《仙尊的遗愿》 1. 第一章 奚陵知道自己死期将至,是在玄裕宗一个仙气缥缈,要多恢宏有多恢宏的莲花台。 黑云压顶,电闪雷鸣,凄风伴着呜咽肆起,方圆百里灵力四溢。 懵懂的百姓以为仙神显灵,惶恐跪地;惊异的弟子以为妖魔入侵,谨慎防御。 而真正知道真相的十数人跪坐台前,仰头看着莲花台上的变幻风云。 雷光划破天际,照亮了台上苍老的身影,那是对妄图窥探天机之人的警示。老者却不动如山,抬手间,八十一道阵旗迎风而立,强大的灵压骤起,与轰鸣的电光成对峙之势。 山川也为他所用,点点灵光自玄裕宗二十八峰飘散而出,汇入大阵之中。 ——这是一场穷尽全宗之力的卜算。 台上老者双眸紧闭,手印纷飞,竭力想在卜算结果中寻得一线生机;台下众人面色沉重,如丧考批,却还抱着一丝希望,凝神注视着老者的每一个表情。 唯有尚且一无所知的奚陵混在人群与狂风里,盘膝撑头,昏昏欲睡。 半晌,大风渐息。莲花台上,老者缓缓睁眼,眼中布满血丝。 “大凶。” 苍老的声音苦涩沉重,一字一顿敲在每个人心里。 下方,为首的男人率先踉跄了一下。 “掌门!” 人群微乱,有人想要上前搀扶,却被男人抬手制止了动作。 “我没事。”他直起身,看向上方的老者。 被唤作掌门的男人身材高大,气质沉稳,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已然比旁人多了分不怒自威的气势,只是脸色却是灰败的,声音带着与他华贵服饰不相符的哑然。 “敢问师叔,可有解?” 询问的话刚一落下,所有人——除了掌门旁边坐着的年轻人,皆带着期许侧目。 莲花台前的人其实并不多,数来数去,也不过将将二十左右。 但若是有弟子站在这里,便会发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平时见上一面都难如登天的长老亦或客卿。 传闻玄裕宗实力雄厚,能人辈出,能解世上所有灾难困厄。 但就此时此刻这些掌权者们仰着头绷着脸,将希望寄于上方老者的情况来看,传闻约莫都是扯淡。 见状,老者垂眸一叹。 低落的眉须让他看上去苍老而无力。他摇了摇头,道:“八星移位,阴阳相冲,厄困不绝。我叩问了所有星守,皆为……无解。” 男人的背脊当即塌了下去。 半晌,他才缓过劲来,低声道:“那我师兄他……还有多久?” 尊胜老祖沉默。 他并未正面回答,而是望向了今日话题的中心、大凶应劫者本人:“小陵,你还有什么未尽之事吗?”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 风暴渐息,漫天乌云以莲花台为中心缓缓散去,其后天空澄净。阳光趁机挥洒,一身白衣的年轻人盘坐在光与暗汇聚的正中,垂首不语。 由于逆光的缘故,众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唯有一只骨线分明的手掌露在外面,白皙修长,玉一般润泽,好看得不似凡间物。 众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耐心等待着年轻人的回应。 然而…… 清风拂过,莲花台一片沉默。 沉默。 ……还是沉默。 沉默到悲伤的氛围都淡了些许,周遭诸人都茫然对视,一阵轻微的鼾声在寂静中再也无法掩饰,尊胜老祖才终于忍无可忍,气沉丹田。 “奚陵!!” “啊?!” 猛地从将睡未睡中惊醒,年轻人连忙抬头,一脸状况之外。 横七竖八的睡痕不合时宜地占了满脸,纵横交错,惨不忍睹。可饶是如此,竟也掩盖不住这人优越的眉目,他眨眨眼,眼中满是茫然。 向来脾气暴躁的尊胜老祖无奈地叹了口气,重复道:“你……寿元将至,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他说得相当委婉,按卦象而言,奚陵哪里是什么寿元将至,分明就是横死。 话音将将落下,不少人就已转过头,不忍再看。 大抵是上天不公。 包括尊胜老祖在内的所有人,心中都升起了同样的想法。 空气安静到窒息,奚陵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片刻后。 “我想吃梅花酥酪饼,还有冰莲甘草汤。” 诡异的凝滞之中,奚陵脸色诚恳,语气郑重。 站在一侧的掌门瞬间变了脸色,奚陵却转向了他,认真开口:“糖要多放一点。” …… 当天下午。 喧闹的食肆熙熙攘攘,人声鼎沸,食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容貌俊秀的年轻人与身材高大的男人相对而坐,一个埋头苦啃一个默默不语,静谧得与其外喧嚣格格不入。 “师兄,你……还是放不下以前的事吗?” 良久,高大男人——玄裕宗当代的掌门人华珩看着大快朵颐的奚陵,低声开口。 明灭的烛光照耀之下,他的目光复杂极了,带着一种似有若无的悲悯。 “唔?”奚陵在百忙中迷茫地抬起了头,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睡痕褪去之后,奚陵的容貌才终于完整的显露了出来,近乎完美的线条曲线让他的脸找不到半点瑕疵,五官俊秀而又精致,好看到让人挪不开眼睛。 只是他脸色实在是太差了,憔悴苍白,带着无法掩饰的病态。 病美人侧着脸,神色疑惑,华珩却忽然不说话了,转过头,看向了一派热闹的大厅。 这里是玄裕宗脚下最大的一家灵食食肆,因灵力纯粹,鲜而味美,常年座无虚席。 更难得的是,在一干贵得咂舌的灵食铺子里,这里的价格十分公道,因此,哪怕不是饭点,也有不少修士愿意花上几块灵石,点上一壶灵酒,听说书先生讲讲多年以前,五洲那些带血的历史。 今天讲的,是百年前,玄阳门出山的故事。 这大概是无数史事中年轻修士们最爱听的一个,大堂早早就围了个水泄不通,说书先生刚刚起了个手,台下就已响起了一阵欢呼。 “话说一百五十年前,隐世多年的玄阳门受仙盟邀请,毅然决定出山。” “哐当”一声醒目敲响,说书先生开讲。 南洲玄阳门,是一个堪称传奇的门派。 三百年前,一场史无前例的震动改变了整个五洲。 地动山摇、天塌地陷、飞沙走石、海水倒灌,一道巨大的深渊凭空出现,象征着人族史上最可怕的灾难到来。 深渊纵横万里,贯穿了中西南北四大洲际,其内深不见底,幽暗诡异。淡淡的黑色烟雾渗透而出,像是在向天下诉说它的不祥与恐怖。 果不其然,沾染上了烟雾的动物开始了变异。 人们将这种变异了的动物称之为魔,魔物异常强大,轻易就可毁灭一处村庄,它们开始大肆屠杀,仅仅数日,往日平静温馨的五洲大地就已变了副模样。 赤地千里,腥风血雨,满目苍夷的大地之上,随处可见吃剩下的残肢碎体。 台下的听众们大都不过数十岁光景,没经历过那场漫长而又可怕的灾难,但从小耳濡目染,也听一些老辈讲诉过当年的可怕,都露出了不忍的表情。 可怖的灾难持续了近两百年的时间,普通百姓消亡殆尽,尚有自保之力的修士们也百不存一,绝望之际,人们发现了一处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那里与世隔绝,鸟语花香,所有魔气到了那里便会自行消散,而那里,就是我们现在脚下的玄裕宗。” 桃花源的名字唤作陀川镇,陀川镇有个小门派,名为玄阳门。 很难说当年的玄阳门是不是现下玄裕宗的前身,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现在的玄裕宗掌门人华珩,是当年玄阳门门下的弟子。 玄阳门门人其实十分稀少,连着掌门带弟子,也不过八个人罢了。却个个天纵奇才,实力强大,这对于当时已经残破不堪的仙盟来说,是一股完全无法忽视的力量。 而事实上,就是这八个人,在后来加入仙盟以后,个个威名远扬,战功赫赫。 玄阳门加入仙盟的第一年,困扰仙盟数十年的苍炎狼兽连带其魔域全部剿毁。 玄阳门加入仙盟的第十五年,仙盟方圆千里的魔气彻底清灭。 玄阳门加入仙盟的第五十年,在五洲头上笼罩了两百年的灾难彻底宣告完结。 “那玄阳门的几位前辈现下如何?在何处清修?” 一个一看就年纪不大的愣头青傻乎乎发问,原本喧嚣的大堂瞬间寂静,所有听众连同说书先生一起,直勾勾地向那人看去。 “额,我……在下前段时日考上了仙盟,想着若是可以,可以去拜访下几位前辈。”愣头青挠挠头,一脸无辜。 “阁下是体修吧?”一位听众闻言,好奇发问。 愣头青点了点头。 其余人当即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那听众更是一言难尽道:“不是我瞧不起体修啊,但道友你,是得补补文化了。” 玄阳门门人们的结局相当不好。 五人身死,一人重伤,唯有一个七弟子因为年纪太小,没怎么上过战场,幸运地留存下来,也就是现在的玄裕宗掌门,华珩。 有人敏锐地发现了问题,当即道:“不对啊,先生不是说,玄阳门一个师尊七名弟子,一共八人,还有一位去了哪里?” 闻言,说书先生一把展开了折扇,显然是这人问到了重点:“你说的那位,是那六弟子,清芜仙尊奚陵。” “清芜仙尊?!” “竟然是清芜仙尊!” “可是,我好像听说清芜仙尊也已经死了?” 奚陵这个名字虽然没几个人听说,但清芜仙尊却堪称家喻户晓。 他是玄阳七子中战功最为显赫的存在,以手段狠辣,骁勇善战著称。传闻他长刀一出,方圆百里不见活口,被不少刀修奉为祖师,日日烧香念经,悉心供奉。 只是灾难以后,清芜仙尊的去向却是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受了重伤,还有人说,他是厌倦了打打杀杀,找了个地方隐居去了。 不过由于百年来一直没有他的消息,渐渐的,传言便都倾向于他已经死了。 说书先生的版本却与以上三种都不太相同。 “他啊,没死,但也不算活。” 这显然是故弄玄虚,底下人当即不干了,纷纷质问:“这是什么话?!没死也没活着,活死人吗?” 说书先生闻言笑眯眯地扇了扇风,直到吊足了众人的胃口,才满意地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 “他……疯了。” 片刻宁静过后,台下当即一片哗然。 混乱中,刺耳的破空声骤然响起,强大的灵力裹挟着一根竹筷,直直穿透了说书先生面前的桌子,插入地面,将说书台轰了个干干净净。 巨大的冲击掀起一阵尘雾,说书先生狼狈地摔坐在台下,惊恐看着窗边的位置。 “一派胡言!” 自角落走出,华珩阴沉着一张脸,看向说书先生的目光冰冷至极。 奚陵站在他身后,无辜地举着自己只剩下一根的筷子,眼中满是对那根碎成渣了的筷子的可惜。 “参、参见掌门!” 人群中有玄裕宗的弟子认出了华珩的脸,条件反射般两腿一软,周围人不明所以争相效仿,于是几个喘息间,食肆大堂噼里啪啦跪了一片。 “我玄裕宗仰不愧天,俯不怍人,向来堂堂正正,何时出了你这般满嘴胡言,信口雌黄的小人!” 华珩一字一句,眸中似蕴了团火。 这间食肆是玄裕宗的产业,而这人竟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肆意妄言。 食肆老板很快闻信赶来,见是华珩,同样一个哆嗦,扑腾一下拜了个五体投地,连忙开口:“您消消气,消消气,我这就把这碍眼的东西清理出去。” 说罢一把拽过了说书先生,大声唤来几个门倌,当场将人扔了出去。 华珩冷冷看着,直到说书先生的身影彻底消失,他才转过身,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 一宗之主的威压在此时展现得淋漓尽致,哪怕他并未用上一点灵力,强大的压迫感也足以让同他对视的每一个人两股战战,丝毫不敢言语。 “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再让我看见有谁胡言乱语……”剩下的话他没说完,但其中含义也已不言而喻。 说罢,华珩冷哼一声,拂袖离去,走时,他突然脚步一顿,看向了奚陵的位置。 奚陵见他看了过来,好看的眼睛似有若无地弯了一点,带着浅浅的笑意。 “想好了吗?” 尽管没有言明,但奚陵知道,华珩问的是他之前许下的那个离谱的心愿。 奚陵点了点头,换来华珩的欲言又止。 但大概是众目睽睽,华珩终究没再追问。 华珩走后,奚陵就着一根筷子,一块一块叉完了所有点心。吃饱喝足,他托腮看着正在加急修复的说书台,回想起了方才的一幕。 由于现场实在太吵,他又忙着吃东西的缘故,奚陵其实并没有听清那说书先生究竟讲了些什么东西。 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奚陵总觉得,他方才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眨了眨眼,奚陵的目光中充满了疑惑。 为您提供大神 谷幽 的《仙尊的遗愿》最快更新 1. 第一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 第二章 当天晚上,内务阁发布了一个新的采集任务。 任务内容:采摘新鲜的梅花、冰莲、甘草。 任务等级:一级紧急任务。 张贴出来的一瞬,所有人瞪眼望着“一级”两个大字,陷入了好一会诡异的寂静。 随后,全场哗然,疯了般往外狂冲。 这大概是仙盟大会都不曾有过的盛景,浩浩荡荡宛如出征一般,速度之快,令人叹然,往日人声鼎沸的内务阁瞬间空了大半。 华珩站在角宿峰峰顶,垂眸看着底下的一切。 一块洁白的玉坠被他握在手里把玩,上下翻飞间,透露出他平静外表下隐藏的焦躁。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弟子突然带着个小厮模样的人御剑而来,动作匆忙,面色惊慌:“师父,不好了!危宿峰的那位公子不见了!” “啪嗒”。 一声脆响,玉坠应声坠地,再抬起头时,华珩的脸上已经蕴含了坚冰:“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你们好好看着吗?” “是看着的。”小厮模样的人看上去都要哭了,脸上满是担忧,“我今天一直都看着他,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一个转身,人突然就没了。” 原本还算平静的华珩突然脸色一变。 “你是说,他是突然一下,瞬间消失的?”他一字一句,几乎算是咬牙切齿。 小厮迟疑点头:“差、差不多吧。” 华珩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忽然抬手一挥,一张灵力幻化而成的五洲地图骤然显现,地图清晰而又庞大,其中,一条贯穿了五大洲际的红线十分瞩目。 红线很长,弯弯曲曲的,看不出章法,华珩顺着线一点一点看过,最后死死地落在红线穿透而过的一个地点。 面容冷峻,华珩的声音又厉又沉:“传令下去,所有弟子,不得前往泠霜县!” “今日采集任务派出去的弟子,凡是去往泠霜县方向的,通通拦截回来!立刻!马上!” 他严肃的态度霎时感染了另外两人,弟子连忙飞回去传讯,小厮则有些无措地看着转身就走的华珩,慌乱道:“您、您要去哪里?” 大步向峰外走去,华珩头也不回。 “抓人。” …… 地上的血迹已经冻结了很久,阳春三月,泠霜县依旧冷得吓人。 寒风凛冽,蹒跚的身影逆着风,艰难地顺着山道前行,还没走上几步,就被几个穿着衙役服饰的人挡在了外面。 “若是要上山的话,阁下还是绕道吧,这里被大人物给包了。” 衙役中,虎背熊腰的领头壮汉抬起手,语气不容置喙。 被拦住的是个看上去很年轻的男子,很瘦,厚重的棉衣也掩盖不住他的瘦弱。 大概是冻傻了,年轻人反应了好一阵,才抬起头来,冻裂干涸的嘴唇血色尽失。他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先带出了一口累极的白气。 忙碌了一整天的壮汉难得精神了些许。 泠霜县地处南洲最边缘地区,天寒地冻,雪山环绕,常年人烟稀少。 壮汉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没见过几张好看面孔,直到昨日,玄裕宗仙长突然来访,个个松姿鹤骨,容貌不俗,壮汉只看了一眼,当即惊为天人。 可当与年轻人对视的那一瞬,他突然意识到,他惊得早了。 环境恶劣的地方居住久了,很难想象一个人的皮肤能够白皙到这种地步,好像能和雪地融为一体,廉价的棉衣兜帽盖住了他眉毛以上的全部,露出其下纤长的睫毛,五官秀气,轮廓精致,好看到独树一帜。 若隐若现的病态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容貌,反而让人平添一股想要保护的欲望。 不过这人大概是被精心保护着长大的,空有超凡脱俗的外貌,举手投足之间却带着-股无法掩饰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单纯与茫然。 壮汉瞥了他在寒风中瑟缩的身体一眼,难得耐心地解释。 “昨天玄裕宗的仙长来了县上,说是要摘几朵雪莲花。” “说来也是凑巧,他们前脚刚来,后脚便出了两起命案。几位仙长侠义心肠,主动要求帮忙,县令大人这才下令封了山,要好好查探一番。” 仿佛是为了应和壮汉的话,话音刚一落下,两具被担架盛着的不明物体抬了过来,其上盖着白布,有粘稠的血迹张狂地渗透而出,红得艳人。 闻言,壮汉身后发出一声怪笑:“雪山有多危险,县上人谁不知道,平时恨不能离得越远越好,昨夜玄裕宗的仙长刚提了要高价求购雪莲花,那俩人当晚就火急火燎进了山,谁知道是图的是啥。” 说话的是壮汉的一个手下,年纪不大,个子不高,语气语调都带了点尖酸刻薄的味道,被壮汉毫不客气地敲了一下。 “飞虎,不要在旁人面前胡说八道。” 不服地闭上了嘴,飞虎捂住脑袋,憋屈地缩到了一边。 说话间,盖着白布的架子晃悠到了几人面前,山风强劲,吹压着带血的白布,显出淡淡的、已然扭曲的人形。 浓烈的腥臭迎面而来,不少人难以忍受地捂住了口鼻,厌恶道:“这味道,不是昨夜刚死的吗,怎么会这么大?” “我说,你们能不能行啊,抬个架子怎么还摇摇晃晃的。” 抬尸人一共八个,按理说,山路虽然陡峭,足足八人也足够走得稳稳当当,这几人却不知怎么回事,一路走一路晃,哐哐当当的,壮汉都担心他们把尸体晃散架。 也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壮汉心中所想,一块血液黏连的碎肉忽然从白布下晃荡出来,好巧不巧,正好粘上了壮汉的鞋子之上。 壮汉的脸当即难看得像吃了隔壁来福新鲜出炉的粪便一样,又绿又黄,看向抬尸人的目光变得十分不爽:“喂,你们几个!” 抬尸人置若罔闻,似乎在他们心里除了运尸外没有任何其他东西。 他娘的。 暗骂一声,壮汉接过飞虎递过来的手帕,将鞋上的碎肉细细包裹。 无法遮盖的血色自手帕中透出,若有若无。一直不言不语的年轻人好像起了些兴趣,低头看了过去。 他此前一直都是副懵懵懂懂的模样,突然凝神专注起来,倒有一种别样的赏心悦目。 见状,壮汉挑了挑眉,带着刀疤的脸狰狞地晃了晃:“怎么?害怕了?” 他站起身,目光在年轻人消瘦的身体上转了一圈,道:“害怕就赶紧回去吧,雪山险峻,便是我们也不敢随意冒进,像您这样的小公子……” 戏谑地挑高了声调,壮汉咧嘴一笑:“不合适。” 周遭众人发起哄笑,像是在围观一个沉迷于过家家的孩子。 年轻人没接他的话茬。 他的目光从碎肉上转移,转而放到了壮汉的脚上。暗色的血印在同样暗色的鞋子上并不显眼,却始终都在那里,似乎永远不会消去。 “把脚剁了吧。” 毫无预兆的,年轻人突然开口。 什么? 这话实在突兀又出乎意料,以至于几个衙役都愣了一下,下意识怀疑起了自己的听力。 一旁的飞虎倒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当即怒道:“说什么呢你!” 他猛地探出手,一把将年轻人推了出去。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到壮汉想要制止的时候,弱不禁风的男子已经连连倒退数步,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他半晌没能站得起来,冰冷的寒气瞬间包裹了他,与雪地接触的部位几乎是肉眼可见的被冻得通红。 年轻人有些发愣的坐在那里,呆呆看着自己掌心,目光茫然。 “飞虎!”壮汉脸色一变,大声怒斥。 虽然他对年轻人的态度也没见得有多客气,但再怎么样也只是嘴上说说,从头到尾就没起过伤人的心思。 这年轻人一看就是个带病的,模样气度也不像寻常人家能养得出来,真要是在他这里出了什么事情,他们这几个人恐怕都跑不了干系。 飞虎也懵了,呐呐地说不出话。 他明明没多用力,怎么人一下子就摔了出去? 正迷惑着,几道剑光忽然划过天际,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众人回头,却是几个修士自雪山之上御剑而来,滴水成冰的严寒似乎对他们造不成什么影响,一身统一制式的单薄青衫,在一众累赘厚重的棉衣中显得格格不入。 不过他们神色都带了点匆忙,对眼前的闹剧也只是一扫而过,便径直走向了一旁的尸首,只有一个落在最后的青年走了过来,向着壮汉开口:“安昆,出什么事了?” “这位公子方才想要进山,被我们拦住了,就起了点小误会。”方才还一脸冷漠的壮汉忽然变得乖顺非常,“现在已经没事了,有劳齐玚仙长费心。” 说着,安昆连忙上前,将年轻人扶了起来。 就这么几句话的时间,年轻人已经被冻得不成样子了,被安昆搀扶着的手还在止不住的哆嗦,白皙的脸颊上染上了病态的酡红,脆弱得一塌糊涂。 安昆看得有些胆战心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这泥人冻死在这了,当即向齐玚表示要带他回县中就医。 “齐玚仙长?”安昆疑惑地唤了好几声,齐玚才如梦方醒般回过了神。 “好,路上小心。” 天色渐渐暗了,道路湿滑,安昆和年轻人走得很慢。 他步子很轻,即使在松软的雪面也只留下一点浅浅的脚印,行走间,一截白皙的脚腕若隐若现,齐玚敏锐地注意到,那人脚腕上有一圈红线。 “你叫什么名字?” 即将转弯的一刹,齐玚忽然开口。 年轻人回头,似乎有些疑惑。 “奚陵。”他轻声道,纯黑的眼眸在略显昏暗中幽幽闪烁,间或带着两声咳嗽,“我叫奚陵。” 青年看着他,一言不发。 许久,他才摆摆手:“去吧。” 冷风中,病弱的身影被人搀扶着,缓缓离去。 “怎么了齐玚师弟,这人有问题?”说话的人名唤于锦,站在弟子中最靠前的位置,应当是这几人的领头。 齐玚皱着眉,缓缓摇头。 “但我总觉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为您提供大神 谷幽 的《仙尊的遗愿》最快更新 2. 第二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3. 第三章 回县是段不短的路,安昆带着奚陵走走停停,许久才看到房屋的痕迹。 这是个很有特色的小县城。 县城很小,与其说是县,或许村庄更符合这里的大小。漫天的冰雪盖住了这里房屋的原貌,使之远远望去银装素裹、洁白晶莹,仿佛稚童画中的作品,好看得不太真实。 而当人凑近之后,倒挂的冰锥寒光乍现,锋利冰冷,让人望而生畏。但同时隐藏在冰雪下的老旧墙壁也显现出来,暴露出此处的贫困。 出乎意料的,回县的一路上,长相凶神恶煞的壮汉收到了不少问候。 “回来了小安!” “嗯,明天还得再回去,事情还没弄完。” “上次你帮忙找回来的羊下崽了,叔给你送了一只,放院子里了。” “好嘞,谢谢王叔。” “老李家那孩子怎么样了?还能救回来吗?” “去的时候人就已经没了。我差人给李婶送了点东西,希望她不要太过伤心。” 被第五个人搭话的时候,全程安安静静的奚陵第一次开了口:“你人缘很好。” 说来也是奇怪,在雪山的时候,雪层也没见多厚,却是寒气刺骨,难以忍受,而等来到了县上,虽同样冰天雪地,气温却明显回升了不少,安昆甚至都脱了件外袍。 或许也正因如此,泠霜县居住的人其实并不算少。 “还行吧,这地方就这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慢慢的就都熟悉了。” 安昆摆摆手,话虽说得谦虚,但从他脸上洋溢的笑容来看,他对这句话很是消受。 奚陵想了想,道:“我也认识一个人缘很好的人。” “是吗?”安昆笑道,“那他应该是个很不错的人吧。” 不错吗……? 奚陵的步子慢了慢,脸上露出思索。 “我不记得了。”半晌,奚陵才想出了答案,低声开口。 他说完,脸上又浮现出安昆初见他时的那种茫然。 安昆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说起来,你是从哪里过来的?”安昆再次开口,带着些试探的味道,并不惹人反感,倒像是单纯的好奇。 奚陵:“山上。” 安昆:“南洲中部的山?我看你的打扮有点像那边。多大了?做什么的?这穷山僻壤的,你跑来这里干什么?” 奚陵:“是,不记得了,不记得了,来这里……看花。” “看花?” 安昆的表情相当一言难尽,飞虎更是直接说出了他的心声:“你可真是个怪人。” 奚陵眨了眨眼,看上去有些无辜。 天色已经彻底昏暗下来,今天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一片漆黑中,只有寥寥几户人家闪烁着诡异的灯光,安昆看了看,突然咦了一声。 “奇怪……” 飞虎:“怎么了老大?” 安昆:“哦,没什么,就觉得今晚点灯的有点少。” 平日里虽然为了省油,亮灯的人家也不算多,但少说二十几户还是有的,今天倒是怪了,就亮了十户。 而且这亮灯的位置…… 安昆晃了晃头,暗笑自己胡思乱想。 飞虎不明所以。 “少吗?”他不解地看了看远处。 足足四十多户呢,哪里少了? 他挠挠头,一脸的疑惑。 之后的一切都还算顺利,由于天色太暗,衙门关门了的缘故,安昆暂时将奚陵安排在了自己家中,又指使飞虎准备了热水和干净衣物,静静等着大夫上门。 奇怪的是,派去找大夫的那位手下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回来。 安昆也不知道飞虎推奚陵那下伤到了哪里,从摔倒之后开始,奚陵的脸色就始终煞白煞白,一副随时可能暴毙的模样。安昆试探着抓了下他的手腕,发现他身体凉得可怕,脉象更是几乎没有。 安昆实在是无法想象,奚陵这么差的身体,是怎么一步步跑到这鸟不拉屎的雪山来的。 飞虎更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战战兢兢道:“怎么办啊老大,他不会死在这里吧?” 谁知道呢? 安昆头疼。他现在只祈求奚陵别死在他的家里。 夜晚的风声大得渗人,似哭似泣,哀婉低吟,淡淡的水声响起,并不知道外头二人忧虑的奚陵正认真清洗着自己的身体。 光滑的铜镜倒映出他病弱的面容,奚陵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开始了每日例行一次的习惯——发呆。 为什么会醒过来? 这个问题他在两年前第一次睁眼时便问过自己,很遗憾,两年以后,他还是得不出答案。 或许,是为了满足一些人的愧疚,和弥补一些人的遗憾吧。 奚陵这样想。 他还记得两年前初次睁眼时华珩狂喜的目光,记得几个陌生面庞喜极而泣的模样,遗憾的是,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通,奚陵并不能体会到他们的快乐,并觉得那些笑容十分令人心堵。 于是他重新闭上眼,转过头,屏住息,试图营造自己没救了的假象。 只可惜,假装失败,他在第二天就被人从床上撅了起来,从此开始了长达两年的药罐子生活。 奚陵不喜欢喝药,他最讨厌苦涩的味道。可包括华珩在内的众人哀求的目光让他说不出拒绝的话,病重难行的身体也让他没有力气逃跑。 不过现在好了。 奚陵将自己埋到了温暖的水里,只露出一双漂亮澄澈的眼睛。 他命数将尽,还甩掉了一门心思给他灌药的华珩和小厮,自由的空气可真是令人舒适。 奚陵闭上眼,舒服地叹了口气 或许是难得的自由让他放松了自己,又或者是冬日里的热水浴太过惬意,不知不觉中,奚陵靠着桶壁睡了过去。 雾气氤氲,年轻人精致的侧脸看上去宁静而祥和。 平心而论,奚陵有一副漂亮极了的身体。 纤长莹润,骨骼均匀,漫到锁骨的水遮盖了他大部分身体,却也因此更添了番朦胧的美感,让人不由自主,沉迷其中。 或许也正因如此,窗外窥探的眼睛加重了呼吸,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悄悄推开了窗户。 隔壁的屋内,安昆正忙着安慰顺带挖苦以为自己要害死人而愁哭了的飞虎,丝毫没有意识到,一个并不属于这里的人已经悄然潜入了这座院子。 奚陵在来人进屋的一瞬便睁开了眼睛。 意外又不意外,这人他认得。 ——是今天下午那八个抬尸人的其中之一。 不过这时的他,可比下午那会看上去清醒多了。 来人见到奚陵睁眼也并不惊慌,猥琐地搓了搓手,眼中露出淫邪的光:“小美人,泡这么久,可别冻着,来,哥哥抱你起来穿衣服。” 抬尸人看起来五十多岁了,仅就外貌而言,赶一赶恐怕能当奚陵的爷爷,一笑间露出的黄牙令人作呕。 奚陵看着他,眼中还带着刚睡醒的懵懂。 这懵懂大概是哪里刺激到了他,他笑得更开心了:“乖,别怕,我会对你很温柔的。” 他说着,就开始扒自己的衣服,看那架势,大概是想往奚陵木桶里扑。 泠霜县居民的衣服没有不厚的,赶尸人扒了半天,也才脱了两件,奚陵侧头看着,忽然从水中站起了身,迈步走出了木桶。 莹润的水珠顺着他光裸的小腿一路向下,打湿了泛着毛边的地毯,抬尸人几乎是瞬间就瞪直了眼,呼吸粗重,浓郁的兴奋怎么也控制不住,脱了一半的棉裤下更是隐隐约约顶起来了一些。 但很快,这兴奋就从他脸上消散了。 不仅仅是因为奚陵其实还穿了条亵裤,更多的,是他奇异的外表。 没了浴桶中热水的遮挡,这具好看的身体终于露出了他真实的原貌,四道血色的红线分别环绕在他瘦削的小臂和脚腕,在一片白皙之间,它们是那么的突兀而又显眼。 ——那是四条狰狞的缝线。 可以想象缝合他肢体时的情况有多么紧急,以至于走线粗糙而又潦草,抬尸人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甚至感觉奚陵的右脚稍稍缝得错位了一点。 明灭的烛光下,奚陵苍白着脸,像一只强行拼接起来的妖怪。 没有人见到这一幕能不觉得诡异,抬尸人双腿夹紧,已然哆嗦成了筛子。 “你怎么了?”奚陵蹲下身,不解地看着瘫坐在地的抬尸人。 年轻人的面容依旧宁静温顺,看不出丝毫的攻击性,见状,抬尸人稍稍冷静了一些,勉强笑道:“没……没事,那个,我其实是走错了,这就走,这就走……” 他说着,就要起身,却被一只素白的手按住,怎么也挣扎不动。 “我不喜欢你的眼神。”低柔的声音清润动听,像是久睡初醒的呓语,奚陵好看的手臂轻轻一动,轻而易举地探入了抬尸人的胸口。 抬尸人的身体死鱼般狠狠弹动了几下。 痉挛、急喘、倒气、抽搐。奚陵平静地等待着,直至这人逐渐不动,才面无表情甩了甩胳膊,直起了身。 原本漂亮的右手已被淋漓的鲜血所覆盖,奚陵垂眸,呆愣地看了一会,半晌,慢吞吞走回木桶边,就着自己的洗澡水进行了一番简单的清洗。 血液混入桶中,清澈的水很快变成了淡淡的红色,奚陵就这样看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须臾,他用干净的左手压住了心脏的位置,试图抑制住那股似有若无的兴奋。 杀人是不对的,奚陵知道。 他默默反思了一番自己,随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向来没多少情绪波动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点忧愁。 自由的空气也不是那么令人舒适。 他突然想起来,当初华珩为什么非得要他吃药了。 为您提供大神 谷幽 的《仙尊的遗愿》最快更新 3. 第三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4. 第四章 杀人不过头点地,轻而易举,但杀完之后的尸体如何处理,也着实是一个难题。 奚陵看着那具血糊刺啦的尸体,陷入了沉思。 想掐个决烧掉吧,目前的他又没有这个能力。可要让他同这玩意睡上一晚,奚陵又着实有一点嫌恶心。 思索片刻,奚陵将尸首拿布包裹起来,拽着绑带,慢悠悠走了出去。 夜半的泠霜县空无一人,冰天雪地中,年轻人瘦削的身体显得格外弱不禁风。 奚陵决定将这人扔到城中的一条河岸边。 由于环境的缘故,泠霜县的河流长期冰封,厚重的冰层坚硬难破,将所有未知藏匿其中,无论是避免尸首发臭,还是防止某些尸体里的东西出现异动,都是一个不错的抛尸之所。 至于明日一早会不会吓到县里人…… 奚陵走着,脚步迟疑了一瞬。 那关他什么事? 成功解决了心理负担,奚陵的步伐明显变得轻快。 只是在快到河岸的时候,他忽然脚步一顿,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没有月亮的夜晚,星光成了整个小县城唯一的光源。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轻柔地落在奚陵的鼻尖之上,奚陵抬起头,看见了不远处的桥上,黑色的身影正在雪下练剑。 长长的腰带随着主人的动作利落甩动,勾勒出修长有力的腰线。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剑气纵横中,男人的身姿挺拔坚韧,从上到下都带着一种不容亵渎。 来不及惊讶这样的寒夜居然还会有人练剑,奚陵先花了两息的时间思考,要不要找个地方躲避。 但也仅仅只是两息,下一刻,雪白的剑光反射了雪面,不偏不倚,正好照向了站在暗处的奚陵。 光芒流转,两个人的动作都是一停。 奚陵借着微光,终于看清了男人的脸。 那显然是一张相当优越的面孔,薄唇挺鼻,剑眉星目。即使是奚陵这种对外貌不太有感知能力的,也能明显感觉到他与普通人的不同。 不过要说最吸引他注意的,还是那双明显异于常人的眼眸。 那是一双格外沉静的,暗金色的眼睛。 呼啸的风雪掀起二人的衣摆,却掀不起男人眼底的涟漪,像是无尽幽深的海,又或者巍峨沉稳的山,任凭狂风暴雨,依旧漠然镇定。 可这人眼角却是微微上挑的,于是沉静中平白增加了几分不羁,矛盾却又奇异的和谐,让人一经接触,就再也移不开视线。 金色是神明赐予的颜色。 无来由的,奚陵心里闪过这样一句。 茫茫风雪,淡淡星芒,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遥遥相望,如果忽视掉奚陵手中的尸袋,以及尸袋中探出的一条已然僵硬的手臂,这大概是一幕相当绝美的风景。 可惜,现实没有如果,片刻对视过后,男人目光移转,精确地看向了奚陵手下的尸体。 奚陵:“……” 提问:月黑风高,杀人抛尸,撞见路人,如何应对? 条件反射的,奚陵扭头就跑。 呼啸的夜风寒冷刺骨,刮得人脸颊生痛。他跑得不算很快,臃肿的棉衣限制了他的行动,这让他看上去像是偷偷做了坏事被大人发现的孩子,仓皇而又笨拙。 但没一会,奚陵就反应过来,疑惑停在了原地。 他跑什么? 寂静的街道渺无人踪,奚陵站在街道的角落,目光茫然而又迷惑。 而茫然过后,却是一股无名的怒火莫名涌了上来。 怒意不算强烈,但对于自两年前苏醒以来就没有过太多情绪波动的奚陵来说,这着实是一种陌生的体验。 他跑什么! 向来什么表情变化的脸上头一次露出了类似恼怒的神色,若是让玄裕宗几个长老们看见了,恐怕会当场大惊失色。 但一无所知的奚陵并不知道这陌生情绪的不对,他只是捂住胸口,竭力尝试着从自己残缺的记忆中寻找愤怒的源头。 胸前的衣襟在他无意识的揉捏中碾成了粉末,可无论怎么思索,奚陵依旧遍寻不得。 最终,奚陵转过身,重新向原路返回。 提问:月黑风高,杀人抛尸,撞见路人,如何应对? ——当然是先灭口再说。 冷着脸走在路上,奚陵默默地想。 血腥的想象似乎安抚了他的情绪,他终于冷静了一点,也终于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奚陵低下头,看向了自己的掌心。 掌心绑带犹在,带下的布料却撕开了一个豁口,其内尸首消失无踪,只剩下黏腻的鲜血滴滴答答流淌到雪中。 奚陵可以确定,方才那黑衣男人并没有跟过来,更没有动过他手里的尸袋。 所以,尸首呢? …… 第二天上午,奚陵是被屋外的哭闹声吵醒的。 昨夜他既没找到抬尸人,也没找到练剑的男人,半夜未睡让奚陵精神有些萎顿,他睡眼惺忪,揉着眼迷迷糊糊地往外面走,还没忘记顺手拿起安昆在桌上给他留的烧饼。 妇人和小孩绝望的啼哭声弥漫了整个小县城,奚陵走出小院,入目的是三具血淋淋的尸首。 熟悉的白布将尸体完全掩盖,却盖不住其下渗透的鲜血。 几个玄裕宗的弟子正围着尸首,面容严肃地商量着什么东西,里三圈外三圈的县民围在外面,叹息着窃窃私语,还有部分情绪激动的县民嚎哭着想要触碰尸体,却被安昆和他的几名手下一次又一次无情地挡了回去。 大致扫视了一眼混乱的人群,奚陵看向一旁的安昆:“发生什么事了?” 安昆语气沉重:“抬尸人死了。” 没想到被发现得这么快,闻言,奚陵揉眼的手微微一顿。 “可我看见了三具尸首。”他放下手,谨慎开口。 奚陵说这话是想表示他昨晚上并没有杀那么多,安昆却没多想,只以为他是疑惑一共八个抬尸人,为什么只死了三个,便摇了摇头,道:“没那么简单。” 大概是见奚陵实在好奇,安昆细细地解释了一番事情的始末。 死的全是昨天负责运尸的抬尸人。 前天白天,玄裕宗的几名修士来到泠霜县,提出要收购冰莲,却得知冰莲采摘后无法保存,三天就会自然凋谢,县里根本就没有存货。 修士们于是决定自己采摘,谁料第二天上午,却在雪山中发现了偷偷进山采药的两个县民的尸体,便通知了衙门。 雪山死人是常有的事,县民都习以为常,并不放在心上,很快派来了抬尸人,将两位县民的尸首接回县中。 事情发展到这里,一切都还算得上正常,可等到抬尸人们运完尸回去休息以后,意外出现了。 不知为何,这几人不约而同地开始了梦游。 说到这里,安昆也不由细思极恐。 如果是一两个人出现梦游,倒是也算不得什么,可八个人齐齐失控,怎么看,也不太符合常理。 闻言,奚陵脸上却是露出了恍然,他好像明白,昨夜那个赶尸人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出现在他屋外了。 安昆并没有察觉到他的神态变化,依旧面色沉重地继续往下讲。 其中,五个赶尸人在梦游途中被惊醒,侥幸逃过了一劫,而眼前这三个,显然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他们是今天早上被找到的,据说是半夜跑到了雪山,一跃而下。 “真惨啊。”一旁,惊魂未定的飞虎开口,“老大你来得晚没看见,这几个人摔得……” 他脸色煞白煞白,显然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以至于回想起来都得捂住嘴巴,以克制住自己呕吐的欲望:“脸都看不清了,全是靠着衣物才辨认出身份。你说这好端端的,怎么会跑到雪山去跳崖自杀,怕不是被什么东西给附身了。” 这猜测可着实是戳到了安昆心上,他狠狠哆嗦了一下,反手敲在飞虎的后脑勺上,白着脸道:“少胡说八道。” “我哪有!”飞虎十分不服,“不信你问仙人,仙人也觉得蹊跷!” 说罢,他直接躲到了一旁的玄裕宗弟子身旁。 弟子正在沉思,对这两位衙役的打闹完全没有理会,安昆将飞虎拽了回来,以为仙人不会搭理之时,这位玄裕宗弟子却忽然接了话茬。 “确实蹊跷。” 说话的声音有些熟悉,奚陵转过头,才发现这人是昨日那位问他名字的青年,齐玚。 “这三个人,不全是跳崖死的。” 飞虎和安昆都是一愣。 “我们仔细检查了一遍尸体,发现有一名死者的胸口处有人为造成的伤口,应该是在坠崖之前,就已经被人杀害了。” “这也是我们始终想不明白的地方,若是妖邪作祟,为何这人的死法与另外二人不同,若是人为,采用两种杀人方式又是有什么深意……” 脸色十分严肃,齐玚垂着头,反复研究着记录了尸体细节的玉简,然而绞尽脑汁,却始终一无所获。 百思不得其解,齐玚试图从其他地方寻找突破:“这个人之前有什么仇家或是异常举动吗?” 面对他的提问,安昆飞虎十分配合,奚陵却捧着饼,默默蹲在了角落。 路边随便买的烧饼寒碜极了,饼身干瘪,扑棱棱往下掉屑。奚陵却吃得十分珍惜,每一点饼渣都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 齐玚望过来时,看见的正好就是这副场景,奚陵状似惊讶地对上了他的目光,苍白俊秀的脸带着迷惑,看上去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完全没察觉出异样,齐玚很快将注意力收回,重新放在了抬尸人上面。 为您提供大神 谷幽 的《仙尊的遗愿》最快更新 4. 第四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5. 第五章 “是魔物!一定是魔物作祟!” 凄厉的嘶吼忽然响起,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众人转头,是昨夜的幸存者之一,同样参与过运尸的一位抬尸人。 一夕之间,三位同行全部身死显然给了他不小的打击,他满脸惊惶,哆嗦着崩溃:“好端端的,怎么可能突然集体梦游!是魔物,雪山里一定有魔物!” “魔物”两个字刚一出口,原本还有些看戏心态置身事外的人们皆是脸色一变,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 那是一种源自于灵魂的震颤,是人类在经历了两百多年单方面屠杀而苟活下来以后,印入骨髓的恐惧。 便是奚陵闻言,也是目光微顿,嘴角压出一道不太愉悦的弧度。 尽管对于这一代的普通人来说,魔物已经是很遥远的东西,年轻一些的甚至都不知道这玩意长什么样子,可这种恐惧却留了下来,以至于听到这句话时,人们的第一反应不是去质疑内容的真实性,而是迈开脚步,下意识想要跑路。 周遭瞬间混乱。 本就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推攘起来,你推我挤,躁动至极。即将失控之际,几道符文忽然飞跃而出,拦住了众人的去路。 淡淡的蓝色光芒自符中溢出——是玄裕宗最基础的一道符咒,静心符。 “各位,稍安勿躁。” 一只幻化出来的手温和地扶起了险些倒地的老人,用了灵力的声音异常清晰,瞬间震慑住了人群。 奚陵抬头,看见远处的大道之上,齐玚的师兄于锦缓缓走向这里,身边还跟了个穿着官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几个衙役在中年人出现的一刻纷纷起身,弓着腰行礼,奚陵瞬间明白过来,这人应当是泠霜县的县令。 县令看上去祥和极了,慈眉善目,像短腿版的弥勒佛。刚一出现,就先笑眯眯地朝衙役们摆了摆手,而后转向县民,缓声道:“各位乡亲父老,事件尚未明了,先别自己乱了阵脚。” “梦游的手段有很多,魔物只是其中可能性很小的一个……” 这位县令显然很有威望,也很会安抚民心,平和的声音几经起伏,就让方才还躁动的人群就渐渐恢复了冷静。 只是冷静过后,又不免心生质疑。 ——可能性再小也不是没有,如果真是魔物,他们这群普通凡人,便是再多十倍也斗不过。 对此,县令笑眯眯的,指向了几个玄裕宗弟子。 “这几位,大家想必都很好奇吧?” 话音落下,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县令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并不意外地看着交头接耳的人群。 其实在方才于锦出现之时,众人就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些猜疑,只是不安与恐惧占了上风,来不及想上太多。 况且,仙人这个词,对于泠霜县这样偏远又落后的地方来说,不比魔物的冲击小上多少。 或许放在三百多年前,在魔物还没出现,灾难尚未降临之前,修真者对于普通人而言,只是一批比较少见的,强一点的人群。但在三百多年后的今天,修士这两个字,已经成了英雄与救世主的代名词。 修士英勇无畏、修士牺牲自我、修士绞杀魔物、修士守护五洲……可以说,每一个难后出生的孩子,都是听着修真者的故事长大成人。 几乎是瞬间变了态度,县民们方才的害怕一扫而空,露出显而易见的喜色。 而在得知齐玚一行人是来自玄裕宗时,喜悦更是达到了巅峰,不少人当场下跪,眼底全是抑制不住的崇拜和狂热。 一个玄裕宗弟子撅了撅嘴,小声嘟囔道:“果然,我就知道,一说出来宗门就会这样。” 尽管话语中带着抱怨,但从他隐隐露出的骄傲来看,他其实也乐在其中。 方才还一片混乱的街道瞬间热闹起来,人们欢呼雀跃,完全看不出就在一刻钟之前,这群人还被吓得差点往地上爬。 奚陵就着眼前的一切,默默吃完了最后一口烧饼。 热闹的人群与他格格不入,他吃东西的动作甚至还带着优雅和享受。而在他身后,血肉模糊的尸体尚还陈列着。 就站在奚陵旁边的飞虎看见了这一幕。他望着奚陵嘴边光亮的油渍,突然有了一种他不是在吃烧饼,而是在吃人肉的错觉。 这想法还没成型,就先让飞虎自己掐灭了干净,觉得自己的联想实在是有些过于离谱。 只是在经过奚陵身边的时候,他却有些鬼使神差的,忽然开口:“你在想什么?” 奚陵疑惑地回过头。 他眼神清澈见底,带着淡淡的讶异。似乎是没想到飞虎会跟他搭话,还稍稍瞪圆了眼睛。 见状,飞虎更加坚信,是自己胡乱猜疑,冤枉人家善良的小公子。 “唔……” 奚陵认真地思考了一瞬。 “我在想,”他擦了擦嘴,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讨论明天的天气。 “他们还能活多久。” * 尽管嘴上说着和魔物没有关系,但其实包括县令和衙役在内的众人心中都很清楚,这次十有八九,就是魔物作祟。 安抚好县民以后,县令便请了玄裕宗弟子们一起去县衙,商量接下来的应对方案。 于锦欣然应允,只是刚答应下来,一个弟子便犹犹豫豫凑到面前,低声道:“师兄,这次的任务时间紧迫,咱们要不先将这里的情况上报宗门,回头再……” 他没能说完,先被一旁齐玚冷冷的目光逼回了余下的话语。 弟子呐呐。他当然知道自己这样有多不妥,但这可是一级任务啊,多少弟子一辈子都完成不了一次!这次的任务明摆着拼的就是速度,就这样放弃,他实在是不太甘心。 于锦问他:“我们修行是为了什么?” 弟子:“……除魔卫道。” 于锦:“做任务是为了什么?” 弟子:“获取资源……修行。” 于锦:“那我们现在在做什么?” 弟子不敢说话了。 “固守本心。这是我们入门时学习的第一条戒律,希望你不要忘记。”语重心长地留下这一句,于锦没再多言。 华珩居然能教出来这样的弟子。 不远处,奚陵一字不漏地听完了全程。 他并不在县令的邀请之列,是托了安昆的福。这位粗中有细的壮汉一直惦记着要给他找大夫的事情,恰好县衙里就有一位,便将他也一同带了过来。 路上闲聊的过程中,奚陵得知了昨夜大夫之所以迟迟未来,是因为安昆派去请大夫的手下也是抬尸人的其中之一。 当时人手不够,便让他去帮了下忙,没想到这顺手的一帮,竟帮出个这么大的祸患。 那位衙役此时也跟了过来,状态意外的还不错,冷静地同玄裕宗弟子们交代着昨夜的细节。 其他衙役们怕他胡思乱想,在问完话后纷纷上前安慰,那人却笑了:“放心,我没事。” 衙役名叫许乐,性格就像名字一样,乐观极了,三个人的死亡也没让他害怕,反而放松地开口道:“有玄裕宗的仙长在呢,肯定不会让我有事的。” 他眼中满是信任,半点没有对玄裕宗弟子们能力的质疑,可在场的其他人——甚至包括玄裕宗的弟子们,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理所当然地表示了赞同。 这里的每个人都对玄裕宗有一种盲目的信任。 奚陵无法理解。在他看来,将自身的安危完全托付于旁人的手上,本身就是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但莫名的,他对这样的信任并不感到陌生,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有那样一群人,闪烁着同样信任的眼神。 县衙并不算远,一行人很快到达了目的地。 在泠霜县的这两天,奚陵已经习惯了冰冷老旧的房屋,厚重堆积的雪地。 县衙却好像和这些建筑并不是一个风格,虽然还达不到金碧辉煌的程度,但也算得上高大巍峨,面积广阔。 衙前的积雪被清理得干干净净,露出了泠霜县难得一见的黑色地面,空旷的大堂没什么装饰,肃穆中带着冷清,唯有一块金底的牌匾高高悬起,上书“明镜高悬”四个大字。 大堂后面,有两道长长的回廊,奚陵跟着众人穿过回廊,发现这里居然还有后院。 县衙有后院当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可在泠霜县这个地方,还能存在一个有山有水有小亭、环境优美、枝叶繁茂的后院,着实是有些不太合常理。 奚陵好奇地弯下腰,碰了碰脚下的湖面,是真的水,不凉,更没有结冰。 湖水缓慢流动,倒映着湖边的梨树,奚陵顺着水流的方向望去,在远处水与岸的交接线处,看到了几块阵石的痕迹。 “那是徐大人布置的化冰阵。”注意到奚陵的目光,安昆贴心解释道。 奚陵看了看县令膘肥体胖的模样,心想这可真是看不出来。 不仅仅是他这么想,于锦齐玚一行人听了,脸上也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惊讶。 不说别的,这县令身上,可感受不到丝毫灵力波动的气息。 徐县令笑了笑,温和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 说到这个,就不得不再次提起,当年那场可怕的灾难。 百年前灾难结束以后,魔气虽已消散,不再产生新的魔物,但几百年魔物称霸之下,残存的魔物依旧如过江之鲫,随时蠢蠢欲动,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彻底清除。 有门派庇佑的城市还好,就算遇到袭击,也尚有抵抗之力,可一些偏远的小地方却是不行,有一段时间,仙盟几乎每天都能收到有村庄被魔物全灭的消息。 无奈之下,仙盟便强行规定,凡是人群聚居地,必须派遣至少一个修士镇守,保证在魔物入侵时,至少能发个传讯符。 这个方法显然并不完善,可灾难刚刚结束不过百年,仙盟与各大门派自己都元气大伤,还得日日追剿魔物,实在是无力兼顾更多。 徐县令是最早一批派出来镇守的人,在泠霜县的雪山上清修了六十年之久,直到三十多年前,魔物侵入雪山。 为了守护县城,徐县令识海破碎,彻底失去了修为。 自那以后,他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直到当上了泠霜县的县令,才渐渐地有所好转。 听到这里,玄裕宗弟子们的眼中都带上了尊敬,于锦更是鞠了一躬:“原来如此,大人高义。” 衙役们都有些恍惚,这么多年过去,许多光辉都随着时间消磨殆尽,以至于连他们都差点忘了,他们每□□夕相处的县令大人,也曾是他们尊崇无比的仙长修士。 正聊着,众人终于来到了今日的目的地。 出乎意料的,迎宾厅居然已经有人在了。 冰冷的石柱旁,男人一身黑衣,丰神俊逸,斜斜地倚靠在那里。 浓黑的长发利落的高高绑起,几缕格外细短的却垂了下来,恰到好处地散在眉梢,给他敦默沉静的气质增添了两分萧条与不羁。 听到开门声,男人抬眼,暗金色的眸子没什么兴致地扫过人群,却在略过队尾时一顿,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奚陵的身上。 奚陵:“……”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泠霜县真是小的可怜,不然怎么能杀人抛尸的第二天,就碰见撞破自己抛尸现场的目击者。 脑中闪过了包含突然暴毙,倒地不起等十数种不暴露自己的灭口方案,奚陵稍稍垂眼,盖住了眼中的情绪变幻。 他面上依旧平静,仿佛从来没见过这位突然出现的黑衣男子,无动于衷地在县令热情的招呼下踏了进去,却在进屋的过程中稍稍侧身,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位置。 先是队尾,再到队中。 奚陵和男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三步、两步…… 最后一步! 突然,男人“嗷”的一声大喊,浮夸地捂住心脏。 迎宾厅本来就大,一点点动静都能带出些回音,在这里嚎上一声,不说惊天动地,那也是振聋发聩。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在奚陵惊讶的目光中,男人捂着胸口,毫发无伤地缓缓倒地。 奚陵当时就愣了。 他先是呆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中气十足、躺在他脚边痛喘的身影,头一次感到了不知所措。 他动手了吗? 那一刻,奚陵茫然极了。 为您提供大神 谷幽 的《仙尊的遗愿》最快更新 5. 第五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6. 第六章 一直到和男人一起坐到了医馆的桌前,奚陵人都还是懵的。 徐县令对男人的身体很是重视,第一时间就让飞虎带他去了医馆,至于奚陵,用安昆的话来说就是,反正都要看病,干脆一起看了得了。 路上,奚陵才得知,男人居然是泠霜县的师爷。 小小的惊讶了一下,奚陵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和传统认知中蓄着三角胡须的师爷形象混合在一起。 见怪不怪地撇了撇嘴,飞虎:“每个人都觉得他不像。” 他好像并不喜欢这位师爷,见奚陵提及,兴致勃勃地说了不少关于男人的小道消息。 奚陵很想告诉他说悄悄话的声音有些过于响亮,但看飞虎眉飞色舞讲得很是高兴,自己也确实有那么点想听,便沉默着闭上了嘴,任由他在人家背后大声宣扬着坏话。 和一身的黑袍黑裤黑发带截然相反,男人姓白,名唤白桁。和徐县令一样,也是仙盟派遣而来,负责镇守泠霜县的修士。 不过,这位姓白的修士,可比当年的徐县令不靠谱多了。 一直以来,外出镇守这个差事,就非常的不受修士们欢迎,去的地方位置偏远也就罢了,还大都灵气稀薄环境恶劣,对修炼百害而无一利。 况且,泠霜县这个地方,严格来说也不算无人镇守——徐县令曾经是个实力不错的修士,虽然修为尽废,借助灵石等媒介,也依然能用一些简单的法诀。 因此,泠霜县镇守的任务被一推再推,足足推拒了快三十年,推到徐县令失去修为的身体越发苍老,也没见有人接手。 直到去年,这个名叫白桁的倒霉蛋出现。 据说这份差事原本应当落在仙盟白家的一个晚辈手里,但很可惜,这位晚辈的父母都是仙盟内仙君级别的人物,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自家孩子受苦。 于是乎,他们便从家族分支里随便抓了个小辈充数,强行扔到了这里。 这种事在仙盟里早就屡见不鲜,没有人当一回事,只是临到派出之际,他们才突然发现,这个随手抓的小辈,修为有些过于低了。 白桁的修为低到什么程度呢,用流言中的话来说就是,白家人拿灵力球测了足足三次,才在球体中检测到那么一点可怜的灵力。 说到这里时,飞虎添油加醋,表示魔物打他还不如打一个强壮一点的普通人。 闻言,奚陵抬起头,认真打量了一番走在前头的白桁,觉得飞虎的话有失偏颇。 不说别的,就说这个身高,还有昨天夜里对方练剑时隐隐露出的肌肉轮廓,打三五个强壮一点的普通人,应当还是十分简单轻松的。 一直走在前面不出声的白桁忽然开口:“到了。” 他推开门,十分周道地朝着奚陵单手行礼:“请。” 奚陵进去后,飞虎紧随其后,白桁却抬起手,挡住了飞虎的去路。 他有一张相当能唬人的脸,没什么表情的时候看上去又冷漠又正经,可一旦笑起来,那些沉稳便瞬间消散了干净,只剩下一点吊儿郎当的玩味,看得飞虎每次都觉得拳头很硬。 飞虎:“干嘛?” 白桁:“你算强壮的普通人吗?” “啥?” 飞虎不明所以。但从不吃亏的性子还是让他下意识叉腰点头:“当然!” 三个喘息后,飞虎趴在地上,差点没爬起来。 他挣扎着拽住白桁的护腕,想要反击,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反手摁住,满意地拍了拍脑袋,笑:“看来我还是比强壮的普通人要强上一点的。” 扔下这句话,白桁大摇大摆的,也走进了医馆。 小小的医馆一字排开,坐了三个病人。 其中,情况最紧急的白桁精神奕奕,一脸轻松地坐在那里,怎么看都不像有什么问题。 久病缠身的奚陵依旧虚弱,但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夜休息了一晚的缘故,他的气色明显红润了许多,仔细察看的话,还会发现他整个人的状态都带了一点似有若无的餍足。 反倒是负责护送两位病人过来的飞虎龇牙咧嘴地坐在那里,嘴角裂了,额头破了,惨兮兮扶着胳膊,整个人鼻青脸肿。 大夫左右观察了一遍,愣是没搞明白自己应该先从哪一位治起, 最后,还是白桁体贴道:“先看看飞虎小兄弟吧。” 飞虎闷着头,从头到尾一声没吭,只在大夫问他怎么伤的时一脸屈辱地说了句:“摔的。” 大夫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平地都能摔可能是先天不足,一会我给你顺便也看看脑病吧。” 险些没捏碎手里的茶盏,飞虎咬着牙才憋出来一句:“多谢大夫。” 奚陵好奇地打量着飞虎破了相的脸,觉得大夫的话还是很有道理。 毕竟进个门的功夫就能把自己摔成这幅惨样的,也是不多。 他看了看,连胳膊都摔脱臼了。 正欣赏着,一个人影冷不丁凑了过来,奚陵一惊,下意识扭头看去。 果不其然,又是那个白桁。 他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昨晚上发生的事情,冲着奚陵笑得温和:“我听说飞虎昨日冲撞了公子,不知今日可还有不适?” 奚陵没说话,抿着嘴往边上挪了一点。 从醒过来以后,奚陵就一直不太喜欢跟人靠得太近,他讨厌没有边界感的人类。 况且,他也不相信有谁能在目睹抛尸现场以后,还能毫无芥蒂地关心那位抛尸者。 或许是他眼中的防备太过明显,白桁笑得更深,道:“不必拘谨,飞虎是县衙的人,你在我们的人手下受了伤,于情于理,我们都该对你负责。” 这番话说得颇为得体,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师爷对底下人失职的愧疚,奚陵却还是不开口,只沉默地看着他,似乎是在判断话的真假。 莫非是昨晚夜色太浓,这人并没有看清他手里拽着的尸体?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但白桁……奚陵直觉他不会是观察力那么迟钝的人。 十分坦然地接受着奚陵的注视,白桁甚至还旋了下-身,好让他看得更加完整。 飞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很想说点什么显得自己没那么孤独,可这两人却像是自带了屏蔽符,让他莫名感觉自己十分多余。 最终,奚陵先敛了目,端着杯浅浅地抿了口茶水,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不过他信没信不知道,飞虎显然是不信的,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也挡不住他大大的白眼,一开口就是阴阳怪气:“这种小事就用不着师爷大人操心了,我推的人,我自然会负责到底。” “小陵,别理他,这人不是个好东西,突然态度这么好,指不定藏着什么奸什么盗的,一肚子阴谋诡计!” 正在喝茶的奚陵险些将水呛到嗓子眼里,愣是让他叫得懵了一瞬。 白桁也笑了,饶有兴趣地重复:“小陵?” 飞虎理直气壮:“叫小陵怎么了?他这么弱,看上去又这么小,不叫他小陵叫什么!” 奚陵:“……” 虽然很多事情都记不太清楚,但奚陵也大概知道,他的年纪恐怕比好几个飞虎加起来都还要多。 而且他看上去也不小,至少比才刚十七的飞虎要大上那么一点。 白桁倒是也没反驳,只是在目光略过飞虎时似笑非笑的,看得他心头一紧,莫名就有点虚。 不过很快,飞虎就又狠狠地瞪了回去,他怕个屁! 张了张嘴,飞虎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咔哒”一声轻响,到了嘴边的话变成了一声哀嚎。 “行了,复位了。”大夫按了按飞虎的胳膊,数落道,“小年轻火气真大,下次可别再平地摔了。” 说完,他又朝向白桁,示意对方伸出手号脉。 白桁解开了护腕,将袖口向上挽起。 奚陵浅浅欣赏了一下。 和他猜测的一样,护腕下隐藏的手臂肌肉线条分明,甚至比他想象的还要粗壮有力。 奚陵忍不住看了眼自己干巴巴的手臂。 嗯…… “奇了怪了,你这脉……摸上去一点问题也没有啊。”另一边,探完脉的大夫抚着须,脸上露出不解。 节奏均匀,从容有力,老大夫坐镇数十年,也没见过几个比他还要健康的人。 “飞虎说你是突然心悸?当时可还有什么别的症状?” “症状吗……倒是也有。”被飞虎打断了和奚陵的对话以后,白桁就收回了笑容,又恢复了之前的那种状态——沉着冷淡,对周遭一切都很漠不关心。 但在说完这句以后,他眼里又浮起笑意来了,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带了点轻微的逗弄。 只可惜奚陵正盯着胳膊自闭,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突然感觉到了一股杀气算不算?” “额,这……” 很是沉默了一下,大夫虚心问道:“杀气是个什么气?” 问得好。 一边的飞虎再次翻起了白眼,心说还杀气呢,我看是你有点晦气。 他也不知道对白桁哪来的那么大敌意,一言不合就又要怼上两句,一直安安静静的奚陵却开了口,截断了他的话语。 “杀气不是气,是灵识敏锐的人对周遭恶念的一种感觉,这种感觉有强有弱,也并不时时准确,久居沙场的人往往都能辨别出杀气,这种能力能让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他们躲过很多次死劫。” 他还捧着那杯茶小口小口喝着,因为声线天生偏低软的缘故,奚陵说话时总给人一种低声细语的感觉,非常乖顺。 白桁挑挑眉,夸赞:“说的很棒。” 这奖励一般的话语他说得自然极了,仿佛常年累月养成的习惯,却让奚陵眉头一皱,手里的茶都不香了,对白桁本就不佳的印象再往下跌了一个档次。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激烈的敲门声,又快又猛,还伴随着安昆急切的声音:“王大夫,快跟我去一趟迎宾厅!出事了!” * 出事的是那位昨日抬过尸的,名叫许乐的衙役。 不过奚陵几人赶到的时候,事情已经基本控制住了,只看见许乐愣愣地坐在那里,一脸后怕地喘息。 路上安昆已经告诉了他们事情的起因,是众人正在认真商讨之际,许乐突然就失去了控制。 双目无神,动作呆滞,直愣愣就往县衙外面冲,力气还变得其大无比。 七八个衙役加在一起都没能将许乐按住,最后还是齐玚出了手,才没让许乐真的跑出去。 便是现在,若不是于锦一直用静心符压制着,许乐恐怕还会再次失去意识。 他招招手,示意王大夫过来给许乐诊断诊断。 ——其实于锦本来的计划就是先商量好应对的方案,然后就让大夫给几个幸存的抬尸人都看看身体有没有什么异样,万万没想到,方案还没探讨出来,抬尸人就先出了状况。 于锦的脸色不太好看,他已经隐隐意识到,这次的事情恐怕不是普通的下等魔物作祟那么简单。 大夫上前,细细地为许乐号脉。 只是手才刚刚搭上,他脸色就骤然一变,随即摸上了许乐的胸口以及脖颈,越探脸色越沉。 于锦皱眉:“怎么回事?” 大夫收回手,迟疑地看了看一脸紧张的许乐,笑得有些僵硬:“没事,就是受了点惊吓,脉象有些虚。” 说完,他转过身,背朝着如释重负的许乐,冲众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几人出去详谈。 奚陵站起身,默默跟上,白桁也紧随其后,慢悠悠晃到奚陵的旁边,就连远处的齐玚都意识到了不对,叫上了正在叮嘱手下封锁消息的徐县令,一齐走了出来。 反倒是飞虎安昆等一众衙役还在忙着安抚许乐的情绪,都没注意到这里。 一出门,大夫就再也压制不住了,虚脱地靠在了墙上。 “那个人,他、他……” 想到方才手底下的触感,大夫头皮发麻,声音都在哆嗦:“他已经死了啊!” 为您提供大神 谷幽 的《仙尊的遗愿》最快更新 6. 第六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7. 第七章 “怎么样了?” 一柱香后,于锦扶着额,问向进门的齐玚。 ——在大夫说出那句震撼全场的话以后,于锦就将齐玚派了出去,寻找另外几位抬尸人。 “看上去都很正常,我把他们全都安排在了一个院子,还派了两个师弟师妹看守,有问题随时发传讯符,但是——” 齐玚脸色十分沉重:“全死了,面上毫无异样,但全都没有了呼吸和心跳。” “师兄,我觉得不太对劲。” 现在的情况是个人都能感觉到不对劲,于锦知道,齐玚这是察觉到了别的问题。 果不其然,下一刻,齐玚道:“昨天我就觉得奇怪了,泠霜县盛产冰莲,位置相对也近,选择来这里做任务的同门应当只多不少,可到这里三天了,除了我们这几个,从头到尾,没有撞上过一个师兄弟。” “除此之外,昨天察觉到这里可能有魔物存在,我便向师父发了道传讯符汇报情况,可直到现在,师父也没有给我回复过讯息。” 一个不好的猜测隐隐约约浮上心头,齐玚的声音有些干涩:“师兄,我们是不是……被困在这里了?” 在此之前,齐玚都表现得十分冷静和理智,可此时此刻,即便是他,语气中也带了点不安。 于锦沉默了片刻,道:“你来泠霜县之前,有看过关于这里的玉简吗?” 齐玚一愣,下意识摇了摇头。 玉简是修真之人记录文字的一种手段,巴掌大小的玉牌,作用和书籍差不多,注入灵力,就能自动浮现出内容。 但这东西向来枯燥乏味又臭又长,尤其是这种记录地方的玉简,常年放在最偏僻冷门的角落,看都没人看上一眼。接到一级任务的时候,所有人都是风风火火往外面冲,生怕去晚一步,哪里有精力查看这些。 于锦其实也没想过要去看,只是出宗门的时候恰好路过了藏书阁,看见这块玉简放在窗边,鬼使神差的,就将它顺了过来。 拿上玉简的时候于锦并没有多想,甚至在泠霜县的这几天也从未查看过里面的内容,直到刚刚,趁着齐玚找人的这小半个时辰,他才第一次将其打开。 泠霜县的记录乏善可陈,无非是一些如何从无人居住到有人驻扎再到慢慢发展成县的无聊历史,于锦看了许久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即将放弃之际,一段一百四十年前的记载倏然映入眼帘。 ‘玄阳门傅轩轶葬身于此。’ 看到这句话时,于锦险些从椅子跳起来。 玄阳门,那是对每一个五洲之人来说都如雷贯耳、传奇到有些魔幻的门派。 它在一百六十年初次出现,一出手,就挽救了当时几近覆灭的仙盟,又在一百年前大渊之战后宣告覆灭,凭一门之力,终结了持续两百多年的灾难。 强盛如当今第一宗门玄裕宗,若不是沾了掌门人华珩曾是玄阳门门人的光,也断不可能有如今的辉煌;修真界真正的权力中心仙盟,每年也都要举办祭天大典,一祭创世神明,二祭的,便是玄阳门已故的几位门人。 为了纪念他们,人们将玄阳门的开山祖师称为玄阳仙祖,其下七名弟子为玄阳七子,并同时赋予了尊号,家喻户晓,代代相传。 而这其中较为特殊的,便是玄阳门的五弟子傅轩轶。 原因无他,他死得太早了。世人甚至还没来得及给他起一个尊号,就已先闻了噩耗。 也因此,他也是于锦除自家掌门以外,唯一一个知道本名的玄阳门人。至于其他,尊号倒是远近闻名,真名反而没几个人知晓。 广为流传的五洲史册中,并未记载过傅轩轶当年的死因,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在这个冷门到无人问津的玉简之上窥见过去的真相。 根据玉简记载,一开始,傅轩轶只是来泠霜县完成一个清除魔域的任务。 任务不算简单,但对于傅轩轶这样历经百战又实力强大的修士而言,却也说不上困难。 也因此,他只带了一百多名修士,目的是速战速决,他好赶往下一条战线。 然而,等清完魔域,准备离去之时,意外却发生了。 最开始,是手下的几个修士莫名其妙间歇性失去意识。 再后来,是明明已经身亡的手下全都活了过来,带了一身腐烂的血肉,不管不顾发起了攻势。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傅轩轶带着人,立刻决定撤离,可平时御剑一个时辰就能结束的路程这次花费了整整一天,也没能走出雪山的范围。 不仅如此,众人还绝望地发现,所有发出去的传讯符全部失效,他们已经和外界彻底失去了联系。 傅轩轶和手下在雪山困了整整三十天。 没人知道这三十天里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三十天以后,等到玄阳门的人意识到不对赶到这里时,傅轩轶已然死去多时。 听到这里,齐玚心都凉了半截。 连赫赫有名的玄阳门前辈都栽在了这里,凭他们几个,真的能在这个风谲云诡的泠霜县活下来吗? 室内宁静一片,焦灼的气氛沉默地蔓延。 “先去雪山看看吧。”半晌,齐玚开口道。 “几个出事的人都同雪山有关,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去查探一番,就算死也死个明白。” 他在刚发现几个抬尸人全部身亡时还显得有些慌乱,这会倒是先冷静了下来,反过来安慰起依旧消沉的师兄:“局势还不清晰,先别自己吓唬自己,哪次魔物出现不牵带几条人命,并不能证明我们就和傅前辈遇到了同一种情况。” “况且,当年雪山出了那么大的事,仙盟事后不可能不去调查清楚,泠霜县是灾难过后才发展起来的,仙盟既然允许了民众驻扎在这里,想必早已经清除了这里的东西。” 这话说得的确在理。 于锦脸色明显好看了一些,他拧着眉,飞快在脑中权衡利弊。 最终,于锦站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 没过多久,泠霜县的城门前就汇聚了九道身影。 其中,有五个是包括于锦和齐玚在内的玄裕宗弟子,另外四位,则是安昆飞虎以及两个年轻衙役。 用衙役们的话来说就是,他们既然拿了泠霜县的俸禄,做了泠霜县的衙役,泠霜县有难,说什么也不能坐视不理。 说到这里时,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都有些不太好意思,安昆挠了挠头,道:“您就让我们去吧,我们皮糙肉厚力气大,不会拖累你们的。” 对此,于锦却犹豫了好一会。 他并不愿意将几个毫无修为的人带入连他自己都一无所知的险地,可安昆有句话却说到了他心里。 ——他们对雪山内部并不熟悉,需要真正了解此地的人为他们引路。 思及此,于锦只得再三强调此行的危险性,并如实承认了他们恐怕自身都难保的残酷事实。 而见衙役们依旧坚持,于锦也不再多言,简单交代一番,又留下了两位师弟师妹,几人便动了身。 泠霜县附近的雪山不是一座,而是一片。 于锦抬起头,看向眼前绵延的山峰。 对于常年生活在四季如春的玄裕宗弟子来说,雪和雪山,都是陌生极了的词汇。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了,可好像无论几次,都会被这里的巍峨所震慑。 浓厚的乌云盘桓着,掩盖了雪山的山巅,狂风肆意,风声嘶鸣,身量颇高的于锦在这样磅礴的气势之下渺小得宛如蝼蚁,他嘴角微垂,心中的不安越发明显。 当即收回视线,于锦默念着静心诀,不让自己沉浸于负面的情绪,余光却忽然扫到了什么东西。 “你们怎么来了?”面色一沉,于锦大步走了过去。 “赶快回去,这里很危险,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他蹙着眉,不赞同地看着不知何时冒出来的两人。 雪山下,奚陵和白桁比肩而立,一个一身黑衣,高大结实,一个一身白袍,羸弱消瘦。 极致的反差,却又意外的和谐。 他们应该也是刚到没有多久,奚陵呼吸还有些急促,脸颊带着运动过后的微红。 闻言,白桁摊了摊手:“小陵过来,我就跟着过来了,他身体这么差,一个人出来我不放心。” 奚陵:“……” 奚陵转过身,眼不见为净。 从医馆被飞虎叫了那一声以后,白桁就像找到了什么奇怪的乐趣,一口一个小陵,从县衙一路叫到了雪山底,怎么纠正都没用。 他半点都不想被人跟着,可白桁跟得太紧,奚陵各种方法都试了一遍,愣是没能将这家伙摆脱。 奚陵很烦。 这种烦躁让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以至于每每看向白桁,脑子里闪过的,都是将对方捅胸削腿,血肉模糊的画面。 奚陵努力将这联想压了下去。 从离开玄裕宗以后,他好像就越来越压制不住自己了。 意识到这一点,奚陵的目光有些怔愣。 他是不是……有些不太对劲? 白桁的回答让于锦无法反驳,他转过头,又问向奚陵,语气很冲:“你呢!为什么过来?” 于锦声音很大,在山脚荡起回音。奚陵似乎是被吓到了,呆了呆,好一会才抬起头,迟钝地看了他一眼。 可能是吓得有点狠了,他脸色又差了一点,长长的睫毛微颤,不安地抖动着,看起来脆弱而又无助,让人不忍心苛责。 于锦见惯了闯了祸不敢承认的师妹师弟,并不吃这一套,可看到他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涌上一丝愧疚,忍不住反思是不是自己语气太重。 但吼都吼了,说什么都得问完,于锦继续板着脸:“说话。” “我快要死了。” 须臾,在于锦震惊的目光中,奚陵轻声开口。 他看上去很平静,可这话配上他惨白的脸色却又格外有信服力:“我想去看看雪山上的花。” 阴云密布,巍峨的雪山沉默地矗立在奚陵身后,这一刻的他,像极了话本故事中英年早逝,结局苍凉的悲情公子。 于锦看着那双隐约晕上难过的好看眼眸,呐呐地张着嘴,一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 片刻后,反应过来自己答应了什么的于锦跺着脚回到齐玚的旁边,声音还带着未消的怒火:“今天是个什么日子,那么多人上赶着送死?!” 先是泠霜县的那帮衙役,后是病得路都走不稳的小年轻。 还有一个修为低到连灵力波动都没有,还要颠颠地跑来凑热闹的奇葩师爷。 于锦看着越发浩大的队伍,愣是没明白自己是来杀魔的,还是来郊游的。 他兀自气了一会,却发现齐玚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完全没听他在说些什么。 于锦团了把雪扔过去:“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齐玚抬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雪球,随后才反应过来,有些歉意地开口:“抱歉师兄。” 随后,他又皱着眉,提出了他一直疑惑的问题。 “我在想,当年那么危险,连傅前辈都死在了雪山,那当时的人们,是全军覆没了吗?” 于锦没好气道:“应该是吧。” 齐玚:“可既然这样的话,关于当时傅前辈们遭遇的那些细节,又是怎么留存下来的呢?” 于锦一愣。 重新严肃起来,于锦拿出玉简,将内容又看了一遍。 半柱香后,在玉简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两人果不其然看到了关于幸存者的记录。 那是一串长长的名单,记录了一百四十年前,负责清除此处魔域的一百七十四位修士。 其中,确认牺牲的用了红色的字体进行标注,又多又密,排了整整一页。而在一大片血淋淋的红字之中,唯二的两个黑字看上去那样的格格不入。 ——奚陵。 为您提供大神 谷幽 的《仙尊的遗愿》最快更新 7. 第七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8. 第八章 “这名字……怎么感觉有点熟悉?” 于锦冥思苦想,试图在无数战争英雄里找到这位的名字。 “那边那位小兄弟,不就是叫奚陵吗?”隐约听到了他们的一点对话,一旁的安昆随口说道。 闻言,于锦和齐玚齐齐转身,看向了后方的奚陵,在对方无辜的回视之中,齐刷刷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看来是同名同姓。 也是,都过去了一百四十多年,那位“奚陵”就算现在还活着,恐怕也早已成为了一方大能,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让他们碰见。 又一条线索断裂了,二人叹了口气,多少有些颓丧。 但有人活着,至少说明此地并非死局,他们悬着的心放下了许多,开始着手寻找破局的方法。 不少人都将目光放到了于锦的身上。 和常年闭关,没多少除魔经验的齐玚不同,于锦是经常跟着前辈长老外出伏魔的,也曾有过几次自己带队灭杀一些小魔的经验,勉强算得上身经百战。 可这一回,没有前辈时不时的指导,没有事先收集好的魔物情报,甚至连几个死者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死都全不知晓,于锦第一次,有了一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好在有一点,是万变不离其宗的。 ——魔物栖息的地方,一定是魔气最重的地方。 而魔气汇集的地带,往往是有规律的。 一般而言,不是往上,就是往下。 向下往往在渊底或是地下,向上则比较单一,基本都是山顶。 这里的雪山山脚几乎已经被雪层彻底覆盖,向下的可能性不大,若无意外,魔物应当就在山顶处。 飞虎提问道:“可是这么多山,咱们该先去哪一座啊?” 关于这个问题,没等于锦回答,齐玚先告诉了他答案。 “去那座。” 他抬手,遥遥指向了最远处,那座几乎遮蔽了天日的山头,“我捡到的那两个摘冰莲摔死的县民,就是死在了那里。” 说完,他又看向了于锦,眼中带着探寻。 于锦点点头:“没错,那几个抬尸人也都是在那边摔死的。” 闻言,飞虎哆嗦了一下,再看那座被乌云笼罩的山峰时明显有些打怵。 “害怕的话,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谁怕了!”于锦不说还好,一说反倒刺激了飞虎,他扬着头,作势就要打头阵,被安昆扯着腰带拽了回来,头痛地按住脑袋:“你消停点吧。” 于锦一笑,并未在意。又或者说,他这句话原本就不是冲着飞虎去的。 他挑起眉,看向这里最多余的两个人。 ……可惜,两人没一个看他。 白桁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了两包蜜饯,专心致志投喂着奚陵,那奚陵也是心大,眼瞅着九死一生的关头,左手抓着梅干,右手啃着杏脯,一口一个,吃得不亦乐乎。 泠霜县向来资源匮乏,果脯这种东西,都得是有钱有势的人家才能偶尔吃上一回,一旁的几个衙役看得都有些眼馋,奚陵看了他们一眼,又看了看手中的果干,犹豫了一下,果断转过身,假装自己没长眼。 于锦:“……” 这整得,他都快不紧张了。 彻底放弃了劝说的想法,于锦领着众人,向着最高的那座雪山前进。 雪地坎坷,路并不好走。 尽管看着距离并没有特别遥远,一行人走走绕绕,也花费了不少时间。 终于,在一个多时辰以后,众人抵达了那座诡异的雪山山底。 玄裕宗的几个弟子们还好,四位衙役却都快冻麻木了,又冷又累,嘴都有些发乌。 见状,于锦摆了下手,示意众人原地休息。 早就要撑不住了的飞虎一屁股坐了下来,一边呵着手,一边揉搓着自己僵硬的四肢:“你们有没有感觉,越往这里面走越冷啊?” 从小在冰天雪地中长大,在抗冻方面,飞虎一直自认为超越了绝大部分人。 可今天的冷却不一样,饶是他特意多套了两件衣服,也依旧抵御不住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凉。 奇怪,明明他以前也来过好几次雪山,也没有冷到过这种程度。 他哈了口气,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哈出的气体结成了冰,哆嗦着蜷在了原地。 “不是说仙人都可以飞的吗,为什么不御剑啊?”飞虎看了眼高耸入云的山峰,心头一阵绝望翻涌而出。 “伏魔时不能御剑,这是修真界的常识。小孩,没事就多读读书。”一直缀在队伍末尾的白桁溜溜达达走过来,轻飘飘扔下这么一句,又迈着步子,重新走向了奚陵。 “……你!” 瞬间就炸了锅,飞虎腾一下站了起来,破口就要大骂,一阵寒风却好死不死呼啸而来,猝不及防让他喝了满嘴,刚刚回暖一点的身体又被冻得不行。 连忙又蜷了回去,飞虎怀疑自己和白桁八字犯冲。 这时,一道符文飘逸而出,其上橙光闪烁,笼罩了周遭数人,光芒所到之处,飞虎只觉全身一暖,方才的寒意一扫而空。 于锦收回手,朝他点头示意:“白师爷说的的确没错,魔气和灵气彼此对立,互相侵蚀,御剑时若遇到魔物突袭,很容易出现灵力阻断,半空跌落的情况,因此伏魔时是不能御剑的。” 飞虎不解:“可县衙书房里的画册上,仙人伏魔时都踩着剑啊。” 闻言,几个玄裕宗弟子都静了一瞬。 沉默间,却是白桁插了进来,替飞虎解答了疑惑:“你看的画册,应当画的是半魔吧。” “半魔?” 飞虎有些茫然。他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说法,可一时半刻的,又想不太起来。 白桁:“知道魔物是怎么来的吗?” “这个我知道!”终于有一个自己知道的东西,飞虎不自觉扬起了语调,“魔物是普通生物变异过来的。” 生物在接触到魔气的时候,有极小的概率会发生变异,变异以后就成了魔物,体型、实力、性格、外表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奇怪的是,魔气不会感染人类。 就像是将人类彻底遗忘了一样,遮天蔽日的魔气入境,所到之处,无数生灵开始扭曲、膨大、迅速变强,唯有人类毫无影响,只能茫然又惊恐地看着世界发生的离奇变化。 说到这里,飞虎突然记起来,半魔是什么了。 魔物异常强大,修士数量却不多,且修炼速度过慢,死一个少一个,也因此,人类在那场灾难里越战越弱,最后不得已,只得躲藏在几座小城里,勉强存续。 这种情况下,增加战力成了当务之急,半魔就这样应运而生。 半魔是用特殊方法侵染了魔气的人。他们不算魔,既拥有完整的意识,身体也没有发生畸变,却天生能够运用魔力,有的天赋好的,甚至还拥有灵根,可以同修仙道和魔道。 他们的出现让人族压力骤减,一直到最后灾难结束,半魔都是对战魔物的主要战力之一。 不过据说半魔的形成条件极为苛刻,数量并不算多,后来灾难结束,也就渐渐销声匿迹了。 “半魔用的是魔力,自然不用怕御剑时被阻断灵力。” 说完,白桁像是突然起了什么兴致,笑吟吟问几个听得入迷的衙役:“想知道半魔是怎么形成的吗?” “这里冷得不太正常,齐师弟孟师弟,帮我护法,我要开换灵阵看看。”于锦忽然开口,突兀地打断了白桁的话语。 他一边说着,一边强势地推开了聚在一起的人群,白桁无所谓地耸耸肩,倒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换灵阵是一种将灵气逆转,反向转换成魔气的法阵。 这种魔气只是模拟,并没有魔气本身的效果,但会对周遭的魔气有所感应,用来追踪或躲避魔物都有着不错的效果。 只是换灵阵需要至少三人,一旦被打断阵主还会有反噬的风险,因此实际运用得并不频繁。 飞虎目不转睛地盯着于锦布阵的动作:“要是我也可以当修士就好了。” 他叹口气,眼中的向往压都压不住。 安昆将他的脑袋压在胳膊肘里,笑着道:“别急,等你成年了,哥带你去大门派测一测,说不定你有灵根呢。” 飞虎挣扎了一下,没挣动,蔫了:“还是算了吧,测灵根太贵了,不如把钱留给你讨媳妇。” 他又踢了踢一边的白桁:“喂,你不也是修士吗?你会摆这些什么什么阵的吗?” 问这话时飞虎没什么别的想法,就是单纯想刺激一下白桁,谁料白桁却面不改色地点点头:“会。” 这下轮到飞虎震惊了,下意识不信:“真的假的?那你也弄一个这种暖烘烘的符文我看看?” 白桁欣然伸手。 飞虎:“干嘛?” 白桁:“一百两一次。” 飞虎:“……” 意识到自己被耍,飞虎气疯了,要和白桁一决高下,恨恨地扔过去一大团白雪,却被白桁用剑柄挡了回去,反砸了一脸的雪块,引得众人一阵发笑。 奚陵也笑了,只是刚笑了一下,就捂着嘴咳嗽起来。 他咳嗽时声音很闷,喘不上气似的,脖颈脸颊都泛起病态的红润,看上去就难受得紧,几人都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就连飞虎都忘了还手的事,小心问:“你没事吧?” 刚刚还眉眼带笑的白桁顿住了,沉默地看了过去,嘴唇轻轻抿起。 奚陵摆摆手,正要说没事,那边布阵的于锦便猛然开口:“检测到魔气了!” 似有若无的风平地而起,那是灵力波动的标志。于锦手握一块造型奇特的罗盘,全神贯注观察着指针的位置。 众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周遭寂静无比。 “怎么会……”几个喘息后,于锦看着罗盘,表情难以置信。 几个玄裕宗弟子见状,都疑惑地看了过去,却见原本端端正正悬在半空的罗盘此时倒了过来,指针笔直地指向了…… 一个弟子惊呼:“在我们脚下!” 话音落下,猛烈的震动掀翻了地面上的人群,天旋地转之间,一只手精准地揽到了奚陵瘦削的腰间,稳稳地当了把人形肉垫。 其他人就惨了,猝不及防间被摔得七荤八素,惊恐地看着眼前凭空出现的,足有半栋楼高的巨大蟒蛇。 蟒蛇头生六目,背有长鳍,三对竖瞳冰冷凝视着眼前的一切,随后脊背扬起,毫不犹豫地冲向了人群! 为您提供大神 谷幽 的《仙尊的遗愿》最快更新 8. 第八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9. 第九章 听说书看话本的时候,人们总喜欢将魔物宣扬得很厉害,千里追踪杀人无形什么的,飞虎总觉得夸张得很。 直到他真正直面上魔物,他才知道,那些普普通通的文字多么匮乏贫瘠,不足以表现出这东西十分之一的可怖。 原来遇到魔物,是根本没办法跑的。 令人作呕的腥风扑面而来,从魔蟒张大嘴到扑到眼前,好像只是一个眨眼的瞬间。 飞虎愣愣地瘫坐着,脑中一片空白。 这时,一道剑光忽然划破半空,呼啸着刺穿了蟒蛇的上颚,他恍惚地抬起头,看见几个玄裕宗弟子天神般出现,手持长剑,将魔物牢牢地挡在了面前。 齐玚一把拽过飞虎的手臂:“走!” 他这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跟上齐玚的步子,跌跌撞撞狼狈奔逃,跑了好几步又忽然想起他们还有个一碰就碎的小病花瓶,连忙转过头,在一片混乱中寻找奚陵的身影。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奚陵竟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白桁的背上。 狂暴的魔蟒无声长啸,疯狂甩动着尾巴,一道道黑色的魔气随着它的动作四散攻击,白桁背着奚陵,在如此密集的攻势下竟也不显狼狈,横挪侧闪间迅速远离了战斗的中心。 “这边!”大声招呼着,飞虎满头是汗,艰难躲避着魔蟒时不时挥过来的蛇尾,好不容易才在齐玚的护送下跑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提心吊胆遥望着远处的战况。 齐玚来不及多说,送完人后便提着剑,准备重新加入紧张的战局,却忽然动作一顿,瞳孔猛缩地看向他们来时的雪原。 “……跑。” “快跑!!” 剧烈的震动再次袭来,伴随着齐玚破了音的嘶吼,一条又一条魔蟒破雪而出! 它们的身形一个比一个庞大,巨条状的阴影笼罩而下,几个衙役惊恐地四散奔逃。 淡淡的光亮自他们脚底升起——那是于锦事先给他们保命用的疾行符。于锦和另三位玄裕宗弟子在听到齐玚的示警以后,也第一时间放弃了和方才那条巨蟒的缠斗,护送着众人一起逃走。 “怎么回事?!泠霜县这么多魔物,居然从未有人上报过?!” “不知道啊!以前我们偶尔也来山上打打猎,从来没见过这些东西!” 这些魔物并不算特别强,单打独斗的情况下,几个玄裕宗弟子倒也不至于无法应对,可数量实在太多了,生命力还极其顽强,砍成几节都还能蠕动着继续追击。 很快,几个弟子就有些灵力枯竭了。 奚陵伏在白桁的背上,默默注视着几人的战况。 白桁肩膀很宽,如此混乱的情况之下,依旧能背他背得四平八稳,淡淡的清香从他身上传来,奚陵闻了一下,似乎是沉香的味道。 不过他背得有些迟了,奚陵还是跑了那么几步。断过的双腿隐隐作痛,尤其是那条接歪了的右脚,又麻又涨,十分难受。 奚陵已经不记得四肢是什么时候怎么断的了,唯有这时不时的疼痛总在提醒,他并没有跟他的过去彻底断绝。 第一个力竭的是于锦那位姓孟的师弟。 他在辅助于锦布阵之时就消耗了不少的灵力,经受不起如此大强度的攻势,终于,在又一只魔蟒攻上来时,手中的本命剑悲鸣一声,彻底断成了碎片。 下一刻,他的整条右臂完全撕裂,伴随着痛极的哀嚎,魔蟒津津有味地品尝着难得一遇的新鲜血肉。 血腥味刺激了这帮阴暗中生长出来的东西,奚陵明显感觉到,它们的攻势更加兴奋了。 一条胳膊眨眼间吞食干净,魔蟒再次袭来,巨大的、还挂着血丝的蛇口笼罩了孟和玉半个身体,似是要乘胜追击,将他吞噬殆尽。 好在下一刻,狰狞的大嘴不知为何停顿了一瞬,而后,齐玚和于锦同时出手,将血流不止的孟和玉扛在了身后。 奚陵有些惊奇地“唔”了一声,可惜声音太小,没有人注意。 也不知道逃了有多久,直到停下来以后众人才发现,他们已经爬到山上来了。 飞虎直接一头栽在了地上,因为过于激烈的奔跑痛苦地呕吐着,脸色白得和奚陵有的一拼。 “它们、它们还会追上来吗?”一个衙役心有余悸开口,靠在山壁上上气不接下气。 山下,上百条巨蟒依旧在雪中游曳翻腾,徘徊不去。加起来足足近千只的冰冷蛇瞳一瞬不瞬地盯着这里,像盯着一盘惑人的美食。 但不知为何,这些魔蟒们并没有追上山来,最多向上个数十丈,便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挡住了一样,不敢再靠近。 看见这一幕,玄裕宗的几人却没多放松。 能拦着一帮穷凶极恶魔物不敢靠近的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此处有什么更可怕的存在。 短暂的喘息过后,众人才发现,有一个衙役没跟过来。 飞虎先是迷茫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似的,过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眼圈渐渐红了。 可惜众人已经伤感过一轮了,眼下正忙着给孟和玉治伤,没有人过来安慰他。 眼前的光亮被什么东西挡住了,飞虎抬头,竟然是奚陵。 他手里还拿着一个牛皮纸袋,袋中果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飞虎长这么大都没吃过一次这种东西,太贵了,他舍不得。 一直悬而未落的眼泪啪嗒一下掉了下来,飞虎接过果脯,边吃边抽噎着:“范营大哥以前也喜欢给我东西吃。” ——范营是那位没跟上来的衙役。 闻言,奚陵没有说话,只轻轻拍了拍飞虎的肩。他看上去一点也不难过,平静得像是见惯了牺牲。 但这种态度反而神奇地安抚到了飞虎,他抹着泪,情绪稍稍平静了一些。 好死不死的,抱着胸靠立在一边的白桁慢悠悠道:“拿着我给的东西送人情,你倒是聪明。” 这人好像总是能轻易挑起飞虎的怒火,他一下又激动起来,连哭都顾不上了,恶狠狠道:“你这种冷血的人懂什么!” “咱们走,离这家伙远一点。”一把拉过奚陵,飞虎不由分说地将他拽到了另一侧。 奚陵顺从地跟着他走,走时看了一眼白桁,心想飞虎说得一点也不对。 尽管面上一点都看不出来,可雪花纷飞,在肩头留下积雪,白桁侧脸看肩时,那双暗金色眸子分明闪过了厌倦和疲惫。 “你很讨厌他吗?” 距离拉开以后,奚陵好奇地询问飞虎。 从迎宾厅见到白桁开始,飞虎似乎就格外不待见这个人。 确切的说不仅是他,整个县衙的人对待白桁,都有一种似有若无的漠视。 听到这话,飞虎冷哼一声:“他抢了徐大人的位置,当然讨厌了。” “抢……位置?” 奚陵不太明白。 这番话在飞虎心中想必已经憋了很久,就差找个人倾诉,立刻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奚陵听了半天才搞清楚,飞虎指的抢位置,原来是指白桁被仙盟派来镇守玄裕宗那件事。 “原本徐大人才是负责镇守泠霜县的修士,若不是因为受伤失去了修为,根本就没白桁什么事。”飞虎愤愤不平,“这也就算了,他一来,原本仙盟每年发放给镇守修士的资源全都给了他,徐大人什么都没有。” “这些年里,大人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我们都知道的,他一直指望着每年仙盟给的那些天材地宝能够治好旧伤重新修炼。可现在,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 飞虎的声音落了下去:“凭什么啊……他那么好的人,当初受伤也只是为了保护县城。” 可白桁来这里也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他又凭什么呢? 似乎是看出了奚陵的想法,飞虎蹲下身,郁闷极了:“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事怪不到他身上,我们都知道。” 可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放下偏见又是另外一回事。 左右孟和玉的伤还要再治上一会,飞虎往地上一坐,打开了话匣子:“我是个孤儿,父母都被仇家杀了,浑浑噩噩流浪到了这里,是县令大人救了我,还给了我东西吃,后来才被老大他们家收留。” 这个奚陵知道,昨夜在安昆家过夜的时候听说的,飞虎是十年前安昆父亲从外面抱回来收养的,可惜没多久他父亲就不见了,这些年一直是兄弟两个相依为命。 不过他倒是没想到,最开始救他的原来是徐县令。 “不仅仅是我,老大,范营大哥,还有衙里的好多人,都曾经得到过徐大人的救助,我们都想报答他一点什么,所以后来都选择了当衙役。” 说完,他叹了口气,模样有些沮丧:“但想一想,好像当了衙役以后也没帮到大人多少东西,反倒是被照顾得更多一点。” 奚陵:“你们就是因为这个,才坚持要一起来雪山吗?” “一部分吧。”飞虎挠了挠头,道,“我们就是觉得,当年泠霜县有难,是徐大人救了大家,现在他不能再保护我们了,也该轮到我们替他排忧解难。” 只是没想到,才刚刚跟魔物打了个照面,他们就痛失了一名队友。 紧紧捏着手里的牛皮纸袋,飞虎有些愣神。直到此时此刻,他似乎才真正意识到,魔物两个字代表着怎样的残酷。 奚陵默然。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倾诉对象,每当这种时候,总是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但见飞虎始终盯着自己,他还是想了想,道:“你们已经帮他很多了。” 飞虎明显不这么认为。但他还是勉强笑了下,笑容有些苦涩。 孟和玉的手没保住。 奚陵过去的时候,看到的恰好是他一刀斩断残余小半截胳膊的场景。 殷红的血淌落满地,孟和玉痛苦的呻-吟撕心裂肺,于锦和齐玚安抚不了他,只能沉默地为他止血。 此时距离他们出发到现在,才过去了短短半天。 往下是数不清的巨型魔蟒虎视眈眈,往上是强大到让这些魔蟒都望而却步的可怕存在。 于锦握着剑,感受着剑柄冰凉的触感。 “继续前进。” 为您提供大神 谷幽 的《仙尊的遗愿》最快更新 9. 第九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0. 第十章 接下来的一段路,一行人都走得异常警惕。 但好像故意和他们作对似的,一直到爬到半山腰,雪山也还是风平浪静,没有半点异状。 连向来憨傻的飞虎都觉得不太对劲,不安地四处环视着,总觉得会从哪里突然冒出点什么东西。 天色就这样在众人一点一点的小心前进中渐渐昏暗下来。 见状,于锦并没有太多犹豫,便决定先找个地方过夜,明日再赶路。 夜晚赶路不安定因素太多,尤其是雪山的夜晚,温度下降太大,别说这里还有几个普通人,便是他们师兄弟几个,面对这样的极寒也需要不断消耗灵力抵御。 更何况,他们之前对付魔蟒时消耗了太多的灵力,也需要找个地方恢复一下。 这座雪山大得惊人,一眼看去遍地茫茫,望不见峰也见不到底,好在几个衙役对这里还算了解,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一处还算宽敞的山洞。 火苗燃起,噼里啪啦带着暖意,众人围坐在一起,简单加热着为数不多的干粮——来的时候以为不会耗费太长时间,他们只准备了三天的口粮。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没有太多胃口。 于锦和齐玚又开始闷头研究那篇泠霜县的玉简,孟和玉与另两位弟子正争分夺秒打坐恢复灵力,三个衙役也是精神恹恹,心不在焉捣鼓着刚刚捡来的柴火。 这种情况下,面不改色吃东西的奚陵和白桁就显得十分突兀。 尤其是奚陵,一口面糊一口饼,吃完以后便靠着山壁昏昏欲睡,完全不担心明天会遇到什么危险似的,和周围心事重重的众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两人的心态倒是不错。” 从玉简中一无所获的于锦抬起头,见状颇有些惊讶地嘟囔了一句。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和师尊伏魔时,被吓得三天三夜没敢合眼的场景,甚至别说是第一次伏魔,直到现在,每每对上魔物他都还是提心吊胆,生怕一个行差踏错,就栽在了这些东西手里。 但不得不说队伍里有这么两个人也挺好的,无形中缓和了气氛。他有一回也是独自带着师弟伏魔,途中救了两位百姓,全程哭天抢地一惊一乍,弄得他也心慌,差点没全军覆没。 这么一想,他看向二人的目光中又带了点欣赏。 说起来,他曾经也见过几位同他们一样从容淡定的角色,不过基本上不是仙君就是仙尊,且就算是那些前辈大能,伏魔时轻松有余,相比起奚陵和白桁,还是少了几分随性。 意识到自己将他们同什么人物一起比较,于锦不由得失笑地摇了摇头。 初生牛犊不怕虎罢了。 不再多想,于锦埋头,继续研究起他的玉简,可惜还没研究出什么名堂,就被人拍了拍肩,再次从入定中唤醒。 居然是白桁。 于锦惊了一下——他方才居然完全没有察觉到对方的靠近。 白桁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颌角绷紧,嘴角微微向下,一瞬不瞬地看着于锦。 过分立体的五官在明灭的篝火下显得格外凌厉,这一刻的他看上去竟然有些冷峻。 “你的救苦丹呢?” 白桁声音很沉, 被他隐约泄出的戾气震慑了一下,于锦有点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啊?”了一声。 白桁:“为防止突发情况,每一名玄裕宗弟子都要随身备药,以便随时救助伤患,我记得救苦丹是其中一种,你的药呢?” “哦哦,在这里。”大概是白桁的态度太理所当然了,于锦下意识拿出了东西,交到白桁手上的时候才觉得不对。 自己怎么问都不问就听了他的命令? 可东西都拿出来了,再拒绝也没什么意义,便找补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多谢。”脸色稍稍好看了一点,白桁拿过药,简单解释了一下。 奚陵生病了。 高热。白桁发现的时候,他已经烧得脸颊发红,看人都带着雾气,飞虎上前摸了一把,被烫得吓了一大跳。 “怎么会这么严重!” 飞虎惊呼,反倒是当事人没多在意,非常淡定地摇摇头:“没什么事。” “没事?”飞虎还没说话,一旁的白桁先重复了一遍,语气意味不明。 他像是被气笑了,理都没理还想开口的奚陵,径直去找了于锦。 奚陵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觉得有些莫名。 这人是不是有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目光一路追踪着白桁,奚陵第不知多少次盘算起要不要杀了这个人的问题。 不同的是,之前想杀是为了灭口,现在则是因为烦人。 一直跟着他很烦人,每一次跟这人对上,那种隐隐的,情绪不受控制的感觉更加烦人。 他将这一切归咎于这人太没有边界感。 可这样的念头刚一升腾起,奚陵就又第不知道多少次压住了杀意。 杀人是不对的。 奚陵在心中默念。 洞外寒风刮过,冻得人一阵哆嗦,奚陵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紧了紧身上的衣物,对自己的身体却并不太在乎。 早在来泠霜镇路上,他就已经病过两轮了,雪山比外面还要冷上许多,就他这个千疮百孔的身体,不病一场才是怪事。 左右暂时也死不了,治不治的,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他清楚自己的情况,其余几人却未必了解,安昆和飞虎看着奚陵的模样,仿佛又看到了前两日他被飞虎推倒时的场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这可急坏了二人,他们骤然想起,今早去医馆原本就是推了人家才特意带过去看病,没想到飞虎和白桁都医了一遍,独独最需要大夫的奚陵被遗漏了过去。 “你还好吗?来,喝点热水。” 将烧好的水递了过去,安昆有些担忧地看着奚陵。 ——水是用雪煮开的,不太干净,但此刻除了这个,也没有其他水源。 好在奚陵并不嫌弃,顺从地端了过来,小口小口饮用着,驱散身体的寒意。 “说起来,你的家人呢?就你这身体,他们是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出来的?”看着他喝水都艰难的样子,安昆叹息一声,不解地问道。 倒也不是他八卦,奚陵这样的身体,却还能一直保持着不谙世事的模样,一看就是一直有人照顾。 这样的家庭怎么会允许他一个人跑来泠霜县这种地方?安昆实在是不解。 “唔……”奚陵迟钝地眨了眨眼。 他本来说话就不快,似乎每说出一个字,都需要一番认真的思索。可思考本身对正在发热的他来说又是一件很吃力的事,于是短短一句话,奚陵顿了半天才说完。 “不知道。他们……他不要我了。” 安昆诧异地回过了头。 他看上去没什么表情,又或者所有的情绪在被遗弃的那一刻就已经耗空了,于是只剩下了平静。 可有那么一瞬间,安昆分明看见了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转瞬即逝,很快便无影无踪。 沉着脸从于锦那里拿完药返回来的白桁听到了这句话,脚步一顿,在原地滞了好长一段时间。 直到飞虎发现了一声不吭站在阴影处的他,吓得差点原地起飞,白桁才重新抬起了脚步,神色如常地将药丸递了过去。 奚陵看着眼前熟悉的药瓶,抗拒到脸都皱了起来。 他真的,非常非常讨厌吃药。 原本以为跑出了玄裕宗,就能摆脱天天吃药的命运,没想到到了这里,还是躲不开这个东西。 见状,白桁挑了挑眉,又从兜里摸出来一包蜜饯。 这次的蜜饯是白桃的,他熟练地将药丸塞了进去,然后很自然地又将蜜饯塞到了奚陵的嘴里。 奚陵明显感觉到,有一根手指在他舌头上摸了一把。 那一瞬间奚陵是想将东西吐掉的,可尝到嘴里蔓延开来的白桃的清香,奚陵又有些舍不得。 ——白桃是他最喜欢的味道。 等吃完就弄死他。 一边嚼着嘴里的东西,奚陵一边面无表情地想。 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又又又一次临近,白桁不知死活地一屁股挤走了飞虎,在对方的怒火中烧中坐到了奚陵旁边。 “还吃吗?”他淡定地擦了擦手,将装着白桃蜜饯的牛皮纸袋递到了奚陵的面前。 奚陵沉默了一会,还是将东西接了过来,决定延长一下此人的死期。 白桁感觉不到似的,蜷着一条腿静悄悄看他吃东西,直到奚陵吃到最后一口,他才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之前和于锦说你要死了,是什么意思?” 为您提供大神 谷幽 的《仙尊的遗愿》最快更新 10. 第十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1. 第十一章 要死了能有什么意思,当然是字面上的意思。 奚陵不解。 本就不是很想搭理这个人,听到这话,奚陵随口敷衍了两句,便抱着膝盖,迷迷瞪瞪睡了过去。 玄裕宗的救苦丸在治疗风寒方面具有奇效,常人服用不出片刻就能恢复如初,可用在奚陵身上,半个时辰过去了,也只是让他高热的身体稍稍降下来一点,甚至没能褪下他脸颊两抹病态的嫣红。 他的态度实在是太随性了,白桁摸不准那句要死了是真的命数将尽,还是为了上山而随口编造的一句借口。 沉默地看着奚陵睡梦中也依旧虚弱的脸,白桁伸手,轻轻拨开了他落在鼻尖的碎发。 * 奚陵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斩下了一个身穿盔甲的男人的头颅。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他满头满脸,他被烫得指尖一抖,铺天盖地的腥味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大概是修真之人体质特殊的缘故,男人即便被斩了首,也还有一丝涣散的神智,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持着刀,冷漠注视着他的年轻人。 而此时,他脸上的信任与期待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消散。 “为……什么?” 梦中的奚陵没有说话,唯有握刀的手青筋暴起,用力到发白。 黏腻的血液染红了视线,奚陵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男人最后怨恨的眼。 如同梦魇。 奚陵猛地坐了起来。 急促的喘息充斥了整个山洞,他紧紧地捂住胸口,却依旧压不住那梦中残留下来的、几近窒息的闷痛。 他愣愣的,一动不动,好一会才缓缓抬起胳膊,抿唇看向手心的位置。 干干净净,没有血迹。 奚陵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随后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抬起头,看向四周—— 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人呢? 奚陵迷茫地睁大了眼睛。 睡前还热热闹闹的山洞此刻空旷得紧,没有咋咋呼呼的飞虎,也没有讨人嫌的白桁,就连地上的篝火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连同备用的柴火一起。 同样失去踪迹的还有奚陵睡前放在身侧的蜜饯、安昆给他装水的裂了缝的瓷碗,以及进洞时于锦贴在洞口用于预警的符文。 有那么一瞬间奚陵以为,自己又被抛弃了。 但下一刻,他又重新恢复了平静,缓缓靠回了墙壁。 走就走吧,他想。 他还是困,想再睡个回笼觉,说不定,能将方才的梦继续下去。 这样想着,奚陵两眼一闭,姿态相当散漫随意。 也不知道这样的态度是不是引起了幕后之人的不满,在他呼吸刚刚趋于平静,眼看就要睡着之际,洞外传来了一道热情的声音:“你终于醒了!” 奚陵:“……” 他不是,他没醒,这人进来的时候他明明是闭着眼睛。 幽幽地睁开眼,奚陵不太开心地耷拉下嘴角,知道这个回笼觉大概率是睡不了了。 他抬起头,准备看看是何方人士扰人清梦。 随后,奚陵有些惊讶地“咦”了一声。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失踪了一下午加一整晚,害得飞虎哭了好半晌的范营。 他还穿着昨天那身兽皮麻布混合缝制的大衣,露出里面皱皱巴巴的衙役官服,一边拍着雪一边往里走,边走还边抱怨着雪层太厚,摔了好几个跟头。 洞内很静,只有沉闷的拍衣服的声音。 大概是见奚陵没搭理自己,范营放下了拍雪的手,朝着奚陵咧嘴一笑:“你一直在睡,他们就没叫你,先上山去了。” 范营:“休息好了吗?好了就快走吧,别怕,我对这座山很熟,带你抄近道,很快就能追上他们。” 说完,他伸出手,将奚陵从地上扶起,推着他就朝山顶的方向走去。 他动作自然极了,一副同奚陵很熟的样子,全程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好在奚陵倒也没有挣扎,除了最开始踉跄了几步,之后就放松了身体,任由对方领着自己。 阳光正好,打在人身上却感受不到什么暖意,就像范营的态度,不管怎么热情,身上的违和感依旧令人难以忽视。 奚陵对范营的印象不深,只记得挺开朗的,健谈也爱笑,就是笑起来憨傻憨傻的,连飞虎都能轻易骑到他头上。 现在的笑容也依旧明朗,可那双平日里阳光灵动的眼睛此刻却迟钝得很,有种眼神跟不上表情的僵硬。 奚陵沉默地跟着他走了好一会,直到道路渐窄,翻过一块凸起的山体时,才第一次开了口,语速慢吞吞的,闲聊似的漫不经心:“我记得你昨天没跑出来。” 范营好像愣了一下,好一会才笑了笑,神态自若解释:“跑出来了,只是当时慌不择路,跟你们跑的不是一个方向。” “这不,甩掉那些东西以后,我就赶紧过来找你们了。” “你们走得可真快啊,我找了好久好久。” 风雪还是那么大,像昨天一样,走上一会,就冻得人四肢发麻。范营的这条近道也不知道是怎么摸索出来的,越走越偏,越走越崎岖陡峭。 说最后这句话时,他的声音明显低了一些,调子也拉得很慢,又轻又散,幽幽地在冷风中扩散,有如此刻的雪山,带着挥之不去的阴寒。 闻言,奚陵停下了步伐。 断过的腿不适合赶路,尤其是这样不好走的路。 范营没有回头,却背后长眼般感应到了他的动作,疑惑喊道:“怎么不走了。” 奚陵沉默,依旧一动不动。 范营似乎有些着急了,再次催促:“快走,再磨叽就要追不上他们了。” 奚陵:“跟着你就能追上吗?” 范营:“……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没跑出来。” 声音轻缓,奚陵平静陈诉着自己看到的事实:“我看到你被魔蟒咬掉了半个身子。” 这种伤势,活不下来的。 “我不明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奚陵语气中带着不解,“明明可以直接杀人,为什么要费尽心机把人弄到山顶跳崖,不嫌麻烦吗?” 范营前行的背影终于停了下来。 四下静谧,范营始终没再说话,像是被定住了身体。 下一刻,他猛然跳了起来,回身冲向了奚陵! 普通人类显然是跳不了那么高的,惨白空旷的雪地之上,范营的身体看上去是那么的诡异。 尖利的獠牙随着他血口大张的动作反着寒光,奚陵侧身躲过了这堪称迅猛的一击,轻轻一跃,便跳上了高处一块横贯而出的石头。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无论是范营攻击的动作还是奚陵的反应速度,都快得如同闪电,只在原地留下了一点淡淡的残影。 方才还金灿灿的阳光在范营被戳破身份的一瞬消失干净,寒风凛冽,阴云蔽日,呼啸的风声凄厉带着呜咽,没了麻痹人心的幻象以后,雪山环境的恶劣终于彻底显露了出来。 奚陵俯视着底下的范营,脸颊被夹杂着暴雪的狂风刮得刺痛无比。 平日里一碰就倒的身体此刻巍然不动,磐石般在风中屹立,唯有苍白的脸色仍旧提醒着他的虚弱。 过两天估计还得再病一回。 遥遥对峙中,奚陵漫不经心地想。 下方,“范营”已经彻底没有了人形。 他的身体显而易见地长长了一截,左突右摆,像蛇类一样摆动着腰肢。一块块的腐肉随着他的动作往下掉落,看上去恶心又可怖,像个不伦不类的怪物。 而最可怖的,还当属他此刻的脸——眼球空瘪,一只垂吊,一只脱落,长出獠牙的血口夸张地大张着,嘴角一路咧到了耳侧。 狞笑着看着上方的奚陵,“范营”再次攻了上去! 他动作十分迅捷,野兽般悍然突进,奚陵从容不迫地躲避着,上下翻飞中居然也没落什么下风。 “你的运气不太好。”挪闪躲避中,奚陵目光左右扫视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而后,伴随着“啪”的一声,他忽然一劈手,徒手卸下了一块尖棱状的石块。 眨了眨眼,奚陵眼中露出了真切的遗憾:“如果是三天前,我或许还打不过你。” 下一刻,瘦弱的年轻人瞬移一般,眨眼掠至了怪物的身后! 并不算尖锐的石块仿佛被授予了神力,轻而易举地扎进了范营的后背,残余的力道在刺穿他以后依旧不减,将怪物直直钉进了山壁! 雪层滑落,劈头盖脸地砸上“范营”,而此时此刻,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将方才的狞笑收回。 和那天那个死得很透彻的抬尸人不同,如此严重的伤势并没有让“范营”虚弱很多,他挣扎的动作依旧有力,还有余力转过头,顶着剧痛的身体,狠狠瞪视着奚陵。 是因为范营已经死过一次了,而抬尸人没死过的原因吗? 松开握着石棱的手,奚陵近距离观察起怪物不断扭动挣扎的身体。 他现在的外貌,让奚陵想到了昨天那批凶狠的魔蟒。 但光是外貌还不足以证明那帮魔蟒就是雪山的死者所化,奚陵想了想,抬手将石棱重新拔了出来。 一阵痛苦的嚎叫过后,果不其然,范营胸口的伤口开始肉眼可见的缓慢愈合。 极强的生命力和恢复能力,和昨天的魔蟒也如出一辙。 奚陵的抿了抿唇。 人变成蛇……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奚陵有些走神。 随后,他不太高兴地拉下了脸,抬脚就在“范营”身上狠狠一踹。 这一脚多少带了点缺德在里面,怪物气疯了,叽哩呱啦一段乱叫,见状,奚陵又记下了一个特征。 ——看来这坨行尸走肉并没有多少智力,只会一些简单的哄骗。 大概是他的眼神太过明显,正思考着,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怪物忽然暴起,一把咬向了奚陵! 奚陵并不在意,抬手准备抵御,却不想,在即将接触到奚陵的前一刻,这东西竟然虚晃一枪,径直冲向了山外—— 他是想跳崖! 意识到这一点,奚陵立刻追了上去,可“范营”动作太快了,也就是两个喘息之间,就已然高高跃起,即将向下坠去—— 噗—— 嗤——! 白光乍现,迅如闪电。 伴随着肉-体划破和血液喷射的声音,跃起的身体头体分离,悬而又悬地坠在了崖边。 厚重的雪将他层层包裹,像是天然的坟墓,将一切血腥掩盖其中。 奚陵抬手,接过了回旋而来的白色物品。 那是一张纸。 纸张很薄,质量看上去相当不错,其上还写了不少字迹,可惜被殷红的血打湿了一半,看着有些模糊。 奚陵看着被血弄脏的纸张,非常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可事已至此,挽回再无可能,他也只能将血刺糊拉的纸张叠了起来,重新塞进了怀里。 密密麻麻的字迹被衣物彻底遮掩,唯有顶端的位置露出了一角,其上内容若隐若现。 ——“遗书”。 为您提供大神 谷幽 的《仙尊的遗愿》最快更新 11. 第十一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2. 第十二章 “奚陵!” 一声呼唤骤然响起,奚陵一顿,将怀里的东西又往里塞了一点。 会在这样危险的环境里扯着嗓门叫人名字的二愣子一般来说只有一个,便是那傻了吧唧的飞虎,奚陵回头,毫不意外地看见了远处跑来的小矮个。 不过他状态看起来相当不好,脸色煞白,一跑一跌,一看就曾受过不小的惊吓,完全没有了平时炮仗般的模样。 奚陵眉眼微松,倒是有些惊讶他还能活着。 随后,又两个人露了出来,解除了奚陵的疑惑。 ——是安昆,还有一个玄裕宗的弟子。 奚陵回忆了一下,似乎是叫贺永安。 和关切围上来的飞虎安昆不同,贺永安并不热络,离着奚陵还有三四丈的时候,他就停了下来,漠不关心地站在了一边。 几人对此都是见怪不怪。 虽然没有过什么交流,但奚陵对这人倒还颇有几分印象,毕竟从昨日雪山外的第一次见面起,这人就一直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浑身上下散发着不喜欢他的气息。 确切地说,玄裕宗弟子以外的每一个人,贺永安都不喜欢,尤其是奚陵。 只是由于于锦和齐玚压着的缘故,一直没表现出来而已。 而现在,没了两个师兄的管束,他明显放飞了许多,见奚陵一直看着自己,非常明显地“啧”了一声,眼中的嫌弃毫不遮掩:“又来一个拖后腿的。” 这话的杀伤范围着实有些大,闻言,奚陵还未如何,安昆和飞虎的脸上先露出了一点尴尬。 可偏偏二人又没办法反驳,毕竟在这个危机遍布的雪山之上,没有半点修为的他们确确实实也只能拖后腿。 “贺仙长就是说话直了一点,没什么坏心思,你别放在心上。”讪讪地笑了一下,安昆有些干巴巴地解释。 听到这话,贺永安翻了个白眼,十分不给面子地嗤笑一声,随后就转过身,爱搭不理地抱起佩剑,一副不打算再开口的样子。 好在奚陵并不在乎,没什么所谓地摇了摇头。 一个小辈而已,本来也没法让他放在心上。 “范营呢?走了吗?”有些紧张地四处张望,见奚陵确实没事,飞虎很快转开了话题,急切地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犹豫片刻,奚陵点了点头。 死了也是走了,没什么问题。 飞虎这才松了口气,道:“你刚刚吓死我了,我隔老远就看到你跟在范营后面,还以为会出什么事。” 飞虎:“我们本来想叫住你,但是又怕被范营发现,只能远远地跟在后面,刚刚贺仙长说这边魔气没了才敢过来。” 飞虎:“你还好吗?身体有没有不舒服,范营没对你做什么吧?” 奚陵道:“我没事。” 顿了顿,他又问:“你们今天也遇到范营了?” 昨天的时候飞虎还在为范营痛哭流涕,今天却突然变得如此防备,这不符合常理。想来是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奚陵猜得没错。 沉重地点了点头,飞虎简单讲诉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和奚陵一样,今天早上一睁眼,飞虎就发现洞里空空荡荡,东西全都不见了。 但他相对于奚陵要幸运一点,东西是没了彻底,但人还剩了一个——安昆也在身边。 两人对发生了什么都是一头雾水,只能小心翼翼往外走,一出洞,就和范营撞了个正着。 飞虎没有多想,当真以为范营是死里逃生回来找他们,开心了好一会,毫不怀疑地跟着人家走,结果走到半路,范营就突然变了副样子,吓得他隔夜饭都差点吐出来。 好在安昆反应得快,在飞虎即将被怪物咬断脖子之前一把推开了他,扛着人就往坡底下跳,一边逃一边不忘呼救,恰好被贺永安发现,这才侥幸活了下来。 “你不知道当时有多惊险,吓死我了。”满脸的劫后余生,飞虎的声音中带着庆幸,“还好有我哥在,我都不知道他力气居然能这么大,把魔物都给撞退了一下!” 奚陵顿了顿。 “是吗?”他侧目,望了安昆一眼。 飞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跟奚陵庆幸完以后,他就又低落下来,喃喃道:“范大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人不是变不了魔吗?” 他看上去有些伤心,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无助时下意识的求问。 奚陵沉吟。正要开口之际,贺永安却插了进来,抢占了先机。 贺永安:“人是变不了魔,但有的魔物却可以夺灵人类,操控人类的身体。” 飞虎茫然:“夺灵?” 没想到飞虎这么无知,贺永安不耐烦地顶了顶腮帮:“就是一种魔物独有的术法。” 夺灵这件事其实并不算罕见,不少擅于幻术的魔物都能做到,被夺灵以后的人就像是被操控了的傀儡,一举一动都顺着夺灵者的思绪走。 不过由于魔物智力普遍很低的缘故,就算被夺灵了,基本也很快就会因为行为太过古怪而被人识破,因此夺灵听起来吓人,其实没太大危害性。 飞虎好像明白了:“所以说,范大哥其实是被夺灵了?” 闻言,贺永安却是皱起了眉:“不是。” 飞虎:“……啊?” 不是那你说这个干嘛? 也就是贺永安不好惹,换了白桁在这,飞虎高低得踹他一脚。 当然,踹不踹得过就得另说了。 贺永安:“一开始,我也以为是夺灵。” 但听完飞虎和奚陵的遭遇,他又有些拿不准了。 被夺灵的人能像范营那样狡诈地哄骗别人吗? 被夺灵的人会突然大变活人,突突突变成个怪物吗? 书到用时方恨少,贺永安绞尽脑汁地思考究竟哪种手段符合当下的情况,却始终理不出个头绪。 就在这时,一直安安静静的奚陵说话了:“控尸。” “对!就是控尸!” 醍醐灌顶般,贺永安猛然明白了过来。 控尸,顾名思义,就是操控尸体。 被操控的尸体反应迟钝,动作僵硬,但还保留着一些简单的意识,就像范营一样,乍一看和活着的时候并没有太大区别。 会这种手段的魔物比较少见,实力也往往十分强大,传闻有特别厉害的,被操控的尸体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一切如常地继续正常生活,好几天都发现不了。 现在想来,范营可不就是被控尸了。 旋即,贺永安神色一滞,又想到了还留在县里的许乐以及其他抬尸人。 ——明明已经死了,却还能正常生活,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 不、不会的。 连忙摆摆头,贺永安将自己荒谬的想法驱逐了出去。 那些人神情举止都正常得不行,会哭会笑会害怕,还会安慰人,怎么可能是被操控的? 要真是这样,一次性控制那么多,那这魔物的实力恐怕都逼近了天魔,还用得像现在这样小打小闹故弄玄虚?直接吹一口魔气,整个泠霜县都能让它灭个干净,玄裕宗掌门长老齐上阵都不一定能完全压制。 紧绷的身体放松些许,贺永安长呼了一口气,蓦地又发现了一个盲点。 “你怎么知道控尸的?”贺永安皱着眉看向奚陵。 老实说,他很厌恶这个叫奚陵的人。 身体不好还要到处乱跑,跑就算了,死在别的地方也跟他搭不上关系,可奚陵却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跟着他们来雪山掺和一脚,除了添乱,贺永安实在想不到奚陵还能起点什么用。 当然,那几个衙役也是一样,不过他们比奚陵要好点,至少还能带个路。 老实说,要不是于锦师兄点了头,这几个累赘贺永安一个都不想留。 也因此,他对着奚陵的语气不自觉带了点质问。 好凶。 扁了扁嘴,奚陵后退一步,和贺永安拉开了一点距离。 奚陵:“在书上看的。” 书上? 狐疑地眯起眼,贺永安第一次认真打量了一遍奚陵。 尽管对此人十分反感,但贺永安也不得不承认,这位病歪歪的凡人有着极为出众的仪态气质。 他此前并未多想,只当是个皮相不错的普通人,现在想来,莫非是什么大家族的后人? 灵根这个东西虽说和血脉有一定关系,但大家族的后代里没有灵根的也不在少数,这种人虽然不能修炼,学的课程却一点不少,甚至因为不用花费时间修炼,懂的比一些普通修士还多。 难怪敢跟着往雪山里钻。 贺永安越想越觉得合理,看奚陵却更不顺眼了。 是了,他仇富。 尤其仇这种任性妄为,仗着懂上一点就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的富。 思及此,贺永安冷哼一声:“知道的倒是不少,怎么见了范营不知道跑?” 毫无道理地被数落了一顿,奚陵觉得自己冤枉极了。 他又往一旁挪了一步,决定以后都要少跟这个人接触。 不然他怕他哪天忍不住,一巴掌扬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 聊天结束,四人决定不去找人,而是继续往山上走。 ——这雪山实在大的出奇,找的话难度着实不小,不如继续向前,到了山顶,自然就会遇见。 “你们跟紧我别乱走,我让做什么做什么,没让做就老老实实呆着,别动,也别干扰我,听到没有?” 走在路上,贺永安第四次叮嘱。 他两只手一路都在比划来比划去,不知道是在忙活个什么劲,反正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好脾气如安昆也让他整得没有了耐心,答应的语气带着敷衍,飞虎更是悄悄撇了撇嘴,对于仙人的滤镜已然消失殆尽。 反倒是奚陵最为听话,点头的动作乖顺而又认真。 还算识相。 收回了目光,贺永安继续忙活着他的阵法。 移动的阵法不好布,贺永安必须要全神贯注,甚至没有精力看路,好在这一段路一目了然,倒也没太多障碍。 可谁也没有想到,好好的路面,会突然升起来一面旗杆。 旗杆升得不快,偏偏贺永安不长眼,只听“哐当”一下,贺永安的脑袋像是一只半生的瓜,直愣愣撞向了旗杆,发出沉重的闷响。 他吃痛地捂住头,第一反应就是怒目瞪向了没提醒他的奚陵。 奚陵表情十分无辜,明明是他让别人不要干扰的。 责怪无果,贺永安又将怒火撒向了安昆飞虎,却见二人的目光根本就不在这里,而是直直看向了前方。 纳闷地看了过去,却见远处,起伏的巉岩之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两排茅草屋。 而茅草屋前,乌压压一群朴素打扮的人正蹲在地上,歪着头,以一模一样的角度,一瞬不瞬地看向这里。 为您提供大神 谷幽 的《仙尊的遗愿》最快更新 12. 第十二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十三章 危机重重的雪山出现茅草屋,和危机重重的雪山出现生人,一时之间不知道哪个更恐怖一点。 冷风猎猎,吹落了屋顶的冰棱,飞虎心头一颤,却发现被砸到的人并没有任何反应,无动于衷地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像一具具做得过分真实了的雕塑。 贺永安抬起手,示意几人不要轻举妄动,余光一瞥间,却忽然注意到撞了自己的旗杆。 这根旗杆异常的高,因为是从雪地里刚钻出来的,旗帜被冻得僵硬,硬邦邦垂向一边,像个断了头的尸体。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贺永安认出了这面旗帜。 倒三角的旗面密密麻麻画满了符文,可惜被漫长的时间侵染得一片模糊,再看不出原本的效用,旗边则被一圈细穗包裹,长长的垂吊着。 ——这是一面阵旗。 他凝眸,眼中泄出惊诧。 有人在这里布过阵? 可是这么大一面旗,这得是什么样的大阵,什么样的大能,才能拥有这样的手笔? 疑点越来越多,偏又理不清楚,贺永安深吸口气,决定先解决眼前这个。 看着那头依稀的人群,贺永安沉声问:“这里以前有过人家吗?” 安昆十分肯定地回答了他:“从来没有。” “但是……”他抬起手,指向其中一个干瘦的身影,声音带着压抑的喘息,“我认识这个人。” “啊?认识?”一旁飞虎立刻精神起来,探头看向远处,“他是谁啊?有谁是你认识而我不认……的吗?” 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飞虎像是青天白日见了鬼,尾音都劈叉了。 “安叔?!”他喃喃,满脸的不可思议。 贺永安:“他是谁?” 飞虎这才回神,连忙道:“啊……是、是老大的父亲。” 说完,他看了看安昆,又看了看远处的人影,犹豫了一下,说:“但是他八年前的时候就失踪了。” 虽然飞虎当年是安父收养的,但由于对方失踪的时候飞虎才只有九岁,感情虽深但也有限,因而此刻还能克制住自己。 可安昆就不行了。 没有人能在突然得知自己失踪多年的父亲的音讯时无动于衷,从见到安父起,这个身材健壮的汉子就红了眼眶,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 但也就是这一步,原本一动不动的人群仿佛感应到了似的,缓缓站起了身。 这大概是飞虎见过的,最诡异的一幕。 数十个人影齐齐有了动作,缓慢而僵硬地调转着身体,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就连看人时微微侧头的动作,都完完全全保持着同一种角度。 没人能在这样的画面前保持冷静,飞虎已经忘记了呼吸,却听到奚陵在旁边轻轻咦了一声。 他在咦什么? 下意识产生这个疑问,飞虎想要开口,突然被眼前的人群吸引了注意。 蹲着的时候,因为角度和雪地的干扰,除了最前面几个,剩下的人都有些看不太清楚,这会一站起身,隐藏在阴影下的面容便清晰地显现而出。 这些人……他至少认识一半。 都是曾经泠霜县的村民! 可若是没记错的话,这些人,不是早就…… 死了么?! 瞳孔骤缩,飞虎觉得自己有点哆嗦。 随后,他又看到了最边上的那一位。 那人的穿着很有特点,大概家里是条件不好,买不起完整的兽皮,他的大衣是半块兽皮半块麻布勉强缝合在一起的,大衣里面,还穿了件皱皱巴巴的衙役官服。 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这人的脑袋没在头上,而是捧在手里! 再也忍受不住,飞虎杀猪般的尖叫瞬间荡魄云霄。 叫到一半,贺永安黑着脸一把给他拍上了禁言咒,防止他冒冒失失引起雪崩,飞虎却扭过头,一脸期待地看向了贺永安。 “……?” 他这是什么眼神? 这蠢货不会是以为他一个人能打过这么多只魔尸吧? 忍无可忍地拍响了飞虎的头,贺永安怒吼:“看什么看?跑啊!” 一切转变都发生在短短的几个吐息之间,再回神,奚陵就又被人拽起来跑了。 幽幽地叹了口气,奚陵此刻真心希望,这帮人的记忆力如果能差一点该多好。 不要每次逃命都带着他,他是真的跑不动。 茅草屋前的“人”在他们跑路的那一刻又一次变样了。 断头的、拽肠的、托着舌头的、甩着眼球的。总之,一个个歪瓜裂枣,惨不忍睹,以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姿势,风一般追向夺路而逃的四人。 仿佛昨天下午的历史重演,几人又经历了一次生死追踪。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怪物的实力明显比昨天的魔蟒要弱上许多,无论是速度还是攻击力,都有着一定的降低,飞虎在不动用疾行符的情况下玩命地跑,也能勉勉强强保证不被追上。 但奚陵就痛苦多了,他这把老病骨头,是真禁不起这样剧烈的运动。 无奈之下,奚陵将目光投向了还在边跑边布阵的贺永安,快准狠地踢了块小石子。 贺永安顿觉手上一痛,旋即难以置信地看向手中亮起的微型法阵,大喜:“成了!” 他并没有将方才的疼痛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动作太大飞溅的沙石,兴奋地喊道:“最近的山洞在哪里?!” “我知道!跟我来!”飞虎立刻冲到前面引路,连带奚陵也被拽得一个踉跄,险些没脸朝地扑到地上。 奚陵:“……” 奚陵气得悄悄踩断了身后追踪者的一只脚掌。 又是一段不短的奔波,终于,几人顺利进入了山洞。 贺永安一进洞就立刻甩出了手中法阵,严丝密合地封住了洞口,紧随其后的怪物们立即扑了上来,奈何无论怎样拼命地向前撞击,也怎么都进不到内里。 飞虎累得像狗,脱力地趴在了地上,哼哧哼哧喘着粗气:“还好有贺仙长在,要是再追一会,我就直接往地上一躺,吃了我算了。” 他说完,突然看见奚陵捂着胳膊,脸上露出了隐忍的痛苦。 “你怎么了?”奚陵的表情不似作伪,飞虎顾不上歇,连忙爬起,“你还好吗?” 闻言,奚陵幽怨地看了飞虎一眼。 不好。 奚陵相当不好。 他的手被飞虎拽断了。 是字面意思上的断。 黏腻的鲜血已然流淌而出,好在奚陵身体差血量少,穿得也厚,这才没有立刻将外袍渗透。 其实早在今天早上同范营交手的时候,奚陵小臂上的缝线就崩开了一点,他一直忍着,等着伤口自己慢慢恢复,却没想到会突然被飞虎这样死命地狂拽,直接给他扯断了大半。 断离的肢体无力地垂落在一边,只剩下半截皮肉可怜巴巴地维持着一点连接。 猛地扯下了外袍的一块布,奚陵粗略地将手臂缠起,防止一不小心掉落出去,又想到飞虎那没比针眼大多少的胆子,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飞虎看着他额头疼出来的冷汗,对这句没事的真实性十分怀疑。 好在这孩子最大的优点就是心大,没什么脑子,转念一想觉得奚陵可能是跑太急累的,便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转而看向了安昆。 “老大你呢?没受伤吧?” 半晌,没有回应。 “老大?哥!” “嗯?!”猛地坐直了身子,安昆这才回神。 “……没事。”他说着,目光却始终没有从洞口的位置移开。 飞虎顺着他的眼神,看到了已经不成人样的安父。 飞虎神色跟着黯淡了下来:“安叔他……当年原来是来了雪山么……” 奚陵有些担心地看着这兄弟俩。 他的记忆早就成了一团浆糊,支离破碎,模模糊糊,父母什么的完全没有印象。但他大概明白这种失去挚亲的感觉,想来是极不好受的。 “不用担心,我们没事。” 安昆的情绪调整得很快,最开始的失态过后,没多久便平静了下来。 但他的神色依旧低迷,出神地看着洞外,看那个面目全非的影子。 “当年我父亲失踪的时候,其实身体就已经不行了。” “那时候太穷了,棺材钱都凑不齐,我爹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他是不想拖累我和飞虎,才会选择拖着病体,一个人跑出去。” 胳膊有拖拽的触感,是飞虎在小心扯着他的衣服。 “哥……”他仰头,眼含担忧。 安昆低低应了一声:“嗯。” 奚陵沉默。他不会安慰人,但他觉得现在的安昆大概也不需要他的安慰,只需要有人倾听。 不过他还是有些疑惑的,泠霜县的人确实过得比较贫苦,但据奚陵的观察,大部分的县民也只是吃得差点,不至于揭不开锅。 况且安昆和他父亲都是两个身强体壮的成年人,更不该混到这种程度。 最重要的是,既然都这么穷了,为什么当初还要选择收养飞虎。 对于这个问题,飞虎其实也疑惑了很久,安昆却一直没告诉他答案,但或许是突然见到了死去的父亲,又或许,是未知的险境让他想留下些什么东西,总之,安昆今天突然就松了口。 安昆:“其实,我和我爹并不是泠霜县的原住民。” 飞虎一愣。 他从来没听人提起过。 “你不知道也正常,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有一个姐姐。” 一个黑色的东西隔空扔到了奚陵面前,他接住看了看,是一个酒壶。 ——这是县民们来雪山的习惯,随身备酒,关键时刻可以取暖。飞虎也有,但他已经愣住了,并没有拿出来。 似乎是在想着措辞,安昆仰头猛灌了一大口烈酒,才狠狠一抹嘴,缓缓开口。 “百年前魔气彻底退散以后,仙盟就一直在不断清缴着残余的魔物,到我这一辈的时候,魔物已经很少很少,尤其我的家乡还有门派庇佑,我以为,这已经很安全了。” “但我怎么也想不到,当时庇护我们村落的宗门会突然被人灭了全门。” 安昆有一副很低沉的嗓音。 正因如此,在陷入回忆之际,那压抑的痛苦就格外地让人共情。 “魔物很快闻着味找了过来,村里人没几天就死了大半,我爹娘便带着我和姐姐,开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逃离。” 那真的是一段很长很长的路。 躲躲藏藏,风餐露宿,死亡的威胁随时在头顶吊着,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安昆还是觉得难以承受。 “我们跑了半个多月,才摆脱了那只魔物。可是娘死了,姐姐也意外走散。” 再后来,他和他爹一路流浪,最后来到了泠霜县。 这不是个少见的故事。甚至,若放在那个魔气侵蚀大地,五洲不得安宁的漫长岁月里,这是家家户户都会发生的事情。 而即使是现在,被魔物害得家破人亡的事情也还是屡见不鲜。 飞虎慌了,他从来不知道他家大哥身上还发生过这么多事,无措地伫在原地,被安昆摸了摸脑袋。 带着平日难得一见的温柔。 安昆:“这些年里,我爹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姐姐,每次攒到一点钱,就会跑到她失踪的地方四处打听,最后一无所有的回来。” “当年收留你,也是因为当时的你和姐姐失踪时一样大,性格也和她当初很像,爹一看到你,就想到了她。” 山洞很安静,除了外面嚎叫的魔尸,就只能听见飞虎时不时的吸气。 安昆再一次看向了自己的父亲,尽管对方已经完全认不出自己。 大约是成了执念吧,后来安父走了,安昆继承了他的意愿,也开始四下打听起姐姐的下落。 可惜,还是一无所获。 飞虎已经心疼得不行了。 他连忙道:“哥,你一定会找到她的。” 闻言,安昆却愣了一下。 半晌,他才低下声,喃喃回应:“对,我一定会找到她的……” 他说着,忽然对上了一旁的奚陵。 贺永安还在加固法阵,一闪一闪的,映照着奚陵此时的神情。 很难形容那是个什么眼神。 好像带着点遗憾,又带点淡淡的怜悯。 安昆的脸一下就白了。 再开口时,语调已然带上了颤音。 安昆:“我会找到她的,对吧?” 眼中的希翼那样扎眼,安昆久久地凝视着,近乎执拗地等待着一句肯定。 可奚陵始终没有回应。 为您提供大神 谷幽 的《仙尊的遗愿》最快更新 第十三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十四章 “你们……在说什么啊?” 飞虎有些懵,不解地看两人。 什么动不动手的,他怎么听不懂? 无来由的,他心头有些慌乱。 一种奇怪的氛围似乎围绕了他哥和奚陵,他无措地左右看看,隐隐约约嗅到一点不祥的气息。 “怎么不说话啊?”勉强笑了笑,飞虎试图活络活络气氛,可是一向不会落了他话茬的大哥今天不知为何没有理他,奚陵也只是略略地点了点头,目光中隐含的情绪让飞虎不敢深思其中含义。 在听到奚陵的问话以后,安昆就突然泄了气,脱力地靠在山壁,好一会,无奈地苦笑了一声。 其实他早就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异样了,只是一直不敢相信,抱着点可怜的侥幸心理,直到现在,才终于认清了现实。 “是最开始的那两具尸体吧?” 安昆的问话无头无尾,但奚陵听明白了,轻轻点了点头。 “果然。”自嘲地摇摇头,安昆道,“想来想去,除了都接触过那两具尸体,我们这些人也没什么别的共同之处了。”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安昆想。 从第一次见面,奚陵莫名其妙让他砍脚,到来到雪山,始终感受不到寒冷。还有突然增大的力气。 他忽然有些不甘心:“如果当时我真的剁了,结果会不一样吗?” 奚陵说:“有可能,但不足一成。” 不足一成。 安昆久久无语,半晌,叹了口气:“那我就算知道后果,估计也没有魄力下手。” 他站了起来,毫无预兆地开始宽衣解带。 在雪山脱衣,同自杀无异,飞虎立刻上前想要阻止,却被安昆温和却不容拒绝地推了回去。 一具属于壮年男性的身体渐渐展现出来。 安昆的身材其实是很有料的,在飞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感慨过这点。 结实到有些夸张的体魄让他力压众议当上了衙门的捕头,飞虎也曾不止一次的偷偷羡慕过他哥的肌肉。 可是现在,那些肌肉的轮廓不知何时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紫红色的斑纹。 就在三天前,飞虎都不知道这些紫红色的东西叫些什么。 是当时的安昆告诉他,这个东西叫尸斑。 但是、但是这种东西,为什么会长在他哥的身上呢? 无意识地摇了摇头,飞虎脸上露出的,是近乎茫然的空。 随后,他忽然蹲下身,狼狈地捡起地上的衣物,直直地往安昆身上乱套。 他的动作毫无章法,指尖哆嗦得厉害,却怎么都不愿意停下来,似乎只要把这些尸斑盖上了,方才的一切就可以当作没有发生。 奚陵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安昆没有动,沉默地任由飞虎动作,一片静谧中,三人像是在上演什么奇怪的哑剧,许久没有人发出声音。 最后,竟然是贺永安打破了沉默。 他刚把阵法加固完毕,还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边往回走边抬起手,揉了揉酸痛的胳膊:“行了。这下我们只需要安安心心呆在这里,这帮东西一时半刻是进不来了。” 高强度的输出灵力让他有些疲惫,好在阵法加固得很成功,暂时不用担心安全问题,他可以慢慢恢复灵力。 他说完,才发觉氛围有些奇怪,当即警惕地看着几人:“你们怎么了?” 若是平时,见到仙人发话,安昆和飞虎恐怕立刻就围了上去。可现在的二人谁都没有那个搭话的心情,最后还是奚陵摇了摇头,道:“没事。给于锦他们发求救了?” “嗯。”贺永安下意识答应道。 随后,他才隐约觉得奚陵这话有些怪。 这凡人刚刚是不是直呼了于锦师兄的名字? 贺永安有些不悦,但深深的倦意让他难得没有了平时尖锐的攻击性,很快忽略了这一点细节,开始为之前用掉的求救符肉疼。 ——这雪山古怪得不行,平时屡试不爽的传讯符到了这里就突然失去了效用,情急之下,他只得将自己身上仅有的求救符拿了出来,在躲进山洞前一把扔了出去。 求救符和通讯符不同,便是修为高上几阶的魔物也拦截不住,唯一的缺点就是那东西实在贵得吓人,买上一张要攒好几个月的灵石,贺永安想想就觉得心痛。 可惜,奚陵感受不到他的心痛,听到他的答复以后,他便转过头,打量起了洞口那道光芒流转的防御阵。 那架势,有那么一瞬竟让贺永安有种被前辈检查修炼成果的感觉。 见状,贺永安当即嗤笑:“能看懂吗你?” “嗯。”奚陵随口应了句。 没待贺永安反应,他又指了指边上一角,认真道:“你觉得这个阵法能防住吗?” 贺永安当时就炸了。 修士们常年受人追捧,多少有些心高气傲,没有哪位修士能接受一个小小凡人对自己能力的质疑,贺永安更是其中佼佼。前辈高人也就算了,这奚陵算是个什么东西?! 闻言,贺永安冷笑:“放心好了,在下是纯正的阵修,这阵法就是不眠不休攻上三天三夜也不可能破除。” 他话语中隐约透着点骄傲,不过他也确实有骄傲的资本。在这个体修遍天下,符修到处跑的修真界,一力降十会的战修和给点时间就能轻松越级挑战的阵修走到哪里都是香饽饽。 “是吗?”奚陵意味不明地反问道,“那要是从里面呢?” “……什么意思?” 贺永安皱眉,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旋即,贺永安脸色大变。 “离他远点!” 话音刚落,方才还颓坐在地上的安昆身体突然开始急速膨大,毫无预兆地变成了一个怪物。 衣物撕碎的裂帛声响起,安昆的背脊肉眼可见地拉长了一截,原本贴身的衣物在胀大的过程中化为无数段无用的破布,他扬起身,轻易将洞顶磕出了一个窟窿。 这变故来得实在太快了。 快到飞虎半点来不及反应,只已眼睁睁目睹了上一刻还在低声说话的哥哥,下一瞬就彻底突变成了一个陌生的怪物。 怪物的第一反应就是扑向了飞虎。 它的力气极大,即使贺永安已经第一时间拽走了还在僵坐着的少年,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飞虎却只是木木地抚着手臂,好像已经失去了对疼痛的感知。 一击不中,“安昆”并不死心,再一次冲了上去。 飞虎没有躲。 他也来不及躲,人与魔的差距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哪怕安昆都算不上魔,只是个被魔物操控的行尸走肉,对于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来说,也是拼尽全力都无法抵御的对象。 绝望地看着面目全非的安昆,飞虎心如死灰般闭上了眼,等待死亡的降临。 但死亡并没有来。 温热的血顺着受伤的手染湿了山壁,一片宁静中,飞虎听到了血珠滴到地面的声音,伴随着“安昆”粗重的喘息。 他抬头,看到了安昆满头是汗,青筋暴起。 “杀……了我。” 似是在同自己的意识做最后的一次抵抗,安昆艰难地开口,探长的胳膊每每前进一点,就又被他颤抖着缩了回去。 话音刚落,利器入体时沉闷的血肉摩擦声紧随其后。 ……发生了什么? 洞外的风还是那么大,呜呜咽咽,凄厉得让人落泪。 极大的力道将安昆的身体捅得向前一掼,飞虎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跟着猛然刺痛了一下。 他难以置信地调转视线,先看到了奚陵冷漠的脸。 好陌生的表情。 脑中一片空白,飞虎怔怔的,许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平时木木的、温顺的,甚至是乖巧的脸,有朝一日,也可以变得这样冷厉,锐如刀刃,凉如寒冰。 他大概是在做梦吧。 恍惚中,飞虎茫然地想。 不然他怎么会看到,他相依为命的哥哥变成了面目狰狞的怪物,而平时懵懂文弱,病病歪歪的奚陵满身煞气,杀人时的眼淡漠到没有一丝情绪。 为您提供大神 谷幽 的《仙尊的遗愿》最快更新 第十四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十五章 好像已经做过很多次一般,奚陵手起刀落,利落得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长长的剑身从后背一直贯穿到了前心,安昆缓缓低头,看到了一截穿胸而出的、染血的剑尖。 致命的伤口反而让他清醒了许多,他张了张嘴,艰难地开口:“你这也,太干脆了一点……” 没有得到回应。安昆捂着胸口,力竭地想要跪下去,却被长剑挂住,最终以一个虚撑着的姿势,悬而又悬地靠住了山壁。 殷红的鲜血随着他的动作呛出,光是听声音都能感受到他正经受着怎样的剧痛。安昆顺了口气,用头抵住了冰冷的山体,因为异变而变得狰狞无比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 依稀还能看出一点那个豪爽汉子的影子。 “之前就想跟你说了……你说,你的家人……不要你,或许……并不是。” “这些年虽然不容易,但我和我爹……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姐姐,你的家人或许也一样,只是还……没找到。” 没有点明道姓,但在场的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可惜被说的那个人淡漠地握着剑柄,并没有因为安昆的话掀起一丝涟漪。 安昆也不在意,轻轻招了招手,招来了一个抽抽噎噎的飞虎。 见状,安昆无奈一笑:“咱爹死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伤心过。” “……那是因为我躲起来偷偷哭的。” 若是平时被他这么打趣,飞虎恐怕早就嗷嗷叫着要揍他了,可是此刻,飞虎除了眼泪还是眼泪。 只可惜这一次,安昆想要给他拭泪,却比以往难了不知凡几。 “我房间的床头下面,有一些关于我姐姐的信息……她是在永绥城附近失踪的。你以后若是有机会,就帮哥去……打听一下她的消息……” “也不用刻意去找……路过了,就去看一看,找不到的话……就算了。” 飞虎泣不成声:“如果找到了呢?” “……若是找到她了,就跟她说,就说……我和爹都过得很好,不必挂念。” “若是她也死了……就把我和爹的尸骨,同她埋在一块吧……” “不、不!”飞虎快疯了,不断地摇着头。 忽然,他看到了安昆后方的奚陵。 “你肯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求求你,救救我哥!求你了!” 声音那样凄厉,飞虎近乎祈求地望着奚陵,可奚陵却无法回应他任何期待,只能移开视线,避开了他的眼睛。 “从被魇蛟彻底标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 奚陵看着安昆,像是在看他,又像是透过他,看到了什么熟悉的人或事。 “我救不了他。” 他声音很轻,平静陈诉着自己的无能为力。 “别……难过。” “像以前一样,开开心心的。” 安昆轻轻抹了抹飞虎的眼角。 他明显变得无力了,语速也越来越慢:“除了姐姐的消息之外,床头还有……一些银两,那是攒给你的。哥说过的,等你十八,就……带你去……测测灵根……” 眼中似乎蕴含了千言万语,安昆张了张嘴,最后却只凝为一句呢喃似的叹息:“明明,就差……半年了……” 嗤—— 像是掐着时间等安昆交代遗言,在他手掌垂落的一瞬,奚陵干脆地拔出了长剑。 鲜血飞溅,染红了他一边侧脸,他垂着眸,极致的红与病态的白交相辉映,美得惊心,却没有一点人气。 贺永安就是在这样的震撼中接回自己佩剑的。 手指相触间,贺永安被他身上浓重的杀伐之气所慑,接剑的手猛一哆嗦,差点没拿稳自己的佩剑。 奚陵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下一刻,清脆的声音响起,佩剑到底还是落到了地面。 这是贺永安足足二十多年的修炼生涯中,第一次自己摔了自己的本命宝剑。 对于修士而言,这已经不仅仅是丢脸,简直堪称耻辱。 连忙弯下腰,将摔落的佩剑捡起,再抬头时,贺永安的整张脸已然涨红一片,十分复杂地看了奚陵一眼。 他甚至都不知道奚陵是什么时候把他的剑抽走的。 飞虎还在哭,呜呜咽咽,满含悲哀。这一次的雪山之行对他来说太残酷了,明明只是想为对自己有恩的县令大人分忧,才刚刚走到半路,范营死了,安昆也没了。 没有人去安慰他。贺永安是年岁尚浅,见过的生离死别不多,这种时候只知道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奚陵则背过身站在了远处,洞中岩石的阴影挡住了他的神情,看不出此刻在想些什么。 贺永安忍不住小心窥探。 黯淡的光线加深了奚陵面部的轮廓,贺永安这才发现,原来奚陵的眉眼是很有些凌厉的。 只是平日里眼神太纯,人又太瘦,加上过分病弱的身体和白纸般懵懂的性格,交织在一起之后,就形成了一种似有若无的、十分能勾起人保护欲的易碎气质。 “看够了吗?” 冰冷的声音响起,贺永安悚然一惊,连忙低下头,不敢再往那边投去哪怕一眼。 好一会,他才从奚陵那一瞬间泄漏的煞气中恢复过来,小心地缩到了一边 ……他怎么感觉,奚陵有点不一样了? 不是简单性格的变化,非要说的话,就好像……一个常年神志不清的人忽然清醒了那么一点。 这个联想让贺永安觉得荒谬。 摇摇头,贺永安提醒自己不要妄加猜测,再看见奚陵时却还是忍不住寻思,那若是彻底清醒了,会是什么样子? 并不知道贺永安的想法,奚陵抬手,捂住了胸口。 那种感觉又来了。 并不明显的,似有若无的兴奋。每每沾上杀戮,就无法遏制的翻涌而出。 为什么会这样? 奚陵想不明白。 又一次,奚陵对自己说道。 杀人是不对的。 这其实应该是某个人曾经跟他说过的话,可惜奚陵已经记不清楚说话者的身份和面容,唯有这句话一直印在心里,时不时浮现而出。 从兜里掏了块之前绑胳膊剩下的布,奚陵垂眸,准备擦一擦脸上的血,却蓦地发现,那块布早就已经被他自己的血打湿了。 奚陵出神地望了那块布很久。 他其实,挺不喜欢血的。 即使这会让他感到莫名其妙的舒适与兴奋,他也依旧抵触。 可也不知是命运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短短两天时间,他的手上、身上、脸上,乃至是连遗书之上,都或多或少,浸上了鲜血的痕迹。 大概世事就是这样,永远不会跟着你的心意旋转。 默默将手中的布料搓成了碎块,奚陵重新撕了一片,细细地擦完了一整张脸。 白皙的皮肤渐渐重现,满身的煞气似乎也随着这个动作一起,逐渐消散。没过多久,一身煞气的奚陵消失了,又变回了平时那个人畜无害的病秧子。 只是这一次,没人敢再将他当成小废花瓶看待。 他眨眨眼,有些犹豫地看向贺永安。 贺永安立刻麻溜地赶了过来,半点看不出那个之前对奚陵万般嫌弃的人的影子,恭声道:“前辈尽管吩咐。” 奚陵捧着断掉的胳膊,指了指地上的安昆,道:“将他摆正。” 闻言,飞虎立刻警惕地看了过来,一双眼睛肿得看不出原样,却还是往前一步,下意识想要将安昆的尸体挡住。 贺永安踌躇:“前辈这是要……?” 奚陵:“等他复活。” 两人都是一愣。 但旋即,他们又都明白了过来——范营头都掉了都还能复活,安昆不过是被捅了一刀,想必只会活得更快。 奚陵看上去是明显知道些什么的,贺永安思虑再三,还是凑了上来,小心问道:“前辈,这些东西真的都杀不死吗?” “唔……”奚陵认真思索了一下。 他平日里都缩在旁人身后,习惯了少动脑子少开口,乍然被人提问,向来迟钝的思绪着实是有些转不太动。 他想了半天,想到了一个相对通俗的说法:“知道蛇蜕皮吗?” 这个自然是知道的。 贺永安点点头,旋即一顿,猛然想到了山脚下的那些魔蟒。 “您的意思是……” 看来还不算太笨。 不用费太多心力解释了,奚陵十分满意,道:“每杀死一次魔尸,他们就会像蛇蜕皮一样,稍稍变化一点,蜕皮的次数足够多以后,就会变成山下的那种魔蟒。” 仿佛看到了破局的希望,贺永安急迫道:“那魔蟒呢?魔蟒能杀掉吗?” 对于这个问题,奚陵却犹豫了一瞬。 最后他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什么叫不记得了?! 听到这话,贺永安差点没急死,习惯性地就要质问,但随即,他又清醒过来,险而又险地闭上了嘴,一张脸憋得涨红一片。 好在奚陵又开了口,歪着头,语气认真:“不用那么麻烦。” “杀了操纵者,魔尸自然就解决了。” 他态度那样风轻云淡,似乎背后之人是什么一捏就碎的垃圾,抬一抬手,就能轻松清理。 贺永安看着奚陵病歪歪的脸色,却忍不住心里嘀咕。 说得轻巧。 虽然叫了奚陵一声前辈,但贺永安并不认为他就能和背后的魔头相提并论。 他可还没忘记山脚下浩浩荡荡的魔蟒,还有山上那数十具魔尸。这些东西随便单拎几个出来,都够他们师兄弟几个喝上一壶,同时操纵这么多魔物的魔头该是个什么实力? 贺永安在心中对比许久,最后绝望地发现,恐怕连他师父来了,都要拼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迟疑片刻,他还待再问,忽然,灵识相连的阵法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冲击! “怎么回事?!” 猛地回过身,贺永安立刻冲向洞口。 旋即,脸色大变。 却见外面的魔尸们不知为何发了疯,以一种不要命的方式,疯狂地冲击着岌岌可危的防御阵。 贺永安震惊地看见,有人的肢体都被撞烂了。 手忙脚乱地紧急加固起阵法,贺永安结印的手甩出了残影,可惜,才刚撑了一会,伴随着令人心悸的脆响,法阵应声而碎,所有魔尸都冲进了洞穴! 近身是大部分阵修都无法避免的弱点,贺永安勉力抵挡了几下,便被重重击飞了出去,手中法剑也随之脱落。 绝望间,贺永安恍惚听到了幽幽的一声叹。 厌倦、疲惫,却又隐约夹杂了一点病态的兴奋。 随后,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握过了他飞在空中的剑柄,指节白净,骨线精细,挥剑时的力道却重若千钧,抬手间,一颗人头就落在了贺永安的怀里。 虽然比不上师兄于锦,但贺永安也自诩见过不少世面。 但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有人能将杀戮做到那么有“效率”。 是的,效率。 仿佛一把为战斗而生的兵刃,奚陵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挥刃,都精确无比地落在敌人最薄弱的要害。 没有点到即止,没有一击则退,他但凡出手,都是为夺命而去。削、斩、劈、砍,轻盈的长剑被奚陵舞出了重刀的气势,攻势之残暴,甚至没有为自己做半点防御。 那不要命的劲头,贺永安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楚,究竟哪边是人类,哪边才是真正的魔物。 断肢乱飞,血花四溅。 贺永安已经看呆了,被险些掉到嘴里的手指吓了一跳,才头皮发麻合上了嘴巴。 随着战斗的推进,奚陵好像越战越勇,可架不住魔尸们生命力太过顽强,数量又源源不断,渐渐的,他身上的伤口也逐渐增多,一身白衣被染得通红。 忽然,奚陵动作一顿。 他停一停不要紧,身后的魔物却没人防着了,当即趁虚而入,嗷嗷叫着冲向了洞里的贺永安和飞虎。 贺永安叫苦不迭。 焦头烂额之际,一声嗡鸣响起,他一转头,看见自己的佩剑自行飞到了手边。 来不及思考了。 立刻握住剑,贺永安和魔尸们战在了一块。混战中,一阵脚步声响起,伴随着数道剑影,两位师兄和一位师弟齐齐现身,拯救了水火之中的贺永安。 贺永安大喜。 当即转身,准备趁机带上飞虎杀出重围,一扭头,却看见白桁飞奔过来,一把抱住了被击飞的奚陵。 贺永安:……? 他是不是伤势过重,以至于出现了幻觉? 却见那头,刚刚还大杀四方的人此刻满脸的弱不禁风,像一朵受了惊吓的小白花,颤巍巍钻进了白桁的怀里。 脸上的痛苦如此的真实,奚陵蹙着眉,嘴唇紧咬,眼角通红,一双漂亮的眼睛转瞬间蕴出了水雾—— 不知道的还以为方才被砍得七零八落,肩上没有脑袋,臀下没有大腿的不是那边的倒霉魔尸,而是眼前这个可怜巴巴的年轻人。 为您提供大神 谷幽 的《仙尊的遗愿》最快更新 第十五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十六章 贺永安对奚陵说变就变的人设叹为观止,以为这是前辈为了隐藏身份刻意为之,于是心照不宣地没有告诉于锦方才的事,专心对付着眼前的敌人。 魔尸虽强,但好在奚陵之前除去了不少,又有了师兄弟们的帮忙,几人形容狼狈,却也勉强可以应对。 他猜的倒是也没错,奚陵的确有隐藏实力静观其变的想法,但是他此刻面上的痛楚,却完全不是装出来的。 ……他是被白桁压到手了。 脸色惨白地蜷缩着,奚陵汗如雨下,疼得精神恍惚。 痛。 难以忍受的剧痛。 摔下来的时候他特意调整过角度,以防磕到自己的胳膊,却不想隔了这么远的距离,还会被人冲过来接住。 于是最安全的姿势反而成了最危险的,来人抓握的力道加上自身下落的余势,那一刻,奚陵只觉眼前一黑,几乎想将接他的人扔到山底,和那帮魔蟒认认亲。 许是被他夸张的反应吓到了吧,那人明显慌了,立刻松了力,迅速检查起他的身体。 是谁? 被人左右摆布的时候,奚陵有些迟钝地想。可任凭他如何思考,一片混沌的脑子却始终转不过来,翻不出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旋即,他意识到,他应该是失血过度了。 不仅仅是手上出的,还有和魔尸打斗时,身上那些密密麻麻,布满的伤口。 一身厚重的冬衣都挡不住他淋漓的鲜血,湿乎乎鼓胀起来,奚陵有一种漫漫寒冬落入温泉的感觉,水是温热的,却让他止不住的下坠。 不过,应该还是死不了 叹了口气,奚陵心中有些遗憾。 绑着胳膊的那块布似乎被人解开了,一大股包了许久的鲜血泉涌而出,打湿了他的衣服,也打湿了旁边人的手指。 奚陵在哆嗦,那人的手指也跟着哆嗦。 他哆嗦什么? 他也像我一样,那么痛么? 真疼啊。 奚陵想。 他应该是很能忍痛的。 在偶尔闪过的记忆残片里,总是会有一些身受重伤,鲜血淋漓的画面。 但能忍不代表习惯,他其实,真的很怕疼。 手臂断裂都这样疼,若是死亡的话,会不会痛得更厉害一点? 也不知是不是疼痛松动了他体内的什么东西,恍惚间,一些早已忘却的记忆竟也随之涌现。 “南洲西部雪山,发现魔域,来两队人,随我前去清剿。” 清洌的声音响起,很熟悉,带着点介乎于成年与少年间的稚嫩。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好一会,奚陵才反应过来,下意识抓住了身边人的手指。 那人似乎顿了顿,然后轻轻回握了他。 曾经的他是这样的吗? 彻底陷入回忆、感受不到外界的奚陵怔愣地想。 寡言,安静,冷冰冰的,好像讨厌任何人的靠近。 但比起现在的他来,倒是多了点鲜活的人气。 留下这句话后,奚陵转身离去,却在仙盟间掀起了热议。 “奚陵仙君要带人去伏魔,你去不去?我反正是报名了。” “当然要去了,玄阳门的人领队,什么时候败过?” “哎哎!带我一个,奚仙君上回救过我,这次到我报答的时候了!” “报答?就你?你确定你不是去蹭功绩的?” “就你话多,闭嘴吧你!” 少年成名,未尝败迹,千篇一律的夸赞听得人起茧,奚陵没当回事,习以为常地掠了过去。 一片信任的声音中,唯有他的几个师兄师姐有些争议。 “一个黄级的魔域而已,要我说你就是瞎操心。”干净豪爽的女声响起,奚陵忆不起对方的面容,只依稀觉得,这应该是个非常高挑的女性,“别说小师弟了,你带队运气好都能剿平。” “他才参战几年啊,又没领过几次队,还要跑这么远,那地方还这么冷,我做的衣服他还不乐意穿……不行,我不放心。” 这是个男声,说话偏快,嘀嘀咕咕掰着手指,让人不自觉联想到山下村落里爱操心的老大姨。 女声:“……你做的衣服我也不乐意穿,我觉得这不是小师弟的问题。” 男声:“我的衣服怎么了?丑是丑了点,但是能防寒能驱魔关键时刻还能止血化毒……你就是对我的衣服有意见!” 女声:“你可以自信一点,我们都有意见。” 这大概是玄阳门平素的日常,奚陵无动于衷地听着他们斗嘴,闭着眼吞纳吐息。 “我随小师弟一同去吧,上回大渊魔木的事还没给出一个交代,我正想去找仙盟呢,这次非得让他们给我一个答复不可!” 伴随着一阵轻盈的脚步,又一道声音插了进来,阳光欢快,上来就揽住了奚陵的肩。 回忆中的奚陵睁开眼,面无表情将肩上的胳膊拿走,默默移了个位置。 “小师弟,做人呢不需要这么拼命,你还年轻,不要跟二师兄那个中年无趣男学坏了,除了闭关就是伏魔,一天到晚的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 那是个性情开朗的青年人,模糊的脸部轮廓也挡不住他灿烂的笑容,他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奚陵这样的态度,见状非但没生气,还乐滋滋地逗他:“小师弟,来叫声师兄听听?” 没等奚陵回答,方才的女修先急了眼,忙道:“凭什么?他都没叫过我,小师弟,要叫先叫我,师姐给你做梅花酥。” 左右相拥,奚陵无处可躲,转过头发现连起初那位爱操心的男修都不例外,眼巴巴看了过来,期待着他的回复。 奚陵:“……” 奚陵:“俞温,徐雁竹,傅轩轶。” “切。”徐雁竹撇了撇嘴,“我就说吧,除了那个姓白的,谁都别想让他乖乖叫一声师兄,五师弟你就是自取其辱。” 说罢,又酸溜溜地嘟囔:“也不知道那个姓白的给他灌了什么迷魂药。” 俞温:“你也就趁着姓白的不在才敢这么说,小心回头他抓你去炼体。” 徐雁竹:“谢谢,炼体的时候我会叫上你的——他要是在就不会让小师弟单独带队走了,有时候我都怀疑是不是我们误会了,其实你不是老妈子,他才是。” 俞温:“……谢谢,我也不是。” 傅轩轶原本乐滋滋坐一边看戏,闻言当即就不乐意了,抗议道:“说啥呢说啥呢,我跟小师弟去不一样吗?我也是个纯正的战修啊!” “嗯嗯嗯,是是是,比大师兄低两个大境界的战修。” “不止,是两个半,听说前两天又突破了。”顿了顿,俞温道,“狗天才。” 徐雁竹和傅轩轶惊叹了一声离谱,然后纷纷附和:“狗天才。” 说着,傅轩轶又揽过了另一个狗天才,在奚陵放弃挣扎的沉默中笑得开怀:“我听说那边雪山上有特别多冰莲花,做出来的冰莲干草汤味道一绝,到时候摘点给你们尝尝。” 俞温:“什么时候出发啊?我给你们准备点丹药有备无患。” 傅轩轶:“明天就走,啊对了师姐,你的梅花酥别忘了备上,小师弟最爱吃那个了!” 徐雁竹:“知道了,老娘真是欠你的。” 三人你来我往的笑骂声回荡了整个山门,吵闹得很,奇怪的是,连句师兄师姐都不愿意喊上一句的,看上去明明该是喜静的奚陵却安安稳稳地坐在原地,就着吵闹声闭眼修行,半点没有换个地方的打算。 只是突然,画面一转。 无边无际的雪原出现在奚陵的眼前,恍惚间和他此刻身处的这片雪原重叠,不同的是,这里还没有泠霜县,奚陵的位置也没在山中,而是在雪山群最外围的一角。 师姐的梅花酥酪饼没来得及在他们出发前出锅,奚陵没说什么,傅轩轶却是大呼遗憾,约定等回来了再一起大吃一顿。 没了饼,他连布阵都没精打采,布完以后才发现罗盘风平浪静,没有一点转动的痕迹。 “奇怪了,明明给的信息是魔域就在这一片,怎么追踪不到魔气?”傅轩轶疑惑的嘀咕声在奚陵耳边响起,随后,奚陵又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先进山看看吧。” 不!别去! 记忆外,奚陵近乎失控地在心里大喊。 可惜,没人能听到他的声音。 若是换了十年以后的奚陵,遇到这种情况定然不会轻易入山,可惜,这时的他太年轻了,强悍的修为和完美的战绩让他误以为一力真的可以降十会。 也没年长他几岁的傅轩轶倒是犹豫了一下,但仔细想想又确实没发现有别的什么异样,便没有多加思索地答应了奚陵。 抬手做了个前进的手势,原本静候着的上百人当即行动起来,浩浩汤汤地迈入了雪山山群。 奚陵突然难以遏制颤抖起来。 平日里干净澄澈的眼睛没有焦距地瞪大,一种近似于恐慌的情绪占据了那里。 他想逃,想躲避即将想起来的东西,断裂的手臂不管不顾地抬起,试图以疼痛的方式阻止回忆的发生,可脑中幻影如此残忍,一幕接着一幕,强硬地浮现在他心头。 奚陵抵挡不住,于是只能愣愣地滞在原地,半晌,无助地落下泪来。 有血。自己的,别人的,大片大片; 有尖叫。咄咄逼人的质问、歇斯底里的怒骂; 还有…… 眼前忽然一黑,是有人捂住了他的眼睛,将他一把扣在了怀里。 挥动的伤臂被紧紧扣在了胸口,颤抖的身体也被死死环绕着,有淡淡的沉木香传入了鼻尖,很熟悉,久远的记忆中,这味道似乎象征着安心。 “别怕,别怕……” 温和的声音一遍接着一遍,不厌其烦地安抚着奚陵。 满身的鲜血弄脏了这人原本干净的衣物,他感觉不到似的,哄孩子般拍打着奚陵的后背,轻轻的,慢慢的。 “不想记起来的话,就继续遗忘,好不好?” 那声音温柔极了,带着怜爱与心疼。神奇的是,奚陵拼了命也压制不住喷涌的幻影竟随着这句话渐渐平息,停止了无穷的回忆。 结束了。 近乎虚脱地喘着粗气,奚陵的身体终于平复了下来,停止了那几乎神经质一般的颤抖。 “好一点了吗?”那人又问道。 不好。 奚陵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他的眼还被那人捂在手里,宽大修长,掌心还残有泪珠,润湿了他的睫毛。 或许是黑暗会让人感到安全,又或许还没从方才的冲击中恢复,还有些神志不清的奚陵像个受了委屈终于找到家长的孩子,伤心地抱着那人的手: “疼。” 那人似乎沉默了许久。 随后,他臂膀一动,将奚陵更紧地往怀中搂了搂。 “……我没保护好你。” 为您提供大神 谷幽 的《仙尊的遗愿》最快更新 第十六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十七章 失血过多外加情绪失控,没过多久,奚陵就疲倦地失去了意识。 晕过去的前一瞬,挡在他眼前的手终于拿开,奚陵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方才原来是白桁接住的他。 又是他。 迷迷糊糊的,奚陵想。 怎么每次碰到这人,都没啥好事发生。 眼皮已经快要没有力气睁开,不知不觉间,奚陵贴上了白桁的胸口。 这人的心跳得可真快。 这是头搭上去以后,奚陵的第一反应。 他虽然不是医修,却也知道这样杂乱的心跳绝对称不上正常——约莫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才能慌成这个德性。 非常不讲道理的,奚陵在心中恶意推测。 再要么就是跟他一样,活不长了。 第二反应就是,这人的胸还挺好摸。 在软弹的触感中沉浸式体验了一会,奚陵头一歪,彻底坠入了黑暗。 再醒来时,居然还是在白桁的怀里。 眼前的场景正在急速后移,哀嚎声响彻天际,十分有冲击力地污染着奚陵刚刚醒转的脑子,他被吵得拱了拱,迷迷瞪瞪睁了只眼,看到了他目前唯一一个没搭过话的年轻弟子,叫赵延。 “饶了我吧,怎么还有啊啊啊啊!!” 赵延嗓子已经叫干了,隔着远远的,都能感觉到他的崩溃。 于锦比他强不了多少,同样绝望地边跑边喘,痛苦回应:“别提了!我伏魔伏了二十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早知道当年当个体修,也好过现在被累得像狗。” 他是真没遇到过这种阵仗。 从上山开始,除了短暂的打架和一晚的休息,于锦和他的师弟们几乎全都在生死时速的逃亡里。 魔蟒追完魔尸追,魔尸追完魔蟒又跟了上来,即使修士的体能经过常年累月的灵力冲刷,哪怕是最不擅长战斗的医修也都不会太差,这一路,于锦也真真切切体会了一把累到想死的酸爽。 越想越是悲从心来,于锦手上动作更快,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我好了!贺师弟!你好了没有!” 贺永安:“快了!就差最后一点阵脚了!” 闻言,众人全都松了口气,依稀看到了一点希望。 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奚陵听了他们的对话,不由得好奇地向后看了一眼。 这一看,便见到了熟悉的魔蟒成群结队跟在后面。 原本庞大的魔蟒在雪山的衬托下也变得渺小,远远看去像一大堆黑色的粗线在雪中爬行,但由于数量实在太多,乍一看也颇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这帮东西怎么上山了? 疑惑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奚陵这才注意到,于锦他们几个都十分狼狈。 来时板板正正的青衫此刻五彩缤纷,黑白灰红掺杂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难民,还有个格外倒霉的赵延,直接成了件意义不明的破布,勉勉强强套在身上,动一动就露出其下伤痕累累的肌肤。 奚陵见状,不由看了一眼白桁。 和污七八糟的弟子们相比,白桁的一身黑显然占了极大的优势,粗略看过去清清爽爽,和于锦一行人对比鲜明。 不过若是细细观察,就会发现其实他身上沾满了血迹。 奚陵先是惊讶了一瞬,然后便有些尴尬地想起,这好像都是他的血。 “醒了?” 许是偷看的动作太过明显,白桁垂下眸,笑吟吟地看他。 大部分人在疾速奔跑时,都很难保证五官不会在肌肉的牵引下变得扭曲,但是白桁好像没有这个烦恼,一张深邃立体的脸依旧俊逸非凡,让人直呼造物的不公。 他长了双略微上挑的眼睛,便使得垂头看人时总有那么点玩味的意思,奚陵误以为对方是在嘲笑他方才昏迷的事情,抿着嘴不愿意吱声,白桁却笑开了,变戏法似的掏出来一块蜜饯。 他哪来这么多吃的? 奚陵满脸疑惑,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就先被人塞了一嘴,腮帮子圆圆的鼓起。 这人的力气是真的大,为了方便投喂,将奚陵从横抱改为了单手托举,吓得他嘴里的蜜饯都顾不上嚼,连忙先搂住了对方的脖颈。 说起来,于锦他们都累得气都喘不上来了,这人居然还能保持声线平稳,没事人似的,甚至都听不出来多少疲倦的感觉。 估计是个体修吧。 他侧头撇了眼白桁绷紧的手臂下隐隐透出的肌肉轮廓,更加坚定了这个推测。 他俩动静不小,很快,一旁的于锦几人就都注意到了,有些惊喜地看了过来。 “奚小公子,你可终于醒了。”于锦道,“你倒下去的时候我心都凉了,还以为……幸好,能醒过来就没事了。” 于锦这还是说得含蓄的。 刚看到奚陵那鲜血淋漓的惨状之时,他几乎是笃定这人活不了了。 他不是个悲观的人,当然也希望奚陵安安稳稳地活着,可是那样密布的伤口,还有堪称恐怖的出血量,别说奚陵的身体本就千疮百孔,就是换个身体健康的年轻人,运气不好也得死在这天寒地冻的雪山里。 但白桁好像不这么认为,面不改色救人,围着奚陵忙前忙后。 没想到还真醒过来了,于锦有些惊讶。 看那模样……还没有他第一次见到奚陵,看见他被人推倒时来得虚弱。 不。确切的说,虽然精神状况比之之前萎靡了不少,但就气色而言,奚陵甚至还变好了许多。 也是怪事,第一次听说受伤还能让人脸色红润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能活着都是件好事,于锦笑着打趣道:“你晕了快三个时辰,再晚醒一会都能赶上晚饭了。” 说完,他不由悲从中来。 三个时辰,他们已经被这帮魔蟒追了整整三个时辰了。 虽然这中间他们靠布防御阵歇过两次恢复灵力,高强度的却也还是心力交瘁,丹田都隐隐作痛。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至少在魔蟒们的不懈追踪下,他们登山的速度大大提高,已经能看到山顶了。 奚陵对他晕了多久没什么概念,一睡不醒或许更加让他快乐。晚饭倒是有点兴趣——他想看看白桁兜里还有没有别的好吃的。 可不理于锦又不太礼貌,想了想,奚陵问出了一个他还算关心的问题:“它们怎么上山了?” 他指着身后的魔蟒问。 闻言,于锦顿时激动起来:“别提了!我们遇到了操控这帮东西的魔头!” 哦? 本是随便问问的奚陵动作一顿,吃蜜饯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侧眸看了过去。 或许是因为光线不好吧,这一刻的奚陵看上去有点阴森森的。 于锦没有注意,沉浸在倒苦水的情绪里,后方的贺永安倒是看到了,很想让他家师兄少说两句,被奚陵一个抬眼吓得连忙闭上了嘴巴。 和奚陵他们一样,于锦今早一个人在空荡的山洞醒来,一出去,就遇到了十分诡异的孟和玉。 彼时的他并不知道,被魔蟒咬掉一条胳膊的孟和玉到底是没能躲得过去,成为了众多魔尸的其中之一。 而和只是个普通人的范营不同,孟和玉是个修士,且是个实力相对来说还算可以的修士。 ——入得了玄裕宗的人,本身灵根天赋就已是修真界中的佼佼,而能在一级任务发布后第一批来到玄裕宗的,则更是佼佼中的佼佼,孟和玉这样的若是放在小一点的门派,那都是首屈一指的天才般的存在。 这简直是操控者最喜欢的躯壳。 可以说,越是修为高深,资质上乘的修士,越害怕会控尸的魔物。 这和控尸的原理有关,魔物控制尸体,靠的是用魔气侵蚀被控者的大脑,这个地方是修真者的灵识所在。虽然有灵识护体,修士相对于普通人而言不是那么容易中招,但一旦失守,却比普通人中招要可怕得多。 普通人中招,操控者控制的就仅仅是具尸体,修士中招,原本存放神识的位置就成了操控者最好的容身之处。 简而言之,就是操纵者可以附身到有修为的魔尸之上,修为越高灵识却强的,附身就越稳定。 很不幸,孟和玉此时此刻就正被那操控者附在身上。 更不幸的是,这位幕后的大魔头背叛了魔物普遍蠢货的定律,他居然是个有脑子的魔物。 “孟和玉”伪装得几乎全无破绽。 上到脾气性格,下到动作谈吐,甚至连孟和玉偶尔的一点小习惯,这位“孟和玉”都仿的一丝不差,全程兢兢业业,尽职尽责地陪着于锦一同寻找着另外几人的踪迹。 非要说哪里有古怪的话,大概就是对方一直明里暗里打探着其他人消息,反反复复说有个人性格不好,冷冰冰的,自己跟他说话都不带搭理,并数次撺掇于锦,让他给那个人发传讯符确认下位置。 于锦纳闷得不行,寻思半天也没想到他们之中有谁是这种高贵冷艳爱搭不理的性子,最后想,或许是孟和玉跟齐玚吵架了吧,齐师弟生起来气来就有一点不爱搭理人的毛病。 可是传讯符在这片雪山是失效的,传了也只是浪费符纸罢了,最重要的是,他刚发现泠霜县有问题的时候试的太多,已经只剩一张传讯符了。 “孟和玉”却坚持:“再试一试吧,万一就成了呢?” 于锦拗不过他,便试了。 神奇的是,之前一直都毫无用处的传讯符竟然真的起了效果,于锦大喜,立刻赶去了齐玚的位置,可等找到人后,“孟和玉”看见齐玚,一直维持的笑容却有些绷不住。 “师兄,你通讯符传错了吧,我说的不是齐师兄啊。” “啊?”齐玚傻眼,又觉得奇怪。 这样危险的关头,能找着一个是一个,有必要纠结找到的是哪个吗? 正僵持之际,一旁一直漫不经心听他们聊天的白桁走了过来。 他动作很自然,好像只是要路过两人去拿那边地面上的东西,于锦还贴心地给他让了让道,谁料白桁上来就拔了剑,以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速度,三两下割烂了“孟和玉”的衣服。 简单粗暴,但是很有用。 一身尸斑暴露出来时,“孟和玉”气疯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精心伪造大半天,最后居然是以这么潦草的方式被戳穿了身份。 暴怒中,天地失色,狂风呼啸,电闪雷鸣,整个雪山的气候都随着“孟和玉”的心情大变,他看着白桁,笑容阴森。 奚陵听到这里,很有些纳闷:“那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闻言,奔跑中的于锦脸上露出了复杂。 老实说,他到现在都还觉得很梦幻。 当时变天的时候,他都还没从孟和玉是魔物附身这件事中缓和过来,就先陷入了吾命休矣的绝望,而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份绝望,反转又一次来临,却是白桁眼疾手快,一剑刺瞎了“孟和玉”的眼睛。 雷声滚滚,阴云蔽天,白桁高大的身影站在雷光的正中心,有种掌握一切的淡定从容。 “奉劝你一句,下次杀人直接动手,别傻站在那里酝酿些有的没的。”反手将剑握在身后,白桁看向“孟和玉”的目光带着嘲讽。 “连手底下的魔蟒都得长六只眼睛,这么有执念,难得重现光明,半天不到就又瞎了,我都替你可惜。” “孟和玉”痛苦地趴伏在地,疯狂对白桁发起了攻击,可惜瞎了眼睛,被白桁左挪右闪,悉数躲了过去。 但即使招式全都放了个空,这位幕后魔头的实力也是不可小觑,几人被狂乱的攻势逼得四处逃窜,再然后,山脚下的魔蟒就爬了上来,一路追杀他们到现在。 后来逃了许久,中途休憩的时候,于锦怎么也想不通,虚心跑去请教白桁,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眼睛是那魔头的弱点。 白桁似笑非笑,问他:“你们来这里都不做功课的?” 来的时候脑子里就想着一级任务了…… 莫名有种被长辈批评功课的感觉,于锦非常惭愧地低下了头。 “当年傅轩轶死后,南洲雪山就被标为了高危险禁行区域,很长时间都没有人敢去处理。”轻轻擦拭着被“孟和玉”弄脏了的佩剑,白桁缓缓开口。 他有一副低沉的嗓音,静下来讲诉的时候,会给人一种娓娓道来的厚重。 “直到二十年后,傅轩轶的师弟领了几个人,再一次去了雪山,将当初那头魔物虐杀致死。” 傅轩轶的师弟? 于锦在心里迅速算了下时间。 他家掌门华珩那个时候应当还是个没入门的小娃娃,不太可能是他。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是清芜仙尊么?” “清芜……”白桁听到这个称呼笑了一下,点点头,道,“对,是他。” “清芜仙尊剜了它的双眼,让它瞎着眼死去,又抽出了它的神魂,封印在雪山山顶,日日夜夜经受扒皮抽筋之刑。” “听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雪山方圆百里都能隐约听到魔物的惨叫。” 说到这里,白桁的声音忽然落了下去:“直到二十年后。” “二十年后?”于锦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想到了什么,试探性问道,“大渊之战吗?” 白桁淡淡地嗯了一声。 “二十年后,大渊之战,清芜仙尊身受重伤,无力维系此间阵法。” 说着,白桁轻笑:“若非如此,怎么轮得到它现在兴风作浪。” “现在知道,眼睛为啥是它的弱点了吧?” 为您提供大神 谷幽 的《仙尊的遗愿》最快更新 第十七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十八章 “现在知道,眼睛为啥是它的弱点了吧?” 知道了。 于锦听完以后,狠狠打了个哆嗦。 但该说不愧是以手段狠决闻名的清芜仙尊么?听了这段往事,他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居然也没觉得有多惊讶。 只是他想,若他是这只魔物,恐怕说什么都要跟清芜仙尊不死不休。 “等等,所以你的意思是,这魔物现在就只是个残魂吗?” 猛然发现了盲点,于锦惊得从地上蹦了起来。 能够让仙盟整整二十年不敢派人清剿,清芜仙尊苦等二十年才能复仇,甚至残魂都可以让他们这些人死死伤伤,狼狈逃窜。这魔物的实力究竟强到了何等程度?! 白桁沉默。 强到恐怖。 他其实是不喜欢追忆往昔的。很多事情过去就是过去,再如何难过后悔,也改变不了已然发生的过去。 可唯独这件事情,白桁每每想起,都还是心中闷痛。他的六师弟也显然不是能放得下过去的类型。 那年,仙盟发现了一个地级的魔域。 魔域和魔物的等级划分一致,天地玄黄高中低,地级魔域棘手得紧,包含白桁师父在内的几个老祖来来回回试探数次,也不敢轻易开战。 白桁那时实力就已经相当不错了,这种级别的战斗却还是有些插不上手。原本是没他什么事的,偏偏那几日恰逢突破,师父想让他再巩固一下修为,便还是捎带了他。 却没想到,这一走,门内就出了那么大的事情。 奚陵在雪山被困了一个多月才等到救援。 没人知道那一个多月奚陵遭遇了什么,满地的尸首漫山遍野,奚陵坐在尸体堆里,手中抱着已经死了很久的傅轩轶,全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好皮。 有仙盟的人想要上前审问,却遭到了奚陵无差别的攻击,直到俞温和徐雁竹赶到,他才松开了手中武器,精疲力尽地昏了过去。 因为离得太远,白桁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可等他到了雪山,却得知了奚陵已经被仙盟的人带走的消息。 俞温和徐雁竹拦了但没拦住,还差点被仙盟的人打伤,白桁便提着剑,直接拆了仙盟的审讯阁。 综合来看,仙盟确实是个不错的组织,但哪里都有藏污纳垢,总有那么一部分阴沟里的老鼠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那是白桁第一次在人前大怒。 仙盟的人早些年给他扣了几顶千年奇才、第一天才之类的帽子,却因他从未在伏魔以外的场景出手,渐渐的,就有人觉得白修亦这个名字也不过如此。 直到这回,绝对的武力压制之下,他们才终于明白了,当年仙盟盟主为什么宁肯退位让贤,也要想尽一切办法,让这个才七位门人的小小门派加入仙盟。 没人敢拦他,也没人拦得住他,在一干敢怒不敢言的视线里,白桁大摇大摆地抱走了他的小师弟,末了,顺手废掉了下令拷走奚陵的人。 经此一役,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没人敢再将主意打到玄阳门身上。 奚陵全程静悄悄的。 雪山上留下的伤势没得到及时的处理,还额外添了新的,他却从头到尾一声没吭,可紧紧搂着白桁脖子的手却不知为何,哆嗦得吓人,一看就是遭受过很大的刺激。 那时的白桁还从未见过奚陵这个模样,担心得一连几日没敢闭眼,寸步不离地守在奚陵身边。 直到七天后,傅轩轶的遗物彻底整理完毕,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奚陵才第一次有了反应,他抬起手,死死拽住了白桁的衣角。 “师兄,我要杀了他。” 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奚陵声音恨极,眼泪却一颗接一颗,止不住地落在白桁手心。 “我要杀了他。” 白桁真的很想答应。 “无能为力”四个字,是压倒少年心性最锋锐的一把利刃,他不想他的小师弟遭受这些,可现实就是,他们无能为力。 连他们的师父都做不到。 傅轩轶出事以后,众人才发现,那竟是个半步迈入天级的魔域。 连地级魔域仙盟都迟迟不敢清理,半天级……或许仙盟拼个元气大伤可以做到吧,但那一年的人族已经濒危到只有灾难前千分之一的人口,仙盟不可能为了帮他们报仇冒这样的风险。 甚至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奚陵能活着在雪山支撑到救援,纵然有那魇蛟情况特殊,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的一部分原因,也已经非常不可思议,不然仙盟的某些人也不会宁肯顶着玄阳门的压力也要强行对他审讯。 那天以后,奚陵变得更拼命,也更沉默了。 他从前其实也是这样,因此大家起初都没发现什么问题,只有白桁偶尔夜半路过他的房间,听到他梦魇时嘴里喃喃着小师兄,流着泪吓醒,才知道这件事根本没有过去,只是化作尖锥,时时刻刻坠在奚陵的头顶。 就是可惜了那句小师兄,傅轩轶直到死都未曾听到一句。 白桁晦暗的脸色让于锦十分不安,他单打独斗过的最强魔物也只是比低级魔物高上那么一点点的中级,骤然遇到个残魂都能轻松将他吊打的大魔头,于锦除了沉重还是沉重。 但再沉重,该面对的还是只能面对,于锦很快调整好了心情,继续向着山顶的方向前进。 “你们说,之前那魔头嘴里的冷冰冰又性格不好的人,不会就是清芜仙尊吧?” 同奚陵讲完了之前的经过,于锦疑惑地开口。 但话音刚落,他就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测。 清芜仙尊的消息在百年前就了无音讯了,大概率是已然不在这世上,它现在想找,怎么可能还找得到? 退一万步讲,他们这群人很明显也没有谁是这种性格啊。 “魔物果然还是魔物。” 摇了摇头,于锦感慨。 聪慧狡猾都是假象,智力问题是它们永远都迈不过的深渊。 闻言,奚陵沉默了一下,对他的前几句没做评价,最后一句结论却表示了高度的赞许,甚至慷慨地掏出了一枚蜜饯递了过去。 于锦简直受宠若惊,连忙伸手去够,刚要接到之际,原本同他并排前进的白桁速度慢了下来,恰恰好让他与蜜饯失之交臂。 奚陵疑惑地看看白桁。 白桁:“哎呀,跑得太久,有点没力气了。” 奚陵:“。” 要不是你喘都不喘,我就真的信了。 反正也没有那么想给,奚陵无所谓地收回目光,将蜜饯扔到了自己嘴里。 被彻底忽视的于锦:“……” 于锦猛地转头,怒道:“贺永安!你好了没有!” 被他突然拔高的音量吓得一激灵,贺永安连忙回应:“好了好了。” 找了个三面都是山壁、易守难攻的山角,几人合力将移动阵法布置完毕,这才终于有了点喘息的空间,各自坐下来恢复体力。 ——他们也是后来才发现的,这里的山洞有不少都提前被布置了幻术,一进去就会中招,就如今天早上一样。其实他们根本都在洞里,却被幻术影响以为自己是孤身一人,出了洞反而就落了单。 奚陵想到了安昆。难怪所有人都是单独出现在山洞,唯独他能和飞虎一起,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预示了问题。 他转身,看到了正沉默坐在角落的飞虎。 飞虎眼睛还肿着,但已经不哭了,目光空洞发着呆,完全看不出最初那个活泼开朗的少年的影子。 同他一起上山的还有一个衙役也没了,据说是被假范营杀了,发现的时候就只剩下了一具尸体。 明明来的时候是一群,怎么转眼之间,就只剩下了一个人孑孓而行?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脑袋猛然一阵刺痛,奚陵脸色一白,难忍地捂住额头。 好在没多久,他就缓过劲来,随后发现有哪里不对。 嗯? 奚陵惊讶地看着自己身上。 他衣服呢? 来时厚重的棉衣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玄裕宗弟子的青色长衫,轻薄保暖的面料比之棉衣好看了不知凡几,简单勾勒几笔,将奚陵的腰身衬得极细。 “我给你脱掉的。”一旁,白桁的声音突然响起。 他一直悄然关注着奚陵,看到他捂头的一瞬心里一紧,好在奚陵调整得快,没有什么事情。 说完,白桁才意识到有歧义,却见奚陵目光已经变了,隐约带了点危险的意思:“你脱我衣服?” 说来也怪,奚陵明明对谁都一副呆愣迟钝的模样,唯独对上白桁,情绪或多或少会鲜明一点。 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负面的情绪。 白桁干咳了两下,解释道:“你衣服被血浸透,已经穿不了了。” 说完,欲盖弥彰似的,又补充一句:“我只换掉了你的外袍,里衣没动,都跟伤口黏在一起了,等出去以后再带你处理。” 奚陵听了还算满意——他还以为自己四肢是缝合起来的事情要被发现了。 稍稍放下心来,奚陵松了口气,却也因此错过了白桁那一瞬间的异样。 ——倒也不是别的什么问题,就是扭扭捏捏的,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奚陵:“那我身上这件衣服是谁的?” “哦,孟和玉的。” 白桁耸耸肩,丝毫不觉得自己扒了魔头衣服这件事有多骇人听闻,无所谓道:“物尽其用。你不喜欢的话我让于锦跟你换换。” 这要是让于锦听到了,高低要骂他两句。 好在奚陵同样不觉得穿魔头衣服有什么不对,摇摇头表示不用,试探着动了动自己的胳膊。 他的胳膊被简单固定了一下。 给他包扎的人应当是会点医术的,不然就是经常处理伤口。奚陵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势都处理得干净利落,唯独这根断掉的胳膊,再高明的手法也无法将它复原,于是只能小心翼翼止了血,用几根树枝架了起来。 奚陵小小惊讶了一下。 他本来都做好了醒来以后丢了手的准备,就像之前的孟和玉一般。毕竟断肢再接这件事,许多修为深厚的大修士都很难做到,更遑论对外将自己塑造成普通人的奚陵,留着他的胳膊其实一点作用都没有。 但白桁还是给他留了,不仅留了,还拼接得很好,严丝合缝,没歪没斜。 就是这之后,奚陵少说得去医仙阁一趟。 想到那个地方,他有些焦躁地扒拉起伤手—— 没扒拉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送到手边,奚陵下意识抬手,忘记了自己原本的动作。 接到一半,他又微微一顿,换了没断的那只。 其实他的手只要绑好了就还能动,不过这种现象容易吓到旁人,他还是不要轻易尝试。 白桁像是没看到,问他:“吃点东西?” 他果然还有吃的。 奚陵已经不惊讶了,闻言乖乖坐好,等白桁给他弄。 几个弟子布置好阵法转过身的时候,看到的正好是白桁给奚陵煮肉干的一幕。 他居然还带了肉! 几人多少震撼了一下。 白桁不像奚陵那么小气,还算热情地招待弟子们一起,一直到第一口肉吃到嘴里,几人都有些恍惚。 魔蟒环伺,在肉香中拍打着防御阵,弟子们端着碗,第一次知道原来伏魔还能这样闲适。 是的,白桁居然还有碗。 该说不说,味道真不错。 为您提供大神 谷幽 的《仙尊的遗愿》最快更新 第十八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十九章 “碗不是我的,是之前安昆带的,被我顺过来了。”白桁耸耸肩,解释了一下。 其实也不是没动过这个念头,只是带着碗影响形象,他虽然并不在意外表,但前提是奚陵不在面前。 这点飞虎可以作证,毕竟白桁顺完碗以后自己没拿,一股脑都塞到了他的手里。 到底是即将面临生死决战,即使有白桁这么插科打诨,几个弟子也依旧紧张沉重,匆匆扒拉了几口,便各自打坐恢复灵力去了。 奚陵还在闷着头吃着,没了于锦几个以后,他坐在那里的身影有些孤零零的,形单影只,单薄又脆弱。 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呢? 白桁忍不住想。 修为大损、身受重伤、记忆全无、精神也……不太正常。便是当年最苦最难的时候,他也没见过奚陵瘦成这个样子。 还有他的手。 那样的断口,明显与魔尸无关,是被利刃硬生生砍断的。 谁有这个能耐砍他的手? 被砍的时候……又有多痛? 握拳的手有些湿润,白桁回过神,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久久没有言语。 吃饱喝足,众人准备上路。 漫长的山路终于迎来了它的尽头,再翻过一道山壁,他们就会到达山顶。 山顶…… 奚陵仰头,看向那隐约透出一角的峭壁,无意识地握紧了右手。 他不喜欢那里。 尽管还未上去,翻涌着的心跳也已然泄露了奚陵的紧张,有什么他害怕的东西在那上面。 这并不是生理上的害怕,而是一种心理上的阴影。 就像是从小遭受人类虐待的猛兽,它打不过人类吗?不,成长过后的猛兽当然能打过,只是那曾经被虐待的阴影深深扎根在了心底,以至于每每想起,都会不自觉地心头发起颤栗。 可他不能后退,从一开始,奚陵的目的地就是山顶。 “你身上还有伤,要我背你上去吗?”一只手按住了奚陵的肩膀,打断了他的恐惧,他怔怔回头,看见白桁笑着问他。 肩上的手掌很大,隔着衣袍也能感受到其上传来的温度,不凉,也算不上烫,像玄阳门每天清晨的朝阳,有一种踏实的可靠。 见他没有拒绝,白桁便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示意奚陵上去。 他的背很宽阔,结合不久前被他抱着奔跑的经验,想来趴上去以后会十分平稳。 奚陵却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断手,摇头。 背的话会压到。 之前给个眼神就能明白旁人意思的白桁好像突然看不懂眼色了,明知故问道:“摇头是什么意思?” 奚陵:“……” 奚陵觉得这人好生奇怪。 每当对他的印象稍好一点,他就要讨人厌一下。 可到底是自己有求于人,奚陵也只能面无表情张手:“抱。” 下一刻,身体腾空,白桁得逞地笑了,稳稳将他抱起,冷风划过,四下景色疾速后退,奚陵回搂住白桁的脖子,之前跌宕的心情似乎也稍有平息。 三两下,二人就追上了前面的几名弟子。 原本围着防御阵不断袭击的魔蟒们在几人爬上山顶的一瞬齐齐停止了攻势,幽幽地在下方看着,像看进入牢笼的猎物。 于锦恰好对上了它们的眼神,心头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腾而起。 再然后,他看到了非常壮观的一幕。 是一条非常、非常巨大的,蛟龙的尸首。 蛟龙通体漆黑,只是被积年累月的白雪覆盖,原本的颜色已然淡不可闻。庞大的龙头占据了半个山峰,光是龙头上小小的一颗牙齿,就比身量中等的于锦还要高上一截。 按理来说它应当已经死去多年了,却竟是还没有彻底腐烂,只是到底抵不过时间的磋磨,空气中隐隐约约的,传来一点尸体独有的恶臭。 这味道好熟悉…… 方才翻山越岭的时候,好像就稍稍闻到了一点。 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于锦心脏狂跳,僵硬地顺着龙头往下,一路看到了自己的脚下。 他们站在了这蛟龙的尸身之上! 整个人都不好了,于锦大喊一声,当即拽住另外几人,往一旁狂退。 夜色渐渐黑了,蛟龙的身体实在太大,跑了好一会居然还没跑出,呜咽一般的狂风之中,一道笑声逐渐显现。 初时轻微,后时尖利。 罡风平地而起,而后电闪雷鸣,尖利的笑声再次变化,疯疯癫癫,却又猖狂无比,随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大概是什么神秘的仪式吧,每次这位魔头出场,都恨不得天崩地裂一般,整些花里胡哨的排场。 积雪滚滚而落,数不清多少座雪山随着这声音出现了雪崩,白浪翻涌,地面也开始震动,笑声却还是没有停止的意思,笑到后面,就连地上已经死了不知多久的蛟龙尸体,都好似活过来了似的,笑得胸腔嗡鸣。 被脚下的蛟尸晃得狼狈不堪,几人连忙加快脚步,狂奔着扑向地面。 拖于锦的福,刚发现不对他们就跑出去了很远,因此这会没几下就踩到了平坦的地面,奚陵却好像被那笑声吓得呆住了似的,跑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木讷地想要转身。 转身当然不难,可奚陵本就脚步虚浮,现下还少了只手,如此强烈的震动下根本保持不了平衡,当即身子一歪,重重地摔了下来。 他也算得上是大家的重点保护对象了,见状纷纷想要去捞,只是谁也没能快过白桁,奚陵才刚有点异样的苗头,他就立刻冲了过去,赶在奚陵摔倒前将他扶起。 又开始了。 记忆恢复时,那种钻心般的疼痛,还有部分画面出现之际,如同潮水般泉涌的恐惧。 奚陵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又开始哆嗦起来。 握着白桁的胳膊的手无意识握紧,发出嘎吱作响的声音,奚陵没有发现,白桁也一声不吭。 上一次奚陵失态的时候,除了白桁外的所有人都忙着招呼魔尸,全程没太注意,这一次却是看得实实在在,都被吓了一跳。 他们倒是没有多想,还以为是太害怕了,于锦连忙道:“估计是受惊过度了,我以前伏魔也遇到过百姓如此,这里有静心符,很快就好。” 说着,他边掏符咒边开口,忍不住埋怨:“身子不好就不要来这种地方嘛,这整得……” 白桁没理他的埋怨,直接抬手挡住了他的符,沉声道:“静心符没用。” 顾不上暴露,白桁就地让奚陵坐下,抬手轻点,封了奚陵胸腔及头部几处大穴,随后指尖一落,按住了他的眉心。 于锦当时就眼角一跳。 他是符修弟子的佼佼,立刻就看出来,白桁这是以奚陵肉身为媒介,就地画了个封印符,最后眉心一点更是直接作用在了奚陵的灵台,至于效用—— 恕于锦才疏学浅,还真看不出来。 可是不对啊,先不说奚陵哪里来的灵台,这手法也是奇奇怪怪,灵力波动都没感觉得出,能有个什么卵用? 疑惑之际,那癫狂的笑声许是半天没见有人搭理,也终于停了下来。 “你们踩就是了,躲什么呢?” 一道声音响起,于锦猛地抬头,却见龙首之处,赫然站着一道身影。 那是……孟和玉。 夜色昏暗,雷声鸣鸣,刺眼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将孟和玉的脸照得晦暗不明。 这本该是十分有视觉冲击力的画面,却因为对方衣服被扒的缘故档次大跌,莫名沾上了一点滑稽。 “这么多年,多少人在我身上走来走去,怎么今天就不踩了呢?” “你们不踩……我怎么感觉得到你们在哪里!” 话音刚落,“孟和玉”身形一闪,瞬间锁定了方才开过口的于锦! “我闻到了……你在哪呢?” “我等了你一百二十年。” “一百二十年,一百二十年!你终于敢回来了!” 他的速度快极,比之山脚的魔蟒有过之而无不及,众人立刻散开,左支右拙,应对得十分吃力。 好在弟子一行人也不是毫无准备,于锦脚尖一点,大喝一声:“布阵!” 说罢,他从怀中一掏,掏出了一面巨大的旗帜。 若是奚陵还清醒着,定能认出,这旗帜乃是几个时辰前,撞到过贺永安的那面阵旗! 被撞以后,贺永安越想越是觉得蹊跷,因此刚同师兄弟汇合,就立即将这个发现告诉了于锦。 伏魔时任何一点小的细节都可能决定成败,于锦十分重视,没有太多犹豫,便决定回身折返,拿回那面阵旗。 旗帜拿回以后,又听白桁讲了这魇蛟的过往,于锦知道,他赌对了。 这是当年清芜仙尊用过的阵旗! 旗帜经过一番紧急的修复,勉勉强强可以发挥些效果,但由于年岁太过久远,于锦几人实力也和阵主人相差太大,最终的效果恐怕连当年的百分之一都没有。 好在身死多年只剩残魂还瞎了眼睛的魇蛟同样弱了不知凡几,阵旗刚一祭出,“孟和玉”的速度就明显慢了一截。 “又是这个东西。” 感受到熟悉的压迫,“孟和玉”恨恨开口,空洞的目光遥遥落在旗帜之上,即使瞎了眼睛,那眼中的怨毒依旧如有实质。 当年,那个他瞧不上的小玩意,就是拿着这面旗,一节一节撕裂他的筋骨,抽出他的神魂,还让他在此后的二十年里,日日夜夜重复感受着相同的折磨。 他怎么敢! 他可是仅差最后一步,就能迈入天阶,化为人形的大魔! 狂啸声中,于锦几人迅速结印,将全部灵力注入半空中的阵旗。光芒大作,照亮山顶,魇蛟几次试图破阵,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势拦截。 ——即使没了创造者强悍实力的维系,又经过了百年的磨损,这面早已残破不堪的旗帜依旧不容小觑,竭力护佑着每一位小辈。 “真不愧是清芜仙尊。”情不自禁地呢喃出声,赵延眼中满是崇拜与震撼。 原来真的有人可以强大到随手留下的一件物品,都足以吊打修真界九成九以上的修士。 再想想他这个毫无卵用的丹修,在这种时候甚至都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只能退居后位,守卫着身后的“平民百姓”,赵延顿觉十分惭愧。 自诩半步天魔的魇蛟此刻却收拾不了几个修为平平的小辈,“孟和玉”显然已经气疯,发狂地大喊:“出来啊!你出来啊!你不是很能耐吗” “不要让我来逼你!出来!出来!!” “他在鬼叫些什么东西?”赵延满头雾水,嘟囔道,“果然什么东西都不能关得太久,瞧瞧,都关出了疯病。” “谁知道呢。”白桁嘲弄地笑笑,轻轻按压着奚陵的额头。 奚陵任由他动作,始终一动不动。以一种防御的姿态蜷缩着,试图以此回避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 很快,魇蛟不嚎了。 他大概是知道了想靠语言逼出他心里那个人是不可能的事情,终于,他停了下来,想起来什么似的,嘴角咧到了耳后。 “啊对对对,我差点忘了。你连封印我的阵法都维持不住,怎么会有胆子出来见我呢?” “没关系,没关系,我会让你主动露面。” 自说自话着,“孟和玉”身体缓缓飞起。 风忽然停了。 严阵以待的于锦三人都有些愣,不明白魇蛟为什么放弃了攻势。 于锦打了个手势,处在战位的齐玚立刻会意,与贺永安调转,从攻阵改为了防阵。 “孟和玉”却还是没有出手的意思。 雷鸣渐歇,没了风声以后,山顶有些过于安静了。 之前轰轰隆隆的时候架势虽足,几人却也并没有太多感触,现下安静下来,反而有一种风雨欲来的不安。 “孟和玉”轻轻抬起了手。 随后,蛇类动物蜿蜒爬行的声音响起,众人目光一凝,看见了魇蛟身后,无数魔蟒浩浩汤汤现身。 一条、两条…… 于锦简直佩服现在的自己,居然还有兴致一条一条计算魔蟒的数量。 最后,足足一百七十一条魔蟒沉默地立在“孟和玉”身后,远远望去,像一根根诡异的触手,压迫感十足。 魔头痴痴“凝视”着密密麻麻的蟒蛇,像是看到了自己最杰出的作品:“它们现在的模样你应当不认得了,不过没关系,我会让你想起来的。” 话音落下,魔蟒突然开始了蜕变。 身体渐渐缩小,四肢伸展而出,蛇类的特征很快在它们身上消失,很快,变成了一道道或高或低的人影。 人影们应当都是修士,个个身着道袍,容貌出众,可身上却是负伤的,缺手少腿,砍头掏胸,像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怨气冲天瞪视着前方。 “如何,是不是很眼熟?” “这里这些人,可都是你跟我一起杀的……哦不,确切的说,我只杀了七十位,而你,杀了一百零一。” 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场让它回味了二十年,依旧心旷神怡的美景,“孟和玉”张开双手,笑得猖狂至极。 “你当时哭得好可怜啊,小小的脸蛋,泪汪汪喊着师兄。” “如何?我来带你重新回忆一遍吧?” 这魔头简直疯了! 于锦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一幕。 飞在半空的身影缓缓泛起了黑色的魔气,紧接着,是地上魔蟒幻化的人群,人群痛苦地哀嚎起来,在哀叫声达到顶点的一瞬—— 砰——! 魔蟒全部爆炸了。 无尽血肉化为了黑雾,凝聚在“孟和玉”的手里,他扭曲的脸上闪过了报复般的快感,而后,猛然一扬,用黑雾直接笼罩了整个山顶! 再睁眼时,众人眼前的场景已然变了。 还是一样的天空,还是一样的雪原,不同的是,他们又回到了山脚,仿佛一朝梦醒,他们其实从未到过山顶。 “这什么情况?” 贺永安人都傻了,看着远处正在打坐修养的一大群人,茫然问道,“那帮人是谁啊?” “是记忆回溯。”于锦脸色很难看,沉声道,“一种对修为要求极高,却只能看到一点简单的往事,连咱们掌门都使不出来的术法。” 炸了自己一百多条魔蟒就为了施展一个屁用没有的记忆回溯,这魔头究竟想做些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有人忽然夸张地大叫一声。 这声音听上去有些破音,尾音劈叉,仿佛看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场景。 于锦连忙转头,却见赵延手指颤抖,哆哆嗦嗦指着一个方位:“那是谁?” 于锦:“?” 能是谁? 很是不解,他纳闷地顺着赵延的手指抬眼向前,随后,就在人群最前方,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那是个看上去应当刚刚二十左右的少年。 挺拔、清秀、冰冷。 冰天雪地似乎无法为他带来寒冷,他一身轻薄的白衣,利落地站在那里,笔直的背脊透出一股冷峻。一双生得极好的眼睛淡漠至极,睫毛长而卷翘,轻轻擦拭着手中的兵器。 仅仅只看外表,他似乎也就是个略显冷漠的年轻人。 可当配上那足有一人高的九环大刀时,逼人的戾气当即扑面而来,以至于方圆三丈,没人敢靠近这少年哪怕一点。 仿佛感应到此处窥视,少年一扬眸,隔着遥远的距离与漫长的时光,准确无误地看向了于锦这里。 那一瞬,寒意升腾而起,纵然知道对方根本看不见自己,于锦也是全身一滞,僵硬到许久不敢呼吸。 他其实与这双眼睛对视过很多次。 只是那时候,这眼睛是茫然的、呆滞的、迟缓的,偶尔好奇了,还会带着乖巧的懵懂。 于锦缓缓转头,看向了后方的一处角落。 白桁已经按不住他了,奚陵跪坐在地上,埋着头,安静的、颓唐的。 白桁凝重地站在一侧,那是个隐约带着点防御的动作。 但比起警惕,他更像是被蠢货气疯了。 他好不容易才封印住了奚陵,不让他一个失控,直接把整座雪山毁个干净。 偏偏有的东西不长脑子,以为奚陵封不住他了,就是没用了。 在几名弟子惊恐的注视之中,奚陵手掌下的地面,一点一点,撕开了裂缝。 为您提供大神 谷幽 的《仙尊的遗愿》最快更新 第十九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二十章(三合一) 该怎么去描述当年的事情? 哪怕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奚陵也一次不敢回忆。 手下土地缓缓开裂,恍惚间,似乎听到了小师兄的声音。 太多年没有听到了,乍然想起,居然还觉得有点陌生。 同样陌生的还有他的脸,他其实……已经有些不记得小师兄的模样了。 时间残酷地冲刷着一切。 可他不敢抬头。 瞧,哪怕到了现在,他还是在逃避。 可现实不会让他逃避,记忆回溯诚实地复刻着当年的一切,这就是那头魇蛟想要的,它要他无处可逃、完完整整、从头经历一遍曾经的痛楚。 “又耍帅呢?” 阳光欢快的声音带着笑意,魇蛟的确有些能耐,哪怕死得只剩一点残魂,投下的记忆回溯依旧真实得挑不出一点毛病。 而随着声音一起出现的,是个阳光俊朗的青年。 青年穿了件轻薄的盔甲,严丝合缝,紧紧包裹着身上每一个角落。 这样的穿着很容易让人显得严肃冷酷,偏偏这人长了张十分幼态的脸,白皙圆润,笑起来还会露出两颗虎牙,盔甲没能给他增添半点威严,反将他衬得像个上战场胡闹的公子哥。 ——这还得感谢他足够高大的缘故,不然比起公子哥,他更像个刚刚离家的少年郎。 所有人都不敢靠近的奚陵在他这里似乎毫无距离可言,青年蹦跳地窜了过来,大咧咧搂住了他的脖子。 奚陵被他这猝不及防的拉扯拽得向外倾斜,手中霜殁一歪,看瞅着就要割到傅轩轶身上,被他险而又险拽了回来,再看对方时目光冷得像是要结冰:“你三十了。” “二十九。”傅轩轶摊了摊手,丝毫没觉得自己的年纪有什么问题,“这不是很年轻?” 奚·二十一·成熟稳重·陵转过身,不想搭理。 但是傅轩轶是谁?空无一人都能同自己唠到半夜,遑论身旁还有个能说会动的奚陵,叽叽喳喳围着他自说自话,奚陵觉得耳边好像有二十只鸭。 “这样吧,你叫我一句小师兄,就一句,我就不吵你,行不行?” 奚陵:“闭嘴。” “你凶我?”傅轩轶不可思议地捂住手,哀声长叹,“我为你血流战场,你却对我凶神恶煞,啊,你这个薄情负心郎!” 他说得煞有其事的模样,仿佛自己真受了什么重伤,果然成功吸引了奚陵的目光。 “你受伤了?” 忽视了他唱戏似的难听曲调,奚陵当即上前,想要抓住他的胳膊,却被傅轩轶向后一跳,敏捷地躲了过去。 “一声师兄,可解锁我的娇躯。” 奚陵理都不理,直接用了灵力,强行将傅轩轶摁在树上,扯开了他捂住的手臂。 “哎哎?不愿意叫就不叫,怎么还带动手的!嘶——疼疼疼!他娘的,你们这些狗天才还给不给人活路,明明去年的时候你还 打不过我。” “是你太废物。” 奚陵拽过他的胳膊,在对方徒劳的挣扎中低头一看,看到了一个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小豁口。 奚陵:“……” 傅轩轶有点心虚,当即甩锅,批评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无辜的俞温:“都怪三师兄,他的衣服怎么不缝个手套呢!我这手上一痛,还以为被突破防御了,原来是树枝割的啊,哈哈……” 奚陵嫌弃地扔掉了他的胳膊:“无聊。” 奚陵:“有什么发现吗?” 一说到正事,傅轩轶立刻收起了嬉皮笑脸,脸色一凝,沉声道:“没有,还是没有魔物的痕迹。” 很不对劲。 傅轩轶伏魔的经验虽比不上大师兄二师兄,但也足足混迹了十年战场,大大小小的魔物交手了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却是从来没有遇到过今天这种情况。 莫非是仙盟的伏魔大阵失误,这里其实并没有魔物? 奚陵觉得不对。 仙盟的伏魔大阵是在魔气降临第一百年时,由十几位老祖级别的人物,燃烧生命耗尽修为布成,这些年多亏有它,人族才得以窥探魔域位置和魔物动向,歼灭了无数魔域的同时,也躲过了不知多少回魔潮的入侵,百年来没出过一次差错。 他不太相信这样的概率会落在他们的身上,那么便一定是此地魔物有什么古怪。 傅轩轶:“别想了,桥到船头自然直,再等一晚,若还是探不到魔气就先撤回去,等仙盟再重新检测一回再行定夺。” 奚陵也正有此意,闻言拎起刀,准备再查探最后一轮。 长长的刀身在地上拖行,发出一阵让人牙酸的金属摩擦音,傅轩轶每次看到他那把近一人高的大刀都得惊叹一下,见状追了上来,在他身后叨叨:“你这刀也太吓人了一点,练刀的时候真的不会划到自己吗?” “幸好这刀有灵,可以只在需要的时候化形,不然你早晚得因为天天背着它腰肌劳损,成为第一个因为背刀被迫换道的战修。” “咦?师弟,你怎么不理我?” “师弟师弟,来叫声师兄听听。” 奚陵想拿刀劈他:“闭嘴。” “唉,我的命好苦,天天被师弟欺负,你怎么就不对大师兄这样呢……” 大师兄才不像你这么烦。 一直到夜里休憩的时候,奚陵都还觉得头痛,暗自决定着下次伏魔决不能同傅轩轶一起。 抱着这样的想法,奚陵靠着山壁,浅浅地睡了过去。 这记忆回溯还挺人性化的,重要的往事事无巨细,完完整整地讲述清晰,不重要的地方则瞬间就略了过去,很快,时间就到了第二天,第一个死亡的人出现。 奚陵立即赶了过去,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女修。 她很漂亮,眼角有一点红痣,温温柔柔的,是个医术不错的医修,给奚陵疗过很多次伤。 一开始还不熟悉的时候,女修每每给他疗伤都不敢说话——刚刚 结束厮杀的奚陵骇人得很, 满身的煞气能让靠近的人结冰。 后来渐渐了解一点, 又见过了他与几位同门的相处方式,女修也慢慢大胆了一些,偶尔还会埋怨奚陵总是以伤换伤,增大他们的工作量。 再后来,她从俞温那里得知了奚陵怕疼又爱吃的小毛病,每次给他疗完伤以后,都会让随行的童子给他准备点零嘴。不多,有时是甜糕,有时是蜜枣,大部分时候是她自己做的茯苓饼。 也不是什么多好的东西,但在那个什么都匮乏的时代里,这已经是相当难得的善意。 但是现在,她躺在了血泊里,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开膛破肚,死时目中带着恐惧,满身都是挣扎的痕迹。 以后疗伤都吃不到茯苓饼了。 奚陵看着手下收拾女修的尸体,沉默地想。 这时候的他还太年轻了,刚上战场五年,哪怕明知道死亡是伏魔时的常态,也依然做不到泰然处之。 ——不然仙盟里的人也不会听到奚陵带队以后争着抢着踊跃报名,因为大家都知道,只要有奚陵仙君在,他会拼了命让所有人活着回来。 这种特质让大师兄教育过一顿,奚陵以为大师兄是不愿意看到他受伤,于是不以为然,下次还敢。但大师兄却说,他这样以后是会吃苦的。 奚陵一开始不懂,后来伏魔了几年,才渐渐的有些明白。 虽然依旧似懂非懂。 有人轻轻拍了拍他,带着明显的安慰,奚陵转过头,见到了傅轩轶担忧的面容。 他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虽然不愿见到牺牲,但奚陵也不至于因为这个一蹶不振。 只是想到有一个魔物正潜在暗处伺机伤人,奚陵更加谨慎了一点。 但是第二天,又死了好几个。 奚陵很快就发现了死者们的共同特点——都接触过那名女修的尸体。 他隐隐觉得蹊跷,却又不敢轻易做下定论,只能先让所有人不得靠近已死之人,但这根本防不彻底,有人已经接触过了。 第三天,他们发现了所有的传讯符都发不出去。 直到这个时候,众人都还是无条件相信奚陵会护佑他们没事,一个是因为伏魔大阵检测过,这里只是个黄极魔域,另一个便是一种惯性,总觉得有奚陵仙君的地方不会出什么大事。 可是死亡很快就像瘟疫一样蔓延,第五天的时候,已经超过二十个人了。 没人敢再靠近这些东西的尸体,寒风凛冽,那些尸身就那样被遗弃在暴雪与寒冬里,纵使亲朋好友,也无人敢去收尸。 奚陵与傅轩轶率先意识到,他们恐怕是遇到了一个非常强大的魔域。 最低是玄级,可能是地级,还可能…… 二人不敢想了。 不过,这五天他们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第一:死去的人应当是中了某种标记,标记通过尸首的血肉传播,被标记时不会立刻出事,但最多两个时辰,被标记者 就会彻底死去。 第二:彻底死去的人并不会立刻倒地不起,而是会像个没事人一般,以死去的身体正常活动一段时间,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死了。 第三:在刚被标记还没死去的那段时间砍掉接触过尸体血肉的部位,有极小的概率活着。 第四:杀死已经彻底死去但还没有失去意识的人,他们的尸体便无法传播标记。 第四条发现让奚陵呼吸一滞。 这是偶然间发现的,当时有位修士正在更换衣物,被自己的妻子看到了两条腿上的尸斑。 其实尸斑只要出现,就意味着此人已经死了,但没有人愿意相信自己已然身死的现实,病急乱投医之下,因为其他部位都还没有尸斑,他便抱着自己是第三种情况的侥幸,砍掉了自己的一双大腿。 很不幸,这位修士是个身体孱弱的丹修,没有因为标记死亡,反而因为失血过多,提前死了。 神奇的是,事后不管不顾埋藏了他尸首的妻子却并没有任何被标记的现象。 这个发现让奚陵与傅轩轶惊疑不定,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沉重。 终于找到了杜绝死亡传播的办法,可这个方法却让人一时间难以接受。 奚陵没有想到,居然是傅轩轶先提出的要清除掉已死之人。 他虽然每天嬉皮笑脸,但真到了难以抉择的两难之际,却比谁都能权衡利弊,迅速决断,反倒是奚陵,看着冷冰冰的,比谁都心软。 奚陵迟迟没有答应。 他的刀下斩过无数魔物,挥刀时也从未有过犹豫,可是杀人…… 即使明知道那些人其实已经死了,他还是下不去手。 但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逼着他做选择一样,第六天,死掉的人尸变了。 尸变的修士比之生前还要强上许多,猝不及防偷袭了人群,又造成了好几个牺牲,联手同傅轩轶将尸变的修士们杀死,奚陵在尸体前沉默地坐了一下午。 傅轩轶叹了口气,静静守候在一旁。 最后让奚陵做出选择的,是一个同他伏过好几次魔的修士,名唤岑旭。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人是看着奚陵成长起来的,从奚陵十六岁第一次同大师兄上战场,他就曾安慰过他,让他不要害怕。 后来陆陆续续并肩作战过几次,奚陵救过他,他也帮过奚陵,偶尔路上碰见了,互相还会打个招呼。 这对于从小就冷淡的奚陵来说,已经算得上是相当熟悉的朋友。 岑旭还是那副温温和和的样子,一见到奚陵却挽起了袖子,露出胳膊上隐约的紫红色痕迹。 “怎么会——你……什么时候?”奚陵还没说话,一旁的傅轩轶先愣住了,握住岑旭的手隐约有些颤抖。 “打斗的时候没注意,被划破了一下胳膊。”他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地笑了笑,“我还想着许是被别的东西划的,还以为……人果然是不能心存侥幸。” “方才我就注意 到了,崔觉没有尸变,清醒的时候被杀死,就不会变成魔尸,对吧?” ——崔觉是那个自断双腿的丹修。 奚陵不说话。 握刀的手被他藏在了背后,他以一种近似于幼稚的方式意图逃避接下来发生的事。 “你啊,看着凶巴巴的,其实比谁都像个孩子。”岑旭笑了,笑后又觉得不对,感叹道,“确实也还是个孩子。” 修士寿命相比于普通人漫长许多,同年纪轻轻,天纵奇才的玄阳门弟子不同,这次跟来的修士年龄少则三五十,多则二三百,见过的悲剧太多,不少人对于生死就比较看淡,而岑旭显然是看淡的那一个。 “说来不怕你笑话,你虽然唤我一声哥,我却一直把你半个儿子看待。” “我儿子战死的时候,也就你这个年纪。”他顿了顿,抬起头,笑得温柔,“小陵,送叔一程吧。” 闻言,奚陵缓缓闭上了眼。 手起刀落,奚陵下手向来干脆利落。 可当天晚上,他一夜未眠,两只眼睛熬得通红一片。 托自身绝顶天赋的福,从入了玄阳门以后,他就再没感受过因为实力不济而带来的痛苦。 可是这一次,他带来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奚陵却甚至没有看见过始作俑者。 他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 第七天,奚陵到底还是动了手。 一个接一个他不知道该称之为人还是尸的修士倒在他的面前,他看着那些人死时不甘和怨恨的眼,几乎要压不住脸上的痛苦。 有人在旁边安抚地拍了拍他,奚陵怔怔地一动不动,感觉到脸颊被轻轻一碰。 “从被魔物彻底打上标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你没有杀他,你只是帮他解脱了。” 奚陵没有说话,握刀的手用力到发白。 傅轩轶轻轻叹了口气。 “答应我,小师弟,”傅轩轶的声音温柔极了,轻轻擦拭着奚陵脸上的泪珠:“如果我也中招了,杀了师兄,好吗?” 记忆回溯到这里,几个玄裕宗的小弟子都揪心地皱紧了眉头,个别泪点低的例如赵延已然泪流满面,恨不能撕了那条蛟龙。 于锦叹了口气。 之前那个泠霜县的玉简里,其实记录了一点魇蛟的信息。 约莫是见识过魇蛟手段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因此信息的内容很少,只说了句魇蛟生性恶毒,最爱玩弄人心。有时没有人类给它们折磨了,甚至还会对自己的魔物同类下手。 寥寥几句,却已足以证明,落在这玩意手上会有多生不如死。 这时,地面忽然一阵颤栗,几人连忙去看,却见记忆外的奚陵像是受了什么强烈的刺激,哆嗦到不成人形,死死扒着地面的手已然渗出鲜血,连带着无辜受害的雪山也开始摇晃。 这是怎么了? 于锦不解,却看到了奚陵的眼神。 于锦心里咯噔一下。 他本来以为, ?_[(, 会感到悲痛或者难过,可是奚陵现下的眼神…… 隐隐约约,更像是……仇恨。 而一边,白桁也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不忍地撇过了脸。 杀完所有出现尸斑的人以后,奚陵和傅轩轶带着人立刻转移了位置,并试图离开这座雪山。 不出所料,他们怎么也走不出去。 不过杀戮的效果立竿见影,一连几日,都再没有出现新的死亡。 来时轻松的氛围已经荡然无存,压抑与沉默笼罩了剩下的人群。 有人觉得奚陵做得没错,那些人早就已经死了,不及时处理掉只会变成魔尸杀死更多的人,有的人却觉得奚陵太过残忍,同杀人无异。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不断传播的死亡结束了,接下来,他们只需要努力寻找出路。众人这样想着。 然而到了第十一天晚上,又有一个人死掉了。 和最开始那位女修一样,死状凄惨,开膛破肚。 但和女修不同,他死的时候,是被好几个人眼睁睁看着死去的,有个体型细长的魔物偷袭了他,速度极快,快到几人都是修士,却愣是没有一个反应过来。 很不幸,那天晚上奚陵是和傅轩轶轮换着守夜的,出事的时候他恰好在休息,错过了魔物难得的现身。 “我当时在布阵,没来得及……”傅轩轶懊恼地捂住头,道,“我怀疑那东西一直在我们附近观察,不然怎么会将时机掐得这么好。” 奚陵没有回应。 他抿着唇,看向了人群方向,那里,好几个人都惊恐地看着他。 ——他们是那几个眼睁睁看着同伴被魔物撕裂的修士。 非常倒霉的,魔物来的时候他们靠得太近了,因此完全没来得及躲,被撕裂的同伴溅了满身的血。 沾血意味着什么? 他们不想明白,可又不得不明白。 又是一轮循环。 这一回,奚陵几乎放弃了睡眠,日夜盯守着,想蹲到那魔物再次现身。 可魔物却像是知道他在等它一样,突然就销声匿迹,没有一点动手的迹象。 奚陵到底不是铁打的,苦熬了七天之后,终于坚持不住,在傅轩轶的劝说下休息了一会。 就这一会,悲剧再一次发生。 魔物再次出现、再次将人标记成为活着的死尸,奚陵和傅轩轶再次将人杀死。 奚陵近乎崩溃。 第三十天的时候,原先的一百七十三人,已经只剩下不到二十了。 “师弟,那个人也已经死了。”傅轩轶指了指不远处一个背对着他的修士。 奚陵点点头,拖着刀,轻轻放下了手中的尸首。 他已经彻底麻木,闻言惯性地一挥手,斩下了那人的头颅。 鲜血喷涌,吓得他指尖一抖。头颅咕噜噜滚动,最后落在脚下,露出了满脸的惊愕。 “为…… 什么?” 这人是个体修,强悍的体魄使得他即使被斩了首,也还能勉强开口。 奚陵没有说话,握刀的手青筋暴起,用力到发白。 他也想知道为什么。 他有时甚至怀疑,这是那背后的魔物故意给他的一场无止休的折磨。 故意让他亲手,杀死自己的同族。 “我……没有……” “你会……遭到……报应的……”头颅怨恨地盯着奚陵,声嘶力竭地吼,“你会遭到报应的!” 奚陵张了张嘴,数日滴水未进的嗓子干涸到说不出半点话语,只是撑着刀,缓缓地滑跪下去。 锋利的刀身划破了一点他的胳膊,奚陵感觉不到似的,机械地伸出手,在尸身的身上摸索,掏出了一枚玉佩。 ——他要把这个带给他的家人或者师门。 奚陵想,人死了,至少还要留个念想。 可是他一摸,却摸到了还隐约跳动的心脏。 奚陵突然顿住了。 为什么会跳动?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哐当——! 霜殁落地的脆响,奚陵烫手似的猛退了一步,随后又重新上前,疯了般撕扯起这人的衣服。 没有…… 没有! 没有尸斑,一个都没有。 尸斑呢?尸斑呢! 怎么会这样…… 蓦地,奚陵想到了什么,僵硬地转过头,傻傻地看向傅轩轶。 “哎呀呀。”傅轩轶挑挑眉,同样惊讶地看着地上的尸体,“这个忘记处理了。” 奚陵觉得自己已经不会说话了。 他愣愣的,不敢相信地看着傅轩轶,许久,才小声问:“处理是什么意思?” 干哑的嗓音盖不住他的哽咽,奚陵无助地瘫坐在地,泪水决堤,一颗颗打湿了手里的玉佩:“师兄,处理是什么意思?” “好难得呀,居然叫师兄了。” 傅轩轶俯下身子,托起奚陵的脸:“既然这样,那我就发发慈悲,同你解释解释。” 他笑起来,小小的虎牙那样灵动,可混在这满地血腥中,却让人毛骨悚然地颤抖。 “意思就是,他根本没被标记,是你杀死了他。” “你知道吗,其实将魔气注入进人类身体里,再封住气脉,可以伪造出一种类似于尸斑的效果。” “再略施一点小计,在那个人身上加一点点幻术,让人感受不到他的心跳脉搏,乍一看,就跟死了差不多。” “然后呢,你就会以为,那个人已经死了,为了防止他尸变,提前将他杀死。” 细细欣赏着奚陵泪流满面的模样,傅轩轶得意地眯起了眼睛:“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我可是研究了好久,真实到连我自己都看不出破绽呢。” 他在说什么? 奚陵茫然地想。 为什么他一句都听不懂。 哦……他说,他这些天看到的尸斑是假的。 尸斑是假的,没有呼吸和心跳是假的。 假的是什么意思? 奚陵脑子已经懵了,又或者说,他已经隐约意识到这些话背后隐隐指向的那个可怕的含义,但他不敢相信,他只能艰难地从这铺天盖地的信息之中找到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喃喃道:“魔……气?” 傅轩轶怎么会有魔气? “是啊。”傅轩轶耸耸肩,“你看看,多可惜,难得你叫他一句师兄,他都听不见。” “你的小师兄啊,死了。” “现在是我附身在他身上。” 奚陵也听不见了。 他脑子好像变成了一片混沌。 怎么会这样呢。 他明明没有受伤,怎么会死,怎么会附身……? 随后,奚陵想起了进山那天傅轩轶不小心划破的手掌。 奚陵忽然很恨自己。 ……他为什么要进山? 明明都知道检测不到魔气有问题了,他为什么要进山? 小师兄……小师兄…… 他还没叫过他小师兄…… 他还没喝到冰莲甘草汤…… 师姐还等着他们回去,给他们做梅花酥…… 奚陵哆嗦得厉害,因为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而蜷成了一团,“傅轩轶”堪称温柔地拍拍他的背:“乖、乖。” “这才哪到哪呢?” 他恶毒极了,奚陵的痛苦似乎带给了他极大的快乐,嘴唇一张一合,笑吟吟地将更可怕的真相倾吐而出:“你要不要再来猜猜,有哪些人是真的死了,哪些人明明还活着,却被你残忍地杀害了吧?” 奚陵恐惧地摇摇头,蜷缩着后退,“傅轩轶”也不在意,自说自话地开口:“让我想想,岑旭我就没有下手,还有……” 一个接一个名字从他嘴里倾泻而出,像奚陵一个接一个洗不掉的罪孽,他挣扎着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拽住了手,逼迫他清醒地听完一切。 其实这些人本来就是“傅轩轶”要标记的,但他没有,他故意留着这些人一命,就为了让奚陵亲手将他们杀死。 毕竟自己杀,哪有让奚陵杀来得快乐。 他最喜欢这些人类痛苦的表情了。 “你这个疯子!” 几名幸存的修士突然冲了出来,打断了“傅轩轶”的漫长名单。他们已经躲在后面听了很久,被这个魔物疯狂变态的行径骇得遍体发凉,眼下更是忍无可忍,直接动了手。 能活到现在的修士自然没有弱的,数不清的法器齐齐上阵,将雪原照得眼花缭乱。这近一个月的憋屈日子别说奚陵,就是他们也抓狂得不行,与其耗到最后莫名其妙变成个尸体,还不如轰轰烈烈地选择战死。 “傅轩轶”笑了,轻轻勾了勾手,冲在最前面的修士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飞出去。 一直愣然出神的 奚陵像是骤然反应过来,抬手接住了那名修士。 但是已经晚了。 修士痛苦地捂住胸口,口中鲜血不停喷涌而出。 “奚……仙尊。” 临死前,他紧紧抓住了奚陵,艰难开口,“别听他……胡说八道,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吗? 可是就在刚刚,就有人说过,他会遭报应的。 奚陵垂下眸,轻轻将这人放到了地上。 霜殁刀是奚陵入门的时候,师父送他的。当时包括大师兄在内的所有人都很惊讶,不明白为什么要给那么小一个娃娃这样煞气逼人的凶刀。 但奚陵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并在仅仅五年以后,就将这刀耍得威风凛凛。 可这一次,奚陵第一次有了握不住这把刀的感觉。 师父曾经告诉过他,若有一天他拿不动霜殁,就说明他心不坚了。 他拖着刀,同“傅轩轶”战在了一块。 还是个半大少年的时候,傅轩轶最爱做的便是偷偷跑下山,听山脚一位大爷将一些少年英雄的故事。 托他的福,奚陵也听过一点。 英雄的出生千奇百怪,但都有一个不约而同的特点,那就是在关键时刻,能爆发出远超平常的力量,救全部人于水火。 可惜奚陵不是英雄。 现实也没有奇迹。 尽管他拼尽全力之时,的确有些出乎于“傅轩轶”的预料,也多多少少让他负了点伤,但奚陵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奚陵同他打了近两个时辰,最后身受重伤,精疲力尽地半跪在地。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傅轩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微笑着开口道,“其实只要是尸体,都能变成我的魔尸。之前那些中途被杀的人之所以没有尸变,只是我没让他们尸变而已。” 说罢,他挥了挥手。 脚步声整齐划一,随之显现的,是一个接一个之前被奚陵杀掉的人。 一个不少,一个不剩,就像是在嘲笑他,他之前做的一切全都是无用功,甚至阻止不了这些人变成怪物。 “谢谢你陪我玩了这三十多天,我很开心,就奖励你……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如何?” 说罢,他探手,指尖出现了一只小小的,半透明的魔虫。 ——这是“傅轩轶”神魂的一部分,也是奚陵嘴里所谓的“标记”,只要将这虫子放到奚陵的身体里,很快,奚陵就会成为他众多魔尸的其中之一。 奚陵没有挣扎。他也没有力气挣扎了。 然而,魔虫爬行一圈,却又原地爬了回去。 “?” 随后,魇蛟像是明白了什么,忽然仰天,哈哈大笑:“原来是个小怪物,难怪,难怪。” 他就说呢,奚陵方才同他斗了那么久,又受了那么多伤,按理来说早就该被他的魔力侵蚀转化了,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害得他还要分一点本命神魂出来,对“傅轩轶” 这具身体的控制力都下降了。 其实下降一点倒是没什么,但若是遇到意志强烈又神魂强大的,可能会出现死后神魂不灭,抢夺身体的情况。 这个叫傅轩轶的小东西神魂就相当了得,当初费了他好一番功夫才弄死,幸好年纪尚轻,不然假以时日,恐怕他都对付不了。 这样想着,他眼角弯弯,笑了起来,为自己毁掉一个天才感到无比欢快。 然而就在这时,脑中骤然一阵剧痛,“傅轩轶” 痛苦地捂住了头。 这种剧痛不是来自于身体上的,而是来自于正栖息在傅轩轶灵台之中的,他的神魂。 魇蛟直觉不对,挣扎着想要脱离这具身体,但有一股力量强行摁住了他,他动弹不得。 片刻后再睁眼,傅轩轶的眼神已经变了。 他低头,看了看伤痕累累的小师弟。 他开不了口,修为不济魂力有限,短暂性地控制身体就已然是他的极限,就这还要多亏当年太调皮吓着了小师弟,被大师兄强行抓去练了一个月的魂,这会到了关键时刻才能勉强发挥点效用。 傅轩轶轻轻摸了摸奚陵的头。 被摸头的时候,奚陵正在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有那么一瞬,他是有些庆幸的。 死了也好。 死了,就不用面对自己罪孽深重的现实了。 但是预想中的死亡迟迟没有到来。 他感觉到有人摸了摸他的头顶,奚陵有些懵,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随后,一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有剑鸣声响起,悠扬清雅,如皓月当空,飘逸却又凌厉。 ……发生什么了? 茫然之际,眼前的手无力滑落,他愣愣地看着,看见小师兄的本命长剑,插在了他自己的胸口里。 周围的魔尸随着操控它们的神魂的重创齐齐倒了下去,一瞬间,四周可怕的安静。 一天两天,日月轮转。 脚边的枯树都被风吹得换了许多姿势,孤身一人坐在无数尸体中间的奚陵却始终一动不动,紧紧抱着傅轩轶的尸体。 直到仙盟的人找了过来。 后来的某一天,奚陵自噩梦惊醒,被不放心守在床边的某个人抱在怀里。 “我会遭报应吗?” 他喃喃着,脑中反复回响起之前那个死在他手下的修士的声音。 “不会。” 抱住他的人斩钉截铁,重复着他曾说过无数次的话语。 “这不是你的错。”! 第二十一章 可他还是遭报应了。 脑袋越来越痛,奚陵全身都变得紧绷。 又来了。 那种……控制不住的感觉。 回溯的画面最终定格在傅轩轶的尸体,和奚陵满是泪痕的、呆滞的脸上。 魇蛟还沉浸于那段将奚陵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往事里,甚至因为飘在天上又瞎了眼,半点没注意到脚下的震动。 在它看来,奚陵早就是强弩之末。不仅是因为对方连它一个残魂都封印不住,还因为它听说过一点之后发生的事情。 想到这里,魇蛟心情通畅。 奚陵现在一定过得很苦吧? 但这还不够!就算只剩半条命,它也要将这人逼出来,狠狠撕碎!折磨! “孟和玉”的脸上满是怨恨。 当年奚陵出事以后,那将它日夜折磨了整整二十年的阵法才终于无力支撑,有了明显松动的痕迹。 这让魇蛟欣喜若狂,铆足了劲想要逃出去,却不曾想,仙盟隔天就紧急派了几l个阵修过来,重新加固了奚陵当初的封印。 这些人魇蛟是瞧不上的,实力卑微,修为低下,放到几l十年前,魇蛟连做魔尸都不屑于用他们。 可是它忘了,它已经死了。 加固以后的阵法固然变弱了许多,也做不到从前那般让魇蛟日日承受剥皮抽筋之苦,可即便如此,只剩下残魂的魇蛟依旧冲不破封印的掣肘。 这让它根本无法接受。 奚陵也就罢了,这些没用的人类算什么?! 就凭他们有奚陵的阵法基础,就凭它现在虎落平阳,连这些废物都敢骑到它的头上! 他们凭什么! 它想起了一段让它终生难忘的过去。 “哟,这东西瞪我呢。”那是在加固完阵法的修士走后,上山采雪莲的几l个山野村夫。 奚陵封住他的时候,因为他每天都在哀嚎,没人敢于靠近,现下换了封印,反而爬上了几l个胆大的人类,见到了他动弹不能的尸首。 “这玩意就是害人无数的魔物?呸!” “二柱!你之前不是说要比比谁尿得远吗?来试试!” “你们可真会玩……老子也来!” 粗粝的声音,粗鄙的话语,这一刻,魇蛟对奚陵的怨恨已然达到了极致。 “奚陵!” 魇蛟咆哮着,愤怒的龙吟沉闷回荡在雪山山顶。 这些年里,他忍辱负重,殚精竭虑,在这雪山之上苦熬了一个又一个日夜,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亲手向杀死他的人报仇雪恨。 “喜欢我送给你的礼物吗?” “为了这个记忆溯回,我可是积攒了一百多年的力量。” “那一剑好疼啊,我是说,傅轩轶自己捅自己那一剑。我虽然那时候被压制住了,但还是能同步到傅轩轶的触感。” “来,你出来,我送你去跟师兄团聚,好不 好?” 说到这里, 魇蛟仿佛看到了自己大仇得报的场景, 那张属于孟和玉的脸又一次狰狞地大笑起来。 这可苦了雪山上的几l名弟子,天上有个瞎了眼的疯子,找不到人就嚎叫着使用音波攻击,其内隐约蕴含的魔气震得人头疼。 地上有个大能,战功赫赫令人敬佩,但是……显然也不太正常。 可怜的雪山被他强大的灵力震开了细碎的裂缝,地面晃动得厉害,配合那魇蛟刺耳的狂笑,几l人都有些站立不稳。 震动中,于锦挣扎着试图看向奚陵。 魇蛟这些话,便是他们这些局外人听到了,都恨不能撕碎了这条恶心的魔物,清芜仙尊……能承受得住吗? 忐忑地移动视线,于锦却是一愣。 人呢? 正茫然着,四周忽然安静下来。 非常突兀的,诡异的寂静。 魔气搅动掀起的狂风消失了,一直沉闷回荡着的雷停止了,就连那魇蛟恍若癫狂笑声也是,毫无预兆,戛然而止。 察觉到什么似的,于锦猛然抬头,看见了半空之中,奚陵幽魂般闪现在了“孟和玉”的身后。 “说啊,怎么不说了。” 清寥的声音没有一点情绪,平静到像一潭不会流动的死水。 魇蛟痛苦地捂住脖子,发出漏风般“嚯、嚯”的声音。 奚陵侧过脸看他,从上到下,一点点扫视。 一只白皙的手洞穿了“孟和玉”的喉咙,指尖修长,指节莹润,滚滚鲜血喷涌,顺着他消瘦的手臂,一路淌落到脚底。 终于等来了想见的人,魇蛟却没有欣喜,只有满脸的难以置信。 ……怎么会? 他张嘴,眼带惊疑。没有声带的帮助,纵使魇蛟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挤压出一丝微不可闻的气音:“不、可能……” 他不是应该废了么? 魇蛟想起之前听说过的内容。 身受重伤,灵台尽碎,四肢全无。 那样的伤势,怎么可能治好? 他明明应该修为大损,气息奄奄,神魂涣散。 它以为,奚陵百年渺无音讯,却突然来到雪山,是终于只剩了最后一口气,才特意过来祭奠。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魇蛟的确真相了。 先前使用记忆回溯消耗了大量的力量,现在又受了如此的重伤,魇蛟其实已经无力支撑自己悬浮在半空了。 可奚陵不让它落。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轻而易举地穿过他的喉咙,将他吊在半空,奚陵嘴唇轻启,像呢喃,更像叹息:“你的话好多啊。” 他说着,又轻轻抽出手臂。 一股澎湃的灵力拖住了“孟和玉”的身体,奚陵指尖勾了勾,随后,“孟和玉”开始痛苦地颤抖。 一道半透明的神魂被一点一点,从“孟和玉”的灵台中强行拉扯出来。 神魂是个非常敏感的东西,轻轻一碰都会痛得 人难以承受,强行拉拽的痛苦,恐怕不亚于被人活生生砸碎脑袋。 但奚陵动作不停。 它的神魂很大,同那具庞大的蛟尸一样,一抽出来,近乎占据了雪山上空的一半,奚陵的身影在这神魂面前显得渺小无比,他挑挑眉,似乎不高兴两者间体型的差距。 于是他猛然一抬手,当空一劈,伴随着一声属于魇蛟的,来自神魂的惨叫尖锐响起,方才庞大的龙魂被生生劈成了两节! 奚陵这才满意,在惨叫声中打量起魇蛟的魂体。 随后,他思索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却因为记忆太过空白,眼下神志又不太清晰,许久,才终于回想起了一点,道:“恢复了挺多啊。” 他指的是魇蛟魂体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堪称惨烈的缺口,那是无数次扒皮后留下的。当年奚陵计算过,约莫经过一百年扒皮抽筋之苦,这条魇蛟的魂力就会彻底耗尽,完完全全湮灭于人间。 可惜,没等够一百年,他自己先出了点小意外。 不过没关系。 奚陵细细擦拭着鲜血淋漓的手臂,抬抬手,先割了这魇蛟死到临头还在谩骂的舌头。 效果显著,周围安静多了。 奚陵舒服地喟叹一声,继续撕裂着魇蛟的神魂。 先是两个前爪。 再是两只后爪 然后是扒皮、抽筋、开膛破肚。 这是他曾经在魇蛟身上做过一遍的事情,虽然那时是肉-体,现下是魂体。 不过大差不差,也算熟能生巧。 但到了后面,他又做了件和过往不太相同的举动。 奚陵开始一点一点,撕碎魇蛟的神魂。 察觉到什么似的,魇蛟疯狂地摇头,目光恐惧极了。 他要让它魂飞魄散! 不、不能! 奚陵不是恨它吗?奚陵不是要报复它吗! 那就像以前那样,将它封印起来,日日穿心,夜夜折磨啊! 已经不能说话的魇蛟哆嗦起来。 曾经被封印的时候,它无数次求死,却又求死不能,真的死到临头了,它才知道自己原来那么恐惧。 像是洞穿了它的想法,奚陵嘲讽地扯了下嘴角。 有过一次的惩罚再来一次,就没多少效果了。 况且,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慢慢折磨这条蛟龙了。 厌倦地一挥手,魇蛟突然停止了颤抖,僵在了半空。 奚陵轻轻一捏。 轰——! 巨大的神魂像一朵炸开的烟火,将这一瞬的雪山照得亮如白昼。 随后,尘归尘、土归土。 底下记忆溯回的影像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那段奚陵不堪回首的往事。 奚陵垂下眸,捂住头,像是疲惫不堪,又像是忍受着什么。 “干得好!” 雪山上,几l个弟子 兴奋得都快蹦起来了。 没有什么比手刃恶龙更让他们大快人心的了,小辈们无比崇拜地看着天上,毫不夸张的说,他们甚至想给奚陵跪下。 如果有一天,玄裕宗举办“最崇拜之人”的票选,除了掌门华珩以外,清芜仙尊应当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这还是因为奚陵太多年没有消息的缘故,不然就他那个骇人的战绩,除了氐昴仙尊,估计没有人可以匹敌。 贺永安有些羞赧地理了理衣袍,说来惭愧,他喜欢清芜仙尊很久了,甚至屋子里都还挂满了清芜仙尊曾经划花的石壁。 是的,有人将奚陵划烂的墙拓了下来,美其名曰可以参悟其间刀意。 该说不说,卖得特别好。 忐忑又雀跃地仰着头,弟子们暗自在心中思考,一会仙尊下来,该同他说点什么才好。 奚陵顿了顿。 他像是才注意到那里有人似的,垂着眼看下来,目光隐约有些恍惚。 随后,他居然笑了。 谁能想到,那个凶名在外,赫赫战功的清芜仙尊,笑起来居然是甜的。 漂亮的眼睛轻轻一弯,便似有一泓清水晕在了里面。 但如果那笑容里,没有隐约的疯狂就更好了。 于锦贺永安等都没反应过来,还沉浸在这盛世美颜的笑容里面,唯有一声不吭的齐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脸色骤然一变,大喊:“离他远点!” 话音将将落下,几l人下意识躲闪了一下,下一刻,一股可怕的刀气袭来,他们原来站立的地方瞬间消失,只剩下一片光滑的切口。! 第二十二章 狼狈地闪到一边,飞溅的石块划破了齐玚的脸。 他如临大敌地看着眼前的奚陵,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早在第一次雪山下见到奚陵的时候,他就觉得对方隐约有点眼熟,还特意叫住了对方观察,但不管怎么回想,都记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见的。 后来知道了奚陵的真实身份,他又想,或许他的眼熟是曾经见到过清芜仙尊的画像之类的。 直到刚刚,对上奚陵那近乎疯癫的目光,他才猛然想起,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奚陵。 和经常跟着长老师尊下山伏魔的于锦等人不同,齐玚虽然战力高过他们,但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实战经验,大部分时候都在山林中闭关。 那是约莫四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他还是个少年,有一天练功出了岔,不敢再用灵力,便出了山洞,想要散散心。 修士闭关的位置就没有不偏的,齐玚那一次选的更是偏中之偏,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忽然,隐约听到了一点动静。 齐玚一顿,小心翼翼扒开了草丛。 冰冷的月光照耀下,远处草地鲜红,带着浓郁的腥。 齐玚瞳孔骤缩,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走出了玄裕宗的范畴。 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魔物? 密密麻麻,一眼甚至看不到边。 脚步虚软地想要后退,随后,齐玚便看到了让他终生难忘的一幕。 那大约是一个满身是血的人。 之所以说是大约,是因为这人除了外表像人,行为举止似乎都和“人”这个字搭不上边。 他在地上爬行着,徒手撕扯着眼前的对手,数不清的魔物蜂拥而上,却只会让他越战越勇,伴随着隐隐约约的,血肉撕裂的声音,他两手各抓着一只断掉的魔物胳膊,艳红的唇隐约扯出一摸笑容。 齐玚看呆了,愣愣地杵在原地,忽然,眼前之人目光一转,直勾勾看了过来! 年幼的齐玚直接被吓到瘫坐在了地上。 绝望之际,掌门人华珩突然出现,一言不发地将齐玚拖走。 离开的时候,齐玚没忍住,再次回过了头。 那人又同魔物们厮杀在了一起,目光却始终未动,一顺不顺地盯着这里。眸光深冷,带着阴寒的光,齐玚心头一颤,直觉若情况允许,这人会毫不犹豫地也撕了自己。 当时因为满脸鲜血的原因,齐玚并没有看清那人的面容,但那双可怕的眼睛,直到现在都还深深刻在他的心里。 而现在,这双眼睛同奚陵隐隐重叠了。 只是和记忆中不同的是,这双眼睛现在干净漂亮了很多,眼中疯狂依旧,但又明显内敛了不少。 非要形容的话,现在的疯,至少还在人类的范畴,而以前就像…… 像个没有神志的魔物。 齐玚不敢想了。 一击不中,奚陵再次袭来,毫不留情地对着几人 再次出手,几个弟子已经吓懵了,连滚带爬逃避着奚陵的攻击,边跑边茫然大叫:“什么情况啊这是!” 赵延不明白,“是我们做错什么了吗?” 没做错什么,这恐怕是我们尊敬的仙尊自己的问题。 但清芜仙尊或许是个疯子这话他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不说别人,掌门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于是只能踹了一脚赵延的屁股,骂道:“别嚎了,赶紧跑!” 话音刚落,凌厉的刀风撕碎了齐玚的衣角,他险而又险地躲避开来,一瞬间只来得及庆幸,庆幸奚陵手中现下没有那把传说中的霜殁刀。 想到记忆回溯里那把大到吓人的兵刃,齐玚毫不怀疑一刀下来,能直接将他们几个穿成串劈死在这里。 但就算是徒手用灵力挥出的刀风也足够他们吃一壶的了,于锦狼狈地左支右绌,眼瞅着就要躲不过去,于锦忙不迭地放声大喊:“仙尊!你不认识我了吗!” 他其实只是情急之下的脱口而出,谁料奚陵还真就停住了。 他表情十分冷漠,比之记忆回溯里那个少年时生人勿近的奚陵有过之而无不及,并且随着年岁的增长,奚陵的轮廓比之从前还要凌厉,冷冰冰看人的时候瘆得于锦无意识咽了口唾沫。 但这冰冷在奚陵歪了歪头,眼露思索的时候又忽然降了许多。 于锦一看有戏,赶紧趁热打铁:“对,是我,您之前还有块蜜饯没有给我呢,您还记得么?” 奚陵:“?” 想不起来。 他抬手,捂了下脑袋。 那里此刻混沌一片,刀割一般,让奚陵痛得厉害,思考更是加剧了这样的痛楚,他不想想了,于是手一扬,准备先把这个加剧了他头疼的人剁碎。 于锦吓疯了,好在方才的思索好歹是给了他一点空隙,于锦撒腿就跑,狼狈到脚下打滑,半点没有平素仙人的模样。 忽然,他看到了远处老神在在的白桁。 这人鸡贼得很,趁着奚陵被他们几个吸引了仇恨,立刻悄摸地躲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带,悠闲自在地看着眼前的混乱,脸上隐约的笑容更是气得人想要咣咣扇上几掌。 但是下一刻,那人像是戏看够了,遥遥冲他们招了招手。 于锦目光一凝,看到了对方手里的阵旗。 ——那是之前他们用来对付过魇蛟的,清芜仙尊百年前留下的那面阵旗! 仿佛看到了希望,几个弟子立刻冲了过去,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山石碎裂的巨响,四人方才所站的位置不约而同被轰成了残渣! 奚陵居然还能同时攻击好几个人! 于锦一时都不知道自己是该赞叹对方的实力,还是该哀愁眼下的处境。 “前辈!快想想办法啊前辈!” 当机立断的,于锦直接扑到了白桁的面前。 白桁挑挑眉,非常惊讶的样子:“你叫我什么?” 于锦都要哭了,奚陵方才又没打中,眼瞅着额角一跳 ,脸上浮起了暴躁,他哪里还冷静得了,连声道:“那蛟龙刚刚出现的时候,仙尊就不太对劲了,是前辈你给仙尊画了个封印符,他才突然又安静下来!” 知道那时候要给奚陵画封印,还真的能成功将奚陵封印,要说白桁没点本事,打死于锦都不相信。 可出乎于锦意料的是,白桁竟摊了摊手,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也没有办法啊。” 这个是实话。 那个封印符只是稳定奚陵灵台,遏制记忆恢复的,对施术者的实力并没有多么高的要求,况且现在的他若是能打得过奚陵,当初在县衙撞见时,白桁就不至于躺在地上装受伤了。 曾经的乖乖师弟现在对他这么凶,白桁也是很无奈。 说话间,奚陵的刀气又来了,于锦下意识抬手想挡,却见阵旗突然亮了,将奚陵的攻势挡在了外面。 没有打中目标的风刃被弹到了地面,于锦觉得整个地面都在随之震动,奚陵眨了眨眼,似乎有些茫然。 和于锦几个半吊子修复的阵旗不同,白桁三下两下,就将弟子们之前百思不解的几个关键符文填补了上去,甚至连一些修复错了的位置也都纠正过来,霎时间,之前灰扑扑的阵旗光芒大作,隐约有了几分完好时的光彩。 只是这阵法虽然将奚陵的攻击防住了,却防不住因为震动飞溅的石块,憋屈地缩在阵法里抱头鼠窜,于锦被白桁的回复弄得十分绝望,忍不住给他出起了主意: “像之前一样用封印阵强行封闭灵台,或者干脆点直接将仙尊打晕呢,他看上去身体好像很虚弱,应该……额……” 应该没什么防御。 剩下的话没说完,因为白桁的脸一下子冷了下来。 外头奚陵还在狂轰乱炸,于锦头皮发麻地顶着白桁的目光,突然就有了一种腹背受敌,前后夹击之感。 好在也就是那么一瞬,旋即,白桁又恢复了正常,懒洋洋地靠在山壁,似笑非笑道:“我可舍不得。” 于锦怀疑自己听错了:“啊?” “我是说,我打不晕他。”他抬了抬眸,漫不经心扫了于锦一眼,“要不你试试?” 于锦:“……” 莫名有一种试了就得死的感觉。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于锦有点抓狂,奚陵却不管那么多,几次都没打烂这个破阵似乎让他有些生气,一双薄唇紧紧抿了起来,随后,竟是脚尖轻点,半悬在了空中。 上一个这样忽然飞起来的还是那头魇蛟,飞完就一口气炸掉了自己一百多个魔尸,放出了个惊天动地的记忆溯回,直接逼疯了清芜仙尊。这会见到奚陵也飞,弟子们简直要跪。 而和那喜欢营声造势的魇蛟截然不同的是,奚陵显然是人狠话不多的类型,全程一声不吭,却上来就是杀招,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让敌人死得最彻底。 罡风平地而起,灵力疯狂聚集。 弟子们眼睁睁地看见,一把半透明的,巨大无比的刀在奚陵手中汇聚。 “啊啊啊要死要死要死!”赵延吓哭了,是真的哭了。 他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躲过了成为魔尸,躲过了可怕的蛟龙,最后却竟然没躲过队里那个干干净净单纯无害的漂亮小年轻。 哀声一片之中,白桁让他们给逗乐了,笑道:“慌什么?” 赵延泪眼婆娑,傻乎乎地看他。 他指了指远处。 “那不就来人了么?” 话音落下,远处的群山之间,几道剑光隐约闪现。 赵延哭花了眼看不清楚,但于锦和齐玚却是清清楚楚看见,那是几个御剑而来的修士。 修士的最前方,面容严肃的男人负手而立,分明是他们玄裕宗的掌门——华珩。 华珩脸色很凝重,速度极快地逼近了这边,而随着距离的拉近,他背在身后的手上的东西也逐渐显露出来。 众人一愣。 那是一条……锁链。! 第二十三章 澎湃的剑气撞上了凶煞的刀意,强大的冲击力下,崖顶的几人连连后退,才勉强稳住了身形,十分有眼力地后撤,躲到了离战场最远的角落。 雷霆万钧的一斩在来人的剑下消弭,奚陵侧目看向突然出现的华珩,非但没有因为来了个棘手的对手而有所退缩,眼中竟还染上了带着疯狂的兴奋。 见状,华珩的脸色十分凝重,来不及看几个行礼的小辈一眼,便立即持着剑,悍然冲了上去。 这二人动起手来以后,几个弟子才意识到,奚陵方才朝他们的攻势是有多么的微弱,猫捉老鼠似的,根本没用上多少力气。 而现在,他们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好好的雪山被这二人削得东一缺角西一断节,一道强悍的刀光闪去,没打中华珩,却远远地飞向远处,直接削掉了一座雪山的山尖。 就这,还是建立在奚陵是赤手空拳的基础之上。 “掌门能打得过清芜仙尊吗?”贺永安有些忧心忡忡的。 这倒也不是他多虑,是传闻中的清芜仙尊实在太强。 “放心吧。” 温温柔柔的声音响起,贺永安连忙转头,随后,就看到了一个长得特别漂亮的男人。 是真的特别漂亮,明明身量很高,高得都快赶得上白桁,一张脸却美得像个姑娘,幸好脸型轮廓还有那么一点棱角,兼之声音低沉,才不至于让旁人错认了性别。 “裘翎仙尊!” 弟子们都是一惊,纷纷躬身行礼, “不必多礼。”裘翎摇摇头,继续同他们解释,“若是放在全盛时期,十个华珩都斗不过一个奚陵,不过现在嘛……” 裘翎笑得温柔:“他打不过,也坚持不了多久。” 这人就这样肆无忌惮直呼着堂堂玄裕宗掌门和清芜仙尊的名字,可在场之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唯有白桁看裘翎的眼神有些凉飕飕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贺永安以为他是不认识裘翎,于是小声同他解释:“这位是医仙阁的阁主,圣手医仙,裘翎仙尊。” 说罢,他故意没解释圣手医仙意味着什么,想看看对方震惊的模样,谁料白桁毫无反应,淡淡地“哦”了一声。 “你就哦?”贺永安难以置信,“这可是医修中的魁首,多少人巴结都巴结不来的人物,你——” 他没说完,被于锦踹了一脚。 尽管还不知道白桁具体的实力身份,但大概是先前的一眼给于锦留下阴影了吧,他甚至有种宁愿招惹奚陵都不愿意招惹白桁的感觉。 毕竟奚陵除了发疯以外,大部分时候都还是很好相处,给点吃的啥都好说,但是白桁…… 他也就在奚陵面前的时候算得上温温和和,对待旁人,这人其实非常冷漠,乐意了就跟你半真不假地说上两句,不乐意的时候就是沉静淡漠一张脸,好像就算所有人死在他面前,也只能招来他一个冷眼。 总之,于锦捉摸不透,还是别让贺永安得罪了 。 就像是回应裘翎的话似的, ?_[(, 奚陵就呈现了弱势。 不过这种弱势和几个弟子原本设想的不同,奚陵居然是灵力不够了。 一般而言,修士灵力都蕴于丹田之中,灵力运转,丹田也会随之运转,一边消耗一边生产,细水长流般,轻易不会耗尽。 可奚陵这才打了多久,挥出的灵力就明显稀薄了许多,很快,华珩就抓住了他的弱点。 一个探手,华珩重重将奚陵按在了山头,随后眼疾手快地掏出了准备多时的缚仙链,迅速将奚陵捆了起来。 他动作十分娴熟,像是曾经做了无数次似的,锁链上,一道又一道符文亮起,奚陵立刻挣扎起来,却怎么也挣不脱链条的束缚。 华珩扬声:“裘翎!” 裘翎立刻走了过去。 两人就像配合了多年那般默契,一个摁住人,一个开始施针。尖锐的银针一根一根扎进了奚陵的头部,他疼得冷汗直流,被捆住的身体肉眼可见的颤抖。 有脚步声响起,华珩不解地抬头,看到了突然走近的白桁。 华珩:“这位道友是……” 白桁没回答,目光示意了某个地方:“你压他手了。” 华珩一惊。这才发现缚仙索压住了奚陵受伤的手臂,连忙松开拿住,末了对白桁点了点头,道:“多谢道友提醒,我没注意。” 闻言,白桁笑了,抱起了胸:“那你眼睛长着干嘛使呢?” 这话说得,多少有些不太客气。在弟子们震惊不已、华珩皱眉不悦的目光中,白桁却是蹲了下来,轻轻按住了奚陵的后背。 没过多久,奚陵的疼痛就有了明显的缓解,颤抖的身体也稍稍恢复平静。 见状,华珩的不悦淡了不少,心中忽然就有了一点惭愧。 用灵力缓解疼痛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华珩当然知道,刚开始,他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只是当几十年如一日的,隔三差五来这么一遭,华珩渐渐就忘了这件事情,每次只想着尽快镇压住奚陵,从而忽视了对方的痛苦。 而奚陵也从来一声不吭。 约莫一炷香过后,奚陵的目光渐渐有了点清明。 裘翎停下了施针的手,转而把住了奚陵的脉搏,然后眉头蹙了起来,问他:“你这些天一点药都没吃?” 奚陵睫毛颤了颤,没有吭声。 崩乱的灵台才刚刚修复了一点,他看上去很虚弱,垂着眸,一句话也不想说。 但裘翎要说,不听话的病人于他而言是很麻烦的事情,向来温和的声音也沉了下来,道:“你应该清楚自己的情况。我们当初废了多大的努力才让你正常一点,若是不加以控制,就……” “就什么?” 奚陵突然讥诮地反问。 裘翎当即不说话了。 奚陵现在的状态很微妙。 神志回来了一点,发作时强烈的攻击性却是还在,这让他的脾 气秉性无限逼近于从前正常时候的状态,即使虚弱得眼睛都要抬不起来,身上都还冷冰冰冒着寒气。 “” ?想看谷幽写的《仙尊的遗愿》第二十三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奚陵说着,脑袋又疼了起来,想抓住一旁的石块缓上一缓,却不小心动了那只断掉的手,冷汗又一次冒了出来。 本要教训人却遭到了奚陵的冷唇相讥,裘翎并没有还嘴,反而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脸色霎地白了。见状没有说话,一声不吭地接过来奚陵的胳膊,并不意外地给他治疗起来。 白桁从始至终都很沉默。 他不知道这样的事情这些年曾经发生过多少回,只是看这两人的熟练程度,就知道绝不是一次两次。 输送安抚灵力的手始终不停,可那隐约撑起来的布料,却是泄露了衣袖下的手绷得有多紧。 华珩和裘翎来时还带了几个人,递的递药,搭的搭手,很快,奚陵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处理了大半,剩下的,便只能等回去再慢慢养着了。 而此时此刻,他已经是半昏迷的状态了。 简单打扫了一下战场,又联系了仙盟的人前来处理那魇蛟的尸体,众人便带着奚陵,准备离开雪山。 来时艰难无比的道路,走时风平浪静,没再横生一点波澜。 只是刚刚走到山脚的时候,一动不动的奚陵毫无预兆地挣扎起来,跌跌撞撞挣开了华珩,径直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他身上的伤才刚敷完药,华珩生怕他蹭到,抬手想要抓他回来,隐约明白了什么的白桁却大步上前,干脆利落地将奚陵抱起。 “哪边?”白桁沉声问向奚陵。 他嘴上问着,目光却非常明确地看向了一个方向,就像是知道奚陵要往哪里走似的。 果不其然,下一刻,奚陵就指向了那里。 白桁点点头,抬脚走了过去。 众人不明所以,但也只能跟上,很快,一条小道出现在了眼前。 那是条穿插在两座雪山之间的小路,很长,冰天雪地之间,有种梦幻般的美感,走着走着,道路的两边还出现了很多莹润透亮的冰莲。 初时一朵,随后渐渐变多,大片大片摇曳在风中,漂亮得让人舍不得移眼。 再然后,奚陵的目的地终于呈现在了众人眼前。 ——一块墓碑,外加一柄长剑。 大概是很多年没人擦拭了吧,墓碑沾满了灰尘,看上去陈旧不堪,白桁辨认了一会,才隐约看出上面的字迹。 那是用刀刻出来的几个大字,字迹狂放桀骜,和字主人平时内敛的性格完全不同。 “五师兄傅轩轶之墓”。 奚陵有些踉跄地走了过去,轻轻擦拭起墓碑上的脏污。 没有人打扰他,他擦了很久,直到碑字终于清晰可闻,奚陵才终于收了手,抱住墓碑的侧边,缓缓跪了下来。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便只能沉默垂头,出神地望着墓碑旁的那柄长剑。 忽然,奚陵顿住了。 仿佛被人当头敲了一棍,奚陵愣愣地坐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长剑周边,缓缓凝聚起来的金色光点。 金色光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最终,显出了一个人形。! 第二十四章 那是一个成年男性的身影。 很年轻,宽肩窄腰,身量颇高,残魂模糊的五官轮廓也掩盖不了这人相貌的出色,他脸颊微微鼓起,那是并不明显的、还未褪去的婴儿肥,这使得他看上去十分开朗和善,一看就是很好相处的那种类型。 不知是因为许久未见天日,还是力量有些不济,出现以后,残魂半晌都没有动作,好一会,才有些迷蒙地睁开了眼睛。 一睁眼,就看到了奚陵满脸的呆滞。 那人噗嗤一下就笑开了。 “你这是个什么表情?怎么?不认得我了?” 两颗小小的虎牙随着他的笑容灵动而又调皮地显露出来,众人立刻认出了他的相貌,脸上全都带上了难以置信的惊讶。 “傅前辈?这……这是怎么一回事?”贺永安将他惊诧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是没有人回答。这一刻,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噤了音,默契地选择不打扰眼前的两位师兄弟。 傅轩轶开口以后,奚陵似乎才有了一点实感,可他没有上前,反而有些茫然地后退一步,看着傅轩轶的神色竟是近乎于怯弱。 傅轩轶细细打量着现在的奚陵。 漫长的时光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奚陵的变化更是格外明显。 他高了一点,却瘦了非常多,纤细的手腕皮肤苍白,能轻易看见下方青色的血管。浑身是伤,止血的布带缠了满身,一只手还无力地耷拉着,看上去就像是断了。 日月如梭,红尘如梦,看来时间已在他不知晓的时候,过去了很久很久。 傅轩轶一叹,眉目间有些怅然,道:“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幅样子。” 他有些心疼,又带点责怪,随后则是不满地嘟囔:“大师兄不是把你当眼珠子疼吗?怎么把你照顾成这样,看你这满身都是伤的。” 说着,傅轩轶伸出手,用所剩无几的魂力轻轻将奚陵方才抱墓碑时弄歪了的布条扶正,挡住了他止血布下略显狰狞的伤口。 “不是我说你,你打架的时候这么就从来不知道收敛一点,这也就是我,要是让三师兄见了,不知道要数落你多少遍。” “怎么不说话?师兄训你都不吱声,长大了还是这么不像话。” 奚陵抖了一下。 他真的很想出声。 可是他不知道怎么说。 傅轩轶嘴里的大师兄他不记得了,三师兄的踪迹,他现在也完全不知。 奚陵很着急地想要回应傅轩轶,却又想不起一星半点的信息。越急越想不起,越想就越急,偏偏他如今的思绪还特别的不灵敏,手足无措之间,眼眶蓦地一红,眼瞅着就要落泪。 傅轩轶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得魂都不稳了,连忙探出手想要给他擦拭,淡金色的魂体伴着他的动作轻荡,泛起一阵涟漪:“哎哎?怎么还哭上了,我也没凶你啊。” 他不说还好,一说,奚陵本来悬而未落的眼泪彻底掉了下来,一大颗一大颗, 悄无声息地往下落。 他摇着头, 不知是想表示自己没事, 还是想说傅轩轶没有凶,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忽然上前一步,猛地将傅轩轶抱住。 微小的声音细弱蚊蝇,落在人耳中时却又那样清晰。喉中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直到现在,奚陵才终于第一次出了声,低低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小师兄。” 向来嬉皮笑脸的傅轩轶难得的安静,好一会,才回抱住奚陵,沉声回应:“嗯。” “小师兄。” “在呢。” “小师兄……” 像是要把从前的份额统统弥补回来,奚陵一遍接着一遍,一声接着一声,而傅轩轶也始终耐心地拍着他的肩,声声都回应着奚陵。 不断流淌的泪水穿过了傅轩轶的身体,这是魂体即将散去的标志,但奚陵没有发现,傅轩轶也没有表明。 他轻轻地摸了摸奚陵的头,就像百年前死在奚陵面前时那般,温和、轻柔、带着安抚。 一旁,于锦在同华珩讲述着之前雪山上的情况。华珩没见过傅轩轶,入门的时候,傅轩轶就已经逝去多年,就连当年发生的事,也是后来才在旁人的描述中渐渐拼凑了一个模糊的大概。 于锦讲着讲着,却发现华珩一直都在走神。 他有点懵,犹豫了一下,小心问:“掌门,您怎么了?” 华珩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傅轩轶的身上,许久,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我和他长得像吗?” “啊?” 于锦傻眼了,看了看严肃刻板的华珩,又看了看俊逸开朗的傅轩轶。 这不能说一模一样,简直是完全不同。 思量再三,于锦诚实地摇了摇头。 不像么…… 华珩沉默。 末了,自嘲地摇了摇头。 是啊,明明一点也不像…… 奚陵抱着傅轩轶哭了许久,为了不打扰到他俩,华珩招呼着其余的人,纷纷撤出了这个山洞。 四周更加安静,隐约的啜泣也越发清晰。 少顷,奚陵才终于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缓缓松开了傅轩轶。 他眼睛红红的,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晕得湿润,配上那张不知道瘦了多少的小脸,看一眼就让人止不住的心疼。 傅轩轶拨弄了一下他的睫毛,打趣道:“真难得啊,我还以为只有面对大师兄的时候,你才会露出这样的一面呢。” 奚陵失落地垂下了眼睛,他已经不记得傅轩轶嘴里的大师兄是谁了。 一垂眼,却看见了傅轩轶半消散的手指。 “……小师兄,你怎么了?”他茫茫然地问着,尚且盛着泪水的眼晶莹剔透。 还是被看出来了。 傅轩轶无奈,摊了摊手道:“我只是个残魂嘛。” 残魂,自然是要消散的。 闻言,奚陵似乎愣了一下。 傅轩轶很是担心了一下奚陵会不会再哭一轮, 没想到愣完以后, 奚陵紧紧抿住了嘴,须臾,却是小声地开了口:“我知道了。” 像是早就习惯了离别一般,他很快接受了傅轩轶还是会消散的现实,可那双通红的眸子却分明挂上了难过,那是无可奈何,和对自己无能的痛苦。 “奚陵。” 傅轩轶突然叫了他的名字。 这人在称呼他时从来没个正型,小时候跟着某个人叫他煤球和小孩,大一点了又是狗天才和小师弟轮流交替,印象中,似乎没有一次直呼过奚陵的名字。 下意识站直了身体,奚陵傻傻地看向傅轩轶半透明的魂体。 “你小时候就爱钻牛角尖,后来上了战场,也总是大包大揽,把所有人的安危都堆到自己身上。” “大师兄曾经让我盯着你,但我不懂,也没把这当一回事。” “直到后来,我虽已身死,却侥幸存了一点魂体,一直在旁边看着你。” 说到这里,傅轩轶的脸上带了点心疼。 奚陵杀人,奚陵崩溃,奚陵被魇蛟打得半生不死,奚陵抱着他枯坐了三天三夜…… 甚至还有多年以后,奚陵回来找魇蛟复仇。 其实早就该说这句话了,只是早些年魂力微弱,始终聚不了型,后来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奚陵却不知道为何,多年没有再来。 他看着奚陵,轻轻叹了一声:“魇蛟生性恶毒,又实力强大,就算没有你,我们这些人也不可能逃脱。” “不要把别人的过错扛在自己身上啊,小陵。” 说完这句话以后,奚陵显而易见地怔在了原地。 他久久没有说话,傅轩轶也没催促,静静地看着他,终于,奚陵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刚恢复了一点的眼眶又红了起来,但这次没有落泪,奚陵很快就控制住了,低声道:“我明白的,小师兄。” 傅轩轶笑了,小小的虎牙若隐若现。 心愿已了,他推了推奚陵的肩,动作中带了点催促:“去吧,你的朋友们还在外面等着你。” 一直支撑的魂魄逐渐开始消散,奚陵伸手去碰,却只徒劳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傅轩轶冲他挥了挥手。 “下次来看我的时候,给我带点梅花酥吧。” 满地的冰莲随风轻荡,空无一人的山洞间,奚陵慢慢地缩回了手。 “好。” 说完这句话后,他转过身,缓缓离去。 只是和来时不一样的是,他离开的背影放松了许多,就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压在他身上很久的东西, 但他不知道,就在他前脚刚刚离开,后脚傅轩轶的魂就重新又聚了起来,没好气道:“出来吧。” 话音落下,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白桁抬脚走了出来。 他也不知道在后面躲了多久,出来后随手拍了拍身上的灰,熟络地朝傅轩轶开口:“特意给我留了点魂力?” “对啊。”傅轩轶笑嘻嘻的,“总不能厚此薄彼,只管小师弟,不理大师兄吧?” 他的魂魄已经淡到看不出什么颜色了,却还是笑得开怀,对自己的生死十分看淡。 白桁也笑,笑完,却久久地看着他,沉声道:“这些年,辛苦了。” 傅轩轶无所谓地摆摆手。 他跟奚陵说,自己是侥幸存了一点魂体,可奚陵不懂,深谙魂道的白桁哪能不清楚,从来就没有侥幸一说。 他其实早该转世轮回,魂归尘土,只是每逢消散之际,总觉得该再同小师弟说一句,当年之事,错不在你。 于是一年复一年,一年再一年,残碎的魂体依附在本命法剑之上,艰难地修复着自己,拼拼补补的,才渐渐能够显形。 白桁问:“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小师弟抱着我哭的时候吧。”怪声怪气地啧了两下,傅轩轶摇摇头,“你真该看看你那时候的表情,那心疼的劲……我都不稀罕说你。” 白桁耸耸肩,倒也不意外。傅轩轶现下是个魂体,对于魂与魂之间的感应比之常人灵敏了不知凡几,认出他是早晚的事情。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打趣完以后,傅轩轶又有些疑惑。 白桁笑笑,问他:“我变了很多吗?” 其实也没有。 傅轩轶认真地看着白桁。 五官、身材,乃至神态气质,他看上去和当年的白修亦像了能有八成,但就是那么些许细节上的变动,却让他整个人都截然不同,乍一看根本注意不到两人的关联。 不过,都非常好看就是了。 傅轩轶忽然想到了什么:“你不会是……” 他魂体一阵颤抖,足以可见这个猜测让他有多么惊悚,白桁却是淡定,随意地点了点头:“死了,又转世重来了一遍。” 信息量过大,傅轩轶险些惊掉了下巴。 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冷漠坚毅的小师弟浑身是伤,一看就不正常的病弱,性格也好像变了许多。从来游刃有余的大师兄更是离谱,直接换了个壳。 可白桁明显是记得过去的,人怎么可能带着记忆转生? 对此,白桁只是笑了笑,淡淡道:“凡事都要付出代价。”! 第二十五章 傅轩轶不问了。 他不得不承认,刚刚听到白桁转世重生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是有那么一瞬间想过,自己是不是也能如此。 但听到白桁的话,傅轩轶立刻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违背天道的事,他知道这代价自己一定给不起。 早些年,师父就曾说过,六位弟子之中,其实就数整天调皮捣蛋的傅轩轶最为通透。 ——一开始这个人选还是白修亦,只是在后来,在对方自己给自己从外面抱回来一个小师弟以后,师父就不那么说了。 一旦涉及到奚陵,白修亦就总有些执拗和蛮不讲理。 看来自己还是没那个苟活的运气。 傅轩轶有些感慨,却并无伤感。他本就是家破人亡以后被救上玄阳门的,自此以后的每一天于他而言都像赚到了一般,能进入这样一个山门,认识这样的一群人,他没什么遗憾。 只是没想到,白桁会突然问他:“想投胎到哪里?” 傅轩轶一愣,猛地看向白桁。 “我还能转世?!” 他死的时候为了重创魇蛟,对自己的魂体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之后又苦撑了那么多年,他原本以为,以他的魂力是没有办法支撑自己转世轮回的。 “你魂又没散,为什么不行?”白桁的表情十分风轻云淡,似乎根本不觉得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有什么困难,随后又笑笑,“当然了,想还有记忆是不可能的。” 这也已经够了。 傅轩轶知道,只要他们家大师兄露出这样的神态,基本就是对所做之事十拿九稳。 濒临绝境却又绝处逢生,没人能不感到兴奋,笑面生死如傅轩轶也是如此。他立刻嬉皮笑脸起来,假模假式地朝着白桁一鞠躬,慷慨激昂道:“多谢大师兄!” 白桁让他逗得噗嗤一乐,眼中也不免染上了怀念之色。 曾经其乐融融的玄阳门啊…… 暗金色的眸光微闪,似有若无地一叹。 到底是回不去了。 他抬手,虚空轻划几下,那是往生符的前置动作。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划到一半,白桁突然停了下来。 傅轩轶有些疑惑,正待询问,却听白桁猝不及防地来了一句: “我喜欢他。” “啊?” 傅轩轶茫然极了,完全不知道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是个什么意思,下意识问道,“谁啊?” 随后,他像是骤然明白了什么一般,惊恐地瞪大了眼。 傅轩轶第一次知道,原来魂体也能破音。 “小师弟?!” 白桁笑眯眯的,看得人拳头梆硬,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傅轩轶脸上的惊恐,才点点头,道:“你死得太早了,没来得及知道,我告诉你一声。” “你……你这……” 颤抖地指着他“你”了半天,最终,傅轩轶放下了手,真诚道:“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 自家师弟都下手! 但神奇的是, ?[(, 傅轩轶居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想象不到奚陵和别人在一起时会是个什么样子,可若是这个人是大师兄,却似乎一点也不突兀。 就好像这二人本应如此。 毕竟面对白修亦的时候,奚陵从来都是不同的。 “那你们在一起了吗?” 谴责完白桁以后,傅轩轶忍不住好奇地问。 闻言,白桁脑中不自觉地闪过了一些画面。 那是个混乱的房间,还有带着哭腔的、压制不住的低喘。 一只修长的手因为承受不住而难耐地抓住他的肩膀,挣扎地想要将他推开,却因为浑身疲软,最终只留下了浅浅的一层薄汗。 白桁猛地收回了思绪。 傅轩轶自是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已然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却不想下一刻白桁的眸子就沉了下去,侧过头,沉默地看向了山洞之外。 见状,傅轩轶心中一跳,莫名有了不祥的预感。 “没来得及。” 许久,白桁沉声开口。 * 回到泠霜县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白桁在路上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事情没有人发现,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众人都各自消化着接二连三的冲击,一回到县里,就先寻了个小院下脚休息。 作为泠霜县的师爷,白桁自然是有自己的屋子的,但他没有去,完全不知见外是何物地同玄裕宗的人凑到了一起。 几人倒也没说什么。天色太晚,外面又太冷,不仅仅白桁,昏迷不醒的飞虎也直接安顿在了这里,多一个人而已,倒也算不上多么麻烦。 成功打入了玄裕宗内部,白桁负手溜达到后院,想去瞅一眼奚陵,却恰好听到了玄裕宗的人正在商量接下来的行程。 稍微有一点麻烦。 原本按众人的计划,此间事了以后便可以立刻返程山门,谁曾想由于奚陵魇蛟以及华珩动手时动静太大,整片雪山群都发生了大面积的雪崩。 不仅如此,还有那么几座倒霉的小雪山,直接让奚陵削去了大半,山石滚落,将原本的山路砸得稀烂。 泠霜县没有受到波及,都还得多亏了离得够远外加华珩来时提前做了准备,通知了留守在县里的几个弟子守好县民不要外出,这才没有伤亡的现象。 只是很不幸的,就这么一个上下山的功夫,他们回去的路,没了。 若是一般情况下,御剑倒也不是不行,可偏偏这片雪原曾经是一片魔域,还是一片高达半步天级的魔域。 ——修真之人都知道,所谓魔域,就是一片可以自发产出魔气,感染周遭生物异变成魔的可怕地带。 以前魔气刚刚降临的时候,人们一直以为这魔气是从地下散发出来的,后来才知道,那改变了整片大陆、可怕到让人族濒临灭绝的魔气,居然是来源于一枚枚小小 的晶状体碎片。 人们将这种碎片称之为魔晶。魔晶可能在魔域中的任何地方,地下、山川、湖泊,甚至是魔物的体内。 知道这件事以后,人族对魔晶展开了漫长的研究,无数阵修殚精竭虑,众多老祖日夜研习,最终根据魔晶的特质,布置出了传闻中的伏魔大阵,并由此开始了找到魔晶,清除魔域的计划。 说白了,所谓的检测魔域,其实检测的就是魔晶的踪迹。 此处雪山的魔晶就在那魇蛟的脑袋里面,魇蛟狡诈,又擅长幻术,当年便是利用此道改变了自己魔晶的一些特质,骗过了伏魔大阵,误把此处的级别检测成了黄级,继而导致了一系列悲剧的发生。 奚陵杀死魇蛟之后,便将它的魔晶交给了仙盟,只是魔晶虽已不在,多年来魔气侵染的影响却经久不散,因而后来仙盟规定,凡是上了黄级以上的魔域,不管过去了多久,都绝对禁止御剑飞行。 这一点于锦几人也是知道的,一直只在雪山外围才敢稍微飞上一飞,不然当初也不至于试图去县里采购冰莲花,自己御剑去找说不定到手得更快。 只是没想到,会因此害死了两个铤而走险采摘冰莲的县民,并带出了之后的事。 最终,众人商议后决定,先绕道至中州的永绥城,再从永绥休养一番,改道玄裕。 “我得去南州采点仙草,就不跟你们一起了。” 裘翎抿了口茶,温声对着华珩开口:“放心,奚陵的药我已经提前备好了,该注意的事项这两天也都会交代给你。” 他们这两天暂时还走不了,奚陵的灵台还没完全恢复,需要再施针两日才能回到平时正常的状态。 华珩点点头。他是知道裘翎接下来的行程的,对他提出离开也并不感到意外。 “几位是要去中州?” 一直没出声的白桁迈了出来,笑道,“抱歉,不小心听到了你们的计划,在下也要前往那里,方便的话,不如一起?” 闻言,赵延疑惑问道:“咦?你不是这里的师爷吗?不留在这里?” 白桁摇摇头,道:“我只是挂了个师爷的名罢了,本质是维护泠霜县安危。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总得回去汇报不是?” 他的话完全挑不出破绽,赵延马上信了,道:“你也才上任了不到一年吧,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是不容易。” 他说着,语气还颇有几分同情。 于锦也很同情,同情赵延的脑子。 白桁一看就不简单,怎么可能真的会老老实实在泠霜县当个师爷,这种鬼话大概也就只能骗骗赵延这样的傻子。 他来这里的目的一定不单纯,突然要跟着他们走也是,至于为什么…… 于锦联想到这些天的细节,下意识地看向了一旁的奚陵。 ——奚陵正看着某处出神,对他们的对话似乎并不在意的模样。 完全不知道这几天白桁和奚陵相处方式的华珩倒是并未多想。能人异士他见的多了,每个人都各有各的想法和目的,白桁想要做些什么他不在乎,况且今日对方还帮奚陵缓解了痛苦,只是跟着一起走一段路而已,华珩很快就点头同意。 商议完毕,众人各自回房休息,唯有奚陵迟迟未走,没过多久,整个后院就只剩了奚陵和白桁两个。 雪花又飘起来了,这大约是泠霜县的常态。奚陵坐在院中的石桌前,白桁靠在不远处的假山边,一黑一白,又都外貌顶尖,仿佛书生的画卷成了真,好看到有些不太真实。 但很快,奚陵率先打破了这美好的画面。 他灵台尚且不稳,裘翎给他的药生效也没那么快,于是往日里压制着的情绪此刻不仅没了控制,还放大了数倍。 他抬起头,直直地看着白桁,眼中的排斥非常明显。 “滚!”! 第二十六章 要命。 淡淡的月光挥洒,照亮了院中晶莹的雪花,雪花纷纷扬扬,又落在了奚陵长长的睫毛之上。 他的脸在月光下是冷色的,像陶瓷,有一种半透明的质感。凶狠的表情没有损碍他的俊美,反而别有一番冷酷侠士的风味。 白桁感觉自己真是没救了,居然觉得奚陵这样凶巴巴的样子也很可爱。 但小凶娃真逼急了可不好惹,白桁于是站起身,从善如流地要转身离开。 可是奚陵不止是这个意思。 他紧紧盯着白桁的背影,冷冷道:“别跟着我。” 奚陵是疯了,脑子也没以前好使,但白桁这些天奇奇怪怪的态度,还有说要跟着他们时一直盯着自己的眼神,奚陵还没有傻到察觉不了的程度。 他其实并不在乎有没有被人跟着,但是白桁不行,每当靠近这个人,他的失控总是要比平常多上一点。 而他不喜欢失控的感觉。 白桁离开的动作一顿。 转过身,他似乎有些无奈:“你对别人的态度明明都很好,为什么一到我这里,就总是凶神恶煞的?” 白桁眨眨眼,半真半假地委屈道:“在下好像也没做错什么。” 奚陵不听。 他现在一门心思就是想把这个人赶走,难得清醒一点,现在不撵人,等到药物生效了,他估计两二下就又让对方随随便便忽悠好了。 软的不行来硬的,奚陵蛮不讲理,直接动手,上去就是一道强悍的灵力。 这可真是措手不及,白桁立刻闪避,险而又险地躲开了这道攻击。 一节无辜的树枝被灵力削得粉碎,见状,他叹了口气,难得正色,认真同奚陵交起手来。 老实说,若是雪山上那个奚陵,现在的白桁还真不一定能斗过。 好在有神志的奚陵比没神志的奚陵好对付了许多,至少还知道不能动静太大破坏建筑物,两人在不大的后院中你追我跑,转瞬间交手了无数个会合。 “暴力可解决不了问题啊,小陵。” 仰头再次避开一道凶狠的刀气,白桁一个旋身,一把抓住了奚陵的手腕。 肩膀上的一块布料在方才的交手中被划破一截,露出其下线条分明的大臂,隐约的青筋因为用力的动作若隐若现地凸起,奚陵扫了一眼,第一反应居然是:难怪他在雪山抱着自己时一点也不吃力。 冷哼一声,奚陵狠狠拍掉了白桁的胳膊。 他对自己刚刚的走神有些恼羞成怒,又在恼羞成怒之后更加气愤——从和白桁第一次见面起,他好像就总是产生这种情绪。 更快地袭了上去,奚陵的动作毫不犹豫,一心想要制服这个让他失控的异类,可这人就像个滑不留手的泥鳅,打了半天,除了割烂对方衣服那回,愣是没摸到白桁一下。 奚陵憋屈极了。 从展示出来的灵力来看,白桁明明比他弱了不少,却好像每次都能 提前预知似的,时常奚陵才刚起了一个手,下一刻对方就猜到了他的动作,瞬间躲了过去。 这时,不远处的屋子突然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奚陵一顿,下意识想要躲藏。 ——华珩和裘翎还没走,若是让他们看到了自己没忍住又动了手,难说不会将他抓起来再扎一顿。 他不想被扎,扎一次真的很疼。 但还没等到奚陵开始动作,和他报了差不多想法的白桁就先反应过来,一把捂住了奚陵的嘴,将他推进了一旁堆放的柴火堆。 “吱呀” 一声轻响,房间里的人走了出来。 是贺永安,他鬼鬼祟祟的,不知道是想做些什么东西。 依稀的光亮照入了这个角落,奚陵撑坐在地上,脑袋靠上了柴火,白桁则是半跪着,紧紧捂着他的嘴巴。 两人挨得极近,温热的呼吸打在了奚陵的脸上,他有些不自在地歪了下脑袋,莫名觉得二人现下这个姿势有些熟悉。 贺永安正在左右张望。 奚陵不知道这个人想要做些什么,他有点烦,被捂住的下颌一阵绷紧,那是他即将失去耐心的证明。 一无所知的贺永安完全没意识到危险的临近,还以为没人,悄悄地走到了奚陵方才坐过的石桌面前,从桌上二个茶杯中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奚陵用过的那一个。 然后……兴奋地抱到了怀里。 “……?” 连不耐烦都差点忘记了,奚陵眨眨眼,茫然地看着贺永安奇怪的行为。 白桁也是有些惊讶,挑了挑眉,难得认真打量了一番这位不得了的小辈。 该怎么说呢? 好眼熟的行为。 “吱呀”又是一声响,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贺永安原地欢快了一会,就又捂着茶杯,宝贝似的缩回了屋里。 后院重回寂静,蹲在柴火堆里的二人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下一刻,奚陵率先出手,抬脚就要上踢后撤,却不料白桁早有准备,直接拖过奚陵的脚腕,一把将他拽了回来。 奚陵脸上当即露出痛苦。 ……忘记脚也是缝上的了。 见状,白桁一愣,连忙松开了手,想要挽起他的裤脚查看,但奚陵怎么可能配合,一失去束缚以后抬脚就踹,白桁迅速侧头也没躲过,再转回来时脸上已经隐约红了一块,还有一点灰扑扑的痕迹。 白桁气笑了。 除了之前高热那回,他还从来没对奚陵露出过冷脸,而那次奚陵烧得迷迷糊糊的,其实也没怎么看真切。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白桁冷下来的时候,居然这么……有压迫感。 棱角分明的脸居高临下地垂视,白桁目光沉冷,针扎般压了下来,声音中似乎压抑着什么东西:“脚怎么回事?” 这要是换了别人,恐怕早就被他唬得交代了一切,但奚陵是谁,白桁的气势非但没将他压制,反而更冷地看了回去,手中动作更加不留情面: “与你无关!” 噼里啪啦,柴火堆被轰得稀烂,白桁头也不回,反手甩出了一个隔音阵,将所有的动静都隔绝在了这一方小天地。 ——他对力量的掌控显然已经精细到了一种极致,明明修为低微,发动阵法时居然也不需要任何起始的准备。 下一刻,二人又一次斗在了一起。 但和之前不同的是,白桁不再一味地闪避,一直束在背后,连面对魇蛟都从未用过的佩剑第一次出了鞘,雪白剑光中,他竟和奚陵打得有来有回。 “锵——” 半刻钟后,伴随着金属刺穿地面,白桁一把扔掉了自己的武器,趁着奚陵灵力空缺的空档,猛地扑住对方,将他死死按在了地上。 沉闷的肉-体碰撞声响起,奚陵开始不断挣扎,却怎么也挣不开白桁的禁锢。 于锦有句话说对了,奚陵的身体真的很弱。 远程跟人比拼灵力时再强,一旦被近身,这具支离破碎的身体根本不是白桁的对手。 趴在地上,奚陵气红了眼。 “别折腾了,没发现你灵力越来越弱了吗?” 摁住暴躁地动来动去的奚陵,白桁嗓子有点哑,平复了一下气息,才低声问道:“这两天杀的东西不少,实力恢复了很多吧?” 重磅一般的话扔下,身下挣扎的身体立即停了下来。 白桁稍稍满意,一寸寸看过奚陵线条精致的侧脸。 那里累出了一点薄汗,有些许发丝粘在上面,非常好看。 见状,白桁的目光不自觉地深了一点。 他垂眼,继续开口:“你应该能感觉到吧,这样回复的灵力是无法再生的,它们只是短暂性地在你破碎的丹田里停留,再这样挥霍下去,很快就又会耗干净。” “不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或者说——不想知道自己是什么吗?” 稍稍俯下身,沙哑的声音带了点诱哄:“让我跟着你,我帮你查清,怎么样?” 久久没有回应,好一会,奚陵才转头,抿唇看着白桁。 正常人不会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奚陵听出了这话的潜在意思——白桁知道他失忆。 这其实不算个秘密,很多仙盟的核心人员都知道,况且自己这些天表现得也多少有些明显,他停顿了一下,问:“你就知道?” 闷声笑了笑,白桁面不改色撒谎:“我看过一点仙盟的卷宗。” 夜风吹过,他的目光隐约带了些温柔:“而且,说不定我能修复你的丹田呢?” 裘翎都做不到的事情,他居然能做到? 奚陵不相信,但也不在意。 ——这人的消息看来还是滞后了一点,譬如自己都快要死了,丹田修不修复的,有什么必要性? 白桁不知道他的想法,还以为这是默许,见他没有再动手的意思,缓缓松了力,将他从地上拉起。 白桁仔细拍打着奚陵身上的灰尘。 “我已经猜到了。”须臾,奚陵忽然开口道。 最开始杀人压制不住兴奋时,他就有些怀疑。 后来记忆回溯里,看到魇蛟标记不了自己,奚陵就差不多已经确定。 闻言,拍打的手明显停了一下。 “也是,你多聪明。” 倒是也没太意外,一片寂静中,白桁笑着,手掌又换了个位置,转而放到了奚陵的后背。 ——那是个带点疼惜,又带点安慰的抚摸。 奚陵突然很烦。 “爱跟就跟着吧。”说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院子。 抬起的手没了依托,在半空中停滞。 少顷,白桁收回了手,正要回房之际,已然离开的奚陵却突然去而复返。 疑惑抬眼,白桁正要问询,下一瞬,伴着一道凌厉的剑光闪过,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奚陵摸去的自己的佩剑破空而来,直直地袭向了他的下半身。 得亏他躲得快,碎布飘过,只是削断了一截裤腰带。 奚陵面无表情。 “狗东西。” 话毕,院中传来了一道重重的房门关闭音。 月光倾洒,照亮了白桁瞬间通红的脸。 他看了眼迅速消下去的要害,许久,懊恼地捂住了额头。! 第二十七章 清晨的阳光暖暖地照进了院子,泠霜县的冬日难得这么温暖,于锦全身酸软地走出了房间,带着一脸的疲态。 昨日整整一天的亡命奔逃,几乎掏干了他所有的灵力,即使后来恢复了一点,那种亏空的感觉也还是让人无比虚软,以至于今日居然起晚了一点。 于锦有些惭愧,他还是第一次和掌门住在同一个院子,没想到才住了一天,就险些睡到日上三竿。 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于锦连忙冲出了房间,试图尽量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却不想刚一推开房门,竟然和同样晚起的白桁撞了个正着。 他怎么也没起得来? 脑中疑惑一闪而过,于锦下意识先行了个礼:“前辈早。” “嗯。” 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白桁声音低沉,听起来有些偏冷。 他似乎没休息好的样子,眼底有些不明显的青黑,这让他本就不怎么样的脸色更难看了,眉梢眼角都宣示着他此刻心情不太美好。 于锦犹豫了一下,才小心问道:“前辈是昨晚上没睡好吗?” “出去吹了会风。” “吹风?”于锦不解,“莫非是住着不太习惯?” “不是。” 否认了于锦的猜测,白桁随口解释:“就是突然想降降温。” 哈? 在冰天雪地的泠霜县也要降温?这得是有多么热血沸腾? 带着满脑子的疑惑,两人一同进了正房。 一进屋,就看到了坐在桌前吃饭的奚陵。 于锦的心下意识一紧。 雪山上被他追着砍的阴影着实不浅,以至于乍一看到奚陵时,总担心对方会一言不合,上来就是一道刀气。 踌躇再三,于锦愣是没敢走近,好在下一刻,听到脚步声的奚陵抬起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一夜之间,那双漂亮的眼睛失去了很多昨日的情绪。冰冷、狂躁、嗜杀和戾气尽数消失,只有一片澄净,和有些迟钝的好奇。 看来裘翎仙尊的治疗很有效。 见状,于锦松了口气。 但随后,他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奚陵。 昨日华珩特地找他叮嘱了一番,叫他平时看着点师弟师妹,不要同奚陵问东问西,也不要跟他怀念过去。 于锦答应得很好,心里却抑制不住胡思乱想。 掌门和裘翎仙尊谈论清芜仙尊病情的时候,并没有刻意避着他。 从那些只言片语里,于锦大概知道了,他们让奚陵不再发疯的方法,就是直接一刀斩掉奚陵所有的情绪感知。 很管用没错,可于锦总觉得,这种方法治标不治本。 靠压制本能换来的“正常”,真的算得上“正常”吗? 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喜怒哀乐都没了,真的还能称之为人吗? 最重要的是,如果有一天,压制不住了呢? 想象了一 番那样的场景, , 身后的白桁已经越过他,直直走向了奚陵。 尽管早就知道白桁有两幅面孔,但这一刻,于锦还是让对方那迅速变脸的功夫震撼了一下。 这人明明方才还心情不佳对他爱答不理的,这会一见到奚陵,立刻就收起了冷脸,十分自觉地坐到了对方的旁边,端起盘自然而然地帮奚陵夹起了菜。 而刚刚还迟钝懵懂,让于锦各种唏嘘的奚陵居然也灵动起来,嫌弃地撇了撇嘴,起身换了个位置。 见状,白桁一顿,难得没继续黏过去。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于锦的错觉,他好像在这人的脸上看到了淡淡的心虚。 “于仙长。” 猝不及防的,于锦突然就被白桁给点了名。 还以为自己暗中揣测被发现了,他一个激灵,连忙站直了身体。 却见白桁笑意盈盈,温和得让于锦有些发虚:“有什么想吃的吗?” 额…… 他试探性地指了一个糕点。 “哦,那个小陵喜欢。” 动作一顿,于锦又移向了旁边。 “那个小陵爱吃。” ……那你问我干嘛!? 片刻后,于锦捧着一大包难吃的烧饼,连带着还在休息的几个师弟的分量,一头雾水地回去了房间。 他看了眼只剩下奚陵和白桁两人的正房,敢怒不敢言地悄悄呸了一下。 吃饱喝足,下午的时候,昏迷已久的飞虎终于醒了过来。 他只是个凡人,先是眼睁睁见证了兄长和朋友的死亡,随后又遭受了魇蛟魔气的冲击,能只晕上一天一夜,其实已经算得上体质优良。 醒来以后,他就一直发着呆,不说话,叫他也没有反应,只在华珩带人动身前往县衙之时,才默默站起身,跟了上来。 事情虽然已经结束,但有的账,却还没有算完。 推开县衙的门,徐县令已在里面等候多时。 他好像在短短两天的时间里突然老了一点,依稀的一点银色掺杂进了黑发,不过脸还是慈眉善目的,带着老好人的温和。 一听到声音,县令先往人群中看,很快,就看到了站在侧方的飞虎。 见状,他似乎松了口气,又扫视了一遍,却没能找到另外几个衙役的身影。 再开口时,县令的声音有些变了:“他们呢?” 飞虎没有说话,华珩替他回答了:“死在雪山上了。” 闻言,胖胖的身体先是顿了一下,然后才失神地坐进了椅子里,少顷,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华珩淡淡道:“你若当真在意他们的生死,就不会解开魇蛟的封印,害死自己的县民了。” 魇蛟的封印不会无缘无故破开,真的破开了,也不会这么多年没被定期检查的仙盟发现。 在泠霜县里,有这个本事解开封印,还有这个能力解开后不让仙盟察觉的,除 了曾经负责镇守雪山, 看管魇蛟封印的徐县令, 华珩想不到别人。 “害死自己的县民?”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徐县令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慈祥地笑了,“你以为我想害死我的县民?” 他目光一转,落到了玄裕宗的几个弟子身上,用一种很和气的声音冷淡道:“我要害的,只有你们这些仙盟的走狗而已。” 他只是没有想到,会有县民为了赚钱偷偷进了那座雪山,更没有想到,玄裕宗的人会管这桩闲事,放弃了任务不做,也要留下来处理突然的命案。 而最没有想到的就是,那几个小伙子会为了替他分忧,偷偷跑去给修士们带路。 “我为仙盟征战了一百年,一百年啊……”没有为自己辩解,县令摸了摸自己失去修为后开始衰老发福的身体,莫名感慨了一句,半晌,颓然一叹:“我都快不记得自己曾经是什么样子了。” “抓我走吧。”他站起来,看起来非常平静,“成王败寇,你们仙盟的人,不是最喜欢说这个?” 华珩身后有两个穿着藏蓝色劲装的人走了出来,拿着早已备好的绳索。他们是仙盟的执法修士,昨夜接到华珩的传讯就赶了过来。 捆绑的声音窸窸窣窣,所有人都静悄悄看着眼前的一幕。 “为什么要这样做?”忽然,飞虎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目光死灰般黯淡,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还有安叔,李大娘他们几个……他们都跟你无冤无仇。” ——飞虎说的这几人,是他们在雪山时遇到的那些魔尸。 闻言,县令的目光复杂极了。 “抱歉。”县令满含歉意,叹息着说道。 非要追溯的话,大概要追溯到三十年前。 那天,魔物突然入侵雪山。 那时的他还没有当上县令,是负责镇守此处的修士,尽管对于这个差事他并不乐意,但在其位谋其职,为了身后成千上万的普通人,他死守防御,打了三天三夜。 期间,徐县令曾发了无数的传讯符求助,却直到身受重伤修为尽失,仙盟才不紧不慢,姗姗来迟。 仙盟是故意的,徐县令知道。 早在百年前将明明战功累累的自己发配到泠霜县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偏远地带,就是故意为之。 但他没有办法,他不遵守,可能连命都没有。 失去修为,县令一度痛苦不堪,大概是他表现得太明显了吧,一直受他看守的魇蛟告诉他,它可以恢复他的修为,只要自己帮它解开封印。 一开始,县令也是犹豫了很久。 第一次松动,是在发现了自己开始衰老以后。 他开始悄悄骗一些将死之人往雪山里去。 那些人有的是真的被他骗了,有的其实没有,县令知道,他们是想报答他的帮助。 而即使是这个时候,他也并没有解开魇蛟的封印,只是给它搞点魔尸,让它魂力稳固,而对方也信守承诺,让他勉强能运 动一些稀薄的灵力, 布置点曾经挥挥手就能布上一片的简单法阵。 第二次松动, 便是前几日,于锦几人进入县城。 凭什么呢?他为仙盟征战百年,落得个下场凄惨,这些一事无成的后生却能潇洒自在,甚至还能有闲心采花。 恶念一旦升起,就再也无力挽回。 “一派胡言!” 绑住他的一个仙盟修士冷声开口:“且不说仙盟向来奖罚分明,从来不苛待参与过伏魔的英雄,魔物入侵平民村落,仙盟怎么可能明明收到传讯见死不救!” 但是话音刚落,旁边的同伴突然踩了他一下,叫他别说了。 修士不解,愤怒地瞪了同伴一眼,却听那人压低了音量,蚊蝇般用气音骂道:“闭嘴,他以前是个半魔!” 闻言,修士先是一愣,脸色青白红黑变幻一通,最后像个锯了嘴的葫芦,半晌一声不吭。 因为声音极小,这话除了他俩和徐县令没人听见,其余人都有些茫然地看着三人。 随后,县令忽然笑了。 他笑了很久,笑容很大。一开始是无声的,带着嘶哑,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嘲弄、疯狂、歇斯底里。 “是啊,为什么呢?” “你们抹消了我的一切功劳和战绩,将我发配到这里,又放任魔物让我修为全失,为什么呢?” “是怕我们这些人活着,你们掌控不了,是不是?” “英雄?哈。” “我征战百年!”他突然一声暴喝,这一刻,这个慈眉善目,身材走样的中年人铿锵有力,气势如虹。 “到头来,居然连我的名字……都没人记得。” 大堂一片安静,墙壁上,“明镜高悬”四个大字高高挂起,像是一种无声的讽刺。 玄裕宗的人没有听到那声半魔,不明所以,面面相觑,仙盟的两个修士则呐呐地一声不吭,不敢再多言一句。 “我记得你。” 一片安静中,谁也没有想到,居然是一直沉默着的奚陵低声开口。 他看着徐县令,纯黑的眼睛中隐约带了些怜悯。 他也是刚刚反反复复盯着徐县令的脸,才依稀地回忆起来。 只是记忆中的对方并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徐弘业,对吗?” 隐约间,眼前这个胖胖的县令大人和一个清瘦内向,同女修说话会因为害羞而微微脸红的年轻男子重叠在了一起。 多少年没有听过的名字。 喉头哑然一哽,徐弘业愣愣看着奚陵,蓦地,毫无征兆地落下了眼泪。 “您终于想起我了……” 哽咽着开口,县令忽然推开了两个仙盟修士,直直冲出,扑腾跪到了奚陵面前。 奚陵目光一顿,到底是没有躲开,受了对方的一拜。 当年仙盟为了培养默契,曾把修士分了数个小队,由仙君以上级别的修士率领。 奚陵略有不同,他太强了,除了刚踏入战场的前十年,之后的时间里,仙君也都归他管。 如果残碎的记忆没有骗他,徐弘业,应当是他手下的人。 “我害人无数,仙尊。” 徐弘业泪流满面,重重磕下了脑袋:“我给您丢脸了。”! 第二十八章 压抑的哭声之中,徐弘业没来得及等到奚陵的回答。 两个仙盟修士紧张地抓过了他的肩,不由分说地带走了他。 徐弘业没有挣扎,他似乎已经彻底放弃了自己,因而也完全不在乎未来可能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奚陵站在县衙门口的街道,久久看着徐弘业的背影。 回到泠霜县以后,他就换掉了那身属于孟和玉的弟子服饰,重新穿上了一身雪白的长衣,这是华珩带给他的,跟他前两日随便套上的棉衣不同,精致华贵,丝绒飘逸,往树枝下一站,就仿佛天上的谪仙下了凡,引来不少路人频频回看。 “在想什么?师兄。”华珩走到了他的旁边,略带了点紧张地看着他。 奚陵知道,他是怕自己又回想起什么,会禁不住刺激再次失控。 但他其实也没那么容易发疯,一些简单的事情就算记起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更何况—— “你知道的,我吃了药,大部分情况下,没想法。”奚陵摇了摇头,淡淡道。 华珩垂下头,愧疚地闭了眼:“抱歉,裘翎已经在想办法改进药物了,说不定……” 说不定可以在不影响正常情绪的情况下也能保证灵台的稳定。 但这话他自己都骗不了自己,更遑论拿出来承诺奚陵。 昨日于锦的眼神他其实看懂了,他又何尝不知道这种方法治标不治本? 可他们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甚至于奚陵后来能够苏醒,都是华珩和裘翎至今没想明白的奇迹。 手中的玉坠被无意识拨来拨去,奚陵看了一眼隐约透了点惶恐的华珩。 从他两年前刚醒开始,他这个师弟对他的态度就有些过于温顺,甚至是卑微。 一宗之主,何至于此? 奚陵其实一直没好奇过自己的过去。 因为他知道,就算想起来了,他也改变不了。 但是现在,他真的有点想知道了。 四肢断了、灵台碎了、丹田烂了。 他怕不是个碎碎冰转世了。 没再和华珩多言,奚陵一回去小院,就悄悄摸进了厨房。 但他没想到,里面竟然已经有人了。 厨房里,白桁挽着袖子,正苦大仇深地跟着一把杂草较劲。 奚陵怀疑那草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证据是白桁满手黑乎乎的污泥,大概是没想到奚陵会突然进来,他手一抖,一不小心就扯断了半截。 “你怎么来了?”白桁无奈地撇掉手里那根断草,百忙中看了看奚陵,又转头继续手里的事情。 奚陵走过去,看见了桌上已经备好的材料。 冰莲,水,几颗不知道哪里来的枸杞,一小罐白糖。 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一种猜测,果不其然,下一刻,白桁道:“听说这是这里的特色,叫冰莲甘草汤,我来了快一年一直也没尝过,临走前想试 上一试。” “” 谷幽提醒您《仙尊的遗愿》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闻言,奚陵拉了个小板凳,自觉地坐了下来。 坐下来之前,他还有些怀疑地问道:“你会做吗?” “当然。”白桁自信一笑,道,“我请教了县衙的掌厨,绝对没问题。” 奚陵信了,然后就看见白桁先是烧干了水,然后又煮烂了花,一通折腾以后,奚陵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你好笨。” 白桁:“……” “要不你来?” 奚陵听不见了,抱着板凳跑到了另一边偷吃糕点,任凭白桁如何喊他他也鼓着嘴死不出声。 “赖皮。”白桁无奈地抹了把汗,继续折腾去了。 最后出锅的时候,只勉强装了两个小碗。 好在过程虽然曲折,东西的卖相却是不错,奚陵接过,浅浅抿了一口。 很甜,冰莲的清香回荡在齿尖,白桁那个稀烂的厨艺,竟也能做出沁人心脾的感觉。 原来是这样的味道…… 端着碗,奚陵愣愣地出神。 他以为自己又会难过——这是连药物都压制不住的,可是奚陵惊讶地发现,没有。 他似乎是真的放下了。 在傅轩轶的那段开解以后。 奚陵扁扁嘴,忽然仰头一口闷完了整碗。 “等等,烫!嘶——”想拦没拦住,白桁叹道,“这么急做什么?” 奚陵放下碗,白皙的小脸被汤的热度熏得通红。 男人一直盯着他看,忽然凑上前,问道:“我听说你有好几个师兄师姐,是吧?” “嗯?” 闻言,奚陵应了一声,却又立刻警惕地盯着他。 “我问你啊,你的师兄师姐里,有没有哪一个,是你特别喜欢的?” 压低了声音,白桁语调很轻,带了点循循善诱的意思。 “唔……”这个问题是奚陵没有想到的,他抓着糕点,认真地想了一下。 可是记忆里目前还只出现过三师兄四师姐和五师兄,剩下的,他是真的没有一点印象。 奚陵纠结了一会,最终将碎碎念的三师兄和叭叭叭的五师兄通通排除,犹豫道:“四师姐吧?” “……还有吗?” 奚陵又思索片刻,旋即,坚定地摇了摇头。 哈。 说变脸就变脸,下一刻,奚陵手上的糕点不见了,白桁就着汤给他通通吃光,道:“晚上少吃甜的,睡觉去。” 奚陵垂头,看了看手,又看了看光秃秃的盘子,茫然了好一会。 他有点气,可是糕点是白桁准备的,对方说的也好像挺有道理,憋屈地站了一会,愣是找不到话来反驳,最终,奚陵气鼓鼓地躺到了床上。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聊天的缘故,进入梦乡以后,他竟然还真就梦到了一点过去。 不过这个过去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他低 头, , 推测现在的自己应当只有六七岁。 有微风吹过,身上密密麻麻传来细痛,小奚陵好像浑身都是伤,但他已经习惯了,并不在意,抹了把汗就继续往前。 这是个茂盛的丛林,小小的身体穿梭其中,时不时被尖锐的枝叶划出一点血水,他跑得很快,一边跑,一边不住地打量着四周,急促的喘息一声接着一声,可他不敢停,他知道,只要自己停下来,就会被那些人再次抓回去。 尽管长大以后的奚陵白嫩得像是能掐出水来,但其实,小时候的他并不是这样。 他很黑,黑黢黢的,往暗处一放,几乎连人影子都找不到。 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吧,树枝上,不知看了多久的年轻男人扔了个果子砸他,混不吝吹了个口哨:“哟,小黑娃。” 小黑娃被吓了一跳,反应迅捷地躲开,却看也没看男人一眼,脚下速度更快,磨破了的布鞋之间俨然已经渗出了鲜血。 没有得到回应,男人从树上跳了下来,三两下就追上了奚陵。 这人狗得很,仗着自己人高马大,追上了他还不够,还贱嗖嗖在他前头晃了两圈,随后,才开口道:“跑得这么快,是有人在后面追你?” “咦?怎么不说话?莫非是个小哑巴?” 奚陵还是不吭声,此刻的他除了跑,好像没有任何别的目标。 但大抵还是受到男人影响了吧,脚腕忽然一痛,奚陵狼狈地扑摔了出去。 一只鞋子直接甩飞,小小的身体摔得七荤八素,挣扎着想要再爬起身时,一只大手轻松地将他提起。 “你可真脏啊。” 那人似乎很嫌弃,但嘴上说着,手却脱掉了他小小的鞋袜,抹了点冰丝丝的东西上去。 奚陵疼得闷哼了一声,但很快,他又将声音压了回去,任凭男人如何折腾,再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忍耐间,一只手塞进了奚陵的嘴里,泄出了他强压着的痛吟。 “才多大点,疼都不知道喊。” 好奇怪的味道…… 满是脏汗的小脸茫然地停滞了,琉璃般的眼睛瞪得很大。 直到一年多以后,他才知道,那是白桃蜜饯的味道。 那是奚陵这辈子,吃到的第一口甜。 “你家人呢?从哪里来的?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还没来得及从味蕾的冲击中回神,奚陵听到眼前的人说了这样一句。 下一刻,男人痛呼一声,被奚陵狠狠地一口咬了上去,他一把推开了这个人,强大的力量让对方撞断了身后的树木,奚陵没有回头,慌不择路跑走。 周围的景色后退得很快,口中的蜜饯须臾就消失不见,但那个味道却好像一直留存了下来。 再然后,抓他的人跟了上来,他们很凶,拎着他就走,奚陵衣服被扯破了,眷念地回头,看了眼他再次消失的自由。 没有想到的是,两个月过去,奚陵再一次看到 了那个男人。 那天看守他的人给他换上了一身干干净净的新衣服,叮嘱他乖乖训练,然后就出了门,迎接一个“大人物”。 奚陵悄悄跑到了窗户前,看到了那天给他喂果脯的奇怪男人。 他正和看守修士交谈着什么,奚陵听不太清,只依稀听到了一句似笑非笑的反问。 “你确定?” 看守修士似乎有些尴尬地笑了,那人又道:“人渣。” 修士一懵,小心翼翼问:“您说什么?” “我说,你们都是人渣。” 他笑吟吟的,低沉的声音却带了点寒意,伸手一下下叩在看守修士的额头,看上去明明很轻,却留下了一个个通红的指印,以及修士痛苦的嘶鸣。 “别让我抓到你们的把柄。” 随后,他看到了在窗角偷看的奚陵。 “是煤球啊。” 这人又给他换了个称呼,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身上,随后无奈一笑,道:“忘了带了,下次来的时候给你。” 小小的奚陵隐约猜到了一点,闻言失落地低下了头,重新缩回了屋里。 他完全没相信对方的话。 以前也有过无意间到来这里发现不对的人悄悄跟他说,会想办法放他们离开。 但直到最后,那些人一个也没有再来。 但奚陵没想到,一年以后,那个人又来了。 尚且年幼的奚陵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突然有一天,他们的生活环境突然变好了非常多。 曾经的打骂消失了,休息时间也翻了几番,大家都很开心,唯独奚陵还是贼心不死,依旧想要逃走。 很幸运的,他又成功了一次。 不过这次还没来得及跑到后山丛林,一个高大的身影就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就知道你不会放弃。” 男人声音吊儿郎当的,俯下身,笑眯眯问奚陵。 “想跟我走吗?” 心脏扑通扑通跳起,奚陵忽然紧张起来,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曾经关他的牢笼。 “放心,他们发现不了,就算发现了,也拿我没办法。” 这人自信极了,伸出手,放在奚陵的面前。 “叫我一声师兄,你叫了,我就让我们家那小老头收你为徒。” 刺目的阳光落了下来,奚陵愣愣地抬头,却只看到了一个刀削般凌厉好看的下颌。 他这才惊觉,在这场梦境里面,男人原来一直都没有脸。 “……师兄。” 许久,清脆的童音响起,一只小小的手放入了男人的手心。! 第二十九章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男人非常满意,拿出准备多时的牛皮纸袋,塞进了奚陵手心。 奚陵打开一看,是满满当当的小零嘴。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装了一点。” 他牵起了奚陵的手,说是要带他去见见师门的师兄师姐。 但是去之前,这人先给他重新梳妆打扮了一遍。 奚陵乖乖的任由对方对他上下其手,换完以后却一直盯着身上的衣物,小脸绷得紧紧的,什么也不说。 “怎么这个表情?不喜欢?” 一边脸被人揪起,随后似乎是发现手感软弹挺好玩的,男人又揪起另外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折腾。 捡来的小孩异常乖巧,半点没有挣扎,两只小小的手抱住男人的胳膊,脆生生问他:“为什么要给我穿白色?” 他抬头,看着一身黑衣的年轻男人,道:“我喜欢你的衣服。” “那可不行。”那人漫不经心地笑了,“你这么黑,要是再穿件黑的,晚上我就找不到你了。” 小孩扁扁嘴,看样子是对这个解释不太满意。 “好吧。”男人从善如流地换了说法,“其实是因为我姓白,你穿白衣的话,大家就都知道你是我师弟了。”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忽悠人的,一个衣服而已,哪里能看出这么多东西,小奚陵却信了,睁着大大的眼睛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一笑,似乎说了点什么。 但是,奚陵没听清。 一股无形的力量挡住了他的声音。 一只手按了按他的脑袋,男人又说了什么东西,奚陵有些慌,焦急地想要够他的手指。 可他也没有够到。脸颊上传来被拍打的感觉,奚陵被迫挣出了梦境。 一睁眼,就看到了白桁深邃好看的眉眼。 “怎么睡个觉还哭了?” 天已经大亮,奚陵看着床边的男人,脸上带着初醒的茫然。 金灿灿的阳光照进了白桁暗金色的瞳孔,像两颗不太真实的琉璃宝珠,奚陵愣愣地看着这张脸,忽然伸手,轻轻摸了摸对方的下巴。 这动作着实是有点出乎意料,白桁眸光一暗,反握住了奚陵的手腕:“怎么了?” 当即回神,奚陵触电般收回了胳膊,摇了摇头。 做梦做魔怔了吧。 他刚刚居然觉得,白桁的下巴和梦中的大师兄有些重合。 奚陵:“你怎么进了我的屋子?” “你是不是忘记今天辰时要出发永绥城了?” 手中骤然一空,白桁缓缓握紧,活动了一下手腕:“现在都巳时了,你一直没出房间,我有点担心,就进来看看。” 没想到一进屋,就见到奚陵闭着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歪着头落泪。 想到这里,他伸出手,轻轻抹掉了奚陵眼角残留的泪珠。 奚陵正发着呆 , ?[(, 白桁眼睛微弯,旋即,又为自己方才的想法失笑。 他居然会害怕被奚陵揍。 再出屋时,外面的人已经聚齐了。 裘翎正在和华珩交代着奚陵的病情,他马上就要和众人分道扬镳,有的事情便得提前叮嘱好。 “药我全都备好了,支撑到玄裕宗应当没什么问题,注意别再刺激到他就行。” 裘翎温温柔柔说着,随后语气一转,面容有些严肃:“但是有一点,这次魇蛟给他的冲击太大,奚陵记忆的封印松动了。” 闻言,华珩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封印松动,便意味着他会开始逐渐恢复从前的记忆。 华珩:“会对他的灵台有很大影响吗?” 裘翎:“不确定。” “其实只要不是太痛苦的记忆,慢慢想起来也不会有什么事情,但若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目前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他叹了口气:“灵台是一个修士灵识与神魂所在,你知道的,这两者不管涉及到哪个,都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得做好最坏的准备。” 裘翎没有明说,但华珩知道,最坏的结果就是奚陵的灵台再次破碎,变成一个神志全无,只剩下本能的野兽。 华珩沉默片刻,才凝重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你也别太担心。”裘翎安慰他道,“真正痛苦的回忆我看奚陵自己也并不愿意想起,只要别出现魇蛟那般情况,应当不会出太大问题。” 说话间,二人看到了并肩走出来的白桁与奚陵,默契地闭上了嘴。 只是在白桁走过的时候,裘翎突然叫住了他。 “这位道友,我是不是见过你?” “哦?” 白桁停了下来,似是有些惊奇:“有吗?什么时候?” “两年半以前,医仙阁门口。” 裘翎的声音并不确定,毕竟他当初也只是粗略地看到了一个背影。 “记错了吧。”白桁的声音不紧不慢,“在下从来没去过那里。” 或许吧。 倒也并没有多想,裘翎点点头,御剑离去。 人员到齐,众人没再耽搁,动身出发。 只是没想到,在出县之时,会遇到一个背着行李的飞虎。 “我听说你们要去永绥城。” 少年声音沉闷,带着长时间滴水未进的干哑:“可以带上我吗?我哥的姐姐在那里,我想去打听一下她的消息。” “我不会拖你们后腿的,只是跟着走一段,行李干粮我都有自己备好。” 说着,好像生怕被拒绝,他苍白着脸拿出一袋烧饼,试图证明自己不会蹭吃蹭喝。 寒风吹颤了他短短两日就瘦了一圈的身躯,飞虎模样憔悴,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人群。 一夜之间,他身上已经找不到曾经活泼开朗的影子,只剩下沉默,和一种不知道是好 是坏的倔强。 见状,白桁几乎是控制不住地想到了奚陵。 当年傅轩轶死后,奚陵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命运好像总是不眷顾他,童年时受尽苦难,好不容易进了玄阳门,有了那么十几年的正常时光,一转眼,就被魇蛟彻底毁掉。 从此以后,少年骄傲不在,有什么东西压住了他年轻的脊梁,以至于白桁每次见他,都觉得他好像要喘不过气。 后来,奚陵成长起来,终于报了往日的仇怨。 可是没有人知道,在杀完魇蛟之后,奚陵并没有任何轻松,反而千里迢迢从雪山跑到了西洲,找到了当时正在伏魔的白修亦,冲过去将他抱住。 “大师兄,我杀掉它了。” 奚陵又哭又笑,滚滚泪水淌进了白修亦的脖颈,他声音沙哑,更多的却是迷茫。 白修亦知道,奚陵还是恨。 恨自己当初的弱小,恨一切无可挽回。 而就仿佛命运的轮转,白桁在飞虎身上,又看到了和奚陵当初一样的执拗。 不同的是,飞虎的仇敌已经死了,他的痛苦无处宣泄,于是就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了寻找安昆那位姐姐身上。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纷纷看向了华珩,华珩则是目光一转,看向了奚陵。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一同登上雪山的于锦几人,其他弟子们都还不知道奚陵的身份,因此华珩并不在人前叫奚陵师兄。 今早奚陵起晚的时候,都还有人悄悄讨论奚陵究竟是什么人,敢让华掌门和裘仙尊两位大能等他睡醒。 奚陵看着飞虎,想了想,却是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之前安昆说,等你成年以后,要带你去检测灵根?” 飞虎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闻言一愣,茫然地点了点头。 “不用测了,你有。”奚陵转过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顿了顿,道,“来玄裕宗吧。” “你……您要收我为徒吗?”飞虎傻乎乎地瞪大了眼,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他对奚陵的观感其实是有些复杂的。 飞虎当然清楚,奚陵没做错什么,但是对方刺向安昆的那一剑着实是给了他不小的冲击,他现在每次见到奚陵,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我不收徒。” 奚陵摇了摇头,淡淡扫了眼身旁的华珩。 这一眼多少是带了点强势在里面的,像是久居上位者习惯性的发号施令,而贵为一宗之主的华珩竟也没觉得不妥,甚至还应了一声:“我明白了。” 他扔给飞虎一枚竹简,道:“等到了玄裕宗以后,拿着这个去找执事弟子,会有人给你安排。但你只能从外门弟子做起,剩下的,都要看你自己的造化。” 说完,华珩招招手,对身后众人道:“出发。” 修士出行,那自然不会是靠双脚的。 飞虎不会御剑,由于锦带着他飞,至于奚陵…… 是 的,奚陵也不会御剑。 一个是因为他没有剑,另一个则是因为他的灵力并不是那种稳定输出的灵力,让他自己御的话,很大可能是奚陵连人带剑变成一个大炮,窜出去轰掉沿途所有的山和景。 弟子们有那个修为载人的都知道奚陵的身份,多少对他有些打怵,而能载他又敢载他的,便只剩下了华珩和白桁。 奚陵在二人之间并没有太多犹豫,就走到了白桁的身后,直接抱住了他的腰。 白桁正伤怀过去呢,没想到奚陵会突然过来,被碰到的身体瞬间紧绷,随后,又觉得哪里不对。 奚陵居然会选他不选华珩? 他多少是有些惊讶的,在他印象里,这两人的关系一直都还挺不错。 奚陵倒是没想那么多,见白桁这个反应,还以为他是对御剑载人这件事有些紧张,于是回想了一番对方这些天表现出来的灵力,默默地又抱得更紧了一些,脑袋不可避免地贴上了白桁的后背。 他可不希望飞到一半,就因为这人的灵力不稳而颠下去。 不过,这人的心跳怎么这么快? 奚陵想要松手,看看白桁的表情,交叠的手掌却被人按住了,不让他动作。 下一刻,二人腾空而起,呼啸间掠至高空。 一路无言,奚陵放弃了探究的想法,在白桁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的腹肌的触感中逐渐困倦,终于,半个时辰以后,白桁肩膀一沉,却是奚陵彻底压了上来,湿润的呼吸一下接着一下,轻轻喷在他的颈间。 白桁侧头,静静凝望着奚陵的睡颜。 其实这样也不错。 虽然忘记了他有些遗憾,但什么都不记得的小陵,似乎也轻松了许多。 因为途中有不少禁飞区的缘故,众人速度并不快,到达永绥城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太晚了进不了城,他们便去了一家客栈,准备明日一早再入城休养。 永绥城属于中州地带,仙盟的管辖城区,也是中州最大的三座城池之一,华珩这样的身份来了这里,少说是要跟当地的仙盟负责人拜访一下的,因此,他们至少会在这里停留个三五日的时间,期间可以在城中随便逛逛,玩乐休息。 弟子们都很开心,奚陵也很开心,永绥城原本也是他的目的地之一,他有两个小遗愿要在这里完成。! 第三十章 永绥城和泠霜县简直是两个极端。 如果说泠霜县的人是一贫如洗,那么永绥城就称得上一句繁荣昌盛,光是城外用于临时下脚的客栈,就足足占了一整条小道。 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不少还拿着罗盘亦或长剑,这别说在一个修士没有的泠霜县,便是玄裕宗脚下,也都是不多见的盛况。 “不愧是仙盟的主城之一啊,光是剑修我刚刚就看到了好几个。”赵延年纪小,出宗门的次数不多,一行人就数他最为活跃,一直看过来看过去。 闻言,贺永安撇了撇嘴,不屑道:“人多有什么用,论实力,他们几l十人也比不上我们玄裕宗一个。” 这倒是真的。 玄裕宗一向贵精不贵多,弟子个个潜心修炼资质出众,师门气氛融洽日常最大的活动就是出门伏魔。 至于仙盟…… 只能说到底是五州的管理者,修士多,世家多,人一多就容易乱,利益关系也就复杂了起来。 而但凡涉及到利益,很多东西就会变了味。 赵延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骄傲道:“那肯定还是我们玄裕宗强一点的。” 谈笑间,众人进了客栈,却没想到就是这么的不凑巧,几l间大客栈都订满了,最后挑来选去,来到了最里面的一家。 其实前面的倒也不是全都没有空房,但要么卫生太差,要么服务一般,华珩全都否了,于是便来了这里。 客栈名叫来福客栈,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但是一进来,奚陵就觉得,这店有些奇特。 刚开始他还有些没想明白是哪里不对,直到听几l个弟子一口一个谢谢大婶,他才终于意识到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 这家客栈的店员,一共分了两个年龄段。 一波是二十左右的年轻人,这个没什么问题,男男女女都有。 还有一波,则是年纪较大的中老年女子。 是的,只有女子。 奚陵从一楼打量到三楼,又从走廊看到后厨,最终确认,这里没有一位中年男子。 虽说五州包容开放,但对于不能修炼的普通人来说,女子出来抛头露面还是不多,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女子,大多都待在家里相夫教子,这客栈竟能找到这么多大婶来当店员,从某种角度上来讲也是一种不可思议。 他数了一下,光是在外头大厅里的,就有足足六位。 很快,其他人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同样十分不解,恰逢年轻的店小二热情地过来倒茶,于锦便拉住对方,问出了众人的疑问。 “您说这个啊!” 小二是个少年,看年龄应当和飞虎相当,性情也和曾经的飞虎有些像,不过机灵多了,白白嫩嫩,笑起来会有一边讨喜的酒窝,闻言煞有其事的一叹,道:“这些大婶们啊,都是些可怜人。” 他年纪不大,做这种表情时显得诙谐又可爱,大概是不忙,他端来了一盘花生,搭 着毛巾同几l人闲聊。 “她们基本上都无家可归,又大多身体不好,干不了什么体力活,我们老板可怜她们,就都招了进来,没事帮客栈端端菜打扫一下卫生,也算是有点事干。” 像是证明他的话一般,小二话音刚落,不远处的一名女子便捂着嘴,一阵痛苦的低咳。 客栈的氛围还是很和谐的,听到这位女子的咳嗽,立即就有几l个年轻的店员跑了过来,关切地接过了她手里的活计,扶着人转移到一旁的空位上歇息。 闻言,几l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坐在角落里的飞虎眼前一亮,急切地探身过来,问道:“你们经常接触无家可归的中年妇女吗?” “啊?”没想到会被询问这个,小二不明所以,挠了挠头,诚实道,“确实接触得不少。” “那你认识一位叫安慧月的人吗?”仿佛看到了希望,飞虎在身上四处摸索,好一会,才摸出了一张表面发黄,皱巴巴的纸张。 这张纸应当上了年限了,其间一角泛着发灰的纸屑,应当是时常被人摩挲。 飞虎小心翼翼展开,露出里面记录着的生辰八字。 “她今年应该三十九岁,眼睛很大,北州人士……哦对,右脚很特殊,长了六根脚趾!” “安慧月……”店小二嘀咕着重复了一句,凑上前细细看了一遍飞虎的纸条。 见状,飞虎以为有戏,紧紧抓住桌角,忐忑地看着店小二。 可惜,片刻后,小二眨了眨眼:“抱歉啊客官,没听说过这个人。” “这样啊……”缓缓将纸条又收了回去,飞虎脸上难掩失落。 “客官要不然去城南的景和大道看看?那边人多,消息也广。”大概是见飞虎确实着急,小二笑了笑,建议道。 “说不定会有惊喜呢?” “多谢,我会去看看的。”扯了扯嘴角,飞虎勉强回应, 有弟子拍了拍飞虎的肩,带着安慰的意思,于锦则颇为好奇的打探:“你们老板是谁啊?” 这间客栈算不上太大,根本用不上这么多人手,这位老板与其说是招工,不如说是打着干活的名号救济。 这多少让人有些敬佩。 “哦,就是正在收账的那位。”小二指了指门口,夸张地晃晃脑袋,“我们老板啊,可是位天大的善人。” 说着,又有人推门而入,少年来不及多说,匆匆留下了一句“客官慢用”,便抓着毛巾,三两步迎了上去。 他跑得很快,奚陵目送着他的离开,随后转过头,看向了对方口中的老板。 出乎意料的,老板居然也是一名女子。 她挽了个简单优雅的发髻,保养得体的脸看不太出实际的年纪,唯有轻轻搭在台面上的,满是褶皱的双手暴露了她并不年轻的事实。 奚陵对比了一下,判断她应当和店里其他的女子差不多的年纪。 “不止。”白桁拿过手帕,擦了把奚陵粘上油渍的嘴巴,在华珩一忍再忍的 冷眼,以及奚陵隐隐带点炸毛的瞪视中自然地缩回了手,不紧不慢道:“她是个修士。” “唔?” 咀嚼的动作一顿,奚陵当即忘记了烦人的白桁擦他嘴的事情,又重新打量了一遍老板。 的确,是有灵力波动的。 很微弱,像是受过伤,但非常平稳,想来修为还不算差,至少比于锦那几l个要强上那么一点。 这倒是奇了怪了。 修士大都讲究远离红尘,日常起居用度也有门派家族亦或仙盟提供,没什么经济上的烦忧,就算忧,那忧的也是同凡人货币无关的灵石。 一个修为不错不差钱的修士,既不闭关修炼也不外出伏魔,反而在凡尘中开起了客栈?恕奚陵见识浅薄,的确是见得不多。 “或许是为了积攒功德?”于锦猜测,“我听说有一种修士修的是人道,讲究因果造化,济世救人,并不避世,反倒还会入世,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开客栈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人道?”一行人中年岁最小的一个小弟子嘟囔,“怎么听上去这么耳熟。” “你忘了?咱们玄阳老祖修的就是人道。”于锦弹了下小弟子的额头,解释道。 是这样吗? 奚陵听着几l人的对话,心里却不太赞同。 人道不是这个样子的。 不过这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他低头,吃着白桁给他切好的烤肉。 碗中突然又递来一小块竹笋,奚陵茫然抬头,看到了一脸严肃的华珩。 “这个味道不错。”说着,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一筷子挤走了正欲给奚陵夹菜的白桁,沉声道,“白道友也多吃点,我看你忙来忙去,自己都没吃上两口。” 老实说,华珩忍这人很久了。 在雪山上的时候,对方就当着他的面抱自己师兄。 当时事发有因又情况突然,华珩勉强忍了没有计较,只是觉得这人的态度有些奇怪。 但后来御剑的时候,白桁又趁着奚陵睡着,盯奚陵的睡颜盯了很久。 那个时候,华珩就隐隐想戳瞎这人的双眼。 进了客栈以后,白桁更嚣张了。 一屁股抢了奚陵旁边的位置不说,还夹菜,擦嘴,说话恶心地压低声音,看旁人和看奚陵完全两个眼神。 华珩虽然不是什么解风情的人但也没瞎,这人就差把“别有用心”四个大字扣在自己的脑门上,气得华珩只想把对方拎出去打。 但偏偏真的追究起来,白桁其实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在雪山上还实实在在帮过奚陵,华珩再气,也不能真拿对方怎么样,便只能暗暗警告,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然后识趣一点,知难而退。 但是白桁不识趣。 “有劳华掌门费心,在下不饿,小陵能吃饱就行。”白桁嘴角一扬,笑着说道。他好像感觉不到华珩压迫十足的眼神,不怕死地又给奚陵弄了块糕点,“小陵这么瘦,得多吃点才行,是吧? ” “嗯。” 吃了药以后完全察觉不出旁人情绪的奚陵点点头,对这句“要多吃”表示了深度的认同。 “啪嗒”一声,华珩手中的筷子碎成了四节,整个餐桌鸦雀无声,所有弟子都低下了头,不敢看掌门人那双结了霜的眼珠。 僵持中,又一道菜上了上来。 这次端菜的是个模样和善,看上去胖胖的大婶,她没有发现桌上的风云涌动,只听见了白桁后面说的那句,还以为华珩不给奚陵饭吃,便下意识看了眼乖巧等菜的奚陵,目光当即就是一变。 “噢哟,后生仔,怎么瘦成这样?” 秀气的脸在袅袅热气间泛着苍白,奚陵眉目憔悴,低头时隐约能看见颈后凸起的骨节。 大概是没见过病气这么明显的年轻人吧,大婶吓了一跳,再看穿衣打扮一看就不俗的华珩就带了点谴责的味道:“这有的人啊,就是丧良心,自己吃得白白胖胖,却不让别人多吃。” 华·白白胖胖·珩:“我没……” “等着,婶送你一道菜,瞧这小脸瘦的,都快赶上婶家里那臭小子了。” 她说着,不由分说地转过身,直直跑回了厨房。 奚陵有些怔愣,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出神间,风风火火的大婶就又跑了回来,端着一盘精致的糕点。 大婶很热情地把盘子往奚陵手里塞。 茫然极了,奚陵张了张嘴,满脸的手足无措。 见状,白桁笑眯眯拍了拍他的肩膀。 “该说什么?” 他说着,不忘瞥了眼黑着脸的华珩。 闻言,奚陵呆呆的,好一会,才接过盘子,小声开口。 “……谢谢。” 换来了大婶带着褶皱的、欣慰的笑容。! 第三十一章 并没有过多停留,大婶给奚陵递完糕点以后,便回了厨房继续忙碌。 静静目视着大婶的离开,奚陵注意到,对方的脚步有些虚浮。 尽管谴责华珩时精气十足,但并不健康的脸色,隐有浮肿的面容,以及回身后遏制不住的咳嗽,都暴露了这位大婶身体其实很差的现实。 不仅仅是她,这里的每个中年妇人,都有着一样的情况。 看来那位小二并没有夸张,这里的妇人们身体真的不太行。 不过……心态倒是都挺好的。 奚陵左右观察了一下,从扫地阿婆,到揽客的大娘,人人脸上都带着和善的笑容,以及一种自心底散发出来的宁静。 想什么来什么似的,奚陵的思绪刚刚消散,一声中气的吆喝便响了起来:“店小二!” 话音落下,却见不远处餐桌上蓦地站起来一位青年,直直望着奚陵这边的位置,厉声道:“凭什么他们给送糕点,老子没有?!” 闻言,众人皆是一顿,纷纷侧头望去。 老实说,刚听到这破铜般的嗓音之时,几人都下意识以为,说话之人会是一位凶神恶煞的大汉。 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是这么……这么…… 艳丽。 当见到青年抬脸的一瞬间,别说几个弟子了,就连奚陵都愣了一下。 男生女相的人,众人不是没见过,其中最为出众的,便是他们刚刚分道扬镳的圣手医仙裘翎仙尊。 但这人的美,却跟裘翎截然相反。 如果说裘翎仙尊是美得端庄秀丽,温文典雅,那这位青年就是美得张扬跋扈,充满了攻击性。 只可惜,美则美矣,长了张嘴。 “咚”地一声,美人一身红衣,一脚踩上桌子,顶着一张明媚动人的脸,操着一口公鸭般的嗓音,目的性极强地抬手指向了奚陵。 “凭什么?” “就凭他长了张小白脸?!” 说着,他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奚陵。 这人显然对自己的容貌极其自信,因而初时看着奚陵时还带点不屑的意思,但看了一会,他脸色渐渐就难看起来。 最终,红衣青年竟是重重一哼:“小白脸!” 说罢,气冲冲扔下一块碎银,拂袖离去。 “就……就走了?” “他确定说的不是他自己?” 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众人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人发了一通莫名其妙的火,皆是一头雾水地面面相觑,唯独无端受了一通斥责的当事人最为淡定,一口一个糕点吃得不亦乐乎,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根本就不知道刚刚被骂的人是自己。 不过吃到一半,他忽然察觉到什么似的抬起头,蹙眉看向红衣青年的背影。 见状,一直关注着他的白桁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 奚陵吸了吸鼻子,犹豫了一下。 “他身上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顿了顿,奚陵又推翻了方才的说法:“不……有两股熟悉的味道。” 但是想不起来。 奚陵有点头疼,但手里拿了糕点,正纠结要不要扔掉的时候,白桁已经靠了过来,轻轻按揉起他的太阳穴。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他低声道,手中轻缓地输送灵力。 很快,那点疼痛就烟消云散,奚陵舒服多了,低头又咬了一口。 说话的功夫,方才的青年已经彻底离去。 奚陵说熟悉那就一定有什么问题,但是白桁仔细回想了一番,确定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莫非是在他死后奚陵认识的吗?可刚才那人见到奚陵时的态度虽然古怪,全然陌生的眼神却不像作假。 奚陵认识他,甚至失忆后都能感觉到熟悉,可对方却不认识奚陵? “若是故人,早晚会再相见,不必挂心。”见奚陵还是有些出神,白桁轻声安慰。 奚陵觉得他说的对。 反正自己无牵无挂,对方再如何,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大不了直接剁了。 瞬间解决了自己的心理负担,奚陵低下头,继续和美食奋战。 老实说,奚陵的饭量着实不小。 其实他吃得不快,细嚼慢咽的,每一口都很认真的品鉴,但却一直不停,经常是放下筷子以后,众人才会猛然惊现,奚陵一个人吃了别人三四个的分量。 可惜他的身体像个无底洞,那么多东西吃下去,依旧虚弱得紧,偶尔露出来一截手腕,细得像是随时能够折断。 一天的赶路消耗了不少灵力,众人陆陆续续吃完,便各自回了屋里休息。 沉沉的夜色压了下来,伴着窗外隐隐的风吟,今天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格外黑,也格外安静。 飞虎半夜梦醒,轻轻推开了房门。 “吱呀——” 年岁有些老旧的房门在一片寂静中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飞虎被吓了一跳,好一会才缓过劲,后怕地拍了拍胸口。 大晚上的,这动静真有点吓人。 他没在意,往茅房的方向走去。 一边走,一边琢磨着接下来几天的计划。 他问过于锦了,他们最多只会在永绥城呆五天,但永绥城这么大,五天时间哪里够用,他得争分夺秒才可以。 第一站,是白天那个小二告诉他的,城南的景和大道。 那么第二站…… 忽然,飞虎脚下碰到了一个什么东西。 天太黑了,什么也瞧不出来,飞虎只以为自己是撞着了墙角,懒得掏火折子,便抬腿换了个方向,想要直接绕过去。 但没想到,他不但没能避开,反倒直接滑倒,重重往前一扑,摔了个七荤八素。 什么东西? 吱呀咧嘴地撑起身,飞虎尿都摔回去了,从兜里掏出了个火折子,想要 看看到底是啥这么大, 往旁边跨了一大步还能将他绊倒。 然而, 还没等他站起来,飞虎猛然发现,自己眼前站了一双人脚。 心头一颤,飞虎差点没一口气喘不上来。 到底是成熟了不少,飞虎没有大呼小叫,想着或许是和他一样半夜起来的客人,缓缓抬头,想看看对方的模样。 但是下一刻,一只冰冷的手重重握住了他的下巴。 来人力气极大,飞虎只觉整张脸都被抓得发麻,下意识伸手,想要扒开这人的手臂,却觉得好像握住了一根石柱,无论如何使劲,都挣不动对方的力气。 上一次他有这种感觉,还是被白桁按在地上揍的时候。 “本来都想放过你了,怎么就这么能找死?” 说话的声音带着少年的清朗,尽管有刻意地压低声线,但是飞虎还是立刻判断出了这人的身份。 是白天的店小二! 飞虎猛然挣扎起来。 这个时候就得要感谢于锦了,这个实力算不上太过出众的师兄,却能让每个师弟师妹都听从,的确是有一定的道理。 譬如刚确定飞虎要跟他们一起回玄裕宗以后,他就立刻给这个未来师弟准备了不少简单却实用的符文作为见面礼,还特意塞了一小把灵石,仔仔细细教了使用方法,以保证对方随时可以应急。 手中骤然一痛,在店小二有些惊讶的目光中,飞虎一把推开了他,身体在力的作用下不受控制地向后一倒,一屁股坐在了之前绊倒他的东西上面。 软的,还带着血腥味。 一直握在手里的火折子在推搡中打开了,微弱的火光照亮了这片不大的走廊,也照亮了眼前的景象。 火光中,一张青黑的、满是褶皱的中年女人的脸,直勾勾凝视着怔愣的飞虎。 下一刻,飞虎惊恐的叫声回荡了整个客栈。 奚陵是在喧闹声中被吵醒的。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揉着眼睛,睡眼朦胧地走了出去,一出门,就看到外面挤满了人影。 所有弟子都出来了,包括华珩和白桁,还有一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住客,奚陵听到有人在指指点点,才知道好像是死了人。 “多好的大婶啊,就这么被杀了,丧尽天良,丧尽天良。” “我之前还看到这大婶给他洗衣服熬汤,这都能下得去手,呸,白眼狼。” 奚陵有些不解。 白桁看见他了,轻轻对他招了招手,在奚陵走过去以后,又按了下他的胳膊,那是一个带了点担心和安慰的动作。 奚陵疑惑地转头,就看见了白天给他糕点的大婶,气息全无地躺在冰冷的地面。 大婶的模样还是慈祥的,肤色却已经被青黑覆盖。奚陵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明明两条手臂都有因为痛苦而抓烂的痕迹,但死时,她的脸上竟然隐约带着笑容。 无声地张了张嘴,奚陵先是愣了一会。 太脆弱了。 几乎是恍惚的,奚陵想。 前一天还鲜活无比的生命,为什么总能在意想不到的一瞬,突如其来的消失? 手脚不知何时开始发凉,奚陵推开了人群,慢慢走到了大婶的面前。 她身上带了一点桂花的香味。 很熟悉,是之前她给奚陵的糕点的味道。 随后,奚陵又看到了疑似杀人凶手的店小二。 小二还穿着那身干活时的衣物,衣服上有缝补的痕迹,不像是他自己能缝得出来的,没猜错的话,应当也是某一位大婶给他缝的。 于锦按住了他,但他好像对被抓这件事并没有多少害怕,冷笑地注视着周围,一张原本讨喜的脸染上了一点戾气。 顾念着对方只是一个凡人,于锦并没有使太大的力气,维持在一个小二跑不了,又不至于受伤的区间,却不想,在奚陵靠近的一瞬,这人竟突然爆发出极大的力量,一下子挣开了于锦的束缚。 随后,小二反手一抓,一把扯过离他最近的奚陵。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好像就只是眨了一下眼,局势瞬时大变,奚陵无助地被人抓在了手里,头颅轻仰,被掐住的脖颈纤细白皙,脆弱得可怜。 “都别过来!” 店小二一声暴喝,换来了围观群众满脸的惊吓,还有部分玄裕宗人一言难尽的目光。 “呃……” 于锦有些傻眼。 他看看奚陵,又看看面无表情的掌门,片刻后,十分真诚地开口:“要不你还是挟持我吧?”! 第三十二章 店小二完全没将于锦好心的劝告看在眼里。 他选择奚陵下手并不是随手为之,而是经过了一番缜密的思索。 观察几l乎算得上是他的本能,因而白天的时候,他就差不多摸清楚了客栈的人员构成。 客栈目前一共入住了四十四位客人,其中,光是于锦这一行人就占了十五位。好在除了这十五人以外,剩下的里面就两个是修士,实力还颇为低下,不足为据。 那么,店小二若是想脱身,首要对付的,便是这十五人。 他虽不才,玄裕宗那身弟子服饰还是认得的,知道硬碰硬恐怕讨不得好,便将主意打到了奚陵的身上。 他早就注意到了,奚陵虽然身体不好看上去也很弱,却是一行人的重点保护对象,全程被那个最高大的黑衣男人小心照顾不说,另一个长得端端正正一看就是领头的人物也一直都有意无意护着。 挟持他的话,想必立刻就能让这帮人投鼠忌器。 某种角度上来说,店小二推断得的确没错。 在奚陵被他掐住的一瞬间,玄裕宗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其中,不知道奚陵身份的人皆是一脸担忧,他们虽然不认识奚陵,这几l天华珩对他的态度却也是看在眼里,奚陵的外表太具有迷惑性,几l人几l乎是立刻提起了心,生怕这店小二一个使劲,当真掐断了奚陵的脖子。 而去过雪山,知道奚陵实力的,则都是一脸的惊恐。 不为别的,主要是害怕奚陵再次发疯。 见到众人的反应,店小二满意地笑了。 “我本不欲伤人,放我离开,这位公子便能平安无碍,如若不然……” 手指微收,奚陵的脖子上隐隐出现了红痕。 见状,华珩眉头一皱,看向小二的目光带上了冷漠,白桁则直接笑了一下,笑声很好听,但于锦总感觉阴恻恻的,背脊都有点发寒。 于锦不忍直视地闭眼,开始在心里为店小二默哀。 奚陵被掐得不太舒服地动了一下。 高度紧张的店小二立刻感觉到了,手中再次使劲,冷冷道:“老实点!” 奚陵被凶得仰了仰头。 于锦几l人都很担心,奚陵会控制不住自己,当众将店小二血溅三尺。 但其实,这倒是他们多心了。 奚陵虽然时常失控,对于这种入不了眼的威胁,包容度却神奇的比普通人还要强上许多,不然不说别人,当初推倒过他的飞虎就已然第一个遭殃。 他眨了眨眼,乖乖放松了身体。 小二稍微满意,奖励似的松了些力道,抬头望向了华珩。 那是饱含威胁的一眼,华珩沉默,须臾,沉声开口:“放他走。” 人群有些骚动,大概是觉得不能这样放走杀人凶手,但那个被劫持的人质看起来病歪歪的,放着不管的话搞不好真会被随手弄死,于是嘀咕了几l句以后,到底还是没吭 声, 任凭华珩放走小二。 小二得意地扬了下嘴角, 抓着奚陵的肩,就要将他扯到外面。 纹丝不动。 店小二:“……?” 小二再次扯动。 嗯? 茫然垂头,小二瞪着眼,和一脸无辜的奚陵对视了片刻。 僵持中,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就是这里!” “阵修剑修准备!布阵缉拿要犯!” 话音落下,伴随了数道剑风击破长空的声响,客栈的几l个木窗瞬间破碎,十数位身穿藏青色劲装的修士一跃而入,直直袭向了人群中心的店小二!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同样在人群中心的于锦只来得及疑惑,为什么堂堂仙盟会派这么多修士来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凡人少年,下一刻,这位于锦所以为“凡人少年”就一掌徒手击退了一柄迎来的飞剑。 淡淡的黑气萦绕在他手间,见状,包括华珩在内,所有人都是脸色一变。 “怎么回事?他不是个凡人吗?” 一把扶住被小二余势波及到的于锦,齐玚表情有点难看,于锦也好不到哪去。 通过灵力波动来判断是否一个人是修士还是凡人当然算不得严谨,譬如奚陵,又譬如白桁,当初都曾使得于锦看走了眼。 但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主要原因还是在于这二人对于灵力的掌控精细到了极致,才能半分不往外泄露,可这样的角色少之又少,真要细究的话,除了这两个奇葩,于锦还真没判断失误过。 难道这个店小二也和奚陵一样?是个隐藏的前辈大能? 大能都这么普遍的吗?短短几l天就让他碰到这么多? 不、不对。 十分凝重地同齐玚对视一眼,二人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用的是魔气!” 人是不能使用魔气的。 那么,一切就都指向了一个可能。 “半魔……”于锦喃喃自语。 放在百年以前,半魔虽然稀少,偶尔出现一回,也不会让人多么惊骇。 可现在…… 乱窜的剑气穿来刺去,实力不明的店小二敏捷地抵御,到处飞扬的木块砸来砸去,四散奔逃的围观群众抱着头逃避…… 脚步声惊叫声荡满了整个客栈,有人嗷嗷叫着快跑快跑,还有人不忘吆喝了一句:“小心!那人手里还有人质!别误伤了!” 一时间,客栈已经混乱到了极致。 关键时刻,还是华珩终于受不了了,忍无可忍一抬手,强悍的灵力骤然迸发。 随后,整个客栈都静了一瞬。 一股无形的力量掌控了这片天地,无论是仙盟修士们的法器,还是打斗中四处乱飞的杂物,全都一视同仁,强行停滞在了原地。 不明所以的顿住了身体,人们茫然地四下张望起来,就连仙盟的人都让这石破天惊的一手震撼住, 险些忘记了原本的动作。 但他们没时间去查看是谁出的手了, , 店小二非但没有放弃奚陵,反倒更紧地拖拽住他,迅速撤到窗边,就要带着奚陵下跳。 仙盟修士中领头的一位目光一凝,当即手掌一扬。 那是阵法中全力进攻的手势,见状,玄裕宗的人都是脸色一冷。 这帮人竟然完全不顾奚陵还在店小二的手里! 华珩和白桁几l乎是同时出了手。 华珩将凌厉的剑气挥手驱散,随后掐了个诀,一道锁链飞出,干脆利落地将店小二层层绑住。 是的,就是当初绑过奚陵的那条缚仙索。 白桁则是一把拽回了还在睁着大眼睛看戏的奚陵,有点气,又不能朝奚陵发,便顺手切断了仙盟修士们的阵法核心,如愿听到了对方遭受反噬痛苦吐血的声音。 “你们!” 领头的仙盟修士大怒,猛地转身,当即就要对着二人发作。 但随即,他看到了于锦等一帮弟子身上玄裕宗标志性的青衣。 一行人眼睁睁看着这人从怒不可遏转到难以置信再转到满脸奉承的笑容,其变脸的速度之快,别说是玄裕宗的人了,后头看戏的普通凡人都露出了惊叹的眼神。 “原来是玄裕宗的道友们大驾光临,怎么没提前通知我等,也好让我们永绥城好好招待一番。” 闻言,华珩也不说话,背着手,冷冷地看着。 直到对方额角渗出了满满的冷汗,他才收回目光,淡淡道:“来得晚了,不好叨扰,便随便找了间客栈,准备明日再上门拜访。” “不过我却不知,贵盟竟如此看淡生死,明知有凡人被劫持的情况下,也敢随便出手,倒是让在下开了眼界。” 他说“凡人”两个字的时候眼不红心不跳,于锦都忍不住赞叹自家掌门说瞎话的本事。 “这……我们有医修随时候命,就算失手伤了旁人,也能立刻救回……” 大概是自己都知道自己这话有多可笑,他声音越来越小,刚一说完,便指着店小二,立刻转移了话题:“前辈有所不知,此人作恶多端,是仙盟通缉了两年多的重犯,若是再叫他逃了,不知又会有多少人遭殃!” “呸!”动弹不能的店小二当即嗤道,“我作的恶还能比得上你们?!” 他看上去很激动,破口大骂起来,难听到一向文明的玄裕宗门人频频皱眉,奚陵倒是听得挺认真的,还好奇地问白桁:“老阉狗是什么意思?” “小孩子不能听的意思。” 说罢,白桁微笑着捂住了他的耳朵,被愤怒的奚陵狠狠踩了一脚。 在场的仙盟修士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只得强行捂住了小二的嘴巴,匆匆和华珩道了个别,便拖拽着人准备离开。 然而走之前,华珩却叫住了起初领头的那一位,淡淡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的脸一下就白了。 他知道这是还会秋后算账的意思,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僵硬道:“王鸿。” 华珩这才摆摆手。 一场闹剧就这样结束,几l个年轻店员默默上前,小心收敛了大婶的尸体,其余人则对着白布摇摇头,叹息一声,也纷纷离去。 很快,客栈又恢复了平静。 奚陵扫视一番,突然发现,其余的大婶们一个都没出现。 是休息去了吗? 奚陵有些疑惑地想。 玄裕宗的人也已经走了,包括刚刚叮嘱完他别多想早点睡的白桁,一片寂静中,他转身,看向了一处十分隐蔽的角落。 一个女子默默地站在那里。 是客栈的老板。 她也不知站了有多久,或许是从头到尾,一直凝视着发生的一切。 奚陵跟她对视了好一阵。 “没想到你还能活着。” 半晌,老板开口。! 第三十三章 真是个奇怪的问题。 听到这话,奚陵忍不住在心里想。 他为什么不能活着呢? 可奇怪的是,当他开口之际,说出来的话却变成了:“我也没想到。” 闻言,对方沉默了许久。 她的两只手无意识地抓握着,其上满满的布满了褶皱。 修真之人轻易是不会显现老态的,见状,奚陵不禁有些好奇,对方究竟经历过什么。 想了想,奚陵开口:“我认识你吗?” 尽管老板并没有直说,但奚陵其实能感觉到,对方是特意在等自己。 他虽然失忆了,面对真正熟悉的人,其实是会有一点感觉的。譬如对裘翎无来由的厌恶,譬如对华珩怎么也升不起来亲近,再譬如认出面目全非的徐弘业。 可他对眼前这个人,却并没有多少印象。 这至少说明,奚陵要么不认识她,要么就是认识,但是并不熟悉。 “我们只寥寥见过几面,你不记得我也很正常。” 老板看着奚陵,缓缓道:“我只是看到你,就想起了曾经可笑的自己。” 她目光复杂极了,有讥讽,还有悔恨与哀伤。 末了,忽然双手交叠,掌心内旋,拇指垂直向下,行了个奇奇怪怪的礼。 ——这个动作是一些世家大族用于正式场合道歉的礼节。 但奚陵不知道,他有些迷茫地看着老板。 对方却不说话了,拜完以后转身就走,留下奚陵疑惑地站在原地。 * 第一天一大早,仙盟的人就赶到了客栈,客客气气地将玄裕宗一行人请到了城主府。 当时场面还颇为壮观,连永绥城的城主都亲自过来了,态度相当恭敬,奚陵看那城主的背,就差没弯到华珩大腿上面。 这么多年过去,仙盟部分人浮夸的风格怎么一点没消散,反而还变本加厉了一些? 无聊得打了个哈欠,奚陵只觉大清早扰人清闲,让人十分困倦。 好在仙盟真正想奉承的也就华珩一个,对其余人的去留并不在意,快到城主府的时候,奚陵脚一拐,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拐到了一条小巷。 这是一条长长的、一看就上了年岁的巷道。 尽管翻新过,尽管其间还曾被不止一位修士使用了阵法加固,但漫长时光的洗礼,依旧让这里染上了斑驳,一种沧桑感扑面而来,奚陵一动不动地停驻了好一会,才缓缓向前走去。 不过,虽然老旧了一点,小巷本身却是极热闹的。 各种各样的铺面塞满了巷道的两侧,吆喝声叫卖声一阵接着一阵,此起彼伏的回荡在这里,伴着浓烈交错的食物香气。 年轻的白衣公子缓慢走在各个铺面之间,须臾,站在一家糕点铺子的前面,久久地看着其中摆放着的一盘梅花酥。 他模样有些恍惚,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许久,才轻声开口: “其实小师兄不喜欢吃甜的。” 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的黑衣男人闻言, 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奚陵对白桁的突然出现并不意外。 不知何时起,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如影随形。 永绥城这个地方,对于整个五洲来说,都是一个有些特殊的城市。 它是当年人族仅存的六所大型城池之一,在那段黑暗可怕的时光里,曾经抵御过不知多少魔物的入侵。 那年傅轩轶陪奚陵前往雪山时说,要顺便去找仙盟要关于大渊魔木之事的交代,说的就是要来永绥城。 只可惜,还没来得及过来这里,傅轩轶就永远地留在了雪山。 这座城市曾留下过很多玄阳门的回忆,没记错的话,这条小巷是他们师徒几人最喜欢逛的地方。 重回旧地,物是人非。尽管奚陵都忘得差不多了,刚一站在这里,一股强烈的孤独感还是无可遏制地包裹了他。 也因此,当他发现白桁又尾随过来的时候,奚陵第一次不是排斥,而是悄悄地松了口气。 ……至少,他不是孤单一人。 “玄阳门里最喜欢吃甜的人其实是我,但是那个时候,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喜欢吃甜。” 那是少年人一点奇奇怪怪的小心思,为了掩饰自己,奚陵甚至在餐桌上都会刻意不碰甜味的菜肴。只有大师兄知道他这些鸡毛蒜皮的小毛病,每次伏魔归来,都会给他带一大堆当地的甜点心。 但是后来,大家好像都看穿了他。 玄阳门的菜谱突然多出来了许多甜食,师姐也不知怎的迷上了制作糕点,就连中年无趣……不对,是冰块脸一师兄,都会在跟他对练时突然停下来,叫他先去吃饭。 或许是这百年的光阴过于漫长与孤单,又或许是太想回到从前简单快乐的时光,向来习惯于将所有想法闷在心里的奚陵难得有了倾诉的心思,絮絮叨叨讲起了从前。 奚陵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有一天他竟然会跟讨人厌的白桁说这些东西。 只是讲到这里的时候,奚陵突然顿了下来。 一直安安静静听他讲话的白桁有些奇怪,问他:“怎么不说了?” 其实也没什么。 奚陵摇摇头。 这是他第一次想起来关于一师兄的内容。 他就是有些不解,一师兄是中年无趣男的话,那大师兄比他年纪还大,也是个中年人吗? 恍惚间又想到了前夜的梦境,奚陵努力地试图回忆,回忆那张只有一个影影绰绰的下巴的脸。 突然,嘴里传来一阵酸酸甜甜的口感。 他下意识先嚼了两口,才发现是白桁给了塞了根冰糖葫芦。 “想啥呢?眼圈都红了。”温暖的指腹碰了碰奚陵的眼角,白桁几不可闻地嘀咕了一句,“从小就爱哭。” 这话要是让任何一个熟悉奚陵的人——包括他其他的师兄弟们听到,恐怕都会嗤之以鼻。 他们曾不止一次地见到奚陵在战场上重伤, 却从未见他红过一次眼眶。 只有白修亦知道, 他家小师弟其实特别爱哭鼻子。 语气重了要委屈,伤口疼了要掉眼泪,甚至有一段时间,白修亦一叫他煤球或者小黑娃,他都得扁着嘴,要哭不哭的模样。 弄得白修亦此后只敢喊几个好听的外号。 仔细想想,奚陵在他面前,一直都和对外展现出来的模样完全不同。 哦,现在也不一样,对别人都温顺乖巧,就对他凶巴巴。 不过,也还是挺可爱的。 这个人在大放什么厥词? 一把拍掉了白桁的手,奚陵拿过糖葫芦,完全没相信白桁说他眼圈红了的鬼话。 他又没想到什么难过的事情,怎么可能说哭就哭。 一口一口的糖葫芦咬得凶狠,奚陵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恼怒中听到了几个玄裕宗弟子的声音。 白桁解释:“他们看见我过来,也跟着来了,说是要顺便陪飞虎去找人。” “我们逛我们的,不用管他们。” 奚陵这才想起来,要去景和大道,似乎是要经过这条小巷。 不太感兴趣地应了一声,奚陵砸吧着嘴里的甜味,忽然看到了一家成衣店。 三两下走到门前,奚陵仰头看着,低声道:“这是四师姐最喜欢逛的店铺,每次都要在里面换两个时辰衣服,我们都不喜欢陪她,她就会抓着三师兄不让他走。” 又指指远处的酒馆:“那里是我们最常去的一家。” “还有那边……” 一路走一路聊,尘封已久的记忆一点点浮了上来。 随后,两人来到了一个药房。 奚陵拽着白桁的衣角,给他看大堂里挂着的一张画像:“这是他们的祖先,是个医修,治疗过我很多次,和三师兄关系也不错。” 白桁看了看,很快想起了这么一号人物。 奚陵并没有说这人的结局,但白桁知道,他战死了。 奚陵将一个药瓶悄悄放在了画像的下面。 那是裘翎最新研制出来的极品回春丹,非常稀有,一颗就能引得无数修士争夺。 “他之前一直在和三师兄研究可以能让重伤之人瞬间恢复的丹药。” 只是可惜,没来得及成功,两个人就相继离世。 “他会很开心的。”白桁又手欠了,伸手揉弄着奚陵的后脑勺。 奚陵这回倒是没有抗拒,他扬唇一笑,清晨柔和的阳光荡漾进了那双清澈的眼眸。 这似乎是重逢以来,白桁唯一一次在他脸上看到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那我也会很开心的。” 说完,奚陵又回到了街上。 白桁有些怔愣,好一会,才从那一笑的冲击中恢复,立刻跟了上去,还顺手推开了两个同样目不转睛的路人。 “别人家的,少看。” 收获了一波鄙 夷的眼神。 之后又陆陆续续地逛了很多铺子。 到底是过去了这么些年,很多东西也不完全都和记忆中一致。 又来到一家百年老店,奚陵细细品尝了一番,十分认真且客观地对着面馆老板评价道:“你做得比你老祖宗难吃多了。” 面老板的愤怒瞬间升腾,即将爆发之际,被白桁拿出来的一块金元宝晃眼了眼。 白桁:“我家公子说的不对?” “对对对,太对了,在下的厨艺的确同老祖宗相差甚远。” “嗯,该怎么办呢?” “我这就回去,重新学习一遍老祖宗的配方!” 片刻后,面老板喜笑颜开地抱着元宝,重新端来了一碗和记忆中别无一致的阳春面。 奚陵非常满意,大方地分了白桁一块用他的钱买的冰雪冷元子,抱着一兜子牛皮袋,吃饱喝足,开心地来到了街角。 这是小巷最后的一段路了。 奚陵恍惚了一下,才发现一转眼,居然快到中午了。 真快啊。 他顿了顿,有些眷恋地回头。 就像他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一般,一眨眼,就来到了尽头。 随后,奚陵就听到了一阵说话声,伴着隐隐约约的啜泣。 哭声分辨不出,奚陵不太清楚是谁,不过,说话的动静倒是耳熟。 他目光一转,果不其然看见了飞虎以及若干个弟子。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侃侃而谈的不明人士。! 第三十四章 于锦几人所在的位置,是在一片通体砖红色的华贵建筑前。 楼墙很高,完完全全遮挡了里面的模样,唯有几扇不大的窗户,影影绰绰露出了楼中的一角。 不知为何,奚陵觉得这建筑有些许眼熟。 随后,他看到一个垂垂老矣的婆婆从窗边走过。 须臾,又看到了一个。 这一位稍微年轻了一点,但看起来也足有五六十岁的模样。 似乎是感受到了来自外界的窥视,年迈的女人转过头,有些麻木地同奚陵对上了视线。 那是一双异常空洞的眼睛。 浑浊的眼球映不出半点神采,世间所有的苦难似乎都蕴在了里面,以至于奚陵和她对视的一瞬间,就感受到了一阵强烈的,无能为力的悲哀。 又听到了和方才一样的啜泣,声音很小,闷闷的,像被墙壁挡住了,旋即,奚陵发现,这声音不止一道。 有些不解的,奚陵抬起头,看了看这座建筑的牌匾。 方方正正,非常平整的三个字。 “慈萱阁”。 慈萱,是仁慈的母亲的意思。 可慈萱阁,奚陵却一时之间想不起来是什么。 此处的街道相比方才可谓焕然一新,预示着奚陵已经离开了小巷的范围,来到了之前客栈店小二嘴里的景和大道。 这个慈萱阁,占了最好的地段,有着称得上豪华的建筑,却既不像住宅,也不是商铺,一直大门紧闭,还时不时传来啼哭。 关键是,来往的路人却都见怪不怪,一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看出了奚陵的疑问,白桁解释道:“这里是仙盟提供给当年活下来的孕种们的住所。” 闻言,奚陵很是愣了一下:“孕种?” 白桁轻轻点了点头。 孕种,那是好多年没有听到的称呼了。 很多人都知道,半魔是用特殊方法侵染了魔气的人,却很少有人清楚,半魔究竟是如何形成的。 那其实是一个非常残酷的过程。 大概是魔物出现的第五十年左右吧,一个怀孕的、毫无修为的普通女子无意中闯入了那道地震后凭空出现的大渊。 意外闯入大渊的人多的是,有中了魔物幻术踏进去的,也有被残忍血腥,末日般的生活逼疯了,不想活了的。 但无一例外的是,这些人死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 这个女子当然也不是例外,但是,她的孩子活了下来。 仙盟是在大渊外围见到这个孩子的,消息刚一传回,好几个仙尊级别的人物便立刻赶到这里,亲眼见证了一个刚足月的小孩,用哭声震退了几个低阶魔物的场景。 没有任何犹豫,众人将孩子带回了仙盟,开始了长达数年的观察。 从外表看,这古怪的孩子似乎与普通的人类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能说会笑, 也有自己的情绪和思考。 唯一的区别就是, 他天生就会使用魔气,实力在不经过任何修习历练的情况下,就能比得上一些实力一般的散修。 那一刻,仙盟仿佛看到了人类存续的希望。 当今人族,最缺的是什么? 毫无疑问,是有能力抵御灭杀魔物的强大战力。 这样的人当然不是没有,他们这些修士就是其中之一。 可相比于铺天盖地的魔物,修士的数量实在是太少太少。 重要的是,修士培养起来,实在是太慢了。 死上一个修士,他们需要几十上百年才能再培养出一位同等实力的角色。 可人族哪里等得起。 这才五十年的时间,修士就已经战死了一半。 而现在,一个可以迅速培养出强大战斗力的方法摆在了他们的面前。 这个方法并不复杂,将怀有身孕的女子送入魔气充沛之地,例如大渊,例如魔域,保住孕妇不死的同时让魔气侵染她们腹中的孩子,便有一成的概率,孕育出天生可操纵魔气的特殊人类。 人们将这种能使用魔气的人称之为半魔,而负责孕育半魔的女子,则被称之为孕种。 “这、这也太……”另一头,侃侃而谈的不明人士显然也是在为弟子们讲解关于孕种的事情,引得几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残忍,对吧?” 说话的人为弟子补上了他们未道完的内容。 魔气是什么东西? 那是让无数生物发生异变的根源,是能瞬间摧毁一片村庄的可怕存在。 尽管人族不会异变成魔物,但这并不代表魔气就不会伤害到他们的身体,于锦几人都不敢想,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孕妇放到魔域里,究竟会发生什么骇人的情景。 “但是孕种们都是自愿的。” 想了想,说话之人又补充,“应该说,最开始是自愿的。” 当时五州的情况实在是太糟了。 人族数量十不存一,原本的家园全都化作了一片废墟,面对可怕的灾祸,面对实力悬殊的魔物,毫无自保之力的普通人手足无措,只能一直躲在修士们的身后。 这是仙盟第一次对普通人表示出明确的需要,几乎是义无反顾的,数不清的女子站了出来。 那天天很晴,却飘了一点微微的细雨,像是神明在为她们而哭泣。仙盟给孕种们换上了好看的衣物,准备了灾后难得一见的灵食,在灵册之上一个一个记下了所有人的名字,然后,近百位合欢宗门人齐齐施术,让在场的共七百二十一位女子怀上了身孕。 在修士们的庇护下,孕种们义无反顾地前往了生死难测的大渊。 她们很多都还很年轻,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姑娘们却挥了挥手,温柔且坚定。 “听说当时的场景非常壮观,整个永绥城的人都送她们到了城门,对着大渊的方向三跪九拜。” 她 们的牺牲是有用的。 由于不少人没坚持到产子就已身亡,仙盟最终得到的半魔的数量比预计的还要稀少。 七百二十一人,诞下的半魔却只有三十九个,幸存下来的孕种就更少了,只有不到三十。 但这三十九个成长起来后可媲美仙君的战力,也足够减轻仙盟的一部分压力。 只可惜,幸存的孕种们却过得不太好。 她们的身体被无法驱散的魔气掏空了,即使活着,也虚弱不堪,魔气发作起来的时候,痛苦到让每一个见过的人都不忍直视。 仙盟没有放弃她们,给她们修建了最好的住所,最好的待遇,还有平时常人见都难得一见的医修治疗身体。 “那时候的仙盟,还是挺不错的。” “?” 说话的人唏嘘地摇了摇头:“但现在想想,或许当时狠狠心,多搞一点半魔出来,后面也不会……” “不。还是会的。”这人奇怪得很,说到一半,又自己推翻了自己,道,“人啊,总是贪心不足的。” 这番话隐藏的含义可让人有些不敢多想。 于锦和齐玚对视一眼,警惕地没再多问,却架不住他们之中有一个大傻赵延,以及一个二傻贺永安。 大傻不解地道:“现在的仙盟不好吗?” 二傻疑惑地问:“你方才说,最开始是自愿的,那之后呢?难不成有人逼迫她们了?” 奚陵也来搅混水,冷不丁插了一句:“你说的对。” 万万没想到还能得到附和,说话的几人古怪地瞥了奚陵一眼。 奚陵提醒他:“你还没有讲完。” “……” 清了清嗓,那人继续。 “后来,有人觉得半魔的数量还是不够用。” 再造半魔的提议刚一提出,就引起了激烈的争吵。 一部分人觉得现在虽然苦了一点,但缩小了生存范围以后,也不是不能勉强坚持下去,不到万不得已,不愿再见一遍当年的牺牲。人族的数量本就所剩不多,女子全推出去送死了,他们离灭亡也不远了。 一部分人则认为,半魔也不是不会死,这些年陆陆续续已经牺牲了近十位,不未雨绸缪早做补充,他们早晚又会回到和当年一样的困境。 两种观点互不相让,更添乱的是,其中还夹杂了一部分非常稀少的声音,认为半魔到底是沾了魔性,天生嗜血好战,若是大批量制造,早晚仙盟会控制不住他们。 最后,这场争吵还是随着玄阳门加入仙盟,仙盟压力骤减以后,才终于不了了之。 确切的说,是表面上的不了了之。 ——有人开始私下培育半魔。 仙盟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又或许是一部分人被瞒住了,另一部分人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之,半魔数量一直在缓慢增加。 没人知道他们手里的孕种是怎么来的,也没人敢知道。他们相当胆大,甚至还暗算了一些女修将其搞成孕种,弄出了既有灵根可以修炼,又能使用魔气的,强到令人发指的恐怖存在。 不过这种半仙半魔体貌似只弄出了三个,这桩丑事就被戳穿了。 “这就是报应吧,听说其中天赋最强最厉害的那位,还被弄丢了。”不明人士嗤笑。 他们几个是真的“不明”,穿着严严实实的兜帽,声音也刻意压低了一点。 “戳破这件事的是氐昴仙尊白修亦,当时引发了很大的轰动,仙盟信誉受到严重冲击,就连盟主都换了一位,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半魔和孕种都成了禁忌,这件事才渐渐平息。” “不过啊……” 兜帽人的话还在继续,但奚陵忽然什么也听不见了。 一阵剧烈的刺痛骤然袭击了他的大脑,奚陵瞬间冒出一身冷汗,直直跪在了坚硬的地面。 一双手连忙扶住了他,奚陵抱着头,痛苦到近乎抽搐。 这太突然了,扶他的人明显吓了一跳,完全不明白奚陵这是怎么回事。 是哪句话又刺激到了他脆弱的灵台?还是这残破的身体突发了什么隐疾? 他想了一圈,也没想到那兜帽人的话哪里有问题。 白桁不知所措,只能毫无章法的给他输送灵力。 直到奚陵抓住了他的手,像溺水之人抓住了岸边的石柱。 “白……修亦……” 手掌被控制不住的力道捏得嘎吱作响,奚陵抬起头,眼中仓皇,带着迷茫。 “白修亦……是谁?” 似乎又回到了前天晚上的那场梦境。 这一次,梦中男人的声音没有被隔绝,奚陵清晰地听到他说:“白修亦。” “我叫白修亦。” 一只手按住了奚陵的头,他笑着开口,那是曾让奚陵转辗反侧却寻而不得的内容:“可别忘了。” 可别忘了。 他怎么就忘了。! 第三十五章 奚陵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为什么会觉得眼前这座建筑物这么眼熟了。 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那时的他还只是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小娃娃,奚陵住着的,就是这样红色的砖房。 看守他的修士说,这是只有特殊的人才可以住的地方。 那些人每天都会给他们洗脑,大致内容是他们应该学会感恩,在这个资源贫瘠的年代,能拥有这样的环境,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幸运云云。 奚陵的同伴们好像都信了,每一天都训练得很卖力。 但奚陵不听,他只想逃出去。 那些人总是打骂他。 他们三天才会给奚陵吃一顿饭,说这样可以刺激他的身体自行吸收天地灵力。也不让他睡觉,每天只有一个时辰可以打坐休息,逼他用最短的时间迅速恢复体力。 而等到他即将坚持不住又累又饿之际,便会被毫不留情扔到魔物堆里,美其名曰激发潜力。 他们说,他是半魔,半魔就要经历这些。 他受了很多伤,其他半魔都被医修们团团围住,但是没人给他治疗。 他们又说,他和别人不一样,他很强,他可以自己自愈。 才比一张桌子高不了多少的奚陵不懂什么强不强,他只知道,他好痛好痛。 于是只要抓住机会,奚陵就会趁机逃走。 不幸的是,他的出逃十分不顺,几乎全都以失败告捷。 幸运的是,最后一次逃跑的时候,有一个人带走了他。 那个人给了他新的衣服,新的生活,新的环境,还有……新的归宿。 他喜欢笑,但总是笑得吊儿L郎当。喜欢捉弄奚陵,却会在奚陵被逗到恼羞成怒之前悬崖勒马,用一颗糖果轻易忽悠好他。 他会因为奚陵刚去玄阳门时一身是刺,不肯接触任何人而将他接到自己屋里,日日关心,夜夜看护,哄着骗着引导他和同门亲近。 会因为奚陵爱吃甜却不肯承认,偏又挑食得紧,吃别的东西吃不了两口就放下筷子,便串通所有师弟师妹,以一己之力,改掉了整个玄阳门的菜谱。 就连沉默寡言的一师弟都遭到了他的逼迫,只能掐着时间跟小师弟对练,一到饭点,就赶紧把人赶回去吃饭。 他明明只是一个师兄,却做了很多大概只有父母亲人才会做的事情。 他叫白修亦,是玄阳门的大师兄。 他是举世都找不到第一个的天才,是连仙魔双修的奚陵,都必须要拼尽全力,才能堪堪追上他当年修行速度的夸张存在。 他在师父的帮助下研究出了融合魔晶、封锁魔气的方法,让整个人族都看到了终结灾难的希望。 他天纵奇才,他战功赫赫……他有很多令人咂舌的光环。 但这些光环对奚陵而言,却比不上夜深人静之时,白修亦负了伤除魔归来,第一件事却是潜进他的房间,盖上他踢掉的被子, 然后悄悄放在他桌子上的一盘小酥糖。 这么好的人,他怎么会忘掉呢? 隐约间,奚陵听到了什么东西裂开的声响,那是来自于他脆弱不堪的灵台。脖颈传来潮湿的触感,那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的泪珠。 水润通红的眼睛睁得很大,见状,白桁下意识挡住了他,不让一旁的人看到他狼狈的模样。 身体不知何时变得僵硬无比,但白桁没有时间去消化翻腾的情绪,立刻运起灵力,试图先强行压制下奚陵翻涌的灵台。 “如果想起来会很难受的话,就不要去想他了,好不好?” 手掌一遍遍抚过奚陵的后背,白桁的声音带着温柔与劝慰,可他目光却并没有看向眼前的人,便使得旁人一时间分不清这句话究竟劝的是奚陵,还是他自己。 灵力一波接着一波,奚陵痛苦的表情却没有得到什么好转。 白桁知道,奚陵是故意在跟他对抗。 可是再这样下去,奚陵的灵台大概率会再一次破碎。 白桁面色有些凝重。 他虽然略懂些医术,却到底不是正经医修,若是任凭奚陵的记忆继续恢复,他也不敢保证后面会再发生些什么。 若是以前的实力还在就好了……直接以修为镇压,奚陵根本抵抗不了。 狠了狠心,他掏出了几根银针,猛然一刺,瞬间扎进了奚陵的太阳穴。 这是之前裘翎在雪山上对奚陵施展过的针法,白桁特意跟裘翎求了过来。本以为永远都用不上它,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奚陵疼得一颤,被白桁紧紧拥住,连声安抚。 一人的动静很快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连兜帽人都停下了滔滔不绝,疑惑地看了过来。 “在下略通一点医术,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这位小公子看看。” 他们人还怪不错的,其中一个蹲了下来,仔细观察半晌,道:“你把灵力绕过神庭,改走百会穴试试?这样能让他稍微好受一点。” 白桁照做,果不其然,奚陵的身体很快放松了许多。 白桁松了口气,道:“多谢。” 兜帽人无所谓的摆摆手。 头上的帽子被她摆手的动作不小心勾了下来,露出一张年轻女性的脸,几个弟子一下子就愣住了。 赵延有些呆滞地看着她,傻傻道:“姐姐,你长得好眼熟啊。” 是昨天来福客栈的其中一位店员! 当时那位大婶的尸体,也是她去收敛的! 白桁倒是没多少意外,淡淡地瞥了一眼,就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奚陵的身上。 闻言,店员捂嘴一笑,却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知道为什么这里的孕种天天都在哭吗?” 赵延一愣,下意识回道:“为什么啊?” “灾难过去以后,仙盟为了赞颂孕种,感谢孕种,给她们修建了这所慈萱堂,日日派人看守照料。她们吃的是修士才能吃到的灵食 ,穿的是寻常人家见都见不到的昂贵布料,就连很多小修士都眼红的延年丹,孕种们每年也都能拿到一颗,用来延长寿命。” 赵延懵了,一时分不清这人到底是想夸还是想贬:“这不是很好吗?” 店员反问他:“你觉得好?” “那如果我说,她们的身体每天晚上都会魔气发作,折磨得人生不如死呢?你还会觉得好吗?” “如果我再说,不知多少人尝试过自戕,却因为始终被人看守,根本成功不了,甚至就算得手了,也会有医修立刻赶到,将她们从重创中强拽回来,你也会觉得好吗?” 赵延:“这……” “现在的仙盟根本不关心她们想不想活,他们只在乎自己,用孕种的痛苦,来换人人称赞的口碑。还有她们的孩子……” 女店员一顿,抬眼看向几个弟子。 “寻常人不知道,你们这些修士,应当多少了解过一点半魔们的结局吧?” 近乎咄咄逼人的话语之下,赵延人都傻了。 另一个约莫也是店员的人见状,嘲弄道:“这就哑口无言了?” “还有更劲爆的呢。这些仙盟的人呐,一边瞧不起半魔,一边又眼馋半魔的实力,几十年前,有人不知怎的搞来了一片魔晶,人为制造出一片魔域,目的……却是为了制造半魔。” 这话一出口,几人齐齐一惊,面面相觑中,看到了各自瞠目结舌的表情。 贺永安:“这、这不可能,仙盟这些年确实荒唐了一点,但这种大逆不道之事,怎么会……” “你在你们玄裕宗呆傻了吧,小弟弟。”女店员又笑了,“仙盟可远没有你们单纯。” “小子,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被仙盟通缉吗?” 她用了“我们”这个词,几个弟子迅速警惕起来,摆出了防御的姿势。 大概是觉得没什么隐藏的必要了,几人都卸下了伪装,露出昨日在客栈已同他们见过一次的年轻脸庞。 奇怪的是,昨日平平无奇的面孔,今天却齐齐显出了几分邪性,有一点熟悉的黑气萦绕在他们的身体,昭示着他们同店小一一般无一的,半魔的身份。 “因为我们劫走了一部分的孕种,放她们解脱。” 女店员的脸上带了一点不明显的难过:“她们是我们的母亲……尽管我们自己也分辨不出各自的母亲是谁,但她们对我们很好,我们每天相处在一起,就像一家人一样。” “昨天晚上的事情,我们都很难过。她魔气发作,实在太痛苦了,才会求阿丰给她一个解脱。” ——阿丰是店小一的名字。 她的同伴安慰地揽过了她,随后又转向几名弟子,直言道:“告诉你们这些,只是觉得玄裕宗比起仙盟,多少还有点良心。如果你们还有一点是非观念——如果还有的话,请不要阻拦我们。” 于锦已经快说不出话来了。 他用了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声道:“你们打算做什么?” 店员们一笑,紧接着大手一挥,在尘土飞扬中,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于锦的问题。 慈萱阁的半边楼墙瞬间洞开了一个半人宽的缝隙,随后白光大作,那是仙盟提前布置的阵法亮起来了,路人的惊呼声回荡了整个街道,又有好几个兜帽人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迅速冲进了慈萱阁。 他们极有默契,一部分人负责吸引火力,同看守修士们瞬间斗在了一起,另一部分人则眼疾手快,背起几个孕种就立刻逃离。 混乱之中有看守者似乎认出了玄裕宗的衣服,大声呼喊着求助,弟子们却一时间愣在了原地,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纠结中,一只手搭在了于锦的肩上。 是奚陵。 他好像已经恢复过来了,就是脸色还有些发白。 “看戏吧。” 一片嘈杂中,奚陵轻声开口。! 第三十六章 虽然不打算参与两波人的战场,但几个弟子也没有闲着,他们先是疏散了街道上的普通民众,以防止灵力与魔气的余势波及到无辜的人,又给近处的摊位与房屋简单布了个防御阵法,尽量避免财物上的损失。 忙完这些再看向慈萱阁,店员与看守的修士已然打得十分激烈。 孕种们都很麻木,对于这样的混乱,她们反应平淡得像是已经无所谓生死,剑气擦肩而过,却没有哪怕一位做出躲避的动作。 但其中有几个却似乎是认识店员们的。 于是便出现了很神奇的一幕。 ——“伟大高洁”的仙盟看守者努力护住孕种,孕种们无波无澜,不为所动。“穷凶极恶”的通缉犯一脸凶狠地抢人,她们怔愣的目光却渐渐染上了迟钝的惊喜,并没有丝毫恐惧不说,反而配合地任对方将自己背到背上。 奚陵说看戏,那就是真的看戏,他脸色还发着白,虚弱得好像下一刻就会晕厥在地上,嘴却已经开始了——先前的灵台不稳竟然都没让他丢下怀里捧着的牛皮纸袋。 蜜饯豆糕糖炒栗子,奚陵一口一个,吃得不亦乐乎。边吃还边用袋子接着碎屑,素质相当不错。 就是可惜,独食的思想依旧贯彻,奚陵没有半点分享的意思,任由几个弟子眼巴巴看着,也就白桁分到了一点,这还是因为这些东西都是他掏钱买的。 饶是对这位前辈的特立独行早有见识,于锦几人还是佩服不已。 像他们就做不到这么淡定,哪怕决定了不插手,还是站在一边干着急。 但具体是急的什么,他们其实自己都摸不清楚。 总之……不是站在仙盟这边的。 就在这时,一道贯穿全城的鼓声响起,与之相随的,是远处天边隐隐约约数十道御剑的身影。 见状,于锦心中一沉,却没有多少意外。 半魔虽强,数量还是太少,根本比不上底蕴深厚的仙盟。 况且,一些天赋绝佳的修士,不一定就会比半魔弱上多少。 于锦不信店员们不清楚,但他们还是来了,目的只有救出这些孕种。 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想过要全身而退。 他目光转向了几个老妪。 于锦不知道慈萱阁内具体有多少位孕种,想必一百左右是有的,方才的混战已经带走了一些,但剩下的数量依旧不少。 可是仙盟的人马上就要到了…… 真是奇怪,明明不干他们的事,几个弟子却紧张到出了一层薄汗。 “想去就去。”白桁似乎看出了他们的想法,一边垂着头帮奚陵扒栗子,一边面不改色开口。 真的可以去吗? 对视一眼,几人有些犹豫。 他们其实并不敢确定店员们有没有撒谎。 但孕种们麻木的眼神是真的,昨夜奚陵被劫持之时,仙盟罔顾他人性命也是真的。 而且奚 陵和白桁都不阻拦这场大型抢人事件, 其实也变相说明了店员话语可信。 “上!”不再多虑, 于锦率先加入了战局。 他不敢保证自己现在的选择正不正确,日后若是惹上麻烦,又会不会觉得后悔。但他能确定的是,如果今天袖手旁观,他过不了自己良心上那关。 不过,几人的目标却并非慈萱阁。 一个兜帽人背着一位年迈的孕种跑了出来,被于锦劈手拦下,快速道:“送去哪里?” 兜帽人一愣,反应倒也迅速,立刻道:“往南三十五丈再往东十八丈第三棵树下,有一个障眼法,那里会有人接应!” 点点头,于锦背上孕种离去,兜帽人也马上折返,争分夺秒地继续抢人。 其余弟子如法炮制。 ——他们到底是披了一身玄裕宗的衣服,一定程度上也代表着玄裕宗的形象,不可能大张旗鼓同仙盟对立,像现在这样暗中帮忙,已经是弟子们能做到的极限。 “他们能成功吗?”嘴里的酥糖嘎嘣作响,奚陵和白桁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一家摊位上。 老板们已经因为害怕纷纷跑走,偌大的美食巷道便成了奚陵一人的天下。 他一边吃一边含混地同白桁开口,但吃着吃着,突然不明显地皱起了眉。 白桁心领神会,十分上道地递过去一碗莲子羹,恰到好处地消除了奚陵嘴里的甜腻。 “能不能成功重要吗?”他撑着头,有些好奇地尝了尝奚陵方才吃得最多的几种糕点,却被齁得连喝了好几口清茶,决定这些东西还是都留给奚陵比较好。 起身给无人的铺面放上几块碎银,白桁自给自足地又挑了些卖相不错的小食给奚陵续上,才继续道:“反正就算失败了,你也会给他们兜底的不是?” 他语气中的调笑十分明显,奚陵闻言一愣,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而是抿了抿嘴,闷着头继续干饭。 白桁那一副好像对他十分了解的模样,真的很讨厌。 说话间,仙盟的人到底还是赶到了。 他们训练有素,一到场就立即站定结阵,随后以慈萱阁为中心,方圆二十丈以内都亮起了黄灿灿的光罩,将所有人都笼罩了进来。 这阵法十分精妙,一看就是很早以前就已经埋在这里,却是只进不出,外面的人可以自由进入,里面的却是拼尽全力,也只能在光罩上留下一点白痕。 是的,包括奚陵和白桁在内。 于锦几人刚送走一批孕种折返,就恰恰好踏进了阵法的范围,好在现场足够混乱,他们也足够小心谨慎,没人发现他们短暂的倒戈,所有仙盟修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半魔们的身上。 “找了你们这么久,还以为都跑远了,没想到啊,居然敢回来自投罗网。” 领头的是一个中年男子,长得还算中规中矩,面无表情走过来时气场也还挺足,偏偏一双吊梢三角眼破坏了整体的面相。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反正就是打眼一瞧,就莫名会升 起一种,这玩意可不像个好人的既视感。 这人便是现今永绥城的城主,钱高峰。今早玄裕宗一行人刚刚见过。 华珩就在钱高峰的身侧,看这模样,他们应当是谈话谈了一半,就被这突发的情况吸引了过来。 激烈的战局随着二人的到场短暂停歇了一会,不过钱高峰似乎不打算给这些半魔太多喘息的时间,说完这句话,便扬手招来了本命法剑,看这模样,竟是要亲自出手镇压。 尚不知晓发生了什么的华珩见状,也往前迈了一步,应当是准备从旁协助,不过他才刚有点动作,一个清越好听的声线便叫住了他:“华珩。” 华珩一顿,十分诧异地回眸,看向了坐在远处的奚陵。 奚陵静静地看着他,一双倒映了阵法-轮廓的眸子清澈见底,似乎一点没觉得自己方才直呼堂堂玄裕宗掌门人的姓名有什么惊世骇俗。 而更令人诧异的是,华珩闻言,居然立刻放弃了原本的计划,听话地站在一旁,任凭修士与半魔打到昏天暗地,也再没有丝毫插手的意思。 不过,他插不插手其实也并不重要。 半魔们根本不是修士们的对手。 他们每一个单拎出来其实实力都相当不俗,但到底数量太少,加上修士一方还有阵法的加持,没多一会,就渐渐出现了疲态。 见状,城主并未停手,反而再次挥出一道剑气,带来一阵半魔痛苦的嘶叫声。 这一幕看得几个玄裕宗门人都眉头直皱。 他们看得出来,城主一开始就没用全力,一直猫捉老鼠般,时不时砍一剑几个店员,又很快停下,垂手欣赏起几人鲜血直流,却还要负着伤战斗。 尽管顾忌着华珩在场没做太明显,却也掩盖不了这人是在故意折磨人的事实。 “人渣!”赵延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贺永安也附和了一句,但他的主要注意力倒是不在这里,而是有些不解道:“半魔的实力不是应该很强吗?我听说他们从小就要经历很残酷的训练,未成年时就开始进魔域厮杀,可是这些人……不太像身经百战的样子。” 的确如此。 另外几人也看出来了,店员们虽说也不弱,一招一式却威力有余,狠戾不足,别说和传闻中嗜血好杀的半魔完全不同,就连泠霜县里修为尽废身材走样的徐县令,气势上都比几人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刚刚他们不是说,几十年前有人人为弄出了一片魔域,用来制造半魔吗?”齐玚的声音有些冷,沉沉道,“恐怕……他们根本不是仙魔大战时活下来的那批半魔,而是战争结束以后被制造出来的。” 这个解释很合理。 合理到众人齐齐沉默,不敢继续往下猜测。 另一边,城主大概是终于玩够了,摆了摆手,道:“行了,抓起来吧。” 说罢,城主手中长剑一收,转身就要离开,走时还不忘同华珩笑道:“真是抱歉,华掌门,让你看笑话了,我这就将这些妖魔邪 祟押入囚狱,咱们回去再继续?” “?_[(” 她轻轻开口,拍了拍几个孩子的胳膊,即将离开之时,之前的女店员却有些担忧地抓住了她,欲言又止:“老板……” 女子摇了摇头,安抚地摸摸她的手背。 而后,她终于转过了身,露出来的,却是昨日客栈老板的面容。 已经有所准备的几个弟子并没有太过惊讶,却听见了一阵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不是一个,而是很多。 不是他们,而是周遭漠然围站的数十个仙盟修士。 “阮夫人!” 无数道惊呼响起,被称作阮夫人的老板却并没有看向众人,而是直直盯着城主,盯着那张满是震撼的面容。 一直没多少起伏的声音渐渐带上了冰冷与怨恨。 “怎么?看到被自己做成孕种的妻子居然没死,你好像很惊讶啊?”! 第三十七章 “我……我天……这他娘……畜生啊!” 阮夫人的话一出口,赵延险些没忍住破口大骂起来。 好在残存的理智让他还知道压低声音,常年在玄裕宗养成的素质也让他险而又险地憋回了带脏的字眼。 几个弟子在城主到来之际就悄悄挪到了奚陵这边,一边目不转睛凝视着战场,一边忍不住骂起了人渣。 好在不带脏的骂法也有很多,几个人你一言我一句地小声嘀咕。 说了好一会,赵延口有点干,顺手端起桌上还没动过的糖水喝了一口,喝完才意识到这是奚陵的,当即僵住了动作,小心打量了对方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才放心地喝完,继续道:“阮夫人来了,应当就能揭开这人的丑事了吧?” 奚陵正边吃东西边聆听几个人此起彼伏的谴责,突然感觉周遭一静,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却发现几个弟子全都巴巴地盯着自己。 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们方才那句话问的是他。 奚陵想了想,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揭开有用吗?” 闻言,弟子们都有点懵。 另一边,阮夫人和城主的对峙还在继续。 那是约莫四十年前,在永绥城外约莫百里的一处山林中,竟然出现了一个魔域。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阮夫人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仙魔大战结束以后,除了寥寥几个根本不可能拿得回来的,五州之中所有的魔晶已经被仙盟全部收回,根本不可能再出现魔域。 若是有,那要么说明有天魔降世,要么,就是有人背后捣鬼。 第一种可能甚至都不用考虑,永绥城可以洗洗睡了赶紧迁城,而若是第二种……阮芸毫不迟疑,当即告诉了身为城主的丈夫,让他抓紧时间上报仙盟,恐怕是有人盗取了魔晶。 丈夫却说:“夫人多虑了吧?魔晶对人族又没什么用处,怎么会有人冒着被仙盟追杀的风险,就为了创造个魔域,害人害己?” “人心难测,不要妄图用寻常人的想法,去揣测恶人的心思。”并不赞同钱高峰的说法,阮芸摇摇头道,“况且,对普通人的确无用,对魔物,还有……半魔可不一定。” 阮芸其实是个很有些偏执的人。 她是仙魔大战前出生的人,因而可以说是完完整整走过了那一段黑暗的时期,她的父母、师父、师兄弟、朋友,甚至还有一个孩子,全都死在了魔物的手里。 也因此,她对和“魔”这个字搭边的一切都深恶痛绝。 当年仙盟提出创造半魔,阮芸便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那批人,后来战争结束,仙盟开始商讨半魔的安顿方案时,阮芸也一直表示必须要对半魔加以约束。 她认为半魔是不可控的。 她曾不止一次地同半魔上过战场,也曾不止一次地见识过半魔杀戮之时冷酷兴奋的模样,她认为这是半魔魔性深重的表现,而总有一天,半魔会因为控制 不住自身的魔性,失去理智,与魔物无异。 不过她的丈夫似乎不这么认为,早在战争还未结束之时就曾经表示,魔气或许也是变强的一种手段,而半魔只是掌握了使用魔气方法的特殊存在而已,或许有一天人们研究明白魔气以后,人人都能像半魔那般,自由操控魔气。 这番说辞引得阮芸勃然大怒,近一个月没跟钱高峰说过一个字,从此以后,对方再没提过和半魔有关的话题,才慢慢将这件事给揭了过去。 而现在,这个话题又被她重新提了起来:“而且说不准是又有些什么人动起了制造半魔的心思呢?” 并不知道自己随口的一句话已然戳中了真相,阮芸逼着钱高峰当着她的面给仙盟发了传讯符。 几天以后,那处魔域便消失了。 她以为是仙盟的人处理过了,还对仙盟的效率赞许了一番,随后便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但没想到几年以后,身怀有孕的阮芸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亲眼撞见了钱高峰将一名孕妇推进山林。 她是参与过不知道多少次伏魔的修士,靠近山林的那一瞬,就立刻察觉到了这是个魔域。 因而见到这一幕时,阮芸迅速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简直晴天霹雳。 魔物毁掉了她的一切,而她的丈夫居然为了一己私利居然不惜亲手制造魔物。 而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事情败露,钱高峰非但不慌不忙,反而毫不犹豫地朝她动手。 之后的事情就不必多说了,钱高峰是纯正的战修,身怀有孕的她根本不是对手,对方毫不留情地将她做成了孕种,随手扔进了魔域的深处。 能从头到尾经历完仙魔大战还能活着,阮芸自然是有点本事的,她靠着自己阵修的本领,以自身血肉为媒介,愣是在魔气重重之间弄出了一个强效的聚灵阵。 很幸运,凭借着这个聚灵阵,她艰难维系住了自己的生命,但也很不幸,她的孩子没能保住,身体也在魔气的侵蚀下变得残破不堪。 捡回一条命以后,她就开始暗地里与钱高峰作对。 钱高峰制造半魔,她便偷偷截胡对方制造出来的半魔,其中有刚出生就被她带走的,也有已经被钱高峰养大,却让她拐过来的。 而在和这些半魔们相处的过程中,她一些坚持了几百年的顽固想法渐渐开始松动。 她以前排斥半魔,除了因为长年累月的固有偏见以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半魔天生嗜血。 这是天性决定的,仙盟尝试过后天去改变,但是没有办法,一旦踏上战场,无论这个半魔平时的性格多么温和友善,都会像变了个人一般,兴奋且好战。甚至于,他们还能通过杀戮来恢复体力,越战越强,越战越勇。 但杀戮之于半魔,就像是荤腥之于人类。 人类离开了肉食能活吗?当然可以。 半魔离开了杀戮也是一样。 他们会馋,会想,会好奇肉的味道,但习惯以后,完全不吃也不是不能 控制。 可是很多人都不相信他们能控制得住。 这批人不能接受身边有这样不安定的因素存在, , 毕竟半魔们能发挥的作用远大于自身的缺陷,因而虽然平时会有意无意地排挤一下,大部分时间,都还可以和谐共处。 但战争一旦结束,魔域彻底清除,压抑着的防备便爆发了出来。 阮芸曾经也是这其中的一员,尽管她有时自己都唾弃自己过河拆桥的行径,但在后来仙盟对如何处置半魔争论不休之时,她还是选择站在了半魔的对立面。 她有时会想,或许这就是报应吧。 她信任多年的人,为了利益毫不犹豫将她推入深渊,而她日日夜夜防备着的人,却根本不是她所以为的那般,全无人性,嗜血残忍。 她其实……从来没去认真了解过半魔。 对魔物的痛恨让她从一开始对这个群体就充满了偏见,半魔说话,她觉得别有用心,半魔执行任务,她觉得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杀欲,甚至一度发展到半魔多看了某个人一眼,她都觉得对方是动了杀心。 直到真正相处过才发现,半魔和人没有任何区别。 他们会哭、会笑、会害羞,也会害怕,会因为你对他好就加倍回报,也会因为你态度不好躲起来偷偷难过。 阮芸最初日日盯着他们,总觉得一个没看好,他们就会出去滥杀,但是没有,一次都没有。 甚至因为钱高峰曾经逼着他们去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不少半魔打心底里厌恶血腥。 她真的……错得很离谱。 阮芸沉着声,一桩桩一件件述说着钱高峰这些年做过的恶事。 制造魔域与半魔是其中最恶劣的一件,但却不是钱高峰做过的唯一一件。 她也是后来调查了才知道,她从来不了解自己的丈夫。 其实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但阮芸等不了了,魔气对她的影响比她想象的还要恶劣,她恐怕,没有几年好活了。 与其等到身体支撑不住带着怨恨死去,不如趁着这次机会,将钱高峰的罪行全都揭露出去。 更何况永绥城现在还有…… 她几不可查地往巷道处看了一眼。 但是,现场之人的反应却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年轻一点的修士都还正常,听到钱高峰的所作所为以后皆是满脸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可年长一点的…… 阮芸看着那些曾经的同僚,渐渐停止了话语。 她的指控其实还没说完,但她知道,没有意义了。 四肢逐渐发凉,阮芸先是沉默了一会,随后,自嘲地嗤笑一声。 她还是太天真了。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是钱高峰欺上瞒下做出来的。 可当她看到年长修士们最初见到她的惊疑褪去,便迅速化为了冰冷与平静之际,她就立刻明白了。 她凭什么认为, [, 这些人都不知情呢? 如果从头到尾,包括制造魔域,包括培育半魔,甚至包括将她也做成孕种这件事情,都是一群人的阴谋呢? 果不其然,下一刻,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响了起来:“一派胡言!阮夫人早已仙逝,此乃老夫亲眼所见!” 好熟悉的声音。 阮芸看向说话之人,眼中充满悲哀。 这个人曾经是她的战友。他们搭档过很多次,她以为他们是生死之交,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把命交托给对方的伙伴。 可对方此时却一脸冷漠,并不看她的眼睛,口中说着让阮芸无比陌生的话语。 “当初魔物突袭,阮夫人为守护永绥城的安危,与魔物展开了殊死决斗,力竭而亡,这件事不仅仅是老夫,王、靖两位道友全都在场,根本不可能生还!” 话音落下,他口中的两人全都附和地点点头。 “这妖女先是改容换貌,幻化成阮夫人的模样,又满嘴的胡言乱语,妄图污蔑城主清白,可我阮道友一生高洁,岂是你这种卑劣之物所能模仿!依老夫之间,此女多半为魔物所化,不如就地格杀,好教这些个心怀叵测之人知道知道,血口喷人的下场!” 这番话一出口,本就半信半疑的修士们更拿不准了,看看阮芸又看看城主,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可我看此人条理清晰,并不像在说谎,要不……邓长老还是再多调查调查?”一个一看地位就不太高的年轻修士壮着胆子开口,可惜语气迟疑得很,气势上瞬间就被邓长老压了一截。 “你是在质疑老夫的话吗?”邓长老两眼一瞪。 年轻修士的同伴立刻拽了拽他,见状,他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悄悄退了下去,再不敢发表自己的想法。 “好了好了,一点小事罢了,何必大动肝火的呢?”一直没有说话的城主终于开口了。 他叹了口气,十分无奈的样子,先是假模假样安抚了两下邓长老,又清了清嗓,扬声道:“在下做这城主已近百年,多年以来,虽没什么功绩,但也自诩兢兢业业、问心无愧,这位……” 他看了看阮芸,像是想到了自己的亡妻,目光一黯:“这位自诩是我发妻的女子却无故侮辱在下清白,不如这样,先将这些袭击慈萱阁的通缉犯捉拿归案,至于此女口中罪行,我会配合诸位一一调查,给永绥城,也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后面的话几个弟子都不愿再听了。 他们都有些愣,直到此刻,几人才终于明白,奚陵那句揭开有用吗是什么意思。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连赵延都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冤枉了城主。 “这就是仙盟吗……” 他喃喃,仿佛被重塑了世界观。 “阮芸虽说实力不错,但因为性格太容不了沙子,大部分时候都在外作战,职位也一直不高。”白桁淡淡讲解道,“她其实从来没接触过仙盟的核心,更不知道 ,仙盟对于魔晶的看守有多密不透风。” “” 听到这话,几人都傻眼了。 一个可怕的猜测升腾而起,于锦失声道:“你的意思是,城主手里的魔晶是仙盟主动给他的?!” 白桁笑了,摊摊手道:“这是你说的,跟我可没关系。” 闲聊中,店员们和阮芸都被抓了起来。 一场闹剧就这样完结,以半魔的失败收尾。 唯一能让人稍有安慰的,大概就是孕种救走了一大半。 经此一事,城主终于歇了同华珩继续谈事的心思,勉强抽空和玄裕宗的人道了个歉,便浩浩荡荡带着上百人,押着十几人,去了永绥城专门关押修士和魔物的特殊地牢。 大概是想表现自己的问心无愧吧,城主倒也没有刻意支走玄裕宗,于是稀里糊涂的,一行人都跟了过去。 走在路上,赵延越想越气,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嘀咕:“掌门瞧不出来这个城主有问题吗?他要是说上一句……” 别的不提,华珩要是能说上一句,至少能保证阮芸不会被马上关到牢里,城主也会被暂时停职,一直等到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这就是玄裕宗宗主的含金量,就是仙盟盟主在这里,也得卖他几分薄面。 “哦,然后全五州就都知道你玄裕宗手有多长,仙盟内部事宜也要干涉,如此野心勃勃,恐怕下一步就是要统一五州。” 其余人还没说话,于锦先不紧不慢地怼了过去:“况且若这件事背后真的有仙盟的影子,你觉得掌门出马,他们就不会包庇了吗?” 赵延羞愧地低下了头。 很快,浩浩荡荡的人群就来到了大牢。 这里比几人想象得还要大,里面的犯人密密麻麻,数量还真不算少,钱高峰一路走到了最里面的一道大门之前,牢门一开,露出了十几张年轻的脸。 别的人弟子们都不认识,正中间店小二的身影却是眼熟得很。 他先是有些疑惑怎么进来了这么多人,随后便目光一凝,看到了被按在最前面的阮芸,以及阮芸身后的店员们。 想也不想,店小二破口大骂起来。 这人骂人的本事早在昨夜众人就已见识了一遍,今天比昨夜还要生猛,一个接一个带着器官的词汇往外狂飙,听得一向文明的弟子们一愣一愣的,嘴都张大了一圈。 狱守修士倒是见怪不怪,见状熟练地给人封了嘴,没让他说出更多难听的话语。 不过,奚陵还是在其中听到了昨日听到过一次的关键词。 “他说的老阉狗,原来是城主吗?”十分认真地询问着白桁,奚陵求知欲十足的架势堪比当年刚刚接触到刀法之时。 他声音不大,但也没有刻意压低,话音落下,整个地牢似乎都安静了一瞬,所有人都惊悚地看着他,甚至包括最初开口的店小二。 白桁倒是十分淡定,同样认真地回了一句:“应该是,我听到他叫了钱高峰。” 钱高峰的脸黑得像是抹了炭。 被阮芸揭发时,他都没有这么失态过,眼球狰狞地鼓起,看着奚陵时溢满了血丝。 “华掌门,您的门人如此出言不逊,您都不加以管束的吗?” 他一字一顿,语气压抑得像是要把奚陵拆吃入腹一般。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城主,我管不了他,他也不是我玄裕宗的门人。” 此话一出,原本替奚陵捏了把汗的弟子们都是齐齐一愣,面上带了茫然。 按辈分来说,奚陵不是他们的小师伯吗? 怎么就不是玄裕宗的人了? 疑惑间,钱高峰已经走到了奚陵的面前。 华珩嘴上说着奚陵不是玄裕宗的人,目光却一直跟随着钱高峰的动作。钱高峰不是傻子,当然知道对方这是要保奚陵的意思,阴鸷地凝视了奚陵好一会,终究没有那个挑衅华珩的底气,最终只是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但这只是表面上的。 在场众人并不知情的是,在钱高峰朝奚陵走近的那一瞬,一道阴森的传音已在奚陵的脑海中响起。 “我会割了你的舌头,小东西。”钱高峰看着奚陵,目光随后下移,“还有你的这里……我会让你比我更清楚,老阉狗是什么意思。” 听完这一番血腥的话语,奚陵眨了眨眼,才迟钝地打量了一通钱高峰。 还真是……好久没人敢同他这么嚣张了。 他转头,扯了扯白桁的衣角,认真道:“他刚刚吓唬我。” 白桁一顿,立即冷了目光,正要开口询问之际,奚陵的下一句话已经响了起来:“所以老阉狗到底是什么意思?” 并不知道自己大祸临头,城主挥挥手,示意手下将半魔们全都押进去。 几个狱守拿来了一盘长短不一的铁链,铁链造型十分奇特,一端是长钉,一端却是圆环,城主拿起其中一个,颇有些自得地讲解。 “这是永绥城最新研制出来的刑具,专门针对半魔。 链头由大渊地底的嗜魔髓制成,将其穿透半魔的琵琶骨,就能遏制住他们的魔气,力量全无,甚至比不上普通凡人,而链身则是由千年玄铁打造,极其坚硬,便是仙尊级别的大能来了这里,都斩不断它的链身。” 众人这才看见,每一个半魔的脖子上,都挂了这样一条铁链。 而他们的背部的布料,也全都晕着淋漓的血迹。 这还没完,说着,城主又指指牢门上的锁链,道:“这里所有的牢房配备的都是千年玄铁,保证任谁来了,他都插翅难飞!” 华珩:“城主对半魔倒是十分了解。” “哪里哪里。”钱高峰摆摆手,“只是之前抓到过几个,便稍微研究了一下。” 他语气中的洋洋得意十分明显,完全不在乎周围半魔仿佛要吃人的眼神,然而话音刚刚落下,一道白色的 身影却缓缓走了过来。 城主动作一顿,疑惑地看着奚陵。 这个人刚被他恐吓过,怎么非但不害怕,还敢跑到他面前来? 正奇怪着,奚陵那讨人厌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真的斩不断吗?”一双好看的手毫不见外地拿过他手中铁链,轻轻掂量了一下。 钱高峰一愣,下意识就要点头,然后下一刻,伴随着“丁啷”一声脆响,奚陵拿着两根铁链相对一碰,钱高峰嘴里斩不断的玄铁便碎成了数截。 这就……断了?! 打脸来得太快,城主很有点懵,怔愣之际,奚陵动作却还没停。 他看上去轻松得很,抬手一扬,便将手里的碎铁块齐刷刷扔了出去,可铁块却像是长了眼睛,和方才别无二致的脆响再次响起,钱高峰眼睁睁看着,周遭所有牢房上的锁链,全都被奚陵挥挥手砸断。 “你疯了吗?!”甚至来不及思考他引以为傲的千年玄铁怎么会说碎就碎,钱高峰控制不住地大声吼道,连忙抓起盘中剩余铁链,想要将打开的牢房重新关闭。 但是已经晚了,犯人们的反应迅速极了,在发现牢门打开的一瞬间,就立刻争先恐后地逃了出来。 地牢瞬间一片混乱。 所有仙盟修士都傻了眼,连忙追着喊着抓起逃犯,犯人则兴奋得不行,撒丫子狂奔还不忘回头骂上几句挑衅。 更懵的是玄裕宗的弟子,他们掐了掐大腿又揉了揉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怎么敢——!”俨然已经气到发疯,城主猛地抽出了法剑,红着眼指向奚陵。 他应该有很多话想骂,可惜滔天怒火的冲击让他有些失语,他嘴角抽搐面部扭曲,狰狞得似乎下一刻就要口吐鲜血。 “我为什么不敢?”奚陵严肃地反问。 随后,眼前人影一晃,他在众目睽睽间眨眼消失在原地,下一瞬,却是出现在了城主的身后。 白衣的身影依旧那么俊秀出尘,瘦弱的拳头高高扬起,猛地砸向了钱高峰的后脑! “轰隆——” 一声巨响间,尘土飞扬,罡风四起。 众人被罡风震得齐齐后退,再抬眼时,却见刚刚还站着的钱高峰已然趴伏在地。 鲜血流出,润湿了奚陵的鞋子,他有些嫌弃地后退一步,看着城主深深嵌入地底的头颅。 手有点痛,奚陵给自己揉了揉,慢悠悠地说完了后半句:“你又打不过我。” 修士没那么容易死,但身体已经痛到麻木,钱高峰头昏脑涨,许久,才气若游丝地问了一句:“为……什么?我此前没……得罪过你……” 对于这个问题,奚陵还真就好好思索了一下。 很快,他想出了答案,嘴角浅浅绽出了一个微笑:“因为我嚣张啊。”! 第三十八章 这话一说出来,几个弟子险些没忍住鼓掌。 好在身上的一身玄裕宗弟子服饰让他们及时悬崖勒马,只悄悄在只有奚陵能看得到的位置做了个有些奇特的手势。 这动作是近几年在年轻弟子里流行起来的,用来夸赞对方很强很厉害。奚陵这个老古董没见过,颇为好奇地观察了一下,随后笨拙地回应了一个差不多的动作。 没有想到居然还能得到回应,弟子们兴奋得脸都红了。 不过几人也没来得及高兴太久,华珩就走了过来,一个眼神扫过,弟子们便立即缩回了动作,齐刷刷站直了身体,一动没敢多动。 收回目光,华珩转而看向奚陵。 他其实多少猜测到了奚陵会做些什么,但他以为最多也不过就是暗中救下这些半魔,却是没有想到,会直接选择了这么激进的方式。 不过在稍稍惊诧了一下以后,他又很快平静下来。 也是。这才是以手段狠辣扬名五州的清芜仙尊会干出来的事情。 并没有阻止奚陵的意思——也阻止不了,华珩默默站在了一边,观摩着钱高峰被奚陵痛揍的模样。 但他想默默观看,有的人却是不太同意,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紧急打开了地牢阵法,以防止囚犯逃走的几个永绥城的人折返回来,二话不说对华珩道: “华掌门,您宗门的人出手伤了我们的城主,您难道就这样干看着吗!” 说话的正是之前指控阮芸的邓长老,旁边跟着的,则是和他一起做伪证的王、靖两位长老。 他们气急败坏地瞪着华珩,虽然理智尚有残留,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语,但那语气,却分明带了点兴师问罪的意思。 他们气势很足,可惜,撞上的却是华珩。 对于这样一顶高帽,华珩不紧不慢,声音十分平淡:“抱歉,邓长老,我之前就说过了,他不是我玄裕宗的人。” 他完全无视了几人仿佛要吃人的目光,说完这句话还依旧面不改色:“长老既然这么担心,不如自己上去阻拦一下?不过可别怪在下没有提醒,这个人发起疯来的时候,连我也要退让三分。” 他在说什么屁话! 长老气疯了。 玄裕宗掌门人,曾经的玄阳门门人,那是什么实力,整个仙盟都没几个人能与他一战。 若这个白衣年轻人真是连华珩都要退让三分的存在,让他们几个老骨头上去拦人,和上去送菜有什么区别?! “好、好!就算他不是你玄裕宗的人,玄裕宗总还挂着仙盟的名号,你身为玄裕宗掌门,亲眼见到旁人伤我仙盟主城之一的城主,却无动于衷袖手旁观,这是否有些太不近人情了呢!” “亲眼看到?”华珩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闻言面无表情地转了个身,背对着奚陵那边道,“不好意思,我没有看到。” “噗——” 从奚陵动手开始就一直在强忍,直到此刻,几 个弟子终于彻底忍不住了, 在自家掌门这突如其来的幽默感下嗤笑出声, 随后又连忙捂住,试图装作无事发生。 “你——!” 被气到全身颤抖,邓长老总算明白了将希望寄托在华珩身上没什么鸟用,他目光一转,又看向别的位置,试图看看能不能在其他人那里寻求帮助。 首先第一个,便是看上去好像和奚陵关系不错的白桁。但是很可惜,邓长老眼睛都瞪圆了,白桁也压根没看他一眼,全程目不转睛盯着奚陵,面带笑容,如沐春风,眼里隐约的骄傲呼之欲出。 长老心头一梗,又看向几个弟子。 他们倒是含蓄一点,至少还知道绷住了不笑,就是崇拜的目光根本掩盖不住。 欺人太甚! 咔哒一声,邓长老手中的拐杖都裂开了缝隙。 就在这时,奚陵却突然有了别的动作。 他像是寻找着什么似的,左右看了一会,而后目光一凝,迈步走到一边,从一个一动也不敢多动的仙盟修士腰上取过了一把匕首。 见状,邓长老忍不住了,当即暴喝道:“竖子敢尔!” 然而,话音刚落,一块碎铁便迎面砸上了长老的脑门。 奚陵甚至都没有回头,好像飞出去的那块碎铁同他没有一点关系似的,一个自言自语般的嘀咕却轻轻响起,让还想开口的仙盟修士成功安静如鸡。 “好吵。”奚陵拎着匕首,走到了钱高峰面前。 之前看奚陵砸开牢门的时候,因为实在太快,众人其实并没有太多实感。 直到这会砸上了邓长老,他们才知道,这一下的威力有多恐怖。 方才还活蹦乱跳大喊大叫的邓长老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上一声,便鲜血横流,直直地栽了下去。 他大概还没搞明白自己究竟招惹上了一个什么东西,手指颤巍巍举起,还想放狠话的样子,可惜,都还没来得及指到奚陵,就两眼一闭,彻底不省人事。 见状,整个地牢瞬间安静了。 毕竟谁也不知道再发出点什么动静,会不会被嫌吵的奚陵也附赠一个玄铁奖励奖励。 这年轻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这一刻,同样的疑问在所有人心头升起。 但他们不敢多问哪怕一句,鹌鹑般杵在原地。 这着实是个可笑的画面。 ——自家的城主被不明人士殴打,地牢里老老少少少说几十个修士却全都眼睁睁看着,逃也不敢逃,挡也不敢挡,不言不语,事不关己。 一片沉默中,钱高峰哼哧哼哧往外拔脑袋的粗气声便显得格外突出。 奚陵倒是也不着急,静静看着他艰难挣扎的样子,直到这人终于满头鲜血的拔出了自己,力竭躺在地上时,他才向前一步,精准地踩住了钱高峰的手掌。 杀猪般的尖叫响起,奚陵无动于衷地碾了碾,蹲下身,用刀子拍了拍钱高峰的脸。 奚陵:“你之前说,要割掉我的舌头?” “误会!都是误会前辈!我怎么敢呢,您饶了我,我知道错了!” 在奚陵将匕首贴在面颊上的一刻,钱高峰就彻底软了,语无伦次地对着奚陵求饶,浑身颤抖不说,涕泗也是横流,哪里还有半点之前属于城主的嚣张气焰。 而见奚陵似乎还是面无表情,他又立刻换了说法,迅速道:“我是永绥城的城主!你敢伤我,仙盟不会放过你的!” 这句话似乎加强了他的底气,钱高峰语速变得更快:“对、对!你要是敢伤我,我手下的人就会立刻上报给仙盟!届时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仙盟也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他越说声音越大,一副笃定了奚陵不敢得罪仙盟的模样,可惜他没有注意到,从提到仙盟开始,奚陵那双干净单纯的眼睛就渐渐褪掉了原本的温顺,取而代之的,是无波无澜的冰冷。 白皙的手掌一歪一探一剜,伴随几下灵活的挑动,钱高峰话都没来得及说完,一截血糊糊的烂肉就掉到了地面。 他居然真的割了! 所有人都被奚陵这毫不犹豫的动作骇得目瞪口呆。 “你当时好像还说……”和不久前一模一样的情景,只不过这回目光下移的人换成了奚陵,连掉下的舌头都顾不上了,钱高峰呜呜嗯嗯地爬起来想要逃跑,却被一块碎铁砸断了脚腕。 剧烈的痛苦中,眼前不知为何闪过了和现下毫无关联的一幕。 那是当初,他将自己身怀有孕的妻子推进魔域的画面。 和他现在一样,阮芸一身是伤,跌跌撞撞地捂着肚子想逃,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打碎了膝盖。 那时候的阮芸,也是这样的绝望吗? 被奚陵扯着衣服拖回原地,钱高峰的眼泪夺眶而出。 店小二骂他老阉狗,其实不是无的放矢。 那是有一次,几个无门无派的散修路过永绥城,恰好落脚在了来福客栈。 有来头的修士,钱高峰时一向不敢动的,因而他一直盯着的,都是这种虽然没有门派家族,修为却还挺不错的女修。 ——种种实践证明,就算有修为在身,实力不够优越的女修也是生不出带灵根的孕种的。 见到几人的一瞬间,店员们就直觉钱高峰会下手,果不其然,才刚过了两天,钱高峰就按捺不住了。 店员知道他对阮芸做过的混账事,因而虽说正面打不过,偷袭的手段却是又损又黑。 事后,他不知拜访了多少位医修,才堪堪修复到勉强可用,这个隐疾却自此成为了他终身的阴影,不然也不至于奚陵一提,他就失态到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而现在,他要成为名副其实的老阉狗了。 痛苦地摇着头,钱高峰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 看着眼前之人又狼狈又没用的模样,奚陵沉默片刻,看向了一直没有出声的阮芸,认真道: “你选男人的眼光好差。” 闻言,原本还一脸复杂的阮芸无奈地笑了。 不想再搭理钱高峰,奚陵走过去,先给阮芸解开了束缚。 见他离开,钱高峰还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哭声有所收敛,于是悄悄挪动着身体,试图靠近远处的长老寻求帮助,却不想,又是一个铁块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击中了他的下-体。 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钱高峰瞳孔骤缩,俨然痛到了失语。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引以为傲的千年玄铁,居然会成了废掉自己的利器。 恍惚中,他听到了阮芸的一声叹息。 松开阮芸以后,奚陵又陆续将半魔们放了出来,并一个个敲碎了深深扎进他们骨头里的铁链。 有几个胆子小的半魔被奚陵方才的手段吓到,稍稍有些害怕,但还是感激地朝他一笑,起身想要鞠躬。 可是不知为何,铁链拿掉以后,一干人竟是连站都站立不稳。 他们茫然地互相看看,却听到一个低沉好听的声音:“他们全身的魔气都被噬魔髓给吸干了,在自身魔气恢复之前,少说一整天都没办法自由行动。” 奚陵抬眼,是白桁。 听罢,奚陵思索片刻,蹲下身,手掌按在了店员的肩膀处。 一点淡淡的黑气自他手掌间浮现,见状,店员先是一愣,旋即,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您、您也是——!” 他没说完,便赶紧闭上了嘴,不过没什么用,因为奚陵帮他补上了。 “唔……对啊,是半魔。” 奚陵的语气平淡极了,且由于正专心致志给人传输魔气补充体力的缘故,还有点心不在焉在里面。 也因此,地牢中的人刚开始都没有反应过来他说了些什么。 可等到反应过来以后,整个地牢——包括半生不死的钱高峰,全都惊悚侧目。 他们第一反应是: 他居然是半魔! 第二反应则是: 他居然就这样承认了自己是半魔! 寂静得太过明显,以至于奚陵都很快发现了气氛的古怪。 他眨眨眼,无辜地问:“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半魔触犯了仙盟门规?” 店员一噎。 这个还真没有。 毕竟半魔本身就是仙盟制造的,又创下了累累战功,因而在不知真相的普通人眼里,半魔非但没什么问题,还是英雄的象征。 只是,凡是修士,大都心头默认,半魔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要么突然战死,要么杳无音信,要么因为受伤实力大减,仅有的能活着的那些,也基本上都是实力最弱的几位。 总而言之,就是结局惨淡。 无仇无怨尚且如此,奚陵这样的实力,还有今天所做的事情,无论哪一条,仙盟恐怕都不会放过他。 连忙同奚陵分析了利弊,店员看向奚陵的目光显而易见染上了焦急。 奚陵却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那就让他们来好了。”他说着,继续走向下一位店员。 千年玄铁的断裂声清脆悦耳,奚陵在这价值连城的声音中轻轻一笑,弯起了漂亮的眼睛。 这一刻,玄裕宗弟子们仿佛看到了在魇蛟记忆回溯中出现过的那个奚陵。 那是连厚重病气都掩盖不住的、意气风发的、并不明显,却又切实存在着的,独属于天才的倨傲。 他说: “怕什么呢?”! 第三十九章 怕什么呢? 这话简直嚣张到了一定境界。 便是之前奚陵出手痛打钱高峰,亲口诉说自己嚣张的时候,众人都没有这样的感触。 那可是仙盟啊! 是由三宗四族共同组成的强大势力,是在仙魔大战中引领所有人族杀出一条血路的存在! 别说在场的仙盟修士们了,就是包括知道奚陵身份的几个弟子在内,听到这话,也不认为奚陵能抵抗得了仙盟的施压。 但是不知为何,他们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语。 面面相觑中,唯二不这样觉得的,大概就只剩阮芸和白桁了。 前者是曾直观见识过奚陵的真实实力,又不清楚他身体真实情况,兼之对仙盟核心了解也并不深刻,因而想法有些乐观。 至于后者…… 还在给半魔们恢复魔气的奚陵突然毫无预兆地回头,道:“你一直看我做什么?” 他这句话来得突然,还带着方才打人时残存下来的凶狠,闻言,白桁先是下意识“嗯?”了一声,随后才明白过来似的,忍不住笑了:“所有人都在看你,怎么就我不行?” 他语气从容不迫,说的也是挑不出错的话语,奚陵抿嘴,又闷着头转了回去。 但稍有紧绷的肩膀到底还是泄露了他此刻的不自在。 因为白桁的眼神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就连华珩在奚陵直言自己就是魔物之际,都一瞬间变了脸色,可白桁却平静极了,好像奚陵今日得罪的不是仙盟,而是一帮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这让奚陵忽然意识到,这个人骨子里,应当也是个十分狂妄的角色。 但奚陵狂是因为有那个实力的同时,反正也没多久好活了,死了拉倒。 白桁凭什么呢? 这是一个普通小修士应有的表现吗? 不过他懒得多想。 思考会让他头疼,而他一旦头疼,就容易控制不住想要把引起他头疼的对象从根源上解决。 白桁虽然性格不讨人喜欢了一点,对他却还算不错,老实说,奚陵不太愿意伤他。 真正让他受不了的,其实是对方那眼神中透出来的奇奇怪怪的情绪。 奚陵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白桁的眼神。 好像有点温柔,又好像有点骄傲,仔细分辨的话,似乎还隐约夹杂了点柔软与心疼。 他不会是以前和白桁认识吧? 有那么一瞬间,奚陵心头飘过了一个模糊的想法。 但很快,他就自己给否决了。 且不说奚陵对他半点印象没有,白桁的骨龄他是有偷偷探过的,满打满算,不可能超过三十岁,比于锦都要小一点。 奚陵出事都出了快一百年了,怎么可能认识这么个小娃娃? 一个脑子不太正常的怪人。 最后,从来只会被他人评价古怪的奚陵如此总结。 没多一会, ⊿[(, 足足十九个。 十九个。 当年七百多个孕种齐齐进入大渊,最后也只诞下来三十多位半魔,而现在,光是永绥城牢里的,就有十九个。 简直难以想象钱高峰曾对多少人下过手。 意识到这一点,玄裕宗的人脸上都露出了唾弃的表情。 知道真相且又有点良心的修士羞愧地低下了脑袋,而连良心都没有的那一部分例如那天去了客栈抓店小二的王鸿则是悄悄往旁边挪步,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可惜他不挪还好,一挪,却是妨碍到了正要往那边走的奚陵。 想也不想,奚陵一巴掌拍了过去,拍得人连飞三丈,鲜血狂喷,还顺便砸到了地上半死不活的钱高峰。 打也打了,爽也爽了,该解决的事情却还是要解决掉的。 永绥城的修士们还老老实实站在两边呆若木鸡,见奚陵扫视过来,一个个吓得呼吸一滞。 奚陵看着他们,神色颇有些纠结。 他是该说点什么的——有些事情华珩一干人顶着玄裕宗的名号不好出面,便只能由他来说,可是他连日常生活脑子都迟钝得厉害,这种情况就更有点理不顺思绪了。 地牢的气氛在奚陵的沉默中沉重起来,连半魔都下意识放轻了呼吸,动作间颇有些小心翼翼。 最后,还是白桁出来解救了奚陵。 他好像知道奚陵的烦恼似的,先是叫来了另外两个长老,让他们派人详查一遍这些半魔的来历,又半是恐吓半是胁迫的,要求他们将阮芸指控的钱高峰所做之事核实一番,并如实上报仙盟。 在奚陵的安静注视之下,两个长老答应的十分痛快,态度亲切又温和,热情得好像处置的不是他们城主,而是一个臭名昭著,早就让他们忍无可忍的大恶人,字字珠玑,言之凿凿,一副要替天行道的势头。 对于这番言论,白桁抱着胸,毫不留情地笑出了声。 两个老头都被笑闭了嘴,竟也难得老脸一红,没敢再多说,呐呐地闭上了嘴,照着白桁的话吩咐去了。 至于他们后续到底会不会好好探查,钱高峰又会不会得到他应有的惩罚,那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奚陵转头,看向了白桁,后者立即会意,将剩下的一切交给了阮芸处理。 再怎么说,阮芸曾经也是城主夫人,想必钱高峰的结局也不会太好过。 尘埃落定以后,众人没有多留,都离开了地牢。 天色已经暗了。 弟子们抬起头,脸上都还带着点恍惚。 随后,有人笑了。 先是赵延,后是贺永安。 然后是于锦、齐玚……甚至就连店员讲孕种时并不在场的,连具体情况都还没完全了解的几个弟子也是一样,一声接着一声,一人接着一人。 没有人去问奚陵半魔的事情,此时此 刻, 他们只为一个恶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感到开心。 “前辈, 您真的好厉害。”一个女弟子崇拜地开口。 闻言,奚陵有些愣。 他呆起来的样子显得特别无害,一双偏圆的眼睛懵懵懂懂,特别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呆萌又好看的小兽,见状,女弟子脸都红了。 不止是她,就连两个男弟子都捂住胸口,受不了了一般低声问道:“之前我就想问了,他是掌门的朋友吗?长得也太好看了一点……” “不知道有没有道侣……” 嘀咕到一半,华珩的咳嗽声忽然响起,弟子们连忙闭了嘴,不敢吱声。 不过华珩挡得住他们的话语,却挡不住他们的眼神,不少人目光还在奚陵身上流连,看得奚陵抿着嘴躲到了白桁旁边,凭借对方大一圈的体型,才好歹躲过十几双眼睛的窥探。 弟子们颇遗憾地叹了口气。 不得不说,这一天过的,也是相当充实。 上午刚逛了永绥城的特色小巷,赞叹了一番这里的繁华,中午就立刻欣赏到仙盟是非不分,颠倒黑白的丑状。 然后时间来到了下午,反转猝不及防,他们尚未从憋屈的怒火中平息,便见到了仙尊大战狗城主,大快人心的痛快场景。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约就是出了这样的事以后,几人原定在永绥城停留五天的计划顺利泡汤,华珩遗憾地通知他们,明天一早,他们就得出发回玄裕宗了。 弟子们倒是也没有太过失落,没什么比亲眼看到恶人得到报应更痛快的,为此,他们十分愿意拿难得的休闲时间来换。 不过临走之前,一行人还是决定好好庆祝一番,庆祝方式是奚陵喜欢的——吃饭。 这个选项让原本有些不太愿意参与的奚陵犹豫了片刻,还没想好要不要去的时候,白桁按住了他,道:“那正好,去靖水阁吧,在昌俞大道那边。” 熟悉的地名让奚陵怔了一下,再反应过来时,已经被白桁给拉走了。 这里是永绥城最大的酒楼。 琼楼玉宇,亭台楼阁,金色的琉璃瓦顶之下,人来人往,觥筹交错。袅袅烟雾布满大厅,有悠扬琴声响起,伴随着莺歌燕语,浅唱低鸣。 奚陵进来之时,颇有些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不愧是仙盟的主城,连碗都是金子做的。”赵延拿起一个金盏,嘴里啧啧称奇。 五州之中,中州隶属仙盟本部直接管理,南州的掌管着,则是玄裕宗。 一直以来,赵延都以为南州再不济,也不会和中州有太大差距,来了这里才知道,仙盟一个第三主城的酒楼,居然都比他们第一主城的城主府还要豪华许多。 ——比玄裕宗当然还是要差上一点的,毕竟是仙家之地,同这种地方不是一个性质。 就是可惜了他们还没来得及去永绥城城主府,城主就被打成了残疾,不然少说还能再震撼一番。 “我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奢侈的地方吃饭。”贺 永安也很是感慨,坐下之时忍不住摸了摸坐垫,“啧,金线缝的。” 连玄裕宗出来的人尚且如此,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奚陵就更别提了。 他出生的时候,人族穷得连修士有时都吃不饱饭,每天想得最多的就是怎么样才能多活几天,怎么样才能不被魔物发现。 后来魔域彻底清除,他也没来得及见证人族的变迁,就先发了疯,从此浑浑噩噩,对外界一概不知。 尽管什么都不记得了,骨子里的惯性还在,刚从玄裕宗醒转的时候,奚陵其实花费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悄悄适应了现在的生活。 这种……不用日夜防备魔物突袭的,没有时刻都可能收到亲友逝世噩耗的,几乎没有危险的生活。 不过也有还没适应过来的地方,例如看到好吃的东西,会总忍不住吃上很多。 ——以前每次清除魔域,十天半个月不吃不喝,全靠灵力强撑都是常有的事情,就算有的吃,也都是些难啃的干粮亦或面饼。 每当那个时候,他都会忍不住怀念大师兄给他带过的甜点,于是消除完魔域以后,就会报复性吃上很多很多。 渐渐的,又发展成看到想吃的东西,就会一直吃下去。 那是他释放压力的一种方式。 而即便是这种方式,在很多人,甚至是很多修士眼里,都是一种莫大的奢侈。 可谁能想到这才百年过去,五州就已天翻地覆。 甜点应有尽有,百姓阖家欢乐,饭馆不仅可以吃饭,还能看戏曲,听演奏。 说出去谁信呢,在此之前,奚陵甚至都不知道跳舞是个什么。 第一次,奚陵没有闷着头吃饭,而是站在回廊边,静静看着楼下的舞娘的动作。 回廊上像他这样的人很多,奚陵夹在其中,并不引人注目,很多人都在欢呼,为舞娘又做了一个高难度动作。 奚陵也配合地鼓掌,尽管鼓得慢了一点,显得不太和谐。 真的很好看呢。 有些出神的,奚陵想。 好看到忽然觉得,那么多的牺牲与伤痛,似乎也全都值回来了。 师兄师姐们看见了,应当也会很开心吧? 许久许久,奚陵轻轻扬了扬嘴角。 那是个带着欣慰的笑容,夜色之中,玉一般通透。 可那双盈满月光的眼中,却分明又写着落寞。! 第四十章 但是,这好像是他融不进的世界。 摇曳的舞蹈还在继续,大约是进入了高潮部分,回廊上的人不减反增,欢呼声一阵接着一阵。 一片热闹中,奚陵却垂下了眼眸,转身准备离开。 忽然,一直垂在身侧,无论是在地牢输魔气,还是来酒楼后搭扶手,都始终没再使用过的右手毫无预兆地被人牵了起来。 奚陵懵了一下,顺着手掌往上看,看到了白桁认真的侧颜。 好像起风了。 皎皎月光挥洒,照进了酒楼回廊这并不起眼的一角,白衣公子的长发在微风中轻舞,他回眸,一张虚弱苍白,但病得很好看的脸上带着迟钝的迷惑。 而他的对面,比他高了一截的黑衣男人眉眼深邃,冷峻沉默。 因得脸部线条太过锋利的缘故,这人面无表情站立之时,会有一种让周围人莫名不敢直视的压迫。 但他的眼神温柔极了,以近乎庄重的态度,摊开了白衣公子的手掌。 一种柔软的触感包裹了奚陵。 那是一条沾湿的手帕。 白桁低着头,仔仔细细擦拭起奚陵的甲缝与指间。 却见奚陵手上,不知何时沾染了零零散散的血迹。 血迹大部分已然干涸,呈现出与莹白手指对比鲜明的褐色——这血是钱高峰的,奚陵其实已经擦拭过一遍,但当时擦得有点晚了,一些边边角角的,就怎么也弄不干净。 他嫌脏,于是在后续的几个时辰里,这只手一下都没再用过。 “手帕是哪里来的?”乖乖任由对方动作,奚陵眨了眨眼,小声问向白桁。 “跟这家酒楼的人借的,他们人很好,还给我打了盆水。” “……哦。” 不知道该说什么,奚陵轻轻应道,又慢慢闭上了嘴巴。 白桁也没有说话,一片喧闹中,二人静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支舞是西州那边传过来的,讲的是一对互相爱恋的阿哥阿妹。” 半晌,白桁忽然开口了。 奚陵原本以为,这人是来叫他回去的,然而擦完以后,他却并没有离开的打算,反而转过身,并肩同奚陵看起了下方的表演。 没有人讲解的时候,奚陵除了好看以外,其实并没有看懂舞蹈的内涵。 白桁这么一说,他才隐隐约约瞧出来一些。 但是……他的手好像忘了松开。 奚陵垂眸,凝视着二人交握的手。 很大,很暖,指腹上还有一点练剑时留下的老茧。 他顿了顿,轻轻将手抽了回来。 白桁似乎没有察觉到,继续说着:“阿哥阿妹从小一起长大,心生爱慕,却又不知如何表达。” 伴随着白桁的描述,鼓声蓦地响起,琴声阵阵,弦声鸣鸣,还有欢快的竹笛,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是诉说着两个年轻男女隐秘懵懂又带着热切的情意。 但是很快,乐曲声又从欢快转成了哀歌。 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奚陵愣了愣,道:“后来呢?” 话音落下,舞娘跪伏在地,哀哀哭泣。 “后来,魔物来了。阿哥为保护村落战死,阿妹在一片血地里找到了阿哥的尸体。” 她茫然地张望,无声地呼喊,鼓声越来越慢,越来越轻,最终,鼓音消散,只有笛音袅袅,经久不散。 而阿妹在笛音中自刎。 一舞罢了,回廊的声音明显变小,这个结局是很多人没想到的,有部分泪点低的观众发出了几声抽泣。 “他们最后互相表达心意了吗?”有些压抑的氛围之中,奚陵轻声开口。 白桁摇摇头:“没有。” “啊……” 奚陵呆了好一会,半晌,才颤动了下长长的睫毛,缓缓道:“有点可惜。” 白桁也嗯了一声。 舞娘退下,又有新人上场,大概为了缓解上一支舞带来的伤感吧,这支明显轻松许多,没多久,众人的情绪又调动起来,欢呼声再次升腾。 有了白桁的讲解以后,之前还有些看不明白的奚陵渐渐融入进去,他看得很入迷,遇到精彩亦或反转的地方还会不解地吸口气,然后小声询问白桁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因为现场很吵的缘故,这时候的奚陵会凑得很近,温热的呼吸轻轻打在白桁耳侧,痒得他悄悄侧了下头。 “你经常看这些吗?” 又是几支舞蹈结束,奚陵颇有些意犹未尽地往回走,好奇地问向白桁。 白桁:“没有,我也是第一次看。” “嗯?”奚陵一下子顿住了,惊讶地瞪大眼睛。 “那你怎么……”怎么好像每一支舞都看过似的,头头是道地描述着。 “那边有背景介绍,我来的时候就看见了。”白桁指指回廊尽头立着几个牌子,笑着解释。 随后又看看奚陵的表情,托着下巴点评:“傻乎乎的。” 这句话声音很小,奚陵没听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白桁立刻推着人往弟子们就坐的地方走去。 去的时候,饭菜已经上齐了。 看完表演就能吃饭,奚陵十分满意,走向了放着甜点的那边空位。 因为还要处理一下今天的残局,华珩没有跟来,弟子们明显放开了不少,见到奚陵终于回来,立即挥了挥手,兴奋道:“前辈您来得正好,说书马上就要开始了!” 嗯? 居然还有说书。 起了点兴趣,奚陵抬眼看去,便恰好见到台上说书先生敲响了响木。 “上回书说到,那清芜仙尊同时剿灭了三大地级魔域,回到仙盟,却遇上了魔物突袭……” “咳咳……”于锦险些没被一口茶水呛死。 在清芜仙尊面前讲清芜仙尊的事迹?! 恕于锦见识浅薄,这种情况他也是第一次遇见 。 忍不住转头看了眼奚陵,于锦脸上有一点担心。 他可没忘了之前华珩的叮嘱,叫他没事不要同奚陵怀念过去。 奚陵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思索了一下,道:“他吹牛的。” “⑩” “我没有同时剿灭过三个魔域,会累死。”奚陵认真解释。 闻言,于锦却是立刻放下了心。 也是,这种民间传闻能有几句实情,多半道听途说,传来传去的,普通人都能变成仙魔。 “怎么连南州都出了,说书的讲的还是我们玄裕宗的那点过去?”一个弟子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玄阳门的那些故事他从小听到大,每个版本都可谓如数家珍,可再好的故事也扛不住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毫不夸张地说,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没办法,就这个最有意思,将就着听嘛。”一个弟子耸耸肩,忽然指向奚陵,道,“你看,前辈听得多认真,这里又不是南州,总要照顾一下不清楚我们玄裕宗历史的人嘛!” 他可咱们清楚多了,他是参与历史的人。 强忍着没出声,但知道奚陵身份的那几位眼都快黏到奚陵身上去了。 对此,奚陵倒是不太在意,只是凝神听书之际,忽然反驳了几人一句:“是玄阳门,不是玄裕宗。” “啊?”说话的两个弟子愣住,迷惑道,“那不是都一样吗?” 奚陵却不回答了。 两个弟子都是心大的人,见状也不再多问,重新吃吃喝喝起来,完全没有将这点插曲放在心上。 左右都是已经听过的内容,弟子们没再听书,而是聊起了今天永绥城城主的事情。 他们都看到了奚陵暴打城主的壮举,却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因而都很好奇,见状,参与了全程的于锦几人你一言我一句,从头到尾将城主与半魔们的恩怨讲了一遍。 年轻人的情绪总是很容易调动,很快,所有人的脸上都染上了怒意,拍桌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当即骂遍了钱高峰的祖宗十八代。 对此,奚陵和白桁都没怎么听。 如果骂人能解决事情,那么城主就不会等到今天才得到报应。 奚陵在认真听说书。 虽然这里面夸张的成分很多,但一些比较重大的事件却没有什么错误,一定程度上补全了奚陵残破的记忆。 例如,三师兄是在小师兄死后第二十五年去世的。 又例如,大师兄二师兄都死在了最后的大渊之战。 师父在大渊之战三年后也因为旧伤去世,唯一例外的,大概就是四师姐。 四师姐受了重伤,但还活着,可惜说书先生只会吹嘘,根本讲不清楚她的下落。 不过华珩应当清楚,奚陵隐约有那么一点印象,在他两年前将醒未醒之时,身畔曾响起过一个女声。 唔…… 思索之际,身边的白桁忽然动了。 他动作有点大, 猛然转了个身, 直直看向了三楼的某个方向,因为太突然,还撞掉了奚陵刚剥好的一小盘荔枝。 奚陵举着空空如也的手,看向白桁的目光带上了幽怨。 白桁赶忙补救,又给他剥了好几个塞到嘴里,才起身道:“我出去一下。” 说着,没做任何解释,便匆匆离开。 奚陵缓缓嚼起了满嘴的荔枝。 不好吃,全是核。 这一头,弟子们对城主的谴责竟然还没有结束。 “其实我一直觉得,是仙盟对不起半魔。”也不知是不是靖水阁的酒水太容易上头,于锦涨红了脸,瓮声瓮气开口。 他是弟子里年岁最大的,知道的东西也比旁人要多上不止一点,只是大部分时候,于锦都选择了保持沉默。 “我以前问过一个仙盟的前辈,他说,半魔的存在威胁的是我们这些修士的安危。” “可是要是没有半魔,可能早就没我们这些修士了。” 这番话一说出口,饭桌沉默了一瞬。 半晌,齐玚率先点头,低声道:“我也这么觉得。” “我也……” “其实我也是……” 陆陆续续的,又有好几个弟子出声。 也有人保持沉默,却也完全无法反驳。 其实大部分人都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不管是在百年以前,还是在百年以后。 “半魔威胁论”在很久以前还曾被当众怒骂,支持者与反对者闹得不可开交。 只是最后,支持者赢了,反对者走了,至于剩下的大部分人,都选择了明哲保身,保持沉默。 “我敬前辈一杯!”忽的,于锦转向了奚陵。 虽然从未提起过,但其实,于锦十几岁的时候,也曾疯狂崇拜过清芜仙尊,和贺永安一样,房间挂满了奚陵的刀迹拓印。 后来随着年龄增长,这点爱好也随之不再,但是,对于清芜仙尊的敬仰却始终都在,从未有半点退散。 他此前并不知道奚陵半魔的身份。 而现在,当他知道以后,却并没有因为这个而对奚陵有所抵触,反而在奚陵光明正大承认自己就是半魔的一瞬,对这个人的敬意又上升到了一个巅峰。 乘着醉意举起酒杯,于锦这才注意到,自己居然紧张到有些颤抖。 可惜奚陵感觉不到他澎湃的情绪,拿起弟子们特意斟上的美酒,有些好奇地喝了一口。 呕,好难喝。 他想把杯子扔掉,但是于锦期待的目光太炙热了,犹豫了一下,奚陵还是皱着眉喝了下去。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有些事情是不能开头的。 在他喝下的那一刻,弟子们全都眼前一亮。 然后……争先恐后地凑了上来。 “我也敬前辈一杯!” “我也要!” “前辈,你今天真的好厉害!” “前辈……” 奚陵:“……” 稀里糊涂的,奚陵喝了一杯接着一杯。 于是白桁回来的时候,便只来得及领到一只喝得晕晕乎乎,拿着荔枝壳往嘴里塞的醉酒版奚陵。 白桁愣住了,连忙上前抢走了他的荔枝壳,在冲天的酒味中拉下脸,扫视了一圈闷着头装死的弟子。 “谁给他喝酒的?”! 第四十一章 一片沉寂中,果然没有人承认。 白桁倒也不指望他们能敢作敢当,毕竟不少弟子自己都醉得云里雾里的,一副站都站不稳的样子,见状,他也只能无奈地按了下额角,招呼还清醒的人搀扶一下。 还有人举杯,扬声喊道:“前辈!我再您敬一杯!” 熟悉的杯子再次递到眼前,奚陵立刻用一只手抗拒地捂住嘴巴,嘟嘟囔囔地拒绝:“难喝……” 说完,另一只手却习惯性地伸出去,要去接过酒杯。 白桁让他给逗乐了,赶紧把酒端走,拍了拍奚陵通红的脸蛋:“醒醒,你这是喝了多少?” “五、八……好多好多……” 到手的酒突然就没了,奚陵一边回答着,一边愣愣地看着手掌,不解又迷茫。 想了半天也没想通,他摇摇头,又去抓荔枝壳,难吃到眉头直皱。 即使是这样他也没想过能吐,一脸苦大情深地嚼着,即将咽下之际,被发现不对的白桁单手捏住了脸颊。 他也不嫌脏,全给奚陵抠了出来。 没想到自己稍微不注意就又让他偷摸地吃上了垃圾,白桁头疼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奚陵究竟扒拉了多少荔枝壳来吃。 见他还想伸手,白桁当即语气一冷:“不准吃了!” 他沉下脸的时候还是很有那么几分唬人的劲的,奚陵被吓得一愣,立刻顿住了,小心翼翼把手缩到了背后。 白桁一下就凶不起来了,无奈地揉了一把奚陵的脑袋,盯着他稍显凌乱的发型道:“我先带你去休息。” 说着,便将人拉了起来。 奚陵乖乖地跟着他走,走时还顺了一盘子小奶糕,亦步亦趋地跟在白桁身后。 没想到醉了以后还挺乖。 放心些许,白桁同滴酒没沾的齐玚说了一声,便将醉醺醺的奚陵领了出去。 齐玚下意识答应了,直到白桁走后,才猛然觉得不对。 这人又不是他们玄裕宗的,他怎么就这么让他把他们仙尊给带走了? 他凑到走廊边,看着楼下二人的背影。 好像不知不觉间,所有人都已默认,奚陵和白桁是绑定在一块的。 靖水阁并不提供住宿服务,但好在附近的客栈都不算遥远,没多做犹豫,白桁立刻放弃了带着醉鬼折腾回来福客栈的打算,决定就近找个地方落脚。 虽然曾经一起生活过几十年,但其实白桁还从没见过奚陵喝醉,为了以防万一,下楼后白桁没急着出酒楼,而是先找小厮要了碗醒酒汤,递到了奚陵的手上。 没想到一直很配合的奚陵不干了,刚尝了一口,就立刻推了回去。 “我不要。” “难喝。” “你要害我。” 被二连拒绝也就算了,还莫名背上一口黑锅,白桁十分冤枉,稀奇地问他:“他们灌你酒你都喝,怎么我给你喝个醒酒汤 都不行?醒酒汤比酒还难喝?” “因为、因为……”闻言,奚陵想了好久。 被酒气熏出了一层水雾的眼睛满是迷离,半晌,才接着道:“你跟他们不一样。” “和你说话,这里,会很奇怪……” 奚陵说着,茫然地捂住了胸口。 见状,白桁拿着碗的手顿住了。 “是吗?怎么个奇怪法?”白桁靠近了一些,低声问道。 看得出他已经尽量让自己平静了,可没什么起伏的声音里,却明显带着压抑。 奚陵冥思苦想。 他脑子本来转得就慢,醉了以后离停止运行也就那么一点,白桁的呼吸热到让他心烦,奚陵不想了,一把推开了白桁的脑袋,郑重地宣布:“我要揍你。” 白桁差点笑出了声。 不过他毫不怀疑要是真笑出来了,奚陵恐怕真的要揍他,于是赶紧压了下去,弯着眸问:“像揍钱高峰那样吗?” “唔……” 奚陵又慢慢摇了摇头。 不行。 那样会很痛。 太可爱了。 白桁又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 酒楼门口的人很多,二人混在其中其实并不醒目,偏偏他们的外貌都太过出众了,一会的时间还是引起了不少人侧目。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三楼一个昏暗的窗后,有两双眼睛已经盯了很久很久。 “你要看的人已经看到了,满意了吗?可以跟我回去了吧?” 一个粗粝的声音响起,烦躁的,带着恼意。 一片安静,他身边的人没有回应。 于是他又道:“要我说,你这师弟也没多惦记你,听说醒了两年了,我也没见他去你坟上拜祭过一下。” 半晌,还是没有回应。 终于,粗粝的声音忍不住了:“喂,你是哑巴吗?我救你可不是让你跟我摆脸色的!” 他说着,似乎做了什么。 有东西摔到地上的声音响起,像是两个人发生了拉扯。 片刻后,另一个人终于出声了。 他声音清冷如霜雪,煞是好听,却只是嘲弄地哼了一声。 须臾,气愤的脚步伴着摔门的声音同时响起。 * 这一头,白桁凭着几个小点心,到底还是将醒酒汤半哄半骗地给奚陵灌下了小半碗。 不过似乎是意识到被骗了,接下来的路程里,奚陵说什么也不愿意让白桁牵着,甚至白桁靠得稍微近了一点,都会被他迈着步躲开。 白桁没有办法,只能和他保持了两个身位的距离,一路紧紧盯着,防止对方走丢。 路上热闹极了。 昌宏大道是这些年才发展起来的,百年前他们的那个时代,这里其实是一片残存着魔气的荒地。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当年魔域几乎遍布了整片大陆,没有一座城市可以幸免,永绥城已经是其 间最幸运的几座之一, ??[, 还没太发展起来,就被当时管理者反应及时地封锁起来。 这也是为什么当年大部分城池全都沦陷,永绥城却能幸存下来。 但即使处理及时,到底也还是曾经有过魔域,残留的魔气经久不散,根本没办法住人,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荒地,直到后来有了消散魔气的方法,才慢慢的重新利用起来。 就是没想到,最后会发展得这么好,好到打眼一看,除了陌生,还是陌生。 路边到处都是张灯结彩的花楼,屋顶之下,坠满了精致鲜艳的花灯,将整条街道照得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人群穿梭其中,吆喝声、打闹声,还有一些楼内传来的丝竹之声。 奚陵醉红着脸,在这从未见识过的繁华中到处张望,像个无意落入人群的小兽一样。 白桁已经尽可能地盯着他了,没想到一个拐角的功夫,奚陵居然还是没影了。 脸色一变,白桁赶紧用了灵力寻人,然而丹田都快瘪了,奚陵的气息还是一无所获。 他是故意躲开他的。 很快,白桁意识到这一点。 人来人往的街道依旧热闹而繁华,他却一动不动,在人群的中央伫立了许久。棱角分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那双异于常人的眼底,却分明闪过了一瞬间的无力与失落。 旋即,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快步跑向了附近的河流。 这里稍微偏上一点,不过零零散散的,还是有那么点路人,他们都有些好奇地侧目,看着突然这位飞奔起来的黑衣男人。 白桁理也没理,沿着河道一路疾行,终于,在一棵大树下看到了抱着树的奚陵。 悬起来的心可算落了下去,白桁松了口气,先平复了一下呼吸,才慢慢地走了过去。 提出要来这条路上吃饭时,他其实是有那么点私心在的。 ——这里有一些他和奚陵的回忆,白桁一直想再来看上一眼。 奚陵应该也是想来的,离开泠霜县那天早上,他去叫奚陵起床的时候,有看见他在一张沾了血迹的纸上写写画画。 纸上字很多,一条一条罗列着,密密麻麻,也不知道写了点什么。 秉持着非礼勿视的原则,白桁很快就将目光移开,但还是不小心瞥到了其中的一点。 隐隐约约的,好像是昌宏大道。 于是试探性的,在弟子们纠结去哪家饭馆时,白桁提了下这个地点。 果不其然,一听到这个名字,原本不太想来的奚陵便没再抗拒。 “还以为你没想起来呢。”白桁说着,也上前摸了摸树干,想到了什么似的,眼中的温柔压抑不住。 “都长这么大一棵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多特别的记忆。 那一年奚陵才十五岁,原本黝黑的皮肤彻底不见,容貌比之幼年几乎是翻天覆地变了个样,明明脸上还带着没张开的稚气,冷冷淡淡站在那里,就已经好看得让 人挪不开眼睛。 不过这时的他还残留着幼时的阴影, 对谁都充满了防备心, 陌生人只要靠近,就会遭到奚陵的冷眼攻击,在周围形成了一片真空区域。 但是,白修亦是特殊的。 那天白修亦刚刚伏魔归来,正准备将收集到的魔晶送去仙盟,没想到竟会在永绥城看到奚陵的身影。 他眉毛一皱,刚要兴师问罪是谁把人给带来的,就见到原本小刺猬般谁说话都不搭理的少年忽然站起了身,啪嗒啪嗒跑了过来,用还带了点稚嫩的少年音脆生生喊他:“大师兄!” 看他时的眼睛亮晶晶的,因为比白修亦矮了一头都还有多的缘故,只能高高地仰起头,眼中满满的信任与依赖显得那样清晰,没有半点对待别人时的生人勿近。 大概没有人能不喜欢自己是某个人的例外,众星捧月如白修亦也是一样,见状什么脾气都没有了,只觉得此时此刻,不管奚陵开口说什么,他恐怕都会答应。 但是奚陵说:“我想跟你一起去伏魔。” 白修亦眼睛里刚染上的一点笑意瞬间消散,他想也没想,道:“不行。” 顿了顿,又委婉了一下:“你还小,伏魔也太危险了。” 不仅仅是这个原因。 奚陵当初被制成半魔培养时吃了那么多苦头,他知道他对仙盟一直都是很排斥,因而白修亦,乃至整个玄阳门,都从来没想过要让奚陵上战场,去给仙盟卖命。 况且仙盟还有那么一部分脑子进水的蠢货在,万一奚陵半魔的身份暴露,现在还好,时间久了以后,他担心会有人别有用心。 其实他隐隐约约猜到了奚陵突然这样说的原因,但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想去伏魔?” 白修亦很少对奚陵这样严肃,见状,奚陵没有回答,却垂着头,摸了把白桁垂在一旁的胳膊。 纯黑的衣物外表看不出任何异样,但奚陵这么一摸,果不其然摸了满手的鲜血。 奚陵绷着脸,嘴巴抿得很紧:“你又受伤了。” 说着,他抬起头,直直盯着白修亦的眼睛。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这是场无声的对峙。最后,是白修亦选择了妥协。 他知道奚陵有多倔,直接回绝对他一点用都没有,甚至还可能适得其反,于是便随手往河边一指,道:“如果你能在那里种出一棵树,我就让你去。” 在曾经是魔域的土地上种树,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奚陵当然清楚这一点,他脸色一变,但见白修亦不为所动,还是咬牙道:“好。” 可白修亦没有想到,仅仅一年以后,奚陵竟然就真在那里种出了一棵树。 更没有想到的是,奚陵还学会了先斩后奏,趁着他不在的功夫,单枪匹马灭了一片魔域,还顺手救了几个仙盟的修士,大放异彩到白修亦刚一回城,就有一个又一个人上来恭喜他玄阳门又出了一个天才。 白修亦表面说说笑笑,语气里洋溢着对奚陵的骄傲,在树下找到对方时,却 立刻换了副面孔,劈头盖脸就将奚陵痛训了一顿。 原本高高兴兴想要告诉大师兄自己做到了的奚陵被他训得一懵,半天没反应过来。 他这时候可还没经过后面的磨难,年轻得能掐出水来,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当即嘴一扁,眼里盛上了水雾。 白修亦剩下的话瞬间就卡住了,半晌,板着脸道:“我说错了吗?” 奚陵倔强摇头:“没有。” “那你哭什么?” 奚陵也不知道。 就是很气,也很委屈。 可他又不愿意示弱,便压着哭腔控诉:“我受伤了,你看都不看。” 白修亦的冷脸这下是真的维持不下去了,立刻忘记了自己还在训人的事情,拉着奚陵给他疗伤。 伤在肩膀,不重,之前是被衣服挡住了,所以看不见。 但扒开衣服以后,又确实是有那么点吓人。 疗伤时,他突然发现奚陵衣服里有一个硬硬的东西。 白修亦有些奇怪地摸了出来,居然是一条项链。 项链是用某种兽牙穿制而成的,老实说,其实做得挺粗糙的,好在被拔牙的倒霉蛋牙还挺齐,因而看上去卖相还是可以。 正经做首饰的人这么个手艺恐怕活不下去,白修亦很快意识到,这很可能是奚陵自己做的。 至于做这个的原因,不外乎两种。 一种是剿灭了人生中第一个魔域,想要留下来当做战利品。 但是他并没有佩戴在自己身上,奚陵也不是有情调到会给自己做项链的人,那么这个可能性排除,就只剩下了另一种。 ——他是想送给某个人当纪念。 这个人每次出去伏魔,都会给奚陵带点吃吃喝喝的小礼物,现在他终于也能自己伏魔了,于是想要回礼,这合情合理。 完美推出了真相,但是很可惜,奚陵在气头上,他不给了。 一把夺过了兽牙项链,半大的少年满腔怒火,哼哧哼哧把它埋到了树下。 白修亦眼睁睁看着,想要阻止,却被奚陵转过头警告:“你不准挖!” “好好好,不挖不挖。” 记忆的最后,白修亦拿他没辙,只能摆了摆手。 而现在,时光流转,人还是当年的人,树还是当年的树。 只是树已经大到枝繁叶茂,蔽日遮天,人也一个变换了容貌,一个长大成熟,再不复当年的少年模样。 白桁走过去,看着抱着树的奚陵。 他好像快睡着了,脸颊紧紧贴着树干,闭着眼,嘀嘀咕咕。 一时间,他简直不忍心打扰奚陵的睡眠。 但是在这里睡觉不是个事,他拍了拍奚陵比之前还要红上几分的脸,低声道:“乖,我们回去再睡。” 好一会,奚陵才茫然地睁开了眼。 试图将他从树上扒拉下来,白桁笑道:“还认得我是谁吗?” 奚陵迷蒙地看他 。 靖水阁提供的酒后劲出乎意料的大,他现在看人都是花的,脑子也嗡嗡作响。 这个人……好熟悉啊…… 奚陵想了好久好久。 忽然,他松开树,一把抱住了白桁。 白桁被他这石破天惊地一抱撞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他还没反应过来奚陵这又是整的哪出,手就已下意识地想要回抱住,却在这时,听见奚陵黏黏糊糊的声音响了起来。 “大师兄……” 闻言,白桁抬起的手愣愣地僵在原地。 “……你叫我什么?” 他屏住呼吸,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般,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奚陵没太听清,蹭了下他的脖子,习惯性跟他分享最近的事。 “今天,有人讨论我有没有道侣……” “但是,我不记得了……嗝!”他打了个酒嗝,不舒服地将白桁又搂紧了一些,“大师兄……我……有没有啊?” 白桁沉默。 他僵住的手终于放了下来,轻轻搭在奚陵的腰间,先深吸了一口气,才轻声道:“没有。清芜仙尊,并未结过道契。” “……啊。”奚陵懵懵懂懂地回应了一声。 大庭广众,男男相拥,已经有路过的人指指点点了,但是两人谁都没有松手的意思。 最后还是奚陵稍稍松开了白桁一点,顶着一张潮红的脸,慢吞吞盯着他开口:“可是今天,有个讨厌鬼给我讲了一支舞。” 他脑袋疼,不舒服地按住:“我当时觉得……我好像……也有一个很喜欢的人……” “……是吗?” 白桁垂着眸,温声应道。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抖。 “唔……” 是吗? 奚陵想不起来了。 如同忽然抱住白桁那样,他又猛地松开了他,折返到树下,用那双干净白皙的手焦急地抠挖着泥土。 温暖的怀抱猝不及防又消失了,白桁沉默地看着奚陵忙碌的背影。 须臾,他又靠了过去,拍拍奚陵的肩。 奚陵不解回头,但白桁却没说话。 他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 奚陵疑惑了一瞬,便吝啬地收回了对白桁的注意力,重新挖起了那个一会功夫,就已然不浅的土坑。 这一次,他刚一探手,就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奇怪,方才好像挖过这里,明明什么也没有。 浅淡的迷惑还没来得及升起,就被奚陵晕乎乎抛到了脑后。 很快,一条兽牙项链出现在眼前。 项链从土里挖出来,却并不太脏,每颗牙齿表面细腻光滑,像是曾被人盘弄过好久那样。 奚陵惊喜地将项链挂在了脖子上。! 第四十二章 “你戴反了。” 轻轻地叹了口气,白桁将奚陵戴到一半的项链按住。 他觉得今天叹的气比任何一天都多,在项链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动作隐约带着点无可奈何。 果然,没法属于自己的东西,强求也得不来,奚陵当初埋下这条项链的时候叫他不要动,他没听,悄悄挖了出来,藏了许久,没想到兜兜转转,居然还是要还回去。 一直嘀嘀咕咕的奚陵闻言立刻安静了,乖乖保持着原来的动作不动,任白桁给他摘了重新戴。 他表情十分严肃,仿佛白桁此刻不是在戴项链,而是在进行什么神圣仪式一般,这种联想让白桁忍不住笑了,心里的那点不舍也随之消散。 奚陵稀奇地看着他的笑脸。 “咳,看我做什么?” 奚陵摇头,珍重地拍了拍脖子上的项链,然后凑近了白桁的脸,认真道:“我还想抱抱你。” 这真的是一个很近的距离。 淡淡酒味夹杂着奚陵身上独有的一种香气,白桁能感受到他一下下打在自己脸上的、炙热的呼吸。 忽然就觉得热得不行。 立即后退一步,白桁嗓子都干了,哑声道:“先、先回客栈吧。” “回去再抱吗?”奚陵还在认真发问。 白桁:“……嗯。” “唔……” 奚陵终于爬了起来。 然后……啪嗒又摔回了地面。 白桁因为方才后退的一步没来得及拉住,奚陵摔得七荤八素,被白桁赶忙扶了起来。 小厮给的那碗醒酒汤还真是一点作用都没有啊。 白桁看着奚陵迷迷糊糊地给自己摔痛的地方吹气,上前帮他吹了几口,决心以后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奚陵喝酒。 一路搀着人,跌跌撞撞进了家客栈,在掌柜狐疑的目光中,两人要了两间房,却只进了一个屋,白桁刚把奚陵放好,正想退出去,就被他眼疾手快地抱住了。 “你要走了吗?大师兄。” 原来奚陵醉酒不仅上脸,还上身。 眼角脸颊还有脖颈,就连动作中不小心露出来的手腕,都泛着隐约的粉红。 他迷离地看着白桁,手上的力气大得吓人。 “我小时候,你都会抱着我睡觉的。” 白桁看着奚陵的模样,忍不住想,如果此时此刻,在奚陵面前的人不是他,而是另一个和他一样,也有着和白修亦相似面孔的人,奚陵也会像现在这样抱着那个人吗? 思索许久,白桁得出答案。 那他恐怕会忍不住把和他长得像的人全部除掉。 将奚陵稍微推开一点,白桁试图让自己冷静:“你也说了,那是小时候。” 奚陵不听,纠缠着靠得更近。 “……你明天清醒了可能会打死我的,宝贝。” 奚陵干脆翻了个身,压在他身上捂住了他的 嘴。 白桁说不出话了。 烛光摇曳, 照进了他那双暗金色的眼瞳, 白桁凝视着奚陵,许久,终究还是没能抵挡住诱惑,僵硬地躺到了奚陵身侧。 奚陵终于满意了,捂着脖子上的项链,呢喃着闭上眼:“我要把它跟我们埋在一起。” 醉酒含糊了他的口齿,白桁一愣:“你说什么?什么埋在一起?” 奚陵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脸上:“……困。” 第二天一早,白桁被奚陵踹下床的时候,一点也没觉得意外,甚至因为早有准备的缘故,还稍微侧了下身,没被踹出什么太大的问题。 而见奚陵目光越发冰冷,白桁当机立断,先发制人。 白桁:“你敢说你完全不记得了?” 奚陵:“……” 奚陵不敢。 虽说不完全清晰,但大致的一些内容,他多少还是清楚的。 不过他也没被白桁牵着走,抿着嘴道:“你可以拒绝。” “我拒绝了,你仔细想想。”白桁说着,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哎呀,但是仙尊的力气真的好大,压着我不让我走,在下根本抵挡不了。” “仙尊,您不会不想对在下负责吧?” 什么跟什么? 怎么他还得负责了? 奚陵懵了,被白桁一番话弄得好生迷茫。 他知道自己说不过对方,更何况这件事里自己确实也不占理,于是郁闷地闭了嘴,放弃同白桁争论。 “好了别生气,带你去吃早点。”习惯性顺了个毛,白桁将奚陵领出了客栈。 没想到刚下楼,就撞上了四处寻人的玄裕宗弟子。 他们看见两人以后,激动得差点没跪下来,热泪盈眶道:“终于找到你们了前辈,我们差点被掌门骂死了。” 赵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满脸后悔地同他们解释了原委。 原来昨夜喝完以后,众人在来福客栈等了许久,没等到奚陵回来,先等到了华珩。 他一听见弟子们给奚陵灌了酒,脸色就不好看了,知道灌完酒后还将奚陵随便交给了旁人带走,看他们的目光就差没写上:你们这群蠢货。 弟子们在这样的压迫下战战兢兢了一夜,越想越是后怕,于是天还没亮,就出来找人。 还好还好,虚惊一场。 他们松了口气,拥着人回去。 走时,一个弟子有些奇怪地同身旁人开口:“我方才是不是看错了?怎么白前辈和奚前辈好像是从一个房间里出来的?” “不可能,一定是你看错了。” 旁边人想也没想,否定道:“白前辈一看就是不差钱的人,怎么可能连两个房间都开不起?” 弟子梗住了。 重点是钱吗? 但他说得也有一定的道理,应当是自己弄错了吧。 没继续纠结,众人回来福客栈与其他人会合。 一进去,就看到 飞虎失魂落魄地坐在大堂里, ?_[(, 居然是那个叫阿丰的店小二。 “他怎么了?”奚陵疑惑地问一旁的于锦。 “前辈您终于回来了!” 很是惊喜了一下,于锦才解释道:“之前飞虎不是找他姐姐嘛,还问到了阿丰那里,当时看他装得一本正经的,还以为真不知道,没想到啊,他认识。” 于锦说着,示意奚陵去看阿丰的脚。 对方应当是刚给飞虎看完,鞋袜还没套上,露出了右脚上的六根脚趾。 奚陵立刻想起来,之前飞虎说过,安昆的姐姐右脚有六根脚趾。 “难道……”他隐约明白了什么。 这店小二不会是安慧月的儿L子吧? “应该吧。”于锦不太确定地道,“之前阮夫人曾潜入过慈萱阁一次,救出了一部分孕种——就是客栈里的这些大婶。当时还翻到了一个名册,里面的确有安慧月这个名字。” “我听说六指是有概率会遗传的,反正后来阮夫人收敛被钱高峰抛尸在魔域的孕种尸首时,确实有一具六指的尸骨,被阮夫人当阿丰母亲安葬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后来阿丰听到飞虎找安慧月时,第一反应就是客栈暴露了,这是被人派来打探他身份的探子,才会骤然动了杀心,进而惊动了玄裕宗,又进而使得客栈其他客人发了传讯符给仙盟,最后吸引了奚陵的注意力。 仔细想想,当时让飞虎去景和大道找人的,其实也是店小二,只不过他那时没想那么多,只觉得飞虎敢来试探他,他也要试探回去罢了。 一个命运般的巧合,却引发了如此多的连环反应,也难怪众人脸上都是满脸的唏嘘。 奚陵忽然想到了尊胜老祖——也就是不久前算出他命数将尽的那位老者。 他说,世间万事,皆有定数,众生百态,皆为因果,修士讲究问心无愧,不沾业障,不染因果,太多人却忘记了这个道理。 尊胜老祖是师父的好友,也算是看着他们师兄弟几个长大,因为和师父亲如兄弟,几人也叫他一声师叔。 不过这位师叔总是神神叨叨的,不是指着偷懒不授课的师父说这是因,就是对着修了十几年道却连御剑都不会的三师兄,和一天到晚上蹿下跳的五师兄道,这是你师父的果。 有时候抽风劲上来了,甚至会指着山下的魔物,悲天悯人地一声叹息,来一句,这也是果。 大部分时候,奚陵只当他在放屁。 可是现在,奚陵又觉得,他的因果报应论,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道理。 离开的时候,阮芸也来了。 她看上前比之前精神了许多,想来这一天一夜里,钱高峰应当不太好过,见到奚陵,阮芸脸上浮起了温婉的笑容,将一个精致的药瓶送到了奚陵的手里。 怎么又是药? 奚陵抗拒地垮着脸。 阮芸忍不住笑了:“这是救急用的,不用天天吃。” 她说着,将瓶子不容拒绝地塞到了奚陵的手上。 “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仙品固灵丹,对灵台有奇效,算是我所有藏品里最好的东西了。”见奚陵要拒绝,她又补充道,“我要是用得到,这丹药就不会祖祖辈辈一直传到我这一代了,你就收下吧。” “我以前……挺对不住你,你不计前嫌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区区固灵丹,我只觉得拿不出手。” “也没有很对不住。”收下丹药,想了想,奚陵道,“你那时候也没有动手。” “你想起来了?”阮芸愣了下,惭愧地低头,被旁边的店员安抚地拍了拍,才又继续道,“你要小心,我听说有人已经把昨天的事上报给仙盟总部了。” “光半魔这一点,他们恐怕就不会放过你,况且还有钱高峰制造魔域这件事情,牵扯到的利益网恐怕只大不小。” 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凝重,奚陵却只是不太在意地点了点头。 “你……不担心吗?” “嗯?” 担心什么? 奚陵疑惑地看她。 大眼瞪小眼停顿许久,半晌,奚陵才似有所悟,认真安抚:“我不会杀太多的。”! 第四十三章 奚陵和阮芸仅有的几次见面,其实只集中在短短三天。 时间是在傅轩轶出事过后,他被仙盟的人私自带走审问的那几天。 因为当时承受不住小师兄逝去的打击,奚陵对于那段时间的记忆其实很模糊,唯有那帮人一刻不停的质问依旧清晰,尖刀般刻在心里。 他们问他:“所有人都死了,你为什么能活下来?” 那时的奚陵没有回答。 他虽然浑浑噩噩,却也已经在仙盟呆了几年,知道些局势。 这帮人问这个问题除了傅轩轶等一干修士确实死得蹊跷以外,还有一部分原因,便是奚陵没有被魇蛟标记这件事,让仙盟怀疑起了他可能是半魔。 但怀疑到底只是怀疑,仙盟还得维持一个对半魔和谐友善的表面形象,不能明着询问,何况他们本就是私自抓的人,连自家盟主都瞒着,还有玄阳门随时可能找上门来,情急之下,这帮人竟然还用了私刑,试图逼奚陵自己承认。 这也就是欺负奚陵年纪尚轻此刻又受了重伤,但凡再晚个十年,他们碰都不敢碰奚陵一下。 阮芸当时是负责看守奚陵的人之一。她算是比较有良知的,虽然对与魔有关的一切痛恨至极,但却并不认可动用私刑的做法,因而并未动手。当然,对奚陵的态度也没有多好就是了,这也是前两天特意同他致歉的原因。 不过这帮人也是打错主意了,他们顾忌着玄阳门,上刑也不敢做得太明显,都是些不会留下痕迹和后遗症的手段。 这点小打小闹对待平时的普通罪犯还行,对于刚被魇蛟折磨过一遍,精神也大受打击的奚陵而言,连半点反应都没勾起,更别说审问出什么东西,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被后来赶来的白修亦把场子都掀了。 想到这里,奚陵暗自决定,下次如果仙盟的人找上门来,他一定要多打几个才行。 御剑的时候,华珩一直盯着白桁。 他还记得上次御剑时白桁对奚陵的态度有多暧昧,因而这回几乎是严防死守,生怕白桁又要同奚陵凑到一起。 见状,几个弟子都悄悄散开了,不敢掺和大佬之间的斗争。 华珩:“多谢白道友这些天对我师兄的照顾,接下来的路程,就不劳道友费心了。” 他说着,稍稍上前一步,挡住了一旁的奚陵,还特意强调了“我”这个字,就差没指着白桁的鼻子说:少打我师兄的主意。 白桁对华珩的态度倒是接受良好。 或者该说是见怪不怪。 这个后面来的七师弟是奚陵从战场上救来的,还是小屁孩的时候就黏奚陵黏得厉害,只要在玄阳门的范畴,走哪都甩不开,曾一度让白修亦无比嫌弃,暗暗吐槽这都是奚陵对着他玩剩下的把戏。 不过白修亦在后面那些年也忙得很,一年到头回不了两次宗门,因而华珩倒也没来得及烦上他几回,就一晃眼的功夫,从几岁大的小娃娃变成了一个成年人。 长大以后的华珩性格内敛了不少,不再只知道黏着奚陵了,人也敦厚懂礼,但大概是太懂礼了,同其他几个师兄弟总还是少了几分亲近。 白修亦也没放在心上,知道华珩是慢热敏感的心思,想着慢慢来就好,却没想到,他没几年就出了事,而当初那个小屁孩,反而成了最后庇护奚陵的人。 思及此,他没有和华珩争论,而是朝奚陵招了招手:“过来。” 奚陵不太想去。 他还在记昨晚白桁抱着他睡觉的仇,早上醒来的时候,手都快伸他衣服里了。 老实说,没把白桁当场打死,都得多亏了白桁反应足够迅速。 不过心里这样想着,身体却很不配合地在白桁叫他的那一刻下意识迈了出去。 奚陵茫然,低头看了一眼,怀疑这双断过再接的脚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我要离开一阵子。” 白桁看着他那呆呆傻傻的模样,忍不住上手捏了他脸颊一把。 华珩在旁边眼睛都看出火了。 闻言,奚陵抬起头,有些发愣地看着他。 这些天这人一直跟在他旁边,甩都甩不掉,他还以为,白桁会这么一直跟下去。 也分不清是个什么感觉,奚陵扒拉掉白桁的手,平静地点了点头。 华珩倒是满意了,他没有偷听人告别的习惯,听到这里,也就放心地转过了身。 也因此,他并不知道,白桁说完以后,就又靠近了奚陵,笑眯眯道:“别难过,最多五日,我就过去找你。” 闻言,奚陵松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松这口气,松完又莫名有点恼,于是后退了一步,和白桁保持距离,抿着嘴道:“没难过,不要跟着我。” “好好好,没难过。”白桁还是笑,不过这回声音轻了一点,目光一点点描绘着奚陵的模样。 也不知道是错觉,还是这些天投喂有效,他觉得奚陵的气色似乎好了一点,不再像之前那般,瘦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刮跑。 不过,还是很虚弱。 “就当是我舍不得你。”白桁说,将几袋打包好的小糕点递到了奚陵手上。 奚陵收下了糕点,却没有回应,沉默片刻后,便扭头离开了。 华珩的修为摆在那里,剑御得比白桁稳多了,奚陵完全不用担心自己会掉下去,因而也没有抱住他的打算,两个人一个剑首一个剑尾,板板正正保持着距离,中间甚至还能再站上一位。 他垂眸,看着下方一直仰头凝望着自己的白桁。 奚陵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发生过很多很多次一般。 但没等他想明白,白桁的身影就随着距离的拉远消失不见。 华珩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顿了顿,还是没有开口。 一路无话,一行人全速向玄裕宗前进。 他们这一回路上没怎么停顿,只在一处破庙中勉强休息了一晚,但到 达玄裕宗时,却也已经是第二天傍晚。 玄裕宗外设有禁飞阵,众人落地的位置没选好,首先映入眼帘的,便并不是玄裕宗那熟悉的白玉制成的山门,而是一片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华丽建筑群,宫殿一般,辉煌夺目。 今天的夕阳很美,霞光落下,琥珀般流光溢彩,将奚陵的侧脸照得如梦似幻,他抬头,在琼楼玉宇中,看到了这片建筑群的牌匾。 “医仙阁” —— “⒌[(” 这边,华珩有些谨慎地开口。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可以差人吩咐我一声,我会尽全力为师兄分忧。” 华珩语气坚定,似乎不管奚陵说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甚至不择手段地去做。 奚陵并不怀疑他这句话的真实性,却并不答应,而是低头,吃了口白桁给他的 果脯。 ?本作者谷幽提醒您《仙尊的遗愿》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就好像……怕吃完就没有了一样。 这个联想让华珩整个人都不好了,本就严肃的脸更加板正,沉声道:“此人来历不明,行为举止又古怪得很,师兄还是不要轻信。” 他看着奚陵手里的东西,其中含义再明显不过。 他觉得这玩意可能有问题。 闻言,奚陵终于侧头看了他一眼。 弟子们都很自觉,不会偷听长辈的对话,都在不远处坠着。 奚陵看着华珩,一双干净澄澈的眼睛瞧不出任何情绪:“你又要派人看着我了吗?” 闻言,华珩一慌,有些急切地解释:“我不是……师兄身体太弱,又总不配合吃药,我只是担心……” 他身量很高,站直身体以后,奚陵看他时都得稍稍仰头。 可这样高大的身体,这样显赫的身份,却因为奚陵的一句话慌了心神,在他面前写满了弱势。 “嗯。”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奚陵并没有同他争辩,而是问他:“那你以什么身份来管我呢?” 因为嘴里塞着东西,奚陵说话时有种软乎乎的腔调,可说出来的内容,却令人遍体生寒。 闻言,华珩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脸逐渐染上惨白,奚陵却看不见似的,慢条斯理嚼完了嘴里的东西,看着华珩的目光没什么情绪。 “玄裕宗掌门?可我并不是你玄裕宗的人。又或者是我的师弟……” 他一顿,残酷地继续。 “可是……你好像已经被逐出玄阳门了吧?”! 第四十四章 华珩猛地后退了一步。 “你……想起来了?”许久,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奚陵静静地看着他。 其实只想起来了一点。 这还是因为御剑时同华珩近距离接触得太久,奚陵一直凝望着对方的背影,才慢慢想起来的。 不过记忆里,华珩是跪着的。 他的身影很模糊,影影绰绰的,看不太清楚,奚陵一开始以为,这是周遭环境太过昏暗,亦或是眼前隔了点什么东西的缘故,直到透过窗外,看到一团似乎是太阳的光影,奚陵才意识到,原来有问题的不是外界的环境,而是他自己。 他正躺着——不知道是在床上,还是在地上,身上受了伤,很重,重到大脑昏沉,视线一片模糊。 隐约间有血迹映入眼帘,从两侧,从足底。 随后,奚陵反应过来,这是他刚缝合好的四肢渗出的鲜血。 华珩年轻一些的声音响起,但奚陵听不清,外界的声音在他耳里带了一片嗡鸣,只能大致判断出,似乎是在问师父他的伤势如何。 不过奚陵虽然听不清华珩的内容,但也能感受到对方声音中不似作伪的惶恐与担忧。 然而,师父却始终没有回复。 许久,当华珩终于沉默,彻底放弃了问询的时候,师父才终于慢慢地开了口。 他似乎就坐在奚陵的床边,因而奚陵勉强听清了他的话语。 “违反玄阳门门规的下场,你入门之时我就同你讲过。” 奚陵很少回忆起师父,老实说,对这个声音是有些陌生的。 但他知道,师父的声音绝不该是这样。 苍老、疲惫、虚弱至极。 记忆中的那个奚陵似乎动了一下,随后,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淌进了脖颈。 他这才发现,原来视线这么模糊,并不仅仅是因为伤势太重。 他好像……一直都在哭。 说完这句话后,两个人都没再开口。 但奚陵听到了额头嗑地的声音。 违反门规的下场只有一个,那便是逐出师门。 不过,在玄阳门这个没什么规矩的地方,想要违反门规,也没有那么容易。 一个是不得伤天害理,另一个……便是不得残害同门。 这两个规矩是玄阳门人的死线,不管主动被动,无论直接间接,一经违反,没有任何例外。 华珩走后,奚陵感觉到,有一只苍老颤抖的手,替他拭去了自己的泪珠。 奚陵往常回忆起什么东西时,往往连带着当时的心境与情绪,都会一起感同身受。 可是这一次不知为何,泪水都淌湿了半边床头,奚陵也没感受到多少情绪波动。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过来,原来不是没有情绪的。 只是哀莫大于心死。痛到麻木以后,就只剩下一片茫然的空。 一声年迈 的叹息幽幽响起, , 一个堂堂掌门,此时此刻,模样比那些个做错了事等待处置的弟子强不了太多,垂在一旁的手掌紧握着,肉眼可见的慌乱无措。 “只想起来你被逐出师门那段。”摇了摇头,奚陵倒也没有瞒他的打算,十分诚实地开口。 华珩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被奚陵又一次打断了,“别再派人跟着我。” 说这话时,奚陵一直看着华珩的眼睛,语气有些冷漠。 奚陵两年前刚醒的时候,因为多年的昏睡和严重的旧伤,自如行动都很勉强,华珩要派人看顾他,的确无可厚非。 可后来身体恢复了一些,也能稍微使用点灵力了,华珩派的人非但没少,反而像是怕几个人看不住似的,多加了好几倍的人手,暗暗躲在奚陵周遭各处。 奚陵有点烦,他觉得他这个师弟在某些时候,偏执得有点不太正常。 也不是没提过意见,但他这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被华珩忽悠几句,又被几个长老轮流怜惜地看上一眼,稀里糊涂的也就随华珩去了,最多吃药的时候捣捣乱,溜着一些个弟子小厮们满山跑。 再后来,尊胜老祖算出了奚陵将死。 那天,所有人都很悲伤,各种各样的哭泣与叹息充斥了莲花台。 他们有的是奚陵的战友,有的曾受过他的救助,还有一些,则是几位师兄和师父的好友。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加入了玄裕宗,一直很关心奚陵的身体。 也因此,看到奚陵醒来时他们有多么欣喜,此刻得知奚陵不久又要死去,就有多么难以接受。 有一个奚陵至今都没想起来的人对他说:“你怎么就这么苦啊。” 奚陵其实,不是很能同他们感同身受。 这些人的悲伤似乎与他隔了层膜,他知道他们在难过,却不知道为什么难过。一片沉重之中,他这个被预言的当事人,反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老实说,奚陵乍一听到这件事时,其实既没有伤心,也没有欣喜。 非要形容的话,那大概是一种多年等待,终于要结束了的轻松。 以及,奚陵忽然想要离开玄裕宗了。 于是说干就干,奚陵使劲浑身解数,甩掉了华珩潜伏在他身边的十几个弟子,明明该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却没用任何指印,以一种奇怪的直觉,一路风餐露宿,病了好几场,跌跌撞撞到了泠霜县。 后来在泠霜县杀了那些魔尸以及魇蛟以后,他实力一下子恢复了许多,现在华珩再想像以前那样盯着他,除非自己亲自出马,或是派玄裕宗的长老来,几乎不太可能看得住奚陵。 闻言,华珩垂着脑袋,终于还是颓丧地点了点头。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奚陵转身,不欲再和他多言,华珩却又向前一步,声音沙哑地开了口:“你……” 奚陵一顿。 他以为对方是又想反悔,忍不住轻轻抿住了嘴唇 。 “……” ?想看谷幽写的《仙尊的遗愿》第四十四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奚陵沉默了一下,须臾,轻轻摇了摇头。 华珩放心了些许,又忍不住有些出神。 奚陵的灵台是个随时可能倒塌的危墙,任何痛苦的回忆亦或是精神上的刺激,都可能导致他灵台的不稳。 可奚陵想起他被逐出师门的事却没有任何反应。 某种角度来说,这是不是说明……在奚陵心里,这件事根本不足以掀起他的情绪? 深吸了一口气,华珩努力忽视心头的沉闷,低声道:“师兄一个人住在山上,平时生活起居还是得有个人伺候一下比较好,还有日常……熬药什么的。” 说到吃药,他还小心翼翼地看了奚陵一眼。 这个动作配他那张严肃的脸实在奇怪得紧,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一个掌门人被人欺负了似的。 奚陵这回倒是没有排斥,想了想后,道:“那让余顺来吧。” “好。”华珩点点头,“我这就去安排。” 说完这句话,华珩失魂落魄的离开了,走时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十几个弟子都还晾在一边。 好在于锦是个懂事的,对着自家掌门的背影傻眼了一会以后,便自发领着师弟师妹们回了山门。 不过才走到一半,说曹操曹操到似的,奚陵方才嘴里的余顺出现在了眼前。 “公子!” 那是个一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身量不高,却长了张格外清秀的脸,一身小厮的衣物也挡不住他外貌的出众,一见到奚陵就连连朝他招手,脸上满是惊喜与兴奋。 奚陵先是一愣,看清来人以后轻轻笑了,眼睛弯弯的,煞是好看。 和他相处过一段时间的弟子们都是一愣,他们还从来没有见奚陵对谁态度这么好过。 “咦?这不是余顺吗?” 有人认出了男子,同他打起了招呼,看样子他的人缘颇为不错,弟子中有好几个都同他相熟。 不过余顺却没把精力放在弟子们身上,匆匆回应了两句,就跑到了奚陵的面前,在他茫然的目光里不容拒绝地抓起了他的手臂。 先是把脉,再是口腔,随后又扒拉起奚陵的眼皮,余顺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将奚陵检查了个彻底。 奚陵倒也没有反抗的意思,全程乖乖的,任他摆弄自己。 “余顺逾越了。” 最后撩起奚陵的袖子悄悄看了一眼,确认没什么问题以后,余顺终于松了口气,装模作样道了个歉,便忍不住有些怨气,“公子下次再要出远门,好歹也事先知会我一声,我都要被你吓死了。” “华珩为难你了吗?”闻言,奚陵认真问道。 余顺是他的小厮。从两年前第一次睁眼开始,便被派到了他身边照顾,洗衣做饭熬药煲汤,还有一天好几次例行的身体检查,余顺几乎包揽了奚陵的日常起居,一直任劳任怨,十分上心。 一片空白的在一个不记得的地方醒来,饶是奚陵也会悄悄恐慌,他知道余顺是真心对他好的,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奚陵对他也颇有几分依赖。 因此之后不告而别,他其实是有些愧疚的——余顺的职责是看顾奚陵,奚陵却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说不准华珩会不会因为这个迁怒。 好在余顺摇了摇头,道:“没有,掌门也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 一人多日未见,能聊的东西还挺多,见状,弟子们同奚陵打了个招呼,便不再久留,先行回内务阁复命了。 ——虽说拖到现在,他们的一级任务十有八九已经被旁人完成了,但该登记的还是要登记,况且玄裕宗身为五州三宗之首,日常修行竞争大得吓人,这个任务既然已经没戏了,他们便得赶紧去接下一个才行。 人都走完以后,余顺才有些犹豫地问奚陵:“我听说你……” “嗯。” 没等他说完,奚陵就提前预知到了一般,平静地点点头:“要死了。”! 第四十五章 玄裕宗大得惊人,大大小小的山峰加起来,足足有五十多座。 不过这五十多座山峰中真正开发了的,也就只有二十八,对应着天上的二十八星宿。 其中,掌门华珩所在的是角宿峰,议事堂与演武堂所在地,也是玄裕宗的首峰,于锦等弟子们赶着去的内务阁则在斗宿峰,三大主峰之一。 至于奚陵在的危宿峰,则有些特殊。 常言道,危者,高也,高而有险,故危宿多凶。 这是二十八星宿中最凶的星宿之一,即使开发过,在玄裕宗也一直处于一个无人居住的状态,直到两年前奚陵过去,才算是有了人烟。 奚陵不觉得这里多凶,早在他刚进门之时,危宿峰便是师父划给他的住所。 因为这个,师兄师姐们还提出过抗议,但师父说,奚陵命格如此,寻常的峰头护不住他,不若以凶止凶,反而能冲淡一点他命里的煞气。 不过师父的一番苦心,其实最后也并没有起多少效用。 刚入门的时候,奚陵还只有八岁,戒心却高得吓人,当时师父特意派了好几个仆人照顾他的日常生活,却不想半个月过去,这些人愣是连奚陵的身都近不了,吃饭都得等到人都走光以后,才会悄悄去吃上几口。 见状,白修亦看不下去,便将他接到了自己峰上,这一住,便一直住到了奚陵年满十六,参与伏魔,再跟着师兄有些不太像话的时候,才正式回到了自己真正的住所。 就是可惜,参与伏魔后奚陵回门时间并不多,一年到头加起来,也就只有一两个月左右。 他的住所其实很简单。 一间小院,一处练刀用的竹林,几个不算大但五脏俱全的小屋,还有可以乘凉喝茶的小亭,便构成了危宿峰峰顶的全部光景。 刚醒来看到这里时还没什么感觉,现在去外面走了一圈,再次回来,便能瞧出些不一样的东西。 ——竹林是同二师兄寻常对练的竹林,小屋是五师兄经常捣乱的小屋,亭子里常常坐在三师兄四师姐的身影,还有自己身侧,应该还跟着一个大师兄。 不、不是大师兄跟着他,是奚陵自己,总不自觉地站在大师兄身边。 “还有可能改变吗?”凉亭旁,余顺的声音将奚陵拉回了现实。 这话他应当是憋了许久,从山脚到山峰,一直欲言又止,直到这时才终于说了出来:“还只是一个预言不是吗?万一、万一不准呢?或者有什么方法可以改变,根本不用死呢?” 这话余顺自己说着都虚,尊胜老祖批的命,从来没有不准那一说。 至于改变…… 奚陵:“那就是逆天改命了。” “……逆天改命?”余顺喃喃着重复。 他虽然有一点修为,但很低微,很多修士而言常识一般的东西,他却都不是很了解。 但是逆天改命,不用想都知道不可能。 失神间,却听奚陵又补 充了一句:“为什么要改呢?” 留下这句话,奚陵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到底还是自己的地盘有归属感,这天晚上,奚陵睡得安心极了。 唯一有点美中不足的,便是半夜三更的时候,前后有两波人上了山,十分扰人清闲。 奚陵猜测,这些人应当是来找余顺治病的。 余顺并不是玄裕宗的人,而是隶属于医仙阁。 奚陵听他提起过,他原本只是一介凡人,危难之际被裘翎所救,为了报答恩情,便留在了医仙阁,做了个普普通通的杂役,还耳濡目染入了仙门,学了些治病救人的本事。 令人没想到的是,虽然修炼上表现得稀松平常,余顺医术方面天赋却是出乎意料的惊人,一点就通一看就会,让不少玄裕宗的医修弟子都佩服不已。 若非如此,当初他也没有资格来照看奚陵。 他是个热心肠的人,基本每一个看到的病人都会去帮助一下,因为从不收费的缘故,几经周转特意找他帮忙的人也不少,这个奚陵一直清楚。 不过之前有华珩的人守着,危宿峰不能随意进出,两人也没怎么受过打扰,没想到才不过离开了一段时间,寻医的人都追到山上来了。 奚陵倒是也不太在意,闭着眼睡得开心,直到第二天一早,被外头闹哄哄的声音吵醒,他才发觉有些不太对劲。 推开门,乌泱泱的人群占据了他的小院。 余顺拿着扫把站在门口,眼睛都气红了,指着人群道:“我都说了,我开的药没有问题,你小儿子现在的症状明显是晦气入体,怎么能怪到我的头上!” “还有,你们要吵不要在这里,我家公子还在睡觉!” 闻言,一个特别嚣张的声音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扬得更高了:“什么公子?之前住在这里的那个小白脸?我可是听说了,他修为都没有却自占一个山峰,还公子,怕不是哪个大人物……养在这里的小东西吧?” 最后一句话拉得很长,意味深长中还夹杂了遮不住的猥琐。 刚一出门就听到自己的八卦,奚陵有点稀奇,先打量了一番说话的人。 那是个油光满面的中年人,没有灵力波动,想来不是玄裕宗的门人,不过穿着倒是眼熟,奚陵回想了一下,才忆起来这人是玄裕宗外门弟子食肆的厨子。 因为那间食肆离危宿峰比较近的缘故,奚陵去的次数还挺多,老实说,味道其实不错,不过一想到是这么个玩意儿做的,奚陵就有点为曾经吃过的美食感到惋惜。 “你少含血喷人!” 听到这话,余顺简直怒不可遏,抄起手里的扫帚就要打他。 这大概是文明的余大夫第一次跟人动粗,笨手笨脚的,几次都没挥中,不过他虽修为不济,但怎么着也踏进了修行的门槛,大小算个修士,真要是动起手,这厨子还真不是余顺的对手。 这人倒也机灵,见状立刻假装倒地,一边倒一边嚎,朝着一个看起来像执法弟子的修士道: “丁连仙长,您快看看啊!这人不仅医坏了我的儿子,还要打人!天理何在!王法何在啊!” 他哭得好像儿子已经死了似的,哀哀切切,嘤得人头疼,闻言,执法弟子立刻按住了余顺抓着扫帚的手,沉声道:“这位道友,请先冷静一下。” 和真正的玄裕宗弟子相比,余顺这个半吊子修士弱了不知凡几,腕间一疼,扫帚瞬间就摔了下去。 但执法弟子还未停止。他应该是想先押走余顺再说,扬手掏出了一张禁锢符,不过还没来得及用出,被两根葱白修长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抽走了符纸。 丁连一顿,旋即手腕一痛,如同余顺先前松开扫帚一样,连忙也松开了余顺。 他有些愣,顺着身侧看去,看到了一个一身白衣,睡眼朦胧的年轻人。 腕间的疼痛剧烈到有些难以忍受,丁连怀疑自己的骨头可能碎了,原因却是眼前这位文文弱弱之人轻轻的一握。 而他甚至没感觉到任何灵力的波动。 是体修吗?但看体型不像。 玄裕宗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大概是被吵醒了有些不满吧,年轻人臭着脸,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才用初醒时带点黏腻的声音朝余顺开口:“怎么了?” “公子?”见到奚陵,余顺明显愣了一下,这并不是他平时起床的时间,随后便意识到对方到底是被自己吵醒了,脸上当即布满了愧疚。 想着早点结束还能让奚陵补个觉,余顺快速交代了一遍始末。 “上个月的时候,这个厨子的儿子不太舒服,于是找到了我,求我帮他儿子治病……” 玄裕宗自然是有医修的,不仅有,还有很多,例如轸宿峰上上下下,全峰都是医修。 但厨子人脉有限,大多也都是些外门弟子,想请动轸宿峰的医修并不容易,他不愿意花这个钱,又正好听说余顺免费给人看诊,于是想也不想,立刻找到了他。 他儿子其实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只是普普通通的风寒感冒而已,几剂药下去,很快恢复如初。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没曾想,厨子前几日又找到了余顺,说他把他儿子给治坏了。 这简直就是无理取闹,余顺原本不想搭理,谁料这人竟还追到了危宿峰峰顶,叽叽喳喳一肚子歪理,他不想吵到奚陵,昨晚便跟着去看了下对方儿子的情况。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厨子的儿子分明就是撞了邪祟,浊气入体,才会导致卧床不起。 清除晦气这个修士们基本都会,但很不巧,余顺的修为实在有限,这个他还真就治不了。 发现事情不对,他立即告诉了厨子实情,让对方去请一个修士过来帮忙——这个要求对于寻常人来说或许还有点难度,对于在玄裕宗食肆做活的厨子而言,简直不要太容易。 但是厨子不听,坚决认定是余顺治坏了人,并要求余顺赔偿。 余顺自然是没有同意,双方大吵了一架也没争出个结果,余顺怒 而离开, 不曾想厨子竟然找来了执法弟子, 不依不饶地一大早又来找事。 余顺简直无语,这人宁肯费劲去找执法弟子,也不愿意找个修士先救下自己的儿子。 “他要我赔他一百灵石!我治病都没收他的钱,连给他儿子开的药都是我自己贴进去的!” 闻言,就连执法弟子都被震撼到了。 一百灵石,他执法三个月,也才只能赚这么一点。 丁连原本还是有些偏向于厨子的,这是修士的惯性,总觉得没有修为在身的普通人更容易受欺负一点,但现在看来,还真不一定谁欺负谁。 “我、我没有!我只要了二十灵石,是想给我儿找医修用的!”一眼就看明白了执法修士的神态变化,厨子立刻换了措辞。 他的喊声十分尖锐,同他一起跟来的其他人纷纷帮腔,叽叽喳喳争论不休,乱七八糟的声音充斥了这个对奚陵而言回忆满满的院落,他低头,看了一眼被这帮人踩烂的小花,沉默片刻,忽然开口:“你们好吵啊。” 他声音不大,却十分神奇的,在场的人全听清了。 厨子原本喋喋不休的话语中断了一下。 他转过头,先是有些谨慎地分辨了一下说话之人的身份,发现是奚陵以后,表情立刻又放松了:“哟,这不是危宿峰的那个小白脸吗,怎么?一段时间没见到过你,莫不是终于失宠了?” 在大部分玄裕宗弟子眼里,奚陵是个非常奇怪的人。 那是一年半前的某一天,一身白衣的俊秀青年从向来无人敢住的危宿峰迈了出来,气若游丝,三步两咳,颤颤巍巍地立在宗门食肆前,声音嘶哑道:“我想要个桂花糕。” 负责出餐的大娘第一次见如此身残志坚的食客,当时就吓愣了,怜惜地给他多拿了几块,任何扭头将这件事八卦给了自己的老姐妹。 从这天起,以危宿峰为中心,周遭众人对奚陵的讨论就没停过。 他长得实在扎眼,没有半点修为,却能独占一整个山峰,四周甚至还时常有护法弟子守候,即使本人低调得除了食肆饭馆任何地方都从未踏入,也轻易成为了弟子们一整日苦修过后最好的谈资。 一开始关于奚陵的猜测都还是正面的,例如隐世的高人,或者借玄裕宗养伤的前辈,但大概是奚陵始终没展现出自己的特殊,为人看上去又特别良善好欺的缘故,传闻就渐渐往了一个奇怪的方向发展。 其中呼声最高的,便是奚陵是哪位大能的道侣,住在危宿峰是为了某种续命养颜的阵法,借玄裕宗充沛的灵力一用。 当然,这只是一些比较正常的弟子们的猜想,而对于一些以厨子为首,想法不太正常的人来说,这个猜测便被歪曲成了奚陵是某位大能的炉鼎,养在危宿峰是为了方便采食。 甚至连奚陵为什么身体这么差的原因他都给圆好了——危宿峰凶气太重,奚陵承受不住,才会如此虚弱。 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得没错,厨子的目光在奚陵身上流连着,露出一个令人望而生厌的笑容。 奚陵没有回答,走到赖在地上不起的厨子面前,微微低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什么。 见状,厨子莫名又有点怵。 “你想干嘛?我告诉你啊,我就是个普通人,伤了我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这人就是个泼皮无赖,曾因嘴贱得罪过不少修士,却仗着这一招次次有惊无险。不过这其实也就是欺负欺负玄裕宗规矩森严,弟子素质也高,大都不同他计较,这要是换了仙盟,他恐怕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回。 不过玄裕宗的人有素质,关他玄阳门的奚陵什么事情,闻言,奚陵认真反问:“你之前不是还说我没有修为吗?” 厨子一噎,又要说话。 但这次他没来得及,在他满嘴的恶臭出口之前,奚陵抬眸看了他一眼,手指轻轻一弹,卸掉了厨子的下巴。 ……就是力道有点没控制好,原本只想让他脱臼,现在一看,貌似骨头都烂了。 与此同时,奚陵也终于找好了角度,抬脚一踹,将痛到满地乱爬的厨子从院子正中心直接踢到了门口十丈开外的竹林地。 “余顺去看看,别让人死在我的山上。”头也不回,奚陵声音平静,又转过身,看向包括执法弟子在内的所有人。 “从我这里……”他认真地指了一圈自己的小院,然后又点点门口,“滚出去。”! 第四十六章 奚陵心爱的小院终于安静了。 方才叽叽喳喳的人群此时一片安静,厨子也昏迷得很彻底,死狗般躺在地上,再发不出半点扰人清静的声音。 奚陵其实是个特别有领地意识的人。 熟悉他的人基本都知道这一点,因而就连华珩当初派人来看着他时,都知道识趣地提前叮嘱不得踏入小院,可见奚陵在这方面,的确是非常敏感。 这帮人若是在别的地方吵吵嚷嚷也就算了,奚陵压根不会在意,说不定还会捧着糕点看戏,但敢闹到他这里,他才不管什么谁对谁错,没把人打死都还得感谢他嫌死门口晦气。 可惜厨子不知道,傻乎乎跟着他跑来的狐朋狗友们,就更加不清楚了。 他们还一脸惊恐地看着远处俨然已经进气多出气少的厨子的惨状,下意识看向了一旁的执法弟子。 丁连也傻了眼。 他身为执事弟子,见到这种恶性伤人事件理应制止并捉拿,但要他捉拿眼前这位…… 咽了咽口水,丁连正在脑中疯狂思考措辞之际,奚陵又扫了他们一眼:“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打扰前辈了!弟子这就带他们离开!” 说罢,执事弟子顶着一干人等从希望转为失望的眼神,灰溜溜带着人出了院门。 虽然奚陵还没怎么展露出自己的实力,但强烈的直觉已然告诉了丁连,这人根本就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主。 奚陵目送着众人狼狈的背影,走到自己院子里被踩烂了的花丛前,不开心地试图将它们扒拉起来。 这一头,与之前的喧闹截然相反,一大帮人仿佛都不会说话了似的,安静如鸡地围在受伤的厨子周围,大气都不敢喘,所有交流都是气音不说,每次开口还得瞥一眼院子里的奚陵,生怕声音一大,这位祖宗会冲出来将他们全给灭了。 而他们对待余顺的态度也不一样了,和声和气地问他厨子的伤势如何,听到没什么大碍以后又通情达理道之前都是误会,余大夫一看就不是会害人的人。 余顺不客气地给他们翻了个白眼,对这帮看人下菜碟的货色无语到了极点。 最终几人达成一致,余顺再跟着他们走一趟,去看看厨子儿子的情况,他们也会配合余顺,该找修士找修士,该吃啥药吃啥药。 不过很显然,他们只是表面答应得好,私底下立刻互相对了个眼神,分明是要将余顺先骗下山再说。 然而等走在路上,一行人鸦雀无声,眼观鼻鼻观心,像是在上演什么奇怪的默剧。 有过路的弟子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不解地打量着这异常肃穆的人群,却见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瞧向人群的末尾。 那里,两个年轻的男子并列行进,一个穿着小厮的衣服,模样白白净净,气质也温和如玉,手上大大小小拿了不少东西,一路和声细语,妥帖地给身边人递水递吃的。 另一个则一身白衣,安安静静吃着东西,时不时地还会同 小厮交换分享,完全看不出这人一个时辰前,刚把一个人踹断了五根肋骨。 在一堆歪瓜裂枣之中,二人的容貌明显高出了一大截,乍一看仿佛不是一个品种似的,看着就颇为养眼。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余顺大约是当大夫的惯性深入骨髓,一直絮絮叨叨着这个太甜那个上火,这个要少吃那个不能一起吃,挑挑拣拣到最后,奚陵一共也没能吃上几口。 前面装死的众人在余顺的絮叨中竭力忍耐着。 他们原本还想着,先把余顺骗下山,剩下的慢慢来,然而怎么也没想到,奚陵居然也跟了过来。 如意算盘再次打空,早上故意挑天还没亮的时间点扰人清梦时有多嚣张,现在陪着奚陵买早点就有多敢怒不敢言。 等待奚陵余顺结账的过程中,众人终于找到了机会交流,一个杂役打扮,看上去大概是小头目的人开口:“别担心,我已经让人将方才的事告知善恶堂了,恶意打伤凡人,这在玄裕宗可是重罪。” “能行吗?我怎么感觉那小子好像不简单啊,你看丁连仙长都对他客客气气的。” “他就是个外门的执法弟子,能顶个什么用?这个叫奚陵的若真有实力,就不会让自己的谣言传得到处都是了。” 杂役胸有成竹,继续说着:“放心好了,我听说昨日于锦仙长回来了,善恶堂这几日都是他当值,他可是在内门弟子中都颇有声望,一直也最照顾我们这些凡人,保管让这俩吃不了兜着走!” 这些人自以为声音不大,却不知“顶不了用”的丁连早已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没想到自己好心帮“儿子被庸医所害”的可怜凡人主持公道,却只得了这么个评价,丁连简直想抽死清晨烂好心的自己,暗暗决定等于锦师兄来了,一定要多帮奚陵说几句好话。 不过他打了凡人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想到这里,丁连还是有些为他忧心。 说话间,奚陵回来了。 杂役变脸变得极快,迅速换了副面孔,满脸堆笑道:“公子这就买完了?可还有什么别的需要?不用客气,我们刚刚还商量着要给您赔罪呢。” “唔……”奚陵还真思考了一下,随后在杂役满脸的黑线中,重新折回去又买了一大堆吃吃喝喝的小玩意,随手一指,选中了一个幸运群众,将东西一股脑塞到对方怀里。 “帮我放到我院子门口,谢谢。” “……” 那人欲哭无泪的重新爬山去了。 走走停停吃吃,到达厨子家里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正午,可以用午膳了。 奚陵对厨子的家很满意,没别的原因,主要是,他家旁边居然就是集市。 对治病救人什么的毫无兴趣,奚陵在余顺身上留了个符,告知对方结束了可以用这个联系他,便溜溜达达上了街。 厨子虽然是玄裕宗的厨子,家却不在那里,而是在玄裕宗脚下的一个小镇。 不过严格来讲,这里依旧是玄裕宗的范畴,来来去去的 修士非常多,不少丹修器修符修吆喝着卖货,四周游走巡视的,也都是玄裕宗的执事弟子。 “玄阳门清芜仙尊的真迹,道友,要来一张吗?” 冷不丁的,一个瘦瘦高高的竹竿凑了过来,压着声音掏出了一沓宣纸,神秘兮兮展开。 奚陵定睛,却只看见了一堆乱七八糟线条。 “这可是清芜仙尊的刀痕拓印,很难得的,以前想买还得排号,这几年行情不好,上头不知道怎么想的,把这个列成了禁品,不许卖了,我每个月都要少赚好多灵石。” “怎么样?来一张吗?给你优惠,二枚灵石就行。你要是刀修的话,说不定还能从中悟道,这可是几百灵石都换不来的好处……哦不过看你这身板,应当也不是刀修,那我再便宜一点吧,两枚灵石也可以!” 竹竿热情极了,将宣纸直接递到了奚陵眼底,他被迫看了一眼,然而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看不出分毫他的刀势。 难怪会被禁卖。 想了想,奚陵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又拿过旁边器修铺子上的一把小刀,随手划拉了几下,递给竹竿,认真道:“给你,清芜仙尊的真迹。” 竹竿愣了愣,旋即大笑:“你真可爱,成家了吗?要不要做我的道侣?” “……?” 现在的小辈都这么奔放了吗? 奚陵被对方这无比自然的登徒子话语惊愕住了,随后就听到砰的一声,竹竿吃痛地捂住脑袋,郁闷嘟囔:“娘的,哪来的石头?” 他抬起头,坚持不懈:“怎么样?我拿一半灵石娶你。” “谢谢。”奚陵摇摇头,认真又客观地回应,“但是我不喜欢长得丑的。” “好吧。”竹竿有些郁闷,但消沉了不到两息,就立刻调整好了自己,“那你要不要看看别的?我这里还有纯阳老祖、氐昴仙尊,以及昭旭仙尊的真迹。” 昭旭仙尊是奚陵的二师兄。 不过很可惜,也全是假的。 “骗人是不对的。”奚陵真诚地说。 他是真的在很郑重地建议,竹竿小贩好像被他打动到了,从上到下又将他看了一遍后,同样真诚地回应: “太可爱了,你真的不考虑做我的道侣么?” 下一刻,真诚的竹竿被一块更大的石头砸晕了。 动静还挺大,扑通一下,直直被锤到了地上。 奚陵有些同情地看他一眼,而后迷惑地抬起头,不明白这里明明离远处的山峰还有一段距离,怎么一个劲下石头。 带着疑问离开,奚陵走着走着,忽然被一家卖文房四宝的店铺吸引了。 那里面挂着一张画。 也不知是不是那竹竿小贩一口一个真迹应了验,居然还真就让奚陵撞见了玄阳门的东西。 ——这是他师父的真迹。 画像很丑,从人体比例到人物五官,全都崩得一塌糊涂,不过也还是能大致瞧出,画的是一个老人和六个小辈。 这是有一年中秋,师父心血来潮给几人画的,那时傅轩轶还在世,看完以后沉默许久,感慨说,师父不愧是师父,丑得如此别具一格,何尝不是一种本事。 大概店铺掌柜也没想到这东西能是玄阳老祖的真迹,价格标得很低,比他的假拓印还要低些,才两枚灵石。 想也不想,奚陵让掌柜给他把画包了起来,直到要结账的时候,才茫然地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腰侧,想起来自己根本就没有灵石。 他平时出门的时候,要么有华珩的人跟着,要么就是白桁陪着,就连今早上买早点,都是那厨子的随行者付的,从来没有自己掏过。 见状,掌柜的脸立刻就冷了下来,不耐烦地摆摆手:“买不起就麻溜走啊,我这不招待闲人。” 奚陵有些失落,又有点不舍,抿着唇眷恋地看了那画像一眼,无措之际,却听一个混不吝的口哨响起。 “那边的小公子,可是没钱了?” 声音并不远,但偏偏哪里都找不见,迷惑间,奚陵忽然心有所感,一抬头,果然和树上的白桁对上了眼。 他换了身衣服,虽然还是全黑,但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从发型到脚底,每一个地方都经过了一番精心布置——发饰有了,腰间手腕乃至小腿,也都戴上了统一式样的暗金色配饰。 还有左边耳垂。 那是一条银金相间的蛇状耳坠——也可能是龙,造型古朴,透着历史的厚重,与白桁暗金色的眼睛遥相呼应,让他整个人泛着一种既洒脱不羁,又稳重踏实的矛盾气质。 白桁摇了摇手里的钱袋,用一种玩笑般的口吻道:“做我道侣,我帮你付,如何?” “我跟路边的寻常货色可不一样,别人只舍得拿一半,我全部灵石都拿来娶你。” 想了想,又改口道:“你娶我也行。”! 第四十七章 奚陵看着白桁坐在树上吹口哨的身影,忽然觉得这一幕特别熟悉。 是什么时候的哪个人,也曾像白桁这般站在树上,对他吹过口哨? 眼中恍惚一闪而过,随后,奚陵十分郑重地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 白桁纵身从树上跃下,轻巧地落在奚陵身旁,一股淡淡的沉木香贴了上来,影影绰绰包裹了奚陵四周,几l乎是下意识的,他往后退了一步。 “我也长得丑么?”白桁笑着问他。 那自然是不丑的。 便是再昧着良心,奚陵也说不出白桁长得丑的话语,尤其换了身装扮过后,白桁自身的优势更加放大,光是他从树上跳下来那一幕,就有好几l个路过的人看直了眼。 诚实地摇了摇头,见状,白桁不自觉绷紧的后背这才放松下来,靠在树边,好整以暇地问:“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不行呢?” ……对啊,为什么不行? 奚陵愣了一下,发现自己也讲不出来原因。 好在这时,被他们酸到不行的掌柜终于受不了了,连拍了好几l下柜台,愤怒道:“你俩到底买不买啊,不买别在我这里碍事!” 白桁笑出了声。 他倒也没有为难奚陵的意思,利索地帮奚陵付了钱,然后便很自然地顺着掌柜的话转移了话题:“还有什么想买的,我带你去选。” 眼见着白桁又有酸起来的架势,掌柜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将画重新包好,一边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一边麻溜地将二人通通送了出去。 “还想吃饭。” 奚陵跟白桁一点都不客气,离开店铺以后,便指着远处的食肆,明确表示了自己想法。 他的爱好还真是从小到大两百年依旧的朴实无华,白桁自然是不会拒绝他的,立刻答应了。 值得一提的是,二人走到路边,忽听一阵骚动,怒骂声伴着惨叫响起,还有几l道沉闷的□□碰撞的声响,瞧这架势,估摸着是在打架。 不,应当是当方面的殴打。 奚陵有些好奇地张望,却发现好奇不止是他,不远处一个花坛旁,看戏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满满当当。 咦?之前那个卖假真迹的竹竿小贩,是不是就是在那里骗他的? 这么一想,耳边的惨叫声忽然就熟悉了起来,分明就是那竹竿的声响。 “狗娘养的敢骗老子!那剑痕根本就不是昭旭仙尊的!老子打不死你!”骂骂咧咧的声音很是粗粝,连吵闹的人群都掩盖不了,听得出这人是真的气得不行,每骂上一句,惨叫声便大上一些。 “我说什么来着?这骗子早晚得遭报应的,瞧,被揍了吧。”一个路人摇摇头,感慨着。 奚陵也很感慨,他就说,骗人是不对的。 不过说起来,这位倒霉的大哥是怎么发现那剑痕不对劲的?他这么熟悉二师兄剑势的人,都还分辨了好一会儿,才确认了 是个假的。 大概是个二师兄的狂热崇拜者吧。 赶着去吃饭, 奚陵又听了一会, 没再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以后,便转身选择了离开。 今天早上被余顺管来管去的,根本就没吃上几l口,他现在有点饿了,于是领着某白姓饭票,一路欢快地奔向食肆。 他今天好像格外开心。 虽然面上依旧是一副迟钝懵懂,不明世事的样子,但白桁还是能明显感觉到,奚陵比平时高兴了许多。 会是因为他回来了,所以才开心吗? 白桁不清楚,也不太有底气去这样猜测。 不过这也不重要就是了。 微微落后了一步,他看着奚陵那较之往常轻快了不少的步伐,心情似乎也随之变得明朗。 “顺手给你带了个小礼物。” 坐在餐桌上,白桁拿出了一个长条状的盒子,里面装着几l块晶莹剔透的奇怪糕点,软软弹弹,很好吃的模样。 白桁:“我回了一趟家族……也就是仙盟总部,这是那边的特色,尝尝?” 仙盟总部? 奚陵一怔。 现在离二人分别,才仅仅过去了三天时间,也就是说,这三天里,白桁先从永绥城赶到了仙盟,又从仙盟折回了玄裕宗? 他中间有休息过吗? 蹙眉看去,奚陵这才发现,白桁脸色其实一直都不太好。 有些憔悴,眼底透了不明显的青黑,气息也不太稳,只是一直刻意调整着,这才没有第一时间被他发觉。 “你受伤了?”奚陵探手,一把扣住了白桁的手腕。 但大约是有些着急了,奚陵的力道没把控住,白桁被他猛地拽了过来,险些撞倒桌子上的东西。 因为丹田受损太重的缘故,奚陵自身能产出并运转的灵力十分有限,现在身体有的这些,绝大部分都是在泠霜县大开杀戒时,从魔尸以及魇蛟身上吸取转化而来。 ——这也是半魔与生俱来的优势之一,死在他们手下的每个亡魂,都会被他们吸干净所有的灵气亦或魔气,用于补充战斗的损耗。 而像奚陵这样半仙半魔的,不仅可以吸收,还可以将这些灵气与魔气自如地转换,当年白修亦让奚陵种树时,就是因为不清楚这一点,才会被他钻了空子,最终还是入了仙盟,开始了几l十年如一日的伏魔。 可这样得来的力量并不稳定,用完就没有了不说,奚陵破碎的丹田也根本兜不住,一不小心就会往外泄露出去,因而奚陵御不了剑,还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基本对面不是残就是死。 不仅如此,他日常生活也经常没轻没重,其实之前就误伤过白桁好几l次,不过对方全程一声没吭,奚陵也就没有发觉,最多事后想起来,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而这一回,大概是原本就有伤在身吧,白桁第一次没忍住,被奚陵扣住手腕时,脸上抑制不住地流露出痛苦。 这表情其实很短暂 , , 就被他立刻收了回去,重新转换为平静。 但奚陵已经看到了,他先是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连忙松开了白桁的胳膊。 他像一个不小心做了错事的孩子,无措地将手背在身后,小心翼翼打量着白桁的表情,见他似乎不疼了,才紧紧抿着嘴,小声问:“怎么受伤的?” “小伤而已。”白桁语气十分轻松,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见奚陵似乎不信,白桁又将他背在后背的手拉了出来,轻轻放在自己的手腕之上。 奚陵迟疑了一下,谨慎地摸了上去。 的确问题不大。 他并不专业,只能大致摸出,白桁的确是受了伤,但并不重,现在也已经恢复了许多,除此之外,还有些疲劳过度,灵气亏空,基本养几l天就能恢复如初。 见状,奚陵这才心头一松。 “怎么样?是不是没骗你?”白桁轻笑,倏然话风一转,感叹道,“不过我被家族除名了,以后恐怕就只能跟着你了。” 奚陵不解。 被家族除名和跟着他有什么关系?这个人的逻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然后就是,被除名应当是个挺严重的事情吧,他怎么看上去一点也不在意? “只是一个短时间的落脚地罢了,那里也算不上我的家。”面对奚陵的疑惑,白桁无所谓极了。 奚陵:“那你的家在哪里?” 对于这个问题,白桁并没有回答,而是目光一转,看向了窗外。 奚陵也跟着往外面看,可他瞧了许久,除了远处的玄裕宗,明明什么都没有。 奇奇怪怪的。 白桁送给他的仙盟特色相当不错。 清爽甘甜,口齿留香,有浓郁的灵气在咬开的一瞬间融化开来,顺着四肢百骸一路向下,最终汇入了奚陵的丹田。 这一瞬间,奚陵明显感觉到,他烂得快跟抹布一样的丹田被修复了一点。 不多,就一点点,但就是这么一点,换成医术冠绝天下的裘翎来,恐怕给奚陵治上一两个月,能恢复的也只有这么一点。 就这,还得配合不知多少灵丹妙药天材地宝才能达到这个效果。 这究竟是个什么? 随后,奚陵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不、不对…… 这好像,不是灵气。 若是换了旁人——任何修士亦或半魔,恐怕都根本瞧不出来其间微弱的差别,但同时能使用灵力与魔气的奚陵却是一下子就发现了,这是灵气与魔气的结合体,一种连他也从未见识过的存在。 可是,灵气与魔气不是互不相容么? 仙盟是怎么搞出来这种东西的? 这难道就是仙盟拿半魔研究出来的结果么? 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奚陵惊讶地看向白桁。 后者没有多做解释,漫不经心地笑笑:“之前说过的,给你修复丹田。” 听到这话,奚陵还想了一会,才想起来是从雪山上下来的那天晚上说的。 他居然还惦记着这件事吗? 对此,奚陵很是沉默了一下。 他其实根本没将之前对方说能修复他丹田的话放在心上,只当是为了缠着他随口编造的大话,不曾想,这人居然是真的有办法。 糕点还剩下四块半。 无功不受禄,即使奚陵什么都不记得了,也还是知道这个道理。平时吃吃喝喝小打小闹的,受了也就受了,可这盒子“特产”,不用想都知道有多么珍贵。 没抱希望的时候,觉得丹田什么的修不修复也没什么所谓,等到真能修复了,奚陵又完全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他连生死都可以随意舍弃,却抵抗不了一个明晃晃摆在眼前的,可以提高实力的机会。 毕竟他人生中几l乎所有的悲剧,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不够强导致。 等他死了以后,遗产给白桁留一半吧。 慢慢吃完了剩下的糕点,奚陵默默地想。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先前留在余顺身上的符咒生效了。 白桁还在催店小二快一点上菜,余光蓦地一动,再抬头时,便只看见了奚陵迅速离开的背影。 想也不想,他也站起了身,立刻追了上去。 店小二还在身后焦急地呼喊,得到了白桁随手扔去的碎银,他很快追到了奚陵身侧,沉声道:“发生什么了?” 奚陵抿着唇,眉头紧蹙, 余顺出事了。 他在余顺身上留下的那道符咒,除了有联系他的功能以外,其实还是还蕴含着一个一次性保护咒,可以帮他抵御一次伤害。 而方才,那道保护咒被激发了。 激发其实也没什么,以余顺的实力,随便一个外门弟子都可能危及他的安全,进而触发符咒。 但问题就是,奚陵明显感觉到,那符咒不仅激发,还被击碎了。 虽说奚陵现在实力大不如前,设下的保护咒,却也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破得了的,就连白桁听了,脸色都有些凝重。 什么人能将他设下的保护咒击碎? 有这样实力的人,又为什么要对一个名不见经传,修为低得连玄裕宗外门弟子门槛都够不到的余顺下手? 一路风驰电挚,二人赶到了厨子的屋子。 这是个并不算大的小屋,除了地理位置还算优越以外,几l乎找不到什么优点,家徒四壁也就算了,还又脏又乱,充斥着奇怪的酸,也不知道屋子的主人多久才打扫一遍里外。 不少人都围在这里,除了早上那帮之外,居然还多了几l个玄裕宗弟子。本就狭窄的房屋更加拥挤,奚陵打眼一看,根本就找不到一个地方能钻得进去。 先前的那个仆役正守在门口,似乎是在等他,见他过来,当即精神一振,扬声道:“几l位仙长!就是此人……” 话没说完,被奚陵想也不想拎着衣服就扔了出去。 他清除路障的方法就是如此的简单粗暴,随便挑了几l个早上叫嚣得最厉害的幸运儿,统统甩手丢出了屋。 这时,里面响起一声暴喝。 “善恶堂弟子在此,何人如此放肆!” 白光一闪而过,却是一位弟子持剑而出,直直指向了奚陵的脖子。 “接到上报,有修士在我玄裕宗恶意重伤凡人,就是你小子……” 话说到一半,弟子像只被扼住了喉咙的鸭,瞬间卡壳。 四下无声,周遭谜一般寂静。 “……你说的那个歹徒,就是他吗?” 许久,难以置信地转过头,贺永安的声音说不出的艰涩。 仆役刚扶着腰从地上爬起,完全没发觉他的异样,闻言立即大声道:“对!就是他!仙长,您可要替我们做主啊!” 贺永安:“……” 奚陵的衣领被划破了。 他低头,看看领子,又看看弟子。 贺永安:“。” “锵——” 一声利刃破空的声响,他剑尖一转,竟是指向了仆役的方向,语气怆然,表情悲壮。 “我好心帮你出头,没想到……你为何要害我!”! 第四十八章 “我我我、我没有啊!” 仆役已经吓懵了,连连后退着摆手,“您是不是搞错了,害人的是这个……” “休得无礼!”眼见着这个仆役还不知死活地指向奚陵,贺永安当即一声暴喝。 他看上去是真的很生气,好像自己最崇敬的人被冒犯了似的,这下别说仆役了,就连跟着他来的其他几个弟子都茫然地面面相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贺师弟,人抓到没有?” 这时,又一个人影出来了,边往外走边开口:“情况有点不太对劲,我怀疑是有人捣鬼,先把人扣下来,回去再慢慢审问……前、前辈?” 于是历史再一次重现了。 和不久前的贺永安别无二致,在看清眼前之人以后,于锦嗓音一掐,瞬间就劈了叉。 “你要抓我?”奚陵转过头,认真询问着。 他真的只是因为疑惑所以才发问,不曾想于锦脑袋都快甩飞了,连忙道:“没有没有!都是误会!” 借他八个胆他也不敢啊! “我们是接到检举说有医修下毒并恶意重伤凡人,才赶来查探,没想到是您……” 他比贺永安反应快得多,立刻明白奚陵恐怕是被人诬陷了,脸色一肃,郑重地说:“我这就让人去详查此事原委,绝不让前辈平白受了冤屈!” 奚陵倒是无所谓,被冤枉也不过是多打几个,于是随意点了点头,便朝里走去。 他还急着去看余顺的情况,没精力同于锦闲聊。 白桁紧随其后,贺永安这才注意到他,正要打招呼,被白桁反手拍了拍胸口,似笑非笑地说:“你前辈外袍破了。” “额,我这就去给前辈重新准备一套!” “不错,还算懂事。”满意点头,白桁也进了屋。 先前堵在这里的人已经被奚陵通通扔了出去,没被扔的也都连忙散开,生怕挡道了奚陵,会又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一个个神色惴惴,惶恐不安。 便是再蠢,这帮人此刻也终于明白过来,他们这是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而这其中,唯属最初开口的仆役最为惶恐。 他其实曾经也算是玄裕宗的外门弟子,却因资质实在太差,跟不上师兄弟的进度,没过多久便丢了弟子的身份,此后一直在宗内做做普通杂役的活计,勉强混着日子。 但他对修士这条路一直心有不甘,还想继续修炼,这原本也是件好事,偏偏这人急功近利,吃不了清修的苦,便想着靠丹药堆砌强行提升实力。 丹药这个东西可不便宜,做杂役赚的那点灵石可谓杯水车薪。 于是乎,在听说厨子儿子旧病复发之后,他便生出了栽赃余顺,再狮子大开口,狠狠敲诈一笔的想法。 瞧之前那一套熟练的流程,这帮人恐怕还不是第一次干这种类似的事。 看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于锦还有什么不懂,朝身旁的一个弟子使了 个眼神,后者会意,立刻守在了屋外,把几个想趁乱溜走的通通拦了下来。 被拦下的人傻了眼,小心道:“仙长这是为何?” “……” 说话人咽了口唾沫,“不太合适吧?” 弟子冷冷道:“抱歉,里面的孩子现在遭到了魔气侵染,怀疑是有人将魔物引入了玄裕宗,兹事体大,我们已经上报了师门,在事情查明之前,任何人都不得擅离。” 闻言,众人无可奈何,却也没别的办法。 有人不服气,小声嘟囔:“说得冠冕堂皇,还不是欺负我们人微言轻,要是方才那个人离开,你们肯定不敢拦,我看他比我们可有嫌疑多了。” “他有嫌疑?”正准备去给奚陵买外袍的贺永安听见了这句,当即不悦地眯起了眼睛。 魔物的出现给人族带来了多少掺杂着血泪的灾难,指着一个从战场上退下的英雄说,他有将魔物引入人族的嫌疑,这已经不仅仅是诬陷了,更是一种侮辱。 “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没想到自己这么小声都会被听见,说话的人慌了,不由自主地后退。 但贺永安并不放过他,依旧步步紧逼: “你知道他当年消除过多少魔域,抵御过多少外敌么?” “你知道他受过多少次重伤,伏过多少次强魔吗?” “这……”那人脸都白了,呐呐地想要张口,被贺永安打断。 “是,如果是他要走,我们不会拦,也不敢拦。但我把话撂在这里,就是我有嫌疑,他也不可能有!” 斩钉截铁地留下这番话语,贺永安不欲再同没救的人浪费时间,愤愤离去。 而此刻的屋里,出乎意料的,余顺居然没什么事。 他受了一点惊吓,惊魂不定坐在床边,见奚陵过来,有些虚弱地叫了一声公子,却在站起来的瞬间头一晕,脸色苍白地又坐了回去。 奚陵立刻扶住了他,凝神感受了一会,抬手在他额间一点。 淡淡的暗黑色烟雾自余顺额间凝聚,而后丝丝缕缕地萦绕上奚陵的指尖。 这是一个很神奇的过程,伴随着黑气的吸去,余顺的气色肉眼可见地转好,一会功夫,便恢复了平时健康的模样。 “多谢公子。”睁开眼,余顺低声说道。 奚陵摇摇头,注意到余顺身后,好好的墙壁裂开了一道贯穿屋顶的缝隙。 丁连也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瞧这模样,应当伤得还挺重。 同样的黑气从墙壁与丁连的身上也有渗出。 经常伏魔的人都认识这气体,这是魔物作祟之后,所遗留下来的魔气,能缓慢侵蚀人的身体,让人痛苦不已。 好在残余的都不多,奚陵就可以清除,他蹲下身,把丁连身上的魔气吸出。 “是魔物吗?”一旁,白桁抱着胸询问。 和常人不太一样, 奚陵不仅能认出这是魔气,还能分辨魔气与魔气间细微的差别——魔物产的、半魔产的,还有自然飘散在外界,由魔晶产出的。 听到这个问话,奚陵居然犹豫了。 他转头,先询问了一番余顺事情的经过。 余顺于是简单解释了一遍。 其实一直到现在,他都有点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就是正常地给厨子的儿子看病,确认的确是浊气入体后便请丁连给那孩子祛除。 然而,当丁连试图将浊气引出之际,意外却出现了。 一道霸道无匹的冲击力自小孩体内爆发而出,迎面袭向了丁连与余顺。 二人毫无防备,眼见就要交代在这里,好在奚陵留给余顺的符咒这时派上了用场,瞬间光芒大作。 符咒消散成灰,将原本澎湃的力量化解大半。 但是,致命一击虽然并不致命了,却依旧还有余势残留,不依不饶地继续攻击着。 “幸好我还带着裘翎仙尊留给我的保命玉佩。” 余顺心有余悸,下意识双手握紧,觉得自己能毫发无伤坐在这里简直是一个奇迹。 毕竟普通人可不会如他这般幸运,先后两个大能都给他留了保命的东西。 “裘翎给你的?” 奚陵侧目,扫了一眼余顺手中出现了裂缝的青玉。 这人倒是大方,手底下一个杂役都能给这样的好东西,也不知道他医仙阁里那么多人,是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待遇。 余顺点点头,笑得像个傻白甜,感激道:“裘仙尊真是个好人。” 两道嘲讽的哼声不约而同响起,余顺茫然环视,却是奚陵,以及奚陵旁边,一个高大挺拔,模样俊朗的黑衣男人。 奚陵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默契愣了一下,不由得多看了若无其事的白桁一眼。 裘翎的玉佩和奚陵的符咒不同,玉佩是法器,法器认主,不刻意操控的话,通常只会保护主人一个,而符咒则没那么有灵性,一定范围内的物体皆在其保护范围。 若奚陵没猜错的话,当时的情况应该是:他的符咒挡下了大半的攻势,却还有余势未消,进而触发了裘翎的玉佩,玉佩护了余顺却没护丁连,于是余顺还坐着,倒霉的丁连和墙壁却都遭了殃。 听完事情的经过,白桁也明白为什么问奚陵是不是魔物的时候,他会犹豫了。 的确是魔物的魔气,但这魔气却不该以这种形式出现在这里。 魔物这个东西,是由山林野兽异变而来的,这是路边三岁小孩都知道的常识。 既是野兽,那便代表没什么智慧,再强大的魔物,也大都蠢笨不堪,这是定律,白桁伏魔百年,也只遇到过三回例外。 一回是那魇蛟,它是幻术类魔物,魔物中最狡诈的存在,身为此类魔物的佼佼,他聪明些倒也不算奇怪。 一回是一只同样擅长幻术的魔物,和魇蛟同源,却还要更强一些,龙首蛇身,性……淫。 他那时刚意识到自己对师弟的妄念,一度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变质了的同门情谊,对奚陵躲躲藏藏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以为收敛好了一颗躁动的心,却…… 想到这里,白桁眸光有些发黯。 第三回,则是在大渊之战,他死前的那几天。 而那一回遇到的,不是一只,是好多只。 这小孩一看就是被人下了禁制在身上,才会在旁人试图祛除之时自发地发起攻势。 普通魔物的脑子是下不了禁制的。 而能下禁制的魔物,不用想都知道该是多么可怕。 然而等白桁也探查一遍厨子儿子的身体以后,又觉得不太对劲。 “这禁制不是为了杀他。” 白桁表情有些古怪。 从魔物出现伊始,它们对人族,就天生有着强烈的敌意。 一只魔物一生的目标,可以用三个词概括:杀人、吃人、折磨人。 可眼前这个禁制的作用,简直可以用温柔来形容。 ——封锁魔气,让小孩天天生病。 ……图什么?! 第四十九章 听奚陵白桁二人讲完事情的蹊跷,于锦脸色大变,当即将这件事传讯给了自家掌门,随后,得到了华珩马上带人前来查看的回复。 因为那孩子病得厉害,不敢随意转移,等待的过程中,众人便留在了这里休息。 厨子家的桌子就那么点大,满满当当也只能坐上四位,和厨子同伙的凡人们全都憋屈的坐在地上,几个玄裕宗弟子则注意形象多了,板板正正守在周遭,看上去颇为靠谱的样子。 虽说座位不多,但毫无疑问,奚陵是坐着的其中一个,此刻正闷着头,专心致志跟一个糖醋猪肘斗智斗勇。 之前和白桁离开得匆忙,点好的一桌子菜都没来得及上,好在白桁还帮他记着,叫去给奚陵买外袍的贺永安顺便捎了过来,在一干人等惊骇的目光中,旁若无人地坐下来吃饭。 于锦和贺永安倒是对二人的特立独行早已见怪不怪,在得到许可后,甚至还能陪着一起吃上一点——余顺没吃,他还在给丁连和厨子的儿子看病。 不大的床满满当当塞满了人,厨子、厨子儿子、丁连一字排开,余顺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有一个弟子在给他搭手,但还是忙得脚不沾地。 于锦心不在焉地吃着,一边吃,一边多次欲言又止,频频打量桌上的奚陵和白桁。 除了最开始的惊讶以外,这两个人好像对玄裕宗可能有强大魔物出没这件事并没有太多在意,奚陵更是看都没再看床上一眼,一门心思只有干饭。 “前辈……不担心吗?”忍了又忍,于锦终于还是没忍住了,小声问向白桁。 “嗯?” 正在给奚陵倒茶的白桁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顿了一下以后,好笑地挑了挑眉。 “你是不是有点太低估了自己宗门的本事?” 的确,奚陵很强。 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能在这五州立足,被整个修真界都尊称一句第一宗门,玄裕宗的实力,从来也不容小觑。 不说别人,单说他们的太上长老尊胜老祖,那就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存在。 还有几个曾和奚陵并肩作战过的长老。能当上奚陵的战友,多少还是有些本事的。 因而玄裕宗的安危,轮不到奚陵来操心,如果他们自己都解决不了的话,奚陵也未必就能帮他们多少。 不过看于锦如此担忧的模样,白桁还是以一种闲聊的姿态,随口问了两句:“之前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吗?” 于锦正色:“从来没有。” 用魔气让一个人生病,可比让对方直接被魔气侵染要麻烦得多。 后者会严重损害人的身体,就如当年的孕种一般,哪怕活下来,也是痛苦不已,而前者,则需要先将魔气汇入孩子的体中,再用禁制严密包裹,防止魔气泄露,等到包裹好后,再最后留下那么些许的裂缝,使得魔气缓缓泄露,才能达到如此这般只让人生病,而不伤其根本的效果。 于锦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 幕后魔头才好。 ⑻想看谷幽写的《仙尊的遗愿》第四十九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 抓耳挠腮之际,外头传来了动静。 于锦还以为是华珩来了,当即站起来出门迎接,起身的时候还有些犯嘀咕,心想掌门的效率也太高了一点。 不曾想门开了以后,却发现外面的居然是裘翎。 他看上去像是刚从炼丹房里赶过来的,满身丹药气还未散去,衣服上也沾了灰尘,往日从容温柔不在,一上来就有些强硬地问:“余顺呢?” 于锦一愣,下意识指了指屋内:“在里面给人看病呢。” 是给人看病,而不是被人看病。 立刻听出了其间细节,闻言,裘翎突然就平静了许多,重新拾回了往日的儒雅温和,冲于锦点了点头,展颜笑道:“多谢。” 于锦受宠若惊地摆手。 “对自己手下人如此关心,圣手医仙果然是人美心善。”裘翎进去后,贺永安还在感慨。 于锦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性格也很随和,一点都没有仙尊的架子。” 然而,他们嘴里这个人美心善的仙尊在奚陵这里却不太受待见的样子。 进屋以后,裘翎先关心了一下余顺的情况,见的确没什么事,便同他一起看了看二人的情况。 “他体内的禁制已破,接下来只要正常驱散魔气,身体慢慢便会痊愈。”说着,他又探了下丁连的脉,眉间微蹙:“情况不太好,这人得带回医仙阁去。” 余顺只是个学医不足十年的后辈,虽然天赋惊人,但医术比之裘翎也还是相差甚远,不由多问了许多,裘翎也不藏私,每一个提问全都耐心回应。 直到回答得差不多了,一股大力忽然自身后传来,毫不客气地将裘翎踹到了一边。 裘翎的反应还算快,卸掉了大部分力道,但小腿之上,还是无法避免的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脚印。 看得出他是有些生气的,但在看到奚陵的脸以后又硬生生将那股气憋了回去,勉强挤出一个还算和顺的笑容:“怎么了吗?” 奚陵理都不理他,凑到余顺面前严肃认真地开口:“少跟蠢货聊天。” 余顺一愣,正想替裘翎辩解几句,奚陵却已转了身,在裘翎无言以对的沉默中道:“我吃完了,我们走吧。” “啊?这就走了?”正好进屋的于锦听到了这一句,连忙道,“前辈不等掌门过来吗?” 奚陵不解:“他过来关我什么事?” 这理所当然的反问给于锦干懵了,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完全无法反驳,倒是奚陵贴心地又问了一句:“还有什么事情吗?” 他方才留下,只是因为要等余顺看完病而已,现在裘翎来了,接替了余顺的工作,奚陵想不出还有 什么赖着不走的理由。 归根结底,他对玄裕宗没什么归属感。 他心目中宗门的模样,应当是师父偷懒不授课,整日只知道晒晒太阳写写画画,是师兄师姐性情各异,却全都亲密无间,志同道合,每天咧着嘴傻乐。 那里应该很大,大到一眼望去,看不到宗门的尽头。 那里人丁稀少,少到全部同门外加童子杂役,数量都比不上宗门内的山头。 但那里从不显荒凉,每一次回去,都热热闹闹的,让人舍不得走。 玄裕宗很好,门人无数,门风也还算端正,还有许多他曾经的故人。 但这些人里,除了已被逐出师门的华珩,却没有一个当年的玄阳门之人。 这是一个全新的宗门。 这不是他的家。 “等等。” “?[(” 奚陵一顿。 他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应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 不远处有剑光闪过,华珩自剑上走下,第一眼就看到了奚陵。 但他没敢叫住奚陵,奚陵也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两个人擦肩而过,像是从不认识。 玄裕宗山门,外人不可随意进出,奚陵看在白桁之前给他的糕点的份上,决定问问对方,明天要不要一起。 但等他问出口后,却发现白桁的目光正落在余顺的身上。 从裘翎出现开始,他好像就一直有意无意打量着奚陵的这个小厮,一张侧脸棱角分明,隐约间带着思索。 奚陵的话将白桁从思考中拉了回来,立刻点头道:“去、当然去。” 说着,他又很有些欣慰地笑了:“没想到你还能记得我,我还以为又得我自己想办法混进去呢。” 他语气熟络,甚至还透了几分亲昵,余顺还是第一次见奚陵身边有这样近乎朋友般的存在,忍不住看了二人一眼又一眼。 接下来的一天半时间,奚陵将玄裕宗周遭走了个遍。 他是一次没都有找过白桁的,但这个人就好像在他身上放了追踪符一般,总能在各种意想不到的时间,意想不到地出现。 奚陵已经习惯了,却还是纳闷地将自己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也没找到任何类似追踪符的痕迹。 面对他茫然的大眼睛,白桁只解释说:“猜的。” 最终,奚陵放弃挣扎,在白桁的陪伴之下,一条一条划掉了自己小半页的遗愿清单。 很快,时间来到了第二天晚上。 山门后大得能装下一座大山的空地之上,弟子的欢呼声直冲云霄。 托奚陵的福,这天晚上,以修行任务繁重闻名五州的玄裕宗弟子们迎来了他们一个月以来的第一次休沐。 他们其实不知道为什么要突然举办宴席,猜测的声音从前两日开始就从未停止,本以为到了宴会之上,便会得到解答 ,然而并没有。 ?想看谷幽的《仙尊的遗愿》吗?请记住[]的域名[( 可是普通的吃个饭,会只有梅花酥酪饼和冰莲甘草汤吗? 普通的吃个饭,能请得动从不出山的尊胜老祖吗? 还有孙长老、徐长老、汪长老…… 弟子们敢发誓,就是仙盟大会,玄裕宗的大能们也没到过如此整齐。 “我们以前也经常会这样聚在一起。” 奚陵倚靠在护栏边,咬了一口酥脆的酪饼,带着些怀念地同白桁碎碎念。 “那天我和小师兄离开时,大家也约好了,等回来以后再聚一聚。” 小师兄说,要给他们带雪山特色的甘草汤,四师姐回,要给几人做最拿手的酥酪饼。 可谁能想到呢,等回来以后,他们就再也聚不齐了。 其实后来,众人也一直都想弥补这个遗憾。 但一开始是奚陵受打击太大,众人根本不敢在他面前提有关傅轩轶的任何话题。 好容易奚陵给傅轩轶报了仇,师兄弟几个又因为太过忙碌,阴差阳错的,总也凑不到一起。 再然后,二师兄俞温也去世了。 自此,无人再提及此事。 奚陵抬眼,看着,远处的天空。 今天是个阴天,天上没有星星。 乌云笼罩了那里,瞧这模样,约莫是要下雨。 “你还好吗?”身后,白桁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 “没事。” 饼有点干,奚陵又喝了一口汤。 喝完,他垂眸,声音有点嗡:“这个汤没你做的好喝。”! 第五十章 玄裕宗专门请食修做出来的汤,怎么会没有他这个完全不懂厨艺之人瞎折腾出来的好喝? 白桁没当回事,却还是忍不住放轻了声音,温柔道:“喜欢的话,有机会再给你做。” 闻言,奚陵却想到了那天白桁下厨时鸡飞狗跳的模样,当即摇摇头,谢绝了他的好意。 “嘶——你不是刚夸我做的汤好喝吗?” 白桁挑眉,作势要按奚陵的脑袋,却被奚陵迅速躲开,一边躲,一边抓起手边一块酥酪饼,随手就塞进了白桁的嘴里。 塞完以后,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奚陵有些不解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不明白他为什么方才会做出那样下意识的动作。 迷惑间,一个高瘦的女子打断了他的思索。 ——是一个奚陵过去的战友,但是很遗憾,除了隐约觉得眼熟以外,奚陵思索许久,依旧没想起来对方的身份名字。 好在这人并不介意,来找他也只是为了敬奚陵一杯,敬完以后,便没再打扰,转身离去。 在不同人的心里,今日的这顿饭,有着不太一样的含义。 玄裕宗弟子们的眼里,今夜是难得的放松,因而欢欣雀跃,兴致高昂。 奚陵和白桁眼里,今日是弥补遗憾,虽偶有伤感,总体也还算得上轻松愉悦。 而在认识奚陵的人眼中,今天的这一顿,其实和奚陵的告别宴也差不太多。 奚陵的性子一直都有些冷淡,除了他那大师兄,哪怕是同门其他师兄师姐,都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更别说他们这些的交情相对浅上一些的战友。 知道他不爱这种场合,因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不来打扰,最多远远看上几眼,点点头,亦或上前敬上一杯,便十分识趣的没再多言。 不过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奚陵居然主动来找了他们。 不算热络,也没说什么话,基本都是打个招呼,递个到处都有的酥酪饼,还有几个甚至只是路过时拍了拍,随后便结束了交谈。 没办法,毕竟对于这些人,奚陵大部分都只能回忆起几个模糊的片段残影,也的确是没什么好聊的。 “见完故人了?” 半个时辰后,奚陵在一处空无一人的凉亭下,看到了端着汤等待他的白桁。 “难怪你觉得不好喝,这汤居然是苦的。” 其实味道很不错,只是对于嗜甜的奚陵而言,并不适合。 白桁仰头喝完,感受着嘴里的苦涩。 这处凉亭建在悬崖边,往下一低头,可以看见群山浩渺,连绵起伏。 不过今夜气候不佳,无星无月,一片漆黑,眼睛瞪圆了,也只能瞧见依稀一点山体的轮廓。 “嗯,见完了。”奚陵走过去,俯撑着冰冷的凉亭护栏。 晚风吹起了他的发丝,拂过的侧颜线条流畅,精致俊秀。有些许碎发落在了他细腻的脖颈之上,一白一黑,以及微微凸起的喉 结,特别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奚陵抬头,呆呆看着天空,一双极黑的眼睛在药物的压制下显得有些空洞。 白桁猜不出他现在在想些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想,只是纯粹的放空。 “我想离开了。” 他轻轻地说。 奚陵其实才回了玄裕宗仅仅三日。 但白桁并没有问他为什么,只是很自然地道:“什么时候走?” “明天吧。”奚陵低下头,落在地面上的一点,“今天,要下雨了。” 白桁沉默,须臾,沉声说道:“太过重情,太过恋旧,有时是一种负累。” “听不懂。”奚陵莫名其妙。 从来没人这样评价过他,他也从来不认为自己衬得上这样的评价。 就现在想起来的那些记忆而言,他分明应该是个冷情小霸王。 奚陵:“……你为什么又摸我头?” “抱歉,控制不住。”嘴上说着抱歉,白桁眼底却看不出丝毫歉意,只有一点带着怜惜的温柔。 “头发都弄乱了。”不自在地躲开,奚陵低声嘟囔着。 白桁:“那我给你重新梳。” 奚陵不答,抿着嘴不理他。 宴会结束已经是深夜了,孙宏茂想要再看一眼奚陵,却发现不知何时,山门处已经没有了对方的身影。 他有些遗憾,却也并不意外。 他是玄裕宗的长老,也是奚陵的故友之一,不过奚陵似乎没想起他来,今夜二人唯一的交谈,便是他朝奚陵点了点头,奚陵回了他一个挥手。 也是,虽然勉强算得上故友,但其实当年奚陵站得太高,对外性格又凛若秋霜,严格来讲,两人实在说不上熟络。 微微叹了口气,孙宏茂习惯性理了理衣服,却忽然发现,衣服里多了一点什么。 孙宏茂一愣,连忙探入怀中,竟是抽出来了几张薄薄的宣纸。 上面记载的,是并没有文字,全是些动作各异的小人。 这是……一套刀法。 一套狠辣凌厉的刀法。 看得出绘图之人水平相当有限,临时赶制出来的画作粗糙且仓促,但对于在刀法中苦研数百年的孙宏茂来说,已经足够清晰好懂。 独门功法这个东西,几乎每一个修士都是藏着掖着,绝不外传,再亲密的关系也是如此,因着这个原因,纵使孙宏茂曾无数次心痒,想请教请教对方那精妙的刀法,都还是为了避嫌而选择了放弃。 但他没有想到,这样珍贵的东西,有一天会被奚陵以如此云淡风轻的方式交给了自己。 猛地转头,孙宏茂发现,不仅仅是他,其他人身上也都有发生类似的事情。 大家都有些怔愣,还有几个当场失态的,吓坏了不少年轻弟子。 他们慌乱地想要寻求帮忙,却发现就连他们十几年都难得露面一次的太上长老尊胜老祖,都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许久许久怔愣不言。 他手 里拿了一张发黄了的画。 ?本作者谷幽提醒您最全的《仙尊的遗愿》尽在[],域名[( 回到危宿峰时,玄裕宗果然下起了大雨。 白桁回自己的落脚地休息去了,奚陵顶着重新变得整齐的发型,坐在窗前静悄悄看雨。 因为有风的缘故,奚陵不可避免地被打湿了一点,余顺给他倒了杯热茶,坐在了另一侧陪他。 这两年里,在危宿峰各种各样的角落发呆,已然成了奚陵的习惯,余顺只要有空,便会陪他一起,因而比起主仆,他们的关系有时更像是朋友。 余顺:“玄裕宗很少下这么大的雨。” 淅淅沥沥的雨声之间,余顺探出手,任凭雨水在他掌心积成了一滩。 “听说你前段时间是去了泠霜县?那里如何?是不是冰天雪地,特别好看?” 大概是看上去太孤独了吧,每次看到奚陵发呆的时候,余顺都莫名会觉得难受,便总忍不住寻找话题,和他聊天。 大部分时候,奚陵是不太理他的。 但今天似乎是小部分:“嗯,很美。” 顿了顿,奚陵补充道,“冰莲花丛更美。” “我还挺想看看的。”闻言,余顺笑道,“玄裕宗就从来不下雪,我来这里快十年了,一次都没见过雪景。” “……玄阳门以前,其实是会下雪的。” 奚陵默了默,轻饮了一口热茶。 暖意顺着食道,向四肢百骸迅速蔓延,他垂眸,轻声说:“不过不多,一年一般也就下个一两场而已。” 这个余顺倒是真没想到,玄裕宗地理位置靠南,四季如春,气候温暖,别说下雪了,棉衣都从来没有。 不过很快,他又反应过来,当年受魔气影响,整个五州的气温骤降。寒气不偏不倚地降临了每一个角落,像一些本就寒冷的地带,听说就连修士都有不小心冻死的情况。 相比起来,玄阳门仅仅只是偶尔下雪,其实已经算非常难得了。 奚陵点点头,肯定了余顺的推测。 他今夜不是很想再回忆往事了,点到即止以后,便在雨声中上了榻,闭眼休息。 他得养足精力,才好面对明天的风雨。 不管是赶路,还是别的什么事情。 雨水落了一整夜,一直到第二天清晨,都仍未停歇。 大雾由此形成,弥漫了整个玄裕。 皑皑雾气中,一艘仙舟由远及近,逐渐显露出身形。 那仙舟大极了,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到其投下的阴影,强大的灵力迎面而至,随之一同传来的,还有一道放大了无数倍的男声: “仙盟到此,还请华掌门前来相见!” 不少弟子都被这道声音震醒,纷纷赶到了山门处,看着半空中悬停的仙舟,脸上茫然中带了震惊。 “仙盟怎么来了?这么大阵仗是要做甚?” 众人不解地面面相觑,很快,一个中年男子从仙舟中走了出来,替他们解答了问题。 “经查明,有一重犯逃至此处。其手段残忍,行为乖张,致使我仙盟麾下一名城主、数名修士重伤,还私放罪囚无数,罪行累累,罪不可赦,还请玄裕宗配合调查,将此反贼缉拿归案!” 这人嘴上说着请求,语气行为却强势极了,头颅微扬,像是笃定了玄裕宗一定不会拒绝一样。! 第五十一章 “荒唐!”山门最外围处,一声暴喝响起,引得不少人频频回眸。 但等他们转过头去,却只看到了阵修之中素有小天才名号的贺永安,被内门弟子中颇负声望的于锦师兄死死捂住嘴巴的一幕。 他俨然已经气疯了。 不断挣扎扭动着试图挣脱束缚,于锦一个炼过体的,都被这突然爆发的力道折腾得稍感头痛,却在这时,贺永安忽然不动了。 于锦一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不其然,看到了远处雨幕之中,奚陵一身白衣,缓缓朝这边靠近。 余顺亦步亦趋地追在他身后,一把雨伞高高举着,试图为他遮挡风雨。 但很可惜,奚陵的衣袍还是湿了大半,也就胸部以上还勉强维持了干燥。 他怎么来了! 见状,贺永安都顾不得窝火了,连忙迎了上去,想要让奚陵躲起来再说。 他情绪很激动,仿佛此刻即将被抓的是他而不是奚陵一般,却不曾想,奚陵根本不为所动,迈着从容不迫的步伐,不急不缓地继续向前。 到处都是人,贺永安根本不好多说,急得频频跺脚:“您过来做什么啊!” 奚陵一顿,终于看了贺永安一眼。 “看猴戏。” 他平静极了,漂亮的眼睛在雾天中更显透彻,随后思索了一下,又补充,“也可能杀杀猴。” 是看猴还是杀猴,老实说,奚陵也不确定。 正如贺永安此刻所担心的那般,玄裕宗虽实力强大,但和仙盟相比到底也只能算偏安一隅,华珩身为掌门,为了门派着想,还真不一定会为了他去冒这个得罪仙盟的风险。 他会如何选择呢? 不知不觉间,冷汗已从贺永安的额角缓缓滑落。 半晌,在贺永安的紧张注视中,华珩不慌不忙,终于现身。 “是吗?没听说过。” 一句话,便已奠定了华珩的立场。 两个弟子全都松了口气。 于锦:“我就说嘛,掌门是绝对不会不管前辈的。” “你之前可没说过。”贺永安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又转向奚陵,难掩激动道,“前辈放心,掌门既然这么说了,就绝不会让你有事的。” 对此,奚陵没做评价。 他淡定得很,嘴里还细嚼慢咽,不知道吃着什么东西。 但若观察得足够细致,便能注意到,奚陵咀嚼的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 显然也不是毫无触动。 而这一头,仙舟上的中年男人脸色明显难看起来。 了解前因后果的人都能听得出来,所谓重犯逃离至玄裕宗都是托词,长眼睛的人都知道,当初奚陵在永绥城作威作福之际,华珩就在他旁边。 他们刻意没提及此事,只是想向华珩传达一个意思:识趣一点,把人交出来,大家各自安好,不用伤了双方的颜面。 自己是什么样,看别人时 往往就容易带上一样的想法,在他们看来,华珩当初在奚陵动手之际袖手旁观,最多只是看不惯钱高峰的所作所为罢了。这点他们无可辩驳,因为他们自己也清楚,自己有多不干人事。 但一旦牵扯到宗门,仙盟十分坚定地认为,华珩绝不可能敢得罪他们。 毕竟在仙盟看来,没有任何人值得搏上一个宗门去拼。 就算华珩觉得值,他门下的那些长老以及太上长老,也不可能任凭他任性。 因而华珩这句没听说过一经出口,中年男人的第一反应,就是难以置信。 随后,他微不可查地看了一眼身后。 那里有一扇小窗,而窗边,搭着一只满是旧伤的胳膊。 胳膊往前探了探,做了个肯定的手势。 当即会意,中年人扬声道:“没听说过不要紧,我们带来了当时的证人,只需要华掌门稍加配合,就能将此重犯捉拿归案。” 几道人影接连走出,却是被奚陵砸过的邓长老,以及当时在场的几个修士。 没有城主,想必是伤势太重,至今下不了床。 邓长老:“没错!华掌门,我们无意叨扰,只求掌门打开山门,剩下的,我们自有方法。” 说完,邓长老拿出一个罗盘,胡子微翘,得意道:“那贼人对老夫动手之时,就已被我施下了我仙盟独有的追踪之术,十日之内,任他天王降世,也躲不开这罗盘的追踪!” ——玄裕宗的护山大阵,除了禁飞以外,还能屏蔽一切灵力疑惑魔气的窥探,若华珩不配合,邓长老的罗盘根本起不了效用。 看到那罗盘的一瞬,华珩却骤然冷了脸。 “这位道友,若是人人都只需打着抓捕犯人的旗号,就能让我打开玄裕宗的山门,那我也不用留在玄裕宗了,干脆将这掌门之位转让于你,如何?” 说着,华珩声音一沉:“就怕,你坐不稳这个位置!” 最后这一句已然用上了灵力,毫不客气地压向了仙盟的几人,中年男子脸色一白,连连后退,再抬头时,嘴角竟隐约渗出了鲜血。 山门处此时已一片安静。 所有人都意识到,今日恐怕不仅仅只是简单的抓捕逃犯而已。 噤若寒蝉之际,天边那艘巨大的仙舟之内,响起了一道幽幽的叹息。 雨还在下,将前一夜宴会的痕迹尽数冲刷。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如何,如此瓢泼大雨之下,众人竟还闻到了血的味道。 随后,一个满身伤痕的人徒步到了半空。 这是一个看不出年纪的男人。 他的全身都被红色的伤肉覆盖了,额顶、脸颊、乃至双手双脚。一只眼睛瞎了,另一只的眼头到眼角,也横贯了一道狰狞的伤口。 这还只是这人露在外面的一小部分,难以想象被衣物掩盖的内里,还有多少可怕的伤势。 一朵朵不知名的、艳丽的血花在他脚下呈现,又被雨水冲刷成血水,落向下方看戏的 人群。 “快躲开!” 有人惊呼着推搡起来,却见被血水所溅之处,地面迅速腐蚀出一个个坑洞。 “是仇震,仇震仙尊!” 这可是重量级的! 闻言,有弟子面露震惊。 别说是在仙盟,便是在整个修真界,仇震都算得上是个声名远扬的人物。 毕竟能将杀戮道修到极致,全天下都找不出几个。 满身煞气如有实质,压迫着山门处每一个玄裕宗的弟子。 这绝不是和平年代能造就出的气势。 听说仇震的杀戮道大成之前,一直都在战场上修炼,现在看来,传言恐怕不假。 因为天赋拖了后腿的原因,在仙盟中,仇震的实力其实算不得顶尖。 但可以保证的是——他一定是最不管不顾,悍不畏死的那位。 派出仇震这个疯子,仙盟的意思也传达得十分明确: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一定要将人捉回。 而仇震一经露面,也不负所望,上来便极其嚣张:“玄裕宗这是不愿意配合了?” 在看到仇震的一瞬,华珩心头就是一沉。 他知道仙盟一直都对半魔赶尽杀绝,但怎么也没想到,会强势到如此地步。 真的只是普通的忌惮半魔,所以才要除去半魔吗? 还是说在半魔的身上,有什么他们想要的东西? 华珩不知道,他只知道,谁都别想从他这里带走奚陵。 华珩:“若玄裕宗当真不配合,仙盟又待如何?” 闻言,仇震的独眼微微眯起:“究竟是玄裕宗不配合?还是华掌门自己不配合?” “华掌门,身为一派掌门,可不会做出那种私藏重犯,与整个修真界为敌的事情吧?” “我可是听说,前几日在永绥城的地牢,有人曾看到了华掌门出没的身影。” “哦对了,您方才说什么?坐不稳掌门的位置?我这没用的属下,的确是坐不稳,就是不知华掌门……又能不能做得稳当。” 这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一片哗然间,不少人脸上都浮现出厌恶。 仇震这话简直是又狂妄又歹毒。 但凡是个混乱一点,内部又有人对掌门之位有觊觎的门派,恐怕顷刻间就要投诚仙盟,借着这个与重犯勾结的由头,将矛头反指向华珩了。 可惜了,玄裕宗还真不是。 “仇道友这是说得什么话?别说前几日,便是这几个月,掌门都一直同我们在一起。” 一道声音骤然插了进来,立即就有弟子们欢呼:“孙长老!” 孙宏茂朝弟子们摆摆手,笑着站在了华珩的身侧。 随后,又有一道飒爽的女声:“嗯,我也可以作证。” “还有我。” “还有老夫。” “在下也……” 一道又一道声音响起,华珩的身侧,也多 出了一个又一个人影。 少顷,除了几个不在宗内的,所有玄裕宗长老齐齐站在了他的身边。 极为壮观的一幕。 大雨瓢泼中,四下寂静无声。 贺永安和于锦都下意识看向了奚陵,但奚陵垂着眸,二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没必要啊。 他只是一个将死之人而已。 为了一个活不长的人,真的值得吗? 所有人都屏着息,一瞬不瞬地看着上方的人影。 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 玄裕宗已将态度摆明,识相一点的,恐怕早在华珩拒绝之时,就已然选择了退让,双方各留一线,剩下的可以慢慢商量。 但偏偏,仙盟这次来的是仇震这个疯子。 于是一切都成了未知。 许久,仇震忽然笑了。 “都这样看着我作甚?贵宗都说了,没见过重犯,难道我还能不顾仙盟与贵宗的情谊,杀进玄裕宗内部不成?” 可怖的伤痕随着他的笑容扭曲蠕动,让人看上一眼,心头恐惧就阵阵滋生。 好在对方总算是知难而退,话音落下,玄裕宗的人全都心头微松。 仇震:“不过我倒是很好奇啊,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让贵宗如此维护?” 这个问题别说仇震了,弟子们也很想知道。 但华珩没回答他,冷声道:“仇仙尊路途遥远,恕我玄裕无法相陪,慢走不送。” “好好好。”仇震大笑着转过身,就要返回仙舟。 在众人紧紧的注视中,仇震一步一步,重新回到仙舟。 然而,就在他即将进入船舱的前一刻,仇震忽然一把抓过邓长老身前的罗盘,手中双刀一出,直直掷向了山门处! 这实在太突然了,突然到弟子们都没来得及发起惊呼。 随后,便是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响起。 他竟然在玄裕宗的护山大阵开了个洞! 强大的灵力裹挟着罗盘,呼啸间穿过法阵,这一下几乎拼尽了仇震所有的灵力,即使华珩反应已经很快,却到底也还是没能阻止。 华珩脸色已经难看至极:“仇震!” “实在抱歉。”慢悠悠开口,仇震声音中听不出半点歉意。 “我自然是很相信华掌门的为人的,但谁也不能保证,那贼人有没有躲过贵宗的筛查,偷偷潜入玄裕宗不是?既然掌门不配合,那在下便只得自己来查上一查了。” 他说着,好整以暇地瞧着罗盘的方向。 那里,罗盘此刻正疯狂转动,指针旋转间,蓦地一停,随后,化作一道白光,从罗盘中分离出来。 仿佛得到指导一般,白光一出现,就目的十分明确地冲向了某个方位。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那道光影并没有去往玄裕宗内部,反而折了个弯,重新又折了回来。 ? 仇震一愣,下意识看向邓长老,想问问是不是他的追踪术有问题。 可当他一转身,眼中看到的,却只有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余光忽然闪过一道森冷的刀光,仇震猛地转身,看到了不知何时站在船舷之上的,鬼魅般的身影。 一把足有一人高的大刀被他轻巧的握在手里,刀身之上,黏稠的鲜血顺着锋刃淌下,最终,凝聚在了刀尖。 而那刀尖,则正对着仇震那只瞎了的眼。! 第五十二章 滴答—— 血珠滑过刀尖,滑过仇震的脸颊,进而落在了船板,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点动静匿在杂乱的雨声之间,微小得几乎无法听见。 但仇震还是听到了。 “居然……是你……” 凝聚的血珠一滴一滴,自仇震空洞的眼窝流下,却又有更多的顺着刀尖流淌,再次落入其间。 有那么一瞬间,仇震看起来像是又重新瞎了一遍。 但他感觉不到。他的这颗眼,早就没有了知觉。 “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 喃喃自语,仇震看着眼前一身白衣,面无表情的奚陵,恍惚间,似乎和百年前持刀的青年重叠在了一起。 奚陵:“我也没想到,你居然还没死。” 天天找强者作死,同魔物厮杀,奚陵还以为仇震早就该被剁成肉泥。 雨很大,风声更大,奚陵的白衣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很瘦弱,风雨之中,虚弱得摇摇欲坠。 但是他的刀很稳,背很直,明明眼神古井无波,面无表情站立之时,却散发着一股化不开的戾气。 这一瞬间,这位一身病气的年轻人,周遭气势竟像极了仇震这个以杀入道,将杀戮道修到了顶尖的修者。 甚至隐隐约约的,仇震还似有若无落了下风。 下方的弟子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看呆了。 他们还等着仙盟的追踪符找出那所谓的“重犯”,却不想重犯没等到,先等到了仇震被人袭击。 目光于是不自觉地落到了奚陵的身上,然后,自然而然地看到了那把夸张的大刀。 “那、那把刀……”目光一凝,有人发出了颤抖的声音。 作为从小听玄阳门人故事长大的玄裕宗弟子而言,他们或许认不出清芜仙尊,也或许没听过奚陵。 但是,绝不会有人不清楚霜殁刀的特征。 毕竟人物的形象用文字难以描绘,兵器的外貌,却是可以大概的表述出来。 因此,尽管没几个人见过它真实的模样,但在想象之中,弟子们早已给它拼凑出了一个大致的模样。 但其实,真实的霜殁刀和他们想象的并不太一样。 这是一把放大版的九环刀,刀背很厚,刀身极重,落在奚陵手中,却恍若无物。 本该是九环的位置被九道锯齿状的凸起所取代,但因为材质特殊的原因,刀的重量并未降低,且因抛去了累赘的九环过后,没了铁环碰撞的声音,杀起人来越发悄无声息。 有两道血槽布于刀身一侧,刀柄沾血而结血霜,刀身却并非弟子们下意识认定的白色,而是通体磨砂质地,泛着淡淡的灰。 众人知道它大,但不知道有这么大。 大到并不算矮的奚陵和它站在一旁,都突然娇小玲珑起来。 传闻有言,霜殁刀乃一走火入魔的器修所制。 这是他 一生中最出色的作品,可等到刀成,器修却选择了撞刀而死。 —— ?想看谷幽写的《仙尊的遗愿》第五十二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据说,当时这位器修的血液灵气甚至是魂魄,皆被刀身之上的血槽吸收殆尽,于是自那以后,霜殁便成了一把凶刀。 凶刀有灵,只有真正认可之人才能将其挥动。 此事的真实性尚未可知,但有一点十分确定的,那便是霜殁刀的每一任主人,都个顶个的凶名赫赫。 而清芜仙尊奚陵,无疑是其间最负凶名的一位。 也是最负盛名的一位。 判断是不是真的霜殁,其实很简单。 众人目光移转,看到了刀柄染血之处,果不其然,已然凝结成了血霜! 而霜殁既出,那么持刀之人…… “是……是他!” “是霜殁!是仙尊!” “清芜仙尊没死,我就知道他不会死!” 语无伦次的声音此起彼伏,惊叹、震惊、激动、难以置信……各种情绪在玄裕宗弟子们脸上浮起,他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目光中看见了惊喜。 当年大渊之战以后,清芜仙尊是活下来了的,这个众人都清楚。 但此后不久,他就忽然音讯全无。 关于清芜仙尊最终去向的猜测,全五州版本无数,而最公认的那一种,便是清芜仙尊重伤难愈,不幸离世。 这个猜测有理有据,但是,清芜仙尊的拥戴者们却始终不信。 他们无法相信,堂堂清芜仙尊,玄阳七子,修真界千百年不遇的天才,伏魔时最强大的战士,有一天也会身死。 更无法接受,清芜仙尊不是轰轰隆隆死在了战场,而是悄无声息的,死在了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 因为这个,他们没少同人发生口角,更有甚者,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也大有人在。 而要问这世间哪里清芜仙尊的拥戴者最多?毫无疑问,便是由玄阳门衍生而来的玄裕宗。 可以这么说,随便去宗内揪几个玄裕宗弟子,问他为什么要加入玄裕宗,至少有近一半的回答,恐怕都是:因为玄阳七子。 而玄阳七子中具体为谁,又有近一半的回答,是清芜仙尊。 仙盟的突然到来都没引起如此大的轰动,众人好歹都是修士,此刻却完全不顾及形象地欢呼,间或还有几道尖叫响起,将滂沱的雨声都彻底压了下去。 旋即,他们意识到了什么。 “仙盟之前说要抓的那个人……难道就是清芜仙尊?” 此话一出,人群瞬间沸腾了:“什么?!” “想都不要想!” “做他的春秋大梦!” 勃然大怒间,有人直接痛骂:“仙盟滚出玄裕宗!” “滚出去!” “滚出去!” “仙尊!打他!” 最后一声穿透云霄,即使在仙舟之上,也能听得清晰 无比。 一直怔愣着的仇震终于回过神来。 刀还指在自己眼前, 仇震却仿佛看不到一般, 一垂眸,看的却是下方正怒骂着自己的人群。 “难怪玄裕宗会如此保你,如果是你,倒也不足为奇。” “也是,除了你,不会有哪个半魔能让玄裕宗如此上下一心。” 话音落下,仇震忽然笑了。 他笑声极大,笑容豪迈而又张狂,奚陵的刀尖随着他的震动在他脸上留下了伤口,但仇震毫不在乎,肆意感受着这份痛楚。 奚陵始终面无表情,淡漠看着仇震脸上越来越多的鲜血,直到他笑完,才淡淡道:“你的另一只眼,看来也不是很想要了。” 闻言,仇震抬眸,语气中笑意仍在:“哦?你要再砍瞎我一次么?” 狰狞恐怖的脸直勾勾看着船舷上的奚陵,他舔了舔唇,眸光带着嗜血。 下一刻,双刀悍然出鞘! 宛如石破天惊般,刺耳的兵刃碰撞声骤然响起,刀鸣阵阵,穿云入耳! 没人看到这一瞬仇震是如何出手的,他们只知道回过神来时,奚陵已然接下了这摧枯拉朽的一击。 再一个眨眼的功夫,二人已然缠斗在了一起。 他们速度极快,转瞬间就已交手了数个来回,修为低一点的弟子甚至只能看到一点淡淡的残影。 不过纵使瞧不清楚,半空中疯狂肆虐的灵力也准确无误地昭显了二人战况的激烈,即使隔着不短的距离,残余的灵力依旧骇得人胆战心惊。 见状,华珩连同几个长老纷纷抬手,给围观弟子们施了个防护阵,以免受到波及。 但弟子们有长老保护,仙舟上的其他人却是没有。 从奚陵出现,无声无息杀掉邓长老开始,他们就意识到了大事不妙。 奚陵和仇震都是大开大合的风格,一刀下去,哪怕有意克制,都无可避免地会伤及旁人,更何况这二位一个根本无所谓自己手下的死活,一个没顺道给他们也来上一刀就算仁至义尽,刀光凛冽中,先前嚣张无比的仙盟修士们,此刻个个亡命奔逃。 反应快一点的,在二人动手前就赶忙跳下了仙舟,反应慢一点的,则直接在两位大能的刀势中切成了几断。 “小陵的修为怎么突然恢复了这么多?” 这一头,处理完弟子那边后,一个长老有些惊喜地问向华珩:“是裘道友的治疗有新进展了吗?” 闻言,华珩摇了摇头:“应当是这次在泠霜县杀了不少魔物,吸收了它们魔气的缘故。” 但话虽这么说,华珩心头却不自觉升起了迷惑。 上次在雪山制服奚陵之际,他实力有这么强么? 华珩身体紧绷,凝神注视着战场,随时准备着在奚陵支撑不住之际,便立刻上前援助。 然而,半晌过去,奚陵非但没出现颓势,反而越打越烈,刀刀狠厉。 奇怪。 奚陵当年身受重伤,一身 修为几乎尽废,即使之后养了百年,也不过堪堪修复了灵根,丹田依旧破破烂烂。 这也就是奚陵半仙半魔的体质特异,但凡换一个普通修士,甚至是普通半魔,恐怕都和泠霜县那位县令一样,早就成了个废人。 可即便是没成废人,奚陵残破的丹田也储存不了多少灵力,基本只能靠半魔的特性杀杀魔物,吸收对方的魔气转为己用。 ——当然,杀人也可以,就看奚陵愿不愿意。 不过这样能转换的灵力有限,也维持不了长久的战斗。 这也是华珩最担心的一点。 可看奚陵目前的状态,分明一点灵力亏空,无以为继的架势都没有。 不可能啊……裘翎说过,奚陵丹田的伤势无法逆转,最多最多也只能恢复到正常时候的不到三成,还得再花费个上百年的光景慢慢修复。 还是说……在奚陵回宗,同他没有联系的短短三天里,奚陵又碰到了什么奇遇? 忽然,似乎发现了什么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华珩猛地低头,看向了远处的人群。 一个黑衣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 他身材高大,站姿挺拔,一干明明也都成年了的弟子同他站在一起,被衬托得像是群乳臭未干的小毛孩。 而此刻,他正抬起头,专心凝视着上方的战斗。 虽然因为距离的遥远,华珩看不清此人的神情,却莫名坚定地认为,此人一定也同自己一样,随时警惕着奚陵出现意外。 白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是怎么混进来的? 为什么和护山大阵心神相连的自己没有丝毫察觉? 华珩有些心惊,再看过去之时,却发现白桁已转过头,隔着密集的人群,准确无误地看向了自己。 白桁若无其事地朝他挥了挥手。 “锵——!” “?_[(” 奚陵的声音依旧那么平静,一点听不出方才经历了怎样激烈的战斗。 本命双刀无声地躺在一旁,奚陵淡淡地扫了一眼,没什么情绪地说:“兵刃离手,你输了。” 兵刃离手,你输了。 多熟悉的一句话。 依稀又回到了一百五十年前,自己捂着伤眼,力竭跪地的一幕。 但和以前不同的是,这一回的他没有那么狼狈,而奚陵…… 他细细打量着奚陵的模样。 奚陵变了很多,瘦弱、憔悴、病气缠身。 不过,还是强得惊人。 “是,我输了。”仇震闭了闭眼,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可以平静地面对这件事情了。 奚陵也有些意外, 霜殁微微抬起, 一脸疑惑地打量着他。 仇震见状,有些好笑:“看什么看?老子不会成长的吗?” 奚陵:“唔……” 有一说一,确实是没想到这种犟种也会成长。 关于奚陵和仇震的故事,其实也没有多么复杂,不过就是一个勤勤恳恳的伏魔人,遇到了一个疯狗般的战斗狂魔。 说来有趣,在认识仇震之前,奚陵一直以为战场上的自己,疯劲就已经足够离谱——这点还是无数次将几个师兄师姐气到说不出话来时得出的结论,尤其是某位白姓的大师兄。 直到认识了仇震以后,奚陵才明白什么叫人外有人,疯外有疯。 那时仇震正处于杀戮道的瓶颈,疯了般见人就打,打到后面仙盟都嫌他晦气,勒令他突破之前不许进城。 打不了人,他就去打魔物,却在杀魔的过程中,遇到了同样杀魔的奚陵。 终于找到了目标一般,仇震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日日追在奚陵屁股后面。 那时的仇震实力比现在还弱上许多,打不过的人其实不少,譬如大师兄,譬如二师兄。 但他俩都清楚仇震是个什么东西,不欲同人纠缠,遇到了也是随手打发。 可奚陵不一样。 他最大的优点,就是打架特别认真。 认真到一不留神,甚至可能失手将人打残的地步。 他没觉得仇震烦,而是用对待伏魔的态度,对待着仇震向他发出的每一场战斗,次次都把人往死里打。 仇震的一只眼睛就是这么瞎的。 其实当时若及时送医,还是能抢救回来,但仇震没有。 他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败了的事实,失魂落魄地留下一句败者需要付出代价,从此没再烦过奚陵。 听说在那之后,奚陵就成了仇震的心结,毕生修炼的目标,就是要将他打倒。 不过看他现在这坦然的态度,他的心结应当是解开了。 抬手一招,仇震的本命双刀自动归鞘,他转身,遥遥朝着华珩等众长老的位置拱了拱手,扬声道:“叨扰贵宗,仙盟这就离开!” 说完这句话,仇震将邓长老的尸体晦气地随手抛弃,便毫无眷恋地驱动了仙舟,然后不客气地赶走了舟上的奚陵。 但华珩过来将奚陵接走之时,他却背对着奚陵,忽然沉声开口: “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但此事过后,仙盟知道了你还活着,恐怕更不会就此罢休。” “我只是个打手而已,知道的东西并不多,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今天的雨不知怎么回事,下了一夜兼一个白天,也没有丝毫变小的趋势。 仇震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显得有些失真。 仙舟一片宁静,华珩没有插嘴二人的对话,仇震也一直没有转过身来,似乎是在等奚陵的回答。 奚陵很有些茫 然地眨眨眼。 为什么总有人跟他强调仙盟要找他麻烦?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 “哦”了一下。 仇震因为这声哦狠狠哼了一声。 他走得干脆利落,甚至没有带走之前为了保命跳下仙舟的仙盟修士。 华珩也不惯着这些人,通通赶出了玄裕宗,而一些鬼点子多的弟子则暗地里抢走了仙盟修士们的佩剑,让他们无剑可御,走回仙盟。 至此,玄裕宗一片欢声笑语。 可等他们欢呼完,一转身,便发现奚陵不见了。 弟子茫然四顾,正想问问前辈,却见就连长老那边,也都满脸焦急,四处寻人。 “你上次说,没有见过玄裕宗下雪,是吧?” 就在玄裕宗众人慌乱地寻找奚陵身影之际,奚陵与余顺二人却站在一座废弃的山峰之上,静静瞧着底下的一切。 余顺有些紧张地捏紧了伞。 他不知道为什么奚陵要忽然出来,也不知道奚陵明明看到了众人对他焦急地探寻,却为何一动不动,完全无动于衷的样子。 因而听到这话时,他根本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点了点头。 闻言,奚陵轻轻闭眼。 随后,世界忽然安静了。 风静,雨停,时间仿佛被静止,就连远处寻找奚陵的人,都骤然顿住了脚步,茫然抬头四顾。 余顺不算个没见识的人。 他虽幼时长在山野,但少年便入了医仙阁,接触了玄裕宗,自问寻常的一点修士手段,并不能触动到他。 但看到眼前这一幕时,满心的震撼依旧将他彻底席卷。 是神迹吗? 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余顺眼睁睁看着,在奚陵闭目的那一刻,周遭的雨水瞬间凝结。 而后,化作了雪花。 一朵两朵。 一片两片。 天地都好像成了一幅画卷,以二人为中心,所有雨水都都被染上了雪白的色彩,迅速扩散蔓延。 先是这座孤峰。 再是不远处的危宿峰。 然后是玄武七峰、青龙七峰…… 转瞬之间,无边的大雪笼罩了整个玄裕。 它们没有动,像被一双无形的手固定在了半空。 却也因此,更加显得壮观。 然后,奚陵睁眼了。 风声再起,雪花飞扬。 余顺一直握在手中的伞已经被无意识地扔掉了,他嘴唇微张,怔愣地看着这场四月飘雪的神迹。 “好美……” 呢喃着转身,余顺有些激动,刚要开口,一转头,却发现奚陵脚步虚浮,脸颊不知何时,泛起了病态的潮红。 他看到了余顺的动作,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回应。 可没能成功,下一瞬,奚陵便无声无息的,径直栽倒下去。 “公子!”! 第五十三章 奚陵倒下的那一瞬,余顺立即就冲了过去。 但由于方才被雪景震撼了的缘故,余顺往山崖边走了几步,便导致了此时此刻,他和奚陵稍微有了一点距离。 这距离不算远,换作旁人或许冲刺一下也能接住,偏生余顺是个四体不勤的,根本来不及接住。 眼睁睁看着奚陵即将以头抢地,重撞山面,关键时刻,一双有力的手臂伸了出来,稳稳地抱住了他。 可余顺却没时间放松。 方才跑得太急的后果,便是眼下根本刹不住车。 眼瞅着就要同来人撞上,一只手按在了余顺的肩膀,毫不客气地推开了他。 “抱歉、抱歉。”余顺连连躬身,却发现自己视线内只能看到一双修长有力的大腿。 忍不住小小地惊讶了一下此人优越的身高,余顺抬眼望去,发现来的是前两日曾有过一日之缘的,奚陵那位叫白桁的朋友。 他对白桁的印象还挺不错,性情温和又爱笑,关键是能和奚陵说得上话,这点就十分难得。 然而刚在心里称赞完,余顺一扭头,却发现此人用于推开自己的根本不是一只手,而是一根手指。 是错觉吗? 他怎么觉得……自己好像被嫌弃了? 正走着神,一道又低又沉,一听就很不好惹的声音响起,冰冰冷冷,带了点兴师问罪的意思:“怎么回事?” 余顺:“……” 好吧,不是错觉。 他就是被嫌弃了。 刚要解释,已然有些神志不清的奚陵却错以为方才那句话问的是他,在白桁怀里扭动了一下,声音含糊地说:“难受……不舒服……” 见状,余顺连忙道:“让我来吧!公子病了认生……” 这话是真的。 哪怕病病歪歪,奚陵也绝不是外表那般软软糯糯好拿捏的主,余顺此前曾亲眼见识过,奚陵病得一塌糊涂,却还能将一个第一次来照顾他的弟子,一掌打出内伤的情景。 除非真正信任的人,否则只要还剩一丝理智,奚陵都不可能让旁人近身。 白桁却根本不听他的,垂头问向奚陵:“哪里不舒服?” 他表情温和,柔声细语,余顺却被他这和面对自己时截然不同的态度惊呆了,差别对待四个大字冷冰冰地朝他拍了上来。 而更让他惊讶的,是奚陵居然没有推开白桁。 不仅没推开,还往他怀里钻了钻,小声道:“头好晕……” 奚陵说着,抬手想摸一摸自己的额头,却因浑身无力使不上劲,只得嘟囔着蹙紧了眉头,几乎是带了点委屈地开口:“……好痛。” 白桁立刻将他扶到地上坐下,轻轻按揉着额头。 一边按,一边还似笑非笑地往余顺那边看了一眼,其中含义不言而喻:“认生?” 余顺:“……” 有什么好得意的! 没接他 这话茬,余顺简直无语至极,趁白桁注意力全集中在奚陵身上时悄悄翻了个白眼,上前搭住了奚陵的手腕。 “怎么样?” “⊕” 细细探查了一遍奚陵的脉象,余顺稍微放下了心,十分好脾气地同他解释,“就是淋了雨,又打了一架,还用空了灵力降雪,发热了。” “又发热了?”白桁眉头紧皱。 他知道奚陵的身体差,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差到这种程度。 之前在雪山上,他就发热过一次了。 余顺也很无奈。 奚陵旧伤实在太严重了。 别看他现在能蹦能跳,五脏六腑乃至四肢其实没一处正常,今天折腾这么半天才病倒,已然算是十分难得,要知道他刚醒来那阵,稍微吹下风就能烧上好几天。 听完,白桁沉默地将手掌放在了奚陵的小腹之上,缓缓用灵力温养他灵力耗尽的丹田。 吃了自己带给他的东西以后,奚陵的丹田被修复了不少,不过也只堪堪恢复到了全盛时期的一半,剩下的白桁也没有办法,只能慢慢休养。 丹田温养完以后,奚陵已经差不多睡着了,白桁看着他熟睡时依旧冒着虚汗的脸,忍不住更紧地将他往怀里揽了揽。 这是他从前捧着护着,生怕受到伤害的人…… “先带他去休息。” 微微用力,白桁轻松将奚陵抱起,转身朝山下走去。 余顺连忙跟上。 雪还在下,落在白桁一身黑衣之上,一黑一白,形成极致反差。 虽然因为背对的缘故,余顺看不清白桁的神态,但那紧绷的背影,还有不自觉加快的步伐,都隐约泄露了此人的情绪。 他好像很难过……也很痛苦。 余顺不知该说些什么,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接住一片雪花。 话说回来……奚陵忽然降下这场大雪,是为了什么呢? 山门前,华珩也正做着和余顺一般无二的动作。 人为降下的大雪同普通的雪景,似乎也没有太大分别,刚一碰到指尖,就化成了透明的水珠。 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雪花里,掺杂了丝丝缕缕的,属于奚陵的气息。 弟子们还在惊叹忽如其来的大雪,兴奋的讨论声从始至终都没停歇,长老们则是到处寻找奚陵的踪迹,一个个各显神通,开法阵的念念有词,写符文的大笔挥舞,其余没啥寻人方面特长的,也不肯放弃地御着剑穿来梭去。 “掌门!危宿峰也没人!” 沉重的声音由远及近,孙宏茂踩着刀疾驰而来,脸上又是焦急又是担心。 但等了半天,华珩却完全没有回应。 孙宏茂:“不是,你怎么不着急啊!” 他简直想抓住华珩的肩膀,强行晃回此人的神志,告诉他悲春感秋的晚点再说,当务之急,是先把奚陵找回。 可是 眼前之人再怎么样说也是堂堂掌门,不能如此随性,孙宏茂没有办法,只得强行压下急躁,忍耐地看着华珩。 “让他们都散了吧,不用找了。” 半晌,华珩终于开口,但依旧没有回头。 雪花满天飞舞,倒映在华珩眼中,他静静看着,心头浮起的,却是奚陵那天漠然凝视自己,让他不要再派人跟着他的模样。 或许四师姐当初骂得对,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将奚陵强行留在这世上。 听到这话,孙宏茂急了,当即瞪大了眼,正要说话时,华珩打断了他:“他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注定……不能久活,留在宗内,并不见得是对他好。” “可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能有什么想做的?况且身体还那么差……” 孙宏茂下意识想要反驳。 但随后,当他彻底冷静下来以后,到底还是沉默了。 奚陵的确是忘记了很多。 可即便只有迷迷糊糊的一点印象,他送自己,以及送其他人的礼物,却没有一件遗漏,也没有一件出过差错。 刀修大多体格彪悍,奚陵是少见的例外,但孙宏茂不是。 他和传统印象中刀修的形象一般无二,又宽又壮,气势磅礴。 但此刻,这个刚在心中嫌弃完自家掌门伤春感秋的彪形大汉却叹了口气,脸上的惆怅和外表极不相配:“我明白了。” 一炷香后,外头各显神通的长老们先后散去。 弟子们纷纷愣住,不明白怎么忽然就不找了,连忙追问起清芜仙尊的下落。 众长老却什么也没说,一人领着一帮萝卜头,浩浩荡荡地回了各自峰头。 原本现在这个时候,弟子们应当统一去传道堂听课,被仙盟这么一干扰,今日的课看来是授不成了。 有人问华珩接下来这段时间该做些什么。 “看看雪吧。” 好一会,华珩才轻声说道。 而今日的这一场雪,触动的却不仅仅是玄裕宗。 谁也不知道,在玄裕宗一座不知名的山峰之上,有两个人已经看了许久许久。 他们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一个一身浮夸的红衣,一个穿着朴素的灰袍,扎眼地站在山顶,可不知为何,并没有人发现这两道外来的身影。 红的那人男生女相,模样迤逦,一双丹凤眼妖气明媚,美得惊心动魄,攻击性十足,像一朵艳丽过头的花,恨不能让全天下都来看看他出众的外表。 若是奚陵在的话,定能认出,这是前段时日在永绥城来福客栈里,那位莫名其妙上来就骂他小白脸的红衣青年。 至于灰袍之人…… 那是一个看上去很冷的人。 冷漠的目光,冷漠的表情,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已然像极了一块化不开的坚冰。 与冷漠气质相对应的,还有他冰雕般的外表。 从身体比例,到容貌五官,这人就像是被人拿着尺,用千 年玄冰一点点雕刻出来的一般,标志,但无半点人气。 而此刻,他正冷着脸,面无表情听着红衣青年满地乱吠。 “够了吧?够了吧!!” “说好的只看你师弟一眼!一眼!你这一眼从永绥城跟到了玄裕宗,你到底还有完没完!” 这人也不知是怎么生的,明明模样好看的很,却偏偏配了个公鸭般又粗又难听的嗓子,好好的美人长了张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村里的壮汉在撸着袖子跟人骂架。 但很可惜,即使他嗓子都喊冒烟了,面前的灰袍男子却还是不为所动,微微抬着下巴,静静看着眼前纷扬的雪花。 “我不管!现在仙盟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也确认了那个奚什么的安全,你现在必须跟我回去!” 红衣青年继续怒吼,换来一阵沉默。 二人一静一动,一红一灰,极端得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人。 自说自话了好半天都没得到回应,红衣青年受不了了,愤怒指责:“你为什么又不理我!” 闻言,灰袍男子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声音清冷如霜雪,煞是好听,冰冰凉凉的,再暴躁的人听了,心头都会不自觉静上三分:“我有没有说过,不要对凡人下手?” 红衣青年也不例外,一直扬着的声调终于降了下来,听到这话先是一愣,下意识反问了一句:“什么凡人?” 随后,他便想起来灰袍男子说的是那个玄裕宗厨子的儿子,当即拧紧了眉:“你说那个死小孩?” 这人就像个一点就炸的炮竹,闻言瞬间又激动起来,咆哮道:“他敢骂你不说话是脑子有病!老子只让他生病,已经够手下留情了!你知道这有多费劲吗!” “这种死小孩,老子以前见一个吃一个!” 他越说越是气愤,一把卷起了袖子,一副要同人拼命的架势,却在对上灰袍男子古井无波的眼神之时,越说声音越低。 最终,青年改口:“这种小孩,我以前见一个吃一个。” 灰袍男子轻轻嗤了一声。 他转身,往山下走去,见状,红衣青年先是一喜,以为对方终于回心转意,美滋滋地就要跟上,却忽然发现,方向好像不对。 ……这分明是方才奚陵离去的方位! “走错了吧?”面色冷了下来,红衣青年声音倏地一沉,“大渊的方向可不是这边。” 灰袍男子一顿。 他没有转身,青年也没有开口,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对抗着,好像谁先说话,谁就输了一样。 许久,居然是灰袍男子打破了寂静,重新转了过来。 “……他旁边那个黑衣人,给我的感觉很奇怪。”男子脸上头一回出现了冷漠以外的神情,眉头微蹙,半晌才道,“我不太放心,想再看一眼。”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虽然只有两句,但这人不想开口的时候,红衣青年甚至半个月都听不到他说上两句。 而他说这话的时候, 话语中也十分难得的,带了点并不明显的示弱。 周遭一片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红衣青年妥协了。 “……老子就不该告诉你你师弟醒了的事情!” 他恨恨地说着,而后眼珠子一转,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说的那个黑衣人,是他旁边那个叫白桁的?” 灰袍男子点头,顿了顿,又问:“你认识?” “不认识。” 青年居然笑了。 不过笑容看上去,很有几分不怀好意的意思。 他托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不过我看他那样子,好像对你师弟……图谋不轨啊。” “休得胡言!” 男子的声音顿时就大了。 红衣青年还没见过几次他这般激动的模样,见状一边有些得意,一边又忍不住气愤。 一提他师弟就这么激动,换了自己,恐怕在他面前原地爆炸了,这人也不会给半个眼神。 他的心情基本都是写在脸上的,灰袍男子却看也不看,越想越觉得不对,大步走下了山。 红衣青年见状连忙跟上,却因动作太快,险些因地上雪水融化后形成的淤泥滑上一跤,忙龇牙咧嘴地稳住身形,忍不住抱怨:“你师弟可真是闲的,无缘无故下这么大的雪。” “他不是闲。”灰袍男子速度稍缓,扫视着四周的雪景。 洁白的雪花落在他抬起的手上,同他这霜冷的气质倒是极搭。 “他是在道别。”! 第五十四章 这场大雪一直下到了傍晚。 白桁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着奚陵额角的虚汗,第不知多少次的,又探了遍他的体温。 好像不烫了。 稍稍放下心,他放下毛巾,用灵力给奚陵最后按了遍脑袋,直到看见睡梦中的他眉眼微舒,才将人半躺着靠在床头,端来了余顺之前熬的汤药。 余顺对奚陵还是很了解的,给他开的药都不算苦,但奚陵依旧不喜,瓷勺刚一放在嘴边,原本已经舒展开的眉头重新皱了起来,下意识撇开脸,试图躲避吃药这件事情。 白桁大部分时候都挺惯着他的,唯独涉及到奚陵身体,就会变得十分强势,见状立即将他又扒拉回来,在奚陵迷迷糊糊张开嘴想要抗议的时候,眼疾手快地就将一勺药喂了进去,然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加塞了一块蜜饯。 于是还来得及咂吧出药的滋味,奚陵就先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吃了起来,腮帮子鼓鼓囊囊的,给人一种干净又乖巧的既视感。 每当这个时候,白桁就总是会忘记,奚陵其实已经快两百岁了。 恍惚间,似乎还是过去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大师兄的小影子。 “这么大的人了,从来不知道照顾自己。” 忍不住在奚陵手感滑嫩的脸颊上捏了一把,白桁如法炮制,又给奚陵灌了不少汤药。 他的手法相当温柔熟练,但奚陵只是睡着不是昏迷,在喝下小半碗的时候,迷迷瞪瞪的,奚陵还是醒了过来。 漂亮又清澈的眼睛缓缓睁开,带着初醒时些许的茫然,一睁眼,就看到了白桁带笑的脸。 奚陵迟钝地眨眨眼。 他不是在山上降雪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随后,他又看见了白桁手里的碗。 虽然因为视角的缘故,他看不清碗里装了什么东西,但满屋子的药味已然说明了一切。 于是刚醒的奚陵思考了不到两息,便毫不犹豫地歪头闭眼,假装自己没有醒过。 白桁让他这自欺欺人的行为给逗乐了。 “既然醒了,就起来喝药。” 瓷碗与木桌的轻微撞击声中,床上的人不情不愿地张开了眼睛。 奚陵身上有很多矛盾的特性。 他实力很强,身体却很弱,迈上战场时强势霸道悍不畏死,日常生活里,却其实特别听话顺从好拿捏。 以前灵台正常的时候,因为看上去生人勿近的缘故,没几个人敢让他做什么,也就并不知道,一些日常小事上,清芜仙尊其实是个任何人都能使唤的存在。 后来失了忆,又被药物压制了情绪,反应变得迟钝以后,他乖顺的本质反而外露了出来。 例如现在,哪怕再不乐意,奚陵还是磨磨唧唧地从床上爬起,再以乌龟扑腾般的速度,慢吞吞地坐到了桌前。 白桁也不催促,靠着窗沿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奚陵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碗里的药,眼中虽 有笑意, 态度却依旧不容拒绝。 终于明白自己是不可能躲过去了, 奚陵苦着脸,仰头喝完了一整碗。 喝完以后,他就赶紧吃了口白桁提前准备好的蜜饯,勉强冲淡了嘴里的怪味。 随后,他抬起头,说了今晚上的第一句话语。 “余顺呢?” 问的还是别人。 白桁道:“被我打发走了。” 对于不相干的人,白桁的兴趣显然不大,闻言也只随口解释了一下,敷衍到前因后果都懒得讲。 奚陵还想问,却被白桁他无比自然地打断了,他说:“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果不其然,听到这个问题,奚陵轻而易举就被转移了话题,将余顺的去向问题彻底抛在了脑后。 他坐直了,从兜里掏了张纸。 这张纸并没有展开,而是两边对折,其上密密麻麻的写了不少东西,其中一部分还沾了许多血迹。 白桁不是第一次见到它了,见状还笑了笑,打趣道:“你这是把要做的事情都列成了清单?以前怎么没见你有这种好习惯。” 并没注意到白桁那句“以前”有什么不对,奚陵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认真看着自己的计划。 因为纸张的前半部分已经做完,因而奚陵并没有将其展开,随手翻了个面,将后面部分朝上,折叠着放在了桌面。 但就在他翻折纸张的过程中,白桁却忽然瞥见了什么,猛地抓住了奚陵压着纸的胳膊! 这实在太突兀了。 奚陵根本来不及躲,就被完全限制在了椅中。 他不知道白桁是受了什么刺激,只觉得抓住自己的手掌力气大得吓人,掌背青筋暴起,用力到甚至在发抖。 尽管白桁的身体已经下意识地控制了一下不愿伤害到奚陵,但对于奚陵这个手臂断过的人来说,这突如其来的一下也足够痛到他头皮发麻。 当即一挥手,奚陵猛地挣开了白桁,瞬间退至床边,看向对方的眼神不自觉带上了防备,正要开口之时,白桁的反应却比他还大。 “手没事吧!”白桁说着,慌乱地凑了上来。 突然伤人的是他,伤完以后后悔不已的也是他,温热的灵力不要钱般灌进手臂,于是疼痛很快褪去,奚陵眨了眨眼,绷紧的身体慢慢又放松下来。 他还是第一次见这人如此失态,不由歪歪头,有些好奇地打量奇怪的白桁。 “抱歉。”白桁懊恼地捏了捏眉心。 他看上去很自责的样子,嘴唇紧抿,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奚陵小臂那一圈狰狞又扭曲的疤痕,才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还疼不疼?” 奚陵摇头。 他有点想问一下白桁刚刚是怎么了,慢吞吞思索着该如何开口,即将想好之际,白桁却忽然道:“你刚才那张纸……可以给我看看吗?” 如果是往常,或许奚陵犹豫一下,也就把东西给他了。 但白桁刚刚抓疼了他, 又表现得如此可疑,奚陵想也不想,言简意赅:“不。” 意料之中的答案。 白桁一顿,没说什么,轻轻“嗯” 了一声。 一股难言的安静充斥了房间。 奚陵是个很少能感觉到气氛变化的人,此刻竟也莫名觉得有些不太舒服,可他又不知道能说什么,便只能坐在原地,不知所措。 这时,他感觉到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头,接着响起的,是白桁温柔的声音。 “去睡吧。” 白桁说完,贴心地为他脱去了鞋袜,接着是掖被角,收拾桌面,一切弄好以后,他才抬手,弹灭了蜡烛,退出了奚陵的房间。 奚陵全程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很顺从,但眼中却分明掺杂了一点不明显的防备。 白桁知道,他这些天好不容易在奚陵这里建立起来的信任,因为他方才的失控,又悄悄退回去了一截。 奚陵就是这样防备心严重的人,不然当初刚入玄阳门的时候,也不会除了他谁都不喊师兄师姐。 曾经白修亦是他的例外,但现在的白桁,明显不是。 奚陵在被子里注视着白桁离开。 这间客栈人很少,夜间的时候,就更显得安静。 白桁的脚步在屋内泛起了回音,奚陵看着他高大的背影,不知为何,竟看出了一点点落寞。 而奚陵不知道的是,出去以后,白桁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他的房门处,站了许久许久。 他还在为自己方才的行径后悔,黑暗中沉默伫立着,像一尊过分逼真的雕塑。 其实刚刚也没发生什么。 只是在奚陵拿出那张纸的时候,白桁隐隐约约的,看到了一个“遗”字。 当时角度不好,纸上还沾满了血迹,老实说,白桁其实并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 何况“遗”这个字代表的含义也有很多,遗迹、遗弃、遗址,或者奚陵过去朋友们的遗志。 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包裹了他。 于是等他回过神来以后,他就已经难以自制地抓住了奚陵的手臂。 现在想想,自己确实是有点反应过激。 烦躁地给自己也按了按脑袋,白桁忽然又意识到了一个方才被他忽略的细节。 奚陵刚刚被自己抓疼的那只手,和雪山上断掉的那只……是同一个吗? * 第二天吃完饭后,二人就踏上了旅途。 他们的出行十分随性,既不早起,也没多少行李,结合二人的形象,怎么看都像是两个富贵人家的公子,闲来无事,结伴出去游山玩水。 一夜过去,白桁的心情已经调整完毕,昨日颓丧一扫而空,想到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是没有外人打扰的二人世界,故作平静的嘴角就有些压制不住。 也因此,当看见背着行囊的余顺之时,他当场上演了一场笑容消失术。 白桁:“……你不 是回去了吗?” 皮笑肉不笑地挤出这几个字, 白桁紧紧盯着余顺, 周身上下写满了不欢迎的气息。 但是余顺没看出来——或者看出来了也装没看见,拍了拍自己身后,笑道:“对啊,我回去给公子带药了嘛!” 那是个竹制的箱笼,里面满满当当,装的还真不算少,全都是奚陵平时要吃的药。 白桁忍不住看了一眼,被庞大的药量所震撼: 治灵台的、治丹田的、治乱七八糟旧伤的、治体虚体寒调理身体的,还有四肢外用的膏药、紧急备用的丹药……琳琅满目,恨不能搬来一整个药柜。 白桁对他这老妈子般贴心的行为表示了高度的认可与赞扬,虽说麻烦了一点,但他还是很乐意将这个很有点夸张的箱子带走,但是余顺这个人…… “我们这一路并不安全,还可能遇到仙盟的麻烦,还是不劳累余大夫跟着我们受罪了。” 余顺却道:“这样的话我就更要跟着了啊,万一公子受了伤怎么办?你会治吗?” 说着,他还对着奚陵控诉道:“上次公子不声不响就跑了,害我提心吊胆好多天,这次您别想再抛下我!” 白桁语塞。 小伤还行,大伤他确实是没什么把握。 但是这个才不过学了十几年医的小厮就能靠谱到哪里去吗? 白桁对此十分怀疑。 到底是奚陵自己的小厮,白桁不好插嘴,于是将目光挪到了奚陵那里。 在他看来,奚陵这么讨厌吃药的人,一定不愿意一个行走的药柜跟在自己身边。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奚陵居然很轻易地就点了头。 “好啊。” 白桁:“……” 接下来的路途中,余顺都是在白桁阴恻恻的目光中度过的。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奚陵的这位朋友,便只能总结为这人大概就是这样的脾性,除了奚陵,谁都没有好脸。 余顺并不在意,像往常那般照顾着奚陵的起居,完全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间,抢走了很多原本白桁的事情。 洗衣做饭跑腿找客栈,余顺像个闲不下来的陀螺,事无巨细,偏还乐在其中。 明明是自己的师弟,却被他人照顾得如此妥帖,白桁十分憋屈,莫名有了一种被取代了的感觉。 “你让我想到了一个人。”托腮看着余顺念念有词地给奚陵清点明天的药,白桁百无聊赖开口。 余顺百忙中抬头问:“谁啊?” 白桁:“没谁,就是一个老妈子。” 余顺:“……” 这人好像在拐弯抹角地骂自己。 他没搭理——这两天的相处,已经让余顺彻底掉光了对白桁的滤镜,深知一切高冷亦或和善都是假象,前者是拿来针对自己的,后者是奚陵限定的,而白桁真正的本质,就是个有点小坏还吊儿郎当的恶趣青年。 将准备好的药单独放在一旁,余顺眼尖地看到了 白桁又在往里放零嘴,立刻阻止道:“那个不行!那个太甜了,吃多了不好!” 白桁一滞,忍了忍,重新换了一个。 “那个也不行!那个上火,不合适!” 白桁一顿,深吸一口气,又换了个新的。 “柚子干寒性多重啊!”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余顺絮叨个不停,最后还叽叽咕咕反问了一句:“你到底会不会养人啊?” 白桁终于受不了了。 他怀疑自己听力出现了问题,语调当即扬了起来,十分难以置信:“你再说一遍?!” 你以为奚陵是谁养大的? 奚陵小时候亵裤都是他洗的!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白桁当着他的面,直接将远处的奚陵拉了过来,糕点果脯蜜饯通通往嘴里塞,被余顺管控了两天的奚陵吃得不亦乐乎,难得和白桁站在了一边,没有半点客观可言地认真评价道:“我觉得他会养。”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以奚陵获得了零嘴自由告终。 晚上,奚陵刚回到房里准备睡觉,余顺却突然敲响了他的房门。 奚陵第一反应就是又要吃药了,磨磨唧唧半天才过来开,但出乎意料的是,余顺是为了别的事找他。 他有些不好意思,好一会才扭捏道:“公子,你能不能帮我发个传讯符啊?” 虽然谈不上多有天分,但余顺其实灵根并不算很差,若潜心修炼,就算进不去玄裕宗这样的第一宗门,勉勉强强当个普通门派的内门弟子,他还是可以的。 但偏偏这人一门心思只有学医,对于修炼这方面从不上心,现有的一点修为,还都是因为有的医修手段对灵力有所要求,才逼着自己练的。 这种二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修炼方式,别说他本就不是天才,就算是,修为也注定了不会太高。 所以对于余顺修为弱到连传讯符都不会发这件事,奚陵完全不觉得意外。 他看了看对方犹豫的脸,有些明白过来,道:“是要发给裘翎的吗?” 余顺尴尬地点了点头:“我出来的时候太急了,没来得及跟仙尊说一声,所以想同他报个平安。” 说完,余顺有些忐忑。 虽然不知道裘翎和奚陵之间发生过什么,但余顺多少能感觉到,奚陵非常不喜欢裘翎。 因而明明该出发那天就拜托奚陵的事情,他愣是犹豫了两二天才提出来。 裘翎是他的救命恩人,尽管对方不见得能多在乎他一个区区杂役的去向,但他还是觉得该多少解释一下自己突然的离开。 他其实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却不曾想奚陵一下就答应了:“好。” “你答应了?” 余顺十分意外,生怕他反悔,连忙掏出了提前写好的纸条,有些激动地道,“照着这个发就行,多谢公子!” “不客气。”今晚的奚陵十分有礼貌,说完以后还认真问道,“你还有别的事情吗?” 余 顺懵了懵,这是要回房了再帮他发的意思吗? 他倒也没多想,下意识摇了摇头。 奚陵于是关上了房门。 “裘翎……” —— * “?_[(” 城镇本身是没有问题的。 有问题的只是,这是近几十年才发展起来的城池,奚陵过去从未和此处有过交集,怎么会突然想去那里? 奚陵道:“华珩说,四师姐在那里。” 闻言,白桁了然,赞同道:“那是该过去看看。” 当年徐雁竹在战场上受了重伤,一度昏迷不醒,师门几人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将她送去了东州一个厉害的医修那里,慢慢养伤。 也是这个举动,让她躲过了后来的大渊之战,白桁也挺好奇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闻言欣然同意,没再多言。 不过庐平城位于东州,路途十分遥远,二人并不打算第一站就去往那里,而是先去先去了许多可以顺路前往的,其余几个计划内的地点。 这些地点毫无规律,有近有远,有偏僻也有繁华,囊括了城市、县镇、村庄甚至荒地,哪哪都有那么一点涉及。 余顺全程都是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奚陵去这些地方有什么意义。 只有白桁知道,这里的每一个地点,都曾留下过奚陵的回忆。 至于去的原因,有的是去看看故友的后代,有的是曾经有过、却没能实行的约定,还有的不为别的,就是想再瞧上一眼。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白桁看到了他和奚陵一起看过的花海,吃到了他们师门曾一起吃过的一些特色餐点,见到了自己从前亲手栽下的树,甚至还拜了拜不知谁给自己建的庙宇。 自己拜自己,那滋味真是玄妙得紧。 “大师兄以前救下了这里的一整片村落。” 仰头看着上方完全失真的铜像,奚陵缓缓开口,轻轻地说。 白桁不常在奚陵这里听到自己的事迹,闻言忍不住竖起了耳朵,想听得再多一点。 但随即,白桁发现有些不太对劲。 却见一旁,奚陵捂住头,脸上露出了明显的痛苦。 余顺吓坏了,赶忙给他从箱笼中用于应付紧急状况的药瓶里翻出来一种,一边顺气一边喂他服下,白桁则半跪着用灵力帮奚陵稳固住灵台,鸡飞狗跳地折腾了好一会,奚陵的脸色才总算是慢慢好转。 但尽管已经这样了,他还坚持着说完了剩下的话。 “大师兄当时,受了好重好重的伤……”! 第五十五章 灵台撕裂时有多痛苦呢?白桁没有体验过,但曾听一个不幸感受过的战友提起。 据对方表述,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人在活生生挖你的脑髓。 那时的白桁是有些怀疑的,但现在,看看奚陵灵台稳下来以后依旧惨白的脸色,颤抖的呼吸,他才终于明白,那人的确所言非虚。 手中灵力依旧未停,白桁沉默地安抚着已然虚弱无力的奚陵。 从方才奚陵说完那句话以后,小庙里就没有人再发言。 余顺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从前奚陵什么也没想起来过,因而也就很少出现现在这样的情况,他虽多少了解过一点玄阳门的结局,但从前只当是寻常的英雄故事,听过就算,并没有太多实感。 直到看见奚陵现在的模样,余顺才猛然意识到,那些他们听到耳朵起茧的历史,对于奚陵而言,是一个个血与泪聚集而成的,满是伤痛的过去。 至于白桁…… 白桁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关于奚陵说的,他曾在这里受过重伤这件事情,他其实……自己都不太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了。 伏魔除秽,受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从踏上这条路的第一天起,他身上的大小伤势就没有好全过,时不时就得在生死边缘来上一回。 对于白修亦而言,这只是他寻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他以为同样习惯了生死的奚陵也是一样,却原来,这人一直在他没有注意到的角落,默默将他所有的伤口,都大大小小记在了心中。 白桁一边觉得心头一片柔软,酸涩中带着温暖。 但是另一边,他却又心疼得厉害。 为奚陵身体上的痛苦,更为他这始终沉溺于过去,百年不得解脱的性情。 如果自己没侥幸转世重生,奚陵会怎么样? 白桁简直不敢想。 他只想立刻将奚陵揉进怀里,让他别再露出这种神色。 ……但是该死的余顺挡住了他。 满腔心绪翻涌,白桁真想一脚将这个碍事的存在踹走。 凉飕飕瞥了一无所知的余顺一眼,后者若有所感,无辜地左右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于是继续不长眼地挡在奚陵和白桁中间。 白桁憋屈了一会,最后干巴巴地安慰道:“伏魔哪有不受伤的,你……大师兄在出手之前,应当就已经做好了受伤的觉悟。” “况且以氐昴仙尊的性情,若非已有把握,也不会贸然出手。” 瞧瞧这是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屁话。 话音落下,奚陵立即扫过来一眼。 有把握不还是会受伤?就算能保证自己不死,他能保证自己不疼吗? 奚陵虚弱到嘴都白了,愣是让白桁这句气到气血翻涌,脸颊冒红,浑身无力也挡不住升腾的火气,软绵绵地抬起手,在一声清脆的脆响中一把拍上了白桁的嘴巴,不许他再接着开口。 白桁觉得 自己很无辜。 明明奚陵上战场的时候比他还虎,次次气得他肝疼,每次教训他,奚陵也都是拿他有把握这套说辞来应付自己。 但奚陵不管,白着脸瞪他,最终,白桁在对方指责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好吧。 奚陵爱玩命是半魔的天性所致,的确和他不是一个情况。 无奈摊手,白桁终究还是低下了头,十分诚恳地同奚陵认错,换来了对方收回的手,以及好几天的不理不睬。 余顺在一旁幸灾乐祸。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一行人弯弯绕绕,走走停停,到达东州庐平城外围之时,已然三个月过去。 进入七月以后,天气炎热了不止一星半点,尤其对于地理位置偏南的东州而言,太阳下站上一会,止不住的热汗就迅速润湿了全身。 不过炎热之地,风景往往美极,只见眼前,大片大片的凤凰木排列整齐,繁盛茂密,远远望去,美得好像人间仙境。 余顺去打听进城需要的手续流程了,白桁便找了处浓密的树荫,同奚陵一站一坐,等待着余顺回来。 虽说修真之人对于冷热并不敏感,但这里面显然并不包括奚陵,他身体太虚,除非动用灵力抵御,外界一点冷热的变化,都会让他生病。 因此早在进入东州之时,他就已经换了身轻薄的衣物。 不过东州之人民风如此开放是他没想到的,随便买的这身衣服,领子低也就算了,肩膀两个洞,手腕半镂空,凉快倒是凉快了,半夜降温的时候,总觉得有点漏风。 白桁按理说是不会怕热的,但他也不知怎么想的,非要也换上一件。 老实说,的确是好看的。 他的那件不似奚陵这般暴露,恰恰相反,包裹得十分严实,外袍飘逸清爽,内袍紧紧贴身,白桁优越的体态比例被展现得淋漓尽致,走在街上十分引人注目。 但问题就是……太紧了。 有时风一吹过,掀起白桁的外袍,奚陵隐隐约约的,都能瞧出腰带下结实的肌肉轮廓。 倒也没有很明显吧,但不知为何,每次看见白桁这个样子在他眼前晃,奚陵都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余顺也这样认为,却始终不得其解,直到有一天忽然醍醐灌顶,悄悄跟奚陵咬耳朵:“你觉不觉得……他有点骚里骚气的?” 奚陵眼神十分清澈:“‘骚’是什么意思?” 余顺噎住了。 他怎么就忘了,眼前这位,是人际交往淡薄,一生清修,满脑子只有杀敌和师门的清芜仙尊。 其实是有点想解释的,但看到奚陵满脸单纯的模样以后,余顺又着实有点说不出口,欲言又止半晌,最终还是放弃了:“没什么,就是好看的意思。” 奚陵若有所思,中肯地点了点头:“确实挺好看的。” 那天,余顺沉默了许久。 白桁选的这个树荫十分不错,微风不断拂过,在炎炎夏日中带来了几分清爽,有凤 凰花随风飘落,落在了奚陵裸露在外的肩头。 一直盯着那里的白桁有些手痒,想俯身帮他摘下,却不想奚陵竟先转了过来,探手拿走了一片不知何时卡在了白桁护腕之间的,火红的花瓣。 二人此刻的位置,是在一处隆起的树根之上,白桁站,奚陵坐。 因为风吹的缘故,地面密密麻麻,铺满了艳极的落花,奚陵一身白衣坐在满地鲜红之上,有种少见的艳丽。 他还在认认真真给白桁摘着花瓣,白桁垂头,不知不觉就看得有点入神。 余顺回来时,正好瞧见了这一幕。 他动作一顿。 是错觉吗? 余顺心想。 白桁的眼神,是不是温柔得有点过了界? 不自觉屏住了呼吸,余顺想要观察得更细致一点,白桁却十分敏锐,立刻感觉到了他的存在。 他目光一收,转头道:“怎么样?能进城吗?” “?_[(” “听说城内这段时间发生了异况,怀疑是魔物作祟,现在在挨家挨户排查,排查完之前城门会一直关闭,里面的人不能出,外面的人也不能进。” 这种情况倒也不算少见,毕竟魔物这玩意儿什么时候做点什么都不奇怪,类似这样封城严查的事情,基本每个城池一年半载的都会来那么一次两次。 次数多了,流程也就熟练了,像庐平城这种规模的,一般来说不超过三天,就能全城排查完毕。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遇到封城,奚陵和白桁都没太当回事,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晓。 不过城虽然进不了了,找地方落脚还是要的,三人于是一边赏着景,一边溜溜达达地来到了城外的客栈。 有白桁撑腰以后,奚陵现在已经完全摆脱了余顺的管束,每天放开了肚子胡吃海塞,久而久之的,余顺也不挣扎了,一进客栈,就立刻熟练地唤来了店小二,叫他们把所有特色餐食通通来上一遍。 这是奚陵换新地方以后最快乐的时刻,乖巧地坐在一旁,等待店小二给他上菜。 因为封城的缘故,今天的客栈格外热闹,聊天说话的声音此起彼伏。看得出这里的人们生活得都挺不错,即使被迫关在了城外,脸上也没什么抱怨,还有人高高兴兴地划拳喝酒。 不过人一多,本就炎热的环境更加难以忍受,余顺拿完房间号码牌回来的这一小段路程,只觉连流动的空气都变得滚烫至极,没多一会,余顺的汗水就淌满了全身,将昨日刚洗过的内袍黏腻地粘在了身上。 好在回到奚陵身边就好了。 ——这段时间白桁怕他热,走到哪里都会给他画上一道清凉符,符咒的效果异常显著,以奚陵为中心,周遭一丈的范围以内,温度都有了显著的降低。 余顺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舒服地叹了口气。 很快,客栈中的其他人也发 现了这个神奇的现象。 “几位仙长, 请问我们可以挪到这边来吗?” 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 几人回头,发现是一个年轻的小哥。 说着,他指了指斜后方的一桌。 那是一大桌年轻人,约莫是共同结伴出城游玩的,没想到却被困在了城外。 而这其中,一个意识恍惚的女子无力地趴在桌子上,满身大汗,脸色发白。 桌上的其他人都在小心地照顾她,也有人紧张地看向了这里,一副生怕被拒绝的样子。 见状,余顺目光一凝:“是中暍了。” 奚陵和白桁都不是爱计较的人,点头同意了几人的请求,于是伴随着一阵闷响,一行人迅速将桌椅挪到了他们的旁边。 余顺的职业病又发作了,习惯性凑了过去,表明了自己大夫的身份,在一片感激声中略施几针,很快,女子就清醒了过来。 他们也没走,坐在一旁同三人——确切的说,是同白桁和余顺闲聊,没有只知道吃的奚陵什么事情。 不过奚陵听得还挺认真的,让讲的人十分满足,忍不住说得更多。 “听说这次封城是因为有人出现了失魂症。” 最初来的那位小哥说道,颇为害怕的模样,“也不知道是被魔物夺魂了还是怎么着,身体一点问题都没有,但人却变得木愣愣的,对外界完全没有了反应,吓人。” 有人却反驳了他:“不对啊,怎么我听说的版本,是有人突然性情大变,和从前截然不同,还有人突然变得胆小如鼠,一见到人就尖叫逃跑?” “都有。”小哥道,“失魂的,性情大变的,胆小如鼠的,不过听说前者比较多一点,后面两种只占了两成左右。” 说着,他还问向了白桁几人:“对了,几位仙长应当见多识广,你们知道这是哪种魔物作祟吗?” “魔物的话,幻术类的可能性比较大,不过也不一定就是魔物所为。”白桁随口答道。 他对别人城池的事并不太感兴趣,庐平城在东州也算大城,城内能人只多不少,轮不到他多管闲事。 几人也就是随口提那么一嘴,没指望真能得到答案,听他这么说以后倒也没失望,很快又将话题转移,抱怨起了这难耐的天气:“庐平城的夏天真是热死了,赶紧过去吧,再这样下去,我也得中暍。” “哎哎,说到这个,你们听说过南州前几个月的异象没有?” 闻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立即激动起来。 方才聊城中近况都没见他多感兴趣,此刻却瞬间亮了眼睛:“当然听说了!是不是玄裕宗四月飞雪的事!” “对!清芜仙尊果然没死!我知道以后,兴奋到两天晚上没有睡着!” 没想到事情都传到这里来了,正在喝茶的余顺一边感慨着流言果真速度飞快,一边又忍不住笑着看了奚陵一眼。 却不曾想,接下来一句话,差点让他被茶水呛死。 “据说啊,是仇 震仙尊对清芜仙尊因爱生恨大闹玄裕宗,清芜仙尊被逼现身,事后悲伤地降下大雪,用以哀悼他们逝去的爱情……” “咳咳……你、你们听谁……咳咳咳……” 他知道传言这个东西,你一嘴我一句的,多少会有些失真,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还能扭曲到这种程度。 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中,余顺瞳孔地震,写满了震惊。 一直听得有一搭没一搭的白桁更是眉头一皱,嫌弃道:“这都什么跟什么?” 说着,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奚陵和仇震站在一起的画面。 白桁一瞬间饭都吃不下去了,有一种自己珍藏的宝物被人觊觎着侮辱的感觉。 “仇震那样的,又弱又蠢又自大,一张脸找不出一块好肉,还瞎了只眼,清芜仙尊给他降雪?就他?他配?” 他说这话时还是微微带笑的,可话语的内容,却是相当的不客气。 闲聊的几人倒是也没太在意,只当是清芜仙尊又一个狂热的崇拜者,书生还赞同地点了点头,道:“我也觉得,仇震仙尊虽然强,配清芜仙尊还是差远了。” 这倒还像句人话。 轻轻哼了一声,白桁线条流畅的下巴矜持地微扬,稍微舒服了一点,重新给奚陵斟茶。 但是这桌人就像是来同他作对的一样,在给清芜仙尊配对这件事上异常执着,紧接着又是一句:“况且要果真如此的话,符堇仙尊可如何是好。” “咔哒——” 话音落下,白桁手中的茶杯裂开了一道细缝。 热火朝天的讨论声中,没人察觉到这点些微的异样,众人聊得煞有其事,认认真真寻找着能配得上清芜仙尊的对象。 白桁忽然有点想走。 但没来得及,奚陵已经被几人的话吸引了注意。 奚陵:“符堇是谁?” “咦?你居然不知道吗?” 这几位都是凡人,年纪也轻,因而不同于玄裕宗的那些弟子,比起崇慕清芜仙尊的实力,他们显然对这些大人物之间的爱恨情仇更感兴趣,几乎是如数家珍,闻言立刻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开口: “符堇仙尊……是清芜仙尊的追求者!” “咔哒——” 裂出缝的茶杯又碎成了块。 这次的声音大了一些,但在闹哄哄的客栈里,依旧被很快掩盖下去。 “符堇仙尊曾经追求过清芜仙尊好一阵子呢,据说后来清芜仙尊受伤失踪,他也再没有找过道侣……” 说着,书生捂胸,感慨:“唉,若是也有个这样一心一意对我的女子,这辈子都值了。” 咦?还有这么一回事? 奚陵眨眨眼,更好奇了。 他还想要追问,一道低沉的声音却先插了进来:“哦?是吗?” 奚陵转头,看到白桁双手交叉,靠在了椅背之上。 ——那是一个乍看起来很放松,实际肩膀肌肉微微收紧,带 点敌意的动作。 随后, 白桁笑眯眯问:“符堇还没死呢?” 他还以为, 早就被他打死了。 书生不解:“怎么会?符堇仙尊一直活得好好的……不过听说早年确实受过伤,修为大损来着。” “确实,可惜了。”之前中暍的那位女子也参与了讨论,叹息着摇摇头,“符堇仙尊那年受伤过后,实力就一直没有寸进,现在都出现了老态,不过也是,毕竟都六百岁了。” 这番话引起了一桌人惋惜的共鸣,并最终得出了:符堇老了,也配不上清芜仙尊的结论。 接下来的讨论,三人都没再参与。 余顺是还在为离谱的传闻而震惊,而白桁则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心不在焉的,甚至没再给奚陵夹菜。 往日里被伺候多了,也不觉得有什么,这会突然失去了那份照顾,还真有点不太习惯。 奚陵在一盘大虾以及白桁中间来回看了几圈,最终垂下头,郁闷地自己伸手去剥。 离开的时候,奚陵在白桁坐的那一边发现了许多碎粉。 尽管已经面目全非,但奚陵还是凭借几个幸存的小碎块上的花纹,认出了这是客栈的茶杯。 他方才,一直在这里捏茶杯玩吗? 这么多碎渣,这得搓上多久? “在想什么?” 见他没有跟上,白桁又折返回来。 听到这个问话,奚陵居然还迟疑了一下。 其实也没什么。 他就是想起来,之前在永绥城的靖水阁里,同白桁看舞蹈时候的事了。 当时白桁给他讲了一支舞背后的故事,听完以后,奚陵便忽然有了一种感觉。 ——他应该也有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 但是那个人究竟是谁,他至今没有头绪。 “是符堇吗?”奚陵皱着眉思索。 白桁一不留神就抠烂了客栈的桌面。 他默了一会,最后问:“如果是呢?” “唔……” 闻言,奚陵居然还真就认真思考了一下。 随后,他发现自己果然是个低俗又看脸的人。 一想到符堇已经成了一个老头,他就半点想法都没有了。! 第五十六章(一更) 奚陵这样想的,也就这样告诉了白桁。 白桁被他这诚实的回复逗乐了,方才的沉闷驱散大半,抱胸靠在了一侧的木柱之上,轻轻笑了起来。 奚陵想了想,道:“你刚刚怎么了?” 白桁愣了一下。 对于外界的一切,奚陵一直都是有些迟钝的,旁人不是特别明显的情绪波动,一般很难让他察觉。 因而白桁没想到,奚陵会发现自己的异样。 更没想到,奚陵发现之后,居然还会主动询问他。 习惯了在他这里得不到关注,乍一被关心,白桁居然有点受宠若惊。 奚陵倒是不像他这般想这么多,因为想问,所以就问,至于背后的原因,奚陵懒得思索。 他歪了歪头,还在等待白桁的回复。 见状,白桁沉吟了一下,却是反问了奚陵一个问题。 “刚刚听到那些人讨论你的时候,你什么感觉?” 嗯? 这是什么问题? 奚陵不明白,但还是乖乖答道:“没有感觉。” 确实是没感觉。 奚陵年少就已成名,议论他的人能从仙盟排到大渊,虽然大部分都不敢当着他的面胡言乱语,但多多少少的,也听过不少。 他是无所谓的,大多数情况下,他根本听都不听。 白桁却又问:“那如果他们议论的不是你,而是你师兄师姐,你什么感觉?” 奚陵缓缓眨眼。 虽然白桁问的是师兄师姐,但不知道为什么,奚陵第一个联想到的,就是和他关系最紧密的白修亦。 大师兄和仇震,以及和那个劳什子的符堇在一起…… 这一瞬间,奚陵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怎么还发起呆了?”白桁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却被奚陵一把抓住了。 “那我会杀了那两个人。” 他抬头,盯着白桁的目光平静又淡漠,压不住的戾气却满溢而出。 白桁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像是感觉不到奚陵这一瞬间所展现而出的危险一般,闻言也只是翻过手,顺势拍了拍奚陵的手背。 “所以说,我刚刚没有怎么,只是不喜欢别人这样编排你。” 饭点已经过了,客栈的大堂安静了不少,但依旧坐了几个残留的食客,聊天的声音此起彼伏。 白桁声音很轻,在一片嘈杂中,不起眼得很。 但奚陵的一身冷厉却在这温和的声音中慢慢平息,最后化作一道似懂非懂的:“……哦。” 白桁笑了一下,捏了捏他的脸:“回去休息吧。” 大部分情况下,白桁同奚陵道完别,都会站在原地,一直注视着奚陵的背影,直到瞧不见了,才会默默离开。 但今天的白桁没有,他说完了这句话,就先行往屋里走。 他今天真的很怪。 奚陵想不明白,难得的也没走,静悄悄看着白桁的动作。 却忽然,白桁折了回来,一把将他抱住! “……” 奚陵茫然地张着手。 他们其实抱过很多次。 有时是为了赶路,有时是因为受伤,也有时,是醉酒以后的神志不清。 但归根结底,那些都不算真正的拥抱。 奚陵一直都是比较清瘦的体型,从前健健康康的时候就是这样,现在身体垮了,更显消瘦不已。要不是一身皮相着实能打,瘦了也只是更引人疼惜,换作旁人,恐怕早就脱了相。 而无论是白桁还是白修亦,都和奚陵截然相反——肩宽腿长肌肉结实,虽不至于壮到夸张的地步,但往那一站,便有一种挡不住的冷峻精悍。 这样的体型差也注定了,白桁一下就能将奚陵完全笼在怀里。 ……他的心跳好快。 这是奚陵被抱住后的第一反应。 他是该把他推开的,换作几个月以前,白桁敢无故贴他这么近,奚陵肯定上手就揍。 可是现在,当他抬起手,却迟迟没有下落。 奚陵猛然意识到,他竟然犹豫了。 随时可能有人来往的客栈长廊,两个大男人就这样一声不吭地抱着。 方才没有将人推走,现下已然错过了最佳的时机,奚陵有些无措的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好在,白桁也不需要他做些什么。 升腾的体温并不炽烈,却从四面八方,密不透风地将奚陵包裹。就像白桁这个人一样,不知不觉,不动声色,就全方位侵入了奚陵的生活。 “……抱歉,我说谎了。” 不知过了多久,白桁有些沉闷的声音才响了起来:“我刚刚,其实是想起来了一点事。” “是不高兴的事吗?”奚陵的脑袋被他按在了肩膀上,他有些不太舒服地动了动,同样闷声闷气地回应。 “嗯。”白桁轻轻地说。 符堇追求奚陵这件事,追溯起来的话,其实持续的时间还真不短,前后跨度相加,大概有个十年的模样。 刚开始,白修亦其实没太在意。 那时仙盟的气氛是很压抑的,残酷的战斗一场接着一场,昨天还说说笑笑的道友,今天就可能突然消失,如此压力之下,大部分人都没什么情情爱爱的心思。 没那个精力,也不敢有那个精力。 但这东西有时候也不是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住的,因而虽然不多,仙盟中追求奚陵的人,也很有那么几个。 而这其中,符堇是实力最强,也追求得最大张旗鼓的一个。 不过再大张旗鼓也没什么用处,他想追,奚陵也没有空。那时的他实力已经很强了,除了那些个很少出手的老祖,一个他一个白修亦,几乎是仙盟中最强的存在,仙盟恨不得将他俩一个人当十个使,等待二人处理的魔域从年初一直排到了年末。 这样的忙碌之下, 符堇一年能见到奚陵的次数甚至超不过两回。 因而当这件事传到白修亦耳朵里的时候, 符堇追奚陵都追了三年了。 当时白修亦正和奚陵携手处理完一处地级魔域,白修亦受了点伤,被奚陵冒着一身的寒气为他包扎。 奚陵冷脸那是很寻常的事,但对着白修亦这样却是不多,他一边理亏,一边又忍不住想逗他,随手摘了根路边的野草,在奚陵脑袋上插秧。 “怎么这么凶?来,给大师兄笑一个。” 奚陵没理他,并使劲扯紧了包扎用的细布,疼得白修亦面容扭曲。 “嘶——你轻点。这没被魔物咬断胳膊,先让你给扯断了。” 奚陵冷冷道:“你刚刚冲得那么快,我还以为你就是为了断胳膊去的。” 他越说越气,扭过头不想再看白修亦,却被他单手抓住了两边脸颊,重新又转了回来。 ——这是白修亦将奚陵拉扯大时养成的习惯,幼时的奚陵是很有点肉感的,捏上两下可爱得不行,白修亦没事就抓着他搓来搓去。 后来他又惊奇地发现,这个动作居然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特权。哪怕换了师门其他师弟妹,如此这般都会被奚陵一把拍掉手掌,得到一个冷冰冰的对视。 这样的差别待遇让白修亦欲罢不能,于是久而久之的,这个手欠的毛病就一直留存了下来。 奚陵竟也任由他这样折腾,此后多年,一直没有纠正的意思,不过今天的他不打算配合,抬手就要扒拉掉白修亦的手臂。 但随即,白修亦的下一句话响了起来:“我听说有个姓符的在追求你?真的假的?” 奚陵的动作停住了。 若是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他呼吸也停滞了,看着他的目光一眨也不敢眨,像是紧张,又像是期待他说些什么一样。 可惜,白修亦没寻思那么多。 他这句话就是被自家师弟这张脸蛋冲击以后,随口的一句有感而发,长得这么好,也不知道最后会被谁得手。 “嗯,好像有。”奚陵开口,听上去很镇定。 “准备答应吗?我感觉不太好,修为凑合,但年纪有点大。”白修亦一边分析着,一边又打量着奚陵。 但随后,他又默住了。 他忽然发现,他有点想象不了奚陵和别人在一起。 奚陵在白修亦给他分析的时候就收回了目光,扯下了他捏着自己的手掌,垂眸道:“不答应,我暂时没有找道侣的打算。” 意料之中的答案,白修亦毫不意外,却莫名松了口气。 他将这归结为孩子养久了以后的后遗症,并未在意,用没受伤的那只手一把揽过奚陵的脖子:“走,师兄带你去吃饭。” 奚陵点了点头,却挣脱了白修亦的胳膊,闷不做声地先走。 怎么还生气了? 白修亦有点愣,被一个恰好走过的战友看见,幸灾乐祸笑他:“小陵终于受不了你了?该!” 白修亦的回应是用方才被奚陵丢弃的杂草砸上了说话者的脸,挑了挑眉,随口道:“孩子大了,认生。” 说完,又颠颠地追了上去。! 第五十七章(二更) 因为这次伏魔的地点是在海边,二人的菜谱自然少不了当地的海鲜。 这个时代可不比后来,出了城池以后,别说找饭馆,找个把活人都难如登天,因此吃饭这件事情,是需要自己动手的。 不过只要是跟着白修亦,奚陵就不愁满足不了口腹之欲,不是白修亦厨艺精湛,而是……他会摇人。 不客气地提溜走了此次伏魔的唯一一个食修兼好友,白修亦在梅文朔大大的白眼中拉着奚陵坐下,老实不客气地等待对方上菜。 奚陵对梅文朔这个人十分熟悉,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白修亦每次出远门时给他带回来的当地特产,全都是他摁着此人做出来的。 因为这个,就连玄阳门满门上下,都一度怀疑白修亦同此人做好友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单纯——他就是为了骗个人给奚陵做饭而已。 梅文朔显然也是这样认为的,幽怨地看了二人一眼,认命地叹了口气。 奚陵的情绪来得莫名,去得也极快,吃饭的时候,就已然恢复了正常,凝神盯着眼前的螃蟹,像是要靠沉默把它瞪开似的。 ……他不会剥。 平日里这种麻烦的东西,都是白修亦给他处理的,如果没有白修亦,还有几个师兄师姐,如果都没有…… 那他就选择不吃。 但是说实在的,奚陵其实还挺喜欢吃螃蟹。 奚陵瞥了白修亦受伤的胳膊一眼。 须臾,又瞥了一眼。 最终,他抿着嘴垂下了眼睛,眸光因为郁闷而变得有些暗沉。 没人能受得了平日里冷冰冰的清芜仙尊露出这种带着失落的眼神,尤其是白修亦,他当即就撸起了袖子,一把取过了奚陵面前的螃蟹。 奚陵是想拦的,但白修亦却道:“我用过药,外伤早就恢复了,内伤虽然暂时用不了灵力,但影响不了我扒螃蟹。” 这话倒是真的,仙盟提供给白修亦的都是最好的伤药,普通外伤涂一涂,要不了半天就能彻底痊愈。 说着,白修亦还伸手在奚陵面前挥舞了两下,用以证明自己的健康。 “嘚瑟。”奚陵撇撇嘴,嘴唇却悄悄勾了起来,下意识又扫了眼旁边的小虾。 白修亦心领神会,通通拿了过来。 吃饭是件很寻常的事情,但对于师兄弟二人来说,却他们布满硝烟的生活之中最大的满足,每每这个时候,白修亦常年紧绷的精神状态都会有一种彻底放松的感觉。 他两手都在忙,奚陵怕他吃不到,偶尔也会喂一喂他。 两个人一个喜欢吃,一个喜欢看对方吃,气氛相当融洽和谐。 梅文朔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了这一幕,见怪不怪地挑了个离二人最远的位置坐下。 老实说,要不是知道这两人从小到大都是这个相处模式,他都要怀疑一下他们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白修亦讲了件仙盟中的趣事,奚陵面上没什么表情,看 向白修亦的目光却专注极了,眼神亮晶晶的,盛了浅浅的笑意。 梅文朔想要拿他那边的调料,没有多想,就叫了声小陵。 小陵抬起头,方才还带笑的眼睛一瞬间冷漠一片,略带询问地看他。 梅文朔:“……” 果然,不管多少次,他都还是会被奚陵这种差别对待刺激。 第二天,二人分别,各自又去了不同的魔域。 这件事只是白修亦漫长人生中的一个插曲,无论是奚陵的反常,还是那个他至今不清楚全名的符姓修士,都没让白修亦放在心上。 这几年仙盟加快了对魔域的清除,并开始着手对付一些曾经一直放着不敢处置的玄级以上魔域,白修亦作为动手的主力,每天忙到脚不沾地,唯一的安慰就是,因为这些魔域都不太好对付,仙盟偶尔会安排白修亦和奚陵合作,二人碰面的机会反倒还多了一点。 不过他们也基本住在了魔域,有很长一段时间,别说仙盟了,玄阳门都没回去过。 因而白修亦真正接触到符堇,是在好几年之后。 也是大渊之战的三年前。 这时距离魔气第一次现世,也就是那场空前绝后、创造出了大渊的地震,已经过去了整整两百年。 两百年时间的沉淀,仙盟终于将五州上的魔域消除殆尽,并着手准备对大渊出手。 他们等待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为了提前布局以及熟悉地形,仙盟将大渊附近的一座废弃城池重新修建起来,并将实力在仙君以上的大部分修士都汇集到了这里。 同为仙尊,奚陵,白修亦以及符堇,自然是都被安排了过来。 奚陵和白修亦是结伴而来的,一进城,穿得花枝招展的符堇就踩着法器,直直迎上了奚陵。 见状,奚陵还未如何,白修亦就先皱起了眉头。 关于有人追求奚陵这件事情,他平时都只是耳听,并没有亲眼见过。 他以为自己若是见到了,应当会欣慰,会打趣,会帮奚陵好好把关,而奚陵若是不喜欢,他也会帮他通通驱赶。 只是白修亦没有想到,除了最后一项,他全都没有做到。 真正见到奚陵被追求,白修亦心头升腾而起的,只有一股强烈的不快。 这种不快来源于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要被抢走的恐慌,不过此刻的白修亦还没意识到。他只知道,他非常、非常不喜欢符堇。 平心而论,光就模样而言,符堇确实是一等一的不错。 他是来给奚陵送礼物的。据说是伏魔时得了奇遇,进了一处秘境,现下一听说奚陵要回来,就连忙拿来献宝。 这东西要是换作普通修士,大概一早就两眼放光,但偏偏,符堇遇到的是奚陵。 他根本没将这点东西放在眼里,听完来意后也是想也没想,直接回绝。 符堇急了,想要纠缠,只可惜刚有动作,就先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拦截。 “天涯何处无芳草, 道友,强扭的瓜不甜,清芜仙尊既然不喜欢你,再闹下去,可就不太好看了。” ?谷幽提醒您《仙尊的遗愿》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修为高就是有这个好处,面对麻烦,一巴掌拍走就行。 白修亦没有手软,于是片刻过后,符堇已然趴在了地上。 方才的不快骤消,白修亦神清气爽,转身离去。 但他没想到,这人如此锲而不舍。 因为魔域已经没剩多少了的缘故,这个时候的奚陵以及白修亦反而清闲了下来,除了偶尔清清大渊附近的魔物,大部分时候,他们都留在城中修炼。 玄阳门在这里有单独的住处,第二天一早,白修亦刚一出屋,就看到二师弟祁旌抱着一大捧花,面无表情进了大门。 祁旌性情冰冷,仿佛天生没有感情,奚陵面对白修亦时尚且还会表现出不一样的一面,祁旌却对谁都差不多,最多面对师兄弟妹们的时候,会从冷漠降级为沉默,温和那么几不可查的一丢丢。 早些年的时候,几个师弟师妹还因为这个戏称他是中年无趣男,白修亦本以为这个称呼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幻为老年无趣男,没想到根本没能等到那个时候,两个师弟纷纷不在,师妹也重伤至今未醒。 看见祁旌顶着一张冰块脸抱花,白修亦忍不住吹了个口哨,笑道:“瞧不出来啊,铁树也要开花了?” 祁旌却摇头,一板一眼:“不是我,是小陵的。” 白修亦有种不祥的预感。 “……符堇?” 祁旌点头。 居然还敢来。 闻言,白修亦气笑了。 和昨日一般无二的,强烈的不快又一次升腾而起,他觉得自己有点不太正常,但又不知为何,就是不愿深想。 最终,他和祁旌道:“下次看见这个人,直接打走,小陵不喜欢他。” 闻言,祁旌从来一成不变的表情难得微微变色,当即点头:“好。” 符堇虽然大小是个仙尊,但并不善战,祁旌实力本身就不比白修亦奚陵差上多少,别说一个,十个符堇都绰绰有余。 于是几天以后,白修亦满意地看到了符堇鼻青脸肿的身影。 一连被奚陵的两个师兄按着揍,符堇再蠢也该明白了玄阳门的意思,接下来一连数月,都没再纠缠。 但几人都忽略了,若符堇真是这般知进退的人,又怎会在奚陵明确拒绝以后,还坚持不懈地追上他好几年? 这天,奚陵在清除大渊附近魔物之际受了伤。 听手下人汇报完当时的全过程,白修亦很生气。 他和奚陵在这方面的矛盾简直无法和解,奚陵知道数落他偶尔的不顾安危,轮到他自己时,每次的架势都恨不能和对面同归于尽。 尽管在白修亦的逼迫下,奚陵已经尽量压制了,但一见到血,半魔的天性立刻又冒了出来,下意识就又是以伤换伤。 这次也是一样,明明按理来说,能伤到奚陵的魔物并不多,就算大渊的魔物不比寻常魔域,实力几乎是呈倍数增长,一些外围的魔物,也应当只能让奚陵受一点轻伤。 但他独特的作战方式,愣是让轻伤成了重伤。 白修亦赶到的时候,一眼看到的,就是奚陵脸色发白地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的模样。 他是想上去教训两句的,见到这样子又不忍心,最后气得自己肝疼,决定眼不见为净,先去找医修问问伤势。 结果没想到,再回来时,看见的就是符堇偷偷潜入房间,试图亲吻沉睡中的奚陵的一幕。 那一瞬间,白修亦只觉脑中一片嗡鸣。 不仅是滔天而起的怒火。 更因为这一刻,一个并不明显,但却又无法忽视的想法浮了上来。 他也想亲。! 第五十八章 这里是新城池新设置的一个医馆。因为驻扎此地的修士大多也都是刚刚来到这里的缘故,医馆不完善的地方有很多,防卫方面多多少少存在了一些漏洞。 符堇钻的就是这些漏洞。 他是仙尊,平日里人脉也还不错,没人会去特意防备他,轻轻松松便混进了奚陵的房间不说,甚至把几l个巡查的修士也全都支走。 他很谨慎,没有一开始就下嘴,而是在床外设置了一圈阵法,十分严密周到。 至于这阵法防的究竟是有人突然闯入,还是奚陵忽然苏醒,那就不得而知了。 他低头,缓缓靠近。 白修亦走到门口的时候,看见的便正是这一幕。 好歹活了几l十近百年,要说白修亦在男欢女爱这一方面一无所知,不管怎么看,都不太可能。 但说来也怪,他们玄阳门上上下下包括师尊在内,都像是少了点这方面的灵窍一般,一个赛一个的无欲无求,从里到外都散发着孤寡的气质。 看上去不太正经的白修亦也是一样,他对这种事情是真的毫无兴趣。 在他看来,有这个精力,他还不如多杀几l只魔物,再按着梅文朔给奚陵多做点吃的。 不过没吃过猪肉,也是见过猪跑。虽然修真之人讲究六根清净,能让白修亦见识到猪跑的机会不多,但接吻这种事情,前前后后的,他也是看过一些。 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种事情,是有可能发生在奚陵身上的。 更没想到当他看见符堇低头的那一刻,脑海中控制不住的,竟然闪过了将自己替换到符堇那个位置的画面。 他疯了吗? 恍惚中,白修亦似乎听见了什么东西被戳破的声音。 好在这个念头并不清晰,当下紧急的情况也由不得他深思,下一刻,白修亦长剑一挥,符堇事先布置好的阵法便像是纸糊的垃圾,瞬间化作了齑粉。 符堇都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脸,神魂相连的阵法被破之时产生的巨大冲击力就直接让他闷哼一声,鲜血猛然涌上了喉头。 但他并没能喷到奚陵身上,一股大到可怖的力道一把捏住了他的肩膀,将他直直拖拽到了墙角。 是谁? 符堇捂着粉碎的肩头,第一反应甚至都不是还手,而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懵。 一直以来,符堇都自认为自己在阵法之上造诣过人。 这倒也不是无的放矢,不然也不可能走到哪里都有人称他一声仙尊。 可刚才这个人却只是挥挥手,他的法阵就全没了。 仙盟之中,何时有了如此可怕的存在? 还是有魔物潜进来了? 怀揣着这个念头,符堇忍着阵法反噬的痛苦,勉力抬起头,看到了一双冰冷至极的眼眸。 见状,符堇心头一跳。 发觉不是魔物,他本该松一口气才是。 可不知为何,这双 眼睛却让他有些哆嗦。 随后他又忍不住震撼于对方的实力。 他知道白修亦很强。在自己擅长的领域范围内, 玄阳门的人个个都有一种近乎不讲道理的强悍。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 会强到如此夸张的程度。 “白……白道友?” 白修亦始终不说话,符堇喉结微动,有些艰难地叫了他一声。 “嗯。” 低沉的声音淡淡的,就如他此刻的表情一样,没有丝毫波动。 见他这样,符堇心中更慌。 好在过了一会,白修亦开口了: “你刚刚想对我师弟做什么?” 他垂着眸,专心调整着自己的护腕,乍一看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可符堇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如果他接下来这句没答好,后果他绝对无法承担。 他在认罪与说谎中犹豫片刻,最终选择了死路。 “就是……想亲热一下嘛。清芜仙尊方才答应了我的追求,就有点控制不住。”他说得煞有其事的,还故意装作大度,“确实是有些突然,白道友不知道也正常,也怪我,怎么这么克制不住,应当等小陵醒了再……” 符堇现在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将白修亦忽悠过去,先脱身了再说。 在他看来,就算白修亦会怀疑,也不会真拿他怎么样,毕竟他身份家族都摆在那里,他坚信白修亦会有所忌惮。 可事实就是,符堇话都没说完,就被白修亦一脚踩在了地上。 奚陵答应了…… 尽管知道这并不可能,在这一瞬间,白修亦还是失控了。 和总喜欢把战场弄得血次呼啦的奚陵不同,白修亦动手,从来都是从容不迫,刀不血刃的。 能干干净净解决问题,绝不搞任何残忍血腥。 可是今天的他完全脱离了掌控。 一下、两下,一拳、两拳…… 他面无表情,却次次重击。 奚陵被动静吵醒的时候,一睁眼看到的,便是一股鲜血挥溅在白修亦脸颊上的画面。 他还有些昏昏沉沉的,见状,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还没睡醒。 白修亦似有所感,抬眸看了过来。 摄人心魄的寒意尚未褪去,这一刻的白修亦冷厉至极,让奚陵都有些没太敢认。 好在对方很快恢复了正常,目光重新又变得温和起来。 “醒了?” 随手扔掉恍若一团烂肉的符堇,白修亦慢条斯理擦拭完污渍,才走到奚陵床边,细细检查了一遍他的伤势。 奚陵这次的伤还真不轻,这会功夫,就又开始意识不清。 白修亦轻轻扒开了他肩膀换药,奚陵则顺势靠进了他的怀里,轻轻蹭了蹭。 “……困。” 意识迷蒙间,奚陵没有注意到,白修亦身体僵了一下。 “困就睡吧。” 许久,他轻轻拍了拍已经睡着的奚陵。 这天之后,白修亦又忙了起来。 他开始主动请缨清除五州上一些稀稀拉拉残留的魔域;开始频繁带人前往大渊周遭,布阵清魔,做战前准备。还有训练手下,分析大渊内魔物特性…… 他开始做很多其实不用他出手也能搞定的事务,忙这个忙那个,忙着不见奚陵。 可是再忙碌的生活,也总有些许闲暇的片段。 从前的他这段时间都会打坐修炼,现在的他一闭上眼,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脑子里一闪而过的,亲吻奚陵的画面。 什么人会想亲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 这个问题反反复复地在白修亦心头浮起,却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一会觉得,自己这是多年压抑得太狠,又受了符堇的影响,才会突然冒出些奇怪的想法,奚陵则是不幸成了那个寄托他想法的对象,换作其他人或许也会这样。 一会又觉得,他可真是个畜生。 奚陵会怎么看他? 会不会也觉得他变态,是个恶心的禽兽? 而不管乱七八糟的天人交战往哪个地方发展,落到最后,则都会演变成: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如果早一点,早个二十年,甚至早十年,白修亦或许都会不顾一切,去尝试争取一下两个人的未来。 可偏偏是现在。 和大渊最后的决战要开始了。 ……可他没有把握能活下来。 届时就算在一起了,他们的结局会是什么? 最好的是双生,此后天地广阔,他们可以幸福地在一起。 差一点的是双死,虽然遗憾,但轰轰隆隆战死,还能和所爱之人埋葬在一起,未尝不是一个美好的结局。 而最差的……是一生一死。 白修亦承受不住,他知道奚陵也是。 再冷静冷静吧。 白修亦心乱如麻地想。 或许他对奚陵,不是这个意思呢? 抱着这个想法,白修亦躲奚陵躲了足足一年。 这天近三个月以来白修亦第一次回到新城池休息,回来的时候满心忐忑,却还是遇到了最坏的一种情况。 ——师父和二师弟全都不在,这里只有他和奚陵。 于是休息完后的第二天,白修亦便又悄悄走到了门口。 “今天又要去哪?” 清清冷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响起,白修亦猛然僵在了原地,好一会才艰难回头,看着鬼魅般忽然出现的奚陵。 清风拂过,二人有些沉默地对视。 少顷,白修亦先挪开了视线:“去西州,那里有处遗漏未处理的魔域。” 奚陵言简意赅地问他:“去多久?” 白修亦一板一眼地回答:“一个月吧。” 他视线飘移,心里却开始组织起语言,想着如果奚陵质问为什么非得他去时,他该怎么样回答。 没想到奚陵根本没 质疑,而是点了点头,沉声道:“那要我去送你吗?” 这一年里每次出任务,奚陵都会送他离开。 也不闹别扭,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看他远去的背影。 白修亦偶尔会回头,发现不管他走出去多远,只要回头,奚陵必定还在那里。 大概心里有鬼的人看什么都有鬼,每当这个时候,白修亦便总觉得,奚陵眼里好像有淡淡的难过。 一开始是浅浅的,比起难过更像是失落。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难过越来越明显,以至于三个月前的那一次,白修亦差点就反悔折了回来。 好在废物的战友离了他啥也干不成,才让他熄了这个心思。 基于不想再看他露出那种眼神的想法,奚陵一说送他,白修亦想也没想,直接拒绝了。 当然,他也做好了拒绝无用,奚陵根本不会听话的准备。 却没想到,奚陵居然又点头了。 ……这是怎么了? 白修亦直觉不太正常,偏又找不出破绽。 最终,他试探性地迈出一步。 而在他迈出那一步之后,奚陵果然还是开了口。 “从前最忙的一年,我们也有三十七天的时间待在一起。现在玄级以上的魔域尽除,每个人都在备战大渊,就连二师兄都很少外出的时候,我今年见到你的时间却前前后后只有九天……” 空空荡荡的大院之中,奚陵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似乎只是陈述一个普普通通的事实。 可那平静之下,却分明又压抑着什么,以至于说到一半,他还克制的停顿了一会,深吸了一口气,才能尽量平和地低声道:“大师兄,你在躲我吗?” 白修亦放在门上的手停顿住。 “……没有。”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听得出语气有多虚。 随后,奚陵又开口了。 这一次的声音很小,轻轻的,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似的。 而若是仔细听辨的话,还能听出其间的颤抖。 “你知道了……对吧?” 知道什么? 闻言,白修亦懵了一瞬。 但也只有那么一瞬。 下一刻,巨大的力道硬生生将他翻转了过来,一把摁在门上。 白修亦连奚陵的脸都没有看清,便先感受到了对方温热的呼吸。 还有……柔软的唇。! 第五十九章 奚陵的动作非常青涩。 他一直是有点虎的,打架也是,与人相处时也是,没轻没重得很。最鲜明的例子就是现在,当后背与门板相撞的一瞬间,白修亦疼得像是被魔物生生碾压了一遍。 但奚陵的吻居然是很轻柔的。 将白修亦强行摁住的动作似乎已经消耗掉了他所有勇气,因而留给这个吻的,就只剩下了小心翼翼。 带着试探,带着胆怯,还带着一份珍重与爱惜。 这其实根本也不算一个吻。 非要说的话,更像是小猫舔砥,不得其解,只知道笨拙地表达自己的心动与爱意。 但好在白修亦没什么出息,光是这么一点口唇相贴,就足够他深陷其中,欲罢不能,彻彻底底地僵硬在原地。 别人接吻时也是这样吗? 他恍惚地想。 心如鼓擂,手脚发麻,这段时间本就混乱的大脑空白一片,无知无觉地屏着气,甚至忘记了该怎么呼吸。 小陵亲他了。 ……为什么? 已经彻底傻掉的白修亦始终得不出答案。 虽然现下的季节属于夏天,但大渊的气候也并不温暖。 徐徐的风轻柔和煦,打在人身上,却带了点驱之不去的寒意。 大概是看白修亦没什么反应,奚陵稍稍大胆了一些,竟试图撬开白修亦的嘴唇。 差一点就成功之际,白修亦猛然回过了神。 他是想跟奚陵好好聊聊的,可这一瞬间,唇内传来的柔软触感却让他触电般伸出了手,一把推开了奚陵。 推的并不重,奚陵也只是稍稍退开了一步。 但在这个时候,“推”这个动作,本身就隐含着什么。 奚陵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一点。 “你要拒绝我了,对吗?” 低低开口,奚陵声音轻轻的。 他已经尽量让自己平静了,可说到最后尾音的时候,却终究是没控制住自己,蓦地颤抖了一瞬。 又是这种眼神。 和二个月前送他离开时一般无二,却更哀伤,更难过。 眼底隐约有红意泛起,奚陵似乎想抬手挡住,但是没有,他硬逼着自己一动不动,倔强地凝视着白修亦的眼睛。 见状,白修亦近乎狼狈的往后退了一步。 可身后的门挡住了他的退路,他无处可逃,只能勉力维持着镇定,装作一副沉着冷静的样子。 他装得很成功。 面无表情,冷淡沉默,成功到一直注视着他的奚陵脸色越来越白。 就在不久以前,在奚陵按住他的那短短几息的时间,白修亦虽然懵,但心头还是有狂喜汹涌。 可直到奚陵问出这句话以后,他才猛然意识到,他给不了奚陵任何承诺。 他甚至都无法保证自己能不能活到最终的决战以后。 到时候奚陵要怎 么办呢? 怎么说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白修亦太清楚这孩子有多倔了,抱着他的牌位过一辈子这种事情,奚陵是真的能做出来的。 或许,顺着奚陵的话默认,是最好的选择。 这样就算他死在了战火里,奚陵也不至于太过伤心,以后岁月漫长,忘掉一个曾经拒绝过自己的人,也是早晚的事情。 ……或许。 白修亦已经沉默了许久。 奚陵的心越来越沉,以至于要悄悄抓住一旁的枯木,才能勉强维持着挺直的背脊。 终于,白修亦开口了。 “我想了想,这次任务时间还挺长,你还是送我一下吧。” 他轻轻地笑着,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更没有正面回答奚陵的问题。 但对于奚陵来说,这样就已经足够传达出他的意思。 撑着树干的手忽然软了一瞬,奚陵脚下一滑,差一点就摔到了地面。 “好、好……” 他呢喃着,目光有些恍惚,近乎语无伦次地说,“那我、我送送大师兄……” 他说着,身体却再一次失衡。 白修亦慌乱地去扶他。 清晨的霞光落下,照进了这间空荡的院落,两个修为高深的仙尊一个跌一个扶,好像路都不会走了。 混乱中,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到了白修亦的掌背,烫得他指尖颤抖了一瞬。 他怔愣地看奚陵,奚陵却红着眼,闷声道:“下雨了。” 而后拒绝了白修亦的搀扶,先一步走到了前面。 他状态恢复得很快,背脊挺直,又是平日里强大冷厉的样子。 可嘴唇却倔强地咬紧了,像极了他十岁那年,被白修亦一句小黑娃叫哭了的模样。 只是这一回,比起委屈,他脸上更多的是一种夹带着无助的伤心。 白修亦从始至终都很沉默。 最多还有一年半时间。 他看着奚陵的背影,默默计算着生存的概率。 一年半以后,仙盟就会进军大渊,此战过后,若奚陵心意未变,他定会开口,同奚陵表明心迹。 若是变了……他会努力争取,成与不成,都护他一生。 离开的时候,和前几次相送一般无二,奚陵不言不语地站在城门口,静静看着他的大师兄再一次离他远去。 而这一回,白修亦却完全没有了回头看他一眼的勇气。 他怕一旦看了,就再克制不住了。 *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提前知道,奚陵在他死后的整整一百年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还会选择拒绝奚陵吗? 这个问题在白桁重活一世后第一眼看到奚陵时就得出了答案,并一直后悔到了现在。 所以,在他死后,奚陵身上究竟又发生了什么? 他知道最后一战奚陵是受了伤的,但绝不该严重到如此地步,灵台破碎丹田撕裂,还有数不清的大小旧 伤。 上一次在永绥城同奚陵分别的时候, 他就偷偷潜入仙盟查探了一遍, 可惜并没有什么收获,只带回来仙盟搞出来的一点小玩意儿——也就是那个能修复奚陵丹田的糕点。 会是仙盟做的吗? 抱住奚陵的手不自觉紧了一点,白桁目光有些发冷。 “唔……”本就有些喘不过来气的奚陵被他压得更呼吸困难了。 他觉得这人简直得寸进尺,抱就抱了,做什么越抱越紧。 又一次蠢蠢欲动地想将人推开,但手都抬起来了,奚陵还是又一次放弃。 算了,他容易控制不好力道。 奚陵闷闷地想。 上一次就没把控好,把他弄疼了。 好在白桁很快就察觉到了他的不舒服,没多一会,将松开了奚陵。 就是动作稍微磨叽了一点,十分恋恋不舍的样子。 “你好了吗?”奚陵打量着白桁的脸,颇为不解地分辨。 白桁笑笑:“嗯,好多了。” 他并不是悲春感秋的性格,大部分时候,也不会放任自己被负面的情绪包裹。 哪怕是那桌人提起符堇的时候,他虽然烦闷,却也并没有受太多影响。 真正让他绷不住的,是方才转身回屋,奚陵一直安安静静注视着自己的眼神。 那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大渊旁的那个城池,看见了记忆中,奚陵难过注视着自己的身影。 那是他直到现在都不太愿意回想的一幕。 奚陵却更不解了。 为什么抱他一下就能好了? 他不明白。 不过他也不需要明白,想了想,奚陵看着他,认真警告:“这是最后一次,不要再抱我。” 白桁点点头,看上去十分严肃,但不知道为什么,奚陵觉得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下次还敢”的气息。 算了,不重要。 下次直接揍就完了。 正寻思着,忽然,奚陵听到旁边传来了一点动静。 不解转身,奚陵白桁一回眸,就看见余顺正瞪着双男子中相对少见的杏眼,幽幽凝视着他们。 白桁:“……?” 白桁:“你什么时候来的?” 闻言,余顺还没回答,奚陵先说话了:“他一直都在啊。” 他看白桁一直没什么反应,还以为这人是故意无视了余顺。 白桁:“……” 他不是,他没有,他本来修为就大不如前,方才又被杂乱的思绪以及终于抱到了小陵这件事扰乱了心神,能察觉到周围异况才有鬼。 余顺看向白桁的目光十分复杂。 怎么说呢……大概和看趁大人不注意,拐走乖乖小孩的人贩子差不多,看禽兽似的,写满了幽怨和谴责。 余顺:“你俩抱完了?” 白桁难得俊脸一红。 他尴尬地咳嗽了两下,伪装平静道:“嗯,完了。” 想了想,又觉得不服气,于是开始恶人先告状:“你一直看着我们做什么?非礼勿视懂不懂?” “问得好。” 他不说还好,一说,余顺更气愤了。 猛地一挥手,余顺直直指向了白桁身后,那个被他挡了半柱香有余的木门。 “这是我屋。”! 第六十章 夜风吹过,客栈空荡荡的走廊一片诡异的静默。 白桁默默让开了位置,露出了身后的房门,被无辜关在屋外许久的余顺这才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间。 不过推开了以后,余顺却没急着进去,而是回过头,有些迟疑地看了白桁一眼。 白桁没有察觉。 他正靠在客栈的廊柱旁和奚陵说话,给余顺身心带来巨大伤害这件事显然没在他心上留下丝毫愧疚,他专注地看着奚陵,一张线条锋锐硬朗的脸上带着与相貌不符的,温柔的笑意。 难得的是,奚陵并不排斥白桁的闲聊,每一句都一字不落地回应,白桁偶尔问他点什么,也都会认认真真思索。 站在一个真心实意希望奚陵过得好的朋友的角度,能有白桁这样一个又关心又体贴,关键时刻还很可靠的人陪在奚陵身边,余顺还是很高兴的。 但问题是……白桁知道奚陵命数将尽这件事吗? 在一阵忧心中进了屋,余顺完全不知道,有一个人找他已经找了整整三个月。 玄裕宗,角宿峰,掌门所在的殿堂之中,重重的开门声响起,闭目打坐的华珩缓缓睁开眼睛,毫不意外地看见了门外的裘翎。 “华珩,再给我一队弟子,我要去其他州看看。”完全不同于平时展示的那副儒雅和顺的模样,裘翎眉目森冷,脸色难看地看着华珩。 和他的急躁完全相反,华珩慢条斯理的,起身先整理了一下衣物,才开口道:“从三个月前开始,你就频频找我借人,今天是第十六次了。” “可是余顺还是没找到。”裘翎看样子已经在爆发边缘了,一张本该是温柔精致的脸因为压抑而越发绷紧。 “我找遍了整个南州,也没找到一点他的消息,他修为那么低,又总是烂好心,你要我怎么不着急!” “烂好心”这个词由五州中出了名老好人的裘翎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奇怪。 闻言,华珩却还是十分平静:“我倒是觉得,他应当是跟我师兄走了。” “不可能!”裘翎想也没想就否定了,“如果是跟着奚陵走的,他一定会跟我提前说一声,再不济也会找人发个传讯符。” “按我师兄的性子,离开时不会特意带着他,余顺如果跟着走的话,十有八九是自己跟上去的,来不及同你交代也正常。” 低头拨弄起自己手腕上挂着的玉坠,华珩继续说着:“你也说了,是找人发传讯符,或许他已经找人发过了,只是意外没发出去。” 这番分析的确是很有道理,裘翎无法反驳,却迟迟没再开口。 “你是真的完全不认为余顺会跟着我师兄走吗?”片刻的沉默以后,华珩忽然抬起头,好似明白了什么。 他语气平淡,比起质问亦或讽刺,更像是十分平淡地陈述着一个事实:“还是说,你是害怕像以前那样,被我师兄打得像条死狗?” 裘翎漂亮的脸扭曲了一瞬。 看得 出他是想说点什么的,但嘴巴张张合合,愣是也没憋出个屁,最终,他闭了闭眼,问:“你上次说,奚陵会去找你四师姐?她在哪里?” “?[(” “好。”言简意赅地留下这一句,裘翎转身欲走,却在门口时被华珩又叫住了。 华珩没有看他,端起桌上的一杯清茶,抬袖慢饮:“注意一下你的表情,裘大夫。” 裘翎猛地一顿,在主峰殿堂光滑的玉制摆件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暴躁、焦虑、尖锐、偏激…… 他像是被人骤然泼了一盆凉水,先是怔愣了一会,而后立即调整了自己的表情,不出一会儿,就又恢复成了往日谦谦君子的样子。 裘翎转过身,假笑着看向华珩:“你还是小时候跟在奚陵屁股后面,叫我裘大哥的时候比较可爱。” 华珩的回应是抬起手,隔空关闭了殿堂的大门。 终于清净了,华珩垂眸,凝视着自己手间的玉坠。 须臾,又重新闭上眼,打坐起来。 * 庐平城封了足足三天,才终于开了城。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客栈的人都十分兴奋,这三天客栈爆满,接踵而来的便是难以忍受的闷热,昨日甚至还一度供不上水,想拍拍凉水解解暑都根本没有办法实现。 左右他们也并不着急,奚陵几人本来想吃过午膳再进城的,不过前两日遇到的那一桌年轻人却凑了上来,无比热情地邀请三人一同前行。 “午膳可以入城后再吃啊!我知道有几家饭馆,味道相当不错!” 他们七嘴八舌,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城中的美食。 听到这些,原本闷不吭声的奚陵被吸引了注意,脑袋时不时点上一点,听得十分专心。 见状,白桁和余顺毫不犹豫,当即决定入城。 但一窝蜂跑去城门口的结果,就是入城之人的队伍排成了一条长龙。 看着眼前仿佛没有源头的人群,余顺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这也太夸张了吧。” “唉,没办法,听说城中异常的人虽然控制住了,但始作俑者还是没有揪出,为了安全着想,这次入城检查非常严格,每个人从头到脚都得严查一遍才行。”余顺的惊叹声有点大,引起一个同样排着队的人好心同他们解释。 这话使得一行人十分丧气。 但来都来了,再回客栈也不太现实,无奈之下,众人只得老老实实排在队伍的末尾。 好在,有白桁的清凉符笼罩,这段路对于几人而言也不算难熬。 只是在排队的过程中,不少人都渐渐发现,入城时检查的严格与否,其实也是分人的。 对于普通人,一切流程正常,查询的士兵恨不能把人衣服都掀了,从头到脚全方位查验。 面对修士,他们却换了个态度,随随便便询问两下,就很轻易地放了人。 奚陵三人有行走的符咒在身,自然也属于被轻易放走的一类,但 与他们同行的这群年轻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奚陵还等着他们告诉自己饭馆的位置呢, 决定在原地等待一会。 然而, 一会过去了。 两会过去了。 足足半柱香时间转瞬即逝,这几人却还是没有出来。 奚陵一回头,却发现他们被齐齐带到了另一边。 咦? 奚陵不解,正迷惑之际,白桁在后面按了按他的脑袋,淡淡道:“去看看吧。” 说着,他率先走向了远处的几人。 “十两银子一个,麻烦付钱快点,后头的人还多着呢。” 三人一走近,先听见了一个士兵催促的声音。 闻言,几人中的书生嗓子都劈叉了:“十两?!你怎么不去抢!” “嫌贵啊?嫌贵那你也可以不交,退回去重新排。” “……你!” “怎么回事?”前方争执的厉害,白桁找到了一旁正在叹气的、先前同他们说过话的那位小哥。 他其实挺懒得管这种闲事的,但他家小陵还等着尝尝这伙人推荐的饭馆,这事可拖不得,再晚一会,奚陵就要饿了。 闻言,小哥愁容满面地同他们解释。 这事说起来也不算复杂,不过就是一场打着安全名义的强买强卖。 用士兵的话来说,就是城中近日不太太平,有不少白姓突然出现失魂症,为了城中之人,也为了城外人的安全着想,所有人必须购买静心符才可进入,不买的一律不准入城。 白桁看了一眼士兵手上的符咒。 老实说,这件事本身是没问题的,若城中情况真如那士兵所言,佩戴静心符的确是防患于未然的有效方法。 符咒也是真的符咒,瞧着画符之人水平相当不错。 就是这价格,实在算不上合理。 这种普通小修士都能随手画上几个的符,别说十两,三两都还嫌多。 但在人家的地盘,就要遵守人家的规矩,几人虽说郁闷,最后怨气冲天的,还是掏出了荷包。 可这实在太贵了,普通人家里,十两银子已经是三个月的口粮。 商量了一番,书生道:“我听说静心符有保护范围,我们就这么几个人,买两张应该够了吧?” 他们自认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不想士兵丝毫不通人情,冷冷道:“不行!每个人都得买!” “你!”书生气得不行,直接撸起了袖子。 “哎哎,算了算了!”眼看着事情就要闹大,不远处的几个士兵已经敏锐地盯向了这里,书生的同伴们连忙拉住了他,才堪堪将人拦下。 原本这件事进行到这里,同奚陵其实扯不上什么关系,却不想那士兵大概是看他一个人站在旁边,还以为他也是刚被搜查完的普通人,立刻招了招手,唤道:“你!过来!” 听到这话,奚陵很是反应了一会,才迟钝地指了指自己,茫茫然睁大眼睛。 说来 好笑, 士兵这句话出口以后, 这块小小空地上的寥寥十数人,竟是出现了四种截然不同的反应。 首当其冲第一种是拦住奚陵的这位士兵,他用一种审视的眼神打量了这位瘦巴巴的虚弱年轻人一通,最后欣慰地得出了:一看就很好欺负,又可以宰上一笔的结论。 第二种是来自于余顺,他在士兵那态度极其恶劣的几个字出口的一瞬就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抓住了身后药箱的背带,默默回顾着已然烂熟于心的急救流程,只待士兵倒下去的一瞬就立即出手。 第三种是来自于书生和他的同伴,在他们看来,奚陵就是个身体虚弱的病重公子哥,性子还柔弱得很,内向又不爱说话,士兵这么吓上一吓说不准会吓出个什么好歹来,于是连忙上前拦住,谴责道: “有话好好说,这么凶神恶煞的作甚,这位公子身体不好,出了什么事情你担得起吗!” 说着,他们还看向了白桁,用眼神暗示着他赶紧到奚陵身边去,没看你家主子被欺负了吗? 是的,他们一致认为白桁是奚陵的护卫。 不过能请到一位修士做护卫,这个姓奚的小公子来历恐怕不简单。 似乎是接收到了几人的暗示,白桁很快就有了动作,在众望所归中走到了奚陵身边。 只是他的反应显然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轻轻按了按奚陵的肩,随口嘱咐道:“别打要害,不然余顺那个小菜鸡可能救不回来。” 他在说什么? 正茫然着的奚陵非常无辜地抬头。 “我没有要打人。”奚陵郑重地同白桁理论。 “磨叽什么!你要不想进城就别进了!”一大早忙碌到现在,士兵的耐心比米粒大不了多少,蓦地大声吼道,将奚陵一下就震回了神。 好凶啊。 他抿了抿嘴,慢慢走近。 “你好。”轻轻站定,奚陵十分有礼。 士兵对此理都不理,而是看了看奚陵那身一看就不便宜的衣服。 士兵:“你得五十两。” “不是,凭啥啊!”蓄势待发的余顺当即不乐意了。 “就凭他一看身体就不行,属于特别容易被魔物得手的类型。”他说着,从一堆符纸里拿出一张看起来同其他并没有任何区别的,“他得用特殊的静心符。” 说着,士兵手掌一伸,不言而喻地冲奚陵挑了挑眉。 奚陵:“……” 他没有钱。 见状,士兵见怪不怪,扯着调子阴阳怪气道:“没关系——你这种人我见多了,钱没有,拿东西抵也可以。” 一边说,士兵一边抬眼将奚陵扫视了一遍。 但很可惜,他遗憾地发现,这个看上去就又富又好惹的白衣公子居然什么配饰都没有,全身上下除了脖子上被衣物隐藏了一半的项链,找不到任何可能值钱的东西。 算了,将就吧。 他抬手,指向了奚陵的项链。 “你这个……” 话才出口三个字,突兀地戛然而止。 随后,嚣张的话语变成惨烈的哀嚎。 上一刻才说过自己不打人的奚陵翻脸比翻书还快,一把抓住了士兵的胳膊,面无表情捏爆了汁。! 第六十一章 徒手捏烂一个人胳膊这件事情,放在哪里都是相当炸裂。 士兵的惨叫刚一响起,立刻引发了连锁反应。 “怎么回事?!” “有人闹事!” “敌袭敌袭!” “魔物突袭!” 本就正经历着异变,庐平城的人基本都绷着根弦,不少围观群众根本就没看清奚陵的动作,便忙不迭地跟着尖叫起来。 恐慌是会传染的,一片混乱间,守城士兵们显然也都懵了,稀里糊涂地试图召集人马,呼喊声却因现场太过嘈杂而变了味,一个比一个传得严重,传到最后,奚陵俨然已变成了一位毁天灭地的恐怖魔头。 ……虽然事实上,恐怕也的确是这样。 “这帮人怎么还说瞎话呢!” 书生一行人原本还处于对奚陵那不出手则已,一出手骇人无比的震撼里,愣是让这越传越离谱的话语给唤回了神,忍不住愤愤不平。 但是说完以后,看着地上还在哀哀惨叫的身影,以及那淌了一地鲜血、血肉模糊的胳膊,几l人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老实说,就眼前这可怖的画面,会引起这样的混乱真不是毫无道理。 若非他们看到了全过程,恐怕也是此刻吱呀乱叫的其中之一。 一边想着,一边又忍不住悄悄打量起奚陵。 却见不远处,奚陵正面无表情地甩着自己手间的黏腻。 脸还是那张白白净净的脸,人也是那个病病歪歪的人。 可周身气质好像瞬间就不一样了,冷戾凭空而起,无差别冻结着身边一切,目光随意的一扫间,足以让每一个对视之人心头发寒。 即使知道这冷戾不是针对他们,众人也不自觉有些畏惧。 突然,似乎感受到了窥探的目光,奚陵偏头,准确无误地看了过来。 那一刻,几l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提心吊胆间,奚陵却只是慢慢眨了眨眼,便重新又转了回去。 原本的压迫感随着他这个动作骤然消失,仿佛变戏法一般,奚陵重新变回了平日里人畜无害的模样。 在场众人全都松了口气。 他们如释重负的声音有些明显,奚陵听到了,但并不在意。 他现在全部注意力都在自己手上。 其实刚刚转头,就是想问问几l人有没有手帕,但瞧他们的模样,应当是不敢跟自己说话。 奚陵有些郁闷,嫌弃地凝望着自己染血的掌心 黏糊糊的,不舒服。 惆怅之间,一道阴影挡住了他,他抬眸,果不其然看见了白桁的身影。 明明对方还只字未提,奚陵就已自觉地抬起了手,等待对方的擦拭。 瞧这动作,还挺熟练。 白桁笑了,带着终于养熟了一点的欣慰,用手帕包住了奚陵的掌心。 “还行,确实没打人要害。”挑了挑眉,白桁 低头仔细擦拭着奚陵指尖的血渍。 奚陵乖乖举着手任他摆弄,闻言忍不住辩解:“他要抢我项链。” “??[” 奚陵一顿,慢吞吞又平静了一些。 但白桁却很讨人厌,说完又笑了起来,非得再调侃道:“怎么这么敏感?我可没有说你做错了的意思。” 这话说得,好像他很在意白桁的看法的一样。 奚陵觉得他的笑容特别不顺眼,但是又不知该怎么说,只好扒拉掉白桁那只不老实的手,冷酷开口:“不要摸我头。” 说话间,远处天边有剑光闪过,数十道御剑的身影由远及近,却是庐平城闻讯赶来的修士。 来人全都神色凝重,到场后第一句便道:“魔物在哪?!” 吵吵嚷嚷的人群懵了。 不知道啊,光顾着叫了。 茫然间,还是被捏爆手的那位士兵的同行者颤巍巍站了出来。 看得出他被奚陵吓得不轻,说话时声音都在哆嗦,但即使怕成了这样,手指依旧坚强又坚定地一转,直直指向了一脸无辜的奚陵。 “就、就是他!他刚刚一下就捏烂了老吴的手,肯定是被魔物附身了!” 这话实在是非常牵强。 捏烂胳膊和魔物附身这两件事情,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没什么必然的联系,况且奚陵从始至终神志清晰行为正常,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魔物附身了的模样。 余顺听完,当即就要反驳,却忽然发现说话之人神态有异,一直在对着某个方向挤眉弄眼,像是在使眼色的样子。 见状,余顺直觉不太对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了一个中年修士。 此人地位应当不低,站在众修士的前方,隐约带了那么点领头的意思,接收到士兵的目光以后,他先是皱了皱眉,眼中有些许厌烦,旋即却忽然开口,扬声道:“来人!先将此人拿下!” 虚伪质问一下的意思都没有,直接就要抓人,闻言,别说余顺,就连书生几l人都愣住了。 “等等!沈遂仙君,这位公子不是魔物!我们几l个全都可以作证!” 他们语气真挚,十分可信的样子,沈遂却完全无动于衷:“是与不是,抓回去一审便知。” 说罢,他抬手一挥,几l个修士立时得令,附身便攻向了奚陵! 这有时人要作死,真是谁都阻挡不住,见状,余顺放弃了挣扎,默默为他祈祷,希望奚陵待会不要下手太重。 不过意想不到的是,余顺担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修士持剑而来,奚陵平静抬眼,关键时刻,一只娇小的拳头忽然探了出来,毫无预兆地横在了两波人的中间。 余顺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模样,先听见了一道清脆豪爽的女声。 “哪个王八犊子给你们的胆子,敢对姑奶奶的师弟下手!” l l “?_[(” “徐仙子?误会,这一定是误会……” 沈遂当时就慌了,连忙摆着手想要解释,然而来人根本不听,抬手一挥,也不知道是扔出去了个什么东西,直接将沈遂从剑上给砸了下来。 余顺看了一眼,好像是块梅花酥。 就在不久前,在玄裕宗那场宴席上,摆了满满一个山门的那种梅花酥。 “问都不问就敢抓人?连我们家小陵也敢欺负,给你脸了!”女子一边说着,一边扯着沈遂的头发从地上薅起,重重地一拳砸到他的脸上! 沈遂高低是个修为不错的仙君,在女子面前却毫无还手之力,被她从这一头打到了另一头,令人牙酸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和一出手就日天日地的奚陵不同,她的作战方式明显温和一些,不致命,但同样爽极,看得在场众人都是一脸震惊。 余顺已经隐约猜到她的身份了,忍不住喃喃自语:“你们玄阳门的人,都是这种风格吗?” 这种……有仇当场就报,一言不合,便将人打得满地找牙的风格? “也不都是吧。”闻言,白桁耸了耸肩,淡淡道。 余顺莫名其妙看他。 又没问你。 这一头,徐雁竹揍完了人以后,神清气爽地拍了拍手,看了眼已然瞧不出人样的沈遂,淡淡道:“人我带走了,有什么不满的,可以再来找我。” 说着,转身朝向了奚陵。 直到这时,众人这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出乎意料的,徐雁竹竟然是非常清纯秀美的长相。 眼睛很大,眼型偏圆,残余的凶狠还未消散,却在看到奚陵时无缝变脸,温柔恬静的对着他笑:“小陵,我们走吧。” 难以想象,这和方才打人的居然是同一个人。 奚陵歪头,认真地打量她。 他对徐雁竹的印象,全都来自于脑海中断断续续回想起来的,破碎的回忆。 但那些回忆其实并不清晰,每个人的面孔,都像是笼罩了一层轻烟般模糊不清。 这还是第一回,他在现实中看见除华珩之外的,他在玄阳门的旧人。 奚陵轻轻笑了出来,乖巧打了声招呼:“师姐。” “嗯。”徐雁竹答应着,眼眶却蓦地一红。 徐雁竹:“你……变了好多。” 她知道奚陵失忆的事,早两年也听华珩说了他灵台受损,需要吃药压制,因而性情和从前 不太相同。 明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真的看到奚陵和过往截然不同的目光时,徐雁竹还是有些绷不住。 好在,其实也算不得性情大变。 从前奚陵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在大师兄面前,也经常露出这种单纯又懵懂的眼神。 只是现在,独属于大师兄的一面被展现到了所有人面前。 “怎么瘦了这么多,走,师姐带你去吃好吃的。” “⒃[(” “很漂亮。” 奚陵认真评价,让徐雁竹当即乐开了花。 看得出他今天很开心,虽然表情没什么变化,但话却明显多了不少,主动问向徐雁竹道:“师姐,你改当体修了吗?” 徐雁竹以前从来不是挥拳头肉搏的风格,虽然性格有时彪悍了一点,但阵修的特质让她大部分时候还是比较文静地呆在幕后。 但看她今天展露出来的,灵力分散蕴于肉身的特点,却已经实实在在属于体修了。 “啊……因为之前受伤太重,修为废得差不多了,只能重新修炼。我想着反正都要重来,再一模一样地重修一遍实在无趣,干脆换了个修炼方向。” “以前被大师兄逼着炼体的时候,我和俞温和天天想方设法偷懒,现在真的当体修了,一天不练反而还浑身难受……怎么样?师姐今天帅不帅?” “帅。” 师姐弟难得相遇,白桁和余顺都没有插话的意思,一路只有一人聊天的声音,徐雁竹给奚陵分享了她现在的生活,奚陵也告诉了她今天发生的事情,得知了原来那些静心符根本就是免费发放的,却被一些有心之人用来中饱私囊。 “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查清!” 说着,她将三人带到了自己住的府邸,又命人给他们安排了最好的房间,便准备先去一趟厨房,给奚陵做梅花酥。 “我本来是做好了要给你带去的,没想到一去就看见你被人围,气得我把做好的梅花酥都拿来砸沈遂了。” 越想越气,徐雁竹觉得自己打得还是太轻:“对了,你有什么需要的,可以直接跟我几l个徒弟说,他们都挺听话的。” 没想到师姐都有徒弟了,奚陵有点惊讶,闻言温顺地点了点头。 “不行,你这么乖巧的样子,我真是不适应。”见面以后,徐雁竹第三次感慨。 约好了未时吃饭,左右没什么事,奚陵便先去熟悉了一下他的房间。 很大,屋外还有一个单独的小院和亭台,坐在亭子里,可以看见远处徐雁竹的几l个弟子和下属。 其中有一个人,却是引起了奚陵的注意。 他的这个角度,其实只能看到一个背影,不过光是背影也能看得出来,那人身材高大,比例十分优越,站在人群间仿佛和周围人都隔了层壁,好看到独树一帜。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奚陵觉得这人的身影有些熟悉。 忍不住思索起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这样一个背影,徐雁竹忽然进了屋,手上端了个小盘子。 徐雁竹:“饭菜还得一会,不过梅花酥好了,你先吃点垫垫肚子,别饿着了。” 一边说,她一边顺着奚陵的目光,瞧见了他所看的那人。 徐雁竹的表情忽然变得很欲言又止。 奚陵这时刚刚判断出来,那人原来是像了白桁,见状,不由有些好奇地问:“怎么了?” “呃……”徐雁竹迟疑了一下。 “我也只是猜测啊,你别太当真……”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徐雁竹低低道,“我怀疑,这个人有可能是大师兄的转世。”! 第六十二章 自动过滤掉了徐雁竹话语中的大堆前缀,这一瞬间,奚陵脑子里只剩下了一句话:这人是大师兄的转世。 手中茶杯落在了桌上都不知道,奚陵忽然什么也听不见了,只知道举着手,愣愣瞧着远处那人的背影。 徐雁竹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有别的东西吸引了她——在她话音刚刚落下之际,奚陵的房间里就骤然传来了一阵猛烈的咳嗽声。 没想到居然还有其他人,她悚然一惊,转头看去,却见紧闭的房门打开,一个一身黑衣的年轻男人推门走了出来。 他脸上表情十分生动,既有迷惑也有震惊,最终化为了一种难言的古怪,一言难尽地盯着徐雁竹看。 ——是之前一起过来的,小陵那个叫白桁的同伴。 脸上的警惕这才稍稍褪去了一点,但旋即,她又有些惊奇。 不是因为对方的神态,而是这人居然可以自由出入奚陵的房间,却不被奚陵打死。 想到这里,徐雁竹不由多看了白桁几眼。 之前光顾着跟奚陵说话,他身边那两个朋友,她还真没仔细看过。 说来也怪,这人并不是多温和的长相,徐雁竹却一瞧他,就觉得十分面善。 能让她面善的人不多,她本就是个外向的性子,兼之白桁还是奚陵的朋友,当即有了结交的打算,正要打招呼时,终于压制住咳嗽的白桁却先开口了:“你从哪里看出来,那人是氐昴仙尊转世的?” 连声招呼都不打,上来就是问话,这其实多少有些无礼的,好在徐雁竹不是爱计较的性子,闻言也只是愣了一下,心想这人怎么比她还自来熟,便摇了摇头道:“只是猜测罢了。” 左右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徐雁竹沉吟了一会,解释道:“那个人叫席卓,是我三十多年前外出云游时,从西州一个人造的魔域里救出来的。” 又是人造魔域。 闻言,白桁眉头一皱,脸上带了点凝重。 三十多年前。这和永绥城那个人造魔域出现的时间也基本相同。 但徐雁竹的重点显然并不是魔域,而是那个名叫席卓的人本身,继续道:“当时席卓伤得很重,魂魄也有受损,我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了他魂体内有一点大师兄的气息,不过非常淡,所以我也不太能确定。” 听罢,白桁想了想,问:“是西州丹宁山附近吗?” 徐雁竹十分惊讶:“你怎么知道?” 破案了。 白桁一下就明白过来。 这件事他印象还挺深刻,因为是发生在奚陵……咳,亲过他以后,他躲去西州伏魔时发生的。 那时五州上的魔域已经基本清除干净了,还能遗漏的,基本说明这个魔域中最强的那个魔头十有八九擅长的是幻术,短暂性干扰了伏魔大阵的检测。 白桁是发现了,脑子这玩意真是个好东西,他们伏魔最后的那七八年里,十次遇到的少说能有五次都是幻术类魔物,毕竟 没啥智力不懂得趋利避害的, 很多都已经被清除掉了。 当时他救下了一个被魔物夺灵了的当地居民, 不想那魔物临到死前反扑,将那人的魂魄撕得支离破碎。 即将魂飞魄散之际,那人的妻子十分绝望,病急乱投医地向白修亦求救,一边磕头一边痛哭。 白修亦并不是医修,老实说这种事情找他并没什么作用,但他又见不得别人这样,便凭着自己在魂之一道上的浅薄研究,死马当作活马医的,用灵力将这位丈夫的魂魄强行重拼在一起。 这事也就白修亦能干,换作一个修为稍微低上一点的,都根本不可能镇得住魂体。 好在普通人的魂魄比之修士好操作得多,白修亦拼拼补补,折腾了一整天,才好歹是把撕裂的魂魄拼接完整。 至于最后能不能成,那就得看天命。 他没空等最后的结果,拼完以后,便立刻返回了大渊。 不过现在看来,应当是成功了。 ——他的灵力极其强势,附在魂体上,基本能留几辈子,子孙后代都散之不去,没猜错的话,这个叫席卓的,要么是当年那个丈夫的转世,要么就是那对夫妻的后人。 至于背影和他这么像的原因,白桁猜测是受了他力量影响的缘故。 面对徐雁竹的疑问,白桁再次搬出了万能理由:“在仙盟卷宗里见过。” 倒是也没有怀疑,徐雁竹点了点头:“这事当时还挺严重的,席卓的亲人全都因此去世,我看他无处可去,又有些灵根,便干脆将他领到了我这里。” 说着,她有些唏嘘道:“我本来是想收他为徒的,一想到他可能是大师兄的转世,就没敢乱辈分,最后便只是收做了下属。” 不过话虽这么说,席卓平时却是和徐雁竹几个徒弟一起修炼的,其实和收徒也没啥差别。 说完,她忽然发现,奚陵已经好半晌没吱声了。 有些疑惑地转头,却见那一边,奚陵竟然还在看席卓。 她有些不解,忍不住也多看了一眼,却正好看见,一个女子正在给席卓擦汗。 “哦,那个是席卓的妻子,也是我徒弟,他俩感情还挺好的,就是老耽误修炼。” 话音刚落,就像是在证明她的话一般,远处练功的人影们齐齐停了下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笑,见状,徐雁竹当即撸起了袖子:“小兔崽子们又偷懒,小陵你先吃,我要先去收拾收拾他们!” 伴随着一阵重重的脚步,徐雁竹气势汹汹转身离开,并不知道身后,奚陵已经彻底僵在了原地。 有时候顿悟这个东西,其实就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 譬如这一刻,奚陵忽然就明白了,那个他没事就会想想,却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自己很喜欢很喜欢的人究竟是谁。 随之而来的,是当头棒喝的懵。 ……成婚了啊。 也说不清是怎么想的,奚陵的眼睛好像被固定了一样,一直盯着远处那个连脸都看不清楚的女 子身影不放。 ?谷幽的作品《仙尊的遗愿》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明明没什么意义,奚陵却还是忍不住对比了下自己,失落地发现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都一样的性格孤僻,沉闷无趣。 也难怪……大师兄不喜欢他。 说来也怪,平时奚陵想起什么事情,很容易就因为情绪过激而头痛欲裂。 但是今天没有。 比起激烈的情绪,似乎麻木占了绝大多数,以及钝钝的,并不强烈,却细水长流的闷痛。 又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其实一直都等待着这一幕。 而现在,幻想成真了。 徐雁竹很快赶了过去,将不好好练功的人全都收拾了一遍,没多久,席卓以及他妻子的身影陆续消失。 可奚陵还是呆呆地看着那里,始终未曾挪眼。 忽然,之前被奚陵摔到桌上的茶杯递了过来。 里面重新盛了满满一杯,暖暖的,还在冒着热气,随后,是一道修长的人影。 人影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奚陵的视线,继而响起了白桁的声音:“我觉得那个人不太像你大师兄,你觉得呢?” 对于这番话,奚陵只木然地端着茶杯,许久,迟钝地点了点头。 白桁怀疑他根本没听自己说了什么。 他有些担心,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在他看来,奚陵应当是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感情的,毕竟就在两天前的晚上,他还在怀疑符堇是自己喜欢的人。 可奚陵现在的反应,又着实让人放不下心。 白桁忍不住观察起他的表情。 ——其实也没什么表情,除了茫然就是呆,乍一看和平时区别不大的样子,可白桁就是觉得不对劲。 很不对劲。 想了想,他试探性问道:“你要去见见他吗?我说席卓。” 奚陵终于有点反应了。 但反应和白桁想象的不太相同,他摇了摇头,垂下眸,许久,轻轻开口:“不用了。” 不管是不是大师兄的转世,他现在生活稳定,家庭美满,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前去打扰。 “他现在过得很好,我很……” 奚陵想说,他很高兴。 现在的五州很好,虽偶有魔物侵扰,但战火基本停歇,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提心吊胆朝不保夕,身上的伤怎么也不见好全。 可这句“高兴”,他却几次尝试,都没能出口。 最后,他抿着唇,求助似的看向白桁。 “……我不开心。” * 未时的这顿饭,奚陵吃得心不在焉。 连余顺都看出了他的不在状态,一桌子好饭好菜没动过多少,虽然也有在吃,但异常缓慢,与其说是在吃饭,不如说只是换了个方式发呆。 徐雁竹更是忧心,还以为是她做的东西有问题,起身想去重新弄,却被奚陵摇头拦住。 “好吃的,师姐。” “” 徐雁竹苦着脸,看上去惆怅得很。 余顺也不明白,同样惆怅地摇摇脑袋。 唯一知道原因的白桁却什么也没说,而是转头,向徐雁竹询问了那个叫席卓的人的位置。 徐雁竹十分不解,但还是告诉了他,正想问问原因之时,视线里剩下的就只有白桁急匆匆离开的身影。 徐雁竹忍不住迷惑地嘟囔:“小陵的这个朋友好奇怪呀。” 余顺深有同感,赞同地点点头,道:“我也觉得。” 两道叹气声异口同声,却谁也不知道,他们叹气的对象此刻根本没有回屋,而是直直走出了府。 徐雁竹这处住宅的位置十分优越,处于庐平城最为繁华的地段,出门以后,奚陵基本没走几步路,就来到了市集所在之处。 这里很热闹,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琳琅满目的商品与小吃摆了满街,这些曾经是奚陵最感兴趣的东西,可今天不知为何,只粗略地看上一眼,奚陵便无动于衷地收回了视线。 奚陵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做什么,就是忽然很想到处走走,让尘世的喧嚣侵占一下空落落的脑子。 他长得好,还独身一人,很容易就会引来其他人的注目,没过多久,便有人发现了他的异样。 “公子这是要往哪里走啊?”一个一身锦衣的男子凑了上来,轻轻摇晃着手里的折扇。 他看上去家境十分优渥,不太像别有用心的人,应当只是单纯看奚陵四处乱晃,因而好心地想帮他指路。 闻言,奚陵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没有看向男子,而是目光移转,扫视了一遍热闹的街景,联想起了不久之前,他在永绥城逛过的同样热闹的昌宏大道,以及在那条道上曾发生过的事情。 奚陵忽然就有了目的地。 “我想喝酒。” 好一会,奚陵轻轻地说。! 第六十三章 听到这话,男子很是震惊了一下,十分诧异地对着奚陵上下打量:“没想到公子看上去身体不好,竟还如此……” 他说完,郑重地抱了抱拳,由衷敬佩道:“身残志坚,身残志坚。” 奚陵莫名其妙看他,这人却露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正好,在下也是要去吃酒,那便一同前往吧。” 招了招手示意奚陵跟上,男子转身,带着奚陵往一个方向走。 看得出这是个很健谈的人,一路十分热情地和奚陵交流,可惜奚陵不怎么搭理他,十句里面只有一两句能嗯上两声,云游天外似的,满脸写着心不在焉。 男子倒是并不介意,依旧叽叽喳喳聊个不停。 “我叫娄玉宸,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奚陵侧眸看了他一眼,许久,才慢吞吞开口:“奚陵。” “好名字!”娄玉宸笑着,厚颜无耻道,“公子看着年纪不大,如不嫌弃,你叫我一声宸哥,我叫你一句陵弟如何?” 不如何。 奚陵不言不语,用实际行动表达了自己的嫌弃。 而另一边,白桁刚从席卓的房间里出来,手中拿着一张符纸。 早年玄阳门还未加入仙盟之时,白修亦是不常伏魔的,大部分时候,都被师父扔进各式各样的秘境或古迹中历练,这张符纸,就是他曾经的战利品之一。 这是一个上古禁术,历史悠久,传承久远,据闻,是千百万年前,神明创造人类时,用于捏造魂魄所用。 这个说法太过离奇,就连传授了白桁禁术的秘境主人都不太相信,但白桁却觉得,传言有时也不无道理。 当然了,禁术传承到如今,已经残破得不能再残破,效果也差了十万八千里,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能短暂复制一下别人的魂体。 ——人的魂魄是不能随意离体的,白桁想让奚陵看看席卓的魂体,这个禁术最好的办法。 席卓一开始并不愿意,被白桁用灵石利诱了一通才勉强点了头,好在过程虽然曲折了一点,到底也还是让他成功得手。 他没有复制多少,完整复制对灵力要求太高,如今的他并不能做到,不过就手上的这么一点,以奚陵的实力,应当也足够判断出来,席卓不是他的转世。 想到这里,白桁不由叹了口气。 他真是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用到这个禁术,竟然不是为了向奚陵证明自己是白修亦,而是去证明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并非他的转世。 清风拂过,吹动了白桁手上的符纸,有暗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和他那双暗金色的奇特眼眸如出一辙。 他走得很快,想着越早赶过去一刻,奚陵就能少胡思乱想一点。 然而,当他推开屋门,映入眼帘的,却只有一个空空荡荡的房间。 * 奚陵坐在一个精致典雅,古色古香的楼阁之内。 楼阁装修得十分奇特,纱幔飘扬,珠帘密布,夏 风吹过,如云浪般起伏飘荡,好看是好看的,就是吃饭的地方弄成这样,实在是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 不过,奚陵也懒得在意。 有丝竹之声萦绕了整个大堂,奚陵低下头,拿过桌上玲珑精美的酒杯。 娄玉宸坐在他的对面,见状十分自然地端起酒壶,给奚陵斟上了满满一杯,得意道:“怎么样?这里是不是和你从前去过的都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建筑风格? 那确实不太一样。 奚陵随意地点了点头。 “嘿,不一样就对了!” 娄玉宸瞬间就来了精神,“这里是只对世家子弟开放的风雅之地,和那些个怡红院百花阁大不相同,这里更讲究你情我愿,也不像别处那般主动揽客,俗不可耐。” “你看看,是不是都很含蓄规矩,懂事有礼?” 奚陵看不出来。 他只看见了有几桌单独的男女同坐,言笑晏晏,好不美满。 但是很不幸,奚陵现在最见不得的就是别人成双成对。 于是默默收回了视线,奚陵闷着头喝完了一整杯清酒。 这里的酒水没有之前永绥城的辣,但有一点还算共通,都别无二致的难喝。 上次喝完以后,他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接触这个东西了。 没想到几个月以后,他居然会主动要求喝酒。 这大概就是……借酒消愁? 可其实,吃过药以后,他是不太能感觉到愁的。 但他就是难受,心里闷闷的,似乎一直在痛。 于是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 呕,难喝。 奚陵撇着嘴,却又再来了一杯。 桌上的点心半点未动,无人问津的摆在角落,娄玉宸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依旧没什么回应以后,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问题。 这位仁兄在某些方面的反应速度简直和奚陵有的一拼,被冷落了这么许久,才终于意识到不对,忽然往后缩了缩,道:“奚公子,你不会……也得了失魂症吧?” 他说着,仔细观察起奚陵的神情,越看越觉得他魂不附体,模样恍惚,和最近这些天丢了魂的人简直如出一辙。 娄玉宸“腾”一下就站起来了。 “你你你、你别吓我啊,你要真是得了失魂症,那我可得上报仙盟的仙长……” 他有些慌乱,以至于还撞到了奚陵的酒壶,即将四分五裂之际,奚陵随手一探,将其稳稳端在了手间。 “你好吵。”脑袋那么大的酒壶落在奚陵手中仿佛空无一物,他轻轻放下,发出一声闷响。 而那十分有感情色彩的三个字也让娄玉宸放下了心,他有些尴尬,试图为自己找补:“这不是最近出事的人太多了嘛,你是不知道,光我们家旁系,就有两个出现失魂症的。” 说着,他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心有余悸道:“还有一个别家的,听说直接疯了,一醒来就对着自己家人下手 ,说他们是魔物变的,要害人,还往自己身上划刀子,说是要破解幻术。” “?_[(” 奚陵:“……” 他不想说,他想换桌。 好在对方也没吵太久,没多一会,一个身材婀娜的女子走了过来,笑吟吟朝娄玉宸招了招手。 就跟被勾了魂似的,他立即忘记了和奚陵的谈话,颠颠的跟了上去。 只是走前,女子却忽然目光移转,落在了闷着头灌酒的奚陵的脸上。 她似乎是在打量着什么,半晌以后,才满意地笑了,轻飘飘转身,向着不远处几个等候已久的同伴竖了个隐晦的大拇指。 片刻后,当奚陵被好几个模样各异的女子围住的时候,他是完全蒙圈的。 扑面而来的浓郁香气包裹了他,他茫然抬眸,眼中是熏染了酒气的懵。 “你们是谁?” 愣愣地问着,奚陵的脸颊因醉意而微微泛红。 大概是这模样取悦了眼前的莺莺燕燕们吧,她们齐齐笑了起来,笑声婉转,有种刻意放轻的柔。 “我就说嘛,方才他一进来我就瞧出来了,一定是个俊极了的公子。” “公子说笑了,既然来了这凝香阁,您说……我们还能是谁呢?” 什么凝香阁?所以她们是谁? 奚陵更懵了。 他喝了很多,分量堪比上一次醉酒,虽然此刻酒意还没完全上来,但也只是表面正常,脑子里只剩了一团浆糊。 完全不明白女子们的意思,奚陵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但是很显然,他失败了。 一片混沌的脑子已经让他完全分不清今夕何夕,下意识以为自己还在百年以前,在那个所有人都还在的时间。 几乎是本能的,他想要找到最心心念念的那个存在:“你们看到我大师兄了吗?” “公子是怕被大师兄抓到吗?”闻言,一个人捂嘴笑了,乐道,“别怕,说不定你大师兄也是我们的常客呢。” 什么东西,为什么他会怕被大师兄抓到? 而且大师兄才不会是常客。 奚陵头痛,这里的酒不好,喝完以后脑袋嗡嗡的晕得厉害。 他已经隐约意识到自己恐怕是来错了地方,起身便想要跑路,可几个女子哪能就这么放他离开,纷纷伸出了手,阻拦着奚陵的去路。 这些都只是些普通凡人,奚陵的灵力也不太稳定,强行挣脱的话,保不齐一个不小心,这几个女子全都会死在这里。 可不用灵力,一时半会的,他又脱不开身。 奚陵觉得,他被几百只魔物包围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焦头烂额过。 白桁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因为被一群人挡住了的缘故,奚陵根本看不清来人的脸,只能看见余光之间,一个高大的身影大步走来。 他走得很快,步伐又急又猛,便隐约显出了一点气急败坏。 大概是被酒意熏糊涂了吧,奚陵忽然觉得,这个人像极了他的大师兄。 挣扎的动作骤停,他有些茫然地盯着那道身影,半晌挪不开眼睛。 其实她们说的也不是完全不对。 恍惚间,奚陵忽然想道。 他还真挺怕被大师兄抓住的。! 第六十四章 但是,为什么要害怕呢? 奚陵晕晕乎乎的,思索了好半晌,也没想明白这其间的关系。 他就是莫名的有些心虚,以至于怔愣过后,第一反应就是想要躲避。 印象中上一次心虚成这个样子,还是小时候和五师兄偷溜下山,结果被魔物打断了好几根肋骨的时候。 可惜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众女子并没有感知到他的异常,反而趁着这个机会再次伸出了手,争先恐后地搭在他身上,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奚陵无路可退,便只能憋屈地往桌角里缩。 对于一个醉酒的人来说,这反应其实并不算慢,但是依旧晚了。门口大步而来的黑衣男人在看见他被人抓住手臂的一刻脸色已经黑成了碳,在一阵惊呼中推开人群,一把将堵在里面的奚陵拖拽而出。 白桁快要气疯了。 回房发现奚陵不在的时候,他就觉得要糟,一刻不敢耽误地出了府,生怕晚了一步,奚陵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介于之前的经验,白桁做好了奚陵会故意隐藏气息不让自己找到的准备,好在这一回没有,没费多少功夫,就大致锁定了奚陵的位置。 这一处地带是极为繁华的,各种客栈商铺应有尽有,然而白桁挨家挨户寻了个遍,却愣是半个人影都没看着。 排除掉白桁自己学艺不精,找错了方位的情况,那就只剩下了一个可能。 他扭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不远处的青楼。 出息了。 奚陵真是出息了! 想也不想,白桁拔腿就走,引得不少人频频回眸。 这个时候,他都还算是理智的,觉得奚陵应该只是把这里错当成了饭馆之类,定不可能真的胡来。 直到他推开大门,一眼就看到奚陵坐在窗边,前前后后围满了容貌姣好的女子,举止亲密,拉拉扯扯。 足足六位! 这一幕太刺激了,以至于白桁反应过来的时候,奚陵已经被他拎到了眼前。 “你来这里做什么?” 一字一顿,白桁近乎阴沉地开口。 继上次将奚陵捏痛一事后,白桁已经学会了压制自己,无论情绪怎样翻涌,也要收着手上的力气。 但是就在刚才,他差点又一次失控了。 他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吓人。 白桁冷漠地想着。 虽然他自己看不见,但周围人满脸的惊慌失措,也足以证明这一点。 可是白桁控制不了。 尽管知道这个可能性很小,但白桁还是突然就慌了。 他怕席卓的事让奚陵终于放弃了,决定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更怕奚陵看清了原来白修亦也不过如此,去尝试一下更好更大的世界。 大抵人都是自私的吧,明明他死的时候,心里想的都还是希望奚陵别太难过,早点忘了他,去过自己的生活,可当奚陵真的有了 放弃他的迹象,他又瞬间失去了理智。 不过有一点还是可以确定的,就算奚陵想开了,要去……尝试别的人,也不该是来这种地方。 刨去别的不谈,他总也还是他大师兄,不可能放任他这样胡来。 凝香阁安静了好一会。 白桁进来的时候就引起了很大动静,他气势太足了,凶神恶煞,活像是要把整座阁楼都给砸了。 已经有不少人猜测他是来捉奸的了,不过愣是被白桁的模样所震慑,连窃窃私语都不敢有,只能聚精会神盯着这里的情况,生怕一个眨眼,好戏就散场了。 一片宁静中,所有人都在等着奚陵的回应。 流畅的下颚紧绷,成了一条凌厉的直线,白桁垂着眸,目光沉冷,一瞬不瞬凝视着奚陵。 大抵没有人能承受得住他这样森冷的气场,几l个女子早就花容失色,怯怯地躲在一旁。 奚陵却总是不按常理出牌。 他手掌一翻,竟是反手抓住了白桁。 强势地位突然反转,白桁有一瞬间的愣神,随后,就被奚陵高高举起了胳膊。 “这个,就是我大师兄。” 奚陵扯着白桁,煞有其事地同几l名女子介绍。 他的表情认真极了,语气郑重,乍一听也很冷静。 可细听之下,却又分明藏了点骄傲的意思。 白桁满腔的情绪翻涌,愣是被奚陵顷刻间化为了哭笑不得。 奚陵茫然地看他。 他实在是喝得太多了,明明前一刻还在为大师兄的突然到来而心虚,这一刻就如同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高高兴兴地跟所有人展示。 可随即,他却又难过地垂下了眼睛:“我还以为你丢了……” 白桁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他方才被强烈的情绪冲昏了头脑,以至于直到这时才注意到,奚陵的脸红得有些不太正常。 见状,白桁刚缓和了一点的脸色瞬间又沉了下去,第一反应就是有人对他做了点什么,当即转头,冷声道:“你们给他下药了?” “公子,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啊!” 被质问的几l个姑娘们还没开口,早已察觉到不对守在附近的老鸨先说话了,急急忙忙道:“我们凝香阁一向安分守己,从来不做这些腌臜事情,您这小公子一看就……” 她说着,瞥一眼奚陵醉红的脸,忽然又说不下去了。 醉酒的男人她见多了,哪个不是酒气一上头,就立刻脸红脖子粗的,绝大部分还得撒撒酒疯,个顶个丑态百出。 可眼前这个…… 老鸨忍不住又多看了几l眼。 脸颊虽红,但红得特别自然好看,关键是那双特纯特懵懂的眼睛,像极了被下了迷药,神志不清的样子。 这帮丫头片子不会胆大包天,真给人下了药吧? “你再多看一眼,我就挖了你的眼睛。” 锋锐的声音 骤然响起, 吓得老鸨连忙将目光收了回来。 白桁冷哼一声, 忽然道:“有空房间吗?” 闻言,老鸨很是迟疑了一下。 空房间自然是有,凝香阁多的是空房,只要钱到位,可以仍由客人挑选。 但是白桁这尊大佛,她又着实是不太想接待,巴不得对方赶紧离开。 犹豫之际,一个鼓鼓囊囊的小袋子扔了过来,她打开一看,居然是满满一袋灵石。 这下别说是大佛了,就是瘟神,她也得给人安排得妥妥当当。 当即喜笑颜开,老鸨赶紧派了个人,领奚陵白桁去最好的一间上房。 白桁扶起一旁迷迷瞪瞪的奚陵。 他方才已经查探过了,奚陵的确只是普通的醉酒。 不过并没有太过犹豫,白桁便决定还是先不带他回徐雁竹府里。 醉后的奚陵太不可控了。 上一次喝醉,他就当着自己的面,一转眼就消失不见。 因而这一次,他全程将奚陵半扶半搂,几l乎是半强迫的将人拖走,不给他一点乱跑的空间。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离他不远的一座酒楼之上,有一个一身红衣的青年,已将这一幕全都收入眼底。 他脸上带了玩味的笑意,忽然双指一并,一枚符纸凭空出现在指尖。 这是一枚传讯符,但是,似乎又和普通的传讯符不太一样。 毕竟,普通的传讯符只能将声音或文字存入符内,随后连符一同化作灵力,传往指定的位置,既不冒黑气,也做不到实时的传音。 而这个传讯符显然是不一样的。 “祁旌祁旌,我有一个重大发现。” 话音落下,符内寂静无音。 青年习惯了,完全不在乎对方的不理不睬,自顾自继续道:“是关于你师弟的,你确定不听吗?” “……说。” 半晌,霜雪般的声音响起,符纸终于传出了回应。 终于又理自己了,红衣青年咧了咧嘴,笑得异常得意。 “你上次不是怀疑那个叫白桁的有问题吗,我现在确定了,他就是有问题。”知道这得意若是被听出来了自己又得被冷落,他故意压低了声音,慢悠悠开口,“我刚刚亲眼看见,他把你家亲亲师弟带到了妓院的房间里。” 非常清晰的一声脆响,似乎是传讯符那头的人摔碎了茶盏。 “哎呀,世风日下,人心那什么古……” 红衣青年显然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优哉游哉地摸着下巴,末了眼珠子一转,幸灾乐祸的再添了一把大火:“哦对了,他好像还给奚陵下了药。” 传讯符又安静了一阵。 但红衣青年听觉敏锐,立刻就从微弱的衣物摩擦声,以及金属的碰撞声中,分辨出对面的人应该是起了身,拿起了墙上的佩剑。 传讯符再次响起的时候,祁旌的声音已经冷得好似结了冰:“在、哪?” 他很少会有情绪外露的时候,如果不算大渊之战那几l天的话,上一次这样,还是在得知奚陵被一个叫符堇的追求者纠缠之际。 当时,符堇十天没能爬起来床,脸肿了足足三个月。 而这一次,是该轮到这个叫白桁的瘪三了。 啧啧,真凶。 红衣青年一边感慨,一边乐滋滋地将地址报了出来。 “怎么样?我这回是不是立功了?你不准再不理老子,你可是我……”高高扬起了下巴,红衣青年得意地试图邀功。 然而叽叽歪歪说了一大堆,他一低头,发现传讯早就已经断了。 他气得把传讯符都给烧了。! 第六十五章 房间有些暗。 层层叠叠的纱幔布了满房,烛火摇曳,照耀在推门而入的两个人身上,平白添了点暧昧的光。 白桁已经渐渐冷静下来。 他是被妒火冲昏了头脑,才会以为奚陵会因为一时想不开,就跑去逛窑子,还一次性叫上好几个。 明明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可能。 况且,奚陵又做错了什么? 从前最难过的时候,他也没见奚陵跑出去喝酒,只会失魂落魄地坐在他身边,抱着他默默流泪。 什么样的情况,会让一个滴酒不沾的人主动跑去买醉? 他明明这么不喜欢酒味。 不过是难过到了极致,回首一顾,却发现茫茫人海间,已经没有一个人可以安慰自己。 于是所有的难过都只能无可奈何地憋在心里,并在终于承受不住以后,寄希望于难喝的酒水可以麻痹自己。 不言不语地将奚陵领到房内,白桁帮他脱掉了沾满酒气的外袍以及鞋袜,便略一弯腰,抬手横抱着放到床上。 奚陵全程听话地任他动作。 他明明醉得眼睛都直了,却还十分配合地抬脚抬胳膊,像个过分懂事的孩子,乖巧到近乎温顺。 “头疼不疼?”被子盖好以后,白桁摸了摸他的额头,放轻了声音问他。 奚陵下意识点点头,随后停顿了一下,又轻轻摇了摇。 看来是彻底醉糊涂了。 白桁叹了口气,低声道:“在这里等我,我去给你买醒酒汤。” 他说着,转身欲走,奚陵却猛地坐了起来,连忙抓住了白桁的衣袖。 “不疼,不要醒酒汤。” 他声音有种醉酒之人特有的沉闷,但说出来的话却是清晰的,慌张、急切、带着惊惶:“不要醒酒汤,要大师兄。” 白桁一愣,垂眸看去,看到奚陵的手紧张地绷紧,却根本不敢抓住他的手臂,只悬而又悬地抓紧一点小小的衣角,似乎轻轻一挣,就能轻松将他甩掉。 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奚陵从头到脚,都泛着小心翼翼的味道。 他……在害怕。 意识到了这一点,白桁离去的脚步瞬间停滞,挺直的背脊一片僵硬。 “你不要走,好不好?” 奚陵声音很轻,生怕被拒绝的样子。 可他的手却很诚实,悄悄又拿了一只出来,胆怯却坚定的,将白桁的另一边衣袖也抓紧:“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奚陵紧紧地拽着白桁,像拽着一个求而不得的珍宝。 因为太想得到,所以连呼吸都战战兢兢的,不敢惊扰。 “我好想你啊,大师兄。”小心攀附着白桁的手臂,奚陵呢喃着,第三次重复道,“我不喝醒酒汤,你不要走,好不好?” 他说完,忐忑地看着眼前一言不发的身影。 好在须臾的沉默之后,身影拍了拍奚陵的手,轻声道:“ 我不走。”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答应,闻言,奚陵十分开心,眼睛亮晶晶的,像蕴了满天繁星。 但是光这一个要求又好像有点亏,于是奚陵观察着白桁的眼神,忍不住悄悄地得寸进尺:“那……我不伏魔了,你也不伏魔了,好不好。” 白桁:“……好。” 这个大师兄好像真的什么都会答应。 迷迷糊糊地笑了,奚陵漂亮的眼睛弯成了一条弧线。 大概是把白桁当做什么都能实现的天神了吧,他又靠近了一点,近乎虔诚地许愿:“那我不缠着你喜欢我了,你可以活过来吗?” 白桁忽然就绷不住了。 他猛然转身,一把捂住了奚陵的嘴,目光近乎凶狠:“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你了!” “我们——”凌厉的话语骤然一停,向来游刃有余的脸上难得被空白占据。 “我们不是……两情相悦的吗?” 他们明明是两情相悦的。 怎么最后就成了这样? 忽然,白桁的手被温热打湿了。 触电般颤了一下,白桁连忙收手,无措看着奚陵脸上晶莹的泪珠。 他哭起来是无声无息的,不抽噎,也没什么表情,却比任何神色都要让人揪心,泪水无声无息地下落。 “你不喜欢我。” 他紧紧抿着唇,眼角染上了嫣红:“师姐说了,你成亲了。” “你成亲了……”喃喃着又重复了一遍,奚陵蜷缩着抱紧了腿,泪水更加汹涌,顺着苍白消瘦的下巴,一路润湿了棉被。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没人关心的时候,天大的痛苦也能一个人默默消化,麻木着麻木着,也就没觉得有多难受。 可当真正亲密的人出现,哪怕只是轻轻的一个拍肩,都能让人瞬间情绪失控,所有委屈全都喷涌而出。 这些眼泪早在徐雁竹告诉他“大师兄”转世成家之时就憋在心里,此刻借着酒意,才终于彻彻底底宣泄出去。 忽然,他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笼罩了。 “我没有成婚。”说话的人语气坚定,轻轻抹掉了他的泪水,“哪一世都没有。” 淡淡的沉木香包裹了他,这味道很熟悉,小时候白修亦抱着他睡觉,被窝里也都是这样的味道。 其实细闻的话,两种味道是不一样的。白桁不是多讲究的人,不会特意去找和前世一模一样品种品质的木头拿来熏香。 但那种安心的感觉别无二致,奚陵贴在他的胸膛,能听见有力的心跳。 “我也……没有不喜欢你。” 闻言,奚陵安静了好一会。 白桁突然有些不安。 他想要看看奚陵的表情,但奚陵却抱紧了他,撒娇似的蹭了两下。 奚陵:“前段时间有个人不开心,抱了我一下以后,就说自己好了。” 这话题跳脱得太快了,白桁反应了好一下,才意识到奚陵嘴里的那个 人如果没弄错的话, 应该正是区区不才的他自己。 他勉强提起一点兴趣, 凝神等着奚陵的后续。 奚陵顿了顿,继续道:“我觉得他在放屁,想把他直接打死,但是现在觉得,他说得好像也有点道理。” 白桁:“……” 好险,他原来不知不觉躲过了一劫。 “再抱我一会吧,大师兄。”并不知道自己口中要打死的对象就在自己面前,奚陵眷恋地缩在白桁的怀里,期望着时间能走得慢点,就停滞在现在。 “你抱抱我,我就能好了。” 这个梦太美好了。 如果白桁没说后面那句没有不喜欢自己,或许他都意识不到,这原来只是个梦境。 而真正的现实就是,大师兄已经死了,死在一百多年以前,在那个他至今都没有想起来的最终大战。 而他,则会在不久的将来,跟上大师兄的脚步。 忽然,奚陵从白桁的怀里又冒了出来,双手端住了白桁的脸。 白桁原本还在琢磨奚陵方才那反常的安静,突然被这么一捧,莫名就紧张了起来。 “……做什么?” 奚陵不说话,睁着醉后一片水润的漂亮眼睛,细细打量着白桁的脸。 喉结无意识地滚了滚,白桁第一次这么希望自己能长得再好看一点。 但其实他多虑了,奚陵根本啥也看不清。 他喝醉以后看什么都有重影,白桁在他眼里四个眼睛三张嘴,和好看这两个字半点搭不上关系。 他就是在判断位置。 在对待感情这件事情,奚陵和白修亦其实截然相反。 他不会瞻前顾后思虑周全,也从来不吝啬于表达自己的喜欢,早年能压抑那么久,全都因为怕说出口了会弄巧成拙,届时不但道侣讨不着,就连原本的师兄弟情谊也会就此消散,从此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他承受不了这样的后果,光是想想就要发疯。 可后来白修亦突然的疏远让他意识到,哪怕他憋住了不提,只要被察觉,他照样会离大师兄越来越远。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克制,不如大大方方追求所爱,不争取一下,怎么知道不行? 他从来都不是坐等馅饼砸头的个性。 甚至在被白修亦拒绝以后,奚陵都始终没有放弃。 而现下这个还只是个梦境,奚陵当然更不会顾东顾西。 但是他认认真真端详了半天,也没找到白桁的嘴在哪里。 想了想,奚陵又凑近了一点,温热的呼吸打上了白修亦鼻尖:“你刚刚说,你也喜欢我,是吗?” 其实是“没有不喜欢”,但是奚陵私心地改了一下。 闻言,白桁愣了好半晌。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这么没出息,嘴唇张了张,话还没说,脸颊就控制不住地发热。 “嗯……” 勉强找回了一点镇定,白桁低低回应了 一句。 随即, 他怕奚陵没听清, 深吸一口气,郑重补充:“喜欢你。” 说完,白桁心如擂鼓,快得好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可惜奚陵并不知道这短短的三个字在他那里掀起了怎样地波澜,非常诚恳地询问:“那你可以亲我一下吗?” 白桁:“……!!” 他好不容易找回的镇定,顷刻间消失得无踪无际。 “你、你喝醉了,现在还不清醒。”白桁舌头都打结了。 奚陵是愿意让白修亦亲的,但是白桁,不用想都知道不可能。 他刚刚才说了要把自己打死,要是真亲了,明天酒醒以后,自己可能都活不到跟他表明身份的那一刻。 况且、况且他们上辈子都没确定过关系,还没确定关系就亲,实在是有点对他不尊重。 好吧再不尊重的事都做过了,亲个嘴而已,好像也没啥。 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白桁想不下去了。 他知道自己该理智,该克制,奚陵醉糊涂了他没有,这种时候亲上去,和趁人之危也没有什么区别。 但他的眼睛好像着了魔,控制不住地直往奚陵嘴唇上落。 而这头,奚陵的目光已经渐渐暗了下去。 原来就连梦里面,师兄都不会满足他。 眼底失落一闪而过,刺眼地扎入另一人心头,奚陵垂下手,准备放弃的一刻,巨大的力道骤然袭来,一把将他按在了床头。! 第六十六章(修) 而这头,奚陵的目光已经渐渐暗了下去。 原来就连梦里面,师兄都不会满足他。 眼底失落一闪而过,刺眼地刺入另一人心头,奚陵垂下手,准备放弃的一刻,巨大的力道骤然袭来,一把将他按在了床头。 昏暗烛光下,二人近得像是要贴在一起。 奚陵:“你……” 他没说出话来,被白桁低头堵住了嘴巴。 唇齿之间,炽热而又柔软。 奚陵的心跳好像暂停了半拍。 原来,被人亲是这种感觉。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茫然地单举着一只手臂,被白桁顺手抓起,十指交握着压在了墙壁。 好……奇怪。 难耐地仰起头,奚陵下意识回握住白桁的手。 大师兄亲他,和他亲大师兄,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明明亲的时候犹豫不决,真的亲上来了,白桁比之奚陵强势了不知凡几。 他甚至都不给奚陵循序渐进的时间,一上来就撬开了奚陵的嘴,泄出一道无意识的轻吟。 奚陵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用了好几息才消化过来,不好意思地红透了本就鲜艳的脸颊,另一只手却悄悄抓紧了眼前人的衣领,乖乖地任由白桁吻得更深。 他们的姿势其实非常别扭,奚陵半躺半坐地靠在床上,被原本坐在手边的白桁大力挤压向墙边的角落,体型的差距让奚陵被覆上以后动弹不能,他一度有些喘不上气,却又舍不得放手,被逼迫到眼泪汪汪了,还在努力地配合。 声音一开始是还能压抑的,没过多久,就完全失去了控制。 大概没人能对这种动静无动于衷,有的话十有八九也是功能上出了问题,白桁拥着奚陵的手掐得更紧,将劲瘦的腰部线条展现得淋漓尽致。 奚陵已经有点神志不清。 强烈的窒息感包裹了他,可是越窒息,越想要张嘴,越是张嘴,白桁掠夺得越狠。 于是本能地想要后退,却被察觉到的白桁抓住,动作更大地搂向了自己,逼得奚陵不得不头颅高扬,露出脆弱的脖颈。 与此同时,白桁手臂一动,轻轻抚上奚陵的背脊,摩挲着为他顺气。 时间过得很快,从未时吃饭,到奚陵醉倒,再到两个人稀里糊涂地亲到了一起,不知不觉间,就从艳阳高照,来到了日薄西山。 艳红的夕阳透过晚霞,透过门窗,透过层层叠叠的纱幔,终于影影绰绰的,照在了床上相拥着的两个人影之上。 奚陵被放开的时候,连腰都软了,被白桁扶了一把,才没有丢人地滚到床下。 他张着嘴,茫然地喘着粗气。 漂亮的眼睛被一片水润占据,奚陵懵懂地看着白桁,又呆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白桁垂下眼,轻轻拭去了奚陵眼角的泪,随后指尖一转,也顺带着擦了擦嘴边。 他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奚陵,落在那 张微肿红唇上的目光很深很沉, 眼里带着奚陵看不懂的情绪。 这大概是重逢以来, 奚陵气色最好的一次。 人为制造的潮红以及翻涌的酒气,让他好看到挪不开眼的同时,也难得有了点健康的影子。 他低头,轻轻吻了吻奚陵的额头。 “快点好起来吧,小陵。” 说完,白桁温柔地抚上奚陵消瘦的脸。 这些天里,奚陵的药一次都没有断过,白桁定时定点地盯着,比奚陵当初在玄裕宗都看得还紧。 但是眼看着余顺的药柜都补了几回了,奚陵却还是无比虚弱的样子,瞧不出多少好转的迹象。 白桁也问过余顺好几次,得到的结果却都是不尽人意。 “身体太虚,旧伤太重。”余顺一说到这个就叹气,眉头一直蹙紧。 他说完,又瞧瞧白桁,踌躇了一会。 看得出他是在犹豫该不该说,事关奚陵的身体,白桁立即逼问了过去。 “你可能不知道,公子在两年前苏醒之前,其实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大概看白桁对奚陵是真的关心,余顺到底还是道出了实情。 这事知道的人很少很少,除了华珩和裘翎,就连玄裕宗的一些个长老们都只笼统的了解了一点,并不清楚具体细节。 余顺自然也不完全清楚,不过裘翎不瞒着他,偶尔余顺问起,也会稍稍同他讲上一些。 于是零零散散的,余顺拼凑出了大概的真相。 “他的灵台完全碎掉了。”低低开口,余顺近乎同情地说,“灵台碎掉意味着什么,白仙长应该比我这个半吊子修士清楚得多。” 白桁当然清楚。 灵台之于修士,大概等同于大脑之于凡人。 世人常说走火入魔,其实就是因为修炼出了岔子,伤及了灵台。 仅仅只是伤及,就能让人精神失常,性情大变,可想而知灵台碎了,会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基本就等于彻底失去了神志。 这和失魂症还不同,失魂症是魂魄离体,只剩下肉身的一点本能,魂魄找回去了,人也就恢复了。 但灵台碎了,却是没办法恢复的。 没有办法,完全没有,白桁活了两百年,翻过无数的书,见过无数的人,碰到过无数的奇人异事,但是,没有过一桩灵台修复成功的先例。 除了传说故事。 “我不知道公子的灵台是怎么碎掉的,但听说碎了以后,受半魔血脉的影响,公子一度像个魔物一样,只剩下战斗的本能,疯疯癫癫的,见人就要杀,吓坏了不少无意撞见的弟子。” “掌门想了很多办法,找了很多医修,却一直无法控制,直到后来,裘仙尊来了玄裕宗。” “仙尊提出了封印记忆,封印灵台的方法,先将他躁动的灵台强行压制,余下的再慢慢想办法恢复——一开始是有用的,记忆被封以后,公子平静了许多,再也不像从前那 样发疯,但是没多久,他就陷入了沉睡。” “——” ?本作者谷幽提醒您《仙尊的遗愿》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不知道是不是裘仙尊的治疗方法起效,公子的灵台居然被修好了!” 哪怕到了现在,余顺提到这件事时脸上都还残留着兴奋,以及一点淡淡的疑惑,不过两种情绪都没有维持太久,便又化作了担忧。 “就是可惜,恢是恢复了,却并不稳定,受不了一点刺激,身体也完全垮了。” 说完,余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满上满是唏嘘,看向了白桁。 他在刚知道这些的时候,震惊得久久都回不过神来,忍不住就想在白桁身上找点认同,然而一转头,却发现白桁比他想象中要平静得多。 当然有知道奚陵身体具体情况后的心疼与担忧,可刨去这些,似乎又少了几分意外。 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竟然如此”和“原来如此”的区别。 余顺倒是也没多想,说完以后就回到了药炉前,继续给奚陵熬药,而从这天以后,白桁也不再多问,耐心地等待着奚陵慢慢恢复。 但是偶尔的,他也会有些焦急。 譬如现在,奚陵一天不好,他就一天不敢跟他摊牌。 “等你好了,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因为方才那个绵长的吻,白桁呼吸还有些粗重,和同样急促喘息着的奚陵交织在一起,让人有一种难舍难分的错觉。 但他的目光很沉静,温和专注,虽有欲望,更多的是对奚陵这个人的珍重。 奚陵被蛊惑到了,眨了眨睫毛尚且湿润的眸子,忍不住凑近,再一次吻住了白桁。 白桁一僵,手且十分诚实的,放在了奚陵的腰上。 这一次,两个人都收敛了许多。 不过饶是如此,一吻完毕,奚陵也已经完全软在了白桁怀里。 他平复了一会,突然发现,白桁的脖子有些发红。 见状,奚陵挪了挪,好奇地也亲了亲那里。 白桁一把抓住了奚陵的手腕。 “你醉得太厉害,要不我还是去给你买一碗醒酒汤吧。”白桁开口,声音莫名有些干哑。 一听到“醒酒汤”这个词,奚陵立刻不乐意了,连忙抱住了他,闷声闷气道:“不要。” 抱了一会,他迟钝的脑子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白桁方才的话,不禁有些奇怪,自己好了以后白桁能告诉自己什么秘密。 这时,奚陵又被别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你的眼睛……”他摸了摸白桁的眼皮,又摸了摸自己,最后摸了摸床边的铜镜,惊讶道,“变色了。” 他明明记得,大师兄以前不是这样的。 白桁倒是十分淡定,用他那双奇特 的暗金色眼睛看向奚陵,挑眉问:“不好看吗?” 他问得很随意,但奚陵夸得很走心,立即收回手,认认真真道:“大师兄最好看。” 白桁笑了,恨不得把奚陵按在怀里揉。 ——他也确实揉了,揉完以后,又忍不住鸡贼道:“那其他师兄师姐呢?不好看吗?” “也好看的。”奚陵摇摇头,郑重道。 只是停顿了一下过后,他又毫不犹豫地给了白桁最大的偏袒:“但是大师兄最好看。” 白桁狠狠捏了一把奚陵的脸。 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奚陵小时候,逗孩子的恶癖又出来了,继续开口:“那小陵呢?小陵好不好看?” 对此,一直点头的奚陵却变了个说辞。 他沮丧地低下了头:“不好看。” 瞧瞧这话说得。 不说别人,哪怕是余顺听到了,恐怕都得跳起来破口大骂。 不过白桁不会,听到这话,他只是耐心平视着奚陵,仔细询问:“为什么这么认为?” 闻言,奚陵抿起了嘴:“……因为黑。” 声音有点闷,带点委屈,带点郁闷。 白桁怔了一下:“你就是因为这个,所以不让我叫你外号了?” ——他没说小黑娃,说了怕奚陵揍。 奚陵点了点头。 然后,他就非常清晰的,在白桁脸上看出了笑意。 尽管已经努力克制了,但那嘴角还是时不时浮起一点,被奚陵一把捏住,气愤道:“你烦死了!” 难得上扬的语气,表达了奚陵现下的愤怒。 但白桁却笑得更明显了,胸膛震动着,将奚陵一把抄了起来。 “困了的话就休息吧。” 重新又将人放平安置在床上,白桁俯身,帮奚陵盖好了被。 从接完吻呼吸平缓了开始,奚陵就好几次困得睁不开眼睛。 他今天情绪大起大落,又是痛哭又是醉酒——酒的质量还很差,本就虚弱的身体早扛不住了,一直是强打着精神和白桁聊天。 为什么死撑着不睡?不外乎就是以为见到了大师兄,于是说什么都不愿意睡觉,生怕一睁眼,大师兄就又没了。 而沾上枕头以后,奚陵肉眼可见地困倦起来。 但哪怕是到了这种程度,他依旧舍不得闭眼,一只手紧紧拉着白桁的指头,眼神被困意熏成了迷蒙。 “睡吧,我不会走的。” 白桁拍拍他的手,温和道。 奚陵似乎放下了心,眼睛稍稍闭上了半截,却忽然,被白桁握了一下。 “你睡之前,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白桁低低开口,语气不知为何,带了点尴尬的味道。 “……唔?”奚陵从鼻腔里勉力应了一声。 “明天你酒醒以后,能不能别打我?”白桁的声音诚恳极了。 他怎么会打大师兄? 奚陵迷茫着 ,但还是点了点头。 而后头一歪,彻底睡了过去。 白桁轻轻拿掉了奚陵抓着他的手。 抓得还挺紧,颇费了点力气。 “什么时候来的?” 他平静开口,看着自己肩上凭空出现的长剑。 他其实心里大概有数,应该是在奚陵嫌他烦的时候。当时他一察觉到气息有异,就立刻将奚陵哄去休息。 不过还是问一下更保险,万一这人来得早,其实已经把他和奚陵的亲密全看了个遍,那他说什么也得灭口才行。 可惜来人似乎并不上当,理都不理白桁的问题,冷声道:“你想怎么死?” 反正不是被他杀死。 白桁笑了笑,猛然旋身,重重地一拳击了出去。 这一拳他丝毫没有留情,强大的力量光是余风就震碎了四周的花瓶,好在白桁早有准备,事先便给奚陵加了道隔音符,只要不是把楼轰塌了,都影响不到他家小陵的休息。 但出乎意料的是,来人虽然后退了几步,居然完好无损地接住了他的一击。 看来还是个劲敌。 白桁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扯了下护腕。 满身生死之间磨炼而出的冰冷煞气随着他这个动作涌起,白桁神色从容,气势却极为凌厉,轻飘飘抬眼,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却在看清对方面容的一刻,骤然化为了错愕。 “祁旌?!” 提着剑正要动手的来人一顿,眉头骤然紧蹙:“你认得我?” 白桁怔住了。 明明已经死去的故人突然出现,纵使白桁见多识广,一时间脸上的震惊也是无法掩饰。 他脑中思绪飞转,试图理清楚一切的缘由。 可惜,线索太少,根本理不清晰,只大致明白过来,祁旌应该是为了奚陵出手的。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满腔思绪翻涌,最终化为了一句: 祁旌,他怕个屁! 瞬间平静过来,白桁挑眉,忽然冲他笑了一下。 祁旌:“?” 这个人有病? 正疑惑着,白桁突然一把走近熟睡中的奚陵,想也不想,低头就亲了一口。 祁旌的剑当时就刺过去了。 “畜生!”! 第六十七章 祁旌气疯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卑鄙无耻的人,尤其看到奚陵睡梦中意识到被亲,居然还睡眼朦胧睁了条缝,迷迷糊糊给予了白桁回应的时候,祁旌的怒气达到了巅峰。 下药了!这一定是下药了! 如果说来的路上,祁旌还对祁夙夜下药的说辞有所猜忌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然深信不疑。 更让他心头一跳的是,在奚陵短暂睁眼又闭上的间隙,祁旌看到了他泪珠未干的睫羽、隐约哭红的眼睛,以及顺着眼眸向下,赫然已经被亲肿的嘴唇。 ……他来晚了吗? 祁旌悲怒交加,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来得再快一点。 明明一炷香都没有! 手中长剑感知到了主人的情绪,发出一阵带着杀意的剑鸣,这一刻,祁旌只想千刀万剐了眼前这个中看不中用,又快又短、手段卑劣的畜生。 回吻完就香甜地又睡了过去,奚陵丝毫不知道他的二师兄此刻怒火翻涌,气红了维持了两百年的冰山脸。 含着滔天怒火,祁旌用尽全身灵力朝白桁砍了过去。 完犊子,惹急眼了。 白桁见势不妙,当即向着一侧躲去,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却见方才白桁所站之处,剑气一路向下,穿刺而出,势如破竹般凿开了凝香阁三层地板,掀起一阵隔着墙也阻挡不住的刺耳尖叫。 白桁在躲闪之余垂眼一看,看到凝香阁一楼的地面上,赫然被轰出了一个大洞。 至于吗,气得这么狠。 他暗暗咂舌,好像突然就忘记了当年那个看见奚陵差点被亲,于是直接血溅三尺,打废了登徒子一身修为的人是谁。 又是迅猛的一击,祁旌雪白的剑光附着翻涌的灵力,一时间哪怕是白桁,也得暂避一下其间的锋锐。 好在祁旌还有那么些许的理智,没有破坏白桁给奚陵布置的一圈隔音符,奚陵疲倦地闭着眼睛,并不知有两个师兄不约而同地为他隔绝了外界的喧扰。 不过师兄们内部之间,斗得就有点狠了。 狭小的房间内,二人你追我劈,暴虐溢出的灵力波及了整个凝香阁,不少正忙碌着的房间连基本的形象都来不及顾忌,就先衣冠不整地逃了出去。 来的时候多人模狗样,离开之际,这帮嫖客就有多么窘迫与狼狈,透过不大的窗户,能看到许多人陆陆续续逃走的身影,连带着不少附近的路人都不明所以地一同远离了这里。 不多时,整楼安静下来,成为了白桁和祁旌两个人的战场。 白桁原本还有些忌惮,毕竟他现在实力大不如前,别说像小时候那般将二师弟吊起来打,他能不被祁旌吊起来,都得庆幸一下运气不错。 然而过上几招以后,他便发现祁旌修为也下跌了许多,动作之间偶有凝滞,瞧这模样,说不准还有旧伤在身。 故人重逢的兴奋霎时淡了几分,见状,白桁目光稍稍沉了一点。 他们玄阳 门是造了什么孽, 才能过得一个比一个悲惨。 白桁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 却被祁旌以为是挑衅,当即一个斜刺迅疾而来,其势凶狠,瞬间划破了白桁一边的胳膊。 但祁旌并没有放松,反而更加凝重了一点。 这个人比他想象中棘手许多,几次出招都能险而又险却恰到好处地躲过,像只滑不留手的泥鳅,明明就这么点大的地方,愣是连衣角都没让祁旌碰到。 更加气愤了,祁旌满身冷意几乎要化为实质,只欲将白桁杀之而后快。 而趁着他气血上涌的间隙,白桁也终于拿到了进门时顺手挂在墙上的佩剑。 这把剑其实只是个摆设,平时除了剑鞘能在奚陵想揍他的时候起到一点防护的效果,大部分时间没有任何作用。 白桁一直随身带着也没啥别的原因,就是这剑外形不错,配上他一身黑衣,显得更加气度不凡。 而现在,他十分庆幸自己带了把剑。 一把拔出了剑身,在一道清脆的碰撞声中,白桁迎面接住了来自祁旌的一击! 对于一个战修而言,有兵器和没有兵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 直到此刻,一直只是闪避的白桁才终于开始了反击。 他的剑招有一种轻描淡写却重于千钧的凌厉,劈、抹、扫、撩,祁旌一次又一次地出击,却被白桁不费吹灰之力地尽数抵挡了回去,他就好像知道祁旌要从那里攻入一般,时常祁旌才刚一抬手,白桁的剑身就已出现在了他的落处。 整个玄阳门里,要说谁最了解祁旌的剑招,其实并不是整日整夜同他对练的奚陵,而是白修亦。 反之,祁旌也是一样。 白修亦虽然被称上一声大师兄,但其实也就比祁旌大了一岁,二人是真真正正一起长大的,修真之路都还没踏上之时,就一起练剑,一起读书。 他们的师父是个管教不管教会的性子,常常将当天要学的剑谱往桌上一放,就找个阳光明媚的小角落,优哉游哉品起了茶,看着二人自己参悟摸索。 说起来,祁旌之所以修炼那样刻苦,这其间少不了白修亦的一份功劳。 那时玄阳门还只有他们两个弟子,祁旌没有参考,一度认为自己十分蠢笨不堪。 毕竟明明是一起看的剑谱,白修亦看一遍,学会剑招,再看一遍,彻底掌握,多看几遍以后,甚至还能顶顶师父的作用,融会贯通地指点起祁旌的剑术。 祁旌不能理解,于是只能靠努力弥补差距,每天埋头苦修起早贪黑,一度刻苦到让白修亦和师父见了他就想躲,生怕被抓起来对练或者讲解,才勉强追上白修亦的进度。 后来师弟师妹陆陆续续入门,祁旌才终于明白,原来不是自己资质太差,而是白修亦——是个狗天才。 不过即便意识到了这一点,祁旌依旧勤修苦练,奚陵没来之前让几个师弟师妹们看了就自愧不如,奚陵来了以后,和奚陵一起让师弟师妹们自愧不如,乃至带动了整个玄阳门的风 气,全都勤奋了许多。 同宗同源的两种剑意对撞到一起,声势浩大,平地掀起罡风。 一模一样的招式,挺拔出色的外貌,剑光飞舞之间,有种挪不开眼的美感。 祁旌和白桁早已打出了房间,左右四下无人,双方都毫不留手。 放开了斗殴的结果就是,整个阁楼从楼顶到楼底,到处都弥补着狰狞的剑痕,独独奚陵所在的那个房间与众不同,完好无损地矗立在那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你怎么会我玄阳门的剑法?” 不知什么时候,祁旌的怒火渐渐淡了下来,出手时的攻势也有所收敛,在又一次双双震退的一剑之后,祁旌终于停了下来,冷冷看向了面前的白桁。 他们剑招一致,剑法相同,白桁对他的招式无比熟络,出手时惯性的剑势也熟悉得令人心惊,种种迹象,祁旌想忽略掉都不行。 他其实心中已隐约有了答案,但这个猜测太荒谬了,荒谬程度堪比他发现自己没死的时候。 不、白桁比他还夸张得多,瞧这模样,根本是连身体都换了一个。 但是,这怎么可能? 祁旌第一反应就是不信,惊疑不定了好一会,抬剑一指,想将这个假冒伪劣的登徒子就地弄死。 白桁却好像看不见他指着自己的剑似的,并不回答祁旌的问题,而是挑了挑眉,笑道:“你猜。” 祁旌:“……” 这个欠打的劲也好像。 白桁已经把剑收起来了,抱着胸好整以暇地看着祁旌从惊愕到震惊再到怀疑,又从怀疑重新回归到震惊,好一会,才终于恍惚地平静了一些。 ——这也就是和祁旌一起长大的白桁了,但凡换个人来,都没法从他那张棺材脸上解读出这么多的内容。 但白桁还是十分可惜。 如此难能可贵的时刻,应该让奚陵也来看一看,他们玄阳门的中年无趣男,也可以有这样复杂的情绪波动。 ……还是算了。他怕到时候祁旌还没怎样,奚陵的情绪反而先绷不住。 见祁旌好像有点缓过来了,白桁放下手,正准备开口,突然,祁旌一剑又刺了上来。 白桁:“?” “还来?” “你不是认出我了吗?” 他连忙抬起手中剑鞘,白桁反应很快,立即将祁旌格了回去。 面对白桁的疑问三连,祁旌则是冷嗤了一声:“打的就是你。”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真不是个东西! 对此,白桁十分委屈。 明明他才是被动的那一个,怎么每次都是他被谴责。 五师弟如此,二师弟同样。 但他还是很开心,龇着牙笑眯眯:“二师弟,你变活泼了。” 祁旌:“少废话。” 他说完,手中剑花一挽,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利落地袭向了白桁的正面。 祁旌:“这是我后来自创的剑法,来试试看!” 闻言,白桁一笑,也正了脸色,认真地持剑回应。 二人又一次战在了一起,但和方才不同的是,他们这次的出招都有所收敛,不再似之前那般以命相搏,而是点到即止,见招拆招。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师兄弟几个日夜对练,无忧无虑,慢慢变强的日子。 “锵——” 一声脆响间,白桁挑掉了祁旌的剑,祁旌也反肘抵在了白桁胸前。 天在这时彻底黑了,最后一抹晚霞隐退,一轮弯月悬在了半空。 忽然,祁旌一探身,毫不顾及白桁还握着兵器,一把抱住了他。 这是个十分单纯的,友谊性的拥抱,带着剑修利落的味道,祁旌重重打了打白桁的肩,由衷道:“大师兄,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白桁让他砸得快要吐血,更重地砸了回去,在祁旌的闷哼中郑重开口:“我也是。” 直起身,二人看着对方。 许久,同时笑了出来。! 第六十八章 一片破烂的阁楼中,两个奇迹般死而复生的人席地而坐,各自了解了一番对方的近况。 他俩显然都很好奇对方是怎么活下来的,白桁却并未多说,只大概解释了一下自己已经转世的事情。 祁旌:“那小陵他……” 他是近几个月才知道的奚陵醒了的事情,一直远远观望着,却并不是太清楚他身上发生过什么。 但奚陵状态有多差,只要长了眼睛就都能看得出来,不然祁旌也不至于始终放不下心来,顶着压力也要一路跟随。 白桁猜到他要问这个,于将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尽数告知。 听到奚陵灵台碎过,祁旌“腾”一下站了起来。 灵台碎裂,这是完全无解的问题。 但其实这种事情发生得很少很少,因为大部分时候,灵台碎裂和死亡是同步进行。 祁旌一时不知道该惊讶灵台碎裂居然还能活,还是该震惊灵台碎裂了近百年,竟然还可以修复。 “小陵吉人天相,许是遇到了贵人相助。”白桁单蜷着一条腿,淡淡开口。 “什么样的贵人能修复灵台?”祁旌完全不信。 这可是灵台! 某种程度上来说,修复修士的灵台就和修复烂掉的脑子一样,完全是天方夜谭。 现实又不是传说故事,况且传说故事都没几个敢这样编纂。 “小陵本就和常人体质不同,况且,我都能重生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发生的?”白桁对此倒是接受良好,耸了耸肩,淡淡道,“只要他能恢复就好,至于其他,何必自添烦恼?” 这倒也是。 闻言,祁旌重新坐了回去。 左右不管奚陵发生什么事情,他和白桁都不会坐视不理。 他相信徐雁竹也是一样。 反倒是祁旌自己,在白桁问及他是怎么活下来的时候,显而易见地滞了一下,像是在犹豫该不该说一般,眉头微蹙,停顿了许久。 这倒是稀奇。 祁旌从小就是个一板一眼的性子,对是对错是错,能说的绝不藏着掖着,不能说的也会明确摇头。 总而言之,就是没有犹豫和纠结这两个词语。 白桁瞬间就被勾起了好奇心。 但他没有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就强迫他人开口的习惯,扫了祁旌一眼,便随口道:“不想说也没关系,谁还没点秘密傍身。” 祁旌沉默,片刻后,摇摇头,道:“跟你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祁旌:“我是被魔物救了。” 这话一出,刚才还姿态轻松的白桁立即沉下了脸。 “魔物”这两个字,不管何时何地,都代表着人族的仇敌。 被仇敌搭救,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但他凝视了祁旌半晌,到底还是没有多言其他——祁旌这模样,明显不愿意多说,追问下去也只是让人为难罢了。 他是大师兄 ,却也不能事事插手,祁旌是个有谱的人,白桁相信他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 不过完全不管也是不可能的,顿了顿,白桁问:“魔物为什么会救你?” “……?_[(” 迟疑了一下,祁旌道,“一点瓜葛。” 魔物的产生有两种渠道,一种是普通生物沾染魔气后异变成魔,另一种,则是魔物与魔物之间繁衍而来。 后者的占比反而较少,魔物的生育率一直都低。 因而和魔物正常时期有瓜葛,白桁并不奇怪。 但闻言,他第一反应却是不解。 就他所知,生物一旦异变成魔,基本上就彻底告别了过去,六亲不认都是轻的,大部分魔物异变以后,第一件事可就是大造杀孽。 当年宠物异变后吃掉主人的事件比比皆是,因为和人族有瓜葛就去救人,这怎么听都不太可能。 “它是你以前的宠物?还是你救过它?”左思右想也想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白桁忍不住问道。 祁旌却摇了摇头:“都不是。” 他脸色有些古怪,显然是自己也觉得扯淡。 “……刚进仙盟那阵吧,我有一次去伏魔,结果出师不利,战友死了一半。当时我心里很乱,正好还有条狗挡在了路边。” “我烦不过,就上去踹了它一脚。” 真实的情况比这还要过分,那条狗是正在排泄占地盘,占到一半骤然被打断,狗毛都气炸了一圈。 这种细节祁旌没同白桁提,提了他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可能被烦死。 可惜纵然不提,该受不了的人还是会受不了,一道非常明显的砸墙声响起,伴随着不远处墙体震裂的动静,白桁和祁旌双双抬眼看去,却只看到了一片空无一人的废墟。 “我得先走了,大师兄。” 重新转回目光,祁旌垂眼,冰雕般的侧颜冷漠一片。 白桁从听到刚刚那个动静的时候,面色就不太好看了,此刻听到这话,又看了看祁旌剑柄之上不自觉握紧的手,沉默地看了他许久。 四下安静得令人窒息,祁旌的眼睛一直没再抬起。 白桁:“需要帮忙的话,随时开口。” 话音落下,白桁似乎听到了一道不屑的冷哼。 这哼声让他脸色更难看了。 因为这意味着,这不仅仅是一个有智慧有想法的魔物,还是一个会说话的魔物。 甚至还有可能,是一个化了人形的魔物。 魔物化人,白桁这辈子外加上辈子,都只见过一次。 就是他死的那次。 祁旌还是沉默着,一定程度上肯定了白桁的猜测,白桁起身,靠在只剩了半边的墙面。 突然,他笑了一下,继续了方才的内容:“咱们玄阳门的底牌比你想象的多,遇到问题了跟师兄说一声,说不定就会有惊喜呢?” “你……”祁旌一怔。 白桁不回 答, 静静地看他。 “我明白了。”郑重地点了点头, 在几道无能狂怒般的砸墙催促声中,祁旌转身离去。 很快,这片狼藉的凝香阁就彻底安静了下来。 白桁重新回到了奚陵那里。 他还在睡,睫毛纤长,在眼底落下一道疲惫的阴影。 外面翻天覆地的动静没给奚陵造成多少影响,纵然有白桁隔音符的功劳,归根结底,还是他实在太累了。 有些贪婪地看着他白净的睡颜,白桁弯下身,吻了吻奚陵的额头。 “小黑娃。” 他用气音低低开口,轻轻拨弄着奚陵的睫毛。 虽然奚陵很不愿意面对幼时黝黑的历史,但那个肤色其实给了他很大好处。 他可是仙盟好不容易搞出来的半仙半魔体,当初被白桁拐走以后,仙盟花了好大的功夫寻找。 这期间白修亦甚至领着奚陵在仙盟晃过好几次,却因为截然不同的肤色,愣是没被认出来,并且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人怀疑过奚陵。 似乎听到了自己最讨厌的外号,睡梦中的奚陵嘟嘟囔囔推开了眼前之人的脸,一个翻身,却抱住了白桁的手掌。 白桁凑近听了听,意外又不意外的,听到了大师兄三个字。 翻手拍了拍奚陵的手背,白桁稍一用力,将奚陵轻松抱了起来。 这座楼都烂得差不多了,他可不愿意让他家小陵睡这种地方。 他抱得很稳,完全没干扰到奚陵的睡眠,奚陵只在白桁直起身的那一刻稍微动了动,却是下意识蹭了蹭白桁的颈窝,在嗅到安心的味道以后睡得更熟。 不出意外的话,仙盟的人应该很快就会赶来查看这里的异象,白桁懒得跟他们打交道,想了想,在入门处的桌面上留下了几张大额的银票以及一包灵石,当做拆楼的赔偿。 做完这些,他推门准备离去,还没走出两步,却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白道友!” 循声望去,白桁看到了远处匆匆而来的身影。 今天是怎么回事?故人排队相会? 他看着来人,轻轻啧了一声。 先是徐雁竹,后是祁旌,现在还来了个裘翎。 不过裘翎显然和前两位不是一个级别的,抱着奚陵站定,白桁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靠近。 “可算是找到你们了。” 虽说是个大夫,但一路的奔波并没有让裘翎露出多少倦容,他看上去依旧温文尔雅,朝白桁露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我听说这边出了事,就猜到可能是奚陵。” 嘴上这么说着,裘翎的目光却只往白桁怀中轻飘飘扫了一眼,就立刻看向了二人身后,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白桁自然也看出来了,他有点不耐烦跟这个人掰扯,便随口道:“裘大夫是在找人?” “啊……是。”裘翎笑了笑,道,“不知道白道友有没有见过一个叫余顺的人?他是我的药童,后来派去做了奚陵的贴身小厮,三个月前奚陵忽然失踪,他也跟着音讯全无……怎么?他居然不是跟着奚陵一起走的吗?” 说完,裘翎一瞬不瞬地观察着白桁的表情。 在听到前半段的时候,白桁就已经反应过来了。 余顺不像是会一声不吭搞消失的人,就算离开时没来得及说,十有八九也会找人发个传讯符。 而他既然没找自己,那能找的也就只剩下了一个。 可是为什么没传出去呢? 白桁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奚陵。 “余顺……抱歉,我没听过这个名字。”面不改色摇摇头,白桁道,“我在奚陵出了玄裕宗就一直跟着,并未见过什么小厮药童。” 说完,白桁顿了顿,关切地给裘翎出起了主意:“不知裘大夫的小厮修为如何?若是不高,大概率走不了太远,要不您还是回南州再找找?唔……或许附近的中州西州也有可能。” 十分一本正经,白桁脸上看不出半点骗人的意思,闻言,裘翎不疑有他,当即转身离去。 走时,他甚至连告别都没跟白桁说,在确定这里找不到人以后,裘翎就立即收起了方才的温和,露出了多日遍寻无果的焦躁与烦闷。 白桁看了看这人离开的方向,觉得应该是往西州去了。 挺好挺好,慢慢找。! 第六十九章 清风卷来鸟鸣,还有影影绰绰的,远处人们陆续开始劳作的声音。 今天是个艳阳高照的晴天,风和日丽,碧空如洗,刺眼的阳光透过精致的木窗,一路照到了床前。 床中人黑发散落,细腻的皮肤在霞光中带着金色的光泽,突然的光线让他在睡眠之中眉头微蹙,但也只是那么一瞬,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立刻伸了出来,轻轻关上了窗户。 不过奚陵到底还是醒了。 宿醉的头痛宛如钉刺,汹涌地席卷,他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窗边影影绰绰的身影。 “醒了?”温和带笑的声音响起,醇厚低沉,像玄阳门山下,那眼年岁悠久的潺潺泉水。 大抵是宿醉带来了错觉,有那么一瞬,奚陵几l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加入仙盟以前,还住在大师兄峰上的那段时间。 但是错觉终究只是错觉,他痛苦地闭了闭眼,按着昏昏胀胀的脑袋,再睁开时,眼前之人果然从白修亦,换成了白桁那张讨厌的脸。 奚陵坐在床上缓了好一会。 意识在这个过程中终于渐渐清晰了一点,但头还是疼,又晕又沉,令人烦闷。 奚陵讨厌头疼的感觉,犹豫着要不要再回去躺一会,却忽然,一碗汤水递到了他的眼前。 奚陵一怔,迟钝地抬起了眼。 白桁:“蜂蜜水。找徐仙子要的,听说是食修用灵力温养过的,上好的蜂蜜。” “……” 好一会,奚陵才端过碗,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甜丝丝的,是他喜欢的口味。 白桁静静地看着。 他很享受照顾奚陵的感觉,从前总是忙碌,细究起来,他们很少有像这几l个月这般,每天每天都待在一起。 但其实,白桁现在是有点忐忑的。 他不确定昨晚的事奚陵记得多少,但就算再模糊不清,应该也很难完全忘记,自己亲过他的事情。 白桁已经做好了自己或许要被血溅三尺的准备,颇有些头疼地警惕着,心中难得有了一股很强烈的,想要赶紧修炼变强的念头。 不然一直这样打不过奚陵,实在不是个事。 但是,奚陵始终一动不动。 他似乎还没有从昨日的那场大醉中彻底清醒,有些恍惚地看着已然空荡的碗底,足足半晌,才渐渐明白——都是假的。 大师兄来找他是假的,见到的大师兄是假的,就连那个大师兄说喜欢他的黄粱一梦也都是假的。 那甚至都不是个梦,是他又一次认错了人,把白桁当成了白修亦,稀里糊涂地搅和到一起。 ……他早就没有大师兄了。 怔愣地端着手,奚陵不合时宜地发起了呆。 白桁没想到他会是这么个反应,有些担忧地想要靠近,却突然,一个黑影袭来,狠狠砸向了地面。 “噼啪——!” 清脆的破裂声突兀响 起,一片安静的房间里,这声音刺耳得令人心惊。 白桁一愣,下意识低下了视线。 那里是他原本要走的路面,可是现在,尖利的碎片密密麻麻,完全没有一个地方还能落脚。 旋即,是奚陵冰冷的声音:“出去。” 说完,他没看白桁也没看碗,而是捂着额头,烦躁地闭上了眼睛。 清风起,房间内死一般寂静。 “……蜂蜜我给你放在柜子里了,如果还头疼的话,就自己冲点蜂蜜水喝。”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响起了白桁的声音。 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响起,奚陵透过手缝,垂眸看了过去。 他看到了白桁蹲在地上,一点一点捡拾碎片的身影。 他像个给孩子操心惯了的家长,耐心处理着屋中一片狼藉,奚陵没有在他脸上看到不耐烦的表情,有的只是一片平静,和生怕遗漏了碎渣的专心。 忽然,奚陵看见白桁眼底有淡淡的青黑。 他……一夜没睡吗? 奚陵有些出神地想。 可是……为什么? 是担心自己早上起来想起昨天的一切心情失落,还是因为他睡梦中总不自觉喊着师兄,所以不放心地守着? 奚陵不知道,他也不太想知道。 满屋的碎片被白桁收拾得很快,他用抹布将碎片包裹起来,暂且搁置到了一边,却忽然起身,朝奚陵走了过来。 奚陵下意识放下手,往床的内侧躲了躲。 躲完他才觉得不对,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心,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害怕白桁。 白桁好像没看见他的异样,毫不见外地坐在了奚陵旁边:“手伸出来。” 奚陵不伸。 他抿着嘴看着白桁,像是在问他为什么还不出去。 白桁倒是也不在意,翻手掏出了一张与普通符纸不太一样的东西,直接拍在了奚陵的掌心。 白桁手掌是温热的,和奚陵常年的虚寒完全不同。 隔着符纸,奚陵被烫得缩了缩,又想往床里面躲。 不过这回没还来得及实行,白桁的话就随着他的体温,一起猝不及防地袭向了奚陵:“拿着,这是席卓并非氐昴仙尊转世的证据。” 白桁:“我先走了,早膳一会会让人给你送来,不要光着脚下床,也不要再偷偷跑出去喝酒。” 顿了顿,白桁又道:“不开心的话,不要闷在心里。” 轻轻的关门声响起,屋中只剩下了一道失神的身影。 他乌发未束,长长地垂落下来,滑落肩膀,滑盖住了苍白的侧颜。 许久,奚陵死死握着手中的符纸,蜷缩着抱住了自己。 * 接下来的几l天,徐雁竹带着奚陵逛遍了整个庐平城。 左右也是闲来无事,白桁和余顺也陪着一起,四个相貌出众的年轻人,走到哪里都会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徐雁竹看到什么好东西都要给奚陵来上一份,一路走着一路买,恨不能将整个集市都给奚陵包圆,于是很快,白桁和余顺两个陪逛就有了新的身份——拿东西的工具人。 甚至一度发展到后面,两个大男人都拿不过来,只好腾空了余顺那个贼能装的行走药柜,这才稍稍缓解了一点压力。 嗯,主要是白桁的压力。 有了余顺做苦力以后,白桁总算是空出了手,可以在闲暇之余,也顺便买几l个小玩意,拿去送给奚陵。 他买得很少,都是些徐雁竹没有买过的东西,却十分恰到好处的,总是能勾起奚陵的一点兴趣。 而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奚陵才会跟他说上两句。 是的,这几l天奚陵不理他了。 白桁有点焦躁。 他一开始以为奚陵是还在介意自己趁人之危占他便宜的事情,于是一直想要找机会道歉,后来却意识到,好像不止是这样。 气自己趁人之危以及“伪装” —— l “?” “哎?” 徐雁竹颇为意外。 在她看来,奚陵并不是爱多管闲事的性子,怎么突然这么主动了? 不过奚陵既然都这么说了,她也没有多问,当即答应了下来。 开玩笑,和清芜仙尊一起出任务,这可是多少人梦里都求不来的好事。 见状,奚陵有些开心,多吃了两口盘里的东西。 不需要自己想办法偷偷探查了。 随后,他意识到,这是白桁给他夹的。 ……算了,吃都吃了,不跟食物作对。 奚陵默默地又吃了一点。 昨天晚上,他遇到了一个失魂症的人。 确切的说,是遇到了此次庐平城异变中最少见的那一种 :一个突然性情大变的人。 当时对方面色恐惧,像是在躲着什么东西,鬼鬼祟祟一路藏匿,好巧不巧的,来到了靠近奚陵房间的院墙之外。 以为是想潜入师姐府内的贼人,奚陵轻飘飘荡了出去,拎着脖子,就把人吊到了墙头,认真思考着要不要直接弄死。 却不想,那人竟然一个哆嗦以后,见到奚陵直接狂喜出声:“清芜仙尊!” 奚陵当时就是一滞。 这人,认识他? 说话之人显然没意识到奚陵的异常,兴奋道:“您怎么在这里?您不是去西州除那个玄级魔域了吗?” 说着,他又压低了声音,道:“仙尊,我跟您说,这里有问题!我本来是在杀魔的,一扭头一闭眼,突然就换了一个世界,还有个不认识的老女人叫我儿子……我们一定是中了魔物的幻术,我以前就没见过这么多活人……” 这人的精神显然不太正常,自顾自絮叨着许多,奚陵听了许久,终于渐渐意识到了什么。 这人……好像是百年前一位已然牺牲的修士。 甚至通过对方所说的内容,还是一个奚陵认识的人。 不熟,就说过几l句话,因此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一点,不过奚陵可以肯定的是,这人已经死了,且不是眼前这张脸。 一瞬间,奚陵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不敢下定论,先探了一番对方的神魂。 果然,魂魄不稳,但确实是原装魂。 “转世……” 轻轻呢喃着,这时,一个不知是猫还是野狗的动静响起,一直絮絮叨叨的怪人便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瞬间惊叫着逃走。 奚陵没有追,却在之后的后半夜里,一直都没再入睡。 想到这里,奚陵有些出神地捅了捅碗里的饭。 他不敢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可那个怪人的的确确讲出了百年前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修士的生活细节,且没有任何夺舍亦或是夺灵的迹象。除了修士本人,奚陵不信还有其他人能了解得如此细致。 是突然忆起了前世吗? 那……既然这个人能忆起,其他人呢? 心脏不自觉加速起来,对于奚陵而言,这是极其少见的情况, 白桁说,席卓不是大师兄的转世。 如果自己能调查清楚这件事,会有可能,找到大师兄吗?! 第七十章 甚至,不止是大师兄,还有其他几位师兄。 想到这里,奚陵更加心不在焉,将好好一碗米饭戳得稀烂。 而不好好吃饭的结果就是,下午同徐雁竹去调查失魂症时,奚陵的肚子接连咕噜了好几次。 坐在破旧小院的一块石头上面,奚陵默默揉了揉小腹,还是有些不太习惯自己现在这个一顿饭没吃饱,就会饿得浑身难受的虚弱身体。 白桁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刚进院门便说了一句自己有事,转身重新又退了出去。 奚陵倒是也没在意,扫了眼他离开的背影,便将目光收回。 他承认,自己这段时间是有点故意无视白桁的。 但是具体是什么原因,奚陵也说不清楚。 他只是一看到白桁,就有种说不出的烦闷,烦闷到一度想赶走这个扰他心神的源头。 可从这个想法出现到现在,足足四日过去,他也始终没有实行。 百无聊赖地晃了晃半悬空的小腿,奚陵踢踏着地上的石子。他像个反反复复的小孩,刚才还嫌弃白桁烦人,可人真的走了以后,又觉得怪没有意思。 闲着也是闲着,奚陵索性撑着石头,观摩起了不远处,正在查探一个失魂症患者情况的徐雁竹。 她又做起了老本行,布了个相当玄妙的探魂阵,试图还原这个人魂魄之上曾发生过的事情。 说起徐雁竹的阵法造诣,放在当年,那真真是远近有名,虽说现在改行当了体修,阵之一道的成就依旧让无数修士望尘莫及,一见到她出手,几个主攻阵法的弟子纷纷凑近,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手指翻飞。 其他非阵修的弟子见状也不愿错过,纷纷在外侧围成了一个圈,生怕遗漏了一星半点。 但有那么零星的几个就比较倒霉了。前头的空位都让人占了,绞尽脑汁也看不清布阵的细节,后头则摆了块大大的石头,石头上,奚陵老神在在的坐着,将徐雁竹几乎完全挡住。 几个弟子对视了一眼。 他们早就见过奚陵了,在徐雁竹带他入府的第一天,就曾引起过热烈的讨论。 众人纷纷猜测,能让他们家师父如此隆重对待的,一定是了不起的前辈大能,但是这样的猜测,在瞧见奚陵那张看上去随时可能暴毙的病弱面容之时,直接消散了一半。 而在跟他说过几句话,感受过他毫无架子可言的迟钝与懵懂过后,又消散了另一半。 谁家大能是这样的啊? 尤其是听到了奚陵肚子叫的动静,几人更加坚信,这分明就是个凡人。 一个凡人而已,师父带他来这里是图的什么? 当花瓶摆么。 有人撇了撇嘴,蠢蠢欲动地想叫奚陵让开。 却突然,方才稳定的阵法灵力大震,阵眼所在之处,阵石激荡,灵潮汹涌,罡风平地而起,首当其冲的,就是周围围着的弟子。 “阵要崩了!” 慌乱的 声音响起, 众人悚然一惊。 崩阵, 是布阵时小概率会遇到的问题。 其威力程度,取决于布阵之人实力的强弱,以及所布阵法的完成度。 实力越强,完成度越高,崩阵时所造成的破坏性也就越大。这是每一个阵修最怕碰到的事情,好在一般而言,如果一个阵会崩,基本代表此阵本身出现了问题,因而往往并不会出现太大影响。 但也有二般的情况,就比如现在。 他们是看着徐雁竹布阵的,自然知道,方才那个探魂阵已然布置了大半。 这可就不得了了,以他们师父的实力,炸死几个靠得近的小辈,那基本是分分钟的事情。 果断抬手,徐雁竹一把震退了周遭的弟子们,扬声大叫:“小陵!” 话音刚落,一旁玩石头的奚陵便脚下一踢,在一道震耳欲聋的轰隆声里,方才激荡的阵眼被一股恐怖的力道炸碎! 余势猛烈,强悍地波及了周围,碎石飞溅之间,原本阵法所在的地面出现了道道裂痕。 见状,之前还偷偷质疑奚陵的弟子们目瞪口呆,直接骇在了原地。 但奚陵平静极了,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低下头,继续踢他的小石子。 徐雁竹也挺淡定的,摆了摆手叫了几个人来清理一下狼狈的院落,便让弟子们自己重新布阵。 “你那个朋友可算是走了。”打发完一些个不省心的徒弟,徐雁竹坐在了奚陵身边,伸展着疲劳的肩颈。 倒也不是嫌弃白桁,只是对方这几天一直跟在奚陵左右,徐雁竹有时想和奚陵说几句不愿让旁人听见的话,总归还是不太方便。 “嗯。”奚陵轻轻点了点头,目光却一直在看远处忙碌的年轻修士们。 徐雁竹也看了过去,笑道:“这么震慑一回,这些个小崽子们估计要对你心服口服了。” 奚陵:“你是故意的。” 以徐雁竹的实力,怎么可能轻易崩阵? 甚至就算有崩的迹象,她也能轻轻松松化解,才不会等着奚陵去破阵眼。 最重要的是,真的崩阵的话,首当其冲的应当是那个失魂症的百姓才对。 可是那人毫发无伤,倒霉的全是徐雁竹的徒弟。 闻言,徐雁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也是为了让他们明白,不要以貌取人。” “再说了,我就是看不惯有人敢瞧不起我师弟,怎样?我的徒弟也不行!” 说着,她又叹了口气,道:“我以前总嫌你冷冰冰的,现在看来,还不如像以前那样,什么人都敢来欺负你一下。” “不怕。”奚陵想了想,安慰她,“欺负我的,我会直接打死。” 徐雁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只是笑完以后,她却渐渐安静了下来,忽然有些感慨道:“我真的没想到,华珩真能让你醒过来。” “嗯?”奚陵不解地看她。 徐雁竹眼眸微垂,轻声道: “你可能不知道, 其实我之前, 曾经好几次让华珩放你离开。” 大概是八十年前吧,徐雁竹伤势将将恢复,从昏迷中清醒,得知的第一则信息,就是她师门没有了的噩耗。 她无法接受,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当即回到了玄阳门。 但是没有玄阳门。 曾经熟悉的山门换了另一个名字,眼前伫立着的,是刚刚步入正轨的玄裕宗。 华珩对她的到来十分高兴,却在徐雁竹问及奚陵之际,沉默了许久。 随后,他带着徐雁竹,来到了一处山洞。 那是徐雁竹至今都不愿回想的画面。 徐雁竹:“你当时浑身是血,在……” 她说不下去,但奚陵帮她接上:“在和魔物撕咬。” 徐雁竹猛地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奚陵:“你记得?!” 喉间似乎哽住了什么东西,徐雁竹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可能性,近乎恐惧地问他:“你当时……其实是有意识的吗?” 不可能啊,灵台碎裂的人,明明应该只剩下本能,没有意识才对。 如果有的话……那那么长的时间,奚陵是怎么熬过来的? 夏日炎炎,徐雁竹竟觉遍体生寒。 好在奚陵及时摇了摇头,道:“只偶尔会突然清醒一下,很少,意识也迷迷糊糊的。” 他没说谎,确实是这样,近六十年时间里,他也就清醒过不超过五次。 至于为什么会醒,奚陵猜测,应当是华珩那些年对他坚持不懈的医治的确起到了一定的效果。 裘翎和华珩大概没想到他那时有过清醒的瞬间,因而封印记忆之时,并没有将这一段囊括在内。 只是因为不甚清晰的缘故,前两年醒来以后,奚陵一度以为,这些都是自己的梦境,直到后来知道了自己是半魔的事情,才慢慢意识到,这应该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至于徐雁竹不敢回忆的那些画面,其实也没有什么。 不过就是他只剩下本能以后,被半魔那一部分血脉影响,像条疯狗一样,见到任何东西都上前撕咬的丑态罢了。 “那……你当时什么想法?”有些小心的,徐雁竹试探道。 想死吧。 奚陵淡淡地想着,但说出口时却只道:“没什么想法。” 徐雁竹这才松了口气,继续道:“我那时候看见了你的样子,非常生气,还扇了华珩一巴掌,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随后才知道,你灵台碎了的事情。” “华珩说,他一定会救醒你,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觉得他在痴人说梦,这可是灵台,怎么可能……但是最后,我还是答应了。” 他们都太想奚陵醒过来了,想到明知无解,依旧妄图继续。 可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奚陵却没有半分好转之际,徐雁竹终于明白过来,有些事是不能强求的。 她真的……没有办法继续看奚陵这样下去。 然而华珩死活不愿意放手。 在这件事情上, 他偏执得令人心惊。 最终, 徐雁竹选择了离开玄裕宗。 “现在想想,华珩才是对的,若非他的坚持,我现在恐怕根本见不到你。”徐雁竹脸上有庆幸,也有愧疚,更多的还是为奚陵高兴。 奚陵想了想,并没有否认。 不管怎么说,的确没有华珩的坚持,他不可能苏醒。 尽管奚陵不见得多有求生欲,但是能醒过来,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 能看看没有了魔物统治之下的盛世,能感受一遍从未感受过的和平,能完成一点从前没来得及完成的事。 而且说不定,还能见一见几个师兄的转世。 他没有打扰师兄们的意思,只是想最后看上一眼。 看完以后,他的遗愿,也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 徐雁竹又去给弟子指点了,奚陵坐在石头上,重新回归到一刻钟前无所事事的状态。 一同回归的,还有咕噜咕噜又叫起来的肚子。 对于一个主要爱好就是吃的人来说,挨饿真的是一件无法忍受的事情。 奚陵连发呆都集中不了注意力了,郁闷地将脚下的小石头一个个碾成了颗粒。 其实按照他的个性,这时候应该早就离开了小院,去附近的集市闲逛才对。 但他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就是迟迟没有行动。 直到几个热乎乎的油皮纸袋递了过来,奚陵才终于明白。 他是在等白桁。 抬起头,奚陵看着突然出现的人影。 明明也没有刻意思考过白桁的去向,可潜意识却好像已然猜到,对方是去给他买吃的了。 只是握着手里的东西,好半晌,奚陵却都没有要打开的意思。 “干嘛?你不想理我,所以连我买的吃的也要连坐?”白桁笑着,将东西往奚陵怀里又推了推,“我特意让老板多放了两倍的糖,加了钱的。” 好吧。 加了钱的,那……那确实不能浪费。 慢吞吞拿出一块红糖米糕,奚陵轻轻咬了一口。 唔…… 好香。! 第七十一章 白桁对他的口味总是把控得十分到位,每次给他带回来的东西,都能准而又准地踩在奚陵喜好上面。 这回确实饿得有些厉害,奚陵吃东西的速度明显比平时快上一点,腮帮子鼓鼓囊囊,看着就格外的香。 白桁突然就有点馋。 但他也不吭声,而是稍稍凑近了一点,有意无意地在奚陵旁边晃。 奚陵没看见,他又换了个角度晃了一圈。 也不知道晃悠了多久,奚陵可算是发现了白桁的异样,吃东西的动作一顿,迷惑地捧着油皮纸袋。 吵吵闹闹的院子里,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言不发,两相对视。 终于,奚陵明白了过来。 他在几个袋子里犹豫半晌,最终还是看在这是白桁买来的份上,给他挑了个最多的。 白桁舒服了,矜持地拿着东西,不动声色地想坐在奚陵身侧。 很可惜,这次没有成功。 ——这石头就这么大一点,白桁又那么大一只,真要是坐上来,两个人怎么着都会紧紧贴到一起。 立刻察觉到此人意图,奚陵拧过头,凉飕飕看他。 白桁装瞎,试图蒙混过去。 最终,白某人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没得到座位,连刚刚到手还没吃上一口的小吃都没了,重新回到了奚陵的手里。 一个人的独食快乐且充实,吃完以后,徐雁竹那边也差不多结束。 奚陵走近,发现小辈们的阵法也都没有成功。 对此,徐雁竹却并不意外:“我之前布阵的时候,就发现这个阵成不了了。” 她的确有引奚陵出手震慑一下自己那些个徒弟们的想法,但也不会拿阵法来开玩笑,方才是的的确确出现了不稳,她才顺便推波助澜,干脆直接崩阵。 至于后面明知无用还打发弟子们布阵,那就纯粹是为了练手了。毕竟布阵失败不稀奇,崩阵却实在罕见,现成的练习机会摆在这里,不抓住简直是王八蛋。 奚陵对阵法不甚了解,闻言疑惑问道:“崩阵意味着什么?” 徐雁竹:“意味着我们的调查方向可能错了。” 她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严肃道:“这些人失魂,或许根本就和魔物没有关系,是我们最开始先入为主,一遇到什么异常,就下意识认为是魔物作祟。” 奚陵不是很明白:“那会是什么?” “秘境、遗迹、洞天、福地,都有可能。” 说完,徐雁竹看了看奚陵,恍然道:“哦对,这些奇地你去得很少,一时间想不到倒也不奇怪。” 奚陵是在玄阳门加入仙盟的第三年才入的山门,因此并不清楚,在加入仙盟以前,玄阳门的日常并不是伏魔。 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修炼,偶尔遇到合适的机会,则会在师父的安排下,跟大师兄二师兄去一些安全性高的福地练手。 这些地方放在魔气降临以前,那都是无数修士 争相抢夺的机缘,现在却是不行了,就算明知有机缘现世,修士们往往城门都没走出几步,就先死在了去往奇地的路上。 机不机缘的,还是命重要。 但是玄阳门的弟子却是不然。 在整个五州朝不保夕的时刻,玄阳门像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从三百年前魔气降世,到一百年前玄阳门消失,中间整整两百年,从来没有一只魔物主动攻击过这里。 世人一直认为,这是因为玄阳老祖实力深不可测,布了个诡秘莫测的护山大阵,才能震慑群魔,令其不敢作祟。 但玄阳门的弟子却是比谁都清楚,他们的师父厉害归厉害,却整天吃了喝喝了睡,别说布阵了,连个保护符都没给山门画过一个。 少年时期的徐雁竹其实好奇过很多次,师父却从来只是笑呵呵打发她去玩,没有办法,她又去问白修亦。 作为师父钦定的下任掌门人,大师兄总是知道很多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听到她的疑问,白修亦倒是回答了,但说了就跟没说一样,全是放屁。 白修亦:“因为我们有神明庇佑。”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嘴里还叼了根草,专心致志偷厨房的桂花糕。 徐雁竹还真就信了他的胡扯,惊讶问道:“真的吗?是哪个神明啊?” 白修亦恬不知耻:“我啊。” 徐雁竹:“……?” 她瞪着白修亦,觉得此人确实脸大如神。 浑然不觉自己说的有什么问题,白修亦拍了拍包好的糕点,认真道:“我遇到一个黑不溜秋的小黑娃,要去当拯救他的神明。” 徐雁竹面无表情,并果断同后厨大娘告发了此人偷盗糕点的恶劣行径,成功没收了他的一切罪证。 尽管最后也没弄清楚原因,但总而言之,在那个人人自危的时代,玄阳门的确是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现在的玄裕宗不是。这百年里,玄裕宗时不时的,也会发生那么一两次魔物闯入的事情。 因为不用费尽心机活命,玄阳门人便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倾注于提升自己,白修亦和祁旌更是从十几岁开始,每年都会去上一次遗迹亦或秘境历练,修炼进程又快又扎实。 就是可惜,奚陵入门太晚,师父师兄们全都不常在山门,这样的修炼方式他根本没怎么体验。 好在,对于奚陵来说,洞天福地的作用其实有限。战斗才是一个半魔最好的修炼方式,没什么比伏魔更能让他突破的了。 不过听徐雁竹讲完,奚陵还是有点遗憾的。 这种能和师兄师姐一起共同进步的修行方式,真的很让人向往。 要是能早生几年就好了。 唔……不过就算早生几年,他也只会被多压着折磨几年罢了。白修亦不进仙盟,就不会发现有人私下制造半魔,而凭奚陵一个人,也很难自己逃离仙盟的掌控。 徐雁竹没注意到奚陵的走神,还在认真为奚陵讲解: “这个人身上布不了探魂阵,就说明没有人或魔在他魂魄上动过手脚,但好端端突然这么多人失魂,显然也不是正常现象,所以我怀疑,他们应该是误闯了什么秘境,又或者,是遇到了某种会影响魂魄的先天灵物。” 分析得十分在理,奚陵点了点头。 却忽然,奚陵毫无预兆开口:“是神明。” 一旁的徐雁竹没明白,下意识道:“啥?” 奚陵:“大师兄。” 徐雁竹:“……” 徐雁竹无奈极了。 “感情我说了半天,你就注意到了这个?” 她有些失笑,却也没有反驳。 毕竟对于奚陵而言,白修亦的确是改变了他整个人生的存在。 但是顿了顿,徐雁竹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有点不敢和奚陵聊白修亦有关的话题,上次提了一嘴大师兄转世,奚陵那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于是目光一转,徐雁竹看了看周围,试图找个什么东西,转移一下此刻的话题。 却在这时,她瞧见了奚陵那个叫白桁的朋友。 咦? 今天天气这么热的? 忍不住抬起头,徐雁竹迷惑地看了看天空。 好吧,确实是有些毒辣。但是没记错的话,白桁好歹是个修士吧? 怎么这好端端的,脸都热红了? 带着这样的疑惑,徐雁竹去了城主府,准备汇报一下方才的发现和推测,奚陵和白桁没有跟着,而是先回了徐雁竹的府邸。 只是刚到门口,两人就看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好久不见,奚陵。”男生女相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裘翎抬起手,同奚陵打了个招呼。 突然看见不想看见的人,奚陵脚步一停,眉头下意识皱起。 余顺也在,站在裘翎的身旁,看得出他还挺开心的,脸上惊喜尚未褪去,乐得像个没心没肺的傻子,兴奋道:“公子,裘仙尊来看我们了。” 恐怕不是我们,是你。 他是不太想搭理裘翎的,但看了看一边的余顺,还是开口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东州办事,听说清芜仙尊在这里,便冒昧前来拜访。”裘翎微笑,“顺便看看余顺是不是也在,他一声不吭突然消失,我一直有些放心不下。” 顿了顿,裘翎又补充道:“没想到来了才知道,原来阿顺给我发过传讯符,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没收到过任何传讯。” 奚陵面不改色:“那大概是你修为不济吧。” 白桁此时也似笑非笑开口:“顺便?” 这得顺多大的便,才能从南州一路顺到东州,又被他从东州忽悠去西州。 没猜错的话,现在恐怕是终于发现不对劲,从西州重新折返回东州。 不得不说,反应还挺快的,白桁原本以为,还能再溜裘翎十天半个月呢。 “嗯?白道友也在?”一副现在才注意到白桁的模样,裘翎转过头,脸上的惊讶十分虚假。 可他的声音是冷的,仔细一听,还夹杂了些咬牙切齿:“白道友上次说不认识阿顺,我还以为,是没同阿顺住在一起呢。” 他是都快飞到西州了,才突然反应过来。 上次在玄裕宗,余顺差点被一个奇怪的魔物禁制所伤,吓得裘翎直接停下手中一切,急匆匆赶了过去。 那时他全部精力都放在余顺身上,并没有太注意周遭,因而日夜兼程御剑了足足两天,裘翎才突然忆起——白桁那天明明也在! 他怎么可能不认识余顺!! 第七十二章 裘翎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白桁,也因此,这毫无缘由地戏弄更让裘翎无比愤怒。 奚陵故意误导他也就算了,白桁算什么东西?! 几l个月的提心吊胆,日夜奔波的苦寻无果,裘翎原本情绪就处在发狂的边缘,这下更是新仇添旧恨,将这些天的怨气通通撒向了白桁。 原本柔美秀丽的脸几l近扭曲,这一瞬间,裘翎看向白桁的目光满怀阴戾,但顾忌着余顺还在旁边,又立刻压了下去。 不过除了余顺,该看见的人都已经看见了,白桁抱着胸,完全不在意裘翎吃人般的眼神,优哉游哉地开口,内容敷衍至极:“哎呀,那可能是那天我突然失忆了吧。” 他笑笑,不出所料地看见裘翎又扭曲了一瞬。 奚陵没有说话,却默默朝白桁走近了一步,看向裘翎的目光带了些冷。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眉梢眼底间,却也分明写满了不欢迎。 一阵清风吹过,带来些许凉意,端庄大气的院落门前,四人两两对立,乍一看和和气气,可仔细一感受,剑拔弩张的气氛俨然快要化成了实体。 余顺也终于感觉到不对劲了,小心翼翼地看着三人,想要说些什么,却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 纠结之中,反而是裘翎先说话了,温柔一笑道:“原来如此。那恰好,在下对治疗失忆颇有几l分心得,改天得空了,也为白道友抓上几l服。” 短短的几l息时间里,他就完全控制好了自己的表情,重新戴上往日儒雅和善的面具。 这让白桁十分担心此人的精神状态。好好一个暴脾气,非要将自己伪装成完全不同的样子,而且瞧这模样,还伪装了很多很多年。 对此,白桁真的没法不怀疑,裘翎翩翩的外表之下,内核是不是早就已经腐烂生蛆。 不过这跟他也没什么关系,白桁无所谓地耸耸肩,伸手拍了拍奚陵。 奚陵会意,不再和裘翎纠缠,迈步走向院内,裘翎和余顺也想一起,他却蓦地一顿,冷冷道:“这是我师姐的住处。” 说这话时,奚陵没有回头,而后继续向前,走到了白桁身边。 可神奇的是,裘翎竟还真就让他一句话镇住了,沉默地立在原地,半晌也没再尝试过进门。 奚陵倒是不太在意裘翎进不进,就算进,他也会将他直接打出去。 坐在院中凉亭的石桌前,奚陵咂吧着白桁给他倒的凉茶,思考着失魂症一事。 师姐既然说,跟魔物没有关系,那么那个导致异象出现的秘境亦或遗迹,会在哪个地方呢? 如果不是秘境,而是先天灵物导致,届时争夺者应该会有很多,又要怎么抢过来才好呢? 唔……干脆都打晕吧。 可是万一打死了怎么办? 脸上不自觉露出了些烦恼,见状,白桁以为他还在想裘翎的事情,想了想,问:“裘翎和余顺有什么特殊关系吗?怎么他对余顺这么关心?” “不知道。”从思考中抬眼,奚陵闻言,诚实地摇了摇头。 从他醒来开始,裘翎一直都是这样,表面对余顺好像只是普普通通的主仆,实际却异乎寻常的关注,就连奚陵这么迟钝的都看出来了,也亏得余顺心够大,至今没发现任何异样。 “但是裘翎救过余顺,在余顺十岁出头的时候吧,之后才接到了医仙阁。”奚陵补充道,顿了顿,有些嫌弃的撇嘴,“我不喜欢他。” 一边说着,奚陵一边将茶盖放在杯沿上来回滑弄,这是他不高兴时的习惯性动作。 他从第一次见到裘翎起,就觉得这人不是个好东西,尽管对方在治疗他这件事上的确是殚精竭虑费尽心思,却依旧改变不了奚陵的看法。 但是裘翎的口碑却很好,最初的那一年,几l乎每天都有人在奚陵面前夸赞。 天天听人放屁影响身心,于是奚陵便在身体恢复了一点以后,把念叨得最多的那名弟子当着裘翎的面揍了一顿,从此世界清净,再没人敢惹他烦心。 他不知道白桁是怎么想的,在他看来,裘翎伪装得的确完美,白桁若是向着他说话,倒也无可厚非。 没想到白桁却赞同地点点头,道:“我也不喜欢他。” 奚陵一愣,难得好奇地问:“为什么。” 白桁笑了下:“因为他看起来很蠢吧。” 他说着,将奚陵手上的杯子拿了过来,重新斟满了茶。 期间还不小心碰到了奚陵的手指一下,不过大概是对白桁的话十分满意吧,他难得没像前几l天那样躲开,和白桁坐了好半晌,也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这进步实在难得,白桁都想多骂裘翎两句了。 说起来,按奚陵这个说法,余顺也算是被裘翎带大的了。 那这样说的话,似乎裘翎对余顺看重一点,似乎也可以理解。 毕竟如果换做是他,奚陵突然渺无音讯消失三个多月,恐怕只会比裘翎还要暴躁。 说曹操曹操到,白桁思绪刚落,余顺就走了过来。 他一看到白桁给奚陵凉茶喝,就立刻瞪大了眼,下意识道:“这个性……” “寒。”白桁懒洋洋接话,无奈道,“余大夫,小陵虽然身子弱,但是这一点点寒性真的影响不了什么,他好歹是个修士。” 余顺语塞。 他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大概是奚陵刚醒那一阵下不来床的虚弱太深入人心了,余顺总觉得奚陵像个脆弱的瓷器,碰一碰就碎了。 奚陵则是有些疑惑道:“你没走吗?” 他还以为,裘翎会把余顺带回玄裕宗呢。 “啊?公子还在这里呢,我回去做什么?”闻言,余顺十分不解,憨厚笑道,“我还要给你煎药呢。” “啊对!你今天的药还没煎!”刚刚坐下的余顺猛地又站了起来,火急火燎向着药房的方向跑。 奚陵凝望了余顺的背影好一会,默默又开始滑起了杯盖。 白桁笑眯眯地给他递早就准备好的蜜饯。 后来的几l天,几l人又继续调查起失魂症的事情。 他们见到了不少得了失魂症的人,其中有一个,奚陵明显对他十分关注。 “他一直都这样吗?”指着一位一直木愣愣站在角落的男子,奚陵问向旁边看守的修士。 “哟,这位道友真有眼力,这人的确不太一样。”修士很热情地解释,“他大部分时候都跟普通失魂症没什么两样,但是隔个两三天吧,又会突然失心疯起来,说些奇奇怪怪的胡话,城主昨个还说呢,怕不是被附身了。” 闻言,奚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个就是他前几l天夜里遇见的怪人。看来此人虽然忆起了前世,却也不是时刻保持着清醒。 奚陵有些失望。这样推测的话,这件不知是不是先天灵物的东西效果恐怕并不稳定,就算能回忆起前世,也只有短暂的一小段时间而已。 不过也就失望了一小会,奚陵就又恢复了平静。 他本来也就只是想看看能不能利用这件灵物找到师兄们的转世,并没有指望能唤起他们的记忆。 就算能,奚陵也不会试,他可不想他的师兄们也得失魂症。 忙碌了一天,奚陵有些累了,无视了一旁碍眼的裘翎,他找了个阴凉的角落,闭目坐下休息。 之前看到余顺没走,他还意外于裘翎竟然会放人,却不曾想,裘翎是没把余顺带走,他直接把自己留下来了。 好好一个闻名天下的圣手医仙,却天天围着自己的药童转,假惺惺地跑到城主府说要帮忙,然后狗皮膏药一般,日日出现在几l人眼前。 白桁凑过来,先安抚性地拍了拍奚陵的肩,然后自然而然的,开始了又一天的投喂。 奚陵睁开眼,好奇地看了看今天都有些什么东西。 白桁顿时浑身舒坦。 这两日奚陵躲他的问题明显改善,不再拒绝他给的东西,时不时的,也能同他聊上几l句。 忍不住苦哈哈地掰起手指,白桁暗自计算着照这个趋势,他们什么时候能回到那日醉酒前的相处状态。 算到一半,奚陵被噎了一下,捂嘴打了个嗝,于是白桁又立刻放下了思绪,起身给奚陵泡茶。 “你慢着点。”忍不住欣赏了一下奚陵打嗝的样子,白桁笑着,动作却是麻利,没一会,就将茶递到了奚陵嘴边。 奚陵噎得有点狠,直接就着白桁的手喝了一口。 而这一幕,则全都被不远处的裘翎映入眼帘。 白桁可能自己察觉不到,但周围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他看奚陵的眼神,实在温柔得不太清白。 “嘶——这俩又开始了。”深受其害的余顺不忍直视,扭过头,拒绝观看二人的相处模式。 裘翎:“他们经常这样?” “啊,那倒是没有。”余顺摇摇头,随口道,“就是偶尔会突然奇怪一回,那氛围……” 余顺想起了上次二人极其恶劣的堵门事件,忿忿掐了把手里的药草。 “哦,这样啊。” 裘翎笑笑,笑容之间,却露了点若有所思的神色。 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渐渐暗了。 从来了庐平城以后,这里一直晴空万里,芳草茵茵,好归好,热却也是真的热。 不过今天终于有了下雨的迹象,下午的时候,天边就隐约有乌云汇拢。 而现在,乌云更是浓厚,沉甸甸的挂在头顶,白桁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正在布阵定位的众人,想了想,和奚陵打了个招呼,便转身离开。 他们今天下午主要是在试图寻找秘境的位置,因而在场的,全都是修士。 全是修士也就意味着,忙起来是不会用膳的。 但他们可以,奚陵却是不行,这边阵法还不知道要布置多久,这么饿着,肯定会难受。 干脆趁雨还没有落下,先给他买点糕点垫垫肚子,然后等回了徐雁竹府上,再另外补一顿正餐。 这样想着,白桁去了附近的集市。 绿豆糕……上次买过了,马蹄糕……这个奚陵不爱吃。 一路走走停停,白桁很是挑剔,好在这里的糕点铺子足够多,即使收摊了不少,没多久,他也差不多挑好。 他拿着东西,转身往回走去。 雷光是在这时闪过的。轰隆一声巨响之中,白桁抬眼,暗金色的眸间倒映了刺目的闪电。 他看着不知为何挡他去路的裘翎,脸上的表情渐渐冷了下来。 这里是介于布阵之处与集市之间的大片荒地,有营养不良的小树稀稀落落分布在这里。没了旁人以后,二人都褪掉了平日的伪装,白桁更是十分干脆利落,沉声道:“滚开。” 裘翎笑了。 笑容和他平日里的不太一样,明明嘴是笑着的,可神色却是不动,眼底闪过些许阴戾,但更多的,却是几l分莫名的怜悯。 这故弄玄虚般的目光让白桁很不舒服,但他懒得搭理,直接绕过了裘翎,准备离去。 却忽然,裘翎道:“你喜欢奚陵?” 白桁脚步一顿,再回身时,脸上已经冰冷至极。 “怎么?裘大夫管天管地,还管人心上人?” 雷鸣阵阵,有几l滴雨打湿了肩头,白桁凝视着裘翎,轻轻将给奚陵买的糕点挂在了枝头。 他不知道裘翎是抽的什么风,却有一种莫名的直觉,接下来的话,一定不是他想听到的。 那么,一会恐怕少说得要大战一场。 “心上人……?”仿佛看不见白桁的脸色似的,裘翎重复着这几l个字,表情古怪,语气中的怜悯却是更盛。 “那你知道,你的心上人,快死了吗?”! 第七十三章 雷声阵阵,大雨倾盆。 庐平城很少下这么大的雨,浓浓暮色间,雨线急剧而落,哗啦啦敲打着屋檐,奚陵低头,凝视着墙边不断淌下的水流。 他已经看了那处许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雨水阻挡不了院中布阵修士们的忙碌,他们布置了一个小型的避水阵,笼罩了阵法所在的全部范围,认真调整着排序与阵位。 无数灵石阵石悬浮半空,以五行之道排列,密密麻麻,贯穿于阵中。 为了这个阵法,众人忙碌了整整三个时辰,直到此刻,才终于成型了大半。 胜利似乎近在眼前,每个人的精神都高度集中,然而,就在其中一个阵石放入的时候,白光猛然一闪,刺眼地照亮了小院。 再随后,所有阵法材料齐齐黯淡下来,伴随着劈里啪啦的声响,毫无灵性地落到了地上。 “又失败了。” 片刻的沉默后,一个修士懊恼开口。 一旁的同伴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正常,秘境嘛,太容易找到反而奇怪。” “唉,不知道徐仙子那边怎么样。” 叹气声一阵接着一阵,众人都露出了沮丧的表情。 原本按照进度来看,他们还得至少再等待一两个时辰,才能查探完秘境踪迹,完成今天的任务。 可现在,一行人甚至连最开头的布阵都失败了,更遑论探查。 既如此,继续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必要,于是一天的忙碌提前结束,众人将跌落的材料捡起,各自打了个招呼,便纷纷离开了这个野外偏僻的院落。 “公子,我们也回去吧?”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余顺靠了过来,低声询问奚陵。 他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左右探寻,也不知道是在寻找谁的踪迹。 奚陵没有说话,依旧低头,看着墙边冲刷的水流。 瞧这模样,应当已经发呆了许久。 脚边有一把伞,那是白桁出门时为了以防万一备上的,可雨水已经降下,伞的主人却迟迟没有回来。 平时白桁出去,从来不会超过一炷香时间。 但是,现在半个时辰了。 余顺还在等待着奚陵的答复,奚陵抬起头,这才注意到余顺的不在状况。 能让他这样的人不多,想了想,奚陵道:“裘翎今天怎么没等你?” 他不问还好,一问,余顺便立刻露出了些许担忧:“我也正奇怪呢,裘翎仙尊原本一直跟我在一块,结果我去抓个药的功夫,回来就没看见他了。” 那还挺巧,两个狗皮膏药同时不在。 奚陵抿着嘴沉默了一会,最终道:“你先回去吧。” 余顺一愣,下意识想要拒绝,奚陵却抱起了靠在石边的雨伞,坐在雨浇不到的回廊扶手上,轻声道:“他没带伞,我等等他。” 余顺迟疑了一下。 若是平时,他估计说什么也不 会自己先行离开,可裘翎突然不见了,他确实是不太放心,想去找找看。 这些天以来,余顺也算熟悉了白桁,知道对方靠得住,不可能抛下奚陵一个,等会肯定还是会回来院子里。 于是几番犹豫,余顺还是点了头,叮嘱奚陵不要自己乱跑,才急匆匆的,转身离去。 奚陵答应了,注视着余顺的背影。 然后等他背影消失,便直接撑开了伞,迈步走进了雨幕。 而两人不知道的是,他们心头各自挂着的两位,此刻正在大打出手。 裘翎是个医修,但很少有人知道的是,他的战斗力其实相当出众。 只是很可惜,他的对手是白桁。 灵力激荡,剑气纵横,白桁的剑法虚虚实实,顷刻间封锁了裘翎全部退路。 他明明修为比裘翎低了不少,在剑之一道上,却堪称登峰造极。精确到令人发指的战斗技巧,生死之间磨炼出的恐怖反应,白桁像个鬼魅般来回穿梭,总能在各种意想不到的角度,突如其来地赋予重重一击。 裘翎从未见过如此棘手的对手。 他自认自己也算身经百战,实力优越,虽从医以后荒废不少,大部分的剑修,他还是敢杠上一杠。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被一个看起来至少比自己低了整整两个大境界的人,压着打得有来有回。 这个人好像能洞悉他所有的破绽,预判他每一次的出手,这让原本还对白桁不以为然的裘翎越发凝重,调动起全身的灵力,才能凭借着修为的优势,勉强没落了下风。 雨水潺潺而下,打湿了双方的衣袍,精致的糕点不知何时散落满地,在冰冷的荒地里化作了污泥。 一同混入的污泥的,还有不知谁的血迹。 裘翎觉得眼前这个人好像要疯了。 从他那句话说出口了以后,白桁就突然发了狂,一言不发朝着他拔剑就砍,裘翎能感觉到白桁翻涌的暴戾与怒火,隐约的杀意夹杂其中,随着凶煞的剑光一起,疾风骤雨般袭向了自己。 但与此同时,他也能感觉到,那隐藏在白桁玄冰般阴沉面容之下,几不可查的、微微颤抖的手。 也是,这么长时间的相处,白桁怎么可能一点察觉不出奚陵的异样。 裘翎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了报复白桁,而告诉他奚陵将死的真相。 一把接住又一道锋锐的剑芒,刺耳的金属碰撞声中,他后退一步,撞上了一棵枯萎的老木。 “是尊胜老祖批的命。” 僵持之中,裘翎沉声开口。 随后,他便明显感觉到压住他的长剑蓦地一颤。 裘翎借着对方这一瞬的失神脱了身。 白桁没有挣扎,任由裘翎一把将他推开,淋漓的雨水顺着下颌滑落,白桁垂着剑,脸上的神情晦涩不清。 裘翎沉默地在雨中伫立,半晌,沉声道:“他……应该时间不多了,你好好珍惜吧。” 说罢, 裘翎转身离去。 白桁没有追。 无人的时候,他还能勉强维持挺直的背脊,脚步声消失以后,他就像瞬间脱了力,骤然落了下去。 好像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了。 一片泥泞的荒地里,白桁靠着手中长剑,才能勉力支撑着身体。 * 而这一边,奚陵刚刚走出院门。 雨水打在伞面,和落在屋檐,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声音。 有些沉,有些闷,奚陵抬眼,思考着白桁会往哪个方向离开。 但他没有想到,抬眼后,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远远走来的身影。 奚陵不解地看他。 他……看上去好狼狈。 头发散乱,步履疲惫,原本潇洒的黑衣被雨水浸透得彻底,仔细一看,衣服上还有大大小小的划痕。 常年背在背上的佩剑握到了手里,可奚陵看了半晌,也只看到一个空荡荡的剑鞘,剑身无踪无影。 他去打架了吗? 可是打架而已,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天气里不躲不避,傻愣愣淋雨。 奚陵不明白,却下意识迎了上去,手中伞面高高抬起,替他遮挡住飘摇的风雨。 白桁顿住。 轰隆一声巨响,又是一道刺目的雷光,浓重的暮色遮住了白桁的神色,奚陵试图看清,却只在雷光翻涌的一瞬,看到了一双几近惨白的唇。 奚陵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看到这样的白桁之时,居然心头猛然一窒。 正想说些什么时,突然,白桁伸出了手,抚上了奚陵的侧脸。 奚陵被冻得微微一颤。 “在等我吗?” 白桁轻声开口,声音倒是平静的,听不出什么异常。 可他的掌心冰冷极了,手指轻轻摩挲,从眼角,到嘴唇,白桁一点点滑过,却又压抑着什么,以至于那只寒冰般的手背上,青筋近乎狰狞地暴起。 “……嗯。” 奚陵犹豫了一下,没有挣开白桁的手,选择了承认。 “嗯。”白桁拿过了伞,“那先进去吧。” 进去? 他们不是要走吗?为什么又要进去。 奚陵有些懵。他觉得今天的白桁真的很怪,可他想不通原因,便还是点了点头,乖乖地跟着他走。 全程没有说话,白桁将奚陵带到了雨淋不到的回廊,院中的灯都已熄了,奚陵想去点亮,却在这时,一道劲风毫无预兆的,骤然向他袭来。 奚陵怎么也想不到,白桁居然会对他动手。 他的动作极快,强势而又迅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奚陵一把按在了冰冷的地面,两只手腕双双被擒,奚陵刚想要还击,白桁却又压向了他的双腿,不给奚陵任何转圜的余地。 而他的下一个动作,却是猛一探手,扒起了奚陵的衣服。 奚陵立即挣扎了起来。 他的反应其实已经很快了,从白桁出手,就 立即转身后撤,可架不住他对白桁完全没有设防,天旋地转以后,对方就已经伸进了他的胸口。 随后,白桁拿出了一张沾满血迹的纸。 看到那张纸的瞬间,奚陵出离愤怒了,强悍的灵力骤然爆发开来,当即同白桁撕扯到了一块。 他们明明方才还在院门口温情脉脉摸脸,现下却互不相让,两两扭打在了一起。 白桁知道近身是奚陵的弱点,顶着澎湃的灵力,没有半分后退的意思,普普通通的一张纸在双方手里争来夺去,二人仿佛要把院子都拆掉一般,碰撞中砸断了好几根回廊的长柱。 恶劣的天气似乎也在为这场互相爱恋之人的扭打造势,滚滚雷霆划过,白桁借着这短暂的光亮,终于看清了手中纸张上最显眼的一行。 “遗书”。 一瞬间,他觉得这雷不是劈在天上的。 这分明,是劈在了他的身上。 可命运带来的痛苦却远远不止。 在雷光划过的同时,白桁紧接着又看见了,奚陵脸上显而易见的痛楚。 为什么会痛? 他明明,明明一直有收着力的。 醍醐灌顶般,泠霜县的腿疼,玄裕宗的手疼,似乎通通有了猜测,白桁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又一次伸出了手,这回的目标,却是奚陵的裤脚和衣袖。 奚陵又一次剧烈的反抗起来。 “别动!” 骤然爆发的怒吼,将奚陵瞬间震慑在了原地。 他从来没见过白桁如此,一时间竟真就有些被吓住,而意识到自己被吓到了以后,奚陵更气了,忿忿夺回了自己的遗书,抬手想将白桁赶走。 突然,奚陵顿住了。 他们已经从回廊的中间打到了边缘,再进一步,就能直接打回小院。 院中是没有遮挡的,瓢泼的雨倾泻而下,哗啦啦进行着无差别的冲刷,而就是这么神奇的,他们已经打到了如此激烈的程度,白桁更是半个人都站在了雨里,竟还能一直推拽着奚陵,没让他踏进雨幕里半分。 不过,让奚陵顿住的不是这个。 他们此时的距离极近,近到如此昏暗的夜色,也能隐约看清双方的神情。 奚陵有些无措地抬手,半晌,才轻轻摸上了白桁发红的眼睛。 “你哭了吗?”! 第七十四章(二合一) 小心翼翼开口,奚陵甚至忘记了阻止白桁撩他的衣服。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错觉,但奚陵明显感觉到,有一点温热混杂着雨水,湿漉漉地淌在他指尖。 “……是下雨了。”白桁的声音干涩沙哑。 他的手在抖,唇也是,先扯开了奚陵的左袖,那是他之前在雪山上伤的那只,毫不意外的,看到了小臂上,一圈无比狰狞的缝合线。 随后,他停滞了一会,又几乎是有些颤抖的,拉下了奚陵摸着自己眼角的手。 这一次,奚陵没有挣扎。 察觉到白桁情绪异常以后,他就彻底安静了下来,乖乖的任由对方卷起他的衣服,只是在伤口露出来的一刻,到底还是有些不自在地微微瑟缩。 雨更大了,狂风呼啸,呜咽般在院中回荡。他们两个人的姿态其实相当狼狈,白桁身上本来就湿,一通撕扯下,混满了雨水与污泥,奚陵也没比他好到哪去,一身白衣脏兮兮的,像是谪仙无意坠了泥地。 他们一个瘫坐,一个半跪,肆虐的风雨里,像两只面对面的落汤鸡。 尽管已经有所猜测,在看到奚陵右手几乎一模一样的缝合线后,白桁指尖还是猛然一抖。 然后,是左腿的脚腕,右腿的脚腕。 狰狞到恐怖的伤痕,占据了这具本该完美的身体,白皙肤色之下,它们是那样突兀,象征着奚陵曾遭受过的痛苦。 甚至,奚陵的右脚还稍稍缝歪了一些。 “……怎么回事?”白桁好像垮掉了,原本半跪的姿势几乎都维持不住,抬手搭了下回廊的扶手,才能勉强支撑着开口。 而他的嗓音干涩极了,奚陵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丝凝滞的哽塞。 只是太轻微了,轻微得像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 奚陵迟疑地打量了一番白桁的神色,才带了点试探的小声回答:“断掉了。” 这是句显而易见的废话,毕竟奚陵的伤势打眼一看,就知道是曾经断过。 他这么说只是想将白桁糊弄过去,可是白桁却不依不挠,继续追问道:“怎么断的?” “……我不记得了。”奚陵摇摇头,轻轻开口。 闻言,白桁深深吸了口气。 奚陵听到了他颤抖的鼻息,心里突然就有些发闷。这是对他而言很陌生的情绪,他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此时此刻,他迫切地希望,白桁不要再露出这样的表情。 但他其实,并不太知道白桁是怎么了。 冷风拂过,带来些许水珠,奚陵额前的发丝打湿了,被白桁抬起手,用灵力慢慢烘干。 他所在的方位其实十分巧妙,正好能为奚陵挡住寒风的呼啸。可他个子虽高,面对这样疾风骤雨,到底还是太过渺小。 奚陵伸手,碰了碰白桁破破烂烂的衣料。 之前被黑暗与雨水遮挡,因而奚陵并没有看清其间的异样。 直到现在才发现,白 桁原来受了很多伤。 伤口都不大,却密密麻麻,均匀分布在身体的每一个地方,奚陵好像明白了什么,于是认真道:“我帮你把欺负你的人杀了,你别不开心了,好不好?” 话音落下,白桁没什么反应。 奚陵不明白,眼中闪过无措的茫然。 他像个发现主人难过的小兽,不得其解,却又急切地想要安慰。 于是他又倾过身,抱住了白桁湿漉漉的肩膀。 上次这样抱一抱他,他好像就恢复了不少。 只是……白桁真的好冷。 奚陵抱上去以后,觉得自己好像拥了个大大的冰块。 他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却并没有放手,悄悄拥得更紧了一些。 这次,白桁终于有反应了。 “疼吗?” 他哑声开口,手掌覆上了奚陵的小臂。动作很轻,带着珍重和怜惜。 雨声的干扰让这两个字听起来不甚清晰,但奚陵还是听出了其间的压抑,莫名的,他觉得白桁在酝酿着什么东西。 奚陵稍稍有些犹豫。 十指尚且连心,四肢尽断,怎么可能不疼。 即使奚陵不记得了,在听到这句问话之时,身体间也骤然泛起一丝心有余悸般的寒意。 但最终,他摇了摇头:“不疼了。” 对于这个答案,白桁扯了下嘴角。 “骗我。” 明明刚刚才疼得脸色煞白,怎么可能不疼了。 随后,白桁突然笑了起来。 笑声不大,夹杂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间,又沉闷又暗哑。 但听上去却那样悲伤,带着连奚陵如此迟钝之人,都能听得出来的颓唐。 “我不知道……”半晌,白桁才终于停了下来,几近呢喃地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奚陵有些不安。 他试图松手,想看看白桁此刻的脸,却忽然,对方猛一用力,将奚陵死死按在了怀里。 强劲的力道之下,奚陵轻哼一声,一度有些无法呼吸。 但他没有挣扎,反而学着白桁从前对他那般,笨拙地抬了抬手,拍了拍他紧绷的后脊。 冷风中,二人紧紧相拥,抱了许久许久。 忽然,白桁道:“裘翎说,你要死了。” 毫无预兆的话语,让奚陵拍打的动作骤停。 直到现在,他好像才终于明白,白桁今晚究竟是为什么如此反常。 可是这一次,他却不知该怎么安慰。 死亡是最残酷的事情,就连他自己,也至今无法坦然接受几位同门的逝去。 最终,奚陵也只能干巴巴地伸出手,摸了摸白桁因为紧绷而显得冰冷的下颌:“你别难过。” 也……不要哭。 白桁面无表情地抓住了他的手。 奚陵有些迷茫,怔愣地看他。 雨声好像渐渐小了,但风还很大,呜呜咽咽间 ,白桁那双暗金色的眼眸深沉而晦暗。 还有一点十分坚定的,奚陵不能理解的……偏执。 “我不会让你死的。” 一字一顿,白桁死死凝视着奚陵。 奚陵不解地回视,不明白他这样说的原因。 他的命是尊胜老祖批的,问的是八星,窥的是天机,千年以来,从未出过一点差池。 况且……他也并没有那么想活下去。 但是这句他没太敢说,他觉得自己要是说了,白桁又会像刚才那样凶。 不过,白桁好像察觉到了一点。 他松开了抓着奚陵的手,微微前倾,朝他靠近了一些。 一瞬间,奚陵几乎以为他要做点什么。 奚陵能感觉到冰凉的呼吸打到了他的额角,他有些愣,身体不自觉微僵。 但是没有。 白桁重新直起了身,缓缓伸手,却是捏玩起了奚陵的脸颊。 这有些亲昵的动作让奚陵不太自在,他在走掉与推人间迟疑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顺从。 只是不知为何,奚陵觉得这个动作有些熟悉。 “等我回来。” 并没有捏多久,白桁后退一步,将一旁的长伞塞进了奚陵手中。 而后毫不犹豫的,转身走进了雨幕。 * 白桁说让奚陵等他,可奚陵等了足足三天,也没等到他回来。 奚陵坐在桌前,垂眸看着眼前的海鲜。 以前这些东西,他基本就没有自己动过手,往往刚刚落座,白桁就全都给他剥好放进了盘中。 其实也不是不会自己弄,除了格外麻烦的几种例如螃蟹一类,奚陵还是都知道该怎么处理。 他只是有些惊讶,他好像,已经习惯了白桁的存在。 心不在焉地拿起一只河虾,奚陵稍一使劲,虾身就化作碎片,四散着冲向了桌上其他的无辜友人。 徐雁竹的一个弟子惊叫着险些被削掉了臂膀,幸好反应够快,才只划破了一点衣袖。 另外几人则是在徐雁竹的眼疾手快之下,扔出了一个防护符,才险而又险地幸免于难,却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原本热热闹闹的餐桌骤然安静,所有人都惊骇地看向奚陵。 奚陵也愣愣地看着自己。 炸开的虾壳不仅波及了旁人,连他自己的手掌也是,霎那间鲜血淋漓。 ……他又失控了。 从那次吃了白桁给的东西以后,他的丹田就恢复了近半,虽然离全好还有很大的距离,但至少让他对自己的灵力的控制力,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可他还是失控了。 便是丹田修复之前,他都很少有这样低级的失控。 余顺从桌底下艰难地爬了出来,脸上灰扑扑的,头发也因为躲得太急而杂乱不堪。心有余悸地探了探头,确认安全以后,才呼哧呼哧重新坐回了远处,忍不住道:“公子,还是 我来给你剥吧?” 奚陵张了张嘴, ?_[(, 须臾,才闷闷地点了点头,小声道:“对不起……” 他垂眼,脸上被沮丧逐渐占满。 见状,余顺和徐雁竹立即对视一眼。 余顺:“没事没事,我很会剥虾的,公子你看,我一下能剥三只!” 徐雁竹:“正好我也想训练这几个小崽子临时反应能力,小陵干得好,帮了我大忙!” 余顺:“公子你这手疼不疼?我去给你拿东西包扎,你别动!千万别动!” 徐雁竹:“南边柜子里有伤药,快快快!小陵疼死了!” 鸡飞狗跳的好一通折腾,奚陵呆坐席中,被迅速裹好了伤口的同时,眼前还摆满了剥好的各种海鲜。 徐雁竹的几个弟子也十分有眼力见,当即夸赞道:“前辈好厉害,我们都没反应过来。” “好强的实力!我还以为我命休矣!” 欢声笑语中,所有人都在努力略过刚刚发生的事情,奚陵呆了呆,好一会,才伸手,继续吃了起来。 见状,众人都松了口气。 奚陵也轻轻抿了抿嘴,三天来的沉闷似乎也消散了一点。 但是,还是不开心。 于是奚陵决定,找一个发泄口,宣泄一下自己活跃的灵力。 黄昏的时候,众人又结束了新一波关于秘境的探索。 在前天夜里,他们有了一个新的发现:失魂症与前世有关。 这个发现是奚陵早就知道的,他并不惊讶,只是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而确定了这一点以后,众人立刻将目标锁定到了神魂或转生相关的先天灵物身上。 搜索范围一缩小,效率也明显高出了不少,今天大家的任务都提前结束,只等着明日再来看看阵法的探寻结果。 裘翎是最后走的,他蹙着眉,时不时抬头看看,却始终没有等到自己要等的人出现。 奇怪…… 按了按跳了许久的右眼,裘翎莫名有些不安。 这不是个好兆头,他起身,决定去找一找余顺。 然而,他并没能走出这个小院。 没有一点预兆的,骤然袭来的拳风气势磅礴,直直抡向了裘翎的脸。 这一拳速度太快了,雷霆万钧,却又悄无声息,裘翎甚至连躲都没来得及躲,就被这兜面的一下重击,砸得眼前发昏,眼冒金星。 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裘翎以多年行医的经验判断,这应该是他的头骨裂开了一点。 下意识的,他立刻用灵力将自己保护了起来,却还是在第二拳来临之际,被当胸砸到口吐鲜血,险些无法站立。 而这,还是在眼前之人手下留情,没有动用刀气的结果。 踉跄地后撤数步,裘翎捂着胸看向眼前的奚陵。 奚陵冷冷地看他。 早在两天前,他就想把裘翎打一顿了,只是苦于余顺一直在他身 边,这才迟迟没有找到机会。 而方才,他终于找了个借口将余顺支开,说什么也得给这个人来一顿痛快。 这里还是之前白桁抱过他的那个院子,裘翎此刻所站的,也正是白桁递伞离开的角落。 奚陵顿时又想起了白桁那天晚上的失常。 心情更不好了,奚陵想也不想,按着裘翎又是一顿猛打。 拳拳到肉,二人身影纵横交错,多灾多难的小院又断了几根长柱,碎石纷飞之中,裘翎狼狈到鼻青脸肿,只能努力地用防御符堆叠,以求减轻些受到的伤害。 尤其是手和脸。 他不太想被余顺发现。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昏暗夜色中,只有沉闷的碰撞,与时不时响起的痛喘。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奚陵渐渐解气了,一把扯起了裘翎的衣领:“为什么不还手?” 虽然裘翎还手了也够呛能有太大的作用,但奚陵还是有些奇怪,裘翎居然就这么任由自己折磨。 他已经被奚陵砸到有些神志不清了,闻言反应了一会,半晌才回过神来。 ……为什么? 大概是被打习惯了吧。 毕竟很多年以前,奚陵看他一次揍一次。 不打残,不打死,只是像现在这样,打到他爬不起来为止。 “你是……咳咳……因为白桁?” 说话一咳一喘,裘翎鲜血止不住外漏,打湿了奚陵握他衣领的手。 奚陵瞥一眼,有些嫌恶。 “他……是个可怜人。”莫名其妙地笑了,裘翎咧着嘴,脸上泛起了和平日大相径庭的癫狂。 奚陵觉得他好像疯了,想要扔掉,裘翎却还在笑:“可怜……哈哈哈,太可怜……唔!” 重重的一声痛哼,奚陵面无表情收手,如愿以偿获得了安宁。 随后,他思考了一会,到底还是给一个这几天有过交流的医修发了个传讯符,告知对方这里有条死狗。 对方很快传来回讯,问奚陵是怎么回事。 “嗯,对,摔的。” “不知道,可能是因为脑子不好。” 做完这些,他将传讯符扔到了裘翎身上,转身离开了小院。 * 中西南北四州的中间,夹杂了大渊。 三百年前,一场史无前例的地震动荡五州,天塌地陷,海水倒灌,震后,一道巨大的深渊就此出现,一同带来的,还有改变了人族命运的魔气。 但是没有人知道,在满溢了魔气的大渊尽头,有一处堪称神迹的山底。 山底之中,是一个灵气满满的神奇洞穴。 穴内,晶莹剔透的灵脉连绵起伏,在黑暗中泛起微光,化作实质的灵泉仙气飘渺,潺潺的流淌其间。 灵泉所到之处,一切凡石化作珍宝,却忽然,一双纯黑的长靴踩上了它。 “你又来了。” 缥缈出尘的声音,从洞内的四面 八方传递, 无根无垠, 找不到任何来源的位置。 它听不出男女,听不出性情,就连音色也十分奇妙,像是凭空出现,不属于这个尘世存在。 只是不知为何,这声音之间,似乎隐约夹杂了一点无奈。 “咚”的一声,来人猛然跪下,嗓音低沉,带着压抑的嘶哑:“我想求您,救救我师弟。” 他的拳头握得很紧,指间微微颤动,像是握着唯一的希望。 然而,洞内的声音却迟迟没有回应。 白桁没有催促,却也没有移动,不管不顾候着,执拗地等待一个结果。 许久,声音道:“……这是他的命数。” “命数?”闻言,白桁笑了。 命数这种东西,由谁来提,都不该由他眼前这位。 “所以,您救不了吗?”白桁抬眼,目光在洞内移转。 缥缈的灵气也盖不住他眼底的凌厉,白桁下跪的身影依旧挺拔无比,他扬着头,身体因为紧绷而微微发抖:“您能将我复活,为什么不能救他?” “……凡事都要付出代价,两年前,你为了让他苏醒,已经找过我一次。” “所以呢?你觉得这叫醒?”白桁冷嗤了一声,因为愤怒,甚至忘了敬语,“灵台岌岌可危,身体奄奄一息,我连让他恢复记忆都不敢,生怕一刺激,他就又要回到过去,你觉得这叫醒?!” “我很抱歉,你的修为……只能换这么多。” “好、好。” “就当我修为不济吧。” 白桁垂眸,却蓦地一笑。 “但您不愿救他,是真的不能忤逆命数,还是觉得……他的存在,对您有威胁呢?” 这一次,声音沉默得更久。 白桁这回却不等对方开口:“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他说着,忽然从地上站起。 这个山穴的情况特殊,灵气重的同时,寒气也是极猛,仅仅是半个时辰不到的跪立,依旧让白桁的双膝感受到了强烈的痛意。 但他站得很稳,姿态挺拔,剑一般森然峭立。 “我玄阳门,七十二代,为您而生,为您而死……奚陵当年的战绩,您应当比我清楚。” “我会帮您,求您……救救他吧。”! 第七十五章 白桁离开的第五天,奚陵依旧没有等到他回来。 余顺原本替代了他投喂奚陵的神圣使命,然而这使命才刚刚开始,就因裘翎的身体不适,宣告了终结。 他震惊地看着眼前鼻青脸肿的一张脸,足足分辨了半刻钟,才无比艰难的,从中找到了一点点曾经温柔秀美的影子。 余顺:“这、这是怎么回事?!” 裘翎:“……” 他好像并不愿多提的样子,闻言脸色僵了一瞬,最后也只解释说,是御剑时摔下来的。 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奚陵正慢吞吞坐在旁边喝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但裘翎毫不怀疑,要是自己胡说八道,奚陵能当着余顺的面再给他一顿毒打。 余顺对此有些将信将疑,但到底是没说什么,风风火火地去给他调制伤药,接连照顾了两天,裘翎才终于能够下床。 而除了这件事以外,还有一点也值得一提。 ——他们终于找到秘境的位置了。 确切的说,不是秘境,而是一处洞天。 这让不少人觉得十分遗憾。 一般而言,秘境是混沌初开就已存在,由天地灵力酝酿而出的神秘空间,其内天材地宝遍布,每次出现,都能造就不少横空出世的仙君仙尊,是修真界中公认最好的机缘。 之所以是最好,并不是因为资源丰富。毕竟秘境虽好,和一些绝世大能的遗迹相比,还是差了那么一些。 主要原因还是,秘境之中没有任何危险。 这怎能不让人趋之如骛?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那传言就众说纷纭了。 其中有一个比较统一的,是认为秘境从一开始,就是神明特意赐予人类的福泽。 不过信的人也不多,毕竟神明这个东西,有没有都是一个未知之数。 只是说来也怪,似乎从魔气降世开始,五州之内就再没出过什么秘境。 “不能吧,或许出过,只是之前都忙着保命了,所以没人知道。”徐雁竹府上,几个小辈正相谈甚欢,“再说了,秘境又不是天上掉馅饼,很长时间出一次,也挺正常的吧。” “但是三百年,也太久了一点吧……我觉得这其间一定有什么蹊跷。” 他们煞有其事地讨论着,徐雁竹则拿着地图,同奚陵描述着洞天大概的范围:“我推算过了,洞天封印开启的时间大概在明天上午,不是秘境的话,争抢的修士应该会少很多,不过还是要小心行事。” 奚陵点点头,认真地看着徐雁竹所画的范围。 见状,徐雁竹不禁笑了笑,觉得自己实在忧心过多。 奚陵有什么好小心的,该小心的,应该是明天的修士们才对。 拍了拍奚陵的肩,徐雁竹又简单告知了一点洞天的细节,便转身回屋,休息去了。 奚陵于是也往房间的方向走。 只是他没进屋,坐在门外的小院里,撑着头发散 思绪。 过了今晚, …… ??[, 奚陵另一边的心神,却不知为何落了点在白桁身上。 也不知道白桁能不能赶得上明天的洞天开启。 徐徐夜风吹过,散落的发尾在风中飞舞,奚陵不知不觉有些出神,无意识地拨弄着茶杯。 许久,他才从发呆中恢复,伸手探入怀中,拿出了某件东西。 那是一张带血的纸。五天前的夜里,奚陵和白桁还曾因为它争来打去。 大大的“遗书”两个字落在纸张的最上端,奚陵的字迹和他外表截然相反,狂放桀骜,徜徉恣肆,“书”的最后一点更是力透纸背,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不是遗书,而是战书。 他垂眸,从上到下看了遍自己列下的遗愿。 其实大部分的内容,都是十分云里雾里的。 例如第一条:一盘梅花酥烙饼,一碗冰莲甘草汤。 例如第九条:昌宏大道的树。 还有山脚下的谭仙石,某某县的桃花羹,某家店的肖像画,某山村的无名庙…… 零零散散的琐碎心愿,将原本空白的纸塞得密密麻麻,好在纸张本身挺大,奚陵写了正反两面,倒也勉强能够装下。 其中,已经完成的遗愿后面,奚陵会划一条斜杠进行标识,经过四个月的不懈努力,一眼扫视过去,斜杆已然势如破竹,将几乎整个纸张完全占据。 唯二干干净净的,是纸张最末尾的两条。 “找到三位师兄的转世”。 “和他葬在一起”。 其中,前一条墨迹新鲜,显然是奚陵前几日刚刚新添。 后一条墨迹模糊,因为每一次拿出,奚陵都会在这条字迹上轻抚。 他伸手,第不知多少次又摸了摸那几个小字。 大概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指示吧,从洞天位置确认的一刻起,奚陵就有了一种强烈的直觉。 ——应该,就是这几天了。 他可能要死了…… 奚陵垂眸,自己也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 四个月前,刚得知自己命不久矣的时候,奚陵最多的,是一种终于要解脱了的如释重负。 现在其实也差不多,但这种情绪里,却夹杂了一点淡淡的遗憾。 他还是有点想再见一见白桁的。 光是知道自己快死了,对方都如此失控的模样,若是最后一眼都没捞着的话,他应该,会有一点不开心吧。 有些忧愁地叹了口气,奚陵重新将自己的遗书又塞了回去。 算了,看不见就看不见吧。 看着他死,也不见得就有多好。 缓缓站起身,奚陵决定不再多想,先回屋,好好睡上一觉。 却不想刚刚转头,就骤然撞到了一个宽厚的胸脯。 条件反射的,奚陵差点就要打爆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影 。 好在隐约飘荡的沉木香来得及时, 奚陵刚一抬手, 就立刻察觉到不对,险而又险的,将肆虐的灵力又收了回去。 只是灵力虽然收了,抬起的手却是没有,两人距离本来就近,这动作乍一看上去,就像是突然见到离家多日的爱人以后,主动抬手,寻求拥抱一样。 ——当然,不是也没关系,白桁就当他是。见状,他毫不犹豫,立即搂住了奚陵的腰。 纤细的腰肢单手就能环握,白桁一只手将人搂着,另一只手则压过了奚陵的后背,将人拥得严严实实。 奚陵被他抱得一懵,先是下意识判断了一下白桁现在的情况,确认精神状态不错不会莫名其妙发疯以后,才伸手将人推开,认真道:“不许随便抱我。” 白桁也不恼,从善如流地松手,笑吟吟道:“怎么一个人悄悄叹气?我不在你身边,这么不开心?” 奚陵却是摇头:“我不会不开心。” 吃了药以后,他很少能感觉到不开心。 最多……就是有一点心不在焉。 随后,他又打量起白桁的表情。 目光温柔,相貌堂堂,和从前差不多的模样,应当是已经恢复了正常。 这让奚陵松了口气,忍不住好奇道:“你的事情办完了?” 闻言,白桁目光却沉了沉。 奚陵一愣,正想开口询问,白桁却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别说这些不开心的。” “今晚有花灯,想去看看吗?” 嗯? 奚陵当即起了兴趣。 喧闹的人群间,奚陵好奇地看着一个螳螂状的花灯,不明白这种样式的丑东西,怎么会有冤大头为它花钱。 然后在下一刻,冤大头白桁就因他目光停驻太久,麻溜地掏出一块碎银。 奚陵端着螳螂大眼瞪小眼半晌,最终还是无比嫌弃地将其递交到了白桁的手上。 奚陵其实是放过花灯的,在很久很久以前的玄阳门上。不过当时和他一起放花灯的只有他的师兄师姐,放灯的地点,也只是山脚的一处小池塘旁。 没有办法,在那个灾难的时代,所有人都被迫缩在铜墙铁壁般的小城之间,无论是天空还是水源,都遍布了各式各样的法阵,花灯这种东西,根本不允许投放。 因而像这样真正意义上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花灯节,奚陵是从来没感受过的,他一路都很新奇,漂亮的眼睛亮晶晶的,反射着灯火的光影。 而后,奚陵又走到另一处摊位上精挑细选,选了一个精致小巧,象征着圆满的月亮花灯。 这种圆润又没什么图案的样式最容易做得丑陋,但架不住摊主手艺极好,将月亮做成了半镂空的模样,灯芯在其间一亮,就能往地面上投射出漂亮的图样。 其中有一面投的是字,奚陵望着地上的光影,仔细辨认着其中的内容。 “幸、福、团——”圆字还没出口,一个握着糖葫芦的小孩突然就冲了过来,一把抢走了奚陵千挑万选,好不容易才挑出来的宝贝花灯。 奚陵愣愣地站在原地,半晌,有些茫然地看看空荡荡的手心。 他的快乐消失了。 奚陵抿着嘴,渐渐皱起了眉。 好在白桁反应极快,在小孩一击得手,即将逃走之际,立即捏住了对方的后衣领,拎鸡仔似的,拎到了奚陵的面前。 “小屁孩,学什么不好,学着别人抢东西。” 白桁蹲下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不断挣扎的小东西:“今天哥哥教你一个道理,抢人者,人恒抢之。” 说罢,他拿回奚陵花灯的同时,一把薅过了对方的糖葫芦。 小孩震惊了,眼睛瞪得溜圆,眼瞅着就要哭。 白桁却还嫌不够,手一抬,扬声道:“小陵!” 奚陵慢吞吞走了过来。 一口未动的糖葫芦晶莹剔透,颗颗饱满,裹满了糖衣,奚陵低下头,在一阵悲痛绝望与难以置信的目光里,毫不犹豫地俯身咬了一口。 随后,他又晃了晃自己的花灯,一本正经挑衅:“我的。” “哼。”! 第七十六章 “咔嚓咔嚓”。 , ?本作者谷幽提醒您《仙尊的遗愿》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大概别人的东西就是格外的香,奚陵觉得这根糖葫芦又甜又脆,比他从前吃过的所有都要美味。 因而难得的,他也起了一点分享的欲望,随手一伸,将吃了一半的糖葫芦递到了白桁面前。 他动作很自然,仿佛从前做过千百遍那样流畅,以至于直到白桁怔愣地停在了原地,奚陵才意识到不对,当即想将伸出去的手重新收回。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白桁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在奚陵惊讶的目光中,低头咬了一口。 “嗯,确实不错。”直起身,白桁面不改色评价。 奚陵:“……” 谁问你了? 重新将胳膊缩了回来,奚陵看着手中的糖葫芦,陷入了纠结。 接着吃吧……这根已经被白桁咬过了,他不喜欢碰别人碰过的东西。 不吃的话……这根糖葫芦真的很好吃。 白桁还在旁边拿着那个丑不拉几的螳螂花灯吓唬人,气得小孩又哭又闹,他反倒乐得笑开了花。百忙之中,他也会时不时往奚陵这里看上一眼,也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怎样,奚陵总觉得那目光带了点忐忑与期待的味道。 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触及到这样的目光以后,奚陵鬼使神差的,在白桁方才碰过的地方咬了一下。 白桁笑得更开心了。 越发高昂的啼哭声里,他将讨人厌的小孩往地上一放,起身搭住了奚陵的肩膀,凑近道:“再来一口。” 奚陵一愣。 老实说,是不太想给的。 可是第一口都给过了,再吃一口,好像也没有什么。 奚陵迟疑了一下,又迟疑了一下,最终,到底还是慢吞吞地喂给了白桁。 于是就这样稀里糊涂的,两个人你一颗我一口,互相分享着,吃完了一整串。 糖葫芦吃完,面前的小屁孩也差不多哭干。 有围观了全程的大娘一早就被哭声吸引,顿时让两位互相投喂的狗男男辣得睁不开眼睛,颤巍巍地伸手批判:“世风日下,世风日下,连个半大孩子的东西也抢,你们这这这……” 最后一句没有说完,白桁淡淡看她一眼,成功让大娘憋回了原来的话语。 “你这孩子,怎么能抢人东西呢!”瞬间转移火力,刚刚哭完的小孩重新又扁起了嘴巴。 这时,白桁的衣袖被拉了拉。 “怎么了?”立刻从看戏中收回目光,白桁倾身,在一片喧嚣中靠近了奚陵。 “想吃那个。”奚陵伸手,遥遥指向一个移动的小摊。 白桁当即懒得管什么小屁孩了,带着人就往那边走去。 摊位其实很远,也亏得奚陵眼尖,两人跨过了一座小桥,才终于走到了摊位前方。 二人出众的外表得到了摊主的夸赞,还附赠了一碗盛在竹筒里的百合莲子汤,奚陵对其间隐隐飘荡的竹叶香很是喜欢,一路捧着,同白桁来到了河边。 和方才的热闹喧嚣相比,桥的这头明显变得冷清。四周安静多了,只有寥寥几个行人的身影。 一轮明月爬上梢头,月下河水潺潺流过,有盏盏河灯伴着水势起伏,在夜色中明灭闪烁。 城中的花灯一共分为三种,天上飞的、手里提的、水中放的。 奚陵思索了一下,同店家要了两盏水中放的,一个自己拿着,一个郑重地交给了白桁。 白桁有些惊讶,又有些欣喜:“给我的?” “” 白桁几乎是受宠若惊地接过。 他没想到奚陵还能想着自己的一份,不由思索起自己该许个什么愿望比较合适,却不想,愿望还没想出,奚陵先兜头倒了他一盆凉水。 奚陵:“我会在天上保佑你的。” “……” 白桁险些没把花灯给掀到天上。 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白桁几乎全程黑脸。 他不知道世上为什么会有如此煞风景之人,可恨反应还迟钝到可怕,愣是没发现一点他的异样,认真在灯身上许下了愿望。 “你许了什么?”许完后,奚陵向白桁问道。 他要了解一下白桁的愿望,死后护佑的时候,才好有个方向。 闻言,正在放灯的白桁将灯拿远了一点,余怒未消地翻了个白眼:“我许愿奚陵的愿望无法实现。” 总觉得奚陵憋不出什么好屁来。 只是话一说完,他就猛然一个踉跄,被气愤的奚陵险些踹进了河里。 踹完以后,大概是意识到自己下脚得有点狠吧,奚陵立即坐到了一边,闷头吃起了怀中的糕点,假装无事发生。 白桁让他气得哭笑不得。 无奈地站起身,白桁一抬头,却看到了不远处,奚陵的花灯正缓缓的飘了过来。 灯身之上,狂放不羁的字体墨迹未干,简单明了地表达了他的心愿。 “见到白修亦”。 白桁沉默,动用了一点灵力,将那盏花灯悄无声息的移到了自己这里。 随后,又把自己的灯同奚陵的放到了一起。 灯面之上,白桁的愿望同样言简意赅。 “奚陵平安”。 做完这一切,他甩了甩手上不小心沾到的水渍,一转身,发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公子!白仙长!好巧啊,你们也在这里!”余顺的声音由远及近,欢快地传向了白桁。 只是相比之下,他身边人就显然没那么欢快了。 白桁看到来人,很是愣了半晌,才确认这个满脸青乌之人居然是裘翎。 ——其实他已经好很多了,三天前刚被奚陵揍完的时候,裘翎整张脸都是浮肿的,根本看不出多少原来的相貌。 不过就算已经消肿, 这副模样依旧极具冲击, 白桁看了半晌,很是忍耐了一阵,才没有当着裘翎的面大笑出声。 眉梢眼底泛起了笑意,白桁看了看裘翎,又看了看奚陵,转瞬之间,就已将事情的经过猜了个大概。 心情极度舒畅,白桁道:“你们也是来放花灯的?” 余顺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是去照顾裘仙尊的,今天恢复得不错,我就想着带他出门走走,没想到正好赶上了花灯节,顺便就也来放一放。” 闻言,白桁却是眉头一皱。 这边离裘翎的住处可算不得近,出门走走跑这么远,怎么看都不太对劲。 对此,余顺解释道:“这不是洞天马上就要开了嘛,我们就想着先来熟悉一下周边环境。” 白桁一愣:“洞天?” 他就几天不在,失魂症的事就有了新的进展? “是,白道友这几日不在,许是不太清楚。”余顺还没说话,一直不言不语的裘翎却忽然开了口,话语中带了试探的味道,“白道友不会也对这次的洞天感兴趣吧?” 说着,裘翎轻轻眯了眯眼,目光流露出些许的戒备。 他对这次洞天内的宝贝势在必得,如果白桁要抢的话,那对他而言是个不小的威胁。 白桁则是有些莫名其妙。 他感什么兴趣? 他连这次洞天里有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正想说话之时,奚陵却走了过来,眉头微皱,有些警惕地看着裘翎。 他可还没忘了眼前这个人乱嚼舌根,把自己要死了的事情告诉了白桁,害得他差点原地发疯,一连好几天渺无音讯的事情,因而眼下一看到裘翎同白桁搭话,下意识地就想将二人隔开。 至于怎么隔,那显然不会是从白桁下手。 捧着糕点的其中一只手不自觉抓握了一下,指尖微动,活动着筋骨。奚陵闷不做声地思考着该如何将余顺支走。 就在这时,一只手却伸了过来,盖住了他蠢蠢欲动的手掌,安抚性地捏了两下。 裘翎早在奚陵过来之时,就非常识时务的闭上了嘴,声带被切了一般,站在一边默不作声。 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再被奚陵毒打一顿的准备,没想到奚陵还真让白桁轻松安抚下来了,不由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白桁给了他一个淡定的回眸。 只是目光虽然淡定,其间隐秘的得意却怎么也无法掩饰。 裘翎:“……” 三人暗潮汹涌,余顺不为所动。 他半点都没察觉到他们的异样,见到奚陵还非常开心地凑了上去,热情邀请他一同去打探一下洞天的周围。 奚陵答应了。 其实余顺要是不说,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这里已经快要迈入了徐雁竹给他划分过的,洞天可能出现的位置范围。 既然来都来了,那去看上一看,倒也挺好。 就这样,几人一同结伴,沿着河道向下游走去。 果不其然,越走越偏。 闹市的灯火随着距离的拉远,逐渐消失在了几人的视线,奚陵拿着刚刚买的糖炒栗子,分给了白桁,分给了余顺,漏掉了裘翎,认真思索着明早洞天可能会出现的位置。 出乎意料的是,这里居然已经有一些人了。 不多,大概每隔二三十丈左右,才能惊现一个人影。 没猜错的话,这些人应当都是提前来等候的修士。 想到这里,奚陵不由仔细观察了一下众人的模样,判断了一番各自的修为。 毕竟不出意料的话,这些人应当都是他明天所要面对的对手。 突然,奚陵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身影一身红衣,美得明艳动人,一双丹凤眼妖气狭长,目光流转间,好看得让人见之难忘。 可惜,好好的美人,长了张臭嘴。 糙汉般的嗓音活像是被掐着嗓子的鸭,又粗又粝,极其难听,对着一张不知是传讯符还是什么的符纸暴怒大吼,一边吼,一边被气到原地蹦跳。 奚陵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能将暴跳如雷诠释得如此淋漓尽致。 “骗子!你就是个骗子!” “三个月了!你还不跟我回去!还想跟进洞天!” “你做梦!老子不会让你见他的!见完你就跑了!你想都别想!”! 第七十七章 ——是之前在来福客栈遇到过的,那个奇怪的红衣青年。 红衣青年所在的位置,是一处几人必经的小道,小道四周灌木丛生,杂草遍地,青年毫无形象地蹲在那里,一边生气一边薅草,只是草都拔秃了,也没见他火气平息多少,暴躁地将碎末扔得到处都是,奚陵怀疑再这样气下去,他能直接把地都给撅了。 想到这里,奚陵不禁多看了两眼。 没别的意思,就是单纯的,没见过人刨地。 不过青年的感知力比他预估的高了不少,四人才只是刚刚靠近了一点,对方就立即敏锐地发现了气息有异。 咆哮声骤停,浓重的夜色里,红衣青年目光如炬,准确无误地看向了几人所在的位置。 随后,青年微微眯起了眼睛。 闭上那张与外表全然不符的嘴后,他的气质似乎也发生了截然不同的变化,满身煞气洋溢,有一种非常冰冷的东西蕴含在他狭长的眼睛里。 这让本来对他不甚在意的奚陵目光一顿。 他曾见过不少实力强大的人。 好的、坏的、穷凶极恶的,甚至还有以杀入道,嗜血成性的。因为常年与魔物对战,他们的身上多多少少都会带着些冷厉与煞气,这一点就算是他的师兄师姐们也不例外。 可眼前这个人的冷,却好像和他之前见过的都不太一样。 奚陵说不太上来这种感觉,凝神仔细地将这个人打量了一遍。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样的眼神,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疑惑之余,白桁却也在看着那红衣青年。 奚陵一时半刻想不起这人的眼神哪里熟悉,倒也不足为奇。 因为那分明……和奚陵某些时候一模一样。 淡漠,嗜血,没有感情般的冰冷,与其说是人,或许用野兽来形容他们,要更加贴切一些。 但他和奚陵又有所不同。奚陵这样的状态,只会在上了战场以后出现,日常生活中很少会露出这种眼神,可眼前的这位,却几乎是从头到脚,都带着这样的气质。 几乎是瞬间,白桁就猜到了这人的身份,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那是一个带了点防备的姿态。 红衣青年倒是没发现两人的暗潮汹涌,因为站位的原因,他先看到了走在前面的裘翎,当即眉头一皱,对着他脸上的青青紫紫无比嫌弃:“哪里来的丑东西,辣老子眼睛!” 大概是心情本就不好吧,红衣青年一出口,就颇有一点发泄火气的意思,裘翎感觉自己就像好好走在路上被人踹了一脚,当即脸色一变,目光沉沉地看了过去。 奚陵看到他指尖微动,瞧这模样,应当是想同此人好好干上一架。 不过到底还是没有动手,裘翎看了身边的余顺一眼,五指握拳,忍到额角青筋直跳,最终也只是咬着牙道:“在下同你无冤无仇,这位道友,何故出言辱骂?” 红衣青年理直气壮:“老子爱骂谁骂谁,我 又没有素质!” 说着, 他拍了拍两手的杂草, 缓缓站起了身。 手中的传讯符伴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化为了飞灰,见状,原本已经脸黑成碳的裘翎一顿,稍稍冷静了一些。 虽然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但裘翎自认,他没法如此轻易的销毁一张蕴满了灵力的符纸。 这人是谁? 他甚至瞧不出对方的修为。 识时务者为俊杰,想了想,裘翎闭上了嘴,自认倒霉地没再发言。 红衣青年应该也没有要跟他纠缠的意思,冷哼一声,转身就要离去,却在这时,终于看见了裘翎后面的奚陵。 十分清晰的,裘翎看到了他脸色一变。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表情变化。 最开始,是没想到会突然见到奚陵的惊讶。眼睛微微睁大,在奚陵身上来回打量。 而后,是确定奚陵身份以后,莫名其妙升腾起的怒火,狠狠地瞪了奚陵好几眼,边瞪还边打量起奚陵的脸。 再然后,也不知道是在奚陵脸上看出了什么,红衣青年怒意不减,却又微妙地发生了转变,变成了满满的不甘。 奚陵很无辜,不解地回视过去。 似乎上一次碰面之时,这人也曾这样打量过自己。 可是为什么? 他们认识? 奚陵细细回忆了一番,也没在残留的记忆中找出答案,索性将思绪复又收了回来,不在这件事上继续为难自己。 想不起来的,通通当做不熟处理。 既然不熟,那就没什么好顾虑的,反正在这里的十之八九是要跟他抢洞天灵物,干脆直接打死。 同样满身煞气的两个人遥遥对视,四目交接间,隐约泛起的杀意让裘翎更加确信,此人实力绝对相当强悍。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在气势上和奚陵不相上下。 僵持中,远处却忽然传来惊呼。 “洞天开了!提前开了!” 闻言,几人都是一愣。 洞天和秘境类似,都是一个独立的小空间。 但又和秘境不同,因为洞天看似独立,实际依旧还处在五州的某个位置。 又或者应该换一种说法,洞天其实可以算一个大型的障眼法。 它的诞生来源于其间的先天灵物,灵物有灵,为了保护自己,会自发地运用天地法则,形成一道独有的“屏障”。 这个屏障可能是一棵树,也可能是一株草,外表平平无奇,进入其间之后,却是一方奇特的天地。 先天灵物便藏于这方天地之中,进入其间并找到,就能得到灵物一段时间的使用权。 是的,只是一段时间。 先天灵物乃是由混沌之力孕育而生,它们与神同寿,诞生于天地,其外部“屏障”更是玄妙无比,千万年来无数能人异士绞尽脑汁,也根本无法破解,只知道了其每隔数十年会开启一次,并勉强研究出了一套可以定位洞 天大致方位的阵法。 ——还只在即将开启的十天内才能奏效。 得到灵物以后,它的“屏障” “” 恢复,灵物也会随之不见,直到下一次开启之时,才会再次重现世间。 不过凡事也都有例外。 传闻,灵物也是可以认主的。 认主过后,灵物的屏障甚至可以自由控制,想开就开,想关就关,闲来无事还能进去避暑避寒,比许多芥子类法器都要好用。 不过,传闻终究只是传闻,至少在场的几人,都没人听说过有谁被灵物认过主。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 不是说明天早上洞天才开吗?怎么会突然提前? 一边疑惑着,一边却也来不及多想,几人立即朝骚动的方向掠去。 ——有的洞天是有人数限制的,若是去得晚了,哪怕他们实力一个比一个强悍,人数满了,也只能在外面干瞪着眼。 其中,余顺的修为与另外四人实在相差太远,根本跟不上他们的速度,裘翎本是要抱他过去,却在转身之时迟疑了一瞬。 洞天之内情况不明,裘翎并不能确定其中的安全性,因而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带余顺。 谁曾想计划赶不上变化,洞天提前开启,于是余顺如何安置,就成了一个问题。 纠结之际,眼前骤然一空,再一抬头,却是奚陵直戳了当地将人抱起来就走。 裘翎一愣,连忙跟了上去。 也是,这其实根本就不是一个需要纠结的问题。 哪一次洞天开启,不会引起一场小范围的腥风血雨?将余顺一个人放在外面,说不定更不安全。 仿佛是在验证他的想法,裘翎刚刚走近,就听到了红衣青年那熟悉的难听嗓音:“嘶——老子最烦道貌岸然的人。” 他一顿,抬眼望去,却是几个眼生的修士门神般立在了那里。 他们一共五人,两个阵修,三个剑修,布了个看不出具体效用的阵法,将一个凭空出现的、玄妙无比的裂缝挡在了身后。 “诸位道友,此处已被我东州向家所占,还请诸位配合,自行离开。”一个瘦瘦高高,模样阴郁之人负剑而出,语气其实还算和善,可这说话的内容,却实在霸道得厉害,“辛苦大家白跑一趟,我们会给诸位补偿。” 说着,他从怀中一掏,拿出了一瓶模样精致的灵药。 裘翎看了一眼,实在没忍住嗤笑。 这是一瓶清神化毒丹,东西的确还算不错,放在一些小门小派之中,也能引起不少修士眼红,但落在他这个医仙阁阁主眼里,那和糖豆还真就没什么区别。 奚陵平时随便剩的一点药渣,可能都比这玩意珍贵那么一点。 东州向家他听说过,也算个相当强大的家族了,就是这手笔,该说不说,是有点抠。 已经有修士上前乐滋滋领 了丹药离开,当然也有不愿意的,立即上前入阵,打算强行闯入。 可是谁也没想到,看着普普通通的法阵,却竟然是一个凶煞无比的杀阵。 那人连喊都没来得及喊一声,就转眼消失在了阵中。 “抱歉,我说过了,这里被我们向家包了。”见状,领头的修士非但面不改色,甚至还扬了扬嘴角。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洞天会提前开启,但这对他们无疑十分有利,毕竟一下子少了一大批没来得及赶来的竞争对手,他们守阵的难度自然也就小上了很多。 仿佛已然看见了灵物在对他招手,此人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就在这时,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人走到了他的面前。 领头修士百忙中睥了一眼。 病歪歪瘦巴巴的,一看就是个实力卑微的废物点心。 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修士随口道:“换丹药的去那头,这边——” 剩下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下一刻,他看见了自己的身体。 尸首分离,血气冲天,死不瞑目的脑袋在空中绕了一圈,浇下一滩淋漓的、温热的血。 奚陵收回抬起的手,面不改色继续向前,淡淡留下两个字节。 “挡路。” 随后,他又暴力轰炸起那五个人辛辛苦苦布了好几天的法阵。 一切发生得极快。 快到连这头正准备出手的红衣青年都没反应过来。 还能……这样吗? 被人压着管着几十年,下咒害人生个病都得犹豫半晌,生怕某个人又要十天半个月不理他的红衣青年震惊了。 “你、你就这样把他杀了?”三步并作两步,红衣青年追上了正在甩血的奚陵,难以置信开口。 动作一停,奚陵侧眸看了他一眼。 “他挡我路。” 没有多少犹豫,奚陵随口答道,而后便将注意力重新落回手掌,后悔自己没有带个手帕。 红衣青年却不依不挠,继续道:“可他并没有对你出手。” 嗯,是这样没错。 奚陵赞同地点了点头,回答始终如故:“他挡我路。” “但或许你不用杀他,也能将人震慑。” 奚陵终于停顿了。 他觉得这个人真的奇奇怪怪,但还是非常耐心且真诚地解释:“但是他挡我路。” 红衣青年倒吸一口凉气。 奚陵是和祁旌完全不同的,最对他胃口的人类! 一瞬间肃然起敬,他上前一步,认真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你好,我叫祁夙夜。”! 第七十八章 奚陵疑惑地看他。 他并不好奇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但他记得此人骂自己小白脸的事, 于是奚陵选择性无视了这只手, 抬脚要去破坏剩下的一点残阵。 祁夙夜并不死心,执着地追了上去,还想将胳膊往奚陵眼皮底下伸。 不过没有成功,白桁从中作梗,似笑非笑地横插着抓住了他。 祁夙夜立即嫌弃地拿回了手,气愤地甩来甩去。 他其实更想将白桁的手剁了,但如果上次偷听的没弄错,这个人恐怕是祁旌的大师兄。 思及此,祁夙夜瞬间蔫了下来,毫不怀疑他要是真敢下手,那祁旌可能会把他剁了。 白桁似乎也是知道这一点,挑眉回瞥了他一眼,看得祁夙夜憋屈极了,一腔怒意再次蹭蹭上涌,好在这时,奚陵转过身,面朝向其余修士。 又要动手了吗! 当即忘记了方才的不快,祁夙夜眼前一亮,连忙跃跃欲试地挡在了奚陵面前,摩拳擦掌道:“这次我来!” 奚陵一愣。 他来做什么? 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奚陵正想开口询问,不想祁夙夜语不惊人死不休,欢快地说:“我要把他们全杀了!我肯定杀得比你快!” 他已经快要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酣畅淋漓地杀过人了。 祁旌他师弟自己都杀,这次肯定怪不了他! 说着,仿佛一条脱缰的野狗,祁夙夜握拳就要杀进人群,兴奋到眼睛都有些微微发红。 奚陵:“……啊?” 他不是他没有,他刚刚只是为了杀一儆百,其他修士又没有威胁到他,他杀他们干嘛? 难得遇到一个比自己还不管不顾的,奚陵觉得自己的疯批生涯受到了冲击,颇有些痴呆地看着对方猛冲出去—— 然后,被早早候在一旁的白桁一脚踹到了洞天的裂缝里。 踹得还挺狠,红衣一闪中,奚陵只来得及听到一阵骂娘之声,眼前就生生少了个大活人。 踹完以后,动动脚救下百人的白桁谦虚退场,十分自然地摸了摸奚陵的脑袋。 奚陵疑惑侧头,听到白桁十分感慨地说:“幸好,你比他省心多了。” 奚陵觉得这人拿祁夙夜和他做对比是在辱骂自己。 裘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带余顺进去了,他转身,继续方才被祁夙夜打断的事情。 “你们可以进来。”看向周遭惊魂未定的众多修士,奚陵声音平静,却足够让所有人顾虑,“但是,我不会手下留情。” 这话比之前那几人的阵法有效了不知凡几,闻言,四周修士面面相觑,即使阵法已破,也愣是没人再敢进入洞天之中。 奚陵并不在意他们进不进,留下这句话以后,便拉着白桁一起,迈步踏入了洞天。 只是在进入前,白桁蓦地一顿。 他今天晚上一回城,就立刻去找了奚陵,本来好好逛着花灯,吃着 美食,却好死不死,突然遇到了裘翎。 之后的事情发展好像就完全脱离了控制,先是临时提出来熟悉洞天位置,随后又撞见了奇奇怪怪的祁夙夜,再然后是莫名其妙洞天提前开启,莫名其妙奚陵杀了个人,莫名其妙他们要进洞天夺宝—— 可直到站在了洞天裂缝之前,他才猛然意识到,他根本不知道这里面是个什么宝。 有心想要问问奚陵,可已经来不及了,白光一闪间,他们就已换了个天地。 * 再次睁开眼,奚陵并不意外自己是孤身一人。 洞天是个并不稳定的空间,早在今天白天的时候,徐雁竹就提前给他做了功课,告诉他,进入之后,他们有可能会被随机传到不同的地方。 这个可能性不算大,但也算不得小,奚陵只庆幸自己方才扛着余顺跑的时候趁机给他写了好几个保护咒,希望余顺能多支撑支撑,至少扛到自己或者裘翎找到他。 说起来,原本徐雁竹也是准备和他一起来洞天的,现在提前开启,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赶来。 奚陵希望不要,如果他对死亡的预感成真,对于徐雁竹来说,只会是再一次的伤害。 还有白桁…… 其实从方才出现骚动,到几人进入洞天,短短的不到半炷香里,奚陵除了给余顺画了保护咒,还另外做了一件事情。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兽牙项链。 这是他少年时剿灭的第一个魔域里,那只最强大的魔狼留下的牙齿。 奚陵听说,狼的獠牙可以辟邪驱灾保平安,当年便把它串成了项链,而后找了几个佛修为其祈福,愿望是护佑白修亦能够一直逢凶化吉,绝处逢生。 只可惜小时候不懂事,生了气没送出去,偶尔奚陵也会想想,如果有这个项链,白修亦会不会不会死。 不过想也知道,这些都是他的妄想。 而现在,项链中最大的那颗獠牙,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进入洞天的一瞬,奚陵悄悄将它放进了白桁的衣服里。 他的大师兄已经没有平安了,但是白桁,奚陵希望他能一生顺遂。 没有全给,因为剩下的,他还要带到墓地里,和大师兄埋在一起。 想到这里,奚陵眸光微暗。 若是放在四个月以前,他恐怕怎么也想不到,临到生命的最后尽头,他漫长的人生里,居然还会再添一份新的挂念。 长舒一口气,奚陵不再胡思乱想,而是观察起周遭的环境。 这是一处隐秘的山林,奚陵所在的位置,是山腰的一个山洞。 但是……他从没见过如此奇怪的山洞。 撑起身,奚陵从平躺之中坐起,目光却始终未移,依旧放在头顶的山壁。 那里,倒映着他自己的身影。 平坦如镜,光可鉴人,一些穷苦人家的铜镜,可能都没有此处洞顶的山壁影像清晰。 山壁之下,是一汪 完全不动的潭水,隐约的灵气蕴于其间,奚陵打碎了其上自己清瘦的脸,手臂一转间,却只捞出了一枚小小的碎片。 这应该是一枚破碎的镜片,材质有些像琉璃,又有些像水晶,奚陵低头看了一眼,竟似乎看到了一张不属于自己的脸。 很模糊,很短暂,再一垂眸便彻底不见,不过仅仅如此,也足够给予奚陵巨大的震撼。 他对自己的前世是没有任何兴趣的,但这转瞬的虚影,却说明了此处灵物的确和转生有关。 心头微动,奚陵隐约有了猜测。 再一看潭水周遭环绕的一圈铜、银、水晶、黑曜石等各种乱七八糟的矿石,奚陵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毕竟正常的矿石不会这样杂糅在一起,正常的矿石也不会生得如此平整。 这个洞里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只遵循了一个规律:镜面。 奚陵想,这个灵物一定很喜欢自己的身份,以至于在修士们刚一进入,就迫不及待地用尽全力暗示。 因为先天灵物很少认主又会反复开启的缘故,尽管它们每次开启的间隔周期足有几十乃至几百年之久,随着时间的推移,修士们还是渐渐摸清了灵物的种类及规律。 先人们将这些规律整理成册,而前两日为了精准定位洞天的位置,徐雁竹以及众修士便几乎把所有符合条件的灵物记载都收集了一遍。奚陵闲来无事,也翻了不少。 其中,既和转生有关,又和镜子搭边,还恰好多年未曾现世,奚陵能想到的,就只有一个。 ——二生镜。 然而这个答案,却是让奚陵心中一沉。 二生镜虽然可以窥见前世,但却并不能如奚陵最初所期望的那样,用它找到师兄们的转世。 因为它主要的效用,根本就不在前生之上。 确切的说,二生镜本来就只是它的别名,它真正的名字,被唤作阴阳镜。 镜分两面,一面观前世,过往恩怨情仇,镜中皆可探索。 一面看今生,看所求所愿,看人生八苦。 因此,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八苦镜。 照出前世只是这个镜子的一个附带效果而已,奚陵要是想靠这玩意儿找到师兄,就只能举着这镜子大街小巷照来照去,照到发现为止。 就这还得格外小心,因为万一没留神拿成了镜子的反面,还有可能会让他的亲亲师兄困入八苦之中,费好大的功夫才能脱身不说,心情肯定也会备受影响。 而奚陵现在的心情也很受影响。 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这个洞天根本就不能找到师兄的转世。 可是气归气,来都来了,还是得想办法出去。 想到这里,奚陵将那枚镜面的碎片放入怀中,转身向洞外走去。 在奚陵看的那本记载之中,阴阳镜曾经现世过好几次。 而很幸运的,记载中明确写出了阴阳镜洞天破除的方法。 它会在人生八苦中随意抽取一苦,用于当做本次入洞之人的考验,再从入洞者中抓出一位最受此苦所困的倒霉孩子,将其伤痛以幻境形式展示于人前,构建成洞天中的全部画面。 什么时候倒霉孩子从苦痛中幡然醒悟,什么时候幻境就能破除,然后阴阳镜便会自然出现,拿到镜子并使用,此处屏障就会消失,所有人便能从洞天中脱身。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取蕴。 奚陵回想着人生八苦的内容,有些好奇这镜子会选择哪一苦,而被选择的,又会是哪个倒霉孩子。 反正不是他,布置这种幻境是需要抽取被施术者身上的一点东西的,哪怕对方是先天灵物,他也肯定能有所察觉。 这样想着,奚陵才刚走出两步,就看到了不远处,一张白玉般冰冷俊逸的,他年轻时候的脸。 奚陵:“……” 不会真是他吧? 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震惊,而随后的一个声音,更是让奚陵从震惊变为了僵硬。 “小陵?” 白修亦的声音带着隐隐的笑意,由远及近地传来这里:“发什么呆呢?你再不动,师兄就来抱你走了。”! 第七十九章 奚陵第一次知道,回头原来是一件如此需要勇气的事情。 呼吸骤然变得急促,奚陵一点一点艰难地调转着身子,回首以后,才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在哆嗦。 从两年前醒来以后,他其实,从来没真正看清楚过白修亦。 不是朦胧的梦境,就是残缺的回忆,这个人像个不能触及的禁忌,每次试图想起,都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 而现在,那张永远也瞧不清楚的脸,第一次完完整整,没有任何遮盖的,出现在了奚陵的面前。 很……好看。 怔愣的、僵硬的站在原地,奚陵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模样逐渐变得清晰,清朗俊逸的脸上懒洋洋带着笑意,那是奚陵从前最熟悉不过的一个表情。 随后,是一阵强烈到无法忽视的头痛。 久违的灵台撕裂感潮水般涌来,奚陵几乎瞬间就惨白了脸,他蹒跚着后撤一步,靠上了身后一棵笔直的大树。 粗粝的树皮透过薄薄的白衣,迅速磨红了他脆弱的背脊,奚陵艰难地将手掏进怀里,摸出几个精致的药瓶。 ——这些药是之前白桁和余顺一起,逼着奚陵随身携带的,当时主要为了以防万一,不曾想,现下真的派上了用场。 只是,因为抖得太过厉害的原因,其中一个瓷瓶落了出去,清脆的碎裂之声里,药丸暴露而出,滴溜溜滚落在地。 但很快,一只布满冷汗的手连着碎片带着泥,迅速捡起了它们。 平日里奚陵每次用药,都得白桁提前备好蜜饯和糖水,今天大概是他最积极的一次。近乎狼狈地抓起这些乱七八糟的药丸,奚陵不管不顾,全往嘴巴里塞。 而做完这一切,他甚至都没有转移过视线,始终贪婪无比,凝视着白修亦的身影。 “老三刚刚传讯,说今天师父下厨,小老头手艺还行,咱们快点过去,应该还能赶上吃到个盘底。” 幻境终究只是幻境,如同之前魇蛟的记忆回溯,只是过去的一个虚影,奚陵的失态没有人察觉,不同时空的白修亦忽视了他的痛苦,走向了不同时空的那个奚陵。 然而过去的奚陵闻言,却并没有要移动的意思。 “那边……有点奇怪。”“奚陵”皱着眉,遥遥地看向某个位置。 有那么一瞬间,奚陵以为他是在看自己。 隔着时间与空间,不同年龄的两个奚陵在这一刻神奇地对上了视线,一个挺拔冷漠,刀一般锋芒毕露,另一个却苍白病弱,甚至到现在都还没缓过来灵台余痛带来的颤抖。 不过没多久,奚陵就意识到并不是。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在某处山峰的山腰,而“奚陵”看向的,是山腰外的一处峭壁。 因为角度的问题,他并不能看见悬崖外的情况,可奚陵的这个方位,却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飘扬的衣角。 ——还有第三个人。 目光在衣角上微微流转,但很快, 奚陵就不甚在意地收了回来,重新注视着白修亦。 从眉梢,到嘴角,奚陵一点一点扫过,像是要把这张脸镌刻在心上。 他一点都不想管什么衣角什么幻境,此时此刻,除了白修亦,他眼里装不下任何东西。 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 没有看出异常的“奚陵” 摇摇头,道:“应该是我看错了。” 白修亦挑了挑眉,闻言也看了眼远处的悬崖。 他这个师弟从小就敏锐无比,能让奚陵看错,那可实在难得。 不过白修亦也没有多管闲事的意思,自然地搓了搓“奚陵”的头,随口道:“那就走吧。” 他们刚刚才消除完一个魔域,体力灵力都有些透支,这时候节外生枝,并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这个时代的苦痛太多了,他们管不了,也没法管,过多的同情心会招致悲剧,仙盟里,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况且对方刻意隐藏气息,显然也是并不想引起他们的注意。 这样想着,白修亦转身欲走,走出两步才发现,奚陵没跟上来。 白修亦疑惑地回过头。 “奚陵”抬眼,淡淡道:“不是说抱我?” 他看起来很镇定,泰然自若,面无表情,可奚陵却知道,对方现在僵硬到连手指都无法弯曲。 “奚陵”其实并没有抱多大希望。 这样的玩笑白修亦时不时的就会跟他开上一次,大部分时候,奚陵都是置之不理,或者撇撇嘴,直接回怼过去。 今日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居然顺着白修亦的话说了下去。 他有些后悔,顶着张冷冰冰的脸,思索该怎样找补现在的局面。 但还没等他思索出来,一只有力的手臂就猛然勾住了他的腿弯,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奚陵”一惊,有些慌乱地搂住了白修亦的脖子。 随后,藏在衣领里的脖颈就不自觉红了些许。 白修亦没有察觉到异样,掂了掂手里的重量,啧道:“天天吃,怎么还瘦得跟麻杆一样。” 奚陵对他的比喻十分无语,刚刚加速一点的心跳都稳了回去,忍不住反驳道:“没有天天吃。” 白修亦懂了,他还是喂得少了。 “这半个月都没什么事,我把梅文朔抓来,让他天天给你做饭。” 奚陵觉得梅文朔可能并不想被他抓来。 话虽这样说,“奚陵”手倒是诚实,悄悄将白修亦环得更紧了一点,素来冷漠的眼睛里藏了浅浅的笑意。 白修亦笑了笑,扬声道:“搂紧了!” 说罢,脚尖轻点,纵身跃上了飞剑。 奚陵试图去追。 他踉跄着,艰难地挪动着身体,可方才灵台的剧痛让他脱力,跑到崖边之时,一道透明的屏障也拦住了他的道路。 最终,奚陵失神地站住了。 徐徐山风拂过,他脸色白得像纸,顺着屏障 缓缓滑落下去。 幻境里,白修亦用麻杆比喻那时的奚陵,那如果是现在的,恐怕只能称得上麻绳。 瘦弱的身体蜷缩着,好半晌都缓不过劲。 许久,好似大梦方醒,奚陵终于恢复了一点精神,垂下眸,从瘫坐中站直了身体。 追不了,说明那个奚陵并不是幻境的主体,他们只是恰好参与了被施术者的记忆,阴差阳错的,让奚陵见到了白修亦。 至于谁能够拥有他和白修亦的记忆,隐约间,奚陵也有了些猜测。 重回最初的那个悬崖边,奚陵低头,看到一根凸起的树枝之上,躲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孩。 若是平常,看到这样的情况,他可能已经直接将人拉了上来,可惜这里是幻境,奚陵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好在很快,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奚陵顺着声音看去,看到了两个神色紧张的修士。 他们一赶到这里,就立即七手八脚地将人从枝干上拉起,激动道:“少主,阿景将魔物引开了,我们快走!” 闻言,小孩却没有第一时间配合,反而从修士怀中钻出,立刻意识到了问题:“那阿昀呢?” 他仰头,终于露出了全脸。 这是一张十岁左右的面孔,苍白的脸色也盖不了五官的优越,只是实在秀气了一点,若非声音暴露了性别,他乍一看和个姑娘没有区别。 而与此同时,这张脸也十分熟悉。 这是……裘翎。 终于确认了被选中的倒霉孩子是谁,奚陵垂眸,看到了裘翎腰侧,挂着一个古朴的石牌。 石牌之上,大大的“裘”字显眼至极,有一种奇妙的气息萦绕其间,让奚陵意识到,他之前之所以会发现不了裘翎,就是因为这个牌子隐藏了他的气息。 同时,它也让奚陵联想到了某个势力。 或者说,曾经的某个势力。 那是北州裘家,一个非常、非常强大的家族。 虽然名号上挂了个北州,但放在灾难来临前,裘家的手,那可是伸得整个五州遍地都有,虽然可能赶不上现在的仙盟,比比玄裕宗,还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因而在过去,裘家一直是公认的五州第一世家。 只可惜,突如其来的魔气改变了这一切。 究其根本,主要原因,还是倒霉。 当年大渊凭空出现,范围深远,纵横万里,而好死不死的,裘家主家的位置,就正正好位于大渊之间。 于是毫无悬念的,灾难来临的头几天,裘家主要血脉就被灭了大半。 而剩下的一小半,据偶尔听战友的瞎扯淡,简直倔得可怜。 他们没了第一世家的实力,却还有着第一世家的傲气,死活不愿意屈居任何人下,拒不加入仙盟接受管制,自己组织着建了一个小城,一直苦苦支撑。 其实也是撑了挺久的,大概一百年左右吧,毕竟底蕴深厚。但是修士这个东西,死一个少一个,练一个 新的出来又漫长得很,连仙盟都好几次差点无以为继,裘家会渐渐衰弱下去,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谷幽的作品《仙尊的遗愿》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至于裘翎,他是大概知道裘翎是裘家后人的,只是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是个少主。 而这头,主仆几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面对裘翎的提问,两个修士停顿了一会,沉声说:“阿昀已经被杀了。” 闻言,年幼的裘翎顿住,好一会,才开口道:“我知道了。” 他脸上的表情一点也不像个孩子,有点冷漠,又有点麻木,但事实上,这才是那个年代大部分孩子的模样。 这是第九个了。 年幼的裘翎想。 他的仆人,已经死掉九个了。 画面一闪,从山头转到一个空旷的房间,年幼的裘翎在练剑,练着练着,得到了一个消息。 他的第十个仆人也没保住,负责引开魔物的阿景,也死在了魔物的手里。 他看上去有些伤心,奚陵却只侧眸看了一眼,就复又收回了注意力。 他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情,裘翎就是哭死在他面前,他也无能为力。 而且对于这个人,奚陵的观感一直都很复杂,即使看到了他悲惨的过去,也还是没法对他心生好感。 闲着也是闲着,奚陵拿出自己的遗书,在上面画起了白修亦的脸。 ——画笔是他的手指,先前捡药的时候,药瓶碎片划破了指尖,到现在血也还没止住。 正好物尽其用,等他画好了,他要把这个也带进墓里。 另外话说回来,裘翎以前和他们师兄弟几个都是认识的,之后的幻境里,应该还能再见到白修亦。 说不定,还有其他几个师兄。 想到这里,奚陵手上动作欢快了一些,满满洋溢着期待。! 第八十章 “参见少主!” “少主万福金安!” “少主,这是上好的仙品洗髓丹,我们牺牲了好几个护卫,才从大渊的主家遗址那里偷来,您快服下,天赋定能再上一个台阶!” “少主,王长老也不在了……” “少主又变强了,定能引领裘家重新壮大!” “少主……” “少主!” 幻境中的画面切换得很快,将裘翎的整个少年时期迅速展现出来。 他的生活非常单一,除了吃与睡之外,就是练剑、练剑、练剑。 从清晨到傍晚,从白天到黑夜,几年如一日,裘翎没有一天停歇。 这样的日常给随便哪个人看,恐怕都会对裘翎的刻苦勤劳连声称赞,只可惜,目睹这一切的人是奚陵。 他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特殊的,毕竟从前的他,也一直都是这样。 奚陵认为,这是每一个正常修士都该做到的基本素养。 不过当年的奚陵之所以那么拼命,主要原因还是糟糕的童年让他没什么安全感,总觉得只有足够强才能保护自己,再然后就是,他实在太想追上白修亦的脚步了。 在他十六岁以前,奚陵每天想的就是如何强一点,更强一点,强到可以自由出入南州,他就可以加入仙盟,和白修亦一起并肩战斗。 每天呆在师门苦苦等待师兄负伤归来的日子太难熬了,他一点都不喜欢这样。 但裘翎显然和奚陵不同。 他的拼命,某种程度上,是来源于身边之人的变相逼迫。 裘家对他寄予了非常大的希望。 “我们裘家,几千年以来,一直都是五州的第一大家族,翎儿,你是这一代唯一的家主继承人,是修真界最尊贵的存在。” 裘翎的母亲说这话时,脸上还带着残存的骄傲。 她是见证过裘家曾经的辉煌的,一直以来,也为自己嫁给了裘家的直系而自豪,但很不幸,裘家的直系这些年来已经死绝了,就连裘翎,都是她在裘翎父亲死时,动用秘法,拼死拼活再怀上的。 而她之前其实还有过几个孩子,不过,都死在了魔物的手里。 或许也是这个原因,她对裘翎又严苛又溺爱,一边有意无意的通过手下人的口,让裘翎知道他们为他做出的牺牲,以此逼着对方努力修炼,一边却又不忍心告诉他,他的修炼天赋,其实很差。 是的,裘翎的灵根非常一般。 若非实在无以为继,放在过去,裘翎这样的天分,最多只能得个裘家的边缘职位,当个每天混混日子的纨绔子弟。 但天分并不能决定一个修士的全部,裘家尤其是裘母都这样坚信,于是便想尽各种办法,找各式各样可以伐筋洗髓的天材地宝,试图将他从庸才强行扭转成天才。 其实是有用的,裘翎确实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强。 只是,到底还是底子太差了一点。 “少主好厉害,您是我见过修炼最快的天才!” “” ?谷幽提醒您《仙尊的遗愿》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虽然裘母及其他族人将他瞒得很好,但有些细节上的东西,却是骗不了人。 裘翎有好几次看到书籍中记载的先辈成就,里面似乎无论是谁,在修炼进度上,都比他要快上很多很多。 甚至有一次,他听到有几个分支的族人讨论修为,其中最快的那位,也就比他稍稍弱了一点。 但他们怎么能比?他可是不世出的天才,还堆了那么多天材地宝,怎么着,也应该将旁人远远甩在身后。 仆人却十分坚定:“当然是真的,少主莫要多心,裘家还在等您振兴!” 对,裘家。 家族还在等着他。 当即停止了话题,裘翎拿起剑,不知疲倦地重新挥舞起来。 然而,嘴上说着不多想,裘翎却还是将这件事放到了心上。 他开始四处留意能够证明他资质差的蛛丝马迹,却在每每有所动摇之时被族人们的称赞蒙蔽了眼睛,这样的拉扯之下,裘翎不长歪简直奇怪。 他变得沉默、偏激。自傲的同时,内心深处却又隐藏了恐慌与自卑,甚至开始排斥起了自己未来家主的身份。 不过这种排斥很隐蔽,裘翎一直压抑着,直到他成年那年,才第一次显露。 那天是他的生辰,整座由裘家人及部分百姓组成的小城难得放松,一同庆祝他长大成人。 晚宴之时,几个长老,裘母,还有他年迈的曾祖一同和他坐在台上,而下方,是分支的一些族人。 不多,大概只有四五十个。 可裘翎记得,在他十岁那年,这个数字还是破百了的。 “怎么又少了两个?是这次去大渊时出事了吗?”一个长老从入座前就默默清点着数量,清点完,脸色便不太好看。 他们这些年一直都在不断尝试前往大渊的主家遗址,那里存放了他们裘家数千年的底蕴,灵丹妙药,法器珍宝,心法秘籍……这些东西无论哪种,都让人完全无法割舍。 只是,太难了。 从灾难降临后,裘家花费了一百多年的时间,也才只勉强清理完了那一片附近的魔域。 不过,到底还是看到希望了的。 裘家人坚信,只要能拿回这些东西,他们就一定能东山再起。 还有裘翎。 这些年里裘翎被数不清的珍宝堆砌,虽说还是比不上过去的家主们,但天才之名,终于勉勉强强能够坐稳。 而只要能拿回主家的东西,裘翎肯定也能再上一个台阶。 “但是我们的修士数量已经只剩下十分之一了,再消耗下去,可能连城都守不住了……”有人唱喜,就有人唱衰,另一个长老摇摇头,脸上是对前景的担忧。 “大不了就缩小一下城区,减少人力物力。”先前的长老说着,又看向裘翎,道 ,“再说了,少主马上就能成长起来了,相信有少主的带领,守城的压力也会大大降低。” 这是句半真半假的恭维话,带着点玩笑的意思,这些年里他们时常会这样说,裘祖父也点点头,缓缓道:“翎儿再努把力,不能让我们的牺牲白费。” “对啊,还有老磊家那小子,前几天也没了,唉。” “还有小绪……” “还有……”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边说边叹着气,裘翎始终沉默地听着,忽然道:“够了!” 他声音很大,大到幻境外专心画画的奚陵都被吓了一跳,手指一抖间,白修亦眼下便多了颗血红的泪痣。 奚陵呆了呆,试图将其擦去,不过没有成功,红色的泪痣更大了一点,晕开以后不像痣了,更像滴红色的血泪。 他有点气,忿忿地看着幻境里的裘翎。 可惜,对方无知无觉,扬声道:“为什么要将希望寄托在我一个人身上,你们如果不想有牺牲,明明有更好的办法!” 精致的脸上满是阴鸷,少年时期的裘翎身上,看不到一星半点多年后圣手医仙温和儒雅的影子。 他也是不久前才知道,裘家的族人减少得如此之快,不完全是因为牺牲,还有那么极少的一部分人,是偷偷加入了仙盟。 而仙盟其实也来邀请过他们很多很多次,只是每一回,都被裘家回绝。 若真有能力可以自保也就算了,族人都快死光,他想不通继续死撑的理由。 裘翎:“只要加入仙盟,大家根本用不着苦苦守城!也不需要有那么多无谓的牺牲!” “放肆!”闻言,裘祖父勃然大怒,“你的意思,是要我们堂堂裘家,沦落到被他人管控的地步吗!” 怒急攻心,裘祖父捂着胸口,气到拿拐杖狠狠敲击起地面,随后他叫来了一个仆从,将一本皱巴巴的东西递了过去,让对方当着所有人的面诵读一遍。 那是一份长长的死亡名单。 足足上千个名字,一个一个念了出来,沉甸甸地压在刚成年的裘翎肩上,祖父说,这些人都是为了裘家,为了他。 裘翎其实还是不明白,这和不能加入仙盟有什么关系。 难道入了仙盟,就不能振兴家族了吗? 但有一点,他终于想通了。 裘家是他的责任。 这天以后,裘翎更阴沉寡言,却也更刻苦,更潜心修炼。 他本来以为这样的责任他还要背负很多很多年,却没想到,仅仅二年以后,一切便提前结束。 裘家被屠城了。 屠城的是一头强到恐怖的九头玄鸟,带了一帮鸟子鸟孙,轻而易举的,就突破了裘家城最薄弱的天空防线。 一个又一个族人死在了裘翎的面前,他这时才知道自己实力有多么不济,面对九头玄鸟时,裘翎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重伤垂死之际,母亲和祖父死死护住了他,他们耗尽全部修为,斩断了九 头玄鸟的两颗头颅,却也最终没能撑住,双双死在了玄鸟的手里。 死之前,祖父口吐鲜血,在地上艰难地写下了一个“裘”字。 裘翎其实离死也不远了,但那个刺眼的血字,还是深深扎进了他的心头。 鲜血止不住地流出,惨烈的伤势让裘翎动弹不得,他伤痕累累地躺在地上,侧着脸,无力地看着裘家的溃败。 原来……消亡曾经的第一世家是一件如此轻易的事。 只需要一个魔物而已。 不过,裘家到底是没有真的全灭。 他们瞧不上的仙盟救了他们。 许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吧,不知道是哪位族人向仙盟发了求救符,仙盟应了,也派人来了。 只剩了七头的九头玄鸟威压沉沉袭来,直直冲向裘翎。 死亡即将来临,裘翎挣扎着想要躲避,拼尽全力,却也只勉强抬了下手臂。 算了。 那就死好了。 这样想着,他复又放下了手,就在这时,一道白光却骤然显现—— 鸟头垂直下落,淋漓地下了一场血雨,七头玄鸟变成了六头,与之相伴的,还有一声痛苦的哀鸣。 他愣愣抬眼,看到了一道挺拔的身影。 来人身形修长,一身白衣在风中猎猎作响,足足一人高的巨刀在他手中轻若无物,他垂眸,清逸俊美的脸上是一片冰冷的淡漠。 庞大的玄鸟在他的突袭之下跌落地面,随即愤怒站起,尖啸着再次冲向了他。 但没冲到,一道清朗的剑鸣响起,飘逸却不乏凌厉,在玄鸟刚刚飞到半空之际,自另一侧狠狠扎穿了它另一个头颅。 随后长剑收回,落到了一个高大的黑衣男人手里。 痛苦的嘶鸣声震耳欲聋,玄鸟似乎意识到了来人的实力,残余的五个脑袋齐刷刷看向两人,像是在犹豫着要不要继续。 就在这时,远远的,又有一道剑光亮起。 这下不再犹豫了,玄鸟想也不想,直接扑腾着离去。 但其实,这次是它想多了。 剑光停下,出现了一个模样秀气的男子,他的剑飞得不快,灵力温和,一看就知实力普普通通。 男子跳下剑,却是径直走向了裘翎。 他熟练地从袖间拿出几样东西,止血带、针灸包、金疮药,还有零零散散几个不知道有什么用的小瓷瓶。 拿出以后,他一垂眸,正好对上了裘翎微睁的眼。 “咦?你醒着啊。” 似乎是没想到伤成这样居然还有意识,男子很是惊讶地开口。声音很好听,温温柔柔的,没什么攻击性。 裘翎没有回应,一直直勾勾盯着天上的黑白一人,见状,男子也不恼,反而跟着他看了两眼,骄傲道:“那是我师兄师弟,怎么样?厉害吧?” 他抓起裘翎还算完好的手,把脉的同时也拍了拍,温和一笑,带着安抚的味道。 “我叫俞温,是个医修。” “别怕,我会救你。”! 第八十一章 裘家屠城惨案发生的时候,奚陵正坐在地上,刚刚画完白修亦脸上的最后一笔。 他的画技其实稀松平常,但和某个爱喝茶的小老头比,还是要稍稍强上那么一点,几番勾勒之下,虽说不上精致,倒也将白修亦的部分特点及神韵展现得淋漓尽致,奚陵满意地欣赏了一会,才珍惜地将其放入怀中,放到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至于裘翎的故事,老实说,他并不是很感兴趣。 奚陵见过的悲剧太多了。绝望的、无力的、颓唐的、悔痛的……悲哀是他们那个时代的主色彩,学不会麻木的人,下场往往比较凄惨。 不过裘翎的过去居然如此沉重,还是多少有些让他意外。 他托着腮,无波无澜地看着幻境的画面,却并没有因为这一点就对裘翎印象好转,甚至有些出神地发起了呆。 百无聊赖之际,男子的声音骤然唤回了他的神志,他先是一愣,随后便立即站直了身体。 是大师兄,他又看见大师兄了。 还有三师兄! 方才的枯燥一扫而空,奚陵眼睛亮晶晶的,开心地找了个视角绝佳的地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俩。 九头玄鸟的实力的确很强,虽然现在只剩了五头,奚陵和白修亦二人联手,竟也拦不住它转身逃走。 寒气凛冽,数不清的刀光肆虐,纵横着向玄鸟袭去,其势之猛烈,将波及到的周遭建筑通通化作废墟,浩瀚的灵力却依旧不减,裹挟着刀光一起,在地面留下几个深深的沟渠。 可这样的威势,落在皮糙肉厚的玄鸟身上,竟也只带来几声痛极的嘶鸣。 ——绝大部分还被躲了过去。 这让“奚陵”眉头微蹙,冷而厚重的刀柄凝起寒霜,那象征着刀主人血性被激发。 他眯了眯眼,举刀便要追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探了出来,轻而易举地就抓住了霜殁刀的刀刃。 削铁如泥的巨刀在他这里似乎造不成多大威胁,白修亦淡淡道:“别追了。” “你一个人不是它的对手,我和你一起的话,老三这边就没人看顾了。” 进入战斗状态的奚陵是很难管控的,和他一起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他这个特点。虽不至于到不死不休的程度,霜殁不沾满鲜血,他很少会中途停手。 但白修亦一开口,他立刻就将刀乖乖收了回去,末了还探头看看,观察对方有没有被刀锋划破。 白修亦一把将他眼睛捂住了,有些好笑道:“别看了,用了灵力的。我哪有那么蠢,徒手去抓霜殁。” 视野忽然变黑,奚陵却也没有挣扎的意思,任由他揽着自己的眼睛自半空落下,撇了撇嘴道:“上次你还被自己的剑给割了。” 就在上个月,好大一道划伤,奚陵险些以为魔物也学会了使剑,后来才知道,那是白修亦自己划破的。 “这不是难得遇到雪饮鸡,错过实在可惜。”闻言,白修亦随口道。 魔物之 中,有极少数的存在,是可以被食用的。 而雪饮鸡,算得上是这极少数里,最美味的几种之一。 好吃到什么程度呢,简单形容一下就是,奚陵在十几年前有幸尝过一次,此后一直到现在,都还时不时回味。 不过雪饮鸡极擅隐蔽,想要引出它们,人血是最快捷有效的方法。 扒拉下白修亦的手掌,听到这话,奚陵立刻明白了他伤势的来源。 他在指责白修亦不爱惜身体与惊讶于居然遇到了雪饮鸡之间挣扎片刻,最终选择了眼前一亮,期待地问:“是给我抓的吗?” —— “?[(” 正在给裘翎疗伤的俞温听见了,下意识抬头道:“什么?大师兄给我准备了礼物?” “嗯,对。”白修亦面不改色,“一具完整的鸡骨架,就在梅文朔那里,你可以过几天去拿,相信对你的医术研究能起到一定帮助。” 一个同样赶来支援的修士听到了全过程,当即噗笑出声。 俞温也笑了:“谢谢,大师兄还是留着自己做研究吧。” 隐约的欢笑声此起彼伏,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躺在地上裘翎其实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可那轻松的氛围,即使隔着被血液糊住的耳朵,也能准确无误地感受。 ……为什么? 裘翎有些不解。 在他的认知中,仙盟的人应该是低等的、贫苦的,虽然仗着人数众多,在灾难后建起了不小的势力,但也仅此而已,面对魔物,照样是苦苦支撑。 可是……他们为什么能如此轻松快乐? 他堂堂裘家未来家主,从出生到现在,甚至没像这几人这样笑过一次。 垂落在一侧的手无意识缓缓紧握,正在针灸的俞温发现了,轻轻拍打着他的手背,安慰道:“放轻松,别紧张。” “害怕的话,可以握着我的手。” 笑话,他是裘家的天才,怎么可能害怕? 裘翎不屑地想着。 可他的手却不知为何,悄悄勾住了俞温的指尖。 幻境外的奚陵见状,狠狠皱紧了眉。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裘翎这只手非常、非常不爽,有种想拿霜殁刀剁掉的冲动。 可惜,他剁不了幻境里的裘翎,画面一转,周围又变了个模样。 裘翎再次醒来时,居然是三个月以后。 他伤得比他想象的严重得多,一睁眼,难以忍受的剧痛便席卷而来,裘翎瞬间脸色苍白,却还强逼着自己坐直,侧眸看向负责照看他的一个医修,沉声道:“更衣。” 医修当时的表情,大概只能惨烈来形容。 他一言难尽地看了裘翎两眼,转身拿了套仙盟统一分发的衣物, 随意放在了床头, 淡淡道:“我劝你最好别换, 你现在的伤势,根本下不了地。” 扔下这句话,医修转身离去,裘翎听到他同外面的人说了句什么,听不太清,似乎是“不愧是裘家人”之类的话语。 裘翎权当是夸奖,并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将仙盟的医堂搞得乌烟瘴气。 “我要修炼,我已经很久没有练剑了!” “怎么伺候的?为什么连个倒茶的都没有?!” “这是什么?怎么一股子腥味?” 仅仅照顾了苏醒的裘翎七天,医馆便一片哀声哉道,终于,有人受不了了,将熬好的药重重放在桌上,冷声道:“下品的紫金草就是一股子腥味,比不得裘公子以前的富贵。” 他看裘翎不爽已经很久了,要不是上面的人嘱咐,一定要治好此人的伤,恐怕早就撂挑子不干,谁爱伺候谁伺候:“但也容在下提醒你一句,裘家,已经没了。” 最后几个字铿锵有力,重锤般狠狠砸在裘翎心里,将他这几天的虚张声势通通碎了个干净,他尤带病容的脸泛着阴戾,却一句话都无法反驳,只能苍白着脸坐着,高大的身体缩成一团,匿进床头的阴影。 由于大部分医修都不待见裘翎,众人商议之下,决定祭出脾气最好的那一位。 难得回了玄阳门休憩的俞温被迫回来,倒也并没有太排斥这个突然的差事。 事实上,裘翎苏醒之前,一直都是他负责治疗,对方现在住的房间,也是仙盟医馆原本提供给他的住处。 就是没想到,他这前脚刚走,后脚裘翎就醒了。 今天下了点小雨,推开门,俞温熟练地将伞放到墙角,一个声音却忽然响起,阴恻恻的,乍一听鬼里鬼气。 “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俞温被吓了一跳,一转身,先看到了裘翎惨白干裂的唇。 老妈子的毛病当即就复发了,他下意识先倒了杯茶,兑了个正正好的水温,递到惨兮兮躺在床上的裘翎嘴边。 “慢点喝,嗯,就是这样,小口一点,你伤得太重,喝快了脏器受不了。” 也许是他耐心的声音太有感染力了吧,一腔怨气爆发到一半,裘翎稀里糊涂的,就先喝了杯温茶。 喝完以后,俞温温和道:“什么笑话?有人欺负你吗?” 俞温进屋的那一刻起,裘翎其实就认出他来了。 那天救他的那个笑容太温柔了,温柔到全族被灭的悲痛都压盖不了,深深地印进了裘翎心里。 只是乱七八糟的事情实在太多,醒来以后,他才没有第一时间想起。 而现在,那时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裘翎先是一愣,随后便垂下眸,美得有些分不出性别的脸上带着压抑:“……他们说,裘家是个笑话。” 裘翎声音很低,拳头握得很紧。 但与此同时,他又有些迷茫。 因为他自己也分不清,裘家到底是不是个笑话。 闻言,俞温沉默了一会。 “裘家的功过我无从评判,但,你的家人拼死把你救出,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们不是笑话。” 裘翎的喉头突然哽咽了一下。 “……我会重建裘家的。” 半晌,他蓦地开口,一字一顿地说。 振兴家族,这是他出生之时,就被刻到了身上的东西。 他……他一定会的。 “嗯。”俞温没有反驳。 他好像能包容所有不合理的一切,将裘翎握紧的拳松开一些,微笑道:“但也要先把伤养好。” “别怕,我会治好你的。” 他又让自己别怕。 裘翎不明白。 他明明从来没有害怕。 可他抿了抿嘴以后,却是轻声说:“嗯。”! 第八十二章 振兴裘家首先要提升修为。 一刻没有停息,裘翎带着伤就开始修炼。他离新的境界只差一点, 按照原本预计的进展, 应当再有一两个月就能突破。 之前受伤昏迷已经耽误了很久,接下来的时间,裘翎一天都不敢懈怠。 幻境外,已经了解过裘翎之前修炼方式的奚陵,却对他十分不看好。 从前师兄师姐们骂他狗天才也不是没有原因。 天分这个东西,有时候真的很没有道理,且残酷到近乎残忍。 尤其是对于裘翎这种迫切想要提升实力的人而言。 果不其然,没了家族天材地宝的堆砌以后,裘翎的修炼速度一落千丈。 具体体现在,那个明明该触手可及的新境界,裘翎拖了足足小半年,却始终突破不了。 他又急又气,情绪也随之阴晴不定,期间有几个同样幸存下来的族人来找过他,都被他吓得又缩了回去,再也没敢上门。 那天晚上,裘翎连药碗都砸了。 砸完他就后悔了,匆匆忙忙收拾掉现场,撒了个不小心没拿稳的拙劣谎话,才勉强没有被俞温发现异常。 说来也怪,这些天里,他骂人,发疯,砸东西,甩脸色,闹到医馆嫌恶,族人厌弃,却神奇的,没有一次是在俞温面前。 裘翎也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他就是下意识的,不想让俞温看到他丑恶的模样。 但他知道,俞温其实早就看出来了。 这座医馆就这么大点,裘翎的名声又那么稀烂,俞温想要一无所知才是不太现实。 可他没有拆穿,甚至对裘翎比对普通病人更加关心一点,有时空闲了会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天,只是那双温柔眼睛里偶尔闪过的情绪,却总能准确无误刺痛到裘翎。 裘翎厌恶这种对待弱者时才会流露出的眼神。 他是裘家的少主,是难得一遇的天才,是本该受到万人敬仰的存在,他可以被崇拜,被嫉妒,被仇恨,甚至被厌恶,可独独、独独不该是怜悯。 裘翎更拼命了。 他压榨了几乎所有休息时间,全部用来打坐吐息,修炼心法,等到恢复得差不多可以剧练运动以后,更是马不停蹄拿着武器,找合适的地方练剑。 这个时候的他,面对迟迟未能突破的境界,尚且还能安慰自己,是因为之前伤势还没恢复,所以进展缓慢。 可惜,现实给了他重重一击。 这个时代的人族,生存空间已经差不多被魔物挤压到史上最小,强大如修士,也只能全部龟缩在一座不算太大的城市,共享所有的资源与空间。 也就导致了,裘翎不管去哪里练剑,多多少少会遇到一些一同修习的道友。 大家都早已习惯了这种事情,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玄阳门人一样,在灾难时期还能拥有一个绝对安全的师门,根本不和他们在一起修炼。 但裘翎不习惯。 被当做家主培养的他,从出生起,就没和同辈一起练过剑。 可他没有办法,他只能逼着自己适应。 只是,这件事还没适应过来,随着和其他修士的接触逐渐增多,裘翎就先渐渐意识到了另一件曾被所有族人共同瞒住他的事情。 ——他,不是个天才。 甚至,没有那些天材地宝加持以后,他的灵根能达到中等偏上,都还得感谢从前吃过的洗髓灵药。 人该如何接受自己的平庸呢? 这件事裘翎花了很长很长时间,也依旧无法和自己和解。 他觉得他大概一辈子都无法和解。 “哟,这不是裘大公子?突破境界了啊?还行,也就比我多花了半年。” 脾气本就算不得好,性情还格外倨傲,这些天里,裘翎得罪过不少修士。 痛打落水狗是不少人爱干的事情,尤其是条不怎么讨喜的狗。 “加油啊,你还要重建裘家呢,这个进度可不太行,再拖下去,灾难都要结束了。” “你们说裘家人是怎么想的?救也该救个有用点的啊,救这么个废物……他娘他祖父可真是白死了。” 因为最后一句,裘翎疯了般砍了上去,代价是差点没命。 再醒来的时候,俞温刚头痛地给他换完伤药,絮絮叨叨了很多有的没的注意事项,最后在他长长的沉默里,轻轻叹了口气。 有许多长针刺入了他的身体,密密麻麻,从头到脚。 裘翎一动不动,任由对方摆弄,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希望对方将针扎进他的心脏。 他也觉得他娘他祖父救他是白瞎。 但是没有,俞温扎完以后,欢快地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好了,你运转一下灵力试试。” 裘翎好半晌才敷衍地照做。 随后,他便震惊地睁大了眼。 俞温轻笑。 笑容温和,和那一日救他时一样。 “我根据你的身体情况,改善了你的丹田经脉,灵根的话可能效用不明显,不过多扎几次,也能起到点洗髓的作用。” 说完,俞温又拿出几袋配好的药包,继续道:“这个也是我根据你身体调制出的……不是什么珍贵药材,但也能起到加速修炼的效果,配合针灸一起,应该不会比你过往用的天材地宝差多少。” 他说这话时声音十分平静,好像只是做了件顺手的小事而已,可裘翎却是再清楚不过,这番话放到外界,会掀起怎样的震撼。 裘翎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他之前会下意识在俞温面前收敛自己。 因为俞温,完完全全活成了他最想成为的模样。 强大的、不用他支撑的师门,氛围轻松、不会用责任压垮他的家人。 最重要的是,俞温是真正的、千百年难遇的天才。 这样完美的存在,哪怕那时的裘翎还不知道自己是个假天才,却也已经不自觉自残形愧起来。 默了默,他突然道:“你有这个能力,要是传出去,不知道多少修士会想办法抓你。” “嗯……那他们可能会先被我小师弟砍死,再被我大师兄鞭尸。”俞温玩笑回答。 “……你是怎么做到的?每个病人你都会帮他们吗?” “当然不是,这套针法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用,而且得对病人身体有非常全面细致的了解,你我也是观察了快一年才敢下手。” “你一直都在研究这个方面?就是丹田、灵根这些。” “也不是,我主要还是治病疗伤。不过我最近倒是在研制一款药,可以短时间内让修士修为大增的那种,可惜不太成功,副作用太严重了,增幅却没多少,等我再改进改进,要是能成,关键时候应该能有不少用……” 你一言我一语,两个人聊了小半夜。 而这一段过后,幻境的画面切换突然加快起来。 疯狂闪动间,奚陵有时只是眨了眨眼,就又错过了一个事件。 不过会被迅速切走的,想来也并不重要,他没太在意,直到,眼前出现了一处沼泽。 见到这里,奚陵一愣,当即站起了身。 他感受到了一股很强烈的熟悉感。 大概是不要命的名声传出去了吧,那天过后,找裘翎麻烦的人明显减少,但他并没有开心多少,每日起早贪黑,近乎麻木地修炼。 修炼的速度在俞温的帮助下得到了不小的改善,但即便如此,和一些天才们相比,依旧有所差距。 和最顶尖的修士比,那就更遥远了。 猛地拔出长剑,魔物的鲜血溅了他满脸,他不甚在意地抹了抹,下意识抬眸,看向前方一身黑衣的高大男人。 对他而言杀起来艰难无比的魔物,在此人手中甚至连剑都不需祭出,抬手轻飘飘一扬,便将飞到眼前的一只巨虫挥成了两段。 他应当是有意想要锻炼一下带来的这些修士,故意不出手,让众人自己对付这些不强但数量众多的飞虫。 裘翎突然想起了曾无意间听别人提起过的,白修亦的夸张修炼速度。 简单形容一下就是,他拼死拼活才勉强够到的现在的修炼境界,白修亦当年达到的时候,才只有十岁。 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黑衣男人忽然一顿,看了眼战况,确认问题不大以后,便蓦地转了身,去了众人视线看不到的地方。 他步子有些急,一点不同于平日慢悠悠的样子。 见状,奚陵想也不想,立即抛下了幻境主人公裘翎,直奔白修亦而去。 ——刚进洞天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虽然幻境的主体是裘翎,但同一时刻裘翎周围发生过的事情,阴阳镜也会一丝不差地呈现出来。 奚陵跑得很快,生怕慢一点,画面就又会切换。 好在,白修亦的强大天赋看来给了裘翎不小的震撼,此处暂时稳定,奚陵成功追上了白修亦。 再然后,他就看到了远处有道白光闪过。 熟悉的身影随着距离的拉近逐渐显现,以堪称惊人的速度,直直扑进了白修亦的怀里。 他受了伤,一身白衣染了斑斑血迹,腿上被不知什么存在穿透了一根长刺,遥遥看上一眼,就让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但即便是这样的伤势,也拦不住他一瘸一拐飞越千里,刚一抱住白修亦,哭腔就止不住地外泄:“大师兄……” 压抑又哽咽的声音,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努力地抱住自己最依恋的家人。 奚陵知道他在哭什么。 他哭的是多年仇怨终于得报,哭压了二十年的重担,终于卸了下来。 奚陵想起这是什么时候了。 这是五师兄身亡的第二十年,是他终于杀死了魇蛟,为他报仇的那一天。! 第八十三章 在奚陵一百多年的人生里,其实很少有崩溃大哭的时候。 而仔细回想一下,似乎每一次的痛哭,都有那么点大师兄的影子。 压抑的抽泣声中,白修亦在奚陵身上找了许久,才好不容易寻到块没受伤的好肉,轻轻拍打着奚陵的背脊。 奚陵就算崩溃起来,也是比较安静的那种,只是会抖,瘦削的身体一颤一颤的,一遍又一遍叫着师兄,时哭时笑,时而又会呢喃着“小师兄”“我杀掉它了”之类的话。 平时坚强的人偶尔脆弱起来,总是格外的令人心疼,白修亦长叹一口气,紧紧回抱住他,悄无声息地用灵力修复着奚陵伤痕累累的身体。 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奚陵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事实上,他没有注意到的远不止这些。 幻境外,奚陵一直注视着白修亦,也因此,发现了一些从前被他不小心忽视了的细节。 譬如远远看到奚陵带伤的身影时,白修亦脸上一闪而过的慌张,譬如听到他单枪匹马去找了魇蛟时,压制不住的后怕。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些许对奚陵先斩后奏独自冒险的怒气,但他半句指责都没说,只是轻轻在他满是泪水的脸颊上擦拭,一声一声耐心回应着:“嗯,小陵真棒。” 奚陵走近了一点,试图碰一碰白修亦的脸。 可惜,幻境都是虚构,手才刚刚伸出,下一刻,眼前的人影就双双消失,只剩下一片虚空。 悬空的手凝滞了,他垂眸,看到了一个小孩。 这是个非常年幼的孩子,瘦巴巴一个,看上去顶了天超不过六岁,寒风天里瑟瑟发抖,奚陵怀疑放任不管的话,出不了半天,他要么会饿死,要么就得冻死。 但他模样还挺不错,即使瘦到已经脱相,也能从那双大大的眼睛里瞧出几分可爱。 说来神奇,这孩子竟同时像了奚陵的两位同门。 ——既像他小师兄,又像他小师弟。 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他当年救下华珩的那段过往。 一道极轻的脚步声响起,奚陵回头,果不其然,看到他自己走了过来。 这是奚陵刚抱着白修亦哭完的第三天,眼睛不肿了,但眼角还有些微微的发红,整个人泛着一股大仇得报后的恍惚感,用还沾了点魔物血液的手,示意眼前的孩子跟着他走。 再冰冷的人哭红眼的时候也是没什么威慑力的,完全没有害怕,小华珩一见到奚陵就立刻冲了过去,紧紧抱住了他的大腿,小小的脸上写满了依赖。 从来没被哪个小孩这样亲昵过,奚陵身体不自觉僵硬了一瞬,他低头,看着视野中乱糟糟的发旋,突然想到了曾经的自己。 到底还是俯下了身,奚陵抱起了华珩,随后在又轻又硌的手感中顿了顿,从兜里掏出了白修亦刚给他的果脯。 外出伏魔还随身带着零嘴,除了他家大师兄恐怕别无他人,奚陵想到这里,目光不自觉柔和了些 许,而饿了不知多久的华珩一闻到香味,立即恶狗吞食般狼吞虎咽起来。 对于在朝不保夕中出生的孩子来说,一口吃食是比任何天材地宝都要难能可贵的存在,如果这吃食里再加上一点点甜,那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时的震撼。 从前的奚陵如此,现在的华珩亦如是。 吃着吃着,怀里的小孩突然扁嘴,啪嗒啪嗒掉起了眼泪。 泪水润湿了奚陵的衣袖,奚陵垂眸,有心想帮对方擦一擦脸,看到自己手上的污血后又默默放弃,想了想,将华珩放到了旁边一块凸起的石头上。 大概是以为奚陵要抛下他吧,华珩连忙抓住了他,努力憋住自己的泪水,慌乱道:“我不哭了,你不要扔掉我。” 奚陵一顿,没有解释,但还是安抚地按了按华珩的头,道:“等我一下。” 说罢,他转身,走向了山洞中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 是个成年男性,死亡时间超过两天,死因是魔气侵蚀,不出意外的话,应当是华珩的父亲。 奚陵不知道父子二人之前经历过什么,但他能够发现华珩,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这位父亲临死之前拼着最后力气在此处留下的一道标识。 ——这样的荒芜险地里,其实就算留下标识,华珩得救的概率其实也无限接近于零,但他还是做了这件没什么意义的事情,而华珩也很幸运的,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奚陵从魔物手中救了下来。 奚陵伸手,在华珩父亲身上摸索了一下,摸出了一块剔透的纯白玉坠。 这是每一个玄阳门人伏魔时必做的事情,当初白修亦手把手教给了奚陵,渐渐的,奚陵也养成了这个习惯。 白修亦说,这是为了给活着的人一个念想。 至于华珩父亲的尸体,奚陵无法带回,便只能草草掩埋了一下,念了个简单的超度经,才重新走到华珩面前,将玉坠郑重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好好收着。” 小小的孩子不一定多明白死亡的意义,但奚陵声音很严肃,华珩见状,也愣愣地点了点头。 这时,清理完周遭魔物的白修亦和裘翎等人也走了进来,白修亦看着华珩的脸,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这孩子长得……” 大概是不愿挑起奚陵的伤心事吧,白修亦说了一半就没再继续,小华珩则握着玉坠,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就算没有说完,在方才给华珩戴玉坠的时候,奚陵也已经发现了。 华珩……长得有几分神似傅轩轶。 在这张脸上看了又看,许久,奚陵才挪开了视线。 很难说之后将华珩带回山门,有没有一部分这方面的原因,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因为这孩子让奚陵想到了曾经的自己,总之,在仙盟迟迟无人收养华珩的时候,奚陵将他带到了玄阳门。 画面急速切换,幻境中的时间流逝骤然加快起来,也亏得奚陵眼力不同常人,才能在这样眼花缭乱的场景中勉强理出其中故事发展。 随 着时间的流逝,曾经同裘翎不对付的修士们已经很久没再找过他的麻烦,他们忙着修炼,忙着伏魔,忙着送走身边的战友,也有的不知何时,已然悄无声息离世。 ⒔想看谷幽写的《仙尊的遗愿》第八十三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裘翎的脾性逐渐收敛起来,现实磨平了他的傲气,却加重了他的阴戾,郁郁不得志的人身上会有一种晦暗的气质,这也就导致了这几年里除了俞温,几乎没几个说得上话的友人。 裘翎不在乎,他的生活里只有三件事情,修炼、伏魔,见俞温。 因为要拜托俞温给自己针灸的缘故,他将自己的住处移到了医馆附近,一来二去的,二人也越来越熟悉。 俞温有时研制出了什么新的好药会给裘翎送上一份,裘翎也会在孤身一人的中秋端午之类节日里,悄悄在俞温空荡的屋门口放上他最值钱的战利品。 俞温是个真正意义上的老好人,见状十分不忍心,便偶尔会征求了师兄弟们同意后,将他带到玄阳门过节。 慢慢的,裘翎和玄阳门也熟络起来。 说来神奇,玄阳门里,除了俞温之外,裘翎交流最多的人,居然是华珩。 奚陵觉得,这大概是因为除了华珩,其他人都比较忙碌的原因。 小孩子长得总是很快,尤其是在裘翎飞速进展的幻境里面,华珩飞一般生长起来,而奚陵也不得不重温了一遍自己当年被这个小屁孩黏到头大的过往。 当初将华珩领进山时奚陵其实没有多想,只是单纯地想让对方有个去处,却没料到,师父竟会收他为徒。 捡来的孩子一下变成了师弟,头一回当师兄的奚陵十分不适应,每每被华珩缠得受不了了的时候,奚陵都会不由自主思考,白修亦当初是怎么忍受住他的。 白修亦也很不解:“忍受?怎么会是忍受?” 他当年养奚陵,那是完完全全没操过心,奚陵又懂事又听话还特别安静,最重要的是,逗起来贼有意思,别说忍受了,很长一段时间里,奚陵都是他的快乐源泉。 真正闹心的反而是长大以后,不管不顾非要进仙盟,有事没事还把自己搞得一身伤,白修亦有时气狠了恨不得抽他,就是可惜,哪次都没舍得。 同白修亦取经失败,奚陵偷偷躲去了平常练功的竹林,想靠修炼打发一下时间,却果不其然的,在竹林中见到了一只早早蹲守的华珩。 “……” 奚陵默默收回了刀。 不敢练了,这要是不小心误伤一下,十个华珩都不够他砍。 华珩于是迈着小短腿哼哧哼哧跑了过来,手上还拿着刚学会的几个丑字,骄傲地伸到了奚陵面前。 还行,至少今天不是让他陪着玩跳高高。 奚陵松了口气,以为对方是想向自己求教,于是拿过纸,认真地给他纠正一遍,并自以为委婉其实依旧残酷地评价道:“不好看。” 那天华珩大概哭了 半个晚上,边哭还边磨墨,无比倔强地要写出一幅奚陵满意的作品。 奚陵看到这里,忽然有些奇怪,后来的华珩,是怎么变成的那副沉默严肃的模样。 这时,画面又是一转,华珩再一次长高一截,旁边还站了个中年人。 是负责照顾华珩起居的其中一个仆役。 这人从前是山脚下村落的住户,后来照顾华珩的人手不够,才临时招进的山门。奚陵对他有点印象,因为这人一共也没在玄阳门呆上多少年,就被赶下了山门。 具体原因奚陵不清楚,当时他去伏魔了,还是白修亦和他闲聊的时候提了那么一嘴,他才知道的这件事。 仆役正在看华珩练剑,边看还边称赞:“公子太厉害了!” “当年,傅仙长也曾练过这套剑法……” 感慨到一半,剑光直直而来,划破了此人的衣袖。 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的脸上带了愤怒,华珩年纪虽小,冷下声来却也有点气场:“我不像他。” 幻境外,奚陵眉头一皱。 这是奚陵完全不清楚的过往,华珩也从没同他提起。 从华珩的反应,不难看出,他不是第一次听到类似的话了。 这让他多少有些惊讶。 其实除了第一次见面,之后的相处中,奚陵就再没有将华珩看成过任何人。 一部分原因是故人已逝,奚陵没有在活着的人身上找幻影的习惯,另一部分,也是因为随着模样的逐渐长开,华珩和傅轩轶那点本就不算太明显的相似之处也跟着越来越淡,过了十岁以后,就已经基本没有。 而瞧华珩这模样,似乎还很在意这件事情。! 第八十四章 思索间,眼前的景象又一次消散。 一直不断闪烁的画面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停在一个无人的山林之间,许久,没有任何进展。 就好像……幻境的主人在下意识排斥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一般。 奚陵凝神,当即将华珩的问题暂时搁置在一边。 是了。 算算日子,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时间段。 将注意力全部放到了幻境里,奚陵目光微沉,缓缓绷紧了脸。 再如何逃避,也躲不掉已经发生的事,画面停顿了一会后,到底还是继续运行起来。 首先出现的,是一个混乱的战场。 这几年里,因为俞温的帮助加上自己也足够勤奋,裘翎成长得其实很快,在仙盟里渐渐有了点名气。 他拜入了一个姓曲的仙尊手下,基本每个月都会跟着一起伏魔,曲仙尊很欣赏他那股子不要命的劲头,在修行上给了他不少有用的指导,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以裘翎的实力,早两年前就可以单独带一个小队了,对方却始终没松口。 曲仙尊说,因为裘翎心还太燥。 对于这个解释,裘翎刚开始还不太服气,他认为自己这些年已经沉淀了不少,就算做不到运筹帷幄纵横沙场,带个小队也该是绰绰有余。 直到这一日,他在战场上再一次看见了当年的九头玄鸟。 八年多过去,曾经的九头玄鸟和裘翎一样混得凄惨,原本的九个脑袋只剩下四个,飞起来时还会因左右不平衡而有些歪斜,但和羸弱的人族们相比,它的实力仍然强出许多,裘翎这边即使有曲仙尊坐镇,依旧斗得死伤惨重。 身边战友一个接一个倒下,众人艰难抵御的同时,都有意无意地向着一处汇拢。 ——那是俞温的方向。 医修在那个年代,是人族最宝贵的财富,尤其是俞温这样,天才到令不少老祖都赞不绝口的医修。 有异变的魔鸟俯冲而来,一个修士当即冲出,挡在了俞温的面前。 俞温毫发无伤,但修士吐血倒飞着撞上了山壁。 众人对此面不改色,继续同魔物厮杀。 他们可以死,但俞温不能有半点差池。 这是不少人心中的真实想法,平时也是裘翎的想法,只可惜,现在的他明显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从看见九头玄鸟的那一刻起,他就跟疯了没什么两样。 数十年的压力,族人身亡时的无力,裘翎已经彻底丧失了理智,不要命般杀向玄鸟。 “回来!” 俞温看见了,当即扬声大喊。 裘翎没听见——听见了也也不会理,各种灵力与魔气纠缠在一起,一时间,战场混乱无比。 好在曲仙尊及时发现了乱来的裘翎,几番相助之下,裘翎受了点伤,但没什么大碍,他们死了快一半的人,才好歹是击退了玄鸟,没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玄鸟伤势凄惨,脑袋只剩下一个还算完 好,还有一个则掉了一半,鲜血瀑布般向外喷涌。 但即便如此,众人竟还是没能击杀它,在最后关头,无可奈何地看着玄鸟负伤逃走。 鲜血淌了满地,乱七八糟的血肉糊得到处都是,整个战场触目惊心诠释着惨烈二字,俞温却只来得及吊住几个最危急修士的性命,便眼疾手快的,一把拽住了偷偷想走的裘翎。 他动作很着急,方才忽然失控的裘翎将他吓得不轻,裘翎却比他更急,狠狠挣脱着俞温的手,厉声道:“放开!” “你冷静一点!穷寇莫追,怎么简单的道理还要我教你吗!” 难得展现出强势的一面,俞温素来温和的面容冷硬下来,同样厉声回了过去。 “它杀了我全家!你叫我怎么冷静!死的不是你的亲人,这些年每晚每晚惊醒的是我不是你!你叫我怎么冷静!” 闻言,俞温顿了一下。 “但你不是它的对手。”嘴唇微抿,俞温沉默半晌,到底还是说出了残忍的事实,“就算它只剩了一头,你也不是它的对手。” 情绪激动的裘翎终于安静了。 俞温以为他想通了,绷紧的身体稍稍放松些许。 然而当天夜里,当俞温被一阵奇怪的动静惊醒时,就立即意识到了不对劲。 四下一片安静,似乎什么都未曾发生,俞温却直觉性先翻了翻自己的药箱,很快,发现少了一点东西。 早几年前,他就一直在研制能短时间让人修为大增的药,这两年终于有了些进展,他原本打算再改进几回,就拿给仙盟试药。 可是现在,这瓶药不见了。 幻境外,奚陵看到这里,忽然也伸手从怀里拿出药瓶,面无表情吞下了数粒。 他有点想白桁了。 白桁如果在的话,这个时候,应当会安抚地拍一拍他,或者直接蒙住他的眼,不让他看这些烦恼的往事。 可惜白桁不在,奚陵又狠不下心转身,便只能自虐似的,眼睁睁看着事情朝着他最不愿看到的方向发展。 他看见俞温在发现裘翎独自去找了九头玄鸟后立即焦急地追了上去,看着他边跑边给曲仙尊以及自己还有大师兄发传讯符。 可裘翎挑着这个时间离开,就是因为曲仙尊暂时不在,而自己和大师兄此刻又远在他州,根本赶不过来。 裘翎其实隐约察觉到了身后的气息,猜测俞温可能是追上来了。 但强烈的仇恨侵蚀了他的大脑,他不管不顾,一门心思向前狂冲。 最后的结局可想而知。 磕了药的裘翎,依旧不是玄鸟的对手。 俞温只是个医修,论起战斗力,他甚至还比不上小他好几十岁的裘翎。 但他有很多师门给他的法器,乱七八糟扔出去,倒也从九头玄鸟手中救下了裘翎。 可他自己没那么幸运。 强大魔物的临死反扑是非常可怕的。 裘翎没死,俞温替他死了。 玄鸟的最后一击,通通作用在了这个常年被师兄弟护在身后、一把年纪还透着点单纯的、孱弱的医修身上。 他走得很快,大概没感觉到多少痛苦,裘翎只来得及睁大眼,随后,俞温的鲜血就瞬间浸湿了他的衣物。 白修亦和奚陵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了俞温气息全无的尸体,以及一旁跪地失神的裘翎。 那是奚陵第一次在他大师兄脸上看到那样可怕的表情。 “裘翎,我听说你的家人,也是为了救你死的。” 白修亦声音是平静的,却一字一句,字字砸在裘翎心里:“你是不是命里犯煞啊?专克对你好的人?” “要不然你也去死吧?你呆在仙盟里面,不吉利。” 大部分时候,只要白修亦和奚陵同时在场,不冷静的那位永远都是奚陵,而白修亦则是那个负责约束奚陵的存在。 可是这一次,奚陵尚且怔愣在俞温的尸体面前,白修亦就已一把拖过裘翎,狠狠掼在了墙面。 那天,仙盟的几位堂主都被惊动了,亲自下场拦阻,生怕裘翎会被白修亦活活打死。 奚陵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要拦。 若是旁人间接害死一个仙盟最优秀最有潜力的医修,他们恐怕用不着玄阳门,直接第一个把人弄死解气。 可是裘翎不一样,奚陵他们可以打可以废,却不能杀。俞温死都死了,打死裘翎也复活不了,可仙盟还指望着等灾难结束过后,利用裘翎吞了裘家留在大渊的那些法器珍宝。 不过拦也没啥用,奚陵猛然挥刀,将几个地位尊贵的大能通通拦在了外面。 隐约的威压透露而出,不明显,却已足够让几人停住了步伐,有人眼中闪过了惊疑不定,奚陵没理,而是看向了其中一人。 “他是你的人,曲文光。” 仙尊与仙尊之间也是有差距的,闻言,曲仙尊脸色一白,当即道:“是。在下看管不力,会自行向盟主请罪。” 奚陵转身,走向白修亦。 裘翎全程没有还手,烂肉般摊在地上,半死不活,一动不动。 奚陵冷冷地欣赏他的狼狈。 只是,他到底还是没让白修亦将裘翎打死。 满地的血迹一片狼藉,有裘翎吐的,也有俞温的,在裘翎快咽气时,奚陵握住了白修亦,触到了一手的青筋。 “他是三师兄拿命保住的。” 短短一句话,成功让白修亦停了手。 几个仙盟大能如蒙大赦,赶忙围了上来,奚陵则走到了裘翎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堂主们都去安抚白修亦了,你一言我一句,聒噪得紧。 因此,谁也没有预料到,奚陵会突然抬起腿,一脚踩到了裘翎脸上。 “我以前觉得你挺可怜的。”奚陵蹲下身,面无表情,“现在,我觉得你挺可悲的。” 狠狠扯下了裘翎脖子上挂着的一个小药壶,奚陵抱起俞温,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药壶是俞温送给裘翎的,奚陵也有,伤重之时服下,能保人一时的性命。 这个药壶已经空了,应当是裘翎尝试过喂给俞温,可惜,伤势太重,喂了也没抗住。 奚陵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拿个空壶走,他只知道此时此刻,他不想在裘翎身上看到任何属于他三师兄的东西。 药壶被夺走后,一直不声不响的裘翎忽然嚎啕大哭。 凄厉的呜咽久久没有停歇,这一刻,裘翎看上去像是一个绝望的蠢货。 奚陵是在回玄阳门的路上哭出来的。 没什么声息,白修亦发现的时候,泪水已经冲干净了俞温脸上的血渍。 白修亦没有让他别哭,只是沉默地帮他擦拭脸上的泪痕。 “如果有一天你也死了,让我陪你一起,好不好?” 奚陵这话说得突然,白修亦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不是在开玩笑。 “不好。” 沉默片刻,白修亦收回了手,道:“我不会死,你也会好好活着。” 顿了顿,大约是觉得自己话说得太满,白修亦又道:“就算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 奚陵不说话,他睫毛还挂着水珠,眼眶红红的,脸却冷冷的。 白修亦推了他一下:“听到没有?” 脸上染了点严肃,白修亦一直凝视着奚陵,奚陵抿唇,好半晌,才终于开口:“……我知道了。” 白修亦无奈又欣慰地搓了把奚陵的头顶。 俞温下葬那天,是在那一年的中秋佳节。 他们本来是约定好,在中秋之前结束完手里的事情,一起回玄阳门团圆,可现在,他们无法团圆了。 自魔气入侵以后,五州的气温就下降了许多,即使是地理位置如此靠南的玄阳门,每年也都会下几场大雪。 即便如此,中秋下雪,也还是太早了些。 可就是这么的奇怪,出殡时,玄阳门飘起了大雪。 这段时间里,四师姐哭花了眼,二师兄好几天未置一言,师父常年挂在脸上的微笑随着二师兄的声带一起消失不见,而在雪降下的一刻,所有人都抬起头,怔愣地看着漫天飞雪。 “是小温,来和我们道别了。” 师父苍老的声音里,奚陵猛地偏过头,压抑着翻涌的情绪。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奚陵脸颊之上,微凉,却并不刺骨,像他的三师兄,总是轻声细语,温温柔柔。 白修亦发现了他的异样,在凛凛的寒风中,轻轻捏了捏奚陵的手。! 第八十五章 说来可笑,裘翎不要命地疯了一场,拼尽一切也要为族人报仇,可是最后,九头玄鸟却并没有死在他的手里,而是被后来赶来的曲仙尊所杀。 他就像幼时努力修炼意图振兴家族一样,忙忙碌碌,忙了场空。报了个虚幻的仇,代价是从此以后,世界上最后一个真心待他的人也不在了。 这天以后,裘翎就有些浑浑噩噩了。 他再没练过剑,因为一练剑,就会想起之前俞温给他针灸的场景,也再没打过坐,因为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 于是本该修炼的时间,全变成了整日整夜的枯坐。 墙角、树下、河岸、路边,甚至是魔物面前,各处都留下了他呆滞的身影。 ——若是和平年代,亦或裘家还在,他的状态或许会更差一点,因为可以借酒浇愁,可惜,对于现如今的裘翎,肆无忌惮喝酒都是一种奢望。 仙盟修士们一早就听说了他的事迹,见状,纷纷嫌恶地避开了他。 不夸张的说,俞大夫的手段,整个仙盟基本都体会过。 现在市面上最常用的伤药、危急时刻的一些救命神丹,一多半都有俞温参与过研制亦或改进,更别提还有不少被俞温救过曾亲手救下的修士,刚听到这个消息时,众人简直恨极了裘翎。 有不少人找裘翎泄愤,但一是因为有上面的人护着,二是和玄阳门人一样,到底惦念着他是俞温拿命救下的人,几番闹事,也没给裘翎造成多少实际性的伤害。 裘翎一次都没还过手,默默承受着,打之时一动不动,打完以后,也只是踉跄地爬起来,一声不吭地回屋。 这幅麻木又颓唐的样子让不少动手的人倍感无趣,渐渐的,人们不再找他麻烦,除了刻意无视掉一个人外,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奚陵却是始终不受影响。 他一直都是打裘翎打得最狠的一个,也不会刻意去找,但只要让他撞见,奚陵见一次打一次,谁拦都没有用。 又一次从奚陵手下半死不活地爬起来,裘翎抿着唇,沉默地用河水擦拭着身上的鲜血与污泥。 入冬后的河水温度极低,冰冷的浇在伤口之上,带来阵阵刺骨的凉寒,裘翎哆嗦了一下,混沌了数日的脑子难得有了些清明。 他低头,在河水中看到了自己狼狈的倒影。 ——鼻青脸肿,目光消沉,头发乱糟糟的,青黑的胡须也不知何时冒了出来,现在的他,看上去就像是流浪多日的乞丐,半点没有当年裘家少主的样子。 他愣了愣,突然受到惊吓般,一把打碎了水中的倒影。 大概是俞温死后的第十天吧,裘翎就发现,他无法直视自己了。 他打碎了屋里所有的镜子,破坏掉了一切能倒影的物品,就算是出门,也会下意识避开反光的东西。 因为他一看到自己的脸,就有一种想撕扯掉的冲动。 有的时候,他会突然性的觉得,活着挺没意思的。 之所以没有立刻去偿命,大概是内心深处,还有那么一点点重建裘家的念想。 但是很快,这最后一点念想也没有了。 那天是寒衣节,裘翎难得收拾了一下自己,想要去祭拜一下俞温。 出乎预料的,玄阳门居然让他拜了,只是拜完以后,奚陵又把他毒打了一顿。 回去的路上,裘翎顶着一身伤,路过了几个裘家旧人居住的地方。 不过不是八年前和他一起幸存下来的那部分,而是更早期,偷偷离开裘家投靠仙盟的那一批。 他们知道裘翎最近发生的事,见到他体无完肤的样子便产生了误会,以为裘翎是被排挤得受不了了,所以特意来找他们。 思及此,几人连忙道:“少主,我们是不可能跟你重建裘家的。” 裘翎一愣。 他是想重建裘家,但并不是现在,以他目前的实力,根本不可能服众做家主。 但从几人无比排斥的态度中,裘翎听出了一点别的意思。 不知为何,他心中猛然一跳,想也不想,当即逼问起来。 几人面面相觑,安静了一会,才道出了实情。 “您真的以为,裘家当年拒绝加入仙盟,是因为不愿受仙盟管制吗?” “据我所知,仙盟当初其实给了裘家非常好的待遇,也答应了不会对裘家多加管束,只要愿意加入,仙盟会将裘家视为贵宾,和现在的玄裕宗地位差不多。” “但你的祖父还是拒绝了,少主。” “他们宁愿看着自己的族人被魔物一个一个杀死,也不愿加入仙盟,因为他们觉得,仙盟会觊觎主家在大渊的那部分财产。” 他们的担心其实没有错,仙盟的确是有这样的想法,但是…… “法宝和人命,究竟哪一个更重要?裘翎,你怎么看?” 裘翎没有回答。 他已经完全懵掉了。 脑中闪过了当年一个个死去的族人,响起了祖父母亲以及几个长老一遍遍对他说,那些人都是为了他而牺牲的声音。 他怎么看? 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 前半生稀里糊涂,为了振兴家族失去自我,后半生浑浑噩噩,每天满脑子想的都是报仇。 可到最后,仇不是他报的,而一直沉甸甸压着他的那些人命,也不过是为了掩盖长辈们私欲的幌子。 那天以后,裘翎失踪了。 他跨越千山万里,来到了裘家主家的位置,到了目的地后,便毫不留恋的,废掉了自己付出无数代价与努力,才达到的修为。 随后,他便坐在主家破破烂烂的门前,等待大渊内的魔物将他撕碎。 其实最开始,是想死在俞温墓前的,但他觉得俞温会嫌他晦气,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和裘家烂在一起。 但是,命运有时候真的很爱开玩笑。 他没有死,而是机缘巧合的,触发了裘家直系血脉才会触 发的保护阵。 一瞬间传送到了主家内部,在这里,他看到了族人们为之固执坚守的无数珍宝。 裘家与仙盟都梦寐以求的财富出现在了眼前,裘翎笑了,笑得荒诞滑稽,笑得凄厉无比。 再然后,五州某处的一个小城里,出现了一个姓裘的医修。 他逢人必救,性情温和,是城中出了名的老好人,只是总喜欢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练习微笑,时不时还会问他的病人:“这样像不像?” “像谁?”病人疑惑反问,随后裘翎就会愣坐一旁,久久一言不发。 虽然修行上不算出众,但在医术上,裘翎还意外的有点天赋,偶尔的,也会被人称为天才。 这个曾经虚假作用在他身上的词语,有一天竟也变成了真心实意。 可惜,哪怕有裘家天材地宝相助,依旧比不上当年的俞温。 他看着俞温生前留下的随笔,无数次赞叹于对方的才能。 ——只是裘翎偷偷在俞温仙盟的住处里弄来的拓本,原件他没敢动,那是玄阳门的,他不能拿,也不配拿。 一开始只是想做个纪念,没想到,后来给他带来了许多帮助。 又过了好几十年,裘翎听说,华珩在给奚陵找医修。 不做他想,裘翎立即去了。 修复灵台是个天方夜谭,但在治疗奚陵这件事上,裘翎是真正用了全力,几十年也没放弃。 因为俞温若是活着,一定也会不惜任何代价,拼命救他的师弟。 救治的过程中,裘翎还做了一件事情。 他用裘家留下来的法器,找到了俞温的转世。 他叫余顺,一个和俞温很像的名字。 他们有着同样清秀出众的相貌,同样温温和和的性子,同样老好人的秉性。 裘翎在余顺几岁大时就找到他了。 但裘翎在屋外站了一天一夜,最后也没有进去。 不是不能,是不敢。 或者说,没脸打扰对方现在的生活。 与此同时,幻境外,看到余顺出场的一瞬,奚陵腾一下站了起来。 “三师兄……” 奚陵喃喃,脸上有惊讶,也有震撼。 不过,仔细想想,其实也不是无迹可寻。 且不谈裘翎对余顺特殊的态度,单说他自己,就从见到余顺的第一眼起,便莫名的很有好感,提不起一点戒心。 虽说记忆全失,身体却本能的,感受到了故人的气息。 但随后,奚陵就遏制不住地升起了滔天怒火。 这股怒气从幻境里俞温出现,便开始在奚陵心头积蓄,意识到裘翎会害死俞温时,怒气又再一次汹涌,连连吃下数枚药丸,才勉强压制下来,而现在,当看到裘翎还敢去找三师兄的转世,怒意终于升腾到了顶点,再多的药物也无法压抑。 四周环境突然晃了一下,这是因为幻境进入了尾声,导致有一点不稳,强烈的怒气让奚陵手都在抖,他迫切地想要打碎这个幻境,将裘翎扯出来再打一顿。 可先天灵物布的考验,即使是奚陵也只能按照灵物的要求老老实实破阵,他碰不到裘翎,于是更气了,脑袋疼得快要炸开,奚陵呼吸急促,咬着牙冷汗直流。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侧方探出,捂住了奚陵的眼睛。 “放轻松,深呼吸。” 来人声音温和,边说边轻轻拍打着奚陵的后背。 沉重的呼吸伴随着对方的安抚一起,逐渐平息下去,奚陵垂着头,好一会才缓过来一点劲。 他没有问白桁是怎么找到他的,只是在对方拿掉手掌后,忽然向前,沉默地将人抱住。 白桁问他:“好一点了吗?” 奚陵闷闷摇头。 被强行压着回忆起糟心过往,甚至还增添了一下具体细节及后续发展,奚陵一点都不好。 稍稍用力了一些,他将白桁抱得更紧。 “生气。”! 第八十六章 闷闷的声音自怀中传来,白桁摸了摸奚陵的头,沉声道:“等出去以后,我帮你打他。” 他语气有些压抑,细听的话,不难发现其间同样蕴含的怒气,那是对裘翎所作所为的愤懑,但除此之外,似乎还克制着什么东西,暗金色的眼睛里一片冰冷。 因为隐藏得极深,奚陵没听出白桁声音中的异样,而是想到了之前白桁和裘翎动手后,身上到处都是伤口的画面,不由叹了口气,反过来安抚地拍了拍他:“还是我来吧。” 白桁失笑。 随后,便看见了奚陵手上之前被药瓶划破的伤痕。 幻境里还能被瓷器划伤,白桁皱眉,很快就大概猜到了事情的经过,不由默默在裘翎头上又加了一笔,拉过奚陵的手,拿出了随身携带的药膏。 微凉的膏体在还泛着红的小口子上涂抹开来,痒痒的,但不疼。奚陵侧头看着,觉得他就像个百宝箱,什么都能从兜里掏出来。 以前是只掏吃的,和余顺呆久了以后,渐渐的,也开始掏些伤药亦或其他实用的小东西。 不由好奇地打量起白桁平坦的胸口,奚陵十分可惜现在手上涂了药,不然他一定要扒开来瞧一瞧,看看里面还有些什么东西。 不过不扒也没关系,他勾了勾白桁的手指,点名道:“我想吃白桃干。” 在千变万化又暗藏危机的洞天,这种要求和无理取闹简直没什么区别,但是白桁就是这么的全能,奚陵说完以后,他就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小包。 因为手上有药,白桁直接喂的他,喂完以后,便指尖一抬,将包裹用的油皮纸直接烧掉,又给他递了包桂花糕。 奚陵更好奇他兜有多大了。 “还有吗?” 他转头,期待地看着白桁。 幻境里裘翎还在鬼鬼祟祟窥探余顺的生活,奚陵白桁二人则坐在了余顺儿时小院的石头上,看还只有几岁大的小余顺懂事地干着家务。 之前一个人困在幻境的时候,奚陵被气得不轻,灵台几次出现不稳,一度忍不住怀疑,尊胜老祖给他算的死劫,莫非就是被裘翎气到灵台碎裂而死。 但神奇的是,有白桁陪着以后,他却一下子就放松了许多,也能勉强算得上平静的,看裘翎骚扰转世后的三师兄。 或许也不能算是骚扰。 裘翎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一直没干涉过余顺的生活,只是隔三差五的来看上一眼,看完就走,并未久留。 他似乎将看余顺这件事当成某种释放压力的方式,每当这个时候,就会短暂摘掉自己虚假的面具,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用真正属于裘翎的、并不温柔甚至有些阴冷的表情,看着余顺脸上那个他模仿了千万遍,却还是仿不到精髓的笑脸。 他目光复杂极了,有愧疚有怀念,也有些痛苦和疲倦,还有一点隐藏极深的自惭形秽在里面。 再之后,就是奚陵知道的事情了。 裘翎在又一次去 见余顺时,发现了遭遇贼人,身受重伤的余顺。 他将人接到了医仙阁,医治了大半年时间才痊愈。 余顺伤好以后,便主动要求留下,报答裘翎的救命之恩。 刚听到这个请求时,裘翎兴奋到手抖,却又不自觉惶恐,甚至一度想要拒绝。 之前白修亦的一句话,其实深深扎进了裘翎心里。 他也怀疑自己命中带煞,会克每一个和他亲近的人。 但随后,他发现了余顺对医术很感兴趣。 拒绝的话收了回来,裘翎默默将自己所学全都慢慢教给余顺,他这一世依旧是学医的天才,短短几年,医术就在玄裕宗传开。 再然后,裘翎便意识到,之前是他想多了。 余顺和他……并不亲近。 他尊敬他,推崇他,感恩他,但唯独不亲近于他,裘翎同余顺相处了七八年,也比不上他照顾奚陵短短一个月,余顺对奚陵的那些叮嘱与碎碎念,裘翎更是从未体验过,永远都是客客气气,透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察觉出来的疏离。 可是百年以前,俞温明明也会对他温声细语,细细嘱咐。 裘翎心头沉闷,却又无力改变。 他觉得自己矛盾极了。 他一边期望着余顺可以想起前世,像从前俞温那样,用对待朋友的轻松态度对他,一边却又不敢对余顺太过特殊,生怕他是俞温转世的事会被玄裕宗里熟悉俞温的人发现,而他当年的所作所为,就会被知情人士传到余顺耳边。 看到这里时,奚陵突然转过身,不想再看了。 裘翎的过去的确让他对此人有所改观,但他不能接受他的鲁莽与悲惨,最后要他的三师兄来买单。 他继续期待地看着旁边的黑衣男人,想看看对方能不能再摸出点零嘴。 白桁笑了笑:“有啊。” 居然还真有。 奚陵眼前一亮。 理智告诉他这应该是不可能的,白桁衣服又不厚,塞了药塞了止血带塞了果脯塞了桂花糕,要是再塞点,胸口早该鼓鼓囊囊挤到变形,这不太像在意形象的白桁能做出来的事情。 可理智之外,他又莫名其妙认为白桁无所不能。 一直予取予求的白桁却忽然转移了话题:“这个幻境将所有人全都分散开来,目的是挨个考验进来的修士,能够通过的便能走出幻境,拿到先天灵物。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进入的你的幻境,又为什么,非要费这么大的功夫来找你吗?” 奚陵一愣。 他当然是好奇的,方才还想着,要找个机会问问白桁。 于是他很乖顺地配合道:“为什么?” 白桁笑容微敛,伸手捏住了奚陵的脸。 因为奚陵莫名其妙塞了个狼牙给他。 想到这里,白桁手上力气加重了一点,下颌线条紧绷而凌厉。 奚陵有些吃痛,但没有反抗,茫然地看着他。 奚陵有多宝贝那 串兽牙项链白桁是知道的,之前有人想抢,直接被他当场砍手,现下无缘无故的,却突然摘下一部分给他,还是偷偷给的,这让他没有办法不多想,刚发现的那一刻,白桁几乎又体验了一遍刚得知奚陵将死时的感觉。 他想尽办法撕开了幻境,又费尽心机进入了奚陵的幻境,看到他依旧好好的站在那里,才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气。 奚陵抱他的时候是抱的腰,他要是再往上一点,再贴紧一点,就会发现他后背被冷汗湿透了,心跳乱得像是要炸开。 但他凝视了奚陵半晌,最后也没埋怨他方才将自己吓懵了的事情,只是在他滑嫩的脸上捏了又捏,沉声道:“我心情不好,你再抱我一下,我就把吃的给你。” “嗯?” 奚陵更迷茫了。 怎么话题又绕回吃的上面了。 偷偷观察起白桁的表情,奚陵发现,对方好像是真的心情不好。 之前吃了白桁那么多东西,也没给过报酬,想了想,他还是凑近了一点,环住了白桁的脖颈。 白桁一把回抱住他。 他抱得很紧,紧到恨不得将奚陵按进身体,满心的后怕与担忧在这个几近窒息的拥抱中稍稍释放,好半晌,才松开一点,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奚陵的腰窝。 唔……奚陵居然有腰窝。 怪好捏的。 他又按了两下,也不知是哪里没按对,奚陵忽然一抖,难受地往旁边挪了挪。 他看上去应该是想跑,但想到白桁心情不好,忍了忍,还是乖乖地没走,带着问询地抬头看他。 那是在问白桁东西在哪。 “哦。”白桁淡淡开口,理直气壮,“骗你的,没有,饿着吧。” 奚陵被他毫不掩饰的恶劣震惊了,蓦地睁大了眼,白桁却舒服了,进入洞天后就一直糟糕的心情彻底好转,赶在愤怒的奚陵说话之前,眼疾手快地塞了块没吃完的桂花糕,而后声音一转:“咱们该怎么出去?” 他说着,转眸看向裘翎,目光微沉。 裘翎幼时的遭遇同样让白桁有些意外,但他和奚陵一样,依旧不能接受对方间接害死俞温这件事情。 是,他是很惨。 但是那个年代活下来的人,又有几个不惨?他们玄阳门每个人的身世,比之裘翎恐怕都好不到哪去。 在仙盟有一条铁律,那便是但凡随队出城,一切行动都要向领头修士报备。之所以有这么一条,就是因为战场上遇到仇敌的比比皆是,上一刻有说有笑的战友,下一刻就可能化作尸骨,如果人人都不管不顾闷头寻仇,最后结局很有可能就是招致所有人全军覆没。 身世不是他鲁莽行事的理由,俞温已经劝阻过他,他甚至自己也已经给玄鸟放上追踪符,明明有很多方法可以报仇,找曲仙尊,找仙盟,甚至可以找俞温商量商量,找找玄阳门。 可他都没有,偏偏要选择托大,违反铁律私自行动,还偷药惊动了俞温,最后害惨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很长一段时间,白桁一度十分后悔。 他听说过裘翎的过去,因而在俞温第一次将人带进玄阳门之时,就看出了裘翎人模狗样的外表之下,极度压抑导致的偏执。 但他没有干扰师弟交友的习惯,加上裘翎对俞温也还算不错,因此虽然看出来了,也只是偶尔提醒提醒俞温,叫他不要对裘翎太过交心。 早知如此,他还不如多管闲事一点,早早将此人打发出去。 可事情已经发生,再后悔也没有意义,他抬眼,看向奚陵。 裘翎的一生已经讲述完毕,幻境却迟迟没有消失,这是因为灵物的考验还没结束,被施术者不醒,他们也没法从幻境中脱离。 白桁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洞天,因此并不确定该如何破开此处幻境。不过他猜测,奚陵应该是做过功课再进来的。 奚陵点点头,慢吞吞吃掉嘴里的东西,才走到仍然深陷幻境,目光呆滞的裘翎面前。 他前几天被奚陵打过的青紫还没消散,木愣愣的模样看上去有些滑稽。 “是怨憎会吧?” 怨憎会,八苦中的第六苦,指憎恨厌恶的人,却偏偏要时刻与之相见,无法避开,无法摆脱。 但是裘翎憎恨的,显然不是旁人。 奚陵蹲下来,平视着裘翎的眼睛,一字一句:“你憎恨的,是你自己。”! 第八十七章 关于裘翎深陷的是哪一苦,奚陵之前反复思量了许久。 生老病死显然不是,爱别离五取蕴也不像,至于怨憎会和求不得,奚陵不太确定。 裘翎的求不得的确很多,求而不得的天赋,求而不得的家族复兴,但这只是外在的,究其根本,他的痛苦主要还是来源于幼时家族的欺骗,对自己实力认识的不清,进而一步错步步错,导致之后的悲剧,若说是求不得,似乎牵强了一些。 直到后来,奚陵看到了裘翎不敢照镜子。 “你很想成为我师兄吧?” 奚陵沉默了一会,低声道。 其实之前就有预兆。 裘翎刚到仙盟之时,对所有人态度都很恶劣,唯独对俞温会收敛起自己脾性,看向俞温的目光里,有他自己都没发现的,隐藏极深的羡慕与自卑。 他渴望成为俞温那样的天才,于是更加憎恶自己。 是的,憎恶。 从他的族人对他撒下“他是个天才”的谎言以后,裘翎就注定了,无法和真实的、并不出众的自己和谐相处。 幼时达不到家族期望的自己,无论怎样努力依旧修炼缓慢的自己,无力报仇的自己,活在虚假谎言中的自己,还有愚蠢冲动,害死俞温的自己。 他不想看到这样的自己,所以他戴上了虚假的面具,他最想成为俞温那样的人,于是他开始拙劣的模仿。 清脆的破碎声响起,那是幻阵破灭的标志。 而与此同时,一动不动的裘翎也忽然笑了起来。 这笑容和他当初坐在裘家无数珍宝面前时一样,嘲讽荒诞,带着凄凉。 奚陵看着这笑容,心头却突然有些憋闷。 他烦得慌。刚看完三师兄出事全过程、气到上头的时候还想着出了幻境要打裘翎一顿,现下见到对方这个状态,却又顿时没了这个欲望,干脆起身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放到了逐渐消散的幻境之上。 没了幻境以后,此处洞天终于露出了他完整的模样。 这是一个全是各式各样矿石的溶洞。 和奚陵刚进来时的那个山洞有点像,金、银、玛瑙、水晶……乱七八糟的石头遍地都是,五颜六色的,还颇有几分美感。 但和之前山洞不同的是,这里很大,大得空旷。 奚陵白桁进入洞天的时间到底还是比旁人晚了一点,虽然破阵还算顺利,但也有不少人已经先他们一步出了幻境。 奚陵抬眸,看见不远处人影攒动,时不时还有灵力余波传来。 如果没猜错的话,恐怕阴阳镜已经被找到了,现在是互相争夺的状态。 确认洞天内的是阴阳镜,无法找到师兄转世以后,奚陵就对夺宝这件事不太热衷了。 但是四师姐为了这镜子折腾了不少天,若是能拿到给她,她在神风宗那边也比较好交差。 来都来了,想到这里,他正要过去,突然脸色一变,原本还算平缓的 脚步骤然加快,疾速向前奔去。 出什么事了?白桁立刻跟上他??[,扬声问道。 “我放在余顺身上的保护符被触发了。”语速有些快,奚陵难得严肃,飞奔着冲向人群。 另一边,显然也在余顺身上放过东西的裘翎同样感受到了问题,紧随其后追了过来。 三人眨眼间掠至灵力波动范围,却见十几个修士正在混战,而修士们的上方,一面五颜六色的丑镜子正插在山壁中间。 三人的注意力却都不在这面镜子。 一眼就看到了被人打向一旁的余顺,白桁一把接住了他,奚陵则冷着脸,直接袭向了动手之人。 至于裘翎,他来得晚了一点,没接到人,便站在了旁边。 “还好吗?”白桁将余顺从地上扶起,关切问道。 余顺脸有些发白,但状态看上去还行,闻言摇了摇头,道:“没事,小陵给我留下的保护符挡住了,就只摔了一下。” 一句“小陵”,让包括正在打架的奚陵在内,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余顺有些茫然,看了忽然顿住的三人好半晌,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他张了张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换了个称呼。 正想解释,直起身的一刻,被撞了一下的腰部忽然传来一阵疼痛,见状,一旁的裘翎立刻走了过来,伸手想帮余顺看看腰。 但他碰了个空,余顺蓦地躲开了。 裘翎一滞,看向余顺,余顺却转头看着一旁的地面,避开了他的视线。 “没事,只是闪了一下,仙尊不必忧心。” 熟悉的客气,夹带隐约的疏离。 裘翎默默收回了手,目光却始终盯着余顺,没有挪开的意思。 白桁看了看暗潮涌动的二人,识趣地没有插话,而是看向了重新和修士们斗在一起的奚陵。 看着看着,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奚陵怎么打了这么久? 上面的修士一共十九位,其中有六个服饰统一,白桁一眼就认出来,是之前堵住洞天入口的那几个东州向家之人,方才朝余顺动手的也是他们,奚陵目标十分明确地攻向几人,打得难舍难分。 洞天里的几个向家比外头的实力明显强上一点,不过和奚陵比还是有差距,奚陵一开始,碾压起来还是十分轻松的。 只是打着打着,难免会波及到混战中的其他修士,奚陵过强的实力很快让其余人感受到了威胁,不知怎的,众人竟然集起火来,共同对付起了奚陵。 但这些倒也不是重点。 重点是,其中有一个带着兜帽的人很奇怪。 他的灵力波动并不强,混在一干修士之间毫不起眼,可和奚陵过招之时,竟接连硬接下了奚陵好几道攻势。 不仅如此,他对奚陵的招式似乎也很了解,总能在奚陵注意到他之前隐入人群,重新伪装成一个急于夺宝的普通修士。 这是什么人 ? 眉头蓦地一紧,白桁想也不想,当即上前相助。 ♂谷幽的作品《仙尊的遗愿》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上方的阴阳镜已经被人拿下来了,只要启动一下,洞天就能立刻关闭,放所有人出去。 但就是这个启动,却十分不易。 镜子在不少人手中争来抢去,却始终没有一个能来得及注入灵力,每每握住片刻,便又被下一个人夺走。 又一次碰撞之中,镜子直直飞向半空。 白桁一掌拍开了想偷袭奚陵的一位修士,随后,拔剑出鞘的声音骤然响起,他猛然抬手,在兜帽人又一次隐入人群之际掐了个决,操纵佩剑狠狠斩了过去。 “斜向上西南方向!”低沉的声音中,奚陵头也不转,抬手向白桁所说的位置甩下一道灵力凝结而出的刀气!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白桁,兜帽人眼见自己暴露,却并不慌张,而是反手一扬,伸向了空中的阴阳镜。 他要做什么? 奚陵的第一反应是这人要拿镜子对付自己。 于是他立即冲了过去,却是朝兜帽人袭去。 ——镜子有白桁去夺。虽然二人没怎么一起作战过,但难得配合,竟意外的极为默契。 可他们却都错估了一件事。 兜帽人根本就不是去抢镜子的,他是去击落镜子的! 至于击打的方向,却是十分有目的性的,朝向了奚陵。 奚陵脸色一沉,手中灵力更盛。 但在下一刻,他毫无预兆地僵住了。 时间好像突然变慢。 又或者,是因为看到的东西过于震撼,让奚陵的大脑完全反应不过来,以至于眼前的每一个画面,都带着恍惚的迟滞感。 白桁短暂地抢到了阴阳镜,却又被随之攻来的兜帽人一把打落。 应该很痛,奚陵看到白桁的手背,迅速泛起了红。 镜子脱手而出,反射着溶洞内幽暗的微光,美轮美奂,色彩丰富。 而与此同时倒映的,还有正对着三生镜一面的白桁。 但是,又好像不是白桁。 他们有着近乎一样的身材,七八成相似,但若不放在一起,完全看不出关联的五官。 刀削般的下巴很熟悉,奚陵曾在梦境之中,无数次追寻这凌厉下颌后的真实面容。 这张脸也很熟悉,因为就在不到半炷香前,他刚刚才在裘翎的幻境中瞧了又瞧,看了又看。 那是……白修亦。 可是,怎么会是白修亦? 脸上一片空白,奚陵陷入了一种半痴半呆的状态。 他还维持着袭向兜帽人的动作,飞落的镜子则直接落入了他灵气四溢的掌中,浓厚的灵力让镜子光芒大作,奚陵迟钝的思绪却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问题。 ——阴阳镜驱动了,为什么洞天还没开? 茫然之际,无数道裂缝凭空出现,随之踏出的,是一个个陌生的人影。 他们穿了同样的兜帽,握着高品质的 灵石与阵石,刚一现身,便立即以奚陵为中心,将手中之物抛至四周。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从看到镜中的白修亦,到被兜帽人包围,奚陵过载的脑子尚且一片混沌,周遭阵石便已布置完毕。 随后,兜帽人齐齐掐诀,无数道灵力共同袭向了奚陵! 灵力算不得很强,但胜在数量众多,以奚陵的身体情况,被击中后恐怕不死也得半残。 但是没有。 奚陵被抱住了。 那是个全方位遮盖住奚陵身体的拥抱,宽厚又熟悉,却让奚陵止不住恐惧地颤栗。 兜帽人的全部攻势都作用到了抱他之人的背脊,奚陵听到了白桁带着痛苦的闷哼,同样响起的,还有一个嫌恶的声音。 “碍事。” “既然这么不离不弃,那你就和他一起入阵好了。” “布阵!” 话音落下,奚陵手中的阴阳镜应声亮起。 这种亮和之前在奚陵手中的光芒大作并不一样,微暗,时不时闪烁,和奚陵周边的阵石如出一辙。 这是……阵眼的标志。 奚陵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明明催动了镜子,此处洞天却并未关闭。 难怪他们一来庐平城,就正好城中有异变。 难怪那天晚上,那个忆起前世的怪人会正好跑到他的院外。 难怪此处洞天会莫名其妙提前开启。 传闻中,先天灵物可以认主,但这种特例太少了,少到奚陵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因而从未将这个传闻当真。 可现在看来,这面阴阳镜,恐怕早已认主。 而他这些天遇到的一切,也恐怕全都是一场故意为之的请君入瓮 代表八苦镜的那一面突然撑开了一道光幕,以奚陵为中心蔓延,迅速将他与白桁包裹其间。 即将彻底陷入法阵之前,奚陵挣扎着,艰难看向了说话之人。 那是最初同他动手的那位兜帽人,似乎是感受到了奚陵的目光,兜帽人摘下了他的帽子,露出一张笑意盈盈的,很有纨绔公子气质的脸。 奚陵瞬间就认出了他。 半个多月前,奚陵误以为白修亦转世成家那天,就是这个人,领着奚陵去了青楼。 叫……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娄玉宸。” 他扬了扬下巴,很是骄傲的模样:“是开天辟地以来,五州的第一只半魔。” 说完以后,他又转过身,拿出了一块令牌,在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变故看愣了的修士们眼前一晃,淡淡道:“仙盟办事,识相一点的,现在离开。” 再转回来时,奚陵及白桁已经彻底入了法阵,看不见了。 娄玉宸挑了挑眉,有些可惜。 他是调查过奚陵体质状况的,为此还近距离跟人接触了一段时间,知道他身体极差,因而特意让人在布阵之前,先偷袭重创一下。 真可惜,全让那个黑衣服的挡了。 不过也没关系,他相信奚陵抵抗不了这个法阵。 毕竟百年多以前,奚陵就是这么碎掉的灵台。! 第八十八章 三生镜的作用,是窥探前世。 八苦镜的作用,是观测今生。 三生镜加八苦镜加奚陵加白桁的作用,就有些扑朔迷离了。 娄玉宸对奚陵用的是八苦镜那一面,还另外以阴阳镜为阵眼,搞了几十个阵修布阵,虽不知法阵的具体功效,想来多半是冲着让奚陵痛苦不堪去的。 但临时杀进来的照了三生镜的白桁,却是让这个阵法的复杂程度直线上升,以至于就连外头的一干施术者们,都不太确定阵法内会发生什么事情。 不过不管发生什么,以奚陵的灵台,也都承受不住就是了。 扬唇笑了笑,娄玉宸转身,却见一旁,又一道裂缝凭空出现,随后踏出的,是一个须发皆白,面目冷肃的老者。 “一会记得找准时机,他灵台一碎,就立刻将人控制。” 刚一出现,老者便沉声开口。 光就外貌来看,此人约莫六十左右的年纪,一身长袍光芒流转,一看就是十分珍贵的法器。他年纪虽大,但眉目凌厉,一双微微凹陷的眼睛又深又沉,眸光一扫间,周遭兜帽人便纷纷绷直了身体,俯身行礼。 “见过谭堂主。” 他们态度极为恭敬,老者则习以为常,任他们躬着,没有半点叫人起身的意思,淡淡继续:“记住了,不要让他有任何挣扎的机会,我不想看到百年前的意外再发生一遍。”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也不要下手太重,他这具躯壳很重要。” 说罢,老者转头,看向包裹了奚陵与白桁的阵法。 灵光流转,星芒闪烁,数十位阵修共同布置的法阵错综复杂,在本就有些幽暗的洞天里,显得更加诡异莫测。 在娄玉宸以及谭堂主的估测里,白桁横插的一脚,应当也影响不了奚陵原本要遭受的阵法冲击,最多二人各自沉陷于各自的前世与痛苦,没什么牵扯。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二人的曾经本就紧密相连,二人的痛苦,也一直都是互相见证。 于是乎,法阵与阴阳镜非但没将他们分开,反倒是阴差阳错的,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过去。 * 一百零三年前,东州的某处魔域。 “嘿!” 一声大喊,惊动了林中鸟雀,白修亦从发呆中回神,抬眸一看,看到了梅文朔一张咧着牙的大脸。 “又发呆,你今天发了三次呆。”他乐滋滋地凑了过来,一把搭在白修亦肩上,揶揄道,“咋的?看上哪家小妖精?这么心不在焉?” 他欠揍极了,一边咂吧着嘴啧啧称奇,一边在白修亦身上猥琐地看来看去,最后以一种奇怪的腔调高声道:“八十岁老人终怀春,玄阳门铁树终于迎来了第一春。” “怎么样?这句话劲不劲爆,我去告诉小陵,他一定特为你开心……哎呀!” “你要是敢说,小陵一定把你摁地上拍死。” 慢悠悠收回拍人脑袋的手,被误打误撞 猜到心思的白修亦磨了磨牙,一把推开了这个碍事的东西。 说完,又翻了个白眼,嫌弃地拍了怕自己刚被摸过的肩:“还有,我八十,你一百,瞧不起谁呢?老东西。” 梅文朔不服:“怎么就要把我拍死?你终于能给他带嫂子了,这是好事啊!你说,他凭什么打我?” 白修亦冷哼:“凭你造谣。” “切,我就知道。”梅文朔耸耸肩,“你们玄阳门的人都怎么回事,一个比一个寡,从上到下清一色光棍,朋友,你难道不觉得生活无趣?” 白修亦:“是,哪比得上您老人家风流倜傥,一年换三个,仙盟统共那么点大,哪哪都有你的风流韵事。” “我也不想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谈不长久。”梅文朔叹了口气,想到什么似的,疑惑道,“说起来,你是不是好久没回去见小陵了?” 他说着,念念有词掰起了手指,越算越觉得不太对劲。 要说奚陵和白修亦有没有相见,全仙盟里,梅文朔应该是最清楚的一个,这一点,便是玄阳门其他众人,也完全没办法和他相比。 毕竟,其他人也不会天天被白修亦抓着给奚陵做饭。 他觉得他的食修生涯之所以能走在众多修士的前沿,白修亦那一大堆稀奇古怪又龟毛的要求功不可没。 当然了,究其根源还是在于,这人给奚陵搞来的食材都是些品质稀有又绝佳的上品,梅文朔经常看到他为了摘个人参果雪参之类的,提着剑屠遍不知多少魔物的老窝,就为了给他家师弟弄口吃的。 梅文朔是不太能理解这种行为的,但谁叫人家修为高有本事乐得折腾,他也就只能痛苦并快乐地拿着常人半辈子都弄不来一个的珍贵食材,绞尽脑汁地做出一道又一道既要鲜又要甜,还得色香味俱全的各式不能重样的菜品。 可是近段时间,对方似乎很久都没让他做过东西了。 白修亦沉默。 四百六十五天。 他在心里默默回答。 从那次无声的拒绝奚陵以后,他连续三个月都没再回去过。 而在那次拒绝以前,他还因为察觉到自己对奚陵心思不正,整整躲了差不多一年时间。 因此综合来算,他已经有四百六十五天没和奚陵坐下来吃过饭了。 要说不想念,那是不可能的。 甚至有好几次,他伏魔中途都会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回去偷偷看奚陵两眼。 但一个是因为他一走,哪怕快去快回两天搞定,手下的修士们也够呛能不乱阵脚,另一个也是因为,以奚陵的洞察力,万一发现了他的窥视,反倒容易使两人本就尴尬的状态更加僵硬。 当然,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有点逃避的心理。 平时偶尔闲暇下来,想起奚陵那天难过的目光,白修亦都尚且会有一种闷闷的心痛,若是见到了人,他觉得自己可能立刻就会控制不住翻涌的情绪,进而被奚陵察觉到他的心思。 越想越烦,白修亦干脆宣泄到了梅文朔身上,一脚将面前晃来晃去的人踹开,在对方捂着屁股的怒视中,提剑向外走去。 “喂!上哪去啊?那边的魔晶咱们不是已经拿到手了么?” “魔晶拿了,魔物又没杀完。”夜间的凉风吹过,白修亦线条鲜明的侧颜俊美而森冷,长发飞舞间,他扬手将一只不知何时躲在暗处的魔狼斩成两截,一身黑衣与黑暗融为一体。 “我再去杀一波。” 说完,白修亦削下了一块魔狼的血肉,单手引灵,迅速定位了它大部队的位置,抬脚转身离去。 魔物都是动物异变而来的,虽说异变后性情和外观通通大变,但也多少保留了一点过去的习性,一只魔狼,很有可能代表着还有一群魔狼。 白桁一早就察觉到了这帮东西的潜伏,原本是懒得管的,正好训练一下手下修士们随机应变的能力,但是现在,他决定自己动手。 他需要发泄。 转瞬间斩掉三匹魔狼,鲜血淋漓挥洒,染湿了大片的树木与草地。 这些魔狼的智商显然十分低下,甚至比正常的狼还要蠢上一点,明知不敌依旧接二连三地扑来,白修亦挽了个剑花,面无表情迎上一张巨大的狼嘴。 凌厉的白光上下翻飞,他甚至没用多少灵力,单纯宣泄着情绪,须臾间,魔狼的尸体便已躺了一圈。 不过不用灵力也有不用灵力的弊端,譬如他手中的长剑,没多一会就有些卷边。 大致看了一眼,白修亦毫不心疼,继续挥砍。 和身负神兵的奚陵不同,被誉为修真界第一天才的白修亦,手中兵刃一向只用凡铁。 倒也不是得不到更好的武器,只是他习惯了用一把扔一把,本身实力过硬以后,剑的好与坏对他也影响不大,便一直这样将就着。 随手将废掉的长剑丢弃,白修亦一抬手,又拔出了后背上的备用武器。 他砍得爽极,沉闷的心情终于舒服了一些,这样的阵势想不惊动头狼绝不可能,伴随着一身呜咽般的长啸,一头足有三四人高的巨狼飞驰而来,直直冲向了白修亦。 一轮硕大的圆月在其身后照耀,它速度极快,大张的獠牙滴着唾液,腥风扑面,熏得人头疼。 白修亦嫌恶至极。 他当然斗得过这魔狼,可那拉丝的口水,还真够呛能躲过。 眼瞅着就要被弄脏之际,一道极其强大的魔气骤然出现,黑雾涌动间,魔狼发出一道凄厉的嘶吼,瞬间倒飞出去,在地上痛苦地翻腾。 白修亦一惊。 想也不想,他当即提着剑袭向来者,在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中,巨刀巧妙地挑飞了长剑,而后刀剑齐飞,白修亦在惯性中直接扑倒了一具温热的身体。 再垂眸时,他对上了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清浅的月光挥洒,漂亮的眼睛倒映了光,一同倒映的,还有光下的白修亦。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白修亦低一低头,就能吻到对方的唇。 但他没敢低,触电般站直了身体。 奚陵眼睑微垂,盖过了其间一闪而过的惋惜。 “你……”白修亦开口,发现自己声音有些干哑。 他立即咳嗽一声,顿了顿,才道:“你怎么来了?” “你一直躲我,我没有办法,就接了个离你近的任务,过来找你。” 奚陵坐起身,静静地看向白修亦。 “我想你了,大师兄。”! 第八十九章 长长的衣摆随意铺在地面,点点草屑沾染其间,月光透过树枝,撒上了奚陵的一身白衣,这一刻,他像是踏月而来的谪仙,有一种即将随风而去的清冷出尘之感。 似乎没有起身的意思,奚陵就这样坐在草地上,仰头凝望着眼前的白修亦。 “你……” 白修亦又卡壳了。 他幻想过很多次和奚陵再见的场景,其间有好有坏,有平淡也有激烈,不过大部分猜测里,都是奚陵不愿理他,或者一如往常,像从前正常的师兄弟那样相处,假装那个吻从未存在。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再一次相见,会是自己上来就将奚陵扑倒,而奚陵毫不避讳说想他的画面。 按理来说,作为一个“不喜欢”师弟的大师兄形象,白修亦是应该呵斥奚陵的。 可奚陵看上去,又太平静了一点。 平静的声音,平静的神态,就连坐在地上的动作也是十分平静且松弛,这让白修亦一时之间有些摸不准奚陵的态度。 四下无人,周遭一片寂静,唯一的声音,大概只有魔狼痛极的哀鸣。 但这声音也没持续多久,阴辣的魔气很快蔓延了它的身体,而与其相触的那部分,肉眼可见地被侵蚀成森森白骨。 这就是半魔的威力,尽管奚陵很少使用他属于魔的那部分,但每次一出手,都还是会让白修亦感慨一下半魔那得天独厚的战斗力。 大概是看出了白修亦的迟疑,奚陵缓缓偏了下视线,补充道:“是师兄弟之间的想。” 白修亦一顿。 看来三个月的时间,到底还是让奚陵冷静了一点。 他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应该还是高兴要多一点,于是稍稍松了口气,沉沉地“嗯”了一声,但下一句该说点什么,却好半天没有头绪。 奚陵也没有说话,不尴不尬的气氛蔓延,白修亦沉默了一会,决定还是先解决一下当下的问题,于是抬脚踢开几只魔狼的尸体,缓缓走到了一旁气息奄奄的头狼面前。 它的身体在魔气作用下已经露出了小半的骨架,但魔物强大的生命力即便如此也依旧存活,见状,白修亦没有折磨它,挥剑给了一个痛快,随后便伸出手,醇厚的灵力潮水般涌出,迅速包裹了魔气所到的每一处。 这是半魔们每次动完手以后都必须要做的事情,尤其是强到了奚陵这种级别的,若是不用灵力将魔气处理,残留的力量会慢慢将这片土地全都侵蚀,久而久之,此处便会化为一块荒地。 “怎么突然用了魔气?不是说不喜欢这种气息?” 有心想打破一下沉默的氛围,白修亦一边处理着奚陵残留的烂摊子,一边状若无事地发起了闲聊。 奚陵依旧保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只是目光一直追随着白桁,眼神和往常一样的冷淡,可却极为认真,像是要把这一年多里少见的每一眼都弥补回来。 因为看得过于投入的缘故,对于这个问话,他回答得便有一点心 不在焉,只稍稍偏了下头,慢吞吞说:“因为想让你对我动手。” 白修亦灵力没控制住,一下给魔狼的尸首捅了个窟窿。 ?谷幽的作品《仙尊的遗愿》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感觉不到他的异常似的,奚陵见状,眼神都没动一下,不紧不慢地继续开口,语不惊人死不休:“本来只是想抱上一下,没想到,效果比我预想的还要好。” “你……” 瞬间转过头,白修亦怔住,在奚陵出现的短短半炷香里,卡了第三次壳。 “你在这啊!可算给我找着了!”大大咧咧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二人间的凝滞,梅文朔那个没眼色的狗东西来得十分及时,将白修亦完美卡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当口,无可奈何,又只能气愤回瞪。 梅文朔也不知道去干了点什么,一会子功夫把自己弄得满身是泥,两条腿就像是刚从粪坑里拔出来似的,黑黑黄黄,十分影响观感。 但他自己完全不觉得有啥,呲着口大牙傻乐,囫囵搞了个清洁咒糊弄了一下,便继续捧着手里的东西,兴奋道:“看我找到了什么!蓝羽荧光菇!” “等下个魔域清除完咱们就回去吧!这玩意儿特难得,越新鲜越好吃,我给你打包票,小陵一定喜……哎?小陵怎么来了?” 奚陵:“我接了个任务,正好在这附近,就来看看大师兄。” 奚陵说完,顿了顿,补充道:“也顺便看看梅大哥。” “啊?啊,好好好,还有我的份呢。” 从来只见过冷淡版奚陵的梅文朔一愣,对他这突如其来的友好颇有些受宠若惊,旋即嘴咧得更大了,瞪着他的白修亦甚至能看见下排内侧那颗长歪了的大牙。 看得出他对奚陵这声梅大哥颇为开心,当即大手一挥,乐道:“那正好,可以尝尝最新鲜的蓝羽荧光菇!” 他说着,将手中一块泥巴小心翼翼放到地上,轻轻摩挲了几下,露出泥土下几朵造型奇特的蓝色蘑菇。 奚陵没见过这东西,不过从其上隐约萦绕的玄妙气息,也能猜测出是个珍稀的灵物。 “来,小陵,给它点灵力,要温和浓厚一点。”梅文朔边清理污泥边开口,说完一抬头,这才发现,奚陵一直坐在地上没有起来。 “怎么了这是?受伤了?” 奚陵沉默了一会。 倒是也没有。 他原本是想着等白修亦扶他起来的,但没想到对方今天一反常态地不在状态,他左等右等,也没等来他向来细心的大师兄拉扯一把。 当然,也有可能不是不在状态,只是单纯的,对他视而不见。 这个可能性让他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将指下的小片杂草化作了齑粉。 随后,他又将目光直勾勾移向了白修亦。 这种反应像是一种默认自己有伤的暗示,见状,两手都是泥的梅文朔也转头,和他一起看。 白修亦:“……” 他当然知道奚陵没有受伤,从方才短暂的交手就能看出。可即便知道,却又忍不住有那么 一小点担心,奚陵会不会确实伤到了,只是强撑着,没让他发现异样。 这样的猜测让白修亦没法淡定,投降似的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上前,将奚陵扶了起来。 腿有点坐麻了,奚陵起身时,稍微有点不稳。 白修亦原本打算的是扶起来以后便立刻退开,但他没有成功,刚刚有所动作,一股力道便毫不犹豫,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大师兄。” 白修亦的搀扶似乎让他很是开心,奚陵看着他,眼中有淡淡的笑意,有什么东西被递到了手里,白修亦一愣,低头看到了一只草编的小花。 “送给你。” 他一触即退,塞完了东西,便立刻转身,不给白修亦任何开口的机会,走到梅文朔那边帮他用灵力温养蘑菇,倒是梅文朔看看白修亦又看看奚陵,不知怎的,突然有些想念他那些恩断义绝的前道侣。 白修亦不言不语地看着二人的背影,良久,下意识摩挲了一下手中的小物件,不动声色地放进了怀里。 奚陵对他的心思还没歇,这本该是一件让他头疼的事情。 可拿到小草花的那一刻,他却还是止不住的有些开心。 好吧,不止那一刻,现在也还是开心。 要不是怕会烂,他甚至想把这玩意儿缝到衣服里。 只是开心之余,白修亦心中却有些没底。 隐隐约约的,他有种事情即将超出掌控的感觉。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几天,奚陵证实了他的这种预感。 这几日里,奚陵的到来吓懵了一干白修亦手下的修士。 梅文朔的蘑菇需要灵力温养七天才能使用,不然会被毒成傻子,没有蘑菇,大师兄也对他突然客气了许多,奚陵精力无处发泄,便通通作用到了这些倒霉的修士们身上。 鲜血淋漓,刀光剑影,煞气四溢的九环刀插在魔域的正中,一同被插的,还有一只脑子里长了魔晶的巨蜂。 奚陵挖出了魔晶,却没有管其他的魔蜂,姿态挺拔地站在无数魔物之中,任由众修士被魔蜂们蛰得欲仙-欲死。 白皙的侧颜没有半点情绪,不在白修亦面前的奚陵冷得像冰,从上到下写满了不近人情。 危机重重的玄级魔域对他造不成丝毫威胁,每一只靠近他的魔蜂都会在转瞬间被肆虐的灵力绞杀,他左手拿着木头,右手拿着小刀,笨拙地划来划去,试图雕刻出一只蜜蜂。 不太成功,蜜蜂像极了苍蝇,丑得不忍直视,奚陵于是甩出了一道刀气,又削了块不大不小的木头,顺道帮一个灵力有些枯竭的修士斩杀了一只魔蜂。 回去以后,白修亦得到了一只憨态可掬的木头蜜蜂。 白修亦:“……” 他兜快装不下了。 短短几天里,木雕、香囊、漂亮的小石头、草扎的小花,奚陵有事没事就给他塞点小东西,还要么塞完就跑,要么挑在有外人在的时间,白修亦连拒绝都没有办法开口。 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再看不出来奚陵想要做什么,那多半是脑子有些问题,今天难得梅文朔去扒拉他的蘑菇,修士们也被奚陵折磨得精疲力尽,终于能和奚陵单独相处,白修亦决定跟他好好谈上一谈。 “奚陵。”声音蓦地一沉,白修亦拒绝了他的小蜜蜂,还少见的叫了他的全名。 奚陵顿住了。 “……我问了好多人,该怎么追求喜欢的人。” “木雕是邓仙尊追求他道侣时用的方法,香囊是黄仙姑和许仙君的定情信物,还有小石头……” 安静了许久,奚陵低着头,一个个列举着。 有那么一瞬间,白修亦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和他掰着手指罗列愿望的那个少年。 可他已经长大了,而他现在想要的,是白修亦承诺不了的未来。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我想都给你——”奚陵睫毛颤了颤,声音中有浅淡的难过,“但其实只要是我给的,你都不会喜欢……对吗?” “你不用这样的,小陵。” 白修亦偏过头,那是个带着拒绝的角度,他轻轻吐了口气,像声轻轻的叹息,温和道:“我带你去找梅文朔,让他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不好。” 奚陵稍稍抬眸,低声道。 他看着白修亦略显冷感的面部轮廓,一点一点用目光描绘着。 自幼时天神般的降临,这张脸就深深地刻进了他的心里,只是刻着刻着,却不知何时逐渐发生了转变。 从依赖,到眷恋,到变质,再到时不时冒出的,有些偏执的占有欲。 尽管知道这张脸的主人很难属于自己,他还是想要争取一下,再争取一下。 “如果我一直这样纠缠你,你会再也不理我吗?”微微探过身,奚陵带着点试探,小心地问。 他声音很轻,细听的话,不难听出其间的害怕。 白修亦手指蜷了蜷:“……如果我说会呢?” 奚陵怔了怔,许久,抿着唇看他,小声道:“我会哭的。”! 第九十章 白修亦:“……” 奚陵有时候,真的诚实坦率到让人无力招架。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坦率,却更让他心头一跳,冲到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这是他小心翼翼,精心保护伺候着长大的小孩。 毫不夸张的说,这几l十年里白修亦对他说过的重话,恐怕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哪怕白修亦对奚陵没有爱慕之情,他也做不到因为对方喜欢上了自己,就和他恩断义绝,从此形同陌路,不理不睬。 更何况,他确实喜欢他。 远处的修士们不知聊到了什么,发出一阵哄笑,吵得人心情烦躁,白修亦闻声看了过去,突然有点想逃。 但奚陵不会让他跑,他知道。 他这个师弟,一直有点死心眼般的固执。 果不其然,奚陵见他不说话,不依不挠地继续追问:“你会吗?” 漫长的沉默加剧了他的忐忑,奚陵无意识地抓紧了白修亦的手,那只被拒绝的小木雕还握在二人掌中,隔着木雕,白修亦能感觉到奚陵不安的颤抖。 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一直盯着白修亦的眼睛,倔强地等待一个判决。 最终,白修亦自暴自弃般捂住了眼,诚实道:“不会。” 其实是意料之中的回答,奚陵仍然大大地松了口气,方才因为恐惧而一度有些凝滞的呼吸恢复过来,有些急促地轻轻喘息。 但气息平复以后,他看着白修亦,心中的欲望非但没有缩减,竟还更加得寸进尺。 尽管外表看不太出来,但其实从被带回玄阳门那天起,到现在五十多年的光景,奚陵骨子里早就被白修亦宠坏了。 面对心上人的小心翼翼,面对大师兄的大胆放肆,两种完全矛盾的特质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凑近了一些,逼得白修亦不得不稍稍后退,用比方才更轻更小,更怯弱谨慎的声音,无比真诚地发问:“那我要是再亲你一下,你会揍我吗?” 白修亦受不了了。 他实在想不明白,奚陵为什么能顶着这样一副战战兢兢的态度,发出这样胆大包天的提问。 终于沉了脸,白修亦精准地看向奚陵悄悄探向他的手,语气俨然带上了警告:“奚陵!” 一下子抬高的声音显然吓住了他,他心虚地看了看他,半路将手改道,轻轻扒拉他的袖子,小声转移话题:“我饿了,大师兄。” 白修亦简直哭笑不得。 天色不早了,确实也该到了用餐的时间。 认命地揉了揉额角,白修亦到底还是没再多言,沉声道:“走吧,我带你去抓梅文朔。” 结果一转身,正对上鬼鬼祟祟的梅文朔。 白修亦:“……” 怎么哪哪都有这东西? 他眯了眯眼,忽然有种想手刃好友的冲动。 “额……” 大概是看出了白修亦眼中的杀意吧,梅 文朔咽了口唾沫,连忙站直了身体,干巴巴道:“那个,我是想来跟你们说,蓝羽荧光菇养好了,马上就可以吃。” 他说的是实话,梅文朔的确是单纯来叫人吃饭的,只是没想到,会听到这么劲爆的东西。 从奚陵那句“追求喜欢的人”一出来,梅文朔就知道,自己多半要完。 不是完于求爱失败的奚陵,而是完于自己多年的挚友,白修亦。 梅文朔试图挣扎,想要无声无息地悄悄离开,可惜,偷溜失败,还被直接抓了个现行。 白修亦凉飕飕的表情验证了他的猜想,他恐怕不仅要完,还会完得很惨。 悲壮地闭了闭眼,梅文朔十分诚恳地道:“要不,你们再聊聊?晚点吃也不是不行。” “走吧。” 没搭理梅文朔的悲壮情绪,白修亦拿起佩剑,走在了两人前面,“不是说那蓝什么菇的很珍贵,越新鲜越好吃?” “既是稀品,莫要耽误了才是。” 他很少会不等奚陵先行离开,见状,奚陵呆了一下,又立即跟上。 梅文朔所在的位置将他那一瞬间的呆滞与失落通通看在了眼里,他敢发誓,他这辈子都没见过奚陵露出这样完全弱势的表情,万分感慨的同时,也对白修亦十分之不能理解。 说老实话,要是有一个奚陵这样的人喜欢他,别说拒绝了,他估计每天都得扇自己三遍耳光,才能不自我怀疑是不是脑子抽了出现幻象。 不过他和白修亦确实是不能比,况且感情这件事,也确实是强求不得。 长长叹了口气,一旁的白修亦听到了,趁着奚陵没注意的间隙,冷着脸一脚踹上了梅文朔的屁股,成功将梅文朔所有的感慨全部踹掉,万分气愤地捂着屁股,跑到了奚陵那一边。 呸!狗逼白修亦,你就该一辈子孤独终老! 接下来的这顿饭,吃得有些奇奇怪怪。 那几l朵看上去吃了就能升天的蘑菇的确极为美味,鲜嫩到奚陵的爱而不得都冲散了一点,一边忧伤,一边连连吃了几l碗。 不过老实说,他其实还蛮开心的。 至少比过去一年零三个月里的哪一天都要开心。 四百多天煎熬的时间,奚陵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他受不了见不到白修亦的日子。 宁愿见了面被白修亦每天拒绝一遍,他也不愿守在空空荡荡的大门前,整日整夜等待一个不知何时才会回来的人。 那太痛苦了,从小就是这样,不然他也不会在对仙盟排斥到了极点的情况下,依旧不管不顾地加入进去,就为了能和大师兄并肩。 一块鲜嫩的蘑菇放在碗间,白修亦默默吃掉,随后,又来了一块烤得恰到好处的肉片。 他抬头,看到了奚陵缩回去的手臂。 ——他在笨拙地讨好自己。 白修亦看出了这一点,鲜美的蘑菇片也变得味同嚼蜡。 说起来,这些年里,奚陵总是被大师 兄照顾得妥帖,却很少反过来照顾过白修亦。 也因此,他的动作并不熟练,每夹上一点,都会偷偷观察白修亦的反应,见他吃了,才会继续夹下一个。 至于白修亦……他也在给奚陵夹菜。 不是因为别的,单纯就是惯性。 这是几l乎刻进了骨子里的条件反射——吃到点啥好吃的,就忍不住往奚陵碗里放。 夹完以后就后悔,但是没一会,一走神,就又会条件反射。 偏偏他还频频走神。 于是乎,二人夹来夹去,最后受伤的只有餐桌上无人问津的梅文朔。 他忽然觉得一炷香前为二人惋惜的自己十分愚蠢,恨恨地捅了捅自己的蘑菇,悲愤怒干两大碗。 吃饱喝足,众人短暂地休息了一会,便又进入了紧锣密鼓的除魔之中。 奚陵的到来让白修亦闲了不少,他乐得将手下的修士交到奚陵的手上折磨煎熬,听着众人一阵哀声哉道,心情似乎也跟着开阔了不少。 又是一个被杀得稀烂的魔域,白修亦坐在奚陵看不清的角落里,轻轻摩挲着手中木质小蜜蜂凸起的线条。 线条十分粗糙,白修亦能想象到奚陵雕刻时笨拙的模样,身边有人影闪过,梅文朔坐到了他的身旁。 “我有时候总是会怀疑,你是真的不喜欢奚陵吗?”有些复杂地看着白修亦,梅文朔的目光十分一言难尽。 和这两个一片空白的师兄弟不同,梅文朔不说身经百战,几l十战那也是绰绰有余,勾搭过的修士数量比玄阳门连门人带仆役加起来还要夸张,因而在这方面,他自认有一些眼力。 奚陵看不出来,梅文朔却是能隐隐感觉到,白修亦沉默外表下的压抑。 白修亦没说话,继续扒拉手里的木头。 这些天里,奚陵始终没有停止对他的示好,并不强势,但反倒是这样小心翼翼的追求,以及时不时冒出来的,带着浅浅爱意的诚实话语,却更让他无力招架。 奚陵成功了,他一点一点侵蚀着他的防线。 他在逐渐失控。 白修亦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甚至于,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不管不顾,带着奚陵远走高飞,管他什么最终大战,魔物仙盟。 但他知道,他做不到,奚陵更做不到。 两百年的灾难,终于要迈向终结,他们背负了多少血与泪才走到这里,他决不允许自己成为逃兵。 他相信奚陵也是一样。 也不是没想过跟奚陵表明心迹与顾忌,可若是自己没能在最后存活下来,给了奚陵希望又让他更加绝望,那和脱裤子放屁有什么区别。 拨弄木雕的手缓缓收紧,白修亦默然许久,才慢慢开口:“上上个月,我去找了一趟师叔,问我这一次的命数。” 玄阳门并没有直系师叔,梅文朔反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白修亦指的是尊胜老祖。 这让他一下子就凝了神,严肃地看向白修亦。 “九死一生。” 这件事,白修亦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尊胜老祖很少批命,用他的话来说,批命也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时候不到,命数有如迷雾,算了也看不真切。 但或许正是这个原因,他批的命很少出现偏差。 意识到奚陵的心意以后,白修亦清除完手上魔域,便马不停蹄去了尊胜老祖那里,求了好几l日,才求来对方松口。 他是真的很想很想和奚陵在一起。 可是这个卦象……他哪敢耽误奚陵。 有些出神地看向远处魔物中穿梭的人影,白修亦瞧了好一会,才察觉梅文朔有些不对。 “喂喂喂,九死一生,这不是还有一生吗?你干嘛,少给老子嚎啊,你这是咒我!” 梅文朔红着眼,恨恨地瞪他:“你才嚎,老子是被风刮了眼!” 瞪完,梅文朔吸了下鼻子,向来欢快的声音低了下来:“我怎么总是在送人走呢……” “谁不是在送人走?”白修亦看看天,脑中闪过无数已经离开的身影。 “就快结束了。” 半晌,白修亦说着,将目光重新落向了奚陵:“我会努力活下去的。” 就算不能,至少,也希望奚陵能活下去。! 第九十一章 有白修亦和奚陵一同出手,东州的残余魔域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迅速清除。 注入灵力后的玉简光芒大作,幻化出一张硕大的东州地图,地图之上,稀稀拉拉分布了些许黑雾,那是魔域所在的标识。 奚陵弹了弹指,地图上最大的一处黑雾也驱散开来,还剩下的,只有一些极小的黑点。 “黄级以上魔域清除完毕。” 这是一处临时歇脚的山洞,奚陵正和几个小队队长一起,同白修亦汇报这段时间的战况。 确切的说,是奚陵汇报,另外几人远远挤在一边,安静如鸡,生怕引起奚陵的注意。 这些天里,奚陵接手了白修亦手上几乎所有的任务,甚至完成得更好,连带着操练修士的活也一并干了,以一种完全不是个人的耐力与精力,按着众人一天能连端六个魔物窝点,两个大小魔域,每天不是在厮杀,就是在玩命赶路前往厮杀的路上。 而这样的生活,他们持续了快半个月。 半个月时间,比跟着白修亦三个月还要疲倦,以至于现在一看到奚陵的身影,众人就条件反射地腿抖。 该说不愧是清芜仙尊么? 饶是早就对奚陵的恶名有所耳闻,修士们也还是哀声一片,第一次觉得白修亦如此和蔼可亲。 难怪清芜仙尊手下大部分都是半魔,这种强度,真不是普通人能承受得住。 想到这里,几个小队长又挪了挪,意图离奚陵再远一点。 奚陵察觉到了,面无表情朝这边瞥了一眼,成功将本就战战兢兢的几人吓得股间一紧,有一个格外不争气的甚至踉跄了一下,险些将同伴们齐齐拌倒。 白修亦见了,非但没同情他的可怜部下,嘴角还不自觉勾起,压了好一会才勉强压下。 认真起来的奚陵一向极其冷淡,见状也只是多在大师兄的笑颜上多徘徊了两眼,便又收回了目光,继续将注意力放到地图上的小黑点上,沉声说着自己的见解。 “嗯,那条路的确不好走,按你的路线来更稳妥些。”白修亦赞同地点点头,随后语气一转,“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奚陵一愣。 现在补充?按照往日习惯,不是该先一起把前进路线规划好,之后再补充其他吗? 不太明白白修亦想做什么,但奚陵还是摇了摇头,诚实道:“没有了。” “那行。”白修亦点点头,却还是没如奚陵所想的规划路线,反而是抬了抬手,将收纳了地图的玉简直接收了起来,随手扔给了一旁的一个下属。 “把这个交给东州的仙盟驻地,大头我们都清完了,剩下的,就让他们自己处理。” 而后,他扫视了一圈洞内众人,沉声宣布:“回大渊。” 话音刚落,奚陵的眼睛几乎立刻就亮了起来。 方才的严肃与冷漠瞬间消失无踪,奚陵连声音都扬起来了一点,惊喜地看着白修亦:“我们要提前回去吗?” 他的开心完全无法掩饰,漂亮的眼睛微微弯起,仿佛有一汪清泉蓄在了那里。 见状,白修亦倒是还好,另几名才被奚陵折磨过的修士却是直接震惊地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平日里冰冷无趣,恶名昭彰的清芜仙尊,竟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 大概是察觉到了自己的情绪泄露吧,奚陵顿了顿,稍稍收敛了一点,问:“你的任务都做完了?” 白修亦无所谓地摇了摇头。 他的任务当然还没做完。 但说实在的,只是些清除残余魔域的零碎琐事而已,用不着他出马,仙盟也能轻松处理,之所以之前接那么多,归根结底,也只是为了躲避奚陵。 可现在看来,他就算躲遍五州各地,奚陵也还是会想办法找来,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干脆先回去,为最后一战多做准备的同时,也珍惜一下这暴风雨前短暂的安宁。 忍不住看了看奚陵眸中尚未褪去的欢喜,白修亦目中不自觉带上了怜惜。 奚陵的快乐是那样简单,而他却始终辜负着奚陵。 他太知道奚陵的个性了,因而更清楚,以奚陵的自尊心,需要付出怎样的勇气,才能在明知被拒绝以后,依旧跨越万里,去追寻一个故意躲着自己的人。 正走神着,奚陵忽然抬起头,和毫无防备的白修亦直直对上了视线。 几个小队长出去通知其他人回大渊的事情了,不知何时离开了这个山洞,白修亦这才猛然惊觉,此处山洞只剩下了他和奚陵两个人。 心头一跳,再想离开时,已经来不及了。 这些天里,他一直藏着躲着,不敢和奚陵独处。 不是不想,只是……奚陵有时候实在是太勇了。 果不其然,当场抓获了偷看的白修亦以后,奚陵愣了一下,随后便凑近了一些,将白修亦逼得下意识靠上了山壁。 奚陵比他矮上一点,温热的呼吸便恰好打在耳垂与脖颈,白修亦指尖一僵,微微扭过了脸。 有那么一瞬间,他生出了一种自己是被调戏的黄花大闺女之感。 而调戏他的对象,还是自己从小养到大的乖小孩。 可即使意识到了这一点,白修亦也还是不敢直视奚陵的眼睛,只能一边唾弃自己怂货,一边努力做出一副冷漠的表情,另一边,被奚陵呼吸喷到的皮肤还不知不觉泛起了微红。 好在,奚陵并没有察觉。 “大师兄。”奚陵又叫他了,声音很轻,一如既往地小心翼翼。 他专心凝视着白修亦的眼睛,那样认真,毫不掩饰眼底的爱意,这副模样若是让之前那几个下属看见了,恐怕不止会瞪大双眼,连下巴都会惊落一地。 “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顿了顿,又补充道:“以前只是师兄弟的时候,你也经常会抱我的。” 白修亦觉得,没有人能对这样的奚陵说出任何拒绝的话语。 腰间搭上了一只手,那是奚陵带着试探的触碰,发 现没有遇到阻拦以后,他立刻大胆起来,拥上了心心念念的大师兄。 十月的天已经开始转寒,带着寒凉的风吹进了山洞,激得奚陵微微有些瑟缩。 白修亦察觉到了,一直垂着的手终于微微抬起,轻轻放在了奚陵的后背。 从仙盟在大渊附近的新城池落成开始,到现在,已经有五年多的光景。 五年里,仙盟为围剿大渊做足了准备,白修亦如果没预计错的话,大概再有个一年左右,最后一战便要发起。 而这一年,或许也是他最后还能和奚陵相处的时间。 眸光微垂,白修亦到底还是没忍住,将怀中的奚陵抱紧了一点。 获得了一个更紧的回应。 “喜欢你。”眷恋地伏在白修亦肩上,被衣物阻隔以后,奚陵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却依旧让白修亦心跳加速,恨不得时间永远停留在这里。 * 东州到大渊路途遥远,即使一行人都是修士,在处处暗藏危机轻易不敢御剑的情况下,回城的路途也得花近一个月的时间。 这么长的距离,中间自然是得休息补给,一行人走走停停,途径了好几个仙盟设置的临时基地,终于在第二十天,来到了一处大型城池,可以真正意义上的放松休息。 这天,梅文朔拿来了路上收集到的所有珍贵食材,挥汗如雨地给累到了极点的众人准备了极为丰盛的一餐。 带个食修执行任务的好处就在这里,没有什么比精疲力尽后的美食更让人放松身心,白修亦一度认为梅文朔情史能这么丰富,和他自身魅力毫无关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被看中了厨艺。 当然,梅文朔并不这样认为,嫌弃地用锅铲拍了下碍事的某黑衣男子,烦躁道:你要是不帮忙,就给我滚一边去。?_[(” 白修亦捧着一个新木雕,十分惊讶地看他:“你怎么知道小陵在这上面刻了我的名字。” “……你够了。” 夜晚的寒风拍在脸上,梅文朔的脸和寒风一样冰冷。 这些天里,白修亦依旧刻意和奚陵保持距离,奚陵却还是坚持不懈,有事没事就送他一点小东西。 每次收到的时候,白修亦都一副毫不在意的冷淡表情,只有梅文朔承担了不该承担的痛苦,白修亦在奚陵那里压抑的情绪,通通作用到了梅文朔这里。 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风流浪子,梅文朔其实是不太能理解这种在他看来纯情小屁孩一样的示爱方式的,但这不妨碍他又酸又气,两只眼睛都写满了幽怨,很想一锅铲拍死这个姓白的狗东西。 可惜,敢想不敢做,他一把推开了白修亦:“滚滚滚,你再呆一会,我菜都要糊了。” 白修亦咧着嘴笑,但笑闹过后,他却忽然声音一沉,毫无预兆地开口:“梅文朔。” 这人只会在下达指令时对他用这么严厉的语气,闻言,梅文朔锅铲都扔了,条件反射道:“在!” “接下来的路,你不用和我们走了。” 梅文朔猛然抬头。 这里离大渊已经很近了,再走两三天,就能回到那个新建造的城池——仙盟叫它新城,用他们的话来说,这是重获新生的意思。 马上就要到了,白修亦却忽然把他踢出了队伍,目的其实非常明确。 白修亦不让他参加最终大战。 “为什么?!”梅文朔有些激动,他其实已经隐约明白了白修亦这样做的原因,但他还是不愿。 他不怕死,怕死的人活不到现在,比起生死,他更想为最后的决战尽一份力,想看到灾难结束,想有朝一日,所有人都能自由地出入外界,而不是被困在一座座狭小又压抑的城池里,不知道明天和死亡哪一个来得更快一些。 “你只是个食修,既不擅长战斗,也不善于布阵,虽然做出来的灵食恢复效果极强,但战场之上,没人能等你掏出锅碗。” “据我所知,你这几年一直在为仙盟提供灵食,这些东西的储备足够让我们支撑很长一段时间,这里离新城也很近,你可以继续制造灵食,届时我会让外出做任务的定期来取。” 拍了拍梅文朔的肩,白修亦的声音带着劝抚与安慰:“我理解你想参战的想法,但这个时代的食修本就稀缺,你是其中佼佼,除了战场,战后或许更需要你。不止是你,仙盟对于一些年轻医修也都是这样处理。” 有淡淡的焦味传来,梅文朔的菜到底还是糊了。 “……我明白了。”许久,梅文朔闭了闭眼,轻声道。 白修亦并不意外他的回答,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只是点头之后,他却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接下来的话。 “还有一件事,如果我……死了,我想请你帮我看顾一下奚陵。” 奚陵半魔的身份是个随时可能爆炸的隐患,尽管到目前为止,这隐患还没引爆过,但仙盟那对待半魔十分可疑的态度,却让白修亦没法不谨慎对待。 而且他怀疑,仙盟或许已经知道奚陵是半魔的事情了。 当年傅轩轶一事,到底还是暴露了太多,白修亦不信仙盟没在暗中调查奚陵,这些年里一直没有动作,恐怕也只是因为忌惮于奚陵与玄阳门的实力。 当然了,将希望寄托于梅文朔其实只是最坏的一种打算,毕竟就算他不在,奚陵自己本身的能力摆在那里,还有师父,祁旌,尊胜老祖,甚至是无数战友,仙盟没那么容易动他。 但他习惯于做事考虑全面,梅文朔因为食修身份的原因,其实反而是最容易接触到仙盟核心的一个人,万一真有什么事,他也能通风报信一下。 梅文朔没有说他杞人忧天,只是踹了他一脚骂他不要自己咒自己,随后便郑重地点了点头,答应了白修亦的请求。 这顿饭大家吃的很开心,吃完以后,队伍里便少了好几个人。 ——不仅有梅文朔,还有几个年纪尚轻,修为较弱,但天分相当不错的,也被白修亦留在了这里。 没有人问离开的人都去了哪里,所有人依 旧说说笑笑,欢快地奔赴着那座不止是新生还是往生的新城。 十分难得的,入城之时,祁旌来接了他们。 一同来的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华珩。 长大后的华珩和小时候不太一样,沉默,话少,性格内敛了许多,不过到底还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再沉闷情绪也十分鲜明,刚一出现,目光就直直往奚陵身上落,脸上带着真切的笑容。 “小师兄!”猛然上前几步,他应该是想抱奚陵一下,但顾及到周围都是人,临时又停了动作,有些羞赫地站定了,转而改为了帮奚陵拿手中的杂物。 “嘶——你的眼里只有小师兄,没有大师兄吗?”扬了扬眉,白修亦抱着胸,打量着华珩。 时间过得可真快,他对华珩的印象还停留在哭鼻子的孩童阶段,一眨眼,居然就成了那么大一只的成年人。 唔……就是有一点不好,还是那么黏奚陵。 他瞥了眼华珩抓着奚陵的手,须臾,又瞥了一眼。 “大师兄。”立即转过身,华珩朝白修亦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十分有礼,但多少缺了点亲近。 不过也不奇怪,白修亦这些年太忙,每年回宗门的时间屈指可数,和新入门的小师弟培养不出多少感情实属正常。 但是奚陵回宗门的频率也没比他多上太多,怎么华珩就跟认定了他似的,只和他亲近? 白修亦思索了一下,最终将这一原因归结为,因为奚陵是救了华珩的那个人。 毕竟当年,奚陵也是这么认定自己的。 “你怎么来了?”并没有察觉到白修亦复杂的心理活动,奚陵看着华珩,眼中是满满的不赞成,“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华珩天分修为都不错,但年纪尚轻,大渊这个级别的战斗于他来说,一不留神就可能丢了小命。 “他非要留下,我打了他一顿让他回去,没用。”一旁,祁旌冷冷开口,素来没什么情绪的声音中也夹杂了一点气愤。 “我只在外围布布阵,清理一些小魔物,不会有事的。”许是怕奚陵也生他的气,华珩连忙道,“你看这里的修士多的是比我修为低的,我会保护好自己,不会添乱的。大战在即,我也想为人族尽一份力……” “你在我面前可不是这么说的。”祁旌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冷冷道,“你说小师兄在哪里你就在哪里,你要和奚陵共进退,死了也甘心。” “嚯。”白修亦吹了个口哨,“好志向!” “你别说话了。”奚陵其实每次对上华珩都会有些头疼,偏生白修亦还在一旁搅混水,他用胳膊肘捅了这人两下,才复又看向华珩,冷得和祁旌如出一辙,“给我个能说服我的理由,说不出来就立刻回去。” “……最后一战了,我想给我父亲报仇。” 嘴上这样说着,华珩的目光却只看着奚陵,眼中闪着隐约的执拗。 奚陵同他对视了片刻,少顷,不再多言,迈步朝玄阳门在新城的院落中走去。 入秋后,院中便开始飘起了树叶,这处院里种的大多是枫树,落叶飞舞,一片橙红美不胜收。 奚陵在落叶中看到了一个年老的身影,虽须发皆白,但依然神采奕奕,左手端着茶盏,右手拿着画笔,挥墨泼毫,动作自如,三描两画之间,就在桌上留下了一张……鬼画符。 “回来了?” 听到开门声,老者抬眸,很有些惊喜地招呼:“快来快来,师父饿了,来个人给师父做饭。”! 第九十二章 热腾腾的饭菜摆在了院子中间,玄阳门老老少少围坐一桌,气氛融洽,吃得十分欢快。 这是奚陵与白修亦回城的第二个月,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师父偶尔会来上两句既不对仗,也不押韵的奇怪小诗,被白修亦一笑话就吹胡子瞪眼,白修亦会讲一讲伏魔时的趣事与见闻,自己讲了还不行,非得逼奚陵也说上几句,把人逗得不知所措了,就会和师父一起,笑得满院子都是他们的声音。 奚陵于是也会笑,双手捧起一杯温好的酒,没有立刻喝,而是迟疑地嗅了嗅。 他几乎没喝过酒,成年之前是白修亦不许他喝,成年之后,则是担心影响日常作战,刻意地避免去喝。 不过酒这个东西在这个时代十分稀有,加上玄阳门没人喜欢这个,老实说,其实一共也没遇到过多少次有酒的时候。 但是今天不太一样,大概是想缓解一下过于紧张的战前氛围,仙盟给所有修士都送上了酒水,而玄阳门作为仙盟最主要战力之一,分到的酒自然是最好的,光是端在手里,醇厚的香气便扑面而来,光是闻闻,就让人心旷神怡。 奚陵在某些时候,习性和猫类动物颇为相似,面对没见过的东西会很容易被勾起好奇心,但好奇之外却又异常警惕,半晌也没将手中的酒喝下去。 不过很快,他就不用犹豫了,因为白修亦一把拿过了他手里的酒杯,仰头便一口闷了个干净。 虽然奚陵没怎么喝过,但白修亦就是有一种莫名的直觉,奚陵酒量一定不行。 开玩笑,意识清晰的时候,奚陵都能把他勾得找不着北,这要是喝醉了,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说起来,其实在回城之前,白修亦做了许多的心理建设。 因为要留给众人足够的精力应对接下来的大战,新城的生活其实很悠闲,除了每隔几日要去大渊周遭除除魔布布阵熟悉熟悉周遭之外,仙盟已经不给玄阳门安排其他任务了。 而清闲下来也就意味着,白修亦和奚陵相处的时间将直线上升。 这让白修亦一度十分担心,他很不想一遍又一遍地拒绝奚陵。 但出乎意料的是,回来以后,奚陵反而收敛了非常多,不再那样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也没再提过任何亲亲抱抱之类的请求,他们好像又回到了曾经正常师兄弟的相处模式,唯有房间内时不时出现的小礼物,还提醒着白修亦奚陵没有放弃。 白修亦知道,奚陵是不想他的这份感情被其他同门发现,进而给白修亦造成不必要的困扰。 懂分寸得让人心疼。 仙盟给的酒的确不错,清香醇厚,就是回味略有些苦涩,喝完以后,白修亦面不改色地将杯子塞回了奚陵的手里,继续调侃祁旌的厨艺。 是的,这一大桌菜都是出自祁旌之手。 这是祁旌后来学的。说来也怪,整个玄阳门上上下下,会做饭的只有三位,傅轩轶,俞温,徐雁竹。 可偏生就 是这三位,一个接着一个的出事。 从那以后,玄阳门就再也没好好聚过餐了。 直到有一年的中秋,祁旌坐在餐桌前,看着桌上后厨做的饭菜,忽然嘀咕了一句:“师门还是得有人会做饭。” 说完,他便顶着一张冰山脸,去后厨观摩煮饭大叔颠勺。 没有人拦他,虽然看着冷漠,但其实,祁旌也一直在为同门的离去而难过。 华珩在饭桌上话也多了不少,虽然大部分都是抛给奚陵,却也算是有说有笑地,和几人分享着自己的修炼进程与困扰。 清脆悦耳的撞杯声中,众人相视一笑,一直吃到了下午。 吃饱喝足,奚陵祁旌白修亦要去例行伏魔,师父优哉游哉在院子里遛弯,仙盟那头有些大渊魔物的统计信息要去拿一趟,不算什么太重要的差事,于是自然而然的,便落在了华珩身上。 华珩去了,却在回去的路上,被两个人拦在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小路。 其中一个大约五六十岁的年纪,长了双三角眼,修为几乎等于没有,一见到华珩便自认为熟络地打招呼:“终于见到了清芜仙尊,公子,可还欢喜?” 华珩理都不理,脚尖一转,便要从旁边绕走。 这人他认识,是他曾经的仆役,在玄阳门前后呆了足有七八年时间,却在某一日,被那时还没出事的徐雁竹发现和仙盟有私信来往,于是毫不犹豫的,直接将他驱逐出了山门。 说实在的,他被赶得的确不冤,华珩认为,应该先将此人毒打一顿,而后再扔到山脚,死了最好。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公子上一次见到清芜仙尊,还是在两年以前?” “公子从小就对清芜仙尊崇敬讨好,可清芜仙尊好像根本不把您当一回事,就连当年将你接到玄阳门,也只是因为你长得有几分像曾经的故人。公子,我真为你不值。” 中年男子说着,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华珩并没能成功离开,男子旁边的那位挡住了他,他沉着脸,眼中警告十分明显:“我说过了,我不会帮你们做任何事情,趁早死了这条心。” “是吗?”对方笑笑,一垂眸,却是看向了华珩垂在身侧的手臂,“既然如此,公子又为何如此激动呢?” 华珩一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紧紧握起,冒出了狰狞的青筋。 “别担心公子,我们其实是来帮你的。” 嘴上说着别担心,但中年男子显然很满意华珩的反应,缓缓道:“最后一战有多危险,不用我说公子也应当清楚,不然我也不会在新城看到你——你很担心你的小师兄,害怕他会战死沙场,对吗?” “我有一物,或许能解公子的烦忧。” 男子示意了一下他的同伴,那人会意,微微掀起了胸前的布料。 一道古朴又玄妙的气息徐徐飘散,虽然对方并没有将东西拿出来,但也足够华珩做出判断,这绝对是一件极强的法器。 紧握的双拳渐渐 放松下来,华珩似乎动摇了,须臾,沉声道:“为什么要帮我?” 见华珩有答应的迹象,中年男子眼中闪过激动,强行按捺下来,乘胜追击道:“帮你也是帮我们自己,你应该不知道……清芜仙尊的真实身份吧?” 他说着,还习惯性地给华珩的伤口撒盐:“也是,仙尊高傲强大,怎么会和一个半道来的小师弟交代自己的秘密。” “总之,他对我们有大用,不能让他死。” 华珩沉默了一会。 “……我要看看那个东西。” “当然。”脸上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中年男子朝同伴递了个眼神。 华珩走近,垂眸看着二人。 却在这时—— “锵——” 悠远的剑鸣响起,血花四溅中,中年男子瞬间化为了一具尸体。 同伴一惊,当即反手还击,却迎来了华珩早早准备好的符咒。 这人的实力其实还挺强,至少在华珩之上,但华珩胜在了出其不意,以及师门给的符文法器足够多,艰难地对打了一会,到底还是一剑穿胸,将此人狠狠钉在了地上。 有些力竭地喘着粗气,华珩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二人惨烈的尸身。 * 悠闲舒适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一转眼,距离白修亦回到新城,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 三个多月里,新城的众修士们放松却也没完全放松,每个人都看似轻松,可那说说笑笑外表下,却好像都绷紧了一根细弦,就等着出征那天彻底断裂开来。 相比之下,玄阳门的几人明显就要游刃有余许多,不过,这里面显然不包括白修亦。 若是没有知道过奚陵的心意,他大概也会悠闲欢快的其中一员,可是现在不同。 他想活。 更想和奚陵一块活。 白修亦开始频繁地往返大渊。 检查法阵、推测对手实力,同时一直保持着高度的戒备心,不允许出现一丝一毫差错。 奚陵却是和他完全相反。 他无所谓活还是死。 这点从他对待自己的感情时也能看得出来,白修亦会瞻前顾后,会为了预防出现自己死了奚陵独活的情况而拒绝奚陵的追求,奚陵却是认为,他们会有同样的结局。 他们实力相近,如果敌人过强,他们大概率同死,如果他能活着,那么以白修亦的能力,一定也能存活下来。 最最最不济,那也只会是他这个半魔冲在最前面护住白修亦,反正不管怎么着,他不会让大师兄死在自己前面。 他是真的这样坚信着,因而面对频繁出门的白修亦,还时不时的会拍拍对方予以安慰,随后便会得到一个温和的笑脸。 “我没事,只是多做准备总是没错。” 又一次撞见出门的白修亦,奚陵看了看已经逐渐变暗的天空,目光中很有些担忧。 顿了顿,白修亦补充道:“我只是想去看看晚上的大渊会不会和白天不同。” 奚陵张了张嘴,明显是想跟白修亦一起,但白修亦赶在他话说出口之前阻止了他,道:“我自己去就行,你刚操练完修士,好好回屋休息。” 闻言,奚陵倒也没有强求。他每次操练修士时自己也都亲身上阵,一整天下来,的确是有些困倦。 目送着奚陵回屋,白修亦却并没有如他自己所说,去往大渊,而是皱着眉,绕着这座新建的城市,一片一片游走起来。 这些天里,他精神一直高度集中,哪怕是回了城也没允许自己放松。 也因此,他比任何人都要提前且敏锐地察觉到问题。 这座城市,好像不太对劲。! 第九十三章 其实从回到新城后的第二个月起,白修亦就有了这样的感觉。 并不强烈。朦朦胧胧,隐隐约约,甚至直到现在,他也不能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一开始,只是某位修士见了他没有行礼。 氐昴仙尊这个名号虽然响亮,但白修亦也没有强势到认为所有人都得对他毕恭毕敬,因而他并没太放在心上,只是离开之际,朝着那位修士多看了两眼。 随后,是每天都会和他打招呼的一个侍卫破天荒给了他冷脸。 还有打斗时的招式习惯发生了变化,一直用右手生活的人忽然开始左右并用……出现类似情况的还有好几个,很快引起了白修亦的注意。 但若真要以此判断有什么问题,似乎也过于牵强了一点。 毕竟这些例子看着多,但分散在两个月里,其实也算不上多么频繁,人的情绪都是波动的,这些天城中气氛的确越来越紧张,修士们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行为举止和往常发生差异,好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真正驱使白修亦今夜出门调查的,其实是他自己。 他最近,情绪有些过于压抑了。 起初他还将这个情况归结于太想和奚陵一起活下去,所以才会控制不住心头的焦躁,但一连调整了数天都没调整过来以后,白修亦直觉这不对劲。 他不是初出茅庐的新人,遇到过的生死危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要是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好,那恐怕根本支撑不到最后大战,早就死在了此前的无数场危机之间。 最重要的是,白修亦刚进城的时候,情绪都还比现在平稳许多。 如果非要深究……他是在察觉到之前那几人的异样以后,才开始逐渐发生了变化。 ——好像有股神秘的力量放大了他的部分情绪。 这个猜测让白修亦的脸色难看至极。 他希望这一切都是他杞人忧天。 因为这意味着,有一个实力强到能无声无息让他都中招的存在,已不知何时,盯上了这座为围剿大渊而临时建立的城池。 是他最近出城伏魔布阵之时,无意中闯入了哪位大魔的领地,进而被动了手脚吗? 白修亦不确定,但出乎谨慎,他没有直接去大渊一探究竟,而是准备先仔细巡视一遍城内。 白修亦去的第一个地方,是之前出现过反常的几位修士的住处。 整齐的脚步声在宽阔的街道回荡,即便夜色已深,新城的行人依旧不少,这些人里,一部分是往返于大渊的修士,另一部分,则是例行巡逻的守城护卫。 虽说仙盟的部分管理层在某些方面令人诟病,但不得不说,光就伏魔这一块,仙盟还是相当尽职尽责,一直在拼尽全力,寻找终结灾难,让人族存活下去的方法。 运气还算不错,白修亦要找的几人大部分都正在城中。 并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白修亦没有走近,只是远远的观察那些修士们的 行为举止,看看有没有什么蹊跷的地方。 但是,都没有。 他们一如往常,说话,做事,行为习惯,思维方式,都和从前完全一致,白修亦看不出任何问题,非要说的话,也就是脾气耐心比之从前都稍稍变差了一点。 可在这段时间的新城里,脾气不变差,似乎才是有问题。 一条路行不通,那换另一条便是,白修亦没有气馁,转身又向城池边缘走去。 而他不知道的是,远处的某个角落,几双眼睛正注视着这里。 “嘻嘻嘻嘻,那条小爬虫还说,至少两年都不会有人发现他的布局,这才三个月,废物废物嘻嘻。” 这是个非常古怪的声音,好像刚刚学会说话的幼儿,腔调尖细间带着诡异。 “现在怎么办?这个人类实力很强,很可能会察觉到我动的手脚。”一个稍微正常些的女声,沉稳,带点冷淡的味道,“蠢货,都让他不要打草惊蛇。” “发现就提前动手嘛嘻嘻嘻,我要杀七百三十个人类,我已经杀过两千二百七十个了,我要凑够三千,拿他们的头发织衣服。” 古怪的声音边说边笑。他笑起来也很怪,尖利难听,笑着笑着,还接连会有类似断气般的动静。 笑完,声音又换了个方位,朝着某处开口:“那边那条蠢狗,你跟过去看看,这人类接下来要做什么。” “死山鸡你再给老子说一遍?!你说谁是蠢狗?!老子敲了你的丑嘴!”暴躁的声音毫不客气地骂了回去,以一己之力,拉大了整个角落的音量。 幸好白修亦走得快,不然这动静,铁定得把人吸引回来。 怪声顿时也火了,连他那装模作样的笑都忘记了,怒而回喷:“说的就是你!蠢狗!杂毛狗!化形这么久连字都不认识的文盲狗!” “老子咬死你!” 狭小的角落传来打斗的声响,看得出这几人内部关系并不融洽,没人去管已经走没影了的白修亦,就连之前说话的女声,似乎也趁乱一人给了几脚。 白修亦去的第二个地方,是新城的护城大阵。 如果城中有异,第一个要做的,就是查探这座城镇的法阵,这是自魔气降临以后,刻在每一个修士脑中的常识。 不少修士正守候在此处,见是白修亦,没有人对他进行阻拦,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黑夜中隐约闪烁光辉的阵法边缘,白修亦张望了一下周遭布局,随后便抬起手,直接扔入了一块阵石。 淡淡的灵力自阵石所落之处向外翻涌,他轻轻闭上了眼,感受着阵法间细小的灵力波动。 说起来,仙盟里几乎每一个修士都认为,白修亦应该是一个剑修,就连奚陵刚入门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误解。 但事实上,还真不是这样。 玄阳门中,祁旌傅轩轶都是剑修,奚陵刀修,俞温徐雁竹则是医修和阵修。 但白修亦和他们都不太一样。 他是个杂修。 用 他的话来说,他剑不精,符术阵法也都稀松平常,哪样都学点,哪样却也不算特别擅长。 但是用师弟妹们的说法,白修亦就是个啥啥都会的狗天才。 除了医术他确实是一窍不通以外,甚至因为师父总是偷懒的缘故,连其余四人的修炼,很多时候都是白修亦在指点。 猛地一睁眼,白修亦悍然出手,无比精准地自法阵中拿出了两块位置有异的阵石。 动手脚的人相当高明,仅仅两块阵石,便让整个阵法发生大变,却丝毫没影响阵法的日常运转,甚至阵法造诣不深的,可能查上十遍也查不出其间问题。 白修亦不知道此人为何要这么做,又是如何躲过的层层警戒,悄无声息改变了法阵,但他反应很快,拿出阵石以后,便立即施了个符咒,当机立断对着其上气息反向追踪。 这一切都发生得极快。 在外人眼里,白修亦就是进来站了一会,然后便突然从阵里拿出了两块石头,二话不说上来便一通操作。 一个修士侧了下眸,同其余人一样,齐刷刷看向这里。 但不太一样的是,其他人此刻脸上出现的,都是淡淡的疑惑与迷茫,这却没什么表情,看向白修亦的目光与其说是不解,不如说是对他能做出什么来的好奇更多一点。 又来了,又是这种感觉。 这种……微妙的违和感。 与此同时,白修亦手上的符咒也有了反馈。 猛然将阵石扔出,白修亦转瞬间出现在了这名修士面前,提剑挥砍而去! 对方眼中出现了明显的诧异,但也仅止于此,反应过来以后,便同样迅捷无比的,徒手对上了白修亦的长剑。 一个普普通通的守阵修士,却能和白修亦打得有来有回,这显然不符合常理,其余人很快反应过来,当即戒备地守在了阵前。 “砰——” 锋锐的长剑对上柔软的手掌,发出来的却是十分奇怪的闷响,手中有黑雾浮起,这让白修亦的面容更加严峻。 白修亦:“通知盟主,封锁消息,疑似魔物混入,快!” 这人并不是白修亦的对手,不到半刻钟的功夫,就出现了明显的颓势。 平坦的地面在二人的交手中化作废土,仙盟反应一向极快,没一会,增援便赶到了现场,在白修亦一个横扫后,长枪穿刺而过,将异常之人捅了个对穿。 尸体了无生息摔落,落地的一瞬,容貌却也跟着发生了改变。 白修亦凝视着尸首的面容。 他认得这张脸,这是一个几个月前就已经死去的修士。 “幻术……”持枪之人喃喃,他指的是这人突然变幻的容颜。 “夺灵。”白修亦补充,他指的是这具尸体早已被人操控。 而后二人对视,皆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凝重。 来人看上去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脸型有些方,但总的来说,长得还挺周正。 白修亦对于增援 的人居然是他很有几分意外,因为这位不是别人?[(,乃是仙盟现任盟主,章琒。 白修亦对这个盟主的印象其实还可以,他是个干实事的,上位之后就一直在兢兢业业引导人族伏魔振兴,没怎么搞过幺蛾子。 但很可惜,他是个管不住手下人的盟主。 不过也可以理解,没有战争时的凡人皇帝尚且要受制于多方势力,遑论本就是由无数势力拼接而成,内部错综复杂的仙盟? 说起来,章琒当初能上位,还是因为当年白修亦救下奚陵以后,戳破了仙盟私下制造圈养虐待半魔一事,引发了很大的轰动,才会最终换了一位盟主,也就是现在的章琒。 “见过盟主。” 到底是高了自己一级的人物,该有的礼数还是得有,白修亦草草抱了个拳,被章琒立刻扶起:“仙尊不必多礼。” 倒也不跟他客气,白修亦干脆道:“盟主打算怎么处理?” 他面色十分严肃,魔物混入人族多日未被发现,这是件非常、非常可怕的事情。 可怕到整个仙盟历史上,都是前所未有。 而如果非要追溯出一个类似的例子,白修亦只能想到一个。 那就是当年奚陵遇到的魇蛟。 幻术类魔物,一直都是修士们最害怕遇到的类型。 本来魔物论起战斗力,就几乎是碾压式的强于人族。一个魔物,三四个普通修士对上都要褪掉层皮,魔物的数量还多得离奇,若非它们基本没什么脑子,人族恐怕早两百年前就已然灭绝。 幻术类魔物是魔物中最聪明的,虽然比起人族还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但每每遇见,依旧比普通魔物难缠非常多。 而强到了一定境界,达到地级以上之后,幻术类魔物的智力,就已经无限趋近于人。 想到这里,白修亦头都大了。 虽然白修亦没有真正对上过魇蛟,但奚陵当初的遭遇,却曾经一度让白修亦辗转。 如果是他对上魇蛟这样的存在,他能活得下来吗? 对于这个问题的思考,白修亦从四十年前到现在,从未停止。 而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四十年前,他对上必死,四十年后,他的胜算也只有六成。 章琒显然和白修亦有着同样的想法,脸色极其沉重,思索了好一会,才慢慢道:“先按兵不动,我们还不清楚城中有多少被夺灵的人。等我明日找个由头,将所有人聚集到一起,再慢慢查验,将有魔气的人全部控制起来。” 倒也确实是个办法。 白修亦拧着眉,半晌,赞同了这个处理方法。 随后,他们又回了盟主府,召集了几个堂主,认真商议具体方案细节。 商议完以后再出来,时间已经来到了下半夜。 白修亦推开院子的门,准备回屋休息。 和那个被夺灵者动手之时,他其实受了点伤,魔气虽已逼出,那股子难受劲却经久不散,直到现在才稍稍缓过来一点。 白修亦揉了揉额角,习惯性地看向奚陵的房间。 不知道奚陵睡得如何,有没有踢被子之类的。 想到奚陵,他眼中便忍不住泄出一点温柔的笑意,忽然有种想去帮他掖掖被角的冲动。 这种事情其实他以前常干,他将这归之于带孩子带久了以后的后遗症。 不过,从隐约意识到自己对奚陵的感情之后,白修亦就再没有随意进出过奚陵的房间了。 想到这里,白修亦凝视着房门,有些出神。 ……他想进去看看奚陵。 很想,非常想,特别特别想。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然鬼使神差的,推开了奚陵的房门。 月光挥洒,白修亦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修长。 而他看不到的是,在他后背的黑色布料上,不知何时,有一点黑雾盘绕。 白修亦成功给奚陵掖了被角。 好似一个执念终于完成,白修亦舒服地叹了口气。 可随后,当他盯着奚陵月下白皙的睡颜,又一个执念产生。 他想把被子掀开。 然后……把奚陵的衣服撕开。! 第九十四章 月光似水。 清醒时总是冷冷的脸,睡着以后,却秀气白净,看上去乖巧而又安静。 他是半侧着躺下的,长长的睫毛微垂,在清浅的月光中,留下一道弧度优美的阴影。 看得出来,奚陵是真的很信任他的大师兄。 一向敏锐的感知能力在白修亦这里似乎荡然无存,从他推门而入,到掖好被角,再到白修亦坐到了他床边久久凝视,奚陵没有一点醒转的迹象,甚至也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他眉目更舒展了,呼吸绵长平缓,透着几分安心。 白修亦伸手,指尖落在了奚陵的唇侧。 极度的克制让他呼吸变得粗重,一片安静中显得有些突兀。他手在抖,手背爆出的青筋已然到了狰狞的程度,他知道,自己恐怕是中了那不知名魔物的招。 能悄无声息对他做到这种程度,这或许是一只比魇蛟还在厉害的存在。 然而,即便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也分不出精力去管,强烈的欲望几乎冲昏了他的理智,他克制不住,疯了一般地想对奚陵下手。 探出的手神经质地打着抖,到了这种程度,白修亦的动作竟也依旧温柔,只轻轻触碰到肌肤一点,便强行忍耐着没再深入。 可惜这样的忍耐,随着时间的流逝,也逐渐开始消散。 奚陵是被捏醒的。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是个正常的人类,五州也没有出现过魔气,他还有一个和谐的家庭。 他通过考核,按部就班地进了玄阳门,认识了大师兄,见到了师门上下。 二人感情很好,幼时相识,少时相知,一同寻仙问道,一同云游历练,然后又很顺理成章的,走在了一起。 他们是令人艳羡的一对,其余师兄师姐们经常会拿他们调侃,白修亦每次都照单全收,眼中带着笑意与自得。 而在梦里最幸福的一件事,便是每天早上睁开眼,都能看见白修亦坐在床边,笑眯眯地注视着他醒来。 眼前的一幕和梦境发生了隐隐的重叠,看到白修亦时,奚陵差点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下意识先弯起了嘴角,眼中带着浅浅的笑。 但下巴上传来的力道,让他的笑容还没完全升起,就先吃痛地眯起了眼睛。 他有些迷蒙,茫然地看着大师兄。 夜幕低垂,白修亦的目光深沉得让奚陵有些不安。 奚陵是想开口询问的。 可他的醒转似乎触发了白修亦的某个开关,奚陵只来得及感受到身上一凉,就被掀起了被子,一把挤到了墙角。 天旋地转间,他居然在庆幸自己的床是贴墙放的。 再回过神来时,突如其来的亲吻就已如狂风暴雨,强势地掠夺了他的呼吸。 奚陵瞬间瞪大了双眼。 窗外有风,吹动了枝叶,像海边的波涛。 捏在肩部的手力道大得像要将他揉碎,白修亦一条腿直接跪在了奚陵膝 盖上面。手被摁着,腰也被压住,能发力的所有位置,都被白修亦彻底控制。 捏肩的手移到了脑后,奚陵尚且沉浸在白修亦亲他的震惊,对方就已经加大了攻势,一手掐着他的腰,一手拖着他的头,不管不顾地逼迫他张嘴,一片空白中,奚陵僵硬着身体,只能发出无措的“嗯”“嗯”声。 这是……怎么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错以为白修亦接受了自己。 生理性的泪水不自觉落了下来,下意识的,奚陵抓住了大师兄的衣角,笨拙却又乖巧地迎合。 但是很快,在白修亦终于放他喘息的间隙,奚陵一片混沌的脑子恢复了些许的清明,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只是,这间隙实在太短太短,短到他根本来不及推开身上的人影,对方就有了下一步的动作。 不知何时探进衣摆的手,让奚陵脑袋嗡的一声,从头麻到了尾。 他终于有些害怕了。 怕从未触碰过的陌生领域,怕突然狂性大发的白修亦,更怕真的放纵下去,白修亦醒来会后悔,而他们再也无法回到曾经正常的关系。 “大师兄……”急剧地喘着粗气,奚陵艰难地自唇齿纠缠中开口,发出来的音色让他自己听了都耳红。 不知是不是听出了这声音中的不安,白修亦的动作忽然停住了,五指紧握,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挣扎之色。 他看上去非常难受,大滴的汗水自额间滑落,奚陵愣了一下,立刻凝重起来,在衣衫不整中握住了白修亦的拳头,沉声道:“怎么回事?” 他说完,仔细观察着白修亦的脸色。 随着角度的变幻,白修亦的脸终于在月光下显露出来。 奚陵从未见过这样白修亦。 面色狰狞,眼神非常狂躁。偏执,阴翳,还有满是占有欲的,近乎癫狂的欲望。 不正常。 白修亦这明显就不正常! 被下了药?中了咒?还是遇到了什么强大的魔物? 可是谁有这个能耐让白修亦中招?还是在城内中招? 一瞬间抛下了情情爱爱的小心思,奚陵迅速进入了备战状态,目光冷厉,二话不说就要检查一遍白修亦有没有受伤。 但他自认为自己已经严肃起来,却根本不知道,现在的他和平日里差别有多大。 混乱的吻带来的影响并未结束,他还喘着气,胸膛急剧起伏。 今夜的月亮极圆,月光透过窗口洒落,奚陵那双晶莹剔透的眸子盛满月光。 隐约的担心,未消散的情-欲,通通汇在了那里,让白修亦根本挪不开眼睛。 同样晶莹剔透的,还有那张明显肿了一些的唇。 ……以及先前纠缠中,若隐若现露出来的,光滑的肌肤。 这个时候迎上来检查白修亦的身体,奚陵根本不是在帮忙,反而加重了他的状况。 他一下将奚陵推开了,用最后的一丝理智,冷冷道:“出 去!” 奚陵动作一顿。 他忽然意识到,他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不管是中药还是什么,白修亦的药性若是不解,会对身体有伤害吗? 不知何时,奚陵的拳头也握紧了。 白修亦在抖,靠在墙边冷汗直流,即使有意隐藏,依旧盖不住脸上的痛楚。 须臾之间,奚陵下定了决心。 他上前,仰头吻了上去。 屋内的人又抱到了一起。 高大的男人呼吸都带着痛苦,好在亲吻能让他稍稍缓解,他似乎放弃了抵抗,可紧皱着的眉头,却分明还在挣扎。 最终,他缓缓滑下了放在奚陵腰上的手。 …… 奚陵目光完全涣散了。 他本以为,他是要帮白修亦解决。 可不知怎么回事,稀里糊涂的,变成了白修亦帮他。 难耐的喘息根本无法遏制,奚陵想闭上嘴,却泄出了一丝轻吟。 修长的手骨节分明,因为承受不住,无力地抓在了白修亦的肩头。奚陵挣扎地想要将他推开,可惜浑身疲软,最终也只是留下了浅浅的一层薄汗。 一片空白之后,他试图触碰白修亦。 没能成功。白修亦蓦地按住了他,还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给我一点灵力!”沙哑的声音已然听不出本来的音色,他在痛苦不堪的魔气侵蚀中运用灵力抗衡,但他的灵力,好像不太行。 情急之下,他想到了身为半魔的奚陵。 一边说着,白修亦一边拧过头,不敢多看乱七八糟的奚陵一眼。 奚陵停顿了一下。 他没有多言,几乎给了大师兄自己全部的灵力。 两道沉闷的喘息在封闭的房间中交织,片刻后,紧紧交握的手被扔开,奚陵只来得及听到一声重重的关门音。 捂住自己眼睛的手没了,床上的人却也没有睁眼,静静躺着,消化着方才的一切。 许久,他终于翻了下-身,微微抬头,看向的却是天边那轮明月。 他的师兄,永远都那么正人君子,即便自己难受到发疯,也绝不做任何可能伤害他的事情。 目光中混杂了很多情绪,半数的骄傲,半数的心疼。 还有一点隐隐约约,却又掩盖不住的失落。 他坐起身,收拾好了自己。 城中恐怕出了什么事。 彻底放弃了睡眠,奚陵想了想,先去了其他同门那里,告知他们做好准备。 这才三个多月…… 他原本以为,他和白修亦,至少还有一年的时间。! 第九十五章 城中某处蜿蜒的河流旁边,白修亦盘膝而坐,粗重的呼吸回荡在四周。 他身上的黑雾已经从后背扩散到了胸口,与之相伴的,是宛如血肉腐蚀般的剧痛。 但是很快,还在向周遭蔓延的黑雾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拦,并逐渐开始消散。 因为半魔体质的原因,奚陵的灵力在对付魔气这一方面一直比普通修士要强上许多,这一次也是一样,有了他的助力,白修亦那翻腾的欲望总算压下了不少,缓缓睁开的眼中,终于重新出现了清明。 翻涌的黑雾还有些残余,跗骨之蛆般丝丝缕缕萦绕着白修亦,但他顾不得其他,稍微清醒了一点以后,便忍着痛,先给仙盟发去了紧急传讯,通知他们立刻戒备。 等不了明日再召集修士一一查验了,对手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强大,他现在担心的已经不是能不能找出所有被夺灵的修士,会不会有漏网之鱼。 他现在担心的,是就算能找出所有的异常之人,他们也控制不住。 怎么会这么强? 脸色十分沉重,对手的实力,已经远远高出了白修亦的预期。 为了这次大渊的围剿,仙盟看似是在十年前修建新城时才开始准备,但实际上,早在一百多年以前,在人族终于在朝不保夕的灾难中找到一个平衡,能在生存之外勉强做点其他事情以后,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大渊的探索,每年都会宛如送死般派不少人过来。 一百多年时间的沉淀,仙盟自认已经对大渊有了足够多的了解,若非如此,也不敢轻易前来大渊。 他们进行过无数的推衍,规划着进入大渊之后该如何行动,如何部署,为此殚精竭虑,多少个日夜苦苦熬到天明。 可他们的部署里,没有一种情况是人族还没行动,就在自己的地盘上,悄无声息地被魔物动了手脚。 夺灵、修改护城大阵、魔气侵染白修亦…… 最后一项,比前两个加起来还要可怕。 白修亦的实力,纵观整个仙盟,除了轻易不会出手的数位老祖,能和他比肩的恐怕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而让他中招的,甚至都不是魔物本体,只是个被操控的小小傀儡。 白修亦尚且如此,其他受到影响的修士们会怎么样? 他不敢想。 此时此刻,他只来得及庆幸,方才商议之时,他将这段时间以来所有他觉得有问题的人员名单都交给了仙盟,至少这一部分不知是正常人还是已被夺灵的存在,现下应当已经被仙盟采取了措施,希望不会造成太严重的后果。 捏诀的手在黑暗中快得只能看见残影, 白修亦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仙盟那边也是一样,他的传讯符才刚一发出,那头的反馈便立刻回了过来,随后,白修亦就看见不远处大道上的路人们身上光芒一闪,这说明在刚刚的那一刻,仙盟催动了入城时给每个修士都纷发了一个的珍贵灵讯石。 这东西又难得又鸡 肋,只有身处在护城大阵中才有效用,也传不了音,最多只能在危机情况下发个光,起些预警的效果。 当初仙盟派发这个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因为比起敲钟预警,这种方式不容易惊动魔物,没想到此时此刻,还真就发挥了作用。 但是,他们的动作再快,比起几年前就有所准备的魔物们,依旧还是太迟钝了一些。 这头众人还在疑惑发生了什么事情,另一边,一道惨叫声就骤然响起,打破了寂静夜晚的所有安宁。 白修亦看清了动手之人,那是他最初觉得奇怪的,那个忽然不同他行礼的修士。 也是个被夺灵的人吗? 拔剑上前,白修亦出手强势狠辣,三两下便将对方控制了个彻底,沉着脸要送此人上路时,却忽然发现,对方所用的不是魔气,而是正常的灵力。 ——他不是被夺灵。 “不是夺灵哦。” 仿佛知道白修亦想着什么一般,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白修亦一惊,猛然抬头,却见身侧的墙角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纤细的人影。 那是个成年男性,身体却有种水蛇般的柔软感,蹲在地上托腮看着白修亦,眼中怪异的笑让人看了就提不起好感:“他和你一样,只是中了我的幻术而已。” 被白修亦以剑意死死困住的修士发出狂躁的怒吼,即便已经动弹不得,此人依旧发疯似的想要挣脱束缚,眼睛死死盯着方才从他手中逃脱的几个修士的背影,脸上翻腾的杀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那几个是他的队友,他从前总是被队友排挤,想杀了他们,却始终不敢动手,我的幻术帮助了他,放大了他的欲望,你看,他终于了鼓起勇气。” 看得出他对自己的做法十分满意,男子眯起眼睛微笑,有些惋惜地继续:“你想和你的师弟在一起,却一直瞻前顾后,畏手畏脚。我也帮了你,帮你直视自己的内心,但你为什么不接受我的好意呢?” 白修亦方才震撼于对手的实力,一度认为对方已经强到仅仅只是一个傀儡,就能让他完全失去控制,但其实,这点是他多虑了。 男子的实力的确很强,超过了仙盟此前任何一次估算,但却也没有强到能让白修亦这种修为的修士都毫无防备中招的地步,之所以会如此,主要还是因为,白修亦的执念有些太深了。 虽然这些天没有表现出来,可事实上,他一直很不甘心。 不甘心尊胜老祖算的命数,不甘心好不容易熬到了灾难即将结束,却不能亲自看上一眼他自出生以来,就从未体验过的太平盛世。 而最不甘心的,就是带着遗憾离去,到死也没和奚陵有过片刻属于恋人的相拥。 九死一生。只有白修亦自己知道,为了这一生,他这些天里消耗了多少心力。 幻术这种东西,本来就越是执念深重,越容易中招,因而白修亦会被趁虚而入,其实也并不意外。 “我挺喜欢你的,你是我遇到过的人类里最强的一个。”男子歪 第九十六章 华珩伸出手指的那一刻,奚陵不疑有他,立刻朝着那个方向疾驰。 他受了不轻的伤,小腹上的伤口血淋淋往外翻露出血肉,但他没有半点要包扎的意思,任凭鲜血染红他往日纤尘不染的白衣,一手持刀,一手捂腹,感觉不到痛似的,在无数混战的魔物与修士之间穿梭。 自仙盟成立以来,遇到过许许多多的危难,每一次都是腥风血雨,尸山血海,每一次人们都会有一种错觉:应当不会再有更糟糕的时候了吧? 然后下一次,更深的苦难便会告诉所有人,会的。 残肢血水,骨肉横飞,这大约是除魔气刚刚降临的那段时间外,修士死伤最为惨烈的一次。奔波途中,一个不知名战友的血溅上了奚陵的侧脸,那人被一只魔虎撕裂了胸口,随后魔虎又被奚陵手起刀落,瞬间劈成了两截。 抬手之间,腹部传来一阵剧痛,奚陵咬着牙,继续前进着。 西门这边虽说没有白修亦,却有着另外一只天魔,其实力强悍,超出了奚陵过往遇到的所有对手,奚陵去的时候已经有两位老祖正在和其缠斗,直到他来,三人合力,才最终击退了强敌。 但饶是合力,其间一名老祖也还是命丧于此。 平时身居高位,被所有修士顶礼膜拜的存在,去世时竟也是悄无声息。 老祖没有一点动静的死在了奚陵身后,天魔已然驱退,奚陵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不敢相信连他见了都要行礼的前辈,怎么也这样说逝去就逝去。 这个时代的人命,好像比草芥强不了半点。 奚陵有些恍惚,但他没有余力伤感,这一幕加重了他心头浓浓的不安。 方才和那只天魔的对战让奚陵吃了不少苦头,他看似只有腹部一道大伤口,实则周遭各处都藏了不少暗伤,每一步的走动都让他痛苦不已。 可饶是如此,他的速度也没有丝毫降低,不知疲倦地冲向华珩指的位置。 华珩紧随其后,默不作声地跟着奚陵的脚步。 但没多久,奚陵就察觉到了不对。 这个方向……气息太平淡了一些。 他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能让他忽然心悸成这样,白修亦一定是遇到了极强的对手。 就算他的直觉有误,以白修亦的实力,出手时也必然会引起不小的动静。 可这个方位他感觉不到强者出手时的灵力亦或魔气波动,甚至随着距离的逐渐缩短,灵力波动还越来越淡。 猛然停下了脚步,奚陵蓦地回头,直直看向了华珩。 他这动作太突然了,华珩毫无准备,脸上的不安与挣扎全都无所遁形,被奚陵通通看在了眼里,立刻明白了什么。 “你骗我?!” 这辈子都没发过这样大的火,奚陵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因为愤怒甚至显出了狰狞之色。 重重地一拳砸在了华珩脸上,奚陵一把扯住了他的衣领,怒声道:“大师兄呢?!大师兄 在哪?!” 他像只困兽,明明咆哮着,声音中却又隐含着颤抖。 只是情绪激荡中,两个人都没察觉到这点。 “我、我不想你死……小师兄……”暴怒下奚陵的一拳足以将一只魔物都砸成肉酱,因而即使奚陵已经咬牙切齿控制了力道,依旧打得华珩头晕目眩,只知道下意识喃喃。 但这句话却给奚陵带来了更大的怒火。 一声清亮的脆响,华珩被奚陵扇得偏过了头,在一阵嗡鸣中,听到了奚陵冷冷的声音:“所以,你是要让我当逃兵吗?” “我没有,你不是……”被打肿的半边脸火辣辣地红了起来,另外半边却肉眼可见地发白,华珩苍白无力地解释,但直到现在,他也仍未说出白修亦的位置。 奚陵直接又是一掌扇了过去。 “你记住了华珩,”他将这个已经长到比他还稍高一点的师弟狠狠掼在了墙上,眼中既有厌恶,又带着失望:“我除了是白修亦的师弟,我还是个战士!” 虽然华珩最后也没告诉奚陵白修亦在哪,但就凭他这个笃定奚陵活不下来的架势,白修亦一定是去了混乱的中心。 现下这个情况,哪里会是中心? 毫不犹豫的,奚陵转身朝着护城大阵的方向冲去。 身受重伤还一路奔波,奚陵明显感觉到体力的流失,但他不管不顾,连魔气与魂力都通通用上了,只为了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这种和燃烧生命相差无异的赶路方式让他身上的伤口全都撕裂开来,尤其是腹部那一条,有一瞬间,他甚至感觉小腹凉了一下。 或许是肠子露出来了吧。 心不在焉地闪过这个想法,奚陵没什么精力去顾及这些,反正他半魔体质生命力顽强,轻易也没那么容易死掉。 华珩已经放弃了拦他,沉默地缀在奚陵身后,时不时挥挥剑,斩落挡在奚陵路上的魔物。 到达目的地,扑面的血腥味弄得人阵阵反胃。 华珩的耽搁,让奚陵晚来了一炷香的时间。 加上他之前去找奚陵的时间,也就是说,从白修亦前往护城大阵到现在,已经过去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光景。 这个时间,足以让一场大型的战斗接近尾声。 战况比想象的还要惨烈。 天魔的尸首,老祖的断肢,随便一个单拎出去都能称霸一方的存在,此刻却了无生息,横七竖八地甩在地上,甚至一半都没有一个全尸。 奚陵是在一处断壁旁看见的白修亦。 ……他根本就不敢相信那是白修亦。 长剑破损,和那只平时惯爱捏他脸颊的手掌一样,只剩了半截,有一只魔物还在锲而不舍地朝他出手,但他躲避起来已经十分勉强,因为衣摆之下,一条小腿不知所踪,坠在其上的,是几l缕悬挂着的血肉。 那根巨大的魔龙指节又短了一截,但……还明晃晃插在他的胸口。 ……还有他的眼睛。 两个血淋淋的空洞,刺眼地占据了白修亦从来含笑的眼眸。 所有的一切,毫无遮掩的,完完全全的摆在了奚陵面前。 一瞬间的冲击之下,奚陵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悲伤,一口哀到极致骤然喷发的鲜血就自心口涌起,“哇”地一下吐了出来。 白修亦的嘴角居然还是上扬的。 这大概是他最酣畅淋漓的一场战斗,每一招每一式,都奔着玉石俱焚而去。 或许也正是这个原因,他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实力,不仅手刃了之前从他手里逃脱的那半条魔龙,就连另一只实力比魔龙还强上许多的天魔都被他逼到了绝路,彻底放弃了求生的希望,竟是身体急速胀起,俨然也一副要跟他同归于尽的架势。 可怖的魔气汇集,本就岌岌可危的建筑物终于不堪重负,在磅礴的力量中化作尘雾,一点一点搅碎。 大师兄!!!??[” “小师兄!!!” 两道截然不同,却同样凄厉的声音同时响起,绝望到足以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阵阵窒息。 一个天魔临死时的反扑有多可怕,华珩不用想,都知道在场众人,没一个承受得了。 可他的小师兄好像疯了,这种时候非但不跑,还拼了命地往前冲。 不,他就是疯了。 至亲至爱即将在眼前消散,奚陵像个疯子,癫狂地嘶吼着,眼角因过分用力而崩开了血缝。 而在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里,却分明含了死志。 可华珩不让他死。 几l根纤细的绳索缠住了奚陵的四肢。 它们是自地面凭空出现的,看似不堪一击,却死死拽住了失控的奚陵,纵使他如何竭尽全力,也依旧挣脱不能。 一个造型古朴的法器飘在空中,华珩掐着诀,脸色白得像鬼。 他本来以为,这辈子都用不上这个东西。 ——这是他那个一直和仙盟牵扯不清,因而被赶下玄阳门的前仆役用来试图收买他的法器。 他没被那人蛊惑,并将人杀死,可法器却鬼使神差的,偷偷收了回来。 对方说这东西能护住奚陵,不让他战死沙场,华珩此前还嗤之以鼻,心想对方所谓的护住小师兄,难道就是绑了奚陵,不让他有机会上战场么? 却不想,最后竟还真就是这样。 这件法器极强,但华珩和奚陵的实力差距摆在那里,华珩没指望能拦住他多久,只要困个一时片刻,就足以拦住他送死的道路,再不济,也能让一时情绪上头的奚陵稍稍冷静冷静。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奚陵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决绝狠辣。 发现挣不开束缚以后,他甚至一丝犹豫都没有,隔空操控霜殁刀,干脆利落地斩了自己的四肢。 血光冲天而起。 华珩本以为,经历了这人间炼狱般的一晚,他对于血的颜色,已经彻底麻木,再也掀不起什么情绪。 可眼前这一幕血红,却在此 后长达百年的时光里,成为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华珩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奚陵半个眼神都没给他。 几l十年的伏魔生涯,他见过不少死生相随的悲惨画面。 从前,奚陵一直觉得,意图用身体保护他人的这种行为,十分自不量力又愚蠢。 可轮到他自己身上,却蠢得比那些悲剧有过之而无不及。 四肢尽失的身体螳臂当车般出现在了白修亦身后,奚陵用尽了毕生的修为,用来抵挡天魔自爆时的威力。 而后,他遇到了一个和他一样蠢的蠢人。 谁也不知道,已经瞎了双眼又奄奄一息的白修亦,是如何察觉到奚陵的到来,并死死将他拽到怀里,近而压在地上、护在身下的。 肆虐的魔气在这一刻轰然炸开,无穷无尽般冲击着奚陵最后布下的防御,以及,白修亦千疮百孔的身体。 一点一点感受着白修亦的死去,奚陵怔愣着,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随后,是一道压抑多时的,崩溃的哭声。 “不!不……大师兄!” “你别走!你别走!!我求你……师父!二师兄……快救救他!大师兄他好疼!他好疼啊……” 无助地叫着大师兄,叫着师父,叫着二师兄,甚至连去世的三师兄都喊着,奚陵已经颠三倒四,一声又一声,混乱地祈求有人回应。 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喊到最后,只有哀到极致的嘶鸣,宛如被割了喉的飞鸟,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泣血的声音。 他好像发了疯,用断掉的胳膊,一次又一次徒劳地给白修亦渡灵,试图挽救这具越来越凉、还被魔气侵蚀到开始消散的身体。 发现胳膊不好用,他又试图用嘴,铁锈般的味道自唇齿相接间扩散开来,有白修亦的,也有奚陵自己的。 白修亦轻轻回应了奚陵的吻。 这是他第一次清醒地回馈奚陵的吻。无比轻柔,像是错觉一样。 但也仅止于此了。 “……好好的。” 轻到几l乎无法辨别的声音,缓缓飘散在了风里。! 第九十七章 奚陵最后是被师父救下来的。 这场过于惨烈的战役,造成了难以言喻的损失。 之前混乱刚起,因为只有七处气息有异,玄阳门几人便猜测,应该是有七只天魔。 但事实上,此次侵入新城的天魔,足足有十只之多。 十只天魔带来的后果,是城中普通修士死了接近三分之二,其余包含老祖在内的大能,也只剩下了半数。 而就算活下来,众人也是伤的伤,残的残,一个比一个凄惨。 奚陵是后来才知道,扭转这场战局的,竟然是他的师父。 从入门起,他其实从未真正见识过师父出手,就连后来加入仙盟,整日里忙前忙后的,也都是他们师兄弟几个,师父根本没出过几趟山门,每日最大的活动量,就是无所事事地躺在门内某处躺椅之上,优哉游哉沐浴着阳光。 似乎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个衣着朴素的小老头都是那样的平平无奇,没有任何出彩的一面。 可说来也怪,偏生就是这样一个老者,却一直备受仙盟尊敬。 也不是没人提出过质疑,但仙盟不解释,玄阳门的人也不在意,渐渐的,大家便都慢慢遗忘了这个问题。 直到这一天,所有的一切才有了答案。 连奚陵白修亦对上了都得丧命的天魔,玄阳老祖以一敌三,直接缓解了其余人半数的压力,加上白修亦以同归于尽换来的另两只天魔的身死,毫不夸张的说,若非没有玄阳门,今日一战,或许便是人族灭绝的开始。 但与此同时,玄阳老祖也受了重创。 护城大阵的微光已经弱到几近消散,一大片满含不详意味的黑雾盘绕在一座只剩废墟的楼阁之间。 那是天魔自爆后形成的东西,乍一看平平无奇,可肉体凡胎稍有靠近,便会在转瞬间化作血水。 老者却似乎并不受其间影响,迈着并不利落的步伐,缓缓踏进了自爆的中心。 他在肆虐的魔气里,找到了白修亦的残骸。 ……还有残骸之下,身受重伤,陷入昏迷的奚陵。 白修亦的大半个身体已经不成人样了,却仍旧维持着那个环抱保护的动作,为身下的人抵挡了大部分来自外界的伤害。 满地黏腻,二人的鲜血难舍难分,蜿蜒地向着四周蔓延,蔓到枯槁的荒草之间,蔓到沧桑的老者脚边。 夜色低垂,老者看上去佝偻而又疲惫。 今夜本是月圆,一个多时辰以前,朦朦胧胧的月光还笼罩着这座城池,祥和而又安宁。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乌云掩盖了明月,仿佛神明也不忍心看到眼前的一切,于是选择闭上了眼睛。 年迈的身影,年轻的尸体,还有无边的废墟,满目带着血泪的疮痍。 这座原本承载着人族希望的新城,变成了一幅巨大的荒诞画卷。 而师父就站在画卷之间,久久注视着紧紧相拥的两个孩子。 须臾,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罢了…… 长长的一声叹息?[(,混入了还未结束的厮杀声里。 再次出现时,师父抱着奚陵,轻轻放到了远处神情恍惚的华珩面前。 他的一身白衣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失血过多以后,满身狼藉下隐约露出的皮肤更是出现了尸体般没有光泽的灰暗之色。 有那么一瞬间,华珩以为奚陵已经死了。 无边的窒息霎时笼罩了他,华珩手指僵硬地一抽,那是突然被几滴温热砸到后的条件反射,直到看见奚陵胸膛还有一点隐约的起伏,他才猛地一松,已经哭过一轮的眼睛又一次失控,劫后余生般靠在了墙边。 但他没来得及松口气,泪眼朦胧中,又对视上了师父。 师父静静地看着他。 自入了师门以来,师父一直都是温和的、松弛的,看他们的眼神总是慈祥,带着微笑与闲散。 但是现在,闲散不在,师父的目光明明依然沉静,却让华珩产生了一种被看穿了一切的恐慌。 华珩的心莫名就凉了半截。 再回过神来时,师父已经将视线复又落向了奚陵。 ……只有奚陵。 华珩是看着师父走进那片黑雾的,因而明显感觉到,一进一出过后,师父本就因受伤而虚弱的脸色更加憔悴了一点,有轻微的咳嗽声响起,在腥风血雨的战场里,影影绰绰带了些不详的气息。 师父在黑雾里呆了很久,华珩不知道其间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为什么只带出了一个奚陵,而白修亦的尸体不见踪影。 是……已经被魔气侵蚀干净了吗? 他不敢问。 混战已经到了尾声,无论是魔还是人,此时此刻都已体力枯竭,到达了一个临界点,任何一方获得支援,或许都能结束这场灾难。 垂着有些浑浊的双眼,师父伸手,轻轻帮奚陵擦拭掉了脸上的污痕。 如果他们所在的不是战场,如果奚陵脸上不是鲜血的话,这一幕看上去,就仿佛一对普通爷孙的温馨日常。 可他们并不普通,现实也没有如果。 擦完以后,师父转身,重新加入了战场。 一切尘埃落定,是在又一刻钟以后。 有了玄阳老祖的再次参战,人族以微弱的优势,终于战胜了天魔。 而天魔一旦不在,失去指挥的其他魔物没过多久,也就纷纷离开了此处。 紧随其后的,是由数个堂主率领,从各地赶来救援的其余仙盟成员。 他们之中很多都是医修,之前仙盟特意将他们安排在附近城池,为的便是战后能及时救助伤员,此刻也的确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一入城,就立刻开始实施救助。 奚陵是第一个被救下的。 华珩是有朦胧产生过一点疑惑的,毕竟重伤的人那么多,奚陵所在的位置又并不靠外侧,怎么堂主们就能如此精准地找到奚陵的位置, 并立刻将最强的两个医修通通派了过来。 但这疑惑太轻太浅,在看到医修捡起奚陵的断肢之时?[(,就立刻消散开来,化作了难以言喻的恐惧。 他连看都不敢看奚陵的断肢一眼。 * 在人族头顶压了两百多年灾难似乎终结了。 之所以说是似乎,是因为直到这一夜浩劫结束了好几天,人们也都还是懵懵懂懂,迟迟反应不过来。 不少人还习惯性地去接任务除魔域,直到跑了个空,才猛然意识到:大渊是最后一个魔域,除此之外,已经没有魔域了。 这本来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但众人茫然四顾,却发现,他们可以一起庆祝的战友,大半都已不在。 这种情况发生在城池中的每个角落,而这其中,玄阳门大约是受创最重的。 大弟子白修亦战死沙场。 二弟子祁旌不知所踪。 七弟子华珩自那一夜过后似乎就成了哑巴,除了照顾师兄,只会看着某处发呆,一句话都不说。 玄阳老祖更是元气大伤,不知多少医修前来,也只能摇摇头,无奈离开。 至于奚陵…… 奚陵昏迷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 他伤势极重,不仅仅是四肢,还有周身各处。 那头天魔自爆的时候,他虽然布了防护,白修亦也为他挡了许多,但天魔到底是天魔,即便被层层保护,奚陵依旧受到了重创,整个身体惨不忍睹。 负责治疗他的医修说,奚陵至少要昏迷半个月的时间。 但是没有。 白修亦头七那天,奚陵奇迹般睁开了眼。 是华珩最先发现的他,发现的时候,奚陵正狼狈地趴在地上,艰难地向着门外爬动。 刚缝好的四肢经受不起这样的糟蹋,迅速染红了雪白的长袍,华珩赶忙将他扶起,却在看见奚陵模样的一瞬,仿佛当头棒喝,整个人懵在了原地。 小时候的奚陵,在白修亦面前,其实是个挺爱哭的小孩。 后来长大了,他很少落泪,可真正难过之时,却也不会在白修亦那里压抑自己,该哭就哭该抱就抱,他是奚陵永远不会逃避的依靠。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在白修亦面前。 事实上,除了白修亦,整个玄阳门上上下下,还真就没怎么见过奚陵脆弱的样子。 尤其是后入门的华珩。 从小到大,在华珩心里,奚陵一直都是个只可仰望的存在。 强大、冷漠、无所不能,总想亲近,却又总也难以接近。 也因此,在触及到奚陵泪水的一刻,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精致的侧脸苍白而又羸弱,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奚陵清瘦的下巴滑落,滴到华珩手腕上的时候,烫得他猛然一个颤抖。 原来,凶名赫赫的清芜仙尊也并不永远无坚不摧。 甚至哭起来的时候,因为那张得天独厚的清俊面容,更有一种让人心疼的破碎感。 并不理会华珩的搀扶,奚陵避开了他的手,固执地往门口挪。 可他的腿受不了力,一接触到地面,就复又狠狠摔了回去。 他好像茫然了一下,顿了顿,并未放弃,换成了用膝盖挪爬。 “师兄,你伤得太重了,暂时还不能下床。”连忙又搀起奚陵,华珩语气里有一种非常痛苦的情绪。 “你是要去大师兄的灵堂吗?我……我抱你过去,好不好?” 最后几个字声音很小,华珩说完,有些忐忑地握紧了拳。 然而,他没有得到回应。 不解地看向奚陵,华珩又一次愣在了原地。 他还在哭,眼泪决堤般滚滚滑落。 可那双水雾缭绕的眼中,却分明一片恍惚,半点焦距都无。 奚陵的确提前醒了。 但他醒的好像仅仅只是身体,神智还昏迷着,始终不愿面对发生过的一切。! 第九十八章 华珩突然猛砸了下地面。 指节的皮肤瞬间破裂,随之而来的,是火辣辣的疼痛。 华珩眼睛通红▃_[(,几乎现出了狰狞之色,他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不择手段也想让奚陵活着,可奚陵真的活下来了,他的痛苦却好像并没有任何消减,而是化作了一只无形的手,掐得他根本喘不上气来。 用膝盖爬到底还是太慢,奚陵又动了动,试图扶着墙站起,却依然没有成功,再一次栽了下去。 不过这回,他没再摔回地面。华珩慌忙接住了他,几乎是哆嗦地用灵力温养他的四肢。 “我带你去!师兄,我带你去!” 奚陵一直在落泪,但无声无息,也没有表情,仿佛泪水只是一种生理性的反应。 华珩没有哭,可脸上的神色却比哭还难看,那是不需要任何描述,就肉眼可见的痛苦。 不管怎么样,至少小师兄还活着。 只要还活着,一切就都还有希望。 说不清是在催眠自己,还是在催眠奚陵,他搀住奚陵的胳膊,呢喃着说:“会好起来的,小师兄……你会好起来的……” 话音落下,华珩弯下身,想要将奚陵抱起。 可惜,他又一次失败了。 也不知是被眼前之人的话语刺激到了,还是只是单纯的不愿让旁人碰触,华珩将手搭在奚陵腿弯的那一刻,奚陵突然反应极大地推开了他,甚至连还不能调动的灵力都强行使出。 这样做的后果是,离二人最近的桌椅等杂物霎时炸成了碎末,华珩被推倒的同时,奚陵也无可避免地摔向了墙角。 四肢百骸传来剧痛,奚陵被折磨得不轻,无意识地抽搐了几下。 这样的动静自然引起了旁人的注意,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响起,有人破门而入,第一时间扶起了地上的奚陵。 “小陵!” 这是个担心到紧绷的声音,但与此同时,又十分熟悉。 熟悉到奚陵哪怕是在剧痛之中,也依旧迷茫地抬起了眼睛。 因为印象里,这个声音总是和另一个人出现在一起。 麻木混沌的目光第一次有了焦距,奚陵怔愣地看着来人,许久,才终于迟钝地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梅大哥。” 轻轻开口,太久没说话的嗓子哑到辨不出内容,好在梅文朔听明白了,有些难受地“嗯”了一声,尽量平静道:“我在。你嗓子之前喊太久伤到了,先不要说话,好好休息。” 他嘴唇一张一合,可惜奚陵现下什么都听不懂,只懵懂地点了下头,然后便下意识看向了梅文朔身后,这是几十年来,奚陵日积月累养成的条件反射。 可是左等右等,那个高大的身影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如往常那般,吊儿郎当从梅文朔身后钻出,再轻笑着朝他挥手。 一瞬间看懂了奚陵这个动作的含义,梅文朔猛然拧过头,眼眶通 红,需要极其压抑地咬住嘴唇,才能勉强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 ?谷幽的作品《仙尊的遗愿》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梅文朔将奚陵带到了白修亦的灵堂。 面对他的时候,奚陵十分配合,没有半点挣扎的意思,与之前对待华珩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华珩只能沉默,不言不语地跟在两人身后。 玄阳门对待头七的仪式并不复杂,但就算再简单,对于重伤未愈,四肢刚缝合的人而言,都跟酷刑没有太大的差别。 没人知道奚陵是如何硬撑下来的,只知道仪式结束,同样重伤勉强现身的师父刚一看到他,就立刻脸色一变,唤来了两个守在玄阳门的医修。 医修还没过来,奚陵先摇晃着倒了过去。 他的提前苏醒似乎只是为了头七,头七一结束,他就重新陷入了昏迷。 只是,经过了这次自虐式的守灵,奚陵的伤势又加重了一点。 具体表现在十天后再次醒来,他连翻身都很难做到,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只能躺在床上发呆。 确切的说,是流着泪发呆。 是那种无意识的眼泪。他的神智似乎处在了一种游离的状态,有时候迷茫劲上来了,一度连自己叫什么都想不明白。 几个月间,也发生了很多事情。 华珩被逐出了师门,发生的地点是在奚陵的床边,发生的时间是一次伤势复发,伤口感染重缝之后。 但他提不起什么精神,华珩的功过他已无力评判,他有没有得到惩罚,奚陵也一点都不想关注。 梅文朔时不时也会来看他。他其实很忙,身为一个顶级食修,不知多少战后受了重伤的大能豪掷千金,目的就仅仅只是让他做一顿灵食,用以调养身体。 大部分他都推了,但总有些是推不掉也不敢推的,便只能苦哈哈地五州各地到处跑,外界挤破脑袋也吃不到一口的灵食,放在奚陵这里和街边的小吃也差不了多少,梅文朔来一次就做上一大堆。 奚陵很感谢他,但……他吃不了。 一开始是伤重无法进食,后来则是只要一碰,就立刻控制不住的呕吐。 曾经的爱好变成了割他的刀,就连山下的杂饼他都能勉强下咽,唯独梅文朔和玄阳门后厨做的,他一口都碰不得。 “没关系,那我陪小陵聊聊天也是一样的。” 梅文朔笑着开口,却让奚陵呆滞了许久。 他们的关系的确很好,但对方对他过分上心的态度,却也是非常明显的。 有时候,奚陵也不想这么了解白修亦。 可梅文朔话音刚落,奚陵就瞬间意识到,白修亦应当是和他说过些什么。 能是什么呢?无非就是“如果我死了,替我照顾小陵”云云。 奚陵甚至能想象到白修亦说这句话时洒脱的笑容。 于是他也跟着笑了一下,有些晶莹的东西从他眼角滑下。 不用做饭以后,梅文朔便多出了大把时间同奚陵唠嗑。 聊天聊地,聊生活乃至聊空气,反正就是不聊白修亦。 而有时奚陵睡着了,他便又会换个人胡扯,胡扯的对象,基本都是负责治疗及照顾奚陵的医修和杂役。 奚陵这些天状态有多糟大家有目共睹,甚至有时候,他看上去还有些……不太正常。 来这里的人都是经过了重重筛选,不少还曾得到过奚陵的救助,对奚陵是真的关心,但与此同时,因为不少人都将奚陵视作崇拜对象的原因,也是真的对他十分好奇。 “清芜仙尊总是对着手上的小木牌看,是朋友的吗?” 这人说的小木牌,是奚陵当初为了追求白修亦刻的那些,这块本来也是要送出去的,只是很不幸,还没来得及,意外便已先至。 闻言,梅文朔沉默了许久,忽然特别怨愤。 怨这灾难残酷,让无数人生死离别,愤有情人凭什么、凭什么不能成眷属。 他看着二人一路走来,也看着他们彼此相爱。 可偏偏,一死一生,一个至死没将爱说出口,一个眼瞅着就要疯了,还以为对方从未爱过。 “不是。” 沉声反驳了对方的话语,梅文朔深吸了一口气,声音缓慢而又坚定:“他们是道侣。” 那天以后,清芜仙尊有道侣这件事情,就悄无声息地传了出去。 传着传着又变了味,变成清芜仙尊失了道侣。 再后来,又有人说,清芜仙尊疯了,因为死了道侣。 不过,无论哪个说法,其实信的人都不太多。 五州之中,清芜仙尊的谣言本就数不胜数,大家都没当一回事,随便听一听,这话也就从另一边耳朵完整地溜了出去。 勉强能够下床,是在近半年以后。 一百多天的时间,奚陵终于恢复了一点,至少不再突如其来地落泪,也偶尔能吃得下一点东西。 他似乎在渐渐恢复正常,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恢复原因并不是真的好了,而是因为师父。 他是后来才无意中知道的,师父伤的很重,可能……活不了多久。 知道这件事情以后,奚陵恍惚了很久。 他们几个相继出事,或许师父才是最为难过的那位。 可他却一昧地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丝毫没意识到,师父得有多么痛苦。 奚陵开始改变。 努力吃饭、积极治疗,奚陵拖着疲倦的身体,硬逼着自己暂时放下白修亦。 他要快点好起来。 好起来了,师父才能放心,然后他要再想办法,治疗师父的身体。 又是煎熬的一天,奚陵有些麻木地咽下一口糕点,在阵阵反胃之中强行捂着嘴,逼自己下咽。 一杯水递到手边,奚陵没接,重新躺了回去。 华珩于是又默默收了回来。 虽然被逐出了师门,但到底是念着曾经的情谊,师父并没有将他赶下山去,放任对方一直留在这里,每日处理一些门内的琐事,也同时照顾照顾奚陵。 要说奚陵的“振作”最让谁欣喜,那大概就是华珩。 尽管对方始终对他爱答不理,但只要能看着他一点一点恢复,多余的,华珩也不敢奢求。 他做好了要一辈子弥补奚陵的准备,可现实,有时真的过分残忍。 华珩听说过一句话,叫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有一段时间,华珩总是在想,奚陵怎么能苦到这种程度。 一切的种子,从他偷偷拿回那个仙盟的法器开始,就已然种下。 仙盟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能策反华珩。 他们赌的就是华珩会将那东西带走,而只要他动了私心,对奚陵用了这个法器,目的便已然达成。 ——那个法器里,有一道极为高深的追踪印记。 靠着这道印记,他们趁着一次师父闭关,抓走了才刚刚恢复了一点,连站都还有些站立不稳的奚陵。! 第九十九章 与此同时,现实世界里,洞天内的人又增加了两位。 他们一男一女,外貌看上去都是四十左右的年纪,看得出两人的身份地位并不比先前高高在上的谭堂主低,刚一出现,也受到了和他一般无二的待遇。 而根据兜帽人们行礼时的称呼来看,其中一位,还是某个家族的家主。 仙盟的势力一向错综复杂,但称得上世家的,数来数去,也超不过两个手掌。足足三个家主级别的人物齐聚,就为了抓一个人,这其实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某种程度上来说,奚陵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你们确定,他能有用?”中年女子开口,语气中有些微的怀疑,“不是说他的丹田有损?” “那是以前,现在我们的研究有了新进展,修复丹田而已,并不是什么难事。况且这可是清芜仙尊,就算不能完全修复,起码也强过之前那几十个废物。” 谭长老淡淡开口,看向那法阵的目光里,有一种势在必得的狂热:“半仙半魔,这是最完美的躯体。” 闻言,其余几人虽然没说话,眼中却也露出了一般无一的兴奋。如此明显,几乎要从眸光中满溢出来。 从仙盟出现起,大部分修士就陆陆续续离开了洞天。 这些年里,仙盟的名声并不完全都是正面,藏污纳垢太多,尽管表面功夫一直做得不错,却多多少少有些许遗漏。因而稍微了解一点的修士都清楚,这是群并不讲理,他们也招惹不起的组织。 但总有部分不了解情况,不甘心白跑一趟,又抱着侥幸心理的人耗着不走,对此,仙盟倒是并不在意,毕竟,在他们心里,这些人甚至都算不上个威胁。 识相离开的,是他们运气好,逃过一劫,至于留下来看完了全程的这些……那便直接灭口了就是。 垂眸凝视着仍在缓缓运转的阵法,几个仙盟大能的目光专注,姿态却都很放松,他们笃定了奚陵无法逃脱,脸上的神色高高在上,甚至还有些自得。 毕竟正如谭堂主所言,这可是清芜仙尊。 若他没有受伤,若他不是半魔,若玄阳门没有没有接一连三出事,正常情况下,这会是一个连他们都得毕恭毕敬的角色。 能将这样一个人物迫害到这种地步,这让他们如何不洋洋自得? 但自以为胜券在握的他们却并不知道,有些变故正在悄悄发生。 首先第一个,便是裘翊。 他带着余顺藏在了一个角落里,发现不对的第一时间,就先给徐雁竹发了个传讯。 ——普通的传讯符自然传不出洞天,但好歹是声名在外的第一圣手,裘翊别的不行,天材地宝法器符文却出奇的多,这种能无视空间及阵法的传讯符,他还就真有。 发完以后,他想了想,又给玄裕宗那边也发了一个。 虽然玄裕宗远在他州,但东州这里也有一些驻地,或许能起到点效用也说不定。 余顺被仙盟的人气到眼红,裘 翊伸手想要安慰,但迟疑了一下,到底也还是没敢放上他的肩。 至于第一个,便是还困在阴阳镜考验里的某人。 ……或许也不该称之为人。 “你有病啊!自己脑子不好使,把老子困在这里干嘛?!” 祁夙夜的幻境里,一身红衣的青年已经烦躁到了极点,冲着幻境复制出来的那个裘翊愤怒咆哮,很想一拳把这个神经病脑子打爆。 但他忍住了。不是因为什么良心发现,而是因为……他已经这样干过很多次了。 气到一屁股坐在地面,祁夙夜磨着牙发誓,等出去了,一定要狠狠揍裘翊一顿出气。 想到这里,他再一次怒瞪起裘翊。 和他同时进入洞天的其他人幻境都已经破了小半个时辰,可他的幻境里,才刚刚进行到裘翊追击玄鸟,害死俞温那里。 之所以进度这么慢,主要原因就是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祁夙夜根本不知道这幻境在搞些什么鬼,还以为只要打死裘翊,就能从这里脱身。 于是乎,祁夙夜在幻境里将裘翊揍了一次又一次,终于在第五次幻境重启之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幻境好像是想让他找到裘翊的执念。 去他娘的。 对于连做狗时都比同类憨傻一点的祁夙夜来说,这个幻境的存在简直就是对他的一种羞辱。 他连人类的情感都没弄明白过,他知道个屁的裘翊执念是什么! 有心想将这里连着幻境带洞天全部轰掉,但想想轰完之后洞天里的人大概率不死也得重创,祁夙夜到底还是忍住了没做。 不然届时,他要面对的就不是这个幻境,而是暴怒的祁旌。 而且他也不是很想误伤奚陵。 那是他的新朋友,虽然看上去是个小白脸,但实际上非常强,也很会杀人,很对他的胃口。 就是身体太虚了些,要是洞天塌了,奚陵那个小身板,说不定就得死在这里。 他还想跟奚陵打打架,再一起出去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呢。 那才是堂堂大魔头该做的事情! 思及此,祁夙夜蔫头耷脑地伏在了石头上,憋屈看着裘翊的复杂人生。 没关系,等回忆结束,幻境的阵眼就会暴露出来,届时他可以直接强行破阵,然后去砸了这个洞天里的先天灵物。 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一个多么危险且不可控的东西在等着自己,谭堂主以及两个中年人依旧游刃有余,时不时还会闲聊两句,聊的多是百年前的事情。 ——他们是从灾难中活下来的,却并没有经历那场炼狱般的最后大战,在所有人都奋不顾身冲在前线的时刻,以他们为首的一部分人却以不擅长作战为由,申请了留在后方,从头到尾,都没怎么踏上过战场。 “对了,百年前那一次,你们是怎么弄碎他灵台的?” 开口的依旧是那个中年女子。她没有参与过百年之前的那件事情,因而总有些忐忑,毕竟想要不伤害躯体的同 时,仅仅只摧毁一个人的灵台,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哦,也没什么,其实还挺容易的,比我们一开始预计的顺利很多。” 谭堂主耸耸肩,满不在乎。 就是让他反复重温了几遍最终大战罢了。▔▔[” 法阵中,相拥的两个身影忽然动了。 确切地说,是白桁在动。 他修为本就大不如前,又受了伤,意识更是还困在往昔,按理来说,是不可能挣得动这个专门为奚陵设置、无比强大的法阵的。 但他就是动了,顶着恐怖的威压,将奚陵往怀中更深地搂了搂。 手臂在无意识摩挲,充满怜惜与痛苦。 那是白桁在隔着漫长的时空,对另一个人徒劳的拥抱和安抚。 * 百年以前,一个不知名的地点。 奚陵趴在地面,污泥弄脏了他原本白皙的脸。 ……第四遍。 他已经是第四遍,看到白修亦死在自己面前。 灵台的位置痛得快要裂开,仙盟不知道用了什么作为阵眼,在这个法阵里,奚陵的每一份痛苦,都会转为对灵台的伤害。 有很多人围站在法阵之外,他们冰冷而沉默,看向奚陵的目光,和看一个挣扎的动物没什么两样。 大概是觉得他不可能逃脱得了,这帮人说话都完全没有掩藏。 ——他们想要奚陵这具半仙半魔的身体。 要去做什么,奚陵不知道。 或许是夺舍,或许是什么惊天大阴谋,反正听这帮人的意思,他特别有用。 痛到发麻的脑袋已经快要失去思考的功能,奚陵有些迷离地思索了许久,才恍惚意识到,他这些年手下带领过的无数半魔,还真就没有一个是和他一样,又能修仙又能修魔。 倒是也有听说过两个和他差不多的,只是还没打过交道,一人便相继夭折,连名字都没多少人知晓。 现在想想……他们真的是夭折吗? 奚陵不知道,他已经无力思考。 他很难受。旧伤复发,精神重创,每一次拼尽全力试图挣扎,却都会在又一次对上白修亦血淋淋空洞的双眼时,变成了崩溃地发狂。 支持他强撑到现在的,是白修亦最后那句“好好的”。 可是,他好像没法好。 ……他有些想死了。 但他也死不了。仙盟的人盯着他,每当奚陵有所动作,就会立刻发动法阵,强行将他打断。 在这样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中,奚陵痛不欲生,迎来了第五轮白修亦的死亡开始。 然后是第六、第七。 从第六轮开始,奚陵就完全不动了。 布阵的人能感受到他的状态,互看一眼过后,面上都露出了放松之色。 他们静静地等待着,等待奚陵灵台碎裂的那一刻。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奚陵也等待着。 某种角度而言,奚陵是个非常矛盾的人。 他并不喜欢血,打起架来却总是会因过度兴奋而弄得鲜血淋漓。 他其实挺怕疼,可对待自己时,却时常会狠辣到让所有人震惊。 这是他半魔特质带来的,而奚陵哪怕是在半魔里,魔性其实也是偏重的那批。 原来灵台碎裂,是很清脆的一声轻响。 碎裂以后,修士会在半盏茶不到的时间内彻底失去意识。 奚陵也不知道这个数据是哪来的,反正是他很多年前无意中在一本古书中看见的。 幸好,古书没有骗他,奚陵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时间太短,奚陵其实也做不了太多。 他只是想到,对方图的是他半仙半魔的身体。 那么,毁掉一部分就是。 毫不犹豫地探入自己的腹部,奚陵动作极快,在仙盟的人没有半点准备之际,徒手毁掉了自己的丹田。 他毁得很彻底,不留任何复原的余地。 灵根也是同样,不过因为力量有些枯竭,相对没那么狠厉。 这一套动作实在来得太快,快到仙盟根本反应不过来,四周出现了一刻明显的静滞。 随后,就是好几道疯了一般的怒吼。 有人一脚踹开了奚陵,想想又不甘心,暴怒着蹲下身,想检查一下还有没有恢复的可能。 奚陵神智都快散了,却也忍不住感慨一下这人的愚蠢。 一瞬间调动了所有还能动用的力量,奚陵在最后一刻,竟也拉了个陪葬者,一把割掉了这人的喉咙。 黏糊糊的鲜血溅了奚陵满脸,也同时震撼了周遭。他连睫毛都沾上了血珠,在剧痛中转过头,迷蒙地看向天空。 透过鲜血,连天空都是红色。 “大师兄……” 他喃喃着,声音很轻,眼中似有不甘,更多的却还是解脱。 手掌缓缓伸向一侧,那是个带点索求拥抱意味的动作。 可他旁边什么都没有,这一次的触碰,注定会摸空。 最终,奚陵也只能蜷缩起来,自己抱住了自己。 “我好疼啊……”! 第一百章 当天晚上,奚陵就被救走了。 到底还是舍不得这具难得的躯体,哪怕奚陵杀的是一个对仙盟而言还挺重要的仙尊,他们也没有立刻杀了奚陵泄气,而是先暂且留了他一命,试图找找看有没有恢复他丹田及灵根的方法。 就是在这个过程里,梅文朔成功找到了奚陵。 作为一个混迹于无数顶尖大能府邸的食修,他的消息来源其实非常广,大人物们有点什么风吹草动,梅文朔总是能很迅速的察觉。 但其实最开始,他根本没怀疑过仙盟。 灾难刚刚结束,正是百废待兴,休养生息的时刻,不少人至今都还没从悲痛中走出。也因此,在看到半死不活只剩了个躯壳的奚陵时,梅文朔气疯了,怎么也想不通,这帮人这么有精力,为什么不去想办法重新建设千疮百孔的五州,反而要趁机对战功赫赫的英雄下手。 仙盟的势力,一直分为了两个流派。 一个是兢兢业业想为人族寻找出路的实干派,在战争时期,这个群体是仙盟的主要组成部分。 他们是真心实意在为人族办事,每次伏魔,也都一马当先冲在前面,当初邀请玄阳门加入仙盟的也是他们,若非如此,玄阳门也不可能为其卖命。 但人性复杂,有的人忙着赴汤蹈火,冲锋陷阵,有的人却躲在后方,生死存亡也挡不住他们争权夺利的步伐。 仙盟本身是由两百年前的几大世家与数个门派组成,不少成员内部原本就错综复杂,藏污纳垢,久而久之的,另一帮心机深沉,利益至上的弄权派就冒了出来。 他们很多地位都还不低,因而就连盟主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好在这帮人倒也不傻,知道自己行径拿不出手,大部分时间还是挺老实,只除了时不时的,会在背后搞些小动作。 小动作加在一起,便成为了大动作,说起来,当年白修亦戳破的那桩私下抓捕杀害女子,私自制造圈养并虐待半魔一事,就是弄权派搞出来的。 但可笑的是,制造半魔的是他们,暗戳戳挑起对立瞧不起半魔的,却也还是这帮人。 想到这里,梅文朔叹了口气。 原本弄权派的势力虽然大,但也被实干派牢牢压在底下,现在却因实干派很多的重要核心人物都死在了最后一战,反而让这帮没做出过什么贡献的人跳了出来,两边斗得不可开交。 梅文朔甚至还听说,这帮人最近在开始对半魔们下手。下手也就算了,还要打着“半魔很危险,控制不住自己”的幌子。 有人真的被他们洗脑了,心怀忌惮地对半魔开始了排挤,也有很多人不信,他们曾经和半魔朝夕相处共同杀敌,知道半魔只是战场上容易兴奋,看上去像发狂,实际离失控还是有一段距离。 原来灾难结束了,也并不代表着美好生活的开始。 半年多的时间里,关于半魔的两种声音争执不休,与两个派系一起,折磨得不少人身心俱疲。 “不给半魔活路,或许是为了遮 掩更深的丑陋。” 苍老的声音响起,梅文朔一愣,没想到玄阳老祖会突然搭话。 最先找到奚陵的人是梅文朔,但出手救下他的,却是他的师父。 梅文朔听说过玄阳老祖在最后一战的事迹,可饶是如此,对方的强大依旧让他十分惊讶。 抓走奚陵的那帮家伙对他重视得不行,足有两个堂主守在关押他的院子,这种情况下,重伤未愈的玄阳老祖却愣是没惊扰到任何人,悄无声息的,就将奚陵带回了玄阳门。 只是,闭关闭到一半被迫中断,老人家的脸色明显又虚弱了许多,有些吃力地将奚陵放到床上,俯下身,缓慢而又仔细的,一点点为奚陵擦拭身上的污渍。 可几个月前,他明明都还没这么吃力。 梅文朔是知道玄阳老祖伤势严重,性命堪忧这件事情的,也正因知道,此刻更加难受。 “不用难过,孩子。”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想法,玄阳老祖玄阳老祖笑了笑,很温和,像邻居家的老爷爷。 “老夫活了六千年,其实早在几十年前,寿数就该走到头了。” 最终大战只是加速了他的衰竭,但就算没有那一战,他也撑不了多久。 “老头子我啊,是寿终正寝。” 话音落下,门口却传来一道冷哼,年纪听上去也挺大,中气却是十足。 玄阳老祖抬头,看到了不知何时到来的尊胜老祖。 他并不意外地笑笑:“来得还挺快。” “你叫我,我自然是要快。”虽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尊胜老祖的话语却还是相当诚实。 玄阳老祖救奚陵之时,还略施了一点障眼法,使得仙盟的人都以为奚陵已经死了。 不是不能光明正大地带走他,只是这样的话仙盟恐怕不会断了对奚陵的想法,而他……也不一定还能保护奚陵多久。 不过话虽如此,欺他徒儿的这口恶气,玄阳老祖还是得出上一出。 第二天,尊胜老祖领着华珩及梅文朔,要求仙盟给个交代。 实干派与弄权派这些日子本就闹得沸沸扬扬,听到奚陵的死讯后,实干派中不知多少曾和奚陵并肩作战过的人顿时怒了,尊胜老祖刚刚说完一个堂主的名字,就有几个暴脾气的当场拔了剑,红着眼要为清芜仙尊报仇。 整个议事厅鸡飞狗跳,尊胜老祖面无表情地拢着衣袖,待他们打完以后,又缓缓将玄阳老祖交给他的名单继续念完。 这是前夜去救奚陵之时,所有宿在那座院子里修士的名字,玄阳老祖一个一个记了下来,为的就是今天。 第三天,仙盟给出了处理结果:主犯处死,从犯废掉修为,剩下的一些小喽啰则打发到偏远地带。 但是他们封锁了关于这件事的全部消息。没办法,虽然仙盟中也有相当一部分人恨不得将这件事公开出去,但做下这件事的人到底还顶着仙盟的名字,以清芜仙尊的威望和声名,届时大概率会引起群情激愤,这对他们的影响太大了 。 第四天,从犯包括小喽啰们全都意外身亡。这不是玄阳门干的,估计是仙盟里一些奚陵的战友做的。 奚陵救过的人太多太多,他总是看着冷漠,实际连已故战友的亲人都记得清清楚楚,遇到了还会时常帮扶,加上从不藏私的习惯,总是冲在最前方的性格,以及那漂亮到极致的战功,毫不夸张的说,他要是振臂一挥,能直接将他的狂热崇拜者组成一个王国。 “宣阳,他们都死了。” 尊胜老祖告诉了玄阳老祖这个消息,后者愣了愣,并不意外地笑道:“好久没听你喊我名字,终于消气了?” 这几天里,尊胜老祖一直对宣阳颇有怨气,每天恨不能用鼻孔对着他。 今天大概是想通了,脸色明显变得好转:“马马虎虎吧,反正还是觉得你傻。” “嘴硬。”摇头笑了笑,宣阳作画的手一顿,忽然道,“小陵……” “我知道。”尊胜老祖瞬间心领神会,“我会尽量护住他。” 他说得是“尽量”,因为他也不敢担保,仙盟那帮家伙会不会哪天突然发现奚陵没死的事情,然后贼心不死,继续对他下手。 尊胜老祖只有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若真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很难面面俱到保护。 不过玄阳老祖也满意了,他知道,对方只要答应,就一定会竭尽全力。 而且,他现在主要担心的也不是奚陵的安全问题,而是他的灵台。 轻轻闭上眼,房内隐约响起一声悠远的叹息。 第五天,华珩来到了玄阳老祖屋里。 他来解决奚陵的安全问题。 “师父,我想建立一个宗门。” 他其实是想重建玄阳门,但他早已被逐出师门,没脸说这句。 宣阳问他为什么。 “仙盟那群人虎视眈眈,他们一直没停止制造半魔,我想,他们是还想做出小师兄这样的存在。” 华珩狠狠磕了个头:“我想让师门重新变得强大,强到和当年一样,让仙盟始终投鼠忌器,不敢对师兄下手。” 思路是对的。仙盟应当是在当年傅轩轶出事时,就知晓了奚陵的身份,却整整四十年没有一点动作,归根结底,还是玄阳门的强大让他们不敢有想法。 而现在敢动手了,则是因为玄阳门死的死伤的伤,失去了和他们抗衡的力量。 但,口气太大了一点。 建一个强到让仙盟都忌惮的宗门,和天方夜谭又有何异? 宣阳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否决。 “……尊胜会帮你。”不知过了多久,年迈的身影终于背着光,慢慢开口。 随后,他摆了摆手,淡淡道:“去吧。” * 过去进行到这里,也就进入了尾声。 但法阵并未停止,而是重新自东州除魔开始,进行起新一轮的回忆。 ——这是曾经让奚陵灵台碎裂的那套阵法的改良版,同样会将痛苦的记忆循环播放,甚至伤害更大。阵法内,灵台本就破破烂烂的奚陵根本扛不住这样的冲击,一身白衣快要被冷汗完全浸湿。 胜利就在眼前。 法阵之外,谭堂主及中年男子脸上都露出了笑意。 但就在这时,一个嚣张的笑声响起,又粗又沉,难听,但不妨碍他狂傲到仿佛下一刻就要窜上天去。 “老子终于出来了!什么狗东西!还想困住老子!” 顶着一身鲜艳的红衣,祁夙夜骂完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好像他也是个狗东西。 “老子的新朋友呢?!这么高,这么瘦的一个!” 随口朝洞天中的其他人嚷嚷,红衣青年抬起头,试图寻找奚陵的身影。 没有。 祁夙夜瞅了好半晌,也只看到了一群穿得奇奇怪怪,长得歪瓜裂枣的东西。! 第一百零一章 同歪瓜们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好一会,祁夙夜看到人群前方那个老头皱起了眉,轻轻朝身后招了招。 这是一个灭口的手势。此刻阵法正处于关键时期,突然冒出这么个大呼小叫的家伙,谭堂主听着就闹心,干脆杀了了事。 人命在他这里就像路边的杂草,拔了就拔了,半点心理负担都不会产生,他甚至下完命令以后看都没往祁夙夜那边看一眼,全部心神都放在奚陵那边。 有两个兜帽人自觉地走向了祁夙夜,而与此同时,祁夙夜鼻子动了动,很快闻到了什么。 普通人就算能感知到旁人气息,最多也就是大致辨别下位置,祁夙夜不一样,他不仅能精准找到奚陵,甚至还能立刻判断出来,对方状态极差。 这让他瞬间炸了毛,当即就是大怒。 他为了不让祁旌来洞天,费尽了本就没有多少的心机,为此信誓旦旦保证自己一定能将他这个师弟护得妥妥当当,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少,结果现在可好,才不过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奚陵不仅遭了暗算困入阵法,瞧这气息波动,感觉命都快没了。 这要是让祁旌知道,他恐怕下辈子都不会跟自己说话了。 越想越气,祁夙夜反手就将那两个兜帽人打了出去,强大的冲击力使得他们重重砸向了溶洞中凸起的矿石! 即便如此,也没有拦住二人倒飞的趋势,四分五裂,碎石横飞,二人直到撞上山壁才堪堪稳住身形,踉跄着站起,却“哇”地一下喷出一大口血,而后直挺挺倒了下去,完全没有了动静。 惊天骇地的一击,成功让方才还游刃有余的谭堂主脸色一变,第一反应却是挡在了困住奚陵白桁的法阵之前,惊疑不定地看向祁夙夜。 他敢如此随意地就对祁夙夜下死手,除了平时嚣张惯了以外,主要还是因为没在祁夙夜身上感觉到什么灵力波动,加上对方出幻境还那么晚,便自然而然认为是个修为低微的小杂修。 小杂修忽然摇身一变,强得让他根本看不出深浅,谭堂主想也不想,立刻让所有人列阵警戒,两个中年男女则退到了阵边,负责看住奚陵。 洞内氛围剑拔弩张,祁夙夜的姿态却十分松弛,打完人后还收回了胳膊,缓缓转了转手腕,对着那俩尚有一点气息的兜帽人嫌弃地“啧”了一下。 他觉得自己被祁旌摧残傻了,导致现在每次出手都下意识留点余力,不敢真的杀人。 至于眼前如临大敌的这些人? 祁夙夜扬了扬嘴角,忽然身形一晃,直直冲入了人群! 因为是对奚陵动手,仙盟不敢托大,派来这里的,都是实实在在有点本事的战修,几个老东西也是相对善战的一批。他们极有默契,训练有素地列好阵后,对付起来还真不是那么容易。 但祁夙夜不仅毫不在意,还更加猖狂地扬起了嘴角,仿佛蛟龙入了水般,脸上带着明显的兴奋。 他很少有能够酣畅淋漓打上一架的时候,魔物们一个比一个蠢,打起来没有半 点意思,人类们大部分又实在弱得要死,还有个祁旌管东管西,作为一只并没有完全褪去本能的大型犬类动物,这种无处消耗精力的憋屈生活让祁夙夜烦闷了许久。 而现在,他终于可以尽情释放自己。 ?想看谷幽的《仙尊的遗愿》吗?请记住[]的域名[( 连兵刃都没有,祁夙夜赤手空拳就和众人斗在了一起,有黑雾在他手掌间缭绕,徒手接下迎面砍来的利刃时,竟是发出了石头一般的动静。 娄玉宸居然是这群人的主要战力,天地间第一只半魔的含金量还是有的,配合谭长老以及身后源源不断助力他的兜帽人组成的阵法,竟也能接下祁夙夜的几招。 不过,也还是有些吃力。 喉中鲜血翻涌,娄玉宸看向祁夙夜的手,目光惊疑不定。 莫非这也是一个半魔? 可是半魔之中何时出过这样一个连他都不认识的强者?!毫不夸张的说,这已经是堪比一些老祖的实力! 很快,对方为他解答了疑惑。 有血腥味扩散充斥了此处洞天,洞天里没走的普通修士已经被这个阵仗骇得四处躲避,生怕被无辜误伤,一身红衣的身影在大片兜帽中极为显眼,以一敌多却不落下风,脸上带着有些张狂的笑容,猛一抬手间,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竟凭空化作了一只巨爪! 那是只光掌背就和祁夙夜本人差不多长的、属于猛兽类的兽掌,长长的利爪在溶洞中闪着幽光,有尖锐的骨刺隐隐从狰狞的毛发中透露出来,刚一出现,就以强到恐怖的力量,凶悍地朝奚陵那边杀去。 “魔……魔……” 许是被吓坏了,一个约莫是经历过最后一战,因而心理阴影沉重的兜帽人见状,浑身都发生了战栗:“是天魔!!!” 他声音颤抖,不难听出对天魔这两个字的恐惧,一度连原本的阵法都忘了维持。 祁夙夜等的就是现在! 一鼓作气以这位兜帽人为突破点,祁夙夜瞬间瓦解了对方的战阵,无形中束缚他的那股力量消散,他一个箭步,猛然冲向了奚陵所在的位置。 也就是在这时,一道白光凭空出现,那是又有人破开了幻境,加入了这一场激烈的战局。 “老娘的师弟呢?!” 简直和祁夙夜登场时如出一辙的说话方式,来人身形都还没完全显现,话语就先传了过来,随后踏出的,是一个身材纤细高挑的女子。 从接到裘翊的消息开始,徐雁竹就立刻赶到了这里,可惜被裘翊那个幻境挡住,愣是拖到现在才终于破开。 裘翊同她说了大致的情况,所以只是稍稍扫视了一圈,她就迅速分析出了形势,当即便要上前,帮祁夙夜对付还在试图负隅顽抗的那对中年男女。 可偏偏这时,洞天中变故又生。 但和徐雁竹不同,这不是白光,而是一道气息紊乱的裂缝,那是有人撕开了洞天,强行闯了进来。 怎么还有? 很是不解,战斗中的祁夙夜忍不住分了下心,瞥了一眼缝隙的位置。 好吧,他就是有点期待,出现的会不会是祁旌的身影。 很可惜,没有。出来的是两个青年男子。 一个五官齐整,神色严肃,眉眼之中,还泛着盖不住的担忧。 这个祁夙夜认识,虽然对方不认识自己。 是祁旌那个做了掌门的师弟。 好像……是叫华珩? 至于另一个,那真是毫无印象,不过长得还挺友善,看着就不像个特别聪明的类型。 同徐雁竹一样,华珩一出现,也立刻加入了混战,不过他比较会另辟蹊径,并没有袭向仙盟的人,而是趁着徐雁竹与祁夙夜引开了火力,长剑一掷,直接斩向了封着奚陵的那个法阵。 这一击他用了全力,乃至瞬间掏空了他所有灵力,效果却也是显而易见,法阵周遭的阵石全部炸开,并通通反噬到了布阵的兜帽人,以及法阵的核心、阴阳镜的主人娄玉宸身上。 直到此刻,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碰上了硬茬。 哪怕有个天魔横空出世,这群人都还能心有不甘地缠斗片刻,毕竟他们也不需要打败祁夙夜,只要坚持到奚陵灵台碎裂,然后抢下奚陵,立刻撤走就行。 可加上徐雁竹和华珩,就完全没有把握了。 虽然比不上当年的氐昴仙尊和清芜仙尊,但毕竟是玄阳门人,又经过了百年的沉淀,这二人的威胁不见得就能比一只天魔小上多少,况且现在法阵也破了,再耗下去,可能他们全都得栽在这里。 果断掏出了阴阳镜,娄玉宸干脆利落,直接强行关闭了此处洞天。 空间扭曲消失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奚陵。 阵法破开的一瞬,奚陵和白桁因为猛烈的余势,直接倒飞了出去。白桁醒得很快,立刻护住了奚陵,给他抵御了大部分的冲击,奚陵则半阖着眼,靠在白桁怀里,娄玉宸看不见他的神情。 就差一点。 心中泛起浓烈的不甘,作为法阵核心,娄玉宸比任何人都清楚奚陵的状态,他敢担保,奚陵已经处在了灵台碎裂的边缘,任何一点刺激,都能让他的灵台立刻碎开。 不过没关系,出去洞天和进入洞天时一样,也会被小范围分散开来,那一瞬奚陵势必会落单,届时,他还可以再尝试一次。 天旋地转,画面消散,再睁眼时,众人又回到了那个最初进入洞天的树林。 这里汇拢了许多修士,都是等着想看看最终灵物花落谁家的。 当然,也有一部分是存了点夺宝的心思。 一瞬间增加的人影让他们吓了一跳,人群顿时喧闹起来,纷乱的声音嘈杂无比,钻进奚陵耳中,带来的是无比强烈的头疼。 他没救了。 这一刻,奚陵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痛意仿佛无穷无尽,自他灵台向外发散,最后的清醒里,他选择了抬头,寻找白桁的踪迹。 离开洞天后传送的位置完全随机,白桁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方位。 但就是如此的奇妙,仿若命运一般,奚陵抬起眸,而白桁就在远处,一个他刚好能看见的树前。 奚陵想,他的倒数第二个遗愿也完成了。 他真的看到了大师兄一眼。 甚至结合往昔的相处来看,这还不是转世的大师兄,而是……真真正正的白修亦。 百年漫长的时光没有磨散他眼底的爱意,而在这最后的一眼里,在他无法压抑的眷恋情绪里,奚陵清晰地听到了一道清脆的声音。 那是熟悉的、灵台碎裂的声音。! 第一百零二章 也不知上天是偏爱娄玉宸还是报应娄玉宸,他所在的位置非常幸运,离奚陵很近很近。 低垂的睫毛落下一道疲倦的阴影,灵台碎裂的那一刻,娄玉宸清晰地看到,奚陵那双漂亮的眼睛从专注到空洞,一点一点失去光泽。 见状,他哪里还有犹豫,当即五指成爪,直直抓向了奚陵! 有一抹红光亮起,却是不知不觉,时间来到了清晨。 深蓝色的天幕之下,霞光透过云层,倾泻着照向了人群。清瘦羸弱的身影靠坐在人群的中心,眉目沉静,带着疲惫。 他脸很白,不是那种自然的肤色,而是被病态完全侵占的惨白,日出的曦光笼罩在他四周,朦朦胧胧,有种幽静而又神秘的美感。 只是这样的美感中,却透着几分浓郁的、不祥的气息。 娄玉宸的实力还是相当不错的,魔气纵横间,光是余波便让附近的修士脸上露出了痛苦,他速度极快,顷刻略至了奚陵面前。 白桁是第一个看见这一幕的,当即脸色一变,直直冲了过来。可他实力本就大不如前,此刻受了伤,离得还十分遥远,纵使拼尽全力,仍然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娄玉宸对奚陵下手。 同样的情况也在华珩几人身上发生。 这大概是足以载入庐平城史册的时刻,好几位单拎出去都能震慑一方的存在,此刻全都脸色大变,翻腾的怒气无法控制地化作实质的威压,无差别笼罩了这片树林。 就是可怜了林中若干的无辜修士,先是被娄玉宸的魔气摧残得体无完肤,好不容易逃出了波及的范围,几人威压一出,修为低一点的又直接趴在了地上,一个个被折腾得龇牙咧嘴。 下巴微微抬起,那是一个自以为胜券在握的表情,但是娄玉宸却是不知,当年有一个同样自大的仙尊,也曾在奚陵灵台刚碎时靠近,然后,他被直接割了喉,到死都没有闭上眼睛。 娄玉宸的实力比从前那个仙尊强点,丹田还没完全复原的奚陵比当初弱点,不过,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一只清瘦的手轻飘飘探出,看似绵软无力,却轻而易举地就将那只魔气缭绕的手牢牢截在了半空,无论如何用力,依然无法寸进。 娄玉宸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抓住他手腕的指节冷得惊心,娄玉宸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奚陵还能有还手之力,就先被腕间那极致的严寒所震撼,脸上的痛苦无法压抑地显现出来。 还算炎热的天气里,自手腕为中心,娄玉宸的手臂竟转瞬间结出了霜冰,他想抵御,但收效甚微,想要撤退,奚陵的手却宛如铁掌,怎么也挣脱不了。 倒也是个果断的,见势不妙,娄玉宸并没有太多迟疑,竟直接选择了砍断胳膊。 鲜血冲天而起,溅到了奚陵脸颊的位置,骤然失去的重心让他有些踉跄地退了退,好在身后便是大树,很快稳住了身体。 只是有一点不太舒服,娄玉宸的血沾上了他的眼睛。 透过其间, 天空也鲜红起来。 他突然觉得这一幕有点熟悉。 ?想看谷幽写的《仙尊的遗愿》第一百零二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遭遇暗算、碎裂灵台、送菜的小喽啰、血红的世界。 一切仿佛历史的重现,就连突如其来很想抱一抱大师兄的心情,都和当年高度重合在了一起。 断完手的娄玉宸痛苦万分,却完全不敢耽搁,捂着血淋淋的肩膀,拼尽全力往外逃命。 但他跑不了。 二人纠缠的这段时间,其余几人已经纷纷赶了过来,他们打得貌似还挺激烈,魔气激荡,灵力纵横,连奚陵这个半死不活的,都能感受到其间凶狠。 然而,奚陵已经看不清,也听不清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连此刻是今夕何夕都想不明白,只隐隐记得,他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完成。 他要去洞天,进去……找大师兄的转世。 要抢阴阳镜,阴阳镜里……有大师兄的身影。 还有…… 还有什么? 眼神越来越涣散,奚陵倚靠在树干,指节抓握成拳。 根据百年前的经验,灵台碎裂后,他还有约莫半盏茶的时间,能保持一星半点的清醒。 可半盏茶实在太短太短,神智更是宛如潮水一般,以极快的速度消散。 阴阳镜、大师兄、最后一战、大师兄、天魔、大师兄…… 大师兄拒绝他、大师兄吻了他、大师兄受了伤、大师兄轮回转世…… 一片混乱的思绪里,唯有大师兄三个字始终清晰。 但这似乎也没多大用处,仅仅一个吐息过后,他就已经只知道大师兄,却连大师兄叫什么,长啥样,甚至死没死,都怎么也分不清楚。 他已经在开始陷入癫狂的边缘。 就在这时,一道遥遥的“小陵”,让奚陵涣散的眼又艰难地凝聚了一点。 好几人都跑去追杀娄玉宸,唯有裘翊余顺以及白桁反其道行之,直直跑向了奚陵。 前两人是因为战斗力低,去了也没什么作用,不如来看看奚陵的情况。 他们并不知道那个阵法有什么效果,因而看到奚陵好手好脚出来,便以为没什么大碍,还大大地松了口气。 可他们不知,和奚陵一起陷入阵法、看完了过去全貌的白桁又哪里能不清楚其中凶险? 脚下仿佛生了风,高大的身影疾速移动。 他看上去很狼狈,不是衣着上的,而是慌乱奔跑的动作、乱成一团的表情。 焦躁急切、愤恨担心……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白桁的脸上居然现出了狰狞。 他很少会有这样失态的时刻,连当年最后一战他都能从容不迫,淡定赴死,却在此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罩住,一路甚至连路人都看不到,前前后后撞了好几个,半数人怒目而视,却在触及他可怕脸色时又都纷纷散去。 余顺和裘翊也被这样的情绪所感染,尤其知道得相对多一些的裘翊,很快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凝重起来。 白桁无暇顾及他们。 快一点、再快一点。 明明是一段不算长的路,明明他也没花上多少时间。 可白桁却莫名有一种,他再不快,就要永久失去些什么的预感。 直到他终于来到了奚陵的面前。 手指因过分用力而发生了痉挛,白桁站都还没站稳,就立刻先探向了奚陵,想要判断一下他的情况。 出乎意料的是,奚陵居然先主动抱住了他的腰。 悬起的心顿时下落。 灵台碎裂的半魔是不懂得抱人的,他们只会像魔物一样,本能里只有杀戮的欲望。 会抱,那一定就是没事。 狂乱的心跳里,白桁下意识回搂住怀中的身体。他没说话,但拥得很紧,那是恐慌到极致后的失而复得。 可他却没有看到,奚陵抱住他的其中一只手里,还紧拽着娄玉宸的胳膊。 以奚陵的洁癖,当然没有抓着只血糊糊肢体不放的嗜好。 这其实是意识已经模糊,对外界轻微刺激失去反应的一种表现。 同样的,他也没有看到奚陵环抱住他以后,脸上露出的满足。 他好像又实现了一个愿望。 刚刚临时冒出来的,也是百年前没能实现的。 ——他抱到了大师兄。 眼神空洞而又疲乏,奚陵嘴角却还绽出了一点浅浅的笑。 随后,他猛然用力,一把推开了白桁! “……!” 一切发生的太快。 极度的错愕间,白桁倒向紧随而至的余顺及裘翊,思维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再抬眼时,树下已然空荡,只有残留的大片血迹,暗示着这里曾站过一个身影。 白桁好像回到了四个月前,在永绥城,奚陵第一次醉酒的那天。 也是如此这般,明明就在自己眼前,却能转瞬间消失不见。 原来,奚陵要是想离开,白桁从来没法阻拦。 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 一只断手嫌恶地扔在地面,奚陵垂着眼,恹恹倚靠在山壁边。 有一个精致的空药瓶被山风吹得翻滚,如果白桁在这里,应该立刻就能认得出来。 是之前在永绥城,暴打城主过后,阮芸为表感谢给他的仙品固灵丹。 一挣脱开白桁,奚陵就以最快的速度,迅速将药咽了下去。 但其实,即便吃了药,他的眸光也依旧恍惚迟钝,并不如何清醒。 ——灵台是个神仙难救的东西,纵使阮芸这颗丹药已然到达了仙品,也只是险而又险地将碎裂的部分粘连在一起,这样的连接并不稳定,甚至每隔一段时间,奚陵都能感觉到神智又空茫一点。 不过,够用就行。 扯下一块布料,奚陵吃力地思索了许久,才蘸着娄玉宸的血,将自己要做的事写了上去,预防后面的不清醒。 这是他一早就想好了的。 既然察觉到了自己即将死去,那么进入洞天前,奚陵自然也是做了一点点准备。 这瓶丹药,就是他准备的那可怜的一点点。 奚陵不怕死,活着有活着的好,死了,也有死的解脱。 唯独有一点他特别不愿:他不想疯疯癫癫去死。 可偏偏,奚陵想来想去,也还是觉得,自己的死大概率会和灵台有关。 于是他带上了这瓶丹药。原本是想着,灵台一碎,他就服下去,然后去找个山水宝地,把自己和大师兄埋在一起。 而现在,左右也活不了了,他决定在埋葬自己前,干脆再多做一件事。 ——他要去找一趟仙盟,找到害他的那帮杂碎。 没想起来也就罢了,想起来了,那他就要把这些人全都剁了。 纯白的布料之上,血红的“剁”字龙飞凤舞,张狂至极。 紧随其后,奚陵又写了个更大的埋⒀_[(”。 这个字的待遇就和前面完全不同,认认真真写完,奚陵停顿片刻,还在旁边添了朵小花。 笔顺流畅,圆润可爱,那是当年为了追求白修亦练出来的技能之一。 但等写完,奚陵却迷茫了好一会。 ——明明推开白桁时还想着,不能让白桁看到他发狂的模样。近百年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他受够了,灵台是个无解的东西,奚陵不想疯,更不想让大师兄如华珩徐雁竹一样,经历要不要送他上路的心理挣扎。 可是现在,他连白桁和大师兄有什么关系都弄不明白了。 他只是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然而左想右想,就是想不清晰。 这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在作祟,岌岌可危的灵台为了保护自身,优先模糊了最容易产生刺激的部分记忆。 绞尽脑汁,收获的却只有阵阵头痛,好一会,奚陵终于恍然地重新举起手。 啊对,要和大师兄埋在一起,但是没有大师兄。 “迁坟、迁坟……唔……” 小声嘀咕着,娄玉宸的血有点干了,奚陵拧巴了一下,伴随着“咔咔”的脆响,胳膊变了型,好在血挤出来不少。 “剁”与“埋”之间多了个“挖”,奚陵终于满意,举起来细细欣赏。 少顷,他像从前收起遗书那样,宝贝似的将这张布也塞进了怀里。! 第一百零三章 “山上翻遍了,没有!” 还是那个树林,林前小路的路口处,清亮焦急的女声响起,徐雁竹匆匆折返,带来的消息却不尽人意。 原先在这里的修士已经全部清场,整个林间,现在只有华珩徐雁竹等一行人。 此时距离奚陵离开已经整整过去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间,他们没有停止过寻人,可即使想出了能想出的所有办法,奚陵却还是宛如人间蒸发,甚至连离开的痕迹都没找到一星半点。 “城中也找过了,没有。”华珩面色难看,抓着玉坠的手因为过分用力而有些泛白。 从放奚陵离开玄裕宗起,他就知道早晚得有这么一天。 可当这天真的到来,他却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裘翊也回来了,瞧他的神情,就知道没什么收获。 而他身侧,还跟着一个男子。 男子身量中等偏上,长了一张虽算不上特别优越,但友善耐看,让人见了就心生好感的脸,却是不久前,同华珩一起突然出现在洞天的那位。 在场众人大都认识他,见了对方也并不惊讶,唯独余顺有些茫然,见状,裘翊替他解释:“是梅文朔。氐昴仙尊的好友。” 余顺顿时恍然。他有点印象,在之前裘翊的幻境里,曾短暂出现过这个名字。 手里拿着一沓刚刚收回的厚厚传讯符,梅文朔朝余顺点了点头,有心想同这位俞温的转世聊聊天,奈何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简单打了个招呼,便立刻道:“我打听过了,仙盟那边目前没什么动静,小陵应该没有落到他们手里。” 闻言,众人紧绷的脸色稍稍放松了一点,对他的话都十分信赖。 这百年里,强大起来的不仅有裘翊华珩,其实还有梅文朔。 当年奚陵出事,是梅文朔通风报信告知了玄阳门,但事发突然,他做得不太隐蔽,因而没过多久,报复就接踵而至。 有惊无险。玄阳老祖想得周到,早早就为以防万一,给了他保命的东西,成功让他逃出一劫。 但玄阳老祖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他一世,经过这件事以后,梅文朔意识到了信息灵通的重要性,索性隐藏起来,利用自己从前的人脉与优势,悄悄建立了一个情报组织。 出于性格原因,这个情报网的规模并不大,但胜在隐蔽,这么多年里,悄无声息的,也渗进了一些势力。 华珩这一次能赶过来,也是因为梅文朔。 ——他得知了仙盟在往庐平城派人,结合奚陵也在那里,很快便意识到了什么。 于是立刻往徐雁竹那边发去传讯,但大概是仙盟早就动过了手脚,消息发出过后,仿佛石沉大海,迟迟没有回应。 他不甘心,又给白桁发去了一个,却不想,这家伙也不知道是跑去了哪里,给徐雁竹的传讯符至少还能发得出去,给他的直接原地自燃,连点灰都没剩。 没多犹豫,梅文朔立刻决定来庐平城一趟,并顺带让人 通知了华珩。 他的动作很快,除了等回讯那会,基本没有耽搁,可即便如此,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一步。 归根结底,他得到这个消息时,就已经滞后了很多。 仙盟里,有一派隐藏极深的势力。 他们主要由当年的弄权派组成,却十分神秘,直到现在,梅文朔也不知道其间都有哪些主要成员。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里面包含了至少三个家主,两个老祖,若干堂主,甚至还有一些门派的掌门。 如此豪华的阵容,很难不让人怀疑他们的目的,因而这些年里,梅文朔一直试图派人潜入其间,可费劲心力,他也没成功过哪怕一次。 不过这许多年的功夫,还是让他大致知道了两点: 一、他们在谋划做一件事情。 二、往五州投放人造魔域、私下培养半魔是他们的手笔。 只是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梅文朔却始终想不通。 但是……白桁或许知道些什么。 没什么依据,就是一种直觉。 说起来,他联系上白桁的时间,其实比奚陵还要晚一点。 想到这个,梅文朔就十分来气。 这些年里,仙盟早就放弃了对他这个并不算重要之人的追杀,但从前的躲躲藏藏已经将梅文朔腌制入味,整个五州里,关于他的讯息更是让他掩藏得几近于零。 他不知道白桁是什么时候查到他位置的,反正白桁找上门,是在三个月前。 没有故人相望两茫茫,没有久别重逢,泪眼摩挲。梅文朔满腔愁绪刚冒了个脑袋,白桁就急吼吼地扔给他一个东西,让他赶紧加工一番。 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句:“你眼睛是不是进了沙子?” 梅文朔:“……” 进没进沙子他不知道,反正白桁心里肯定进了石子。 他瞪着白桁,有心想骂他两句,但最终还是没有,红着眼冷着脸,梅文朔重蹈当年的覆辙,任劳任怨为他家小陵做了一盘子晶莹剔透的糕点。 曾经天才食修的名号不是盖的,虽然艰难,但还是将白桁给他的东西成功融入了其间。 而这个过程里,他也明白了白桁为什么要找他。 那是一枚金色的果实,颜色很像白桁现今眸色的清爽版,看着普普通通,其间蕴含的力量却非灵非魔,极为强悍。 这要是不处理直接给奚陵,以他那个看上去随时可能驾鹤西去的身体,运气不好,吃完或许就得当场丧命。 白桁说,这是仙盟搞出来的。 他没解释为什么仙盟搞出来的东西会在他手里,不过看那一身伤,想也知道不是什么正常途经。 拿过糕点,白桁安慰地拍了拍梅文朔的肩,见状,梅文朔还以为他终于良心发现,刚要欣慰,一抬头,对方就已只剩了个背影。 “我先回去找小陵!” 尾音不自觉扬起,白桁远远传来的声音带着欢悦,似乎只是 提一提这个名字,就已足够让他开心。 梅文朔气得拿东西砸他。 砸完,他看着那道敏捷的背影,却有些出神。 死而复生,重寻爱人,听上去就是一件十分高兴的事。 可爱人相见不相识,其中酸楚,恐怕只有白桁自己清楚。 不过,不管怎么样,至少不会比百年前更糟。 这是梅文朔当时的想法,现在看来,他还是乐观了。 是不会比百年前更糟,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也就是和百年前一样糟糕罢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问眼前几人:“你们大师兄怎么样了?” ——裘翊眼尖,早在洞天就看见了阴阳镜上照出的白修亦,况且娄玉宸死后,阴阳镜也落到了他们的手里,白桁的身份早已暴露得千疮百孔。 只是此刻,谁也没那个精力去庆祝白桁的重生了。 听到梅文朔的话,眼前四人对视一眼,却都没有回答。 刚缓和了一点的情绪又重新沉重起来,须臾,徐雁竹叹了口气:“你去看看吧。” 说罢,她转身,领着梅文朔往林中深处走。 起风了。 林木簌簌,凉风习习,秋天的风总是伴着落叶一起,带着萧瑟的寒意。 可是今日的风,带的可不仅仅只有寒意。 刚往里走了没几步,梅文朔就闻到了一股迎面而来的淡淡血腥气。 他一愣,下意识加快了步伐。 铁锈般的味道随着距离的拉近,愈发变得无法忽视,逐渐茂密的树林间,暗色的血渍越来越多,走到后面,他甚至能看到点不太一样的东西。 最开始,是一些凌乱狼藉、深深印在地面的痕迹。 痕迹多为抓痕,也有拖行后留下的长印,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曾有不止一个人被抓到这里,奋力挣扎,却依旧无能为力。 随后,地上开始出现一些大团大团半凝固的血水,其中间或夹杂了些碎末状的物体,梅文朔一看就知道,那是被暴力殴打后,呕出来的带着内脏碎块的鲜血。 再然后,脚下忽然传来软腻。 梅文朔一惊,猛一低头,发现了一块乱糟糟的血肉。 他辨认了许久,才辨认出,这居然是娄玉宸。 当时奚陵刚一跑走,梅文朔就立刻跑出去联系人盯紧仙盟动向,因而并不知道,在被奚陵狠狠推开后,白桁曾对娄玉宸有过片刻的审讯。 “你之前说你是天地间第一只半魔。”说这句话时,白桁踩在娄玉宸肩膀之上,暗金色的眼眸微微低垂,有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威压,“最后一战里,所有半魔都被派上了战场,为什么你没有?” 不仅是最后一战不在,就连平时日常的伏魔,白桁都从未听说过娄玉宸的存在。 “不劳而获、坐享其成……”压着娄玉宸的脚越来越用力,白桁听着他骨骼一点点被碾碎的声音,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两百余年,无数牺牲 。 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在前方出生入死、冲锋陷阵,最后养出的,却是这群趴在他们身上吸血的鬼魅。 娄玉宸是其中一个,但绝不是唯一一个。 他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旁人用性命换来的和平,却竟然、竟然还敢将主意打向奚陵。 眸中风云翻涌,林荫遮挡的暗处,白桁面无表情,听着娄玉宸火上浇油的声音。 “我和他们怎么能比?” “我是自然诞生出来的,他们是人为创造出来的;我的出现是人族的奇迹,而他们只是我的仿制品。从一开始,他们的使命就已注定,那就是为战争牺牲!” 许是迟迟没见白桁动杀手,娄玉宸误以为他是忌惮,都到这时候了,脸上竟还带着优越,“我们赋予他们生命,他们就该为我们做任何事情。” 就该? 简简单单两个字,既否定了奚陵前半生的征战,又揭过了奚陵后半生的苦难。 他走近,在对方警惕地回视里,不给娄玉宸任何反应的余地,直接伸手,捏碎了这只说不出人话的下巴。 是真的捏碎。 痛呼声响彻树林,碎裂的骨刺扎进了白桁的指节,白桁将娄玉宸摁在地上,高高举起手臂。 拳头砸向肉-体,沉闷,却令人心惊。 原来就算是半魔,死的时候,也不会比普通人慢上太多。 鲜血迸溅,炸裂般喷向周边,从完整的躯体,到看不出来人形,再到一大片肉泥,白桁彻底失控,直到娄玉宸只剩了半个脑袋,才终于慢慢收回了胳膊。 至此,徐雁竹等几个已经看得心惊胆战。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大师兄,一度连上前安慰都有些惴惴,后来终于鼓起勇气,才发现也没什么必要安慰。 ——白桁根本听不见。 他好像失去了对外界的感应,满心满眼,只有为奚陵报仇这一点,几人的安慰他全都没有回应,锤完肉泥以后,就坐到了一边。 那是之前奚陵坐过的位置,白桁曾拼了命的跑到这里,得到的却是一个短到可怜的拥抱,和毫不犹豫的推开。 白桁其实能大概猜到一点奚陵会推他的原因。 而正是因为能猜到,才更为自己的无能为力绝望。 他甚至不确定奚陵此刻是尚有神智还是已经疯了。 更不确定……会不会已经如尊胜老祖所预言,出了什么事。 他闭上眼,遮住眼中越发翻涌的狂躁与颓唐。 众人本以为,娄玉宸的死是白桁情绪发泄的结束。 却不曾想,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须臾,蔫头耷脑的祁夙夜回来了,郁闷地缩在角落踢石头。 他的魔生,遇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挫折。 他居然找不到奚陵。 不、不仅仅是魔生。 狗生也没这么失败过。 左思右想,祁夙夜也想不明白原因。 但这其实并不奇怪。 毫不夸张地说,奚陵若是刻意想要隐藏,这世上没几人能成功追踪。 这可是几十年间,在无数次追杀魔物与被魔物追杀中练就出来的本事。只是大部分时候,奚陵都不屑于藏罢了。 “祁夙夜。”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将自闭中的红衣青年唤醒。 他一顿,对方还在继续:“帮我杀了他们。” 低沉的声音古井无波,白桁说这话时,甚至连脸都没转,一动不动地背对着祁夙夜,他身上有半边阳光半边阴影,还有大片鲜血淋漓,配上那张几近完美的脸,这一刻的他,像是尊诡异的血腥雕塑。 祁夙夜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他们”是谁。 ——出了洞天以后,娄玉宸还在矜矜业业找奚陵搞事,可他的同伴们却趁着他分散了全部火力,刚一出来,就躲的躲,藏的藏,一个比一个溜得利索。 伤害过奚陵的人白桁一个都不想放过,但天地宽广,要找一大群脸都没露过的、穿着兜帽的人,实在难如登天。 但白桁知道,祁夙夜有这个本事。 有些谨慎地看了他一眼,祁夙夜却并没有立刻答应:“我凭什么帮你?” 虽然这是个光明正大可以杀杀杀的好机会,可是不知怎的,每次对上白桁,祁夙夜总不自觉有些戒备。 这大概是不太灵光的人对聪明人的一种天生警戒。 “我让祁旌给你做顿饭。” “什么?!”祁夙夜一瞬间声音都变了。 一百年了! 祁旌居然是会做饭的吗?! 当即转了身,祁夙夜急吼吼地往外跑,生怕晚了白桁会反悔似的。 知道他是个天魔、并一直有些防备的其余众人当即一言难尽。 毕竟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对一个魔头放下戒心,居然会是因为对方过于……嗯,单蠢。 之后,就仿佛娄玉宸的循环。 祁夙夜效率很高。 白桁的要求是“帮他杀”,但祁夙夜为了证明自己有在认真办事没有忽悠,还一个又一个把人都叼回来了。 有活的,也有死的,还有些半死不活的,祁夙夜杀得很开心,白桁则是静静地看着,从头到尾面无表情。 祁夙夜愣是让他瞅得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将一个老头分给了他。 好像是叫什么……谭长老? 却万万没想到,这小子比他狠多了。 祁夙夜短短两天,受到了第三次冲击。 第一次是发现奚陵比他还像个魔头,第二次是找不到奚陵,而现在,他觉得白桁也比他像个魔头。 他的魔生真的无比坎坷。 梅文朔看到白桁的时候,入目的正是谭长老落在他手里的这一幕。 可这人早死透了,白桁状态明显不对劲,这样下去不是个事,他叹了口气,第一个看向徐雁竹。 那意思 是:你去劝劝。 徐雁竹当即瞪了回去:你怎么不去?! 那当然是因为怂。 理直气壮回视,二人僵持无果,最后齐刷刷看向华珩。 华珩当即语塞。 开什么玩笑,当年拦住奚陵不让他见白修亦那件事他至今都还心里有愧,哪有脸找白桁。 让余顺去那更不合适,他修为就那么一点,万一白桁没注意误伤一下,恐怕人当场就没了。 大眼瞪着小眼,就在他们已经准备要一起去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突然出现。 裘翊一惊,华珩一愣,祁夙夜颠颠地凑上去再被推开,徐雁竹更是呼吸一滞,难以置信地看着抓住白桁手臂的身影。 今天究竟是个什么日子? 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一个转世重生,一个死而复生,一个轮回再世为人,已经空了的玄阳门,一不留神,齐了大半。 “大师兄。” 霜雪般的声音清清凉凉,刚一响起,就成功让还在对谭堂主麻木抬手的白桁顿在原地。 很早之前,几个师弟师妹就曾言,和二师兄说话,心很快就能静下来。 这其实是和祁旌修的心法有关,那心法不仅让他看上去更加冷淡,还能起到一定的凝神静气的效果。 平时对白桁作用不大,这个时候,效果则非常显著。 你还好吗?㈦㈦[”难得温和,祁旌的目光有些担忧。 其余几人也都走了过来,关切地看他。 白桁不说话,只是在扬手间,击倒了一个试图逃走的兜帽人。 这是最后一个。 至此,洞天中对奚陵动过手的,主谋已经全部身死,兜帽人没死的也都是身受重伤。 像是终于了却了一个执念,白桁捂着脸,坐在了一处树根上,很长一段时间一言不发。 直到—— “我喜欢他。” 猝不及防,毫无预兆,整张脸埋在手中的男人低着头,突然沉声开口。 一出口,直接将一半人震撼得猛然侧目,瞠目结舌。 没震撼的则是因为早已知晓。 白桁已经放下手,重新抬起了头,坦坦荡荡地和几人对视着。 百年前,奚陵苦苦追求,白修亦却始终藏着掖着,以至于除了一个非玄阳门人的梅文朔,到死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相爱过。 甚至包括奚陵。 这一世他不想再藏了。 他想要所有人都知道,白修亦喜欢奚陵。 知道玄阳门那个大弟子,心悦他的小师弟。! 第一百零四章(二合一) 从东州庐平城,到仙盟位于中州的总部,是一段十分遥远的路程。 途中荒山沼泽雪岭沙漠,间或还有零星飘荡的魔物,奚陵的寻仇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太轻松。 ?想看谷幽的《仙尊的遗愿》吗?请记住[]的域名[( 不过,仙盟的势力,从来也不仅仅局限于中州。 东州最大的主城外,奚陵看着紧闭的城门,脸上露出思索。 满身鲜血已然不见,他换了身衣服,清清爽爽,干净简单。只是新的装束明显大不如前,棉麻的布料,粗糙的裁剪,同样是纯白,却不可避免的有些微黄偏暗。 好在,穿它的人足够好看,于是再朴素不过的服饰,也穿出了一种落魄仙人般的憔悴与出尘之感。 但他对之前的那件衣服似乎有什么执念,脱下之后也没完全丢弃,而是将没沾血的部位裁剪下来,整整齐齐分成了几份,各自记录着一些随时可能会忘记的东西。 这回用的不是血,而是正常的笔墨。 他低头,又仔细看了一遍手中简单的路线图。 明明才过去了一个白天的时间,他居然就已经有些忘记了该怎么走。 神智衰退的速度,比他原本预计的还要快上一点。 曲曲绕绕的黑线十分潦草,除了一些简单的方向,就只标明了他所要途经的城市。 不多,加上仙盟总部,统共也就三座。 第一座,就是他现在所站的位置——东州的主城,同时也是仙盟的分盟所在地。 灾难结束后,仙盟看似放权,只主要管辖地理位置最佳,资源最为丰富的中州,但实际上,其余的每一州,仙盟都还各设有一处分盟。 他们位于各州的主城,打着监督辅助的名义,规模宏大,行事高调,在譬如东州这样、本地宗门势力不够强大的地方,分盟的地位甚至和管理者平起平坐,明明是神风宗的管辖范围,大小事宜却都还得同仙盟商议。 当然了,也有仙盟手伸不过去的地方,譬如玄裕宗所在的南州,分盟就形同虚设,没什么太大的作用。 一百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太多太多事情,当年对他下手的人,现下也并不都在总部待着,左右去往中州时也会经过,奚陵便打算,先从沿途会经过的两处分盟下手。 天色已晚,紧闭的城门防不住夜行的鬼魅,不知何时,城中无声无息,凭空多出了一道身影。 他速度极快,屋檐、枝梢、甚至是半空中被风扬起的落叶,都是他用于借力的工具,风驰电挚,衣袂纷飞,每一次脚尖的一个轻点,都能轻飘飘跃出数丈的距离,常常只是一个眨眼的光景,就已从路的一侧,出现在了另一边。 不过,此人的脚好像有些问题,看似行动灵敏不受限制,实则腿部并未如何受力,几乎全靠自身强大的修为在挪移。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落地的一刻,身影明显一滞,仿佛痛狠了一般,当即就要无力支撑地摔向一边。 玉阶碧瓦,雕梁绣柱,气势恢宏的分 盟大门外,消瘦的年轻人摇摇晃晃,从上到下,都被虚弱两个字占满。 分盟负责看守的修士不少,许多人看见了他,却只是稍稍瞥了一眼,随后便转过头,漠不关心地收回了视线。 但还是有两个人对视一眼,上前将人搀扶了起来。 他们并没有太多的警惕——作为城中最繁华的地带之一,这里平时便有不少人来来去去,虽然大晚上的突然出现有些奇怪,但这位身上并没有什么灵力波动的气息,想来也不太可能有什么危险性。 这样的想法,在对方抬头时更加坚定。 “谢谢。” 很有礼貌地开口,奚陵抬起头,露出一张白皙干净,带着浓郁病气的脸。 他在两人的帮助下坐到了分盟价值千金的玉石阶之上,缓了好半晌,才缓过来落地时脚腕钻心的痛感。 断过的脚果然不适合赶路。 他抿了抿嘴,有些嫌弃。 而见他稍稍好转,一人才道:“这位公子,突然来访,可是有什么事情?” 话音一顿,他们正想说如若不急,可等明天再来,但看了看奚陵这半死不活都要赶过来的架势,又着实不像是不急的样子。 有人遇险?遭了冤屈?还是家里被魔物袭击。 可是……这些事情与其找仙盟,不如隔壁的神风宗来得更快一点。 出乎意料的是,奚陵摇了摇头。 “我来找人。” 脸上露出思索,奚陵回忆了好一会,才说出了一个跺一跺脚,整个东州人都会知晓的大人物的名字。 闻言,眼前的两个人还未说话,另一边先传来了冷哼。 “赶紧回去洗洗睡吧。”说话的人瘦得像猴,闻言面露不屑,鄙夷道,“易松前辈也是你说见就能见的?我在这看了三十年的门,都没有近距离看过一眼。凭你?” 他上下打量了看不出半点修为的奚陵一番,嗤笑了一声。 然而,仅仅小半个时辰以后,此人脸上的嗤笑,就化作了深深的惊恐。 那位在他眼里强大到登天都难以企及的大人物,死在奚陵刀下的时候,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上两声。 他很震惊,奚陵也很震惊。 以至于收回霜殁之前,他还抚了抚刀身,颇有种玷污了宝刀的屈辱。 亏他听了这瘦猴的话,还以为对手有多厉害,上来就使出了最强的杀招,却不曾想,一下就死透了。 “这样也能叫前辈吗?”眼中写着浓浓的失望,奚陵十分诚恳地看向对方。 明明以前的时候,这人都还没有这么弱。 百年的纸醉金迷到底是掏光了这姓易的身体,不仅警惕性大大降低,就连修为都退步了许多。 猛然向前冲了几步,瘦猴还以为是要杀他,吓得尖叫一声,捂头蹲了下去,身下的地面流出了腥臊的液体。 然而奚陵却并不是冲他,而是抬手之间,杀了个在瘦猴眼里,大概也是个前辈的存在。 这人并不是当年害他的人之一,不过这也并不妨碍奚陵对他产生杀心。 ——方才进来之前,奚陵听到了此人与易松交谈,聊的却是为什么派去洞天的人还没有传回来消息。 听到这个说话内容,奚陵茫然了一会。 原来仙盟还不知道他们洞天的计划失败了。 那看来是去的人都没能回来。 师兄的反应好快。 突然,奚陵愣了一下。 ……师兄? 一时间理不清楚哪里来的师兄,奚陵索性不想了,提刀便开始大杀四方。 来都来了,既然都是害过他的人,那就没必要留了。 手中又添一道亡魂,奚陵踩着满地流淌的鲜血,拿下了墙边一个装饰用的面具。 原本是不打算遮掩身份的,但既然仙盟连自己行动失败了都不知道,那还是稍稍掩饰一下,说不定下个分盟还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想到这里,奚陵出于对死者的尊重,还走到了易松的尸体面前,认真道:“你的面具很漂亮,谢谢你。” 说完,顶着狰狞恐怖的漂亮面具,奚陵顺手给还在不停颤抖着的瘦猴清了个魂,抹去了他近期的记忆,然后走到两个先前扶过他的守门修士面前,递给他们两道符文。 一人最开始是不愿意带他来易松府上的,却在奚陵说自己就要死了,必须要见易松一面”后还是给他引了路,并在之后屡屡暗示,易松可能不是什么好人。 他们的暗示是出于一番好心,却打死也想不到,嘴上说着要死的人,竟会乱刀砍死他们只能仰视的大能。 “你们是好人。”将符纸塞到哆哆嗦嗦的一人手里,想了想,为了防止事后仙盟追责他们,奚陵又将人打晕,然后才转过身,看向屋外如临大敌的数道人影。 冤有头债有主,除了几个印象深刻的领头人物,其他人奚陵没那个时间一一查证都有谁害过自己,因而也并没有动手的打算。 他只是随意地扫了人群一眼,便如履平地一般,随心所欲地来,轻轻松松地走,一群人使尽浑身解数,结印的手都划酸了,也只是堪堪让奚陵离开的步子慢了那么几步。 成功结束第一场战斗,奚陵没怎么停歇,又向下一处地点赶去。 * 由于大部分人力都被派去寻找奚陵,加上仙盟还有意封锁了一下信息的原因,分盟被突袭的消息传来之际,已经是第一天下午的申时。 徐雁竹坐在院中的石桌前,双眼放空,正在怀疑人生。 “还没想通呢?” 梅文朔坐在她对面,老神在在看着。 徐雁竹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梅文朔疑惑:“他俩不是挺般配的吗?我一个外人看了都觉得好,怎么你反应这么大?” “这不一样!”捂着眼睛,徐雁竹逼迫自己不要回忆,但还是压不住画面的浮起,振声道,“你认识他俩认识得晚,根本不知道他们发生过 什么!” 梅文朔不以为然,心道能发生什么,端起一杯茶慢慢喝着,然后就听徐雁竹灵魂拷问:你见过大师兄给小陵洗尿布吗? Θ谷幽提醒您《仙尊的遗愿》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梅文朔一口水差点没喷到徐雁竹脸上。 知道了如此惊天的大秘密,梅文朔觉得自己可能命不久矣,但他偏又该死的好奇,忍不住问:“奚陵入门的时候不是已经七岁了,怎么还……” “是因为受了伤。” 当时奚陵才只有九岁,被十七岁的傅轩轶偷偷拉下山说什么要庆祝成年,从此由他保护师弟,结果成人礼过进了病榻,一个被魔物打断了好几根肋骨,另一个更惨,好几个月下不来床。 奚陵是断了肋骨的那个,他当时年纪太小,还做不到辟谷,自然也免不了凡俗,吃喝拉撒都和凡人无异,但他其实不止断了骨头,内脏也伤到了,却因为难以启齿,故意隐瞒不说。 结果可想而知,伤势严重恶化。 白修亦气得不轻,却还是维护了他小小的自尊心,每天晚上跑到河边,偷偷帮他清理污渍,老妈子到让不小心撞到的徐雁竹十分震惊,难以想象这竟然是他们家吊儿郎当还有些洁癖的大师兄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当然,伤好以后,奚陵也没躲过,同傅轩轶一起被白修亦抓着吊起来打,据说回去之后,屁股都肿了。 据谁说呢,那自然只有打完人又帮敷药的白修亦。 类似的事情不止这一件,小时候的奚陵在白修亦这里,那真是大把大把的黑历史。 因而虽然一人已经好到只要不是在执行任务,日日形影不离,玄阳门上上下下也完全没有想过,他们最后会走到一起。 不过,这也不是重点。 重点是—— “太苦了。”徐雁竹道。 原本师兄弟的情谊,就足够让白修亦的死重创奚陵,若是再加上一层恋人的身份,她根本不敢想奚陵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更不敢想若是奚陵这次有什么事情,往后的无数年,白桁又该怎么继续。 烦躁地搓着脑袋,徐雁竹痛苦道:“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大师兄复活了开心,六师弟出事了难过,一师兄没死开心,师兄师弟相恋又震惊加心酸。 还有一个转世了的三师兄,一个害三师兄转世的裘翊。 徐雁竹觉得自己脑袋没有爆炸,全是因为还惦记着找奚陵。 想到这里,她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禁问向梅文朔:“对了,昨天大师兄让你准备,是准备的什么啊?” 昨日通知般宣布了自己喜欢奚陵的事情,白桁没给他们半点消化的时间,便唤了声梅文朔,问前段时间让他做的事情完成得如何,可以开始准备了。 那时徐雁竹便很好奇,可惜白桁转头又叫走了华珩,说有事需要他协助,然后一人便聊了整整一天。 面对这个问题,梅文朔却不说话了,绞尽脑汁正要转移话题,一抬头, 便看见一个传讯符飘了过来。 “是小陵有消息了吗?!” 都不用梅文朔费心,徐雁竹自己就忘记了原本的提问?_[(,紧张地查探起传讯符。 她的声音也引来了其余几人,白桁原本在远处写些什么,闻言立刻起了身,却没有过来,而是抿着唇,握紧了抓着桌沿的手。 这两天一夜的时间里,每一次新消息传来,白桁都是这么个状态。 ——既期待找到奚陵,又害怕找到的是已经出事的奚陵。 但是,消息好像和奚陵无关。 “仙盟易家的副家主易松,和文石仙君一起,被一个神秘面具人杀害。仙盟正在暗中调查凶手。” 要不怎么说仙盟坏事做尽呢,两个重要人物被害,怀疑对象却足有十几个之多,一时半会的,愣是查不过来。 这种消息若是放在往常,也足够梅文朔深入调查一下,但是现在,他显然没那个精力和时间。重新拿了张传讯符,无奈回复:“除了关于小陵的消息,其他暂时不用传给我了。” 说罢,他正要发出,却被忽然大步走来的白桁死死抓住了手。 “等等!他刚刚是说,易松,是吗?” 声音紧绷着,白桁直勾勾看着梅文朔。 短短一天多的时间,他明显憔悴了很多,眼中血丝密布,下巴上甚至还有了隐约的青色。 赶紧点了点头,梅文朔觉得晚点得逼他吃点灵食恢复恢复。 “……是小陵。” 尽管并不知道那个文石仙君是个什么东西,但易松这个名字,已经足以让他联想到什么。 ——当年伤害过奚陵的人,除了奚陵自己,和他一起被困在法阵,跟着看过了一遍记忆的白桁也都知晓。 “他还没疯……他还正常……”白桁又恍惚又笑,看得梅文朔心惊胆跳,心说小陵还正常,但老哥你瞅着不是很正常。 白桁却不管他,很快重新正色,稍稍思索,便凭着对奚陵的了解,转瞬判断出了他的计划,立即道:“他下一站是北州。” 顿了顿,又道:“不对,去北州来不及了,直接去中州。” 他说完,直接转过身,简单拿了把佩剑及一些阵石符纸,便走出院门,一副现在就要御剑飞走的架势。 其他人全程都是懵逼的状态,下意识要跟上他的动作。 “等等、等一下!”拉住他的人居然是余顺。 他是听不太懂什么仙君什么仙盟,但是奚陵要去中州这件事他听懂了,迟疑着还是问道:“你去中州的话,大概要多少天?” 白桁:“……” 简单而直接的提问,让白桁一瞬间语塞。 他不久前去大渊,路程虽然比到中州要近上一点,但也不会太多,往返共花了六天的时间。 单程的话,大概需要三天。 虽然这是在他灵力全开,不眠不休的情况下,但他现在修为大减,以奚陵的实力,只会比他快,不会比他 慢。 距离奚陵离开,已经过去了一天半了。 他就算追?,也根本追不上奚陵。 重新收回了剑,白桁捏了捏鼻梁,长长吐了口气。 他太累了。 从知道奚陵命数将尽,到马不停蹄去大渊求助,再到进入洞天,重看了一遍奚陵对他的求而不得、了解了他死后奚陵一次比一次煎熬的痛苦,白桁的精神始终紧绷着,细算下来,他已经有将近十天,一直不眠不休了。 不眠不休他尚且能扛,可奚陵的遭遇,却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无力支撑的崩溃。 可他不能崩。 他崩了,奚陵怎么办。 上辈子,他拼尽全力,也没能改变自己的命数,这辈子奚陵的,他无论如何都要更改。 而且,他再也不想让奚陵陷入那种纵观五州,无人可以依靠信任的孤单。 他抬眼,首先看向华珩:“华珩。” “在。” 干脆利落地开口,众人一下子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被白修亦指挥伏魔的时间点:“把玄裕宗在中州的弟子调动起来,动作小一点,随时准备支援。” “是!” “梅文朔。” “在!” “你在仙盟有没有人?” “有,但是……”梅文朔迟疑了一会,“但地位都不高。” “够了。”白桁点点头,迅速写下了一份名单,“这上面的名字你随便联系,只要报清芜仙尊,他们会无条件帮奚陵。” 转世到仙盟白家当小废物的这一十年,白桁也不是什么都没做,曾经故人的现状,他基本了解过一遍。 说完,他又写了另外一份,这一份人数明显多上一点,同样递给梅文朔:“这上面的人我不确定过了百年会不会改变,暂时不用联系,但如果后续奚陵被抓,前面的人又救不出他的话,全部联系一遍,总会有人出手。” 有条不紊地指挥,白桁疲惫的声音出奇冷静。 “裘翊。” 交代完梅文朔,白桁叫了个意想不到的名字:“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忙……” 他没说完,裘翊立刻道:“愿意。” 倒是也不意外,白桁嗯了声,道:“据我所知,这些年里,仙盟中不少大能曾找你疗过旧伤。” “其中有没有人中途突然恢复速度加快,快到完全不符合常理?” 裘翊一愣:“你怎么知道?” 白桁却只是说:“可以的话,整理一份他们的名单,以及恢复进程给我。” 这个问题和前面的人完全不同,听上去似乎也同奚陵搭不上关系,但白桁看上去没有解释的意思,裘翊也不再多问,点头答应了下来。 三人纷纷离去,白桁有些困顿地坐下,轻轻闭上了眼。 徐雁竹不想打扰他难得的休憩,心里却实在担心,到底还是没忍住发问:“小陵是打算去找仙盟报仇?但仙盟总部人才济济,他贸然过去,能全身而退吗?” 这两天里,白桁已经将仙盟从前的所作所为告诉了他们,因此徐雁竹很快联想到了寻仇。 听她这么说,白桁却忽然冷冷地笑了。 “不能。” 语气中满是暴戾,白桁重新睁开眼,用那双血线密布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徐雁竹。 “他就是奔着死去的,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狂躁与压抑席卷,和白桁对视上的一瞬,徐雁竹被吓得一个激灵。 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奚陵小时候被白修亦吊着打的那件事情。 如果这次奚陵能活,她觉得,历史可能要重演了。! 第一百零五章 “北州那边,不用给小陵派人吗?” 小心翼翼继续询问,徐雁竹努力让自己别怂,对上白桁那张绷紧的侧颜线条时,依旧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紧张,白桁调整了一下呼吸,尽量让自己的情绪平和一些,摇头道:“不用,北州那边对奚陵造不成威胁。” 他的调整显然十分有效,徐雁竹肉眼可见地松弛起来,不怂了以后,便立刻停不下嘴,叭叭叭地问到底。 “你刚刚说,小陵是奔着……死去的,那现在有人相助了,小陵会没事吗?” 徐雁竹眼中满是信任,在局势把控方面,白桁向来眼光精准,她想,白桁应该能多少判断出一点。 但是出乎意料的,白桁给了她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不知道。” 沉默半晌,白桁最终这样说道。 他比谁都想说会,但他知道,很难。 疲累到极致的结果,是太阳穴隐隐作痛,白桁仰头靠上了椅背,颈部流畅的线条顿时紧绷,凸起的喉结也随着他的话语微微滚动:“如果是百年前的仙盟,以奚陵现在的实力,只身前往,不死也得半残,但若有人支援,全身可退也不是没有可能。” 重新闭上了眼睛,白桁将手臂搭在了上面。这样的遮挡使得徐雁竹看不清他的表情,可这个动作本身,就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颓废:“……但他不知道,仙盟这些年的进展。” “就算有人相助,奚陵也……” 剩下的话白桁没有说完,却也足够徐雁竹愣在原地,许久不知该如何言语。 * 一切如白桁预料的那般。 奚陵离开的第三天,他在仙盟北州分盟又杀了好几个大能的事情便传了过来。 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众人正在御剑赶往中州的途中。 他们当然知道追上奚陵的概率并不大,却依旧还是赶了过来,在东州等着也是等着,不若出来碰碰运气,运气好追上了当然更好,就算没追上,万一奚陵被仙盟抓去,亦或是报完仇以后逃到别地,找起来也都能快上一点。 只是瞥了眼旁边凝神细听的白桁,梅文朔有些不知该不该念下面的内容。 这两天在众人的一致逼迫下,白桁终于闭目休息了一会,却仅仅只是靠在院中的椅间,每一道传讯符的消息,都能让他自梦中惊醒。 ——或许也不是惊醒,每每梅文朔看着那双幽深的眼睛,都怀疑白桁根本没有睡着过一次。 而即便是这样粗糙的睡眠,也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仅仅两个时辰不到,白桁便站起身,同回来的华珩去了别处商谈。 这种状态下,梅文朔已经有点不敢给他刺激。 但他的犹豫怎么可能瞒得过白桁。 面无表情地继续御剑,白桁头也没歪,言简意赅道:“说。” 梅文朔于是念了下去。 “昨日申时,面具人突袭分盟, 致使一名仙君重伤,两名仙尊战亡,事后,面具人离开分盟,然中途遭遇偷袭,伤势不明。” 说完,梅文朔小心翼翼转头,只能看清白桁又绷紧了一点的下颌。 御剑速度突然加快了。 梅文朔一愣,咬咬牙,赶紧跟了上去。 长时间高速御剑,带来的是丹田隐隐作痛,他其实已经有些吃不消了,也不知道现今修为比他还弱一点的白桁是怎么撑下来的。 然后就是奚陵。 根据情报,昨日申时奚陵就到达了北州,这样的行进速度,恐怕今日便足以抵达仙盟总部。 想到这里,梅文朔顿时又理解了白桁。 他甚至觉得,他们应该再加快一些。 月夜,暮色降临。 重新崩开的小腹出了不少血,温温热热,黏得人难受。 带着伤来砍人,果然还是吃力得很。 漫不经心地想着,奚陵转过眸,安静感知着四周。 狼狈躲藏的身影衣着华丽,被奚陵轰出来时手里还抓着刚发完的传讯符,无力瘫坐在地上,看向奚陵的目光带着明显的恐惧。 很眼熟的一幕,当年将自己狠狠推入阵中的,似乎也是眼前这个。 不过,现在的他可远没有过去的嚣张。 无动于衷地看着对方求饶,手起刀落,奚陵下手向来干脆利落。 随后,他轻轻一跃,纵身上了房顶,俯视着下方一切。 仙盟的大本营大得惊人。 奚陵原本觉得,足足占了几十个山头的玄裕宗,已经足够豪横,不曾想,仙盟比他们还要夸张。 层楼叠榭,满目繁华,大片大片的建筑群绵延不绝,即使奚陵已经站得足够高,依然看不到边界。 很难想象,这个光论面积就足以同普通城市相媲美的地方,居然和从前简陋质朴,抠抠搜搜的仙盟会是同一个组织。 “下一个……” 白衣的身影轻轻呢喃,转身消失在了此处别苑。 他要找的,是当年对他下手的几个领头者。 百年间,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混得风生水起,而名声一大,找起来便变得十分容易。 鲜血流淌,已然僵硬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对于仙盟而言,今夜注定是个不眠的夜晚。 无数御剑的身影来回穿梭,试图找到这个不到三天,便杀了他们三位仙尊级人物的恐怖存在。 不,现在是四位。 抬走了死不瞑目的尸首,仙盟的人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被一个强到足以轻松杀死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绝顶大能盯上,光是想想,就让所有人头皮发麻。 而且,来人的动作也太快了。 在接连得知两处分盟出事之时,仙盟其实怀疑过对方会不会追到总部,为此,也做出了一定的准备。 可这个准备并不充分——留给他们的时间太短,兼之多年安逸已 经让太多人蒙蔽了双眼,众人总是下意识觉得,不可能会有人敢对总部出手。 除非是不想活了。 但很遗憾,他们的对手就是不想活了。 轻轻吐了口气,奚陵呼吸间带着疲乏。 受伤、赶路,还有持续不断带来痛苦的灵台,即使是奚陵,也不可避免地灵力有些枯竭。 不过,他暂时还不准备休息。 成功又找到一个倒霉蛋,奚陵任由对方引着自己入了个灵气满满的杀阵,目光淡漠而又平静。 仙盟比他想的还要迟钝。 第一次出手,是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仙盟一时间无法确定动手之人,倒也无可厚非。 第二次出手,他隐藏自己隐藏得十分敷衍,自觉戴上面具就已经是他最大的诚意,同时还做好了仙盟总部布下天罗地网的准备。 没想到准是准备了,对方却明显没猜出来他的身份,布置的法阵怎么说呢……很强,但明显是针对半魔。 他们太自信、又作孽太多了。 自信于认定针对奚陵的计划不会失败,就算失败了,奚陵也绝无可能还能保持正常,对他们下手。 毕竟他们怎么也预想不到,会有一个凭空出现的天魔为奚陵助力,还有一个从前被他们做成过孕种的阮芸,会将珍贵的固灵丹赠送给她曾经最憎恨的半魔。 作孽太多则在于,他们根本猜不到来的会是哪位。 只是根据死者都是参与过制造半魔的修士,进而猜测是半魔寻仇。 怎么说呢,猜的其实也对。 可奚陵从来不单纯只是个半魔。 轻易用灵力破掉法阵,奚陵在重重障碍里,又杀死了一个当年的领头人。 但也仅止于此了。 重重的一掌下,奚陵的嚣张行径,到底还是惊动了老祖级别的存在。 有如断裂的风筝,白衣的身影倒飞出去,重重砸向了地面。 狰狞的面具在落地的一瞬破碎,随之露出的,是一张被疼痛逼到惨白的、消瘦的脸。 “果然是你。” 老祖的声音有些耳熟,只是现在的奚陵已经不太能想起他的身份。 不过……也不重要了就是。 阵阵艰难的咳嗽声里,奚陵摇摇晃晃地从碎石中爬起。这个动作对他而言似乎非常吃力,一截瘦到皮包骨的手腕自袖口中露出了一点,抬手间,却是凭空出现了一把一人高的巨刀。 很难想象这样虚弱的身体,是如何能用得了这样一把凶器,但他就是用了,顶着一张行将就木的脸,身手快得超出了人的范畴。 “老祖”这两个字,无论在哪里,都是地位至尊,修为顶天的象征。 哪怕是从前的奚陵,见到这群人,也都还得认认真真行礼,不能有丝毫怠慢。 但老实说,光论战场厮杀,除非是他师父那种级别,剩下的,奚陵还真就没怕过这些老祖。 即使他现在的实力只能 达到全盛时期的七到八成。 霜殁一挥,滔天的刀气中,原本试图靠近的其他修士通通避让,不敢触其锋芒。 老祖和奚陵奋战了许久。 他的确不是奚陵的对手,几番刀光剑影后,便明显有了力竭的趋势,奚陵乘胜追击,不给对方丝毫喘息的余地。 但是,眼见就要一击得胜的时刻,一道符纸扬出,奚陵只来得及感受到一股澎湃的力量,霜殁就被重重弹了回去,连带着奚陵一起,也不得不连连后退。 这是什么? 奚陵面露茫然,比起前两日又迟钝了许多的大脑却始终想不起来。 他只是隐约觉得熟悉,尤其是见对方状态一下子恢复了许多,熟悉的感觉更加强烈。 是灵力吗? 但是,好像又和灵力不太一样。 思索间,对方已经再次攻了上来。 远处有剑影攒动,想必是仙盟派人前来支援。 他瞥了眼地上的尸体,即使思维已经并不灵敏,但刻在骨子里的战斗经验依旧能让他瞬间判断——再耗下去,只会得不偿失。 左右要杀的人已经杀掉了,奚陵最后同那老祖对接了一招,换来双双震退以后,便立刻后撤,转眼消失在混乱的战场之中。 不甘心地追了几步,但很快,老祖脸色一白,捂着胸口停下。 “是反噬了吗?”见状,赶来的人群中,领头的一位立即上前询问。 他表情凝重,老祖却只是摆了摆手,沉声道:“找出他杀人的规律了吗?” 点了点头,来人迟疑了一下,道:“他杀的应该是当年布阵碎他灵台的那些人。” 闻言,老祖还愣了愣,却发现他根本忆不起来当年都派去了哪些下属。 不过这也不妨碍他不自觉地心生庆幸。 幸好,当初碎他灵台时,自己出于谨慎,并未亲自露面。 不然以奚陵的实力,真要是被他盯上,恐怕他也得成为霜殁下的亡魂之一。 “不愧是半魔半仙……” 方才的反噬又开始作痛,老祖席地而坐,好半晌才平复下去。 领头眉头微蹙:“都研究了快两百年了,怎么还是这么不稳定。” “或许很快就能稳定。”睁开眼,老祖看着奚陵离去的方向,道,“传令下去,全力搜索奚陵,尽量活捉。” 领头却是一怔:“还抓?” 灵台不是想碎就能碎的,光那个法阵他们布置起来就得花上十天半个月的时间,现在阴阳镜还没了,可替代的阵眼不知何时才能找到,就算抓来奚陵,短期之内,他们大概率也只能干瞪眼。 况且,都已经栽过两次了,奚陵既然还敢来,以他那个个性,恐怕就是自戕也不会让自己落到他们手里。 而他若是想,还真没人拦得了。 这道理老祖何尝不明白,闻言目光闪烁,却最终还是抵不过眼前的诱惑,依旧摆了摆手,那是个不容拒绝的手势。 他们这百年来,从来没有停止过制造像奚陵这样天生具有灵根的半魔。 可制出的数量少得可怜不?[,还一个比一个废物,根本完不成他们想要的。 这种情况下,要他如何能做到放弃奚陵? “是,昊焱老祖。” 领命离去,很快,大半个仙盟的人都因为这一个命令而集体出动。 人声鼎沸,今夜的仙盟灯火通明。 奚陵并不在意。 不知怎的,他拐到了一处偏远的小溪旁边,奚陵顺着溪流向下,走着走着,忽然捂着胸口,直直跪了下去。 大口大口的鲜血喷涌而出,奚陵扶着一块石头,许久都直不起腰来。 痛。 头痛、胸口痛、全身都在痛。 眼前阵阵发黑,奚陵努力抵御着身体里那股奇怪的力量,却还是痛得无力支撑,软软地滑到了地面。 溪流边冰冷的小石头冻得他清醒了一点,他一边和那肆虐的力量对抗,一边无意识地抓住了脖子上的兽牙项链。 ——这是方才同昊焱老祖最后一下对招时,自对方掌心侵入身体的。 没弄错的话,应该也是那道奇怪符纸带给昊焱老祖的增幅。 可这也太强了一点。 死死咬着牙,奚陵能感受到,他的身体正在开始全盘崩溃。 两年以前,若非灵台突然修复,以奚陵的身体状况,即使有华珩和裘翊的全力维序,其实也差不多到了快断气的时候。 后来莫名其妙醒了,身体终于不再恶化,但他也一直非常虚弱,弱到时常让周遭人认为,再给他稍稍一点刺激,奚陵或许立刻就能死去。 而今天的这股力量,成功引爆了他所有的旧伤。 急促地喘着气,奚陵终于缓过劲来,是在足足一刻钟以后。 汗水润湿了布料,他目光空洞,好一会,才迟钝地眨了眨眼,走到溪水边,清洗了一下染血的下巴与脖颈。 借着溪水的倒影,奚陵指尖轻点,弄花了水面。 一脸死相。 奚陵扯了扯嘴角,漫不经心地想。 那个昊焱老祖,恐怕自己都不清楚那张符文威力几何。 不仅自己受了反噬,还可笑地想着要活捉奚陵。 现在看来,就算奚陵乖乖让他抓走,恐怕出不了半个月,他也只能收获一只死了的奚陵。 尊胜老祖的预言,还有自己之前对死亡的预感,原来是在这里实现。 也挺好。 他本来还想着,要在灵台碎裂之前先让自己断气。 省事了。 不甚在意地站过身,奚陵准备继续自己没做完的事情。 他要杀的人一共八个。 东州分盟一个,北州分盟两个,仙盟总部已经杀了两个,还剩下三个。 溪边的霜殁忽然发出了一阵刀鸣。 “你也在兴奋吗?” 轻声开口,奚陵抚了抚这把陪伴了自己一百多年的神兵。 回应他的,是又一阵刀鸣。 更轻,更悠长一些。 奚陵指尖一顿。 凶刀有灵,它感应到了主人命数将尽。 “别难过。”他转身,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体,眼里竟然露出了一点笑意,“你该为我高兴的。”! 第一百零六章 蜿蜒的小溪旁,奚陵一步一个血脚印,时不时的,还会再看一看之前的小碎布。 ——他的灵台已经发展到寻仇寻到一半,都会突然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程度了。 神识蔓延,奚陵在微风中,一点一点分辨着空气中翻涌着的气息。 只是走着走着,路突然没了。 那是溪水下游的一处寒潭,水流潺潺,深不见底,隔着十几丈的距离,也能隐约感受到其间散发的凉气。有封印加固在潭外,严严实实,不知是为藏匿些什么东西。 奚陵倒是并不好奇其内的秘密,但是这处封印挡了他原本要走的路,却是大大的不行。 歪着头打量着阵法,奚陵好半晌才迟钝地提起刀,准备暴力将其破开,这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年轻人,你是为救世而来吗?” 奚陵呆了呆。 有些茫然地抬起脑袋,却见一个老到头发花白的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眼前。 他看上去不太正常,是神智混乱如奚陵,也能感受到的癫狂,时而哭时而笑,时而又冷静下来,用他那双有些凸起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奚陵看。 不过,这人从前应该还挺厉害。 数道亮闪闪的咒文在他身上浮现,奚陵不知道效果,但不外乎针对修为体能那么几种。 在寒潭外增加封印困住他也就罢了,还不放心,要额外将修为也封印上,足以证明仙盟对其实力的忌惮。 蓦地,老者猛然前冲,一把扑到奚陵面前! “还是说,你也是为赎罪而来?!” 浓烈的恶臭自他破破烂烂的衣衫上散发,好在封印隔住了他,他只能趴在阵内,本就凸起的眼球瞪得好像随时都能掉出:“逆天而行!罪孽深重!我们都要遭受惩罚!” “我们都要遭受惩罚,就像三百年前一样!” 张牙舞爪地挥着手,老者情绪十分激动,但一切的情绪,都在奚陵下一句话前戛然而止。 “听不懂。” 本来脑子就不好使了,还要听人说谜语,奚陵有点头疼,但看这人又蛮可怜的,还是十分诚恳地对他道:“遇到下一个人的时候,你再好好同他说吧。” 说罢,奚陵一扬手,一刀将眼前布置得严严实实的阵法劈成了两半。 劈完后,他收了刀,继续行走。 忽然重获自由,虽然身上的封印还没解,但不知道被关了多少年的老者还是有些愣住。 “你是……玄阳门?” 好像正常了一点,老者浑浊的眼睛看向奚陵,像是在仔细辨认:“是你……” 玄阳门三个字成功让奚陵看了他一眼。 若是平时,光是冲着这个,奚陵也会同他多说几句,可惜他现在还有事要忙,最终也只能遗憾道:“抱歉,我不记得你了。” “你听说过……神吗?” 并不在意奚陵的话语,两个都不太正常的人展开 了一段没头没尾的对话。 奚陵依旧道:“我不记得了。” 老者:“五千年前,无人不知神的存在,遍地都是神殿,处处都有庙宇,可是现在,现在,连玄阳门的弟子都不知晓神明……为什么会这样?你说!为什么会这样?!” 他又开始犯病了,疯疯癫癫,又哭又笑,奚陵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少顷,从怀中摸出了几块小碎银。 ——经历过几次没钱被白桁拿捏的尴尬场景后,奚陵终于学聪明了,随身会带上一点。 “给你买衣服。” 将东西放到老者面前,奚陵便转过身,继续他未完的事情。 只是没想到,走出一段距离后,身后的人居然传来了呜咽声。 “神明会庇佑你的。” 因为口齿含糊不清,奚陵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辨认出其中内容,他不知道这人曾经经历过什么,想来想去,也只是道了一句:“我走了。” 短暂的插曲,奚陵并没有放在心里,甚至刚走没一会,混沌的脑子就已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彻底忘记。 知道奚陵此次目的以后,仙盟明显有了防备,接下来杀人的难度,比之前高了不少。 首先在找人上,就颇费了奚陵一番功夫。 又一次扑空,奚陵轻易撕碎了眼前干扰用的法阵,将几个试图偷袭他的修士通通击退。 仙盟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居然弄了一种障眼法,可以模拟出他要追杀之人的气息,这让奚陵有些困扰。 倒也不是不能破除,但需要花费很多时间不说,还得消耗他大部分的灵力,以他现在越来越糟糕的灵台状态,和现下的身体情况,拖得越久,变数就越多。 纠结之际,一道粗粝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你要找的人,往南七里应该有一个。” 奚陵一愣,抬头看去,看到了一个非常“狰狞”的男人。 无数血红色的伤痕覆盖了他的全身,纵横交错之下,盖住了他本来的相貌,一只瞎了的眼睛十分显眼,在那张令人不敢直视的脸上,形成一道凹凸不平的伤肉。 一个即使安安静静站在那里,都充满煞气的人。 奚陵疑惑地看着他:“你是谁?” 男人显而易见地一愣。 “你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吗?”他蹙着眉,随后又冷哼一声,“真狼狈。” 奚陵直接一刀让他也立刻狼狈。 突如其来的一击,却让男人瞬间兴奋,甚至跃跃欲试地想和他比试比试,可惜现在时间地点都不合适,最终也只能作罢,道:“我是仇震,四个月前,在玄裕宗,我们还打了一架。” 其实还是没什么印象。 不过,奚陵能感觉到这人没有威胁。 他收回刀,静悄悄地看他,想了想,问他:“你应该是仙盟的人吧?为什么要帮我?” 而且,仇震怎么知道自己需要帮助? 仇震耸耸肩,道: “我之前就说过,我只是个打手罢了¤_[(,任务期间职责在身,我不管事情好恶,只管执行任务;但是非任务期间,我只按照自己的想法走。” “有人找到了我,说你遇了难,怎么说你早年也陪我打过不少架,虽然是我自己找打,但对我的修行确实帮助不小,今日帮你一把,也算是报了曾经的恩情。” 招了招手,仇震不再多说,利落道:“跟上我。” 与此同时,仙盟内部也发生了争执。 以早年残余的实干派为首,不少人消极怠工,无论昊焱老祖如何逼迫,他们也依旧我行我素,概不出手抓捕奚陵。 “仙盟危难之际,你们却袖手旁观,究竟是何居心!” “老祖这话可就言重了,我们哪里袖手旁观?不是一直都在找吗?” 这些年里,能顶住弄权派的压迫依旧留在仙盟总部的实干派,一个个都是要实力有实力,要圆滑有圆滑,他们的确是在找,只是极度敷衍,半天都还在原地罢了。 见状,昊焱老祖怒极,转头道:“还在外面的人都叫回来了吗?” 虽然用了不小的代价才搞出那个足以扰乱奚陵的障眼法,但其实从一开始,昊焱老祖就没觉得能真的防住奚陵。 他的计划,是先耗尽奚陵的体力,再派出所有人一起对付。 他对奚陵的确是势在必得,为此连强召令都下了,将整个中州其余地区的强者通通叫了回来。 可惜仙盟现存最强的几个老祖要么请不动,要么距离太远根本赶不过来,不然,还能更稳妥一点。 不过应该也够了。 仿若胜券在握,昊焱老祖坐下身,静静等待。 但他没想到,等来的会是一个接一个的噩耗。 这是放在整个仙盟史上,都足以钉到耻辱柱上的事情。 在明知对方要杀的人是谁的情况下,这些人依旧一个接一个死去,倾尽全盟之力,竟也没能保住。 “嘉木仙尊战亡!” “朋义仙尊战亡!” 两个相隔不到一炷香的消息,让昊焱老祖脸黑如碳。 他终于坐不住了,起身朝最后一个独苗苗仙尊那边走去。 * 面无表情吐了口血,奚陵抹了把嘴角,避开了想给他递手帕的仇震:“你是谁?” 仇震:“……” 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仇震无奈:“这已经是你第三次问我了。” “你还好吗?” 奚陵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就是不太好。 自动翻译,仇震目光复杂地看着奚陵新添的伤势,忽然道:“那个帮你的人,很不错。” 奚陵瞥他一眼。 知道这是又听不懂他说话了,仇震解释道:“就是联系我的那个人。” “他应该很担心你,不然也不会求到我这里,我本来以为,他会选择阻止你继续找仙盟。” 不管怎么样 ,先把人救下来,报仇什么的,都可以容后再议。 这是大部分人都会选择的处理方式,但是那个人没有。 擦血的手停住,奚陵安静地听着。 “他让我们找到你以后,在尽量护住你的前提下,不惜一切,先报完仇再说。” 别人怎么想的他不知道,反正在仇震这种过惯了刀尖舔血生活的人看来,这样才是最好、也最尊重奚陵的做法。 换位思考,如果有一天他也马上就要疯了,他宁愿选择和害他之人同归于尽,也不愿意苟且下来,疯疯癫癫过一辈子。 说完这句话,他眼瞅着刚刚还一脸冷漠的人瞬间温和下来。 真的就只有一瞬,仇震看见奚陵眼底浮起了淡淡的笑意。 眉目温柔中带点依恋,配上那满身血腥,反差极大,却又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 “他很好。” 这辈子都没见过奚陵露出这种表情,仇震这个大老粗竟也难得起了点好奇:“他是谁?” 奚陵顿时愣了。 “白……白……” 绞尽脑汁思索,奚陵呢喃,极致的头痛再次将他席卷。 他不得不捂住了脑袋,好半晌,一个名字才艰难地吐了出来:“白桁……” “唔……” 好像哪里不对,又找不出问题在哪,奚陵有些着急,连霜殁都扔到了一边。 “行了行了。” 看到他脸上的痛苦,仇震毫不犹豫打断,末了,又有些疑惑:“白桁……怎么听着是个男的?” “瞧你这样,我还以为是你喜欢的女修。” 也就是随口这么一嘀咕,不料奚陵竟然垂下了头。 “我喜欢他的。” 小声开口,奚陵捡起霜殁,悄悄握紧了刀柄。 他脸上沾了不少血迹,但即便如此,依旧能明显看见血迹下泛起的红晕。 这一幕给了曾将奚陵视作终生劲敌的仇震极大冲击。 怔愣过后,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屁都不记得了,还记得自己喜欢他。 他以前怎么不知道,大名鼎鼎的清芜仙尊居然这么傻。 “走。”沉默片刻,他转身,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带你去找最后一个。” 奚陵呆了呆,跟上。 啊对。 他还在寻仇。 晃了晃一团浆糊的脑袋,奚陵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 * 杀最后一个人的时候,严阵以待的修士比想象中多了不少。 鲜血冲天,倾尽了半个仙盟之力守护,依旧阻止不了那位作恶多端的仙尊的死去。 而奚陵竟然还有余力做到只杀一人,其余全都留上一命。 爱憎分明,却更让人震惊。 这究竟是怎样恐怖的实力? 就连曾经和奚陵交手过无数次的仇震,此时此刻也咂舌不已。 他这才明白,原来当年和奚陵作战,对方连一半的实力都没用出来。 仇震尚且如此,其余人更不用说。 他们看着奚陵,有一刻竟产生了一种,这根本不是个人的感觉。 人怎么可能强到这种地步?! 即便是魔物,也得是天魔还差不多!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的想法其实没有错。 半魔不算是完全的人,奚陵的实力,拼上所有手段的情况下,也的确可以和天魔争争高低。 当年最后一战时,由于战况过于惨烈,直到现在,也没几个人知道其间细节。 因而也就并不知晓,当年白修亦曾凭一己之力,拉了两个天魔同归于尽。 而奚陵虽然修为上比白修亦低上一点,但属于魔的那一部分,却使得真正实战起来,他和白修亦其实势均力敌。 不过,即便如此,他现下也已是强弩之末。 造成他如此狼狈的原因,除了仙盟的确有些人才以外,还有一部分,是不远处的昊焱老祖。 又是那个符文。 捂着胸口,即使这一次已经有所防备,奚陵依旧被那股奇怪的力量所伤,连站直身体都十分勉强。 人杀完了,仇报完了,以目前形式来看,他应该撤了。 不仅仇震这样想,昊焱老祖也是一样。 不过这一回,他没有了追的打算。 ——昊焱已经看出来,奚陵活不长了。 这种情况下,即使抓回来也没什么用处,不如让他早早离开,别在仙盟弄得人心惶惶。 抓他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负手而立,昊焱面露遗憾。 这具最完美的躯体,终究还是无法属于他们。 想到这里,他还稍稍叹了口气。 直到现在,昊焱都还没意识到危险。 这样的自信不仅仅源于久居高位太久,对自己的认知不够清晰,也源于奚陵。 ——哪怕是百年以前,奚陵其实也从未在人前暴露过完整的实力。 已经往外逃了一半,谁也没有想到,奚陵会突然折身。 巨大的九环刀飞掷而出,其上,白光与黑雾同时翻涌,势如破竹! 仙魔体这个概念,不少人有过耳闻,但真正见其出手,都是破天遭头一回。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强到很多人只来得及心颤。 而且,太快了。 快到昊焱老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多年积累的众多保命手段,也根本没能使出。 倒是也有一些符文类的东西感应到危机自动生效,可惜,面对奚陵竭尽全力的一击,它们几乎是刚刚亮起,就瞬间化成了灰烬。 巨刀比起长剑的好处,大概就是劈人时格外狠厉,视觉效果更加血腥。 看见了自己的半截身体后,昊焱老祖一片空白的脑子反而闪过了很多想法。 他想,他们三度 对奚陵下手,但其实,要么偷袭,要么暗算,从来没有直面对战。 又想,他明明都知道奚陵是半魔,怎么就没有注意到,他从未动用过魔气这件事情,还敢如此掉以轻心。 而最后的想法是,他大概是第一个,在无数人面前,被劈成两半的老祖。 人群有一瞬间的安静。 好一会,才有人反应过来,连忙大喊:“别让他跑了!” 一片混乱,力竭的奚陵差点被一道飞剑刺穿。 不过关键时刻,一个陌生的修士暗中帮他挡了一下。 ——也或许并不陌生,只是奚陵已经不记得了。 随后,又有这样一个人出现。 须臾,再一个。 他们都如仇震一样,都有自己的生活,因而并不敢暴露自己,只是私下帮他。 但当这样的人足够多以后,仍旧是一股无法忽视的力量。 继百年前赫赫战功,奚陵又给整个五州留下了一个传奇。 短短三天,一名老祖,八名仙尊。 从东州到中州,他在万军丛中杀进杀出,又当着无数人的面,众目睽睽下逃脱。 得知这个消息,白桁一口气松了一半,但是另一半,却始终没敢松开。 马不停蹄,白桁开始寻人。 然而,始终没什么进展。 一沓厚厚的传讯符摆在桌前,白桁垂着眼,从头到尾翻看,许久,沉默靠在了椅间。 这里,全都是疑似奚陵的消息。 而这已经是他第不知多少次翻阅。 明明第一次看,就知道都是认错了的假消息,却还是忍不住重看了一遍又一遍,总想着会不会有遗漏的地方。 但是没有。 仿佛人间蒸发,白桁怎么也找不到奚陵。 此外,还有一枚钥匙。 看到钥匙的时候,白桁直接气笑了。 那是奚陵留给白桁”的遗产。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的,白桁猜测,应该是在他去大渊的那几天,偷偷干的这些事情。 还挺多,满满当当的,放到外界,少说得是一场血雨腥风。 简直不知道是该开心奚陵即使失忆,对他也依旧这么特殊,还是该气愤于奚陵原来一直在偷偷规划自己的死亡。 他不知道,但收到钥匙的那天,白桁在奚陵的宝库里,发了一整天的呆。 发完还笑,这明明是奚陵喜欢做的事情。 只是,笑得实在太难看了一点。 眼下不知何时起了青黑,身材高大的男人窝在大堆法器堆成的角落里,没有半点往日的风采。 事情的转折,是在奚陵报完仇的第六天。 徐雁竹火急火燎赶来,脸上带着焦急。 白桁猛然抬起了眸:“小陵有消息了?” 太长时间米水未进,白桁的声音嘶哑至极,难听到和祁夙夜有得一拼。 “没有。” “但是、但是……”徐雁竹摇着头,满脸的欲言又止。 “大师兄,你的坟被人挖了!”! 第一百零七章 离开仙盟以后,奚陵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小半夜。 他不知道去哪,不知道要干嘛,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一概是茫然的状态。 直到他从怀中摸出一块染血的布。 布料上的字迹以鲜血写就,密密麻麻,写了好些东西。 不过大部分的地方都已经划去,想必是完成了的意思。 也因此,剩下的一些字迹,便显得格外明显。 奚陵清晰看到了“大师兄”二个字眼。 仿佛当头棒喝,奚陵瞬间怔住。 大师兄…… 对、对,大师兄。 他想起来了。 他要找大师兄。 找大师兄,然后…… 目光向下,奚陵又看到了一个地名。 结合布料上其他的一点零零碎碎的信息,少顷,半凭直觉半凭指引,奚陵转身,先朝着一个方向赶去。 夜凉如水,伤痕累累的身影坐在霜殁刀上,转瞬匿于夜色之间。 刚开始,奚陵速度还是很快的。 直到踏入南州边界,重重伤势恶化,奚陵的速度第一次慢了下来。 好在,他已经接近了第一个目的地。 那是……大师兄的墓地。 抬脚正准备靠近,奚陵忽然一顿,看向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服,还有满身血迹与伤口。 不行、这不行。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理智,灵台都快碎光了,奚陵竟还冒出了“迁坟要干干净净”的想法。 近乎执拗的,奚陵抬头看了看,朝着远处一户亮着灯的房屋走去。 焚香沐浴,正冠更衣,奚陵遇到了一个善良的人家,并没有因为他的外表就将他驱赶出去,还在奚陵拿出一块银锭时,替他准备了一套不错的衣物和熏香。 奚陵很开心,留下了身上所有的银钱,撅完了大师兄的墓地,然后又去往下一个地点。 踉踉跄跄、摇摇晃晃,赶到这里时,伤痕累累的身影已经到达了极限,再多拖一会,他可能都只能爬着过来。 这里,是他事先就已选好的墓穴。 在这里,他同样遇到了几个善良的山民,关心了他的身体,还十分热心肠的,说会帮他把土盖上。 这对于已经精疲力尽的奚陵来说,是非常实在的帮助。 满足地躺进了惦念多年的棺材,奚陵安详地闭着了眼。 厮杀、重伤、多日奔波,极致疲劳后终于得到了放松,这一刻,奚陵苍白的脸上居然隐约带着幸福。 等待死亡的过程并不漫长。 本就重伤,又带着伤到处跑,奚陵死得比他想象中还要快上一点。 胸膛的起伏一点一点平缓,奚陵紧紧抱着手里的东西,慢慢僵硬了身体。 直到彻底咽气的一瞬—— 金光点点,繁星般飘到这座崭新的坟前。 厚厚 的泥土挡不住它们,沉重的棺材依然无法遮挡,光点闯过层层障碍,最终来到了奚陵身边。 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自金光之间散发,如果奚陵还有意识且足够清醒的话,应该能很快辨认出来。 ——他接触过这种力量。 白桁之前给过他的那盒奇怪的糕点,昊焱仙尊将他重创的那道符文,还有先前仙盟为混淆他视线布置出的,模拟气息的障眼法,皆和这股力量同宗同源。 但不同的是,这些金光明显比仙盟的纯粹许多,刚一出现,就散发出一种玄妙莫测的神圣感。 金光徘徊,汇入奚陵的体内,先是灵台,后是重伤的五脏六腑。 奚陵残破的身体开始恢复,七零八落的灵台碎片,逐渐开始汇拢。 修复的速度其实很慢,像是有人在拿着针线,一点一点将奚陵重缝起来。 但慢归慢,却也的的确确,一直都在复原。 * 对于自己居然还有个坟这件事,白桁很是消化了一会。 “……里面埋的是大师兄?” 玄裕宗附近的一个山头,白桁和几个师弟师妹一起,来到了自己的碑前。 看着墓碑上大大的“白修亦之墓”五个大字,众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一言难尽。 “不是。”回答徐雁竹的是梅文朔,当初白修亦下葬他有参与,因而很清楚细节。 白修亦并没有留下尸体——没人知道他的尸身去了哪里,反正战场上没找着,最后也就一致认为,是湮灭在了那头天魔的自爆里。 因此,这只是个衣冠冢,里面埋着的,是白修亦的死时的那把剑。 带着白修亦参观白修亦的墓地,梅文朔率先道:“我心情有点复杂。” 徐雁竹深有同感:“我也是。” 远处隐隐有喧闹声传来,那是刚刚结束了晨课的玄裕宗弟子。 听到这个声音,几人都看了眼华珩。 华珩有些尴尬的沉默。 这里严格来说,其实还属于玄裕宗宗内的范畴,只是因为白修亦坟墓在这里,华珩便有意识地约束弟子们都不往这边走,久而久之的,大家便默认这里已经不属于玄裕宗。 但这些年来,随着玄裕宗不断地发展,门派规模不断扩大,宗内闲置的峰头也越来越少,即使华珩已经有意避开,还是无法让这里保持从前的清净。 说起来,华珩也想过要给白修亦迁坟。 当时玄阳门变故太多,各种事情焦头烂额,白修亦的丧事其实办得非常仓促,墓地规模与选址,也没来得及讲究。 但是迁坟的规矩是须得先人的亲属或直系后代,白修亦没有家人,原本师兄弟来就已经十分勉强,华珩还是个已被逐出师门的,更加名不正言不顺。 加上他面对白修亦时一直有一点影影绰绰的心虚,于是便一直也没敢打破这个禁忌。 没想到,最后兜兜转转,奚陵还是帮他完成了这件事情。 尽管白修亦已经不需要坟了。 石碑宽大,干干净净的,完全看不出有百年时光,更看不出来,这里曾被人挖掘。 虽然这个坟头不打算再用了,但奚陵也依旧小心对待着,挖完以后重新复原,弄得齐齐整整的,才悄无声息离开。 这种情况下,之所以还会被发现,是因为他弄得有点太齐整了。 第二天一早,例行扫墓的弟子就发现了过分干净的墓碑,以及隐约松动过的泥土痕迹,连忙上报给了华珩。 “查到了!这附近有人见到过仙尊!”一个弟子急急忙忙御剑而来,闻言,众人立即让他带路,去了山脚下的一户人家。 “那个小公子人特别好,走的时候还留了好多银两,哎这……” 屋主人是个热情好客的,就是话多了点,说话没什么重点,絮叨仿佛源源不绝。白桁强忍着听他描述完外貌特征,便立即打断,干脆利落道:“他往哪边走了?” “啊……哦,好像是那边。” 指了个方位,屋主人看着风风火火离去的数人,不解地挠了挠头。 出了门,众人都看着白桁。 只有一个大概的方位,其实很难辨别奚陵去了哪里,但以白桁对他的了解,多少能判断出一些他可能的目的地。 果不其然,拿出地图以后,白桁立刻报出了好几个地名。 “分头找。”沉声开口,几人没有多说,默契地向着各自的方向离开,只是临出发时,白桁突然一滞。 转瞬之间,脸上血色顿失,白桁捂着胸口,蓦地靠在了树边。 其他人以为他是不舒服,纷纷关切地凑了过来,唯独祁旌见状,心中骤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见过这样的表情。 在百年以前,最后一战。 当时白修亦遭到重创,远在另一侧的奚陵,也露出了类似的神情。 “我没事。”刚想开口,白桁却已摆了摆手,拒绝了众人的搀扶,同时自己站直了身体,“先去找小陵。” 说罢,他掐了个诀,率先御剑离去。 飞剑之上,厉风划过脸颊,带来刀割般的痛感。 白桁身形笔挺,将几个师弟师妹都甩在了后面,因而没人看见,白桁复又捂住了胸口。 直觉敏锐一直是奚陵的特点,这还是白桁第一次,如此强烈的感应到什么。 可他宁愿不要这样的敏锐。 方才那一瞬间的心悸直到现在仍有余韵,白桁绷着脸,握紧了手中的狼牙。 奚陵会没事的。 他已经求过了大渊的那个存在,也和对方达成了交易,奚陵……一定会没事的。 努力这样告诉自己,可止不住的恐慌依旧包裹了白桁。 他不确定。 虽然达成了交易,但他答应对方的事情,目前却还没有办成。 如果……如果…… 猛地拧过头,白桁根本不敢去想另一种可能。 * 南州与东州的交界,有一个卉风谷。 卉风谷中,有大片看不到边的花海。 而在花海的旁边,是寥寥几座低矮的瓦屋。 午时已到,炊烟袅袅,各家各户间,都隐约飘起了饭香。 李小虎家今天的伙食不错,有汤有肉,是难得的盛宴,但小少年吃得心不在焉,满心惦记的,都是今早南边山头间,那个奇奇怪怪突然出现的人。 怪人抱着一把断剑,锈迹斑斑,满是泥土,李小虎和父亲看见他时,他正坐在一口棺材间,慢吞吞为自己拉盖。 父亲说,这人快死了。 李小虎今年八岁,还不明白什么叫死,他只知道,他一看到这个人,就想到了两年前躺在床上的爷爷。 他已经两年没有见到爷爷了,但那个怪人给他的感觉,和爷爷很像很像。 娘亲突然放了个饭盒在眼前,随后,父亲将他牵了起来:“走吧,这么年轻的公子,孤零零的,怪冷清。我们去送他最后一程。” 似懂非懂地跟着走,到了才发现,他们不是唯一一家去的。 几盘糕点已经摆在了碑前,听隔壁家的姨娘说,这个怪人好像比较喜欢甜。 想了想,他将一颗糖果也放在了上面,便无忧无虑地离开。 只是离开以后,他总想起那个怪人。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但他没有想到,仅仅是第二天清晨,他就又见到了两个同样好看的人。 一男一女,男的一身黑衣,高得让小孩有些畏惧,女的一身长裙,一直叫男的大师兄。 他们找到了李小虎的父亲,简略描述着什么。 “对对,是有这么一位。”父亲连连点头,有些迟疑问,“你们找他有事吗?” 话音落下,李小虎看到二人都是神色一振。 那是山穷水尽,终于看到了希望的狂喜。 “他在哪?” 黑衣的男人抓住了父亲的手,语气急切,过分的激动让他看上去有些吓人。 “这……”李小虎的父亲显然也被吓住了,犹豫间,对上了男人的眼睛。 明明看上去身材高大,气势也凌厉,可那双藏在冷峻面容下的暗金色的眼睛,却分明带着紧张与恐惧。 ——既期待他的回答,又害怕他的回答。 随后,他又看到了男人极度疲累后难掩疲态的脸,和长途跋涉后有些乱糟糟的衣袍。 南边山头那个人,一定对他很重要吧? 可惜,一个孤孤单单死去,一个风尘仆仆,也没能赶上最后一程。 他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说了实话。 “他已经死了……唉。”有些惋惜地开口,这个淳朴的山民怜悯地摇摇头,“我帮他埋的最后一捧土,亲眼看见他咽气的。” 闻言,男人先是愣了愣。 “不可能!” 骤然提高了声音,他看起来好像要疯了,脸上带着可怕的狰狞。 山民却还是摇头,给他指了一个方位。 狂乱离去的脚步声中,他看了看李小虎,有些担心男人刚才的失态会不会吓到自家小孩。 没想到,向来胆小的李小虎却抱着他的小木偶,一直看着男人离开的方向。 “那个大哥哥,好像要哭了。” 软糯的童音满是天真,不解地看向父亲。 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缓缓开口。 “两个可怜人。”! 第一百零八章 卉风谷是个很美的地方。 四面环山,风景优美,大片大片的花海一眼看不到边,微风一吹,便如碧波般摇摆。 清晨的露珠晶莹透亮,要落不落地挂在花瓣之上,有淡淡清香弥漫谷间,间或蝴蝶飞舞,鸟兽啼鸣。 白修亦和奚陵曾不止一次来过这里。 那时正值魔物肆虐,整个五州气候大变,但卉风谷受的影响却很小,美不胜收不说,就连魔物也没有多少,在那个年代,像是一处梦中才有的桃花源。 白修亦率先发现了此处,发现后的第二天,便神秘兮兮地将奚陵带了过来,而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艳,自己也不自觉笑弯了眼。 那天以后,他们便每隔一年半载的,就会来这里坐一坐。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二人谁都没有跟别人分享过此处,这里像是一个独属于他们的空间,即使他们来此,也只是走走看看,很快便会离开。 但其实,白桁和奚陵也来过这里。 在三个月前,夹杂在奚陵那一大堆的遗愿之间。 并且非常巧合的是,那一次恰好余顺去采购药材,到来此处的,依旧只有他们两人。 人影翻飞,一男一女在花丛中穿梭。 卉风谷南边有一座山。 这座山的位置很妙。 面朝山谷,可以将万花尽收眼间,一览整个谷间景色;面朝谷外,远远的则有一座繁华的小城,影影绰绰,可以遥望一下这个他们曾拼尽全力守护,用无数牺牲与鲜血,才艰难换来的烟火人间。 而这座山的山顶,便是奚陵特意为自己和大师兄准备的墓地。 精挑细选,从好几处共同的回忆中择出,纵观整个卉风谷,风景也是一骑绝尘的好看。 若是平时,徐雁竹少说也要先停下来,欣赏一番如此仙境,但是现在,她根本没精力多看一眼,泪水就已不受控制,率先滚了下来。 这些天里,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 二师兄好不容易和众人再聚,没来得及坐下来聊聊近况,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寻人,抓着祁夙夜当搜寻工具,忙得时常找不见踪影。 三师兄虽然已经转世,关心小陵的心却从未改变,可偏又帮不上什么忙,还有一个不知该如何面对的裘翊日日环绕,每天急得原地打转,却除了一点点变瘦,什么效果都没有。 华珩比二师兄还要难见到,他除了要担心奚陵,还要操心宗门,此外大师兄似乎也吩咐了他什么事情,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玄裕宗角宿峰忙碌,但是偶尔见到的时候,徐雁竹也能感受到他状态的糟糕。 还有大师兄。 他几乎是没日没夜地折磨自己,谁劝他也不去休息,徐雁竹时常还会看到他坐在一处出神,这个原本属于奚陵的特性,转到他这里时,却给人一种喘不上气的压抑。有时徐雁竹对上他凝滞的目光,都会突然有种,他就要撑不住了的感觉。 但是每当 这样的想法冒出,下一刻,白桁就又会重新回神,继续有条不紊地统筹调动。 每个人都在为奚陵而焦心。 之前徐雁竹还能和梅文朔时不时聊天打趣,试图缓解气氛,可是现在,她也扛不住了。 一边爬山,徐雁竹一边捂住嘴,生怕前方的白桁听见她的哭声。 她已经不敢再给白桁任何一点刺激了。 山不算高,以二人的修为,三两下也就翻了上去。 可是当真的临近山顶,二人却不约而同顿住,好半晌,也没敢往前靠。 新起的墓还挺漂亮。 墓穴整个占据了山顶阳光最充足的地方,大片的野菊在坟后绽放,朵朵金黄,开得十分灿烂。奚陵甚至还在墓的周边围了一圈围栏,乍一看,就像个精致的小院。 这一看就不是一天两天能弄得出来的,也不知道奚陵是什么时候悄悄准备的这些。 而在墓前,已经放了一些贡品。 朴素但不掩丰盛,墓前的盘中菜肉都有,糕点更是格外的多,徐雁竹愣愣地看着,第一反应竟是茫然地想:她不该空手来看师弟的。 白桁的第一反应就跟徐雁竹完全不一样了。 代表了山民一番好意的贡品,却似乎刺激到了他的某处禁忌,他忽然冲上了前,一把掀翻了墓前的东西。 徐雁竹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刻,白桁竟直接挖起了坟! 整个人扑到坟上,高大的身影好像发了疯,一下又一下挖掘。 粗粝的石子划破了他的手指,有些湿润的泥土更是弄脏了他的衣袍。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个修士,用着最原始的方法,疯狂刨挖着坟面。 徐雁竹终于反应过来了。 “你做什么大师兄?!”完全吓没了魂,徐雁竹顾不得其他,慌忙上前拉他。 但她被白桁一把推开了。 明明白桁现在的修为远不如前,明明徐雁竹已转道做了体修,但对方此刻的力气竟远远盖过了她,徐雁竹根本无法抵挡。 “你看不见吗?我在挖坟!” 眼底血丝密布,白桁通红着一双眼,满是泥土的手因为用力过猛,还在止不住的颤抖。 “他挖我一次坟!我也挖他一次!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 徐雁竹呆住了,许久不再言语。 但让她闭上嘴的,却不是白桁的话语。 而是白桁粗劣语气间,终于压制不住的哽塞。 大师兄……在哭吗? 她有多久没见过大师兄哭呢? 徐雁竹愣愣的,有些迷茫地回忆。 没有。 从来没有。 哪怕是小时候,她也从来没见过大师兄哭。 飞扬的泥土越堆越高,坟前的身影也在泥土的裹挟下,越来越狼狈。 终于,白桁碰到了一个冷硬的东西。 “梆啷”— — 伴随着沉闷的一声轻响,棺材终于打开,其内,抱着断剑的身体消瘦却难掩清俊,双眸紧闭,有种死尸般的安详与静谧。 见到这样的奚陵,有那么一瞬,白桁几乎以为自己也要死了。 直到他看见奚陵隐约还有些起伏的胸脯。 “……” 被人一把掀飞出去的时候,奚陵都还是懵的。 到地府了吗? 有些疑惑,有些迷离,奚陵被方才大力的拉扯弄得有些头晕,懵懵懂懂睁开眼,先对上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没来得及感慨地府的人长得还挺好看,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先将奚陵震得一呆。 “你就这么想死吗?!” 怒不可遏的声音愤恨到了极致,光听语气,似乎恨不能将手上的人剁碎撕裂,连皮带肉一起下咽。 很少有人敢这么跟奚陵说话,正常情况下,他应该给对方一刀。 但奚陵没有。 他好像有些被吓到了,迟钝地眨了眨眼,下意识吐了真言:“地狱里有个人,我要去找他。” 奚陵呢喃着,有些想问对方有没有看到他要找的人,却忽然,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脸上。 一滴,两滴。 剔透的水珠自脸颊滑落,仿若断线珍珠,一路滚到了颈侧。 湿润、滚烫,滴滴沉重,每一滴的下落,都让奚陵猛然一抖。 奚陵的神智终于有些回笼。 如果说之前他是有些被吓到,那么此时此刻,奚陵是真真切切受了惊吓。 山还是那座山,坟还是那座坟,眼前是白修亦也是白桁,而他…… 他好像根本就没有死。 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奚陵脸上露出了少见的慌乱,一片空白的脑子完全消化不过来目前的场景,他只知道—— 白桁在难过。 从来含笑的脸上,大滴的泪水如此刺眼。 当即想要起身,但肩上的力道将他死死按在了碑上,无论如何动弹不能,想转头向场外求助,左右的视线又都被白桁挡住。 最终,他只能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触碰白桁眼角的动作近乎惶恐:“不、不哭……” 只会摸刀的手擦泪如此笨拙,奚陵乱七八糟地给他抹着,肉眼可见的手足无措。 直到一股大力强势地将他拥进了怀里。 持续了十几日的紧绷,日日不敢合眼的害怕。 焦躁、绝望、担心、恐慌……各种情绪交集,通通汇进了这个拥抱里。 两颗同样活跃的心脏急速跳动,沉闷的、杂乱的,却同时也是鲜活的,充满生气的。 粗重的呼吸也遮盖不住彼此心跳的声音,奚陵感受到了白桁的颤抖,胸腔因为被拥得过度用力而有些喘不上气。 但奚陵还是松了一口气。 有反应就好。 有反应,总比刚才一声不吭的落泪强。 悄悄移了下手,奚陵想要拍一拍白桁紧绷的后背。 这时?[(,一个声音却蓦地响起:“你完了……” 低沉,沙哑,咬牙切齿,怒意未消的声音中,影影绰绰的,还有些残留的哽咽。 奚陵手一顿。 “你完了奚陵!” 连不祥的预感都还没来得及升起,奚陵就只觉天旋地转,方才被白桁撅出来的画面再一次上演,不过这回,白桁是一把将他翻过来挂到了墓碑上,抄起地上一根树枝,半点不含糊地抽上了他的后臀! 想躲没能躲过,白桁摁他的手连青筋都在用力,奚陵被抽得抖了又抖,直到徐雁竹过来解救,才好不容易将暴怒的白桁唤回了神。 “大师兄!大师兄你冷静一点,小陵身体不好的!” 闻言,白桁终于停了下来,这才注意到,奚陵虽然活了,却依旧还是那个病病歪歪的模样,并没有比之前好上多少。 他深吸一口气,又重新将奚陵抱了回去。 这一次的动作轻柔多了,奚陵大睁着眼睛看他,眼角因为刚刚白桁的失控而有些微红。 他倒是没介意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痛,乖顺的一言不发,手指还偷偷抓住了白桁的衣角,一副任由白桁发落的模样。 白桁一瞬不瞬地看着奚陵。 从头到脚,从指甲到发梢。白桁像是要把他刻进脑子里,一点一点,看得异常仔细。 少顷,他抚上了奚陵发红的眼角。 “疼不疼?” 白桁语调很慢,换来一个犹犹豫豫的摇头。 白桁于是冷哼了一声,将奚陵复又搂回了怀里。 和刚才的那个怀抱不同,这个怀抱明显温柔许多,二人谁也没说话,就这样静静相拥。 不过多日的负面情绪,即使是这样的温存,也依旧不能完全散去,许久,白桁开口道:“我还没消气。” 他语气硬邦邦的,换来奚陵默默将他拥紧。 奚陵小声问他怎样才能消气。 闻言,白桁却微微侧了脸。 阳光正好,暖烘烘照在人身上,漾出一圈金光。奚陵在阳光中,看到了白桁绷紧的下颌。 他说:“你亲我一下。” 突然到突兀的要求,奚陵顿时愣住。 但他没愣多久,因为话音刚落,一旁,徐雁竹倒吸了一口凉气。 二人双双后望,却见徐雁竹尴尬地看着他俩。 而在她身后,一面硕大的水镜中,同时出现了祁旌祁夙夜余顺等数道身影。 数目相对,鸦雀无声。 唯有慢了一步的梅文朔匆匆赶来,声音异常明显。 “什么什么?!白修亦哭了?!让我看一眼!快让我看一眼!”! 第一百零九章 令人发指的地方实在太多,白桁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从何骂起,看来看去,最后怒目看向了唯一一个真正在场的徐雁竹。 “额……我说我不是故意的,大师兄您信吗?” 僵硬地笑了笑,徐雁竹脸上十分尴尬,隐约的一点心虚却怎么也掩盖不了。 她是在白桁挖坟的时候开的水镜,当时白桁实在疯得有点厉害,她不敢拦,又害怕对方当真撅了师弟的坟,让奚陵不能入土为安。 不知所措之际,徐雁竹第一反应,就是寻求支援。 但传讯符效率太慢,能即时传讯的法器她又没有,情急之下,最终用掉了这枚珍贵无比的水镜。 想到这里,徐雁竹还有些肉疼,这玩意虽然只有个面对面传音幻影的功能,论起珍稀程度,却足以和阴阳镜那般的天地灵物相媲美。 关键还是个一次性法器。 至于水镜的另一端,则是在祁旌身上。虽然祁夙夜看着不像有那个脑子害一师兄的人,但到底是个魔物,这人的脾性还暴躁古怪得很,提防着一点,总归没有坏处。 只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祁旌那边那么多人。 更没有想到,小陵压根没有死,大师兄会那么失态。 一开始,徐雁竹是真的被白桁吓到了,又是哭又是骂的,她家大师兄估计两辈子都没有过这样的狼狈,以至于重重震惊中,愣是忘记了身后的水镜。 再后来,那就纯粹是看入了迷。 她甚至还刻意隐藏了自己的气息,生怕打扰到眼前两个人的甜甜蜜蜜。 想到这里,徐雁竹十分扼腕。 就差一点。 就差一点,凭奚陵现在那个迷糊劲,说不定就亲上去了。 思及此,她忍不住瞪了水镜中的众人一眼。 一个个看着正儿八经,全都悄摸的不出声!要不是梅文朔兴奋的脚步声实在太大,她都想不起来这里还有面镜子。 瞪完人,她又转过身,硬着头皮对上隐约又有了暴怒趋势的白桁,小心翼翼开口:那个……要不你们继续??” 说着,生怕给了对方心理压力,徐雁竹还不忘补充:“我这就把水镜关了,然后躲得远远的!绝对不妨碍师兄!” 话音刚落,她成功收获了一块横飞而来的沾满泥土的糕点。 “继续个屁!” 这头奚陵带来的火气尚未消散,那头还要被糟心的师弟师妹们看热闹,白桁烦躁不已,砸完了徐雁竹,又食指向下,隔空遥点了点水镜外的梅文朔。 你完了。 无声传递完对方即将倒霉的讯息,随后,白桁才重新收回了目光,沉声对徐雁竹开口道:“水镜拿过来,正好让裘翊和余顺给小陵看看伤。” 闻言,众人这才重新严肃起来,收回脸上的嬉笑,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奚陵身上。 奚陵看上去状态真的很差。 尽管不知何故活了下来,奚陵的 面色却也不比死人强到哪去,唇色惨白,精神萎顿,睡到一半还被白桁掀出来连抽带骂一顿收拾,此刻更是虚弱无比,恹恹地垂着眼,哪怕有白桁抱着,也显得摇摇欲坠。 完全不敢耽搁,众人立刻将余顺裘翊推到了水镜的前方。 毕竟一个是现今五州的第一圣手,一个是修真界第一天才医修的转世,虽然隔着水镜,依旧阻挡不了他们医术的发挥,白桁将一块凸起的石头二削两砍,很快做成了一个光滑平整的石椅,还贴心铺上了许多杂草,这才放下心来,将怀里的奚陵放到了石椅之上。 奚陵全程紧抓着白桁的衣角。 从白桁情绪稳定下来开始,奚陵就一直都是这么个状态,知道他是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白桁没有多想,安抚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倒是水镜里的梅文朔和水镜外徐雁竹见状,立刻揶揄起来,梅文朔甚至在另一头还吹起了口哨,那混不吝的模样,简直和白修亦一模一样。 但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熟悉的口哨声中,奚陵迷茫地转过头,不解地看他。 “你是谁?” 又看向徐雁竹,冥思苦想:“你……唔……” 梅文朔吹到一半的口哨卡壳了。 徐雁竹咧到耳根的笑凝滞了。 水镜里的其余众人纷纷一惊,正在给奚陵看外伤的余顺裘翊更是一愣,一话不说立刻改变了治疗方向,转而查探起了奚陵的灵台。 所有人都慌了神,奚陵不是很明白地看着他们,悄悄钻进了旁边的人怀里。 “大师兄。” 有些疲倦的声音,让所有人又都稍稍松了口气。 好歹还记得一个人。 …… “没什么大概,只是他灵台碎得太过严重,恢复起来还需要时间,所以记忆上会有一点混乱。” 隔着水镜到底还是不方便,因而得出这个结论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从清晨转到了正午,二人找了间山下的小屋,先将奚陵安顿了起来。 几乎是刚一沾上枕头,奚陵就沉沉地睡了过去,睡时也没松开白桁的衣角,好像眼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只要松手了,就立刻会碎掉似的。 白桁垂眸,轻轻将奚陵脸颊的碎发拨弄到一侧。 奚陵显然还没有消化过来眼前的一切,而与之相应的,白桁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们……好像熬过来了。 一百年的天人两隔,上百天的相见不能相认,还有那道关于死亡的预言。 苦了太久,骤然结束,白桁的最大的感受,除了失而复得的后怕与震怒,居然是不真实占了绝大多数。 “他灵台恢复起来大概需要多久?”目光依旧停留在奚陵身上,白桁声音压得很轻,不想吵了他难得的休息。 “灵台完全恢复大约半年左右,记忆的话不一定,应该也要不了多长时间。” 裘翊一边说,一边惊疑不定地看 了白桁一眼。 余顺现在的医术还不太行,兼之还有着水镜的阻隔,因而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但裘翊却是实打实地察觉到了,有一股奇特的力量,正缓慢修复着奚陵的身体。 这些年来他名号很响,有不少大能曾找他治疗过旧伤,其中有好几位恢复速度快得异常古怪,他原本并不放在心上,只当是得了什么天地奇物,直到那天白桁叫他去整理一份恢复过快的大能名单,他才开始关注这个问题。 没上心的时候,再多古怪也察觉不了,特别注意以后,裘翊立刻发现了不对。 他还特意以复诊为由约见了其中一部分,果不其然发现那些大能的体内,都残留有一股类似的,他从未见过的力量。 非常轻微,以至于他要反复对比多次,才能确认那股力量的存在。 而现在,裘翊仿佛看到了那力量的浓缩精炼进化版。 没猜错的话,白桁应当是知道点什么的,可惜对方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奚陵的身上,压根也没往他这边瞧。 “小陵确定没事了,师兄这下可以放心去休息了吧?” 水镜关闭后,徐雁竹上上下下扫视了白桁一眼,见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的怒火,当即又放松起来,忍不住趁白桁转身的功夫嘀咕:长这么大就没见你这么发癫过,小陵这么虚弱,亏你舍得下手。” “都当面说坏话了,其实你可以再大声一点。”徐雁竹这一句话音量压得特别低,白桁却像是多张了俩眼睛耳朵似的,明明背对着她,不仅发现了,还听得一清一楚。 说罢,白桁还冷哼一声:“他要是再敢干这种事,我还得抽他。” 对此,徐雁竹十分不屑地“切”了一声,半点不相信他的话语。 顿了顿,又道:“你好一点了吗?” 视线调转,徐雁竹看向了白桁右侧一直没放松下来的拳头。 白桁沉默,须臾:“你先去休息吧。” 闻言,徐雁竹一愣,下意识看了看白桁眼底的青黑。 这些天里,白桁的疲惫有目共睹,哪怕是修士,长达半个多月的不眠不休,也没几个人能撑住。 毫不夸张地说,换作徐雁竹,恐怕早就倒了。 但她到底没再劝,“吱呀”一声中,识趣地离开了房间。 而在她走后,白桁又重新回到了奚陵的床边。 虽然嘴上硬气得很,白桁的动作却十分诚实,偷偷在奚陵臀下塞了个薄薄的软垫,随后将手放在了奚陵的腕间,一路往上,感受着其下微凸的触感。 那里,看似完好的衣物之下,新添加了许多绷带。 全是伤。 回忆着方才给奚陵上药时看到的皮开肉绽,白桁目光明显沉了一点。 午间的阳光落下,奚陵睡着的脸更显消瘦,苍白的皮肤被暖光一照,像是要化开了一样。 这是他小心翼翼护着长大的人。 这是他宁死都不愿耽误的人。 却在 他死后,被人摧残到如此模样。 是,奚陵已经给自己报过仇了。 但他杀的那些,仅仅只是当初布阵害他的那一部分人。 白桁很清楚,还有相当一部分,至今仍躲在幕后的存在。 这不够。 他要从根上抹掉那些人的希望。 他要叫这些人……再也不敢对奚陵有任何想法。 想到这里,白桁抓着奚陵手背的力气不自觉大了一点。 “唔?” 尤带梦呓的一声轻哼,白桁这才发现,他居然把奚陵给捏醒了。 四目相对,黝黑干净的眼睛水润流转,一睁眼,便目的明确地看向了白桁。 人真的是会被蛊惑的。 例如现在。 奚陵明明也没做什么,只是挪了下身体,用他漂亮的眼睛那么一望,再用初醒时梦呓般的声音稍加邀请,向来惯于忍耐的白桁竟就完全经受不住诱惑,稀里糊涂躺到了奚陵旁边。 “你……” 白桁不是第一次和奚陵躺在一起。 甚至在第一次知晓奚陵心意以前,在百年前那个靠在门上的吻发生之前,他俩出任务时都时常会同床共枕。 可从前的他却从未有过一次如现在这般,呼吸加重,心如擂鼓,有种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安放的窘迫之感。 想来想去,他决定问问奚陵还记得多少东西。 只是白桁没想到,才刚一张嘴,一双柔软的唇瓣会直接贴了上来。 这是个履行得有些迟了的吻。 唇齿相依,骤然压上来的身体火热而紧绷,且因为白桁还张着嘴的原因,刚一贴近,就直接吻到了最深。 白桁手指插入了奚陵的发根。 尽管时常是主动的那一个,但奚陵的吻一如既往,轻柔纯情,带着试探般的小心翼翼。 白桁恰恰相反。 他虽大部分时间都克制而压抑,但或许就是这样的压抑,让他真正和奚陵亲密起来时,反而格外有侵占欲。 上下交换,局势在一瞬间发生了反转。 眸光明显加深,体型的差距,让白桁几乎将奚陵锁在了怀里。 近乎粗暴的吻。 过度侵入让奚陵抑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而这样的声音,又让白桁更加动情。 两相催动下,尽管白桁还稍稍克制了一下自己,不敢将全部体重都压向伤势未愈的奚陵,临到最后,还是差一点没控制住,直到把手都探进了奚陵的衣角,才被突然触碰到的绷带激了一下,险而又险地停了下来。 而此时,已经足足过去了一炷香时间。 又一次抱到了一起,两个人静静相拥,粗重的呼吸占领了整个小屋。 率先打破静谧的,是脸颊还有些发红的奚陵。 “我刚刚,做了两个梦。” 怀中的人声音□□未散,一丝迷茫却依旧传递出来。 又或者说,从睁眼 之时起,他的迷茫就从未消散。 奚陵抿着唇,顿了顿,才轻声开口道:“第一个梦,是在新城,你……” 闻言,正在努力平复自己的白桁停住了。 梦中的场景似乎犹在眼前,奚陵脸上隐约露出痛苦,有些说不下去,直到白桁抓住了他的手,他才能借由那股力道,缓缓继续:“……你不喜欢我。” 当即心头一紧,白桁有些着急,想要解释,奚陵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开口:“第一个梦,是在庐平城。” 在梦里,他喝醉了酒,误将白桁当做了大师兄。 没想到误会并不是误会,白桁真的是他的大师兄。 而尽管喝醉了,他也清晰地记得,白桁曾用白修亦的口吻,安慰他说:他没有成婚,哪一世都没有。 他还……对他说了喜欢。 他喜欢他。 白修亦喜欢奚陵。 大师兄……喜欢他的六师弟。 一百多年求而不得的东西,突然发现其实早就放在了眼前,哪怕白桁已经表露得足够明显,哪怕就在不久前,他还让自己亲他一下,奚陵的第一反应,依旧是下意识地怀疑。 怀疑是不是残破的灵台在作祟,不仅弄得他记忆混乱神志不清,还编造出了一段莫须有的场景,欺骗了他的认知。 “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大师兄……”声音蓦地一哽,奚陵几乎是求助似的看着白桁,本就因接吻而变得通红的眼更加湿润,稍稍一眨,泪水就彻底无法包裹,顺着消瘦的下巴,一路向下滑落。 第一滴,落在了白桁的脸侧,砸得他眉梢一抖。 第一滴,却被白桁主动接在了手里。 等待答复的这段短暂时间里,奚陵先听到了一声轻叹。 这声轻叹让他止不住地一颤,但在下一刻,奚陵的脸却被人托了起来。 “怎么总是这么让人心疼。”脸上传来轻柔的触感,白桁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块手帕,在奚陵脸上擦拭起来。 从眼角的泪珠,到唇边吻后留下的湿润,从脸颊的泪痕,到额角隐约的汗水。 白桁一点一点,擦得温柔而认真,就像这几个月里,每次为奚陵清理污渍时一般无一。 而十分神奇的,奚陵在这个过程中,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末了,白桁将奚陵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前。 “听到了吗?” 他们还抱着,这个姿势让一人的距离十分拉近,奚陵感受到了白桁快到惊人的心跳声,像是在告诉奚陵,他根本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 有微风自窗头吹入,奚陵怔怔的,看着白桁对他轻轻笑着。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眼中忐忑逐渐褪去,终于,不再迷茫,而是同样弯了弯眼,趴在了白桁胸前。 随后他听到白桁胸膛闷闷的笑声:“怎么不说话了?嗯?小黑娃?” 奚陵头也不抬,直接捂上了他的嘴巴,嘟囔道:“我不是,不准叫 这个。” 白桁于是又开始笑。 这些天,一人过得实在太波折了。 身体的疲倦也就罢了,情绪上的大起大落,才是最让人无法承受。 到了现在,白桁终于也扛不住了。 他垂眸,又多看了一眼怀中的奚陵。 他还趴在他的胸口,白桁能感觉到奚陵的身体,在随着他心跳的节奏微微伏动。 尽管奚陵已经意会到了他的意思,但意会和亲耳倾听,到底并不相同。 窗外风停,却有两只飞鸟相伴而来,好奇地站在了窗沿。 白桁依旧还是说了那句。 它在说爱你。” 鸟啼婉转,优美动听,像是飞鸟也为他们欢喜。 奚陵好像顿了一下,而后,轻轻蹭了蹭白桁的胸膛。 * 这大概是一百多年来,奚陵睡得最踏实的一晚。 以至于再度睡醒,居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白桁原本以为,奚陵醒来以后,第一反应应该是同他温存一下,享受享受历经苦难后的苦尽甘来。 但他没想到,奚陵醒后第一件事,居然是往他怀里钻了钻,问起了正事。 “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尽管至今也还是云里雾里,但直觉告诉奚陵,大概率和白桁有关。 而他的直觉向来精准。 闻言,白桁默默收回了想抱抱奚陵的手,却是陷入了沉默。! 第一百一十章 这种时候突然不说话,可不是什么好的现象,见状??[,奚陵顿时变了脸色,好在下一刻,就被安抚地捏了捏胳膊。 “我死以后,的确遇到了一些奇遇。”沉吟片刻,白桁缓缓开口。 “不过……”他笑了笑,忽然伸手,还是顺从心意地抱住了奚陵,“这件事情,或许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奚陵挣扎了一下,疑惑地从他怀抱里抬头。 “说起来,之所以能这么顺利,还多亏了你。” 奚陵更不解了,茫然地眨了眨眼,却发现白桁居然在欣赏他发呆的样子,当即木了一张脸:“你再说谜语,我就揍你。” “得到手了就不珍惜,不能这样啊小陵。”瞬间笑出了声音,白桁一把将即将炸毛的奚陵从床上抱起,端进了床边的座椅。 穿衣套鞋递零嘴,白桁这一套向来熟练,甚至抬手之间,还将奚陵长长的头发束了起来。 梳妆完毕,奚陵墨发半披,白玉般的皮肤沐浴在清晨的暖光里,谪仙般出尘俊逸。 白桁温柔地看向镜中的翩翩公子。 “我会告诉你一切的答案。” * 两天以后,大渊东部。 寒风萧瑟,风沙卷起了尘土,一同卷起的,还有一块饱经沧桑、不知何人留下的碎布。 这是一片辽阔的废墟。 广袤无垠,占地百里,壮观到让人稍稍看上一眼,就足以想象此处曾经的辉煌与壮丽。 只是可惜,现在也只剩了一些残垣断壁。 又是一块碎石滚落,滴溜溜在风中滚动,最终,被一双白靴挡住了去路。 白靴的主人蹲下身,捡起了这块石子。 随后,轻轻“咦”了一声。 不信邪地又走到一处断壁边,奚陵伸出手,疑惑地碰了碰。 很……奇怪。 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感觉,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材质太过陌生,他从未接触过这种触感的建筑。 “是三百年前的古建筑。”略显冷淡的声音响起,一旁,祁旌为他做出了解答。 “你认不出来也很正常,这种建筑物的原材料都出自于大渊那一带的地底,大渊凭空出现后,五州便再没人用了。” 奚陵这才明白过来,点头若有所思。 祁旌是在奚陵被撅出来后的第一天赶来和他们碰面的,结果却正好撞上了奚陵在睡,足足等了一天一夜,才等到他从屋子里出来。 时隔百年的再次相见,出来时,奚陵明明还什么都不记得,却在见到人的一瞬,盯着他看了许久许久。 两个都是不善言辞的人,却也神奇地没有冷场,祁旌难得眉目柔和了一点,在一人漫长的对视结束后,直接削了两根树枝,递到了奚陵面前。 有时候默契这个东西,哪怕相隔百年,记忆全失,依旧如同本能一般,印刻在了灵魂。 抬手接过,奚陵甚至都不待 祁旌开口,立即开始了进攻。 白衣灵动▌▌[,灰衣翩翩,两根普普通通的树枝被他们挥出了千钧之势,几番交手,引得外圈众人连连惊呼。 奚陵这一次记忆恢复的很快,打完以后,就想起了许多关于祁旌的内容。 随后,祁旌便跟着他们,来到了此处。 同行的一共四人,白桁,奚陵,祁旌,徐雁竹。 余顺因为修为太低并未跟随,华珩则是门派事宜诸多,加上身份也的确尴尬了点,同样没有过来,因而最后来此的,全都是现存的正儿八经的玄阳门门人。 齐齐看向白桁,几人静静等待着他的回应。 关于玄阳门,他们其实多多少少,猜测到了一点自家门派的特殊。 当年整个五州都处于魔物的阴影之下,玄阳门却仿佛与世隔绝,没有受到半点魔气的影响,安全得像是被灾难所遗忘。 也不是没有过疑惑,但师父对此总是避而不谈,每次一提,都会笑嘻嘻地聊点什么东西,不动声色的就将这件事给绕了过去。 渐渐的,大家也就不问了。 但是大师兄一定清楚。 这是所有人的共识——从入门之日起,白修亦就一直被作为下一代掌门培养,门派渊源,宗门秘辛,他们所不知道的这些东西,师父却不会过多的瞒着白修亦。 玄阳门的弟子,一个比一个通透开明。他们并没有在意师父的选择性隐瞒,只觉得总有一天,他们会知晓一切。 而现在,显然已经到了时机。 白桁却没有立刻解释,挥了挥手示意几人跟上,而后便抬脚,走向了远处。 他们走了足足一刻钟时间。 沿路的建筑物随着众人的深处,逐渐变得完整,但奚陵仔细一看,却发现其上新旧痕迹十分明显,似乎并不是本身保存完善,而是……后天修复而来。 奚陵有些不解。 好在很快,便有人解答了他的疑惑。 那是一个老人,眼神麻木,行动迟缓,正迈着艰难的步子,一点点为一堵断裂的墙面抹着石浆。 见状,徐雁竹有些看不下去,想要上去帮忙,一只手却将她拦下。 “随他去。”白桁的眼神淡漠到有些不近人情,闻言,徐雁竹虽然犹豫,却还是顺从地停了下来。 而这样的老人,不久之后,他们又遇到了几位。 石门高大,雄伟而沧桑,白桁在这里站定,仰头看着这座废墟中最完整的建筑。 虽然也只剩了半栋。 岁月的洗礼磨花了石门上的花纹,却磨不掉扑面而来的古朴与神秘,有半人宽的缝隙敞露,透过门缝,几人隐约看到了一座雕像矗立其中。 “这里是……寺庙吗?”徐雁竹的话语很好地表达了奚陵的疑问,他抬头看向白桁,又觉得这个答案不对。 寺庙的话,那也过于华丽了一点。 并不符合寺庙朴素的特点。 “这里是神殿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奚陵三人齐齐一惊,猛然回头望去,却见身后,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个老人。 老人与前面几位相同,步履蹒跚、垂垂老矣。 但对于奚陵而言,他却又与前几人完全不同。 因为他听过这个声音。 几乎是立刻,奚陵便认出来,这人是他之前在仙盟大杀四方时,遇到的那个疯老头。 不过疯老头情况好像比奚陵还要严重,连奚陵这个灵台尚未恢复的人都还记得他,他却明显已经忘记了奚陵,一开口,就又是那句熟悉的话语。 “年轻人,你们听说过……神明吗?” 狂风呜咽,沙浪席卷,衣摆猎猎作响间,石门再次敞开了一点。 而在这时,他们也终于看清了门内的情况。 宽阔的大殿,残破的雕塑已然辨不出五官,七八道身影零零散散分布于周边,一步一跪,无比虔诚。 还是老人。 他们有男有女,外貌各异,却同样的眼神麻木,摇摇欲坠,奚陵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他们,他只觉得,他们好像要跪死过去了。 “大概是罪孽吧。” 白桁将手放在了奚陵的肩膀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搓揉,奚陵偏头看了一眼,换来了一个温柔的回视。 奚陵忽然有些蠢蠢欲动。 这时,一旁祁旌却看向了其中一个老者:“我好像知道他。” 徐雁竹和奚陵立即侧目,却发现祁旌也是有些犹疑的样子。 “是从前一个大门派的掌门,很早就灭门了,但我见过他的画像。” “是他。”白桁点点头,肯定了祁旌的猜测。 从来到此地起,白桁就一直没怎么说话,像是在酝酿着什么东西,而现在,他终于开始了正题。 “你们从出生起,睁眼看到的,就已是被魔气摧残了百余年的世界,那你们有没有想过,魔气从何而来,又是因何产生?” 白桁声音不急不缓,有种娓娓道来的从容感。 闻言,另三人都是一愣。 “不是因为地震吗?”迟疑了一下,徐雁竹小心道。 白桁笑了:“地震可不会凭空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 想了想,他走到了最初那个疯老头面前。 “我们没听说过神明,老人家,您给讲讲吧。”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神明若是知道您给他又多拉了几个信徒,一定会高兴的。” 疯癫了许多年,第一次有人主动询问,老头先是怔愣了一会,直到听到白桁的后半句,突然大笑出声。 “神明、神明!哈哈哈……” 他的声音厚重又刺耳,在这空荡的大殿间,震得地面石子都在战栗,不过并没有持续多久,狂笑转为哭泣,从刺耳难听,变成了沙哑难听:“我们是罪人,对不起神明。” 凄厉的哭声里,老者断断续续,给几人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创 世之神,和他子民的故事。 据闻五州大陆??[,从前并没有人类。 第一个人类,诞生于十万年前,在神明的捏造下产生。 神因怜爱创造了人,赐其智慧,赐其容貌,赐其繁衍生息、延绵不息,甚至赐予了自己部分的力量,从而有了修士的诞生。 人民爱戴着神,修建神殿,修建庙宇,家家户户供着神像,人人将神明当做信仰。 一切的转变,始于五千年前。 神因一时之爱,创造了人的存在,却因一时的欲望,分裂出一缕魔念。 魔念肆意增长,化作了魔神,魔神与创世神共用一体,妄图毁掉他的子民。 为了守护这片大地,神找到了自己的子民,赐予了他们无上神力,让他们封印住自己。 自此,大地得来了千年的和平。 但是,时间会磨掉很多东西。 信仰、崇敬,乃至神明本身。 他渐渐变成了一个遥远的符号,许多人只闻其名,却并不相信神的真实性,就连一些还活着的最初的信徒们,都随着千年的光阴一起,随着日益增长的实力与地位一起,失掉了原本的敬畏。 和平终结于五百年前。 五百年前,维持了五千年的封印到底是松动了些许,魔神因此泄露出一缕魔气。 那缕魔气,让死伤惨重的子民们意识到了与神的差距。 于是他们花了两百年的时间,秘密筹划,精心布局。 终于,在三百年前的某一天,用神当初赐予的无上神力杀死了神。 他们反噬了神。 神没有想到,自己拼命守护的子民竟会背叛自己,怨气骤起,吞噬了他的神智,魔神彻底取代了创世神。 魔神用他的身体,为人类降下了一个诅咒。 他的血肉化为了血雨,所浇之处,一切生灵获得魔力。 他的魔核碎裂数片,魔晶停留之地,强大的魔气侵染,方圆百里化作一片魔域。 他的骨骼撕裂出大渊,天崩地裂,哀鸿遍野。浓郁的魔气自渊底蔓延,成为魔物最爱的摇篮。 而被魔神所痛恨着的人类却无法得到任何魔神的力量。 曾经主宰大地的人类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灾难。 魔物继承了魔神的意志,对于人族天生带着敌意。它们疯狂屠杀着人族,并在长达两百多年的时间里,成为了人类最深、最恐惧的阴影。 人类为自己的自私与愚昧付出了代价。 尽管这代价里,绝大部分人至死都没明白,他们究竟做错了什么事情。! 第一百一十一章 闻所未闻的过去,让所有人怔愣在了原地。 他们从来都不知道,这场残酷到让人至今不愿回想、堆砌了无数血泪与哀嚎的灾难背后,真相竟这般荒谬。 该说是自作自受?可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民众何其无辜?部分人的错误,代价是一整个人族。 “难道……难道就没有人阻止过这件事吗?”徐雁竹喃喃。 他们都是因魔物家破人亡的孩子,但与另三人有所不同,徐雁竹对自己的家人,是还有点印象的。 正因如此,她才更不能接受。造成这一切的原来不是天灾,而是一帮毫不相干之人的罪恶。 听到她的话,白桁还未开口,一个跪于神像前的老者却爆发出了痛哭。 哭声仿佛会传染,从一个老人,续接到另一个老人。 很快,神殿被哭声所填满。 可之前还同情他们的徐雁竹,现下却只觉吵闹。 “老二刚刚不是说,认识这位掌门?”白桁平静地看了这几个老人一会,蓦地开口道,“那你还有没有印象,这个掌门的门派叫什么?” 祁旌回忆了一下:“好像是幻……” 他一愣,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幻月宗……” 玄阳、幻月。 单独听的时候没觉得如何,凑到一起,才顿觉微妙。 “你猜的没错。”白桁点了点头。 “神明高高在上,轻易不会现身,因此数万年以来,都是由两派神使代为传达神的意志。” “其中,幻月入世,直接对接人族与神明,玄阳隐世,知道我们的人很少,也只会在必要之时出手。” 缓缓开口,方才疯老头的故事,在白桁这里,出现了另外一个版本。 疯老头的话中,五百年前,是神的封印松动,魔气泄露,造成了人族死伤惨重。 但按照白桁的说法,他们的死伤绝大部分却不是因为魔气。 在是否杀死创世神这件事上,人族产生了巨大分歧,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内战。 一部分人为了杀死神无所不用其极,一部分人则为了保护神,奋战到了最后一刻。 其中,身为神使的幻月宗,居然是弑神的主要组成部分。 常年打着神明名号,让他们获得了至高无上的地位,而很多东西,也到底是在越发膨胀的权柄中变味。 有的野心勃勃,认为没有了神明,他们就能成为五州的主宰。 有的求生心切,认为魔神这个隐患早晚会对他们产生威胁。 如果没有神明当初赐下的神力,他们或许还不敢造次,可惜,现实没有如果,这股为保护子民而赐予的力量,成为了子民挥向神明最锋利的尖刀。 最后,保护神的那部分人失败了。 两百年的抗争,以惨烈的伤亡收尾,他们的努力劝不回一意孤行的族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魔神现世,临死反扑,灾祸降临人间。 但是,他们其实并没有完全失败。 ——玄阳门在最后关头,抢救出了神部分的残魂,并带回宗门保护起来。 抢救的过程并不顺利。玄阳门人一部分死在了同族手上,一部分死在魔神反扑时的误伤,到了最后,唯剩了掌门人宣阳一人,在好友尊胜老祖的支援下,艰难地护着残魂离开。 这些年来,祁旌奚陵几人有过许多疑惑。 其一,是为什么魔物从来不会主动攻击玄阳门。 其二,是灾难持续了两百年,为什么玄阳门却在第一百四十年时,才姗姗来迟地加入仙盟。 在今天,他们也一并得到了答案。 魔物的力量归根结底属于神赐,赐予它们力量的残魂匿于玄阳门,魔物自然不会攻击。 至于其二,却是让白桁稍稍停顿了一下。 “因为神明很生气。” 想到过往几次有限的接触,白桁颇有种不知该如何评价的感觉。 虽然是自己亲手创造出的人类,但他们的这位神明,在人性方面却像个牙牙学语的孩童,不仅对自己的造物完全不了解,本身的性格也……嗯,很有几分个性。 子民的背叛让他愤怒,因而勒令玄阳门不得插手世间,却又在冷眼旁观多年以后,在仙盟邀请玄阳门加入的时候,突然又松了口。 再后来的,便是他们所知道的事情了。 玄阳门入了仙盟,提供了融合魔晶、封锁魔气的方法,让人族看到了终结灾难的希望。自己却在终结灾难的过程中,死的死、伤的伤,最后连掌门人和准掌门人都相继去世,自此宣告了这个传奇宗门的落幕。 全程静静地听着,直到看到白桁说玄阳门落幕了后沉默的垂眸,奚陵才第一次有了动作,却是趁着所有人都在出神,悄悄将手伸进了白桁的掌心。 白桁表情未变,却在一顿过后,轻轻捏了捏。 所以他们都是当初参与了弑神的幸存者?” 指着那圈俯首跪拜的老人,祁旌还在认真问着正事,丝毫不知道他的两个师兄弟已在众目睽睽之下厮混到了一起。 “部分而已。”讽刺地扯了扯嘴角,白桁冷笑,“有的人做错了事,会知道悔悟与痛苦,但也有的人,永远不明白悔为何物。” 他说着,突然勾了勾奚陵的下巴,眸光又暗又沉。 “知道仙盟那些人为什么不择手段也要碎你的灵台吗?” 奚陵摇头,想了想,认真道:“反正憋不出什么好屁。” 难得的粗鲁让白桁忍不住笑出了声,怀疑他是不是把人带坏了,十分欣慰地夸了句“真聪明”,并附带了一块白桃干作为奖励。 喂完人,他翻书般变了脸,表情一肃,带了嘲讽:“他们想要造神。” 短短六个字,却为在场众人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狂妄。”奚陵吃得鼓鼓囊囊,评价却不含糊。 这话说出了所有人的第一反应,也是白桁知道这件事 后的第一反应。 但是,这些人的做法,或许真的可行。 这是连他们师父都不知道的事情,可能后来奚陵出事以后察觉到了,但那时宣阳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继续调查下去。 至于白桁,则是在前段时间,才终于确认。 说到这个,就不得不提及,白桁究竟是如何转世重生的了。 作为神的使者,无论是幻月宗还是玄阳门,自然都是有些好处的。 入世的幻月宗得到的是无与伦比的地位,而隐世的玄阳门,则是历代掌门,可以向神明提出一个请求。 虽然发生了很多事情,但神明的承诺,却始终成立。 “师父将这个请求,用到了我的身上。” 说到这里时,白桁的声音有些干涩,徐雁竹还在疑惑,奚陵和祁旌却已立刻反应了过来。 祁旌:那师父他……??[” 白桁长出了一口气。 轻轻闭上了眼睛,白桁仿佛回到了一百年前,最终大战、他死的那天。 耳边似有厮杀声起,尽管已经一百年过去,当初的每一个细节,却还深深地刻在心里。 硝烟弥漫,刺鼻的血腥味充斥了整个战场。 也是死过了一次,白桁才知道,原来人死以后,还能有片刻的意识残留。 很奇妙,还在身体里,也能感知到周遭气息,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凉透了,无论外界发生什么也无能为力。 只是眼前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 而看不清的原因,却是他死之前被戳瞎了眼睛。 耳边有崩溃的哭泣,白修亦从来不知道,他家对外总有些冷冰冰的小陵,有一天竟也会哭得这样伤心。 凄厉绝望,嘶哑到白修亦需要仔细分辩,才敢相信哭的人是奚陵。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听着重伤的奚陵抱着已死的他,从哭到倒气的抽搐,到牵动伤势,逐渐力竭地晕了过去。 白桁还记得他那时的心境,他当时想,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什么都行,他只求让他看一眼奚陵。 不过白桁没有想到,这个他一直没能实现的愿望,居然在前段时日的洞天里,在仙盟暗算他和奚陵的法阵中辗转完成。 他终于看到了那时的奚陵,却发现,他根本不忍心多看。 或许是因为有远超布阵者实力的存在,当初那个法阵并没有将白修亦死后的全部内容记录进去。 在师父将奚陵救走前,其实还发生了一件事情。 属于老人的脚步声蹒跚而迟缓,因为瞎了眼,白修亦的听觉反而敏锐起来。 他听到了一些黏腻的动静,白修亦想,应该是他和奚陵流淌的血打湿了来人的布鞋。 师父…… 纵使看不见,他也很快判断出了来人的身份。 漫长的沉默,直到一声叹息,听得白修亦心头一紧。 随后,他听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我 记得,你承诺过,历任玄阳掌门,可以向你提出一个请求。” 你要救他?缥缈奇特的声音,无根无垠,听不出男女。 ?谷幽的作品《仙尊的遗愿》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几乎是立刻,白修亦就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 只是过去的白修亦都只在师父的讲述中知晓神明的存在,对方的声音,他也是第一次听闻。 “是啊。”宣阳好像笑了一下,缓缓开口,“我是个没用的糟老头子,前几个徒弟出事,都远在千里之外无能为力,这一次,总得做点什么才行。” 缥缈的声音却有了片刻的停顿:“……为什么?你的伤不管的话,活不过三年。” 闻言,师父还未如何,白修亦先激动起来。 不…… 他不想! 他很想活,可若活下去的代价,是师父将宝贵的生存机会让给他,他接受不了。 可他动不了,就像小陵哭晕在他身旁,他也改变不了一分一毫。 这时,仿若知道白修亦的存在一般,一只手放到了他的脸侧。 满是褶皱的、粗糙的手,让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一身布衣的老人徐徐走近,将襁褓中的他从战火中捡起,从此视若己出,赐他归宿,授他本领。 “有什么关系?”师父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悠闲与温和,在白修亦已然僵硬的脸上轻柔擦拭着,“你别忘了,我寿数早就尽了,要不是因为有人要害你,我也不会强行延长寿命。” “……你又怪我。”缥缈的声音居然有了几分情绪,白修亦从中听出了郁闷,旋即他便觉意识一花,对周边的感知突然变淡了许多。 “他身体损坏太重,不可能复活了,我只能将他重新转世。” 宣阳:“可以。但是修为和天赋不能变。” 神明于是又哼了一声。 放在脸上的手突然挪了位置,随后,白修亦掌心被塞进了什么东西。 是一只胳膊,年轻、冰冷、纤细,但白桁能感觉到其下肌肉紧实。 现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只胳膊的主人,大概只有小陵。 只是为什么是胳膊不是手掌? 迷迷糊糊间,白桁想。 忽然,他又被摸了一下。 “或许我救的不止一个呢。”苍老的声音带了点笑意,先是敲了敲白修亦的额头,而后碰了下奚陵脸上还在流淌的泪珠。 “两个臭小子,心思都写在脸上,还以为能瞒过师父。” 发丝缠绕,这个整天笑呵呵,慈祥又偶尔有点顽皮的小老头扯过两个孩子的头发,慢吞吞地打了个同心结,轻声道:“师父祝福你们。” 满心酸涩,白桁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只有一人一神的话还在继续着。 “我得先将他带走,他的魂在散,保留记忆修为和灵根也需要时间……你知道的,我现在只有残魂。” “好。” “转世到哪一年我不能保证,或许是很多很多年后……” “好。” “……我尽量在你死前就让他转世。” “这可不像你说出来的话……” 一声轻笑散在风里,满地血腥中,带着疲惫。! 第一百一十二章 再次睁眼时,白修亦已经变成了白桁。 完全陌生的、没有灾难的世界,即使是白桁,也颇费了一段时间才适应。 他花了不少时间学习如今的规则、习惯当下的身份,同时也磨合着现在的身体。 ——新的身体实在太弱,撑不起他的修为。 而等到漫长的适应期结束,白桁的第一件事,就是马不停蹄地寻找奚陵。 只是没想到,光这一步就将他阻拦了许久。 华珩实在将奚陵保护得太好了一点。 终于费劲心力查探到奚陵的位置,时间已经来到了两年多以前。 其实从发现华珩在刻意隐藏奚陵信息的那一刻起,白桁就隐隐约约,意识到了有些不太对劲。 到了地方发现是在医仙阁,还糟心地看到了裘翊以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可即便是做了如此多的心理准备,真的看到了病床上瘦到脱相的奚陵时,白桁还是差点原地崩溃。 来之前,他特意梳洗打扮了一番,紧张地调节了许久的心情。 他想着,灾难终于结束了,横亘在他们之间最大的阻碍没有了,现在的五州很太平,他们也终于可以毫无顾忌的、简单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现实给了白桁重重一击。 医仙阁巡视的修士很快到来,白桁不得不离开,离开后,他失魂落魄了整整三天,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三天里,他满脑子只有一句。 ——他不能接受。 满目狼藉,眼前的植被歪歪斜斜,地面也到处都是坑洞与裂缝,这是发了疯的白桁宣泄时的杰作,他撑着剑,忽然,想到了自己死后听到的师父与神明的对话内容。 ——历任玄阳掌门,可以神明提出一个请求。 白修亦是宣阳钦定玄阳门下一任掌门,但说是下一任,其实早在玄阳门加入仙盟之前,宣阳就已经在陆陆续续地将掌门事宜交到白修亦手里。 可以说,除了一场正式的交接仪式,说白修亦就是掌门人,其实也没什么毛病。 他甚至连掌门令都有。 那是在一次师弟师妹们笑谈,说师父是甩手掌柜,找他还不如找大师兄时,师父随手扔给他的。 玄阳门经常开这样的玩笑,就连奚陵的霜殁都总是随意地扔来给去,谁也没把这当一回事,包括那时候的白修亦。 现在想想,那真的只是玩笑吗? 白桁甚至怀疑,这个传了一半的掌门之位,从一开始,就是师父为预防万一,特意给他留的后路。 虽说师父从前闲聊之时告诉过他一些关于神明的信息,但是真的找起来,还是花了白桁不少精力与时间。 找到以后,事情也并不顺利。 按理来说,既已承诺,纵使神明也不能违背,哪怕玄阳门已经名存实亡。神明却依旧拿白桁并未完全继任掌门一事推脱,直到拿出了掌门令,才稍微松了松口。 真的只是稍微。 原本的承诺变成了交易,却丝毫动摇不了白桁的决心,他毫不犹豫地拿了自己全部的修为,用以换取奚陵的苏醒。 ?想看谷幽的《仙尊的遗愿》吗?请记住[]的域名[( 在他看来,只要灵根天赋还在,重新修得曾经的实力,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是一个绝顶天才近乎自傲的自信,但白桁也的确有这样的资本。 后来在泠霜县遇到奚陵,是偶然,也是必然。 他知道奚陵只要醒了,早晚会去雪山看望傅轩轶,因而在全仙盟都无人愿去泠霜县镇守之际,十分主动地表示愿意前往,耐心等待着奚陵出现。 只是白桁没有想到,这一等,就等了足足两年,等到他修为又练上来了不少,都准备离开泠霜县出去找人之际,他心心念念的人才终于出现。 更没有想到,等来的会是一个病弱消瘦,记忆全失,灵台还岌岌可危的奚陵。 以至于看到人后,他的狂喜还未冲上头顶,先让一股被欺骗了的愤怒占满了所有情绪。 他的要求是让奚陵“苏醒”,结果还真就仅仅只是让他醒! 若非半魔生命力顽强,加上有个华珩,以及华珩背后的医仙阁与玄裕宗一直护着治着,白桁毫不怀疑,奚陵便是醒了也活不了多久。 直到这时,白桁都还并不清楚,奚陵的灵台和伤势究竟是何人所为,害他之人,又究竟有什么目的。 但神明这个明摆着不想救奚陵的态度,以及之后和奚陵一起发生的事情,渐渐让白桁有了方向。 白桁转世后在仙盟呆了那么长时间,虽然因为身份原因接触不到什么核心,但也敏锐地察觉到,仙盟在研究什么东西。 他从前只想找小陵,懒得关心仙盟的机密,只凭着那时还存在着的修为大致摸清楚了仙盟搞事情的地址,就没再关注过这件事情。 直到后来在永绥城,发现仙盟在制造半魔时,他才第一次产生了怀疑。 于是他和奚陵分开了一段时间,特意潜入了仙盟,想要一探究竟。 这一探,果不其然探出了问题。 首先看到的,是一棵树。 一棵金光流转,散发着奇妙气息的树。 如果换了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站在这里,或许都看不出来这树有何玄机。 但白桁可是近距离接触过神明,还被神明亲手复活转世的人。 几乎是立刻,白桁就发现了问题。 ——神力! 脸上是难以言表的震惊,白桁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在仙盟里发现神力。 而具有神力的,还不仅仅是这棵树。 符文、丹药、法器、仙草……尽管微弱、尽管浑浊,但其上若有若无散发着的,却也的的确确,是神力无误。 最后看到的,是一颗纯黑的,心脏大小的晶体。 多眼熟的东西。 尤其是对伏魔伏了几十年,一直在消除魔域,回收魔晶碎片的白修亦而言。 这是魔核。 魔晶碎片的本体,魔气的源泉,一小片这个东西,便可以将一大片土地化作魔域,没猜错的话,仙盟就是用魔晶碎片制造人工魔域,进而制造半魔的。 但是为什么? 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仙盟的人就发现了外来者的气息,白桁立刻逃离,临走时顺手摘了颗那神树上的果子,还因此受了点小伤。 之后,他便联系上了梅文朔,将调查的重点放到了仙盟和半魔身上。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根据奚陵的灵台与特质,根据梅文朔每日传来的信息,甚至是根据是神明不愿救奚陵一事,调查的结果越来越清晰,白桁终于弄清楚了一切。 当年魔气降世,为了抵御这种力量,仙盟对其展开了漫长的研究。 而在某一天里,在一次对魔核的研究之中,有人发现,看似互相排斥的灵气与魔气,在魔神魔核以及大量灵气的供应下,其实也不是不能融合在一起。 很难,千万遍的尝试,或许也成功不了一回。 但是融合过后的力量强大到令所有人震惊,而从前参与过弑神的人很快认出,这是神力。 当年因一念之差造成生灵涂炭,幸存下来的人一部分痛不欲生,浑浑噩噩地选择了留在神殿,为当年的罪恶忏悔,一部分人加入了仙盟,拼命保护同族,意图弥补一点从前的错误。 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丝毫不认为自己有错。 只有贪欲蓬勃而起,一个疯狂的想法抑制不住地冒出了头。 既然神明已逝,他们为什么不能自己再创造出一个神明? 他们想要造神! 神明要听话,要任由他们驱使。 最好最好,是根本没有自己的思想。 又或者,与其说是想要造神,他们想要的,是一个稳定的,可以源源不断为他们产生神力的容器。 而有资格成为这样容器的存在,直到现在,仙盟也只发现了一种。 ——半仙半魔体。 凭着可以同时运用灵力与魔气的特质,仙盟千辛万苦才能融合出一点点的神力,这些有灵根的半魔们制造起来,却轻松了不知凡几。 更甚至,若能将魔核植入他们体内,被植入者灵根又足够优异的话,理论上来讲,真的可以制造出一个无限接近于神明的存在,能够如修士调动灵力般,轻易施展出神力。 一个可以人为操控的神明。 光是想想,就足以让人兴奋到疯狂。 于是乎,一个恶毒的计划就此出现。 他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最初发现神力的修士都灭了口。 然后,他们开始私下制造半魔。 这些年里,仙盟对待半魔的态度,一直受人诟病。 但其实,这些所谓的歧视半魔排挤半魔,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幌子而已。 这样做的原因,只是为了转移外界的注意力,让半魔的出现与消失,都变得更加合情合 理。 万事俱备,只是没想到,在半仙半魔体这一步上,就将仙盟足足卡了两百年。 首先带灵根的半魔,数量就已稀少得可怜,有时候倒霉起来,四五年可能都制造不出一只这样的存在。 其次,是即使有了灵根,也很少有半魔能灵力与魔气修炼得齐头并进。 灵根优越的,魔气往往不足,而魔性重的,灵根又实在太弱。 两种情况的结局都很一致,那就是力量太不均衡,最后暴毙而死。 当然更多的,是两种都不强,不仅灵根不行,魔气还太弱,最后依旧承受不住魔核的压迫。 而后,他们知道了那个战功赫赫的清芜仙尊,居然也是半魔。 “难怪仙盟会对小陵这么执着,几次三番也要下手。”徐雁竹听得怒火中烧,很想现在就抡着拳去再杀一遍仙盟。 “放心,他们一个也跑不掉。”白桁眼神很冷,见状,徐雁竹条件反射地哆嗦了一下,反而放下心来。 以她对大师兄的了解,既然知道了仙盟做的好事,肯定早就开始有所动作。 徐雁竹想到了奚陵失踪那段时间,白桁一个接一个的传讯符。 突然有种顿悟的感觉,徐雁竹一下子期待起来。 白桁则是将注意力放到了奚陵身上。 对于旁人的事情,奚陵一向不是那么的上心,仙盟这个说出去足以掀起轩然大波的大阴谋,他听得也没太多波动,从头到尾只在白桁讲如何去求神明让他苏醒时情绪起伏了一下,之后便一直沉默着,唯有抓着白桁的手明显用力了一点。 可白桁却没法不心疼他。 忍不住伸手拖住了奚陵的脸,白桁一路上移,最后放在了脑后的位置。 这里,便是奚陵的灵台所在。 仙盟想要创造一个神明,却不允许这个创造出来的“伪神”有一丝一毫自己的思想,进而反噬他们的可能,于是每一个下手的半魔,都会直接一刀切地碎掉他们的灵台,反正他们需要的,从始至终也只是一具躯壳而已。 可他捧在手心保护着的人,却因此受了一百多年的苦。 一百年啊,他和奚陵从前相伴的时间,也才只有这个数字的一半。 “你有什么想法?”沉声开口,白桁语气冷厉,仿佛下一刻就能化为寒冰。 闻言,一直没说话的奚陵却是一愣,很明显的迟疑了一下。 白桁问的是奚陵对仙盟这件事的想法,他想,不管是什么,只要是奚陵想让仙盟付出的代价,他一定拼经全力也要完成。 然而,还沉浸在白桁方才自诉中的奚陵根本没有领会到他的意思。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想象出的白桁去医仙阁找他,却又大受打击离开,失魂落魄的画面。明明没有亲眼所见,却好像感同身受般,体会到了白桁当时的痛苦与难过。 但奚陵总是诚实的。 白桁问他想法,那当然是最真实的想法。 稍稍凑 近了一点,奚陵漂亮的眼睛澄澈干净?,里面含着的,是和从前一样,坦荡又热烈的爱意。 “想亲你。” 满室严肃荡然无存,短短三个字,为刚刚还浑身冒着冷气的白桁造成了巨大冲击。 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白桁愣是将自己原本要说的内容都忘了,第一次对奚陵的灵台恢复有了实感。 从前的小陵好像要回来了。 还是熟悉的味道,坦率到让人无力招架。 有风起,本就牵着手的二人靠得极近,一黑一白的衣摆紧紧相依,美好得像是一幅画中才有的风景。 只是,他俩美好,有的人却不太美好。 “……他们是不是把我们给忘了?” 原本在和祁旌认真讨论着什么的徐雁竹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仿佛自带一层屏障的二人。 祁旌面无表情:“现在他们把你想起来了。” 他轻轻抬了抬下巴,徐雁竹顺势回望,望到了白桁似笑非笑,又带点寒气的目光。 徐雁竹突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好像小陵被撅出来那天也是这样…… 但是这一次,她成长了。 福如心至般,对上白桁目光的一刻,徐雁竹忽然明白了过来,立即拽着祁旌转了身,甚至还给地上的老者们都加了一层障眼法,确保没有任何存在能打扰到她的大师兄。 至于她…… 正犹豫着要不要悄摸看两眼,一道剑气扫来,吓得徐雁竹赶忙转身。 好嘛。 大师兄小气死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三合一) 收回挥出剑气的手,白桁不紧不慢地甩了甩,动作中的嫌弃十分明显。 只是氛围这个东西,一旦被打断,就实在很难继续,原本的旖旎消散大半,奚陵有些遗憾,不过倒也没太在意,侧目看见受强权压迫,只能郁闷靠墙的师姐时,眼中还隐约流露出一点笑意。 他喜欢这样轻松愉悦的相处方式,和过去的玄阳门一般无二。从前触手可及的时候没觉得如何,直至后来同门越来越少,只剩了他一人,奚陵才明白这种气氛有多难能可贵。 至于那句“想亲你”…… 虽然提出来的人是奚陵,但他其实,并没抱什么希望。 他很了解他家大师兄,虽然看着吊儿L郎当的,其实骨子里很稳重,上次是气疯了才会忘记旁边有人,还叫奚陵亲他,事实上,之后的几天相处里,白桁一直都还比较克制,没再有过任何逾越的行径。 大约是受魔气的影响,大渊气候向来恶劣,裹着沙砾的风一吹,便如刀割一般,给行走其间的人带来刺痛。 不过今天,倒是一个少见的好天气。 风依旧大,阳光却暖暖地撒下,一路迢迢穿过风沙,艰难抵达了这个矗立于荒芜之中的残垣断壁,偏又被门窗拦下,最终只能透过神殿的门缝,照向了殿中的两道身影。 奚陵根本不知道,他眉眼含笑时,有多让人挪不开眼睛。 满室碎金化在了那双水墨般的眼瞳里,带出几分少见的温和与安静,还被白桁抓握着的手无意识地摩挲弯曲,转回时澄澈的眼神,足以让任何一个被注视之人颤栗。 “你……” 白桁虽然已经讲述了很多内容,但依旧有不少东西,他还没有完全说明。 奚陵是打算继续询问的,不想刚一开口,一道阴影便将他所有的话语全都逼了回去。 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吻。 奚陵微微睁大了眼睛。 唇齿纠缠,白桁的吻向来激烈,不给奚陵反应的时间。 他茫然,直至被白桁抵到了墙面,两只无所适从的胳膊才终于放了下来,却是环住住了眼前之人结实的身体,笨拙回应着对方的热情。 原本交握的手不知何时放在了白桁的肩头,指节修长,汗津津的,绷出几道难耐的线条。 奚陵其实很喜欢和白桁做这种事情。 但好像无论多少回,他都有些扛不住对方疾风骤雨的接吻方式,每次承受起来,都有种马上就要断气般的窒息。 这其实归根结底,是某白姓男子经验过于欠缺的原因,可惜白桁不明白这个道理,而他遇到的,是比他更一知半解的奚陵。 “唔……” 簌簌风鸣,大渊强劲的风,也吹不散心头的躁动,反倒是一些令人面红耳赤的动静,在风声下更加暧昧不明。 看得出奚陵在努力配合身前人的动作,明明自己都喘不过气了,还在努力配合着仰头,有残破的声音抑制不住地泄出,又被 奚陵强行压住,但这其实并没有什么作用。 修真之人听力敏锐,听得见的人不会因为他的压抑就少听闻多少,反而将自己逼得越发承受不住,整个人都变得晕乎乎不说,最后呈现出的声音效果更加惑人,小猫挠人般,让白桁险些刹不住车。 其实不合适。 时间、地点、刚聊到一半的沉重话题、抬眼就能看到的师兄师姐。 可这个吻就是发生了,主动发起的,还是向来含蓄的白某。 他好像也没有那么了解他家大师兄。 迷迷糊糊间,奚陵想。 又或者,在讲述转世后重逢奚陵的过程时,白桁也并不是像他所表现的那般心平气和。 一吻毕,白桁松手之际,还顺手扶了奚陵一把,才没有让他因为浑身发软而丢人地滑到地面之上。 “你的想法实现了。”白桁眸色有些深,垂眸看着被亲到水雾缭绕的奚陵,凝视片刻以后,才不急不缓地伸手,给他擦拭已然一塌糊涂的唇侧。 末了,他顿了顿,看着奚陵逐渐弯起的眼眸,沉声道:“笑什么?” 奚陵摇摇头,却是碰了下白桁的眼角,反问道:“你笑什么?” 白桁挑了挑眉。 将奚陵的手抓住,白桁煞有其事道:“笑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小黑娃,到最后居然是便宜了我自己。” 早知如此,他就应该在奚陵成年之后就下手,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年时间。 “还笑原来当年的小煤球,长大了居然这么好看。” 他又叫了那个奚陵曾经无比苦恼的外号,甚至还多添了一个,但是这一次,奚陵却没有了排斥,反而还轻轻抱住了白桁,语气十分认真:“师兄也好看。” 现在想想,奚陵对白桁的心思,或许少年时期就有了预兆,以他那从小就冷淡的性子,会因为一个莫须有的外号就在乎起自己的外表,其实本身就是一种有些反常的信号。 而如今,足够的安全感让这个过去困扰他的少年心事不攻自破,再听到白桁提起,也只会有一种柔软的亲昵。 “嗯?什么?我好像没有听清。”回抱住奚陵的动作流畅至极,白桁十分做作地反问,意图再听一遍这句让他无比舒适的话语。 奚陵却不说了,只环着白桁的肩膀,轻声嘟囔了一句:“像做梦一样。” 白桁笑意微敛。 又在他脑袋上虎揉一把,白桁粗鲁的动作中明显带着安慰,突然,他问:“是因为我们之前分开得太久,所以才会觉得不真实,像做梦一样吗?” 奚陵呆了呆。 他的灵台虽然已在逐渐恢复,但距离正常也还有相当一段距离,这使得他思考问题时依旧吃力,整个人的状态,其实还和之前差不多——有些懵懂,有些迟钝,对于白桁的问题,需要反应好一会,才轻轻点了点头。 白桁倒是不介意他的迟钝。之前对奚陵的灵台无可奈何时,白桁做梦都希望他能快点好起来,重新变回那个寡言又 强大的清芜仙尊,这会渐渐开始恢复,他反而没那么着急了,毕竟这样呆呆的奚陵,过了这个村,可能就再不会有这个店了。 越瞧越是稀罕,越稀罕,白桁就越是不懂,从前的自己怎么能那么迟钝,好几十年,才意识到自己对奚陵不同寻常的感情。 “师兄给你报仇,好不好?”轻轻摩挲着奚陵劲瘦的腰,白桁声音温柔,像从前哄睡受伤时的奚陵一样。 那年奚陵和五师兄私自下山,断了好几根肋骨还被白修亦吊起来抽打。但这都是后面的事情,事实上,当年除了生气以外,白修亦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摸着疼到小脸发白的奚陵,跟他说:师兄去给你报仇。 那是奚陵这辈子第一次,有一种有人撑腰的感觉。 那种感觉,让奚陵在此后漫长岁月,一直无法忘却。 而现在,历史好像重现了。 只是相比那时,这次白桁出奇的平静,可平静之下汹涌的暗潮,迟钝如现在的奚陵,也能明显感受得到。 “那些让我们分开的人,还有那些伤害你的人,一个都不要放跑。好不好?” 白桁方才被阳光下的奚陵所蛊惑,忍不住在人前便吻了奚陵,但其实,他自己也在阳光下面。 相比于奚陵,白桁的面部轮廓更深,金灿灿的阳光和他暗金色的眼睛相得益彰,配上一身黑衣上影影绰绰的金色图样,远古神邸般,有种不似凡人的俊朗。 他刚刚还是太含蓄。 大师兄不是好看,是特别好看。 眼中有怔愣闪过,奚陵下意识张了张嘴。 他原本以为,他早已成长,不再是儿L时那个需要师兄出马才能不受欺负的小孩,这也是他一直以来为之努力的方向。 可原来,他也并没有成长多少。 自己有实力可以保护自己,和有师兄护着,师兄会保护自己,是完全不一样的美好。 美好又遥远,他已经有很长很长时间,没有过这样的体验。 “好。”轻轻抵在白桁肩头,奚陵又笑了。 过去一百年间,或许加起来,都没有这几天笑的次数多。 “师兄帮我。” 有光芒频频闪动,一如奚陵的心跳,毫无章法地律动。 ——那是白桁之前布下的隔音阵。 奚陵方才接吻时拼命压制自己的声音,却原来白桁早就有所准备,还坏心眼地一字不提。 在找白桁算账与顺从心意之间犹豫片刻,奚陵最终选择了后者,转头看向白桁,眼睛亮晶晶的,温热的呼吸喷向白桁的脖颈。 “想再亲一下。” 小小声的,奚陵又一次开口,像个初尝糖果的孩子,明明刚刚才得到过,却还是抵挡不住诱惑,贪心地想要更多。 白桁托住他压着自己的下巴,脖子微红,呼吸也顿时深长许多。 * 离开神殿的路上,徐雁竹往奚陵白桁身上瞥了一眼。 须臾,又瞥 了一眼。 倒也没啥,就是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两人究竟要怎么亲,才能足足耗上半个时辰,等得她都开始犯困了,才总算是喊她离开。 徐雁竹试图从二人身上找出答案,可出了神殿,他们就变得又一个比一个正经,眼睛都瞥酸了,除了奚陵的嘴好像变红了一点,她也没看出任何特别的地方。 刚知道大师兄喜欢奚陵时无法想象的是她,这会抓耳挠腮的也是她,徐雁竹好奇到了极点,却苦于无人宣泄,纠结许久,只能认命地走向了祁旌,八卦道:“二师兄,你说,他们刚刚都干嘛了啊?” 老实说,如果不是能询问的人就剩下了这么一个,徐雁竹是绝不可能和祁旌搭话的,她家二师兄有多古板,大概没人比徐雁竹更加清楚,毕竟“中年无趣男”这个外号,当年就是从她的嘴里宣扬出来。 果不其然,祁旌闻言斜了她一眼,满眼都写着你管这么多做什么。 “我好奇嘛。”师兄和师弟在一起了,还是向来冷淡的六师弟,这如何能不让她激动新奇。这也就是三师兄五师弟不在,他俩要是在的话,三个人能凑成一个小分队,天天跟在这两个人屁股后面。 说不定还能加一个闲出屁的梅文朔。 “说起来,咱们玄阳门这么多年,好像也就大师兄和小陵有过动静。”摇了摇头,徐雁竹忍不住感慨,“凋零,太凋零了。” 前方的两道身影不知道又说了点什么,白桁笑吟吟给奚陵喂东西,喂完还要亲力亲为地擦嘴,仿佛奚陵两只手长来只是个装饰。 “当着寡了快两百年的师妹卿卿我我,太过分了。”徐雁竹被酸到不行,偏生嘴上说着过分,眼睛却又舍不得挪开,一边看得两眼发光,一边还要和祁旌叨叨,“幸好还有二师兄你陪着,不是我只有一个孤家寡人。” 絮絮叨叨着,好半晌,徐雁竹才发现始终没有得到回应,不禁疑惑地转过头,却见祁旌沉默不语,目光却不知为何,有些飘向别地。 徐雁竹怔了一下。 一股奇怪的感觉升腾而起,有那么一瞬,徐雁竹好像明白了什么,当即脸色大变,失声道:“你不会……” “没有。”冰雕般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祁旌淡淡道,“你少东想西想。” “哦……”咽回了原本的话语,徐雁竹下意识点了点头,少顷,才发现有哪里不太对劲。 她还什么也没说呢,怎么就认定她是东想西想了? 有些茫然地看着祁旌的背影,徐雁竹挠了挠头,觉得今天的二师兄奇怪极了。 眼前荒芜缓缓退散,点点绿色也逐渐显现出来,这代表他们已经慢慢远离了大渊,进入了东南两州的交界。 这一次依旧是白桁带的路,奚陵猜测,他是还有地方要带他们前往。 而在路上,他们再一次聊起了正事。 先前被奚陵的语出惊人打断,白桁有不少事情,其实还没有解释完全。 譬如奚陵最初的那个疑问——他是怎么活 下来的。 “我和神明又进行了一次交易。” 白桁的语气十分平淡,仿佛他所交易的对象不是神明,而是路边随便哪家商铺的老板。 但奚陵却立刻站住了脚步,看向白桁时嘴唇抿得很紧。 不仅是他,徐雁竹和祁旌也同样如此,脸上明显带了严肃。 “交易内容。”整个人气势都变了,奚陵问话时言简意赅,尾音锐起,很有几分他当年的样子。 直到白桁安抚性地搭上他的肩膀。 “我说过了,这件事或许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白桁笑着,戳了戳奚陵绷起的脸颊,发现实在细腻,忍不住又多捏了两下,“而且——” 他微妙地停顿少顷,又重复说了一遍之前曾和奚陵说过的话语:“因为有你,事情比预想的更加顺利。” 他又在说谜语。 皱眉看着他,奚陵这次不忍了,直接提膝踹了过去,被白桁反应迅速地躲开,躲掉后伸手一捞,便将人稳稳当当地扯进了自己怀里。 “好好好,我说。”十分欠揍地扬起嘴角,白桁搂着奚陵笑得开心,好一会,才正色道,“我答应神明,替他拿回魔核。” 创世神与魔神本就是一体,魔核也是神明力量的一部分,如果能找回这部分,对于只剩下残魂的神明而言,重要性无可言喻。 甚至通过往年接触到魔晶碎片的威力,白桁怀疑,找回魔核的神明重塑肉身也不无可能。 但是,魔核并不是那么好拿的。 即便是当年他们的师父,也从没将心思打到过这个上面,神明没有提,宣阳也知道自己做不到。 那是仙盟看守得最为严密的东西,可以说倾注了全人族的智慧与心血,白桁也只在之前潜入仙盟那次有幸见到过魔核,但其实,那次见到的,也只是在层层封印中的魔核而已。 而在那见到魔核的短暂时间里,白桁转瞬便判断出,他解不开那些阵。 上辈子破不了,这辈子更破不了。没猜错的话,那些法阵是用了神力的,而法阵的根基,更是多年以前,由十几位老祖共同施展。 就连奚陵听罢,都从他怀里挣了挣,抬眸第一句,便是沉声开口:“很难。” “难”这个字,在奚陵嘴里,实在异常罕见。 他虽刚在仙盟杀了个三进三出,但那时他是抱着必死之心去的,又打了个出其不意,仙盟内最强的几个战力就来了个昊焱老祖,又有白桁暗中找人相助,他才能险而又险地逃出生天。 但是魔核不一样。 一个清芜仙尊在仙盟大杀四方,或许引不起那几个老东西太多注意,但如果触及的是魔核,恐怕就是拼着临时出关走火入魔的风险,他们也要爬过来,将抢夺魔核之人碎尸万段。 而且,仙盟的魔核直到现在也并不完整。 这东西是由各式魔域中蕴含的魔晶碎片汇聚而来,但当年最终大战以后,人族由于伤亡惨重,还有一小部分碎片,迟迟没有收回 。 这些碎片分散于大渊内部,散于那几个从最终大战中逃出的天魔体内,想要拿到,也绝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当然了,比起仙盟,天魔其实也只是个小问题,奚陵不怕魔物,魔物思维简单,只要实力够强,就完全不用害怕它们。 与之相比,叵测的人心,才是最为恐怖的东西。 “嗯,是不容易。”并不意外奚陵的话,白桁笑了笑,反问道,“那如果,没有仙盟呢?” “如果镇守魔核的仙盟都没有了,一切问题,是不是都迎刃而解了?” 奚陵愣住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奚陵的头发,白桁声音平静,说出的内容,却实在让人震撼无比。 这就是白桁的打算。 既然仙盟如此蠹国害民,那便直接推翻仙盟,不给任何为非作歹的机会;既然仙盟想用奚陵和魔核创造伪神,那便直接夺了魔核,熄了他们兴风作浪的可能。 甚至哪怕没有和神明的那场交易,白桁也从没想过要放过仙盟。 奚陵前几日对仙盟的报复,不过是小小的一点惩戒而已。 他要从根源上,就断掉仙盟的希望,也只有这样,奚陵才能彻底摆脱被这帮毒蛇惦记的困局。 至于魔核周围的法阵,他们完全可以等仙盟不复存在后,再慢慢破除,届时神明的要求,也轻松可以达成。 奚陵好一会都没回过神。 是,白桁的想法并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凭什么? 他现在连白修亦的身份与修为都没有了,凭什么有这个自信,能以一己之力,抗衡仙盟这个庞大的组织? 对于这个问题,白桁却没有多做解释,只留下一句“并不是一己之力”,便领着几人,继续向前行进。 天地广阔,四道御剑的身影隐于其中,渺小得仿佛几根微不足道的杂草。 赶了许久的路,几人找了处小村落,坐在一间简陋的茶水铺,闲聊的同时,也恢复着体力。 “仙盟这么费尽心机也要抓到小陵,就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小陵也和之前那些半魔一样,也根本承受不住魔核的力量吗?” 老旧寒碜的木桌间,徐雁竹端起一碗凉茶,疑惑地开口。 莹白的手指小巧而精致,说起正事的时候,徐雁竹还是很有几分美貌傍身的。 “他们也不确定,只是赌罢了。”白桁这样回应她,喝茶的动作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仙盟其实,大概率是赌对了。 这一点,从神明之前宁肯违背对玄阳门的承诺,也不愿意救奚陵,就能看出端倪。 奚陵或许,真的有那个潜力,可以吸收魔核,成为一个无限接近于神的恐怖存在。 这是连创世神明,都无法忽视的威胁。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奚陵埋葬自己时,白桁会失控到那种程度。 他是真的担心,神明会为了解决掉奚陵这个潜在的隐患, 再一次违诺于他们的交易。 甚至都不能算是违诺,毕竟白桁那时也确确实实,还没帮神取到魔核。 幸好。幸好最后关头,神终究还是帮了他们一把。 “老板,来碗凉茶!”一声吆喝扰乱了几人的思绪,有同样路过的修士到此,因为赶路灵力枯竭,说话时嗓子都像是要冒烟。 九月的天依旧残着未散的热意,尤其此处还已经进入了南州范围,气候比之别处,更加热上一些。 奚陵看着茶铺老板倒茶的动作,有些意外于对方的愚笨。 不过转念一想,这里的确偏僻得可以,一行人坐了这么长时间,也才迎来这么一位顾客,对方又是老板,凡事不太亲力亲为,笨拙一点,似乎也没什么毛病。 抓着茶碗的手用力到发白,奚陵没有太过在意,还在担心魔核的问题。 方才赶路的时间里,他已经在脑海里模拟出了好几种抢夺魔核的方案,但似乎无论哪一种,最后的结局,都是不尽人意。 奚陵有些烦躁,偏生他现在灵台还未恢复,思绪也并不清晰,想来想去,也没想到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所以白桁是为什么那样有信心? 说一半藏一半,奚陵越想越气,抬手抢过白桁面前的茶点,直至留下一个空盘,他才稍微舒坦了一点。 白桁失笑地又给他叫了两盘茶点。 隔壁桌的修士体力恢复了些许,便开始闲聊起了这些日子以来五州的大事小事,四人随意听了几句,很有几分惊讶地发现,他们聊的,竟然是清芜仙尊。 奚陵却是不意外。这里已经靠近了南州中部,距离玄裕宗也只剩几百里的路程。越靠近玄裕宗,关于他的话题就越多,奚陵早就习惯了这件事情,况且他前不久还在仙盟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聊不到他才是稀奇。 这次大概会被骂吧。 心不在焉的,奚陵想。 从前崇拜无比的清芜仙尊,销声匿迹百年后突然重现,回归以后,却也没干什么好事,而是不分青红皂白,上来便冲进仙盟,大造杀孽,奚陵不用想,都知道众人对这件事的揣测会有多腥风血雨。 直到他听到一声暴喝。 “仙盟这帮狗!” 震耳欲聋的咆哮,伴随着一声巨大的,愤怒砸桌的闷响,奚陵被这动静震得一呆,连他这边的桌面都受到了波及,盘中一颗小丸子从这头滚到了旁侧。 而隔壁桌的怒骂还没有停止。 “制造魔域!制造半魔!这群渣滓,草芥人命!为祸苍生!若非仙尊出手,我等恐怕至今都还蒙在鼓里!” 这桌人数量还挺多,满满当当一大圈,足足坐了八个。人一多,气势就足,尤其茶棚还不大的情况下,吆喝起来像是要将棚顶都给掀翻。 “我已经让我进了仙盟的几个朋友都退出来了!这样作恶多端的组织,多待一刻我都嫌恶心!” “可是我听说仙盟已经出面澄清,说是手下人私自做的,他们并不 知情,现在也已经将人处置完毕。” 闻言,最先说话的人翻了个白眼,反问:你信吗?反正我不信。?_[(” 这句反问成功将对方噎在了当场,对方反反复复想了又想,最终也只能放下手,骂道:“他娘的,我也不信。” 如果出手的不是清芜仙尊,如果他所杀之人,不是个顶个的罪恶滔天沽名钓誉,他们或许还能听一听仙盟的鬼话,可现在…… 好几声冷笑同时在茶棚响起。 这些年里,仙盟在五州的名声其实一直都不是太好,时不时有些仗势欺人的传言流出,闹出人命都比比皆是,只是大部分传言都被仙盟压了下来,没压下来的那部分,则是如这次一般,随便找几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顶替一下,便将一切罪行撇得干干净净。 可惜这一次,民众不再那么好糊弄了。 光是仙盟人为制造魔域这一点,便足以让曾经深受魔物所害的全五州人人得而诛之,各式各样的流言更是四起,根本压不下去不说,强行压抑反而造成了更大的反噬,连从前那些糊弄过去的丑事,也全都重新翻了出来。 据这几个修士的说法,短短几天里,仙盟总部已经来了好几波从前的受害者闹事,要仙盟给出一个合理的回应。 蓦地,茶铺内响起一道凄惨的哭声,压抑痛苦,连有些出神的奚陵都被吸引了注意力,往声音的来源看去。 那是一个一身长衫的修士,此前一直安安静静坐在角落,同伴们都在群情激愤,他却始终不言不语,不想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突然的痛哭失声,让他瞬间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我有一个妹妹……十年以前,就是去了一趟永绥城,就再也没有了音讯……” 连忙止住了话头,众人安慰的安慰,递手帕的递手帕,茶棚乱成一团,却也挡不住长衫修士越哭声音越是悲惨。 “现在想想……她恐怕早就被做成了孕种,死在了仙盟的魔域之中……” “我们全家人找了妹妹整整十年……她才十八岁啊,她那年才十八岁……那帮人怎么忍心……” 字字泣血中,茶棚内有些沉默,唯有长衫修士的呢喃自语,一字一句,敲击在了所有人心里。 长衫修士花了好一会才平复下来心情。 而为了不挑起他的伤心事,其余几个修士也是连忙转移了话题,说起了旁的事情。 只是聊着聊着,不知怎的,又聊回了奚陵:“说起来,我还真没想到,清芜仙尊居然是半魔。” “半魔怎么了?以仙尊的实力,根本无需动用魔气,照样战功赫赫,无人能及!”这显然又是一个清芜仙尊的狂热崇拜者,下巴微扬,一副骄傲到顶点的样子,“你看这次仙尊出手,仙盟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哎哎?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清芜仙尊厉害是厉害,但依在下拙见,氐昴仙尊还是能和他比上一比的。” “你们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我觉得昭旭仙尊也不赖……” 徐雁竹听到这里 ,忍不住看向了面前的清芜仙尊、氐昴仙尊、昭旭仙尊三位当事人,很想问一问他们,作为被谈论的核心,三人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 不过很显然,他们都没有。 昭旭仙尊在端端正正喝茶,氐昴仙尊专心投喂着清芜仙尊,至于奚陵……他又开始发呆了。 隔壁桌的几人聊到了这里,也差不多进入了尾声,他们只是匆匆路过的行人,休息完了,就还要接着踏入行程,继续他们的人生。 几人走时,话语都还没停,而这一次,话题来到了半魔这里。 这就有些沉重了,一人叹道:“我以前听信了仙盟的鬼话,虽然隐约觉得不对,心里却也一直对他们有所偏见。现在才知道,半魔们都是一群可怜人。” 闻言,又一人回应:“我也是。以前就觉得半魔为咱们出生入死,却还要被卸磨杀驴有些不好,但是后来听说半魔魔性深重,会控制不住自己,以杀人为乐以后,我就又…… 唉,可是你看,清芜仙尊也是半魔,名声却一直都很好,救过的人数都数不过来不说,被仙盟害到隐世百年的程度,也只杀了害他的一部分,剩下的无辜之人一个都没有伤及,可见半魔也并不是传言那般。” “对啊,也不知道仙盟后面弄出来的那些半魔都怎么样了……真是造孽。” 絮絮叨叨的声音随着几人的离去逐渐减淡,奚陵一直等到茶棚重新安静下来,才恍惚地看向白桁:“他们怎么知道……” 当初永绥城魔域与孕种的事情,其实一早就被仙盟压了下去,除了当时在场的那几个,根本没有外人知晓。可是现在,不仅前因后果被传得明明白白,就连奚陵和仙盟的恩怨,似乎也泄露了不少。 可是这些人是怎么知道的? 奚陵脑子又开始转不过来了。 “我让人传的。” 眼前之人茫然的样子大大取悦了白桁,他托腮看着,眉梢眼底都忍不住泛起了微笑。 从知道奚陵去找仙盟报仇之日起,他就做了这些事情。 他太清楚仙盟的尿性了,若是不做点什么,恐怕仙盟反而会恶人先告状,对外散布些是清芜仙尊发狂伤人之类的谣言。 既然如此,那他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先行将这件事传播出去。 奚陵从来不是个在意旁人评价的人,外界流言四起,到他这里,或许也掀不起一个眼神。可白桁不行,他不接受任何人诽谤他家师弟。 况且,这样做对他接下来的计划,也有很大的好处。 茶棚老板和小二过来收拾方才那桌人留下的残局,收拾完,却忽然又端来几盘小食,放在了奚陵已然空荡的桌前。 “咦?掌柜是不是弄错了?我们没点过这些啊。” 徐雁竹疑惑开口,却听一直闷不做声的老板乐呵呵道:“没有弄错,这就是请仙尊吃的。” 他的声音很是平缓,刚一开口,就有种慈和的感觉由内向外发散,奚陵一听就觉得熟悉,诧异地 侧眸望去,这人他果然认识。 之前泠霜县的徐县令,也是奚陵从前的手下之一…… ?谷幽的作品《仙尊的遗愿》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徐弘业?” 很是惊讶,奚陵下意识先看了一眼白桁,却发现他依旧托着腮,老神在在坐着,显然是早已知情。 “仙尊,近来可好?”徐弘业瘦了一点,气质还和在泠霜县时差不太多,慈眉善目的,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但当初的他友善之余,其实还隐约带着一点压抑,而现在,压抑明显消失,徐弘业的笑容里,又出现了百年前那个在奚陵手下的,清瘦内向的年轻半魔影子。 “我很好。” 习惯性点了点头,奚陵有些不明白这是闹的哪一出,停顿片刻后,还是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你不是被仙盟抓去了吗?” 之前徐弘业私自解了魇蛟封印,造下不少杀孽,事情败露以后,便被仙盟带走,接受属于他的惩罚。 那时白桁和奚陵还不知道仙盟的所作所为,没有阻止仙盟带人离去,现在想想,落到仙盟手里,徐弘业的下场恐怕不会太过美好。 不过这会看起来,徐弘业这段时间应该过得还不错,不像是被摧残过的样子。 “我在仙盟遇到了曾经的战友,他认出了我,在仙盟要杀我时将我救出,回来以后,我本来是想回泠霜县继续生活的,但没脸面对从前的县民,便定居在县城附近,做点小生意,赚到钱了就托人送到从前被我害死的人家里,也算是为往日的孽行赎罪。” 他说的应该没有夸张,奚陵看见徐弘业衣服拼拼凑凑,全是缝补过的痕迹,经济条件一看就不是太好,想来是赚到钱后没给自己留过,全都送到了泠霜县中。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奚陵的打量,“哟”了一下,将破烂的地方藏了藏,才笑着继续道:“这次是听说仙尊需要帮助,便紧赶慢赶来了此地。我虽然无能,却也想为仙尊尽一点绵薄之力。” 这话让奚陵一懵。 “我需要……帮助?”怔怔重复,忽然,有人猛地拍了他的肩。 “仙尊!您还记得我吗!”欢快的声音里,奚陵回身,说话的居然是茶棚的小二。 小二长相平凡,身材也不高,但眼睛弯弯亮亮的,又精神又让人心生好感:“当年伏魔时,我年纪小,经验不足,出手不懂得保留,差点就和魔物同归于尽了,是仙尊将我救下,还背着我走了十几里的路,直到医修来了才走!” 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激动,小二直勾勾看着奚陵,像是在等待一个回应。 可惜,这个回应迟迟没来,奚陵好像呆住了,许久没有开口。 “啊……没关系没关系,我听说了仙尊记忆有损的事情,想不起来也很正常。”小二十分善解人意,眼中却也有失落明显流露。 却在这时—— “段利。” 准确无误地说出了对方的名字,说完以后,奚陵自己也有些愣神。 他居然还能记得。 徐弘业、段利,乃 至玄裕宗内,以孙宏茂为首的众多战友们。奚陵一直以为,除了玄阳门,他和外人都无法真正走近,可事实却是,他记得过去的所有人。 虽然全都影影绰绰,只有接触时能冒出一点点的内容,但也确确实实,都是有印象的。 “您居然记得!” 段利兴奋的模样好似要发疯,拎着毛巾一脚踩上了旁边的凳子,又在意识到自己失态后不太好意思地落了下来,手舞足蹈道:“我知道您的事后,就立刻退出了仙盟,那破地方老子早就恶心透了,居然连仙尊都敢下手!” “您放心,我对仙盟特熟悉,只要您一声令下,我、还有我们队里的所有人,我们就和从前一样,为仙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段利是奚陵过去的手下之一,刚入队时性子有些冒进,被奚陵训过不少次,也被奚陵真真切切救过不少次。 而现在,从他隐约散发出的灵力波动来看,他已经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大能了。 奚陵敏锐地注意到了那句“我们队里的所有人”。 一旁,白桁靠了过来,抚了抚奚陵因为震惊而有些绷紧的后背,说:“还不止这些。” 他的笑温柔至极,暗金色的眼睛里,满满倒映的都是奚陵的身影。 “知道吗?半个月以前,这里都还是没有村庄的。” 将奚陵的手抓起,白桁引着他走到茶棚门口。 在这个位置,可以将此处村落全部纳入眼中,而在奚陵站定的一刻,村庄内的每家每户,像是同时接到了消息似的,纷纷推开屋门,露出一张又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他们或哭或笑,看向奚陵时站姿坚定而又挺拔,一如百年以前,耐心等待奚陵发号施令时一样。 “参见仙尊!” 整齐划一的声音,震得树林都为之颤栗。 奚陵这下是真的傻了,呆立好半晌,也没说出一句话。! 第一百一十四章 凉风习习,吹动水面潺潺泛起涟漪。那是村落旁的一条小溪,水质清冽,波光粼粼,远远地站在岸边,就能看到水下嬉戏的游鱼。 此处村落本就偏远,方圆百里寂静无音。随着那句参见仙尊的落下,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一片静谧间,只有水声叮咚,成了现下唯一一点声响。 奚陵怔怔地看着眼前所有,许久,才终于迟钝地开了口。 只是声音十分干哑,刚刚吐出两个字,便又一次陷入了凝滞。 “你们……” 一片青翠的树叶打着旋下落,少见的错愕侵占了奚陵的表情。 好不容易打破一点的氛围重回寂静,但没人有催促的意思,众人屏息注视着奚陵,目光难掩激动的同时,却也温和而又耐心。 好半晌,奚陵才再次有了反应。 不过依旧没有说话,而是薄唇紧抿,抬脚向村落走去。 一步两步,一片压抑的呼吸中,唯有奚陵的脚步声清晰且沉稳。 而随着距离的拉近,影影绰绰的记忆从尘封中浮起。 他曾无数次这样走近这群人。 那是平时的日常训练。 是战前的训话与点兵。 也是战后……伤亡人员统计,存活者名单整理。 闭了闭眼,奚陵立在了第一个房屋面前。 这里站着的,是两个容貌相似的男子。 他们是亲兄弟,从前在奚陵队里充当斥候一职,负责侦查敌情,报告魔物数量特征。 二人战斗力算不上强,但身手很敏捷,光论速度这一块,便是奚陵对上他们,也要颇费一番力气。 他们好像还是…… “一百三十七年前,我兄弟二人意外陷入玄级魔域,是仙尊将我们救出,并收编进了队伍!”铿锵有力的声音,像极了当年给奚陵汇报时的样子,只是尾音有些哽,挺直的背脊不自觉弯曲,意图掩盖微微发红的眼睛。 其实没什么印象了。 奚陵救过的人太多,而且很多时候,他也不认为那是救。 战场上互相帮扶再正常不过,而他既然做了这个领队,又有足够强大的实力,那保护队内所有人便是自己职责的一部分,只是做到了本分而已,奚陵不觉得这是多么伟大的事情。 但他记得他们两位,于是还是点了点头,沉声道:“韩睿、韩智。” 闻言,眼前二人瞬间盈上水光,奚陵动作自然地拍了拍他们的背,沉声道:“目要正,背要直,百年不见,有所懈怠。” “是!” 还是那个熟悉的刻薄味道,可众人不觉厌烦,只是下意识又站直了一点,更加激动地等着仙尊走到自己面前。 第二栋房屋,是一个圆润到看不清五官的胖子。 这人看着笨拙,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战修,战斗力这一块,除了那些个半魔,奚陵整个队伍里,还真没几个能和他比上一比,巴巴地看着奚陵,有些不 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让仙尊见笑,我又胖了许多…… 有了韩睿韩智打头??[,胖球十分自觉开口:“您也救过我的!好多次,大部分都是因为我爆发得太厉害,被卡进沼泽或者山壁……” 自己都觉得自己离谱,胖球越说声音越小,好在奚陵没有计较,也拍了拍他,准确道:“孙嘉庞。” 说罢,他又伸拳,捅了捅孙嘉庞的肚子,发现软得一塌糊涂,比当年还要夸张以后,面无表情的脸上微妙地露出一点嫌弃。 孙嘉庞立刻条件反射地后缩,高声道:“属下回去就减肥!” 换来奚陵从鼻腔里轻轻喷了下气。 第三间屋前,是一个女修。 她气质很温婉,但在奚陵模糊的印象里,她还是比较沉默高冷的性子。 “仙尊没有救过我,但是多年以前,我曾亲眼看着我家人的尸首被魔物抓走啃食。当时情况紧急,我求了很久,没有一个人愿意帮我,只有仙尊听见以后,二话不说将我的家人抢下,为此受了不轻的伤。” “那时我就决定,我要一辈子报答仙尊。”女修柔柔笑着,停顿了一下,又露出些伤感,“但是我没能做到,当初仙尊出事,我们却毫不知情,若非这次收到仙来信,还以为您已经……” 收到来信…… 捕捉到关键字眼,奚陵微不可查地偏转了一下目光,那是白桁所在的方向。 谁能清清楚楚记得他队中的每一个成员,精准无比,一个不落?谁又能如此敏锐,在他需要的时候,不辞辛苦,挨个寻找百年前的旧人? 一瞬间,奚陵就明白了所有事情。 ——这些人,都是白桁找来的。 奚陵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做的这些,但如此多如此齐整,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找齐,白桁恐怕很早以前,就在筹划这件事情。 做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很淡定,面对奚陵隐晦的注视,也只是小幅度动了动,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朝他笑吟吟挥了挥手。 奚陵一顿,一股熟悉的冲动涌上心头。 又想亲他了。 从几天前心意相通,他好像就患上了一种离了白桁不行的恶疾,动不动就想亲密,时时刻刻都想和师兄贴在一起。 可惜现在的情况不太合适,他也只能压抑下冲动,赶在女修泪水落下之前将目光又收了回去,缓声道:“都过去了。” 她叫何绮琴,从前总是独来独往,虽为女子,强大的实力却令大部分男修望尘莫及,曾是奚陵最靠谱的手下之一。 而如今,她依旧强大,性子却温和了不少,奚陵看到了她腰间绣着鸳鸯的锦囊,图样笨拙粗糙,却被保存得很好。 想了想,奚陵道:“你很幸福。” 何琦琴于是也笑道:“仙尊也会幸福的。” 这是她由衷的祝福,但老实说出口之时,何琦琴并没有指望奚陵能有除谢谢以外的回复。 却不想,奚陵居然也笑了。 眼睛微微弯起,印象中始终冷硬的面部线条柔和平顺,何琦琴在奚陵手下足足三十年,也没见他露出过这样满足的神情。 “我会的。” 留下这句话,奚陵转身,向下一个人走去,唯有何琦琴还在神色怔愣。 须臾,又有声音响起。 一个又一个旧人,一桩又一桩旧事,时间在这个过程中一点点流逝,直至到了最后一处连排的竹屋,奚陵却远远的,就停下了脚步。 这里的人多了不少,但与此同时,也惨烈了不少。 有人少了两只手,有人缺了一条腿,身体部位齐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一半,也都是气息微弱,修为比之过去倒退了不知多少。 他们一共七人,是奚陵手下的半魔。 但是过去,这个数字差不多要翻十倍。 饶是有一定心理准备,奚陵也还是闭上了眼睛,需要用很大力气,才能压下翻涌的情绪。 他问:“怎么弄的?” 几人对视一眼,少顷,还算平静地道出了当年。 其实大部分,是在最后一战离世的。 但也有相当多的一部分,是栽在了自己的族人手里。 当年最终大战,一些年轻一点的,或是还有家人的队员,奚陵都没有安排他们进入新城,但半魔不同,按照仙盟规定,他们必须都上战场,纵使奚陵也没有办法。 那一战的战况有多惨烈,看看玄阳门的结局就足以知晓。 血流成河,死伤大半,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也都伤重到站都站不起来。 也因此,当战争结束,仙盟开始对他们下手时,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其实像徐弘业那样,被流放到偏远地带镇守的,已经是下场相对圆满的半魔了。 他性子软,对待仙盟的安排气愤归气愤,到底也还是比较配合,可除他以外,大部分的半魔却并没有这样的好脾性。 尤其是奚陵手下这批,那是出了名的除了他,谁也不服气。 可仙盟不需要他们服气,不配合就直接清理,根本不给半点挣扎的余力。 运气好逃掉了,或最终低头了的,还能捡回一条小命,在百年后的现在见到奚陵,运气不好的,则早已无声无息消失在了五州,说不定转世都转过了几轮。 这事做得隐秘,在场有不少普通队员都是第一次听闻,他们从前还一直以为消失的那些半魔是因为战后伤重不治才去世,万万没想到,竟是被仙盟所害。 这让本就因奚陵对仙盟痛恨至极的队友们更加激愤,奚陵一直沉默地听着,直到白桁走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还好吗?” 奚陵缓缓摇头。 他看上去似乎还行,但白桁看见他眉头微皱,脸部线条因为不自觉的用力而变得有些冷硬,这代表着奚陵并不像他表现出的那样平静。 从苏醒开始,仙盟就一直刷新着他的认知,对于这个他曾经效力过的组织,奚陵已经厌弃到 了极致。 深吸一口气,他没说仙盟的事,而是先问了白桁另一个问题。 “你是什么时候做的这些?” 白桁道:“很早。” 是真的很早很早,早到白桁还不知道仙盟的所作所为,就已经开始准备。 而如果非要追根溯源的话,大约是在奚陵一个个实现遗愿之时起。 白桁那时并不知道奚陵是在完成遗愿,却早早就察觉到他在回顾故人旧事,于是便开始着手打探故人们的消息,原本是想着,等奚陵身体好一点了,再给他一个惊喜。 谁曾想,惊喜还没给,一系列变故先接肘而至,寻人的目的从单纯让奚陵开心变成了对抗仙盟,好在,最后结果也算殊途同归, “怎么样?有惊喜吗?” 笑吟吟开口,白桁抱胸而立,高高绑起的长发被风吹起,肩宽腿长,高大俊逸,别说奚陵,气愤中的队员们都有好几位被吸引了注意力。 奚陵心想,惊喜到像是梦境。 有风吹过,将二人衣摆纠缠到了一起。 他们动作并没有什么越矩,却自带了一种似有若无的亲昵,这让在场众人忍不住多看了白桁几眼,好奇于这人究竟是何身份,居然能让他们仙尊如此特殊相对。 也有小部分人露出一点疑惑,总觉得这人瞧着有些眼熟。 不过他们还没来得及深思,白桁忽然开口:“还没结束。” 众人一愣,奚陵也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直到远处天边,一大股无法忽视的气息涌现,他才终于明白了什么似的,猛然转过了身。 奚陵原本以为,能让昔日队友纷纷前来,就已经是白桁能做到的极限。 却没想到,真正的震撼,远远还在后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隐隐约约的剑光。 先是一道,后是几道。 而后再次分裂,越来越多。 数不清的剑光闪烁,浩浩荡荡占据了整个天空,奚陵愣愣地看着,看着他们交相辉映,此起彼伏,最终,构成了他终身难忘的景象。 ……那是数百名御剑飞行的修士! 茫茫然张了张嘴,好半晌,奚陵才有些恍惚地一点点扫过天边黑压压的人群。 首当其冲的,是华珩与梅文朔。 这些天里,白桁负责提供名单,梅文朔负责打探信息,而华珩,则是负责以奚陵师弟的名义,一个个联系这群昔日旧友,今天的这支队伍便是由二人领的头,看得出他们最近应该没怎么休息,风尘仆仆,脸上满满写着疲倦。 虽然疲倦,脸上却有笑容显现。 华珩旁边,是衣着讲究,特意打扮过一番的阮芸。 看得出这几个月她过得不错,比奚陵之前在永绥城看到她时要松弛得多,好像有什么压在身上多年的东西消散掉了。 阮芸的身后,是她的那些半魔店员。 还有玄裕宗众多长老、不久前在仙盟帮奚陵打过掩护的旧友、于 锦齐玚等几个小辈,甚至是仇震…… 除此之外,奚陵更多看到的,是无数的熟悉中带点陌生的身影。 他们已经阔别百年,外貌上发生了许多改变,他们也不似奚陵队员那样多年朝夕相伴,没有那么熟悉,因而辨认起来,于奚陵而言更加艰难。 但他也还是认出来了。 不是通过外表,而是通过那熟悉的,多年未改其热烈的眼神。 这大概是足以载入五州史册的一幕。 来自四海八方的强者齐聚于这个简陋破败的小小村庄,个顶个的修为强劲。 他们算不上年轻,尽管不少人面容还处于青壮年这个阶段,气势却与寻常青年人截然不同,那是真正经历过战场与生死之人才能拥有的气场,成熟沉静,扎堆站在一起时,会让人有种喘不上气的压力。 不过这样的气场,在见到他们仙尊的一刻,也瞬间荡然无存,化作了如先前那些队友们一般无二的兴奋。 “真的……真的是仙尊!” 激动到破音的话语,在此片山脚掀起回音,奚陵怔怔的,已经是今天第不知道多少次说不出话语。 短短半日的时间里,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事情,多到奚陵灵台带恙的脑子根本转不明白,接连的震撼,更是让他脸上出现了长时间的空白。 乃至剑气下压,无数旧人跳下飞剑围上了他,他都还呆立在原地,直到一道哭声响起,才好不容易唤回了他的神智。 但听到这个声音,奚陵的第一反应却是下意识后撤一步,有些无措地朝白桁悄悄挪近些许。 哭的人是玄裕宗的一个长老。 人群之中,要说谁最为激动,玄裕宗之人可谓首当其冲。 他们一直知道奚陵还活着的事情,可与此同时,也一直知道奚陵命数将尽的事实。 直到前几日。 前几日,清芜仙尊杀进仙盟的消息传来,让原本已经放弃希望,在默默等待奚陵死讯的长老们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第一时间便找了尊胜老祖,求老祖为清芜仙尊再算一次。 但其实他们也不用求,因为拜见尊胜老祖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卜算了。 结果振奋人心,奚陵死劫已过,此后康庄大道,一片坦途。 不过卜算归卜算,直到亲眼看到奚陵,他们才真的有了奚陵还活着的实感,尤其是看见奚陵向来惨白的面容,而今明显多了一点血色的时候,好几位都止不住的眼含热泪。 奚陵看着,却陷入了沉默。 好像无论多少次,他都不是很能感同身受于旁人对他的泪水。 唔……大师兄不算。 他的大部分情感都给予了玄阳门,至于玄阳门之外……若非灵台碎了这么一遭,奚陵都不知道,原来有这样多的人,对他这样关心。 是因为自己救过他们吗? 想不明白,奚陵面露茫然。 他像个突然得了一大笔财富的孩童般,开心是开心的,更多的却 是一种受宠若惊的,觉得自己与这财富并不匹配的迟疑与心虚。 这时,一只手悄悄贴上了背脊。 是只很温暖的手,宽大厚实,像极了少年时期,手把手教他伏魔时,温和而又耐心。 他一顿,突然就平静了许多。 于是抬脚上前,奚陵终于不再沉默,将眼前这位哭到弯下了腰的长老扶起,安抚地拍了拍肩。 对方似乎非常惊讶,几乎是慌乱地摆了摆手,抽抽噎噎道:“我、我没事……让仙尊见笑了,我就是最近主修心法,有些多愁善感了……呜……” 有人在后面笑他:“老李头你就丢人吧你,你弟子要是知道了,能笑话你两百年不止。” 嘴上这样说着,说话之人却同样哽塞,一听就知道也没强上几分。 似乎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李长老微微侧了下头,手臂摆动,像是想让奚陵先去看看别人,不必在意自己。 不过他没能成功,奚陵赶在他张嘴之前,率先开口道:“我没事了。” 目光关切,奚陵语气异常认真,好像摆在眼前的不是一个喜极而泣的旧友,而是什么关乎于生死存亡的天下大事。 想了想,又郑重补充:“不要担心。” 这句话的效果有多强,看长老傻住的表情就能猜到。 明明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直到奚陵已经起身走到了另一边,都还能听见对方跟后面的人炫耀。 “对对,就是这个胳膊,刚刚仙尊扶我就是扶的我这只胳膊。” “嘿,你小子,以前就属你运气最好,魔物站在面前都优先攻击别人,怎么一百年不见,还是运气这么好。” “不行,你得给我摸一下,就一下!” “去去去,离我远点,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这么招人嫌!” 喧嚣骤起,有了这个开端,氛围一下变得轻松,不少原本还有些拘谨的人也都活跃起来。 “仙尊!是我!您救过我的,在西州的时候!” “还有我!您不仅救过我,还指点过我一点刀法的!” “跟谁没被救过似的,仙尊别理他们,那什么……我也挺需要安慰的,您能不能也拍拍我的胳膊……” “还有我还有我!” “哈哈哈,我要一个月不洗澡……” 此起彼伏的声音里,奚陵难得耐心,认认真真回答着每一个人的话语。 白桁没有参与,而是往旁侧挪了挪,静静看着眼前一切。 既是要对付仙盟,白桁自然不可能仅仅只联系奚陵的队员。 他们的战友众多,真要算的话,奚陵的手下也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罢了,此外还有相当多的一群人,他们虽不是奚陵的固定队友,并肩作战的次数也同样不少,彼此情谊浓厚,甚至因为多一分距离,对待奚陵的态度更加恭敬。 不过,虽然早知道会有很多人都愿意帮助奚陵,这个数量,还是有一点超出了他的预料。 思及此,白桁神色感慨中带着欣慰。 只是看着看着,目光便不由自主地移了移,最终,落向了人群侧后方的数十道身影。 和周围的兴奋相比,这帮人明显含蓄许多,在所有人都围住奚陵的时候,他们却并没有什么动作,如白桁一般,静静守在旁边。 指尖微动,须臾,又重新落回身侧。 他们……是从前白修亦的队员。 白桁大致数了数,发现有一个算一个,基本上全都来了。 是白桁让梅文朔寻的人,自然也再清楚不过,他们来上一趟其实并不容易。 有的常年闭关,轻易不出洞府;有的做了镇守某地的修者,外出一趟须得经过层层交接申请;甚至还有的,一跃做了某派长老或者干脆自立门户,日夜忙碌不休…… 每个人都各自有各自的生活,这一趟的外出,或许会给他们添上很多不必要的纷扰。 可他们还是来了。 眸光微暗,暗金色的眼眸闪过几分难言的复杂。 在场的绝大部分人,都和奚陵有着密切的牵扯,或队员或战友,还有很多掺杂了救命的恩情。 但是,这些人不是。 他们当中的很多和奚陵都算不上熟络,为了奚陵和仙盟作对这种事情,似乎叫谁都不该叫上他们。 可白桁还是联系了,而他们也不负所望,通通来到了这里。 这帮家伙…… 白桁蓦地低下头,嘴边笑容涌现。 挺好。不枉他从前操练时,为这群人操碎了心。 当年白修亦虽然迟钝得厉害,久久没意识到自己对奚陵的情感,但即使没有爱情,却也凭一己之力,让他每一个手下,都知道奚陵对他的重要性。 他们不是为奚陵而来的。 他们是为白修亦。 即使多年时间过去,即使白修亦只剩下遥远的回忆,即使许多年轻修士甚至只知道氐昴仙尊,连白修亦这个名字都闻所未闻。 但还是有这样一群人,即使他已经不在,也还在帮他守护着他的师弟。 一百年。 好像很多变了,很多却也没变。 被几百人同时搭话,奚陵想要脱身,还真没那么容易。 好在,还有他二师兄吸引火力。 当第一声带着震惊的“昭旭仙尊”响起时,一多半人就被吸引了注意。 对此,奚陵一点也不意外。 他家二师兄向来沉默冷淡,但他踏入战场的时间比奚陵还要多上十好几年,有着这么多年岁月的累积,还有两个战绩张扬无比的师兄师弟,祁旌再想低调,也低调不到哪去。 况且,这里他的战友也同样不少。 众人情绪再次高涨,不过这一回话题的核心,却是从奚陵转向了祁旌。 对此,终于能够歇一口气的奚陵十分感激,由衷希望他家二师兄能多帮他吸引下火力,同时目光移转,在人群中寻找起白桁。 这一看,便正好将白桁低头轻笑的一幕收入眼帘。 只是……明明他是笑着,奚陵却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丝极轻极淡的失落。 忍不住顺着白桁的方位向前,奚陵一眼就看到了那群有些格格不入的身影。 所有人都在谈笑,为奚陵度过了死劫,为祁旌“死而复生”,唯有这帮人眼含失落,脸上明显带着羡慕。 奚陵愣了愣,一股力道却从身后传来,奚陵回身,对上了白桁的眼睛。 他看上去似乎并没受到什么影响,发现奚陵在悄悄打量自己,还轻轻敲了下奚陵的额头,笑吟吟的,眼中有光芒闪烁。 有那么一瞬间,奚陵感觉他是想说点什么的。 但最终没有,白桁只是领着奚陵坐下,看着这阔别百年的旧友重逢。 “这下知道,我为什么说这件事并没有你想的严重了吧?”随手帮奚陵撩起一缕碎发,白桁看上去懒洋洋的,笑着开口。 仙盟作恶多端,其实早在很多年前,就有人意图推翻,只是对方势力太过庞大,根本撼动不了,这才让他们猖狂到了现在。 但在白桁看来,如果反对仙盟的人能团结起来,这个早已腐烂的组织,也并不是那么无坚不摧。 只是始终缺少一个能召集所有人的声音而已。 奚陵嗯了一声,也大概知道这一点。 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声音竟会是自己。 说老实话,对于今天的一切,他到现在都还有些恍惚。 手掌忽然被人牵起。 “知道吗,其实这里有差不多一半的人,我都没有联系过。” 白桁语速平缓,话语的内容,却让奚陵诧异地睁大了眼。 这是实话。 数十年的伏魔生涯,他们曾保护过无数人,也曾和无数人出生入死,并肩而立,这样生死之间磨炼出来的情谊,比任何其他情况都要来得纯粹且坚定。 但百年时光,终究还是太过漫长。 漫长到足以让任何东西变质。 老实说,白桁不敢保证,百年前可以随意交付生死的存在,过了这么多年,是否依旧初心不改。 事关奚陵,白桁不敢松懈,因而他找的每一个人,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确保一定可以信赖以后,才会让华珩着手联系。 这也是为什么,奚陵失踪的那几天,白桁会忙到连觉都没空睡。 他一直都在看梅文朔提供的关于这些人的情报。 “那多出来的这一半是……”奚陵不解地问白桁。 “是听说了你大闹仙盟一事后,主动找到华珩,问你需不需要帮助。” 奚陵救过的人太多,其实即便是白桁,很多也都并不是很清楚。 特意找上来的人里,这一部分人占了大半,不确定能不能信任、因而放弃联系的占了小半。 白桁没有联系过他们,他们却一直惦记着奚陵的恩情,在白桁向他们说明了利 弊以后,依旧一致选择了加入。 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过往?_[(,奚陵很惊讶,被白桁抓起手背,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最开始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其实白桁也惊讶过。 但是惊讶归惊讶,心底却似乎并没升起多少意外。 他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曾无数次尝试,试图让奚陵改掉他大包大揽的毛病。 从年纪尚幼开始,这孩子似乎就将自己定位在了一个“保护者”的位置。 幼时实力不济,奚陵就已经在周围人都放弃了的情况下,坚定不移地频频出逃,自己保护自己,少年时修为才刚刚提上来一点,连成年都没有,就又迫不及待加入仙盟,意图保护比他强了不知凡几的白修亦。 这样的特性,配上这样的天赋修为,其实很致命。 果不其然,之后正式踏上战场,他的这个问题很快暴露无疑。 ——他总想保护所有人。 从奚陵加入仙盟起,除了雪山那次,清芜仙尊的队伍,一直都是存活率最高的。 因为只要有奚陵在,他会拼了命让所有人活着回来。 但这样的代价,却是奚陵常常遍体鳞伤。 甚至有很多次,若非他半魔体质特殊,生命力强到离谱,根本都是救不回来的。 这个问题,直到后来亲眼看到傅轩轶离世,才稍微有所好转。 也仅仅只是稍微。 渐渐的,白修亦不再劝奚陵。 他改变不了奚陵,于是转而改变自己,奚陵既然想保护所有人,那大不了他再努力一点,尽量保护奚陵。他会将奚陵所接的每一个任务审查一遍,会将自己所有的伏魔经验、修行方法通通传给奚陵。 说到底,白修亦也并不舍得强求奚陵做出改变,更有甚者,奚陵对他有如此致命的吸引力,又何尝不是因为他这“保护者”的特质? 又担心,又烦恼,又觉得他家师弟天下第一好。 好在,奚陵感受到了他的担忧,此后再如何冒进,也会建立在保护好自己的基础之上,让白修亦放心不少。 有道是福祸相依,凡事皆有利弊。 其实现在想想,若非奚陵的这种特性,也不会一呼百应,时隔百年,仍有这么多的人,对他无条件支持。 这是他和祁旌,乃至师父都做不到的事情。 尽管奚陵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点。 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让他给得到了? 白桁有种捡了大宝贝的快乐,忍不住扬唇,在奚陵指尖又落下一记轻吻。 “我家小黑娃,值得所有人喜欢。” 他笑着开口,一道极煞风景的声音却骤然响起。 “大胆狂徒!谁给你的胆子,竟敢轻薄仙尊!” 剑气呼啸而至,得亏奚陵松手及时,不然高低得落个血溅三尺。 白桁皱眉回头,又很快松了眉头。 好、很好。 居然还是他手下的人。 丝毫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来人剑尖向前,还在气愤地叫嚣:“你是什么人?!可敢报上名来!” 嗯…… 好问题。! 第一百一十五章 被从前最忠诚的下属拔剑相对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白桁只觉得奇妙,非常奇妙。 愤怒的声音回荡在山脚,吸引了不少正在高兴交谈之人的目光,大部分的人其实都没有听清此人的话语,但也有听清了的,顿时脸色古怪,视线在三人身上来回游移。 小溪流水声再次变得清晰,原本喧闹的村落出现了片刻安静,旋即是窸窸窣窣的讨论,好几种截然不同的反应分布在人群。 有见过白桁但不知道他真实身份的,诸如阮芸、阮芸的半魔店员等。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白桁甚至还听到了于锦贺永安等几个玄裕宗弟子压低的声音,嘀嘀咕咕,异常坚定。 “不可能,这位前辈一定是弄错了,白前辈怎么可能会干这种事情,他会被仙尊打死的。” 有清楚白桁具体身份的,譬如梅文朔和徐雁竹等。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很是惊诧了一下,而后一言难尽欲言又止,有心想帮白桁说点什么,然而绞尽脑汁好半晌,愣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还有一些,则是压根不认识白桁。 剑指白桁的这位义愤填膺的队员名唤纪琛,从前在队伍里算是修为靠后的存在,没想到百年过去,实力精进得相当不错,这突如其来的一剑威势迅猛,奚陵将白桁推开了不小的距离,才勉勉强强没让剑气的余波触及到白桁。 但也因此,这一幕在这些没见过白桁之人的眼里,还真有那么点登徒子轻薄不成,反被暴力掀开的意思。 这可了不得了。 他们本就是为奚陵助力而来,这还没帮上忙呢,居然就有人敢当着他们的面占仙尊的便宜,这简直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刚开始还好,不少人都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低声讨论着,时不时指指点点,看淫贼似的,鄙夷唾弃,让白桁很有一种被公开处刑的感觉。 处刑的原因,还是因为和心上人亲密。 有些无奈,又有些想笑,白桁倒是也不着急解释,十分淡定地抱着胸,还有闲心挑一挑眉,瞥一眼反应过来后就悄悄在偷笑的奚陵。 察觉到白桁的视线,奚陵微不可察地一顿,悄悄转了点身,意图用背对白桁的方式,装作无事发生。 但是随后,无论是奚陵还是白桁,就都笑不出来了。 由于白桁这气定神闲、死不悔改,还敢继续偷看清芜仙尊的行径过于恶劣,众人很快被成功挑衅,尤其是互相询问一番,发现完全没人认识白桁,这就是个不知何时混进来的不知名人士以后,他们更是冷了脸,凝视着白桁的眼神逐渐变得凌厉。 沉默蔓延,威压逐渐笼罩了此处山脚。 能从百年前灾难中活下来的角色,随便单拎一个出来,纵使算不上顶尖,基本也都是在五州上层的存在。 一个都这么强,几百个加在一起,效果会怎样? 反正白桁这个才刚重新修炼两年半的昔日天才,在 众人齐刷刷看来的一瞬,也明显感受到了些许压力。 不过老实说,这点压力对白桁而言,其实也不算什么。 ?想看谷幽的《仙尊的遗愿》吗?请记住[]的域名[( ——这里的大部分人气愤归气愤,奚陵没有发话之前,却也很有分寸,不会越过他轻举妄动。 真正让白桁有些忌惮的,反而是来自于纪琛后侧,那一张张他从前最为熟悉的面孔。 人群中,要说哪一部分人反应最为激烈,当属白修亦的这些队员们无疑。 他们目光森冷,从纪琛那句质问出口开始,就一直落在白桁身上,没有半点偏移。 原本靠后的站位不知何时发生了改变,队员彼此交错,分散于人群四周,却在不知不觉间,挡住了白桁所有能够逃离的缺口。 从南到北、从左到右,甚至就连上方的屋顶,白桁都看到了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蹲守。 这其实是一种阵法,至于阵法的创造者……区区不才,正是白修亦自己。 当年伏魔之时,他们曾靠着这一招,无数次封锁退路,伏杀了不知多少强大的魔物。 而现在,白桁是万万没有想到,这阵法有朝一日,居然会用到自己的身上。 他们是真的会动手。 无比清晰的,白桁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也正因此,白桁十分不解。 就连奚陵的队员,此时此刻都还算得上平静,虽然脸色同样难看,但好歹还能控制住自己,耐心等待着奚陵吩咐。 反观他手底下这些小崽子,是不是有些激动得过了份? 白桁甚至在他们脸上看到了带着怨恨的杀意。 隐隐约约,白桁好像明白了什么,而半晌没有得到回应,俨然要再一次动手的纪琛更是佐证了白桁的猜测。 纪琛快要气疯了。 握剑的手青筋暴起,纪琛翻涌的怒火几乎要化作实质,白桁听到了他再一次质问的声音,咬牙切齿,带着无法掩饰的煞气。 “阁下不敢回答,可是心虚了!” 纪琛说着,剑尖又抬了抬,眼前却是控制不住,想起了当年指点过他剑法的人。 当年奚陵为了追白修亦,一度从新城追到大渊,并在找到大师兄以后,干脆直接留在了队伍里,和他以及他的队友们朝夕相处了两个月有余。 确切地说,是将白修亦的倒霉下属们残忍操练了两个月有余。 这对师兄弟关系有多好,整个小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纪琛等人其实过去也不常见到奚陵,毕竟各自都要带队,真正碰面的机会少之又少,而且就算碰了,两人也都是悄悄躲起来独处,压根不会将精力分给他们。 也因此,被训练得嗷嗷哭叫的同时,队员们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太对劲。 先是素来冷漠的清芜仙尊日夜刻着木雕,愣是把无数人闻之色变的霜殁用成了刻刀,关键手艺还不这么好,急坏了不少会点雕工的队员们,恨不能亲自帮奚陵操刀。 然后是看似冷酷无情,将奚陵拒绝了一遍又一 遍的白修亦动不动出神,手里总是拿着前一天清芜仙尊刻过的东西,偷偷看向奚陵的目光温柔得像是能滴出水来。 面对就差没把“我们很相爱”五个大字刻在脑门上的两位,别说他们不傻,就是真的木讷又迟钝,时间长了,渐渐的也就都明白了。 尽管不知道为什么,白修亦一直扭扭捏捏不肯松口,但茶余饭后闲谈两位仙尊,也成了大战前夕队员们最大的乐趣。 他们甚至还打赌,就冲白修亦那不值钱的样子,一定撑不到一年,就得被奚陵收拾得服服帖帖。 可是谁能想到呢。 世事无常,从来游刃有余的氐昴仙尊,根本就没能活到一年以后,强大无匹的清芜仙尊,也在氐昴仙尊死后不久销声匿迹,再无半点音讯。 奚陵不知道,在白修亦死后,他失魂落魄的那段时间里,白桁的这些队员们都曾来看过他,而且不止一次。 只是那时奚陵的状态实在太差了。 第一次登门,是在白修亦头七,奚陵脸色白得像鬼,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却还摇摇晃晃跪于堂前,对外界半点反应都没有,只从早到晚盯着那个小小的牌位,浑浑噩噩,直至头七结束,才一声不吭地栽倒,被早早守在一旁的医修抬了下去。 第二次登门,则好巧不巧,撞见了奚陵边吃边吐的场景。 一番了解过后,他们才知道,奚陵已经很长时间吃不了东西,尤其梅文朔或者玄阳门厨子的饭菜,一碰就吐,痛苦不已。 而也是在这一回,通过几个医修和梅文朔的口,队员们才第一次了解到白修亦死前发生的具体过程。 不算详尽,但也足够还原其惨烈。 包括奚陵明知有天魔自爆,还不管不顾冲向战场中心,螳臂挡车般徒劳试图保护白修亦。 包括白修亦明明已经濒死,却还用尽全身力气,将奚陵护在身下,最终奇迹般救回奚陵一命。 当时听完后的那种冲击,即使到现在,他们这些人也还是无法忘记。 尤其是纪琛。 他年纪小,性子活,对感情尤其向往,当初整个队伍里,就属他对二人最为关注,要不是因为怂,简直恨不能长在白修亦奚陵身后。 悲剧发生之前,两位仙尊曾是他眼中爱情最好的模样。 悲剧发生之后,这种感觉得到了升华,也因此,当看到白桁亲奚陵手背的时候,纪琛只觉脑子嗡的一声,一下就绷不住了。 他们老大都没亲过! 越想越气,罡风平地而起,那是纪琛无意识泄露的灵力。 倒也不是没想过是奚陵自愿同白桁亲密的可能,只是这个想法刚一升起,就立刻被纪琛否定,毫不迟疑,异常坚定。 清芜仙尊怎么可能看得上别人?! 就连他们家老大,队员们私下商讨一番以后,也一致认为是占了从小捡到奚陵的便宜,不然就奚陵那个冷淡暴力生人勿近的性子,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得他的青睐。 至于眼 前这位…… 扫视了白桁一圈,纪琛眼里鄙夷中带着轻蔑,仇人相见,越见越是不屑。 就这遇到点事话都说不出来,除了张脸啥也不是的货色,怎么可能跟他们老大相提并论? 杂碎!废物!一无是处的小白脸! 而且这脸也没…… 纪琛又仔细查看了一遍。 “……” 眉头紧蹙,纪琛越看越是灵力泄露,连他附近的人都纷纷后撤了一步,避免被伤及无辜。 完了。 事闹大了。 本就压抑的气氛更加紧张,其余队员们则是默默又上前了一点,数十道威压叠加,众人毫不怀疑,白桁若是回答有异,会在转瞬间被撕扯成碎片。 这下不仅白桁,就连祁旌和徐雁竹,此刻都稍稍有些头痛。 梅文朔更是瞪视一眼白桁,光天化日大庭广众,怎么就不能再忍忍,就这么好亲?! 白桁十分委屈。 他也没有想到,从前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感情原来早就被看了个清晰。 而且退一万步讲,奚陵也确实很好亲。 理亏地闭上嘴,白桁脑中思绪飞转,寻找着解决的方案。 但是怎么回答,他却有些拿不准。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时间其实才过去了不足一息,但焦灼的氛围已然蔓延到了各个角落,白桁很少有这样迟疑的时候,无数想法在脑中升起,却又被他一一否定。 就在这时—— “氐昴仙尊?” 一个声音响起,方才的焦灼瞬间消失无影,所有人都是一愣,很是茫然了一下,齐齐抬眼看去。 却见人群末尾,头发花白的老人颤巍巍走来,一边走,一边还迷惑地眯了眯眼,奇怪地分辨着纪琛:“你是纪……琛,是吧?你拿剑指着你们队长做什么?” 纪琛满身剑气都让他给问懵掉了,好在人群中有人帮他道出了想法:“王老,您又眼花了,这人哪里会是氐昴仙尊?” 此言一出,很快得到了众人附和。 老者大家都认识,是个老医修了,修为不高,但功法特殊,寿命极长,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和他打过交道,尤其是最爱受伤的奚陵,从前基本隔三差五就得在他那里溜上一趟。 他很欣赏奚陵总是舍命救人的性子,这次也是主动找的华珩,就因为他听说奚陵受伤很重,身体一直不好。 不过寿命长归长,老人家该有的问题王老却是一个不落,其中最著名的一个,便是眼神特别不好,指着张三叫李四,是王老每一天的日常。 只觉得是对方老毛病又犯了,说话之人边说还边抬手,言辞凿凿继续道:“您看,明明一点也不……” 指向白桁的一刻,“像”字咽回了口中。 像。 真的像。 别说他,不少人都有些傻眼,面面相觑好半晌。 白桁的长相,其实很有些奇妙。 五官、身材,乃至气质体态,都和当年的白修亦像了能有八成,但就是那么些许细节上的变动,却让他整个人都截然不同。 可以说,除非放在一起,不然压根发现不了二人的联系,不然徐雁竹华珩几个,此前也不至于一直没注意到这个问题。 但一旦发现了,便彻底忽视不了他们的相似。 挺拔端正,身材高大,一身黑衣的白桁剑眉高鼻,尽管此刻看上去也有些愣,却一点不减其风骨,明明修为比在场一半人都低,站在那里时,却能瞬间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沉静镇定,有那么一瞬间,众人几乎以为是白修亦站在了这里。 可是怎么可能? 在场众人,不少都亲历过最后新城的那场恶战。 也就是说,他们是有人见过白修亦最后惨状的。 奚陵还活着可以理解,他原本就没死,之所以这么传,也只是常年销声匿迹后,外界的一个猜测。 祁旌还活着,众人惊讶归惊讶,但毕竟他失踪一事是确确实实,死里逃生了,好像也可以解释。 可白修亦不一样。 他伤得有多重,是个长眼睛的都知道很难活得下来,当时那个情况,也根本没人能对他施以援手。 白修亦怎么可能还能活着? 除非上天显灵,起死回生真的存在。 除非有人能顶着重重战火,在混乱中将他第一时间带走,还得赶在天魔自爆之前。 除非…… 没有除非了,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失笑于自己片刻的动摇,众人摇摇头,正要将这个天真的想法抛到脑后—— “大师兄。” 清澈偏低的声音,引来一片诡异的安静。 从纪琛出手开始,奚陵就一直没说过话,没想到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让所有人傻在了原地。 他抓起白桁的手,手背之上,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正在向下流淌着鲜血。 那是刚刚纪琛剑气波及到的,奚陵虽推他推得及时,但事发突然,到底还是伤到了一点。 用了点灵力,如从前白桁给他修复伤口一样,奚陵小心地给他温养,直到看到那伤口一点点愈合,才在他手上吹了吹,安抚地拍了两下。 “痛吗?” “哐当”一声。 那是长剑下落,金属与地面撞击的声音。 白桁转过头,看见纪琛举着空荡荡的手。 以及脸上,比他手还要空洞的神色。 见状,原本有些发怔的白桁反而平静了许多。 “这只也受伤了。” 缓缓掏出另一只手,白桁指着一道使劲挤才能挤出一点点血珠的伤口,恬不知耻开口。 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也得吹一下才行。”! 第一百一十六章(二合一) 近段时间,五州出了大事。 新开的糕点铺子人声鼎沸,长长的队伍从街头一路排到了街尾。 一道黑色的身影立于其中,肩宽腿长,身材高大,在这个普遍身高堪忧的小城中,鹤立鸡群般格格不入。 看得出这人精心打扮过,一身装扮看似朴素,仔细一瞧,处处暗藏心机。 黑色劲装花纹暗绣,裁剪讲究,布料珍贵,走动间衣摆飘逸,影影绰绰露出低调奢靡的金丝走线。高高束起的长发更是用心良苦,乍一看简单随性,实际调调改改许多次,须得用上好几种手法才能固定,有种洒脱剑客的俊逸。 普通人这么打扮,都能立刻好看三分,更何况这人的皮囊本就出彩,一双独特的暗金色眼睛淡然沉静,刚一出现,就吸引了半条街的注意。 若是往常,遇到这样的人物,人们少说也得驻个足,欣赏赞叹一番,但是现在,也就是刚开始抬眸多瞧了几眼,随后便又低下头,继续热火朝天的讨论。 这倒也不奇怪,近段时间的五州,基本哪哪都是这样的景象。 至于谈论的重点,绕来绕去,都绕不开两个字——仙盟。 “听说了吗?又退出了一位仙尊!” 近段时间里,类似的话已经重复了无数次。 有人说,仙盟的统治要结束了。 刚开始的时候,对于这样的说法,人们都还嗤之以鼻。 从魔气降世伊始,到现在重归和平百余年,仙盟已引领了人族三百年的时间,虽说自灾难结束以后,断断续续的一直有些龌龊事传出,但每一次,却也都能有惊无险地度过,并在事后将消息全盘封锁。因而对于绝大部分消息并不灵通的普通民众来说,仙盟算不上好,但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问题,大到他们不得不推翻的地步。 可话是这么说,不知什么时候起,风向却渐渐发生了改变。 说到这个,还得追溯到一个月前,清芜仙尊杀上仙盟。 清芜仙尊是何许人也?对于灾难过后出生的新一代而言,儿时故事是他,年少书本中是他,成人以后,有灵根能修行的毕生目标是他,不能修炼的,茶余饭后听书看戏剧也还是他。 也因此,当知道了清芜仙尊的经历以后,事情很快发酵起来,在五州各地掀起轩然大波。 这大概是仙盟历史上经历过最大的一次舆论风波,不过他们的反应倒是也快,没两天就推出了几个灰头土脸的倒霉蛋,宣称是手下人所为,与仙盟自身无关。 封锁消息,找人替罪,再不走心地道个歉,事情彻底翻篇。仙盟这一套向来熟练,从前许多次,也都十分顺利地解决了所有问题,他们以为这次也是一样,甚至包括关注着此事的其他人,也都这样以为。 可是没有。 从前稍稍出手就能压得下去的流言不仅没少,反而愈演愈烈,拔出萝卜带出泥,旧日罪孽重提不说,还另外传出一个劲爆讯息。 ——仙盟私下制 造半魔。 关于这个,听说仙盟想尽了各种办法,意图抓到最初泄露之人。 可惜,不但没有成功,对方还分批次抛出了一个又一个证据,剥夺了仙盟最后一点狡辩的可能。 这可是丧尽天良都不足以形容的大罪。 一只半魔的诞生,首先要牺牲数位无辜的女子,孕种的制造,又得先有一片魔域,而魔域的出现,更是不可避免的,会伴生出一些魔物。 魔物的天性是什么?杀人。 这件事的传出,基本算是给仙盟判了半个死刑。 当然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直到这时,依旧有不少人觉得,这件事不会影响到仙盟的根本。 最多不过是高层全部换上一批,再把魔核交出来,不让他们再有继续伤天害理的可能。 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却是完全超出了掌控。 有人开始退出仙盟。 刚开始,走的还只是一些对仙盟失望的普通修士。 只是些喽啰而已,对于仙盟这个庞大的群体而言,委实算不上什么大事。 可突然有一天,数位有头有脸,从百年前战场中退下来的前辈大能集体退盟。 这些人一走,那可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连带着他们的徒弟手下乃至朋友一起,演变成了一场浩浩荡荡的离开。 究竟走了有多少,除了仙盟自己无人得知,但保守估计,至少五分之一。 这已经是非常可怕的一个数字,毕竟仙盟的组成里,有相当大一部分都是同进同出的世家大族。 再然后,是玄裕宗公开喊话,他们将同仙盟不共戴天。 这可是从不站队,向来低调沉稳的玄裕宗。 尽管喊完这句话以后,玄裕宗就又消寂下去,再没有一点消息,却也足够让人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要变天了。” 好不容易排完了长队,热热闹闹的闲谈也进入了尾声,一个书生这样开口,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引得周遭人下意识凑近了一些。 而后,便听此人语气凝重,面色十分严肃:“仙盟最近……可能在练兵!” “啪嗒”—— 连正忙得不可开交,勤勤恳恳分装糕点的店家听到这话,都一下惊掉了手中的夹子,震撼地插话:“不会是要打仗了吧?!” “这就不知道了,也只是听说仙盟将分散在外的战修都召集了起来,猜测而已。” “切——” 一听是猜的,众人很快嘘声一片,店家倒是还附和了他一下,摇摇头道:“就希望这些修士们打架,别殃及到咱们凡人就行。” “来,您的糕点,拿好啊。” 下一个排队的人很快走到了面前。 仍旧沉浸在家国天下,店家心不在焉得十分明显,直到一个声音响起,醇厚带点慵懒,煞是好听:“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这三个不要,其他都来一份。” 而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他又补充了一句,这句和前面的不太一样,很温柔,掺着掩不住的笑意:“这个再多来一份吧,他没吃过,应该会很喜欢。” 难得来这么大一单,店家下意识抬起眼,然后便是眼前一亮,忍不住道:“哟,公子长得可真俊啊。” 这话显然取悦到了男人。 挑了挑眉,男人从他腰间精心搭配的锦囊中多摸了块碎银,当做心情好的小费。 这让店家顿时笑得合不拢嘴,习惯性地同男人也聊起闲话,不过这人似乎对打不打仗的并不感兴趣,从头到尾没怎么回应,只在店家问及怎么看待仙盟时,才慢悠悠答了一句。 “当然是都杀了。” “啥?!” 夹子又一次掉落,店家人都傻了,才听这人不紧不慢地补充:“哦,你别误会,我是指那些制造了魔域的人。” 这倒也是,那些人作恶多端,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抹了把莫名出的冷汗,店家也不知道为啥突然就有些紧张,大概是对方的身高太有压迫性,而他说话的语气又过于理所当然,好像仙盟的下场如何由他决定。 “我道侣说了,因缘果报,他们作恶多端,报应是迟早。” 而后突然语调一转:“看,我道侣给我包扎的。” “?” 话题是怎么转到这儿的? 店家正奇怪呢,心说仙盟关你道侣什么事情,眼前便猝不及防多了只手,下意识低头看了眼,却见宽大的手掌之中,一道薄薄的绷带紧紧缠绕着。 平心而论,包扎得的确不错,就是隐隐有些皱了,瞧着像是无意识摸了太多次导致的。 之前其余客人说话的时候,这人一直兴致缺缺,好像仙盟生死存亡这么大的事,在他这里甚至不值得掀掀眼皮,这会却突然精神了,尾音都不自觉扬起。 可他也没等店家回应,又将手缩了回去,十分有病地来了一句:“算了,你一看就没道侣,应当欣赏不来。” 说完这句,男人在店家愤怒的眼神中拎着糕点扬长而去,他买得不少,拎却只拎了两份,见状,店家在骂街与叫人之间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憋屈地选择了后者:“公子!您东西不要啦?!” “往南二十里,玄阳山庄。” 桌上不知何时又多了块银锭,见状,原本还有些气愤的店家重新眉开眼笑,心道这山庄胆量真不小,竟敢和大名鼎鼎的玄阳门用同一个名讳,随后突然意识到,他好像也没有问这个男人的名讳。 “等等——公子,您叫啥啊!” 听到这话,离去的步子突然停顿。 也不知道一个名字为何需要这么久的思索,这人沉默许久,才再次开口。 “白修亦。” “名字还怪好听……” 嘀咕了一句,店家继续接待下一位客人,只是卖着卖着,忍不住向后面的客人问道:“不知您家中可有女眷尚未婚配?” 迟疑片刻,又补充:“男眷也行 。” 差点连客人都没了。 * 山庄广阔,到处都是修士在排练布阵。 白修亦拎着糕点行走其中,一路得到了许多问候。 “仙尊回来了?” 白修亦点点头:“嗯。坤位的灵气排布还不够稳,可以再加一点。” “氐昴仙尊!” 白修亦回笑:“辛苦,坎位那边的阵石可以拿掉一块,这样更稳定持久。” 一边回应,一边简单指点,白修亦的话语总是一针见血,三言两语就解决了众人的问题,这对他来说是非常轻松的事情,如同喝水吃饭,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但对于现下实力地位已经远超从前的昔日战友而言,却止不住的满心震撼。 “不愧是当年的第一天才。” 如此这般的感慨,在白修亦离开后的各个角落出现。 白修亦对此并不清楚,事实上,他现在也很感慨。 “白哥白哥,你说的那个剑阵,阵眼还是不稳!” 一个身影快速跑来,脸上嘴角已经扬了好几天还未下降,来人笑容憨厚,完全看不出此前剑指白修亦时的冰冷嘴脸,刚一靠近便龇着大牙,求白修亦过去指点。 “指点可不敢当,毕竟我只是个一无是处,除了脸什么都没有的废物小白脸。”白修亦挑了挑眉,抱胸看着态度大变的纪琛。 和奚陵那边毕恭毕敬的下属们截然不同,白修亦和他队员的相处方式完全是另一个画风,用某知名老古董尊胜老祖的话来说,那就是没大没小,毫无体统。 这一点,从他们的称呼就足以看出,他手底下的人,基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刚入队的时候态度拘谨,然后要不了半个月,便一口一个白哥,再听不到仙尊二字的踪影。 哦,还有些特别熟悉的譬如梅文朔,直接连哥都没有,日日直呼大名。 果不其然,纪琛完全不将白修亦的玩笑话当一回事,一边念叨着“白哥你可真记仇”,一边直接上手,推着人就往外走。 此时距离他身份暴露,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天。 那一日,虽然无视了他吹吹手的要求,但奚陵还是给他小到看不见的伤口简单包扎了一番,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为白修亦编造了一个意外得救,花了百年时间修复身体、重新修炼的谎言。 白修亦第一次知道,他家从不撒谎的小陵,说起瞎话来竟也有模有样,顶着一张认认真真的脸,脸不红心不跳地鬼话连篇。 若是往常,面对这样不一样的奚陵,白修亦说什么也要静下心欣赏欣赏,可事实却是,奚陵开口的时候,白修亦居然少见地紧张了。 那日纪琛让他报上名来,白修亦迟迟未答,心中却闪过许多应对方法,包括但不限于死不承认、装傻充愣,甚至连转身逃跑都有考虑在内。 可不管哪一种,直接承认自己身份这一条,似乎都不被白修亦包含其中。 说白了,他根本想都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找回从前 。 原因有很多。一部分是时过境迁,再想找回原来的人太难太难,不过这最难的一点,反而阴差阳错地达成了,某种程度上来讲,倒也是托了奚陵的福。 一部分是因为转世后的身体完全不同,谎言很容易被戳穿。 ——转世重生逆天而为,这并不是一件可以宣之于众的事,神明对于玄阳门的恩赐,也属于玄阳门门内密辛,这也是那日去往神殿废墟之时,白修亦为什么只叫上了奚陵祁旌以及徐雁竹的原因。 还有一小部分,则是一点莫名其妙的近乡情怯。 这种感觉和他转世后第一次去见奚陵时有点类似,但又并不完全一样,后者更兴奋激动一点,前者的话,更多还是一种不真实。 他居然又做回白修亦了。 老实说,直到现在,白修亦也还是有些恍惚。 哪怕是关于未来最乐观的推测里,他都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 对此,一个路过的队员听闻,拍了拍梅文朔的肩膀:“白哥说他紧张。” 梅文朔:“哦,你白哥放屁呢,成天这样,臭气熏天的,习惯就好。” “嘶——” 反手就是一肘,白修亦幼稚地捅了把梅文朔腰间软肉,十分后悔和这个混蛋谈心,末了又觉得不对,明明就是这家伙先跑过来,问他重新变回白修亦,有什么感想的。 “生门死门对调,季海,你去坤位,把纪琛换上来。” 嘴上说着指点不了,白修亦身体却十分诚实,麻溜地跟了过来,还在这里遇到了已经外出两天的梅文朔。 结果遇见了还不如没遇见,说话忒欠揍。 不过的确,事情远比他想象的简单。 本就是百年未见,相貌发生一点改变简直不要太常见,别说和上一世变化不大的白桁,就连很多旧日老友,不少也已天差地别,需要分辨许久才能认出。 也因此,众人没怎么质疑,就接受了白修亦连眼珠子都变了个色的事情。 至于他原本所担心的其他问题…… 看看眼前这帮傻乐的队员就知道了,完全没有出现。 他和奚陵的这些旧友可不是这几个月遇到的那些小辈及仙盟废物可比的,能和他俩并肩作战,本身就在修士中实力靠前,又经过百年时间的沉淀,修为眼界更是数一数二。 若真有心想查,无论是骨龄、修为,甚至是转世后的一些人际关系,白修亦其实哪哪都是破绽。 但是没有,连质疑都没有。 白修亦将此归功于他们对清芜仙尊的信任,梅文朔却欲言又止。 “有没有一种可能……” 语气十分诚恳,梅文朔脸色很有些一言难尽:“是因为你……呃,独特的气质?” 原本是想说太欠,但在白修亦笑里藏刀的目光中,梅文朔到底还是屈辱地改变了说法。 白修亦说自己紧张,但就梅文朔那日所瞧,他可半点看不出这家伙有任何紧张的迹象。 先是看似矜持,实则一脸妖妃相地让奚陵给他看不见的伤口包扎,得到回应以后更是不得了,即使已经刻意压制,梅文朔还是看出了他环视全场时那隐晦的得意。 就这欠嗖嗖的劲,说实话不用验证,熟悉他的队员们直接信了一半。 加上另一半对奚陵的信任,若还能对白修亦产生怀疑,那才是真的奇怪。 更不用说,当手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凑过来时,白修亦还连忙举起手,告诉他们哭可以,但不能弄脏了他家小陵给他包扎的烂布条子。 这实在太“白修亦”了。 把手下们噎到泪流了一半,不知当哭不当哭很白修亦,很快挑起氛围,将众人从伤怀中转移很白修亦,而在事后,不动声色将队员们都关心了一遍,还顺带还解决了小部分人的困扰,也很白修亦。 这些都不是伪装能装得出来的东西,当白修亦自然而然做出来这些之时,一切怀疑也就随着他的言行一起,消散在了风里。 不过,白修亦自己显然没意识到这一点,见梅文朔半天不答,索性也不问了,反正这人狗嘴里也吐不出什么象牙来,抬手又捅了一下他腰间软肉,然后反应迅速地躲开反击,才道:“你事情办完了没有?早点解决,省得我还要出去给小陵买糕点。” 听到这话,梅文朔顿时正色许多。 “差不多了,也就这几天。” 外界最近出现了很多声音,最多的一种,便是关于是不是要打仗的猜测。 怎么说呢,其实是也不是。 他们的确是准备要对仙盟发起围攻,但仙盟开始练兵,却其实跟这没什么关系。 这些天里,除了他们,其实还有一些自发聚集起来的民间组织,一直在朝仙盟施压闹事。 这帮势力名为清秽帮,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要仙盟交出魔核,停止制造魔域。 对此白修亦并不意外。 一旦涉及到魔物,对于全人族来说都是悬在头顶的利刃,肯定有人会坐不住,白修亦费尽心机将仙盟恶行宣扬出去,目的除了揭露仙盟罪行,其实也是在等这帮势力的出现。 果不其然,仙盟根本不愿意放弃他们造神的计划,拒不交出魔核的同时,还开始对清秽帮下手,意图以强势手段,直接清扫阻碍,而也果不其然,清秽帮求助到了玄裕宗这边。 前几日玄裕宗宣布和仙盟势不两立,其实是白修亦的授意。 至于目的也很简单,他要用清秽帮转移仙盟的注意力。 毕竟仙盟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一个还没死透的神明残魂,让奚陵向死而生。 更不会想到,还有一个转世重生的白修亦,能够短短数日内便号召组织数百位地位超群的大能修士,为他们对抗仙盟。 白修亦要的就是这个意想不到。 一个清秽帮对仙盟而言不成威胁,一个清秽帮加玄裕宗,却会让仙盟多出几分重视。 而在仙盟忙着对付清秽帮时,他们所要做的 ,便是出其不意?[(,直接突袭。 他要打仙盟一个措手不及,要以最大的优势,最小的牺牲,将这帮毒蛇扼杀在他们的窝里。 想要做到这一点,速度便一定要快,拖得越久,变数就会越多,这也是为什么,好不容易重新聚首,他们却连一点寒暄的时间都没有,上来便进入了紧张的备战状态之中。 “这几天是多少天?给我一个具体时间。”认真起来的白修亦很是严厉,目光一扫,连远处练阵的队员们都站直了一点。 “三天。” “哦。”一下又松懈下来,白修亦状态切换自如,“那还行,小陵那时候应该能恢复大半。” 梅文朔一愣:“小陵恢复得怎么样了?” 闻言,白修亦的表情十分复杂。 梅文朔还是第一次看见白修亦脸上同时出现这样多情绪,有开心有烦恼,有甜蜜有心疼,还有一点淡淡的……不自在? “还行吧。” 满脑子问号间,白修亦敷衍地回复了一句,便拎着尚有余温的糕点,起身走向了北侧,那是后院所在的方向。 清风拂过,此处山庄也不知是白修亦从何时起如何搞到手的,广袤清幽,环境相当不错。 白修亦离开的背影挺拔修长,渡了层光似的,长发被风吹起时,说不出的俊逸潇洒。 片刻—— 梅文朔:“?” 不对啊。 欣赏到一半,梅文朔忽然皱起了眉。 这小子,怎么好像比平时更好看了? 满心疑惑,梅文朔还没来得及想通,远处搀扶着走来的两道身影,就先打断了他的思索。 他们是从后院来的,一瘸一拐,期期艾艾,一边走一边还在哀嚎,语调之凄凉情绪之悲苦,隔着十几丈的距离,梅文朔都能清楚感受。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苦哈哈抹着两行热泪,一个人鼻青脸肿,怨念几乎要化为实质:“是谁!是谁说清芜仙尊操练时温柔和善,被他训上一天,定能受益终生的?!” “呜呜呜还有个红衣服的说我俩都是废物,太过分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二合一) 风朗气清,万里无云。 玄阳山庄的位置,是在一个依山傍水,灵气充沛的山谷。 青砖黛瓦、亭台楼阁,潺潺流水在青松翠柏与石制小桥间流淌,有零零散散的荷叶摇曳,整个山庄算不上多么华丽,却别致典雅,远远地站在庄外,就有一种宁静舒适扑面而来。 然而当距离再远上一点,原本绿树成荫,画一般的山庄却会逐渐消散,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一场虚无的幻境,眼前没有小桥,也没有庭院,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山水,和间或几只掠过的飞禽。 ——这其实是一种高阶的障眼法,一些隐世大能们时常会用到,目的是隐藏自己的住所,避免受外界干扰。但如此这般直接隐藏一整个山谷,放眼整个修真界,都是令人瞠目结舌的手笔。 进入山庄后一路往北,是庄子的后院部分。 一大片翠绿的竹林占据了这里,竹香四溢,葱葱郁郁,有簌簌的声音响起,几片脱落的竹叶随着风荡起,最终,落在了林边宽阔平坦的演武场。 场上,挺拔利落的年轻人持刀而立,淡淡看着眼前一脸就义般的英勇,手脚却已抖成筛子的壮硕体修。 “速度太慢、反应太慢,体力,耐力都不过关。” 他穿着一身白衣,模样清瘦到隐约带着病气,神色却很疏离,阳光在他白皙的侧颜漾出一层光晕,却照不暖他由内向外散发的冷厉。 近乎一人高的巨刀轻而易举地拖在身侧,和他苍白虚弱的气色格格不入,和对面哆哆嗦嗦的体修也对比鲜明。 说完这句,他还顿了顿,上下打量了体修一眼,十分客观地评价:“怂。” “是,仙尊。”体修看上去都快哭了,却又抱着一丝希望,小声道,“那我是不是可以……” 年轻人面无表情又拿起了刀:“还有最后一轮。” 山明水秀,鸟语花香。 一声又一声哀嚎在林间回响。 而当年轻人终于停手,可怜的体修已是撑着腰抖着腿,半爬着才勉勉强强退出了演武场,用一种解脱中带着怜悯的目光,看向正瑟瑟发抖,努力埋头祈祷不要点到自己的数十位同伴。 可惜,手持巨刀的恶魔无动于衷,抬脚迈向了不远处的一个石桌。 他依旧冷漠,凌厉的面部线条却隐隐松弛了一点,这让他看上去一下少了许多攻击性,尤其是听到石桌前红衣青年嘟嘟囔囔挑人的声音以后,仿佛变戏法般,方才的气势消失不见,年轻人换上了一副截然相反的面孔。 有些迟钝、有些懵懂,配上那张带着病态的面容,甚至还有点温顺与乖巧。 不过说话的内容嘛,就跟乖巧一点也搭不上边了。 “不行,这个我要揍。” 奚陵的话语斩钉截铁,祁夙夜一顿,难得好说话了一回,撇了撇嘴,手指平移:“那我要打那个。” “那个也不行,那个功法特殊,” “那那个……” “不行。” 这回连理由都没有了,祁夙夜登时大怒,拍着桌子就要发作,奚陵却突然抬了下眼,愣是将祁夙夜到了嘴边的骂街又咽回了一半。 当然,也就只有一半。 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那老子要是就打了,你能拿我怎么样???[” 重新坐了回去,祁夙夜十分不服地梗着脖子,破铜般的嗓音还是那么难听,扬着脑袋喊出来时,路过的鸟雀都惊吓地多扑腾了两下,然后抖抖毛,绕着道飞向别地。 对此,奚陵的态度十分诚恳:“我会告状的。” “!” 顿时睁大了眼睛,祁夙夜看向奚陵的目光里很有那么点谴责与难以置信。 奚陵无辜回视,分外清澈的眸子二次逼回了祁夙夜满肚子的粗言秽语。 “……那南边那个呢?我看他挺顺眼的。” 半晌,清风拂面,祁夙夜在又一个体修惊恐的目光中十分自然地拐回了话题。 难得有光明正大打人的机会,他觉得自己还可以稍微再忍上一忍。 “唔……这个可以,他抗揍……还有那边那个……” “就两个?你怎么这么小气!” “那西侧那几个也给你……” 叽叽咕咕的声音完全不避讳演武场上的一干人等,二人你一言我一句,轻松愉快地商议好了众人的结局。 这天上午,整个后院热闹得不行。 痛呼声、惊叫声、一听就痛的□□坠地声……各种声音经久不息,间或夹杂着奚陵的指点,此外,还有祁夙夜难掩兴奋的嘎嘎狂笑魔音贯耳,也不知道祁旌是压迫了这孩子多长时间,才能憋疯成这个样子。 白修亦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鸡飞狗跳的场景。 一个修士倒飞而来,直直砸向了白修亦,幸好他闪得快,不然就接住了这位倒霉兄台。 “哟,倒也不必行此大礼。” 挑了挑眉,白修亦笑着开口,而后仔细一看,发现居然还是个过去的熟人。 对方幽怨的眼神几乎化为实质,可惜,见死不救白修亦的不但不帮,还故意踢到了一旁的石子,使得迅速察觉的祁夙夜狞笑着将人抓了过去,笑容之张狂语调之诡异,孩童故事中夜止儿啼的大魔头也不过如此。 随后抬眸,对上了奚陵亮晶晶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被奚陵摧残着的修士们几乎以为看错了人。 冰消雪融,春花绽放,方才面对祁夙夜时戏法般的变脸再一次上演,这回却比上回还要夸张。众人眼睁睁看着上一刻还冰块般寡言冷语、拒人千里之外的存在,一瞬间温和下来,看向白修亦时眉眼微弯,好似蕴了一泓清泉。 白修亦笑眯眯晃了下手里的糕点。 几只蝴蝶上下翻飞,嬉戏着翩翩起舞。 还是那个小石桌,奚陵与白修亦并肩而坐,他看了看袋子里的糕点,发现有一袋是他没吃过的新品,眼睛顿时又亮了一点。 “让你开心可真简单。”懒洋洋撑着脑袋,白修亦含笑看着奚陵这些天终于红润了一点的脸,可惜还是瘦,衣袖下露出的手腕血管清晰可见。 一直用刀,疼过没有? ?想看谷幽的《仙尊的遗愿》吗?请记住[]的域名[( 目光依旧停留在奚陵的手腕,白修亦的声音稍稍低了一点,奚陵十分诚实地摇了摇头:“已经很久没疼过了。” 随后便感觉有只不安分的手在下巴上勾了勾。 “小可怜。” 神色怜惜,语调却轻佻,有偷偷朝这里张望的修士听到,难以置信地将眼睛瞪大。 小可怜? 就刚才举着刀,一刀一个彪形大汉的这位,你管这叫小可怜?! 悲怆闭眼,氐昴仙尊年纪一大把,到底还是瞎了眼。 对此,奚陵的回应是霜殁凭空飞起,重重插入土地,强大的刀气蔓延,窥视的目光顿时一哄而散。 既是要围剿仙盟,自然不可能一窝蜂埋头就冲,白修亦给他们全都分了个工。实力强地位高的不能擅动,凭着他们原本的人脉和地位,都还各自有各自的任务,至于剩下的,则都带来了玄阳山庄,要在短时间内练一练默契和战术。 奚陵这里的基本都是实力相对较低的半魔亦或体修——五天前选择想要跟练的仙尊时,出于对奚陵的盲目崇拜,以及白修亦那帮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手下们忽悠,不少人争先恐后报名了奚陵,奚陵却没有全部接收,只留下了眼前这一部分。 当时被奚陵选中有多开心,现在流下的泪水就有多么悔恨,鬼哭狼嚎,哀声哉道,又一个体修被连魔气都没动用过的祁夙夜按在了地上,奚陵就着对方的惨叫,一边吃得鼓鼓囊囊,一边问道:“怎么突然给我送吃的?” 白修亦送吃的当然不是啥稀罕事情,但他大部分都只会私底下单独送,如此这般在奚陵练兵时突然出现,其实非常少见,因而虽然惊喜,奚陵也还是多问了一句。 白修亦却只是挑了挑眉,没有多说,而是将另一个袋子里的糕点递给了他:“尝尝这个。” 奚陵疑惑地看了眼,只是普通的绿豆糕。 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奚陵倒也配合,低头咬了一口,只是好几块下肚,依旧没察出什么特殊。 奚陵不解,正要询问,耳畔突然高昂的痛呼却一下打断了他的思路。 眉头顿时微皱,他拧头看向场中,再转回来时,嘴唇便轻轻抿出了一道弧度。 “我得回去了。”小声说着,奚陵语调带着淡淡的不舍。 祁夙夜不是个合格的指导者,陪练一下倒是还行,将人全权交给他以后简直放飞自我,指点没听他指点几句,耳边叫声先越发惨烈起来。 练兵这点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尤其仙盟围剿迫在眉睫,奚陵其实很紧迫,这几天也基本都是从早操练到晚,并没有多少时间坐下来休息。 白修亦就更忙了,事实上,今天还是五天以来,二人第一次在白天相见。 瞧白修亦这眼底,隐约的青 黑又一次爬起。 唔…… 奚陵忽然上下打量了白修亦一眼。 他怎么感觉,大师兄有哪里不太一样? 见状,白修亦微不可查地坐直了一点,状若平静地揉了揉奚陵的头,道了句“无事”,下巴却轻轻扬了起来,那是个矜持中带了点期待的姿态。 可惜,奚陵瞅了好半晌,也没瞅出哪里有变化,在祁夙夜的一声催促中转身离开,走时还十分顺手地抓起白修亦精挑细选的衣角,擦了擦手上糕点残渣。 白修亦:“……” 他该换一家裁缝铺子了。 凝视着奚陵的背影,白修亦幽幽思考着,却忽然,已经离开的奚陵却折返了回来,在某个人难掩失望的目光中毫无征兆地俯下身,轻轻啄了他一下。 阳光透过枝叶,影影绰绰照向了二人,奚陵弯起的眼睛带着少见的狡黠,也学着白修亦,在他下巴轻佻地勾了一下。 “大师兄真好看。” 有什么东西塞进了掌心,白修亦有些怔愣地垂眸,看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木雕。 那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蜜蜂,也是当年奚陵那场跨越万里的追求中,唯一一件被白修亦拒绝了的东西。 不过这个明显是新刻的,和从前那只不太一样,手法纯熟了许多。 留下东西,奚陵扬长而去,徒留白修亦还坐在原地,下意识摸了摸嘴唇。 柔软的触感还隐约残存,白修亦甚至尝到了奚陵嘴里绿豆糕的清香。 “没出息。” 半晌,白修亦嘟囔着,努力压制自己上扬的嘴角,同时忍不住伸手,慢慢吃掉了桌上余下的糕点。 也借此压抑着脖颈不知何时泛起的红。 臭小子,昨晚上自己说了点什么,自己都忘了。 阳光有些刺眼,他微眯着眼,看着那道把沉重巨刀挥舞得比长剑还要轻巧的身影。 面对白修亦时浅浅的笑意在转身的一刻便瞬间消失,再次踏上演武场时,奚陵又变回了之前的样子,冷淡疏离,遥不可及。 微微下垂的嘴角一言不发便压得对手心生恐慌,奚陵总是以极快的速度将眼前之人击倒,快准狠指出对方弱点以后,又在一道道龇牙咧嘴的道谢中,不容拒绝地拉起人重新再来。 他像是一把刀,寒气森然,干脆果断,也像极了白修亦记忆中,那个总是站得笔直,有些强势,有些冷淡的存在。 那是……曾经的奚陵。 这几天里,奚陵灵台恢复的进程比预想中还快,体现在外表上,便是性格切换十分频繁。 时而沉默寡言,和祁旌坐在一起时,仿佛两座冰山聚首,一个泛着寒气,一个带着冷意,站在他俩中间,连脊柱都凉飕飕的,冻人得紧。 时而又好像一切都未改变,他依旧还是这两年最常见的模样,迟钝懵懂,呆得可爱。 徐雁竹和余顺对此都乐呵呵的,尤其是余顺,察觉到奚陵的变化后还大大地松了口气。 灵台是个玄而又玄的东西,无论是碎裂还是修复,对于病人来说都是一次宛如重组般的体验。 既是重组,必然免不了痛苦,但灵台碎裂的痛苦余顺尚且能勉强找到一些古籍描述,灵台重塑,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余顺也说不好具体会如何。 奚陵的情况比他想象中已经好了太多,如果只是性格不停转换,就能慢慢恢复正常的话,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一件事情。 他很开心,却没有注意到,身后白修亦一言难尽的表情。 夜幕降临,除了注定无眠的部分群体,暗潮涌动的五州逐渐变得沉寂。 白修亦终于规划好明天的安排回去休息,三更天都已接近了尾声。 这是一处略显僻静的院落,院子不小,但也算不上大,有亭有水、有长长的回廊,最重要的是,处处透露着熟悉的味道,以至于奚陵第一次看见,眉梢眼底都泛起了惊喜。 ——这里和白修亦从前在玄阳门的住所一模一样。 不仅如此,祁旌、俞温、徐雁竹、傅轩轶、奚陵,甚至还有师父和华珩……每个人的住处都在这个山庄复现,尤其是白修亦这边。看得出规划此处的人对这间小院最为熟悉,以至于刚一踏进,一度让人以为回到了过去。 而也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才加速了奚陵灵台的恢复, 嗯……也剥夺了白修亦的睡眠。 余顺的猜测没有错,灵台的碎裂和修复,都是一次重组。 因而奚陵的灵台修复,怎么可能顺顺利利,只是性格不停转换,就能慢慢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月光似水,朦朦胧胧照亮床头,露出半张白皙精致的面孔。 当推开房门,看见自己床上多出来个奚陵之时,白修亦居然已经心静如水,毫不意外了。 还行,至少比四天前那个晚上,睡到一半突然被奚陵压醒的强。 压醒后还一脸无辜,说“大师兄我们不是本来就睡在一起吗”。 白修亦不明白他们什么时候进度飞跃到了本来就睡在一起的程度,他只知道奚陵呼出的气息很轻,压在身上的身体很软,而他自己很热,睁着眼僵了整整一晚。 也比三天前悄无声息出现在床边,沉默出神许久,忽然怅然若失抬起头,说他找不到三师兄和小师兄了,他们不在屋子里,师父也没有踪影时,眼底浓浓的迷茫与求助强。 更加更加,比两天前他累得不行想要休息,结果刚一进屋,就被人指着鼻子来了一句“白桁你为什么进我房间”要强上不知凡几。 且不说他怎么就又从白修亦降级成了白桁,这明明就是他的房间,鸠占鹊巢还凶得要死,白修亦简直哭笑不能。 可怜他现在还打不过奚陵,一通折腾下来,差点体验了一把奚陵队员的待遇,事后奚陵心虚得不行,偷偷给他用灵力温养了一遍,还找余顺要了点跌打损伤的药酒,可惜白修亦作为修士恢复得太快,药拿来了,人也好全了。 “说吧,今天我 们的小黑娃,记忆恢复到了哪个地方?” 有些无奈的,白修亦低声开口。 奚陵这一次的失忆,恢复得相当跳跃。 白修亦也是在第二次被奚陵夜袭之时,才隐约意识到这件事情。 他的记忆并不是按照时间顺序正常恢复,而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每当夜深人静,就会突然想起来一点。 想起来的内容毫无规律,可能是童年时期,譬如四天前,突然来和白修亦一起睡觉,便是想起了刚进玄阳门的那段时光——奚陵的确有好几年的时间,都是和白修亦睡在一起。 也可能是伏魔生涯,这也是灵台修复最让人痛苦的地方,要恢复记忆,就免不得再经历一遍过去,因而三天前那晚,白修亦整夜都没敢合眼,就怕奚陵想起来傅轩轶俞温乃至自己的死状。 事实上也的确是想起来了,白修亦在察觉到睡梦中奚陵神色不对就立刻叫醒了他,简单明了地陈述了一遍俞温傅轩轶都已转世,他也已然重生,他们都过得很好,才好歹没让奚陵又难受一回,迷迷糊糊在白修亦怀里又闭上了眼。 也偶尔的,会想起来白桁,嘟嘟囔囔要给他遗产,引得白修亦好一顿黑脸。 三个时期的回忆总是交叉产生,奚陵有时一晚上能梦醒好几次,却也在这个过程里,越来越趋近于从前的自己。 就是苦了白修亦,已经连续四天没能好好休息。 昨天算是最平静的一晚,奚陵想起了很多年前,一次伏魔的经历。 那一回他受伤不轻,吓坏了同行的战友,也吓疯了白修亦,就连俞温查看完伤势以后,脸色都十分沉重,让白修亦做好心理准备。 那是白修亦最庆幸奚陵是半魔的一次,被救回来以后,奚陵虚弱地勾了下白修亦的手指,说他想吃上次那家绿豆糕。 当年的白修亦听后横跨了一个大州,脚踩无数魔物尸首,去了上回执行任务的城市,给奚陵带回了糕点。 昨夜的白修亦则是对着怀里的睡颜看了许久,左右奚陵在他也睡不着,干脆将要办的事提前都处理好,空出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去了趟奚陵最喜欢的铺面。 结果这小混蛋却完全忘记了自己半梦半醒时都说了些什么。 抱胸倚靠着房门,白修亦看向奚陵的目光无奈中又带点宠溺。 而他的声音一出,床上的人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月光清浅,如明珠生晕,将奚陵的脸照得有些透明,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情绪流转,有伤感,也有担心,却没有多少初醒的迷离,这说明奚陵一直是醒着的,方才只是在闭目养神。 但是,为什么会伤感? 嬉皮笑脸顿时收了回去,白修亦不太放心,快步走到床边,想要看看奚陵情况,就听见奚陵突然轻声开口:“你后悔了吗?” 白修亦:“?” 后悔啥? 满脑子疑惑,奚陵深深看着他,缓缓坐直了身体。 浓浓的爱恋快要溢满他的眼底, 他从被子里探出手,却是一把抱住了白修亦。 白修亦当时就僵了。 脸颊与腹部紧紧相贴,奚陵最近经常抱他,眷恋的、依赖的,又或温存的。 但没有哪一次是像现在这样,指尖暧昧地摸索,从腰侧一路探到了小腹,最终,轻轻勾住了他的衣带。 “小、小陵……” “你是被暗算了吧?” 奚陵抬起头,低声打断了他。 他看上去那样坚定,尽管声音因为未知而有些绷紧,却依旧努力直视着白修亦,一字一句,手指:“我……我们就当只是一场意外,先把药性解了,好不好?” “什么……” 刚一开口,白修亦猛然一顿。 ……他知道奚陵今晚想起的是哪部分记忆了。 一瞬间,心跳似乎慢了半拍。 ——百年前最终大战,他曾中过一只天魔的幻术,一度失控到差点强了奚陵,后来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跑了出去,却和那魔物撞了个正着,这也是后来导致他死亡的根本原因。 奚陵这一回想起来的,恐怕就是那晚的场景。 ……只是,道理他都懂,但奚陵是怎么做到的,连衣物都能分毫不差,等比例还原当年? 薄薄的被褥滑落,露出其下遮挡着的身体。 好像被人暴力撕扯过,奚陵一身白衣半遮半掩,大片光滑的肌肤刺眼地裸-露。 白修亦慌里慌张地后退了一步,却反而带着奚陵又往外挪了一点,褥下更多春光乍现。! 第一百一十八章 窗外风声簌簌,屋内烛光闪烁。 一切感官似乎都在放大,白修亦喉结滚动,拼命控制着不将目光往奚陵身上落。 垂在身侧的手僵硬极了,手忙脚乱地想要给奚陵重新把被子盖上,可探了半天愣是没摸着,反倒触到了一片光滑与柔软,引得双方都是一颤。 奚陵这连续四天的夜袭,到底还是给白修亦带来了不小的影响。 温香盈齿,软玉在怀,没人能在心爱之人躺在身旁时保持平静,尤其奚陵受梦境所困,睡觉没老实过半点,事实上,白修亦这整整四个夜晚,一直都是靠着清心咒度日。 压抑憋忍了这么长时间,白修亦本就一点就燃,偏还要被奚陵如此诱惑,强烈的失控感简直不亚于当年。 “你……先把衣服穿好。” 声音已然干哑,白修亦还在试图挣扎,可他这话刚刚出来,腰间不安分的手指便轻巧地勾了一下。 烛影摇曳,一条黑色带金边的腰带躺在了地面。 “我说了,就当是一场意外,我……不要你负责的。” 奚陵还沉浸在百年前的角色无法自拔,一心只想帮自己的师兄,明明自己才是不清醒的那一个,这会却反而安慰起了白修亦——这也是灵台恢复过程中的伴生症状之一,时常分不清现实与过去。 可他犯迷糊,白修亦没有,死死偏移的侧脸一半遁入了黑暗,显得轮廓更深,五官更硬,透过微微敞开的衣领,能看见他绷紧的颈线,还有凸起的喉结。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仙盟还没解决,明天还要操练,奚陵的身体虽然好了一点,但总体来讲,还是经不起折腾。 他应该和奚陵说清楚原委,应该协助他梳理清的记忆。 而且…… 欲望和理智在争锋交战,轻柔的呼吸却先凑了过来,白修亦下意识转过脸,被月色下奚陵漂亮到不可思议的眼睛惊艳到说不出话来。 然后—— “白修亦,你顶得我很硌。” “……” “轰——” 理智败给欲望的一瞬,白修亦听到大脑炸裂般的轰鸣。 局势的逆转,往往发生在弹指之间。 被重重摔到床上的时候,奚陵不得不承认,他有那么一瞬的慌乱。 但他说不了话,两节纤长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探进了他的喉咙,迫使他头颅微仰,白修亦的声调沉得可怕,奚陵抬眸,对上了一道压抑的视线。 “非得招惹我。小陵,怎么长大了也还是不听话?” 暗沉的声音里,乱七八糟的年轻人眼眶发红,露出一点茫然之色。 白修亦在……这种事上,好像和他平常不太一样。 这个念头才刚一浮起,身上的人就收回了手指,俯身时的亲吻温柔带着珍惜,白修亦给他捋顺了几缕散乱的发丝。 “我会负责的。” 先礼后兵,白修亦贯彻得彻底。 奚陵甚至都没来得及思考这句负责的意思,便先猛然一颤,狂风骤雨的亲吻伴着骨节均匀的手指一起,彻底剥夺了他的理智。 对于这种事的了解,奚陵其实也就仅限于知道一个大概过程。 伏魔的生涯压迫且紧张,根本就没有多少时间思考其他,偶尔任务不多可以休息休息,奚陵也是除了修炼,就是找白修亦或者玄阳门跑。 白修亦不会同他说这个,玄阳门也没有教过他这些。 这种情况下奚陵还能知道个大概,全得归功于平常零零碎碎听到的闲谈。 但大概终究只是大概,落实到实践,才知道从前的认知多么浅显。 闲谈也没有告诉奚陵,原来心爱之人的触碰,会仿如触电一般,让人全身都变得瘫软。 不过,白修亦明显比他了解的要多一点。 床边蜡烛不知何时燃到了底,挣扎闪烁数十下,到底还是黯淡下去。 某个人瞧着浓眉大眼人模狗样的,却原来早就在屋中准备了一切,各式用品一应俱全,但是准备归准备,经验型号,乃至体力的鸿沟,都注定了奚陵很难讨得了好。 而在这个过程里,白修亦也深深体验到了趁人之危的美好。 以为师兄还中着药的奚陵,简直将予己予求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一边难以承受,一边勉力迎合,榻上晕出了淡淡湿痕,奚陵整个人抖得厉害,却连哭都要努力睁开眼,在一波又一波冲击中看向白修亦,观察“中药”的师兄有没有缓解。 但是好像没有。 每看一次,对方反而又严重一些,后来不敢看了,却被强行抓着下巴,怎么推也挣脱不了。 …… 声音一开始,还在可控范围之内。 也就是压抑得狠了一点,偶尔泄出时哭腔重了一点。 但是后来,就不得不加个隔音阵了。 ——虽然这院子里只有他俩,但山庄全是修士,未免万一,还是得注意一下影响。 因为某个人想听的东西实在不少。 “轻、轻……” “叫我什么?” “师兄……大师兄……唔……!” “你刚刚不是这么叫的。” 抬手捂住了奚陵的嘴,白修亦的声音带了点诱哄的意思。 “我想听你叫我的名字。” “宝贝,再叫一声。” 白修亦的一声就和他的自制力一样,毫无信任可言。 反正结束的时候,天也半亮人也半晕,白修亦白桁乃至数个诨名翻来覆去,满足了的某人才终于放过了奚陵,而不是几次想跑,都被拽着腿又拖回去。 旭日东升,风和日丽。 奚陵的临时小队们,今天特别开心。 没有每日一回的刀气淬体,没有一身红衣的祁姓恶徒,一大早演武场上还摆满了香香糯糯的糕点,听说是清芜仙尊最爱吃的,氐昴仙尊也不知道是发 了什么疯,整个山庄到处都摆上了这样的小桌,不仅糕点,还有些别的东西,珍贵的灵食也不胜其数。 当然了,最最重要的是,没有噩梦般的清芜仙尊。 清风竹林,白修亦负手而立,挺拔的身形在清晨霞光间投下一道阴影。 “清芜仙尊另有要事,今天的练兵由我代替。” 淡淡开口,白修亦语气平静,微微扬起的下颌从容不迫,抬眸将所有人扫过。 如果说之前暴露身份的那一次,白修亦还只是一脸妖妃模样的话,那么此时此刻,他显然已经拥有了正宫娘娘的气场。 可惜,在场之人无人领会到他隐晦的变化,轻易相信了他煞有其事的说辞,并顺便问了一下奚陵是忙的什么事情,对此,白修亦只是含糊其辞。 “一个小任务,他去比较合适。” “今天练阵。” 立刻转开话题,白修亦抬手一抛,数十块阵石就如有意识一般,转瞬组成了一个玄妙的排列。 其实就算昨晚上什么也没发生,今天来到这里的,也会有他或者徐雁竹。阵法这个东西奚陵不算擅长,少不得要找他师兄师姐帮衬一下。 当然了,如果昨晚上什么也没发生的话,眼前众人多少还是要被奚陵折磨一下。 并不知道是白修亦让他们逃过了一劫,众人练得认真,灵力与魔气几经交替,摄人的气息使得整个演武场难以靠近。 “哟,白哥,下巴怎么青了?” 换阵的短暂休息时间,白修亦正凝神推算着下一个阵眼,一个眼尖的旧友突然察觉到问题,当即疑惑发问。 “被踹……咳,练剑时磕了一下。” 诚实的话险些脱口而出,白修亦难得心虚,欲盖弥彰地摆弄起阵石。 “难得啊,白哥也会失误?” “嗯……靶子比较凶。” 慢条斯理开口,白修亦眉梢眼底都变得柔和。 ——奚陵是在被他拎到窗边,准备炒第三回时,才终于回过味来,意识到幻术一事早已过去百年的。 某个死不要脸的揣着明白装糊涂,除了刚开始象征性挣扎一下,之后就彻底放飞了自我,还故意在奚陵受不住了的时候皱皱眉闭闭眼,也不说话,一副我很坚强我还能抗的模样,引得奚陵哆哆嗦嗦又攀回肩膀,一边啪嗒啪嗒掉眼泪,一边崩溃地求他慢一点点。 后面反应过来了,也为时已晚了,奚陵的体力在前面两轮里已经耗了个干净,根本抵抗不了亢奋状态的白修亦,手脚并用都没能逃出那个窗沿,探出窗外的手指无意识痉挛,又被另一只手牵引着扣回桌案。 事后,白修亦被奚陵拼尽全力踹下床时,严肃认真地检讨了一下自己。 准备工作是够的,虽然事发突然,但他准备得十分全面,事前也认真细致,就是奚陵有点敏感,他还没怎么样,就已经面红耳赤,隐忍地咬着唇边。 自制力的确是差了点。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失控,奚陵稍 微撩拨一下,就完全丢掉了理智,沉沦其中。 至于温柔——虽然奚陵一直求他轻点慢点,但他真的有在尽力控制,有时没忍住弄狠了还会立刻给他用灵力修复,就是奚陵总是挣扎得厉害,一边哭一边骂,叫他别把灵力用在奇奇怪怪的地方。 ㈦本作者谷幽提醒您最全的《仙尊的遗愿》尽在[],域名[( 他只是不想师弟受伤而已,怎么能叫用在奇怪的地方? 综上所诉,白修亦觉得自己问题不大,非要说的话,还是奚陵太过敏感,以及自己经验稍有欠缺,须得多来上几回,才能有效得到解决。 奚陵对他的反思嗤之以鼻,指尖颤抖,哆哆嗦嗦让他滚走,但白修亦还是没滚,在奚陵慌张的躲闪中怜惜落下亲吻,爱不释手地抱了好半天,直到不得不开始一天的忙碌了,才将怀里精疲力尽睡下的人放进床榻,温柔勾了下鼻尖。 “唔……大师兄……” 清风和煦,黏黏糊糊的咕哝勾人得紧,奚陵许是又做了什么梦,身子朝白修亦这边侧了侧。 不过,这回的梦想必是美好的,白修亦看到他眉目松弛,嘴角轻轻的翘起。 “嗯。”于是他也笑了起来,勾起奚陵的手指,回应着这道无需回应的梦中呼唤。 “在呢。” …… 中州胶安,是全五州最大的一座城池,也是仙盟总部的位置。 符文幻化的飞鸟展翅而起,给白修亦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他眼前有上千位修士,前一部分是昔日旧友,沉着冷静,气息强大,那是千百次战场中才能磨炼出来的气场。 后一大片,则是旧友的后辈、手下亦或徒弟,也不算差,基本都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 如此阵容,纵观整个修真界,也没有几个组织能有这样的战力。 更何况,他们也不止这点战力。 “清秽帮在西州被偷袭了,仙盟果然想赶尽杀绝,派去了不少修士。”指尖符文燃烧,转瞬化作飞灰。 这是奚陵少见的没穿白衣,黑发黑眸,黑色劲装,和白修亦类似的装扮,却穿出了不一样的风采。 白得透明的肤色在黑色布料的映衬下端庄冷厉,霜殁被他拖在了身后,淡淡寒霜蔓延,自刀柄一路攀到了手腕。 “玄裕宗的动作也起效了,一个老祖带的人过去,估计……是想威慑一下吧。”说这句话时,奚陵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没多言语,却将嘲讽泄露得淋漓尽致。 “火力分散得不错。”白修亦还算满意,但他同时也心里清楚,能分散的只是其中部分而已。 虽然他们保密工作做得还行,但事情已然挑大,尤其奚陵那场单方面的屠戮,以及魔核一事的暴露,使得仙盟即使还没意识到死到临头,警惕依旧提高了不少,将许多闭关外出的战力都召集了起来,甚至因为昊焱老祖的身死,还引出了几个常年退居幕后的大人物—— “那里现下坐镇的,至少还有三个老祖,四十七位仙尊,并且他们会有这百年间炼化的神力辅助。” 缓缓道出打探到的情报,白修亦问:“怕吗?” 不过嘴上这样说着,白修亦的语气却比谁都要轻松,慢条斯理间,颇有几分目空一切的姿态。 明明他现在的修为打个仙尊都还有些费劲。 可奚陵完全不觉得他狂,霜殁翻转,重重插入土地,刀气扩散间,整座山峰都为之震颤。 “砍几个人而已。” “好!” 淡淡话音落下,开怀的笑声顿时响彻山巅。 不管何时何地,这样的奚陵永远让白修亦着迷。 “兄弟们,怕吗!” 转头看向人群,白修亦扬起的声音嚣张无比。 而他也得到了同样嚣张的大片回应。 “怕个锤子!!”! 第一百一十九章 白修亦的战前动员,知道的是进攻仙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土匪头子入了村,没有半点顶尖大能的样子。 但是士气这个东西,就是如此的神奇,没有慷慨激昂的讲话,也没有振奋人心的说辞,却在白修亦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里,在众人粗鲁而又土气的回应里,轻松高涨到了极致。 “我参加过三百九十六场伏魔,从一十一岁正式踏入战场,到一百一十岁战争结束,见证了我师父、养父、妻子、孩子、徒子徒孙的陆续离世。” 五更结束的梆子敲响,昭告着黑夜终止,卯时已至。 清晨的胶安城于是陆续苏醒,不少人家炊烟升起,一天的忙碌即将开始。 却在这时,无数道身影以仙盟总部为中心,悄无声息的穿梭在城池。 “仙盟封印有异,尔等速速撤离。” 一个住在仙盟附近的小商贩正准备推着车赶往市集,便被一脸严肃的贺永安堵在了自家门前。 青衫长发,衣袂翩翩,一柄长剑端端正正束于背间,贺永安从上到下里里外外,都被两个字完全写满——仙人。 顶着这样一幅尊荣,贺永安的谣言散布得十分成功,轻轻松松唬走了若干百姓,偶尔遇到个别文化水平有限听不懂话的,他也是从善如流,言简意赅:“仙盟要炸了!” 这句话好懂多了,眼前之人转身就回了屋,拖着媳妇带着娃,头也不回地奔向城门方向。 贺永安扬了扬唇,和几个同伴对视一眼,转身又去往下一家。 ——这是白修亦派发的任务。两个修为较高的譬如他两个师兄都跟着仙尊们去了仙盟,而他们这些实力还差点功夫的,则由几个前辈带领,负责不择手段遣散百姓。 顺便,也听前辈们讲讲过去的故事。 “那前辈后来在仙盟应该地位很高吧?” 贺永安身旁,一个修士好奇问道。 灾难一共持续两百年,照这位前辈的说法,他光是参战就有一百九十年的时间,如此漫长,基本贯穿始终,说明对方是最早一批仙盟的成员,元老级别的存在。 而对于小辈的天真发问,有些微胖的中年前辈笑了笑,坦然道:“是,也不是。” 贺永安闻言,瞬间联想到仙盟这些年的劣迹斑斑,一系列不太美妙的猜测涌上心间。确实,他也算见多识广,却从未听说过眼前这位…… “不不,我的确得到了我应有的待遇,只是,我并没有你想的那样强大,能活到最后,也和修为天赋无关,只是幸运罢了。所以战功不多,地位也只是虚高——后来还自己退了位。” 这话让贺永安顿时汗颜,和奚陵白修亦混过以后,贺永安现在每看到一个前辈,就觉得是什么绝世大能,却忘了天才神人只是少数,大部分战士们,也都只是些普通修士。 中年前辈倒是没跟他计较,温和道:“我一直在想,老天给我的优待,是不是都落在了运气上面。前一百年被当做小辈,每次上 战场,都有人把我护在后面,后几十年稀里糊涂的,又不知怎的混进了清芜仙尊队里当了后勤,被这个后辈一直照料。 后来弄权派越发强大,开始塞一些德不配位的世家子弟夺人战功时,也没人理会我这个喽啰,甚至还给了我一个没有实权的小城副城主职位。” 贺永安:“那您为何……”要退位? 闻言,前辈停顿片刻。 “因为仙盟变了。” 天有些阴,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 沉默了一下,前辈又道:“但是仙盟以前,不是这样的。” “仙盟以前,不是这样的”。 这话同时出现在了两个人口中。 奚陵抬眼,看着法阵之前站着的身影。 是个他打过挺多次交道,但却算不上熟络的老熟人。 ——仙盟盟主,章琒。 又或者,该说是仙盟的空壳子盟主。 管不住手下人,是奚陵对他最大的印象,身为盟主,却受制于多方势力,早在多年以前,便一直没太多的话语权,每每提出一个决策,都得经过层层阻隔,最后十有八九还要被驳回。 奚陵倒是没想到,百余年过去,他居然还能是盟主。 不过,从前他都四下受缚,现在只会更举步维艰,恐怕……也就只剩了个盟主的名头。 “要打架吗?” 奚陵并未回应他的感慨,而是抬手一挥,霜殁凭空浮现在了身后。 巨大的刀身投下一道阴影,不偏不倚,正好遮盖了奚陵,黑暗淡化了他的神情,使得这一刻,他看上去格外煞气逼人。 章琒带了有一十来个修士,手持武器,默默守在两侧。他们都是很早以前就跟随着他的,这些年他能在仙盟里还一直有个盟主的名号,也是多亏了这些旧日下属。 就是明显缩水了不少,在曾经,盟主的亲兵可不比奚陵白修亦的队员少。 远处剑光一闪,却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便重新归于沉寂,没有猜错的话,想必是一师兄在清理巡逻的修士。 能经历了最后一战依旧存活,并一直支撑到现在,足以佐证章琒这些部下的实力,因而即使对于奚陵而言,这一战也不会太过轻松。 ——倒也不是打不过,只是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在尽量不惊动仙盟的情况下,先打破内部防御,再放进来蛰伏在外面的战力,但若是和章琒交手,就不可能不惊动仙盟。 归根结底,是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章琒堂堂一个盟主,竟然沦落到来看守防御大阵。 “原本这里不归我管。”对此,章琒笑了笑,还稍稍解释了一下,“这不是前段时间,负责守阵的道友退出了仙盟,盟内上上下下又乱成一团,这才让这差事落到了我身上。” 和从前相比,章琒老了不少,眼角手掌都出现了明显的褶皱,对于修士而言,这是一个不太美妙的信号,意味着此人已经多年没有寸进。 但这并不代表着能掉以轻心 ,有光芒在霜殁之上流转,那是刀主人在暗中催动灵力。 气势这一块奚陵向来碾压旁人,周遭植被无端颤动,乍一看是风,实际是强大威压扭曲了气流,进而营造出了这种效果。 局势紧张,一触即发,已经有人不自觉渗出汗珠,可面对这样强大的敌人,章琒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动作。 奚陵眉头微蹙,倒也没有急着动手。 盟主的服饰端正华丽,一处衣摆却撕了个缝,似乎已很长时间没有人修理,章琒凝视着奚陵的目光复杂难明,有很多情绪蕴于其间。 “……你的事情,我其实隐约知道一些。” 片刻后,章琒像是下定了决心,终于缓缓开口。 奚陵静静看着他,等着他的后续。 半魔的事,魔核的事,乃至仙盟意图造神一事,章琒不清楚,奚陵并不意外。 他其实是个挺正派的人,多年以来为了人族存续也算兢兢业业,殚精竭虑。奚陵不怀疑仙盟那些个累累恶行里没有他的参与,但要说完全被蒙在鼓里,奚陵却也绝不相信。 果不其然,章琒道:“我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以为……” 以为什么呢?章琒话音微顿,显出几分隐忍的痛苦。 以为自己会慢慢壮大,可以遏制住手下,以为仙盟会慢慢变好,而他只要顺着弄权派,不被赶下位,就不会出太大的乱子。 结果现实是自己越发式微,几个世家和老祖野心越发膨胀,做出来的恶事,也越发天理难容。 “我救不了仙盟了。”低低的笑声响起,几分疲倦,几分解脱,章琒闭上眼,却是一侧身,露出了身后法阵,“由你来结束,或许也是一件幸事。” “我是个很没用的盟主吧?” 霜殁收回,和几人擦身而过时,奚陵隐约听到一声轻语。 声音很小,几不可闻,但奚陵还是停下了脚步,看向章琒所在的位置。 “但你是个很好的盟主。”想了想,奚陵这样回应。 有熟悉的气息逼近,是白修亦也赶来了这里,奚陵下意识抬眼,抬脚就要迎上去,章琒却再一次开口:“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个英雄?” 奇怪的问题。 奚陵不解,倒也十分诚实:“有很多人说过。” “但是我没说过,仙盟也没说过。”章琒笑了,眼角褶皱浮现,竟有几分邻家老大哥般的温和。 奚陵还惦记着大师兄,心思便有些不在章琒这里,却没想到只是往白修亦那边瞥了两眼,骨头沉闷触地的声音便接连响起,再回眸时,章琒竟直接跪在了他面前,连带着那些不声不响的手下们一起,乌压压一片,颇有几分壮观。 奚陵一顿。 如果之前章琒放他入阵的举动,还只是让他有些意外的话,那么现在,他是真的有些愣住了。 堂堂仙盟盟主,竟给旁人屈膝,这要是传出去,全五州都得震撼不已。 但 奚陵眸光微闪,到底还是没躲,生生受了这一跪。 “你是个英雄,奚陵。” 徐徐开口,章琒一字一句,吐字清晰:“你、白道友,还有玄阳门上上下下。你们都是英雄。” 随后,奚陵听到了重重一记磕头的声音:“仙盟对不起玄阳门,尤其……对不起你。” 沉默。 有风声凛冽,奚陵垂眸不语。 “……你是代表你自己,还是代表仙盟?” 章琒又笑了,这回是有些苦涩的:“都有吧,更多还是代表仙盟——如果你觉得我有资格代表仙盟的话。” “哦。”奚陵顿时撇了撇嘴,“那不接受。” 转身往防御阵走,奚陵没再理会章琒,反倒是后面走来的白修亦优哉游哉的,将仙盟的地盘走出了自家花园的架势,还十分自然地跟地上的人打了个招呼:“早安盟主,用膳了吗?” 盟主是不认得白修亦现在这张脸的,也足以说明他脾气是真不错,居然还礼貌回应了他两句,末了,奚陵还听见白修亦同章琒没头没尾地道了句多谢。 他微微绷紧了唇线。 肩膀被猛然握紧,白修亦才刚一靠近法阵,就被一股大力重重推上了树干。 强势的吻顷刻掠夺了呼吸,但他没有挣扎,顺从地任由对方吻得更深,直到心跳越发加剧,粗重的喘息回荡在阵法之间。 “小陵这是在拿我发泄?” 被强吻的是他,被强吻后恋恋不舍想再缠绵一会的也是他,白修亦平复了一下,抬手抹了抹奚陵的眼角。 奚陵倒是也没否认,面无表情蹭了蹭他的手掌,忽然道:“你刚刚为什么和章琒道谢?” 白修亦反问:“你刚刚又为什么说章琒是个好盟主?” 奚陵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是从之前走过的中州城池推断出来的。 仙盟虽然作恶多端,但管辖范围内的普通凡人其实生活得还算可以——如果能忽略掉时不时发生一起的世家子弟仗势欺人事件,每隔两年都会莫名消失一批的年轻女子,还有总也消不干净、三年五载就凭空出现一回的魔物的话,中州百姓甚至称得上安居乐业。 奚陵最初认为这是残余实干派们争取的结果,但现在看来,追根溯源,应当是章琒这个盟主在暗中努力。 ——牵扯到修士利益的东西他通通撼动不了,但若只是让某些人眼中的凡人蝼蚁们过得好一点,章琒还是能够做到。 白修亦也点点头:“我们这些天动静不算小,虽然我放出了不少掩人耳目的信息不让仙盟起疑,但也做好了计划会被察觉的准备。” 可是并没有,有一回甚至都已经被一个弄权派发现了,白修亦还派了潜伏在仙盟的修士准备拦截讯息,将人控制之时,却被告知人已经死了,有人不声不响,帮他们灭了口。 “他是特意接管防御大阵的,为了帮我们铺路。” 或许还清除了不少阻碍。 最 终,白修亦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 ?本作者谷幽提醒您《仙尊的遗愿》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一个防御大阵的布置,需要无数阵修日以夜继,呕心沥血。 一个防御大阵的摧毁,却只要一个白修亦,外加几个师弟师妹保护。 ——尤其是奚陵的保护。 “对,再贴近一点。”神情凝重,白修亦精准找到了阵眼,手中罗盘急速旋转,蓄势待发的灵力暴虐至极,“这种大型防御阵被强行摧毁时往往伴有极大的冲击,用以反噬破坏之人。” 而像仙盟这种规模的,炸平一片山地都不成问题。 当然了,以白修亦的阵法造诣,可以消弭大部分的反噬,只是时间有限,多少还是有点余威,奚陵他们尚且能抗,他这个肉-体年龄才一十来岁的小年轻修士就吃不太消了。 奚陵:“……” 他就差没贴白修亦怀里了。 “阵法反噬须得贴身保护?”祁旌对阵之一道并不了解,于是选择了询问前阵修徐雁竹。 徐雁竹眼观鼻鼻观心,用短短四字便言简意赅地给出了答案言明了立场,并同时道出了自己的顾虑:“我不敢说。” 祁旌:“。” 他懂了。 抬腿就要对师兄以下犯上,幸得白修亦及时察觉,赶在祁旌动脚之前向后一跃,鄙夷瞪视了祁旌一眼,旋即,一把扔出罗盘。 原本有些暗沉的天空忽然亮了一瞬。 “轰——!!!” 极其壮观的一幕。 飞沙走石,天震地撼,仙盟的防御大阵笼罩范围十分庞大,据说当年光是布置,就用了数百阵修,花费了整整两年,才堪堪建设完全,是迄今为止,全五州最大的一套法阵之一,连玄裕宗的护山大阵也无法比拟。 因而摧毁时的威力,也就格外巨大。 和护城、护山大阵很像,防御大阵有着相似的布阵原理——以一个核心法阵为中心,外围无数小型法阵辅助,成千上万个防御阵连接在一起,便成了一套大阵,严丝合缝守护着仙盟。 而现在,所有法阵同时炸裂,巨大的声音便是胶安城外都能听见,白光尖锐,夺目刺眼,贺永安哄骗百姓离开的时候一定想不到,那句“仙盟炸了”的戏言,竟会真实出现。 原本围绕在仙盟外圈,用来保护盟内的一个个连环阵法,此刻成了最利的刀,顷刻之间,便将仙盟堪比城墙的围墙炸得坑坑洼洼,不少人都还没从睡梦中清醒,一睁眼,就看见了外面的大街。 徐雁竹震惊地看向白修亦。 正常破阵是不可能有这种效果的,能尽量不被反噬就已是极限。可是现在,不仅预想中的反噬并未到来,还反其道行之,用仙盟自己的阵,炸掉了仙盟自己。 这怎么可能?! 这以后谁还敢布防御阵?! “哦,只有这个可以,它特殊一点。”仿佛只是做了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白修亦十分镇定,直到对上徐雁竹的目光,才终于想起什么似的,“咦?我没跟你们说过吗?” 一脚踢开已经废弃的罗盘,白修亦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仙盟的防御大阵,当年是我负责的。” 这下连奚陵都愣了一下。 连环爆炸还在继续,道道巨响里,白修亦神色自若,招手示意所有人跟他走。 是了。 他怎么忘了,他家大师兄,当年可是全五州赫赫有名,活了几十年,就被捧了几十年,一直被叫修真界第一天才的存在。 就连他自己,当年也要拼尽全力,才能勉勉强强跟上白修亦的修行速度,一度十分吃力。 “祁旌,带队往南!徐雁竹,组织布阵!纪琛孙嘉庞带人分散火力!华珩协助突袭!剩下的人跟着我!” 浩浩大军自破烂围墙中突进,白修亦站在还未消散的烟雾之中,显得利落挺拔,既潇洒又稳重。 他伸手,向有些出神的奚陵摊开掌心。 “让我们一起见识见识,敢于造神的这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一百二十章(一更) 冷风阵阵,乌云蔽日。 震撼全城的轰炸声中,一直暗沉的天似乎也随之一颤,到底还是下起了雨来。 初时雨滴不大,淅淅沥沥,片刻后,伴随着滚滚闷雷响起,雨势骤然加大,哗啦啦倾泻而下。 “小友,你可还记得,你最初修行的目的?” 仙盟之外,贺永安还在满目震撼地望着仙盟方向,庆幸百姓疏散得及时时,身旁的中年前辈突然问道。 “啊?额……”贺永安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老实道,“想成为清芜仙尊那样的大英雄来着。” “不必拘谨,我从前也是如此。” 前辈笑了笑,温和道:“不过我那时,是想做护佑人族的英雄——后来意识到当不了英雄了,护佑人族这点,还是从未改变。” 远处有刀光剑影,即使是在这里,也能隐约看到些许,他目光很沉,像是蕴含了很多东西:“但是有段时间,我的道心严重不稳。” “善恶报应,祸福相承,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这是引我入道的一句话,却也是我此后一直怀疑的话。” 保家卫国的英雄死在了战场,贪生怕死的小人笑到了最后。 他一度认为善恶无报,乾坤有私,直到他听说了奚陵杀上仙盟的消息。 直到此时此刻。 “原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 “报应……” 被炸得惨不忍睹的仙盟之内,奚陵刚对付完一个老祖。 刀尖微抬,奚陵对对方的感慨不为所动,只是淡淡道:“你早该料到这天。” 老祖默默不语,少顷,忽然仰天大笑,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他眼角闪烁着光。 奚陵侧头看着,思绪忽然有些发散。 印象中,他好像听到过好几个人,像这般癫狂大笑。 他们笑的是什么呢? 是自己荒唐的一生,还是曾造过的罪孽? 奚陵不理解,不过,他也懒得理解。 派发疏散百姓的任务时,白修亦额外嘱咐了一下,要求全部都得带上隔音符,以防止一些咋咋呼呼的百姓动静太大,引起仙盟关注。 接到任务的人们对此赞不绝口,大呼氐昴仙尊考虑就是周到,结果下一刻就听见白修亦漫不经心:“哦,倒也不主要是这个目的。” 都走到疏散百姓这一步了,早被察觉晚被察觉其实影响不大,最多也就是麻烦一点。 “那您为何……” 白修亦郑重其事地表示,这样会更出其不意一点,动手时也显得更霸气一点。 听到这话的人有多无语凝噎暂且不提,的确很出其不意。 雷声阵阵,大雨淋漓,水流顺着断壁流下,刚一汇聚,又被凌乱的脚步踩向别地。 仿若凭空现世,无数剑光从四面八方,转瞬包裹了坑坑洼洼的仙盟。 反应迟钝的仙盟修士还在 震惊于防御阵的摧毁,就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夺去了意识,反应快一点也没强到哪去,对方有备而来,个顶个的修为高深,不少甚至还是原本盟内的老面孔,也因此更加了解他们的弱点。 可怕的是他们配合还默契,几套阵法下去,直接打得仙盟众人毫无还手之力。 ▓想看谷幽写的《仙尊的遗愿》第一百二十章(一更)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有人倒在雨水里,溅起道道污泥。 没了防御大阵还被炸了围墙,自高处俯瞰而下,这片原本宏伟壮观金碧辉煌,大到有些过分了的华丽建筑群,此刻乍一看,仿若一片废墟。 有人在意图劝降原本的旧识:“仙盟丧尽天良,作恶多端,尔等还要继续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下去吗!” 效果还算显著,小部分修士迟疑片刻,到底还是放下了武器。 还有人在肆意叫嚣——最开始众人还以为是仙盟在挑衅,片刻后发现,居然是友军。 “里面的废物们!赶紧给老子出来!老子可以考虑只打残,不打死!”一座有幸没被爆炸波及到的建筑里,数位仙尊手持法器,联手抵御着外面的攻击。 本来抵抗得就很艰难,还要被人左一句蠢货有一句懦夫,有气不过的仙盟修士当即想要对骂回去,可惜没人能是祁夙夜的对手,光是那无需术法就能压倒大片的破铜嗓门,就足以让他立于不败之地,再大的暴雨也盖不过他的声音。 不过他也没叫嚣太久,片刻后白修亦便将原本带队往南的祁旌喊到了这边,成功使得祁夙夜目光一凝,不情不愿地放低了声音。 “吩咐下去,一队人员去东院,支援纪琛,韩睿韩智领几个人巡视四周,上报伤员情况,裘翊,你去领盟外医修进来,徐雁竹和几个仙尊已经布好法阵,他们会护你们安全。” 老祖的狂笑还在继续,在这狂笑声里,白修亦有条不紊地下达着指令。 因为笑声干扰,以及白修亦声音压得很低的原因,奚陵其实并不能听得太清他说话的内容。 不过这也不妨碍他被蛊惑。 他想,也的确非常霸气。 笑声戛然而止,奚陵收回带血的霜殁,转身要走向白修亦时,对方已然先行一步,抓过他的肩,一话不说地翻来覆去查看。 “没有受伤。”奚陵赶在他说话之前抢先答道。 便是平时一对一厮杀,他也并不畏惧这位老祖,更何况这一回还有几位师兄及战友从旁协助,根本没什么威胁。 就是对方中途用了神力所制的符咒,虽然早有防备躲闪及时,但胸口还是有点闷。 这个就不用和白修亦交代了,奚陵默默运气,将这点不适压了下去。 并没有察觉到异常,白修亦稍稍松了口气,继而问道:“还记得我之前说的情报吗?” 奚陵目光一动,沉声道:“这里有至少三个老祖,四十七位仙尊。” 此刻距离他们杀进仙盟,已经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却除了一个落单的老祖外加数名仙尊以外,一直没有出现其他强劲的对手。 那么问题来了 ,剩下的这一部分人,此刻去了哪里? 白修亦轻笑:“我给了他们一炷香时间,不知道他们魔核转移得怎么样了。” 转过身,白修亦笑容一收,抬手将一道灵力扔向天空,灵力在半空炸开,如同一枚信号一般。 “跟我来。” 一片混乱的战场间,数道身影随着信号的出现,疾速移动起来,最终,停在了一座小楼之前。 小楼并不起眼,甚至位置也比较偏,不在仙盟中心,而是靠近外围一点,一条没什么人会过来的小路旁边。 然而平日里不起眼,这会仙盟被炸了个人仰马翻以后,就非常醒目了。 大约是有什么必须守护的东西,此处防御阵套了一个接着一个,严防死守的,保护得简直不要太全面。 但也正因此,当防御大阵被摧毁时,这里受到的波及也是最大。 可偏偏,如此恐怖的轰炸,此处竟然毫发无损,和周遭满目疮痍相比,着实是有点不太合群。 尤其四下一切都毁了个干净,连地皮都隐隐掀起,依旧完整的小阁楼就差没在牌匾上直言一句我有问题。 “这里还另外叠加了其他的防御阵法,不和防御大阵相连,所以才能这么严固。” 白修亦如此回答,突然转身,看向自己身后。 祁旌、徐雁竹、奚陵、华珩。 还活着的,算玄阳门的、不算玄阳门的,除了个实在上不了战场的余顺,现下,都在这里了。 “还记得我们入门之时,都曾练过的一套阵法吗?” 白修亦沉声开口,引得四人齐齐一怔。 眼前小楼紧闭,似乎风平浪静。 可众人都清楚,推开这道门后,他们迎接的,将会是这一战最猛烈的攻势。 目前最强的战力都已齐聚在这里,包括蹲在地上的祁夙夜,抱胸而立的仇震,以及九个不逊色于仇震的仙尊,所有人都看向了玄阳门的几位,而他们也在怔愣过后,轻轻点了点头。 白修亦说的是他们幼时天天练的一套多人小阵,法阵并不复杂,还灵活多变,三人以上都可列成,就是枯燥得紧,练来练去似乎也没什么效果,刚开始的时候,几个小屁孩都提出过抗议。 但师父要求每日必练,美其名曰,这是锻炼他们的默契。 师父的话总是看似平平无奇,多年以后,便会发现自有其道理,因而虽然初时不愿,慢慢懂事一点后,众人也就再也没有排斥。 “一会可以试试这个阵法。” 白修亦没有解释,师弟师妹们也没有追问,对于白修亦,他们一向无条件信任。 “祁夙夜。” 百无聊赖蹲在地上拔草的祁夙夜抬头,没想到还能有自己的事,一双形状完美的眼睛眯了眯,粗声粗气道:“干嘛?” 这一仗是他自己要来的,这种打打杀杀的好事,怎么能少了他的参与,他本来以为祁旌会拦着他,没想到对方居然同意了,但是提出了一个要求,他得伪装成半魔。 这多少是有点憋屈的,毕竟他们魔头打架,不现一下真身实在不爽。 “我听说你真身是一头地狱犬,一会倒是可以让我们见识见识。” 这话蕴含的信息实在美妙,祁夙夜缓缓睁大了眼,第一次看白修亦也哪哪都顺眼起来。 奚陵突然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 果不其然,下一刻,祁夙夜认真地伸出了手,郑重道:“你好。” “你以前是不是训练过他?击掌握手之类的?”奚陵歪了下身,同一师兄窃窃私语。 “没有。”祁旌一如既往的冷淡,但此刻冷淡中竟也显出了几分无奈,同样凑近了奚陵,沉声道,“但我现在怀疑,他是条有过主的狗。”! 第一百二十一章 啸声冲天而起! 属于野兽的嘶吼一瞬间充斥了整个战场,但这绝不是寻常凶兽,强大的力量蕴于声浪之间,不少人甚至大脑出现了一瞬间的刺痛,纷纷停下动作,惊疑不定地寻找着声源。 “别怕,那是仙盟豢养的魔物,仙尊早就料到了。” 十分淡定地同众人解释,梅文朔眼也不眨地胡诌八扯,还顺便给仙盟又加扣了一顶帽子,成功安定军心。 不仅如此,还起了点意外的效果——有极小一部分负隅顽抗的修士是真的被仙盟洗脑得很彻底,坚信他们从没做过任何恶事,而现在,这道声音摧毁了他们的信念。 手中武器调转,极度痛愤之下,有几人居然转而砍向了自己的战友。 梅文朔看着眼前一片混乱的战场,慢慢摇了摇头。 仙盟大势已然去了一半。 * 继奚陵以后,祁夙夜又一次握手失败。 原因是看不下去的祁旌走了过来,毫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 不过祁夙夜的好心情并没有因为这一脚而受到什么影响,仰天长啸一声,在众人不得不捂耳抵御中身形暴涨。 已经被毁得不能再彻底的废墟残垣,竟然还能迎来二次破坏。 祁夙夜的真身和他的长相完全不同,和美这个字搭不上什么边,反而高大雄壮,狰狞异常,无数尖锐的骨刺从黝黑毛发中透出,扬起头时身形竟然比眼前小楼还要高大,奔行时有黑红火焰萦绕足上,疾驰冲向那道紧闭的楼门。 砰——!! 狂风骤起。 楼外魔气肆意纵横,楼内金光耀眼灼目,两股极致强大的力量相互碰撞,而后草木消散,残垣尽毁,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一切杂物全部擦拭,最终残余的,只有淡淡飞灰,以及飞灰之中,被金光绕过了的众人。 被……绕过了? 阵法余招收回之时,众人都还有些怔愣。 白修亦是唯一不意外的,只轻轻笑了一下。 玄阳门作为神的使者,在数万年以前,曾屡次随神明征战。 神明力量过于强大,于是赐下了这套阵法,施展后会在周围形成一道无形的、只对神力起效的屏障,以此来避免误伤。 但抛去这个不谈,这套阵老实说,对他们修行其实无用。 可宣阳还是让他们必须练好,这是那个随性的小老头子难得强势的时候。 一道巨响中,楼门终于破碎。 这一刻,白修亦听到了许多。 他听到了里面隐约的谩骂,听到了身后无数兵刃在碰撞,听到了狂风,听到了疾雨,似乎也听到了百年间无数的旧人旧事。 持续了三百年的闹剧,神、魔、伪神、半魔…… 终于在今天,要迎来一个结局。 “您是不是……早就算到了这一幕呢?” 似有若无的呢喃里,奚陵似有所觉,握了握他的掌心。 踏进楼门,是又一片天地。 白修亦来过这里。 最近的一次,是小半年前,还给奚陵偷了个神果。 而往前追溯,则是一百多年以前。 和防御大阵一样,此处的阵法——不仅仅是防御阵,还有杀阵、迷阵乃至隐匿阵,都夹杂着一些白修亦的手笔。 看着眼前既陌生又熟悉的一切,淡淡感慨浮于眸间。 随后,他看向了魔核所在的位置,以及魔核旁边,还在徒劳挣扎,死死抱住魔核不放的老人。 白修亦顿了顿。 意外又不意外,是个认识的人。 他对这人还算熟悉,因而仅仅是背影,就足以让他判断出对方的身份,但他也确确实实很久没同老人打过交道了,久到一百五十多年前,奚陵刚刚入门的时间点。 “老盟主。”白修亦叫出了老人的名号。 他是章琒前面的盟主,是仙盟的创始者之一,是当年邀请玄阳门加入仙盟的人,还是……最初参与弑神的那批狂徒。 说起来,当初他会退位,还是因为白修亦救下了幼年时的奚陵,并捅破了仙盟私自制造半魔的事情。 当年他的主动退位,十分成功地平息了众怒,还搏得了一个好名声,此后便常年闭关,一副无心权势的样子。 却没想到,他才是在幕后谋划一切之人。 白修亦的声音让他猛地一颤,转过身来时,他看上去居然还算得上平静。 “我败了。” 几缕白发颓唐散落耳旁,老盟主缓缓坐到地上,沙哑开口。 “你的命是真硬。”他说着,环视了一圈众人,最后,精准地落在了奚陵身上。 奚陵只是将霜殁换了只手,权当接受了他的夸赞。 老盟主嘲讽地嗤了一声。 慢慢又从地上站了起来,周遭,自众人闯入后就一直严阵以待的其余仙盟修士也立即动作,自发地向老人靠拢。 又是一道惊雷划过天空,透过在寒风中不断拍打的木窗照亮楼中,两边人马对峙着,不过白修亦这边盯的是老盟主,而老盟主那头,却是齐刷刷看向奚陵,像看着一个求而不得又无比渴望的东西。 可惜,即便看瞎了眼也是无济于事。 今日踏入仙盟以前,奚陵其实并不是非常乐观。毕竟是在五州称霸一时的仙盟,哪怕他们已经做足了准备,哪怕仙盟最近也走了不少成员,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依旧不是个可以轻视的对手。 但没想到,计划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顺利。 来自章琒的意外相助,白修亦那震惊全场的一炸,正如老盟主所言,即使魔核还没到手,即使他这边还有数名仙尊两名老祖,败局也已经注定。 不过话虽如此,老盟主也还是挣扎了一下。 某个毫无征兆的时间点,互相僵持的双方忽然战到了一起。 只是勇气可嘉,实力却实在跟不上趟。 “砰”一声金属碰撞的脆响,奚陵猛地一挥刀,悍然击退了另一个老祖的长枪! 楼内刀光剑影,森然寒光照亮了安静悬浮于半空的魔核,还有符文扭曲闪烁,飞剑回旋飞舞,各种力量交汇,本就摇摇欲坠的窗台齐齐震碎,狂风骤雨自窗外倾泻进来。 拧腰、反腕、错步、挥砍! 奚陵的动作快得惊人,几次闪烁间,老盟主的身上就已皮开肉绽,鲜血染透了一身长衫。 旋即又有长剑穿刺,折身间替奚陵挑开了意图突袭的另一个仙尊,玄阳门几人默契到了极致,就连修为差了一大截的白修亦,也在徐雁竹的配合下边打边顺便借借灵力,凭借着这出其不意的一套连招,越级放倒了好几个仙君仙尊。 还有个满屋子乱拍的祁夙夜。 没有什么悬念的一战。 唯一能让他们稍稍忌惮的,也就只有神力而已,但在有所防备以后,其实也并没能造成多少伤害。 短短一刻钟时间,仙盟残党纷纷倒地,老盟主大势已去,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喘息。 徐雁竹这比喻引来了祁夙夜的怒目而视,对对方辱狗的恶劣行径表示愤懑。 然后众人就又听到了一阵大笑。 这简直和方才陨于奚陵刀下的老祖如出一辙,却更加亢奋、更加癫狂。 但有前人发疯在先,再来一个就很难让人有什么波动。 大抵死前狂笑是他们的某种特别仪式吧。 奚陵漫不经心地想。 手中霜殁收紧,奚陵抬步上前,准备送他最后一程。 却在这时—— “回来!!”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直冷静观察着战场的白修亦忽然大吼一声。 奚陵当即后撤。 真他娘操蛋! 很少爆粗的白修亦忍不住在心中大骂一声,以最快的速度拔剑,斩下了附近了一个仙盟修士的脑袋。 因为想着再审问一下这些仙盟残余,众人并没有完全下死手,不少都还给留了一口气。 但当余光看到地上的伤员突然齐齐开始动作的时候,白修亦立刻意识到了问题。 鲜血喷洒而出,有一些飞溅到了奚陵的侧颜,红与白交相辉映,配上那张冰冷清俊的脸,有种令人惊叹却不合时宜的好看。 即使白修亦反应已经相当敏锐,祁旌奚陵也第一时间跟着斩了几人,依旧迟了那么一点。 “老子是什么破体质!” 疯狂向前,白修亦用上了全部灵力,只为能跑得更快一点。 上辈子死的时候这样,这辈子还能这样! 而这一边,老盟主笑过以后,便直直看向奚陵,眼中血丝密布,竟是写满了怨恨。 “你命这么硬,为什么不能为我们所用?!” “你会成为神明!你会成为与天同寿的真神!!” “明明我们就差一点,就差一个躯壳!” 这话恶臭的 地方实在太多,白修亦一时都不知该如何骂起。 还是祁夙夜比较直接一点:“去你娘的!满嘴放屁!” 疾驰的身影飞扑而来,将奚陵紧紧抱在怀里,直直撞向窗边! 与此同时,老盟主及地上的仙盟众人突然开始急速膨胀。 “这一次,你命还能这么硬吗?” 面目狰狞,笑容诡异,但老盟主的笑只持续了不足一息,就被体内骤然迸发的恐怖力量撕成了碎渣。 多灾多难的小楼迎来了第三次爆炸。 而这一回,这个一直□□无比的建筑物终于不堪重负,轰隆一下,彻底坍塌。 其实早在进入楼内,白修亦就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找到了原因。 因为魔核。 从摧毁掉防御阵,到踏入存放魔核的小楼,一共花费了一炷香时间。 一炷香能够做的事情很多,比如在楼门处用神力设下一道临时防御,比如解开魔核之上一层又一层封印,而后将其转移。 临时防御是有的,入门时的金光便是证明。 可魔核…… 他只看到了老盟主抱着魔核,却并没有看到,魔核之上,封印根本没有任何松动! 那么,这些人没有用来解封的那段时间,拿去做了什么? ——做了个损人不利己的重大决定,拼着魂飞魄散无法转世,也要拉上奚陵他们一起,手牵手奔赴地狱。 甚至还担心威力不够大,用术法将每个人的丹田连结,只要老盟主一发动,所有人便能同时化身血泥,灰飞烟灭。 从窗边倒飞出去时,白修亦居然还能分出神想,他和奚陵这是什么运气,普通修士八辈子都遇不到一回的自爆,他们居然遇到了两回。 而且一个是天魔,一个是老祖。 手臂用力,白修亦将奚陵死死拥在怀里,任他如何挣扎,依旧抵死不放。 奚陵只能退而求其次拼命用灵力魔气围绕在二人身旁,却还是防不住被一次又一次撕碎。 肉-体坠地声沉闷至极。 他们被掀飞了能有数十丈,重重落地时,二人同时闷哼一声,白修亦紧紧抱住奚陵的手终于松开,在漫天飞落的石块里,狼狈滚向了不同的两边。 但这个时候松手,可不是什么好的预兆。 自废墟中翻身而起时,奚陵摇晃了一下,脸上有一瞬的空白。 明明腿上也没受伤,可他却膝间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 “快快!把裘圣手请过来,快一点!” “还有医修吗?医修都在哪!伤亡很多!很严重!很严重!!” “撑住!撑住!来人了没有?!先去看看氐昴仙尊!!” 一片嘶吼的咆哮里,梅文朔跌跌撞撞分开人群,终于在一片嘈杂中,找到了一坐一躺的奚陵白修亦。 梅文朔本以为,找到人以后,他会第一时间, 先去查看自己的好友。 可真的赶到了这里,他的本能反应,居然是抬头去看奚陵。 百年前场景犹在眼前,梅文朔指尖都有点发颤。 他能承受得了吗? 有那么一瞬,梅文朔眼中的奚陵,似乎和当初白修亦灵堂中那道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残砖断瓦,满目狼藉,白修亦一动不动地躺着,呼吸很轻,乍一看像是一具尸体。 医修没来,没人敢妄动他,如果内伤严重的话,这时候任何一个简单的举动,都可能加重白修亦的伤势,进而夺了他的性命。 奚陵垂着头,以一种跪坐的姿态,手掌轻轻搭着师兄。 这次的自爆威力不小,但相比于之前那次天魔的,还是小巫见大巫,破坏力小了许多。 尤其白修亦提醒得还很及时,大部分人都跳了窗,没有跳的也都跑了挺远,虽然重伤,也都还有命在。 但是白修亦不一样。 不说别的,他现在的身体修为,就根本比拟不了其余众人,对于祁旌徐雁竹而言可以抗得住的冲击,对于他,却是真的会要了性命。 更别提他为了去抱奚陵,离自爆中心很近很近,还帮奚陵挡下了绝大部分冲击。 “他不会有事的。”梅文朔走近时,奚陵突然沉声开口。 “大师兄就算心疼我,也不会贸然行事,如果不是确定能抗得住自爆,他不会冲过来救我。” 条理清晰,语气冷静,奚陵镇定得不同寻常,一字一句分析着情况。 他虽然现在身体还是很弱,但半魔到底是半魔,加上他修为还高,哪怕白修亦不来帮他挡,他大概率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白修亦又不傻,怎么可能明知危险,还跑去送不必要的死? 他说得很有道理,他自己也觉得很有道理。 可梅文朔却在呐呐应了两声“对、对”以后,手忙脚乱地翻找起来,小心递出了一张手帕。 “你……你别哭。” 雨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天还是阴,奚陵头发半湿,近乎惨白的脸粘着几缕发丝。 梅文朔干巴巴地说完这句,一直垂着眼的奚陵第一次抬起了头。 他眼睛红得厉害,面容更是紧绷,被梅文朔戳破后看过去时,鲜红的血丝竟让这个看着他长大的兄长有些害怕。 奚陵自从灵台修复后,就再没有过压制不住力量的情况。 可这一回,他又一次失控了。 罡风平地而起,不仅灵力翻涌,魔气也自体内溢出,强大的威压震颤了地上的石子,也让周围众人下意识抬手抵挡。 直到一阵咳嗽突然响起。 奚陵的身影滞住了。 风停、地平。 梅文朔眼睁睁看着刚刚还冰冷狠厉,煞神出世般的人嘴唇蓦地一抖,而后眉心松缓,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温和无害。 紧赶慢赶的裘翊直到这时才终于临近,边跑边 掏药箱,火急火燎地准备救人⒏⒏[,却在看了看完好无损的奚陵,又看了看完好无损的白修亦后,脚步一停,一时不知道该从何救起。 “你自己都分析得这么明白了,还哭什么?”有些沙哑的声音,温柔带着笑意,白修亦坐在地上,边咳边去拉奚陵的掌心。 “从小就爱哭。”没事人一样,白修亦一边说着,一边借奚陵的手站了起来,嘴上还不忘调笑一下,“怎么不说话?嗯?为什么哭?” “……” 因为害怕。 背对着白修亦,奚陵没有回应他的拉扯。 但下一刻,他却猛地转过身,一把环住了白修亦的脖颈。 巨大的拉拽力让如此高大的身影也有些踉跄,耳边轻笑却更清晰,奚陵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腰脊。 因为哪怕知道对方大概率不会有什么事情,却还是不自觉害怕,铺天盖地的恐慌密不透风地笼罩了他。 可心里这样回答着,在环抱了白修亦许久,终于稍稍回复以后,奚陵却翻脸比翻书还快,一把将白修亦摔回了地面! “爱躺就多躺一会吧。” 冷冷开口,奚陵转身就走,四师姐华珩还有几个同行的战友好像也受伤了,他还没来得及去看,懒得跟白修亦浪费时间。 离开的背影如此决绝,梅文朔顿时乐开了花,十分嚣张地笑出了声音,被白修亦眼疾手快,直接往他嘴里塞了把杂草。 “咳,孩子大了,偶尔就比较凶。” 人模狗样地背起了手,众人的打趣声中,白修亦看似闲庭信步,实则急不可耐地追上了奚陵,一次又一次扒拉他的手臂。 “牵一下。” “不牵。” “那再抱一下?” “走开。” “嘶——胸口疼。” 演得跟真的似的,某人弯下腰,紧紧捂住胸口。 “哪里……” 奚陵连忙去看,被人笑着抱了个满怀。 “……白修亦你烦死了!” 阴沉沉的天终于放晴。 皓日当空,天蓝如洗。 阳光暖洋洋撒下,不久前还喊打喊杀的仙盟逐渐安静下来,有人在疗伤,有人在投降,也有人不知廉耻,光天化日,搂搂亲亲。 也不知道白修亦是怎么哄的,反正梅文朔正打扫着战场,一扭头,就看到远处角落里,两个人无声吻到了一起。 高的挺拔,瘦的俊逸,太过出众的双方走到一起,连接吻都赏心悦目得紧。 啧。 奚陵说得对。 白修亦烦死了。! 第 122 章 番外:日常1 满心惦记着要去看看师兄师姐,可惜临到最后,奚陵到底也还是没能看成。 雨后的战场其实并不太美妙。残余的灵力魔气,潮湿又浓重的血腥味,还有满地碎石污泥,奚陵没有和白修亦亲热太久,便先推开了他,询问他是怎么从老盟主的自爆里活下来的。 “也没什么,就是多做了几手准备而已。” 软玉在怀,可惜刚刚到嘴,便说没就没,白修亦眸色加深了一点,慢吞吞给奚陵解释。 确实是没什么。 毕竟是曾经死过一次的人,白修亦深知战场上形式多变,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百年前最终大战,那些见所未见的天魔便是最好的证明。 加上他现在的修为还大不如前,如何保护好自己,是白修亦除作战部署外考虑得最多的一个问题。 他可不希望奚陵再体验一遍当年的痛苦。 作为曾经声名赫赫的氐昴仙尊,白修亦其实很有几分资产。 这些东西大部分在玄阳门,最后去了哪里白修亦不清楚,或许成了玄裕宗宗门创建的一块有力基石。 小部分乱七八糟存放在五州各处——当年白修亦总是四处征战,为图方便,在每州都有个隐秘的仓库。 转世以后,白修亦拿回了还能找到的部分,弄出了玄阳山庄,余下的还有很多珍贵法器,其间不乏一些对修为要求不高的防御类法器,白修亦有一样算一样,通通带在了身上。 但其实即便抛去这些不谈,他也不会有太大的事情。 且不说包含华珩在内,这些天祁旌徐雁竹他们都在变着法给白修亦塞一些法器符咒,就光说奚陵自己,临出发前就颇有点神神叨叨的,隔一会跑过来一趟,每一趟都给把保护符咒一层又一层的往白修亦身上套。 甚至有一回,他为了让符咒保护得更全面一点,把白修亦衣服都给扒了,结果险些擦枪走火,符画得咋样白修亦不知道,反正奚陵自己的衣服脏了,最后穿他的去了战场,幸好战友们都没瞧出异样。 他就是关心则乱,才会觉得白修亦脆弱不堪。 讲到这里,白修亦笑着去拉奚陵的手,没想到手没拉着,先听到一声闷哼,奚陵捂着胸口,脸上先红后白,“哇”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小陵!” …… “要我说,你就是活该。” 玄阳山庄,后厨。 此处山庄连后厨都是比照着白修亦记忆中的玄阳门建立,但因为惦记着师弟爱吃,白修亦将这里扩大了一倍,踏入之时便显得气派得很。 “咔嚓咔嚓”。 一颗苹果吃得津津有味,梅文朔靠在灶台旁,对白修亦批评道:“都说了不能随便乱说话,你还拿胸口疼吓唬人,这下好了,遭报应了吧?自己没疼,小陵疼了。” “那他不是不理我嘛,而且你怎么不说他受了伤还瞒着我的事?明明这个更恶劣一点。” “那他现在伤好了 ,你看他理你吗?” 对面顿时安静,梅文朔乐得不行,喜滋滋看着白修亦吃瘪的样子,忍不住问:“小陵是因为什么不理你?不是这两天的事吧?” “……没什么。” 嘟哝着扒开梅文朔,白修亦十分自然地端走了桌上新品,引来身后梅文朔连连抗议:“喂!你别都拿走啊!好歹给我留个样!” “就这么点,给小陵我都嫌不够——当你骂我活该的补偿。” “呸,小气……” 骂骂咧咧的声音渐行渐远,白修亦捧着糕点,一路去往前院。 今天的玄阳山庄热闹得紧,到处摆满了灵酒和灵食,白修亦每走几步,就能遇到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老战友,乐颠颠地跟他打招呼。 “仙尊早啊,这酒真不错,香!忒香!” “早,不过现在是晚上。” “白哥、白哥我我我敬你一杯,上次我也敬了你的,就在你坟前,我给你倒了满满一大壶,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多谢……不过我觉得我应该没法记得。” 远处传来大笑,似乎是某家的小弟子在斗法中夺了头筹,一个老家伙得意得不行,高喊着要请庆功宴上所有人吃酒,引得旁人笑骂一声,明明这里所有的酒都是玄阳山庄请的。 如此种种,发生在山庄各处。 大家伙刚刚重聚的时候,因为要对付仙盟,很多老相识连互相问问近况的时间都没有,就直接进入了紧张的备战之中,这会终于空闲下来,众人颇有一点醉生梦死的架势,整个庆功宴热闹得不行。 “好!!这一剑太快了!” 前院还没到呢,一阵又一阵高呼就如雷贯耳,白修亦觉得地面好像都在震颤。 他将糕点放在了徐雁竹的面前,获得了师妹惊喜的夸赞,结果下一刻被告知只能吃一块,剩下的给小陵后,师妹当即垮了脸,对白修亦重色轻同门的行为表示唾弃。 白修亦人身攻击:“谁让你没有道侣。” 衣袂翩跹,剑如明月,场上有一灰一白两道身影,其动作轻盈,迅如闪电,短短片刻之间,就已交手数遍。 他们都只拿了一把普通木剑,但区区木剑,竟也势如雷霆,对撞在一起时,如蛟龙出世,气贯长虹。 “别看小陵天天耍大刀,这剑耍起来,也厉害得很呐。”嘴上磕着瓜子,徐雁竹一边欣赏场上盛况,一边和白修亦闲聊。 余顺怕她渴着,给她倒了杯清水,可惜遭到了拒绝,徐雁竹坚决认为水这么寡淡的东西不该出现在如此欢乐的现在,同时一大碗烧酒仰头下肚,看得白修亦眉头直皱,第一次意识到他们玄阳门稀有无比的女苗苗,居然还是个酒蒙子。 有飓风掀起,看得所有人目不转睛,昭旭仙尊和清芜仙尊强强对决,放在何时何地,都是不容错过的精彩。 不过对于玄阳门的众人,那就不是啥稀罕事了。 在过去,这两人可都是一天打八遍的主。 但话虽如此,他们却看得比谁都要认真。 天知道这样的寻常,是从前多少年求而不得的时光。 “再来一壶!”豪迈地一招手,徐雁竹扬声开口,余光看见余顺欲言又止,当即警觉,“喝酒伤身,肝亏肾损,你刚刚已经说过一遍了!” “说了你也不听,有什么用?”翻了个白眼,余顺放弃规劝,认命地给她斟酒。 “你俩关系倒是亲近了不少。”也抓了把瓜子,白修亦拉开竹椅坐下。 “这不是他比较清楚小陵的身体情况吗,聊得多了,可不就熟了。”盘中瓜子被白修亦抓了个精光,徐雁竹头也不回向后一递,下一刻手中就是一沉,余顺又给她倒了满满一盘子。 这样的默契,可不像是刚刚才熟悉而已。 白修亦眉间轻挑,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关于余顺,玄阳门所有人,包括余顺自己在内,都意外地看得很开。 他们不会拿看待俞温的目光去要求或拘束他,却也不会刻意去区分余顺和俞温,大家顺其自然地相处,至于其他,何必烦恼许多? 随心所欲,从心而已。这是师父一直以来的人生信条,也很好地传达到了他几个徒弟身上。 只是,白修亦其实一直都有些疑惑。 ——余顺和俞温太像了。 长相虽然不太搭得上边,但是脾气、性格、学医的天分、日常的习惯,……如果挡住脸,再把从前的白修亦抓到这边,他可能相处个十天半个月,也发现不了二者的区别。 还有相似的名讳。 是巧合吗? 白修亦摸了摸下巴,有淡淡思索露了出来。 那可真是……太巧了一点。 “裘翊最近还烦你吗?”想不明白,干脆不想,白修亦转头问向余顺。 听到这个名字,余顺的脸肉眼可见地垮了一点。 “嗯……”有些沉闷的,余顺答应了一声,不太想多说的样子。 裘翊最近确实一直在试图和他联系。倒也没有死缠烂打,只是偶尔送封信,亦或给个新研制的药方,从不多说,但却好像又说了许多。 之前在洞天幻境里看到的东西,对余顺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明明这都是上辈子的纠葛,他却没有办法再和裘翊正常相处,加上白修亦还找出了许多俞温从前的医书,巨大的诱惑当即就让余顺眼前一亮,干脆搬来了玄阳山庄,这样照顾奚陵也能方便不少。 白修亦当然是十分欢迎的,根据他对俞温医书的粗浅了解,这些东西够余顺不吃不喝研究个二三十年,依旧走不出玄阳山庄。 “需要我帮忙的话,随时开口。” 如果余顺想,白修亦有的是办法让裘翊找不到他,但他不喜欢随意替别人决断,因此具体要如何做,还是看余顺自己选择。 余顺郑重地点了点头,白修亦于是又问起了奚陵的伤。 此时距离和仙盟的大战已经过去了五天时间,他其实已经恢复得差不 多了,但白修亦还是不放心,一见到俞温就忍不住再问一句。 奚陵是在仙盟战场上,和第一个老祖交战时被神力影响受的伤,后来和老盟主的交手,显然又加剧了他的伤势,偏生白修亦之后还短暂晕倒了片刻,这让他完全将自己的身体忘在了脑后,而憋得太久的下场就是,突然猛吐一口鲜血,把白修亦吓个半死。 “说起来,小陵最近为什么不理你啊?”许是酒劲上了头,徐雁竹脸上满是八卦,十分好奇地开口。 白修亦:“……” 怎么所有人都在关心这件事情? 为什么? 能是因为什么? 还不是之前那夜弄得太狠,还故意逼人乱喊惹急了眼。 奚陵其实从小就是个挺记仇的角色,不然也不至于一句小黑娃记上几十上百年,只是后面大战在即,才暂时压住了不必要的情绪,结果白修亦可好,危急关头往自爆中心跑,还装胸疼吓唬人。 新仇旧恨顿时叠在一起,奚陵已经有好几天,一直对他的爱答不理。 不过,白修亦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应对。 说曹操曹操到,白修亦还没回答,刚和二师兄对完招,奚陵就走向了这里。 他还有些气喘,接过余顺递给他的清茶喝了一口,眸光扫过白修亦,没看见似的,坐到了另外一边。 白修亦磨了磨牙。 第五天了,好样的奚陵。 “小顺啊,小陵这个伤,怎么后来会到吐血那么严重,是因为拖太久了吗?” 高高扬起的声音,不但让奚陵探向桌前糕点的动作一顿,也让突然有了昵称的余顺惊掉了茶杯。 “……” 奚陵默默缩回了手。 他看起来还是冷淡,目光却不动声色的,悄悄观察了一番白修亦。 ……好像看不太出来生没生气。 有些迟疑,奚陵慢吞吞抬手,到底还是探到了另一侧,揪了个娇艳欲滴的水果。 “吃个葡萄。” 清清冷冷的声音里,奚陵十分镇定,语气却似有若无,带了点淡淡的心虚。! 第 123 章 番外:日常2 灵力栽种出来的葡萄不同凡俗,饱满多汁,清甜爽口?,白修亦慢悠悠吃完,也不说话,撑着半边脸靠在桌边,微微低垂的眼睑看不出情绪,但配上他棱角锋锐的面部线条,乍一看上去,貌似情绪不太好的样子。 这下奚陵有些坐不住了。 连梅文朔新研制的糕点都吃得心不在焉,奚陵一边吃着,一边又悄悄往白修亦那里塞葡萄,一盘子漂漂亮亮的灵葡让他薅得半秃,好在关键时刻,二师兄及时到来,成功转移了白修亦的注意。 “看到祁夙夜了吗?”也拉开一把竹椅坐了下来,祁旌一向开门见山,上来就朝几人问道。 夜风微凉,他和奚陵比试时出了点薄汗,贴在颊边的发丝便有些潮,余顺贴心地给他递了块手帕,祁旌点了道了声谢,一边擦,一边则有意无意环视着周围。 玄阳门的弟子没有皮囊差的,一板一眼如祁旌也是一样。只是平素表情太少,加上五官比例过于标准,很多时候往往会给人一种不太真实的雕塑之感,进而忽视了,他模样其实也出众得很。 而此时此刻,微微加快的呼吸让他身上的遥远感散去了一点,院中暖黄色的长明灯光,也软化了他周身弥漫的冰冷,加上还有师兄弟们在旁,冷淡如祁旌,竟也难得显出几分温和之色。 奚陵看得有些出神,吃掉了本该塞给白修亦的葡萄,突然想,祁夙夜没看到这样的二师兄,估计会十分后悔。 这念头实在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以至于刚一升起,又被奚陵挥散开去,祁旌好看不好看,关他祁夙夜什么事情? “没有看到——你不是烦他烦得不行?怎么一会没见,就着急忙慌的找人?怎么?担心他吃人?”瞥了眼到了手边还能不翼而飞的葡萄,白修亦眯了眯眼,意味不明地扯了下嘴角,但很快又恢复过来,笑眯眯看向祁旌。 前一个问题祁旌没有回应,后面的倒是有了点表示:“他不会的。” “看不出来,你对他倒是还挺信任。”白修亦有些惊讶,他还以为以祁夙夜那火爆脾气,只要一没人管束,就得出去大杀特杀。 祁旌摇头:“以前或许会,但是现在——他不会轻易动手。” 而若真有人故意招惹他,那死了也是活该。 “而且——”顿了顿,祁旌又道,“你为什么觉得我能管得住他?” 这话一出,白修亦还没回应,奚陵先有些怔愣。 的确,以祁夙夜的实力,别说还有旧伤在身的祁旌,就是他,甚至全盛时期的大师兄,也不敢保证能轻易胜过,但“祁夙夜能被祁旌管”,却不知何时,成了所有人都默认的事情。 关于祁旌的旧伤,祁旌并没有多言,只道了句是当年大渊之战落下的,但这么多年过去依旧没能恢复,不用想也知道当时的情况有多严重。 恐怕离死,也只差那么一步的距离。 也因此,白修亦其实挺感谢祁夙夜的,在祁夙夜提出要留在玄阳山庄时,他也没多犹 豫,便选择了答应。 “你也说了,以前或许会。”不急不缓开口,白修亦目光在祁旌身上扫视,可惜除了一如既往的面瘫外,找不到他这二师弟半点情绪,那是什么原因,让他现在不会了呢?” 擦汗的手似乎有了片刻的凝滞,白修亦点到即止,伸手抽走了奚陵的酒杯,并给了意图怂恿奚陵喝一杯的徐雁竹一个警告的眼神。 “对哦,祁公子平时不都是跟在二师兄后面吗?怎么二师兄和小陵比试这种事情,他居然会不在?” 给师弟喂酒失败,徐雁竹十分遗憾,百无聊赖地重新嗑起瓜子,有些疑惑地问道。 “他在藏书阁。”说话的居然是奚陵。 “啪——” 余顺的茶杯掉了第二次。 主要是怎么也想不到,祁夙夜这三个字,有朝一日竟会和藏书阁联系在一起。 奚陵抿了口茶,以此来冲淡糕点的甜腻。 关于祁夙夜每天都会练字这件事情,奚陵是在仙盟大战前发现的。 这好像是二师兄布置给他的任务,但看得出来祁夙夜非常抗拒,每次握笔都满脸深仇大怨,活像要连桌带纸,通通撕个干净。 果不其然,在所有人震撼不已时,祁旌不算惊讶,只是蹙着眉问:“他这两天的字帖不是写完了吗?” 奚陵:“唔……” 祁夙夜抗拒认字,老实说也不能完全怪他。对于一个魔头——尤其是一个脑子不算太灵光的魔头来说,学习人类文字,其实是一件相当吃力的事情。 可奚陵却是不会考虑这许多,第一次路过握笔的祁夙夜时,便给予了一个十分诚恳的评价:“丑。” 此话一出,祁夙夜勃然大怒,当场砸了白修亦新买的石桌,扬言要和奚陵一决胜负。 奚陵让他先把桌子钱赔了再说。 眼前的脸由红转黑再转红,祁夙夜愤而离去,离去时泄愤地踩断了桌子腿。 并没有放在心上,奚陵很快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没想到前两天,祁夙夜居然又找到了他,狠狠摔下一袋灵石,并附加了一张和那天一模一样的字。 奚陵看了一眼,难得有些语塞。 “文盲也没什么不好。”最终,奚陵试图这样安慰。 安慰失败,二人轰轰隆隆打了一架。 再然后,事情就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演变成了奚陵教祁夙夜识字。 别的都好,就是学生素质极差,教一次骂一次,骂一次打一次,但看得出祁夙夜是真心实意想融入人族社会,烦归烦,骂归骂,奚陵叫他做点啥,他却也基本都会做到。 听奚陵讲完,祁旌沉默了一会,眸光微移,竟是有些出神的样子。 随后,他便感觉身上微沉,是白修亦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一下。” 似乎是在犹豫该如何开口,白修亦停顿片刻,反倒是祁旌先明白过来,沉声道:“是关于魔核的事吧?” 魔核虽已到手,但神明的要求,他们其实还没有达成。 ——这个魔核并不完整。 ?本作者谷幽提醒您最全的《仙尊的遗愿》尽在[],域名[( 当年修士们四处征战,清除魔域,目的就是为了取回魔域中的魔晶碎片,为此花费了近百年的时间。 效果是显著的,全五州几乎所有魔域全部清除,独独剩了一处,他们没来得及。 ——大渊。 这也是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时不时有新魔物出现的原因。 当年大渊之战,最初,就是冲着剿灭魔物,找到残余魔晶碎片去的,没想到行动还未开始,就先被天魔联合突袭,于是死伤无数,计划也被迫终止,好在天魔死了大半,魔物也遭了重创,剩下的,对人族便造不成太大威胁,也算间接达到了终结灾难的目的。 之后仙盟应该一直有派人去大渊收集余下的魔晶碎片,只是进度缓慢,有那么几块由大魔镇守的,始终没拿回来。 祁旌:“我会和他说清楚,劝他帮我们拿回碎片。” 魔核是白修亦对神明许下的承诺,如果完不成,天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无论如何,祁旌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不,我不是想说这个。”白修亦却摇了摇头,“我是想说,如果他排斥的话,不用勉强。” “办法还有很多,我们可以另想,魔物可比仙盟好对付多了,拿回碎片也只是时间问题。” 白修亦笑笑,毫不担心的模样,只是笑容之中,似乎还蕴含着别的什么东西:“他对你……还挺重要的吧?” 祁旌沉默。 没有得到回应,但也没被反驳,白修亦挑眉,却听见一阵吆喝。 “来来来!我又调制出一种新品糖水!你们先来尝尝鲜!” 不知谁家醉鬼在不远处大声喧哗,梅文朔迫不得已,只能扯着脖子大吼,一盘子糖水满满当当,得亏他身手还算不错,才能从一大帮撒酒疯的老战友中突出重围,艰难无比地将东西摆到几人面前。 但这一嗓子也将战友惊动了不少,眼瞅着不少人蠢蠢欲动要来分一杯羹,白修亦赶紧先给奚陵抢了一杯,确认温度还行,这才递了过去。 果不其然,下一刻,以白修亦队员为首的众人蜂拥而上,梅文朔那点子糖水转头失去了行踪。 “娘的,多大人了,一点糖水都抢。”梅文朔骂骂咧咧地回去重做,嘴里嘀咕着原材料和人数,瞧这模样,大概是想每人准备一碗。 人声鼎沸,一轮圆月悬于天边,奚陵对新的糖水很满意,酸酸甜甜的,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清香蕴在里面,他喝得很满足,回味了一会,才突然意识到,这好像是冰莲花的味道。 和之前在泠霜县,白桁给他做的那碗冰莲甘草汤有些相似。 ……小师兄最喜欢热闹了,他如果在这里的话,会怎么样呢? ——大概是和徐雁竹一起大口喝酒,无视余顺苦口婆心的劝阻,再大声嫌弃祁旌的古板无趣,并伙同大师兄,抓不爱说话的奚陵找酒鬼战友们奋战到天明。 目光无意识落在了旁侧,见状,余顺还以为奚陵在看自己,疑惑地举起碗,和奚陵碰了碰杯——他的糖水是奚陵帮他抢的,可怜余顺修为低微反应还慢,根本不是那些个老友们的对手,糖水都摆到眼前,依旧没能守住。 奚陵这才回神,仰头一饮而尽。 “砰砰”。 指节敲击桌面的声音,奚陵疑惑看去,却见白修亦敲响了余顺面前的桌子,引来对方不解回视。 “你还没说,小陵的伤为什么会吐血。” 怎么这一茬还没过去? 顿时一惊,奚陵悄无声息向后,蠢蠢欲动意图跑路。 可惜他椅子才刚刚移开,一只手就勾住他的腰,头也不回地将他拉了回来。 “可不能讳疾忌医啊,小陵。” 院中有琴瑟声响起,几个音修兴致大发,为众人即兴演绎。 白修亦一边欣赏,一边抓着奚陵不让他跑,一边还顺带着,听听余顺讲奚陵的伤势情况。 * 只要白修亦不让奚陵跑,大部分时候,奚陵很难跑得掉。 譬如此时此刻。 一声嘤咛声里,奚陵被拽着腿,重重撞了回去。 浓重的哭腔难耐无比,从把奚陵送回房间开始,白修亦的算账就没有停。 “你好几天没有理我,小陵。” 五天的不理不睬,到底是让白修亦憋闷得有些厉害。 尤其他随口一句还猜对了,奚陵若非一直拖着伤势不说,之后也不会突然加重。 想到这里,他蹭了蹭奚陵的脸颊,眸色显而易见地加深。 “我想吃葡萄了,怎么办?” “你就给了我四颗,怎么这么小气?” “买……我去……给你买,啊……你慢……唔!” 嘴上说着想,白修亦却不让奚陵回应,捂着奚陵的嘴,任凭背上被他留下抓痕。 奚陵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毛病,想骂又说不出来话,只有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打湿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 “不用,我准备了。” 艰难睁开眼,奚陵泪眼朦胧地看着白修亦,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而等他终于明白过来,又一次惊恐地想要逃离时,很可惜,依旧没能逃得过去。! 第 124 章 番外:日常3 红鸾暖帐,熏香缭绕。 有淡淡酒气弥漫在屋间,间或夹杂着压抑的急喘。 白修亦虽然挡住了所有意图给奚陵灌酒的人,但他自己却是没有少喝,每一杯原本敬给奚陵的灵酒,最后都进到了他的肚里。 他酒量算不上差,但要说有多好,却也十分勉强,本来就是冲着找奚陵算账来的,还有酒意上头,今晚的白修亦,实在称不上温柔。 紧闭的床帘中,一只手臂艰难探出,手指纤长,手背白皙,却有一层薄汗浮于其上,因为过于用力的原因,指节深深没入了被褥。 喘息忽然一停,而后是沉闷的低吟,那是床帘后的人接吻产生的动静。 “怎么又不出声了?”低低的声音温柔至极,若是光听这个语气,能让人联想到很多美好的东西。 但这道话语落下以后,紧接着响起的,却是被逼到极致的呜咽。 夜还很深,小院竹影摇曳,氛围缠绵又暧昧。 * 根据过往经验,白修亦前一夜如果欺负人欺负得太过,第二天就很难讨得了好。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落下,熟睡中的年轻人艰难地睁开眼,第一件事情,便是拖着酸软无力的身体,一脚踹向身旁之人。 可惜对方反应极快,迅捷无比地翻身压住了他,比近战奚陵永远不是白修亦的对手,床褥翻动,短短几个来回间,他就被完全锁在了身下,没有半点还手的余地。 天蚕丝所制的床褥在这个过程中时有掀起,影影绰绰露出其下惨不忍睹的躯体,有大片大片红痕伴着指印,像是在控诉着施虐者的暴行。 “师兄……” 许是这姿势太过熟悉了吧,脖颈间传来温热的呼吸,奚陵立刻条件反射地僵了一瞬,头颅微偏,脸上神情还算镇定,可不自觉收紧的声音,却是将心头慌乱泄露无疑。 白修亦不紧不慢俯下身,先跟他接了个绵长的早安吻。 万籁俱寂,除了偶尔的几道鸟啼,唇齿间的喘息似乎是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一吻毕,二人不知何时,又换了个姿势,奚陵眼角微红,有些迷蒙地窝在白修亦怀里看他,而后眼睛渐渐弯起,满满的浮起笑意。 白修亦让他看得嘶了一声,赶紧给他遮住,免得又控制不住。 “时间还早,再睡一会。”低低的气音里,白修亦将奚陵搂得更紧了一些。 他也的确是累,昨晚被折腾得睡了才不到两个时辰,于是没多挣扎,手指眷恋地搭在白修亦腰间,沉沉又睡了过去。 * 由于昨天闹得太晚,醉鬼又太多,玄阳山庄的喧嚣,是到了午时,才再一次开始。 这场大型的庆功宴一共要持续整整三天,大家对此都非常满意,笑意弥漫间,恨不得这场庆典能持续得再久一点。 就是可惜,仙盟垮台,有太多事情等待处理,不少人只参加了第一天的庆功宴,便火急火燎地离开,走时顺便带走了不少 由梅文朔友情提供给玄阳山庄的灵酒。 “说起来,这两天怎么都没见到掌门?”药房之内,余顺翻阅着俞温留下的医书,一边掂量着抓药,一边朝徐雁竹梅文朔问道。 庆功宴欢乐归欢乐,伤员却还是很多,余顺这几天也都没有闲着,趁着不少前辈都在,跟着学了许多东西。 他在医术上的天分惊艳了一干老医修们,有好几位甚至当场就动了收徒的心思,为此争了个你死我活,险些大打出手。 可惜的是,余顺谁都没有答应。他并不缺人教导,且不说有那么多俞温的医书在,单单一个裘翊,只要余顺想,就恨不得把所有知道的东西倾囊相授。 老医修们十分可惜,但也没有勉强,余顺便在几人的要求下,负责给伤员们配药。 值得一提的是,徐雁竹也是伤员之一。 那天老盟主自爆,奚陵被白修亦护着,祁旌有祁夙夜挡刀,独独可怜巴巴的徐雁竹没有人管,完全暴露在了自爆之中。 这倒也怪不了她几个师兄师弟,奚陵白修亦离自爆中心实在太近,自身都难保了,实在顾不得其他,祁旌倒是还惦记着她一点,关键时刻往她那里跑了几步,逼得祁夙夜没有办法,顺带用宽大的身躯也帮她挡了一下。 但这也不妨碍事后徐雁竹感慨万分,唏嘘着她也得找个道侣,关键时刻还能当肉垫子使。 好在,她伤得并不重,本就是体修,祁夙夜还挡了许多,那点点皮肉伤比奚陵都还轻上一些,就是架不住余顺能唠叨,叽叽歪歪的着实让人头大。 这会终于不絮叨伤势了,徐雁竹简直如蒙大赦,十分积极地回应着余顺的提问:“华珩啊,他忙得很,我前几天撞见他想打个招呼来着,结果手还没抬起来呢,他就让一个家主给叫了过去。” 仙盟倒了,留下的资源,却是多到令所有人咋舌。 这场掀翻仙盟的行动虽然是白修亦发起,但对于仙盟垮台后的利益分割,他却迟迟没有表态,看上去似乎没有半点参与的打算。 于是自然而然的,这些错综复杂的东西,便都落到了身为玄裕宗掌门的华珩这里。 涉及到权势纠纷,徐雁竹兴致缺缺,撇了撇嘴没有多言,反正有大师兄在,他们也不需要操心就是。 “这么忙吗?我看其余许多仙尊,也多少能抽出一点时间,在庆功宴上露一下脸。” 余顺说者无心,却没有注意到,在他说完这句话以后,原本正帮他分拣药草的徐雁竹梅文朔齐齐一顿,沉默对视了一眼。 当然没有那么忙。 玄阳山庄离玄裕宗算不得远,华珩再忙,也不至于连来上一趟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可他依旧没有来。 他似乎……在躲着奚陵。 不是这几天的事,而是从那次洞天以后,从奚陵忆起往事开始,便一直如此。 躲着的原因是什么呢? 或许是不愿面对犯了错的过往,或许是不敢踏上这片像极了从前 玄阳门的地方,也或许……是觉得奚陵不想看见他。 梅文朔叹了口气。 关于奚陵和华珩之间的纠葛,余顺不知情,徐雁竹了解得也不全面,非玄阳门门人的梅文朔反倒是最清楚的那个。 也正因如此,梅文朔才更加唏嘘。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当年那个被奚陵救下的孩子,每次见到他小师兄时仿佛会发光的眼睛。 可是谁能想到呢,二人最后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梅文朔突然很好奇,如果奚陵早知道后面会发生的事情,他还会选择救下华珩么? “没有如果,我不会不救人。” 眼前果盘种类丰富,奚陵挑挑拣拣,将其间葡萄全都拎了出来,果断丢弃到了另一个盘间。 白修亦不在,他明显冷淡了许多,对于梅文朔的这个提问也只是眼皮微抬,不太感兴趣的样子。 但话虽如此,他也还是认真思索了一番,沉声道:“但我大概会多打他几顿。” 最好是打到从敬爱变为厌恶,这样之后的一切,或许也就不会发生。 盘中的葡萄没有了,奚陵很满意,端起来准备去送给忙着筹划收集余下魔晶碎片的白修亦,一推开门,却听到了祁旌和祁夙夜说话的声音。 离得太远,不太清晰,奚陵分辨了好一会,才从其中分辨出“魔晶碎片”、“挖出来”、“帮忙”等几个关键性的字眼,这还是因为祁夙夜嗓门实在太大,奚陵想听不见都不容易。 脚步不自觉停顿了一瞬,涉及魔晶碎片,奚陵还真有那么点好奇。 但他没有听墙角的习惯,没多犹豫,便选择离开这里。 只是转身之时,一句稍微压低了一点的声音,却隐约传到了耳旁。 “我发情期……上次……手……” “?” 很是愣了一下,奚陵意图再多听两句,可是二人似乎结束了对话,再如何凝神,都不再有半点动静。 他于是又抬头,看向远处小亭间并肩而立的身影。 好像都很平静的样子。 听错了吧。 摇了摇头,奚陵去了白修亦的院落。 * 春去秋来,花开花谢,一切安定下来以后,时间似乎也加速了起来,一转眼,便流逝了一年又一年。 以为只是短暂停留的祁夙夜居然长长久久地住了下来,天天跟在祁旌身后,烦人得要死,但也没见祁旌赶他离开。 白修亦的修为以一种非常离谱的速度急速提升,引得狗天才名号重出江湖,上到同门战友,下到小辈徒孙,都被震撼到几近麻木,有事没事就得骂一句苍天不公。 徐雁竹把她的徒弟们都带来了玄阳山庄——这是白修亦主动提出来的,目的却是给奚陵打发时间。 他早就发现了,奚陵似乎除了吃,没有任何别的爱好。 以前战争时期,奚陵要修炼,要伏魔,要带队,要做任务,这个问题不是个问题, 白修亦也就没怎么在意。 可这会清闲起来,几次看见奚陵无所事事枯坐以后,他就无法忽视了。 奚陵倒是也不排斥,反而找到了一点从前训练队员时的劲头,有时晚上回屋,还会和白修亦交流下授业心得。 但说实话,他教的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经常教不了三五天,就和白修亦跑到别的州去,纵情山水,四处游玩。 魔晶碎片的收集比预想中顺利,也就是五六年的光景,就已收集完毕,达成了白修亦和神明的交易。 交还魔核后的那夜,白修亦和奚陵一起,坐在玄阳山庄最高的山顶,欣赏漫天繁星。 却突然,山脚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奚陵起身,垂眸向下看去。 “小陵——!!” “下来过年了——!!!” 扯着嗓子还加了点灵力大喊的声音,即使是在山顶,依旧听得清晰。 他顿了顿,还没回应,手掌先被人牵起,回眸之时,正好撞进了白修亦的笑容里。 “除夕到了。” 微带宠溺的声音清润好听,白修亦立于树旁,暗金色的眼瞳闪着温暖的光。 奚陵缓缓眨眼,看着星光中的大师兄。 即使已经在一起好几年了,他好像还是时不时会被蛊惑。 “大师兄。” “嗯?” “你真好看。” 低低的笑声顿时响了起来,奚陵见状,毫不犹豫地上前,仰头吻住了白修亦。 “新年快乐。” 分开时已然乱了呼吸,奚陵轻声开口,换来一道有些沙哑的回复。 “新年快乐。”! 第 125 章 番外:神明(慎买) “你叫什么名字?” 依稀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孩童这样询问。 神明沉默许久,给出了一个不算答案的回应。 “我是神。” “是,你是神,我是人,那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 半晌,神明反问。 “我叫宣阳!”稚嫩的童音清脆无比,和周围沉闷压抑的众人形成鲜明对比。 神明于是也向这个独特的存在多投注了一点目光,他说:“就是你了。” 这是神明创造出人族的第一万个年头,神明在为自己寻找合适的神使。 而随着这道缥缈出尘的话音下落,第一代玄阳门就此诞生。 暮去朝来,岁月迭代。 人类的寿命总是渺小而短暂,于神明而言,有时只是一个睁眼闭眼,玄阳门的门人就已换了一代又一代。 “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是过了多少年,他听到了一句熟悉的话语。 熟悉的话语,不同的声音,也完全不一样的脸。 神明却透过截然不同的身体,看到了当年那个灵魂。 ——是转世。 这样想着,神明复又闭上了眼。 只是闭眼前,一个想法浅浅浮于心间。 他想,从来没人问过他叫什么。 宣阳是第一个。 宣阳是第二个。 神殿广袤,却寂寥空洞。 神明并没有意识到,这是无悲无喜的他第一次,出现类似“想法”这种高度自我的东西。 时光流转,又是万年。 五州的天缺了一角,引起民不聊生。 神明前往修补,修补途中,又遇到了那个熟悉的灵魂。 对方这一次是青年,被随行的玄阳门所救,兜兜转转,又做了神使,并在见到神的第一眼,问出了那个一字不差的问题。 这一次,神明有了新的想法。 他和此人有缘。 宣阳和普通人类不太一样,这一点,早在他前两世,神明就已然发现。 在这个人眼中,他好像不是高高在上的神,而是前辈,是朋友,是可随性闲聊的对象,甚至……是个还没学会人类情感的小孩。 ……小孩。 很奇妙的感觉,神明不排斥,只是有时会觉得,这人实在大胆。 思绪拉回,他看着山间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又想,他教出来的徒弟也很大胆。 晶莹的灵脉在黑暗中光芒流转,有化作实质的灵泉缓缓淌于山间,还有灵气凝结的白雾氤氲缥缈,仙境一般,泛着神秘之感。 这里是大渊尽头的一处山底,也是七年以前,神明和宣阳那个半吊子掌门徒弟达成交易的地点。 他们来交还魔核。 那个半仙半魔,一度令神明都感到了些许威胁的、名唤奚陵的弟子将或许能让 他成神的魔核放到了灵池之间,动作干脆,毫不留恋。 而那个跟他讨价还价好几次,名叫白修亦的徒弟亲昵地揽住了他的腰,毫不顾及堂堂神明还在他们面前。 对视间,似乎有什么温暖的东西从二人眸中流露出来。 神明不懂,但他觉得,早晚有一天,他会明白。 玄阳门成立至今,共经历了九百三十一代。 其间,那个独特的灵魂,共陪伴过神明七世。 其实不多,但好像每一次,都让他印象深刻。 而在这个过程里,神明也有了越来越多的意识和情感。 只是,有了七情,势必会有六欲。 人的七情六欲与生俱来,天经地义,神却因力量过于强大,牵一发而动全身,进而导致的,或许就是整个五州的覆灭。 很难说魔神的出现,和宣阳有没有关系。 这是五州命中注定的劫难,就算没有宣阳,神明也早晚会诞生出自我意识,进而导致之后的一切。 但他最开始察觉到魔念的存在,的确是在动了意图违背天道,强行给宣阳续命的心思以后。 至于魔念最初出现的根源—— 或许是从来漠然看着一批又一批子民离世,却突然有一刻,感受到了些许疲倦。 或许是偶尔现身时,大片虔诚的跪拜后,总能发现的,一些他好像能理解,又好像从未理解过的阴暗。 还或许是多年前的某一天,突发奇想的,想给自己起一个名字。 他做过天下人的神,但好像从来没做过自己。 而这数百年起起伏伏,历尽磨难,却最终欣欣向荣的五州大地,也向他传达了一个道理。 ——这片土地,或许并不刚需一位神明。 有风起,初时轻微,后时强劲。 而后越来越大,刮到最后,大地竟都开始了颤栗。 “怎么回事?!” “地震了!地震了!!” “又地震了!!!” 类似的惊呼,发生在大陆各处。 这是一场波及了整个五州的震动! 其中,感受最为直观的,大概就是亲眼见证神迹的奚陵白修亦。 平地起波澜,看到洞内灵泉隐约泛起涟漪的一瞬间,白修亦便立刻意识到不对劲,二话不说将奚陵俯身抱起,而后疾速后撤,向着洞口狂奔而去。 “要塌之前也不提醒一声,真不厚道!” 漫天落石滚滚而落,白修亦灵活穿梭着,矫健的身姿留下道道残影。 奚陵倒是淡定,自觉地环住白修亦的脖颈,感受他剧烈运动时加速的心跳和绷紧的胸膛,心道在人家地盘上搂搂抱抱,换作是他,他也不会提醒。 这样想着,奚陵透过白修亦的肩膀向后看去,看到了原本被他放在灵泉间的魔核缓缓飞起,高高悬于洞顶。 作为当年伏魔的主力军,奚陵虽然没怎么接触过魔核,魔晶碎片 却是经手过一块又一块,除了魔气深重外,奚陵对其最大的印象,便是刚硬无比,坚不可摧。 可是现在,坚不可摧的魔核分崩瓦解,好像有什么东西吸收了它,奚陵看着它逐渐溶解、消散,与之相伴的,是一道逐渐显现的虚影。 那大抵是个什么生物,可惜奚陵还没能看清,轰然坍塌的山洞就遮盖了所有。 如果要给五州的自然灾害划分一个排名,地震,大概是人族最害怕的一类。 但这和地震本身的破坏性无关,而是因为三百年前,就是这样一场史无前例的、笼罩了全五州的震颤,为他们带来了长达两百年的灭顶之灾。 这是印入了骨髓的恐惧,是多年灾祸后,刻进灵魂的阴影。 以至于震动刚起时,不少人当场就慌了神,尖叫声惊呼声此起彼伏,还有人畏怯到了极致,一边哭一边颤抖,场面一度混乱到了极致。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震动过后,一切毫无变动,没有人员受伤,没有建筑坍塌,方才那强烈的波动仿佛只是一场幻梦,根本没有过地震,有的只是一片太平祥和,就连头顶的天空,似乎都变得更加明净澄澈。 但还是有一部分人,能察觉到些许异样的。 修为越高,感受就越发明显。 奚陵原本正在被白修亦按着拍灰,突然,他猛然转身,眼中惊诧十分明显。 白修亦手上一空,却依旧不疾不徐,给奚陵最后理了下衣领。 不过从他明显慢了许多的动作来看,他其实也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 “你也感觉到了?” “嗯。” 风还没停,将奚陵的声音飘散开去,泛着几分茫然与不解。 他点点头,少顷,有些迟疑开口,“五州……没有神了。” * 五州没有神了。 半个时辰后,来自师兄师姐的传讯符,佐证了二人的感觉。 在从前数万年的漫长岁月里,神殿,是五州各地都有建造的标志性建筑。 但在三百年前,那场史无前例的地震过后,所有神殿化作一片废墟,许多与神有关的痕迹,也被人或是有意或是无意地抹去。 而现在,连那些废墟都通通消失了。 “它把这片大地彻底交给了它的子民。” 大渊东部,白修亦拉着奚陵,俯视着下方那片他们曾经来过,如今却只剩一片空白的神殿遗址。 奚陵问:“那神去了哪里?” “可能是去了别的世界,做它想做的事情。”白修亦缓缓开口,须臾,耸了耸肩道,“谁知道呢?” “走了!过两天就是除夕,你师姐做了你喜欢的梅花酥,祁旌听说也要下厨,啧,可得快着点,不然全让祁夙夜抢着吃了。” 他说着,往前走了两步,却发现身旁的人没跟上来,有些疑惑地回头,见奚陵还站在原地,一副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怎么了?没胃口?” “想吃你做的。”不疾不徐靠近了白修亦,奚陵慢悠悠的,被眼前之人按着亲了一口。 白修亦:“不是嫌我做的不好吃?” 嗯……确实不太好吃。 但不好吃,不代表不想吃。 奚陵反问:“那你做吗?” 白修亦想了想,道:“除夕夜的话有点来不及,新年那天应该可以。” “走走走,师兄给你做饭去!” 轻佻的声音夹杂着口哨,奚陵这回积极多了,三两下跟上了白修亦的步伐。 走时他垂眸,最后看了一眼山底。 空空荡荡的荒漠干净到有些突兀,找不出半点曾经华丽神殿的残留。 奚陵突然想到了白修亦之前说过的话语。 他们的这位神明,真的很有几分个性。 哦不。 是曾经的神明。! 第 126 章 番外:玄阳山庄纪事1 仙盟垮台以后,玄阳门的几人便挑了个时间,从多个渠道,找回了很多从前的旧物。 首先第一个,当然是玄裕宗。 这片在玄阳门旧址上建立起来的宗门,残余了太多他们往昔的回忆。华珩对他曾经的师兄师姐们予己予求,送来了许多他们过去遗留的法器杂物,还差不多搬空了半数在玄阳门基础之上改造扩建的藏书阁。 其间有不少,都是随便拿出去一本,就可在修真界掀起腥风血雨的珍贵存在。 白修亦都接受了,不过虽然拿走,他却将所有藏书都给玄裕宗留下了拓本,同时还在玄裕宗挂了个客卿的名号,许诺他们每隔两年,就可以送几个弟子到玄阳山庄学习一段时间。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还拜访了一趟尊胜老祖,并在那里获得了许多师父生前留下来的字画。 尊胜老祖性格火爆,哪怕当年的宣阳,偶尔把人惹急了眼,也没少被他呛声。 但如此暴脾气的尊胜老祖,却在见到白修亦和奚陵的一瞬,悄悄红了眼眶,背过身偷偷抹了好几下眼睛。 白修亦和奚陵,全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尤其白修亦,从尚在襁褓就被宣阳捡回,多少回尿布都是他来换洗。 尊胜老祖此生,最无力的有三件事。 一件是好友伤重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宣阳离世。 一件是大渊之战前白修亦失魂落魄找到自己,竭尽全力试图扭转,却还是只能卜出九死一生的结局。 还有一件,便是被他算出必死的奚陵。 他从未有一日,如此开心于自己卦象的失误。 不过这开心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尊胜老祖就在看见白修亦偷亲奚陵之时,被气到吹着胡子瞪着眼,什么温情都散了个干净,拎着一把拂尘追着白修亦满屋子乱窜。 “伤风败俗!无法无天!不成体统!” “那是你师弟!” 可怜尊胜老祖常年闭关,信息不灵通到了极点,没人告诉他他看着长大的两个小辈早就走到了一起,白修亦百口莫辩,险些没让暴怒的师叔给抽出什么好歹。 怎么一个两个三个,都是这种反应。 一边逃窜一边躲闪,白修亦简直欲哭无泪。 他算是发现了,上到一板一眼的二师弟,下到义愤填膺的队员。 每一个见到他和奚陵亲热的人,第一反应无一例外,全都是揍他一顿。 鸡飞狗跳,夹杂着几个师弟师妹的偷笑,奚陵徐雁竹故意作壁上观,就连看着一本正经的祁旌,都抱着胸站在一边,没有半点帮他解释的打算。 而等好不容易交代完一切,尊胜老祖头发都乱了,没好气地塞给了他们一大堆宣阳的字画。 “等等。” 走时,尊胜老祖突然叫住了他们,白修亦疑惑回头,却见这位一向严厉的老人家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玉佩。 玉佩晶莹剔透,造型巧妙,看上去是完整的一块,却能 一分为二,水光莹润中,有种神秘而又古朴的气息萦绕其间。 “玄阳门有个传统,你们大概不太了解。” “若门内弟子结为道侣,师门长辈便会送给他们一对玉佩。” 语速迟缓,尊胜老祖苍老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怀念。 “你们的师父不在了,我这个算不上师叔的师叔,却是不能让你们少了这份礼数。” “这对玉佩……是你们师父最后那两年亲手刻的。” 那时尊胜老祖还不理解原因,现在却是终于明白。 他将奚陵和白修亦的手叠放在一起,再开口时,脸上浮起了欣慰的笑容:“师叔祝福你们。” “去吧。” * 将画像拿回山庄后,几人围坐在一起,颇有点爱不释手的架势。 “你看这张,对对,就是特别黑的这个小孩,这张是以前的小陵。” “大师兄小时候居然也穿开裆裤?啧,我还以为你生下来就修为卓绝,呼风唤雨了呢!” “有没有祁旌的?!老子……我要看祁旌!” “咦?这个抱着小陵大腿的是掌门吗?” 清风拂面,玄阳山庄的桃花开了,一片片花瓣飘落,仙境般如梦似幻。 其实想要从宣阳这沓粗制滥造的画作中分辨人物,是件颇有些艰难的事情。 但从前有多嫌弃师父的画工,如今时过境迁,众人便有多么怀念。 他们甚至还人手挑了一张自己喜欢的画作,准备将其挂在自己房间。 只是挑着挑着,突然有人提议,他们以后也可以多画画像。 说话的居然是奚陵。 从尊胜老祖那里回来以后,奚陵便一直有些沉默,时不时就会看一眼腰间的晴水龙凤玉佩。 奚陵的提议得到了所有人认可。 但是怎么画,该由谁来画,什么时候画,却是陷入了犹疑。 最终,众人敲定,想画就画,谁画都行。 十分草率的决定,谁也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就是这样一个临时起意,竟真成了玄阳山庄的一个习惯,贯穿了此后上百年时光。 以至于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几人临时起意,想要看看画像之际,却发现画像已经堆积成山,很是整理了一番,理出了整整五大本画册。 白修亦见状,大手一挥,给画册取了个名号。 通俗易懂,简单明了。 ——《玄阳山庄纪事》 而几人则窝在一起,回顾着每一页画中的场景。 * 山庄纪事第一页,画师徐雁竹,画面内容,是玄阳山庄的后厨。 奚陵看到了其上傻站在门口的三道人影,立刻想起来,这是多年以前,神明离开五州的那个除夕。 那年春节印象深刻的事格外密集,以至于画册中,好几页都是那几日的场景。 却说那日交还完魔核回到山庄 ,白修亦嘴上说着要带奚陵回去吃师弟师妹的饭菜,真的到了地方,却领着奚陵偷偷摸摸爬到了后山,在冬日寒风中依偎在一起,欣赏着大年三十的满天繁星。 可惜并没能欣赏太长时间,他们便在鞭炮声声里,被几个师兄弟叫了下去。 而等下了山以后,他们才意识到,上当受骗了。 徐雁竹叫他俩下来的理由,是除夕到了,该吃年夜饭了。 不曾想下山了才知道,这个饭还得自己做。 奚陵垂眸,如临大敌地看着眼前材料。 “这个要加水吗?” 徐雁竹:“要,加点水,然后揉几下就好。” 奚陵:“但它好像揉不起来。” 徐雁竹一愣,疑惑地回过头,看到了一大盆白花花的面粉水,而奚陵掐着诀,手中凝水咒的气息尚未散去。 徐雁竹认真思索了一下,到底还是诚恳地开了口,委婉建议奚陵可以去梅文朔那边。 奚陵去了,片刻后,梅文朔收获了一盆掺杂了半个案板的肉馅。 费劲心机骗来了只知道吃的小师弟下厨,没想到最终也还是以失败告终,奚陵袖子才撸起了不到一刻钟,就被无情地赶出了后厨。 一同被赶出的,还有只知道添乱和偷吃的祁夙夜。 祁夙夜一身红衣被面粉糊了个彻彻底底,嘴里呸呸呸一直吐着案板的碎屑,瞪视奚陵的目光幽怨无比,有盖不住的谴责蕴含其中。 奚陵无辜极了,毕竟他也想不到,祁夙夜居然是个连生肉馅都能来上一口的主。 白修亦在旁边看着二人的窘状,险些笑出了声音。 可惜,他也没能笑上太长时间,就因为意图在饺子里面加白糖,在祁旌面无表情指向门口的动作里,自觉离开了这片饱受摧残之地。 寒风起,三个被嫌弃的人大眼瞪着小眼,傻乎乎蹲在门口等饭。 * 山庄纪事第二页·私密版,画师白修亦。 之所以是私密版,主要是画面内容不堪入目,以至于才堪堪画了一半,就被奚陵夺了纸笔,至今也没能完成。 不过白修亦其实挺不服的,他觉得完全没有不堪入目。 也就是比往常漂亮了点,脸颊红润了点,水光莹润的眼睛撩人了点。 ……唔。 看了半天,白修亦默默将画藏了起来。 没有不堪入目,但他也确确实实,不愿让任何人看到这样的奚陵。 今年要好好过个年。 这是早在一个多月前,余顺和徐雁竹就一直在念叨着的事情。 理由很简单,和神明的交易达成了,这是他们第一个轻轻松松,毫无负担的春节。 如此欢庆的日子,众人举杯欢庆,欢声笑语,白修亦难得没有阻止奚陵喝酒,而醉酒后的奚陵,也毫不意外地便宜了他自己。 烛光柔和,人影绰绰,夜晚的小屋里,有淡淡清香弥漫其中,与之相呼应的,是 低低浅浅,蛊惑人心的□□。 一切结束以后,奚陵醉意未散,搭在床边的手背有吻痕残留其间,而他在浓浓的疲倦中半眯着眼,有点迷蒙的眼神中,带着藏不住的爱恋。 白修亦看愣了神,反应过来时,他已将这一刻的奚陵落于纸间,于烛火下凝望许久,最后,又轻柔地吻了吻奚陵的额头。 * 山庄纪事第三页,画师余顺,其上描绘的,是一桌人围坐吃饭的画面。 一共十人,玄阳山庄的五个,外加祁夙夜梅文朔,还有……华珩和一大一小两个陌生人。 画册翻到这里,众人的目光却不约而同地落向了两个陌生人。 还是那一年春节,众人前一夜闹得晚,以至于新年第一天直到日上三竿,才陆续从房间里走出来。 走出来后,就开始了不间断接收传讯符。 大抵人缘太好,还是有那么点弊端的。 最直观的表现就在于,发传讯符拜年的人实在太多太多。 白修亦托着腮回复了一个又一个,突然心念一动,抬眸看向庄子门口。 而下一刻,他和一道身影对上了视线。 “我……来拜年。” 低沉的声音里,华珩站在外面,嘴唇紧抿,显得有些严肃与沉闷。 他似乎是在迟疑着什么,好一会,才下定决心般唤了一声:“大师兄。” “嗯。”白修亦点点头,平静道,“进来吧。” 华珩带来了一些礼物,并不珍贵,只是些寻常人家年节常备的吃食,糕点类尤其多,白修亦看了一眼,都是奚陵喜欢吃的。 这几年里,华珩每年春节,都会来玄阳山庄一趟。 每次带来的东西各不相同,但每年的情况,好像都出奇一致。 白修亦抬眸,扫了眼院中。 有徐雁竹在打着哈欠回复传讯符,有余顺在愁眉苦脸,不知纠结些什么东西。 而不出意外的,没有奚陵。 从仙盟覆灭开始,华珩便躲着奚陵,这一躲,就躲了七年时间。 哪怕七年间,他年年都来玄阳山庄拜年,却总能挑着奚陵在休息亦或修炼的时间点,完美同奚陵避开。 可明明是他有意为之,白修亦却从华珩的脸上,看到了一点淡淡的失落。 “他应该差不多醒了,需要我帮你叫他出来吗?” 白修亦忽然开口,华珩一愣,下意识摇了摇头:“不……” 嗓音有点干,华珩顿了顿,调整了一下,才又沉声道:“不用了。” 白修亦耸了耸肩。 华珩没在庄内坐多久,便开口说了告辞,白修亦没有劝,点了点头,起身送他离开。 过年了,徐雁竹的弟子们都回了家,杂役小厮也都放了假,偌大的山庄里,二人的脚步声如此清晰。 不过很快,一阵对话打破了周遭的宁静。 白修亦挑挑眉,有些诧异地看了过去。 却见刚被搞完没多久,本该软着腿躺在床上休息的人,不知何时跑到了山庄外面,此刻正拧着眉,看向远处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有些淡漠的气质让他看上去透着股冷厉,可惜,他面前的两个人全都不受这冷厉影响。 奚陵:“你说,你们迷路了,所以要来吃团圆饭?” 那是一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和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娃娃。 男子模样清俊,透着股书生般的儒雅气质,和人对视时未语先笑三分,一开口,便有一股扑面而来的随和与闲适。 只是这种随和却和他外表有些不符,不像个年轻人,倒像个历尽千帆的长辈,举重若轻,淡视一切。 面对奚陵的疑问,他从容点头,微笑道:“是这样没错。” “……而且吃不到我们家团圆饭的话,你会抱憾终身?” “我们”和“团圆”几个字被奚陵下了重音,面前的男子却依然面不改色,温和点头。 “那你呢?”奚陵垂眸,又问向脚边才只有他腰那么高的小团子。 小团子粉雕玉琢,圆圆的脸蛋,模样相当讨喜,闻言傻呵呵抱住了奚陵的腿,笑得异常开心:“吃饭!吃饭!” 奚陵懂了。 怪人和小傻子。 只是心里这样想着,奚陵的行为却也不遑多让。 片刻后,两个陌生人踏入了山庄,奚陵面无表情,当真将人领回来过年。 一顿饭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而且…… “他们面善。” 转身看到白修亦时,奚陵没等他提问,先开口解释。 说不上来是哪里来的好感,反正从看到二人的第一眼起,奚陵就莫名其妙的,想和他们说上两句。 他的冷淡在看到白修亦的一瞬迅速消失,自然而然地牵住了他的手,一同向山庄中走。 有阵寒风呼啸,虽然玄阳山庄地理位置靠南,但在新年初一的冬日,依旧冷得人心颤。 躲了好几年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从看到奚陵的那一刻起,华珩就一直沉默伫立在一边,衣领被吹翻过去时,让白修亦联想到了多年以前,他因为怎么也练不会一套功法,被奚陵扔到山顶罚站的场景。 仿佛看不到一般,奚陵从头到尾,没给华珩一个正眼。 只是在和他擦肩而过的一瞬,奚陵突然道:“你现在回去,到玄裕宗的时候,新年应该已经过了吧。” 华珩一愣,有些茫然地抬头,不太明白奚陵的意思。 白修亦挑眉帮他翻译:“来都来了,就在这儿吃吧。” 这一天,原本七个人的饭桌变成了十个。 说来也怪,新来的两个陌生人和几人相谈甚欢,尤其那个名叫傅岫的小团子,人小鬼大活泼开朗,半个多时辰的饭局,就将所有人逗得捧腹大笑,徐雁竹更是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一顿饭邀请了好几次,叫他没事可以多来山庄做客。 小团子认真答应了,严肃的模样十分可爱,引得众人又是一乐。 男子见状也是眉眼弯弯,只是笑着笑着忽然垂眸,看向了奚陵和白修亦腰间的玉佩。 “玉佩不错。” 男子微笑着开口,却让白修亦莫名感觉心头发紧。 他说:“给你们刻这玉佩的人,一定很为你们现在的生活开心。” 其乐融融,欢声笑语,余顺心念一动,将这一幕画在了纸中。 而现在,这幅画成了玄阳山庄最珍贵的一张。 关于两个陌生人的身份,玄阳山庄的众人是在他们都离去了以后,才慢慢察觉到问题。 画册翻动,来到了第四页,画师祁旌。 这次画的,是几个正在寻人的身影。 而他们要寻的,是玄阳门的五弟子,傅轩轶的转世。! 第 127 章 番外:玄阳山庄纪事2 关于寻找傅轩轶的转世,其实早在仙盟覆灭的第二年,玄阳门的几人便已经开始。 他是白修亦亲手给投的胎,知道一个大概的范围,可真的找起来却并不顺利,数年过去,一直没寻到什么蛛丝马迹。 对此,他们倒是并不着急。 转世之后便是新的人生,他们从未想过要强求些什么,只是傅轩轶当初转世之际,魂力已经十分不稳,一度没有办法踏入轮回,这让众人一直有些担忧,总想着要再看一眼,看完才能放心。 只是没想到真的找到了人以后,所有人却都傻了眼,徐雁竹更是举着手里的东西,原地愣成了一块雕塑。 那是一面五颜六色的丑镜子,镜生双面,一面前世,一面今生。 多年以前,奚陵就是凭着这面阴阳镜,认出了白桁就是白修亦。 而现在,一位阳光俊朗的青年,正在镜子里静静显现。 青年看上去年纪不大,一张圆润的脸颇有几分幼态,笑起来时眉眼弯弯,还有两颗虎牙若隐若现。 他也的确年纪不大,死时才刚刚过了二十九岁的生辰,距离凡人的而立之年都还差了一岁,对于修士来说,说是夭折也不为过。 他叫傅轩轶,是玄阳门最调皮捣蛋的那名弟子。 也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里,每每谈及,都让人黯然神伤,沉默不语。 至于镜外,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年春节,毫无预兆出现在玄阳山庄之外,还蹭了他们一顿团圆饭的,那个名唤傅岫的小团子。 众人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遍寻不得的傅轩轶转世,原来早在很久以前,就已曾无声无息的,悄悄来到过他们身边。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那天的孩童是傅轩轶的转世,那么领着他的那名男子,又是个什么人? 这是知道傅岫身份以后,白修亦的第一反应。 紧随其后想起的,就是那一天,男子眉目祥和,微笑着跟他说“玉佩不错”的画面。 此时距离那顿年夜饭,其实已经过去了许多年的时间。 但说来也怪,那人的一举一动,上到穿着打扮,下到语气神态,白修亦全都历历在目,昨日重现般清清楚楚。 而越回忆,他越觉得那温和的笑容里,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 有这种感觉的不止他一人。 他们于是找到了傅岫,向他询问男子的身份。 “啥?你说谁?” 正在掏鸟蛋的傅岫疑惑地探出头,好一会,才勉强想起一道身影。 “哦……你们问那个怪叔叔?我不认识啊。” 傅岫说着,敏捷地从树上跳下。 他这一世过得相当不错,父母恩爱,家风端正,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出身,但胜在幸福美满,这也是身为孤儿的傅轩轶从前一直向往的人生。 托那顿饭上徐雁竹屡屡邀请的福,傅岫大了几岁之后,当真实现了他的承诺,时不时的,就会 跑到玄阳山庄做客。 “我是被拐走的。”傅岫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开口。 玄阳山庄众人:“……” 他们想到了当初小傅岫吃得满嘴流油,不亦乐乎的画面,心道真是看不出来。 白修亦问他:“怎么拐的?” 傅岫回忆了一下,道:“就是给了我一颗糖,说带我去吃好吃的,我就跟着去了。” 好样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傅岫做出来这事,众人居然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几人于是又问傅岫那顿饭后男子的去向,对此,傅岫稍稍正色了一点,却又明显带了点茫然。 “他好像……消失了。” * 祁旌的画工相当不错,寥寥几笔,就将第四页画像里,几人寻人时的怅然勾勒得淋漓尽致。 事实上,他们所寻的,也并非仅仅只有傅轩轶。 在傅岫的描述里,那名男子在诱拐他吃了顿饭以后,便将他送回了家中,顺便耐心教育了一番,叫他不能随便跟着陌生人走。 而分别以后,莫名的,小傅岫忽然想再看他一眼。 于是迈着小短腿爬上窗台,傅岫刚一筹谋,恰好将一道消失的衣摆映入眼中。 是真的消失。 冥冥之间,仿佛有什么无形又强大的存在,一点一点擦拭掉了这位男子的身影,他凭空出现又凭空不见,除了一场独属于玄阳山庄的回忆,没在这个世间留下任何痕迹。 甚至没人知道他的姓名。 “你还是觉得,那个人是师父吗?” 满地画册里,祁旌沉声问向白修亦。 白修亦反问他:“你难道不这么觉得?” 众人沉默。 “他会去了哪里呢?” 少顷,有喃喃的声音响起,这一次,白修亦却没有回应。 刚开始的时候,他也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并猜测过很多可能性。 其中最倾向的一种,便是师父可能是被神明带走。 但是现在,他忽然觉得,不重要了。 缓缓伸出手,白修亦将画册又翻回了第三页,看着那张十人围坐,欢声笑语,共同吃着年夜饭的画面。 祁旌、余顺、徐雁竹…… 他手指滑落,一点点从画中拂过。 还有小团子傅岫,他的小陵,以及华珩,和……那个男子。 兜兜转转,玄阳门变了,却也没变。 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归宿……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别动。”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白修亦诧异回眸,脸上带了淡淡的茫然。 而这茫然的模样,被完完整整记录在了画间。 * 《玄阳山庄纪事》最新一页,画师奚陵,画面内容十分丰富。 白修亦在回眸,祁旌祁夙夜在私语,余顺徐雁竹拿着画册翻来看去,还有大片大片的风景。 这幅画显然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偌大的山庄都被绘入了里面,宽广的前院,辽阔的群山,白修亦的小院,奚陵的竹屋,还有祁旌的阁楼,以及祁旌旁边山壁中,祁夙夜自己挖的狗窝…… 除此之外,也有一点奚陵的私心在。 却见画中,诧异回眸的白修亦胳膊微抬,有一只手自边缘探入,牢牢地和他十指相扣。 他们握得很紧,一如多年以前,高大的年轻男人伸出手,笑着看向那个满身狼藉的孩子。 “叫我一声大师兄,你叫了,我就让我们家小老头收你为徒。” 大抵那时的二人怎么也不会想到,未来漫漫时光里,他们会成为彼此最深的挂念。 “大师兄。” 记忆中的童音与现实同时响起,两只交握的手,也仿佛跨越了时空,完美重叠在了一起。 而这一握,就握了整整两世。 又或许,还有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