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一朝变家奴》 1. 救奴 云怀月当了十六年公主,平日里虽离经叛道,气太傅,戏宫奴,但这刑部大牢还是头次来。 狱卒引她行至深处,转过弯,便看到了靠着石墙闭目养神的温琢。 已近黄昏,牢中很是昏暗,只有石墙上几盏油灯扑朔着微弱的火苗,经风一吹,还灭了两盏。 一缕残阳打在那人脸上,越发衬得他脸色几至透明。 他薄唇紧抿,似是在强忍痛苦,嘴角的血混着发尾的汗珠,凝成了一颗血滴,“啪嗒”一声,落在了布满干涸血迹的囚衣上,也落在了她心里。 云怀月竟觉得此刻他生出了一种破碎的美感。 她曾经从宫人口中听说过温琢。 七岁之时,长安诗会,恰逢对手诗中有谄媚之意,便作 “宁作岩中璧,莫为佞臣器。俯望沧海远,仰照皎月寂。” 帝后闻之,甚悦,特赐宣州贡品羊脂玉兔毫笔。 十四岁时,随其师孟元清出使宁国,商议互市,于一处荒山中,救宁国太子,后因宁国国主顽固,致信太子, “利在一己勿谋,利在天下则谋。” 太子称之所言“金声玉振”,一同劝谏宁王,终不辱使命。 郎才独绝,世无其二。 待归国后,宸皇便下诏赐婚于她。 这本该是她驸马之人,现下却因家族所累,身处这破败大狱中,受尽了刑讯。 狱卒开了牢门,侍女以檀忙掏银子打赏,随后打发了。 许是听见牢门处的动静,他睁开双眼,迎上云怀月的目光,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默无波,像在思索她的意图。 却见那女子举起手中的明黄,粉唇开合间,带出轻灵软糯的声音, “本宫奉母后懿旨而来。温琢,接旨吧。” 宸国君主缠绵病榻数年,授命姜后主理朝政。 因此,这懿旨,等同于圣旨。 温琢带着镣铐,手扶着一旁的杂草,挣扎起身,又低眉敛目地跪好。 “本宫深惜汝之逸群,特赦汝死罪,赐汝为公主府之奴,受黥刑,以侍公主笔墨。” “罪奴领旨。” 他弯身叩首,双手举过头顶,等待云怀月将这扭转他死途的诏书放进来。 他虽得一线生机,但这生机却十足地折了他的尊严,令他今后只能卑微活着,俯首称奴。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一死了之,他还有冤未清。 云怀月将懿旨置于他手中,转身吩咐一同前来的护卫, “青潜,本宫需回宫复命,待他行黥刑后,你先带他回府上,安置在镜心阁,再请叶公子前来替他看伤。” 临走前,她又转头看了温琢一眼。 他面上仍没什么情绪,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漂亮的凤翎,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她坐在马车内,月光洒进案几上的茶中,星点错落,如金樽清酒。 令她不由得忆起两年前的帝后赐宴。 彼时她只闻温琢之名,未见其人,又刚经赐婚,便借了宫人衣服,佯装侍女进去倒酒。 他那时春风得意,虽温文尔雅,但席间举杯饮酒,仍藏不住少年恣意,同今日低眉敛目的模样大相径庭。 却在她为他续酒之时,面不改色地同她讲,“早闻公主不羁之名,只是下回再想扮侍女混进筵席,记得卸了指上的丹蔻。” 造化弄人,两年后温家尽数入狱判斩。 幸好,不负老师所望,能保他一命。 那日温家被判谋逆,老师李令颐跪在她面前,“公主,求你请皇后娘娘留温琢一命!” “温家如何,奴婢不在意,但他是故友唯一的孩子,奴婢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受那温家所累!” 她手足无措,忙去搀扶。 “老师!跪不得!母后行事岂是我能左右!” 李令颐却并不肯起, “奴婢虽与皇后娘娘一同长大,但如今她是君,奴婢是臣,而你不一样,你是她唯一的女儿!” “您容我想想。” 云怀月亦有不忍,思索片刻,道“您祖籍墨州,墨州临宁,您可派人放出温家被抄,温琢将要被斩之消息。” “如今宁王太子初登基,广揽天下人才,已判死刑的罪犯都能恩赦。若是知晓温琢被斩,定会想当他的救命恩人,一为还其恩,二为揽其才!” “届时我再去求母后,让他入我府上为奴。比起让他放逐宁国,母后会更愿将他置于我府中。如此,也算能保他一命。” 李令颐闻言思索片刻, “奴婢一时乱了阵脚,竟没公主想的周全,奴婢这就去办。”而后匆匆离去。 一晃数日,云怀月正在姜后处奉茶。 芳缨姑姑将一封诏书呈于姜后,她偷偷伸颈去看,瞥见了“宁”字,心里的石头便落了七分。 她赌对了! 上书,“本君感念言君之才,为两国邦交,可将其当质子,发配于宁,孤愿奉三千石以求之。” 姜后神色渐冷,将诏书重重拍在案上, “呵!两国邦交?这是威胁本宫,若是杀了他,便要同宸为敌吗?” 她见状,忙去帮姜后捏肩,顺便煽风点火, “母后,不若将温琢赐给女儿为奴!既可给宁国留三分薄面,又可辱温琢,让他明尊卑,以免像其父一般,对父皇和您大不敬。” 姜后闻言,一双凤目望着她,似是盯穿了她的意图,她不由得有些心虚。 良久,姜后语气淡淡,道, “月儿倒是歪打正着,想了个好法子。本宫不杀温琢,宁国便无理再向本宫要人。” “并非本宫惧于宁国,而是本宫不能任由他温家在别国东山再起。” “去月儿府上为奴,着实是个良方。只是月儿,他本身是你未来驸马,你对他,就没有心存怜惜吗?” 云怀月佯装挤出一眶眼泪,娇声同姜后道, “母后明鉴,女儿和他不曾有过来往,只是念及父皇母后曾赠其贡笔,若此时不杀,还能为母亲留惜才之名,令天下学子景仰。” 姜后命芳缨侍候磨墨,写下懿旨后,交给了云怀月。 “既如此,你去宣旨吧。” “儿臣替温琢谢母后大恩!” 拜谢完,她便徐步退出凤仪殿。 姜后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接过芳缨剥好的橘瓣,同芳缨道, “她这几分能言善辩,若是用在读书,也不至于令太傅如此生气。” 芳缨姑姑又递了片橘子,笑着答, “娘娘,殿下正是因为天天同太傅辩驳,太傅才来告状的。” 姜后扶了扶额,“宣李尚宫来。” “殿下,已至望仙门。“以檀出言提醒,拉回了云怀月的思绪。 一行人还待侍卫查宫禁令牌,便看到以茶气喘吁吁地跑来,站定后,扶着胸口, “殿下!您走后,皇后娘娘发了好大的脾气!她召了李尚仪,斥她教唆殿下,又罚了四十杖,如今已行完了,您快去看看吧。” 云怀月听老师挨了打,顿时有些着急, “以茶,现下母后应歇了,你先替我去给芳缨姑姑复个命。以檀,我们速去永昌殿!” 她一路风风火火,入门便见李令颐趴在榻上,后背一片嫣红。 父皇自她小时便卧病在榻,若说姜后替了“严父”的角色,那李令颐便是“慈母”。 头次见老师受如此重的刑罚,她颇为心疼, “老师,怎会如此,你还痛不痛呀?” 李令颐故作无事,笑着安慰, “无妨,已经上过药了,今日之事办妥了,我也就心安了。” “母后是因为我的言语责罚您的吗?” 她趴在李令颐床前,李令颐摸了摸她的头发,答到 “皇后娘娘她为人聪慧,又代君执政十余年,我们的那些小伎俩,又怎能蒙骗她。” “今日之事,她不责于你,是知晓你不过是受我所托罢了,唉……我同皇后娘娘,还有温琢她母亲,一同长大,她也是念及情谊的,不然怎会情轻易松口。” 李令颐叹了口气,看着窗外,好似追忆起了少年时。 “天晚了,我也乏了,明日还当值呢,殿下也快回去吧。” “好,那老师您好好休养,明儿我给您拿药来。” 云怀月说完,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折腾了一天,回到公主府时,已是夜深人静。 她忆起那人一身伤,便问青潜,“温琢现下如何了?” “请了叶公子来看,叶公子说都是些皮外伤,只是刚开春,狱中寒凉,怕是要好好将养。现已经处理好上药了。” “走,我们去镜心阁看看。” 青潜带她泛舟到镜心阁上,她望着波澜不惊的湖面,开始思索母后到底是怎样的人。 她从前一直长在帝后的宠爱中,出生便得赐封号“昭凰”。 不仅能和众皇子一同上课,还另指李令颐当其师。 未成婚,便已赐了公主府,又把凤凰赐她作图腾。 母后对她的好是毋庸置疑的,但经此一事,她察觉到,她同母后,注定不能同寻常人家的母女一般。 她隐隐觉得,似乎今日之后,她就不再是那个不涉朝事的小公主。 更或者说,自那日她同老师出主意后,就注定会被卷进更深的漩涡。 “奴温琢,参见殿下。” 云怀月双手撑着脑袋发呆,被温琢的跪请吓了一跳。 已受黥刑的温琢,额角上刻了一只凤凰。 原本如玉的面容添了瑕疵,昭示着他已经是她的家奴。 “免礼。” 她走进主厅坐下,押了一口茶,斟酌半晌,终是开口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让你这样活着,于你而言,是好是坏。” 温琢闻言静默了片刻,跪下身, “于臣…奴而言是好事,能让奴暂且苟活于世,尽力服侍殿下。” 云怀月看着他瘦削的肩背,想起他幼时扬名的诗, “宁若岩中璧,莫为佞臣器”, 又想起他方才那句敷衍的回答,一时有些恼火, “你不必同我讲这种奉承话,我又不是傻的。” “按你为人,你大抵是更愿意一死吧。” “救你虽是老师的请求,但于我而言,我也不愿你就这么折在党争里。” 温琢见她不快,忙俯身道歉, “抱歉殿下……可奴是真的想活下来,奴还有许多事情未完成,等做完了,死也是情愿的。” “我虽不涉政事,但在母后和李尚宫身边,难免有所耳闻。”云怀月双手立在案上,托着脸沉思。 “我父皇龙体欠安,缠绵病榻,温将军对我母后摄政颇有成见,质问母后为何不早日议储,由太子监国。当庭指责父皇偏听妇人之言,偏宠外族。” “当时母后并未责罚,只是温将军他越做越过分,竟用兵权来威胁我父皇废后。” “一代猛将,未死在沙场精忠报国,也未功成身就颐养天年,竟不惜死与党争!岂不是愧对自己。” “温琢,你觉得我父皇母后杀错了吗?” 云怀月放下手,抬头看他,眼里带着真挚的疑惑。 “母后虽代父皇执政,可在朝无不勤勉,无一日不主事。” “她也曾负才名,这些年,宸国在她治理下,也颇为昌盛。所以我其实不明白,为何朝臣,要对母后不满。” “若说不合祖制,那祖制又如何证其合理?” 温琢读书识人十余载,深知古制便有“后宫不得干政”一说,但她刚才所言,似乎在一点点渗透他的所学所想。 他似乎明白,为何那些老臣都称她“离经叛道”,还对他的赐婚扼腕惋惜。 2. 受惩 他颇想和云怀月来一场酣畅淋漓的辩理,但是念起身份,终是抿了抿嘴,缄默了下来。 “你不用总是这般欲言又止。” 云怀月有些不耐, “我曾听闻你的才名,母后又令你侍候笔墨,如今我同你问话,你知而不答,便是欺主。” 温琢只得开口道, “自古以来,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自古以来,便对吗?” 她声音轻灵,并无逼迫之意,但温琢却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威压。 就好似一个不谙世事的魔童,打破人世规则,并视为理所应当。 “若大臣什么都需听君上的,那你父为何劝谏父皇废后?” “若人子需听父言,那你为何不同温将军一起修武道,反而投身文学?” “若本宫成婚……本宫还未成婚。” 云怀月顿了顿,突然想起眼前之人曾经是她的未婚驸马。 那句“若本宫成婚,还需以驸马马首是瞻不成?”便咽了回去。 温琢竟无从辩驳,“那依殿下所言,该当何法?” 云怀月说了数句,有些口渴,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 “谁所言,利国利民利家,听谁即可。” “你读书十几载,莫要当个迷糊人。” 温琢一时竟觉得,她对所有人都存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悯。 因此她能感怀姜后,感念师恩,感惜温将军,感化他。 “今日闻殿下之思,言君甚明。” “殿下所言,虽在理,但殿下在外,需记谨言慎行,莫让自己的言语,变成伤了自己的刀剑。” 他思及她在外的声名,又补了句提醒。 云怀月闻言竟笑了起来, “我不在意那些虚名。言君……言君是你的字?” “奴…失言。” 他一时畅谈,竟忘了自己是罪奴之身。他不再能入仕致学,因此也该忘了他的字,只需记得是她的奴。 云怀月却并无责怪之意,问道, “取自言念君子之意吧,是谁赠你的?” “先师孟元秋所赠。是我母亲的故友。” 他端坐在案几的另一端,声音始终温润谦卑,但谈及老师和母亲,却似多了几分柔软和悲伤。 “孟元秋……一年前的瀛州贡院舞弊案?” 云怀月在脑子里思索此名,想起了这桩案子。 “所以,你说你感念本宫留你活着,是为了你的先师?我记得,他被瀛州学子举报受贿舞弊,人证若干,物证俱在,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他本平静的声线变得有些颤抖,但又刻意压住了, “先师是受人所冤!我母亲本就郁郁寡欢,先师走后,她更是惊惧病重,终也撒手人寰。” “那你可有实证?” “没有。” “那你如何笃信他是受冤而死。” 他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云怀月,比任何时候都坚定。 “公主可有全心全意可信之人?你了解他的为人品性,知道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做。” 这次轮到云怀月沉默了,她思之,似乎没有这种人。 她长于宫廷,虽受帝后喜爱,却是姜后近四十之龄所生,年纪最小,在她幼时,姐妹便早已出嫁,亲生的皇兄,也只当她是小孩子。 身边的护卫侍女倒是相处甚欢,却也只能玩闹。 她活了十六年,已惯于此。 若不是今日温琢点破,她并未察觉,深宫寂寥,她竟没可交心之人。 翌日,仪凤殿中。 云怀月正跪着,姜后坐在榻上,也并未讲话,整个大殿安静地落根针都能听到。 她悄悄抬起眼看姜后的表情,波澜不惊,不禁在心里偷偷感叹, “姜还是老的辣。” 侍奉姜后的芳缨姑姑咳了两声,云怀月得到暗示,又乖乖跪好,不敢造次。 不知过了多久,姜后终于开口。 “月儿,你可知错?” 云怀月跪得腿发酸,似有千百只蚂蚁在爬,她强忍着直起身,低眉敛目地答到, “月儿知错。” “错在何处。” “错在不该干政。” “呵”姜后却突然冷笑一声,从塌上起身,仪态万千地走到云怀月面前。 她看着母后威严端庄的样子,很难想象她和温柔和蔼的老师是好友。 “不,母后并不怪你干政。” 姜后叹了口气,轻抚着她头上的珠翠,看见云怀月今日带着十六岁生辰时她赐的凤凰步摇,放柔了语气,随之又逐渐严肃起来, “母后一怪你听信她人所求,置母后于不顾。” “二怪你有想法,却不同母后商议,擅自行动,让宁国威胁母后就范!” 她不禁又直了直身子,一言不发,摆出一副受教的模样,颇为乖巧。 “女人有智谋是好事,总好过被人欺负一辈子,但无论如何不能忘了,你是本宫的女儿,而本宫,是这前朝后宫的掌权者,你不能同他人站在一处,来算计本宫!” 云怀月闻言,额间顿时出了层薄汗。 是啊,她忘了。 眼前之人不仅是宠她纵她的母亲,还是一国的权力顶端。 她已做了十余年的摄政皇后,她拥有帝王该有的那些多疑和敏感。 她蓦然明白了她昨夜和温琢的思辩。 所谓“三纲五常”,不是一味的靠着“祖制礼法”来维系,而是靠“权力”。 在权力的威压下,要么奋起反抗,要么顺从屈服。 “本宫罚你去玉山寺反省七日,为宸国和你父皇龙体安康祈福,你可有异议?” “儿臣没有。”云怀月乖巧应声。 “那便如此吧。”母后挥了挥袖,转身出了凤仪殿,向养心殿方向去了。 虽是为国祈福,但加了惩戒之意,因此一切从简。 姜后允她带两个人服侍,她便选了青潜和温琢。 前者护自身姓命,后者可畅谈古今,那日的观念碰撞属实有些畅快。 载她的马车慢悠悠地在临平街上走,摊贩的食物香不时地飘进她鼻腔,勾得她馋虫犯了,肚子“咕”地叫了一声。 “好香啊……若是平日闲逛,尚能买些吃食,今日是去皇寺挨罚的,贸然停车回头定会被母后责骂了。唉……” 她一人在车内嘟嘟囔囔,手指把玩着窗旁的流苏。 不一会儿,却见车帘掀起了一角,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了进来,上面放着粗布包着的糕饼,正徐徐往外冒着热气。 她顿感欣喜,美滋滋地接过糕饼,指尖不经意触到执糕之人的手。 糕虽热,手却凉,指节处还有常年执笔落下的薄茧,触碰之时,那手还略颤抖了下。 她对着车窗道了句谢,便打开包裹咬了一口。 一瞬间酒酿的清甜裹挟着梅花的寒香在舌上爆开,甜而不腻,香而不涩,顿感口齿生香。 “我还是头一回吃掺梅花的酒酿饼!” 云怀月雀跃道。 “这是商贩的巧思,奴也是头一回买。只是委屈公主,要去玉山寺,所以只得食些素饼。” 窗外温琢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疏离,云怀月却听出了一丝暖意。 “那你怎会想到买梅花馅儿的?小贩定不止卖这一种酒酿饼。” 云怀月一边吃着,一边期待着窗外人的声音。 只闻窗外人低头咳了一阵,想是在牢狱中落下的寒病,复而又道, “臣…奴见公主府内尽种梅花,投其所好罢了。” 云怀月对他生起了一丝名为“怜惜”的情感。 他来府上一日不到,还带了一身伤,昨日又被她问话许久,竟还能留意到府中花之种类。 已是二月末,待她回府之日,梅花也快落了吧。 “我给你留了几个,待到寺中,你就能把它们吃了。” 她放缓了声线。 温琢刚家破,她对他柔和点,兴许也是他心里的一个慰藉。 “殿下,那我呢?” 青潜不合时宜的声音从另一侧冒出,云怀月竟忘了青潜也在,吓了一跳,糕饼噎在嗓子里,猛咳了出来。 温琢见她咳得说不出话,隔着马车对青潜说道, “自然有青潜大人的,届时我们一同分食。” “一言为定,不许耍赖!” 温琢低头轻笑。 他自从宁国回府,便一连经历老师下狱问讯处斩,母亲重病去世,温家倾覆,两年来,能回忆起的温馨时刻,竟只有昨日夜辩,和今朝食饼。 他几乎什么都失去了一遍,从天之骄子跌到尘埃里,本无谓这世间的暖意,偏要在他卑贱为奴之时,又让他遇到了一双不让他就此沉沦的手。 他有些怀念方才那双手触碰到他时的温热,是比那方糕饼都暖的存在。 因是在临平街上,又一切从简,来往的人很多,没人特意注意他们。 但也因口杂,总有人会注意他们。 “诶,你看那男子,长相一表人才,额角竟黥了个字!” 另一人忙故意抬高声音,似恨不得主街再热闹十分。 “就是那个温琢啊!温家谋逆,净判秋后处斩,只他活了下来,还成了昭凰公主家奴,谁知道是不是做了昭凰公主的面首!” 众人的注意力挪到了马车这边来,议论之声渐起。 青潜见状,想出言制止,喝了一声“放肆!”,却被淹没在了人群里。 不知哪儿来的鸡蛋砸向温琢,他硬是没躲,凭蛋液淌在他今日刚换的布衣上。 耳旁尽是秽语,到最后,诸如 “老师斩刑都不去看一眼”“不忠不孝” 都飘了出来,比那烂在身上的蛋还要污秽几分。 “何人在外喧嚣?” 云怀月本想着大人不记小人过,谁料他们越说越过,便不得不端起威严,高声问了这么一句。 人群见马车中竟是公主本人,一下都噤了声。 以往公主仪仗可是甚为豪奢,谁料今日这马车内竟真的是昭凰公主。 “本宫之人,谁敢造次!” 她在车内饮了口茶,又再次摆了个谱。 但这谱倒是令人群有些受惊,一人忙跪地求饶,有这一人开头,哗啦地竟跪了一片。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云怀月想起她今日在仪凤殿中受责之景,顿时有些感慨。 这就是权力。 她虽并无取人性命之意,但人总是本能会对掌握自己命运之人产生畏惧。 但既然开了口,装也得要装到底。 她努力端出往日母后训她的声音, “平身,本宫今日不想动气,但你们需谨记,辱本宫府上之人,等同辱没本宫。行车!” “谨遵公主教诲!” 一行人战战兢兢,只待车走远了,临平街才恢复昔日的热闹。 3. 赠礼 夜已至,一行人到了皇寺 云怀月将行李安置在寺中已备好的禅房,便匆匆奔向温琢房间。 一为送饼,二为安慰。 二人屋门大开着,她大大咧咧进门,眼见温琢已把鸡蛋弄脏的外袍脱在一旁,只着了一件中衣,在室内的盆中搓洗帕子。 他洗的认真,也未抬头,云怀月捺不住好奇,偷偷把他由上到下看了遍。 他身姿颀长清瘦,领口处透着分明的锁骨和玉白的皮肤,但并无病弱之感,倒颇有清贵之气。 他兴许以为来人是青潜,用手背擦了擦头上的薄汗,道 “青大人,麻烦将皂角递于我,我去搓一下衣服。” 云怀月屋内寻了一番,也没寻着什么“长角”之物。 只得开口询问, “皂角是何物?” 温琢见是她,自己却仅着中衣,脸上爬上了一抹红晕。 他一时寻新衣不得,只得捞起旧衣服,又想起还未行礼,一时跪也不是,穿也不是。 “诶,你别慌张,免礼。” 云怀月看他手忙脚乱,忙安慰道, “私下里,很多规矩不必严苛守着,你看青潜和以檀他们,几时如你这般。” “殿…殿下,臣…奴未穿外袍,烦请公主屋外等候片刻。” 云怀月眼看他耳朵越发红,只得几步退出屋内,在屋外冲他说, “好好好,我等你。” 窗外月华如泻,照在这小院中,竟生出几分民间烟火气。 青潜来时,见她在外站着, “殿下,站着干嘛,进来坐啊!” 一边招呼,一边推开门。 门内温琢换了件月白色的外袍,正亲手系歪了最后两颗盘扣。 云怀月觉着他今日做事着实不太稳重,想是怕在主街受了惊,便也没当青潜面拆穿他。 只是走过去,两下替他整好了扣子,又替他拍了拍布料的褶印。 温琢第一次离除了母亲外的女子如此近,一时绷直了身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发间的淡香飘进他的鼻腔,白日贪恋的温热指尖在他粗布的衣上划过,竟让他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感觉。 “这下才好。” 她又端详点评了一番,方掏出今日的酒酿梅花饼,分给二人。 转身想安慰温琢,却见他在神游天外。 云怀月以为他仍在介怀临平街之事,斟酌了下,开口道, “温琢,他们今日所言,你别太在意。” “我出入常带青潜,又曾与叶神医之类的一些江湖志士同游,世人撞见了,便开始传我有面首。” 她越说越觉着,自己不像是在安慰,倒像是在解释,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那殿下在意别人的眼光吗?” 温琢看着她一副自己犯了错的模样,便有了丝好奇。 她思索片刻,答到, “活在这世间,不在意别人眼光是件难事。” “从前我是在意的,我想当一个温柔娴淑的公主,就像太傅夸其他姐姐那般,但我那么做了,我发现我不快活。” 温柔娴淑,这四个字怕是哪个都不像她。温琢心里暗想。 若非要形容,那也是“古灵精怪”。 只见她还在认真安慰他,眼神诚挚。 “人不会后悔当个自己喜欢的人,但是总会遗憾,没变成别人喜欢的人。其实你在别人眼中如何,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有没有辜负自己的本心吧。” “就像你,自为奴以来,与人谈天仍会思考,和人相处也谦逊温和,无论你的身份如何,你永远都是温琢。” 温琢看着她思索的模样,时而皱眉,时而嘟嘴,虽仍觉此言“离经叛道”,但又不失几分恣意通透,于是便笑着对她讲, “好,那我无论怎样,都会无愧于心。” 云怀月闻言觉得自己十分擅长开解人,因此有些得意,对青潜说, “青潜,你们每次就会规劝我,看看人家多听话!你照看好他,他身上还有伤,早点休息,我也回去歇息了。” 温琢闻言忙起身, “臣…奴送殿下。” “不必,有青潜呢。” 云怀月说话间已走到小院门口,又折回来,冲着温琢说到, “我见你总下意识称臣,那你往后便不要自称奴了,只需记得,莫要被旁人抓住把柄。” 他想起第一日在公主府时,他让她在外慎言,竟与她方才心意相通了。 “是。” 温琢笑着应和,目送二人离去。 盯了会儿月光下青潜和云怀月在地面拉的长长的影子,转身进了屋。 温琢正在整理衣物,吱呀一声,青潜便推开了房门。 “我帮你,想来以前,你也不曾做过这些吧。” 温琢手并没停,闻言笑了笑, “也做过,父亲经常动气,罚我母亲在院中禁闭,停了一切服侍。因此我和母亲就一同做这些。” “唉,想不到你这世家公子,也会有此等待遇。不过说真的,我今日看殿下帮你系盘扣,倒觉得你们还蛮登对。” 青潜话止于此,又观察了一番温琢的表情,见他并无异色,便接着开口, “若不是温家出了这档子事,兴许你还真的能当好殿下的驸马。” 温琢念起那时萦绕在他身旁的香气,对青潜道, “不会。我与殿下的指婚……本就不作数的。如今,更是不敢宵想。” 青潜闻言一下来了兴致,原本已经躺下,遂又翻了个身坐起来, “此话怎讲?” 温琢坐在床边,月光打在他身上,半明半暗。 “因为指婚,本就是姜后拉拢温家之举。” 他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殿下是姜后唯一的女儿,而温将军手握宸国东境庆城军。” “她当了二十余载皇后,朝中文臣心向姜氏之人不在少数,可武将却鲜有。” “我的两位哥哥早已成婚,所以温家只有我可以接这个指婚。” “若拉拢成功,自然是好,若拉拢失败…温家现今的下场,你也见到了。” 青潜听完十分愤然,一拳砸在床上。 “他娘的,我本来还以为是门好亲事,没想到殿下竟然是被算计的。” “青大人。” 温琢温声提醒。 “帝后也不是完全未替殿下考虑。起码曾经门第才学也是…” 他把“相配的”三个字咽了回去。 曾经他以自身才学为傲,虽为人谦逊洒脱,但终是有一些少年的意气风发。 又因他并未背靠将军府成名,更是多了一丝别的世家子弟没有的风骨。 但他一朝为奴,得见云怀月,让他生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兴许是感激,也兴许是欣赏。 但已不配是喜欢。 因需礼拜佛像,云怀月今日仅着一袭浅碧色的锦裙。 裙边用细金线勾勒出叶荷相依的模样,黑缎般的长发仅着了根雕了芙蓉的碧玉簪,清灵素雅。 跟在身后的温琢不自觉的看她的一举一动。 旁人惯会用如画般的衣饰来称自己,云怀月这样的,似是把自己和这衣饰融了起来,自成一派风景。 他一时竟很想把这片风景留下来。 他远远跟着她,看她虔诚地跪拜在佛像前,礼拜,念经,出了殿门,又追问僧众经文之意。 折腾了大半日,方才在用膳之时同她说上话。 “殿下祈福如此虔诚,倒不像受罚,反是乐在其中。” 寺中虽食素,却做的格外清爽利口,云怀月吃的不亦乐乎,头也不抬地答, “虽是母后罚我,但我还是想父皇能好起来。” “我记忆里的大部分日子,他都是躺着的,他若是好了,母后的担子也能轻一些。” 她又思及温琢全家仍在大狱,不由放下筷子,看着他问, “那你呢,可有挂念你的父亲。” “臣视先师为己父,母亲也故去了,整个温家如何,与臣无关。” 他提及温将军,一改往日的温润,连声音都冷了下来。 云怀月看了看他突然严肃的神色,试探地问道 “温将军他做了何事,竟让你们父子离心至此。” 云怀月等了许久,也未等到他开口,屋内一时间静默了下来,只有碗碟碰撞之音。 “抱歉…” 二人异口同声,温琢示意她先说,她也并未扭捏。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方才问的,你别放在心上。” 她知道方才有些冒犯,小声出言安慰。 “是臣性情不好,令殿下不悦了。” 他又抬起头,挤出一抹笑意来。“臣给殿下赔个礼吧。” “什么礼?” 他看着云怀月因好奇亮起的双眼,刚刚心中的阴霾似也随着照窗而来的落日散去了。 “届时公主便知晓了。” 之后的日子平淡安稳,七日的静养,温琢因刑讯留下的伤已好了大半。 云怀月正独自在院中数星星,轻重有度的叩门声响起。 她走过去打开院门,见来人是温琢,还带了副卷轴。 他将卷轴双手奉上,笑意盈盈地望着她,“这是给公主的赔礼。” 云怀月接过卷轴,一边拆上面的系带,一边答,“是你的词作吗?” 话音刚落,她徐徐打开卷轴,竟是一副画。 画中一半山水相映成趣,一半水天连作一线。 水面铺着碧绿的荷叶,叶上是数朵芙蓉,或含苞,或盛放。 叶上着露,花上舞蝶,风过有波,山旁缀云,好一番生动景象。 再细看去,每朵芙蓉的花蕊竟是那日她一袭碧衫的模样。 “常闻你文才之名,竟不知你画作也是一绝!” 云怀月自小金尊玉贵,但如此别出心裁的礼,她倒是第一次收。 “我很喜欢!” 他听着她的夸赞,心跳有些加速,不知自己脸上已因这四个字起了薄红。 “宸国盛行工笔,臣的画作,属实称不上入流,能入殿下的眼即可。” 她闻言故作生气, “你的意思是,我的眼光不怎么样咯!” 他说那话只是谦虚,却不料她会错了意,一时手足无措, “不是,殿下眼光很好,是臣……” “那本宫偏要夸这画好。” 云怀月知道他又要给自己揽责,便抢过了话头。 “宸国现盛行工笔,乃因萧相擅工笔,上赶着巴结的人甚多,母后也喜工笔,也常召萧相带画来品鉴,长此以往,宸国可不就盛行工笔了嘛。” “只是我更喜欢写意中的生机和想象,还能看出下笔之人的性情。你的画和你的诗一样,你现下虽谦卑着称奴,却藏不住的辽阔飘逸。” 说到此处,云怀月竟有些难过。 她之前揣度他,这样的惊世之才,一朝为奴,定会愤怒,会不甘。 谁知数日的相处,他的谦顺从未变过。 他就像一汪静湖,吸了所有被人砸向湖面的石子,仍平静的照在月下,表面波澜不惊,至于内里的淤泥,只能暗自消化。 思及至此,她有些想落泪,抬头看着星星, “说不定将来你官至宰相,届时宸国便盛行写意了。” 温琢本意是想画副那日他眼中之景,哄她开心,如今,却因她品评自己的性情,而被慰藉。 他曾经名扬天下时,来往交游者不在少数,却尽在他因温家落难后不见了。 如今他一朝为奴,却在这皇寺中有了知己之感,但他千言万语,还是汇成了一句话。 “殿下莫要取笑臣了。” 他彼时自觉已是家奴,前程尽毁。 殊不知云怀月的随口一言,竟道中了他的命途。 4. 救美 一行人离开玉山寺这日,正是上巳节。 因朝虞城中水系颇多,恰逢春日,桃花梨树相映成趣。 春水绿柳处,些许文人墨客在曲水流觞。 草地刚冒新芽儿,妇童挑荠,好一副热闹景象。 “停车!停车!” 云怀月耐不住性子,叫停了马车,跳下来。 “我们且逛逛去!” 晴空万里,又恰逢节日,河边便零碎铺了些小摊。 她边走边逛,在一处小摊前站定。 摊面上放着一篮篮竹筐,筐里插着带着露水的花枝。 “姑娘,要买花啊?” 摊主是位笑眯眯的妇人, “这都是今晨新鲜的花,精挑细选出来的,簪在发上,定能配个好姻缘!” 云怀月挑拣半天,挑出两枝花来,一枝玉兰,一枝梨花。 待温琢付了钱,她笑意盈盈地转身,将玉兰簪在温琢发上,又将梨花别在青潜耳后,拍了拍手, “不错,很称你们。” 遂又向前逛去。 卖花的妇人眼见此景,掩着袖子偷笑。 青潜挤出一个苦笑对那妇人道, “您别见怪。” 而后便忙拉着温琢跟上云怀月的脚步, “殿下,这么多人呢,我们什么时候能摘啊。” “等它枯了,自然就能摘了。” 温琢在旁边学着云怀月平日的语气。 云怀月点头赞赏,假装捋了捋胡子,故作深沉, “温卿此言有理。” 青潜在旁忿忿, “他戴也就算了,他好歹是个文人,我一身劲装,别束花儿跟个姑娘家似的……殿下您让我取了呗……” “诶,那边怎么这么多人。” 云怀月手指着河边一处,打断了青潜的牢骚。 “过去看看。” 人群围在河边,成了个拱形,里三层外三层,像是在指点什么。 云怀月见难以挤进去,便另辟蹊径地上了不远处的石桥。 站在高处,眼界辽阔,一眼就看到了那被人围起的河边,竟站了个披麻戴孝的姑娘。 那姑娘婀娜窈窕,柳眉如烟,樱唇微翘,虽着一身素衣,但更显她千娇百媚,楚楚生怜。 一双媚长的眸子虽摄魂勾魄,但云怀月却见其中并无半分妖媚,倒是隐隐透着恨意和绝望。 她双足站在河边,已探出些许。 身后路人对她的指点,也随风飘到了云怀月耳中。 “你爹都为你羞愧自尽了!你怎么还苟活在世上啊!” “她就是不知廉耻的东西!竟去勾引世子!也不想想,那可是忠义侯府!是她能高攀的去处吗!怕是做个外室都不配吧,哈哈!” “看她这姿色,和她那放荡的娘,一模一样!难怪那日衣衫残破,被丢在家门口! “老梅可不是要自尽吗!摊上这种妻女,谁活的下去啊!” 那女子对之前的谩骂视若罔闻,却在听到娘受辱时,向后唾了一口,尖声叫道, “你们这些杂种!不许你们辱我娘亲!” 她音色娇柔,虽是辱骂,却似娇嗔,令围观谩骂的人群更兴奋了起来。 一个书生样的人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抬起她的下巴, “如此姿容,若是身家干净,倒是配给我做妾,只是……” 他话没说完,把她手腕甩了出去,她本就柔弱,便跌坐在了地上。 书生俯视着她,接着方才的话头,继续道 “只是现如今,是个残花败柳,放在我们村儿,怕是连老光棍都不会娶!哈哈哈!” 围观的人群随着那书生也开始哄笑。 不知是人群中哪个妇人的声音传来, “这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我要是她,不如就此跳河罢了!” 立刻有人附和, “是啊,你都站在河边了,本就是来跳的吧?你跳啊!” 地上的女子攥紧了拳环视了那些人,突然踉跄起身,扑通一声,竟一头扎进了河中。 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 溅起的水花洒到了那书生的衣袍上,他嫌弃地抹平衣服上的水渍, “真脆弱,说让跳就真跳。” 坐在桥上石栏的云怀月终于开口, “青潜,救她上来。” 她起身拍了拍蹭到裙子上的灰,一步步走向人群, “又要多管闲事咯。” 人群并未散去。 见青潜把这姑娘救上来,方才让她跳河的妇人拍着胸口,感叹道, “还好人没事,不然可不就是我的罪孽了吗,佛祖保佑哇……” 云怀月挑眉看着今日之事,竟觉得分外有趣。 人们一面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指手画脚,一面又罔顾道德地讲出杀人的话。 一面指责她该死,一面又怕她真因自己而死——倒不是想她好好活着,而是怕自己落下了口业。 那女子呛了几口水,过了一会儿,便在青潜怀中徐徐醒来。 云怀月见她醒转,抬起她的脸,看着人群道, “姑娘,你给我好好看看这些人。” 那姑娘脑子还未灵光,下意识地照做。 有些人便因她的目光,而后退想溜,生怕事涉自己。 云怀月继续问她, “你已经跳了河,你可见他们脸上有反思,有自责?” 那姑娘收回目光,看向她,茫然地摇了摇头。 “所以你何必在意他们的恶语。” “他们不关心你,也不了解你,对你的看法都源于他们自己,你竟真的愿听他们的去死。” “就比如方才那书生。青潜,让他跪下!” 青潜闻声,用刀鞘打在那书生膝盖弯。 他一个前扑,跪在地上,想愤然起身,又被青潜压了下去,只得恼羞成怒地喊,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让我跪!” 云怀月给青潜递了个眼神,青潜会意, “大胆,竟敢辱骂昭凰公主!” 众人听到她的名号,一时哗然,有胆子大的,便在人群里喊, “公主怎可纵手下仗势欺人!” 她顿感无奈,只得清了清嗓子,扬声道, “我宸国律法,聚众闹事,欺压民女,应处杖刑!” “本宫现要将闹事之人送去京兆尹府,各位可有异议?” 人群听到她搬出了宸律,便又默不作声了。 那姑娘见她是难得帮自己之人,竟蓦地流下两行清泪来。 云怀月最见不得美人落泪,更何况现下还是个刚落水的美人,忙拿出绢子递给她, “美人姐姐,你先别哭。你可知这人说了什么?你跳河后,他言,你不经说,让跳河就跳河。” “现下你可后悔,你方才遂了这些人的意?” “有些人的恶意是没由来的,他们巴不得你过得不好,一经和你比对,自己到也不差了。” “所以你一定要好生活着,还要活的精彩。” 女子把她所言掰开揉碎,品了品,正礼给她叩了个头, “谢公主救命之恩。” 云怀月见此事已了,便吩咐青潜, “把这厮绑起来,送去衙门。这女子,我要带回府上去。” 随即扶着这女子往马车走。 路过人群时,不知道谁说的话传入她耳中。 “公主竟男女通吃。” 车还未至公主府,她便远远望见了等在门口张望的以檀。 “公主!你终于回来了!” “快帮我把这姑娘扶进去,带她泡个热水澡,再换身干净衣裳,找一处干净的小院,先安置好。” “是!姑娘你长的真美!” 以檀高兴应下,扶着美人便进了府。 温琢从那时至现在,一语未发,终是出了声。 “殿下为何不问问她,可有冤屈。” 她眼中浮上了一丝哀伤。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她终是受害者。” “没听方才那些人骂她,衣衫残破,被丢在家门口。” “若是她真与忠义侯世子两情相悦,那便是世子他始乱终弃,伤了她的心。若是她是被世子所辱,那便是世子为非作歹,伤了她的人。” “更何况,很多女子本就在意清白,我怕我冒昧问了更伤她,只得等着她愿来和我说。” “臣竟没殿下想的周全。” 温琢在檐下侧首看着她。 “殿下不用去做什么娴良淑德的公主,殿下就是最好的公主。” 她侧首,对上了他温润的眼睛。 “为何突然这样讲。” “因为公主识人心。” “能感他人疾苦,比琴棋书画,歌舞女红,重要的多。” 夜里云怀月正翻着话本儿,美人儿便来寻她了。 她换了件干净的白衣,头发用一根白缎子系了起来,想是还在为家中人守孝。 她进门,便跪在地上。 云怀月放下话本,伸手去扶, “美人姐姐,你有话便说,不必跪着。” “公主不用扶妾,让妾跪着即可!妾有冤屈,却上报无门!今妾确是一时想不开,多谢公主点醒妾。” 她坐在案前,她跪在下面。 “妾名梅染。家住灯火巷,靠卖面维生。” 梅染的情绪慢慢放缓,娓娓道来。 “六日前,一行衣着富贵之人来到我爹店内,给了爹一锭银子,扬言要吃我做的面。” “做好后,他们又嚷着要见我,说只要我去,便另有赏钱。” “我爹推脱不过,便带我一同见了,拿了银子,他们也没做什么,便走了。” “第二日,我家面馆却被一些穿着兵卫衣服的人查封。” “说是昨儿在我家吃面吃出了人命,要带我和爹去问话。” “我和爹便被分别塞进了两辆马车里。” “爹去哪儿我并不知道,只是我……” 话到此处,她有些哽咽。 “我不知被带到何处,只知是一处布置艳丽的房子,醒来时衣不蔽体,被吊在红绸上,屋里……屋里,为首坐着的应是忠义侯世子,还有一些旁的男人。” 云怀月有些不忍听,但还是问道“你如何确定屋内是忠义侯世子?” 她一双媚眼中含了凄凉。 “我在那屋中两日,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我怕他们见我反抗,杀我灭口,因此我什么都不敢做,只得哄着他们,盼着他们尽兴,便将我放了。” “他们都捧着那位世子,我也是在他们饮酒作乐时,得知他是谁的。许是见我听话,便说要我做外室,将我放回了家。” “可我爹他,他见我之时,许是觉得,我为了活命,竟辱他门楣,将我赶了出门,我穿着那日的衣衫……早就被他们折磨的残破不堪。” “而后我爹便悬了梁,只留下了这些银两。” 她从袖中掏出两块银锭,双手奉给云怀月。 “公主,你且看看这银子。” “这银子有何问题?” “我想拿银子为我爹筹办后事,去了钱庄,庄老板却同我说,这些银子不是官银,不能换钱。” 5. 入宫 “不是官银?这些人竟敢私铸银钱?” 云怀月震惊道。 梅染咬了咬唇,轻轻点头, “妾也觉是如此。” “妾怕去钱庄兑银之事被他们知晓,惹来杀身之祸。正好借着外面那些流言蜚语,对外声张是忠义侯世子始乱终弃。” “如此一来,若是他不杀我,我便可能是胡乱攀咬。” “若是他杀了我,却更坐实了,他就是我的骈夫。” 云怀月若有所思, “那若是他用别的法子杀你,又让你佯装自杀呢?” “比如用毒,再说你服毒自尽;比如勒死,再将你吊至梁上。” 她低头无奈一笑,笑容清丽哀婉,看得云怀月都愣了三分。 “妾即便是死了,朝虞城中若干仵作,会还臣妾清白的吧。” “那若是将你溺死,再伪装投河……” 投河! 云怀月忽地一身冷汗。 大多人皆会觉流言不堪其扰,若她也被这悠悠之口逼死…… 那红绸坊、假官银,怕是也无从查起了。 云怀月望着梅染绝美的容颜出神,她虽能屈能伸,聪慧机敏,但她孤苦一人,这世间怕是难有她容身之处。 “你今后可有打算?可会读书识字?” 她低下头,有些黯然神伤, “妾不知。妾无家可归,亦无处可去。但妾幼时,曾随娘念书识字。” “你可想入宫?” 她陡然睁大双眼,满是不可置信, “入宫?” “是。” “本宫思来想去,只有宫内能保你安然无恙了。” “后宫有六局二十四司,女子各有品阶,做事享奉,你可在此处谋生。” 她低下头思索,小声吐出句话, “可…妾已非完璧之身,如何过验身那关。” 云怀月收起案上那两锭假银,起身道, “走本宫的后门。” 温琢正在房中看书,见云怀月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啪”地一声,书案上便多了两锭银子。 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殿下这是要给臣赏银?” 她气喘吁吁,急得剁脚,他起身为她倒了杯茶,又吹了吹热气,待温度合适,双手捧着递给她。 云怀月接过,一饮而尽,软糯的声音却带出愤怒之意, “呸!什么赏银!这是假冒的官银!” 听完云怀月的转述,温琢皱起眉头。 烛光照在他的侧颜,显得他分外专注。 “这假银,同忠义侯世子无关。” “为何无关?”她有些不解。 “若是给她假银之人知晓这并非官银,你猜她还能活着回来吗。” “况且,忠义侯府一向馔玉炊珠,豪奢无比,岂会需用假银。” “嗯…所言在理。” 云怀月沉思时,总是会不经意嘟起嘴,温琢每时看见,便觉得像只小团子,想伸手去捏一捏。 “明日我要带她进宫去,让老师给她在二十四司内寻个活儿,也好生存下来。” “起码在宫中做事,女子一辈子不嫁人也是可以的。” “你倒想的周全。”温琢笑着打趣, “等圣上龙体安康,凭她的姿容,你不怕她届时,变成你的梅娘娘?亦或者变成你的嫂嫂。” 云怀月并没有在意后面的话,只被那“凭她的姿容”五字引去了。 “你觉得她好看,是不是?” 她不知为何,有些委屈。 “倒也是,我也觉得她是个美人儿。你若有能力护着她,留下来给你当媳妇,也不枉我上巳日给你簪了玉兰花,求了个好姻缘。” 他不知她为何突然生气,一时说话间有些慌乱, “殿下……臣看梅姑娘,就同赏一卷画,一首词,无关风月。但臣……常常不敢看公主。” “我待你不好吗?你为何怕我。” “不是怕,是……愧疚。” 愧他如今为奴,却总忆往昔。 那时他与她并不熟识,却是未来唯一能站她身边之人。 如今,虽朝夕相处,逾越在他们之间的却是一道身份的鸿沟。 然而这些心事他说不出口,只得随便编扯个理由。 “见公主近日行事,臣愧于从前轻信他人,言公主离经叛道。” “哦……没事儿,我未曾怪过你。” 她糯糯的声音里夹着失落,走向门口,正欲打开房门,又转身道, “明日我把此事,上呈母后。” “殿下不可!此事只能先暗中调查,避免打草惊蛇。” “那我该如何?” 她回头看向站在案前的他,月光照在二人之间,似聚成了一条银河。 他走至她面前,因他生的高,云怀月抬头,见他眼中坚定,声音温和, “公主若愿信我,就交与我来暗查吧,待案情明了,再上达天听。” “好,我信你。” 她没有丝毫迟疑的说出这四个字,转身欲走,不料袖子却被一只手抓住了。 “公主是臣眼中唯一一个灵动的女子,不是看画,也不是看诗。” 他声音很轻,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云怀月偷偷轻笑,回头望了他一眼,一边嘱咐他早点休息,一边小跑出了院子。 她不知道的是,他因她那回眸一笑,在门口站了许久,觉得院中竟有万千月光。 云怀月带梅染入宫后,见了李尚宫,安排她当司记司女史,做一些执掌文书的活计。 今日太傅授课,她来得早,便与太子等人叙旧,得知这几日宫中竟出了两件大事—— 一是温家倾覆后,姜后指了其弟姜枫,为庆远军主帅,姜枫其子姜临,为庆远军主将。 二是彦国派使臣来宸,为其太子燕则煦,求娶太子妃。 而这太子妃的人选,朝中呼声颇高的,便是云怀月。 “什么!” 云怀月拍案而起,一脚踩在凳上, “本宫不嫁,谁提得最多,便让他把自己女儿嫁过去!” 她这句“厥词”刚放出去,便见太傅踏进门,瞪了她一眼。 今日太傅所讲,乃是前朝惠娴公主,和亲瑜国之事。 她觉着太傅每句话都在针对自己,因此不住地翻白眼。 “既而叹大国服饰礼仪之美,俯仰有溃沮之色。(1)” 太傅本就不待见她,见她不安分,便道, “昭凰公主,还烦请作解。” 云怀月起身,耷拉着脑袋答, “和亲之人能发扬本国服饰礼仪,让别国为之赞叹惭愧。” 太傅捋了捋稀疏的胡子, “是也!是也!公主和亲,一可弘扬我大国之风,二可促进两国交流,三可保证国境安定。乃国之幸事!” 云怀月学着太傅摇头晃脑的样子, “非也!非也!宸国豁达开放,与别国交流往来甚密,别国无不仰慕宸国之风;边界军纪严明,无人敢犯;且如今我宸国强盛,何须以和亲,来保一国安宁。” 堂上诸学子闻言,一片窃窃偷笑声。 太傅吹胡子瞪眼,手一拍桌子,道, “顽劣!今把这文章抄写十遍!” “是。”云怀月不情愿应了声。 温琢办完事回府,透过轩窗,见云怀月在书房,咬牙切齿地写着什么。 她写的认真,虽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但未察觉他来。 他站在她身后,低声唤了一句, “公主。” “啊!” 只见案前那人被吓到,笔没拿稳,在纸上划了道长长的黑印,遂又掉在了地上。 “都怪你,吓我一跳。” 她嗔道,弯腰去捡,恰逢他也弯腰,二人竟不小心撞到了头。 她手上沾了墨,仍往自己头上蹭,温琢没来的及拦,转眼间,脸颊上便带了几道墨印子。 温琢拽住她手腕,“公主莫动。” 又递了铜镜给她, “瞧瞧你,像不像后院那只常溜进来觅食的小花猫。” 她见镜中自己的墨印,气也泄了,仰着脸冲他笑,突然一点冰凉湿润覆上了她脸颊。 原是温琢拿帕子沾了水,替她擦去那墨印。 他动作轻柔,目光专注,似是在擦件宝物一般。 她突觉得脸有些烫,定是这天渐热了,水不够凉。 他擦完,又把帕子好好折了起来。 云怀月不解,“都脏了,怎不丢了?” 他笑着摇摇头, “这是臣母亲留给臣的,臣舍不得。公主,你方才在写什么?” 她一听,顿时气从中来,把那张纸丢给他, “今日我进宫,竟听太子哥哥讲,朝中推我去跟彦太子和亲!这篇便是今日太傅授课内容,他就是在点我!” 他眼见这些文字,手中捏着这纸,不自觉地用力。 “公主想去和亲吗?” “自是不想!人人都道,公主享天家俸禄,自要为国家牺牲。你是不是也如此觉得?” 她目光灼灼看着他,他不知如何回答。 道理是如此,可他真想她去和亲吗? 这也是他头一次因自己的私心,回答她, “臣不觉得。” 她闻言,绽了个大大的笑容, “我也不愿,我舍不得父皇,母后,老师,青潜,以檀......” 她几是把熟识的人都数了一遍,末了,补了句, “还有你。” “我不是不愿为国牺牲,只是我觉着,如此牺牲,毫无意义。” “为何一定是要用女子的终身幸福来交换?我情愿熟读经史,死在朝堂;或是自幼习武,战死沙场。或许谈不上重于泰山,但青史留名足矣。” “而不是同这些女子一样,献祭自己的一生,史册里却只见封号,未闻其名。” “况且哪个征战在外的将士,家中没有女子在替其操劳家事,让其在外可无后顾之忧呢?” 温琢忆起了母亲。 他自小的记忆里,便只有娘亲为伴,连“父爱”也是老师施舍给他的。 他喃喃道,“我不会让你去和亲的。” “什么?”云怀月没听清。 “你不会去和亲的,公主。”他声音大了些,“太傅罚你抄几遍?” “十遍。”她如实回答,揣着手看他,像后院小花猫晒太阳时的样子。 他轻轻笑了,暗自决定以后要将那只小猫儿养起来,“臣帮殿下抄。” 6. 扮鬼 天光乍破之时,温琢便站在了长乐街上。 此处酒楼鳞次栉比,夜间来,定是张灯结彩,亮如白昼。 他眼前是一幢雕梁画栋的楼宇,上书三个行云流水的大字——映水斋。 见他立于门前良久未动,从楼内走出个着绿衫的姑娘,温声细语道, “这位公子,还未到营业的时辰,烦请先至别处。” 他并未开口,只是递过去一块晶莹碧绿的蘅芜玉佩。 那姑娘眼见此佩,即刻变了神色,四下打量了一番,道, “公子,请。” 映水斋以“雅”闻名朝虞城,堂内布置精巧,食桌均修在雕花廊桥上,中设器乐舞台,以供歌舞表演,桥底水石相依,一处一景,无不彰显主人之巧思。 而这主人,就是他故去的母亲——与姜梧,李令颐,齐名“朝虞三绝”的陆蘅。 绿衫女子引他穿过主堂,绕至□□假山处,摸索打开了由山石仿成的暗门。 他毫无犹疑地走了进去,望着暗门的方向,静候来人。 不久暗门再动,只见一位花甲老人,拄着拐,颤巍而来。 “老奴......见过......小主人!”他涕泗横流,一时间话语含糊不清。 “邱公,今日我来,是为打听一件事。”他扶起老人,尊敬有礼。 邱湛用衣袖抹了泪,“老奴定知无不言。” “朝虞城近日,可有莫名死去或自裁的女子。” 他诧异地看了温琢一眼,没作回答,又问道, “小主人活着,已属天恩,当真要走如此凶险的路吗?” 温琢只点了点头, “我一向重诺。” 邱湛长叹了口气, “老奴真怕你走上孟先生的老路......但若小主人已做好决定,老奴定肝脑涂地。” 他转身拨弄壁上的第三盏灯,随着机关转动之音,石墙缓缓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整面墙壁的暗格。 这是陆蘅,留给他温将军如何也得不到的东西——水中壁。 世间盛传,陆家喜玉,世代经商,家中价值连城之物数不胜数。 尤其一块“水中璧”,更是稀世珍宝。 只是世人不知,这水中壁并非璧玉,而是一面石墙,集世间各地陆氏酒行处所得的秘辛。 士农工商,商为最末。 若是不能靠只言片语的消息未雨绸缪,无人致仕的陆家,也无法在百年间动荡的政局中独善其身。 他见标着“朝虞”的暗格,飞身拿下来,从数百张字条中,筛出了些许有用的内容。 “腊月廿三,东市北崇街,商贩之女张氏溺死于井中。” “正月十七,东市马行街,说书人李氏其妹于家中上吊。” …… “二月初八,东市青竹里,刘家夜间烧炭走水,一家四口葬身火海。” 这些于京兆尹府而言,都是平常不过的案件,一未涉朝臣,二未见凶杀。 只是所有死去的姑娘,均姿容妍丽,尚未婚嫁。 结着梅染的供词,将其串起,心中便有了些许推测。 “朝虞由主街分割为东西两市,这些案情,全发于东市。” “若我是那红绸坊的主人,为掩人耳目,必不会冒风险,由人多口杂的主街经过。因此只会从坊子所在的街区,挑选合适女子。” 温琢在府内同云怀月讲今日之所得。 “嗯!” 她点头赞完,随即掏出一大筐卷轴,倒在桌上, “你来看看这些!” 桌子上的卷轴积成了小丘,有两幅滚到了温琢脚下,他顺手打开,见是不同的男子画像。 “这是梅染那日所见之人?” “正是!” “你如何一时间,画出如此之多?” 她摸摸鼻尖,干笑两声, “哈哈,我画技拙劣,我只是将她描述的一一记在纸上,去了画局,言我要选男宠,命宫内画师,按照纸上写的画出来罢了。” 他无奈笑道, “你倒还真不要名声。” 她撇撇嘴, “要那何用,我都已经是此等名声了,竟还推我去和亲。今日太子哥哥言,母后开口驳了那些人。” 她随即仿出姜后的神态, “皇帝病重,膝下仅剩一女,若就此远嫁,诸卿不顾圣上龙体乎?” 学罢,坐在椅上颓然道, “我知道这些大臣在顾虑什么。他们怕母后偏宠,有朝一日废了太子。但母后又不是不明事理,太子哥哥每日在文宣殿念书,我是每日在说书,怎会有他贤德。” 她抱怨完,突然从椅上跳起来, “还记得那个说书的吗?我想到了个计策!” 月黑风高,星隐雾绕。 青潜盯了半天梢,终于等到了吏部侍郎独子赵玄武,一身酒气地从酒楼出来。 待他和那些酒肉朋友分道扬镳后,暗运轻功,无声至其身后,一掌敲至后颈,携他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日,一茶楼在说新鲜奇闻,楼下座无虚席, “那刘生醉了酒,独自走在无人的街上,突然出现一红衣女子!娉娉袅袅,温声细语,刘生醉在温柔乡中不可自拔。不料那女子竟变成了厉鬼!一阵狂风刮来,街上又恢复了一片寂静。而那刘生,竟不知所踪了!原是生前因红色受辱之女,死后便会来复仇……” 人总是喜探索神秘,因此对灵异志怪之事格外感兴趣。 恰逢吏部侍郎独子失踪,他已经至京兆尹府闹了数日,也找不到其子踪迹。 于是这流言愈传愈广,都说赵玄武便是那刘生,不知害了哪家女子,最后竟传到了忠义侯世子耳朵里。 他看着跪地的随从,把茶具砸了一地, “荒谬!这世上哪有鬼神之说!” “最开始是谁传出来的,给本世子绑来!” 不多时,说书人李岩便被五花大绑,跪在世子面前。 “说!谁指使你散播谣言的!” “冤枉啊!世子!” 李岩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将眼中的恨意掩地分毫不露。 “小人就是个说书的,常收集坊间鬼怪传闻。小人也是不知在哪儿捡到的纸,见有趣,才说了。” 他将云怀月用左手写的故事呈上去。 “来人,备纸笔!” 世子不耐的喊人, “你,左右手分别给我抄一份!” 李岩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即刻照办。 放下笔后,世子端详半晌, “娘的,还真不是你。” “来人,拉出去打二十板子,哪儿来的丢回哪儿去!下次若是让本世子再听你说这故事,你当心你的命!” “是是是……多谢世子饶命!” 自此之后,世子出门吃喝嫖赌,是前簇后拥,生怕自己落单。 但人有三急,还是让青潜寻到了机会。 他点了世子一个时辰的昏睡穴,将他带至一处破庙,而后抛出用来联络的烟火。 云怀月见烟火,便带上经由叶神医易容成李媛模样的梅染,来到庙中。 世子悠悠转醒,眼见如流言中一般身材婀娜的红衣美人儿,顿时吓得哆嗦。 “来人!来人!” 他一边向后爬,一边呼喊着自己的随从,不料竟无人回应。 梅染将娇媚的声音捏出哭腔,作抹泪状, “郎明明说要娶妾,为何偏要杀妾?” “今日妾便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梅染悠悠转头,他看清了她的容貌,大骇,边摆手边哭喊道, “别杀我!不是我害的你!我从未想杀小娘子!是孙南友那厮带我来的!他只说要孝敬我,你要报仇,也该找他!” 梅染见他攀咬出了红绸坊主人的姓名,也不做废话,以袖掩面,将事先调好的红色颜料弄破,搞出满脸血的模样,又伸出一双血手,抓向了这世子。 “啊——不要!” 他应声倒地,再也没起来。 青潜上去探他鼻息, “啧,竟然吓昏了。我回府后,将他与赵玄武,一同扔忠义侯府的柴房里去。” 云怀月从暗中走出,孙南友——朝中姓孙的,也只吏部尚书一人。 公主府中,灯火通明。 梅染的妆容在夜色下甚为吓人,经光一打,一白一红,显得有些滑稽。 云怀月憋着笑,“你快去洗了罢!” “公主,你就知道笑奴婢!” 梅染顶着脸上的糨糊和油彩,嗔到,随后转身去了隔间。 “叶岚风,这易容,不愧是神医所制,天衣无缝!” 她笑走了梅染,又忍不住来揶揄他。 名唤叶岚风的男子,一袭青衣,一脚踩椅,一脚落地,歪歪扭扭地靠坐在一侧,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折扇,闻言,抬眸瞥了她一眼,尽显风流。 “切,我是治病的,又不是化妆的。帮你这个忙,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他声音慵懒,尾音托了老长。 “你欠我那么多人情,帮忙是理所应当的!” 云怀月理直气壮。 “我那是欠你人情吗?分明是你从前犯了错,就往我身上推,再替我说几句好话罢了!” “不管,李岩的伤势你可治好了?别罔顾了你神医之名!” “区区杖伤,小菜一碟!” 温琢在旁,看他二人熟稔地吵闹,觉得今日的热闹好生不适合自己,便站在角落,一言未发。 不消多时,梅染走了出来。 她洗去了那些脏污,甚为清丽,只是脸上粘久了易容的糨糊,有些发红的印子。 叶岚风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抛给她,她忙接下。 “用这个,不消数日,便可恢复如初。”他依旧吊儿郎当的玩折扇。 梅染面露感激, “多谢叶神医,不过今日能知晓幕后之人,我即便损了容貌,也在所不惜。” 他闻言摇了摇头, “非也非也,留着你那惹人生怜的美貌,才能更好报仇雪恨。时辰不早了,走了!” 叶岚风起身,摇着折扇,人如其名,风也似的不见了。 7. 契机 叶岚风走后,原本热闹的房间渐渐沉寂下来。 云怀月双臂撑在案上,若有所思。 暮春的风温柔和顺,烛上火苗随风起舞,将她的侧影照在轩窗上,伴着竹叶,敛尽春光。 “还差一个契机。” 她忽然转头看向站在暗处的温琢,衣上的环佩随之叮铃作响。 梅染本觉今日收获颇丰,十分痛快,一时闻言,也垂头丧气起来。 “是啊,我们既无实证,又无弹劾之责,该如何将此事上达天听?” “今夜烟花未用尽,不妨看看烟花吧。” 温琢自暗处来到光里,拿起案上的烛火,走进院内,弯身放置了一筒烟花,点燃引线。 “咻”地一声,烟花在空中绽开,如点点星光照亮黑夜。 但因只燃了这一筒,转眼间,如断翅的彩蝶般徐徐坠落,火药味混着白烟,不一会儿便散了个干净。 “我们如今,便是要做这个燃线之人。” “它自己会因这个燃起的火引,出现,绽放,继而陨落。” 他将烛火放回案上,轩窗上此时便也多了他的侧影。 “公主,皇后娘娘甚是欣赏有才之人,梅姑娘不该只屈于司记司,做一个八品的女史。” 烛火经这一来一回,竟也亮了三分。 早朝后,凤仪殿内,姜后正翻阅着李尚宫新带来的文书。 ”令颐,此人是谁?” “行书颇有笔力,字形却娟秀内敛,本宫从未见过这字迹。” 姜后翻着文书,面露欣赏之色, “字如其人,此人知进退,该是个好苗子。” 李令颐在旁,一边往炉子里添香,一边答道, “新来的女史,名唤梅染。” “唉,也是个可怜人。” 姜后闻言挑眉,“哦?你细细说来。” 尚宫局内,云怀月此时在李令颐的房间踱步,梅染在一旁静静坐着,面上俱有忧色。 “梅女史,皇后娘娘传召。” 通报之声传来,二人皆松了口气。 “之后的事,就看你了。一定要沉得住气!” 云怀月仍有一丝担忧。 梅染递给她一个坚定的目光,抿了抿唇,踏出房门,没有再回头。 她一路低头跟着传召的姑姑,来到凤仪殿。 此刻正跪在殿内,连呼吸都不敢有太大的起伏。 “抬起头来。” 姜后威仪端庄的声音自头顶传出,她深吸了口气,直起身子,面带敬意,却无一丝惧色。 姜后脸上带着笑意,眼底却一片清明, “知礼敏慧!你是这后宫中,少许见本宫但不畏本宫之人。” “奴婢还未进殿,便深感娘娘之威仪,不敢失了礼数。” “娘娘声名在外,一向赏罚分明,持论公允。因此奴婢见娘娘,只有敬仰,不必畏惧。” 她答的声音不大,带着她一向的柔媚,但却字字入心。 “本宫身边鲜有新人,你可愿留在本宫身边,侍奉左右?” 姜后眼中也带了笑意。 “谢娘娘恩典。” 她叩头谢恩,知晓李尚宫已按公主的嘱托,将她所经之事告知了皇后。 只是她想不通,若她是引线的末端,那是谁,来做这点火之人? “禀娘娘!吏部侍郎赵大人与忠义侯在望仙门外互相拉扯,吵得不可开交,嚷着让陛下做主。” 殿前值守的周公公匆匆来报。 姜后皱起眉头,“何事?” “赵大人独子失踪数日,今晨刚出宣政殿,便有府中下人回禀,已寻了回来。原是被绑在忠义侯府放柴火的库房里!” “赵大人震怒,当即痛斥忠义侯教子无方。忠义侯恼了,责怪赵大人其子,带坏世子,二人便骂了起来。” “忠义侯是有军功的,怎会受文臣之气,一怒之下,竟拔了赵侍郎束发的簪子。现下二人跪在殿前,要陛下评理。” 姜后只得无奈起身,“摆驾宣政殿。” 又指了跪在一旁的梅染,“你与本宫同去。” 梅染顺从行礼,“奴婢遵命。” 点火的来了,那烟花,就该燃起来了吧。 梅染随姜后来到宣政殿,见一人头发散乱,一人面红耳赤,竟无丝毫重臣之风。 “二位乃朝中重臣,竟做出此等之事,惊扰了圣体安康,我倒要看看,你们有几个脑袋!” 见姜后至,二人便消了气焰,跪在一旁,暗中都不服彼此。 赵侍郎叩首先开口道, “皇后娘娘!按宸律,私囚他人,当处徙刑!” “忠义侯将我儿囚于府中数日,我赵家历代,出过两任太傅,数任命官,对宸国可谓忠心耿耿,皇后不可不为臣做主!” 另一旁,忠义侯急得跳脚, “满口胡言!本侯无事绑你儿子做甚,谁知他是如何跑到我府上来的!” 赵侍郎依然不落下风, “就算忠义侯不知情,世子也必然脱不了干系!我儿一向与世子混迹一处,平日他常有无理请求,我儿能办则办,办不妥则受世子打骂,谁知他此次又是为何!” “哦?什么无理请求?” 姜后喝着茶听他们争辩,突然问到。 “呃……无非也就是,打打马,赌赌钱,招招伎之类的荒唐事。” 这些事情,虽是上流权贵间的平常,但难免也算家丑,赵侍郎略显心虚。 一旁随侍的梅染听见那三个字,却暗暗攥紧了拳。 反piao,本应像律法中反盗反匪一般,是国家一定要杜绝之事。 只因他们有权有势,便觉得凭借权力糟践女子,只是稀松平常的荒唐事。 更甚者,就如同她暗无天日的那两天——她只为苟且活命,而到了世人的流言里,却变成了她攀附权贵的证据。 对于卑微之人而言,连权贵给予他们的伤害,似乎都变成了一种恩赏。 你若是刚烈,那就活该自尽,不然便是贪得无厌,不知好歹。 却少有人去指摘他们所为是恶事。 姜后听他们吵得头痛,道, “有何可争,既然二位都非当事人,且召世子和令郎一同对质,事情不就明了。” “周丰禄,传本宫懿旨,派两队禁军,护送二位公子入宫。” 来时路上,禁军已把今日之事知会二人。 片刻,忠义侯世子和赵玄武皆被带至宣政殿。 “说吧。”姜后冷冷开口。 忠义侯世子一向为人张狂,礼毕起身,直视姜后,刚想张口,便看见了她身旁站着的梅染。 他蓦地想起昨夜之事。 梅染怎会有资格在皇后身边? 定是昨日那女鬼李媛未走,给自己编织的梦境,要自己困死在此处! 他指着梅染,不住后退,嘴里嚷着, “鬼!鬼!鬼!” “你们都是鬼!红绸坊招待的,又不止我一人!你们为何就偏要抓着我不放!” 他又一把拎起在旁跪着的赵玄武, “还有他呢!” “那日将你吊在屋顶玩赏,还是他出的主意,你别光找我啊!” 忠义侯见情形不对,作势上前,想捂世子的嘴。 一旁禁军反应灵敏,还未等他有所行动,便将他拉至一旁,动弹不得。 只见世子受惊,竟开始胡乱攀咬,手指着姜后,道, “李媛!你这女鬼,竟会造些女人来哄我!皇后又如何!天下是陛下的!她不过是一介女流,懂什么?要吓小爷,也得把皇上搬出来!” 忠义侯见拦他不住,忙跪下磕头,撞的殿内地板哐哐响, “皇后娘娘,小儿他失心疯!皇后娘娘宽宏大量,念臣军功无数,莫要计较疯语!” 姜后未理忠义侯,她方才听李令颐讲了梅染身世,又恰好在此处,听到了那熟悉的“红绸坊”。 她瞥向梅染,梅染因世子当庭揭她往事,身形微颤,但终是压住火气,一言未发,恪守礼数地站在她身旁。 姜后不知为何,竟生出一丝怜惜。 她同自己的小女儿云怀月年岁相仿,竟有如此韧性。 面对一男子当众议论自己的清白,仍面不改色。 她顺着世子口中所言问, “红绸坊在何处?” “爷作何要告诉你!”他依旧破口大骂。 一旁忠义侯叩首未停过,额上已渗出鲜血,缓缓淌了下来。 “来人,执廷杖,打到他说为止。” 她看向赵侍郎之子赵玄武, “他方才言,你也知此事。你是要替他说,还是也想尝尝这廷杖的滋味?” 赵玄武本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他几时见过此等场面。 他见比人还高的廷杖,打在世子身上,发出骨肉融合的闷响,吓得屁滚尿流, “臣…臣说!那红绸坊,应是在东市。具体什么位置,我们也不知道。” “每回去,都是先给了银钱,再由杏花巷口,蒙上眼睛,上专门的马车,接我们过去。” “皇后娘娘饶命!皇后娘娘饶命!我们真未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银钱是给何人?” “臣只知……是吏部尚书之子,孙南友。” 姜后闭了眼睛, “真是荒唐!寻常伎馆不够你们胡闹?天子脚下,竟生出红绸坊这等……折辱百姓之地!” “来人,世子言行无状,削其承袭爵位之资,连同赵玄武,孙南友等人一同交于大理寺!” “命大理寺严查此案,看看究竟牵涉了朝中多少人!” 她凌厉地看向赵侍郎和忠义侯, “念你二人于国有功,本宫暂且不罚,若你二人也牵扯其中,本宫定严惩不怠!退下!” 忠义侯和赵侍郎没想一件小事竟能牵连甚广,将儿子悉数折了进去,一时面面相觑,悔不当初。 忠义侯坐在车驾内哀叹,到了候府,刚走下车驾,便闻人唤他。 “侯爷。” 他停下脚步,回首看向来人。 来人身着一袭月白的布衣,虽是极普通的料子,却掩不住他如玉的贵气。 此人额角黥了凤凰的图腾,正是前庆城庆远军主帅温熔之子,现昭凰公主府家奴,温琢。 “你有何事?” 温琢后退一步,躬身行礼,礼毕温和一笑,道 “听闻忠义侯府,如今身陷囹圄,朝不保夕,特来献策。” 8. 人选 “和亲?!” 忠义侯一拍桌子,“噌”地站起来,额上刚包的纱布也抖了三抖。 “一派胡言!本侯只这一双儿女!那不成器的儿子,现下还关在大理寺,如今你又让本侯的女儿,去南彦和亲?” “侯爷稍安勿躁。” 温琢与忠义侯面对面站着,他虽无官无职,周身气势上,并不弱忠义侯一分。 忽地,他余光瞥到了窗边有一身影掠过。 他未在意,身姿凛凛,直视着忠义侯, “不论令郎现下所犯何罪,单就在殿上辱骂皇后这一条,便已是大不敬。” “有我温家的前车之鉴,侯爷就不担心这偌大的候府,一朝倾覆吗?” 忠义侯瞬时瘫坐回椅子上,捶胸顿足,长叹了口气,“这逆子!” 温琢察言观色,见侯爷有所触动,便继续游说, “侯爷多年混迹官场,朝中为此事已僵持数日,皇后可有开口嫁昭凰公主之意?” 侯爷摇摇头,道, “唉,皇后倒是驳过数次上疏请嫁公主的折子。” “侯爷明鉴。咱们的皇后娘娘,摆明了不想公主远嫁。但为了贤德之名,不好亲自开口。若侯爷此时替她解忧,皇后娘娘定会感念侯爷今日嫁女之恩,不论世子如何,定会善待候府上下。” 忠义侯扶额,却不小心碰到伤处,疼得结巴起来, “可……可明姝,哎呦!她也是……我心爱的女儿,皇后不舍,我又怎舍得!” 温琢扬唇轻笑,行了一礼, “话已至此,做与不做,皆在侯爷,奴告退。” “公子且慢。” 那窗后的身影终缓缓而来,一袭紫纱绫罗,身姿纤弱,温婉如水。 “赵家小女赵明姝,见过温公子。” 她教养甚好,即便温琢已是奴,仍行了女礼。 “奴已是带罪之身,小姐不必行此礼。” 温琢礼让回去,对眼前之人怀着一丝愧意。 赵明姝淡淡笑道, “公子只是一时待罪,凭公子方才言辩之能,必不会在奴仆中埋没。假以时日,还望公子多多关照。” 她言罢,转身面对忠义侯跪下,叩了三个头, “爹爹,女儿愿自请和亲,救候府于水火。” “姝儿……你……” 侯爷用手指着她,一时难以言语。 “爹爹,这是如今唯一能救候府之法!” 她打断了忠义侯,提高声音,目中无丝毫犹疑, “况且,女儿此去,是嫁南彦太子,未来的国君。于女儿而言,亦是良婿。” 温琢看这女子跪在地上的背影,心情复杂。 他自幼读书万卷,书中对女子的刻板印象甚多。“妇人之仁”“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亦是众士大夫奉行不讳的想法。 然他所见,母亲一人撑着他与陆家;姜后稳坐朝局,国家安定;公主所行的义举;梅染活着的勇气;以及眼前女子,为了家族,不惜牺牲自己。 他开始真正去感念,这世上的仁义,并无性别之分。 公主所言不假,夫子的话亦不可尽信,一切都要凭自己的心去评判。 赵明姝与忠义侯僵持着,屋内静的连根针落地都听得清。 良久,忠义侯终老泪纵横, “儿啊,爹对不住你!是爹教子无方,纵他做下此等之事,连累于你。” 赵明姝终舒了口气,转身对温琢也叩了个头, “温公子,多谢你,献策保全我家性命。” 温琢自觉,这一拜,他受之有愧。 他虽救了候府,但却是出于他不可言说的私心。 公主若是知晓……会怪他吧? 温琢今夜并不像往日一般读书写字,而是借着月光,在屋顶饮了一夜的酒。 翌日,朝堂上,诸臣因和亲之事再起争执,却见忠义侯跪地上表, “老臣府中育有一女,端庄淑慧,温正恭谨,特请皇后,允准和亲,以为国分忧!” 随后,一纸诏书便落至忠义侯府。 忠义侯被赐封赵国公,其女赵明姝,被封和静公主,和亲南彦。 昭凰公主府内,云怀月得知此事,命温琢跪在院中, “你为何这样做!你明明知道,我不愿天下任一女子受这等苦楚!” 温琢跪在地上,低头苦笑, “臣无能浅薄,只能护公主一人。” 云怀月哑然, “温琢,我以为你会懂我的。” “臣何尝不懂公主?只是公主未免天真了些,和亲在即,若非皇后娘娘日日压着,议亲之事怕是早就拖不到今日。” 他抬起头,自知言重,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她,见她眼眶微红,放柔了声线, “若非如此,公主可有良策?” “我,我可以现在就去读兵法,学策论,我也可以在朝堂上,做宸国不可或缺之人。如此……便不用和亲了。” 她强忍着哭腔,断断续续说完了全部。 “公主还记得那日被皇后娘娘罚至皇寺吗?次日,彦国使臣便至了。” “你的意思是,母后罚我去皇寺,已是在替我未雨绸缪?” 他点点头, “皇后娘娘不愿公主和亲,所以今次不是赵小姐,也会是别人。难道公主觉得,赵小姐被家族所累,贬为奴,才是她的好结局吗?” 他眼前的女孩,似是感受到了朝堂吹向她的那阵风。 无论她被保护的多好,她身为皇室之人,早已无法独善其身,不若早早地将匿在言语中的刀光剑影挖出来给她看。 云怀月未再言语,转身跑了出府。 他垂首跪在地上,早就料到了这一日。 云怀月来到忠义侯府,看着换成“国公府”的牌匾,递了名贴。 片刻,赵明姝亲自来迎,见面便行拜礼, “见过昭凰公主。” 她忙扶起她, “赵家姐姐,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赵明姝温婉一笑, “我大公主两岁,公主若不介意,喊我明姝姐姐也可。” “明姝姐姐,你……你怪我吗?” 她摇摇头, “这一切于你何干?归根结底,是我哥哥咎由自取,我不过是替他赎罪。” “倒是要感谢温公子,肯给我一个帮扶家族的机会。不然我们赵家的世代功名,怕是要在哥哥身上,毁于一旦了。” “可你本能在京中挑选你喜欢的夫婿,平稳的过完这一生。”云怀月情绪低落。 赵明姝拂了拂她的长发, “我们世家女子,本就难按自己的意愿而活。” “殊不知我有多羡慕公主,有皇后娘娘袒护。即便爹爹对我万般不舍,他也终是会选择整祖的荣耀。” “我即便身在朝虞,也难保有一天,爹爹为了赵氏的未来,逼我嫁于不喜之人。所以于我而言,远离宸国,远离朝虞城,未必不是一番新天地。” “为什么你一定要听家里的话呢?” 云怀月看向她。 她望着云怀月的眼睛,认真答道, “女子大多需要家族的荫蔽而活,因此就必须维持这棵大树长久不倒,它若倒了,你只会更窘迫。” “其实无谓男子或是女子,只有自己成为了那颗大树,才能给自己想保护的人撑起一片荫。” 赵明姝看她眼眶泛红, “公主来时,可是哭过了?” “是,和家中人起了些争执。” “是温公子吧?” 云怀月点了点头。 “公主既对我有愧,不如答应我三件事,你看如何?”赵明姝笑着看她,带了些宠溺。 “你讲,但凡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倾力去办!” “一则,无论我兄长该作何处罚,爹爹却一生为国,功爵都是他亲自打出来的。今后我不在府上,不论时局如何,届时请公主保我爹一命。” “二则,温公子为公主绸缪深远,公主不该与他争执。” “三则,今日与公主交往甚悦,从此山高路远,你在北宸,我在南彦,我们各自为树,望有朝一日,能顶峰相见。” “好,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我出城那日,公主会来为我送行吗?” “会!届时我一定带上府中最好的佳酿,与姐姐畅饮。” 两个之前素未谋面的少女,却有一见如故之感。 只是故人终隔山水,日后难以再见。 云怀月回府已是深夜,却在进府时,看见温琢仍跪在那片地上。 她忙奔过去扶他, “你为何还跪在此处?” “公主未让臣起,臣不敢起。”他依旧谦和。 “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那我让你死呢?” 她有些气,不知是气自己疏忽,还是气他顽固。 “臣还能苟活于世,本就是受公主恩赐,待臣了结心愿,公主若要臣的命,便拿去吧” “你!罢了,今日之事,是我言语莽撞,对不住你。” 说罢,便伸手去扶他,谁知他跪的久,腿使不上力,云怀月扶得颇为艰难。 她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一个看起来瘦削的男子,竟有如此重量。 一时没扶住,二人双双跌坐在庭内,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温琢,谢谢你。” 她坐在园内,手撑着地,眼中盈着笑。 “谢臣什么?” “谢你今日点醒我。” “你说得对,我始终活在母后的荫庇下,总有人会替我负重前行。” “只有我自己强大起来,才能去实现我的想法。” “喵~喵~喵~” 不知何时,来了一只黑白团子,躺在云怀月旁边翻肚皮。 她伸手去摸,它却主动将毛茸茸的头蹭进了她掌心。 她脸上漾出笑,伴着笑容,又落下一滴泪, “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他下意识伸手,想为她拭去那滴泪。 不料她却先他一步,随便用袖子抹去了,他只得将伸出去的手又放下。 “公主,臣可以养这只猫儿吗?”他开口问道。 “不可以” 他有些讶异地看着她,她很少如此直白的拒绝。 “它是我的,只能我托付给你养,你可愿意?” “臣遵命。”他无奈笑笑,配合着云怀月,思索了片刻,问道, “日为朝,月为暮,你名中带月,封号又有同音字“昭”,便叫它朝朝,可好?” 晨昏并行,星月同往。 朝暮年岁,四时与共。 从她救他护他,知他懂他起,这些便是他不能启齿的奢望。 “我一定要变成大树,保护想要保护的所有人,包括朝朝。” 他眼前的小苗已伸出了枝桠,她若想亭亭如盖,那么即便不能并肩而立,也要共历风雨。 “大理寺的案子快审了吧?” “静待三日。” 9. 抉择 温琢见她提起大理寺,微不可见地皱眉。 “臣总觉得,此事有些不妥。” 云怀月好奇,侧首问, “交由大理寺,有何不妥?” “大理寺卿虞无芥,一向公正廉明,是母后极为倚重的大臣。” 他眼神突然亮了起来,像含了星, “臣明白了,多谢公主。” 云怀月不解, “你明白什么?我怎么越发不懂了。” 温琢便耐心同她解释, “公主可记得,那孙南友,是吏部尚书孙海波之子。” “我记得。” “那臣说些公主不知道的。” “吏部尚书,是朝中少数坚定不移的后党。当日弹劾我爹时,他可出了份大力。” “公主常在皇后娘娘身边,当知她的困境。” 云怀月沉默片刻,开口道, “母后身为女子摄政,朝中非议着实很多。” “正因如此,姜后定舍不得将她忠实的党羽扯进来。”他斩钉截铁。 “那依你所言,此事查到孙南友就到头了?” 她想到朝堂的风云诡谲,晦涩开口。 “如若大理寺不当众审理,很可能就是这个结局。届时,只需说是他与一众纨绔子弟迷了心智,办了错事,从而斩断和朝局的那点牵扯。” 他凝视着她, “公主呢?公主想要哪个结局?” “是还她们一个公道,还是维护你的母后。” “我……” 云怀月皱起了眉,一时间难以抉择,随即问道, “那你呢,亲人和公义间,你选择什么?” “小错可谅,大错必究。”他如是说。 她咬着下唇,一时心乱如麻,她一向觉得,朝臣待母后不公,世人待女子不公,却没想有一天,母后却成了不公的那方。 她思索良久,终于开口,“这次我选公义。” “于母后而言,只是失了一个支持她的要臣,但于百姓而言,却是家庭支离破碎,骨肉分离。” “况且是尚书有错在先,非你我之故,也非母后之过。” 她终是选择站在公义上,与母后对立。 温琢在月下笑得舒朗, “公主平日虽不好学,却深谙民意之重。如此良生,怎还受太傅责罚?实乃太傅眼盲,竟不会识千里马。” “你莫要取笑我了!” 她在地上捡了块鹅卵石,朝他扔去。 他轻笑着,灵敏侧身躲过飞石,反手将其握在掌中,郑重其事凝视着她, “臣会帮公主实现所愿之事。” 三日后,晨曦微露,大理寺一如往日,庄严肃穆。 院外的长街上,有零星的摊贩推着木轮车,从巷子里穿过,给这份严肃添了份烟火。 一衣衫单薄的男子,跪在巷口,手捧着一卷布,凑近看,竟赫然是一份血书! “看呐,那人已跪在巷口许久了!” “他这是在干嘛呢?” “捧着血书,怕是有什么冤屈吧。” “今日不是要审前些时日的红绸坊案吗?” “他这样跪着,怎也不顾虑家里姑娘的清白名声啊?” “清白都没了,还要名声何用。”路人哀叹着摇摇头。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越来越多的人驻足围观,议论纷纷。 李岩手持血状,见人群已聚集,开始一步一跪拜。 他跪下高喊, “草民有冤!” 随即又起身,再拜, “吾妹李媛,被人强辱清白,不堪受辱,上吊于家中!” “大理寺一向公正严明!今望公开审理,还亡者公道,以慰在天之灵!” 他独自一人,在大理寺一众庄严肃穆的楼阁前,显得分外渺小。 但他叩在石板路上的声响,却似敲在了众人心中。 他口中所陈冤情,也随着巷子里的回声,震彻云霄。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声, “望大理寺公开审理!还咱们老百姓公道!” 此言一出,周围百姓纷纷附和。 “望大理寺公开审理!还老百姓公道!” “望大理寺公开审理!还老百姓公道!” 一时间,百姓竟跪了遍地,纷纷情愿。 大理寺看守匆匆跑至虞无芥面前,“大人,外面闹起来了。” 虞无芥双手背在身后,已是看了许久,长叹,“民意大过天!” 又转身嘱咐,“去回禀皇后娘娘,此案,虞某当公开审理,以替后抚民心,彰后之仁德。若臣有过,当自请己罪!” 他亲自将院门大开,双手示意百姓, “诸位!静一静!今日皆可听我大理寺审案,扬清激浊,荡去滓秽!” “虞大人英明!虞大人英明!”百姓高呼。 “带人犯上庭!” 凤仪殿,芳缨姑姑一番耳语,姜后变了脸色,一双手攥紧了衣裙,却知已成定局。 末了,她松开手。 “芳缨,宣魏屹。” 一位黑衣劲装男子随芳缨走进凤仪殿。 “你带人去查,今日是谁在大理寺前组织喧闹。” “回皇后娘娘,是一名叫李岩的百姓。” 姜后执起一个瓷杯,砸向他脚旁的地面, “蠢货!本宫问的是他背后之人!” 魏屹忙低头应是,匆匆出了寝殿。 她望着收拾瓷杯碎片的芳缨,缓声道,“这洞烛堂,还缺个聪明人。” 芳缨连忙安慰,“有娘娘这个聪明人在,洞烛堂只需听令行事即可。” 她微眯双眼,目光透过凤仪殿的窗,看向养心殿。 “随本宫去看看陛下吧。” 姜后还未走进殿内,便听见内室传来的咳声。 她走向床榻,扶起皇上,又给他垫了靠枕。 “阿梧,咳咳,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宸皇握着她的手,因久病未愈,手心冰凉。 “陛下这是哪里话。” 她低头浅笑,竟含了小女儿般的羞怯。 “朕当年娶你,答应你,要护你周全,如今你一个人撑起了这江山,朕知你……甚为不易。咳咳。” “臣妾要多谢陛下,若没有陛下的栽培,臣妾也不会有今日。” “阿梧,朕知晓你自幼不服输,从未将自己视为弱女子,朕也愿放手让你做事。只是莫要忘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宸皇望着帷帐。 “朕知太子渐长,你不堪议储,步履维艰。但切莫因奸党,而失了本心。” 她竟突然醒悟,少一个吏部尚书算什么! 她姜梧,可以选择更多的治世之才! “陛下……” “伺候朕笔墨吧。” 她扶起宸皇,缓缓行至案前。 宸皇又重重咳了几声,颤抖举起笔,平复许久,在绣金线的锦缎上书了二字——遗诏。 他强忍着咳,一笔一画地写完,再将其置于锦匣内,递给她,继而又撑起一抹微笑,怜惜道, “朕知你喜掌权,阿梧,你喜欢的,朕都给你。” 说罢又是一阵咳声, “朕乏了,阿梧,你走吧。” 姜后独坐凤仪殿中,盯着锦匣,思绪翻涌。 “娘娘,大理寺案情已审结。”芳缨姑姑前来回话。 “结果……如何?” “红绸坊已查封。孙南友代父经营此坊,专挑京中长相出挑又未出阁的平民女儿,供权贵玩乐,事后,再将其用各种手段杀害。因这些女子已不清白,家人怕他人诟病,也难以启齿。这事儿就一直被这么瞒着,直到……梅染活了下来。” “而吏部尚书孙海波,便是通过其子的这个渠道,敛财卖官,结交人脉。现查明涉案官员四十六名,世家子弟若干。” “皆依法处置。” 姜后朱唇轻启,吐出五个字。 “芳缨,点盆炭来,本宫有些冷。” “是。” 芳缨姑姑将炭盆放于室内,只见姜后打开锦盒,将其中金线绣的锻布展开,置了一角于炭盆上。 火烧的愈发旺,竟不小心烧到了遗诏一角。 那火苗慢慢上升,吞噬了遗诏上的字迹——太子登基后,念其未堪大任,遂命皇后仍佐理朝政。 她眼前浮现起宸皇的脸, “阿梧,你喜欢的,朕都给你。” 她笑得落寞, “本宫要的,不是这代政之权!本宫总有一日,该堂堂正正坐在那个位子上!” 芳缨立侍一旁,一言未发,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殿外,周公公前来通报, “启禀皇后娘娘,虞大人现下在宣政殿外,带罪求见。” 姜梧方才落寞的神情陡然消失,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仪。 她快步走至宣政殿,扶起虞无芥,道, “虞卿为民情愿,何过之有?是本宫一时糊涂,宸国刑狱,未来仍要多仰仗虞卿!” 虞无芥闻声竟泣, “皇后以民心为己心,明臣无过,是臣之幸,亦是民之幸也!” 公主府内,李岩跪在云怀月面前,泣不成声。 “多谢公主,洗草民之冤!媛儿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此后公主若有需要草民之处,草民定肝脑涂地!” 头还未磕完,便见不远处公主府中人,在温琢处领赏钱。 “这……” 云怀月一边把玩钱袋,一边对他说, “若只你一人跪地情愿,可不足以对大理寺施压。” “记得那人群里最先附和你的人吗?是他安排的。这可是梅姑娘落水时,学到的经验。” 她莞尔一笑,指向春光深处,杏花疏影,温琢回首应和。 是夜,本该平静的公主府,却来了不速之客。 温琢回到房间,借着月光,却眼见一黑衣人。 随即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剑便架在他肩上,抵着他的喉。 “温琢,主人邀你一叙。” 10. 筹谋 温琢并未慌张,似是早已知晓此人会来。 他一双眸子清明冷静,盯着来人,温声道, “入夜了,阁下最好不要闹出什么大的动静,免的惹来青大人,平添麻烦,我随你走便是。” 黑衣人冷哼一声,轻蔑地笑起来, “呵,青潜如今也配与我相提并论?” 他并未尽信温琢,仍存戒心,右手持剑,左手甩出麻绳,力道把控得甚为精准,绳子在他身上绕了几圈,将他捆个结实。 他收回剑,又将绳结紧了紧,扣了个死结。 温琢全程当真十分配合,捆绳时,剑锋不小心蹭破了他的脖颈,现下已有些许血液渗出,也未置一声。 黑衣人扯着他,在暗中四处打量了一番,确认无事,飞身消失在夜色里。 恰逢青潜在院中,感到头顶掠过一片黑影,大声喝道,“什么人!”,随即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但那人身法诡谲,闻声便加快了脚程,青潜一路追随,只勉强跟不丢。 只见他带着温琢进了一处高大的建筑。 夜色浓重,月影孤寂。 青潜盯着那建筑上的金字,静默良久,转身回了公主府。 温琢被这人提了一路,终是落了地。 入眼便是两座庄严的石狮与黑金大门,大门约几米高,配一块金字匾额,上书“洞烛堂”。 他见了这三个字,故作无奈笑出声,想激一下眼前的黑衣人,看能否套出有用信息。 “皇后娘娘可真是大手笔,为我一人,竟动用了洞烛堂的酷吏。” 这人闻言,压他的手又重几分,并未上当, “你既来了此处,还是少说话为妙。” 温琢被他推攘着,踉踉跄跄入了大门,这里面终日不见阳光,分外潮湿,血腥味凝着肉的腐臭味,闻着令人作呕。 一路走来,刑讯间发出的惨叫声此起彼伏,竟活像是人间地狱。 他恰巧路过一间刑讯室,余光见一人,正受着“梳洗”之刑。 只见酷吏往他身上浇了一桶烧至冒白烟的滚烫开水,“啊!——”那人惨叫一声。 酷吏置若罔闻,再用一把铁刷,一下子将他身上的皮肉刮下来。 他顿时哀嚎不止,一时间,刷过的地方,鲜血淋漓,肉尽骨露。 温琢所听所见甚是心惊,他虽在杂文中见过这些奇刑,却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他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忽然,他陷入一片黑暗。 原是有人拿了黑布,蒙上了他的眼睛。 又来了二人,一左一右架起他,用铁索绕着他的脖颈和手脚,将他绑在了架子上,动弹不得。 而后,他所处之地便安静了下来,只听得见远处传来的声声惨叫,和阴暗室内落下的水滴声。 “公主,昨夜有人擅闯府内,将温琢带去了洞烛堂。” 青潜向云怀月汇报昨夜之事,一改往日的率性,面色凝重。 “洞烛堂?那是何处?” 云怀月面露担忧之色。 青潜晦涩开口,像是忆起了痛苦之事, “那是皇后娘娘所设酷吏之地,挑选根骨合适的孤儿,再授其武功和刑法,或用于笼络人心,或用于树立权威,至于手段……只能用狠辣二字形容。” 云怀月声音染了些许颤抖, “青潜,你是母后赐予我的护卫,你为何……会对洞烛堂如此了解?” 他抬起头,望着云怀月的眼睛, “因为臣,本就是在洞烛堂中长大的人。” “不知公主是否还记得选中臣那日?” 云怀月点点头,回想起从前, “记得,那日母后殿内,站了许多同你年岁相近的孩子,她让我挑一个当护卫。” 青潜接过她的话, “我们都是洞烛堂训练的孤儿。那日公主选中了臣,剩下的孩子便又回到洞烛堂去了。” “在那里,每年年终都会比武,只有一半的孩子能活下来。一年又一年地淘汰,直到满十四,方可任洞烛堂最低阶的官职,至此,再也不用参加这残酷的筛选了。” 云怀月一时不忍听, “可若担着酷吏的任务,过刀尖舔血的生活,不也要日日活在朝不保夕的恐惧中?” 青潜苦笑着摇头, “死在任务里,也比死于同伴之手好。所以在那里做酷吏,心比谁都硬,只忠于主,对待他人不会有一丝留情。” “那温琢他……至今还未有消息……”云怀月有些焦急。 “公主放心,在那个地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起码他还无恙。一旦有了消息,不死也要被扒层皮。” “既是如此,那我们便不能坐以待毙。需得马上救他。” 云怀月神思转的飞快, “母后定是恼她的忠党因他而折,可终归,他是按我意愿行事,我得想个法子。” “折了一个左右逢源的吏部尚书,那便多还母后几个便是。” 云怀月喃喃自语,复又站起, “青潜,你随我去个地方。以檀,你去宫中,给梅姑娘传话,让她帮我留意母后动向。” 云怀月带青潜来到贡院前街的茶馆,包了场,命青潜在茶馆前,支了个茶水摊,铺好纸笔。 “殿下,你这是做什么?”青潜不解。 “今年殿试放榜不久,还有众多能人才子留在京中。你去街上的这些书局和客栈里宣扬,皇后娘娘命本宫,今后每月在此举办才子诗会,选入围者五,诗文可亲呈皇后。再包一年京城食宿,奖金由昭凰公主府俸禄拨出。” 她思索片刻,随后又补充到,“报名费一人十两银。” “十两银?殿下,普通四口之家,一年也尽花二两,是不是有点太黑了。” “我还未说完嘛!报名费一人十两银,但若携一人,便可减一两,携十人来报,便可免报名费。” 如此一来,不用他们大肆宣传,怕是这才子诗会不消片刻,便能传遍朝虞城中的学子。 一可树皇后惜才之名,二可为自己揽良才。 既为当“树”,方需筹谋将来。 果然,朝虞学子纷纷闻风而来,茶水摊前一时挤的水泄不通。 “慢慢来!慢慢来!” 她拿出方才写好的比赛规则,立在茶水摊旁,雇了茶楼小二,在一旁大声念, “每期定一主题,每位学子可作一篇诗文参赛,报名学子一人五票,可投五篇诗文!” “从所有诗文中,择票数前十,再经才学大家逐篇点评,十中择五,于七日后布告!” “这比赛甚为公平!” “李兄所言极是!即便不得前五,前十也可获才学大家点评,不论如何,对文章也是大有进益!” “想不到皇后娘娘如此体恤咱们寒门学子!” “而且奖金还是自那奢侈的昭凰公主府支出!想来皇后娘娘,也见不得公主平日豪奢!” …… 啊?这最后一句怎么和她想的不一样呢? 夕阳西下,茶馆上下人等皆被抓来登记名册,劳累了数个时辰,终是记完了最后一位报名人选。 今次的主题,云怀月拟题“良与忠”。 诗会进行的颇为顺利,她最终携着十篇才子投票的文章,回了公主府。 次日,她携十篇文章跪于凤仪殿,面呈姜后。 “儿臣不孝,特来补救。” 姜后已闻她昨日行事,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听说你昨日扬言,要才学大家逐篇点评,今你将这十篇呈于本宫,该不会是要劳本宫一一品评吧?” “儿臣不敢。母后虽才名远扬,但朝政繁忙,儿臣怎敢叨扰。朝中重臣才学出众者甚多,只是他们也需替母后分忧,无暇分心……”云怀月越说越心虚。 “哦?那月儿之意,此人得既有不世之才,又无甚官职,那岂非就是温琢?” 姜后把玩着自己刚染的指甲,慵懒的点破她的心思。 “月儿,你几时才能闹够。” 云怀月闻言却提高了声音,万分坚定,“母后,儿臣并非胡闹!儿臣知道母后想做什么!” 她回头看向宣政殿,并没将话说破,继续道, “母后执政多年,世人皆知您是一代贤后,可母后若想为正统,仅广享贤名,笼络朝臣,终还是会被指摘。” 姜后端坐了起来,打量起跪在她眼前的小女儿。 她本以为将她护在羽翼之下,她什么都不懂,不料今日,却同她讲出了这番出人意料之语。 “你接着说。” 云怀月直视姜后,“母后定知,君权神授。就快清明了,届时,需祭先师。” “而宸国正道的才学大家中,广受推崇者,为孟元秋。他虽涉瀛州舞弊案,已行斩刑,可他门生若干,颇受景仰。” “如今他最得意的门生,温琢,就在母后的洞烛堂内,请母后留他一命,届时,请他为母后佐证天命,再加以天象印证,以成大业。” 姜后未表看法,却赞了她, “月儿,不知不觉间,你竟长大了。” 她一时摸不透母后的想法,索性将心中所想吐露出来, “儿臣是长大了,也可以像母后在前朝为我挡下和亲一般,挡在母后身前。但不论儿臣如何,终究是母后的女儿,与母后荣辱与共。” “好一句荣辱与共!”姜后大悦。 “至于温琢,听你所言,本宫不让他死便是。” 11. 受刑 温琢被绑在此处,不见天日。 他所在之地从未有人来过,因此,他仅能凭着室内的水滴声,和室外酷吏来回提审犯人发出的声响,勉强判断时日。 依稀已过了两日,该有人来了。 果不其然,开锁的声音传来。随后进来了几人,但并未给他松绑,连人带刑架,一同抬走。 他被蒙着眼睛,什么也看不到,只觉得他们带他走至了这建筑的深处。 越走越寒,越行越静。 终于,在另一房间内停了下来。 有人一把扯下了他眼上的遮蔽。 因许久不见光,霎时,那光亮刺得他睁不开眼,他下意识低头躲避,却被颈上的铁索勒得生疼。 他适应了好一会儿,方打量起周遭的环境。 这是一处冰室,不知采用何种方法,由一块块冰砖,垒成墙面和地板,再用冰块做了桌凳。 他本就穿的单薄,四下的冰寒从他袖口和领口处,纷纷钻了进来,无处不在。 他自从来了此处,滴水未进,一时间竟体会了“饥寒交迫”是何滋味。 他已开始觉得身体骤冷骤热,意识有些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室门缓缓开了。 来人是那日绑他的黑衣人。 黑衣人冲身边的属下挥了挥手,“行针刑。” 酷吏便左右分站温琢两侧,将他握拳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放在木制的刑具上,迫使他的手指不得弯曲。 他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些酷吏,挑出根寸把长的钢针,沾了酒。 黑衣人慢条斯理地开口, “关于此事,你都做了什么布置。” “大人查了这么久,竟连这个也要问我吗。” 温琢直视着他,并未回答他的问题。 黑衣人手势示意他两侧的酷吏,而后,寸把长的钢针便猛地刺进了温琢的指缝。 俗语道“十指连心”,痛感瞬间从指尖蔓延到了全身,他顿感心如刀绞,竟在这冰室之中流下了豆大的冷汗。 他咬牙没让自己叫出声,忍痛半晌,开口道, “大人竟如此沉不住气,我又没说我不招,就急着用刑。” “那你把这来龙去脉招一遍。” 黑衣人抱着胸,冷冷地看着他。 “这一切都是孙海波咎由自取,我不过是告诉了百姓庭审日子罢了。我只能算是个旁观者,最多是个爱凑热闹的人。” 他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倒是大人您,不分青红皂白上酷刑,就不怕总有一日,这刑罚反噬到自己身上来?” 黑衣人冷哼一声,再命酷吏行刑。 两轮针刑下来,他已是用尽全力,才能忍住身体对那钢针的恐惧。 “本官再问你一句,你行事是否牵涉党争!” 黑衣人已露不耐烦之色。 温琢闻言却笑出声,叹了句, “真是愚蠢。” 那人懒得同他废话,吩咐道, “剩下的指缝都动一遍刑,再将他指印按在这供词上。” 随即,将供词放在了温琢前方的刑具箱上。 温琢瞥了眼供词,只见上面大概写着,他是户部何文轩的党羽,因党争而揭孙海波恶行。 行刑完毕,他咬着牙强忍痛,命自己意识清醒。 那酷吏用他指尖的血当印泥,在供词上按了份指印。 温琢努力扯出一抹笑,让自己不那么狼狈, “大人,别怪我没提醒您,这份供词就算您屈打成招,交予娘娘,她也不会信。” 黑衣人并未理会他,带着供词走了出去。 不多时,他想见之人终是来了—— 姜后着一袭墨狐裘大氅,从容步入,手中捏着那份供词。 “将他解开,再绑坐在冰上。莫要绑在刑架上,甚是血腥。” 酷吏闻言一一照办,温琢早就疼失了力气,只得任其摆布,被绑坐在了冰凳上。 寒气一下子更甚,他不由得发抖,但仍强撑着问了礼, “见过皇后娘娘。” 姜后向他走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好像丝毫不意外本宫今日会来。你就不怕,本宫将你冻死在此处吗?” 他碎发搭在额前,嘴唇冻得泛紫,闭眼答, “皇后娘娘若是想奴死,奴还怎能留至今日。您大可以让洞烛堂之人一剑杀之,何必大费周章。” 姜后朱唇勾起一抹冷笑, “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你如此运筹帷幄,那可知此处是什么地方?” “地狱。” 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忽地睁开,清晰地吐出二字。 “若说朝堂之上尽是阴诡手段,那这洞烛堂内,便是正大光明的害人之处了。” “皇后娘娘在明处甚是贤德;而在暗处,却有无数的钩爪锯牙,来替您做那些您明面上不能做的事。” “譬如让他屈打成招,来陷害朝臣。” 他挑衅地看向姜后身后的黑衣人,那人试图上前,却被姜后伸手拦下。 “魏屹,你们且退下吧。” 她悠然走至一处冰块,与温琢对坐, “本宫若是无任何非常手段,早就不知多少次,被这群士大夫给剥皮削骨了。” “所以娘娘便恨奴,借您之手,处置了您的忠党孙海波?” 温琢轻拂了拂衣袍。 “可娘娘莫要忘了,他是国之蛀虫,民之祸害,娘娘如今维护与他,这和娘娘当年闺阁所言,'一草一木,晓民之利',是不是出入甚大。” “更或是说,娘娘早已没了当年初心。”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冷静。 姜后闻言,神色大变,失了平日里的高贵端庄,急声问道, “是孟元秋告诉你的?” “昔日同窗之宜,老师怎敢忘怀。” “只可惜这些年,娘娘权势滔天,将昔日的故友情谊,忘得一干二净。否则为何对他的冤情,不闻不问呢?” 他见提到老师,姜后神色有异,便静静看着她,故意说起当年情谊,揣测着她的心思。 姜后毕竟身在朝堂多年,眼神随即又复凌厉,冷笑道, “温琢,你别忘了,你更没资格用这件事来责问本宫。你视他如父,如今不也是独善其身?” “你可知本宫为何杀温家全家,却独纵你活着吗?” 姜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温琢试图起身,却被锁他的链子又绊了回去,只得坐在冰上复礼, “再谢皇后娘娘不杀之恩,但奴不知娘娘为何饶我。” “月儿她昨日——”姜后话尽于此,余光瞟向温琢,见温琢双手不自觉地攥着衣角,但面色未改。 “娘娘不必理会公主的求情。” 他分明紧张,却硬要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像极了那个人。 姜后冷笑,接着道, “我的女儿怎会这般愚蠢,只知下跪求情?她昨日向我引荐了几位人才,本宫都觉着差点意思。” “但若以你来换孙海波,十分划算。孟元秋他冥顽不灵,想必你定不会重蹈覆辙吧?” “皇后娘娘如何笃定奴会为您所用。” 温琢直视他,言语谦卑,却无惧色,倒像是与她博弈。 只可惜她姜梧,从不做无准备之事。 “你若是不为本宫用,那这张供词,便是你陷害朝臣的铁证。户部尚书一向反对本宫执政,届时本宫凭这份供词,先处置了他,再说你温琢攀咬,为可怜的老尚书平反,如何?” 姜后面上带着不屑的笑容, “魏屹是愚蠢了些,但奈何他听话。” “若你也听话,本宫就许你洞烛堂的诏狱之权。你不是一直觉着孟元秋含冤吗?你助本宫大业,也可暗中调查你想查之事,本宫承大统后,便为孟元秋平反。如何?” 温琢只觉得寒意更盛,一时目眩。 要么背上陷害朝臣之名,死的不明不白。 要么和魏屹等人“同流合污”地活着,却能得一个为老师平反的机遇。 无论是谁,都会选后者。 而姜后,似乎也早已算透他会一步步走到今日,别无选择。 “好好养好身子,在清明祭礼前。” 交代完最后这句话,姜后起身走出了冰室。 他不由得开始怀疑,这天下的棋局,谁才是执子之人。 人人都似布棋局,又人人皆似盘中子。 而后陷入了无边的梦境中,梦中的棋盘无边无际,他怎么找也寻不到尽头。 温琢被洞烛堂的酷吏送回公主府时,已陷入昏迷。 青潜刚好路过大门,忙吩咐小厮一同抬人, “快将他扶屋里去!我去找叶神医!” 云怀月闻声,和叶岚风一同来到他房间,见他分外狼狈,却寻不出伤处,摸了摸额头,惊觉烫的吓人。 “叶岚风!你快看看!” 叶岚风一改往日吊儿郎当之色,搭了把脉, “别吵。” 室内众人都等着叶岚风把脉后的下文,一时寂静无声。 良久,他起身道, “他这多是内耗之伤,又受了大寒,脉象虚浮,怕是许久未进食。我去配药,你们谁去搞一些流食,来喂他吃下,一天之内,若能醒转,便是挺过来了。” 青潜闻言忙飞身去了厨房,端了碗稀粥,对云怀月道, “这是我刚从王婶手里抢来的,她给自己偷偷开小灶。” 然后便挖了一大勺子,捏起温琢的嘴喂进去,但由于他无吞咽的意识,净流了出来。 “我来吧我来吧,怎地笨手笨脚的。” 云怀月没带帕子的习惯,便用衣袖轻轻帮他擦拭干净,而后用勺子舀起一点粥,让它慢慢流进他口中,颇有耐心。 青潜见状,识趣地偷溜出去,带上了房门。 照料 屋内仅剩他二人,云怀月一勺又一勺喂着粥,目光不自觉地移到他如玉的面容上。 此时,他双眼紧闭,黑长的睫毛随之轻颤,双唇抿成线,静静地躺在床上,有梦中惊悸之状。 白皙的肌肤在散落的黑发映衬下,似无血色。 缱绻的烛光照在他侧脸上,虽病着,但清隽不减。 她从前只知他生的好看,却没觉得有何特别。 她爱好之一,便是欣赏美人。 身边长相出众之人甚多,叶岚风不羁风流,青潜面若朗星,就连公主府的下人,也皆是她挨个自宫中挑出来的,因此世人以为,她府中面首无数。 但不知为何,每次看到温琢受伤的模样,她心中都会升腾起一种似是怜惜的情愫。 那日狱中救他如是,今日亦如是。 她放下粥碗,见外袍的袖上沾了擦拭留下的粥渍,自言自语道, “还好现下天还未热,穿了三层。” 她起身解开腰带,打算脱掉脏兮兮的外袍。 还未脱掉,“吱呀”一声,青潜端着药碗,推开房门。 撞见这一幕情景,很是讶异,“啪”地反手将门关上,在门外揶揄道, “无意打搅殿下好事,只是殿下,他还病着呢,须得先吃药!” 云怀月反应过来青潜话中的调侃意味,脸上染了红晕,开门出去,在廊上拽着青潜耳朵。 “你又不是不知老子外袍脏了,老子穿了三层,你再胡说八道,当心我揍你!” “公主公主,错了错了!”青潜忙讨饶。 待云怀月放手后,他又道, “你要自称也是自称老娘,老子一般是男子的称呼。” 云怀月作势打他,他忙举起药碗, “叶神医熬的,仅此一碗,碎了可就没了!” 云怀月瞪他一眼,伸手接过药,又想起那日在茶楼,拿回府还未点评的十篇文稿, “你去书房,将我们那日选的文稿给我送来。” 青潜见有脱身之法,忙应下,飞身越过屋顶。 她回到温琢房内,又照之前喂粥之法,将药喂下。 青潜将那些诗文放在书案上,蹑手蹑脚关上门,带走了药碗。 她摸了摸他还烫着的前额,起身给他寻了个冷水浸过的布巾。 敷好后,坐在他的书案前,开始翻阅起那十篇文章。 “不看不知道,如今方能体会太傅之不易啊!” 她握着毛笔,看着这些词赋发愁。 她于诗文上无甚造诣,只能体会“狗屁不通”,“写的不错”和“登峰造极”。 “登峰造极”者寥寥,至于这“写的不错”中的佼佼者,该如何分个高下? 阅着阅着,她只觉这些纸上的字一个个蹦了出来,在她眼前旋转跳跃,拼成了一个“睡”字。 于是她趴在温琢的书案上,进入了梦乡。 清明将至,淅淅沥沥的春雨便在夜里落入人间。 “即便是棋子,也能和别的棋子自成天地。” 温琢似是在梦中听到了她飘渺的声音,混着雨声,逐渐摆脱了梦魇。 他昏沉起身,拿下额上的巾布,用手探了探,仍有些烫。 还未下床,便见书案上趴着只着中衣的云怀月,正在呼呼大睡。 一旁放着她的外袍,袖上沾着些粥渍。 他看向手中的布巾,她这是......亲自照拂他吗? 温琢一向觉得她十分灵动,如今睡着也丝毫未折。 她带着清浅的笑意,不知正做什么美梦,似是感到夜里的几分凉意,她打了个寒颤,缩缩自己的身子,想把自己团起来。 温琢怕寒凉扰她清梦,想把自己那床被子给她披上。 走了两步,觉得自己用过的东西,怕是会沾污了她。 他转身走向橱子,取了床新被,轻轻披在她身上。 随后搬了张椅子,静静地坐在她对面,凝望着她的睡颜。 他感到一种久违的静谧,如此一辈子,也是好的。 目光扫到她压在身下的纸张,又收回了方才的想法。 她有她的理想,怎能将她囿于这一片天地中。 云怀月朦胧睁眼,见他正坐在自己对面,眉目淡然,青丝随意搭在肩上。 她腾地起身,被子从身上滑落, “你怎坐在这里,快回去躺着,叶岚风可没让你下地。” 说完,便想去扶他,却不小心碰到他针刑的伤处。 他猛地一疼,下意识缩回手。 云怀月见状,颇为讶异, “你手指有伤?他们对你用刑了?” 他把手往身后藏了藏, “没有。公主多虑了。” 她并没当即戳穿他,转身拿起书案上的纸笔, “那好,你来给我写几个字。” 他抿抿唇,忍着痛提笔写字,笔力虚浮,不似从前的锋芒。 他自觉心虚,低头尴尬笑了笑。 云怀月伸出手,“给我看看。” 他只能听话地将手放在她柔软的手上。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根根分明,握笔的指节和掌心处略有薄茧。 只是,云怀月看见指缝中布着细密的针孔,心中也是一揪。 若不是他方才没忍住痛,怕是无人知晓,他受了针刑。 云怀月怕他忆起刑讯时的痛苦情景,不敢细问,开口道,“疼吗?” “不疼。”二人异口同声,“抱歉,殿下。” 她早就知道他会如此回答,故意学着他的语气,果真如她猜的一模一样。 云怀月叹了口气,嘱咐道, “你在这里乖乖等我,我去去就来,不许再碰到伤处。” 他点了点头,眼瞳中只倒出她一人身影,应了声, “好。” 云怀月回到房间,翻箱倒柜,在角落里找到了蒙尘多时的小瓶子。 起身又换了套鹅黄的衣衫,便奔向温琢的房间。 “喵!喵!” 在转角的廊下,见到檐下躲雨的小猫,她一把将它抱起来, “小朝朝,跟我去找他玩!” 她抱着小猫,刚进门,便迎上了他坐在床边的目光。 他竟真如她所言,一直在乖乖地等她回来。 她放下朝朝,小猫一下就跳上了椅子,歪着脑袋看他俩。 她冲他晃了晃手中的瓶子, “喏,我给你带了这个。” “这是何物?” “治外伤一绝!你的伤处若是不愿让旁人知晓,我帮你处理就是了。” 她搬了个凳子坐在床边,执起他的手,双手间的碰触,竟让他觉得,伤痛已好了大半。 她拿棉絮蘸着药,轻柔地涂在他指缝中,再用纱布层层包上。 她神色专注,几绺碎发遮在眼前,也无暇顾及,只摇了摇头,试图将碎发甩开。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的碎发轻柔地拨至耳后,整理了一番。 云怀月抬眼,刚好对上他温柔的目光,脸上顿时腾起几分热度。 “那个......这药膏是不是颇为凉爽。” 她摸摸鼻尖,试图缓解横溢在她二人之间莫名的情愫。 他收回目光,点点头,温声道, “这药浸在伤口时,颇有舒缓之感,不知叫什么名字。” 她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答, “云片膏。” “云片糕?不是个点心吗?” 他眼睛弯弯,盈满笑意。 “我幼时贪玩,总有磕碰,叶岚风便制出来这药膏。他拿与我时,还未起名,问我该叫什么。我当时正在吃云片糕,便随口答了,谁知他还真将这名字,写至了他的《药典集》中。” 他突然想起那日,她同叶岚风斗嘴的场景,心下竟有些酸涩。 所有人比起他,都更配与她并肩而立。 他低落回应, “公主似乎同叶公子很是熟稔。” 她并未多想,回答道, “叶岚风是太医令叶瑜之子,老师是他姨母,所以我们自幼玩在一处。” “包好了!” 她端详着她的“作品”,他手指纤长,却被包了十个圆墩墩的纱布,指缝都无法并拢,显得十分滑稽,一时笑出了声。 温琢看见她的笑颜,心中的酸涩瞬时散了几分。 只要她开心就好。 小猫跳到床上翻肚皮,云怀月摸了摸它肚子。 “它这是饿了,向公主讨吃的呢。” 他欲起身,云怀月先一步把他按在床上, “你说在哪儿,我去拿便是。” “橱子最下层,有一个包裹,里面有臣配好的肉干。” 云怀月蹲身找到包裹,里面放着切成小指甲大小,已风干好的肉干。 依稀能辩出有鸡有牛,还有一些零星已剔刺的鱼肉。 小猫见到包裹,忙兴奋地跳下来,在云怀月脚边蹭来蹭去。 “朝朝,来吃好吃的!” 小猫翘着尾巴凑过去,大口大口吃起来。 他坐在床前,看着眼前的画面,是他十几年都未曾有过的温馨景象,也是他今后生命中的可遇不可求。 “小猫听话吃饭,你也该听话睡觉了。” 她蹲在地上,抬头冲着他笑。 他闻言,躺在床上,盖好被子。 云怀月喂完小猫起身,却见他睁着双眼。 “谁睡觉时睁着眼啊?” “鱼。”他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 还未等云怀月发作,他便闭上了眼睛。 复又睁开,小心翼翼看着她, “那臣明日醒来,还能见到公主吗?” “你安心睡,明日我定来看你!” 他佯装闭眼,却偷偷漏了个缝,目送那抹鹅黄身影消失,终是合上眼。 这一觉无梦,他却觉得比任何梦境都甜上几分。 招揽 温琢再次醒来之时,睁眼便见云怀月坐在昨夜替他上药的凳子上,手里拿着一叠纸张,正锁眉苦思。 “公主在做什么?” 他许久未进水,声音有些喑哑。 “你醒啦?” 她眉眼弯弯,顺手拿起桌上的瓷杯,倒了茶水递给他,又挥了挥手中的纸。 “我本不想扰你,可这点评诗文,着实难为我。” “这些诗文从何而来?” 云怀月把那日茶楼诗会的来龙去脉同他讲了一遍。 他忆起那日在洞烛堂冰室之中,姜后的话—— “她昨日向我引荐了几位人才”, 一股暖意瞬间涌上心头。 她自知道他被带到洞烛堂,便一直在设法救他。 他对她而言,许是特别的吧? 他话语间带起一贯的笑意, “公主此举甚好。可为自己在朝堂中攒些人脉,今后遇事,也无需向上次和亲一般被动。” “只是现下点评文章,怕是臣有心无力。” 他举起她昨日给他包的手指,温声道, “不过,可否请公主代笔?臣来评,公主记。” “好呀!” 她答应的甚是欢快,眼中似落了繁星。 她拿来一块木板当桌面,铺在他的床边,俯身做好执笔的模样。 “公主觉得一首好诗文,当看重什么?” “嗯......遣词造句?意境寄兴?” 他笑着摇摇头, “不全对。要看诗情,诗趣,诗风。不论咏物,写景,叙事,都应寄情自身,诗中无我,当成败笔。诗趣则指此人的遣词造句,是否有灵气文采。诗风是从句中,得以见丰采,见骨概。” 他说完,翻出其中一篇, “公主看,这诗是周慎所作,虽文采比其他几篇略逊色,但字里行间坚贞不屈,当是正直之人。” “至于这篇,萧渊所作,辞藻颇为华丽,可谓是炫技之作。但依稀可见,此人擅奉承。所谓见诗如见人,正是如此。” “若公主有结交朝臣之意,臣可举荐此人。” 温琢将周慎的诗文递给她, “看此人行书,怕是因其性格过于刚直,没少受他人奚落。若公主相帮,来日他定会感念公主伯乐之恩。” 云怀月咬着笔, “你说的我记下了,不过你先前的评语,能再说一遍吗?我还没记完。” 他耐心重复道, “好,你看这人……” “慢点慢点!” 阳光透过窗外的竹林洒进来,温琢坐在床内,目不转睛地凝视趴在床边奋笔疾书的云怀月。 青潜本想探望温琢,刚过转角,便从屋外,看到二人如此和谐。 他不忍打破眼前的温馨,转身去找了厨房王婶,威胁她午饭多给自己留几块肉,否则就把她偷偷开小灶的事情宣扬出去。 “可不是我要打断你们啊,实在是到饭点了,他是个病人!” 青潜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云怀月一跳。 他小跑进屋,并未停留,放下餐盘,一溜烟又跑了。 云怀月见有好吃的,把纸笔往案上一丢, “写了一上午,我也饿了!” 她端来一份饭食,舀起一勺,举到温琢面前, “喏。” 他看着眼前正打算喂他吃饭的女子,怔愣道, “臣不敢。” “好呀。” 云怀月一挑眉,将碗递到他手中, “你自己吃。” 他十指皆被包着,着实做不到,一时面露难色。 “公主......” “那你就听话。” 她捏着勺子,倾身过来,将美食递到他唇边,眼神十分清澈,倒显得他格外扭捏。 “公主为何要待臣这么好。” 他望着她的眼睛,喃喃问道。 “你因我遭刑,我不来照顾你,岂非毫无情义。” “仅是因为情义吗?那若是青大人或叶公子如此,公主也会照顾?” “是啊。” 她答得坦荡。 “臣明白了。” 他心中不免失落。 是啊,他总是在期待些不该期待的东西。 他没再推脱,一口一口,吃完了云怀月喂的饭。 春风吹开了案上的书页,发出簌簌声。 他看向书案,想起那夜,云怀月将伪造的官银拍在他案上。 洞烛堂。 若他借洞烛堂之手,身涉朝堂,那时,是否能离她更近一点? 原本他不愿做的事,似乎成了他今后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不论是为老师洗冤,亦或是站在她身边,更甚者,站在天下人之前。 他突然觉得有些豁然。 云怀月见他出神,问道, “你......是又想起刑狱时了吗?” “没有。” “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你会受刑?”她打量着他的神色,问道。 他不愿将姜后逼迫他的阴诡手段告诉她,只是答, “皇后娘娘命臣加入洞烛堂,臣不识好歹,因此受了点苦头。” 她闻言蹙眉, “我听青潜讲过,我知道洞烛堂是个什么样的所在。” “那公主想让臣去吗?”他抬眼问。 “不想。” “为何?” “洞烛堂能活到现在的人个个阴险狠辣,你会如履薄冰。” 温琢从她眼中看出一丝担忧。 “但臣能以一人之危,解天下之危。” 他不会如其他酷吏一般,一味当姜后的爪牙。 他既身涉险境,断不会让忠良落难。 “我进宫去劝母后。” “面对皇后娘娘,臣别无选择。” “温琢,你不怕死吗?” 云怀月着急起来,抬高了声音。 “公主,你是不是忘了,臣也曾立身朝堂之上。” 云怀月看向他,他的眼中有着一往无前的坚忍,那是她不曾见过的神情。 “臣不能把宸国的刑狱,交予洞烛堂的无心之人,眼睁睁看着忠良受害,人心惶惶。任凭他们大行冤狱,把罪行昭昭,变成世间正道。” 云怀月一言不发望着他,此刻,他该是想起了孟元秋老先生吧。 这些时日的相处,她似乎逐渐忘记温琢本就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人,他有理想、有夙愿,只是一朝沦为了她的裙下奴。 “臣不是在帮皇后娘娘,臣是在帮世人。公主也一样,不然也不会救梅姑娘他们。” “可你本有更好的路能走。” “没有了。” 他静静地望着她。 “从刑部大牢走出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臣此生要行的是一条艰难的路。” “皇后娘娘和公主,作为女子,顶着世人非议,亦要身涉朝堂,于现在的情形而言,不也是一条艰难之路吗?” 她反复咀嚼这句话,随后释然笑了笑, “是啊,我们本就是一样的人。” 我们本就是一样的人。 温琢似乎从这句话中寻到了一丝慰藉,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已经近了一点点。 云怀月来到贡院前街的茶楼,吩咐茶楼老板,将前五名的名单公布张贴。 渐渐,茶楼前聚集了众多学子,但议论声都集在那名叫周慎的人身上。 “哈哈哈,周慎那厮,也配前五?” “不过投着让他闹笑话罢了,不料还真的前五了。” “周慎,你这该不是凭脸上的榜啊?谁人不知,昭凰公主最喜美男!” 云怀月坐在楼上,本无意他们的讨论,听见此言,探头往下看去。 人群熙熙攘攘挤着一位身着蓝色布衫男子。 他衣料甚是普通,但浆洗的干净。 他眉梢锋锐,如同墨写,不似温琢的温润疏淡,倒是透出孤傲之感。 他开口讥讽回去, “你这话说的,难道其余上榜四人,皆奇丑无比不成?” 此话一出,被他们追捧的另一位公子哽住了,拿书敲了一旁起哄之人的脑袋, “谁说就他脸好看的,小爷我长得也好看!” 周慎不屑地瞥他一眼,领了银子,转身离去。 云怀月饶有兴味地看戏,见他欲走,忙吩咐到, “青潜,带他上来。” 她倒的茶还未凉,青潜便带人来了。 “姑娘,你找我何事?” 他眉目冷冽,透着防备。 青潜刚想开口纠正身份,被云怀月眼风制止。 她佯装讶异,显得甚是体贴, “公子,我看众人皆奚落你,可是为何?” 周慎见她无敌意,松了神情, “无事,我是瀛州人,来京城不久。因我爹是名小仵作,没家世也没银钱,还懒得奉承,便得罪了些人。” “可公子分明是得了奖呢!” 他眼中浮现起一丝懊恼, “我本不想参加这比赛,不知是谁替我报了名,拿了我随便写的诗稿,还给我投进了前十,分明是想让我出丑。” “你为何不想报名?”云怀月好奇起来。 “我与我同乡一同入京城,为了省房费住一起。他想参加科举,我不想,我想去当仵作,不料衙门现下都不缺人,便搁置了。” “我才不想和人在朝堂上争论不休,要做就做为民除害的官。” 云怀月拖着脸颊沉思, “这去衙门嘛怕是不行,去刑部你看如何?” 周慎狐疑地看着云怀月, “姑娘什么身份,这种胡话可不兴说。” “我可没说胡话,因为我就是他们口中好美男的昭凰公主。”她眨眨眼。 周慎脸色变换的颇为精彩,他紧了紧衣衫, “你该不会……是真的想收我当面首吧?” 云怀月一时无语,把青潜拉到面前当挡箭牌, “看到了吗,得有如此姿容,才配的上做本公主的面首。你,本公主还瞧不上呢!” 周慎顿时舒了口气, “那就好。草民多谢公主圣恩!” 天命 凤仪殿上,云怀月正与姜后评判此次诗会人选。 姜后左手执周慎之诗,右手捏了颗剥好的坚果,喂给她,赞到, “此人言语间,倒有虞无芥之风,虞卿每每上奏,都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云怀月一边帮她捏肩,一边咬下那颗坚果,俯身在姜后耳边, “儿臣公布名单那日,曾与此人交谈,他确实称自己愿为民惩奸。” “那便让他去刑部做个主事吧。” 姜后与她相视而笑, “大理寺已有虞卿,这二人若在一处,万一某天意见不合,岂不是要打起来。” 姜后接着翻阅,见萧渊之作,疑惑道, “此作文采斐然,月儿为何不荐他?是怕他如墙头草一般?” “母后明察秋毫!” 云怀月行了个俯身礼, “儿臣什么心思都瞒不过您!” 她这番话哄的姜后颇为受用,遂指点她道, “月儿,身为上位者,除会识人外,亦要善用人,敢用人。此人才学甚好,即便品行不合你意,但也有合宜的去处。” 姜后顿了顿,仍是开口, “就如同那温家小琢,本宫既能让他活着,就必然有把控他之法。” “即使手段并不光明磊落吗?” 云怀月踌躇片刻,终是鼓起勇气,问出她心中所想。 姜后看着她,眼中虽暗含了恨铁不成钢,但更多还是怜惜, “你太小了,所思所为才这般单纯。世间万物,并非非黑即白。” “这萧渊,本宫打算给他个吏部之职。”姜后点了点手中的纸张。 “母后,儿臣觉得,以诚待人,才能换来同样的诚心。” 她依然坚持,抬头倔强地看着姜后。 姜后将诗文放在果盘旁,耐心道, “月儿,用人不疑,不计前嫌,这是本宫之诚心;找其软肋,以防万一,是本宫的手段。并非人人待你皆至真至诚,若你不设防,有朝一日,你最信之人,变成刺向你的那把刀,最痛的还是你自己。” “老师就从不这样说。” 云怀月低头小声嘟囔。 “令颐她一向仁善。罢了,你慢慢会懂的。”姜后无奈道。 曾几何时,她也如云怀月一般天真。 “令颐和蘅儿都未变过,阿梧,你呢?” 淡漠飘渺的声音从姜后的记忆中由远及近。 她是变了,但,那又如何? 姜后将自己的思绪拉回眼前,神色又如往日般冷然, “月儿,可还记得你那日所言?清明祭礼,君权神授。” 晨曦渐露,虞江边上,一群渔民将渔船停在江上,顺着江潮下网打鱼。 江面风大,吹得船帆猎猎作响。 几人费力地拉着渔网,生怕一个撒手,网便被风卷进江中。 “哎,今日的网中好重啊,肯定有头大鱼!” “大家一起使劲,我拽不动这网了!” “好嘞!一、二、三!” 渔民和声鼓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网扯上来,扔在甲板上。 “诶,老周,你快看!怎么有块大石头!” 名唤老周的渔民刚擦了把汗,闻言忙过去查看。 旁人见状,也围了上来,对着石头啧啧称奇。 “你别说,这石头真好看,下面黑,上头红,是说咱们今日打鱼鸿运当头啊!” 老周端起石头,仔细擦拭端详,眼见那黑石竟夹杂着一些白。 “这里好像有字!你们谁识字啊!” 众渔民纷纷摇头。 “去找村口王秀才!他识字!” 王秀才已是头发花白,平日里靠撰写书信维持生计。 见一群渔民带石头来认字,将石头颤颤巍巍举在眼前,上书 “圣母现世,万代繁昌”。 王秀才当即吓得双手一抖,差点将石头砸在地上,还好老周眼疾手快,接了下来。 几人一合计,便将这石头拿至官府,得了好些赏赐。 随即,这江边奇石之事,便在百姓间传开了。 “头着红岩,下为龙晶,意鸿运当头,你是如何造了这奇石的?” 温琢与云怀月在府中后院逗猫,问起百姓间的传言。 “很简单!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再加那么一丁点的智慧。” 云怀月蹦至温琢面前,用手比划着“一丁点”,脸上洋溢着三个字——“快夸我”。 温琢自然十分配合,装模做样行了礼, “臣愚笨,比不得公主聪慧,还请详解。” “老师未入宫前,爱游历山水,著有一本《地物风志》。记载了许多人迹罕至的自然风光。” “其中,瑜地有处红石峡谷,其间岩石皆呈红色,雄险奇幽;溪水碧绿,蜿蜒澹澹。夏季清爽宜人,隆冬卉莳草翠。” “老师曾带回许多石块,其中一块,内嵌海鱼之骨。便觉此地若干年前,许是一片海域,其中藻类附着,故而石呈红色。” “至于那龙晶,乃是黑曜石。我找人用汉白玉打磨了字,将它们融成渔民捞上来的那模样,丢进江中。如此,便成了奇石。” 云怀月耐心解释了一番。 “它们如何似浑然天成?黑曜石碎块的断面可甚是锋利。” 温琢不解。 “《地物风志》中有记载,黑曜石乃火山熔岩中流出的岩浆,突然冷却形成。懂了吧?” 她坐在后院秋千上,迎风而动。 “臣曾在老师书阁中见过此志,老师甚为珍视,因此未得借阅,不曾想,竟是李尚宫所著。可如此热爱自然之人,为何如今却身在宫中呢?” 温琢立在秋千旁,侧首看她。 “我也不知。” 云怀月停了秋千,倚在藤上, “我问起往事,老师不愿多言,只道世人皆有不得已。” 姜后,李尚宫,母亲,老师...... 温琢似揭开往日面纱一角,却又不得而知,这面纱下全貌的扑朔。 这日,礼部众大臣在宣政殿内,因祭礼之事,吵得不可开交。 李侍郎前行一步, “陛下病重,太子已行弱冠之礼,理当主领祭礼,替君父分忧!” 张侍郎在旁反驳, “自古夫妻一体,帝后同尊。更何况,如今陛下命后辅政,难道李大人,要替陛下做这个主吗?” 李侍郎气急败坏, “张大人,你休给我乱扣帽!此乃何等大罪!今日只是论礼,何须扯上大不敬之名!” 张侍郎并未收敛, “李大人,孟老一代礼学大家,当年在朝时,亦不曾驳斥陛下旨意,更别提你我小小礼部侍郎!” 李侍郎唾道, “呸,张谦,你就靠着媚上奉承一步步上位去吧,李某不屑与你相争。” 柳尚书见场面愈发不可收拾,忙出言制止, “诸位莫吵!孟老虽已逝,但其门生无数,他最为得意的弟子尚在京中,何不请他一辩,也可代孟老之意。” 此言一出,宣政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谁人不知,这孟老最得意的弟子,如今仅是个公主府的家奴。 姜后身坐殿上默默看戏。 只见柳尚书转身朝着周侍郎,问道, “崇知,你可有异议?” “他如今已是家奴,又怎配与我等肱骨之臣,立于朝堂之上论辩。” 周侍郎不满。 “他全家皆被判决,自身又配至公主府为奴,他自不会照你所言,如张侍郎般媚上奉承。” 柳尚书笑眯眯地打圆场。 李崇知闻言有理,也不再辩驳,甩袖冷哼一声。 片刻,温琢由周公公引至殿前,在殿门处,行了跪拜大礼。 他一副温和恭谨的模样,拜在众朝臣前,众人见他,面色各异,似各怀心事。 柳尚书心中不禁叹息,曾经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如今也沦落得如此谦卑。 他身着布衣,起身玉立,在一众朝臣面前站定。 刚刚那身谦卑之气,却瞬间消散,顿有虽千万人吾往矣之感。 他在大殿上受人瞩目,面不改色,沉声道, “君命不可违,父命不可逆。陛下亲命皇后娘娘主理朝政,理当替陛下主持祭礼。” “于太子殿下而言,陛下为君,亦为父,若硬逼太子以替之,太子违君命,是为不忠;违父命,是为不孝。” “更何况,皇后娘娘是其母,但亦要随君命。太子贤孝,更不会陷母后于两难之地。” “皇后不过一届女流之辈,以往代行,是太子年幼,如今太子已成年,理应放权!” 温琢依然沉稳, “子曰,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1)皇后娘娘无一不是。虞江刚出奇石,实乃天命所归。” 李侍郎面色铁青,朗声道, “这奇石是天命还是人......” “咳咳咳!崇知!” 柳尚书一阵咳嗽,打断了李侍郎将说出口的话语。 “娘娘,钦天监监正求见!” 周公公尖声禀告,一时缓了庭前的剑拔弩张。 “宣。” “禀娘娘!臣夜观星象,近日紫微星有西移之向,且颇为明亮。若祭礼那日,顺应天命,可解西北旱情。” 温琢见钦天监禀完,没给李侍郎插嘴机会,道, “天命有所昭示,自不会只有江中奇石。若李大人暂不信天命,也不听子言,可静待祭礼当日之象。” “哼,本官就等着看这天命!若非如此,本官定要奏你个蛊惑人心!” 云怀月在殿外偷听,她不曾上过朝,担忧温琢现下会受朝臣欺辱。 不过见他吵得过这些老头子,又放下心来,当看话本似的看戏。 竟不知温琢已走了出来。 “公主。” 温琢见她鬼鬼祟祟,绕到她在她身后,小声唤了声。 她猛地一惊,刚要叫出声,一只冰凉的手便捂上了她的嘴。 “嘘,若被礼部众臣看见,公主又要受罚。” 二人之间的距离,随着这一举动,突然贴近。 温琢手中的凉意和她呼出的热气交织在一起,顿时溢出几丝缱绻之味。 她抬起头,一时无措,只瞧着那双清澈的眼睛。 那眼睛平日里清朗疏和,如今却盈满笑意,极尽温柔。 一缕羞意透了上来,她不由得心虚地瞥向别处。 温琢眼见云怀月脸上的红云,忙放下了手。 “公主,臣冒犯了。” 她听着自己心里小鹿乱撞的声音,岔开话题, “钦天监是你串通的?” 他温润的声音自她耳边响起,带着一贯同她讲话时的笑意, “怎能叫串通呢,他们本就掌天象,算节气。臣也只是禀告皇后娘娘,让钦天监把近日所呈之事,再添油加醋一番,今日当众汇报。” 她把手搭在栏杆上,回首道, “若那日西北干旱之地落雨,难不成真是天命所致,天象生变?” 他负手低头,认真地望向她,薄唇轻启, “不,是人欲生变,而妄托天象。” 送别 清明祭礼当日,果真如温琢那日所言。 一场大雨自西北倾盆而下,解了持续多日的旱情,亦应了钦天监的天命之说。 连带着朝虞城,也落了蒙蒙细雨。 李侍郎站在群臣中,气鼓鼓地剁脚。 这些时日,百姓间本就在盛传如今的姜后,乃是上苍指派的圣女。 一时见雨,竟更激动起来。 “大祥之兆哇,咱们老百姓肯定会越过越好!” “就是啊!皇后娘娘主持祭礼,竟真降雨解灾了!” 雨连绵了数日,终是停了下来。 城门处,十里红妆,铺至长亭。 今是赵明姝远赴南彦和亲之日。 和亲队伍颇为壮观,姜后亲赐乘虞服御物,为备官属宦官侍御数百人,金玉器皿、美食饮品、绫罗锦缎、书籍乐谱、名贵药材,应有尽有,尽显大国之风。 忠义侯如今已是赵国公,在城门拉着赵明姝的手,老泪纵横, “儿啊,经此一别,怕是此生再难相见了。” 赵明姝想起自此要远离家国,鼻子猛地一酸,又怕显得自己软弱好欺,硬将自己的泪强忍了回去,佯装欢笑, “爹爹,女儿荣宠加身,今后定会顺风顺水。只是您在这朝虞之中,莫要再身陷朝局,当求自保,颐养天年。” 她在家中已经嘱托甚多,但仍不放心, “爹爹可过继四叔家的堂兄,来承袭爵位,堂兄为人善良刚直。” 她顿了顿,接着道, “万不会辱没了忠义之名。” “另外,哥哥现下虽病着,但有朝一日好起来,还望爹爹不要太过纵容,以免再生祸端。届时女儿身在万里,心有余而力不足。” 赵国公连连点头,耸了耸鼻子, “哎,哎,爹都听你的!” “明姝姐姐!明姝姐姐!” 清脆悦耳的呼唤传至耳中。 赵明姝闻声望去,见是一男一女策马而来。 为首的女子着一袭白色窄袖襦裙,乌发用一根红缎随意束起,迎风飞扬,宛若雪中红梅。 她快行至赵明姝面前时,勒马跳下。 随即,一行人忙跪地行礼, “见过昭凰公主。” “都起来吧。” 云怀月快步走去,拉起赵明姝,打量一番,赞道, “姐姐颇称红色,分外明艳。” 又小跑回马前,翻着挂在马鞍两侧的包裹,掏出一本册子, “为姐姐送别,怎能空手而来,当有礼赠。” 而后双手捧着,递给赵明姝, “姐姐现下可不许偷看。” “这是何物?” 赵明姝好奇问道。 “这是我这段时日,求尚宫局帮我编纂的《南彦杂集》。是宫内这些年收集来的南彦杂事。风土人情,世家谱系,杂文趣事,一应俱全!姐姐路途遥远,一可用来解乏,二可用来细细了解,以备不时之需。” 说罢,她踮起脚凑到赵明姝耳边,用只二人听得见的声音悄悄说, “三则,前路凶险未知,我托人制了些无色无味的毒粉,以纸包好,夹在这册子中,若将来遇危险,姐姐可用来自保。” “你倒是想得周全。” 赵明姝将册子妥帖收好,宠溺地捏了捏云怀月的脸。 “我们倒是想到了一处,今日我也有东西要赠公主。” 赵明姝笑着转身,同一旁的赵国公说, “爹爹,雨后城外潮湿,您年事已高,且先回城中吧。” 赵国公听出了女儿欲支开他的言外之意,一时有些感伤。 终还是应下,转身上了马车,命仆从向城内驶去。 赵明姝目送赵家的马车进了城门,随即从马车上取出一副包裹严实的画卷,交到云怀月手中。 “公主回府再看,现下莫要打开。公主只消记得,曾经答应明姝的三件事情。” 云怀月在她的眼中读出了一丝决绝,虽不知为何,但仍收敛了她一贯活泼的模样,郑重地点了点头, “姐姐放心,我定会记得。” 赵明姝柔婉一笑, “公主还曾答应我,送行时共饮佳酿,可不许抵赖。” 温琢将两匹马一同栓在城外的马桩上,携酒而来,开封倒出两碗,分别递给云怀月和赵明姝。 赵明姝接过酒,放在鼻下轻嗅,开怀道, “酒中竟有清冽之感。” “这酒名叫流水间,是取冬日里,悬崖间雪水与泉水相融之水,辅以大雪后树上的梅花酿成。我自幼喜爱梅花,今日便将喜爱之物,与姐姐共赏了。” 云怀月举起碗示意,而后颇为豪爽的一口喝光。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赵明姝喃喃念出这句诗,眼角落下一滴泪, “这是一句重逢会友的诗,不知十年后,我们会是一番怎样的光景。” “公主,该起程了。” 随侍的宫人走过来提醒。 赵明姝擦去那滴泪,扬起一贯温婉的笑容, “公主,明姝该走了,我们就此别过。” “山高路远,一路珍重。” 云怀月向她行了个女礼。 赵明姝俯身回礼,继而扶着宫人,踏上马车。 云怀月目送和亲的队伍缓缓启程,将画塞入温琢怀中,又从他手里抢过酒坛,面色十分惆怅。 她一边眺望远方,一边饮坛中酒,未发一言。 “公主,你酒量如何?” 温琢见她不停举坛,并无停饮之意,怕她醉酒,皱眉问道。 “甚好。” 云怀月并未看他,目光依然看向和亲的队伍,又饮了一大口。 赵明姝的和亲,终究与他二人脱不了干系,于是二人一同坐在城外马桩的栏杆处感怀,半晌无言。 夕阳西下,和亲的队伍也完全消失在视野中,仅留一座孤零零的长亭。 “嗝。” 云怀月打了个酒嗝,带出一些酒气。 温琢回过神来,夺过酒坛,却发现内里已经空空如也。 “看什么嘛,不就喝了一坛酒!” 她转过头,笑眯眯地看着他。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莫要如此小气,毕竟这是本公主的酒,本公主爱喝多少喝多少。嗝。” “公主可是醉了?” “我没醉,就是喝撑了,想打嗝。” 说罢,她从栏杆上跳下来,歪着头看他, “温琢,你去牵马,咱们回府上去。” 温琢闻声,乖乖去马厩牵出马来。 云怀月拉过缰绳,翻身上马,一鞭子抽在马上, “驾!” 马儿吃痛,飞快向城外方向奔驰,她人在马上,颠簸的遥遥晃晃,直向前栽。 温琢见她竟醉得已连方向都不分,忙打马赶上,飞身上马,将她一把拉住,圈在自己怀中。 “公主,冒犯了。” 温琢的呼吸声就在耳边,云怀月酒劲窜上来,只觉耳朵很烫,脸也很烫,倒是身后的布料凉凉的。 她下意识靠上去,又用脸蹭了一番,闭上双眼。 温琢只得一手驾着马护着她,另一手牵着自己的马儿,返回方才的马厩,将自己的马拴好。 城门离公主府颇远,他担心如此带她回府,一路上会遭数人非议,便决心带她在城门附近,寻个客栈醒酒。 他搀扶着她踏进客栈, “老板,麻烦开一间客房。” 老板是个女子,见他抱个醉酒的姑娘,一时警惕, “你和这姑娘什么关系?她醉成这样,你带她来客栈,是不是图谋不轨?你快说,说不出来,我就带你去见官!” 温琢突逢这一连环的逼问,一时不知从何答起, “我和她......关系清白,并非图谋不轨。” 老板一脸狐疑,连珠炮似的继续发问, “每个带女子来客栈的男子都这么说!别以为你长得人模狗样,我就会相信你。不图谋不轨,你为何不开两间客房?走啊,跟我去见官!” “我……我没!我开一间房,是方便照顾她,我没打算休息。” “哦!借照顾之名,行不轨之事,这种我也见多了!她一个女子,你怎可不顾她的名节?难道你是她未婚夫婿不成?” 云怀月本就迷迷糊糊,听着争执十分头痛,她迷蒙睁眼,指了指温琢,说道, “哦,他确是我未婚夫婿。” 老板听她替他辩白,便瞪了温琢一眼, “既有婚约,她醉成这样,你还搀着,会不会照顾人!客房在楼上,你得抱着!不然待会儿跌了怎么办!跟我来吧!” “哦,好。” 温琢小心将她抱起来,云怀月顿感失重,忙紧紧环住他的脖子。 他觉得自己心跳停了一瞬。 老板将他引至二楼尽头的客房,热心嘱咐, “此处安静,热水和吃食皆在楼下,需要的话,下来取即可,好好照顾你未婚娘子!” 而后带上房门,下楼去了。 屋内仅剩他二人,他刚想松手,将云怀月放在床上,不料怀中的人儿将他脖子环得更紧,皱眉道, “要抱!” 他怕弄疼她,不敢松手,只得坐在床上,依旧圈着她。 此时,她的脸埋在他胸口,青丝散落在他手臂上。 今日因需策马,她打扮的清丽素净,如今醉酒在他怀中,未曾设防,看起来软绵可爱。 他渐渐觉得屋内有些热,心跳得很乱,呼吸也不复平稳。 她似乎觉察到他的呼吸,觉得痒痒的,于是舔了舔自己的樱唇。 他目光移至她刚舔过的唇上,见还残留着她晶莹的津液,一时心荡神移。 温琢贪恋起她在他怀中休憩的片刻; 贪恋被她环着脖子,铺面而来的梅花香气; 更贪恋她脸颊因酒醉浮现的嫣红,和迷离飘渺的神情。 他不知道的是,平日里他清疏温润的眼眸,也会在今夜的深邃晦明中,渐起波澜。 醒酒 暗夜无声,恰恰是这份寂静,衬得彼此交织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此时此刻,他与怀中之人,仿佛连心跳都是同频。 他一向清醒自持,如今却…… 他心中蒙上了一层亵渎她的愧意,自知不能再看下去,便闭上了眼睛。 即便如此,眼可不见,心却无时无刻不念及她的一颦一笑。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久到连他自己都沉浸在这份温暖中,坠入梦境。 云怀月被窗外透来的刺眼阳光晃醒,入眼便是温琢棱角分明的下颌和凸起的喉结。 她从未和男子如此亲密无间,却对这种亲密并不排斥,反而有了异样甜蜜之感。 继而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 她将他的衣领紧紧攥着,小声开口, “温琢,我饿了。” 他闻言,睁开眼睛,眼神清明,并无半点睡意,将她轻轻放在床榻上,盖上被子,又仔细地掖好被角。 “公主等臣片刻。” 他如往日一般的知礼守礼,但不知为何,云怀月心中竟升起了些许失望。 她看着温琢出门,片刻,又见他端了一餐盘回来,但并未立即拿给她吃,而是将碗放在桌前,吹了半晌。 “方才有些烫,便让公主久等了一会儿。” 他将云怀月扶起,在背后垫了个又大又软的靠枕,动作轻柔,生怕她有一丝不适。 遂将一碗类似甜品之物递给她。 “这是蜂蜜香蕉乳,臣差厨娘将它们打成糊状,再加热。公主醉酒,蜂蜜可解头痛,香蕉可缓酒气,牛乳可以舒缓心情。” “本想给公主买醒酒汤,但念起公主更喜甜,便想起曾在书中见过此方。公主尝尝,喜不喜欢。” 他站在一旁,笑中似含了春风。 云怀月啜了一小口,笑靥如花, “嗯!确比醒酒汤好喝多了,醇香甜软!” 她朝桌上看了看, “那碗是什么?” 他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温声解释, “那碗是鸡汤小馄饨,老板家的招牌。臣来时,见食客颇多,便买来给公主尝尝。待公主把醒酒的吃完,刚好能拿来填胃。” “看不出来,你竟如此会照顾人。” 云怀月歪头看他。 “作为公主的侍臣,是应该的。” 她见他依旧站在床边,与她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总觉得他今日说不出的怪。 “对了,明姝姐姐赠的画呢?” “公主是要在此处看吗?她故意避开赵国公,想来是极为重要的物件,回府再看,也安心些。” “你说的是,那我们回府去吧。” 云怀月起身下床,他忙跟在后面,但仍刻意保持了半步距离。 “公主还有酒后不适之感吗?” “没啦!” “能骑马?” “当然可以!” “公主以后不要再喝如此多酒,伤身。” “我酒量很好的!这次是意外!你变啰嗦了!温家小琢!” 一高一低的影子现下在地上拉得老长,温琢却怀念起昨日在城外看到的影子。 夕阳西下,两人一马,她醉酒依偎在他怀中,他周围萦绕着她的梅香。 公主府内,云怀月鬼鬼祟祟抱着画,后面跟着坦坦荡荡的温琢。 “公主在自己府上,为何还要装作小心。” 他看着她的模样,忍俊不禁。 “嘘,你懂什么,氛围要足!” 她左顾右盼一番,一把把他拉进书房,关上了房门。 画卷在二人期盼的眼神中徐徐展开。 “什么嘛,竟然只是一副地形图!” 云怀月撇撇嘴。 那图上,标着西北地区的几处重镇和山林,粗笔细线交相勾勒,十分精细详实。 “这图倒是可以拿进宫去,竟比宫中收藏的地图还生动些。” 她欲卷起画卷,一张字条却从画卷中掉了出来,在空中飘忽一番,终落在地上。 温琢弯腰捡起,将字条上的内容逐字读出, “水中影,画中现,雪山下,古松底。” 云怀月将字条拿过去细看, “明姝姐姐写这个,是作何意?” “这不是和静公主的字迹。” “你见过她的字?” “没见过。” 温琢沉吟道, “不过,这字迹笔走龙蛇,不似她柔婉的性格,又力透纸背。如此遒劲的笔法,当是内功深厚之人所写。” 温琢见云怀月拿起画,迎光举着看,灵光一闪,遂将画纸在手中仔细摩挲了一番。 “这画,是画在油纸上。油纸防水,公主稍等,臣去打盆水来。” 温琢端了水,将画置于水中。 二人静待许久,却未见画有任何变化。 云怀月一时有些懊恼, “什么水中影,画中现,骗人骗人!我还以为话本里写的会是真的!” “话本里?” “话本里的剧情应该是,遇水显现藏宝之地,然后我们找啊,找啊,历经千辛万苦,种种磨难,最终找到了宝藏,这就是明姝姐姐赠我的礼物!” “你是谁?” “啊?我...…我叫云怀月啊。” 她踮脚去探了探他的额头。 “发烧已好了,怎还说胡话呢?” 温琢低笑, “不是问公主何名。公主细想,你自幼生在宫中,深受宠爱,见过无数珍宝。和静公主若要赠宝,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是什么,需她支开赵国公,她又是因何远赴南彦和亲,走前,为何要交代公主看顾赵家。” “公主将她的一言一行串起来,即便这图,我们现下不知该做何用,心中也该有个大致的方向。” 云怀月思之,道, “这图应是和前世子有关!明姝姐姐将它拿来赠我,是算她赵家首告有功。这图直指西北,难道西北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勾当?” 温琢点了点头, “还记得梅姑娘交给公主的那两锭假银吗?很可能有些关联。” 云怀月神色凝重起来, “既如此,更应禀报母后。” “不妥。公主仅凭两锭假银,去禀皇后娘娘,按查案正常的顺序,则是先网捕那给假银的二人,再细细查问,届时风声传出,反倒容易让大鱼漏网。” “可单凭这张图……我们更无凭无据了。” “公主若想查,可去向皇后娘娘求西北赈灾一职。” “赈灾?” 温琢点了点头, “正是此次西北旱灾的善后。臣想,皇后娘娘会同意的,她也愿见公主强大起来。” 随即,他将画卷连同纸条妥善收好,拿出一个精巧的匣子,将画置于夹层之中。 “这匣子更安全,外观与普通画匣无异,却暗置夹层,设有轻巧机关,如今,咱们可要看护好它。” 云怀月拍拍他的肩,故作任重道远之色, “我即刻进宫。温家小琢,你在此等我。” 云怀月刚走至凤仪殿,便听内室里,姜后同老师正笑那日祭礼之事。 “听闻李侍郎那日气的跳脚。” 姜后眉眼皆带笑意。 “可不是嘛,回家路上伞都不打,还在会客厅砸了好些个杯子。” 李令颐也在一旁附和着笑。 “他就这个脾气!但本宫念他为人忠直,也懒得同他计较。” “娘娘仁善。是这些大臣不知好歹,殊不知娘娘已宽宥多次。” 姜后笑着品茶,一眼看到进殿的云怀月。 “月儿,你有何事?” 云怀月扑通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 “儿臣请旨,主理此次西北旱情赈灾!” 姜后收敛了笑意,眸色变得高深, “你可知你自己在说什么?” “儿臣知道!” 云怀月掷地有声, “父皇少子嗣,两位姐姐已出嫁,现膝下仅儿臣与太子哥哥。太子哥哥需坐镇东宫,儿臣不能白享天家俸禄,理应为母后分忧。” “赈灾可不是儿戏。”姜后淡淡道。 “儿臣知道!赈灾应先以实物赈济,发放粮食,供灾民度过眼下生存之困;其次需给予粮种,以保应季的农产顺利进行;还可推行有偿赈贷,将救济品,以借贷之法,暂授受助者,待其境况好转,再归还政府,以□□生活;最后据各镇受灾程度,全部或部分免除当年赋税徭役,以减负担。另需检查当地义仓,以防患于未然。” 她这一番话说得颇有见地,倒让姜后刮目相看。 “你所说容易,执行起来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儿臣只作主理之责,主理需善用人,届时,烦请母后把关,儿臣亲选人,一同出行。” 她所言颇为妥帖,姜后正想历练她,大笔一挥, “允了。” 云怀月也觉得今日自己颇有一国公主的风范,便开开心心出了凤仪殿。 纵然前路迷雾丛生,荆棘遍野,亦将坦然无惧,一往无前。 其实她也不清楚她莫大勇气的来源,只知有他在就会格外安心。 姜后若有所思, “她近日颇有进益,倒让本宫甚是疑惑,她还是那个胡作非为的月儿吗?” 李令颐在旁笑道, “娘娘平日净听他人状告,公主她自幼聪慧,尽随了您当年的模样,只是从前无心政事,如今一旦上手,便是极快。” 姜后闻言笑意却散了,眼神又复平日冷厉,似是忆起了旧日伤痛, “本宫当年......她还是莫像本宫当年的好。” “奴婢失言。” 姜后并未责罚,只是淡淡问道, “令颐,你说本宫将温琢赐予她,是福是祸。”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娘娘如此,公主亦如此,你二人行事,皆是从不后悔的性子。” 姜后脸上浮现出一抹释然。 是,即便如今,已同她少时所想大不相同,她一步步至此,却也并未后悔过。 远行 已至西北境内,骄阳赫赫,流云缓动。 前行的马车碾过土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西北的风不似帝都温和,车窗上的帷帐时刻随风飘扬。 云怀月透过帘子向外看去,沿途是一排排冒新芽儿的青葱树木,形成一片天然的绿色隐蔽。 大风夹杂着初夏的躁意,吹的树叶沙沙作响,亦掩盖了箭矢破空之音。 “小心!” 温琢一把将她从窗边拉至怀中。 云怀月还没反应过来,便已被他护在身前。 千钧一发间,箭从她眼前划过,割下一撮青丝,钉在了马车另一侧窗沿。 随后,数发箭矢向车队袭来。 “有埋伏,快走!” 青潜在车外抽刀折箭,抽空催促车夫。 车夫未见过这种场面,担心命丧于此,甚是慌乱,一鞭子猛地抽在马上, “好!好嘞!驾!” 马儿吃痛,一瞬间跑出了甚远。 云怀月因这突然的提速向后倒去,眼见要一头撞在桌角,不料却撞上了温琢的胸膛。 原是他做了她的肉垫。 温琢后腰结实撞在桌角上,一时剧痛袭来,皱眉闷哼了一声。 箭势未停,皆从东面而来,转眼车厢内已落了数只,云怀月向外看去,却并未见有人现身。 箭的射程较远,被刺者不易防备,而这天然的绿色屏障,却能让刺客轻易隐蔽撤离。 既然刺客能利用这地形隐蔽,他们亦可! 云怀月向外喊道, “青潜,弃车!向西入林中!” 箭既然都自东面而来,那即刻入这西边的密林里,当能寻得一线生机。 此次赈灾的一行人,除她提意带的青潜、温琢、周慎外,姜后还指派了为官近二十年的户部侍郎郑书巽,以及若干护卫和侍从。 他们现在位于城外,附近只有无尽的蔽日树木与灌木蔓草,最近的城池则是三十里外的宜君县。 一行人于西面树林中扶持奔走,仓皇中不辨方向,只待寻个藏匿之地,先得以保命。 四周草木渐深,树丛愈密,地势越来越高,终是寻到了一处得以隐蔽的山洞。 青潜进洞先行查验,见无危险,回禀道, “殿下,此处无异,可先休息一下,再做打算。” 云怀月忙安抚众人, “诸位大人一路辛苦,先进洞自查一下可有伤处,先行包扎。” “公主,如今该如何是好?” 郑书巽坐在洞内一块大石上捋胡子,敲着累了半天的老腰。 “求救。” 云怀月不假思索, “现下外面是否安全,我们不知。一旦一起出去,怕是会被一网打尽。” 她看向青潜,眼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青潜,你单独护送郑大人,去离得最近的宜君县内。其余人随本宫留在此处,佯装被那伙人逼至无路可退之象,拖延时间。” “殿下!臣怎能将你丢在此处!臣不……” 青潜跪下,焦急反驳。 “青潜,不要意气用事!” 云怀月打断了他, “这山洞易守难攻,我会尽我所能,能拖一时是一时。你护送郑大人去宜君县,他是户部的老臣,自有几分威望。既可先行赈灾,稳住局面,又可让宜君县令带兵驰援。如此,此危可解。” “你们需在那伙人包围山下之前离开!你们到得越快,我们便越安全。” “郑大人,您能撑到到宜君县吗?” 她此刻浑身散发着不容置喙的气息,温琢静坐着看她安排一切,觉得她熠熠生辉。 与她相处不过几月,却觉得她成长许多。 郑书巽一听,有武功最高的青潜护送他一人,还可提前至安全的县内,一时腰也不疼了,忙跪地表态, “臣可!臣若是如此弱不禁风,皇后娘娘也不会让臣随行!” 青潜依旧跪在地上劝阻, “可殿下!臣之职是护您周全!” “青兄,有我在。” 温琢冷然的声音传来, “臣定以己之命,护公主无虞。” 青潜同温琢这些时日的相处,知他不是信口开河之人,与他交换了眼神,终低头应是。 青潜扶着郑书巽,沿山间的小路去往宜君县,一路上频频回头,仍是不安。 云怀月目送他,用口型同他比划, “相信我。” 青潜无奈,终是一步步走远。 待青潜消失在她视野中,她转身回到山洞,思索之后的部署。 突然眼前出现了那只指节分明、玉白修长的手,手上放着把通体乌黑的匕首。 “拿着它。” 温琢收敛了自箭来时的冷意,用一贯同她玩笑的温声低语,安抚她如今紧绷的心绪。 似有魔力一般,这三个字竟带给云怀月莫大的安定。 “好。” 她并未啰嗦,直接拿过这把匕首,拔出刀鞘,握在手中挥了挥,寻到最趁手的角度。 “想不到,今日竟能得以一见如此名刃。” 周慎靠在洞壁上打量温琢,一双犀利的眼睛似能洞悉温琢的来历。 见云怀月不解地看向他,接着道, “剑身由黑金溶于玄铁铸就,刀枪不损;剑柄由远洋运来的白坚木制成,使用者毫无内力也不震虎口。削铁斩金,不在话下,是为“濯寒”,乃是瀛州孟家的传家之物。” “这位......” 他看到黥在温琢额角的字,斟酌了片刻, “这位公子,与孟家颇有渊源,但能将这宝刀随意赠予他人,想来是你腰间的软剑,更为出众吧。” 云怀月又看向温琢,他今日虽仍着一袭月白衣衫,但是与在府中有些不同。 少了温雅之感,多了丝飒爽之意。 只见温琢风轻云淡道, “并非随意,濯寒只赠她一人。她不会武,刚好可用来防身。” “至于这软剑,实在不能同濯寒相提并论,仅是我从前使贯了的兵器。大人心细如发,观察入微,想是兵器武学上,亦颇有造诣吧。” “我并不会武。只是我也是瀛州人士,与孟家同乡。且确擅观察。” 周慎故意将“确善观察”着重强调了一遍。 听到有人夸他最引以为傲的特长,不禁有些自得。 “不过,公主为何要点我来西北赈灾?我才刚入职刑部,连本职事务还尚在学习。” 云怀月不愿多解释,随意敷衍, “要你来,自有本宫的用意。本宫引荐你为官,你也得为本宫出份力。” 周慎冷哼一声, “周某行事,只问良心,从不结党。” 云怀月心里叹息,这人是真忠直,直到不会转一点儿弯。 她将洞外埋伏的侍卫喊来,吩咐道, “你们去山上寻些大石块,若有人攻上山,先智取,用大石断他们去路。一切听本宫吩咐,切勿轻举妄动。” 周慎见她如今临危不惧,冷静审时度势,觉得与传言中的昭凰公主甚是不同。 “你的腰......还疼吗?” 云怀月安排好部署,想起马车上温琢护着她,曾重重撞在桌角上,忙问道。 “无碍。”温琢淡淡笑道。 虽二人知晓缘由,但在旁人眼里,这两句倒颇有暧昧之意。 于是下一秒,周慎又想起了“昭凰公主面首颇多”。 “哎,这位公子,你与方才那位大人,皆是公主的面首,为何关系还如此之好,不会心生芥蒂吗?” 周慎生的严肃,问的也一本正经。 云怀月在旁,听他这八卦之言,不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温琢看她的表情,便知去茶楼公布榜单那日,她定胡说八道了,并没拆穿她,只是故作配合, “正如王亲贵胄间三妻四妾,能服侍殿下,是我们的福分。” 周慎眉头拧了起来,似是思想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山洞中气氛渐渐缓和,不复一开始的人心惶惶。 天已黑了,为拖延那些人找寻的时间,他们并不敢在洞中生火。 一行人就这么坐在漆黑山洞之中,面面相觑。 饶是云怀月再胆大心细,也只是个小姑娘,越在黑处,越易想起平日搜罗的的鬼怪奇谈。 她见身处伸手不见五指之境,一丝寒意爬上脑后,觉得四周都是鬼怪,在偷偷观察她,不由得想往温琢处靠靠。 刚起身,便忘了脚下放着的画匣。 一脚踩上去,便听到了木头裂开的声音。 若不是眼疾手快抓住了石墙,怕已是摔倒在地。 她顾不上手掌已擦破了皮,火辣辣地疼,慌忙蹲身摸到匣子,将画取出,抚摸检查是否损坏。 随着画展开,这山洞竟起了一缕光亮。 画上,雪山旁的一颗松树下,竟透出一个箱状物体,向外散发幽光。 “温琢!你来看!”云怀月兴奋呼唤。 “是萤粉。白日有光时毫无端倪,极暗之处方才显现,如萤火虫一般。” “我就知道!明姝姐姐不会乱赠画。” “你们在说什么?这地图有何不妥?” 周慎一时摸不着头脑。 她将画小心收好, “这才是本宫将你带来的用意,不过说来话长。” 随着画被收起,原本该暗下去的山洞,却越来越亮。 她往外看去,只见山底星星点点许多火把,逐渐聚集在山洞下。 “不妙呀!”她皱眉喃喃。 侍卫进洞来报, “公主,他们围在了山底下!” “可能看清是何人?” “看穿着打扮,倒像是山匪。” “他们若是上山,便先用准备好的石块把他们逼退。” “是!” 云怀月暗自握紧了匕首。 为首的男子粗犷高壮,扬声大喊,声彻山间, “小女子!俺们知道你在上面!乖乖束手就擒!本大王还能饶你一条小命!留你当个压寨夫人!” 匪难 云怀月闻声,从洞中探头,向山下看去。 山下劫匪少说也有数百人,而她们一行,不过二十余人。 若真要硬碰硬,即便侥幸取胜,怕也是会死伤大半。 云怀月脑海中飞快算着时间,即使青潜一刻未曾耽搁,也需她能坚持到明早。 看来今夜,注定无眠。 能拖延一时是一时,她当即附和着劫匪,向洞外喊去, “你们老大找女人,剩下的当去寻财宝!我们的财物,都在那三辆马车上,围在山下,有何意义?” “哈哈,这还用你这个小女子说!” 劫匪头子一脚踏在山石上,磨了磨手中的砍刀, “马车上的财物早就被老子手下带回去了,就差你这个小娘子,你乖乖就范,咱们还能留其他人一命!” “你既已见我们所带的财帛,当知晓我们非富即贵!如今你口放厥词,不怕将来尸首异处吗?” “少在这儿一言一句地拖延时间,你当俺们不知道,你们是何用意?兄弟们,给我上!” 一行人听到号令,举着砍刀火把,呐喊着往山上冲来。 “放石!” 侍从听见云怀月下命,纷纷把在上山必经之路处埋好的石头推下去。 一时间,数块滚滚巨石飞速落下,将有序冲来的劫匪砸的四散奔逃。 “嗷呦!” 被砸到的山匪顿时倒地不起,火把连同兵器,都丢到一旁的树丛中。 这招起初颇见成效,但怎奈敌众我寡,终是有零星的劫匪,绕过乱石,向山洞处举刀而来。 云怀月在想应对之策,一眼瞥见掉落在灌木丛中的火把,周遭的草木已燃起了火星。 “不好!要有山火!我们不能在洞中坐以待毙,得快些出去!” 三人闻言,并无耽搁,迅速起身逃离山洞。 “走!” 温琢牵着云怀月,将她护在身前。 洞口处有三条岔路,他想都没想,便拉着她往上山的路跑去。 周慎在后面跌跌撞撞跟着,“等等我!等等我!” 不消片刻,竟跑到了他二人前面。 “为何向山上跑,山火烧起来,我们会被烟熏死的!” 云怀月焦急问道,但仍未停下跟随的脚步。 她相信他自有其缘由,只是等他解答。 “三条岔路,一条是顺风,火势必重;一条是劫匪,去了就是自投罗网;我们无处可去,走一步算一步吧。” 那伙冲在最前的匪徒就快要追上他们。 那人速度诡快,持刀攻来,手中长刀宛若毒蛇,向温琢刺去。 温琢却不忙闪避,待长刀将要刺进其心脏之时,即刻从腰间抽出软剑,横剑向上抵挡。 “当啷”一声,那人手中的长刀已断成两截,温琢瞬时剑指匪徒右臂,身法极快地将匪徒手筋挑断开来。 那人惨叫一声,终是再提不起长刀。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方才为首的匪徒也追了过来,抡圆大刀,卷起一阵沙土,刀携着风,向他二人劈去。 温琢将云怀月推到安全处,自己疾步后退,一个顷身躲过刀锋,反身削向那劫匪头子的右臂。 眼见将要刺中,那劫匪左掌竟反持住剑锋,用内力将剑锋弹开。 温琢本并无取其性命之意,反倒被他这一掌,震得虎口发麻。 这劫匪内力竟如此深厚,他轻敌了。 劫匪头子见机举刀过头顶,银光乍现,向他劈来。 温琢忙提剑去挡,却见那刀并未劈向他,而是颓然落下,插进土地中,随之人也轰然跪地,露出身后云怀月握着匕首的身影。 原是不知何时,云怀月趁二人缠斗之际,绕其背后,悄然拔开匕首,对准他的肾脏处狠狠刺了进去。 她本以为,此人皮糙肉厚,她仅能划些外伤,不料那匕首当真如周慎所说,削铁斩金,不在话下。 她将匕首深深没在这人的皮肉之中,又怕他未死,在体内绞转了一圈,给了他致命一击。 她从未杀过人,见此人倒在她面前,一时有些怔愣。 死……死了? 眼见一个活人被自己亲手所杀,纵使他是个十恶不赦之人。 杀人后的惧骇在她心中缓缓扩散,一时忘了身处何境。 突然耳旁剑气破空,剑法极速凌厉,空气中迸发出血腥之气,一些温热落在了她背后。 温琢没再留情,杀了她身后几个赶来发现头子已死,试图偷袭的劫匪。 余下的劫匪因山火在路间乱成一团,无暇顾他。 “公主。” 温琢的声音在云怀月耳边响起,把她暂时出走的魂儿喊了回来。 她茫然抬头看了看他,见他眼中满含怜惜和心疼。 “你们快来!这山后有泉水!有水就能避火!” 不知跑到哪里的周慎,突然从山后一块石头处冒出来,冲二人挥手。 她只知温琢过来轻柔地拉起她的手。 刚行两步,她却挣脱他,回头道, “濯寒还插在他身上!” 她小跑回那劫匪还未冷的尸体旁,一把将濯寒拔了出来,带出喷洒出的热血,溅了她满身。 而后,她在荒山上,同温琢和周慎仓皇奔走。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疲倦从四肢钻进她的皮肉里,骨髓里,神经里。 刹那间,她整个人都似乎变得轻飘飘的,而后便失去了知觉。 她是被一旁瀑布的哗哗流水声吵醒的。 天已大亮,飞瀑轰鸣翻滚着白浪,溅起似玉如银的水滴,在烈日的照耀下,升腾出彩虹的水汽。 她看到数米外,正生火烤鱼的温琢,挣扎着撑起身。 温琢见她苏醒,便将火扑小了点,起身向她走来。 她神色由茫然变得惊惧,指着他身后。 见侥幸跟来,举刀欲刺的劫匪,欲出声提醒,却因刚醒的喑哑而无法作响。 温琢见她神色有异,抽剑反手刺向身后,又利落地将剑拔出,劫匪顿时软趴趴地躺倒,血流如注。 终是安全了。她松了口气。 温琢只是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动静,并未驻足,仍向她快步走来。 一双带着凉意的手将她扶起,又折了片宽大的叶子,舀了些泉水,扶着她的头,缓缓渡给她。 “公主先将就片刻,待会儿吃些食物,再一同找出去的路。” 她脑子宕机了许久,回想起昨夜发生之事,忙四下焦急寻找, “那幅画呢?” “画丢了,昨夜逃命,带它是累赘。” “怎能丢了!” 她着急起来,太阳穴猛地一跳,顿时眼前一黑。 温琢见状,把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安抚到, “原物虽丢了,不过臣回去,给公主再画一幅。” “臣答应公主的一切,臣都记得。” 他没带往日里淡淡的笑意,但清澈的眸子含着无上的诚挚。 云怀月看着阳光打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他脊背一如既往地直挺,似乎蕴含着莫大的坚韧,能陪她去做任何事。 她没再言语,靠着他的肩头,站在湍急的水流旁,隔水相望对面冒着黑烟的那座山。 前行几步,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 头发散乱,衣裙破败,上面血迹斑斑。 想起昨夜的惊心动魄,她皱眉蹲下,试图洗掉身上沾染的大片血渍,却被温琢用大手包起了自己刚沾泉水的手。 他眼中似暗含忧色。 “我只是觉得身上都是血腥味儿,难闻。” 她努力扯出一抹微笑。 温琢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蓦地将她揽在了怀中。 此时此刻,他将礼法尊卑抛在了脑后,只想给她一个可以依靠的拥抱。 无论他之后会面对怎样的惩处,他都甘之如饴。 她被他紧紧拥着,瞬时,他身上惯有的雪松香气冲淡了时刻萦绕在自己身边的血腥。 她卸下了近日的防备,终是鼻子一酸,哭了起来。 温琢看着怀中的女孩,她在他怀中缩成一团,肩膀微微颤抖,偶尔传来一声抽泣,似是在压抑着自己的无助。 他伸手抚摸她的长发,听着她的哭声,仿佛心也被狠狠揪紧。 她似感受到了他的安抚,双手环在他的腰上,渐渐收紧,抽泣声也越来越大,直至放声大哭。 他觉着胸前湿了一片,腰上当时磕出的青紫也被勒的隐隐作痛,但仍未停下安抚她的手,只将她紧紧抱着,任由她发泄。 过了许久,云怀月哭声渐止,心中的重负也释然不少。 温琢一贯温柔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公主可后悔?” 她将鼻涕眼泪都抹在了他的衣衫上。 她云怀月会害怕,会沮丧,会紧张,会痛苦,却从不会后悔。 “不后悔。不就是杀人嘛,我没有你的武功技巧,废人但不杀人。” 她从他怀中扬起小脸,但并未放手。 “我只知我若不杀他,那死的就是我们。” “是臣考虑不周,对他们心存仁善,反倒给了他们伤害公主的机会。” 他想起昨日她杀人后茫然的模样,懊恼自己之前心存善念。 他只不愿她见血腥之景,却忘了那些人,本就欲至他们于死地,对他们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若早些将他们都杀了,她也不会如此失措。 “已经过去了,你也不必自责。” 她将头复靠在他的胸前,安慰道。 周慎见他二人在远处相拥,只当自己是透明人。怕鱼烤糊,他一个人默默去照料还在火上的鱼,却被那被劫匪尸体绊了一跤,正好趴在他的刀前。 “你们快来看!” 施粥 听到周慎呼唤,他二人放开手,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见他仍趴在那刀前,捧着刀细看,如获至宝, “这刀乃宿铁刀!” “烧生铁精以重柔挺,数宿则成钢。以柔铁为刀脊,浴以五牲之溺,淬以五牲之脂。(1)现今,灌钢法虽已成熟,但你们细想,如此繁复的工艺,制一把怕是仍需不少银钱。连此处的山匪喽啰都能用此刀,得是搜刮了多少银钱啊!” 这番话倒是让云怀月醍醐灌顶,之前似感不对的种种,皆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些人是伪装的山匪。 是啊,若他们仅是山匪,何以如此有钱,连喽啰都能用此名刀! 若他们仅是山匪,为何动辄便是数百人,究竟哪座山头,能容如此之多的匪徒藏身! 若他们仅是山匪,为何扬言劫财劫色,却上山来刀刀取他们的性命! 云怀月抬头望了望河对岸的山,山火已烧了一天一夜,黑烟未散,如乌云蔽日,怕是一个活口也难留下。 然后山间突然跳出一个灰扑扑的活口,朝他们三人的方向飞来。 三人瞬作戒备之态。 “公主!” 灰扑扑的活口落地,和着两行清泪,擦了把脸上的黑灰,露出云怀月熟悉的面孔。 “公主,你怎地浑身是血?温琢!你不是答应我会照顾好公主吗,她怎伤至如此!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们读书人了,巧言令色,都是骗子!” 青潜这一连串的质问,让温琢无空插话,云怀月无奈道, “我没受伤,身上只是沾了旁人的血。我让你找的援兵呢?” 青潜正色答, “现驻扎山外,静候公主呢!我同郑大人赶到城中,立即通知了宜君县令,他二话未说,亲自带兵,与我夙夜前行。刚出城,便见天上浓浓黑烟,我顿觉不妙,便先行一步,来找你们。运轻功寻了半晌,只见那山中火还未灭,想你们也不至于如此蠢笨,坐等着被烧死,就开始逆风寻水源,这才找到你们!” 他眼含热泪,打量了一圈云怀月, “还好公主你没事,不然青潜百死莫赎!” 云怀月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了一声,替她回应了青潜。 温琢笑了笑,招呼众人, “既如此,咱们先吃了烤鱼,再去与援兵会和,安置下来。” “好!” 略填肚子,三人由青潜引路,来到宜君县令的驻兵处。 宜君县令白廉清已是一把年纪,头发花白,见了云怀月,便跪下磕头,泫然欲泣, “老臣护驾来迟,还望公主莫怪。此处山匪横行,老臣已派人与其缠斗数次,仍是未曾将其拿下,不料今日却令公主受惊,是老臣之过!老臣之过呀!” “无碍,老县令请起。” 云怀月亲手扶起白大人,一行人踏上回城的路。 “公主若不介意,就在老臣家中住下,虽比不得宫内舒适,但也乐得清静。” “如此,便多谢县令了。” 一路进城,云怀月看向宜君县的街道,虽是受灾闹饥荒,但路面还算干净,也无灾民聚众闹事。 想来是郑大人和白县令治理有方。 白府装潢甚简,奴仆仅二人,因他们一行人的到来,倒显得颇为热闹。 白老夫人端上一些自制的腌萝卜和白粥,同他们道, “贵人见谅,县里受灾,家中也没甚吃食,委屈诸位了。” 她自打入了西北之境,经历了一连环的险事,已是许久未好好吃饭,觉得这清粥小菜也别有风味, “夫人手艺真好!” 白夫人笑开了花, “公主走时,要多带走一些腌萝卜。” 饭后,她站在自己的院中,望着皎皎明月,想起那些侍卫拼死守住最后一道防线的模样,颇为伤怀。 一件披风轻柔地披在她身上, “西北风大,殿下当心着凉。” 她侧首看向温琢,他一如既往地站在她身后半步,似是在静静等待她开口。 “我与这些侍卫,不过相处数日,他们拼命护我,而我却连他们的尸骨都不能收敛,任由他们埋骨荒郊。” “他们并非因你而死。” “此话怎讲?” “他们是死于信仰。他们忠于公主,是相信公主的所作所为,是他们的心之所向。” “可我的命是命,他们的命亦是命啊。” “公主能这么想甚好,那公主就需记得,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还他们公道。” “你也觉得山匪有异?” 温琢点了点头。 “虽不知幕后之人是谁,但公主此行,是以赈灾之名。他竟冒如此风险相阻,只怕是这背后的桩桩件件,非同小可。” “万事小心。” 二人异口同声,随即又相视一笑。 “明日我需早起,与郑大人一同赈灾,你与我同去。对了,带一把显眼的兵器,给我撑场子。” “怎么不喊青大人?” “我派他去暗查城外的山中是否有不妥之处。” “公主思虑越发周全了。好,明天我定讨一把长剑。”他低笑道。 天还未亮,云怀月便早早来到郑大人的施粥棚。 郑大人早已到了,正在棚中坐镇指挥。 她见小厮扛着一袋白米倒进大锅中熬煮,只是这白色中却夹了些土色。 “住手!” 她快步上前,喝住了小厮,用手抓起一把白米,却见里面混了泥沙,凌厉道, “这种东西,如何能食?” 小厮被她的呵斥吓了一跳,忙跪地求饶, “公主,这是大人之命,小的们只是按吩咐办事,公主饶命啊!” 郑大人忙颠颠的跑来, “哎哟殿下,您不在府上歇着,怎地来这么早。” “郑大人,本宫不是来出游的。” 她提高了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皇粮中掺沙,便是利民利国的赈灾良策?待我回去禀明母后,你不怕官帽不保?” 郑书巽跪在地上,长叹一口气, “唉,公主也莫怪老臣说话不中听。您自幼锦衣玉食,又是个女子,自是鲜少见识底层的百姓。爱贪小便宜之人,那简直多如牛毛!若这粥熬的干净可口,那饱腹之人,也得装作难民来求粥!如此以往,真正的灾民倒吃不上饭了。现下正闹饥荒,灾民有口吃的已经不错了,哪里会介怀些许泥沙!” “这就是赈灾粮偷缺斤少两,再填泥沙滥竽充数的借口?” “公主息怒哇!公主,行事需分轻重缓急。眼下之急,是让灾民活下去,而不是追究这赈灾粮是否缺斤少两。” 郑大人一边同她解释,一边示意小厮去煮粥,莫耽误施粥时间。 “你们这些皇室子弟,没受过这种苦,虽明理知治,但若未曾实践,理论就如空中楼阁!这也是娘娘派臣来的用意!” 思及他的话,她静默良久,严声道, “郑大人所言,本宫明白了,只是这贪粮之人,本宫不会放过。” 郑书巽听她此言,也不顾礼节,左顾右盼一番,起身将她拉到墙角, “小祖宗欸,慎言!难道郊外西山上的火,燃得还不够旺吗!” “从古至今,层层剥削的赈灾粮,可都是生米,又有哪个国之蛀虫,会拿着碗去排队打粥!从拨款到换粮、发粮,那些才是贪腐的关键口啊!咱们就好好赈灾,其余的事,不是你我所能干涉的。” “娘娘派臣前来,若公主在此地界上出了什么事,那老臣也大可不必活了!” 她没再说话。 她第一次感受到,一件看似简单的事情背后的层层关窍。而这些复杂的门道,像是一个五指山,压的她有些喘不过气。 人命在重重权力的威压下,竟显得如此渺小。 郑大人见她安静下来,又忙着处理粥棚事务去了。 “施粥咯!” 随着一声吆喝,无数灾民端着碗蜂拥而至。 县衙派的兵自成一道人墙,在外维持秩序, “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 但饿久的百姓却恍若未闻,依旧急着向前挤,生怕来晚一刻就分不到粥。 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孩,就这样被人群挤倒在地上。 眼见后面的人就要踩上去,云怀月忙跑去护在她身前。 温琢忙跟上,将她同那小女娃与拥挤的人群隔开,但终是慢了一步,她仍被后面那人结结实实踩在了脚踝上。 “嘶。”她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灾民为了抢粮下脚没个轻重,若这一脚踩在这小女娃身上,怕是不死也得落下重伤。 小女娃在她身下,嚎啕大哭, “呜哇哇,今天又要抢不到粥了,谢谢姐姐,奶奶就要饿死在家了……呜呜哇。” 温琢扶起她和那小女孩,搀着她至粥棚中坐下,凝眉探出手,想掀起她的裙摆,看看是否伤了骨头,又思及于礼不合,终又放下手。 云怀月坐在凳子上歪头冲他笑,帮他捋了捋额发, “没事的。” 温琢闻言,起身去打了一碗粥,递给那小女孩。 小女孩见有食物,止住哭声,三两口将掺沙的粥喝尽了。 想用沾满泥沙的手去擦眼泪,云怀月忙拦下她,塞给她一块帕子。 温琢蹲身,缓声问她, “你家大人呢?怎就让你一个孩子来这施粥处?” 小女孩睁着泪还未干的眸子,天真地说, “爹爹死了,娘跟一个有钱叔叔跑了,就剩奶奶和我。奶奶好像生病了,好烫好烫,邻居说这里有粥领,我便跟着他来了。” 小女孩怯生生看向云怀月, “大姐姐,你生的好看,人也好,能多给娃娃一碗粥吗,娃娃想喂给奶奶。” 她摸了摸小女孩圆圆的脑袋, “当然可以啦,哥哥姐姐送你回家,好不好?” 小女孩懵懂地点点头。 饿莩 云怀月牵着小女孩的手,与温琢一前一后,走过主道,绕进狭窄的平民巷中。 在此处,却见识了另一番景象。 若说主道是灾后的萧条,那这巷子里,只能以“狼藉”二字形容。 草根树皮,搜拾殆尽,流民载道,饿殍盈野。 一位小男孩本抱着树,在尽力扒树皮。 见她一行人端着碗粥,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虎视眈眈,似是在寻找机会,好上来争抢。 他目光扫到了温琢手中的长剑,生出几分忌惮,止住扑抢的念头,又去扒树去了。 小女孩心有怯意,往云怀月身后缩了缩。 云怀月摸摸她的头发,安慰道, “没事,有哥哥姐姐在呢。” 她们走到岔路口,刚转弯,却听里间传来了女子的抽泣。 恰巧院门大开,她好奇地向里间看去。 破败的屋前,一名男子跪在地上,拽着他妻子的衣衫痛哭流涕,一旁还站着个趾高气扬的男人,正冷眼旁观着。 “春娘!你就当是为了这个家!” “他说现在一个女人,能换一袋粮呢!这可是咱家的救命粮呀,等熬过去了,我赚钱了,我就将你赎回来。” 名为春娘的女人看上去十分为难,也抹了把泪, “相公......” “他这是要把妻子卖到妓馆里去?” 云怀月趴在墙外偷听,与温琢窃窃私语。 温琢点了点头,“许是如此。” “什么屁话,他现在说得天花乱坠,等真得赚钱,怕是会再另娶一位!更何况,他连粮食都要靠发卖自己的妻子来换,都不愿去粥棚处排队换碗吃食,更别提今后,该如何辛苦赚钱!” 云怀月愤愤不平,欲冲进院中拦阻。 温琢一把拽住她, “别冲动!” 云怀月回头,盯着他拉她的手, “温琢,若我真袖手旁观,我今晚觉都睡不安稳!” 二人僵持了数秒,他终是妥协,放开手,跟她进了院中。 云怀月气势汹汹地打断了那男子的哭诉, “好一个为了这个家!这家中有何人?有嗷嗷待哺之子?有卧病在床的老人?一个都没有!这家里就你们二人,他身为夫君,不想着怎么与妻子同舟共济,反倒是想将你发卖了,换袋粮,你竟还能在此听他啰嗦。” 春娘本只是在哭,听云怀月一番话,反倒维护起这无能的男人来, “他是有苦衷的!我相信相公将来赚了大钱,就会来赎我。我这是为了护我们二人之命,保全我们的家!” 春娘这番话,倒是令云怀月如鲠在喉。 她本意是想她能清醒,不料她在春娘眼中,竟成了挑拨他们夫妻关系的外人。 她的劝阻,反倒成了推她一把的助力。 那男人见春娘与他同一战线,忙添油加醋, “春娘,你信我,等我赚了钱,定会带你过上好日子!你若不信,我可以发誓!我若是今生负了你,定叫我五雷......” “别说了,别说了......” 春娘忙用手堵上了他的嘴,感动得一塌糊涂, “这种毒誓你可发不得!我同这位先生走,待明年,你定要来接我!” “我会的,春娘。” 男子趴在地上放声大哭,时不时还懊恼地捶地。 云怀月看戏般地看他表演,心中甚是无语。 趾高气扬的人牙子见二人已商量好,丢下一大袋粮米, “粮给你放这儿了,这人我可领了!” 春娘哭哭啼啼,一步三回头,终是被男人带走了。 趴在地上痛哭的男人见二人已消失,立刻止住了哭声,奔过去查看粮米。 又回头打量起云怀月,顿时双眼放光。 因之前遭难,云怀月所带的的衣箱尽失,就穿了白夫人的素衫。 他许以为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将一把米粮摊在她面前道, “姑娘,我看你有几分姿色,如今这饥荒严重,不如你就跟了我,你瞧,包你饿不着。” 云怀月刚要开口讥讽,一柄泛着冷光的剑瞬时落在他喉前。 她看向温琢,见他一脸冷然,眼带轻蔑之色,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男人, “放肆。” 这声放肆里带着她从未见过的寒意,那男人自然吓得抖若筛糠。 她懒得看那个懦夫,走到温琢身边,柔声道, “算了,我们走吧。” 她牵起小女孩出门,温琢收剑,将门重重一关,吓得那男人顿时瘫在地上。 卖妻卖儿女,赔绝赔逃荒。 绝境之时,人性之恶尽显。 走到小女孩家中,小女孩端着粥碗,小心翼翼,呼喊道, “奶奶!娃娃给你带吃的来了。” 她跑到床边,兴奋地端着碗,给躺在床上的老人展示她的收获。 “你可吃过饭了?” 老迈微弱且伴着喉间咳疾的嘶哑声音,从床上传来。 “吃过啦!奶奶快吃吧!” 温琢四下打量这这户人家,见墙上挂着副字,上书 “贫而无谄,富而无骄。王勉手书。” “小姑娘,你爹爹可曾读过书?” 小女孩骄傲点头, “嗯!我爹爹以前可在官府做事呢!” 病中的奶奶听到温琢询问王勉之事,猛地从床上坐起,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二人,扯了嗓子问女孩, “他们是何人?你怎么敢什么人都往家中带!” 小女孩听奶奶发脾气,眼里包了汪泪,怯声答, “他们是官府的大好人!今日娃娃差点被人踩死,是大姐姐救了我,还给咱们饭吃。” 奶奶听见“官府”二字,神情由方才的威吓顿变成惊恐,冲他们二人反复喊道, “出去!出去!出去!” 同时抄起手边的碗向二人砸来,刚好落在温琢脚前半寸处,碎了一地。 二人不知何故,以至老人家发如此大的脾气,一时不知所措。 老人见他们不为所动,拿起手边能够着之物,悉数向二人砸了过来,呵斥道, “还不快滚!” 小女孩也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只呆呆地望着,吓得大哭。 砸物声与哭声混成一片,温琢忙护着云怀月,走出了院子。 “这是何意?”云怀月不解。 “这女孩曾说,她爹爹死了。她爹既在官府做事,奶奶听见官府二字,又如此敏感,怕是背后会有什么牵扯。” 云怀月望着关起的屋门若有所思, “老人病得很重,又已将我们赶走,我们怕是问不出什么。周慎是仵作出身,许会些医术,明日让他前来,看能否替我们打探一二。” 二人走后许久,屋内老人呆坐在床前,蓦地留下两行浊泪。 见小女孩正拿着云怀月赠的帕子拭泪,吩咐她, “娃娃,别哭了。把奶奶的针线同帕子一起拿来。你不是喜欢小兔子嘛,奶奶给你绣个小兔子。” 奶奶一针一线,由白日绣到深夜,将帕子递给了女孩,语重心长地叮嘱道, “娃娃,你将这手帕贴身带着,别给外人发现喽。这可是奶奶第一次给你绣小兔子。” “哇!是一只在家里的小兔子!” 小女孩欣喜地将帕子收进里衣中,乖巧答, “娃娃记住啦!” 云怀月此刻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始终无法入睡。 索性穿好衣服,起身出门,想去院中透透气。 谁料一开屋门,却见温琢倚墙而立,吓了她一跳。 “你站在屋外做什么?” “臣......臣思及公主今日所言,怕公主睡不安稳,特来守夜。” 他忙低头回话,倒像犯错被抓包的模样。 云怀月看着他,侧首勾出一抹戏谑的笑容, “外面风大,那你来屋中吧。” “于礼不合。” 他猛地抬头,撞进她笑意盈盈的眸中, “臣怎可进公主卧房。” “这白府又不比公主府,我仅这一处室内可去,你不同我进去,难道让我陪你在此处吹风不成?” “臣不敢。公主回房休息便可,臣就在外面。” “可我现下不想休息,想与人说说话。” 她笑意更浓,他将头埋的更低些,故意避开了她的目光。 “你若不愿,那我去寻别人就是。” 她作势往外走,心中默念,“一、二……。” “我愿。” “三”还未数到,某人就妥协了。 她转身回到屋中,坐在床上。 温琢跟在她身后,在离她半米处站定,轻声开口, “公主今日可有检查脚踝的伤处?” 她忙了一天,洗漱时竟忘了此事,摇了摇头, “并未。” 随即故作抽疼,嬉笑地看着他, “有点痛,你来帮我看看伤处,可好?” 温琢自觉脸有些发烫,但他闻言并未动。 云怀月只得自己别着腿,去细看脚踝。 “哎呀!” 温琢听她吃痛,忙上前一把握住她的脚踝,一眼见她匀称白皙的皮肤上,有一块泛紫的淤青。 “疼了吗?臣帮公主上药。” “好。” 略带笑意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他抬眼,见她巧然轻笑,眉目间洋溢着捉弄成功的愉悦,曼妙眸光间,盈满笑意。 知自己是被她摆了一道,脸上似有火在烧。 他起身去寻跌打酒, “公主莫动。” 云怀月乖乖坐在床上,见他蹲身,用棉花沾了跌打酒,轻柔专注地点涂在她的伤处,生怕弄疼她一丝一毫。 她给他受刑处上药之时,他也是这么凝视着她的吧。 见他一张清俊的面容上带着两抹红霞,她咬了咬唇,开口道, “其实我是骗你的,一点也不疼。” “臣知道,但有淤青还是要上药的,活血后,总会消得快些。” 他并未抬头看她,只是温柔地回应。 云怀月思索片刻,将左手摊在他面前。 “那日在山洞里,手掌蹭到了,也需上药。” “公主前两日为何不同臣说。” 他接过她的手,换了块新棉,轻柔地涂上药,又用嘴将药酒吹干。 他的气息吐在她手心里,痒痒的。 “温琢,你看着我。” 她另一只手撑在床上,放柔了声音,带出一丝娇媚之气。 他终是无处躲闪,只得抬眼与她对视。 刹那间,仿佛四周都静止了,他只听得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眼前人的樱唇开开合合,吐出了这句勾他心魄的话。 草芥 喜欢。 他此刻迫切地想将这二字宣之于口,但理智终是令他缄默于心。 他定定地望着她,在她探究的目光中,朝她微微一笑, “公主聪慧可人,怎会有人不喜欢。” 他答的巧妙,虽也是喜欢,但含义却大不相同。 他与她四目相对,见她缓缓垂下眼睛,睫毛在眼下打上一片阴影。 这令他无法捉摸她此时的情绪。 他竟莫名盼望着,她能继续追问下去。 待把他逼到无处可退之时,他便能暂时放下横亘在他二人之间,那道关乎身份的鸿沟,坚定地同她道一声, “喜欢”。 但她并没如他所愿,只笑着将视线望向窗外,漫不经心道, “胆小鬼。” 云怀月余光见他低头苦笑,岔开了话题, “我今日确实睡不着,不过并非因我没救下春娘,而是哀其不争。为什么要为这样的男子去伤害自己,一点都不值得。” 温琢摇了摇头,站的英挺,宛若一株修竹。 “不论是怎样的男子,都不该为了他而伤害自己。” “那如你这般的呢?” 她眸中映了烛光,亮晶晶地望着他。 “我可差一点儿就真的嫁给你了。” 云怀月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句话实实在在又提醒了温琢,她为主,他是奴。 他现下心中的杂念,对她而言,可能是祸非福。 他的语调柔中带了些沉,像浸了雨水的云, “倘若我真心爱她,断不会允许别人伤她,更何况是她自轻自伤。” 他说完,又此地无银三百两一般地补充, “照顾好公主是臣的职责,若公主今后寻得良人,定会比臣做得更好。” “温琢,你真的很刻意。” 她懒懒地瞥了他一眼,说话间,平躺在了床上,青丝散了一床。 温琢觉得眼前之景格外旖旎,她的一举一动,都似小猫一般抓挠着他心尖上的悸动。 而这悸动对现下的他来说,就是对心上之人的亵渎。 他合上了双眼,克制着自己的想法,但目光却似被牵引住了一般,止不住地望向她,令他不自觉地想多看几眼。 她望着床上的帷帐发呆,语气轻飘飘的, “不知为何,我这几日总是在想,若当初温家没有判罪,我没有救你,如今我们该是怎样的光景。” 温琢静静地站在床边凝望她,眸中情绪翻腾,但终是未作回答。 许是有他在身边,云怀月很快就沉沉睡去。 他见过数次她的睡颜,如今已不复在公主府时的恬淡,眉头微促,睫毛轻颤,呼吸也略急促,似有诸多心事。 他心中反复琢磨着她最后的话,若一切都未发生,或许如今,他们已是朝虞城中夫妻,他会待她很好,但未必会如现在一般知她懂她。 或许他们也会相爱,但不会共经生死。 她亦见不到他如此狼狈的一面,更不会见他如此狼狈,还义无反顾向他伸出那只救赎的手。 所以他深思熟虑了一番,于他二人而言,没有如果,就是最好的如果。 只是没有如果,哪怕心近在咫尺,人也远隔天涯。 如今能陪在她身边,就已是上天对他的恩赏。 云怀月敲着没睡够的脑袋,刚踏出院门,便见周慎和温琢带着几位官兵,早已等候多时了。 “一早就准备好了?那走吧。” “哎等等!先说好,我只是略通医术,真有什么大病,我可治不了!” 周慎眉心微动,一脸慎重。 她撇撇嘴,不屑道, “要不是叶岚风没个一官半职,我就让他来了。” “叶岚风是何人?”周慎疑惑道。 “一位神医,风流潇洒,妙手回春,救死扶伤,可谓是药到病除,枯骨生肉……” 她故意拉长尾音,穷尽自己所知的医学词汇,将叶岚风夸得天花乱坠。 温琢在一旁出言打断了她, “公主不妨修书一封,将他召来。” “正有此意。” 她直视前方,并未看他,大步向前走去。 周慎在一旁对温琢竖大拇指, “大度,真是大度,她如此赞美旁的男人,你竟不生气。” 她一人在前方走的飞快,温琢和周慎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再后面跟着的是白县令所派的士兵。 却见她前脚刚踏进院子,后脚便转身跑出来,扶墙抚胸,吐了一地。 “呕。” 温琢忙上前扶着她,掏出帕子替她擦去唇边的污秽,担忧地望着她, “公主怎么了?” 她还未平复,胸腔起起伏伏,说不出话来,只用手指了指院内,转头又吐在地上。 温琢用手轻拍她的后背,帮她顺气,见周慎走进院内,目光忙追随而去。 只这一眼,他浑身席卷了一股寒意,如置身冰窖。 院内,昨日鲜活的女孩和老人,如今已变成了两具冰冷的尸体,正在被一人持刀分配,另两人手中,一人拿着女孩的臂膀,另一人拿着她的腿。 见他们带官兵而来,一时不知所措,停下手中的动作,呆呆地看着他们。 “你们在干什么?”周慎眼中写满震惊,厉声喝道。 院内的人见他气势汹汹,吓得皆跪在地上。 那持刀之人较为镇定,先回过神,梗着脖子,涨红了脸,辩解道, “如今活人都没食物吃,吃一吃死人活命,又有何妨!” 云怀月将胃中的东西吐了个干净,平复片刻,也踏进院中。 “你们如此行事几次了?” 她此刻不怒自威,虽着素衣,却将姜后平日在朝中的气势学了个十足十。 院中之人不知为何,皆生惧意,将小女孩破碎的残躯放开,嗫嚅道, “也没多少次......不过是捡一些病死的、饿死的,来填填肚子。” “尸骨藏于何处?” “城南边的那颗老槐树下。” 几人趴在地上,忙着叩头,大气不敢出。 周慎不顾血腥之气,上去查验二人尸身,神色愈发严肃,带着眉间的沟壑都深了几分。 “确已死了多时。应是子时前后,被人勒着颈部,窒息而死。现下身上的刀伤,是他们分食时造成的。” “将这些人带去衙门。” 云怀月闭上眼睛不忍再看,指了指地上趴着的人。 “这不公平!我们又没杀人,仅是捡人尸身果腹!只是自保,又有何错!” “就是!今晨天还没亮,有人告诉我们,此处有刚死的尸体,我们才来此处取食,人当真不是我们杀的!” 三人跪在地上,一脸委屈,替自己辩解。 “殿下请看。” 周慎在院中探查,从小女孩被撕碎一地的衣物里,找到一块被裹在里衣中,小心折叠珍藏的手绢,递给云怀月。 她凝眉展开,见是她昨日赠于女孩的帕子。 如今,上面多了只用红棉线绣的在门中蹲坐的小兔子。 再细看,那红色铺得甚不均匀,竟不是红色棉线,而是白线染血。 她望向昨日那老人躺着的床榻,眼前浮现出一副将他们赶走,又故意割破手指,一针一针,将染了血的线绣在帕子上的画面。 砸物驱逐,以血泣绣,死于非命,冂中之兔,这一桩桩一件件,皆指向了一个字——冤。 她顿觉一阵头晕目眩,但仍定了定神,帕子小心折好,收进袖中,深吸一口气道, “我们去城南。” 往城南的路不长,但她仍走了很久很久。 她命人将槐树下的土挖开,赫然见里面埋葬了支离破碎的白骨,有老人,有成人,亦有孩子,大多皆为女子。 她眼中受到了莫大冲击,但只能强装镇定吩咐, “将这些尸身姓甚名谁皆验出来。” 方才她派去搜那三人家中的士兵,跌跌撞撞来回禀, “禀公主,在那些人家的地窖中,找到了个破木箱,箱中还有一些未曾食用的残骸。” 官兵也没见过如此惨状,说话间断断续续,最后竟哭了起来。 “都带回衙门处置。” 她将一切事务处理完毕,仿佛被人抽干了力气,觉得眼前模糊一黑,身形晃了两晃。 一双手揽住她,将她扶定。 如此近的距离,她又闻到了那令她安心的松香。 “温琢,我向来爱看野史杂闻,听说过人吃人,总觉得是人们为博眼球的夸张之谈。如今置身此地,亲见食人之事,只能愧叹我曾经的孤陋寡闻和无情冷淡。” 她眼中蓄满了泪,却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 她知如今所见,只是被逼无奈下的同类相残,而更深处不见天日,怕是人性尽失的残酷绝望。 那里人如蝼蚁,命如草芥。 如今那处的角落,似乎已被她捅出了一个洞,得以窥见天光。 若她连眼前所见都无法承受,那她又该如何置身更大的漩涡。 温琢心中亦如千斤重石所压,但仍温声安慰道, “没有亲历过这些,任谁都难以想象。因此,臣希望,身居高位之人,莫要忽视这些血泪现实,当心怀天下。而臣之所望,殿下定能做到。” “是,我能。” 她收了眼中包的泪,目光坚定了一些,暗自握紧了那方帕子。 “公主可曾觉得,我们的行踪皆在人掌控中吗?” 他用只能二人所闻的声音对她说。 她点了点头,低声道, “或者说,王勉家一直在受人监视。因我们昨日去了,故而惹来杀身之祸。” 他的手覆在她手上,看向她的眼神依然清澈, “别这样想,正因有你去,他家之冤才能有得见阳光之时,他家之祸是小人所为,与你无关。” “我们回县衙。” “好。” 端倪 白县令听闻今日之事,早已拄着拐,在县衙门口等候。 他远远望着云怀月向此处走来,内心倍受挣扎。 云怀月走到他面前站定,风吹起她的长发,眸中似含着冰,开门见山道, “听闻王勉曾在官府做事,他是何人?” 白县令见她眉稍处捎带的冷漠,佝偻着的身躯已微微颤抖,额头冒出一层细汗,嗓音也因紧张嘶哑, “他......王勉他......曾是县里的县承,因涉盗取官银,被......被处以绞刑。” “此案卷宗何在?” “这......唉,此案已成定局,各位大人实在不必牵扯其中。” “白县令,人命关天!你莫要在此时仍执迷不悟!” 周慎满目愠色提醒道,显得人更深沉了几分。 白县令用拐杖戳了戳地,无奈摇头, “若各位执意如此,你们便随我来吧。” 他不疾不徐迈步而去,带他们来到架阁库。 “这是一年前的案子,卷宗该是在那处,你们自行找寻吧。” 他用拐杖指了一处书架,但并未有想进去的意思,似是在撇清关系。 云怀月并未理会,径直走到架子旁,与温琢周慎分区翻找起来。 白县令站在外间左顾右盼,突然,一个黑影出现在他身后,将他的嘴一把捂住。 事发突然,他下意识闷哼了一声,温琢见有异,向外走去。 电光石火间,那人将一块令牌放在白县令眼前,又立刻松开他,隐蔽在温琢视野所不及处的墙角。 白县令立刻心领神会,故作咳了几声, “诸位大人,臣无碍,只是近日疲累,偶感风寒。” 温琢见他神色有异,但并未拆穿,佯装相信,转身回了室内。 他见白县令转身走掉,特意保持距离,悄悄跟了出去。 那黑衣男子跟着白县令,来到了县衙后院隐蔽的树丛中,温琢忙匿在一颗繁茂的树后,支起耳朵偷听。 “他们发现王勉的事儿了?” 那黑衣男子抱着剑,轻蔑地问道,丝毫未将这老县令放入眼中。 白县令略带愠怒,却仍放缓了声音, “发现又如何,当年之事证据确凿,你们又何故平添两条人命!” 黑衣人斜睨他一眼,冷笑道, “白县令事事替他人周全,可想过将我们大人置于何种险境?他们可自京城而来,任何举动,都能要了你我的性命。” “那我该如何,他们要查,我又能以何理由阻拦!” “白大人,我只劝你,与其担心别人,不如担心担心自己。” 那黑衣人拍了拍他的肩,力道之大令他几乎站不住,而后飞身跃过县衙城墙,离开了。 白县令看着那人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愁眉不展。 温琢怕被发现,忙转身回到架阁库中。 因他出去探听,本该由他来找的部分已由云怀月代劳了。 她现下正踮着脚,努力看最上面一层的档案名录,一蹦一蹦地宛若一只小兔子。 见他若无其事地回来,忙问道, “你去哪里......” “嘘。” 温琢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忙心领神会敛了声,改口道, “我看不到上面那排,你快找找!” 虽是请求,但是由她软糯的声线说出,竟生出几分娇俏之意。 温琢就站在她旁边,看她仍努力踮脚的模样,发丝随着身形的晃动上下翻飞,一时忍俊不禁,抬头寻了一番档案,将其中一封抽出,递给她。 “喏,找到了。” “周慎快来!” 云怀月冲蹲在地上找最下层的周慎摆摆手,示意他过来。 周慎起身,拍拍衣袍蹭到地上的灰,小心拆开了卷宗。 “瑾川二十一年?” 温琢盯着卷上的时间,若有所思。 “有何不妥?”云怀月问道。 温琢拿过那张薄薄的纸,指尖却因用力而略微泛白, “没什么,这是老师瀛州书院案获罪的同年。” 周慎将脑袋凑过来,一字一句念道, “刑讯数日,未果,由其妻为证人,携藏匿于家中的官银与手书为告。” 云怀月与温琢交换了个眼神,惊讶到, “竟是那小女孩的母亲,亲告王勉?” 周慎严肃认真起来, “依宸律,以妻告夫者,虽得实,仍需徒二年;其告事重者,减所告罪一等;诬告者,加所诬罪三等。就算她举告属实,仍需坐两年牢,怎如今倒变成有钱人家的妇人了?” 温琢沉吟道, “我总觉这手书有异,需带回去,好好验一番。” 白县令等候许久,见一行人从架阁库中走出,忙吐了口气, “各位,既已查看完,便没什么问题了吧?” “白县令可知,那女孩的母亲嫁与何人?” “这......”白县令始终吞吞吐吐。 “有何难言之隐?” “这妇人,后来嫁给了瀛州知府做妾室。” 白县令遮掩道, “她举告自己夫君,若不是知府见她貌美,将她收为小妾,怕是现今还在狱中。” 周慎冷言, “看来这瀛州,倒是视法度于无物啊。罢了,我去看看今日抓回来的那些禽兽。” 夜间,温琢正在屋中复原赵明姝所赠之画,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他并未停笔,只笑道, “公主一向推门进屋,今怎么反倒敲起门了?” 那门闻言吱呀一声开了,云怀月小跑至他面前,摊开手, “那封你带回的手书,给我看看。” 他找出放在一旁的手书,又拿来他自王勉家中偷偷带出的那副字,一同递给她,道, “臣研究了许久,仍未找出破绽。” 她看到这二物,赞道, “机灵,有本公主行事之风,不愧是我的人。” 他未置可否,轻笑了笑,继续提笔作画。 云怀月仔细对比许久,揉了揉乏了的双眼, “着实一模一样。他妻子亲告,又有手书为证,人证物证俱全,可为何那老人家却说有冤?” 温琢抬起头,认真望着她, “若真是一件证据确凿之事,为何有人要急着杀人灭口。” 而后他将今日跟踪白县令的所见所闻,同云怀月讲了一遍。 “我家大人。” 云怀月反复琢磨着这几字, “瀛州知府?” 温琢颔首, “只是如今并无证据。” “你觉得白县令为人如何?” “庸碌,但不至于大恶。” 莫名一阵风吹来,云怀月打了个寒颤, “有些凉,我去倒杯茶来暖暖身子。” “臣去吧。” 温琢放下笔起身,云怀月反手将他按了回去, “你安心画,早日画完,我们便可早日去看看那处埋的究竟是何物。” “大抵今晚就能画出来了。” “你好多天没好好休息了,也不必这么赶。” “臣总觉得此事和老师有所关联,臣想早日寻出真相。” 他抬起头打量她, “公主不也很多天没休息好了?” 云怀月顿时想起那夜与他说的话,有些害羞,摸了摸鼻尖,转身去倒茶。 “喏,我给你也倒了杯。” 温琢未停笔,用空闲的左手去接茶,不料碰到了杯底。 杯中满溢的滚烫茶水溅了出来,有几滴刚巧落在云怀月手上,她冷不丁被烫到,一时没拿稳杯子,水撒落在桌面上,杯子又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片。 温琢忙起身,一把握着她的手,仔细检查, “烫红了,你别动,臣来处理。” 他端了盆凉水,将她的手按进盆中,眼里带着深深的自责, “定是疼吧。” “我没事,你当心画和那文书,快把水擦干!” 云怀月生怕弄坏二物,忙嘱咐温琢去擦。 不料这一擦,竟擦出了端倪。 “这文书是仿的。” “何以见得?” “文书并非手写,而是活字版刻印成的。” 温琢指着文书和画因水染开的墨渍, “版刻印刷与手写的力道不同,前者只是将墨印在纸上,而后者有人落笔时下的笔力,相同的纸张,擦干水渍后,易掉色的是版印,难掉色的是手写。” “若想刻出真假难辨的字迹,一定需有王勉大量的原作,再从一篇篇的原作中,挑出他们想要的字,凑出一篇足以证明他罪行的手书。” 温琢越说下去,云怀月越惊心。 现下连他发妻举告他的证物都是假的,背后之人的手,究竟能伸多长? “既能收集王勉大量原作,又深知他为人,如今还存活在世上的,只有……” “王勉之妻。”云怀月接过话头。 温琢再次颔首, “虽不确定是否真是她所刻,但她显然是一个知情的突破口。” 手大约泡了有一柱香的时间,温琢道, “臣给公主涂药。” 他执起她的手又仔细看了一番,幸好烫伤的不多,只是红了一块。 但她皮肤细嫩,看上去很是令人心疼。 他寻来止痛膏,用指尖小心翼翼点涂在红肿处。 “我好像总是在受伤。”她糯声道。 “是臣不小心伤到公主了,请公主责罚。” 温琢的手指总是带着寒凉,现下在云怀月的灼伤处轻点,令她觉得颇为舒缓。 “好呀,你的手凉,罚你牵着我,等我不疼为止。” 云怀月言笑晏晏,眸中却坦荡无辜。 他闻声抬头,目光与她交接,显出一点莫名其妙的拘束。 她见他未答,捂着手故作瓮声瓮气, “你不管它,它现下就烧的很,呜呜。” 他知她是在故作撒娇,只是他早已溺毙在她灵动的眸中,拒绝不得。 他只能触上她的手背,一点一点轻柔握住她的手。 她歪头冲他眨眼,扑哧一笑,糯声道, “你牵着我,我看你作画,好不好嘛。” 于是他就听话地坐在了桌前。 云怀月坐在他身边,看温琢认真画画的模样。 他神色专注,只是拿着画笔轻颤的手出卖了他的紧张。 云怀月不知为何,心中蹦出了“举案齐眉”四字。 他早就分了心。 他余光时不时瞥着他手中的纤纤玉手,如同珍宝一般。 他生怕再弄疼她。 不愿勾起情思,不敢夜中望月。 偏偏月拂心头,照他心动难眠。 甬道 “主子,已按照您的吩咐,办妥了。” 黑衣男子跪在院中,持剑回禀。 “做的不错。” 站在檐下的男人眺望着宜君县的方向,未看一眼下属。 他身上外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虽口中称赞,但目光幽深阴翳,令人捉摸不透。 黑衣剑士鼓起勇气,俯身问道, “主子不怕……他们继续查下去吗?” “我要的就是他们查下去。不出所料,他们也该去查查义仓了吧?” 云怀月现下正站在宜君县的义仓前,满腹疑团, “民间每逢秋时,家出粟麦一石以下,贫富差等,储于义仓,以备凶年。可为何此处义仓蒙尘多时?白大人,你作何解释!” 她今日来到此处,见其间并无存粮,反倒是积了层厚厚的尘土,似多年未曾启用之态。 廊檐下挂着成片的蛛网,开门时带进一股风,蛛丝随风飘摇了一阵。 白县令有苦难言,面带愁容,但仍选择了缄默。 郑书巽见此情形亦是不解,但因云怀月先唱了白脸,他便缓了缓神色,和颜问道, “白老大人,本官先前也甚是好奇,为何一场旱灾,竟让宜君县落到如此境地。” “这家家户户无甚余粮,全靠官府接济,也罢,许是为了生计,尽数卖钱了。” “可现下官府的义仓中,只剩这积年的厚尘。义仓本就是以备不时之需,为何形同虚设?事已至此,大人也不必隐瞒了吧。” “白大人,您不说,我来说!” 云怀月闻声看去,见是另一位面生的县承。 县承跪在地上,一脸正色,掷地有声, “西北一向是纷争之地,为保军队补给,各家各户和义仓中的粮,早就捐给前线了!将士在外保家卫国,总不能看他们活活饿死。” 郑书巽听了此番言论,捋着小胡子道, “胡言!军队征收,又怎会全然不顾百姓!” “这是五年来宜君县的粮食记录,还望公主过目,便可知臣是否胡言。” 县承双手奉上一本册子。 云怀月接过册子,转身问道, “白大人,若是此缘由,你又为何不敢宣之于口?你这县令,当的未免糊涂了些。” 云怀月带着册子回到院中,见青潜正与温琢一同研究那张图纸,似是已回来多时。 “劫匪一事,你可有眉目?” 青潜放下图纸,回道, “我探遍了附近的山,倒真发现了一处山匪窝点。但那处山匪是真山匪,所用之物皆就地取材,连武器都是木棍木箭之类的手制之物。想来应是受灾出逃,却无路可去的乡民。与那日追杀公主的人毫不相干。” “另外,那山火烧的可太旺了,我这几日在山间,总能在角落寻到很多烧烬的黑渣子,许是被风刮的到处都是。” “对了公主,我这几日,已将县外的地形摸得甚是清楚。” 青潜拿起图纸递给她看, “如今这图已绘好,不如我和温兄去找找看那处究竟埋藏的何物。” 云怀月见他二人竟不打算带着她,侧首问道, “为何偏是你和他去?” 青潜会错意,以为是让他自行前去, “公主这话问得甚怪,与这图一起的,不是还有句话吗,我怎知图中那物是何意?” 云怀月恨铁不成钢,虽然她不会武,也不善挖地,只能袖手旁观,但总归是好奇。 温琢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与青潜道, “公主也去吧,你将她一人留在此处,万一出事,你我可担当不起。” 青潜斟酌片刻,“也是。” 三人一同打马出城,来到了一处山脚,山后重峦叠嶂,山头白雪皑皑,一望无际。 “图中所画的那颗古松,应该就是此处!” 青潜自马上跳下,指着一颗高大挺拔的古松,树干粗壮,怕是十人携手也无法抱住。 他抽刀向树干比划了两下,突然身形一动,眨眼间飘出十几米开外,随即她便听到了利刃出鞘,而后见一陌生男子,自青潜处软绵倒下。 青潜一边拍灰一边徐徐走来,全身无一丝打斗流下的血迹,气定神闲道, “啧,我不在这几日,你们可察觉一直有人在跟踪?若不是在白府不好动手,我早就了结他了,还能容他跟到这儿来。” 云怀月咬了咬唇, “竟有人时刻跟踪我们,难怪因缘巧合到了王勉家,第二天便出事了。” “你们发现不了也正常,毕竟他的武功可不如我。” 青潜冲温琢挤眉弄眼。 “好,那你挖吧。” 云怀月抱着手臂靠在树上,抬下巴示意青潜。 “啊?” “你都说是这棵古松底了,你不挖,难不成等着我来挖?” “哦......” 青潜心疼地望向他随身带着的刀, “委屈你了,宝贝刀刀。” 他武功高强,兵器神武,谁料有朝一日,竟然要自己亲手挖地,还要用这宝刀当铁锨。 温琢与青潜一同挖地,云怀月坐在潭边放风。 转眼两个时辰过去,月上梢头,洒下一片清辉,照着古松的影子,映在水潭之中。 难得有如此静谧的时刻了,她如是想。 直到二人灰头土脸站在她面前,打断了她的宁静, “没有任何物件。” “你确定是此处的雪山?” 她眉梢间带了些许疑惑。 青潜坚定点头道, “定是。雪山需依地势高之处而生,只此处有。” 三人一时陷入瓶颈,各自无言思索。 “若只是在古松底,那句话为何偏要强调水中影呢?” 温琢自言自语,随即捡了根落在地上的树枝,在画上来回比划。 忽起了一阵风,掀起旁边潭中的水波,打碎了潭中静谧的圆月,星星点点落在他黑白分明的眸中。 他的眸子也如月亮一般亮了起来,举着树枝又凭空比划了一番,在一处空地站定。 “应是这处,劳烦青兄和臣一起再挖一次。” 青潜在一旁用衣衫擦刀,刚收入刀鞘之中,闻言忙拒绝道, “啊?不行!你得先告诉我为什么,我可不想再白挖!” “我也就算了,这可是我的见血宝刀!怎能只用来挖地,实属暴殄天物!” 温琢解释道, “此处是古松在水中的倒影,与那雪山的交汇点。” “那日山洞中,画显荧光,当时只觉是在树底,细细想来,画中那箱子恰好落在谭中,因此我们该挖的是它映在地面的实处。这才是那幅画的玄机。” 二人再次动手,不消多时,却并未挖出箱子,在一层厚土之下,竟露出一扇铁门。 青潜用内功将门锁振开,入眼是一条漆黑的甬道,不见尽头。 “公主,现在如何是好?” 青潜看向云怀月,她却未作回答,只见门口散落着一些黑色的粉末,俯身用手捻了捻。 “这是何物?” 青潜蹲身细看, “我与你说过的,山间角落处的那些烧烬的残渣!” “若是那日烧山所留,怎会埋在此处的地下?应是一早就有了。” 温琢捻起一撮细看,复而又放在鼻下闻了闻,道, “这应是熔铁的残渣。” “我们往里去看看?”青潜试探地问道。 “不,不了吧......我怕黑。” 云怀月看着甬道内一望无际的黑暗,咽了口口水。 “那怎能将公主一个人留在此处!” “你可以一个人去。” 云怀月坚定地看向青潜,脸上写满了“你能行”。 “我倒是不怕黑,我怕鬼。” 青潜一脸诚挚, “都怪公主平日不敢看搜罗来的鬼怪奇谈,非要我念给你听。” “......好吧,那一同去。”云怀月妥协道。 青潜找来三根木棍,在前端劈开裂缝,又将外衫下摆撕成布条,绑在前端,沾上了松树油,制成了简易火把。 他从袖中掏出火石,燃了一根,打头阵走进甬道中,云怀月紧随其后,温琢护在她的后面。 人总是会对未知产生恐惧,此刻她亦如是。 虽被二人护在中间,仍有一股冷汗从头到脚冒了出来。 身后人自然地将她的手包在掌心,她没有回头,但掌中传来的温度令她有些心安,忙快步跟上了前方的青潜。 看似简单的牵手,却是温琢鼓足勇气的举动。 他捏了捏她的手,温软可爱,令他心中升起了暖意。 三人在甬道中默默走了许久,青潜突然喊到, “公主!” 云怀月本就高度紧张,忙闭上了眼睛,捂眼靠墙蹲下, “啊别找我,别找我,别找我......” 她听到了一声轻笑,从指缝中偷偷睁开眼睛,打量外面。 看到青潜举着火把,一脸莫名其妙,一旁的温琢唇角噙着一抹笑意。 她想起自己方才丢脸的举动,有些恼羞成怒,嗔道, “你没事叫我干嘛,我不要面子的嘛。” 青潜依然无辜道, “我只是想告诉你件事情。” “何事?” “你听,有风声。” “哼!有风就有风,又不是鬼叫。” “有风声,意味着快到外面了。这甬道许是连接山两头,山外许是别有洞天。” 温琢憋着笑意耐心解释道,弯身将她轻扶起来。 她忙紧紧扯住温琢的袖子,生怕再被吓到。 越往深处走,前方似出现了一点光亮,风声越来越大,刮来腐朽的气味。 青潜止住了脚步,不小心将火把掉在地上。 “又怎么啦?” 云怀月捡起火把,光照着青潜紧皱的眉宇。 她随青潜的目光看过去,一种头皮发麻的恐惧顿时袭来,令她几乎魂飞魄散。 眼前竟是一具不见皮肉的白骨。 “啊——” 她吓得丢掉了刚捡起的火把,转身却落入了一个带着松香的怀抱中。 一双手将她的头紧紧扣在了胸膛之前,清淡的香气瞬间蔓延到她的五脏六腑。 那是她那日自山中逃命后,数次梦回所贪恋的温暖。 “别怕,有我在。” 推测 青潜缓神,捡起再次落在地上的火把,只身走至白骨处探查。 白骨身上短褐穿结,褴褛的衣衫上落着些许铁锈,整个人横在甬道之间。 要想前行,只能从其上方迈过。 因青潜捡走了火把,云怀月与温琢四周顿时陷入昏暗,只剩少许光亮,从前方溢过来。 于是她莫名其妙生出一股勇气,将手缓缓攀上了他的背,明显感受到,他的身形僵了一下,似是对她的主动一时无措。 但那又如何,她现下只想这么做。 此时她的心跳已无法控制,宛如平日宫中筵席上激昂的鼓点。 她被他圈在胸前,耳朵贴近他的心脏,亦能听见他的心跳由平稳变得急促。 他呼出的气息落在她的颈上,令她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柔情。 就想像这样,一直,一直抱下去。 青潜已绕到那白骨的另一侧,向二人喊道, “你们快来!” 她闻声,只得依依不舍地放下手,谁料温琢却未放开她,而是拦腰将她抱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令她下意识搂住了他的脖子。 从飘渺而来的几缕火光中,她与他近在咫尺。 她用目光摩挲着他清冷的侧脸,一时将恐惧抛在了脑后。 唯一令她失落的是,他目不斜视,并未低头看看她。 她敛了眉眼,嘟起嘴,将脑袋向他怀中缩了缩。 走出甬道,一行人来到了一片空地之上,此处四面环山,人迹罕至,唯一与外界相通的,便是那漆黑的甬道。 她试图挣脱他的怀抱,青潜见状,打趣道, “此处尸骨更多,公主不如再被他抱会儿。” 她带着些许少女的羞意,并未如往日一般同青潜逗趣,只是嗔了一眼。 温琢将她轻轻放在地上,她抿了抿嘴,虽不敢靠近那些枯骨,但总归是敢远远打量一番。 此处竟然是一个私设的冶炼之地。 有炼炉,有风箱,有矿场,有水源。 一具具枯骨或倚或倒,除了腐朽之气,还混着尘土与不知名的金属气息。 她小心绕行至一处白骨堆后方,见白骨下,压着许多未制成的兵器。 “铁是官营之物......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梅姑娘手中的假银,多半也同此处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温琢在她身前,回头道。 “可不是嘛,将银灌铅重铸,可得数倍之多。这背后之人,怕是早就赚的盆满钵满了。” 青潜抱着刀立在甬道口,以防不测, “私造兵器确需大量的银钱,想来就是靠这种手段。” “看这些白骨生前穿着的布料,应是周围镇子中被抓来的壮丁。” 温琢的目光逐渐转冷, “既然如此,白县令即便不曾参与,定然也是知情者和纵容者。几十条人命……他可是这方土地的父母官。” “应是出了什么事,背后之人怕事情败露,派人来此,屠尽这些壮丁,再将这条甬道封锁。我们路上遇到的那具骸骨,应是一息尚存,想出甬道求救,却体力不支,死在了道中。” “而建这冶炼场之人,既要熟知西北山野的地形,又要有筹人之权,还要有铸造兵器的财力。” 温琢瞳孔微颤,缓缓前行,走到山谷间月光不及的阴影中,抚着山中的一处石块。 “行军打仗,必熟知山谷丛林;征兵可筹人,死可传战殒;如此精锐的武器,刚好可用来作战……能做这一切的,和西北军方脱不了干系。” 青潜恍然大悟, “曾经西北的庆远军,素来战无不胜。当年京中盛传,西北只知温帅,不知宸皇.....” 青潜意识到了什么,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云怀月担忧地望向温琢,他孤身隐在山崖的阴影中,久久未动,含了万分孤寂。 她冲着他的背影,柔声安慰道, “如今只是推测,还并无实证。” “可现下我们要做的,不就是找出实证吗。” 温琢整理好情绪,回头看向她的眼神已变得平静无波,声音极淡,继续道, “温帅在军中一向威望甚高,除去他的统帅能力,至关重要的一点是,他视部下至亲,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从不吝啬。能做到这些,他俸禄力不能及。” “别说了。” 云怀月听他如旁观者一般,剖析自己生父做下的恶行,不知为何,心中竟不是滋味。 “为什么不说?他是恶有恶报,咎由自取。” 温琢眼框很酸,却强忍泪水,眉眼低敛,在暗处沉沉凝视着她,眸底神色晦暗不明,像在注视一个触手可及,又飘忽渐远的救命稻草。 他忽然升起了一丝恨意,觉得将他一步步推至如今的那双手分外残忍。 为什么? 为什么要由他来亲手揭开这背后的真相? 她没再与他遥遥远望,而是一步一步,镇定地向他走来。 随即用手指拂上了他的眼角,似是感受到了指尖的湿润。 他似乎因她指尖的暖意,而暂时抚平了心中的波澜,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们回家吧。” 少女的声音温和地在他耳边响起。 家,多么美好的存在,只是于他而言,早就没有家了。 青潜站在甬道口,后知后觉,这二人之间,似乎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应和道, “是啊!此处已经废弃,多留也无益,不如先回去,以待来日。” 三人原路返回,将要走至方才吓到她的白骨处,她有些踌躇。 温琢未言,仍将手伸向她。 她望进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现下已经将情绪尽数收敛,如往日一般清朗温柔。 她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挡了回去,道, “不必”。 不知是不是方才眼见众多尸骨,生出了勇气,她提起裙摆,抿抿唇,跨步迈过去。 她仿佛感受到自己的衣裙蹭到了白骨,心下生出了一丝恶寒,深吸一口气,将惧意压回心底。 三人策马赶回白府,已是深夜。 青潜一把拉住要回自己院中的云怀月,目光在二人间打转。 附在在她耳边,小声问道, “公主,你们......” “我们的关系没有变,青潜。” 云怀月知晓他要问什么,而后又云淡风轻道, “但我好像有点喜欢他。” “你说他是心悦于我,还是只当我是公主,待我好,同你一样。” 她直言不讳。 青潜撇撇嘴, “我以我是男子保证,他定是心悦你。再者,谁说我待你好,仅因为你是公主?” 云怀月倚在院门上,等青潜的下文。 “好吧好吧,起初待你好,确是因为皇后娘娘的圣命,但是相处久了,青潜斗胆,当公主是朋友。” 青潜正色答道,一改往日的飞扬。 “你虽然有时候有那么点娇蛮,但大多数时间,没什么主子架子,与你相处久了,怎会不喜欢你。” “那你心悦我吗?”她侧首问。 青潜连忙将头摇的拨浪鼓似的, “别别别,我可惹不起你。” “略。” 云怀月将五官皱在一处,冲他做了个鬼脸,跑回自己院中。 温琢此刻正呆坐在床前出神,却听见“哒哒”的小跑声在屋外响起,而后“吱呀”一声推开门,一双素白的绣鞋在他眼前站定。 目光从绣鞋向上挪去,看到那双温软小手,环了一只枕头在身前。 “公主。” 他低低唤了一声。 “我屋中人太多了,便,便想来寻你。” “公主莫要玩笑,夜已深了,当好生休息。” “那个......我近日见了许多尸骨,总觉屋里到处是人,床下有人,柜子有人,帘后也有人。” 她有些扭捏,他瞬间明了她的意图。 “臣是男子。公主怎可致自己名声而不顾。” “可你是我的人,此生只能与我一同在公主府,那就是我的家里人。与家人住一起,又有何不妥。” “公主请不要这样讲,臣承受不起,不敢高攀。” 家,她与他……本该有家。 他如今亲口说出这话,带出一丝颤音。 待今日之事得以查证,只怕温府上下的罪怕是会再多一遭。 他本就已是泥潭中人,如今只不过是又往潭下深陷一寸,她却偏偏站在云端,让他一次一次想要抓住她的手。 但终归,他们还是云泥之别。 “温琢,我知道你不好受。” 她开口,手指抚向他额上的字,那是专属于她的印记。 “你父之罪,你并不知情,与你无关。” “怎会无关,臣生在温府,受他抚养,无论如何……” 她出言打断了他的话, “总之,总之,你要记得,所有的经历都有我陪着你,就像你陪着我一样。先前,我还怕那枯骨,有你在,我,我便不怕了。我敢去面对,温琢,你肯定也敢的,对不对?” 其实她来之前,想了许多安慰的话。 如今站在他面前,张了张口,却觉得脑袋里一团浆糊,说什么都词不达意,甚至还有些结巴,顿生几丝懊恼。 他抬头望向她满含怜惜的眼眸。 他一点儿也不想要怜惜,他想要的是她的爱意。 此刻他很想奢求眼前人的拥抱,甚至是亲吻。 云怀月从未见他如此,眼带绝望,失魂落魄。 鬼使神差的,竟对着她抚摸的那处额角,轻轻落了一个吻。 霎时一丝暖意席卷了他每一寸神经,他感受到额角的温软,身体有些微颤。 他一直在克制自己的爱意,但喜欢怕是早就藏不住了。 他时刻让自己保持清醒,不要让自己对她的非分之想,从眼睛溢出,从口中道出。 他想推开她,却在她的靠近中无限沉沦,不知道是否会是万劫不复。 而此刻唯一的理智,就是忍住将她拥入怀中的念头。 云怀月见他并无反应,不知他表面镇定如斯,实则心中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难免有些不甘,问道, “我这样待你,你是何感觉?” “臣是公主的奴,公主愿如何待臣,便可如何待臣。” 他的克制早已溃不成军。 “你!......好,那我要你陪我入睡。” 她挑衅地看着他,似是知道他会拒绝。 但他不,他说, “好。” 他起身,牵起她,将她的手紧紧攥在手心。 她有些懵,任由他牵着,迎着月光,一步步回到自己的屋中。 他将她抱起,放至床上,裹在被子里。 云怀月睁着水汪汪的眼睛不解道,“这与在你房中有何区别?” 他席地而坐,倚在她的床尾。 如此,她睁开眼便能瞧见他。 温琢低头看向方才牵她的手,掌心还有些残余的温度,柔声道, “若伤及公主清誉,骂名,自然当是臣来负。” 迷雾 “你竟这般在乎我的清誉?” 云怀月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仅露出了半张脸,水眸灵润,含了三春暖意。 他摇了摇头,月光透过窗落在他眼中,尽含温柔, “不在意。” “臣知晓若想了解一个人,当去与其相交,而不是仅凭他人一面之词。臣知晓公主自有风骨。” “我也并不在乎,温琢。” “清誉二字,本就是审视我的人,为我加上的桎梏。” “总有些人自以为是,觉得我与他们心中的女子楷模格格不入,便就是我的错。他们站在制高点,对女子设定的条条框框,本就是用来满足他们居高临下,审视他人的权欲罢了。” “他们本不该强行赋予自己此类权欲,但附和的人多了,便成理所当然了。” 温琢望着她的眼睛,轻声与她探讨。 “对,如若我站在他们的审视中,去迎合他们,他们便生出了一种唯我独尊的傲气来。” “可我偏不,他人所言,与我何干,他们不配审视我,我自也不会在乎他们的目光。” “我问你,如果今日在我房中的是青潜,你会如此想我吗?” 他抿唇低头,认真思索了一下那个场景, “不会。” 他不会无端揣度她,但是他会偷偷吃醋。 她轻轻地笑起来, “所以我不会因这些愚人,同自己过不去。” “自古以来,他们惯会用清誉来要挟身边的女子,又惯会在史书落笔时,对那些比他们强百倍的女子,绑着清誉二字,来污蔑她们的清名。” “我俯仰天地间,无愧于心。” “公主心胸开阔,但臣心胸狭隘。” “此话怎讲?” “臣奉若神明之人,绝不容许旁人攀污。” 东方鱼白,朝晖稍稍透过薄雾,云怀月便被院中喧嚷之声闹醒。 她睡意朦胧,睁眼未见房中人,自己简单梳洗一番,站在廊上向外望去。 只见身着铠甲的官兵来来往往,将白府众人皆拉到空地前,挨个跪好。 她心道“不好”,风风火火来到院中,见一身着暗紫云纹袍,外披银铠的男子,骑在高头大马上。 “白大人,你可知罪?” 男子嗓音深沉阴冷,她穿的单薄,不禁打了个寒颤。 似是察觉到她的存在,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如刀似地瞥向她。 她并无畏惧,气势汹汹直视回去,视线对撞,反而逼退了那人的目光。 他黑眸微眯,眼神变得玩味起来,投向白府众人时,又恢复了冷色。 白府众人悉数跪在地上,面面相觑。 白县令面无血色,颤颤巍巍抬头,不解道, “敢问,敢问是何罪过?” 紫袍男子抬手示意,而后,一众手下便抬来两个平平无奇的木箱。 “是何物啊?” “没见过这箱子啊!” “该不会是死了人吧?” 众人目光向那箱中探去,猜测其中会是何物,一时絮语纷纷。 “安静!” 他言一出,院中立刻寂静无声。 “开箱。” 一声令下,士兵并未用寻常钥匙开箱,而是直接出刀,“咣当”一声,锁便劈成了两瓣,掉在地上。 云怀月挑挑眉,腹诽到, “阵仗摆的不小,当真是作威作福。” 众人见这刀削铁如泥,更别说削肉,皆战战兢兢,探头往箱里看去——是满满两箱白花花的银两。 紫袍男子悠悠开口,在马上睥睨着跪在下方的白廉清, “如今并非战时,听闻昭凰公主一行曾在宜君县外遭遇山匪,臣特奉瀛州知府所托前来剿匪,却在山匪藏身的山头,发现了这两箱官银。连夜审问,方知原委。” “白大人,你丢失官银,非但不上报朝廷,反而栽赃县承王勉,草菅人命,该当何罪啊?” 白廉清闻言,一改平日里的唯唯诺诺,忙大声喊冤, “如此罪名!老臣可担不得!纵死百次,也不敢做此等藐视君威王法之事啊!当初,当初那王勉家中,缴获的官银人证俱在,为何又成老臣栽赃!” “白大人,如今这官银就在眼前,你要辩,去知府大人处辩驳吧。” 随后他嫌恶地看了一眼银两,再次抬手下令, “带走!” 士兵为一把年纪的白廉清带上镣铐,推推嚷嚷地出了白府。 一大早突如其来发生了这档子事,倒让云怀月一时理不清思绪。 她在廊下梳理细节,紫袍男子却未走,反倒下了马来,冲她行了个礼, “惊扰殿下休息,还望殿下莫怪。” 礼虽周全,语气却并无敬她之意。 她瞬间敛了疑惑之色,换上一副笑吟吟的神情, “姜少帅,免礼。” “何必这么生分,若殿下不嫌弃,可唤臣一声,表兄。” 他身躯伟岸,黑发束起,浓眉凤目,满脸睥睨天下的傲然。虽是一句客套话,却令她听出了一丝轻蔑之意。 他抬脚缓缓走向云怀月,反倒令她逐渐感受到强烈的压迫感。 “姜临表兄。” 她从牙缝中挤出这四个字。 “公主自幼养在深宫,未曾见过臣,竟能一眼将臣认出,当真是聪慧可人。” “军中年轻将领寥寥无几,表兄气质出众,一猜便知。” 她端起公主的架势,尽量不落下风。 “只是表兄远在庆城,知府派人,也当派周边县城的官兵,何苦请你跑来这宜君县剿匪?” “自然是受人之托。” 他将双手背在身后,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了她一番,嘴角牵出一抹笑意。 “臣还有公务在身,公主妹妹,我们还会见面的。” 她站在廊下,看着姜临翻身上马,又策马而出。 不对劲,太顺了。 顺利到她每每发现一处要害漏洞,便忙有人将其立刻补上,冥冥中,似是有人在刻意引导她一般。 究竟是有人在借她之手揭开真相,还是在掩盖别的目的? 白夫人躲在柱后暗中观察,见那人终是走了,扑通一声跪地,向她哭诉起来, “公主!白县令他虽然庸碌,但断然不敢做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公主念在臣妇这些时日,悉心照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还望公主明察,还他一个清白啊!” 白夫人一把年纪,人也和善,但她也不能无端允诺,只得将白夫人搀扶起来, “夫人莫伤心,我自会查清楚。若是县令无罪,自会让他归来。” 白夫人倚在墙边,啼哭不止。 温琢与青潜一同进门,见院内狼藉,急忙来回打量了她一番,焦声问道, “发生了何事?你可有伤到?” “无碍。”她摇了摇头, “庆远军奉命剿匪,在其窝点发现两箱官银,指证白县令失职丢银,还栽赃王勉,草菅人命。” 她紧皱的眉心舒展开来,在自己的复述中找到了关窍。 “不对!王勉!” “卷宗中,在王勉家可是查收了官银的,如今怎又会无端跑到劫匪手中?” “那两箱官银排列齐整,并未有人打开过,若是山匪抢来,又为何不花?事发一年有余,难不成还当做证物,供起来等着他们今日来搜捕不成!” “看来,他们是想引我们去瀛州。” 温琢面带思虑之色。 “你二人一大早出门,去做何事?” “昨日那个跟踪者还在树下,我和温兄今晨将他料理好了。” 青潜坐在廊下,将一条腿踏在石椅上。 “青潜,你带我去看看,你昨日同我说的那伙盗匪。” 青潜与温琢交换了个眼神,道, “不必去了,我们今日出城之时,听见那处有打斗声,我暗自探查了一番,庆远军已将其尽数杀绝了。没曾想,竟和白大人有关,不然多少也得留几个活口!” 云怀月眼中确信更甚, “他们忙着灭口,死人才不会说话。这瀛州,怕是不得不去了。” 温琢颔首补充道, “动身前,先去看看那些山匪的尸首,看看能否有线索。” 匪徒藏身的山洞中,几人皆负重伤,衣衫褴褛,血迹斑斑。 简单包扎后,为首的一男子骂到, “娘的,还好咱们几个装死,否则也得被杀了。” 他用手指简单清点一番,怒气冲冲, “就活了咱们这几个?” 一个女匪点点头。 另一女子从洞口走向他们几人,神色慌张, “不好,山下又有人来了!” 那男子目呲欲裂, “娘的!老子同他们拼了!还给不给人活路!” 另一男子忙拉住他, “大哥!如今当求自保才是!咱们快走吧!” 女匪相互搀起彼此, “是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看来人的穿着,不像是早晨的那些官兵,不知是何目的,咱们还是先走为妙。“ 四人一同爬上匪窝中,只见尸横遍野,洞里弥漫着血的味道。 云怀月皱了皱眉,压下了心中的恶心。 “还好都是全尸。” 周慎叹了口气,蹲身检查,执起一具尸体的手,观察一番,又去看另一个,总结道, “这些劫匪,手中老茧多在掌心向上,应是常年使用农具所致。若是习武之人,茧子多数长在虎口。想来他们只有蛮力,不曾习武。” 青潜闻言,看了看自己掌中茧,点头如捣蒜。 “官银自有官兵运送,皆配兵器。单凭这些劫匪自制的刀箭,如何能劫得了官银!分明是欲加之罪。” 温琢接话, “他们一个活口未留,行事当真残暴。” 青潜转身问她, “公主,你说姜临是何意?” 她微眯双眼,想起今日与姜临的交锋, “我不知他的意图。想起那日温琢听到的话,此事同瀛州知府定脱不了干系。但姜临,我总觉得他未必站在瀛州知府那侧,否则凭借他的才干,不该给我留下破绽。” “总之,只有动身前往瀛州,才能知晓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故人 未及城门,云怀月便见一众官员夹道相迎,其中却并无瀛洲知府的身影。 为首是位沉着稳重的年轻公子,着一袭漆色长衫,看上去年纪弱冠有余,携浓墨书卷之气。 她自城门处下马,官员相继叩拜,礼毕后,那年轻公子,却向她身后跟着的温琢走去。 他目光扫至温琢额上的黥字,并未多言,而是对他行了一个揖礼, “言君,当真是好久未见。” 温琢眉宇间隐隐透着喜悦,一向清润无波的眸中闪烁着惊喜的光芒,语气也比平日轻快些许, “士珩兄。” 他本想以士礼回之,却见与那男子一同前来的其他官员皆掩面窃语,突然念及自己现下的身份,将刚伸出一半的手又调整了个姿势,低下头,欲行拜礼。 云怀月见那男子并无相扶之意,暗自思忖,他当众唤温琢的表字,却又让他难堪,不知是念及故交之情,还是见他如今落魄,特来羞辱。 她看温琢由惊喜到不知如何回礼的窘迫模样,心下不忍,便出言制止, “大人与他既是故交,想必也不拘泥于如何回礼。” 随即,她按下温琢欲拜的手。 那男子转身向她沉声笑道, “回禀殿下,臣名程肃,任瀛州知府从事,曾与言君一同拜于罪臣孟元秋门下。方才故友重逢,一时激动,乱了礼数,还望公主莫怪。” 温琢听见“罪臣”二字,双手紧紧攥着衣角。他虽知晓程肃此言是为避嫌,但闻言心中仍是酸楚。 老师啊,你可否会在意世人的评说? 云怀月作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回道, “程大人言重,程大人既出自孟老门下,重礼是应当的。但论情,温言君与你师出同门,论理,他此行有协查之责,你以士礼待他,如何能叫乱了礼数。” 她又回头冲温琢莞尔一笑,用口型无声道, “你与他,并无二致。” 他将她整个人望进眼底,心中怦然一动,见她连自己的这点体面都如此看重,一时有些怔愣。 “是,殿下所言有理。” 程肃仍一副恭谨谦逊的表情,并未因她方才略显针锋相对的言论心虚。 此等诚挚,倒让她觉得,近日遇到太多的人与事,皆似蒙着一层暗纱,口蜜腹剑,难以捉摸,连带着自己,也生了无端猜忌他人之意,好不坦荡。 于是心下便多了几丝对程肃的歉意。 程肃见气氛渐渐沉寂下来,忙打圆场, “知府大人已在城中最好的酒楼备了宴席与客房,城外风大,还请各位大人酒楼一叙,接风洗尘。” 一行人再次上路,跟着程肃来到了一处酒楼。 酒楼足有四层之高,紫红漆柱,烫金招牌,雕檐映日,画栋飞云。 云怀月身在楼下,不禁心中叹道,竟是比她的公主府还要辉煌几分。 “这瀛州知府还真是豪奢,我在瀛州活了二十年,都未敢踏入这酒楼一步。现下灾情如此严重,他竟还有钱财,带我们来这处。” 周慎打量着酒楼的装潢,眉眼间尽是冰冷。 “他应当是收到我们为何而来的风声,先好好巴结一番,只是不知他是否有后招。” 云怀月随着店小二上楼,被引至二楼的一个雅间。 紫檀木雕花桌上尽是佳肴,琥珀酒,琉璃觞,翡翠盘,食如画,令人所见即胃口大开。 这胃口大开的人中不包括周慎,他依旧愁眉不展, “百姓粥浊噎食,以草木充饥,可他们呢?他们却过得锦衣玉食,真是气煞我也!” 青潜坐下来,反手把周慎也拉至座椅, “这些时日咱们也受了不少苦,现在既已成定局,也不好浪费食物,你且坐下,吃饱饭再发脾气吧。” 周慎黑着脸色,手里捏着琉璃酒杯,一脸愤懑,似要将这小杯子捏碎。 “我不事农桑,家中岁晏尚有余粮,百姓家田输税,穷尽一生,也不见得能食如此佳宴!” 云怀月瞥见他愤懑的神色,无奈笑道, “周慎,温琢选你真没错,你这样的人,即使不在刑部,也能当一个以民为重的好官。” “诗会的评语,是他写给我的?” 周慎捏着酒杯,脸色由愤懑转成了讶异。 她自知说漏嘴,忙去喝酒遮掩尴尬, “哈哈,那个,好久没吃如此丰盛的好菜了,大家多吃点,多吃点。” 周慎却未在意,郑重举杯,向在她身后立着的温琢示意, “多谢温兄助我入仕!” “周大人,你既知晓,那臣便有些旁的话想与你说。” 温琢在她身后轻轻开口,她瞧不见他的表情,但听他的语气,当义正言辞。 “你曾对公主言,不愿在朝堂上与人争论,只愿做些实事,可对?” 周慎点了点头,神色认真,在等他的下文。 “先师曾教导臣,做学问不能如空中楼阁,但脚踏实地的同时,也当尽力立于朝堂高位。” “只有站在高位,所言才能振聋发聩,所行才能蔚然成风。这些日子,你也见识了官场黑暗,臣如今已不能身在明处,那就请周大人与公主一同站在庙堂之上,做那个暗夜中的点灯之人。” 周慎有些呆愣,下意识问道,“那你呢?” “你们若能光照天下百姓,那我也会在内。” 他说完这句话,顿了片刻,轻声道, “如今,我只能在暗处,于你们一丝助力。” 话虽轻,但切实响在她身后,令她眼眶发酸,低下了头。 碍于“罪臣之子”之身,他只能待在她府中。 又因自负才名,被姜后当作暗桩。 更因一朝为奴,理解他的人寥寥。 可如今经历的桩桩件件,皆有他案牍劳形的付出,只是拿不到台面之上,供人明了。 她感受到温琢的指尖轻抚过她的长发,似在对她说, “无事”。 她理好思绪,对他展颜一笑。 “吱呀”一声,雕花的门被推开,一位约摸不惑之年的官员,端着酒杯进来,满脸谄媚之色。 “诸位大人,知府大人命小的前来,陪各位用餐。” “你们知府大人呢?到现在还不曾露面,架子这么大,竟是要本公主亲自去请他不成?” 这人忙换上一副委屈的愁容,变脸之快令她咋舌, “殿下有所不知,知府大人突染疾病,已是下不来床。这才命小的略备薄酒,来款待各位。” “哼,他这究竟是身病,还是心病?” 周慎换作他往日里冷峻的面容,冷哼道。 “诸位大人,言重了!咱们知府大人夙兴夜寐,安排赈灾事宜,许久未好好歇息,这才染了风寒,已病了数日。” “哦?那依你所言,白县令之事,他并未审理?” “这......白县令之事,我们大人甚为重视,怎能奈何那为人父母官者草菅人命!他如今病中仍叹,当年若是他来亲审王勉案,定不会有此等冤屈,只待他病好,定不负诸位大人所托......” 云怀月听这人打官腔听的头痛,正想出言打断之时,程肃却进了门,当即将他呵斥了一番, “未审就是未审!为何敢欺瞒公主?公主此行,代表的乃是天威,你如此,岂非视圣上于不顾!” 随即他转身向云怀月赔礼, “姜小将军将白县令压送来,知府大人并未亲审,也未委托给府中通判,而是命人将其直接关入牢中,且命一日三餐不许供给,直到他自己招供为止。” “三餐不给,这与屈打成招有何区别?” 周慎在一旁猛地拍桌,吓得方才那谄媚之人一哆嗦。 程肃无奈叹气,摇了摇头, “烦请殿下尽早去劝知府,否则,白县令怕是早晚要饿死在这狱中。” 云怀月沉思片刻,命道, “我自会去亲问,但你现下奉我之命,先去那牢狱中让白县令进食,以保嫌犯无虞。” 程肃跪地叩首领命, “是。” 已得了明令,忙匆匆办事去了。 “他倒当真是个明是非的好官。” 青潜看着他的背影称赞。 温琢接道, “程大人他自幼贫寒,但十分好学。因缘巧合下,得遇先师教导,颇为珍惜这段师生情谊,自然不会将老师的教诲抛之脑后。” 周慎忙表认同, “是啊,我乃瀛州人士,自是知晓得比你们多些。当初孟公身陷瀛州舞弊案,瀛州知府袁照一直压着此案,未曾上达天听。反倒是他,执意恳求知府遣人去京中调官员来彻查此案,在府衙前跪了三天三夜,可惜知府大人并未理会,反倒罚了他半年俸禄。” 温琢听闻事涉孟元秋,目光急促,张口问道, “大人可知当年瀛州舞弊案的始末细节?” 周慎摇摇头,面露可惜之色, “我从前未有官职,自是不知细节。但我爹在衙门中当仵作,听到些风言风语。大略是科考放榜时,他遭人举报,瀛州学子上榜十有八者,行文与他自己所写的文章如出一辙。许是他收了钱财,转手将文章卖给他人。此事查实后,皇后娘娘否了瀛州贡院科考的结果,下命重考,涉事官员与学生,一概依律判处。” “孟氏一族,世代为官,出过三任太傅,四代宰辅,老师也曾身在朝堂,官至丞相,辞官后才归瀛州。他一向视财如土,不惜自掏腰包救济穷苦学子,怎会去做这种事!” “那我也不知了。” 云怀月好奇道, “可他家中既世代为官,为何他要辞官归乡呢?” “老师膝下无子,但门生无数,辞官后为不再受庙堂烦扰,方回瀛州开办私塾。” 温琢眼底泛出一片悲凉, “老师辞官那年,臣刚出生不久,后来臣问起,但他从不言说,故不知其中缘由。” 内宅 因昨日并未见到瀛州知府袁照,今日,便商议兵分两路。 云怀月带着周慎与青潜,去袁大人家“探病”;温琢则去程肃府上会友。 此刻,她便正坐在知府大人的会客厅中,悠哉游哉地喝茶。 茶凉再续,一杯又一杯。 约摸三盏茶的时间,这位知府大人终于被两位家丁抬了出来。 她坐在堂中,饶有兴味地打量他们做戏之景—— 袁照半躺在一把藤编的躺椅之上,口旁始终捂了条白绢,上面还似染了些红颜料。 他随着家丁的步履急咳,似要将肺一同咳出来,再若隐若现地,向她展现白绢上的红色。 家丁将藤椅毕恭毕敬地放在她面前,袁大人试图起身,强挣扎了几次,都未能起来。 “殿下……实在对不住,咳咳咳咳!臣……这身子,实在是无法向殿下行礼。” 她自昨日他不肯露面起,便知这袁照未曾将她放在眼里。 看如今这个情形,怕是与昨日酒楼那人一样,早做好了打官腔应付的准备,估计是问不出了。 “无碍,本宫昨日听闻大人重病,甚是忧心。今日前来,只为探病。其他公事,可改日再议。” 她随即向外面招了招手, “来个人照顾你们家大人,莫再让病体受损。” 她话音刚落,便见一女子人未至,声先至。 “妾来!” “哎呦,你别拽着我!你个人老珠黄的,大人平时都懒得搭理你!你当现在故作殷勤,便能重得大人的宠爱了吗?” 她好奇张望,见一女子簪星曳月,鬓珠作衬而来。 在外时,她的一双杏眼尚蕴着怒色,刚踏进这屋内,便变得含情脉脉,粉面含春,娇声道, “哟,今儿来的是哪家的大人和小娘子啊?” 袁照见她如此冒犯,一时忘记了装病,急声道, “杏儿啊,今日府中有贵客,不得胡闹!” 又想起他现下应该身在病中,忙装模做样地咳着说话, “杏儿,这些……咳咳!都是京城来的贵人。” 而后有气无力地窝在榻上,故作虚弱。 她已是喝到了第四盏茶,仍乐此不彼地看戏,目光在二人间游移,试图寻一些蛛丝马迹。 她敏锐地觉察到,当杏儿听见“京城”二字,眼中似有一闪而过的喜悦。 她为何会有喜悦之色?难道…… 云怀月知晓王勉之妻现下在袁照府中为妾,但看他这副好色模样,府中妻妾应是不少。 她当日在宜君县的卷宗中看到,王勉之妻,名为戚芷璃。 王勉是个读书人,且见他家人涵养,夫人当不会是骄奢跋扈之人。 与眼前的杏儿,怕是无甚关系。 她回过神来,却见杏儿已一脸忧色, “老爷,您怎病的如此重啊!如今都咳出血来了,还要见客,实在是辛苦!待会完客,妾定给老爷炖最爱喝的党参乳鸽汤,补肾养精!” 云怀月顿时一口茶呛在喉中。 她曾在宫中,听尚药局的宫人八卦,言朝上许多大臣,上了年纪后,皆重视养生。 只是这养生,一不调作息,二不戒酗酒,偏就爱补肾,没想到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难道这就是不惑之年后,男子的通病? 杏儿一番话语调娇嗔,颇有委屈之意,倒让云怀月生出几分惭愧来,好似他们当真欺负了病重的袁照。 只是不知,是她真心关怀袁照所言,还是她擅察言观色,依凭袁照心意,而替他下的逐客令。 云怀月暗自思忖,她今日偏得寻个借口留下,必需到这内院中去,方能寻得一线戚芷璃的踪迹。 于是她顺势作呛水之态,一个手抖,悉数将她杯盏中的茶水泼在了自己的衣衫上。 她故作慌乱地拂着衣上的茶水, “呀!袁大人,不知夫人房间可有女子衣衫?本宫衣衫尽湿,能否行个方便?” 袁照忙哑声道, “自是有,自是有!咳咳……怪臣家中茶水品色太次,入不了公主之口。” 杏儿得知她的身份,反应甚是机敏,立刻行跪拜礼, “不知公主殿下亲临袁府,殿下千岁。” 云怀月盯着伏在地上,披金戴银的女人,越发觉得她左右逢源。 按照礼法,皇子皇女只有封了王爷与长公主,才能与皇后共唤千岁。 她此次虽是奉姜后懿旨办事,暂行亲王之权,但终归,只是一位公主,还唤不得千岁。 杏儿如此奴颜媚骨之态,也难怪袁照喜欢。 云怀月见潜入内院的目的达到,起身嘱咐, “既如此,袁大人便好生休息吧,本宫与夫人同去即可。青潜周慎,你二人在此处等待。” “公主,随妾来吧。” 杏儿婀娜娉婷地为她引路,待离开了主厅范围,她悄悄打听道, “方才是何人与你在屋外争执?” 杏儿斜望她一眼,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警惕, “公主问这作甚?” 她故作一副风流八卦之态。 “本宫一路在这袁府的深宅大院中,见每院风景皆不相同,倒是独具一格。思及方才夫人与门外争执之人,性格亦是不同。唉,真是不知袁大人这金屋,究竟藏了多少娇人儿!” “公主讲话,怎同那些臭男人一般?” 杏儿虽如此说,但却解了顾惮, “老爷府中佳人甚多,除了妾与那刚争执过,不得宠的夫人外,还有梨儿,桃儿,桔儿,荔儿.....” “为何皆以果子命名?” “其实妾原本是有姓名的,只是老爷为方便识人,顺口给起的。” “那夫人曾为何名?” 话及此处,杏儿一改之前的娇媚跋扈,多了几丝黯然神伤。 “放着妻室不当,给人做妾的,都是可怜人,哪有什么好名字?不过贱名一个,不谈也罢。” 戚芷璃…… 她念其原名,对那叫“梨儿”的妾室,更是上心了几分。 “哟,我当是谁呢?你不憋在你屋中抄那佛经,怎地今天偏生跑出来了?怎地,想见见贵人?” 杏儿隔着老远,尖声讥讽。 云怀月闻声望去,见拐角的廊上,站着一位穿碧色纱裙的姑娘。 姑娘苍白的脸上未见血色,身体羸弱纤瘦,似随时可随风归去,倒是比“病重”的袁大人更病上三分。 她见杏儿冷嘲热讽,并未出言与她针锋相对,而是行了礼,乖觉地站在一旁,为二人让出一条路。 “哼!” 杏儿走至她面前,轻蔑地哼了一声,而后昂首阔步,接着引路。 云怀月走的慢,听见身后那柔弱女子的侍女忿忿不平道, “姨娘,你惯受她的欺负!大家都身为妾室,凭何她就拽上了天!” “别说了,我这身子......” 那女子之后说的话飘散在了风里,她也未能听清。 “公主,这便是妾的房间。” 杏儿娇娆的声音自她耳边响起,而后粲然一笑,推门进屋,指了指精致的茶桌,道, “公主稍坐片刻,妾去给公主寻套新衣裳。” 云怀月坐在桌前,目光打量着屋中的装潢,堂皇富丽,倒是与屋主人的气质分外相似。 她斟酌片刻,开口问道, “方才那位夫人,是何人?” “她啊,叫梨儿,是个病秧子。公主可离她远点,莫被过了病气。” 杏儿掏出两个箱子,将衣裙摊了满床,头也不抬地答她,手中未停止翻找。 果真! 梨儿与她心中所想的戚芷璃模样甚是相符,温柔敦厚,平易醇和。 她得想个法子,能与戚芷璃说上话。 “喏,公主,这是妾能找到的,最为端庄的衣衫了。” 杏儿将衣裙双手奉上,面露难色。 云怀月换了衣裳,才知为何杏儿有如此表情。 杏儿因是宠妾,平时穿着打扮甚是勾人,常凸显女子的美好曲线,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神秘风情彰显的淋漓尽致。 虽给她找了个已是遮得最严实的海棠红缎裙,却仍是勾勒出了少女的身段。 她近日过的清苦,人也瘦了几分,站在铜镜前,艳丽的海棠红缎裹着双乳,在腰间收束,显得腰盈盈一握,一并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衬的她艳若桃李。 她平日从未尝试过此种风格,虽有些拘谨,但看着镜中人,自觉别有一番韵味。 回头问杏儿, “不知夫人何时方便,本宫将衣服归还夫人。” “哪里的话?这衣裳自然是要赠予公主。不过若公主肯赏脸,三日后,是我的生辰,届时公主可来府上赴宴,给妾在那群人里长长脸。” 杏儿提起袁照的那些妻妾,一脸倨傲。 但这邀请恰如了云怀月借机来见梨儿的愿,她忙应下, “好,本宫届时一定前来。” 她带着周青二人回到酒楼,与温琢会合。 温琢回来的比他们略早,正坐在房中煮茶,以消磨时间。 他修长的手指搭在瓷杯上,本没什么情绪,见她款款而来,目光便若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 待她坐在他面前,方收回目光,用茶盖撇去茶叶,抿了一口,淡淡道, “这衣裳不适合公主。” 云怀月扬起下巴,双手抱在胸前,见他面上略飞一丝红晕,理直气壮地指着身后二人, “他们可都说好看!若你觉得不好看,你脸红什么?” 温琢见她挑衅的模样,轻笑出声, “臣可从未说过不好看。只是公主年纪尚幼,娇丽但无蛊媚,窈窕却不艳冶。如此,倒似小姑娘偷穿了大人衣裳,待公主再年长些,定丰姿绰约。” 她的脸“腾”地红了。 “你,你少胡言乱语,我可已是及笄之人!才不是小姑娘!” 青潜和周慎鲜少见她有小女儿一般的娇羞姿态,且她一向伶牙俐齿,如今见她吃瘪,分别也憋着笑。 “好啦好啦,你们可别学他!快说正事!” 置衣 周慎清清嗓子,率先开口, “袁照面色红润,确实是在装病。” 云怀月翻了个白眼, “是啊,我们全都看出来了。” 温琢倒是敛了笑意,沉吟道, “今日与士珩交谈,我心中总觉奇怪。” “你细说来听听?” “臣到士珩家中,见他家依旧清贫。臣与他讲这西北境地,上至知府,下至县令,都似有不可告人之秘密。” “而后他了然一笑,说袁照的母亲,出身姜氏,是姜后的姑母。” “如今姜后把持朝政,姜氏一族可谓炙手可热,他虽为官庸碌,但姜后念在母族的情分上,始终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云怀月思索片刻, “如此说来,他能收到我们的行踪,是朝中姜氏在为他传信?” “难怪我们会遇山匪,险些丧命;难怪他能支使姜临,让他去宜君县绑了白县令。” 她越说越觉脊背发凉,凝思片刻, “那如今,整个西北,岂不是文武皆归姜氏所掌?” “姜氏有野心不言而喻。但怪就怪在,臣觉得皇后娘娘,与姜氏,并非真正一心。否则以她的手段,大可以派罔顾律法阿谀奉承的忠党魏颐等人,而非让公主前来。” “母后究竟是何用意?” 云怀月双手托着下巴,蹙眉沉思。 “多思无益,不论如何,还是要以百姓为重!那些朝堂夺权之事,咱们现下想这么多干嘛。” 周慎漫不经心地插嘴。 她顿时豁然开朗, “周慎!你说得对!母后让我来,定是知道我什么性子,我们该随心而行才是,其余的,与我们无关!” “那公主呢?今日除了这身衣裳,可有所得?” “我已知晓谁是戚芷璃了。” 云怀月目光灼灼。 “今日袁照府中的妾室,邀我三日后赴她生日宴。她既赠我衣衫,我理当给她备一份薄礼。” 言罢,她拍了拍青潜, “青潜,你回宜君县去,看看郑大人可否有需帮忙之处,顺便替我在山中寻一下,是否还有山匪的活口。” “周慎,你是刑部的人,你去牢中,能不能让白县令松口,问出些什么。” 青周二人一齐看向温琢,异口同声, “那他呢?” 云怀月一把拍在温琢的肩膀上,脚踩着一旁的凳子,做出豪爽姿态, “自是明日与我一同去商铺,为我备礼付钱。” “你的钱呢?”青潜惊讶问。 “我的钱不都在马车中的箱子里,早被劫匪抢去了呀?” 云怀月一脸无辜。 青潜面露惋惜之色, “想不到堂堂公主,远行时竟不随身装些银子,他就那么点月俸,你还要尽数克扣去,真惨。” 云怀月对温琢故作一抹温柔笑容, “那你愿不愿意呀?” 他眉眼一弯,忍住笑意, “愿意。” 她闻言满意地起身, “那就这么定了!” 她携温琢打听了一番,来至瀛州的一处商铺街,因瀛州是西北最大的城镇,城中多行商事,受灾程度较轻。 或者说,知府袁大人不允许有灾民出现在这城中,以免坏了他瀛州的风貌。 “低下头来。” 温琢未问原因,只乖顺地照做。 她站在街口,替温琢整理了一番额发。 “好啦,将黥的字盖住,我们今日便都是普通百姓!” 云怀月刚行至一首饰店前,却见了个熟悉之人—— 袁家杏儿。 此时她带着几个家仆,在首饰店挑选。 应是随行的家仆所选不符她心意,正厉声训斥, “瞧瞧你们,挑选的都是些什么货色!老爷花大价钱给我庆贺生辰,若是就用如此劣等之物,岂不是要被她们笑了去!” 她忙迎上去招呼, “杏儿夫人。” 见来人是她,杏儿正欲行礼,她忙制止, “今日我来闲逛,莫要惊扰了周围商户百姓。” 杏儿勾出一抹娇媚的笑容,应声, “是。” 云怀月思及昨日,当她提起京城时,杏儿眼中的喜色,遂问道, “夫人可是朝虞人士?” 杏儿面带惊讶,疑惑道, “并非,公主为何会觉得,妾是朝虞城人?” “昨日在堂中,我见大人提起京城,夫人有些惊喜之色。” 杏儿眼中神色晦暗了一瞬,又挂起她一如往日的笑容, “公主定是近日疲累,眼拙了。妾自幼长在西北之地,与朝虞城素来毫无瓜葛,又怎会听闻京城便有惊喜之色呢?时候不早,妾还要早些回府照顾大人,恕妾不能奉陪了。” 而后转过身去,厉声对身后的随从斥道, “都愣着干嘛?还不快备车回府去?” 一行人随着她大包小包,匆匆消失在街口。 “哎……怎么觉着她今日怪怪的。” 云怀月喃喃自语。 她心下思索,杏儿既为袁照颇为宠爱的妾室,自当是与他荣辱与共。 她直言相问,倒似她对袁府有所筹谋,也难怪她突然警觉。 若是袁府倒了,她便也倒了。 “有何不妥?” 温琢见她沉思,关切问道。 她摇摇头,注视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许是我想多了。” “不谈这个,你说我今日言语间冒犯了她,得送她件什么礼物为好?” “公主可先去成衣铺看看。” “哎呀,小点儿声。” 她四处打量了一番,踮起脚,附在他耳边轻声细语, “如今就你我二人,又不行公事,免得惹人注目。莫唤我公主,叫我月儿吧。” “可……” “可什么?” 她直视着他,假装威胁。 他终是妥协,低低唤了声, “月儿。” “这才对嘛!” 云怀月满意地打量他一番,而后自然挽上了他的手臂,毫无扭捏之态, “走,咱们去成衣店!你提议的有理,她送了我套衣服,我当还她一套。” 二人并肩踏入成衣店内。 因近日的灾情,连带着店内生意都不如往常,客人寥寥无几。 老板是位阿婆,忙上前热情招呼, “二位想看什么?是布料定制,还是成衣?” “成衣即可。” 她挽着温琢,语气欢快。 “客官这边请。” 老板一边引他们去铺内挑选,一边叙话, “看二位如此恩爱,想必是刚成婚不久的夫妻吧?” 温琢刚欲出言否认,她却截了他的话, “是呀!” “那先祝你们芝兰千载,琴瑟和谐!” “多谢老板吉言!我夫君定会与我同心同德!” 她回头冲他狡黠一笑,又对老板道, “老板,我看你十分亲切,觉着如我家姑姑一般!” “哎呦,可不敢这么说!老身已经六十有余,孙女儿都比你还大啦!” 她平日声音轻糯,又向来嘴甜爱笑,哄的老板甚是开怀。 恰逢店内无人,便将店内的成衣一一拿给她看。 “温琢,你说我们买哪件呀?” 她依着杏儿的喜好,左手拿着件嫣红的鎏金纱裙,右手一件桃红的锦缎石榴裙。 温琢打量了一番,拿起一件水色绣蝶云锦长裙,递予她, “你…试试这件。” 她接过裙子,来回翻看, “料子和绣花都甚好,只是这颜色太素了些。” 他有些拘谨,目光柔情暗蕴, “是挑给你穿的。” 她闻言巧笑嫣然,双眼弯成了月牙儿, “那你在此等我,我去试试看。” “好。” 他乖巧点头,黑白分明的眸中唯有她的笑颜。 他静静地等在此处,忽的眼前一片黑暗,只有掌心带来的温软触感,轻笑出声, “公…月儿,别闹了。” 她将蒙着他双眼的手放下来,穿着他为她选的水色衣裙,在他眼前转了一圈, “如何?” “甚美。” 他答的毫无犹疑,却一时难以用更多的词句来形容眼前人。 不是词穷,而是他忽觉得,那些用来描述美好的词句,都不足以描述她一分。 因为她不是书中之人,而是灵动鲜活地站在他面前,百面千颜。 云怀月见他言尽于此,略显失落地放下裙摆, “你昨日还夸了我许多,今日就只剩两字。” “姑娘穿这水色真是好看,姑娘容色娇俏,着淡色衬得似清丽可人,宛若三春之桃。” 老板替温琢解了围,转身数落, “小公子,平日得多读些诗词,你娘子如此美貌,你若不会夸,当心旁人夸了去!” 她听见旁人称她二人为夫妻,心里多了分喜悦,挽上他的手臂,嗔道, “就是!婆婆说的对!” “是在下才疏学浅,深感惭愧。” 他配合着老板的话,低头看向她,目中缱绻,连他自己都不知。 “婆婆,可有同种布料的男子衣衫?” “有的有的!” 她转身摇着他的胳膊撒娇, “你也买了,与我一同穿,可好?求求你啦。” 他招架不住,只得嘱咐店家, “老板,将这两套衣裙与那桃红的石榴裙一同买了。” 老板见他出手便是三件上好的衣料,顿时眉开眼笑。 “好嘞!” 他在她耳旁玩笑低语, “臣的月俸可皆搭进去了。” 她拍拍胸脯, “待回京中,我养你!” 她与温琢沿街步行,温琢小声提醒, “公主,已经出了成衣店了。” “好生小气,我挽着你,你也不肯。” 她不仅没有放手,反倒将头靠了过去。 “公主……” “温琢,你知道吗,我觉得许久都不曾这般放松了。” 她察觉他因自己的靠近而略显僵硬,但他听她低喃之语,并未再说什么,而是任她就这么静静靠着。 “今日成衣店的婆婆夸我们很是般配……如果我真的不是公主就好了,去当平民百姓家的姑娘,你就住我隔壁,然后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温琢睫毛微垂,似是在想她描述的画面,复而玩笑道, “若公主不再是公主,现下说不定已被逼着嫁作他人妇,整日辛勤管家。待夫郎归家,兴许还言,你整日里只吃不做,不体贴他的辛苦。” 她闻言,把脑袋抬起来,气鼓鼓地瞧着他。 一时又泄了气,闷声语结, “罢了,你说的也是。那你就不能,就不能,一定来找我吗?” “好,若有来生,臣无论身在何处,一定寻得公主,仍将公主视作心中明月。” 真假 今日是杏儿的生辰,云怀月起了个大早。 因应约前去赴宴,她身为公主,自是不能如往日一般随意,特意早起,想好好打扮一番。 她在为数不多的几件衣裙中挑来挑去,拿起那日温琢赠她的那件水色绣蝶云锦裙。 犹豫片刻,念起今日不能与他同穿,终还是小心翼翼收起来,换了那日杏儿所赠的衣裙。 如杏儿所言,既是帮她撑场子,自要认同一番她的品味。 温琢与她一路同行相送,不知怎的,竟一反常态,沉默不语。 “你在想何事?” 她见他心不在焉,出声问道。 “公主可否只送礼,不入宴席?” “为何?你知道的,我此番赴宴,庆贺是其次,最为要紧的是,与戚芷璃说上话。” 温琢眉头紧锁,不如往日般温煦,神情严肃, “臣总觉得,公主不应一人前去赴宴。若袁照当真是那日命人伪装山匪,劫杀我们之人,你只身一人在袁府,岂不是羊入虎口。” 她一如往常地拂了拂他额前的碎发,轻声安慰, “先前在郊外,他派人劫杀,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可现下我人在他府上,众人皆知,我若是出事,他必遭祸端。他可没那么大胆子,放心。” 她又来回翻找一番,举起挂在袍上的香囊, “你猜猜这是何物?” “濯寒?” “对!他家后宅皆为妇孺,若真有不测,我也未必会落下风。更何况,我既知道戚芷璃是何人,必须去问她清楚。否则那小女孩和奶奶,岂不是白死了。” 温琢忧色仍是未消,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掏出一只小巧的烟花, “这是臣母族中用来联络的信号烟花,臣虽不知瀛州有多少陆氏人手,但若有危险,公主可点燃它,起码臣看得到。” “你竟还有这个?” 她故作轻松,想消解他的不安。 他点点头,凝视着那枚烟花,眸光微闪, “这是外祖留给母亲的唯一一枚烟花,以备母亲不时之需,她一直未用,又留给了臣。” “仅此一枚,还是给你留个念想吧。” 温琢将她递过去的手轻轻推开, “臣身边的母亲遗物不止这一个,而公主的性命独这一条,臣不能去赌。臣已经……没有家人了,不能再失去公主……” 云怀月莞尔, “好,我收下了。” 之后又是一路无话,行至袁府前,温琢压住心中不知何来的不安,艰难挤出一抹笑意,嘱咐道, “公主,臣不走远,就在袁府附近,等公主回来。” “嗯!届时,我们再一同散步回去。” 因外男不得入内宅,温琢只得目送她递名帖进袁府,望着她的背影心烦意乱,好似她将要赴的,乃是一场鸿门宴。 宴席设在袁府的戏园中,家仆引着云怀月悠悠前行,刚至院门,便听见杏儿在院中显摆。 “哎哟!你们可都瞧瞧!今儿我的生辰,连公主都赏脸大驾光临,你们谁还能有此等待遇?” 杏儿边向她走来,边洋洋得意地向其他女眷夸耀,待最后一字落地,恰好行至她身前,福了一礼, “公主万福金安。让妾带您上座吧。” 未待她出声,便熟稔地挽着她,往主位走去。 云怀月借机环视府中女眷,终是在戏园的角落处,看到了那日所见的梨儿。 梨儿现下正独身一人,坐在席面上,与旁人相隔数张桌子。 她已找到要寻之人,便忙推却杏儿的热情款待, “本宫自幼便不爱看戏,今日是杏儿夫人的生辰,该杏儿夫人坐主位,本宫寻个清静处落座便可。” “今日妾可是花大价钱,请了这瀛州唱词最好的戏班子来,公主不愿寻个绝佳的位置,好好看看这出戏吗?” 杏儿不解地看着她。 边上另一位夫人冷嘲热讽道, “杏儿妹妹,你又不是妻室,公主自不愿与你坐一处,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了。且公主长在宫中,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当和咱们似的孤陋寡闻呐!” 云怀月是承杏儿的情,方才能入袁府赴宴,自不能任由她受人奚落。 她将怀中精心包装好的衣物递给杏儿,道, “杏儿夫人别误会,上回你赠本宫衣物,本宫甚是喜欢。感念你赠裳之情,特亲自选了件衣衫,作为夫人的生辰贺礼。夫人可看看,喜不喜欢?奈何本宫着实不喜坐在这戏台正下方,聒噪得很,吵得人食难下咽。若夫人愿意,待看完戏,本宫再与夫人一叙。” 她这话内涵了一番方才嘲讽的那位夫人,她冷哼一声,撇过头去与他人聊天了。 杏儿这才留意到,她今日所穿,乃是她相赠的衣物,便扬声炫耀, “妾与公主喜好甚是相同!这礼物不必拆,妾也知,定是最合妾心意之物!” 话已至此,杏儿也没再劝阻,只恋恋不舍地看她走去后排,在梨儿旁落座。 袁照自她来瀛州起,便一直装病,今日碍于她在,竟没在席上露面。 不过这刚好给了云怀月打探消息的机会。 台上戏子咿咿呀呀唱戏,台下众人却心思各异,不知认真看戏的,究竟几人。 她正思忖着怎么同梨儿搭话,却见杏儿那处的席面,一位小家碧玉的夫人出声, “杏妹妹一向爱看些缠绵感情,怎地今日不看《西厢记》,倒是看起了《赵氏孤儿》?生辰之日看这种悲戏,也不嫌晦气。” 杏儿一反常态地并未反驳,倒是她身边的梨儿恹恹开口, “平日里,你们总言她就知与老爷打情骂俏,今日她便就抛开情爱,给众姐妹看看何为‘情义’。” “切,梨姐姐贯会假清高。” 那人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儿,未多理会梨儿,与旁人聊的火热。 梨儿脸色苍白,说这一番话,似是耗尽全身力气。 云怀月忙递她一杯热茶,她接过,感激的笑了笑。 云怀月自来时到现在,始终在观察席间诸位,发现整个袁家内宅,虽有时会相互奚落,但除了杏儿和梨儿,其余人相处的甚是和睦。 想来应是因杏儿娇宠跋扈,梨儿清冷自持罢。 她刚好借此,与梨儿搭话, “这位夫人,你喜欢看这折戏?” “回公主,谈不上喜欢,但也看过。” 梨儿掩面轻咳几声,一副弱柳扶风之态。 “妾自幼在戏班中长大,各出戏都已看了数遍,对戏文中所讲内容皆已滚瓜烂熟了。” “冒昧问夫人一句,本宫见你身体羸弱,这病从何起?” “自娘胎里带来的弱症罢了,也就袁大人不嫌弃,留妾在府中安养。虽无宠爱,但也未曾亏待过。” 她见梨儿对袁照并无杀夫仇怨,甚至还有几分感激,心下更是疑惑。 “夫人何时入的府?” “约摸五六年前,爹爹惹了麻烦,急需用钱,欲将妾卖了,不料因妾的病体,无人问津,最终是袁大人,将妾买进了府中。” 如此说来,袁照竟还是救她全家的恩人。 云怀月不经意间蹙眉,事发五六年前,对不上戚芷璃入府的时间。 她又继续追问, “夫人可方便告知闺名?” “区区代号罢了,又有何不可,妾唤王凝。” 她竟当真不是王勉之妻! 可这府中众人,除她以外,还能有谁? 莫非......死了? 云怀月试探道, “夫人入府早,其他夫人都是何时入府?怎无人与你交好?可有人已离世?” 梨儿也未作他想,仍耐心为她解答, “桃儿约是四年前,由老爷自花柳巷赎回来的,就是方才问戏的那位。荔儿是一官员家中的庶女,因她家世高些,故时常与杏儿呛声。至于杏儿嘛,她入府最晚,应还不到两年......妾也记不太清了,这两年妾病的越发重,甚少出门了。离世的,倒是没有,老爷他待府中众人皆是大方宽和。” 不到两年! 难道她才是王勉之妻——戚芷璃? 见她那日对袁照知心的模样,所作所为难道皆是真心与袁照合谋陷害王勉? 云怀月心惊,若是如此,她此行也是白来了。 听梨儿所言,这袁照再心狠手辣,对家人也是极好。 他们夫妻同心,怎会与她详述细节。 戏台上已唱到了第二折,名曰报信,神情动人,声音凄婉。 “一霎时夫妻门永难相见,为孤儿我不死活在人间......”(1) 云怀月听到这句戏词,一时怔住,这几日的蛛丝马迹纷纷闯入她的脑中。 难怪她那日偏生要趁众人皆在,闯入主厅; 难怪她听闻她自京城而来时眼中暗露喜悦; 难怪她借机邀她入府赴生辰宴; 难怪她街上偶遇因身后是家仆不愿多言; 难怪府中的女眷都唤她杏妹妹; 难怪她今日要点了这出折子戏; 难怪她偏要拉她坐旁边......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云怀月从未想过的可能—— 杏儿知道她的夫君王勉,实乃受人所冤。 可她为何要亲告王勉之罪? 只能由她亲自作解了。 想来这桩桩件件,是杏儿对她的试探,亦是杏儿对自己身份的暗示。 云怀月心中很是自责,她怎就蠢笨如此,一味地以貌取人! 她只当是袁照见色起意,强掳了戚芷璃,故而她该整日愁怨。 没曾想,杏儿竟心甘情愿忍辱负重,在仇人身侧谄媚苟且,以感化仇人,谋得信任。 只为有朝一日,能等来做主之人,上陈冤情。 她思及至此,悲上心头,蓦地落下泪来。 她身侧的梨儿十分讶然,忙递上帕子, “公主怎地哭了?公主不必念及妾的病体,妾虽体弱,但姐妹间只略言语薄待,从未有人真的欺辱过妾身,是妾自己不争气......” 云怀月拭去泪水,挤出一抹笑容, “那便好,原不仅这戏文中有情义,家宅中亦有。” 她此言,明指袁府,暗指王家。 书冤 远处的杏儿本就时刻在关注云怀月的动向,见她失态,知时机已到,忙摇曳生姿地走来, “梨儿姐姐,你还是如此不善解人意,平日里不讨老爷喜欢便罢了,怎地竟将公主惹哭了?” 梨儿急张拘诸地解释, “公主心善,谈及妾的病情和府中之事,一时感怀。” “且恰逢唱着这出戏,令人着实悲愤。” 云怀月表面附和着替她解围,实则为引出杏儿的用意。 杏儿回望她,一双美目中带着探究, “公主是在悲愤赵家所受的冤屈吗?” “是,但不全是。本宫只是在想,程婴尚能绘图告知赵武,他身上所背负的国仇家恨。不知无一计之长者,该如何隐蔽告知?” 她与杏儿话中有话,你来我往。 “即便她无一技之长,也可借托他人之口。” 杏儿心中舒了口气,看如今的情形,公主是将这出戏记在了心里。 “借他人之口时,自己岂非冒了更大的风险。赵家因程婴和公孙杵臼偷天换日,才得以留存一息血脉。只这赵家仅余一人,你说是该报仇,还是该替族人好好活在世间?” 杏儿闻言,脸色瞬间惨白,脚下虚浮,浑身一颤,勉强将双臂支在了桌上,方才站稳。 云怀月见她这反应,许是已明晓了她的言外之意—— 她在借这出戏,告诉她,如今王家,唯余她自己。 逝者已逝,独留你一人,你仍要去赴死吗?戚芷璃。 “当然该报!否则百年之后,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亲人……当他们质问赵武,为何不替他们洗冤,他能回答,为了独自苟活吗?” “即便赵武身死,但大仇得报,亦能安心去见他想见之人。” “若真袖手旁观,午夜梦回之时,念起这些为他而死的人,该如何心安!” 云怀月悲悯地看着她,读懂了她眼中的决绝。 她转头问在一旁看呆了的梨儿, “梨儿夫人如何看?” 梨儿正无措于她二人莫名的争吵,见她问话,方回过神来,柔柔道, “以妾看来,即便赵武出生时,不知家中血仇,但程婴等人,早已为此付出了血的代价,他不得不去背负。否则就会像杏儿妹妹方才所言,定卧不安枕,神不守舍。” “是啊,血已经流的太多了,早就没了回头的路。” 杏儿极力地稳住自己的声线,藏了那一丝颤抖哭腔。 云怀月缄默下来。 这一番交锋,可谓是她与杏儿间的相互试探。 她在试探杏儿洗冤的决心,而杏儿,则是在试探她查案的坚定。 她先前确实曾有一瞬的动摇。 让杏儿举告,不论她成功或是失败,她必死无疑。 若成功,她会是与袁照沆瀣一气伪证之罪。 若失败,她定会死在袁照手里。 袁照能给的荣宠,皆赋予了顺从的价码。 你顺从他几分,他自会待你好几分;你若悖逆他,他定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云怀月却想让她活。 正如杏儿所言,血已经流的够多了。 杏儿见她犹豫,便补了一句, “若是程婴贪生,不曾飞蛾扑火,那死的人只怕会更多些。不论程婴赵武,都需不改其志,舍小为大。” 杏儿不想活。 她要用自己献祭,成为揭示袁照暗黑之处的第一把炬火。 梨儿并不知她二人话中早已明定生死,以为仍是在议论戏文,轻声道, “难得杏儿妹妹今日不与我呛声,竟与我一个想法。” “我本就未故意针对你。” 杏儿抑住心绪,冷冷作答。 “我知晓,你一贯是刀子嘴豆腐心。” “这还不叫针对吗!杏儿夫人,自本宫来贵府的第一日,便见你在廊上奚落梨儿夫人呢!” 云怀月截了梨儿的话,拍桌吼道。 她发现自杏儿来此处起,许多人的眼风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瞟,实不是一处说话的宝地。 她便故作发怒,意欲换个清静的所在。 梨儿不知她为何突然发作,忙跪下袒护姐妹, “公主息怒,我们姐妹间一向如此相处,只是玩笑话罢了,做不得真!” 杏儿怔愣了几秒,立刻知晓了她是何意,配合着哭诉, “妾何错之有,公主莫要以强权压人!” 梨儿忙偷偷拽她的衣裙, “杏儿,快别说了。天家一向喜怒无常,不是我们惹得起的。” 唉,她云怀月也不想如此“喜怒无常”,实乃情势所迫。 “妾偏要说!国有王法,宫有宫规,又有何说不得。” 杏儿善察言观色,忙装出一副不服气的模样。 云怀月心中暗叹,也是,若是不善察言观色,她也不至于能活至今日,还能在府中办这宴席。 袁照当真是信赖她。 她装出一副怒目横眉的模样,赫然站起,一把将杏儿扯住。 “提起规矩,本宫今日须得让你知晓知晓究竟何为规矩!怎能如此放肆你以下犯上!” 边怒斥,边扯着她向院外走去。 院中一干人等,面对她突如其来的怒火,已是看傻了眼,面面相觑。 行至院门处,她特意对院外的护卫吩咐, “守着这院子,不许任何人进出。本宫行钦差之权,如同皇命,你们若不听,自当知是何下场。” 她一路拖着杏儿,走至无人之处。 杏儿装作挣扎,头发散乱,实则一直在利用挣扎,为云怀月指引方向,将她引去了自己的房间。 云怀月进屋立即放开她,将门由内插上,低声在杏儿耳边迅速嘱咐, “你得在屋中继续哭喊,以免惹人怀疑。” 杏儿点点头,一边不停哭诉,一边从妆台的抽屉中给云怀月找来了纸笔。 自己则拿了剪刀,剪起床垫下刚掏出的一只香囊。 才将拆一半,云怀月便把纸递了过来。 她凑过去看,仍不忘佯装哭喊,只见上书, “戚姑娘,你为何要冒着入狱的风险,亲告你夫君?” 杏儿见“戚姑娘”三字,竟真哭了起来,压抑许久的泪宛若倾盆大雨。 公主未问王勉,未问袁照,而是先问“戚芷璃”。 她在“杏儿”的人设下,整日带着面具故作谄媚,已装得太久,久到她自觉她已然疯了。 她时常隐隐觉得,或许她原本就是“杏儿”这种为了生存,而无所不用其极之人,她不认识什么戚芷璃。 她放下香囊,起身去衣柜的夹层中,翻出一件血衣,颤抖着递与云怀月。 而后在纸上落笔, “夫君遗物,自狱中得,不忍其受百般折磨,故与袁合谋告知。望公主委屈自身,将它作为证物,带出府去。” 云怀月见血衣上无一处好料,每处皆血迹斑斑,且并非浮于表面,而已渗至布的丝线中。 王勉生前,当是受了极刑。 这样一番严刑拷打,他也未曾屈打成招,怕是行刑时,早已血肉模糊。 如此坚毅之人,受尽苦头,也只为保自身清名。 难怪戚芷璃忍辱至今,也不愿放弃为他鸣冤。 她提笔续写, “吾如何证此衣是王勉之物?” “婆婆善绣,袖口中皆有勉儿二字。” 云怀月思及之前的那只绣着“冤”的手帕,应是能同为证物。 戚芷璃继续将香囊剪开,递出一张早就写在牛皮纸上,她已亲自画押的状告,与一封袁府地图,上面用朱笔标注了一些位置。 她正欲细看,戚芷璃却止住了她的手,在纸上道, “多在府中一刻,便是多一分危险,快走。” 她点头,欲将这纸张装入放濯寒的锦囊中。 戚芷璃摇摇头,示意她塞入袜底。 是啊,即便她落入他人之手,这供词也不会被随意搜去了。 她不由佩服起眼前这位女子,虽是平民,但临危不惧,灵慧聪敏。 戚芷璃小声与她致歉, “现下委屈公主了。” 三下五除二,便将王勉的血衣,套在云怀月中衣与外袍的夹层内。 王勉的衣衫甚是宽大,显得有些鼓鼓囊囊,还散着一丝血气。 但如今,已没有更好的办法。 戚芷璃先将二人交流的纸张点燃烧尽,打开门缝,暗中观察一番,见四下无人,忙领她出门。 这一日折腾了许久,从白日看戏,到拿完证物,天早已黑透了。 她们怕惊动府中护卫,并不敢点灯,只得借着月光悄然前行。 “公主走不得正门。我带公主往偏门去,那处的看守只有一个老媪,我早就打点好了。” 戚芷璃带着云怀月走过这段她已走了无数次的石子路。 自她知晓京城要派人来西北赈灾的那刻起,她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她果真等来了能容她发声的一天。 这之中不止有她的布局,亦有公主的奔赴。 她走在路上,心中不知是冤将大白,仇将得报的快意,还是念及家人与自己凄惨经历的悲痛。 总之是,五味杂陈。 她们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偏门,那老媪果然视二人如不见。 “公主,我送你至此。” 云怀月怀着最后一丝期冀,问道, “戚姑娘,你不如同我一起走!” 戚芷璃决然地摇了摇头, “我若是走了,事情就即刻败露了。袁照会将你们都杀了的!我得留在这儿,能拖他一时是一时。” 云怀月见她说的在理,时间紧迫,她们没有时间在此处惺惺相惜,也没再多话,只抿了抿唇,拉开偏门。 可她愣在了门前,并未踏出一步。 “公主,怎不走?” 她回头对戚芷璃莞尔一笑, “今夜怕是走不掉了。” 戚芷璃抬眼望去,府外火光一片,已围了圈手持兵器火把的官兵,密不透风。 “哈哈,公主果然聪颖!” 袁照被数人拥簇而来,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毫无病气。 云怀月心中顿生后悔。 她此生做过最蠢的决定,就是着急命青潜寻山匪的下落。 她飞速思考,该如何化解眼前的困局。 躲藏 早在她与戚芷璃于戏园处争吵时,便有人去回禀袁照。 袁照本未多想,他向来不操持内宅之事,只待给够银两,他那懦弱夫人即便再无用,也能将后宅收拾得妥帖和谐。 他听是因戏文争吵,便多嘴问了一句, “杏儿今日点的是何戏啊?” “回老爷,是《赵氏孤儿》。” 袁照却霎时变了脸色,“糟了!” 他自书香世家所生,怎会不知这戏文究竟是何意! 他顿时没了装病的心思,正欲出门,复而折返回来,仔细盘问, “今日府中内眷设宴,公主不曾带男子同行吧?” 家仆不知老爷气从何来,战战兢兢答, “不曾。” “好!你奉我之命,令巡城的兵围于府外,再清点一番咱们的府兵。对外宣称,今日袁府混进了江洋巨盗,需围剿抓捕,不得放任何人出入!” 家仆应是,匆匆离去,他眼中透着恶毒,道, “昭凰啊昭凰,堂堂公主,死于盗匪,这结局你看如何?你偏要多管闲事,就莫怪我心狠手辣,今日袁某便要来一个瓮中捉鳖!” 温琢一直在袁府附近的一处酒楼观察,突见数名官兵前来,将袁府围得固若金汤。 心下一沉,还是出事了。 他并未见云怀月依约燃放烟花,素来知晓她不是莽撞之人,定会寻一处尚能拖延等待之地,再放信号,以便人施救。 只是这府外的官兵该如何解决? 他只身一人,若是硬闯,只怕会耽搁更多时间。 环顾一圈,竟见酒楼中有身着银铠的士兵—— 是庆远军的银凯卫。 有了! 他行至二人桌前,徐徐坐下,摆出一副看戏姿态。 两位士兵与他素不相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这位公子,你有何事?” 他端起二人的酒壶自顾自倒了一杯,朝外扬了扬下巴, “看见这些官兵了吗?他们竟将袁府围了。” 二位士兵这才向外看去,面露不解, “为何啊?” 他抿了一口酒,军士喝的酒总是很烈,呛得他烧心。 “方才听他们喊什么......什么有巨盗闯入。我一早便听这府中人吹嘘,今日是他们夫人生辰,特邀了昭凰公主前来。哦,也就是你们少帅的亲表妹。” 他面上风轻云淡,实则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心中时刻忧虑,端杯的手抑制不住地细微颤抖。 她到底如何了?是已无机会放那烟花了吗? 他知多忧无益,索性将手收回袖中,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用言语说服二人, “若是皇后娘娘知晓,她最为心爱的公主,竟在自己兄长所辖境域内出事,不知是否会连累到小将军呢。” 二人闻言,忙变了脸色,立即起身,去向姜临报信。 他待二人出了门,立即收敛了方才装出的神情,神色冰冷,亦向外疾步走去。 他需在姜临带人来之前,找到一处守卫松懈处,方便趁乱闯入。 袁府外墙四四方方,他刚从正门街道拐至左街,便听“吱呀”一声门响。 怕被人察觉,他忙隐在树后,悄悄望去,便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脸上有一丝惊讶,似不知府外已被官兵包围,愣了片刻,即刻关了院门。 温琢暗自舒了一口气。 不论如何,还好她暂时无恙。 他有些惋惜她为何不多留几时,他刚想上前,她便已关上了院门。 罢了,她本就是这样的人,遇到困难时,从不将希望盲目寄托他人,而是尽自己所能去转圜。 正如那日,她连架都未曾与人打过,却亲手用濯寒杀了人。 他在暗中潜行,发现后墙有处守卫较为松散,只待姜临带人前来,将士兵引开些,他便能从此处进入袁府。 他赌得便是,姜氏一族不会放弃任何在姜后面前表功的机会。 院内,云怀月看着袁照一步步向她走来。 趁他未至,迅速低声问一旁的戚芷璃, “府中可有去处,能容你我暂时藏身?” 待戚芷璃思索之时,她扬声朝袁大人大喊,心想,能拖一时是一时。 “袁大人不是身在病中吗?” 袁照见二人已逃无可逃,也懒得再装下去,趾高气扬地问, “昭凰公主,你一介女流之辈,非要插手这官场之事作何?” 她正思忖怎么回答能惹他生气,好再为戚芷璃拖会儿时间,便感受到戚芷璃拽了拽她的衣角。 她意会,正欲开口,却见袁府家仆匆匆来禀, “老爷,姜小将军带了一队银铠卫,现正在府外与官兵对峙。” 云怀月眉心微动,他为何会来? 袁照一听,也甚是不解, “他来作何?” 袁照养尊处优,人至中年,已然发福。一皱眉,脸上的横肉便堆在一处。 云怀月见他分心,忙对戚芷璃使了个眼色, “跑。” 戚芷璃立刻拉着她,悄声钻入了袁府的树丛中。 那边几人并未察觉,家仆继续回禀, “姜小将军说,无论您如何行事,不可伤及公主,否则姜后定会迁怒。” 袁照甩袖,冷声斥道, “这个瞻前顾后的废物。” 转身一看,却已不见云怀月与戚芷璃,急忙下令, “聚集所有府兵,将这府中上下翻个底朝天,也得将她二人翻出来!我自行前去,会会姜临!” 温琢暗自隐蔽在角落,待姜临入府,他便可趁乱进去。 但姜临并无直闯之意,而后见袁照大摇大摆走出府门,却神色焦急,频频瞥向院内。 想来袁照应是未找到公主。 温琢见二人汇合,知晓时机已到,忙绕行去了后墙。 因庆远军已至,官府兵力靠向了前街府门。 此时后墙仅五人留守,温琢没多想,出剑迅速抹了五人的喉,翻进了院内,直奔云怀月方才所在偏门,却并未见其身影。 他翻身藏在树上,躲过了一队举着火把,正在搜查的府兵。 姜临一如往日,骑在马上,立于正门前,袁照则站在入府的阶梯上,从旁望去,二者倒难分个高低。 姜临目露桀骜之色, “袁大人,你今夜抓谁杀谁,与本将军无关,但是昭凰公主,还请大人交还。” 袁照并无惧于他,不落下风,只道, “姜小将军,你父帅可知,你如今正站在本官府前叫嚣?” “本将军独掌一营,你猜我的行事,需不需要他知晓。” “你若擅闯朝中四品官员府邸,可是会被上奏参本的。” 姜临不屑,冷哼一声, “那就要看究竟是保护皇亲不力的罪名大,还是擅闯你府邸的罪名大了,袁大人。” 他抬起手轻拨了两下示意,银铠卫便执起武器。 护卫的官兵见状亦拔出刀来,顿时剑拔弩张。 “进。” 姜临一声令下,门外便打作了一团。 府内到处飘摇着火把,云怀月与戚芷璃正藏在假山后,透过石缝观察动静。 云怀月刚欲转头对戚芷璃说话,便恰好与一个想趁其不备偷袭抓捕二人的府兵对视。 她一把拽起戚芷璃,撒腿向另一方向逃跑,府兵忙大声呼喊附近同僚, “快来!她们在此处!” 她俩已从府中这头跑至了另一头,眼前只有一片挖出的湖面,波光粼粼,深不见底。 湖对岸是靠着袁府墙角的一个独立屋室,若想过去,只能从湖面上唯一一座木桥而过。 “站住!你们乖乖受绑,还可饶你二人一命!” 府兵距二人越发地近,她手中始终握着濯寒,见到木桥,灵光一现,一个孤注一掷的办法从脑中冒出。 濯寒削金削铁,斩几根木头,当不在话下。 她语气急切,嘱咐戚芷璃, “戚姐姐,一会儿我们一同跑到湖对岸,引他们上桥,再将桥弄塌,可先暂避一刻。” “之……之后呢?” 戚芷璃跑了许久,已是气喘吁吁。 “之后,之后便听天由命。” 她待在那处,府兵无法进来,便能燃了今日温琢赠她的小烟花了。 “三,二,一,冲!” 两位女子以生平最快的速度跑上桥去,府兵没曾料想她们竟往死角处跑,一时纷纷调转方向,跟着跑上桥来。 她刚下桥头,忙转身狠狠将濯寒没入桥板,大喊道, “我力气不够,帮帮我!” 戚芷璃反应极快,握着她的手,与她一起使尽全力,向另一侧划去。 濯寒划过,木屑飞溅。 此时桥上的府兵刚跑至桥中段,较为整齐的脚伐更是为二人斩断这木桥提供了助力。 待领头之人仅差几米将跑至她二人面前时,桥“啪”地一声,从她二人这处断开,一众府兵如下饺子一般纷纷落入了这面积不小的湖水中去,一时水花四溅,湖中扑腾声与叫声此起彼伏。 为首的那名府兵,因离她颇近,桥断之时飞扑过来,一只手拽住了她的右脚,继而大半条身子挂在湖中,将她拽得摔倒在地。 她自摔倒那刻,瞬间将濯寒插在了硬实的土中,才没被他拽进湖里。 戚芷璃见状忙一手扯着她,一手抱住了树干,喊道, “用力攀着我!别放手!” 那府兵求生欲强烈,拽着她的脚往上攀,她感受到鞋袜已有些松动,电光石火间,想起了藏在鞋袜中的牛皮纸。 那证词绝对不可掉入湖中!否则所做的一切,便都白费了! 她咬了咬牙,表情因用力而有些扭曲,咬牙喊道, “戚姐姐,拉好我!” “好!” 她用力将濯寒拔了下来,倾身照拽着自己的那只手上砍去。 随着刀入人手的声音,温热的血液洒在了她的脸上,她忆起那夜也是这般的刀入肉中,血溅身上。 一滴血落在眼中,顿时蒙上了一片赤红。 她下意识眨了眨眼,想甩掉这片红。 “啊——” 府兵惨叫着落入湖中,那只残手,还拽在她的腿上,而后缓缓滑落,被湖面吞噬了。 戚芷璃忙拉她起身,她没时间害怕,并未多言,当即抬手削去眼前屋门的门锁,便拉着戚芷璃躲进屋内。 终于,能落得片刻的宁静。 团圆 云怀月背靠在门上,屋内漆黑一片,只有几缕月光从窗纸中透进来。 待她适应昏暗,打量起屋内的陈设,此处竟是袁氏祠堂。 呵,不知接下来袁照为抓捕她,是否还会顾及袁氏列祖列宗的情面。 面对危险时,为保护自己而爆发的潜能,令她强撑到了现在,猛地一停下来,方察觉心跳早已失控,像是要冲破胸膛一般,带着呼吸都急促起来。 但现在不是能真正放松的时候。 她将窗户打开一处小缝,将温琢给的烟花向空中抛去。烟花带着火星窜至空中,一声爆音,在夜空中炸开,继而陨落。 袁照站在府门处,听到动静,抬头看去,见是烟花,便知晓她在通风报信, “不好!” 转身嘱咐身旁的家仆, “速去仓储将府中烟花尽数拿出,在各处燃放,与方才那束越像越好!” 家仆刚领命而去,一名府兵便跌跌撞撞地朝他跑来, “大人!大人!” 袁照一把拽住他的衣领,怒目圆睁, “她们现下如何了?” “她,她们跑进祠堂去了,还,还弄断了湖上的木桥。” “哼!废物!” 袁照一把撒开那人衣领,将他扔在地上,趾高气昂甩袖嘱咐, “命弓箭手来!” 随即转身,匆匆去往祠堂方向。 瀛州某处商行内,小二打断了正在拨弄算盘的掌柜, “掌柜的,方才好像看到了咱们陆氏的求救信号。” 掌柜忙放下算盘,与他一同出去。 小二指着袁府方向, “就是那儿!” 他话音刚落,一束束烟花应声而起,在夜空中划出绚烂光辉。 掌柜捋了捋胡子, “今日袁府宠妾设宴,应是在庆祝。你呀,还是稳重点,莫要大惊小怪。” 路上行人与商贩探头探脑,纷纷称赞, “真好看呀!” “非年非节的,竟还能有烟花看!” 除了正避开府兵往湖边潜行的温琢外,无人知晓她如今面对的,是怎样的血雨腥风。 云怀月透过窗缝,见袁照反应如此迅速,心下凉了半截。想来陆家的人应当不会冒险来这袁府了。 还热着的另外半截是,她笃信温琢会随着第一束烟花来寻她。 或者说,来送命。 她心下清楚,温琢即便只身前来,带着两个不会武的女子,亦难逃如此多兵力的围剿。 难道已注定是一个死局了吗? 她静静地坐在地上,思考该如何是好,用双手环着腿,把自己缩成一团, “嘶——” 她手腕一时吃痛,倒吸一口凉气,发觉自己的手早因用力过猛而止不住地颤抖。 戚芷璃握住她的手,轻轻按压一番,面露忧色, “许是你方才接连用力,脱臼了。” “听说脱臼可以即刻接上,戚姐姐可会?” 戚芷璃惊魂一夜,惨白着一张脸,摇了摇头。 “娃娃幼时贪玩脱臼,我想亲自为她接骨,最后却接成了骨折。” 她谈起此事,似是忆起了从前,眼神柔和,挂着浅笑,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嘴边,她吞下这颗苦泪,问道, “她们.......是如何死的?” “是被人所杀,死的时候.......未曾受太多罪。” 她没告知戚芷璃二人被分食的下场。 并非刻意隐瞒,而是不想在她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再添一道新伤。 人的信任在危难时总建立的很快,戚芷璃闻言,长舒一口气,凄然一笑, “那便好,那便好......当初我去狱中探视夫君,他每日被严刑拷打,满身是血,没有一处好皮肉。我实在……实在不忍他日日受这无尽的折磨,便去求了袁照,让我亲自举告,他必可定罪判死。事成后只需留我一命,让我嫁他,保我一世富贵。夫君死时,定是恨死我了。” “不会的,戚姐姐。你们相互扶持数年,你的品性他怎会不知。你不也坚信他不会如此行事,才愿蛰伏在这袁府中,暗中寻找证据嘛。” 她忽然察觉,她对温琢也是这般信任。 她现在身陷囹圄,命悬一线,却并未过于忧心。 她下意识觉得,她只需尽最大可能拖延时间,他自会有办法。 而这种信任,不是源于他之前赠烟花的叮嘱,而是源于她意识深处。 超脱爱情,也超脱友情,正是相互扶持,惺惺相惜的默契。 她这一路,并非一人孤勇,而是有人并肩。 烟花仍此起彼伏,突见外面猛地变亮,连带着幽暗的祠堂都明了几分。 她透过窗缝看去,见湖畔骤现许多火把。 袁照为首站在对岸,悠悠道, “昭凰,她今日与你说了什么,本官一概不问。只要你将她赠你之物交出,我便考虑给你二人留个全尸。不然待你死后搜身,可就没有公主的体面了。” “哦。” 她神色敷衍,而后随手捡起祠堂中的香炉朝他们挥了挥手。 对岸人努力看她手中究竟是何物,无人留意她是在故意吸引他们的注意。 因为在漫天的烟花下,她看到了温琢。 他正藏在这些弓箭手身后的树上,待他们皆向她看去时,便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围湖的弓箭手身后,在他们的弓弦上划了一剑。 她曾想过与他一起赏烟花的场景,或是过节,或是生辰,却没想到竟是在并肩战斗。 她见识过他的剑法,不同于死士杀手的狠厉,倒更倾向□□速飘逸。 如今他们所有人注意力都在祠堂中,怎会留意身后的弓弦已被动了手脚。 这是避免他们隔岸放箭的最佳方式。 “可为何他也在拖延时间呢?姜临的兵?” 她恍然大悟,随手将那香炉扔进湖中,溅起几尺高的水花。 弓弦既断了,那就暂时不装了。 袁照被她耍了一遭,甚是愤怒,吼道, “既然如此,就别怪本官不留情面了!” “放箭!” 袁照一声令下,众侍卫忙起身拉弓,不料弓弦一拉,如入口之面一般,纷纷断开了。 袁照当即变了脸色,狠道, “怎么回事!去换铁弩!” 他身旁的家仆听见,犹豫道, “姜小将军还在府外,用弩会不会......” “放屁!如今她不死,那死的就是我们!你还不快去!” “是是......” 温琢刚想去看为何姜临还不入府,听他要用弩,心下暗道了声糟糕。 铁弩只供军用,为何这四品知府府中会有这等武器? 而且,姜临竟还未解决完在府外的官兵吗? 在弩来之前,这是他唯一将她带出去的机会了。 他无法再周全,趁如今府兵轻功不佳且没趁手武器之时,纵身使轻功掠过湖面,从祠堂的侧窗翻进屋中。 “快走。我带你们从此处翻出院内,外面是河,你们在水中莫要乱动,尽力浮在水面,我会救你们。” “好。” 他一左一右搀着二人欲行,一根□□破窗而来,直冲云怀月射去,她并未察觉,只见温琢突至她身后,一把将她拉开。 “噗”地一声,是箭没人身的声音。 那只弩/箭深深插在温琢的左肩上,漫出了一片血色。 他竟替她挡下了那箭!云怀月一时怔愣。 温琢并未多想,迅速用剑斩了箭尾,将箭头暂留体内,没喊一声痛,只头上的冷汗和青筋出卖了他。 他左手因疼痛使不上力,如今无论如何,三人也无法一起走了。 戚芷璃见状,忙推开温琢, “你们走吧,不必管我。” 她与云怀月皆知,这是将证物带出去的唯一办法。 “来不及了,你们先躲在墙角!” 温琢看着窗外,因忍痛显得声音有一丝颤抖。 铺天盖地的弩/箭燃着火向祠堂射来,祠堂内帷帐层叠,箭火落地,便迅速蹿出火龙。 他护在二人身前,为她们斩落弩/箭。 箭可斩,火势却无法控制。 眼见火势渐起,沿着柱子烧上了房梁之时,姜临终至。 “速捕袁大人与其府兵!” 屋内烈火浓烟冲天而上,空气中弥漫着让她喘不过气的味道,呛得她视线模糊,无法看清眼前之人。 脚下崩着檐上掉落的簇簇火苗,她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避免被火星砸到,只觉得这屋中酷热难耐,热浪排山倒海一般扑面而来。 “速速出去,到屋外空地上,这屋子要烧塌了!” 温琢剑抵着房梁,冲二人喊道。 袁府府兵定无法与久经沙场的军士相提并论,很快便落了下风。 袁照见祠堂门开,火光映着门前的人影,一把抢过府兵的弩/箭,反手向刚开的祠堂门射去,喊道, “朝祠堂放箭!” 他一声令下,剩余的一些精锐府兵立刻有样学样,放弃与银铠卫的缠斗,将手中□□悉数向火光前的身影射去。 “袁照!你疯了!” “哈哈,姜临,大不了鱼死网破,你也讨不了好!” 姜临没曾想他竟疯狂至此,命道, “仅留袁照一人待审,其余人等,斩!” 而后飞身往祠堂处去。 温琢见数十只弩/箭一齐朝她射来,一时情急上前,房梁却因少了支撑,摇摇欲坠起来,一根冒着黑烟的柱子砸在他面前,拦了他奔向她的去路。 “月儿!” 云怀月自知无处可躲,下意识地蹲身护头,紧紧闭上眼睛,不料身上却并未感到疼痛。 “公主,就此别过。” 轻柔的女声混着身后木头的倒塌声自她耳边响起,戚芷璃将她整个人护在怀中,以背为盾,替她挡下了这些箭。 她不敢置信地睁开双目,入眼便是戚芷璃映着火光,但柔和涣散的眼神。 眼睛中忽然掉下什么东西,划过她灼热的脸颊,在干燥的皮肤上留下一丝凉意。 她颤抖着举起那只还能动的手,轻轻抚上戚芷璃的背,触碰到了一些湿润的血和冰冷坚硬的箭。 温琢一路躲过不断落下的梁木,在祠堂轰然倒塌的前一刻,将二人推离了祠堂门前,而后火光漫天,肆无忌惮地张牙舞爪,似是要将这座袁氏祠堂吞噬干净。 她与戚芷璃摔在湖边的土地上,倒让戚芷璃背后的□□更深入了几分。 云怀月跪坐在地上,小心扶起她。 虽极力抿着嘴不想落泪,眼泪却忍不住地往下掉,落在戚芷璃的衣裙上,与鲜血洇成一片。 “戚姐姐......” 戚芷璃回望着她,想替她擦擦泪,手抬了一半,终是没有力气,复而又垂了下去。 她强撑一口气,断断续续地柔声安抚, “公主.....不必自责,我不是……为你而死,我是为证物……而死。妾.....不,我.....早以想了无数种死法,如今......不比其他死法......来的痛快。” “公主一定要记得......我不是杏儿,我是.......戚芷璃。不是王家妇,也不是娃娃的娘亲,就是一个......为义身死的女子。” 火光似是烧出了通往黄泉之路,戚芷璃在光的尽头,看到等候着她的,已故去的家人。 “阿璃,你受苦了。” “阿娘!我今天在树林里抓了一只小兔子!” “阿璃啊,你喜欢什么绣花,娘给你缝一个。” 这哪里是死亡,这是她一心所求团圆。 她终是挂着安详的笑容,合上双眼。 疗伤 姜临飞身至祠堂前,一把捞起云怀月,抱着她不容分说地向湖对岸飞去。 “你做什么!” “难道公主这么想与他们一起死在里面吗?” 他虽语调冷淡,不屑讥讽,心下却觉得,她挂着泪还要凶人的模样,甚是......可爱。 祠堂坍塌前,温琢虽将她推了出去,但自己却慢了一步,一根烧焦的檐梁结结实实砸在他的后背之上,背后的灼烧感和口中血气刹那间漫了上来。 他忍着痛逃出,见云怀月哀痛至极,怕自己再给她平添担忧,又将口中的血咽了回去。 反复压了数次,觉得肺中一阵绞痛。 他如今已是无法将她带出这片火海,见姜临将她抱走,虽是不舍,但也安心。 随处找了块石头倚靠,似是在静静等待死亡。 只要她活着就好。 他静静回望正嗞嗞叫嚣的火海,如同他那时靠在狱中石墙,凝望着铁窗外的细雨,而后便等来了她。 明明才过了数月,却已似隔世。 姜临刚落地,她便挣扎着跳下,跑去岸边,看火光映着温琢毫无求生欲望的身影,刚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 她随手抹了把脸,转身对姜临正色道, “本宫命你去将温琢救回来。” “臣若是不呢?” 她抬头直视着姜临,见他眸光意味不明,不知他究竟何意,只得郑重其事下命, “在瀛州,本宫所言即是圣上之意,你身为臣子,当守你的本分。” “公主倒是与袁大人一般,都善用皇命压人。怎么,如今他一个家奴,竟配的上公主的皇命?” “他配。”云怀月答得毫无迟疑。 “好啊,但臣向来吃软不吃硬。公主若好声好气求我,臣就去救他。” 她见姜临神色戏谑,深知浪费一刻,他便多一分危险,懒得与他辩驳,即刻放软了声音, “求求你,救他回来,表兄。” 姜临见她频频看向对岸,虽是软声相求,但神情却是未曾掩饰的敷衍与焦急,也未再与她戏言,飞身折返,站在温琢身前。 “她命我将你带回去。” 温琢扶着石块艰难起身,轻声道, “多谢小将军。” “哼,有人拿皇命相压,我可不敢违抗。” 姜临扶着他,顺势探了他的脉息。 “你怎一副要死的样子。” “许是真快死了吧。” 二人一同回至此处,云怀月忙跑至温琢眼前,从头至脚地打量了一遍,心焦火燎地问, “温琢,你可有再受伤?” 他再度压下口中涌上来的血气,如往常般温柔, “没有了,公主放心。” 她长舒口气,转身看向姜临,敛了先前的戾气,和声道, “多谢表兄今日相救。” 复而冷了神色,步履坚定地走至袁照面前。 袁照已被银铠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她弯身俯在他耳旁, “袁大人。” 霎时,濯寒已抵在了袁照的喉间, “此人还未审,公主不可!” 姜临沉声制止。 “本宫自有分寸。” 她死死盯着袁照的眼睛,一字一句。 人在死亡突然临近时,无论是否做好心理准备,仍会下意识恐惧。 袁照自也不例外,一时吓得浑身哆嗦,眼神惊恐,直直地盯着她手中的匕首。 “袁大人,本宫不会让你就这么死的。本宫就是想让你看看清楚,你如今贪生怕死的样子。你加在别人身上的苦痛,会在狱中一一偿还,直到你能真正死去。” 她怒火未消,濯寒在他脖颈上印出一道血痕。 他垂眼看着她手中的匕首,瞳孔突然放大,哆嗦着问, “你怎会有孟元秋之物!” 她并未回答,起身走向姜临,吩咐道, “此人下狱严加看守。姜小将军,本宫需传信回朝虞城中,将今日之事上告皇后娘娘,请虞大人前来瀛州。” “是。” 姜临并未将二人送回先前的酒楼,而是带去了他在瀛州的府邸,还贴心地为她请来军中的医官。 云怀月看着戚芷璃已死相护的证物,感怀她身死前断续说的那番话—— 她不是由旁人定义的任何人,她是她自己。 她即便蛰伏于黑暗,亦从未忘记寻光。 云怀月双手捧着证物,小心翼翼将它们收进柜中,恰好外面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 “禀公主,少帅命臣来为您治伤。” 她平复一番心绪,拉开房门,请医官坐下, “我并无大碍,就是这手……有点脱臼,烦劳您为我先接上。” 医官从箱中翻出一块白布垫着,执起她的手,观察一番,摇头叹道, “公主这伤已持续好些时间了吧?” “正是。” “手腕已经肿胀,若用手法复位,您可能要吃一番苦头。还好未再拖延,否则这手,怕是要废了。您且忍一忍疼。” 这医士话音刚落,便猛地一为她正骨。 “啊哟!” 她没忍住呼痛出口,眼泪“唰”地一下流出。 医官一脸歉意, “还望公主莫怪。” 她用袖子随便擦了把泪,活动了一下手腕,痛感竟已好了大半。 想起受伤的温琢,忙帮他把医用品塞回药箱,拉起他就向外跑去。 “你快随我去看另一位病患,他的伤比我严重。” 他这人,一向将自己受的苦痛默默消解,永远装的云淡风轻。 此时温琢正坐在房中,忍痛处理伤口。 箭头还插在他的左肩,流出的血已干涸,将布衣与皮肉粘连在一起。 他咬紧牙关,一把将布撕下,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粘连在血迹上的布料掀下了肩上皮肉,本已止血的伤口又流出了新鲜血液,与干涸混迹一处,融成渐变的红色。 云怀月推门而入之时,所见便是他正举着剪刀,颤抖着将残余的碎布从伤处扯出的景象。 “温琢,不许自己乱来!” 她丢下医官,跑去握住他执剪刀的手,一时不注意,牵扯到了刚接上的手腕。 她顾不上自己的这点疼痛,只看着他肩上的血肉模糊,眼里已蓄起了一眶泪,哽咽道, “你流了好多血......我带了医官来,你乖乖坐着。” 他一时无措,慌忙把剪刀放下,指腹抚上她的眼睛, “公主,别哭,臣没事。” 话音未落,又是一点红色渗出,在他略显苍白的肌肤上划出一道红痕。 他忙想穿好衣物遮盖伤处,她却牢牢拽住了那块布,望着他的眼睛,心焦到连声音都发颤, “我不怕见血,我只是心疼……你为什么不听话……看,又出血了。” “臣不动,臣听话,你别哭,公主。” 医官觉这二人关系颇有些微妙,但身在军中,他自知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该对谁说。 她朝医官招招手, “大人,你来瞧瞧。另外再检查一番,看他是否还有别处受伤。” 医士垂首应诺,净手后走上前来。 “有医官替臣医治,臣定好好配合,公主可以放心回房休息。” “我不走,你不许赶我走。” “……好,那你闭上眼睛。” “不要。” 医官帮着温琢说话, “公主,臣要将他体内的箭清理出来,场面会有点有碍……有碍观瞻。您……” “无妨,我什么都不怕。” 她静静地站在一旁,亲眼看着医官将他伤处的残布从血肉里拔出,拿出一把刀,在火上烤了片刻,沾酒划进他的伤处。 一切的苦难她都要亲眼目睹,铭记于心。 她会让恶人付出应有的代价,她会的。 “这箭勾在肉中许久,臣得将周围可能会感染的皮肉一同剜出来。” 那刀好似插在了她心上,刀深一分,她的心就疼一寸,刀转一圈,她的心就如同被揪起来,扭几圈,痛的淋漓尽致。 她没再落泪,只将手紧紧攥着。 温琢脸色已是惨白,他忍痛不曾叫出声,但嘴唇已被他咬出一道极深的齿印。 自己虽未留意,但已不自觉将床单捏出数道褶皱,五官因痛而略显扭曲,头上冷汗阵阵。 医官在军中常做处理箭伤的事务,老成娴熟,面不改色地将箭头带着血肉一齐挖了出来,留在一旁的白布上,即刻白布便浸出了大片红色。 他动作没停,随之便将药酒大片地涂在伤处。 温琢本以为已经结束,这突如其来的猛烈药酒刺激令疼痛一瞬间到达了极致,他一时没忍住,痛苦地闷哼出来。 一双柔软包住了他那只快将床单扯碎的手,云怀月静静地看着他,对他眨了眨眼, “我陪着你。” 他感受到了她的温度,觉得疼痛少了几分,冷汗已将额发打湿,眼神湿漉漉地抬头看她,像一条被雨打湿的无助小狗。 她忆起那日于牢中见温琢,她也是这般居高临下地打量他,还自觉他有一种战损的破碎美感。 如今此情此景,她虽仍高高在上,却已不是旁观者的视角,他的苦痛她都感同身受。 她只想与他互相舔砥伤口。 医士用纱布将伤处包扎好,把药酒放在桌上,嘱咐道, “一日需换两次药,以防伤口感染。” 随即抓起他的手探脉象,他本能想抽手,怕云怀月知晓他还被檐柱砸到。 “听话。” 他没再动,不知为何,听见这二字便不想悖逆她。 听她的话,她便会开心,他见她开心,自己便也很开心。 “这位公子定被重物砸到过。脉象不稳,气血紊乱,应有吐血之症。” 云怀月想起他回湖边时,信誓旦旦说自己未曾受伤,依他的性子,定是怕她忧心,生生咽了回去。 见他未承认也未否认,医士了然道, “罢了,我再开一副药来。一日三次,好好将养一番。这些时日只得好吃好睡,不能劳心劳神。” 末了,从衣箱中拿出一瓶药膏,递给云怀月, “公主,您的伤也需涂这药膏,能消肿便无碍了。” 她还未应好,温琢却立即将手从她手里抽出,轻轻拖起她的手腕,仔细查看一番,见她右手腕比左手腕要肿上一圈,自责道, “你受伤怎不与我讲?是我推你时伤着的吗?” “你心急了,温琢,你每当这时,便不刻意维持谦称。” 她眉目如画,已哭了数次,显得眼神晶莹清澈, “你当时怕我伤着,也心急了,唤我月儿,我还记得。” 爱意 医官悄然退下,顺手带上房门,朝姜临的茶室走去。 她拿出一方干净的帕子,轻柔地拭去他额上的冷汗, “是在你没来寻我前扭到的,比起你的伤,这不算什么。况且当时情况危机,我没那么矫情。” “这才不是矫情,公主......公主可以再多依赖臣一点。你若当时告诉臣,如今也不会肿成这样。” “你不也骗了我吗?温琢,你骗我没再受伤。” 他面带一丝愧色,垂下头来, “公主,臣只是怕你忧心。” “你的手……如今还能抱我嘛?” 她坐在他身侧,垂着目光,语气低落。 他没回答,只是用右手攀上她的衣袖,将她缓缓拉入怀中,左手虽有伤处,但仍眷恋她的体温,轻轻揽在她的腰上。 他的拥抱从不强势,深沉又温柔,好似在无声告白——我在。 她将侧脸贴着他的胸膛,伸出小臂环上脖颈,将自己挂在他身上。他现在带着血气与药香,不同往日的清淡,但依然能令她心安。 一时间,所有的委屈都找到了存放之处。 她将自己埋在他怀中,小声呜咽起来, “温琢你知道吗,今日我们差点就死了。” “臣.....知道。” “那你可知,我未见到你时的每一个生死关头,我在想什么吗?” 他将她的头扣在胸前,任由她将鼻涕眼泪蹭在身上,轻抚着她的背,叹道, “都怪臣来晚了,令公主担惊受怕。” “我在想,我还未同你互诉衷肠,就这么死掉,真乃一大憾事。” “不知以后还会落入怎样的险境,以防我再遗憾,我得郑重地告诉你,我喜欢你。” “不论你对我究竟是如何的感情,是出于公主身份的敬重爱护,还是如我心悦你一般的心悦我,我都喜欢你,是雨落成溪,细水长流,汇成江河湖海的喜欢。” “或许很久以前就喜欢,只是我未曾察觉,但是如今我既已知晓自己的心意,断没有再刻意隐藏的道理。” 她一鼓作气,将心中所念皆宣之于口,脸烧的通红,声音又细又轻,目光灼灼,似是等待着他的回应。 已是初夏,西北的夜时常喧嚣,鸟叫蝉鸣四起,伴随着呼呼劲风和她听到的怦咚心跳,等了许久,也没等来那人张口,心下顿生几丝羞愤,挣扎着想要离开他的怀抱。 温琢察觉了她的挣扎,抱着她的手紧了几分。 “你放开我。” 那人未动。 “你放开......” 她不自觉带出一点哭腔。 那人忙松了手,但也只是给了她活泛的余地,并未让她离开自己的怀抱。 她撅着嘴怒目而视,眸光却落入了一双漾满笑意的温柔眼睛。 “公主你听,天快亮了。” 她没好气地抽抽鼻子, “日出都是用来看的。” “可臣眼中只有明月,所以无暇去看朝阳。” 她一时怔愣,静静地与温琢对视,那双黑白分明的眸中映出她略带薄薄红云的面容。 “月亮的明与柔,都恰到好处,不似太阳耀目,令人不敢直视,也不似星子,只为伴月而生。而臣自小,便喜欢望着月亮。” “那时娘亲打趣臣,小琢啊,为何喜欢月亮?天上有许多星子,每颗都只属于一人,也只会指引一人。明月就不同,它将光公平地洒向每一个人,也就是说,它永远不会只属于臣一人。臣很生气,一整天没有理娘亲。” 他与她讲起儿时之事,双目放空,似在遥望很远很远的回忆。 “那后来呢?” “后来臣想通了。臣所喜欢的,就是这轮明月,它愿将光照向谁,与臣最初喜欢它的初衷并不相悖。” 她忆起他从洞烛堂受刑回来,她曾对他言, “不论你们中的任一人,我都会如此照顾”, 眼中蒙上一层愠色,嗔道, “好啊温琢,你不仅记仇,还内涵我是吧?” 他的眼中笑意更甚, “臣不敢。只是臣后来发现,娘亲骗了臣。” “此话怎讲?” “因为臣早就寻到了只属于自己的月亮。” “臣与公主的喜欢不一样,狱中你对臣伸出手的那刻,绮灵明净,就已经是臣心中唯一的明月。所以,臣今日没有遗憾,只觉得幸运,此时枕边有书,疾时有医,心上有你。” 她的心似突然停了片刻,而后又激烈地跳动起来,喧嚣着少女怀春的羞意。 他的视线牢牢锁着她的面容,未曾离开半寸,言语不似她的直白,多了内敛与含蓄,却着实让她感受到了“真诚”。 他们其实是不同的人,静是他的本质,闹却是她的天性。 她认为爱是不拘礼节,毫无顾忌的奔赴,他却认为爱是清醒的克制,是情思的封笺。 她生在筹谋算计的宫廷,长在大雾滂沱的朝堂,见过数不清带着虚伪面具的人,更看不清面具下的心。 但他从来到她身边的那刻起,就将一颗心捧给她看,还以毫无保留的真诚与自谦。 今夜,她鼓起勇气向他走去之时,他亦向她走来,伸出双手拥着她,道一声“我在”。 她脸烧得比在火海中还要热几分,慌乱移开视线,将侧脸贴回他怀中,感受到丝丝凉意,撒娇般蹭了蹭他胸前的衣料。 “温琢,你很会说话,你接着说,我爱听。你说我是你的月亮,那你是什么?” “星子吧。” “可你不是说,天上有很多星子吗?” “公主可有听过那句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臣愿意相随公主,做你身后的一颗星子。只要公主回首,时时就能看见。” 她环着他的脖颈,再次抬起头来, “你还记得在白府那夜与我说的话吗?” 她学着那夜他的语气, “倘若我真心爱她,断不会允许别人伤他,更何况是她自轻自伤。” “我也一样,温琢。” “看医官为你剜肉时,我心很疼,我当时恨不得冲到牢中去,让袁照受十倍百倍的苦痛。我不愿见别人伤你,更不愿意听我是公主,你是臣,你与我不相配的这种自轻之言。” “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那我们就是最为相配的。所以,不论以后我们会怎样,不许再说你只愿遥望我的这种话,你要和我站在一处,不可自轻自伤。” “好。” 他默了良久,应下,环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把她牢牢拥在怀中。 如今的拥抱不是害怕时的安慰,不是暧昧时的试探,是彰显爱意的镌刻。 她亦主动回应他的拥抱, “我们行的本就是一条艰难之路,再多一条又有何妨?” “对,月儿说的都对。” 他本该因二人的未来而自苦,却因她的话安然如故,纵使前路坎坷,亦可一同前行。 “温公子,我家公子邀你一叙。” 门外侍人知礼地扣了三下门,而后静静等着屋内人的回话。 “奇怪,姜临找你做什么?” 云怀月不解,她不知这二人何时有了交集。 “许是询问祠堂所生之事吧。” 他抱着她起身,将她轻放在榻上。 “公主定是累了,好好休息,等你醒来,臣就回来了。” “不许再骗我哦,我睁开眼睛,就要有你在。” “好。臣再也不骗公主。” 他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开门随侍者离去。 侍人将他引入茶室,茶已煮开,在炉上咕嘟冒泡。 “温琢,坐吧。” 姜临斟了一盏茶,送至他对面的座位,示意温琢坐下来。 他犹豫片刻,并未推辞,正襟安坐,道, “不知将军一夜未睡,着急唤臣前来,有何要事?” “没什么,找故人叙叙旧罢了。” 姜临目光幽深,用瓷盖拂了拂漂浮的茶叶。 “将军说笑,臣与将军在京中并不相熟,怎谈得上是故人,臣不敢高攀。” “你说得对啊,温琢,你早已不是天之骄子,往日身份都已成旧事。” “将军此话何意?” “既是旧事,就别总念着旧情,对她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她叛逆顽劣,难道你也不懂事吗?” 温琢低声笑了起来,平视着姜临。 “此话言之有理,即便家父与姜帅是朝中旧识,也莫要干涉旧人之子行事。你我同为人子,自要懂得些分寸。” 姜临被他云淡风轻地驳了,有些气恼,冷讽道, “怎么,温小公子竟还觉得自己如当年一般得意吗?也不想想,如今你与她是否相配?” “将军急着提醒臣的身份,莫非想证明自己与她更为相配?” “呵,不是吗?她是公主,我是少帅,我姜氏一族深得圣上和娘娘的优待,若是上请皇后娘娘指婚,也是一桩佳偶天成的好事。” 温琢孤身而坐,挺拔如竹的脊背没有一丝晃动。 “是心悦她求来的佳偶天成,还是为了姜氏地位更为稳固的阴诡算计。银铠卫为何在府外耽搁许久,将军自是清楚。” 姜临正欲开口,温琢却未给他说话的机会,淡雅如墨的眸中蕴着少见的锐利,自顾自冷声道, “战功赫赫的银铠卫被区区官兵拖延,你说是主将太过愚昧,还是有人在静候一个绝佳的时机,等待府中生死存亡之际,再出手相救,令她更为感激?” “姜临,你为了你自己的功勋,连她的命都能算计,这样的人,凭什么觉得你配与她在一起?” 姜临挑眉,宛若暗夜中的鹰,盛气逼人, “看来那医官所言非虚。不过温琢,今非昔比,我的的确确是她的救命恩人,无论如何,我都比你更配。而你想指摘我的,更是拿不出证据。那不如我们以待来日,看看皇后娘娘到底向着谁。” 证词 云怀月一枕黑甜,难得做了个好梦。 梦到人在公主府花园的秋千架上,朝朝趴在她脚边睡大觉,而温琢正在一旁,为一人一猫作画,她刚欲抢来看,便从睡梦被拉回现实。 现实还在瀛州姜府的这间屋中。 温琢并没有食言,她睁眼之时,他正坐在床边,身后靠了只枕头,浅浅地睡着。 她看着他的睡颜,在脑海中搜索记忆,竟觉他似乎从未睡得香甜安稳过。 此时他黑长的睫毛垂在眼上,薄唇微抿,透着一种淡漠的疏离。 她怎能仅顾着自己睡觉呢?他伤的重,理当好好休息。 她心下升起一丝内疚,起身试图轻扶他躺下,许是牵扯到他的伤口,他拧着眉,猛地睁开眼睛,满是戒备与寒意。 见眼前人是她,忙缓了神色,眼笑眉舒,又变成往日里的温琢。 “公主醒了。” 她将他这一转换尽收眼底,抱着被子,轻声问, “是我弄疼你了吗?” “没有,臣只是一向警惕惯了。” 她将手中的被子堆在他身上,侧首道, “姜临找你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一些陈年旧事。公主与他从前相熟吗?” 她摇摇头, “不熟,我只是知道舅舅家有个出色的表兄,但从前没怎么见过。” 他不知为何,心中竟长舒一口气,姜临既与她不相熟,那便是他单方面对她临时起意,并没有往日的情分在。 她将自己方才用的枕头递过来, “你现在可以好好躺着了,你看你眼下的乌青。” “这枕头不舒服。” “嗯……确实,不过如今也没有更好的条件,只得将就一下。医官可要你好好休息!” 她摸了摸睡了一晚的脖颈,是有些发酸。 “有个更好的枕头。” 他牵起她的手,收拢在自己的掌中,抵在下颌,以她的手为枕,微微阖上眼睛,轻浅的呼吸洒在她手背上,静静地享受她的温软。 一阵风吹过窗橼,拂的她心痒。 片刻后,睁开双眼,眉目清明, “这回休息得甚好,劳累全无,能为公主分忧了。戚姑娘留给你的证物呢?” 她脸上泛着微微红晕,跳下床来,开门跑出去,仅留下磕磕绊绊的话飘在风中。 “我,我睡了这么久,还,还未看,你,你等等!” 她刚从柜中拿出证词,便见侍者在外通传。 “公主,府外有一蓝衣男子,吵着要见您!臣看他形迹可疑,面带凶煞,将他押了起来,向您回禀!” 蓝衣男子......啊,是周慎。 “快将他放了,让他进来!” 周慎一脸愤色,怒气冲冲,隔着老远就冲她抱不平, “你们换地儿住,也不派人告知我一声,好家伙,让我好找,从袁府一路打听至此处,还被人押了会儿!” “哎,周慎,此事说来话长,你且跟我来。” 云怀月笑着向他招招手,他虽仍是气呼呼,但还是跟上去。 她带着证词和周慎回到温琢房中,见桌上药酒瓶子,思及医官吩咐, “该换药了!” 她刚欲替他解开纱布,他便拿过她手中的药酒, “伤口太过可怖,让臣自己来吧。” “不行,这屋内现就二人,一个他,一个我,任你挑一个,但不能自己换,免得又流出血来。” “上药吗?我能行!我从前见过不少尸体,剖尸我都不怕的,更别提区区伤口!” 他接过温琢递来的药酒,三下五除二解了纱布,直接扯下来。 温琢的脸色一白,并未言语。 周慎又在棉絮上倒了甚多药酒,药酒顺着棉絮往下滴,向温琢的伤口用力擦去,顺带将棉絮拧干,誓要将浸上的药酒悉数倒入伤口。 温琢的脸色又白了几分,说话声音都虚弱了些。 “周大人,我,我还没死。” “我知道啊!这药酒啊,充足地擦进去,才能好的更快些。” “他的意思是,你大可不必像对待无痛觉的死尸一般对待他。” 云怀月在一旁忍俊不禁。 “啊......哦......” 周慎过意不去,挠了挠头。 “你在白廉清那处可问到了什么?” “白廉清这人倔得很,问他,就言,若是不告知于我,他家只死他一个,若是当真告诉我,全家都不保。不知怎地,我竟觉得在他眼中,袁照竟比法度还要令他畏惧。怕是要等袁照先行供认,才能让他说些什么了。” “可不是嘛,不然也不至于伤成这样。” 云怀月撇撇嘴。 “不过还好,没有白受伤。” 她将锦囊拆开,拿出戚芷璃那张写在牛皮纸上的证词,一字一句读出来,真相便徐徐在众人眼前展开。 “瑾川二十一年三月,宜君县丢失两箱官银,久查未果。时王勉任县承,因看护官银不力问罪,知府袁照下令羁押入狱,得查是其贪污。然,其虽掌官银看顾,却从未见宜君县有此笔官银入库,更不知其去向。” “入狱后,经严刑拷问,已不成人形。妾虽知其受冤,但不满他清贫,欲借机攀附权贵,恰袁知府递枝,命妾找出王勉昔日手书,仿字迹寻书局逐字刻印,印成实证他贪污的亲笔手书,遂由妾堂前状告,事成后,允妾一生富贵。” “妾一时鬼迷心窍,应袁所求。实则心中日日难安,早有悔过之心。妾身居袁府,得以便利,探查袁府私库。私库中有官银数万两,悉数为袁照偷梁换柱所得。他将官银注铅,一银可得十倍,以假银替换真银,中饱私囊。假银在瀛州境内流通,百姓未知其中关窍,得假银后,能花用便罢,不能花用,则如竹篮打水,一时民不聊生。妾奉上府中私库地图与罪己手书,望大人为民定夺。” 云怀月合上这份手书,想起她那晚拼死也要护着她的模样,一时有些感怀, “戚姐姐为坐实袁照的罪证,竟不将自己从中摘出去,直书自己与他合谋,当真是连自己的名声都不要了。” 温琢坐靠在床边,似在思索什么,继而沉声道, “对她而言,声名实乃身外之物,否则她也不会屈于袁府许久。既已舍身取义,若要再与袁照撇清关系,这份证词便倒像她污蔑袁照了。” “如今,宜君县中那份伪造的手书,和她手中的证词,已经可证实王勉之冤了。” 周慎眼神坚定,坐在桌前如一颗松柏。 “不对。”温琢徐徐吐出二字。 “有何不对?” “袁照既能炼制假银,以一抵十,那为何要故意栽赃王勉?以他嗜财如命的性子,难道不该闷声发财?他陷害王勉是真,造假银也被戚芷璃目睹,但这二者,可能并无关联。” 云怀月闻温琢所言,忙又去反复推敲这证词, “唔......他造假银若为实,那笔不得不栽赃王勉的官银,应是真正的官银,且那官银,必有一个不落他手,却须要去的去处。” “你是说.....与他同年的孟元秋案?” 周慎讶然。 “这只是猜测而已。” “公主……可否能容臣见袁照一面?” 温琢看着她,眼神带着悲惜,事涉老师,他怎可不问。 “好,明日我同你一起。” “公主还记得那日的冶炼场?” “记得。那个地方......应不止冶炼假银那么简单。” “是,因为袁照那日命人杀你,所用弩/箭皆是军中供给之物。” “他与军中勾结,意欲何为?” “不知,但既事涉军中,我们也无人能代劳,只能去托姜小将军,率人去戚姑娘所标地点,好生搜一搜。” 周慎不解道, “什么冶炼场?怎么和军中又扯上了关系?” “你跟我去,就知晓了。” 云怀月拍了拍周慎的肩。 袁府已不复昔日荣光,自袁照被捕,其余人皆羁押于内院,等候处置。 姜临与云怀月带一行人来到戚芷璃所绘的袁府私库中,除满室满箱的珠宝银两,还搜出数箱□□刀剑,几乎可供万人规模的军队使用。 云怀月暗中观察姜临的神色,见他神色惊诧,似是对此并不知情。 “姜临表兄,你说他为何会在府中囤积如此之多的军械?” “不知。但如此之多的军械,定不是一日半月可为。我与我父接手庆远军不过几月,公主若问,自是要好好问问即将秋后处斩的温帅。” 云怀月未置可否,吩咐道, “将此处暂且封好,命人严加看管。袁府涉事人等悉数下狱审问,问清楚这军械的由来。” 她看着士兵往来拿人,心不在焉地琢磨起袁照与孟元秋之间的关联,姜临却待她异常殷勤。 “咳,公主想来许久未进食,可喜吃什么?” 云怀月若有所思,认真答道, “我喜食甜,也喜食辣。” “不可,你连夜受惊,又受轻伤,还是用些清淡的好。” “哦......言之有理,那多谢表兄。” “还有,我命人为你房中送了些珠宝衣裙,你到底是一国公主,不可穿的如此随意。” “哦......言之有理,那多谢表兄。” 姜临见她神色敷衍,不由有些愠怒, “你为何不愿同我好好讲话?” 她瞥他一眼,笑得恬淡, “并非我敷衍表兄,只是你问我吃什么,我耐心相告,你却都给我否了。且我虽身为公主,但这衣物,百姓穿得,我又为何穿不得?” “你若是说,我需靠衣物来彰显身份,那更是错了。身份若是要靠身外之物来显现,而非靠自己的本领与修养,让别人真正叹服,你说究竟是我托生的好,还是我当真担得起公主这身份呢?” 她行了个谢礼,接着道, “表兄昨日及时援助我们,我甚是感念,只是表兄无需将心思放在我身上,我亦不愿按旁人的要求活着。我还有要事,先行一步。” 姜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神色不明。 “将军,公主她......” 副将见他被呛声,欲上前安慰。 “无事,世人谁不知她一向叛逆,就是被娇纵惯了。” “即便如此,将军也要请姜帅上表皇后娘娘,为你二人指婚吗?” “为何不?她相貌门第与我相配,且娶了公主,于姜氏而言,朝中地位会更稳固。百利仅有一害,便是她不怎么听话。不过不妨事,日后可让府中女官严加教导。” “将军英明!” 拉扯 云怀月与温琢策马行至瀛州司狱,一同把马拴在马厩内,正欲迈步进院,却见温琢并未前行,而是从凉棚中拿了些马草。 她止住脚步,坐在马厩旁的石凳上,耐心看他一边喂马草,一边顺马毛,不知已用手指梳了多少遍,连衣襟上都沾了些带下的鬃毛。 她起身前去帮他理了理被风刮乱的额发,望马兴叹, “你再梳下去,马儿就要被薅秃了。你既已下定决心前来,又何必在这儿踌躇。” 他垂着头,将眼睛埋在额发的阴影里, “越是接近真相,臣倒是越不敢触碰。” “你在害怕?可你曾告诉我,你了解他的为人品性,知晓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这样做。” “臣从未怕过这个,臣只是怕......” “只是怕知晓了当年的真相,却自责为什么那时未能救下他。” 她一语破的,轻轻环上他的腰,给他一个安慰的拥抱。 她向来很喜欢相拥,这能让两个原本独立的人,因肉/体的触碰,得以魂灵的交流与慰藉,能在生命的某个重要时刻,成为彼此的蔽风处。 她的发尾随风飘扬,惹得马儿以为是同类之尾,马头随发丝舞动而上下起落。 “你虽然不曾告诉过我,但当初你定有你的苦衷,孟老亦有他的追求。他能将你教的如此出色,他肯定是个绝世大好人!他知你时刻惦念他,说不定此刻正在天上与他的棋友吹嘘,我徒儿如今可还想着我呐!” 温琢略微泛红的眼眶弯出了一抹笑意, “公主,你总是懂得如何安慰人。” 她贴在他胸前,摇摇头, “我只是懂如何安慰你。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你要如何让袁照吐出当年真相?不过你既来了,定已想好万全之策,我相信你。” “嗯,那我们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向司狱内院走去。 袁照因得了她的“特殊关照”,被她下命单独关在瀛州司狱内的地牢中,门外派姜临亲兵把守。虽然她这个表兄,有时颇为莫名其妙,但在大是大非上,总还是靠谱。 银铠卫看她亲临,纷纷跪地见礼, “见过公主。” “平身。本宫要亲问些案情细节,你们守在牢外,不必与本宫同进,将钥匙交给本宫便可。” 为首的银铠卫忙将钥匙从腰间取出,递给她身后的温琢,顺从地退至一旁。 地牢不如西北户外干燥,常年阴暗少阳,泛着水气与木头交融糜烂之味。 此处并无其他要犯,仅袁照一人,他此时被铁链绑住了手脚与脖颈,铁链另一头皆钉死在石墙之上,这让他虽有余地活动,却始终被牵扯在铁链半径的范围内,就如同他的所作所为,虽无恶不作,却也不敢让风声吹出西北。 风声呼啸,铁链叮咚,皆宛若厉鬼哀鸣。当她迈进袁照牢中的那瞬,袁照顿时安静下来,只恶狠狠地盯着她。 她懒懒一笑,声如珠玉落地,清脆利落, “袁大人,别来无恙。” “公主倒是无恙,可你看看我!” 他横眉怒视,举起手中十几斤重的铁链, “臣落得如此地步,还都是拜您所赐。” “拜本宫所赐?这一切难道不是你咎由自取?” 云怀月无畏直视他凶戾的神情,容色冷静,虽随意穿着布衣,却散发出一种不可逾越的傲气。 袁照嗤笑一声,面上未见半分愧色, “是咎由自取,还是罪有应得,都只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他抬头眯起双眼,借狱中昏暗的光线睨向她身后的温琢, “若非被他算计,那夜之事,将会是另一个面貌。公主死于盗匪,臣府上也遭难,何至沦落在这地牢之中。想不到公主府中竟卧虎藏龙,区区奴仆,竟能向姜临通风报信,谁人不知姜临一贯桀骜,一般人怕是连姜府的府门都进不去,更何况见他一面。” “知府大人多虑了,臣未敢离开袁府附近半步,更何谈踏入皇亲府门。只是不才,将袁府内形势在酒楼如玩笑般略透露一二罢了。另外,入你府中,趁机将诸位弓箭手的弓弦割破,一拉即断,逼得袁大人不得不动用私库中的弩/箭,也是臣做的好事。下辈子袁大人再要在家中设防,莫要如此蠢笨,顾外不顾内,给臣可乘之机。” 温琢虽和颜悦色,但语句中的讥讽显而易见,激的袁照面目狰狞。 “你!哼,我行辑盗之名,名正言顺,自认并无破绽。” “袁大人,臣只是实话实说,您先莫动气。公主在你府上做客,她还未出,无论你为何命官兵围起府邸,于臣或姜小将军而言,都是对她不利之事,不是吗?” 袁照将矛头又转向云怀月,道, “哼,你我本井水不犯河水,王勉与杏儿不过是过目即忘之人,公主为何因一出戏词,便要追查至今。” “你究竟做了多少恶事,你心下清楚。本宫追查之事,并非只因她夫妇二人。” “哦?杏儿她究竟给了你什么?” “袁大人这么想知道,那不如把戚夫人的证词给大人过目吧。” 她与温琢对视一眼,温琢心下了然,将供词拿至离袁照近在咫尺的手边,他刚伸手去抢,却在毫厘之处,被腕上铁链扼住。 他自觉被戏弄,眼中愤怒之色更甚,低声吼道, “你这是何意?” 温琢逆光而立,言语淡漠, “大人不过被关在牢中两日,便忘了为人臣子,该如何接公主之物了吗?也是,如若记得,也做不出这些悖逆之事。” “你!” 他虽咬牙切齿,形色愤恨,却也只得端正跪好,双手呈上。 温琢眼中不屑,将那证词丢入他掌中。 他忙牢牢攥住,即刻看起来,边看边唾骂戚芷璃, “呸,这女人当真歹毒,我当初还当她是真心倾慕我,没想到她竟如此对待她的救命恩人,一个妇道人家,竟暗中探查我朝中之事!” “大人这话说的当真可笑,你是她的救命恩人不假,但你杀他夫在前,她因你入狱在后,她全家因你遭难,你这救命之恩,如何也得往深仇大恨后排一排。何况,大人如此轻视女子,是忘了眼前站的昭凰公主,朝堂上坐的皇后娘娘吗?” 袁照未理会温琢的冷言讥讽,只迅速将这证词尽数撕碎。 “袁大人尽管撕着泄愤,不够臣还有。” 温琢又掏出两份,如肉包子打狗般丢在他脚边, “哦,忘记告诉大人,臣带的皆是仿戚姑娘字迹的抄本,原件自是不会拿给大人阅览,臣没大人那般蠢笨。” “啊!” 袁照怒吼着,猛地起身冲到温琢面前,欲伸手给他一巴掌,却在抬手那刻,又被墙上铁链扯住。 温琢始终将与他的距离把控得极为完美,他想触碰,却连他的衣角也触碰不到,只得怒视着他波澜不惊的黑眸。 二人之间仅相隔一寸,却似隔了一个永恒。 “你激我至此,究竟想干什么!” “想问罪。” “问何罪,这证词不是已悉数写清了吗!” “真的只有这些吗?袁大人。大人虽蠢,但也不至蠢至如此,竟要让臣事事言明。”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看来大人喜欢同臣谈天,那臣便直言,大人私造官银虽属实,但私库中的军械,以及陷害王勉的真正原因,这一切与孟元秋究竟有何关联。” 狱中似一冰一火的交锋,火终是在冰的寒气中败下阵来。 袁照诧异地看着温琢,蓦地冷笑了一声, “孟元秋?那个老顽固?你竟能看出他们三者之间的关窍,你究竟是何人?” “臣是孟元秋之徒,温琢。” 袁照闻言竟捧腹笑了起来, “哈哈哈,你便是温焱那不争气的幼子?当真是造化弄人啊!我若是说,事涉你父,你还要继续听下去吗?” “为何不听,他本就出言犯上,判了斩刑。” “啧,你当真冷血。为了一个异姓老师和一个设罪于你父的仇人之女出生入死,置亲父不顾也就罢了,还要来反捅一刀。” “你说是不说?” “我说能怎样,不说又能怎样,反正我落得如此境地,早晚一死。” 温琢掏出一块鎏金的令牌来,举在袁照眼前。 狱中一时哑然无声,连云怀月都有三分震惊。 袁照借着微弱的光缓缓读出, “洞烛堂......”, 拉扯了这么久,他眼中终浮上了一丝恐惧, “你竟甘愿入洞烛堂做酷吏,当皇后的走狗?温琢,你温家可皆因皇后入狱!” “奉皇后娘娘之命,亲查孟元秋案。这个答案,袁大人可满意?趁臣还念着昔日的师生情分,大人要是今日开口,臣便放你一条生路,否则,待虞大人前来,清理完瀛州之事,臣便将您带回洞烛堂,试一试之中的百十件刑讯手段,看看究竟是大人的嘴硬,还是命硬。届时,你可没这条路选。” 袁照心中百转千回,起了动摇之念,他抬起头,谨慎问道, “你怎保我能活?” “臣来时的马就停在司狱马厩,而这地牢钥匙,就在臣的手中,待会儿臣欲请银铠卫上下兄弟喝壶好酒。现在放您走,可不是什么难事。” 诛心 不得不说,这条件令袁照颇为心动,这是他如今唯一能够活命的机会。 只要他能活着出去见那个人......他便能有一线生机。 地牢中又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袁照一番内心挣扎后,良久,对温琢徐徐开口。 “我构陷王勉贪墨,确是为了遮掩一笔真正挪用的官银数目。我不舍得动用私产,本欲拿糊涂的白廉清开刀,但他好似有所察觉,连夜见我,为我出谋划策,道他县衙中有一人,名叫王勉,此人家中仅有老母和妻女,无任何男丁,也无旁系兄弟,靠着苦读得来的县承之位,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死了也无处伸冤的不足为道之人。” “你挪用的那笔官银作何用途?” “栽赃孟元秋受贿舞弊。” 他心虚地看向温琢,试图揣摩他的心境,但温琢已行至墙角,背对着他,令袁照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他只得垂死挣扎,辩解道, “我本不想害他!是他偏要多管闲事!既已辞官,为何要插足我与温焱之事!” “你从头说起。” 温琢打断了他,声音冷冽,压着颤意。 云怀月感觉出他身上的冷戾,行至他身旁,将自己的手塞入了他手中,他侧首勉强冲她挤了个笑容,她却清楚地感觉到,他握着她的手在颤抖,只是因她在,力道不敢重。 “圣上病重数年,朝中之事皆由皇后处置。当年,温焱为庆远军主帅,偶得瑜国造铁良方,名‘灌钢法’,上呈皇后,欲改制将士军械。” 袁照闭目回忆当年之事,缓缓道, “皇后闻之,驳了他的上疏,言,灌钢之法价格高昂,今并无迫在眉睫之战,无需多耗人力物力。温焱治军虽严明,待部下也甚是妥帖,你们二位应该也知。” 他说完,睁眼看了看二人,见无人理睬,只好接着道, “但也仅仅是,善待部下。他为保军中粮草充足,除朝廷所发必要的军需供给,常向西北百姓强征粮赋,以至各县义仓亏空,百姓家中甚少余粮。碰上,碰上歉收之年,仍要硬征,曾逼得一家农户,交了余粮后,举家自尽。” 温琢如碎冰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 “哦?如此说来,西北的赋税竟全进了他温焱的腰包?袁大人,他人虽在刑部大牢,但还没死,可要对峙?” “别,别,还有我,我也分了不少......” 袁照声音逐渐变小,似是忏悔他从前的过错,但一个真正知晓悔过之人,怎会一错再错。 “接着说!” 温琢从未如此严声厉色,倒吓她一跳,他递了一个抱歉的眼神,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他他他......粮供军需后,多余的再拿去卖给百姓,换得银两。他常年驻军西北,熟知西北地貌,借征兵为由,强行掳了一些壮丁去开采矿山。那矿,那矿就在一个四面环山处,具体位置,我已经记不清了。而后,便用强征粮赋换来的钱财,造些兵器,供庆远军军需。” 温琢语出如剑,锋利骇人, “哼,仅供军需,大人府中为何还有如此之多军械?莫非是在筹划谋反?” “我怎会谋反!无论如何,我也算是姜.....姜氏的亲故,我守着瀛州水土,发财享福,有何不好?” “哦?那便是为求财。那这军械,究竟是卖给何人?” 袁照缄口不言。 温琢侧首,声音轻柔,仿佛与之前审问袁照者判若两人, “濯寒带了吗,借我一用。” 云怀月听得有些发懵,随口应了一声, “哦......带了” 而后从随身的锦囊中取出濯寒,递给他。 他神色淡漠,一步步走向袁照身边,猛地抓起他的手,用利刃在他指尖摩挲, “大人若是还要有所隐瞒,臣只得让大人试试洞烛堂的手段了。” 说着,便面无表情地将刀尖没入了他的指缝中。 “啊——” 仅一厘的深度,袁照就已经高声哀嚎,而后疼地哭了出来。 这……是他曾在洞烛堂受的苦。 云怀月有些不忍看下去,但仍硬撑着没撇过头。 “我说!我说!以灌铅造假银,虽是个办法,但是总有限度,若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境地,朝虞城中早晚会知晓。我便撺掇温焱,将这些制好的军械卖给岐国,银两我二人分成。岐国虽与宸国相邻,但夹在宸宣两国之间,又素来敬仰宸国大国之风,将军械卖予他们,又不会对我国有什么影响......” “一派胡言!” 温琢眼中骤然浮起凌厉之色, “岐国从前敬仰宸国,那是温家世代驻守西北之境的功劳!如今你与我父如此,他是战功赫赫,自有办法与之对抗,可他是否有想过,若是一朝落魄,不再为庆远军主帅,温家威名震赫不在,岐国若是来犯,该由谁来抵挡!他眼中就只有建功立业,没有保境安民吗!” “如今已成定局!且姜枫与姜临又不是傻子!” “姜临知道此事吗?” “我怎知他知不知,他父帅又不曾.....” 他立刻接着袁照的话问询,并未给他思考时间,不料袁照竟真的说漏了嘴。 温琢收敛了情绪,沉声道 “你继续说。” “那年科考,瀛州有一清苦学子,与兄长相依为命,兄长做活,供他读书。有一日,他被强掳去冶炼场中,即便我们给的工钱甚高,但他仍挂怀家中,便趁换工之时,逃了回去,将所赚银两供他求学所用。他不知兄长何处得来如此多的工钱,问得仔细,那人本就没什么文化,耐不住几问,便详说了。” “而后那人却还敢回来,想接着赚钱。当时工头知他私自潜逃,怕被温焱罚处看管不力,便将他随手打死,抛尸河中。” “随手”二字说的轻描淡写,却听得云怀月触目惊心。 “冶炼场是上游水源,冲着那尸体到了下游去,不知被谁打捞上来,被这考生得知了。我本想等他状告之时,冠他一个告假状之名,抓进狱中,找个机会打死,对外说是病死,此事便了了。” “从前你也是这般做的?” 温琢冷眼瞪着他。 “嗯。” 袁照小心看了眼他手中的濯寒,点头如捣蒜,而后接着道, “他始终未曾来诉告,我与温焱还觉得此人颇识时务,不料他竟联合数名学子,在科考的试卷中上书此事!也是巧,放榜那日,我瞥了眼瀛州学子的入榜名单,发现有他的名字,便行强权查阅了他的试卷,强龙不压地头蛇嘛。” 温琢那双一贯温柔的眼眸如今似缀满寒冰, “而后你便判这几名学子舞弊,并欲抓他们入狱,是吗?” “是......” “而后孟元秋上堂,亲呈自己文章,说是自己所书,是吗?” “是......” “而后你知他在朝中曾身负要职,悉数截了他递往京城的书信,是吗?” “是.......” “而后你将官银置于他府内,坐实了他科举舞弊受贿之实,是吗?” “是.......” “他无奈之下,以一人之命,换数名同乡学子之命,是他老人家会做的事。” “是.......” 而后又是良久的死寂。 温琢托云怀月去向牢外的看守讨了笔墨,将一张干净的纸扔在他面前, “袁照,你将此事如你所言一一写上,按上指印,我便放了你。” 袁照未动,试探问道, “你既已知晓,竟还愿放了我?” “我不愿,我恨不得现在就将你千刀万剐。” 他手执濯寒,拽着袁照的衣领,缓缓靠近,忽听到了淅沥的水声,袁照竟吓得尿了出来。 “你别,别......” 袁照双眼紧闭,面带绝望,随之“砰”的一声,是金属与金属间的碰撞。 温琢只是用濯寒砍了他右手上的铁链,不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向云怀月,只留了一个字。 “写。” 袁照见他当真愿放过自己,便迫不及待借着微弱的光线埋头写了起来。 她再次覆上他的手,觉察出他始终在压抑着心中的愤恨,忆起他的伤势,不由得担忧地望着他。 良久,袁照写好,将手指咬破,按下指印,而后拿起纸张,示意温琢将他其余铁链斩尽。 温琢面无表情,没有丝毫犹豫地一一照做,拿走了那封手书。 袁照已恢复自由,复而得意起来, “呵,自公主一行人前来瀛州,我自认并无亏待过你们。且那日府中内宴,我未出席,你们为何会怀疑至我的头上。” 她从容自若,平静地不似往常, “自然是因为你蠢。你派人杀了王勉全家,又威胁白县令不得告知我们王勉之事,见白县令阻拦不住我们,便又求着姜临,把白廉清诬陷王勉贪污,实则是他丢失官银之事,扣给山匪,捕了白廉清来,如今你与白廉清还在一个司狱内呢!只是他在男监,而你却在这地牢中。” 袁照闻言有片刻的呆愣,随即大笑起来, “哈哈,你二人皆言我蠢笨,只怕你们被人当枪使还不自知吧!我袁某是一向狂妄,可还没蠢到如此地步,将事情做的如此明目张胆,岂不是不打自招?你们说的事情,袁某一件也未做过!看来,你们和我一样,也没有赢!” “我们是没赢,但你满盘皆输。” 温琢站的笔直,声音无一丝起伏, “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要滚就快滚。” 袁照得以生还,也未计较他的骂语,得意洋洋地负手走出了这阴暗的地牢,迎着刺眼的阳光前行。 “温琢,你真得甘心就这样放他走?” 云怀月抓着他的手臂摇晃,不解地再次向他确认。 别是气糊涂了吧? “我答应了他,要放他一条生路,我从不食言。” “那他……” “算算时间,魏屹也该快马加鞭赶至瀛州了,他可不会轻易放过糊弄皇后娘娘之人。” 温琢补充道。 “你传信给了洞烛堂?” “嗯。我说我会放他生路,可未曾说过一定会让他生。” 他顿了顿, “人带着生的希望,却只得走向地狱,那才是最绝望心骇之事。” 儿时 她与温琢一同走出地牢,目送袁照春风满面地骑走马儿。 瀛州司狱设在远郊,他已行至树林道口,云怀月心如悬旌,不由得拽紧了温琢的衣袖——魏屹怎么还未至? 待袁照消失在密林中,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再抓他,怕是要费一番功夫。 却只听“咻”地一声,一块飞蝗石破空而来,擦过马前肢的趾弯处,溅出一线暗红的血液。 马儿本正在急驰,一时吃痛,惨叫一声,趔趄倒地,顺势将袁照甩在了地上,掀起一阵黄沙尘土。 待黄沙尘土消散,终是勾勒出一男子神出鬼没的身影,正是温琢口中的皇后忠党魏屹。 他一手毫不费力地拎起袁照的衣领,另一手熟练地甩出麻绳,三两下将其五花大绑。 不远处,一队黑衣酷吏骑在马上静候,肃杀之意在树林之中暗涌。 “不枉我星夜兼程,竟当真看到了这出好戏。你怎敢越狱啊,袁大人。” 魏屹目露鄙夷地睨了眼袁照,语气中带着对无知者的怜惜。 “原本啊,你只需等虞无芥那厮来提审,但你既落入我洞烛堂之手,那只好跟我回去,尝尝这反弹琵琶(1)的滋味。” 袁照这才反应过来竟被温琢摆了一道,赫然而怒,朝立在远处冷眼静看的温琢唾道, “竖子!你胆敢算计我!你不怕再牵连你父吗!” 魏屹闻声亦抬头朝他看去,轻蔑冷哼道, “他若是在乎他爹,怎会独活至今。温琢,私放重犯,你可担得起这罪过?别你前脚回朝述职,后脚就又进了洞烛堂的刑狱。” “喂!你……” 云怀月刚欲说话,便被温琢拉至身后,他未作辩解,只淡淡道, “魏大人,我既敢放他,自然担得起。” “哼,我懒得与你闲扯,你自到皇后娘娘面前辩言吧。” 魏屹单手提着袁照扔至马上,宛若拎着鸡崽,而后翻身上马, “帮我告知虞无芥,人我拿完了,便先行一步。” 人马系数折返,向着朝虞城的方向疾驰,待尘埃渐落,温琢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他今日在地牢与袁照斡旋许久,又听了这惊心的真相,硬撑到此时,一时气血上涌,呕出一口血,虽已极力忍耐,终还是在嘴角沾染了些许。 云怀月拿起手帕欲替他拭去,他下意识地撇过头去, “别,别弄脏了……” “听话。” 这词一贯好用,他没再躲避,而是任由她轻柔地擦去了嘴角的血渍。 “医官说过不能劳心劳神,你看你……” “臣无碍……今日之后,臣定当好好养伤,不再令公主忧心……” 他哑着嗓子,神情有些茫然,像犯错被抓包的无措稚子。 “说话算话?” “决不食言。” “温琢,我了解你,你定要亲耳听到背后真相。只是,只是这太过沉重,一经查实,你父的罪名便还要多上几条,你也要背上一个不孝的声名,你......难过吗?” “自作孽,不可活。” 他淡淡地丢下这句话,似回过了神来,行至魏屹打伤的那匹马儿处,从怀中掏出药酒,替它简单清理了腿上的伤口,细致包扎一番,将它牵回马厩,喂了些马草。 马儿颇为感激他的救助,用脑袋蹭了蹭他的头发。 他目中暗藏着痛楚,却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道 “如今我们仅剩一匹马了,公主。” 二人并未共乘,只牵这马往回走,影子落在地上,一高一矮。 行至一条溪边,云怀月将马拴在一旁的树干上,席地而坐,示意温琢一同坐下。 “温琢,我累了,在此歇上一歇……嗯......” 她心中有很多话,但不知如何开口,怕揭开他昔日痛楚,在旧伤上再添一道淋漓。 “想问便问吧,臣不会欺瞒公主。” “我从未问过你家中事……你与你父母,和孟老,究竟是何关系?” “那臣给公主讲个故事吧。” “一个姑娘,她家世代从商,家底丰厚,却无心商事,自小善音律,心中所愿,便是不涉商贾之事,得嫁一个好儿郎,自此便可阳春白雪,琴瑟和鸣。幼时偶然得识一位年轻先生,先生喜她音律上的天赋,便收她为徒。” “是你娘亲与孟老先生?” 他坐在溪边,即便心中难过,却依然坐如修竹,向她颔了颔首,接着道, “只是这世上的男婚女嫁,并非都是天作之合,两情相悦,于很多人而言,是身不由己,或是家族利益。但总有一些情痴,对情爱心生向往,满心欢喜。” 他说到此处,自嘲的笑笑。 “百年帅府求娶,为的是她家中产业,她却满心以为,是天赐的好郎君。起初日子虽如她预想的那般和谐,但身为枕边人,怎会察觉不出他究竟为人如何,许是失望,便自请搬出主院,住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落。而后,父亲下令命人严加看守,不许她进出院中。” “他不满娘亲的日渐冷淡,便开始纳妾,母亲却不闻不问。他见母亲始终无动于衷,有一日喝醉了酒,强闯母亲院中……后来,便有了我。” 她试探问道, “男人喝醉酒后便可生孩子了吗……” 温琢一时哽住,没有接话,只接着讲, “母亲对他的态度并无改观,他又终日被人捧着,久而久之,便厌弃了她,顺带着,也厌弃我。更何况,我不愿随他去军中,他常年在西北,臣与娘亲自小在京中,极少相见,见面也甚是冷漠。娘亲将我托付给老师,老师待我,倒更像一个真正的父亲。” “那处院落,向来人迹罕至。母亲乐得清静,院中有处凉亭,臣幼时,晚间便喜欢与母亲在亭中望天。那时臣还不懂,后来明白了,她时常望着天空,想要的却是自由。” “其实幼年时光,臣在母亲与老师的保护下,并未吃什么苦头。白日里,师父授臣文韬武略,机巧剑术;晚上,母亲陪臣练习琴棋书画。只是有时父亲回府之时,臣会暗自羡慕大哥,可以随侍父亲左右,而他对臣,却总视而不见。” 云怀月听着他的描述,脑中渐渐浮现出了一个场面—— 幼时的小温琢,拿着书画一脸天真地等着温焱的夸赞,温焱却一脚踏出屋门,并未看他一眼。 “待长大些,臣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早已习惯家中这个若有似无的父亲,早已习惯自老师那处弥补来的父爱,却在那日……得知了老师处斩的消息。在此之前,臣与母亲被他困在家中,一月不得出入,丝毫不知外面已变了天。” “后来……母亲定是知晓什么,可她不与臣言,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郁郁而终。温府于她,是囹圄怖所,亲手打碎了她少女怀春的梦想,又成为了禁锢她的牢笼,而那个这辈子与她割舍不掉关系的夫君,亲手将她的恩师送上了断头台。” 她喃喃叹道, “你父亲战功赫赫,朝野之上只当他是英雄,但是不知他的无上荣耀之后,竟是和着这么多百姓的血泪。而这些,你母亲应是有所察觉,对他失望至极,才会被他囚于院中。” “所以父亲……呵,他是我的生父,可未尽为父为夫的应有之责,师父待我视如己出,却被我的生父陷害至此,月儿,你说我该如何……” 他红了眼眶,却强忍着泪水,只是无助地望着她。 “你从头到尾都没有错,错的是他。即便旁人说你冷漠不孝,可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 她将头靠在他的肩上,眺望着溪中的光影。 “即便你今日设计将袁照送进洞烛堂,为温焱再添几道罪过,那也是他作恶多端应得的下场。你连魏屹打伤的马儿都会去救治,你是最为柔善的人。” “不过……” “不过什么?”他哑声问道。 “不过你不要总顾着为别人撑伞,将自己孤身置于雨中。今后你有我在,我可以与你一同撑伞,别人若要欺辱于你,我定还帮你说话,你不许拦我!” “你也不必为你的父亲伤怀,正因他不喜你,你才逃过一劫,正因你未跟随过他,才没沾染上这些事情......啊……” 她正喋喋不休,温琢却将她拉入自己怀中,她一声惊呼,与他四目相对。 “臣想……抱一会儿公主,可以吗?” 她呆愣了片刻,点点头,止住了自己的话头,任由他抱在怀中。 他将她的头束缚在自己怀中,二人一时无言,过了许久,他稍稍松开了她。 她抬起头,正欲开口问, “你……”, 却见他眼中盛满情意,抬起一只手轻抚上她的脸颊,一手揽着她的后腰,将一个吻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未尽的话语淹没在了满是爱意的吻里,他的双唇凉凉软软覆在她额上,她猛地睁大双眼,注视着与她近在咫尺的温琢的喉结,见它上下挪动了一番,于是不自觉地伸出手,轻轻摸了摸。 脸上烧的炽热,她不敢再看,闭上了双眼静静感受他的唇瓣。 那双唇覆在她额上片刻,而后轻轻啄向她的眼睛,鼻尖,在她微微嘟起嘴巴之时,却停了下来。 亲吻 “啊……就没了?” 她见他停下动作,一时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而后两腮便立刻红了,如天边霞光。 心中却是懊悔—— 云怀月,你就算盼望着发生些什么,也大可不必说出来! 少年之间懵懂青涩的亲密举动后,羞怯仿佛形成一幕无形的障壁,横插在二人之间,令她与他之间不约而同的对视,暧昧朦胧的对白,乃至一些细微动作,都会被无限放大感知,连带着整个心脏都震颤起来。 温琢的目光有些不自在,他撇开视线,看向半溪流水,溪水澄澈,心却早就乱了,他略微调整一番气息,佯装镇定道, “臣......怕冒犯公主,只敢对公主行你对臣行过之事。” 她闻言一脸不忿,“蹭”地站起身, “我!我就吻过你额头!可没亲过你的眼睛和鼻尖!” 他并未遮掩眼中的情意,就坐在地上仰望她,深邃而坚定, “那公主就当臣......是一时情难自抑吧。” “你......起身!” 她被他眼中的情愫消了气焰,宜喜宜嗔。 他应声站起,临风不曲折。 二人虽年岁相当,但她的头顶只将将到他下颌,他垂眸,见她乌黑的长发因之前二人的拉扯,些许凌乱地散在染着柔粉耳朵两侧,便伸出手替她理至耳后,微凉指尖无意触碰到她的耳朵,勾的那抹粉意又红了几分。 她与眼前人现下不过寥寥数寸的距离,目光在他身上游移,能看到他白净的下颌与轮廓分明的脸庞,往下是秀颀的脖颈,之前她轻抚过的喉结又滚动了一番,再往下,是他微微显露的锁骨,继续往下.....衣服遮住了,什么也看不见。 “唔,你太高了,蹲下来些,与我平视。” “......好。” 他依言略弯了双膝,顺从地半蹲着,将自己的身高降成和她一般。 而后他的脸便细致地展现在她眼前,她仔细地端详,似乎在看一卷画。 她见了他眉宇间的书卷气,见了他水墨般隽永的眼眸,见了他英挺的鼻梁和虽薄但柔的唇。 她一鼓作气,顷身吻了上去,虽一点即离,却似一根羽毛般在他心中拂痒。 她见他怔愣在原地,心虚地撇开目光,抬脚欲走,却被他猛地拉住了手腕,带进怀中。 少年此时已经站直了身形,一手箍着她的手腕,一手将她的腰贴近自己的身体,她便不得不向后仰去,抬头看着他,目中有些慌乱无措,面红耳赤地心虚道, “那个,我看以檀从宫外搜罗来的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她不自觉地往她刚亲吻过的薄唇上看,见那唇开开合合,问道。 “写的什么?” “两情相悦的恋人,会牵手,会拥抱,会接吻,会在一处睡觉.......” “他们便是教你这样接吻的?” “啊......那不然呢?” “写错了。你读的话本太少,未曾领悟真谛。” “才不是......只是每个话本都不详写.....唔.......” 四瓣柔软相贴,她的心似停了一瞬,脑中轰得炸开,怔怔地看着眼前温琢突然放大的面容,他此时闭着双眼,睫毛微颤,她感受着眼前人的唇瓣,一点点染上自己的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放开她,见她仍睁着一双水灵眼睛发呆,只那张脸被晚霞渡上一层醇厚的红色。 “有......有点快......” “月儿,我感觉得到你在看着我。” “是.......是.......” 她觉得舌头和脑子仿佛被人下了蛊,说话竟开始语无伦次。 少年的脸上亦染着薄红,微微垂眸,望进她的眼底,目光缱绻,却含着一丝歉疚, “我也是第一次吻女孩子,我也会害羞。所以......” 他的手指修长,指尖带着常有的凉意,一点点描摹着她的眉眼,脸颊,耳朵,伴着比以往略重的呼吸声,指尖缓缓下落,拂过她的唇,一双眼睛动情地望着她,最后覆上了她的双眼。 “闭上眼睛,月儿。” 她难得听话地阖上双眼,长睫蹭得他掌中发痒。 她陷入一片他为她编织的黑暗中,眼看不见,听觉和触觉便会更为灵敏。 她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逐渐贴近,而后那双柔软便再次覆了上来,不同于上次的安静,而是轻浅地吮着她的唇瓣。 她有些飘飘然,仿佛踩在云端,时刻便会落下,双手不自觉地牢牢绕紧他的腰,沉沦在了他为她编织的旖旎梦境之中。 捂着她双眼的那只手现已放至了她的脑后,辗转加深了那个梦境。 即便他贪婪地蚕食着专属她的气息,却也只是浅尝辄止,用舌尖一点点描摹她的唇线,视她若珍宝般呵护着。 怀中的女孩已站不太稳,彻底地瘫软在他怀中,她觉得自己像同时吃到了无数道自己爱的甜点,有甜甜的桂花酪,有弹软的芝麻汤圆,有多汁的荔枝冻...... 不,一切都不及如今的美好。 末了,他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下颌抵在她头上,轻飘飘的话语从她上方飘来,有些低哑,但依旧带着他往日的温柔,就如同腊月之时,窗外弥天大雪,与红梅交相呼应,他在屋中为她燃起了一个火盆,整个人都清冽温软了起来。 “月儿。” “嗯?” 她望着被风吻过的日落,回味着方才的心动,颤着声线糯糯回应。 “我后悔了。” “啊……你这人怎么这样!刚亲完就后悔!” 她起了一丝羞怒,嗔道,作势踩了他一脚。 他未放开拥着她的手,而任由她乱踩一通,沉声回应, “不是悔吻你。” “那你悔什么?” “我曾无数次想过,若是有更好的人陪着你,那我远远看着,也是可以的。可人得到的越多,割舍不掉的就也越多。我......我不想远远看着了,我想一直在你身边。” 她感受到头顶有一滴水珠落下,在她发间晕开。 下雨了吗? 她望了望迤逦东去的淙淙溪流,并未有雨落的痕迹。 “公主,我自知.......我自知如今论起身份,谁都比我有资格站在你身边,我只求你......我只求你届时不要赶我走。我一路走来,失去了很多人,我不愿再失去你......” 一滴,两滴,三滴,那份压抑了许久的悲痛终是在情意的释放中亦流露出来,也给她看到了这个一贯自咽悲苦的少年始终强撑着的脆弱。 冰凉的泪水顺着额头流至她的脸上,又滑至她的唇边,她浅尝一滴,有些咸。 “温琢,你看着我。” 他没动,身形微颤,只是拥着她的手松了些。 “温琢,你不要怕在我面前流泪。” 她轻轻挣开他,踮起脚尖轻柔地吻去了他的泪水。 “我向来不是一个听话的人,但于你,不是因为我叛逆,而是因为你值得。我不会赶你走,而我的身侧,也只会是你。” 她望着他泛红的泪眼,咽了咽口水。 “我对你,是明知故犯。” 她将自己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情愫在指缝间细细流淌。 “你相信我的,对吧?” “相信。” 他抿唇点头,看她眼波流转,眼中带出一丝狡黠, “那好,只是,我答应了你,你也得答应我件事情。” “好。”他答的斩钉截铁。 “我还没说呢,你就着急答应啊。” 她眼前一亮,弯着一双灵动的眸子,手指着自己晶莹的唇瓣,坦荡无辜地开口, “你告诉我,你看的关于这些……描述详尽的话本都是哪儿搞的,给我也看看呗。” ...... “行。” “真的呀?什么时候?回府里你就给我好不好?” “臣只是答应了要给公主看,公主又没规定是什么时候。” “你耍赖!” “没什么好看的,书中写的,还不如方才一分。” “你耍赖!” “好好好,臣回去给公主写一篇可好?” “你耍......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温琢流泪后些许释然的眸中带着宠溺,将拴在树上已啃了一大片草的马儿解开,扶她上了马,将她圈在怀中。 她回头笑着冲他说, “照你之前所言,你幼时可真是忙碌,白日里学习,晚上竟还要学习。不过,我倒是未曾听过你抚琴。” “公主不知,娘亲善琴,每每教臣,她总打趣,世人都言对牛弹琴,臣的琴技,如同牛对她弹。久而久之,臣便更偏爱画画。人总能在画中留住当下心中所念,待时间久了,回头看看,便能回忆起当时。” 谈及至此,他有些感慨,垂首看她,喃喃道, “只是画中能留住的,人未必能留得住,心中真正所念的,即便未画于纸上,也不会忘。公主呢?公主幼时在做什么?” “我幼时,白日里听课,或是睡觉,或是看些闲杂书籍,课后,便和宫人捉迷藏,趁太傅不注意,还在他背后贴小人!所以他特别喜欢罚我抄书。叶岚风的姨母是李尚仪,他从前也很爱捉弄人,我若是被太傅教训,他便仗着自己自小研究医术药草,常搞出些无色无味难以察觉之物,托宫人换了太傅的茶水,害的太傅上课时频频出虚恭,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她轻轻地讲着幼时之事,和着马蹄声,难得得欢快。 “我若是自小就能与你相识,便好了……我想参与你的每一年。” “现在一点也不晚!我如今正值二八年华,既能立于朝堂之上,亦能全心全意心悦一人。今后,你可不许再错过我的每一个年岁,要岁岁年年人相同……” 她与他缓缓行在林间,声音飘散在风中,留在这个他们共同热爱的国度。 渔翁 月上梢头,树风抖擞,姜临在院中练武,不知怎地,今日颇有些心浮气躁,他忽然发力,长/枪挥出,搅落了一地树叶。 副将在一旁扶着树叹惋, “这可是末将亲手栽植的小树哟……将军,知您一贯刻苦,但哪有人这个时辰还舞刀弄枪的啊!” “少废话!” 姜临反手一掌,朝他削来,他灵活避开,躲在树后探头探脑道, “您可否听闻司狱那边传来的消息?袁照他竟敢私逃!” “呵,也就你会信他当真是私逃了。经她二人这一搅和,原本该大理寺所辖之案,顷刻变成洞烛堂酷吏手中的案子,天下谁人不知,洞烛堂是个怎样的所在,进了那处的人,能活着出来,都要靠姑母点头。” 说话间,“罪魁祸首”便双双踏入院中,姜临见云怀月与温琢并肩而来,将长/枪杵在地上。 “这一双人远远看去,倒甚是登对。” 副将搂着树干,望着月下二人偕行的身影,啧啧称赞。 姜临寒冽的眼风扫过去,副将忙改了口, “不过还得是您,才能压住公主的气质。” 云怀月回房必经姜临此时所立的小院,见他正在院中,依礼打了声招呼, “姜临表兄。” 姜临幽幽开口, “你们去趟瀛州司狱,可当真够久的啊。” 她并未理会他话中的阴阳怪气,与温琢对视一眼,转身对姜临道, “姜临,我有话要问你。” 姜临见她郑重其辞,有些讶然, “现在?” 她神情肃穆地点点头。 “哦,那便请吧。” 他眼神带着探究,盯了云怀月片刻,而后背手先行带路,引她去往茶室。 待她入茶室,便横身堵在门口,冷眼看温琢, “怎么,你也要跟来吗?” “他不是外人。”云怀月眉心微蹙。 姜临抱臂倚在门上,一双凤眸中带着漫不经心,看似随性,却带着一股桀骜的睥睨, “他虽不是公主的外人,但也不过是一介家奴,不能随意插手军政之事,不是吗?” 云怀月这下也失了询问于他的兴致,懒得与他辩驳,转身欲走,却被温琢拦下, “无妨,臣在外等公主便可,公主莫因臣而耽搁了正事。” 他并未介怀姜临带刺中伤的话语,舒眉软眼地望着她。 他只在乎她一人而已,至于旁人的眼光,无足轻重。 云怀月缓和神色,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披在温琢身上,专注地打个好看的结,软声嘱咐道, “夜里风大,你身上有伤,别再受了风寒,你在此等我,很快就来。” “好。” “你二人如此,也不知避讳。” 姜临见他俩旁若无人般浓情蜜意,不禁翻了个白眼。 “我一无婚约在身,二无驸马在府,他也未曾娶妻,两情相悦,有何需避讳?” “你一未出阁的女子,与家中奴仆这般……” “我在宫中听闻,姜帅前些年曾纳了府中陪嫁丫鬟为妾,不知那时,表兄可曾问问自己父帅,怎能与家中奴仆这般?” “男子和你们女子能一概而论否?” “那几时能轮到臣子议论公主私事?” 她轻描淡写地将姜临的话噎了回去,悠然迈进茶室,姜临置气般跟在后面,回头冷哼一声,“砰”地将温琢关在门外。 云怀月刚落座,便见侍者在她案前陆续摆上了数道甜点,姜临身旁的副将在旁补充, “这可是将军今日遍逛瀛州数家点心铺子,特意为公主挑出的六道可口点心!公主且尝尝!” 待副将把这番话说完,姜临才战术清嗓,面不改色地接道, “无需多言。” 云怀月见二人如双簧一般一唱一和,脸上不禁憋出一抹笑意,奚落道, “姜临,你转性了?那日还不让我食甜,怎么今日这般殷勤。” 姜临正在心中揣摩着如何开口,才能不再惹着她,一旁副将已替他回道, “回公主!将军自幼长在军中,整日面对的都是咱们这群大老爷们儿,不会哄女孩子开心,公主莫要和他计较!” “这次真的不需你多言。” 姜临斜乜他一眼,指节用力捏着茶杯,微微泛白,咬牙切齿道。 “死要面子。” 云怀月小声嘀咕,捏起一块点心递至嘴边,她折腾一天,也当真是饿了,边吃边同他言, “我当真是有正经事要询问你。那日在宜君县,剿匪携银抓捕白县令,是谁命你去的?” 姜临剑眉紧拧,不解道, “你问这个作何?” “姜临,我虽不觉得你是个顶好的人,但也不至是个恶人。所以,我觉得你是被人利用了。” “什么?我被人利用?” 她唇角沾着糕点渣子,郑重颔首。 “剿匪与抓捕白县令,是袁照托我之事,我记得那日在白府中,我便已经告知了。” “可今日袁照说他未曾做过这些,我觉得他并未撒谎。我自入西北之境以后,所遇之事一环接着一环,但今日抽身来看,袁照说的也不无道理。因为一个人再蠢,也确不至于蠢到将自己亲手送进死局。他那时,可是亲口托付与你?” 姜临眉毛几乎拧至一处,瞳孔骤缩,眸中转寒,将茶杯重重放于桌上,道, “我细想了一番……并非他亲口所托……实则是我父帅将他的请词转交于我,书的便是剿匪搜山,寻银捕人之事。山匪横行数日,你们不也曾遭难吗?这难道还有假?” 她拈起另一味点心, “那日阻我们入境的山匪,实则是由一支神秘暗卫伪装的。哎呀,此事说来话长,总之,你只需知晓一件事,周大人曾探查过那些尸体,你那日所剿的山匪,与我们当时所遇山匪全然不同。但你既言,有袁照请词为凭,可将它交给我看看?” 姜临眼中带着一丝被人蒙蔽的薄怒,沉声吩咐一旁副将, “将我书房中的那封袁照请词寻来。” “末将遵命!” 副将应声匆匆离去,又匆匆折返,将内置请词的木盒小心递至云怀月手中。 云怀月笑容清甜,向副将致谢, “多谢!那个,方便将这些点心打包给我吗?我看你们都不曾食用,许是不太爱吃。” “方便方便!士兵们确实都不爱吃这个!” “谢过好汉!” 云怀月双手抱拳作揖。 “客气客气!” 那副将喜笑颜开,豪爽回礼。 “咳!” 姜临冷咳一声,心下暗想,她为何待谁都比待自己热络几分。 副将自知失礼,蹑手蹑脚溜去打包点心。 云怀月拎着大包小包出了茶室,手中还拿着块点心,出门便举在温琢眼前。 “有好吃的,尝尝。” 温琢将她唇角的点心渣子轻柔拭去,向茶室内望,恰好对上姜临的一双阴沉凤眸。 眼中的挑衅转瞬即逝,他低头浅尝了一口,揉了揉云怀月的头发, “是公主喜食的甜度。” “喏,姜临表兄送了我许多点心呢,谢谢表兄!” 她笑意盈盈朝坐在屋中的姜临道谢,而后亲昵地挽起温琢,靠在他臂膀上, “走吧,我们回去!” 姜临原本就沉着的脸更是黑了几分。 回到房中,云怀月扬了扬手中的木盒。 “你看!” “这是何物?” “袁照那封托他剿匪的请词,想来应是伪造。” 她兴致勃勃地拆开,本以为如当初诬陷王勉的那封亲笔信一样,亦是仿着笔迹的版刻,书文上却赫然呈着袁照的官印。 “这……” 温琢凝眉,取了一些水洒至纸上,过了会儿,擦拭一番,纸上的字迹便如当初王勉的亲笔信一般消融,只官印留在上面,并未作假。 他沉思片刻,道, “臣似乎有了些许头绪,但还需一些实证。” “什么头绪?”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与袁照若是鹬与蚌,谁是渔翁,便就是袁照说的那个将我们玩弄于鼓掌间的幕后之人。” 次日城门处,虞无芥自接姜后之命起,便身携旨意,快马加鞭赶来,一路跑废三匹马,现下正扶着他的老腰,待宣手中懿旨。 一行官员在城门外跪地叩首, “恭迎皇后娘娘懿旨。” 虞无芥清了清嗓子,宣道, “纂承天序,袁照罪孽深重,辜负皇恩,蒙蔽圣上,贪污受贿,草菅人命,现撤其官职,贬为庶人,押送回京,以待详查。今念府承程肃,政绩出色,清廉正直,命其接任瀛州知府,白廉清疑罪未清,夺其官职,待查清后,再行处置。钦此!” 这一连串的惨案,终缓缓落下帷幕。 有的人身死,有的人入狱,有的人贬官,有的人高升。 “渔翁。” 云怀月念起昨夜温琢的话,看向今日得以高升的程肃,心下不由得升起寒意。 一切的一切,似乎指向了一个不可能的可能。 她面上不动声色,道了声, “恭喜程大人。” 程肃谦和有礼回道, “公主过奖了。” 他衣着清贫,恭敬接过懿旨,眼中看不出一丝破绽,正谦逊地同虞无芥雅谈, “今日虞大人亲临,晚辈仰慕大人清名,定要为大人接风洗尘,大人可莫要推脱。” 虞无芥抚着胡须,拍拍程肃的肩, “哈哈哈,程大人,本官听闻你政绩斐然,尚且年轻,好好为官,定有一番大好仕途!” “晚辈谨遵大人教诲!” 她怀揣心事地回到姜府,却见姜临院中绑着一个黑衣男子。 那人面色灰败,唇色略紫,一副将死未死的模样。 “这人,你们可识得?” 云怀月茫然摇头,却见温琢眉心微动,等着姜临的下文。 “我部下今晨城外巡查之时,在一处乱葬岗中听到了他微弱的呼救声。发现时,他已中毒,许是用量不够,竟福大命大存活至今。猜猜看,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他说,取他性命之人,是程肃。” 收网 姜临本等着云怀月夸赞崇拜,她却一副意料之内的模样,只去探了探黑衣男子愈来愈弱的鼻息,抬头道, “姜临,他得活着。” “你不好奇程肃为何要杀他?” “其实我昨日与你谈后,便已觉得幕后之人会是程肃。还能为何,只能是知道太多,杀人灭口。不过还是要多谢你,寻来一个人证。” 姜临请来医官,医官仔细查验一番脉象与五官,恭谨回道, “此人吞咽困难,呼吸加重,全身发紧,伸肌与屈肌作极度收缩之状,应是误食过量马钱子所致。若再耽搁下去,便会惊厥过度,肌肉僵直而死。” 禀后,即刻运九针扎入几处穴位,暂缓他的表征,复而嘱咐跟着的药童, “你寻绿豆、甘草、防风、铭藤、青黛与生姜共煎四幅药,喂他连服四剂,便可好转。” 四碗苦药下去,男子逐渐清醒,他坐起身环顾一周,挣扎着下床,跪地叩头致谢, “多谢诸位大人救小的贱命。” 云怀月打量他一番, “瞧你这察言观色的能力,倒不似一个会被人下毒的笨蛋。” 男子红了眼眶,眼中水雾朦胧, “我本是极信程肃的!这些时日,我为他奔波办事,难免有些痈疽肿痛,他家中常备马钱子,是活血通络,祛瘀生肌的良药,便向他讨了些,谁知……即便我那时已显中毒之症,我也只当他实非故意,直到……直到他未作打算救我,命人将我抛至乱葬岗中!” 医官在一旁喟然长叹, “马钱子对你劳累之症,确有良效,只是任何药材,绝不可抛开剂量来谈毒性,适量者为药,过量者为毒,这乃常识。” “小人不曾读过书......” 云怀月从他话中听出一丝破绽,问道, “你说你为他奔波办事,是何事?” 男子垂下头,默不作声。 “直到现在,你也不愿告知他为何要下毒害你?” 男子将头埋得更低。 “我不能这般背信弃义,尤其不能告诉你。” 这人……有点脑子,但不多。 “你不愿说,便罢了。姜临,我要去趟程府,借你银铠卫一用。你将他绑好带上,让他好好听听,他差点被毒死却还要维护的,究竟是个怎样的阴毒之人。” 此时程肃正邀了虞无芥在府中清谈,见她带着银铠卫气势汹汹推门入府,趾高气扬地下命, “给我搜!” “是!” 银铠卫便在前院中声势浩大地翻找起来。 程肃脸上虽挂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但暗中向身旁小厮使了个眼色。 小厮心领神会,借机趁乱溜走,温琢早依她布置候在门前,见他溜向后院一处房间,便偷偷跟在后面,小厮正将枕下册子偷偷塞进袖中,忽见下颌银光一闪而过,一柄剑抵在喉处。 “拿来。” 小厮抖若筛糠,将册子递过去,他粗略翻看一番,见是程肃收受钱银的账册,每笔姓甚名谁,数额多少,皆历历在目。 他将这本册子收好,从一旁书架中随手翻出另一本厚薄无二的,重新塞回小厮手中,严声嘱咐, “你自知该如何回去,若是被他发现异样,我保你血溅当场,明白?” “明白……明白……” 小厮抖抖簌簌,连连点头。 主厅内,虞无芥看着前院被银铠卫翻得七零八乱,不知她意欲何为,问道, “公主这是.......” “虞大人,本宫今日请你看一出戏,且等等。” 她眼见小厮回到程肃身侧,将袖中之物给他摸了一番,而后程肃便定神走上前来询问,连带着声音都理直气壮,掷地有声。 “公主究竟要在臣家中搜何物?” “没什么,只不过搜一搜程大人为官数年,借袁照之名中饱私囊的功绩。” 屋外的银铠卫恰时回禀, “禀公主,并未搜到任何财宝。” 她并未理会,只自顾自地倒了杯茶,见温琢踏入屋门,立在她身后,便知她所托之事已然办成。 “公主莫要依权妄为。” 程肃原本故作温和的脸色逐渐变得铁青, “您看看臣的居室,这一砖一瓦可有一分是贪贿所得!” “程大人,俗话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您就是太过着急了。” 她吹了吹茶碗的热气,徐徐道, “您自身乃至这院子,确难寻一丝破绽,连带着属下即便差点被您毒害,也依旧忠心耿耿。本宫没办法,只得行此下策。我带银铠卫来你院中搜查,本就是乱搜一通,虚张声势。” “既没搜出些什么,就莫给臣安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哎,程大人别急。银铠卫是在前院搜不出什么东西,但耐不住大人机敏聪慧,迫不及待地派人去未搜的后院引路呀。” “你……” 程肃心下暗道不好,他本以为她还未至后院,可早早将账册转移,却不料这前院的混乱是她为他设的圈套,真正的目的正是诱他去转移账册,便可顺势拿下。 她将手伸向温琢,温琢神色有些复杂,但仍是将那本账册递与她。 她随意翻开一页,程肃大步流星,欲上来抢夺,却被温琢将手别在身后,压在桌前。 “温言君!我可是你同门师兄!” 温琢抿了抿唇, “士珩兄置我们安危与不顾的时候,可有念及一丝昔日同门情谊?” 她撇了一眼在桌前挣扎的程肃,自顾自念起了账册, “瑾川二十一年,正月初十,收李谷一千两,交袁照五百两;正月十八,收赵正锡两千两,收张捷五百两......” 随意念了几页,将账册递给虞无芥,虞无芥翻看下去,逐渐沉了脸色。 她接着问道, “可为何程大人昧了袁照如此多的银两,家中却一贫如洗,自己过的也拮据,还能落得这廉政清白的好声名?” 程肃并未回答她,反而问, “公主为何突然来臣家搜查!” “因为姜临今日在郊外乱葬岗中救下了一人。” “早知道,就该再捅上几刀!” 她见程肃眼底带出一丝狠厉,许以为是那人将他招供,便继续模棱两可道, “仔细想来,我初入西北所遇的山匪,哦不,应该叫他们死士。他们放箭或围山,皆只自西而来,并未成包围之势。看似凶险万分,却给我们向东逃生和报信的余地,又故意留下破绽,引我们不得不往究竟是谁阻我们入西北上想。买这么多人的命,定需要大笔银钱。” “宜君县粥棚,将人手安插在难民中,故意推出王勉的亲女,引我出手相救,至王勉家中后,再派人杀害王家阿婆和那小女孩,一步步令我揭开王勉的冤案,也需他人拿钱办事吧?” “派你今日毒害的那男子佯装袁照手下,威胁白县令,故作遮掩,却又毫不避讳,在青天白日下故意透露给温琢听,也需银钱支使人吧?” “至于你如何搭上姜帅,如何造了封有袁照亲印的请词,命姜临来宜君县捕白县令,一步一步让我们来瀛州与袁照对立,单那两箱栽赃白廉清的银子,就已不是小数目了,程大人。” “你以数条人命,散尽家财,来做一场如此逼真的戏,让我们始终以为在西北阻碍我们之人是袁照,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程肃听完她这番话,并未作答,只大笑出声。 温琢满眼痛惜,但声音却平静无波, “程士珩,直至昨日,我都从未疑你,哪怕就在我亲眼见了这账簿之时,我仍在想,你只是为了替老师报仇。我曾敬佩你为官清廉,不慕名利,却不想你是一个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温言君,你别这么天真!官场之上,没有钱财来疏通人脉,该如何爬上去!该如何!若不是当初我没有人脉,没有钱财,老师他就不会枉死,我也不会被袁照当作犬类一般!” 他转头恶狠狠地看向云怀月, “你不是问那官印何来?因为他袁照根本不会细看属下的奏文,他只会将政务悉数压给我们,待我们批好,他只盖官印啊!” “若是没有我,这个地方早就烂透了!你告诉我,办哪件事不需要钱?我替他疏通官员,安抚百姓,他袁照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在瀛州为非作歹,鱼肉百姓,我从中斡旋,勤俭爱民,有口皆碑,却几年如一日的屈居与他之下!” “我贪墨的那些银两,一分也未曾落下!如今他犯下的恶事得以昭彰,我成了瀛州之地的知府,整个西北才会再好起来!不然西北诸县,皆只有些如白廉清一般听话的狗,日复一日的继续烂下去!” “程肃!你到底是为置袁照死地,还是用它为你铺一个前程,你心里清楚!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你罔顾人命的借口!为了铲除袁照一人,你究竟要牺牲多少人!” 温琢严声喝道。 “呵,不将此事闹到如此境地,不危及到她的性命,你以为上头真的会管吗!” 程肃伸出另一只手,憋红了脸,指着云怀月, “你真当皇后她远在朝虞,对此事不知分毫?无论在哪个朝代,贪官都屡禁不止!多少官员苦读数年,含辛茹苦,如若仅靠那丁点俸禄,怕是大多都要学会“懒政”!做的越多,担得风险就也越大,没有高位唾手可得的钱财,谁愿意来担风险!官场上的官吏,谁人不知晓!” “可偏偏有一些人,他们不知晓,或是不愿知晓!他们甘愿自守清苦,甘愿杀身成仁,只为匡扶正义!你做不到,老师能做到,总有人能做到!所以世人才更向往成为老师那样的人!” “人人向往成为他,却又有几人真的成为他!我不是他,能达到最好的结果,死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又有何辜!” “好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程肃!” 云怀月厉声打断,向外喊道, “姜临,带他进来。” 姜临将之前缄口不言的那黑衣男子推进屋内,那人已泣不成声。 “你口中的无关紧要之人,对你来说就如路边的一抔土,用完便可扬了,但他对你鞠躬尽瘁,即便今日差点死于你手,却始终一个字也未曾吐露。你的心中,就不会有一丝愧疚吗?” 朝局 程肃幽幽睨一眼被绑着的男子,顿了片刻,不敢与他直视,只得望向门外,嗤之以鼻道, “我希望你能明白,你的命与整个瀛州比起来,本就无足轻重。” “大人!当年您自己清苦,还给小人钱财,让小人安葬爹娘。您以前不是这样的……这几年来,我虽甘愿为您做事,可您对我,就没有一点感情吗?”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莫提拘泥于这些飘渺的恩情友情里!你看看他,他如今不也压着我吗!” 程肃面红耳赤,瞋目切齿, “你替我行事,即便身死,也是死得其所,我自会感念你一辈子!你们这种人,本就不会有大作为,用几只蝼蚁,来杀一条毒蛇,是利是弊,你不清楚,他们心里难道也不清楚吗!” 云怀月见他言语疯魔,脆声斥道, “程肃!你的心中就只得利弊,不分是非仁义吗!” “肃清西北这官僚作风,本就是大义!” “够了。” 虞无芥亦不愿听他狂瞽之言,端起平日里审案的姿态,颇有震慑之意。 温琢放开程肃,他却未曾异动,只与众人一起站着,等虞无芥发话。 虞无芥见屋中众人安静下来,肃声道, “程大人,你大错特错!他今日若身死,是为你口中大义而死吗?非也!何为大义?大义是为你脚下这片国土上的子民,是位卑仍不忘忧国!你口口声声为了大义,却视民如蝼蚁,你究竟是为了义,还是为了你的一己私利!你不过是在用冠冕堂皇的借口,为你所行的恶事镀金,你早就迷失在这官场之上,失了本心。” “哈哈,你们一个一个,就会站在高位指责与我,可你们有没有想过!” 程肃红了眼,声音渐高,用手点向屋中诸位, “你!不过一介女子!即便贵为公主,若无皇后把持朝局,在庙堂之上一手遮天,不过就是相夫教子之命,怎配在此指手画脚!” “虞大人!你若不是走了大运,深得皇后信任,便如我今日一样,寒门出身,拼尽全力也爬不上去!” “还有你,温言君!你我虽师出同门,但即便你一朝沦为阶下囚,却还能因你的家世故交,得以站在此处,与我叫嚣!” “我呢!我才当真是无人可靠!如今这一切,是我一步步隐忍蛰伏换来的!你们却还要追究抢夺!这世道,何时真正给过我们寒门活路!” 他将屋内人指着鼻子叫骂一通,在众人未反应过来之际,冲至门边,一把夺过门外银铠卫的长刀,向脖颈抹去。 瞬时,鲜血便染湿了他的衣衫,他怒瞪着双目,却无半点方才的气焰,就如一把被碾过的纸伞,失了作支撑的伞骨,仅剩软趴趴的伞面,落在了地上。 “这……” 被夺刀的士兵仍未反应过来,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已倒在血泊中的程肃,不知该上去捡刀,还是该继续站着。 云怀月与死不瞑目的程肃四目相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脑中还回荡着他最后质问众人的那番话。 她有许多话想讲,却如鲠在喉,哽得她生疼,最后只喃喃问了一句, “温琢,好人为什么会变成坏人?” 温琢走动几步,用身形遮住了她看向程肃尸身的视线。 “许是在他觉得世道不公之时。” 她转头对虞无芥道, “虞大人......程肃之事,似还牵扯到姜帅......” 姜临闻言,从门外看向屋内,虞无芥却起身截断了她的话头。 “公主,听老臣一句劝,此事查到袁照足矣。” “虞大人.......” 温琢在一旁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惑然看他,却见他摇头示意。 虞无芥长叹一声,背过手去, “罢了,此间也无外人,公主,您觉得老臣为官如何?” “中正无私,刚直不阿。” 虞无芥未置可否,又问她一个问题, “那您觉得皇后娘娘如何?” “我......” 她晦涩开口,却不知该作何回答。 她曾觉得母后持政勤勉,宸国亦繁荣强盛,从未质疑过她执政之才,只是当自己置身于这庙堂之上,方觉其举步维艰。 但如今亲历在母后执政时这官场中的龌龊事,又令她不得不疑,母后究竟还是她心中女子表率的存在吗? 虞大人见她迟疑,接着道, “公主生来平顺,来西北前,未曾经历过风浪。可皇后娘娘自幼经母族挑选考验,在你这般年纪,早已是姜氏最出色的女子,姜氏嫡女,那是定要入宫的。” “她入宫封后,虽得陛下庇佑,但谁人不知,后宫与前朝向来息息相关,后宫女子的地位,便是母族在前朝的地位,她只得如履薄冰。更何况,圣上病重后,她以后宫之名,行前朝之事,多少人盯着她手中的权势,她一朝不慎,便会是万劫不复。所以,在她能行她心中的天下愿景前,必须要做到的,就是自保。” “自保?” 虞无芥颔首道, “对,自保。她若不能稳坐朝堂,那她心中所想要的天下,便更是无从谈起。此话,老臣亦是说给公主。” 复而,他又看了一眼温琢,神色了然, “洞烛堂就是她自保的手段之一。此话可能对于搜罗来的那些孤儿太过凉薄,但......对于朝堂之上,它能行许多臣等做不到的事。” “公主在瀛州数日,早已见识到何为官官相护。刑部与大理寺皆需依律行事,有时难免会被一些身居高位之人的人情世故而掣肘。但洞烛堂,虽行事残忍,却可以无视这些。” “公主定有体会,当你所行之事仅涉民间,则春风得意;事涉官场,便开始举步维艰,险象环生;若事涉皇亲,定会寸步难行。所以臣方才制止公主,此事到程肃自尽,便够了。” 虞无芥深深看了一眼温琢,似同他说话,又似说给她听, “你这孩子,我虽与你不相熟,但你既是孟元秋之爱徒,那定当是要更明朝事的。朝中局势一分为二,一派支持太子殿下早日监国,以保云氏江山稳固,一派则赞同皇后娘娘继续代政,而在娘娘的支持者中,姜氏则是中流砥柱。” “你们若执意追查到姜枫头上,届时,刚重整完毕的庆远军,短时间内再次易帅,姜氏一族折损一员大将,皇后娘娘艰难维持至今的朝局,可能在顷刻间化为乌有,届时内有反臣,外有敌国,岂非至国土臣民于岌岌危境?” 云怀月听虞大人一番分析,皱起一双秀眉,虞无芥接着道, “并非是臣不满太子殿下,陛下子息薄弱,太子殿下性情虽温良,但如今根基尚浅,把控不住这些朝臣,实难独当一面。这朝堂之上,仍需皇后娘娘坐镇,万不可给那些只为正血统,而不顾朝局之人以可乘之机啊!” 温琢跪下行了个叩礼,神情恭谨,一身的书卷气中却带着一丝倔强,温声请问道, “多谢虞大人教诲。只是,臣有个不情之请,依大人所言,事已至此,程肃他......便只能是死于意外了,念昔日同门旧情,可否能给他留一处坟茔。” “你收敛妥当便是。” 虞无芥话尽起身,行至门前,复而回头,对温琢道, “你......记得替我给他上柱香。” “是。” 西北的艳阳总是刺眼,如今不似清明时节细雨纷纷,金轮高悬,云层淡薄,照耀在土地之上,拼尽全力散发暑气。 温琢着一袭白衣,在瀛州城外寻了块依山傍水的安静之地,此间绿荫如盖。 “乔木亭亭倚盖苍,栉风沐雨自担当。温琢,你想收敛程肃尸骨不假,但你更想祭奠的,是孟老先生吧?” “臣什么都瞒不过公主。” 温琢此时正把一个石碑立在坟冢前,两个坟茔大小不一,一前一后,后者确有尸骨,前者却只埋了他亲笔誊撰的诗文,连衣冠也未曾给他留下。 碑上未留任何字样,他静静跪在坟前,倒了一杯薄酒,黍稷梗在一旁的火盆里嗞嗞燃烧。 云怀月手中抱着几株连根挖起的小花站定,冲他粲然一笑, “旁人祭奠故人,贯用折来的花,不过几日便枯了。不若在此移栽几株,冬去春来,生生不息。” “你一向巧思。” 温琢笑着接过这些花儿,云怀月静静立在一旁,看他修长的指节捧起一抔抔土,将花种于坟前, “也好。老师门生若干,终是没有子嗣,如今他魂归故土,臣又远在朝虞,有臣与臣所爱之人栽花为伴,落花成泥,终成沃土,来年再长出些新的花儿来,也算替我们尽一份哀思。” 云怀月见他在恩师坟冢前提她是所爱之人,脸上染了一抹粉红,好奇问道, “孟老出身世家,却为何不曾娶妻,留下一丝血脉?” “为何偏要娶妻嫁人?若不得良人,岂非将自己囿于一方名为夫妻的牢笼。即便下定决心,想折了翅膀,鲜血淋漓地挣脱,还有人将你按回去,劝你得过且过,想想家族名声与颜面。这牢笼中,不论成人稚子,都只得打碎牙往肚里咽,内里早已血肉模糊,偏给外人展现出一副幸福的模样来。个中苦楚,只有自己知晓。” “抱歉,勾起你伤心往事。” “公主不必说抱歉,在臣面前,你可畅所欲言。你对臣说的每一句话,臣都愿听。” 温琢还她一个安慰的笑。 “至于血脉传承,臣更觉是无稽之谈。臣身上流淌着温家的血,却始终惦念因臣父身死的先师,不仅是先师,还有无数先贤。既记前贤,愿为其志,既为其志,何惧荆棘。” “是啊,人生而为死,但死却非生之尽头,遗忘才是。心中若有所念,无论生还是死,亦会永存于世。” 她眼中澄澈,眼型却生的妩媚,这一清一柔,生出了万种风情来,他定定地望着,抿起一抹浅笑, “人人都道你离经叛道,臣却觉得,你是这世上最通透豁达之人。” 歉疚 “你莫要谬奖于我,其实面对许多突发之事,我也会当局者迷,就比如程肃自刎前的那番话。” 她抿着唇笑,虽言辞谦虚,但欣悦的神情已宣示她对他的夸赞颇为受用。 提及程肃,温琢有些黯然神伤, “我曾拜别过很多同门,偏偏这次,既无长亭古道,也无折柳踏歌,只有这西风白练,竟不知他在何时与我们背道而驰。人之初,性本善,我总以为,品性刻在骨血之中,不会轻易更改,大梦初醒,却发觉坚持也好,放弃也罢,都早已物是人非。” “我恰与你相反,我一向觉得人之初,性本恶。人的私欲既生便在,却恰恰需身处之境来不断修正,如若人在逆境,便只能依靠思想来与之抗争,可所思所想,从何而来?便是信仰与传承。人与人际遇不同,苦痛亦不同。” “其实程肃说的那些,我也品了许久。正如他所言,我生来便有母后庇护,可母后的苦难,他不曾亲历,我险象环生,他亦视而不见。对了,甚至这些千钧一发,悉数是他设下的局。他权欲熏心,便只能看到旁人手握权力,却忽视了他人经历的苦痛,是逆境崩塌了他的思想,以至行错了路。” 她有些嫌恶地撇了一眼程肃的坟头。 “那你可怪臣为他设立坟茔?” 云怀月看向温琢,他的眼底并无一丝疑惑,便知他是明知故问, “他虽丝毫不念旧情,可你不是那样的人。你记得别人待你的每一分好,所以即便被他辜负,却仍是怀有善意。人都死了,埋了而已,原来你竟觉得我如此小气。” 她故作娇嗔,在孟元秋的碑前拜了一拜,冲他做了个鬼脸,便独自往城内走去。 片刻,身后马蹄声响起,温琢把她捞上马,温雅的声音自她耳边响起, “公主娇贵,怎能自己步行?还是需让臣来做这个马夫,送公主一程。” 云怀月自住进姜临府中,便时常能在院中与之偶遇。 今日她刚踏入府门,便见姜临正坐在廊下的栏杆旁独酌闷酒。 她心下了然,估计是他听了虞无芥的话跑去质问姜枫舅舅,反碰了钉子,便言笑晏晏地行至他面前,问道, “为何一人独酌啊,表兄。” 姜临闻声瞥了她二人一眼,并未放下酒壶,仰头闷下一口酒,指着温琢道, “姜家之事,与他无关。” 温琢轻笑了声,并未与他计较,只与云怀月道了个别,便回自己房中去了。 姜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幽幽开口道, “我不知道。” 云怀月并未开口,只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我不知父帅他竟也牵扯了进来。” “你如此惆怅,应是离开程府后,策马去了庆远军大营?” 姜临看着栏杆外,从鼻腔中闷闷“嗯”了一声。 “然后挨了一顿训?” 他未承认,也未否认,只又闷了一口酒,廊下西风猎猎,吹起他的发丝,与栏杆纠缠。 风声呼呼作响,正如他和父帅在营中争执。 “父帅,不论您如何算计别人性命,也不该让我真去滥杀无辜!” “你都这么大了,为何如此幼稚!若想重立军威,只能做的比温焱更好,付出的比他还多!你以为想姜氏屹立百年不倒,独凭每朝送女子入宫,与祖辈守境的那些军功,就足够了吗?我既能应程肃,自是他给我开了足够的条件!娘娘现下在朝堂如此强势,将来新帝若是登基,第一个要动的便是姜氏......” 思及至此,他问出了个令云怀月一时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你觉得何为军威?” 她思忖片刻,仍是用心答复道, “虽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论起军威,我虽从未行军打仗,但也觉得和朝堂无二,主将需有真才实学,还需值得下属信任追随,不因利益聚合,也不因一时之难四散。” “信任?” “对。信任主将能凭本领才干带他们胜利,信任主将在危急之时不会弃他们不顾。这才是军中的威严吧。” 许是站累了,她并未拘礼,而是与他一起随地坐在廊下,侧首看他,接着道, “得属下信任容易,但若想让百姓信任,怕是要难一些。” “百姓信任?行军打仗,正护的是国土与百姓,为何还要管他们是否信任,他们又不与军同战。” 他手中把玩着酒壶,歪头看着她,神情清明,并无醉意。 “渴了,给我也来点酒。” “女孩子饮什么烈酒,喝些清淡的果酿便罢了。” “好,那我便回去寻些果酿,我一介女子,何须多言,将军自己排解吧。” “哎!你话都还没说完呢!” 她起身便走,头也不回。 “别走了!给你酒便是!” 她止步转身,又悠悠回来坐下。 姜临气鼓鼓地给她寻只碗,不情愿地倒了些酒,递到她面前, “这下能接着说了吧?” “姜临,你阅过史册,自是知晓,有些名将,你听闻他的名字,见他下的军令,便即刻安心。这便是百姓的信任,亦是无上的军威。” “那你闻我之名,可安心?” 她抿下一口酒,西北风大,连酒都与她在府中所饮不同,甚烈,连带着食管都烧了起来,但怕被姜临察觉,恰印了他方才所言,更瞧不起女子,面上便不动声色。 “......不太安心。” 姜临一时气恼,撇过头去,一口将壶中酒闷完,呛得咳了两声。 云怀月见他一副愤懑赌气的模样,接着道, “姜临,我其实隐隐猜到了姜枫舅舅意欲何为,但我同他说不上话,所以我只能告诉你。无论如何收揽权柄,恩威并施,都不如凭借本领和爱护,令部下和百姓真心信服。其实你有时做的还不错。” 姜临见她夸赞,转过头来,等着她把话说完。 她又抿了一口酒,悠悠开口, “比如说在宜君县外剿匪的执行力上。” 他面色一沉,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损我。” “损你。” 话音刚落,便见姜临飞身房顶,传来一片人行瓦上的窸窣之音。 “何人敢擅闯将军府!” 她好奇抬头望去,见来人,兴奋地喊了一声, “青潜!” 青潜听她呼喊,没理会姜临,忙跳至她身边, “公主,你怎住在他府上!你们也不曾知会于我,让我爬了一夜的房顶寻你!” “好啦好啦,怪我。你进展如何?” 青潜见姜临翻身下来,有些戒备,并未答她,姜临却主动开口问道, “可还有人活着?” 云怀月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青潜清清嗓子,道, “我在林中寻了数日,在那日甬道附近发现了几人踪迹,抓来问过,其余山匪......皆已死了。他们原都是附近村县避难的乡民,虽的确干了些抢劫的勾当,但也只是抢些金银食饮,却无端遭了这灭顶之灾。” “我也是被小人蒙蔽......我不知他们并非那日追杀你们的匪徒。” 姜临在一旁小声辩解。 “我知晓,但你确实伤害了他们,不是吗?” 姜临咬咬唇,轻轻嗯了一声。 云怀月将手中的烈酒递给青潜, “你找我辛苦,吹了这么久的风,快暖暖身子。瀛州的事情已基本料理完了,明日我与你回山中找那些山匪吧,无论如何,也得给他们一个落脚处。” 青潜不知云怀月只是嫌那酒颇呛,感动接过, “公主,我觉得你这几日变体贴了许多。” “我能去吗?” 姜临在一旁低声插话。 “你若露面,他们怕是想将你就地杀了。” “无论如何,总之……是我轻信他人。我理应亲自致歉,还需做些补偿。” “好呀,我这些时日之事总与山匪挂钩,到还真学会一招。” 云怀月眼睛映在月下,晶亮莹丽, “劫富济贫!姜临,你多给我些银钱与粮草,我自有用处,也勉强算你向他们赔罪了。” 她起身拍拍衣裙,刚行两步,复而想起了什么,收敛了笑意,转身对姜临道, “袁府那夜,我虽感念你救命之恩,但经这几日相处,细细想来,你既得信,却与官兵缠斗许久,在最危急时才出现,这不该是银铠卫的执行力。” 姜临垂下眼睛,神色未明,正欲开口,云怀月却止了他的话, “罢了,此事既已了结,说再多也无济于事。” 她深深望了姜临一眼, “我看得出来,将军是当真愿征战沙场,只是希望将军从此往后,在决策之时,能多念及旁人性命,而少一些功勋欲念,方才能让想守护之人心安。” 云怀月撂下此番话,未再多留,袅袅离去。 姜临有些惊讶,呆呆站在廊下,风扬起了他的衣袍。 他惊讶于事关她的性命,温琢即便那日对他颇有微词,甚至起了争执,却仍未将此事告知于她,离间二人关系。 他惊讶于云怀月既已敏锐觉察,却并无问罪之意,反而念他来援,大度谅解。 这之中种种,倒显得他如小人一般。 他不由得对二人多了几分敬意,少了几分他对文人与女子的轻蔑。 清晨天色大亮,云怀月睁开眼睛,推开窗,让阳光洒进屋内。 驱除了晨起的困倦,便见窗沿上静静躺着封信,她好奇拆开,便见上书, “对不住你们,我自会备足银钱和粮草。姜临。” 她忆起虞无芥的话,若是不宜动姜枫与姜临,便让本性不坏的姜临在这西北之地,去与他的父帅对抗吧。 她唇角的笑意宛若朝霞,将信轻放在烛上,看火光一点点吞噬信纸,将它燃了个干净。 成长 几人一同策马,以青潜为首,在密林中四拐八拐,来到那些劫匪的藏身之处。 “就是这儿了!” 青潜指了指眼前那处隐蔽的山洞。 她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温琢,先行向洞中走去,洞中山匪见她,纷纷向洞深处退去,退无可退之时,挤作一团,皆面露惧色。 为首的那山匪护在其余三人前方,口中含糊不清,指着她道, “他,他,他......” 云怀月向身后望去,却见姜临在她身后,却并未进来,只在洞口垂首踹着脚底的石块。 她试图宽慰众人, “你们别怕,他今日是来向你们赔罪的。” “赔罪?赔罪有什么用!那么多弟兄!都回不来了!” 为首的那男子见姜临并无凶意,一时红了眼眶,心中的悲恨替代了之前对他的恐惧,提着刀便冲向他,将刀横在他脖颈上,抵在身后的石前。 “相公!莫要冲动!” 洞中女子着急喝道。 姜临并未出手抵挡,狭长凤眸只静静地望着那男子和抵在他喉上的刀刃,神色戒备幽冷。 青潜本与温琢走在后面,见状忙想上前阻拦,却被温琢一把拽住, “他足以自保,他们之间的恩怨,还需他们自行解决。” 虽事发突然,但也在云怀月意料之中,她见那人只是提刀上去恐吓,未曾下手,便已知他并非真心想杀姜临,只是为宣泄自己心中的悲怨,于是悠悠开口, “人,我既给你带来了,那你想杀便杀吧。” 姜临投向她一个疑惑的目光,山匪见无人阻拦,碍于面子,刀更是贴近姜临一寸,他脖颈之上便印出一道血痕。 “不过动手之前,你得听听真相,你也不愿你的兄弟们白死吧。” 云怀月给山匪头子递了个台阶,他便顺台阶而下, “你说!” 她将姜临受程肃利用蒙蔽,程肃又已正法之事徐徐道来,语毕,那山匪却并未放下刀,用另一只手抹了把泪,道, “即便如此,那也是他亲手带人来杀的!” 云怀月颔首赞同,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确实。” 姜临脊背紧绷,暗暗攥着手指,眼中浮出一丝杀气,他虽愿来赔罪,可这人若当真杀他,下意识的自保也不会让自己白白送死…… 那山匪虽长相凶悍,虎背熊腰,也只是色厉内荏,平日靠着雄壮身形和手中武器,吓唬行走山间的胆小路人,夺些钱财维持生计,论杀人,倒是从未下过手。 “啊——” 他持刀在姜临脖颈上游移半晌,又多了数道轻浅的划痕,思来想去,终长啸一声,径直把刀丢在一旁,蹲身抱头痛起来。 他的娘子跑来将那山匪护在身后,面上还挂着泪痕,哀求姜临道, “你别杀他。” “我本就不是来杀人的。” “那你们究竟是何用意?” “来帮你们。”云怀月接话。 “帮我们?” 云怀月弯身捡起山匪方才扔在一旁的刀,与他们坐在一处,并未在意洞中的尘土, “就如你们手中的刀一般,方才想杀他的是你,而这只是用来杀他的工具。” 她指了指姜临, “这位将军,便是真正害你们之人手中的那把刀。” “如今,想害你们之人已身死,你们想对他的刀撒气,也无可厚非。只是与其把好刀一同毁了,不如捡回来自己用,不是吗?” “我们......怎么用!” “你们皆知,他是将军,虽一时愚笨被人利用,但如今既已知晓,该不会继续蠢下去。不如让他带着对你们的歉疚和对生命的敬重,来护卫这一方水土。” “哼!西北军方向来用权势欺压百姓!就算战功赫赫,可俺们还不是水深火热。俺们都是宁做山中死鬼,也不愿做县中活人!” “如果他能让你们在县中好好为人呢?是吧姜临?” 云怀月看向一直未动的姜临,脖颈上刀痕已经渗出了些血,但只是些皮肉伤,他不曾在意,只是眼底带着不解。 他未答云怀月的话,对山匪疑惑道, “我给了你们报仇的机会,为何不动手?” 山匪抬起头来,眼中怒火中烧,恨恨说道, “你以为俺不想吗!俺恨不得杀了你喂山猪!可……可庆远军一向护卫西北,如今恰逢天灾,若是新将再身死,岂不是给敌国可乘之机!我们再怎么想报仇,也不能置故土乡亲性命不顾啊!” 姜临突觉天地广阔,而他如沧海一粟。 他从前自视甚高,仗着自己家世和军功一向目中无人,可如今连区区山匪都有如此之思,他竟愧对了他的将名。 他悟了昨日云怀月所言,眼中带着心痛和震撼,缓缓跪了下来,对着山匪磕了三个响头,额上鲜血缓缓淌下,他左眼蒙上一片血色,但仍掷地有声道, “姜临在此立誓,此后行事定当审慎,不负宸国百姓,不负边境将士。决不再让姜氏狼烟烽火,使百姓不得安居乐业。若违此誓,便如此石。届时我自行前来,让你们把我喂山猪。” 他摊开手掌,掌心中赫然是一块石子的粉末。 云怀月巧然一笑,轻软的声音缓和了洞中的压抑, “人立于天地间,无论作何行事,为得都不该是建功立业四字,而应是家国天下。他如是,你们也如是。” “俺们?俺们就是普通百姓,能做何事?” “做好自己应为之事,便是报国。你们是山匪,常年混迹山间,体力应当不错。” 温琢思忖一番,脱口道, “公主,你要重启冶炼场?” “不错。” 她眨了眨清丽灵动的眸子, “我在西北数日,已留意许久。此次饥荒,虽是天灾人祸,但也不是避无可避。虽说温焱曾强征粮草,但各个耕地的实种面积着实低了些,农具也颇为落后,长年累月用这些木制的农具,既容易损耗,又并未节时省力。” “若能提高时效,这耕地的产量,怕是能翻一倍有余。我既无意中得知那冶炼场,与其看它废弃,不如物尽其用。也算是替温焱赎一些罪过。” 她看了温琢一眼,又拍拍那山匪头子的肩膀, “你呢,就负责按你们收纳山匪的标准,来招些工人,将那处冶炼场变为制造农具的场地。所需银两嘛,尽数问他要。” 她指了指正望着她发呆的姜临。 山匪头子愣愣地看着眼前女子,眼中饱含热泪, “好......好......没想到俺此生还能有个正经营生。” 是夜,云怀月在烛火下对着一书案的废稿苦思。 敲门声响起,她头也未抬,只道了声, “进。” 来人的手出现在她眼下,修长的指节递过一叠纸来。 她抬眼看去,落入了温琢清隽的含笑眉眼, “看看这个。” “这是何物?该不会是你上次答应要写给我的话本吧?” 温琢呼吸一滞, “......不是,你怎的做正事之时还惦记那个。” 她撇撇嘴,瞪他一眼, “对我来说这都是正事,你可不许忘了。” 她说着仔细阅看起纸张,入眼是农具改良设计图,纸上所绘农具皆巧用机关,轻便不说,还可省时省力。 眸中突然腾上一层水雾,抽了抽鼻涕,转身环着温琢的腰,将头靠了上去,带出一丝哭腔, “你竟然知道。” “关于你的每一件愿景,臣都不会忘。” 她哭时便喜欢把头埋在他身上,他也一如既往地轻抚了抚她的长发, “女子大多力气比男子小,这是与生俱来的,但既可凭借后天练习,也可巧借器物之力,臣也是想到织机,得来的灵感。但西北不是善养蚕之地,多以农耕为主,倘若这些农具,真能被制出来,投以使用,假以时日,女子也可事农耕。虽臣知道,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但总有些女子如你一般,愿自有一片天地。臣已托姜小将军命人去寻能工巧匠了。” 她声音闷闷地自他腰间传来, “你还记得我们之前看到的,那男子将家妇如牲畜般卖掉,却只为换一袋粮之事吗?” “臣记得。” “以夫为纲已浸润世间数年,那日我规劝那女子未果,她的反驳也令我有所反思。人与人受教环境不一,我在母后和老师教养下长成这般,但若我在一个以夫为天的寻常家中长大,可能也不是如今模样。我若强行逼她一朝颠覆近三十年来奉为圭臬的想法,那是天方夜谭。” 她将手环得更紧了些, “但是,我希望整个环境,能给这些女子一些旁的选择。她可以去尝试安于内宅,以夫为天,但在她想要逃离那人之时,却还能去选择从商,从农,从工,得以有一方自己的归处,而不是非要成为旁人的附庸。” 她拿起那些图稿,塞在他手中, “去命他们先造出来一个,给我试试趁不趁手。” 田间艳阳高照,郑书巽已从别地调用来许多种子命人播种。 他站在田头上,抚着胡子道, “虽已是夏季,但仍有许多应季之物。如玉米,毛豆,花生,芫荽......西北日照充足,有些短期的作物,一至两月便可收获,届时便能一切如序了。” 云怀月带着新造出的农具亲自下地试用,郑书巽忙拦着, “哎,此等粗活,怎能劳烦公主。” “无碍。这些农具造出来,本就为女子也可使用,我从未干过什么力气活,我若是可用,她们更可用。” 她指了指同她一起前来的两位女山匪。 女山匪神色颇有些激动, “我们女子也可用?” “是。虽会比在家宅辛劳些,但能比以往省时省力,不至于农耕尽数要依靠家中男子。” 她眉眼弯弯,笑意荡漾开来。 女山匪闻言,兴奋地对另一女山匪道, “那今后,他们在矿里做活计,咱们也不用跟着了,可将家中农田好好耕种!” “是!今后吵架,他们若是再说我们只靠他们将养,我们便能指着鼻子骂回去——你还在吃老娘种得菜呢!” 田间一时洒满快活的笑声,合着灿烂的阳光,泛起众人心头的暖意。 温琢神色柔和站在远处,目不转睛看着日头下的云怀月,这些时日的奔忙,她已有些晒黑,也无时间打扮,整个人朴素地与田间完美融合,但站在阳光之下,宛若他心中不可亵渎的神明。 “她现下这般,小将军还想娶吗?” “我若是说,起初我只是在意她的身份,如今我却在意了些别的呢?” 姜临靠在树上,凉凉勾唇。 温琢并未移开目光,背手清朗一笑, “那你独自在意去吧。” “温琢,你就如此相信你能一直入她的眼?” 他未置可否,只道, “我们将要回京,而你须在西北做你承诺之事。近水楼台先得月,小将军不会不知吧?” 姜临撇过头去,与他一同看她,冷哼一声, “我从不轻言放弃。” “我也一样。” 清梦 西北一行数月,当云怀月再见朝虞城之时,竟萌生出了一丝近乡情怯。她在马车上看着若隐若现的宸皇城,暮霭沉沉,是难得一见的日月同天。 深秋的晚风拂落了桐木上的树叶,她放下车窗的帘子,看向温琢, “将要入冬了。” 温琢垂下目光,并未接话,她轻轻牵起他的手,一边摇晃一边娇声道, “今次你随我一同面见母后吧。” “嗯。” 他轻声应声,却仍掩不住声音中的颤意。 秋后问斩,是他不得不面对的事情。 行至望仙门,她由宫人搀扶着走下车驾,虽未曾来得及回府换上宫装,但经数月的历练,她已不似从前娇俏跳脱,自生出一种高不可攀的气质。温琢在她身后,有一丝晃神。 这数月的相处,竟如大梦一场,如今梦醒,发觉她本就属于宫城,而他只得仰望。 只是在她回头望他的一瞬,水眸带着一如往常的灵润,笑靥如樱,柔声道, “怎么在发呆呀,快来。” 凤仪殿中,姜后坐在凤座之上,并未似寻常母亲看见归家的孩子般激动,只淡淡看着款款而来的云怀月,开口道, “月儿,你瘦了,也黑了些。” “母后万福金安。” 她得以归家,有些开怀,一如既往行了个女礼。 温琢却谦恭地跪下叩首,姜后未唤起,他亦伏身未动。 “西北传来的奏报本宫已悉数阅了,你做的不错。” “那母后可要给儿臣赏赐?” 她眸光璀璨,映着凤仪殿华贵的装潢,波光流转。 “你想求什么,可尽数讲来。” 姜后难得勾起一抹宠溺的笑容,却在目光所及一旁的温琢时,又端庄了仪态。 “嗯......旁的还未想好,届时再与母后提及。只是就要秋后处斩,行刑前,我想去见一见温焱。” 姜后微眯双眼,目光在她二人间流转半晌,似是了然,随即将目光移向书案上的信封,语气略带些疲倦, “允了。今天色已晚,你愿住瑶光殿中还是回你府上,皆可。本宫有些乏了,你改日再来,届时,也见见李尚仪。” “是,那儿臣告退。” 云怀月恭谨地退出殿外,刚行两步,又疑惑地看向殿内,姜后坐着一动未动。 她心中暗想,为何母后今日见她,有一股抹不去的......哀伤。 自她走后,姜后看着静静躺在书案上的信封出神,目光柔和,宛如望着昔日故人。 突然,她神情变得冷厉,似见了鬼一般,将那封书信一把扔进了燃着的火盆,火焰顿时吞噬了信的一角,她怔怔地看着火光,却又下意识去捞。 手上的灼烧感让她带着信猛地抽回手,神色逐渐清明,她捏着已烧了大半的信,落下一滴泪来,喃喃道, “十六年前,你执意辞官,自此你我再未相见,即便你两年前奉诏出使,也不愿独见我一面。偏偏在那时想起我来,传信于我,所以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看?孟元秋,你活该!” 她蓦地起身,踉跄着走进内室,将自己蜷在榻上,秀发散落满床,她的脸埋在枕中,无声地哭了起来。 天地间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许多喧嚣声音响彻脑海。 ……好吵。 “阿梧,你是姜家最出色的女儿,只有天下最优秀的男子才能与我儿相配,你得做帝王妻。” “阿梧,高门贵女无一不擅琴棋书画与女红,即便不需样样都学,也得精通其一。” “阿梧,除此之外,你还需学六艺。歌舞才艺不过是为了稳固圣上宠爱,而六艺,才是皇后母仪天下的手段。” “阿梧,你若是个男儿,定胜过你兄长,可惜,你是个女子,女子最该学会的,便是顺从。” “阿梧,我为你请了个先生,今日起你哪儿也不许去,只需听先生的话,好好上课。” “阿梧......” “阿梧......” “阿梧......” 她在这片无尽的黑暗中无助奔走,却发现无论如何都走不到尽头,于是便无助地蹲下/身子,轻轻啜泣起来。 突然窥见了眼前的一道光,那人逆光而来,言笑宴宴,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阿梧。” “你为什么还来见我?” 她停止了哭泣,颤抖着将手搭在了他的掌中。 姜梧松开枕头,枕上濡湿一片,她呼吸沉稳,已进入了梦乡。 少女十四岁时,刚与母亲争执,正赌气坐在亭中,却见了位如画中走出的人。 那人温润如玉,行至她身前, “元秋奉安乐公所托,来授小姐六艺。” “哼,随你怎么教,我不学。” 她冷哼一声,将头撇至一旁,看着湖中的锦鲤,心中暗想,为何这般好看的人,竟也如那些老学究般无趣。 谁知无趣的人却开口道, “那好,不学便不学吧,今下春光正好,不如一同去郊外策马。” 少女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复而又黯淡下去。 “我......不会骑马。” “元秋可以教小姐。” “好!” 于是少女跟着他,春日策马射箭,曲水流觞;夏时夜间观星,推演星象;秋间执笔对诗,驾车采果;冬季一同赏雪,琴笛合奏,那是她此生最为快活的时光。 少女怀春时,总会不自觉地模仿心上之人。 他温雅知礼,她便有样学样。 十五岁的生辰,他赠了她篇亲作的赋,将她夸得如仙子落凡尘。见她读之眼中欣喜,便带着笑柔声问道, “阿梧,如今你可还愿学六艺吗?” “若是早有先生教我,兴许我早就名扬宸国了!” 姜梧眼中雀跃不减,却在他笑意盈盈的眼底读出了一丝黯然神伤。 为报他作赋之情,她将赋编成琴曲,在京城广为传颂,亦传至了刚登基的圣上耳中,圣上大喜, “如此妙人,朕很是倾慕。” 姜梧脸上的笑容却越发得少,愁容越发得多。 “先生,我为何要学这些才艺?是为了取悦旁人吗?” “阿梧,你所学一切,都只为你自己,能让你欢欣时得以表露,悲苦时能够排解,能让你俯仰间感悟天地,精神得以富足充实。” “先生,为何父亲总叹我不是男儿?” “是你父亲浅薄,无论男女,能如你这般,皆已是世间难得。” “先生,你为何不曾娶妻?” “未曾遇到所爱之人,娶与不娶,又有何区别。” “那我为何要嫁给我不爱之人?” “阿梧只是未曾见过陛下,陛下风姿出众,阿梧未必会不爱。” “先生,为何女子偏要顺从?” “其实也不必全然顺从,要分是非,明善恶。但在自己没有能力去与不公对抗之时,一时的顺从,许是蛰伏。” “那若是能与之对抗了呢?” “无愧于心便好。” “那先生是否行事向来无愧于心?” “.......” 他并没有像从前般耐心回答她的这个问题,只留下了无尽沉默。 “阿梧,我能授你的,已授尽了,自此以后,你我.....不必再见。” 别前,他赠了她一纸书笺。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辔如琴。” 世人皆以为此诗是赞人品行,可姜梧自幼读书万卷,怎会不知后两句。 “觏尔新婚,以慰我心。” 既见车上新嫁娘,安慰我心暖如春。 这分明是一首愿娶心上人的情诗。 她独坐屋中,怔愣着望着这纸,整日未食,月黑风高时,做了个违背家族的决定。 她寻来梯子,翻出院墙,院墙太高,还跌了一跤,她忍着痛跑出姜府的街区,才敢寻了处墙根暂时缓解。 她一瘸一拐地跑至他府上,借着月色叩门。 “先生!先生!” 无人答她。 “孟元秋,你出来!” 街边一片寂静。 她有些无助,抱着腿呜呜地哭了起来。 门却砰地开了,一向温润的男子衣衫未整,一脸急切地看着她, “怎么了,阿梧。” 她破涕为笑,也不顾自己的脚痛,挂着眼泪冲他笑, “无妨,只是崴了脚。” 他将她一把抱在怀中,带回主厅温柔地上药,指尖轻触她的脚踝,二人间的暧昧逐渐心照不宣。 她注视着他仔细涂药的模样,不禁抚上了他的脸,逼着他直视自己,两人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交汇,她俯身吻了上去。 孟元秋手中的药瓶便啪地碎了一地,挣扎着将她推开。 她有些不解,赌气道, “孟元秋,你明明是喜欢我的。” “阿梧,你是要做皇后的人。” 那人眼中染上那天同样的悲伤。 “我可以不做!我可以跟你走!去哪里都可以!” “阿梧,别闹。你我皆背负家族之命,你总不忍见他们都因你我而死。” 姜梧神色逐渐颓然, “为何,为何偏要用女子的终身幸福来为家族谋求利益。” “因为这是最便捷的方法。” 她轻嚅着嘴唇,垂着眼眸,一副可怜模样, “那......那你亲口告诉我,你心悦我,行吗?是你告诉我的,无愧于心。我听你亲口说过,我便无憾。” 孟元秋还未来得及开口,有人便一脚踹开了主厅的大门,来人正是姜梧的兄长,姜枫。 姜枫打量了一眼二人不整的衣衫,压抑着怒气,道, “阿梧,你方才说的,我当没听见,你跟我回去,自你十六岁大婚前,不许再出门。” “不,我要等他说!” 姜梧眼中难得的坚定。 “啪!”轻脆的耳光声竟将她打得有些懵,姜枫掴了她一章,轻睨她一眼,只吩咐道, “不知廉耻,带走。” “是!” 女子的体力在男子面前本就弱势,更何况是如此多的男子,姜梧挣扎着被他们带走,回眸时却听见孟元秋吐出的四个字。 “我爱过你。” 而后便见兄长持枪指着孟元秋。 再然后,她便被塞进了姜府的马车,什么也看不见了。 是爱过,不是爱。 何为爱?是盲目,是疯狂,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怦然心动。 何为爱过?是隐忍,是背负,是想四目相对,却偏偏只能远望的痴然。 许多人教她如何做一个好女儿,好妻子,好皇后,偏偏只有孟元秋来教她如何爱自己。 所以她爱自己,顺从本心爱上他,却不得不屈服于她的家族,嫁与旁人。 姜梧被姜枫关在自己的屋中,门外有重兵把守,这夜之后,她院中熟悉的下人都不见了,仅剩一个个陌生的面孔。 无人知道她也曾如此放纵过,世人自此之后能见到的,便只有将情绪深藏于心的姜梧。 梦醒 姜府上下默契无比,只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目的—— 那便是等着她十六岁时,母仪天下,册封皇后。 许是那夜,姜枫见她二人衣冠不整,将此事告知了母亲,母亲又气又怒,带着数名老媪强行闯进了她的房中,不由分说地将她架起,衣衫尽褪。 她如木偶般任人摆弄查阅,待这些老媪放心点头时,她面上无波,心却冷笑了出声。 摧毁一个女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告诉她,她的身体不属于自己,她的身体属于一块无形的贞洁牌坊。 而在牌坊下,任谁都可以借着清白的名号,将她的尊严丢掉,去观摩她的皮囊,嘲弄她已千疮百孔的心。 当所有人将她的爱意视作耻辱,视作污点,她便不会好好地去爱一个人了。 病而不医,会不治; 爱而不得,会心痛。 当爱超出心能承载的程度时,任其肆意发展,便如缠绕在心上的藤曼,无数枝桠扎入原本跳动的心脏,此时的爱若不能排解,就会变成一把伤人亦伤己的刀。 她不知孟府之后发生了何事,只知在帝后的大婚典礼上,她于凤冠珠帘下,凝着孟元秋执着她一步步走向皇帝的手,她如雕琢精美的木偶,任他牵着,喃喃问道, “孟元秋,你不会难过吗?” “这是娘娘的命数,亦是臣的命数。” “真是好笑,先生何时也这般信命了。” “孟元秋,你教我女子不必顺从,却如今来告诉我信命?我姜梧从不信命。” 但在自己没有能力去对抗之时,一时的顺从许是蛰伏。 蛰伏......蛰伏....... “阿梧,你若是个男儿,定胜过你兄长。" 那便让父亲瞧瞧,我身为女子,也会比男儿强。 “阿梧,我们缘既尽了,便不该有情了。” 那我……偏要我们缘分未尽。 皇帝寿宴后,皇帝已醉得不省人事,早早睡下,她似乎也醉了,命人将他强留在了殿中。 “五年了,孟元秋,你为何还不娶妻?” 她抬起他的下巴,强迫他与她对视。 “这是臣的家事,与娘娘无关。” “你骗我,你不是爱过我,你还爱我,对吗?” “娘娘醉了。” “我是醉了,不如你和我一同醉。” 她将他抵在墙上,将一杯合欢酒送至他唇边,挑衅地看着他。 “孟元秋,喝了。” “阿梧,你变了。” “我从未变过,我已尽了皇后的使命,顺从天子,诞下太子,天下无人不夸我是最为出色的皇后!” “孟元秋,我该为我自己活一回。” 她撕扯开孟元秋的衣领,目光却停滞在他胸口上的□□伤痕,她带着满头的珠翠,静静贴了上去。 冰冷华贵的锦衣珠翠下,还是否有一颗火热的心呢? “娘娘,娘娘。” 芳缨的轻呼将她唤醒。 她又闭上双眼,试图再进入梦乡,未果,只倦倦道, “几时了。” “已是卯时。今日......是秋分。” “她真去了?” “是,公主一早便去刑部大牢了。” 云怀月站在牢前,等着狱卒替她打开牢门,心下暗叹,自己总和牢狱脱不开干系。 不过今日,她只是为陪温琢了一个心愿。 狱卒行礼后便退下,将这一狭小空间独留给他们三人。 “父亲。” 温琢生硬开口,似是不愿唤起这个称呼。 温焱不愧曾为一代名将,即便在狱中落魄,也威严不减,眼神犀利,神情严肃,倒是看得云怀月多了几分心虚。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温琢,阴阳怪气道, “啧,真好。我儿揭发为父滔天罪行,温氏一族竟还有你得以存活,倒也不算绝了我温家的后。” “所以我在你眼中,只是用来传承温家血脉的工具吗?” 温焱倒是冷笑一声, “不然呢?我的好儿子,不喜从军,不愿建功立业,偏爱习文,半分都不似你父兄,倒是像足了你那自恃清高的母亲。” “你不配提她。” “我不配?我待她可有何不好?整日锦衣玉食地供着,她呢?一次次违逆我,冷淡我!” “这便算好了吗?你何时尊重过她?你只当她是你的一个物件,高兴时拿出来炫耀,违逆你的时候,便关起来反省。可她是人!” “不过是个女人!以夫为天才是正道!你瞧瞧她?可有半分当家主母的模样?我容忍她这么多年,已是仁至义尽!” 云怀月听着他这番自觉有理的高谈阔论,心下生出一丝厌烦, “将她自有风骨说为自恃清高,将你居功自傲说成建功立业,看来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还是未觉得你有错。” 温焱轻蔑地瞥了她一眼, “公主与皇后不过是一丘之貉,倒也不必再与我废口舌。圣上为何卧病,与她脱不了干系,太子如今已年过二十,她还在把持朝政,她真当世人的眼睛皆瞎了吗!若不是她,我怎会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圣上与太子皆仁德,哪有她狠毒!” “圣上仁德,所以容你在西北放肆多年,这样的仁德,于你而言是仁,于天下呢?君臣有别,你该对公主与皇后娘娘放尊重些。” 温琢声音极为冷淡。 “有你这么同父亲说话的吗?我看你倒是忘了何为父子!” “是,我确实忤逆,也算是子承父业,对得起您的为人。” 他眸底有一丝心痛,放低了声音。 “所以此等忤逆之子,确实不配再为人父,让温家的血脉就此断了,也是好的。” “你!” “母亲临终时,曾留给您一句话。不过看如今的情形,也不必说了。早知你就是这般执迷不悟之人,我就不该来见你最后一面。” 温琢觉得身在此处,简直透不过气来,拉起云怀月,转身出了狱门。 “温琢!我可是你的父亲!她究竟说了什么?” 狱卒把牢门复而锁上,他将手从牢狱的缝隙间伸出,撞得叮当作响,宛若在召唤他的背影, “小琢!她究竟想对我说什么!” 他听到久违的称呼,脚下顿了一顿,但仍直直向前走去,没有回头。 秋日暖阳照在二人身上,驱走了狱中带出的阴寒之气,云怀月好奇问道, “你母亲究竟说了什么?” “其实说了很多,没一句提他。她早就对他心灰意冷了。” “啊?那你……” 云怀月同情地看了一眼身后的监狱。 “其实你也看得出来,他是在乎母亲的吧。” 他冷然嗤笑一声。 “的确,他对你母亲……分外在意。” “但这不是爱,是病态的占有。他自以为是地将她绑在身边,却觉得人人都该认命。呵,他怕是要带着这个问题,过完余生最后一天,兴许今日也会品味一番母亲的境遇,生出点悔恨来。” “明日......你会去看吗?” “不去。” “唉。” 云怀月叹了口气,转身向宫城走去。 她心下已斟酌好了要讨什么赏赐,只是她今日来到凤仪殿时,并未看到母后。 芳缨姑姑让她在殿中等候,她便自行去案上拿了个橘子,不经意间,却瞥见了烧了大半的信封。 她好奇凑上去看,喃喃念到, “孟.....” “你在那处作何?” 姜后同李尚仪自殿外入内,瞧见她手中拿着橘子,在案前探头探脑。 她闻声见是母后,未做多想,忙跑至她身前,拉起她的手,甜甜唤道, “今日儿臣来向您讨赏!” 却察觉手感不对,低头瞧见了母后手上缠着的纱布。 “母后,您的手......” 姜后不急不徐将伤处用袖子遮掩住,云淡风轻道, “无妨,只是被炭盆烫到了。” 她想起方才看到的燃至大半的信,以及方才狱中温焱无意间吐出的话,不经意蹙了蹙眉。 姜后留意到她的表情,出言将她的神思拉了回来。 “你想讨什么赏?” 她闻言忙跪了下来, “此次西北一行,功劳绝不止儿臣一人,除了周慎,郑大人,虞大人该例行赏赐之外,儿臣还想为其他有功之人讨一个赏赐。” “你且说来听听。” “求母后为青潜在皇城禁军中谋得一官半职!” “为何?” “儿臣知晓母后让他护卫儿臣的用意,只是儿臣如今已然长大,平日里他虽被人恭谨地称一声大人,但终归只是儿臣的护卫,可青潜武艺高强,人也机敏,不该一辈子只做一个小小公主的护卫。” “还有呢?” “还有儿臣自己的心愿。求母后允准儿臣在京中开办女子宫学,命老师亲自授课,教授书礼数射。” 姜后看着她,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这又是为何?” “儿臣觉得,女子与男子的教习本该不无二至,正如我与太子哥哥一般,天下的女子真正该学的,乃为人之道,而非为女子之道。且老师人在宫中半生,品行才学不仅儿臣信得过,母后亦十分信得过。” “这件事,即便本宫允你,麻烦也是不小。且不说旁的,单就在招收学生一项上,你便会碰壁。” “能招来一个,那也是好的!只要有一人,儿臣相信,便会有二,有三,有万。” 李令颐身为女子,并未嫁人,虽在宫中屈居女官,却已是女子能至的最高品阶。 如今能在事业上寻求另一番突破,颇有些激动,跪地一同请愿道, “奴婢愿助公主完此心愿。” 姜后看她二人心意已决,打趣道, “若是真有万人,怕你也收不下。还有呢?” “温琢的罪奴身份......” 她这话还未说完,姜后便打断了她, “你方才说的,本宫都可以允你,唯独这条不行。本宫饶他一命,不予追究,本就是看在孟......令颐与阿蘅的面子上,如今你想免去他的罪奴身份,不是时候,还差一个契机。” “契机?” 云怀月有些茫然。 姜后今日心情不错,并未接话,只是挥笔写了诏书,将方才同意的悉数成文。 观刑 “公主,你要抛弃青潜吗!” 青潜捏着诏书,哭丧着脸,却又难掩言语中的喜意。 “你说什么浑话,这不是为你好吗?能有个一官半职,不比在公主府中有出息。” 几月未见,朝朝已胖了数斤,正在院中翻肚皮等着云怀月来宠幸,她刚摸了几把,还未尽兴,朝朝又挣扎着朝院外跑去,原是老远就嗅到温琢手中的小鱼干,温琢将小鱼干喂给朝朝,迈进院内。 “公主,那你能收留我住在府上吗,我不想搬出去。” 青潜撑着下巴,捏起块以檀做的点心叹惋, “我今后想吃点心,该如何是好?不能总巴巴的回来要,还是自己人方便。” “哈,你这根本不是舍不得我!” 云怀月作势捡起一颗石子,朝青潜扔去。 他灵巧避开,石块砸在地上,吓得朝朝叼着鱼干,钻进了一旁树丛中。 “她可不全是为你。” 温琢在二人身边坐下,温声道, “你没发现,她早已开始暗中培养自己朝中势力了吗?此行西北,虞无芥,郑书巽,姜临等一众朝臣,怕是对她好感倍增,朝中官员听闻她的行迹,也会有不少人对她刮目相看。” “咳咳,小温,做人要低调。” 她故作老成假声咳嗽,复而低眉浅笑。 青潜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哦!如今朝中文臣武将皆有,却在宫防之上无从下手。所以殿下要在皇城禁军中插一枚暗棋,而暗棋的重任,交托给我?” 暗棋得意洋洋,自觉颇受重用。 云怀月皮笑肉不笑道, “别想那么多,青潜。谁人不知你是我的人,撑死也就算一颗明棋。再者,你若真是暗棋,凭你那口风,不出一日,怕是整个禁军都要知晓。思想放单纯些,好好办事。” “是!” 青潜作了个揖,飞身上墙,又折返回来,在她耳边道, “我明白了!殿下将我安插至皇城禁军,届时我值守时,方便你找机会与他暗中私会!不过公主放心,我会保密的,定不让他知道。” 温琢悠悠道, “臣已经听见了。” 云怀月面上飞红,又在脚下捡起一块石头,用了十足的力气砸过去,可惜还是被青潜躲掉,于是恼羞成怒, “本宫绝对不会再把以檀的糕点分给你!绝对不会!” 青潜声音自空中传来, “公主放心,我会自行去厨房偷偷问她要!” 待青潜消失在院中,她侧首问温琢, “明日你......当真不去刑场?” 温琢将路过的朝朝抓来,递在她怀中,摇了摇头, “公主莫要再问,臣当真不去。” 她若有所思撇撇嘴, “行吧。” 翌日,菜市口上。 在宇宙的秩序法则中,秋冬一向肃杀蛰藏,于是人间司法,也常常适应天意,顺乎四时。 秋分已过,农忙亦收尾全尽,因温焱案当初便闹得颇大,如今又添新罪,一时之间,前来观刑之人挨山塞海。 温琢在距刑场半条街的茶楼二层孑然而立,凝视那处,却见了个熟悉的身影。 云怀月今日特地换了身极为朴素的布衣,未着粉黛,佯装百姓,混迹人群,正被人推推搡搡。 “哎呀,小姑娘来凑什么热闹啊,也不嫌血腥。” 一名屠夫模样的男人又将她挤在身后。 面前人满为患,她懊恼地踮了踮脚,还是觉得视线不佳,正犹豫着要不要去给监斩官自报家门,好得一个近距离的观刑位置。 “你为何要来?” “我啊......” 她本就心不在焉,盘算着该如何套近乎,没留意身后的温琢,抬头见是他,吓了一跳, “啊!你不是不来吗?” “臣确实.....”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她用手捂住了嘴。 “嘘,我今日特地穿成这样,别给旁人知晓我身份。” “我确实没打算来此处,只是见你在这儿,便来寻你了。” 她打量一番温琢,发现他一身素白,连束发的发带也未着旁色,哪儿是一时兴起,分明是有备而来。 “噢,你怎和姜临一般口是心非?一面嘴硬说不来刑场,但偏偏去能观刑之地,我猜的可对?” “我……虽无亲情可言,无论如何,他们也是我名义上的家人,总归是要送最后一程。那你呢?你为何想来?” 她收敛嬉笑之色,目露一丝哀伤, “如果当初老师未求我,今日你可能也身在其中。” 见温琢闻言垂下眼睛,她踮起脚尖,覆在他耳边轻声说, “这算是我真正意义上经手的第一个案子。当初这道旨意,朝中并非无人置喙,连老师都觉得罚得重了些,可拨开这重重迷雾后,再回头看,我却觉得,他是罪有应得。可按道理说,犯上谋逆是死,叛国害民亦是死,法度如此,我却总觉得这二者有些微妙的不同。” “公主觉得前者的罪责重了些吗?” 她思虑半晌,终还是摇了摇头, “那是我的想法,而非母后的想法。历来统治者都不愿见如此局面,他们需依靠法度,来维持秩序。可我今日来此,不为怜悯,也不是好奇,只是想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亲自感受刑罚对人的震慑。” 温琢见她目中坚明,是啊,她已不是在深宫之中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如今的她,亲眼见过死亡,亲身经历生死危机,甚至亲手杀过人,却独独未曾用她手中之权,依托律法,来决定人的生死。 百姓的喧闹逐渐平息,原是押解的车驾将至。 她远远望去,押解车并无蔽盖,一应人等身着囚衣坐于车上,脖颈与手脚皆戴三械,双手以横木固定住,那手械之上,已刻好了罪行。 监斩官正在一一验明正身,她侧首看向温琢,见他终是不忍,闭上了双目。 温焱等人被反绑在木桩之上,双膝跪地,头向前倾。 行刑前常有人叫屈,因此犯人口中常塞异物,以免煽动人心,可温焱却并无此待遇。 “母......皇后娘娘不将他的嘴堵上,这不是给他在刑场喊冤的机会吗?” 云怀月有些不解, “温焱即便自知已成定局,但依他的脾性,又怎会不痛斥一番。” 正如她担心的一般,温焱仰天长笑,中气十足地喊道, “女子误国!” “女子——误国!” “女子!误——国!” 三声女子误国,每一句都如同泣血。 “呸!” 百姓中不知谁家妇人,唾道, “若不是皇后娘娘与昭凰公主明鉴,虞大人亲办,不然任谁也不会知晓,你将陛下蒙在鼓里,用军权如此欺压咱们百姓的!” 又不知是哪位男子喊了声, “皇后娘娘英明!皇后娘娘英明!”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众百姓纷纷下跪,高呼皇后英明。 云怀月为不引人注目,忙顺应众人,拉着温琢伏身跪下,心中却十分了然—— 母后竟将温焱的性情拿捏的如此恰当,连应对之策都如此周全,如此一来,温焱临终的呼喊,竟成了百姓为她歌功颂德的表彰。 “午时三刻!行刑!” 她听见行刑官的号令,下意识地抓起温琢的手,覆在自己眼上,又掰开指缝,露出自己的一双眼睛。 温琢有些无奈, “你这不是自欺欺人?” “你不懂,这叫自我安慰。” 侩子手手起刀落,刀与皮肉碰撞那刻,似是发出生命的悲鸣,周围无不惊起一阵冷呼。 “午时三刻,阳气最盛,阴气即时消散,此罪大恶极之犯.......连鬼都做不得!” 她前方兴致勃勃的屠夫,如今见此惨状,也有些畏惧,颤着声线与旁人道。 即便她抱着旁观者的想法,亲临此境,亦无法做一个真正的旁观者。 眼见昨日还趾高气扬之人,今日已人头落地,亲眼目睹数条生命消逝,望着滚远的人头,寒意便一绺一绺地侵蚀进了身体,顶着正午刚过的暖阳,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胃中有些绞痛,一阵翻江倒海,似是想冲破她的喉关。 温琢感受到她的不适,不由分说地收拢了手指,另一手抱起她,带着她向刑场的反方向走去。 她眼前忽现一片黑暗,不久又恢复了清明。 温琢刚放开她,却见她紧咬嘴唇,惨白着一张脸,用力挤出一抹宽慰的笑容来, “我无事。” 他没理会她的硬撑,转身去一旁的糖水铺子,买了份姜撞奶, “喝下暖暖胃,便不想吐了。” 她有些颓然, “还是给你添麻烦了。” 正欲拿起勺子,温琢却先她一步,舀起一勺,吹至温热,送至她唇边。 她委屈巴巴地望着他,小口小口吃掉勺中之物。 温琢见她一副可怜模样,不气反笑, “公主旁观出了什么?反胃吗?” 她一凛神色,坦荡道, “才不是!我今日亲观刑罚,自觉它于百姓可守法度,于潜在罪犯可威慑,于罪者可令其畏惧,于被害者可行安抚。” “独独有一点,我自觉身居高位者,更应亲观。只因掌管法度之人,更应明德慎罚,怀一颗敬畏之心。” 掌管法度之人,更应明德慎罚,怀一颗敬畏之心。 这话重重砸在温琢的心湖中,荡起一片涟漪。 他彼时因温家受累入狱,又知老师遭人陷害,心中并非没有怨怼,亦愤恨过律法无情。 只是老师多年教导,不幸危而邀君父,不挟憾以报仇雠,晏然效忠,有死无二,诚大雅君子,社稷纯臣。(1) 孟元秋做了一生的纯臣,温琢承袭于他,自然始终以纯臣的“本心”而活。 却在今日感受到,当“本心”得遇明主,竟能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决然。 既如此,他愿为她的不二之臣。 丧钟 温琢见她面色好转,远远回望刑场。 因行刑完毕,人犯身首异处,监斩官带护刑与行刑之人先行离开,观刑的百姓亦作四散,刑场之上仅有两名衙役留守,正待收尸人把尸首带走后,将刑场简单冲洗一番。 秋风吹起他略显单薄的白衫,空中传来两声昏鸦哀啼。 “公主先回府上去吧。” 他转过头来望着她,面色凝重。 “你不与我一起吗?” “他们的尸身如今还在那处,臣不能坐视不管,还望公主莫怪。” 他觉得眸中有些温热,闭目深吸一口气,复又睁开双眼,略带歉意冲她一笑,转身走向刑场。 云怀月并没即刻离开,她凝视着他独去的背影,虽逐渐融入人群之中,偏生出了一分独立于天地间的寂寥。 秋风瑟瑟,吹得他发间白缎飘摇,却无乘风归去之感,而是如一株兰草扎根在这片土壤,逆风而上。 他离她越发遥远,她只能隐约看见他弯身捡起什么,又独自走向另一处。 她轻叹一口气,转身向府中走去。 宫墙深深,养心殿内,宸皇躺在榻上,姜梧在榻前坐着。 他的病如今已沉疴难起,即便在榻上坐上片刻,仍会咳嗽许久。 姜梧平日为避免叨扰,并未将之前的西北事务一一呈报,而是在今日,将云怀月在西北所查之事与温家的斩刑一同徐徐道来。 “咳咳,咳咳……他们竟如此……胆大妄为!” 宸皇听后,更是连咳数声,以至怒气填胸,嘴唇发白。 叶太医见状,忙替皇上顺气,以免他呛至窒息, “陛下莫动气,动气伤及肝肺,您的咳疾,如今可气不得!” 宸皇艰难抬眼,手指着殿外,哑声道, “朕……虽宽厚,但也不容他如此放.......肆!” 他缓缓将目光移向榻前的姜梧,她却从他眼底读出一瞬试探。 “皇后处置得当,待朕......西去,朝中有你辅佐晟儿,朕也是放心。” 她唇角微扬,顺从地低下头来,恭谨回道, “是,陛下。不过您也不必时常挂念太子,此行西北,月儿倒是颇有长进。” “咳咳,朕......知道,你一向更疼月儿,可她……终究是个女子,将来定是......定是要给她好好再寻个夫家,就是,咳咳,可怜温家那孩子了。” “可她终究是个女子。” 她闻言未置可否,只是低垂的眼中泛起冷意—— 这话可当真耳熟。 唇角笑意未减,但抬眸时,她的神色已变得温从。 宸皇躺回榻上,双目瞪着明黄龙纹的床帘,喘了半晌粗气,嗓中含糊不明,却仍逐字咬清道, “晟儿……终究是太子。咳咳,你也该待他和善些,别总是......总是太过严厉。” “慈母多败儿,太子更是国本,臣妾可不敢担这万古的骂名。” “咳......咳......这些年辛苦你了,朕这身子.......确实未尽君父之责。” “皇家自古便是先君臣,再父子,陛下作为君主,并无对不起他们。陛下,该进药了。” 她接过叶太医递来的药碗,吹至将温,叶太医帮扶宸皇坐起,宸皇刚张口,姜梧便将药送了进去。 药的苦腥热气混着他常年咳疾呼出的血气,凝成一片白雾。 宸皇看着白雾之后的姜梧,二十余年,她虽添细纹,但容颜始终保养得当。 她红唇一开一合,道, “您此生最明智之举,便是迎娶臣妾,让臣妾代政。” 宸皇不知想起什么,面色一变,一把抓住姜梧黑金凤袍的大袖,宛如回光返照, “朕的遗诏......可还......” “陛下放心,臣妾早已将遗诏什袭而藏,定不负您所托。” 她语气温柔,却好似无半点温度,一点不似当时燃了遗诏的那把明火。 “咳咳......拿来......拿给朕看......看可还有不妥之处......” 姜梧把最后一滴药喂尽,将药碗递还给叶太医,体贴地将他的手塞回被中,还掖好被角,居高临下道, “陛下病重,还是莫要在此浪费精力,该好好休息。” 她转身,仪态万千地向殿外走去。 “皇后......阿梧......咳咳,姜梧!” 她置若罔闻,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云怀月自知温琢面上再云淡风轻,心中定是哀戚,便早已略备薄酒小菜,在后院中静待他回府,还特地嘱咐了旁人莫来相扰。 温琢若有所失地回府,见她在院中,忙定了定神,沉着地向她走去。 她坐在桌前,朝他举起手中瓷杯, “你我月下对饮,排解一番?” 他笑中略带苦涩, “酒何时能真正排解,不过是举杯消愁愁更愁罢了。” 虽嘴上如此言,却自顾自倒了杯酒,昂首一饮而尽后,将酒杯置于石桌之上,一滴泪“啪嗒”落进杯中, “公主,臣在这尘世间,当真是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她看着他眸中映着的晶莹月光,张了张口,本欲说“你还有我”,但终是未言,只又给他续了杯酒。 “你将他们安葬了?” “是。” “葬于何处?” “与母亲天各一方。只愿来生不必再见。” 他自那滴泪后,收敛了自己的悲伤,只一如既往地回答她所问。 她不知为何,一时也有些忧愁,沉默便在二人间流淌。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从不远的宫城处,却突然传来金钟鸣丧。 足足九声。 “啪”地一声,她的瓷杯落在了地上,酒伴着碎片散落一地。 云怀月怔愣着数着钟声,眼中惊愕失色, “九声……是国丧?” 温琢眼中由震惊变为错愕,错愕复而又变为晦暗,脑中思绪万千,却凝成了二字, “糟了。” 云怀月并未留心他的言外之意,已是心绪如麻,不为旁的,只因她想起了昨日母后所言—— “还差一个契机。” 契机……契机…… 母后啊,你口中说得契机……便是国丧吗? 国丧之后,新帝登基,可大赦天下。 她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死死盯着碎落一地的瓷片,终是将这半年来的疑惑连成了一丝线。 当初她救下温琢,母后表面震怒却并无深究,对他网开一面; 母后将他带去洞烛堂,表面用刑,实则却赋他洞烛堂暗令,命他查孟元秋之事; 她自西北而归殿内回禀,母后却并无震怒或喜色,应是早就知晓其内情; 温焱在牢中曾言,“圣上为何卧病,与她脱不了干系!”; 桌上燃了一半带“孟”字的信,与母后烧伤的手。 桩桩件件,指向了一个可能—— 母后本意就不想温琢赴死,且想重翻当年瀛州舞弊案。 可为何不想他死呢? 她茫然地看了一眼温琢,却好似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孟元秋。 是啊,眼前这个人,是孟元秋视如己出的学生。 他的所行所为,何尝不是孟元秋的延续…… 她自觉心将要从胸腔内跳出来,却摸不到出口,脑中一片混沌,止不住的发抖,只喃喃道, “契机……契机……这便是您说的契机吗……” 而后高声唤道, “以檀,备车,入宫!” 温琢见她两眼发直,抖若筛糠,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簌簌而落,于是揽住她,蹙眉悬心问道, “月儿,你怎么了?” 她听见他的声音,于是好似落叶找到归处,心宛若被一汩清泉抚平,颤抖的身躯如同找到了可以倚靠的石壁,渐渐安定下来。 她没像往日一般用他的衣衫擦泪,只是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望向宫内,脸上带着一丝决然, “我现下没空同你细讲,你先别问。” 而后挣开他,踉踉跄跄地向院外跑去,独留温琢一人在院中。 他望着西北方向,面色忧色未减, “温帅刚斩,又遇国丧,姜枫定会命姜临回朝,袁照曾卖与邻国军械,西北……定有一战。” 京城已经戒严,宫城内哭声四起,已是素白一片。 朝中重臣皆等在养心殿外,各怀心事。 她无暇他顾,匆匆步入养心殿内,却见太子在外间立着,面色惨白。 “太子哥哥,父皇怎会……如此突然?” 云怀晟用衣袖拭去泪水,道, “父皇本就缠绵病榻多年,如今......当是皇祖父想念他,召他前去了。” 她见太子如此作答,便知他对此是一无所知,无需多言,只得与他安静站在一处,静静等着母后。 母后自内室款款而来,她望着母后如今的模样,眼眶泛红,泪珠盈盈,一改往日的睥睨威严,倒当真如女子痛失所爱。 她看不透她。 她做了她快十七年的女儿,仍看不透她。 “先帝遗诏在此,吴宰辅,本宫今日将它交予你。” 泪从她的面上划落,恰好落在递给吴宰辅的遗诏之上。 云怀月紧抿双唇,心中有些不解,吴宰辅是朝中坚定不移的太子党,时常将后宫不得干政挂于嘴边,若母后想要登基为帝,这遗诏的宣读大臣,无论如何也不该选他...... 吴宰辅早已做好姜后欲宣读遗诏的准备,特意等在此处,就是想等她宣诏之前出言打断。 见她直接将遗诏给了自己,倒生出几分惶恐之色,忙跪地接诏。 她越发捉摸不透母后究竟意欲何为,只得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姜后看出她神色有异,只面对众人拭泪,而后故作婉转凄声, “本宫现下该去凤仪殿更衣,月儿,你随侍左右吧。” 谋心 云怀月随母后回到凤仪殿,遣散左右宫人,待芳缨姑姑将殿门关上时,她跪在地上,眉头紧锁,眼中复又蓄了泪, “母后,您说的契机……便是父皇崩逝吗?” 姜后静静凝视着她,在外表露的悲色尽收,眸中平静无波,却好似一汪深海,她望不见底,只能看到浓浓的幽深。 “不错,有长进。” “那可是父皇啊!您.......” 她本想说出一些指责母后的话,却自知未经她人苦,莫劝他人善,更无法对她的所作所为感同身受,胸腔仿佛坠了一块巨石,令她无法继续说下去。 姜梧凤眸中带着锋利的寒芒, “你父皇倒该谢谢本宫,是本宫吊着他的命,让他多活了些时日。” 她像忆起了些什么,嘴角扬起讥讽的笑意, “呵,若非本宫须等温焱赴死,又何必拖至今日!” 云怀月紧咬自己的唇,留下一排齿印,止住眼中的酸意,轻声道出了她方才在府中的推断, “是为了孟老先生。”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所以.......孟元秋与您究竟是何关系?” 姜梧眼中多了一丝讶异与赞赏, “月儿,本宫竟未曾想,你能如此敏锐。孟元秋啊,是本宫所恨之人。” 平和的声音突转凄厉, “本宫恨他!本宫虽睚眦必报,恨不得毁了他,但怎能容他遭人陷害而死?那些小人,都得死得干净。所以你的父皇,只能暂时拖着病体,苟活于世。” 她凝望着母后一如既往的淡笑和眼中的恨意,那笑如同束缚在她脸上的无形面具,弧度精准到上扬一分便显得妩媚,垂下一分便显得冷厉。 唯独现在,刚刚好,是皇后该有的威仪。 一种令她绝望的宿命感油然而生,心仿佛被无形的手来回搅拨。 是恨吗?母后? 您若会爱孟元秋,可曾在意女儿也会心悦温琢? 您如此行事,可曾想过女儿并非草木,亦有情? 爱恨嗔痴的界限本不明显,只在于克制与放纵的一念之间。 她颓然跪坐在地上, “所以自儿臣设计把温琢从牢中救出的那天起,不过是您顺水推舟的一个棋局。如果那日,搅进这局中之人不是儿臣,也会是旁人?” 姜梧放柔了声线,轻叹道, “本宫知晓,令颐定会救他,你又由我二人亲手带大,你的性子,本宫最为了解,无论如何,都会是你。” “啪。”她似乎听见心多了一丝裂痕。 她一向觉得自己在随心行事,却冥冥中觉得有一双手在推动这一切,如今得知这双手从何而来,却开始为“利用”而难过。 母后为何不能将一切原原本本告诉她呢? 偏要将她蒙在鼓里,又以一个如此惨痛的方式,让她知悉一切。 “所以……儿臣帮您查清瀛州舞弊案……无论如何,终是愧对了父皇。” “月儿,在这深宫之中,从来无人能做到真正中立。” 姜梧恢复往日的雍容,遥递给她一只手, “母后知道你是好孩子,所以允准你行事出格,甚至能知道许多内情,但唯有一点,你莫要让母后失望。无论如何,本宫是唯一疼爱你的母亲。” 这话一出,姜梧自己都愣了三分,看着失魂落魄跪坐在地上的云怀月,心中蔓延出愧疚。 她似乎,活成了她母亲当年的模样。 没有在意女儿的感受,而是,一意孤行。 但云怀月做了和她当年不同的选择,将自己的手搭在她手中,垂眸道, “儿臣如今别无选择。” 她稍稍宽了心, “不过无论何时,你该知道,本宫行事,从不只为一人。” “本宫有本宫的报负,不会为任何人而停留。谁阻我,我便杀谁。” “儿臣自幼便知。” 姜梧宽慰一笑,牵起她,开了殿门,一步步从容地向养心殿走去,面上摆出一副伤痛之色,冲太子招招手, “晟儿,母后有些话要同你讲。” 她看着太子哥哥随母后走进内室,转头走出去,立在养心殿的阶上,冷眼看着阶下诸位朝臣的神情,最为显眼的,便是吴宰辅的喜悦。 这遗诏所写之人……该是深合他意的太子哥哥。 “公主,许久未见。” 她闻声侧首,便看见少年将军身着暗紫玄袍,拾阶而上,向她走来。 “姜临,你怎地来的这样快?莫非——” 她止住了话头,心下骇然。 “谁阻我,我便杀谁。” 莫非,母后当初将西北兵权交予舅舅与表兄,便早想好了会有今日。 莫非,姜临提前知晓今日生变,早已从西北动身而来。 莫非,除了母后一向掌控的皇城禁军,朝虞城外,还有姜临带来的银铠卫。 是啊,母后从不做无准备之事。 姜临站在她身前,那双与姜后类似的凤眸中满是运筹帷幄,更印证了她心中所想。 他低沉一笑,“公主聪慧,定已想明白。” “早闻母后棋艺一绝,今日看来,的确如此。” 她凄然一笑。 母后啊母后......若您当真要起兵,岂非置太子哥哥的性命于不顾。 凉风与黑夜似要将她吞没,她顿时有些无助,这里每个人都是她的至亲,如今却要她亲眼瞧着至亲在这场权位的谋夺中自相残杀,这于她而言,是否过分残忍。 她若有所思地望向处于整座皇城最高位的宣政殿,缓缓蹲下了身子。 这座皇城中,从没有人能真正置身事外,无形的党派早已旗帜鲜明地叫嚣,而万人向往的权位之下总是白骨累累。 一张带着体温的披风落在她身上,她转头望向身侧的姜临。 他眼中带着戏谑, “臣以为公主不会如此脆弱。” “姜临,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如果有一天,你也面临如此境地,我可不会笑你。” 他闻言轻笑一声, “臣又没说什么,姑娘家经不住这些肃杀之事,不是很正常吗?” 末了清清嗓子,补充道, “你也不必时时故作坚强。如果想哭的话......有我。” “我从未故作坚强,也从未收敛情绪,该哭时便哭,愿笑时便笑。” 她站起身,素净侧脸上并无表情,却无端生出了笃定的气度。姜临侧首看她,她目光看向远方,下巴微抬,眉眼间有一丝释然和悲悯。 “只是今夜有些冷。但冷久了,人会越来越耐寒。” 不光是自袖中吹入的寒风,更多是是发自内心的寒意。 天光大亮,宸皇梓宫前一片缟素,吴宰辅手持遗诏,宣读道, “朕受皇天之命,膺大位于世。忧危积心,日勤不怠,今临知天命之岁,筋力衰微,朝夕危惧,虑恐不终。皇太子怀晟,仁明孝友,温润而泽,宜登大位,以勤民政。文武臣僚,同心辅佐。” 此诏一出,群臣一片哗然。 云怀月闭上双眼,似不愿见血光。 然她心中所想之事并未发生,只因太子……并未接诏。 吴宰辅眼中困惑,双手递诏, “还请殿下早日承袭大统!” 太子虽从未在朝中收揽权柄,却自有忠党,但与其说是忠党,真正忠的只不过是帝位素来由男子传承。 如今这遗诏中该承统的男子却不愿接诏,他们一时也无计可施。 云怀晟紧握双手,抿唇跪于先帝梓宫前,声泪俱下,道出了震惊朝野之言, “儿臣自知资历尚轻,不堪大用,不敢接诏,恐负先帝所望,还望母后承袭大统!儿臣甘愿仍居东宫,学理朝政!” “殿下!不可!” 吴宰辅泣声出言制止, “后宫怎可与前朝混为一谈!” 云怀晟闻言未动,依然叩首喊道, “望母后承袭大统!” “殿下!此乃先皇遗愿!” “望母后!承袭大统!” “太子殿......” 暗器破空,吴宰辅双眼瞪了老大,最后一声还未喊完,便被魏屹封了喉,轰地倒在这大殿上,为一片素白添了片乍眼的红。 “洞烛堂只听君命。新君既不愿承袭大统,尔等怎敢逼宫?是要造反吗?” 魏屹身形突现,阴冷的声音响彻内。 云怀晟面色煞白,声音颤抖, “吴卿……先帝灵前煽动人心,意图谋反,已被处置。念先帝崩逝,不愿株其家人,还望诸卿!慎言!” 这二人一唱一和,倒令群臣惶恐不安—— 连太子都无心承统,他们的反对......又有何用? 云怀月旁观今日之事,心下震撼。 她终究低估了母后。 她以为母后做好了万全准备谋争天下,免不了一场血战,却万万没想到,母后谋的是人心。 谋的是她执政二十余年,朝野上、天下间的声望。 谋的是母强子弱,面对自幼强势的母亲,太子难免软弱,她外有姜氏与禁军,内有洞烛堂,稍加施压,便会将帝位拱手相让。 谋的是世人心中的惧意,杀一人而可震万军者,杀之。 吴宰辅,便是她用来血祭之人。 因此,她原本以为的一场大战,如今只有倒在梓宫前的一具凉尸。 这算是……四两拨千斤? “士大夫无惧死!区区女子,不可为国君!” 云怀月侧首望去,见一位老臣站出队伍,言语慷慨激昂,虽稍带惧色,但仍立于人前。 “对,士大夫无惧死。” 有几人小声应和。 “对!士大夫无惧死!” 人声逐渐鼎沸。 她望着他们,不禁生了分莫名的悲哀。 其实人人心中早已做好选择,却总会被突发的事件煽动,会惧怕自己如吴宰辅一般血溅当场,亦会为一声“士大夫”的清名而冲昏头脑。 若真无惧死,为何还要等第一人发声? 所以不是不惧,而是忙着佐证自己的立场,得以在史书中留一笔清名罢了。 “士大夫无惧死,可是为何而死?” 姜梧一身白缎宫装,缓缓走出,居高临下,睥睨众臣。 “若是当真无惧死,大可以让洞烛堂悉数送你们一程。士大夫所求,当在君子修洁,在政治清明,在天下皆安。” 殿下便又无人做声。 姜梧凤眸扫视一番,冷声道, “文死谏,武死战,君王死社稷。诸位皆是我朝肱骨之臣,你们该做的,便是时刻盯着本宫之过,让本宫在后世的史书中,背好女子执政的千古骂名,而非死在这处!” 一些人闻言退回队伍之中,但仍有少数在外站着,未动身形。 姜梧阖了双眼,唤道, “魏屹。” 魏屹带着酷吏,将在外站着的大臣悉数铐走,一时铁索叮当,谁人不知洞烛堂是怎样的所在,其余人等皆噤了声。 云怀晟走至众臣之首,率先拜下, “儿臣,跪迎新君!” “臣等,跪迎新君。” 姜梧勾起笑容,淡淡道, “众卿平身。” 云怀月旁观今日之事,心下做了一个决定。 那些臣子……不能死。 母后既然已大势所归,在这人人只求自保俯仰可拾的世道,这样的臣子,不能死。 取舍 宸皇崩逝后,需服丧二十七日,此间姜梧仍需暂代皇权,但因丧仪,不可朱批,一律改用蓝墨。各部院衙门行文需用蓝印,服丧期内,各佛寺、道观,需鸣钟三万响。 养心殿内,姜梧刚在奏折上落下最后一笔,却见云怀月入殿,伏身跪拜。 “何事?难得见你行如此大礼。” “陛下,今时不同往日,儿臣怎敢怠慢。” 她答得恭肃虔敬,令姜梧寻不出一丝错处,却仍是察觉到她语气中略带的隔阂。 姜梧沉思片刻, “起来吧,朕知你所求何事。” 她自案前起身,缓缓行至云怀月面前, “月儿,若是从前,这些人是万万活不下来的。” 云怀月垂下眼眸,故意避开姜梧的视线,轻声答道, “儿臣知晓。” “但今日,即便你不来求朕,朕也不会要他们的命,你可明白?” 她蹙眉盯着眼前母亲穿的金丝镶玉绣鞋,思忖半晌,恍然大悟道, “从前您要洞烛堂作为您的钩爪锯牙,是为了稳固您在朝中的地位,令人不敢随意轻视;如今您已名正言顺把控整个朝堂,所以便施以怀柔之策,只略作惩戒,来彰显您的仁厚。” “你的身上流着的可是朕的血,是朕最疼爱的孩子。” 姜梧看着眼前的女儿,欣慰地笑笑,掩住眸底的些许难过, “但有一点,你该明白,当权者,不该事事只为手中皇权着想。许是朕行事伤了你的心,才让你觉得,朕就是如此之人,在朝中的一举一动,皆是为权柄筹谋。” 云怀月心下一动,终是抬头与母亲对视,数年国事的辛劳已让她面上稍显疲累,但她仍如国之柱石一般立在殿中,接着道, “说一些不中听的话,朝中素来支持朕的臣子,如虞卿般思想清明的寥寥无几,朝野之上的大部分党羽多为野心人士,并非出身士族。朕礼贤下士,不拘一格承揽人才,这些人大多盼着朕早日登基,好让他们得以各显身手,出人头地。” “有野心不好吗?您为执掌大权所做的一切,不也是因为自有一番雄心壮志吗?” 云怀月眼中略带不解,轻声问道。 姜梧记忆中突然浮现当初孟元秋授她六艺时的那番话—— “阿梧,比起安分守己,我更欣赏你野心勃勃的模样。往往那个时候,你眼中好似燃起了光。只是,有野心,也需有风骨,有底线,否则私欲无尽,终将会把你变得面目全非。所以当你某天,为了必达的目的,而不得不伤害一些无辜之人时,要给别人一丝生机,也是为自己留条后路。” 她忍住略微发酸的眼眶,抬手抚上云怀月的脸,徐徐道, “朕如今虽真正站上了这万人之巅,但也需时时思虑这个国家。是,那些大臣一向看不惯朕,但他们足够高风峻节。” “月儿,你记住,任何民族的长存都需有强大的精神支撑,若朝野之上,尽是些只顾私利不顾万民的投机之辈,该如何缔造一个有为的政府,更遑论一个有为的国家。这是为君之道,所以朕本就不会杀他们。” 云怀月不知为何,眼中有些许湿润,许是听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辞,许是觉得母亲还是从前的母亲,喃喃道, “是儿臣小人之心了。” “月儿,你还在怪朕。” 她微微侧首,错开姜梧的手掌,摇了摇头, “凡涉及抉择,必然有所取舍。儿臣知道您的为难,但也请您谅解儿臣一时的难过,毕竟,儿臣也从未想过一朝会被素来敬仰的母后伤害。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将这些都想想清楚。” 语毕,她行了个拜礼,缓缓走出去,轻轻合上殿门。 母女二人相隔一道门,同时转身,一个向龙椅迈进,一个向宫外前行。 “我倒是从未想过,老师与娘娘,不,陛下,竟有如此渊源。” 温琢蹙眉打量着一旁倚着廊柱发呆的云怀月,似是想起了什么,但并未宣之于口,只安慰道, “不过,陛下在与你这般大的年纪,就已经开始筹谋一切,她断不可能轻易放弃。” 她闻言,从廊柱上扬起脑袋,颓然问道, “你怎知就是如我这般大时开始的?” “太子殿下名唤作何?” “怀晟。” “娘娘为你与太子取名,作一日一月,日月同辉,往往预示国之祥兆,一如当时你为她造的天命之说。她诞下太子殿下之时,也不过十七岁吧?” “真不知她从前究竟经历何事,得以如此.......如此……心思深沉。” 她心中思索半天措辞,终挑了个不褒不贬的,而后索性坐在廊中的石凳上,双手托腮,嘟起嘴赌气,像是在恨自己不能真的生她的气。 “那公主恨她吗?” 她愣了一愣,终是摇摇头。 “她从前的往事并非因你而起,你不知她与先帝、老师之间的纠葛,所以也无从评价她的做法。” “至于今次的宫变,或许都称不上宫变……她已经选了损失最小的方式。你当初既决心帮她,当知古今帝王的宝座下,又有几个未曾沾染丝毫血迹呢?她能如此处置,已胜过万千男子。” 她阖上眼睛, “可她......无论如何,也不该全然不顾我的感受。” “公主这是钻了牛角尖。” “如果有一天我利用了你,你就明白了!” “公主大可以利用。” “因为臣心甘情愿追随您的那刻起,便已明白,即便真的有这么一天,你也只是做了你心中最值得的取舍。” 见她眼神迷惘,他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 “事情往往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当臣认可你的那天起,只要你的初衷和目的没有变,那无论你做怎样的决定,臣都可以全然接受。因为这种认定,往往不图回报。当然,若能有同等的回报,自然是最好,如若没有,也没什么好懊悔之处。” 言及此处,他嗓音有一丝喑哑, “其实公主一向是如此做的。” 她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些甩出去,未果,只得来了句, “我好像没懂。” 他垂首无奈一笑,却见以檀匆匆忙忙来通报, “公主,外头有一男子求见,说是您表兄。” “姜临?他来做什么?请他到我书房中吧。” 她浑浑噩噩起身,朝着书房方向走去。 温琢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出神片刻,抿了抿唇,虽自知偷听实非君子所为,但既已知晓来人是姜临,他心中按捺不住。 云怀月慢悠悠踱步过来,见姜临已坐在她书房中,面前摆了两个碧玉茶盏,正汩汩地冒着白烟。 “公主怎如此颓靡,娘娘得以继承大统,不是一件好事吗?” “你寻我是为何事?” 她独自坐下,端起案上正在晾着的茶水。 “你可当真是连寒暄也不许。” 他收敛了方才玩味地神色,端出一本正经来, “其实我是有要事要知会你,其实……本可不与你讲,但我觉得那样不太好。” “洗耳恭听。” “父帅命我回朝,一方面是为了娘娘的计划,另一方面,他与娘娘的书信中,提及了你我二人的婚事。” “咳咳!” 她一口茶水呛在嗓中,咳了半天,姜临忙为她顺气,待终能说话时,道, “姜临,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对你没那个心思。” “可若我对你有此心呢?” 她闻言仔细打量姜临神色,见他并非玩笑,正色道, “你应当看得出来,我心悦温琢。” “我知道,但我不在乎。” 他将茶盏轻放在桌上, “毕竟你我都心知肚明,他如今的身份,想明媒正娶,那是天方夜谭,不是吗,昭凰公主。” 姜临一语道破她深藏于心却从未表露半分的认知,倒令她生出几分愧疚,于是屋中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姜临见她默认,目光微凝,接着道, “即便待娘娘行登基大典,届时大赦天下,他也不过是平民之身。” “喜欢便是喜欢,为何一定要谈及嫁娶。” 她不愿再听下去,终艰难开口。 姜临闻言,眉眼舒展,倒是笑了出来, “原来公主心如明镜啊,我还以为你少女怀春,一时冲动,竟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呢。你既然知晓你二人之间的差距,便早已明白,娘娘就算允你们在一起,他也只能得以面首之名,而非公主驸马。你二人,终会难求圆满。” 姜临一字一板,将她心中始终避之不谈的现实一一道出,就好似内心的暗处被人剖出来,晒在了光下,还呼喊着旁人来围观,令她有些难堪。 她刚欲开口辩解,却听闻窗外人踩落叶之声,她与姜临同时看去,却只见几片零落纷乱的落叶,悠悠然飘下来。 她思及方才温琢所言, “其实公主一向是如此做的。” 是啊,她一向是如此做的。 她从未渴求过一个世人眼中圆满的结果,只是满腔热情的去喜欢,却没想过他面对如此爱意,将来会是怎样的处境。 不必强求,只是去爱。 她选择表达她的爱,便会强行将他束缚在自己身边。 这是她心中所做的取舍。 而温琢只是全然接受了她的爱意,并且告诉她,无论自己做了怎样的决定,他都可以接受。 她突然明白了他方才的话。 母后心中所图谋的事情从未变过,她既决心追随母后,便早就该做好承受风险的准备,而非在事后责怪于她,不能万全地顾及自己。 啧,她竟也自私了一次。 思及至此,她郑重其事地凝视姜临, “虽然你说的在理,但圆满是由自己定的,而非旁人,况且,事在人为。所以姜临,我不能和你成婚。” 望向窗外,万籁俱寂,她心中兴叹,仓皇走掉的温琢,应该听不到这句话。 闹剧 姜临见她面带牵挂地望着外间,火上浇油道, “微臣不才,略精武艺,一早便知他在外面,大约在你饮茶之前。公主不妨想想,他听见你我二人方才的谈话,心中该是何等滋味。” “他也许早就想到了。” 她转过头来,微微抿唇,心境豁然开朗,抬眼直视他,恳切问道, “姜临,你既说对我有嫁娶之心,那我问你,如若我当真嫁你,你会如何?” 他一时僵坐在原处,思绪乱成麻团。 少年将军久经沙场,一向熟知言语书信间的尔虞我诈,如今与面前女子谈及自身婚事,连他都有几丝难为情,她却开口见心,明畅坦荡。 他心下斟酌许久,面带少有的红晕,磕磕巴巴道, “臣定会待你,待你……细心妥帖,毫无,毫无保留,为你包揽一切,不,不让你受一丁点委屈!” 见云怀月沉默,便有些心慌意乱,低眉垂眼补充道, “可能臣先前,先前有许多不妥当之处,但你也知道,我是个听劝的人,你说,我都会改。从前我不了解你时,可能想的多是门当户对与家族利益,但我觉得,如今我已经足够了解你,也当真欣赏你,定能给你幸福。” 她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是吗?明日我与老师要在太学附近筹措书院事宜,你届时可来寻我。” “好!” 送走姜临,她犹豫着要不要去寻方才偷听之人,但不知为何,她行至他的房前,刚欲敲门,却下意识收回手。 她心中有两个小儿在吵架,一黑一白。 黑小人叉腰道, “你在怕什么?怕他听到了今日所言,离开你?他不会的!” 白小人硬声回答, “明明是知道他不会离开你,但你怕他因你失去自我!” 她在心中朝这一黑一白大喊, “吵死啦!” 二人同声答道, “你都还未处理好与旁人的关系,还敢嫌我们吵!” 是啊,她自己都还未和姜临掰扯清楚,该怎么与他解释。 她懊恼地摇摇头,转身离开。 屋中温琢听见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中有一分莫名窃喜,她是在意他感受的吧? 却因她在门前止住脚步,片刻,脚步声又越发得远,不免有些失落。 谁知屋外脚步声复起,而后隔着那扇门,传来她清脆的声音, “温琢……我已与老师商议好了书院选址,明日去筹措一番。” 他原本以为她会同他解释方才之事,不料她却只字未提,只来告知他这个。 他甩开心中那些酸楚,定了定神,努力不让她察觉到自己的异样, “你可知此事并非想象中的那般容易?” “虽然你与母后都这样讲,但无论如何,我必须去这么做。” “能告诉我......为何吗?” 她坚定的声音从门板中一字不落地透过来, “母后承统,是女子崛起自上而下的猛烈倾泻,它快、准、狠,却来势汹汹,很多人只知其表,不悟其意。我如今这样做,是想自下而上,一点一滴渗透到天下女子的思想中,总有一日,她们会明白,我们所谋之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既你想做,便就去做。” 他顿了顿, “明日你可能会遇到些麻烦,但你所做之事,男子不宜出面。你若遇到不明之事,可回家后告诉我。” 回家……她在门外挂上了一抹欢喜的笑容。 “我知道,我不怕!” 她与李令颐将女子书院设在太学附近,无他,只因此处学术成风,她想着有朝一日,大家能与太学中人一同切磋。 陆续有书生得知消息,听闻李令颐将会亲自授课,便兴致勃勃地在书院前围观讨论, “她虽为女子,可曾是朝虞三绝之一,当年的三绝,一位溘然长逝,一位如今高高在上,是咱们未来陛下,独她竟打算在书院授课。届时咱们可呼朋唤友,来看看世间鲜有的才貌双全之女。” 然而,云怀月还未真正开课,仅是命人张贴了书院布告,便已知晓为何他们皆说这并非一件易事—— 只因布告上书仅招女子,便已惹得书院前众人炸开了锅。 “既然身负才名,开堂授课,自当一视同仁!为何偏要设什么性别之分?” “就是!” “就是!” 李令颐颇为无奈,只得站在院前的阶上,扬声压下这番舆论, “诸位!静一静!各地书院与京城太学,无一不收男子,但从不招收女子。往日里,勋贵女眷,才可在家中请师授习。今吾愿来书院授课,只是为愿习笔墨却没有条件的女子,得一学习之机而已。” “很多家境贫寒的男子也无处读书啊!像这种高才硕学、师酬薄利的书院,遍数宸国,除了曾经的瀛州书院,也再无其二了!如今您却只收女子,这是怎样的道理!” 云怀月有些讶异,开设女子书院,本是无关于男学子之事,为何他们却如此激愤,口口声声谈及家境贫寒的男子。 可没有这女子书院以前,他们不是依旧如此吗? 男子想要读书,有无数种方法,勋贵可请名师,寒门可靠自己攒钱去书院。 而真正连门槛都难以触及的,却是世间大多的女子啊。 为何他们能够共情贫寒无书读的男子,却不能共情任一个本就没有机会读书的女子。 一时吵嚷之声四起,竟引得街口卖花的妇人来看,她却帮着那些书生叫嚷道, “是哇,我家儿子还无处读书呢!既然是书院,便不该有性别之分!” “你既惦念你儿子无处读书,那我问问你,你可曾想过要读书?” 云怀月这话问得老妇一时哑口无言,她想了许久。 想起少时娘送弟弟读书,却给她早早定了门亲事。 想起娘时常告诉她,她脑子蠢笨,不如弟弟聪明。 于是又重新鼓足了底气,斩钉截铁道, “我......我自幼便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子,但我儿子聪明。” 云怀月不怒反笑,今日之事,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吧,心下倒是有了另一番打算。 “聪明一事,又该如何自证?” 那老妇张了张口,竟也说不出什么,涨得一张饱经风霜的脸通红。 她复又转向门前叫嚣的书生, “你们因景仰李尚仪的才名而来,却又不愿世上再多些如她一般有才学的女子,这不是自我相悖之事吗?” “男子读书,是为了功成名就!女子读书,又不能入仕,最终不还是要嫁为人妇,岂不是白白浪费读书机会!” “我看你当真是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云怀月听见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便有些口不择言。 李令颐在一旁劝阻, “公主,慎言。” 她并未理会,站在最高一阶台上,凭一己之力,与众人对峙, “读书,本就不能只为功名!你们整日里云子曰,还可曾记得,孔门七十二贤,他最为欣赏颜回,不迁怒,不贰过。读书是为修养性情,通达明理,我说的可对?” 阶下诸学子一时面面相觑,不知人群中有谁小声嘟囔一句, “话虽如此,但若女子皆如你们这般,不守三从四德,整日抛头露面,谁还敢娶啊。” “是吗?” 她环视一番,见方才叫嚣最狠那书生长相颇为清秀,于是戏谑道, “这位公子,本宫见你样貌俊秀,甚合心意,既在太学读书,想来学识家境也不错,你可愿为驸马啊?” 突然被指到的那书生怔愣片刻,忙开口,“愿......” “即便你愿娶,你也不配娶。” 她敛了神色,冷声打断。 那书生心下知道,她所言未必为真,只是舍不得放过这万分之一可能的机会。 见她当即拆穿,面上挂不住,又不能对她撒气,他向来知晓陛下厚待有才之士,不会奈何他们,便故意煽动人群,道, “诸位,瞧见了吗,她如此戏弄咱们学士,更不能让她教坏天下女子!” 而后,他率先冲来,将她命人贴的布告撕扯在地上,狠狠踩了一番。 众人见有人打头阵,皆有起哄之心,又不敢伤人,东推一张桌子,西扔一些书,只将她们布置未完的书院搞得乌七八糟。 “都给我住手!若再有人在太学前造次,不论是谁,悉数跟我回衙门去!” 京畿巡防首领带着一队兵马,远远喝到。 姜临与京畿巡防首领一同前来,那些书生见状,立刻泄了气,纷纷认怂逃跑,独留下她此处的一片狼藉。 巡防首领行礼, “臣护驾来迟,让公主受惊。” “平身吧。” 她打量一番姜临, “是你让他来的?” “并非姜小将军命臣前来,而是有人密告,今日此处会生争端。” “密告?” “是啊,臣今日刚进值房,便见柱上钉着这信。信上甚至还告知了该几时前来。” 巡防首领将信件递给她, “定是方才混迹人群中,但与为首闹事者非一心之人。他们一同策划好了此次事情,又生了龃龉,特来通风报信。” 她望着信上并不熟悉的字迹,若有所思,心下略有几分猜测。 “臣与大人只是偶遇,再者,臣若知今日之事,不如带自己的亲兵。”姜临补充道。 “无事,只是一些口角之争,他们并不敢做的过分,就是可惜了,布置半天的学堂。” 云怀月看着院内,哀惋半天白干。 “大人若无事,还是去执行公务吧,此处我们慢慢收整。” “是!属下告退!” 她弯下身子,刚捡起躺在地上已落满脚印的布告,姜临的声音便自头顶传来, “唉,你何必如此锋芒毕露,与他们相争,做这些费力又不讨好的事。在府中快快乐乐的,不好吗?” 她叹了口气,直起腰抬头望他, “姜临,你猜猜我为何要你来此处。” 姜临突然一拍脑门, “哦!你早已想到今日会是这种局面,要我来救你?” 她瞥他一眼,无奈道, “不是,我曾设想过很多局面,但并未想到,会无端招来这些书生的愤怒,也没想有人来搭救我。我只是见你昨日说了解我,想让你见见真正的我想做什么,如今看来,你并不了解。” 姜临一时有些沮丧。 她轻声笑笑, “不如你猜猜看,我为何会心悦温琢吧。” “因为他长得好看?” 她摇了摇头。 “因为他脾气好?” 她再摇了摇头。 “因为他才学出众?” “都不全是。” “那是为何?” 她轻轻捏了捏方才京畿巡防首领给她的那封信件,心中感叹,这字写的可真丑,缓缓道, “因为他从不让我收敛锋芒,也不会如你一般,在此处规劝我,不如回府作乐。” “我只需要站在他面前,告诉他我要做何事,他就会义无反顾地跟着我。” “这不比什么都值得托付吗?” 吃醋 姜临蹙眉辩道, “可臣不愿让你身处险境,也是真心呵护你。” “唔......我知你心意。但爱无关身份,无关性别,只应是平等与尊重。男子若是只把女子当作稚子一般宠爱,那不是爱,是控制,是内心父权至上作祟。这样的感情,往往只有两种结局。” 她沉吟道。 “要么,会让女子极度依赖男子,使他变成自己内心的唯一支撑。要么,就会变得贪得无厌,想让他不顾自我,被束缚在自己身边。” 她说完这话,不自觉呆愣片刻。 温琢若是给了她足够的平等与尊重,那她呢? 是否以爱之名,反而成了困住他的枷锁。 “你知道你为何会一直在意我吗?” 她问道。 “因为你在我心中独一无二。” “可世上的女子都是独一无二的。我遇见过很多特别的姑娘,她们忠肝义胆,有勇有谋。万千世界,芸芸众生,会有更多你我遇不到的出色女子,光彩各异,只是你还不曾遇到适合你的那个。或者说,你并未留心过。” 她抬眼娇俏一笑,婉婉道来, “当然啦,我自信我确实很好。你对我求而不得,所以一直心有不甘,但你所说的爱,会让我失去对自己的专注,失去我独有的特点,那我将不再是我。” “那他呢?他就如此好?” 他闻言若有所思,正色问道。 “姜临,你的爱是茧房,而他的爱是宇宙。四方上下为宇,古往今来为宙。他从未约束过我,任我在这天地间肆意行走。他用枷锁束缚了他自己,赋予了我魂灵的自由,我没有理由放弃他。” 眼前的女子就与他站在这书院中,眼底带着丝丝柔情,面上透出红玉之色,郑重地将对另一人的情意宣之于口。 落木萧萧而下,落在她的发间,姜临替她轻轻取下那片落叶,释然一笑, “臣明白了,臣自会去回禀陛下。” “你真明白了?” 少女侧首,略带怀疑。 “这次是真明白了。或许我幼时该时常进宫,早早认识你,也不会做了许久糊涂人。” 他沉沉笑道,面上难得和煦。 二人皆未曾留意,远处枝叶飘零的树后,温琢倚树而立,他不可闻他们所言何事,只知她面带羞意,笑得分外甜蜜。 他微叹口气,觉得心中似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扯。 她重将书院整顿一番,匆匆回府,已是明月高悬。 她未如往日般莽撞推门而入,而是敲了敲门。 许久,屋内无人应声,也不见烛光。 她将耳朵贴在房门之上,听到了些窸窸窣窣的动静,便在门外喊道, “你故意不理我的,是不是?” 她刚欲使力推门,那头门却开了,一个踉跄,便扑在了那人身上。 眼前人将她扶正,便即刻放开手,向后撤一步,与她故意隔开一步之遥。 虽刻意与她疏离,但她还是嗅到了他身上的淡淡酒气,偏过头望进他的眼睛,笑道, “你喝酒啦?” “是。”他撇过头去,避开她的视线。 “为什么偷偷喝酒?” “......因为最近发生了许多事,心中难免不快。” 她从身后拿出信举在他眼前, “是你写给京畿巡防的密信,可对?” 他眼神带着迷茫醉意,再次将头转向另一边, “无凭无据的,为何偏要认为是臣写的。” “很简单啊,这件事情除了母后与老师,我只告知姜临与你二人,他今日与我在一处,那不只能是你了。” “他今日与你在一处?” 他歪着头明知故问,想看看她作何反应。 会是心虚吗?会有胆怯吗? 但她都没有,只笑着点点头。 “嗯。” 他瞧着她那双盈着笑意的坦荡眼睛,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了一丝烦燥,拼命将这丝躁动压下去,沉声道, “公主说是,便是吧。” “可你的字我认得,你为何故意写得这般难看。” 他将信从她手中接过,皱眉看了看,扔到一旁书案上, “公主许是看腻了,便已觉得臣这字远不如旁人。” 她眼中笑意渐浓, “原来你是吃醋啦,我......” 话还未完,便被他冷声打断, “臣没有。” “没有你为何要独自喝酒?又为何要凶我?” 他抿抿唇,放软了声音, “臣没想凶你。” “你就是有!你忘了你方才的模样了吗?” 她学着他蹙眉而立的模样,压低了声音, “臣没有。” 而后又恢复了自己的声线, “你平日可不会这样同我讲话,你分明就是吃醋了。” 他没再接话,径直走到床边坐下,靠着床檐,双目微闭。 云怀月这才发觉床上被褥已铺开,他应是醉了,于是早早歇下,见她来寻,才刚起的床。 她伸手去探,被褥果然还残留着些许温度。见他靠在一旁,摸了摸他略染红晕的脸颊,有些烫。 还未等拿开,手腕却突然被他一把握住,他一双眼睛猛然睁开,注视着她,眉目间有淡淡的哀伤。 她轻轻挣了挣,他并未放手。 只得叹口气,任由他握着,开口道, “你怎知今日定会有人搅局?” 他没回答她,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不愿去想很多旁的事情, “云怀月。” “啊?” 她头一次听他直呼自己之名,有些惊讶。 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扯去,恍惚间,他身上的淡淡酒气便将她裹挟,待她回过神时,已经被他牢牢堵在榻上。 她后背垫着还残留他余温的被褥,见他眼中逐渐升腾起水雾,目不转睛盯着她的眼睛。 “温琢……你……” “如果我能成为你害怕失去的人就好了。” 他这是怎么了? 他有些懊恼,懊恼如今自己的患得患失。 起初他只是想靠近她一点,可是越靠近,便越舍不得放手。 不是早已做好准备,无论怎样的处境,只要能陪着她便好吗? 为何如今看到她与旁人走的近了些,心中就会如此酸涩呢? 为何见她近日只与他谈正事,却与旁人说笑,便会有些生气呢? 酒便能麻痹你自己的心吗?温琢。 心中真实的痛感在反复提醒他一个刻意回避却不得不面对的答案—— 他在乎她,便想独有她。 他并未察觉自己眼角已渗出泪水,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夜色,映出晶莹的光,如一颗流星般划过脸庞。 她怔怔地望着他,任由那滴泪“啪嗒”落在了自己的脸上,心砰砰乱跳,顿感不知所措。 他们一同经历过许多事,她从未见他眼中有过无助之色,但今夜,她却感受到他强烈的不安。 他执拗地望着她,试图从她口中问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答案, “你昨日为何只来问我书院之事,为何不与我讲姜临究竟同你说了什么,为何不问问我开不开心。” “你今日也是,来找我便只为说些无关紧要的事,但你与他说话,却笑得格外甜。” “他是不是……对你也很重要?” “啊…?你今天都看见了……你既然在那儿,为何不出现?” 他又贴近了一分,语气中带着些咄咄逼人的委屈, “公主与他如此开怀,我怎好搅扰。” 她一时愣住,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她望进他那双眼眸,迷离的水光中杂糅着疯狂与克制,她轻笑了笑,柔声安抚道, “我与你说的,都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事。” “比你与姜临的婚事还要重要吗?” 他又靠近了一些,灼热的鼻息与她呼出的气息交缠,她目光所及之处只剩他一人。 “唔,原来你是在意这个,我还以为,你定知道我的性情,不会嫁给他。我昨日未和你说,便是想着等与他说清楚,再告诉你。我今日与他说的,也正是此事。” 他闻她所言,有片刻失神。 “我说了许多你的好听话呢。” 她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 他眼中醉意未减,出口的话倒是带了些撒娇的意味。 “那你现在讲给我听。” 云怀月思及今日所言,脸上一下烧热,温度从面中瞬间传到耳后,粉唇轻启,嗫嚅道, “我……我我对你说不出口。要要要不然你去问他……” 他的目光流连在她唇上,颇有一些想吻下去的冲动,却知自己酒醉,不愿她沾染上他唇齿间的酒气,遂放开了她的手腕,但怕压着她,单手撑着床面。 “我二人都是男子,哪有去问他情话的道理。他……其实也是一个很好的人,我怕你终有一天会离开我。虽然我曾说过,能陪在你身边就足够了,可......人总是贪得无厌。” “温琢,你不用这么不安。” 他凄然一笑, “不,对你,我本该占尽先机,又怎会甘心落于人后。” 他忽然从她上方起身,不知怎地,她竟有些怅然若失。 许是酒饮得过多,他步履虚浮地走向书案,翻找了许久,找出一卷书简。 “在瀛州时,答应给你写的话本。” 说罢,他顿了顿, “字不丑,这是我认真写的。那封信,我不愿被你知晓,所以是用左手写的。” “你还未答我,如何知晓这些书生会来闹事。” “太学辰时授课午时休,那些书生本就仰慕名师,如今见名师只收女子,定会觉得不公滋事。但我偏要京畿巡防晚些来。” “为何?” “不告诉你,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我还可用这话本与你交换。” “你说。” 他眼睛带着狡黠的醉意看着她,望进了她心底里去,让她心中痒痒的。 “把你方才说不出口的那些话写给我看。” “温琢,你学坏了!” “明明是公主教的好。” 他扬了扬手中话本,眼前开始有些模糊,少女气急败坏的神情在面前摇摇晃晃。 他想,自己是当真醉了,也好,还是醉了畅快。 这样就能麻痹自己,一切都是因为醉意,让他小气了这一回。 水流 天光大亮,温琢自宿醉中醒来。 他微扶自己还稍晕的头,看向身上略显褶皱的外衫,回想起昨夜之事,一时有些懊恼。 醉酒的代价……便是将心底的妒意彻底地暴露在她面前。 她......会怪自己吗? “你醒啦!” 云怀月突然自眼前冒出,吓他一跳,只见她将一纸书信与一杯清水一同递过来。 “以物易物,昨日说好的事情,你可不许反悔。” 他接过水,一饮而尽,眨了眨眼睛,起身将早已写好的书简塞给她,复接过她的信。 二人同时按下对方欲拆开查看的手,异口同声道, “待无人时再看。” 他们眼中映着彼此的倒影,愣了一愣,各自低头笑了起来。 她率先开口, “我昨日可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你拖回床上,待会儿你且自行梳洗一番。不过,你还未告诉我,你既然知道这些书生要滋事,为何不让京畿巡防早一些来?” 他一边用手平整衣衫,一边道, “还记得那日你所言,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的区别吗?” 她懵懂点头, “记得,不过和这个有何干系?” 他示意她一同坐在桌前,又倒了杯清水。 “你说的没错,想要彻底渗透,是需自下而上。” 他猛地将杯中水泼在地上, “可正如这水一般,自上而下,虽然猛烈,但却能命人不得不接受这一结果,这就是古往今来,为何人人皆想求权。” “臣之所以故意让京畿巡防到得晚些,是想让你知道,单单自下而上,并不是绝佳之策,还需上下结合,你既是公主,便该合理利用你的权力。公主聪慧,定不用臣多言。” “是。” 她望着地上的水渍,若有所思, “我万万没想到,男子一边享受着本就偏向于他们的特权,却还要来指责我们的不公。理直气壮地将女子出嫁便不该读书混为一谈,真是气死我了!” 她越说越怒,最后竟猛地一拍书案, “哎哟。” 许是力道过大,皱起一张小脸来。 他执起她手,见已红了半个手掌,便一边轻吹一边揉捏,目光瞥见她的手腕,道, “你何至于动如此大的气。昨夜……臣有弄疼你吗?” “一点不痛,你即便醉了,也很有分寸。” 不知为何,温琢从她语气中竟听出了一丝阴阳怪气的惋惜,又听她愤声道, “我气他们也是读书人,为何就如此不明是非?” “公主可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她闻言讶然道, “大家一同生长在宸国......为何不算一族同胞?” “幼时臣也不懂,既为一家人,为何父亲要这样对待臣与母亲,后来臣就明白了。” 他抬头迎着日光仰望窗外的蓝天,微眯双眼,正如幼时站在院中,仰望着他心中以为是英雄豪杰的父亲。 “他觉得他为父,为夫,为将帅,因此所有人都要仰仗他的鼻息。当一致对外时,他便理所当然地成了顶天立地的英雄,维护他的国人与族人。但对内而言时,他却变成一个个体,百姓不顺从,母亲不顺从,便就是站在他的对立面,损害了他的利益,因此,也变成了‘异族之人’。世上的许多男子,也是如此看待女子的。” “可这世上又有哪个男子,不愿自己的夫人德才兼备呢?” 温琢收回目光,注视着她的眼睛,耐心道, “你说的不错,但许多男子会达成共识——既要她德才兼备,又要她无比顺从。他们乐见于把一个出色的女子,变成自己的附属物。如此,才得以骄傲地向世人宣告,他征服了如此出色的女人,所以他是比她还出色的男人。” 他透过云怀月,好似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也看到了二十年前的姜梧。 “但征服,本就不该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公主不妨想想,你会对何物产生征服之欲。” 云怀月双手拖着下巴,咬唇沉思道, “会对一道可口的点心,会对一道难解的谜题,会对不肯给我抱的毛绒绒的小动物......” “但独独不会对人。” 他替她回答, “在你心中,人无关性别之分,所以男子与女子本该拥有一样的权利。但你身为女子,你是在拼命争取。” “可在本就享受着诸多益处的男子面前,他们若从未想过‘向来如此,便对吗?’,便不会意识到男女之间存在如此多的不公。” “或者说,即便他意识到了,也会缄口不谈,只默默地谋求一些利己的好处。” “这时,他们更愿将女子视作附庸,而非同族。所以那日,他们才会与你对峙许久。这一切,陛下清楚,臣也清楚,只是需要公主切身实地,将这些也看看清楚。从而明晓一个道理——自上而下虽然猛烈,但颇具成效。” “哪怕有人不明何意,但既有一人功成,便会生出欲望,她行,为何我不行。这时,再由下而上地慢慢渗透,才是良策。” “所以公主想办好这个书院,该用权时,便理当用权。” 她顿时如拨云见山,豁然开朗,双瞳映着日光,晶晶亮亮, “你说得对,这些书生之所以反对,其实是在惧怕。他们惧怕我手中的权力,但却不敢言说,所以只得向书院的桌椅书本撒气。” “他们也惧怕思想之力,因为当人没有己思时,大多会易于盲从,从而易于约束,女子便是这样,被束缚了无数年。当她们有了思想,与束缚者的对抗便会更为强劲。但身为既得利益之人,自然不希望被束缚者有如此力量来与之抗衡。” 他颔首赞许, “正是。所以公主应当学会了该如何应对。” 她一本正经道, “该简单粗暴一些,自上而下地命京畿巡防无事多来转两圈,不与他们废话才是。” 她在书院中闲坐,百无聊赖瞧着街上的三两行人。 时常有男子路过,偷摸对院中指指点点,但昨日刚惊动京畿巡防,今日周边官兵来来往往,倒是再无人敢造次。 只是的确无一女子前来报名。 实在太过悠闲,她与李令颐便拿出棋盘来,准备在这纵横交错的线条之上厮杀一番。 她本就不精棋艺,寥寥几步见大势已去,便开始悔棋耍赖。 “老师,我方才不是这般想的,一时晃神,下错了!下错了!” “哪有公主这般抵赖的!输便输了,宫中谁人不知你是个臭棋篓子,半点没学到陛下在棋上的天分。” 李令颐满脸笑意,虽嘴上说着奚落她的玩笑话话,却并未拦她偷拿棋子的手。 “请问,此处是宫中李尚仪的书院吗?” 一声清冷空灵的女声传入云怀月耳中,她止住胡闹,抬眼望去,只见一高挑的女子带着包袱立在院中,青衫单薄,如一棵青竹栽在山水之间,不惹半分世俗。 只是如此出尘的姑娘,偏偏穿的是一袭男装。 “姑娘为何要作男子装扮?” 她偏头疑惑问道。 青衫姑娘略微颔首,柳眉微蹙,一双淡眸中却不起波澜,柔声道, “回这位姑娘,我是医家中人,常年在外行走,衣饰于我本是身外之物,无谓男女之分。只因如此穿着,行医救人之时,不会有人因我是年轻女子,便轻视于我。” “可姑娘既怀一颗济世之心,当更应让世人知晓你是女子,如此,才可逐渐为似你一般的女子正名。” 姑娘听闻此言,纯粹的眸中染上一缕疑惑。 她虽带着生人勿近的疏离,却莫名地给云怀月一种至真至纯的亲切之感。 她静静思忖云怀月方才所言,沉思片刻,开口道, “姑娘说的极是,但蓝昼只愿普救含灵之苦,不问贵贱,亦不求虚名。即便他人轻视于我,我也会替他好生医治,不愿相交罢了。我平生遇见过很多病人,只因我是个年轻女子,便不得心安,生生拖至药石无医,甚是可惜,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一旁李令颐见这姑娘娴雅,便和颜悦色道, “你既是医家,却为何想来这书院?我姊婿(1)在太医署任太医令,他独子亦是位医术极高的江湖郎中,各个都比我更适合教你,你若有意愿,我可为你引荐。” “蓝昼此来并非学医。” 蓝昼浅笑摇头,从身后包袱中翻出一本医书, “令侄可姓叶名岚风?” “这你怎知?” “此书正是他所著,我拜读数年,觉得颇有见地,这书中多叙医法,只有通晓诊脉的医家中人才可继续参透,并不适合毫无医术根基的世人。三日前,我在朝虞郊外的碧云镇上行医,有缘得遇,与他相提,他却告知我,此书本就非著给愚人,医家能懂便可。若我想著得以普世的药方典籍,当来此寻您。” 云怀月看着她,竟觉得与叶岚风父子大不相同—— 他们二位,一个身为太医令,只治权贵,一个从不涉朝堂,飘渺山野间。 而眼前这位姑娘,不论贵贱,不论旁人如何待她,皆一视同仁。 她一身男装,隐去女儿身,只是想心无旁骛悬壶济世。 可谓无欲无求,怀大慈恻隐之心。 “岚风就是这般性子,云姑娘勿怪。” “无妨,人各有志。我出身平平,只习医术,不通文法,若想著一本普世的药典,还相差甚远。您颇负才名,从前云游四海,熟知各地风貌,所以特来学习,还望您愿收我这个学生。” “能得以如此钟林毓秀的徒儿,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公主,你说呢?” 蓝昼闻言颇为讶异,忙欲拜礼, “您就是那位在西北为女子制轻便农具的昭凰公主?那时我行至宜君县,为灾民治病,想前去一睹公主之风,却因忙碌抽不开身,甚是遗憾,没想到竟会在此处遇见。” 云怀月笑着扶起她, “是呀,不必如此客气,既然老师收了你,那便是相识有缘,今后便唤我一声师姐吧!” 蓝昼眼中略带喜悦之色,轻声唤道, “师姐。” 自由 一晃数日,转眼便是新帝登基大典。 姜梧连下数诏,轻徭赋,重农桑,广言路,杜馋口,才高位低者可自荐,同时大赦天下,并特命父在,为母服齐衰三年,以示家中父母同尊。 仪典之后,姜梧宣云怀月于宣政殿中,殿内仅她二人。 她细细打量着母亲如今黑金龙纹的大袖衫袍,比起皇后代政之时,更平添几分威严。 姜梧自先帝梓宫前承袭帝位之日起,待她便格外宽和,见她渐消了她们间的芥蒂,难得笑着打趣道, “月儿,你近来可越发少进宫了。” 云怀月因今日参加仪典,难得着平日甚少穿的华服宫装,满头珠翠流苏,压得她脖子酸痛, “儿臣近日在忙书院之事,疏忽了您,是儿臣之过。” “哦?办的如何?” “起先是遇上了些麻烦,不过如今也陆续收来三两女子,一切慢慢来,儿臣相信,终有一日会被世人认可。” “你不觉疲累就好。今日宣你前来,是有要事与你相商。” 姜梧身处龙椅之上,缓缓开口, “你本就是适婚之龄,你舅父传来家书,谈及你与姜临的婚事。” 她未等姜梧语毕,便出言打断, “母后,不可!” 姜梧饶有兴味地盯着她, “朕近日听闻,你在西北之时与他走得颇近,他此次回朝,你二人也时常来往。” “儿臣与他相交,并无关风月。” “朕还未糊涂,自然知晓你与他并无男女之情,只是你还未待朕说完,便打断了朕的话。” 得知是虚惊一场,她莫名替自己捏了把汗。不知从何时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八个大字,竟觉得是一场负累。 可从前她与温琢赐婚之时,却并无此感,许是那时不知情为何物,许是……她早已对他颇有好感。 情之一字,总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儿臣知错。”她垂首恭顺道。 姜梧并未与她相较, “身为人母,朕本该为你谋求一个平顺将来,但朕不仅是母亲,更是主君。这桩婚事,朕自打接到那封书信起,便没打算同意,你可知为何?” “如今您已登上皇位,姜氏在朝中地位更是如日中天,您不愿看它一家独大,可对?” 云怀月试探答道。 “是,但也不全如此。” “那是......” “朕吃过这种苦,便不愿以你的婚事相逼,朕知道你有心仪之人,但朕只能容你一人放肆,绝不能纵得随便何人都可觊觎公主。” 她沉默半晌,憋出八个字来, “儿臣的确心系温琢。” “你可知你二人身份如今云泥之别,朕虽不迫着你非要嫁与谁,但也不是由着你胡来。” 她垂下眼睛,一时有些委屈。 明明是母亲试探自己心意,她坦诚相告,反倒又来否定她的情意。 姜梧见她不做声,接着道, “你与姜临的婚事,除了朕那个糊涂哥哥一厢情愿,朕不愿,你不愿,姜临也不愿。只是他求朕莫要允准他父帅所请之事时,加了个条件。” 云怀月心下思忖,这个倒霉姜临.......定要找个机会骂他一通。 “什么条件?” 她抬头与龙椅之上的母亲对视。 “还记得朕曾允你,大赦天下之时,便解了温琢的罪奴身份吗?” 她沉声, “记得。” “姜临上请西北之地,先逢旱灾,又遭人祸,一时官员凋敝,不若让温琢去往西北,为官五年,以赎父罪,自此远离朝虞。你,可愿?” 姜梧缓缓道来,暗自观察着眼前女儿的神情。 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只是漫漫人生的须臾片刻。 说短也不短,足够一个人在别处重新开始,甚至自成一番天地。 她当年入宫前,曾天真地想过义无反顾地随孟元秋走,不论何处; 入宫后,希望他永在朝中,与她日日得以相见; 可偏偏她一个愿望都没有实现。 如今云怀月面临着类似的抉择,她会何去何从呢? 姜梧其实很好奇,她与自己,究竟是否会一般。 五年....... 云怀月怔在原处,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喜在她所求母后当真同意,喜在他可去施展自身才华。 她前些时日,还在思虑是否成为困住他的枷锁,如今便有一把现成的钥匙递来,告诉她,开与不开,皆在她的一念之间。 她如今还有什么可忧心的呢? 数月相处,已成习惯,她忧心此后的欢欣喜悦不能即刻分享,痛苦忧愁也不能获得拥抱。 这漫漫五年时光,终只得与自己作伴。 可当她设身处地,替温琢着想时,便坚定了心中的想法—— 允他自由。 姜梧瞧着她眼中自喜转悲,最后释然,悠悠开口答她, “儿臣愿意。” 哦?这倒颇令她意外。 她竟愿放他走。 她当年,可真的很想,很想把孟元秋绑在身边。 “好,朕即刻拟旨,你便代朕宣旨吧。” 她扬起一抹悲惋的笑容,不知是在感伤自己,还是感伤那人。 云怀月携圣旨踏出殿门,还未走完宣政殿前汉白玉筑的台阶,便见姜临前来。 姜临多见她不施粉黛,素衣简朴,却是头次见她身着宫装。 长发乌黑如墨,插着珠翠步摇,摇曳生姿,眉不描而黛,双唇艳若春杏,蓝衣金线,绣大片云纹凰鸟,有一种慑人心扉的华贵明艳。 只是她正双目出神,踩空了一阶台阶。 他顷刻飞身抓住她的手臂,若是再晚片刻,她怕是已经滚至阶下了。 “在想何事?如此出神,倒不怕摔坏脑子。” “......” 云怀月道谢的话刚欲脱口而出,听见后半句便打消了念头。 这人,为何偏偏不会好生讲话呢! 她理了理衣冠,并未如往常一般与他口舌相争, “多谢你了。” 目及手中圣旨,便正了正色,声音带了缕庄重, “温琢之事,也当多谢你。” “谢臣作何?” 他一双凤眸不愿从她身上移开,但好在站在台阶之上,比她高出一个头来,她也并未察觉他在盯着自己看。 “臣只是为了将他从你身边支走。既然臣已明悉你心中所想,将他调至西北,与我同在一处,五年后,你二人定情意寡淡,届时臣便有可乘之机。臣是在为自己打算。” 她抬眼轻笑,笑颜猝不及防撞进他眼中, “姜临,你这人一表人才,有勇有谋,但有个致命缺点。” “什么?” “口是心非。” 她翘起一根手指,戳了戳他心脏处, “但奈何本宫如今脑子还在,暂且分得清好意坏心。那日你我相谈,你说他如今身份与我并不相配,如今便是求了陛下,赠他一个机会,可对?陛下刚下诏令,文武百官,才高位低者可自荐,他只要为官,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机,你此举,不如说是为成全我。” 姜临撇过头去, “殿下真别多想,臣没如此伟大。只是既要成为对手,便该势均力敌。臣向来不屑欺负他人。” 她扬唇道, “说不定并未成为对手,反倒是挚友。” “臣从不与旁人交友。” “那我呢?” 姜临未言,只是转身进了宣政殿。 她将这道旨意带回府中,交予温琢之手,目不转睛注视着他,像是要把他刻在心间一般。 温琢摩挲着手中的明黄旨意,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许久前,他是什么样子的? 曾经一道旨意,也是由她交于他手,救他一条残命,让他得以存活至今。 如今又是一道旨意,却是解他罪奴之身,放他自由。 可如今,他面对这白白送至他手中的机会,却在犹豫该不该要这份自由。 他与她相顾无言,就这样静静坐在后院中。 公主府的一草一木他皆已相熟,甚至觉得此处是他久违的“家”。 除了他心上之人,还有相熟好友,他还未见亲手植入水中的芙蕖在夏季盛开,倒是目睹朝朝由曾经小小一只突然长了数寸,就连眼前的小姑娘,也由初见时的娇俏,平添了几分沉稳。 若是一去五年,他怕早已物是人非。 但这五年,却能换来他今后唯一得以堂堂正正迎娶她的机会。 他竟不知该如何抉择。 “月儿,你......你想我去吗?” 他艰难问出这句话,无关身份,只关情谊。 只要她道一句不愿,他便义无反顾地留在她身边。 “温琢,我将这道旨意带回来,便已做了我的选择。” 她的目光沉静如水,掩住她眼底的不舍。 他不知为何,见她如此平静,竟有些慌乱,急忙道出自己心中所想, “你,我,如果你不愿,我可以,可以不去。就这样陪着你......” 她用手轻轻覆上了他的唇, “温琢,如果今日你我二人易地而处,我相信你会做出与我一样的选择。” 他将她的手拿开,急促道, “可我是心甘情愿留下来陪你!” “可我不愿!” 她压住眼中的酸意,放缓声音, “可我不愿。我记得那夜你说,对我,你本该占尽先机,又怎甘屈于人后。” “这不是那个意思,我.....” “我知道。” 她咬了咬唇,与他缓缓道来一个故事, “幼时,太子哥哥送了我一只小鹰,装在一个特别华丽的笼中。可那只被笼子困住的小鹰一点都不开心,它拥有翅膀,但形同虚设。所以我愿意打开笼子的锁,还它自由。如果它愿意,有朝一日,还可以飞来我身边,不是吗?” “那它回来了吗?” 她的眼神有些失落,带出了一丝哭腔, “没有。” “月儿,我不会走。”他怜惜地望着她。 她又似想起了什么,唇边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但我相信它一定找到了它更喜欢的归宿。” “其实我动摇过无数次,我自觉不该把你绑在身边,但我又舍不得放开你。” 她起身缓缓走至他面前, “你说你想成为我害怕失去的人,可我从前从未怕过,我知道,你根本就无法离开我。曾经那道旨意,就是我对你的枷锁。” 她抬手轻轻抚上了他额角的印记,神情眷恋, “如今,我却有些怕。温琢,你义无反顾维护着我的自由,所以,我理当还你同样的自由。” 血脉 云怀月坐在书院茶案旁,耳边充斥着老师解答她人之问的嘈杂之音。 她无心去听,不自觉将这些话语自脑中滤掉,只望着泥炉上升起的袅袅白烟盘算, “已经过了好些天了,还剩三日……唉。” 茶壶中的水将要煮尽,蓝昼又续了一壶,与她一同盯着茶水自平静无波变至渐冒清泡,问道, “师姐所言何意?” 李令颐终于打发走众人,行至二人身旁坐下,打趣道, “平日里倒也没见你如此在意,那日接旨应得更是干脆利落,怎如今日子越近,你竟越发得不舍起来。” 蓝昼倒了盏茶,平递到云怀月手边,她接过烫烫地饮一口,倒给心头添些暖意,侧首问道, “阿昼,你可曾有喜欢之人?” 蓝昼颔首,正色答, “我四处行医,结识了很多济世医家,都很喜欢。” “不是这种喜欢,是......哎呀,你见他便会开心,不见他便会想念,悲苦喜乐都愿与之诉说的人。” 她端详起蓝昼,她虽惯穿男子的青衫,但眉眼心性间遮不住内心的纯净,终归是个天真小姑娘,心下顿时觉得自己颇为成熟。 毕竟比起这位对情字一窍不通的小师妹,她已知情为何物。 蓝昼心中默默遍筛所有熟识之人,摇了摇头, “并无。” “那你定不知我为何如此惆怅。” 她故作老成,语重心长地拍拍蓝昼肩头。 李令颐见她如此,在一旁笑嗔, “瞧瞧你那性子,如今可算有人做你师妹,容着你特地装出一副深沉模样来。阿昼,你别理她,小琢不过是换个地界,历练几年,又不是不回来。你若如此不舍,不如随他去。” “那怎可!我如此有情有义,总不能弃你们于不顾。” 她顺手捏了把蓝昼的脸颊,惹得这一向冷淡的师妹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师妹,你会为了心上人抛弃一切吗?” “不会。济世救人是我一生之志,除了生老病死,无人能让我放弃。” “真是个医痴,你就该生在我阿姊家中。” 李令颐接过蓝昼递来的茶,浅尝一口, “昨儿回宫中,梅姑娘倒是过问,她能否闲时也来旁听。” “自是可以!不过梅姐姐如今随侍陛下左右,亲奉文墨,怕是在陛下身边所学之事比我还多,竟还愿来此处。” “随侍陛下,总归是如履薄冰,哪有此处自在。” 李令颐宠溺地捏捏她的鼻尖, “不似你,虽装出一副为情所困的模样,该做的事,倒一件没少做,书院也未见你一日不往来,倒真是像极了那人。” “像极了谁?” 她笑闹着随口一问,却见李令颐变了神色,眼神躲闪道, “自然是像极了陛下。” 云怀月本未起疑,见她说得含糊不清,倒起了刨根问底的心思, “您从不称陛下为那人,您说的究竟是谁?” 方才欢声笑语的空气即刻凝结着沉默,蓝昼见二人神色不对,寻了个借口, “东街有户人家请我去瞧病,我先去备些药材。” 而后悄声起身出去,贴心地带上门。 她蹙眉相问, “若是陛下,您何至于遮遮掩掩。现已四下无人,您为何不能坦然相告?” 李令颐正襟危坐,正色道, “公主,许多事情不管不问,反而会更自在。” “是孟先生吗?” “你......你知道?”李令颐有些吃惊。 “近日发生之事,让我隐隐有些猜测,不过我并未从陛下口中得到确切答案,如今您这话,倒是将我心中猜想悉数证实了。” 她强颜欢笑。 “你既知晓,也该宽心。他......唉,你们二人虽不曾相见,但血脉却总归是牵扯不断的,所以,我见你行事颇有他风,难免一时想起故人。” 云怀月手中茶盏“啪”地落下,顺着地势滚到书架旁,打了几个旋,倒扣在地面上。 “您说什么?” 她难掩眸中的震惊之色。 “孟先生与我……血脉相连?” 李令颐后知后觉她并未猜到这等地步,一时张皇, “公主,你听错了,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她未理会这苍白的辩解,只急声追问, “我曾猜想,陛下当年与孟先生有一段情缘......如今依您所言......他当年辞官归乡,八成是与我有关?” 李令颐艰难颔首, “是有一点,但也不完全相关。他辞官时,并不知道陛下她已怀有身孕。” 造化弄人。 造化弄人…… 造化弄人! 她脑海中只反复叫嚣着这四个大字,彷徨着离席出门,独留李令颐一人在书院中,望着她的背影长叹。 记忆闪回当年,书案之上静静躺着孟元秋称病乞身(1)的上书。 姜梧读完后,将纸揉作一团,一双凤眸中写满疯狂与不舍, “令颐,这是我们的孩子......” 而后语气变得异常坚定柔和,似下定了一个誓不回头的决心, “这是我们的孩子。” 李令颐知道,第一个“我们”,是指她与孟元秋。 第二个“我们”,是指她与自己。 她们便守着这个秘密,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见她出生,见她长大,见她独当一面。 云怀月回府后,便刻意避开众人,寻了处清静角落的屋顶吹风,奢望着深秋寒风将她头脑中的一团乱麻吹开些。 本以为无人知晓,却见温琢冷不丁地出现在自己身旁,掀起衣袍,与她一同坐在房梁上,远望着朝虞城中的万家灯火。 “公主最近为何总是闷闷不乐,且不愿与臣言说?” 她无暇去想一些委婉措辞,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道, “若我并非公主,该如何是好?” “何为公主?” 她见他反问,下意识答道, “天子之女。” 他望着她,温柔一笑, “于情,你心系社稷,兼善天下,于理,陛下已是九五至尊,当今天子。所以你理所应当是公主。” 他答得巧妙,并未提及先帝,于是她试探问道, “你竟知道?” “自你从宫中归来那日,谈及你与陛下之事,臣心中便有所猜测。” 他略微颔首,面色变得凝重, “臣跟随老师十余载,与他朝夕相处,总能察觉他有一些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只是无论老师隐藏还是吐露,臣都会尊重他的选择,所以不曾过问。如今.......你告知臣的,与臣自己看见的,拼凑起来,也能得一个完整。” “那你既不愿问他,为何偏要来问我。” 她撇撇嘴,双目失神,将自己抱得更紧了些。 “他是臣的师长,臣理当关心他,敬重他,能与他保持一个师生该有的距离,但你不同。” 他整理了一番心中所想,缓缓开口, “臣无比在意你的悲欢,想融入你生命的每一处。” 想离他心中的月亮近一点。 “所以臣会过问,但你若不愿答,臣也不会逼迫你。臣乐见你将悲喜都道给我听,也不会埋怨你对我有所隐瞒,毕竟,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她举起手腕,细细看着皮肤下青紫的脉络,扯出一抹苦笑, “我一直以为,我身上流着皇族血脉,所行之事,是在维护社稷之尊。可到如今,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如今知晓你的身世,便不会去做你想做之事了吗?” “我......我不会放弃,定当还会一如往常。只是这心中总不是滋味。” “记得在瀛州城外,老师坟冢前所言吗?既记前贤,愿为其志,既为其志,何惧荆棘。这方国土之上,代代传承下来的,从来不是什么凡体肉身里的骨骼血脉,而是世代传承的精神文明。礼仪绵延,风骨接续,厚德载物,和而不同,才是真正需要延续的根脉。而这些,你都做得很好。” 他理了理她被寒风吹得凌乱的长发,用自己的外袍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不必把自己困在所谓的皇家血脉里,只需做你想做的事情,去成为你想要成为的女子,足矣。至于你姓云,姓姜,还是姓孟,那都不重要。还记得濯寒吗?那是孟氏的传家之物,当时老师将它赠我,便不是看重血脉,如今兜兜转转在你之手,竟似冥冥中注定的机缘。” 她将濯寒翻出来拿在手中,望着通体黑晶的刀身,喃喃道, “怎么办,你如此会宽慰人,我舍不得放你走了。” “臣不走,一直陪在你身边,可好?” 她抬眼看去,见他眼中并无玩笑之意,拧眉道, “不好,我才不要做自私鬼。” “这不是自私,这是你对臣的依赖。我其实很愿见这种依赖,它告诉臣,你很在意臣。” 他垂首无奈笑笑。 他惯愿在蛛丝马迹中寻她待他的不舍。 她只摇了摇头,定声道, “依赖只是索取,但爱要相互付出,我已经长大了,不是那个什么都需要人陪的小姑娘。” “臣不会如那只小鹰一般,臣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你不必向我保证,我不愿成为你一丝一毫的负累,五年后,若你遇到了心爱的女子,愿在别处成家立业,我也不会怪你。” “不必等五年,臣心爱的女子如今就在眼前。五年后她不愿也无妨,臣一定会回到她身边,即便远远见她幸福也可。你不是臣的负累,是臣唯一的牵挂。” 他也有秘密,他心中如是想。 揽月 从前她心安时,他便含蓄,将情化作绕指柔, 如今她不安时,他便直言,将爱宣为独白诗。 温琢难得说出如今夜般斩钉截铁的情语,目光交汇那刻,云怀月只觉自己陷入了那双坚定的眼眸中,连周遭的寒风,都带着几丝春日的旖旎。 她似乎看透了他眼底的秘密。 那便是,口中虽言她幸福即可,却无比希望,也十分确信,他才是唯一一个能带给她幸福之人。 他并不伟大无私,愿将她拱手相让,也从不将她看做一件任人让来送去之物,若他就是她的心之所愿,即便千难万险,他亦会义无反顾回到她身边。 “其实臣这些时日,始终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去往他乡,终在刚刚下定决心。” 世人皆望月,独他欲揽月。 “你总说是臣在宽慰你,但臣心中清如明镜,你才是臣的指引。” 他无比珍视她的勇敢与热烈。 她从不在做与不做之间犹疑,即便困难重重,依然无畏坚定。 因此也一次次教会他,若心中认定,便该去冲动,该去撞南墙,该去见黄河。 撞南墙也不回头,见黄河也不死心。 月亮偶尔跑到云间嬉闹,仿佛伸手便能触碰,可它永远属于黑夜,终究与他隔了很远的距离,是他的可望不可及。 “你看今夜的月色。” 云怀月闻声抬头, “今夜不是满月,是月牙儿。” “月亮每日千变万化,但无论是谁,都只能望见这一轮月亮,任由它展露想给众人看的面貌。从前臣说你是臣的心间月,如今臣确信,你不止是臣的月亮,更是臣的人间。” 因为他可望不可及的月亮,偏偏愿拉他上云端。 所以他还有何理由去犹疑? 你不止是臣的月亮,更是臣的人间。 这句话伴着他清润的声音不断回荡在她脑海中。 他的眸光璀璨无匹,她呆呆地望着他,好似见到了很多年前宫人口中描绘称赞过的那个人。 举觞望青天,玉树临风前。 她见惯了他布衣之下的温良谦逊,几乎都忘了,他曾经也是世人口中的飞扬少年。 “啊啾。” 然后她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 他轻叹一口气,将她连人带衫打横抱起,并未从她偷偷寻来的梯子那处走下房顶,而是纵身一跃,抱着她落在院中。 他刚欲将她放下,却见她双手环得更紧了一些。 “不许松开。” 她故意怒目而视,嘟嘴嗔道。 “你这人小气的紧,上次这般抱我,还是在冶炼场的甬道中。如今你就要一走数年,刚抱着我,竟就想松手。” 他无奈轻笑,低声哄道, “夜里寒凉,公主方才已经打了个喷嚏,如今还要在此处吹风,若是着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所以你更要抱着我啦,两人的温度总好过我一人,我不管,你抱着我回房间去。” “从此处到主院,要过三处院落……会被众人瞧见。” “瞧见便瞧见,都是我府中人,有何可惧。你如此替我着想,就不怕届时等你走了,我再招一些什么王琢、韩琢来,日日陪我吟诗作画。” “若是吟诗作画,那公主寻旁人也无妨,待臣归来,定将他们一一比下去,重获公主芳心。” 他难得言语疏狂,似孤星冲破长夜。 “你!你竟都不在意我去寻旁人!” 他将她抱得更紧些,替她掖好衣衫,而后附在她耳边轻呢, “在意。” “但只要你喜欢,臣都会去做,臣自信他人只会是手下败将。” 他抱着怀中女子,借着月光一步一步向外走去,将话留在吹过的风里。 “其实臣比谁都愿光明正大抱着你,抱你走过府中,走过朝虞,走过宫城。待臣归来,好吗?” “等你回来,我若是长高了,长胖了,届时你抱不动,岂不是很没面子。” “臣一定勤加习武,别说五年,十年,五十年,抱你自青丝生白发,抱你一生一世。” “不许骗人!” “好。” “你走那天,我想与你穿之前你与我一同买的那水色衣裙。” “好。” “你要赠我临别礼物。” “好。” “你要一直喜欢我……” 她絮叨着,声音有些哽咽。 “我会一直爱你。” 他双手抱她,因此腾不出手替她擦泪,只得趁四下无人,抱着她倚在院中的树下,借着月色,轻轻吻去了她挂在脸颊上的眼泪。 “甜的。” “胡说,眼泪明明是咸的。” “和你有关的,都很甜。” “那这个呢?” 她勾着他的脖颈,迫他低下头来,将他朝思暮念的柔软覆了上去。 许是不舍,许是眷恋,许是疯狂。 他紧紧拥着她,阖上双眼,加深了这个吻,与夏季时的懵懂不同,他的舌尖并未只在她的唇上停留,而是更深地探索。 失控了,温琢。他对自己说。 就任他放纵这一次吧。 她由他撬开唇线,轻舐自己口中的每一方寸,心不可抑制地狂跳—— 怎么和上次溪边不一样? 但她似乎来不及思考,刚欲出声,他便趁机缠上了她的舌尖,他的气息与津/液同她交缠在一处,这种从未尝试过的奇特感觉,竟令她心弦震颤。 原来亲吻还能更美妙。 她将自己彻底放空,只本能得与他贴的紧些,再紧些。 …… 城门外,农人止住叫卖,目光不自觉被方才一双璧人水衣策马的身影吸引,喃喃赞道, “哎,刚刚过去的是谁啊,瞧着分外登对。” 另一人放下扁担,踮脚望去,却见马儿早已跑出了数十米外,扬起些许尘烟。 “瞧这气度,不知是城中哪家的公子小姐吧。” 城外长亭大抵见过太多离别泪眼。 先前,她在此送别赵明姝,此次,温琢要与她在此辞别。 秋风猎猎,将云散作千万片。 她远望着不见尽头的古道, “温琢,我曾以为,无论送走何人,也不会在此与你作别。” 温琢转过她的身子,替她系紧披风, “我不在的时候,照顾好自己。” “嗯。” 她巧笑颔首,恋恋不舍地望着眼前人。 今日他将乌发高高束起,不似往日半散时的书香墨气,倒平添几分飒爽。 她目光移至他衣衫上,情不自禁伸出手指轻轻摩挲,分外惋惜, “买它之时,我曾想与你一同穿着,逛集市,看灯会,让全城都知晓我们是最为登对的佳偶,如今却只得此机会,穿来与你告别。” 他低下头,牵起她紧攥着的右手,轻柔地掰开她的手指,将一块蘅芜玉佩郑重放在她手心中, “赠你的临别礼物。知道城中的映水斋吗?” “略有耳闻。据说此酒楼颇为雅致,非达官贵人不待。只是此物同那酒楼有何干系?” “陆家尚玉,我将它赠予你。你凭它可任意出入楼中,寻一个名叫邱湛之人。有何事不解,或须他留心何事,悉数可托付给他。” “仅凭一处酒楼,便能知京中万事吗?” 她端详着手中晶莹剔透的温玉,问道。 他笑了笑, “自然不是。若是普通酒楼,客人鱼龙混杂,得到的消息,往往也真假难辨,但映水斋不同。” “它仅是陆家的一处产业,且非达官贵人不接,又极为雅致。” 他知她聪慧,不必多言。 “雅致,意味着隐秘。权贵待客议事,自愿会选择既为隐秘,又能彰显其身份的所在。” “对,且此处汇总陆氏所有商铺的传信,你今后独自行事,我可放心。也能托他们传信于我,总比普通信件要快些。自此以后,你便是此间的主人。” “这礼太贵重了点……你这样,倒显得我备的礼物拿不出手。” 她扭捏道,面露懊恼之色。 “这不仅仅是临别礼。此物,算是母亲赠与她未来儿媳的见面礼。收了这蘅芜玉佩,便是要做她的儿媳。” 他眸中带着调笑,却未见她羞意,倒是直接将这玉佩妥帖收好,理直气壮道, “本宫允了。” “那我的礼物呢?” 她从袖中摸出一物,塞进他手中。 他摊开细看,竟是一包花种。 “你看,是不是和你的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这是何物种子?” “月光花。” “是别国进贡时带来的种子,陛下见其名似我,便命宫中花房匠人,悉数种在瑶华宫的红墙上。” “花匠告知我,此花喜日光充足,只开于夜间,不会耽误你白日处理事务。开时,会有花果香气,适合植于篱垣上。届时,你看着满墙的花朵,便能时时想起我。” 她说着说着,眼中又有些发酸。 “我不必看它,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 他将她揽进怀中,怕她见到自己眼中的不舍。 “其实你的每个样子,我都记得。我坐在书案旁,就会想起你倚在我手臂上;我行走,眼前就好似有你的身影;我躺下,就好像你坐在我身侧。你早已活在我的记忆之中,未来五年,我只能与你的影子为伴。” “可我自己会变,你记忆中的我,却不会变。” “也会变的,我知道我心中的小姑娘会成长为何模样。” “因为公主,永远是臣的骄傲。” “无论我多久不见你,无论你变成何模样,只需远远一眼,我就能认出你。” 她听着心下发酸,一如既往地将眼泪印在他肩上。 “瞧瞧,好好的,又要哭。” 他宠溺地笑着,替她轻擦了眼角。 “还说我呢,你还不是也蓄了泪。” 她没好气道。 “城外风大,我一时被沙迷了眼。天寒,公主快回府去吧。” “那你要记得挂念我,记得给我寄书信。” 她缓缓从他怀抱中抽身。 “你书房的案上便留有一封信。你回府中,就可看见。” 他走向马儿,将话留给她。 “你为何不直接交给我!” “因为算是……男子赠予心上人的惊喜。” 他翻身上马,勒马回首道, “月儿,后会有期。” 她站在亭中,望着他的身影逐渐变小,小成一粒红尘沙粒,消散在云烟之中。 荒唐 云怀月怅然若失地回到府中,直奔书房,果真有一封信静静躺在书案上,上压一根条状之物。 她走过去小心拿起,发现是一支精雕细琢的白玉折枝梅花簪。 以上好的和田白玉为簪身,呈梅树枝桠模样,簪头雕两朵栩栩如生的白梅相伴相依,仔细看去,每瓣花瓣都形状不一,合在一起,偏生称出梅花凌然独立的神韵,花蕊处镶着红糖玉雕作的红豆。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她拿着簪子,迎着洒进来的日光细细端详,簪体通透莹洁,滤掉日光的灼眼,光充盈在簪中,竟变得柔润起来。 君子似它,如琢如磨,清朗隽秀。 美人似它,皎皎灵动,自成风骨。 她展开那封书信,是平日熟悉的疏朗字体。 “月儿,见字如晤。 情之一字,最是愁人。 写信时已是深夜,府中灯影明灭,却照不见你。 提笔之前,我有万千话语愿同你讲,落笔之时,却字字斟酌,不知从何说起。 因而每逢此时,都自觉笨拙,感叹人言微薄。 你似突然闯入我余生书页间的风,吹起书页,纸张不断追逐,于是我此后的笔墨,皆由你而起。 若那蘅芜玉佩算是母亲送你的见礼,这支梅花簪,是我亲手雕琢,想赠予你的生辰礼,无关旁人,只关你我。 你生于腊月初九,喜爱梅花,只可惜我已经等不到那时,与你共赏府中雪落梅间之景。 梅蕊中镶嵌的红豆,便当做是我微小的妄念。 我将相思寄予此处,惟愿今后能与你四时相守。 下次见你,定为你亲手簪上。” 她将信笺捏在手上,抬头望向院中,恰看到还未开花的梅树。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一副生动的画卷—— 未至梅花开放的季节,温琢在院中梅树枯枝旁独坐,神色清明,目光专注,在纸上起笔落笔,画出他眼中的簪身,再从记忆中抽取两朵最美的白梅,浅笑中弯出星星点点的温柔。 夜晚,他伏于案前,精于纸上作画之人,也精于在玉上落刀,花瓣不一,蕊瓣细致,他眉宇间微倦的笑意与红糖玉雕刻的赤豆融成一片相思。 饱含情意之作,自然浑然天成。 他放下手中刻刀,延展微酸的身躯,修长手指灵巧拂去簪上玉屑,想象着少女戴上此簪,步履轻盈,雀跃至他身旁时的娇俏笑颜。 这是他特意托邱叔寻来的和田高白玉,乃白玉中最佳的质地。 邱叔将玉交给他之时,曾道, “小姐惯喜青玉,老奴却觉得,小主人更配白玉。” 他谦然而笑,心下却自觉这白玉更为配她。 沾染尘世,却不惹尘埃,是为至真。 出身尊贵,却平易近人,是为至诚。 他只消看她一眼,便已觉得心间盈满喜悦。 她是他这段混沌岁月中的唯一救赎。 她并未对他施以丝毫怜悯或是鄙夷,而是独赠他在黑暗中前行的唯一月光,如此玉一般皎洁。 而他要做的,是站上云端,与月同辉。 云怀月将信小心收好,暗自做了个决定。 她拔下今日所戴的珠钗,独用这支玉簪随意绾了个半盘发,拢了拢方才未解的披风,复而匆匆出府。 “回禀陛下,公主自城外回府后,不久又策马出门,向城外奔行而去。” 芳缨查看了自外而来的宫人呈递进来的消息,折放回托盘之上,将其打发出殿,恭谨回禀姜梧。 姜梧挑衅地看着李令颐,道, “你输了。朕就说她会随之而去。” 李令颐笑道, “此刻谈输赢还为时尚早,且在等等。” “温琢!温琢!” “小娘子,今夜客房已满,你寻的人住在哪间?” “我也不知。温琢!” 温琢此时正在西北的地图上勾画,却听见屋外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呼唤。 他心下微动,一股惊喜混着担忧闯入心间。 将笔随手丢在桌上,走出屋外,见一袭水色衣裙的她在客栈大堂中与老板纠缠。 他疾步走下楼去,一把拉起她藏至身后, “寻我。” 老板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游移,发觉二人衣衫相同,眼神便变得暧昧起来,并未追问,只摆了摆手,示意二人速速离去,而后小声嘟囔道, “也不知是谁家的姑娘,如此不知检点,这么晚,还偷跑来客栈私会情郎。” “哎哟!” 他话音刚落,一颗石子便打在他记账的笔上,那股劲道托着笔杆,“咣”地一声,砸在墙上挂的价牌之上,划出一道蜿蜒墨印。 他抬头望去,见方才那公子正抚着他栽在楼梯外作装饰的盆景,冷冷瞧着他。 他忙噤了声,佯装忙碌躲避温琢的视线。 云怀月并未介意,只努力踮脚趴在他耳旁,道, “他说的也没错,我确是夜半来私会情郎。” “你一人策马出城,又已入夜,若是出事,可让臣如何安心,真是荒唐。” 他虽语意责备,但更多透着关切,她并未狡辩,只睁着一双眼睛,无辜地望着他,一副知错的可怜模样。 他见状,自觉方才语气重了些,轻轻捏了捏牵在手中的温软,放柔声线, “还好没事。” 他将她带回房中,刚关好门,垂首便见一双手环上他的腰间。 她将整个人紧贴在他的脊背之上,感受到他身形一僵,轻声道, “我只荒唐这一夜。” 她靠着他的背,不知他现在是何神情,只知他将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然后一点一点,掰开了她的指尖。 失落加杂着委屈即刻涌上她的心头。 她知这镇上的客栈是他二人见面的最后之机,策马出城,为赶上再见他一面,几个时辰未歇。翻身下马时,双腿都有些麻木,缓了许久才可正常行走。 他却就这样轻易地拒绝了她的拥抱。 她委屈还未说出口,眼前人却突然转身,而后便落入了一个满是松香气的怀抱中。 他将头抵在她肩上,抱得更紧了些,似要将她融进血肉中,喃喃道, “臣更喜欢这样抱你,像这样,将你整个人都拥在怀里。” 她方才的委屈瞬间散作千万碎片,而后自这些碎片中抽枝发芽,开出大朵的花来。 她面上带出一抹甜蜜的笑容,撒娇般蹭了蹭他的衣衫。 不知何时,烛火已燃尽,二人静静相拥许久,仿佛驱走深夜寒意,成为彼此在黑暗中取暖的篝火。 他的手指抚摸她随意绾起的发丝,捻着玉簪上的梅花花瓣,轻声道, “喜欢吗?” “喜欢。” 她反手将玉簪抽出,青丝本只以一支发簪绾起,如此一来,乌发尽散,落在他抱着她的手臂上,更添几丝旖旎。 她将发簪握于手心,暂离开他怀中,距他仅几寸,目光灼灼。 “你自己信中说的,下次见我,替我亲自簪上。如今,我来了。” 他哑然,无奈接过玉簪,手指在她发间轻柔穿梭,不知是簪子太过光滑,还是他的手不稳,尝试数次,也未曾绾好,反倒让她发丝更添凌乱。 她自然也未闲着,只带着清浅笑意,将他束的发也悉数散开。 她呼出的气息时不时吹在他耳旁,令他原本便燥热的心更加难捺。 “你在做什么?”他哑声问道。 “结发。” 他借着月光看她狡黠一笑,举起两绺已被她编在一处的头发。 “你赠我发簪,我与你结发。” 她自顾自向床榻走去,二人青丝缠作一处,他也只得随她而去。 “我看了你写的话本,敷衍,写的明明就是你初次吻我之事。” “可那就是臣读过最细致的话本。” 她转身将他抵在榻上,认真地凝视着他双眼中的倒影,是两个小小的自己。 她一贯坦然,倒盯得他莫名羞赧,阖上双眼,轻吞口中津/液,带得喉结上下一动。 耳边传来她温软悦耳的娇音, “你留给我的信笺中说,我是吹开你余生书页的风,自此,你的笔墨皆为我而留,可对?” 他轻轻点点头。 “那如今,我来为你提序。” 她将手探上他的腰带,正欲解开,却被他猛地按在身侧,他扶着她的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他睁开双眼,呼吸变得更为急促, “谁教你的。” 她觉得腿侧似有坚硬之物相抵,一时好奇,欲探头去看,他空着的那只手却抚上她的脸,迫她只得望着他那清隽无双的面容。 “教……教我什么。” 他气结,思虑片刻,斟酌道, “教你扒男子衣服。” “我我我……老师她说,两情相悦之人,该衣带渐宽终不悔……我觉得如今我们的关系也确实到了这种境地……” 她越说越小声,面上不自觉飞出一抹羞红。 他无奈笑道, “不学无术,那句是指日渐消瘦,并非宽衣解带。但……你说的那件事,确实也是两情相悦之人才会做的。” “那不就对了!说明我举一反三,悟的透彻。” 她鼓起勇气,又将另一只手探过去,却再次被压下,男声突然自上方传来,近在咫尺。 “别胡闹,你还小。” “你才小!” “……我不小。” “那我也不小!” 他见身下女子倔强地看着他,脸颊酡红,眼中蕴着水汽,随月光流转。 青丝散乱,落在她的纤细脖颈之上,落在那双如玉般的锁骨之上,落在因急促呼吸而起伏的胸腔之上。 他看得一时忘了移开眼。 他本就不能对她移开眼。 不知何时,曾经的娇俏女孩竟变得这般娇媚,当真令他情难自持。 二人凝望彼此,仿佛时间凝固,许久,他缓缓道, “总不能何事都由你主动。” 她不知他此话何意,侧首疑惑瞧着他。 “还不是时候,待臣能一直陪在你身边,可好?如此,也是对你负责。” 他说的真诚恳切,不知怎地,她虽听不明白,但仍下意识地点点头。 他如释重负般长舒口气,用一只手将她方才随意缠起的青丝一一解开,而后将她重新拥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神色恢复了一丝清明, “你在此睡一晚,明日乖乖回京中,待我归来,任凭你提序。” “那你……就这样拥着我入睡,不许和从前一样,离我那么远。” “嗯。” 她察觉到他轻轻颔首,于是便心安地闭上眼,坠入甜梦。 各异 云怀月策马直奔宫城,站在宣政殿前,轻抚玉簪之上相互依偎的两朵梅花。 风声萧瑟,零落一地枫叶,宫人正耐心清扫,如她今晨见窗外飘落的叶子一般嫣红。 她那时端坐在铜镜前,晨光熹微,悄然洇成了她眸中的水汽,她朦胧望着铜镜中的自己,青丝缭乱,而那人正在身后,深情眷恋地望着她。 她只想在他的回忆中多留一些欢乐,便收起心头不舍,冲镜中做了个鬼脸,惹得身后那人一声轻笑。 她娇嗔道, “这铜镜不好,整个人都被照丑了。” “此处哪有铜镜,臣眼里除了你,旁的都看不见。” 虽是玩笑之语,却不约而同带了些离别前的愁绪。 “那你定然是眼盲了,快给我看看。” 她眨眨双眸,将水汽憋了回去,回首欲去轻拭他的眼睛,却被他用手挡下。 他与她一般轻眨双眼,道, “眼盲但心不盲,眼中不可视物,只因心间全是你。” 他笑得淡然,却难掩眉梢的落寞。 扶着她再次端坐,执起梳子,自上到下替她梳理青丝。 她自镜中凝视着身后之人,他神情专注,即便遇到打结之处,仍是轻柔细致地小心梳开,不曾扯痛她,也不曾将梳子取下。 “你将梳子拿开,用手将打结的发丝解开,会快许多。” 怕误他的时辰,她柔声指导。 他手中动作未停,幽幽回道, “不要。” “为何?” 他抿抿唇,有些不愿启齿,终是道, “一梳到底,我们便会长久在一起。” “你竟还信这个。” 她手执玉簪,迎着晨光细细打量,簪中光线温润,一如昨日,他们却在今日,便要长久别离。 “若是信便即能为真,臣甘之如饴。” 她透过铜镜,看他将她的发丝自上下分为两半,又从她手中抽走玉簪,将上半发丝在簪上旋绕,轻绾,挑拈,斜插,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在黑发中翩跹,似两只翩然飞去的玉蝶。 不消片刻,一个灵蛇髻便出现在她发间。 “此髻多为未出阁的宗室贵女所用,灵动精巧,恰好配你。”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回想往日种种,她一向不在装扮上用心,偏他次次都知,何物更与她相配。 “你怎连绾发都会,我还当你水平与我无二呢。” “特意学的,不过只来得及学这一种。” 他轻笑,指尖随意搭在她肩上,她略微偏头,余光所及,只想能停留地更久些。 “本想着日后多学几种,届时让你对臣刮目相看,不料你看了书信,竟跑来寻臣,只得先给你展露一手。” “那你昨夜为何绾不好?你定是趁我睡着,怕今日丢脸,熬夜偷学。我说的可对?” “昨夜……心乱了。什么都记不得。” 她眺目望向西北方向,稍稍有些留恋与遗憾,轻握手中锦囊,收回目光,徐徐踏入宣政殿。 李令颐见她翩翩而来,笑吟吟看向姜梧, “奴婢赢了。” 姜梧轻挑了挑眉, “罢了,朕认输。” 她听闻二人言语,愣了愣神,一时有些气恼, “……您竟拿我做赌注。” 姜梧未置可否,笑道, “你既跑出去了,为何还要回来?” “儿臣只是须去见他最后一面,又不是要同他私奔。” 姜梧闻言,一时失神,忆起数年前的那夜,她也如她这般年纪,正坐在孟元秋家中,巧笑倩兮,满怀期望。 “我愿同你走,哪里都可以。” 她与自己,终究是不同的人。 她更为通透,自己却更为执着。 而温琢与孟元秋,也甚为不同。 于孟元秋而言,他是磊落君子,儿女私情远比不过上家国大义。 她逼他至此,他却未曾怨怼,只是选择悄然离去。 但于温琢而言,比孟元秋更添几分孤勇,在她走向他时,他亦不顾世人眼光,向她走来。 因此,他们注定错过,他们却有希冀。 他们本该,就与自己的结局不同。 姜梧有些释然,若女儿得寻值得托付之人,不再步她的后尘,她也便安心了。 只因,她毕竟是自己与孟元秋相爱过的唯一证明。 “陛下,陛下。” 她想的出神,未留意云怀月已唤她数声。 “何事?” “儿臣自城外直接入宫,只为一事,还望您让姜临早回边境。” 姜梧沉声道, “朕知你所求,是忧心岐国曾购置军械。” “是。” “朕自有安排,不过,朕不会拿生民的安危开玩笑。” 姜梧敛了神色,恢复往昔高高在上的威严,答得模棱两可。 云怀月敏锐察觉到母亲的冷意,自觉眼前的她有些陌生,却又即刻想通。 是啊,她私下虽是疼惜自己的母亲,但事涉朝政,二人只得为君臣。 无论无何,臣子也不该置喙君主如何行事,是她言语冒失。 她一时捉摸不透姜梧的想法,心中暗下决心,须亲寻姜临,便恭谨道, “是儿臣唐突,儿臣还有要事,先行告退。” 她行礼后便匆匆离殿,独留李令颐与姜梧在殿内。 李令颐望着姜梧精致的侧颜,暗叹一口气。 她自认才学不在姜梧之下,但在拿捏君臣之道上,却远不及眼前的好友。 因她太过心软,总怕伤及情分。 可身为君主,又怎能心软? 只是姜梧午夜梦回时,也会心痛吧。 云怀月在姜府前站定,将名帖递予府前守卫, “你们家大公子现可在府中?” 他见名帖之上的凤凰图腾,正欲行礼,她急忙拦下, “别在乎这等繁文缛节,本宫须得见他。” 听她此言,守卫不敢耽搁,片刻,便与姜临一同自府内而来。 姜临见当真是她,神色惊讶一瞬,将她引入府内,屏退左右。 二人漫步在姜府的石子路间,她从前并未来过姜府,如今思及这是母亲自小长大之处,便觉得一草一木分外亲切。 她远远望见湖边亭台,率先打破沉默,以手相指道, “那处清净,你我去亭中商谈吧。” 姜临微微一笑, “好。现今父帅不在府中,臣尚能作主。若是父帅在府,知道臣在这种地方接待贵客,怕是又要挨骂。” 她暗自垂首撇撇嘴,真是不知,她这位甚少谋面的舅舅,竟是一位如此强势之人。 于亭中坐定,她将温琢交予她的锦囊拿出,还未开口,却见姜临率先发问, “你不是追出城去了吗,怎地又回来了?” 好家伙,原来他先前见她那一瞬的惊讶,竟也是为此。 她蹙眉道, “怎么如今人人皆知我何时出城。” 姜临打量她今日装扮,不似身着宫装时的华贵繁复,也不似远在西北时的平易朴素,仅由一支上等玉簪绾发,衣料虽为淡色,但在日光照耀下竟流光溢彩,清丽灵动,比那日惊艳到他的盛装还要更美几分。 真是奇怪,初见她时,并未觉得她如此顺眼,如今见得次数愈多,倒越发令他难忘。 他眸中意味不明,道, “并非人人皆知,不过稍加留心,便可知晓。” 顿声片刻,接着道, “其实你同他一起走,倒是个上佳选择。得以远离世间纷扰,与心上之人共度人生中最好的年岁,不是世间女子所愿吗?众人都未曾阻你,你倒偏偏自己回京。” 她侧首盯着他,反问道, “那若是让你远离沙场,与心上人归隐,你可愿?” 他斟酌片刻,认真答复, “男子与女子不同,既要成家,也需立业,要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你瞧,世间没有几个男子会独独为一个女子放弃志向,所以女子,也不该如此。” 她娇俏一笑,似与身后湖景融为一幅画卷,映着湖水波光粼粼,宛若水上芙蕖, “况且,何为最好的年岁?我活过的每一年,都是不复重来的宝贵经历。我喜欢逐年成长的自己,因此我生命中的每个年岁,都是我最好的年岁。难不成姜大公子,只喜欢二八年华的姑娘?” “……不是,臣若择一人,定也要与她终老。” 他自知从未能与她在口舌上占得上风,便转移了话题, “你来寻我,是为何事?” 她将一直拿在手中的锦囊拆开,抖落出一张边防图纸,严肃道, “西北或有一战。” 晨起时,温琢执笔指着他昨夜细看的城防图,同她道, “袁照与父亲曾将军械卖与岐国,虽岐国夹在宸宣二国之间,唯唯诺诺,但恰逢新帝初立,西北主帅尚未树威,少帅偏又回了京中,难保此时不与宣国勾结。” 他执笔在地图上勾勒出宣岐二国的边界——陇山。 “若是宣岐合盟,宣国得以借道岐国,形成包夹之势,齐攻……” 他沉思片刻,落笔在千阳镇处画了个圈。 “此地届时三面环敌,对姜临而言,可是个不小的挑战。” 他蹙眉忧道,却似又想到什么,摇头叹息, “许是臣多虑,姜临此次回京,或本意便是故造西北军防松懈之势。不过,你还是将此事告知宫中吧,也可多一重防备。” 温琢将临摹好的边防图装入锦囊中,递在她掌心。 姜临听她复述一番,却并无意外之色,只是赞道, “不错,他未曾经手过西北军务,竟将军情看得这般透彻。臣先前与陛下商讨,让他随臣一同去军中,却被陛下否了,言温焱曾说,温琢半点无他当年征战沙场之气势。” 她见姜临此时还能玩笑,与陛下方才的态度,应是早已有所防备,便放下一路悬着的心,未再谈及此事,与姜临道, “志不在此罢了。” “哈。” 姜临闻言,笑得张扬桀骜, “他是怕被臣给比下去吧?” 云怀月望着他志得意满的神情,淡淡轻笑, “他倒是曾与你说了同样的话。他说,若他去军中,怕抢了你的风头。所以还是一文一武,互不相争为好。” 她复而起身, “既你洞悉此事,那我便告辞。” “臣送公主。” 姜临做“请”之势,随她一同至府外,命侍从牵来她的马儿。 她翻身上马,却听姜临在身后沉声唤她。 “公主。” 她回眸而望,见姜临带着难得的认真,道, “臣此生从无败绩,还望公主放心。” 她对着他粲然一笑,并未多言,策马而去,消失在街前转角处。 族群 新雪出霁,冬日暖阳爬上枝桠,为覆雪之地平铺一片金白相间的璨色。 李令颐打开书院的窗,任一股冷风袭来,将正用书遮在脸上打盹的云怀月吹得一个寒颤。 她转身坐在她身侧,自顾自道, “西北捷报,力退岐宣两国十万大军。” 又为二人悉数倒了杯热茶,热腾腾的白雾飘在云怀月手边, “这场仗啊,自开始到结束,也才不过半月,来势汹汹,退的也快。” 日光透过干枯的枝叶斑驳照在兵书之上,云怀月刚转醒,还不甚清明,并未将书自脸上拿下,只靠着躺椅,一动未动,懒懒闷声道, “宣岐二国本就以利结盟,并非真正一心,合力攻宸。此次宣国借道陇山,一路飞速东去,只是虚张声势罢了,人快,粮草未必也能如此快。他们所带粮草有限,后续军需供应定然难以供给充足,自然来的急,降得也急。” 李令颐笑着将书拿走,看看书名,赞道, “自打你开始读兵法,见识谋略倒长进不少。你往日最讨厌看这些晦涩之书,如今怎倒刻苦钻研起来了。” “钻研可谈不上,无非就是解解闷。还别说,我觉得兵法之道与政道倒是颇有共通之处。” 她将兵书自老师手中接过,合在一旁。 “确实如此,无论用兵还是经政,不外乎都是善用人心。” 李令颐颔首。 “不过我倒是好奇,姜临表兄是如何取胜的?” “这说来便是有趣,他命千阳镇及周边五镇百姓早早撤离,而后安排士兵扮作平民模样,留在各镇之中,待敌军攻来之时,佯装不敌,将他们引入镇中,再与外围埋伏的大军里应外合,将其一举拿下。” 云怀月接道, “我明白了!敌军本身就并非真正齐心,主力又皆在前锋,难免后劲不足,见陷入他的圈套,定知大势已去,其余残部也不过尔了。” 李令颐目露赞叹之色, “不错。姜氏以军功立族,常年在战场征战厮杀,当是见惯了血域孤城之景。只是我未曾想到,姜临竟比他的祖辈要更为仁心。” “啪嗒。” 檐上雪经阳光相照,已融了几分,一滴雪水恰好滴落在木制窗框,云怀月凝视着那道水痕,看它由深变浅,终至毫无痕迹,喃喃自语, “这般行事,竟不全似他的风格。” 她并非不了解姜临,恰恰是太过了解。 宜君县抓捕白廉清时,县外密林屠尽山匪时,率兵入袁府相救她时,每一次的姜临,皆可称得上是桀骜不驯,冷酷凌厉。 战马血沾蹄,长枪斩魂衣。 她曾设想过,此次出征,他紫衣银铠,策马出枪,斩尽敌军,浴血归来。 却从未想过,他竟偏偏用了此种少见厮杀,多以怀柔的方式。 倒更像是数月未见的那个人。 西北帐外寒风簌簌,军帐之内,火盆烧得劈啪作响,白衣紫袍对坐案前。 “我这计策,可能入将军之眼?” 白衣少年弯了双眸,举杯浅笑示意,而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紫袍将军冷哼道, “我一早便说,你身为将门之后,就当来军中建功立业。” 他虽未直言夸赞,但言外之意,已是对这计策颇为欣赏。 温琢不屑道, “为何他做什么,我便要做什么?我与他本就是两个人,他有他的来路,我亦有我的去处。” 姜临自觉,在听劝这方面,他与云怀月是一般无二的倔强,不似自己,是个极为听劝的人。 清清嗓子,严声道, “此次我故意回京中,其实已经暗中布防,将庆远军的军力向千阳镇靠拢,边境早已做好与他们不死不休的准备,凭借我训练的部下,也未必会是一场败仗。” 温琢替他将杯中酒添满,上次二人对坐,还是剑拔弩张,如今却能好好坐下来,相互阴阳怪气一番。 “是是是,将军素来治军有方,自然不会败。不过你终采纳了我的提议,不是吗?” “……因为我曾答应过她,以后行事,多为生民着想。你的计策,许是她目前最愿见的局面。” 温琢见他提起云怀月,眼底浮上一缕柔意,回想起自己已将现在住的院子里腾出一片沃土,只待来年开春,便可将花种种下。 只是……无她在的时日,当真漫长。 他收回思绪,直视姜临, “也不光是为她,更是为了你。” 姜临闻言一惊,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为,为了我?” “嗯。” 他认真颔首,道, “父亲从前惯以权势压迫西北百姓,百姓深受其苦,却不敢怒,亦不敢言。如今新军却与先前完全不同,竟视他们安危为第一要事,他们自然会对将帅心怀感激。此战之后,你姜氏不仅能在西北立下军威,更能收获民心。” 姜临自觉从未想得这般长远,他只晓得,无论如何需守住国土城池不灭,却从未想过,该如何少费兵卒,该如何保全百姓,该如何自立威名。 他看着对面席坐的男子,自觉收获颇多,举杯道, “不论如何,此次多谢你。” 温琢执起身前酒杯,与他相视一笑, “不必言谢。” 云怀月起身走向窗前,若有所思。 她不明白。 她不明白那日她与陛下言说时,既然她早已察觉会有一战,为何不早日部署兵力,震慑敌国,免得他们生出这份心思,偏偏要故作松懈,引起边境战火。 她是……为了什么? 她透过窗前,远远望见一小儿裹着厚实皮袄,坐于木撬之上,由着他家大犬拉着在雪上奔走。 那大犬毛色黑白,四肢矫健,爪粗而钝,很快便拉着木撬,伴着那孩童的轻快笑声,在雪地上留下一道无尽印痕。 不知院中哪位女子道了一句, “这大狗,长的好似一匹狼啊!” 狼,依族群而生。 渺无人烟的森林草原上,它们才是真正王者,不惧雄狮,不畏猛虎。 只因众狼携手,无人可挡。 若姜氏也如狼族? 她脑中的困惑逐渐变得明晰起来。 姜枫辅佐他的亲妹,并非出自无法割舍的血缘亲情,而是与她达成了一种协议—— 他助她得帝位,她保全族荣华。 姜枫曾掌管皇家神武军,虽为皇家近卫亲军,但若论起建功立业,自是远不如边境军战功赫赫。温焱入狱之后,他便如愿接手庆远军,这是他二人自盘中而下的第一步棋。 命姜临带兵回京,一为助她顺利承接大统,二为西北造薄弱之势,这是他二人的第二步棋。 引敌国趁机而战,借此打一胜仗,扬名立万,姜枫能在西北牢树姜氏军威,姜梧亦可更添一笔明君之名,这是他二人的第三步棋。 步步缜密,步步合谋,相辅相成,纵横天下,竟然达成了彼此依靠,坚不可摧之象。 只这场战祸,终是不可免。 她虽早知此战定不会败,但如今既知,此战并非避无可避,只是因权名而起,不由得为各国边境的臣民将士哀叹。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不过,她隐隐觉得姜枫的野心不止于此。 忆起从前,姜枫与陛下书信往来中,曾提及她与姜临的婚事,令她总觉得还有些事情未曾参破。 她还未来得及细想,便见梅染带着一位身着绯色大氅的娇小美人一同而来,二人妩媚与天真相互呼应,行在雪中,宛若一副美人图。 “公主。” 梅染浅笑着行礼。 她自宫中待了大半年,礼数规矩皆受赞叹,落落大方。 云怀月暂抛开纷扰的思绪,亲迎道, “梅姐姐,你来啦。” 她转头看向一旁女子,见她一双鹿般的眼眸带着慧黠,整个人粉雕玉琢, “这位妹妹是?” 女子闻言行了女礼,微笑带出面上一双梨涡, “小女是张太师嫡幼女,名唤素瑛。” 她见这漂亮妹妹竟是自己未来皇嫂,颇有些惊喜,道, “你便是先前与太子哥哥赐婚,却因先帝丧期,耽搁了婚期的那位张家小姐?” 张素瑛笑得极甜,脸蛋不知是冻的还是羞的,微微泛红, “无碍,我年纪还小,好事总归多磨。我素来敬仰陛下,今日进宫去向陛下问安,恰逢她提起公主与李尚仪的书院,便央求着陛下,让梅姑娘带我前来一见。” 她说着,从梅染手中接过一只雕花精美的紫檀木盒,取出一对金镶东珠耳坠,放在云怀月耳垂旁比了比。 “这些珍珠,悉数是赐婚之时陛下赏我的。我带回家中,命巧匠打成镶金耳坠,一双为北珠所造,名为结同心;一双为东珠所造,名作寄相思。我留了结同心,待到大婚之时可用。” 她羞怯笑笑,接着道, “这寄相思,我带来赠予公主,当做未来一家人的见面之礼,盼你寻得一个可寄相思的好郎君。” 她瞧着未来嫂嫂,觉得她当真是热情天真,与素来寡言仁善的兄长甚是相配。 “如此,便多谢未来皇嫂好意啦。” 云怀月笑着接过木盒。 寄相思,倒是恰与她如今心境相同,一处相思,两处闲愁。 结同心,定然也会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暗语 “天寒地冻的,你们别在外间站着了,快点儿进来吧,屋里燃了炭盆,暖和!” 李令颐见她们只站在院中叙话,掀起门前御风的暖帘,招手唤道。 “也是,瞧我欣喜过头,竟忘了请你们进来。” 云怀月抱歉笑道,遂引梅染与张素瑛一同走进房中。 张素瑛头次来这书院,四下瞧着,皆是无比新奇。 此处装潢雅致却不失活泼,她更惊于室内那面以书架制成的高墙,自上而下布满书籍,恰好隔开内室与外间,外间用以读书论辩,内室则用来小憩品茗。 李令颐见她费力地仰头望着书墙,解释道, “这些书籍皆由公主自书市淘来,上至国学典籍,下至市井传奇,种类齐全,应有尽有。姑娘若想细看,可用书架旁的梯凳。” 张素瑛眼中神采闪烁,不由得赞道, “哇,我只读过家中私塾,从未来过书院。在院中时,也只自觉此地古朴雅致,不料进了屋中,竟是别有乾坤。这一墙面书册,怕是要比府中书房的藏书要多上数倍。” 她身形娇小,站在这比她高了两倍不止的书架前,竟显得更可爱了几分,好似画中的新年娃娃。 她目光移至一旁取书用的梯凳,将其推来,爬上顶端,复踮起脚尖,自最上层取下一本《焰集录》,圆脸上扬起一抹笑容,问云怀月, “公主,此书名甚是有趣,是讲何物的?” 虽然此处的书多是云怀月所购置,但她只是负责采买,并未尽数全阅,正不知该如何作答,李令颐见她为难,便解围道, “是讲焰火工艺与制造的,算工学书册,姑娘竟对此类书目感兴趣?” 张素瑛将此书拿于手中,小心走下梯凳, “我家中悉数是经史类的大道理,如今竟有缘在此见到这种书目,可否带回去一阅?” “自是可以。你想读什么,便来找就是。” 她低头望着书封,道, “仅此一本就够了。每年上元灯会,京中焰火五光十色,当真令人艳羡。若我读透此书,便可自己新造旁的形态的焰火,比如鸡鸭鱼兔……再也不必怕制作疏漏,引发明火,将书房给点着了。” “姑娘竟还在家中自制过焰火呢?” 李令颐笑问道,她却并未接话,只是垂首羞怯抿抿唇,而后将书暂放一旁,双手捧起热茶,当汤婆子暖手,细细端详着众人。 片刻,解下了系在自己裙上的一个香囊,双手奉给李令颐。 “我见李尚仪眼角略带皮屑,双目干涩,应是内火旺盛所致,我将自带的药囊赠您,常带身侧,可以调理虚火。” 李令颐接过, “姑娘观察细微,谢过姑娘。” 若说李令颐体内虚火旺盛,须以香囊为赠,可她眸色湿润,皮肤娇嫩,为何会常带这个药囊呢? 她方才观察众人许久,是为了找一个对症之人将这锦囊送出去,还是只是为了替老师分忧? 云怀月眼中暗含一丝探究,她试图透过张素瑛纯真的面容看出些什么,却始终只见她天真无邪的笑颜,于是只得作罢。 张素瑛将手中已变温热的茶小口啄饮尽,浅笑起身, “既如此,今日便不再叨扰,告辞。此书待上元节过后,定当归还。” 梅染刚欲与她一同回宫,她却按下她的肩,目怀感激, “我直接回府即可,梅姑娘不必多送。还要多谢姑娘,陪我自宫中来此。” 她特意在“宫中”二字顿了一顿,云怀月心中不解之意更浓。 待张素瑛走后,李令颐不禁赞道, “这姑娘心细如发,善良体贴,竟连这种我自己都未曾留意的小毛病,都瞧得如此真切。” 梅染凝视着李令颐手中药囊,若有所思道, “不知为何,总觉得张家小姐话中有话,似在传达些什么。” 云怀月经梅染视线提醒,忙唤道, “阿昼师妹!你来瞧瞧这药囊!” 李令颐忙将药囊包于手心,背到身后, “你们若是拆了,可得替我再缝回去。” 云怀月与蓝昼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 “我不善女工。” “噗嗤”, 梅染在旁笑出声来, “若她们损了,我来帮您缝好,保准天衣无缝。” 蓝昼小心将药囊拆开,将之中的药材悉数摊在案上,分别拿起,放在鼻下闻嗅,数道, “知母,黄芩,栀子,龙胆草,莲子心,竹叶,紫花地丁,蒲公英……确实皆是败火的药材,并无不妥。” 蓝昼将药材装回药囊之中,递给一旁梅染,又为她寻了筐针线,梅染接过,针线在这锦囊之上翻绣。 “我知道了!” 云怀月突然大喝一声,吓得梅染将针扎入自己指腹,霎时便渗出一颗血珠。 “嘶,我的错,我的错。” 她自怀中掏出帕子,替梅染包扎手指。 数月未见,梅染青葱般的玉指已因长期执笔,指节处略带薄茧。 “无妨。” 梅染并未在意她的冒失,匆忙问道, “你知道什么了?” “你们不觉得,自打张家小姐进了室内,所言便一直关乎火吗?” “火?” “对。” 她沉吟道, “她是太师嫡幼女,知书达礼,娇生惯养,一双手出落的白皙无暇,一瞧,便不是善工之手。为何偏偏在此刻,生出了看工学典籍之思?” “且你们瞧!” 她指向那面书墙,众人纷纷随指尖看去,她接着道, “书架由老师亲自整理,分区木牌皆贴于架上,若是她早就打算寻此书,当直接在工学典籍区内寻找,而非将整座书架看遍。显然,她借书只是表象,实则是为寻一本能借物说事的书目。” “可她想说的是何事?” 蓝昼侧首问道。 “《焰集录》文名有火,她谈及上元焰火,道点燃家中书房……赠老师去火药囊……她的言外之意,可是有人要借上元节朝虞城中的焰火灯会,在书院放火?暗示我们该早日准备?” “师姐,你别多心,或许她是随口关心一下老师。” 蓝昼凝眉,她始终不明白,为何世人行事要如此弯弯绕绕。 “不,我并未多心。她赠我特意请匠人打的耳珠。” “这与你刚才说的,又有何干系?” “说明她本就是有备而来,而非临时起意。” 梅染答道, “她在宣政殿时,言说临时起意,才想来此处一看,却偏偏身带贵重之礼相赠公主。若当真是临时起意,又怎会如此周全。” “那她……为何不直言书院可能遭难,偏要在这之中做一番暗示?若是旁人不懂,岂非白费了一番力气。” 蓝昼才是这些人之中当真心性单纯的那个,因此更为不解。 梅染叹了口气,决定举个例子。 “如果你行在街上,见一陌生人,病的快要死了,他却自觉无病。你会跑过去,按下他,强行要为他治病,还是婉转提醒,他的身子并非如此康健?” 蓝昼一时陷入两难的抉择,刚欲回答,却见云怀月止住了她的话头,认真替她道, “若是将死,我猜她会按下这人,强行为他瞧病,哪怕这人活过来,反倒会骂她有病。阿昼,我说的可对?” 蓝昼连忙点头,“性命攸关。” 云怀月轻笑出声,梅染哭笑不得,道, “她知晓此处的人,各个都是宫中人精,她稍加暗示,便可顺水推舟,送一个人情,若是说得斩钉截铁,将来事情未发生,岂非成了她一人大惊小怪?” 李令颐止住三人嬉闹,问道, “小染,你常在宫中,可知她今日来前,曾何时,去见过何人?” “她如往常一样,只见了张贵太妃与陛下。若说时长……这两回进宫,在张贵太妃处,是呆得较往日更久了些。” 李令颐眉心微蹙,思忖道, “张贵太妃是先帝为数不多的妃子之一,也是她亲姑姑,性情柔顺,虽诞有一公主,但早已出嫁。按说不会插手旁的事。公主,该如何是好?书院可要加大防卫力度?” “不,不要。若是加大守卫巡防,岂非打草惊蛇?不愿书院出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总要知晓谁才是始作俑者,究竟意欲何为。” “那公主想如何?” “将计就计,瓮中捉鳖。咱们就当作无事发生,该如何就如何。毕竟张家小姐的话,也未必能尽信。我并不知她的立场与意图。” 梅染道, “她此行,不正是向公主表明立场的吗?先赠耳珠,又赠药囊,将此事隐隐透露,至于意图嘛,可能公主不明了,对于世间女子而言,嫁出去的女儿,正如泼出去的水,她既言敬仰陛下,又即将与太子成婚,她自当愿与你们同一战线,毕竟,你们才是她未来的家人。” “嗯……你说的也有理。” 云怀月悠悠道, “我会告知京畿巡防,这些时日对书院的巡查松散些,再放出些风声,言年节将近,无心守卫,引得他们得意忘形,说不定会露出些马脚。上元节时,我再命亲卫埋伏附近,将其一网打尽。” 她转头望向书架。 若欲借火滋事,那么最容易燃起的,便是这面以书搭成的墙。 上元夜晚,焰火四起,灯会热闹至极,映得天光大亮,竟不似黑夜。 云怀月望着满天焰火,节气氛围与热闹喧嚣与她无关,倒是令她想起,在袁府那夜的惊心。 她不自觉低头苦笑, “唉,每逢焰火,人人皆是浓情蜜意,怎么轮到我时,便总没好事。” 她今日特意在书架周围及门窗边皆撒了许多圆豆。 安排青潜带人在暗处埋伏,一旦有人偷进屋内放火,屋内昏暗,定会被豆子摔得爬不起来,届时青潜可一举拿下。 果不其然,一位身着夜行衣之人蹑手蹑脚地翻墙进书院,又手法娴熟地自房外顶起窗栓,从窗户偷偷溜进室内。 “哎哟!” 下意识地小声吃痛混着人扑通倒地的声响,湮灭在一声声破空的烟花中。 本该无人在意,可偏偏屋外众人皆只为他而来,正打起精神,等着他这只自投罗网的“鳖”。 男子刚想起来,不料脚下竟还有豆子,踉跄数步,也未曾站稳,却被神出鬼没的青潜锁住喉咙,口中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 “你……是……谁?” 那人反应极快,只是想发出声音吸引青潜的注意力,手中动作未停,快准狠地拔出匕首,向青潜的腰间刺去。 刚抵至他的衣料上,却被青潜极快一脚踢至手腕,匕首瞬间便飞出数米,在地上划出一道带火星的长痕。 “你还嫩了点,我是你爷爷。” 那人见已失了武器,自知难逃审讯,口中舌头便向牙龈处镶嵌的毒药搅去。 “小子,反应挺快啊,是个杀手吧?” 青潜随口问道,并未等他作答,便手指发力,迫这人张开嘴巴,自他牙中的豁口处,摸出一颗毒药来,丢进了窗外的树丛中。 “说,谁派你来的?” 借刀 “是……是一位姑娘,自称是张太师府中人。” “张太师府?” 青潜不解其中利害,只道, “罢了,你还是到主子面前分说去吧。” 他拿出早已备好的麻绳,将其五花大绑,拎入侧院中。 云怀月等人已候他多时,她见青潜提人而来,忙问, “他们为何命你今日在书院生事?” “哼,横竖都是一死,不说,我还能落个业内的好声名。” 那人冷哼一声,撇过头去,不再言语。 “业内?是杀手行当吗?” 云怀月强忍着笑,自觉问得有些着急,这人怕也是个硬骨头,装出一派严肃神情,软硬兼施恐吓道, “你只需如实招来,我便保你不死,待此事过后,甚至能帮你隐姓埋名,从此不再做杀手,给你寻个正经行当,容你堂堂正正地扬名。”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还未来得及应下,只见她阴恻恻地笑道, “你若不招,我便将你的衣裳尽褪,挂在院内树上,冻一炷香,再给你浇一身热水,待你缓过神来,再让你吹一柱香的寒风,如此反复,你也可试试,这寒热交加的滋味。” “我说,我说!” 这杀手慌忙应下,却又面露难色, “不过,你们也知,做我们这行,那些有钱的大主顾,可从不亲自露面,往往都是派身侧亲信与我们传递消息。你问我究竟是何人指使,我真不知晓。我只知与我联络之人,自称是张家……什么瑛姑娘的侍婢,长的略英气,眉尾下方还有一颗小痣。” 张家瑛姑娘?张素瑛? 可这若是她一手安排,为何那日还特意前来暗示有危?难不成是被人栽赃? 一旁梅染听闻这些体貌特征,沉思道, “平日随侍张家小姐之人,奴婢有幸见过,眉尾并无小痣,长的甚是柔婉,他口中之人……倒是......张贵太妃宫中有一婢子,与他说的相符。” 那人打断了梅染的推测,道, “我也不知你们说的谁人是谁,总之,我只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这之间的弯弯绕绕,你们就算将我冻死在外头,我也不清楚啊!” 云怀月轻叹, “罢了,青潜,将他打晕。” “是!” 黑衣人眼前一黑,还不知事发为何,已然失去知觉。 云怀月借着焰火灯会的光走向早已搬空的那面书墙,掏出火石,点燃火折子,惋惜地望着眼前书架,咬牙将火折子扔了上去。 眼见火势渐起,随手捡起一块烧焦的黑炭,将自己抹得灰头土脸,又随意扯乱自己的头发,见书院烧得如所想差不离时,唤众人提桶,将火浇熄。 火是云怀月特意燃放,不同于意外,她早已做了准备,虽看着损失惨重,实际上却只是损了些桌椅书架之类的外物,典籍资料毫发无伤。 饶是如此,蓝昼也不免心疼地望着一地狼藉, “师姐,你这是何苦。” “事涉未来太子妃与先帝贵妃,若不当真烧起一把火,我该寻怎样的借口去兴师问罪。” 她掬起一抔炭灰,遍撒衣裙之上,将自己搞得更为狼狈,装出一副哭哭啼啼的模样,直奔宣政殿而去。 “陛下,您得为儿臣做主啊!” 姜梧刚进殿,便见她如逃难归来般跪在殿内,脸上黑白相间,于是玩笑道, “你怎地出宫过上元节,将自己过成了这般模样?是上街行乞去了吗?” “您还打趣儿臣,殊不知儿臣差点便被烧死在书院了!” 姜梧见她泪光闪烁,并非玩笑,便收敛神色,严声道, “怎么回事,你说来听听?” 她回首向殿外传唤, “青潜,你带嫌犯进殿。” 永宁殿内,上元晚宴已至尾声,表面其乐融融,实则波涛暗涌。 张贵太妃正摆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面容,将一筷珍馐夹入张素瑛碗中, “小瑛啊,你即将要嫁与太子殿下,待日后太子登基,你便是一国之母,当真光宗耀祖。” 她虽言语恭贺,语气却难掩酸意。 她妒,怎会不妒! 曾几何时,她也向往着凤位,却早在起始,便是姜氏的囊中之物。 若她是皇后,定不会如那女人一般野心勃勃,只会好好辅佐陛下与太子。 张素瑛笑得惯如往日天真,细碎的刘海挂在额上, “多谢姑母。” 张贵太妃却道, “若不是姜枫膝下仅得一子,陛下又不愿让姜氏旁系女子再嫁入宫中。这太子妃的位子啊,也未必能落入咱们家头上。” 张素瑛心下一冷,这话的言外之意,分明是说自己太子妃之位,是姜氏弃之不要,自己反捡了个大便宜。 她唇边笑意猛地凝固,片刻,更上扬三分,笑出一双梨涡,眼底却宛若冰霜,道, “姑母说笑,无论如何,这太子妃之位,我也是凭本事自各家闺秀处得来的,不似姑母当年。” 她小口咽下盘中佳肴, “张家已有您这枚不争气的弃子,又怎会再培养一枚弃子呢?您说是吧?” “你......” “况且,也不是人人都在意,您心中求之不得的后位的。陛下是,我,亦是。” 她轻轻将银筷放在筷架上,接过一旁侍婢递来的手帕,擦拭一番娇艳的红唇。 张素瑛侧首打量那侍婢,低眉敛目,眉尾有一颗小痣。 “正如家中侍婢一般,谁于族中有利,便只听命于谁,不是吗?” 张贵太妃手中撕扯着手帕,自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是。” “姑母,您一把年纪了,莫要动气。” 她笑得甜美,眼中却只见精敏。 “您在宫中蹉跎半生,也没什么建树,于张氏无甚贡献,既如此,不如为自己亲侄女铺条路,如何?” “你什么意思?” 张贵太妃闻言,猛地变了脸色。 “呀,我当您是个聪明人,一点即透呢。难怪您入宫二十余年,也不过是一个小小贵妃,妃就是妃,无论如何,也无法与皇后相提并论。” 她坐在案前,着一袭红裙,衬着雪白的肌肤越发娇嫩,明明是微笑的模样,眉宇间却透出一丝怜悯,张贵太妃盯着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中生出一丝后悔。 为何自己偏偏要去招惹她? 为何要去逞一时口舌之快? 殿外,传来周公公宣旨之声。 “圣旨到——宣张贵太妃,张家小姐,及永宁殿内婢女即刻入宣政殿。” “等到了呢。” 张素瑛如小鹿一般湿润的黑眸莹莹发亮,这次,眼底是发自内心的笑意。 张贵太妃一路忐忑,行至宣政殿,她直至当下,也不知晓究竟发生何事。 她眼见满脸灰黑的云怀月,仍是吓了一跳, “公主,您这是......” 云怀月并未回答,只依礼请安道, “贵太妃娘娘安。” 那黑衣人早已清醒,姜梧命道, “你,抬起头来。看看这些人中可有你说的那人?” 黑衣人何时见过此等场面,哆嗦着一双手,自张贵太妃的侍婢中扯出了一名婢子, “是她,是她!是她寻的我!命我今日借上元灯会烧了书院。可,可我并未点火,我也不知,书院为何烧起来了啊!我冤枉!” 那黑衣人说着说着,竟越来越委屈,云怀月忙道, “你瞧瞧我,差点命丧于此!你竟说不是你点的火,难不成是我放火烧自己吗?” 黑衣人顿时哑口无言,姜梧宠溺道, “好了,朕自会还你公道。” 姜梧目光转向张贵太妃婢子, “你如实招来,为何要指使他去焚书院?” 婢子恭谨跪地,连叩三个响头,答, “回禀陛下,是小姐命奴婢寻人燃了书院。” 张贵太妃闻言,放下一颗心来,急忙喊冤, “陛下,您看,妾不知此事,妾是冤枉的啊!” “陛下,臣女冤枉!” 张素瑛一双大眼睛蓄满了泪,似乎下一瞬便要落下, “公主行事,乃是奉陛下旨意,臣女如此指使,动机何在?岂非置陛下于不顾?且臣女自幼读书,自知饱读诗书,才可更好为家国出力,臣女若行此事,岂非置天下于不顾?臣女可万万不敢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按说,此事可大可小,可张素瑛三两句辩白,便将此事推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程度。 而这个度,偏偏戳中了姜梧的心窝。 云怀月虽不知她究竟何意,见她特意将罪名往大处讲,许当真是遭人陷害,对她不免有些刮目相看。 危急时仍能清醒应对,且善把控人心,这未来皇嫂,绝非池中之物。 姜梧并未理会几人争辩,只向那婢子问道, “你可有证据,说明是你家小姐指使你?” 那婢子将头压得极低,并不作声。 黑衣人却终看明白了几分关系,多嘴道, “不对不对!她那日曾自言自语,说什么……主子说了,凭何她的女儿想作甚作甚,自己女儿却要忍气吞声。我从前未见过张家小姐,如今一见,看她如此年轻,应当没有女儿。” 云怀月侧首看向这黑衣人,他此番话,倒是坐实了张贵太妃的罪名。 张素瑛见状,忙声泪俱下, “臣女蒙冤!还请陛下做主。” 张贵太妃百口莫辩,只心中祈祷,这婢子可万万莫再指证张素瑛。 只因她越指证张素瑛,她便会再多一重嫌疑。 但事与愿违,那婢子将头埋得更低,音色却洪亮, “此事当真与我家娘娘无关,是小姐指使!” 姜梧若有所思,问道, “你是贵太妃亲自从府上挑来的婢女,怎地,不为你家娘娘做事,反倒替她做起事来了?罢了罢了,你们这些人,吵得朕头痛。如此不忠之仆,不如杖毙了吧。你说如何啊,贵太妃?” 张贵太妃心中虽恨,但不敢多言,嗫嚅道, “是......” 姜梧一派了然之色,徐徐道, “好。传朕口谕,张贵太妃禁足永宁殿,非死不得出。” 试探 闹剧虽已落幕,云怀月却总有一种被人利用之感,她踏出殿外,凝眉出神,未曾留意一直候着的青潜已唤了数声。 “公主!公主!” 直至他先一步站在她面前,她将要撞上他时,方才回了魂。 “陛下不是已经处置了吗?你还在想何事?” “我总觉得此事透着古怪。” “咱们先歹人一步得知,抓人如此顺利,又已寻到幕后真凶,这不是皆大欢喜之事?” “就是怪在此处!细细想来,太过顺理成章,好似旁人设下的圈套。我要去寻梅姐姐,今夜不回府中了。” 说罢,她急匆匆向梅染住处跑去。 梅染静听完她方才所想,道, “你如此一说,倒当真有几分可疑,此事好似并非冲书院而来。” “更像是冲张贵太妃?”云怀月接话。 “不错。那杀手虽是个拿人钱财的正经杀手,但他不似抱必毁书院的心,你随口询问,他便几乎全盘托出,其真正的意图,值得考究。” 梅染蹙起一双罥烟眉道。 “若她所图并非针对书院,只是针对贵太妃,当时宣政殿内为贵太妃定罪的关键,便是最后时刻,那杀手指证婢女所说的话。” 云怀月觉察到了突破之口, “背后之人不会将关键压在一个毫不知情且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因此,那杀手定要知晓她的真正目的,才能恰到好处,找准时机,说出最后那番洗清张素瑛冤屈,栽赃张贵太妃的话来。” 梅染颔首赞同,又斟酌片刻, “此事怕是与张家小姐脱不开干系。从一开始,便是她提前透露给我们这些讯息。这案中还有一处关键,便是你方才所言,始终坚持指认她的婢子。” 云怀月顿时豁然开朗, “对!若非那人始终紧咬,是张家小姐所为,张贵太妃也不会得了栽赃她的罪名。那婢子明面上是贵太妃的人,实际很可能听命于张素瑛......如此一来,既可将书院之事推给贵太妃,又可搏众人对她被陷害的怜惜之情。我已经被她当刀子使,若是再蠢一些,定还要觉得她楚楚可怜,无端受责。” “只是她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是为何?张贵太妃可是她亲姑母。” 梅染只摇了摇头, “其中利害我也不甚清楚,不过我在宫中做事,会帮你留心打听。” “多谢梅姐姐!”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若非公主,我早已溺死,断不会有今日。瞧瞧公主如今灰头土脸的模样,我替你梳洗一番吧。” 她故意撇撇嘴, “原来我灰头土脸,梅姐姐便不觉得人家可爱了。” 梅染打了一盆水来,无奈道, “公主是最最可爱的姑娘。” 永宁殿先前因上元节,燃起一片形态各异的宫灯,如今自宣政殿归来,那片花灯就似一张张嘲讽笑脸,令张贵太妃瞧着,没由来心烦,撒气般地将花灯拽下来,悉数丢在地上。 张素瑛跟在她身后,掏出钱袋打点上下宫人,而后将足前灯盏捡起,随意搁在院中石桌上,道, “陛下当真仁慈,竟只将姑母不痛不痒地禁足此地,姑母不深感皇恩,怎地还撒起气来了?” 张贵太妃冷哼一声,一把扯起张素瑛的衣领, “这永宁殿内,究竟还有多少你的人?我不就言语间得罪过你,你为何要如此待我?” “此言差矣。我并不十分在意姑母口中的那些刻薄之语。” 张素瑛眼中平静无波,映着张贵太妃怒目圆睁的面容,见她不解与愤怒悉数交织在眼中,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心底冷笑一声,道, “不过是用姑母做个顺水人情。” “您以为嫁给太子便够了吗?太子不过虚有其位罢了!当今掌权的是陛下,受宠的是公主!想要那些高高在上之人,迅速接纳我,认可我,自需为他们做些事情。比如,用您向陛下表忠心,借书院之事向公主与李尚仪卖人情。” “姑娘,您今夜在此处待得够久了,该离宫了。” 一旁宫人小声提醒。 她闻言,将姑母的手猛然推开,整理一番衣冠,恢复往日光彩后,悠悠道, “姑母,侄女告退,望您在此好好活着,看着侄女一步一步,走到您毕生也到不了的高度去。” 宫人缓缓合上永宁殿门,张贵太妃竟狂笑起来, “哈哈,张素瑛,你该不会觉得,你能瞒过所有人?你未免也太小看姜梧!当心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大门已然扣得严丝合缝,将她的尾声隔绝在这四方天地间。 “公主并未出宫,只去了梅姑娘房中小坐。张家小姐随贵太妃回永宁殿,又起了些争执。” 芳缨姑姑正在镜前帮姜梧卸掉头上珠钗,顺便将所生之事一一回禀。 姜梧瞧着镜中人,朱唇一开一合, “呵,朕选她做太子妃,虽是因瞧见她目中野心,觉得她并非寻常闺秀,但她此次利用月儿,借刀杀人,倒是当真令朕意外。” 说着,面上有些担忧, “也不知月儿能否想通其中关窍。她素来待人至诚,怕是要寒心。” “公主聪慧,稍加细思,定能明白。” “你说这太子妃,朕选错了吗?” 不知为何,经此一事,她心中竟隐隐不安。 “您何尝不是为太子殿下考虑。太子顺从听话,比公主性子更和善些,若太子妃再是个柔弱之人,岂不是要受尽旁人冷眼。” 芳缨特意强调“旁人”二字,姜梧与她互换眼神,道, “不过,此事也不能全然由她把控,需得略施惩戒。大婚之前,不必再让她进宫问安了。” 时光匆匆飞逝,转眼已是太子大婚之日。 先帝丧期已过,宫中难得祛除三年寂然,朱缎红灯,好不热闹。 旁人热闹与云怀月无关,她正在席间百无聊赖,左顾右盼,却一眼瞧见姜临自边境回京,前来贺喜。 待他与太子话毕,小声招手唤道, “姜临,姜临!” 姜临闻声望去,目光相接之时,她指向殿外,率先起身。 姜临会意,后脚随着她一同出了殿中,在锦鲤池旁的石子路上随意漫步。 “数年未见,竟觉得你沉稳不少。” 她率先开口,还未待他接话,便接着问道, “他如何了?” 姜临斜睨她一眼,笑道, “正所谓人情世故,公主也该装的像些,仅仅寒暄半句,便着急问起旁人来。” 见她神色期盼,故弄玄虚压下声音,道, “他在西北挺好的,颇受百姓敬爱,还有不少人家,见他尚未娶妻,欲给他介绍婚事。怎么?这些年你二人来往信件中,从未谈及此事?” “他竟!” 她没沉住气,放大了声音,惊得池中锦鲤一跃,遂面上一红,小声道, “他从未告诉我,还有这种事情!” “早知他没告诉你,那臣也不告诉你了。” 姜临取笑道。 她不甘示弱, “我也略有耳闻,你此行回京,不也是来议亲的吗?” 姜临敛了笑意,道, “父帅的意愿,与我何干?” “哟,学会违逆父命啦?” 她弯起一双眼睛。 “反正也不是头一遭。且我觉得,你说得有理,人只活一世,还是要随心些好。” “这话,我可没同你说过。” “旁人告诉我的,且你就是这么做的。” 姜临随意捡起一块石子,抛在手中把玩, “臣不会随意娶旁人,如此,是对自己不负责,也是对旁人不负责。还是等一位有缘人吧。” “谁?” 他警觉回首,将石子向身后树丛抛去,直直钉在一棵树上,没入树干半寸。 却见今日的新嫁娘张素瑛一袭红色婚服,款款而来,露出了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 云怀月小声同他道, “此人是太子妃。” “臣又不瞎,她穿得可是婚服。” 姜临垂首行礼, “见过太子妃。” 张素瑛并未露怯,径直走来, “叨扰二位在此处叙话,妾只是见公主离席,有事来寻。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云怀月挑了挑眉, “请。” 张素瑛已察觉到云怀月若有若无的疏离。其实自那日陛下突然不再见她,便知她暴露。 只是今日听闻下人传话,道她与姜临一同离席,交谈甚欢,难以按捺心中担忧,便跟出来查看。 待二人行至池边,开口问道, “公主与姜小将军......” “我与他并无私情,皇嫂大可放心。” 云怀月出言打断张素瑛的唐突之言,意味深长地望她一眼,瞥见她小巧耳垂上的结同心耳坠。 心下思忖,她与太子,如今当真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以至于大婚还未礼成,便开始替他筹谋。 张素瑛见她如此直言,面上一贯和善的笑意有些挂不住, “何来放心一说,公主若能和心上人终成眷属,才是令陛下及你皇兄安心。” “本宫知皇嫂忧心何事,不过本宫与皇嫂有一处不同。” 张素瑛眨眨眼睛,等待着她的下文。 “皇嫂如今已是太子妃,自然为太子哥哥的处境着想,但本宫可万万不会忘记,本宫是陛下的女儿,兄长的亲妹。皇嫂大可不必见我今日与姜临走得近了些,便要担心我偏帮姜氏。言尽于此,皇嫂可放心?” “公主妹妹说的是,竟是皇嫂多虑了。” 张素瑛行了个礼,却特将二人身份特地强调出来。 “日后还要多多往来,免再生误会。” 云怀月看着眼前女子,自觉活在面具之下,可当真疲累。 她随意自路过的宫人处捏了把鱼食,撒进锦鲤池中,看着一群锦鲤迅速聚集分食,又自池边草丛抓了一抔土,丢进池中。 锦鲤以为是鱼食,纷纷凑近,见只是土,又再次游走。 “皇嫂,你知晓何种鱼儿容易被蒙骗吗?” 张素瑛尴尬笑笑, “不过是一些供人观赏的宠物罢了。” 她并未在意,自顾自道, “头次上当受骗,当沙土便是鱼食,只能算识物不明。” 她再扔进去一抔沙土,只有少许锦鲤仍凑来闻, “一而再,再而三轻信,那便是蠢鱼。” 她拂去手中尘土,轻声道, “皇嫂还是早日回东宫去,大喜日子,莫要让太子哥哥寻你不见。” 云怀月转身离去,独留张素瑛一人在原地,而后她不屑一笑,向东宫行去。 重逢 “公主先坐,等我替你煮茶。” 梅染嫣然巧笑,引云怀月坐至案前,眼波流转,一副神秘之态。 她今日特地托人请云怀月入宫,却又不明言何事,只让她在此等候。 云怀月静坐着,瞧她自院中启了坛收集来的晨露,在无瑕的白瓷中滤过几回,倒在生新火的炉上。 而后悠悠坐在她对面,轻声闲聊道, “且将新火试新茶。公主可知,太子妃近日已查出喜脉。” 云怀月虽刚得知这一消息,却并未感到意外,端坐道, “她与太子哥哥成婚许久,琴瑟和谐,康健无恙,有喜脉也是常事。” “见你近日雀跃了些,算算日子,温公子也快归京了吧?” 提及温琢,云怀月眼底多了缕柔意, “大约再有一月,便是五年之期。” 梅染随手点燃一旁香炉,烟雾袅袅中,她红唇微动,有些欲言又止,见云怀月欣柔之色,又将未出口的话语压了下去。 二人一时相对无言,只剩茶水翻腾之声,壶中冒出细密水雾,茶香与熏香充盈整间屋室,香气四溢。 梅染今日特意选了琉璃茶盏,将煮开的茶水倒入杯盏之中,透过盏壁,便得见其中茶叶翻飞。这茶叶外形细小弯曲,色嫩黄绿,似舞姬水中作舞。 她将茶盏递给云怀月,道, “我请人特意寻了山泉旁生长的绿树,取其朝露封存,来煮这茶叶,公主尝尝看。” 云怀月顺势接过,静心等茶叶悉数沉至盏底,揭开琉璃盖,浓郁茶香铺面而来,赞道, “好香的茶!梅姐姐如今越发雅致,煮茶一道也格外精细讲究。” 而后她话锋一转,道, “就是连带着人,也变得不愿直言。明知我品茗,只知茶水醇香甘甜,或是难以入口,丝毫察觉不到茶中关窍,却偏偏要绕这么大个弯子。如今我等也等了,茶也品了,姐姐总能告诉我,有何事寻我了吧?” 她端茶细品,笑吟吟地望着梅染。 梅染摇了摇头, “并非我故弄玄虚,这茶,便是我发现的证据。” 她举起手中杯,透过日光,看向杯中茶叶, “我特寻琉璃杯盏,便是能让公主瞧清楚这茶叶。你看,此茶嫩绿青翠,一芽二叶,是今年清明前后的第一批嫩芽儿,是绝佳的紫阳毛尖。” 云怀月这才仔细端详起手中的茶叶,凝眉道, “紫阳?紫阳茶山御供?” “若是御供,何须大费周章请你前来,直接送至你府上即可。我今日煮的这茶,是太子妃前些时日赏的。她那日曾言,此茶是张太师今年托人送进东宫的新茶,知我喜欢茶道,便特来送我一些。” 云怀月眼底有一丝玩味,面上却是凝重, “紫阳县位于西北,这等品相的茶叶,千金难求一两,你若说是陛下所赐,我毫不疑心。但张太师祖辈皆在京中,与西北从无往来,从何处得来的这等新茶?” “今年紫阳茶山上供的御茶,都未必有此等品相的紫阳毛尖。” 梅染叹了口气,双眉带出一些忧虑, “其实我不喜茶道,只因陛下喜欢,我近身侍候,投其所好,也不得不喜欢。这些年钻研于此,旁人可能不知其中门道,但什么茶该什么人有,我比谁都清楚,这便是我今日特意邀你来等我煮茶的原因。紫阳的绝品不在宫中,竟在旁人之手。张太师与西北若无勾结,府中断不该有此等佳茗。” 云怀月眸中略带了些寒意,冷笑道, “张太师当真七窍玲珑。亲妹妹是先帝贵妃,与陛下始终不睦;却不顾亲妹颜面,让自己幼女不计前嫌地来巴结陛下,摇身成为太子之妃;自己却与姜枫暗中牵扯。这一家人,七零八落。不过无论谁在朝中占上风,他都能谋得一席之地,当真是会替自己考虑。” 梅染放低了声音,清丽婉转,终是开口劝道, “公主,数年过去,如今陛下地位稳固,她不再是当年那个艰难维持朝局的陛下。人人都在为自己打算,你也该为自己做些打算。” “我明白你的意思。” 梅染闻言,倒是有些惊讶。她本想暗示于她,却不料她竟早已想到。 望着对面而坐的云怀月,她坐的端正,穿着一袭水色常服。不知自何时起,她甚是偏爱水色,平日里似乎对万事不甚在意,朝局的变化却是了然于心。 如今静静坐在那处,浑身散发着淡淡笃定的气度,正如她发中簪的白梅,悄无声息地怒放着。 “无论你做怎样的决定,我会站在你那处。” 梅染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如是说。 “为了什么?” “为公主当年救命之恩。” 她低眉轻笑着摇了摇头, “梅姐姐,不必。” 梅染有些不解, “知恩图报,本就是人之常情。” “我救起你的那刻,只是因为想救一条无辜性命,并非为了让你日后回报。得陛下器重的女官支持,我自然会欣喜,但我所望,是你真的认同与我,而不是为知恩图报。” 她盯着梅染那双妩媚眼睛, “你的思想是自由的,不该依附于任何恩情。” 梅染一时有些怔愣,她早已习惯依附旁人而生,也对“听话”习以为常。 幼时依附父亲,因抚养之恩,入宫依附陛下,因知遇之恩,但伴君如伴虎,她投其所好,如履薄冰。 只有与公主相处,自己才能得以短暂放松,她并未想过她究竟为何要与她站在一处,只是想着,她是她的恩人,她本该报恩。 而她却说,她是自由的。 云怀月将茶盏中的茶饮尽,苦笑道, “其实我也没想好,我究竟该做怎样的决定。我们不妨都好好想想。” 云怀月离宫后,并未如往日一般去向书院或回府,只鬼使神差般地想逃离这座宫城,暂得喘息。 于是策马出城,至城外长亭,瞧着古道上的行人,或行单影只,或出双入对。 一晃五年,朝中早已天翻地覆,她并非不知。 若说当年,是正统派与皇后派的较量所,如今这庙堂之上,则是当权者与野心家的角斗场。 陛下称帝时,并未废立太子,但无论如何,陛下终究姓姜不姓云,姜氏一族凭借战功及皇亲日渐壮大,俨然成为足以与云氏抗衡的第二股势力,而她虽随云氏,却一向与陛下亲厚,夹在其中,却身如浮萍。 她的婚事始终未用来当做平衡朝局的筹码,不单是因为陛下的疼爱。 更多的是,她若成婚,便会打破朝中微妙的平衡。 陛下似乎很满意如今两方抗衡的朝局,从而得以在这二者之间,寻得一个高高在上的平稳。 她逐渐成长,也逐渐看清,皇家的儿女,是断然逃不出权力下的利用。 是时候该为自己铺路了吗? 她想得出神,未曾留意周遭人等停停走走,更未曾留意一人早已静静凝望她多时。 温琢难捺心中思念,并未与随行队伍一起,只身策马先行归来,本想给她一个惊喜,却在快近长亭时,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怎会知道自己提前回京?竟等在那处。 于是,他勒紧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有一些颤抖,放慢了策马前行的速度。 靠得越近,心跳便越快,如今竟切身体会到何为“近乡情怯”。 怯的并非那熟悉的故土,而是一方故土之上,心心念念的故人。 他翻身下马,将马栓在树边,只身缓缓行至庭外,却见她并未留意自己已至,轻叹原是自作多情。 数年信件早已堆叠成盒,他悉数小心珍藏,反复研读,她的信中却只言欢愉。 可他今日一见,却见她眉目间淡淡愁绪。 她如从前一般简单梳了个发髻,碎发随风轻飞,露出修长脖颈,凭添几许沉稳飘逸之感。 她长大了些许,她多了沉稳坦荡,却不再娇声言笑,她......过得不快乐。 他的心莫名地有些抽疼。 曾经熟悉的称呼如今如哽在喉,他一时不知,该唤她公主,还是月儿,终是上前几步,将她的碎发绾至耳后。 温润清朗的声音自云怀月耳边响起, “你......怎在此处?” 她讶然回首,撞进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旧日相处的点滴铺面袭来。 言念君子,温润如玉。 他依然是熟悉的模样,言笑晏晏,如松如竹。 宁期此地忽相遇,惊喜茫如堕烟雾。 日光被长亭旁的柳枝分成数块洒进亭中,他落在地上的影子一点点靠近,放大,遮住了地上的光线,将她揽入怀中。 风裹挟着他的气息,将她牢牢包裹,她似乎寻到了安处,双目一酸,未曾遮掩语气中的颤音, “好久不见。” 她靠在他胸前,衣料因满路风霜带着些许凉意,与她温热的眼泪洇成一片。 他声音亦着颤抖,自她头顶传来, “我很想你。” 他曾设想过无数次他们重逢的场景,却独独没想过,竟是如此凑巧。 他总觉已做好一路准备,再见面时,当不会失控。 会笑着见她哭鼻子,会轻柔替她拭去泪水,却在听见她声音的那刻,将所有的克制分崩离析,终是热泪盈眶。 她自怀中偷偷抬头,望向他的下颌,将抱着他的手又紧了紧,用右手掐了自己一把,并没有痛感,于是喃喃道, “原来我这是在做梦吗?” “不是做梦,你掐的是臣。” 他眼底的笑意随着模糊的视线荡漾开来,轻声道。 是他,并非做梦,也并未看错,他真的回来了。 赎罪 “你偷偷瞒了我许多事情。” 她抽离他的怀抱,静静端详着数年未见的容颜,自他的面上,瞧出他强掩着的奔波疲累。 “才刚见面,公主便要兴师问罪。” “怎么,你敢做不敢认?”她挑衅道。 “那公主说个清楚,好让臣死得明白。” “你提前回京,不曾告知于我。” “臣知道你等了太久,所以一刻也不敢多留,只想早些归来,见眼前的你。往日里,只能单凭信上的署名,想象出你的模样,这么些年,你只活在臣的心上。可如今,你不再是一纸信笺上的署名,就在臣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温柔的声线拂过她的心弦,令她心头狠狠一颤。 不同于他抱着她时的轻柔,她踮起脚尖,勾住他的脖颈,迫他近距离直视着自己,鼻息呼在他的唇边,轻声道, “还有人为你介绍亲事,你也不曾告诉我。” 他轻笑道,“是姜临告诉你的?” “哼。” 她闷哼默认,将头瞥向一旁。 他抚上她的脸,又将她带回眼前,她面上的温度逐渐升高,染上自己指尖, “这种小事臣自会处理,公主日理万机,怎敢为你多添烦扰。” 她看着他的薄唇开开合合,不自觉浮想翩翩,随口问道, “你怎么处理的?” 他认真道, “我说我早已许了人家。” 云怀月看着他一板一眼郑重其事的模样,没忍住笑出了声。 “时光匆匆,公主可是有了新欢,想反悔?” 她自他眸中看见自己明媚笑容,当真是许久没有这么开心,仰首轻轻贴了一下面前的两片柔软,道, “有新欢了,现正在私会呢。” “还有旁的罪吗?” “暂时没了,等我想起来,再告诉你。” 温琢双手揽住她的腰,将她猛地贴紧自己,附在她耳边轻声细语。 口中吐出的气息流窜在她耳旁,令她有些心痒。 “以草芥之身觊觎公主,负累你多年时光,是为罪一。 不能日日作陪,为你排忧解难,留你一人在此地斡旋,是为罪二。 惹你为我难过流泪,未见你整日欢颜,是为罪三。” 她喃喃道, “那你该如何赎罪?” “臣以待罪之身回京,自当留在你身边,任凭你处置。” 她牵起他的手,将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 “跟我回家。” “手都这样冰了。” 他反手将她的手包在手中,两手交叠,冷热相融,皮肤间紧密贴合,两厢交织了彼此的温度,情丝若有若无地渗透进彼此的骨血,随着血脉流进心底,生出大片暖意。 “让一让!让一让!” 她与温琢刚策马进城,便见一队商队策马疾驰,路人纷纷避让,而后冒失而去,消失在东市方向。 商队中人虽作京中打扮,并无任何破绽,但刚自西北归来的温琢,不免听出了他们言语间的疏漏。 他望着商队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道, “这些人虽装作京城人士,但咬字中的西北口音难以遮掩。向东市而去,那处多住勋贵之臣。” 云怀月念及清晨梅染告知她的那事,道, “姜枫应是常派人与京中官员联络,不稀奇。” “你知道?” 他惊讶地看向身旁女子,知她素来敏锐聪颖,却没想她知晓后,还能如此沉得住气。 她当真在他缺失的时光中,长大了许多。 “身涉朝局数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自己,历朝历代,朝中皆是暗流诡谲,这些事情知与不知,都会存在于暗处,见不得光。” 她淡然一笑,从前她总觉得,只要自己身为公主,敢于去追求自己的梦想与幸福,便已然是一个果敢英气之人。 却在政治漩涡中一点点察觉,姜梧走得是一条“离经叛道”的路,身为她的儿女,必然会被迫绑上战车,偏离大众认知中的人生轨道—— 太子不可继位,公主不得抽身。 明白这些冷冰冰的道理,作为身处政治核心的公主,她便再不可能,自姜梧登基后,便顺理成章地脱离政治,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见自己想见的人。 她的一举一动,都带着“立场”。 譬如姜枫曾上书替姜临求娶自己。 譬如张素瑛曾利用她来向姜梧表忠心。 譬如东宫见她与姜临走得近时的惴惴不安。 但是似乎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既定的事实。 她为何偏要依存他人的立场? 温琢望着她的神情,虽未多言,眼底却多了缕疼惜,更多了些坚定。 二人一同回到府中,她终开口问道, “若是你不得不涉身于一件大事,所有人都未曾明说,却都在暗中逼着你做选择,你该如何选?” 他侧首反问, “这选项之中,可有你喜欢的?” 她垂首琢磨一番此话,自觉一针见血,抬头望他,见他气定神闲,不禁笑道, “你也什么都知道。” “若太子与姜氏你都不喜,不妨自己创造一个选项。” “这会不会......太过任性?” 云怀月又生出了先前与梅染谈话时的浮萍之感,其实,她知晓其中道理,只是她不愿与至亲之人对立。 可人人都在渴望她做出选择,人人又忌惮陛下对她的偏宠。 温琢转身握住了她的手, “月儿,道理你都懂,不必我多言。” 她凄然一笑, “若是从前,我不会觉得这是任性。可我......你又不是不知,我的生父不是先皇,而我也不姓姜。本来我并未多想,但陛下不曾废立太子,所以于血脉,于氏族,她都不曾想过,将我置于第一位,不是吗?即便我是她的亲生女儿。我不愿违逆于她。” 他将她的手握地更紧了些, “记得当年你为何要帮陛下吗?不是因为她是你的母亲,而更多是因为你认同她的才能。她自登基后,可让你失望过?” “她登基后,打击氏族,扶植寒门,严惩贪吏,拔擢贤才,广开言路,轻徭薄赋,军力鼎盛,未尝一败......陛下做的很好,未曾让我失望过。” “你也未曾让臣失望过。” 温琢望着她,柔声道, “但你与陛下终归不同。” 云怀月有些颓然, “是,陛下不会如我一般优柔寡断,成大事者,定然不能全然顾及他人,注定会有牺牲伤害,而我却不愿见任何伤害。” “这并非优柔寡断。” 他的话语好似一坛埋于深巷的醇厚陈酒,嗅着酒香,飘进她心中, “陛下精于谋算,连人心也摸得透澈,算得明白。但你只将一颗至诚之心捧在人前,要,便好好收着,不要,你也无悔。我从未见过如此至诚之心,便视若珍宝,甘愿将心也捧给你看,仅此而已。” “这便是你与陛下最大的不同。” “若说她善谋心,你则善交心。你细细想来,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李尚仪,郑大人,周大人,姜临,梅姑娘......定都如臣一般。” “所以,有我在,你可以任性。你会做得比陛下更出色。” 他好似有一股魔力,于是她在心湖上飘荡许久的枝叶终是寻到根系,得以窥见天光,变得安定下来。 “你说得对,我也可以成为选项。” 翌日,她陪温琢一同进宫,他往宣政殿述职,她自顾自地向后宫走去,想去寻梅染聊天,却恰好撞上自宫人值房处走出的张素瑛,二人见了彼此,面上一怔。 “皇嫂安好。” 云怀月未想到竟会在此处遇到她,见她肚子已微微隆起,面色却不佳,身后也并未跟随侍从。 她来此处是为何事? 张素瑛扬唇一笑, “公主妹妹客气,可否借一步说话?” 自先前书院一事,二人关系便颇为淡薄,如今她竟热情相邀,云怀月倒是好奇,她究竟还有何话可言。 于是便做了个请的手势,先行一步,向千鲤池方向行去。 微风荡过水面,激起层层波澜,张素瑛面色有一丝愧意,诚恳开口道, “先前曾因书院之事,冒犯过妹妹,后又不知妹妹心系他人,言语间多有得罪。我们毕竟是亲眷,今日我向你致歉,从前之事,一笔勾销,可好?” 云怀月惊讶于张素瑛的歉意,其实,她大可以继续装作无事发生,更无需主动提起,她们二人间,依旧会存续名义上的亲眷关系。 她却特意约她叙话,向她致歉。 “为何皇嫂当初行事隐晦,现下如此坦然?” 张素瑛如小鹿般的黑眸蓄起笑意来, “做都做了,没什么不敢认的。先前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误会,自温公子入宫便消失了,不是吗?今日我瞧见了,你心悦的是他,并非姜临。你既当真不与姜氏同一阵线,那东宫又何必与公主过不去?坦白说,我很欣赏你。你身为女子,行事却很有魄力,若非先前的误会,我们定会成为好友,你觉得呢?” 云怀月静静地望着她,吐出二字, “不会。” 张素瑛面上的笑容带出一抹始料未及。 “皇嫂永远都是皇嫂,皇兄敬你一分,我便敬你一分,但我的朋友不少,再多便应顾不暇了。” 张素瑛有些难堪, “大家同为女子,我也有我的苦衷,公主何须如此清高?” “并非清高,我只是单纯的不喜欢你。” 她歪头笑了笑,看看日头,温琢应该在殿外等她了。 他说过,自己可以任性。 朽木 张素瑛低垂浓密卷曲的双睫,方才动气与长久行走的不适一同袭来,她强忍着心头难受,仍旧袅袅娜娜,踏入东宫。 云怀晟正临摹碑帖,见她款款而来,刚露出笑容,却看她面色不佳,在这寒凉天气,额上竟渗出细密薄汗。 忙丢下手中狼毫,亲自相扶她坐于椅上,又替她寻了一个软枕相靠,掏出贴身帕子,轻轻擦拭汗珠,担忧道, “阿瑛,如今你有孕在身,莫要太过劳累,带着侍女,在东宫院内逛逛便是,瞧你面色苍白,定是走了很远的路吧。” 张素瑛在云怀月处碰了壁,思及她软硬不吃的笑容,以及丝毫不顾及自己脸面的言语,如同取心上肉,放在小火上煎烤般燥怒。 而回到东宫,云怀晟的体贴倒宛若清泉一般,浇息了炙烤她的心火。 她缓坐许久,娇声哭诉道, “也不全是行路劳累所致,妾回来之时,碰见了公主妹妹,妾好言好语相待,她却不冷不热。” 云怀晟一边为她剥石榴,一边宽慰道, “月儿自幼便受陛下偏宠,肆意惯了,一直是这般直言不讳的性子,连太傅都拿她没法子。你嫁进东宫后,甚少同她往来,她与你不相熟,自不了解你是何等性情。她若是知晓你与她一般,皆是有主见的女子,定会觉得与你十分投缘。” 张素瑛接过剥好的石榴籽,打量起一旁的夫君。 他温暖谦和,心地良善,与自己相敬如宾,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平静度日,厮守终生,定是一段坊间佳话。 但他并非生在民间乡野,他生于皇室贵胄,父亲与母亲双双坐于帝位之上,便注定了他不能如寻常人一般碌碌终生。 他是唯一名正言顺的皇太子,却偏偏无心权位之争,独爱舞文弄墨。 因此,这些放在寻常男子身上的优点,悉数成为了他的弊端,显得他无为懦弱,人人可欺。 可她不会允许任何人低看东宫。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他略显凌乱的书案之上,瞥见云怀晟方才急着搀扶她,而随手丢在一旁的毛笔,笔上余墨在纸上浸染出一片黑色,毁了刚临摹完成的碑帖。 云怀晟随她目光望去,兴奋起身将纸拿来,似炫耀珍宝一般, “阿瑛,给你瞧我近日刚命人寻来的碑帖!如何,笔力是否入木三分?” 张素瑛盯着那块黑渍,道, “写得不错,只可惜被墨渍沾染了。” 他谦和一笑道, “无妨,你的身子要紧,这些都是外物,大不了重写一次便是。” 是啊,他就是这般性子,万事以和为贵,什么都可拱手相让。 明明是名正言顺承统的天子,却在先帝逝后,主动让贤,甘愿继续坐于东宫。 思及至此,张素瑛闭目叹气。 他一人如此,也无可厚非。 可他背负着云氏的百年江山,背负着东宫兴亡,背负着朝臣期望,同时也背负着她—— 眼见珠玉在前,便不愿居于人下,甘当瓦石的野心。 所以,他注定不能做一个闲散公子,注定被周围的一切推着前行。 云怀月虽直言拒绝张素瑛的拉拢之意,但却始终不明一事。 这位皇嫂,虽总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清纯模样,天真神情中却难掩自身算计。 可无人比她再为清楚,自己兄长究竟是一位怎样之人。 他本就无意争权,又怎会让她来拉拢自己,怕是皇嫂自己做主之意。 云怀月甚至能够笃定,有朝一日,她若站在兄长面前,告知他,她想要那个至尊之位,他都会愿意拱手相让。 既然如此,张素瑛费心筹谋这一切,究竟是何意? 她上下打点宫人,赠礼相交梅染,应是不知其父早与姜枫结盟。 难道她—— 她脑中飘过一个大胆的想法,还未来得及细想,却被温琢的柔声呼唤拉回了神。 “公主。” 她瞧见温琢一袭月白衣袍,站于殿前等她而来,唇角扬起一抹笑容,拾阶而上,却见一胡子花白的老臣先行一步,神情严肃,喊住了他走向她的步履。 “温侍郎。” 温琢转身,同老大人躬身行礼,云怀月未曾避讳,径直行至他身侧。 那老臣见二人行迹亲密,且她并无回避之意,自己话已至嘴边,又不得不言,便拉下一张老脸,道, “温大人初回京中,可已寻好落脚之处?以往帅府已被查封,本官也算得上是孟贤弟的故交,温大人若不嫌弃,可先去本官府上小住,待你寻到一处好宅院,另行开府,再搬走不迟。” 云怀月挑了挑眉。 这老大人说话颇有门道,表意虽是邀他小住,可朝中谁人不知,他曾是她的家奴,京中吃住皆在她府中。 虽如今已免了罪奴之身,他此举,不过是劝温琢另行站队。 温琢再行一礼,淡声道, “多谢大人好意,不过臣承蒙天恩,在京中始终能偏安一隅,不劳大人挂念了。” 老大人斜睨她一眼,沉声愤然道, “既已脱离曾经屈辱之身,又何必再自揭往日伤疤?” 云怀月始终乖觉地站在一旁,并未多言,只默然听着二人言语间的拉扯。 温琢偷偷轻捏了捏她的手心,似是暗示她安心,她抬眼与他相视一笑,见他继续道, “屈辱与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往日之事于臣而言,不过是一段独特经历,未曾觉得受辱,也不曾留下伤疤。大人慎言,若让陛下知晓,还以为是大人觉得,当年陛下处置不公,可于臣而言,能留一命,且还能再入朝为官,已是无上的恩赏。” “你!你这孩子在西北数年,政绩斐然,朝野上下,悉数看在眼中。” 老大人眼中流露出一丝痛心疾首,刻意背身对着云怀月,低声道, “你回京后,前途大好,何必再与她牵扯不清。好好为官,娶妻生子,方为男子正道啊!” 风恰好自那方向吹来,悉数落入云怀月耳中,老大人说完这番话,转身正巧对上她淡然无波的目光,他心虚地撇开头,等着温琢的答复。 云怀月倒是先行开口,冲老大人阴阳怪气笑道, “君子有所言,有所不言。本宫还当大丈夫光明磊落,该不会背地里说人坏话呢。” 老大人脸色一阵红白变换,缄口不言。 云怀月见他脸色缤纷,憋着笑意,转身对温琢正色道, “不过,大人有些话倒是没说错,还望温侍郎另择良主,切莫同我这不学无术者步入歧途。” 温琢后退一步,向她郑重行了个揖礼, “臣一日为奴,便终身是奴,若殿下将臣带入歧途,那臣此生,便不再行正道。” 他声音不大,在这庄严万分的宣政殿前,却掷地有声,一字字砸进了众臣心间,令人纷纷侧目,又窃窃私语。 不过,她只觉万籁俱寂,听不见旁人议论之声。 只因当他抬首看向她时,她也凝神瞧着那专注坚定的目光。 不知从何时起,她望向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时,再不见天地万物,好似独剩她一人。 她眉眼弯弯,绽开一个明媚笑容,宛若冬日里的和煦暖阳,融化了宫城的肃穆,融化了隆冬的寒冰,融化了他心中曾有的酸楚。 他不是没有过伤疤,但她是治愈他心疾的良药。 世人皆言,良药苦口,她却甘甜。 两两相望,四目相对,久久痴望,情深缱绻。 于是他亦舒展眉眼,扬起清浅笑意,如月光照入一池清泉,留下波光潋滟。 “哼。” 老大人冷哼一声,愤然甩袖而去,踉跄下阶时,还落下一句话, “孺子不可教也!” 她巧笑倩兮,目送着老大人的背影, “好巧,太傅也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曾言我朽木不可雕也。笨拙孺子,朽木摇枝,倒是般配。” 待老大人走远,她侧首问道, “他先前唤你温侍郎?” “是,陛下命臣任礼部侍郎,掌国中监学事务,科举考试及藩属外国往来之事。” 他深吸一口气,目及西北,想起曾为孟元秋而立的无字碑与衣冠冢。 “陛下她……终究放不下。” 她收敛了笑意,回头望向殿内。 那抹刺眼的金色龙椅,要承载多少人的不甘与执念。 人死灯灭,陛下却始终执着地验证孟元秋还存留于世的证据。 可人死,当真如灯灭吗? 死亡对于存活于世的人才是残忍,孟元秋用生命完成了对人格追求的献祭,姜梧却被彻底掐灭了希望的火焰。 掌天下之土,却只得囿于这四方宫城,不再被温情的光芒照亮,只得凭借多年的执念在暗处前行。 她将永远铭记他,却永远无法再见他。 她忽然觉得自己格外幸运,而母亲却格外……可怜。 “可怜。”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用“可怜”来形容母亲,如今却无比贴切。 她有时真的很想向陛下问个清楚。 她可曾后悔过? 后悔当年既已约好各为其族,却又难抑情愫,终至二人再不相见。 却因再也不见的赌气,错失了他最后一丝生机。 她悔吗? 云怀月从未料想过,这个深埋己心,未问出口的问题,却在那一日得到了答案。 长春 先帝丧期已过,朝中数年整顿,已呈欣欣向荣之势。姜梧终能在她四十五岁时,好好办一场长春大宴。 长春大宴,庆国君诞辰,入殿人数可至上千,帝赐宴于皇亲、臣僚、外使等人。 立于荟英殿外,云怀月极目远望,真可谓是金碧辉煌,极尽豪奢。 殿内以红烛为主,夜明珠为辅,皆置紫檀香木鎏金食案,金足樽,白玉盘。 正殿宴请四品以上朝中要员及皇亲宗室,侧殿则分给朝中六品以上官员及家眷,连宫中的低阶官员,都得以在两廊分得一席之地,君臣同乐,普天同庆。 盛世时,它是帝国的象征;乱世时,它便是战起的祸根。 她自逢有记忆起,先帝便常年病重,宴饮从简,虽已当了二十余年的公主,始终未得以一见如此繁盛之宴。 她难捺好奇之心,还未至开宴之时,便偷偷来看。 李令颐却不见踪影,只见梅染在一处正忙得焦头烂额,周围围着四五个宫人,她正依次吩咐道, “你去问问尚酝的宫人,酒樽与酒器可否清点完毕?” “陛下惯将御茶台放于膳台左侧,不喜混淆,速去重新摆放一番。” “吩咐尚食局宫人,长春宴上所呈菜品,自第三盏酒开始呈贡,先置八道冷食,待第四盏酒,再置八味热食,第五盏酒后,八味糕点果拼,切莫上错顺序。” 云怀月默默看了许久,梅染都未曾留意到她,便耐心待她嘱咐完最后一人,忙出声道, “难怪陛下倚重姐姐,如此隆重的宴会,仅你一人,便桩桩件件都记得这么妥帖。” 梅染今日身着一件鹅黄宫装,映着殿内的金丝红绸,甚是喜人。见来人是她,欣然一笑,殿内明珠在她的映衬下都失色三分。 她用手背随意擦拭了一番额上薄汗,道, “这些已经是最为繁琐普通的小事了。李尚仪负责丝竹歌舞,怕是要比我难上数倍,公主也知晓,歌舞若是寻常,定会乏味,若是出彩,又难免容易出差行错。” 云怀月甜甜一笑,掏出怀中帕子替代了她的手背, “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些琐事更为劳心。老师怕是这些时日在书院累着了,想犯懒,才特意将这些交给姐姐。” “偷偷告诉你,我算是头次见李尚仪的巧思。简直妙极!不过具体是什么,还不能告诉你。” 梅染眼中晶亮,宛若繁星,口中虽与她闲聊,步伐却未停下,正检查着殿内的座次分布,随口道, “我时常觉得,李尚仪不该一生只官至五品尚仪,她若为男子,定会在朝中有所建树。正如同公主,若是位皇子……” 她自知失言,便缄了口,哂然一笑。 云怀月却并未介意, “你说得对,其实这世上许多之事,本就不该有性别之分。你瞧,如此大型的宴会,你都可以统筹得当,若是让你去礼部掌祭礼,定也会办得出彩,你这些年,宛若新生。” “于我而言,又何止新生。” “梅姑姑,你快些来!” 不远处,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宫人唤她前去,梅染略带歉意道, “公主,我去看看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你快些忙去吧,不必管我啦。” 梅染匆匆行礼而去,云怀月远远望着,见她时而凝眉,时而舒笑,时而在谱上指点,不知过了多久。 她回想起曾经那个从湖中救起,唾骂众人的女子,或许那时的梅染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也会凭着自己的才能,在宫墙之内游刃有余。 月上中天,黑夜落幕那刻,荟英殿千盏寿字宫灯同燃,一时竟照得黑夜如昼。 “开——宴——” 周公公尖声令下,只见正殿内矗立着的九层白玉盘竟缓缓漫上绯色酒液。 大盘置于最底,依次逐上变小,酒液自小盘边上缓缓淌下,一冷一艳,就此铺开,晶莹剔透,本不和谐的二色却融合得天衣无缝,白玉透猩红,猩红浸白玉,可谓光怪陆离。 一行行随侍宫人自九层玉盘中取酒,送至各桌之上,只见宁国使臣略显激动,接过酒盏,起身奏道, “这酿酒原料,可有吾宁国之赤霞?” 姜梧眼神示意身旁梅染,梅染笑答, “回使臣大人,不错。不过今日所用赤霞,乃宸国精研宁国所赠果种后培育而来,生长在宸国之境。使臣可觉与贵国佳酿相比,有所不同?” 使臣浅尝一口,咂嘴笑答, “橘且有淮南淮北之分,这赤霞果长于宸,比之吾宁国,自少了几许甜意。不过巧用玫瑰花瓣相佐,中和它的涩气,平生清香,与宁之赤霞甜酒,各有所长,难分高下。” 姜梧笑意盈盈道, “所以它在宸国,也不再唤赤霞甜酒,朕唤它作花萼相辉。” 言毕,举杯先行饮尽,将空杯示于人前。 而后群臣俱立,共饮此杯,同呼, “陛下万岁!” 宁国使臣一同饮罢,道, “哈哈哈!陛下所言,亦是吾国国主之意。臣代国主,祝宸宁二国,永世交好。” 云怀月放在一旁的酒盏一动,差点打翻在地,身侧坐的温琢眼疾手快帮她扶好杯盏,却见一个约摸七八岁模样的粉团子自桌旁冒了出来。 她脑袋两侧扎了两个发髻,分别别着两朵金雕花朵,是早已出嫁的大公主之女,夕照。 小粉团子害羞地绞着手指,糯糯招呼道, “嘿嘿,我不是故意的,姨母。他们言语何意?阿照听不明白。” 云怀月见她可爱,便拽了拽她脑袋上的小揪揪,道, “阿照可学过这首诗?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1)” 夕照捂着头上发髻,大彻大悟道, “阿照懂了!花朵花萼,交相辉映,兄弟友爱,手足情深。所以意思是,陛下与宁皇皆主和,宸国与宁国,会如兄弟手足般亲厚,可对?” 云怀月笑眯眯道, “阿照真聪明,今后可得好好护着你的头发。” 夕照侧着脑袋疑惑问道, “姨母,是因为聪明绝顶吗?” 云怀月点了点头。 夕照又费力去扒她案上的酒杯,云怀月捞过她,把她放在膝上抱着, “为什么人人都可饮,阿照却不可饮。” “这可不是糖水,小孩子不可以饮酒。” “我已经八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小孩子都觉得自己不是小孩子。” 一旁温琢浅笑出声,打断二人斗嘴, “无妨,赤霞果乃是宁国特育的一种葡萄,色红味甜,个大皮厚,此酒天然酿造,并未辅以重酿(2)之法,少饮可养颜健体。小郡主若想品,可以适当浅尝。” 夕照眨巴眨巴眼睛,瘪嘴冲云怀月撒娇道, “这位好看的大哥哥说阿照能尝!要姨母喂!” 云怀月拿她无法,只得举杯让她浅尝一口,并故意板起脸,告诫道, “阿照,莫乱了辈分,他年纪大了,你唤我姨母,就得唤他叔叔。” 温琢举杯的手顿了一顿,瞥向她的眼神有些疑惑,一副“我如何就年纪大了”的神情。 夕照左右瞧了一番,正色解释道, “与年纪无关,若非姨母当真是阿照姨母,我见了,也是要唤一声漂亮姐姐的。凡是长得好看的俊男美人,阿照都唤哥哥姐姐。” 云怀月严肃道, “这怎么行,小小年纪就这般贪恋美色。看人可不能单看美貌,除了美貌,还需看看才学人品,风华气度,这样才不易上当受骗。” 她怕小孩子钻牛角尖,思忖半天,又补充道, “即便一时冲动,之后后悔,但好歹是个风华绝代的美男,想来也会有点小赚。” 夕照不解道, “那姨母不也是第一眼先见美色,才又见其他吗?” 云怀月一时哽住。 夕照却指着正殿外廊上, “那处有个更美的哥哥,阿照去偷偷看看!” 云怀月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见那人正是神出鬼没,难见一面的叶岚风,夕照挣扎着跑开,独留侍女在身后追赶, “郡主,等等奴婢!” 云怀月看着夕照噔噔跑去的身影,乐得傻笑,不经意间却瞥见温琢的神情。 他坐在一旁,端出一副云淡风轻,纯净飘逸之态,却在视线相交时,玩味地看着她,带着点暧昧与促狭。 她有点心虚,移开目光,佯装镇定,饮尽那盏酒。 只听他在一旁悠悠道, “所以你当初一时冲动夜闯臣房中,是觉得即便后悔也不亏?” 她闻言干笑两声, “哈哈,哈哈,自然不是。你听我狡辩……啊不,你听我解释。” “臣不听。” 她疑惑侧首,却见他唇角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宛若点水而过的蝴蝶,轻举杯盏,将余酒一饮而尽, “臣若让你后悔,那便是臣无能。臣不会给你后悔之机。” 她低头轻笑,以桌案相遮,用小指去偷偷勾他的小指,指腹相接时,道, “嘿,你瞧瞧你,这般容易上当受骗。” “没人能骗臣,除非臣甘愿。” “二盏——乐起!” 周公公话音刚落,众人身前酒杯便又满上一盏花萼相辉。 伴随琵琶缀玉连珠之音起,铮铮然之感立刻呼之欲出。 众人闻声望去,却见殿外院内的池中,竟铺上了夏季才有的荷叶,最大的一片叶上莲中,斜坐佳人。 定睛一看,这叶上莲心悉数是石雕上色而成。 琵琶奏者玉手轻弹,每一间奏曲调皆不尽相同,自婉转逐至豪放,嘈嘈切切中,竟在每次曲调的转换间,自湖面飘起一盏孔明灯来。 “一、二、三……十三。” 云怀月默默查数。 “变了十三回曲调,升了十三盏孔明灯。” 温琢盯着孔明灯上的画作,看得有些痴了,喃喃道, “宸十三州舆图。” 原是李令颐命琵琶奏者,取宸国十三州之特色,编成完整曲调,在转调前,放下一阕对应的州府舆图。 如此,仅凭一人之音,一曲之调,数灯升腾,却将整个宸国之景,缓缓释于这四方天地间。 朝中不乏爱国之士,见此盛景,已热泪盈眶。 “好曲!好图!好景!” “乘风万里去,直下观河山啊!” 突闻古琴之宫弦奏起散音一声,众臣又沉寂下来。 极乐 这声琴音清澈明丽,却杂糅深邃高远,仿若鸟儿啼鸣,振翅起飞,引众人自一条狭道疾步前行,忽入群山之间,眼前豁然开朗,举目望去,云雾缭绕,山峦起伏。 云怀月心下止不住地赞叹,都言琴只适合静听,实则是因琴音与旁的乐器相比,更为质朴低沉,不宜盛宴助兴,只宜三两好友围坐清谈。 如今这抚琴之人,却以一调之音即刻引人入胜,使众人得以静赏,却又仿若身临其境,丝毫不觉无趣。 琴音如景,大抵如此吧。 只是这等琴音,她只听过出自一人之手,那便是她的母亲,当今陛下——姜梧。 她抬头向主位望去,果真未见陛下身影。 心中已然明了,当今圣上亲奏此曲,一方面以示与臣民亲近,但更为重要的是,她今日乃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喜悦于自己抱负得以实现; 喜悦于这盛世正如她所愿。 琴声渐急,云怀月闭目感受,仿佛有云层将她托至山峰,眼见脚下山峦之上,嫩芽自土壤中破土而出,逐渐长成参天大树与绮丽花朵,一派生机勃勃之景。 “铮——” 就在一只蜜蜂刚落于花蕊中时,却出现另一琴音相和。 虽与先前琴音不同,但恰如瀑布激流倾泻,缓急错落,勾勒出一幅高山流水之景。 她本自觉精妙无双,却听先前奏高山那人琴弦间一声突兀之响,似弹错了音,又似揉重了弦。 她不自觉蹙了蹙眉头。 她不擅音律,也不知曲调的对与错,只是就在刹那间,她觉察出奏高山之人的错愕。 为何会有错愕? 难道这奏流水之人不是事先商议好的? 可若不是同练许久,为何融入得如此天衣无缝? 只这微小的突兀转瞬即逝,一个转音之后,琴声相合,宛若惊涛拍岸,继而水流与高山之音皆渐入平缓,如渡过险峡,江流如海,坐看云卷云舒,而后音声渐消。 不知为何,她竟感受到琴音合奏中涌现的一股浓烈的悲伤,眼角莫名落下一滴泪来。 最后一声尾音既出,击人心魄,而后殿内归于寂静,仅余穿堂的风声,意味深长,极为隽永。 众臣沉浸其中,许久未曾一言。 她一动未动,盯着主位,终得以见梅染扶着姜梧缓缓而出,她瞧见陛下搭在梅染柔荑之上那只略带颤抖的手,再细看,母亲的神色有一丝慌乱,面色略显苍白。 她料得不错,先前奏曲之人正是姜梧。 可那中途合奏之人,又会是谁?竟令她如此失神? 姜梧在主位站定,平复许久,沉声道, “方才与朕合奏是何人?” 众臣闻她发问之声,纷纷回过神来,各自惊异,交头接耳。 他们未想到奏此曲之人竟是陛下,更未想到竟有人胆子大到在如此重要之场合,私自介入陛下独奏的琴曲,简直是……不要命。 想起方才沉浸之景,心下生出些惋惜来。 不论如何,那人合奏不仅不是拖累,反而为高山之景,添了几丝婉约灵动,两位顶尖的抚琴高手合奏,怕是此生再难闻一回。 于是众人都在等着那人出现,好得以一观,却又隐隐盼着,那人莫要出现,以免丢了性命。 “奴冒昧,还望陛下勿怪。” 一声清润之音自殿外传出,正如他琴音中的流水。 来人身着淡青布衣,发上系着同色布条,抱琴自外缓缓步入,叩拜在正殿内。 “啪嗒。” 酒杯翻倒之声在殿内响起,云怀月侧首向温琢望去,见他眸中一闪而过震惊之色,而后急忙整理案上打翻的酒盏。 “是奴婢之过!还望陛下宽恕!” 梅染之音自主位处传来,云怀月茫然望去,见梅染正跪在案前请罪。 原是姜梧的杯盏也已滚落在织金地毯上,恰好无人注意到,温琢的杯盏也翻了。 杯中的花萼相辉酒在毯上洇出一片猩红,莫名刺痛了她的双眼。 她虽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但心已狂跳不止。 良久,姜梧淡淡道, “怎地如此冒失,快收拾一番,去换身衣服来。” “是!” 梅染垂首应是,有条不紊地拾起地上的白玉碎片。 云怀月望着母亲的双眸,见那双眸子黑不见底,像两汪无波深井。 姜梧盯着伏在地上的青衣男子,言语间未带一丝情绪,令她捉摸不透,道, “是谁教你的?” 青衣男子虽跪在地上,但却不卑不亢,沉声答, “回陛下,无人教奴,只是奴擅音律,正如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春雨长伴绿叶,高山长伴流水,花朵常伴蝴蝶。陛下琴音中高山虽巍峨,但终是少了流水为伴,终不圆满。因此奴自做主张,替陛下求一个圆满。也望陛下千秋万岁,万古长春。” 少流水为伴,终不圆满。 姜梧细细咀嚼着此话,极力压下自己早已溃不成军的心绪,眼中带着哀恸,并未理会他方才所言,依旧执拗地问道, “是谁教你的?” 青衣男子愣神片刻,复才明白她言中之意。 她并非问他此举是谁授意,而是这曲子是何人所授。 便温尔一笑,开口道, “回陛下,奴是在一书铺曲谱架上淘来,算是机缘巧合所得。” 姜梧听到他的回答,失神片刻,难掩语气中的失望, “你抬起头来。” 青衣男子不紧不慢缓缓起身,平静地注视着前方,至此,云怀月才得以好好端详一番他的相貌。 男子约摸三十左右,长眉若柳,身如玉树,眉宇间透着柔和之色,颇有温润儒雅之味。 云怀月只觉得他有种莫名熟悉之感,但是她头脑还算清醒,自知他今日长春之宴行此举究竟为何。 长春之宴,丝竹曲目皆由李令颐一手安排,陛下亲批。 但看母亲的神情,当不知此人。 如此重要的盛宴,怎会突生此变? 除非,他早已得知,今日母后会亲奏此曲。 而他的一言一行,虽突兀,但妥帖,既取悦了众人,又让姜梧对他印象深刻。 可他若只是一介布衣,又怎能混迹在荟英殿内? 他行此举,步入众人视野间,出尽风头,身后必有位高权重且深知姜梧喜好之人促成此事,而最终的目的,便是将这人送至陛下身边。 她默然思索,只是……为何方才温琢也会失态? 她侧首担忧地望了一眼温琢,他却并未看她,只茫然地望着那人跪着的身影,眼中升腾起复杂的情绪。 她有些不解,这男子说来也大不了她二人几岁,又会与他们有何渊源? 姜梧眼中也带着与温琢一般的复杂,开口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奴名萧澹。” 云怀月打量着萧澹,萧澹目光柔和,但不似温琢看向她的眼神,而更似一种高高在上的温柔刀刃,半开半阖间,似将薄如蝉翼的刀片在肉身之上来回划拨。 你以为舒适疏懒,却终至鲜血淋漓。 她隐隐有些不安。 姜梧吩咐李令颐之声再次传入耳中, “李尚仪,宴会之后,将他带来,命他默下今日所奏之曲。” 她始终悬着的心终沉入了底。 终于,还是注定走至了这一步。 母后此言之意,便是要将这人留在宫中了。 她不信就连她都能看出之中破绽,老谋深算的陛下会看不出来。 她既知晓,还要如此行事,那便是她有一个不得不做的缘由。 而行此事之人,也深知她的软肋——孟元秋。 萧澹与孟元秋究竟有何关系? “三盏——开宴——” 周公公尖声复起,荟英殿内恢复了先前的喧嚣热闹,道道珍馐鱼贯而入,觥筹交错,灯红酒绿,她却没了宴饮的兴致。 自古以来,逢宴饮尽兴时献美人之事常有,人人都善利用“枕边风”,来达到一些不可言明的目的。 然此风虽小,但却易渗入骨血。 萧澹这位“枕边风”,若是平日进献,她许只会感叹两声,却偏偏选了这样的日子,以如此张扬的方式,又让姜梧宁愿冒着史官口诛笔伐的风险,也要将其留在宫中。 背后之人又怎会仅仅只为献上美人? 她坐如针毡,终趁众人尽兴时,悄悄溜出殿门,寻了处角落透气。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至,她没有回头,深呼一口气道, “你见他时便失态了,是因为他像极了你老师,是吗?” “不,他二人五官只能算三分相像,更多的,是神似。” 他静默片刻,开口道, “臣从不相信,世间会有生来与老师形神气质如此相似之人,可以说是如出一辙。” “所以应是刻意培养,对吗?” 她转头望着他,凄然摇头笑道, “三分相貌,十足神态,一曲流水,就足矣让她以为,那人就是他,宁愿不顾一切,也要将他留下,罢了,罢了……” “姜枫若只为送一个美人入宫,也无可厚非,可他不是。” “你也知晓是姜枫所为?” 温琢凝眉,神情难得严肃,颔首道, “臣在西北之时,姜枫常寻乐师入府,臣只当他是陶冶情操,不料他竟早已为今日做好十足准备。不过,你是怎么猜到的?” “知晓这事之人本就寥寥,连我都是猜测验证得知。能利用此事的,也只有陛下至亲了。” 她半倚栏杆,勉强扬唇一笑。 “你说,父亲他若是九泉之下得知,他与陛下的情意,有朝一日会得有心之人利用,成为伤害她的利器,会不会宁愿与她从未遇见?” 温琢听见她语中直称老师为父,怔愣片刻,答, “他会。” “那你我呢?” “臣不会,你也不会。我们不会任由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不是吗?” “嗯。” 她望向地上灯光映出的二人身影,喃喃道, “明日这宫中,怕是要多出一位萧贵人。” 作茧 “梅姑娘。” 梅染因方才收拾残局,裙角沾了一大片酒渍,正走在去换衣裳的路上,忽然听到身后有男子呼唤自己,四下寻觅一番,发觉此间仅自己一人,不免有些惊恐,在寒风中抱了抱自己的臂膀,加快了步伐。 忽然,眼前落下一人多高的庞然大物。 “啊——” 她刚尖叫一半,便被一只浸染药气的手捂住了嘴,那人身上裹着寒气酒香,双目含着促狭,懒懒笑道, “嘘!莫喊出声,引来旁人,到时候就说不清楚了。” 她终看清眼前来人,正是叶岚风。 叶岚风一向知她长得美,但他素来视容貌为外物,如今借着月色,与她不过数寸距离,垂眸瞧着她白玉肌肤与纤长睫毛,仿佛飘然而去的仙子,一时有些出神。 “叶公子,你寻奴婢何事?” 梅染抬眸,软唇在他手心中开开合合,嗫嚅出这句话。 他匆忙放手,面上难得沾了些拘谨,冷声道, “你可知晓你手上有伤,若是不及时将玉屑清出去,一是会反复发炎化脓,红肿溃烂,二是会随着你的血液,往体内更深处去。” 梅染垂首,偷偷伸出手瞧了瞧。 掌末与手腕相接处被划破一道深印,伤口中扎着几块碎玉碴子,手指上也有数道已渗出血迹的浅痕,血液早已凝固,于是便成了刻在手上的红线。 她鼻子一酸,莫名地有些委屈,又莫名地有些感动,一双媚眼包着泪,感激地瞧了叶岚风一眼。 叶岚风见她一副泫然欲泣之态,慌忙皱眉,扔给她一条帕子,嫌弃道, “噫,我可最见不得姑娘哭。” 梅染接过帕子,并未与他斗嘴,但也将泪忍了回去,并未落下,只将帕子折好,递还给他。 叶岚风望着静静躺在她手中的帕子,一丝血污都未沾染上。 他将帕子收起,收敛了整日没个正形的神色,一本正经道, “你跟我来。” 梅染并未拒绝,鬼使神差地跟在他身后,不知走了多久,抬眼便见太医署的匾额。 “你在此处等我。” 他没由来地丢下这句话,进了太医署,片刻,拿着几个瓶瓶罐罐,出现在她身侧,轻声道, “方便去你房中吗?” 梅染踌躇一番, “方便吧。” 她引他回房,点起一盏烛火,却被他突然用手圈住自己的手腕,将手摊开来看,又嫌弃地皱皱眉头。 “多谢叶公子替奴婢求药,送奴婢回来。” 梅染拳起手,试图将手抽出,叶岚风握得更紧了些,掰开她的手指,不容置喙道, “坐下。” 他迎着烛光,眉目专注,将银针探入她伤口的皮肉中,细细将玉屑一一挑出。 一边处理伤处,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为何公主与你在一处时,你已不自称奴婢,偏偏与我这一介草民一起,却自称奴婢。” 梅染粲然一笑, “公主从未觉得奴婢只配做奴婢。她当初送奴婢入宫,只是为替奴婢寻一个安处。” 叶岚风若有所思, “你当真觉得这宫城是一个安处?” “叶公子,你是这天下最自由之人,殊不知有无数人身不由己。奴婢能如如今一般,已是奴婢今生最大的自由。” 叶岚风不屑一笑, “你口中的自由,便是明知是陛下失手碎了杯子,却上赶着揽下来认罪吗?” 梅染未语。 “还是说,你也瞧见温琢的杯子翻了,怕旁人注意到,忙将众人视线移至你那处?一箭双雕,化解了那两人的困局,却将这险留给你自己。” 叶岚风故作随意地说道,而后将沾了酒的棉絮自她伤处狠狠擦过。 梅染只下意识咬了咬唇,并未痛喊出声,脸色有些苍白,道, “你都瞧见了。他们都是贵人……不能在这样重要的宴席上难堪。” “他们是贵人,那你呢?你是什么人?” 梅染脑海中飘过“卑贱之身”四个字,却在想起云怀月的面容时,说不出口。 公主从不觉得她低人一等。 公主说她是自由的,不必时时念及欠人恩情。 于是扬起一个笑容,眉目如画, “我喜欢他们,因为喜欢,所以相帮,仅此而已。” 叶岚风神色复杂地瞧她一眼,未再言语,将伤口悉数处理好后,丢给她一个小瓶子, “日日上药,不消数日,便可恢复如初。” “多谢叶公子。” 她接过瓶子,行了个女礼。 叶岚风回首最后望她一眼,转身出了屋门。 “令颐,他人呢?” 宴席散去,姜梧呆坐在养心殿内,不复往日的风华气度,看向李令颐的眼神,竟带着些如稚子般的无助。 李令颐一向甚知分寸,但在今日也是破天荒地没用尊称,只一步一步走近,抚了抚她的长发,神情悲悯道, “阿梧,他死了。” 姜梧听闻她如此说,突然怒起,尖声喊道, “你胡说!他没有!今日那人分明就是他!只有他……只有他才会那首曲子,那是我作的曲子,我只给他奏过……是我作的曲子……是我作的曲子……” 她突然抱紧了李令颐,口中反反复复重复着这几句话,将头埋在她的腰间,呜呜哭了起来,继而由小声呜咽转成放声大哭,仿佛孩童丢失了最心爱的玩具。 李令颐听着她的哭声,不断安抚,长长哀叹,也与她一起落下泪来。 人之于世,有情感就意味着有弱点,无论平日多么高高在上,也会有一击即溃的软肋。 所谓悲悯,并不是站在高处,自诩理性,俯瞰众生的置身事外,而是此时此刻,与这个女子的感同身受。 自信坚强,筹谋算计的,是她,柔弱无助,情痴难忘的,也是她。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烛火将要燃尽之时,她止住了哭泣,敛了声音道, “令颐,你信世上会有同样的人吗?他与他如出一辙,是他为你在世上留下的救赎。” “我……我信。” 李令颐思忖半晌,说出了这个她自以为能安慰到她的答案。 姜梧放开她,冲着她孑然一笑, “我不信。” 这次倒是轮到李令颐怔住,她垂首看着坐着的女子,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明光。 姜梧并未继续解释,只又问道, “令颐,你知道我为何费劲心机,也定要坐在今日之位上吗?” 李令颐摇了摇头,转身续上一根红烛。 “自幼时起,人人都在逼我,逼我做我不愿的事情,我以为我坐在这无人之巅,总能寻一丝自由,可我错了,很多时候,这至尊之位也是束缚。明面上逼你的人没了,但暗地里为你施压的,可从未少过。” 她尽收了自己的眼泪,喃喃细语,仿若从未哭过。 “但好在如今朕确实可以随心所欲些。既然有人愿费尽心力为朕织一个梦境,来取悦朕,为何朕不将他留下?” 李令颐担忧道, “陛下……” “令颐,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她伸手去拿方才默下的琴谱,忆起十六岁时的亭台。 “我作了两首曲子,弹给你听!” 琴音响起,一动一静,一豪放,一婉约。 他撑着下巴笑看她,听完悠悠道, “阿梧,你有没有发现,将这两首曲子共奏,会更别有致趣。” 他和父亲不一样,他从未说过她不好,他只会夸赞她,再指引她做得更好。 而后他随意抚琴,起奏高山,一音不差,将她先前所奏悉数复刻。 她惊于他只肖听一遍,便可记下全部曲调,一时有些痴愣。 呆呆听他弹了半晌,终寻到一处奥妙所在,刚好可将自己另一曲融入合奏,于是琴声重叠,生动之景尽显眼前。 奏毕,与他相视一笑。 高山流水,难觅知音。 “十六岁时,朕很爱他,义无反顾,无所畏惧,可后来朕长大了,不能只爱他。” 她将曲谱递给李令颐,接着道, “他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阿梧她……也不会回来了。” “只是朕舍不得,舍不得抹去他存在于世的任何证明,因为那也是阿梧活过的证明,仅此而已。帮朕将这曲谱交给温琢,他会明白朕的意思。” 李令颐捧着曲谱,目中满是心疼,静默许久,道, “奴婢遵命。” “夜深了,该是绮梦初现之时。” 她对镜整理了一番自己的仪容,端出平日里的凌厉威仪来, “宣萧澹进殿。” 萧澹即便早已想到会有今日,入殿叩首时仍不免紧张, “参见陛下。” 姜梧瞧着他,淡淡道, “他偏爱浅色,今后你便也只许穿浅色。” 萧澹眼中浮现一丝错愕,但并未多言,只道, “是。” 他静静跪着,等着姜梧下一道命令,正如他入宫前那人所交待的那些,却只见姜梧望着他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姜梧手执一叠纸行至他身前,向他递出一只手来。 逆着烛火,他有些晃神。 岁月总是偏爱美人,她保养得宜,瞧着与自已的年纪也不差上下。 他将手搭在她的手上,突觉心跳得格外急促。 姜梧侧首,浅浅一笑,道, “今日说了,待宴后,为朕默出此谱来。如此,便写吧,写到朕满意为止。” “是……” 她静静坐至天光乍破,心也渐冷。 “听说了吗?萧贵人整夜都在养心殿中。” “这宫中啊……怕是要变天。今后常来往养心殿的,怕不再只是李尚仪了。” “快别说了,当心脑袋!” 宫人小声诉着宫中的传闻,却在远远见了梅染之时噤声,心虚地走远了。 梅染垂首笑笑,推开养心殿门,将今晨的第一束光照了进去。 就计 今日早朝事毕,诸臣悉数退散,温琢依李令颐之言,在宣政殿内多候片刻。 姜梧褪去朝服,身着黑金常服款款而来,坐回龙椅之上。 “知道朕为何单独召你吗?” 温琢思及今晨听闻昨夜萧澹尽受荣宠的流言蜚语,余光望向姜梧。 她冠冕珠帘之下神色清明,哪有半分沉迷美色的模样。 他只得猜测答复, “陛下宽心,自古以来,君王享后宫佳丽三千,却要求女子从一而终,如今您既为帝,自可打破这些凡俗。这些议论您不必在意,过些时日,便悉数散去了” “哈哈哈哈哈......” 听他这番言论,姜梧竟开怀大笑,笑中似带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朗逸。 “温卿,纵观史书,没有一位明君,会真正沉迷温柔乡。朕此言可对?” “陛下说的是。” 姜梧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那你觉得,朕可是明君?” 此情此景下问出这句话,他除了答是,也不能答旁的。 可聪慧如陛下,她怎会问出无意义之语? 他连着近日发生之事一同品了品,终是了悟,陛下应只是装出宠惯萧贵人的模样,于是望向她的神情也带了几分敬佩。 “臣明白了,臣会依陛下所言行事。” 姜梧眉眼弯弯道, “同聪明人讲话就是省心。你知道朕为何偏偏选你吗?” 是因为老师吗? 他的手指掩在宽大袖中,紧握了握,温声答, “臣愚钝。” 姜梧似看透了他的想法,但并未点破,只淡淡道, “并非因为他,只因你是朕信得过,也舍得用的,唯一一个知晓全部事情的朝臣。” 知晓一切且信得过的人,如公主,如李尚仪,如梅染,而“舍得用”的朝臣,怕是只有他了。 他闻言无奈苦笑,原是自己多虑。 她能自成一番千古伟业,行事怎会不经一番深思熟虑,仅凭对故人的情感,不足以使她做下决定。 “接下来朕同你所言之事至关重要,请你务必牢记于心。” 姜梧收敛起方才的和善,一下子变得高高在上起来,君臣之态尽显。 “你曾身涉洞烛堂,觉得那些酷吏如何?” “武功高强,忠心不二。” “那么你猜猜看,他们是如何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能力?” 温琢沉默不语,宣政殿内陷入一片寂静,他本就是个一点即透之人,片刻,缓缓道, “姜氏,是吗?这些只听您命的死士,定是花费了大量钱财,自小培养,可他们定是在您年少之时,就已经为您开始准备了。彼时您还不是皇后,更遑论摄政,那这钱该从何而来?所以姜氏,一直在贪贿。” 温琢立于殿内,忽觉后脊漫起一丝凉意,那凉意迅速漫至四肢,他抬头望向姜梧,目光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怜悯。 “洞烛堂之所以听命于您,是因为彼时您与姜枫同一战线,若是您软弱一些,如今这朝堂之上,坐着的应是姜枫。姜氏,其实早就有意皇位。” 姜梧冷笑一声,眼中多了一缕凄楚, “呵。是啊,姜家的野心,早就不止在稳固士族地位。按原计划,朕成为皇后之后,待陛下病重,便该举荐兄长来当这个辅政之人。” “但您并未按照家中要求的去做,您亲自接下朝中重担,而且做得很好。” “是。朕为避免兄长起疑,当时借口姜氏不得没有兵权,文有朕,武需他,才将他安抚好。” 她讲完从前,有几分欲言又止, “可朕……终究姓姜,你明白吗?朕告诉你这一切,只有一个原因,姜氏,不能倒在朕自己的手上,毕竟朕是姜氏的女儿。” “所以您......要选公主来做这件事?” 他轻轻启唇,艰难说出未尽的话语。 “您这些年坐观朝堂,支持云氏与姜氏的两党相争,不是为了制衡,而是为了……保护她?” “不,不是她,是你。朝中众人皆知你是她的人,如今朕要你来成为她手中的那把明刀,却来做朕的暗箭。” 她冷静又残酷地说出这一番话,后知后觉到连她自己都有些惊讶。 眼前之人,也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是昔日好友的独子,更是昔日恋人最心爱的弟子。 如今自己却要为自己,为女儿,利用他对云怀月的爱慕之情,迫他应下此事。 她长叹一口气,接着道, “朕不知月儿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但朕不会逼她。只有亲身体会过,方才知晓,身处帝位之上,实则格外疲累。她若是愿意接下这个位子,那她自然就要能担起一国之君的责任来,她若是愿做一个闲散之人,那你将来......就替朕照料好她。可如今,云氏能抗衡朕那位功高震主的兄长的,不是太子,只能是她。你愿意吗?” “臣......愿意。只是今日之事,臣需要告知公主,她已然长大,是一个独立的人,您不该再对她有所隐瞒。当然,臣自然不会尽数告知,比如,臣答应做您的暗箭。” 他微微一笑,顷身行礼,遂欲离去。 “温卿。” 姜梧的声音自他背后响起,他回首望去,难得见陛下面色温柔,浅笑晏晏,似透过他,在与那人对话, “我很感谢他,给朕留下了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月儿。” 温琢转过身去,直视着她的眼睛,定声道, “他在这个世上真正留下的,其实是您。” 姜梧闻言,一时怔愣。 他垂首徐步迈出殿门,姜梧回过神时,只瞥见他那月白色的衣角,见芳缨前来,收敛神情道, “宣萧贵人。” “温琢!我想到了!” 她站在书房窗前,一眼望见他自外而来,兴奋喊道。 他远远扬起一抹笑容,走近和声问, “想到何事?” “今日我在宫中时,朝臣虽对昨夜之事诸多议论,但不知你有没有发现,他们往日商议朝事,若有与陛下意见相左之处,往往都要暗自感叹一番她是女子,即便事后发觉,她的决策正确无比,也不会去反省对女子的轻视。” “可她昨夜只需让萧澹不出养心殿,今日这些权贵大臣,便把以往指向她的矛头,纷纷指向了她的新宠。他们集中精力去反对陛下宠信男宠,便无暇整日里揪着性别,大做文章了!” 她神采奕奕,自从想通陛下定不会为情所困,便再无昨夜的怅然。 倒是温琢有些心不在焉,他如往常般抚了抚她的长发,随口道, “今后当着旁人的面,可莫再直呼萧贵人的名字了。” “我这不是一时还未习惯改口嘛。” 她接着喋喋不休, “寻常人看来,陛下宠幸男宠,无非是为了自己享乐,正如他们都说我养面首一般。但陛下以女子之身称帝,历尽惊涛骇浪,怎会突然变成沉迷声色之人?她只会是将计就计!” “你猜得不错,但这计可并非如此简单。” 她闻言又安静下来,静静思考其中关窍,良久道, “陛下要对付姜氏。” 自言自语间,眸中划过一抹震惊之色, “这么快?” “快么?公主,陛下她已四十五岁了。” 他一双眸子略带怜悯,静静地望着她, “她会老去,会生病,会......” “不要再说下去了。” 她轻声出言打断,虽浅浅笑着,眼中却是深邃与了然。 温琢见她的神色,一种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说不出究竟是何种感觉,有些欣慰,有些悲伤,又有些怅然若失,终是淡然一笑,开口道, “洞烛堂其实自陛下还未进宫前,便已经存在,是姜氏一手建立的。” 这句话一出,挂在云怀月笑容即刻消失。 她脑中似被一团浆糊黏住,一颗心生生地砸进湖底,懵了好一会儿,道, “所以,真正图谋帝位的,是姜氏一族,并非陛下一人?当年她不得不与孟先生分开,嫁入皇室,并非只是为了稳固姜氏地位,而是在为他们的野心铺路?” “是。” 温琢背过手去, “世家送女子入宫,也是常有之事,但往往都期盼着,女儿能在宫中受尽荣宠,诞下皇子,族中与她皆享荣华。像姜家这般,把嫡女送入宫中,却想取其夫君之位而代之的家族,当真少见。所以从一开始,陛下便知道,她的终身幸福,注定会是夺权中惨烈的牺牲品。而她的父母兄弟,也从未真心替她周全过,因此,老师的出现,就成了她生命中抓住不放的救赎。” 云怀月的目光闪烁了几下。 温琢轻轻一叹,声音变得有些悠远, “但她并未全然任由家中摆布,竟凭自身筹谋登上帝位,姜枫怕是自觉帝位十拿九稳,如今行事也格外嚣张起来。萧澹入宫,怕就是在给陛下提醒,将来该传位于他。” “反倒是如今,她为了这个国家,决定向自己的氏族出手,清理门户。而她选中的功臣,就是你。” “我?”她轻声道。 “姜氏培养出一个洞烛堂,定要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她身居高位之上,早知她父亲为了姜家无所不用其极,纵容族人弄权敛财,贪赃枉法之事屡见不鲜。虽然姜氏表面风光无限,而内里早已千疮百孔。陛下今日召臣,命臣辅佐你清理姜氏,但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不用你说,我自知道。” 她逐渐消化眼前这些事实,面色变得格外平静。 “姜临不可动,他会是我将来的一大助力。” 温琢深深望她一眼, “公主可想好了吗?” 阴云 “若你问的是关于储位之事,其实我还未想好,若你问得是于国于民之事,我也从不犹豫。” 云怀月柔柔抬眼道。 温琢长叹道, “臣明白了,你先前之所以纠结,并非是你夹在姜枫与太子之间两难,而是你不愿与太子殿下为敌,可对?” 她淡淡抿唇笑着,望着天边层叠的卷云,如同鸟儿丰厚的羽翼。 “我从不怀疑我的能力,我也不喜张素瑛,只是,你明白吗?太子哥哥他并无错处,他并非生于乱世,盛世之下,他未必不能是明君。” “可他给不了你想要的天下。” 温琢难得同她肃声道。 院内沉寂许久,她就这么直直立着,瞧着几步之遥的他。 正欲开口,他却抢先一步说道, “他若为君,必生隐患。你有没有想过,他虽不争,为何朝中却始终有他的忠党?” 云怀月沉思良久,才回答道, “或许那些忠党并非只为忠于他,而是见他仁善,耳根子软,实好操纵。” 温琢冷冷出声道, “若为人,他这般性情,定是极好相处,可若为君,他的软弱早晚会被人利用,终至众人口诛笔伐。所以,公主既不愿伤害他,为何不直接免了旁人伤他的可能?” 他走近一步,眉心紧皱,有一些咄咄之态,似在哀她不争, “世事无常,或是少时的恣意冲动,或是自幼根植于心的教诲,让你一步步走至如今。所以,既然你已经有了成为选项的可能,为何迟迟不愿下定决心,成为宸国未来之主?你心中的公道,你一直以来的夙愿,还不足以让你迈出这一步吗?” 她定定地看着他,表情依旧柔淡,并未直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 “你今日好凶。” 因她这一句无端之语,温琢一下子泄了气来,只又补充了一句, “或许,你再想想太子妃是何种人吧。” 温琢心中暗叹,她并非不明事理,她只是需要时间。 二人间又陷入长久沉默,他只静静陪在她身侧不语,可她怎会不知他的良苦用心,她抬眉一笑,出言道, “其实......” 未尽的话语刚从口中说出,却见院外以檀不知何事,气喘吁吁跑来,高声唤着, “公主!公主!不好了,宫中出事了!” “怎么了?” 云怀月忙向以檀迎去,问道, “发生何事了?” 院中树植颇多,以檀跑得急,刚避开地面的榕树根茎,又被大小不一的鹅卵石道绊了一跤,径直扑入她怀中,带着她向后仰去。 “啊——” 她下意识闭上眼尖叫,心中做好了摔倒在地的准备,却被一只手臂牢牢撑住了腰。 借力站定后,她迎上温琢略显无奈的神情,带着歉意冲他一笑,扶正怀中的以檀,安抚道, “以檀,你别急,慢慢说。” 以檀跑得面色通红,语无伦次道, “是很大的事情......青潜方才来寻公主,我说你正与温公子谈话,不便相扰,他说不行,必须得告知你,我便闯......闯来了。宫里......宫里.......陛下她.......” 云怀月心中咯噔一声, “是陛下与萧贵人之事吗?” “要是此等小事,也不敢来叨扰公主了!是东宫......东宫!” 以檀急得满头大汗,但终于把话说了个囫囵, “东宫白日......白日宣/淫,陛下震怒!今日,今日太子称病,并未上朝,陛下下朝后又留温公子叙话至午时,也没留意梅姑娘不在御前,太子妃晨起如往常一般在宫中散步,在千鲤池多,多待了片刻,谁料......谁料回到东宫,却见......” 云怀月瞳孔微缩,眼底如冰,脑中飞速转动,镇定接道, “梅姑娘在太子卧榻之上?” “嗯......据宫中所传,□□。” 以檀点头如捣蒜, “但奴婢觉得,梅姑娘不是这种人!” “她当然不是这种人!” 她有些愠怒,放开拉着以檀的手,回头望向温琢,讽刺一笑, “你说得对。” 只可惜上天并未容她仔细思考与东宫对立的利害,正如温琢所言,世事无常,玄机难破,在她犹豫未定之时,总有人会强行向前推她一大步,使她不得不做出抉择。 “以檀,备车入宫。对了,派人告知叶岚风,就说老师寻他有要事。” 她与以檀坐于往宫城行驶的马车之上,向窗外望去,天空阴沉,乌云蔽日,已至黄昏时辰,此情此景,令她心中有着难以言说的压抑。 以檀在车中握住她的手,满目担忧, “公主,你可有办法救梅姑娘?” “我不知道。” 她摇了摇头,继续看着窗外的阴云。 “我不知道宫中情形究竟如何。” 以檀安慰道, “但公主一向主意多,此次梅姑娘定会无事。” 她行至东宫时,阴云混着夜幕,已遮蔽了整片青空,宫灯燃起,照在青石板地上,勾勒一道道孤寂的灯影。 东宫的侍卫有些面生,彬彬有礼地将她拦在了门外。 她蹙了蹙眉, “让开。” “太子妃交待过,东宫生事,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她扬唇勾起一抹笑容, “你说本宫算闲杂人等?” “这.......” “屋中坐着的,是本宫母亲与兄长,涉事的,是本宫送进宫的宫人,说不定还是本宫指使的呢,所以无论如何,本宫也与闲杂人等四字沾不上边。” 她不怒自威,倒吓得侍卫不敢作声,只仍持刀横在胸前作恐吓状,将她拦在门外。 她向着那刀走近一步,侍卫便后退一步,生怕真的砍到主子,皆时他也就小命不保。 她直直将他逼至墙边,退无可退时,在他耳边意味深长轻声道, “侍卫大哥如此尽忠职守,也不知这梅女官,究竟是如何放进去的,是吗?” 她瞥见这侍卫的手不住细微颤抖几下,并未多言,“咣”地一声推门而入。 房门大开,正正对上陛下深沉无波的双眼,她此时正坐于主位之上,与她对视一番,移开目光,又冷冷瞧着地上跪着的二人。 那二人一左一右跪着,相隔甚远,半点不似亲密无间的模样,正是梅染与太子。 一个青丝尽散,衣衫凌乱,缄口不言,直挺挺跪着;一个目中无措,跪坐殿中,面色惨白如纸。 张素瑛见她如此嚣张跋扈,大摇大摆地闯进殿中,本就抽泣的声音更是多带了些委屈, “如今这东宫,可真真儿成了旁人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之地了。” 她漫不经心冷笑道, “皇嫂此言差矣,这东宫本宫素来都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本宫自幼就胆大妄为,朝野之间谁人不知?” 姜梧见她与张素瑛言语间剑拔弩张,肃声提醒道, “月儿。” 云怀月便不再作声,只坐于梅染身侧,梅染转头,眼中含泪,望她一眼,她略微颔首,递给她一个“有我在”的眼神,本意是想让她安心,却见她略显慌乱,刻意回避起自己。 云怀月有一丝不解,她这是……怎么了? 姜梧淡淡地看着梅染,道, “来龙去脉朕已经清楚,你可还有什么冤屈?” 梅染咬了咬唇,似下了极大决心,戚戚然道, “奴婢自进宫起,便常受太子殿下照拂,太子殿下性情温良,从不会因琐事为难奴婢,也从未嫌弃过奴婢出身,教奴婢习字,也是常有的事。如今奴婢房中,还有许多太子殿下赠的碑帖。今闻太子殿下染病,便想前来探望......” 姜梧出言打断了她的叙说,目含警告, “你可知宫人勾引太子,可是该处死的重罪。” 梅染闭上那双含情目,浑身颤抖,轻声道, “奴婢知道,是奴婢对不住陛下栽培。” 许是“处死”二字触动云怀晟的痛楚,他突然回过神来,凄声喊道, “不是的,陛下,不是她勾引儿臣。是儿臣思慕梅女官许久,情难自抑,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介弱女子,儿臣怎会任由她摆布。是儿臣......” 云怀月亲耳听着这一切,心中震骇之色难消。 事情怎会突然变成如今模样? 她虽不解,只是看着梅染跪在地上,全身抖若筛糠,终是不忍,将自己披风拿来,与她并肩跪地,将披风罩在她身上,裹得更紧些,遮住那些外露的肌肤。 梅染感受到一丝暖意,勉强冲她挤出一个笑容。 她转过身去,正欲再次分说,云怀月却敏锐地察觉出她的心思—— 她方才那番话,是想求死。 旁人虽不知,但她比谁都清楚,梅染对太子到底是否有情意。 她常来往梅染房中,更从未见过太子哥哥的碑帖。 可她为何宁愿只身赴死,也不愿说出背后陷害她之人呢?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案子可以慢慢查,但人死了,一切可就都烟消云散了,如今最为要紧的是,让她活着。 云怀月紧紧抓住她的手,那双手柔软寒凉,令她不自觉地也有些颤抖。 而后在她耳旁,以仅她二人可闻的声音迅速低语道, “活下去。无论怎样,活下去。” 梅染颤抖着双唇,开开合合,终是没有言语,反握了握她的手,默认了方才太子所言。 而后她故意嗔怪道, “梅姐姐可是陛下亲自调/教,怎会罔顾宫规?定是心存仁善,才将罪责全部揽至自己身上,陛下可要明查。” 这时,侍从自殿外回禀道, “回陛下,梅姑娘的住处,确有许多太子笔墨。” 悬殊 姜梧一时陷入两难之地,太子是她的亲子,梅染亦是她格外喜欢的小辈,若太子当真属意与她,大可与她言说,何至走到今日? 她皱着眉头,按了按额上穴位。 一旁张素瑛终停止抽泣,哀婉道, “妾知晓怀有身孕,难以服侍殿下,可殿下......为何不与妾商议,偏要行此事,让母后为难。君子素有成人之美,妾也并非小气之人,自入宫前,便早知殿下不会只有妾一个正妃,今日不妨便就收梅女官为良娣,也好成全殿下心愿,化解今日困局。” “好......此举甚好,莫要再见血腥了.......” 云怀晟唇上几无血色,断断续续吐出这句话,便向后一仰,晕了过去。 一旁宫人忙伸手去探,向外高喊道, “殿下高烧复起,宣太医!” 于是东宫再次乱作一团。 姜梧意味深长望着云怀月,似是在暗示她查清此事,而后出言将她们支开, “你们都先退下吧。” “是。” 云怀月搀扶起已跪了许久,站立不住的梅染,远远瞪了一眼梨花带雨的张素瑛,一步一步,向殿外挪去。 她心中有太多疑惑,不过不能在此处言说。 她刚扶着梅染走至殿外拐角处,却见叶岚风自房檐上跳了下来,目光上下打量一番梅染,不由分说将她自云怀月手中接过,将她打横抱起,径直向她的住所走去。 云怀月急声压低声音唤道, “叶岚风,你疯了?这可是在宫中。” 叶岚风并未理会,但耐不住梅染在他怀中挣扎,终究将她放了下来。 他神色不似往日的洒脱,竟带着一缕颓然,同梅染道, “我在殿外都听到了。” 她细细打量二人,他们之间,何时生了这些微妙的变化?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梅姐姐的屋子怕也难以遮人耳目,跟我回瑶华殿去。” 云怀月重新搀扶起梅染,道。 “哦。” 叶岚风难得未同她拌嘴,蔫蔫地跟在身后。 三人回到瑶华殿,云怀月即刻遣散宫人,关上殿门,将她搀扶至榻上,蹲下身子,握紧她的手。 梅染呆呆坐着,垂下眼睛,目光注视着地面,身子仍止不住地颤抖,云怀月仰头迎上她的目光,以一种极为轻柔地声音安抚道, “梅姐姐,究竟是怎么回事?方才在东宫所言,只是一时权宜之计,如今我带你回来了,你将一切原原本本告诉我,我们替你想办法,可好?” 梅染静静沉思许久,久到云怀月突然注意到殿内还站着叶岚风,于是看向他,略带歉意道, “要不......你先出去?” 谁料梅染却突然开口, “就是他们说的那般,没有旁的了,公主。” 她虽极力地在克制情绪,云怀月仍从她声音中感受到隐瞒与歉疚,错综复杂交织在一处。 叶岚风对云怀月的要求视若罔闻,行至二人身旁,向云怀月问道, “你唤我进宫,定有你的用意,可对?” 云怀月蹙眉道, “我在府上得知消息,第一反应便是梅姐姐被人下药,所以才派人请你入宫。” 叶岚风闻言向梅染行礼, “既然如此,梅姑娘,多有得罪。” 云怀月眼见叶岚风话音刚落,便抬起梅染下颌,用手指掐住她的脸颊,强行掰开牙关,而后俯身贴近。 “哎,你要干嘛?” 她忙上前制止,伸手欲将他拉开。 叶岚风用他惯带的折扇反手点了她的穴位,她一时动弹不得,只得高声喊道, “叶岚风!你今日是不是吃错药了!你别乱来,你若乱来,当心我处置了你!” 她本以为叶岚风方才的动作是要轻薄梅染,却见他只是贴近她的口中,细致地闻了一番,而后脸上浮现出难得的错愕,混着内疚和自责。 梅染借着他片刻出神,挣脱了他的手,蜷缩着身子望塌上角落靠去,眸中带着惊恐之色。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不愿说出实情?” 他凝视着梅染,肃声缓缓道。 梅染忽然勾唇一笑,宛若一枝妖艳花朵, “叶公子不必多虑,奴婢也许只是为了攀上太子的高枝。” 叶岚风不屑轻笑,语气中带着些许暧昧, “首先,我是一名医家,再者,我是一个男子。方才的情形,你们也都瞧见了,太子生病并非有假,你若当真想攀这个高枝,大可不必选在他如此虚弱之时。他现如今本就没有能力同你行房事,不是吗?” 梅染万万没想到他言语竟会如此直白,惨白的容颜腾地一下染上嫣红,正想斥他无礼,却见他直直地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梅染。” 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中多了几分悲哀, “我与你并不相干,你不必......总为他人周全。” 四目相接,两人许久未言。 被点穴立在一旁的她听见这两人的对话,原本的一头雾水似乎拨云见月。 “你给我解开。” 叶岚风依言解穴,颓然笑道, “公主,你感受到了吗?” “感受到了。” 梅染有些不解地看着二人打哑迷。 云怀月眼中蓄上一汪眼泪,扑过去将梅染抱在怀中,开口解释道, “男女之间力量的悬殊,是吗?你能轻而易举地掰开她的牙关,旁的男子……也可以。” “是。而这可谓是与生俱来的男女差异,女子若想在这方面胜于男子,平日需付出更多的艰辛努力。” 叶岚风道, “无论你再怎么聪颖,再如何转圜,面临这最为原始粗暴的力量差异上,你短时间内,并没有任何的解决办法。” 他这番话,不仅勾起梅染关于今晨的回忆,更是勾起了关于“红绸坊”一案的回忆,似乎久远到遥不可及,却又历历在目。 她以为如今身在宫中,自食其力。 她以为自己谨小慎微,并没有招惹任何人。 可当这种男女之间的差异再度出现,她才忽然觉察到,她没有错,但她无能为力。 曾经与之相同的无力感与恐惧感已被时光冲淡了许多,但即便知道叶岚风是何种性情,他方才的举动,仍是再次勾起她内心深处对于力量悬殊的恐惧。 她似乎觉得,身在这种阴影之下,逃不掉,跑不脱,避不开,甚至无法开解。 世人往往都称赞她肌肤娇嫩,腰肢盈盈一握,面容娇媚但不艳俗。 甚至还有万千女子,在往更白嫩,更娇软,更柔弱上付出巨大精力,审视着一日更比一日“美”的自己,从而满心欢喜,开启新一日的努力。 但这种“美”,是由谁来定义? 她身在宫中,身边悉数是权贵,不肖多想,只需瞧瞧身在高位之人所挑选的娇妻美妾,便十分了然。 而这种美,给不了她足够的安全感,只会是她的负累。 规劝教导男子尊重女子,温雅识礼,亦给不了她安全感。 因为恰如方才叶岚风所为,选择尊重她与否的权力,仍掌握在男子手中,他想为,便可为。 而内心的安定感的来源,只能是自己,是真正具有力量的自己。 自己真正具有了与之抗衡的力量,才能使对方胆怯,仰视,继而畏惧。 于是她最终抱着腿缩成一团,开始在云怀月怀中嚎啕大哭。 而后想起了另一个人。 公主。 她从不在意“美”与“不美”,她愿吃什么吃什么,忙碌起来也会废寝忘食,胖瘦随意。 她愿装扮便装扮,嫌华服负累,就常着布衣。 她去西北赈灾回京甚至还晒黑了些,至今都未白回从前娇养之时。 世人皆评判她离经叛道,可她只是没有按照他们既定的“女子生存法则”,做了许多男子正在做的事情。 梅染从未觉得,她不是一个出色的女子。 她大方欣赏周围女子的美丽,但从未与自己相较。 她认可他人,也认可自己。 于是她大彻大悟起从前她对她讲的那句话。 “你是自由的。”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难以自拔,并未留意叶岚风与公主后续的谈话。 “我方才嗅到了她口中的气息。” 叶岚风冷然一笑,如是说。 “不知你可曾听闻过‘一梦春意’?” 而后摇了摇头,笑叹, “你定从未听过。此药并非什么奇药,与寻常迷药大差不差,但之所以有这样一个雅致的名字,是因它形成的过程担得上雅致二字。” 他不忍再瞧哭作一团的梅染,背对而立,道, “若我猜的不错,梅姑娘今晨只是被逼着饮下了一杯茶。选曼陀罗,迷迭香,及初春新芽的茶树嫩叶,磨制而成,是为‘春意’。此茶初饮,即刻唇齿留香,单独饮下,实则为极好的茶饮。但偏偏,她昨日受伤,我私自跟随她,赠她药酒,并叮嘱她要按时涂抹,想必今日晨起,梅姑娘定会照我说得去做。这酒与茶两相结合,便成了‘一梦春意’。” 他咬了咬唇,疾步走回梅染身侧,一只手抚上她的肩,颤悸悲凉道, “而今晨灌你茶之人,当是察觉了你我昨日踪迹,才有了这一后招,赌得便是你对我的那丝周全与不忍。所以你方才无论如何不愿说出一切,不过是为了遮掩我昨夜私入后宫之秘。梅姑娘,这没什么好遮掩的,我行事素来如此,我这就去找姨母说个清楚,还你清白。” “叶公子,你当真以为,我还能清白吗?” 梅染抬起头来,这样近的距离,她眼瞳凄迷,眸色深深,似要将他吸进去一般。 世上没有男子能抵挡这种目光吧?他想。 “即便何事都不曾发生,我那般模样,出现在太子榻上,就已是最大的错处。这就是世人对女子贞洁的评定。事已至此,我别无选择,不是吗?” 她凄然道。 “不过,我想清楚了,接下来我要做的一切,不是为了你。” 她对叶岚风说完这句话,转头望向云怀月,一字一句都具备着震慑人心的魄力。 “是为你,公主。” 珠联 “啊,不,不是为了你。” 梅染很快否定了方才的说辞,一双明眸刚被泪水浸过,显得格外澄澈,恍若铅华销尽。 “是为我自己,更是为我们。” “从前我时常感念你们,是因为你们曾救我于水火,为我报仇,又替我寻后路,所以我不愿见旁人利用你们的善意。毕竟,当善心总被人利用,反而变成伤人伤己之事,那么将不会有人,再向当年的梅染伸出援手了。” 谈及于此,她向叶岚风绽开一个感激的笑容。 “如今,也算我勉强报答了叶公子当夜治伤赠药之恩。” 叶岚风冷言道, “我不需要这种报答。” 梅染垂首笑笑,自顾自接着道, “曾经的我总以为,公道自在人心。只要我足够坚持,我就能等来公主,等来陛下,等来李尚仪,等来许多仁善正义的人,正如你们现在这般,打算为我寻一个公道。可这等待的过程实在漫长痛苦,我不愿再经历。” 她忆起被众人指指点点的场面,无论是在湖边,亦或是在东宫,众人衣袖遮掩的口齿唏嘘之下,皆充斥着对女子最为恶毒的揣度和猜测,那便是—— 明明她是受害者,只因为对方是身居高位的男子,却始终觉得是她倒贴,她□□,她心甘情愿。 “人应该去给自己寻公道。” 人生经历能抹去,能隐瞒,但埋藏于记忆深处的恐惧,注定难以遮掩和遗忘,只需燃起那根引线,便会一发不可收拾,直至炸开四散,彻底消弭。 “梅姐姐。” 云怀月望着她的眼睛,与温琢谈话后植于心表的根系又往深处扎进几分,随即漾出一个笑容。 “能救你的,从来不是‘仁善正义’这四个字。也不是我,不是他,不是任何一个人。是名衔带来的权力与财富,是智慧以及武力的压制。若想实现自身心中所念的正道,这些,都是不可或缺之项。否则,可能只会落得一个下场,那便是‘人善被人欺’。” 梅染静静听着她这番话,并未避讳叶岚风在场,开始一点点整理衣衫,直至恢复如初。 云怀月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许多女子这一生都会经历数个阶段。 诸如遵循教导,将衣袍裹紧,不愿将半寸肌肤示于人前; 再至去反抗教条,开始展露身为女子的特有属性,我身为女子,本就婀娜; 终至不再在意旁人凝视—— 我即如此,去留随意。 梅染一头青丝虽仍散开,但不复先前凌乱,只静静垂着,宛若乌墨云锦。 当她站在云怀月面前,叶岚风莫名觉得,眼前的画面因二人对视浅笑,而变得旖旎绚丽起来。 “公主,还记得温公子回京前,你与我交谈的话吗?” “自是记得。” “如今我当真想好了,你呢?” “我也一样。” 温琢说得没错,她心中想要的天下,旁人给不了,也不该寄托于旁人,无论是陛下,还是兄长。 正如想做一家之主,需掌一家之权。 若想掌天下之权,她需自己站至权力顶端,掌管天下财富与军队,才能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创造自己想要的世界。 梅染垂下眼睛,睫毛微颤,为先前叶岚风的推测作了补充, “今日晨起,我按照惯例先去养心殿,许是趁我不在之时,他们将太子墨宝藏至我房中。后我待陛下上朝后,刚回房内,便瞧见满室墨宝,我正翻看,忽见有宫人闯入,如方才叶公子所为那般,被他强制灌下一杯茶,而后,便瞧见了张素瑛。” 云怀月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虽已明了七八分,如今听她亲口道来,仍觉不忍。 “那时,我已头晕目眩,双腿发软。她同我讲,昨夜瞧见我与叶公子宫中私会,若想他能好好活着,就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后来,我醒来时,便已身在东宫了。” 梅染声线凄然无奈, “公主,你也知道,她一直试图拉拢我,我却不为所动。软的不吃,自会来硬的。毕竟我是陛下身旁唯一一个她还能得以拉拢之人了,芳缨姑姑与李尚仪,她根本无从下手。” 叶岚风终是得以有间隙插嘴,不解道, “可太子是她夫君,她为何要拱手将别的女子,送至夫君榻上?” 云怀月不禁轻笑出声, “梅姐姐,瞧,叶岚风已算得上是一个好男子了吧?难免还是会下意识觉得,世间女子,皆会以夫君为重。” 梅染抿唇一笑,并未接话。 叶岚风的瞳孔中的不解逐渐变为震惊, “你的意思是说,太子妃并不在意太子究竟心属于谁,她只是看重东宫的权位?” “还不够明显吗?当我以陛下为表率时起,天下女子总有人也会以她为表率。她既成功,就会涌现无数人跃跃欲试,试图复刻她的成功。从某种程度来讲,张素瑛倒也很值得敬佩。” “公主,你愿与我演一出戏吗?她既设计将我与东宫捆绑在一处,那我不如假意顺从,与你里应外合。” 云怀月目光晦涩,思虑许久,道, “这很危险。” “可我不想选东宫,我想选你。” 梅染朝她走近一步,目中满含坚定。 “其实许多事情,我都知道。你筹措书院,不只是为让女子读书吧?你真正的目的,是希望有朝一日,女子也可科考,能堂堂正正步入官场,我说的可对?” 云怀月被她戳中心思,轻轻点了点头。 梅染突然双膝跪于地上,道, “我还有一请,若公主有朝一日能成大业,请让天下女子习骑射武学,莫要再如我一般。而这个愿望,眼中只有权欲的太子妃实现不了!只有你可以!所以正如我先前所言,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我,是为我们的将来。” “你方才已跪了许久,又跪我干嘛?先起来。” 云怀月忙去扶她,双手相扶那刹,梅染双目中流露出熠熠发光的期盼,她轻声道, “我这一生,从未真正做主过什么事情,如今,也请公主让我随心选择一回吧。” 原本一片寂静的瑶华宫中突传出一阵瓷器果盘落地玉碎之声。 宫人被这动静吓了一跳,纷纷凑至窗缝,竖耳倾听。 叶岚风静静听着殿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同云怀月比了一个手势。 她接到他传来的信号,便故作大声道, “本宫一片好意担心于你,特意进宫,你竟质疑本宫,误你前程?” “太子殿下素来宽仁待下,如今奴婢能入东宫做太子良娣,从宫人变成主子,难道不是一个好前程?” “梅染,本宫怎么从未发现,你竟是这种人!”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况且奴婢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只是与太子殿下情投意合罢了,公主何必动如此大的气?” 殿内传来梅染的呜咽哭腔,殿外众人听着一阵唏嘘。 “从前竟没觉得梅女官是这样的人。” “瞧你说的,那是你我有自知之明,自知高攀不起。我若生得同梅姑娘一般貌美,还进宫来作甚?不若早早利用这容貌,嫁个如意郎君!” 一旁宫女小声打趣道, “你若是有梅女官的美貌,却没她的心眼儿,确实只能早早嫁人,一辈子也难得一见太子殿下的面!” “说实话,我真的很羡慕她!长得美,还招主子喜欢。太子殿下是何等俊秀的人儿啊,和善爱笑,瞧他待太子妃的模样,便知哪怕嫁与他做良娣,也是比做许多男子正妻都要好的存在。” “是啊是啊!” 小宫女虽压低了声音,仍是透过窗缝,袅袅传入殿内同样倚在窗旁偷听的云怀月耳中。 “太子殿下将来承统之后,那可就不是寻常妾室了,那可是皇妃啊!光宗耀祖!太子妃也亲善大度,今日主动提议让太子殿下纳她呢!怎么看,这桩婚事都是极好的。” 女子梦想着嫁给一个好郎君,憧憬一段美好的情爱,这其实并没有错。 只是若想寻得一个好归宿,就需美貌,温顺,迎合,伪装,这便错了。 什么是爱呢?连真正的自己都无法接纳,这是爱吗? 不是,只是一出名为爱情的折子戏。 女子拼命扮演男人会喜欢的角色,舍弃自己的野心,个性,在戏里上演着勾心斗角的伪装者。 太子真的是梅姐姐的良配吗?显然不是。 太子真的是张素瑛的良配吗?显然也不是。 但命运的丝线却将他们三人缠绕在一处,于是各成悲剧。 只是如今,她还需来当这个残酷推手,将这出悲剧续演。 她走到梅染身边,烦躁地大声喊道, “别哭了!” 梅染忙配合她表演,止住哭声,却时不时地发出些许抽泣。 窗外又恢复先前寂静,仿佛在等她们唱下阕。 她回头望向窗外,道, “你再这样哭下去,太子哥哥还以为本宫欺负了你,你将本宫与他的兄妹之情置于何地?” 又故作厌烦道, “罢了,你走吧,本宫不想再看见你。” 梅染走出瑶华殿之时,见宫人洒扫的洒扫,浇花的浇花,只是悉数用余光暗暗瞥着自己。 她什么也没说,向殿外行去。 二月十九,宜合婚。 太子晟纳御前女官梅氏为良娣,陛下念其处事得宜,不舍,特允其仍于御前奉笔墨。 二月二十,太医署新入一位曾遍游各国的神医,据传,他厌倦漂泊无定的生活,决心寻一份安定活计。 哦,这神医与太医令乃一个姓氏,容貌也有几分相似,就是二人关系剑拔弩张,时常起争执。 云怀月在瑶华殿内托着腮问道, “叶岚风,你这又是何苦。” 他如今身着太医署服饰,收敛起自身随意慵懒的气质,但言语间一如往昔般狂纵, “你做你的选择,她做她的选择,我如何就不能做我的选择?” 他收拾药箱,又忽念及自身身份,正色行礼道, “公主身体康健无恙,臣告退。” 云怀月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不禁感叹, 一生向往真情之人,偏偏舍弃真情甘为耳目, 一生向往自由之人,偏偏为情甘愿困于宫中, 这世间诸事,大抵躲不过“造化弄人”四字。 鬼心 云怀月正坐在院内石桌前,桌上摊着数张字条。 她悉数阅完,将字条收入一只精巧木盒中。 “往日你阅后即焚,怎么近日却都攒了起来?” 温琢自书中抬首道。 “我攒起来的这些,并非是映水居传来的全部消息,只是从中挑拣一些,觉得可能有所关联。” 她将手中机关木盒递予温琢, “你解开一看便知。” 他接过木盒,细细打量起锁头,笑道, “古象形文?解开它可并非什么难事。” 她狡黠一笑, “温大人如此信心满满,不妨一试?” 温琢静默观察,除谜面文字为古象形文外,只是寻常的四字密码石锁。 他将石锁雕刻的文字列于纸上,组成大约十几个连贯的词句,将其一一试过,发现锁头竟纹丝不动。 这是都错了? 他蹙起眉头,去比对列出的文字是否有误。 又反复试了几轮,一副沉浸于解锁的专注模样,但徒劳无功,终败下阵来,将木盒递给她,道, “臣认输,臣解不开。” 她难得见他吃瘪,眼神晶亮,笑道, “连你也解不开,那我便放心了。” 而后招招手,示意他凑过来,端出一副神秘模样,缓缓道出之中玄机, “你们这些人啊,就是惯于用一种思考方式,反倒成了解开此锁的桎梏。” “此言何意?臣可是几乎试完了全部词句,你瞧,一诺千金,盈把之木,海枯石烂,一牛九锁......” “停停停!你说再多也是错!都说了,你是败给惯性。” 她笑吟吟望着他。 “那谜底究竟是何?” “很简单啊,谜底就是‘一把石锁’。” ...... 她眨了眨无辜的双眼,道, “我就知道你会如此作解。你瞧见了锁上的古象形文,定会觉得这造锁之人,不说饱读诗书,也定是研习文字之人,这谜面又包含许多能成词的字,所以定会往成语上猜测。这时候,往往最简单的,就是你们这类人最易忽略的。” 他听完她的解释,有些懊恼, “确实,识得古象形文之人,定不会觉得谜底会设得如此简单,而一般想到此谜底之人,大多也识不得古象形文。你说臣败给惯性,实在有理。” 她抿唇浅笑, “你打开看看盒中之物吧。” 温琢将字条拿出细阅,良久道, “一共是七起关于洞烛堂拿人的案子?” “你瞧瞧这些案子中可有端倪?” 他沉思道, “这些案件我也略有耳闻,来龙去脉详实,并非冤狱。” “自你那日与我说了陛下所言,我便一直在留意洞烛堂动向。映水居的消息自宫外所集,但结合宫内秘闻一起琢磨,我似乎发现了个中的联系。” 她拿起那张写着冯大人通敌一案的字条, “冯大人官阶不高,为人如何我并不了解,但是我知道,他曾经反对陛下恩宠萧澹。” 她收起那张字条,换了另一张来, “还有这人,说是利用职权贪赃枉法,已供认不讳,洞烛堂却偏割了他的舌。” “我曾身涉此地,自知他们处理疑案时的残酷,常用各类刑具,严刑逼供,更易屈打成招。可既已招供,却偏又割舌,是怕他再说出一些旁的事情吗?” 温琢眉心微动,道。 她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只是这七人,清白与否我未查,但皆在朝中有所依附。七人中,有五人悉数支持太子,而这剩下两人,一人是张太师张氏的旁支,一人曾是姜氏门生,哦对,便是那位割了舌的。” 继而她面上带着些许忧虑, “酷吏虽执法严酷,喜用重典,但他们也自有好处,比如不畏豪强,连诸侯宗室都畏惧三分。可他们若不从君命,为党争所用,却打着行律法之事的旗号,岂非视法度为谋权手段?如今洞烛堂中,魏屹倒是最忠于陛下的,据这些密报看来,他曾在之中转圜,也难怪陛下重用于他。” “倒也未必。” 温琢凝思道, “若是魏屹的转圜,只是为不让陛下起疑呢?” 这些杂乱无章之事虽各自散作纸条,如今被她整理出来,又串于宫中,纠结黏合在一处,当真是令她头痛,她将这些悉数收好,叹道, “静观其变吧。” “见过太子妃。” 东宫书房内,梅染正向执笔写字的太子妃低眉见礼。 她虽已被册为太子良娣,可太子并未碰她,只在她入东宫那夜,与她共坐床前,苦笑道, “对不住你,竟害你沦落此处。” 她虽已经人事,但对她而言,从未得到过片刻欢愉。 想起今夜可能发生之事,她往床边缩了缩,尽量离他远些,声音因恐惧而有些颤抖,道, “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故用沦落二字?” 云怀晟瞧见了她的不安,安抚道, “你别怕,本宫不会对你怎样。如今事情已到这等地步,只因不愿见你被本宫累及性命,才出此下策。本宫已应了公主妹妹,向陛下求得,你仍可奉于御前。这东宫,你就当作是换了处住所吧,只是本宫不知......不知能保你到几时,本宫也是个无用之人。” 他微微拳起自己手掌,垂首长叹。 她见太子如此,心中戒备略微松懈,松开了方才紧紧抓着的被角,试探道, “殿下在此,太子妃不会气恼吗?” “她若是在乎,又怎么会......曾几何时,本宫也当她会真心待本宫,罢了,罢了。” 他无奈摇头,抬眼看向她,虽是称赞,却难掩语气中的惋惜, “你穿红色很好看,可惜你心上人不能瞧瞧你如今模样。” 云怀晟俊秀的侧颜被红烛映照在床前红绸之上,她目光所至,瞳孔微缩,人人都赞她姿容绝艳,最宜穿红,可她最为讨厌的,便是红色,瞧着如今屋内铺天盖地的红,没由来地恶心。 “奴婢没有心上人,奴婢只想能平静安稳地度过余生。” 她轻声细语,盯着红烛上的火苗出神。 云怀晟并未特意纠正她的称呼,他心下思忖,比起一生与自己绑在一处,她或许更乐于做宫中女官,于是吹熄烛火,道, “你在此休息吧,本宫在房中坐一晚应付过去,免得日后东宫中人轻视于你。” 她和衣侧躺,紧紧贴着墙面,于是床上空出大半有余。 “这床比奴婢房中大上许多,殿下躺在外侧休息吧。” 云怀晟盯着她空出的地方,与一床干净的新被,轻声回应道, “那多谢了。” 于是房中只有二人此起彼伏的呼吸之声,梅染却毫无睡意,感受着身后人若有若无的气息,心想,他也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吧。 梅染不知自己已在书房站了多久,直到她神思飘至九霄云外,想起诸多事情,张素瑛才停下手中的笔,面上带出两个小小梨涡, “这幅字,就当作姐姐刚入东宫的赠礼吧。我可以这般唤你吗,姐姐?” 梅染并未应声,展开卷轴,入眼便是八个笔迹娟秀的字迹——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笑得明艳动人, “太子妃唤妾姐姐,是太子妃为人亲和,更是妾之荣幸。只不过,妾不敢与太子妃姐妹相称,免得旁人听见,以为妾坏了东宫的规矩。” 她喜欢听到的“姐姐”,不过是公主唤的而已,旁人学来也是徒有其表。 张素瑛对她方才的回答似乎甚为满意,接着道, “我听闻你与公主妹妹前些时日起了争执?” 她在试探。 梅染心中如是想。 既是试探,为免生疑,便不得气得过于明显,又不能显得毫不介怀。 当一个戏子,可真累。 她眼中腾起一些水雾,委屈道, “妾怎敢与公主争执,不过是公主单方面训斥,妾辩解几句。” “那姐姐可有告知公主,我那日曾请姐姐饮了杯茶?” 梅染语气突然强硬起来,并未回答,只反问道, “照公主的性子,若知晓此事,会按捺不表吗?” 她深知她若对此事毫不愤怒,才会更惹张素瑛怀疑。 果然,见此态度,张素瑛放软声音道, “我知姐姐是极为守信之人。姐姐守信,我便也守信。我对姐姐施此计策,实是无可奈何之举,并无干涉姐姐情感之意。如今那散医,似乎因姐姐入宫为太医,姐姐若愿为我所用,你二人大可在东宫常来往。” 张素瑛加深了笑意, “说起来,比你住在宫人处时,还要自由几分。” 梅染眸中有些惊讶,道, “太子妃连这等事情都可允诺,可曾替太子殿下考虑过?” “我替殿下考虑的,已经够多了。皇家嫁娶素来利益为上,我为何要在旁的事情上难为你。” 张素瑛常带笑意,但笑意似乎从未至眼底, “如今能得陛下看重的女官相帮,我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干涉你感情之事。姐姐,我许你未来一品皇妃之位,也许你能与你心悦之人厮守宫中,这笔买卖可否划算?” 梅染有些心惊,若她并非早识公主,深知她为人,如今张素瑛摆出的条件,着实令人心动。 只可惜,太子妃如今对她提出充满诱惑的条件,悉数是通过对她的“强迫”得来,不过是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 她不在意皇妃之位,她也没有心悦之人。 她如今只有一个念想,那便是让天下不再会有身不由己的“梅染”。 但她仍需与她虚与委蛇。 她方才的沉思在张素瑛看来,更像是取舍。 张素瑛等了许久,在听到梅染说出“勉强划算”四个字时,稍稍安了心。 “姐姐会帮我探听圣意的,对吧?” 张素瑛递过去一张叠成方块的纸,梅染展开,上书, “洞烛堂在调查郑书巽。” 梅染将纸条放于烛上燃尽,谁人不知,郑书巽曾与公主一同往西北赈灾,张素瑛并未尽信二人反目。 她,仍在试探。 双璧 “太子妃为何要关注郑大人?” 梅染表面上漫不经心地问道,实则脑中在飞速思索,如何才能使张素瑛信任于她。 张素瑛作不经意状,轻挑了挑眉,道, “郑书巽是个颇为圆滑之人,他如今谁也不得罪,也谁都不站队。哦,或者说,他只忠于陛下。” “若他只忠于陛下,为何洞烛堂却偏要查他呢?” 梅染顺着她的话随口问出此言,心中却百转千回。 若他忠于陛下,洞烛堂也忠于陛下,为何洞烛堂要动他? 若他忠于太子,张素瑛为何还会在此犹豫? 而据她平日代为整理的奏折所知,郑书巽曾参过姜氏门生,虽不是什么大事,但若是与姜氏齐心,这件事情便如一只蜉蝣,自该隐匿于天地间。 这桩桩件件,悉数指向一种可能,令她有些心惊。 洞烛堂并非真正忠于陛下,而是在替姜氏行事,所以才会调查郑书巽。 那目的是什么呢? 是找到把柄,威胁郑书巽为己所用,还是杀了他,削弱陛下势力? 她不得而知。 张素瑛话语间也带着些许不解, “所以我才想知,陛下究竟是什么心思。若郑大人当真受困于洞烛堂,此时出手相帮,他为人再圆滑,日后也会念着此事之恩,对东宫感激三分,不是吗?” 她收敛眉目道, “太子妃果然思虑周全。” 张素瑛深深望她一眼,并未再言。 待梅染走后,她站在门外若有所思,亲自目送她离去后,同一旁立着的内侍吩咐道, “帮我盯紧她的动向,此外,嘱咐你兄长,盯紧那晚与她一起的太医署太医。” “是。” 梅染一如往常在养心殿侍候姜梧笔墨,只是今日思忖着如何将消息带给公主,便有些心不在焉。 姜梧早已见她有些恍惚,盯她许久,她却未曾留意,终是开口道, “小染。” 梅染猛一回神,见姜梧神色,忙跪下叩首, “奴婢出神,侍候不周,还望陛下恕罪。” 姜梧轻叹道, “你自那日起,便心神不宁,朕还是有几分识人之能,怎会不知你为人?那日朕将你们二人支开,便是容你们去想法子,如今便是想出来个如此局面?” 梅染垂首道, “太子殿下是个好人。” 姜梧瞪她一眼,嗔怪道, “晟儿的性情,朕自是放心,可太子妃为何借机邀你入东宫,朕又不蠢。” “那陛下竟还放心将奴婢留于养心殿中。” 梅染小声道。 “朕信得过你,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对朕说,你会有分寸。” 她被姜梧之语感染,有几分犹豫,四下打量一番。 “此处是养心殿。” 姜梧的话掷地有声,似是给她注了一剂强心药。 于是她抬起头来,缓缓开口, “洞烛堂在查郑书巽郑大人。” 姜梧轻笑一声, “朕知道。郑书巽那老狐狸滑头得很,他若是能落人手中什么把柄,倒也算是朕高看他了。” “您......您知道?” 梅染语气中略带震惊。 “朝堂中有何事能瞒过朕的双目呢?” 姜梧静静望着跪于地上的她。 “那陛下所言......” “你与月儿。” 她柔声道, “那日宫人俱传你二人在瑶华殿中争执,应是做戏吧?她那般喜欢你,不会对你恶语相向。” 她眼眶莫名有些湿润,并未否认,只是道, “陛下,公主她确实不是那种人,只是之中缘由,还请您莫要再问。只今日关于郑大人之事,还请您借李尚仪之口嘱托公主,他与公主曾同往西北赈灾,也算有些交情,如今奴婢不便见她,若公主知晓奴婢早知此事,却不与她知会,定会更怨奴婢几分。” 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实则并非是忧郑大人之事公主不知,而是想透露给她一事—— 她既能够知晓,以云怀月的聪慧,定知是张素瑛决意插手此事,她所求的,不是只让郑大人无恙,而是不能让张素瑛一人占尽功劳。 只是这于她而言,却是一个死局。 一旦公主从任何途径知晓东宫欲插手此事,反而抢了东宫之功,那么张素瑛必会责难于她。 她心中有些忐忑,后果会如何,其实她也不知。 她能做的,便是相信云怀月。 李令颐在书院将话转告云怀月时,她正理着向周慎所求来的誊写那七人之过的卷宗,闻言后,却略觉不妥。 “若说张素瑛直接告知她此事,反倒更像是个圈套。” “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凝眉道, “容我想想,定会有一个万全之策。” 她那挂着石锁的木盒中,早已收到此条消息,而洞烛堂之所以还未向郑书巽下手,应确如陛下所言,他处事圆滑,并无任何把柄落于人手。 她瞧着手中反复查阅过却毫无漏洞的卷宗,想到了她设的那道石锁。 她是否也被思绪桎梏了呢? 若是脱离一惯的想法,心狠手辣之人该如何行事呢? 她平生遇到过最心狠之人,当是瀛州的袁照罢。 思及至此,她望着手中证据确凿的卷宗,想到了一个可能—— 当他们下定决心对人动手,却难寻破绽之时,为何不可编造伪证呢? 正如当日的王勉。 她突然起身,欲去寻郑大人,与他通晓此事,复而坐了回来。 此举太过招风。 若她去告知郑大人,无异将身在暗处的自己暴露于阳光之下,不仅置身于姜氏的对立面,反而会让张素瑛更为警觉。 李令颐瞧着她反复的举动,问道, “你想到了什么?” “老师,你说当人欲行一事,却又不愿留名,该如何是好?” “这有何难,留旁人姓名不就得了。” 对!为何不留旁人姓名呢? 若与东宫联手,行东宫之名,不就仍不会暴露自己吗?且她本就是太子亲妹,如此行事颇合情理—— 只因即便如今姜梧身在帝位,世人大多仍觉得,女子不会有多大野心。 她眼前一亮,豁然开朗,如此,连梅姐姐所忧之事,也可迎刃而解了。 张素瑛始终担忧她与梅染,不过是因为自己先前对她行事颇为介怀,如今若自己主动表态支持东宫,她定不会再疑心梅姐姐,反而会觉得,当初迫她入东宫,更是个无比明确的决定。 既拉拢了梅染,又拉拢了她。 她思及至此,再次突然起身,匆匆道别, “老师,今日先行一步!” 李令颐莫名其妙望着她, “哎……这孩子。” 她向东宫行去,路上斟酌着该如何措辞。 她不应当直接去找张素瑛,而应该去说服她的兄长,比起她那位皇嫂,她这位兄长对她的信任可要多得多。 只是若经此一事,恐再与东宫难脱关系。 她思虑一路,终站至东宫殿前,内侍行礼道, “参见昭凰公主。” “通报太子哥哥,本宫有事见他。” 她随着宫人来到太子墨室中,见他如往常一般临摹书法,心中不禁感叹,他这样的人,就该闲云野鹤,寄情山水,而非囿于宫闱,郁郁不得志。 这太子之位,于他而言,当真是一道枷锁。 “月儿,难得你来寻我。” 太子哥哥似乎心情很好,抬眼笑道。 她还未接话,却听见一道熟悉声音传来,来人正是梅染,梅染见她时,竟也愣了片刻。 “殿下,奴婢替您取了些水果。” 而后梅染装作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行礼道, “公主金安。” 刹那间,云怀月捕捉到她略带警告的眼神,她再细细看去,却只见她神色如常。 她只得挤出笑容,故作勉强, “这些时日不见,良娣竟如此得太子哥哥宠爱。” 云怀晟作和事佬, “从前你二人关系甚好,如今这是怎么了?” 二人皆未再言语,梅染将果盘放下,行了一礼, “既然殿下有要事相商,奴婢告退。” 待梅染走后,她主动开口道, “太子哥哥,近日洞烛堂行事颇为张扬,你可知晓?” “是吗?” 云怀晟有些疑惑, “洞烛堂一向依律行事,妹妹怕是因最近朝中风声鹤唳,多虑了吧。” “可兄长是否想过,为何朝中风声鹤唳?” 她心下一沉,声音有些急切。 太子哥哥如今究竟是在她面前装傻,还是当真不知此事。 “朝中太平了这么些年,有些臣子难免生了些旁的心思,官员更迭乃是寻常之事,月儿,你也该司空见惯了。” 云怀晟虽话中如此,但望着她的神情不似全然不知,而更像是在担忧她,劝她莫再插手。 可惜她早已明白,生在皇室,注定难以抽身。 罢了,她今日来此,想必不消多时,张素瑛便会得知吧? 她沉声道, “既然太子哥哥如此说,那妹妹便告退了。” “公主。” 她刚出墨室,还未行出东宫,便听见张素瑛的呼唤。 她想到她会来,却不曾想她来得如此快。 她止住脚步,徐徐转身,即刻明白梅染为何在墨室中仍要与她做戏,也明白为何云怀晟劝她莫要插手此事。 因为整个东宫,已悉数掌控在眼前这个女子手中,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难逃出她的双目。 张素瑛笑起一双浅浅梨涡,主动发起了邀请, “妾早就劝过公主,你与太子,实乃骨肉至亲,公主竟今日才想明白。” 她笑得分外清甜, “所以,要联手吗?太子即位,才是正统。只有云氏稳坐江山,才能保公主一生富贵荣华,不是吗?” 她向云怀月走近几分,二人对立,身影借着落日映在湖中,宛若一双璧玉。 云怀月亦扬起一抹笑容, “是啊,皇嫂,从前本宫与你生了些龃龉,如今本宫想明白了,皇氏血脉,才为正统。” 夕阳映着二人衣袍,流光溢彩,显得瑰丽陆离,口出相同之语,却心怀各异。 伪戏 “本宫曾与郑大人有些交情,如今为保他一命,特来送皇嫂一个人情。” 云怀月直截了当,先入为主,反倒将了张素瑛一军。 张素瑛仔细审视着她的面色,试图看出些端倪,却不太分明她心中所想,于是试探道, “公主妹妹既知晓此事,为何不将救他之恩握于自己手中,倒是偏要将这个人情赠予东宫?” 此人倒真是小心谨慎。 只是谨慎与权欲相比,怕是权欲会更胜一筹。 云怀月心中如是想,但仍是笑道, “皇嫂不妨想想,你既得知这消息,又究竟能去做些什么?” “是告知陛下,让她维护于郑大人?但如此,郑大人只会更加感念陛下恩典。” “是派人去郑府暗中与他知会一声?可若洞烛堂并未查出什么,就此罢手,那皇嫂岂不就成了挑拨朝臣与洞烛堂关系的罪人?” “还是直接命支持东宫的臣子在朝上弹劾洞烛堂?那缘由是何,证据是何?” 张素瑛并未作声,似在仔细咀嚼她所言。 云怀月接着道, “本宫所说的情况,不仅皇嫂不能如此行事,本宫亦不能如此行事,唯今只有一计。” 张素瑛盯着她,凝眉道, “洗耳恭听。” 她面带讥讽地扯出一个笑容,道, “让郑大人当真往洞烛堂走一遭,那时再施以援手,他才会感念东宫帮扶之情。” 张素瑛闻言,倒是颇为意外道, “公主所言甚是在理。只是妾未曾想到,公主也有如此狠心的时候。” 狠心? 她一时怔愣,这词有朝一日竟也会用在自己身上,却又无从辩驳,只得垂首苦笑。 她此事做的,何尝不是狠心? 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办法能够避免这一切发生—— 她只需带着周慎誊抄给她的那七人卷宗面见陛下,将她在书院中察觉的线索与推测全盘托出,陛下自当会有她的决断,郑大人自然也可免了这场劫难。 但如今,她既想要将洞烛堂连根拔起,就需手握其更大的把柄。 她虽已想了保全郑书巽性命之策,但无论如何,总是要将郑大人暂置险境之中。 她将心中的酸涩整理完毕,继续沉声同张素瑛道, “本宫若想直接相帮于他,也只能去他府上通风报信,他能不能承这个情暂且不提,若无朝中众臣向洞烛堂施压,又怎能当真救他于水火?这是本宫的短处。” “对你而言,太子妃身份过于惹人注目,岂可随意出入朝臣府邸?这是皇嫂的短处。” “但本宫既应下与你合作,你不便做的事情,我来做,我无能为力的事情,东宫轻而易举,岂非完美无缺?如此,才能真正让郑大人对东宫心存感激。” 张素瑛赞叹道, “妾竟越来越欣赏公主了,若公主是男子,这东宫之位,怕早已是公主囊中之物。” “本宫意不在东宫。” 而是意在天下。 她随手轻抚过一枝刚发的新芽,道, “皇嫂此言,定是惋惜过自己并非男儿身吧?” 张素瑛并未回答她方才所问,只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云怀月按方才与张素瑛达成的计划来到郑府,刚向府中下人递上名帖,下人却满脸歉意道, “这......公主,老爷现下在府中招待要客,已吩咐过不见旁人。” “要客?你可知是何人?” “礼部侍郎,温大人。难道公主不知此事吗?” 郑府下人瞧着她的脸色,小声问道。 她不禁心中疑惑,温琢竟先她一步而来?他来做什么? “罢了,既如此,那本宫改日再来吧。” 她回到公主府,于院中等至月上梢头,终是见温琢归来,开口便问道, “你今日为何去郑府?” “借公主之名,去与郑大人探讨宸国律法。” 她还以为,他去知会郑书巽洞烛堂一事,不料却是探讨律法,于是暗觉早知如此,就该多等上几刻,好告知郑大人早作准备。 “那你可讨论出什么结果来?” “宸刑律令,凡犯者即刻亲口承认己罪,便不得用刑。” 他静静道出这条法令,温声问道, “公主今日去了东宫,可对?那定是与东宫达成合议,如今朝中为郑大人鸣不平之人,怕已是有了。那私下里,这大抵是唯一一个,郑大人被捕进洞烛堂后,也不会受任何皮肉之苦的方法。” “可这岂不是坐实了他的罪名?” “你我既不知洞烛堂究竟会给他安一个怎样的罪名,又怎能做到面面俱到。无论何等罪名加身,他只消认罪画押,那么陛下定不会坐视不管,陛下若亲自提审,如此一来,他的危局不就可解。” “啧,这倒是。你今日虽未与他谈及此事,但当他面临此景时,定会想起你与他的这番谈话。郑大人届时心中肯定感念,是你的法子,才使他免遭邢罚皮肉之苦。” 她赞完他的处置方法,又解释起为何要与东宫合作, “我想让东宫在朝中出这个风头,从而不露自身锋芒。但于郑大人而言,在朝中与洞烛堂反目之人,却并不是真切救了自己性命的人,而他真正感激的,只会是公主府。如此一来,张素瑛反倒出力不讨好。” 他轻声笑道, “没错,臣先前只是想借郑大人之事,打压一番洞烛堂,却没想过公主此举,借东宫之力,竟能让洞烛堂更加成为朝中众矢之的.......我们也算是相辅相成。” 云怀月却一时没听明白, “你说什么?” 他笑笑,避开了她的目光, “没什么。” 她与他探讨完此事,悬着的心终是落地,不禁感叹道, “我总觉得,我是良善之人,但今日我却要利用郑大人。温琢,你说这权位争夺之下,人心是不是会变得越来越寒凉?” “如今我尚且会心怀内疚,但下次呢,下下次呢?” “我现在竟开始质疑起自己,与当初试图在书院中纵火的张素瑛别无二致。” “你与她还是有极大区别的。她当初这般行事,只是为了谋求自己地位,你没她那般不择手段。洞烛堂以权谋私,行不义之事在先,你如今所为之事,只是想将它彻底铲除。再者说来,如今陛下大权渐稳,朝中实不该再有除刑部与大理寺外多余的刑狱了。” 他徐徐道来,似是安慰她,更似是安慰自己。 这天微风和煦,下朝之后,郑大人正美滋滋地在屋中读书。 “洞烛堂办案,其余人等一概退散,不得阻碍!” 郑书巽正在书中批注的手一抖,墨迹在书页上晕成一块黑点,而后终是放下笔来。 他日日小心谨慎,这该来的还是逃不掉。 郑夫人惊恐之声自外传入他耳中, “怎,怎么回事啊?” “有人密信举告,郑大人意图勾结朝臣,行谋反之事,夫人莫要阻挡办案,否则别怪臣等连你一同捉拿。” 酷吏说着又冷笑一声, “不过夫人不必太过担心,等审问清楚,您还会与大人在狱中相见的。” “不可能!老爷为官数十年,怎会是这等不忠不孝之人?” 郑书巽抚着胡须,叹息而出, “莫要在此吵嚷!” 他转身嘱咐夫人, “我不在府上的时日,你可得料理好家中之事。” 夫人眼中含泪,望了一眼屋外黑压压的人马,颤声道, “老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朝中之事,你莫太过忧心。” 他一边安抚自己夫人,心中却唾道,呸,这等罪名也敢拟! 他在朝中为官这么些年,当真担得上“谨小慎微”四字,也不曾在明面儿上得罪过谁。 如今扔给他一个如此大的烫手山芋,他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有何实证! “莫要祸及本官家人,本官同你们走一趟便是。” “哼,郑大人可真是识趣。” 为首的酷吏目中难掩嘲讽,喝到, “带走!” 郑书巽途中听着吱吱呀呀车轮碾过地上之音,念及朝中近日被洞烛堂拿了不少大臣,悉数没什么好下场,死的死,残的残,不由得也开始紧张起来。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罢了,行一步说一步吧。” 他忐忑地被人压着,丢进一处弥漫着血腥之气的刑室之中,此处似是刚动完刑不久,冲洗过的刑具洇着潮湿水汽,还隐隐透着暗红之色。 他望着一人多高的刑架,及一旁放置的各类刑具,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这一把老身子骨,若是当真受刑,不死也得搭进去大半条命。 他在刑室中不知呆了多久,终见为首那酷吏拿着一些信件而来,丢于他面前,道, “证据确凿,你还有何事可辩?” 他突想起那日温琢所言, “公主命臣前来,与郑大人商讨宸刑律。” 他彼时还纳闷,他身在户部,温琢身在礼部,来同他探讨什么刑律之法? 如今想来,竟是在那时,便已暗示了他该有此劫! 那酷吏见他久久不语,上前拿起刑具,刚欲给他手脚绑上狼牙环,却见郑书巽端坐于椅上,正色道, “请大人奏请陛下,老臣愧对于她,确实是老臣谋反,只是还请能再见陛下最后一面,任凭陛下处置。” 酷吏并未刻意为难他,只神色复杂地瞧他一眼,许是从未见过如此配合的刑犯,当下让他在供状之上签字画押,道, “你即刻随我入宫面圣,等候陛下朱批问罪吧。” “哎!” 郑书巽眼见当真躲过刑讯之苦,连应声都变得轻松几分。 酷吏再次压着郑书巽,刚出刑室,却听见身后传来魏屹的声音。 “慢着!” 酷吏止住脚步,郑书巽的心开始狂跳起来,想起方才刑室中的物件,喃喃自语道, “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呦!” 魏屹略带怀疑地看着那人, “刚拿回的人犯,未经审问,你这是要将他带到哪儿去?” 糊涂 郑书巽敏锐感觉出酷吏押解自己的手不似先前那般稳,看上去虽无异样,但细碎颤动只有触时方可觉察。 他在紧张! 郑书巽曾目睹当年陛下登基时魏屹的狠辣行径,先帝棺前,杀人见血,一刀封喉,令朝野上下都为之惧怕。 心中暗道:不行,若这人真惧于魏屹威慑,将自己再拖回刑室,岂不是要白白遭难? 别人不为自己着想,自己总要为自己着想! 于是他赔笑开口道, “魏大人,洞烛堂行事缜密,证据确凿,我认罪,我认罪!你瞧我这一把年纪,实在是经不住这刑狱问讯,我从前又深得陛下恩典,如今陛下定恨不能将我千刀万剐!我这一把老骨头,若是死在了狱中,陛下没处出气,到时候再迁怒了您,就不值当了!” 魏屹将目光自那酷吏处移至他的面上,见他眼中带着的讨好与惧怕并非作假。 思及他刚将抓捕郑书巽的奏报呈递给陛下之时,她面上虽一如往常,但待他走后,将殿内的茶盏尽数砸碎,瓷片散落一地。 郑书巽说得并非没有道理,他若当真不明不白死在狱中,自己太过僭越,定会惹陛下不快。 郑书巽见魏屹神色有些松动,忙扬声提醒押他的那酷吏, “你还不快把我画的押呈给你们大人瞧瞧?” 那人如梦初醒,垂着脑袋,双手向魏屹呈递供状,魏屹不知为何,总直觉有些不妥,便道, “你,抬起头来。” 酷吏依言照做。 魏屹这才留意到此人长相,样貌平平,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欲言又止道, “你......” “回大人,卑职名叫李强!” 他机灵接过话头,避免使魏屹尴尬, “大人的意思,是......该如何处置?要强行拷问一番吗?” 见魏屹犹豫,凑近附耳道, “他在朝中官位不低,虽此次犯了大过,但总归积攒不少人脉,咱们事情做得太绝,惹怒朝中众臣,对咱们也不好。” 这番话似给魏屹提了个醒,确实,他们本就树敌过多,实在没必要为一件板上钉钉之事再耗费心力,近日事情频发,已经够劳心了。 于是按了按头,蹙眉道, “李强,带上他的供状,请见陛下。” “陛下,这午膳您多少用些。” “不必,朕没这个心情,你先退下吧。” 芳缨被姜梧自殿内赶出,将手中食盒递给候在殿外的萧澹,道, “贵人,陛下如今正在气恼,不愿用膳,您还是回宫等着吧,兴许等这事儿了结,陛下气消了,就会去看您的。” 萧澹听出她话语中的暗示,笑着递过去一个钱袋, “多谢姑姑,还望姑姑帮我多多美言,待陛下气消后宣见我。” 打发萧澹走后,芳缨转身回了殿内。 姜梧正批阅着奏折,头也未抬,问道, “走了?” “陛下放心,已经打发走了。” 姜梧嗤笑一声, “未承统之时,要做戏给先帝看,如今承统了,竟还要做戏给旁人看。芳缨,你说先帝在时,可如朕一般?” 芳缨抿唇浅笑道, “帝王之爱,又何尝不是做戏呢?” 姜梧冷哼一声,似是默认芳缨之语,一边于折上作批,一边道, “朕如何不知他的心思,担心朕用不用膳是假,实则还是想探听,朕究竟会如何处置郑书巽。说到此事,朕就恼他,就他那个胆子,也敢谋反?不知是落了什么把柄在旁人手上,净给朕添麻烦。” “陛下,洞烛堂求见。” 周公公的尖声自殿外传来。 “传。” 姜梧本以为会是魏屹来向她回禀用刑问讯之事,却见一位面生的洞烛堂酷吏,押着满面红光,看上去毫发无伤的郑书巽而来,一时有些疑惑。 只听李强道, “陛下,郑书巽已全然招供,这是他的供词,和与本案相关的佐证。” 没人比姜梧更为清楚魏屹手段,她狐疑地盯着他,问道, “他既招供,你们是否用刑了?朕瞧着他现并无异样,怎么,你们大人又研究出些新招式?是毒,还是蛊?” 李强一愣, “没有啊,郑大人极为配合,见了证据,立刻就地认罪。” 呵,这老狐狸,怕是不想受这皮肉之苦,故意认罪的吧?只要能得见她一面,分说清楚,真相便可了然。 姜梧转向郑书巽,问道, “郑卿,你承认你谋反了?” 郑书巽忙跪地泣诉, “陛下,罪臣若是不认下这个罪名,此刻恐怕已难见陛下了!” 姜梧瞪了一眼郑书巽,无奈道, “证物呢?” 李强将物证一一呈上,无非是一些用来佐证相互往来的赠礼,最为关键的,只是一封郑书巽亲笔手书。 手书? 郑书巽在洞烛堂中并未细瞧,如今在养心殿内,确认并非是自己所写,却实打实是自己的字迹,一时有些愕然。 他飞快思索着脱罪之法,打开尘封数年西北之行的回忆。 当时虽只是去赈灾,却牵扯出一桩旧案。 而如今,类似栽赃陷害的手段再次现于眼前。 彼时公主与温大人,是如何确认证物为假来着—— “版刻印刷与手写的力道不同,前者只是将墨印在纸上,而后者有人落笔时下的笔力,相同的纸张,擦干水渍后,易掉色的是版印,难掉色的是手写。” 他思及至此,当即跪得直挺挺,话语间中气十足,毫无与魏屹说话时的谄媚虚弱。 “陛下,您此处可还存有臣递来的折子?另外,烦请女官再取一盆清水来。若陛下怕老臣收买芳缨女官,亦可派人跟着。” “这可是指认你的证据,你竟敢如此理直气壮啊。” 姜梧玩味地笑笑。 他一梗脖子, “臣可自证清白!” 姜梧已全然不忧心,反倒是更为期待,事情将会如何发展。 “那你就随芳缨一同前去吧。” 她随手指了跪在一旁的李强,复而又想起什么,向外吩咐道, “宣魏屹入宫。” 云怀月得知洞烛堂之人带郑书巽入了养心殿,便匆匆来至殿外等候。 只瞧见魏屹入殿,而后芳缨与另一洞烛堂酷吏,端了盆清水,良久,见郑书巽与那酷吏走出养心殿,唯独魏屹留在了殿中。 “郑大人。” 郑书巽哼着小调,大摇大摆地走在廊中,被云怀月拦了个正着。 她稍带忧色,递给他一个青瓷瓶,问道, “您在洞烛堂没受苦吧?这是本宫向太医署求来的灵药,治外伤一绝,您先收着。” 郑书巽瞧见她,豁然一笑,接过小瓷瓶收入怀中, “是公主啊!公主不忙的话,与老臣走两步,叙叙旧?” 她见他收下自己心意,轻轻颔首应道, “好。” 郑书巽与她走至千鲤池旁一处开阔地。 此地为能一览池景,并未栽植灌木绿树,只有浅花碧草掩映着鹅卵石,碧草尽头,是供奉神佛香火的大殿。 她心中思忖,不愧是陛下重视的老臣。 此地一览无余,没有任何藏匿之处,若有人不慎走近,也能一眼望见,因此,不必担忧隔墙有耳。 二人在池旁站定,郑大人将手背过身后,望着池中游来游去的锦鲤,笑叹道, “如今的年轻人啊,当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他并非愚者,此话既出,当是知道了什么。 若是硬与他装傻,倒显得自己不够坦诚。 “大人此言差矣,我曾以为自己勉强算得上聪慧,得见大人,才知姜还是老的辣。” “老臣这块儿姜今日在养心殿中所为之事,还是要多谢公主当年提点。只是这之中的许多门道,就在公主给老臣这瓶药时,方才琢磨清楚。不过老臣啊,瞧着公主并非全然清醒,不妨也仔细琢磨琢磨。” 郑书巽意味深长望她一眼, “陛下也不甚清楚,洞烛堂亦不清不楚。众人皆醉,他独醒啊。” 她有些愧疚,到底事先得知此事,却并未知会于他,开口道, “郑大人......” 郑书巽却摆摆手,打断她未说出口的歉意, “哎,公主不必多言。臣之所以将公主带至此处,只是想问,为何公主要与洞烛堂作对?” 为党争?为夺位? 她终究无法全然坦诚地回答此问,只得从中挑拣出最为稳妥之处,轻声道, “大人与先前被洞烛堂处置的冯大人曾有深交,可对?” “老臣在朝中不一向容易相处吗?与何人关系不好啊?” 郑书巽笑眯眯地望着她。 “不一样。深交与寻常同僚之情不一样。” 她摇了摇头, “上次寻您时未得一见,我却发现大人房门上贴的年画,贺语落款是冯大人的字迹。” 她翻过数次七人卷宗,自是对之中笔触字迹十分相熟。 “大人位高权重,年节时,上门赠礼之人自当接踵而至,出自名家或是制作精良的年画更是不计其数了吧?大人却独用他亲自画的年画,足以证明你二人关系绝非普通。所以大人真的甘心,他就这般不明不白被人冠以莫须有之罪,将自己的性命断送了吗?” 她顿了一顿,继续补充道, “大人问我为何要与洞烛堂作对,仅此一条若是不够的话,那便再加几条。温琢他曾在其中,遭受刑罚,幸得无碍性命,而后大病一场。我的侍卫青潜,自洞烛堂而出,九死一生才存活下来。所以与我个人而言,无论如何,我都不愿它继续存在。” 这番话确是她心中所想,并未对郑书巽有所隐瞒。 郑书巽幽幽长叹一声, “罢了,老臣自知该如何去做。只是公主今日若得见温大人,帮老臣问问,那日从我此处借走的书可否看完?批注写的可否详实?若是看尽了,早些给老臣送回来。这折腾许久,老臣还需早些回府,夫人她胆子小,怕她受惊不安。老臣告退了。” 说罢,他摇摇晃晃着走远。 云怀月琢磨着今日与他的谈话不似寻常,这之中定有什么漏洞,是她未曾察觉的。 她想起与郑书巽一同自养心殿出来的样貌普通的酷吏;想起芳缨姑姑端来的水;想起温琢那夜的话;想起郑书巽与她去赈灾……似乎隐隐从中抽出一条足矣串联清楚的透明丝线。 要找温琢问个清楚! 存真 云怀月带着薄怒回府,却在府门处刚巧迎上一袭白衣的温琢,月色朦胧笼罩在他的衣袍之上,略显单薄。 他特意站在此处,静候她归来,双眸深深注视着她,瞳仁是无波的黑,似一片夜里宁静的深潭。 莫名地,她心中怒火因见了他而消散许多, “你怎么在这儿站着?” “等你回来。想问什么,便问吧。” 他唇角带着清淡如雾的笑意,如往日般温文尔雅,她却莫名感觉到了一丝孤寂。 是的,孤寂。 好似万家灯火之时,漆黑一片未点烛光的屋; 好似众人成群结伴,独他孑然一身置于事外; 好似年节团圆欢笑,而他站在窗外热眼旁观。 她走上府前石阶,冷静问出先前推测, “抓捕郑大人入洞烛堂,从头至尾,悉数是你一手安排的?” “是。” 他并未犹疑,也并无隐瞒,在她问出口时,即刻回答了她的话,坦荡地令她自惭形愧。 “为何要棋行险招?为何不提前与我商议?我明明已查到那七人的线索,你只需要再多给我些时间......” “臣已经在此处站了整整一下午。” 他无缘由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令云怀月有些摸不着头脑。 “臣等在此处,看着偶尔经过的路人,推着独轮车的摊贩。臣看着他们,他们有时也会飘来一个目光,但却无人问臣,为何站在这里。只有你回家,才会问臣。所以臣不能袖手旁观你一人涉险,也不舍此后无人问我为何在此,臣来做这个向洞烛堂动手之人,不是最好的法子吗?” “可这件事,本就不该再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若万一有个闪失,我会内疚一辈子!” “如今大局已定,不是吗?一切都按照你我想象中发展,郑大人已安然无恙回到家中。臣既决心要这么做,断然会有万无一失之策。” “那你为什么偏要瞒着我?或者说,为什么要让我也成为你计划中的一环?” 她心中怒火复起,声音比往日更张扬锐利几分。 “回府中说吧,此处不是你该生气的地方。” 他长叹一声,上前一步,轻轻牵起她的手,她挣扎甩开,先他一步疾行院中,回到往日议事书房之中,径直坐在椅上,抬起头狠狠盯着他。 虽是仰视,但一副盛气凌人之态,等着他开口解释。 她其实不知自己究竟在气什么。 气他隐瞒自己? 气他擅作主张? 气他不顾安危? 他乖觉地站在面前,柔声开口道, “臣若是不瞒着你,那么洞烛堂欲调查郑书巽这个消息,公主便已不会容臣放出。” 她冷冷道, “不错。” “可公主有没有想过,七人了……已经七人了。为何朝中只人人自危,却始终无人作声呢?” 她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你我都研读过卷宗,那七人虽皆为朝廷官员,但你不得不承认,在这个遍地皇亲国戚,高官宗室的朝虞城中,他们依旧是无足轻重的存在。所以朝中虽日日自危,人人却又心怀侥幸—— 他们站得更高,所以该不会祸及于他。” 云怀月沉默不语。 他说得没错,在郑书巽一事之前,一切都是自己在暗中调查,即便涉事官员支持东宫,东宫却从未想插手此事,更不会动用自身势力相帮。 折几个低位朝臣算什么? 旧的去了,还会有新的补上来,只要在朝中掌话语权之臣不出事,何苦为自己添麻烦? 而张素瑛下定决心救郑书巽,也只是为了获得他对于东宫的支持罢了。 “所以臣需要一个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大臣,来完成这场对洞烛堂审判的开篇。” 他温声徐徐道来,仿佛不是在复述这些风波诡谲,而是在讲一个睡前故事。 “只有比自己更高位的人都难逃的险境,才会真正让朝臣恐慌,害怕,继而团结一致,同心协力。而这个人,臣既要确保他有足够的地位,又要相信他足以自保,还需他行事能屈能伸,以免过刚易折。” “所以你选中了郑书巽。” “嗯。” 他轻轻颔首, “整个朝堂中,臣觉得符合条件之人,一是虞无芥,二是郑书巽。但虞大人本掌刑律之事,为人正派,并无郑大人圆滑豁达。若因朝中之事,算计于他,他将来难免会心存芥蒂。” 云怀月轻轻凝眉道, “有件事你不知,郑大人并非全然因圆滑豁达,才不与你我计较。他之所以愿意配合你,是因为那七人中的冯大人,是他的清谈好友。所以温琢,朝堂之事并非全然关乎利害,很多时候,也是出于情义。所以我往往不愿去利用这些情义。” 温琢有些讶然, “如此说来,郑大人现下已参透此事?” “不然凭你设下如此缜密之局,我如何能这么快明晰其中关窍?” 她仰着头看久了,脖颈有些疲累,随手敲了两下,指指身旁,示意他坐下, “郑大人让我转告你,那日从他那处借走的书可否看完?批注写的可否详实?若是看尽,早些送还。” “所以,你那日去他府中,并非仅是告知他脱身之策,而是借此机会,拿到他的字迹,如法炮制当年袁照陷害王勉之法,造了封手书,我说的可对?” “对。” “你将手书以某种方式交给洞烛堂,他们见此证据,定会去郑大人家中搜查。年节刚过不久,他家礼库中随意搜出些什么往来的赠礼,也并非难事。” “因此,凭着这份手书与礼物,郑大人必往洞烛堂走一遭。你又告知他免于刑难,面见陛下之法,以他多年为官转圜之能,照做不难。待他面见陛下之时,见到证物,便会联想起,你我当年在西北所查之案,借此,轻而易举即可替自己洗清冤屈,反倒能给洞烛堂落一个伪造证据,肆意凌虐朝臣之罪名。” “我想明日早朝,不仅东宫,与他交好的,或是自危的朝臣参本定会积案盈箱吧? ” “对。” “郑大人的说完了,那来说说关于我的吧。” 她自嘲笑笑。 “你早年将蘅芜玉佩赠我,知晓我近日所得消息皆自水中壁出,便让邱叔将关于郑大人之事告知我。你深知我定不会袖手旁观,又透露给东宫及陛下,东宫必不愿舍弃此等良机,借此,可加深东宫与姜氏之间的对立。” “我与东宫联手,既可暗藏心思,又能借东宫朝臣之手向洞烛堂发难,还能落得郑大人的感激。所以你何尝不是也把我也算进去了呢?” 他垂下眼睛,睫毛在面容上落下一片阴影, “你说得都对。但月儿,我对你没有恶意。” “我当然知道,因为此事获益最大的,不是陛下,不是东宫,而是我,看似并没起什么作用的我。不过,我还未说完。” “我在听。” “如此缜密的计划,洞烛堂更是至关重要的一环,那么怎会容许之中有变数呢?所以洞烛堂接手此案的人,并非忠心魏屹,可对?不过我不明白,你如何能从洞烛堂中收买此人?” 他目光有些欣慰, “你竟能想到这一层。” “你可别小看我!” “他不仅不忠心于魏屹,或者说,他根本不是洞烛堂之人。” 她惊异道, “不是洞烛堂的人?那是?” “映水斋。” 他淡淡吐出这三个字来。 “先前我受刑后,陛下托我查老师之事,曾赠我洞烛堂令牌,我只是又搞来一套官服,将令牌与官服交给他,命他借洞烛堂之名,帮我促成此事。” “他可与魏屹共在养心殿!魏屹怎会没有发现?” “公主今日应当也见过他吧?那么公主可还能认出他?” 云怀月在脑中仔细思索一番那人样貌,发现早已记不太清晰。 “映水斋的消息并非空穴来风,定需要许多探子,那么身为一个探子,最好的特征是什么?” 他并非直言告知,而是循循引导她去思考。 “见机行事,敏觉聪颖,善于分辨......” “你说的那些,很重要,但并非最为重要。” “那该是什么?” “是隐匿。无人知他自何处来,无人知他往去处去,无人觉他不相熟,才是降低人戒心的最好方法。而这样做一点都不难,只需要一副毫无特色的容貌,一个街上随便唤一声便能站出来十几个人的名字,和一个自来熟的性情。” “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他如往常般抬手抚了抚她的长发,盯着眼前地板, “人当然各有不同,但魏屹此人自负,身居高位已久,怎会在意他全部属下的音容笑貌?人往往只愿向上看,仰视他向往成为的那群人,而在他之下的人,只消不让他生出防备,迎合奉承几番,哪怕并无过人功绩,他也不会为难。” 他顿了顿,喃喃道, “那人叫李强,虽然面貌平平,身量不高不矮,肤色如大多数人无二,但是中指与手心处,有一颗小痣,平日爱与旁人玩笑,最喜欢的,便是映水斋厨子做的海鲜粥,不喜读书,喜听说书,闲暇时常去茶楼......你瞧,他虽泯然众人,但他也有丰富多彩的生活与爱好,他也有独一无二的一生。” 不知为何,她眼角渗出一些湿润,然后开始为自己先前莫名的怒火而有些内疚。 他背负了许多,也承受了许多。 但是在行事之时,从未违背过她的意愿,尽力保全每个人,连这个名叫“李强”,她已记不得音容笑貌之人的事情亦如数家珍,怕得便是她问起时答不上来吧...... 他见她眼中蓄着泪,用手指替她轻轼了轼眼角,肌肤相触时,她竟很想抱一抱他。 “事情你都做完了,那我要做什么?” 他眉目含笑,语气却带有一丝决然, “事情明明才刚开始。洞烛堂吃了一个大亏,怎会就此罢手?臣私自以身犯险,行阴险诡诈之事,不求公主原宥,仅求公主一事。” “你说,我答应你。” “臣需要你届时再救臣一次。臣不舍得离开你身边。” 己身 “好啊。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弃你不顾。” 她的面庞映着烛光,渡上一层柔和恬淡的金色。 “不过,你可以先教我几招面对男子胁迫时最有效的防身之术吗?” 他怔愣片刻, “为何突然想起学这个?” “梅姐姐被设计之事我始终耿耿于怀。” 她语气淡淡的,却暗藏神伤, “招式不必多,更不必复杂,足够女子面对此种情形时自保即可。” 温琢并未即刻答应,似在斟酌什么。 于是她补充道, “我知道以我目前的身份,暂时没人有胆子对我下手;或许我也可以像从前那般,让暗卫跟在我身边;或许你觉得,你也可以保护我。” “但是温琢,这些归根结底,都不是我自己。” “我的身份并不能护我一世;我也不能自私到牺牲青潜前程,命他回府;而你,也不会时时刻刻都在我身边。只有我自己,才会永远忠于自己。” 她越说越激动,不知不觉竟站起来,目光灼灼道, “我还可以去教给书院的姑娘们,避免她们今后再遇到这种事情!总之,女子不能把这一切仅仅依赖于法度,律法只能事后惩戒,而我们真正要做的,是自己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挽救于万一。” 他望着神采奕奕的她,第一次明白了何为“难以启齿”。 世人惯以给男子加诸颇多赞美之词,譬如英勇无双,譬如力大无穷,但身为男子的他,却比任何人都清楚,男子同样有暴露于外,脆弱无比的“软肋”。 在“君子”眼中,直言这些,是肮脏,是下流,是无耻。 于他自身而言,谈及于此,是羞耻。 于告知她而言,又是对她的亵渎。 所以他端坐在那处,不知如何开口,只得看着她眼中的雀跃一点一点冷下来。 “算了。” “其实......对你而言,不难。” 他轻启薄唇,艰难吐出这些话语,尽量使措辞清晰,但不会过于冒犯。 “你自幼学习骑射,陛下并未将你培养成一个柔弱闺秀,因此,你与大多数闺中小姐比起来,具有正常的力量,这些力量足以让你近身面对一个想伤害你的男子时,攻击他的软肋,从而给自己争取逃脱时间。” “软肋?男子有什么软肋?” 她一时好奇,双目圆睁。 “习武之人也会有吗?” “嗯......男子都会有。” 他声音越来越轻,脸上莫名出现一丝红晕,云怀月虽不大理解他突如其来的羞意,但仍是安静地听着。 “就比如,某些地方其实很脆弱,极小的伤害就足够身体承受巨大痛楚。” 她凝眉思索道, “比如沙子迷了眼睛?” 他摇了摇头,认真道, “若女子当真遇到梅姑娘所遭遇的情景,用沙子只能得以短暂喘息,之后只会更加激怒他们。” “你怎么吞吞吐吐的,那你倒是说,究竟是何种软肋?” 他难以直视她清澈的目光,索性闭上眼,开始后悔方才开口回答她的问题, “臣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那你直接给我瞧瞧不就得了?” “不行!” 他猛地睁开双眼,眼前人正一脸无辜地望着反常的他。 而后,他想到一个于他而言,更为羞耻的可能—— 她若强行命令他,他该如何是好? 可云怀月并未刨根问底,只是道, “罢了罢了,到底是你自己的身子。你不愿给我看,我总不能强迫你。” 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滋生在温琢心底,就好似角色互换一般。 即便他与公主心悦已久,就在刚刚,他却感受到身为女子,面对无法抗拒的权势之时,心中难言的畏惧。 就如当年与父帅成婚多年的母亲,每次见到走进院中的父帅时,牵着他的手难掩的震颤。 他彼时不懂,如今却懂了,那是来自上位者的压迫。 正如男子压迫女子,权势压迫平民,强大压迫弱小,正被千千万万人视作理所应当。 但是公主却给予他足够的尊重。 你自己的身体,我不能强迫你。 “臣会作画。” 他轻声道, “我用画讲给你听。” 他起身走至书案,铺开一张宣纸,执笔勾勒出第一条线。 他的手因紧张而颤抖,勾勒出的线条也不如往昔流畅。 这作画的过程,就好似他逐渐克服自己心中羞耻的过程。 他不禁去想,这是身体共有的体征,是人繁衍生息的工具,是生命延续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他为何要因此觉得自己“下流无耻”? 许多人一边称过程为“享乐”,却为何又视之为“洪水猛兽”,明面上闭口不谈,私下里暗藏秽笑? 他的笔触越发地稳,收笔之后,长舒一口气,直视着她的眼睛, “这是男子衣冠之下的身体,你发觉不同之处了吗?” 她并未如他般羞赧,而是以一种审慎的态度仔细端详着这张画纸,道, “发现了。” 他指着画纸上不同之处,沉声道, “男子若想侵犯女子,势必会将其最脆弱之处展露出来,那时,其实是最好的反抗时机,但其实大多数人面临此景时,只会恐惧,挣扎,求饶,而非冷静地寻找时机去反抗。” “也或许是从未有人教过她们。比如我,也是刚知道。在此之前,我想我要是遭受此景,怕是只能用濯寒把他捅死。” 她下意识瞥了一眼温琢,看得他略微不自在起来。 “我活了这么些年,只要我还未成婚,就永远不会有人主动来告知我这些事情。” 她抬眸不屑一笑, “据我了解,宫中成婚前,才会有嬷嬷来教授侍奉夫君之法。皇姐十七岁时出嫁便知,而我如今二十有余,仍未有人教授,只因我尚未出阁,可笑吗?” 虽然她对此仍是一知半解,但总归不再如数年前傻傻问他“喝醉了便会生出孩子吗?”时般懵懂。 “你先前为何那般不愿告知于我?你还脸红了,是害羞吗?” 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那时觉得,这太过隐私,不是你我之间该讨论之事......” 他将他之前所想缓缓道出。 “那时?这么说,你现下不再这么觉得了?” “嗯。” 他轻轻颔首。 “作画的时候,想清楚了许多。” “对呀,不过是人的身体罢了,为何要附加许多旁的情绪?就好比医师和仵作,面对病人与尸体时,难道也会觉得下流无耻吗?” 她轻笑道, “只有面对特定的人,才该生出别样的情感吧。” 翌日,云怀月便站在书院课室内,暂且替代了李令颐。 “今日,我来给诸位授课,授课内容并非寻常,是关于女子面对男子胁迫时的自保之措。可能还有一些格外大胆的图像,你们愿听便听,不愿的,可以自行去茶室寻老师,商讨课业或者闲聊。” 此言一出,堂下如炸开了锅。 “啊,怎么会突然说起这个......” “这是姑娘家可以听的吗?” “教女子自保,姑娘家若是不能听,难不成是给男子听的?” “好害羞啊,但也有点好奇.......” 云怀月静静注视着众人,虽一时热议沸腾,但却无一人离席。 是啊,能自愿来此读书的女子,有几个会甘愿任人摆布呢? 议论渐息后,她便肃声开口, “首先,我建议诸位平日稍加练习一些力量,莫要事事依赖他人。比如说不忙时多行走,闲暇时习些强身健体的拳法,不是逼你们习武,但总归要有常人该有的力量,而不是做一个手不能提的柔弱姑娘。” “其次,当你们遇见一些突发事件,一定要克服内心慌张,逼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当时处境,选当下最优的抉择,若是遇到男子对你们行不轨之事......” 她将昨夜与温琢讨论之事面不改色地用理论讲述一番,继而拿出了那张画。 “呀!” 坐在第一排的姑娘忙捂上了眼睛,不消片刻,便稍稍撇开了指缝。 堂中一片寂静,可闻绣针落地之音。 众人看了许久,终有一位姑娘红着脸,鼓起勇气道, “竟然与我们的身体这般不同。不过,我们似乎没有如此脆弱的地方。” 云怀月一愣,开始咀嚼她的话语,自觉有了额外收获。 男子女子虽生来即有力量差异,男子却有着外露的致命弱点,而女子的身体,似乎并无这种致命软肋。 所以,男子与女子,本就生而公平。 她不得不去怀疑,当初觉得此处私密不可提及之人,是否暗藏隐匿这一弱点的心思呢? 他不愿意让世人承认这软肋,于是给天下人灌输,谈及此处,就是羞耻,下流,肮脏,利用人感情中自带的歉疚,来掩盖生理上的差异。 继而为男子编造神话,赞扬他们阳刚,英勇,自信,是不世英雄,而“英雄难过美人关”,所以要求女子柔顺,听话,软弱,崇拜英雄,等着英雄从天而降,成为她的救赎。 所以“英雄团体”日渐强大,“美人团体”日渐衰微,逐渐真的依附于英雄。 即便“美人”中更有特权和更为大胆的人,亦被称作“英雄团体”中杰出的“另类”,而非真的“英雄”。 但大家似乎忘却了,在万物初生之时,人人都能成为英雄。 这终究只是她心中猜测,曾经到底如何,她不得而知,而皆由男人撰写的史书中也无从考究。 但是经此一事,想来许多女子会释然,会正视,会更加热爱自己吧。 书院处一派其乐融融,东宫处却气氛压抑,愁云惨淡。 在这个本该值得庆祝的一日—— 这一日,许多姑娘开始更加热爱自己的身体。 这一日,朝堂之上反对洞烛堂之音群起,上疏朝中不该再设独立于大理寺与刑部之外的存在。 这一日,太子妃诞下了太子的第一个孩子,是一个长相漂亮的女婴。 太子大悦,太子妃却在醒来时,砸了一碗热汤。 “为何不是嫡子?岂不是还要再受这十月怀胎之苦?” 是的,这世上仍会有刚出生就不被身为同性母亲所接纳的女孩子。 谜语 “太子哥哥,她长得好可爱呀!” 云怀月正戳着她小侄女的软嫩小脸,见手指将将按下的坑即刻弹起,便重复数次。 先前她还在襁褓中咯咯笑,戳得多了,便撇撇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不可爱不可爱,啊不是,不哭了不哭了!” 她被这洪亮的哭声惊到,一时手足无措。 云怀晟将怀中婴儿递给一旁乳母,安抚她道, “无事,她只是饿了。” 乳母抱着她去了里间,哭声渐远,不久,许是小侄女得了乳汁,便止住哭声。 云怀晟带着初为人父的柔情,憧憬道, “本宫想给她取名无忧。愿她此生莫像本宫一般,能得一生顺遂无忧,平安喜乐。” “云无忧?读来倒是朗朗上口。” 云怀晟望她一眼, “本宫打算将她交给梅良娣养着,当然,本宫也会常带。” “这……皇嫂会同意吗?” “她不愿为这个孩子分走太多精力。” 云怀晟目光淡淡, “她有些不满,无忧是一个女孩子。” “哈哈,也是,毕竟皇兄有皇位要继承。” 她摸了摸鼻尖,干笑道。 “月儿,我们的母亲,开了女子称帝的先例。” 云怀晟撂下这句耐人寻味的话,转移了话题, “其实将无忧交给梅良娣,本宫很放心。” “梅姐姐愿意吗?皇兄……似乎很喜欢她?” 云怀月试探问道。 “许是惺惺相惜吧。她本该不拘于东宫,今生怕也不会诞下子嗣,本宫同她商议过,她很是愿意。” 不会诞下子嗣?这是何意? 她还未来得及细问,便见一位老媪端着药碗而来, “太子殿下,这是太子妃命老奴给您送来的补药。” 云怀晟皱了皱眉,身形未动,唇角挑起一丝讥讽,斜睨着送药的老媪。 老媪面不改色,并无丝毫慌张,定声劝诫道, “殿下,太子妃刚生产不久,莫让她劳心劳神,以免落下病根。” 二人一个躬身举盘,一个长身而立,就这般僵持着,谁也不曾退让一步。 云怀月静观如今局面,张素瑛不满无忧是个女婴,又借“为他好”之名强行赠太子补药,难不成,是想再要个男孩? 不过,这终究是他们夫妻的家事,她不便发言。 这明面上,虽只是简单进一碗补药,实则更像两方势力对峙。 而在皇兄与皇嫂的对峙中,他终会败下阵来。 果不其然,他还是拿起药碗,闭目一饮而尽,将碗重重扣在盘上,发出“当啷”一声响。 “好了,回禀去吧。” 嬷嬷咧开笑容,垂首行礼, “太子殿下与太子妃真是互相惦念呢,如此,老奴也就放心了。” 待老媪走后,云怀晟缓和神色,颓然道, “让你见笑了。” 她深深望他一眼,莫名地觉得他有些可怜,道, “太子哥哥,你若是不愿,其实可以拒绝。” 他无奈叹道, “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她终归怀胎辛苦,遂了她的心愿就好。” 走出东宫,云怀月突然觉得,他将小无忧交给梅姐姐,属实是一个极好的决定—— 稚子的成长环境着实重要,她与他虽一母所生,但却并非一同成长。 太子由太傅教导,太傅为人古板教条,满口尊卑孝道,陛下又性格强势,于是他自小听过最多的教诲,就是成为一个听话温顺的孝子。 这在很多时刻意味着忍让,而忍让久了,便已成了习惯。 她则由乐观豁达的李尚仪教导,她虽恭谨有礼,可细细想来,实则是一个与世人认知中的“闺秀”颇有出入之人。 她少时饱读诗书,得以遍走各国,后入宫做女官,至今未曾成婚,如今还在女子书院授课。 如此,也便造成他与她截然不同的性格。 将小无忧交给梅姐姐,便不会成为张素瑛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了吧。 她想得出神,不知不觉行至假山石林,两名男子交谈之声闯入耳中,她忙屏息凝神,提着裙角,将自己隐匿在树木掩映的巨石之后,静听二人的对话。 “主子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暂不清楚背后究竟是何人设计,不过此事定然同郑大人脱不了干系,公公不妨去查一下,近日何人在与郑大人往来。” 她透过石缝看去,谈话的是那日宴席上得见一面的萧澹,与一个正背对着她,无法看清面容的宫人。 洞烛堂在朝中吃了个哑巴亏,定然不会轻易放过,这她早已料到。 谁料萧澹的下句话,倒是令她有些恼火, “不过你可禀告主子,陛下更为偏心东宫。自陛下拒了少帅与昭凰公主的婚事,态度已然明了,她并不打算依旧约行事,否则命云姜两族联姻,岂不是更为名正言顺些。而据在下所知......” 他言及于此,突然往云怀月所站之处望来,她自知目前并未露破绽,不该慌张,以免弄出声响,反倒惹人注意。 那宫人顺着他的目光,亦往此处看去,于是云怀月终看清了他的脸。 只是这宫中宫人无数,她并不知此人在何处当值。 宫人见并无异样,于是疑惑问道, “那处可有异动?” 云怀月的心不自觉揪了起来,若是被这人发现,该如何是好? 她下意识握紧随身携带的锦囊,此间装着濯寒。 杀人灭口?那定会打草惊蛇,还会为自己带来无穷后患。 任其摆布?那更是天方夜谭。 时间仿佛一下子变得格外漫长,自己的心跳声清晰可闻,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萧澹道, “无异。只是萧某身在宫中,如履薄冰,行事一向小心。公公您约我在此处,我总觉得有些不安,故谨慎了些,还请莫要见怪。” “哼。” 那宫人冷哼一声, “没有点武功傍身之人就是胆小。你若如此放心不下,我便替你去看看。” 说着,他欲向此处走来。 云怀月紧抿嘴唇,飞快打量着周围的逃跑路线,一旁幽径深深,钻进去便不见踪影,却常有折枝落叶,极易留下痕迹;稍远些是步道,较为宽阔,却难以遮蔽。 不过她身为公主,出现在宫中也是常事,两相比较,反倒是步道更为合理。 便再次拎起裙角,悄声向步道跑去,只消到了那处,便可装作无意路过之态了。 萧澹最后的话语断断续续飘入她耳中, “哎,公公,在下还没说完呢,据在下所知,公主最近与东宫走得倒是颇近呢.......你瞧,当初错失了.......” 她小跑回步道上,见无人追来,终长舒一口气,端出平日之色,缓缓向宫门行去。 却在望仙门前,瞥见了位不速之客。 方才与那人谈话的萧澹。 萧澹青衫单薄,笑意盈盈立在一旁,她只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问礼道, “萧贵人安。” “公主客气。” 云怀月见他走近几步,一时摸不透他的来意,刚放下不久的心便再次悬了起来,戒备地看着他。 他笑意更浓,云怀月见他神情,笃定他与孟元秋绝不是一类人,只听他轻声道, “无论如何,方才在下也救了公主一命,公主不该道声谢吗?” 云怀月挑了挑眉,启唇冷声道, “救命?贵人属实夸张了些,在这宫中,当真有人敢取本宫性命?” “啧,没唬住你。看来公主果真并非池中之物啊。” 萧澹叹道, “孤身一女子,在那处偏僻之地,面对如此凶狠的男子,都不曾露出一丝破绽。那公主不妨谢谢在下,让你看清了那人容貌吧。” “哦?这么说来,贵人是特意引起他注意,好让本宫看看?” “是。”他弯了弯眼睛。 她轻笑一声, “你既说本宫毫无破绽,又如何知道是本宫?” “气味。” 萧澹答得直爽, “勋贵多喜熏香,且极为看重香料配比名贵与否,像公主这般,仅用寻常梅香为主调,再佐以旁的名贵香料,全宫中找不出第二人来。” 气味......竟是她疏忽了。 不过这人未免也太过细致了吧?连宫中人所用香料也悉数清楚。 “你不当即揭穿本宫,却又候在此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想要什么好处?” 萧澹却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自顾自笑了起来。 “果然,果然......在下本带着疑惑前来,如今与公主寥寥交谈数语,疑惑尽解了。只想问公主一句,我们能否合作?” 云怀月嗤笑道, “我与你谈何合作?你是姜枫安插的暗线,我是太子的亲妹,我们立场本就不同,还是说,你想要反水?” “在下如此坦诚,想不到公主却开始装傻。在下若是真替姜枫行事,方才就该让那宫人把公主揪出来,不管公主有怎样的应对之策,终究会让姜枫得知此事。” 他眼中狡黠不减,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在下说的合作,是我与你,并非我与东宫。难道公主逃跑时未曾听见,在下特意让东宫来替您当挡箭牌了吗?” “你为何要与我合作?” “萧某不过一介布衣,陛下能护我一时半刻,终不能护我一世,审时度势,也该另择良主。” “呵,贵人言下之意,是姜枫并非良主?你既如此看他,还替他做事,那么他手中定有能威胁你的把柄,届时他将把柄拿出来,你岂非又要出卖本宫?” 他并未反驳她,默认道, “此事说来话长,不便在此言说。” “那本宫该如何信你的诚意?” 她仍有些狐疑。 “诚意在下早已备好,公主若觉诚意足够,咱们改日再叙。” 他将一张字条塞入她的手中,转身向宫内行去。 云怀月捏着字条,回至宫外候着的马车上,徐徐展开,上书一句七言诗: 朝虞落霞红似火,远见青山有洞天。 这......又是何意? 深渊 她自不会觉得这诗仅仅是一句观景所感。 朝虞,落霞,青山,洞天...... 萧澹在暗示她一处所在。 一处对姜枫来说至关重要,又足以他向她表明诚意的地方。 云怀月手握字条,刚欲开口吩咐车夫驶向城外,百转千回间,灵光一现,即刻闭了嘴。 她回想起与萧澹的谈话,突觉毛骨悚然。 不对! 他若只是姜枫寻来,讨好陛下的一介布衣,怎会在这寥寥数日,便会对勋贵所用香料及配比如此了解? 即便恶补香学,也不该到这一嗅便知的程度。 况且他身负姜枫命令,哪还有心思特意钻研这些。 但细想来,他这话也并非编造,因她匿在石后时万分小心,确无破绽。 那么仅有一种可能,他出身非富即贵,背景不凡。 可如此家世,为何表面逢迎姜枫,又要在暗中与她合作? 若他真的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明悉她想做之事,该不会真正认同她,毕竟该如朝上那些传统老臣一般,拥立东宫,才能更大稳住士族地位,确保族中繁荣。 若他家道中落,更应追随姜枫。姜枫一旦事成,朝中官员必会大换血,届时新贵迭起,是他飞黄腾达的最好时机。 所以,为何要同时舍弃姜枫与东宫,偏偏选一个亳不了解的她? 除非他疯了。 那么字条中的地点,极有可能是布好天罗地网的圈套,就等着她冲动跳入,扯开遮蔽的布,一个不慎,坠入万丈深渊。 “伺机而动吧。”她对自己讲。 魏屹此时正跪在营帐中领罪,仅在面对姜枫与姜梧时,才难得地收敛起他的戾气。 “臣也不知郑书巽那厮的卷宗是何人放入洞烛堂事务司!臣还以为一如往常,是您身边副将给我们下的指令。毕竟洞烛堂大门乃至各司,出入皆需查验令牌,而除洞烛堂中人,仅您副将处仍有一枚。” 姜枫冷哼一声, “你的意思是怀疑他?若真是他,我现在就将他斩于你眼前。” “臣不敢,臣只是在盘算各种可能。” 姜枫铁青着脸色, “那为何不查?查啊!经此一事,将我的计划全盘打乱!我本动得那些人,在朝中无足轻重,无非是想对那些死忠东宫的老顽固杀鸡儆猴!瞧瞧太子不争气的那个样子,他自己都无意争位,更懒得帮你们,那些老东西,何苦非要替他在朝上与我艰难作对!” 魏屹叩首为难道, “姜帅,臣不明白。如今您手握兵权,又有朝中势力,为何不直接逼宫?偏偏费尽心思,送那萧氏入宫,再怎么说,陛下也是您的亲妹妹......” “你懂什么?” 姜枫没好气道, “直接逼宫,岂非不名正言顺?届时后世留传的史书之上,可还会给我几分脸面?史官遗直真堪畏,千载独持生杀权!你此言,莫非是想我姜氏永背一个谋逆之名?” “是臣思虑不周,还望主子勿怪。” 就在这时,姜枫副将自外而入,附耳于姜枫私语数句,于是姜枫脸色一变,冷声问魏屹道, “陛下的令牌,如今还在她那处吗?” 魏屹一时愣住, “陛下的令牌早在调查袁照一案前便赠与温琢,不知他是否交还陛下,不过……温琢与昭凰公主皆同小将军交好,当不会如此。” 姜枫略带怒意道, “让萧澹暗中调查!还有你,这些时日不必亲自来帐中,好好收拾你手中的烂摊子!你若是料理不好,还有不知多少个新人,等着接替你!” “是。”魏屹埋首。 云怀月在烛下揉捏着那张已满是褶印的字条,揣度着萧澹所言。 以檀端着点心步入,俏皮笑道, “公主,你今日自宫中归来,始终未曾进食,不妨尝尝我新做的荷花酥吧?” 她一时半刻也想不出什么头绪,索性将字条小心收起,拈起一只点心送入口中。 酥皮如花瓣般层层叠叠,宛若含苞待放的芙蕖,入口酥脆绵软,层次丰富,她不禁赞道, “好吃好吃,你做的多么?给温琢也留些。” 以檀笑嗔道, “那自然是都备好了!不仅有温公子的,还有青潜的,府中上上下下都能尝一尝。您可真是的,忘了谁,也不会忘记温公子,要我说啊,您不如赶紧同他成婚好了。” “哎,大业未成,怎可沉迷儿女情长。” 她故作老成,回味了几番口中滋味,认真问道, “以檀,你想不想开一个点心铺子?” 以檀连忙摇头, “不想。” “为什么?你做的点心这般好吃,大家都喜欢。” “可开点心铺子好累的!您想,那么大个铺面,整日里要起早贪黑,调馅,和面,造型,烘烤,哪里还有闲暇时间啊?还是在府上快乐!这些时日您与温公子神出鬼没,不见踪迹,青潜按时出值,我一人无事可做,就可以在小厨房中安心研制各种各样的点心,月钱照拿,活儿还轻松,没有哪家侍女比我更自在了!” “可如此美味的点心却无人欣赏,岂非可惜?” 以檀眨眨眼睛,思索一番,认真道, “那倒不如把这些法子写下来,编撰成册,世人皆可学。可我不识字,公主你对厨艺又一窍不通,我上次教你做最简单的烤饼,你都听不明白。而且,谁说无人欣赏啦,青潜就经常夸赞我啊,每次夸奖的还都不一样。” 云怀月打趣道, “瞧你三句话不离青潜,要不我做主,让你二人成婚得了。” “不行!” 以檀跺了跺脚。 “谁要嫁人,我才不要!我要将精力都投入给我的点心大业,目标是打败尚食局!成婚后,可就没这么多时间做自己的事情了。” “你还不了解他吗?他不是会干涉你爱好之人。他来府上时,与你年岁差不多,你们一同长大,也勉强算做青梅竹马吧。” 与以檀谈笑间,她终得轻松几分,青潜曾经说的话忽然在脑中响起—— “我们都是洞烛堂训练的孤儿。那日公主选中了臣,剩下的孩子,便又回到洞烛堂去了。” “在那里,每年年终都会比武,只有一半的孩子能活下来。一年又一年地淘汰,直到满十四,方可任洞烛堂最低阶的官职,至此,再也不用参加这残酷的筛选了。” 她凝视着烛光,肃声道, “以檀,把青潜给我找来。” 以檀一脸惊恐道, “别,公主,您可千万不要与他说这些,哪有女孩子家主动提起这个的,羞死了。” “不是这事儿,我有要事寻他。” “哦......我这就去。” 以檀端着食盘转身出门,云怀月却捕捉到她言语间的一丝失落。 唉,这个口不应心的姑娘。 “殿下,您找我啊?” 青潜人未至声先至,笑嘻嘻坐下,拿了块荷花酥,问以檀道, “怎么她这儿这么多啊,她又吃不了,以檀你偏心。” “你也敢和公主比较!” 以檀端着食盘欲砸向他,被他抬臂轻轻挡下,而后收敛了嬉闹之色, “公主,你们谈事情吧,我会吩咐府中人,莫要来此处相扰的。” 云怀月瞧着青潜目送以檀出门,目送以檀将门带上,隔着门发呆“目送”她走远,随口问道, “青潜啊,你喜欢以檀吗?” “挺喜欢的。” 他还未收回目光,下意识答道。 “喜欢就主动点,旁人瞧着都着急。” 她浅抿一口茶,悠悠道。 “哦......啊?殿下你说什么呢......” 云怀月瞧着他少见的扭捏,不禁笑出了声。 有些窗户只需要将窗纸擦净些,稍透些亮来,他们便会自行参破,言尽于此,便够了。 “咳咳。” 她清了番嗓子,正色问, “我寻你来,是要问你关于洞烛堂之事。” 青潜听见“洞烛堂”三字,意气风发即刻浇灭了三分。 将埋藏心底,强行遗忘之事,再次挖出来摆在眼前,于他而言,属实有些残忍,闷声道, “你问。” “你可还记得幼时习武之处?” “记得,在一处黑暗空地,终年不见阳光,仅有火把照明。” 他未加思索,脱口而出。 云怀月望着他的神色,目含几分心疼。 那时他只是个孩童,可见这段恐惧始终刻在他的脑海中,如影随形,挥之不去,才能即刻答出。 这种地方,本就不该存在。 “如此做,只为训练我们坚定心性。不见阳光,便不知晨昏更替,我们日复一日,不知今岁几何,心中便只会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变得更强。” 他吞了下口中津液,将手掌握成拳, “弱者,是会死在那处的。” “那你可试过逃出去?” 云怀月被他的情绪感染,蹙眉紧张问道。 “试过。” 他抬眼答道, “那时我与另一名小男孩......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们整日一起起居习武,皆不明白为何我们会有如此遭遇。所以某天,我们决定寻个时机,逃出去。” 他目光放远,声音略带颤意, “就是他们允准的‘洗浴日’。这天,我们会被带至一汪清泉处,由面具守卫看着我们洗澡,每人能在泉池中待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被面具守卫领着去的路上,我察觉出这里虽看上去只有一条道通往泉水,实则墙壁处,有一个不知被谁挖出的小洞,仅供孩童钻的那种大小。” 他伸手比划了一番那洞,接着道, “洗浴时,我和他商议,趁回来时便钻进去,若能出去,自然是好,若不能,藏在那处,待他们都走后,仔细寻一番有没有能逃出去的地方。” “那小洞深处已被堵死了吗?” “不错。我和他钻进那处,却并没有出路,试着挖,也只挖到了一处石壁,推也推不动。唯一之计,便是出来另寻他路。我们等了许久,等到外面一片漆黑,悄无声息,我先悄悄钻了出来。”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站在洞前静候的面具守卫。我后退几步,被他一指封住了穴道,他点燃火把,继而星星点点,火把连成了一条线,悉数都是等在此处的面具守卫。” 圈套 青潜虽语气平和,云怀月却深深体会到,当时还是孩子的他所面对的绝境。 他以为终能窥见天光,却被火光燃尽了希望。 青潜盯着烛光,沉浸在回忆中, “他们不由分说将我押了起来,那时候我知道,我会死。擅自逃跑者,死,是那里人人皆知的规矩。但总有人抱着万一的心态,试图从那处出去,死中求生,可从未有人成功过。唯一能见晨昏之日,便是成为洞烛堂酷吏之时。” “可你没有死,你活下来了。” “呵。” 他苦笑道, “公主想知道我是如何从那样的死局中活下来的吗?” “我那位同伴,随后出了洞口,见到我便发疯似地对我拳打脚踢,他说,若不是我拦着不让他出去,他早就跑了,如今跟我回来,却还要白白丢了性命;他说,为什么我总劝他不要走,不然他在池中就已经要另寻出路了;他说,‘你看啊,你无比信任这群人,他们一会儿便要将我们杀了!’” “是他救了你?他在言语中,将你描述成了劝他安分的‘好孩子’。” 青潜眼中多了几缕愤恨与冷意, “是,他是想救我。但真正救了我的,不是他,是我自己。说来可笑,他们觉得我颇有武学天分,将来必有大用,才愿留了我一命;而资质普通还不愿听话的他,我自那日之后,再也未见过。但他生死攸关时,对我的善念,我至今难忘。” “不久,当时还是皇后娘娘的陛下,命人从中给公主挑年纪相仿的护卫,本意是想岁数相近,便能一生忠于您,后面的事情,您就也知道了。” “曾经,我们没有名字,不知年月,更无亲友,终日隐匿在黑暗之中,看不见日出月落,更别提山川绿洲,饮食只能裹腹,不见美味。与其说,我是身为人而活着,不妨说我是一件武器。所以你当初选中我的大恩大德,青潜永世难忘。” 他说罢,起身跪地,俯身行拜礼。 “是你,赋予臣新生。” “你快起来。” 云怀月忙去扶他,心中想的,却是当初那一排孩子,于青潜而言,他是幸运的那个,可剩下的人呢? 或是已经在残酷的竞争中死去,亦或是至今还在水深火热之中。 而她一个不经意的选择,却成了推动他们命运的一环。 一如当年的温琢,她似乎常常会面临这般选择,只因她是公主,便已能决定一些人的生死,更遑论陛下。 从青潜所言,不难推出,洞烛堂训练孩童之处应在山中—— 有暗道,有山洞,有清泉,有石壁,似乎与萧澹赠她字条之意颇是相符。 她将字条递给青潜,问道, “这句诗可是形容你们那处所在?” 青潜接过,读后摇头道, “没有人知道究竟在哪儿。” “那你们是如何出入的呢?总不能生来就在那个地方吧?比如说,那年他们带着你供我挑选,总该是要出来的。” “既然要隐蔽,自然不会轻易让人察觉。我对于进出那处的记忆当真没有了,许是被下了药?许是点了睡穴?” 青潜仔细思索一番,仍是未果。 “不过,这若是真的,萧澹如何知晓?这不是机密吗?若是机密,姜枫为何会透露给他呢?” “这正是我疑惑的地方。” “总之,我现在虽在皇城禁军中当值,但一辈子都是殿下之人,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差使便是。且我这些年尽忠尽责,上头正有意推举我当右统领呢。这一切,还是要多谢您当初提携,若我当真成了右统领,便也能给她一个依靠了。” “那真是太好了。” 她扬起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不论如何,年幼时的她,起码真的救出了青潜,如今他还有着光明的未来。 “不过,我也打算将来给她一个依靠。” 青潜一愣, “您说的是谁?” “你说的是谁,我便说的是谁。” 她双目晶亮狡黠,好似想起愉悦之事。 “您,您可别乱点鸳鸯谱啊!” 他有些慌张。 “谁说女子只有婚事才可依靠?能寻一知心人相伴,于她一生而言,只是锦上添花。真正能成为她的依靠的,可不是婚事。不信的话,咱们走着瞧。” 她又拈起一块荷花酥,瞥了一眼窗外,刚巧瞥见温琢正失魂落魄般走来。 他似乎是受了什么打击,面色有些苍白,原本柔和的双眸带着空洞与茫然。 她笑意一时凝固在唇边,放下点心便出门去,跑至他身前,担忧道, “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他见来人是她,微抿双唇,微微蹙眉,将她略显凌乱的碎发别至耳后,道, “线索断了。” 她敏锐地觉察出他袖子拂过面前时,带出的血腥之气,抓住他的手欲仔细查看,他淡淡看了一眼, “不是臣的血,是人证的。” “人证?” “嗯。” 月色下,他闭目轻轻点了点头,云怀月只觉得,他似乎被疲累包裹在了这身份之下,而这身份,是她当初亲手赋予他的。 “对不起,是臣疏忽。自郑大人事后,臣本想乘胜追击,将那七人之罪查个清楚,再给洞烛堂雪上加霜。谁知刚有眉目,寻到得以证明冯大人清白的人证,臣傍晚去寻访时,却只见到那人还带着余温的尸首。” 云怀月闻言,瞪大双眼气愤道, “定是有人知晓你在追查此案,先下手为强!你报官了吗?” “臣知会了周大人。他本就是仵作出身,定会仔细查验。” “那人怎么死的?” “臣去之时,他便倒在灶房中,并无动静。臣伸手探去,鼻息脉搏全无,而后臣便走了趟周大人家中,与他一同简单查验了番尸体,所以才不慎沾了些血迹。” 他摩挲着袖上的血渍,回忆道, “那人脑后出血,应是撞上了灶房中石板之类的硬物,或者说是,被人用坚硬之物所砸,而后伪造成了意外死亡的现场。详细的死因,周慎说他需开颅验尸,要上报官府,等候一些时日。” “这如何等得了?” 云怀月一时有些焦急, “我现在就去催他。若是需要官府文书,我便去京兆尹府中让他即刻盖印。” 她刚转身欲走,却被身后人轻轻拽住衣袖。 “别去。” 他声音很轻,有一丝祈求的意味。 “不要去。” 他又重复一遍。 云怀月不解道,“为何?” 他缓缓睁开双眼,眼中布满近日未曾休息好所致的细小血丝,勉强一笑, “臣回想起今日发生之事,觉得好似落入他们的圈套之中。” “你细细道来。” 温琢长长吐出一口气,倚在廊下柱上,沉思了一阵,道, “那时臣急着见他,想着届时将他带去一处安全所在,避免洞烛堂有所察觉,而杀人灭口。因为自从郑大人之事后,臣隐隐觉得,一直有人在监视臣的一举一动。” “监视?” “但臣试过很多种方法,都未曾让这种感觉消失,也不知是何人。” 他苦笑道, “所以面对此事,臣心急了。” “你瞧青潜的轻功,便知洞烛堂中人并非莽夫。” “是啊。臣午后得知此人曾在洞烛堂诉状中所写那日,同冯大人见过面,即刻便打算去见他,谁知刚行至他家门前,却发觉屋门并未上锁,于是臣怕出事,立刻进去了。” 云怀月暗觉大事不妙, “未上锁的屋门,未处理的尸首......如何看,都像是一个为你备好的作案现场。” “后来臣开始反思这件事时,为时已晚。” 他又闭上了双目,语气显得格外疲倦,仿佛身处于黑暗密林,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所以,臣不知明日会发生什么,也不愿去想,只是今夜你......” 他难得生出逃避的心思,希望这夜过得再漫长些,明日最好不要到来, “你好好呆在府上,哪也别去,让臣睡个安稳觉。” 往日她沐浴之时,身在水中,只觉得身心放松,而今日她轻抚着水面上的花瓣,却生出一种茫茫无依之感。 如漂浮在海上,却遭遇了飓风的帆船,任凭波涛汹涌,仍需尽力漂浮在海面,否则一个浪头,便会葬身海底。 而后她便抱着软枕,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出现在温琢眼前。 彼时他正在整理自己的被褥,见她如此,一时愣在了原地。 “公主,你......” “好好睡个安稳觉。” 她身着一件刚换的月白寝衣,将带着她发间清香的软枕丢到他床上,挂出娇俏笑容, “有你在,我才安心呀。” 温琢并未回答。 她看着他止住手中收拾的动作,神情严肃,徐徐走至自己身前,一时有些局促慌乱,放软了声音道, “你别赶我走嘛。” “没有,没有要赶你走。” 他只拉过她坐在床前,细细替她擦起头发。 她难得乖巧地坐在床前由他摆弄,他轻轻擦拭着还带着水珠的发丝,像在擦拭着一件珍宝。 如此近的距离,轻而易举便可捕获她身上的梅香,却并未让他心猿意马,而是替他原本忽忽若失的心寻了个归处。 方才擦拭时,他的手指总若有若无触碰到她的脖颈,她耐着性子等他擦完,双手轻轻环上他的腰,仰着头注视他,喃喃低语道, “你也抱抱我。” 他抚着她的背,无奈笑道, “还未熄烛。” “那你抱着我去嘛。” 随着一声轻叹,她便被他腾空抱起,行了几步,而后屋中陷入一片黑暗。 她只知她后来落入一处软绵绵的被褥,而后他又将她揽入怀中。 窗外轰隆一声。 “打雷了。”她小声道。 而后往他怀中挤了挤,二人的距离荡然无存。 他犹豫片刻,收紧了轻揽着的手。 春色 她顺势攀在他身上,贪婪地感受着他的温度。 窗外雨点和着细风敲打竹叶,簌簌作响。 温琢的怀抱仿佛淌着数种纷繁情绪,无言的羞赧、拘谨与情意,糅杂成一缕疾风,只要她一贴近,便会被这些赤诚席卷,将她这些时日在外人面前的小心谨慎全然打碎,露出最为柔软脆弱的部分。 他垂眼默默瞧着蜷缩在怀中的她,侧颜恬静,寝衣单薄,映在夜色中,泛出清透柔和的晶莹。 正如他在西北之时栽种的那些月光花。 彼时,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每夜在月下看着花儿的变化,脑中想着她的变化。 正如月有阴晴圆缺,月光花开放的过程,亦是由弯至圆,他参与了她的成长,分享着她的枯荣悲喜。 他像往常一般,轻轻抚上那朵月白的花,却发现花儿如今笼罩在一层薄绸之下,于是手指便轻颤着缠上这布料的系带。 只消这样轻轻一拉,厌人的薄绸便能够丢掉了吧? “温琢。” 她轻声低语,唤醒他迷离的神思,他如触电般想缩回手指,却被她的手强行覆上。 “别离开。” 她带着情动的颤音,仰起脸,落入了一双幽深的瞳色。 或许是此刻与他的双眸没有距离,她瞧出他眼底多了几分不同往日的妄念,倒映出她蕴着水光的眼眸。 四目相对之时,他眼底升腾起歉疚,于是略微变得清明。 “我......” “嘘。” 她用另一只手轻抚他的唇上,堵住他还未说出口的话语。 言此字时,她微嘟的唇娇嫩可人,气息呼在他的唇角,仿佛透进他的肌肤,随着血液,缓缓流进心底,于是他开始身不由己。 是的,身不由己,但由心。 “我不要你发乎情止乎礼,我要你情难自禁。” 她的手指勾着他放在系带上的手指,逐渐染上几分灼热,而后轻轻一扯,花儿便暴露在空气中。 他忽然紧闭双目。 不知怎的,精心呵护了许久的花儿,如今却觉得,看一眼都是亵渎。 雨声渐起,淅淅沥沥地落在窗檐之上。 花藤一点一点触及他的锁骨,缠绕在他的脖颈之上,仿佛因落雨时寒,在冷风中瑟瑟发抖,于是他便释然了自己的暖意,任由她索取掠夺。 是谁无法按捺的心跳,竟似难以掩藏的风声,吹进她的耳中? 无尽黑暗中,他的唇似乎轻触到两片柔软花瓣,花瓣辗转加深,呈上瓣上的甘甜清露,供他吮吸。 他蓦地睁开双眼,翻身撑在她身侧,禁锢了她的双手,急促的呼吸轻吐在她面上。 两相对视,她一瞬失神,面色染上绯红。 窗外照进一缕月光,夜色下,他呵护数年的月光花终于得见全貌。 虽是雪白的花瓣,却并无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姿态,花蕊正泛着红意,给圣洁的花朵沾染上了尘世的娇艳风情,随着微风,花蕊细密地颤动。 他指尖轻轻点上花瓣,而后指腹与花蕊相贴,继而将整朵花包在掌中,驱散了花儿的寒意,于是花儿开始舒展,开始绽放。 他缠绵的目光落在颤动的花蕊之上,静滞片刻,眼中眸色加深,俯身品尝。 就好似在品尝一味精致糕点,舌尖轻舐,齿间轻咬,双唇轻吮,此间特殊的体验让她无意识闭上双目,却又难捺好奇垂眼看去,轻吟出的话语随风淹没在雨中,她听不分明。 “你......你.......不是累了吗?” 她艰难拼凑着口中词句,夹杂着低吟勉强吐出。 整朵花儿连着藤蔓在他的掌下难以抑制地扭动,放肆生长。 他抬眸望她,难掩眸中欲念, “如今不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吗?” 又轻笑道, “月儿,别相信你的耳朵。” “那相信什......” 他欺身上来,用唇堵住了她未出口的话,比先前她对待他那般更为猛烈,唇齿厮磨之间,一只手扣着她的后脑,另一只手将她托抱起来,紧贴着自己。 云怀月从未见过掩藏在他温柔表象下的强势与占有,一时心醉神迷,骨软筋酥,她几不可闻窗外雨声,只听得见满室旖旎的摩挲。 不知何时,地上落了两件色彩不一的布料,从窗缝中透来的月光下映照着她攀在他肩背上的身影,勾勒出一番别样的影戏。 他的柔软再次覆上那朵花蕊,此次并未多做停留,而是顺着粉红蕊心至纯白花瓣,一路轻吻至下,雪白的花瓣上浸润着雨露,在月色映照下,泛着荧荧光泽。 他如琢如磨,她如泣如诉。 他的指尖向从未触碰过的领域试探而去,一点一点探向花的深处。 于她而言,亦是从未尝过这般滋味,本就在咬唇强撑,直至难以忍受,如飘向云端,又坠入尘世,恍惚中看见他的肩头,便下嘴咬了一口。 他一怔,继而附在她耳旁轻笑道, “后悔吗?” “不.......不.......” 她凭借着残存的意识回答他。 月悬明空,暗夜渐浓,于是月光花花瓣全绽,散发出阵阵幽香。 他收回手指,将她再次揽在怀中,朦胧之中,她只得见他唇角挂着的笑意,却不知他为何而笑,眼神空茫,侧首望了望房间的角落,又望了望头上的床帏,而后垂下眼帘,望见了他画给她的那处。 她身子的余颤未尽,伸手去探,察觉到了别样的炙热。 比他望她的眼神,比他之前的动作,比他往日的礼节克制,都更为炙热的存在。 她凝视着他含着脉脉情/欲的双眸,旧日一往无前的勇气尽数变成了羞赧,她不自然地撇开双眼,不敢再与他对视。 他撇过她的头来,抚上她的双目,羽睫轻刷他的掌心,而后乖巧地闭上了双眼。 他的手再次垫上她的后脑,一贯清润的嗓音中带着少见的粘腻与缱绻, “也别相信你的眼睛。” 他将她轻轻置于软枕与被褥之上。 “相信我。” 他见过瑶华殿中满墙的月光花,那是惊鸿一瞥; 也见过他在西北植下的月光花,那是日久岁深; 但在今夜,他眼见了最为香温玉软,绮丽柔婉的花儿。 他得以亲尝花蜜的甜蜜与花瓣的青涩,得以触碰细嫩的花蕊,得以窥见匿在深处的娇柔,悉数将他裹挟其中,不愿自拔。 虽然只得一点温软炙热,但这一瞬,四季的花儿全都黯然失色,无法与之比拟。 她一时失控,一只手紧紧攀着他的背,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地向下摸索,却被他将手扣至身侧。 他声音低哑,抚了抚她的长发,细细碎碎的吻落在她唇边,喃喃道, “月儿,别动。相信我。” 她依言听话,感受着他的轻吻。 他察觉到她的放松,于是能感受到的炙热又多了几分。 他竟第一次觉得,克制是一件坏事。 他眼前似无他物,只有她水波盈盈的双眸,面带羞红的小脸,攀缠缭乱的青丝。 仅她......一人而已。 他迫切地想要抛弃那些克制与忍耐,即刻与她真正融为一体,却在瞧见她略蹙的秀眉时,止住了方才的念头。 但见她眼角渗出那滴泪时,他顷身去吻,终是突破了她最后的防线。 她的泪与口中的软哝混作一体,意乱情迷之时,感受到了温琢对她疯狂的渴望,同时亦感受到了他小心翼翼的呵护。 魂灵两相交融,宛如石缝中艰难求生的新芽逢遇甘霖。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她的小舟似在深海中被暴风雨席卷,瞬间支离破碎,仅余一根浮木。 于是她抱着浮木不愿撒手,在海水中沉浮。 她从未觉得,人的感受可以如此复杂。 好似随波逐流入寒冰火山,一面是在寒冰中难掩的震颤,一面是炙热岩浆中交织的气息。 她曾以为,她心悦的只是眼前人的魂灵,如今切身感受到他全部体温,却是想将他尽数占去。 他的三魂七魄,他的身体发肤,他的来世今生,悉数都是她的,她甘愿随他飘至云端,再坠入泥潭。 沉沦......沉沦...... 窗外雨声渐小,她餍足地贴在他的胸膛,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绮幻迤逦的梦境,而周遭的痕迹,却时刻提醒这一切并非幻象。 是啊,并非幻象,所以该面对的,仍要面对。 “明日......你打算如何?” “我心悦你,想要和你一生一世。” 他并未回答,而是突然讲了句情话。 她愣了片刻,继续担心絮语,夹杂着些许呜咽, “我也是,所以你不能丢下我不管!” “你我这样聪明,定会无事的。总之,无论发生何事,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来见我……或者,等我来见你。” “好。” 她感受到他语气中的无奈,下颌抵着她轻轻颔首,而后他又问出了那个问题。 “月儿,后悔吗?” 她轻咬他一口,嗔道, “不后悔。” “你我还未成婚,说不定还会.......分别。” “你我早该成婚了。” 她抬起头,专注地盯着他, “五年前,我在心中便已经嫁过你了。我们不会分别的,温琢。” 他拥着她叹道, “你不该来的。” “是今夜不该来,还是一开始就不该来救你?” 他思忖片刻,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不舍, “都该来。” 而后又将她抱得紧了些,像要融进自己的身体。 他的心中一片荒芜,寸草不生,可她宛若一枝坚韧花朵,于是他开始妄图春光,逃出荒芜,舍不得放手。 铸刀 天光大亮。 明明夜里刚落急雨,白日却并未见到晴空,好似蒙着一层苍茫的阴蓝。 温琢站在街前,孩童自他身旁踏着积雨的水坑跳过,笑闹着溅起水花,指尖便觉察到水珠溅上的凉意。 他垂首拂去水珠,眷恋起昨夜她的细腻,不经意轻嗅一番,却只闻见了空气的潮湿与雨后泥土的腥气。 他皱了皱眉。 云怀月与他一同匿在早市的人群中,瞧着远处的登闻鼓,不解道, “你为何如此笃定会有人来?报官的话,去找京兆尹府,岂不是会更快些?” “他们并非想要及时处置,只是想将此事闹大。” 他望了眼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柔声道, “没有什么比早市人群聚集之时,击登闻鼓鸣冤更为引人注目的了。若臣料得不错,该是请一个妇人,再打着孤儿寡母的名头,效果更是绝佳。” “你如今在这里说得云淡风轻,届时众人围观讨伐,那你的清名怎么办?你怎么丝毫不着急呀?” “身外之物。” 他轻声笑了笑,弯了弯眼睛道, “还记得吗?曾是公主教臣的。” 一时想起从前相处的时光,她被他盯得有些羞赧,垂下眼睛轻嗔, “记得。” “身子可有不适?” “啊?” 他突如其来的问候令她一时怔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言语之意,面上一红, “你......你,青天白日的,干嘛问这个。” 他眼见她的羞意,将她拉至身前,替她拢了拢衣领,认真道, “并非调笑,臣是真的担忧你,怕你疼,怕你难受,本想......” 他声音越发地轻,带着一丝青涩少年般的拘谨, “本想若是,若是你我之间发生了什么,之后定要好好陪着你,照顾你,可,可昨夜事发突然,臣思虑不周,现下,留给臣的时间不多了。” “哦,原来你从前就想过啊。” 她唇角扬起一个狡黠的笑容,语气却略带感伤,又神情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很好,你待我也很好。” 心慕已久,怎会从未情动?他心想。 “你瞧。” 他抬了抬下巴,云怀月顺势望去,见一妇人包着头巾,后背背一个背篓,左顾右盼,颤颤巍巍向登闻鼓行去,正如他先前的推测。 “我会去查清她的身份。”她笃定道。 “好。” 他将她的手包在掌中,在肌肤摩挲间,贪恋着最后的柔暖。 只见那女子举起鼓槌,竟比她纤细羸弱的臂膀还要粗壮,而后竭尽全力,重重落在鼓面之上,发出咚咚之音。 虽不似力大之人磅礴,但总归算得上响亮。 鼓音惊醒了背篓中的婴孩,他放声大哭,哭声与鼓声相应和,嘹亮且嘈杂,果真引得众人纷纷好奇望去。 云怀月眯了眯眼睛,侧首看向一旁的温琢,见他面色如常,波澜不惊。 不知为何,只消见他,便可略微心安,想他亦如是吧? 人群纷纷向那处聚集,对着那妇人指指点点,议论如云。 “堂下何人击鼓鸣冤啊?” 妇人见有人应声,即刻停了鼓,跪地哭诉道, “青天大老爷,民妇的夫君死得冤呐!偏偏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今后我们可该如何活下去啊.......” 来人微蹙了蹙眉, “此等杀人凶案,理当去先状告于京兆尹府,你直接来击登闻鼓,算什么道理?” 那女子跪于地面,身后的婴孩仍在哇哇啼哭。 她愤声道, “不为旁的,只因民妇今日状告之人,乃是朝中要员,现礼部侍郎,温琢!是他,是他谋害了我夫君!” “嘿,你这妇人!可莫要乱指摘,你可知击鼓若非实告,是要受仗责?” “民妇所言,句句属实!” “你......你在此等着!” 官吏匆匆入内,许是去请能主理此事之人。 围观路人将此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她与温琢瞧不见之中发生之事,只得听个大概,却听得她的心一点一点凉了下去。 不消片刻,安静下来的那处复起躁动,她听见熟悉之声,于是扯着温琢的袖子,露出一丝欣喜之色。 “是虞无芥虞老大人!他肯定不会不明是非的!” 温琢转过身来,手抚上她的脸颊,给她又浇了盆冷水, “即便虞大人公正无私,这公堂与牢狱,臣怕也是逃不脱了。” “为何?”她有些不解。 他只笑笑,而后顷身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吻,喃喃道, “照顾好自己。” 然后放开她的手,一步步走向了人群。 她呆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迈开腿欲上前追去,却又止住了脚步。 关心则乱,不能意气用事。 唯今最要紧之事,是想解决办法。 她在心中对自己如是说。 人群的喧闹声随着虞无芥的到来达到顶峰,又在他的环视中逐渐平息。 众人皆在等待着这位手中从无冤案的刚正大臣问讯。 虞无芥悠悠发问,道出了一个看似无关案情,却将那妇人吓得发颤的问题。 “你既然直呼其名,状告朝廷命官,那不妨说一说,他长得是何模样,去你家时,又穿得是何衣裳。” “这......” 妇人咬了咬唇,一双手捏得发白,额上冒了些冷汗,不大敢直视眼前的虞无芥,拼命回想着京中流传的种种传言,道, “样貌颇为好看,穿得是一件上好的绸衫,带着暗纹,就和......就和寻常富贵人家公子那般。” 温琢行至半路,闻言一愣,低头望了望自己的布衣。 除却那件同云怀月在瀛州共买的水色衣衫,他似乎穿惯了刚来公主府时的布衣。 即便如今不必再穿,他却觉得简洁大方,仍留了这个习惯。 虞无芥未置可否,详细解释道, “本官问的样貌,并非好不好看,比方说,身高几尺,身形几何,面方还是面圆,眼大还是眼小,这些,你悉数都说不上来吗?” “民妇,民妇......” 她眼珠一转,思索着转圜之策,道, “民妇并未真的瞧见他,是街坊四邻道,昨日傍晚,他曾去寻过我夫,后来,我夫便死在了家中。整整一日,就他带人出入过家中。” “如此,该让告知你此事的街坊,前来一同做个人证才是。” 虞无芥严声道。 “是是是,是民妇疏忽了。” 她慌忙赔着笑脸。 此时来了个官吏,递给虞无芥几张文书,虞无芥细细看着,难得露出严厉之色,看向那妇人时,又缓和道, “你既举告,可知他为何要杀你夫君?” 她闻言,泫然落泪,声音夹杂几许凄凉,道出了一个令人群四下惊惧之事。 “他......他才是洞烛堂的走狗!洞烛堂先前处置的冯大人,与我夫是同乡,他们冠以他意图谋害皇亲之名,却根本不知,那日冯大人一整日皆在与我夫商谈清明回乡祭祖之事,根本就不在定罪卷宗说的那什么什么楼!而我夫,是那日能证明其在何处的唯一人证!” 云怀月闻言惊诧,双目震动,握紧双拳,指甲嵌入掌心,留下一排月牙儿印记。 好一个将计就计……好一个将计就计! 若今日一切悉数是洞烛堂所为,如今之计,只会将温琢拖入一个万劫不复之境。 他们根本就不是仅仅为了诬陷温琢杀人,而是想要借机,将近日洞烛堂的所作所为,悉数栽到他的身上。 让他千夫所指,让他如坠地狱。 只因这个人证真的死了,如今死无对证,调查真相仍需一段时日。 但温琢,之前真的利用郑书巽之事,在朝中打击了洞烛堂。 于她心中,自是知道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自是知道他的每一步,都为郑大人筹措好了全身而退的路,可于世人呢? 难道不是更像戕害朝臣未果吗? 可这些偏偏还不能言说,倒真如哑巴吃黄连一般。 若他们查出,若他们查出...... 她不敢继续想下去,闭上双目,流下一行泪来。 他们若是查出他当初设计郑书巽的证据,那么无论今日之事是何结论,那句“他才是洞烛堂的走狗”,便真的洗不清了。 言语舆情,可铸刀剑。 她不是不知道。 她脚步有些虚浮,推开外层的人群,向前方挤去,想听得更真切些,却被一旁人一把拉开,嫌弃道, “哎,干嘛呢?别挤了别挤了,别挡着我看热闹啊!” 那人凶巴巴骂完,瞧见她面上挂着泪水,自觉方才语气过重,挠了挠头,缓了声音道, “你别,哎,你别哭啊,对不住对不住,你就在我这儿凑合看吧,别,别再往前挤了。” 她此时无暇他顾,只用袖子抹去泪,道了声“多谢”。 虞无芥端详着手中薄薄几页的文书,却觉得如有千斤重。 他曾与温琢打过交道,心中自觉,这是一个极为聪颖的青年人。 若是这份聪颖用在正途,那自是他心之所愿,日后定会成为朝中的肱骨。 可他若是用作邪门歪道,他也必不会容忍他胡作非为。 文书上一条一条,悉数列着温琢近日至关重要的行踪。 “温琢入郑书巽府中,携数卷书后离去。” “温琢曾出入书局,重金制定一份版刻。” 虞无芥想起办瀛州案时,温琢曾于瀛州,与洞烛堂通气,捉拿袁照回京。 而并非严格依照程序,交于大理寺办案,眉间的沟壑便更深了几分。 忽然手中纸张落下一片阴影,虞无芥抬头望去,见温琢淡淡地立于眼前,恭谨地行了个士礼。 “虞大人。” 而后转过身去,面对着跪在地面上的女子,温声问道, “你识得我吗?” 连环 这妇人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与茫然,却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犹豫片刻,答得模棱两可, “民妇,民妇不知在何处,应是见过你。” 他站在原地,唇角浮起讽刺笑意, “在下便是你今日所指认的温琢。” “你你你,可莫要杀我!” 那妇人忙垂下头去,面露惊惧之态,手指搅着衣衫,鲜艳的丹蔻在素色布衫的衬托下格外惹眼。 “温侍郎,你怎地不请自来?” 云怀月远远瞧见虞无芥正冷眼看着对话的二人,对待温琢时,并未念及旧日机缘,不由得替他捏了把汗。 “回虞大人,我并未杀人。” 他温声道。 “如今一应证据皆未查实,我自当不会轻易下定论。只是劳烦温侍郎,还需随这妇人一同往大理寺走一趟。” 虞无芥收起那几张关于他的薄纸,打量着温琢的神色,见他并无心虚之意,徐徐道。 “是。” 行至他身侧时,温琢听见虞无芥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叹。 众人见大理寺已决心审理此案,便各自四散,云怀月咬咬唇,向另一方向行去。 她刚见形色匆匆的周慎,便扯住了他的衣袖, “周慎,你得帮我查一下,你昨日同温琢去的那户人家中都有谁。” “小姑奶奶,如今臣可真的是忙得焦头烂额。臣这边刚查验完这尸首,又被大理寺唤去问话,你且等上一等?” 周慎蹙着眉,神色不明, “他这事儿当真棘手,你可知这人死亡时间与温琢出入他家中时大差不差?据他当时所言,他见那人时,他便已经没了气息,但这终究只是他的一面之词。那现场被伪造成意外死亡,实际头部却是受了重击,外人很难不信不是他所为啊。不过事实如何,还得等大理寺进一步处理。” “好,我问你,你是如何确定那人并非意外死亡的?” 她知时间紧急,于是简略问道。 “他的致命伤在后脑,虽看上去极像是摔倒时,后脑磕在石板,导致大脑出血而亡,但意外摔倒的创面既平且大,经我们查验过后,却发现他是被人砸伤的,因为那创面并不平整,不似一块平石板可为,而更像是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块。” 周慎并未犹豫,把自己已知的全盘托出。 云怀月也没有啰嗦,将自己为何要查此人家中人口的原因徐徐道来, “我今日就在登闻鼓前,那妇人绝非是他的妻子,定是旁人假扮的。我若能追查清楚,离真相也就近一点。” 周慎有些讶然, “你为何这般觉得?” “假冒之物,必不可能事事周全。” 她凝神回忆起今日所见, “那妇人将孩子放在背篓中,击鼓时孩子哭成那般模样,都不曾见一分心痛怜惜,可见这孩子并非是她所出。” “温琢曾同我说,那人家中简陋,又无多少人丁。她若是要照顾孩子,做些内务,如此家境,该不会养成她那般纤细白弱的手臂。” “以及,她手上还涂着艳红的丹蔻。” 周慎有些不解, “涂丹蔻又如何?” 她接着道, “那女子面容姣好,在虞大人面前落泪时,并无半点涕泗横流的不堪,反倒将柔弱拿捏的恰到好处,我见犹怜。这般注重姿容的姑娘,若并非常穿桃红绿柳之艳色,常着素衫,当不会涂这种颜色的丹蔻。” 她举起自己的手,周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因为她的话语而仔细端详起来,见她十指匀称纤细,不染丹蔻之色,在白日里透着健康的淡粉,与她平日的打扮相得益彰。 周慎早便领略过她面对紧要关头时的冷静,并未感到意外,只严声颔首道, “臣都记下了,公主还有旁的发现吗?” 她摇了摇头, “我仅能看出这些,所以还要劳烦你,得空时帮我查一下我要的东西。” “郑大人现可是户部尚书。” 周慎瞥她一眼,为她指了一条更便捷的路,丢下这句话,匆匆忙忙地走了。 他赶到大理寺时,见虞无芥已传了那妇人口中的人证来,妇人跪坐在一旁,正用手帕掩面,嘤嘤地哭。 人证跪在堂下,哆哆嗦嗦道, “昨日我刚吃了饭,出门便瞧见他拨弄了一番那人家中的门锁,而后神色焦急地进去了,我瞧他可疑,忙跟了过去,透过门缝偷偷往里看,只见他去了灶房之中,而后一阵石响,他又匆忙出来。我就赶忙躲了起来,静观着变化。没等多久,便瞧见他带着这位大人——” 他指了指刚到的周慎, “便瞧见他二人一起,又进了这人家中,没过多久,来了一些官爷,将他的尸首搬,搬走了。” 他吞咽了一口口中津液, “我拦下其中一位官爷,问他们二人是何人,才,才知道的。你们可千万别被他蒙蔽啊!人定是他杀的!” 虞无芥堂上问温琢道, “他说的可属实?” “许多只是他无端的揣测,我查看门锁,是因见门只是虚掩,想瞧瞧是否有撬开的痕迹,进去之时,那人便已经死了,石响之音是我在翻查他究竟为何而死,我并未杀人。” 温琢将那人说的话一一做出对应的解释,而后,面对着那人问道, “只有一事我暂时不解,你为何如此确信,是我杀的人?” “我们这巷子中人,皆是住了十几年的老街坊,关系和睦,颇为熟识。平日鲜少陌生人来往,若谁家中有客,也悉数都知啊!” 温琢闻言,双目一亮, “如此说来,你知晓那日他与冯大人会面叙谈之事?” “知,知道。” 这人并不知他为何要问起此事,心虚着回答了真相。 温琢转身向虞无芥行礼道, “虞大人,不论这人有何罪过,还请好好保全他,他可是为冯大人洗清身后名的人证。” 虞无芥注视着他,目光犀利,似乎想看穿他的真实想法,问道, “如此说来,你去那处,当真是为了寻冯大人一案的人证?” “是。”他答得坦荡。 虞无芥闭上双目,想起了纸张上的文字以及妇人在登闻鼓前的话语—— “他就是洞烛堂的走狗!” 温琢正如来时一般,淡然参与着现下的一切。 不知是想好了万全的退路,还是已有应对的计策。 但这都不是虞无芥心中想看到的画面。 人的思想需得理性公正,但人心究竟是肉长的,难免有所偏私,他此刻竟希望,眼前这个青年人能出言同洞烛堂撇清关系。 可惜他没有。 他只是指着今日击鼓的妇人,又问了那人证一句, “你说你们邻里间互相熟识,那么她叫什么名字?不要乱编,虞大人此处,查询一个人的户籍并非什么难事。” 那人顿时怔愣,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是何人?” 温琢又向他走近了一步。 “她,她,她……” 那人结巴了起来,耳上渐红,似是在讲一件难以启齿之事。 “她应是他家男人寻的情人吧。我还不知她叫什么,自从嫂子走后,她就常在他家中出没,我撞见好些回了……她托我为她当这个证人时,也确说了我那邻居是,是她的夫君。” “我来告诉你她是谁,她名唤婉音,若我猜得不错,姑娘该姓司?” 他冷笑道。 那妇人止住哭泣,惊异地瞧着他, “你……你怎么会知道。” 虞无芥有些瞧不下去,摆摆手,示意身旁的属下将她手中的帕子接过,上面绣着一双鸳鸯,一旁绣着“赠婉音”三个小字。 虞无芥开口摆摆手道, “你,有太多处破绽,本官稍后再提,只是温侍郎,你如何得知她的姓氏?莫要开口说猜的,这姓氏实不常见。” “大人,我也算半个洞烛堂中人,拿到一些带着名字之类的东西,当不是难事,如此特殊的名字,过目不忘,对号入座更是轻而易举。” 虞无芥又听见“洞烛堂”三字,心头浮上一丝不悦,对着那妇人道, “本官细细观查过你们,你虽作妇人打扮,但实则平日定是养尊处优,可偏偏奇怪在,你的虎口处,还带着掌握兵刃的薄茧。” 他召来身边侍从, “仔细搜过了吗?” 侍从附在他耳旁说了些什么,只见他点了点头道, “去将他们三人的住处也搜一番。” “不必搜了。” 云怀月的声音自殿外传来,温琢抬眼望去,见她与晨起时穿的衣裳不同,头发湿漉漉地,发尾落下的水珠沾湿了后背,晕作一片。 “本宫来给虞大人送这关键证物。” 她将一个布包递了过去,虞无芥正欲打开,她却止住他的动作,面带神秘道, “大人不猜猜我是自哪处找到的吗?” 虞无芥配合道,“何处?” 她手指着下方跪着的证人, “就是此人家中啊。方才您的属下也同您说了吧?这人与他家一墙之隔,却在墙面上发现了一处小洞,怕不是这妇人,与他私相授受吧。” 她瞥见案上的帕子,拎起来道, “还有这帕子,如此珍视,整日贴身带着,是定情信物?这要是传出去,啧……” 温琢瞧着她的表演,一时不知她意欲何为。 那妇人见她拿起帕子,又说要传出去,忙着急道, “这石锁与我无关,莫要平白污人清誉!” 她笑眯眯道, “诶,慢着……本宫从未说这之中包着的是石锁,连虞大人都不知是何物,你如何得知?” 虞无芥拆开包裹,里面赫然是一把沾染了血迹的石锁。 情锁 司晚音眼见这把石锁,不由自主地咬紧牙关,脸色微微发白。 “你既然不打自招,不妨招个透彻吧?” 云怀月镇定自若道。 在众人眼里,她此时神色平静,仿佛有着经历沧雪风霜之后的沉稳,但温琢细心留意到,掩在她衣袖之下,紧紧握着的手有些微颤。 不知是湿发侵袭的寒意,还是对峙公堂时的紧张。 “我......我......” 司晚音支支吾吾半晌,也未说出个所以然来,温琢倒是率先开口道, “虞大人,现下风大,公主湿发,易受风寒,若是有损玉体,更难以向陛下交代,不妨为她寻一件披风避寒吧。” 虞无芥颔首默允,身旁官吏匆匆而去。 云怀月望向温琢,见他的目光亦落在自己身上,随即报之以一个大大的笑容。 待她安顿好后,虞无芥开口问道, “公主,此物你是从何处得来?” “死者家中后院的浅井之中。” 她定声道。 温琢此时才明了她为何是这般模样,原是为了寻这个证物,自己亲自摸索到了井下。 一时情急,全然不顾旁人眼光,上前双手执着她的肩,目光细细巡视一番,担忧道, “你有没有受伤?怎可不顾自己的安危?”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轻笑提醒, “我不是好好站在此处嘛,正在审案呢,小琢。” 温琢闻言,自知失态,垂下眼睫放下手,耳上挂着一缕飞红,又恢复了往日淡然的模样。 司晚音反咬一口, “连官兵他们都未搜到的证物,你是如何找到的?定是你与他串通好的,特来栽赃我!” 云怀月不怒反笑道, “若不是姑娘你自己脱口而出,我如何栽赃得了你?” “你!” 虞无芥打断二人争执,细问道, “公主,你为何知此物在那口浅井之中?” “这个简单,本宫亲眼瞧着,大理寺搜得细致,所见之物无一处放过,连掩在藤蔓下的墙上小洞都能察觉。既无所得,那只能是在唯一一个未曾深入查验之处,也就是那口浅井中了。” “那你又是如何笃定此物在他家中,而并非在别处?” “这便要从这姑娘的身份说起。她并非是死者的妻子,更非死者的情人,亦或者说,死者连她真实姓甚名谁,到自己家中究竟是何目的,都不清楚。” “什,什么?她不是他的情人?她告诉我的事,这人不愿娶她,她才来家中纠缠。” 跪于地上的证人惊异问道。 “你整日窥视他家中一举一动,怎连这个都不清楚?” 云怀月反问道。 那人恼羞成怒,瞠目结舌道, “你,你胡说什么!我为何要做这种事?” “那你为何要帮她作伪证呢?难道不是因为这把柄落在了她手上?” 她回视虞无芥道, “大人并未亲临现场,只听属下的描述,定无法立即联想起此事。但本宫那时恰好在,亲看官兵掀起了这两家院墙上的藤蔓,低头往小洞处看了看,便发现这小洞仅一人高,极为方便墙那边的人,透过这洞口来窥私。” “你乱讲!我,我从未这般做过!” “唉,你下次再否认此事前,应当先把你家院墙洞下,这处常踩的土地松松土。旁的地方土质松软,这处你都将它踩实了,还拒不承认呢?” “况且,我查了你们这街巷的住户,仅你与死者家属曾是同乡。你某日喝醉后,还曾向一位大婶儿的夫君不吐不快,说什么,若非她家中嫌贫爱富,便不会硬生生拆散你们的婚事,让你心爱之人,变成了那死者之妻。” 云怀月将推测的缘由细细道来,这人反复张了几次口,终是泄了气。 “至于你——” 她转向司晚音道, “我先前说你二人有私情,只是本宫胡编乱造的,仅为确认一件事情。” 司晚音不服气地抬眼道, “何事?” “你替旁人杀人,又将此事栽赃给他,为得是‘情’字吧?” 司晚音瘫软跪在地上,喃喃道, “你怎么知道。” 她嫣然一笑, “你击登闻鼓,是假冒死者妻,这并不难猜。虞大人明察秋毫,定然已发觉此事,我便不再多言。” 虞无芥附和点头,等候着她的下文。 “你行事既如此大胆,敢冒着发现便是死罪的风险,必然有所图谋,或是为财,或是为情。” “可你这副柔弱身子与细腻肌肤做不了假,你并不缺银子,不是一个为财亡命的主。而我诈你一诈,你便为了情字急了眼,是生怕传到那人耳中,污了你的清名吧?” 司晚音哑然一笑,指着温琢同云怀月道, “呵,你如今高高在上,说我那时沉不住气,你若不是如此在意他的清名,又何至亲去现场寻了证物,又何至在此分说?” 云怀月被她当中戳穿女儿家的心事,却并未觉得羞恼与难堪,只叹道, “有情,又不是一件丢人之事。我确实在意他的清名,只因我相信他不会做出此事,所以我愿为他涉险走一遭。自一口浅井中摸出个证物又如何?他并未做过这种事,我自见不得他无端担了这骂名。” “可你与他情形一样吗?如今我会为他在此澄清罪名,而你全心全意掩护的那人呢?你在此处担责,他却似销声匿迹了般不管不顾,事已至此,你还要隐瞒吗?” “他定是有要事缠身......” 司晚音轻飘飘地吐出这句话来,像是替那人的不管不顾寻了个好借口,更像是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好维护在她心中纯洁无暇的爱情, “我们出身相同,经历类似,他一直与我说我是与他最像的人,他只爱我一人,要与我相依为命!” “是魏屹吗?”云怀月问道。 “不,不是,我何德何能,能结实魏堂主。” 温琢在一旁冷言道, “你还记得我先前说,曾见过你的名字吗?我知道他是谁。” 司晚音转头盯着他,眼中忽然流露出一丝期盼。 “既你不想公之于众,我便给你这个面子。但他曾与旁人道,他有一个外室,还有一双儿女。想来这人,当不是你。你若不信,他每逢带五的日子,便要去探望他那外室,你可仔细想想,这些日子,他可有去探望过你?” 云怀月眼见着司晚音眼中的期盼一点一点转变成了怀疑,终至不可置信。 虞无芥看着堂下这出戏,道, “你如实招来,本官会根据你的招供和举告,为你减轻刑罚。” “好,我,好......” 司晚音泪光凄迷,徐徐道来, “安排我行事之人,是洞烛堂的蒋轻,也是魏堂主极为信赖之人。自暗害冯大人后,他们便盯上了这个能为冯大人作证的人证,意图杀人灭口,但怕闹得风声过大,于是便想,过些时日再行动手。” “蒋轻同我说,这死者往日里怯懦得很,但心不坏,所以他不敢出言为冯大人鸣不平,反而将发妻连夜送回了老家避祸。为了探查他究竟知道多少,便托我佯装他妻子的故交好友,来往于他家中。” “我与他往来探查之时,总觉得他家中有一双眼睛,瞧着这一切。我暗中细致寻找,发现了那处小洞,我便以此来要挟那人助我行事,事成之后,这人死了,他发妻便可改嫁,届时,他就有机可乘。” “后来,蒋轻告知我,他发现有人在寻找这个人证的踪迹,交代我暂时按兵不动,依他指令行事。便是这位温琢温大人。” “再就是那日,蒋轻传信与我说,温琢动身来寻这人证,让我趁他来前动手,好栽赃于他。” “于是我便将门锁打开,故作虚掩,好引他入内,我用石锁砸了那人脑后,佯装成他自己下厨摔倒,意外身亡,然后带着作案的石锁,匿在了院中那口带着井盖的浅井之中,听着他们进进出出。直至月黑风高无人之时,才从井中出来,顺便将石锁丢入了井中。” “之后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 不知是谁好奇出声询问, “你为何不把这作案工具带走?落在这里,反倒成为了把柄。” 这人话音刚落,便挨了虞无芥一个白眼, “这姑娘,出自碧音阁。两年前,碧音阁曾出过乐伎谋杀客人之案,此后出入碧音阁皆需搜身,不得携带任何凶物,她若是不丢在井中,难不成丢在街上?” 那官兵崇拜道, “大人还未查看她的身世,是如何知道她的出处?” “她指尖有薄茧,指甲较娇养的女子较厚,却又姿容出众,所以定擅乐器。” “染着嫣红的丹蔻,素日该多着艳色。” “她状告之时,神情拿捏得恰到好处,只见怜惜,却并非哀痛,可见这死者于她而言并非真的重要。” “而擅察言观色,又不缺银两,多为歌舞乐伎。她之前行事缜密,却偏将石锁丢入井中,因此,必然有一个不得带回之缘由,本官想起从前那桩案子,方才有此推断。” 虞无芥逐条道来, “堂下女子,本官说得可对?” 司晚音缄默不言,默认了这一切。 虞无芥拍案道, “好,如今这石锁杀人案清晰明了,周大人,可将这些卷宗带回刑部复审。” 他将证据文书等悉数递给周慎,转头向温琢道, “温大人,咱们来谈一谈另一案。” 另一案......云怀月忧色复起,望着身侧的温琢。 温琢却并未意外,颔首行礼道, “大人,请允我先送公主回府,即刻便来。” 虞无芥起身,神情莫测, “如此,那便静候你归。” 编织 不由她拒绝,云怀月便被温琢牵着出了门,她挣扎不脱,只得任由着手被他紧紧攥在手心中,亦步亦趋道, “哎,你为何偏要将我支走?” 他止住脚步,捞起她的长发,蹙眉道, “你瞧瞧,现在还湿着呢,不回府上去,站在堂中继续吹穿堂风吗?为何要亲自下井去摸索,万一井很深呢?万一井底有塌陷呢?万一水太寒凉,你人在井水中泡着,小腿抽筋上不来呢?万一……” 她听他这一番长篇大论,唇角笑意愈来愈深,踮起脚尖轻啄他一口,吞没了他余下的话语,笑眼盈盈道, “哪儿来这么些万一,我亲自去,是怕他们只为应付我而敷衍了事,届时若是寻不见这物证,你这谋杀的罪名可如何是好?况且我让他们用绳索将我捆住,若有不测,也可随时救援。” 她刻意提了一番杀人之罪,只因她心中清楚,这道罪名不过是一个引子。 方才虞无芥提到的另一案,才是这场闹剧的主场戏。 她深吸一口气,比划着井中水位, “真的是一口浅井,虽看着深,但水才到这里,也就孩童那般高!我上来后,即刻便换了身衣裳,还擦了头发呢!就是我着急前来,没擦得你满意罢了。” 他轻叹一声,用手指将她发尾的水挤干,水珠星星点点落在地面,好似泼墨。又将披风上的兜帽扣在她脑袋上,将系带紧了紧,无奈道, “你应该知道,这罪与虞大人而言并不难解,只是时间问题。” “小琢。” 她眨眨眼睛,如之前在殿内唤他那般轻喃了他的名字。 “长辈她们都唤你小琢。不行,我得叫个不一样的,那就小琢琢吧。” “你怎么开心便怎么唤,想叫什么都可以。” 他将她塞进马车中,与她并肩而坐。 “你在我心中真的很重要,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她将头轻轻倚靠在他的肩上,几缕发丝拂过他的脖颈,他因这痒意看向她,见她眉眼弯弯,乖巧地靠着他,好似一只小猫儿。 “……臣知道。” 他声音越发地柔和,似是在为先前急切的语气而愧疚。 “所以啊,我才不能容忍你多背一刻旁的骂名!做便是做,没做便是没做。即便我知道一件谋杀案难不倒虞无芥,我也只想尽快为你洗清这个罪名,与你共进退,而不是任由你在堂前辩白,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她顿了顿,接着道, “况且你去追查那七人的疑点,不也是为了我吗?我知道你会有更好的方式,来对付他们,但你知道我不愿他们就此蒙冤,所以你才会去追查,才会发生今日的事情……这些我都知道。” “将我带回虞大人面前,咱们一同面对接下来的事情,可好?” 她目含期盼道。 谁知他却摇了摇头,道, “不好。一同面对,也该是用旁的法子。” 她撇撇嘴丧气道, “说了这么半天,还不是想支开我。” 他如往日抚摸朝朝那般揉了揉她的头顶, “关于这个,臣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做。” “别糊弄我!” “还记得臣在堂上提到过,曾见过司婉音这个名字吗?” “是因为那个什么人来着……蒋轻?” “不是,臣所知道的蒋轻之事,都是他自己宣扬来的。” 他摇摇头, “我是在一张名册上所见,依名册上的用字判别,十有八九全是女子。” 她突然忆起来,对峙之时,司婉音念及与蒋轻的情感,曾提到他们出身相同,经历相似。 出身相同,经历相似…… 蒋轻身为洞烛堂酷吏,自是与青潜皆在那处训练场厮杀血拼而出,可青潜并未提到过,那处有女子啊? 难道她并非只是心悦蒋轻,为情所困,而亦是洞烛堂中人,才不得不听命行事? “那张名单臣誊写了一遍,现下在臣书架之上的锦盒中。本来臣还不知这名单究竟是何用意,经此一事,倒是有了些思绪。” 云怀月凝眉听他细说。 “公主记得映水居的水中璧吧?” 她点点头。 “商人大多都要依赖消息来判断未来经营的方向,但你却将这些用在了朝堂之上。所以,你可以如此,那么姜氏,为何不能也如此?若是仅仅靠培养洞烛堂那帮杀人不眨眼的武器,便能妄图改朝换代,那这天下来得也太过容易了些。” “你的意思是,那名单上的人,悉数是在为洞烛堂打探和传递消息之人?” “不错。” “碧音阁该不会是姜氏的产业吧?” 她讶异道。 “这个应当不是。若是姜氏产业,那司婉音行凶过后,直接将证据带回碧音阁便是。” 她眉心微动,沉思道, “你说得在理。况且既为暗中打探,又非世代从商,若是当真有个碧音阁,反倒惹人注目。” 他冷冷一笑,道, “姜枫若真的培养了名单上的女子为艺伎,在京中各处勋贵喜爱之地,替他们打探消息,其实也挺蠢。” 她闻言,反倒笑了起来,他好奇问道, “你笑什么?” “难得见你直言形容一人为蠢。” 她憋着笑回答。 她觉得眼前人越发地真实起来,会因自己的冲动而担忧,会因自己的无力而自责,会直言嫌弃旁人蠢。 一切的一切,都越来越鲜活地镌刻在她已度过的每寸记忆之中,令她难以割舍。 “实话罢了。” 他解释道, “歌舞伎馆这种场所最是鱼龙混杂,绝大部分男人来此处,都并非为纯粹地欣赏舞乐。所以为了他们的面子,与心中那些拙念,常常会在较为欣赏的艺伎面前夸大其词,来显示自己与旁人的不同。” “照你这般说,倒是似孔雀开屏一般。” “孔雀开屏,起码展露的也是它漂亮绚丽的尾羽,但是这些人,尾羽上的毛都掉秃了,仅剩光秃秃的羽骨,也不愿将真实的自己展露出来,反倒给她们言语间描述起开屏的景象来,让她们自行想象,结果却是出入颇深。” 他应和云怀月的比喻,还将其补充地更为具体形象了些。 “所以司婉音才会被蒋轻蒙蔽,他们都是坏东西!” 她想起司婉音为那个男人冒着生死风险,他却早在外面有了孩子,不由得感慨一番人心险恶。 “司婉音也未必全然不知,一切都有迹可循,许她有所察觉,但是不愿去相信。” 他目光望向远方,悠悠道, “毕竟,身在黑暗之中,若得一点光亮,也仅想抓住不放,哪怕这暖意是火苗,正如飞蛾扑火。她也是个可怜人。” “到府上了,公主快回吧。” 他弯了眉眼,静静地坐在车上,并无下车之意,像是已做好了决定。 “你,你当真不与我一起回去?虞老大人他又未明说是什么案子,又未真的下文书要你前去,你不如,不如和我一起回家吧。” 她咬了咬唇道。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月儿。” “那你带我一起再回去也行!” “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别忘记臣托付于你的,查清那名单上之人的来由。” 她莫名有些不安,于是嘱咐道, “那你回来的时候,会给我带酒酿饼吗?要梅花馅儿的。” “好。” 他扬唇一笑, “若是那家铺子打烊了,就亲手做给你。” “不许骗人哦!” “我从不骗你。” 温琢坐于车中,凝望着她站在府前目送自己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马车行至街角,转了个弯,便再也瞧不见了。 他一步一步走回先前之处,虞无芥并未自卷宗中抬头,只是道, “你竟真的会回来。” 温琢环视一番道, “大人早已秉退了左右,不是早就知我会回来吗?” 虞无芥抬起头,平静地望着他,漫不经心道, “我只是在赌。赌我曾经是否看人看走眼。” “那大人可是赌对了?” 虞无芥未回答,将晨起收到的那几页纸递给他, “这上面所写得内容是否属实?” 温琢接过逐条阅览,虞无芥细细打量着他的神色,并未见心虚与胆怯。 他阅后,将纸复递了回去道, “悉数属实。” 虞无芥轻笑一声, “你倒是认得快。那案子事发之后,我便觉得可疑,问过郑大人。可他言语之间,却颇为维护你。” “郑大人心胸广阔,大人有大量。” “那你如此行事,陷害朝廷命官,可否受人指使?” 温琢颔首道, “我这人经不得刑讯,大人问什么,我便答什么。指使我的,正是洞烛堂主,魏屹。” 虞无芥眸色变得晦暗,肃声道, “本官从未说要刑讯你,你也莫要觉得,本官是如此好蒙蔽之人。” 温琢缄默不语,站在堂下,与虞无芥对视,二人之间暗流汹涌。 “本官再问你一遍,指使你之人是谁?” “是洞烛堂堂主,魏屹。” “郑大人在朝中素来圆滑,堂主屡次拉拢不成,便指使我陷害郑大人。因我办事不力,坏了他的好事,便想寻个法子,栽赃陷害于我,除我灭口,便有了今日之事。” 他面色不改,一字一句道出编造好的故事。 “温琢,你这般行事,可是要遭牢狱之灾的。” 虞无芥幽幽道。 他乖绝地伸出一双手,等着虞无芥为他扣上镣铐。 “我之所言句句属实,要抓,便抓吧。” 叙旧 “公主,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 以檀接连叫嚷数声不好,吓得本趴在云怀月脚旁睡觉的朝朝躲进了草丛。 她手上还沾着些糖粉,想来是收到消息,便即刻来向云怀月通报。 “温公子他,他,他被虞大人下狱了!” “嗯。” 云怀月面上并无惊色,只颔首轻声应道。 她的反应倒让以檀有些困惑, “公主,您知道?” 她无奈扯出一个笑来, “知道,也不知道。我隐隐猜得到他想如此做了,可我又能做什么呢?” 她静静地看着从温琢书架中找到的那只锦盒,除了那纸誊写的名单,剩下的,一封一封,皆是她在那五年曾寄给他的书信,整整齐齐地按照落款的时日码在盒中。 看信件的阅读痕迹,他连拆信都小心翼翼,不忍破坏分毫。 她常把日常琐碎之事写进信中,随意拿起一封,拆开来看,见上书, “这些时日书院的姑娘越来越多,大家相处得都很开心,还从此处听见了许多未曾听过的八卦传闻。” 一旁却有温琢写下的小字, “若有离奇之事,想你亲自讲给我听。” 她又拆开另一封, “今日有个莫名其妙的男子,指责我们教坏了他的未婚妻,结果寻问一番,并无人识他。后来被我们教导一番,气冲冲走了。” 底下附着同样的清隽小字, “许是自己求亲不得,将愤怒发泄至你们身上,从未想过自己的问题罢。” 字字句句,皆得回应,就像往日里二人在府中叙话一般。 云怀月想象着他孤身一人在远方灯下,执笔浅笑,字斟句酌的模样。 原来他除了给自己来信,还曾这般回应自己的絮语,莫名地鼻子有些发酸。 她将信件悉数阅尽,依原样放回盒中,拿起那张名单与郑大人刚送来先前要查的那人证发妻户籍,嘱咐道, “以檀,你执我的令牌,去寻青潜,让他想法子护住这女子性命,她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好!那公主,你呢?” 她捏着那张名单,想起了萧澹赠她的字条,道, “今夜好好睡一觉,明日我去牢中,会见一个人。” 她还有太多的事要做。 这夜,她辗转反侧,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翌日,她一身简装,于大理寺前递上名帖,又由人引至虞无芥前,先他一步行了个女礼。 “虞大人。” 虞无芥连忙作扶, “不敢不敢,公主怎敢对老臣行礼,这岂非折煞老臣?” “我今日并非是因公主之身前来,而是代宸国百姓而来,所以大人受的起。” “何故扯上如此之大的名头?此案不就是牵扯党争,历朝历代,党争都是屡见不鲜之事。” 虞无芥蹙起眉头。 “大人且听我道来。” 她立在堂前,直视着虞无芥,气势一如当年的姜梧。 “大人只知洞烛堂中人人狠厉,但大人可知他们是如何变成今日的模样?” “无非是自民间筛选出来的武人。” 虞无芥凝思片刻,迟疑答道。 “您看,这个答案许是连您都不满意。” 她笑道。 “公主有何高见?” “您是否敢想过,偌大的国土上,会有一处地狱般的所在,搜罗来各地孤儿,将他们圈在一处暗无天日之地,成日训练,再经比武筛选,能够活下来的人,才能长的大,继而进入到那个独立于刑部与大理寺之外的那处。” 她这一席话之后,室内便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她只静静地等,等虞无芥来消化她描述的这个画面。 她在赌他的忠良。 若说温琢先前算计郑书巽,是知晓他的性情与头脑。 她今日直言相告,赌得便是虞无芥心中对“生命”的敬畏。 虞无芥掌刑狱法度,握生杀之权,若无对生命与法度之敬畏,难免会变成魏屹那种为达目的而罔顾人命之人。 与其让他蒙在鼓里,不妨直言相告,将如何抉择的权力交给他。 “公主所言……可否属实?” 虞无芥直视着她,似想从她的话中寻找编纂的破绽。 她微微一笑道, “大人还记得陛下指派给我的那个护卫吗?他便是出自这里,所以我知道。” 他的面色冷了下来, “如此说来,陛下早便知道?” “陛下当年别无选择,虞大人忘了吗?您在瀛州时,还在说她艰难维持着局面。如今她自如多了,自然不会再坐视不管。” 虞无芥沉思道, “你今日来,是来见温侍郎的?” 她摇了摇头, “不是,我想见的是您与司婉音。” “为何要见她?昨日之事证据确凿。” “我还有一个猜测,需要找她验证。” 她眼下带着未休息好的疲惫。 “公主不为温侍郎求一求情吗?” “不必了。他无论说什么,我便信,希望大人亦慎重考虑,虽然这可能会赌上您的一世英名。” “若你所言属实,有人为此事,连命都不要了,老臣还在意这英名做什么?” 虞无芥无奈闭目道。 “老臣会多关照他。” 复朝外吩咐道, “来人,带公主去女监。” “多谢大人。” “你怎么还会来看我?” 司婉音见她来,原本坐于草席之上的身子又往墙边贴的得更紧了些,戒备地瞧着她。 “我可是害了你的心上人。你,你该不会是来了结我的吧?” 她放下顺手带来的食盒,佯装讶异问道, “姑娘怎会如此想?本宫只是给你带了些吃食,顺便同你叙叙旧。” “叙旧?我与你素不相识,有何旧可叙?” 她目光触及食盒,目不转睛。 据狱卒所言,她自昨日被带入狱中后,始终盼着蒋轻会来看她,因此什么也未曾吃过,只喝了少许清水。 云怀月特意为此买了些美味的热食,比狱中供给的清粥素菜要更为可口些。 但看司婉音目前的状况,她心中所盼着的那人儿,怕是从未来过。 她只打开食盒,将其中的饭菜悉数吃了一口,赞道, “不错。” 余光所至,司婉音见她尝过,当知之中无毒,吞咽了一口因食物而诞出的津液。 她会心一笑,将这些饭菜递过去,司婉音犹豫片刻,接过饭食,大口吃了起来。 “既然过过食不果腹的日子,为何还不珍惜自己的吃食,竟将希望寄托在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身上。” 司婉音停下了筷子,抬眼看她, “你怎会知道?” “你的音律可是在那处所学?” “……” “你与他是如何相识的?按说,在那处,男子与女子应当无法碰面。” “……” 司婉音一直不语,但眼神随着她接踵而至的问题变得越来越惊惧,似是忆起了痛苦的往事,尖声问道, “你究竟是何人?” “昨日堂上你不是已经知晓了吗?我是本朝公主。” “那你是如何知道那里的事情?” “你还没吐出任何对我有用的东西,我为何要告诉你?接下来我问的,烦请你如实作答,否则……你们有私情之事,若是被魏堂主知晓,不妨猜猜你二人的下场?” 她轻轻地,和善地笑着,在司婉音眼里,却宛若一只带着笑面具的恶鬼。 她将手中碗丢在一旁,整个人因惊惧而抖个不停,上下牙开始不断打颤, “你,你,你想问什么?” 温琢曾言这名单并未公开,因此,洞烛堂中人,大多应不知她们的存在,于是她试探问道, “洞烛堂中,除了各司的掌使,该没有人知道你们的身份,为何你与蒋轻始终保持着联络?” “我与他,少时便相识了。” 司婉音抱着双腿,盯着狱中墙角, “那日我因弹错了琴音,被乐师关在了一处漆黑的石室,我摸索许久,不知怎地,一面墙忽然开了,而后便出现了一个仅容一人过的小洞。我好奇自那处钻了出去,七拐八拐,却是见到了另一番景象——不同于我们这处,墙的那边,都是男子。” “若是私自见人,是会被送去最低贱的伎馆任人玩弄的!我当时一下子便慌了,不知如何是好,也寻不到回去的路,是蒋轻,他听我描述了一番,将我送了回去。” “之后,我们便偶尔在那个小洞处会面。我们在的地方,只有女子,授以各种舞乐及魅惑取乐之法,并不曾教我们习武,只因习武会让身子不复柔弱。但蒋轻不同,他知道我们未来的去处,怕我日后会遭人欺负,便亲自教了我些武艺。你说,这般为我考虑之人,怎会不爱我?” 言及于此,她眼中多了丝愤愤不平。 云怀月心下的猜测果然证实了,那个地方果真不会仅用来训练酷吏,还有石室,山洞……结合青潜曾经的形容与萧澹的字条,倒似一座有着大型墓室的山头。 “那时你二人相依为命,他或是真的喜欢你,可后来,他身上也算有个一官半职,而你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乐伎,他自是会想求一个安稳。人的需求会因当下所处之境而变化,这不奇怪。” “我……我不信。” 她神色有些涣散。 “这终究需要你自己想明白。我问你,你们这些人如何与洞烛堂联络?” “若有紧急要务时,便在城隍庙旁的布告栏中张贴一下演出布告,自会有人来寻。若无紧急要务,每月十五,便会将筛选后的消息交给碧音阁的一个跛脚洒扫妇人。” 云怀月心中算了算日子,还差七日,便是十五。司婉音应是与蒋轻私自做的决定,蒋轻为了邀功,先斩后奏,并未经魏屹许可,之后更是不敢言说吧。 如今魏屹或许只知晓大理寺莫名地将温琢捕了进去,而并不知道,此事已牵扯了他们。 七日,已足够了。 伪装 谁知她虽周密计划了行动的时日,却忽略了一件事情。 并非所有事皆会按照她心中所想发展。 人心,才是她计划之中最大的不定数。 她手中捏着青潜的传书,告知她此行诸多不顺—— 青潜带着她的令牌,去寻死者送回家乡的发妻,李芸。 李芸家中遍布缟素,披麻戴孝,显然已收到了她夫君被害之消息。待青潜说明来意,她却闭门不见,只道, “他既死了,便与我不再相干。你们愿意寻谁作证便去寻,莫要再来扰我们孤儿寡母的生活。” 青潜劝说无用,只得眼见着她带着稚子种菜、烧饭、濯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云怀月又不得命青潜将她强行绑来,只自言自语叹息道, “早知如此,该寻个能说会道的与你一同去。” 她只得再多耗几日,快马加鞭去与李芸会一会。 “你们莫要再劝说我了!” 李芸与青潜等人纠缠了数日,耐心早已耗尽,也不再好声好气,将手中的竹筐往地上一甩,带着些许薄怒。 “我从今往后只想过安生日子,不愿再和什么什么案子有所牵扯!旁人是否清白,与我何干?我为何要为他证明清白,而再搭上我自己的性命?我夫君已经因为这事儿被害了,你们就只当我死了好了!” 云怀月只平静地待她发泄完,道, “你既不愿为冯大人佐证清白,也全然不顾你夫君的冤屈了吗?不将其背后的势力彻底扳倒,他们会放过你吗?” “那……那是他自己的命数!” 她语中底气忽然有些不足,却又强撑着厉声道, “他若不是非要去随意结交旁人,只踏踏实实过好自己的日子,也不会遭此横祸,更不会牵连到我们!” “唔……原来你知道,此事会牵连到你们母子啊。” 云怀月若有所思道, “你可有想过,若是我们对此事不管不顾,亦不追究,你们会面临怎样的局面?” “还会有比现下更惨的局面吗?如今我们已回到镇上来了,便只想这般平平淡淡的活下去。” 李芸不耐地摆摆手,示意他们快走。 “好。” 云怀月颔首道, “既然如此,那我们也不便叨扰。青潜,今夜便住在镇上客栈吧,明日一早,咱们便回京中。” 李芸自窗缝中看他们一行人离去,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更为不安。 她将整间房子里里外外查看了个遍,又把大门的门栓插好,对地气愤唾道, “活着的时候,不见你待我多好,若不是为了儿子,你也不会将我送回老家来,如今还害得我收拾这烂摊子,整日不得安宁!” 是夜,门阀未动,数个身着夜行衣之人自外墙翻入,一把捂上了李芸的嘴。 她垂眼一瞧,见一把短刃抵在自己脖颈之上,正阴阴地闪着寒光。 她何曾见过这等阵仗,手中端着的针线筐顿时散落一地,在地上滚出几道蜿蜒色彩, “你……你们是何人……” “少废话,去搜搜她家中还有何人!” 挟持着她的黑衣人一声令下,众人四散,踹开了旁的屋门。 那孩子受了惊,在榻上哭个不停,黑衣人不耐地咂咂嘴,她察言观色,赔笑道, “这位侠士,你容我去哄一哄他,哄一哄……免得这哭声扰了你们各位。” “少废话!” 他手中匕首往她脖颈上又贴近了一分。 孩子的哭声愈发的大,他眼见一旁的房子亮起了烛光,若是再这般哭下去,早晚惊动旁人。 于是不耐道, “快让他止了哭声!” “哎……好,好。” 李芸带着他,挪着步子来到榻前,摸起一旁的木棍,趁他松懈之时,猛地敲向他的脑门,一把抱起榻上的孩子,捂嘴止住他的哭声,用尽平生力气跑出门去。 不知跑了多久,她回望远处,已经变成小小一点儿的房子,并没有黑衣人追上来。 心头涌上一股劫后余生的欣喜,与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茫然。 天下之大,她们孤儿寡母,该去哪儿呢? 对! 公主一行人说今夜会在镇上的客栈! 云怀月此时并未息烛,好似静静地等着人来。 待敲门声响起,她抿唇与青潜相视而笑。 成了! 原是今日—— 她转身离开李芸的住处,青潜匆忙跟上,急促道, “都等这么些天了,便要放弃了吗?” “谁说我要放弃的,我只是佯装撤走对她们母子的保护。” 云怀月道, “你说,若是洞烛堂知晓了她在此地,也可为冯大人之事作证,会如何?” “会不远千里来杀她灭口吧。” “对!但以防万一,我并不敢拿她们的性命作赌,万一你们败于洞烛堂手中,她们便真的要命丧黄泉了。” 云怀月勾勾手指,示意青潜附耳过来,轻声细语, “你派一队人马,佯装夜袭她家,损坏了物件的银子我会赔付,只需做出危及她性命,但又不会伤她的模样,让她有个时机能逃出来寻我们,此事便成了。” “这法子绝,她即刻便能明白了,此事不了,她这辈子都过不上梦想中的安稳日子,这可比同她费口舌,耗时日,轻松得多!” 青潜一口应下。 “那可不是,也不想想我是谁。” 她笑着打趣道, “我啊,便在客栈中等着她寻我咯!” 云怀月悠悠喝完一盏茶,才起身邀了李芸进屋中。 她手中抱着孩子,双腿因剧烈奔波而颤抖,但仍强撑着,俯身跪地道, “公主,我,我想明白了。他们并不会因为夫君已死,便放过我们,他们,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知情之人!我若想真正过上安生日子,需,需得彻底将他们除尽才行!公主需要我做什么,我定会配合,只是,还烦请公主,事成之后,还我们一处安稳生活之地。” 云怀月勾勾唇道, “没问题!” 因李芸不愿配合之事多耽搁了几日,她回京时,已将近十五。 为免司婉音口中收集消息那人觉察出破绽,她只得冒险去一趟碧音阁,佯装是她,来蒙混过关。 她去了大理寺牢中,索要司婉音的腰牌,如今正着她往日的打扮,指尖染着鲜红的丹蔻,待碧音阁人查验身上是否有凶器。 不同的是,她面上挂着红纱,仅露出一双眼睛。 验身的老媪将她全身上下摸了个遍,见无异物后,盯着她的脸关切问道, “司姑娘,您这脸是如何了?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偏要覆着红纱?” 她早知会引人好奇,早已做足了万全准备,在脸上涂抹了叶岚风赠她的药水。 这药水会让人肌肤上生出大片大片如血管般的红线来,乍一看颇为可怖。 但三日后便可自行消散,恢复如初。 她掐着声线,将红纱掀起一角,拈出一副泫然欲泣之态, “奴不知得了什么怪病,您瞧这脸上……呜呜呜,怎地这般可怖!您说奴若是毁了容,今后……可如何是好啊!恩客瞧见妾,还不得纷纷跑路了才是!” 老媪被她面上的红斑吓了一跳,只得支支吾吾安慰道, “会,会没事的,姑娘好生将养一段时日,总会痊愈的。” “啧,您瞧瞧,这红斑好似还会传染,奴身旁的丫头,今日替奴上了妆,手便也开始生这种红斑了!” 她故作惊讶道。 “呀,您方才未曾摸到奴的脸吧?可莫要传染给您呀!” 老媪闻言,忙从她身旁跳开,一副望见瘟神的模样。 她将方才摸过云怀月的手在身上蹭了又蹭,不敢再近她身,道, “别……别是和什么不干不净的男子厮混,染上了花柳病吧……” “哎,您还未看见奴的全貌呢!” 她热情招呼道,吓得老媪迅速离去,片刻便不见踪影。 她莞尔一笑,便依着司婉音的描述,向她的房间寻去,找到这月要交与跛脚洒扫妇人的消息,又穿过连廊,走向他们一贯约定好的地点。 想那老媪是个大嘴巴,不消片刻,阁中已有数人,皆知她面上生了可感染的红斑,纷纷避着她走。 连收消息的跛脚妇人,都不愿与她过多接触,平白地替她免去不少麻烦。 她做完这一切,正雀跃地往回走,路过一间雅室,却听闻其间传来了熟悉之音。 她止步好奇望去,见此间中谈话之人,正是熟悉的姜临,而另一人,则是宫中的新贵,萧澹。 她本便知萧澹与姜枫乃合作关系,也并未惊讶,只是姜临警觉,冲着她所在处,喊道, “谁!” 她心下一沉。 就不该多看这一眼!简直平生事端! 她起步欲悄悄溜走,姜临冷漠的声音连同一枚钉在她一旁柱上的瓷杯碎片再度传来, “若是再走一步,便让你命丧瓷片之下。” 她心一横,大不了便是在外间见上姜临一面。 他不会为难自己,定会放自己走。 谁知屋中,萧澹拦下姜临,悠悠道, “小将军何必亲自露面,姜府百年声名,朝虞谁人不识,让在下去探一探便可。” 当萧澹出现在她面前时,云怀月有一丝凌乱。 她不知萧澹究竟能否单凭一双眼睛认出她来,只知萧澹看着她的眼神,带着审视与疑惑,而后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进房中,对姜临道, “将军素来不知怜香惜玉,瞧您,把这阁中的乐伎吓成什么模样了。” 姜临望向她的目光一顿,她只得弯了弯眼睛。 “乐伎?”姜临凝眉道。 “这碧音阁中的乐伎可是一绝,连最普通之人所奏曲调,都恍若仙子临境。将军,你我既来此,不妨赏上一曲,也可让她将功折罪?” 萧澹笑得玩味。 奏乐?她与此项可为一窍不通!这该如何是好? 识破 云怀月手中渗出了些薄汗,不由得生出一种书到用时方恨少之感,她求助似的望了望姜临,姜临却视若罔闻。 也是,他们三人之间关系错综复杂,又彼此相互遮掩。 此情境下,当真不知该如何言说。 雅间内皆置了约摸可坐三人的奏乐矮台,上面各类乐器一应俱全。 她灵光一现道, “奴用惯了自己的琵琶,若用旁的乐器奏乐,定会不尽人意,还望二位爷容奴回房间去取自己琵琶,再归来为二位爷奏曲!” 语毕,她拔腿便想开溜,萧澹只静坐在榻上,声音再度响在身后, “诶,何需这般麻烦。我们二人并非什么曲艺高手,只想听姑娘随意伴个乐罢了。” 他并非曲艺高手? 长春宴上他那曲琴音,她可至今难忘。 云怀月捉摸不透他意欲何为,但她心中清楚,若被人知道她此身现在碧音阁,还冒充了司婉音,一旦惊动魏屹,她这几日的努力怕是要付之东流。 她正想着脱身之法,无意间瞥见姜临正望着他方才震碎的瓷杯碎片出神,心中顿生一计。 “那……那奴便献丑了。” 她顺着方才萧澹的话语,无奈转身,行至二人桌前行了一礼,顺势将手上带的镯子剥至地上。 镯子磕在地板上,发出清脆声响。 “呀!奴失礼了!” 她慌忙弯身去捡镯子的同时,将一块碎瓷片掩藏在了袖中,款款步上矮台。 云怀月自架上执起琵琶,坐于矮台之上,眼波流转间,轻转琴轴,将弦绷直。 生怕被他们看出破绽,便将碎瓷片夹于两指中间,装作抚弦状,狠狠地一划。 “铮”地一声,琵琶弦应声而断。 她赔笑道, “爷,您瞧这弦已断了,奴得去换一把。若二位爷等不及,奴便再为您寻另一个姐妹来,您看可好?” 萧澹挑挑眉,目光投向姜临的同时,亦将话语权交给了姜临。 姜临望着她若有所思,室内一时静寂,只闻她的心跳之声,仿佛要从嗓中跳出一般。 良久,他道, “去吧。” 她暗自舒了一口气,起身行礼,抱着琵琶学着阁中乐伎般袅袅娜娜地走出门去,又袅袅娜娜地行至二楼。 瞥见并无人追出,即刻将那琵琶随意扔在一处角落,慌忙小跑至另一处连廊。 屋内,姜临蹙眉对着萧澹道, “方才我与公子商议之事,公子当真不愿考虑?” 萧澹轻笑着摇摇头,自顾自地倒了杯酒道, “事已至此,在下早已没了退路,哪有小将军说的那般容易。” 姜临担忧地望了一眼窗外,瞥见了二楼那抹红色身影, “公子不妨再想上一想,我先行一步。” “恭送小将军。” 萧澹望着姜临匆匆出门的身影,将他方才钉于柱上的瓷片费力拔出,又缓缓走入屋内,将地上桌上散乱地瓷片一片一片拼合。 “还差一块,便拼成原先的模样了。” 他眼底全然是了然之色,却只盯着眼前复原的瓷杯,并未向别处看一眼。 云怀月又心虚瞧了一眼身后,发现仍无异样。 刚至楼梯拐角处,转身却瞧见姜临手臂环在胸前,倚墙而立,正静静地盯着她。 她视线与他相交之时,自知躲他不过,便又想蒙混过关, “啊哈哈哈哈,这位爷,好巧啊,奴还未寻到趁手的琵琶,您再稍等片刻。” 姜临凤眸微眯,并未搭话,只看她小心翼翼地自眼前走过,而后一把拉过她的右手。 “哎!” 她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还好眼疾手快地扶上楼梯栏杆,回首怒视他, “你做!” 猛地想起如今是在冒充司婉音,又婉转了声线,作娇嗔状, “……你做什么?” 姜临只轻飘飘地瞟她一眼,用手指将她夹着瓷片的手指挑开。 她一时吃痛,挣扎着想要抽回手。 他手箍地又紧了几分,肃声道, “莫动。早知道痛,为何要出此下策?你以为你伪装得极好吗?公主?” 她见他已识破身份,索性不再装下去,摊牌道, “你为何与萧澹在此处密会?” “臣还没问你为何打扮成如今模样出现在此处呢,你忍着点痛。” 他猛地将嵌在她双指中的碎瓷片拔出,新鲜温热的血液即刻从伤口处涌了出来,在手背上流下一道蜿蜒红印。 “嘶……” 她倒抽一口凉气,抽回手来,随意用那片碎瓷自衣裙上划了块碎布,堵在伤处止血,幽幽道, “我先问的你。” 姜临垂首静默片刻, “你不会不知是谁将他送入宫内的吧?” “还能谁啊,你爹呗,我的好舅舅。” 她没好气地拧着碎布,抬眼瞧他,闷声道, “所以你是替你爹来给他下命的?若是不方便说,那就不必为难了。” 姜临摇摇头道, “我是来劝说他就此收手的。” “收手?收什么手?” 云怀月疑惑道。 他神色复杂地望着她, “臣,臣不能说,一方面是臣的生父,一方面又是你与姑母,臣夹在中间,怎样都不对。” “姜临,你……你不与你父帅一道吗?” 姜临谈及此事,有些躁意,轻叹一口气道, “臣劝过父帅,并无作用,臣只好今日来见他,亦不知是否会有效用,一个两个,都好似疯了一般。如今姜府上下颇受恩宠,可谓一人之下,这难道还不够吗?” 云怀月欲言又止,思量着并不能将那日萧澹愿与她合谋之事告知于他。 可姜临口中说的,究竟是什么事呢? “公主,你又为何来这儿?” “哦……我啊,我最近一直在暗中调查萧澹,见他来此,我便敲晕了一位乐伎,顶替她来到这儿,什么都未听见,便被你飞来的碎瓷吓在外面了。” 她不能将应付洞烛堂之事告知于他,只好依着他的话,随意扯了个谎。 姜临四下环视一番,皱眉道, “此处是歌舞乐伎经营之所,你未出阁,又身份贵重,即便要调查他,也不该亲力亲为来到此间,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呢?你可想过后果?况且,你为何要调查于他?” 她嘲弄地瞥他一眼, “若不是我的好舅舅,特将他送入宫来,我会费尽心力地调查他?恰好你在,不妨与我说道说道?” 她特意将“好舅舅”三个字咬地极重,带着满满地讥讽之意,早已做好了被姜临拒绝的准备,不料他只道, “此处不便细说,臣送你回府,路上与你详谈。” 他这番话倒是令她有些意外,她轻挑了挑眉,接受了他的提议, “好。” 姜临扶着她,于阁前上了马车,几句阁中女子的议论之语,随着风飘入她的耳中。 “啧,她是哪位艺伎啊?竟被姜府的公子亲自扶上马车啦?” “这有什么稀奇的,你又不是第一次在阁前见着姜氏的马车。” “怎么不稀奇啊,从前都是姜氏的旁支从咱们这儿带人,今儿这位,可是姜氏嫡出的大公子呢!就是随姜帅一同征战西北的将军!” “那她真是好福气哟,说不定一朝飞到枝头变凤凰咯。” “指不定玩几天,便又送回来了。那种门第,又怎会娶一个艺伎,怕是连做妾都不配吧,哈哈哈。” 几人窃窃笑声连同一些污言秽语传入云怀月耳中,她不由得为这些女子感到悲哀。 身不由己的是她们,刻苦学艺的是她们。 讽刺酸言的是她们,幸灾乐祸的也是她们。 她们不但不与自己人同仇敌忾,相互帮扶,反倒与许多男子一般,凝视揣测着姑娘们,等着瞧她的笑话,用高高在上的嘲弄,来遮掩她们阴暗肮脏的角落。 想到这儿,她沉下脸来,端坐在马车之上。 姜临瞧见她的神色,解释道, “臣并未从此处带回过女子,更觉得姜氏子弟如此做是胡闹。” “嗯。”她随意应着。 “臣从前迫切地想要权势与功名,就是为能早日执掌姜氏,肃清这些族中蛀虫。” “嗯?” 云怀月转了个音,有些疑惑。 他尴尬咧嘴笑笑, “实不相瞒,在父帅的安排下,臣一度非常想要娶你。” “哦……”她喃喃应和。 “因为娶了你,臣的身份便能更为贵重,届时便能更得心应手地重振姜氏荣光,带领其成为第一大族。” “那后来呢?不想了?” “不是不想,是不愿强求了。” 是自觉她很好,是尝遍了她的喜怒哀乐,便觉得不该仅将她的情感当作联姻的棋子,包括他自己。 姜临心想,他也会找到更为值得的姑娘。 “谈谈萧澹吧。”云怀月道。 “他是父帅有一日自东边捡回来的。刚带回营帐之时,昏迷不醒,全身是血。父帅瞧见他的面容,起先有些难以置信,而后又有些欣喜若狂。此后,便赏了他一处安稳房子,容他在此间读书抚琴。” 云怀月听着姜临的描述,他当不知孟元秋与姜梧等人的渊源。 “不过,按说他是一成年男子,脑力又未受损,为何会不知自己家在何处呢?每每问他,要么不言,要么便语全家尽死,即便知晓也无作用。总之,父帅收留了他,又将他送进宫中之事,他自己也是同意的。” 姜临凝眉道, “他说,男子得以受宫中庇佑,还不必行宫刑,实则再好不过。于是,他便成了父帅安在姑母身旁的棋。” 如此说来,姜帅是萧澹的救命恩人,他理当回报。 既然如此,为何萧澹还要与她结盟? 一个个谜团迭起,她却无心细想,只因还心系着身在狱中的温琢。 万事俱备,只欠明日一缕吹向洞烛堂的东风。 消失 “公主妹妹,你这脸……是怎么了?” “多谢皇嫂关心,今日梳妆之时,错将药粉当了脂粉,已瞧过太医了,过几日便可尽消。” 这股“东风”的始作俑者,现下正带着证据,端坐在张素瑛面前。 手指放在卷宗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纸面,全然不在意自己的满面血纹。 张素瑛的一双杏目圆睁着打量一番她,垂首细致查阅云怀月带来的供词与卷宗,抬眼赞道, “公主妹妹竟调查得如此详尽?其实妾早有怀疑,洞烛堂并非真正忠于皇权,也在暗中调查此事,倒是心有灵犀,但终究是慢你一步。” 云怀月此行来东宫的目的,不过是为给明日朝堂举证寻一个合适人选,她现下的可怖模样可不宜出席。 所以便时刻关注着张素瑛的神情。 见她语气中虽带着赞许,却难掩眼中的提防,知道此举必会让她疑心自己的真正实力和与东宫合作的居心。 她微微一笑,并未避讳她探究的神色,笃定道, “本宫既已站在太子哥哥这边,定要为东宫未雨绸缪,若真要等对方触及东宫命脉时再行反击,届时已为时已晚。” “不如咱们抢占先机,先将对方的一大助力拔除干净。不过皇嫂,你是何时疑心洞烛堂并非真正忠于陛下呢?” 张素瑛轻蔑一笑道, “他们若当真忠心陛下,又怎会动对陛下同样忠贞不二的郑书巽呢?不过……” 她话锋一转, “妾当真没想到,温大人会与洞烛堂同流合污哇。” 云怀月正随意打着节拍的手指猛地一顿。 虞大人明明已下令封锁了那案的消息,张素瑛竟还是探听到了那日的细枝末节。 她既能打听到,那魏屹是否也能打探得到? 她下意识蹙起眉,右眼皮无端地跳了跳。 如今身在大理寺狱中的温琢,当不会出什么事吧? 可即便心下担忧,她面上仍不能表现出来,只得佯装愤怒道, “此事说来本宫便生气!魏屹指使他陷害朝中重臣,即便他左右为难,竟全然不说,连本宫都敢蒙在鼓里!事儿也办得不利落,白白落在魏屹手中一个把柄,待本宫见了他,定要好好罚他才是!” “公主妹妹消消气。尝尝,这是妾陪嫁丫头的拿手甜点。” 张素瑛目光在她身上流连,试图瞧出些破绽,顺手递来一碗细腻浓香的花生酪, “我瞧你这么些年也未有与他成婚之意,想来他不过是你府中的一个面首罢了,事成之后,你若是喜欢这个类型的,妾便再为你好好寻几个。” “可如今……该怎么成事?本宫虽手握如此之多的证据,却并不知该如何切入。” 她单手撑着下巴,作苦思状,将这个问题抛给张素瑛,又循循善诱地引导她道, “总该找一人,将此事公之于众,最好陛下也能听见,还能不会被打断,被草草遮掩了事。既已打草惊蛇,必要打其七寸。” “所以这人需位高权重,在朝中有一定声望,还需不怕姜氏之威名,顶得住压力。” 张素瑛接着她的话道。 云怀月猛地起身, “其实这人选理应是太子哥哥,但太子哥哥的脾性……皇嫂你也知晓,若是被人连哄带吓,指不定便大事化小了。所以,你才是最好的人选!” “妾?” 张素瑛指了指自己。 云怀月重重点头道, “没错。” “东宫与姜氏分立良久,事到如今,必将是一个撕破脸面的局,也没必要再维持这表面的和睦了。” 她诚恳道, “皇嫂你本就背靠张家,又执掌东宫,事无巨细都是你在操劳,此时不在朝臣面前施展手脚,更待何时啊?此案本就经了虞大人之手,他在朝中可谓是油盐不进,无人能够拉拢,经此一事,届时,他定会对你刮目相看。” 这话倒是说进了张素瑛的心坎里。 她上下打点东宫诸事,为的并不是“东宫”这个徒有其名之处。 为的乃是她自己。 如今一个板上钉钉的时机放在眼前,为何不去抓住,就此走入朝臣的视线之中? 张素瑛心中挣扎一番,颔首道, “好,明日早朝,妾求太子一同随朝,届时会当众臣之面,举告洞烛堂之事。” 这日,曦光大亮,天朗气清。 这日,云怀月在瑶华殿中来回踱步,静静地等着宣政殿传出消息。 这日,张素瑛携昨日她带来的一应供词卷宗,于早朝时,冒天下之大不韪,行跪拜大礼,直面陛下,三叩首举告洞烛堂草菅人命、谋害朝臣、结党营私等数件要案。 朝野上下一时震动,要求裁撤洞烛堂,除其刑狱之权,将律法讯问之事悉数交托给大理寺及刑部。 “公主!公主!事儿成啦!” 以檀兴奋地小跑进院中,依云怀月所托,一一打听并汇报今日朝中之事。 她长舒一口气,将手中紧握着的茶盏重重放于桌面之上,溅出了些许茶来。 以檀眼疾手快地去收拾茶水,嗔道, “原来公主不喜欢奴婢泡的茶了,等了许久,竟一口也没喝!” “我这不是放心不下嘛……那个,以檀啊……” “好啦,您就别吞吞吐吐的啦,奴婢这就去探一探陛下要如何处置温公子,免得您在这儿坐立不安!” 以檀将茶盏收好,笑着道。 云怀月伸出手指轻戳了戳她的酒窝, “就你机灵。” 她站在殿前,望着红墙之上的月光花,只觉得以檀去探查的时间着实太过漫长。 若是能再快些……再快些…… 她真的很想再见到他。 她眼见以檀匆匆回来的身影,忙上前去迎,却见以檀不复先前雀跃,神色不明,摇着以檀的肩急声问道, “如何?郑大人不愿做保?陛下不愿放他?你倒是说句话呀,急死我了。” “公主,别晃啦别晃啦!” 以檀哭丧着脸道, “温公子如何奴婢不知,只是有个消息奴婢觉得更为重要一些,特地跑回来先知会您。” “什么?” “魏大人不见了!” 以檀气喘吁吁道, “声讨洞烛堂之事,之所以如此顺利,是因为魏屹今日便不见了踪迹,如今洞烛堂上下乱作一团,正无暇他顾。” 云怀月听见此消息,一时慌神,心跳乱了数拍。 魏屹突然失踪,定是想鱼死网破。 那么他第一个会去寻的,便是将计就计,还倒打一耙的温琢。 “备马,我要出宫!” 狱中阴暗湿冷,温琢正倚在墙边,迎着上方那扇小窗上透过的些许日光闭目养神,忽觉眼前的光线被尽数遮挡。 他缓缓睁开双目,盯着眼前身着狱卒服饰,遮挡了那些阳光的人。 “你来了。” 许久不曾言语,他的声音多了几分喑哑。 “不错,如今一眼便能识破我的伪装术。想来在你暗自调查我之时,怕是没少下功夫吧?” 那人虽居高临下地瞧着温琢,气势之上却并未压倒他半分。 语气中的恨意与地上之人的淡漠对比鲜明,倒显得他更为狭隘了些。 “也不算很费功夫,起码这几天,我在狱中睡得挺踏实的。” 他垂首轻笑,颠了颠手中的镣铐,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之音。 “呵,你如今已是阶下囚,你以为你还能做什么?” 扮作狱卒的魏屹一把抓住温琢的衣领,就这般将他生生从地面拉扯地站立起来,抖着他的镣铐,发出更大的声响。 “制造些动静引得旁人注意?还是故作冷静好激怒我?温大人,你没察觉到你一丝力气都用不上了吗?” “酒帐软骨香。” 温琢淡淡道。 “不错。不过与你不同的是,我已提前服了解药。” 他将温琢抵在牢门之上,咬牙切齿, “还要多谢虞无芥那厮对你多加照拂,不曾派人对你严加看管,今日又提前调兵,埋伏在洞烛堂周围,大理寺守卫松懈,才让我得了这潜入狱中的可乘之机。” “哦?这么说,你现下已是穷途末路了?” “末路?怎会有末路!不过是暂时蛰伏罢了!待姜枫事成,我定会重振洞烛堂!” “哈哈……哈哈……” 温琢突然大笑起来。 魏屹将他的衣领又拽高了几分, “你笑什么?” “你给他平添这么大的麻烦,已是一枚弃子,竟妄想着东山再起。他若是找得到你,怕是要即刻斩了你,以证清白吧?” 魏屹被他戳中痛处,狠狠一拳打在温琢腹部。 他闷哼出声,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头,继续以方才的语气说道, “你费心力潜入大理寺,不会只敢打上两拳吧?连杀我泄愤都不敢吗?魏大人?” “激我是吗?激我即刻杀了你?你当我是傻子?” “你这几日身在牢中,司婉音的行踪是如何遮掩的?那证人的发妻又是何人寻到的?我当真是小看了那位公主啊!” “我现在不会杀你,我若是即刻杀了你,我这辈子可都没机会向她报仇了呢!” 他说着,抬起温琢的下巴来,恶狠狠地端详着他清隽的面容,拿捏出暧昧猥琐的语气道, “你说你,究竟用了何种手段,让她屈尊降贵,为你做到此种地步?竟不顾自身清白,亲自出现在碧音阁中。听说,她还去亲陪了一房的客。” “你说以你为饵,她会不会也甘愿陪陪我?” “魏屹,你敢!你嘴巴放干净点。” 温琢此时浑身绵软,却并无惧意,怒目而视,尽力抬起带着镣铐的手反手掐住魏屹的脖颈,却再也使不上劲儿继续掐下去。 “哟,终于着急了?” 魏屹小人得逞,随即悠哉悠哉封了他的内功,扯下他衣袍的一块布料,扔在狱中步道中,携着他飞身出了大理寺。 “猜猜她能不能安然无恙地找到你?” 解谜 待云怀月策马而至时,只见大理寺表面一切如常,好似什么都未曾发生。 监狱门前,狱卒一如既往向她行礼,因先前皆得了虞无芥的吩咐,并未阻拦于她。 若是众人有异,倒是在她预料之内,可瞧着众人的反应,反而凶多吉少。 她心下一沉,更为焦急,火急火燎地闯入牢中,随手拉起一名狱卒,切声道, “温琢呢?” “回公主,小的引你去探望。” 狱卒不明就里,被她拉着衣袖,一边引路一边道, “我们大人嘱咐过,要善待于他,所以他未曾吃得什么苦头,只是在这狱中将养着……人,人呢?” 这狱卒讶然地望着半掩牢门,空空如也的牢房,转身向外跑去, “头儿,糟了!” 云怀月并未理会跑走的狱卒,而是捡起脚下那块属于温琢的衣料,仔细看着这块布的截面,自言自语道, “切口整齐,是兵刃……” 她脑中顿时闪过了无数种她不愿见的场景,拿着碎布的手不住地颤抖,忽然紧闭了双目。 云怀月!此刻决不能慌乱!冷静下来! 她大口呼吸了几口狱中的空气,心中对自己呐喊道。 许是狱中阴暗潮湿的气味,夹杂着尘土独有的腥气,一同灌进她的鼻腔,让她神思些许清明起来。 没有血迹,也没有血的味道。 那么他被带走的时候应当无碍。 她借着微弱的阳光,蹲下身子,仔细观察地上薄尘留下的浅印。 脚印有些纷杂,但并无打斗痕迹,先前那狱卒的慌张模样,定是不知此事,他们事发之后,应没来过此处。 那么留下的脚印,只会是魏屹与温琢的。 魏屹将他自此处带走,还留下一块衣料,像是暗示他们去救人,但更像是一种挑衅。 以温琢为筹码,来求得一个活着的机会。 这样也好,他的性命暂时无碍。 刚刚跑走的狱卒又气喘吁吁跑回来, “不,不,不好了公主,负责此处的,的,的弟兄们,和头儿一起,被扔在一处屋中,昏,昏迷不醒。微臣问了门前把守,今日是否有异,他们说,约摸一个时辰前,一旁存放卷宗的屋舍中冒了白烟,他们怕起火,去探查了一番,发现只是虚惊一场。” “想来就是此刻,才让贼人潜入。派人在周遭好好搜查一番,存好证据。” 她经过方才的思考,已全然冷静下来,蹙眉道, “你家大人呢?” “大,大,大人应还在宫中吧,这可怎么办啊!” “你去国子监旁的女子书院,寻一名叫蓝昼的姑娘,叫她来瞧瞧,他们是否有碍。旁的事情,等你家大人回来处置。” 云怀月沉声吩咐道, “本宫现下还有更要紧之事,先行一步。” 她策马去姜府的路上,心中始终斟酌着对策。 她并非傻子,也无一腔冲动,自知凭她一人的武力,单枪匹马与魏屹硬碰硬,只能是人为刀俎。 无端使唤青潜,那就更是不能。 且不知他是否是魏屹的对手,他如今带领着宫城禁军,若是被朝中有心之人拿去做文章,定要给她与东宫都扣上一顶“谋反”的帽子。 如今,最能帮得上她的,便是昨日遇到的,不知何时回京的姜临。 他掌带兵之权,即便武力不敌,但以兵刃箭矢数量压制,魏屹的双拳终是难敌四手吧。 至于魏屹身在何处,她想起萧澹曾赠她的字条来。 洞烛堂训练孤儿之处,足够隐蔽,他又足够熟悉,会是魏屹最为放心的藏身之所。 “什么?你家将军现在会客?你去通报他,说本宫有十万火急之事寻他!” 云怀月着急地跺跺脚,此时当真恨不得放下一切繁文缛节,冲进府中。 但理智告诉她,不能如此莽撞。 小厮左右为难,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道, “大公子吩咐过了,谁也不见,谁去扰他,或是谁没拦住外人,便军法处置。公主,您莫要为难与小人了,小人家中还有老母要照料,万不能死啊!” “罢了罢了。” 她见这人情真意切求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道, “待你家将军会完客,你告知他,务必带些亲卫,来朝虞城外西山寻本宫。” 而后她咬了咬牙,望了一眼日头,匆匆离去。 府内,姜临此刻正与萧澹对坐,他神情肃然,他谈笑风生。 “啧,姜帅远在西北,在下不就便只能与您联络了吗?何必每次都如此抗拒呢,小将军。” “你知道的,其实我不想干涉你们所谋之事,你又何必再来找我。” 萧澹笑着摇摇头, “今日东宫对洞烛堂发难,不就是在打姜帅的脸面吗?在下怎能不为姜帅分忧呢?” “此事父帅撇清自己,不再插手,便已是良策了。” 姜临冷眼望着萧澹,一丝一毫都看不透眼前之人。 他常常觉得,萧澹此人,并非真的来助父帅完成大业,更似将他带入深渊。 “非也,非也。” 萧澹轻笑道, “于姜帅而言,最佳的止损法子,便是由您,亲自将魏屹捉拿回京,将功折罪。如此,也可堵上朝臣的悠悠之口。” “您说,这是不是才为上策?舍了一个洞烛堂,从而换得姜帅与您手中兵权不受牵连。” 姜临缄默不语,似是在权衡其中利弊。 萧澹见他有所松动,补充道, “也不光全然关乎姜帅,昭凰公主,定然也会感激于你,毕竟你与她在碧音阁中会面,当知她是去与魏屹手下眼线交接,从而今日打了他个措手不及,只得出逃。” “你知道那日是她?” 萧澹挑挑眉,未置可否,只道, “不论如何,在下始终铭记于心,感激不尽,姜帅曾允我一处所在,容我读书弹琴。” “我该去哪儿找魏屹?” “将军不妨瞧瞧正在您门外候着的小厮吧。” 萧澹悠悠饮尽杯中茶,姜临起身,往门外行去,小厮不知与他禀告了什么,而后他再也未回这会客厅,匆匆出了府。 萧澹垂首,为自己又添了杯新茶,自言自语道, “又将我一个人留这儿了。” 只是这回将饮一口,便咳了几声,从鼻中流出一道血来。 他连忙仰头止血, “算算日子,差不多是时候了。” 姜临带兵匆匆往朝虞城外的西山而去,吩咐银铠卫将整个西山的出入口皆围住。 却只见云怀月的府兵守在山下,未见她人。 他随意寻了个府兵,问道, “公主呢?” “公主带了东宫的兵,往山上寻去了。” 他遥望了眼山头,几步并作一步,飞身上了山。 姜临找到云怀月时,她发间挂着几根草屑,裙边沾染着泥土,衣衫还挂抽丝了几处,一派狼狈模样。 她眼见他来,长舒一口气道, “你可算来了,我还怕你不来呢。” “臣既应了你来,但臣也有个条件。” “你说。” “将来无论如何,饶父帅不死。” 她闻言反倒笑了, “你可倒好,先损你爹的士气。” “他年迈了,瞧不清朝中形式。” 姜临淡淡道, “他以为他的劲敌是东宫,殊不知还有你。” 云怀月唇边的笑容一滞。 “不然你为何要亲自跑来捉拿魏屹?” …… 她悬着的心略放了些,毕竟此时,若是东宫知道她也意图帝位,必将视她为眼中钉。 她羽翼尚浅,还不想与东宫和姜氏皆为敌。 “我如此着急捉拿他,是因为魏屹带走了温琢。” 她虽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叙话,寻找的动作却一刻也未停过。 “他带走了温琢?” 姜临不解问道。 “我惹的事情,不找我寻仇,偏偏要去找他,这不是欺负人嘛。” 云怀月撇撇嘴。 “臣觉得,比起他带走你,温琢心中怕是更想带走的是他。” “别说这个了,快帮我好好找找!眼见都快日落了,我带人将这山头翻了个遍,都未找到能容人藏身之处。” “你是如何知道此处的?” “还不是萧……” 云怀月随口接话道,在差点将萧澹供出之前,反应了过来,忙止住了话头。 “还不是小孩子不懂事,给我递了张字条,又不说交付给他的人是谁,上面就写了一句诗,朝虞落霞红似火,远见青山有洞天。” 她有些苦恼,随意揪了一片叶子,站在山间。 太阳又西斜几分,将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口中喃喃自语, “落霞……远见……落霞……远见。” “我知道了!” 她忽然雀跃地蹦起来,吓了身旁的姜临一跳。 “你慢着点!当心失足跌下。你知道什么了?” “我总以为,那句落霞是指西山!现下想来,指的应是此刻!傍晚时刻!远见青山,应是这座山的影子!影子最末,远远能望见此山的那处!那才是别有洞天的地方!” 她撂下此话,便匆匆向山下跑去。 姜临远远望着她的身影,不知为何,突然有些羡慕温琢。 若遭难的是自己,会有一个姑娘,这般不顾性命,想尽办法来救他吗? 他轻叹一口气,跟上她的脚步。 她在西山影子末端站定,眼前不偏不倚,是一片石林。 她路过此处时,只当是一处景观,从未想到过,竟还有旁的关窍。 姜临刚要先一步进去,云怀月忙抬手将他拽回来,喊道, “小心!” 他不解回首,见云怀月自地上捡了个大土块,刚费力朝石林丢进去,便不知自哪处,飞来一片银针,齐刷刷钉在了土块之上。 姜临一时有些后怕,若不是她方才制止,他此时定会被这暗针所伤。 “你怎么知晓此处有暗器?” “他既将我们引来这儿,为削弱我们的战力,尽量使他与我们能有谈判的余地,必会做好万全准备,还是小心些好。” 云怀月道。 “你长大了许多。” 姜临感慨道。 云怀月飞去一记白眼, “总不能只长年纪,不长脑子。” 破阵 魏屹一只耳贴在石壁之上,听着外面的动静,转头打量温琢,道, “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他们竟这么快就寻到这儿来了。我以为还能与你共处几日,好好地报一报你利用、算计洞烛堂的仇。” 温琢此时被他反手绑着,动弹不得,倚靠在旁,冷冷一笑, “只你以为此处足够隐蔽,万一旁人将这地界透露出去了呢?” “哼,知道这处所在之人是有,但若是知道进入之法,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哦?那便恰如我所言,你已经是一枚弃子了。” 他挑挑眉道, “外面的人可是姜临,姜枫的宝贝儿子,你说他若是知道这儿如何进入,该是谁告诉他的呢?怕是你心心念念的姜帅吧。” 魏屹亦不落下风地讥讽回去, “她们在外的动静你也听见了,你心心念念的公主,好像待旁人也分外关心呢。” 他一面说着,一面朝温琢缓缓走来,唇角挂着一抹晦涩不明的笑意,贴近他耳旁,幽幽道,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们来玩一场游戏。” 温琢皱着眉头,试图挪一挪身子,与他拉开距离。 体内药性似乎消退了些许,他觉察出此刻的自己与石壁相抵的力道。 而不似方才那般,只得以墙体作为身体的支撑。 魏屹并未介怀他的抗拒,只接着道, “她在外面安然无恙过了何关,那你便要在这石室内遭受同等之罚。” “为她以身代责,你不是很心甘情愿吗?温琢,这些事情本就与你无关,你既偏要插手进来,那我便断然不能让你好过。” 他说着,自袖中拿出一根细长的银针,依着穴位打圈钻了进去,刻意放缓动作,只为加重温琢能感受到的酸麻。 温琢咬紧牙关,未做声响,几针下去,自觉被刺的穴位肿胀酸痛,痛苦不堪,额上已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从口齿中溢出几个字来, “魏屹,你是不是有病?我知道你想活,但我若是死了,你定然也活不成。” “放心,洞烛堂行刑,一向颇知轻重。” 魏屹满意地瞧着他如今的模样,仿佛在欣赏一幅绝佳的作品,更似在怀恋他曾经的职责, “你可曾切身体会过呢,这么些年过去了,是不是忘了?” 许久,他又将长针旋转取下,自我安慰道, “我没病,我还要长命百岁!哈哈,我费尽心力自那地狱中爬出来,坐到堂主的位置,又怎会任人宰割?不论你,还是姜枫,还是任何人,都别想要我的性命!” 温琢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星星点点撒在地上,冷笑道, “你真是个疯子。” 石林中,云怀月又扔了一块土块。 只这次,土块静静地躺在地面之上,没再落下针来。 她长舒一口气,瞧了瞧西斜的夕阳, “终于走出那针阵了。咱们得快些,敌在暗,我在明,若是到了夜间,视野不佳,更易出事。” 姜临颔首赞同, “好。” 她定神观察了一番眼前,约摸有九块巨石,生生隔出了八条道来,一时苦恼道, “既无针阵,定会还有旁的阵法,这八条道,八成只有一条才是正确的路径,如今土块试不出来,该如何是好?” 如今,只能以人身涉险了。 她瞧着随行的众人,虽知她若是下命,定无人敢不从,但旁人亦有父母家庭,她没有缘由如此待人。 只得心一横,转身向姜临交待道, “不然我去试吧,你们这些人,悉数比我能打,若是我中招了,你们也能救我。” “别胡闹。” 姜临沉思片刻, “臣在沙场之上常常受伤,再添些小伤也无可厚非,臣去试吧。” “将军!您是我们的主心骨,怎能由您去试!” 他身后跟着的银铠卫喊道。 “您与公主皆未着铠甲,不妨让末将一试,无论如何,这银铠在,断断伤不了性命!” 他话音刚落,云怀月还未来得及打断,便见他三步并作两步,跨入了一条道之中。 只听“唰”地一声,一张丝网不知自何处而发,将他覆在其中。 “哈哈,无事,就是有张破网!” 那人冲着姜临爽朗地笑了两声,转头对远处的同僚道, “老张!拿刀来,将这网挑破!” “好嘞!” 另一名银铠卫颠颠地跑入道内,还未来得及抽刀,又是一张丝网,将他亦覆于其中。 “啊这……” “看来此道进入几人,便会束缚几人。” 云怀月按了按太阳穴,嘱咐道, “姜临,你执你的长/枪,站在道外,将这网挑开试一试。” 姜临并未多言,依她吩咐而做,那网覆于身上之时,细密柔软,他的兵刃却奈不得这柔丝如何。 无论是割,亦或是挑,都无济于事,只得紧皱着眉头,冲她摇了摇头。 “将军!无事!跟着进来的弟兄,共二十人,这东西既无碍于性命,总能为您试出那条正确的道来!” “是啊将军!” 姜临未置可否,默许了他们的说辞。 于是又来七人,站到其余七条道中,但云怀月预想的正确之道并未出现。 这七人亦被丝网齐刷刷地覆在道内。 “难道不能用走的?” 她喃喃道。 “臣试试。” 姜临闻言,飞身上巨石,却被巨石之上大片大片的细丝拦了下来,苦笑道, “看来天上也行不通。” “让我想想……” 她太阳穴正突突地跳着,从未觉得自己脑中思绪这般飞速闪过,亦从未觉得如此疲累。 一个白日将要过去,她先是忧思,又是寻人,饥肠辘辘,体力不支,还要蹲在此处破阵。 究竟是何人想出的这麻烦阵法,净惹人头痛! “他们入口前设阵,若是为了削弱进入之人的实力……再来七个弟兄。” 她向身后招招手,即刻便出列七人,共同应在。 “你们,一人一条道,皆站进去。” “是!” 七人依她所言,纷纷站好。 众人本以为会再次被覆于网中,神奇之事却发生了,先前覆在他们身上的丝网竟悉数退去。 “试着一同前行出道。” 她沉着下令。 “一、二、三……” 银铠卫齐声喊着步数,向前走去,果然,有七条道前方与姜临飞身时所遇一般,皆布了细丝网,无法通过。 只左手边数起,第三条道是生门。 且在这二人通过之后,其余六条道又再次给人覆上了丝网。 “再行二人,补充至那道中。” “是!” 于是,其余六道中人身上所缚丝网皆又褪下。 “这次,你们共同退回。” “是!” 众人在她的吩咐之下,安然无恙地退回了原地。 一人兴奋出声赞道, “公主好厉害!若是去沙场行军布阵,怕是不落下风吧?” 她回以一个宽慰之笑, “谬赞,若是整日研究这类阵法,终有一日,我得看破红尘,做个尼姑。” 那人一时摸不着头脑道, “为何偏偏要做尼姑?” 她瞧了瞧掌心方才想破阵之策时,薅下的一团头发,叹惋道, “因为会秃。” 即刻又嘱咐道, “你们皆看清了如何运作。届时,需留下七人无法通过此处,候在这儿,等我们出来。” 不知为何,众人突然士气大涨,齐声喊道, “是!” 洞内,温琢经魏屹一番折磨,面色惨白,却听着她的布置,浮出一丝浅淡地笑意。 魏屹冷哼一声, “想不到她倒真有两把刷子。” “她很聪明。” 温琢难得言语间未与他针锋相对。 “她若真的聪明,便不该来救你。” 魏屹瞥他一眼道。 “……你说得对。” 温琢垂下了眼,凝视着地面。 她若不来救他,确是他整个计划完美无缺的一环。 只因他自请有罪,她若来救,便再难撇清自己。 但他心中却隐隐有所期冀,期冀着活下去,期冀着她会如此在意他。 人总是矛盾的吧。 一方面甘愿为她奉献一切,一方面又奢求着一丝丝的回报。 在无数个相处的瞬间中,找寻她在意自己的痕迹,而后望着这些深深浅浅的印痕痴笑。 他摇了摇头,原来,“爱”当真不是智者该为之事。 有了爱,便互为软肋,需承受风险,来冒险求一个未知的结局。 “她既又破一关,那么你……” 魏屹再次走近他,并未即刻行动,而是就这般仔细地上下打量着他。 他闭上双眼, “我如今并无反抗你之力。” “还算识相。” 云怀月与剩下之人自生门往深处走去,面前出现一道低矮石门,瞧这大小,仅能容一人通过。 这回,她还未发话,便有人自告奋勇道, “公主,我来!” 这石门并无异样,只需蛮力,便轻而易举地打开了。 她一如既往地扔了些物件探探,见并无暗器。 一名银铠卫先一步跳入,也未见丝网。 只这石道深处一片漆黑,唯有石门两侧挂着两只火把,浅浅照着眼前的一块地。 他唤道, “你们下来吧!无事!我先行一步,探探路!” 他随手抽出墙上火把,拔出佩刀向内行去,却听啪嗒一声。 “什么声响?” 他疑惑道,而后小心翼翼向内探去。 众人一个接一个,紧随其后。 因怕她出事,特安排她在第八位入石道内。 却在第十人入石道后,石门砰地坠下。 姜临在石道之外,面对这突如其来之景,眼疾手快地将长/枪抵在石门落地前,伸手发力,欲再抬起石门,却纹丝不动。 “殿下!”他沉了脸色,在洞外唤道。 “怎么回事啊?” 余下几人忙上去帮忙,亦无济于事,只得面面相觑。 “将军!你们没事吧?我怎么觉得,这石道顶离我越来越近了呢?” 石道内,一名身高八尺的银铠卫向外喊道。 随即反应过来,喊道, “不好!这壁顶在缓缓下降!该不会要将我们压死在此处吧?” 齐心 云怀月先前见这石道与青潜所描述的一般无二,确信无疑这就应当是秘密训练酷吏之地,于是一时竟忽视了周遭的危险。 只听这人喊话,方才反应过来—— 自他们入石林后,阵法试炼便从未间断过,这关怎会如此轻而易举! “什么?石门也被封住了!那咱们该怎么出去啊!” “若是真的被压死在此处,岂非连个全尸都不能留。” 十人聚集在黑暗逼仄的石道之中,又突逢危困,难免会感到绝望与焦虑。 “大家先别慌!你们看!这石壁下降的速度甚缓,我们一定会有办法!探路的兄弟,你那边什么情况?” 她先稳下军心,冷静出言问道。 如今之计,后门堵死,唯有前行,可求一生。 要能在石壁彻底落下前出去才是! 前方传来那人的回音, “公主!石道尽头处确有一道门,但是却推不开哇!” 昏暗之中,不知是谁回道, “真是废话,若是能任你推开,他也不必费尽心力,设计这些个阵法了!” 又一声音响起, “不行的话,咱们干脆齐力将这门打破,总比困在此处等死强!” “我赞成!” “我也赞成!” “咱们共同攻破过那么多难关,我就不信咱们会折在此处!” 眼见众人热情昂扬,一幅要冲上前去之势,云怀月忙高声制止道, “大家先静一静!静一静!你们暂且莫要轻举妄动!听本宫说!” 吵嚷之声逐渐平息,众人皆等着听她的话语。 她严声道, “你们可有想过,为何入口的石门进来时极易打开,却又忽然落下了呢?” “为何石门打不开后,咱们头顶的石壁也开始缓降了呢?” “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咱们进来的时候,一定有人不小心触动了机关,咱们才会被困在这里!” “那……那机关在何处?是谁不小心误触的?” 云怀月沉吟片刻,道, “咱们进入时,每人的动作都无异,只有一处不同,便是石门两侧的火把。” 先前自请探路之人举着火把愣在原地,手中仿佛拿了个烫手山芋,丢也不是,留也不是。 她宽慰他道, “并非是责怪你之意,设计这机关之人如此做,只不过是利用了咱们的正常思绪罢了。” “这石道深处漆黑一片,却偏燃了两只火把在石门处,无非是在暗示进了这石道之人来用这火把采光。一旦取下,便会触发其中机关。” “殿下说得有理……” “所以,咱们千万别再冲动行事,记住了吗?” “记住了!” 众人齐声喊道,而后小心翼翼跟在她身后,等着她的下一步指令,不敢再擅作主张。 她再次望了望头顶,心中估算了下剩余时间,疾步走至尽头,打量起眼前的门来。 “容本宫先瞧一瞧,你们放心,本宫定会保你们平安。” 因她破了第二个阵法,魏屹便又将阵应在了温琢身上。 此时他被魏屹以细丝缚住,那丝细且透明,仿若无物,却又颇具韧劲,无论如何用力,也无法挣开。 他瞧着魏屹见云怀月连破两关,离此处越来越近,但却并无忧色,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知她此行无论是否能够破阵,也必然难以全身而退。 温琢试图套话道, “你这丝线,材质极为特殊,据我所知,只有两处丝线与你用得相符。一,是素来以丝织闻名的大瑜国官产天丝,只供皇亲;二,是凌泉山上的灵蛛,但此蛛居北部高寒之地,常年积雪成冰,善群居,且身带剧毒,即便武艺登峰造极,面对如此极寒之境,也难从它们之中取得两缕。你说你这处的丝线是由何而来呢?” 魏屹递过去一个轻蔑的眼风, “你就算知道又如何?你根本逃不脱他的束缚。” 依照魏屹刚愎自用的脾性,若这丝线是他亲上凌泉山取来,此刻怕是要奚落他一番,再向他炫耀讲述一番。 可惜他没有。 他这般回答,反倒是更确认了温琢心中的推测——此丝线乃瑜国皇属。 那么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处洞烛堂秘密训练酷吏所在之地,与大瑜脱不开干系。 此处与宸国帝都相邻,邻国的手竟能伸得这般长,他们意欲何为? 陛下又是否知晓? 此事与姜氏可有密切联系? 他一概不知。 “结合之前那两个阵法,这第三个阵,应当仍会削减进入之人数吧?” 温琢问道。 魏屹倒是并未避讳与他交谈,语气中莫名地带着一丝轻松, “猜的不错,不过这石壁并不会真的将他们压成肉泥。” “若当真全然落下,那此间也会被彻底封死,众人皆不得而出,我说的可对?” 温琢静静道出心中猜测, “都言狡兔三窟,你们却仅设这一处出入之口,想必是欲将出逃的风险降至最低,亦能将旁人侵入的风险降至最低,我说得可对?” 魏屹并未搭话,只意外地瞥了他一眼。 温琢瞧着他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猜,这石壁自头顶下落,至多约摸人可趴行时,便会停止。届时,前后皆有石门,人只得在狭缝中绝望窒息而亡,届时你们清理起来也更为方便,我说得可对?” 一连三个可对,只得魏屹冷笑一声。 “我倒是真的小看与你。你与我呆在此处,仅凭外间的只言片语,便能推断出这机关究竟如何运作。那你不妨再猜猜,这破解之法在何处?” 温琢一双眸子直直盯着魏屹,脑中思考着他的问题,言语间却劝解道, “你若当真想活命,不如就此降了,将你知晓的所有事情公于人前,立功抵罪,这才是你唯一能够正正当当活在阳光之下的方法。” “正正当当?哈哈哈,你别天真了。届时我既要背负骂名,身无长物,也无家人,你告诉我,这叫活在阳光之下?” 他鄙夷地瞧温琢一眼, “在旁人的嘲弄声中活成一个窝囊废吗?与其这般苟且偷生,不如再搏一把!我最讨厌的,便是你们这些虚伪的君子,整日里满口空话!” 温琢如今深陷囹圄,云怀月的境况亦好不到哪儿去。 她已在门前站了许久,却并未见这石门壁前,与进入的石门那般有机关存在。 此间,她尝试了敲石壁听响,看是否空心; 亦尝试了瞧石壁上的石砖排列是否存在破绽; 还尝试了将那人手中的火把再次插入凹槽之中,看能否使壁顶的下移停下。 结果自然都是无用。 眼见头顶的石壁已落至一人多高,人群中有个男声喝到, “大家举起兵器!抵住石壁!看能否拖延一些时间,容殿下多试片刻!” “是!” 越是危急,众人却越是一心。 此时无人发出任何质疑之声,而是齐声应是,纷纷举起手中兵刃抵住了上方依旧缓缓降落的石壁。 石壁与兵刃相接之时,发出“砰”地声响,随后呲喇一声,兵刃与硬石相划,碰撞出些许火花。 “啊——!” 一些人口中发出吃力的呼喊,但仍是咬紧牙关坚持着。 云怀月无暇多看,心中却莫名地有些酸涩。 她一定要成功。 她一定要成功! 本身就是她一意孤行,想要前来救人。 而银铠卫本是良将,若并非为国而战死沙场,只是因她而亡在此处,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此刻的自己。 她紧咬着唇,蹲下身子,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水。 蹲下……对啊! 她被困在先前石门的思维怪圈中,总觉得这扇石门的关窍也该在石壁之上,为何不曾想过这石门下方? 她忙俯身趴下,也顾不得此时是否雅观,仔细观察着石门底部。 “我知道了!” 于此同时,温琢亦回答了魏屹方才的发问, “破解之法在门下。” 他听见云怀月在外间与他同时说出的话,轻笑了笑道, “方才你我谈及了她无法破解的下场,可若是她能解开了呢?你又该如何做?” “你是怎么知晓的?她又是怎么知晓的?此处设计特殊,你我谈话决然传不出去,但却可以洞察外间的一切动向!” 魏屹终于又生出了愤怒, “你们是不是在哪儿看过这些奇门异术,在这里戏弄我?” “你若是这般想,能安慰到你自己,也可以。” 他嘲弄地笑了笑。 魏屹一反前两个阵法时的手段,而是不由分说给了他一掌。 温琢被天丝所缚,动弹不得,只得硬生生接下了这一掌,重重地撞在身后的土石之上,掀起一片尘埃。 他唇角缓缓溢出了一道血迹,但仍是轻轻道, “你……你帮我将血迹擦干净。” “我为何要帮你?” 魏屹怒视于他。 “我……我不愿她瞧见担心。她若是见我这般,定会哭鼻子,然后……断然不会放过你。这也是……也是为了你好。” 魏屹只得恶狠狠地走上前来,又撕扯下他衣衫上的一角,将他唇边的血迹仔细擦静,气愤地将那块染血的布扔至一旁土石零碎的角落。 二人此时距离颇近,温琢轻声道, “多……多谢。” 他直直地盯着魏屹, “我此前从未看见过这些阵法。我只是……猜透了设阵之人的心思罢了。设阵之人心思诡谲,却并非不择手段,所以在每处阵法设计之时,皆留了生门。” “或者说,设阵之人觉得,他为闯阵之人留了活路,若是活不下来,那便不是他残忍,而是旁人蠢笨。” “所以这第三关,生门只会在石门底部。我能想得到,她,亦能想得到。” 只听石门处传来“啪嗒”一声,云怀月谨慎又带着些许雀跃的声音传来, “弟兄们,许是成功了!” 不弃 那时,云怀月接过火把,仔细观察着石门底部是否有关窍。 果真,见到一个类鸟状的图腾。 形似鹤鸟,头小颈长,喙长而直,脚细而长。 寻常鹤羽常为黄、白、黑等色,而图腾之上的鹤,却是通体青身红纹,有一只纤长的白喙。 正如陛下当年亲赐她凤凰图腾一般,各个钟鸣鼎食的世家贵族,往往也自有家族传承的图腾。 想来这机关的设计者,应是出自于某个氏族之中,才利用巧思,将这家族图腾,暗藏于机关阵法之上,显然是对自己的设计颇为满意。 而她能够确定的是,这并非是姜氏的图腾—— 陛下出身姜氏,即便姜梧再想与姜氏撇清关系,她依旧钟爱朱雀。 衣袍之上,或是刺金,或是暗纹,皆带着姜氏图腾,来象征着她自己的骄傲。 只因姜梧始终觉得,她身为姜氏的女儿,艰辛走到如今高位之上。 她,才是家族的荣耀,才有资格传承氏族,所以理当享有家族图腾的支配权力。 云怀月将火把离得再近些,去细看这纹样是否有破绽。 她莫名觉得,这图腾的样式熟悉中又透着一丝怪异,却又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类似纹样。 但她能够确认的是,她一定亲眼见过,并非冥冥中的感知与空想。 离得近的士兵见她久久不起,撑着石壁问道, “公主殿下,您发现什么了吗?” “你们之中可有喜欢看异兽奇闻的?过来瞧瞧!” 她问道。 “小李......你去,你平日里最喜欢听书看画。” “啊?哦,那你们先撑会儿,我马上回来。” 名唤小李的银铠卫放下手中撑着石壁的兵刃,即刻走至她身边。 一同趴下,借着火光端详一番,挠了挠头道, “这配色倒极似毕方鸟,可毕方鸟,它只有一只脚哇。” 云怀月见终于有了些眉目,急声问道, “它还有旁的特征吗?” “我......我......我想想。” 他口中念念叨叨,回忆着自己曾经听过的传说。 石壁又下降几分,众人只拼尽全力强撑,有几人因使力过大,一张脸血气上涌,变得通红。 却并无一人催促于他,大家只安静地等待。 “我,我想起来了!我常常分不清它与朱雀的特征,所以方才理了半晌。朱雀是纯火精华而成,毕方是能招来火的灵禽!” “好!我来一试!” 云怀月自身上锦囊中拿出濯寒,自火把末端劈下一枝筷子粗细的木条,就着火把上的火焰点燃。 那人既说,毕方是独脚,又是招火的灵禽,她便用这根燃着的木条,隔开它的一只脚,将其描绘一遍。 许是染料的特殊性,火条所触及之处并未熄灭,而是星星点点燃烧起来,整只毕方鸟随着她的笔触更加栩栩如生,仿若展翅欲飞。 只越画至后方,她的手因图腾温度的升高而越有些发抖,突然升腾的火焰还会时不时地灼烧她的指尖。 被烧过之处火辣辣地痛,但事关这么多人的性命,她只得咬牙坚持着涂完。 当最后一笔落下时,“啪嗒”一声,石壁终于停止下降。 “太好了!太好了!小李,你可真是立功了!” 众人终得以喘息,黑暗狭小的石道中,生出了一片劫后余生的激动。 小李不知是离火过近,还是头次受到众人的夸奖,只觉脸上发烫,垂首羞涩笑了笑。 石门自下而上,缓缓打开,露出室内二人的衣摆,一前一后。 云怀月站在门前,蹙了蹙眉,而后将手中的濯寒藏入袖中。 外间先前纹丝不动的石门亦被再次推开,自她身后,传来姜临与其余人的担忧之音, “你没事吧?” 姜临越过众人,行至她身边,见她只除了更为灰头土脸外,并无异常,稍稍放下心来。 而后便瞧见内间石门之后,魏屹正用刀抵着温琢的喉。 “你......没事吧?” 他又向温琢问道。 温琢无奈笑笑,答道, “无事。” 云怀月横眉冷对望着魏屹,回道, “你瞧瞧他这模样,像是无事吗?” 她刚向前迈了一步,众人皆也随她迈了一步。 魏屹便带着温琢向后退一步。 “你别过来,当心有诈。” 温琢出言提醒。 于是他们便保持着这样一进一退的距离,直至魏屹退无可退之时,终是冷笑出声, “公主,若是不想他死,我劝你还是让他们退后些。” “魏屹,现下没有你与本宫商量的余地。你如今孤身一人,没有本宫,你断然逃不出这洞中。” 她以话语拖延时间,亦不忘判断温琢此时的形势。 自她见他起,便未见他手臂有任何动作,想来是被魏屹所缚。 他自大理寺狱中被劫走,身上未带任何武器,应还中了魏屹放于狱中的软骨香。 这么久了,这药劲可过去了吗? 她抬眼望向温琢, “今晨朝朝爬上了屋顶,我抓不到它,你如今还能替我抓吗?” 她期盼着他能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回答她他是否恢复了寻常的体力。 “能。” 听他如此回答,她稍稍放下心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就不怕我将他杀了?” 魏屹将刀抬得离温琢更近了些,要挟道。 “朝朝可是本宫府上的猫,可比你重要得多。你若杀了他,那我直接将你杀了便是,他也算是为国除奸,死得其所。不是吗?” 她佯装淡定,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另一只手在袖中紧紧握着濯寒,渗出些许薄汗。 如今的每一步都是险招,她也是在赌,赌他万分之一的生机。 “哈哈,你费尽心机找到此处,便是为了看我杀他的?” “你以他要挟,我别无它法啊,总不能以本宫代他吧?毕竟本宫身后这些人,可不听他的。” 她冷冷道。 她虽是如此说,却是向魏屹暗示一个比挟持温琢更好的逃生办法—— 那便是挟持她。 此言既出,二人双双开口。 温琢一改往日沉稳,急声道, “姜临,带她出去!” 而魏屹却大笑道, “好啊,既然如此,你来当人质,我放他一命!待我安全时,我必会放了你。” “公主,不可!” 姜临出声制止道, “他尚且都无法与魏屹抗衡,你又如何可以?” “公主,不可啊!” 银铠卫亦纷纷劝道。 “行,你先放了他,容他过来,本宫与他说两句话,便就过去做你的人质。” 她没有理会众人的劝阻,只一口应下。 “带她走!” 温琢严声道。 “谁敢!” 她回首喝住人群, “本宫一路冒险至这里,怎能说走就走。” “好胆识!好情痴!” 魏屹看戏道, “我先前还当你不救他了呢。” 他话锋一转, “但我也不是个傻子!你让他们悉数退至你身后一丈,我放他,你走来,这样才公平。” “可以。” 她向身后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众人未动。 她听到不知是谁的小声议论, “我瞧公主根本就不是想抓魏屹,她就是想救她的心上人吧?不然最好的法子,不应该是直接将他抓了吗?咱们这一路出生入死,算什么?” “唉,谁让咱们不得公主青眼呢?快别说了。” 可那是最好的法子吗?不是。 她心想。 “公主她应是不愿自己人因她受伤吧,先前她破阵时,都烧了自己的手。” 小李在一旁反驳道。 她微微一笑,轻声问向身侧的姜临, “他们不信我,你信我吗?” 姜临犹豫不言。 “带他们退下吧,无论如何,我不愿伤及你的兵。你们且候着,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他便这般值得你以命换命?” 姜临凝眉。 云怀月并未回答。 “我再信你一回。” 姜临挥手,示意众人退至一丈后。 她前方是魏屹与温琢,后方是姜临与银铠卫,一前一后,将她孤零零地夹在中间。 “我两命皆要。” 她喃喃自语。 魏屹微眯双眼冷笑一声,将温琢放开,倚着墙,瞧着温琢以极其僵硬的姿态,缓缓走至她面前。 她抬手轻语了什么,目中带着些许心痛,替他整理了一番衣物,又牵了牵他的手。 “果然,再聪慧的女子,心中也难逃儿女情长。” 他自以为是地旁观着这出深情戏码,轻声嘲讽道。 之后,温琢便离开她,以先前同样的姿态,向身后的银铠卫行去。 而她正向自己走来。 他目测着温琢行走的距离,心中思忖:是时候了。 “人不该只做一种准备!哈哈哈!” 魏屹一把扯过云怀月,将刀架在她脖颈之上,按下藏在背后,自己始终抵着的旋钮。 石门轰地落下,温琢一个飞身,闪回了洞中。 仅留下被石门隔开的银铠卫众人与姜临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 温琢讥讽地冲魏屹一笑道, “你说得对。人不该只做一种准备。” “你的天丝解了?何时解的?怎么解的?” 魏屹瞧他动作灵活地留在洞内,震惊问道。 温琢故作吃惊,惊魂未定地瞧着轰然落地的石门,胡言乱语道, “我运气好,莫名其妙就解了。许是它落下时震碎的吧?” 原来,云怀月那时,并非是为他整理衣衫,而是用袖中所藏的濯寒,将困缚他的天丝悉数斩断,又将丝线再次藏于袖中。 “即便众人皆愿弃你,我也不会弃你不顾。” 牵他手之时,将手中的濯寒渡给了他。 她见过天丝,自知它非寻常兵刃可伤,若非第二个阵法不可近身,她那时便想以濯寒强解。 不过,还好她并未展露这兵刃,否则,怕是会被魏屹察觉。 “莫露破绽,帮我。” 当温琢走过她身侧时,她只对温琢说了这六个字。 危局 云怀月垂眼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刀锋,不禁有些胆寒。 她置身危险之中,也并非头一次了。 只是自己主动送上门儿,将致命处暴露在敌人刀下,倒是第一回。 她握紧藏在袖中的天丝,打量起周遭环境。 让魏屹乖乖束手就擒怕是并无可能,如今唯一的法子,便是降低他的戒心,趁其不备,用天丝将他缚住,自己才能得以脱身。 “你,你的刀离我略微远,远些,莫要误,误伤了我。” 她语气虽强硬,口齿却有些结巴。 没错,她第一步要做的,便是示弱。 魏屹知晓她的性情,若是装得太过恐惧,反倒会适得其反,所以最好的,便是自逞强中透出一丝恐惧。 当个合格的戏子真是门儿技术活。 她如是想。 果然,魏屹十分上道, “哼,怕便是怕,终究是个女人,哪有女人见了兵刃还不害怕的。你只要乖乖听话,我便不会伤你。” 刀锋在前,她不敢点头,亦没有接话,面上一副不服气的模样。 温琢反应极快,配合着她紧张道, “你别伤她!你不是想脱身吗?你带着她慢慢走出去,定无人敢动你!” 魏屹挑眉道, “说得不错。” 他以刀挟持着她,缓缓靠近石门。 二人皆以为他要开启石门胁她而出,不料石门左侧墙壁却发出摩擦之声。 顷刻之间,魏屹一个闪身,便带她进入石壁后的又一通道。 通道入口即刻关闭,她顿时身陷一片黑暗之中,不知会去向何处。 “魏屹,你将她带去哪儿?出入口仅有石林那一处,你是打算在此处困死不成?” 外间传来温琢拍打石壁的吼声,她只能依声辩位,依稀判断出声源方向。 索性脚下是土地,她用鞋子重重刨着土,试图留下寻回的标记。 温琢见无人回答,并未多纠结于那处石壁,而是转身径直自原先石门处而出,寻到等候在外的姜临。 姜临自他身后望去,并未见云怀月与魏屹,问道, “公主呢?” “她被魏屹带去另一处机关暗道中。” 他言简意赅答道。 “劳烦你派人寻一些白酒,爆竹和火石来。越快越好,时间越久,她的危险便越大。” “你寻这些做什么?” “难解的阵法唯这三处。若还有,魏屹便不会只等在那间石室。” 温琢急声解释道, “所以其内部的密道应只有暗藏的机关,虽可解,但所耗得时长远比炸了要久很多。我不愿她一人等太久。” “你要把那处暗门......炸了?” 温琢眉心微动,点了点头。 “好,我即刻就去。” 石道之中,云怀月待视线略微适应黑暗,问魏屹道, “你如今已挟持了我,他们不敢拿你如何的,为何不直接出去,反倒要往深处走?” “少废话,他们那么些人在外面,我可不想给我自己添麻烦。我所熟悉之处,才是他们棘手的地方,跟我走就行了!” 云怀月此时有些懊悔当时将濯寒给了温琢。 在她原本所想计划中,她以天丝缚住魏屹,届时温琢便可直接用濯寒抵住他的要害之处,二人皆可脱身。 谁曾料想到魏屹还留了一手? 魏屹见她走得缓慢,用刀柄抵推了她一把,不屑道, “走快些。” 她因脚下在留标记而走得慢缓,见他催促,突然灵机一动道, “此处太黑,我瞧不见,你偏偏拿着刀在我身后,我又不熟悉路,吓都吓死了,怎么走啊?” 魏屹有些不耐烦, “那你想如何?” “不如,不如你走在我前面。” “你若跑了怎么办?” “嗯......这样吧。” 她取下先前寻人时,因碍事揉作一团,随意当腰带系在腰上的披帛,混着手心中的天丝,转身环住了魏屹的腰。 她后颈一凉,仿佛觉察到自己的发丝因摩擦到他的刀锋而斩落一节,心中有些庆幸,还好割的只是头发,不是脖颈,不然,怕是要交待在此处了。 魏屹冷哼一声, “早有耳闻公主行迹放浪,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她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若非此时有更为紧要的事做,她真想骂他个狗血淋头。 “好了。” 她扯了扯披帛。 “我将我的双手绑上了,另一端系在你腰上,如此,你可放心走在我之前了?” 魏屹分外警惕,不由分说去检查她手上打的结,四处都扯了一番,确实无法不开。 “算你识相。” 她心中长舒一口气,总算得以蒙混过关了。 她所打得结,是幼时见尚服局宫人“以红绳所编织的扣结。 那宫人素来以编绳结闻名于宫中,寻常人不知其解法,定会以为是死结。 魏屹与她在黑暗中潜行,她用脚不断去试探周围。 接下来,只需寻到一处能将其绑住之物,她便可以脱身。 她一路走,一路探,脚不知绊到何物,只觉得是一个四方坚硬之石,透着微微的凉意。 “哎哟。” 她一个趔趄,扑向前方的魏屹,连忙抬手擦向一旁,避免跌倒。 魏屹因她再次止住了脚步, “又怎么了?” “走累了,歇一会儿,反正你也不急着出去。这是何物?洞烛堂的东西真是稀奇,摸上去倒似稀世珍宝。” 她摸索着面前的石柱,问道。 降低他戒心的第二步,夸赞。 虽然她极其不屑此等做法,但是面对刚愎自用之人,吹捧比谩骂好用地多。 魏屹闻声走近,抚摸一番道, “名字。” “名字?” “上面刻着洞烛堂历代胜出者的姓名。” “胜出者?” 她忆起青潜曾说的比武, “失败的人就连名字也会被抹去吗?” “哼,弱者不配留名。” “没有人会永远赢。若你有一天,也成为了失败者呢?” 她一边同他聊天,一边绕着石柱假意摸索,实则是将藏在披帛中的天丝,绕着石柱绑了数圈。 “你的名字在哪里呢?” “那自然是我们那批的榜首。” 他语气中多了丝骄傲,伸手去抚摸他的名字。 “哇,好厉害!不过,就没人不服你,将这刻名的石头一掌震碎吗?” 她敷衍道,得确保他不会轻而易举自此处逃脱才行。 “你既说了是稀世珍宝,当知其不会轻易被人损毁。这块柱石,水火刀枪皆不可入。唯一雕刻之法,便是以酸溶之。就似那不服之人,世间有无数刑罚,总有一种适合于他。强者为王,才是天道。” 魏屹“善为人师”,滔滔不绝道。 他似乎很满足于来自眼前宸国,身份极为贵重的公主之崇拜。 “哦?你的意思是,舅舅才是强者咯?” 她将绑着自己的结松开,连着天丝一同系在石柱之上,复打好了他解不得的死结。 “哼,若非陛下即位后野心渐失,我也不会为了宸国走至今日。” 魏屹咬牙切齿道。 “野心渐失?此话怎讲?” 她有些讶然。 “我与元帅扶她上位,她却毫无一统天下之心。不过还好,元帅志向更为深远。既是她的兄长,他日称帝,也该名正言顺。” 魏屹继续抚着石上名字, “若非太子软弱,陛下不听劝,他又何至于要在朝中做如此动作。” 魏屹的手一滞,抚到了她系在石柱之上的披帛。 回头望去,黑暗之中,不知她何时已躲在远处,静静地注视着他。 他一时怒起, “你以为凭借这个,便能缚住我了吗?你真是找死。” “本宫怕死得很,可一点也不想死。” 她轻笑了笑。 魏屹抬刀劈向丝帛,“呲啦”一声,轻而易举地便断作两截,软软地趴在地上。 他提着刀向她走去,却又被另一物缚住了身形。 她就这般站在他前方,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掩藏不住语气中的轻松笑意。 魏屹提刀又斩了几次,天丝以柔克刚,巍然不动地缚在他身上。 “呀啊!” 他怒吼一声,抬起手中刀向她扔去,云怀月迅速蹲下身子,闪身躲避,缩在角落。 只听“轰”地一声巨响。 她顿时觉得地动山摇,气浪裹挟着尘土扑面而来。 一时双腿不稳,坐在了地上,旁边正躺着魏屹扔来的刀。 还好,还好…… 这刀因气浪掀起,扔偏了一点,不至于让她命丧当场。 不过魏屹的内力,当真深不可测啊....... 她心中如是想。 待她自那声巨响缓过神来,一把捡起魏屹的刀,道, “多谢你赠刀之恩!” 而后扭头便摸索着她留下的记号,向来时之处跑去。 将魏屹咬牙切齿之音抛在身后, “你他娘的回来!” 她扬声回道, “常胜者从不轻敌!” 因道上落下了诸多碎石,与来时路有所不同。 她拖着刀,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 届时,便可让外间接应的人,顺着她留下的刀痕寻来,好将魏屹捉拿归案。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石壁,忽然手感一变,好似是人的布料,她向上摸去,又抚到一缕头发。 眼前多了一人,该不会是逃脱的魏屹吧…… 她心中一惊,转身便跑,询问道, “你怎么这么快便脱身了?” 却又听见来自洞穴深处的魏屹的叫骂。 那人拉过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扯住。 一时之间,她方才镇定冷静的勇气尽失,对黑暗中未知的恐惧席卷而来。 她一边用尽全力挣脱,一边求饶道, “啊!你是人是鬼?是人就算了,是鬼你可千万别找我啊......冤有头债有主,里面有个大恶人,你听见了吗?我出去替你烧纸,你别吓我。” “是臣。” 咦......? 是一如既往熟悉的声音。 值得 她抽了抽鼻涕,方才的惊恐尽数褪去,转眼间,却又提防起来。 “好兄弟,你说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肯放过我,我出去以后,悉数买来烧给你。我惯听闻,鬼都喜欢化身成最熟悉之人。我瞧你是个好鬼,我是个好人,咱们互帮互助,求求你啊.......” 她越说越觉全身发颤,身上寒意更甚,不由得想起曾经看过的灵异志怪话本。 鬼怪在一旁时,人往往都会觉得寒凉。 于是她更加确信心中推测,这就是只扮作温琢的鬼。 那鬼没理她,只是叹了口气,拉着她疾步向外走去。 “原来你是为我引路的啊,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你做鬼如此行善积德,定能投个好胎,下辈子可千万别死在这种地方了。” ....... “你怎么死的啊?比武没打过?” ....... “你们鬼若是什么都瞧得见,为什么早些不来帮帮我啊?” ...... 她一路絮絮叨叨,越说越觉得自己有些委屈,撇撇嘴,用拿着刀的手背随意抹了把眼泪。 “鬼”听出了她的哭腔,转身止住脚步,她没留意,径直撞上了他的胸膛。 她正抬手去揉撞痛的鼻尖,那鬼却将她紧紧箍在怀中,口中反复说道, “对不起,我来晚了,对不起......” 她听着耳旁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终是确信,眼前并非一只鬼,而是那个人。 不知为何,一知是他,自己先前的坚强便尽数溃散。 她鼻子一酸,落下两行泪,问道, “你是如何进来的?” “将那面墙炸了。” 他松开她,一边轻语作解,一边又带着她,匆匆向外走去。 她破涕为笑道, “没想到你竟也有行事如此直截了当的一日。” “我确实不及你。” 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一贯沉稳温和的声线带着一丝后怕, “你一人被他带至别处,我真的......我真的无法冷静地去寻找这些暗门的机关,我半刻也不愿耽搁,只想用最快的法子找到你。” 云怀月出言安慰道, “其实细细想来,也不算晚。你若是早来一刻,我便不能将魏屹捆在那儿了。你若晚炸一刻,指不定这把刀已经,已经插在我身上了……” 转念一想,这话好似也不算安慰,反倒是为自己处境更添了几分凶险,懊恼地叹了口气。 其实,她真的很想将今日心中的全部思绪细细讲给他听,而后听他柔声哄一哄自己。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山洞上方忽又落下一块碎石来,她堪堪避开, “怎么爆炸过去许久,还有碎石落下?” “糟了,土石松动,洞口可能会再次塌陷。你还能跑吗?” “嗯!” “好。” 他牵着她,在零碎落石中疾步穿行,越靠近洞口,碎石便落得越密。 温琢时常会觉得眼前突然模糊一片,不知是扬起的飞尘,还是体力已有些不支。 他先前所中的软骨香并未全然恢复,又挨了魏屹一掌。 炸洞之时,洞内狭窄,容不得众人在场,因怕伤及旁人,挖土埋炮之事,已耗了自身许多体力。 能撑到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不知又浑浑噩噩跑了多久,眼前好似浮现出他先前留在洞外的火把的暖光。 终于快到了......他如是想。 “小心!” 云怀月猛地拉他一把,而后一块落石便砸在他方才所在之处。 他看向她,见她皱着眉担忧道, “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很不好。” “没事,出去便好了。” 二人虽一问一答,脚步却未停。 他只觉胸腔内气血上涌,喉中带着一丝腥甜,心中暗道不好。 一股腥锈液体涌入口腔之中,自嘴角缓缓淌落,他抬手抹去,见手背之上留下一片血污。 他将那只手偷偷藏在身后。 洞口近在咫尺,只消几丈,便能出去了....... 原本是他牵着她跑,不知不觉间,已变作她在前头领路。 他瞧着身前正全神贯注躲避落石之人,抬眼间,望见了洞口之上的巨石正遥遥欲坠。 它要落下了! 若它落下,这洞口便要生生堵死! 眼见她跑至巨石下方,巨石将要砸下,若此时将她拉回来,坠落后,二人皆要被困于此地。 若魏屹挣脱束缚寻来,怕又将是会危险重重,再无还手之力。 千钧一发之际,他按捺住胸腔中翻涌的气血,顷身一掌,将她瞬间推了出去。 一时间,心脏好似同时经历了绞揉拧搓一般,剧烈的痛感令他眼前一黑,顷身向前倒去。 双腿好似硬生生接下一个庞然大物,骨骼处突如其来的疼痛,夹杂着心间的伤疾,令他不自觉地闷哼出声。 云怀月并无防备,忽然感受到身后袭来的掌力,整个人便向着地面飞扑了过去。 “呀——” 她下意识闭上双眼,用双手伸向前作支撑,手掌与手腕的交接处在沙砾之上重重擦过,尘沙融进皮肉伤口渗出的血液之中。 她忍痛咬了咬唇,却听后面“砰”地一声,回头望去,见一块巨石正正压在温琢的膝弯处。 而他已无法起身。 “温琢!” 她所视之处有一丝模糊,努力眨眨眼睛,将蕴出的水汽褪去。 她瞧见他口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唇角有些许血迹渗出,却仍是强撑起一抹笑意同她道, “你没事就好。” 她忍着掌中的刺痛,撑起身来。 一只手掩着头顶,迎着继续下落的碎石奔回去,用力去扒压在他身上的那块巨石。 指甲在石上散落的尘土中留下数道划痕,那块巨石却是纹丝不动。 石下,他的衣料已染上点点猩红。 不知怎地,她眼中强压下去的水汽再次升腾了起来。 忽有一只手轻轻扯住她的衣袖,她垂首望去,见他止住她挪石头的动作,将濯寒递给她,摇了摇头, “我死不了,你快出去吧,保护自己要紧,待这阵落石停了,再......” “别这样说。” 她难掩哭腔,挪石既无用,便脱下外衫,用双手撑开,以身做支撑,为二人开出一片简易的遮蔽处,用以遮挡碎石,免得落石砸伤二人头部。 她没有空闲的手去擦泪,只得任凭豆大的泪水一颗一颗滑落脸颊,濯清一道道面上奔波落下的尘埃。 “若现在动弹不得的是我,你会抛下我一人吗?” 她零碎的话语夹杂在石块与土地碰撞的杂音之中,他摇了摇头。 “那你就乖乖听话。” “好。” 他轻声应着,只艰难地抬起手,替她抹去泪水, “别哭,脸都哭花了。” “你疼吗?” “这点疼......不算什么,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他闭上双目,喃喃道, “就是有些累了,还有些冷。” 他只觉着心头的疼痛牵扯到他的四肢百骸,仿佛身处冰川之中,又突逢狼群,任由野兽撕咬,却无力反抗。 “若,若我死了,你……照顾好自己。” “不许胡说!来人......来人!” 她在洞内呼喊,自知此处离洞外颇有一段距离,无人听得见,但仍期冀着奇迹。 可惜奇迹没有发生。 外间众人不知里面情况如何,万不敢轻举妄动,她的声音只被吞没在了这幽深的山洞之中。 “你别闭上眼睛!” …… “温琢,你看看我!” …… “不许睡,我们要一起回家!” …… 他听见她的呼喊,但眼皮却不听他的使唤,仿佛有千斤重般坠在他的眼睛之上,他做不到。 云怀月无力地瞧着眼前人,他的胸膛起伏不定,喘息声越发急促,往日里牵着她的手,好似在努力地探寻什么,她忙应道, “我在,我在。” 他自觉嘴里的铁锈之气越发地重,循着她的声音,紧紧攥住了她的衣裙。 “月儿......” “好久......好久没这般唤你了。” “落石好像停了,你别说了,你别说了,我去喊人救你。” 她哽咽道。 “别,我怕,怕一会儿便......说不出了。” 他因张口说话,唇角遏制不住地涌出口中的鲜血,顺着下巴一路流至脖颈,落在衣襟之上,洇成一朵朵红梅。 “你听我说......此事,咳,洞烛堂此事,与我脱不开干系,自,自构陷郑大人那日起,我便回不去了......” “怎么会,郑大人他当知你心!” 她有些着急,眼泪掉在他的脸上,终与他唇角的血沫混作一团。 “我会同所有人解释清楚,你定会清清白白的。” 他艰难摇了摇头,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断断续续道, “不要......无论如何,这些都是阴诡算计之事,不该,不该由你出面来说。” “公主,你要双手干干净净地坐上那个位置,去,去俯瞰宸国的海晏河清。” “你,你深知女子在史卷之中,往往难以得个好名声,莫要为了我......” “不值得......不值得......” 他彻底被黑暗吞噬,最后的记忆便是她在耳旁的啜泣。 “值得!要等我,你等我!” 云怀月此时无暇难过,见他缓缓放开了紧抓着自己衣裙的手,即刻起身,飞奔向外,找寻援兵。 众人领命纷纷入内,救人的救人,抓人的抓人。 她脑中时刻紧绷的那根弦终是松懈了下来。 摇晃几下身形,随手用握在手中的濯寒抵在山石之上支撑,才勉强站稳。 她目光无意扫到匕首顶部,却是愣神片刻,久久未语。 她终是寻到那石门下的图腾熟悉之感的来源。 她凝视着濯寒顶部雕琢的那只比方鸟,与它竟如出一辙! 醉梦 “他怎么样了?” 云怀月见叶岚风自温琢房间徐步而出,猛地起身问道。 “公主!你自己的伤还未包扎好呢!现在倒好,你又将这儿扯开了!” 以檀缠着手中被她拽散的纱布嗔道。 “没死,也没醒。” 叶岚风瞥她一眼,拖着略带疲累的尾音, “为何每回你们都能搞的如此狼狈?” “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知道当时的情景有多凶险吗?” 云怀月递给她一记白眼,抬脚便向屋内走去。 叶岚风咂咂嘴,自语道, “治病的,怎会不知其伤重。” 以檀手中拿着药与棉絮,起身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跺跺脚,无奈喊道, “哎,公主!等将你的伤全包扎好了再走啊!” “坐,坐。” 叶岚风摆摆手,示意以檀稍安勿躁,随手端起桌上的清茶,昂首一口饮尽。 将茶盏放回桌案之时,手微微有些轻颤。 “她只是些皮外伤,不妨事,你由着她近去亲眼探望过,她也就安心了。若是咱们这些人都围着她,她也不好直接释放情绪。” “于她而言,心结啊,远比这手上的伤口难解。” “难得见叶公子行医时如此紧张,温公子他......情况不好?” 以檀担忧问道, “若是这样,公主她会难过死的。” 云怀月刚至房门前,便闻到其间一股浓重刺鼻的草药香混杂着血腥之气。 她走至轩窗前,稍稍漏出一条缝来,既能通风换气,又不至使人着凉。 而后心下感念一番,自己真是越发地体贴。 因折腾了许久,如今已是第二日。 晨光熹微,透过窗缝漏进来,柔柔地笼在床榻之上,给昏迷不醒的温琢更添几许苍白。 她行至床前,见他的伤处已被叶岚风悉数处理好,便伸出一根手指,依照着他眉眼的轮廓轻触描绘下去。 期盼他能如往日一般醒来,包住她的手,轻笑着说,“别胡闹”。 指下之人如今却毫无反应,如同一幅无言的水墨。 她只得自言自语道, “手好疼啊,先前怎么没察觉到。” …… “破第三个阵法的时候,火烧到指尖了,你瞧,现在还有一个水泡呢,戳一下,便会痛一下。” …… “你干嘛一定要将我推出去啊,我健健康康的,被砸一下,兴许也没什么大不了,你看看你如今,躺在这里动弹不得,你是不是......想寻个机会犯懒啊。” …… 所说之语皆得不到回应,她落下两滴泪来,砸至温琢放在身侧的手上,顺着他的手又流至床榻。 “我还发现了一些旁的事情,你快别睡了,醒来与我商议商议。早知道这么费力,不如一开始就做一个闲散公主。” 她赌气说着,眼泪却是不住。 只听右脚“铛啷”一声,踢到床榻之下的一个盆来,好似踹翻了其中之物。 她俯身去看,却见是大片大片染着血迹的布。 有他先前所穿的衣物,也有叶岚风为他处理伤处时用的棉布,皆覆着深浅不同的血迹,有的深沉暗红,有的鲜艳夺目。 相同的是,皆印染得大片大片,一瞧便知,他曾忍受着多大的苦楚。 “你流了这么多血......你流了这么多血......” 她蹲在地上,将散落一地的碎布一片片捡起。 视线因泪水的冲刷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与布上的血迹浸染在一处,染深了那些红色。 待她将此处恢复原样,趴在他的身侧,仿佛被抽干了气力,呜呜地哭了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她陷入了无边的梦境之中。 她并未留意到自己泪流不止之时,温琢的眉心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她是在以檀的轻拍之下醒来的。 她迷茫地看了看以檀,打量了一番周遭环境。 床塌上之人仍静静地躺着,恍若一尊雕像。 手上的痛意已被淡淡的清凉感所取代,她垂首看了看,见已被包扎好了伤处。 “我睡了多久?这伤又是谁来处理的?” “您只睡了两个时辰......是叶公子,见这屋中许久都未再有动静,才进来帮公主料理伤口的。” 云怀月瞧出了以檀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叶公子本来说莫要扰您的,但是奴婢觉得,此事您还是需要知道,但瞧着您如今容色疲惫,又觉得叶公子他说得对......” “我醒都醒了,你说吧。” 她揉了揉脑袋,意图使自己更清醒几分。 “陛下她,陛下她今日朝后正批阅折子,突然就昏过去了。” 以檀扭着衣角,缓缓道。 “什么?” 云怀月猛地起身,忽觉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几乎没站稳。 以檀连忙作扶, “您别激动!叶公子收到消息,已匆匆入宫去了,宫中还有叶太医令坐镇呢,陛下定然会平安无事的!” “备车,我要入宫!” “这......好。” 以檀得了吩咐,匆匆离去。 云怀月看向挂在自己裙边的锦囊,想起所见的图腾,与萧澹曾赠他的诗,只觉心中的疑团越发地多。 她还未来得及细想,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自西山归来后,只作了简单梳洗,并未盛装打扮,匆匆行至养心殿前,见乌泱泱地跪了一地的人。 她迈上殿阶,远处却传来叶太医令与叶岚风争执之声。 侧首望去,见叶太医令正扯着他的衣袖,在殿外角落气呼呼地数落他, “你那法子太过冒险!” “疑难之症本就多有险招!” “你当这是何处啊?这是宫城!你一步行错,全家性命都得搭进去!” “总比你们一帮子老顽固束手无策的好吧?” “你!” ...... 云怀月正斟酌着二人的话,见梅染迎面走来,面带忧色。 梅染正欲伸手拉住她,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止住了脚步,站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问道, “你眼下怎么一大块乌青?听说你们昨日十分凶险,你可无恙?” 她摇摇头道, “我没事,陛下这儿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清楚。” 梅染有些苦恼, “按说,今日本一切如常。就是这些时日以来,陛下困倦了些,不过,本就是春季,春困也是常有之事。往日里太医署请平安脉悉数无恙,谁知今日陛下却突然昏迷,现在太医署用尽办法,都还未醒。太医已在此处商议许久,也没商议出一个结果来。” “走,咱们去问问他们。” 她指了指那边争执的两人。 梅染却摆了摆手, “我的身份......多有不便,公主还是自行去问吧。” 云怀月未作多想, “好!届时我告知于你。” 角落处,二人还在争执不休,太医令并未留意云怀月悄悄靠近,反倒是叶岚风瞥见她,并未出言提醒。 “怎么回事啊?” 她自太医令背后突然出声,吓得叶太医令“哎呦”一声,急忙抚上心口。 “回殿下,陛下她昏迷未醒......” “本宫不是问这个,本宫是问,她为何昏迷不醒?” “这......还有待查验。” 叶太医令揖礼回道。 “是毒。” 叶岚风不屑插话。 “胡闹,你如今确认了吗?不过是自你那些乱七八糟的野路子书上看来的,也可当真?” “呵,刚愎自用......” “何种毒?” 云怀月直视着叶岚风。 “瞧这症状,像是醉梦之毒。” “可有解法?” 他摇了摇头道, “暂时无解。” “那你们方才争执的冒险解法是什么?” 她凝眉问道。 “这逆子!这逆子说要按着书上的配方,将这毒配制出来,再慢慢试着寻相克的药物,最终试在陛下身上!” 太医令吹胡子瞪眼睛,将叶岚风拉至自己身后。 “本宫于医道并无涉猎,敢问,这毒的表征是何?” 她丝毫没有责怪叶岚风之意,而是谦虚问道。 叶太医令先前悬着的心略放了放。 “中毒之人,有两种情形,一是会昏迷不醒,但并不致死,亦或是说,同活死人无二,终至寿终正寝。” “那二呢?” “二嘛,便是佐酒相服此毒,届时不会昏迷,却时常会七窍出血,数月后,便在睡梦中身亡,因此名为‘醉梦’。” “好,本宫知道了。本宫会宣蓝昼入宫,与你一同尝试配置解药。” 云怀月斩钉截铁道。 “殿下......” 太医令嗫嚅着唤了她一声,似是相阻她的决定。 “太医令对本宫的懿旨有异议?” 她侧首问道。 不是商议,不是告知,而是不容抗拒的懿旨。 叶太医令垂首,长叹一口气。 她与叶岚风交换一个眼神,而后一步一步走至养心殿内,见陛下亦静静地躺在榻上,眉心蹙地越发地紧。 她不明白。 她不明白为何这些事情接踵而至,不曾给她一丝喘息之机。 她侧首唤道, “芳缨姑姑。” “奴婢在。” “帮本宫宣一道懿旨。” “是。” “传昭凰公主懿旨——” 芳缨姑姑声音既出,殿内一片寂静, “陛下病重,心存忧虑,今封锁宫城,只进不出,待查真凶,放行之人,需皇城禁军特查验其身份。” 云怀月此时正安静地立在一旁,冷眼瞧着殿内诸人。 这道懿旨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真凶?什么真凶?陛下的病是遭人所害?” “应当是吧,我瞧着方才公主与太医令交谈了一番。” “为何太子还未曾发话,倒是公主先出懿旨!是否有些越俎代庖了!” 一太子党老臣出言不逊道。 云怀月望向不远处的张素瑛,轻轻一笑道, “本宫与太子哥哥皆为陛下所出,与他血脉相连,自是心意相通。” “何况此时,太子哥哥并不在场,若是他也在,定会做出同本宫一般无二的决定。” “毕竟,唯今首要之事,并非争权夺势,找到害陛下的真凶,才是为臣之道;找到害母之凶,才是为人子女之孝。大人,本宫说得可对?” 她已不是曾经那个直言不讳的自己。 她在数年的宫闱浸润之中,终是学会借伦理之势,以言语为剑。 她,足以独当一面。 旧事 这番话说得颇为妥帖,那老臣张了张嘴,挑不出什么毛病,便只得缄口不言。 “老师,你跟我来。” 她环视殿内一番,行至李令颐身前,轻轻留下了这句话。 “公主,你今日行事……是否张扬了些?若引得他人介怀,可如何是好。” 李令颐跟在她的后面,担忧问道。 “如今的情形,还顾得上是否张扬?我已经张扬数次了,便也不差这一次了。” 她苦笑道。 她将李令颐引至瑶华殿中,轻轻叩上殿门。 待四下无人之际,直截了当开口问道, “老师,你与陛下可曾查过萧澹的来历?” “怎么,你怀疑是他?他的来历陛下自然曾详查过,他原先被人弃至荒野,奄奄一息,后为姜枫所救。” “他为何奄奄一息,姜帅为何又偏偏救他?这些悉数查了吗?” 李令颐依着她的提问,一一谨慎回答, “他因仇家追杀,诈死,才捡回一条性命。至于姜枫当年救他,许是因为他与故人有几分相似。” “老师,当年姜氏与孟氏两家关系如何?” “为何忽然这样问?” 李令颐越发地不解她今日之思,但瞧着她严肃的神情,猜测她定然是发现了一些线索,便回道, “姜氏与孟氏一同在朝为官,谈不上交好,也不至于交恶。公主,可有何不妥?” 云怀月长叹一声, “事已至此,萧澹的仇家是谁,父母是谁,家住何处,想来,他已经编造好了一个完美无缺的答案,才得以将你与陛下蒙蔽过去。” “他本就是姜枫的人,也只有姜枫,会利用陛下当年对故人的情意,来为自己铺路。也谈不上什么蒙蔽,其心我与陛下皆知。” “可若萧澹本就不是姜枫的人,只是假意投靠姜枫呢?” 云怀月抛出了一个李令颐从未想到过的问题。 她静静地打量着李令颐的反应,见她目光由茫然变为惊讶,平日里一贯的沉稳难得有些失控, “你的意思是,他不止为姜枫传递宫中消息,还有旁的目的?是什么?” 云怀月摇摇头, “我尚且不知,但我隐隐觉得,他与孟姜两家脱不开干系。而且,他一直在将我们玩弄在鼓掌之中。” 她将先前萧澹塞给她的那句诗递给李令颐, “那时他找我,说是自觉姜枫大势已去,为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可我昨日归来后,细细想来,若是他不将此地透露给我,凭借地势隐蔽与机关阵法,昨日魏屹必然能够逃脱,温琢更是会凶多吉少,洞烛堂那些酷吏背后的真相也不会这么快示于人前。如此看来,倒似他在帮我削除姜枫的势力。” 李令颐沉吟道, “他若是真心投靠公主,也未尝是件坏事。” “可这不合情理。” 她眉间的沟壑皱得越发地深, “我此前与他从未有过交集,姜枫又是他的救命恩人。我在朝中根基不稳,而姜氏执掌西北兵权,族内官员遍布,结交之人也甚多。不论是出于情,还是出于理,姜枫都是他最好的选择。除非……” “除非什么?” “他恨姜枫。” 她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四个字。 “我在洞烛堂入口处所设的阵法上,见到了孟氏的图腾——毕方鸟。结合着他与故去的孟先生长相颇为相似,很难不将二者联系在一处。” “阵法……” 李令颐反复咀嚼着她的话, “你这么一说,孟家倒是真有位擅长机关阵法之人。” 云怀月眼前一亮, “是谁?” “孟先生的堂姐,他小叔的独女,孟商。” “她与姜氏可有关系?” 李令颐摇摇头, “没有。若是非要说有关系,那便是她与阿梧,也就是陛下……曾经都是帝后之人选。不过这女子,也是一位奇人,四书五经琴棋书画悉数不沾,只喜奇门遁甲阴阳八卦之术。所以可想而知,这等恣意的女子,必然不是先帝心中可以母仪天下之人选。不过,后来她便在朝虞城中渐渐销声匿迹,许是浪迹天涯去了。” 云怀月闭上双目,将脑中的信息串联起来,好似抓住了一根隐线。 她猛地挣开眼睛,起身向殿外行去, “我要去一趟漪兰殿。” 临近漪兰殿外,她只见其中静谧冷寂,并未见有往来宫人,宫门正敞开着,好似专迎着她来一般。 她定了定神,迈步踏了进去。 四方红墙围起的大殿本该庄严肃穆,风景也与其他宫室并无二致,许是少了些人的烟火气,她行在青石板路之上,平添了几分萧瑟。 “你来了。” 她刚至正殿门前,殿内便传出萧澹的声音。 只这声线与上次他交给她那张字条之时相比,仿佛气若游丝。 “你也病了?” 她微微一愣,脱口而出。 随后,她抬脚疾步步入殿内,一把夺过萧澹手中的杯子,放在鼻下轻嗅。 是酒。 叶岚风的话语响彻在耳旁, “佐酒相服此毒,届时不会昏迷,却时常会七窍出血,数月后便在睡梦中身亡,因此名为‘醉梦’。” 她捏着酒杯的手暗暗用力,指节处因压力而略微发白,而后将酒杯猛地掷在地上。 “呲喇”一声,散落一地青白碎片。 她双手撑在桌案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道, “萧澹,你真是个疯子。” 萧澹漠然地抬眼盯着她,戏谑道, “公主,在下的诚意你可有看见?” “为何要这么做?” 她眼中蕴着滔天怒意,萧澹却没有回答。 “本宫问你,为何要这么做!”她再次开口问道。 他静静地等最后一缕余音消散,开口答道, “当然是为了公主能够承统。” “我承统与否,和陛下又有何关?你为何要对她下醉梦之毒?” 她一把拽起萧澹的衣领,他如今果真体虚,竟就这般地被她生扯地站了起来。 他急促地咳了两声,露出一个诡谲的笑意, “如今姜氏在朝中刚栽了个大跟头,太子还未将原本支持姜氏的官员收入麾下,此时陛下不能亲政,不正是公主崛起的大好时机吗?怎么公主不来感谢我,反倒来责怪与我?” “你究竟是谁?” “在下名为萧澹啊。” 他笑嘻嘻答道。 “好,本宫换个问题。孟商,是你什么人?” 云怀月审视着他的目光,眼见她提到“孟商”此名时,他似被刺痛了一般,冷哼一声道, “殿下果真聪慧啊,查得如此之快。竟已知道了孟商,我还当宸国无人记得她了呢。” “她是你的母亲,是吗?” 按年纪来算,萧澹年长不了她几岁,这是最大的可能。 萧澹一双眸子晦如深潭,随后他闭上双目,自眼角徐徐流下两行血泪来。 他自她手下挣扎,她蓦地松手,他踉跄着摸索到怀中的绢帕,随手沾了沾放在一旁的鱼缸中的水,擦拭一番道, “惊着公主了,在下如今的模样是否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错了,你的模样如何并不重要,只你的心并非人心。” 她怒声道。 “呵,殿下息怒。若是人并无人心,只能说,他从前所处的,是无人之境。” 萧澹擦拭完面上的血渍,又恢复了先前的神色,自顾自地说道, “还好公主觉察得不算晚,在下一息尚存,还能替公主解答一些疑问。孟商,确实是我的母亲。” “你为何要恨姜枫,为何要作势帮本宫?你母亲与姜家可有仇怨?你为何要给陛下下毒!” “公主的问题可真多呢,在下身体不好,得一个一个来回答,公主莫急。” 他缓缓坐在先前的位置上,抬手示意云怀月道, “坐。” 云怀月只冷冷地睥睨着他。 他哂笑道, “不错,当真是越发地有气度了。姜枫嘛,在下哪有那么些无端的爱与恨,我之所以假意投靠他,不过是因为他并非真心搭救我。我与孟元秋长得略有几分相似,那是因为孟商与他是堂姊弟。我知道他见了我的容貌,必定会救我作棋子,试问当你还有许多心愿未了的濒死之时,你愿意就这般死了,还是苟延残喘呢?” “你有什么心愿?” “从前的该了尽了了,唯一剩下的,那自然是看着公主登上帝位了。” 云怀月懒得听他的囫囵话,道, “你接着说。” “母亲与姜氏并无仇怨,倒是和先帝有些恩怨。比方说年少相知,两心相许,有人却背弃誓约,另择贤妻。” 他垂首一笑, “男人嘛,又是帝王,自然觉得给她一个宠妃之位,已是无上恩赦。所以母亲她一气之下,远走他国,隐姓埋名,嫁给了那负心汉的死对头。” “天下以四国为尊,北有宸,西有宁,南为彦,东为瑜……你说的,是瑜国国主?所以你的真实身份……是瑜国的皇子?” 云怀月瞳孔放大,满目震惊。 “不不不,在下哪敢如此尊贵,皇子不敢当,不过是弃子罢了。母亲与我,皆是弃子。” “公主就不好奇训练洞烛堂酷吏的开支自何处来吗?” “姜氏有所贪贿……” “哈,姜氏再贪贿,也不足以撑起如此大的费用。比如说,将一些训练好的酷吏卖给别国呢?” “所以……洞烛堂的建造之初?便是姜枫与瑜国国主沆瀣一气的结果?” “没错。” 他徐徐陈述着云怀月未知的一切,好似这些事情全然与他无关一般。 他许是累了,深吸一口气接着道, “瑜国国主见孟商有造阵之能,便命她遮面埋名前来设阵,而后将知晓他与姜枫合谋此事的一概无关人等,尽数赶尽杀绝。孟商,就是被醉梦,佐以清酒而下。” 他举起酒壶,将酒徐徐倒入口中。 瞒骗 “呵。” 云怀月不屑地嗤笑一声, “所以,这便是你佯装被人追杀,实则只是为了引姜枫来救你,再利用我,为你拔除洞烛堂的缘由?” “不,在下只有隐瞒,并无欺骗。” 萧澹一手撑着桌案,艰难起身,将殿门由内锁上,又挪着步子,去细细检查了每一扇窗,确保四周无人后,接着道, “何况,怎么能叫为了在下,难道不是我们互利共赢吗?” 她仍在桌案旁坐着,虽面色无波,但见他关门锁窗的动作,不由得有些防备与紧张,一双手紧紧攥住裙摆。 裙摆之下,掩藏着少时与青潜玩乐用的暗哨。 萧澹似察觉她情绪突然变至不安,缓步坐回她的对面,宽慰道, “殿下放心,如今我这副身子,实在做不得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若殿下仍是不放心,大可以将埋伏在漪兰殿外的那些皇城禁军召来,将在下一举捉拿便是。” 他竟然知道。 也是,她来之时,萧澹便已清空了殿内,想是早有准备。 云怀月轻眨了眨眼睫, “捉拿你,甚至是要你的命,于本宫而言,都是轻而易举。不过,本宫若是这般做了,便再也听不见真相了,可对?” “那是自然。在下多问一句,真相有这么重要吗?” 他低眉轻笑,颤着手去整理一番衣摆。 “重要。” 她轻启红唇,郑重道, “真相,关乎于过去折损的人命,关乎与现下本宫至亲的生死,关乎于未来——本宫该向谁开刀。” 萧澹看向她的目光有些意外,而后仰天大笑道, “哈哈,哈哈哈......比起公主聪灵敏慧的那面,在下倒是很欣慰,如今能看见殿下满目野心的模样。” 许是笑得太猛,他又急咳了一阵,缓声接着讲道, “殿下以为,母亲死了,独留一个无依无靠的儿子,在群狼环伺的后宫之中,会有好下场吗?” “没有。但,虎毒不食子。” “哈哈,殿下,养虎为患。” 萧澹眼中浮现出恨意,道, “对于一个素来无爱,只把女人当繁衍子嗣工具的皇帝陛下来讲,儿女自是少不了。他又怎会任由一个被自己亲手处决的‘异邦妖女’之子,在宫中苟活?所以啊,被仇人追杀,是真的。” “你既如此恨你的生父,为何偏偏要来搅乱宸国?” “我不来,宸国就不乱了吗?姜梧以女子之身执政,本就是皇朝不稳的起源啊。你可别忘了,宸国可是你们云家的天下,如今表面上的姜云之争,不正是因她登基而起吗?” “宸国属于它的每一个子民。” 她沉声道。 “就算你有这么伟大吧,昭凰公主。你简直同宁王那厮如出一辙,但并非人人都这般想。” 萧澹嗤笑道, “比方说,我那禽兽不如的父皇,可觉得你们悉数没有出息,只想偏安一隅,不想一统天下呢。” “你的意思是,瑜国倾如此大的财力,是在筹划争战四方?” 意识到事情越发严重的云怀月肃然道。 “所以,我自然不能让他轻易得逞,不是吗?” “既然别国的洞察力差了些,那便只好我亲自插手了。这也是我当初为何要与你合作的原因啊,公主,我是真心想要支持你。” 萧澹嘴角的浅笑逐渐加深,由清润变得有些诡异,眼神之中更是带着偏执的疯魔, “姜枫是什么人,公主清楚得很,他与瑜国那老儿并无区别,若他为帝,指不定短期内会与瑜国联盟,吞并宁彦及别国,平分天下;云怀晟又是何人,唯亲是从,毫无主见,这等人接手宸国,早晚会变成大瑜的囊中之物。看着他日渐坐大,我怎么甘心,我怎么甘心啊?” “只有你,只有你最合适。” 云怀月迎接着他的注视,越发觉得他望向自己的眼神,似是在端详一件完美的“物品”。 这种莫名的凝视,令她有些不适。 “我引你亲自去查到洞烛堂训练酷吏的位置,再在陛下每日与我共进的餐食中下毒,连时间都算得恰到好处,她在你刚查明真相之时,便猝不及防地病了,你还想韬光养晦地隐在幕后吗?不,你只能走至台前,否则,岂不是前功尽弃?” 她凝眉听着萧澹如恶魔般的低语。 “来啊!来查陛下为何中毒!来面对元气大伤孤注一掷的姜枫!来与素来假意和睦的东宫反目!最后登上那个至尊之位,替我报仇啊!” “事已至此,你无路可退了!” “本宫从未想过要退。” 她起身而立,个头虽比萧澹低上些许,气势却比他更盛。 她徐徐行至他身侧,在他耳旁低语道, “可惜你亲眼见不到那天。瑜不犯宸,我便不会向他们动手,战争从来不会为百姓带来美好,不过是满足于当权者的野心罢了。醉梦可有解药?” 萧澹有些失神,笑道, “若有解药,在下还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好。” 她轻轻颔首,而后头也不回地走出漪兰殿。 “你不杀了我吗?” “你的命不值钱。” 她冷冷留下这句话。 云怀月没听到的是,自她走后,萧澹轻声冷笑道, “啊,还有一点忘记说了,还有什么,是比瑜国届时以‘女子不得为政’更容易地出兵之名呢?公主殿下,该面对的,你一个也逃不掉。” 云怀月回至养心殿,宫人本在交头接耳,见她前来,即刻便安静下来。 有的以袖掩面,悄悄打量着她的神色,有的只默默垂首,大气也不敢出。 她将一切收于眼底,并未理会,只道, “无事便散了吧,莫要在此吵嚷。” 众人便似得了特赦令一般四散而去,片刻,偌大的养心殿,便只剩下了零星几位熟悉之人。 她本想去太医署询问解药的配置进度,却又怕搅扰了他们的思路,便径直行至陛下床前,望着姜梧保养得当的睡颜愣神, “母亲,父皇初病重时,您也是这般的疲倦吗?您快些醒来,好不好?” 一旁的芳缨姑姑却出言提醒, “公主,陛下如今病着,朝中之事不可无人主理。” “姑姑的意思是?” 她侧首疑惑望向芳缨,却见芳缨并无慌乱无措之色,只盯着她道, “您是陛下唯一的女儿。有些事情,拖延不得。” “我知道了。” 她沉吟片刻,复而抬头,神色复杂地盯着她, “一定要由我来做吗?” “您是最好的人选。” 这句话她今日已听了足够多次,她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姑姑,执笔吧。” “是。” “其一,魏屹戕害大臣,祸乱朝纲,废去武功,着以枷锁,重兵看守,务必严防其出逃,压于大理寺,由虞无芥大人主审。” “其二,洞烛堂有违其创立初衷,特命其解散,堂中未涉案之官员,依照其长处重新整编分配,原位于朝虞城外西山之内,秘密训练酷吏之地查封,洞中存活的幼子,在举国范围内,详寻其家人或询问其意向去处,妥善安排。” 芳缨姑姑依她所言写罢,问道, “其三呢?” 啧,果真逃不过。 她懊恼地撇撇嘴,声音微不可见, “其三,原礼部侍郎温琢,涉案其中,证据确凿,但鉴其受魏屹指使,以性命相胁,危及自身,迫不得已,又在侦破此案中立功,特饶其性命,免其官职,贬为庶民。” 芳缨姑姑连连满意颔首道, “不错,殿下此举颇为公正妥帖,想来朝中无人会不服。” 云怀月说完这些,起身伸了个懒腰,凝视着依旧在床榻之上睡着的姜梧,道, “啊,还有一事。萧贵人,软禁于漪兰殿中,日常用度一概供应,非死不得出。” 她再次回首,向芳缨姑姑挤出一个笑容来,却又好似说给躺着的姜梧听。 “姑姑,我着实忙碌许久,已是筋疲力尽,还劳烦你好好照顾陛下,我先回府中休息,待恢复些精神,再行前来探望陛下。” 芳缨姑姑报之以微笑,行礼道, “是。” 她最后望了一眼姜梧的床榻,转身走出养心殿。 她本可歇在宫中,却不知自何时起,心心念念的都是公主府。 许是府中有她牵挂之人吧。 她回到府上,沐浴一番,又拎起枕头,借着月色蹑手蹑脚溜进温琢房间。 可与上次不同的是,他不会问她这么晚来做什么,更不会替她擦拭微微湿着的秀发。 只是一动不动地,安静地躺在那处。 她将枕头扔进床榻里侧,跨步自他身子上迈过去,自顾自地躺下,缩进被子中,倚在他身侧,玩笑道, “这下倒好,费了自己大半条命,还得了个贬官,你说你,是不是得不偿失。” 她依旧得不到任何回应,相较于先前,已有些习以为常。 她复起身,戳了戳他的脸颊,自言自语道, “你与陛下如今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她倒是装得有模有样。除了知道内情的,怕皆信以为真了吧?” “我今儿若非觉得芳缨姑姑过于平静,再结合着她让我下的懿旨,还真想不到,陛下会是装的!仔细想来,她倒是将自己撇的干净,估计姜枫此刻正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 指下之人并无反应,她有些颓然,俯身将耳朵贴上他的胸膛,听着微弱的心跳之声。 “你何时醒来啊,小琢琢。若你也是骗我的,在装睡......那该多好。不过,你要是敢这般骗我,我定要将你揍一顿......” 她就这般依偎着他呢喃细语,难得安心地沉沉睡去。 她是被几声轻咳带着的身体颤动惊醒的。 自厌 阳光恰好照在她面上,即使阖上双眼,也能感知到眼前染上一片暖洋洋的橘红色。 她艰难地撑起眼皮,调整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睫毛微微颤动几许,片刻,又传来了平稳的呼吸声。 温琢醒来时,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副画面。 他本以为一睁开眼,便会见她布满血丝的倦乏双眸,或是惊喜但难掩忧色的面容,而后缠着他嘘寒问暖一番。 却何曾料想过竟是如今这般光景—— 她正拿他的肩当枕头,一截白藕般的手臂挂在他的脖颈之上。 而他许久滴水未进,张了张口,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几不可闻。 她带来的软枕正孤零零地贴着墙角,仿佛已经失了宠。 胸口处一阵针扎般的刺痛传来,他皱了皱眉头,深深呼吸几口,暂时抑住刺痛,唇角却露出恬淡的笑容。 他没有死。 他能感知到疼痛,能品出自己喉咙中的血腥气味,能呼吸到带着阳光气息的空气,还能再见到她。 眼前的所有,都令他无比安心,又无比确幸。 他试图挪挪身子,一瞬讶异。 或许从未有如此复杂的感觉,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子上。 他的上半身,正夹杂着内外伤在隐隐作痛,与皮肉的酸麻劳损混在一处,令他产生了一种灵魂正在回归这具肉身之感。 然而,双腿却无一丝知觉。 甚至于他此时向下望去,才发觉云怀月的一条腿正搭在自己的腿上。 没有痛,没有酸,没有麻,没有重量。 他呆呆睁着眼睛,望着眼前人的睡颜发愣,在心中默默消化着这一事实。 却见她猛地睁开双眼,半梦半醒的神色中略带一丝恍惚。 她恰好对接上他的目光,怔愣片刻,而后抬手揉了揉眼睛,口中小声嘟囔道, “怎么还在做梦啊?” 他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自她的鼻梁处拈下她揉眼时带下的一根长长羽睫,从口中艰难拼凑出几个字来, “那就......再睡......” 云怀月见他开口,一个骨碌翻身而起,双臂撑在他的身上,睡意立刻被驱逐了个干净,双眸如星, “你真的醒了?不是我做梦?” 沾染着她体香的发丝垂落在他的脸上,随着她的动作轻拂摇摆,扫得他有些心痒。 他注视着她雀跃的眸子,点了点头道, “渴。” 她闻言,立即起身,自床上跳了下去,小跑至桌前,带来一缕清风。 青丝未理,柔柔地散落在背后,浅纱睡袍下摆若隐若现着她的赤脚。 她倒了满满一杯白水,双手小心捧着,一步步走回床前, “能起身吗?” 他垂下眼帘,摇了摇头。 “没事儿。” 她并未多说什么,而是抿起一个安慰的笑容,将水轻轻放在床边,但仍略微溅出些许,在地面上扩成一片水渍。 她俯身扶起他,将自己丢在一旁,整晚无人问津的软枕捞来,垫在他背后。 而后将水杯递在他面前,笑盈盈地望着他。 一番折腾,他总算喝到了渴望许久的第一口水。 他润了润干涸的嗓子,捞起她的裙摆,道, “别光着脚踩在地上,凉。” 她扬唇一笑,将杯子塞在他的手里,自己蜷着腿伸进被褥中。 她本想活跃下他莫名低沉的情绪,便恶作剧般地用冰凉的双足轻轻贴上他的双腿。 却见他对这突如其来的寒凉,并未做出任何反应。 她心下一沉, “你的腿还疼吗?” “不疼。” 他摇了摇头, “我已经无事了,你,你该回房间去好好休息,或者去忙你自己的事情,不必对我如此费心......” “你的腿没知觉了,是吗?” 他避开她的眼睛,不愿作答,却瞥见她落在自己腿上捏起皮肉的那只手。 而他的反应,便已经给了她答案。 一时间,无言的恐惧即刻遍布于他的五脏六腑,瞬间代替了他初醒之时的安心。 他好像从未如此害怕过她发现什么,却在她发觉自己腿上的伤病之时,产生了她将要离自己而去的恐慌之感。 他怕自己无用,怕自己成为她的负累,怕自己做不到从前的许诺。 眼鼻一下子变得酸胀,他只能竭力抑制住心头的酸涩,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 她瞧着他眼眶即刻多了些红意,霎时便想明白了他为何要遮掩自己的伤处。 一直以来,许是二人间身份的桎梏,他始终自觉是在仰望她。 他努力地突破桎梏,却在今朝又跌至原点,甚至如今的情形,还要比从前,更加在泥潭之中陷落几分。 “温琢,不用躲着我。” 她沉声开口道,伸手覆于他的手上,按住了他想向后抽回手的举动。 他抬眼看她,轻咳一声道, “我没有动。” “你知道的,我说的不是这个。” 她此时不像往日,端出一副不容置疑的姿态,温琢隐隐觉得,她生来便就该是公主。 “你在想什么,我都明白,所以不用躲着我。” 她手指灵活地掰开他的指缝,与他十指交握。 肌肤之间温热的触感好似抽条发芽的藤蔓一般,缠住了他的心头,他沉默不语,任凭她这般牵着。 “你既不愿让我知晓你的伤处,我便也配合着你佯装不知,来维持你我之间微妙的平衡,这是你方才心中所想,可对?” 温琢将眼睛垂得更低了些。 她的确戳中了他的心思。 在他未想出该如何解决这件事情之前,她若是不知,他便能继续和颜悦色地装下去,也不会生出那些被戳破后的恐惧。 “我偏不。” 她轻轻一笑道, “或许你觉得,这是你的自尊心,我却觉得,这才是你自厌的根源。所以我偏要将这些都打碎,展露在我眼前。” “公主,我只是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他的轻语带着些哽咽。 “这不是负担,这是你那时救我的证明。你觉得你伤了腿,我便会厌弃你了,是吗?原来在你心目中,我就是这么没良心的人啊。” “不是,不是。” 他语气急促起来, “是我,是我自厌,不是因为你。” 她放软了语气道, “小琢琢,你听着,有伤就治,有病就养,我不是因为你身子强健而喜欢你的,便不会因你的病痛舍弃你,从前所有的事情我们都一起面对了,这回也一样,好不好?” 他没有说话,只重重地点了点头。 “乖。” 她弯了弯眼睛,溢出一个笑容。 “对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温琢突然严肃了神情。 “何事?” “魏屹用的天丝,是瑜国皇属之物。” 她挑挑眉道, “说来这个,我可能知道得还要比你再多些。比如,萧澹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孟商与瑜国国主的儿子,而与姜枫有往来的,却是瑜国的国君,设计西山入口处阵法的,正是孟商。在你昏迷不醒时,其实发生了许多事情。” “……是我没用。” 他的语气又低落了起来。 “唉” 她佯装叹气, “但我也并非全能,比方说有一方面,我可是一窍不通。恰好此事又迫在眉睫,颇为棘手。” “何事?” “洞烛堂倾覆,相当于断了姜枫的财路与臂膀。萧澹说得对,以他的性格,断然不会坐以待毙,我怕他举兵南下,攻入宫城。” 她眼中染上一缕忧色, “说实在的,我不知姜临究竟该怎么抉择,毕竟若此事轮到我头上......我也不知,所以我不能去问他。” “宫中现下情形如何?” 她揉了揉眉心道, “昨日陛下装病糊弄我,我代她下命封了宫城,软禁萧澹,下令处置洞烛堂,严审魏屹。今日我还未进宫,你也饿了吧,我们一同用了膳,我便进宫去。” 她又要起身,却被温琢一把扯住,肃然道, “有些糟糕。” “怎么了?” 她疑惑问道。 “昨日你下懿旨时,没有旁人帮你把关吗?” “芳缨姑姑在。” “你不觉得你昨日的种种举动,若是让姜枫得知,咳咳......势必会加快他起兵的速度吗?” 他一时情急,喉中的血腥之气再次漫了上来,重重咳了几声。 她忙去顺他的背道, “你别急,慢慢说。” “你处置洞烛堂,无非是让姜枫吃一个哑巴亏。但若严审魏屹,姜枫定会后怕,他将自己供出去,届时陛下若收回他的兵权,他便再无称帝的可能,所以,他定会在魏屹招供之前出兵。” “我封了宫城,朝虞城中该无人会向他传消息了呀。” 她不解地眨眨眼睛。 “你想,洞烛堂为防司晚音等人出事,还会每月固定时日收集信息,如今你径直封了宫城,这消息递不出去,他只会更为不安。你昨日一时疏忽,也在情理之中,可你既说,芳缨姑姑代你执笔,她是宫中老人,怎么会不知其中关窍?” 云怀月心虚地看了温琢一眼,若有所思道, “是啊,她昨日连......连如何处置你都想到了。除非......除非......” “我知道了,除非她和陛下商议好了,就要以此事,来逼姜枫出兵!可她们不怕姜枫与瑜国联手,届时腹背受敌吗?” “瑜国不会。” 他淡淡道。 “嗯?” “你觉得他是乐见眼中的‘废物’坐于别国皇位之上,还是乐见一位掌管二十万大军的元帅造反成功,将来成为他的劲敌?” “我明白了,我即刻进宫去问个明白。” 云怀月说着,急急忙忙赤着脚跳了下去,又折返至他眼前道, “你瞧,你哪里无用了。” “饭不吃了?” 温琢瞧着她离去的背影唤道。 “我路上随便对付就行,你要乖乖吃饭哦!” 她的声音自远方传来,温琢垂首望着自己残留着她的余温的手指,无奈摇了摇头。 根系 载着云怀月向宫城去的马车正在道上徐徐前行。 她手中拿着本古籍,认真翻找,头也不抬地吩咐车夫道, “先找家城中手艺最为精巧的木匠铺子去。” “好嘞!” 车夫在马车外爽朗回道。 以檀探头探脑地打量她手中泛黄的书页,好奇问道, “公主,你在找什么呢?为何要去找木匠啊?” “我先前在书院苦读兵法时,印象中曾见过一四处征战之人,乘坐一个......左右各安着大轮子,脚踏的前方,还有两个小轮子之物,挥斥方遒。以此物代步,虽不如自己的腿脚,但终究可以出行。” 书页在她的指下簌簌地翻, “找到了,就是这个,素舆!(1)” 以檀抿唇一笑, “公主,您待温公子还真是上心。” 云怀月顺手捏了捏以檀的脸,笑着道, “待会儿你就拿着它,去让那木匠依样造一个出来,唔......” 她斟酌一番,接着嘱咐以檀, “同他说,要上好的木材,一定要够坚固灵活,最好可以不用旁人推行,自己就可操作。” 以檀懵懂地点点头。 “公主,到了!”车夫唤道。 云怀月将古籍交给以檀,郑重地拍拍她的肩头, “交给你了,待会儿我让车夫来这儿接你回府,这件事保密哦,不许告诉他!” 以檀自漫天飞舞的木屑中寻到那木匠,一字不落地复述完她的话。 木匠望着远去的马车,用肩上挂着的白汗巾抹了把汗,道, “亲娘嘞,真会给俺出难题。” “芳缨姑姑,陛下打算睡到几时啊?” 养心殿内,云怀月正坐在桌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坚果,来暂时遮掩肚子因挨饿而发出的不满叫声。 自她来时,芳缨姑姑便颇有眼色地遣散了养心殿中的宫人。 如今芳缨立在一旁,而陛下依旧躺着。 但见姑姑这一举动,她便已猜测出,芳缨并未打算继续瞒着她,于是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陛下自有她的打算,奴婢只能告诉公主,唯今公主需能抵挡得住反击,将来才能更好地立足。” 芳缨一丝不苟地答道。 虽只有这简单的一句话,她却品出了陛下的两处言外之意。 一,陛下短期内并无醒来的打算,最快也要等姜枫之事处理完; 二,陛下要她来担当此事,是为历练她,令她在朝中再添功绩。 她思索片刻,抬眼问道, “陛下就不担心我无能,接手不了这件事?” “若公主现下对此事都无能为力,将来只会更加无力,陛下也不必将这河山交托给公主了。” 芳缨虽是在笑,但云怀月总觉得,那笑容的背后好似藏着一支抽着她前进的鞭子。 “公主知道自己与陛下当年有何处不同吗?” 她思忖后沉吟道, “嗯......我与陛下,除了血缘,还有相同之处吗?” 接着,对着芳缨粲然一笑。 芳缨瞧着她的笑容一愣,自觉她说得似乎没错,但仍道, “您二人最大的不同,便是她那时并无退路可言,但您有。” 她止住了拿坚果的手,静等着芳缨的下文。 “您总觉得您受陛下庇护,她会是您永远的后盾,奴婢说得可对?” 芳缨的反问恰恰点明了她心中所想。 确实是这般,她总觉得只要有陛下在,事情虽有波澜,但总会按她的所想发展。 “如今,陛下将她自己的性命交托给公主您,您究竟会如何去做,其实奴婢也好奇。” “我有一个疑问。” “公主请讲。” “陛下究竟有没有中毒,又是如何瞒过诸人,佯装昏迷的?” 萧澹那副半人半鬼的模样不是在骗她。 那么陛下,又是如何瞒过他的眼睛,并未食下醉梦的? 且那天叶太医的反应也并非作假啊。 芳缨微微叹了口气,答得模棱两可, “总之,陛下如今尚且无恙,公主还是全心做自己的事情吧。” 她见芳缨仍不愿多言,问道, “虎符如今在何处?” “您应该明白,能名正言顺调用虎符的,除了陛下,便只有太子。” 她闻言,当即双臂一伸,摊在了桌面上,哀道, “陛下啊陛下,您可真会为我出难题。” 她走时兴致勃勃,回府时却兴致缺缺,随口问下人道, “邱叔那边,近日可有递消息进来?” “回殿下,有!不过今日悉数被温公子要去了。” “怎么这人闲不住似的,一醒来便给自己寻事做。” 她小声嘟囔着,向温琢房间走去。 温琢听着自外间传来的脚步声,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被面上摊着的字条。 见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慌忙将纸条一兜,尽数塞进了被褥中,然后端出一副闭目养神,刚悠悠转醒之态,徐徐开口问道, “回来了?” 他声音中还带着一丝困倦,若非一张字条自被褥中飘飘然滑落,在空中打了个旋,落在地上,她怕是要信以为真,他当真在好好休息。 二人目光皆盯着那张静静躺在地面的字条。 她向前几步,随手捡起,又抬眼看向他。 他正如初次做错事的孩童一般,无措地看着她,清隽的面容染上一丝薄红。 “我,我这几日睡得太多了,实在是睡不着,想给自己寻些事做,不是,不是故意要瞒着你。” 他盯着被褥,结结巴巴开口。 “若真有要事,我又不会不与你说。” 她坐在床前,故意绷着脸道, “叶岚风都说了,你现在要少劳心,要静养,你自己偷偷摸摸地找事做,若是好不起来,我唯你是问。” 她手摊在他面前,眼含笑意,斜睨着他挑衅道, “拿来。” 忽如其来的一股力道,引着她向前倾身。 “哎!” 她惊呼一声,霎时,他的面容便放大数倍,近在咫尺。 原是他伸出手,却未将那些字条给她,而是将她一把拉过,目光在她脸上流连。 她被他盯得窘迫,闭上眼睛,抿了抿唇。 却听他喋喋说道, “你眼下一片乌青,额头上还冒了三两个红包,想来是这些日子没好好休息,也没按时用膳,看来你也没有好好照顾自己。你闭眼抿唇做什么?这是心虚了?” “你......” 原本心中暗自期待的事情并未发生,她有些羞恼,睁眼便对上了他略带狡黠得双眸。 “你别得意......呀。” 他的柔软飞快掠过她的双唇,如蝴蝶在无波的湖上掀起涟漪,她有些意外,不由得惊呼出声,而后怔愣地盯着他。 “别数落我了,让我替你做些事吧。” 他浅浅笑道, “你也不是铁打的,也会疲累,而且人忙起来,总会有所重心,不能事事周全。” “你胡说,我这人周全得很!” 她闻言突然昂起脸来,一副不服气的模样。 “哦?那你可留意这些时日东宫的动向?” 温琢反问道。 “没,没有。” 她泄了气,心有不甘地嘟了嘟嘴。 他将字条拿出,从中略筛出几张递给她, “我们这些时日忙碌,张素瑛倒也没闲着。” 她闻言接过字条,一一阅览,有些疑惑道, “她这是做什么?” “在筹备,甚至是意图复刻,当年陛下做过的事情。” 他看着那些字条,眸中有些不屑, “当年陛下登基前,除了朝中日常事务,另做了几件事,你还记得吗?” “记得。借神喻天象;肃朝堂风气;平百姓灾难;慑不忿之心。” “咱们这位太子妃,当真是只学其表,不学其里。” 他捏出其中一张字条,上书—— 京城街巷传言,一百姓捡到一满是珍宝的箱子。 开箱后,云雾缭绕,珠宝中掩着一块木牌,刻着“凤栖梧桐,瑶瑛逐流”。 云怀月冷笑道, “她倒是会为自己谋算。” 温琢若有所思道, “可她是否想过,百姓并非只因天象,而对陛下心生敬畏。更多的,是因她摄政多年来实打实的政绩。” “张素瑛身后虽有联系紧密的朝臣,但那些朝臣所支持的,是东宫太子,而不是她。” “我瞧着如今梅姐姐与太子哥哥的关系,都比她与太子哥哥要好上三分。” 云怀月补充道,而后有些沮丧, “太子哥哥,才是真正庇护着她所作所为的那棵树。若他不是这么......仁善,或许她也不会这般放肆。” “仁善与懦弱不同,一味放纵她,才更会害了她。正如你所言,太子才是为她撑起那片天的巨树,可张素瑛殚精竭虑,用尽手段想做的,却是要将这树连根拔起,将自己这株幼苗,种在这巨大无比的树坑之中,稳不住根系。若被巨树庇护的旁人,觉察到她的心思,此时却又已失了巨树,还会如往日一般地对待她吗?” “本就因利而聚,自会因利而散。” 温琢颔首赞同道, “所以公主的劲敌,唯有姜枫。” “可我今日入宫,陛下并未对虎符做出任何布置。” 她蹙眉道, “芳缨姑姑只告诉我,能名正言顺在陛下昏迷时调动虎符的,唯太子哥哥一人。若太子哥哥将虎符调用权赋予张素瑛,这该如何是好?” “你相信我吗?” “自然相信!” “那烦请殿下绝境之时全然信我,我必不相负。” 羁绊 云怀月把素舆带回府上之时,心中其实有些忐忑。 自上次见他刻意想瞒,她便清楚对于原本内心骄傲之人而言,若让他直接将伤处与弱点示于人前,其实是一件极为残忍的事情。 此时,她站在温琢床前,试图绽开一个明媚的笑意。 但这笑落在温琢眼中,倒平白生出了几丝“犯错”,“讨饶”的意味。 他有些不解,侧首疑惑地盯着她。 “我寻人给你造了样东西。” “什么?” “带你出去看,你就知道了。” 她说着,自袖中抽出一条深色发带来,抬手便向他眼上缠去。 他没有抗拒,只问道, “一定要这般神秘吗?” “对!” 她答得斩钉截铁。 既如此,温琢便闭上了嘴,任由她指尖在他脑后翻飞,将那发带打了个漂亮的结。 他能察觉到,她系得有些紧,发带牢牢箍在鼻梁之上。 不知为何,却想起她那日在他身侧沉睡,牢牢攀着他脖颈时的模样。 他总是难将这些小事抛诸脑后,每每见她,总能忆起这些细微的甜蜜来。 “好了!” 她拍拍手,向外吩咐道, “你们进来,将他放到那儿去。” “是!” 随着二人齐声应是,他便就这般被人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抬了出去。 忽如其来的失重感令周身暴露在空气之中,他忽然觉察出全身一缕凉意袭来,而这凉意,已是他这些时日从未感受到的。 他莫名其妙地生出了想逃的念头。 但没走几丈,又被人放在了一个类似座椅之物上。 他伸出手,摸了摸身下的座椅,周身以木而造,软硬适中,明显被人用心布置了一番,而后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一件事情—— 他的双腿好像恢复了些知觉。 他时常会悲观地想,若是此生难以康复,该如何是好。 如今虽得以一点变化,但这个变化着实令他欣喜。 他察觉到她来到自己身边,将方才覆在眼上的发带解下,扭扭捏捏道, “你觉得怎么样?” 得以重见天日,他垂头望了望自己身下的椅子。 原来那并不是一把椅子。 原木还散发着清幽的香气,人身可触之地皆着了棉质软垫,避免木材坚硬硌骨。 他怔怔地望着它,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在他心头蔓延开来。 她先前忐忑不安,是怕如上次那般,触及他不愿提及之事吗? 她贴心地为他造了这代步的舆车,他感激还来不及。 她竟还会顾虑自己从前的情绪,丝毫没在意她在这之中付出了多少心血。 云怀月见他不语,试探问道, “你......不喜欢吗?” “喜欢。” 他答得飞快,生怕她误会什么, “我曾经在书上看到过,这是素舆,对吗?你将它改得更舒适了些,你考虑得很周全,我,我很喜欢。” 云怀月长舒一口气, “我还怕你觉得旁人瞧见,会讥笑你,不愿用它。” “我从不在意旁人,我只在意你。” 他坐在素舆之上,炙热的眼神望着她,忍住眼底泛出的酸涩,嗓音带着一丝轻颤, “旁人的看法左右不了我,也伤害不了我,我只是怕你......但如今,我很安心。” “每当我......寻到一点点你很在意我的证明时,我都很安心。” 他垂下双眼,略微濡湿的眼睫掩住了他眼底的神色,却感受到她如他从前待她那般,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他抬眼望去,见笑意自她的唇角荡漾开来,如旭日般他心底某处的阴暗照亮, “你总说要我信你,为何偏偏就不信我呢?小琢琢,你记住,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弃你。” 他望着那个笑容,心似乎停跳了半拍,好像有一股暖流击碎了他的心房,由着裂缝缓缓渗了进去。 “我今后......一定好好信你,不去害怕你会离开我。” 他轻声道。 “你可以怕。不过怕的时候,就告诉我,我会一遍一遍告诉你,相信我,我不会离开你。” 以檀在院内树后偷偷瞧着两人,觉得自己脸有些发烫。 她手中拿着收来的消息,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回头望了望同样有些不自在的青潜,道, “这是咱们该听的吗?” “不该听现下也听完了。” 青潜耸了耸肩。 “哦?听完了,那就该干嘛干嘛去吧。” 云怀月转身向树后望去,不怀好意道。 青潜索性不装了,与以檀一前一后,自树后走出,望着正对着树而坐的温琢道, “不厚道,你怎么告密呢。” “啧,你们偷听我们的悄悄话,反倒说他告密。” 云怀月打趣道。 “青天白日,你们二人在此处说话,可没贴着个‘闲杂人等勿近’。我和以檀这只能叫误打误撞!” 许久未曾这般热闹的院落,随着拌嘴的人声,多了许多烟火气。 温琢笑看着眼前,只觉是近日难得的和美。 这是一种久违的“家”的感觉。 虽然大家并无血缘,但总有羁绊。 他甚至萌生出一种让这和美永远存在下去的念头,抛弃了他以往心中那些“自我牺牲”的念想。 他想活着,他想大家一起活着。 他们还有几十年的生活可以过,能够慢慢老去,能够与身旁的这个人携手余生。 笑闹一番,云怀月接过以檀递来的消息,对着青潜正色问道, “你如今在皇城禁军中,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可知不久之后,姜枫会反?” 青潜见她谈及正事,敛声道, “臣知道。” “那皇城禁军可有何部署?” “禁军虽直属陛下所掌,但陛下此次昏迷得突然,并未交托。” 青潜说着,脸色难看起来,连一旁的以檀,都不禁捏紧了衣角。 “未曾交托?那岂不是连禁军护卫宫城的指挥之权,也落在了太子哥哥那处?” 云怀月不禁抬高了些声音。 “可以这么说。” 青潜沉声道, “不过,臣承殿下大恩大德,定是只奉殿下差遣的,说句不中听的,若殿下与陛下有冲突,臣......” 他话还未出口,便被以檀用手捂上了嘴,嗔道, “你这话心里知道就行了,还是烂在肚子里的好,口无遮拦!” “如今最坏的打算,便是东宫完全不与我们配合了。” 温琢开口道。 云怀月静静思忖片刻, “东宫没有理由不配合。姜枫举兵来反,反得又不是我。他若功成,东宫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说的虽有道理,但公主,要提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温琢眉心紧锁,提醒道。 “我知道。如今蝉已箭在弦上,但谁是螳螂,谁是黄雀,还仍未可知。” 她低头笑笑, “不过,从面上看,我倒真像是‘螳臂当车’的螳螂,但我更相信,事在人为。” “如果真的到了不得不为的那步,臣定会率人站在殿下这边的!” 青潜肃声道。 “皇城禁军中肯追随你的,有多少人?” 温琢问道。 “......约摸三,四成?” “哎!原来这么少啊。” 以檀在一旁叹道。 “不少了。” 一阵风吹来,吹起温琢坐在素舆之上的衣袍。 “古今留芳百世之战,大多是以少胜多。青兄,说不定将来,你我当真需为她酣战一场。” “不不不不好了!” 府前守卫跌跌撞撞地跑来,一张脸憋得通红,再次重复了一遍叫嚷, “不不不不好了!” “宫中递来的消息,太子殿下召公主即刻入宫。姜枫,姜枫他连夜率兵南下,朝着朝虞行进了。咱们,咱们风声收到得晚,如今他们大军已连夜走了三座城池!先锋,先锋部队怕是会更先一步前来!” 云怀月听着他断断续续吐出的话,越发地惊心, “什么?为何会这么快?姜枫难道不管魏屹是否会经不住审问,吐出他来,便早已做好了谋反的准备?筹措粮草,规划战局,难道不需要时日吗?” 温琢出言道, “事到如今,已来不及考虑这些,还是快些入宫得好。” “好,我这就去!” 她一路并未耽搁,径直策马进了东宫,还未问安,反倒引了一位白胡子老臣不满道, “入宫不下马而来,反倒直接策马闯宫,一国公主,如此没规没矩,殿下为何偏要后宫女眷参议今日之事?她懂什么?” “老大人,提及此处,老夫不得不提醒你,从前西北大旱,赈灾之事可是由公主躬亲,她可比那些只知在京中享福,事发便推诿躲避的宗亲男儿要好多了。你瞧瞧,今日有几个承袭爵位的武将世家子弟特意前来啊?事有缓急,如今可不是讲那些虚礼的时候。” 郑书巽笑着圆场子,那白胡子老臣与他怎么说也是同僚,又官不及他,见他如此,只冷哼一声,并未再语。 她感激地冲郑书巽一笑,郑书巽点头示意。 她心中清楚,自她将洞烛堂之事连根拔起,这位郑大人只会更加欣赏于她。 对待正直之臣,有时无需刻意拉拢,只消做好自己。 今日见他直言为自己开脱,果真如她所料想的那般。 她未等多久,太子便疾步入内,四下打量一番,与她目光相接时,似是略安了心,开口道, “诸卿,今日之事,想必你们已悉数皆知。本宫只有一事想问,事发之前,朝中各部竟没收到一丝有关姜枫的动向吗?” “呵,不知有些人是没收到,还是在替逆贼遮掩呢!你说是吧,兵部尚书?” 一人扬声开口。 “你,你可休要血口喷人!” 眼见着二人便要吵起来,云怀月心中有些诧异,即使在此危急之刻,仍有人还心系党争吗? 她“砰”地一声,放下手中茶盏。 父子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音吓得一惊,不约而同向云怀月所在之处望去。 她徐徐起身,行至云怀晟身侧,与他互换了个眼风。 得到太子眼神许可后,严声开口道, “本宫本不愿多言,但见在此关头,诸位大人仍分不清轻重缓急,便不得不多说几句。” 众人察言观色,见太子默许,便纷纷低眉敛目,等着她的下文。 她睥睨着阶下方才起了争执的二位大臣, “如今首要之事,是如何布防。至于追责,于情于理,也该事后再行处置。二位大人一个急着撇清自己关系,一个急着攀咬旁人,是觉得姜枫行动得还不够快吗?” “这......” 两位大人一同哽住,空张了张口,只自喉中滚出这个字来。 随即她扬起一抹讥讽的笑意,话锋一转, “还是说,大人实则正暗中与逆贼同流合污,以此来拖延时机呢?” 二人闻言,即刻便再坐不住,涨红了脸,梗着脖子道, “臣等怎会做出这事呢?老臣对陛下和殿下的心,日月可鉴呐......” “好了好了,既然如此,诸位便议一番究竟该如何应对吧。” 云怀晟开口给他们递了个台阶,摆摆宽袖,将这出闹剧收场。 殿中人好似约定好一般,悉数敛声,静得似连落针之音都清晰可闻。 “怎么?先前一个比一个能说会道,如今一个个的,倒成了哑巴?” 一向好脾气的他也忍不住蹙起眉头。 云怀月站在太子身侧,观察着皇兄的神情,心中却是无比明悉此时为何无人敢言。 今乃太平盛世,虽偶有小国作乱,边境军即可解。 但先帝在位之时,偏爱文治。 且为防将领以下犯上,拥兵自重,以夺权位,赐爵于诸多将领。 实则,却是为架空他们手中的兵权。 而这些受朝堂恩养的良将,此时也已大多年迈,后继无人。 可以说,朝中如今有着大把精兵,却缺主帅。 劲敌又是常年带兵,战功赫赫的将领,此时主动请缨,与送死无异。 云怀月在脑海中默默盘算曾经叫得上名号的主将。 赵国公算其一,但他已年迈,且明姝姐姐出嫁南彦之时,曾托付过她,护其家人。 曾经的温焱若是还在,当也算其一,只可惜他走上了先皇最不愿看的路子,拥兵自重,以下犯上,此时,怕是早已转生成了黄口小儿。 云麾将军十分勇武,谋略却不足。 忠武将军经验尚浅,难以担当重任...... 她将可用的武将过了一遍,后知后觉到一件事情—— 自母亲摄政以来,朝堂之中风云诡谲,明争暗斗。 到了如今,需要武将之时,却发现除了姜氏,竟无人可用。 可带兵而反的,却正是姜氏。 如今军中的肱骨,护国的柱石。 她担忧地看了太子一眼,却发现太子也正在凝视着她,似是等着她开口说出那个名字。 她咬了咬唇,道, “姜临。唯有他,才能正面迎战姜枫。” 公主府外。 姜临一袭简装而来,并未带任何随从跟着,将名帖递于门前小厮道, “烦劳进府回禀,臣有要事求见公主。” “公主她进......” 小厮回想起今日听到的大事,想起他的身份,忙住了嘴,面色为难,改口道, “她现下不在府中。” “我能否入府中等她?在外多有不便。” 小厮抬眼望去,见他面带毅然。 念及他以往也算是常客,便道, “好,好吧......奴进去通报一声。” 小厮匆匆忙忙寻到正在院中摆弄花草的以檀,不安地向外瞥了一眼,挠头问道, “檀姑娘,姜家的大公子求见。我说公主不在,他便要进来候着。你说现在这关头,是邀他进来好,还是否了他,让他回去是好?” 以檀止住手中的活计,沉思道, “我也不知外面情势如何,要不你再与他拖延片刻,兴许公主很快便回来了。” “以檀姑娘。” 温琢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以檀转身走去,对着正在素舆上晒太阳的温琢问道, “公子有何吩咐?” 他客气一笑,柔声道, “我自诩知她七分,如今公主不在,府上之事,我能代她做决定吗?” 以檀闻言斟酌片刻, “公主一向信任公子,公子说该如何?” “请他进来。” “可他父亲......唉,罢了,去请他进来吧。” 以檀话未说完,侧首吩咐小厮道。 “姑娘怎么话只讲一半?” 以檀抱歉笑笑道, “我无非是担心他借机伤害公主,但公子定然不会害公主,还会护着公主,所以我便不多嘴了。” “多谢你。” 姜临被人引着,见到温琢时,面上带着片刻的惊讶。 “怎么,不认得我了?” 温琢笑道。 “你那日自洞中抬出来时,满身的血污,看着甚是骇人,我还当你要吊着一口气躺上数月,现下看来,是大好了?” “我若是大好,怎能不去门口亲迎将军呢?” 姜临蹙眉打量着树下的温琢,二人一坐一立,阳光穿透细密的树叶,落下一地斑驳。 “你的腿暂不能行?” 温琢只点了点头,开口道, “别总关怀我了,谈谈你吧。” “谈我?谈我何事?” 温琢轻飘飘地瞥他一眼道, “谈谈你被你爹赶回京中之事。” 姜临脸色变得不自在起来,移开目光道, “什么赶回京中,没有的事。” 温琢也没拆穿他,接着道, “西北那边的军务,想来你回京后便再未涉及。备战的粮草和马匹应是那时准备的吧?他的部署呢?多少人留在西北,多少人随他行军,这些你知道吗?” “我回京中,便没机会再接管军务,这些我哪儿会知道。” 姜临冷笑一声,随即问道, “当乱臣贼子之子,滋味如何?怕是再过些时日,我就会如你一般了。” 他闻言低眉轻笑,声音中听不出情绪, “我们的情况本就不同,心境自然也会不同。你今日来此,不是来与我共鸣的吧?况且,你未必会是乱臣贼子的后代,你细想想,你爹的胜算可不小。你之所以总将自己框在这‘乱臣贼子’的名头中,无非只说明了一件事。” 姜临猛地低头,盯着温琢的眼眸。 “你不想他赢。” 他面无惧色,平静又笃定地道出这五个字来。 姜临久久无言,垂下往日一贯凌厉的凤眸,倒似多了丝无奈道, “温琢,慧极必伤。” “你可别咒我。” 他打趣道, “不然你为何来见她?只不过,眼前有一件对你来说极为残忍之事,我想,她应该也是这般想的。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做。” “一定要是我吗?” 姜临凝眉。 “看来将军也很聪明。如今朝中唯一一个能与你爹正面抗衡之人,正是你自己,但我们没有立场要求你如何抉择,因为那是你的至亲。所以做与不做,唯你可选。” “你知道我是为何回京的吗?” “愿闻其详。” 姜临一手撑着树,脚下随意踹着地上的石子,回忆道, “起初我只以为,他只是想让氏族更大更稳固,却没想到他野心越发地大,其实有野心也无妨,但他......我,我,唉......” 言及至此,他一拳锤向树干,引得树叶簌簌地抖了抖。 温琢看得出,他心中正在纠结与叹惋,他没说话,只静静地等着他消解。 “人总该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能容忍他为了家族,在朝中的那些举动,但是我实在容忍不了一个人眼中只有利与权,竟然勾结外邦......那他幼时教我的那些,算什么!我小时候最崇拜的便是他,他教我男儿自当保家卫国,建功立业,这些又都算什么!利欲熏心,他连亲情都能罔顾。” 这些话似是在姜临心中憋了许久,他今日终寻了个机会,统统倒了出来。 他一直紧绷的神情也得到片刻的放松,连嗓音也变得有些哽咽, “其余的,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就是我与他意见不合,争执一番,他一贯以父之名将我骂了一通,命我回京罢了。” 姜临清了清嗓子,接着道, “回京后,我想着劝不动父帅,那不如去劝劝另一处关键,也就是萧澹。之后,便是我在碧音阁遇上公主那回,我发现他们都是疯子,都他娘的是疯子......” “你说什么?公主她亲自去了碧音阁?” 温琢敏锐地抓到了不是重点的重点,算算时日,应是他身在大理寺狱中的时候。 她怎能冒险去那种地方,还好遇到的是姜临。 若是那时便遇到魏屹或是旁的不怀好意之人...... 他的心猛地一揪,不敢再想下去。 “她没和你说啊?” 姜临随口一问,而后自顾自地接着道, “其实,不论是陛下还是父帅,亦或是公主,谁坐在皇位之上,于我而言并无差别。但公主曾告诫我,今后行事之时,要多念及百姓,我对朝中局势再不明朗,也知道父帅并不适合做一代贤君,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手足相残,踏着亲人的白骨登上王位吧......” 姜临话匣子难得打开,温琢却无心再听他念叨,只想着方才刚得知的那一件事。 她去碧音阁定是为了救他,她竟为了他,身陷过如此多的险境。 “喂,你还在听吗?” 姜临突然问道。 他回过神来, “在。” 云怀月人还未至院中,清脆中略带一丝意外的声音先到, “姜临,你怎么在这儿?” 决心 姜临一滞,先前因倾诉刚刚放松下来的心绪,又猛地纠结起来。 随即苦笑道, “臣......臣此时不在这里,又该去何处?进宫吗?怕是会因与父帅的牵扯,而直接被关入牢中吧?呆在府上,只漠然地静观其变?臣也做不到。思来想去,只好来你府上。” 云怀月疾步行至二人面前,只神情复杂地看了看他,并未多说什么。 温琢敏锐地觉察出她的情绪比起离开之时多了丝颓然,问道, “起了争执?” “算是不欢而散吧。” 她垂下眼睫,想起先前发生之事。 她提议让姜临出战迎敌,虽是一可行之法,但这之中的不定之数,实则颇大。 她也是在赌。 赌姜临的品性,赌自己的信任,赌世人的齐心。 然她此话一出,太子口中赞同的那声“好”都还没落地,却径直被张太师打断。 “好儿戏的方法!” 张太师一脸严肃地冷笑道。 他面容上的纹路沟壑中,都隐隐藏着对她先前所言之不屑。 “公主说他战功赫赫,英勇神武,是我朝难得的将才,这些,老夫颇为认同。可是诸位!” 他双手张开,举起双臂,环视一番身后的群臣。 宽大的袖袍自他手臂滑落,青筋在额上隐隐爆出,如号召般道, “诸位别忘了!他可是姜枫的儿子!我们如今本就外有大敌,若是在内部的安排上,再出了什么差错,让父子二人狼狈为奸,里应外合!这场仗!到底还有没有赢面!” 云怀月旁观着张太师的举动,却有一瞬的恍惚。 他说得不无道理,令她无法反驳。 她可以出于赤忱地信任姜临,但是对于在座的每一位而言,此时的姜临与姜枫,密不可分。 但张太师究竟是何种立场,她一时捉摸不透。 她还记得,早些年梅染曾告知于她,他与姜枫暗中有所往来,但却将最疼爱的嫡出小女儿嫁作太子妃。 默默坐在一旁,始终不语的张素瑛,紧接着她爹爹的话,语笑嫣然开口道, “妾倒是觉得,公主说得对。” 云怀月有些惊讶,转头向她望去。 她竟会帮自己说话? 然而,张素瑛接下来说的那番话,却打破了她的想象。 “姜临确实是一个正面迎敌姜枫的好法子,不过,却不是在带兵上。” 她故意卖了个关子,引得诸臣提起兴趣望去,接着道, “任何一个人,亲眼看着自己疼爱的儿子落在敌军手里作人质,都不能视而不见的吧?” “是啊!” “太子妃这个提议甚妙!” “对啊!” ······ 云怀月有些懵然。 为何这般甜美热情的嗓音,却能吐出如此冷漠的句子。 若从理性客观的角度讲,张素瑛这个法子,确实是如今风险最低的拿捏姜枫的办法。 可人,并不是一个任人摆弄的物件。 他们本能少一个敌人,如此一来,岂不是生生把姜临往姜枫那儿推? “不可!” 她再一次制止了堂下之音。 “有何不可!公主,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姜氏讨好处,究竟是何意图?可别忘了,姜枫此举若败,陛下或许会念其同族,不会牵扯甚广,但姜枫一脉,必死无疑!” 其中一位大人跳脚道。 “正因如此,才不可!” 她突然抬高声音,喝住那人, “姜临并非稚子,你们若就这般去绑了他,他定不会在战起时配合你们。若是他再硬气一些,与你们先在京中拼个你死我活,不论结果如何,于我们而言,悉数都是损伤!” “若他身死,于我们而言,又怎会是损伤!这不是对姜枫的极大打击吗!简直是女子拙见!” “姜临若是死在这儿,只会更激怒姜枫!届时他更加无所顾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我们空有兵符,寻不出一个可行事的主将,干脆你直接将这偌大宫城,拱手送他好了!” 云怀月盛怒之下,气势未减地吼出这番话,终是让那大人噤了声。 她的手掩在袖下,紧紧攥着,抑制不住地发抖。 只觉得气血直冲上脑,心砰砰地猛跳。 女子拙见,女子拙见......张素瑛也是女子,他那时为何不言她是拙见? 归根结底,本就不是女子与男子之争,而是个人利益之争罢了! 你与他统一战线,你们便成为了同一种人,甚至连性别都可以“模糊化。” 当你与他意见不合之时,即使他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也要将这本就事论事之事,归于性别之上。 她冷眼看着这一切,突然觉得自己是在做无用之功。 更觉得意图说服姜临出征一事,简直是辱没了他们之间的交情。 这些人值得吗?她不禁去想。 她没想出答案,只觉得不值得。 索性寻了个更衣的借口,径直回了府。 姜临瞧着她如今愁眉不展的模样,以为是在忧心父帅之事,他抉择半晌,终是心一横道, “公主,不如你去向太子殿下提议,让臣领兵吧。” 云怀月闻言,原本耷拉着的双眼猛然圆睁,诧然道, “你说什么?” 他定了定神,沉声道, “臣说,臣自愿带兵,护陛下及您之安危。” 他终于下定决心了。 温琢在一旁静静地坐看,等着她应下。 却见她头一别,冷哼一声道, “不去,谁爱去谁去。活着不好吗?上赶着寻死?你不如直接去我府上的镜心湖跳湖。” “臣不能自己去请命。” 姜临未理会她的呛声,反而一本正经解释道, “臣之所以愿迎战父帅,是因臣觉得,陛下为贤,殿下为贤,为人臣子,当奉贤君。父帅粗野,太子唯喏,悉数不是臣愿奉的君主。所以,臣只会来向殿下请命。” 她闻言扭过头来,直直盯着他。 姜临凤眸微眯,薄唇轻抿,俨然一副他们初识之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况且,臣也未必会败,更遑论会死。” 云怀月淡淡地瞧着他,他不知道的是,他们说的“死”,其实根本不是一码事。 他想的是想为君出战而死,她说的,却是他遭那些道貌岸然之人算计而死。 “姜临,你可想好,那是你亲爹。” 他垂首,心中一番激烈挣扎,轻声道, “臣知道。若臣立功,能否将功抵罪,保族人性命。臣知道父帅罪无可恕,只要不牵连旁的族人,得求偏安一隅即可。” 云怀月长叹一声, “罢了,实话告诉你......” 她今日经历之事还未说出口,门口小厮却慌张地跑来通报。 “公主,太子殿下到!” “他来做什么?” 云怀月凝眉道,仍是迈开脚步,去府前相迎。 她一向知云怀晟鲜少出东宫,更是除去开府宴请之时,再也未到她府上来过。 今日她还拂袖而去,他此刻特来府上,究竟是为何事? “皇兄。” 她屈膝一礼,淡淡道。 “月儿,本宫知你今日受了些委屈。” 那是一些委屈吗?简直是天大的委屈。 她心想。 那时的她,面对着堂下立着满满当当的朝臣,却平白生出了一种天地无人的孤寂之感。 如今却只得面上扬起一缕笑容,目中有些漠然道, “都过去了。” 太子随她入府,她并未将他引至后院,而是径直带他去了主厅。 她不知其来意,难免有些防备。 怕他得了风声,知道姜临此刻在她府上,又当真同意了张素瑛先前的提议,将姜临直接绑回去。 刚步入主厅,还未待侍人奉茶,云怀晟却抢先一步开口道, “月儿,屏退府中的侍者,吩咐旁人,莫要接近此处,本宫有要事与你相商。” “单独与我?” 竟不是冲姜临而来?她挑了挑眉。 “对。” 云怀晟难得笃定地点点头。 待一切吩咐完毕,她端坐在一旁。 二人之间流淌着一股莫名严肃的气氛,令她不由得聚精会神起来。 只见云怀晟掏出一只精巧的黑金盒子,拿在手上,凝视犹疑片刻,将那只盒子递给了她。 “先别打开。” 云怀晟出言止住她正欲打开的动作。 她抬起头,见他目光仍流连在那盒上。 “皇兄想说什么?” 云怀晟将目光移向她,与她对视,郑重问道, “本宫可信你吗?” 嗯? 她对他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不解,只下意识点了点头。 云怀晟自顾自垂首说道, “事到如今,不信你,本宫还能信谁呢?月儿,答应本宫一件事。” “你说。” “本宫累了,今后想闲散一些,若能渡过此关,梅姑娘......“ 说到此处,他又摇头苦笑道, “罢了,届时再说吧,你一定会答应的。” 梅姐姐? 她越发搞不懂皇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打开那盒子吧。” 这盒子摸上去冰凉彻骨,颇有质感。 她隐隐觉得,是一件颇为重要之物,手难免有些轻颤。 “啪”地一声,盒子打开,露出里面铺着的明黄锦缎。 以及锦缎包裹之下,那半枚能够号令全军的虎符。 她手一抖,险些将这虎符给丢出去。 “皇兄,这......” “本宫觉得,你说的对。兄长无能,似乎从未给过你什么助力,还要累得你一人与这么些人抗衡。其实皇兄今日邀你前去,本就是想让你......让你能说服那些人,这样便可名正言顺......” “奈何天不遂人愿。若本宫当着众臣之面交给你,必又会引起轩然大波,届时交托不成,反倒误事,本宫也只能出此下策。” 他无奈笑笑,又递给她一道亲笔懿旨,道, “这也是本宫能做的最后一点事,宫城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部署 云怀月如今觉得,这装着虎符的锦盒,正变得似烫手山芋般,炙烤着自己的掌心。 “皇兄,你知道将虎符交予我......这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 他会心一笑。 他亲自将虎符赠予她,也等同于将这天下交托给了她。 她想做什么,如何做,便再也不用受限。 她望着云怀晟澄澈的眼睛,似乎明白了些陛下如此行事的意图。 与其兄妹血肉相残,不如知难而退,任人唯贤。 “皇兄慢走。” 她亲送云怀晟行至府前。 “你快些回去吧,你将来需头痛之事还有许多。” 他笑笑,宽慰道。 而后,转身上了那辆来时的楠木车舆。 她瞧着这舆驾,并非是云怀晟往日出行所惯用,而是特地换了辆低调简朴的。 细想了想,他应是想躲着张素瑛偷偷前来,免得再生龃龉。 她目送太子马车徐徐远去,刚消失在街拐角中,派出的探子恰巧来报。 “殿下!城门处传来线报,姜枫的前锋营,已将要至朝虞城外!” 她眉心一跳,心叹,终是晚了一步。 如此一来,即便她拿到了虎符,姜临也愿出战,可该如何去外调援军? 此时一旦出城,必将打草惊蛇,届时虎符落在姜枫手里,岂不是更为不妙。 她拿着那烫手山芋,满怀心事地向后院走去,却见两人已不在树下。 环视一番,只见她的书房中正透出些浅淡的黄色暖光。 还未走近,便发现二人已挂起舆图,正在图上指指点点地商议着什么。 她进门时,他们也并未特意止住谈话的话头。 “我届时可派手下的银铠卫当前锋,他们随我征战多年,比一般的士兵要更为精进些。” “不可。” 她出言打断道。 “为何不可?我们本就没多少精锐,若是起手便落了下风,只怕他会长驱直入,直逼宫城。” “要得便是他长驱直入。” 她径直坐下,将手中的盒子丢给二人。 “这是太子殿下方才赠你的?” 温琢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盒子端详。 她点点头道, “打开看看。” “虎符?” 一旁将脑袋凑过来看得姜临忍不住惊呼出声,随即觉得自己声音大了些,忙闭上嘴,四下环视一番。 “我嘱咐过檀姑娘,她不会让旁人来搅扰我们,你不必忧心。” 温琢安抚姜临道。 “只可惜城门守卫已见姜枫的前锋营将要兵至城下了,如今我们虎符虽在手,却无人能出的去。” 她单手托着下巴,盯着烛火,叹道。 “所以,唯今之计,只有请君入瓮。” “那就请君入瓮。” 她与温琢的尾音悉数落在这“请君入瓮”四字上。 她有些意外,将目光自烛火上移开,恰好对上温琢的眸子,莞尔道, “竟想到一处去了。” “他们既来,必不会打无准备之仗,若现在贸然出城,一旦被他察觉,后果不堪设想。可若放任不管,也不是个法子。所以,若想顺利派你突出重围,咱们不能单靠勇猛,得用些计策。” 她起身走至舆图前,指着朝虞城门道, “姜枫的前锋营今夜定会在城门前安营扎寨,一方面,是威赫咱们,另一方面,是静等他们大军会合。在这时候,恰好能让咱们多些部署的时间。吩咐城门处的探子,时刻汇报动向,且用些死物稍稍抵挡一阵,适当削减一些他们的人数即可,不必严防死守。” 她接着用手指着城门处到宫门处的这段距离,道, “他攻破城门,从这处直逼宫城时,才是你拿着虎符,去请援军的最好时机。那时,他定沉浸在破了城门的喜悦之中,会稍许飘飘然些,满心都是下一个目的地——宫城。你趁此时出城,定能无恙。” “这样将他放进来,那宫城岂非岌岌可危?” 姜临蹙眉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她苦笑道, “虽同样是征战起兵,你知道‘谋反’与‘别国入侵’的最大区别吗?” 姜临摇摇头。 温琢望着她,心中一惊,叹道, “别国入侵,定要严守城门,因他国人往往视战败国为异族,烧杀劫掠,无恶不作。而起兵谋反者,多以国为故土,且意图代为统治,不会多为难于百姓。你......长进许多。” 他早知她对人心看得透彻,如今见她从未亲历过战事,分析战局也并不落下风,不由得有些感叹。 “只如此一来,宫中需要严防死守才是。” “不错,这正是我的意图。” 她颔首道, “凭我对这位舅舅的了解,他虽内里不择手段,在外却极其在乎声名,否则也不会......” 她想起陛下少年时与孟元秋的那段旧缘,摇头笑笑。 “他惦念着自己的身后名,不会太过为难百姓,所以打得旗号,定然不是谋反,而是......匡扶云氏,挟天子以令天下。” 电光石火间,她突然就将张太师当初为何两面站队之事想了个清楚。 原来主意是打在这儿呢。 所谓挟天子,天子必然须得是个傀儡,很显然,陛下与她皆不是任人摆弄听话顺从的傀儡,但皇室之中,确有一人如此。 只是在众人眼中,这位“听话的傀儡”,却在今夜做了件众人都未曾想到之事—— 将虎符给了她。 “话说回来。届时,集中人力,严守宫城,等你带着虎符,与援军一同归来。姜临,其实此事我们能做的寥寥,关键还是在于你。” 她抬眸望向姜临,烛火在的影子在她的面上跳跃,姜临却只见了她眼中倒映着的烛光,热烈而坚毅地跳动着。 “坦荡些说,我脑中不是不曾闪过,你与你的父帅联合演了这出苦肉戏,来博取我们的信任,最后联手,将我们一网打尽。” 姜临闻言,蹙了蹙眉。 刚欲开口辩解,她接着道, “但我却抛开了这个念想。因为我觉得,我看人的眼光不会错。而你,自我们坦诚相待后,也从未辜负过我的信任。所以,我愿意摒弃掉所有人对你的质疑,选择信你。” 姜临一时怔愣,莫名觉得眼眶和鼻头泛上了酸涩。 他好像从未感受过这种出于人格之上的信任。 他的部下信任于他,是因他从未败绩;他的父帅曾经信任于他,是因他听话。 而这些信任,会在他做了悖逆他的选择时,顷刻化为乌有。 如今她在这等紧要关头,明知他与父帅割舍不脱的血脉之情,却仍选择了信他。 他吸了吸气,平复了番心绪,跪于地上,将双手举过头顶, “臣必不负殿下。” 云怀月抿唇一笑,将虎符郑重交在他手中。 “姜卿,起身吧。” 姜临徐徐起身,如松一般地站在房中,却难得放柔了声线道, “一生能够得挚友如你二人,足矣。” “那我走后,宫城由谁主理?该如何守?” 他又问回正事,满目担忧之色。 “我来主理,还有温琢与青潜协助。你只需尽快行事,早些将援军带来,我们便能早松一口气。” “好。我定不眠不休。” 姜临毅声道。 一旁许久未出声的温琢凝视着舆图缓缓道, “你们二人啊......计划得倒挺好,可曾想好去何处增调援军了吗?” “远水解不了近渴,自然是去朝虞城周边四城调兵。” 云怀月道。 “公主想得到,姜枫当然也想得到。他会袖手旁观吗?这些年,他没少在朝中通络关系,难保这四城之人不会被他收买。这四城主将人品如何,你们可有了解?” 云怀月与姜临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姜临思索一番,补充道, “幽州,幽州城主与父帅联系稍密,时有礼物往来。” 温琢盯着舆图沉思片刻,指着沣州道, “你可去这处增调援军。” “有什么说法吗?” 姜临问道。 “管驻沣城军的主将,曾是我爹......温焱的部下。他为人刚正不阿,所以见不惯我爹的行径,人也不够圆滑,因此郁郁不得志,这么些年,只是一小城主将。” “但有一点我清楚,他厌恶阿谀奉承之人,所以必会看不惯幽州城主将,即便届时朝虞城外有人为难,他驻军在此多年,比我们都要更为熟悉地形,定能顺利绕行,直达京城。” 他指着地形道, “且你在舆图之上,瞧着路途甚远,实则换种思路,只需渡过朝虞与幽州后的那条河,便可直达沣州,算算时日,与你快马加鞭,去往周边四城的时间大差不差。” 他侧首看向姜临,问道, “会水吗?” “会。” “那就好。” “至于京城,劳烦公主代陛下下命,百姓商户皆居于家中,暂不得而出,配合者,本季税收均减免三成。城门守卫处多放些着军服的稻草人,营造守城之景,再征用些酒,火石,油,石块等物,对了,这些宫中也要有。” 他蹙着眉缕清条理,嘱咐着云怀月, “宫人悉数拘于殿内,前殿诸人,悉数安排至后宫之中,殿前有众臣及你我就够了。你把我带进宫中,并非什么难事吧?” “公主府更安全些,你如今这个模样......” 姜临道。 “无妨。” 他浅笑着摇摇头,笑看姜临道, “她不能没有我。” 云怀月挑挑眉,虽未置可否,但莫名总觉得,隐隐有一股醋意。 扑哧一声,难得笑了出来。 这点笑声仿佛感染了众人,先前紧张的气氛终有所和缓。 轻笑中,姜临道, “那就这么定了。” “好!” “我们......定会无恙。” 守城 夜雾渐淡,晓星渐隐,天边翻起鱼肚白。 城墙之上的守卫揉了揉困倦的双眼,推醒一旁正迷糊着的同僚, “诶,你快瞧瞧。” 那士兵倚着城墙,眯眼望去,见天地相接处,出现了一条移动的黑线。 黑线离得越来越近,亦变得越来越宽。 他定睛一看,竟是不计胜数的士兵,披坚执锐,列步而来。 “快,快去禀报,他们来了!” “好,好!我这就去!” 那士兵忙戴好头盔,匆忙下了城墙,跌跌撞撞向宫中跑去。 云怀月立于宣政殿前,身旁是坐在素舆之上的温琢。 待守卫汇报完,温琢道, “先前城门处吩咐你们堆积的重物可有布置?” “都依殿下之命,布置好了!” “确定墙角与门的夹缝处严丝合缝吧?” “确定!” 他颔首道, “做的不错。将你们昨夜用麻绳捆好的酒坛,放于城墙之上;再将你们的布甲套在准备好的草人上,依你们往日值守的布局一一排好;命剩下的守卫放完箭,回到宫城里来即可。这些东西已足够拖延不少时日。” “是!” 守卫听完吩咐,匆匆跑走。 “姜临,青潜。” 云怀月转身唤道。 “你们二人结伴去城门附近,记得隐蔽些。青潜,你若见他们试图爬墙,就将那固定酒坛的绳子割断,趁酒洒下去时,再燃一把火,一同丢出去,千万别受伤。姜临,你找准时机,出城去。你们行事千万要小心,务必要顾及自身!” “殿下放心,小事一桩!” 青潜自信满满。 “臣定快去快回。” 姜临严声道。 云怀月拍拍二人肩头,担忧地看向城墙方向。 姜枫兵临城下,望着静寂紧闭的城门,不由笑道, “倒真像老夫那外甥做得出的!遇事便当起缩头乌龟来,烂泥扶不上墙!” 一旁的谋士在旁提醒, “姜帅,当心有诈。” 姜枫骑在马上,略微不满地瞪他一眼,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时此刻,莫要灭自己人威风。京中到底有多少草包,你不清楚,老夫还不清楚吗?” “咻”地一声,一支箭矢破空。 姜枫挥臂一抬长枪,随手便将那支箭矢砍作两半。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箭矢席卷而来,与兵将的甲胄碰撞。 一时间,铿锵的铁声夹杂着箭入肉中的闷声,响彻在城门之前。 “前列举盾!后阵放箭!” 姜枫下令道。 “全军行进,在城门处布云梯!” 青潜与姜临匿在城楼的石墩后,等着云梯布好时,将事先布好的酒坛斩落。 姜临的神色却有些颓然。 青潜随手斩断几根飞来的箭矢,问道, “你怎么了?” “这些……都是曾与我一同作战过的战友,说实话,亲眼见此,我的心情......还是会很复杂。” 姜临自缝隙中观察着城外的举动。 “唉。” 青潜并未多言,只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电光火石间,一把捏住自他脸颊旁擦边而过的箭,丢在地上, “别多想,当心受伤。” 姜临望着那箭,回过神来。 他重重点点头,向下望去, “云梯架好了,是时候燃了。” “好。” 青潜燃起火把,用刀砍断绳索。 酒坛一个个应声落下,火把紧随其后,随着酒坛破裂,酒水悉数淋在云梯之上,轰地一声,燃起滔天火焰,在城楼下连起一片火浪。 烟雾升腾,遮天蔽日,白云蒙尘,尘土飞扬。 “报!火难扑灭,咱们一时无法用云梯上城墙了!” 一士兵自烟雾中归来,灰头土脸道。 “呵,想不到这小子,不敢正面迎敌,倒是净想些不自量力的花招。” 姜枫幽幽道,遂下令, “上冲车(1)!” “嗐!” 冲车下的士兵推车前进,一下一下撞击着城门。 “元帅!属下觉着,今日这城门比旁的倒是难撞开一些!” 姜枫勒了了马,马儿扬蹄嘶鸣一声。 他摆摆手,志得意满道, “到底是京城的城防,不似边境小城,莫急。” 青潜观望着局势,与姜临对视一眼道, “趁他们大开城门,倾巢而入时,我安排了几个兄弟来捣乱。届时,你趁乱而出,别回头。” “你们几个人?会不会有危险?” 姜临蹙眉道。 “放心,专挑了轻功好的,只是制造个混乱协助于你,我们干完就跑。” “多谢。” 青潜移开目光,继续观察着城门的状况,随口问道, “待你回来之时,便要正面与你爹对抗了,你怕吗?” “我......我分得清孰轻孰重。” 青潜轻笑一声, “那就好。” 随着一阵重物倒塌之声,高头大马破城而入,刀枪兵戈紧随其后,涌进城中。 云怀月耳旁的号角之声由远及近,分明的脚步之声好似密集的鼓鸣,令大地都为之震颤。 每一步,都好似踏在她的心上。 令她不由得握紧手掌,将指甲嵌在肉中。 温琢拉过她的手,将手指掰开,见掌心中落下的甲印,安抚地冲她笑了笑。 “会没事的。” 青潜见人已入得大差不差,放出了事先准备好的信号,一把拍起姜临道, “我先走一步,你找准机会,冲出去!” 随即连同几名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人,飞身进去,与队尾的士兵纠缠在了一处。 姜临早已穿上了姜枫军制的甲胄,趁乱策马出城,消失在远方。 青潜见他顺利出城,不必再缠斗,忙一声令下, “撤!” 众人收到指令,纷纷飞身而起,四散而逃。 “啊!” 忽闻一人惨叫一声,青潜回首,见他被那士兵伤了腿,被人围困在中间,刀剑相向。 青潜转身意图援救,却被身边的兄弟拉住, “副统领,人太多了,先走吧。” “不可,说好的,此行定不会伤你们性命,我怎能丢他一人!你们先走!” 他甩开那人的手,又飞身下去。 利刀出鞘,以一种诡谲的身法,将围在他身旁的人一刀抹喉。 鲜血喷溅而出,落了躺在地上那人一脸。 地上之人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觉见了几片残影,随后眼前一片猩红,腿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未等众人反应,青潜一把捞起那人,飞身越过几座阁楼,便消失不见了。 姜枫的副将赶来,眼前仅剩几人尸体。 他肃声问道, “怎么回事?” 士兵回禀道, “不知为何,有几位武功高强之人在队尾与我们缠斗,见不敌,便又离去。我们刚留住一人,却见那些人中,有一人折返,杀了几名兄弟,将人质劫走了。要不要将此事上报给元帅?” 副将打量一眼现场, “抹喉而亡?杀手的行径罢了。这城中能有几名杀手?我们却是二十万大军!哼,不足为道,快跟上,全力前进。” “是!” 青潜携着那人,径直飞入公主府中。 将他放在地上,便气喘吁吁地自镜心湖中拘了把水,唤道, “以檀,以檀!帮我个忙!” 以檀闻声而来,嘟囔着, “你怎么不在宫中,回府上了。” 刚一低头,便瞧见地上躺着一人,小腿上血流如注,吓了一跳,惊到, “哎呀,怎么伤成这样子!” “你帮他包扎一下,我得回宫中去。” 以檀忙止住他又要越墙而走的动作,担忧道, “你身上也有都是血,可有伤到?” 她在关心我? 他一愣,冲以檀咧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那都是旁人的血,走了。” “哎!” 以檀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转头对躺着那人道, “这位公子,你等我片刻,我去寻药箱来。” 云怀月远见青潜一身是血,飞身而来,忙上前迎了几步,一把拉住他道, “你们没事吧?” “没事,还算顺利,就是有个兄弟受了些伤,我便杀了几个人。” 青潜犹豫一番,接着道, “我本不想杀他们,许多人也许是无奈,才听命于姜枫,就像我曾经不得不听命于洞烛堂那般,但......我更不能让愿为我卖命的兄弟惨死。” 云怀月安慰道, “如今立场不同,你这么做,也在情理之中。是我无能,不能像陛下那般兵不血刃,才有今日的场面。” “殿下......” 云怀月摆摆手,止住他的话头,又望向宫门处, “不必多言,你快去换身衣服,等候披甲上阵吧。” 温琢坐于素舆之上,望着天空道, “起风了。” 话音刚落,一阵风随之袭来,吹散了他几缕发丝,他净听着宫外嚷天的号声,道, “他们远道而行,粮草一定支撑不了数日,只消等姜临带兵归来,此战必胜。先布投石车吧。” 随后又询问身旁先前随青潜一同出去的小兄弟, “我嘱咐你查探他们的粮草车,你可探到了位置?” “回公子,找到了!” “好,待会儿寻个时机,只给他们留两日之粮,其余的都燃了吧。然后别回宫城中来,随意寻个陆家的商铺,让他们带你回邱叔那里,明白了吗?” 十几岁的小孩子挠了挠头,道, “可公子,邱伯伯让我来护着你呐。” “你做的事,比护着我有用多了,做好了,你就是宸国的大英雄,可厉害了。” 那孩子听着果然受用,道, “好!我听公子的!” 云怀月有些惊讶地看过来, “你骗小孩还真有一套,你何时安排的他?怎不与我说?” 温琢看着那孩子飞身而去的背影,沉声道, “一时来不及。前些日子,邱叔说在街上收留了个孩子,就是在洞烛堂被封的那几日。便收留了他,不至于让他饿死街头。” “你不怕这孩子出事吗?他这般小。” “我这么大的时候,都随使团入宁了,那时宁国国主未易,可不比现在祥和。” 他轻声道, “他轻功绝佳,极善自保,做些偷鸡摸狗的事,不会出事的。” “不好!元帅!好几辆运粮车起火了!” 姜枫难得蹙紧眉头,不悦道, “什么?为何!” 迎战 “许是,许是在攻城时沾染上了火星......” 士兵嗫嚅道, “毕竟这城中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连个活人都看不见。” “该不会是天意吧?” 一人与身旁人小声嘟囔道。 姜枫长枪一指,当即贯穿了那人的心口。 他看着一旁那人,虽强撑着身形未动,眼神却战战兢兢,充满惊惧。 冷哼一声,坐于马上傲声道, “扰乱军心者,斩!” 接着,向粮草兵询问道, “还有几日余量?” “不多不少,恰好两日。” 他复又昂起头来, “两日,足矣!咱们攻破城门也不过半日,如今一个小小宫门,还能难得住我们不成?” 语毕,一滴雨便落了下来,正砸在他的脑门之上。 他伸手一抹,眼中迸发出欣喜之色, “下雨了?” “瞧见没有,粮草刚起火,老天爷便落了雨,实则天助我也!此战,必胜!” “必胜!必胜!必胜!” 众士兵忙随声应和。 云怀月将温琢推至廊下躲雨,道, “怎么上午还晴着,下午便落起雨来?” “不知你可否留意早晨的云层?状似钩卷。有句俗语道,‘天上勾勾云,地上雨淋淋’。” 温琢侧首回望她,见她额发打湿,掏出一方帕子,替她轻拭了拭额前的水珠。 “我哪有心思注意这个。” 她摇摇头,经风一刮,打了个寒颤。 他不经意地蹙了蹙眉,道, “外间风大,咱们又未带披风来,我留在此处看情势便可,你回殿中去吧。” “不要。” 她一口回绝, “我就要呆在这儿。毕竟你的指令都得经我的口出,他们又不听你的。” “太子殿下不就在东宫之中,还未曾出现吗?你也回去吧。” “正因太子哥哥昨夜风寒称病,这殿前才须得有我这个主心骨啊!你就别劝了,反正劝了我也不会听的,你如今又奈何不得我。” 她得意洋洋地瞥他一眼,随即做了个鬼脸。 他不怒反笑,无奈地摇摇头,接着为她解释道, “行军作战,‘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但上上策,乃是利用‘天时地利’,而达成‘人和’。” “不过你既算准了会落雨,为何还要让那小子去烧粮草?” 她好奇问道。 “粮草还未烧尽,雨便落了下来,对姜枫而言,这叫‘天无绝人之路’。他定会觉得,余下的粮草,便是天命所示的时日。” “但近两日所限之时,他毫无进展,便会心生焦躁。他越心浮气躁,便越容易误事,咱们的胜面便越大。且这场雨下得愈发的大......那些士兵本就风尘仆仆,一路奔波而来,若真淋雨作战,还未攻破宫城,有些便会病倒了吧?以他来看,最稳妥之法是今日安营扎寨,暂攻不了宫城,只得以待明日。咱们能拖多久是多久。”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心散。即便他筹谋周全,我还是相信,大多士兵并不是真心想反。” 她稍稍放下心来, “也不知姜临那处怎样了。” “两日,最多三日,他便会归来了。” “你怎么知道?” 他只笑笑, “先不告诉你。” 通宵彻夜,雨落未歇。 每人心中都怀揣着各自的担忧,掩藏着不一的心事。 天还未大亮,宫城外的号角之声便使云怀月自瞌睡中惊醒。 她猛地坐直身子,下意识攥紧一旁温琢的衣袖,喃喃道, “他们开始攻城了,要熬过这一日才行!弓箭手,投石手!” “回殿下,已经都备好了。您放心,臣等定会撑到最后一刻。您回内殿中去吧,属下定会按您的吩咐作战。” 一旁的禁军统领恭谨回话,青潜站在他身后,亦附和道, “殿下,您又不会武,他伤又未愈,若是呆在这儿,还得分心顾及您,您回殿内去吧。” 她斟酌片刻,颔首道, “好,那宫城便托付给你们了。” 她与温琢一同转过连廊,突想起了什么。 “我想去养心殿看看,你去瑶华殿中等我,还是同宫中留守的那些大臣一同呆在宣政殿?” 温琢不解道, “为何突然想去养心殿中?” “我有些不安,想去看看陛下。” 温琢垂下眼睛, “我去宣政殿内吧,那处离宫门近些,若有意外,也好及时应对。我在那儿等你。” “你不怕他们议论?” “不怕。” 他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养心殿内静悄悄一片,殿门一关,将宫外的吵嚷之音隔绝了七分。 殿内仅有芳缨姑姑与陛下二人。 芳缨姑姑见来人是她,只静静站在一旁,似是要将自己融入空气一般。 “陛下,您究竟要什么时候醒啊。外面如此吵嚷,您和皇兄倒好,纷纷称病,独留我一个人。” 芳缨闻言,讶异出声道, “太子殿下病了?” “是啊。” 她眨眨眼睛, “姑姑您不知道吗?” “奴婢这些时日一直在照顾陛下,确实不知。” 云怀月抬眼望她,见她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似是在想些什么,面容中带着深深地疲累。 刹那间,她竟怀疑起自己曾经的判断。 陛下究竟是真病,还是装病? “姑姑,陛下到底有没有事?” 她问道。 “待殿下熬过这一战,奴婢向您担保,陛下真的能够醒来。” 芳缨回道。 之后,无论她再问何事,芳缨始终仅有这一句说辞。 踏出养心殿中,她越想越觉不对,转身便去了太医院。 “叶岚风,蓝昼,醉梦的解药配置的如何了?” 叶岚风只抬头望她一眼,便继续垂首摆弄药草。 蓝昼起身疾步行至她身旁,摇了摇头道, “并没有成效。此毒本就属当世奇毒,自不会这么轻易便被人破解了。不过......” 她一把拉起云怀月,四下打量了一番,见无人留心她们二人,道, “师姐,你随我来。” 云怀月跟着蓝昼行至太医署一处无人角落,蓝昼道, “起初商讨这毒时,我曾搭过陛下的脉象,从脉象看,体内的剂量应远不至于她毒发昏迷之征,可她确实昏迷不醒。我总觉得,隐隐透着奇怪。” “你的意思是,陛下如今的昏迷并非是醉梦之毒所致?而是有旁的东西?” 她听完蓝昼的话,虽一头雾水,但仍尽力分析道。 蓝昼轻轻拍了拍手,道,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会是这样。既然陛下体内的量轻,还有许多时日供我们研制解药,定会比现在精益许多。” “可有我帮得上忙之处?如今我被他们赶至后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与你一起寻些法子。” “你随我来,帮我翻几本医典,瞧瞧可有与这毒相关的内容吧。” “好!” 她不知在堆叠的医典前忙了多久,刚瞧见“醉梦”二字,忽闻前殿的动静放大了些。 “依兰花研磨成粉,佐以甘草,岐黄......可使中醉梦者醒来。” 她担忧着外面的战况,粗略地读完这行字,将书丢给蓝昼道, “找到了,你看看!这些药又多又繁复,我也记不大住,殿前好像出了事,我先走一步!” 蓝昼拿起书,见她未念出的地方,还有一行字—— “只此方犹如回光返照,虽能使人神思清醒,却会催发体内余毒,一日后,便会身亡。” 她摇摇头,又将这书合上,转身收拾起药箱来。 叶岚风百忙之中抽空问道, “收拾药箱做什么?” “殿前若生战事,必会有人伤亡,我人微力薄,医术粗浅,太医署暂时有你与叶太医令,足矣。我不能担得起迎战之责,那便替那些人治一治伤,也是好的。” “你若算得上医术粗浅,太医署七成之人,怕都是要羞愧而死。剩下那三成,大部分都已经上了年纪,等你长到他们那个年岁,怕是要比他们强上许多。罢了,你想去便去吧。” 蓝昼将纱棉与药酒装箱,只浅笑了笑。 云怀月刚回到宣政殿,方才还议论纷纷六神无主的众臣,好似突然寻到了主心骨般静了下来。 “他们已攻破了一道宫门,怕是不久,便会向主殿攻来了。” 一位大人颤声道。 “事到临头,还怕什么!宫门能挡他们一时,我们的肉身便可挡他们一日!大不了就与禁军一起,同他们拼了!” 虞无芥随手拔出一把刀,明晃晃地晃在众人面前,出声道。 她一向知道虞无芥刚正,却没想到一位文臣,竟比朝中许多已年长恩养在府上的武将更为血性。 这可谓是君子气节吧? 殿外,兵刃与甲胄的碰撞之声传至众人耳中,喊杀之声直冲九霄。 她算算时辰,快了,该快了。 姜临便快要带着援军前来了。 杀伐之声逐渐靠近,她听见殿外孙统领高呼, “全军听令,誓死守卫宫城!” “虞大人,你想死,我可不想死啊......” 殿内一位大人抖若筛糠,听着外间刀□□破皮肉之音,所站之处竟漫出了一滩水渍来。 “瞧你那出息,我同意虞大人的话!” 又一人持刀出列。 “咱们,咱们拼上性命为得是什么?就为了眼前这个女子吗?” “为得是脚下之国土,社稷之尊严!” “是啊......公主她也本可以安分待在府中的,如今陛下与太子皆病重,她一个女子,不是也来担起这一切了吗?” “为国土,为社稷!” “为国土,为社稷!” 一时间,群情激昂,已有几位臣子身先士卒,出殿迎战。 “报——元帅!后方有大军包抄我们!已与宫内禁军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可看清楚主将是何人?” “是沣州营的旗号!” “沣州?” 姜枫勒马转身,嘱咐副将道, “皇城禁军节节败退,前方交给你,我去后方,会会这位沣州营主将。” “报——” 另一士兵前来回报,因惊慌而滑跪在地面之上,慌忙扶正头盔。 “慌什么?快说!” “沣州营主将旁,旁,跟的是少帅......” 献祭 姜枫一怔,攥着缰绳的手又紧了几分,随即反应过来,策马向援军所来方向奔去,咬牙切齿道, “真是个逆子!” 姜临骑于马上,与沣州营将军并肩。 他默默望着姜枫由远及近,心中不由得有些感慨。 彼时,他们曾是阵前并肩作战的父子,此时,却只能四目相对,南北分立。 “哈哈,小子,你怕吗?” 姜临闻言侧首,见老将军正盯着他,虽是爽言询问,眸中神色却耐人寻味。 应是见他来时慷慨激昂,如今迟迟未有动作,反倒有些提防他究竟意欲何为。 他握了握手中枪,衣袍在身后猎猎飞舞,一骑当先,立于人前。 姜枫深吸一口气,横眉傲睨着他道,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是我的儿子,摆清楚你自己的位置!” “我不仅仅是你的儿子!” 姜临将长枪侧举在身后,身姿笔挺, “我更是我自己。” 姜枫闭上眼睛,朝后摆了摆手。 轻声道, “杀。” 身后士兵得了嘱咐,霎时,便向姜临等人冲去。 姜临舞枪挥洒纵横,纵马穿梭于人群之间。 片刻,已不知斩落了多少把铁刃。 沣州营主将一声令下,援军亦高声喊杀。 群马飞驰,疾冲入人群之中,将姜枫原本密不透风的阵型,硬生生撕出一处缺口来。 姜临作战厮杀之间,只觉漫天都是血腥之气。 以往杀敌时,他并无这般感觉,如今却觉得,这场仗竟于斩断自己手脚无二。 围在他身前的人越发的多,他长枪横扫,划向众人腰间,耳旁充斥着喊杀惨呼之声,眼前数人应声而倒。 他不知来回冲杀几回,终将这军阵冲散作两半。 叛军败势渐起,众人本就不够坚定之心,更因处于下风而动摇。 姜枫从人群中厮杀而出,刚得以片刻喘息,一旁谋士开口劝道, “元帅,此战......必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他回望身后战场,见已无回天之力,目中有一些犹疑。 谋士急切道, “元帅,你若不趁此时遁走,不管怎样,都难逃一死了!快逃吧!” 说罢,他扬起鞭子,狠狠抽在马上,向密林方向逃去。 姜临余光瞥见那人逃离战场,凤眸微眯,自箭筒中取出一箭,张弓拉弦。 银光一闪,羽箭离弦,被疾风裹挟而去,直直贯穿策马飞驰那人的脊背。 他跌下马,躺在地上,不再动弹。 马儿受惊,疯了似得向前跑,尘沙落定,已不见影踪。 姜临并未多理,转身瞄向另外那人,却在看见那人背影之时,拉弓的手不经意地抖了抖。 他抿抿唇,将箭往下方挪了两寸。 这次,羽箭没像方才那般一击毙命,而是射中了姜枫的膝弯。 他策马向姜枫跌落之处而去。 沣州营将军见状,嘱咐身旁亲随道, “跟上去,莫让逆贼跑了。” “是!” 几人得令,纷纷一同策马随行,只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巧妙地留出了些距离。 怕惹得他注意,再为自己平添祸端。 他行至姜枫身前,自马上跳下,蹲身看向他亲手射出的姜枫腿上伤处,又抬眼望他,轻声唤道, “父帅。” “呵,别这么叫我,我没你这种不孝的儿子。” 姜枫别开脸,不愿看他如今红了眼眶的模样, “你为何不干脆一箭射杀我?” “您叫我如何下得去手?您别动,我将这箭替你拔了。您跟我回去,我立了功,我会去求陛下,求陛下将咱们家削爵收权,留您一命......”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覆上箭头,姜枫腿上渗出的血迹立即沾染在他的手上。 “你以为事到如今,说回去便能回得去吗?” 他刚用力将他膝弯上的箭拔出,却觉心口猛地一痛,脑子登时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垂首望去,却只见姜枫的银枪直直插在他的胸口之上。 他眼中有些难以置信, “父帅......” 姜枫冷哼一声,余光看向快至此处的那几位兵士,凑近他耳旁道, “你何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你这份软弱,早晚会害了你。你的箭法还是我教的,如今却成了你刺向我的利器。我姜枫,没有你这种不孝子。” 如死水般冷寂的声音传来,令他的心口瞬间无比疼痛。 好像有金属入肉之声,应是那把银枪又更深入了几分吧。 姜临心想。 会死在这处吗? 心中的哀恸酸楚扩散开来,沁入到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他不知是因父帅无论如何都不曾悔改而绝望,还是因他的话语动作而悲切。 只知心好似被人戳了一个血窟窿,汩汩地向外溢出热腾腾、黏糊糊的液体来。 他眼前之景越发模糊,而后,便陷入了一片漆黑的死寂。 外间兵刃之声渐小,但不知为何,云怀月始终悬着的那颗心跳得却越发地厉害。 她起身行至殿门,刚欲溜出去,瞧一瞧战况,却见一名灰头土脸、血迹斑斑的禁军入内,兴奋唤道, “殿下,胜了,胜了!” “胜了?” 她的眼神骤然亮起,仿佛落入星光。 “嗯!姜枫已死!没了主帅,他们自然就没了主心骨!咱们胜了!” 云怀月长舒一口气,但并未被喜悦冲昏头脑,即刻叮嘱道, “传我懿旨,非主谋且自愿归降者,恕无罪,姜枫亲随一律压入大牢,等候严审,不愿归顺者,斩!” “好!” 那人得令,忙匆匆跑远。 她心还未全然放下去,却见青潜面色沉重,冲她招招手,一脸难以启齿的模样道, “殿下。” 她见青潜神色不对,即刻会意。 忙疾步出去问道, “姜枫是怎么死的?” 青潜拉着她至殿外角落,她往外一瞥,只见浓重的血腥之气钻入鼻腔之中,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知死活的人,残肢与血水在地面泛出一片黑红之色。 明明已是春末,她却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禁军与援军并不在一处,当时具体的情形我也不知,只听他们回报时说,是姜临亲手杀了姜枫。” 她惊呼道, "姜临?" 随即心下思忖,姜临愿带虎符请援军,已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 若他能活捉姜枫,定不会由自己亲手杀他。 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用他从姜枫膝弯处拔下的羽箭,刺穿了姜枫的身体。我们的人到时,姜枫已失血过多而亡。哦对,那羽箭还是姜枫想出逃时,他亲自射出去的。” “他人呢?我要见他。” “他......他被姜枫重伤,如今人还昏迷着呢。” “他怎么也重伤了?他如今在哪儿?可请了医士?” “公主你问题好多啊!他被姜枫的长枪伤了心脉,沣州营的人找到他时已昏过去了,伤情又险又急,军医不敢擅自动手,如今太医署来了位貌美的女医士,正为他处理伤口。那姑娘说,她没允许,旁人暂不得相扰。” 她听闻蓝昼前去,稍稍放下心来。 “好了,我也就是来告知你这些状况。如今我还得去清点整编,先忙去了,你就放心吧!” 青潜安慰她道。 她回至殿内,同温琢复述方才青潜所言,他听完,若有所思道, “姜枫应是自尽。” “你又没看见,你怎么知晓?” “姜临的能力你我有目共睹,他若想杀他,大可将他一箭穿心。” 他拧起眉头,不由得也担心起昏迷的姜临来。 “姜枫此举,应是知道自己逃脱无望,便将自己的性命拿来献祭,与他撇清干系。不至于将来他一人在这世上,莫名地再背负着个‘叛臣之子’的名头。” 他望了望远处的天空,飞过几只被血腥气吸引而来的乌鸦,轻声道, “姜枫临终所为,倒真像一个好父亲。于父子之情上,我竟有些羡慕他。” 云怀月一同向外望去,见天开始逐渐放晴。 “姜枫若真为他着想,一开始就不该被自己无底洞般的欲望熏了心。” "咳咳,咳咳,水。" 姜临自昏迷中醒来,只见眼前模糊一片,喃喃嚷道。 一只带着药香的手将一碗水送至他唇边,他小饮几口,只觉心口仍似被撕扯一般的疼痛。 又缓了片刻,终于看清眼前的一切。 他如今身处一处偏殿之中,身前坐着一个姑娘,正迎着烛光垂首看书。 一旁放着小火炉,炉上罐中正煎着药,发出咕嘟的开水之音,炭火已渐烧成灰色,想来就快要煎好了。 他清了清嗓子,艰难发出声音, “你是尚药局的宫人吧?太医署的太医呢?” 蓝昼眼皮都没抬一下,只继续看着手中的药典。 “你这宫人,咳咳,怎这般不识礼数?” 他扶着心口道。 许是外间宫人听到了殿中的动静,悄声进来道, “蓝姑娘,有什么需要奴婢帮忙的吗?” “你帮我去太医署求这几味药草来,他伤处的药该换了。” “是。” 姜临瞳孔微缩, “竟是你这小丫头为我换药?不行不行,换个太医来吧。这伤口颇为骇人,你姑娘家哪儿看的了这个。” 蓝昼一双眸子平静无波,只静静望着他道, “这位公子,不仅是我替你换的药,你的伤处,也是我清理的,他们送你来时,你血流不止,穴位处止血的针,也是我扎的,如今煎的药,也是我配制的。可以说,你如今这条性命,就是我这个小丫头救回来的。” 说罢,她起身向外走去。 姜临见她并未因先前言语冒犯而生气,反倒平静解释了一番。 顿时生出几缕愧意,问道, “哎,你去哪儿啊?” 她并未回头,道, “我要的东西她还未拿来,受伤的人不止你一个,我总得去顾一顾旁人。” “旁人?” “因战事受伤的,又不止你一人。军中医士忙不过来,我便接手了数人。只是你身份尊贵些,能独享一处偏殿,我才在你这边煎药读书,清静些。” 她踏出殿内,转身向一旁的殿宇行去。 姜临望着她的背影,嘴角扯出一丝笑意,无奈摇摇头。 伤口忽地一痛,他忆起昏迷前的事情,眸子渐渐暗了下来。 自证 父帅这般待自己,定是已对自己失望透顶。 如今他怎么样了? 是逃了,还是被关起来了? 他已被自己伤了腿,应是逃不脱的,不知现下被关在何处。 待他能下地行走,定要向陛下求个特权,去探望一番。 姜临独自一人,在这充斥着药香的屋中思绪纷飞,未曾留意那姑娘带着先前去取药草的宫人一同折返。 她自药罐中留出一碗,将剩下的悉数交给宫人,嘱咐道, “烦劳姑娘将剩下的药汤分作九份,给一旁殿内的伤兵们服下,多谢。” 她的声音传入姜临耳中,虽冷淡,却并不漠然。 泠泠之音,好似雨后清泉。 姜临微微侧首,向她们望去。 只见那宫人红着脸小声道, “蓝姑娘,奴婢只是个侍候人的,您待我不必如此客气。” 蓝昼垂首一笑, “那是你们宫中的规矩,我本就不是宫中人,世人在医者眼中并无三六九等之分,你帮我做事,我自然要谢你。” 宫人握着她的手,愤愤道, “姑娘本就很忙,还抽出空闲来照料他们。不感激就算了,反倒嫌弃您是个女子,质疑您的医术!这般待您,您竟还给他们亲自煎药汤!” “举手之劳罢了,我看书的时候,闲着也是闲着。至于他们因我是女子便嫌我医术不佳......” 她言及至此,瞥了躺在床上的姜临一眼。 他忙扭过头来,带着几分心虚闭目装睡。 她眼下多了一丝了然之色,接着对宫人道, “这种事情我在外经历得更多,早就习以为常了,无事。你快去吧,待会儿药就凉了。” “好!” 宫人端着药罐离开,殿中便仅剩她与姜临。 姜临继续将双眸悄悄睁开一条缝来,瞧着她卷起袖管,全神贯注地将药材捣碎研磨。 折腾许久,用手背拭去额上薄汗,向他一步步走来。 他忙装作睡熟的模样,呼吸绵长。 “公子不必装睡,该换药了。” 她将草药放置在床头的小凳上,悠悠道。 姜临见被拆穿,面上自觉有几分烫意,睁开双目,恰对上她那双不起波澜的眼睛。 他本想躲,却觉得那双眼睛令他移不开眼。 明定胜雪,遥不可触,似静水流深。 她望着他,冷冷道, “烦劳公子将衣衫脱了。” 这......这怎么能行? 这姑娘怎么不害臊啊? 他下意识地将衣襟拢地更紧了些,手臂的动作牵扯到伤处。 于是一副怪异中又透着和谐的神情便落在蓝昼眼中—— 原本桀骜的冷面将军一边痛地呲牙咧嘴,一边又娇羞地捂着衣襟,耳上挂着飞红,一副提防状。 蓝昼想起云怀月时常在她耳旁絮叨的话本,抿唇笑了笑。 姜临支支吾吾,憋出几个字来, “你,你笑什么?” 她正色道, “真不知你在医家面前有什么好矫情的,你不脱衣衫,我如何为你换药?” “哦,哦,好。” 他哂笑,伸手去扯衣带。 蓝昼见他动作缓慢,阻止道, “罢了,还是我来吧。” 说着,便面不改色地解开他的衣衫,将原先已浸透草药与血液的纱布轻轻撕下。 “还是有些血液渗出来,看来你仍需静养多日,莫要再扯到伤处。” “那你还会为我换药吗?” 他脱口问道。 “不一定。有些痛,你且忍一忍。”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伤处,用药酒将表面再次清洁一番,覆上新的草药,接着道, “我的事情很多,先前我守在此处,是因为那时你高烧昏迷。如今你高烧已退,伤口恢复得也不错,若是我抽不开身,你又没了危险,便让旁人换药即可。” “他们......不对,我们。” 他见她总是一副问一句答一句,便想主动打开话匣子,问起先前听到的她与那宫人的对话。 却想起他刚醒来时,也是先入为主,以为她只是个被指派来看顾他的宫人。 在他的认知中,胡子越白的老头儿,素来医术越为高明。 从未觉得一位年轻女子也能在医术之上有着极高造诣,是他的救命恩人。 “我们对你的医术存疑,连宫人都为你鸣不平,你难道不生气吗?” 他试探问道。 她手中动作未停,随口答道, “起初是生气的,如今却越发不气了。” “为什么?” “世人对女子的偏见是除不尽的,我能做的,就是以女子之身,尽力做好我热爱之事,至于旁人如何评说,又与我何干。病痛的不是我,受罪的也不是我,他们再嘴硬,最后还只得来求我,不是吗?” 她斜睨姜临一眼。 姜临底气不足,心虚道, “先前,对,对不起啊。” “从前我为了不受这偏见,也做了挺多努力,穿男装,扮男子,少言语。” “直到我遇到了一人,她说,身为女子,就该以女子之貌示人,如此,才可逐渐修正世人之偏见。所以我才又穿起了女装。” 她为他包上新的白纱。 “后来,我发现作用也不大。还是有许多人会因我是个年轻丫头,而轻视于我。但好在,十个男子里头,总能有那么寥寥二三,开始悔改自己,就像先前公子同我道歉一般。” 她为他系好衣衫。 “好了。” “多谢医士。你说的那人,倒似我很相熟之人。” 姜临未再用姑娘相称,而是特地唤了她医士。 蓝昼淡淡道, “公子自然相熟,因为她便是我的师姐,当朝昭凰公主。” “你是……她那个书院中的?” “不错。” 她收拾好药箱,背在身上,转身便走, “我要回太医署一趟,公子好生休息吧。” “哎,敢问神医尊姓大名?” 他望着她的背影唤道。 她回过头,疑惑道, “难道不是该说‘敢问姑娘芳名’吗?” 他咧嘴一笑, “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自要待你和你所热爱的医道尊重些。” 她垂首弯了眉眼,转身踏出殿门,道, “蓝昼。” 她又笑了。 她那么冷淡一人,相处的短短时日,竟对他笑了两回。 姜临不知为何,只觉心中美滋滋地。 “蓝医士,在下姜临!咳咳。” 他深吸一口气,冲着殿外嚷道,复咳了起来。 话落在蓝昼耳朵中,她望了望偏殿的纸窗,唇角上扬,带着药箱,徐徐向太医署行去。 云怀月那处亦是忙得焦头烂额。 她刚听完兵部侍郎报损,又听完禁军统领的整编。 如今,工部尚书正在她这儿要求重新修葺城墙。 她蹙着眉头正一一批阅,却见芳缨姑姑站在殿外。 终送走了工部尚书,她忙请芳缨入内。 芳缨行了一礼,道, “公主,陛下醒了。” 她将手中的笔一扔,如释重负,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真的?姑姑当真没骗我!快带我去瞧瞧!” 芳缨福了一礼,转身走在前面,她慌忙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养心殿中。 约摸离床榻还有几步之时,床榻之上便传来姜梧有气无力的声音, “是月儿吗?” 她慌忙扑至床边,盯着仍躺着的姜梧,唤道, “母亲,您终于醒了,您可知道这么大一个烂摊子丢给我,我这几日提心吊胆,都没睡个囫囵觉......” 母亲?姜梧愣了一愣。 这似乎是她许久未曾听见的称呼。 “芳缨,扶朕坐起来。” 她打断了云怀月的絮语。 云怀月并未计较,一同帮着芳缨将她扶起,靠坐在软枕之上。 她望着陛下的容颜,一副大病初醒之状,嘴唇也未有血色,小心翼翼试探问道, “先前芳缨姑姑说,战事结束您便醒来,您......是不是从未中毒啊?只是做给萧澹和姜枫看,来逼他们动手,届时您再拿他们开刀?” 姜梧宠溺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只回她第二个问题道, “不错。看来这几日你累虽累了点,但长进可真不小,朕确是这个意思。” 她刚稍稍放下心来,一旁叶太医令却欲言又止, “陛下......” “叶太医令,如今此处无事,尚药局新到了一批药材,不乏名贵之物,太医令不妨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芳缨打断了叶太医令的话。 云怀月打量着他们之间的古怪氛围,这分明是将叶太医令支走之意。 太医令微叹一口气,转身收拾起药箱, “老臣告退。” 待他走后,姜梧目含笑意地看着她道, “掌控朝局的滋味如何?” 她轻叹一口气, “陛下听实话嘛?很累,累到我不理解为何姜枫会如此疯魔地想要这个位置。” 姜梧开口道, “你看那把龙椅,它就放在宣政殿内,一代一代的帝王坐上去,却有着不一样的结局,你猜这是为何?” “心中所思不同,结局自然不同。” “不错。但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坐在那儿的人,都有自己渴望要做的事。” 姜梧的目光虽望着她,她却觉得母亲在透过她,看向远方。 “你父皇坐在龙椅上之时,想的是如何平衡稳固朝局,若兄长坐在这龙椅上,想得该是如何收揽权柄,把控天下,同样,朕坐在这龙椅上,从前是觉得,为野心,为证明自己不比男儿差。” 谈起自己从前的心思,她无奈笑笑, “逐渐年长后,朕开始觉得,为何偏要自证?自证是没有尽头的,对方会永远质疑,你只得不断证明。想通后,朕开始反思,自己为何要求得这皇位。后来朕发现,朕想为宸国求一个‘和盛’。” “朕自觉想法比他们都要伟大一些,所以,朕配得上这把龙椅。你明白吗?” 云怀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姜梧嗔怪她一眼,道, “朕知道你一直以来的心愿,但那是该由你亲自完成的事情。” 她后知后觉道, “陛下,您的意思是?” “芳缨,执笔。” 姜梧闭目肃声。 深远 芳缨应是,转身去书案旁磨墨。 姜梧侧首望着云怀月。 许是大病初愈之缘故,眸中难得撇去往日威严,同她柔声道, “太子在位东宫时,并未犯过大错,朕不能执意废黜他,你懂吗?” “女儿万无此意。” 她惶恐道。 “这次逼宫,朕虽托芳缨将此事交托于你,但却将虎符依祖制给了晟儿,便是想知,若你二人当真面临权位之争时,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姜梧欣慰笑笑。 “女儿和皇兄都没让您失望吧?” 姜梧摇摇头, “你们用了朕从未想过的法子。我本以为,他会六神无主,再听了太子妃的耳旁风,将虎符交托给张太师。” “届时,你定会想办法,自他手中夺取虎符,拿回控制权。如此一来,既可灭一灭张家生出的不该有的心思,又可压一压兄长的气焰。” 云怀月听着母亲讲出原本的计划,脱口问道, “您就不怕我把控不了事情的发展嘛?届时,岂非让奸人得逞?” 芳缨在书案旁出言提醒, “所以奴婢才告知公主,陛下该醒时,自会醒来。陛下,墨已研磨好了。” 姜梧轻睨她一眼,道, “你知道该如何写?朕如今反倒举棋不定了。” 云怀月心下明了,母亲方才的那番话已说得清楚。 若皇兄当真将虎符给了张家,届时局面无法把控,便是太子失德。 而陛下,也就有了废太子的理由。 可云怀晟却选择顶住张氏施加的压力,夜半来她府上,亲手将虎符给了她。 他们兄妹齐心,顺利渡过难关,虽是她乐见的情形,但却令如今的姜梧头痛了起来。 她出声道, “陛下不必忧虑,太子哥哥......他或许早就想好该如何做了。” 她想起太子那夜在公主府同她说的那番话,语气更坚定了些,道, “众人都觉太子哥哥软弱,但女儿时常会想,或许他心中所求,本就不是权位富贵。他向自由,重情义,或许陛下心中所忧,于他而言,本就是顺理成章之事。” “罢了罢了。” 姜梧冲芳缨招招手, “容朕再想一想。太子呢?朕醒来多时,还未见他人。” “回陛下,东宫那边曾来报,太子染了严重的风寒,缠绵病榻,未曾见好,又需静养,所以不得让人探望。” “他怎么也病了......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上他一面。” 云怀月听着母亲的呢喃,心下一惊,道, “母后,您这是什么意思?” 姜梧一愣,意识到她一不小心说漏了嘴,遂道, “哦,无事。只是如今朕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不愿再继续操劳下去,想早些让你们接了这摊子,也好去过几天逍遥日子。” 云怀月眉心拧作一团, “您究竟有无中毒?” 芳缨将原委缓缓道来, “公主,陛下初时,虽提防萧澹,从不用他不进之食,但没想到他竟这般丧心病狂,宁愿自己也将那毒吃下,因此有所疏漏,便少食了些。” “不过叶太医令自发现那毒起,便始终在为陛下抑制体内之毒,如今需做的,便是寻一处安静所在,清理余毒便是。” 芳缨与姜梧交换了个眼风,接着道, “所以,陛下才动了传位的心思。” 她眼中有些迟疑,道, “当真没有骗我?” 姜梧抬起手来, “你瞧瞧,朕如今不是好好的吗?” 她宠溺地摸了摸云怀月的额发, “朕操劳算计了大半辈子,为你做好打算,也该安享一番晚年了。” 语毕,扬起下巴示意芳缨道, “朕想好该如何了。晟儿与月儿皆朕所出,天资聪颖,仁德贤明,无论二人谁继承大统,另一人皆授辅政之位,从旁听政议政。” 云怀月双目圆睁, “陛下......” 她知云怀晟本心就想做一个闲散王爷,母后这道旨意,面上虽合他们心意,却会在朝堂之上掀起轩然大波。 姜梧摆摆手道, “哎,莫要打断朕。你若是连朝臣的议论都平息不来,也做不上那把龙椅。” 随即看向芳缨,接着道, “姜枫谋逆,按律当诛九族,念姜临有功,特赦其族人死罪,于朝堂无出色政绩者,贬为庶民。” “姜临大义灭亲,接任其父原职。柳相年近七十,一早上呈还乡奏疏,允。特命郑书巽担右相之责,统领百官。温琢以庶民之身,于平乱中谋划有功,且曾为朕堪破洞烛堂要案之密使,特命其为左相,共护朝堂纲纪。其余有功者,依律进爵或行赏。” 姜梧道完这一番话,微微阖眼,轻喘几口气,牵过她的手来, “如此安排,朕便放心你了。即便朝中那些老顽固再为难你,想必他们几人,定会拼命相护。” “至于虞无芥那个老家伙,他一向帮理不帮亲。” 云怀月心下五味杂陈。 陛下这番安排,可以说是为自己谋好了后路,不至于今后在朝上再受掣肘。 她曾经觉得,自己虽是陛下的孩子,却亦是陛下的棋子. 在经历如此多之事后,自己蜕变成长,却深刻理解了那句话——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1) 她鼻子一酸,眼中蕴着水汽,唤道, “陛下......” “朕还是想再听听你唤母亲。” 姜梧扯出一个笑容。 “母亲......” 她带着哭腔道。 姜梧抬手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珠,道, “哭什么,朕还活着呢,和你说了许久的话,朕也乏了,你退下吧。” “母亲,你何时动身去调养身子啊?” “届时自然会告诉你。” 她依依不舍起身,被芳缨姑姑引至殿外。 见她徐徐合上了那道宫门,将她与陛下隔绝开来。 芳缨端起叶太医留下的药碗,递送至姜梧面前, “陛下,还是温热的,快些喝了吧。” “喝这作甚,又苦又涩,还没效用。” “陛下......” “朕想去瀛州看一看。” “陛下饮尽,奴婢陪陛下去,可好?” 芳缨似哄稚子一般,言语间却染上一缕悲伤。 “不行,朕不放心。你得留在宫中,替朕处理未尽事宜。” 她望着芳缨,似午后闲谈, “朕带着叶太医令便可。” “陛下......” “就这般定了。” 翌日,随着芳缨姑姑明旨宣告,朝中自有一番全新局面。 然这等局面,自会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张素瑛在东宫将太子书案上的砚台悉数砸尽,恨恨道, “我真是从未见过如此不偏爱自己儿子的母亲!” 她一把扯过跪于地上的梅染的衣领道, “太子如今正值盛年,为何偏要让她一同辅政?历朝历代,哪有这样的事情?” “太子妃息怒.......太子妃息怒......” 梅染任她扯着,并未出任何主意,只道, “若非太子妃那日......那日夜晚设了绊子,殿下也不会落水许久,一病不起......便也不会是如今的局面了。” 梅染心中明镜似的,深知陛下究竟为何下此旨意。 但她实在是不满张素瑛的行径,便借此机会,特地讽刺一番。 张素瑛冷冷一笑, “你懂什么?本以为你深得陛下赏识,当有几分谋略,没想到却如此浅薄。我这般行事,自然是大有用处。” 梅染心下一惊,试探道, “太子妃不是已和公主和好如初了吗?公主还帮咱们东宫除了姜枫呢。” 张素瑛不屑甩袖道, “不错。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但如今敌人没了,这朋友,反倒成了敌人,你猜我该如何做呢?” “太子妃想如何......” “哼” 张素瑛冷眼瞥了梅染一眼,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想从我这儿套话,再通风报信不是?梅染,我强行拉拢你至东宫,自是有你的用处。但如今还没到用你的时候,你便别想踏出东宫一步。” 说罢,她将梅染松开,向外唤道, “来人,梅良娣情深一片,自请照料太子,带她至太子寝房,记得守好门,无事不得相扰。” “是。” 两位宫人架起她欲走,手劲儿之大令梅染难以挣脱。 此时,却见张府的眼线匆匆而来。 张素瑛并未避讳,道, “有什么事直接说吧,我忙的很。” “太子妃,老爷说,昨夜有辆精良的马车连夜出了宫中。你猜......那是谁?” 她挑挑眉道, “是姜家那位大公子?” “非也,是陛下。” “陛下?陛下不是在养心殿休养吗?消息可准?” “千真万确。咱们的人随了他们一路,终是见风刮起帘子时,里面人的面容,除宫人外,恰是叶太医令与陛下。” “哈,看来天助我也。” 她放声笑道,还未得意完,便瞥见一旁的梅染,凶道,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按我吩咐的去做?” 梅染得知这一消息,心下颇为急切,却别无他法,只得任由这几人将她拖至太子寝殿,一同软禁于此。 张素瑛把玩着地上碎了一块的砚台,幽幽道, “云怀晟,你倒是真有本事,早就做好了打算,将虎符赠她。但我知你如斯,又怎会放任不管?” “既然你们兄妹情深,那么云怀月,明日早朝,便是你自云端,坠入地狱之时。” 入局 朝虞城因战乱而静寂的时日终于过去,早市的摊贩亦迎着曦光,升腾起几缕烟火气。 自姜梧病后,暂时作罢的早朝初次恢复。 云怀月如今正端坐在龙椅之上,代姜梧主理朝政之事。 她看着殿内乌压压的群臣,面上虽故作镇定,心中却仍有几分忐忑。 朝事在郑老大人的带领下进行得异常顺利,但更似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她心中自是清楚,并非所有人都能安于见她稳坐龙椅之上。 因此,今日定会有人给她施以下马威。 “太子妃,早朝未毕,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禁军的声音自殿外传入云怀月耳中,她一激灵,即刻打起十二分精神。 来了。 “该来还是不该来,由不得你多嘴。” 张素瑛冷睨他一眼,并未惧怕禁军横在她眼前的刀刃,底气十足向殿内喊道, “昭凰公主,你有何颜面端坐于龙椅之上?” 若说云怀月先前还在为此事忧虑,如今见事情终被挑起,反倒平了心绪。 她自金碧辉煌的椅座上起身,悠悠越过群臣,走向殿外,立于宣政殿台阶之上。 而后,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道, “太子妃这话本宫便听不大明白了。本宫的颜面是陛下明旨所给,皇兄如今病重,这把龙椅本宫不坐,难不成要留给你来坐?” 张素瑛仍被禁军拦在阶下,与她相隔甚远。 依稀间,她瞧见她自手中缓缓举起一只盒子。 “众臣皆知,殿下于此次平叛姜贼中立了大功!可若说姜枫谋反,殿下您又何尝不是谋反!” 此言一出,众臣皆骇,一时议论纷纷。 “张氏,宣政殿可不是任由你撒野之地。” 温琢在她身旁冷声开口,虽是言她,亦是敲打,众臣连忙闭嘴。 “若无证据,便是以下犯上,更是对陛下的大不敬!” “温大人不必如此着急为她遮掩,我若没有证据,便也不敢孤身一人在宣政殿前死谏,以求文武百官,看看清楚她的嘴脸!” “啪”地一声,张素瑛打开了手中的盒子,高举过头顶喊道, “烦请诸位大人看看清楚,这之中到底是何物!” 众人屏息望去,见盒中赫然放着半枚虎符。 身后群臣中有人倒吸了口凉气,云怀月只挑了挑眉,身形未动。 “所以你想说什么?” “殿下倒还真沉得住气啊。” 张素瑛笑出一双梨涡, “诸位大臣对战前争论不欢而散之事,定极为清楚。公主她光明正大向太子殿下索要虎符未果,便铤而走险,伪造虎符,调动沣州营大军,意图谋夺皇位!” “张素瑛,你药可以乱吃,话可不兴乱说。本宫瞧你是得了什么疯病,在此胡言乱语。” 云怀月盯着她汹涌着疯意的双目道, “谁人不知陛下将虎符给了东宫?本宫手中的虎符,乃皇兄当夜亲手所赠,府上的小厮和皇兄手书均可作证,那夜皇兄亲自来寻之事。” “呵,你府上的人,自然只听你的话。东宫上下悉数知道,那夜太子从未踏出东宫一步!如今证据就摆在眼前啊,公主殿下。” “若你坚持这个说辞,大可将你那处的虎符,同我手中的这块一验便知。” 张素瑛那双美目挑衅地盯着她。 她没想到张素瑛颠倒是非的能力如此深厚,气得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 正欲开口,温琢却扯住了她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头,低语道, “不可验。她这般挑衅于人前,定早已做好了准备,太子赠你的那块,极有可能是假的,先拖延过去,咱们再想办法。” 她眉心微动,冷睨着张素瑛道, “虎符乃是皇家重物,怎可轻易示人?你说本宫谋夺皇位,可陛下所宣的那道明旨,乃陛下亲口所述,芳缨姑姑代笔,加盖玉玺,本宫从未干涉!” “陛下亲口所述不假,只不过是受你胁迫罢了。除非,能让我等亲耳听见陛下所言。” 张素瑛已知晓陛下连夜出宫之消息,只是故意激她。 “陛下如今正待养病,岂能容你叨扰?” “那就只好烦请殿下一验虎符。方法有二,公主总不至于无一可用吧?是心虚,还是害怕?” “虎符尚在姜临处,他重伤昏迷,未曾见好,待他苏醒,本宫定与你一验。” 云怀月骑虎难下,只得先按温琢所说—— 拖延。 青潜在一旁耳语道, “殿下,蓝姑娘曾来报过,姜公子已醒。” “我知道。” 她飞快轻语道, “不过张素瑛一定会派人去打听,你隐蔽些,去告诉蓝昼,不管他醒没醒,暂且都给我装没醒。另外,寻个机会,让姜临扮作你,回咱们府上去,你替他装上一时半刻,容我问清原委。” 张素瑛见她向青潜吩咐什么,心中更有把握,扬唇冷笑道, “那就希望殿下莫要出尔反尔,早日交出虎符。” 她转身,即刻向一旁安排好的洒扫宫人嘱咐道, “先行一步,去姜临养伤的偏殿,看他到底醒没醒来。一定要赶在青副统领前头。” 宫人四下环视一番,急忙匆匆离去。 因身为洒扫,颇为熟悉宫中地形,很快便至姜临养伤的那处偏殿,恰巧碰上刚合上殿门欲走的蓝昼。 “姑娘!” 那宫人唤住蓝昼。 她眼珠骨碌一转,即刻想到个方便探听的法子,上前行礼道, “奴婢是公主派来特意询问姜将军伤势如何的,他可有醒来?” 青潜身为副统领,此时在宫中翻墙,定十分惹人怀疑。只得光明正大地穿过宫中廊道,去探望姜临。 偏偏今日似有人特意安排般,向他问好之人接踵而至。 他随口应和着,心中火急火燎,一路赶至那处偏殿,却恰好见一宫人先他一步,问出方才那句话。 他心下一沉,忙匿在柱后,一边观察,一边盘算。 是要将这人绑走,还是该将她灭口? 蓝昼上下打量那宫人,垂首蹙眉叹气道, “暂无生命危险,但确实还未曾醒来。待那公子醒来,我定会派人禀报公主。” 宫人面上流露出一丝失望之色,望了望屋内,转身依依不舍地向外走去。 柱后的青潜蓦地松了口气。 “哎呀,药忘记换了。” 蓝昼轻跺了跺脚,即刻又返回屋内。 姜临撑起身子,方才她们的对话悉数落入他耳中,刚要开口询问她,为何要说自己未醒,且明明不是已换了药吗? 还未问出口,便瞧着蓝昼同他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她转身左右瞧瞧,又紧闭了房门。 疾步行至他身前,一把扯过他的手,掰开手指,写道, “闭嘴,装睡。” 她瞧着姜临疑惑的目光,扔了一个白眼,轻声道, “有机会同你解释,如今你照我说的做。” 她话音刚落,只见外间传来笃笃的叩门之声。 她以眼神威胁姜临装睡,见姜临照办后,神色无波地打开殿门。 她从未见过青潜,只一脸提防问道, “你是?” “我也是从军习武之人,能探探他的伤势吗?” 他扯出一个笑容。 蓝昼刚想直言拒绝,却见他小声道, “公主让我来换他出宫,蓝昼姑娘。” 蓝昼打量他一眼,带他入了这满是药香的寝殿。 青潜推了推闭目装睡的姜临,急促道, “别装了,殿外的人我暂时支开了一会儿,快些互换衣衫,你回公主府去,殿下要见你。早去早回,我也不能替你呆太久。” 姜临猛地睁眼,蹙眉问道, “怎么了?” “照办就是,一会儿见了她你再问!蓝姑娘,你一会儿装作与我说话,和他一同出去。殿外有马车在等你们。” 蓝昼与姜临对视一眼, “好。” 片刻,作青潜打扮的姜临同蓝昼一前一后出了偏殿。 蓝昼一边走一边与他诉说病况, “这位将军的伤势险些伤及心脉,能安然活着已是奇迹,醒来这种事情,烦请转告殿下,急不得。” “不过受殿下所托,蓝昼自会尽力。殿下这些时日过于疲累,头晕也是常有的事,还是带我去替她诊治一番,开些安神的药。” 从殿门到马车,不需姜临开口,蓝昼三两句话间,便将青潜寻她离去的“前因后果”,向不同阵营的眼线交待了个干净。 姜临不由得有些钦佩眼前这位姑娘。 她好似除了药与医,旁的都漠不关心,心中又宛若明镜,连角落里的一颗尘埃都清晰可见。 马车缓缓行去。 见已出了宫城,姜临开口问道, “你是如何判断出来的究竟是不是公主之人?” “我昨日便已去寻过师姐,告知她你已醒来。只不过她不在府上,也不在瑶华殿内,但我曾告诉了她常带在身边的那个宫人。” “她若是派人来探,怎会问‘你是否苏醒’这种蠢笨问题。那人既冒充师姐的人,定是要陷她于不利之地。所以,我才让你装睡。” 姑娘当真是冰雪聪明! 姑娘当真是聪慧可人! 姑娘当真是玲珑剔透! 一句句赞美之词在姜临心中飘过,他莫名觉得这些句子都有些谄媚讨好的意味,蓝昼定不爱听。 于是寻了个最为不卑不亢,且能显出她特别的说辞,清了清嗓子道, “姑娘的反应当真是异于常人。” “权当你是在夸奖我了。” 蓝昼闻言,神情未动,淡淡道。 她看向窗外,见风景迅速倒退,来到了公主府前。 刚入府内,便见云怀月神色肃穆, “可算等到你们了,快跟我来。” 三人一同来到书房之中。 温琢早已等在此处,眼见姜临,上下打量一番道, “我前几日瞧你时还昏迷着呢,如今竟能下地行走,蓝姑娘医术当真高明。” “别提了,静养的时候还隐隐作痛,如今这一番折腾,倒比躺着时更疼上许多。” 姜临寻了个躺椅,瘫坐在上面。 “怎么这么要紧地寻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云怀月合上房门,问道, “虎符呢?” 姜临将虎符摸出, “这儿呢,如此要紧之物,我可不敢丢。” 云怀月拿起虎符细细端详,道, “今日张素瑛举告我伪造虎符,这虎符应是假的。” “什么?” 姜临腾地一下坐起身。 “张素瑛敢如此笃定,想来早已设下了这个局。” 温琢蹙眉道。 星子 “殿下,你那日回府面色不佳,若我猜得不错,你与张素瑛应是两个立场,且起了争执。” 温琢看向云怀月,思索道。 云怀月颔首道, “我们二人立场确有分歧。” 她望向姜临,字斟句酌道, “我支持你领兵与姜枫对抗,而她,则意图拿你作为威胁你父亲的人质。” 蓝昼虽是作为医者候在一旁,听闻此言,小心打量着姜临的神色。 姜临并未多说什么,只抿了抿唇,微阖双目,仿佛早已料到会有人这般想。 温琢微蹙眉心,沉吟道, “若当时用了张素瑛的法子,那么此次平叛的功劳便落在她头上。她当时在场,既已同你起了争执,凭她对你与太子的了解,应当不会容许太子在你们之间二选一。所以,她极有可能早就做好了准备。” “太子若是选她,那么便无事发生,太子若是选你,她则调换虎符。如此一来,即便太子瞒着她连夜将虎符赠你,也必然是假的。即便日后功成,她仍可让你罪名加身。” 云怀月莫名地有些不安,眼皮跳了跳道, “她竟然在危难之时都不忘算计我们。” “与你而言,你是皇室公主,才觉是危难之时,但是对于朝堂之上的野心者,这何尝不是自己崛起的一个契机,正如乱世出英雄。自你提出同她相悖的方法之时,便已走入了她设的局。” “前因分析完了,之后我们该怎么办?不如我们去找陛下,她定能为公主做主。” 姜临出言道。 “唉。” 云怀月转过头来,叹了一口气, “我今日去寻芳缨姑姑,言陛下她已不在宫中,离宫调养去了。” “不在宫中?” 温琢闻言一愣,心下暗道不好,脱口而出道, “糟了,看来张素瑛知道这消息定比你早,今晨早朝她才敢这样闹。我觉着,她定还会有后招。” 从旁始终静听的蓝昼出声道, “陛下出宫养病?师姐,你确信你没有听错?” 云怀月摇摇头, “我定不会听错。那日我在养心殿中,陛下也是这般同我说的。” “可,可陛下体内的醉梦之毒并未解啊。” 一贯波澜不惊的蓝昼也难得流露出几分困惑。 “未解?” 云怀月忆起那日在太医署之事, “我那日......不是在医书上寻到了醉梦的解法吗?” “什么解法,那分明是强行使人清醒之法!醒来后虽与常人无异,但却会催发体内余毒,命不,命不久矣。” 蓝昼难得有一丝慌乱,仿佛堪破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这医书本就是太医署的藏书,上面还有叶太医令的批注,他不可能没有读过。难道陛下的醒来,是早早便与叶太医商议好的结果?难怪......难怪......” 云怀月闻言亦有些着急,一把扶着蓝昼的肩问道, “难怪什么?” “师姐,我告诉你后,你务必要冷静。” 蓝昼直直盯着她的眼睛道, “自你召我入宫后,太医令便命我与叶岚风尝试制醉梦的解药不假,但是他自己,却一直在试配能尽力延长寿命的方子。起初我只当他是想双管齐下,如今想来,陛下与他怕是早已做好了两手准备。” 云怀月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她摸索着坐在椅上,揉捏着额头两侧的太阳穴。 蓝昼沉声道, “若是凑巧得以解药,那便皆大欢喜,若是寻不得,也不会就这般耗着,长梦不醒,而是......强行醒来,安排,安排......” 安排后事这四个字,蓝昼如今却有些说不出口。 从前她只觉着,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她只需做的便是尽人事,听天命。 世人若知晓有得治之法,即便仅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会尽力一试。 她以为陛下便也会就这般静静地躺着,直到太医署研制出解药。 如今见陛下宁愿舍弃性命,亦要强行令自己清醒过来,为云怀月尽可能地妥善安排好一切。 此刻,她再难以一颗置身事外之心看待死亡,反倒切身感受到了一种含蓄的悲切。 布置素雅的书房中顿时陷入无言的静寂,仅剩火烛燃尽时噼啪的声响。 一滴水落在云怀月手臂撑着的桌案之上,紧接着,两滴三滴纷纷而落,泪水便在她的脸上晕开。 她用手背随意拂去,猛地站起身来。 “我要去寻她。” “她不想你去。” 温琢抬眼望着她,眼底怜惜未遮,吐出的话语却是制止之意。 “她既没告诉你,定是怕你知道之后沉不住气。” 他推着素舆缓缓行至她身侧,掏出怀中的帕子递给她道, “她操劳了一生,我们理当尊重她最后的选择,你能懂她的,不是吗?” 云怀月怔然地看着手中的帕子,再次颓然坐下。 “外面……是下雨了吗?” 姜梧气若游丝的声音自马车中响起,叶太医令起身掀起马车的帘子道, “回陛下,月明星稀,万里无云。” “那朕怎么听见了雨落之音?” “是水流与瀑布,咱们已临近宜君县,不远处便是瀛州了。” “哦?是吗?扶朕下去看看。” “陛下,这......” “无妨。” “哎.......” 姜梧手搭在叶太医令的手上,蹒跚下马车。 双足踏在碎石之地时,阖上双目,猛吸了一口夹杂着青草与泥土香的水气。 “我在那四方的宫城中不知活了多少年,再也未曾见过这样的景致。” “陛下是劳心国事,才牺牲了自己的享乐时间。” 姜梧瞧着一旁垂首应答的叶太医令,笑道, “都已经命你随我出宫了,你还这般小心翼翼,好生无趣。” “老臣惶恐。” 叶太医令佝偻着的身子更弯了几分。 “若不是想走得悄无声息些,当真想与令颐和芳缨一起,省得让你在此处战战兢兢地讲这些繁文缛节。” “老臣,老臣不是惧于陛下之威,是实在忧心陛下的龙体啊。”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又不会怪罪于你。” 姜梧嗔怪地瞪了叶太医令一眼,指着不远处瀑布下的巨石道, “扶着我去那处坐坐。” “哎!” 叶太医扶着她一步一步向那石块走去,坐定。 带出来的宫人亦步亦趋地跟着,远远围在后面。 姜梧转身看去,向她们挥了挥手道, “都是些年轻人,莫要围着我们这些老东西。在这四周,想做什么做什么去吧。” 宫人两两相视,异口同声应道, “是。” 姜梧坐于巨石之上,昂首眺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瀛州城墙。 他在人世间的后几年,都在做些什么呢? 教书?写词?作乐?赏景? 她不得而知,只能依凭着自己对他的了解做上些许猜测。 “那处便是瀛州城了吧?我只听旁人提起过这处的风貌。有时当真是极为羡慕令颐,少时便遍走河山。” 谈及家中亲人,叶太医便暂时放下先前惶恐,如叙家常般道, “臣少时与夫人青梅竹马,常听夫人谈及她的小妹,为人洒脱恣意,不爱受拘束。当时她听闻京中孟氏开办私学,还偷偷女扮男装去旁听。后来,她家中想给她寻一门亲事,她便连夜从家中逃了,哈哈。” 叶太医笑得爽朗,摇摇头道, “陛下恪己守礼,真不知是如何与她相识相伴,直至如今。” 姜梧凝视着天上的明月,面上挂出一抹笑意。 恪己守礼? 她若真的恪己守礼,又怎会与当初的李令颐交好呢。 从前众人都觉得姜家大小姐就是这般,可只有寥寥几人清楚,姜梧就是姜梧。 她不愿做名门闺秀,只愿做女中豪杰。 眼前似乎浮现不知在她脑中出现多少次的梦境。 “朋友?我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 少时的姜梧听闻孟元秋的问话,垂首道, “我有你,就已经很开心了。” “阿梧,你的人生还很长,会遇到千千万万的人。恰巧我识得一个姑娘,马术也很好,你们二人定能谈得来。这样我公务忙时,你若想骑马,可与她结伴而行。” 彼时的姜梧皱了皱鼻子,抬眼道, “我只想和你一起,不可以吗?” “虽然,也可以。” 他顿了顿,接着道, “但我想让你不只有我在时,才会笑。” 她感到眼角泛出了些湿意,将自己自回忆中拉出来,轻眨了眨眼睛,问道, “叶太医,你觉得此处如何?” “风景甚好,宜醉,宜游。” “那便将我葬于此处吧。” 叶太医一愣,眼前好似升腾起水雾, “是臣无用。” 姜梧轻笑一声,安慰道, “我又不是不知你已经尽力。谈及此生,我也没什么憾事,唯一忧心的,也只有我那两个孩子,如今,他们也大了。” “陛下,将要到瀛州城了,您......还进城中吗?” 姜梧带着笑意,未置可否,只接着嘱咐道, “将朕的衣冠葬于皇陵即可,我的尸骨......可当真不愿再囿于那四方天地。” “说不定我会变作这儿的一棵草,一朵花,一条鱼,一颗星......总之,天高海阔,我不愿再受拘束。” 她倚着巨石抬头望天,道, “也许,会变作一颗星。” 叶太医抬袖拭了拭泪, “陛下若变,也该是耀眼的太阳,怎会只是一颗星子。” “我做得……还远远不够......只够给天下的万千女子,在暗夜之中落下......落下一点光......” 如今能有一点光,已足矣。 未来总会有不计其数的星光。 困倦一点一点侵蚀了她的清明,她阖上双眼,悠悠道, “朕累了,叶卿。” “睡吧,陛下。” 叶太医紧闭双目,蓦地落下两行泪来。 夜月 “你究竟写还是不写?” 张素瑛双手抱胸坐于案前,冷睨着眼前的梅染。 梅染未语,只静坐在略显凌乱的桌前,死盯着安然躺在桌面上的绣金线黑缎。 她身后站着张素瑛的亲随,屋门口守着守卫,似乎除了听她的话,并无任何逃出生天之机。 于是二人就这般僵持着,等待着谁的耐心先一步耗尽。 “世上能人巧匠良多,为何太子妃偏要妾来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呵,他们再有能耐,也不似你清楚陛下的玉玺在何处,不是吗?” 张素瑛把玩着染红的指甲,不屑道, “即便遗诏仿得再完美,缺了这印玺,不过仍是废纸一张。梅染,我知道你曾深得陛下信任,帮她起草了不少诏书。该如何落笔,整个宫中除了芳缨,没人比你更为清楚。” 梅染坐着未动,将目光落在她小巧精致的面容之上。 “你若不写,那我只好将无忧托付给旁的什么人了。” 张素瑛面上挂着甜美的笑容。 不过这笑意落在眸中,却潜藏着一触即发的嗜血味道。 “那可是你的亲生女儿。” 梅染眉心微动,眸中难掩震惊道。 “少拿为人母的那套说辞来糊弄我。我本就不喜欢孩子,反而觉得怀她那数月,仿佛带着一只怪物……她吞噬掉我的精力,吞噬掉我的身形……若非为了稳固地位,我一百个,一千个不愿她存活于世上!” 她笑得越发甜, “你不是很喜欢她吗?你情愿再也见不到她吗?” “太子妃为何不直接要挟芳缨姑姑?我自从被你关在这儿起,已许久未踏足养心殿。” “若陛下还在宫中,你以为我敢坐在此处,冒天下之大不韪,逼你写下遗诏?” 张素瑛徐徐起身,向梅染走来。 她见她步步逼近,下意识地向后挪了挪身子。 却被张素瑛一把抓住手腕,将沾了墨的笔塞入她手中,道, “陛下装作在养心殿中养病,实则早就瞒着宫中所有人,带着芳缨出宫去了。且太医署并无研制出醉梦的解药,所以......” 她的话适时而止,梅染心中却已然明了,再抬首时,流露出一丝茫然, “若是陛下已留了遗诏呢?” “不可能。” 张素瑛俯视着桌前的梅染,冷冷道, “她若当真另有遗诏,云怀月她还不早就拿出来宣读?何需等到今日啊。” 梅染敛眸望着墨汁已稍许干涸的笔尖,轻轻挣了挣, “我写。” 张素瑛眸光流转,盯了她片刻,放开手道, “别想着给我耍花招。” 她乖觉地点点头,落下了第一笔。 张素瑛坐在一旁闭目养神,待香一点点燃尽,听闻落笔之音,徐徐睁开双目。 “写完了?” 梅染又点点头。 她抬手抽出遗诏,仔细阅览一番,将它丢回梅染怀中,向身后的亲随嘱咐道, “张全,送她去养心殿落印,再将她押送回来,路上小心些,莫要引得旁人注意。” 她一根手指挑起梅染下巴,啧啧道, “这副皮相,当真是我见犹怜。难得太子怜惜你,索性我并不在意他的爱,事成之后,你愿留在宫中抚养无忧也可,你愿隐居山野也可,我都成全你。” “谢......谢过太子妃。” 梅染刚被这个名唤张全的宫人押出东宫,便在墙角瞥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她转头肃声道, “张内侍,你可将我放开了。” 张内侍冷眼回道, “不敢,若是此行出了纰漏,奴才可难保全家性命。” “你这般压着我,还未至养心殿前,便会被禁军拿下。若是搜出这遗诏,整个东宫都别想活。你跟在我后面便可,我不会武,跑不了的。” 她耐心劝说道,并冲着那角落打了个手势。 那是她与叶岚风约定好的,有要事通知公主的手势。 她言语间已透露出张素瑛意欲何为,万望他能将这消息带出宫去。 叶岚风远望着她的身影,知道自己即便身为太医,也万没有私闯养心殿的本事。 只得蹙着眉斟酌片刻,转身向宫门处走去。 梅染特意走得缓慢,见人影已消失,不由得松了口气。 她与这宫人一前一后穿过长廊,穿过宫道,行至养心殿前,止住了他随着入内的脚步。 “宫中的规矩不可破,你不得随意出入养心殿。” “那你若跑了呢?” 梅染长叹一口气, “我不会跑,无忧还在太子妃手上。一刻钟,我若还未出现,你大可回去回禀太子妃。” 张全将信将疑,终究让开脚步,自己则匿在石狮子后的灌木丛中。 “梅良娣。” 养心殿外宫人见礼道。 她一一点头相和,“吱呀”一声,推开了养心殿的殿门。 扑面而来的,依旧是再熟悉不过陛下爱用的香料,及满室满目的黑暗。 她合上殿门,适应了片刻,借着漏进来的月光摸索前行。 刚拐进陛下常批折子的书室,却被耳旁的轻唤吓得一个哆嗦。 “小染?” 她忙捂上嘴,险些惊叫出声,待反应过来时,试探唤道, “芳缨姑姑?您不是随陛下出宫去了吗?” “这消息你是如何知晓的?” 芳缨蹙眉急声轻问。 “是太子妃告知于我的。” 她见了芳缨,一时计上心头,跪下道, “姑姑,求您帮我。” “她要做什么?” 芳缨冷声问道。 “她要挟我写下陛下遗诏,带来养心殿加盖玉玺。” 她自怀中拿出那份传位于太子,并命云怀月前往封地安养的遗诏来。 “大胆!如今太子任她拿捏,若是众臣皆信了这封遗诏,岂非要将这天下拱手送她?你要我如何帮你,助你逃出宫去?” 梅染仍旧跪在地上,摇了摇头,目光灼灼道, “求您,帮我盖了这印。” 张全始终盯着养心殿,果真不到一炷香时,便已见她单薄的身形自内而出。 “办妥了,回吧。” “公主,叶公子求见。” 以檀的出现,打破了众人得知蓝昼道出的真相后的肃穆之气。 “请。” 云怀月深呼一口气,起身道, “他这么晚前来,定有要事。” 她话音刚落,叶岚风将将踏出院中,一改往日的慵懒,急不可耐道, “东宫逼着梅染,伪造陛下遗诏。” 云怀月闻言,挑了挑眉,冷笑道, “她的后招……竟是这个吗?” “如今芳缨姑姑不在,那日当众宣读的并非遗诏。若届时陛下离世之事传回京中,梅染是陛下身边唯一的近侍,东宫手握遗诏,太子即位,再合理不过。” 蓝昼忧心道。 “何止是即位,怕是再加上伪造虎符,勾结叛臣的罪名,足以治你于死地。” 温琢冷声道。 “勾结叛臣?”云怀月讶然扬声。 温琢指了指姜临, “伪造虎符若为真,他本就是姜枫之子,自然也是叛臣。” “那我们......该如何做?” 姜临眉毛拧作一团。 “背水一战。” 温琢神色冷冽,切冰碎玉。 “青潜手上还掌管着不少禁军。姜临,你手头还能支使多少兵力?她若逼着我们反,为何不直接反给她看。” 几乎一夜未眠,云怀月一袭素衣,坐于往宫城行驶的马车之上,心中挂念着姜梧。 她如今......还好吗? 一路走来,她蓦然回首,发现不论自己如何抉择取舍,是自愿,亦或是他人,只有成为帝王,才能有机会得到她真正想要的一切。 母亲,若您能在我身边呆得更久些,是不是便不会生出这么多事了? 她刚念及此处,马车骤停。 她一个趔趄,向前方栽去,未顾及擦破的手掌,出声问道, “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一把利刃便“嗖”地一声破空而来,直直钉在她眼前的车厢地板上。 她一个骨碌,滚至角落,从锦囊中拿出濯寒,握在身前。 紧接着,外面传来兵刃相接的打斗之音,混杂着摊贩百姓的叫嚷之声,及兵卫受伤的闷哼。 这道是她入宫的必经之路,竟有人敢在此伏击于她。 不用多想,便知是谁。 她瑟缩在马车角落,见车中的箭矢兵刃越发地多。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终于安静下来,而后京畿巡防的声音在外响起, “何人竟敢当街斗殴?” 斗殴? 她心中不由得冷笑起来。 此处是为要道,京畿巡防特意来得如此之慢,定是不知得了谁的授意。 她径直呼喊出声, “本宫遭人伏击,还好大人来得及时,得救本宫一条性命!” 此时,她还身处闹市,若现下还不亮明身份,不让周遭百姓知晓她遭遇何事,怕是身首异处,也再难伸冤。 她装得颤颤巍巍地走下车来,见周遭躺着她的府卫,再远处,则围着一圈百姓,垂下眼帘,以一种极为后怕的颤音道, “大人是来护送我入宫的吧?多谢大人。” 而后,她便主动伸出手来。 “这......” 为首那人见她如此主动,只得伸出手将她牵上马来。 周遭百姓掩面议论道, “昭凰公主这些年虽行了不少好事,怎么为人还是这般轻浮?” “那些个大人平日里没少逛勾栏瓦舍,也不见你说他们轻浮啊?贵族之间的事情,哪儿由得着咱们多嘴。” 她衣衫不整,面上还挂着地板上蹭来的脏污,就在百姓因好奇而远远跟着的众目睽睽之下,得以安全入了宫中。 “哟,殿下,昨夜这是上哪儿快活去了,面色疲惫不说,连衣衫也......” 张素瑛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讥讽道。 她站在离她几步之遥之处冷冷开口, “太子妃此言有理,夜黑风高之时,宜风流快活,宜偷梁换柱,更宜安排一些龌龊之事,试图杀人灭口。” 宫变 张素瑛如今虽手握着假遗诏,但听到她谈及“偷梁换柱”时,仍不住有些心虚。 可待她说完,反倒一愣, “杀人?什么杀人?” 云怀月上前一步,怒视着她的双眸,随手摆弄了一番残破的衣裙。 “今日本宫得以活着入宫,还要多谢皇嫂,没忘了嘱咐京畿护卫来收拾残局。” 张素瑛垂下头来,错开她的眼神, “我并不知道公主在说什么。” “张素瑛,事到如今,你还在装什么?” 云怀月定定地盯着她, “你觉得我死了,你便能够高枕无忧了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究竟在做什么勾当吗?你以为除掉了我,你便能借太子称病,太子妃临朝之名,坐在那个位子上了吗?” 她抬手指向宫内。 张素瑛下意识顺着她的指尖望去,远远见“宣政殿”三个大字,及殿内一晃而过的明黄金色。 她怔愣了一下,一改方才挂着的笑意,面露挑衅之色,又凑近云怀月三分道, “为何不能?这是你的必输之局。” “必输之局?是吗?” 云怀月讥讽一笑, “张素瑛,那我们走着瞧。” 云怀月特地回了趟养心殿,换了身素色宫装。 如今她坐在宣政殿内临朝,始终等着张氏一族向她发难。 果不其然,一朝臣出列,躬身道, “许久未见陛下,不知陛下现下是否安好。” 她正欲开口,却见张太师抢她一步答道, “陛下自是在安心将养,否则怎会累公主一人亲临朝政和后宫诸事,不许外臣探视问安呢?” 她心中冷哼一声,这摆明了是在唱双簧。 面上是在问陛下,实则是质疑她如今亲政,究竟是陛下授意,还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张大人言重,即便不信殿下所言,也该信陛下的亲信芳缨姑姑,她跟随陛下几十年,自不会偏帮殿下。” 温琢收敛眉目,一副温和的模样打圆场道。 “哦?是吗?温大人如此一说,老臣反倒留意到,陛下往日临朝,芳缨姑姑都会随侍,怎的最近连她也不得见了?” 朝臣中又一人疑惑道。 “咳咳!殿下,不妨猜猜臣前几日瞧见了什么?” 一大臣特意清了清嗓子,将众人注意力吸引过去,期盼着他的下文。 云怀月单臂倚在龙椅之上,玩味地瞧着他。 前几日她才刚见过陛下,他能编出什么花样来? 看来此人,也投靠于张氏。 “前几日,臣回乡去探望老母,路上恰遇到叶太医令与陛下向西北而行。叶太医令直言,陛下已龙体欠安,不过是了她一个心愿。所以,陛下她根本就不在宫中!” 这人话说得半真半假,对陛下所行方向和随行人等颇为清楚,但时间却对不上。 但这半真半假的话,目的只有一个—— 那便是向众人揭露陛下并不在宫中,且命不久矣。 霎时间,云怀月明了他们这出双簧目的。 诸臣眼中,陛下出宫前,定要做好万全打算,从而引出一至关重要之物—— 遗诏。 此言一出,朝堂顿时如同炸开了锅。 “什么?陛下竟如此儿戏,置江山于不顾?” “哎!此言差矣!陛下多年勤政,怎会不顾朝堂。” 张太师故意抹了抹泪道。 “张大人所言甚是。” 突有一道婉转清丽的声音自殿外传入。 众人望去,见梅染双手奉着绣金线的黑缎拾阶而上,身后不远处,紧跟着张素瑛。 “陛下怎会不顾江山,所以特命奴婢奉遗诏示于人前。” 梅染行了一礼道。 云怀月静静地看着她走来,在对面站定。 目光碰撞时,梅染一双水波流转的双眸中映着她坐于龙椅之上的身影。 随后她移开目光,半阖上浓密的羽睫,眼底流露出依依不舍的意味。 众臣跪了一地,仅留坐在素舆的温琢与龙椅之上的云怀月。 张素瑛冷冷道, “陛下遗诏,公主此举是否大不敬了些?” “陛下从未下过遗诏,本宫若是偏听偏信,反倒才是对陛下的大不敬。” “哈,我看你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 张素瑛冷笑道, “梅良娣是由殿下举荐入宫,入宫不久,便随侍陛下笔墨,素来与我又不合,万没有理由帮我。怎么?如今公主连她的话也不信了吗?” 云怀月并未理会她,只定定地瞧着梅染的一举一动。 “梅良娣,宣读吧。” 张素瑛勾起一抹胜券在握的笑容。 她瞧着梅染拿起遗诏,展开,宣读,放回,并没留意其中到底说了什么,只断断续续地接收到几个字来, “......太子温良恭俭......昭凰公主赐三州封地......” 不知谁唤了一声, “恭贺太子殿下!” 紧接着声音复起, “恭贺太子殿下!” “恭贺太子殿下!” 群臣呼声越来越大。 “梅姐姐,为什么?” 她心痛如绞,声音越发地悲凉。 “对不起。” 梅染嗫嚅着吐出这三个字。 “我不是在说这个。” 她一时按捺不住心中的百感交集,梅染闻言,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一旁张素瑛冷冷笑道, “事到如今,你还不认命吗?” “慢着!” 一声威严的呼声自屏风后响起,徐徐走出的,正是众人口中数日未见的芳缨。 张素瑛整个人一颤,呆站在原地。 芳缨的一条腿缠着极厚的绑带,依着拐杖,一步一步走来。 数十年来,她正如陛下的第二只眼。 宫中谁人不敬她三分? 众人纷纷敛声。 她行至殿中站定,铿锵道, “梅良娣手中遗诏为假!陛下嘱托,唯有先前一封!” “这遗诏之上可有御印!姑姑莫要信口雌黄!” “呵,御印?不妨问问梅良娣,这御印是如何来的?” 芳缨姑姑冷睨张素瑛一眼,道。 云怀月眼见张素瑛的神情由得意逐渐变为愤恨。 她推搡着梅染道, “说啊,陛下当时是如何口述诏书,又是落印的?” 梅染被她一个趔趄,推至众人面前,面露慌乱之色, “我,我......我说!” 张素瑛刚放下三分心来,即刻又被梅染的举动惹恼。 只见她跪在地上,朝云怀月磕了三个响头,额前娇嫩的肌肤渗出了一道血痕。 “是太子妃,是太子妃逼我这么做的!姑姑饶命,公主饶命啊!” 张素瑛一时震惊于梅染这番动作,瞪大双眼道, “你胡说什么?” 她忙急着向众人身后躲去, “太子妃昨□□我写下遗诏,去养心殿加盖玉玺,我本在养心殿偷盖御印,却不小心遇到了芳缨姑姑,将她的腿刺伤,才得以从养心殿中逃出来......” “梅染,你可知这是死罪?岂容你胡乱攀扯?” 张素瑛恨恨道。 “您记恨公主多时,还伪造了块与真的一模一样的虎符,试图陷害于她......” 梅染瑟缩道。 “我手中的那块才是真的!” 张素瑛殿前不顾礼节,用手指着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若您的是真的,那时殿下又怎能调动沣城营,救宫城于水火呢?” 梅染凄声道。 一时看呆了的云怀月终于回过神来。 梅染此言,倒是令她明白了一件事情。 能调出沣城营的虎符,为何仅凭她张素瑛三言两语,便需证明真伪呢? 只要她不将其交出,她手中的,便永远都是真的。 只是梅染......此等罪名加身,她该怎么办? “不必说了!” 云怀月喝止道。 事情到此为止即可,她一定会有保全她性命的办法。 谁料张素瑛反攀咬她道, “若是你收买了芳缨,命她为你做伪证呢?” “芳缨姑姑若是这般容易被收买,那阶下狼子野心之人,早将陛下取而代之了!” 此言一出,倒吓得阶下多人垂下了头,大气也不敢出。 芳缨冷声道, “太子妃质疑得好!为证奴婢自身清名,昨夜与梅染缠斗之时,曾拿瓷片划伤过她的小臂,有无伤处,一验便知!” 不要! 云怀月心中好似滴血。 若是当真有伤,便坐实了梅染昨夜行事,她......再难脱掉干系。 张素瑛将信将疑,伸手去拉半倒在地上的梅染。 梅染作势抬臂,大袖便顺着小臂滑落,赫然露出了一道止了血,还带着红痂的伤痕来。 朝中会武的官员忙上前探看, “是划伤无疑。” 张素瑛尖叫一声,指着众人嘶声道, “你,你,你!你们都该死!” “太子妃慎言,将自己心中所想吐露出来,可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温琢冷言道, “带上来。” 一行人等压着今晨的京畿护卫首领而来。 他瞧着跪在地上那人问道, “公主今晨在你管辖之地遇刺,险些失了性命,为何你带领的京畿护卫得知的如此晚?” “我今晨没有刺杀她!” 张素瑛喊道。 “哦?是吗?今晨没有,那该是何时?” 他望着张素瑛沉声道,转身又看向那位京畿首领, “太子妃说,此事与她无关。公主在你辖区内出事,府上死了那么些人,你之过,那便由你全权负责吧。虞大人,他这罪行,是要斩了?还是绞了?” “别,别!太子妃,你怎可将自己摘出去!明明是你赠我千两黄金,让我今日朝后,无论街区内发生何事,都莫要插手,只管收拾残局。” “我都是按您说得做的啊!您提前改了时日,我依然按您说的办好了!那些人死了不怪我!我只是个收钱的!” “哦?那钱财何在?可有证据?” “在,在,在我府上地窖的菜坛子下面!” “命人去搜。” 温琢吩咐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素瑛突然狂笑起来。 “你又发什么疯病?” 云怀月淡淡地看着她道。 “好一出精彩的将计就计!” 她的五官变得有些扭曲,充满了恨意道, “今日朝上如此精彩,不知你们有无发现,比之先前,可少了几人啊?” 孤帆 众臣心中一寒,还以为前些时日姜氏谋逆之事要再次重演,不由得面面相觑。 云怀月挑挑眉道, “那又如何?” 张素瑛仰头望着她。 见她起身,徐徐走下台阶,行至她身前,沉着脸凝视自己。 她警惕问道, “你什么意思?” 云怀月并未即刻回答,而是就这般站在她面前,轻轻地嘲讽一笑。 “你笑什么?” “笑你空有野心,却无勇无谋。” “你说什么?” 张素瑛气地抬手欲打她,她轻轻侧身,她便扑了个空,因自身的力道而摔在了地上。 云怀月弯下身子,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神情虽淡,但落在张素瑛眼中,便是充满鄙夷, “消失的几人又有何用?你说的可是你爹,禁军孙统领和怀化将军?” 她歪着头,咬紧牙关道, “殿下现在发现,是否为时稍晚了些?” “是吗?” 云怀月回以同样的笑容, “既然你这般执着,那不妨我们等等看。” 一刻钟...... 又一刻钟...... 张素瑛所期待的场景始终未曾出现。 她眸中的愤恨逐渐变为怀疑,转念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道, “你动了手脚?” “那你未免也太轻视我了。” 云怀月站起身,将她一把拉了起来,径直拖出殿外。 二人立于阶上,遥看着下方密密麻麻的禁军—— 只是禁军并非如往常一般站听号令,而是分作两派。 一派由青潜为首,一派由孙统领带领,刀剑相向,但却无人敢动。 “动手啊,你们愣着做什么?孙统领,别忘了你的妻儿!” 张素瑛气得跺脚。 孙统领闻言,咬咬牙,刚拔刀出鞘,举至身前,却并未与禁军厮杀。 霎时间,三步并作两步,飞身上阶,朝云怀月冲来。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温琢将素舆原地转了一圈,恰好拦在他与云怀月之间,声音淡远却不可置疑道, “本相之人,谁敢动她。” 孙统领只一眼,便瞧见在他手中把玩着的金锁,硬生生地刹住脚来。 手中刀离温琢的眉心仅有一寸距离。 那是他特意为他刚出生不久的稚子打的金锁。 众人终于反应过来,将孙统领一把按下。 “你家中妻儿如今正在朝虞映水居的雅间,我可为他们备了上好的点心。” 而后,将手中金锁随意抛了几下,眸光如冰,不屑地瞥他一眼,又将其收入袖中。 孙统领顿时泄了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先是冲张素瑛道, “太子妃,收手吧,太子殿下若是醒着,也当绝无此意!” 而后,又转向云怀月,重重磕了几个头, “殿下,臣有苦衷!张家以臣的妻儿为要挟,臣不得不这么做啊!这绝非臣的本心!” “孙统领!不论你本心是何,做了就是做了,你当她还会体谅你不成!开弓哪有回头箭?” 张素瑛怒斥道。 云怀月与温琢交换了一个眼神,望着孙统领道, “本宫若是想要箭回头,它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孙统领,你当初防守宫城有功,虽今日险些行差踏错,不过本宫不介意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也好让你留得一条性命,和你的妻儿团聚。你做,还是不做?” “臣做,臣做,臣做......” 她环视一番禁军道, “乌泱泱这么些人,不知孙统领可还识得是谁,让我皇兄感染风寒,至今一病不起吗?” 虽是戴罪立功,但让他当着众人之面,出卖自己兄弟,令他分外难为情。 更何况,还只是一个听自己吩咐的弟兄。 他好处没捞到,平白遭罪过,着实无辜。 不过事关家人生死,他却不得不为之。 他咬咬牙,心一横道, “是我!是我见太子殿下夜晚简装出行,待他回来之时,将他推入水中,又特救迟了会儿,以至他如今还病着。” 云怀月冷然一笑。 这是拿她当傻子糊弄。 若是他,或是东宫任何一叫得上名号的熟面孔所为,皇兄怎会至今仍未追究。 他只是病了,又不是死了。 所以,行事之人必定是个生面孔。 不过没关系,她只想让他们说出幕后主使。 谁知,那禁军见孙统领一人包揽了他的罪责,竟主动站了出来,与孙统领跪作一处,道, “殿下,是,是我!” 而后用胳膊肘碰了碰孙统领,轻声道, “都已是这般处境了,大统领,你还是都招了吧,对咱们没坏处。” 他见孙统领仍在踌躇,直接扬声道, “是太子妃的吩咐!她说,她说,只要太子病了,她便可以做主全部事宜了!届时给我们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此话一出,群臣哗然。 云怀月轻咳两声,压住了议论之声道, “诸臣可看看清楚,你们想要扶正的,究竟是东宫,还是她。” 她转身盯着张素瑛, “伪造遗诏与虎符,谋害太子,意图谋害本宫,贿赂朝臣......看不出太子妃竟这般得有本事。” 张素瑛并未多言,面色惨白,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若眼神可以杀人,她便已死过千百回了。 “你还在等什么?等怀化将军带兵围了宫城吗?” 云怀月继续以言语诛心, “咱们已经等了这么久,猜猜看,为何外间一点动静也没有。” 张素瑛眼中燃着的恨意火焰随着她最后那句话逐渐熄灭,整个人颓败了下来。 “你早已命人在宫外布防了,可对?” 宫城之外,姜临紫衣银铠,执枪立于马上,马下,是怀化将军的头颅。 他身旁带着清一色的银铠卫精锐,令远处的士兵胆颤心寒。 那夜,众人商议之时—— “你身边无多少兵可用,现在调兵,也为时已晚。” 温琢凝眉道, “不如这般,宫中禁军可抵许久,届时,让青潜与之抗衡,你只需将援军隔绝在宫城之外,震慑住他们即可。” “震慑?” “嗯。” 温琢点点头,接着道, “你先前刚大获全胜,威名犹在,这回,表面上你虽是带兵,实则只需处理掉一人,便是与张素瑛合谋的那武将首领,擒贼先擒王嘛。” 云怀月在一旁补充, “你天生得一副冷面,就骑在马上,一句话也不必说,只消恶狠狠地盯着他们即可。若有不要命的硬来,让你的亲卫先顶上一顶,千万别让他们瞧出你伤还未愈。咱们气势上可不能输!” 气势上从未输过的姜临,如今算是知道,为何家家户户都喜欢张贴门神。 云怀月冷冷道, “你以为掌控宫城,就似你掌管东宫那般简单?打骂,要挟,赏钱,就足够让他们乖乖听话?” 张素瑛尖声喊道, “姜梧能做到,你能做到,我自然也能做到!” “你有什么?或者说,你付出过什么?” “先帝病了十几载,陛下便代他处理朝政十几载。夙兴夜寐,民间可有不满之音?” “本宫在西北之时九死一生,你那时在何处?” “本宫为女子开设书院,你又在何处?” “洞烛堂一事牵涉到不少附庸东宫的朝臣时,你又在做什么?” “姜枫举兵而反,国之将倾,你甚至此刻仍在算计本宫与皇兄!” 她这番话,虽是说给张素瑛,却又实实在在地说进了众臣心中。 原来不知不觉间,那位离经叛道的公主,已变了这么多...... 一时静寂,无人出声。 她轻叹一声道, “张素瑛,我敬你有几分像陛下,但你永远也成为不了陛下。计谋只是陛下执政的手段,但与你而言,计谋却是你争权夺利的全部,狭隘吗?可笑吗?” “你......” "你知道你与本宫又差在哪里吗?" 她向她走近一步,冷冷道, “为何禁军迟迟不愿动手,为何你杀我不成,为何我如今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因为“人心”!你以为如今任你摆布之人,是真心顺服吗?让我告诉你,如果我死了,你会有怎样的后果。” “我死了,皇兄自然顺理成章成为皇帝,你自然会是唯一的皇后。你觉得你能走上同陛下一样的路,实则不然。” “如今东宫的追随者究竟是什么人,你再清楚不过,绝大部分都是如你爹一般的野心之徒,而你,只会是一个新的傀儡!” “不然你猜猜看,如今你在绝路之上,你那位父亲呢?孙统领投诚,怀化将军已死,你的那位先前与姜枫勾结的父亲呢?” “他......爹爹定是为我好。” 张素瑛眼中有些无措。 云怀月冷笑一声, “呵,我接着说。郑大人,虞大人等忠良之辈,会看得惯你们的行径?不会!届时,朝野大乱,瑜国虎视眈眈,如今各国苦苦维持的四国和平之局面一旦打破,你可有想过,会是什么模样?” “你,你胡说!” 张素瑛倒在地上,狼狈不堪,衣衫发丝凌乱,口中念着, “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 “你把天下当作什么?你把百姓置于何地?你想把陛下与我辛苦谋得的一点女子权利再拱手还给他们吗?陛下说得不错,这一切的一切,只有本宫能做到,而你,不配。” “你闭嘴!你闭嘴!” 张素瑛披头散发,叫嚷着冲云怀月冲了过来。 温琢沉浸在她先前的说辞中,有些期盼,又有些感慨。 但见张素瑛手中的一抹银光时,已为时已晚。 他急声喊道,“躲开!” 与此同时,云怀月被猛地一撞,整个人仰面倒在了地上,只嗅到了一缕清雅的梅花香。 她定睛一看,张素瑛满手是血地站在她面前,眼中惊恐地摆摆手道, “不是我,不是我......” “公主......我的命是你救的,如今还给你,不用背负着罪名和骂名而死......也算是,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云怀月圆睁双目,愣愣瞧着梅染在她耳旁,断断续续说出这句话来。 香消 “将她拿下!” 不知是谁一声令下,张素瑛便被禁军按住,将手臂别在身后,硬生生压着跪在了地上。 她的金簪插得极深,血从梅染背后的伤处蔓延出来,登时晕开了一片红。 云怀月忙伸手去捂,却怎么都止不住。 断线般的血珠顺着她的指缝而下,流过手臂,落在她今日特意为陛下而穿的素色宫装上,仿若红梅映雪,妖冶又不失清丽。 正如她与梅染初见的那般。 “太医,太医......” 她带着哭腔唤道。 心仿佛停滞了片刻,又感觉到一阵痉挛,随后猛地抽疼起来。 梅染面色惨白,因忍痛而渗出的豆大汗珠细细密密落下,与云怀月脸上的泪混成一团。 身旁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她余光瞧见,来人正是叶岚风,目光无措地恳求道, “你快,你快救救她。” “别来,别来,我总之是活不了了,我只想......单独同你说说话,公主。” 梅染略微大声地费力挤出这句话,将叶岚风与二人隔绝开来。 叶岚风止住脚步,紧蹙的眉心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与了然。 他没多说什么,只转身与地上抱在一处的二人,隔开了几步距离。 她与梅染相交这么些年,还是头一次这般抱着她。 她单薄清瘦,如一片残瓣,又似一片枯叶,雨打飘零般地落在她身上,暂获栖息。 云怀月不禁去想,她当初救她,带她入宫,究竟是赋予了她新生,还是带给了她苦痛。 “疼吗?” 她像被雨淋过一般,眼前一片模糊。 不知是泪还是汗。 “有点儿疼。咳咳......” 梅染回答道,她想笑一笑,却被口中的血气呛到,生生咳了几声。 “我生,生来,便是浮萍,无枝可依,本以为一生随波逐流,直到,直到我......遇见你。” 梅染仿佛洞察了她那一瞬的迷茫,断断续续说道。 云怀月透过眼前的水雾,朦胧地看着她。 手中仿佛同时感知到两种温度。 有血液缓缓流淌的温热,及肌肤一点一点冷下去的寒凉。 “是你,将我从那些淤泥中□□,告诉我......要自己扎根。我,我才知道,还能有另一种活法。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 “我知道,我知道。” 她的泪骤然落下,顿时泣不成声。 “别自责,这些,这些都是我的选择,和你无关。另外,另外我还有一件事情托付给你。” “无忧,无忧对吗?” 梅染强忍着痛,挤出一抹没有血色的笑容,仿佛下一秒便会随着日光而散去。 “无忧还小,她,她不能有一个......不喜欢女儿的,的母亲。别让她,别让她遭遇我的过去......” “你放心,我不会放过张素瑛......我也会好好照顾无忧。” 她阖上双眼,道, “有你在,我一直很放心......希望......希望来世还能见到你。” “梅姐姐,你别睡,求你了......” “求你了......” “求你了......” 她再也得不到她的回应。 她愣愣看着梅染悄无声息地趴在自己身上,整个人仿佛麻木了一般,只在口中反复重复着几个字。 穿堂的风疏狂刺骨,像给她的心头剜出一个洞来。 明明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明明她就可以过上自己选择的生活。 为什么? 她任由自己仰面躺着,心头正呼呼地灌着冷风。 不知过了多久,眼角终于流不出泪来。 忽然,一人的衣角出现在眼前,她侧首望去,入目处,是温琢同样闪烁着泪光的眼眸。 他望着她的眼睛,张口比划了三个字,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称帝吧。” “救你想救的,杀你愿杀的。” 他如是说。 她眨了眨酸胀的双目,大梦初醒一般起身,轻轻将梅染放在一旁,整理一番她的乌发。 她望着她绝美的容颜柔柔笑了笑,冷下眉目,徐徐转身。 阶下众人只偷瞄着阶上发生的一切,大气也不敢出。 她目若冰霜般瞥了一眼张素瑛,拿出十足十的威严厉声道。 “所有人!都给本宫跪下!” “扑通”一声,众人跪倒一片。 “诸位皆亲眼瞧见此前究竟发生了何事吧?张素瑛,如今本宫给你一个体面。” 她向她走近了两步。 她与张素瑛皆满身血污,但一个盛气凌人,一个惊惧颤抖。 阶下诸人跪在地上,余光瞧着,不禁有些唏嘘。 “赐自尽。” 她沉声道。 本寂静无声的阶下,因她此举,开始发出些细微的声响。 她目光未动,依旧死死盯着张素瑛,只厉声道, “擅自妄动者,斩!出言求情者,斩!愤愤不平者,斩!” 阶下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很快,芳缨便依她的吩咐,端着鸩酒,递至张素瑛眼前。 张素瑛撇过脸去,大口喘着粗气,并未理会眼前立着的芳缨。 一宫人匆匆拾阶而上,请示后,踮脚附在她耳旁道, “公主,太子殿下吩咐,求您看在小殿下的份儿上,留她一命……她已经失了梅良娣,不能再没有生母。” 云怀月将目光从张素瑛处移至她面上,冷哼一声, “本宫再说一遍,出言求情者,斩。” 宫人从未见过公主如此动气,双膝一软,当即跪在地上讨扰, “殿下饶命,奴婢只是奉命办事,殿下饶命啊!” “你方才说什么了?你什么也没说。” “是是是,奴婢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 她未再理会这宫人,径直走到张素瑛身前,拿起酒杯,送至唇边,捏起她的下巴便欲灌进去。 许是求生的欲望使然,张素瑛猛地爆发出力量,挣开禁军,将她手中的鸩酒打翻在地。 鸩酒溅起一片红色,与地上的血融在一处,吓得宫人忙往一旁挪了挪。 “你敢!我可是当朝太子妃!” 张素瑛怒斥道。 “哈。” 她轻蔑一笑, “本宫给过你体面,是你自己不要。” 她转身面向众臣,道, “张氏素瑛犯下滔天大错,念及她皇室身份,得留全尸,赐白绫。当庭诛杀,以正朝纲法度。” “张太师及张氏子弟,革职查办,压于大理寺候审。” “诸位,可有异议?” 众臣低头不语,自觉肃杀之气扑面而至。 张素瑛见宫人拿着白绫徐徐而来,挣扎着拔腿想逃,却逃不出禁军的手掌心,只得破口大骂道, “云怀月!你这个毒妇!你怎么敢!......啊!” 云怀月并未在意她的口舌之快,只冷眼瞧着宫人面不改色将白绫缠绕在她脖颈之上,看她的五官因痛苦而逐渐扭曲起来,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大仇得报的畅意? 手刃仇敌的快感? 都没有。 只是想亲眼瞧着她死去罢了。 仅此而已。 “贱人......” “你这个小人......” 张素瑛口中辱骂之语随着窒息感的增加,逐渐含糊不清。 云怀月看着她瞳孔逐渐放大,扩散,眼白泛红,舌尖青紫…… 终至没了气息。 宫人松开白绫,她只软软瘫作一团。 她淡淡吩咐道, “将她的尸骨送至张府。” “是。” 随后,她故作轻松望着阶下跪了一地的大臣道, “诸位都是宸国的栋梁之材,想必不会做姜枫和张氏这般蠢事,对吗?” “谨遵殿下教诲!” 众臣齐声答道。 她满意地点点头, “那便散了吧。” 她转身进了宣政殿,待厚重的殿门徐徐关上,静静站了一会儿,猛地跌入了一片黑暗。 翌日,朝堂之上,群臣上书,恳请昭凰公主称帝,公主拒之。 接连七日,太子云怀晟联同群臣,再次上书恳请称帝,公主遂拒之。 十日后,叶太医令携先帝衣冠而归,公主泣之,闭朝三日。 复朝后,群臣再上万民书,言国若无主,恐生不平。 公主终允。 至此,宸国开启崭新篇章。 “陛下,于情于理,梅良娣都该葬于宜王陵中,您执意将其葬于皇陵,是否不妥......” “哦?赵大人此言差矣,陪葬皇陵可是天大的福分,更是陛下对宜王的恩宠。宜王可有说不妥?” 温琢笑眯眯地看着礼部侍郎赵大人道。 “可......可她是宜王家眷......生前又犯了伪造遗诏那么大的罪过。” “正因如此,才更要让皇陵中的龙气,好好净化压制她的魂灵,不至于一生勤勉,终因一念之差,而落得如今地步。你说是吗?赵大人?” “这......这......” “好了好了,今年的科举事宜,礼部可有拟好?若没有的话,便交由赵大人负责了。” 云怀月打圆场道。 “新朝的首场科举,赵大人可莫要给朕搞砸了。” 赵侍郎突然得了这般重要的差事,一时被喜悦冲昏头脑,忙连声应下谢恩,一溜烟跑了出去,生怕她再反悔。 她与温琢对视一眼,笑道, “你如今越发像笑面虎,还学会了胡说八道,什么净化压制......得亏你能想得出来。” “不这般说,他们得揪着礼节,与陛下理论半天,打发过去就是了。不过,臣没想到,你竟会将新朝科举这般重要的事交给他来做。” “你当这是件容易的差事?” 她摩梭着袖口上的金线刺绣,斟酌道, “我打算允女子报考,筛选条件同寻常男子无二。从本朝起,女子也可立于朝堂之前,而非同老师那般,一生只得官居五品女官。” “臣知道了,陛下是打算将这烫手山芋抛给礼部,让他们自己吵去?” 她垂首抿唇一笑,瞥见书案旁插的那枝已经干枯许久的梅花时,又陷入悲伤之中。 良久,抬首道, “明日你随我一同去皇陵吧。” 温琢点点头, “那是自然。” 所愿(终章) 白雾如烟,细雨绵绵。 “老天好似应景一般,特下了这场雨。” 云怀月伸出手,任由雨丝落在她掌心之中,轻摇了摇头,推开温琢执在她身前的伞。 “我没事,只是想畅快地淋一淋。” 她步入雨中,披了身如丝细雨,裹挟着潮湿水汽,但并不觉得寒凉,回首冲温琢道, “你瞧你,肩头都湿了。你腿才刚能行走没几日,叶岚风可不让你着凉。” 叶岚风半阖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心事,并未留意她的话。 她瞧着他出神的模样,叹了口气,故作轻松地在雨中前行。 雨幕中的皇陵更多几分肃穆寂寥。 她足尖轻点在石砖之上,只觉前路漫漫,偏少梅染为伴,只得见她在此地长眠。 行至梅染墓前,她止住身后人脚步,径直孤身上前去,屈膝,弯腰,深深行了一礼。 “陛下,当真要将小染陪葬于您的皇陵之中吗?” 芳缨轻声问道。 “嗯。” 她斩钉截铁回答。 “要不......罢了......” 叶岚风欲言又止。 “叶岚风,我以她所愿为先,万望你体谅。” “嗯,我知道。” 他有些哽咽。 “芳缨姑姑,伪造遗诏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转头问芳缨道。 复起身,同温琢嘱咐, “帮我撑会儿伞。” 而后,铺开自守陵的殿内拿来的纸笔,静等着芳缨的回音。 “那夜,奴婢碰到她来寻玉玺。” 芳缨深呼一口气,陷入回忆之中。 “姑姑,求您帮我。” 梅染跪在她身前道, “如今我别无选择,唯一的办法,便是通过此举,替公主扳倒她。” “你想如何做?” “先在这遗诏之上落印。事发之后,再请您当庭指证,是我闯殿偷印,伪造遗诏。” 芳缨惊呼道, “这怎么行?这不是眼睁睁看着你自寻死路?” 她撇开脸,凄然一笑,又抬眼坚定道,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也想为她做些事情。” 她见芳缨仍在犹豫,道, “没时间了,姑姑,我待不了太久。张素瑛她还留有后招,这封遗诏,可能是唯一将她筹备的一切全然打破之法。若这遗诏被群臣信了,公主便再难翻身。” “那我……该如何帮你?” 她环视一番,轻摔一只薄壁茶盏,随手捡起一锋利瓷片,对着自己的小臂狠狠划过。 “嘶”—— 她倒吸了口凉气,又寻了块白布,将伤处紧紧缠住。 “您装作与我缠斗受伤,届时,再揭发我遮掩好的伤处。让众人相信,是我偷印即可。” “你想好了吗?” 饶是芳缨在宫中看遍尔虞我诈,也不禁有些动容, “你不仅会死,此事涉及朝政,必定会载入史册,连你在史书中的身后名也......世人会议论,你曾深得陛下器重,却因名利勾结逆贼,意图夺位,你知道这是多大的骂名吗?” “我不怕。” 她目光灼灼, “我若在意世人议论,早该在初见她之时,就已成了累累白骨。” 芳缨叙毕,云怀月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 “雁行断翼,月坠花落。鸷鸟不群,兰摧玉折。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千秋万岁,声颂悲歌。” 温琢默念出纸上所写,轻声问道, “你写给她的墓志铭?” 云怀月点点头。 “史官如何书写,我干涉不了,但我终于明白,陛下为何埋骨青山,只将衣冠葬于皇陵,且并未让叶太医带回任何话语。” 她抬手拭去眼角泛出的泪,一字一句道, “人的一生,怎能由这三言两语概而论之呢?陛下一生有得有失,如今我成为宸国的帝王,或许也做不到最好。我只是个人,我也会有局限性,但我会一定成长。” 她转过头来,扬起一抹笑容。 “正如我要女子能够参加科举一般。我开了这个头,就会有后人追求效仿,会有人洞察我的本心,借鉴我的经验,补足自己的错漏,做得比我更为出色。我相信,会有这么一天。” 她垂首看向手中的这页薄纸, “千百年后,我写给梅姐姐的墓志铭,若被旁人发现,许能从史书寥寥几笔的间隙之中,来探寻她真正的一生。” 她仰起头,又接了几滴雨,想冲散眼眶中的酸涩之意。 “走吧,回宫去。” 自皇陵打道回宫的路上,她将随身装着的锦囊递给温琢。 温琢接过,却发现其中空空如也。 抬眼便见她望着他道, “我将濯寒一同放入母亲的皇陵之中了。” “不将她……与你父皇合葬吗?” 她摇了摇头。 “那可不是她所愿。” “不如去映水斋坐坐吧,你如今拿着蘅芜玉佩,却从没吃过那儿的任何茶点,当真不像一个合格的主人。” 她撇了撇嘴,道, “如今这天下都是我的,何谈一个区区映水斋。不过你说的是,我们不妨去那处坐坐。” 车舆停在映水斋门前,温琢先一步下车扶她,引着她入内。 她穿过水上浮桥,却见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呜呜,殿下!哦不,该叫陛下才是!” 她眼中平静的光一点一点亮起,在皇陵处强忍下去的泪水,终落了两行, “大李!小马!你们怎么在这儿!我还以为......” 她竟然在此处见到了她往日身旁随行的众人。 她还以为,他们皆死于那个被张素瑛伏击的清晨。 她转头望向温琢,见他正含笑望着自己,惊喜道, “是你?你怎么做到的?” “臣只知道,张素瑛当庭宣布遗诏之后,定不会任由你活着来寻她的证据。所以定会在你出宫后,想办法对你动手。” “恰巧邱叔前些时日的字条中,有谈及她与京畿巡防来往密切,臣便设了这样一计。” “所以,是你安排的人,在入宫前对我动手?” 他点点头,目露歉意, “臣没告诉你,是怕你届时装得不像,若是演砸了,后面可就不好扯出京畿巡防之事。” “他们很有分寸的,不会伤及要害,只是封了穴道,休息几日,便又如初了。” “那,那满地的血是怎么回事?” 云怀月讶异道。 “是猪血!” 邱叔捧着一盒子点心笑眯眯地出现。 “参见陛下!” “免礼免礼,都是自己人,不必讲这么多虚礼。” “小主人命我连夜宰了好几头猪,本来映水斋散客就不多,平日只招待贵客,那几日啊,不知做了多少份梅菜肉酥饼。呐,这食盒里也有一小份,陛下带回去尝尝。” “邱叔,我早就将蘅芜玉佩赠给她了,她才是此处的主人。” 邱叔一拍脑袋, “对对对,瞧老奴,这不是老糊涂了嘛!” 而后,他盯着云怀月,张了张口,又挠了挠头。 云怀月一边瞧着食盒中的点心,一边道, “您想说什么便说吧,我这人很好说话的。” “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陛下,什么时候对,对我家公子负责啊?” “就是啊陛下,什么时候对温公子负责啊?他都在咱们府上住那么久了!” “哎呀,合该你们什么事!” “陛下的婚事,那就是天下的婚事!” 云怀月与温琢对视一眼,又赶忙避开,脸颊悉数透着绯红。 温琢拉起她,在众人起哄之下,脸越烧越热, “先帝刚逝,她如今......还考虑不得这个。邱叔,我们,我们先走了。” 说罢,逃也似地带她奔向马车。 她坐在车舆之上气喘吁吁,刚欲开口,却被他打断道, “哪有你为我负责的道理,就算是负责,也得是我来......” 她眨眨眼笑道, “为何不是一同负责?我们的未来,本就该一同负责。” “三年,三年丧期之后,我们......我们成婚吧。” 温琢斟酌一番,郑重开口道。 “不行。” 他愣了一愣,有些颓然, “你不愿......” “哪有这般简单的求亲啊?就在这车與中?” 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他的目光倏然亮起,流露出难掩的喜悦之情,眼角眉梢都透着心花怒放。 “我,我知道了!你,你,你愿意就好。” 她弯了弯眼睛,揶揄道, “想不到一贯云淡风轻的温大人,竟也有这般局促的时候。” 他把目光移向窗外,透进来的风吹散了些面上的烫热, “臣再带你去个地方,不过这回,不必下车。” 马车徐徐前行,来到书院前街,科举开考的布告前熙熙攘攘。 她瞧见了一些书院中的熟面孔, “哇,殿下真的做到了!咱们也能科举了!” 亦看到了些生面孔, “我今日回家就要告诉爹爹,女子读书也是有用的!” “就是!与其供着我弟弟那个笨脑子,不如让我也一同念书去!” 但总有一些不合时宜的声音传来—— “有什么好高兴的,难不成你们都想像她那般,二十好几了,还嫁不出去吗?还不如我呢,与我家夫君青梅竹马,举案齐眉。” 来人正是礼部齐尚书家的小姐。 “我爹就极为反对女子科考!还不都怪二位宰辅从中作梗!身为大家闺秀,就该知书达理,安于内宅,相夫教子才是。她曾身为公主,众星捧月,如今竟还孑然一身。” 她垂首笑了笑。 不奇怪。 比起往日,她立于书院前,门庭冷落,孤身奋战,舌战群儒之时,现在的反对之音,已小了许多。 甚至还有些女子会替她反驳, “切,谁稀罕你那个整日里寻花问柳的青梅竹马啊?” “我知道你只是嫉妒我罢了,毕竟就你这般出身......” 她上下打量一番方才反驳她的姑娘,翻了个白眼道, “你就算削尖了脑袋,也不配嫁给我郎婿,我郎婿那可是世袭的爵位,享不尽的荣华!” 她坐在车中看热闹,侧首问道, “她郎婿是谁啊?哎......人呢?” 不知何时,温琢竟径直下了车。 “可笑,这真是我近日听到最可笑的话。” 他拨开人群缓缓走至那姑娘面前,肃声道, “你竟言她不如你?你一生谨小慎微,知书达礼,可曾想过,这礼,到底合不合理?” 那女子呆呆地看着刚骂过的“从中作梗”的本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合理吗……是合理的,自古以来女子都是这样的。 她心中笃定,却不敢张口。 “你在赵国公府上,出口的每句话都需深思熟虑,你一言一行不离你口中的好郎婿,可她不是。” 赵国公? 那不是明姝姐姐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吗? 如今连他都娶妻了呀…… 云怀月扒着窗沿,继续看热闹。 “在你的幻想中,公主就应众星捧月般成长,众星捧月般出嫁,众星捧月般老去。是吗?所以她安然闲度一生了吗?她没有。如今你没有被困于四方内宅之中不得而出,如今你能站在这书院中同她叫板的资本,就是她替你步过的血泪,就是如今万千女子与不公抗争而来的血泪。” 他瞧见那女子被他一番话说得红了眼眶,一时顿了顿, “你愿意在深宅大院中当妇人也罢,你愿意守着你那不成器的郎婿也罢,只是你莫要评说想挣开这些束缚的姑娘,更不配评说她。因为没有她们,就没有你能自由选择的今日。” “说了这么多,她还不是没人要吗?” 女子梗着脖子嘴硬道。 “我待她之心,如星随月,追随倾慕已久,但从不敢奢求。只愿她岁岁峥嵘,万古风流。” 他长身玉立,站在熙熙攘攘的人前,在睽睽目光中,将对她的爱意宣之于口。 此话一出,书院街前更是一片哗然。 云怀月一愣,不自觉地抿起笑容,转身跳下车来。 “温卿,看来你我所愿不尽相同。” 众人回首见她,纷纷跪拜, “参见陛下。” 先前气势十足的温琢耳廓蓦然涌上红潮, “你,你怎么下来了。” “你之所愿我听到了,那你知道我所愿是什么吗?” “是什么?” 指尖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 她展颜一笑,在众人注视中,牵着他向候在路旁的车舆行去,扬声道, “我愿与你连枝共冢,温澜潮生。” (正文完结) 番外1 暗香疏影(梅染X叶岚风篇) “去回禀你们公主,人各有命,天下间悲惨之人多了去了,难不成我一一都要管?” 叶岚风并未放下手中药草,只细细端详着,于白纸细毫中绘出其脉络,打发以檀道。 “更何况,又不是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 以檀眼珠一转,了然道, “都说医与药难以分家,您在治病救人这一道上,自然早已扬名,若是今后在灵丹妙药上再有所造诣……” 她恰如其分地止住了话头,殷切地望着他。 叶岚风手顿了顿,斟酌片刻,抬首道, “易容这种事并不稀奇,江湖武林中常有。” “易人容易,易鬼难嘛。况且,梅姑娘可是第一个主动请缨,手刃仇人的大美人!这得多精彩啊!您难道不想看看这出戏她会如何演吗?” 谈起云怀月她们的计划,以檀眼中好似燃了颗星辰。 “主动请缨?手刃仇人?大美人?” 叶岚风连着发出三个疑问, “你是说,今日你所求,都是那个被公主自水中救回来那女子自愿的?公主没说服她,也没逼迫她?” 以檀皱皱鼻子道, “公主何时做过逼迫旁人之事了?” 叶岚风没接话,一双桃花眼静静地看着她,眸中似乎申诉着“瞧瞧你们公主究竟逼我做了多少事”。 “嘿嘿。” 以檀心虚地笑了笑。 良久,他又抬起笔来。 “罢了,再帮她一次就是。顺便瞧上一瞧,她口中的大美人,究竟能有多美。” “哎,好嘞!奴婢这就回府禀告公主!” 以檀顿时眉开眼笑跑走了。 就在叶岚风依约来公主府的前一刻,他仍旧心心念念着未画完的那株药草。 那可是一株生长在裂谷底部的奇花,终日不见阳光,只存活于寒冰之季,却是一株难得的妙药—— 人若有疾,可解百毒,人若无病,食则殒命。 他千辛万苦走了小半年,才得寻一株。 “您就是……叶神医?” 一声柔媚却带着缕寒风凛冽的声音,伴随着一副诧异神情的如花面容,蓦然出现在他眼前。 叶岚风一时有些怔愣,心中暗想,不愧是见过些世面的云怀月。 这美人……可当真绝色。 她身着一袭再朴素不过的素衣,却与美艳窈窕的姿容融合的恰到好处。 少一分,便显寡淡,多一分,则显艳俗。 许是梅染瞥见他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艳,收敛了方才小女儿般的神色,波澜不惊客套道, “奴听闻公主提起您,当以为是一年过半百的医者,属实没想到您如此年轻,多有冒犯,还望神医莫要怪罪。” 说罢,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在害怕? 叶岚风微眯着眸子打量她,见她头埋得低低的,一时不知她的恐惧自何而来。 他以为只是寻常女子突见外男的羞恼,不由得轻笑道, “你若见到陌生男子,便已经这般怕,还怎么同心中所恨之人报仇啊?呵,我瞧着这计策与你而言,行不通。” 他摇了摇手中折扇,打算就此打道回府。 “公子留步!你既已应下,又怎可出尔反尔?” 她猛地抬起头来,喊道。 四目相对之时,叶岚风突然后知后觉。 不,不对,那不是害怕,而更像是……敌意。 不消多时,他便从云怀月的口中得知,梅染为何见到男子,便没由来地带着些敌意。 再见她时,许是同情心作祟,便多了些怜惜。 “若想重塑面貌,这浆糊比起面具,其实是最佳选择。将它敷于面上,五官大小便可任意改变捏造。只是,它终归是胶质,贴得又牢,事后,或许对容貌有损。姑娘生得貌美,可想好了?” 他善意提醒道。 “想好了。” 她没有半分犹豫答道。 叶岚风望着身前的铜镜,镜面中映出她坚定的神色,与她自身弱柳扶风的身段比对,竟生出了一丝诡异的和谐来。 他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单凭自己是个男子的立场,又不配说些什么,只将木盆中稍许粘稠的浆糊搅了一搅。 “自古红颜多薄命。” “什么?” 叶岚风停下手中的动作。 “奴说,自古红颜多薄命。” “天妒红颜,世间万物总是公平的,生得美,在旁的上面,总是会有些折损。” 他蹩脚地安慰道。 他整日里出没于山野河道,鲜少与人交流,相熟之人寥寥。熟稔的,还只有自小便与他整日拌嘴的云怀月,一时当真不知该安慰什么。 “哈哈。” 她仰天大笑了起来。 他非但不觉得粗俗,反倒觉得有几分潇洒。 片刻,她收了笑声,轻声道, “公子竟觉得这是天妒吗?这分明是为天下那些禽兽不如的男子,寻得一个好借口。人生来的样貌别无可选,是他们非要垂涎,是他们非要掠夺,是他们把不幸带给了我。然后将这一切归结为天意,归结为女子放荡,这不可笑吗?” 叶岚风反复咀嚼着她所言,竟觉得,当真不是天意。 历史之上,任何的“红颜薄命”,无一不是由旁人带来的。 “在女子别无选择之时,美貌,不过是他们用来填补□□的东西。所以,公子说,奴要这容色作何?” 她凄然一笑。 叶岚风正为她涂浆糊的手一抖,不由得自省起来。 他初见她时,眼底的那缕惊艳,才是让她又惊又惧的由来。 于她而言,那并非赞美,而更像是欲望的表露。 梅染盯着他专注在自己面容上堆浆糊的指尖,在他塑完最后一笔后,轻声道, “谢谢。” 他挑挑眉, “没事,公主所托,自当尽力。” “不,谢谢你,没有因知晓奴身上发生之事,而轻视奴,还如此尽心地化了这个妆。” 梅染端详着镜中怨鬼一样的自己道。 “非你所愿,有何可轻?” 叶岚风舒了口气道, “其实,我还蛮佩服你的。” “佩服奴可以不顾旁人议论,依旧活在这世上吗?” 他摇了摇头, “我今日正临摹一株奇花,觉得同你有些像。” 她一副了然之色,讥讽一笑道, “不止公子一个男子形容奴像花儿,说奴娇艳,说奴迷人,说奴就该被人好好将养。” “不,我得的那株花,绝非什么娇养的花儿。它生长在裂谷之间,谷深千米,只得雨露,不见阳光。” 她未语,许是想起自己的身世来,眼中蒙上一层哀伤。 “这花草坚韧又柔软,人若有疾,可解百毒,人若无病,食则殒命。你说,它是不是很像你?” 他随意把玩着手中的折扇,笑着道。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她亲自拿到了仇人的罪证。 他走时,斟酌了许久,仍旧抛给她一只能保容貌恢复如初的药水。 “留着你那惹人生怜的美貌,才能更好报仇雪恨。” 他口中如是说。 梅染说得对,于现在一无所有的她而言,美貌只会是痛苦的根源。 但若她今后拥有权势或地位,美貌,或许也能成为她的刀刃。 公主很欣赏她,必然不会让她流落民间。 深夜,叶岚风凝视着琉璃封瓶中的那株草,笃定地望了望天上月。 可是他却想错了。 他以为,她入宫,了结红绸坊一案后,便会为自己筹谋一番。 正如他所言,凭借梅染的聪慧与美貌,她成了那时皇后唯一看中的年轻一辈,除芳缨与姨母李令颐以外,仅允她秉笔侍候。 届时,自庙堂之中挑选一如意郎婿,后半生便可安稳无忧。 可是她没有。 她在宫中安然度日,宁静地如一株御花园中的灵草。 不争不抢,无欲无求。 公主自请去西北赈灾,他偶尔被姜后与姨母召入宫中。 有时,能见她兴趣盎然地听着西北所生之事,有时,还能见她笑眯眯地随李令颐习字,再教给凤仪殿的其他宫人。 “梅女官,你怎么从不为自己打算?” 一日廊下相逢,她冲他一笑,他终按捺不住问道。 她一愣, “奴婢如今的日子难道还不够自在吗?” 他凝眉道, “你身处宫中,又经历了如此多之事,难道不知人要为己的道理?皇后娘娘还能保你一世不成?” 她咬了咬唇,小声道, “不是还有公主吗……奴婢若是成了深宅妇人,对她而言,才是当真无用。只要奴婢在御前侍候一天,于公主而言,便方便一分。奴婢该报答她。” 他一时气结, “她什么身份,她身边又都是何人?你与其替她操心,不妨多替自己想想。” “对呀,叶公子,与其操心奴婢这个微不足道之人,不妨替自己多想想。” 阳光透过雕花的栏杆落在地上,她笑得比日光还要灿烂三分。 不知为何,叶岚风这些年遍走了更险峻的山峰,更深的峡谷,却再也没能找到第二株奇花。 封在琉璃瓶的那株,已有些褪色,他便弃了执念,打算好好养护解读。 寒来暑往,她在宫中的地位也愈发稳固。 直到皇后变成陛下,太子娶了妻室。 朝中局势大变,她亦变成了谁都想拉拢的香饽饽,却和往日无二,只与公主往来。 他自太医世家出生,自小便知宫中尔虞我诈,且信人各有命,若她在宫中乐得自在,那亦是一桩美谈。 他又遍走了许多山野乡间,与无数人萍水相逢,也就逢年过节之时得会故人。 本以为日子就该平静无波地过下去,直到他在陛下的千秋宴回宫的那一日。 她在陛下身侧,处于政治漩涡之间,又怎能独善其身? 他在殿外瞧着她忍痛去拾一地碎片,仰首饮尽一杯酒,却突然觉得,她与那琉璃封瓶中的奇花不太一样。 她收敛了锋芒,变得更似云怀月院中的那片梅花。 将寒冷留给自己,将暗香留给旁人。 这一点未变,还是依然待给自己好之人数倍回报。 “真是愚蠢。又真是……” 他起身,趁众人宴饮之时跟了出去。 他此生从未质疑过自己的医术,却第一次恨自己未能研出后悔药,反倒让自己成为打破她原本平静生活中的一个契机。 这些年来,他始终对她与云怀月的交情嗤之以鼻,而在她跪在东宫的那刻,他终于想明白他为何不屑。 因为他莫名地嫉妒。 彼时他不明白,公主只是替她寻了一个公正,她便能用终生自由囚于宫中,回报于她。 她待陛下至诚,待芳缨至诚,甚至连待温琢亦如此。 他也曾帮过她,她却待自己客气疏离,仿佛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 如今,她衣衫不整,跪于东宫,将骂名尽数揽于自身,也不愿将他昨夜之事供出时,他心中的纠缠便尽解了。 原来她也是念着我的好啊。 随即而来的,便是难言的复杂心绪,有酸涩,有悲伤。 “我会成为她在东宫的眼睛。” 梅染如是说。 “你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值得吗?你已经拘在宫中,失了这么多年的自由。” 叶岚风皱眉道。 “自由?” 她笑着摇摇头, “奴婢这一生,从来都没有这几年自由。而这个自由,正是公主赋予的。奴婢可以自由地念书,可以自由地交朋友,可以自由地选择嫁不嫁人,难道不是极大的自由吗?或许入了东宫,嫁给太子,才是奴婢不自由的伊始。” 他怔住了。 “叶公子,这世上给女子的选择本就不多,奴婢只有在宫中做事,才能勉强有不被父与夫掌控的自由。” “然而这对于你来说,恰恰是最不自由的,因为你原本从诞生起,就享有更广袤的天地。” 他想了许久,在他父亲一把鼻涕一把泪,觉得他受祖宗庇佑转了性子,连烧了三日高香后,终是选择进了宫。 因他而失的自由,也该让他补偿,哪怕零星,也比不做的好。 二人都在宫中的日子,比从前能见的面要多得多。 他看着她神采奕奕地说起书院,神采奕奕地说起姨母,神采奕奕地说起公主。 一日复一日,他终是明白了,那是独属于她们的征途。 “我会帮你。” “那多谢你。” 她笑道。 “如果没有……我是说如果,如果没有发生那事,你会像寻常女子一样,成婚生子吗?” “可惜没有如果。” 她垂下眼帘, “不过,如果没有这件事,我也不会认识公主,认识公主后带来的自由,远大于红绸坊给我的痛苦。” 说起曾经的事情,她丝毫不难以启齿,反倒显得他扭捏。 “有时候,我很羡慕以檀姑娘,可以与她朝夕相处,有时候,我又会去想,我比她能做的事情更多些。” 她说着,垂首笑了起来。 像极了他家街前买了糖,但争吵该给谁多分一些的小姑娘们。 他当时观察了许久,把这个叫做 “不可理喻的友谊吃醋”。 她在东宫的日子,虽回回装作与云怀月反目。 但总会在闲暇时,与他闲聊她们的演技是否拙劣,是否进步。 唯一不变的是,只要她们见面,她便开心。 他也破天荒地觉得,若是目标一致,宫中的日子当真并不无趣。 她改变她,她改变他。 直至那夜,他如往日在墙外等着,却久久不见她,直至她又被一人扭送出来,向他透露了那些话。 若在当年,他定要觉得,此举甚蠢。 不顾自己的性命,也要将消息传给她吗? 可如今,他却二话不说,做起了这传话之人。 叶岚风逐渐清楚。 她是自由的。 她有选择的自由。 她可以选择自己的喜好,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甚至可以选择是否交托自己的生命。 只因他不想再做那个,曾经随意定义旁人自由与否的叶岚风。 他如一个参与者一般,心痛着她□□的泯灭,又如一个旁观者一般,欣喜于她精神的永存。 只因她心中所想,将要展露出自己的一角。 而她则为了她们共同的理想,献祭自己的生命。 出人意料的是,云怀月将她葬在了皇陵。 这虽不合祖制,不过,若是她这般行事,反倒合理了起来。 那日,天降细雨,他无数次想张口询问,可否将她葬在叶家坟茔。 但见她写给她的墓志铭后,他知道终其一生,他也无法在梅染的心中,比云怀月分量更重。 雁行断翼,月坠花落。 鸷鸟不群,兰摧玉折。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千秋万岁,声颂悲歌。 梅染视她如沧海,她视她亦如是。 自己曾视梅染如一粟,她视自己亦如是。 他对之她,起于惊艳,承于坚韧,转于善意,终于相思。 只可惜,时光太短,没有容他与她走太长。 须臾人生,若未能自一开始时,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便总是会有憾事。 “你听说了吗?那个大名鼎鼎的神医,要来咱们村问诊了!” “你怎么知道的啊!” “你竟不知村口多了株梅树?那神医每回路过村落行善积德之前,都会栽一株梅树!” “怎么听起来这般奇怪啊,有何缘由吗?” “先前有人这般问过他,他只说,种在这儿,便能代她看见她想要的将来!” “她?那一定是他极为挂念的人吧……” 番外2 梧桐秋雨(姜梧X孟元秋篇) 姜梧猛地睁开双眼,举起眼前的手。 修长纤细,柔嫩白皙,指尖带着粉润的光泽,在轻纱的掩映下,好似一杯甘甜的清酒,一点不复往日皮肉单薄、骨节褶皱的模样。 她的心不自觉地砰砰跳了起来,环视一番周遭再熟悉不过的景色。 她……重生了? 恰好是这样的初秋时节,恰好院中的梧桐繁茂。 恰好,她等来了那位如画一般的男子。 她刚回归这副年轻的躯体之中,神思还未能完美转换。 于是一副诡异的景象,便诞生在孟元秋面前—— 娇俏的少女面上染着一抹飞红,眼神却凌冽地瞪着他,厉声问道, “你怎么还来?” 孟元秋一怔,随即附礼道, “秋昨日是受安乐公所邀前来,今日,是应他所请,特来授小姐六艺。” 与他从前的回答无二。 姜梧有些失落,看来,回到几十年前的,只有自己一人。 不过,这样也好。 这是她可以改变过去的契机。 帝位与他,她为何不能都要? 她望着池中来回游动又时常溅起些水花的锦鲤,将亭中桌上的酥饼碾碎丢进去,引得它们争相进食。 “好,你教吧。” 孟元秋又是一愣, “安乐公曾言,小姐可能不愿配合,秋早已做好了准备,想不到小姐竟如此通情达理,倒显得我小人之心了。” 姜梧隔着桌案望着他。 从她说出与从前不一样的话语开始,命运的风,也该吹向不同的方向。 “我瞧着你也大不了我几岁,不如这般,你教我的,我若会了,那你便也向我学一样东西,你说可好?” 他亦定定地凝视着她。 风落在他肩上,拂起柔软的墨发,随后唇角弯起浅笑, “好。” 于是,她又沉沦在往日的时光里。 春日策马射箭,曲水流觞;夏时夜间观星,推演星象;秋间执笔对诗,驾车采果;冬季一同赏雪,琴笛合鸣。 这,是她上一世最为快活的时光。 而如今,却有着更快活的时光。 “怎么样?我骑得可比你好了。” 她手中执着马鞭,得意洋洋地在马上冲他爽朗地笑。 “甘拜下风。说吧,你想教我什么?” 他勒着缰绳,眼底一片温柔笑意。 她自马背上跳下来,因骑射而特意换的火红骑装在碧草蓝天映衬下颇为耀眼。 她将马儿拴好,行至他面前,抬起手道, “教你双人策马。” 草场上的风呼呼地刮,孟元秋呆呆望着她闪过狡黠的凤眸,眼中有一丝错愕。 “怎么,先生说话不算话?” 她仰起头,一脸无辜地问道。 “这……我会。” 他轻声答。 “是吗?那太好了,你带上我,若是我满意,便算你学会了。” 孟元秋抿抿唇,拉起她的手。 她随之一跃,当即落在他的马背上。 他双手拉着缰绳,便只得将她圈入怀中,只硬挺着身子,嗅着自她发间传来的香气,双手微微颤抖。 “孟先生,你抖什么?握缰绳要握稳。” “哦,是不是你离得远了些,那你靠近点。” “再近点……对,这下不就拿稳了吗?” 她感受到他贴近的温度,垂首偷偷笑。 她今日可特将骑装熏了他最爱的兰草香。 “走咯!驾!” 她迎着风喊道。 两人一马,驰骋在碧草上,好生美哉。 孟元秋垂眼望着她,眼中的心疼一闪而过,耳旁只充盈着她的笑声,随风而远去。 “阴阳五行,相生相克。” 他指着奇门遁甲术道。 “世间万物大抵如此吗?” “是。” “那你呢?你伴谁相生,因谁相克?” “我……” 他一滞, “阿梧,别胡闹。” “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兑上缺,巽下断,离中虚,坎中满……” “众胜寡, 故水胜火;精胜坚, 故火胜金;刚胜柔, 故金胜木;专胜散, 故木胜土;实胜虚, 故土胜水……我说得可对?” “对。” “那你告诉我,你伴谁相生,因谁相克?” 姜梧抬眼望着他,目中满含期待。 “因父母相生,因死时所遇之人相克。” 他斟酌半晌,答道。 “孟元秋,你好生无趣。” 她嘟起嘴,将手中笔一丢道。 孟元秋无奈一笑,柔声道, “生死虽有命,但幸与君同。” “你说什么?” 她转头对上他的双眸。 他别开脸,目光落入一池春水,岸边新芽儿冒出丛生的绿意,道, “日日还能见你,我……很开心。” 她莞尔一笑,起身道, “先生,曲水流觞?” “好啊。” “不过这回,咱们搞一些不一样的。” 她踮脚附在他耳旁道。 他侧首望去,只见她神秘一笑。 “好啦!可以睁开眼睛啦!” 她雀跃的声音响起,随后便移开了覆在他眼上的手。 他望着眼前在水道之中围成一圈的酒杯,问道, “这是作何?” “我想出的更有意思的曲水流觞呀。” 她眨眨眼道, “围坐其中,任选一杯,杯底暗藏谜题,答得出便过,答不出,便饮尽杯中酒,如何?” 他眉心微动,自觉她定又给自己下了什么套。 但他……似乎甘之如饴。 他依言坐下,执起眼前的酒杯,自杯底的镂空处捏出一张字条,见上书, “你此生最难忘的姑娘是谁?” 孟元秋咬咬唇,将字条不动声色地塞进袖中,昂首饮尽了这杯酒。 姜梧悠悠然望着他,并未着急,只扬唇一笑,也拿起面前的酒杯来。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她自顾自地念了出来。 孟元秋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袍,候着她的回答。 “我相信。” 她瞟了他一眼,答道, “但我更相信前缘。若前世缘分未尽,今生,才会一眼万年。” 孟元秋闻言又是一怔,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该你了。” 她笑着道。 他再次随手拿起一杯,见字条上书, “何人曾让你动心?” 他又默默将字条揉进袖中,接着一口饮尽。 “我想被你抱一下,可以吗?” 他接着饮酒。 “你对我是喜欢还是习惯?” 他一杯又一杯,却是一个问题也不答。 姜梧的眼神一点一点凉了下来,静静瞧着他喝完了大半的酒。 “孟元秋,你真是个胆小鬼。” 他未接话,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就这般一路拆纸一路喝,直至最后一杯。 她的心中不知作何滋味,只觉得有些痛。 重活一世又能怎样,无法改变的,终究无法改变。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从来都不是情感,而是君权,是父权。 是一切压抑着、束缚着,让人之所爱无法表达,无法触碰,更无法实现的权力。 最后一张纸条在他手中徐徐展开,他破天荒地没饮这杯酒,只似喝醉了般,将酒徐徐倒入流水的池中,又打量一旁颓丧的姜梧一眼。 “阿梧。” 他开口唤道。 姜梧抬起头来,静静望着他。 他醉眼迷离地望进姜梧眼底,带着一丝颤音道, “我有。” 他不知回避了多少个问题,此时,姜梧已不知他所答是何。 他将手中的字条一同丢进池中, “阿梧,你终会是皇室中人。” 她并不意外他之所言,一动也没有动。 “阿梧,这世上,除了你,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他又补充了一句,随即起身,强装镇定地向外走去。 姜梧见他远走,忙伸手去捞那张字条。 春水还有些寒冷刺骨,她顾不得那么多,只带起一串水珠,颤抖着展开。 上书,“你可有陪我走完一生的决心?” 他说,他有。 姜梧蓦地落下泪来。 她重生过,自是知道何事避无可避,比方说,她那固执于她成为皇后的父兄。 一个是为了姜氏女眷的荣光; 一个是为了姜氏满门的荣耀。 真是可笑,以家人之名共存于世,却从未有人真心拿她当家人。 她可以是任何。 是姜家一件华美的外袍,是安乐公亲手养大的宠物,是姜枫引以为豪的秘籍,是姜母为博父亲青睐的玩物,却独独不是他们的家人。 所以,她此次并未做太多挣扎,乖乖依照家人的安排,于十六岁时,入宫为后。 上一世她如何做的,这一世,她依旧如何。 对于称帝一事上,她从不后悔,且毫不动摇。 帝后的大婚典礼上,她在凤冠珠帘下,凝着孟元秋执着她一步步走向皇帝的手。 她一如雕琢精美的木偶,任他牵着,却没问出与上一世一般无二的问题。 只以一个仅她们二人可闻的坚定之音道, “孟元秋,今日是姜梧的封后大典,亦是阿梧嫁你的庆典。” “孟元秋,不论你愿或不愿,阿梧今日的嫁衣,只为你而穿。” 孟元秋垂首望了望自己今日穿的红袍,与远处阶上那人的金纹红底的龙袍相比,终究还是有几分逊色。 “秋,便祝娘娘假偶天成,百年琴瑟。” 五年,又是五年。 皇帝寿宴之上,姜梧望着满目热闹,心中却是一片萧瑟。 上一世,她时常想重来一次,可如今真的重来之时,她却有些迷惘。 她真的……该迫着孟元秋喝下那杯下了药的酒吗? 姜梧坐在皇帝身旁假笑,好似看着鼓乐笙箫,实则望着眼前杯中酒暗自出神。 “陛下。” 孟元秋出席,跪在她与陛下面前,俯身叩拜道, “听闻陛下心中忧虑为太子挑选老师一事,臣斗胆自荐。” 皇帝把玩了下手中酒杯,挺身坐直道, “哦?孟卿当真有此意?你年纪轻轻,便官至礼部尚书,朕其实更属意你做些实绩出来,届时官至宰相,统领百官。像教管稚子这种事,还是交给那些个干不动的老头子为好。” 孟元秋俯身未动, “陛下,太子乃国本,并非寻常稚子,臣一向广纳门生,与讲学一项上,自诩颇有建树。” 姜梧闻言,震惊地回过神来,猛一抬头。 “皇后,怎么了?” 皇帝侧首笑着问道,笑却未及眼底,惹得姜梧后背发寒。 她不由腹诽道, “你看又如何,你的位置早晚还得是我的。” 面上却摆出一副讶异之色, “想必陛下也知道,臣妾曾受教于孟卿,收获颇多,若是他愿为晟儿师长,那再好不过。不过,陛下所言甚是,若为此事耽搁孟卿前程……怕是致仕的孟老大人该苛责陛下,待孟家不公了。毕竟孟氏一族,可不知给朝中引荐过多少人才呢。” 语毕,她心中不由得夸赞自己一番。 到底是活了一世的人,说话就是有分寸,怀柔地猛戳了皇帝的痛处—— 即使孟氏再廉洁,也没有任何一位帝王,愿见满朝文武大半自他门下所出。 皇帝一张脸醉得通红,斟酌片刻,道, “哎,哪能这般讲,朕可从未苛待孟家,此事是孟卿亲自所求。朕今日高兴,允了!” 他大袖一挥,便批了此事。 “臣谢陛下,陛下万岁。” 姜梧坐于席间,越发摸不透孟元秋意欲何为,心下不由得打起了退堂鼓。 既他今后能往来宫中,今日这酒……便作罢了吧。 席散,皇帝醉得不省人事,她疑惑地回到凤仪殿,开始回想自那日重生起自己的所作所为。 究竟是哪一环不对,让这一世的孟元秋变化如此之大。 芳缨的身影出现在眼前,轻声扰乱了她的思绪, “娘娘,孟大人……深夜求见。” 姜梧蹭地起身,小跑至殿前,背靠着内殿门,一时有些无措。 啊? 她不打算下药酒,他怎么反倒找上门来了? “宣。” 她抵着内殿门,吩咐芳缨道。 她静听着孟元秋一步一步走来,终至停在内殿门外。 芳缨颇为识相,一早便遣散了宫中人,偌大的凤仪殿,如今仅余他们二人。 孟元秋看着门上烛光透着的姜梧的精致侧颜,良久,开口道, “阿梧……我,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他盯着姜梧的侧影,见她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他鼻头猛地一酸。 “阿梧,你可有……后悔过什么事情?” 姜梧敛了神色,想起了前世,自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我姜梧行事,绝不后悔。” “可我有悔……我有悔。” “孟元秋,你是不是喝醉了。” “我没有。我无比清楚我在做什么。” 他对着门那头的她说道,无奈一笑, “哈,接下来我要说之事兴许会吓到你,不过阿梧,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他要说什么? 这话勾起了姜梧的好奇心,她打开了内殿门,仅着一件单薄里衣,就这般出现在他眼前。 孟元秋自身的礼数让他下意识回避望向她的目光,喃喃道, “我后悔,我后悔从前……未与你在一起。” 姜梧有些意外,问道, “你是说曲水流觞之时?呵,罢了,我本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不,我是说,从前。” 他往前走了一步,二人之间的距离便又近了一分,呼吸声皆可闻。 “从前,就是在这殿中,你给我灌下一杯酒;再从前,你深夜去我府上寻过我,被你兄长强行带走;再再从前,我曾递于你一封暗表思慕之情的书信……阿梧,或许此生你不知道这些,但它们都切切实实发生过……阿梧,你……吓到了?” 他抬手抚向她的脸,轻声询问道,目中满含担忧。 “你若后悔,为何曲水流觞宴饮时,不愿回答我的问题?” 她喃喃询问。 “阿梧,我知你心中所愿,所以,我在等。” 他托着她的面容,望进她的眼底道。 “上一世,你活得很不开心。我时常想,若我们没有那段相处的时光,你是否会安然地做这个皇后。可这太自私了,我怎能把你的不开心,归咎于我们之间的感情?那是……那是我毕生最好的时光。” “错的不是你我,是他,是他们。” 他急声道,生怕她误会。 “上一世,陛下病重,你代政数年,最终你是否成为皇帝,我……我没有等到。但这一世有我……你有我……我会陪着你,我陪你实现你的愿景,你便不会那般步履维艰。” “我那时不该冲动辞官。阿梧,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他看见两行清泪自她眼角流出,落入了自己的手心中。 “你别怕,你别怕。我不知道为何这种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但我不是鬼。” “上一世,我称帝了。”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开口轻声道, “我逼你饮了那酒,诞下了你的孩子。” 他愣了一瞬, “你是说……昭凰公主?那位曾与小琢许了婚事的公主?” “是。” 不知为何,她的泪越流越多,终至泣不成声,而后狠狠道, “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孟元秋。” “我知道。你后来……从未再看过我的信。” “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 她放软了声音,蹲下身子,呜呜哭了起来。 “我……” 他颓然垂下手。 “所以这一世,自曲水流觞之别后,你不再抗拒与陛下成婚,也不再对我抱有期冀,是吗?” 她只将头埋在双膝间,闷声抽泣道, “你太瞧得起你自己了,孟元秋!你哪里比得上帝位!” 他闻言一滞,终仍伸出手抚了抚她的发顶。 “你能这般想就太好了。” 嗯? 她泪眼婆娑,抬眼疑惑望他。 “你能这般想,说明自我死后,你过得还不错。” 他扯出一个笑容, “阿梧,那今生……也称帝吧。” “不用你说,那是自然。” 她狠狠道。 天外,大雨倾盆。 “母后来接我了,太傅,告辞啦!” 小怀晟兴奋地奔向廊下的姜梧与芳缨。 姜梧向芳缨递了个眼风,她即刻会意道, “呀,都是奴婢伺候不周,只带了这一把伞来,殿下先随奴婢回宫去,奴婢再来此处接娘娘。” 她颔首,转身朝愣在原地的孟元秋道, “大人此处可否行个方便?” 孟元秋低眉敛目, “娘娘请。” 姜梧进了课室,反手将门栓插上,悠悠转身道, “大人这几日可觉无趣?” 她语气中莫名多了丝旖旎意味,孟元秋与她独处于这昏暗的室内,猛地被勾起了心火。 望着她今日的薄纱云锦鹅黄宫装,这颜色衬得她肌肤分外娇艳。 裙下摆又溅了些雨水,勾勒出她完美的腿型。 腰似盈盈一握…… 非礼勿视。 他甩甩头,想将自己脑中那些污秽思想除去。 姜梧随意坐在他眼前的桌面之上,又随意把玩起他的发丝,笑着望他, “怎么,那日夜里孟大人都胆敢闯宫,今日反倒看我一眼也不敢了呢。” “娘娘……” 他吞了一口津液,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番。 “娘娘今日特地少带一把伞来,究竟是为何?” “那夜本宫话未说完,大人便匆匆离去,真是好生扫兴。所以特选了今日,来用这窗外泼天的雨声,将你我二人的话语遮掩个清楚,你说是吧?孟大人。” 她勾了勾孟元秋的领子,故作嗔道。 见他如今拼命按捺情动的模样,她心中莫名地有一丝畅快。 原来你从前的自持,也不过是伪装。 “还请娘娘请吩咐。” 他阖着眼道。 “左不过只有一句话,那孟大人听好了。” 她媚眼如丝望他一眼,倾身附在他耳旁道, “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孟元秋。” 他睁开双眸,侧首直直地盯着她。 “我自苏醒之时,便告诉我自己,你与帝位,我姜梧一个都不会放过。” “哗啦”—— 随着书本笔墨落地之音,他径直将姜梧仰面压在桌面上,呼吸逐渐变得粗重起来。 她望进他眼底最为直观的欲望,勾唇一笑道, “你敢吗?” “你愿吗?” 他启唇问道,随后自问自答, “你若不愿,也不会来了。” 姜梧从未感受过这一副温和外表之下的强硬。 毕竟以往,都是她逼着他的。 如今二人紧密无间的距离,却令她彻底洞悉了那衣冠之下的爱意,与温雅背后的疯狂。 大雨终将二人的灵魂融作一团,淹没于水,流于江海。 番外3 情之所钟(蓝昼X姜临) “张伯……这是怎么回事?” 蓝昼愣在原地,望着满目的坟头。 坟茔十分简陋,一个个堆在一起,平白生出肃穆悲凉之感。 她刚远行归来,风尘仆仆,背着只小小包袱,深邃幽静的眼中难得荡出一些不可置信。 “唉……阿昼你有所不知,自从你去前年开始四处云游学医,还是头一次回宜君县来吧?” 蓝昼轻轻颔首,随意用布带扎的高马尾随之晃动了几下。 “咱们村遭了难啦……逼着纳高额粮契也就罢了,可今年……今年大旱,颗粒无收,村里……村里真的过不下去了。” 壮汉说着,眼圈一红,泪即刻便落了下来。 “村中这些人……都是因饥荒饿死的吗?” 蓝昼蹲下身子,一只纤瘦的手拨开掩住坟茔的野草,看清楚木制碑上歪歪扭扭篆刻的姓名。 “不,不是。” 壮汉垂下头,语气有些闪躲。 “俺们实在过不下去,便,便匿在山中,抢一些富贵人家的金银财宝,拿去当了,换些粮……招来,招来了精兵剿匪……” “所以张伯,蓝叔他也……” “他的坟头在这儿,在这儿。” 名唤张伯的壮汉颠颠带着她走到了一个小坟前,坟前生出两朵白色小花来,随风飘摇着。 “蓝叔他也抢别人银钱了吗?” 蓝昼侧首问。 “没,没有。蓝天这人人好,他就是帮出去抢的乡亲们治一治伤……” 蓝昼垂下眸子,周身浮起一种与世隔绝的静默与悲伤。 “无论当时情形如何,如此手段强硬的镇压,并不可取。” 蓝昼望着立在野草中的木碑,深深三叩。 如今浅草生长,灾祸已过,但已失去的,终将是寻不回了。 “阿昼啊,你这次回村待多久啊?” “七日,若余下的乡亲有何不适,可以来寻我。七日后,我便又要启程了。” 她徐徐走在乡道上,瞧见田间女子有说有笑,正用一些她从未见过的工具事农桑,见她,便扬起一个纯朴的笑容, “阿昼回来啦!” 她自有记忆起,便已在这个小村落中。 是蓝天去河边采药草,忽闻河中有婴孩啼哭,便寻了根长杆,将她从河中勾了回来。 若不是他,她或许早就冻死在河底了吧。 她无名无姓,还是个女娃,村民纷纷劝说蓝天, “留她作何啊?平添一处负担!” “这……” 蓝天心有不忍,但单独抚养一个女娃,也是他靠做赤脚乡医难以办到的。 还好他读过几日书,脑子转得便也快了些,买通了一位装瞎的算命先生,在村口道, “此女乃龙王之女,今下凡历劫,若集全村之力抚养长大,届时便可受龙王福泽庇佑。” 于是,她便如此荒诞地存活了下来。 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有了一个村子的叔伯婶娘。 蓝天给她取名叫蓝昼。 蓝天的破旧小屋中有许多医书,她自小耳濡目染,又勤奋好学,便在年纪轻轻时,已有了远超蓝天的医术。 这下,村中人更信她是龙女转世,待她格外热情。 “阿昼,阿昼……” 云怀月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 她猛地睁开双眼,迷离地唤了声, “师姐?” 原来是又梦到了曾经啊…… “姜临他伤势如何了,有一些真相不能瞒着他,但是前些时日我怕他心绪不稳,碍于恢复。” 蓝昼沉吟片刻,道, “若非致命一击,当无大碍。” “那走啊,和我一同去。” 蓝昼像一只摆件一般坐在桌旁,瞧着云怀月将姜枫之事,讲给半倚在塌上的年轻将军。 瞧着他的神色由怀疑到惊讶,再到悲伤。 “逝者已逝,你……你一定要好好养伤,莫辜负了他身为人父,待你之心。” 云怀月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出了屋子。 摆件般的蓝昼并未发出声响,而是继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她总是喜欢观察人的。 眼可识万物,自然也可从人的行动中洞悉人的本质。 姜临就以方才云怀月走时的姿势坐于塌上,从天光大亮坐至月上梢头。 “咕……” 蓝昼垂首看了看自己叫嚣着不满的胃,有些饿。 她径直起身出了门,须臾,回到屋内,用往日煮药的炉子开始烧水煮面。 姜临因她的动静回过头来,呆呆地瞧着她下面,焯菜,打蛋,调味,盛出满满一碗冒着雾气的热面。 他鼻头一酸,心中溢出一些感动,轻声道, “谢谢,谢谢你一直照顾我,还为我煮面吃。” 蓝昼端着手中面瞪圆了双眼,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翻身下榻,几步走过来,自她手中接走了那碗热腾腾的面, “竟然这般烫,难怪你不愿走,是怕热汤溅出来烫着自己吧?若今后再有这么烫的东西,你可以喊我帮你。” 蓝昼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欲哭无泪。 她方才的蛋和菜还是问殿中的宫人要来的,若让她再去要一份,她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罢了,他是病人,且忍一忍。 她只得再次烧水,煮一碗无任何点缀的清水面来。 姜临在一旁狼吞虎咽,不知是烫的还是怎地,熏的他眼圈红红的, “你别说,你这面虽做得清汤寡水,但对于病人来说当真是极为适合……” 室内突闻一两声抽泣,他将一滴汤都不剩的面碗搁在一旁,接着道, “我家人从未亲自给我做过饭,更从未有人如你这般悉心照料我,也不会有人陪我从天明坐到天黑。” 啊……这…… 蓝昼望着小锅中烧的冒泡的水,仿佛嗅到了面的清香。 他吸了吸鼻子,道, “蓝姑娘,你这人虽看着冷淡,其实有一副善良心肠。” 可不是嘛。 她心想。 若她自私一点,就该把方才那碗卧了蛋的面自己吃。 姜临望着她,见她熄了火,自告奋勇地去为她盛面,放在小桌上。 “我来就行,你别烫着。你竟吃得比我那碗还要清淡。性格冷清的人都是这般吃饭吗?” 她不知煮了多少年的药,怎会煮个面也能被烫到。 不过…… 她看着眼前眼眶红红,还自顾自怕烫着她的男子,竟觉得有几分可爱。 她垂首轻抿起一个笑容,出言安慰道, “你也不必对你父帅的死太过伤怀。他即便不为你而死,也难逃律法制裁。” 见她提起姜枫,姜临的眸中更失落了一些。 “我知道。我知道他犯了怎样的罪行。只是,我不自觉地会去遗憾,遗憾我总是在错过。” “此话怎讲?” 她抬眸望他,吸进去一口面。 “从前,我喜欢一个女子。本是有机会的,却生生拱手让人了。从前,我一直以为我爹不喜欢我,本能与他好好相处些时日,如今也……” “与其说是遗憾,不如说是后悔。” 她埋头小口小口吃面,真难吃。 “你从开始,就暗自揣度了旁人之意,可很多时候,事情并不像你所想的那般。所以你开始后悔,如果当初如何如何,就不会如何如何。” 比如她那碗面。 姜临有些茫然, “姑娘是何意?” 她放下筷子,望着他的眼睛道, “若喜欢,那就用真心去做,不必一味揣度旁人,畏首畏尾。旁人自然也有心,心近了,便能敞开心扉了。” 炉上的灰炭“噼啪”地烧了一声,姜临望着她,自觉那眸好似深井,但并不幽暗,只是宁静。 静得他悲伤起伏的心绪也平静了许多。 蓝昼在宫中的这几日,总觉得有人跟着自己。 她行至太医署的藏书阁前,抬头看看匾额,猛地一回首,却只见周围往来的宫人。 她敲了敲脑袋,自言自语道, “许是累了,总疑神疑鬼的。” 藏书阁中人寥寥无几,她想自书架中寻一本药草地志,一排排看过去,总算在第六个书架的眼前这排寻见。 “找到了。” 她有些雀跃,将书一把抽出来,低头翻阅。 她将其中内容默念背下,不知过了多久,抬起头来,却恰对上了书缝之后,在隔壁架前站着的姜临。 他正盯着自己走神,见自己抬起头来,落荒而逃般蹲下。 蓝昼弯了弯眼睛,并未理会,将书放好后,抬脚出了藏书阁。 姜临坐在地上,手臂搭在膝间,探头探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转身朝另一处走去。 “还差一味药……嗯……若是加上黄芪,应该就成了。” “姑娘果真妙手!您当真不考虑留在太医署吗?陛下如此器重您,都允您随意出入宫中呢。” 她笑着摇摇头, “过些日子我便走了。不过,我还会回来的,届时医术若更精进些,咱们再切磋。” “你要去哪儿?” 蓝昼回首望去,见姜临的声音突然冒进来。 一旁的医师偷笑着回避。 谁人不知,近来姜临没事便往太医署跑。 “你是我手头最后一个病人,待你好得差不多了,我自有我要做的事情。” 他本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蓦然想起云怀月曾说的话—— “世间没有几个男子,会为了女子而放弃志向,所以,女子也不应该。” 他抿唇笑笑,塞给她一只轻巧的菊瓣枕。 她瞧着上面细密却拙劣的针脚,觉得有些丑。 掂了掂,很轻,又很软。 她侧首问, “为何给我这个?” “一定要在此处说嘛?怪难为情的。” 他伸手挠了挠头。 “那便下次再说吧。” 她将这菊瓣枕放置一边,继续忙起了手头的活计。 “我……我说还不成吗。那天我瞧你揉脑袋,想着你是不是头痛,恰巧去藏书阁时碰见了你,随手一翻,见菊花瓣有疏风清热之功效。便,便想着去买,但谁也不卖这东西,我只好买了只枕头,拆了换成菊瓣,又缝了回去,算……算我谢你救命之恩,也算,算和你交个朋友。” 姜临磕磕巴巴说完,一张俊脸涨得通红。 “朋友?” 蓝昼抬头问道。 “嗯。” 姜临点头如捣蒜, “好朋友!” “那多谢。” “你,你若走了,也别忘了带着,它很轻又很小,不会碍你事的。” “好,我记下了。” “陛下,你知道,你知道蓝姑娘去哪儿了吗?” 姜临问云怀月道。 “真奇怪,她走之前你们不是常来往吗?为何那时不问她,如今反倒来问朕。” 云怀月揶揄道。 “臣,臣不好意思,还不行吗。” 他越说越小声,抬头见云怀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姜临啊,你是不是,有点喜欢她?” 姜临沉默不语。 “朕并不清楚蓝昼的具体来历,但朕知道,她祖籍宜君县西河村。” 她目中有一丝忧虑。 “宜君县西河村?” 姜临猛地抬起头来,眼中烧起绝望。 “就是那个避难至山中,被袁照与父亲下令,让臣收剿的那些村民?” 云怀月点了点头。 “朕时常想,造化弄人。” “臣,臣想晚些时日再领军。” “你要去寻她?” “对。去,去赎罪。” 究竟是赎罪,还是为了心头放不下的那点不舍,没人比他更为清楚。 “她去了沣州。前些时日,那处人饮井水都得了怪病,她说,她要去那处看看。” “多谢陛下。” 姜临策马来到沣州时,见草屋前,地面上,都躺着不少百姓。 许多医者忙前忙后,他置身其中,寻着那抹熟悉的身影,终在一处废弃杂物堆前见了她。 蓝昼正诊治着一个半大的昏迷不醒的孩子,发愁如何将他带去干净处。 “我来吧。” 一声低沉的嗓音传来,蓝昼抬首,见来人是姜临。 姜临冲她一笑,露出白牙来,他背起了那孩子, “怎么走?” 蓝昼并未惊讶,径直在前方带了路。 这些时日,他白日陪她治病打下手,夜间怕她睡不安稳,为她吹悠远的埙曲,见她将那菊瓣枕带来,不经意缱绻了目光。 “我又要走了,将军不回边境去吗?” “不急,我伤重,陛下特允我好好养病。” 蓝昼一边收拾着包袱一边道, “下一处,可不是什么城镇乡野。我要去深山之中,寻一些药草。或许有野兽伤人,或许只能野果裹腹,不是你这般养尊处优的公子受的住的。” “我不是寻常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我可是征战沙场的将军,这些场面与战争比起来不值一提。” 他自信满满道。 蓝昼未置可否。 走着走着,他便知道她所言非虚。 他是能忍战争时的苦楚,却不能忍连日夜间在外露宿。 想他打仗时,还有温暖无风军营。 如今,只能燃一簇篝火取暖,再和着露水草地入睡。 他睡不着,所以百无聊赖坐在一旁,口中叼着根草,静静望着蓝昼的睡颜。 不消几日,他眼下便挂着浓浓的黑眼圈,每回蓝昼望向他时,总会不经意地笑笑。 “将你自那山顶摘下的药草给我们!” 她被三个地痞堵在山道上。 “蓝姑娘,俺们可早闻你大名,你不是河西村的龙女吗?你采的药草,定能让俺们卖一大笔钱,你大慈大悲,赏俺们点呗。” 她并未与他们争执,径直从药筐中将药草掏出来,刚想递过去,却被姜临一把按下。 他桀骜地同那三人道, “你们算什么东西,也配要她的药草?” “嘿,她是龙女,给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些施舍怎么了?她都没说什么,你在这儿喊什么呐!你谁呀!” 另一个地痞却拽了拽叫嚣那人, “别,别喊了,快别喊了。” “就,就喊,怎么地?” “他……可是当年带头剿匪,屠了河西村的那位将军。” “是……是吗……是,是又怎么样,反正,反正反正快跑啊……” 蓝昼手落下来,若有所思盯着那三人离去的背影。 “当年那人是你?” 蓝昼转身,平静问道。 “是。” 他垂首答,像做错事的孩子。 蓝昼瞧着他的反应,一看便是早已知晓一切的模样。 “所以,你知道我的出身,也知道你自己所行之事,那你为何要瞒着我?” 见他不语,蓝昼头一次红了眼眶, “看着我一日一日与你相处,越来越习惯你的陪伴,很好玩是吗?” “我……蓝昼,我喜欢你。就这么简单。” 他脱口而出,而后低头看着她, “那……那你呢?你这段日子,是如何想我的?” ! 蓝昼抬眼望着他, “将军,这些时日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即便你我之间没有任何隔阂,我们也不该在一起。” 她抬脚便向山下行去。 “为什么?” 他转过身问道。 “我可以赎罪……我可以护着你!” 她抬手扬了扬手中药草, “我每回上山,都会随地拔一些野草来应付这种人,我有保护自己的方式,不是任何事情,都需要靠你保护我来解决。” “我有我的志向,你有你的理想,我属于林间山野,你归于边境风雪,仅此而已。” “往事不必再提起,我们本就不是同路人。” 边境落了第一场雪,姜临也在营中收到了云怀月寄来的一本书。 是一本详尽叙述了草药形状、功效、生长之地的药典,署名蓝昼。 姜临目光落在书封之上,珍惜地抚了抚。 许是挨了一路风雪,冰冰凉凉,他透过它,仿佛看见了那个冷清的姑娘。 他将书置于案前,提起笔来。 “陛下,臣要辞官。” 他双手呈递一本书,至云怀月面前。 以檀将那书呈上来,她并未见封面上留有任何字迹。 “这是……” “这是臣撰写的兵法。陛下可将它交给任一您信任的将士。” “他坚定道, “如今朝局安稳,陛下也该放臣去寻臣所念之人了。” “署名呢?你呕心沥血亲笔所写,竟连署名也不落吗?” 他沉思片刻, “就署白云吧。” 蓝昼,白云。 他每行一处,便四处打听她的踪迹,但始终无果。 直到来到了一座宸瑜边陲小镇。 “瑜国的兵士又来抢东西了,快跑啊!” 他眉心一皱,急忙进了城,唾了一口道, “胆敢在宸境作乱?” 不多时,他却在此处遇到了心心念念的蓝昼。 她被瑜国士兵围在中间,护着身后的伤者。 “那女子,我劝你让开!你身后有我们瑜国的奸细,若要拦着咱们拿人,就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她一如往日,静静地站在那里,不争,也不动。 “他们都是宸国的百姓,并无你口中的奸细。” 他飞身站在她前方, “你们既要挑衅,就该挑衅宸国的将士,拿平民与女子开刀,算什么本事?” “哟,口气不小,看来你也是奸细!兄弟们,把他拿下!” “你呆在此,处别乱跑。” 他向身后的蓝昼嘱咐道,拔出随身佩剑,便迎战而上。 然寡不敌众,饶他武艺高强,也经不住一波又一波的缠斗。 正感体力不支,眼前昏花之时, “小心!” 蓝昼的声音传来,他堪堪一避,避开致命的一箭。 又听“当啷”一声,蓝昼用佩剑也为他避开一刀。 只可惜,肩膀处仍是被人砍了一刀。 蓝昼拉起他肩头的衣袍道, “跑。” 他被蓝昼扔在一处破庙的草席里,气喘吁吁地笑, “原来你会武啊。” “皮毛而已,仅够自保。那些村民,我趁你们打斗,将他们锁进了屋中,应该不会有危险了。” 她淡淡回应。 正如那年她在绿树成荫的山间,回头冲他道, “我有保护自己的方式,不是任何事情,都需要靠你保护我来解决。” 他哂然一笑。 “你忍着点,我给你治伤。” “你还愿意管我?” “我是医者。” “阿昼,我想吃面了。” 蓝昼闻言,仿佛回到了数年前的时光。 她抬首望去,见姜临双眸蕴了泪水,正咧着嘴冲她笑。 “寻你的这些时日,我睡过戈壁,睡过密林,睡过灌木,睡过雪山,从此,你去的地方,我都能去。” 蓝昼用手背抹了下眼角,撕下他肩上的碎布, “那你留下替我端碗,可愿?” 姜临一时忘了疼,猛地站了起来,眼中似有曜日。 “你之所言,皆我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