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棠谢不倾》 第1章 荒唐幻梦 这两日里,明棠闭上眼便是那一夜的荒诞出格,身子还有些隐隐作痛,昭示着一切皆非幻梦。 她明棠,分明已于二十九岁殁于异国,死于乱剑之下。 再睁眼回了年少时,结果一睁眼便已中了情毒,呜呜咽咽地求着人救己一命。 人被自己求得心软,自己却受不住了。 明棠不知耳边是雨声还是自己的求饶声,酸胀快意交织在一起,迫得她终于睁开眼来。 眼前只瞧见白纱帐顶,陌生的浪潮卷得她浮浮沉沉。 她眼角沁出的泪与汗混在一处,一双眼懵懵然没有焦距,浪拍得急了,她下意识地去扯那只手,便听得低低的笑声炸在她的耳廓里。 “方才你求我救你的时候,可不是这般说的。” 于是明棠又被浪卷了下去,如出水的鱼,她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妄图阻止他却宛如蜉蝣撼树,神智再一次一片迷离。 毒解后如幻梦苏醒,明棠倦怠至极时只瞧见他清洗指节的侧影,水珠顺着骨节分明的大掌滚落,滴滴答答,仿佛在提醒她方才是什么替自己解了毒——明棠紧闭了眼,不敢再深想那两辈子从未尝过的滋味。 她的清白尚在,那一夜的人如她所求,不过恪尽职守帮她解毒,浅尝辄止,旁的分毫未犯。 但即便如此,却也已经足够头疼。 明棠恪守了十余年的秘密,兢兢业业做了十五年的国公府嫡长孙,束胸的布带一日比一日紧,除却贴身侍婢,谁也不知她乃女子之身,如今竟…… 明棠立在窗前,任由凉风吹动她身上的大氅,垂眸叹气。 绵软温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是贴身使女鸣琴。 她头上也青紫了一大块,却不顾自己,看着明棠的目光反而很是心疼:“小郎回京当真是不平,先是麻烦事不断,后又遭了窃贼,好在那隔壁的江湖义士拔刀相助,为小郎杀了盗贼……” 鸣琴说到此处,纵使明棠冷心冷情,耳尖亦禁不住一红。 若说拔刀相助,杀人的兵刃是剑,解毒救人的指掌才是刀。 鸣琴哪知生了什么事,那“窃贼”打昏了鸣琴,目标直指明棠,给她下了情毒。那哪是什么窃贼,是要毁了她的催命鬼! 能在这时候对她下手的,除了明府,她血缘名义上的家人,没有她人。 明棠醒过来的时候,情毒已然发作,彼时她顾不上自己究竟身在何方,只知道她这破烂身子耐不住情毒汹涌,她再不解毒,便要血脉破裂而死。 鸣琴昏倒在地,那歹人在屋中拉扯于她,她晓得此局算计的是她,勉力逃到外面去,一头撞进了那人怀里。 后头的记忆浑浑噩噩,她只晓得自己被无药可解的情毒折磨得几欲崩溃,情毒摧人理智,她实在不想死,出此下下之策,呜呜咽咽地求他救自己一命。 初时他原不肯,还是她先忍不住,后来被翻红浪,虽是她不曾想过的解毒法子,但也极难收场。 她醒来便知事情难了,但那人已经将她收拾齐整送回房中,自己消失无踪,对发生之事毫不声张。 明棠不知此人究竟是谁,只怕他手握把柄,要挟于她。 若如鸣琴所言,是不知她身份的江湖浪客最好,那夜她求得红了眼,那人也不曾占了她的身子,想必是个正人君子,如此萍水一面必不再见。但若是有心之人,她脖上这颗脑袋便摇摇欲坠。 以女子之身,妄图承袭爵位,已然是欺君之罪,若被人知晓,她难逃噩梦深渊。 故而反复思量,明棠终究还是问了:“你可瞧见了他何等模样?” “不曾,恩人戴了帷帽,来去匆匆。” 询问无果,明棠只得按下心中疑窦。驿馆鱼龙混杂,天南海北什么人都有,大抵露水姻缘一场,不必放在心上。 外头传来叩门声,二等使女双采在外头轻唤:“郎君,今日身子可好些了?再不起程,怕是误了时辰。” 她的声音有些轻佻,带了些不耐。这小郎君不知是不是用琉璃做的,这样娇贵,说是前日被盗贼惊着了,在床上一躺就是两日,老夫人催得甚急,她还这般不紧不慢! 鸣琴不悦,正欲斥责,明棠摆了摆手,垂眸道:“今日可行。” 明府派人去乡下田庄接她回京,她却在路上遭人暗算,已在驿馆逗留数日。明府的下人亦毫无安抚之心,只催命一般催着她速速回京。 回京……明棠冷笑一声,陷在大氅里的小脸盈盈一捧,细弱生嫩,仿佛一吹就倒,却蒙起一层淡淡的戾气。 * 马车骨碌碌往上京的方向而去,这马车四壁薄薄,经不住冷风,内里更无软枕、暖炉等用具,硬邦邦的,连鸣琴都觉得硌人。 时值九月,坐在马车中都尤感寒冷,若是再过两月,到寒冬腊月之时,坐这马车,恐怕还未到上京,明棠那身子骨儿就能被颠簸成一堆碎冰茬子了。 以明家之豪富,还能从犄角旮旯里翻捡出这样一辆破烂的马车,也当真是难为她们了。 明棠正在她身侧,没一点儿坐相,懒懒散散地歪着,见她满脸忿忿,笑道:“这样生气?” 她那笑容没点温度,看得鸣琴更气:“如何不气!若是夫人郎君还在,怎能叫小郎受这苦楚,既是不情不愿,何必这时候来接小郎回京!” 提及相继亡故的爹娘,明棠的神色又冷三分。 爹娘尚在时,明府众人待大房还有些面子功夫,后来爹娘病故,高老夫人几乎是迫不及待以她体弱需静养为由,将她放逐到乡下的田庄里,一待便是数年。 她这位名义上的祖母,由平妻扶正的继夫人高氏,待原配夫人留下的长房一脉极为严苛,明棠在乡下数年,吃了不知多少苦头。 若无火烧眉毛的大事,高老夫人怕是恨不得她死在乡下,怎肯接她回去? 鸣琴不知缘故,她却心知肚明。 太康十九年,大梁国陛下有整顿士族、削爵之意。举国上下,凡无十岁以上嫡支郎君继承爵位的士族,一应往下削爵。 明家乃是士族六大姓之一,放在外头与那些小姓氏比着,听着确实很有些风光,可实际上明家早已失势,虽举家豪富,却并无政功,隐有跌出六大姓的势头,只因还有一国公的爵位,勉强在六姓之中站稳脚跟。 大梁极重嫡庶之分,二房三房皆是高老夫人尚未扶正之时诞下的子孙,算不得正经嫡支,有明棠这位嫡长孙在,怎么也轮不到他们。 故而削爵令一下,明府整个便乱了套,终于想起来她这个被放逐在外的长房嫡“长孙”,为着这将明家吊在六姓之中的爵位,高老夫人这才催命一般要她回去。 明棠前世里欢欢喜喜地回去,哪知明府是何等龙潭虎穴之地? 继祖母风霜刀剑,二房三房虎视眈眈。还有磨刀霍霍向士族的小皇帝,觊觎明府豪富的诸士族。 前世里她常惶恐无助,夜夜惊慌自己的女子之身何时会暴露,身为世子还畏畏缩缩,自觉矮人一头,被明府弹压磋磨,受尽苦楚;后国破家亡,暴露身份后又被推出去做了吸引火力的靶子,其中历历苦痛,诉说不尽。 明棠拢紧了身上的大氅,微垂的眼遮住了凛冽的寒意。 驿馆情毒一事,前世里虽没这一桩,但明家多半也脱不了干系。 如今她是历经千帆归来的恶鬼,该是她的便是她的,流落风尘、辗转异乡、客死街头……明府前世里欠她的,她都要一一讨回来! 第2章 城下脱衣 待马车抵达上京京畿城门,已是九月下旬。 阴雨绵绵,日头昏昏。 明棠的马车被夹在长长的车流之中,堵得水泄不通。 鸣琴打起车帘子来,往外头看了一眼,喃喃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入城核验这般缓慢?” 双采坐在外头的车辕上,连日的风吹雨淋叫这娇滴滴的小丫头灰头土脸的,闻言露出几分鄙夷:“姐姐长不在京中,不知太后的万寿节将近,有许多他国使节入京朝贡,这才检得慢些。” 明棠抬眼懒懒一瞥,瞧见自家马车混在小族庶民车队里,又见不远处独属世家大族的通道畅通无阻,便知又是明府有意吩咐如此,想叫她多吃些苦头。 于是她问:“何不走左侧城门?” 双采脸上闪过一丝讶色,不知如何回答,那驾车的车夫接了话:“方才一时走错了方向,但如今也调转不回去,只得走这边了。” 明棠看了看身后长长的车流,晓得确实调转不易。她晕车晕得厉害,一睁眼便觉得天旋地转,也懒怠和他们争口舌之利。 好容易眼见着将要靠近城门,前头忽然闹出乱子来。 原是有一国使节的随身之物里翻出几包不明药物,搜查的士兵查过之后脸色大变,当即把人逮了起来。 有此事在前,后头的搜查更是严了不少。 明棠前头的那车马里坐着个素衣斩衰的重孝女郎,瞧着不算富贵,应是小族之女,那守城的兵士竟要入内去查,使女不肯,闹将起来。奇快妏敩 那兵士恐怕有几分权势,是个小头目,一甩满脸横肉,张口道:“进京乃是大事,不可夹带阴私危险之物,老子是瞧你家是女郎,没叫你家女郎下车脱衣就是给你脸面了!” 说着,他又蛮横下令,女郎车马由人入内查验,男子则直接于城门脱衣查验。 已有兵士不管不顾地要上那女郎车马,明棠听那使女尖叫的声音总觉得有些耳熟,打起车帘来看了一眼,瞧见她右额角上有一块状似元宝的烫伤疤痕。 斩衰女郎,带疤使女……明棠旋即想起,前头的马车里,坐的是日后将要一飞冲天的帝王宠妃,洛嫔柳霜雪。 皇帝盛爱其人,甚至不顾柳霜雪尚在孝期,便封其为思檀居士,命其于宫中的净莲观带发修行,后来柳霜雪孝期一过,便封为美人,赐字洛神之洛,抬入后宫,此后步步高升,盛宠无双。 明棠有意与她结个善缘,便叫鸣琴拿了些银子,上去请兵士与他们行个方便,不必为难女郎。 鸣琴立即捧着银子去了,报上了明府的名号。 明棠亦扬声道:“我乃明府长房嫡孙,自幼体弱,受不住这般搜检,前头女郎亦尚在孝期,还请几位军爷行个方便。” 岂料那几个兵士收了鸣琴的银子,却满脸不屑啐道:“这马车如此寒酸,又无明家家徽,你当老子眼瞎,在老子面前谎报身份?” 说着,那人又强硬要闯女郎的马车,另外几个更是挟着鸣琴上来,要将明棠给抓出来脱衣。 双采和明府的其他下人好似吓呆了,一个个都没动作,竟由着粗野小卒掀开车帘。 明棠满脸恹恹,被这吵嚷扰得睁开眼来,冷冷一瞥。 她在马车之中,自然不曾戴着帷帽。 那小卒掀开车帘,为她容光所摄,半晌愣住。 只见一年少郎君懒懒靠着,眉间朱砂痣微微颤抖,眼角犹有晕晕泪痕。 这张脸生得风流绝艳,如海棠带雨,小卒哪见过这等容色,愣得半天没回过神来。 等他回过神来,便是止不住地肝儿颤,吞了吞口水,伸手去抓明棠:“下车脱衣!” 明棠思绪飞速转动,心知自己决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脱衣,暴露便等于没命。 她紧紧握住袖中短匕,暗道先前备来防身之物正好派上用场,她虽无功夫,但也学了许多保命的法子,若此人非要脱她衣裳,她便叫他有来无回! 但不料她还没动作,便听疾风飞至,那小卒还来不及反应,就瞧见伸出去的手自腕部断开,骨碌碌落到地上,血水随着雨水蜿蜒一地。 鲜血迸溅开来,明棠的白衣都被溅了几滴。 那小卒只顾鬼哭狼嚎着惨叫,引得前头的头子回头,怒骂起来:“敢在你爷爷头上动土……” 声音忽然戛然而止,他双眼还暴睁着,人头却陡然滚了下来,血如飞瀑一般喷出,引得人群惊慌起来。 “放肆。” 正在这一片可怖景象之中,横插进另外一人的声音。 其声罄罄,如金石碰撞,即使隔了些距离,也如惊雷一般在几人耳边炸开。 而明棠闻声一颤,看向说话的方向,便见一架朱红车马不知何时停于世家通道之处,门帘轻晃。 周遭其他马车退避三尺,便是挂着六姓之首的杜家家徽的车马,此时也已经退到数步之外。 那马车旁侍立着两个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番子,面无表情。 而一只瘦削劲瘦的手在车帘后一闪而过,方才出手如刃的劲风还未散尽,撩得那车帘不住晃动,隐约窥见朱袍一角。 飞鱼服、绣春刀乃西厂锦衣卫所有,能叫锦衣卫随行侍立之人,唯有西厂督主,谢不倾。 谢不倾出身寒微,如今不过弱冠之年,却以内宦之身权倾朝野,满朝文武无人能出其右。上监皇族宗室,下查臣子庶民,但有疑者,随时可代天子行事,捕至西厂诏狱审问用刑,不必奏请。 其人手段狠辣,心智超绝,手握御赐丹书铁券与尚方宝剑,在京中行事百无禁忌。 也只有谢不倾,敢这般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斩杀兵卒,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 明棠思索间,谢不倾的车马已然驶动,倒是那两个番子过来引了明家的车马,将双采与车夫换下,看样子是打算驾明棠的车跟在谢不倾的车驾后入城。 思及那位日后盛宠不衰的洛嫔娘娘,明棠试探着问了问驾车的锦衣卫:“前头那位女郎身有重孝,孝期只可饮米浆,怕是捱不住这般等候,不知可否令她的车马随我入城,早日归家?” 那番子脸色有些讶异,转头看了看谢不倾的车马,未见指令,便可有可无地点头:“随郎君心意。” 柳霜雪的使女闻言几乎感激涕零,跪着磕了好几个头,就连柳霜雪亦隔着车帘致谢:“小女子有重孝在身,不便亲面致谢,多谢郎君与大人出手相助。” 一行人才这般入了城。 入城后,柳家的车马便与他们不同向,转道走了。 明棠的马车依旧跟在谢不倾的车驾后缓缓行着,她忍着一阵阵涌上来的眩晕感,反复思索谢不倾何以出手相助。 她不信无缘无故的好意,又知刚上京的自己毫无利用价值,那谢不倾是为何呢? 明棠百思不得其解,马车更是晃荡地她天旋地转,连思绪都被搅和成一团浆糊。 阵阵晕眩里,她忽然想起方才惊鸿一瞥的手——谢不倾的手指节修长,劲瘦有力,中指指腹上有一颗红色小痣,如同其人一般妖冶无双。 明棠一愣,脑内轰隆一下,几乎昏厥。 那一夜的荒唐孟浪,倦极了的她只瞧见那人清洗的侧影,水珠顺着骨节滚滚而落,慢吞吞地滑过他指尖一点殷红小痣,宛如缠绵悱恻的亲吻,恋恋不舍地落入盆中。 第3章 求您疼我 驿馆荒唐一场,替她解毒之人竟是……谢不倾?! 明棠半晌没回过神来——怎么,怎么会是这位九千岁大人! 她还想那人不曾趁人之危占她身子,多半是义气为先的江湖浪客,做好事不留名,彼此亦不知身份,毒解便江湖不见,谁曾想这才分别几天,竟以这般情势重逢。 明棠掌心沁出细细密密的冷汗,一时之间压根顾不上羞窘,只落入自己女子身份暴露后堕入深渊的惶然之中。 谢不倾何等冷酷无情之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救人,必是认出了她。 女子身份是牵连着她全部身家性命的大秘密,如今情状,不啻于将自己的小命双手奉到谢不倾跟前。 大梁皇帝颁下那削爵令来,多半是为了削减打压士族之权,正在这节骨眼上,身为陛下耳目鹰犬的谢不倾知晓了她的秘密,怎可能不会拿此事来做筏子? 她的身份一出,明家少不得一个欺君大罪,斩首、抄家、流放必是少不了的。能以她一个女子之身将整个明家拖下万劫不复之地,名正言顺,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瓦解六姓之一,谢不倾焉会放过她? 明棠慌得天旋地转,这副久病未愈的身子一路上奔波早就累垮一半,只凭着一口气吊着,如今她心神大动,差点又昏了过去。 她死死地咬住唇珠,以疼痛保持清醒,强逼自己不要昏过去,一面强自镇定下来——慌不得,自乱不得阵脚,上辈子即便是沦落风尘,她亦从那日子熬过来了,今日之事未必就没有个妥善法子。 鸣琴见她脸色苍白如雪,以为她只是晕车晕得厉害,心疼地低声安抚了她两句,外头的马车便倏忽停了下来,片刻之后,竟有番子来请明棠下车。 明棠心中一紧,难不成谢不倾要此时发作? 她不敢忤逆,下得车来。 鸣琴亦紧张起来,但那番子竟稀罕地解释两句:“郎君体弱,这车行车不适,我等替郎君换车。” 鸣琴松了口气,正欲跟着明棠一同下车,却被拦在明家车内,再抬头一看,那番子竟引得明棠走至谢不倾的车驾前。 这左右并无其他车驾,难不成要请她家郎君上九千岁的尊驾? 而明棠立在那马车下,一时之间竟也呆住了。 这位九千岁,竟请她同坐一车? 她没动作,亦无人催促她,她静静地站着,细密的雨丝扑到她苍白的脸颊上,却叫明棠在惶惶然之中灵光一现,顿时在纷乱的头绪之中理清一条线来。 谢不倾,应是不想杀她的,至少如今不想。 若谢不倾有意用她作筏子,何必杀了不相干的人,帮她挡下脱衣之辱?只需等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脱了衣裳暴露了身份,再将她捕至诏狱,弹劾明家欺君罔上即可;更何必如今叫人将她引来,令她同坐一车? 明棠的心骤然落回原处。 那一夜颠倒荒唐,只他们二人知晓,若谢不倾肯帮她遮掩,那就只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只是她并无稀世珍宝进贡给谢不倾赏玩,亦无权势可借他一用,何以堵住谢不倾的嘴? 正进退维谷之时,那车帘后终于传出声音来:“本督听闻你精于音律,雍州有名曲《夭桃》,本督亥时回府,请郎君过府演奏。” 字字惜字如金,落入明棠耳中,字字都得拆解开来听。 雍州……她与谢不倾相逢荒唐,正是在雍州驿馆; 《夭桃》确为雍州古曲,所述乃是狐仙报恩、主动献身的故事; 亥时已经极晚了,乃是就寝之时,寻常府邸皆落了锁,并非演奏之机。 于是将这话重新组合在一块儿,明棠讶得睁大了眼——谢不倾以驿馆解毒之恩,令她夜里就寝之时主动上门……献身?! 前世里谢不倾乃是出了名的荤素不沾,身边一个人没有,冲着他的权势自荐枕席者甚众,但多半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旁人对美色怜香惜玉,他却堪称退避三尺。 如今,他竟要自己主动献身?奇快妏敩 明棠没戴帷帽,鬓发被雨丝打湿,贴在脸侧,点点泪眼微微睁大了,雪白的脸色浮上一抹愈演愈烈的绯色,愈发显得茫然无知,楚楚可怜。 “罢了。”谢不倾见她不答,语调微沉。 明棠几乎僵住,却也不敢多想——有那一夜,谢不倾已知道自己是女郎,若对她有些兴趣,能用身子堵住他的嘴,便是一时也好;她若拒绝,便显得极没眼力见,说不定惹来报复。 于是她立即屈膝,跪倒在绵绵细雨里,声音纤弱微颤:“九千岁,求您疼我。” 不知是否为了应和明棠娇怯可怜,她话音刚落,雨便大了起来,外裳很快被雨水浸透了,可她仍旧垂眸跪倒在谢不倾的车驾前,乖顺温驯,宛如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兔。 求人有千种,皆不如她这话直白露骨,鸣琴半晌没反应过来,倒是那几个番子垂下眼来,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听见。 车帘果然被一只手撩了起来。 明棠正抬头看着车帘,先瞧见苍白的手与朱色的帘交映在一起,随后谢不倾便这般撞入她眼中。 其人形貌昳丽,肌如雪发似墨,仙姿玉貌,如匹练无暇。 他薄唇微抿,一双狭长的凤眼垂眸看着她,不辨喜怒。 她前世里只远远见过谢不倾一两回,纵然听过旁人说起谢不倾的容貌过盛,也不比如今亲眼所见。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传闻果真不虚。 明棠不敢多看,为他垂眸的冷厉所慑,只看一眼便垂下眸来。 她见谢不倾的眼底如潭深深,辨不明一丝情绪,即便先前是他要她献身,可他这般神情,不见一丝为色意动的模样。 明棠倒是从未如此刻一般,希望自己的容色能引得面前人的些许注意。 这副皮囊前世里成了闻名六国的祸水,被金宫束之高阁,奇货可居,待价而沽,她不用倚栏卖笑,只需偶尔露个面,便能引得人群骚乱。只可惜谢不倾方才目光沉沉,便是落在自己身上,亦不见一丝波澜。 谢不倾下了车来,番子立在他身侧打伞。 他微微俯身看着明棠,道:“当真?” 明棠垂眸,毫不犹疑:“当真。” 没有什么比身家性命更重要,明棠亦苦中作乐地想,以谢不倾这般风貌权势,算起来是她赚了也不一定。 正想着,落在身上的雨丝骤然停了,明棠下意识抬头去看,便见打伞的番子不知何时退到了一侧,那金尊玉贵的九千岁手中执伞,半边伞面落在她头上。 雨丝皆淋在谢不倾半边肩头,他伸出手来,轻轻拂过她的脸侧,意味不明地在她红唇上摩挲逡巡。 她唇上留着深深的齿痕,是方才下意识咬的,还有几丝血珠溢出,如今谢不倾碰她,她又不自知地咬了起来。 “松开,莫咬。”谢不倾轻按她的唇,以指腹将血珠涂抹开了,细微的麻痒令明棠瑟瑟发抖起来。 他抽手回去,明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手,见自己的血正好混在他指腹那一点小痣上,红与红缠绵不休,而谢不倾竟将手置于唇边,舔去了那一滴血珠。 明棠脑中宛如炸开,只听心跳声隆隆,外物皆忘了,只余眼前的谢不倾。 他倾身在明棠身侧,低声耳语,宛如蛊惑:“你喜欢本督的手?” 第4章 漂亮不及有用 温热湿润的气息扑在耳廓颈侧,两辈子没尝过这般滋味的明棠浑身都簌簌发抖起来。 她耳后的绯色蔓到脸上,下意识想逃。 谢不倾此话问得意味甚重,她怎会听不懂? 只是她不敢不答,思索片刻后,竟也红着脸认真答道:“千岁爷手生得漂亮。” 谢不倾闻言闷笑,意味深长:“漂亮不及有用。” 她怎不知谢不倾的意思,手能解毒,自是有用。 明棠已然脸色爆红,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这话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明白,鸣琴在那边听得满头雾水,不知明棠为何而跪,更是看不懂这位爷同她家小郎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 谢不倾见她羞赧欲死,唇角终于有了些笑意,自明棠身侧退了开来,将她从地上拉起。 “回罢。” 谢不倾令她上了马车,番子便已牵了马来。奇快妏敩 那马浑身赤金油亮,没有一丝杂色,肩比明棠还高,高大健美,漂亮极了——前世她在南国的时候曾见新主子有过一匹相似的马,听人说此马乃是大宛独有,价值万金。 眼见谢不倾翻身上了马,明棠不知从哪来的福至心灵,忽而问道:“今夜亥时……” 谢不倾已穿雨上马,那雨水落在他身上,却打不湿他一点。 明棠隔着马车的车窗与他相望,便见他忽而伸手过来,捏住了她的下巴,指尖正好落在她微张的唇上,恰巧碰及她来不及收回去的舌尖。 明棠瞠目结舌地看着谢不倾,却又发觉他唇上亦沾着一点莹润的红,应是她的血。思及此处,脸上好不容易降下去的热度又一下子涌了上来。 谢不倾自是感觉到指尖唇舌温软滚烫,轻按了一下,目光在她身上上下逡巡,凤眼里闪过一丝促狭:“这般着急?” 见明棠答不上,他便松了手,一夹马腹,骑马驰走:“本督忙得很,你且养着罢,身上没有半两肉,尽是骨头。” 他抽身太快,好似失了兴致,先前要她献身的话仿佛如同玩笑。方才还似情人一般在她身边耳鬓厮磨,下一刻目光之中的暧色便褪得干干净净。 亦真亦假,难以辨明。 朱红的衣袍在雨线之中荡开,如同锐利的刃,劈开了这重重雨幕,亦劈开了明棠自上京以来一片阴暗的前路。 明棠定定地看着谢不倾走,不觉自己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长了些。待他的背影看不清楚了,明棠才终于感觉身上轻松了下来。谢不倾的目光太锐太冷,叫她有些无所遁形。 谢不倾虽没应承下她的话,却也不曾明言拒绝,便意味着此事还有商量的余地,她的身家性命与秘密皆暂时可保。 * 镇国公府,荣德堂。 荣德堂是镇国公府的正房大堂,平素里并不轻易启用,唯逢初一十五阖家相聚,亦或是大事时才有现下这般人头攒动。 镇国公府,属实是极高的门第,这荣德堂之中所见陈设皆是极上乘之物,满目琳琅,目不暇接,就连那地上铺的波斯地毯都比庶民身上的衣裳金贵千万倍。 此时荣德堂之中正鸦雀无声,高坐正中的是一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髻,一身织金袄子,膝上盖了张火狐毯子,靠在引枕上,脸色平静地握着一串翡翠佛珠。 她保养得极佳,莹润福相的脸上甚至不见一丝皱纹,犹见年轻时的美色,一点也不似年近六旬的模样,正是国公夫人高老夫人。 她身边侍立着大房叶夫人,二房三房四房的夫人亦各自带着自己的孩子们坐在左右下首。 这几房枝繁叶茂,子嗣众多,瞧过去高高矮矮好些个郎君女郎,加之各自伺候的使女小厮,偌大个荣德堂也塞满了一半。 高老夫人不发话,其余几个夫人也皆沉得住气,喝茶的喝茶,同儿女说话的同儿女说话,谁也不先开口。 但这般的沉默已然持续了许久了,终于有个年纪小小的女郎坐不住,左右扭动不小心砸了杯子,热水全浇在了她的脚上。 都是大士族里教养长大的孩子,金尊玉贵的,极少吃这样的苦头,登时哇哇大哭起来。 她母亲二夫人正在身边,将那鞋袜脱下,便见烫得红肿起泡的脚背,终于忍不住埋怨起来:“这可真是叫人好等,分明一两个时辰前便到了城门近,如今还不来,带累全家皆在这等他,好大的气派!” 这话一出,终于引得其余心中早有不满的人一同说道起来,一时之间整个荣德堂皆是窃窃私语的埋怨之声。 是了,众人皆是奉了高老夫人之命,来荣德堂等归家的明棠,谁能想到一等就等了这样久,从下午等到了将要摆膳的时候,天色都暗了下来。 闻言,高老夫人那菩萨一般的面容上浮起一丝安抚的笑意:“这些年放他在外面,到底是受了委屈了,他心中不痛快,有意叫咱们多等等,咱们也多等等吧。” 她顿了顿,身侧的叶夫人木讷的脸上便挤出个不阴不阳的笑来:“毕竟是如今府中唯一能做世子的人,倨傲些又何妨?” 叶夫人这话本就说得不好听,引得堂下各人脸色变化,四房有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奶娃娃饿得哭了起来,引得四夫人也心疼起来,忍不住顶了她一句:“是啊,论福气谁比得过大嫂子,尚未生养便白得这般大一个世子儿子,自是不心疼儿子吃苦。” 这话说得如水入油锅一般,高老夫人亦皱了眉头,正要斥责,外头走进来个穿红着绿的使女,说是双采回来了。 双采是高老夫人身边的二等使女,月前被高老夫人派出去,跟着南下的车马一同接明棠回来。她如今回来了,可是明棠到了? 高老夫人叫传,却见双采一个人进来了。 她满身都湿了,灰头土脸的,瞧上去好不狼狈,高老夫人握着佛珠的手一顿,叶夫人便开口问了:“怎么只你一个人?” 双采被抛在城门口,有些愤然,又想起那喷了一地的血,脸色便摇摇欲坠,忍住心中的惊惶恶心,道:“……郎君在门口同守城的兵士起了冲突,锦衣卫杀了人,将奴婢赶了下来,他们驾车带郎君走了另一条道,奴婢是自己走回来的。” 四下闻言,个个脸色一变。 锦衣卫替西厂做事,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怎么替那刚被接回来的明棠出头? 高老夫人令她细说,她便将事情原委,包括明棠替那小族女郎出头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二夫人只顾着自己被烫了脚丫的幺女,垂着眼眸不发一词;三夫人泼辣俏丽的脸上飞出些不屑来,道:“要他瞎出头?男女授受不亲,到底是养在外头,将心养得野了!” 倒是方才挤兑叶夫人的四夫人冷哼道:“也不知这车马怎么就舍了明家的路子不走,走那小族庶民之路,引得我们好等,还险些害得未来世子被辱脱衣,竟要劳烦锦衣卫的大人们开路。说不定西厂正是看不上有人行事小气,有意敲打。” 她话说得不好听,虽未点名,但被说小气的人心知肚明。 正要发作,门外竟跑过来一个小厮,边跑边喊:“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西厂的大爷拿刀架了门房,令开正门迎西厂尊驾入府!” 众人方才还在说起明棠与西厂的人搅和到一块,却到底不曾直面城门口的情形,如今听小厮这般嚷嚷,又言及拿了刀,上京人谁人不惧西厂,使女仆妇们吓得面无人色,一屋子小的更是哇哇乱哭,就连高老夫人的菩萨面孔都有了些紧张之色。 “谁来了?慢慢说?”叶夫人扶着高老夫人,木着半张脸,问道。 那小厮也是两股战战,一面汗如雨下,一面抖抖索索地说道:“锦衣卫开道,引着的是九千岁的车驾,因正门未开,两位大爷直接叫人将门房给捆了起来,以刀压着门房开正门。小的正在左近洒扫,见那架势,立即来报了,如今,如今恐怕到二门了!” 他这话音刚落,便听得门帘被人挑开,人还未见,一道温润的笑声便从外头传来:“说慢了,已到老夫人堂下了。” 第5章 听说明家那小子得了你青眼? 这嗓子陌生的很,众人下意识回头去看,便见廊下一人身着白衣,披着狐裘大氅进屋来,娇小的身子有些撑不起这氅衣,愈发显得弱不胜衣。 其人眉蹙春山,眼颦秋水,生得天生风流艳色,仿佛江南六府十八州的风流雅致都尽在她眉下唇边。偏生生她眉间一点朱砂痣,既风流多情,亦欺霜赛雪,压住了那满目艳丽,生出些傲然不可侵犯来。 如此容色,竟是个年少郎君。 她身边还有个使女提着玲珑灯站在其后,灯光映着她如瓷似玉的面颊上,那温润柔和的笑更显得熠熠生辉。 这是…… 众人惊疑不定,唯独四夫人从那朱砂痣上认出来了,立即说道:“是棠儿。” 竟是明棠! 二夫人抱着幺女,看了明棠一眼,便挪过了目光去;三夫人倒是目光紧紧地锁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后露出些惊讶之色来;四夫人冲着她微微点头,不见热络,但也不见敌意。 明棠由着众人打量,不曾错过各方牛鬼蛇神或讶异或憎恶的目光,亦坦然回视。 这隔世重逢,她也已然想了许多日了。 明家的日子并不痛快,这偌大的镇国公府,一如其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腐朽铜臭气一般,恶臭逼人。 她尚且是世子的时候,内里吃明家人的亏,外里还要做明府的靶子。身份不慎暴露又逢家国飘摇乱世,明家倾颓以求自保,竟将她迷倒送给皇帝。 可惜算盘还未打响,送她进宫的马车便被一伙子江湖人掳去,不过半年,她便成了金宫最炙手可热的新雏儿。 风尘几载,说什么名满金宫、艳冠六国,她受的那些苦,院中诸人或多或少皆有一份,便是后来满手血孽,亦难偿心头血仇。 如今再与诸位“故人”重逢,明棠很、是、欢、喜。 她愈是欢喜,唇边笑容便愈深,灯影摇晃,倒看不清她的眼了。 叶夫人低头不与明棠直视,唯独高老夫人站了起来,手中紧紧地握着叶夫人的手,脸上露出些慈祥的思念来:“多年不见,倒长得这样大了。” 明棠笑着颔首。 明府当年将她赶出去的时候,她还是个宛如奶猫儿一般瘦弱的奶团子,如今时光匆匆而过,所幸没死,是应当长得这般大了,也应当叫明府众人很是失望。 明棠冲着高老夫人遥遥一拜:“多年不见,祖母亦康健如昔。” 是应当康健些,否则怎受得住她满腹的憎恶和恨意? 高老夫人凝神看了一会儿明棠温驯谦和的模样,笑着请她入座,一直沉默不语的叶夫人却忽然道:“是锦衣卫的大人们送你回府的?” 叶夫人只觉得一道清润的目光自她面上拂过,又夹了些妖异之色,那嗓音开了口:“自然,锦衣卫的大人们帮了诸多忙。” 温润润,甜腻腻,浑然不似个周正郎君说话的语气。 叶夫人忍不住瞪她,便瞧见明棠已近在她身侧。 她浑然没有从乡下接回来的畏缩害怕,亦无对这阔别数年的高门府邸的畏惧不前,见众人都看着她,她甚至提起身上的大氅,施施然转了一圈,翩飞的衣摆如蝶。 “大人见我衣裳皆湿,知我一片孝顺之心,特意赐我沐浴换衣之荣,否则何以这般衣裳齐整地来见祖母?这雪狐裘氅衣,是我从不曾见过的富贵呢。” 她言笑晏晏,好似天真童稚。 其实这般衣饰在明府这样的人家,也不算泼天的富贵,但她这金贵贵的镇国公府嫡孙,可从未用过这般好物。 一时之间,荣德堂皆静了下来。 二夫人身后跟着个十来岁的半大郎君,满身的珠翠,闻明棠的话,忍不住嗤笑道:“这般衣裳你也看得上,我有三箱笼,你若想要,只管去我那取,比你的还好。” 明棠漂亮的眉眼浮起恰到好处的惊讶来,小声道:“可我喜欢这一件。” 高老夫人心头微震,想问衣为哪位大人所赐,但已然不必她开口了,外头有阴恻恻的声音传来:“千岁赐衣,容不得小子轻贱。” 随后也不必怎么言语,锦衣卫皆是做惯了此事的。 那郎君先前还在二夫人身边站着,外头的帘子就叫人掀开了来,飞鱼服穿堂而过,腰佩的绣春刀刀尖尚在滴血,下一秒便挑在了他的脖子上,叫他如断线风筝一般飞了出去。 满堂的孩子们吓得肝胆欲碎,身边的使女嬷嬷们已然手疾眼快地蒙住了他们的眼。 但耳尚在,听得见刀入皮肉的闷响,听得见被拖出去的哭嚎声渐远。 西厂锦卫,入士族府邸,一样谁都杀得。 只是这锦卫没进过六大姓的门,她们便好似忘了诸般手段了。 但如今心中再畏再怕,也只能憋着,便是那郎君的嫡母二夫人,如今也只能垂眸入定,不发一词。 四下寂静极了,无人敢说话。有细细碎碎被捂住的呜咽声,在静谧的堂下宛如幽灵。 高老夫人被满目的红点红了眼,忽而想起进来的锦衣卫绣春刀上已有血迹,心中才这般一转,便听得明棠那温润太过的嗓音开口: “今日劳烦大人为我府邸清理门户,既是祖母接我回府,府中上下理应对我礼遇些才是。谁料门房迎我竟不开正门,反要我走那侧门?险些令我以为是祖母有意作践为难。” “如今见了祖母这般慈爱,才知那门房头子何等卑劣,分明是见不得我镇国公府阖家喜乐,有意挑拨我与祖母的祖孙之情,多谢大人为我捆杀这等小人。” 还含着笑,不见惊慌。 门房管着迎来送往,收送拜帖,乃是最有油水的活计,用的一应都是老夫人身边的陪嫁。 高老夫人有些头晕目眩,忽而听到那要命的嗓音凑到自己身侧。 她的嗓音还是沉稳得很:“千岁赐衣,乃我无上尊荣。妹妹尚在时,便极爱绒团,如今既去了,我想将千岁赐衣献至宗祠灵前,以全妹妹心愿。” 高老夫人一睁眼,便瞧见明棠云遮雾绕的眼。 她眼前忽然闪过好几双眼,年老的,年轻的,年幼的,一应汇到面前这双眼前,叠在一处——尖锐的疼痛一下子扯住了高老夫人的头皮,仿佛鬼手抓挠,高老夫人痰气上涌,竟是一口气没上来,昏倒在地。 众人惊慌,明棠在一片混乱里看见缩在角落里瞪大了眼的双采,小姑娘被吓得面无人色,再无先前的倨傲。 她冲着双采一笑,双采的眼中便迸出泪来,竟是冲着她连连磕头。 穿堂风吹得廊下的风铎嗡嗡作响,远远地吹来更多的血腥气,明棠转头看着不知何时挂上柳梢的月儿,不由得感慨,纵是借来的权势狐假虎威,亦让人心头大慰的很。 * 是夜。 圣谕急诏谢不倾入宫。 他被一纸皇命传至宫中,大宛良驹自宫道直驱而入,踩踏得雨水飞溅,腰佩的长剑乌沉油亮,左右侍从无一敢直视。 进宫不必下马,面圣无需卸刃,全大梁亦只有一个谢不倾有这般殊荣,得皇帝如此宠信。 大梁的皇帝在御书房等他。 谢不倾入内之时,这位身着明黄龙袍的青年天子正在自己与自己对弈,见他来了,招了招手:“来,与朕对弈。” 谢不倾亦不问深夜召他是否只为一弈,他解了氅衣交予内监,便坐在皇帝的面前与他对弈。 棋盘上黑白二子正厮杀,他拿的是白子,落子之前就已被皇帝的黑子杀得步步急退。 大势已去。 皇帝与他下棋,却忽而笑着问他:“朕听闻你今日帮明家的小子出了头,那小子借你的名在明府很是发作了一场,连隔房的庶出兄弟都送了一个,那小子得了你的青眼?” 第6章 跪在心尖儿上 皇帝比谢不倾年长几岁,笑眯眯的,甚文雅。 谢不倾寡言少语,不答,皇帝竟也不生气,自顾自地说起来:“这小子从小便养在乡下的田庄里,明家此时接他入京,你怎么看?” 谢不倾未抬眸,终于答了一句:“陛下,下棋应专心。” 白玉棋子在他指尖,几乎与他苍白的肌肤混在一处,皇帝被他驳了面子,竟也不恼,当真没再说话,下了十几子。 不过也只十几子,皇帝便将手里的子放了,无奈地说道:“朕下不过你,占了先机亦下不过,不自讨苦吃。” 他站起来,谢不倾亦跟着站起,那棋盘上的局已然形势大转,方才还奄奄一息的白棋,如今已将黑棋压得动弹不得。 谢不倾才道:“臣对明棠施以小恵,乃是替陛下施恩,亦是试探镇国公府之意。明家小子尚未归家,先沐皇恩,方会对陛下感激涕零,明白爵位承袭自陛下仁慈,而非明府垂怜。 倒是镇国公府诸人,明知见臣车驾如见陛下亲面,理应顶礼膜拜,却不开正门相迎,只令走侧道,藐视君威。锦衣卫动手,不因那明家小子如何,只因明家轻狂,蔑视天颜,不敬天威,枉为人臣,该杀。” 他一顿,又道:“明家如此,更可见其余五姓如何。” 谢不倾说话慢,但字字珠玑,皇帝听得极明白。 皇帝没想到这一层,愣了愣:“朕不曾想到此处,倒劳烦你替朕先笼络人心。” 谢不倾此举有些僭越,但小皇帝并不在意,倒觉得十足感激:“朕亲政几载,诸事仍旧不勤,若无谢卿如此肱股之臣扶持,为朕鞍前马后打点,朕亲政未必如此顺遂。” 谢不倾弹了弹腰侧的佩剑,对皇帝如此重视不以为意:“臣为陛下内宦,是应为陛下尽心,算不得肱股之臣,若叫朝臣听见,又要弹劾臣狼子野心。” 皇帝嗤笑道:“一群官官相护的士族子孙罢了,理他们作甚!” 他甚至亲自斟了两盏茶,将一盏赐给谢不倾。 正走到他身侧,皇帝才见谢不倾脚边有一团血渍,他腰间佩剑乌沉,缝隙里滴滴答答地流下血来。 皇帝有些惊吓,犹豫道:“可是朕召你入宫,打搅你做事了?” 细看之下,天子竟还有两分懊恼。 “不曾,事已毕,余下的交予西厂收尾即可。”谢不倾面色未改,似是不在意这血腥气儿。 皇帝闻言目光一亮:“可是那件事?” 谢不倾还未点头,皇帝已然高兴起来,不再纠缠着明家的事不放,好似只是一时兴起,又赏了许多东西下去,便叫他回去好好安歇。 一夜折腾,也不过只说了这些话而已。 谢不倾垂眸遮住些讥诮,谢恩走了。 谁料才出了御书房的门,便瞧见一个云鬓簪花的女官立在面前,那女官见了他,两靥生笑,不失恭敬:“千岁大人,太后娘娘请您去慈安宫。” 谢不倾不答,他耳力极好,听见了身后御书房之中传来的呼吸一窒。 须臾那声音又文雅如初,道:“母后请你,应是有急事,你去一趟罢。” 谢不倾称是。 再从慈安宫出来,已然快到子时了。 宫门早落了锁,谢不倾却有那权势能叫宫门为他再开一次。 他对皇帝的言听计从阖宫皆知,而皇帝回报他的恩宠之一,便是这些远超旁人的特权。这其中一项,乃是皇帝特赐他自由出入宫禁,不受时辰限制,只因这位九千岁大人不爱夜宿皇城。 有番子为他牵马,慢吞吞地在宫道上行走。 那番子深为谢不倾玲珑心思震慑,待走得远了,忍不住说道:“大人命属下听明家小子之令,原是这般用意,属下还以为……” 他说到这,便不再说了。 谢不倾难得笑了,只是不辨喜怒:“那些话,只是说给想听的人听罢了。” 番子大愣。 那般精妙谋算,原来只是诓人的? 难不成自己以为的才是真的? 谢不倾却看着天边的月,想的是今日要编出这些话来难免倦怠。他已然很久不曾应付旁人,更不耐烦应付羽翼渐丰的皇帝,下回必要从明棠身上找补一番,口中随口说道:“明世子是个难得的通透人儿。” 番子顿时明了其意。 要定下世子之位,还有上奏请封这等流程要走,若有人作梗,光请封一事便大有可为,倘若运作得当,没个三年五载未必能封得下来。 明府如此一团乌烟瘴气,她那世子之位本就岌岌可危,但主子若开口“明世子”,镇国公世子之位便板上钉钉,只会是明棠,也只能是明棠。 那他那些揣测便并无意义了,主子是一时兴起也好,是有那分桃断袖之癖也罢,无论真心假意,明棠那一跪求怜,必是跪到了主子的心坎儿上。 * 跪在九千岁心尖尖上的明棠,才在明府杀完一场。 高老夫人昏倒过去,那几个锦衣卫却已经将满地的血污清去了,唯有淡淡的血腥气昭示着方才的惨烈。 叶夫人紧紧地扶着高老夫人,二夫人三夫人都凑在高老夫人身侧,叶夫人还想传大夫来,被二夫人死死拉住了。 四夫人命人将奶娃娃抱下去,头一个上去朝锦衣卫那两名番子磕头。 “是家中小辈不懂事,望大人开恩。” 不曾求饶,不曾辩解,只求开恩。 他们先看了明棠的神情,见明棠并无为难这貌美妇人之意,才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似笑非笑:“还是四夫人懂事,只是开不开恩,不是咱们的意思。” 毕竟今日发作,借的是谢不倾的名头,更是谢不倾背后皇家的名头,谁敢轻易应承? 他们来的极快,走得亦快,原就是奉了谢不倾之命将明棠送回明府,如今既已到了,又发作了一场,也该走了。 明棠感激这几位锦衣卫干净利落的手段,更感激谢不倾的庇佑之恩,亲自送了他们出去。 没人敢跟出去,只眼睁睁地看着明棠从这一片狼藉的荣德堂之中行出,不染纤尘。 谢不倾的车驾正停在二门,那朱红的马车车辕似血一般红,明棠见了,想起谢不倾的红衣来。 灼灼烫眼,一如他的人一般。 锦衣卫正欲驾车离去,便见明棠将身上的氅衣脱了下来,交由身边的鸣琴抱着,那锦衣卫想起谢不倾的吩咐,刚要开口,便见明棠跪在阶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三叩九拜大礼。 阶下还有冲洗血渍留下的污水,她亦不在乎身上的白衫被濡湿脏污了,甚至很有几分虔诚。 那锦衣卫少见地愣住了,后知后觉,她竟是怕谢不倾赐下的氅衣弄脏。 “千岁之恩,毕生不忘。今日不曾对千岁大人行全礼,此时补上。” 不费一兵一卒,只需搬出谢不倾这座大佛来,便可将前世里几乎剐了她半层皮的荣德堂鸿门宴破开。 明棠两辈子不曾这般感激过旁人,谢不倾是第一人,叫她如此心悦诚服。 * 高老夫人病倒下去,众人皆围着她团团转,无人有余力管明棠。 且明府上下都已知晓,明棠是坐了谢不倾的车马回府的,锦衣卫之威尚在,谢不倾的手段更是骇人听闻,见了明棠都两股战战,没人敢冒犯她。 大房尘封数年的潇湘阁终于开启,明棠回了自己幼年所居的院子歇息。 她也不管屋中杂乱,回来便要叫水沐浴。 鸣琴一摸她的手冷得如同玄铁,陡然想起她一路颠簸未休,城门受惊又淋雨,回来还与明府诸人周旋,如此劳累,恐怕牵动旧疾,连忙去催了热水来。 明棠还勉力能笑一笑,道:“不妨事,我又不是幼年那般纸糊作的人了,泡一泡便好。” 鸣琴扶她进浴桶,转出去拿干净的衣裳,却不料回转之时,便见明棠已然昏在水中。 她会些医术,却探不懂明棠的脉象,旧日里服用的药丸也喂她吃了几丸,却丝毫不见好转,明棠依旧昏着,身上还烧了起来。 鸣琴心惊肉跳,又不敢随意请大夫,男女脉象有别,这是要杀脑袋的秘密,急得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惶惶然间想起白日里明棠跪倒在九千岁车驾前说的那一句“求您疼我”,鸣琴忽而明白了什么,面色红红白白,却终究是担心占了上风,果决地转身出去。 锦衣卫有巡夜之责,士族群居的朱衣巷更是如此,她不敢再耽搁,只盼着出府寻锦衣卫替她通传。 她才出了院子,便瞧见外头进来的朱红身影。 那九千岁大人脚步未停,直往明棠的寝居去了,仿佛自己的家苑一般。 鸣琴想动,却觉得脚下好似生了根,风里传来那位大人的声音:“是个忠仆,在院子门口守着罢。” 第7章 那双手穿花拂蕊,还会替她沐浴 谢不倾立在这灰尘仆仆的寝居里,站在明棠身侧。 那一池都是往日里藏在层层衣袍下的软玉生香,但他并不曾多看一眼,俯下身来探了探她的额头。 明棠脸都烧得熏红,额头亦是滚烫的。 “如此娇贵,还不好好穿衣裳。死物而已,怕什么弄脏。” 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他的话,明棠的眉皱了起来,她嘟囔了一句什么,含含糊糊的,听不清楚,仿佛在说她喜欢那氅衣。 “说都说不得,当真娇贵。” 谢不倾将指腹搭在明棠腕上,细细听了她的脉,这才喂了一颗药丸给她。 劳累受凉,引起风寒,继而牵得她旧疾发作,昏迷不醒。 他已然知道明棠是早产带出的胎里弱,乃是无底洞一般的富贵病,好好将养着才行。 但失恃失怙之后明府无人将她的病症放在心上,高老夫人又以养病为由将她赶至乡下,除却保证温饱的钱,一点儿多余的都不肯给。 田庄里伺候的人多不尽心,她身边只一个鸣琴是她逝去的阿母沈氏留下的人,一边拉扯着将她带大,一面自己学了些医术,极为勉强地调理着她的身子。 猫儿兔儿一般弱的身子,如野草一般无人看顾,竟也活到现在,但也止是活着了。 她这身子亏空极了,也难怪她上回中了情毒,竟视死如归一般来求他搭救。 彼时曾疑她是刺客,如今想来只是求生罢了。情毒引起血热,她的身子承受不住,不解毒便会血崩而亡。 谢不倾立了一会儿,料想药应当快生效了,便想回去,顺带叫那实心眼的使女进来替她沐浴擦身,谁料才转过身,衣袖便被明棠拉住。 他回过身来,以为明棠醒了,却见她仍旧沉沉昏着,眉间一直蹙着,似乎在绵延不绝的梦魇里难以醒来。 见她一直微微发抖,谢不倾凝神一看,她竟在梦里昏昏沉沉地哭。 明棠在他面前,除了那一夜承受不住的时候落了泪,其余时候皆进退有度,便是胆战心惊地说要献身,眼中也并无哭意。 谢不倾觉得她哭的有些碍眼,皱巴巴的眉头,红润润的鼻尖,不如她睁着眼张牙舞爪的时候讨喜。 渐渐地,便听见她口中反反复复的呓语,一时之间是爹娘,一时之间是求饶,眼泪如同决堤一般,一直不曾停下。 她上回求他相救的时候是哀哀而哭,因中毒万般难受而落泪,而今梦魇里哭着,却是含着恨的血泪,淅淅沥沥的,带着了无生气的死意。 谢不倾俯下身来,以另外一只手捧起了明棠的脸。 她的泪珠滚滚而落,掉在他的掌心里,有些冰凉。谢不倾替她拭去了,她便贪恋他掌中那一点温暖,往他的掌心靠去。这好似给了她些抚慰,明棠安静了不少。 谢不倾再欲走,明棠却又挣扎起来,如受伤的兽低吼:“这般折辱,不如叫我去死!” 谢不倾不知她到底梦见什么,只察觉到她的死意更浓,见她脸颊微鼓,竟要在梦里咬舌自尽。 他一下子捏住了明棠的脸,迫使她张开口来,那一口皓齿已然将红舌咬出一道牙印,谢不倾便以手强硬地将她唇舌撬开。 于是咬舌的力气皆落在他的指节上,明棠恐怕打定主意一心寻死,力气一点儿也不小,谢不倾的指背很快便见了血丝。 这等疼对谢不倾来说不过尔尔,倒是指腹下是她柔软的唇舌,滋味难以言明。 明棠正在黑暗之中,也不知是梦里还是梦外,听见有人在她耳边低语:“你快些醒来,便不会有人敢叫你去死。” * 翌日是个大阳天,鸣琴在院子里晾晒箱笼旧衣,又看着角落里堆了四五箱狐裘雪貂的氅衣,很是发愁。 她颇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在想什么,听得寝居的方向传来些细碎的响动,猜是明棠醒了,便回屋中去伺候。 她进屋的时候,明棠果然醒了。她还有些无力,懒懒地倚在一侧。 鸣琴伺候她穿衣,正巧外头刮风,明棠觉得有些凉,便又随手拿了那件氅衣披着。 昨日那话不过是个拿来吓唬高老夫人的说辞,妹妹同她一样,的确是喜欢绒团团的性子,但明棠也不会当真将身上这件穿过的献到灵前。 妹妹是个娇滴滴的娘子,还是个小团子就要求甚高了,可不穿旁人穿过的衣裳。 明棠借衣怀人,鸣琴却不是这般想的。 她的目光落在那氅衣上,目光忽而有些古怪起来。 昨夜得了允进屋的时候,明棠已然被收拾齐整,平躺在榻上,睡得正熟。 鸣琴自是不敢想是谁那样细细地伺候明棠梳洗沐浴,她伺候明棠日久,一眼便能看出明棠连发丝儿都被洗净擦干,身上的衣裳亦换过了,只是那要命的束胸带堆在一处。 谢不倾的衣裳上有些水渍,也不知是怎么弄上去的。 她心惊肉跳行了礼,见谢不倾并未发作,便迫不及待地去探明棠的脉象,见她的烧热已退了下去,睡得正熟,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朝那位九千岁大人行了大礼千恩万谢,他却心不在焉的模样,环视了周遭打开了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箱笼,只道:“那氅衣算不得什么好衣裳,叫你主子好好穿着就是,不过一件死物,用不着这般金贵。” 他似是一点儿也不讶异明棠的秘密,也并无发作之意,更不等鸣琴多问,便已然走了,如来时一般匆匆。 然后今日一早,院子里便多出来这好几箱子的氅衣,件件价值连城,簇新的雪貂狐裘看着便软腻可爱。 她还不知要怎么同明棠说,明棠却已然看着她,道:“昨夜是九千岁来过了?” 并无多少疑问之意,明棠已然猜到了。 她的记忆断在入浴的那一刻,知道自己的旧疾来势汹汹,因这段时日过于辛劳,发作起来也比往日还苦,鸣琴应付不来。 只可惜她昏得太快,尚未来得及喊鸣琴去请谢不倾来,后头的记忆一片浑浑噩噩,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不过她已经咂出口里的药味儿并非鸣琴日常所配的,用药的另有他人,能这般神不知鬼不觉来相助的,恐怕唯有一个谢不倾。 往年冬日里她旧疾发作,没有个十天半月恐怕都下不来床,连说话都没力气,如今倒能和鸣琴说话,必是得了灵丹妙药。 明棠梦里好似梦见自己寻仙问药,醒过来倒又是谢不倾来救她一命。 鸣琴便点头,见明棠也一副不甚惊讶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将自己一夜里没睡,翻来覆去思索的念头相问:“九千岁虽不是健全男儿……但昨夜曾替小郎沐浴,晓得了小郎身份,可有坏处?” 她惴惴不安的很,明棠闻言亦是一愣。 她原以为是鸣琴伺候,哪知竟是谢不倾亲自动手? 那双手能要人性命,亦能穿花拂蕊,却不知竟还会替她梳洗沐浴。 光是想想那手从头拂到脚,明棠便觉得浑身不自在,耳根红了一片,只垂下眸来道:“此事你不必纠结,只需记得一点,若没有九千岁大人,我已来回死了数次,他是救命恩人。” 更何况他虽不是健全男儿,只一双手便叫明棠难以消受了——但这话可不能和鸣琴说! 鸣琴算不上聪明绝顶,但胜在体贴乖顺,从不随意探听什么,明棠既这般说了,她便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去,仔仔细细地伺候明棠梳洗。 * 待明棠见了那几大箱笼的氅衣,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似有些不信。 听鸣琴说了这些都是给自己的时候,便小心翼翼地将毛绒绒笼在掌心,眯着眼摸了又摸,露出些快活的神情,像是幼年不知愁滋味的时候。 鸣琴知晓她从小就喜欢毛茸茸的物什,喜欢狗尾巴草,也常嚷嚷着要养猫儿狗儿的。只是她体弱,沾不得这些东西,长大了也不再叫嚷那些,堪称遗憾,如今有几箱子的氅衣给她尽情地穿,大抵是极高兴的。www..Com 只要明棠高兴,她亦高兴,高兴之余,对那位九千岁大人的感激更深三分。 这两日皆平顺的很,高老夫人病来如山倒,已在病榻上躺了好几日,她那几个媳妇子皆在床边侍疾,没人来找她的晦气。 明棠结结实实地养了几天便大好了,正待出院走走,晒晒日头,忽然见有人将个血肉模糊的东西掼至她的身前。 细细一看,竟是个人。 第8章 给她戴绿帽子? 身影小小,是个女子。 鸣琴将她护在身后,明棠探出头去,看见丢人的是个膀大腰圆的小厮。 他一脸恭敬地说道:“老夫人刚醒,第一件事便是发作了这丫头,将她从院中逐了出去。原是这丫头与车夫对镇国公府有怨,故意在郎君回府那日引马车在小族之路进城,险些害得郎君受辱,挑拨郎君与老夫人的祖孙之情,实在该死。” 听他言谈,这被打的半死的竟是双采。 前世里双采接了她回来,便受老夫人之命,在她院子里做了大丫头,后来又被三房的嫡子讨去做了通房,极为受宠;更别说她还有大运道,一跃成了真主子,很是风光。如今重来一遭,竟被打成这般模样。 明棠垂眸打量,见她那张如花似玉的小脸都被血污蒙住了,瘦弱的胸脯微微起伏,尚有一口气。 明棠心念一转,道:“祖母病中还挂念我,实在慈爱,我身为长房嫡孙,原应在祖母膝下侍疾,只是这几日我亦病着,恐过了病气给祖母,这才不曾前去。” 那小厮自是说高老夫人知晓明棠孝心,不会误会云云,明棠与他打了几个太极,末了不经意说道: “素知祖母行事雷厉风行,容不得下人放肆,只是如今府中病者居多,不宜打杀下人。这丫头罪不至死,我院中亦并无使女伺候,不如将这个使女先迁到我院里来将养着,日后做个洒扫也好。” 高老夫人并不曾将双采这等奴仆放在心上,这小厮亦是如此,反正双采已是个半死人,明棠不说,他也只是随意将人丢个院落自生自灭,给明棠讨去了也无所谓,点了点头便匆匆走了。 明棠叫鸣琴将她搬进院内,替她把了脉,知晓她只是被鞭打了一顿,浑身血淋淋的,并未伤到根本,好好养些日子便能好。 双采双眼紧紧闭着,好似昏死过去了一般。 但明棠看着她一直颤抖的眼睫,悠然道:“你既醒着,便不必装死。” 双采还是一动不动,明棠便道:“你这一身伤口虽不致命,却也要养着的,若真叫他将你丢到下人房去,又脏又挤,生了烂疮可保不住性命。今日是我救了你的命,自然也随时能够拿去,你若想死,便死外头去,别脏了我的院子,你想好了。” 双采便睁开了眼。 她惶惶然看了一眼明棠,便见那玉雪一团的小郎君立在阳光下,冲着她抿唇一笑。 她生的好,日头下照得她熠熠生辉。雪白的狐裘加身,双采陡然想起那夜荣德堂刺目的红来。 双采打了个哆嗦,顾不得浑身疼痛,一下子滚落在地,冲着明棠磕头:“多谢郎君救命之恩。” 明棠没答,只是一笑,转身出了院子,留下满心空空的双采。 她又发了呆,忆起小时候被牙婆领到老夫人跟前,老夫人看她面善,点了她做二等使女,她过得如同半个女郎一般,很是快活; 但她也忆起老夫人不由分说命人将她拖下去鞭笞的模样,想起方才那小厮说她自作主张、挑拨离间所以该死,想起这条命在旁人手里不过说用就用、说丢就丢,末了竟被这从未看得起的乡下小郎君捡起。 明府的下人背地里都说明棠命硬克亲,笑话明棠没爹没娘,在乡下养着不受宠爱,她也因此生出轻慢,奉命去接的路上更是常有不耐……但明棠没要她死。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滚下泪来,在沾满血污的脸上冲开两条沟壑。 * 明棠在大花园里随意走走,鸣琴陪着她,路上倒夸她心地善良。双采那丫头先前在上京路上倨傲的很,从未将明棠放在眼里,多有冒犯,明棠竟肯救双采一命。 明棠笑笑不做声。 她自然不是什么良善人,救她不过是因双采身上确有大运道。 只是这运道还得再往后几年,不如先将她讨到身边来伺候,一来可盯着她,二来也不必叫高老夫人白得好处。 主仆二人在花园子里散步,待行至幽静处,忽而听得几个小娘子凑在一起说话的声音,还有人在呜呜咽咽地哭。 那哭得当真肝肠寸断,抽噎声时不时响起:“若敏姊姊,我良弟虽是庶出,可难得的孝顺聪敏,母亲一直将他当作亲儿教养,我对他亦十分看顾,只盼着他好好长大,撑起咱们二房的门楣来,谁曾想——谁曾想竟叫那阉人手下的狗给杀了!”奇快妏敩 明棠一听便知,这抽噎的是二房的嫡女,明二娘子,明宜筱。 她口中的良弟,正是昨日出言不逊,被锦衣卫一刀挑飞的明四郎明以良。 至于她口中的“若敏姊姊”,明棠有些耳熟,却并不记得明府之中有叫这闺名的女郎。 那“若敏”亦有些不忍,悲愤道:“阉党作乱,连士族子嗣亦随意打杀,只因冒犯了一件太监赐下来的衣裳?” 明宜筱大哭:“正是如此!那明棠才接回家来,竟就与阉人勾结,害死了我良弟,又气得祖母头风发作,先前我听下人说她生下来便是男生女相,克死了大伯与大伯娘,连自己的妹妹都克死了,我还不信,如今我终于信了!” 鸣琴闻言,气得双眼冒火,便要上去理论,倒是明棠好整以暇地听着,还拉住了鸣琴,微微摇头。 若敏亦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同落泪:“正是如此,当年她被放到乡下田庄去养病,我家中便以为当年的婚约一笔勾销,哪能知她还有回来的时候? 我听你说她不是个良善之人,便央着阿娘退婚,岂料我阿娘说我齐家乃书香门第,断不肯无故退婚,还罚了我在家中抄书,若非你邀我相见,我恐怕出府都出不得。” 听到这里,明棠终于想起来这位“若敏”是谁了。 她的眼眸里浮现出笑意来,没想到这般快便遇见了熟人。 齐家庶长女,齐若敏。 她的“未婚妻”,还是在明棠刚刚回京不久,便在她头上戴了好大一顶绿帽子的“未婚妻”,怎么不算熟人呢? 第9章 两只包子 这门亲事,原就是高老夫人在长房风雨飘摇之时定下的。 彼时阿爹亡故不久,小妹亦因哮喘夭折,阿娘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甚至生出些癔症来。高老夫人便以她体虚需静养为由,将她拘在院中,不许旁人将消息递给她,随后赶着趟将明棠的婚事定下。 上京城中士族众多,也难为她能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个齐家来结亲。 齐家并非百年望族,乃是白身,不过先帝尚在时出了一朝宠妃,其兄长亦颇有些才干,在朝为官。只可惜那妃子红颜薄命,年纪轻轻的便去了,齐兄亦于南下公干之时为乱民所杀。 帝王愧疚,遂封齐家为安宁侯,齐家这才勉强跻身士族。但其家底甚薄,先帝驾崩后圣宠全无,族中亦无人为官,虽有个侯位听着不错,实则很是清贫。 倒不是明棠瞧不起清贫之家,甚至对齐家风骨多有敬佩之意,只是士族结亲原有规矩。 大族不与小族通婚,小族不与庶族结亲,偶见高嫁低娶,却也绝不会相差太远,高老夫人让镇国公府与一个早就失了势的侯府结亲,还是以长房嫡长孙配以庶长女,摆明了是羞辱明棠,向众人昭示形单影只的长房只能为她随意摆弄拿捏。 明棠前世里不曾见过齐若敏,甚至还因自己的女子之身,对这位与自己定亲的女郎生出许多愧疚之意来,谁知道这位未婚妻在太学里与自己三房的那位“好兄长”明大郎成就好事,做了她的庶嫂嫂,送她一顶天大绿帽。 天降绿帽,太学学子只将他们一对姘头当做风流韵事,反倒笑话明棠以世子之位都笼络不住未婚妻,其中种种刻薄讥讽言论不知凡几。 那头明宜筱还在拉着齐若敏哭:“她身为明家子孙,却为阉人权势低头,这般奴颜媚上、毫无风骨,哪是士族子弟所为?我自己受了委屈不紧要,我只为姊姊不平!姊姊如此人才品貌,怎能嫁予如此狼心狗肺之人为妻,堪比跳入火笼一般!” 齐若敏长叹而泣:“父母之命,岂是我能反抗的?” 明棠听腻味了,正欲走出,却听得另外一道温柔冷俏的嗓音横插进来。 “齐大娘子真是好大的心气,若当真视嫁入我明家如跳坑赴死,不如拿了白绫悬在你家正梁上,全了你这心气儿,省得受我明家玷污,齐大娘子,你说可是?” 明棠半个身子藏在槐树后,只瞧见东抄手游廊下走过来个身量高挑的女郎。 她人还未到,口中话语却不停。 先诘问了齐若敏,随后看向明宜筱,似笑非笑道:“二伯娘常教诲二妹温柔端肃、友爱手足,二妹便是这般同外人说道自己三弟的?” 从明棠的角度,只能瞧见她清丽婉约的侧脸,柳眉似月,明眸含光,眉目间如冰雪璨璨,傲然不可逼视。奇快妏敩 明棠认出这是明大娘子,四房的嫡女明宜宓。 明家多美人,这一大宅子的姊姊妹妹各有千秋,而其中,又以明宜宓为最。 明宜筱脸上还有几丝泪痕,被明宜宓说得羞恼,一张我见犹怜的小脸蛋上红红白白,咄道:“大姊姊若不怕明棠克亲,你便尽管和她亲近去,要不然叫你母亲收养她到膝下,看看你们四房的命是不是这般硬!” 岂料明宜宓上去便是一掌,打在明宜筱的嘴边,力道不大,只将明宜筱打得闭嘴:“旁人说嘴也就罢了,偏生你这士族出身的女郎,竟也整日将克亲这等浑说挂在嘴边,手足亲情你倒罔顾!三弟自幼失父丧母,你不怜惜她,倒怪她克亲?!” 这一掌打呆了明宜筱,亦打懵了齐若敏。 明宜筱大哭起来,从未受过这等羞辱,哭哭啼啼地跑走了。 她一走,齐若敏更是如坐针毡,当即起身告辞,却听得明宜宓在背后冷冷道:“你若当真想退婚,只需与我修书一封,我必托外祖母来劝诫齐夫人,实在不必人在我明府之中作客,却还诋毁我家的郎君。” 明宜筱的外祖母是端慧长公主,有她开口,只有齐夫人俯首称臣的份儿。 她生得美丽,说话却如同女先生一般坚韧有力,一字一句,毫不绵软。 这声音,引得明棠不由得闭了闭眼。 明宜宓…… 前世明家分崩离析,明棠被掳,落入金宫自身难保。 乱世之中,金宫里都尽是被掳来的良家女子,若有不从,便有专门的调教嬷嬷驯服她们。 明棠不服管教,不肯屈服,一心寻死。金宫怜惜她的容颜,不敢打坏她,也不敢叫她去死,便将她捆在椅子上,强迫她观看那些已然被驯服的美姬如何讨好恩客。 她便在带上来的诸位美姬之中,见到了明宜宓。 只是彼时她不叫明宜宓,已然换了名姓,成了金宫的小魁首,花名洛神。 酒池肉林,满室春糜,昔日手足重逢于风尘处,四目相对,却不敢相认。 彼时她恨明家恨得深入骨髓,无差别地恨着每一个人,见明宜宓沦落风尘,心中亦有畅意。 明宜宓不看她,她亦不看明宜宓,趁着管教嬷嬷不注意,便要咬舌自尽。 明宜宓第一个以手撬开了她的嘴,红着眼瞪着她:“不许死!” 她以为明宜宓要自己活着受辱,在她的手背上狠狠地咬出血来,明宜宓却怎么也不收回手; 后来金宫遭逢剧变,自顾不暇,最后只得将诸位魁首各自发卖以换取巨资。她将被献入南陈,洛神却被卖去了漠北。 离开金宫的前一夜,于摇曳明灯下,明宜宓悄悄地来见她,塞给她一个包袱,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她打开包袱,见里头是两件手缝的中衣,并两个尚温热的包子。 风潇雨寒,包子贴着她寒冷的手,亦好似烫着了她的心。 而自灯下一别经年,她再没听过明宜宓的消息,不知她后来如何,便是在梦中也不曾再见过故人的身影。 忆起旧事,明棠心底泛起了苦涩,忽而听到那声音近了:“三弟也在此?” 一转身,明宜宓已近在身侧。 她神情还是冷傲的,却在看到明棠脸色恹恹时软化了下来。 以为是方才二女言谈伤了明棠的心,明宜宓便道:“她们二人胡言乱语,已被我轰走了。下人嚼舌根,她们也跟着乱学,那些劳什子的难听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我身为长姐,回头定然好好教导。至于婚事一事,自有长辈们做主。” 见明棠似有些怔怔地看着她,明宜宓才反应过来,道:“我是大姊姊,四房的,你可还记得我?” 不等明棠回答,明宜宓又懊恼道:“你离家的时候还太小,认不得我也不奇怪。咱们家人多,我同你仔细说说,回头你若还分不清,尽管打发人去我院子寻我同你说。” 她絮絮说着,不嫌冗长麻烦,明棠晓得她面冷心热,与自己说也是怕自己认不得人,闹得下不得台来,便安静听她说着。 明家一大家子皆聚居在敕造的镇国公府之中,因未分家,几房的序齿是放在一块儿算的。 明家一共四房,先老夫人赵氏留下的长房人丁凋敝,世子明訫与其夫人沈氏膝下只得一子一女,女郎五娘明婉年少夭折,明訫与沈氏亦相继离世,只留下行三的明棠一根独苗苗,还是个病歪歪的样子; 高老夫人诞下了二房三房,并一位贵妾庶出的四房,倒皆可谓枝繁叶茂。 二房郎主明旭诚,娶了晋中豪富乔氏的嫡长女,膝下只嫡出了两个女郎,乃是二娘明宜筱,六娘明宜竺。房中还有庶出的二郎明以渐,四郎明以良。 三房郎主明旭论,娶了六姓之一许氏的嫡次女,膝下嫡出大郎君明以江,双生姊妹三娘四娘,明宜萱、明宜萤,还有几个年岁尚小的庶出七娘八娘。 四房郎主明旭谚,娶了端慧长公主的独女郭氏,夫妻恩爱,并未纳妾,嫡出大娘子明宜宓,还有个尚在襁褓之中的五郎明以治。 这般熙熙攘攘,若非明棠早经历过一世,恐怕压根记不住谁是谁,也难怪明宜宓贴心,同她说记不住的,尽可遣人去问。 见明棠乖乖听着,明宜宓的脸色更是柔软几分。 这才接回来的三弟快十五岁了,却实在娇小瘦弱,看起来宛如十二三岁似的,她看了有些心疼。 母亲自幼教导她爱护手足,她也常以大姊姊自居,对家中小辈爱护照拂。多年前明棠尚未被迁出去的时候,她也曾去逗弄过明棠几回,只是她小小一团,身子极弱,一岁多了还不会下地走路,哭都如同猫儿一般细弱。 母亲常说三弟可怜,她亦这般觉得,明棠被迁出去养病的时候她年纪尚小,但也同祖母分辩了两句,只是人微言轻,没甚作用,反倒还挨了斥责。 如今她见明棠这般体弱瘦小,更是为自己当年不曾倾力留住明棠而怜惜愧疚,浑然忘了自己彼时也不过只是个半大孩子。 正当她满心怜爱不知如何施展时,忽见明棠抬头,问道:“昨日之事,大姊姊可会同二姊一般觉得我带累家门?” 第10章 如此血仇,唯有热血可酬愤恨之心 明宜宓一愣,旋即知道明棠是在问归家那一日锦衣卫逞凶之事。 她仔细斟酌了一番,才道:“我前些日子旧疾犯了,那日在院子里躺着,不曾去荣德堂,后来听使女同我说了事情经过。四弟……性子有些不周正,我母亲同二伯娘说过几回,但二伯娘管不住他,四弟仍不曾收敛,那一日亦是他有意出口贬低你,这才惹了九千岁的忌讳,怪不得你。” 明宜宓的神情有些伤心,但更多的是哀其不幸、却又恨其荒唐之意。 听她说起不周正,明棠心中一哂。 明宜宓性子端柔,能叫她说出“不周正”来,必是离谱极了。 且她没说错,明以良,本就是个坏种子,明府之中未必有几人待见他。奇快妏敩 乔氏没有亲生儿子傍身,庶出的明二郎又大了不听话,她只得挑个小的来拿捏,便抱着明以良来养。但乔氏出身不大方,养孩子亦养得小家子气,从方才的明宜筱身上便可见一斑。 亲生的女郎尚且养得如此,用以巩固地位的庶子更不必说。乔氏待他,吃穿用度上虽给得足足的,叫人挑不出她的错处来,私下里却不如何约束他,纵得这小霸王无法无天,如今就是个纨绔,日日斗鸡走狗。 他五岁的时候,与明棠时年四岁的胞妹明婉一同养鸟,因喜欢婉婉的那只,便要婉婉让给他。婉婉不肯,他便当着婉婉的面,将那鸟儿摔死在地上,以此出气,引得婉婉心悸而病,又在冬日里引发哮喘,最终夭折在一个漫天风雪的夜里。 不仅如此,明棠在离开明府之前,还被他推进水里一次。 他借口要去明棠院子里看花儿,却将明棠半个人都推进了院子里的荷花池,那池不深,但明以良被乔氏养得甚敦实,死死地压着她的头呛水,不让她起来。 他的嗓音还天真稚嫩,明棠口鼻里都是灌进来的水,铺天盖地的窒息叫她耳膜鼓胀,听不清他的话:“母亲日日和我说,只有你才能继承世子之位,只有你才能用好东西。我也想当世子,你快去死,让我当世子吧?” 他知道自己不是在玩闹,他清楚地晓得继续压下去明棠会溺水而死——他要杀人! 正是天真童稚,却有如此歹毒心肠,更叫明棠记忆犹新。 子曰:“人之初,性本善。”但明以良自小便性恶,先是妹妹,后是自己,还有数不清的大小祸事儿,明棠记仇记了这些年,怎会不让他付出代价。 否则以她的性子,又何必公然显摆一件大氅? 如此血仇,唯有热血,方可酬她愤恨之心。 但这些话自是不能给明宜宓说的,见她这般相信自己,明棠甚至觉得自己在明宜宓的面前这般满腹心思,大约有些卑劣。 正在明棠不自觉垂下眸来的时候,脸上忽然遭了一下。 原是明宜宓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劝道:“小小年纪,皱什么眉头。各人有命,他若修德,便应该知道自己不该乱说话,只怪他自己,你又何必自责?” 明宜宓脸上纯然都是善意。 她又道:“你才回来,在这也无处可玩,今日难得大阳天,不如我带你去逛逛?扬正街喜乐来的八宝葫芦鸭不错,可要去尝一尝?” 大梁朝男女大防不算太重,未出阁的女郎只要穿戴齐整,戴上帷帽,带好仆从,便可与自己的兄弟一同出行。 明棠有些无所适从,前世里并不曾与姊姊妹妹相处,正不知该应还是不该应,便听得后面传来几声娇笑:“你快应了她去!喜乐来的膳食精巧贵重,也叫我们沾沾三弟的光,一同去玩!” 明棠回头,便瞧见两个生得别无二致的女郎从后头园子里相携走来。 两人生的一样姝色,首饰衣裳一模一样,就连唇角的酒窝也生在一个位置,站在一起叫人眼花缭乱,不知谁是谁。 自不必说,这二位就是三房的双生女,三娘四娘了。 明棠上辈子一回明府,便吃了荣德堂的挂落,回去便病了大半年。 病中倒是有姊妹们来探视,但她正心烦意乱,一个也未见。等病好之后,这些姊姊妹妹大多都定了亲。待嫁之时不好走动,明棠也没再怎么见过她们,前世里竟没怎么与她们打过交道。 如今女郎们凑在一起说笑,这场面热闹又温馨。 明棠便应了。 * 明家小辈出门,这三位又皆是嫡出贵女,虽已吩咐下去不过随意走走,但排场也已然极大了,引得道中庶民驻足观望,只见香车宝马,美人如云。 她们都有自己的车马,唯独明棠没有,明宜宓便邀明棠与她同坐。 这车马连车轱辘都是包了铜的,内里更是锦绣乾坤,坐进去软绵绵一团,一点儿颠簸都感受不到。 见明棠的眉头舒展开来,明宜宓也终于松了口气:“母亲说你归家伶仃,没个长辈照拂你,你若觉得孤零零的,尽可来找我玩。” 明棠见她关切模样,不知为何想起早逝的阿娘来,心中一涩,不由自主地开了口:“可会叨扰?” “怎会!母亲平日里盯着我做女红,极是枯燥,你来寻我,我正可借此由头偷闲呢。” 明宜宓见明棠愿意同她亲近,眉目间那点儿愁气终于散去了。 只是她心中似乎多有思量,看了明棠几眼,欲言又止。 明棠只做不知,明宜宓心思纯善,只待她想说时说便是了。 * 几人先是在街上明家的铺子逛了又逛,后来又去了喜乐来用膳,那八宝葫芦鸭果真新鲜甘甜,连明棠都多用了几筷。 待用过膳之后,众人于厢房之中休息。明棠午后觉懒,便倚在一侧假寐,三娘与四娘见她垂眸一片慵懒模样,忍不住笑道:“往日里皆说我们明府姊妹个个天人之姿,如今见过了三弟,才知晓原来我们姊妹们都是庸脂俗粉,三弟才为人间绝色!” 明宜萱与明宜萤一块笑着,明宜宓便道:“你们不曾听爹娘说起大伯娘生得什么模样?我母亲同我说,大伯娘之姿容令天人绝倒,三弟大抵似母。” 鸣琴在一边伺候,闻言不由得看了明棠一眼。 这临街的厢房有些淡淡的阳光从外头折射进来,正巧拢在她的眉眼上,清淡地没有一点儿杂色,如工笔勾勒的线稿,若有浓墨重彩,便可点染出倾城绘卷。 小郎是天生绝色,但她细细看着,却觉得明棠与夫人并不肖似。夫人虽也是倾城绝艳,但小郎却多有几分英气,否则这些年女扮男装,恐怕早被人看出来了,而不是说个男生女相。 也好在并不相似,她是夫人一手调养大的,若明棠肖似夫人,她恐怕日日涕泪两行了。 明宜宓是个端贞柔和的性子,那双生姊妹却闲不住,两人玩闹间,不慎打翻了茶盏,一盏碧螺春全落在了一侧的明棠身上。 她正着了那件要了明以良小命的大氅,如今袖口绿了一大片,明宜萱的脸色登时就有些发白,讷讷道:“我……我不是故意的,这可……” 明棠摇头道:“不是什么大事,我去更衣便是。” 她与她们没甚仇怨,不必拿这个吓唬她们。 她起身出了厢房,鸣琴跟上去,打算伺候她换衣,孰料才转过回廊,便见得一个笑眯眯的少年人拦在她的身前。 鸣琴正要恼,却瞧见他黑色的外袍下露出的飞鱼服一角,而不远处那更衣雅室的房门正好快要关上,自家郎君的身影隐入其中,又可见朱色衣袍一闪而过。 九千岁! 第11章 这般易感? 明棠早注意到了那个笑眯眯的青年人,他那黑袍下的飞鱼服一点儿没遮掩,明棠一眼便瞧见了。 这个时辰有锦衣卫在,便是谢不倾来寻她了。 明棠晓得这尊大佛做事素来随心所欲,许是无意路过此处,知她在此,将她逮来一见。 她心中暗叹一声,进屋之时便伸手将厢房之门带上了。 谢不倾正负手立在一面博古架前,听明棠轻软的脚步声进来了,不曾回头,只道:“昨夜本督救你一命,你倒连声谢都不曾说?” 无悲无喜,明棠揣测不出他的心思。 明棠才借了他的面子狐假虎威,又吃了谢不倾的丸药才病好,是应当好生答谢一番——她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但她的谢礼还不曾备好,孰料这位九千岁自己寻上门来了。 倒见桌案上摆着茶具,热水茶叶皆备好了,只是无人煮茶。 谢不倾身边没有无用之物,他虽不说,明棠却了然他的意思——这是要自己伺候他用茶。 他既要,明棠便无不可,亲自上前去,脱了鞋履跽坐于榻上,挽起了衣袖,替他煮茶。www..Com 不论是在金宫受那些嬷嬷调教,亦或是后来在南陈伺候那位新主,这些斟茶倒水的活计她早已经做熟了,甚至很是赏心悦目——金宫将她养成大魁首,不仅要她容颜倾城,不仅要她精于六艺,更要她一举一动皆美得慑人心魄,便是伺候人,亦是如此。 正如金宫替她起的花名一般,眠梦,她要美得山河倾醉,得是男人魂牵梦萦却得不到、只能在睡眠梦中偶然一见的倾城绝色,如梦似幻,遥不可及。 她在茶烟氤氲之中缓缓垂眸,挽起了衣袖。 正巧那袖边一抹碧螺春绿,映着她细瘦腕上的凝凝雪肤,仿若雪堆一般洁白无瑕。 谢不倾不知何时已回过身来,看着挽袖煮茶的明棠,见她微垂的眼睫在素白的脸上投下小小的阴影,见她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只一截皓腕露在外头,竟觉得有几分手痒。 明棠斟茶一盏,正待双手奉上,却察觉谢不倾已然到了她身边。 她才抬眸,却见谢不倾朝她俯身下来,那双穿花拂蕊的手搭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清醒时的肌肤与肌肤相贴,温热的触感叫明棠禁不住一颤。 她着实两辈子只与面前这人有过肌肤之亲,前世里南陈的主子嫌她风尘出身,只将她当婢女来用,连她一根头发丝儿都不曾碰过。 谢不倾的手拢在她的手腕上,微微捏了捏,明棠便已经浑身发抖。 “你怕我?”谢不倾已然俯身到了她身前。 明棠下意识往后仰,谢不倾的另外一只手却已经拖住了她的后腰,如此一看,她整个人被谢不倾笼在怀中——也正是这般近,她鼻尖尽是谢不倾身上淡淡的檀香气儿。 檀香原是个温和古朴的香调,在谢不倾的身上却这般具有侵略性。 见明棠不敢与他直视,错开眼去,谢不倾的指尖便微微一动,在她手腕上轻轻摩挲起来。 明棠咬唇不及,从齿缝之中漏出一声忍耐不住的轻吟。她眼角含泪,忍不住瞪了一眼谢不倾。 只是她这般粉面盈盈,眼泪晕晕,连眼角都带了绯色,瞪人哪有什么威慑力? 谢不倾凤眸中划过一丝讶色,似乎明白了什么,摩挲明棠手腕的力度又大了些,明棠被猛然袭来的痒意搔得受不住,猛地咬住了唇,侧过头去。 只是她那泪眼已经含不住泪,顺着脸颊倏忽一下滑落下来,淌过脖颈,没入衣襟之中,洇出一抹深色。 她哪是怕,她是受不住碰。 想了想那夜她伏在自己肩上,不过几个动作,便缠得死紧,眼泪几乎打湿了自己三层衣裳,谢不倾倒明白过来。 有人天生体质如此,只是她恐怕比旁人更易感得多,否则那一夜他的衣裳也不至于湿得能滴下水来。 “怎么哭了?” 谢不倾嗓音之中带了戏谑的笑,明棠知道他已然察觉出了自己的体质异常敏感,分明就是明知故问。 她也一下子来了一股子劲,将手从谢不倾的桎梏下抽了回来,如同躲鬼一般将手整个缩进衣袖里,擦了一把泪:“……风迷了眼!” 谢不倾哑然失笑。 那日求他相救倒是求得果决,车前一跪求怜亦不见她害怕,有那献身的胆气,却是个这般碰也碰不得的身子,她可知道献身是什么意思? 既要献身,伺候他,可不是那般好伺候的。 谢不倾一双凤眸之中晦暗汹涌。 明棠低着头,不曾看清他眸中神色,她正被后腰处传来的热度扰得心神不宁——手虽抽回来了,腰肢却还在他掌中,那手的热度透着层层衣裳传过来,虽不比肌肤相贴的触感真切,却朦朦胧胧,更叫她一惊一乍。 谢不倾这般,实在太磨人了…… 她早知道自己身子特殊,故而连鸣琴都不能贴身伺候,但是往日里也不曾这般严重,怎么在谢不倾手中,她连声音都耐不住,即便死死地咬住唇,沉闷的鼻音也显出她的不堪一击。 明棠正想着,那手便收了回来,明棠还不曾从那檀香气之中回过神来,谢不倾便已从她的身侧退开,端走了那一杯茶。 他用了茶,外头的门板被轻轻叩响三声。 这大抵是什么信号,谢不倾放下了茶盏,提步往外去了。 他也不与明棠说旁的,只道:“今日算你答谢了一半,还一半。” 明棠用头发丝儿想都知道谢不倾意有所指,他哪喜欢什么茶水,只喜欢她禁不住的样子! 明棠想了想方才那几乎叫人昏死过去的酸痒,咬牙切齿道:“我早为大人备了谢礼,只是还不曾准备好,还请大人……” 她话还不曾说完,谢不倾打断了她:“本督不喜俗物,只要方才那般谢礼。” 他走得快,断然不给明棠任何拒绝的机会。 明棠几乎一口气没上来。 * 回自己厢房的路上,鸣琴禁不住去看明棠的神色。 她脸上不见一点儿异色,唯有眼角一点红,鸣琴伺候她日久,晓得她是哭过了。 鸣琴哪知道方才是什么折磨,只想起方才替明棠换去沾了茶水的大氅时,见她手腕上两圈红红的指印,以为明棠是吃疼哭了,正腹诽谢不倾下手怎这般重,就听得明棠低低的一句话,咬牙切齿得很:“什么不喜俗物,冠冕堂皇!” 第12章 吐得一塌糊涂 明棠脸上不见异色,心中却羞恼得很。 一面恨自己身子不争气,一面恨这位九千岁这般促狭,走也不禁走得快了些。 谁料刚转回廊,倒与人碰了个满怀。 明棠哪经得住撞,甚至觉得肩膀都撞得生疼,一连退了几步,鸣琴才扶住她,便听得方才撞了自己的一伙子人调笑起来。 “这是哪家的小郎君,生得同女郎似的,这般一碰就站不住?” “我瞧着不像小郎君,恐怕是哪家的女郎贪玩,易钗而弁出门来耍了吧?” 几个人笑笑闹闹的,上上下下打量明棠的神色可称不上友善,甚至隐约可见些淫邪之意。 大梁国不禁男风,那柳巷红楼之中不乏南风馆,有些个纨绔子弟甚至将此事视为一等风流雅趣,身边带着的小厮都是娇柔男色,怕不是今日就被明棠碰上一群。 明棠不欲与这些人纠缠,转身便走,岂料那几个人胆大包天,一个拦住了鸣琴,一个直接伸手上去,欲揽明棠肩膀,口中还不着五六:“来来来,为兄今日做东,你来同为兄耍耍。” 旁边亦有人看见这一幕,却个个都当作没看见似的。 开玩笑,这为首的可是永亲王的嫡次子,最是个混世魔王,在上京城中欺男霸女,这当街拦人的事情可没少干,谁敢去触他的霉头? 再者那小郎君确实生得天生异色,身上的衣裳倒是寻常,料想也不是什么富贵出身,何必为了他出头反赔上自己? 周遭之人个个目不斜视,鸣琴气的大喊,反被人一把堵住了嘴。 明棠今日同姊妹出门,不曾带那袖中剑,哪想今日遇到这伙子纨绔。她闻着男人身上传来的酒臭气,忍着作呕之意,瞄准了他下三路。 下三烂的东西,若当真来拉扯她,她这一脚下去也能要了他半条命! 岂料一侧的厢房忽而打开了,内里传来几声稀稀落落的掌声,漫不经心的嗓音响起:“魏烜,几日不见,你胆子真是大了。” 明棠瞳孔一缩。 她不曾见过魏烜,但当然知道其名。永亲王次子魏烜,最是荤素不忌,最喜欢狎弄娈童,后院之中自个儿豢养了数十个男宠,还隔三岔五地买些男奴回去耍弄。 不仅如此,他还时常看上些良家男子,凡有看中者,便直接以王府府官之名,美其名曰赐官,随后强行将人接到府中去。 全上京城谁不晓得魏烜好男风,爱抢人? 但这不够叫她惊诧,几乎是那声音一传出来,她便转过头去,瞧见那屋中横着一桌。 谢不倾倚在上头,手中捏着薄薄的几张纸,似乎是个签字画押的陈词,带着半个血手掌印,还新鲜的很。 他脚边躺了几个人,横七竖八的,地上漫出一滩暗红来,不知生死。 谢不倾抬眸看明棠,不曾说话。 明棠见他,有些回不过神来,不知这般短的时间,他怎么就杀了人,又是杀了谁,脚步却已经往他身边走去了。 待那檀香气将她笼罩,替代了魏烜身上叫人作呕的酒肉臭气,明棠苍白的脸色才好了些许。 而魏烜一见谢不倾,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几乎是想也没想,干净利落地往地上一跪,满脸的谄媚之色,点头哈腰地道:“干爹!干爹怎么在此!” 也不等谢不倾开口,他就一个人扇起自己的巴掌来,打得噼啪作响:“是我今日荒唐了,不知干爹驾临此处,扰了干爹清净,该打该打!” 谢不倾并不理会他,魏烜瞥一眼谢不倾的神情,又连忙叫身后的几个纨绔将鸣琴松开,膝行了几步:“干爹,今日是儿喝糊涂了,若知道干爹尊驾在此,哪敢造次。” 谢不倾斜瞥他一眼,冷笑一声。 他一笑,魏烜头上的汗便如雨一般掉,顷刻间背后的冷汗将深色的衣裳都洇湿了,方才那趾高气扬的模样荡然无存,趴在地上不住磕头,仰谢不倾鼻息而活的模样活像一条狗。 其实方才魏烜纠缠明棠之时,便已有好事者躲在暗处看热闹。见平素里在上京城横着走的魏烜竟对着谢不倾连声称“干爹”,又自扇巴掌,只因纠缠人吵着他了,个个不禁噤若寒蝉。 谢不倾再是权势滔天,竟连皇家宗室子弟都这般怕他? 他一个阉人,魏烜也甘愿做他的干儿子,这是何等奇耻大辱? 魏烜不知旁人如何想的,他这一会子连额头都磕肿了,眼中惊惧极了。 谢不倾皱了眉,弹了弹手指,魏烜整个人便被一股子劲风推了出去,屋中嫌恶的声音传来:“滚。” 魏烜也不管旁人怎么看的,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如蒙大赦,谢了恩便满头冷汗地往外跑,很是落荒而逃。 堂堂亲王之子,在谢不倾的面前反倒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那架势堪称逃命去也,这位九千岁在上京城的权势如此可见一斑。 谢不倾扫了一眼鸣琴,鸣琴看懂了他的神色,低着头退到外间去了,几个番子也不知从哪冒出来,将地上横七竖八的几个人拖走,又将沾了血的地毯也一块儿扯走了。 谢不倾弹了颗香丸到堂中的香炉里,盖住了那一丝血腥气儿,回过身来,见明棠还是白着一张脸,摇摇欲坠。 他伸手将人拉过来,道:“怎么这般……” 正巧外头吹进来一阵风,走廊上尚未散去的酒臭气儿一下子吹了进来,谢不倾的话还没说完,明棠就知道要不好,连忙退开了去,捂着嘴奔到一侧的盆边,已是吐了出来。 但她吃的也就那么几筷子,吐也吐不出什么,一张脸皱成一团,紧紧咬住了牙关:“是我失仪了,大人还请海涵。” 说罢也不等谢不倾答,惨白着一张脸夺门而出。 * 回程的时候,明宜宓瞧着明棠雪白着一张脸,浑身恹恹的,经不住问道:“三弟可是病了?怎么脸色这般差?” 明棠仍觉得腹中有些翻江倒海,闻言亦是苦笑道:“大抵是用多了膳食,不克化。” 明家姊妹几个并不知道她在外头被魏烜纠缠之事,明棠也懒得说出来脏她们的耳朵。 因当时来喜乐来的时候考虑到娇客身份不便打扰,便挑了个最里头的清幽之处,正巧听不得喧哗之声。明棠回来的时候,外头的热闹都散了,有人认出来明棠跟着镇国公府的娇客,更不敢乱说嘴。 她们几个一概不知,只当明棠晚归是因更衣费事,不曾多想。 今日出来玩了半日,也该是回去了,故而明棠回了厢房,一行人便说回明府去。 若是寻常还好,坐在屋中歇一歇,喝盏苦茶压一压便好了,但如今又坐着马车,明棠那点子呕意又一下子漫了开来。 她总觉得鼻尖似乎还是弥漫着那一股子酒肉臭气,离了谢不倾更是明显,想起来方才魏烜拉扯自己的样子,明棠差点又呕了出来。 她上辈子也有这个毛病,大抵也是这副身子与金宫作最后的负隅顽抗。 金宫是最纸醉金迷之处,也是最最肮脏之处,明棠见多了形形色色的男人,只觉得个个都恶臭扑鼻。 金宫要她做眠梦,她却是男人不得近身的眠梦,远远看着如金似玉,可若真有男人来碰她的身躯,她怎么都受不了那恶臭,熏得她忍不住作呕,将这旖旎娇美的梦撕碎成噩梦。 不论是那大腹便便的丑陋豪富,亦或者是清俊硬朗的少年英才,谁都近不得她的身。人人都知道眠梦说寻常男人浊臭,纵使捧了万两黄金,也不得一亲芳泽。 但又正因如此,反而更引得世人狂热。谁也摘不下的天边月水中花,更惹得人想去摧折,人人都想做眠梦不厌倦的第一梦,为了见她一面,以证自身“芳香”而一掷千金者如过江之鲫。 眠梦压根不必承宠便可日进斗金,阴差阳错反倒守住了清白,一直做着金宫最遥不可及的那一团梦,无人可摘。 如今重生一遭,明棠还不曾去金宫受那些屈辱万分的调教,也不曾与什么外男有肢体接触,她以为自己这个毛病早已好了。 但今日遭魏烜如此冲撞,她才知道自己一点儿没好。 没好也就罢了,只是有一件事古怪。 她既然还有这个毛病,为何谢不倾屡屡碰她,她却一点反应都无? 第13章 新有一个郎君要回府? 先前几回谢不倾碰她,不曾引起明棠任何反应,她都快忘了那闻见男人味儿便吐的滋味了。 方才谢不倾在屋中,显然是在审问什么人,她看见了谢不倾的佩剑尚在滴血,也顾不上危险,懵懵地往谢不倾身边走去。 大抵是谢不倾身上那点若有若无的檀香气正可压一压她摇摇欲坠的五脏六腑?明棠一时想不明白,干脆先放下。 明宜宓见明棠不欲多说,晓得她是难受极了,也不引她说话了,只从马车的暗格里翻出些姜丝糖来,兑着车上备的水,喂给明棠喝。 她原本还想请明棠去院子里坐一坐,见见母亲,说一说那事,看来今日只得作罢。 等马车回了明府,明宜宓不敢耽搁,立即送了明棠回潇湘阁,待见那偌大一个院子光秃秃的,连花花草草都不曾种上几丛,家私器物一应都是灰扑扑的,心中的话到底按不住了。 她走在明棠身侧,轻声叮嘱了一句什么,这才匆匆带着自己的使女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 融慧园。 高老夫人醒了有半日了,但仍旧没什么精气神,菩萨一般莹白仁慈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气,懒懒地靠在床头。 叶夫人半跪在一边的脚踏上,替她按摩尚觉酸胀的太阳穴,如老僧入定一般,仿佛眼前只剩下为婆母按摩一事。 堂下跪了七八个仆役,正一一汇报着这几日明棠的所作所为。 待听到明棠同三房四方的女郎们出去走了一遭,回来便一副病恹恹大不好的样子,高老夫人的眼神中漫出些悲悯来:“棠儿这身子,倒是和她爹娘一般经不得,老婆子我就是做一回恶人被她怨着,也要将她拘在院子里好好将养好身子才是,毕竟我们这些妇孺,到底是要靠世子过活。” 拳拳怜爱之情溢于言表,说着眼角还泛了红,流出几滴泪来。 叶夫人耷拉的眼角动了一下,神情依旧不悲不喜地木讷:“母亲慈爱,但三郎未必肯领母亲好意,否则那一日也不必在荣德堂闹成这般样子了。只可惜了四郎,尸骨未寒着,她倒和姊妹们去逛街。” 明棠行三,叶夫人以序齿称呼她三郎,并无不妥,只是有些不亲近。 这样的话有些阴私,下人们不敢多听,皆找了由头退下去了,房中只余她们二人。 待帘子打下来,隔绝了外界,高老夫人就晃了晃头,脱开了叶夫人的手,什么也不曾说。 叶夫人却已经领会她的意思,一下子跪在高老夫人面前:“母亲,我知错了。” 高老夫人不答。 她一寸一寸凝视着叶夫人古井一般的面孔,看着这张不过三十余岁,便如同老人一般毫无生气的容颜;看着她尚且乌压压的鬓边,与她浑身老气横秋的打扮,如此格格不入。 高老夫人菩萨一样的面孔泛起些体恤悲悯,眼神慈爱柔和:“你的日子是太苦了些,若是你想,不如放了你出去,各自婚嫁罢?” 叶夫人木雕似的神情终于活动起来。 她耷拉下眉毛,是一副极苦的哭相,红了眼眶,却半晌落不下一滴泪:“母亲,可是我哪里不孝顺,侍候的不好,竟要逐我?” 高老夫人却已然不由分说地叫她出去了:“是与不是,你好好想想吧。” 这就是下了逐客令了,叶夫人也不敢忤逆,只能退了出去。 能想什么? 这是叶夫人常常自问的问题。 她素来听不懂高老夫人的话,只能知道婆母是威慑敲打自己,却分辨不出她的威慑是否会成真。 她不愿离开,一点不愿,只得翻来覆去地在心中想。 一时想,自己越俎代庖又不知所谓,借老夫人的手让明棠的马车走小族之门,妄图叫她吃苦又丢脸,却没想到明棠从哪儿寻来了锦衣卫替她出头,引出这么大一场难看,让那贱人之子骑在脸上羞辱; 一时又想,自己究竟是造了什么孽,为人妇数载,竟仍旧为完璧之身? 叶夫人脸上的苦闷愈发浓重了,她走在走道上,就是今日的艳阳天也温不热她冰凉的心。 思索无果,反而愈发焦躁,叶夫人的身子如同筛糠一般,抖抖索索了一路。 * 鸣琴这头刚送走明宜宓的贴身奶姆,心中想的还是刚才听奶姆说的那些与叶夫人有关的,有些回不过神来。 “有哪里不曾听明白?” 明棠嘴里含着一块儿压恶心的薄荷片,懒洋洋地窝在院子里的秋千架上晒太阳。 “奴婢不懂,先郎君与夫人皆故去数年,老夫人为何要给先郎君娶续弦填房?那叶夫人……岂非守寡?” 见鸣琴一张脸都皱了起来,明棠有几分好笑。 方才明宜宓的奶姆过来,正是奉了明宜宓的命,又与明棠仔细分说了一遍府中情况,重点说了常跟在高老夫人身边,宛如陪房大嬷嬷似的那位叶氏究竟是何许人也,提醒明棠勿要和叶氏亲近。 她是一片好心,这“叶氏”确实说来话长,大有名堂。也难怪明宜宓在马车上那样欲言又止,原来是叶氏这样恶心人的东西叫她如鲠在喉。 鸣琴还叹:“叶夫人有些可怜。” “你没领会那嬷嬷的意思,叶氏并非我阿爹的续弦填房,算哪门子的夫人。”明棠晃了晃身下的秋千,嘎吱嘎吱地响。“她入府的时候并无名分,且是自愿来的,她哪儿可怜呢?她浑身上下穿的,有几件不是我阿娘的嫁妆,她可不可怜。” 明棠当然看到了那一日叶氏的穿戴,绫罗绸缎,虽老气却十足富贵,尤其是她胸前一串蜜蜡压襟,颗颗莹润如脂,那哪是叶氏能用的东西? “叶氏原是老夫人为爹相看过的未婚妻,甚至连未婚妻都算不上,不过口头上约了约,连个信物都不曾有。 阿爹少年时爱游历四方,志在山水,不常在家中,老夫人便是趁我阿爹不在家的时候和叶家约好的婚事,甚至不曾知会我爹一声。 阿爹少时做过先帝伴读,与先帝颇有些交情,于江南游学时结识了阿娘,便上奏先帝请求赐婚,先帝恩准,阿爹遂在江南与我娘喜结连理,归家之后方知道此事。 与叶家的婚事本就无媒无聘,我阿爹既已成婚,更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谁料这位叶氏大娘子一直待字闺中,毫无嫁意,一直到我爹娘相继病故,我被送到田庄上去时,她倒被高老夫人接到身边去了。” 鸣琴虽是使女,却也晓得无媒无聘不算婚事,叶氏这般,哪里算得上什么夫人? 也亏得这偌大的国公府,这些个仆从竟也喊得出“叶夫人”三字! 鸣琴脸色微妙:“奔者为妾,更何况先郎主已然去了,她这般……什么好人家能允准自家的女郎如此?” 大梁朝有律令,唯良妾以上才算妾室,贱妾甚至连个通房都不如,只是个婢子,随主家心意搓圆揉扁。 明棠失笑:“你说得正对,叶氏的出身甚至远远不如今日的齐若敏,所以即便是我爹已然故去了,她也要赶着趟上门去,做个不及通房丫头的贱妾。” 说起爹娘往事,明棠的眸中慢慢溢满了寒凉。 叶氏这桩亲,比齐家都要更低,自己如今勉强只算个世子待补,齐家便高攀不上;彼时的阿爹却已然是过了金印册宝的世子了,叶氏与他之间更是何等鸿沟之距? 若当真按着上京嫁娶的习惯,叶氏就是给国公世子做个通房都不大够格,想必她也是知道这一点,明知是守寡,还是这般义无反顾地到了明府来。 明棠相信她是为情,亦或者为财。毕竟能下得了狠心自奔,怎可能是个夯货? 一听齐若敏,鸣琴顿时想起先前花园子里,听了明宜筱三言两语便哭哭啼啼要退婚的齐若敏,心中叶氏更恶三分,翻了个白眼:“怎么老夫人尽是找些这般人。” 明棠哂笑:“许是喜欢。” 鸣琴忍不住啐了一口:“她若喜欢,怎么不给二房三房定下这样出身的夫人?老夫人这眼光得是何等毒辣,才总能三番五次从犄角旮旯里找出这些人家的‘好’女郎来祸害大好郎君。” 明棠笑了:“说的很是。大姊姊会这般提醒我注意叶氏,正是因为老夫人这一手在四房也故技重施过一次,只是碍于四婶娘出身高贵且容不得沙子,那女子才没进门。” 鸣琴闻言,当真是觉得开了眼界了,忍不住抱怨:“她摆明了只待见自己腹中爬出来的二房三房,若非四夫人娘家势大,四郎主恐怕也被拿捏住了。她这般年纪,颐养天年不好,为何总是想着去掺和旁人?” 明棠不语。 高老夫人如此,自然是想要镇国公府的爵位落在她的孩儿身上。 在高老夫人眼中,唯独她的孩儿命是命,旁人的孩儿皆是泥土草芥,她恐怕觉得自己替人安排婚事便已然是纡尊降贵,还挑剔什么待遇? 正说着,明棠便感觉身下的秋千愈发承受不住重量,摇摇欲坠了。 摩挲着掌心的绳,明棠恍惚间忆起幼时的日子—— 这秋千是爹尚在时所做,爹好风雅,用天然的几株藤树纠缠在一起种个天然的秋千,很有野趣,开花时荡秋千,上下都是馥郁花香。 彼时她爱极了这个秋千,常常央求爹爹带她去玩,阿娘便抱着婉婉在一边看着。 那时候她当真不知愁是何滋味。 一别经年,潇湘阁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下当初荡秋千的她长大;这几株藤树也不知死了几年,徒留光秃秃的躯干纠缠在一起,明棠坐着,它便发出些不堪重负的崩裂声。 明棠有些黯然。 正说着,外头又远远地传来喧哗之声。 明棠正打算打发鸣琴出去瞧一瞧,却听得一个细嫩无力的嗓音在背后传来:“是他们要去接二郎君回府了。” 明棠回过来了,见到了换了一身衣裳的双采。 她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裳,脸上也洗净了,露出那张柔白的小脸来。 双采生的不错,只可惜那鞭子无情,在她的脸上留下了几道淡淡的鞭伤,也不知能不能消退下去。 “你晓得今日是什么事情?” 明棠挑挑眉。 双采好似还有几分惧怕明棠,不敢与她直视,低着头说道:“奴婢晓得。” 她絮絮说来。 明府之中其实不只明棠一个被迁出去养着的郎君,她这三郎是一个,还有一个明二郎。 二郎是二房庶子,他也是生下来就有些不好,早早地就被送到了外头去养着了,明棠都不曾见过他。 传闻他天生煞气,命带不祥,于家中长辈有碍,高老夫人最怕这些说法,早早地就把人打发去了佛寺,说是修身养性,削减煞气,实则放逐罢了。 这人上辈子甚至不曾回来过,怎么如今这个时节回来了? 明棠有些好奇起来。 双采忽然咳嗽道:“是二夫人。” 第14章 会含么? 明棠从秋千架上站了起来,静静地等双采接下来的话。 她将双采讨要过来,除却她后来的大运道之外,还因她是高老夫人曾用过的人。虽只是个二等使女,但能在高老夫人手中用这些年,至少不是个惹是生非的蠢货。 目前来看,她至少已经晓得自己换了主子,要替谁做事。 她走到明棠的跟前来,还有些一瘸一拐的,话却很稳:“早间奴婢被逐出去的时候,便见二夫人跟前的使女求见;方才奴婢换了衣裳,去中堂领小郎的用度,又听见账房算起今日起行接人的用度。 奴婢与二夫人跟前伺候用膳的蕊珠说得上话,借还针线之由寻她吃了两盏茶,晓得二夫人用膳前去了老夫人跟前侍疾,出来的时候便叫人套车马,去白马寺接二郎君回府。” 寥寥几语,倒是说得清楚明白。 她做事倒堪称周全细心,果然没叫明棠失望。 明棠“嗯”了一声,应下了双采的话。而明棠不继续问,双采也不曾多言,只是将腰间挂着的钱袋子解下,双手捧到鸣琴的面前。 “这是小郎本月的月例,按府中的规矩,本应是一等使女去领的,奴婢想着鸣琴姐姐初来乍到,恐怕不熟,就越俎代庖,先替鸣琴姐姐领了,请姐姐不要怪罪。” 明棠知道明府的规矩,各房小主子的月例皆是每月初一午时前发放的,若忘了去领,便只能等到下个月。 先前无人来通告他们,鸣琴又跟着自己出门去了,恐怕府中又有人想看她吃瘪出丑。 她才从乡下被接回来,手里头哪有什么银子可用,若今日双采不去取,接下来一月她手头便艰涩的很,不知要闹出多少笑话。 难为双采记得这事,不顾身上有伤便去了,也不曾言明缘由,反倒朝鸣琴低头,大抵是有些诚心的。 鸣琴不曾接,而是看了一眼明棠的脸色。 见明棠点了头,鸣琴这才双手接了,睥她一眼:“在小郎的院子里,好好做事就是了,我也不是这般小气的人,不和你计较那些。” 双采就垂着手站在明棠身前,跪伏在地,深深磕了几个头:“先前是奴婢轻狂,冒犯了郎君与姐姐,奴婢知错了。” 明棠点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就喊她起来了。 鸣琴见她站立不稳,脸上冷冰冰的,却还是搀了她一把。 * 白马寺在京畿,若是要接她那位二哥回来,来回也要三两日。 明棠冷眼看着二房这几日为了接这位郎君回来可谓费尽心思,二夫人事必躬亲,上上下下都打点好,连马车都一连问了又问,生怕是坐着颠簸的,甚至拿了块自己压箱底的火狐料子,叫贴在马车中,省得那位好二兄着凉。 不仅如此,等马车走了,二夫人又将自己院子旁的菡萏院都腾了出来,说是给二郎回来住着,急哄哄地开了库房,寻了一批好东西,将整个菡萏院装点起来,翘首以盼。 与明棠回京的时候一比,高下立见。 二房热闹着,明棠的潇湘阁却冷清的很。 郎君回府,身边按例都要配着使女小厮,按照二房接明二郎的分例,菡萏院之中已经备了四个使女八个小厮。那边烈火烹油,整个明府却好似忘了明棠,她身边除了她自己带着的鸣琴,也就一个讨来的双采。 不仅如此,整个潇湘阁如雪洞都如一般,明棠住的正房,转两圈都瞧不见一个瓶瓶罐罐。 明棠的阿娘出身江南望族沈氏,乃是家中独女,当年随夫北上,带来的嫁妆绵延何止百里,否则也不能在镇国公府之中拔地而起一座潇湘阁这般大的院子,只可惜如今空留院子,当年的富贵陈设如今皆不知去了哪里。 前几日院子里积满了灰尘,还不显得这样空旷,这几日鸣琴与双采擦洗好了,更加显得光秃秃。 鸣琴打心里替明棠委屈:“奴婢也听人说了,接小郎回来原是为了承袭世子之位,可府中这般,连二房一个庶子都比小郎过得好,摆明了叫小郎挂不住面子,说出去人家都要笑话,这是哪门子的世子。” 明棠却不说话,只专心地调弄着脂膏,将莹润的脂膏一点点填进瓶子里。 见她和没事人似的,鸣琴更是难受了:“这起子人只会欺侮小郎性子好,拜高踩低!” 明棠正装好了一瓶脂膏,伸手便叫她拿去给双采用,止血消肿,消痕祛疤,还顺手赏她两瓶。 鸣琴急得要上火:“小郎连自己的事儿都不上心,怎么记挂着咱们使女的事儿?” 明棠不答,只叫她去,鸣琴也只得跺了跺脚,转身去了。末了也不知是不是听错,好似听见明棠悠悠地叹息:“我性子可不好,一时欠我的,总有一日要讨回来。” 几束日光从雕花窗里投进来,落在她的脸侧,明明灭灭。 脂膏自然是给双采的赏赐,她有一桩事情做得好,当赏。 鸣琴去后院寻双采了,暂留明棠一个人坐在屋中,她将桌上的瓶瓶罐罐各自收好,唯独捧着一个天青色的小瓶出神。 此物是她给谢不倾的谢礼,只是如今制好了,又不知该不该送给他。 忽而眼前横过一只手,便见那瓷瓶被拎到一人掌心,天青色的瓷胎与他的指尖映衬着,那一点绯色越发耀眼。 谢不倾。 明棠忽而浑身僵了起来。 她压根不知这尊大佛何时来的,出入层层守卫的镇国公府还宛如逛自家花园子似的,随心所欲的很,整个上京也只有一个谢不倾这般有恃无恐。 见她浑身发僵,谢不倾玩味地笑了一声:“怎么,不愿意见本督?”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明棠身前,微微倾身下来。 谢不倾一靠近,那点儿淡淡的檀香气又若隐若现地环绕在明棠身侧,她一面下意识想躲,又禁不住嗅了嗅,果然不觉得一丝反感,心中顿时疑惑起来。 而谢不倾见她不答话却若有所思,以瓷瓶轻轻敲了敲明棠微启的红唇。 他不是个耐性极佳的人,明棠立即反应过来。 瓷瓶冰凉的触感将明棠的思绪拉了回来,明棠抬眼便瞧见谢不倾正俯身垂眸看她。 他眉眼生的极好,瞳色又深,垂眸看她的时候,无端叫明棠看出些缱绻之意,差点跌进他眼中深潭。 明棠见惯了美人,虽是第二次见他,还是被他容色所慑。她在谢不倾的脸上寻不到一点瑕疵,若非此人是她肖想不得的九千岁,抛开这些身份而言,连她都禁不住要为青年俊朗动凡心。 明棠刚要开口,却见谢不倾收了瓷瓶,他的手指正好压在她的唇上,一按便软软地陷进去。 “会含么?” 第15章 那一夜你也是得了趣的 明棠几乎没反应过来。 含? 含什么? 含哪处? 她忍不住睁大了眼,绯色从脖颈一直红到了耳根。 谢不倾被她的惊愕取悦了,目光从明棠雪白的脖颈滑到她因为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膛上。 她的肌肤雪腻,如今又有日光照着,几乎能够看见她脖上的青筋,同她的人一样,娇嫩可怜地藏在肌肤下,却有着汩汩的血液流动。 然而那微微起伏的胸膛皆隐在衣襟下,宽袍遮掩,一马平川。 那一夜虽乱,但他也确实只替她解了毒,不曾解开她的衣襟,也不曾见这平坦下藏了什么。 谢不倾有些兴味。 于是他的指尖从她的唇上往下,顺着自己方才的目光,一路往下。 这与前些日子在喜乐来的时候又不同,那时候是掌心贴着肌肤的摩挲,酸痒的感觉几乎将明棠逼疯,而指尖却带着几分凉意,从她的下巴滑到脖颈,带来一连串细微的麻痒。 这感觉不比那一日叫她承受不了,可若有若无的痒意宛如搔拨一般,明棠又禁不住在发抖。 明棠不知道,她被迫仰起头看谢不倾,眼角已然晕红,沁出一点点淡淡的水光。 明棠能感觉到谢不倾的目光沉沉,并不露骨淫邪,可承载的欲意几乎是瞬间便勃发起来,他并不掩饰自己的兴味,明棠却有些陌生。 这目光就好似昂藏的紧迫之意,步步紧逼。 明棠不知如何应对,只能节节败退。 她连目光都无法应对谢不倾的攻势,对视一眼,她就知道自己败下阵来,满盘皆输。 前世里在金宫做眠梦的时候,明棠被人用更露骨的目光看过百次千次,那些人恨不得将她看杀阶前,明棠也不卑不亢,只觉得反感;而在谢不倾这清淡又带着些郁沉的目光里,她就感觉自己好似不着寸缕。 谢不倾的目光就像是……微微钝了的刀,杀不了人,却能割开联结的衣带,挑开朦胧的衣袍。 即使她身上如今穿着的是最保守的男子衣袍,明棠仍旧觉得自己在谢不倾的目光之中无所遁形。 她就像是原本紧紧卷起的画卷,而谢不倾那只手一动作,画卷就被抖落开来,雪白匹练一般的白纸落了一地,一角飘进桌案上的笔洗里,尚未作画,便被笔洗里的水沾湿了一角。 就是这样的想象,明棠都觉得头皮发麻。 谢不倾甚至不曾动作,明棠眼角的那一滴泪就已然坚持不住,一下子顺着她的脸颊鬓边,滑落到脖颈上。 那泪珠正好顺着隐隐约约的青筋蜿蜒而下,谢不倾的目光顺着那滴泪珠,一下子宛如看中猎物的豹子,紧缩起来。 明棠顿时觉得自己好似被豹子叼着脖颈的兔崽子,她瑟缩了一下,而谢不倾已经扶住了她的脖颈,由不得她退缩。 他的指尖从善如流地顺着泪珠划下,在明棠懵懵然的视线里拿了起来,施施然地置于唇角,以舌尖卷去了。 明棠只能愣愣地看着谢不倾舔走了指尖的那一滴泪珠,却不知为何感觉,那湿热缠绵的触感似乎应该是落在她的脖颈上。 很快那只手便去而复返。 谢不倾的指尖就搭在明棠的颈侧,隔着一层软腻的肌肤,能清楚地感知到青筋微微跳动,血液就在其中流淌的感觉。 一跳一跳的,极有活力。 谢不倾不知为何,只觉得有些牙痒。 虎豹猎食,先以利齿断其咽喉,温热的血液顿时涌出——明棠这般弱不胜衣的模样,血是否也如同她一般甜? 他舔了舔后槽牙,忽然俯身下去。 明棠方才才想过的画面如今成了现实,唇舌的触感又与手截然不同,手指是坚硬的,唇舌却宛如话本子里看过的软剑——软时缠于腰间,而抽出,便成了杀人的利器。 只是如今在案板上待宰的不是鱼,而是明棠这只瑟瑟发抖的小兔子。 忽而这般的软硬又换成了尖锐的牙,明棠半个身子被压在身后的窗上,只感觉那牙齿衔住了自己的脖颈上的软肉,轻轻地磨,似乎下一秒便要穿透她的肌肤,痛饮她的血肉。 但那牙齿也只是磨了磨,须臾便退出了去。 明棠还有些发蒙,愣愣地看着谢不倾,他离自己太近,又俯首在自己身上,她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瞧见他锋利的下颌线,瞧见他吞咽时滑动的喉结,鼻尖只有那挥散不去的檀香气息。 很快这气息便从脖颈往上,明棠只觉得耳朵被刺痒温热一团包裹,夹杂着湿热的笑声一股脑灌进自己的耳廓:“本督虽没有那东西,那一夜你也是得了趣的,以什么替你解了毒,你可会含?” 虎狼之词。 明棠脸色红成一片,思绪果真被扯回那一夜里,想起那破城而入的刀兵,她困难地吞咽了一下。 正要答话,忽然听得鸣琴的声音在外头传来。 第16章 明世子连伺候人都不会 鸣琴也不知是不是心里还有气,连声的叹息从外头由远及近。 她一路往房中来,谢不倾却仍旧好整以暇地将明棠圈在他的臂弯与雕花窗之中,不见放开明棠之意。 明棠的目光隐含了些急切,可谢不倾却恍若未觉,仍旧以犬齿衔着明棠的耳珠,微微挑弄轻含,微凉的手指捏在明棠的颊边,暗示性极重。 他是习武之人,自然耳聪目明,不会不知鸣琴回来了,可他却一点动作都没有。 谢不倾的耐心不佳,但在这一刻,他的耐心似乎出奇地好。 迫使来的总不够味美,送上门的猎物才足够甘甜。 明棠不敢置信,他明知鸣琴会直接进来,他也不怕被人瞧见? 她忍不住推了推谢不倾,谢不倾亦不动。 倒是明棠这样一动,才发觉谢不倾腰间的佩剑未摘,正好压在自己的腰侧。她被冷硬的剑鞘硌得生疼,下意识伸手去拨开。 那剑沉而硬,触手极凉,明棠畏冷,忍不住一缩。 而正是这冰寒,叫她忽然顿悟起来。 是她忘了,谢不倾的属下在士族家中登堂入室,杀人都杀得,他这个正主儿轻薄她这半个世子又算什么大事? 他是谢不倾。 是剑下不知多少生魂的玉面阎罗,是大梁权倾朝野的权宦,是上京城的人间恶鬼。御史台的折子漫天地弹劾他祸乱家国,不肯屈从的权贵唾他阉党乱政——可前日弹劾怒骂他的,后日就能成为西厂诏狱里的一滩血。他有何惧怕的? 他不怕的。 明棠的手紧紧地攥住了谢不倾的衣襟,将千金一匹的云锦蹂躏得一团糟,他的肩膀上纹绣着一品文官的飞鹤,又缠绕着蛟龙,处处昭示着他在上京城独一份的权势赫赫。 明棠很快松了手。 当初在马车前,是她自个儿情愿的以身饲虎,是她亲口说的求您垂怜疼爱。早知他是什么身份什么人,如今还怕什么轻薄? 她自个儿选的献身之路,谢不倾也从善如流地应了,不曾将她的秘密说出去,故而这路就是再难堪委屈,她也永无退路。 于是明棠吸了一口气,忍着耳边的作乱痒意,压着嗓音强装无事:“鸣琴,我有些困乏,先歇下了,你不必来伺候,自己休憩去吧。” 她亦伸出手握住了谢不倾贴在自己脸侧的指节,生涩而笨拙地在他的指尖先轻轻地一吻。 谢不倾挑眉看她动作。 但门外的鸣琴却道;“奴婢不累,替郎君熏会儿衣裳罢。” 说着,脚步声一下子近了,竟好似要推门而入一般。这门与明棠靠着的雕花窗也不过一臂之隔,明棠耳边尽是谢不倾的呼翕声,却又能听见鸣琴轻软的脚步声,似乎下一秒就要走到她面前,将这般情状尽收眼底。 明棠到底是面子薄的,她不知如何面对鸣琴,于是忍不住侧过了头去,像是徒劳无功地用谢不倾的半边臂膀挡住自己。 可她亦是守信的,到了这个场面也不曾再推开谢不倾。 她垂着眼,静静地轻吻谢不倾微凉的指尖,有些濡湿的温热感在他的指间游弋。另外一只手藏在袖间,不自知地紧紧握成一团,微微发抖。 明棠想,只希望鸣琴见了这副场面,不要被吓得太厉害。 但浑然有一股大力挤了起来,强硬地撑开她蜷缩紧握的手,逼得她与他十指相扣。 而被明棠握于掌中亲吻的指尖也抽开了去,转而捧住了她的脸。 柔软的鬓发与她可怜绯红的脸都在谢不倾的掌中,而明棠忍不住抬眼看他,大抵是对他的抽离有些惊讶。 谢不倾难得抿唇笑了一下,垂眸看她的目光里带了些明棠看不懂的深色。 他生得当真是好,迎着光这般笑,明棠丝毫瞧不出他就是那位威名赫赫的九千岁,倒像降世仙人。 他像是能将她从明府这摊烂泥沼里救出来的神明,浴乎沂,风乎舞雩,孑然而立。 方才的欲色一刹那便消失无踪,一只手紧紧与她十指交缠,另一只手捧着她的脸,再无其余动作。 谢不倾轻轻地在明棠的脸侧摩挲了一下,明棠似乎听见低哑的喟叹声:“对本督也就罢了,对旁人要有些气性儿,身后又不是没人,怎么委屈自己。” 明棠眨眨眼,不知他这话里的身后人是谁。 而鸣琴进来的时候,谢不倾已然抽身,站在数步之外了。 鸣琴见了谢不倾,先是惊得停下了步子,然后连忙行礼:“大人。” 谢不倾微微颔首,受了她的礼,不曾多言,这般便走了。 明棠的目光落在他被自己抓皱的衣襟上,朱红色的衣袍被不知何时淌出的几滴眼泪沾湿了一团,可怜巴巴地皱在一起。 鸣琴不知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等谢不倾神出鬼没地走远了,才小小声地问道:“大人方才来做什么?” 明棠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只觉得背后汗湿了一片,说不上是庆幸还是怅惘:“拿谢礼罢。” 从某种意义上,她也没有说错,谢不倾不需要任何俗物谢礼,也许这个谢礼……是明棠自己也不一定。奇快妏敩 鸣琴不懂内里官司,只是点了点头,兢兢业业地去熏她的衣裳了。 明棠只觉得那无孔不入的冷檀香儿似乎还在鼻尖萦绕,想了想,便命鸣琴将熏衣裳的香料换成了檀香。 * 翌日。 那位饱受明家二房期待的明二郎终于抵达府门。 高老夫人还病着,她不曾发话要开荣德堂等候二郎回府,却也将西花园里榴花厅的钥匙给了二夫人设宴,顺便还将自己信重的一等使女玲珑派了过来,以示对明二郎的看重。 那榴花厅里尽是舶来的南洋家私,新奇又别致,才修好不久,今次还是第一回启用,头回用就给了明二郎回府开宴,可见对这个亲孙儿也有几分看重。 三夫人也是要来观礼的,只不过临时有些岔子,说自己要晚些到。 四夫人倒连理由都不找,直接不来,连使女都没来一个。 但即便如此,二门左近也已然等了不少人了。 明二夫人带了乌泱泱一片人在二门口等明二郎,近日一直有些憔悴的脸上难得的有些喜意,明宜筱陪在她的身侧,正陪着她说话。 “……你二哥常年不在家中,你一会子见了他,要同他亲近些,没得他觉得我们待他不热切,凉了心。” 二夫人乔氏生的圆润福相,端丽柔和,带着些骄矜,笑起来的时候唇边一点若隐若现的梨涡,如春花一般。 即便是生养了两个女郎的母亲,二夫人却仍旧好似天真的娘子一般,与明宜筱站在一处,看上去也不过像比她略大半轮。 明宜筱同她说话,一一应着,眼底却有些心不在焉。 而这一伙子乌泱泱的人,其实多多少少也如同明宜筱一样,并无几个是真心实意等着的,使女们脸上看着正经,实则偷偷咬耳朵说小话,不见几分尊重之色。 明棠过来的时候,正瞧见这般场面。 鸣琴摇头:“原以为有多看重,一眼过去却瞧不见一个真心愿意二郎君回来的。” “二郎君回府,同我回府也并无什么区别。” 明府接她回来,是因削爵令当前,要保住镇国公府的爵位; 二房接明二郎回来,是因明四郎已死,二夫人膝下无子,只能惦念这个在外的庶子回来给她撑腰了。 她晓得明府的意图,明二郎可知二夫人的意图? 明棠眼中有几分兴味,理了理衣襟,往二门去了。 第17章 你死后必下地狱! 双采垂着头跟在二人身后,掌心沁出了些汗,忍不住打量明棠气定神闲的背影。 明棠行过来的时候,花园子廊下正坐着两个八九岁的丫头,笑笑闹闹地翻花绳,那两个丫头应当才进府不久,身上衣裳的料子旧仆仆的,双丫髻上也光秃秃的。 主子们皆聚在二门口,她们就敢躲在这里翻花绳。 见明棠一行人过来了,两人一唬,待看清了是谁,便又继续翻起花绳来,好似全然没看见似的。 鸣琴扁嘴:“惯会看菜下碟。” 明棠没在意便走过去了,双采却道:“是过分了些。” 鸣琴看她一眼,双采忽而同鸣琴说起:“二夫人的群芳园后院有个小院,我昨日从旁边走过去,里头竟然抛出几块大银子来。” “还有这等好事?”鸣琴果然应声,“都说二夫人出身晋中首富乔氏,此话果然不假,连院子都会自己生银子!” 双采的声音细弱了些:“你没听过,乔家有自己生钱的聚宝盆么?” 她们闲谈着,跟着明棠走了。等主仆几人的身影消失了,翻花绳的丫头们忍不住说起这事来。 “院子还会自己生银子的?” “怎么不会!我小时候也听我阿娘说起,北商乔家有一口聚宝盆,那聚宝盆里会自己迸出金银财宝来!” 两个小丫头说得兴起,探头看了看二门口越来越多的人,猫着腰一下子不知道溜到哪里偷懒去了。 她们跑了,原应该已经离开了花园的明棠却从紫藤花架下走了出来。 她手里捏着两朵不知从哪里摘来的花儿,一抬手,鸣琴便乖觉地低下头来,让明棠将花簪到她鬓角。 等明棠再抬另外一只手,双采便也低下头来,由着明棠将花簪到她鬓边。 明棠垂眸簪花的模样极安静又专注,好似手下捧着何等珍视之物。 双采一动不动,颤抖的眼睫却显露出她的担忧。 “你很听话,有何怕的?” 这花的花萼有些松散,明棠簪花的时间便有些长,颇费了些功夫,双采能感觉到小郎浅淡的声音就在耳边,她禁不住有些恐惧。 “小郎……小郎不怕奴婢说出去?奴婢是老夫人用过的人……” 她盯着自己的绣鞋,看着上头迎春花的花样子,仿佛能在上头看出一朵花来。鞋面下的双脚疼痛已经散去大半,身上的伤口也都结疤了,如今只剩下淡淡的胀痛感,全靠明棠赐下的脂膏奇效。 原以为不过是个年纪小小的郎君,可人天生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双采已然害怕了。 “这话说得奇。”明棠端详了一下自己簪花的角度,却又好似觉得不大好看,便干脆将它扫落下来。 方才还拿在指尖赏玩的花朵,顷刻间便零落成泥碾作尘。 “谁也管不住你,唯独你自己管得住自己。我素来不约束人,只修整人。” 她又走进花架子里,似乎去寻觅自己喜爱的花朵了,只听得她的嗓音缓缓散在风里:“我修整的第一人,如今连明氏祖坟都进不去。”www..Com 明以良,少年暴毙夭亡,按制不入祖坟。 双采瞳孔不由得放大了,讷讷了半晌,便见那雪衣小郎君拈着一朵夹竹桃走到她的身前,替她重新簪上。 夹竹桃艳丽绯红,却有剧毒,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 而等明棠赏了花,姗姗来迟的时候,二门已经喧闹成了一团。 一位十六七岁的年轻郎君正坐在木椅上,他的神情还有些呆愣,不知该如何反应,膝上盖着乔氏那块儿压箱底的火狐料子,正是她心心念念的明二郎明以渐。 明棠打量了他一眼,便见他身下的木椅乃是特制的,四边皆装了能够滚动的木轮,后头还有可供人推动的把手。 这是个木轮椅。 再看他的衣袍下的双腿,纵使有衣袍遮掩,仍旧可见细瘦不堪的轮廓,已是萎缩了,走动不得。 这位二哥的腿……已然是残废了。 木轮椅明棠并不陌生,就连鸣琴见了,也想起来明棠刚被逐到乡下的那段日子——她也坐了大半年的木轮椅。 明棠是早产带出的胎里弱,打记事起便吃着昂贵的特调丸药将养着,但明府将她送到乡下去之后,便说那丸药是配出来的富贵病,小孩子压不住身,吃了反而不好,将那贵重的丸药给她停了。 她爹娘留下来的何止万贯家财,她吃几辈子的丸药都够,可明府就是一毫不拔。 明棠吃惯了药,骤然断了,顿时病得极严重,连下地都难,鸣琴只得拿自己的银簪子找乡民,做了个笨拙的木轮椅给明棠坐。 下不了地的滋味记忆犹新,被人讥诮嘲讽的感受更是刻入骨髓。 田庄里的下人有些连面子都不装,当着面指指点点,说是世子唯一的嫡子竟是个残废,难怪被打发到乡下来,年年都赌她活不过今年冬天。 几个管事的孩子更是如同土霸王一般,见了她便笑话她是个废物,是个连路都走不成的病弱鬼。 彼时他们最喜欢的玩乐,便是几人去缠住鸣琴,剩下几个便推着她的木轮椅,将她当作新鲜的玩具一般推着疯跑。 她从轮椅上跌下来几十次,被推得撞过六次墙,擦伤过十几次手心,跌在地上起不来身,被围着嘲笑。 这样的滋味,不知这位二兄可否尝过。 而明二郎的脚边正跪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一头乱发如蓬草一般,抱着他的腿大声悲泣:“我的儿,我的儿怎么这般了……” 几个使女拉着她,她都不肯松手,一双浑浊的眼中冲出条条泪来,在满是皱纹的脸上蜿蜒而下。 明以渐有些怕她,可是缩不回自己的腿,便看向自己身边的小厮,叫他将这疯妇人拉开。 这妇人见明以渐看自己的眼中全是陌生怯弱之意,脸上的泪冲得愈发汹涌了,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力气,推开了身边拉着自己的使女,一下子冲到了众星拱月的二夫人面前。 几个人忙着去拦她,却压根拦不住她,她一口腥咸的涎水啐到二夫人的脸上,大骂道:“乔冬儿,你这蛇蝎心肠的毒妇,你生不出儿子,便要害我的儿子,你死后必下地狱,受油锅之刑!” 第18章 蠢!实在蠢妇! 二夫人没料到她这一下,吓得一下子跌在使女怀中,被她在人前连闺名都喊了出来,脸上又被啐了一口涎水,恶心得满脸红红白白,一面不住地擦,一面喊人将她拉开去。 但她就是被人扯着头发了也不肯走,见捞不着二夫人,竟然一下子扑到明宜筱的身前,长长的指甲顿时在明宜筱的手背上抓出几道血痕。 她下了死劲,明宜筱被抓得尖叫起来,花容失色,放声大哭,整个二门都乱成一团。 二夫人见她竟伤了明宜筱,急得叫人将她拖下去,三五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也一同上来拉扯住她,这才将她从明宜筱的身边拉开了去。 明宜筱捂着自己被抓伤的手背,倒在二夫人怀里不住地哭,二夫人心疼得眼都红了,连声让人将她乱棍打死。 那妇人便大笑起来:“乔冬儿,我不过抓伤你的女儿,你便这样心疼,我好好的儿生下来健全的很,你将他的腿弄成这个样子,你怎么没想过我心不心疼!” 二夫人已然叫人将明宜筱先送回去诊治了,一边颤抖着手指着她,怒目圆睁:“你疯叫什么!来人,来人,裴阿姨已然疯了,伤了我的筱娘,将她给我……给我打死!” 整个堂下都闹得一团乱糟糟,那被称为裴阿姨的妇人被婆子扇了一巴掌,却还是目眦欲裂地瞪着二夫人:“乔冬儿,我在你身边做牛做马,被你当狗使唤却还不肯去死,就是为了我儿在你手里能过得好些。 想不到你这般不容人,将我的儿害成这般模样,我就是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你当我不知道你做的那些缺德事?我下了地府,定要寻到大……” 二夫人浑身筛糠一般抖,脸都涨红了,听到这里,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从使女手里站起来,急急两步冲上去,一巴掌将裴阿姨打得偏过头去,又将自己手中的帕子狠狠往她口中一塞,立即叫人将她扭送下去。 明二郎看着她被拖下去的模样,脸上浮起一丝恐惧,直往木轮椅上缩,他身边跟着的奶姆亦是满目不忍,将他的双眼蒙上。 裴阿姨口中仍有“呜呜”之声,目光如同淬了毒似的,竟有血泪颗颗滚落。 而等她看到在一边角落里静静站着的明棠,看清了她眉间那滴血滴似的朱砂痣,更是瞪大了眼,猩红的血泪滴滴往下掉。 二夫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便瞧见明棠不知何时立在侧门角,将一切收入眼底。 明棠迎着她,回以一个堪称温柔的笑。 二夫人浑身一颤,不知为何又想起明以良横死阶前的模样——彼时明以良就在她身侧,挑飞他的绣春刀离她不过半尺之距,她如死了一般,动也不敢动一下,而那日日在她跟前喊母亲的小郎君霎时死在她的面前,血甚至飞溅到她的脸侧,滴滴滚烫。 这温热好似尚在,二夫人终是忍不住,双眼一翻,软倒在一侧。 二夫人一昏,一窝子的使女婆子们吓了个半死,人人都围着二夫人打转,唯有明棠一人走到了明二郎的身边。 明二郎还在他奶姆的手下瑟瑟发抖,眼眶尽湿了,只听见身边有脚步声走近,随后一双微凉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脊背,如同奶姆哄他一般。 她的嗓音如云似的浅淡,散在他的耳边:“裴阿姨,是二兄的生母,是为了二兄忍辱负重至今。” * 高老夫人才给出去榴花厅的钥匙不到几个时辰,便听得下人急哄哄地来报,说是明二郎的生母裴阿姨状似疯迷,闯到二门门口,闹得一片狼藉。 她躺得浑身酸痛,叶夫人正替她捏肩捶腿,她则手捧香茗慢慢品茶。听了这个消息,高老夫人手里的茶盏都晃了一丝,滚烫的茶水溅到手背上。 “又是出了什么事?” 高老夫人被牵得头一丝丝地疼。 她已然很久没有听到裴阿姨其人了。 裴阿姨原是她身边的大丫头,因性情温润周正,便被她赐给了儿子做通房享福去了,一直乖顺的很,很讨儿子喜欢,在二儿媳前有了身孕,大夫还说是个男胎。 只可惜二儿媳来报,说是裴阿姨产下了明二郎便血崩难止,之后一直在院子里养着。 明二郎生有骈指,恰巧有个癞头和尚在他洗三的时候醉醺醺地砰砰砸门,准确地说出了明二郎的骈指,并说他命格带煞,留在府中必定冲撞长辈,危及家人性命。 高老夫人并不舍得,结果不知怎的,原给明二郎备下的两个奶姆,一个在井边打水跌了一跤,跌进了井里淹死了;一个不小心吃着了有毒的菌菇,毒死在了房中。 她原本很是看重明二郎,毕竟是她的第二个孙子,但如今性命当头,她也不得不将这孩子舍了去,让尚在襁褓之中的明二郎跟着那癞头和尚去了白马寺,美其名曰祈福养病,一去就是数年。 明二郎不在府中,更无人在她跟前提起其生母裴氏,高老夫人都快忘了此人是谁,如今乍然听闻,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还记得裴氏在她身边伺候的时候是个何等乖顺之人,这么个人,怎么如今发了癫了? 更何况,她原不想将明二郎接回来的,虽说这十几年过去,她仍旧不敢赌他身上的煞气是否消减了。 是二儿媳说起明二郎渐大,早到了定亲的年纪,若是再不接回来,恐怕于明府声明有碍;又说起她已经托娘家花重金求了一尊大慈悲寺开过光的佛像回来,定能压住明二郎的煞气,她这才点了头,让二夫人将他接回来。 怎么好好的一桩好事儿,又闹成这般!? 她原是不信天命的,可如今明二郎一回来,又出这般乱子,她到底有些惴惴,疑起是不是明二郎身上的煞气作祟,当真动了将他再送回去的心思。 只是人已经接回来了,怎可能又立即送走,没得遭人戳脊梁骨! 高老夫人的头一跳跳地痛,忍不住将茶往叶夫人的手中一放:“什么缘故,可查了没有?” 因情急动作快,半盏茶都打翻在叶夫人的掌心,烫得她颤了一下,却不敢动作。 那上来禀告的下人大气不敢出,连声说道:“三夫人已然问过了,说是裴阿姨因体虚,一直在二夫人的后院之中养病,且裴阿姨因思子过度,渐渐有了些疯迷之症。二夫人怕这样的消息扰了老夫人耳朵,便不曾禀告,只是一直拘在院子里养着,不让见人。www..Com 今日二夫人去迎二郎君回府,后院之中也无人看管着,那裴阿姨也不知怎的撬开了后门的锁,这才到了二门发疯,冲撞了二夫人,又伤了二娘子。” 高老夫人打发下人下去了,又叫自己身边的使女开库房,取了几支老参送去给二夫人将养身子。 但她旋即又想起来什么,连忙将人叫了回来:“那裴氏如今如何了?” “裴阿姨伤了二娘子,二夫人叫人将裴阿姨打杀……” 这话还没说完,高老夫人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她忍着天翻地覆的头痛,不住吩咐:“糊涂!二郎才回府,就这样急着打杀他的生母,传出去了叫人如何看待我明家?他已然不是什么事情都记不住的孩子了!” 叶夫人亦跟着问道:“二郎君可知道此事?” 那回话的下人不住用衣袖擦着汗:“二郎君正瞧着呢……似乎被惊得厉害,竟是哭了一场。” 高老夫人差点厥过去,脸都扭曲了:“蠢,实在蠢妇!” 叶夫人低着头不敢说话,心中却有些快意增长。 二夫人乔氏豪富,三夫人许氏尊贵,她晓得自己卑贱,被这二位妯娌压得抬不起头来,如今竟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轮到乔氏挨骂。 高老夫人脸色阴得吓人,脸色都涨红了,骂过了又急急问道:“可打死了没有?去请医来,裴氏不能死!” 那下人连连摇头:“不曾,不曾打!二郎君三郎君皆在,都拦着了!” 高老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急急地将人挥退了。 她回过神来,推了一把叶夫人,咬牙切齿道:“你也是个死人不成,这般大事,怎么不叫人去查!乔氏虽是个莽撞性子,蠢得厉害,可也不至于叫后院的门都锁不紧,今日这般,定是有人做鬼!” 叶夫人藏住自己烫得发红的掌心,应了一声,转身匆匆走了。 高老夫人忍着头疼倒在床榻上,又急又气,不知怎么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她在梦里一团混沌,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见一条长河,河上有桥,排队上桥的人长长一列,她亦挤在人堆里,被推搡着上桥。 忽而,那桥上冒出个斗大的鬼脸,青面獠牙,一把将她推落河中。 她在河中浮浮沉沉,刺骨冰寒的水没过她的头顶,她只觉得自己将要淹死之时,却见那青面獠牙的恶鬼摘了面具,露出一张芙蓉海棠似的绝艳面容。 眉间一点朱砂,似血般艳艳。 她在人山人海之中,于桥上俯视自己,面无表情,毫无生气。 第19章 她喜欢和聪明人合作。 高老夫人只觉得自己被死气紧紧缠绕着往水下拖去,而那一双毫无温度的眼,并着那一点朱砂痣,死死地印刻进她的脑中,让她遍体生寒。 * 高老夫人病尚未好,便又病了。 这一回请了好几位良医来看,都说是惊悸过度引起的头风发作。 时下头风难以诊治,几位良医凑在一块儿,也给出几张将养身子的方子,至于止疼,他们亦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高老夫人再是保养得如同不惑之年,却也已经垂垂老矣,头风来势汹汹,如今天冷,更是时不时痛得她在病榻上落泪。 不过几日,高老夫人昔日平整的眼角便多了不知多少皱纹。 二夫人倒是还年轻力健的,良医看过了,只说她是怒急攻心,被一口痰给迷了心窍,如今醒了便不碍事,开了些安神的药就是。 明宜筱便有些不好了。 她是娇养大的小娘子,手上的肌肤更是打小呵护的,娇嫩无比。裴阿姨的指甲长而尖锐,尽是污垢,将她的手抓破了,那污垢也沾在她的伤口上引起了炎症化了脓,即便是用再好的药,这手上的疤也是留定了。 为此明宜筱不知哭了多少次,恨得见天儿在屋里打砸东西,连二夫人都安抚不住。 “滚,都滚出去!叫裴氏赔我的手来,我要是留了印子,日后连选秀都选不得!” 鸣琴一边编着宫花,一边鼓着嘴,在明棠面前学明宜筱发火的样子。 她是故作滑稽,面目夸张,五官乱动,双采原本侍立在一侧,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只不过笑过了,她便又想起正事来。 自那一日架下簪花后,双采已然生不出任何心思,她只晓得自己如今在明棠身边伺候,事事听她安排便是,她怕死,一点儿不想死。 故而她将门窗皆掩去了,这才小声说道:“奴婢这些日子同之前的姊妹们走动了些,晓得叶夫人在暗中查探裴阿姨跑出来的事情,二夫人亦在后院紧紧地查,咱们那日……” 明棠不答。 她仍旧在调弄脂膏,气定神闲,不紧不慢的,也不知那脂膏是什么成分,雪腻一般,含着些檀木的冷香。 双采忍不住看她一眼,见明棠凝神的侧影。 她的侧影如刀削一般,任是哪处都毫无瑕疵,便是在明府长大、见惯了府中诸位貌美女郎的双采也禁不住为她风采所摄,目眩神迷。 私下里同自己相熟的姊妹闲聊,她们亦曾说起明棠的容色太过惊人,且皆认为她虽生得比诸位姊姊妹妹还要好看些,却不叫人觉得女气,当真稀罕。 旁的郎君或舞文弄墨,或耍刀弄枪,自家小郎却喜爱调弄脂膏香腻,也当真稀罕。 双采不曾见过已然故去的世子与世子夫人,只听过府中年纪大的婆子们说起世子与世子夫人何等风姿,却觉得眼中所见明棠,当真世无其二。 而明棠察觉到了她停留得略久的目光,瞥了她一眼,道:“此事同我们有何干系?乔氏聚宝盆之传闻,大梁国上下皆有,府中又不止我们说起,何须惧怕这个。” “那两个丫头……?” “那两个丫头机敏的很,知道自己因起了贪念撬了后院的小门,反而将裴阿姨给放了出来,惹了大事,一直躲在左近花园子里瞧着呢。 她们也怕被抓出来,自然要找个主子庇护着,早就寻上了二哥,已经去二哥身边伺候去了。若无她们,二哥此生都不得见裴阿姨,二哥何必开口卖了她们?” 明棠并不惊慌。 这起子不起眼的小丫头明府不知多少,明以渐以不喜二夫人准备的使女之由头,在花园子里顺手一点七八个丫头,其中就包括那两个洒扫的去身边贴身伺候,算得了什么大事儿? 二夫人要当着他的面打死他的生母,他若还能接下二夫人给他备的人,那才叫人觉得古怪呢。 这二兄虽瞧着懦弱了些,可却听得懂明棠的话。 他腿虽行不得,心却通透,明棠不过随口提了句洒扫的丫头会开锁,他就记在了心上,寻了个再合适不过的由头,把人讨到了自己身边, 聪明,可用。 双采心下还有些不安,可疑惑更胜过不安,忍不住开口询问:“小郎命我在后院装闲谈,引得裴阿姨晓得二郎君将要回府,却是如何晓得那两个丫头能撬开后院的锁放裴阿姨出来,又如何晓得她们不会卖了小郎?” 明棠笑而不答。 前世里晓得的事情,怎能与双采说? 她自是知道,明府前院买进来的洒扫丫头里面,有一个耳后有红色胎记的丫头,乃是个被拐子拐了的锁匠之女。她一门心思想脱身去寻家人,身上又没有盘缠,晓得二房乔氏富贵,便寻了个由头去二房当差,夜里撬了二房库房的锁,偷了一堆细软。 那丫头到底年纪还小,做事不算周全,露了马脚被人抓了,此后阖府皆知此事,采买下人也严了许多。 明棠早就令鸣琴在暗中寻到了这个丫头,知道她每日辰时到午时皆要在二门附近的花园当差,她是有意走那条路,有意叫那丫头听见的。 且她又不曾让人说假话。 裴阿姨想逃不是一日两日,经常在后院往外丢自己早年攒下来的一些银钱首饰,妄图以此吸引人的注意,引人相助。而乔氏刚愎自用,看不上那点东西,还觉得裴阿姨软弱无能,压根不管她,常当做笑料一般同人讲此事。 明棠几人不过说了一嘴,寻起来没有一点儿证据说是她们唆使,不说此事如何细微难查,就是真查到那两个丫头头上去,那也没甚可怕的。 双采不知一切,只知道明棠不过三言两语,二房便这般没脸,愈发敬畏,不再多问。 倒是被双采引起此事,明棠又想起明二郎来。 彼时二夫人叫要打杀裴阿姨的时候,她便叫鸣琴去拦了。 这位好二兄明以渐,虽有些懦弱,可在听了明棠的话之后,便叫自己的奶姆推着木轮椅追了上去,随后一把扑在自己的生母身上。 他虽是庶子,却也是主子,那起子婆子使女哪个敢往他身上打? 这法子简单粗暴,又情真意切,谁能挑他的错处? 他能如此,便说明是个聪明人。 而明棠极喜欢和聪明人合作。 故而她将手里的脂膏一收,将瓷瓶收进了袖中,起了身:“走,去瞧瞧我那二兄。” 第20章 兰因絮果 二夫人原给明以渐备着的是菡萏院,就在她自个儿的院子旁边,不过如今事情闹地这样难看,他也很不愿住在那里。 高老夫人于是将靠近三房左近的一个院落收拾出来,叫明以渐暂时在那儿住着。 他谢了老夫人的恩,又跪请高老夫人恩准生母裴阿姨在他的院子里先养着,高老夫人也在病中同意了,还传了话出来,责骂二夫人做事不妥当。 那一日裴阿姨头发被扯掉了不少,也挨了好几个巴掌,脸肿的和馒头一般,连牙齿都被打得松动了几颗。再加上她衰老的厉害,还不到四十,竟然就显得和五十岁的老者一般形容枯槁,十分可怜。 明以渐虽对自己的生母毫无印象,但他那奶姆是个老实婆子,早就同他说明了他的身世,他自小便晓得自己的生母是镇国公府二房的通房裴阿姨,难免有些孺慕之情。 他在白马寺之中多为静修,极少碰见聒噪吵闹之状,在二门时实是被吓了一跳,又不认得裴阿姨,这才脱开了去。如今既然已知这可怜妇人就是自己的生母,只觉得心疼,这些日子都陪在裴阿姨的膝下侍疾。 明棠带着双采与鸣琴去拜访他,守门的正是那两个丫头。 那两个丫头见了明棠,一个脸色有些瑟缩,倒是耳后有红痕胎记的那个拉了她一把,笑眯眯地迎了上来:“三郎君来了,我们郎君方才还念叨着郎君呢。” 她看不出一丝心虚,笑吟吟的,不过才七八岁的样子,做事却很有几分章法。 “你叫什么名字?”明棠问道。 “奴婢贱名,不说也罢,正好昨儿得了我们郎君赐名,叫奴婢兰因。”她落落大方地说了,又一扯另外一个丫头,“郎君亦赐名给了她,叫絮果。” “是得了个好名儿。” 兰因絮果从头问,吟也凄迷,掐也凄迷,梦向楼心灯火归。 这倒是一句好典,但用典极生僻。 被放逐到佛寺去的明以渐,连书都不曾念过,却能取这般名儿。 明棠眼下有些兴味之色,跟着兰因一路走着。 这院子不算大,不过一个二进的小院,兰因将明棠引到内院房前,替她打了帘子,便不再跟进去了:“裴阿姨喝过药睡了,我们郎君在陪着裴阿姨呢。” 明棠点了点头,看了鸣琴一眼,鸣琴便拿出一个小荷包来,放进兰因的掌心。 不值几个钱,里头放着些铜板,做个打赏也没人说什么,兰因既缺逃跑的盘缠,便必然不会拒绝。 果然她立即接了,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些。 * 明棠进屋,果然一股子药味儿。 她自小就是在药罐子里泡大的,对这苦味儿早已经习惯了,倒是明以渐有些受不了,时不时拿着香囊嗅一嗅。 明棠过来的时候,他正好拿着个香囊压在鼻子下,安静地看着明棠进来。 “二哥。”明棠喊了他一声,他便有些腼腆地点点头:“三弟。请恕我腿脚不便,不能起身来迎你。” 明以渐亦是典型的明家人,他生得娟秀温润,很有一副好相貌。虽是坐在轮椅上,脊背也挺得笔直,唇角有些笑意。 裴阿姨仰躺在床榻上,看样子睡得很沉。迷迷糊糊听着了明棠的声音,睡梦之中都有些不安稳,翻动了一下身子,喃喃道:“三郎君……” 说着说着,便翻来覆去地说些“我要死了”、“救我”、“乔氏毒妇”、“该死”之类的胡话。 明以渐的神情有些黯然,解释道:“这些日子有良医来替阿姨看过了,说是阿姨常年思念我,虽不曾疯迷,情绪却大不稳定,对养病极为不利。良医们开了些安神的药,叫阿姨好好睡着,这才能将养身子。” 明棠点点头:“是了,若是叫裴阿姨醒着,吵闹起来,反而对养病不利。如今你既然已经回来了,便是最大的喜事,裴阿姨的心病可解,日后自然好得很快,一切都会好的。” “是,借三弟吉言,一切都会好的。” 想到自己是妾生子,母亲只有嫡母乔氏一人,那乔氏却恨不得对生母赶尽杀绝;生母虽活着,却也已经性情大变,见了生母只能唤一句阿姨,连自称儿子都不敢,明以渐心中止不住地涩然,忍不住又红了眼。 他侧过头去,擦去自己眼角的泪水:“叫三弟看笑话了,我性子懦弱,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却总是忍不住。” “你与生母情至真至切,我亦感喟。” 明棠寻了个椅子坐了。 倒是明以渐的眼泪止不住一般,擦也擦不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身后的奶姆连忙替他擦泪,动作娴熟,看样子是做惯了此事的。 明以渐常年坐在轮椅上,身子无法锻炼,也体虚瘦弱得很。 他与明棠面对面坐着,两个皆是一副瘦弱不堪的样子,瞧着好不可怜。 明棠便问那奶姆:“我瞧二哥和我一般体弱,平素里都吃些什么养身?” 她说话温和,带着些少年人特有的不谙世事,是个真心关切兄长的小郎君,一点不似作伪。 那奶姆一一答了,明棠便摇头:“这些也太过寻常了些,二哥需多用些进补之物,这才能调养身子。裴阿姨如今既是在养病,也应当用些好的。 我院子里灶上正炖着几盅药膳,你出去寻我的使女,两人一同去取了过来给二哥用了,顺便叫我那使女将药膳的方子誊抄一份给你,日后也给我二哥准备。” 那奶姆有些不放心似的,看了明以渐一眼,明以渐见她担忧自己,便道:“去罢,三弟是我手足,你担忧什么!” 嬷嬷这才走了。 那奶姆一走,屋中倒是安静下来。 明以渐不是个话多的性子,刚才还当着明棠的面哭了一场,这会子恐怕觉得丢人,垂着头不说话。奇快妏敩 但这时明棠却回过身来,微笑着看着明以渐:“我院中其实往日里并不多做药膳,今日为何多做了几盅,你可知晓?” 明以渐的神情不变,眼角还有没擦尽的泪滴,疑惑地摇了摇头:“我不知晓。” 明棠便笑:“二哥怎不会不知?你那两个使女的名字取的好,颇有禅意。” 明以渐的神色渐渐变了,唇角的笑容淡去,不由自主地抿起了唇角,那一点方才还伤痛欲绝的眼泪尚在眼角,却不复方才痛哭流涕的可怜懦弱感:“三弟这是何意?” 第21章 闭上你的嘴。 “二哥腹有锦绣,是聪明人,这才能在佛寺之中亦学得这许多典故。如此玲珑心思,自然知道我借药膳之由,是为将你的奶姆支走;更应当晓得那一日是我寻人去开的后院门,否则你回府之日,便是裴阿姨死期。” 明棠不欲与他多打太极,直截了当地说道。 “其实我亦敬佩二哥,二哥早就晓得身边有内鬼,却仍旧有如此忍辱负重之心,与这内鬼如此逢场作戏,骗过了她,这才能在白马寺活到现在。” 明以渐脸色不变,只是唇角抿得越紧。 “乔氏膝下无子,便将你的庶弟四郎养在身边,前些日子四郎暴亡,她才接你回来。” 她走到明以渐的身边,弯下腰来,在他枯瘦无力的腿上轻轻一放。 明以渐的大腿尚有些知觉,忍不住抬眼看她,只觉得她的手隔着几层衣料都凉得吓人。 但她俯身下来,平视明以渐的双眼更加冰凉:“四郎的生母孙阿姨,亦是产后血崩而死。孙阿姨一死,二夫人便将四郎抱在身边教养,视若亲子。” 明以渐的脸色苍白下来。 他自然知道,裴阿姨当初生他就是产后血崩,万幸她是侍女出身,做惯了活计,身子较常人康健不少,虽失去了生育能力,却保住一条命来。 他亦知道,明棠的言下之意,事情一则为偶然,二则为巧合。 “如今四郎已死,轮到你来做乔氏傍身的郎君,你猜裴阿姨下场如何?” 能如何? 不过四字,去母留子。二房并不容人,容不得裴阿姨,更容不得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眼来,毫无神情地直视明棠:“多谢三弟救母之恩与今日提醒之意,不知三弟待如何?” “不须虚礼。”明棠斟了一盏茶到明以渐的面前,那茶水已然冷了,“我既来,自然有我的目的。” * 明以渐的奶姆刘嬷嬷捧着药膳,一路上走得飞快。 鸣琴跟在她身边,见她如此,忍不住打趣道:“嬷嬷走得这样快,可是怕我家郎君欺负二郎君?” 刘嬷嬷摇摇头,笑道:“这倒不会,只是二郎是我从小带大的,离不得我,我怕他会害怕。”奇快妏敩 她这样说着,果然越走越快。 结果将将要靠近院子的时候,忽然见到明棠冷着脸从院子里走了出来,双采跟在她的身后,有些担忧地跟着她小跑。 鸣琴怪道:“小郎怎么了?” 明棠冷哼一声,瞥了一眼刘嬷嬷手里的药膳,忽而一把将药膳掼到一边去:“如此这般没有教养,我这好东西给他吃什么!不知好歹!” 说着便将鸣琴也喊走了,只留下一个愣愣的刘嬷嬷在原地。 她也顾不得药膳被打翻了,连忙跑进院中,就瞧见兰因絮果两个小丫头蹲在地上擦洗打翻的药汁,收拾碎了一地的碎瓷片儿。 而明以渐脸上尽是褐色的药汁,身上的衣裳都被染脏了。 他呆呆愣愣的,待见了刘嬷嬷,忽而又忍不住哭起来:“三弟着实倨傲!先前她出言为阿姨说话,我还以为她是个好的,想不到如此傲慢,与我话不投机,竟将给阿姨的药都打翻了!” “可不是!郎君同她说话,她听不惯郎君的话,便要发火,不仅打翻阿姨的药,还将郎君补身子的药也都泼到了郎君脸上,我瞧得一清二楚!” 兰因一边在地上擦洗地面,一面愤愤不平地说道。 而明以渐一个大男儿,哭得如同女郎一般梨花带雨,拉着刘嬷嬷的衣袖,眼睛都肿成了小桃子。 刘嬷嬷大惊,一边帮明以渐擦着被粘稠的药汁糊住的脸,一面不敢置信地问:“三郎当真这般说的?” 絮果的手不小心被地上的碎瓷片扎了一下,更是满腹怨气,方才一直如同锯嘴葫芦一般一句话不说,如今也忍不住抱怨:“怎么不是,奴婢听得一清二楚,她骂我们郎君是阿姨养的庶子,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是没娘的野孩子没有教养!” 这话方才刘嬷嬷才从明棠口中听过一次,禁不住信了,顿时脸上也有些愤怒之色:“她自己无父无母的,怎么敢说我们郎君没教养,可耻可鄙!” 明以渐哭得愈发大声,如同要断了气一般,没有一点儿男子气概:“我日后再不要见她,若是府中人人这样欺侮我与阿姨,我不如回白马寺去!” * 还不到半日,整个明府便传遍了明棠倨傲,故意欺侮明以渐,令明以渐想回白马寺去的事儿。 高老夫人头风稍微减轻了些,便看见二夫人乔氏在外头窜头窜脑的样子。 她禁不住一阵烦闷,却也只得耐着性子,将她喊进来:“老二媳妇,你若有事,直说就是。” 乔氏规规矩矩地过来,将明棠欺侮明以渐的事情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但她的神情再规矩,嗓音之中也藏不住那幸灾乐祸的架势,高老夫人本就尚有些头疼,看她偷笑的样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蠢妇!你才犯了事儿,如今又来幸灾乐祸!你要是不喜二郎,你将他接回来做甚么?样子都不会装!” 乔氏自知理亏,连忙按下翘起来的唇角,低着头说道:“是媳妇蠢笨,如今二郎三郎争吵,还望母亲示下。” 但她又忍不住要分辩两句:“媳妇冤枉,媳妇是二郎的嫡母,自然是真心实意疼爱二郎的,怎会不喜?只是那日……” 高老夫人看着乔氏浑身上下的珠光宝气,好似恨不得敲锣打鼓昭告天下她心情很痛快的样子,真是恨不得给她一下。 但她只得不断在心中安抚自己,当初与乔氏议亲是自个儿选的,一来看重乔氏巨富之助力,二来亦是乔氏这枚掌上明珠实在是个浅显易懂的蠢东西,十分好拿捏。这皆是自己做的选择,不要为此和她置气。 没料到乔氏见高老夫人不说话,自己又喜滋滋地说道:“过几日就是太后万寿节,咱们府中收了四张帖子,原是说母亲带着大郎二郎三郎一块儿去,但如今这两个孩子之间闹成这般,连见面都不肯,必然有个人去不成了,这多出一份帖子,母亲可否将筱娘带去宫中?” 高老夫人终是忍不住了,重重地拿起身边的引枕,往她身上掷去:“你若实在想不明白,就闭上你的嘴!” 第22章 空长年岁,不长脑子! 乔氏极少被高老夫人这般责骂,霎时也是惊慌不已,连忙跪倒在地:“母亲病痛,很不必为了儿媳大动肝火,是儿媳蠢笨,还请母亲赐教。” 高老夫人揉着头,强忍着不耐道:“陛下如今有削爵之意,显然不欲士族势大,你一门心思想将筱娘送进宫中去,可曾想过陛下不喜士族女子!” 小皇帝年少登基,中宫皇后杜氏乃是太后为其聘下的贵女,与太后同出一宗,年长小皇帝五岁有余。杜皇后虽容貌出众,却并不得皇帝欢心,位居中宫数年,膝下并无子嗣。 宫中受宠者,不是小族寒门出身,便是宫婢得幸,无一士族之女,陛下之意,一目了然。 乔氏闻言,却依然不懂其中之意:“陛下有削爵之意,可我们府中并不在削爵之列,想必不曾惹了陛下厌恶。更何况媳妇在花宴上听旁的夫人说起,陛下不喜杜皇后,盖因杜皇后已然三十,容颜老去,与士族出身并无干系。如今我的筱娘聪慧貌美,正是二八年华,如何不能得陛下青眼?” 她平素里做别的事情脑子转得不快,说起这事来,反倒噼里啪啦如倒豆子一般,眉飞色舞: “太后寿宴,正是众家献宝之机,与我交好的那几位夫人皆打算借此机会叫自家的女郎在太后与陛下面前露一露脸。若是筱娘能进宫得陛下喜爱,夫郎与叔叔在官场上也必然更得陛下宠信,儿媳此举,皆是为咱们家做打算啊!” 乔氏觉得自己说得甚好,却不料高老夫人听了更是恼怒:“我说的话,你倒是一句也不听,空长年岁,眼界却极短!没我的意思,谁也不许去,下去!” 乔氏接连被斥,觉得有些没脸,满腹欣喜一下子被打断,脸上也有些沮丧,只得退下了。 她垂头丧气地回了自己院中,打算同明宜筱说一说此事。 今日明宜筱难得开怀,乔氏进屋的时候,便见女儿在一面极大的琉璃镜前比试衣裳,满脸笑意,乔氏见她脸上喜色,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几个使女围着明宜筱团团转,桌案上更是摆了好些衣裳头面,一眼看去珠光宝气,富贵逼人。这些皆是在琳琅阁定制的衣裳与首饰,价值千金,正是为了赴太后寿宴,摆了一水儿让她挑选。 明宜筱换了又换,终于留了一身淡色的裙衫,雀跃地凑到乔氏身前:“娘,你瞧我这衣裳可好看?” 这裙衫乃是新织的软烟罗所制,柔软飘逸,仿佛毫无重量,明宜筱素爱仙姿出尘的打扮,再加上这衣裳在袖口特意做了一层罩手的云纱,正好遮住她手背上还未消下去的疤痕,很得她心。 乔氏打量自己芳华正茂的女儿,忍不住将她搂到怀里,揉搓起来:“怎会不好看?我们筱娘天生貌美,穿什么衣裳都好看。” 明宜筱忍不住弯弯一笑。 乔氏不忍打击她。 她自然知道自己的女儿对入宫何等热忱,为着这太后寿宴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如今怎好与她说老夫人不准她去? 正斟酌着如何开口,明宜筱忽而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如同捧着宝贝一般,捧了个雪白的瓷瓶过来。 “娘,我新得了个好物!” 她喜滋滋地将瓷瓶打开,从里头擓出一块儿脂膏,一面往自己留了疤痕的手背上搽,一面说道:“这东西果真是灵丹妙药,用午膳之前这疤还红肿着呢,如今搽了这脂膏,竟消了不少!” 乔氏爱美,亦被这脂膏吸引了,凑过去一看,果见明宜筱手背上的疤痕好了不少。 “如此奇效,你从哪儿得来的?”这等消痕好物,乔氏也没见过。 “二哥那儿来的。”明宜筱的目光略略躲闪了下。 她说得清浅了些,实则是她的使女阿欣出去领膳食的时候,见明以渐身边的使女兰因捧着一瓶脂膏回院子,态度十分虔诚,顿起疑窦。 两人说了几句话,阿欣才知道这脂膏是白马寺的渊持大师所赠。渊持大师四处云游,常年不在京中,但十分精于药技,常制些好药派人来送给明以渐。这脂膏便是他新做的方子,说是能活血生肌。 阿欣听了记在心上,回来禀告给这几日为着疤痕大动肝火的明宜筱,明宜筱才动了心思,将这脂膏“借”来一用。 至于明以渐肯不肯给,又是如何给她的,这都不重要了。 她是二房的嫡女,想要什么,旁人都只有双手奉上的份儿,便是庶兄也一样。 乔氏如何不了解自己的女儿? 但她什么也不曾责怪,甚至嗔怪道:“他哪有什么好东西,没得用坏了自个儿,也值得你去拿?” 母女两个笑成一团,乔氏也不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叫女儿伤心,干脆暂且按下不表。 群芳园之中母女其乐融融,明以渐的院子里却如同秋风扫落叶。 裴阿姨的药性过去了,又在房中大吵大闹,一时说要杀了乔氏,一时又哭着要见儿子。明以渐怕见了自己反而牵动她的愁绪,让刘嬷嬷去照看裴阿姨,自己推着轮椅出来透气。 外头的天气灰蒙蒙的,新整饬出来的院子里仍旧弥漫着一股子淡淡的霉味儿,明以渐的目光落在廊下努力扫地的兰因身上,看见她脸上好大一个巴掌印,肿得老高。 他又抬手看了看自己磨破的掌心,想起方才冲入自己屋中,眼高于顶的豪奴,古怪地笑了两声。 * 太后寿宴匆匆而至。 寿宴除却请了宗室皇族、王侯贵族,还有群臣与诸位身有诰命的夫人,可按宫中送来的帖子数,携带府中家眷入宫赴宴。www..Com 明府得了四张帖子,只可惜一宅子的妇孺只有高老夫人一人能来,且她并无诰命,乃是占着国公夫人这一项才能赴宴。 而除了强撑病容也要入宫的高老夫人,还有明大郎明以江,明三郎明棠,竟然当真空留出一张帖子。 正如乔氏所言,明棠与明以渐不合,明棠收了高老夫人喊人送去的帖子,明以渐便立即称病不去。 他不去,乔氏还想再替明宜筱争一争,果然又挨了高老夫人的斥责;而打扮一新的明宜筱,亦是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准备许久的寿宴泡了汤,登时又急又气,哭得不能自已,埋怨不休。 但府中如何闹腾,皆不影响进宫赴宴的几人。 高老夫人独坐一车,明棠亦独坐一车。 今次入宫,明府也不敢太过叫她没脸,引得旁人嘲笑整个明府,明棠还沾了这光,得了个中规中矩的车马。 “郎君先用些点心垫一垫,一会儿在宫门口恐怕要多等等。” 马车缓缓在官道上行驶,双采从怀中取出一个食盒,捧到明棠面前。 今日陪明棠入宫的乃是双采,鸣琴另有事,留在了潇湘阁中。双采倒也乖觉,早就备好了点心。 “为何要等?”明棠随口问道,却又很快想了起来。 第23章 这大佛又哪儿来的怨气? 这是要等那位明大郎呢。 她的好大哥,三房嫡子,明以江。 明以江在太学念书,已有数年,平素里都住在太学的监舍之中,逢年过节才回家,很是刻苦。 宫宴酉时一刻开宴,但太学要申时末才下学,太学虽离皇宫不远,但快马加鞭而来也要些时辰,明大郎是高老夫人的心头肉,她怎肯让他自个儿入宫? 故而就算明家的车马到了宫门左近,她也是要在宫门口等明以江到了,这才一同入宫的。 这才是高老夫人心尖尖上的金孙呢,与他比起来,明棠说是路上的草都是抬举了自个儿。 而双采不知明棠心中所想,已然答道:“大郎君还未下学,要等大郎君一同入宫。” 明棠忽而想起双采上辈子被明以江讨去做了通房,还极为受宠,便侧过头打量她一眼。 她前世里与双采并不熟识,双采虽被高老夫人赐到她的院中做大丫头,实际上还是鸣琴照料她的日常起居,不知双采是与明以江有了私情,还是单纯被明以江看中。 但若是前者,她便有些不想用双采了。 齐若敏放着明棠的世子夫人不做,巴巴地要嫁予明以江为妾,还不事先退婚,这顶大绿帽,明棠已经很不喜欢; 有此事在前,身为自己使女的双采又被明以江给讨去做通房了,更是折辱明棠的面子。 明棠既大度又小气,若双采是真心实意爱慕明以江,明棠未必不能成全了她;若她不愿却不能反抗,明棠也愿意拉她一把;但若是她只为背主求荣,以明棠为踏脚石上位,明棠便容不得她了。 而双采脸上并无异色,并不见对明以江的一丝动容。 相反,她甚至更专注于手中的点心。 这是双采在小厨房特意取来的春水包,就是知道入宫之前要等明大郎下学,宫宴开始后更吃不了几个菜,怕明棠饿着,特意备下的。 自然,她可以不做此事,但她做了,便显现出她的用心。 而现在双采正在和食盒中的点心斗智斗勇。 春水包吃前要破开韧皮,这都是使女们常做的活计,但现下不知是怎么回事,这薄皮儿她怎么也破不开。 她满心都在琢磨怎么破点心,然后伺候明棠用两个垫垫肚子,压根不在乎什么明大郎武大郎的。 双采并非心机深沉之人,在明棠面前更是谨小慎微,不敢隐瞒,明棠看不出她一丝爱慕之意,猜测她至少如今对明以江并无心思。 没有心思便好,明棠也不愿次次都做个坏人。 双采此时终于将那个春水包给破开了,但可惜用的力太大,整个包子破破烂烂,惨不忍睹。 她立即打算将这个丢脸包子藏到一边去,一边抬头看明棠,希望自己这般笨拙别被郎君发现。 却见明棠正好看着她,唇角还带了点笑,恐怕将一切尽收眼底,顿时觉得丢人至极。 她讷讷开口,正要请罪,便瞧见明棠眨了眨眼:“不拘卖相,便那个吧,正好有些饿了。” 双采只得依言将那个挟了起来,明棠凑过来吃了。 她当真一点儿不介意这包子被她破得丑陋,双采愣愣看着,不知不觉看了许久,看她唇上一点晶亮的汤汁,无端觉得这春水包比寻常还要好吃数倍。见明棠咽了,她又多挟了几个给明棠吃,明棠也都受用了。 只是她唇上沾了汤汁,亮晶晶得如同口脂一般,双采便拿了手帕子来替她擦去。 而正当这时,外头有人飞马走过,明棠身侧的车帘被风吹得扬起,她下意识往外看去。 只见那匹大宛良马从明棠的车马边飞驰而过,而那马上的朱红身影,正侧头看她一眼。 墨色的发飞扬,赤色的大氅亦跟着一同飞扬。 那双凤眼的眼角微微扬起,目光落在双采的手上,随后微微眯了眯,这便飞驰而过了。 谢不倾。 明棠察觉到这位大佛祖宗似是有些不痛快,却也不知他这不痛快从何而来。 难不成是那一日从自己拿走的脂膏不好用? 不应当。 明棠自认自己没什么本事,调香弄玉却是一绝,给谢不倾配的那一瓶专为润泽肌肤、消减茧子而用,不是应当挺适合谢不倾的手? 这位九千岁的手生的着实好看,精瘦颀长,骨节分明,只是因常年执剑生了许多茧子。 明棠敢打包票自己那脂膏对茧子有奇效,怎么这位九千岁大人方才的目光似有怨气? 明棠有些摸不着头脑,当真不知应当从何来揣测他的心意。 好在这般困惑并不久,食盒之中的春水包不过几个,很快就见了底。待双采合上食盒,另外一匹飞马便已然到了。 “祖母!” 正是朝气洋溢的嗓音,马蹄声从明棠的马车便擦过,停在了高老夫人的车马边。 明棠看出去,只瞧见青年人的背影。 而高老夫人甚至亲自打起了车帘,很有几分喜悦地说道:“江儿,可算来了。” 她拉着明以江上车,明家的两辆马车这才开始入宫,而明棠一路上听了一耳朵的问候,皆是高老夫人慈爱非常地问起明以江这些时日在太学之中生活如何,见闻如何,一片拳拳怜爱之心。 明以江。 对这位两辈子都只见了寥寥数面的兄长,明棠着实有几分好奇。 她与明以江,前世里明面儿上不曾有任何冲突。 明以江出身同样不低,其母三夫人许氏乃是六姓大族的嫡女,父亲乃是高老夫人的次子,如今正外放江南府做盐政督查,这是何等肥缺! 明以江乃是明棠这一辈儿第一个嫡孙,与明以渐、明以良不同,他占了嫡,又占了长。这些年来,明府上下皆通力将他当做继承人教养。 若无明棠,他的身份自是可袭爵的,名正言顺,并无阻力。前十几年明棠养在乡下,时不时便说病的很,年年都说恐怕熬不过今年冬天,想必整个明府皆将明以江当成板上钉钉的世子。 可如今明棠回来,明以江便决不能再是世子。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人性自古如此,明棠只好奇这位长兄,他心中对此如何作想。 正这般想着,便听得前面的马车传来明以江的声音。奇快妏敩 他声音舒朗,正彩衣娱亲地逗得久郁在心的高老夫人哈哈大笑,随后话语便一转,问道:“祖母,后头的车中坐的可是三弟?” 第24章 明家小郎乖觉 高老夫人的声音停了停,便说道:“正是你三弟。” 明以江笑了两声,故作苦闷地说道:“三弟来了,祖母可不能不喜欢孙儿了。” 高老夫人对这个嫡亲的孙儿何止是宠爱,闻言立即说道:“怎会?祖母最喜欢的就是江儿。” 他们二人在前头一路祖孙情深,明棠在后头坐着,听得甚无聊,百无聊赖地翻动着手中的一卷书。 双采不知明棠心意,以为她心中黯然神伤,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安抚她。 思及府中种种,双采心中亦有些不是滋味。 高老夫人对明棠与对大郎君,何止是天差地别? 从前还在高老夫人身边伺候的时候,明棠尚未归,她常听高老夫人提起明棠,言语慈爱,又常常斥责下头的二夫人不上心,府中也皆说老夫人慈爱,她便当真以为高老夫人对明棠也是挂念的; 可如今到了明棠身边伺候,此间种种,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府中上下,对明棠浑然就是个可有可无的样子,面上都不大尊敬,更不必说背地里如何传那些“男生女相”、“命硬克亲”的难听传闻了。她伺候高老夫人数载,知晓高老夫人最会约束下人,她若有心,怎么会放纵这些流言在府中肆意传扬?奇快妏敩 更不必提起那一日入城的事宜,彼时她便看出车夫是有意走庶族侧道,却不曾往高老夫人亦或者是二夫人、三夫人身上想起,可后来明棠入府,连正门都不曾开,自己反而做了替死鬼,她就晓得府中上下,无论主子还是下人,对明棠其实皆是一个意思。 无人在意,有意轻贱。 她看明棠的目光之中隐约带了些同情可怜之意,却忽然听得明棠说起:“你若怜惜你家郎君我,只尽心在我身旁做事就是。忠心些,可人些,我心便甚慰了。” 明棠将书卷丢到一边,懒洋洋地倚靠在车壁上,冲着她微微挑眉。 不见黯然神情,只瞧见她眉眼生动,只要带了笑,便是天生的风流绝色。 双采心跳漏跳了一拍,也不知思绪飞到了何处去,呆呆地看着明棠,只觉得目眩神迷。 * 皇庭夜宴对明棠而言并非甚新鲜事儿,她前世里在南陈伺候的新主儿位高权重,身为他身边最无可挑剔的一件漂亮摆件儿,明棠常跟着他赴宴。 太后寿宴,也不见得有多新奇。 明棠下了马车,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高老夫人身后,连打量明以江一眼都懒怠。 谁乐意去看明以江与高老夫人祖孙情深的模样! 只是明以江却不会这样轻易放过明棠,他与高老夫人撒娇卖痴完了,又要回过头来,好奇地打量明棠。 他既然要打量明棠,明棠自也光明正大地看他。 明以江身量不算太高,生了一张温秀柔和的娃娃脸,瞧上去一团软和。 见明棠也看他,他愣了一下,随即回以一个大大的笑容,左侧脸上一个深深的酒窝,露出一口白牙:“三弟,数年不见了。” 他与明宜宓年纪相仿,一身洒脱少年气,笑起来的时候甚至有几分傻气,瞧上去便是个含着金汤匙出生、亲眷千般怜惜万般宠爱长大的士族郎君。 明棠对他的印象极淡,还都是极幼年的时候见过几回,只记得他幼时是个清瘦冷淡的模样,如今是瞧不出一点儿幼时的样子了。 他细细看了明棠好几眼,满目赞叹:“太学之中,钟灵毓秀者甚众,但似三弟这般俊秀无双者一个也无。” 说着,他又去闹高老夫人:“祖母,三弟生的这般人物模样,怎么如今才将三弟接回来!” 高老夫人是从来受不得他闹的,便是如今看明棠,她也不得不夸两句:“你三弟是生得极好,江儿看得不错。只是你三弟身子不好,先前一直在乡下将养着,如今好些了,这才接回来。” 明以江这才点点头,转过身来,忽然出其不意,伸手握了握明棠的肩膀。 她是女郎,又生得瘦弱,便是有意在衣裳里多穿一些以撑起郎君的衣裳,肩膀也仍旧单薄的很。 明棠没料到明以江如此出其不意,退了一步,有些惊愕地看着明以江。 却见明以江摇了摇头道:“三弟身子太单薄了些,平素里可是不曾好好用膳?身子不好,可要好好照顾自个儿。” 说着,又缠在明棠的身边,不住地问起她平素里吃什么菜,用什么药,很是关心。 明以江亲近明棠,高老夫人难免有些不喜,只是看在明以江的份儿上,懒怠出言制止。 他说着说着,又自然而然地去揽明棠的肩膀,想如同亲兄弟一般揽着明棠入殿。 明棠怎肯让他揽着,更何况挨得近了,男人身上的味儿又叫她直皱眉,她正欲不着痕迹地从明以江身边走开,忽然见一叶飞花从两人之间穿过。 明以江只觉得臂膀被什么狠狠一打,疼的他直皱眉,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听得凉凉的嗓音从后头传来:“明大郎君,陛下尊驾在侧,怎生这般毫无仪态。” 明棠一听这声音,便回过头去,先瞧见的便是谢不倾。 谢不倾仍旧是那一身朱红氅衣,腰佩长剑,容颜清隽,手中正捏着一朵不知从何处摘来的木芙蓉,只是显然缺了一片花叶。 他的神情很是漫不经心,浑身上下皆写满了目下无尘。 嗯,果真是大佛祖宗的做派。 而明棠更注意到的是他口中那句“陛下尊驾在侧”,她管也不管,亦不看那位小皇帝究竟在哪,冲着谢不倾便是先跪再说,口中山呼万岁,自己君前失仪,请陛下恕罪云云。 她跪得很是迅速,旁人都没反映过来,明棠没错过谢不倾眼角眉梢漏出的一点意外,想必他都没想到明棠连皇帝在哪都不看,直直地冲自己下跪。 谢不倾的意外之中确实掺了些兴味。 她也不怕跪错? 若是跪错,可是杀头大罪。 只可惜她太聪明,不曾跪错,瞧不见这小兔崽子要被杀头时惊慌失措的模样了。 而这时明以江与高老夫人这时才反应过来,亦跟着一同行礼。 明棠只瞧见明黄的衣角渐渐行到自己面前,那帝王独有的龙涎香味儿缓缓传来,一只手将将伸进她微垂的视野。 “明家小郎乖觉,朕心甚慰,起吧。” 青年人的嗓音有些低哑,这手亦清瘦,不是谢不倾的手。 这皇帝陛下是想亲手将她扶起? 第25章 他人这般冷硬,唇舌倒是柔软。 明棠心中顿起疑窦,却还记得谢不倾正在她面前。 皇帝陛下再贵重,她也时刻记得捏着自己要命秘密的是谢不倾。 谢不倾其人霸道,最不喜旁人碰自己的东西,若是别人沾染过的,再是爱物,他也即刻丢弃销毁。 自己既已要献身,她便也算是谢不倾的半个所有物,明棠可不想落得个“丢弃销毁”的结局,下意识地往后挪动半步,错开了小皇帝的手,再深深跪伏:“请陛下恕庶民带病在身,不敢冲撞龙体。” 皇帝似是有些意外,便听见谢不倾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明家小郎君体察陛下,挂念陛下龙体,忠心可鉴,便由臣来扶罢。” 明棠听惯了他于人前自称本督,这还是头一回听他用谦称。 低位太监称“奴”或“婢”,混成了头子便可称一句“咱家”。不过谢不倾何止混成了头子,他身虽为内宦,却比那些权臣还要更权势滔天。他自称一句“臣”,虽轻狂自傲,却也应当是他的身份。 “谢过督主。” 明棠的手落在了谢不倾伸下来的手背上,借力站起。 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站起来的时候,忽而觉得膝盖酸麻,整个人往前一倾,竟是整个人都往谢不倾身上跌去。 自家的使女不可带入正殿,故而皆留在各自的马车处等候了,明棠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她跌得如此猝然,根本无人扶她一把。 明棠瞳孔猛然一缩,腰侧却传来一股子温和的大力,原是谢不倾的另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腰身。 谢不倾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明家小郎,身子这般弱,一会子跪便受不住了?” 他的神情不辨喜怒,甚至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乎半个人都跌进自己怀中的明棠,睥下的凤眼显得有些冷然:“小郎君,可要站稳了。” 这话说的很有几分阴恻恻,周围伺候的几个小黄门都甚至惶恐地低下了头。 这位九千岁的脾气可不好,这般说话,大抵便是动了怒了。 这也正常,这位祖宗甚厌恶旁人近身,若是无关紧要的人,如今都很有可能挨了他一剑送出去了,也是如今陛下在侧,九千岁才不敢在龙颜面前逞凶。 明棠也险些这般想了。 若非她腰间正放在一只意味不明的手,极为轻拢慢捻抹复挑地在她腰上摸了一把,明棠就当真信了谢不倾动了怒。 今日她披着的正是谢不倾赐下的大氅之一,这些衣裳皆是按时下京中流行的样式做的,并无腰扣,宽袍大袖的,极有高士之风。 如此一来,谢不倾借着扶她之机,手直接滑入了氅衣下,贴在明棠的腰际,轻轻摩挲。 有那宽松松的大氅遮掩,谁也瞧不见一脸冷然、好似动怒了的九千岁,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在皇帝的眼皮子的底下,在这位才归家不久的明家小郎君腰间放肆一摸。 明棠几乎瞬间颤了身,又不敢一下子推开他,一下子抬起头来,微微瞪大了眼,却只能看见谢不倾眼底的有恃无恐。 他自然不怕! 明棠此前对谢不倾的顽劣放肆只有那么一丁点儿体会,如今才知道他在哪儿都敢这般放肆,便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他也毫无收敛。 明棠强忍着差点溢出喉咙的轻吟,还得作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惶恐模样,道:“多谢大人施以援手。” 谢不倾嗤笑了一声,好似十分不耐地松开手去:“小郎君体太弱。” 但他分明还在明棠的腰间捏了一把,差点捏得明棠当众跳起来。 他脸上一切,所作一切,恐怕也唯独只有方才这句话是真的——明棠分明听见了他话语之中对于自己的体弱无力,很有几分嫌弃。 皇帝见此,甚至有些无奈道:“明家小郎年纪还小,你吓唬她做什么。” “臣实话实说耳。”谢不倾毫无诚意地抖了抖衣裳,明摆着十分嫌弃的模样,这便要走。 皇帝也不欲在此久留,见一边的高老夫人与明以江还跪着,这才想起来方才忘了喊他们起来,便也喊了平身,往殿中去了。 明以江先扶起了高老夫人,随后又关切地看着明棠:“三弟,方才可跌着了?” 明棠摇摇头,他才放心道:“你体弱,为兄当真担忧你摔坏了。” 随后,也不管明棠应不应他,又自顾自地说起许多强身健体的法子,这般一路说着,进了正殿。 * 座次皆是按照地位权势来排的,除却上首的皇帝、太后,下首依次是皇室宗亲、列王公候、世家大族。 镇国公的席位靠前,不过自然是明以江陪着高老夫人坐前头,明棠坐后头。 明以江要与高老夫人亲近,又要应付相熟之人,说说笑笑的,一片热闹。 坐在稍后座次的明棠一时之间无人问津,显得很有几分寂寥。 不过这样也好,明棠只觉得方才被谢不倾摸过的腰间现在都还在发麻,极想用手揉一揉,方才人前人后的皆是眼睛,她只能忍耐下来,如今正好寻个众人瞧不见的空当,好好揉一揉腰。 结果她的手才收到腰侧,眼角就瞄见一抹朱红衣角。 谢不倾神色冷然地走到她身侧,道;“陛下口谕。” 明棠一愣,这皇帝陛下怎么又有口谕传来? 先前是想亲手扶她起来,如今又特特叫谢不倾带了口谕来? 明棠顾不上想那样多,既是皇帝口谕,一样是要跪接旨意的,便一扫前襟,打算跪拜而下。 却不料谢不倾伸手拉住了明棠的手肘。 他掌心的热度慢慢传过来,而谢不倾亦是慢吞吞地说道:“明家小郎体虚,不得久跪,特赐面君不跪之权。” 这消息,如同骤然投进水面的巨石,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不曾扬声,也不曾刻意收敛,周围一圈儿听见谢不倾的声音,皆朝明棠看过来。 殿中金碧辉煌,尤其是穹顶上挂着一顶巨大的宫绸彩灯,细细碎碎地点缀着不知多少明珠,整个大殿之中皆是明珠映出的莹润灯光,而明棠正好被谢不倾拦在手下,正抬头看他。 灯下见美,着实美得惊心动魄。 这皆是京中权贵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明棠,先前她跟着高老夫人与明以江入殿,一直低着头很是低调,众人也不曾在意;如今万众瞩目,却也只觉得灯下容光摄魂夺魄,明棠之容,叫众人皆有那一瞬的恍然。 谢不倾自然将这副无可挑剔的容貌尽收眼底。 但他似是并无触动,只是将谢恩的明棠扶起。 两人动作间,明棠的耳尖不知怎么擦过了谢不倾的唇。 他人这般冷硬,唇舌倒是柔软。 明棠一下子想起那日谢不倾含住她耳珠的时候,耳后悄悄地漫上绯色,而谢不倾的嗓音却漫不经心地传了过来:“特为你讨来的圣旨,如何谢我?” 第26章 立明棠为男妃。 为自个儿讨来的圣旨? 明棠诧异地看他一眼。 皇帝陛下又没什么特意垂怜恩赐她的必要,谢不倾替她讨赏,所为何事? 他有见君不跪之权,已然是超脱皇权之外。 自己与他上了一条贼船,也有这样的福气,跟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这说不通,明棠直觉并非如此。 谢不倾却将明棠扶正了,甚至微微俯身,替她将褶皱了的衣袖展一展,姿态颇为恭顺。 但谁也知道谢不倾的谦卑下藏着何等赫赫威严,没人敢因为他躬身的伺候姿态就瞧不起他。 谢不倾替她整了衣衫,这便转身走了,瞧上去很不热络,仿佛公事公办,替陛下的心血来潮走一遭。 谁也不知方才二人咬耳朵一般的私语,明棠分明听见谢不倾退开去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京中也没有几个当真值得跪的,若真想跪,跪本督就是了。” 这话狂妄,说出去乃是杀头的大罪,却并不浮夸,甚而谢不倾说起来太过轻描淡写,连他自个儿都不甚在意,就仿佛说起今日何等天气一般。 明棠前世里就听人说过,谢不倾早有不臣之心,其人太过出格狂妄,若非不全之身,这大梁的江山早就易主姓谢了。 如今与谢不倾接触越多,她越觉得这话不是胡说。 只不过她有一点不赞同,谢不倾的权势能力绝不会被他的不全之身禁锢——只要他想,他没有不敢做的事,区区残破之身算什么? 而正是如此,明棠那一日才这般果决地跪在他的车前。 她的仇家太多,单打独斗实在太累,重来一回,她着实不想步履维艰。 虽说谢不倾看上去绝非个好骗的冤大头,可他权势滔天,够疯够野,明棠见过了他,原本那些在她拉拢算计范围内的大树就都不够看了。 不说别的,首要一点,旁人都不够谢不倾生得好。 明棠看了一眼谢不倾离去的背影,只见他在这世间最为华丽金迷的所在也不过闲庭漫步,所过之处无论权贵清流,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得冲着他躬身而拜。 他却从未在这些人的身上停留一眼,更不喊起身,狂妄而目下无尘,好似世俗凡人不过过眼云烟,很快穿过人群,隐在高堂之后了。 他浑然不像个宦官,明棠想着想,无端咂出些惋惜来。 而谢不倾一消失,那些缠绕在谢不倾身上的视线很快往明棠的身上转来。 那些目光不敢公然直视谢不倾,却敢放肆地落在她身上,宛如品评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一般,以目光对她品头论足,想必是这陛下特赐的“不跪之荣”扎了不知多少人的眼。 明棠任由众人打量。 她又不是头一遭被当做物件儿一般赏玩定价,自在地坐下了。 而明以江这时候已经回过身来,满脸好奇地问起:“三弟,你与九千岁大人相熟?” “不算。” 明棠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本正经,却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足尖。 虽说确实有些非礼往来,却也实在不算相熟。 明以江犹有些不信,还要再问,便听得一声笑盈盈的喊声:“大哥这般连声追问,可要把棠弟给问得说不出话来了。” 只见明宜宓跟在一华衣老妇的身后,正进得殿中来。 她仍旧是家常打扮,却丝毫不掩清丽绝伦之色,一进殿中,几乎能与彩灯上的明珠争辉。 而那华衣老妇听了明宜宓的话,转头往明棠处打量一眼。 她鬓边已然生了银丝,一双眼却夹杂着几分锐利,虽是年华不再,却自有一身不可侵犯的威严之势。 明棠立即认出这是端慧大长公主,明宜宓的外祖母,乃是历经三朝的老人,就连当朝杜太后见了她都要唤一句皇姑母。 这倒是明棠两世里皆不曾想明白的一件事,四夫人郭氏出身如此尊贵,怎肯下嫁给明家贵妾所出的庶子? 倒是高老夫人见了长公主,脸色便有些沉沉,正要起身行礼,便被长公主一把按下:“瑞芝,你还病着,便不必行礼了。” 这话说得好似体贴,可明棠怎么都品出些意味深长的哂笑。 只不过无论高老夫人与长公主之间有什么官司,明棠都是要行礼的,她起了身微微躬身:“见过大长公主。” 既然已受了不跪之恩,连陛下都不用跪,这满京城恐怕更无人可受她这一跪,即便是大长公主也一样。她若不管不顾行大礼,反而显得愚昧。 长公主见她如此,眼中有了些欣赏之意,微微颔首:“起来吧,宓儿心里担忧你头回赴宴,特意央着我老婆子带她过来帮衬你,我想着是什么弟弟叫我宓儿这样挂心,你倒确实是个乖觉孩子。” 高老夫人不曾带明宜宓赴宴,明宜宓是进不了宫的,明棠也没想到明宜宓竟这样挂念自己,求到长公主的头上。 “去吧,省的在我老婆子耳边念叨。” 长公主微微推了明宜宓一下,明宜宓便到明棠的身边去坐下了。 她眨眨眼睛:“我今日可是不请自来了,棠弟莫要嫌我聒噪。” 明棠心中有些触动,看着明宜宓脸上的笑,自己也禁不住一笑。 而高堂之上,正在等候太后凤驾抵宫的皇帝陛下,正看着明棠与明宜宓这边,将二人模样收入眼底。 他来之前饮了几杯酒,这时候脸色微微浮出些薄红,说话也较寻常更快些:“谢卿,你瞧明家小郎与明家大娘子,可否觉得一点儿不像?” 皇帝多看了几眼,连连摇头:“虽是堂姐弟,也是一样世间难得的容貌,可朕瞧不出一点儿相似。”www..Com 谢不倾正在替皇帝试着桌上酒水点心的毒,闻言头也不抬,只道:“陛下这话可不要在太后娘娘面前说才好,否则明日后宫里便要多出来一个明贵妃了。” 皇帝闻言皱了皱眉,也不计较谢不倾的话出格放肆,他又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二人一会儿,忽而道:“若母后非要宫中多出一个出身明家的妃子,那朕择明棠为男妃也可。” 第27章 明家三郎,可愿入宫? 这话说得何止是惊世骇俗,好在今日宫宴选在高台分设两边的甘露殿,占地极广阔,皇帝的高台在东侧,与众臣中间遥遥隔着一汪池水,而他身边不怎么喜欢人伺候,只留了一个谢不倾,其余内侍皆远远地在后侧,旁人听不见小皇帝这罔顾人伦礼节的离谱之言。 小皇帝说着,倒好似真起了那心思,一面说道:“前朝文帝有男后,朕也无不可。” “‘边幅美丽、纤妍雪白、螓首膏发、天然蛾眉,见者靡不啧啧’。朕从前只觉得野史胡言乱语,如今见明三郎,方知此言绝非夸大其实。明三郎,当得一句世无其二。” “皇后实在木讷无趣,你说朕若将她废了,迎娶明氏子弟为后,母后可会满意?” 小皇帝已然是个青年人了,可他这般兴致盎然地说起废后再立男后,宛如儿戏。 谢不倾将酒水一一验过了,将一盏淡酒奉至皇帝身前,似笑非笑道:“陛下若真有此意,也可与太后说说。” 皇帝也跟着笑了一声,接过了谢不倾掌中的酒樽,微抿了一口,忽而说道:“若母后当真肯,谢卿又如何想?” 谢不倾面不改色地答道:“若肯,那迎就是了。天下之美尽在陛下掌中,陛下是天子,尽可随意取用。” 但杜太后当真肯么? 后宫三妃九嫔皆是士族之女,皇后更是她精挑细选的杜氏族女,但她再乐意纳大族之女充盈后宫,却能接受自己的族女在明氏“男后”之下么? 更何况,便是杜太后当真失心疯点了头,小皇帝自己也肯么? 他对六族之厌倦惊惧如浪一般日夜不休,当真敢纳六姓之“子”在身侧酣睡? 小皇帝如今年岁渐大,想的事情倒是越来越多。 谢不倾侍立在小皇帝的身后,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剑柄上轻轻敲动,漫不经心地想,若当真羊车巡幸,明棠这假儿郎要位临中宫,便宜的也不会是小皇帝。 后宫种种,唯有内侍近水楼台先得月。 而皇帝不知想到了什么,亦大笑起来,自己摇了摇头:“玩笑耳!谢卿为了朕殚心竭虑,好容易替朕寻到个明三郎放在六姓之中扎人眼睛,朕怎舍得将她接入宫中来。” 他抬头看谢不倾,忽而将自己饮了一半的酒水赐给他,一边说道:“只是方才虽是玩笑话,朕却着实觉得谢卿身边没个可心人儿,谢卿可有看中之人,无论男女,朕皆可赐下。” 谢不倾接了赏,扬了扬眉:“臣对此无意。” 小皇帝也不惊讶,本就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他又端了一盏酒,忽然收了笑,遥遥凝视着对面的西侧高台——那是太后的高台,凤椅后的金凤展翅、凤凰朝日,比起他背后的璨璨金龙,亦是不逞多让的威风凛凛。 这叫他不由得想起太后垂帘听政的那些时日,他在朝堂之上,如何软弱无力、如何力不从心,只觉得长日光阴无尽,衮冕加身,冕旒垂在眼前,他抬眼就能看遍的朝堂江山,却没有一刻在他掌中。 他日复一日盼着长大,盼着亲政,终于已经亲政几载。 皇帝猛地喝了一口酒,殿门口处正好传来黄门一唱三叹似的通传:“太后到——” 小皇帝被呛得连连咳嗽,一扫衣襟,下意识地起身。 而谢不倾却在他肩上微微施力,将他按回至龙椅上。 小皇帝抬头看他,只听见谢不倾的嗓音沉缓:“陛下是万民之主,天下之人皆是臣民,纵使今日太后万寿节,仍应以陛下为尊。今日既已赐下不跪之恩,太后娘娘理应更知君臣之别。” 小皇帝浮起一层薄红的面上渐渐漾起了光,点了点头。 * 杜太后进宫来,一眼便瞧见跪拜了一地的人群里,唯独一个微微躬身的素白身影站立其中。 杜太后身着凤袍,便是做的极为端肃的打扮,脸上却瞧不出一点岁月风霜,妩媚无双。她一双丹凤眼一挑,目光往明棠身上一落,身边立即有宫人上前禀告方才的不跪之恩。 她听了禀告,殷红的唇角微微勾动出一个极浅的笑,忽而道:“明三郎,你来扶哀家。” 此话一出,又引得众人侧目而视。 倒是明宜宓顿时目露担忧,紧紧地拉了拉明棠的衣袖。 她是长公主的外孙女,晓得些外人不知道的密辛——杜太后年纪本就不大,又年少丧夫,携幼子垂帘听政时便多有入幕之宾,皆是年龄尚小、唇红齿白之辈。 此事乃宫闱秘闻,明宜宓也不敢将此事宣扬,而如今杜太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叫她棠弟去扶她,她棠弟生的这样品貌,她怎敢不往那处想? 而明棠见她神色几经变幻,已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明宜宓心思纯善,恐怕会为了她出头,明棠不忍叫她为自己沾惹上麻烦,摇了摇头,扯开了自己的衣袖,穿过跪伏的人群,行到杜太后的身侧。 她伸出了手去,杜太后的手便落到她的手臂上。 白色的缎面上是杜太后如削葱一般的柔荑,她染了大红的蔻丹,仿佛点点红梅落入雪堆一般。 明棠前世里并不曾接触过这些人物,方才的小皇帝,现下的杜太后,皆是她从未接触过的,脸上一派谦和,心中却也打起转来。 她前世里好歹在南陈夺嫡中跟着主子爬到了最后,就是再迟钝,如今也知道这事儿恐怕不是她一个明棠能引起的。 方才皇帝特赐不跪之恩,她就觉得古怪,谢不倾说是他特请来的旨意,明棠就怎么也想不清这因果。 如今一想,这样特殊的恩典,却正是在太后寿辰这样节骨眼的时刻,不是垂怜,是为了将她推出来。 见了陛下不跪,见了太后便更不必跪,这是祖宗章法,杜太后再是曾临朝称制、根深蒂固,明面上也不得违抗祖宗章法,明棠便更不得违抗。 故而在一片跪拜之中,唯独她一人站着,杜太后就是想看不见她都难。 而杜太后又甚好男色,尤以生嫩貌美者为最,她在人群之中,必被杜太后一眼看清。 此道旨意,只为将明棠推到杜太后的跟前。 这不是谢不倾的作风,行此事,何须用这般手段? 谢不倾若要害她,手里拿捏着她是个女郎的秘密就足够让她翻来覆去死百余次,故而他方才那话说的是反话,就是为了有意提醒于她,此时乃是小皇帝之计策。 以一个圣旨恩赐的软钉子,扎杜太后一个猝不及防,提醒她君方为天的道理。 皇党之争,拿她一个小人物做筏子! 她抬起眼来,往皇帝所在的高台遥遥一眼。 而这时,杜太后虚虚落在她手臂上的手忽然一紧,将她的手腕笼在掌心。 “明家三郎,可愿入慈安宫,做哀家的起居郎?” 第28章 上回是那死太监在 起居郎,乃是天子近侍,记录皇帝言行起居,以备后人修史所用。 而太后娘娘如此开口……身为太后,怎能有天子近侍的起居郎? 太后已然洞察天子抛过来的软钉子,她此番应对,实在辛辣。 若是有意,乃是反刺皇帝先前所赐不跪之恩;若说顽笑,也不过太后爱美之心。 宜进宜退,仅靠这三字,太后与小皇帝的心思便高下立见。 明棠无意掺和进皇党之争,只想一路平顺地活下去,不再重蹈前世风尘覆辙。更何况大梁国明面上看着一片烈火烹油之像,却早已经是摇摇倾颓之局,杜太后与小皇帝如何,并不在明棠心中。 此话一出,整个甘露殿都一片寂静,明棠心中极快思索,脸上却是一片天真无知模样:“太后娘娘请恕小民无知,不知这起居郎如何任职,且如今小民之兄长尚未入朝,按序齿规制,应先让兄长入朝。” 大梁朝仍遵循旧例,行九品中正制,士族子弟蒙荫庇入朝,明家身为六姓之一,又有镇国公之爵位,子嗣皆可按序齿蒙荫庇为官,刨除身有残疾的明二郎,明棠头上还有个活蹦乱跳的明大郎。 太后言下之意是招她入红帐,明棠只装不知,以官制相对,既不偏向皇帝,亦不偏向太后。www..Com 被点了名的明以江一怔,高老夫人亦是紧张起来。他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太后的眼风往他身上略略一扫,不见得多么热络,须臾就收了回去。 太后落在明棠小臂上的手轻轻紧了紧,捏了捏她那细瘦的手腕子,只是笑道:“罢了,你年纪小,到底是个孩子。” 这话便有许多意可解了。 是年纪小,不能越过兄长先蒙荫庇为官;还是年纪小,不能伺候在侧遗憾? 端看人如何理解。 此后太后并不曾多言,她扶着明棠的手,行到了西侧的高台下,便将明棠放回去了。 明棠往回走着,身侧忽而掠过一阵香风。 “母后!” 是女子的嗓音。 “纨儿,来与母后坐。” 太后的笑声之中难得带了几分温度。 明棠只闻见一股子檀香调从她身边擦过,与谢不倾熏衣用的檀香有些相似。 她回头一眼,看见一金簪云鬓的宫装女郎上了高台,亲亲热热地坐在了杜太后的身侧。 杜太后除却生育了小皇帝,还育有一女魏纨,号福灵公主,嫁予武安将军为妻。只可惜武安将军成婚不久便战死沙场,福灵公主守寡至今。 这位宫装女子,应当就是福灵公主。 福灵公主如今二十有四,乃是最风华正茂之时,她与杜太后生得极相似,只是更为年轻漂亮,鬓角簪了一朵极大的金牡丹,虽是如此俗气的打扮,她却难得能够压住金器之俗,颇有艳压群芳之感。 她正倚在太后身边,见明棠看过来,微微皱了皱眉。 明棠依规矩行过礼,转身走了。 福灵公主看着明棠的背影,扁了扁嘴:“阿宁赐给她不跪之荣宠,也不知看上她什么,生得如此男生女相,豆芽菜似的娇嫩,病歪歪的,瞧着不痛快。” 福灵公主是太后爱女,皇帝之姊,她敢喊小皇帝魏宁的乳名阿宁,这位公主在宫禁之中如何受宠便可见一斑。 太后握了握她的手,从宫人的手中接了剥好的葡萄,喂给她吃一颗,啧啧有声:“是你不大喜欢生的这样模样的,回头母后替你寻。” “母后喜欢就好,儿臣喜不喜欢又不重要,又不是给儿臣选新驸马。” 福灵公主何其了解亲母喜好,受用了葡萄,玩笑一句,忍不住往对面看去。 第29章 喘声急促 他这样扑过来,明棠立即拔腿就跑,岂料方才非要缠着她喝酒的几个士族子弟此刻更衣出来了,见明棠被追,竟在一边起哄发笑。 更有甚者,居然从地上捡了块儿石头,直直地往明棠身上砸过去。 明棠体弱,跑起来已经很是费力,这一石头砸中明棠膝弯,竟直接将明棠打得趔趄一下,被魏烜一把揪住外衣。 这起子人,方才要逼她与明宜宓喝酒占些便宜,已经是恶劣至极;如今魏烜有意耍酒疯追她,他们明知魏烜有断袖之癖,还故意来阻她逃跑之路,这便是要将她逼上绝路。 魏烜又不是没沾惹过士族之子,可闹出事来,除却被他强迫之人倒霉,魏烜自个儿却一点事儿都没有。 魏烜如此胡闹,宗室却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皆因其父永亲王有个从龙之功,当年宫变紧紧地抱住杜氏一族,鼎力支持杜太后挟子上位垂帘听政,深得太后宠信。 明棠一眼记住了周遭数人的脸,狠狠刻入骨中。她明棠心眼子不大,此仇必报! 魏烜揪住明棠的氅衣,便以为自己捉住了明棠,大力扯着衣裳往自己的怀中带。 方才被谢不倾摸腰之时明棠还曾抱怨这衣裳松散,如今只庆幸这氅衣没有那些繁琐腰封。 她用了巧劲,直接脱了氅衣,魏烜扯着氅衣一下子摔倒在地,明棠便想回殿中去。 甘露殿之中,魏烜总不能放肆。 岂料方才那个砸石头的青年人竟夺路而上,拦在了明棠身前,阻去她进殿之路,一面笑嘻嘻地说道:“明三郎,你跑什么呀,方才喝酒的时候不是挺能的,为你那大姊姊出头可不见你怯弱,如今怎么怕魏烜了?” 另外几个竟去扶着摔倒在地的魏烜起来,魏烜酒气冲天地打了个酒嗝,扯出几个钱袋子甩进他们怀中:“识时务,当赏!” 这般一拦,明棠又被魏烜纠缠上。 她实在瘦弱无力,魏烜又是个七尺男儿,他一手如铁臂一般揽住明棠的腰身,凑着一张醉醺醺的臭嘴就要往明棠脸上亲,明棠一掌扇开他的脸,他也丝毫不着恼,伸手就去扯明棠的腰封。 那几个混账看如此情状,竟很知情识趣地散了,这一块儿也不知是不是提前被人清过场面,竟一个伺候的人都无,明棠被那臭气熏得脸色煞白,用了死劲都推不开他的手,浑身都在发抖。 早知如此,她当初扬起他们杯中的料就该全换成剧毒,这群该死的杀材! 而那几个人可觉得满心畅快,哼着歌儿进殿去了。 “叫她放肆,认不清楚上京的地头蛇是谁。” “你还别说,你看她那样子,活像个被轻薄的良家妇女!男生女相,就应当去做兔儿爷,瞧她脱了大氅,那身姿娇弱得哪像个郎君。” “怪她自个儿倒霉,被魏烜缠上,咱们为魏二郎君行个方便,望他成事之后,记着咱们这一功。” 几个纨绔嘻嘻哈哈的,忽然察到一道视线传来。 竟是九千岁,谢不倾。 他的脸上亦有一点儿酒气,想必也是出殿透气,几个纨绔哪敢在他的面前放肆,点头哈腰地行礼:“千岁爷。” 谢不倾不欲搭理这些废柴,拾阶走了。 甘露殿中正是群臣献宝之机,各色宝物琳琅满目,小皇帝听着贺寿的唱词一首比一首高昂,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又命谢不倾陪着喝。 他酒量甚好,喝多少也无所谓,陪着喝了些下去,遥遥一看明家席位,那小兔崽子人不见了,也不知是去哪儿躲懒去了,心中顿觉无趣,便也出殿透气去了。 凉风吹散了些他身上的酒气,他随意走了几步,忽然听得两个宫婢在咬耳朵。 “我方才在礼明殿后殿左近捡了件上好的大氅,也不知是哪位主子这样阔气,更衣竟把几近全新的雪貂氅衣扔在地上,说不要就不要了。” “士族豪富,怎是我们这些当奴婢的能理解的,一件氅衣算什么?” “你不知道,那氅衣是宫中织造的,绣了宫印的,哪是寻常氅衣!” 两个宫婢随口闲聊着,谢不倾一听,不由得皱起眉来。 他前些日子赐给那小兔子的氅衣皆是宫中尚衣局织造的,又因见她喜爱,送去的都是雪貂银狐一类的。 方才那几个纨绔子弟的话语忽而一下浮上心头,男生女相,魏烜,成事…… 谢不倾的眉头不由得紧了起来。奇快妏敩 魏烜爱男色,他也不是第一日听闻,难不成他在更衣的礼明殿偶遇明棠,就地胡闹? 此事也不是全然没有可能,谢不倾的脸上顿起霜色。 想到明棠的真实身份,谢不倾脚下的步伐亦快了些。 他吹了几声暗哨,便立即有人过来,听他之命,先将礼明殿附近空着的宫室全数守起,不得任何人进出。 明棠身份有异,若当真出事,此事必须按死。 他脚下不停地到了礼明殿后殿,心中罕见地升起一股子烦躁之感。 那件氅衣已然被拾去了,但在一侧的草丛中,谢不倾瞧见一抹红色。 俯身拾起,那是一块儿被扯断了的腰佩,佩玉已经摔得粉碎,这红绳亦断了,落在一边,十分凄惨。 谢不倾想起来明棠是喜好些玉器的,身上也常带着腰佩,他禁不住将那红绳置于鼻尖微微一嗅——一股子淡淡的檀香气儿,带着些细微的女儿香。 是明棠的味道,谢不倾尝过。 他顿时不知为何起了怒气,瞬间顺着草丛边的小径一路疾奔,脚尖运了内力,几乎是顷刻间便跑到了尽头。 这条小径又远又长,竟是通着御花园边的一个花圃,不过负责照看这个花圃的匠人上月莫名其妙死了,宫中嫌弃刚死了人晦气,这花圃便废弃至今。 此处人迹罕至,又因人死得不明不白,连宫婢都不肯来,月余之后杂草丛生,几乎到了人的腰际。 谢不倾一走入花圃,惊得乌鸦乱飞,听见角落里细细的喘声,急促又惊惧,仿佛下一口气便喘不上来。 他眉头顿锁,往声音源头处走去,而此时凉风一吹,一股子血腥气儿便蔓延开来。 第30章 千岁爷,今夜要了我吧。 血…… 谢不倾几步上去,瞧见一个纤瘦细弱的背影正半跪在地上。 她身上的白衣被揉得尽皱了,领口被扯得一团狼藉,发髻也散开了,侧着脸,似是听见他走动的声音,这才转过头来,白着一张脸,木然地望着他。 是明棠。 谢不倾见她那双眼,寻常或是含笑,或是温驯,面对旁人时真真假假,却总是鲜活灵动的,从不曾见过她双眼这样空洞无神,失魂落魄。 不见恐惧,不见愤怒,像是深井枯潭,认不出他是谁,瞧不见一点生气,听不到一点声息。 今夜的月也残,藏在乌云之后,照不亮她的脸,只余下一双眼冷寂地看着他,一动不动,紧绷的如今绷满的弓弦。 谢不倾眯了眯眼,才看清她半边脸上尽是喷出来的血迹,脸上肿了,脖颈上一团指印深得发紫,而前襟满是飞溅的血滴,白色的裳亦被喷成了一片腥红。 她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柄短匕,细瘦的指节被厚厚的血污覆盖,便是看到谢不倾来了,也不曾放下。 魏烜正在她脚边,地上漫开了大片的血迹,没了气息——他,已然死了。 谢不倾竟觉得有几分涩然,他往前走了半步,看着满地的狼藉。 他取人性命太多次,已然记不得什么情况会弄得这般惨烈,却自然而然地想到,以明棠这般纤瘦体虚,要杀死正值壮年的魏烜是何等难事。 微微阖上眼,便好似能瞧见她颤抖地举起纤细的手臂,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将这短匕刺进魏烜的胸膛。 谢不倾忽然叹气。 他几步上前到明棠身侧,明棠仍旧是那样木木地看着他,而他却俯身下来,从她身侧将她整个人笼入怀,握住了她握刀的那只手。 怀中的身躯绷得死紧,而他掌中那只被血污覆盖的手,更是死死地握紧了刀柄,一点不肯松开。 谢不倾垂眸,明棠便愣愣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而手上的动作引回了她的思绪——谢不倾握紧了她的手,像是方才她做的那样,将短刃狠狠捅入魏烜的心口。 “他是该死。” 刀刃擦过皮肉骨头发出沉闷的声响,在这静寂的夜空下更显得明显,明棠好似被这声音唤醒,忽然回了神。 谢不倾察觉她紧绷的身子忽然发起抖来,握不住那一柄短刃,匕首一下子从她的指间滑落,而一同滚落的,亦有明棠的泪。 谢不倾从未见过明棠睁着眼落泪的模样,上回在明府她昏昏沉沉于梦魇之中落泪,而如今她就这样看着他,眼泪一下子从眼底漫上。 眼睫承载不住眼泪的重量,两行泪冲淡了她脸上的血滴,她不曾发出一丝声响,泪已绝堤。 明棠一下子揪住了谢不倾的衣襟,虽是满头满身的血,她却不管不顾地扑到他的怀中去,似是被他身上的檀香调笼住,便能遮住魏烜身上那无处不在的酒肉臭气。 她昏昏沉沉的,方才的记忆一下子涌上来,她不敢相信,亦不敢接受,不知从哪来的勇气,觉得躲在谢不倾的怀抱下,便可忘却今夜这一切屈辱与血腥。 她紧紧闭上了眼,埋头在谢不倾怀中,一股子湿意渐渐浸透到谢不倾的心口。 谢不倾却不曾言语,任由她泪水汹涌,只是拿出了手帕子,将明棠沾满血污的手一点点擦得干净。 这般擦着,才知道她的掌心也磨烂了一块儿,想必曾摔倒在地。 他又将人从自己怀中挖了出来,擦干净她脸上沾着的血,而等他擦过了之后,明棠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脸颊贴在他的掌心,抬起眼来看他:“千岁爷,今夜要了我吧。” 她将脸贴在他掌心的模样像极了瑟瑟发抖的小宠,分明还有泪从她的眼角无声滑落,在他的掌心沾得一片滑腻,她却软着眉眼,眼尾轻勾,含着几分摇摇欲坠的媚意。 明棠在金宫也曾学过媚术,眉峰聚,眼波横,只要她肯融化神色,便是群山也倾颓,青梅亦折羞。 可谢不倾的眸中却不曾起波澜。 他没有言语,明棠的泪流得更凶了,可她还是软着嗓音,压着自己的哭腔,道:“他拖着我到了此处,要强迫于我,我不肯让他得手,发了狠将他刺死了……” 明棠的泪一滴滴滚落下来,分明是冰凉的,谢不倾却觉得心头似乎被微微一烫。 她的红唇还在颤抖,最后垂下眼来,仿佛蚊吟一般:“他不曾得手,我不脏……千岁,我不脏。” 明棠的脑海之中仍旧是一片混沌的,在谢不倾来之前,她已经吐了数次了。 魏烜虽不曾得手占她身子便被她刺死,可明棠却不曾当真杀过人。 那汩动的血液喷到她的脸上,与魏烜那丑恶急色的嘴脸交织在一起,人死之前双眼爆瞪的样子太过可怖,而血腥气儿混着厚厚的酒肉臭气,无孔不入。 明棠跪在一侧几乎吐到脸色发青,可一旦想起那双令人恶心的手在她的脸上游弋,想起因为自己抵死不从而挨的那几个巴掌,想起他想制住自己乱动而掐得她喘不过气来的窒息,她就恨得连骨血都在沸腾。 究竟捅了魏烜多少刀,明棠已然记不清了,初时他还能动一动,后来便彻彻底底死去。 可人死了,她却好似还被锁在方才那个恐怖的情形之中,一面是魏烜要强占她,一面是她捅进魏烜颈侧动脉后喷出的热血,拉着她往地狱下坠。 直到谢不倾来。 那檀香调将她从地狱之中又扯了回来,握着她的手,再刺了魏烜一刀。 那一刻,明棠竟觉得他才是那个穿过万丈红尘,于苦难之中将她相救之人。 既然早已经打算献身于他,明棠亦不在乎那些名节贞洁了,更不在乎谢不倾是不是健全男儿;无关任何权势威能,明棠只想着自己浑身上下皆是魏烜的臭气,她宁愿从头到脚都染上谢不倾的气息,这般才不会觉得自己被人玷污,才会觉得自己还活着。 她睁着眼,落着泪,含着摇摇欲坠却又毫不动摇的期冀,谢不倾有一刹那觉得明棠是将他当做了救命之人。 谢不倾被不知多少人骂过啐过,人人只盼着他去死,说他是奸佞,是乱贼,从未有人将他当成救赎。 他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恶鬼,满身的血债,做不了谁的救赎。 谢不倾抽回了手,见明棠眼中那点儿微弱的光好似瞬间熄灭了。 第31章 疼不疼? 明棠黯然,满目苦涩。 也是,谢不倾这般爱洁,绝不要旁人碰过之物,就算魏烜不曾得手,她也算是被魏烜沾染过了,他嫌自己脏的。 明棠的泪又要往下落,而谢不倾看清了她眼底的黯然心死,抽出去的手又鬼使神差地握住了明棠的手,擦去她掌心渗出的血丝,到嘴边的话拐了弯,成了:“你不脏。” 比他干净。 那一日雨下见她,她的双眼比这世上一切都要澄澈干净,好似炼云澜里的烟炼着山海间的雪。奇快妏敩 若非如此,他亦不会说出后来的那一番话。 原是为了试探,却不料她这样干脆。 明棠霍然抬眼看他,谢不倾却垂下了眸,错开了视线。 谢不倾擦着她磨烂的掌心,低声问道:“疼不疼。” 明棠这才发觉自己的掌心磨了数道伤口,想起来方才是如何被魏烜一把掼到地上,粗粝的砂石地面瞬间磨得她掌心沁血。 她分明不想回应的,谢不倾这样干脆地拒绝了她,仿佛她是什么倒贴不值当的脏物一般;可她又想起谢不倾后头说的话,想起他问起自己疼不疼,他的手上身上都沾了和她一样的血,他……大抵并不是嫌自己脏? 明棠想不明白,可是掌心的疼意却是真的。 其实这疼痛比起脸上、脖颈上的疼痛不值一提,可谢不倾这样执着她的手,问她疼不疼,她就觉得丝丝疼痛一下子难以忍受起来。 “疼。疼的厉害。”明棠低声嘟囔,不自知带了委屈的哭腔。 “嗯。”谢不倾将身上的氅衣脱了下来,将明棠整个人罩在其中,忽然将她一把抱起。 明棠惊得一下子捉住他的衣襟,晃晃荡荡的,仍旧有些心惊胆战。 她还想说什么,谢不倾却将她的头按入自己的怀中,点了她的睡穴。 明棠一下子昏睡过去,她本身就精神紧绷了一夜,情绪如此大起大落,如今竟在谢不倾的怀中昏得不省人事。 “去,料理了。” 谢不倾的嗓音溢着寒气。 他顿了顿,又道:“永亲王近日是过的太舒坦了些,过几日是永亲王妃寿辰?本督有礼要送。” 有几个锦衣卫的身影从夜色之中跃出,冲着谢不倾行了礼,跃入到那一片草丛之中。 倒是先前那个娃娃脸笑眯眯的青年人抱着剑,稍稍慢了两步,扫了一眼主子怀中抱着的那个娇小身影,才道:“今夜如此,世子倒不好出宫。” “去执金卫叫魏轻来。” 谢不倾的吩咐素来简短,上一句跟不上下一句的,不过他也跟了谢不倾十年,不必他再多吩咐,已然知道接下来要如何安排了,点了点头,转头往甘露殿去了。 * 甘露殿之中已过了群臣献宝之机,小皇帝酒意正酣,以手支在龙椅扶手上,懒懒地看着台下歌舞。 太后饮了些酒,说有些不胜酒力,回慈安宫去了。 可皇帝分明看见他这母后面色好得很,只是她神情潋滟,匆匆而退,不知是有什么事情叫她这般性急。 酒意也叫他有些昏昏欲睡,宫中歌舞没甚新鲜的,正觉百无聊赖,乐官的鼓点却忽然一转,换成了轻快明媚的曲调。 大梁国乐曲风厚重古朴,极少有这样活泼轻佻的曲调,许是宫乐司的宫人想要讨赏,有意更换。 而随着鼓点轻轻,乐姬之中之中忽然捧出一朵巨大的莲花灯来。 而灯中映出一女子姣好柔媚的身影,众舞姬在她身侧翩翩起舞,却皆比不上那灯中朦朦胧胧的女子身姿。 如此惊鸿一瞥,竟惊为天人。 而台下明家的席位,几个纨绔子弟正缠着明宜宓要她喝酒,她一张冷艳的面孔上难得的浮现出几丝不耐——明棠更衣久久未归,她又是头一回进宫,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儿罢? 明宜宓极少发怒,但这几个纨绔子一门心思缠着她,她也动了怒,一把推开了伸到面前的几个酒盏,横眉道:“我已说过不喝,若你们还要搅闹,我便请我外祖母来!” 她搬出长公主来,几个被酒意冲昏了头的纨绔子才终于想起来明宜宓头上还有个长公主,加之方才上头整治了明棠,如今终于想起明棠的身份,一个个面色讪讪地躲开了。 明宜宓急急忙忙地往殿外走,出殿的时候看见个面善的小太监,那小太监见了她,脸色一亮道: “明大娘子,明三郎君命奴过来同您禀告,她于更衣处与景王世子相谈甚欢,已然跟着景王世子去见玩了。景王世子见三郎君醉酒,赐三郎君于雨花台休憩,今夜便不出宫了。” 那小太监说着,还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躬身呈到明宜宓面前。 那玉佩雕着只胖乎乎的兔子,明宜宓见过明棠带这一枚腰佩;且她仔细端详这小太监,认出他确实是景王世子魏轻身边的贴身内侍,这才放下心来。 “既然是同表哥在一处,那我也放心了,你与表哥说,我这三弟身子弱,不许闹腾她。等明日我三弟酒醒了,可得好好给我三弟送回来,否则我饶不了他!” 明宜宓与魏轻极为相熟,一听明棠跟着他去休息去了,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脸上也带了几分笑。 那小太监点头哈腰地去了,明宜宓才安心地回到殿中。 她回到殿中去时,那歌舞已然结束了,远远地瞧见一舞姬打扮的女子被引到小皇帝面前去接赏,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只不过她不是爱管闲事之人,乐舞都演过了,宴席也将要落下帷幕,今日这般场面她甚是厌烦,终于可回府去了。 太后寿宴欢腾不休,丝竹声响了半夜,终于渐渐歇了声。 不过宫中倒传来一个好消息,久未娶妃纳嫔的小皇帝,今夜宠幸了那位灯中舞的舞姬,封为美人,赐号为丽。 而问起那美人的身份,竟非平民之流,而是小族柳氏的嫡长女,名为柳霜雪。 至于小族之女怎会扮成舞姬,于太后寿宴上献舞得陛下青眼,这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那柳氏得宠非常,竟被皇帝赐下留宿养心殿之恩,不知引起多少嫉恨。 * 雨花台。 此处是宫中西南角的一处独立的宫室,不在后宫,乃是徐太妃入后宫前居住之处。 徐太妃乃是景王妃胞妹,当年入中书省为女官,居雨花台,掌管宫中书册刊印,被先帝宠幸封为贵妃,雨花台便空置下来,被先帝赏赐给徐太妃。 徐太妃膝下无子,将景王世子魏轻视若亲子,这雨花台她也几乎就赏赐给了魏轻用,魏轻常于雨花台赏玩,或邀请友人留宿,这并非什么稀罕事儿。 而此刻,这位风流清旷的景王世子魏轻不知被谁从雨花台内阁之中赶了出来,手里握着折扇,撇着嘴摇头:“用过就抛,真不知好赖。” 谢不倾凉凉的嗓音从门后传出:“一千两堵不住你的嘴?” 魏轻立即变成一副笑眯眯的神情:“当然成,当然成。” 他还欲多说两句,忽然听得身后的宫室之中传来一身低低的娇吟,婉转娇嫩,顿时一凛。 他并不知这尊大佛半夜要雨花台做什么,只晓得他半夜抱了个兜头罩得严严实实的人过来,瞧不见男女。 他浑然没往别处想,如今却听得这样一声百转千回,顿时起了一肚子心思。 乖乖,老树还有开花的时候? 魏轻还想再调笑两句,里头的声音倒是越大了,他凑过去想再听两句墙角,谢不倾的掌风差点透过门框将他扇飞:“拿上钱,速滚。” 第32章 好好含着,既是你要的,不许说不要。 魏轻的嗓音很快消失了,谢不倾这才觉得耳根子清净了些。 等闲他并不耐烦用魏轻,其人甚聒噪!只是今日无法,借他雨花台一用。若无雨花台,眼下这个情形,并不好解决。 雨花台之中有一天然泉眼,引来做了一汪极大的温泉浴池,明棠一头一身都是血,他身上亦沾了不少,就算脱了沾血的外衣,也总需清理。 而眼下……www..Com 谢不倾垂眸看着自己半身被打湿的衣裳,被扯开的衣襟大大地敞着,裸出来的胸口几道猫儿挠似的抓痕,间或半个小小的牙印,耀武扬威。 他又看明棠被水浸透了的中衣,朦朦胧胧的,什么也遮不住。 明棠的肌肤总是如雪腻一般,衣裳沾水半透,她那雪璨的白似温香软玉,入眼尽是,巴巴地缠在他的手臂上。 明棠被点了睡穴,按理来说应该睡得极沉,但是方才还未到雨花台的时候,她忽然就不安分起来,浑身滚烫地往他怀中钻,毫无章法地对着他紧紧束起的衣襟乱抓一气,又啃了两口,很有几分急躁。 他原以为明棠醒了,抱着人进了雨花台,将大氅抽走,可她分明还是昏睡着的。 只是她面色酡红,整个人浑身滚烫,大抵是觉得他身上冰凉,故而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恨不得贴在他的身上,绝不肯离开。 就是谢不倾俯身将她放进浴池之中,将她脸上的血污洗净,她双臂也死死地缠住谢不倾的手,企图将他一起拉下来。 扑腾起的水花将他的衣裳打得半湿,而明棠的身上更是一览无遗,谢不倾试探性地将她的手拉开,可一碰到她裸露出来的手腕小臂,她就如同小猫似的呜呜咽咽。 谢不倾用的力气大了些,她竟半睁开眼,懵懵然地看着谢不倾,带些委屈和控诉:“你弄疼我了,好难受。” 谢不倾不曾见过这般模样的明棠。 他伸手碰了碰明棠有些气鼓鼓的脸,明棠有些不喜欢,躲开了去。 谢不倾问:“可认得我是谁?” 明棠脑海之中一片混沌,她什么也记不清楚,唯独只认得眼前的人。 “……谢不倾。”明棠眨了眨眼,然后又继续往谢不倾的身上缠了。“千岁,求您疼疼我罢。” 她清醒的时候,可从不敢直呼这尊大佛的名讳,纵使这话亦是她第二回说,上回也不似如今这般活色生香。 明棠身上滚烫极了,死死地抱着谢不倾的手不放,半个人都贴在他身侧,胸襟正好压在他小臂上,似乎他身上更凉快些,能为她解热。 中衣浸水约等于无,倒是那条缠了又缠的束胸带下,传来一下一下热烫的心跳。 方才已经为他所拒,还这般想献身于他? 谢不倾伸手拂开了她笼罩半脸的鬓发,将她的脸捧入掌心,低语:“我是个阉人,受用不了你。” 明棠闭着眼不理他。 但是她身上的温度倒是越来越高,盈盈一捧小脸更是熏红得如同醉酒,鼻尖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明棠低语:“谢不倾……” 像是渴水的鱼一般,她几乎整个人都钻进了谢不倾怀中,滚烫的肌肤与谢不倾隔衣相对,好似这般才会好受一些,却还是不安地颤抖。 谢不倾忽而想起驿馆的那一夜,她便是这样红着脸撞入自己的怀中,紧紧地拉着他的衣袖,视死如归地求他相救——谢不倾想到了什么,皱了眉,搭手在她脉上。 须臾他收回了手,解开了明棠的衣襟,一圈圈扯开她的束胸带,顾不上那软玉生香,只瞧向她心口处不知何时浮出的一朵红梅。 他以指腹轻轻摩挲,这红梅便越发红艳,并非油墨彩绘,而是在她的肌肤之下。 明棠受不住落了泪,又在他的胸膛挠出数道抓痕,呜呜咽咽毫无章法地在他身上乱啃。 谢不倾没有止住她的作乱,因他晓得,明棠体内竟又中了情毒。 他浸淫西厂数年,知晓西南有一教派最擅制毒,此教派所用之毒最典型的特征,便是毒发时在人身上留下毒印,毒发越重,毒印越鲜艳。 明棠肌下的那朵红梅,正是情毒毒印。 她这样痴缠,不是因她想要献身,是她承受不住情毒发作,下意识地求救。 这世间有种种毒药,唯独情毒最惹人生厌。情毒种类繁多,所对应的药引子又不尽相同,若当真对症下药,等寻到药引之时,人都快被情毒折腾疯了。 明棠体弱,经不起情毒折腾,她甚至不能以凉水来压制体内情潮,一来体弱不能受寒;二来经脉脆弱,经不住冰火两重天,只会血脉逆行而死。 当下之计,竟唯有交合。 如那夜一般。 明棠一个深居宅院,极少出院门的小郎君,怎会三番五次地中情毒? 谢不倾仍旧在想,而明棠此时已然被汹涌情潮折腾疯了。 即使中衣被水打湿,她仍旧觉得衣裳火热,任何非肌肤的接触都叫她觉得如同火烧一般,怀中的谢不倾才是最好的寒玉枕。 明棠极不耐烦地将身上的衣裳尽数甩落至水中,谢不倾一时还在想,只用了力不让明棠将自己拉入池中,却不料明棠忽然踩着脚下的玉阶出了水面,一把将谢不倾推倒在地。 谢不倾以肘撑住身子,就落了一怀的软玉生香,明棠跌在他怀中,却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襟,火热的指尖从他的脸侧划过喉结,落在他已然被扯松的腰封上。 谢不倾按住了她的手,竟荒唐地觉得自己像是遇着女土匪的良家男子,而明棠反而一把捉住了他的手。 她眼角到脖颈皆是一片晕红,借着这个姿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红唇轻启:“千岁,受用不了,还有别处。” 明棠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完美,谢不倾从未想过衣裳下竟有如此风光。 满室皆是温泉氤氲出的水气儿,明棠的眼也朦朦胧胧的。 而明棠见她说到这个份上,谢不倾还是迟迟不曾动作,好似听不懂一般,多多少少有些咬牙切齿:“千岁,便是这处不行,” 纤瘦的腿往谢不倾腿间一卡,引得谢不倾眸色一深,而明棠已与他十指相缠:“手总行的。” 谢不倾闭了闭眼,他挣脱了明棠那点子三脚猫力气,抬手地将束发的冠扯下,随手丢在一边。 玉冠与汉白玉池砖撞出清脆的声响,似乎将深陷情潮的明棠唤醒了两分,她有些怔忪地看着谢不倾慢条斯理地将右手中指上戴着的一枚玉扳指取下,在身侧的池水之中,将双手细细洗净,连那枚玉扳指亦洗得干净。 他的手骨节分明,漂亮得很,指腹那一点朱砂痣更显艳丽。 明棠有些困难地吞咽了一下,本能地生出些惧怕之意。 而下一刻那枚玉扳指忽而被塞入她的口中。 “好好含着。既是你要的,不许说不要。” 第33章 你吃不下这个 玉扳指的凉与唇舌的热被迫交缠在一处,而下一刻便天旋地转。 骨子里情毒引起的热涌起,却不及他点起的燎原火。 步步败退,才几下便丢盔弃甲。 她睁着迷蒙的眼,忽然瞧见了谢不倾不知何时解下来的佩剑就在一侧。 那剑乌沉,瞧着便是把冷硬的剑,上次硌在自己腰际时叫人生疼的很。 而谢不倾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挑了挑眉:“你吃不下这个。” 明棠原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等忽然明白过来时,脸一下红得滴血。 她,她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但她很快没心思想这些那些什么劳什子的意思了。 明棠原不知那玉扳指是用来做什么的,她愣愣地含了一会儿,到底不敢吐出来,等凉的玉都被捂热了,须臾就晓得了。 当让她被顶得身子都弓成一团,哆哆嗦嗦地掉眼泪,下意识说“不要”时,谢不倾一面强硬地将她如卷起的画卷一般展平,一边捏住她的脸颊,她喉中深处溢出的细碎呜咽反抗,便皆被这一枚玉扳指堵得严严实实。 只是玉扳指大,明棠的口小,来不及吞咽的银丝从唇角滑下,而谢不倾空出来的那只手在她唇角卷去,在明棠泪眼婆娑的视野里,施施然地舔去。 明棠瞪大了眼睛,却还来不及说什么,又被新的潮卷得承受不住。 她实在受不住,连那玉扳指都被她咬得格格作响,谢不倾终于大发慈悲地将其取出。 明棠张着口喘气,几乎呼吸不过来。 谢不倾却好似并无动容,尽管指尖被绞得死紧,他还能好整以暇地看着明棠承受不住地啜泣,间或给她些喘息的机会。 可他本性恶劣,明棠在停下来的间隙刚刚吸一口气,还来不及呼出胸膛,便又被重新燃起的鼓点托着冲上云端。 她都不知究竟多少次,只知道自己到最后连泪都快要流干了,耳廓里嗡嗡的,听见谢不倾戏谑的哑笑:“小废物。” 明棠忍不住横眉瞪他,却又被浪潮冲得没了力气,谢不倾低哑的声音在身侧缠绕:“既是你所求,你又承受不住,不是小废物是何?” 明棠大觉没面子,在脑海炸成一团烟火之前,道:“我受的住!” 谢不倾应了:“嗯,你受得住的。” 明棠眼睁睁瞧见他将玉扳指拾了回来。 在彻底昏过去之前,明棠觉得这辈子说过最后悔的话,莫过于是。 * 魏轻半夜睡得正香,忽然被人从被窝之中提了出来,等他浑浑噩噩坐到桌前,看见谢不倾正漫不经心地饮茶,颇有些饕足之时,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 “祖宗,您不休息,我还休息着呢。您用着我的名头,叫我今夜也出不了宫,得在这儿陪着您,这也就罢了,怎么我睡着了,还将我半夜逮起来……”奇快妏敩 魏轻裹了件不知道谁丢给他的大氅,哈欠连天,抱怨不休。 而他正抱怨着,后知后觉地发现谢不倾换了一身衣裳。 颜色素净寡淡——这是件寝衣?! 不仅如此,谢不倾的发髻亦拆了,只以锦带松松束着,发梢甚至还在滴水。 魏轻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他他他他他,他这是在雨花台沐浴过,甚而想在此休憩?! 史无前例,惊世骇俗! 谢不倾极厌皇城,从不在皇城过夜,这是太阳打明儿起要从西边出来了? 魏轻一下子睡意全无,紧紧看了他一眼,然后便发觉谢不倾高束的领口下有半抹不曾遮掩住的红痕。 新鲜的很。 魏轻一下子领悟过来,那眼珠子恨不得贴上去看,然后被谢不倾一掌挥退。 谢不倾还不曾说话,魏轻就已经开始自顾自地嘀咕起来,又笑又作揖的:“这是哪位狠人,这般有胆色。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我们谢大人终于铁树开花,蟾宫折桂。” 然后他披着大氅,一面觉得夜色寒凉,一面围着谢不倾打转:“让我猜猜,您既然叫我的内侍去糊弄我宓表妹,说是我留的明三郎……” 魏轻忽然瞪大了眼,仿佛被抹了脖子的鸡一般,震撼至极地说道:“那狠人,竟是明三郎!” “乖乖,我宓表妹同我说,明三郎最是病弱娇怯,您不会……” 魏轻说到此处,便说不下去了,但他那脸上,分分明明写着四个大字儿: 断!袖!之!癖! 谢不倾一个眼刀飞过去,魏轻忽然就动不了了,说也说不了话,只一双眼珠子还能打转转。 这祖宗,仗着武艺登峰造极,常常偷袭于他,点他定身穴道! 而谢不倾仍旧饮了一口茶,道:“有一桩正事,需你去办。” “你父王麾下有个女卫,名叫芮姬,明日辰时你带她来雨花台。” 说完这话,谢不倾才将魏轻的穴道解开。 一时之间,魏轻不知是该先问谢不倾怎知他那混账爹麾下的女卫叫什么名字,还是该先问谢不倾找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女卫入宫来做什么,憋了半晌,憋出一句:“我怎么敢动我爹麾下的人。” “你若不敢,你这世子这些年尽白做了。” 谢不倾的眼风很淡,但魏轻被他的神情一扫,不由自主收敛了吊儿郎当的笑:“有这般正?” “芮姬是伏灵宫的旧人。”谢不倾的话点到即止。 而听到伏灵宫,魏轻皱了眉头,身上那股子懒洋洋的纨绔劲一下子褪了下去,微露锋芒。 “此事颇难办,但也不是不成,千岁爷既然吩咐我做去了,明日辰时必定将人带到。” 魏轻肃容道。 谢不倾点了头,丢出一袋子沉甸甸的金锞子,而魏轻听了金子碰撞之声,一下子又笑眯眯起来,好似方才那个严肃正经的郎君被他吃了似的。 他把金锞子收进怀中,如同抱着宝贝似的不肯松手,一边又欠儿登地问起:“今日可当真是明三……” 话还没说完,魏轻整个人又不知被谁人提了起来,和方才被提过来时一样,瞬间被提回了自己屋中,毫不留情地丢在床榻上。 魏轻摸了自己被摔得七荤八素的尊臀,气的牙痒痒的,但是抱着这一袋子金锞子,他又觉得自己能忍下去,最后愉快地和孔方兄一同睡大觉去也。 * 雨花台幽静,明棠醒过来的时候听不见一点儿杂响,下意识一转头,就觉得全身好似被巨石碾过一般酸痛。 昨夜的记忆尚未完全回笼,她还不曾想明白自己身在何方,便觉得一股子檀香调将自己笼罩其中。 一只戴着玉扳指的手横了过来,将一颗药丸子塞入她口中。 她眼睁睁看着那玉扳指,脑海里仿佛被雷劈了一般。 而谢不倾戏谑的嗓音从一侧传来:“嘴硬什么。” 明棠缩进床榻之中,一言不发,就听见谢不倾缓缓道:“世人常说本督的心肠冷硬——如今本督瞧着,明世子的嘴应当比本督的心肠还要硬些。” 明棠大窘,不肯抬头,谢不倾就非要将她从被褥之中挖出来。 明棠见那玉扳指一直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不由羞恼,一把将那玉扳指拔了下来,远远地丢了出去。 谢不倾看着她丢扳指,凉凉道:“玉器易碎,若碎了,就叫你养玉。” “我如何会养玉?”明棠咬牙切齿。 “明世子身上有与诸郎君不同之处,通幽之处,正合养玉。” 第34章 美人养玉,你自个儿选一处 明棠浑然不解其意,便见谢不倾施施然地朝着她丢东西的方向过去了,将那一枚玉扳指拾了回来。 他对着光看了看那通体洁白的玉扳指,见上头并无一丝裂痕,不无遗憾地戴了回去,说道:“美人养玉,明世子昨夜不曾记住?” 谢不倾生得好,冲着明棠微微挑眉,说不尽的邪肆风流。 明棠下意识顺着“美人养玉”这四字儿想了又想,只道人若常常佩戴把玩玉器,确实可使玉件儿日渐光泽莹润,可这要什么美人? 忽而昨夜颠鸾倒凤的记忆一下子冲了头。 昨夜的最后,谢不倾见她嘴硬,便又将玉扳指拾了回来。 那玉扳指上还沾着她的口涎,泛着靡靡水光。 明棠于危急时忽然领悟何为养玉,大惊失色,连被情毒冲得熏熏然的头脑都短暂地现了一两分清明,连声求饶——谢不倾那只手平日里执笔拿剑,竟也做得出这样昏昏欲欲之事! 谢不倾却反复言明,方才是她自个儿说的受得住,为君子当一言九鼎。 明棠晓得自己绝对受不住,当即就攥着他的手呜呜咽咽地求,什么话都肯说,先是说自己出尔反尔,又言及自己小女子之身绝非君子,泪盈于睫。 而谢不倾只气定神闲道:“养玉当浸润才莹润有光,你读书的时候不曾学过?” 玉道确实如此言明,可养玉也不过盘手把玩,以手养玉,哪有谢不倾之歪理邪说! 但谢不倾言下之意,非此即彼,总归要她选一处。 这这这……这已经污了,怎可又放回她的口中? 明棠羞愤欲死,哪处都不肯选,可谢不倾焉会给她不肯的机会? 她不选,谢不倾便替她选,又流干了不知道几辈子的眼泪。 记忆回笼,明棠倏忽一下瞪大了眼,脸色红似滴血。 那般孟浪,那般羞耻,竟、竟真是她! 这宫室陌生,明棠也不知在哪,入目之处只有一个谢不倾,自个儿身上的檀香调似也成了他的气味儿,深入骨髓。 他骤然提起美人养玉,明棠上辈子也在金宫听过,只是她不曾想到此话会从谢不倾的口中说出。 谢不倾……他浑然不似个会说这般淫词浪句的人。 这话自他的口中吐露而出,好似玷污了他那双唇,却不叫她觉得厌恶反感,反倒觉得那夜蚀骨的滋味又席卷而上,连耳廓都好似有琴弦挑拨,叫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她自暴自弃地一下子躺倒回去,以被衾将自己整个人包裹其中,唯愿封住五感,当做自己这会子死了。 谢不倾却将她的锦被一下子抖落开,如同拆什么卷起来的卷轴一般,口中还道:“许是你前世里作了仙草,欠了本督甘露之惠,无以为报,这世里需得还本督。” 以什么还? 明棠很不想懂得,却也算是熟读经典,谢不倾说的可不是那文雅之意,顿时领悟过来。 这这这——何等大胆虎狼之词! 明棠刚被他从锦被之中拆了出来,谢不倾戴着玉扳指的手便半落在她肩上。 她浑然不想与此物打照面,实在是羞得极了,将他从身前推开。谢不倾还要来闹她,她也不知从哪儿来的胆子,手边随便抓着一物,便往他身上掷去。 “下流!” 谢不倾下意识接过,低头一看,挑眉道:“拿本督给你备下的东西赠本督作谢礼?还是此物,明世子真是好大的手笔,丁点儿不下流。” 待明棠看清那物是何等弯弯绕绕长长的一块儿锦缎,顿时又头脑发蒙。 虽是簇新的,但此物如此形状,只有一点可能,便是束胸带。 明棠的双颊绯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还我罢。” 她晓得自己昨夜那些定是不能穿戴了,这一条簇新的必是连夜制了送来的,若真叫谢不倾收回去,她今日出宫就是个大麻烦了。 “明世子便是这样求人的?”谢不倾不肯还她,还将那束胸带在手上弯弯绕绕地缠起。“昨夜明世子求本督办事,哀哀切切,本督也数度拒绝,可明世子盛情难却,本督这才出手相助,明世子何时能偿清欠本督的人情?” 明棠看着,无端又想起来些画面,恨不得昏死过去。 她知晓这事理亏,因确实是她数度开口相求;她第一回求他要了自个儿,是因魏烜的气味儿实在叫她恶心,她实在不能忍受那样的酒肉臭气萦绕在自己周身;后来相求,她亦不知自己发了什么疯,为何这般痴缠。 但诚如谢不倾所言,是她反复痴缠,谢不倾才应的,她无话可说。 明棠怎么会不知道谢不倾的意思? 这祖宗性子坏的很,只是要听她求他罢了。 谢不倾也不催,好整以暇地等明棠低头。 明棠在心中反复思量,想了想自己不束胸出宫去的场面,实在难为情得不行。 求他……求就求罢,求了也不会少块儿肉,横竖左右也没有人,不怕被人瞧见。 求人不丢人,明棠如是想。 于是她看了看身边的谢不倾,慢吞吞地抓起了他的衣袖,见谢不倾瞥她一眼,便露出一个堪称乖巧温驯的笑容:“千岁大人有大量,不与我计较罢,此物千岁大人拿着也没甚用处,不如赏给小的。” 岂料谢不倾道:“也不一定无用,本督床头缺条帐幔,用此物尚可。” 束胸带作帐幔? 明棠光是想想那场面便要窒息。 而谢不倾已经站在了她身后,微凉的指尖在她的肩颈处一点:“衣裳脱了。” 脱衣裳作甚? 明棠震撼,颤巍巍道:“这大清早的,千岁大人有此雅兴……” 她自那一日车前一跪,便早知道自己与谢不倾这个宦官绑在了一处,再不可分割。从前看些杂书的时候曾提及宦官身子残缺不能人道,压抑下反而对此事格外热衷,她就有些胆战心惊。 倒是昨夜初时谢不倾如此坐怀不乱,明棠还觉得杂学胡言乱语,可后来那些个翻来覆去的时辰,以及现下他又言及脱衣,明棠着实觉得杂学说的有理。 倒是谢不倾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本督怜惜明世子身娇体弱,能力不足,不想明世子原比本督想的还要有心,反而是本督想的太清白。” 他指尖勾了勾那束胸带,明棠才知道他的意思不是要白日宣淫,而是终于肯大发慈悲归还此物,立即伸手去接。 不料谢不倾撤回了手,只扬眉不说话。 明棠终于知道自己真不应去揣测谢不倾心中所想,浑然猜不透,索性他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就是了。奇快妏敩 于是她背过身去,将上半身的中衣脱下。 温顺识时务,娇弱无力,却也不失几分风骨脾气——这也很好。 谢不倾心知,大梁如今的情势,是容不下没有脾气之人的。互相倾轧、勾心斗角,桩桩件件只会将懵懂无知之人推入深渊,明棠是该有些脾气的。 她展开了那束胸带,绕过她的前胸后背,一点点地替她重新束好。 晨曦微光从窗外折进来,正好落在明棠凝脂一般的肌肤上。 昨夜心口绽放的那一朵红梅如今已经隐了下去,只能瞧见她肌肤下细细的血管。 明棠微微瑟缩了下,谢不倾却不曾多动一下别处,当真只是为她仔仔细细地扎好了束胸带。 明棠亦垂眸看着谢不倾的模样,有些微微哑然。 他俯着身,做事极专注,这能捏着半个大梁权贵之命的一双手,如今却替她做着这般不值钱的活计。 这手杀了不知多少人,明棠想,自己理应有些害怕的。 看着他垂下的眼睛,轮廓分明的面目,这般专注沉静的模样,比上京城不知多少士子郎君都要清俊矜贵,明棠的思绪亦不知飘到了何处。 “怎么,衣裳鞋袜也都要本督伺候?这宫中是有些年不曾有人让本督伺候了,明世子好大的胆子。” 谢不倾的声音惊醒了明棠,原来束胸带早已经裹好。 她立即将中衣套上,轻声细语道:“怎么敢劳烦您。” 可谢不倾竟当真坐在了明棠床榻的脚踏边,如同这宫中所有伺候主子的内侍一般,从床榻上捉起了明棠光裸的足,放在自己的腿上,为她穿上鞋袜。 明棠惊疑不定,谢不倾却道:“你欠本督的海了去了,不差这一回,只是明世子下回可要好好想想,这谢礼究竟欠了多少,要如何偿还。” 他说着,一边甚妥帖地将早为明棠备好的衣裳替她穿上,又为她洗漱、梳发,无一处出错,比伺候了她十余年的鸣琴还要细致。 明棠像是谢不倾玩儿的穿衣娃娃一般,一动也不敢动一下。 谢不倾在她身前替她系腰间的腰封,他身材颀长,明棠还不到他的肩头,他微微俯身为她系上腰封,好似从前面将她整个人半抱在怀中。 明棠不自在地动了动。 却不料这时一阵大力将门踢开了,聒噪的嗓音一下子传了进来:“我说谢大祖宗,辰时快要到了,你还在做……” 声音戛然而已,明棠转头便瞧见一个清俊的青年人摇着折扇进来,然后被她与谢不倾这番姿态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他一下子拿起折扇,挡住自己半张脸:“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您继续,当我没来过。” 可他折扇后的那双眼可滴溜溜灵活着呢,一点儿没妨碍他来回在明棠与谢不倾身上转来转去,满是惊奇与敬佩。 第35章 缺一枚养好的玉 明棠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经不住往谢不倾的身后躲,总有一种自己莫名被人捉奸在床的感觉。 “魏轻。” 谢不倾眯了眯眼,魏轻立即哀嚎起来:“我自己滚。” 说着,马不停蹄地往外跑,一面还不忘扬声道:“我带着人在偏殿等,您要用的时候随后喊人传唤小的,我这就滚了!” 魏轻走了,明棠这才自在了些。 她前世里隐约见过几回魏轻,想起来他是景王世子,却不知原来魏轻与谢不倾私下里有这许多交情。 而思及景王世子,她不免想起永亲王此子魏烜。 荒唐一夜,她连正事都忘了个干净——昨夜宫宴,她杀了魏烜。 魏烜要强占于她,明棠怎肯让魏烜得手,不说女子身的秘密不能被发现,便是这清白她也决计不想交给魏恒这般渣滓。而她不从,便挨了魏恒的打,魏烜掐着她的脖颈,把她压在花圃的砂石地里,几乎将她掐死。 魏烜轻视明棠,不曾料到宫宴她也敢将匕首藏在袖中备用,被明棠抽出短刃刺死,死的极透彻。 是魏烜先要施暴,后又要掐死她,她反抗又有何罪? 但永亲王乃是坚定的太后党,极疼爱魏烜,无论魏烜沾染霸占了多少良家男女,他也都一应压下来,还要迫害喊冤者,把魏烜纵得这样无状放肆,无法无天。 如今魏烜死在宫中,此事必定引起轩然大波。那几个混账纨绔晓得最后是她与魏烜呆在一处,到时东窗事发,明棠虽为自保,却讨不着好果子吃。 永亲王睚眦必报,必定为子发疯。 谢不倾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道:“昨夜守宫禁的金吾卫,亲手验过魏烜的车马,见魏烜好端端的出了宫,和你有甚关系?” 明棠旋即反应过来,谢不倾已为她料理了后路。 她又有些怔忪,着实不曾想过谢不倾竟为自己出手。毕竟于他而言,并无什么为了自己趟浑水的必要。 谢不倾却道:“永亲王于政事上与本督意见相左,魏烜更是阳奉阴违,本督本就要料理魏烜,只是事情早晚罢了。” 言下之意,此事并非着意为了明棠,不过顺手而为之。 换成是谁,恐怕也顺着谢不倾的话说下去,却不料明棠忽而言笑晏晏:“这我不管,千岁愿助我,便是看在我这点儿薄面上,我无论如何总是要谢过的。” 谢不倾沉默了一瞬,转了转手中的玉扳指,饶有兴趣道:“既然明世子要记这恩情,知恩图报也好,只是本督如今什么也不缺,只缺一枚养好的玉。” “……”明棠满腹马屁被堵了个正着,不知如何应对。 任是什么回礼,明棠都曾料想过,不想谢不倾又拿这玉扳指来说事。 她是爱玉的,但从未有这一刻这般觉得此玉扳指如此碍眼,若有机会,一定寻个由头将它砸了,毁尸灭迹,连粉末都要给它扬咯! 谢不倾见她被堵了话,怨气冲天地看着这玉扳指,经不住笑了笑,又转了转那玉扳指,随即不再言及此事,只把昨夜把她带到雨花台来,又是如何以魏轻之由头将她留下,骗过了爱弟心切的明宜宓等种种,一应告知。 “事情已然分说一遍,明世子可不要露馅才是。” 堂堂九千岁,公然教明棠如何对口供,作假证。 但他的假证确实天衣无缝,明棠只能拜服。 魏轻还未继承景王之位,如今虽是世子,却于执金卫述职。是他将明棠邀至雨花台玩乐,又让她留宿,他就能为明棠作证,此事已经稳妥一半; 而守宫禁的金吾卫与魏轻背后的执金卫颇有些争锋相对之意,不可能为执金卫造假。不管他们是如何见到活着的魏烜出宫,证词在此,又成一半。 两两相合,谁也想不到执金卫与金吾卫会勾连,为明棠开罪。 算无遗漏。 而谢不倾对宫禁掌控之力实在令人发指,执金卫与金吾卫竟皆可为他所用,势力更是可见一斑,明棠不由心惊——难怪前世里都说谢不倾可使江山易主,她虽有个这般的概念,但到如今她才有这样真切的感知。 整个皇城,就如同他掌心里的沙砾,随他翻滚。 而在明棠不曾到过的朝堂,应当也如是。 “千岁大恩,没齿难忘。” 明棠其实不想说这话的,因她晓得谢不倾必会拿那玉扳指来拿捏她,是玩笑也好,是有意也罢,明棠着实羞于提及。 可此事确实是谢不倾为她善后,就算又要被他说一回,明棠也不愿做忘恩负义之人。 谢不倾看着她极难为情,却仍旧致谢的模样,笑了笑,竟没再言语,反是朝外头喊:“带进来罢。” 明棠晓得他所指的应当是魏轻方才所言带过来的人,只是若是公事,怎么好似要带来给她见一见? “你身子弱,寻个良医给你看病诊治,开药调理。明府那群人瞧着也不是会照顾人的模样,等他们给你寻良医,等到什么年月去也不知道。” 明棠有些哑然,没想到谢不倾竟于这等细微处着心。 她有些不安自己的身份,转念一想谢不倾既然敢将医者带来,自然有把握不会走漏风声,于是放下心来。 而魏轻已然领着人进来了。 那人竟是个身形高挑的女子,身着衣裳也是干练的短衫,瞧着并非寻常女医。 而更古怪的是,她双耳穴道皆扎着一根银针,喉头亦扎着一根银针,眼上覆着黑布,乃是被魏轻拉着,亦步亦趋地被带了进来。 大抵是见明棠目露疑虑,魏轻看谢不倾无阻拦神色,便开口与明棠解释:“银针暂且封了她双耳与喉咙,叫她不能听见、不能言谈,黑布亦遮挡了她视线。只因此良医身份特殊,明世子的身份亦不好张扬,故而出此下策。” 谢不倾听他称明棠世子,又想起来昨夜魏轻还在一口一个明三郎,今日就急急忙忙改口,可见有钱能使鬼推磨。 魏轻将人带到了明棠身边,与她面对面坐下,那女子有些不安地动了动。 谢不倾点了头,魏轻便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可以开始看诊了。 明棠伸出手去,正待探脉,却不料这女医并不以手探脉,反而从指尖飞射出一道金丝,缠在明棠手腕上,借由此金丝来探查明棠究竟体内如何。 悬丝诊脉?! 明棠大感惊奇,她从未见过这般神术,只是前世里在金宫听一些话本故事时,提起有一药毒双绝的江湖门派伏灵宫,此门中人会此大法,神乎其神。 故而她问:“伏灵宫?” 魏轻与谢不倾皆看她一眼。 “话本之中看过,伏灵宫之人会悬丝诊脉。”明棠并不觉得此事稀罕古怪,但话本终究说的是故事,她便解释两句。“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不信此事的。” 魏轻才笑道:“明世子涉猎广泛,妙极。不过这悬丝诊脉,医术高超者便能习得,只是罕见罢了。” 明棠点点头。 须臾,那女子才收起了金丝,示意自己看诊完毕。 见状,魏轻便将她带了出去,片刻之后捧着两张新写的药方回来,皆递交给谢不倾观览,自己则笑眯眯地得了一包金子,退了出去。 谢不倾看过了,面无异色道:“你是胎里弱,这调养身子的药材用料极昂贵,明府应当不肯出。西厂有制药监,每逢初一十五你来寻我拿药。” 他这般语气,分明不容拒绝。 明棠并无异议,甚至十分感激,只是拿人手短,她不知该如何谢恩。 谢不倾没多言语,只道时间晚了,再晚些出宫恐怕引人生疑,安排明棠出府归家。 他好似还有别的事情,有些神色匆匆地走了。 魏轻还记挂着明宜宓的话,亲自送了明棠回府。 回去的路上,明棠总觉得魏轻以好奇的目光看她,间或有些轻微的怜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晓得她与谢不倾之间的事儿,怜惜她一个“世子”怎么与谢不倾这样不清不楚。 但他一直不曾多开口,明棠也只装不知,就这般回了府。 只要不打到她的脸上,明棠也擅长装聋作哑。 而魏轻离开明府后,七绕八拐,竟悄悄进了西厂。 魏轻如何,明棠自不知晓,一入明府,那些子谋求算计就好似顿时扑面而来,没有一刻能停歇——而她确实有一桩事要证实,不得耽搁。 明棠忍着浑身的酸痛,以借东西为由,去了一趟明宜筱的院子。 那里正有她要求证的事情。 第36章 贱人自有天收 鸣琴与双采皆一早就在府门口等着了,见明棠回来换了衣裳,双采并无异色,鸣琴却下意识觉得不妙。 自家小郎身怀秘密,行事极有分寸,若无大事决计不会留宿在外,更别提在外换衣——昨夜恐怕出了事;又见明棠时不时以手锤锤后腰,鸣琴想起宫中正有谢不倾那尊大佛,顿时脸色微妙。 只是明棠不多言,她也不好多问,二人皆跟着明棠去了明宜筱的院子。 明宜筱的院子就在二夫人居所的左近,院门口正坐了两个尚小的丫头在玩儿,见明棠过来了,那两个丫头动也不动一下。 双采认得她们,从袖中掏了一把糖果在她俩面前晃了晃,这两个丫头喜笑颜开地接了,喊了一声双采姊姊,这才上来与明棠行礼。 明棠说是有事寻明宜筱,赏了钱下去,那两个丫头才急奔进了院,过了会子,却见二夫人面容疲倦地从里头走出。 她仿佛半夜没睡似的,神色很是憔悴疲惫,见了明棠也并无平素里那般雍容优雅,只道:“你二姊昨夜得了急病,如今卧病在床,不好见人。” 明棠一听此言,眸色微深,关切道:“怎么好端端的忽然病了。” 乔氏脸上显露出些埋怨,叹了又叹:“……谁晓得呢。” “可有请医?”明棠再问。“二姊如此急病,请医来看,总安心些。” 二夫人闻言并不答,甚而有些防备地看了一眼明棠,问起:“三郎好意,只是三郎与筱娘并不熟识,怎么今日想起来看你二姊?” 明棠面不改色:“昨夜赴宴宫中,曾遇二姊旧识之兄长,说了几句话。他也是负家中小妹所托,让我替她小妹与二姐问一声好,说上回去她家中玩的事儿还作不作数。” 遇自然是不曾遇见的,这话不过是个现编的由头,反正明宜筱爱玩,常常与手帕交一同组些诗社花宴的,被旁人问起也并不稀奇。 二夫人听到“赴宴”,脸上不自禁漏出些恼火,极勉强地牵动了一下嘴角:“如今筱娘病了,恐怕是不能去了。” 正说着,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竟从明宜筱的院中拖出个麻袋来,二夫人立即以手帕掩了掩口鼻,退了两步,神色不掩阴冷嫌弃。 明棠瞧见那麻袋上沁出些许血色,却问道:“这是……” “筱娘昨夜急病,是从院中使女先染起的,她病的重,没熬过去,就叫人抬出去葬了。”二夫人不愿多说,随意搪塞两句。 明棠闻言,亦皱了皱幼瘦的眉:“此病竟会传染?看来更该请医来看看,若是传染开来,恐怕不妙。” 话音刚落,院中又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压抑着,好不哀切。 二夫人的神情愈发阴郁,只道:“你二姊生病,我心中实在担忧,今日不好招待你,你先回去罢。”明晃晃地下了逐客令。 明棠得了想要的答案,多叮嘱了两句务必请医,这才告辞。 她一走,二夫人便又火急火燎地进了院子,看样子很是焦急。 回程的路上不巧,与明以渐身边的兰因狭路相逢。 如今府中上下都知道明棠与明以渐生了嫌隙,几个使女皆躲在僻静处打算看热闹,果然见兰因翻出个天大的白眼,装作没看见似的,转身就走。 鸣琴就反唇相讥:“哟,顶着这么个大肿脸,要往哪儿去呀!” 兰因的脸上一个斗大的巴掌印,这会子还没消肿,被鸣琴点了个正着,引得她狠狠啐了一口。 “不干你事!” 兰因转身就跑了个没影。 使女们又看明棠,果然见明棠没了好脸色,冷脸道:“主子没教养,手里头的下人也这般没规矩。” 双采点头:“算她跑得快,否则必将她逮住打一顿。” 双方不曾打起来,这热闹就没甚意思了,不过亲眼瞧见双方这针锋相对的架势,也算是亲眼证实了昨日的传闻,吃了第一线的瓜。 看热闹的使女皆心满意足地离开,又将这消息传扬到整个镇国公府去。 * 而回了潇湘阁,双采柔白的脸上终于松了下来。 她松了口气,还带着些不敢置信的惶恐:“当真成了?” 明棠坐下来捶腿揉腰的,一边道:“成了。”www..Com 二夫人如此遮遮掩掩,明棠几番提起请医她也无动于衷,她必是不曾请医——若明宜筱当真重病,以二夫人之爱女心切,还会连医都不请?她缺那二两诊金? 而兰因既会顶着个巴掌脸出来,便说明昨夜里明宜筱身边的人,必定去明以渐的院子里撒泼了。 明棠已经将人给他送到了,明以渐若有本事,这事必定能成。 若不能成,她也不必费尽心思扶起一个明以渐来。明棠喜欢聪明人,身边从不留闲人蠢蛋。 而双采还在问起:“敢问郎君,这是如何晓得的?” 明棠累的很,这会子也不想和双采解释,鸣琴一边去茶盘上煮了水,一边解释起来:“二夫人着实不会撒谎,这借口寻得实在拙劣。方才抬出院子去的那麻袋,上头还沾着血,怎可能是得了急病而死的?必是被打死的,什么病症都是遮人耳目罢了。” 双采并不傻,只是不曾想通这一点,被鸣琴这样一点,她便醒悟过来,脸上有些物伤其类的难过:“如此……只是不知可怜了谁。” “你年纪小,不知二夫人最是心狠。此事这样大,我那二姊身边贴身伺候的人恐怕一个都留不下来,否则方才怎会是二夫人亲自出来同我说话?” 明棠幼时的记忆已然很淡了,但是有一点她记得极清楚,便是有一回乔氏在自己院中出了丑。 这事儿原本不是什么大事,但乔氏竟将瞧见她出丑的几个使女全打杀了,不曾亲眼瞧见的也都一一发卖了出去,阿娘与阿爹在屋中言及此事,说起乔氏也不过才二十余岁,心肠就这样冷硬,明棠正好在窗边听见,被吓着了,记忆犹新。 现下明宜筱院子里的可不是什么小事儿,她既然打杀下人,岂会只打杀一个?恐怕明宜筱身边贴身伺候的四个大使女皆遭了殃,院子里的更是要换。 “不出两日,明二娘院中的下人便要打发一批去,二夫人这些日子恐怕极不痛快呢。” 明府的规矩如此,各自院中的仆从各自负责采买,乔氏虽出身豪富,却是个极抠搜的,要她这样大换血一批人,还是自掏腰包,她定然气的头痛。 双采情绪有些低落,点了点头,见一边的水开了,便去替明棠煮茶了。 鸣琴见明棠坐着不住挪动,又时不时捏捏腿捶捶腰的,便替明棠脱下大氅,打算替她好好揉捏一番。 不近身伺候还不要紧,这一近身伺候,鸣琴眼尖地瞧见她高高束起的衣领下,脖颈上竟然有好几道指印。 “这是怎么了?”她心中惴惴不安地问起,看那甚至有些青紫的指印,触目惊心。 明棠肌肤娇嫩,触碰便容易留痕迹,这痕迹留得这样深,必定是有人弄了她了。 明棠想起魏烜那恶心模样,止不住地皱眉头:“你可还记得那日我们在喜来乐见到的永亲王次子魏烜?昨日宫宴他亦前去,在更衣之处纠缠于我。我不从,他便打了我。” 说着,又侧过脸去,将鬓发撩起,给鸣琴一观。 这些痕迹沉淀一夜,更显青紫。谢不倾替她梳头,特意将她鬓边长发留了几缕下来,正好挡住了那吓人的掌印。 见那深深的巴掌印,鸣琴的心都好似被攥紧了,满目的心疼,连忙去拿了明棠平素里制的那些消痕脂膏过来。 她有心想要问问,可是碍于双采还在,不敢直问,只能旁敲侧击:“如此无礼,难不成无人管束?” 明棠看了看她手中拿的瓷瓶,认出此物是给明宜筱特制的,自己可用不了,摇了摇头,叫她另外再换一瓶过来,一面说道:“有人解围,并不曾酿成大祸。” 明棠不打算将自己杀了魏烜的事情告诉鸣琴。 倒不是她怕鸣琴泄露秘密,只是这事儿毕竟可怕,鸣琴虽比她大些,却仍是个纯善女子。若晓得自个儿杀了人,恐怕也是要吓一跳的,明棠便算了。 杀人的场面着实不好受,即便明棠反复地告诉自己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魏烜更是罪有应得,但是想起那鲜血淋漓的模样,明棠还是禁不住想作呕。 鸣琴晓得事情不曾酿成大罪,这才勉强松了口气,随后愤愤然道:“这魏烜真是个混账!奴婢这些日子也听人说了,此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连士族子弟也伤。这般畜生渣滓天理难容,偏生无人敢开罪永亲王。永亲王不过就是个亲王,怎生和皇帝似的,王法都奈何不了他么!” 双采端了茶过来,不曾听清前头的,只听见鸣琴在骂魏烜,不知怎的也是眼眶一红,十分黯然地说道:“确实如此。鸣琴姊姊不知,这永亲王当年是与太后一派的,太后垂帘听政数年,少不得永亲王手中军权支撑,否则御史台的那些大臣是绝不允准女人垂帘听政的。” “官官相护罢了!这样的人,当真杀材,总有一天要天打雷劈!”鸣琴仍旧怒火滔天。 那日情状,她记得清清楚楚,若非谢不倾在,这魏烜压根就无所畏惧;上回就如此放肆,这一回更是伤了明棠。 明棠与她相依为命数载,其中情谊何等深重,明棠于她而言正如半个妹妹甚至半个女儿似的,见不得她受一点伤,一想起魏烜竟敢打明棠,鸣琴便恨不得一刀捅死他。 而双采也是点点头,竟罕见地说道:“是,他确实该死!这样的人,贱人自有天收!” 她性情柔顺,其实很少说出这般话语,倒是明棠注意她神情,很有些不平之色,思及她的身份,问道:“怎么,可是出什么事儿了?” 第37章 出事了 提及此事,双采红了眼,忍不住抹泪。 原来她还有个年长三岁的姊姊,因她二人生得貌美又颇识得几个字儿,牙婆便将她们握在手中,不肯轻易将她们卖了,必得将她姊妹二人卖进高门大户,以换得好价钱。 双采九岁那年,牙婆将她与她阿姊领进永亲王府供管事嬷嬷挑选,而彼时已然十六七岁的魏烜非要闯进来,一眼就看中了她的阿姊,将她要去身边贴身伺候。 双采彼时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只晓得永亲王府富贵,这位郎君能随意要人伺候,恐怕在府中也很有地位,阿姊被讨去了,总有好日子过,还很为她高兴,甚至遗憾自己不曾被魏烜看中,不能与阿姊再呆在一处。 牙婆将阿姊卖了,又带着剩下的小丫头到了镇国公府,双采被高老夫人看中,留在融慧园之中伺候。 等她在明府之中安定下来,做事也做得稳妥了,晓得仆役得了主子首肯是可以出府探亲的,便立即求了恩典,去永亲王府寻阿姊。 她背了个小布包,带着这些时日自己想念阿姊时亲手做的手帕与绣鞋,还特意买了幼时两人吃不起的城南煎饼,揣着一肚子久未相见攒下来的思亲话,一路兴高采烈而去。 却不料到了王府,才知道她的阿姊已然死了。 就死在她的阿姊被魏烜讨去的那天夜里。 那时候阿姊才十二岁,不通人事,魏烜要她伺候,她吃痛反抗,被魏烜命人打断了手脚拖到院中。魏烜喜好豢养豺狼虎豹,又命人放出一只灰狼,将她的阿姊活生生咬死,而他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甚至嘉奖爱宠勇猛。 她那温柔和婉的阿姊,在魏烜眼中连只畜生都不如,末了连个全尸都不曾留下,她连祭奠都无处可去。 双采以为阿姊被卖进了永亲王府便是脱离苦海,却不知她是从一个地狱又跌入到另一个地狱。 双采越说越苦,忍不住痛哭起来:“姊姊才那样小,她死的时候比我如今还小许多,从小就不曾过过一天好日子!他这般残忍暴虐,这样的人怎还活着,他该死的!” 鸣琴闻言,脸都白了几分,颤抖着双唇骂道:“没人性的畜生!” 明棠亦是心惊,她并不知双采身上还有这样一桩旧事。 魏烜的残忍恶毒明棠感同身受,而她也同样有幼年早夭的手足亲人,更能体会被奸人所害痛失至亲的感受,双采这般痛哭虽是失仪,她却并不计较,甚至亲手将她脸上的泪拭去了。 双采泪眼朦胧地看着明棠温和的脸,更是痛哭流涕,鸣琴亦是安慰道:“他会遭报应的!” 双采看着鸣琴的脸,想起来幼时阿姊的模样,禁不住投入她的怀中,放声大哭。 明棠看着她们,并未开口。 她从来不信报应,前世里那些恶人加诸于她、加诸于她父母小妹的恶何止一星半点,可这些人仍旧过得痛快逍遥——世道如此,好人屡遭迫害,恶人逍遥法外。朗朗乾坤,天理何在! 明棠不曾等到自己的公道,前世里等来的,只有被所谓的骨肉至亲出卖,最后零落成泥碾作尘。 她早不信报应了。 明棠早已经了悟,天理从未眷顾苦命人,坐着等是等不来自己的公道的,所以她才踏上了这回京路,所以她才选择亲手了结魏烜。 纵使这一路走得苦痛艰难,她也必定要血刃仇敌。 但这样沉甸甸的仇恨,明棠觉得自己一人背负就已足够,她不相信报应,沾了满手的血腥,正是为了保存下鸣琴等她在意的人心中,对这世界仍旧存在的期望与善意。 她来做他们的报应。 * 双采到了伤心处,哭了许久也不见停,鸣琴见明棠脸上犹有倦容,晓得她这会儿神思倦怠得很,便哄着双采出去了,留明棠一人在屋中歇息。 明棠昨夜几乎是不曾睡,又记挂着明府之中的种种安排,纵使如今回了府,她仍旧还有满腹的盘算要打,又坐在案前细细思索。 只是人的精力总有尽时,鸣琴回来的时候,明棠已然睡倒在案上了。 她手中的狼毫小笔掉在一侧,在纸上洇出一团墨来,信纸还未写完,便脏污得不能再看了。 鸣琴心疼,将她扶到床榻上去睡了,还听见她在低声自语,凑近去听了,亦尽是这些时日的安排。 她不由得大感心酸。 明棠女子之身,维持着男儿身份十余载,已然是步履维艰,更何况如今明府群狼环伺,她从田庄起程之后便飞速成长,身上承载的压力常人几乎想象不到。 鸣琴甚至有些埋怨,先郎主与夫人究竟为何要将明棠自小扮作郎君,别的女郎这个年岁韶华菁菁,正是最娇娆鲜妍之时,明棠却只能紧紧地裹上束胸带,混在男儿堆里,穿着宽松的衣袍遮掩自己的姣好美丽。 她愚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挑一挑安神的熏香,坐在一侧无声地缝补衣裳,静待明棠休憩醒来。 而正在这时,潇湘阁一墙之隔的外院之中,有个道人打扮的男子匆匆而过,不知感觉到了什么,抬头往潇湘阁的方向望了一眼,眼中显出奇色来。 * 明棠沉沉睡去,一觉醒来,竟是已然到了掌灯之时。 双采与鸣琴皆在屋中,见明棠醒了,两个都围上来伺候。 鸣琴伺候她穿衣,双采则布膳,这个点儿已然过了用膳的时辰,还是双采一直记挂着明棠醒来恐怕觉得饥饿,晚膳都放在小厨房的灶台上热着。 潇湘阁院子大却空阔寂寥,因伺候的人少,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便能远远地听得外头二房的方向似是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 明棠想起明宜筱,问起此事来。 双采心细,哭过一场之后便和没事人似的,知晓明棠不喜错过消息,便又在外头借吃茶嗑瓜子儿的机会,将此事探了一番。 “郎君休息的时候,府门外有个跛脚道人经过,说是夜观星盘,发觉有邪祟落在明府东南角,特意上明府来化解这一场邪祟。这道人穿着邋遢,满嘴不着五六的,差点被门房打出去。 正好二夫人身边的江嬷嬷采买回来了,听到几人拉扯之声,想起东南角正是二房之位,疑心二娘子的急病与这邪祟有关,禀告了二夫人,将这道人请进来做法呢。 这道人戌时正开的坛,这会子应当快要做完法事了。” 双采事无巨细地同明棠说了一遍。 闻言,明棠脸上不由得显出些讥讽来。 “二夫人如此这般,是当真不怕别人看出来明宜筱的院子里有鬼么?” 明宜筱哪有什么急病,若真病得要死了,二夫人不请医,反请个神神道道的道人过来做法,她怕不是自己也病了,脑部有疾罢? 这事情糊弄糊弄鬼也就罢了,明府满屋子的人精,谁看不出来她在这欲盖弥彰? 明宜筱能如此蠢笨,二夫人乔氏真是当得首功! 明棠甚至能够确信,高老夫人当初择乔氏为子妇,正是看中乔氏的愚蠢与好掌控——而如此思来,高老夫人对于膝下两个儿子的如何看重便可见一斑。 高老夫人一心想将镇国公府的爵位挪到自己的儿子头上,而为一家之主者,需得有个贤内助。二夫人与三夫人,简直高下立见。 二夫人乔氏出身确实豪富,却并非士族出身,光是出身就矮了一截儿,膝下没有一个郎君,生个女儿还如她一般蠢笨,就是个一眼看到底的浅显货色; 三夫人许氏乃是六姓之女,生下了明大郎,占了个“长”字,另一对双生女更是聪明伶俐,到如今也显山不露水的。 这二人,在高老夫人的眼中,谁更适合做她眼中的下一任国公府夫人? 答案毋庸置疑,是个人都知道如何抉择。 明棠甚至敢断定,高老夫人择乔氏为子妇,正是看中乔氏背后之巨富,而她要钱财,正是为自己小儿子的爵位之路铺路。 也不知她那位外放在外做官的好二叔,知不知道他的好母亲,从一开始就将他这一房当做他弟弟的踏脚石? 为母者果然亦有偏心,古人诚不欺我。 鸣琴亦是这般想的,为明棠盛了一碗银耳粥,边道:“什么招摇撞骗的骗子,二夫人这也相信?怕不是怕人说道,故意寻个人来装模作样。” 双采性情使然,素来极少评论府中之人,她们说话之时,她只悄悄地将门窗关起,谨防隔墙有耳。 明棠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当这是高老夫人头风缠身,精力不济下无力管控乔氏,纵得这蠢妇自己做出这等蠢事。 却不料才用过膳,鸣琴刚收了碗筷下去,忽然就听得外头的敲门声,远远地从潇湘阁的院门口传过来:“朴木子王启,有要事拜见明三郎!” 朴木子?王启? 这是什么人? 鸣琴正奇,明棠转念一想,朴木子三字应当是道人的号,王启乃是他的名姓——这人应该就是那个跛脚道人。 明棠不知这跛脚道人来找她做什么,且她心中觉得这一场荒唐法事必是二夫人有意遮人耳目却弄巧成拙,这道人多半是个和二夫人勾结的神棍,这人来寻自己能有什么好事儿? 怕不是二夫人要请他来害自己。 如今这个世道,什么佛法、道法之类的,信徒皆是众多,也总有些什么显灵神迹传扬开来,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明棠上辈子并不如何相信,但她这辈子能够重生本就匪夷所思,她便对这些神乎其神的事儿存了三分相信敬畏,故而更怕二夫人用此法来害她。 所以她摇了摇头,道:“不见,不许他进院子。” 潇湘阁便有这样一个好处,当年潇湘阁修筑,图纸乃是阿爹阿娘一同画的,这座院子自己有自己的院墙,且修得高高的,外墙也做的滑溜溜的,最不好攀爬。整个院子也就一处正门几个角门,也皆是做了重重的锁,不准人随意进出,极好管理。 明棠的习惯便是,回了院子便叫落锁,虽防不住谢不倾那尊神出鬼没的大佛,防一防寻常人也没甚问题。 鸣琴便去了,隔着门同那个拍门的跛脚道人说明棠已然歇下了,不见客。 那人却好似还有些不依不饶,说了许久,耽误了好一阵时间。 鸣琴回来的时候甚至不敢进屋门,站在廊下,将手里一个小锦囊展示给明棠看: “奴婢也不知这是什么,方才奴婢过去,说小郎已经歇下了,那道人便将此物远远地抛了进来,说什么也要奴婢交给小郎。奴婢本不想接的,不想那道人直接就走了,还神神叨叨地说些什么,‘此物一定要交给郎君,内有天机’,也不知是什么疯子。”奇快妏敩 什么东西,还一定要交给自己? 明棠虽有好奇心,但她更是个怕死之人,见这香囊平平无奇,仔细思索,愈发觉得此中有阴谋要害自己,便叫鸣琴去小厨房取糯米红纸过来,将此物一包,在院子里找个角落埋了,挨都不挨她的身子。 末了又叫鸣琴拿艾草煮水洗手,辟一辟邪。 她也不太懂这些,只知道糯米等物能驱邪,尽力都做了。 这事儿一闹,本觉得也就到此为止了。 岂料下半夜的时候,外头又一下子喧闹起来,不过这会子声音的来处乃是四房的方向。 四房离潇湘阁很有些距离,这声音竟还能传这般远,这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明棠因才睡到夜里起来,故而这会儿并无睡意,在书房里看书写字,鸣琴与双采见她没睡,也在侧陪着,皆听到了喧闹吵扰,几乎把整个房顶都掀开了。 明棠便道:“去打听打听,出什么事儿了。” 双采与诸人都熟稔,最擅长打听消息,这便拿了锁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脸上竟带了些焦急之色:“不好了,大娘子出事了!” 第38章 拿了簪子要杀人 大娘子? 是明宜宓出事了?! 明棠到明家以来,着实只有明宜宓一人这般挂念她,又是亲自带她上街去玩,又是特意求了外祖去宫宴照看她,还帮她挡酒,明棠都记在心里。 今日早间她从宫中回来,还在府门口见着了明宜宓身边的使女在等她回来,明棠原本要亲自去明宜宓院子里瞧瞧的,只是那使女说明宜宓今日身上惫懒,不大想见人,猜是她小日子来了,索性也没去,只说再等等。 怎么这一等,反听到她出事了? 明棠本不是个急躁躁的性子,这会子听了明宜宓出事,忍不住一下子站起身来,撞倒了油灯。 她下意识伸手去扶,又被倾倒出来的灯油烫着了手背,却也顾不上,只问:“怎么了,细细分说!” 双采也急:“奴婢去打听了,说是大娘子昨夜从宫中回来的时候,遭几个纨绔子在半道上惊着了,白日里就有些神思恹恹的,茶饭不思。刚刚夜里本睡着了,不知怎的惊厥起来,认不出人来,竟……竟拿了簪子要杀人!” 明棠惊愕极了,这样大的事,前世里并无这一遭。 她一面让鸣琴给自己套上外出的氅衣,一面问起:“可请医来看了?” “已然请了,只是那头说大夫也瞧不出个缘由来,四房院中的仆从私下里揣测,说是那道士开坛做法,驱散了二房的鬼魅妖邪却不曾杀尽,反而驱到四房去了,上了大娘子的身!” 明棠心知二房根本没有什么鬼魅,又怎可能去上明宜宓的身? 可她忽然这样疯迷,不得不叫明棠深思。 想起方才那跛脚道人送锦囊一事,明棠忽然一惊。 难不成二夫人心知自己这一场演得太假,需得弄出点真的来证实二房有邪祟,只要寻个她看不惯的人来做冤大头,对方一旦发疯,便能证明二房果然有鬼? 所以方才才特意让那道人来害她,但因她未见,躲了一灾,这人就害到明宜宓的头上去了?这跛脚道人竟当真会妖法! 倘若当真如此,这二夫人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分明是他们自己二房的祸事,竟这般将祸水引到明宜宓的身上去,何其恶毒! 明棠眉头紧皱:“那跛脚道人呢?” “已然出府去了,四房有心想叫人去追,可那人早跑了个没影。” 明棠当即带了鸣琴往外走,随后吩咐双采看好院子,尤其那埋锦囊的地方,必得盯紧了。 且这事儿这样闹腾,明棠还需请个人来。 她与鸣琴说了些话,让她拿了自己的帖子出府去了,随后自己一人往四房匆匆而去。 去的路上,明棠愈发觉得自己身边可用之人还是太少,如今一出事,双采守家,鸣琴出府,自己身边一个可用的人都无,乃是大忌;此事毕了,需多选几个人到潇湘阁来。 她一路往四房而去,四房的院子果然乱哄哄的。 四房院子精巧,人也不多,四郎主如今同样在外做官,院子里只四夫人并她膝下两个孩子这么三个正经主子,明棠通报了一路进来,便瞧见四夫人皱着眉头在明宜宓闺房门外坐着。 她身上还穿着寝衣,外头随意披了件披风,发髻亦是未梳的模样,想必也是匆匆醒来。 明棠问了好,便立即问起:“大姊姊如今如何了?” “不大好。”四夫人神情还算平静,但抿得发白的唇一样显露出她的担忧,见明棠这大半夜赶过来,气喘喘的,额上还沾着汗,有些心疼,立即吩咐人端了绣墩来给她坐:“……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你身子不好,先歇着才是。” “不妨事。”明棠虽确实跑得有些气短,却更记挂明宜宓,打眼往屋中看。 大梁朝虽对堂亲的男女大防不算严格,但明棠这般大的“郎君”也是不好进姊妹的闺房的,只能在外头看着,然而门后一扇屏风遮着,明棠什么也瞧不见,心中更是焦急起来。 “你阿姊应当是被什么东西给迷了心了,也不知这好端端的孩子怎么忽然这般……请了两三个良医过来,都看不出你阿姊是怎么了,更有甚者说你阿姊……” 四夫人实在说不下去了,红了眼眶,以手帕擦去了眼角溢出的泪。 正满心焦灼着,里头忽然传来明宜宓的尖锐的喊声:“滚开——” 屋内传来东西被扫落到地上、瓷器稀里哗啦碎裂的巨响,顿时一片骚乱,四夫人实在忍不住了,霍然起身。 明棠在旁边眉头皱得死紧,偏生人又生的瘦,在夜风之中吹得形销骨立,心却浑然不在意自个儿,恨不得与四夫人一同进去。 四夫人见状,焦灼之中总算有些欣慰。 昨夜宫宴,明宜宓原是不必去的,她是为了明棠去了,回来倒受了冲撞,四夫人虽晓得与明棠无关,却难免有些介怀,如今见明棠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她也觉得女儿这一场劫并非白受。 “你这孩子挂念宓娘,随我来就是,自家姐弟的,难不成叫你个半大小子在外头吹风?” 四夫人晓得明棠心急想进,发话叫她同进,明棠几乎是一刻不停,立即进了屋子。 屋中点了安神的香,还有两个坤道正在一侧打抟,拂尘洒扫,孜孜不休。 四夫人见明棠看她们,也有些难为情道:“府中下人传扬的消息,棠儿应当也晓得,我原是不信的,但宓娘忽然这般发作,请医都看不好,我也不得不信了。这些坤道皆是从白龙观请来的居士,虽是病急乱投医,也算是为我儿求个心安了。” 她一片慈母心肠,也是急得没了办法,且顾全女儿名节,请来的都是白龙观的正经坤道,明棠怎会看轻,只点头道:“是应当请一请的,就算不为着这个缘由,也算给大姊姊积福气了。” 明棠跟着四夫人马不停蹄走到里屋,便闻得淡淡的血腥味传扬开,明棠暗自心惊,就怕明宜宓受了伤。 转过了屏风,才瞧见屋中摔得一片狼藉,明宜宓正缩在东侧间的东汉床一角,发髻都散了,双眼迷迷瞪瞪的,透出一股子疯迷的恐惧来。 她手里正紧紧地握着簪子,还沾着血,床边立着个满目焦急的嬷嬷,是明宜宓的奶姆。这嬷嬷手背上开了一个血洞,正往外流着血,她却不肯下去处理,还在试图夺下明宜宓手中的簪子,生怕她自己伤着自己。 四夫人上前去唤明宜宓,明宜宓却怕得大叫起来,拿着手中的簪子乱挥,一时之间谁也不敢近身。 倒是明棠抓住这个空当,她身量小又瘦,一下子钻到明宜宓的身边,一面随手丢了个东西过去引走明宜宓的注意力,一面直接劈手夺下她掌中的簪子。 争夺中,那尖锐的簪子划开了明棠的手,明棠却也没松手,将簪子硬抢了过来,丢到一边去。 其余仆妇连忙上去按住乱动的明宜宓,明棠这才退开到一边去。 她的掌心正流着血,好在并不深。 屋中皆注意着明宜宓,明棠也没吭声,只拿手帕子包了包,将伤口系紧。 正在这一团混乱之中,明棠瞧见个面生的使女将桌案上没用完的膳食茶水一应揣进了食盒,随后提着那食盒出去。 这个节骨眼,她不去照看主子,怎么撤下没用完的膳食? 明棠心中顿觉不妙,喝道:“站住!” 第39章 他朝明棠伸出了手:“过来。” 那小丫头吓了一跳,分明想走却又硬生生停在原地,怯生生地看着明棠:“三郎君有何吩咐?” 明棠不语,径直走上去,她果真下意识地将食盒往身后藏,明棠愈发笃定有鬼。 难不成明宜宓忽然如此发病,并非所谓妖法,而是有人在膳食之中动手脚? 还当真不是没有这般可能。 能使人忽然发狂的药物何其多,明棠越想越觉得应如是。 这样一想,明棠不禁惊觉二夫人好毒的心思——先前她还觉得二夫人请人作法多此一举,如今想来,竟是环环相扣,声东击西,偷天换日! 人人都觉得她这一招愚笨,却被她引得先入为主,只以为事情的症结在妖道害人上,至多想到明宜宓是做了二房的靶子,可也找不到这等神鬼之事的证据,哪能想到二夫人是扯着邪祟的大旗,暗地里用膳食害人? 现下明宜宓这般疯迷,屋中众人皆围着她打转,谁还记挂着那不曾用完的膳食,这使女悄摸收走了,毁灭证据,一切正是天衣无缝。 思及此处,明棠亦觉自己大意轻敌。二夫人虽蠢笨,但身边亦有不少狗头军师,是她不曾思虑周全。 明棠心知不能吓走这人,面色如常地走到那使女面前,道:“大姊姊忽然急病,屋中少不得人伺候,你将食盒放下,去收拾地上的碎末,免得伤人。” 明棠状若正常,并不见咄咄逼人之势,那使女微僵,也不敢公然忤逆,只得将食盒放下了,回去收拾碎了一地的狼藉。 她一走,明棠便将食盒提起,交到屋外候着的几个嬷嬷手中。 这几个都是四夫人的陪房,皆是忠仆,明棠只消一说膳食之中可能被人动了手脚,几人瞬间就懂了言外之意,立即有人带着食盒下去寻人验了。 明棠又说要抓内鬼,两个嬷嬷登时跟着她进了屋子,几个人悄没声的走到清扫碎瓷的使女身边,一下子将她按了个正着。 她被抓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地叫嚷起来,明宜宓的几个大使女原本皆在东侧间伺候,听得声音吵闹,走出来一个,正瞧见明棠带着人抓人。 她先是惊讶,再看那被抓的使女,经不住皱眉:“彩霞?你来女郎屋子里做什么?” 明棠并不多言,只道:“此人有鬼,寻个妥善处将她关起来,不许出岔子。” 说着,她便穿到里间去,寻四夫人分说此事。 明宜宓还在闹腾着,她这会子力气大得吓人,三四个仆妇都按不住她,四夫人在一边看着,忍不住在原地打转。 明棠与四夫人说起要借一步说话,四夫人见她神情凝重,跟着去了一侧的耳房,明棠便将方才的发现细细说了。 四夫人亦是七窍玲珑之人,一点即通,拧了双眉,惊道:“下人皆如此传扬,我亦被带得偏了,不曾想过邪祟不过为幌子,这世间哪有什么妖法!若妖法果真有用,白龙观何等道法圣地,正经的居士还驱不散这‘邪祟’,敌不过一个邋邋遢遢的妖道么?” 明棠亦汗颜,自己同样被二夫人算入其中,那道人莫名其妙来送锦囊,她一心怀疑锦囊有鬼,继而怀疑这妖道居心,竟也不曾想过别的。 四夫人的神情露出些恼怒,恐怕是想到了二夫人故意做鬼,想不通她何来的这般恶毒心肠竟当真要害她的宓儿,掌心的手帕子握得死紧,又怕吓着明棠,收敛了怒容,劝她夜色深了,先回去歇着。 正当此时,外头又来报,说是端慧长公主竟深夜来了,还带了两个宫中的太医来,专为明宜宓看诊。 四夫人面露惊喜,迎了出去,一面问道:“母亲怎么来了?” 长公主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宓儿这个弟弟没白疼,晓得叫人来请我,若不请我,我恐怕到明儿才知道我的宓儿竟受这样的苦!” 四夫人方知道,原来是明棠喊人去请了长公主过来。 夫郎外放做官去了,她房中没个男主子在家,这几日又正逢陪嫁的庄子收账看本的,忙得打转;要睡的时候,小儿吐奶闹腾,将将安抚好了,一向聪慧的大女儿又忽然疯魔起来。 她这一日实在心力交瘁,疲倦不堪,事赶事的,一桩比一桩叫人担惊受怕,顾此失彼。正如方才那侍女一般,若是平常,她定能够看出来那使女偷偷摸摸有鬼,但今日她心里头尽是记挂女儿了,浑然不曾注意到有这等小人在她眼皮子地下偷天换日。 母亲一来,四夫人终于觉得自己也找着了主心骨,终于显露出委屈的神情来。 她有心要谢明棠,只是看明棠白着张小脸,也是累极了的模样,便转了主意,连忙叫她先回去休息。 而见长公主到了,明棠也觉得自己能做的事情皆做了,她这一晚同样心神不定,这会子松懈下来,亦觉得累得发慌,便告辞回去。 鸣琴正在外头等她,见她出来了,心疼地扶了她的手,陪她回潇湘阁去。 方才明棠也是全凭一口气撑着,这会子没了那股子劲,便觉得浑身一阵阵地发软无力,想必是夜里跑过来,急得出汗又吹了风,引动些旧疾。 加上她撩起衣袖一看,之前手背被灯油烫着的地方竟被燎得一片红肿,火辣辣的刺痛,掌心被簪子划伤的伤口亦疼得厉害。 鸣琴见她这般,止不住地心疼:“小郎遭罪了。” 明棠亦是疼的,忍不住红了眼眶,但她还是以疼狠狠地记住今日的教训——切莫先入为主,切莫轻视于人,再蠢的对手,未必没有灵光一现的时候! 正走出四房的门,竟瞧见一锦衣玉带的青年人也在这黑灯瞎火下急匆匆而来,他腰间别着自己永不脱手的玉扇,俊秀的脸上溢出几分焦急之色。 是魏轻。 他也看见了明棠,冲着明棠拱了拱手,不等明棠还礼,便马不停蹄地往四房院中去了,四房的仆从也不拦着他。 鸣琴认得早间是魏轻送明棠回来的,只是不知他的身份,问起:“这夜里,外男怎能进四房的院子?” “是景王世子,亦是大姊姊的表兄。” 鸣琴这才觉得合理。 明棠看了看魏轻那火烧眉毛一般的背影,不知怎么,颇有些艳羡。 只是这般情绪对明棠来说还是太过情绪化,她收拢了自己的心神,只往潇湘阁回去。 但一路上愈发人少,及到了潇湘阁,更是一片冷清,明棠还是止不住觉得心里头有些孤寂。 大姊姊身边还有父母外祖,亦有个这样的夜里也敢上门来看她的表兄,明棠到底是有些艳羡的。 她想,自己恐怕是有些想阿爹阿娘了,也想妹妹了。 不知道自己这些骨肉至亲如今有没有转世投胎,若有来世,可千万不要再投生明府这样的藏污纳垢之处,平白受苦,还丢了性命。 鸣琴喊了双采开门,明棠正垂着头进院子,忽而听得院中传来个漫不经心的嗓音,微带着两分嫌弃:“才一个白日不见,怎么又将自己弄得这般凄凉。” 明棠霍然抬头,就瞧见院子里的丹桂树下,正站着个朱红的身影。 双采低着头在一边不敢言语,鸣琴一见他,立即咂出些滋味来了,当即拉着双采下去了,只留下明棠一人愣愣站着,看着树下的人。 谢不倾。 是谢不倾。 明棠不知怎么觉得有些涩然,只觉得身上的痛处处处都更痛了三分,谢不倾看着她那霜打茄子似的蔫儿样,禁不住皱眉。 他朝明棠伸出了手:“过来。” 第40章 磨得她顿时红了眼 明棠乖顺地过去了。 他转身往屋中走,明棠只好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垂着眸思量今夜的事情,等进了屋,她都不曾回过神来,谢不倾忽然停下,明棠直接一头撞到他背后。 明棠下盘不稳,撞这一下连退两步,险些往后栽去,谢不倾一把将她拉了回来,她就一下子又扑进他怀里。 软绵绵的,一点儿重量都没有,随他予取予求。 谢不倾无端想起昨夜来,觉得这寒凉的秋夜都似乎随着明棠一同染上温度。 明棠不知谢不倾要做什么,又不敢贸然从他怀中退开,无意识地攥住他胸前衣襟,抬着头看他。 他浑身肌骨坚硬的,明棠碰得鼻头都红了。 她这夜里吹了凉风,脸上没点儿血色,唯独碰红的鼻尖一点点绯色,衬着眉间一点朱砂痣,瞧着极是可怜。 谢不倾一点她眉间那点朱砂痣,就惹得这娇气兔崽子忍不住皱了眉。 她这般半被谢不倾笼在怀中,还是有些不自在,但她平生第一优点就是乖觉,动也不动,只悄悄拧了一下谢不倾的衣襟,脸上却无辜的很:“大人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谢不倾本无甚大事,但魏轻原在他西厂坐着,深夜里忽然接了传信,脸色大变就要往外走。拦住他一问,才知镇国公府又闹起来了,他那表妹莫名其妙中了邪,他担心得压根坐不住,恨不得飞到镇国公府。 他走了,谢不倾自个儿回了书房。 只是看着桌案上那些堆叠如山的奏疏,并一摞子下属递上来的无关紧要的消息,谢不倾也觉得今夜无趣,不若去瞧瞧那小废物夜里在作甚。 魏轻飞马驰走,他赶路倒直接以轻功便可,不过几个起落,他就比魏轻还快了。 孰料明棠不在院中,只留了个毫无武艺的使女看门,等自己回来,就又是将自己吹得小脸煞白,一副病歪歪模样。 而此刻垂眸看她,正好看见她右手包了一圈儿手帕,隐隐有些血色从其中沁出。 谢不倾顿时皱眉,将明棠按到椅子上,握住她的手,将手帕子解开,就瞧见掌心一道伤口,翻转过来,又瞧见手背上点点红肿,好似被热油烫过。 “不争气。这府中是有妖魔鬼怪还是怎的,一回来就将自己弄成这样?” 明棠本就不好意思叫他看见,被谢不倾这样说了,眼尾颤了颤,眉角不自觉塌了下来,便抽了手回来,掩在衣袖下:“不敢污了千岁大人的眼。” 谢不倾抬眼看她一眼,不辨喜怒。 其实这些都不算很重的伤,但也不知是不是昨夜闹得太狠了些,她觉得双腿酸麻得不行,就连那处也胀痛的很,心中不免有些委屈。 可是这委屈是她自找的,她身边至亲又皆离世了,不似大姊姊醒来还有数位亲朋相伴,只得垂眸藏了,不与谢不倾对视。 明棠大抵不愿承认,她有些想爹娘了,想起自己幼年时不必思虑,有人可依的快活时光。 她现在手里无人可用,又没甚本事,才将将回了府,病中就下了明宜筱那一局,然后马不停蹄地进宫,杀魏烜,救明宜宓,一切都待筹谋,哪比谢不倾手眼通天——她在这明府日日如履薄冰,得看着自己小命呢,盯着她的又何止一个,活着就是最低要求了。 谢不倾就忽而捏着她的下巴,以轻和却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低下去的头抬了起来,逼得明棠与他对视。 明棠平素里都温驯着,可她今日其实也疲累着,她怕苦怕疼,身上也难受,打不起全副精力来应付谢不倾,于是眉眼愈发显得委屈可怜了。 谢不倾忽而道:“你人不大,脾气不小。” 明棠不语。 她不觉得自己脾气大,她只是觉得有些委屈。 “这样委屈,给本督看的?”带了两分调笑,谢不倾甚至捏捏她的脸。 明棠终于抬起眼来,有些微气,忍不住反驳:“自个儿委屈,怎么敢给督主看,脏了督主的眼。” 她又低下头去,一语不发。 谢不倾吹了暗哨,外头就倏忽一下窜过一道风声,鸣琴和双采两个都在外头远远的地方侍立着,凭空见个黑影窜进院子来,进屋放了东西,又一下子窜没了影子,吓了一跳。 明棠看着桌案上凭空多出来了几个瓷瓶儿,有些不解其意地看了谢不倾一眼。 谢不倾将她的手掌展开了,将那几个瓷瓶里的东西一一用上。 原来这些皆是药品,谢不倾用药水洗过了她的伤口,上了药,又将她的手背转过来,在被蜡油烫伤的地方搽上冰冰凉凉的脂膏。 “你手上伤口不深,这两日不碰水就能好。这烫伤膏你也用着,不留痕迹。” 谢不倾惯常说话低沉,又因亲手替她上药,离得甚近,那嗓音在明棠耳边,仿佛鸦羽一般轻轻搔弄她的耳廓。 明棠缩了缩脖颈,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便行到一侧去,以早就备下的水净了手。 桌案上点的灯并不亮堂,谢不倾一半在暗处,一半在光下,明棠侧目看他,只瞧见谢不倾微垂的眼,与轮廓鲜明的侧脸。 灯下见他,更显得眉目深邃。 不得不承认,谢不倾这副皮囊无处不佳,明棠前世里什么花团锦簇的人没见过,后来跟着的那位新主亦是一等一的上乘模样,可比起眼前锦袍朱衣的谢不倾,谁也比不上他这一垂眸的平静清旷。 传言里他残酷暴戾,杀人不眨眼,明棠如今见他,只觉得他是归鞘利刃,宝剑藏锋——他身上的气度太平,甚至仿佛枯竭死水,不起波澜。 明棠看着看着,不知怎的想起来,前世里曾听人说起谢不倾乃是乱葬岗孤儿,可他这样品貌,这般气度,明棠怎么想也想不出他会是那样的出身。 谢不倾早察觉到明棠那若有若无的目光,他转过身来,擦干了手,走到明棠身前,站着不动了。 明棠后知后觉,她屋中桌椅简单,这一处甚至只有一个椅子,已被她坐了。 手中的疼痛已被药物的滋润减轻,明棠晓得谢不倾嘴上说的不好听,也是给她拿了药来的,她应有感激之情。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将椅子让了出来。 谢不倾坐下了,抬眼看她,见她束手束脚的,挑了眉眼:“明世子也坐。”奇快妏敩 明棠倒是想坐,可这屋中却当真并无第二个凳子了。 谢不倾不语,明棠又有些捉摸不透了。 她甚而觉得怎么自己回回遇上谢不倾,便好似蠢了数倍,为何总是参不透他的言下之意? 而谢不倾才仿佛后知后觉,恍然一顿,指了指自己的腿。 明棠僵住。 好半晌,明棠才终于挪动了身子,小心翼翼地坐在他腿上,难免有些心惊。 她背对着谢不倾,却被谢不倾掐住了腰身,一下子将她整个人转了过来。 明棠本就觉得腿间肿胀疼痛,这般一转,磨得她顿时红了眼,眼泛泪光。 第41章 袍服上一片濡湿 谢不倾察觉到她双腿颤抖,又见她红着眼一副受了苦的模样,想到方才这样一转动碰着了她哪处,也是一默。 他扬声:“去备水。” 廊下侍立的鸣琴双采皆听见了,双采还不知道要备水做什么,鸣琴却已然脸色复杂地走了。 双采还呆呆地一拉她的衣袖,小小声问道:“鸣琴姊姊,你去做什么?” 鸣琴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半晌只能叹了口气,拉着双采一起走:“备水,还能怎的。” * 而屋中,自打谢不倾说起备水,明棠就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谢不倾身上了。 他喊备水,必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可他不发话,明棠也不敢起来。 那痛感不算太强烈,只是胀痛居多,只要不动弹,一开始的疼痛便缓缓散去了。 但不动弹,又有不动弹的坏处,明棠隔着几层衣裳也能感觉到谢不倾大腿坚硬,体温渐渐传过来,她忍不住又开始瑟瑟发抖。然而这发抖也是坏事,一发抖,反而更是磨人难受。 谢不倾见她苍白的脸色渐渐染了绯霞,一双眼却委屈巴巴地含了泪,欲掉不掉的,双手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衣襟,好似被他欺负了似的,好不可怜。 “怎么了?”谢不倾问道。 这叫明棠怎么答? 是答自己昨夜太孟浪,恐怕受了伤,这会子碰着了,浑身不适?还是答谢不倾的腿太硬,硌得她难受? 明棠觉得自己现在登时死了也比说出这话要好。 她像个锯嘴葫芦似的,一句话不说,但她浑身愈发抖了,谢不倾见她脸色层层蒸腾似的红,想起她是不是又牵动了什么病症,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体温倒是正常,但是脸怎么却这样红? 好在这时,那边加大火力紧赶慢赶烧好了热水的鸣琴,已将热水送了过来。 鸣琴也不知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勇气,顶着可能要掉脑袋的压力敲了敲门,道:“千岁大人,奴婢伺候郎君沐浴罢。” 明棠听到鸣琴这话,如闻天籁,如同坐了火凳子一般直接从谢不倾的腿上弹了起来。 岂料动作太大,又牵动她疼,好在是背对着谢不倾,明棠着实是狠狠皱紧了眉头。 谢不倾可有可无地道:“你送进来罢,只你一个人。” 鸣琴便提着热水进来了,低着头不敢多看,只赶紧去沐浴的侧间准备香胰子衣物等等。 因谢不倾只准她一个人进来,双采又只能孤零零地回到原处站着,看着那扇房门又关上了。 她认不得谢不倾,却晓得两场督主九千岁的威名,鸣琴如此称呼,她已然知道是谁了,想起那日城下脱衣之辱也是谢不倾替明棠解了围,她只以为谢不倾与自家小郎有些交情,并未多想。 她哪会晓得鸣琴姊姊脸上的那些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是出自何等缘由? * 鸣琴进了浴间,明棠也连忙跟着去了,谢不倾却还坐着,只垂眸看着自己的腿上。 朱色衣袍有些被压皱了的模样,上头一块儿若有若无的深色,似是濡湿了。 谢不倾看了会儿,以指腹沾了沾,微香微粘,轻轻捻去了,忽而笑了。 * 鸣琴正是满腹心思,想到外间还坐着个谢不倾,又不敢发话,只得沉沉地替明棠宽衣。 正是宽衣了,才瞧见明棠脖颈上的指印有多深,鸣琴一下子想起魏烜,想起双采的那些恨来,禁不住低声咒道:“魏烜不得好死。” 明棠深以为然地点了头,想起来前世里那些对自己趋之若鹜的恩客,禁不住一阵恶心,小小声地骂道:“天下男人就没有几个不该死的。” 鸣琴甚同意,一边为她除下外头的袍服,然后是一件半厚常服,再是中衣……再是束胸带。 这些衣裳皆不是昨夜明棠赴宴时穿的,做工精湛得很,鸣琴不想去想这衣裳从哪里来的,更不想去想是谁替明棠穿的衣,尤其是那束胸带,鸣琴很不想知道究竟是谁缠的。 总归她家小郎君一个人是缠不紧的,这替她缠束胸带的手,不知道是谁的禄山之爪。 明棠见她脸色沉沉,眉头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自己也想起昨日的事情来,只得苦中作乐地想,她一点儿没亏,比起失身于魏烜那货色,给了谢不倾也没甚不好。奇快妏敩 谢不倾这般品貌,这般权势,若非残缺之身,还是她明棠高攀了——更别提是她昨夜将人按在地上,好一番求了又求,最后才上了手,倒好像她才是那个强占别人的女土匪。 正胡思乱想着,鸣琴将褪下来的衣裳挂到一侧,再转过身来,就瞧见谢不倾不知何时进来了。 鸣琴险些叫出了声,谢不倾就已经叫她去外面候着,随后浴间的门瞬间关上,只余鸣琴的心如门帘上缠着的穗子一般摇摇晃晃。 她也没法,自家郎君摆明了在这位九千岁掌中,只能任劳任怨地站在门口守着,愁眉苦脸地叹气。 明棠亦不知谢不倾何时来的,她身上已然不着寸缕,还是头一回这般清醒下与他相对,低着头哪也不敢看。 分明昨夜估计也什么都看尽了,但明棠仍旧羞得厉害。 不低头还好,这一低头,明棠就看见谢不倾的衣袍上一点儿深色的濡湿,她初时还没反应过来,细细凝神看了,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脑海之中又轰然炸开了。 明棠恨不得昏死过去,只可惜并无这假死功夫在身,连粉润的脚趾都忍不住皱成一团。 谢不倾却只扶着她的手,让她踩着小杌子进了浴桶,就如同所有奴仆一般,体贴地为她沐浴。 明棠一点儿不敢抬眼,只觉得双颊如火烧,心惊胆战,也不知谢不倾到底是怎么替她沐浴擦净,又为她披上厚厚的棉巾,扶着她到了床榻边。 鸣琴早被他打发出去了,屋中一灯如豆,摇摇晃晃的,谢不倾的眼中一点幽光,跟着灯火明明灭灭。 他取了药丸来,压在明棠的唇前,明棠裹着棉巾惴惴地看着他,不问,却也不肯开口服药。 谢不倾忽然按下,指尖与药丸便一起压入她口中,逼得她吞下去。 “你吹了凉风,是防你牵动旧疾的药。” 明棠松了口气,咽下了药,暗叹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而下一刻,他的掌心便贴在她腿侧,温热的触感叫明棠发惊,忍不住对上他的眼。 “还有一处。” 恰巧此时,那油灯燃尽了,屋中顿时一片黑暗。 晦暗之中明棠看不见他的眼,只能抓紧他的衣袖,握住他的手腕,不知是阻还是引,谢不倾的低哑的嗓音散在寂静中。 “伤了,便该用药。” 明棠怎能抗拒谢不倾? 更何况,若叫鸣琴来,她恐怕也要羞死;可若要叫她自个儿弄,她宁愿不弄。 方才坐在谢不倾腿上,除了昨夜遗留下的胀痛,又诱引起另外一种滋味,用药可救不了。 冰凉的药膏着实缓解了痛意,可那冰凉下裹着的温热更叫明棠发抖。 上药上了半晌,明棠又是忍不住哭了又哭。 怎生上药这样磨人? 谢不倾的犬齿又衔住了她的耳,因她要扮成郎君,这莹润雪白的小耳垂上并不曾打耳孔,被他含得滚烫。 含混不清的话闯进耳中,夹着戏谑的笑意:“男人就没有不该死的?” 第42章 什么正事要半夜熄了灯谈? 明棠只顾着呜呜咽咽地喘,一双湿润润的眼瞳在黑暗中毫无气势地瞪了他一眼。 她浑然不知自己的现状,人被谢不倾半压在身下,棉巾散落开了,墨发蜿蜒,而谢不倾却衣冠齐整,气息丝毫不乱,衣袍上沾着的那一点儿濡湿越发星星点点。 她不答,谢不倾也不等她答,黑暗之中只听见轻微的水声沥沥,和着谢不倾恍然大悟似的自言自语:“明世子觉着这世间男人该死,本督身体残缺,算不得男人,不在其列,你说是也不是?” 明棠若晓得方才那话会被谢不倾这祖宗听见,她如何也不说这话。原是骂魏烜等人该死,如今被谢不倾揽到自己身上来,寻个这般由头欺负她。 别的男人近她的身她就要呕,无一例外,偏生这谢不倾还不算浊臭男人那一列,明棠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明棠又唾弃自己的身子怎么这般易感,仿佛食髓知味后只认他似的——驿馆那一夜是她主动寻上去的不错,可那也是情毒使然,怎么如今……怎么如今! 明棠心知,今夜确实是她先起了意,千不该万不该坐在谢不倾的腿上,自己怕得发抖,却又磨得意动,竟被他发觉了——这大佛花样奇多,给他正送手里了,羊入虎口! “怎么,明世子还不服气?” “好大的脾气,应你也不是,不应你也不是。本督仗义出手,小世子好没良心。” 明棠被他弄出一眼的泪来,一滴眼泪正没骨气地从眼眶滑下,着实是受不了他又动口又动手,被他这样说得羞愤欲死,忍不住一脚蹬在他胸口。 谢不倾也不在乎她这点儿小猫挠痒似的力气,越发用了巧劲,明棠终于止不住哭出了声。 “禽兽……” “较之旁人给本督的评价,明世子之语堪称嘉奖,当有回报。” * 双采与鸣琴两个还在外头守着,只是夜已深了,也不见那九千岁出来。 鸣琴心中早有计较,此时堪称五味杂陈,偏生满腹心思也不知道该与谁说,蹲在廊下揪地上的杂草。 双采见她委顿,以为她是累了,便道:“姊姊要不先去歇着罢,我来替姊姊守夜。”她探头看了看已经熄了灯的屋子,小声嘀咕:“也不知九千岁大人这样深夜寻我们郎君有何等大事,还要熄了灯谈。” 鸣琴不答,她倒希望是大事,但说着说着人进了浴间,继而熄灯,那能是什么大事? 偏生她不能说,还得叮嘱双采,此事决不可外传,简直郁卒得想要呕血。 正说着,便听见屋中传来明棠含混不清的声音。双采听不大清楚,鸣琴伺候明棠多年,怎么不知她这是在呜咽,手下薅草的动作愈发凶狠,仿佛把杂草当成了谁来狠狠拔一般。 * 明棠也不知自己怎么睡过去的,总之第二日醒来已然是日上三竿,谢不倾早已经不见踪影,迷迷糊糊地听见外头有人说话的声音,下意识睁开了眼。 也不知谢不倾给她吃的是什么药,昨日那些疼痛今日是一点儿也不剩,掌心的伤口结了痂,手背的烫伤也消了肿,只剩下些许红痕。 只是想起昨夜,自己还是头一回在意识如此清晰下与谢不倾这般那般,外头还有着自己两个使女,明棠着实两颊发烫。 而她也渐渐听清外头的言谈声,原来是长公主身侧的女官前来,将长公主的谢礼送至,鸣琴正与女官交谈,谢过之后送其离开。 明棠的心思顿时从那些旖旎绯色转到明宜宓的事情上,扬声喊了鸣琴进来伺候洗漱穿衣。 鸣琴不由自主地打量明棠身上,不见新增的什么痕迹,五味杂陈的心里终于勉强得了些安慰,将污了的衣物都拿下去了。 双采晓得明棠与鸣琴亲近,不用她贴身伺候,只在外头准备早膳。等明棠出来了,她才迎上来,温声细语地问起:“小郎昨夜歇息得可好?千岁大人出来,说起小郎昨夜与他商谈正事到半夜,着实辛苦。” 鸣琴闻言欲言又止,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明棠险些被茶水呛着,忍不住腹诽谢不倾之厚脸皮!什么商谈正事,他做了什么他心里不清楚? 且这事不提也就罢了,怎么还与自己的使女说这些,看着双采纯真无知的关切模样,明棠脸上好不容易降下去的温度又升了起来。 她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随意点了点头,用了膳食,问起明宜宓可否还好。 如今消息基本都是双采在探听,她知道明棠挂念此事,一直留意着四房动向,便回道:“小郎昨夜喊人拿下去验的膳食果然有问题,太医验出来其中一碗香菇鸡丝粥中有致幻的毒菌子。那菌子切得细碎,与香菇一模一样,瞧不出一点,若非小郎强调膳食恐怕有误,那两个太医都不曾往此事上想。” “那就好,大姊姊如今如何了?” “大娘子已经服下了解毒的药丸,两位太医也为大娘子施针解毒,现下已然安睡下了,只是受了大惊,这几日都得歇着。” 知晓明宜宓没事了,明棠才觉得松了口气。 这一招本就是打人个措手不及,如今被明棠直接破开了,四夫人晓得是有人故意害她的女儿而非所谓鬼神,她定不会善罢甘休。 而二夫人有意害人,明棠自不会叫她好过。 她早年做的事情,时间久远不好抓马脚,今日又对明宜宓动手,明棠早有预备。 “府中怎么说?老夫人可知道此事?”如今四房在明府之中呆着就遭人暗害,定是咽不下这口气的,高老夫人牢牢把持这府邸,也不知她预备如何。 却不想双采摇了摇头:“今儿一早,二郎君就去老夫人面前哭诉,说是二娘子指使人抢了他的东西,打了他的使女,非要老夫人为他寻个公道,闹得老夫人头风又发作了,这会子吃了药昏睡着呢。” 明棠闻言来了兴致,这二哥还果真有几分聪明,知道这个事情正好进去浑水摸鱼,恶心恶心该恶心的人。 鸣琴在一边哼哼:“老夫人这样苛待我们小郎,头风也是报应。” 明棠笑而不语。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报应,皆是事在人为罢了。她前世里在金宫学到的,其实也不止如何做个花瓶的本事儿。 她一路上京,休憩的路上也采了不少稀奇古怪的药草,配以成毒,那一夜在荣德堂,她故意凑到高老夫人面前去,就是为了将毒粉撒在高老夫人的身上。 不需太多,毒性亦轻微,不危及性命,却使人情绪激动时便头痛似针扎,难以忍受,医者诊断不出,只说是头风。www..Com 高老夫人的心思太多了,明棠现下懒怠应付她,只需一把毒粉,高老夫人没个三五月都出不了自己的院门,只能好好将养着,没那心思来插手她的事儿。 “叶氏呢?”明棠问起。 双采忍不住笑了一声,有些促狭道:“叶氏早间想去四房看热闹,却不知哪个丫头取膳食半道儿上打翻了食盒,路上尽是细油,滑溜溜的。叶氏在路上跌了一跤,把头跌破了,躲在屋子里不肯见人呢。” 鸣琴闻言也笑,却见明棠丁点儿不惊讶,问起:“难不成是小郎的安排?” 明棠挑挑眉,眯眯眼一笑,没认,也没否认。 她知道叶氏最喜欢看热闹,不过偶与兰因提起一句,说叶氏曾因看热闹走太急跌了一跤,谁知是不是兰因闻弦音而知雅意,故意打翻膳食,这怎么能算是她安排的呢? 双采还傻乎乎的,鸣琴却知道明棠一旦露出这个小狐狸得逞似的神情,便必是她出的手了,顿时笑得更大声了。 叶氏鸠占鹊巢,还占着夫人的名头,她也配?有她倒霉的时候! * 等用过膳,明棠想起昨夜跛脚道人送进来的锦囊,不免思索这锦囊究竟是何意? 难不成只是一个吓唬她,引她深信妖法害人的物件儿?那这是二夫人有意吩咐,还是他自己自作主张? 明棠越想越想不明白,索性亲自套了手套,打算去挖那昨夜被埋在树下的锦囊。 就赌它一把,就赌这道人不过是个坑蒙拐骗的骗子! 鸣琴和双采担忧她中招,先一步去挖了出来,将锦囊倒出来一看,却见里面有一枚小小的蜡丸。 蜡丸常常用来封药或者信笺,明棠捏开了,果然见其中藏着一张小纸条儿。 龙飞凤舞的字飘逸其上:“世子命本该绝,却天命突变。若愿深谈,三日后午时,城北兰渝茶馆相候。” 明棠的目光落在那“命本该绝、天命突变”上,禁不住眉头一跳。 她是已死之人又重生一遭,这个秘密与她的女子之身一样要紧,这道人是在胡言乱语,还是真有几分本事,要拿此事来诳她? 鸣琴不知这因果,见了纸条,脸色大变,连声骂道:“这妖道真晦气,我家郎君长命百岁,说的什么鬼话!” 明棠却在心中几番思索,最终将纸条收了起来。 此事不急,她还有事情要办。 第43章 小女子当以身相许 明棠却在心中几番思索,最终将纸条收了起来。 此事尚不急,无论这道人出于何意,他主动留信,就是有求于人。既然有求于人,便是明棠稳占上风,更何况还是三日之后,今日她还有事情要办。 而二房之中,此刻正是一片愁云惨淡。 二夫人脸上忧愁之色更重,眼下甚至还有一团乌青,看着竟像是一夜没睡。 外头匆匆跑进来一个使女,低头在她耳边说了什么,二夫人也不知被触动哪根神经,一下子扇了那使女一巴掌,鲜红的蔻丹在使女的脸上划拉下长长的红痕,怒目而视:“这么大一个人,守也守不住,找也找不见,尽是混饭吃的?” 那使女一下子跪到在地,只说到处都找了,遍寻不至。 二夫人更是恼火,拧着她的耳朵叫她滚出去,大发脾气地将桌上的东西一应扫落到地面上。 她身边的一个老嬷嬷禁不住拉住了她,劝道:“夫人不必这样大动肝火……” 二夫人的耐性已然是耗尽了,眉头皱得死紧:“我的筱娘不见了,我如何不气!好好一个人,在家里头呆着呆着人不见了,出了鬼不成!” 宫宴那日夜里,明宜筱晓得自己不能赴宴,气的锁了门在屋中大哭,连她也不见。 她好说歹说劝了半晌,终于听她消停些了,恰巧幺女明宜竺吃坏了东西,上吐下泻的,她便先去了明宜竺的房中照看,怎知等她回来,明宜筱这般大一个女郎就不见了! 四个一等使女全被明宜筱亲自支开了,偌大一个院子,那夜里竟然没一个人瞧见明宜筱去了何处。 这怎能叫二夫人不着急? 那嬷嬷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连忙走到外头去,将门窗皆关好了,压着嗓子安抚二夫人:“夫人,老奴也知道您着急,但是这事兹事体大,便是再着急,自个儿也不能乱了阵脚啊!隔墙有耳,若是叫人晓得二娘子无故失踪,实在于女郎的名声有碍。” 二夫人不是不知道这些道理,可是已然寻了一天一夜了,愣是不知明宜筱去了何处,她焦急得寝食难安,偏生明棠那日又来探望,险些露馅,急得她真是要上火,生怕旁人知晓。 无论明宜筱去了何处,她一个高门女郎无故失踪,必是会影响她的名声的。 二夫人紧紧地握着手,尖锐的指甲刺入自己的掌心,浑然不知道疼痛。 一时之间,她又是埋怨明宜筱不懂事,不过进不了宫就闹这样大的脾气;又是埋怨高老夫人怎么这样偏心,明明多出一张帖子,都不舍得叫自己的女儿得偿所愿,牵连出这一场祸事来,气得眼睛要冒火。 老嬷嬷是她嫁到明府的陪嫁,是跟了她二十多年的老人了,见她这样着急,也是不住安抚:“许是二娘子一时不痛快,出去散散心也不一定,昨夜也请那道人开坛找了,那道人说了二娘子就在京中。” “故弄玄虚的,我已不信了!那道士还说筱娘是被邪祟抓住,让我们寻个八字相近的人来替筱娘受苦,就可以将筱娘换回来,昨夜明宜宓差点儿发疯死,我的筱娘也不曾冒出个影子来。” 二夫人更是烦躁地揉搓着自己的衣裳。 八字相近、年龄相仿的奴仆不好找,她昨儿一下子就想起了四房的明宜宓——她只比自己的女儿早生几天,时辰也接近,想到自己的女儿不见踪影,她倒舒舒服服地在屋中呆着,她就咽不下这口气,安排了这一场发疯。 也不知是不是明宜宓受的苦还不够,若是她死了,是不是女儿就能回来? 但二夫人到底是忌惮四房背后的长公主,不敢再动手,想到昨儿夜里是明棠喊人去请了长公主过来,这才有了那两个太医替明宜宓解毒,她又恨明棠恨得想生啖其肉。 明棠明棠,害死了她听话的好儿子明以良的就是明棠;后来接明以渐那个残废回来,又是明棠拦着打死裴氏的奴仆;如今坏了作法的,还是明棠! 这明棠一个病秧子短命鬼,怎么如此阴魂不散,早知如此,当年就该给她毒死在乡下田庄! 二夫人胸膛不断起伏着,眼中迸出杀意。 * 而遭她记挂的明棠,已是出了府了。 她带了双采与鸣琴一同出门,去了喜乐来,说是要用膳。 而到了喜乐来厢房,她与鸣琴便换了早已经备好的衣裳。 这衣裳是一身极寻常的使女衣裳,明棠随意给自己编了辫子,换上衣裳,给自己和鸣琴戴上粗布幕篱,看上去便和这上京城之中任意一家士族的使女毫无区别。 明棠把自己的衣裳给双采穿了,叫她留在厢房之中,叮嘱她在此处等她们回来。其间若是有人,就戴上帷帽,报出镇国公府的名号,嫌少有人造次,随后点了一桌菜叫她享用,便出了厢房,融入人群之中了。 双采看着明棠的背影,无端有些心疼。她晓得明棠今日出府是有要事,但此事需避人耳目,她堂堂明家长房嫡孙,名正言顺的世子之后,却被逼得要作使女打扮,实在折辱。 旁的士族继承人,哪个需得和她一样这般辛苦,步步筹谋? 不说旁的,这一身衣裳她穿着都有些紧,自家郎君一个男儿,瘦成这般模样,双采更是难受。 她看着明棠给自己点的一桌珍馐美食,夹了一筷子,喷香美味,却有些食不下咽。明棠体贴,自己却帮不上什么忙,叫她觉得有些低落。 明棠不知双采心中所想,她与鸣琴装作一对帮主子买东西的奴仆,出了喜乐来,便直奔一小药铺,开了些日常安神活气的药,末了捡了两块雄黄,说是家中有蛇需雄黄驱蛇,便痛痛快快付钱走了。 鸣琴也不知明棠要这些东西作甚,但她最优一点便是恭顺,明棠叫她做什么她便照做,两人提着几包药材,雇了一辆牛车,沿着东大街到了外城,很快便到了白龙观。 白龙观是上京城之中香火最鼎盛的道观,达官贵人来得,庶民也可来往,昨儿夜里四房驱邪,请的就是白龙观的女道长,俗称坤道。 今日不是初一十五,打醮做法事者少,白龙观之中安安静静的,也不见喧闹。 有一小道童见两个大族使女过来了,迎面上来了,行了礼,问起明棠二人来做什么。 明棠晃了晃手中的药包,轻声道:“前日夜里送了我们家女郎过来静修,我们是给女郎送药的。我家女郎身子不好,过来的时候是我身边这位阿姊扶着进来的,可还记得?” 白龙观有居室,专给一些达官贵人清修,也有给女郎设立的清净园,有坤道负责传授道法,只消付纹银即可。 那小道童有些印象了,便引着二人进了清净园,寻到了那一间屋舍。 白墙青瓦,空气之中有淡淡的燃香气儿,远远地能听见一些念诵道经的声音,极叫人心静。 明棠推门进去的时候,屋中清瘦姣好的女子亦正侧坐在床榻上,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书卷。 即便只是一个侧脸,都能看出她惊心动魄的美,虽说她的脸色有些蜡黄,依然无损于她通身的清净出尘。 听得声音,她颇有些疑惑地抬眼看着二人,鸣琴便将幕篱摘下,请了安:“女郎。” 她见了鸣琴,经不住激动地从床榻上站起,但是又陡然晕眩,差点摔倒在侧。 明棠就在她身侧,伸手扶住了她,她却还是双眼紧紧盯着鸣琴,显露出几分感激来:“那日中了药,昏昏沉沉,不曾谢恩,今日再见恩人,理应跪谢,多谢救命之恩。” 鸣琴摇头:“你该谢的是我家小郎。” 她有些困惑,转过头去,终于瞧见了刚才扶住了自己的明棠。 明棠知晓她极重规矩,不欲与外男接触,扶了她便松了手,退到数步之外去了,见她转头,才道:“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初时这女郎还有些困惑,只觉得这不辨男女的嗓音有些耳熟,脑海之中灵光一闪,忽然想了起来,惊道:“是明家三郎!” 她当即屈膝在地,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头:“郎君两度出手相助,小女子无以为报,来世结草衔环,必定报之。” 明棠却道:“来世太遥远,我只要今生。” 她脸上浮现出惊异之色,随即转为灰败,一张脸上蒙上苦涩的神情:“小女子并无长物,难不成郎君也不过看上小女子这副皮囊?” 明棠还未答,就听见她苦涩一笑:“郎君两度相助,要小女子以身相许,小女子并无二话。只是小女子尚在孝期,还望郎君全我一片孝心,待小女子出了父母大丧,必定到郎君身侧服侍,小女子感激涕零。” 明棠看着她面浮死气,灰白颓丧的样子,道,“你是柳家的嫡长女,被叔伯害死父母,又被吃了绝户,下药送入宫中,你当有风骨,该报仇。” 听到明棠的话,她猛然抬头。 明棠已然摘了幕篱,静静地垂眸看她。 这张貌美无双的脸,即便是因为守孝而显得蜡黄瘦脱了相却依旧倾国倾城,确实当得起前世里的一个“洛”字。 正是前世里盛宠无双的洛嫔,柳霜雪。 第44章 有人替你进宫 若是宫中诸位正为了丽美人大吃飞醋的嫔妃在此,恐怕要大吃一惊。 这位如清风明月一般的大美人是柳霜雪,那前日那位承宠养心殿的舞姬,如今已是丽美人的柳氏嫡长女,又是何人? 明棠却仿佛对这一些早已了然于心,她不能久站,扫了身侧的一只小椅坐着,鸣琴知道她与柳霜雪有话要说,已然去外头守着去了。 柳霜雪那张悲哀的芙蓉面上溢出不敢置信,又悲又痛:“……郎君所言,是否当真?” 明棠看着她,心中有些怒其不幸,又哀其不争。 她占了重生一遭、未卜先知的先机,知道柳霜雪当年正是因为太后寿辰时被小皇帝惊鸿一瞥,这才被强行接到宫中。说是盛宠无双,洛嫔却郁郁寡欢,入宫不到一年,便留下绝笔投井身亡。 柳霜雪这般不愿入宫,明棠便猜是有人故意送她到皇帝面前惹眼。她自入京时见过柳霜雪一眼,便有意让鸣琴借出府采买的机会打听柳家之事,知道柳霜雪的父母身体康健却同时暴毙,名下家业直接落到了庶出的兄长头上,明棠便知此事多半是兄弟阋墙,打算横插一手。 倒不是她如何仁慈,而是心生一局,提前备下步步先手,只等太后寿宴,救柳霜雪,正可一石二鸟。 一来,送某人上钩;二来,救下柳霜雪,另有大用。 而柳霜雪见明棠不言,似是接受不了自己的信念崩塌似的,痛苦地闭眼道:“不会的,大伯一家对小女子如此照拂,怎会害我……” 明棠着人打听打听就能猜出来的事情,柳霜雪却不知道? 前世里明棠曾听人说起过,洛嫔的绝笔之中,提到她曾反复思量,发觉自己为豺狼虎豹做了嫁衣,认不清家中人,这才了无生气绝望投井——她分明晓得,只是不愿接受。 柳霜雪聪明剔透,恐怕早有怀疑,却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她剩下的这些所谓亲眷,正是害死她父母的元凶;而如今为了吃绝户,还要将她送入宫中谋宠。 明棠从袖中取出了一枚用手帕子包着的璎珞,往她身边一放,轻轻点了点:“你若不信,只看此物。” 柳霜雪看见那枚流光溢彩的璎珞,眸中一怔,此物怎么会在明棠的手中? 她自然认得这一枚璎珞,此物乃是母亲遗物,她因害怕睹物思人,便将所有母亲生前用过的首饰一应交由大伯母保管,这璎珞正是其中一件。 宫宴还未开始之前,她那游手好闲的堂兄便说不知从哪儿找了门路,非要让她跟着太后寿宴上献舞的乐班子进宫,说是以她的容色必能博得陛下青睐。 柳霜雪身在孝期,不得随意外出,更不想入宫伺候,可堂兄不依不饶,太后寿宴那一日甚至还吵上门来拉拉扯扯。那日恰巧又是她的亡母生辰,她大觉羞辱冒犯,又想起双亲还在的快活日子,忍不住在屋中痛哭。 大伯母将大堂兄赶了回去,万分惭愧地向她赔了罪,与她说了许多话,末了还将这璎珞交给她,说此物是她母亲生前最爱的首饰,望她早日走出双亲逝世之痛。 她心中实在思念母亲,捧着此物在案前摩挲许久。 这璎珞又有何关联? “这璎珞用极重的迷药泡过了,你只消拿着,迷药便会渗进肌肤,一刻钟之内就会叫人昏迷,不省人事。若那一夜没有我,你醒来便已在宫中。皇帝甚爱家底薄弱的小族女郎,你之容色若被陛下窥见,下场如何,你心中明白。” 明棠的话,宛如当头一棒,将柳霜雪猛然敲醒。 难怪她那日不知怎么就昏睡了过去,等她再醒来,便是被人搬动起来换衣裳。一切都好似腾云驾雾,如在梦中,她的心分明不想睡,眼皮却万分沉重,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这些人摆布。 迷迷糊糊之中,似乎察觉到被人安置在某处,随后有人悄悄到了她的床前,将她身上的衣物尽数褪去。她以为自己遭人侵犯,恐慌至极下终于勉强睁开了眼,便瞧见个眉目娇俏的女郎正气急败坏地将她身上的衣物夺走。 那女郎口中咒骂不休,红着眼睛,好似哭过,见她睁了眼,被吓了一跳,随后死死地压住她的口鼻,竟是要将她捂死! 若非彼时窗外忽然有人咳嗽,吓得那女郎抱起衣物便跑,她恐怕当真被捂死了。 之后便是鸣琴进屋,为她穿了衣裳,扶着她离开了那一处,将她送到这道观之中。 她到今日,在明棠来之前,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地就到了这里。 原来是她的亲人早就已经勾结一通,要榨干她这个孤女最后一丝价值,将她送入宫中。若无明棠,她如今早已没了清白,如何去见自己九泉之下的爹娘! 柳霜雪双目赤红,忍不住滚下极痛的泪来:“小女子在家中,什么也不曾多吃多占,不过只是想为父母守孝,为何这般不容人!” “我不在你家中,自是不知具体因果,但你父母亡故之事,多半与的伯父一家脱不了干系。你的伯父一家如此,一来害怕被你寻到真相,干脆将你送入宫中,断绝你洞察真相的可能;二来你在宫中受宠,他们身为宠妃外家,还能坐收渔翁之利。” 明棠虽知柳霜雪心中痛极了,却还是将一切都说出了口。 唯有痛才能知道血仇淋漓,痛与仇恨,永远比爱要坚固不催。 柳霜雪痛哭不已。 但她哭过之后,很快就擦尽了脸上的泪水,再一次冲着明棠深深跪伏:“多谢郎君点拨之恩。今后无论郎君要小女子做何事,小女子都心甘情愿,唯独一件事,望郎君能助小女子为父母报仇雪恨!” 这正是明棠今日出府要等的话,她点了头,应了下来,便打算出门离去。 柳霜雪这才脱力地倒在一边,显然是累极了的模样,但她原本因为父母离世而伤痛悲苦的脸色终于漾起了微红,虽是仇恨所致,却也好歹比方才多了许多人气儿。 “郎君,敢问小女子要做何事?”她定定地看着明棠离去的背影,终于发觉明棠身上所着的乃是寻常使女的衣物。 但这小郎君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软弱,她的脊背挺得笔直,身为男儿却能受这女装之辱,柳霜雪忽然明白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是何含义,明棠心性之坚韧,亦由此可见一斑。 难怪她能救自己,而自己只能做一个被救的软弱者。 而听到自己的声音转过头来时,明棠目光之中也并无一丝对她容色的留恋,只是道:“你且在此好好养好身子、修习道法便是。今日抓的药够你七日的分量,回头我会让人再给你送来,旁的事情,皆等你出了孝期再说罢。” 明棠知道柳霜雪一心想要为父母守孝,她接下来的安排也并不紧急,只叫她在这慢慢学着道法。等她出孝期时,必定学有所成,到那时候,再用她才是正好的时候。 柳霜雪不知明棠这般为她考量,竟还丝毫不图她的容貌,后知后觉地发现桌案上早放了几副药,不知为何心底忽然漫起如针扎似地疼痛。 她怔怔地看着明棠转身离去的背影,不知自己是单纯为了询问,亦或者是想再深深记住她的容颜,再一次喊住明棠:“郎君留步!” 反复被她打断,明棠的神色也不见一丝不耐,她回过头来,一双深黑的眼瞳静静地看着她。 柳霜雪嗫嚅,沉默了半晌才道:“柳家要送小女子进宫,小女子如今不见了,可否会引人起疑?” 明棠见她终于问出个聪明些的问题,欣慰道:“有人替你进宫了,那夜她那样着急地脱你的衣裳,赶着趟顶替了你的身份,莫怕。” 似是想起什么诙谐的事儿,明棠唇角的笑意一闪而过。 第45章 冷硬的剑柄不如她娇软丰沛 似是想起什么诙谐有趣的事儿,明棠唇角的笑意一闪而过。 方才她都是那般沉静冷肃的模样,柳霜雪还是第一次见她笑,即便穿着这样平平无奇的朴素衣裳,也一下子鲜活起来,如同她这两日在道经里读见过的仙人一般。 萧萧如云中月,肃肃如松下风,她读到的时候不解其意,描绘人不写容貌,反写这些云阿风阿,如今见了明棠,她始了悟。 “安心守孝罢,无人知晓你在此处。” 明棠已然重新戴上帷帽,带着鸣琴走了。 鸣琴跟在明棠身侧,自是听了两人对话,亦晓得明棠笑的是明宜筱替了柳霜雪进宫,果真得了小皇帝青眼一事。 是了,那位二夫人宣称急病、实则不知去向的明二娘明宜宓,如今正顶着柳霜雪的名头,承宠宫闱。 这一局是明棠一手设下,早已经得到柳家堂兄要将柳霜雪借乐班子之机强送她入宫的消息,甚至于双方在何处交接昏睡了的柳霜雪,明棠都已在暗中让她打听得一清二楚。 明棠早早地便让双采以旧日交情,以重金诱得明宜筱院中伺候的一个洒扫丫头反水。 那一日兰因捧去的脂膏,压根不是什么大师所赠,而是明棠特意为明宜筱所制的。 那脂膏初时确实能够消肿化瘀,对疤痕看上去颇有效果,但是时效一过,原本的伤口就又会加倍痛痒。明棠算好了时辰和用量,时效正好卡在赴宴前,一心要进宫的明宜筱哪能接受快要好的疤痕又红肿起来,必定让婢女去明以渐的院中撒泼强抢。奇快妏敩 而那里,正有明棠早就备好的第二瓶脂膏。虽也是舒痕祛疤的效果,却掺了一味催动人暴躁易怒的活血草,等到了夜间得知自己不能前往太后寿宴时,明宜筱必定大发雷霆,谁也止不住。 明宜筱脾气大的很,常常拿院中的使女撒气,她回房大怒,身边的几个贴身使女早早地便寻了由头躲开,这时候便是那备下的反水丫头入场之时。 也不需她多说什么,只叫她被明宜筱训斥打骂的时候,与明宜筱说起有人将自家女郎混在乐班子之中,要在皇帝面前露脸,而那乐班子停留之处就在附近,明宜筱那活络脑子必定动心。 她刚愎自用,狂妄胆大,绝不会想到是有人在背后牵着她走,反而会觉得此乃天赐良机,只要自己抓住这等机会便可一飞冲天,立即便会主动支开使女,寻个机会出府,混入乐班之中。 而明棠赴宴时留下的鸣琴,早已经候着她,将她引到柳霜雪之处。 也亏得明宜筱入宫之心切,她一眼就看中了柳霜雪,知晓这等国色天香的美人不能入宫,当即动了取而代之的心思。 后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明棠救下柳霜雪,暗度陈仓至白龙观;而捡了柳霜雪身份的明宜筱,只需遮掩面纱,混到宫中,在小皇帝面前露脸——她确实是个生的娇媚可人的女郎,那一夜小皇帝醉意熏人,一切安排都是为了送她上位,明宜筱得宠,顺理成章。 而那个洒扫的丫头,本就不是属于贴身使女一类,以二夫人那头脑,至多想到打杀所有亲近使女,怎么会想到去盘问洒扫奴仆? 这样大一盘局,鸣琴也不知自家小郎是何时想好的,怎有这般大的魄力,又怎么能算计得如此环环相扣,将明宜筱的一举一动料定得算无遗策——明棠甚至不过只是做了两瓶脂膏,出了些策反的银钱,三言两语,明宜筱就好似她掌中的傀儡木偶似的。 但鸣琴一直都不曾想明白明棠为何要下这一局,不由得嘀咕起来: “小郎要救这柳家大娘子,奴婢还能理解其意,柳家大娘子着实可怜。可郎君与二房有仇,怎生还助明二娘进宫?明二郎可是得了进宫做娘娘的病,小郎怎还替她一偿宿愿了?” 明棠哂笑:“她要进宫,用的就是柳霜雪的名号。皇帝最厌高门女子,更厌欺君罔上之人。她进宫一事,其实漏洞百出,经不起推敲,到底是一偿宿愿还是进宫送死,你不如猜猜?” 鸣琴并未想到这一层。 而这时另一道嗓音忽而飘然而至:“明世子如此欺君罔上,不怕掉脑袋?” 明棠有些惊愕,不知这人怎么到处都是他,回过身来,瞧见从白龙观正殿走出的朱红身影:“明世子好算计。” 明棠听见了他这话语之中明晃晃的胁迫,叹了口气。 第46章 杀尔如屠狗 谢不倾自然知道明棠定是在心中骂他,但他也不见得放在心上,且今日还有旁的事儿,便按下逗弄明棠的心思。 而明棠见他并不似平日里兴致,好容易抓住个机会,立即告辞了。 谢不倾立在阶上,看着明棠飞速离去的背影,不着边际地想明棠昨夜踢他肩上的那一脚,一边幽幽问道:“清虚道长,当真不考虑本督的意思?” 那被称为清虚道长的白面道长神色却一直波澜不动:“您是人中龙,又何必总是缠着贫道不放呢?” “贫道方外之人,已不在红尘之中。” 谢不倾“噢”了一声,却道:“道长既然已经不在红尘之中,想必也已然忘记了自己红尘中的家人。本督前些时日寻到几个老弱妇孺,正是道长亲眷,本是有意讨好道长,将他们接到了西厂之中,可惜道长如此不在意,本督就只好送他们下去见阎王了。” 清虚道长的神情终于一变,怒目而视:“谢不倾,你如此作恶多端,当真不怕死后下地狱?” 而谢不倾已然失了趣味,他施施然地理了理衣袖,笑道:“道长如今还活在人间,怎么不扪心自问自己怕不怕下地狱?若非日夜恶鬼缠身,噩梦不休,又何以逃至道法之中?你信那三清数载,当真能忘却那些被你背弃之人?” 清虚道长浑身颤抖,连臂弯之中的拂尘都几乎拿不住,见谢不倾背对着他下了石阶,他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勇气,以拂尘狠狠击向谢不倾后背。 那拂尘飞扬开来,竟然发出刀剑一般的鸣声,细细看过去,拂尘之中原来编了根根银丝,成百上千的银丝带着短刺藏于鬃毛下,配合这清虚道长深厚的内家功夫,裹挟着万钧之力,排山倒海一般击向谢不倾。 但谢不倾甚至头也没回,清虚道长甚至看不见他是如何躲开的,便听见耳边剑鸣铮铮,谢不倾剑已出鞘,瞬间砍去了他的右手。 粘腻的鲜血顺着剑尖滑落,谢不倾不甚在意地甩开,摆了摆头,暗中立即有人前来,将清虚道长钳住,按着他跪到地下。 他断了一臂,痛得额头青筋暴起,忍不住大声斥骂:“谢不倾,你说你单刀赴会,竟然这般不要脸!” 谢不倾反手一掌,打得他喷出一口血来,几颗牙齿滚落在地。 他抓着清虚道长的衣襟,迫使他抬起头来,欣赏着他因憎恶和疼痛扭曲成一团的脸:“谢青予,你也配说要脸。” 谢青予一口血沫啐去,却早有番子为谢不倾挡下,谢不倾将他狠狠掼到一边,在三清出尘慈悲的塑像下,将他在七星供桌上撞得头破血流。 谢青予却还要嘶吼:“你若有种,今日就杀了我!” 谢不倾看着他宛如死狗一般抽搐扭曲,残忍一笑:“杀尔,如屠狗。你那生魂还不配记到本督的头上,诏狱候你十年,有的是法子等你开口。” “带走。” 谢不倾收剑,冷声令下,立即有人将半死不活的谢青予架起捆走。 * 明棠哪知白龙观之事,她出了白龙观,便去了喜乐来找回双采,换了衣裳,打算回府。 双采满目担忧,好容易等到明棠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忧愁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笑容。 她也不敢问两人做什么去了,只是见鸣琴替明棠收着那几块儿雄黄,好奇问道:“小郎买雄黄作甚?” 明棠随口答道:“潇湘阁早年有蛇,曾将小妹吓住了,买些雄黄,有备无患。” 双采点点头,倒是鸣琴看明棠一眼——她在潇湘阁之中伺候过,从未听闻什么闹蛇之事,更何况如今快要十二月了,天寒地冻的,就是有蛇也在洞中安眠,冬日里哪会有蛇闹腾? 但她惯来是信明棠的,她既买便自然有她的用处,不必质疑,便细细收好了。 回去的路上,双采似是瞧见了谁,忍不住“咦”了一声,指了指人群之中的两人:“郎君你看!” 明棠眯了眯眼,看清了双采所指的是一双男女,只不过他们走的极快,转了弯,混入人群便消失不见了。 鸣琴倒是瞧见了走在后头的那女郎,万分不喜地说道:“是齐大娘子。” 齐家并无男嗣,齐若敏连个堂兄堂弟也无,她怎能与男子同街而行? 她若当真对自己这桩婚事如此不满,尽可退婚,如今这般明晃晃地在街上与男子同行,摆明了不把明棠放在眼里。 她这样想了,也这般说了,双采知道此事却不知其间官司,鸣琴便将那日花园之中明宜筱与齐若敏的哭闹一一告知。 双采脸上亦有不喜之色,皆觉得出趟门遇见齐若敏晦气,不打算多言。 但再往前行了两步,双采忽然一顿,道:“不对,奴婢瞧着那与齐大娘子同行的郎君,很觉得有些眼熟。” 第47章 头一回做绿头王八 “是大哥罢。” 双采奇道:“奴婢瞧着确实像大郎君,小郎怎知?” 明棠却并不如何意外。 齐若敏前世里就敢在太学与明以江滚到一张床榻上去,如今能见到光天化日之下二人同游,这也毫不稀奇。若说他们二人之间若无任何私情,明棠是丁点儿不信。 若真是什么情难自已,明棠还勉强能谅解,可齐家不肯解除与自己的婚约,明以江明知齐若敏身份还这般行事,摆明了双双不将明棠放在眼里,随意轻贱。 明棠不记他二人一笔,她这一辈子也就白活了。 鸣琴脸色愈发难看,双采亦皱紧了眉头,倒是明棠云淡风轻的,并不见如何生气。 双采见明棠神色平静,更是替她委屈:“齐大娘子与小郎既有婚约,怎能与小郎的兄长同街而行!大郎君也是……这桩婚事府里皆知,他怎能私下里与齐大娘子相约,将咱们郎君置于何地?” 鸣琴也忍不住将自己方才心中所想抱怨出口:“上回咱们大娘子也说了能替她出面退婚一事,她不肯退婚,却要这般,安的什么居心!” “以齐家的门第,她可赖着我这亡父亡母之人,却攀不上我那好大哥的门楣,若当真与我退婚,到时候就失了来往的由头了,与镇国公府彻彻底底断了关系,她才不肯。” 明棠前些日子大多数时间皆在安排二房和明宜筱的事情,不曾腾出手来应对齐若敏一事,却也仔细思索过此事,私下里也与明宜宓打听过齐若敏其人。 齐若敏是巴结上的明宜筱,缠了她三五年才与她成了手帕交,得了常常上门玩的机会,总寻摸往三房去,说是寻双生姊妹花玩,可什么心思谁不晓得?三夫人以不喜外人打搅之由,回回拒绝,也可见三夫人早看穿了齐若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明棠上辈子的绿帽子可不能白戴,三房更不是什么好鸟,横竖要解了与齐若敏的婚事,这事儿倒很好做个筏子。 见自己这两个使女都这样气恼,明棠转了转眼,道:“既是如此,不如跟着去瞧瞧?” 总归柳霜雪的事情已然安顿下来了,这会子也没甚大事,就当看看热闹了。 三人跟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过去了,正瞧见不远处齐若敏停在一个小摊儿面前,饶有兴致地看着上头摆着的素银首饰,时不时拿起一件儿来,与身边的明以江轻声说话。 她这一身衣裳颜色清淡,款式却很不错,纵使穿了加棉的袄子,仍旧可见她身段如弱柳般窈窕,戴着的小帷帽微微撩起了,露出她一张清雅柔和的笑脸来。 齐若敏不如明家女个个容色绝艳,但她身上自有一股子脆弱易折的书卷气,明棠从金宫的嬷嬷口中听过,大部分男人皆爱楚楚可怜的模样,齐若敏正在其列。 她一双明眸微微含笑,看着明以江道:“……小女子常在家中,鲜少出门来,家中的姊妹更是个个居于深闺,都没见过这样新鲜的玩意儿,小女子想买些回去送给姊妹们。” 明棠闻言,几乎笑出声来——齐若敏这般做作姿态,着实可笑! 此处临近外城,皆是商贾庶族聚居之处,摊子上能有什么好物?齐家家底子再薄,也不至于将齐若敏养得这般眼皮子浅,她买此物回去给姊妹们,怕不是叫姊妹们笑死? 偏生这般做作,恐怕在明以江看来乃是不谙世事,天真可爱。 他点点头:“你爱护姊妹之心,这也不错,倘若喜欢,买就是了。” 齐若敏欢欢喜喜地选了几件,模样很是热衷,明以江付了一锭银子,那摊主眼睛都快笑没了,直接将上头的首饰全包了起来,一股子给了齐若敏,口中还道:“这位女郎,你家兄长对您可真好啊。” 齐若敏脸蛋微红:“这位郎君不是小女子兄长。” 这些摊贩每日迎来送往的,什么人没见过,登时了悟,换了一番说辞:“那女郎将来便大有福气,夫婿这般体贴爱惜!” 齐若敏大窘,连忙将帷帽放下了:“并非如此,小女子并未嫁人。” 鸣琴看得想呕,翻出一个巨大的白眼来:“什么‘并未嫁人’,说了和没说一样,倒叫旁人以为她还不曾与大郎君成婚呢,她怎不敢说她的未婚夫婿还在家里头作绿……” 说到这里,她才觉得自己失言,明棠却笑起来接道:“这有什么,说便是了,我亦是头一回做绿头王八,这也新鲜。” 鸣琴“呸”了一声:“小郎怎可这般说自己。” 明棠笑了两声,那头的齐若敏大抵是觉得羞的厉害,径直转身进了一侧的茶楼,明以江跟着追了上去。 她正看得有滋有味,见两人前后进了茶楼不曾出来,想起来一桩很有意思的事情,便点了双采过来,说道:“有一桩事要你去做。” 双采应了,匆匆转身走了,明棠便带着鸣琴进了茶楼。 那茶楼装潢尚且雅致,只是一楼略有些吵闹。 明棠看都不必看一楼,他二人来私会,怎敢在人多之处,必是上雅间儿去了。故而让鸣琴摸了几角碎银,塞给了一旁的小二,命他带路上楼。 那小二见她出手阔绰,一看明棠通身气派不似寻常人家,不敢直视她逼人容貌,只点头哈腰地引着明棠往楼上雅间走,明棠便不经意说起,自己其实是方才那位女郎的爱慕者,想在他二人的雅间儿旁边开一间。 那小二会了意,将她引到一间雅间去,还神秘兮兮地将一边的窗推开半扇——只见这扇窗正对着斜对面的窗户,那窗户也不曾闭紧,正好能瞧见室中人。 正是明、齐二人,意外之喜。 明棠也知这小二如此殷勤是为了讨赏,封了赏下去,嘱咐他不许前来打扰,他喜滋滋收了钱,这便下去了。 鸣琴想起方才明棠的吩咐,好奇问起双采是去做什么去了,明棠却好似想起什么快活的事情,笑的眯起了眼,非要卖个关子:“不急,你先等着。” 第48章 你当我是傻子还是瞎子? 对面的戏也正好看呢,下一场戏可不着急。 那头的齐若敏坐得离明以江有些远,好似恪守规矩的模样,可他俩孤男寡女二人,连个侍从都不带,已然是破了天的规矩了,还在这装相。 而齐若敏抬手摘了帷帽,方才还粉面含春含苞待放的,这会子忽然白了脸色,竟是满面愁容。 明以江果然关切问道:“怎生脸色这般难看,可是吹着风了?” 齐若敏摇头并不说话,眼泪就已经滚了下来。 明以江再问,齐若敏还是不说。 如今几个推拒来回,明以江已然坐到齐若敏身边不远处了,见她默默垂泪不休,禁不住又问起:“你既落泪,必是受了委屈了,可是我今日带你玩的不周到?” 齐若敏连连摇头,却还是不说缘由;明以江挠挠头,也有些黯然神伤的样子:“总是我愚笨,不知怎么与女郎相处,想必是我哪儿惹着你不痛快了,是我的不是。下回叫巡理兄带你出来玩儿,他更聪慧些,必不会惹你不痛快。” 明棠忍不住一挑眉。 她原本以为是齐若敏一心倒贴,但明以江这话分明说得以退为进,反倒是要刺激齐若敏主动开口的样子,有点儿意思。 桌案上有清口的瓜子儿,明棠抓了一把来吃,又给眉头紧皱的鸣琴一把:“你就当看戏就是,别生气呀。” 而被明以江这话如此一刺,方才一语不发的齐若敏终于憋不住了。 她抬眼看着明以江,哭得梨花带雨:“与郎君无关,是小女子自己郁结于心。今日求郎君出来陪小女子走走,原本就是不合规矩的。” 明以江立即安抚道:“哪有的事儿!我晓得你是羡慕你的手帕交们皆有自己的兄弟,你却没有一个,因而将我们都当做兄长一般,我家中也有同你一样年纪的姊妹,带妹妹出来玩,有哪里不合规矩的?” 明棠吐出一块儿瓜子皮,品评:“这戏唱的没意思,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便是哥哥妹妹的,这哥哥是爱哥哥还是情哥哥,当真以为旁人瞧不出来?” “那这世间的奸夫淫妇,都可说一句兄妹了。” 鸣琴嗤之以鼻。 而那头的齐若敏,已经愈发大哭起来:“小女子悲痛,是因想起日后……日后恐怕没有出来玩的时候了。” 明以江疑惑:“怎会?” 齐若敏见他脸上的困惑不似作伪,心中更痛,抽噎起来:“我娘同我说,我年纪如今到了,过了年便要在闺中绣嫁衣待嫁了。” 言下之意,便是自己将要出嫁,不能再与她这情哥哥爱哥哥相会了。 明以江却不接她的话茬,也不知是真不懂亦或是装不懂,反而还说道:“你与我们家中的姊妹都相熟,嫁过来也只当做是自家,小姑子们谁会为难你,只叫她们带你出去玩就是。” 齐若敏忽然响起明宜宓那日干净利落的一巴掌,忽然觉得自己的面皮也跟着一齐痛了起来,满腹心思不知该如何言说。 见明以江甚至很是赞同她嫁入自家似的,齐若敏终于崩溃大哭:“可是……可是我不愿嫁给三郎君。” 明以江的目光闪了闪:“我三弟除却身子弱了些,旁的皆是一等一的好,出身亦上乘,你怎生不愿?” 齐若敏怎敢将自己的心思说出口来,哭哭啼啼的,先是将那日在明府花园被明宜宓斥责的事情说了,又说起自己听说明棠与锦衣卫相熟,怕明棠沾染上西厂的暴虐成性苛待于她云云,总之就是不愿意嫁给明棠。 鸣琴恨不得拿瓜子皮儿丢她:“她怎么还敢嫌弃我家郎君不好,不瞧瞧自己何等出身,青天白日的就和外男私会,高攀我家郎君都够不着,当真没脸没皮。” 明以江将手帕子递到齐若敏的手边,见齐若敏不接,他还解释:“是今日出门新拿的,不曾用过,你别嫌弃。” 齐若敏怎会嫌弃,拿着手帕擦了泪,紧紧地攥在掌中。 明以江不接齐若敏说起明棠的话,静静地看她哭了一会儿,眼中有些深切的怜惜,忽然轻声道:“你不愿意嫁给我三弟,可是因为……心有所属?”奇快妏敩 齐若敏呆了一下,没想到明以江这般说出,可她不知自己该应还是不该应,于是又只顾着呜呜大哭。 明以江同情地看着她,齐若敏哭着哭着,倒哭进明以江的怀里去了。 “江哥哥,我……” 明棠看着有些腻味了,想起双采这时候也应当回来了,便听见对面的厢房忽然传来砸门的巨响,随后一道骄矜清越的嗓音忽然横插进齐若敏娇弱可怜的哭声里:“哎呀,江表哥,你怎么在这里?” 齐若敏的哭声猛然一停,明以江几乎是立刻松开了半搂住齐若敏的手,颇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时意,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怎么知道我要多一个表嫂呢,你说是不是?” 这女子的嗓音之中夹杂着几分新鲜的哂笑,很快便能从半开的窗户中瞧见一锦衣华服的高挑少女走到齐若敏面前,俯下身来细细致致地帮她擦眼泪:“莫哭莫哭,哭花了脸,怎么做新嫁娘?” 鸣琴闻见了八卦的气味儿,见双采悄悄进来了,便晓得这应当就是明棠安排她去做的事儿,连忙问道:“这女子与大郎君是何等关系?” 明棠吃够了瓜子儿,喝了口茶水漱口,眉眼一转,笑道:“我那好大哥的表妹,安宁公的嫡孙女儿,周时意。” 然后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三夫人与其母曾指腹为婚,故而这位周氏贵女,大抵算得上是大郎君的未婚妻。” 鸣琴惊呆了下巴,明以江也不知她怎会过来,而周时意已然牵起吓呆了的齐若敏,还贴心地为她戴好帷帽,拉着她往外走:“姨母也是,早知表哥与这位姐姐两情相悦,怎生还常拿我来开玩笑。这位姐姐莫哭啦,今日我替你做主,去姨母面前分说,必叫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明以江脸色骤变:“时意,并非你以为的那般。” 而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周时意忽然反手一个耳光,扇得明以江偏过头去:“你当我是傻子还是瞎子,瞧不见你们二人搂搂抱抱?” 第49章 不如这样,我与你成婚! 这一巴掌扇得明以江都怔忪了,可他顾不上自己火辣辣的脸皮,只连忙去拉周时意的衣袖。 双采看得双目圆睁:“大郎君何等骄傲之人,竟不曾生周娘子的气?” 明棠笑了笑,双采不知道因果——三房想娶周时意,原本就是高攀;更何况二人虽是表兄妹的青梅竹马,却是明以江追着周时意跑多些。周时意是个才女,更是个痴人,性子极烈,眼里容不得沙子,三夫人为防着她不喜欢,都不敢在明以江房里放人伺候。 再者,周家清贵,六大姓之中,除去太后母族杜氏,汾阳郭氏,就数渭河周氏最为贵重,明家都快要跌出六姓了,安宁公世子夫人虽与三夫人是一母同胞的姊妹,却也并不热衷这桩婚事,如今连信物都不曾交换。 明以江被周时意抓包,慌还来不及,怎敢去计较这一巴掌? 而周时意身边不知何时窜出来个娇小机灵的使女,一下子拍开了明以江的手,死死地拦在明以江的身前,不许他靠近周时意:“大郎君,我家女郎可不是那等不懂规矩之人,大白日的拉拉扯扯,没得坏了女子名节!” 周时意便在使女身边微微地笑,瞧不出喜怒,外头已然有了些看热闹的人探头探脑,明以江连忙过去将门掩住,说起好话来。 周时意一点儿也不搭理他,只拉着齐若敏的手笑:“不理他,走,我带你去见姨母去。” 齐若敏眼中的泪都被吓停了,一张脸红红白白的。 这指腹为婚一事知道的人虽不多,但她也能看出来明以江对周时意何等紧张在意,眼中涩然至极。理智中虽知道她应当与明以江撇清关系,可她怎么也开不了口,于是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明棠将瓜子儿放下了,擦净了手,从身上随意摘了块儿芙蓉并蒂的腰佩,问起双采可有被周家的仆役瞧见。 双采摇头,目含崇拜地说道:“小郎真是神了,竟知道周娘子在写意楼,奴婢躲在墙根子下面喊了一句明大郎与女子在此茶馆私会,登时便瞧见周娘子出来了。” 周时意爱书画,每日都去写意楼亲自挑选笔墨纸砚,风雨无阻,去那一逮一个准儿。 双采既没被瞧见,那这一折戏文便万无一失,到了明棠该上场的时候了。 她施施然地走出了雅间儿,轻轻敲了敲隔壁他们那一间的门儿,周时意直接喊了声“进罢”,明棠便推门而入。 听了开门的声音,所有人都经不住往门外看,而明棠正捧着那芙蓉并蒂的腰佩欢欢喜喜地进来,似是有些羞赧,进来便躬身行礼,也不敢看人:“齐大娘子,我听闻你在此处,特意带着先前为你备下的礼物来寻你,你……” 她的话还没说话呢,就好似察觉到了屋中诡异的凝结气氛,抬起头来一看,就瞧见这一屋子人。 明以江惊讶地说不出话来,齐若敏却不认得明棠,不敢看她,只低着头。 唯有周时意的目光落在明棠身上,停了停,有些惊艳,又露出些同病相怜似的玩笑来:“三郎君,这回可是表错情了。” 一听周时意说“三郎君”,齐若敏猛然抬起头看明棠一眼,认出这张过分漂亮的脸恐怕正是明宜筱口中的男生女相祸害精明棠,脸色陡然苍白下来。 明棠刚回京不久,又是个闷着少出门的性子,她应该表现得谁也不认得,于是微微露出些困惑来,先对着明以江喊了一声“大哥”,又冲着周时意与齐若敏皆行礼,颇有些不好意思道: “诸位勿怪,我回京不久,不大认得人,只晓得我那未婚妻出身齐家,特意前来一见。” 周时意意味深长地看了明以江一眼,随后长叹了口气:“暧,我是你家三夫人的外甥女,出身周氏。” 明棠便规矩地喊了一声“周娘子”,随后冲着剩下的齐若敏走去。 而方才一直拦着明以江的小使女转了转眼,立即接着说道:“请三郎君安,还请三郎君听奴婢一言。前些日子贵府三夫人常来我们主家为大郎君提亲,我家女郎今日却听闻大郎君在此与女子私会,原本以为有人故意污蔑,特意过来瞧瞧,却瞧见他二人孤男寡女在此共处一室,拉拉扯扯。” 明棠心想,周时意这喉舌倒养得机灵乖巧,事情皆说了,又不曾提及自家女郎与明以江有那指腹为婚这一遭,自己回头也要备下一个,脸上却陡然露出个不敢置信的神情来,目光立即放到齐若敏的身上:“齐大娘子,竟与我大哥私会?”奇快妏敩 那使女清脆应了,掷地有声:“奴婢亲眼所见!” 齐若敏双眼一翻,竟好似要昏过去一般,明以江又不敢看着她当真摔到地上去,虚虚扶了她一把,让她坐在一边。 明棠却深吸一口气,仿佛受不了这般打击与羞辱,气急攻心,连退了两步,不慎撞开了门,指着齐若敏惊叫道:“我晓得我比不上我大哥,只是你若对我无意,早可退婚,为何私下与我大哥往来,叫我受这奇耻大辱!” 来这处的大多皆是富商贩卒,最喜欢听士族的八卦热闹,方才掩着门声音还小一些,明棠这般跌出来一喊,几乎半间茶馆都听得清清楚楚,一下子二楼的人连茶都不喝了,皆涌到道上来看热闹。 周时意径直将手里的帷帽戴上,甚而不慌不忙地安抚明棠:“罢了,亲结不成,解了就是,正好还可成全他们这对眷侣,也是一桩美事。” 鸣琴与双采正好过来,将明棠一把扶住。 明棠脸色苍白极了,又猛然泛起怒色,手里还紧紧握着那一块儿芙蓉并蒂的腰佩。 这是一块儿水头极好的羊脂白玉,雕工亦精湛,有做玉石行当的一眼看出此玉出自名家之手,明棠却发了狠将这价值千金的腰佩往地上一摔,清脆的玉碎声伴着她悲愤的言语响彻二楼:“士可杀不可辱!齐大娘子,你我二人婚约就如同这玉佩一般,一刀两断!” 明棠说罢转身就走,鸣琴亦跟着不满抱怨:“上回就听人说起,齐大娘子来我们府中做客时还说小郎的坏话,如今身有婚约竟又与小郎的兄长私会,是当真觉得我家郎君这般轻贱?” 从明棠退下摔玉到转身就走,也不过就几息功夫,楼上的茶客听了个完全,而楼下的平头百姓们也听清了鸣琴这一句,顿时骂起齐若敏恬不知耻。 明以江全然没想到平素里在明府如同个透明人一般的明棠这样果断,不留一点儿情面。他刚想追出去,齐若敏这时却身子一软,当真昏倒在了一边,牵绊住了他。 倒是周时意几步跟了上去,跟着明棠出了茶楼,看着明棠气得红扑扑的脸蛋,忽然抛出一番惊世骇俗之语:“我瞧小郎君面善,不若如此。小女子不才,愿与齐家换一桩婚,让他二人双宿双栖,我与你成婚。” 第50章 一步到位,立即成亲 明棠正演得兴起,气冲冲往前走着,听得周时意如此惊世骇俗之言,差点跌一跤,还是双采一把拉住她。 周时意见她样子,笑了两声,明棠甚是不敢置信地说问起:“周娘子可是玩笑?” 她却心情上佳的模样,摇摇头:“这有什么玩笑的,小女子颇有些爱俏,三郎君生得极上乘,我见之心喜,欲先下手为强,合乎情理。” 大梁朝民风虽不拘谨,虽有掷果盈车之风尚在,却也不是女郎可当街品评郎君形貌,说出“我欲先下手为强”之语的,明棠惊得眼珠子都快落下来了,周时意竟还盯着明棠看,还说道: “今日这事确实没脸,但转念想想却也晓得他二人何等品性,总比成了婚之后晓得要好,亦算得上是一桩好事,郎君大可不必为了他们恼火。再者小女子今日得见郎君,见郎君也不为此事拘泥,当断则断,十分欣赏,有意与郎君相交,继而生出不如一步到位之感。” 什么一步到位? 与君相交太慢,不如一步到位,直接成婚? 明棠惊呆了,周时意却仿佛还有好些话要讲,颇有兴致的样子。 还是那小使女无奈地扯扯她,开口:“请三郎君勿怪,我家女郎有些痴,说话惊世骇俗的,唐突三郎君了。” “……不算,不算唐突。” 明棠笑了一声,平复了些许。 她虽然还是有些惊诧,却也觉得周时意这般秉性纯真可爱,世间少有,总比明宜筱、齐若敏之流要好的多。 她倒是知道周时意是读书入了魔了,听她言语也知她不为世俗所拘泥,说话也与常人大有相异。明棠前世里就听人说过,周时意一颗心极纯粹,所求一生一世一双人,所以才这般目下无尘,容不了明以江沾花惹草。 明棠今日引她前来,一来是要她做个见证,使与齐若敏退婚一事顺顺当当;二来也是知道她容不得明以江放肆,必不肯与他成婚,搅和黄三房的打算,却不想把自己送到了周时意的眼里。 这般想着,又觉得有些遗憾。 若自己能用着女郎身份,必与周时意相交一番,只可惜她如今是郎君身份,不能与她走太近,只带累她名声。 故而她做出一副失魂落魄的伤心样子来,不愿多说,飞快地带着鸣琴双采走了。 周时意看着她的背影,很有些遗憾地摇摇头,又问起身边的使女:“汤圆儿,难不成是我不好,明三郎瞧不上我?还是我吓着他了?” 这叫汤圆儿的使女脸上万般无奈:“怎么会不吓着,女郎豪迈之风,不是人人都受得住的。” 却不想周时意一摸下巴:“这也没事,她方才说了,我不算唐突,便也不是全然没有机会。” 然后她立即提着裙子追了上去:“三郎君,你等我一等,我同你一块儿归家!” 明棠原本以为周时意已然走了,却不料自己步伐才慢下来,就又听见周时意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忍不住头疼:“怎生这般坚持不懈?” 双采不懂,只觉得周家女郎如狼似虎,难以招架; 倒是鸣琴见明棠那副惊恐样子,实在是憋笑憋到内伤:“奴婢可算明白了,难怪会有看杀卫玠一事。” 明棠被她揶揄一顿,自己也是哭笑不得。 卫玠丰标不凡,常引人围观,要花大力气才能从围观他容貌的人之中钻出来。可他的体质羸弱,平素里看书便极耗费精力,再加之他经常要从围观的人群中奋力逃出,时常体力不济,时日一久积劳成疾,最终驾鹤西去。 彳亍,这典故用的甚妙,明棠也觉得被周时意这样多追上几回,自己恐怕也要驾鹤西去。 她走得急了,出了一身的汗;身子又弱,经不得跑动,这会子已然胸闷气短了。 鸣琴担忧她出了汗吹冷风要着凉,便说道:“奴婢还有些力气,不如背郎君走?” 双采立即说道:“奴婢熟悉京中小路,奴婢给姊姊带路,必不会被周娘子追上。” 一拍即合,明棠也着实是跑不动了,总归她就是个病秧子身子,也不怕叫人看见,笑话她这般大了还要使女背,干脆让鸣琴背她。 鸣琴很有一把子怪力,明棠又瘦巴巴的,背着她简直毫无负担。 双采在前头带路,鸣琴跟在后头飞奔,几人行状好似身后有猛虎豺狼,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 这不看不得了,一看后头还有个女郎边追边喊:“三郎君,等我一等!若不肯接纳小女子,便与小女子做个友人也是可的!” 众人大奇,这世间狂蜂浪蝶、好求淑女者甚众,却罕见有女郎倒追郎君。 明棠还未回府,这消息就火速流传开来。 结合先前茶馆抓奸一事,那茶楼酒肆的说书人甚至现编了个热乎乎的话本,名曰《捉人记》,一语双关,既是周时意在茶馆里捉住明以江与齐若敏私会,又是周时意倒追明三郎宛如要捉人回府,横批“明三郎怒摔玉佩断姻缘,周娘子倒追三里求停驻”,一时间风靡上京。 自然,这皆是后话,鸣琴背着明棠火速逃窜,两辈子几乎不曾这般狼狈过。 双采跑得气喘吁吁的,也唯有鸣琴还有余力边跑边笑:“小郎,您瞧这周娘子对您一见钟情,为人品性纯真热忱,家室也胜过齐大娘子数倍,怎生不考虑考虑?”www..Com 明棠被她笑得想死,干脆闭紧了嘴装死。 鸣琴忍不住大笑起来,双采被这笑声感染,也跟着一块儿笑起来。 大街小巷穿行,时不时遇见惊诧的路人,双采大喘气着,却好似随着笑声,将自从得知阿姊惨死之后久积于心的一口郁气尽数舒缓开。 双采从没觉得这样快活,忍不住回头看明棠,见明棠趴在鸣琴背上,那张寻常皆是云淡风轻的脸上少有地带了些红润的羞窘之意。 她眉目生的明艳风流,稍稍带些鲜活神情便勾魂夺魄,双采也不知是自己跑的心跳太快,亦或者是被美迷了双眼,总归耳边心跳声鼓胀,扑通扑通…… 绯色亦点染了双采双颊,好在隐在她跑得红扑扑的脸下,叫人看不出来。 * 很快,新鲜出炉的《捉人记》就摆在了谢不倾的桌案上。 第51章 夜里去明府捉人 魏轻亲自将《捉人记》送到谢不倾的桌案上,原意是讨赏,却不料谢不倾将那薄薄几张纸看完了,抬手便扔在他脸上:“嚼舌头的事情,如此捕风捉影,倒也值得浪费本督的精神。” 魏轻也不气恼,将那纸一下子拿了下来。 反正他已然是去茶楼酒肆听过说书了,也不必再看,立即学着说书人那夸张的模样,一扯嗓子道:“各位看官是不知,周娘子提起裙摆就追,吓得那孱弱的明三郎当街疾跑,实在跑不动了,便让使女背着自己,那叫一个……”www..Com 他话还没说完呢,就看见谢不倾那双断人生死的手抄起桌案上一本奏折,“啪”地一下甩他脸上:“你对说书这般感兴趣,不如这世子也别当了,尽往酒楼说书去,省得本督日日费心给你拦着你爹的折子。” 魏轻原想从谢不倾脸上看出些恼羞成怒,却只瞧见他冷淡的眼,听到后头的话,心中一个咯噔,连忙将摔他脸上的奏折捡起一看。 不看不知道,他那混账老爹景王上折请天子安,而后潇潇洒洒写的,竟是问起大梁是否有废世子另立世子的规矩,并提及对他魏轻多有不满,说他身在执金卫却吊儿郎当,整日不建功立业,只与铜臭为伍,丢人现眼。 魏轻见了这折子,脸上的神情溢出些不屑来,却笑眯眯地将奏折往怀中一揣,点头哈腰地说道:“自然自然,小的都记得九千岁对小的这般关照,心中感念着呢,对您那可是忠心耿耿、肝脑涂地。若非九千岁您不肯,我可早就学魏烜那小子认您做干爹了。” 听到魏烜,谢不倾的眉头微微一动。 他轻轻点了点桌案,应了一声,说道:“你若有心,有桩事情要交由你办,与永亲王府有关。” 魏轻收敛了脸上故作谄媚的笑容,问起:“是何等大事?” “魏烜死了,尸身就在诏狱的冰窖之中。明日永亲王妃寿辰,你替本督送一场大礼。” 这话又是一句前言不搭后语,丢出一个惊天消息。 魏轻跟着谢不倾的时日不短,知道他的言下之意,陡然想起来前几日听过另外一事。 他确实常常斗鸡走狗、勾栏听曲,在玩乐时也听过几个纨绔说起宫宴当日魏烜纠缠明三郎一亲芳泽,个个神色暧昧,说是明三郎扭不过魏烜,恐怕要失身。 彼时他不大感兴趣,只是因与谢不倾熟识,对与明棠有关的消息多留意了几分;如今却听谢不倾说起魏烜死了,他立马想到那一夜雨花台,谢不倾抱着明棠进来的时候,衣袍上是带了血的。 魏轻神色一凛,想起谢不倾将明棠留在雨花台,对外用的借口是他魏轻在更衣处与明棠相见恨晚,盛情相邀她至雨花台玩耍;彼时以为谢不倾是给他自个儿找个幌子,如今想来,极有可能是给明棠寻摸个不在场证明。 他知道魏烜的癖好,也知道谢不倾的脾气,忍不住问道:“千岁爷亲自动的手?” 谢不倾随意点了点头,并不否认,将某间密室的钥匙压着一张银票推到魏轻面前,抬眼的神情格外冷酷:“一千两,务必尽善尽美。” 魏轻一听银两,立即笑了起来,将钥匙与银票一同收下,龇牙咧嘴:“务必替您办到满意。” 等魏轻走了,谢不倾喊进人来。 进来的是之前那个娃娃脸,一进来便瞧见谢不倾正在替皇帝批阅那些他疲于应付的士族奏折,他原想是什么事儿,就瞧见谢不倾吮了一下手上的玉扳指,颇有些意犹未尽地说道:“夜里安排个人去镇国公府。” 娃娃脸竖起了耳朵:“做什么去?” “《捉人》。” * 明棠不知西厂纠纷,她被周时意追得惶惶恐恐,等回了明府,这才觉得松了口气,周时意不至于追她一个郎君追到后院来。 这消息应当还没有传到明府来,且她现下还有另一桩事,招手将双采唤到身边,在她耳边嘱咐了几句,双采便立刻先明棠一步去了融慧园。 明棠稍稍错后半盏茶的功夫,追着上去。 等她到融慧园门口,双采正好被撵出来。 见双采丢给她一个“事已办妥”的眼神,明棠便直接一拂衣摆,和个木头人似的杵在融慧园门口,动也不动。 虽说明府众人对明棠不大在意,但她好歹是长房嫡孙,也没人敢当她不存在,有个在高老夫人身边颇为得宠的嬷嬷便走上前去,问起明棠这是何意。 但也只是问问,明棠抬头便能瞧见那嬷嬷眼底的不耐。 她不多说,只是冲着融慧园红了眼眶,道:“我要见老夫人。” 那嬷嬷原本就不见得多在意明棠,见她不肯多说又不依不饶,心中憋了一股气,冷笑道:“老夫人这会子吃了头风药,正歇着,三郎君若有孝心,便不该这时候来打搅。” 早些时候,四夫人便风风火火带着人到了融慧园,说是给老夫人请安,却不知为何内里吵将起来,不欢而散。 四夫人难得如此硬气,甩了脸色就走,高老夫人自然不满,又是牵动阵阵头痛,这嬷嬷就在一边伺候着,千哄百哄高老夫人才勉强消气。 眼见着歇了一会子,头风好些了,这双采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哭哭啼啼地就跑到融慧园的门口,说要求见老夫人。 守门的那使女同双采很有些交情,见双采哭得这样狠,像是受了大委屈了,便放了她进去,岂料她一进融慧园,就在门口一跪,哭得如同奔丧一般,说是有冤屈要诉。 若是往常,高老夫人也愿意叫进来听一听,但她今日才被四夫人气得头痛,又听得女子在外头哀怨痛哭,如丧考妣,忍不住大动肝火,连是谁都不问,直接叫人将双采撵出去。 接连被气,高老夫人这会子实在是头痛欲裂,吃了药也不见效果,正躺着呢,结果明棠这时候又来。 怎么,这伙子人是结伴扎堆来的不成? 这老嬷嬷知道高老夫人决计不想瞧见明棠,故而也懒怠去通报,见明棠站着一动不动的,冷冷丢下一句:“三郎君若是想一直在这儿站着,那就站着吧,只是别怪老奴不曾事先提醒。” 明棠也就站着,足足站够了半个时辰。 如今天气很有些冷了,这会子又有些夹道的风,吹得明棠风迷了眼,滚落出几滴眼泪来。 站也站得够久了,这眼泪倒是来的很及时,明棠借着风迷了眼的劲头,带着哭腔扬声开口:“请老夫人开恩,免了我与齐家的婚事罢!” 她别的也不说,反反复复只说这一句,倔强的很。 高老夫人正躺在床上,被疼痛折磨得满脸发白,听到明棠在外头喊魂似的喊,更是气恼,忍不住将床上的隐囊全都推落到地上:“青天白日的,她叫些什么!小小年纪,婚事还不听长辈的,她要作甚?” 叶夫人正在她床边侍疾,见高老夫人憋不住要发怒,却又被愈演愈烈的头疼折磨得欲死的模样,低下头来勾了勾嘴角,又轻声细语道:“母亲,三郎君未免太不懂事,一点儿不体贴母亲,我替母亲去将她打发了。” 高老夫人烦躁地摆摆手,叶夫人便如同一阵风似的刮了出来。 这难得有些能耍威风的时候,她虽跌破了头,却也不想错过! 明棠正在那继续喊着,却也是有气无力了,鸣琴扶着她,她便喊一句叹一句,拖音拉调的,十分扰人。 “老夫人说了,婚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夫人既为你定下婚事,自然也是怜惜你体弱又失了父母,早些成家找个人照料你也好些。你不赞颂老夫人的恩德,倒在老夫人病体沉疴时大吵大闹,三郎君是否大不孝了些?” 叶夫人一出来,开口就是大不孝丢到明棠的头上,明棠果然白了脸色。 见她一副委屈心酸又不敢多言的模样,叶夫人觉得跌破了的头也没有那般疼痛了,心中大畅。 明棠不看她了,也不理她,又只说着自己要见老夫人。 叶夫人一抖衣袖,抚了抚手腕子上一只极为漂亮的翡翠镯子,爱不释手的模样,却又冲着明棠厌烦道:“你若要求见老夫人,不如长跪不起,也叫老夫人瞧瞧你的孝心,说不定便见你了。” 她这般小人得志,鼻孔生于头顶的模样实在叫人生厌,鸣琴看着生气,明棠却轻轻拦了拦她。 她正恼火,明棠却忽然脚下一软,好似久站寒风中立不住了的模样,直接往转身欲走的叶夫人身上倒去。 叶夫人背后又没眼睛,更是个久居内宅的小妇人,等她意识到的时候,明棠已然狠狠撞在她的背后,将她整个人撞得往前扑过去。 好巧不巧,融慧园的门口刚刚洒扫过,叶夫人被明棠撞得跌了一跤,爬起来的时候脚下又踩着余水打滑,再次往前跌了过去。这一回径直磕在了门槛儿上,将自己磕得头破血流。 明棠正好也跌在一侧,不过有鸣琴拉着她,她也只是歪了好几步,不偏不倚,正好踩在叶夫人的手背上,将她那养尊处优的手狠狠一碾,又把那只贵重无比的翡翠玉镯给踩断了。 叶夫人本来磕得头破血流,已是头晕眼花,手背上传来的剧痛更是叫她扭曲了面目,惨声尖叫起来。 但这些疼痛竟都比不上她手腕上那只镯子,叶夫人都顾不上捂住自己流血的额头,顾不上被明棠踩得剧痛的手,只捧着那碎成数段的玉镯,呆呆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尖锐地哭嚎起来。 融慧园门口闹成一团,而明棠好似见不了那刺目的红,直接软倒在鸣琴怀中。 鸣琴大惊,立即扶着明棠回潇湘阁去了。 双采正在路上等着二人,见明棠脸色白白地昏倒在鸣琴怀中,顿时揪心,跟着一同来扶着她,却不料一进潇湘阁,明棠就睁开了眼站直了身,哪里有一点儿昏倒的模样。 鸣琴是着实被明棠吓了一跳,见明棠好端端的,忍不住轻轻拍她:“再看不惯那叶氏,怎么拿自己去冒险,若是跌着了怎么办?” 明棠唇角绷紧了,皱着眉头说道:“那枚玉镯,是阿爹送给阿娘的定情信物,我小时候常拿着把玩。叶氏卑贱,怎配戴我阿娘的遗物?” 鸣琴不知这一层,想到叶夫人竟戴着先夫人的玉镯,还在明棠面前出言挖苦讽刺,顿时亦气得不行。 “上回她身上压襟用的蜜蜡手串,就是我阿娘的遗物。而她身上的衣物虽老气,却有好几件都是用浮光锦做的,这浮光锦乃是舶来品,除了作宫中贡品,余下的几匹皆被我外祖家寻了人买下,做了我阿娘的嫁妆,连我阿娘都不舍得裁剪衣裳,她却全裁剪了。” 旁的明棠并不多言。 其实她知道的远远不止这些。 叶氏瞧着形容枯槁、老气横秋,可她那小小的居室之中不知道堆满了多少当年属于大房的财物。 自然,大头皆是被高老夫人昧下了,叶氏只能从她指缝里捡些东西,可那也是泼天的好物件儿了,以她的身份这辈子都拿不到。 她悄悄的藏住,不让人瞧见也就罢了,却三番五次戴着在明棠面前招摇过市。上回荣德堂一次,如此这次又是,甚至故意显摆,分明就是有意的。 明棠今日不过给她一个小小教训。 而鸣琴对大夫人沈氏可谓忠心耿耿,听到叶氏占了她的遗物,几乎是双眼冒火:“这不要脸的,当时奴婢也该上去狠狠踩她几脚。” 双采也跟着皱眉:“早知奴婢也留下来。” 明棠的脸色亦有些阴,垂下眼眸来:“罢了,也不必为了她气恼。她跳不了几日了,二房的事情将有个定论,待灭了二房,就送她上路。” 她鲜少有这样阴郁外露的时候,鸣琴倒是知晓她心中有多恨,只是跟着一同捏紧了手:“叫她这么个货色鸠占鹊巢数年,享了这么多年福气,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不是物归原主,是连本带利。” 明棠一语带过了,看向双采:“你去,同你之前的那些好姊妹说,我明棠被自家长兄戴了绿帽,当场捉住,求老夫人退婚,老夫人却不肯。尤其是角门上的方婆子,你务必叫她知晓完全。” 双采领命去了,明棠便进了屋。 * 夜里,明棠如常点了灯,于桌前看书。 只是不知是否是因白日里的事情,她总觉得心烦意乱,看不进去一点儿。 外头忽而传来敲门声,竟是个陌生女子:“明三郎君,千岁请你过府一叙。” 第52章 真当她稀罕做谢不倾的笼中雀? 明棠一愣。 谢不倾想见她? 他哪回不是不请自来,今日倒上门请她去? 现下已临近亥时,明棠刚刚沐浴过换了寝衣,等看会子书便要去歇着,怎生这个时候来叫她上门? 她觉得不对,往门外问起:“你是?” 那女子的声音有些冷肃,停了一会儿才道:“属下是九千岁麾下从龙卫摘星,奉九千岁之命,请三郎君过府。” 明棠知道谢不倾手里有锦衣卫,却不曾听闻这从龙卫,心中还有几分怀疑,打开门,浅声问道:“既如此,可有信物为证?” 她默默打量眼前这叫摘星的女卫,见她身上确实一身锦袍,形制与飞鱼服相似,只是四爪飞鱼纹换成了蛇纹,颜色亦黑沉许多。 摘星身姿挺拔,梳着男子发髻,生得虽平淡些,却十分坚毅。 摘星见明棠出来了,并不直视明棠面孔,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令,奉与明棠一观。明棠欲伸手接过来,摘星却退了一步,口中道恕罪,这便是拒绝之意了。 明棠暗想,这难道是什么金贵物件,倒好像她明棠是什么脏物,拿了会脏了这东西似的,很没好气地看了一眼,认出是西厂玉令。 她今日很有些疲累,回府之后便觉得腰腹酸痛,恐怕是癸水将至,脾气正大着;这女卫对她的态度又冷,大半夜的风湿露重,丁点儿不想出门,皱眉道:“这位大人,千岁可催得紧急?我身上不痛快,若并非大事,可否稍延迟一二日。” 摘星只拱手:“属下只奉千岁之令,旁的无权做主。” 她脸色有些冷硬,明棠也知道与她多说无益,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寝衣,只说自己先回屋更衣。 摘星也不说话,只是立在门口等着。 她这般冷淡,明棠也懒怠和她找话自讨没趣,喊了在内室替她收拾东西的鸣琴为她裹紧束胸带,穿好衣裳。 鸣琴小声问起:“这样晚去,是为何事?” 明棠怎知这大半夜的谢不倾又要做什么妖,难不成这谢大太监夜里孤身寂寞,又动了心思,招她过去耍弄? 他这一天天的也不嫌腻味? 杀材,果然杀材! 于是忍不住与鸣琴抱怨:“他是大忙人,有本事亲自来捉我去。” 鸣琴看向门外的方向,大抵是怕那女卫听见。 明棠心中很是烦闷,她极厌来癸水,每次都痛得死去活来,脾气亦变得大许多,此刻也不想管她听不听得见了——听见了又如何,去告她的状呗! 出门的时候,鸣琴为她披上一件大氅,知道她来癸水就痛得死去活来的缘故,目含担心。 刚才一言不发的摘星见鸣琴忧心忡忡,居然开了口:“担心什么?你这小小使女是质疑千岁?” 她甚至一抽腰间绣春刀,吓得鸣琴打了个抖。 明棠眉头皱起,按住了摘星的手:“她是我的使女,不能跟着我自然担忧,你倒在我的府邸里发脾气?” 摘星的眉间也有些不悦,但也没多说,收了刀,脸上沉沉的。 “回去吧。”明棠让鸣琴回去了,看着摘星。 她倒想知道,这大半夜的来请她,难不成要翻墙出去坐车马? 却不料摘星径直将明棠整个人扛在了肩膀上,脚尖真气一点,竟是直接飞跃了出去,随后起起落落,在斗角飞檐处以轻功行走。 这原本潇洒帅气,可明棠畏高,金宫曾将她关在纯金打造的笼子里,悬于高台之上,以此新鲜噱头供人赏玩。那笼子摇摇晃晃,稍有不慎便会从缝隙之中摔落,她是当真恐惧厌恶这般感受。 且摘星抓她,好似抓犯人一般,明棠被她扛麻袋似的扛在肩膀上,胃部正顶在她的肩胛骨处,顶得她几欲作呕。 她亦与摘星说了,但不知是不是她声音太小,尽散在了风中,摘星并不领会。 一路风声呼呼,明棠不敢往下看,只能闭紧了眼;而闭着眼睛,胃部被顶着的感觉更是放大似的难受。 她也不知谢不倾是不是有意要折磨她,总归这女卫对她的态度实在不大尊重,又将她弄得这般不适,心中郁气堆叠。 等摘星不知走了那条路进了西厂之中的某处院落,将明棠放下时,明棠已然头昏脑涨,面容惨白。 这处院落,竟也是个几层小楼,楼题“沧海楼”,只有顶层亮着灯。 摘星于楼下朗声传音:“千岁,人送到了。” “你下去,叫她自己进来。”谢不倾的声音淡淡。 摘星没多言,就这样绕过明棠走了。 明棠看着那一层层的台阶,满腔烦躁阴郁不知如何纾解,摘星方才走过她身侧时,似是面结寒霜,明棠也不知她不耐烦些什么。难不成她在所谓从龙卫高官厚禄的,便觉得半夜来请她这活计上不得台面? 可叫她来请自个儿的是谢不倾,她朝自己甩什么脸色? 明棠深吸一口气,自我纾解郁气,扶着楼梯向上走。 也不知这楼梯究竟是谁设计的,竟是打着转往上,明棠本就晕乎,走了两层实在走不动了,停下来歇着。 谢不倾许是等得烦了,声音远远从顶楼传下来:“明三郎,要你来见本督一面,这般磨蹭?” 心情好便是明世子,心情不好就是明三郎,偏生世子之位不可失,明棠被他捏住命门,无言以对。 明棠刚想继续往上走,只觉得腹中忽然传来一阵绞痛,疼得她脚下发软,竟从楼梯上滚落下去。 虽只跌了一段阶梯,却也撞得疼痛,连掌心已然愈合的伤口都崩裂开来,渗出点点血丝。 明棠娇气,吃不得痛,眼冒泪花。 倒是这时摘星去而复返,在楼下说道:“景王世子有信传来。” 谢不倾让她送上来,摘星便进了沧海阁,一层层拾阶而上。 她身强力壮的,自然不畏这些楼梯,见明棠跌在地上半坐着,她也目不斜视,径直走了过去。明棠险些被她的黑靴踩中手指,只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好似蝼蚁,连狗都不如。 下头的人态度如此,主子的态度亦可见一斑。 她起了一股子气,忽然大声喊道:“千岁大人今夜有事,我便先回去了。” 摘星的步子略停了停,终于转过身来,漠然地俯视着她:“三郎君娇气,不可取。” 明棠已然是忍了一夜了,怒而起身:“我娇气与否,原不是你来评判的。” 先是在她院子里朝鸣琴撒野,又几番冷待明棠,若还看不出来她瞧不上自个儿,明棠两辈子也白活了。 她拂袖之间散出一股子淡香,摘星皱了眉,想起来西厂近来的传闻,只觉得这明三郎一介郎君还涂脂抹粉的,脸露不喜。 明棠才懒怠管她喜不喜,也不听谢不倾如何回应,带着跌了一身的伤怒气冲冲下楼去。 她本不是冲动之人,只是今夜轮番折辱,她实在受够了。 若是这大树抱不住了,明棠换棵抱就是了,真当她稀罕做谢不倾的笼中雀? 第53章 不如杀了我,这也解气 她今夜真是恼了,实在耐不住性子同谢不倾虚与委蛇。 谢不倾也不知明棠哪儿来的脾气,有些兴味她今夜性子这般烈,转念一想她也没那本事走出西厂,魏轻这个时辰送信来,应当是正事,只叫摘星先将魏轻的信送上来。 摘星看着明棠怒气冲冲的背影,眼中浮起些轻蔑,捧着信件上去了。 谢不倾批了信件,让摘星送回去,于楼上等了又等,竟不见明棠回来。 她当真有那本事走? 谢不倾有些诧异,带了些微恼,往外走去。 摘星还在楼下,也不知在做什么,谢不倾不喜属下做事拖沓,斥了她一声,她辩解说是身子不适,匆忙走了。 谢不倾鼻子灵,能辨出明棠在明府之中沐浴所用的香胰子味儿,跟着寻了过去。 这一路出了院子,娃娃脸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跟着谢不倾而行,低声禀告;“世子出来,属下打了招呼,不许他们拦着冲撞了人,只不许世子出去,世子便气冲冲往诏狱的方向走了。” 他也有些忐忑,不知这般安排合不合意,但在主子身边随侍,若不会赌一把主子心意,那也别想更上一层楼了,娃娃脸这才大胆安排。见谢不倾闻言神色并无不快,终于松了口气。 谢不倾往诏狱的方向走,那娃娃脸跟了一会儿,又有些斟酌着说道:“世子方才过来的时候,神情便有些不好,似是身子不适。” 谢不倾脚步未停,因明棠忤逆,心中微恼:“她既有所求,不是砍头的大事她就得来,瞧不清自己的身份,竟学会同本督甩面子?” 娃娃脸思索再三,还是说道:“属下在院子外头伺候,听得楼里有东西摔了的声音。方才见世子出来,走路有些微拐,恐怕是跌着了。” 寻常时候,他并不敢同谢不倾顶嘴,但涉及到明棠,事又不同。 虽还是把握不准谢不倾心中究竟如何看待明棠,他却觉得还是应当有事说事。 谢不倾停了一下,眉头还是皱着的:“……这么大人了,上楼还会跌着?” 娃娃脸不敢说那楼梯陡峭又晕人,他们若要进,一般都是直接轻功飞身上楼,从不走那楼梯;且明棠来的时候已然不痛快了,跌了也是情有可原,只道:“也不知世子有没有跌伤了。” “她是琉璃烧制的人,跌一跤就伤了?” 说着,便几步走快了些,打算去诏狱逮人。 娃娃脸想起明棠原没动怒,只是摘星后来进了楼,也不知同她说了什么,这才惹得明棠动气。只是这话并不好说,他与摘星也算颇有几分交情,正思索着。 谢不倾已然在诏狱左近的虎头铡处逮住了明棠。 明棠出不去,正一肚子恼怒,但是她腹中越来越疼痛,只觉得寸步难行,于是抱着小腹蹲在地上,身上没了力气,只能靠着虎头铡。 那虎头铡白日里才铡过人,还有些生冷的血腥气,明棠浑身不适,只觉得身上的温度皆被小腹里的疼痛给绞断了,浑身尽被冷汗浸透。 谢不倾含着几分不耐将她提了起来:“胆子大了,如今不听本督的话了?” 明棠听见他的声音,忍不住缩了缩头。 她晓得谢不倾容不得旁人忤逆,可是她这会儿实在没力气应付他,毫无生气地点头,很是敷衍。 谢不倾见她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似是丁点儿不愿与他言谈,想起来白日里的《捉人记》,说起她与周时意也有说有笑地说了些话,到自己面前却这般一副死相。 “你既不认,便是认了忤逆了。” 明棠只觉得他聒噪,想起摘星那蔑视的目光,又想起谢不倾来回的折辱,一甩谢不倾的手,冷笑道:“大人若是觉得我说话不中听,就去寻那些中听的,与我这卑贱之人多言什么。” 一说话,便感觉牵动着小腹更痛,偏生癸水痛无药可医,明棠之怒无发泄。 明棠又气又疼,一见那泛着寒光的虎头铡,知道谢不倾必然因为自己这番话恼怒,忍不住说道:“大人若当真这样恼怒,这身旁就是虎头铡,不如将我一刀铡了,这也解气。” 谢不倾心中怒气顿起。 他的神色全然冷了下来,见娃娃脸低着头,冷然道:“拾月,既然明三郎这般骨气铮铮,一心求死,本督也不好不成全。诏狱就在侧,也让她去尝尝诏狱的滋味。” 明棠听闻要将她关进诏狱,当即转身就往诏狱大门走去。 她没精力与谢不倾多言,只想找个地方蜷着,谢不倾见她今日这般逆反,也懒怠多管了,只觉得这骨气太硬,还需锉锉,竟当真让人将她送进去。 那娃娃脸见状,终于将方才一直权衡之事相告。 第54章 死太监善变的很 待听了他说起摘星与明棠在楼中争吵,这才引得明棠动怒,谢不倾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见谢不倾皱眉,那娃娃脸更不敢拖延,将方才心中的疑惑也说了:“咱们往常上楼传信,从来不走那阶梯的,摘星昨夜走阶梯……属下有疑。” 今日是谢不倾令他安排接人一事,他不敢怠慢。 他也不知自家主子是不是有那断袖之癖,但明棠与旁人不同,且又很是身娇体弱,定不能被冲撞了。锦衣卫干的皆是上街绑人的活计,要他们去请个病歪歪的小郎君来西厂,怕不是将她的命都吓掉了。于是思虑再三,打算在从龙卫之中择一女卫前去接明棠。 从龙卫共十二卫,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星辰。虽与锦衣卫一样在西厂之中述职,却只听从谢不倾一人之令,并不处理朝政相关。其中月、星乃是一对双生姊妹,拾月今夜有旁的事务要办,他就点了摘星去接明棠。 原是一桩好事,有明棠在,今夜西厂都能更安眠几分,谁料闹成这样? “确有此事?”谢不倾停住了步子。 “确实如此,明世子在楼梯上跌着了,摘星正好送景王世子的信上楼,正是摘星进去之后,明世子才陡然发怒。” 娃娃脸知道,说了此事,九千岁必会责罚他选人不慎;但若不说,叫九千岁知道了,就不只是责罚了。 谢不倾原不曾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娃娃脸一说,他才觉得明棠方才的脾气确实来的古怪。 她是有骨气不假,却是能屈能伸之辈,在他这个阉人身边伺候,已是能忍常人不能忍之事,摘星能将她惹恼,必然是说了叫她极不悦的话。 且明棠说身子不适,是又晕车了? 谢不倾一顿,想起一桩事来,问起:“今日驾的什么车马去接的她?” 这话将娃娃脸问得一愣。 他是谢不倾近侍,掌管西厂一应庶务,车马出行、用度工具皆要从他处讨批条与钥匙去取,但摘星好似并不曾取车马库房之钥; 而他今日也确实诸事繁多,没将此事放在心上,谢不倾一点,他才猛然反应过来,摘星根本不曾来取批条取车。 谢不倾见他神色大变,已然知道答案。 “本督还想今日来的这样快,车马何以这等神速?既不用车马,摘星将她一个不会轻功之人直接提来,是当她是西厂的罪犯不成?” 谢不倾脸色阴了下来。 “你办事不利,按制杖二十。” “摘星狂妄,按制杖五十,革去从龙卫之名,贬为锦衣卫小旗,永不入从龙卫。你亲自督刑,问清今日她如何请人、如何冒犯明世子,若问不清,你和同她一块儿贬下去。” 娃娃脸心里发苦,却也知晓是自己做事不当,不敢多言,连忙去了。 谢不倾站在那虎头铡旁边,心中有几许烦闷。 夜风微寒,他倒不畏冷,只是想起方才在铡边提起明棠,那小兔崽子似乎连衣服下的肌骨都是冰寒的,蔫巴巴的,额角好似碰青了一块儿。 那楼梯陡峭弯曲,头都碰着了,身上自不会少摔,她肌肤生嫩又怕疼,定是跌的很疼的。 谢不倾往诏狱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随手喊了个锦卫,让他去将明棠请出来。 他负着手在原地等着,又觉得难免烦躁。 谢不倾极厌恶情绪不受控制之感,来回走了几步,那锦卫终于从诏狱之中行出来。 只是他身后并无明棠,倒是跟着方才被他点去关明棠进诏狱的拾月。 拾月见谢不倾脸色一沉,亦是面露难色:“属下不敢当真将小世子关进诏狱,只是带去门房旁的暗室里,但那暗室冰寒,小世子面色雪白,蜷缩成团,不肯挪动……属下闻见小世子身上有些血腥味儿,恐怕是受了伤。” 她的话音未落,谢不倾便已然朝着暗室走了:“怎么跌一跤跌得这样重?这样没用!” 拾月与谢不倾接触不多,却也知道谢不倾冷面冷情得令人发指。旁人说他喜怒无常,西厂却知谢不倾何止是喜怒无常——他并无人欲,做事狠绝不留余地,喜怒皆难辨,最难揣测心思。 * 明棠已然是疼得死去活来了,腹中宛如有剪子将她的五脏六腑皆绞得稀碎,正随意找了个角落蜷缩起来,连诅咒谢不倾的力气都没有了。 暗室的门又开了,明棠也没力气睁开眼睛瞧一瞧是谁来了。 只能察觉到有人抖了一件儿大氅将她罩住,随后一双臂膀将她整个从地上抱了起来,那怀抱还带着夜风的微寒,却也比她这浑身冰凉好的多。 她下意识地往他身上靠,甚至有几分打抖。 谢不倾只觉得自己宛如抱了一块儿软趴趴的冰似的,也有几分惊讶她怎凉成这个样子。 见她缩在怀中,不见一丝方才和他置气的模样,可她连唇色都白了,这般死气沉沉的样子一点儿意思也没有,谢不倾便运起内力,给她渡过去些许暖意。 她果然拼命往他怀中钻,像是抱着个大汤婆子似的不肯松手。 谢不倾又好气又好笑:“方才恨不得要本督去死,如今舍不得撒手?” 明棠疼得没工夫理会他说什么,只觉得耳边都嗡嗡的,一点儿听不见。 谢不倾见她一直捂着小腹,以为她是摔下楼梯的时候跌着了,轻轻在她小腹上按了按。 他正运气,一双手温暖的很,贴在明棠的小腹上,顿时叫她刀绞似的疼痛松缓许多。 明棠终于有了些力气,睁开眼来,瞧见自己在谢不倾怀中。 九千岁大人那山清玉颓的容颜就在面前,明棠却难动色心,想起他方才如何对待自己的,她甚至恨不得给他这张脸抓花。 她这样想的,也这样举起了手,却被谢不倾一把捉住:“受委屈了为什么不说?” 明棠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只觉得这死太监善变的很,一时要关她进诏狱,一时又问东问西,好像很关怀似的。 呸!杀材! 第55章 大半夜的,怎生这狗男人死不消停? 谢不倾见明棠一双眼睛里藏了不知多少句骂他的话,恨不得把他杀了,只觉得好笑。 这小兔崽子手无缚鸡之力,杀他恐怕自己要先死一百次,也不管明棠那吃人眼神,总归比她紧闭双眼毫无生气的样子要好看讨喜,便往一边的圈椅上一坐,再轻轻按了按她的小腹:“疼?” 掌中热意宛如铜炉,极熨帖,但明棠还生着气,不想理他。 谢不倾也知道这小兔崽子惹急了就不说话,一挑眉:“你不说话,本督就自己看了。” 说着,就直接去解明棠的衣扣。 明棠忍不住大惊失色,她癸水将至,这狗男人饥不择食到这个地步?! 她涨红了脸护住自己的衣裳,却不料谢不倾直接将她双手握住举过头顶,伸手就去解她衣襟。 “流氓!” 暗室外自然有锦卫守着,个个都听见明棠隐隐约约的惊叫,一个个打了个抖,又皆装作没听见了。 而明棠的衣裳皆是男子衣袍,与谢不倾的并无本质区别,谢不倾熟悉的很,三两下就解开她的衣裳,只瞧见她小腹如玉一般光洁,并不见撞着的淤青。 谢不倾皱眉,她这样疼,难不成是伤了脏器? 他运气于掌,贴在明棠小腹上,借以探查她体内状况。 明棠正挣扎,但诚然他运气的掌心如同一团火,暖融融的,叫她小腹之中的疼痛大减。 “脏器也好好的,你是哪儿不适?” 谢不倾正欲收掌,明棠也颤着眼睫不知该如何回应,要她在谢不倾面前说自个儿癸水将至,她也觉得自己死了算了。 而正在此刻,明棠忽然感觉股间一股暖流不受控制地涌出。 谢不倾亦察觉到腿上一湿,那血腥气儿倒是更重了。 谢不倾伸手去探,被明棠死死抓住。 见她如此神情,谢不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虽不与女郎往来,却也知道体虚体弱者癸水艰难,时日不准,疼痛难忍。那般痛苦因人而异,但明棠方才那样死气沉沉,必然是痛到极致。 明棠一张脸涨得通红,世人皆将癸水视为污秽之物,只怕谢不倾因她弄污了他的衣裳而动怒,连忙忍痛说道:“我来之前便已然与那女卫说过身子不适,宽限两日再来,她不肯,将我硬生生抓来,原非我意。” 谢不倾本就因摘星之事有些不悦,如今听明棠说起这一遭,更是皱了眉头。 明棠见他皱眉,以为他果然不悦,连忙将身上的衣裳拢紧,要从他怀中跳下来:“大人送我即刻回府便是。” 谢不倾却朝外头喊:“备水与干净衣物来。” 外头也不知是谁匆匆下去备衣物了,谢不倾又将明棠一把逮住,眉头紧皱,却还是将气运于掌心,放在她腰腹之间:“乱动什么,弄一身血,叫旁人看你的笑话?” 他的掌心实在温暖,比铜炉子还暖和,明棠虽心里还是委屈,但也不想给自己找罪受,安安静静地呆了一会儿。 只是血总止不住,明棠都怕谢不倾那衣袍上尽是她的血渍。 暗室的门又开了,诏狱里的锦衣卫平素里皆干的是用刑杀人的活计,恐怕还是头一回做这抬热水、送衣裳的活。 谢不倾就这般抱着明棠坐着,明棠怕被人瞧见,埋头在谢不倾大氅之中,却听谢不倾戏谑一笑:“西厂之中还有人认不得你?怕什么。” 那些个锦衣卫哪见过谢不倾同人说笑的模样,一个个惊吓的很,连忙手忙脚乱地放下东西,溜得比兔子还快。 等里头的脏衣物终于送出来了,几个锦衣卫也瞧见了几点子猩红,亦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忙开溜。 等跑到外头去了,半晌也不知谁先说的:“督主这才进去几时,就要水要衣裳,未免太快了些?” 另外一个连忙捂住他的嘴,骂道:“你可管住你的嘴,你不想活咱们兄弟还想活,督主又不能……威武总不在时辰长短!” 另一个心有戚戚地捂住自己后路:“见血了,当真是受苦了。” 几个人推推搡搡着走了,却也知道这话不能乱说,个个三缄其口,却愈发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能叫九千岁折腰,染上这龙阳之癖。奇快妏敩 * 暗室中热气蒸腾,谁知道外头的锦衣卫光是见了这点子东西就胡思乱想,堂堂九千岁大人因那点子猩红风评被害。 不过若明棠知道,也只会在心中大喊害得好,谁叫他总是这样饥不择食,就该狠狠害一害他那名声。 谢不倾也不是第一回扒光明棠令她沐浴了,明棠只如同一条咸鱼一般随他翻转,洗净污渍。 她在热水之中泡着,终于觉得冰凉的身体好受了不少,见谢不倾走到一侧去,也不知做什么,传来“刺啦”的响声。 明棠扭头一看,见谢不倾在送进来的衣裳里随意挑出一件棉质的来,扯出几块,叠在一起,竟做成个月事带的模样。 谢不倾拿了月事带过来,明棠已然看呆了,九千岁大人精通各艺,竟连月事带都会做? 随后又被他从热水之中捞起,妥妥当当地穿了衣裳,垫了月事带。 谢不倾见明棠还是有些委屈的模样,一弹她的额头:“罢了,回去罢。” 明棠气消了不少,却还是忍不住刺他两句:“我又坏了大人的兴致了?” 谢不倾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不急,总有连本带利的时候。” 说着,也不管明棠如何因为此话变色,赶着她出了暗室。 “你身边总说没人伺候,赏个人给你用,也省得寻常阿猫阿狗近你的身。” 谢不倾这话说得轻描淡写,明棠却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谢不倾手里的人皆是好用的,她早就打过这些人的主意,还曾想过几时好开口看看能不能讨一个过来,不想谢不倾主动说起。 她顿时笑了起来,拍起马屁:“千岁大人果然疼小的。” “在哪里不曾疼你了?”谢不倾眸色一暗,明棠顿时觉得浑身鸡皮疙瘩皆起来了。 大半夜的,怎生这狗男人死不消停? 明棠只好转移话题:“大人送什么好人给我?” “去喊拾月来。” 拾月正接了消息,说是她那不争气的妹妹摘星办事不利,被罚杖责五十,结果还没开打,身上不知怎么便起了大块红疹,痛痒难耐,连脸上都起满了,极为折磨人。 只是她与摘星又有不同,她时刻记得自己先是从龙卫,再是摘星的阿姊,一听九千岁有诏,立即放下摘星来了。 第56章 给我掌嘴! 方才就是拾月领着明棠进的诏狱,不过彼时明棠腹痛如绞,不曾多注意她,如今见她匆匆而来,才看清她那张与摘星一模一样的脸。 她对摘星毫无好感,幼瘦的眉稍稍一皱。 拾月却乖觉,方才来人传她,路上同她说了九千岁要把她给明棠用的意思。 她知道小妹挨罚是冒犯了这位明世子,虽不知道是怎么冒犯的,但她还不知道摘星是什么秉性?小妹心高气傲,这小郎君体弱无害,摘星恐怕露了轻蔑高傲。先前她也提过摘星的性子数次,但摘星不大爱听,如今果然吃到苦果。 故而一见明棠,拾月便躬身行礼,不见一丝不敬:“见过郎君。属下从龙卫拾月,摘星之姊,摘星犯错,属下必不重蹈覆辙。” 明棠看谢不倾,谢不倾却道:“人借你了,你要怎么用都使得。” 明棠便围着拾月转了转。 她的目光并不锐利,但落在拾月身上,竟叫她觉得如绵针一般细密无间,这小郎君身量小小,气势却不弱。www..Com 拾月不知明棠在看什么,被她看得没了底,斟酌着开了口:“属下虽是摘星之姊,却知道为人下属应当忠心无二,只奉主子之令。主子有什么吩咐尽管去做就是了,用心做好了总没差错,摘星该罚,属下亦引以为戒。” 明棠也不知她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但自己身边确实无人可用,拾月从龙卫出身,多少有些用处,亦能与谢不倾联系。她连双采都敢用,拾月到了她的身边,她也必给她调教好了。 “会些什么?” “属下轻功与剑法尚可,会医,会易容。” 明棠点头,已然满意了,求贤若渴:“今夜就随我回去?” 不等拾月回答,明棠很快又摇了头:“罢了,明府里尽是些牛鬼蛇神,直接带你回去反而不美。这两日明府必定开府选仆从,你自己到我面前来,也叫我看看你的本事儿。” 若连进明府都进不了,那明棠还不如不要她。 拾月应了一声,谢不倾便让拾月送明棠回镇国公府,末了又喊人取了一匣子药来,让明棠带回去吃。 明棠急着回去歇息,匆匆拍了谢不倾几个马屁,这便走了。 谢不倾看着她那毫不留情的背影,嗤笑一声:“得了好处就无情,小白眼狼。” * 谢不倾的药果然奇效,明棠往日里癸水痛得死去活来,夜里几乎睡不着一刻,这次夜里试着服了一颗,虽不曾疼痛尽失,却也松缓许多,好好睡了个觉,一觉起来,神清气爽。 她事情颇多,虽然身子乏懒,醒了也不贪睡,起来洗漱。 正好四夫人身边的使女阿娴过来,说是四夫人请明棠去一趟荣德堂。 一听荣德堂,明棠就知道四夫人这是要对二房动手了。 二房倒大霉她喜闻乐见,她亦有好礼相赠,将双采与鸣琴各自安排好了要做什么,便随着阿娴去了。 只是阿娴看明棠的神情总有些怜惜,时不时打量她一眼,明棠亦作不知。 守镇国公府南角门的方婆子性子豪爽,和谁都说得开,又极爱喝酒猜拳,常常和内外院子的院仆开些小赌,有时候也去外头赌赌。 这喝了酒赌牌时难免嘴巴大,什么消息都往外蹦,偏生方婆子的消息最新鲜有趣,是以谁都愿意相信她,什么消息都能一夜之间传遍全府,甚至传到外头去。 明棠特意吩咐了要叫方婆子知晓,她既然爱说嘴,必然会把高老夫人不允准明棠退婚,将她气得昏倒阶前的事情与府外沸沸扬扬的《捉人记》放在一处说,以增趣味。 如今谁都晓得明棠订立婚约的未婚妻齐氏未过门就与大伯哥私会,人人都叹明棠头顶绿帽油亮,高老夫人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 这也难怪阿娴以怜悯目光瞧她。 待跟着阿娴到了荣德堂前,明棠远远地就听见二夫人与四夫人对峙之声。 四夫人声音冷肃,含着薄怒:“你害得我的宓娘好苦,怎么如今敢做不敢当?” 二夫人也不甘示弱,底气甚足:“弟妹这话说得好无礼,你随意抓个你院子里的粗使使女过来,就要将屎盆子扣在我的头上,我怎生能接?” 高老夫人正端坐在荣德堂上,只是她的脸色蜡黄,半阖着眼,对躺下两个媳妇的争吵视而不见;叶夫人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想是昨日跌得凶了,却还是尽心尽力地在她侧后为她揉压头部,缓解她的头风之苦。 四夫人的脸色极难看,想必是与二夫人争吵了好一阵子,僵持不下。 二夫人甚而得意扬扬:“宓娘的身子自小便不算好,道长也说了,体虚容易招邪祟,宓娘半夜发疯,定是她自己的问题,同我有什么干系?” 她心中甚至沾沾自喜,事情做的极为干净,那毒菌子是嬷嬷悄悄在外头买的,中间也是转了手再交到彩霞手上的,怎么也疑不到她的身上。 明棠正好来了,听得二夫人这样理直气壮,扬声说道:“那我有一问,还请二婶娘解惑。” 她特意让阿娴错开,不与她同时进荣德堂,省得招二夫人恼恨。 二夫人心中果然怀疑是四夫人喊人去请明棠,却见明棠身边空无一人,只好作罢。 叶氏听见明棠的声音便恼怒,想起昨日明棠将她撞倒跌伤,又踩断了她的玉镯一事,忍不住斥道:“小孩子掺和长辈的事儿,三郎君未免太没教养。” 明棠还从未正面对付过叶氏,只是想将事情一桩一桩做了,但这叶氏三番此次犯到她脸上来,她也打算叫她知道知道不是什么话都能乱说的。 “鸣琴。”明棠一抚衣袖,冷声道。 鸣琴忽然从门外进来,先是朝着二位夫人与老夫人请安行礼,礼节一丝不错,随后几步上前去,竟是直接将老夫人身后的叶氏给揪了出来。 “掌嘴。” 明棠话音刚落,鸣琴就一脚踢在叶氏膝窝,将她整个踢倒在地,随后上去就是左右开弓,几巴掌扇得叶氏眼冒金星。 众人谁也不知道,明棠竟下令让人打叶夫人,几个奴仆想上前拦着,明棠一双眼便分外无情地看着他们:“谁敢忤逆我的意思,全部杖二十,尽数发卖。” 她平素里都是个一团软和的病弱样子,众人从未见过她冷脸模样,一个个吓了一大跳,动作慢了些许。 而鸣琴手下丝毫不带停,十几个耳光下去,已然是将叶氏打得鼻青脸肿,发髻散乱。 从未有人敢在高老夫人面前如此,叶氏是她身边得用之人,打叶氏堪比打她的脸,高老夫人连头风都顾不上,一双浑浊的眼猛然睁开,死死地盯着明棠:“放肆。” 第57章 痛打叶氏,二夫人慌神 高老夫人在国公夫人这位置上坐了许多年了,当真沉下脸来,还当真很有几分威势。 明棠却不怕,迎着她的目光,抿出一个软乎乎、格外人畜无害的笑容来:“祖母最是公正,应当心疼孙儿的——这叶氏,连个阿姨都算不上,不过是祖母身边的仆役罢了,怎堪用长辈的语气教训孙儿没有教养?” 此话一出,四下哗然。 许多侍从皆是这几年才采买进来伺候的,亦是跟着人云亦云地叫叶夫人,皆以为叶氏是大房郎君留下的续弦,谁曾想明棠竟坦言叶氏连个阿姨都算不上? 自然也有旧人知道这一段过往,但是主子们都不提,他们也都装聋作哑,谁知今日被明棠狠狠撕碎? “更何况,她这般言语,乃是污蔑祖母名声啊。”她说着,已然是在高老夫人陡然变锐的目光之中走上前去,站在方才叶氏的位置上,竟替高老夫人揉捏起她胀痛的额角。 她的手法比久伺候她的叶氏还要好上几分,高老夫人确实觉得头风一下子缓解不少。且明棠身上有股子淡淡的药香,也缓解了几分她心中的难受。 但为她揉压的人是明棠,高老夫人便觉得很是不适,只觉得她一双手冰凉地像是蛇在她的额头游走,一下子躲开了。 明棠也没再继续。 “孙儿自幼丧父丧母,教养在乡下,诚然无人教导,却是受着祖母的照拂长大,听着庄子之中诸位老仆说起祖母的仁慈和蔼,这才习得修养。叶氏如此言谈,乃是污蔑祖母对孙儿的一片怜爱照拂之情,甚至暗指祖母不曾教养孙儿,坏祖母名声,更是该打。” 她话语淡淡,鸣琴掌嘴的力气却不小。 一席话的功夫,叶氏的脸便已经被扇得肿胀起来。 她有意想要挣脱,可鸣琴那一股子怪力比普通男人还大,一下子将叶氏撅翻在地上,又是几个耳光下去,终于打得她哭叫起来。 明棠如此歪曲,高老夫人气得双唇颤抖,一下子站了起来,正欲说些什么,却觉得控制不住地眩晕难忍,跌了回去,头痛欲裂。 二夫人与四夫人原还在怒目相对,也被明棠这一出惊呆了,暂且不再说话。 二夫人不喜叶氏,倒觉得看热闹似的; 而四夫人却接到了明棠的眼风,反应过来这是明棠在帮她。 她的夫君不是高老夫人的亲儿子,她在高老夫人面前也向来不得宠爱,今日她找二夫人对峙,高老夫人竟开了这荣德堂,又亲自坐镇。 她已然将拿食盒的彩霞提到高老夫人面前,彩霞的供词也让高老夫人看了,已然供出是二房的人来寻她,给了这有毒的菌子,让她掺到明宜宓的膳食之中,可高老夫人还是不言不语,不是故意偏袒二房是何? 二夫人正是知道高老夫人为她撑腰,这才如此张狂。 明棠以叶氏作筏子,既下了叶氏脸面,又气得高老夫人头风发作,坚持不了,二夫人失了靠山,拿什么咄咄逼人? 四夫人猛然一惊,才发觉明棠远比她想的要聪明。 而明棠冷漠的声音夹在叶氏的哭喊之中,夹杂着几分寒冰似的哂笑:“送祖母回融慧园歇着,请医来看。” “而叶氏以下犯上,冒犯于我,又将祖母气得病发。罚她在荣德堂下跪满十二个时辰,掌三百。” 她的声音掷地有声,几个使女都被吓着的,纷纷要动。 二夫人这才意识到高老夫人走了她便没了靠山,连忙要拦,一双俏美的眼也瞪着明棠:“三郎未免太过咄咄逼人,更何况婶娘我还在呢,你就要在这越俎代庖?” 她一拦,几个使女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明棠忽然一声断喝:“还不动弹?祖母如今头风发作,谁若耽误祖母请医诊治,将你们打死都是轻的!” 她再一顿,看着二夫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静静地映着二夫人难看的脸:“二婶娘这话有趣,‘越俎代庖’?明府不由明家人当家做主,难不成由您来整治?您不如好好想想如何脱罪罢。” 二夫人被她吓住,几个使女连忙动的动走的走。 高老夫人分明听见明棠声音,却怎么也没力气说话,只能由着几个使女搀扶回去,心中恨得吐血。 第58章 诛心之局 四夫人惊讶明棠怎能料到这一点,却见那报信的小厮朝她挤弄了下眉眼,顿时觉得有些面熟。 仔细想想,竟像是明棠身边的双采丫头故意涂黑了脸的模样? 而待再看,她已然又跑出去了。 四夫人猜测这不过是明棠打算诳二夫人一局,先前的所谓道长恐怕也是诳她,心领神会地开口:“二嫂嫂,事情要是闹到官衙去,便不是咱们二人之间的事情了,镇国公府大跌颜面不说,恐怕还要影响你膝下两个女郎名声。” 有意谋害隔房嫡女,这若真传扬开,女儿名声跟着受损不说,高老夫人和夫君第一个饶不了她! 二郎主与她感情淡淡,最是个迂腐古板之人,一心只听高老夫人的话,一生为镇国公府奔走,若叫他知晓自己谋害明宜宓带累家门,这便要出大事了! 二夫人满头大汗,耳边心跳如雷,脑子中如同浆糊一般。 一边是方才小厮报信之声,一边是四夫人句句紧逼,二夫人这些年过惯了好日子,从未有过这般滋味,压根不知如何反应。 而明棠最后一句话,彻底击溃了二夫人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 “倘若不行,便去请长公主来,请长公主为大姊主持公道。长公主殿下最疼爱阿姊,必不会叫阿姊受委屈。” 二夫人的夫君,正是在长公主殿下的母族祖籍为官,那处立身实在艰难,夫君花了好些年才站稳脚跟,倘若长公主要为孙女出气,拿夫君开刀,令夫君仕途受损,她万死难辞其咎! 在彻底慌乱之中,二夫人似乎寻到了一根线。 事到如今,也唯有断尾求生了! 二夫人心中虽有一丝不忍,却并无任何迟疑:“她若做了此事,也与我无关!” 有了这个开头,二夫人接下来的话亦顺畅不少,越说越快:“她是我的陪嫁嬷嬷,亦是筱娘的奶姆,前些日子宓娘打了筱娘,她心中便记恨宓娘,必定是她故意害了宓娘,定是她自作主张!我一概不知!” 四夫人再次逼问:“当真是她做的此事?不是你吩咐的?” 二夫人泪流满面地咬紧牙关:“不是!我全然不知情!” 为增可信度,她甚至说起:“她对菌子很是熟悉,必不会弄错,定是她背着我故意害了宓娘!” 明棠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倏尔一笑:“是蒋嬷嬷?” 二夫人下意识摇头:“是李嬷嬷!” 明棠一挑眉头,得来全不费工夫。 四夫人心惊不已,终于算是看明白明棠这一局。 她用的,是一招环环相扣的诛心之局。 二夫人刚愎自用,狂妄自大,可心智脆弱,明棠先以叶氏挨打吓唬她,调走她的靠山高老夫人,随后用道人认邪逼她交出明宜筱自乱阵脚,最后以这逃奴之名重重一击,彻底击碎二夫人心防。 之后随意用个嬷嬷一钓,二夫人便毫无防备,将人说出——得此答案,也就劳烦两个使女而已。一个打人,一个虚张声势。 好一招借力打力,连四夫人都拜服。 回过神来,四夫人不由得冷笑:“嫂嫂真是好灵巧的一张嘴。” 二夫人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将李嬷嬷卖了个完全,她与明棠一唱一和,分明就是诈自己的! 四夫人背后有长公主,想将李嬷嬷逼供也不过轻轻松松,她这一局——已然败了! 二夫人惊慌不已,而明棠要送的礼已然到了,顿觉身上疲乏,可功成身退。 她与四夫人擦身而过,轻声说道:“李嬷嬷必在哪处躲着,婶娘尽可查查二夫人名下的那些田庄铺子,必有所得。” 说罢,她便要去歇着了。总归人她已然送到四夫人面上来了,端看她如何处理。 四夫人忍不住看了明棠一眼。 外头不知何时又落下细雨来,上京城的冬日总是阴雨绵绵。 叶氏就在灰闷闷的天下跪着,脸被鸣琴打得极肿,明棠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叶氏便忍不住去扑,却被鸣琴踹中肩头,一脚踢倒,连明棠的一角衣裳都不曾捞着。 鸣琴为她打伞,她和世间所有的年少孩子一般伸手去接落下的雨丝,却被鸣琴一下子抓回了手。她便委屈地扁扁嘴,又困乏地打了个哈欠,渐渐走远了。 是个孩子,却又不是孩子。 * 接下来的事情,明棠便没怎么费心了。 李嬷嬷藏身之处她也已然告诉四夫人了,她是长公主的掌珠,手里必然有人可用。 果然不过一日,四夫人就将李嬷嬷逮住,连夜审了。她手里的人手腕强硬,李嬷嬷再是忠心护主,也顺利撬开了她的嘴,指认此事是她与二夫人合谋。 第二日四夫人就将李嬷嬷的证词送到了高老夫人面前。 有彩霞的证词,又有李嬷嬷的证词,此事铁证如山;高老夫人还想一笔揭过,四夫人便以报官相挟,逼着高老夫人立即处置二夫人。 明棠敬佩四夫人想的如此清楚,报官诚然解气,但这一事又没闹出人命来,按大梁律法便算不上大事,报官也没用,还带累明宜宓的名声,不如以报官要求别的。 而高老夫人自然晓得得罪四夫人及其背后的长公主有何等后果,虽万分不情愿,亦只能硬着头皮罚了二夫人在祠堂面壁一月,抄《女则》、《女戒》各一百遍。 明棠心知光凭此事还扳不倒二夫人,叫她狠狠跌个跟头,已然是足够了。叫她在祠堂之中呆着,更不会知道明宜筱究竟去了何处,以便她下一步安排。 四夫人亦十分满意,又感激那一日明棠的连环局,问起她可要何等报酬; 明棠也不多要,只说自己身边没人伺候,请四夫人为她留心,采买些人回来,四夫人自然应了。 而高老夫人为示对明宜宓的安抚,又如流水一般赏了许许多多的好东西给明宜宓,是为补偿四房之意。 东西赏赐下来的时候,明棠正在四房与大病初愈的明宜宓打叶子牌。 她都不乐意见这些东西,差点叫人丢出去。 明棠看了一眼,只觉得有些眼熟,让使女端上来,从其中挑拣了一只羊脂玉的手镯,细细把玩。 明宜宓见她看得如此细致,玩笑道:“你若喜欢,你全拿走就是。” 明棠却摇了摇头:“……此物,有沈氏工坊内造之印,又镂了我阿娘的小字在侧。这是我阿娘的遗物,多半是从我阿娘的嫁妆之中出来的。” 闻言,明宜宓不禁失语。 她自然晓得明棠的生母大夫人沈氏十分豪富,嫁妆数不胜数; 但沈氏病逝以后,这些嫁妆居然都不曾到明棠手中,甚至竟然从老夫人的手里流了出来? 明宜宓五味杂陈。 她心中虽不见得如何孺慕高老夫人,却也是知晓她是名义上的祖母,对她也有几分尊敬,可如今听闻此事,简直大跌眼镜。 “棠弟……”明宜宓有意想安慰明棠两句,却不知如何开口。 正当她斟酌话语之时,外头忽然传来双采的声音:“小郎,有一桩奇事!” 第59章 大哭的跛足道人 这也奇怪,今日双采休息,说是想去街上走走,怎么忽然回来了? 明棠召了双采进来,问起什么事情叫她如此啧啧称奇。 她有些犯难地看了一眼明宜宓,明宜宓便晓得恐怕有些不大好说,笑了笑,将桌上的叶子牌收了起来:“棠弟如有事,下回再来寻我玩也是可的。” 明棠知道双采平日行事皆有分寸,若不是重要的事情,也不至于跑到四房来寻她,便点了点头,跟着双采回去。 待出了四房的门,双采才小声道:“奴婢今儿在街上,遇到个疯疯癫癫的跛足道人,那道人上来一下子拉住奴婢,硬是塞给奴婢一个蜡丸子。奴婢想起那一天夜里的事情,不敢怠慢,立刻带回来了。” 明棠一听跛足道人与腊丸,就想起那一夜二夫人请来做法的妖道。 虽已然从李嬷嬷的供词之中知道这道人无意加害明宜宓,是李嬷嬷与二夫人把手伸到明宜宓身上去了,但这件事情也不好在四房面前来说。 人心敏感,瓜田李下的,没得叫四房的人以为她私下里与这道人有什么勾结,徒增人心中误会,也难为双采思虑周全。 二人回了潇湘阁,双采便将蜡丸子双手奉到明棠面前。 这蜡丸子与那一夜跛足道人藏在锦囊里送来的一模一样,明棠捏碎了,果然又从其中取出一张纸条。 那纸条上的字一如先前那张龙飞凤舞,还透露着几分急切:“请三郎君安。原本定于兰渝茶馆见面,但小道忽而顿悟一事,要回祖籍保定一趟,如此失约,望三郎君海涵。此事少则一月,多则三月,待小道归来,必再送信与郎君,静候郎君一面。” 大抵是为了显示他有多么急切真诚,那纸条上还用寥寥几笔画了个正在大哭的小人,用笔极精髓,浑身邋邋遢遢的,右腿上画了圈圈绷带,正是个跛足道人。 而将纸条翻转过来,背后又写一则消息:“‘天火异变,双贼人动,卜一未济卦’。小道失约,特为郎君算了一卦,得此卦文,以此卦文相赠,望三郎保重。” 这便像是赠言了。 这道人当真会卜卦? 他若真有几分本事,也不至于来糊弄二夫人,可这卦文像模像样的,明棠一时也吃不准他是真有本事还是弄虚作假。 这可真是叫人半晌摸不着头脑,明棠思索许久,暂将此事放下了。 这道人的纸条写得如此急切,便果然证实他是有求于明棠,这卦文暂且一听,有无用处另说,只待他回来再寻自个儿就是。 * 明氏宗祠。 这宗祠已在镇国公府之中屹立数年,是所有明家人心中最为庄严肃穆之所在,列祖列宗牌位数不胜数,最是沉寂骇人,平日里若不是犯了大错的人,是绝不会罚到宗祠来下跪思过的。 而既然是来思过,自然没有炭盆可取暖,整个宗祠之中冷得如同冰室一般,叫人冻得牙关打颤。 二夫人就在这一片冰寒之中抄写《女德》,双手都冻得发紫,连笔都快握不住了。 偏生又是在宗祠之中,她心中连咒骂都不敢,唯恐叫列祖列宗洞悉,只得苦着张脸慢慢抄。 高老夫人将她禁足于此,连伺候的人都没留一个,无人能与她说说话,心中苦闷不堪。 正抄着,忽然听得送饭食的小门咯吱一响,随后一道保养得宜的身影从外进来。 二夫人有些惊疑不定地看来人一眼,其人身上披着厚厚的火鼠皮披风,看不清脸——然后她将兜帽摘下,小声说道:“冬儿,我来看你了。” 二夫人看清了她的脸,惊喜万分,眼角甚至沁出几滴泪滴:“好妹妹,果然是你才肯来看我!” 那人微微一笑,从臂弯之中取下一个食盒,轻声细语的:“我晓得你在这里受苦,却也没什么法子,只能带些吃的来见你。” 二夫人这些时日只能用些粗食淡饭,怎会嫌弃这天降之喜,一双眼睛都笑出了褶子:“你心中记挂我,也只有你能想的这般体贴。” 那人含笑看着二夫人用膳,两人浅浅的低语声散在宗祠空旷的礼堂里,天井漏下的光罩在二人身上,照亮了来人脸上始终如一的温柔细致,亦照亮了二夫人脸上的苦闷与憎恶。 * 翌日。 四房的嬷嬷带了十几个使女小厮到潇湘阁来,说都是采买的干净苗子,没有府中的家生子,卖身契也都在手里,只等明棠自个儿选。 明棠记得给拾月设下的上门关,在诸位使女小厮之中扫了一眼,却并未见到她。转而想起她会易容,恐怕并不是不曾来,而是混迹人群之中。 明棠给她设下上门关,她也想叫明棠瞧瞧自己的本事呢。 别的不知,这易容的本事确实高超,一眼下去没一个像拾月的,就连身形都好似变化了。 明棠便问起可否会读书写字,这些人之中果然只有一人站出前来。 压根不必多想,此人必定是拾月,时下世道艰难,仆役们能吃一口温饱饭便已足够,哪有多余的金钱精力来读书写字? 明棠将她留下,又细细从这些人之中选出几个瞧上去老实本分的使女小厮,正待将剩下的人打发出去,忽然在低着头的使女之中瞧见一张丽色的脸。 她脸上有些发苦,好似是为自己没被选中而发愁,明棠多留意了她一会儿,又说道:“还缺一个小厨房之中烧火的丫头,谁肯来?” 方才选的都是身边伺候的人,再不济也是院子里的洒扫,这是烧火乃是粗活,果然没几个人动。 不过那丽色少女咬了咬唇,腰肢一拧,就从众人之中走了出来:“奴婢愿做。” 明棠不着痕迹地多打量她些许,点点头,将她留了下来。 随后便是些交接卖身契之类的活计,并不新鲜,明棠将人都提到院子外头训了话,一一改了名字,安排了各处的活计,敲打一番。 个个都瞧着老实的很,明棠也不多说,只将拾月留下。 她点了拾月做书房使女,也算是一等使女,能跟着她贴身伺候。 等禀退众人,她果然单膝跪地行礼:“拾月见过小郎。”www..Com 明棠一笑,将她拉了起来:“确有几分本事,不过你刚来,我便有一桩事要你去做。” “郎君尽管吩咐就是。” 第60章 小小年纪这般重欲 这几日阴雨绵绵的,鸣琴与双采都在一侧的耳房里晾晒明棠的衣裳,双采透过窗远远地瞧见明棠与那新来的使女说话,忍不住问起:“小郎似是认得那位新来的阿姊?” 鸣琴瞥一眼,见怪不怪:“咱们郎君有本事,大抵是她自个儿的人罢,不然也没有一来就做一等使女的。” 双采这才点了点头,抿着唇微微笑起来。 接下来几日,明棠皆在府中窝着,她身子不好,信期也不长,只等癸水之期过去。 好容易送走了信期,这上京城的天气却也古怪,深秋冬日里居然还有蚊虫、明棠夜里好好睡着,早间起来裹束胸带的时候便发觉心口不知何时被叮咬了一块儿红痕,指甲盖儿大小,微微有些痛痒,搽了药也不见消。 也不知是否是受蚊虫滋扰,明棠总感觉浑身不痛快,一股子抓耳挠腮消解不料的郁愤感总在四肢之中流转。 鸣琴见她躁郁,连忙在屋中点起驱虫的香来,偏生这味道不大好闻,呛得明棠连连咳嗽。 正咳着,外头便传来谢不倾颇为嫌弃的声音:“这一日日的,没一日康健的时候?” 鸣琴已然是麻木了,这位九千岁进出潇湘阁当真是随心意动,颇为多此一举地将明棠光裸的上身盖上了,随后走到外头去,自觉地当起了门神,心中咒骂谢不倾千万遍。 拾月正好在院子里替明棠清点书房之中的书册,见鸣琴的模样,结合西厂之中的传闻,多多少少猜到些许,看鸣琴的目光便很有些同情。 她不是士族出身,却晓得些士族规矩,知道郎君身边自小伺候的几个贴身使女大抵是要收房的,明棠身边只有鸣琴一人从小伺候,双采也曾提起二人感情深厚非常——偏生九千岁辣手摧花,鸣琴这样忧郁也情理之中。 于是拾月便甚是同情地走到鸣琴身边,同她一块儿当起门神。 鸣琴看她,长叹一声:“我守着,你去备水吧。” 而屋中的明棠见了谢不倾,锦被一裹一转身,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忍不住阴阳怪气:“是是是,我这病秧子身子总没一日好转,也不知能不能借借九千岁的长寿,让我这短命鬼也增增寿元。” “你怎知本督长寿?” 明棠仗着背对着他,翻出一沓大白眼。 还能为何?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谢不倾是大梁朝的顶级祸害,定是如同千年王八万年龟似的长寿无极。 明棠正在那腹诽着,也不知谢不倾何时悄悄到了她身边,湿热的气一下子萦在她耳边,吓了她一跳。 她心中警铃大作,拉紧锦被,只觉背对谢不倾大不妙,猛得一下转过身来。 谢不倾身上还带着些外头的寒气,明棠缩了缩。 “你在心里骂本督?” 明棠假笑:“怎会,九千岁是我大梁朝的中流砥柱,自然是在心祈祷九千岁大人万寿无疆。” 谢不倾的手在明棠脸上捏了捏,冰得明棠一躲。 他晓得明棠怕冷,用一侧面盆里还未用过的滚水洗净浸了,这才堂而皇之地去揭她的锦被,明棠要和他争,却没那本事,一下子就被夺了被子,握在掌中。 谢不倾看着她心口那一块儿红痕,轻轻地按了按,明棠便觉得浑身不得劲的滋味一下子漫开,忍不住瞪他。 她瞪,他就捉她,很快明棠就没了力气,只能在他怀中气喘吁吁。 明明屋中的炭盆已然熄了,却还是觉得周遭的空气似乎都热烫起来,明棠不知这世上还有这么多轻拢慢捻抹复挑的玩法,懵懵地握着谢不倾的手腕,却没甚作用。 谢不倾观她脸上云蒸霞蔚,想起来自己曾在西厂用过下面人孝敬上来的樱桃果儿。那果儿是些新鲜品种,粉嫩嫩的,他也觉得少见,随意撷了两个慢慢揉捏洗净,偏生这新奇水果娇贵难伺候,太过柔嫩,在指掌间捏了几下便破了皮,含于唇齿间,倒却有一股子与寻常樱果不同的清香。 等明棠懵懵然上了云霄再下来,一面感慨原来这样也可,一面羞愤欲死地埋首被中,想着谢不倾究竟是从哪儿领悟的这些东西。 谢不倾吃了樱果似的饕足,神情有些懒散散的,如同抚弄小猫儿似的轻轻抚弄明棠鬓发。 他平素里皆是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明棠从未见过他软化了眉眼的神情,似是……明堂大殿里供养的一株佛莲,于明灯三千、香火氤氲中浸润百年,风姿绝世,沉静从容。 若非见他唇上沾了点儿殷红艳色,还真当他是那不染红尘的佛莲。他若挑了眉眼,佛莲便染上妖纹魔印,他的手指唇舌皆可夺人性命,将一切平静碾碎,当真矛盾。 明棠躲在锦被下,露出一双眼来偷偷看他,又经不住想世间当真是无谢不倾这般人。 她想得远了,玩笑似的想,谢不倾如此品貌,杀了未免可惜。如今谢不倾将她当成笼中雀似的拨弄赏玩,日后她若起势,必为谢不倾打一纯金牢笼,以金丝细链将他锁于笼中,再张狂狠厉的妖莲,也得在她掌中温驯绽放。 谢不倾揉了揉她尚有些毛茸茸的鬓发,戏谑道:“怎么,看本督的脸看呆了?” 明棠擦了一把自己方才落下来的泪,极敷衍地点头:“对对对。大人风姿绝世,小的看呆了。” 谢不倾便一看自己的手,笑道:“我还以为明世子不是凡俗之人只爱皮囊,应该更喜欢本督这双有用的手多些,你说是也不是?” 明棠想起他方才拨弄琴弦似的指法,第不知多少次暗想世上怎有谢不倾这般脸皮奇厚之人,这样的话也能随便说。她便故意敛了神情,做出个媚眼如丝的模样:“是了是了,大人若疼爱小的,不如把这双手赏给小的。” 最好把你这杀材的手砍了,拿去洗恭桶倒夜香! 谢不倾却挑眉:“人不可貌相,明世子竟有这等癖好?难不成随时随地想要,小小年纪这般重欲,真叫本督惊奇。” 第61章 明世子厚爱小玩具? 什么什么? 她不过是说要把他的手砍了,谢不倾怎生又能想到这些乌七八糟的,她要他的手做什么! 明棠斗嘴也斗不过他,干脆躺下装死。 谢不倾笑了两声,理了理身上被明棠压皱的衣裳:“本督这双手是不能赏给你的,但明世子这般厚爱,自有别的小玩意儿相赠,回头让人给你送来。” 明棠一点儿也不想知道有什么别的“小玩意儿”相赠。 谢不倾又说起些别的,大抵是说近日皇帝事儿多,他要出京一趟,让她乖顺些呆着,明棠乱应了几句,他便取了一个药匣出来,放在明棠身侧,说是西厂药庐为明棠炼制的补身丸药,特意叮嘱她必得每日服用,最迟不得超过巳时。 明棠应了,正想着谢不倾竟还记挂着这事没忘记,不想谢不倾转身便离去了,倒好似当她这香闺是个春风一顾的秦楼楚馆。明棠咬牙切齿地想,等来日将谢不倾锁在笼中,也得当他是个予取予求的小倌儿! 她边想,便将鸣琴召进来穿衣,也不知道这谢不倾方才是不是给她用了什么灵丹妙药,心口那一点儿蚊子包消下去了,心中也不再如同方才一般抓耳挠腮地不痛快。 奇也怪哉。 明棠这厢海棠初绽,旁人就不是那么美妙了。 叶氏那一日被鸣琴扇得极狠,回去就称病了,偏生明棠那一日在荣德堂将许多人给震慑住,皆晓得了叶氏连阿姨都不如的身份,也没人敢私下里去探望她,连医都没给她请一个。 而叶氏从前在府中虽不如二三夫人,却也因颇受高老夫人青睐而有些地位,从未受过这般冷待,在屋中躺了几日,越想越觉得憋闷,忍不住想去见高老夫人诉苦。 高老夫人自己却还自顾不暇着,那一日在荣德堂被一气,头风好似越发严重了,时不时便发作一番,虽不要命,却叫她痛得诸事都不想管。 叶氏藏藏掖掖地到了融慧园,打了一路的腹稿,正瞧见三夫人许氏走出。 三夫人生得泼辣俏丽,性子却极寡淡,不喜同人言谈,与府中诸人的关系皆淡淡。见叶氏藏头藏脚地过来了,眼见她跌破的头还没好,脸上又添了新伤,凄惨无比,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便叫身边的使女去给她取了药来。 叶氏平素里并不大喜欢三夫人,但如今她那小院门可罗雀,连送药的都没一个,使女见了她都敢窃窃私语,三夫人此举无异于雪中送炭,叫她感激不已。 三夫人也不曾多说什么,点点头便回自己的院子去了,正巧这时风大,吹得雨丝乱飞,叶氏被雨打得心烦意乱,又忍不住去看三夫人。 她在使女的伞下走着,风猛然一下吹过来,她只按住自己的氅衣袖口,微微低下头来,自有使女为她挡风。见她那一身士族女郎与生俱来的风姿气度,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从容优雅,叶氏眼中的感激里深藏几许艳羡。 但叶氏也很快想起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匆匆忙忙进了融慧园。 高老夫人这会子的精神还好,只是瞧着那已然空了的库房钥匙发呆——她如今精力不济,时常头风发作,大夫也同她说应当多多休息,万勿劳累。 如此情形,她实在执掌不了中馈,几经思索,终于将象征中馈大权的库房钥匙交由三夫人许氏。 虽早就想好了这镇国公府将来是要由三房一家子挑起大梁的,但大权在握这些年,骤然交出去了,高老夫人难免还是觉得心里头有些空落落的。 叶氏进来,高老夫人瞧见她那畏手畏脚的小家子气便来气,没好气地说道:“怎么,没胆子和她搅闹,如今就来找我诉苦来了?” 叶氏最怕老夫人训斥,被她夹枪带棒地刺了两句,就忍不住红了眼眶:“……是三郎君太过欺人太甚。” “从前乔氏骂你蠢钝如猪,你心里还不服气。乔氏再蠢,也晓得明面儿上她还是主子,你拿什么身份去斥责她?也难怪三番两次地被人打得脸上无光,是该狠狠打醒你这蠢东西!” 高老夫人头风日久,日渐暴躁,抄手拿起手边茶盏,一下子摔在叶氏脚边。 这不说还好,越说高老夫人越是恼怒:“你瞧瞧你,有什么事情做得成?都勿要说对付她,你连裴氏都应付不来,裴氏跑出来作乱一事,你到如今查不出个头绪。我看是你这些年在我身边养尊处优惯了,真将自己当做大房夫人了!” 叶氏不敢辩驳,心中憋闷不已,只敢悄悄用衣袖拭泪。 正当叶氏以为自己今日要挨无休止尽的责骂时,忽而听到外头急匆匆的步伐传来。 原来是方才离去的三夫人又来了,脸上有些忧色,身边还带了个二房的嬷嬷。 她一来,叶氏便给她让了位置。 “母亲,有一桩事容儿媳禀告。” 三夫人恭敬地行了礼,高老夫人瞧见她脸上才有了些霁色,问起:“出什么事儿了?” 她侧过身去,让那二房的嬷嬷上前来回话。 那嬷嬷脸上露出浓重的悲色来,一下子跪倒在地:“禀老夫人,二娘子……二娘子去了!” 高老夫人一下子瞪大了眼,短促地呼了一口气,惊声道:“筱娘……筱娘去了?怎么没的?” 嬷嬷呜呜而哭:“二娘子急病,实在留不住,方才咽了气。” 竟是病死的? 高老夫人身形晃了晃,差点跌倒。 她不喜欢四房的明宜宓,倒是和明宜筱亲近些,只是明宜筱院子里报上急病来的时候,她自个儿也正头痛脑热的,只叮嘱了下人说要给她请医。 后来二夫人请人做法云云,也是为了给明宜筱驱邪治病,高老夫人只当一场急病很快便能好,没太放在心上,却不想短短几日,明宜筱便病亡了! 高老夫人悲痛欲绝,偏生明宜筱尚未出嫁便病亡,按制连明氏祖坟都入不了,只得在京畿寻一风水宝地,尽快下葬。 连日内大悲大怒,高老夫人一下子又病倒了,明宜筱的丧仪四房不肯插手,二夫人又关在宗祠里出不得,皆是由三夫人一手操持。 消息传来时,明棠正在与拾月学些强身健体的基本功夫。 双采替她擦汗,问起明棠此事待如何,明棠心知明宜筱好端端在宫中呆着,只道:“乔氏这回总算想出个聪明法子。”www..Com 报了明宜筱病亡,她与四房就再不能拿着明宜筱来做筏子拿捏二房,这确实是个聪明法子。 只是不知后宫那位丽美人如今圣眷正浓又品位颇低,强敌环伺,正是需要大量金银财宝打通后宫人脉之时,她连自个儿正主的身份都没了,又得去哪儿弄钱? 第62章 明棠是永亲王世子妃? 明宜筱在宫里过得好不好明棠不知道,但她晓得哪里的后宫皆是如此,无根基的妃子,越是受宠便越是要巩固地位,否则来日恩宠渐逝,往日里那些被她夺了宠爱的高位妃嫔就第一个容不得她。 杜皇后就绝非心慈手软之辈,更别提除了明家,其余六姓几乎皆有族女在宫中,明宜筱顶着柳霜雪的身份,只会越发难受。 明棠甚了解明宜筱的心思,她只想着自己入宫得宠,是阖家荣耀的好事儿,回头寻机会悄悄递信出来。与二夫人暗通款曲,她母亲自会拿着大把的银子去砸顺她的后宫之路。 可如今“明宜筱”已然死了,明棠就等着看她如何运作。 不过当下,她有另一桩事要做。 今日是永亲王妃的寿辰,请了全上京城的豪门贵胄,镇国公府也在其列。往年皆是明以江替镇国公府赴宴,今年也不知怎的,永亲王府的帖子竟是直接送到明棠这里来了,点名要明棠前去赴宴。 难不成是他们怀疑她与魏烜之死有关?这也不应当,永亲王府若要发作,也不会挑寿辰这样的好时候找晦气。 而且魏烜的死讯如今可没有流传出去,他平素里极少住在王府之中,弱冠之后便在外头买了个私宅,整日在里头眠花宿柳,间或跑到外头偷腥,永亲王府都寻摸不到他的踪迹,干脆懒得找他,哪会知道他已然死了? 明棠想到宫宴那夜那几个拦着她跑的世家子,其中几个家里都是与永亲王府交好的,多半是以为她已遭了魏烜玷污,想故意将她弄来看笑话罢了。 正巧,明棠要寻他们麻烦,他们倒送上门来了。 她带了拾月同自己一块儿出门赴宴,留了鸣琴与双采看着潇湘阁里新来的这起子下人,套了马车出门去了。 恰逢今日太学休沐,她的马车与下学回来的明以江擦肩而过。 明以江有意想叫住明棠,解释一二那日茶楼之事,明棠却不曾应答,叫马车速速驾走了。 她如今头上这么大一顶绿帽,正好以此为由,不用与明以江演什么兄友弟恭,这是明以江欠她的。 明以江看着明棠的马车绝尘而去,脸上有些受伤,垂头丧气地进了明府。 而明棠却令车夫多往皇城的方向绕了两圈,稍后再去永亲王府。 * 而果然如同明棠想的那样,她的马车才到永亲王府门口,门口站着的一群士族子弟便发出奚落的哄声,甚而远远不止当初在宫宴之中为难她那几个,还有人在外头喊:“永亲王世子妃到了!” 永亲王虽确实还未请立世子,但他膝下长子幼年得了天花而死,自己又不慎伤了肝肾,难再有后,唯一的嫡子魏烜必然是将来的世子,和他厮混的这些纨绔都叫魏烜世子。 想必是那些个杀材回去之后,又将宫中之事添油加醋说给这群狐朋狗友听,这些人本就同气连枝,一窝蜂似的跟风来恶心她。若她真是个被魏烜玷污了的郎君,好端端的大男儿被说成世子妃,何等杀人诛心? 拾月知晓魏烜名声,忍不住皱眉。她现下既为明棠之仆,自然跟一人忠一人,更不提明棠与她顶头上司九千岁很有些官司。就算是,那也是两厂提督夫人,哪轮得到魏烜高攀? 明棠却按住她欲发暗器的手,轻声说道:“你忘了方才我有意绕行,等到她车马出来?” 拾月一怔,想起来了,顿时惊讶:“原来小郎命马车绕行,是有意谋算?” 她话音刚落,后面便传来气急的喊声:“在这胡言乱语什么!” 那群士族子弟还未反应过来是谁说的话,倒见明棠从马车上下来。 她今日依旧是一身素白氅衣,未戴帷帽,便是冷着张脸,也是天下稀罕的容貌。 明棠不搭理他们,绕过就走。 方才嘴贱的那个还是头一回见明棠,忍不住想这样好颜色难怪魏烜会在宫中执意纠缠,嘴上叫得更加起劲:“这不是永亲王世子妃吗,怎么给主母贺寿,还这般姗姗来迟?以后不想当永亲王妃了?” 后头隔了数步的马车之中忽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女人恼怒的声音从中传来:“实在放肆,给本公主割了他的舌头!” 这般一喊,众人终于察觉。打眼一看,明棠的马车后露出公主銮驾的一角,正巧他们这边在视觉盲区,若不仔细看,根本无从发现。 大梁朝还有什么公主能出宫赴宴,皇帝膝下的公主还小,长公主年纪大了不管俗事,不外乎是太后独女,天子之姊,福灵公主! 公主的銮驾自然是带着侍卫的,她一声令下,两个侍卫便窜上前去将那嘴贱的按倒在地,手起刀落,一团带着血的肉块儿便被丢到一边。 他捂着嘴惨叫起来,杀猪一样。 这变故陡生,诸人都不曾反应过来,明棠更是理也不理,直接交了帖子进永亲王府。 拾月小声问起:“小郎与福灵公主熟识?”否则何以为她出头? “非也。是这些人说话不过脑,犯了福灵公主的忌讳。” 福灵公主幼时,太后有与永亲王府联姻之意,双方一拍即合,只待及笄之后成婚完礼。福灵公主自小将魏烜视作未来夫君,对其十分不同,也常以未来的永亲王世子夫人、永亲王妃自居。 谁曾想福灵公主及笄礼当日,魏烜在礼上醉酒,福灵公主好心将他送至自己寝宫的偏殿醒酒,他却大肆狎玩太监宫女,连福灵公主的贴身侍婢都不能幸免,被她亲眼撞见。 福灵公主性情暴躁,当即拿刀欲砍,魏烜一脚踢在福灵公主胸口,差点将她踢掉半条命,惹得太后大怒。永亲王府为保住了魏烜这根独苗苗,将自己手里豢养的私兵交出一支到杜太后手下,另赔了两条铁矿矿脉、让出几个炙手可热的肥缺给杜家,这事才作罢。 此事乃宫闱秘闻,不许人传扬出去,只说是钦天监算出二人婚事不合。但此事成了福灵公主心中的一根刺,绝不允准有人在她面前再提起永亲王世子夫人、永亲王妃等话,否则必然动怒。 明棠能得知此事,亦是上辈子在金宫之中听闻——金宫之中不知道多少沦落风尘的官家女子,昔日后宫中人也有几个,这些消息成了她们在金宫里长日折辱之中唯一的消遣,明棠也听了不少。 就是早知道这些纨绔嘴上不饶人,明棠才特意让车夫绕行至皇城,眼见着福灵公主銮驾替太后出宫送寿礼,她才行到其前,就等着让这些人犯福灵公主的忌讳。 自然,割条舌头不过是开胃菜罢了。 这些人不会因为一个狐朋狗友被公主割舌就放过明棠,还会因得罪不起公主便将此事记到明棠头上,而明棠正等着他们找上门来。 气急败坏的福灵公主正下了銮驾,几个士族子弟哪敢与她对着干,一个个点头哈腰,连忙解释方才的话是调侃明棠,不敢冒犯公主云云。 福灵公主自宫宴后便对明棠没甚好印象,如今又听起方才的调侃竟是因她而起,让自己失了分寸,更是不喜,猛得往永亲王府之中走去,正瞧见明棠半个背影消失在转角。 “明家小子,给本公主站住!” 第63章 棠棠中药失踪 明棠哪会理会她,福灵公主摆明了要找她的麻烦,就是听见也作没听见,快步走了。 福灵公主几时被人如此忽视过,气急败坏地叫自己的侍卫去捉住明棠。 拾月忍不住小声嘀咕:“这公主实在阴魂不散,怎么回回如此。” 她出身从龙卫,哪会叫他们逮住明棠,正欲带着明棠就走,却不料明棠又拍拍她的手,说道:“不急,她撒不了这个泼。” 福灵公主脾气甚大,人却不大聪明。这永亲王府又不是皇宫,岂容她一介守寡的公主放肆? 更别提当年还有险些“断根之仇”,福灵公主对魏烜恨之入骨,生怕绝后的永亲王何尝不是? 他儿子挨了一刀不说,自个儿还实打实丢进去私兵、铁矿与肥差,永亲王府心里没有怨气才怪。且正是那事之后,魏烜就对女子生了心理阴影,不再近女子身边,一味沉迷男色,到如今也没给永亲王府留个后。 永亲王府恨都恨死了,她在府外割人舌头也就罢了,总赖不到永亲王府头上,可进了府还要搅闹,谁会容她在自个儿的寿宴上作妖? 果然,福灵公主的侍从才往明棠身边过来,永亲王府的府卫就上来拦住,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请公主安。今日是王妃寿宴,和和气气一些才是。” 福灵公主还要闹,那几个府卫也不是吃素的。 她气急了,大喊:“明家小子,你要是个男人,就别躲在别人背后!” 明棠乐了,她本就不是男人,还怕这种话,于是她回身作一揖礼,带着拾月就走。 今日的宴席设在永亲王府里的沣水池边,因时下喜好风雅,于是作一曲水流觞宴,几乎绕了整个沣水池一圈儿。 有使女上前来引路,请明棠入席,做事却笨手笨脚的,将茶碗打翻了,洒了明棠一怀的顾渚紫笋。 这小丫头急得都快哭了,明棠摆了摆手,只道小事,打发她下去了,让拾月上来给自己擦净。 拾月也没架子,堂堂从龙卫当真如使女一般跪在她身侧帮她擦身上沾着的茶水,认真细致地很,甚至趁人不注意,以内力将沾湿的地方熏蒸干了。 她易容的这张脸是个微丰的模样,看着很讨喜,今日出门的时候双采往她头上戴了两朵儿毛茸茸的珠花,形似熊耳——想着拾月那副严肃模样,头上却生了一对毛茸茸的熊耳,明棠忍不住一笑。 她一笑,正对着隔了沣水池的女客席,那边虽挂了纱帘隔绝视线,却架不住有人要打起帘子来看明棠。 “三郎君!那日怎生不等小女子!” 明棠还未抬头,耳朵就已然记住了这声音。 周时意。 明棠笑容顿时发僵,只是不搭理人却也不好,束手束脚地站起身来,朝着声音来处规矩垂眼行了礼,一眼都没多看。奇快妏敩 周时意就笑起来:“怎么,我脸上生了烂疮,你怕看我?” 女眷大多是结伴或者是跟着家眷来的,周时意尚未成亲,是跟着她母亲,诚毅公世子夫人许氏来的。 明棠原以为有她母亲在侧,她还能收敛些,倒不想她一点儿也没收敛,银铃似的笑声撒落到池面,叫那池面都好似荡起阵阵水波。 于是顿时一伙子人不是看周时意就是看明棠,窃窃私语,倒也不全然是恶意,夹杂着些好奇与诙谐。 拾月看得发愣,忍不住咂咂嘴,小小声道:“原来《捉人记》是真的啊!” 她自然也是听了《捉人记》的,这东西火遍街头巷尾,在被赏给明棠的前,那一日下午她就已然听过了,却没想到如今能亲眼见见这场面。 明棠自然也听闻了《捉人记》,在府中的时候还觉得这东西流传到大街小巷简直喜闻乐见,毕竟能叫所有人知道明以江与齐若敏给她戴了绿帽子,但却忘了后半场写的都是周时意如何倒追她到明府门口,她自个儿也成了个大乐子。 明棠自诩心理承受能力极强,自我安慰诸人的目光不过尔尔,但全场所有人皆将目光投来,这般压力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故而她更佩服周时意,这世道对女郎的要求总是更严苛些,她却不被世俗束缚,活得自由无拘。 “好了,成何体统,快坐下。” 一年长女子的声音远远传来,多半是其母许氏,这嗓音之中也是万般无奈,当真不知该拿周时意这个混世魔王怎么办。 周时意“嘿嘿”一笑,这才坐下。 明棠身侧的也不知是谁家的小郎君,那小郎君才八九岁的样子,跟着兄长来的,却忍不住一直打量明棠,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你真是明三郎明棠?” 明棠点头:“不错。” 那小郎君几乎把半个头探到明棠面前,黑葡萄似的眼珠里是全然的赞叹:“难怪周娘子喜欢你不喜欢明大郎!你生得比明大郎好看多了,我在太学里见过他,他不如你好看!” 明棠差点被噎住,轻咳两声,那小郎君的兄长也憋不住了,将他一把抓了回来,歉然道:“我这小弟也是家中娇生惯养的,胡言乱语,不必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小郎君却甚不服:“我又没乱说,明大郎长得不如明三郎,叫谁来看都这般想!” 他喊得极大声,湖对岸皆听到了。 明棠心道不好,果然听到周时意接道:“甚是如此!甚是如此!” 于是众人皆忍不住欢笑起来,这寿宴真难得染上了些许快活。 还未到吉时开宴,明棠也不想一直在这儿任人围观,她被看得脸红心跳的,扶了拾月的手,说是要出去走走。 永亲王府极大,这沣水池边亦有数个供来客赏玩的花园,明棠正好借看景溜走。 走的时候,见明棠脸色红红,堪比落荒而逃,拾月实在忍不住想笑又不敢笑,唯恐明棠觉得跌面子。 明棠不大喜欢拘着信任的人,只道:“想笑就笑,憋得脸都变形了。” 拾月就哈哈大笑起来。 只不过她笑着笑着,闻到明棠身上有一股子淡香,细细辨认,竟是混在茶香之中的一点腥味儿。 那茶香乃是方才丫头撒在明棠身上的顾渚紫笋。 这茶叶刚泡开的时候奇香无比,浓郁甘醇,这时候干了挥发开了,香味才淡了不少,露出这一点腥味儿。永亲王府还不至于用劣茶待客,这腥气味儿定不是茶叶的本味。 ——那就是加了料。 拾月擅医辨毒,脸色当即变幻,明棠也注意到她神情不对,低声问道:“出何事了?” “茶加了料。”拾月以口型默声道。 明棠一挑眉,得,又是冲她来的。 “什么料?” “不知,还得回去取了方能辨认。” 拾月见明棠脸色红红,已有不祥预感,明棠也发觉脸上的烫热感越来越重,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她竟然就觉得手脚酸软,甚至有些站立不住。 好厉害的药! 她压根不曾沾唇,不过是闻了些气味,竟然就中了招。 拾月更怕这是要命的药,急得厉害。 若当真是毒药,必得原毒才好对症解毒,她更担忧去晚了茶水已然被下药人收走,到时候惹出大乱子来,连忙将明棠安置在一边的石凳上休息,转身回席间去取那茶水。 她快去快回,取了东西来,明棠却已然不见了。 拾月脸色骤变——难不成明棠被人捉走了? 坏了,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第64章 以明棠献美 拾月深悔自己为何非要去拿那毒药,自以为是在寿宴的一墙之隔,没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反倒将明棠置于险境,若明棠出事,她难辞其咎。 拾月不敢耽搁,随手捉了个路过的使女,问起可曾见到明家三郎君。 那使女摇头,却捧出一只小佩囊,道:“我在东边的花园子里曾捡到此物,可是尊府郎君之物?” 拾月跟随明棠,必是将她一切细节记住,这佩囊绣着海水纹朝日,正是明棠今日带的那个。 “你领我去。” 她沉吟片刻,令这使女带她前去。 * 而明棠此刻,正躲在一假山之中。 方才双采回去取茶水,她便想是否会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将她弄走,今日这药谁都有可能下,她不可大意轻敌。 她在金宫之中确实学过一些药粉的制作,用处各不相同,但只精通配方与其作用,并不通医理药理,静坐片刻,从自己身上的症状依稀辨认出自己所中的药物是迷药,能使人晕眩、丧失行动力,并无催情作用,不是媚药情毒之流,亦不是害人性命的绝命药。 背后下手之人,要将她迷晕了作甚? 迷晕只不过是控制她的手段,必是要将她带去何处。 故而明棠顾不上等拾月回来,藏好自己反是要事,只在地上留了个佩囊以作提示,见一侧有一处假山造景,其中石缝不少,正好观望,便潜入其中藏住,静静看着。 想来也是好笑,她自打回上京伊始,这一路上不知中了多少招,下药的人还次次不一样。这些人明面上一个胆都不敢露,皆躲在背地里下药。 不过这药的药性确实了不得,明棠缩在假山之中,不过片刻就已然觉得眼皮发沉,抵挡不住困倦,只好不停地掐住自己的大腿,以疼痛促使自己清醒。 不消片刻,就看到一个使女面色匆匆而来。 她在原地转了一会儿,显然是在寻人,但没瞧见明棠,脸上有些发苦,只得将明棠丢下示意拾月的佩囊给捡走了。 捡她的佩囊作甚? 明棠迟迟不见拾月归来,正在思索是不是这使女捡走了佩囊正是为了引走拾月,却等来了先前在门口纠缠嘲讽于她的几个纨绔。 这几个人嘻嘻笑笑的,挤眉弄眼。其中有一人贼眉鼠眼,邀功似的吹嘘:“我那药顶顶好用,等回头找到她,就将她送到世子院子里去,保准世子回来前她都醒不过来。而且这药有一好处,虽使人昏迷不得动弹,却不是全然昏死过去,比个昏死人有趣味得多,世子爷定然嘉奖我等会来事。”奇快妏敩 “咱们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大好……毕竟也是镇国公府的人。” “你怕什么,反正方才是她自个儿要离席的,找不见人也和咱们没干系。再说了,镇国公府一点儿也不在意她这半道儿回来的郎君,没了就没了。你当明以江指望她回来和他抢世子之位?” “可是……” 其余几人不耐烦起来,立即打断:“拍世子马屁的机会也不是天天有,你若胆子小,回头向世子邀功,你可别来!咱们特意没把此事告诉另外几个,正是愿意提携你,想不到你小子倒没一点儿上进心。” 几个人说了几句,又觉失语,在周围找了两圈儿,没找着明棠,把胆小的那个留在此处继续找,另外几个去了旁边找。 听了他们的话,明棠多多少少觉得有些可笑——魏烜的头七都不知过了多少日了,他们还在巴望着和魏烜邀功! 不过如此也好,明棠正想着给这些人一些教训,他们反倒想拿自己献美给魏烜,那就别怪她下手狠辣了。 被留下那个纨绔转了两圈也没有看见明棠,走到一侧的假山前垂头丧气地一坐,咒骂起来:“一个病秧子,也这么能跑,真是该死!” 不料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来,猛地一下将他扯倒,掉进假山的缝隙之中。 他吓得要叫,口中忽然被塞入一颗甜腻腻的药丸,入口即化,吐都吐不及。 * 拾月跟着那使女往前走,眼见着越走越偏,在脑中构想了一番永亲王府的布局,这处分明不是什么东边的花园子。 “还没到?” “有些远,还请姐姐再等等。” 她又绕过了一道垂花门。 拾月跟在她身后,耐心尽失,而就在她转过垂花门的那一刻,带路的使女忽然不见了——此处花木深深,左右皆有小径,她这是躲入了小径之中,想叫拾月在此迷路? 那她可打错算盘了。 拾月几乎不用如何想,直接往右手边的小径走去,脚下只稍稍用了些内力,便已然逮住那疾步跑走的使女,咧嘴一笑:“这是要往哪儿去?” 虽然是易容过的样貌,但人的眼睛却无法掩藏,拾月手上也沾过人命,她眼中沁出与笑意相反的暴怒杀意:“我家郎君呢。” 那使女还要狡辩:“我不知道……” 拾月狠狠一扯她的头发,另外一只手紧扣在她的脖颈上,掐得这使女翻起白眼,再用用力就能扭断她这脆弱的咽喉:“我懒怠和你多说,带路!你再废话,今日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她还想掰开拾月的手,可她那点力气对上习武的拾月堪比蜉蝣撼树,拾月越掐越紧,她的脸都涨得发紫,终于察觉到拾月不是吓唬她,是真有杀她之意。 人皆有趋利避害之本能,她当真怕了,连忙点头。 拾月松开了掐着她的手,却仍旧抓住她的衣领,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她带着拾月往来时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拾月问她:“今次打的什么算盘,一五一十说来。” 那使女初时还不肯说,拾月一脚将她踢倒,她狼狈地跌了一跤,这才哭哭啼啼地说起。 她是魏烜院子里仅有的几个使女之一,平日里洒扫守门,那几个纨绔子弟与魏烜的关系一向甚好,常常寻摸可心的俊俏郎君上贡给魏烜享用,她便负责打打下手,遮掩行迹,开门锁门。 今次他们又来了,说是这次要下手的是明棠。她知道明棠的身份与往日那些男子不同,不敢动手,但那几个纨绔威逼利诱,她没了办法,只好答应。 送加料茶水的丫头是她安排的,她则在外头等着明棠出来,将失去反抗能力的明棠带给那几个纨绔。只是她算错了时间,过来的时候不曾见到明棠,只捡到了明棠身上的佩囊。 她给那几个纨绔报了信,正欲回席面上去寻明棠的时候,便与来找明棠的拾月撞见。 听拾月问起她可曾见面明棠,她便以为那几个纨绔得手了,也是心一横,干脆以佩囊为饵,想把拾月骗到此处令她迷路,也省的她发现明棠不见了。 其实这手法说起来实在低劣,但正是因为太过低劣,拾月杀惯了人,却没料到他们几个人在背地里如此动手, 拾月大感自己做从龙卫日久,却忽视了堤溃蚁孔,心中愈发焦急千万不要出事——她拿从龙卫的俸禄,本就要好好办事;这几日在明棠身边,也能察觉到这位新主子待人宽和,性子温静,伺候她可比在从龙卫舔血舒坦多了,若她这点事情都做不好,真可以提头去见九千岁了。 她心中心乱如麻,那使女也一路带着她走小路往后院而去。 这路上荒芜,却甚而可见几段撕碎的衣裳,料子被雨打风吹催得稀烂,上头沾着的血迹都干成了凝块儿,也不知在这小路上呆了多久。 可见这伙子人私下里联合起来,给魏烜送了不知道多少人去! 拾月耐住一刀杀了她的心,看着她轻车熟路地走进一处花木掩映的小门,拾月跟着她进去,却闻见一股子甜腻的香气。 一个麻袋忽然从天而降,拾月猛得后退一步,欲摸袖中暗器的手却被人握入掌心。 第65章 谢不倾:“人给我。” 那手心微微有些汗湿,拾月大惊,便听见她的嗓音响动在身后:“不怕不怕,是我。” 是明棠。 拾月一转过身来,就看见明棠在身后拉着她的手,而方才进来的小门侧边有个半人高的大花盆,上头有几个脚印。 这个位置开门的人看不见,正好偷袭,明棠方才应当就是蹲在上头。 拾月见明棠好好的,心里的大石头登时落下。 而明棠的精神亦一直紧绷着,全靠掐大腿坚持到现在,如今见拾月来了,她才觉得靠山到了,松懈下来,几乎半个身子都倚靠在拾月身上。拾月知晓她能在这情况下坚持下来,必是到了极限了,干脆将她扶到一边坐下。 “是蒙汗药一类的迷药。” 这药伤害不大,偏生并无什么应对解药,一般都是等药性过去恢复正常。拾月便握住明棠的手,渡入些许内力使她振作精神,又顾及到她体弱,不敢渡得太凶,只得一直牵着明棠,慢慢冲散药性。 她心想自个儿冒犯,像牵着个娃娃似的,明棠倒不甚在意,只看着前头。 拾月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便瞧见方才的麻袋已然落下来,有个男子拿着麻袋将那使女装了起来,紧紧地捆住。 拾月认出这男子是纨绔之一,按理来说与这使女是一伙的,一边将明棠护在身后,一边警惕地盯着他的举止,却不料他笑容谄媚地冲着明棠点头哈腰:“三郎君,都按你说的做了,接下来做什么?” “杀了她。” 明棠的眼睫都不曾颤动一下,定定地看着那人。 那男子从没杀过人,脸都惊惧地皱成一团:“这……我没做过……” 明棠不染纤尘的脸上慢慢聚起笑意,衬着她眉间那点朱砂痣,愈发显得柔和悲悯,可她红唇微张,说出来的皆是要夺人性命的话: “她不死,死的就是你,随你。” 那男子憋红了脸,而被捆在麻袋之中的使女闻声惊惧大叫起来:“不要杀……” 只可惜她的话还没说完,那男子就已然从花坛之中捡起一块儿大石头,狠狠往她头上砸去。 初时她还吃痛尖叫,后来便渐渐没了声息,麻袋上隐隐沁出血迹。 可那男子不敢停,一直砸得满手都是鲜血,才猛然跌坐在一旁,吓得满脸苍白。 明棠其实不大喜欢看这场面,心中有些恶心翻涌——可她早就晓得,这京中不是你杀我便是我杀你,她若慈悲,被杀的就是她自个儿了。 她要活下去,要杀的人可不止魏烜,不止这一个。 明棠迫使自己去习惯这般场面,又兴味地挑挑眉:“一回生二回熟,以前没杀过,如今不也杀了?” 那男子不敢接话,只是拼命地在身上擦拭掌心沾着的鲜血,又听得明棠的嗓音陡然一高:“不正如你们合伙坑蒙拐骗那些良家男女给魏烜狎玩一般,什么事情总有第一回,你怕什么?” 她笑意盈盈,容色如春风拂面; 而她眼底冷意凛凛,鄙夷憎恶铺天盖地。 这话如一计重拳,狠狠打在他脸上,叫他的惊惧之中又混入心如死灰。 “去,沾她的血,在麻袋上写上‘该死’二字,悬于魏烜正堂之上。” 得益于他们的安排,魏烜院子里今日不曾留人,其余奴仆皆被打发出去,明棠在此也畅通无阻。 那男子哭丧着脸去了,拖拽麻袋留下的血迹宛如蜿蜒长蛇。 明棠便紧紧盯着地上的血,神色并无动容。 拾月心中大震,她原以为明棠不过是个软糯一团的病弱郎君,如今看来,果然还是人不可貌相。 她对自己人温和可亲,对敌手可毫无一丝心慈手软,人死于面前都面不改色,难怪能得九千岁的青眼。 但死得好! 这一院子人,哪个不是魏烜帮凶? 魏烜这些年荒唐暴虐,害死的人命又何止一条? 好死! 只是她不知明棠用了什么拿捏住了这纨绔,叫他反水来帮自己,明棠却好似知道她心中疑惑,嗤笑一声:“他最怕死,我喂他一颗清口的糖丸,说是穿肠毒药,他立刻就信了。” 拾月哑然,而明棠看了看她:“一会儿还得麻烦你做一桩事。” “郎君尽管吩咐。” “你去将今日在府门外哄吵于我的纨绔尽数引来,我送他们一份大礼。” 明棠唇角微弯,一派平和之相。 拾月只觉得微微有些发寒,立即去了。 而明棠深呼吸了一口气,往正堂去了。 * 拾月会易容,自然也会改换声音,她在路过的下人院里偷了件儿衣裳,易容作守门使女的模样,成功说服了还在花园子里寻明棠的纨绔,令他们引其他纨绔前来看明棠的热闹。 那几个纨绔欢天喜地去了,拾月便从来时的小路匆忙回去,路上与几个抬着大箱子的仆役擦身而过。 那几个仆役也不知道抬着什么,沉甸甸的,像是往沣水池去。难不成是什么稀罕的谢礼,要在席面上展示给众人? 倒是走在最后跟着的那个多打量了拾月两眼,打了个手势停下来。 他走到拾月面前,试探问起:“针不金?” 拾月一愣。 不论是从龙卫亦或是锦衣卫,皆有自己的名儿,亦有对应的代号。 拾月的代号“针不金”,对应的正是她名中的“拾”字,这人怎么晓得? 细细打量面前之人,拾月也认出来了,对了代号之后,确信对方乃是从龙卫“黄巾”,忍不住以暗语问起他来永亲王府做什么。 黄巾一指箱子,以暗语拼凑出“火”、“亘”二字。 火、亘,即为烜,魏烜之烜。 拾月知晓魏烜已死,尸身冻于诏狱冰窟之中,日前九千岁将此事交给了魏轻去办,魏轻请了黄巾打下手,难不成箱中的是……? 她觉得此事明棠恐怕更感兴趣,令他们先同自己走一趟。 拾月带着人回来的时候,明棠正在院中的鲤鱼池里洗手。 拾月眼尖,瞧见池中混有血水,明棠却不甚在意,看着她身后带回来的人,问起何意。 等明棠知晓这大箱子之中装的是什么,脸上果然有了兴味。 她让人抬到正堂之中,命拾月打开木箱。 那几个人皆一眼看见被悬在正堂之上的血浸麻袋,又见这位小郎君面不改色,心中皆有些震撼。 箱中并无异味,甚至做得富丽堂皇精致非凡,可里头的景象实在难以形容。 连拾月都视之变色,也顾不上僭越,一把捂住明棠的眼,将木箱阖上。 难怪魏轻要请黄巾!黄巾擅长验尸,更擅长扒皮剖尸,箱中景象,着实挑战承受极限。 明棠不曾看见,但见拾月都如此大惊失色,知晓效果必然出类拔萃。 “这份寿礼,放于此处恐怕比送至寿辰上还要更好。” 黄巾没甚异议,送到即可,正欲退下,却又被明棠叫住。 雪衣白衫的小郎君言笑晏晏,如同言及春花秋月一般说起接下来的打算,整个正堂之中静寂无声,连在场的锦衣卫都心底发寒。 此人,绝非常人。 * 大抵一盏茶功夫后,明棠返回席面之上。 先前的小郎君见她回来,忍不住问起:“你去做什么去了?” 拾月都还有些发愣,明棠却云淡风轻地说道:“不想叫人围着看,走了几圈才回来。” 她如常地吃些东西,偶尔与人说说话,未见一丝异常。 不远处几个人正窃窃私语,论及永亲王妃寿宴魏烜都不回来贺寿,言语之中多有鄙夷,一人更是说道:“他不着调也不是一回两回,方才奴仆来报,说他的寿礼到了,王妃等了半晌,到如今还没送来;且你方才难不成没瞧见,他那些个跟班都溜出去了,恐怕一伙子人又厮混在一处,母亲的生辰算什么!” 明棠一笑,忽然让拾月为自己斟酒一杯。 拾月知道她喝不了酒,明棠却不准她劝。 她是不喜饮酒,亦不胜酒力,但逢这生平从未做过的大胆事,逢这痛快事,也唯有烈酒烧喉,方能压住心中激荡。 一杯不够,再来一杯,等饮至第三杯,明棠便已醉倒于案。 她面色酡红,拾月将她扶起,与上头说了一声,打算带她打道回府。 却不料刚挑起车帘,便瞧见里头撑着头微垂双眸的男人。 谢不倾的目光落在明棠酡红的脸颊上,轻啧一声:“人给我。” 第66章 有胆子就去九千岁榻上要人 拾月哪敢说什么? 她想了想,上回在西厂里听那起子人说明世子实在受苦,心中很是怜惜,可她也没法子,替主子办事,也只能把喝得醉醺醺的明棠送进谢不倾手中。 明棠娇小,谢不倾一手将她拢在自己膝上,枕着自己的腿睡了,一面问起:“她今儿忙什么了?” 拾月将方才一切如实相告,心中有些忐忑——明棠下手之狠难以言表,常人恐怕难以接受。 谢不倾脸上却不见异色,甚而多吩咐了拾月几句。 他话没说完,明棠也不知醉成什么地步,忽然从谢不倾膝头滚了一滚,直接滚到他怀里腹前,一只手直接探进他的衣襟去。 谢不倾不动声色地将她的手按住,拾月见状,心中惊讶敬佩无比,只得赶紧低下头去,装作没瞧见的样子,低头退下去了。 那马车的车夫早已经换了信得过的人,听着谢不倾的吩咐,往城南驶去。奇快妏敩 * 尔后不久,寿宴正喧的永亲王府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哭嚎声。 洒扫的奴仆都是收了纨绔们的好处打点的,知道他们今日要做什么,一个个在外头吃饱喝足,估摸着那几位已然把事情办妥当了,这才回去。 不料还未打开门,便闻见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儿钻鼻而来。 这奴仆初时还没当一回事,那些个郎君每回弄回来的人里头总有几个性子烈的,少不得要吃点儿苦头,却没想到嘻嘻哈哈地一推开门,便被满地的猩红吓得跌倒在地。 正堂前的院子里,整整齐齐躺了一地的人,皆是常与魏烜厮混的主儿。这些人皆被利器割断咽喉,舌头亦被拔下,死状凄惨。 那仆役吓得大叫,却听见静寂正堂之中似乎传来“滴答、滴答”的滴水声,他以为正堂之中还有人,硬着头皮上前去,却不想推开门,差点与那悬挂正梁的麻袋撞了个正着。 斗大的“活该”二字以血写就,麻袋之中还有血液滴滴答答渗出,落在地面上——这才是方才滴水声。 而整个堂中宛如人间炼狱,四壁皆被泼满了血,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活该”。 这仆役已然吓疯了,转身就要跑,可地上的血都积成了血洼,他滑了一跤,跌得满身都是血——可他也顾不上这样多,一路哭嚎着往寿宴而去。 这寿宴正是将将要收尾之时,他浑身是血地跑来,府卫岂会容他乱闯? 可这仆役已然被吓得毫无理智,如杀猪一般大喊:“杀人了,杀人了——” 正随着他这一声尖叫,沣水池上忽而飞快地掠过一个身着血衣的白衣身影,头发披散如青面女鬼,哭声凄厉:“魏家人,苍天无道,我来找你索命了!” 这身影身法鬼魅,飞速地冲向寿宴之中,谁也拦不住她。 白日闹鬼,众人皆吓得面如土色,倒是周时意看着血衣灼灼,忽然说道:“魏烜无恶不作,这是报应找上门了?” 她的声音清脆,在众人的哄乱之中尤为清晰。其母忍不住拉了她一把,示意她不许乱说。 周时意脾气如此,更不肯低头:“我又没说错,他本就害死不知多少人,被人索命也是应当。” 而那女鬼也跟着哭喊大叫:“魏烜,该死!好死!” 永亲王妃被吓得惊声尖叫,永亲王却不信这鬼神之说,他命府卫立即抓住此人,却不料她一路飞驰,眨眼间便往魏烜的院子去了。 府卫在后追踪,永亲王带着王妃紧随其后,还有好事者甚众,跟在后头乌泱泱地打算一探究竟。 于是众人皆看见了那血洗一般的院子,看见了四壁上密密麻麻宛如鬼画符的“活该”。这景象宛如置身血海,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胆小的甚至已然吓晕过去了。 永亲王妃站立不稳,永亲王却四处也找不见那女鬼。 他可不信有什么女鬼敢在白日现身,必是有人在背地里装模作样。在王妃寿宴这样的大好日子找晦气,永亲王已然是怒火冲天,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他冲入正堂之中,一眼看见堂中摆着的大箱子,只觉得装神弄鬼,一刀将那木箱劈烂,想叫那假女鬼无处可藏。 却不想那木箱之中并无女鬼,一刀下去,只将一箱子的筋骨烂肉劈得到处都是,其中头颅不偏不倚地滚到永亲王妃脚边,正是被枭首了的魏烜。 “烜儿!”永亲王妃尖叫一声,昏死过去。 寿宴变血案,魏烜并其狐朋狗友,上下二十一人,无一生还,死状恐怖。 如此大案,偏生一点儿线索都无,京中大哗。 不过亦有小道消息,说是魏烜与狐朋狗友欺男霸女太过,女鬼上门索命,尽数缠杀,不知多少百姓在背地里拍手称快。 * 等事了拂衣去的拾月将血衣烧尽,潜回西厂述职的时候,正好与黄巾碰了个正着。 他常年与死尸打交道,生得亦是一副形销骨立的苍白模样,拾月与他见礼,他一双三白眼饶有兴趣地往拾月身上一放:“今日那小郎君是谁?这般有胆色,可否为我引见一二?” 黄巾平素里鲜少说话,看样子当真是对明棠颇有些兴致。 但拾月耸耸肩:“你是与尸首打交道打久了,脑子都木掉了。我可引见不了,你若有胆子,你去找九千岁要人去。” 有胆色就床榻上找九千岁要人,但看你要不要得来了。 可从来没有人能叫九千岁在外头等着的,九千岁今日还不请自来,足以说明这明家小郎君可不是一般人。 黄巾若真敢去,恐怕脑袋也保不住。 自然,这话不过是拾月的腹诽。 却不想黄巾当真饶有兴致地摸摸下巴:“你说的有理,我这就去。” 他从未见过有人能这般面不改色地看着人手起刀落,割喉拔舌,甚至还能忍着血腥气儿,瞧一瞧现场究竟要如何布置才能可怕吓人,只觉得今日得遇知音。 拾月没想到他居然当真有此意,同情说道:“那兄弟我可能下辈子才能见着你了,言尽于此了好兄弟。” * 而拾月预料的确实不错,若真要寻人,这会子明棠确如其言,正在床榻上。 第67章 她那被架在肩上的小脚无助地晃动着 不过说在床榻上,其实也不大准确,毕竟马车之中的软垫,只能十分勉强地算个小憩之所。 明棠喝醉了酒,不如平素里一般安静,一路上都不老实的很。 明棠也不知是不是梦见什么,总归虽是闭着眼的,却一个劲在他怀里滚来滚去,一点儿也不安分。 她一时伸手去摸谢不倾的腰腹,一时又去揉揉捏捏他的大腿,谢不倾被她动得眸色转深,她倒好,往边上一滚,酣酣然睡了。 看着她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毫不留情地背对着他,谢不倾思索着是不是自己今日对她太过宽纵了些,叫她都敢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 于是他伸手捏住明棠小鼻子。 不想明棠直接张嘴呼吸,一点儿也不怕他捏鼻子。 谢不倾又将她嘴也捂住。 明棠这才没了法子,被憋得皱了眉头,睁开眼来。 她的眼中有些失了焦距,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谢不倾,这才认出了他来。 谢不倾的脸生得确实极合明棠胃口,她看了一会儿,露出一个憨憨的笑来。 明棠从没在谢不倾面前露出过这般神色,大胆又自然,谢不倾怔了怔。 “谢不倾?他到我的梦里来做什么,是来接我回府的?” 明棠嘟嘟囔囔的,大抵是以为自己在梦中,也不如平素里在他面前一般拘谨,不再强装顺从温驯。 她哪知这大尾巴狼就在自个儿面前,自以为自己小小声说着,却皆被谢不倾听入耳中。 谢不倾看着她酡红的小脸,捧于掌心,戏谑一笑:“明世子,这脸皮子瞧着不大厚,倒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他今日刚回京不久,也不过一时兴起,想去瞧瞧魏轻的事儿做的怎么样,毕竟一千两黄金的事儿,若办不好可真要拆了他的脑袋。 末了才知晓永亲王府故意点名要明棠赴宴,这才打算等她一等,看看这小兔崽子是不是被人欺侮了。 却没想到她这般有胆色了,趁他不在,都敢一个人喝酒,不怕遇到魏烜之流了? 于是他将明棠红扑扑的脸揉成一团,斥道:“去赴宴也敢喝酒,上回有本督给你收拾烂摊子,回头又叫人给玷污了,你待如何?” 明棠听见他说话,扁了扁嘴,眉塌下来,露出一个不喜的神情:“谢老贼,白生一张好脸,在梦中都这样惹人厌烦,尽说些晦气事儿。” 谢不倾听得清清楚楚那一句“谢老贼”,脸色顿时黑如锅底。 “你喊的什么?” “谢老贼,年纪一大把了,还将我这样芳龄年少拘在身边,说你老贼还不大服气?” 明棠只以为自己在梦中。 这几杯酒下肚,她是一点儿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觉得天地悠悠,人也悠悠,梦也悠悠。 平素里什么也不敢说,总不能到了梦里也憋憋屈屈罢! 谢不倾大她快半轮儿了,叫他一声老贼,他还不认? 见谢不倾皱眉,脸色更黑,明棠大觉可乐,连声道:“谢老贼变脸包公,谢老贼急了。” 谢不倾森森一笑:“是吗?” 他阴阳怪气的,却实在生了一张好脸皮,纵使阴阳怪气也好看。 明棠平素里不敢多看,如今在梦中多看看又有何不可? 她不仅要看,还要上手去摸。 于是她自个儿的脸还在谢不倾掌中,竟也敢伸手去摸谢不倾的脸。 明棠捧着他的脸,很是稀罕地上下看了又看,然后惋惜地摇头:“谢老贼生的好看,只可惜长了一张不讨喜的嘴。若是个哑巴新郎,乃天下绝色。” 谢不倾都快被她气笑了,一般将她按在身下,咬牙切齿道:“什么叫哑巴新郎,明世子学富五车,必定精通说文解字,同本督说说。” 明棠的手指落在谢不倾薄唇上,点了点,什么话在酒精的驱使下都敢往外蹦:“把你的嘴封住,就是哑巴新郎了。” 可以,胆子甚大,也敢封他的嘴。 谢不倾立即一咬她的手指,吓得她缩了回去,然后慢条斯理地问起:“‘哑巴’二字说了,‘新郎’二字何解?” 明棠撇嘴:“这有甚可解的,偏重‘哑巴’二字,要什么‘新郎’?” 谢不倾冷笑:“这讲不通,明世子学的甚么东西,尽交回给先生了?说文解字定是要全解的。” “我又不曾念过什么书,哪来的什么先生,不过就是随意那样说说罢了。谢老贼若有本事,将我送去太学念书呗,能做的事儿倒不做,就只会斥我这不会那不会,杀材!” 谢不倾“啧”了一声,见她那红唇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只觉得牙痒。 在他面前一团乖顺的,背地里一口一个老贼,一口一个杀材倒是不停! 马车已然停下了,车夫在外头问道:“大人,已然到了。” 谢不倾直接将手指塞进那张听了恼火的唇舌之中,不准她再说,冷声道:“下去就是,叫周围的人也尽退下去,不必值守。” 很快周遭所有的声音都退下去了,谢不倾抽出了被舔的濡湿的手指,在衣扣上留下亮晶晶的水渍,看着明棠那双因不服气而亮闪闪的眼,森森然一笑:“新郎何解?” “这有什么可解的,我有什么新郎?难不成谢老贼愿作新郎?那可不成,至多可作个新妇,谢老贼容色过人,可为贵妾,在后院好好相夫教子。” 明棠烦了,又被谢不倾压得难受,屈膝欲踢,却被他一双大掌分开双腿,按住致命之处。 随后铺天盖地的热涌过来,谢不倾咬牙切齿的声音一圈圈荡进她的耳廓:“不知上下的小废物,本督来教教你什么叫‘新郎’,什么事儿能做。” 马车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停地好好的,马儿亦安静地不多动弹。 却不知那马车怎生自个儿动起来,车轱辘都好似不堪重负,吱吱呀呀地晃动起来。 “你还我!” 明棠上次不接下气地于喘声之中惊叫,可惜于事无补,贴身的衣衫尽被丢出车外,可怜兮兮地落在地上,与她那被架在肩上的小脚一般无助地晃动着。 第68章 同谢不倾说,节制!需节制! 明棠宿醉。 醒来之时,早就华灯初上,身在明府之中。 她酒醉之后的事情一概不记得,只以为拾月按照吩咐将她送回,却觉得浑身上下宛如和神仙打架一般酸痛不已,连忙叫鸣琴来替她更衣,顺带揉捏一二。 鸣琴满脸幽怨地来了,明棠不知为何,还有意打趣:“怎么了这是,旁人欠你的钱了?” 鸣琴不语。 这叫她怎么说? 说她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家的白菜出门赴宴,回家路上被老猪头劫走拱了? 她气得撇嘴,咬牙切齿地给明棠揉腰:“是,奴婢珍藏了十余年的宝贝被人偷了。” 明棠大感惊奇:“什么宝贝,怎么连我都不知道?” 鸣琴不答,呵呵冷笑。 拾月在外头站着,听着鸣琴的冷笑,忍不住打个颤儿。 她自然知道,鸣琴自打方才亲眼瞧见九千岁抱着明棠回来后,脸上的神情便再没好过。 设身处地地想想,拾月也深感同情;一面又想,最好是不要叫鸣琴晓得自己是九千岁麾下的人,否则以她那不曾学武都有的怪力,夜里偷偷来掐死自己可如何是好? 拾月忧伤地在月色下叹气。 等她叹到第八十八声的时候,鸣琴臭着张脸走了出来:“小郎喊你。” 拾月“诶”了一声,匆忙往屋中去,与鸣琴擦肩而过的时候,忽然被她一把逮住小臂。 鸣琴不过是个身量娇小的小娘子,可她身上的一把子怪力实在可怕,拉住拾月,拾月都打个踉跄。 鸣琴咬牙切齿地说:“今日分明是你跟着小郎出去的,怎么回来不是你送小郎回来的?” 拾月答不上来,正抓耳挠腮地想要怎么回答,就看到鸣琴万分恼怒又不敢发泄地跺了下脚: “我又不是傻子,自然晓得你必是那位手下的人,也谅解你做不了主。只是你既然为小郎做事,怎么也应当顾念小郎身子,和那位说一说,我家小郎这样娇弱的身子,哪好……哪好这样折腾!” 见拾月不知如何回答,鸣琴也不想为难她,松开了抓着她的手,只说道:“同那位说一说,节制,需节制!” 说罢一转身,愤愤然地走了。 拾月也很想说,可她着实不想和黄巾一样活着去见阎王。 正愁眉苦脸地连声叹气,拾月又听见明棠在屋中叫她,不敢耽搁,连忙进屋去了。 “我酒量不佳,醉后不曾出什么丑罢?” 明棠应当是梳洗过,发松松地散下来,越发显得脸小小一捧儿。 灯下见她,唯觉肌肤如雪玉萤萤,拾月这般觉得郎君都长得一个模样的脸盲,都经不住一怔然,反应过来之后忙不迭地摇头:“不曾。” “那就好,辛苦你送我回府了。”明棠微微一笑,转而问道:“永亲王府,后来如何了?” 她说起正事时,脸上虽还噙着一抹淡笑,气势却陡然一变,拾月亦被卷入她的肃杀之中,收敛了心中诸多繁杂,仔细答道: “已然按照小郎吩咐,永亲王府的事一传出来,属下便将消息散播出去了。如今大街小巷都在传闻魏烜作恶多端,被冤魂索命,激起不知多少人的怨怼,永亲王府的大门都被臭鸡蛋烂菜叶儿砸满了。” 明棠点了点头,将后续的安排一一与拾月说了。 拾月满腹钦佩,下去安排去了。 明棠在屋中独坐着,略一思索,召了双采前来。 双采今日一整天都在院子里晒书,不知明棠喊她来做什么,脸上一点浅浅的笑,唇边梨涡若隐若现:“小郎有何吩咐?” “魏烜死了。” 双采初时还没反应过来,愣愣的,等明棠又说了一遍之后,她明白过来,迅速地红了眼眶,浑身激动地发抖:“死的好,好死!是如何死的!” “冤魂索命,扒皮抽筋,枭首于人前。” 双采脸上迸出强烈的爽快来,眼泪簌簌落下,却连声笑起来,笑的几近喘不过气:“报应到了,报应到了!定是我阿姊,还有那些千千万万为他所害的人来寻他索命,死得好!” 明棠静静地看着她,将一个装了银两的锦囊放在她面前:“若有空,你可去寺庙或观中为你阿姊点一盏长明灯,她当初含冤而死,如今大仇得报,来世也过的痛快。” 双采接了锦囊,连连磕头:“郎君心善,奴婢替阿姊谢过郎君。” 明棠叫她下去了,她依旧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明棠了,眼中无尽感激。 心善么? 她不心善的。 明棠不知自己何以配得上心善二字。 点长明灯,一是收买双采人心,二是为后事铺路,三亦是叫她松缓松缓自己。 她做每一件事情都要瞻前顾后,没有一件是纯粹无所求的,她又怎敢说自己心善? 明棠对着灯火看了看自己洁白莹润的掌心,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掌心看着洁白无瑕,却沾满了看不见的血——明棠两世里,第一回杀了那样多的人。 她在院中讥讽那人不敢杀人却也杀了,何尝不是在说自己。 虽早已经知道这条路少不得鲜血迸溅,但当真头一回将旁人的性命拿捏在掌控之中,那般感受着实可怕。明棠终于晓得为何有那样多的人开了这个头便停不下来。 明棠并非是对手刃仇敌的自我摇摆,诸如魏烜之类的纨绔、那些要送她上绝路的狗腿,这位背负血债的仇敌自然可杀,她杀得毫不犹疑,若是从头再来,她仍旧会杀; 她今日思索,是为杀戮所震慑,于今日头一回体会。 人命坚韧,在割喉拔舌的极度痛苦之中也能挣扎许久才死去;人命亦脆弱,力不如人,为人鱼肉,在毒药刀剑之下又如此不堪一击。 权势于我掌中,生死皆由我命,难怪世间人皆愿大权在握,生杀予夺,实在令人沉迷。 那样的矛盾与冲突带来的混乱感是极强烈的,明棠连饮那三大杯酒,就是怕自己一时心志不坚,落入杀戮带来的欲望深渊——杀戮爽快,亦带来对人命的漠然与蔑视。 明棠在告诫自己,不能成为欲望的恶鬼。若人心中唯独剩下杀戮,步步堕落,仇敌自可杀,无辜之人亦可杀,一切的一切皆可不择手段。 明棠自知自己算不得什么清清白白的君子,可她亦不愿丧失所有的理智。 她想了一夜,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 只是明棠睡也睡得不安稳,一夜翻来覆去地做些怪梦,梦中光怪陆离,好似一剑斩了谁的首级——她说不上来那般滋味,只觉欣喜苦涩齐齐汇上心头,扁了扁嘴,低低地呢喃一声。 “这白日也思见本督,梦中也思见本督?” 第69章 斯文败类!无耻禽兽! 明棠被这声音所惊,猛然睁开了眼。 原来已是晨光熹微,谢不倾不知何时来的,正一手打起她的帐幔,垂眸戏谑地看着她。 明棠只觉得眼角犹自有些湿润,睁开眼却将梦里的事情都忘了个干净。 她并不记得醉酒里与谢不倾发生的那些有关“哑巴新郎”、“不知上下”的事儿,哪知道她以为的神仙打架是被谢不倾这老阎王压着“打”了一顿。 而思及另一桩事,她赶忙笑眯眯地拍马屁:“千岁大人,多日不见依旧这般丰神俊朗。” 谢不倾便想起来,昨日她醉酒可不是这般说的。 这小兔崽子对着他这张面皮上下其手,还嫌弃他说话不中听,一口一个“杀材”、“老贼”。 要用他的时候就笑眯眯地说软话,用不着他了就叫他谢老贼,何等狡诈之徒! 于是谢不倾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明三郎好记性。” 明棠如今已经熟练掌握,这尊大佛心情好的时候叫她明世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叫她明三郎——可这大清早的,他又哪门子的心情不好? 但明棠心中是这样想的,脸上却比谁都温驯,摆出个人畜无害的可爱模样来:“不比千岁大人好记性,小的是个榆木脑袋。” “是吗?” 谢不倾如今也算摸清一两分明棠的脾性了,她是有求于人才这般会拍马屁,今日定是又要求他什么了。 既是如此,他便要上明棠的榻,伸手去摸她的衣襟:“明三郎总是心口不一,嘴上说的好听,心里定是在骂人。” 明棠腰膝都是酸软的,她人不记得,身子却记得,下意识地躲,口中还要说:“怎么会,小的心口如一,心里头都在赞颂千岁大人悲悯慈爱,垂怜小的可怜。” “说的倒好听,叫本督听听。” 明棠哪拗得过谢不倾,结结实实被他压着了。 呸! 杀材! 说什么听听心声,分明又拿上回那招来对付她,吃上瘾了? 明棠被他弄得喘不过气来,实在吃不消,也起了一股子脾气,伸手将他的衣襟胡乱扯开,在谢不倾的胸口乱咬一气。www..Com 只是明棠那点儿牙劲儿和小猫挠痒似的,谢不倾捏着她的下巴将她捉下来,愈发发了狠地弄她,于是她终于没了力气,只会嘤嘤而哭,气得不断打他。 等他终于作了罢,如君子似的斯斯文文地替她擦身穿衣,明棠还是含着一盈可怜的眼泪,狠狠又毫无杀伤力地瞪他。 斯文败类,无耻禽兽! 若是眼神能化刀,明棠要将谢不倾杀千次万次! 谢不倾见她那不服模样,心气儿终于顺了两分,懒洋洋地问起她今日又有何所求。 明棠也不客气,只说自己要入太学,越快越好。 谢不倾昨日听她说起过太学,不想她是当真想去,玩味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方小玉盒,交予明棠手中:“并无不可,只是你得做一桩事。” 明棠狐疑地看着那小玉盒,将其打开一看,只见里头是一枚绍弹子大的小金球儿,有些像个铃铛,却也不是十分像。 明棠没见过这小金球儿,晃了晃,便听得嗤嗤响动声。 且此物似是极为灵活,她停下晃动,那小金球儿还在兀自滚动不休。 她困惑地望了一眼谢不倾:“此为何物?” “太极丸。”谢不倾站起身来,理了理被明棠压皱的衣襟,瞧着竟是要往外走的样子。 明棠无意之中瞧见他衣襟上一点儿晶润,羞得欲死,喊住他:“千岁大人要往哪儿去?” “皇帝召本督进宫,明世子想同去?” 明棠自然不想与他同去,但想着他若当真穿着这件衣裳堂而皇之进宫,她又登时想死了算了。 谢不倾却道:“明世子有心担心这个,不如想想手中太极丸如何应对。” 他顿了一顿,或又道:“若要换衣也可,你来替本督更衣。” 明棠没把那所谓太极丸放在心上,随手一阖玉盒放在一边,连忙披了衣裳下榻来。 见她这般模样,当真是不知那太极丸是为何物,谢不倾舔舔犬齿,又觉得几分兴味。可惜那小皇帝催得甚紧,他也只得先去一趟,有些厌烦。 谢不倾往外头吩咐了一声,立即有人送了衣裳过来,明棠也只得和个使女一般替他宽衣解带。 她动作纯熟,倒像是作惯了此事,谢不倾没来由地又有些火气。 明棠却又问起:“陛下召大人进宫,是为了何事?” “能为了何事?十几家的子弟在永亲王府叫人杀了,魏烜更是死状可怖,永亲王府求到小皇帝头上,要东西二厂协同提刑司大理寺一同查案。” 明棠手下微微一停,谢不倾却暧昧地在她耳边一笑:“你若学会用那太极丸,本督便在提刑司大理寺面前替你遮掩一二,顺带送你去太学,这桩买卖可再划算不过了。” 说罢,也不等明棠应答,很是斯文地弹弹衣冠,这倒是走了。 徒留明棠一个人对着那玉盒百思不得其解。 她遍阅群书,当真不曾听闻此物,所谓太极丸,难不成是何等道学仙家之丹药?可那物件分明是个滚来滚去的小金球儿,倒好似孩童玩的小玩具,拿在手中格外灵活,一点儿颤抖它就动个不停,连手都酸麻,确实新奇。 明棠百思不得其解,可她如今去太学一事却不可耽搁。 谢不倾既不肯帮她,她也不是全然没有法子,转头就把那小玩意儿丢在一边,寻摸自己的事情去了。 第70章 等明棠日后娶媳妇,自然也会疼人。 十一月下的天时,地处北边的上京城已然很有些凉意。 高老夫人缩在屋中,怔怔地透过窗看外头枯萎凋零的老树,便听得外头有人来禀告,说是明棠向掌事的三夫人支了马车,因如今天气渐寒,想去京畿荆山的温泉庄子上赏玩几日,已然收拾了箱笼要走了。 高老夫人很有几日不曾听到明棠的名字,但一听见她的名姓,便实在止不住地头疼。 明棠说起的那庄子是其母沈氏自江南嫁过来之后置办的私产,在青云山腹地。地段极好,与皇亲毗邻,那宅子高老夫人眼热了许久,只是后来没在沈氏的遗物之中寻到地契,想来是沈氏留给了明棠。 高老夫人越想越不快,头又开始突突地跳,忍不住将手中的翡翠佛珠往桌案上一拍:“她眼中可还有我这个祖母!要出门去也不说一声,显然是不将老身放在眼里!” 可她实在没个正当缘故拘着明棠。 前些日子被明棠打了个时间差,还不知道齐若敏与明以江的事儿便逢头风发作,明棠又恰巧吵嚷着要退婚,实在聒噪,她便没允准。却不料如今全府上下都知道她不允棠退一桩绿帽子姻亲,正窃窃私语着,到底失了人心。 如今她若又不肯明棠去自个儿的庄子上赏玩,下头指不定如何编排她。 只是若要高老夫人咽下这一口气来,她又实在不快。 叶氏的脸还没好,窝窝囊囊地在一边伺候,见高老夫人脸色不虞,大着胆子劝她:“母亲有疾,她不在府中侍疾,反倒要去外头玩儿,可见并不真心将母亲当做祖母,实在不孝。” 高老夫人本就烦心,一听叶氏的话,怒从心起:“你就会动嘴皮子上眼药,来来回回说她不孝,对付她你却没一点儿办法!你少说没用的废话,惹人心烦。”www..Com 明棠这小鬼一肚子的心眼子,光是齐若敏那事,高老夫人便花了不知多少心思来缪补。 她素来是爱个好名声的,只得亡羊补牢地放出自己是病了不知此事的消息去,将齐家与明棠的婚事退了。 但她却实在不舍得斥责明以江,只怪罪那齐若敏水性杨花,看不上明棠便勾搭她的好江儿,严令三夫人管束着,不许那齐若敏再与明以江接触。 可惜这也没太大效用,府中人多少不买账不说,如今京中也传的厉害。 人本就生性爱热闹,消息越说越是离谱,她名声受损不说,最叫她觉得可恨的便是,早就相看了的诚毅公嫡孙女儿周时意,竟然舍了她的江儿不要,非缠着明棠跑。 偏生诚毅公世子夫人还当真让人过来探了口风,也不知她看中明棠哪一点。 这小野种! 高老夫人越想越气绝。 明棠要去荆山玩,那便去,那点子病秧子身子,也不怕把自己颠簸死! 她便是要去,高老夫人也不让她得意,将人喊过来,这般那般吩咐了一番。 * 而被高老夫人狠狠念叨着的明棠,身上正套着厚厚的衣裳,外头搭了件儿着毛茸茸的氅衣,看着鸣琴与双采收拾箱笼。 明宜宓来看她的时候,明棠正抱着个手炉不肯撒手,就差将怕冷二字写在脸上了。 “棠弟!”明宜宓喊她。 明棠许久不曾见明宜宓,自上回遭了二夫人暗算吃了有毒的菌子,明宜宓便一直在院子里头养着,也不知是不是那菌子引出了一起子后遗症来,后来动不动就小病小痛的,明棠也不好去打搅她养病。 如今见她容光焕发地出来了,明棠心中也带了几分高兴,含笑看她:“大姊姊。” “棠弟太见外了些,你若肯,就同我那个牙牙学语的胞弟一样喊我宓姐姐就是,以序齿喊着实在有些生疏了。” 明宜宓极喜欢看明棠笑起来的模样,只在心中长叹明棠没有早些回来,若她年龄尚小时就在身边,定是个玉雪可爱的小童子,能叫她随便搓揉。 她眼中是真心喜爱,明棠自然愿意与她亲近,笑着点头。 而明宜宓见她这样乖巧,手痒终是忍不住了,也伸手去揉捏明棠垂下来的发尾,不无遗憾地说道:“可惜,我没个亲生的妹妹,若棠弟是妹妹就好。” 明棠失笑,意味深长地问起:“若当真是,可就要头疼了。” 若真是个妹妹,明家这窝子血雨腥风必然更加热烈,四房会如何想,那可真不一定。 只是这话题未必没趣,明棠甚至从未想过恢复女儿身之事,于是转而问起明宜宓的身子:“宓姐姐如今出来走动,可是身子大好了?” “好多了,日日闷着也不痛快。”明宜筱脸上笑意不改。 但明棠打量她,见她两颊都有些瘦凹了进去,清减了许多,下巴尖尖的,很有些不是滋味,心下难免还是有些担忧:“宓姐姐,我这话说得有些不大中听,但我实在担忧你的身子,可有再请良医看看?” 明宜宓见她是真心关怀,脸上的笑意也夹杂了些郁郁:“阿娘也这般说,瞧我的气色总不见好,只是宫中的太医也请了好几个来看,皆说体内的余毒都清了,并无什么不好的,说我只是身子有些亏空,补一个冬日就好。” 明棠想起谢不倾手里头总有些了不起的人,下回可以趁机问问她,于是仔仔细细地问起她是有哪里不适。 明宜宓便揉捏起自己的四肢,说起自己这些日子总是觉得四肢疼痛,有时候还有些肿,畏寒畏冷,如同风寒似的。这些症状她也与请平安脉的医者说了,医者们却说这也算不上大病痛,是在屋中躺久了所致。 见明棠皱起眉头来,满脸忧色,明宜宓经不住一笑:“哪里是什么大病,许也是我这些时日养病不出远门,躺硬了浑身骨头所致,不碍事。” 明棠却仍旧反复叮嘱:“宓姐姐不可掉以轻心,还是要多加注意才是,若是常常病痛,不若换些医者看看。” 明宜筱捂着嘴笑了:“好了好了,晓得了,我们棠弟这样会关切人,日后娶媳妇儿定然也是会体贴人的。” 第71章 谢不倾的脑子里都是避火图 鸣琴听得一笑,揶揄起来:“是了,我们郎君最明白女郎心思,日后定是会疼人的。” 拾月悄悄咪咪地在一边听着,腹诽道,便以九千岁对明三郎这般爱不释手的模样,叫不叫她娶妻还不一定呢。 却不知鸣琴是否洞察了她的心声,瞪她一眼。 拾月心虚,立即低头继续收拾东西。 明宜宓瞧见鸣琴那眉眼官司,就拿鸣琴打趣:“你打小儿伺候棠弟长大,定是受过棠弟照拂的,也少不得你,等棠弟纳你的时候,我也替你添添妆!” 几个人使女笑成一团,倒是被打趣的明棠不在意则个,只见明宜宓好似不大放在心上,还是忍不住反复叮咛:“阿姊!可要将我说的话放在心上!若你不听话,我可要与景王世子说了,叫景王世子狠狠治你。” 明宜宓一听魏轻,顿时撇嘴:“棠弟如今也知道打趣人了!他晓得又有何用,说不定还笑话我总病痛呢,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明棠见她并无一丝羞赧,又想起先前魏轻半夜匆匆而来的模样,忍不住摇摇头。 见明棠还欲再说,明宜宓便已然开始催明棠了:“好了好了,不许多言,你今日要出门去玩儿,早些去才是。我听人说这两日恐怕要下雪,你不早些走,等会儿路上大雪封山可不妙。” 她叮嘱了使女们要好好照顾明棠,便也不耽搁她出行,先回去了。 双采正从外头回来,明棠便问起:“方才你去催二郎君,他可好了?” 双采点头:“二郎君说在已然收拾好了。只是他又问起,怎么这般笃定他也能同去?” 拾月虽是后来的,却也知道这两位郎君明面儿上的关系很是不佳。 如今府中还在传扬这两位郎君自打上回之后便再没说过一句话,关系甚至不如明棠与明以江的绿帽之仇,却不想原来这二位私下里有不少算盘要一同打。 她竖起耳朵来听了听,同样好奇明棠怎能这般笃定。 明棠却不答,只神秘兮兮地说道:“他定能去的。” “我这二哥聪明,性子却有些优柔寡断,倒来怀疑我,我说什么便是什么。”明棠将手炉往袖中一揣,被外头的风一吹,忍不住缩头缩脑,活像怕冷的小狐狸,方才的狡猾傲气皆被冷风吹散了。 拾月好奇地抓耳挠腮,明棠却再不多言,让鸣琴取了披风过来给她披着,踱步往外走了。 拾月与双采在后台抬箱笼,瞧见双采收起一盒子熏衣裳用的冷檀香丸儿,有些惊奇:“九千岁也赏了这香丸给小郎?” 明棠听见她话中一个“也”,有些想问,难不成谁也用这冷檀香丸? 可转念一想,谢不倾爱赏赐东西给谁又与她何干,这谢老贼玩儿人总是一套一套的,熟练的很。 明棠如今是一点儿也不信之前传闻中的谢不倾所谓冷心冷情,只道谢不倾那黑心肝儿剖开来里头估计都装满了避火图,谁知道他是不是在外头还养了几只鸟雀儿,又赏赐些她没有的什么冷檀香丸子。 呸,当她稀罕那物什! 故而明棠亦懒怠问了,只道:“是我自个儿调的香丸,图一时新鲜罢了,与他没甚干系。” 拾月分明听出几分气鼓鼓来,忍不住一笑,却没敢太吱声。 主仆几人往外头走去,阿丽倒是在院子门口束手束脚地等着。 阿丽就是先前选人的时候那个自告奋勇去烧火的丽色少女,她不仅生的颇有几分姿色,倒也做得一手好菜,明棠想起那温泉庄子里头长久地没有主子住着,下人们多半散漫,饭菜恐怕也入不了口,干脆将阿丽一起带去烧火煮饭。 阿丽见明棠出来了,她才福身行了礼,一双杏眼很是欢喜:“请郎君安。” 她的小脸蛋红扑扑的,透出些健康的蜜色,时下皆以白润为美,但她这模样也着实有些与众不同的风情。 明棠伸手扶了她一把:“走吧。” 阿丽便开开心心地站了起来,脸上的小雀斑儿都好似荡漾着喜悦,很是个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小丫头。 * 几人行至二门,刚上了马车,便见高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如同个门神一般杵在那儿,掀起她那苛刻凉薄的眼皮子,说道:“老夫人挂念三郎君,怕三郎君一人出门孤单,便叫二郎君陪着三郎君一同去温泉庄子。” 她许是怕明棠要反驳,立即如同倒豆子一般说道:“老夫人还说,虽说晓得三郎君心中必然不痛快,但也应当晓得老夫人一片苦心。家以和为贵,自家兄弟的,何必闹得这样僵硬?三郎君如今还未出仕便与手足兄弟这般不快,日后与同僚恐怕更难相处。” 噼里啪啦的,摆明了是给明棠上眼药。 明棠也晓得高老夫人心中有气,故意寻这般机会来刺她一刺。 故而她一翻脸,也不说话,立即指使鸣琴等人速速上车,绝不肯等明以渐,也不搭理那老嬷嬷。 那老嬷嬷也不急,说道:“老夫人已然让人给二郎君备车了,不与三郎君同乘一车。” 话音刚落,另一辆小车便跟在明棠的马车之后。 明棠愤然,生气地令车夫立即就走。 而那老嬷嬷见明棠脸上有些恼怒之色,终于松了口气,晓得回去要如何绘声绘色地描绘明棠的意料之外与恼怒,这才能叫高老夫人舒坦。 她高高兴兴地回转了,哪能想到明棠瞧她如跳梁小丑。 高老夫人还以为塞给明以渐给她是寻她的晦气,却不知早在明棠算计之中。 一行二车咕噜噜地往温泉庄子驶去,到了山脚下才停下。 * 因青云山附近有皇庄,马车便不得长驱直入,要下马车来应检。 明棠早便料到,带着四使女下了车来,命人塞给巡检的小卒一袋子碎银,叫他们手脚轻些。 四使女皆在她身后,明棠站着有些百无聊赖,便盯着她们一个个看。 她一个郎君,出门带四个使女,小厮倒一个也不带。 拾月端庄稳重,鸣琴大胆泼辣,双采温驯娇美,阿丽可爱活泼。 皆是美人,各有千秋,便是看着也觉得心情大好。 鸣琴便忍不住打趣她:“小郎如今是坐拥美色,旁人怎比得上您呐!” “那是那是,回头纳你的时候,你记得叫阿姊为你添妆。”明棠便揣着手炉,笑眯眯地回。 总归她是一点儿也不怕这般打趣,反正她也不曾想过恢复女儿身份,等日后自己权势稳固,就养一屋子的美人,也尝尝坐享齐人之福的快活! 却不想这话是惹了谁不痛快,附近一戴着帷帽的女郎嗤笑道:“好生轻浮!” 第72章 “可伤着郎君了?” 明棠也不知与自己的使女打趣犯了什么天条,转头一看,只瞧见个青衣幕篱的窈窕女郎牵着另外一个年纪小些的,正渐渐远去。 她身上的衣裳有些旧了,只背影瞧着十分纤美,倒忽略了她这衣裳陈旧。 明棠不大感兴趣,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鸣琴撇嘴:“同她何干?” 双采也不大高兴:“旁人家里的事情,还需要她指手画脚的?” 这两个一同说话,拾月也觉得新鲜,看样子明棠在女郎里头当真是很讨人喜欢的,也难怪周时意慧眼识珠,愿意跟着明棠跑。 那头巡检的小卒已然检查好了,既收了钱,又认得明家的家徽,一点儿没为难他们,让他们这一行车队进山去了。 双采坐在车里头,瞧着还是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她平素里是个和缓性子,明棠也觉得新鲜,便逗她:“怎么了,是瞧她不顺眼了?原来我这个做主子的还很得人心,你们都看不得旁人冒犯我。” 双采眉头皱着,确实不大高兴:“若是府里头的女郎们说说也就罢了,她一个素不相识的女郎,随意品评陌生的郎君,难不成不是她没有礼数?” 明棠抓一把蜜饯放在她掌心,笑起来:“你若实在生气,追上去骂她一顿,就说我叫你去骂的。” 这就显然是玩笑了,双采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总是郎君好脾气,若是换了旁人家里的郎君,怕是要找她们麻烦。” 明棠笑而不语。 她脾气可不好,也不是宽和待人的性子,只是如今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懒怠同她计较太多。 这女郎一瞧便不是富贵出身,日后也见不着面,明棠向来不在不值当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马车一路朝着明棠的温泉庄子去了。 明棠这温泉庄子,说起来为何惹高老夫人眼红,乃是因这宅子并非从旁人手里买下来的,而是自建的。 明棠生母沈氏出身江南百年望族,嫁妆极其丰厚,且很有些读书人的脾性,不喜旁人用过的东西。正如她在镇国公府之中拔地而起一座潇湘阁一样,她因受不了上京的寒凉,要一个温泉庄子,也只肯买块地皮自己建一个。 这天上掉下一块儿砖来都能砸中一个王侯贵族的上京城里,寸土寸金,好地方都给皇族士族占了,沈氏能从里头买下个地段绝佳的位置来扒干净建庄子,可见沈氏之资。 她自己建一个庄子还不够,还在山下买了好些地,令庄中的仆役在山下耕种,吃食皆只用自家地里出产的,这些田地同样价值不菲。 双采几个都不曾来过温泉庄子,忍不住探头探脑往前看,待看见那庄子时,满目都露出好奇来。 只有鸣琴一人十分难受——她是跟过沈氏最后几年的,知道这位夫人的嫁妆何等丰厚,一来这温泉山庄,便想起那些本应该属于明棠的嫁妆被高老夫人一口昧下,心里气得发苦。 明棠知道她为何不虞,笑着拍拍她的手:“且叫她多捂一些时日,过段时间便叫她拿回来。” * 因明棠不是临时起意,早在去之前几日就派人给庄子送了信,如今庄子瞧着打扫一新,着实是个清雅至极的富贵门庭。 马车在门前停下,主仆几人都下了车,后头的刘嬷嬷也推着明以渐过来。 刘嬷嬷并不知明棠与明以渐的官司,还记恨着所谓明棠骂他没教养的事儿,对明棠没一分好脸色。 明棠也不搭理她,只看庄子门前早已候着十来个仆从,男女老少皆有。 见明棠走上前来,众人皆纷纷行礼请安,为首的是个四十几许的男子,很是恭敬地拱手:“请郎君安。” 明棠来之前便已然问清了庄中人口,知道这男子是如今庄上的肖管事,虚扶了一把:“肖管事请起。” 肖管事几乎是眼含热泪,不住地说起这些年庄中没个主子,仆役们做事也没个盼头,常被周遭其他府邸的仆役笑话,如今明棠来了,庄子可算是有主了。 他这样热切,明棠却知晓他的意思是哭穷。奇快妏敩 她这些年是在乡下,接济不了他们,可这温泉庄子名下的田地年年产出不少,那钱不曾进她的口袋子,只是被他这管事调配了,怎好在自己面前哭穷? 但他要哭,明棠也会装听不懂,任他说得口都干了,明棠也没有掏钱的意思。 肖管事只觉得这小主子光生了一张漂亮脸皮,没有当年的沈夫人半分聪慧,脸上讪讪的,不再说了,只带着她到正院先安置下来。 而至于后头跟着的明以渐,明棠虽一句话没说,肖管事这人精也看出他是个不大讨喜的主子,将他安排去了离明棠有些远的偏院去了。 刘嬷嬷在后头嘟嘟囔囔的,大抵是对这等安排不满。 明棠可不管她不满,安置下来之后也是饭点儿了,阿丽自告奋勇出去小厨房做饭,双采便跟着去打下手。 却不想她二人去了好一阵子都不曾回来,鸣琴以为出什么事儿了,正待亲自去小厨房一看,外头却传来陌生丫头说话的嗓音。 明棠以为是肖管事安排过来伺候的使女,没太在意:“鸣琴,你去打发了,只说我已然带了自己惯用的使女,不用旁人伺候。” 却不想她的话还不曾说完,外头的声音里居然还掺进来了男子说话的声音,说着说着,竟好似还冲突起来。 明棠眉头皱了皱,带着拾月往外走。 谁曾想她才刚刚走出门去,迎面便砸过来一团东西,拾月还没来得及出手将那东西挡下来,便听见耳边一道急声:“郎君小心!” 一个身影飞掠过来,将那东西一把抱住,自己却因跑得太快,一下子摔倒在地。 明棠瞧见那是个护院短打模样的青年人,生得剑眉星目,俊朗非凡,只是这一下跌得灰头土脸的,被他抱在怀里的东西也摔破了。 那是个花样有些老旧的手炉,里头盛着的热水一下子撒了他满手,将他的手背都烫红了。 他却毫不在乎,明明痛得龇牙咧嘴,却还关切地往明棠处看:“可伤着郎君了?” 第73章 拾月,打! “没事。” 听明棠说没事,他便露出个大大的笑来,连忙从地上站起来。 明棠见他这样忠心护主,便让拾月将他扶起来带到一边去上药,说了一声谢。那青年人有些受宠若惊,傻大个儿似的摸摸脑袋:“小的是护院,就应当照拂主子的安全,郎君何必言谢?” “该的。”明棠抿唇微勾。 那傻大个儿几乎看呆了,还是被拾月扯了两扯,才反应过来自己直勾勾地盯着主家郎君看实在失礼,匆匆跟着去上药了。 先前说话那几人见明棠自出来便没落个正眼到他们身上,脸上也有些尴尬,为首的那个长男咳嗽一声,将明棠的注意力引过去。 明棠打量庭下立着的人,瞧见一男三女。 为首的男人约莫已然弱冠,生的相貌堂堂,很有一把子力气,身上穿的衣裳洗的有些发白,却是上好的料子,脸上正不痛快着。 他身后站着的三个女郎年纪都不大,最大的那个才到他胸口,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个个柔美婉约。 而那年龄最大的女郎正抬头看着明棠,脸上有些惊愕,随后便浮起些不屑来:“竟然是你。” 她一说话,明棠就晓得是谁了。 方才进山巡检的时候,就是她出言讥讽自己轻浮。 彼时想这等人日后也不会再相见了,不想果然这世道总是冤家路窄。 明棠并不理会她,先打量了她们三人。 她们应当是姊妹三个,个个手里抱着手炉,只有说话的那个没抱,想必方才就是她丢的手炉砸人。 再看四周,只见双采眼眶红红地站在一边,脚边打翻了膳食,脸上一块儿红印,必是遭人打了;阿丽正拉着她,脸上也很是不平。 明棠点头,不再说话,只叫鸣琴搬了个椅子过来坐,又招手将双采喊了过来,取了随身常带的消肿脂膏,亲手替她揉搓脸上的红印。 她的态度不见倨傲,却分明不曾将她们任何一人放在眼里,宁愿给个使女搽药,都不愿与他们说话。 那女郎的脸渐渐涨红了,气闷地“哼”了一声,低声说道:“只会和丫头调情,还在这儿装什么样子!” 明棠为双采搽完了脂膏,冷冷地一掀眼风,瞥她一眼,问起双采:“双采,谁打得你?” 双采的泪就滚了下来,一指那为首的女郎:“她!”” 明棠问也不问前因后果,直接叫打:“拾月,打。” 拾月刚刚给那青年人上完药回来,也不知明棠是不是背后生了眼睛,怎么就晓得她回来了,但闻明棠说打,她便指哪打哪。 她与鸣琴那一股子怪力不同,从龙卫手里有千百种折腾人的法子,拾月晓得明棠看重院子里的丫头,这就是要出气了,上去就揪住那女郎,反手两个耳光,听着不重,却打得那女郎觉得面皮都要裂开,失声尖叫起来。 拾月哪听她尖叫,腰间手帕一扯,揉成个团塞进她嘴里,不许她发出一点儿声音。 她动作极快,身边几个人都没反映过来,正与上去推开拾月,便听得明棠轻飘飘的嗓音传来:“谁动,就一块儿打。” “这庄子是我的,佃户自然也是我的,你们一伙子人在我的庄子里欺侮我的使女,谁给的胆子?” 明棠说话惯来是温润的,脸上甚至还噙着一点儿淡笑,半倚在椅子上,像是一团软和模样。 可她的眼神之中冰寒刺骨,绵绵细细如同透骨钢针,配着拾月那个干净利落的手法,几人皆不寒而栗,停下了动作。 听见明棠话语,那男子还是满目阴霾,忍不住说道:“在下不是佃户……” “不是佃户,因何出现在我家郎君的庄子里?是贼盗不成!” 阿丽也是瞪着眼开口,大声斥道。 而明棠自始至终都不曾正眼看过他们,与他们说过一句话。 她反而吩咐鸣琴去将肖管事请来。 这庄子是她的,她倒要看看那个看上去忠心耿耿,开口便是哭穷要钱的管事怎么与她交差。 当然,他交不交差,这个管事都留不得了。 * 肖管事刚回房坐下烤火,便听到那头匆匆来传,正皱着眉头想这小郎君人抠门事却多,就见他的小徒儿从外头跑进来,说是后院那一家子人与明棠撞着了。 小徒儿满脸的惊慌:“师父,您说这可如何是好!毕竟不曾知会主家,如今叫这位小郎君晓得了,怕不是要怪罪……” 他说到这里,又不说了,转而斥责那一家人:“这家人也是,说了这几日安分些,怎么生又冒出来乱走,当真不知这些人有什么用处!” 肖管事却一抽烟斗,吐了口烟圈,这才不紧不慢地往外走:“急什么,他要怪罪,也怪罪不到我的头上来。” * 明棠等了又等,才见肖管事姗姗来迟,他一张老实脸上堆满了歉意,见面就点头哈腰:“郎君,临近年关庄子上事儿繁杂,刚才在外头看佃户的收成,耽搁了些时间。”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肖管事也觉得明棠拿他也没什么法子。 却不想明棠问道:“看的是哪一户,今季度收的是什么?” 肖管事一时答不上来,明棠便笑道:“先前我去信,只觉得你是个安分老实的,却不想在我的面前也打马虎眼。” 她也不容他分辨,只叫他看庭中那四个人:“说说,这是何意。” 肖管事早便打好了腹稿,只道:“郎君不知,这几位是姨太太的家眷。” 姨太太? 明棠着实很久不曾听过这个称谓了,转而想起来所谓姨太太,应当是她母亲沈氏的姊妹。 肖管事不卑不亢地说起:“郎君兴许不知,这位姨太太是先夫人的长姊,从江南远嫁上京。只可惜那一家家道中落,竟是落得个家破人亡之境,姨太太与姑爷先后撒手人寰,留下四个孩子,便是郎君面前这几位。” 他一顿,便说起:“小的是先夫人的陪嫁,跟着从江南一块儿来的,这几位小主子流落街头,求到小的这里来了,小的便去信给了江南沈家,家中首肯,小的这才叫他们住到这里来。只是小的也晓得这是郎君的庄子,故而正房一应没叫他们碰,只住在后院。” 那几个脸上便终于有了些理直气壮之意。 明棠挑眉,这是觉得自己找着靠山了? 第74章 小郎越发像九千岁了 不会他们是所谓姨太太的亲眷,便觉得自己是明棠的表兄表妹,能在她面前拿乔罢? 明棠最是不信这所谓血脉亲情,更别提她早年曾听阿娘与爹爹闲聊,提起她家中只有她一个嫡出,庶出姊妹一堆,皆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常盯着她这个嫡出眼红,很有些不痛快的过往。 所谓姨太太也不过就是那些个不好相与的庶出之一,明棠还会纵着叫自己阿娘不痛快之人的子嗣撒野? 她明棠两个字倒过来写算了。 只是她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眯起眼来微微一笑:“肖管事所言,听上去也很是稳妥,按理来说应当看赏才是。” 拾月无端觉得有些胆颤,只觉得这个神情常在九千岁的面上瞧见,但那往常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肖管事脸上的褶子都透出高兴来,却还是拱手作揖:“为主子尽责原是小人的本分。” 明棠弹了弹指甲,有些微哂,问起:“肖管事如今在庄子上做了几年,可有家室,膝下子嗣如何?” 肖管事闻言,以为明棠果然有意赏赐,忍不住面上喜色:“回小郎君的话,小的跟着夫人从江南北上而来,而今十六年矣,妻室亦是当年夫人的陪房,如今膝下有三个孩子。” 明棠点了点头,转转眼睛:“肖管事对沈家这般忠心,自然是该看赏。拾月,你去替肖管事将东西收拾了,将他一家子叫出来。” 收拾东西? 肖管事有些没听明白,便听得明棠的话音落了:“……这般忠心,合该回江南让我外祖家好好赏赐,正好,顺路也可将这几位姨太太的子嗣带回沈家去,免得亲眷流落在外。” 肖管事的笑容僵在脸上,那几个更是几乎跳起来。 方才被打的那个女郎肿着脸,怒目而视:“你这是何意,要将我们家扫地出门?” 明棠不耐烦与这等人浪费时间,羡慕起周时意身边有个很会说话的丫头,想着自己也没个喉舌,倒瞧见阿丽一步上前来,挺着胸脯说道: “什么你们家他们家的,这是我们郎君的庄子,你们一伙子人即便是亲戚,在这儿住着也是客居,怎么敢对主子大小声,三番五次冒犯撒泼,是当真把这儿当作自个儿家了?” 双采平素里温声细语的,如今也是生气地怒目而视:“你们在我家郎君的庄子里住着,我家郎君却丁点不知,不请自来,还好意思质问主人家?” 明棠便在后凉凉插一句:“肖管事这般守规矩之人,怎会不来信知会我?必是什么猫儿狗儿将信件衔走了。” 肖管事看着丫头堆后的明棠,只看见那郎艳独绝的小郎君一团好脾气模样地揣着手,迎着他视线还勾勾唇角,好似那红白脸的话不是她与她的使女唱的一般。 肖管事还要辩驳,可心中权衡利弊,才发觉自己过来至今,早被明棠三言两语套住了,架在火上烤。 这小郎君摆明了不愿看这家人住在这,拿他的家人做筹码,令他速做选择。 南下江南回祖家讨赏? 他哪有那个胆子! 他自己身子不正,若非收了这家人的银钱,又怎敢叫他们住在这儿。 所谓姨太太不过是个庶出的女郎,在沈家浑然不受宠,与已故的沈夫人天差地别,若叫沈家晓得他不经主家允准就偷偷将人放进来住着,还被逮个正着,他一家子都讨不得好。 肖管事身上顿出一身大汗——他来此之前,从未想过一个十五岁的小郎君能几句话便将他套住。 更何况,他一家子都是沈夫人的陪房,沈夫人死后,他们便应当归她膝下唯一的子嗣明棠所有,明棠对他一家子都有绝对的控制力,如此目无主上,便是她想打死,他们也别无二话的! 肖管事立即明白过来谁才是主子,顿时膝窝一软,跪地求饶:“小的知错了。小的只想着是姨太太的亲属,不敢将人拒之门外,处理实有不当。求郎君宽恕小的,看在小的管理这庄子十余年的份儿上,宽恕小的这一回。” 明棠高高拿起,吓得这油嘴滑舌的肖管事半死。 见效果到了,明棠也不多言,只说道:“暧,你晓得就好。这家人既是你招揽的人,你便好生将人送走,今儿用晚膳的时候,这园子不能再留一个无关人等。” 肖管事哪敢多说,只是点头:“是是是。” 明棠便笑:“去吧,将人送走后,将这十几年的山下田地的账本子也拿来我瞧瞧。” 肖管事一听明棠还要查账,更是惊愕这般一个小郎君怎么还管这些庶务,心中加倍忐忑。 他急急忙忙地起身,连忙喊了人来,支使几个护院,要将他们几个拿出去。 几个女郎花容失色,那为首的长男将妹妹们护在身后,黑着一张脸沉沉看了明棠一眼,恨声道:“不劳烦,我们有手有脚,自己会走。” “今日之辱,绝不相忘。”那男子冷哼一声,带着妹妹们走了。 明棠奇地看他一眼:“你若是个有志气的,方才知晓我这个主子从不知道你们在此,就该速速退去,怎么还纵着令妹放肆,打我的使女?你的妹子金贵,我的使女就不金贵?” 那男子不知被戳中哪处痛点,气绝:“我的妹子是正经女郎,怎么能与下贱的婢子相比!” “婢子虽是奴籍,也晓得不请自来是为贼,兄台瞧着胸有志气,不至于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明棠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说累了,眼风一瞥肖管事。www..Com 那管事只觉得明棠眼光冰寒,连拉带拽地拖着几个人走,那几个女郎哭得极凶,明棠回了屋子也还能听见最大的那个在哭骂,骂她冷血,骂她该死。 鸣琴担心她听了生气,跑去关窗,明棠却摇头:“听听也行,这词儿新鲜。” 确实新鲜,毕竟上辈子到了后头,骂她的恨不得将她祖坟都骂个七进七出,个个恨不得将她扒皮抽筋,磨牙吮血,冷血该死对她而言甚至算是夸奖。 明棠怡然自得地抱着个手炉听人骂她,听得不亦乐乎。 双采等人还不曾察觉什么,鸣琴却有些恍然之感——明棠上京不到两月,却与在乡下田庄时截然不同了。 分明还是那样眉眼那样神态,眼中却已然不似从前。 她才这样年纪,又没个长辈教的,她怎能这样轻易地拿捏应对这起子狡猾老奴? 第75章 明世子,半夜与旁的男人私会? 她如何去得知明棠已然重活一世? 鸣琴只是怜爱地看着明棠,想是这镇国公府之中种种轻视冷待、那位九千岁的步步折辱,逼得明棠不得不立起来,心中又狠狠咒骂高老夫人等人,恨不得将这起子小人生吞入腹。 而等明棠美美地用过了午膳,那肖管事才大汗淋漓地送完了人,带着几本账本过来。 他横着心想,不如赌一把明棠看不懂账本,只是拿此事来吓唬他。 却不料明棠果然不看,她只是似笑非笑地问他是否确信这些账册乃是这些年的账册。肖管事胆战心惊地应了,明棠便直接叫人去下人里,请来另外几个年纪与他差不离多少的男人来。 他赌对了,明棠确实不会看账; 他也赌错了,明棠可不会亲自看账。 所谓管家三年,猫狗都嫌,这肖管事一人把持着庄子与田地这些年,明棠可不信没有暗中生怨者,用膳的时候就让双采去打听了,从中选了两个会看账的来。 明棠非完人,必有擅长与不擅长者,善用人才方为御人之道。 那两个都在看账,明棠就在一边吃瓜子。 她闲适的当真像个来玩儿的士族子弟,肖管事却晓得今日自己要阴沟里翻船。 他已然十余年不曾接待过主子,在这温泉庄子里过得像个大爷似的,陡然听明棠要来玩儿,也只当士族子弟要来过过温泉瘾,连假账本都没做一本,如今算是玩了! 都不用明棠说一句,那几个男人一会子就从账册之中看出大堆错处与漏洞来,不必细算,都可知这肖管事管事十余载,起码从中中饱私囊数千两纹银。 肖管事已然脱力,笑都笑不出来,终于没了一开始的油滑样子,只顾着捶地大哭,磕头求明棠开恩放过。 明棠焉会留这种毒瘤在院子里? 该如何就如何,公事公办地叫人扭送出去,又叫了剩下的仆役在夹道看着肖管事是如何因为中饱私囊、不敬主子,敲打得一院子人不敢有一点儿外心,随后便点了看账的其中一人做新管事,这事才算是打发了。 因明棠一来,便四两拨千斤地将肖管事拔除,又提拔了新人,如今温泉庄子上下皆战战兢兢的,不敢有一点儿错漏。 * 夜里明以渐让刘嬷嬷推着他来寻明棠,想要温泉室的钥匙去沐浴一番,却见明棠屋子里已然熄了灯,鸣琴与双采皆在门口守着。 双采低头不说话,鸣琴也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只说明棠舟车劳顿,困乏的很,早已经睡下了。 因她睡了,明以渐也不好再打搅,只好回去。 偏院有些远,半道儿果然下起雪来,且那雪下的很是来势汹汹,鹅毛似的雪花纷纷扬扬,偏生刘嬷嬷出来没带伞,明以江与她皆落了一身的雪片。 因赶了肖管事一家出去,这园子里的仆从少了好些,愈发没什么人伺候,冷冷清清的,道上灯都没点几盏,刘嬷嬷险些跌了一跤。 她终于是忍不住,小声咒骂起来:“不知这三郎君究竟哪来的脾气,她一个父母双亡的耍什么威风,还真当自己能继承世子之位不成?” 明以渐不接话,刘嬷嬷看着他那死气沉沉的模样,更是来气:“老夫人叫她带着我们郎君玩儿,她便是这样,回去定要在老夫人面前狠狠告她一状!” 明以渐也有些怅然:“……若是嬷嬷在祖母面前说得上话就好了。也不拘是祖母,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嬷嬷若是能求动她们,有一个肯真心照拂我一分,我也不如现在这般苦了。” 刘嬷嬷忽然默声,不再多言了。 * 夜深人静。 今夜大雪,乌云遮住了月色,黑黢黢的,只瞧见暗中一点儿火折子微弱的光。 原来这温泉庄子旁还有一陡而窄的山道,道上有一人牵着一人慢慢走着,那光正是开路的人手里拿着的火折子摇晃。 “小郎怎生这个时辰要出来?”前头的人问起。 明棠紧紧地扯住自己的披风,牵着拾月的手,心中想着心事,口中却说道:“这条路能通向一处幽潭,我阿娘曾与我说过,那幽潭中生有一种优昙花,只在雪夜之中盛放,我想采摘一二,追思双亲。” 既是如此,拾月也不多说。 她本想说那花她去摘也行,但假于他人之手总不如自己亲手摘的有追思之意,也就作罢。 道路湿滑,她也没想过埋怨明棠,只是尽心尽力地带着明棠往下走,口中还宽慰一二:“小郎勿要伤怀,属下的双亲亦是在属下年幼时便离世了,他们定在天上看着小郎呢。” 明棠却被她这话勾动起些许怅惘。 自双亲逝后,明棠鲜少在梦中与他们相见,时日太长,双亲逝世时她还太小,早去的爹爹生得什么相貌她已然全忘了,连娘亲的模样她也只记得一点。 她看着暗淡无光的天,一片雪花忽然落入她的眼中,冰得她下意识落泪。 也许是雪花冰的。 也许是她自个儿想的。 明棠只想,父母双亲若有在天之灵,请勿怪罪她拿他们做借口,实则为了旁的见不得人的目的——但若双亲知晓,也应当能谅解她罢。 她做这一切,只为自保,只为向上爬,她没错。 可这样想着,明棠的泪落得更凶了。 拾月不知她在落泪,还说些话宽慰她,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沿着那条路下到山腹,开始寻找那一处幽潭。 明棠不会武,在暗中如同抓瞎摸黑,这也是她带着拾月的缘故。 拾月远远地就瞧见一处,鼻尖果然闻到些许花香,正喜道:“小郎!在前面……” 可这话还没说完,拾月便闻到那花香里掺进来些许血腥味儿,越往前走越是浓烈。 明棠也闻到了,心中一松,暗想终于到了。 拾月哪知明棠正是冲着这血腥味儿来的,步子一停,怕吓着明棠,还故作轻松道:“小郎君在这等我,我去摘花。” 明棠却轻声道:“我看见了……雪堆里花旁,卧着一个人。” * 而等明棠与拾月将从雪堆里刨出来的那个少年人搬回温泉庄子,刚刚踏入自己熄了灯的寝居时,屋中的灯火忽然一亮。 明棠的床榻上半倚着个妖孽,一挑眉看着她与驮着个人的拾月,漫不经心地拨弄自己的佩剑剑穗:“明世子,这用着本督的人出去,原是为了半夜与旁的男人私会?” 第76章 谢不倾,这般饥渴难耐? 这大祖宗半夜跑到她的温泉庄子里来做什么? 别说是正事,明棠可不觉得谢不倾寻她能有什么正事儿。 可是他千里迢迢从上京城负着风雪而来,难不成这般饥渴难耐? 明棠可还记得谢不倾不肯帮她入太学的事儿,诚然谢不倾没有义务一定要帮她,可不妨碍明棠在心里狠狠记他一仇。 更别提她一路负着风雪回来,被吹拂得浑身都好似冻住了,只想速速收拾,丁点儿不想搭理这谢老贼。 于是明棠叫拾月先将人放到侧间去,替他看看人伤得如何,还能不能救,一语不发,只留个沉默的后脑勺儿给谢不倾。 拾月察觉出些许暗流涌动,主动开口替明棠答了:“回督主的话,属下本是陪着郎君去后山摘花,无意之中发现此人卧在雪地里,见人还有一口气,便救回来了。” 谢不倾眯眯眼,勾起一点儿笑:“当真如此?” 明棠仍旧不答,只是喊鸣琴打些滚水进来净面洗手。 拾月也怕谢不倾不信,连忙将收在腰间锦盒里的花拿了出来:“当真,这便是雪夜里才会开放的优昙花,郎君……追思双亲,这才让属下带着下山去摘花。” 谢不倾的目光落在那一朵洁白无瑕的花朵上,似是有些讶色。 他看着明棠背对着他默默等鸣琴打水来的样子,无端瞧出一些形单影只的可怜来,想起来方才见明棠进来时,瞧见她眼眶微微有些红,似是哭过。 当真是思念双亲,因此折花? 也是,明棠到底还是个十几岁的小东西,她父母双亡,年纪又小,因追思才去摘花,倒也在情理之中。 谢不倾见明棠那一团小可怜样子,竟有些思索是不是自己话说得重了。这没父没母的滋味谢不倾也尝过,想了想明棠确实年少,那般说她,也难怪她不高兴了。 谢不倾抬手叫拾月退了下去,外头的鸣琴正好捧了滚水进来,正欲为明棠脱下披风净面,便瞧见那金尊玉贵的九千岁微微摆了摆手,这就是要叫她下去的意思了。 鸣琴还有些不肯下去,拾月却知道今夜没好,一手扯了鸣琴火急火燎地出去,又将廊下伺候的双采也拐到外头去了。 明棠晓得谢不倾将人都打发出去了,以为他今夜又要折腾自己,心中将他翻来覆去地骂了数十遍。 谢不倾的手果真落到她的披风衣扣上。 明棠疲乏,不愿和他纠缠,心想一会儿要不拿被褥将他闷死算了,却见谢不倾只是将她的披风解开挂到一侧,然后伸手来捉她的手。 明棠下意识想躲,谢不倾只以为她赌气,一把握了,被她指尖的冰寒冻了一下。 “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你追思父母,也不必作践自己的身子,亲自去摘花固然事好,可若因此冻坏了,你父母必托梦来说你。” 谢不倾又是这般斥责语调,明棠只觉得自个儿哪是抱住个金大腿,分明是给自个儿认了个新爹,话里话外总是斥责她。 明棠正要反唇相讥,却见谢不倾捉着她的手按进了铜盆里,没再说了。 铜盆里是鸣琴刚打过来的滚水,微微有些烫,谢不倾拢着她的手放在盆中,垂着眉眼替她洗净手上沾着的碎花叶。 盆中水与谢不倾的掌心皆是热的,明棠还不曾见过谢不倾这般安静的模样——往日里他不是说些难听话来刺她,便是扯着她往无妄欲海沉沦,明棠很少同他这样平静地站在一处。 谢不倾没再多言,只是静静替她洗手,见她指尖有几处通红,定是冻得要发冻疮,指尖还带了些内力,以内力揉散瘀块。 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这样站着,甚而有些体贴,着实不似真实。 屋中的灯火点在床侧,离此处有些远,晦暗摇晃的灯火映在谢不倾脸颊,愈发显得他的眉目轮廓分明,容颜清旷。 明棠不曾在这般灯火、这般近下打量谢不倾的模样。 肤若凝脂雪堆就,细柳扶风摇曳行——这原是写美人的,但明棠瞧见谢不倾,只觉得这诗用在他的身上,同样很够。 不在皮囊,只在内里。 谢不倾似浸在雪中的松竹,似冬日窗边凝结的霜花,似三清老祖拈在指尖的柳叶,若他不以权势手段杀人,同样可以这副举世无双的皮囊杀人。 明棠看了很一会儿,便觉得有些消气了。 仇虽还是要记下的,不过气这会子可以不生。 谢老贼,不说话的时候,着实是个天下无双的绝世郎君。 明棠自认自己也无什么不良嗜好,但兴许是在金宫呆久了,沾上了那爱好美色的陋习,偏生她眼界高,平素里揽镜自照已然够了,恐怕也唯有一个谢不倾能叫她在容颜上心服口服。 谢不倾已然将明棠那双如同结了冰的手捂热了,这才用手巾替她擦净。 他抬眼,正好与明棠看他的目光撞到一处。 谢不倾一动弹,明棠就想到他那张气死人的嘴,顿觉不喜,开始皱眉。 若谢不倾是个哑巴,这世道便完美了。 明棠正皱着眉在心里想,这世间可有什么无色无味,能不被谢不倾察觉的哑药,便见谢不倾板着张脸硬邦邦地说道:“好了,多大的事儿,本督不知前事,不过随口玩笑一句,你何必入心?不许生气了,再生气,便不送你去太学了。” 倘若魏轻在此,恐怕要大跌眼镜。 谢不倾活到如今二十余年,自从他坐上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便从不知晓服软二字怎么写。 可见一物降一物,古人诚不欺我。 只是明棠不知谢不倾秉性,也听不出这硬邦邦的话是何含义,一听谢不倾竟又拿太学来拿捏她,登时不欲同他多言,只觉得再好的皮囊也挡不住谢老贼的杀材本质,哑药也干脆直接换成毒药算了。www..Com 不过明棠又旋即反应过来,这谢大杀材竟是以为她因他的话才生气,故而才哄她两句? 以为的好!明棠正愁没有狮子大开口的机会。 第77章 玩太极丸 于是明棠塌下眉眼来,也不必如何装相,便是个委屈可怜模样,只道:“千岁大人此话实在伤人。” 谢不倾不答,只是目光稍软化了些。 明棠也不知谢不倾到底是愧还是不愧,反正打蛇上棍,跟着说道:“我这般难受,千岁大人既垂怜,不如看赏?” 却不想谢不倾默然一瞬,随后道:“方才那模样挺像的,如今这般,倒装过了些。” 明棠哪知自己瞬间被谢不倾无情戳破,讶然看他一眼,顿时不自知地气鼓鼓起来。 谢不倾见明棠那生气样子鲜活,终于不是方才那不虞模样了,忍不住微微一笑,有几分无奈道:“你年纪小本督这许多,道行还浅呢。” 明棠在心中止不住地翻白眼。 是是是,我道行浅,您老了不起,干巴巴的老狗贼,千年的老狐狸精,谁能和您比? 谢不倾难得地不与明棠计较什么,拉着她往外头走,一面说起:“说罢,这回心里头打的什么算盘?” 明棠琢磨着这尊大佛心情大抵不错,想着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干脆一股脑说了:“千岁大人垂怜,小的想去太学里学学东西。您也知道我打小在乡下养大的,四书五经一概不知,没得惹人笑话,想去太学里长长见识。” 谢不倾没大在意,应了一声:“还有呢?” “小的手里头也就明府那点儿月例银子,传闻千岁大人富可敌国,讨些银子花花,想来应当不大过分罢?” “不过分。” “一万两也不过分?” “不过分。” 明棠讶然谢不倾今夜怎么这般好说话,正想着要趁此机会再狠狠搜刮一笔,没察觉自己早已被谢不倾亦步亦趋地拉进了净室。 这是正院里最大的一间温泉净室,池中温泉暖气氤氲,谢不倾的眼也显得有些模模糊糊。 明棠也有些晕晕乎乎,看不大清面前了。 这世间有得必有舍,白花花得来的东西,大抵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譬如这太学,这一万两,换来的便是净室缓缓关上的门,与彻夜难眠的浪。 隐约听见谢不倾的声音从里头传来:“你要什么都可依着你,只一点,那太极丸你可学会怎么用了?” 明棠正一头雾水地答不会,便只听见谢不倾沉沉的笑声。 “学不会,本督教你便是。” 衣裳沾水便轻透,明棠的身子早已经习惯了他的点拨。 几乎都不必如何动作,由他引起的从骨子里瞬间卷起的战栗野火,只需星星点点便瞬间燎原。 连明棠都止不住在心中想,难不成她骨子里原是个这般放浪形骸之人,竟常常被引得失了神智。 谢不倾今夜的心情似乎格外地好,不似之前一般蛮横,竟是可着她来的。 转轴拨弦,三两声便弹得朱门玉户颤颤巍巍,泫然欲泣。 明棠没尝过这般滋味,睁着一双懵然的眼静静看着谢不倾,有吃不消的泪点点沁出,连她眉间那颗朱砂痣都格外鲜艳。 她松松披着半件没甚大用处的中衣,早已被随浪而来一层层的快意扯得没入水底,却还好似她那摇摇欲坠的理智一般,徒劳无功地在水中盘旋。 身心如火,背后抵着的玉质池壁却冰凉,两种截然不同的滋味交缠在一处,叫她止不住地哆嗦。 偏生她先前被冻得厉害,如今泡在温泉水之中,浑身上下也唯有再加一层的松快舒适,就连作乱的动作也似是勾起她深处的渴望,叫嚣着再进一步。 她的手没一点儿力气,欲盖弥彰地支撑在她与谢不倾之间,不敢低头看,只好盯着谢不倾散开的衣襟。 明棠的理智早已经被浪潮卷走了大半,怔怔地盯着谢不倾微裸出的半截胸膛——他平素里穿着衣裳倒瘦削,如今才知他的衣裳下藏着何等隐而不发的力量。 难怪……难怪…… 几乎是没几下,她便觉得浑身一松,甚而连站也站不住,只得靠在谢不倾的身上。 过度的松快叫她疲乏,明棠有些不愿动弹了,便听得谢不倾在耳边笑她:“懒的很。” 她瞪他,却和娇嗔一般没甚威慑力,方才蓄满了的眼泪还没骨气地随着谢不倾的动作点点滑落,谢不倾用得闲的另只手将她脸上的泪卷去了,又递到她的唇边:“尝尝?”www..Com 明棠不肯尝自己的眼泪,谢不倾便低头来用舌卷去了,看得明棠面红耳赤。 “同你一样苦。” 明棠不爱听,偏过头去气喘吁吁,才见谢不倾长臂一展,拿过一个她曾琢磨了好几日都不曾弄明白的玉盒。 那里头,装着的自然是明棠从头至尾都不曾弄明白的太极丸。 但明棠再是不明白,在这个时候出现,她便晓得定不是什么好物。 正如之前在雨花台那一回,明棠哪知那玉扳指是要做什么的? 她不晓得,谢不倾便会教她晓得。 现在想来,这所谓的太极丸恐怕与玉扳指也差不离多少,也难怪他方才说叫她了! 思及那小小一个丸子在掌中过分灵活,捉也捉不住,只叫人被碰到的地方都一片震颤酸麻的样子,明棠花容失色。 她惊得要逃,可这浴池能有多大,谢不倾一伸手便将她逮回来。 明棠自认自己是没什么骨气的,含着一双泪眼求他饶了自己。 谢不倾却已然将那太极丸取出,以池水洗净煨暖了,慢条斯理地说道:“本督依稀记得,明世子当日说的是‘吃得下受得住’。此物甚至不如玉扳指,明世子可不要小看自己。” 明棠没了退路,只得用脚踢他,却被他一把捉住。 带着茧子的手摩挲得她惊声大喘,明棠短促地惊叫了一声,理智终于全线溃败,呜呜咽咽地哭,间以骂谢不倾。 “不要脸!” “下流!” “流氓!” 谢不倾却只含着她的指尖含混不清地笑:“本督实至名归。” * 拾月正拉着双采与鸣琴为那少年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换药,鸣琴又是一脸如丧考妣,双采却觉得新鲜。 她甚至注意到拾月用棉花塞住了耳朵,好奇问起:“怎么塞这个?” 拾月长叹一口气:“你不懂,这是最好。不需多问。” 第78章 被他俯身以舌卷走眼角滑到颈边的泪珠 倒是双采为那受伤的少年人收拾血衣,瞧见他腰间挂了个弹珠盒子,不知怎的想起来明棠先前钻研的太极丸,随口一问:“对了,拾月姐姐,你见多识广,可知太极丸是何物?小郎曾问我一回,只是我不认得,还去问了我几个相熟的姊妹,可惜大家都不认得。” 拾月亦是摇头:“这也问住我了,我也不晓得。” 唯独鸣琴在心中将谢不倾祖坟都刨出来骂了千遍,差点将手里沾着血水的帕子捏碎。 她在被明棠之母沈夫人买来伺候之前,牙婆有将她卖进秦楼楚馆之意,先行逼她看了不少避火图,其中便提及太极丸一物。 所谓太极丸不过是个雅称,俗名勉子铃,金质薄极,无可比拟,莹润若珠,最不易得,往往放入炉内再行事,以为助兴。 谢不倾先前叫明棠学这玩意儿,鸣琴也见过,只是物件儿与图谱画的不同,彼时她并不曾联想到此物上,还是明棠捧着个格外灵活到处乱窜的小球儿来问她何为太极丸,她才猛然想起来此物是个贵重奇技淫巧之物。 鸣琴当日就将此物收起来丢得远远的,这回陡然听见双采提起,一脸的杀气腾腾:“不是什么好东西,下回不许提了。” 若她得知,此物现下正叫明棠哭得嗓子都哑了,恐怕连夜掘了谢不倾祖坟的心都有了。 * 明棠已然哭累了,池边的地上尽是从池中飞溅出来的种种水光,腰腹以下一片震颤,舌根也被谢不倾的长指压着弄得酸麻不已。 一片香舌,没他的令,只能乖乖地依着他来。 谢不倾将她翻来覆去当作一块儿珍馐美食似得尝了个遍,下头紧紧缠着那颗要人性命的太极丸,上头也叫她没喘息的时机,谢不倾那一贯冷厉无情的眼中终于有了些翻涌的波澜。 明棠失神地与他对视,被他俯身以舌卷走眼角滑到颈边的泪珠,听见他浅浅带了点儿喑哑慵懒的语调:“上回问你可会含,你一点儿不会,如今瞧着大抵有些天赋,不学也成。” 她的思绪时刻随着晃动的金珠玉铃发颤,谢不倾这般喑哑的嗓音亦是从未见过的——明棠只觉得自己的灵肉似乎被一分为二,被贪嗔痴妄扯着下坠,又被理智扯着回到现实。 等她慢了不知多少拍,终于反应过来谢不倾在说什么,想起那一日他叫自己去和教坊司的妓子学学,眼神终于清明了些许。 那事儿她自然委屈,不过强压下去,如今又被谢不倾提起,又是在这般心绪与渴望叫缠着上升坠落的时刻,明棠经不住又红了眼眶。 万般羞辱,千般磨难,明棠都能忍受,唯独将她与妓子相比,叫她痛不欲生。 她不是瞧不上妓子低贱卑微,甚至对沦落风尘的红颜皆有悲悯同情之意,对此事如此耿耿于怀,是因她上一世被囚金宫,沦落风尘,谢不倾骤然提起,那些为了活下去而亲手碾碎的自尊、受尽苦楚的羞辱梦魇,皆如刀割一般凌迟她的身心。 一而再,再而三。 可瞧着如今自己被迫绽放于他掌中的旖旎模样,明棠也不禁发愣,她与妓子有何区别? 皮肉交易,以身体攫取权益,或钱或权,她媚意讨好谢不倾,说来似是也并无区别。 明棠又含了泪,她想伸手去擦,又想反正也流了一夜的泪了,擦那欲盖弥彰的泪又有何意义? 索性就这般闭眼落泪。 谢不倾却看出她脸上绯色退去,泛出层层苍白来,只是倔强地闭着眼,那泪仍旧滴滴答答。 “哭什么?疼了?” 谢不倾伸手拂开明棠被汗水与温泉沾湿,贴在脸颊的鬓发,动作甚而含了一份他自个儿都察觉不出的轻柔。 明棠躲开了他的手,闷闷地说道:“……无事。” “嘴硬。”谢不倾捏她脸颊的软肉,像是玩儿什么似的。 明棠心中忍不住有些恼意,捉住了谢不倾的手,抬眼看他:“于督主而言,我不过是个同妓子一般的玩意儿,随意搓圆揉扁,我因何而哭,原也是督主心中会在意的?” 明棠紧紧盯着他,试图从他的眼中看出半分神色变化。 而谢不倾的神色却毫无波澜:“本督几时在意?” 明棠心中一缩,哂笑地勾勾唇,一笑:“是,原是我自作多情。” 她终于忍不住擦了一把一直滑下来的泪,脸上浮起些真真假假的乖顺与柔媚:“既如此,督主随意便可。” 心中有些决然的钝痛,明棠反而平静下来,引着谢不倾的手往下,眼中却冷酷无情地看着他:“只是大人同我说的,太学,一万两,不能少一分。” 她的一切都这般天衣无缝,唯独嗓音带了点儿颤抖的哭腔。 谢不倾瞧着无端有些被刺得疼,不曾动作,倒是明棠如同赌气一般,不管不顾地硬塞,疼得自己狠狠咬着下唇,于是诛心的疼与身上的痛交织在一处,眼泪又是簌簌而下。 谢不倾由着她动作了会儿,竟少有地觉得有些怅惘,有些陌生的烦闷——他所求为何,不过一晌贪欢,瞧瞧这本就了无意义的人间还有什么难得的艳色。 权势,钱财,性命,他早已厌了,倒是这从未尝过的风月有些新鲜。 可若贪欢,现下——又是为何? 谢不倾不知。 她浑身是刺,他看着不痛快; 她故作乖顺,他看着也不痛快。 谢不倾素来不难为自己,想不过的事情便暂且放下,这小兔崽子一点儿不会,也不怕自己伤着了,便将她的手强硬地拉开,以双指深深探入,将那一颗太极丸夹了出来,丢在一边。 小金球儿在地上哒哒哒滚远了,留下一道浅浅的水渍。 “你若不喜欢,直说便是,本督也不至于和你计较这些。” 谢不倾难得有些语气软和,明棠也讶然他也会服软,可话落到明棠耳中,倒叫她气结。 也不知是这凌迟的痛,是这心中不平的怒,亦或是这温泉氤氲的水汽儿,还是这雪夜里从未有过的意乱,明棠用尽全身力气,将谢不倾推至水中。 她狠狠地揪着谢不倾的衣襟,将他半个人扑到水里,带着愈演愈烈的哭腔骂他:“我是不喜欢这个?督主,您聪明绝顶,仔细好好想想!” 第79章 那明世子就是喜欢太极丸? 明棠不曾对谢不倾这般疾言厉色。 但也好似只有此刻,她头一回脱去那些假意逢迎的虚假面具,谢不倾在她眼中窥见摇摇欲坠的脆弱,与她高束而起的防备。 明棠的发早散了,交缠在两人之间,细碎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她又大颗大颗地落泪。 美人落泪,拥雪成峰,明棠天生的艳色,沾着雪夜似的凉,也沾着委屈不平燃起的火焰。 谢不倾自然不会被她这样扑跌在水里,他伸手将明棠揽入怀中,紧紧地盯着她的神色。 片刻之后,他忽而道:“……你是,不喜与妓子相比?” 明棠见谢不倾竟还有几分惊愕,气的狠狠锤他的胸膛,要从他怀中脱身:“谁会喜与妓子相比!我若日日拿千岁您与南风馆的小倌儿相比,千岁待如何?” 谁想谢不倾竟当真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这才道:“你去过南风馆?” “……”明棠气绝,伸手要去掐谢不倾。 谢不倾哪会让她掐自己,一把捉了她的手,反而轻轻咬了咬她的指尖。 明棠怒目而视,这谢老贼是避火图成的精不成?这般时候也做得下去? “……本督同你玩笑的,无意折辱,你若不喜,下回不说就是了。” 谢不倾浑然不在意,听他说起不过是玩笑,明棠心中到底松了松,却仍旧炸了毛:“这等玩笑却不好笑!千岁大人可知,若……若您亦曾有十余年陷于梦魇,沦落风尘,被迫曲意逢迎,日日折辱,可还会喜欢被人拿此事来言谈?玩笑也好,折辱也罢,着实,诛心!” 明棠越说越是委屈,泪似决了堤。 她说是梦魇,却是她前世里实打实过过的日子,每一回提及便如同万箭穿心。 谢不倾微狭的眸中闪过一点儿若有所思。 他想起头一回去明府寻明棠的时候,那夜她头一回发病,正沉在梦魇之中醒不过来,口中喃喃的,似乎正与被人逼迫相关。 倘若十余年都是如此梦魇,她这般痛恨,倒也情理之中。 谢不倾却从未认过错,他仍旧细细密密地轻咬着明棠的指节,又缓缓将她抵在池边,缓声道:“若当真如此,话语伤不了本督,本督却要割了他的舌头。” 明棠反唇相讥:“话说的没错,不如叫我来割了您的舌头。” 谢不倾眯着眼笑:“倘若日后你有这个本事儿,你亲自来,本督静候你。” 他又缠着明棠往水下沉,不等明棠回他上一句,便听见他戏谑的笑:“你不爱听的,本督不说就是,只是方才听你言谈,你既不是不喜欢太极丸,便是喜欢太极丸了?” 明棠哪知道他又能往什么太极丸上带,气的要打他,可他轻拢慢捻抹复挑,几下又勾得她刚才快到顶峰却沉下来的浪潮又往上攀。 “你……无耻……偷袭……” “兵家要言,兵不厌诈,偷袭亦为上兵伐谋之策。” 也不知究竟几回,明棠终于累倒在谢不倾怀中。 她那双莹润的眼闭上了,眼睫浓密而弯,唇角仍旧绷着,好似下一刻便要骂他臭不要脸。 谢不倾眉目微微柔和了些,似是有些笑意浮现,为她清洗干净换了衣物,这才抱着她在净室的炭盆边坐着,为她擦干浸湿的发。 明棠伏在他膝头,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发梢落在谢不倾掌心,微微有些刺痒,谢不倾凝神看她的睡颜,一时有些怔然。 这人世间没甚趣味,若日后终究成王败寇,她来取他性命,总比旁人来好。 二人身侧正是净室里摆着的一株绿梅,那绿梅有些枯萎了,几片花瓣落了下来,一片落在明棠眉心,一片落在她的唇角。 谢不倾以指尖拂去她眉间那片,正巧指腹上的朱砂痣与她眉心那点贴在一处。 他无端想起市井传闻,言及掌上朱砂乃是前世情孽,眉间朱砂乃一世流离。 市井传闻最不可信,这小兔崽子如此会钻营,恐怕一世荣华,流离孤苦与她无关。 而他又拂去明棠唇角那一片绿梅,手将要落下去时却停了。 谢不倾俯身下去,以舌卷去那一片梅花,含于口中咬破,不见梅花清甜幽香,唯留淡淡涩意。 * 明棠不知自己几时睡的,亦不知自己几时醒的。 窗外依旧一片漆色,难知几时。 雪夜格外安静,使女们都不敢在近处伺候,明棠倦极了阖着眼,听见窗外雪落下的声音,偶尔闻见炭盆之中一点儿“哔啵”的火星炸响。 身子极为乏累,方才砰砰跳动过的心忽然慢下来,明棠却只觉得有些怅然无归处的空白。 耳边有衣料摩挲的细声,明棠勉力睁开了眼,瞧见谢不倾慢条斯理地穿衣。 那双清减瘦削的手缓缓地束紧衣带,叫明棠想起他在自己的脸侧到腿边流连忘返的轻点,今夜他难得温存,除却太极丸实在是明棠消受不来的坏物什,一切都叫明棠有些意乱。 他与明棠不同,不见乏累,面目鲜明的轮廓在微弱的灯火下有些模糊,却仍旧不掩锋利——却也如同雪夜似静寂的凉。 好似这世间一切点暖皆与他无关,他的身后尽是永夜。 如鬓边嗅得到却不堪折的一枝桃花白; 似眼底望得完却涉不过的一片无量海。 她也不知是梦还是醒,半身都还是麻的,谢不倾穿好了衣裳,俯身下来,将她露出来的半只手臂塞回锦被之中。 “此次还有事要出京一趟。” 谢不倾的声音好似远在天边而来,明棠迷迷糊糊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衣袖。 她好似反复想了些什么,听见她自己在问:“可凶险?” 指尖的锦衣带着夜里的寒凉,谢不倾伸手来解开她的手,有那么一刻似是与她执手相看。 谢不倾戏谑的嗓音传来:“明世子应当期盼凶险些,要本督最好死了凉透了才是,如此一来,世间便无人再能欺侮你。” 明棠实在困乏了,不知自己回了些什么,亦不知他何时走的。 嘟嘟囔囔了半晌,直到鸣琴早间悄悄进屋来为她收拾的时候,才听见她的喃喃:“死也别死外边……合该,死我手里才是。” 第80章 谢不倾如今还不能死 明棠一下子醒了,鸣琴见自己吵醒了她,脸上有些歉疚之色,轻步走上前来,为她掖一掖被角:“是奴婢不好,吵着小郎了。” 明棠浅眠,醒了便也不再睡了,迷迷糊糊地起来,似是想起来了什么,问起鸣琴:“今日是十一月十五?” 鸣琴点头:“正是十一月十五。” 明棠觉得脑仁有些突突的疼,恐怕是昨夜睡得不好,轻轻晃了晃头,终于想起来了好似自前半夜便盘旋在心的那件事,难怪昨夜会迷迷糊糊问谢不倾可凶险。 “他走了多久了?”明棠恹恹地倚床坐着,闭着眼平息脑中的闷痛。 鸣琴也知道明棠说的是谢不倾,扁嘴回道:“大约半个时辰罢。” 明棠一下子睁开眼来。 半个时辰,恐怕是追不上了。 生死有命,追不上,怕不就是天意了。 明棠这般想着,只觉得自己应当松快些,却不知心中为何没来由地烦躁,侧面正好瞧见鸣琴手里捧着个玉盒。 她如今看到玉盒,便不免想起那装着太极丸的玉盒,果然要皱眉头。 鸣琴看着明棠皱眉,晓得她是恐怕是想到了那件不得了的东西,心中虽气得要死,却还是说道:“……这是九千岁留下来的药,叮嘱奴婢一日都不能忘。奴婢算了算,小郎的药确实不大够了,这些正好将药丸补上。” 明棠才想起来这应当是谢不倾命西厂为她制的药品,想不到他竟还记挂着这个,没来由地有些发怔。 鸣琴照例将药丸交到明棠手中,明棠将玉盒展开,挑了一颗验过了,无端想起来谢不倾走之前,漫不经心的那一句“明世子应当期盼凶险些,要本督最好死了凉透了才是”。 他知不知道,自己这话,恐怕要一语成谶? 谢不倾固然该死,但如今却不能死。 他若对自己还有兴致,便是她最大的保护伞,大梁朝如今就一个谢不倾木秀于林,全朝堂上下、皇亲士族的目光皆盯着他,明棠便很有些余力在暗地里做些小动作。 有谢不倾顶在前头,从指缝之中漏些东西给她用,便足够她将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件件拿回来,再一步步走上高处,再不复前世里的流落异乡、客死街头之局。www..Com 这般想,明棠方才心中没来由的躁郁反而消了下去。 明棠微微阖了阖眼,将玉盒交回到鸣琴手中,叮嘱她仔细收着,便扬声喊了拾月来。 拾月耳聪目明,也不知她先前在哪处,一听到声音便往她屋中赶回来:“小郎有何吩咐?” “九千岁已下山半个时辰有余,若叫你现在开始追,可追得上?” 明棠已然疾起至案前,研墨沾笔,一气呵成。 桌案在窗边,这窗纱用的还是当年沈氏临建的时候用的软烟罗,皆是雨过天晴色,外头的光疏影浅浅淡淡地透进来,如一团烟色的雾,明棠的面目便拢在这鸦青的雾气之中。 她的神情专注而仔细,没有一丝怠慢。 “可。属下轻功不错,若全力追赶,应当还能追上。”拾月并不托大,脸上瞧着亦不算勉强。 “去。”明棠将方才写就的纸条一卷,放入拾月掌心,“呈给千岁大人一观。” 见明棠神情不似玩笑,拾月便晓得这消息恐怕极重要,转身就要往外走。 而明棠背过身去,从自己贴身的小衣下摘出自己常戴着的一个鼻烟壶,两步追了上去:“这个你亦带去,叫九千岁带着。” 拾月接过,瞧见其中盛放着些许药油,却犯了难:“小郎可是要将这药物给九千岁?并非属下不愿,但九千岁早有令,从不用除了西厂以外的药物,小郎拿去,九千岁不收不说,恐怕还叫九千岁疑心。” 明棠飞速地思索了一番:“既如此,你将纸条先行带去,交由千岁大人一观,请他等我一等,此物我骑马带去,亲自与九千岁分说。” 谢不倾这般警惕,连外头的药物都不收,此事个中消息又不好叫拾月转达,明棠必得亲自去一趟,否则谢不倾定然不信。 温泉庄子后院有护院们往来市集所用的马匹,正可一用。 拾月抓紧时间去了,一掀门毡,外头的风雪便倒灌进来——外头竟又是大风雪,鹅毛大的雪片满屋子乱飞,连明棠脸上都沾上一丝,很快因为屋中的热度而渐渐融化。 明棠却顾不上这些,便立即叫鸣琴来更衣。 鸣琴听她说要骑马去追谢不倾,唬得变色:“小郎怎会骑马!又是这样漫天风雪的,路上定滑得厉害,若伤着了可如何是好?” “你便当我是梦中学会的就是。”明棠眉头轻皱,有些心不在焉。 前世她被金宫送至南陈,伺候的新主儿是个极爱马匹之人,麾下专有御马司。她初到他身边的时候,曾因貌美被其妻妾忌惮,被打发去做马奴,便是在御马司学会的御马骑术,虽说不精,也多少够用了。 明棠执意如此,鸣琴也没法,只是打心眼儿地不愿明棠冒着风雪去受罪,骂骂咧咧地替她更衣。 明棠带的衣裳皆是不便骑御的,但如今要追,这也没法子。 鸣琴为她披上厚厚的貂裘披风,明棠一罩兜帽,双采已然在外头牵好了马,她与鸣琴皆目含忧虑地看着明棠,可惜不会骑马,没一个能跟的,只得看着明棠翻身纵马而去。 明棠走得匆忙,鸣琴与双采又皆是送明棠出去,阿丽一直在小厨房指点庄子上的仆役做膳食,无人察觉偏房里的伤病少年已然从床榻上下来了。 因他身上的衣裳皆被割破了,鸣琴只得拿了几件明棠已然不要的旧衣给他随意穿上,明棠那般瘦弱,偏生他也穿得下,可见其人何等瘦削。 他脸上的血污都被洗净了,露出一张幼嫩却妖冶的脸,不知何时便静静地立在窗边,瞧见明棠匆忙上马,一扬马鞭而去的背影。 冰天,雪地,银装,素裹。 唯独明棠那一身朱色披风如同热烈的火焰,在白雪皑皑之中格外醒目。 他不知定定在原地凝视了多久,直到那一点儿朱红都消失了,他仍旧如同木雕一般站在窗前。 第81章 九千岁动了大怒了 拾月已然一路疾驰。 她在从龙卫之中,其实便是以轻功卓绝为著——除了谢不倾,西厂之中众人轻功无人能胜过她。 她几乎如同惊鸿残影从树梢掠过,催动浑身所有的内力,下山回京只有一条路,这也不需她再费心去寻痕迹,便将自己的速度拉到最大,终于隐约瞧见谢不倾的背影。 他是孤身一人来的,戴着大帽遮掩住面貌,也并未骑那匹能够代表他煊赫身份的大宛宝马,只是随意骑了一匹狮子骢,慢吞吞地在雪中行走,腰间的宝剑同他一般沉默。大雪使天地如同皑皑荒原,他一人在雪中,孑然独行。 西厂之中自然有自己的暗号,拾月取出一枚银叶在唇边吹出几个不成音调的音节,谢不倾便已然听见,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回过身来。 拾月落在他马前,跪地行了礼:“督主。” “她叫你寻我?” 谢不倾晓得拾月是个实心眼子,她现下只有守着明棠一件任务,不可能自己来寻他,必是得了明棠的吩咐。 拾月点头,将那一直握在掌心的纸团交予谢不倾:“小郎吩咐属下将此物交给督主,乃是小郎晨起写的,应当是紧急之事。” 谢不倾取之一观,眉头微微皱起。 拾月不敢耽搁,再说道:“小郎吩咐属下请督主多等等,有一物件儿要亲自交给督主。” 谢不倾的眉头便皱得更深:“什么物件这样珍贵,需她亲自来送?再者这样大雪,你敢叫她亲自出来?她身边几个使女哪个会骑马载她?还是你叫她自个儿骑马?她那身子能自己骑马?” 这几问连声而来,问得拾月哑口无言,晓得是自己思虑不周。 但方才明棠也急得厉害,乃是速速催她出来的,拾月也不敢分辩,只是低头认罪。 若是往常,谢不倾登时就要发作。 但如今他却顾不上拾月如何,已然调转马头,往回纵马而去。 他方才自己也不过是慢吞吞地骑行,如今才是当真纵马疾驰,三两下便消失在拾月视野之中。 拾月也不敢在原地等,也只得跟着回去。 但她却发觉自己浑然跟不上谢不倾的速度,他那狮子骢也不是寻常马匹,当真撒开四蹄,便如同一阵风似的刮过,连雪片都被卷得打旋儿。 * 明棠乃是纵马下山,只觉得那马匹越跑越快。 她确实会骑术,却也实在高估了自己的本事,这护院们骑的马匹也不过就是些寻常马,在这般下坡之中控制不住自己,发了疯似地往下冲,大风将她的披风兜帽都吹了下来,她却不敢伸手去抓回来,就怕松开了缰绳便再也握不住。 明棠紧勒缰绳,那马儿反倒要叫,左右乱晃,差点将明棠从马背上摔下来。 好在一路上虽胆战心惊,却也没有太大的惊险之处,远远地倒瞧见前面有个人形红点儿,明棠依稀辨认出那正是谢不倾今日所着衣裳的颜色。 见他还没走,明棠不由得松了口气。 眼见着要跑过松柏夹道的小坡,马儿脚下似是被什么一绊,竟是刹不住惯性,整匹马都往前狠狠绊倒在地。 谢不倾也瞧见明棠匆匆骑马而来,正狠狠皱着眉,琢磨一会儿要如何狠狠斥责她这般大胆妄为,却不想人还未到跟前,那马便跪倒在地,竟是要将明棠一整个从马上摔下来! 此处的坡道虽然不算太陡,但若当真从马背被狠狠甩落,就明棠那身子骨儿,小命儿都能摔得魂归西天。 谢不倾当机立断,断喝道:“往左跳马!” 明棠一惊,晓得自己要是和马儿一同摔倒,恐怕不仅仅要伤筋动骨,连忙松开缰绳,果断跳马。 谢不倾袖中一挥,明棠骑的那匹马儿便被挥到一边,狠狠地撞在旁边的树干上,将几棵枯树都压倒一片。 而他也已然飞身出去。 拾月这时候才用尽全力追来,正好瞧见明棠跳马,谢不倾飞身。 拾月没见过九千岁动手的模样,她被收至从龙卫的时候,谢不倾已然是西厂督主了,除非大事,皆不必谢不倾动手,故而拾月从未见过谢不倾的功夫。 传闻都言及谢不倾武艺出神入化,能斩鬼神,拾月却是头一次见谢不倾动手。 拾月精于轻功,更能看出谢不倾的步法何等鬼魅,且他内力必然充盈如海,否则不得这般快速而毫无滞涩。 几乎是明棠跳马那一刹那,谢不倾便飞身出去,拾月甚至还来不及眨眼,便瞧见两团朱红撞在一处。 明棠在跳马那一瞬,心几乎都不会跳动了,只想着自己这回千万不要跌断手脚才是,干脆闭上了眼。 却不料一股大力缠住她的腰间,瞬息之间她就被卷入一个泛着冷檀香气的怀抱之中。 明棠一下子睁开眼,便瞧见谢不倾已然将她揽在怀中,而他往后再急退数步,便安然无虞地停在原地。 她几乎没反应过来,谢不倾就已将她放下,擦去了她发间与脸上沾着雪片,替她将兜帽戴好,冷声斥她:“你是疯了!若是想死,早些去诏狱领死,你哪儿会骑马!” 被谢不倾厉声一斥,明棠打了个哆嗦,这才发觉自己双腿几乎酸软得站也站不住,昨夜纵欲半晌,今日这冰天雪地又要夹紧马腹,这双腿都几乎不是自己的了。 她站立不稳,只得紧紧攥住谢不倾衣襟以稳定身形,可那握了一路缰绳的手也已然冻得发紫,谢不倾一边骂她,一边将自己的氅衣脱下了,将她的手整个包在其中。 这氅衣还带着习武之人的体温,明棠愣愣地眨了眨眼,谢不倾打了个呼哨,那匹狮子骢便欢快地跑了过来。 谢不倾又将她整个拢在怀中,径直抱着她上了马,竟又是要往温泉庄子回去。 明棠一惊,忍不住回头问道:“大人不是还有事儿?” 她整个被拢在谢不倾怀里,回过头来时,耳根正好擦过他的薄唇,为他温热的鼻息一熏,忍不住发痒。 谢不倾眉目之中浮起淡淡的戾气:“若本督迟这一时片刻,他们便群龙无首,那便也可死了算了。” 拾月在后头默默跟着,只打了个寒战,晓得九千岁这是动了大气了。 第82章 好色 明棠还要言语,便听得谢不倾的冷嘲热讽:“你若想今儿回去便病的站不起来,你只管可劲儿说话。要是嫌在马上喝风吃雪还不痛快,就一头栽到雪堆里去,大口畅饮就是。” 他说话实在气人,明棠被他噎得死死的,想极了将他直接踢落马去。 谁料谢不倾忽然一夹马腹,高提马头,明棠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惊呼一声,顾不上弄他,一整个便被颠簸进谢不倾的怀中。 明棠被他捉紧了双手,紧紧揽在怀中,动也动弹不得,只听见谢不倾戏谑的闷笑。 拾月看着两人一骑走远了,只在心中想,确实一物降一物。 她不敢跟太近,也不敢离太远,错后开一段距离。待经过跌断马处时,忽然听得草堆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拾月静心一听,竟听到路边的草垛之中似乎有微弱的呼吸声,往声音来处找过去,只瞧见被明棠惊马砸倒的几棵树正压倒在草垛上,下头似乎压着个人。 拾月一惊,环顾一周,瞧见在雪的掩埋下,竟藏了一根绊马索! 那绊马索应当就是方才致使明棠绊马的罪魁祸首,拾月仔细看了,一头系在小坡对面,藏于草中,一头就蜿蜒进被树干压倒的草里。 不必想,必是有人藏在草垛之中,见明棠纵马而来,便将埋在雪中的绊马索一下子拉紧;明棠正骑着马狂奔而下,这大风雪的也看不清东西,根本看不清忽然拉紧的绊马索,马儿也直接被绊倒在地。 若非九千岁正好回转,瞧见明棠被绊倒,这小郎君一身病弱骨头,恐怕当真是一跌就跌散了。 而那人没料到九千岁出手便将惊马拍到一边,不偏不倚正好压倒了他身边的树干,死死地将他压在其下。 算了算时间,怕是被冲击力砸得昏死闭气,这才没引起九千岁的注意,却恰巧被远远走在后头的拾月赶上了。奇快妏敩 这人好阴毒的心思! 拾月不敢耽搁,立即将上头压倒的树干都搬到一边去了,随后将那被压在树下的人拉出来一看。 这一看不得了,看清了这人是谁之后,拾月都不禁皱紧了眉头,连忙将人捆上。 * 这头明棠已然被谢不倾带着回到了温泉庄子。 明棠还有些担心这附近尽是皇亲贵胄,若是被人瞧见了恐怕不妙;却也好在这大雪天的并无人烟,寻常人都在庄子之中窝着懒怠出来。 而谢不倾更是浑然不在乎,丝毫不怕被旁人瞧见,一路上大摇大摆,全然不避人耳目。 待到了庄子附近,谢不倾抱着明棠翻身下马。 那匹狮子骢极通人性,两人下马之后,它便快乐地打个响鼻,竟想去蹭明棠的脸。 谢不倾似是早有所察,直接将明棠抱到一边去了,看着那匹不知死活的马皱眉:“自个儿玩儿去,少来。” 那马儿有些不服,非过来咬了一口明棠披风袖口处的流苏,又啃了一口谢不倾的衣摆,在谢不倾的目光变得陡然危险之前,一下子撒蹄子跑开了。 明棠惊讶地看着跑走的狮子骢,不由得说道:“这马儿这般通人性?” “这马儿不知是什么色胚子转世,只爱美人,登徒子似的。” 明棠见谢不倾脸色不虞,不知是不是被那狮子骢咬了衣摆,正不痛快,促狭一笑。 她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自己人正被谢不倾捉在怀里,可不敢乱说,硬生生咽了下去,做出一副温驯模样,心中却腹诽:“物似主人型!” 那可不! 谢不倾爱不爱美色她不知道,但他定是个登徒子。若说他不是避火图成的精怪,明棠是一点儿不信。 而谢不倾哪知明棠心中念头,抱着明棠也不走大门,伸手将明棠的风帽整理好了,脚尖一点,便直接越过了院墙,再三两息,便落在了明棠的屋前。 鸣琴正在与双采在一起缝香囊,难得脸上有些笑颜色,便瞧见谢不倾堂而皇之地抱着被裹成个粽子似的明棠进了屋中。 双采正好在低头理线,没瞧见人,鸣琴却看了个全乎,脸色顿时黑如锅底。 “琴姊,你的脸色怎生这样难看?” 鸣琴忍不住狠狠一啐,只说道:“早间在院子里瞧见一只大黑耗子,正想打死呢,跑不见了,方才又瞧见他在院子里窜。” 明棠听见鸣琴之语,差点破功笑出声来。 好巧不巧,谢不倾今日所着正是黑裳,乃特大号大黑耗子一只。 明棠都听见了,他岂会听不见? 他却并未动气,只是将明棠放下了,抖落衣上风雪,意味深长地看明棠一眼:“你的使女,本督也不同她计较。只是下头人胡说,自也是你应该担起责任来。” 明棠却要一本正经:“好叫千岁大人知晓,我这温泉庄子长久地没有人来住,院子里确实有不少老鼠,来的那日便见到不少,鸣琴并未玩笑。” 这话原说得天衣无缝,谢不倾却不听。 他忽然伸手点了点明棠的唇,眸中漏出几许深色:“本督从来便是颠倒黑白之辈,她是也好,不是也罢,如今本督说是,她就是了。你又欠本督一笔,可想好如何还了?” 明棠一见他模样,便想起他昨夜是如何逼着自己吞吐含咽的,舌根都被压弄得发麻,连忙往后一避,道:“颠倒黑白乃是乱臣贼子对千岁大人的污蔑罢了,大人最是公正磊落,怎会有意为难我一个可怜人么?” 摆明了是戴高帽,谢不倾却也被引得一笑。 无他,全大梁朝明儿面上对他毕恭毕敬,山呼千岁,背地里哪个不是骂他阉党乱政,狼子野心,也就明棠敢在他面前睁着眼说瞎话。 但这小兔崽子一双唇舌如同百灵鸟儿似的,说着也逗趣儿松快,谢不倾懒怠为难她这样多了。 他将拾月急急送去的纸团子拿出,往明棠面前一放,脸上还有些漫不经心,眼却逐渐锁紧了明棠,沉不见底:“明世子这是何意?” 纸团上,分明写着一行小字。 “此次南下,忌惮旧人,若有紧急,用此全消。” 明棠将那个拾月不肯带上的鼻烟壶取出,往“此”字上一放。 正欲说话时,便听见外头人一阵喧乱。 “诶,小郎君,可别乱闯!” 第83章 一个翻身,便将她压在身下 明棠顿时将纸团与鼻烟壶皆收入掌心,颇有些忌惮地看着门外。 谢不倾竟也不躲,只是将大帽一压,施施然直接坐在明棠床榻上。 这大帽帽檐极宽,压下来便只瞧见谢不倾光洁的下巴,明棠晓得自己是说不动这尊大佛的,他爱坐便坐吧,也懒怠管他了,干脆将他整个推到床榻上去,拿被子将他盖住,随后抬手一收,将床帐的玉钩拿下了,把谢不倾如同个偷藏的美人似的隔在帐幔那头。 下一刻门便叫人撞开了,外头跌跌撞撞跑进来个小郎君。 他生得面嫩,妖冶得不辨男女,瞧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一头墨发一点儿没束,披散在身后,脸颊上一道浅浅的伤痕,身上穿着明棠的旧衣,瘦巴巴的。 明棠认出这人就是昨夜带回来的那个受伤少年,见他不过一夜就又能活蹦乱跳起来,有些惊讶地挑挑眉。 这般强的生命力,也难怪能活下来了。 那少年人也不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明棠,一股子执拗劲。 鸣琴与双采在后头气喘吁吁地追进来,连忙上来拉他:“小郎君,快回去罢。” 他却不听,竟还能甩开鸣琴的怪力,又跑到明棠的面前。 “你醒了?”明棠略退了一步,温和问起。 他点点了头,竟忽然如同小犬一般凑到明棠身边,离的极近,狠狠一嗅。 明棠猝不及防,短促惊叫一声,身后的帐幔里便飞出一股子气浪,掠过明棠的耳边,将他整个掀翻出去。 见他一下子摔倒在地,半晌不动弹了,明棠不由得心想,不会自己冒了半夜的风雪去将他捡回来,倒落得个被谢不倾打死之局罢? 谢老贼下手这般重,晓不晓得这人何等重要! 若真打死了,她这一夜的风雪岂不是白吹了? 明棠两步上前去,轻轻碰了碰他,他却忽然伸出手来,紧紧抓住了明棠的衣袖。 他浑身颤抖起来,一下子抬起头来,一张堪称国色天香的脸上顿时涕泪纵横,惨不忍睹:“呜哇——你的床上有妖怪打我!我好疼!” 他这哭声嘹亮,和四五岁的孩子似的,一点儿没收敛。 鸣琴与双采面面相觑,明棠也惊呆了。 这这这……这位可是静海王的嫡子,沈鹤然,日后上京城最大的造反头头之一,何等心狠手辣、扭曲变态之辈,如今竟和小孩儿似的在她跟前大哭? 明棠的明府外局之中,第一枚重要人物,便是沈鹤然。 沈鹤然乃是静海王膝下独子,当真是千宠万爱、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胄之后,却得了不治寒疾,原因便是少年时曾瞒着家人偷偷溜到青云山来冬猎,结果失足滚落下山,在雪之中埋了一天一夜才被人发觉。 寻常人等冻上一天一夜早死了,也不知这沈鹤然是何等奇人,竟活下来了,只是落下了寒疾。 明棠来这一趟温泉庄子,用计带上明以渐,正是以明以渐为幌子,遮掩自己救一救沈鹤然,捞个救命之恩,再挟恩图报之实。 但怎么如今……好似救回来个傻子? 鸣琴恍然大悟:“昨夜曾见他头上有伤,许是撞着头了。” 而沈鹤然见明棠动也不动,又拉着她的衣袖,如同撒娇般摇晃:“漂亮阿姊,你怎么不理我……你是不是也被床上的妖怪吓着了……” 明棠被他这一声漂亮姐姐惊着了,狠狠皱紧眉头,说道:“……是哥哥。” 沈鹤然顾不上哭了,一双水洗净了似的双瞳映着明棠的脸,全是怀疑:“哥哥有这样好看?我不信,只有阿姊才这般好看!” 明棠也不急,叫在一边看呆了的鸣琴捧一面水晶镜来,放在二人面前:“你自己瞧瞧,你生的这般模样,怎么敢说我是阿姊?” 论女气,沈鹤然确实比明棠生得女气太多。 沈鹤然似乎也是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大叫起来:“哇啊啊啊啊!我也变成女郎了!” 他大叫着,五官乱飞,脸上还有涕泪,实在惨不忍睹。 明棠耐着性子用哄小子的法子哄他:“这些都是小事,你受伤了,先跟着这个阿姊回去休息好不好?好好休息才能好,回头叫这位阿姊给你糖吃。” 沈鹤然还要不依不饶,那帐幔后便飞出一道白光,一下子打在他的睡穴上,登时将他打昏过去。 明棠终于抽回了自己被沈鹤然蹂躏得皱成一团的衣袖,叫鸣琴速速将他扶走。 几个使女连拖带拽终于将他弄走,谢不倾阴恻恻的声音便从帐幔后传来:“怎么,本督见不得人?” “怎会!我昨夜曾见那小郎君身有佩玉,玉质上乘,出身非富即贵,只是怕他瞧见大人。我自个儿事小,只是怕他出去乱说,坏大人清誉。” 明棠一本正经地说胡话,溜须拍马世间第一流。 “那便杀了。”谢不倾浑然不在意。 明棠知晓他不是顽笑,若他想杀沈鹤然,确实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功夫,正巧还无人知晓。 只是这原没甚必要,明棠揣摩这祖宗这会子心情大抵不佳,连忙跟着好一顿马屁,上去打起帐幔来,欲亲自将谢不倾扶出,一看差点昏死过去。 她有数条束胸带在床内侧挂着,也不知是不是推谢不倾进去的时候不慎碰着了,其中一条正蒙在谢不倾的脸上。 那条正是她昨日才用过的,明棠脸一下子红了,连忙将束胸带取下。 谢不倾瞥她一眼,品评之:“略有芬芳。” 呸!当她的束胸带是什么花儿不成! 明棠实在不知他哪儿来的这般厚的脸皮,将束胸带收起放到一边,说尽了好话,终于哄得他愿意挪动一二。 却不知他忽然手上用力,将明棠整个拉倒在自己怀中,一个翻身,便将她压在身下,俯身看着她,鬓角的发落在她脸上,手却伸上来,竟是欲去解她的衣带,一面慢吞吞地问起:“明世子这般怕,是怕本督与明世子在这庄子私会偷情,叫外头的正主儿瞧见了?” 明棠恨不得一拳打在他脸上,什么私会,什么正主儿,乱七八糟的! 她与沈鹤然能有什么! 明棠心中怄的很,一面抓住谢不倾解她衣带的手,一面恨声道:“苍天可鉴,我与他不过生平头一回见!” 见他动作还不停,明棠不由得再说起:“大人!今日还要起行,不若将方才纸条之事分说明白!” 第84章 他的手甚至已经探进去了 谢不倾的动作却一点儿不见要停的迹象。 他的手甚至已经探进去了,覆在明棠心口。 明棠忍住将他直接从床榻上踹下去的念头,毕竟多半也踹不动他,只好先捉住他的手,一边好言相劝:“也不争这一朝一夕的,何必这般着急?” “明世子好似很着急,怎么,这般担忧本督?” 谢不倾的动作略略停了停,没再往里进,明棠提心吊胆地防备着他忽然动手,斟酌着说起来:“大人乃梁朝肱骨栋梁之臣,一人之安危事关大梁朝国之生计、千秋万代,自然是以大人为重,此事事关大人性命,小的身为梁朝子民,自是将大人的安危放在心上。” 她前世里也是拍惯了马屁的,知晓再是冷心冷情的人,也没有不爱听的,虽说很是违心,但可劲往谢不倾这张臭脸上贴金就是。 谢不倾正压在明棠上方,两人鼻息都快融在一处,听得明棠这一气呵成的溜须拍马,一脸真诚无比的温存谄媚,禁不住笑了。 因两人挨得极近,明棠分明瞧见谢不倾的眼角先勾,眼底泛笑,唇红齿白,风流无限。 他生的太好,这句话明棠在心中已然说倦了。 谢不倾瞧见明棠的目光分明落在他脸上,心中莫名有些微悦,指尖却在被紧紧束起的顶端微微一捻弄,弄得明棠打个颤,脸上的温存谄媚果然褪下去,换成羞恼的怒目而视。 “这般谄媚,本督可不信,说实话,否则今儿你别想出去。” 谢不倾的手明晃晃放在明棠心口,他分明是威胁她。 明棠却当真怕他这威胁,只好说道:“……大人若出了事,可不是没人护着小的了么。” 谢不倾不用细听也知道她这话至多也不过就是半真半假,但有一点儿真意,也还算这小白眼狼儿有点儿良心。 他可算是放过了那一团儿岌岌可危的小团子,半撑着身子,仍旧压在明棠上方,说道:“这还勉强有些可信度,说罢,这事儿是怎么一回事。” 他一双眼微垂着,看着明棠。 明棠被他压着,分明有些慌乱,却又抑着心中慌乱,稳住心神同他细说:“大人此次出行,应当是要南下公干,随行者之中有一亲近者,乃是叛徒,会借机暗害大人,若无意外,恐怕是毒。” 实话如此,明棠前世记忆里,确实有如此一遭。 两厂提督谢不倾奉皇命南下,于途中遭人暗算,身中剧毒,相传是其身旁一位相伴数年的亲卫反水所致。 而谢不倾后来虽以秘法解毒,却似是留下隐痛,其武艺也大打折扣,实力受损,使得其他势力有了苟延残喘之机,几年后便上下内斗,水深火热,终致使大梁朝内乱不断,分崩离析。 明棠对大梁朝虽并无家国之情,但如今这个时候显然不是家国崩裂的好时候,乱世群雄逐鹿,跌沛流离,明棠已然吃过这个苦了,不愿再在毫无能力之时被卷入灭国之中。 她刚重生的时候想的还没有这般长远,但如今时日渐长,她心中的局也已然慢慢定下,大梁朝不能这样早灭,谢不倾也不能这般早就折损。 故而这才是明棠今早这般急急,让拾月去追谢不倾,自己也着急地纵马出去。 谢不倾“唔”了一声,又问起:“你那个鼻烟壶,里头盛着的是解药?” 明棠点头,又双手将鼻烟壶奉上。 她于金宫数载,曾从蛛丝马迹之中猜测出金宫并非简单的青楼楚馆,其中所授种种知识,除却讨男人欢心的本事儿,其余的皆是探查、为谍、制毒、迷惑人心的本领。 大抵金宫也有别的居心,只是不曾找到机会——不过这也想远了,明棠所知的,乃是在金宫中时,曾听教授毒术的妇人得意洋洋地说起,当年毒害名震诸国的谢不倾所用之毒,便是她的得意之作。 明棠彼时只当个玩笑故事一般听了,只是毒药与其解药皆是实打实的知识,皆用心学了。其毒复杂,解药却简单不少,前些日子明棠便已将其解药配出,随身带着,以应对不时之需,保住谢不倾这暂时不能死的金大腿。 昨夜荒唐,她也是忽然想起这事儿来,醒后细细想了时间,确信谢不倾被下毒一事,正是这次。 谢不倾接了鼻烟壶,见其中果然是些许浓稠的药液。 “明世子好本事,敢问是从何处得知的?” 他目光沉沉,瞧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明棠不答,谢不倾便抛了抛那鼻烟壶:“难不成明世子要同本督说,乃是夜观星象得知?” 他这话有几分哂意,却正中明棠下怀。 她彼时备下解药,亦有将此事算进另一局的打算,此局原只有一白龙观的柳霜雪,至多再算上一个还未入局的朴木子,如今谢不倾主动入局,明棠便不再客气。 “倒也有些相似之处,只是我是以紫微斗数推断而出,千岁大人可曾听闻?” 明棠忽然抬眼,定定地看着谢不倾。 她这一双眼生得美丽,只是平常都带着温驯的笑,瞧不见什么真色。 而如今她这眼中并无一丝虚情假意,唯余平静,竟如同星海银河一般浩瀚无边, “紫微斗数?愿闻其详。” 谢不倾不曾见过明棠这般模样,倒从她身上起来,只坐在一边。 明棠心知他并非无时无刻皆不正经,否则也不能安然在九千岁的位置上呆这许多年,祭出紫微斗数这面大旗,果然引他正视。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静观星辰分野变,卦衍世劫正乾坤。紫微斗数,乃是术数之宗。” 明棠身上的衣裳遭他扯散了,有些狼狈,却不见一丝窘迫之色。 谢不倾并非不学无术之辈,自然知晓如今世道,黄老皆废,佛道皆有,玄学亦盛,个个皆言谈轮回生死,能定人气运命道,论人前世今生。 紫微斗数,源于《周易》,与道学的八字四柱推命有些异曲同工之妙,立足于天顶星宿,构命盘十二宫,为断古今的大家术数之一,只是极为复杂繁冗,早已失传。 谢不倾重新开始打量起明棠,目含深色,若有所思。 第85章 谢不倾,别死太快。 术数之中,所谓星占、卜筮、六壬、相术、拆字、堪舆、奇门遁甲等,这些倒早已然遭人拿出来说了数回了,名声大噪者亦有之,倒是这紫微斗数知者寥寥,精通法门者更是世所罕见。 明棠,这么个十五岁的,被家中逐到外头去的小小假郎君,竟会此道? 而明棠却将散乱的衣裳随意一拢,步至案前,推开一张素宣,执笔而下,顷刻间画出一张命盘十二宫来,推至谢不倾面前。 谢不倾一直盯着她,见她下笔果然毫不滞涩,分明是烂熟于心,看样子当真是知晓这所谓紫微斗数。 明棠知道谢不倾在看她,她画这命盘十二宫,正是为了取信于他。 若说她在被掳去金宫之前有何本事,恐怕也只剩这些杂学能够言说。 明府对她极不上心,在她入太学之前并不肯给她请先生教导,她却喜欢看书,尤爱杂书,曾与街头地摊儿之中无意买得一本破烂残卷,正是紫微斗数相关。 她大感兴趣,好好学过,虽并无紫微斗数那算生死、断古今的本事,却也很能以基本功唬唬人了,横竖紫微斗数早已失传,知之者甚寡,明棠亦不怕被人戳穿。 她原本就打算借这紫微斗数在府外钻营布局,只等那跛足道人朴木子王启回京,到时候正好可光明正大地用起她前世里所知的种种事情,皆用在“紫微斗数”神算无双上,天衣无缝。 如今谢不倾入局,若能引他信服,锦上添花,紫微斗数必可大行其道。 明棠心有底气,径直将命盘十二宫俸给谢不倾随意观看,一面说起:“千岁大人方才说起夜观星象,紫徽斗术正是以天穹星宿为本,结合五行八卦,以星盘推衍,小可算人之祸福吉凶,大可推王朝气运造化。” “譬如可知,梁朝气运衰竭,命不久矣。” 明棠之言,掷地有声。 谢不倾垂下眼来:“看来明世子还真是有些本督不知晓的本事。” 他一顿,又说起:“只是昨夜分明雪夜无星,明世子又一夜贪玩,何以观星?” 明棠险些被他的“贪玩”噎死,腹诽分明是谢不倾强迫于她,只是她这时候也懒怠分辩这些,只是高深一笑:“又非夜里才有星象,千岁大人走时,正待启明观星之时。” 谢不倾便又言:“既是如此,若当真这般神术,何以不知究竟是何人暗算本督,反只得出个解药来?” 明棠嗤笑一声:“若真有这本事,帝王家早已让精通紫徽斗术者占完了,又何以落得个断代消亡之结局。再者,我也不过只学个皮毛,全无那等本事,为大人推算这一次,已经是泄露天机,险些算进我这半条小命去,为着我这小着想,日后是再不能算了。” 其实她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打起全部精神,不漏一点儿错处,只为糊弄谢不倾——这厮浑身上下八百个心眼子,可不好糊弄,能叫他信三分,明棠便是赚了。 不过这无论如何也是提了他的醒了,谢不倾何等多智近妖之人,先有防备,又有解药,必能渡过这场难关——那她身为首席功臣,讨个赏也不过分吧? 谢不倾应了一声:“那这般说来,明世子就是心中记挂本督,这样用心,本督很是欣慰。” “啊对对对,是是是。”明棠背过身去收拾宣纸,甚是敷衍。 却不料她忽然被人搂入怀中,一点儿温热的触感落在她的后颈,轻轻落下一个吮吻,引得明棠发痒挣扎:“等本督回来,少不得你的好处。” 他说罢了,便大步离去了。 明棠狠狠一擦后颈,心知谢不倾必是信了。 明棠方才同他说时,他面上毫无变化,呼吸却明显一停。 他统领两厂多年,手腕强硬,必是将身边整得如同铁桶一般,若身边亲卫里当真藏着个叛徒,乃是弥天大祸,亦是他之失察,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定是要出手整治的,再在她这么个小玩物这儿浪费时间便不应当了。 明棠行到窗前,看见谢不倾脚尖轻点,几下便消失在雪幕之中。 她不知心中作何感想,只想着,无论出于何等缘故,只望谢不倾这杀材别死太快,早些回来。 正在这时,明棠瞧见拾月背着个什么东西一下子飞落进来。 那东西后滴滴答答的,明棠凝神一看,竟是……血! “拾月!”明棠唤她,拾月也听见了,将那一团东西掼到地上,将自己方才的发现皆说了一遍。 待听见是此人躲在草垛之中,拉着绊马索企图偷袭于她,明棠当真是觉得此人颇有奇招。这一招阴狠的很,若无谢不倾,她不死也得半残。www..Com “拿水来,把他泼醒,顺便叫我瞧瞧是什么人这样有勇有谋。” 明棠吩咐,拾月立即做了。 水将他面上覆着的血污冲干净了,露出一张坚毅的脸孔来,只是恐怕伤的不轻,几盆水下去,不见一点儿动静。 但这张脸竟……是那所谓沈氏姨太太的长子。 若真是沈氏姨太太的长子,其实也勉强算是个表兄,他这表兄不请自来鸠占鹊巢数年,如今就因被她发现,将他一家打出去了,竟就要杀她? 果真是个好表兄。 而拾月却又凑到明棠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 明棠兴味地挑挑眉:“他当真这样说的?” 拾月点头:“千真万确。” “那先将他也找个屋子关起来,好生将养着,他可不能死。” 明棠只觉得这一场温泉庄子之行,当真是越发有趣了。 沈鹤然摔成了个大傻子,这所谓的沈家表兄也是个有趣之人,果然妙极。 却不想她这心里仿佛住了个言灵,一说起沈鹤然,那孩子气的嗓音猛然又炸开在耳边。 “漂亮阿姊,快来救我,这婆子要杀人,这婆子要杀人哇!” 明棠转头一看,便瞧见十三四岁的小少年被一个婆子追着跑过来。 虽不知他是怎么跑出来的,那他身后所跟的嬷嬷,更叫明棠眯眼。 第86章 大雪封山,棠棠生病 那是明以渐身边的奶姆刘嬷嬷。 因要装腔作势,明棠与明以渐没有丁点儿交流,叫明以渐在这庄子里如同个透明人一般;仆役更是上行下效,不敢拿主子怎么样,便拿身边人开刀,才这么一两日,刘嬷嬷便吃了不知多少拜高踩低的苦。 而瞧她绷着一张脸,追着沈鹤然走,明棠便伸手将吓得发抖的沈鹤然掩在身后,睥着刘嬷嬷:“刘嬷嬷这是做什么?” 横竖她也不知这沈鹤然要傻多久,原本救他是想以救命之恩换进太学修习,但如今谢不倾既肯点头,就不必将救命之恩用在太学上,先攒一攒,再刷刷好感总没错,若沈鹤然以后造反得当,明棠总没坏处。 刘嬷嬷也是一脸恼火,涨红了脸:“这小郎君不知是从哪儿来的,一下子窜到二郎君的院子里来,老奴正伺候二郎君用养身的药呢,他却一下子将药碗打翻了!这药材难得,又下这般大雪的,这叫老奴如何是好!” 还不等明棠说话,沈鹤然便先说道:“漂亮阿姊,你不要听她胡说,那药黑漆漆的,闻起来有臭臭的味道,我知道臭臭的东西都是有毒的东西,这个老太婆要害人的!” “是哥哥。”明棠面无表情地纠正。“你若再乱叫,我就把你交给她了。” 沈鹤然委屈地扁下嘴巴,极为不情愿又很是不服地开口:“漂亮哥哥。” 刘嬷嬷看明棠好似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还与沈鹤然闲聊言谈,气的胸脯不断起伏:“胡言乱语!白马寺的大师亲自为二郎君开的药,又怎么会是毒药!” 明棠细细看了刘嬷嬷的神色,故作惊异道:“白马寺的大师亲自开的药方子?”www..Com 其实她丁点儿不惊异,明以渐几乎没有瞒她,早将他与白马寺的渊持大师关系匪浅相告,明棠当初用来套明宜筱进局的那些脂膏,正是假借渊持大师的名头送进来的,这才能叫明宜筱如此信服。 刘嬷嬷很看不惯明棠,只觉得明棠小看人,傲然点头:“那当然,白马寺的大师与二郎君投缘,当初二郎君腿疾,险些连性命都保不住,正是大师出手相助,这药方也是大师后来写来为二郎君养身的。” 其实这些消息明棠也早已经从明以渐口中听说过了。 他说他的腿疾并非天生,少时他也能跑能跳,只是后来不知怎的越发站不起来,腿亦萎缩了,人也病的厉害,愈发体弱多病,好几次风寒都差点儿没熬过去。 刘嬷嬷给他请医看过,只说是他的腿疾引起的重症,药也吃了不知多少,却丝毫不见起色,还是偶然回白马寺的渊持大师为他配了药来,这才救他一命,后来出去云游时也给他写过书信,关怀病情,附以这养身药方。 明棠还想多言几句,却又觉得不到火候,便只轻松揭过:“罢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他年纪小,顽劣些也是正常的。你将药方子写来,回头我叫护院去山下抓药就是,莫要吵闹不休,也省得回头老夫人说我不友爱手足。” “这总耽搁……” “耽搁一日也不成?我那二兄就有这样泥巴捏的?如今大雪封山的,怎生去药铺抓药?刘嬷嬷只管将药方呈上来,少不得你们院子的。” 明棠不听她说话,径直将她打断了。 刘嬷嬷见明棠冷着脸不愿多说,话语更是刻薄,心中很是恼怒,随意行了个礼,又恼火地走开了。 等她走后,沈鹤然才从明棠背后钻出来。 “你怎么跑出来了?”明棠看着这位摔傻了的静海王世子,见他这张俊俏小脸蛋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有些想笑。 “我饿了,我想吃东西,漂亮阿……哥哥!我想吃大鸡腿!” 沈鹤然张口又要喊阿姊,被明棠一个眼刀噎回去,于是一张妖孽似的脸五官乱飞,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矛盾感来,肚子饿了的讨好与不服明棠弹压的不甘交织在一起,实在惨不忍睹又十分诙谐。 “双采,去叫阿丽传膳来。” 明棠瞧见双采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许是在追这跑出来的沈鹤然,便吩咐她去摆膳。 她其实也不曾用早膳,与这傻世子同桌用膳,也可套套他的话。 阿丽很快提着食盒过来摆膳,明棠瞧见她脸颊红扑扑的,一双眼亮晶晶的如同碎了星子,头上戴着一朵不曾见过的新珠花。 她平素里不怎么打扮,如今妆点下,倒多增两分俏丽之色。 明棠多看了她两眼,她便紧张地抚抚鬓发,摆完膳后便羞怯地跑走了。 沈鹤然与明棠在正院大堂一人坐了一张桌案,用起膳食来。 沈鹤然虽摔傻了,骨子里的涵养却还在,食不言,吃相也文雅矜贵,瞧着很是赏心悦目。 明棠诚然乃爱俏之人,沈鹤然这般模样,也可赏一二。 只是一吃完,他那傻样子就原形毕露,也不知是不是感激明棠方才帮他拦住了刘嬷嬷,还是感激大鸡腿,一下子对明棠亲近百倍,赖在她身边,如同牛皮糖似的,明棠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别的事情还好,喜欢吃什么,喜欢玩儿什么,事事都记得清楚; 唯独问他来自何方,父母何人,为何掉下山崖,他就一问三不知,多问两句,就捧着头喊疼,十三四岁的少年人瞬间就泪盈于睫,呜呜大哭起来。 明棠拿他没了办法,也就算了,横竖不差这几日。 拾月也看过他的伤势,说是滚落下来的撞着头了,脑内有淤血,多修养一段时日便会好起来。 * 只是不曾等到沈鹤然好起来,这几日雪就越发大得没了边,正如明宜宓说的那般,雪势太大,压得下山的坡道两侧山体滑坡,结结实实给封了起来。 大雪封山,没个十天半月也好不了,好在太学也将将要放年节,明棠也急不了这一时半会儿,干脆住下。 住下有住下来的好处,庄子比明府叫她安眠数倍,在此更可安心筹谋。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山中比外头还冷的缘故,虽是在温泉庄子里呆着,明棠冬日里易发作的旧疾还是被牵动起来,晨起的时候有些发昏,午间就迷迷糊糊烧将起来。 第87章 摸她的腰 鸣琴怪她看书的时候不曾关窗,连忙将她捂到榻上去发汗,连忙去寻早就备下一同带来的一斛药丸,却不想装药丸子的匣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封,里头的药丸子都潮了生霉了,不能服用。www..Com 这也没法,拾月只好要了药方子,连夜下山去给她抓药。 明棠红着烧得潮红的脸同她致歉,说是拾月这般绝世轻功竟只用来给自己跑腿买药,拾月却不觉得有什么,只说无论主子有什么事情都是她为属下应当做的,说罢便冒着风雪匆匆出了门。 鸣琴与双采皆在她床边照料,双采却不知怎的也发起热来,鸣琴将双采打发下去歇息,自己带病伺候着,结果也累倒下去。 明棠令她也下去歇息,叫了阿丽来伺候。 横竖她这会儿还清醒,伺候也只需为她换换降温的巾子等,并无贴身的活计,不怕阿丽发现她的秘密。 阿丽头一回近身伺候,有些紧张,但明棠神情温和不见苛责,她也终于大胆了些。 屋中点着炭盆取暖,明棠又在发热,总是口渴,便叫阿丽倒水来。 阿丽见明棠无力,将她从榻上扶起来,以自己半边身子靠着,拿了温水来一点点喂给明棠喝。 明棠也不闹腾,除却呼出的气极热,惹得阿丽耳根发痒,便极为温驯,温润的眼眸带着些娇娇病气。 二人离得这样近,阿丽退下去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回头看明棠一眼。 明棠正垂着眸,唇角沾着一点水渍,倒显得唇色艳艳。她眉间那点朱砂痣当真是风流无双,却偏生生被眉目间的出尘如雪压住艳色,端得是容色倾城。 院子里都说那位傻了吧唧的小郎君生得好看,阿丽如今一瞧,却觉得那妖冶邪气的小郎君丁点儿不及明棠。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明棠抬起眼来,淡淡看了她一眼。 暗淡的烛火下,小郎君只是看她一眼,阿丽便觉得心跳如鼓,目眩神迷,连自己几时出去了也不知道。 直到廊下的雪片飘飞到她脸颊,她才猛然惊醒。冷气一扑,她方知自己双颊滚烫——虽说早知道小郎君生的好,可近身伺候,方知小主子如此这般容色惊人。 阿丽脸上绯红一片,又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令自己不许胡思乱想,连忙下去换水去了。 等阿丽再进屋的时候,鬓角不知何时多了一朵银包铜的珠花,腰间也挂了个簇新的香囊,芝草味淡淡,极是好闻。 流苏随着她的步履轻晃,衬得她也有几分柔美之姿。 她的态度自然不少,只是总红着脸儿,娇滴滴羞答答的,也不知是不是屋中炭盆的热气熏的。 明棠瞧见那香囊,多看了两眼,见阿丽连看都不敢看自己,笑话她两句:“怎的,是怕郎君我吃了你?” 因正病着,她的嗓音微微有些喑哑,较平常更叫人发颤,阿丽不敢回答,只是一直低着头—— 小郎君十五岁了,也是该通人事的时候了,院子里都说双采与鸣琴姊姊都是为小郎君备下的通房,尤其是鸣琴,极得宠爱,也不知…… 她正胡思乱想着,见明棠的被角有些歪了,情不自禁上前去为她掖被角。 明棠却忽然伸手向她的腰间摸去,吓了阿丽一跳。 她僵着身子,不知该动还是不该动——难不成……小郎君是想要…… 阿丽的脸更红了,却终究没动。 便是此时,外头陡然传来一声轻唤:“阿丽,你做什么?” 明棠与阿丽都看过去,便瞧见鸣琴过来了。 她才歇息了一个时辰不到,怎么又起来了? 明棠瞧见她脸上倦容,有意叫她下去再休息休息,鸣琴却实在是惊得心惊肉跳——她那角度看着,双采几乎半个身子都要贴在明棠身上,她是当真害怕叫阿丽一个外人晓得明棠那要命的秘密。 因心有紧急,鸣琴的话也有些硬邦邦的,她随意找了个借口便将阿丽打发下去,自己重新回到明棠身边去伺候。 阿丽也不敢多言,只是垂着头默默走了,心中不知该说失落亦或者是庆幸,她不想当通房伺候人的。 正走到外头去,隐隐约约听见明棠竟有些服软似的玩笑声:“好了好了,我琴大姊姊,怎生这样不悦?是怪我与她亲近了?” 鸣琴怒容,好似娇嗔:“大娘子都说了,回头要为我添妆的,郎君如今就瞧上了别人?” “好了好了,少不得你的,怎生这样醋?吃味啦?” “小郎真是,病着又何故去招惹她?您的身子……招惹她有什么用处!” 两人打情骂俏似的,阿丽听着,不知该是如何滋味,只觉得忽冷忽热。 热一时,只想起来明棠伸向她腰封的手,好似要解她衣裳,也不曾反驳鸣琴醋话,反说她吃味; 冷一时,又想起来明棠与鸣琴打情骂俏,其中亲昵更是亲密无间,说起什么身子,只是说明棠病弱不成,可那也不过只是调情之语,哪容得下旁人? 阿丽红扑扑的面颊有些发白,不愿再听,步履匆匆地走了。 而屋中方与明棠演完一场,知晓阿丽已然走了的鸣琴,禁不住插着腰抱怨了几句,这才娴熟无比地加炭开窗,忙忙碌碌起来,便忙碌又边叹息:“小郎惯会招蜂引蝶。” 明棠方才脸上的淡笑却隐了下来:“不过是见她腰间香囊新鲜罢了。” 鸣琴没听清什么,也没大在意,催着明棠快快睡好。 等下半夜,拾月终于带了药冒着风雪回来,院中又是如何闹腾煮药不提,总归明棠吃了药才终于好了些,安稳睡下。 这病来的匆匆,去却如抽丝,鸣琴想方设法想给她补补身子,拾月便去后山给明棠猎了一头小鹿回来。 鸣琴本想煲汤大补,明棠却说口中无味,想食炙肉,想饮果酒。 略略用些也不伤身,鸣琴对她的要求也向来无有不应的,很快就去张罗起来,在庭中搭了彩棚与架子,预备炙烤。 照例,只请了小傻子沈鹤然,明以渐仍旧不请。 刘嬷嬷听到正院传来的欢笑声,闻见炙肉的香气,满脸阴沉。 明棠却哪会管她如何? 她用得高兴,沈鹤然却见明棠不知从哪掏出几个小罐子放在上头一同炙烤,好奇地问起来:“怎么还烤罐子,罐子能吃么?” 明棠便说其中放着几方油石,她兴起了想刻章,先将油石烤一烤,让石头松软些好下刀,沈鹤然也听不太懂,只是点头,然后又兴高采烈地吃起自己的炙肉。 拾月看了一眼天真无邪的沈鹤然,心中感慨,他又哪里知道,里头盛着的不是什么油石,而是一罐罐磨得精细的各色药粉? 而其中有一味雄黄,受热便会析出白粉。 俗称,砒霜。 第88章 棠棠的第一位入幕之宾 拾月看着明棠往肉上撒香料,动作说不出的赏心悦目,不免凝神多看了会儿,却见明棠略用了几块儿,便停箸,叫茶来漱口了。 “小郎不多用些?难得新鲜。”拾月早听鸣琴说过明棠有些爱挑食,以为她不喜欢,劝了两句。 明棠却敲了敲那几个罐子,只说自己吃饱了。 她要烤肉,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且她胃口素来不大,略用了些解了馋便不用了,叫她将未用的鹿肉和酒菜皆分给院子里伺候的众人。 那头的沈鹤然脸上有些熏熏然,显然是吃果酒吃醉了,嘴里还啃着半个鹿腿,眼睛却已经盯着明棠面前的几碟子鹿肉。 那皆是最嫩最香的肩肉,闪着油水香料的光,明棠几乎一筷未动,一听明棠要分下去,登时着急要来抢:“不吃给我吃,给我吃给我吃!” 明棠伸手不轻不重地敲他伸过来的手,劝道:“你一人就吃了小半只鹿了,再吃便要不克化了,不许多吃。” 沈鹤然还要闹,明棠瞧见阿丽正来收拾炉灶,赶紧叫她上来将这几碟鹿肉并一壶果酒端走。 阿丽来端,无意之中碰着了明棠的手指,自己猛得一缩,明棠却恍若未觉,只朝她说道:“你平日里预备酒菜也辛苦,这些我都不曾用,你拿去吃了,也暖暖身子,夜里不必来上房伺候,自个儿在屋中歇着。” 阿丽的脸上有了些高兴,受宠若惊地端下去了。 明棠含笑看着她的背影,扶了拾月的手,在廊下走着消食,漫不经心地问拾月:“可查到了?” “查到了,她并无这等珠花,必是旁人送的。” 明棠得了肯定的答案,微微一笑。 个个皆把她当傻子,却不知她早就不是前世里的糊涂蛋了。 明棠伸手从地上团了个雪团,倏地一下砸中院中的腊梅树,打得花瓣片片飘零,拾月连忙将这时不时淘气一把子的小郎君逮住,将她的手擦干净了捂着手炉,微嗔:“小郎病都不曾好全,怎么还玩雪。” 明棠只看着那飘落的花瓣缠缠绵绵地一同落在雪堆里,似笑非笑道:“冬日正是情浓时候,我想瞧瞧这花瓣能如何互通心意。” *奇快妏敩 冬夜寒凉,戌时主子们便大多打算休憩,仆役们这会子也几乎都做完了活计,正可吃东西休息。 因阿丽要贮备膳食,她住在靠近后院小厨房的屋子里,一个人住一间儿,将明棠赏她的鹿肉果酒都热了,便听见外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阿丽脸上情不自禁地有了些柔和的笑意,将门打开:“你来啦?” 来人是个高瘦男子,穿得厚厚实实的,头上还带着皮帽子,瞧不见面孔,被阿丽迎入房中,为他拍去肩上风雪。 阿丽要关门,他却笑道:“才巡了夜回来,身上热着,暂先不关罢。” 两人一同在桌前坐下,阿丽切了肉,又倒了酒,奉到那男子面前。 那男子饮了一口,笑起来:“这酒和果子一般甜腻,没甚酒味儿,是你们女郎喝的,我们男儿可不喝这些。” 说着,又夹了一筷子鹿肉,吃了一口,倒惊讶起来,随后又恍然大悟道:“我晓得了,这是你那个小郎君用的,难怪那酒水这样寡淡,原是她喝不得烈酒。这鹿肉鲜嫩,是上好的鹿肉,若不是她挑嘴不吃,也留不到我吃。” 阿丽推他一下,撅起了嘴:“小郎身子不好才喝不得,鹿肉也是小郎赏给我的,我特意留待你来用,你怎生说这些。” 那男子也不气,伸手捏了捏她的小鼻子,调笑起来:“是了是了,那一日争吵的时候我可听沈家那几个人说了,你家小郎君要将你们个个收房,也难怪你维护她,你日后是要做主子奶奶的人,怎生和我这卑贱之人比。” “我哪有维护她!说的是实话罢了,你又拿这些来取笑我。”阿丽有些恼了,那男子就又细声细气地哄她,终于将她哄得笑起来,喝酒玩闹的,好不暧昧。 两人亲密无间,明棠与拾月却在对面的阁楼上,一灯未点,静悄悄地看着这一切。 “这才不到一月,阿丽便与他这样情浓,真是了不得。” 拾月啧啧有声地摇头。 因有些远,拾月都还不曾辨认出那男人是谁,明棠却嗤笑一声:“在我面前装得这样正气凛然的,却在暗地里同我的使女这样非礼往来,果然表里不一。” 拾月奇道:“这人裹得和个粽子似的,小郎这都认得是谁?” 明棠垂着眼眸,剔了剔指甲,夜色笼住她眼底漫出的狠戾与憎恶。 怎么不认得呢? 这位前世里,她所谓的第一位“入幕之宾”,就是化成灰,明棠也认得这人是谁。 齐照,正是那一日沈家兄妹来闹的时候,为她挡下手炉的俊朗护院。 在明棠初初到上京的那些日子,此人就如同贴加官一般,牢牢地缠缚在她每一个梦魇里……潮湿粘腻、痛苦难言,宛如甩不掉、脱不落的跗骨之蛆,让她每一个午夜梦回的深处都情不自禁地作呕。 他这张脸,乃至于他这副身躯,明棠见了便憎恶至极,在他冲出来为她挡住手炉的那一刻,明棠便已然认出了他,这才怔忪一瞬,只得以微笑压住心中郁气,叫自己耐住性子,暂且不能叫拾月当场捉了打死他。 齐照,亦是她来温泉山庄的一个原因。 第89章 这绿头王八也不是头一回当了 齐照,温泉山庄的护院,生了副清俊的容颜,风流倜傥,大方嘴甜,擅以小物笼络人心,甚讨丫鬟婆子喜欢。 前几日明棠瞧见阿丽的新珠花与香囊便觉得不对,让拾月悄悄查探了,晓得此物并非阿丽从明家带来的,便猜测是他所赠,如今一看,两人竟早已经勾搭到一起去了,看来果然没猜错。 明棠前世里来温泉庄子的时候,乃是明年开春的时候,彼时她在明府终日郁郁,鸣琴为了叫她开怀,便提议她去庄子里小住半月,泡泡温泉散心。 离开叫人窒息恶心的明府,明棠果真松快不少,夜里也难得安眠,梦中爹娘安在,爹爹带着她在花园子里玩秋千,阿娘在一侧温和地笑,她已然许久没有这般平静。 但这笑声渐渐成了杂音,父母亲的脸糅合成一团,成了鸣琴屈辱痛苦的泪眼。 她睁开眼,只觉自己浸在一股子粘腻的浓香之中不得动弹,不能言语,视线所及之处便是不远处被齐照强压在桌案上,满脸是泪的鸣琴。 不知多久,齐照终于起身,却瞧见榻上的明棠醒来,见她动弹不得、目眦欲裂,竟翻身上了她的床榻。 醉醺醺的恶臭酒气在她的脸前、脖颈前乱拱,明棠宁死不从,气血上涌,猛得呕出一口血来。 这血惊呆了齐照,门外亦忽然涌进一大群奴仆,还有几个不大相识的士族郎君,皆是左近的士族山庄里的主子,说是来寻明棠同赏月色,却将浑身污秽的鸣琴,与被齐照剥得衣衫不整的明棠尽数收入眼中。 也正是随着门开,夹杂着深秋凉意的冷气一下子涌了进来,她与鸣琴忽然有了力气—— 鸣琴顾不得遮掩身子,操起一边掉落在地上的瓷枕,几步上来,狠狠地往齐照头上砸去。 而明棠亦是抖抖嗖嗖地拢好了自己的衣裳,勉力将齐照从身上推开,躲在了被衾之下——这皆是下意识的动作,而落在旁人眼中,便成了她做贼心虚。 明棠还未从温泉庄子回去,满京城便都是风言风语,传言明家那位长房嫡孙明棠体弱不能人道,便因此爱慕男色;而其身边的使女亦不堪寂寞,二人一同勾搭护院成奸,就在主子屋中成就好事。 那奸夫荤素不忌,刚与使女成事,又上了明棠床榻,被众人撞破之时虽然还未得手,那小郎君却已经媚态横生,宛如娈童。而眼见着事情被撞破,那使女便奉主之命,便想要杀人灭口。 这般绯闻消息比人飞得还快,明棠瞬间颜面扫地、清誉无存。 齐照一口咬死是明棠主仆二人蓄意勾引,引得人言喧嚣,恨不得逼死她与鸣琴。 就连朝堂之上那些言官都有人上书谏言,弹劾明家长房长孙背德堕落、命奴行凶,枉为士族之子,哪能承袭国公之爵?奇快妏敩 明棠所受流言蜚语之侵扰宛如实质刀剑,叫她在初来上京的那阵时日步履维艰;而被人强迫的恐惧恶心、憎恶痛恨感更是如影随形,宛如心头大山,再回忆起来,明棠都忍不住喉头发紧,几欲呕吐。 即便齐照只是拱散了她的衣襟,不曾触及到她最深处最要命的那个秘密,却也不妨碍明棠要将他找出来,亲眼瞧见他被扒皮抽筋、挫骨扬灰。 故而今次她来温泉庄子的目的,沈鹤然是其一,齐照便是其二。 在再见齐照之时,明棠已在难以自已的憎恶之中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她上辈子到底是有些经验浅薄,以为是明家不肯叫她袭爵,故意毁她名声,但如今再看此事,便知这不是那几位空有恶毒却无头脑的酒囊饭袋做得来的局。 这一局做的简单粗暴却又猝不及防,细细想来环环相扣,心思缜密,恶毒至极——那一夜她与鸣琴皆动弹不得,必是中了药。 她且不论,鸣琴这般力大如牛,一般药对她皆无效用;而这药,竟还能随着众人推门而入的冷风而瞬间消弭——这等迷药绝不是凡品,明家人可拿不到。 既不是明家人,便还有明棠未知的黑手,还不能打草惊蛇。 拾月却并不知晓这些旧事,屋中两人都喝了酒,有些情浓,竟就吻到一处去了,难舍难分。 阿丽气喘吁吁地被齐照一把抱起,齐照一脚将门带上,虽看不见了,却也晓得是一屋春色。 拾月不住摇头:“时日才这样短,她就信了齐照,连身子都许出去,果然是个年轻丫头,这样容易被骗。难怪我瞧她这几日眉松骨张的,原来是……” 受了男人滋润,这才这般满脸春色。 不过这话太荤,拾月不敢再说,停了下来。 明棠却失了继续往下看的兴致,只是转身回去:“她便全然无辜?这可未必。” 拾月好奇问起:“这又何解?” 明棠没答。 前世里她便琢磨过数次,想要往她房中下药,又能将引人入室的时机把握地这般好,定有内鬼相助。只是彼时她身边内鬼甚多,不知是谁,更不知是如何不声不响地下了药。 但选仆从那一日瞧见阿丽,明棠心中便已然隐有猜测。 其实不仅仅温泉山庄是她有意来的,便是那一日选仆从的时候,阿丽也是她故意留下的。 阿丽并非生面孔,前世里她也是采买进明棠院子伺候饭食的,亦跟着去了温泉庄子做饭,只是存在感不大高,从温泉庄子回去之后不久,就不慎在明府的小花园里溺水死了。 明棠两世里经历了不知多少阴谋诡计,溺死本就蹊跷,她又从不信巧合,将两件事情叠在一处,只勾出阿丽这么个共同点,明棠早就起了疑心,才故意将阿丽留下,带来山庄,以验猜测。 而在病着那一日,从看见阿丽腰间的香囊那一刻起,明棠便可断定,阿丽就是那个内鬼,她伸手探阿丽腰间,便是想要那香囊一观。 迷药那一夜,鸣琴忙着收拾东西,彼时还没有双采与拾月,是阿丽替她打理的床铺。而那绣着兰花草的香囊悬挂在她帐幔之上,又在后头的混乱之中不知所踪。 士族子弟多有在床榻前悬挂香囊、以作安神之用的习惯,连鸣琴也常常这般伺候,彼时她当真不曾将此香囊放在心上。 但如今再看,此香囊必然正装着迷药。 明棠想亲眼来看看,也只是想瞧瞧阿丽是如何与齐照勾搭在一处的。 想不到,竟是一个“情”字。 香囊之主阿丽,与清清白白齐照,如今又齐聚一堂。 好戏正待开场。 而明棠其实早已先反将他二人一军,也不知这两只颠鸾倒凤的野鸳鸯晓不晓得。 拾月却还在念:“我听鸣琴和我说,你们士族的规矩,郎君院子里的使女皆是当通房预备的,除非是郎君不受用,到了年岁才能放出去,阿丽不会不晓得这一点,怎敢与人……这般?” 明棠不在意地说道:“这绿头王八也不是头一回当了,齐若敏与明大郎君,这绿帽可比阿丽大多了。” 第90章 拾月又要以棉花塞耳 齐若敏与明大郎还有一顶更大的绿帽还没稳稳戴她头上呢。 前世里,可是满太学的学子亲眼所见明棠的未婚妻齐若敏与明以江同卧一榻,那绿帽子可比阿丽这一顶大多了。 明棠心不在焉地往回走,一面想着齐若敏心思可不少,如今齐家与明棠的婚事退了,她更难见到明以江,保不齐要用什么法子来笼住明以江,说不定这顶绿帽子还会更离谱些。 拾月却还是觉得阿丽可惜,在后头叹气:“阿丽好好的清白娘子,作甚想不开与护院勾搭在一处?这般无名无分就苟合起来,以后的日子可不大好过。” “若说她是与那人有情才情难自禁,鸣琴却也同我说了,前些日子小郎病着让阿丽伺候,她误会小郎有收用她的意思,浑然不曾抗拒,甚至半依半就的,一点儿也不安分,岂非矛盾?” 明棠亦早疑过这一点。 大家士族的使女,放出去也比庶族的女郎有脸面。诚如拾月所言,士族郎君院子里的使女年到二十还不曾收用,多半都会放出去,因其人是跟着郎君数载,吃穿用度无一不好,容貌气度皆是出挑的,还有一大笔傍身银子,做个正头娘子也绰绰有余。 若她安分做事,只等放出去,自不会与人苟合; 若她与齐照有情,明棠勾她腰间,她纵使不敢,下意识也有抗拒; 若她欲往高处走,则更应看重贞洁,更不可能早早交出身子去。 这样想了两遍,仍旧未得结论。 无因果的事情多半有鬼,明棠实在不信,便叮嘱拾月,日后多分些精力到阿丽身上,以防她还有什么古怪。 而另一局,也可预备起来了。 * 翌日。 阿丽依旧准时来送了早膳,低眉顺眼的,瞧上去很是安分。 只是她今日打扮得比前几日还要出挑,水灵灵的如同青葱似的,身上熏了淡淡的香,走到明棠身边摆膳的时候,那点儿香气好似美人手一般,将明棠一点点儿拢进怀中。 初见阿丽并不觉得如何好看,但越看越久,反觉得她甚有韵味。 明棠亲自赏了一把银锞子给她:“这些日子,膳食皆是你盯着的,小厨房事儿繁杂,难为你了。” 阿丽收了银锞子,脸上有些喜色,行礼谢了恩,抬起头来的时候却被明棠轻轻按下,明棠的声音离得愈发近了:“等一等。” 明棠的手轻轻落在阿丽的脸上,她只觉得鬓发上一松又一沉,像是多了什么东西。 阿丽刚想伸手抚抚,明棠却按下了她的手,令双采捧镜子来。 “你瞧。” 明棠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轻轻抬起来,阿丽被明棠手上传来的温度弄得红了脸,又不由自主地看向镜子,才发现鬓角齐照送的那朵珠花已然被明棠取下了,换成一朵银鎏镶珠的珠花。 这珠花在光下熠熠生辉,定是价值不菲。 送珠花给她? 阿丽下意识去看鸣琴,便见鸣琴翻了个白眼,不愿看她,酸言酸语的:“这样好的东西,奴婢都没有。” 双采倒是笑盈盈的,却也显然可见两分落寞。 阿丽的心禁不住又跳了起来,看向明棠,便撞入一双微微含笑的眼——明棠生得实在好看,含笑看人的时候更显深情,几乎含情脉脉。 “前两日才发觉阿丽也生得极好,只是平素里打扮太朴素了些,这般才好看,可要来我身边伺候?” 明棠夸了她一句,后一句更是暗示极浓,阿丽的心猛然跳起来,脸上含羞带怯的笑却并未停过,正有些手足无措地想要说些什么,便见鸣琴嗔怒地将她挤开,到明棠面前去闹去了,明棠的目光便从她身上移开了。 明棠与鸣琴亲近,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鸣琴半个身子都快投入到明棠怀中,旁若无人的很。 阿丽这般杵着,多多少少觉得自己有些多余,有些落寞地低了头,匆匆忙忙地告退了。www..Com 她走的时候,甚至好似听见鸣琴娇嗔:“小郎,奴婢可不依,奴婢也要。” “好好好,少不了你的,双采的也少不了。” “奴婢不要,奴婢能守着小郎,便是最好了。” “双采这般可人体贴,该要的该要的。” 方才的深情与如今的随意交织在一起,仿佛能想象出身后是如何左拥右抱的,叫阿丽的步伐略略一滞,随后加快速度走了出去。 而阿丽退出去的时候,鸣琴在明棠怀中以余光瞥她,分明看见阿丽走路的模样有些古怪,等她走到外头去的时候,禁不住扶了一把腰。 鸣琴与这一院子的雏儿不同,避火图看了不少,自然晓得这模样是几个意思,忍不住皱眉。 待她的身影消失不见了,鸣琴便从明棠怀中起来。 她欲同明棠说,又觉得这话污秽,而拾月与她同进同出这些时日,也算能看懂她欲言又止的神情,便点头:“你所想之事,小郎已然晓得了。” 鸣琴脸上露出不可思议来,随后便涌入几分厌色,忍了又忍,还是骂起来:“就这样忍不得,奴婢倒要去问问她究竟和什么人通奸,这样连面子里子都不要了。” 她看着明棠,都觉得明棠头上有什么绿油油的发着光。 明棠招手,将她招到身边来,抓起她的手来晃了晃:“好姐姐,不必生气,当初选她进院子,本就是看她有古怪,她若不露馅,这才不妙呢。” 鸣琴还是有气,不住摇头:“当真是,当真是无法无天!她将咱们这儿当成什么藏污纳垢的地方,什么腌臜东西也敢来,就该一巴掌抡死她!” 她平素里温柔的很,只是生起气来很是暴躁,明棠连忙抱住她的手,不叫鸣琴跑到外头去,不住哄她。 拾月在角落瞧着都觉得牙酸,左拥右抱,哄了这个哄那个,确实很有些风流倜傥的资质。 她家这位小郎君,拿捏女子心思实在是拿捏得紧,就是不知若是被九千岁晓得她这招蜂引蝶的功力恐怖如斯,会不会又要用棉花塞一夜的耳朵。 但拾月又想,小郎君这般好说话,若是她日后从龙卫当倦了,不如也给明棠做个丫头通房什么的,光是瞧这张美人面与她哄人的功夫,一辈子都舒坦。 她倒是随便乱想的,却不知塞耳朵的话很快便会到那位九千岁的耳朵里。 第91章 彻夜缠绵不休 而明棠只是看着那朵齐照送的珠花,心中若有所思。 若阿丽对齐照亦是真心,这情郎送的物件儿怎么也舍不得不拿走的,可阿丽却浑然不在意——明棠几日的猜测终于落了下来。 阿丽与齐照,必是各怀鬼胎。 齐照接近阿丽,是欲借阿丽为内鬼,将迷药投到明棠房中; 那阿丽接近齐照,又是为何故? 硬想是想不出来的,明棠欲擒故纵,打算瞧瞧阿丽究竟意欲何为。 而接下来的几日里,阿丽来明棠面前的次数多了许多。她总是穿着簇新,也一直戴着明棠送她的珠花,小意殷勤,温柔无限。 明棠冷眼便能瞧出来,阿丽着实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生嫩纯情,她是极懂如何撩拨人的。 正如此刻。 夜半时刻,明棠在温泉之中净过身,于静室与鸣琴对弈。 屋中暖融融的,明棠有些口干舌燥,让鸣琴去看茶,随后却是阿丽端着茶水进屋来。 她今日着了件儿藕纱长衫,一双洁白的小臂若隐若现,胸口虽不低,腰肢却束得极紧,如此纤纤,倒更是衬得一双傲然之物鼓囊囊的。加之她精心描摹了妆容,蜜色的肌肤更是饱满莹润,一双红唇似火,鬓边珠花摇摇晃晃,风情万种。 也亏得是这静室在温泉旁,得了温泉暖气,不是那般寒冷,她穿得住这般衣裳。 明棠看她,也不曾问鸣琴去了何处,总归必是被她骗走了,鸣琴早得了她的令,只装聋作哑,随便她骗。 阿丽也不答,昏色的灯下一双眼柔情蜜意。 “请郎君用茶。” 茶盘之中只有一盏茶,阿丽俯身以红唇衔起茶盏,倾身到明棠面前。 玩的这般花哨? 明棠挑眉,阿丽便已然凑到她面前,如胶似漆一般看着明棠双目。 而她忽然松了口,茶盏一下子滚落下来,整盏茶都泼在她的胸襟,顺着起伏的山峦没入期间。 活色生香。 只可惜明棠并不是儿郎,生不出一点儿旖旎。 明棠甚而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一夜在雨花台,她使出浑身力气勾引谢不倾,谢不倾毫无动容时,是否也如同此刻她一般心无波澜? “小郎,替奴婢擦擦罢。” 阿丽的声音酥酥入骨。 明棠收了思绪,从腰间取出一颗糖丸,在她脸上一滚,按在她的唇边,喑哑低笑:“尝尝?” 她生得比齐照可好太多了,这般眼波如丝,世间绝色,阿丽都难免沉迷:“这是何物?” “早知你要来,乃是极乐之物。”明棠浅声笑了。 阿丽被她撩拨得心跳如雷,一口含下。 外头一声惊雷,便有缠绵之声渐出。 拾月在暗处已然看腻了,背过身去,只是摇头,想着这事儿报给九千岁,恐怕自己与明棠谁都讨不得好,却见明棠不知何时已然站在她的身边,衣衫整齐。 屋中的暧昧呻吟仍旧不减,拾月惊奇不已,明棠却略显嫌弃地以手帕子一一擦过方才拿过糖丸的手。 金宫秘药,醉生梦死,给阿丽这般浪荡人,白给她在梦中享受极致的颠鸾倒凤,她后续所为,可不要叫明棠失望才好。 * 皓月当空。 南边儿的冬夜不如北边寒凉,却总是湿漉漉的,带着一股子透骨的冷气儿,叫人骨头缝里都似在发冷。 谢不倾正在夜色下,浑身朱袍成了血衣,手里的剑还在滴滴答答地滴着血。 周遭不知多少尸山血海,如炼狱屠杀,只余谢不倾最后一尊杀神。 有人被他踩在脚下,已然被谢不倾削去了双臂。 那人恶狠狠地啐出一口血沫子,痛得颈冒青筋,咬着牙恨声道:“埋伏这样多年,倒被你这阉人看破,如此天衣无缝,竟成了你瓮中捉我的局。” 谢不倾不应声,他骂够了,瞧见谢不倾脸上浮起的青黑色,诡异大笑起来:“你杀了我也没用了,阉狗,你早已中了我的药了!你必死无疑!” 谢不倾却乖戾一笑。 他撩起衣袖,瞧见不知何时从腕中浮现的红痕,这红痕一路往上蔓延,那人也瞧见了,癫狂笑起:“阉狗,我这么多兄弟都没能杀得了你,但你如今也要死,陪着我们兄弟一同上路,也不亏!”www..Com 却见谢不倾掏出一个小巧的鼻烟壶,弹走上头的玉塞,冲他森森一笑:“谁同你说,本督没有解药?” 鼻烟壶之中的药液被他一口吞下,几乎是落入腹中那一刻起,谢不倾脸上的青黑之色便往下退。 那人看的目眦欲裂,失控尖叫:“你怎会有解药?” 谢不倾一吹剑上血花,一剑砍去他的右腿,血液飞溅到他的脸侧,他却慢条斯理神色从容地说道:“神女赐药,岂是你这小子能察?” 他的神色优雅矜贵,手下动作却无一丝温吞,几下就挑断他浑身筋脉,然后一脚碾在他的头上,踩得他不能合嘴。 “你跟着本督这么些年了,怎么还敢在本督面前服毒?诏狱六十八般酷刑,你没一一尝过,还想轻易赴死?” 谢不倾一脚下去,便将他的下巴踢碎,让他再也不能咬破齿缝间的毒囊。 被困住的从龙卫终于敢来,他们个个皆是武艺超群的大武师,却仍旧添伤挂彩,连剑都砍得卷刃,不知从多少尸身上踩过,才终于追上孤身赴敌营的谢不倾。 他早知道这些人暗中下药,却不准从龙卫跟来,以身试险,孤身赴会。这般疯劲,果然引得这群人终于坐不住,发疯一般攻来。 便是看他身边尸首不知凡几,皆还冒着热气,脚下踩着的地都好似被血浸透,黏糊糊的,就已然知晓这一战他杀了多少人。 毫发无损。 从龙卫们静默地将有用的线索一一收起,有人去将那个还没死的叛徒从尸堆之中刨出来。 那人下巴虽然碎了,仍旧在模糊不清地大喊:“阉狗……我跟着你这样多年……如此忠心,竟也被你识破……你连多年仆从都不信任,你能信任谁,你是没有心的恶鬼……哈哈哈,你们跟着他,错了,错了!” 谢不倾神色浑然不动。 另有一人奉上新鲜的信笺来,轻声道:“京城,温泉山庄。” 谢不倾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的长指还沾血,却也这般展开了信笺。 待瞧见其中内容,谢不倾垂下了眼,竟勾起了唇角。 信笺在他指间顷刻灰飞烟灭。 静室缠绵,由夜入昼,恩宠不休。 明棠,好,好的很! 才多长时日不见,她便送来一顶天大绿帽? 第92章 一夜风流 也不瞧瞧自个儿成不成,倒忘了自己那朵娇花在他指尖缠成绕指柔,怎么调弄都不肯松口,含羞带怯地勾着他不让走,如何津津润润的缠人样儿了? 真是好大的本事儿,乳臭未干的,难不成觉得自己会些紫微斗数,便可随意眠花宿柳了? 谢不倾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唇角不知何时被剑气刮出一道血痕,以指腹将那一抹血痕抹开,歪着头轻轻一舔舐,淡淡的腥咸味儿。 他想起来那一日在马车下将她扶起的时候,曾将她唇上血一尝,她的血可比这腥咸味儿甜不少。 这周遭追击、引蛇出洞、大灭敌凶原是叫他难得觉得有些趣味之事,如今瞧着却陡然没甚滋味。 “回。”谢不倾眸光晦暗,霰雪封霜的眉目里忽然混入一团浓烈的火焰,只觉得心口微微有些热了。血腥气儿好似叫他有些躁郁,谢不倾不耐地甩了甩剑,将剑身厚厚的血腻甩落,抬手归剑入鞘,离得几个从龙卫险些为他外溢的剑气所伤。 他们跟着谢不倾好些年,知道这位主子着实不在方圆之中。他十五六岁时比现下行事还要疯野,离经叛道,仗着一身武艺恐怖如斯,为所欲为,谁也制不住他,宛如一柄失了剑鞘的凶兵。 这三五年之中他沉寂了不少,如同宝剑藏锋,也鲜少如同从前一般了,但今夜如这般控不住剑气,着实罕见,倒好似几年前的他。 今夜大破敌手,按理来说不至于叫他发疯才是,怎瞧着这位主子面色不佳? 周遭的从龙卫一个个都知道大事不妙,缩着头不敢再多发出一点声音,该收拾的收拾,取证的取证,静默无声。 谢不倾吹了一声唿哨,暗色的林中忽然窜出一道金芒,顷刻间便奔至谢不倾身边,正是他那匹价值连城的大宛宝马。 谢不倾翻身上马,朱色的衣裳在风中荡出一道流线。 有人惊喊:“大人何往?” “本督先行回京。”谢不倾墨色的眼中似有流火四窜。 “那江南……”那人也是硬着头皮喊,毕竟江南一事还未收尾,九千岁如今就要回京,这可如何是好? 谢不倾却已然飞马驰走。 他冷冷的声音散在夜色里:“本督已将人都尽杀完了,若这点事儿都做不成,不如提头来见。” 马蹄声哒哒,谢不倾竟当真丢下江南这样一滩烂摊子,径直离去,徒留众从龙卫瞠目。 等他走得极远了,才有人敢叹息:“大人无欲无求,从前也只有杀人的时候才觉得有些趣味,我原还以为此事一毕大人心情能好些,叫咱们兄弟们也松快点儿,倒不知如今怎么动了怒似的,人都懒怠动手了,竟回京去了?果然其意难测。” 正在剖尸的黄巾吊起一双三白眼,看他一眼:“蠢东西,能叫大人调头就回,必是那事儿比这事紧急,只是不知京中有什么事儿能叫大人这样动气。洪金,你那消息是从哪儿收过来的?” 洪金正是方才送信笺过来的那个,他一边将残肢断臂皆清到一边去,一边随口答道:“我哪儿知道,用的海东青,外派的任务罢。” “海东青都用上了,有这样急?咱们手里头几时有这样急的外派任务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 几人在尸山血海之中言谈,也不过是说说解解无聊,哪知那一匹大宛宝马日夜兼程,几乎是一路未停,北上回京,夹着无名火,搅弄得飞雪都要消融。 自然,此话暂是后话。 * 阿丽醒来的时候,明棠已然不在静室之中,怔了一会儿,有些失落。 她自个儿蜷缩在地,身下一团脏污,浑身粘腻,汗渍竟然还未干。 愣了好一会儿,阿丽才反应过来自己要做什么,寻了身下衣衫最脏的一处,以散落在地的发簪刺破手指,按了几滴新鲜的血迹在其中,宛如落红。 主子的温泉她是用不得的,故而虽是这一身狼藉,阿丽却也只得穿好衣裳,先回自己的屋中去。 穿衣裳的时候,阿丽都犹觉得自己昨夜承欢太过,头都发晕。 难免想起昨夜记忆之中明棠与自个儿一夜的抵死缠绵,身子都发软——明棠那药丸也不知是何好物件儿,她吃了之后便坠入欲河,感官都似浮在云端,几乎是翻来覆去地缠在一处。 小郎君瞧着年纪小身子嫩,却不想这样孔武有力。 那如梦似幻里,小郎君眉眼泛红的模样实在叫她心肝儿颤颤,着实勾魂夺魄,甚而叫她都动摇了心神,觉得若当真能有几分宠爱,安心梳了头发做她的通房,这也胜过太多人了。 但阿丽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绯色的脸颊一下子又苍白了下来,只能匆匆忙忙地往外头走。 却不知她一出门,便碰见在外头候着她的双采与鸣琴。 鸣琴看着她,瞧见她裙摆上的血痕,眼中有些忍耐的怒意,却并不骂,而是将手里的披风披在她身上,冷冰冰地说道:“这头一回这般伺候,也不带件衣裳来,叫旁人看见了你这一身狼藉,是小郎面上无光。” 双采看她的目光之中更是幽怨失落,几乎是一句话没说。 阿丽早晓得自己若爬明棠的床,最先要面对的就是这两个大丫头。 使女主动勾引乃是死罪,明棠若要将她打出去都使得,但如今她身边最得宠的两个使女都在这候着,或怒或怨,却不曾言及惩罚,还带了披风来,便多半是明棠也记挂着她,没叫打杀。 阿丽心中有一丝喜意,却低着头很是谦卑,亦步亦趋地跟着走,被送回了自己的屋中。 鸣琴令她收拾干净了就在屋中候着,日后也不必再伺候膳食,只等明棠夜里是否要传,阿丽也红着脸皆应了。 回去的时候,双采也红了眼眶,有些怅然地说道:“……郎君,当真收用了阿丽?” 她知道这是明棠设下的一局,却不知明棠并非郎君之身,看阿丽那显然是承欢一夜不胜娇羞的模样,只觉得阿丽确实风情艳丽,世间男儿谁能拒绝送上门的美色,故而心中有些酸涩。 而鸣琴却不耐烦听见明棠与阿丽扯在一处,只觉得两人的名字放在一起说都是侮辱了明棠,便低声同双采说起:“小郎昨夜与那摔傻了头的郎君打了一夜的骨牌,你说呢?” 双采虽不知其中种种,可一听此话,黯淡的眼中终于浮现出光来,愁云惨淡一早上的脸终于有了笑意。 而鸣琴拍她一下:“你自个儿知道就好,日后你去喊她,不许露馅。” * 而被鸣琴提及的沈鹤然,确实输了一整晚,脸上贴满了王八乌龟的纸条儿,瞧着好不滑稽。 他将手里的骨牌一摔,这就要哭:“欺负人,欺负人!” 明棠脸上一张纸条儿都无,约莫着阿丽那头应当也完事儿了,便也将牌一放:“总是你缠着我玩儿,如今又说我欺负你。”www..Com 沈鹤然大叫:“大漂亮,你出去!” 明棠一听“大漂亮”,便忍不住皱眉:“那又是什么古怪称呼?” 第93章 棠棠,可要保住您的腰! “你又不许我叫你漂亮阿姊,我又不觉得你是哥哥,你既比我大,又生得好看,那就叫你大漂亮。” 沈鹤然一边说,一边将明棠往外推:“你出去,快出去!” 明棠对这个称呼简直哭笑不得。 她还欲说些什么,却见拾月过来了。 拾月是有正事儿做的,这个时候来寻她,想必是什么事儿,便收了与沈鹤然说话的心思,走到拾月身边去。 “何事?”明棠问起。 拾月俯身到明棠身边,悄声说道:“小郎叮嘱属下看紧阿丽与齐照,果然有所发现。方才鸣琴她们将阿丽送回房后,齐照便悄悄来了,带了一匣子香丸来,说是助兴之药。二人颠鸾倒凤一番,随后齐照便将没用完的都留给了阿丽,属下瞧见阿丽将那香丸装入了随身的香囊里。” 明棠红唇一掀,实在哂笑不已:“蠢。” 阿丽当真以为那是什么助兴的药? 那药丸,是齐照要算计到明棠头上来的。 向上爬也好,浪荡多情也罢,虽不知道阿丽寻齐照是为何,但她果然是个被齐照拿捏在股掌之间,做了工具人的蠢蛋。 但齐照却愈发印证了明棠心中所想。 此人绝不简单。 头一回撞见二人通奸那夜,明棠是听见了齐照如何品评鹿肉的——鹿肉可是稀罕物件儿,庶族几乎不曾吃过,他一个护院,怎么能尝一口就尝出来那是嫩嫩的鹿肩肉?那夜里,明棠便觉得齐照有鬼。 如今再看,更觉得齐照有本领。 他必然是知道阿丽心思不正,会以助兴之药来笼络明棠,更甚至已然猜到昨夜阿丽主动献身爬床成功,接下来极有可能还会被明棠喊去暖床,才故意将那真正的迷药混在这些香丸之中,只待那夜里发挥作用,直取明棠。 这般人物不过是个小小护院?明棠可丁点儿不信。 既然东西已然到齐,便是顺推这一局的好时候了。 明棠心中正思量着,却瞧见拾月还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以为拾月是还有什么难以启齿的消息,便道:“什么消息都尽可说来,不必顾虑太多。” 却见拾月皱着眉头,苦巴巴地叹气,磕磕绊绊地说道:“督主将归。” 谢不倾要回来了? 他的事情就做完了? 明棠有些讶然地挑眉:“这样快?千岁一切可还安好,可有不平之事?” 拾月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目光复杂地看着明棠道:“一切安好,诸事顺利,捉内鬼,杀叛徒,皆顺遂。” 明棠便知自己赌对了,事事派上用处,那祖宗必会信上一两分,紫微斗数第一步正下稳了,心中也松了松,抿唇笑起来:“安好便好。” “……嗯。”拾月只得点头,想要提醒明棠一句,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明棠心中还有种种算计,虽一夜未睡,也回书房去安排事儿去了,拾月跟在其后,看着明棠宽袍大袖下细瘦的身形,尤其是那堪比女郎的细腰,无声长叹。 小郎君,有人火气冲冲而归,您可自求多福,保住您的腰罢! 拾月我也没有什么法子,只能多多为您配些保肾养气的药方子咯。 * 不过接下来两日,明棠却并未着急召阿丽。 不仅不召,还昨儿点一个鸣琴,今儿点一个双采,明儿还点双采鸣琴一起,就是不点阿丽。 明棠这般不紧不慢,拾月却知道,打听消息的阿丽每日都急得在屋子里打转,唇角都上火出一个燎泡来。 她哪知道,明棠早已经洞悉一切,早查清了她的信期,就打算将召她的日子压一压,压到她癸水来的前一两日,让她急得不行又暂无退路,逼她必在那一夜里用起所谓助兴的香丸,从而钓出齐照来。 如此欲擒故纵手段,狠狠拿捏住了阿丽的心思,拾月是当真叹服。 她愈发想,自己从前只知道从龙卫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却不知道拿捏人心还有这样多说法,若以后自己当真做了明棠的通房,就安安分分吃吃瓜子、看看话本子度日就好,绝不去掺和别的。 否则到时候被明棠算计起来,自己连贴身的小衣、裤衩子都要被她算计光,还浑然不知呢。 而阿丽在那等得焦灼不已,只想着明棠再不召她,她的癸水将至,便好些日子不能伺候明棠了,而那封山的大雪总有一天要被清开,等回了明府,她更难凑到明棠身边去,何谈得宠? 没宠爱,便连个身份都没有,又不是被拿了身子就一定会成通房丫头的。 好在千等万等,终于等到夜里双采来喊她去明棠屋中守夜。 这“守夜”说得文雅,阿丽却觉得自己早已洞悉,不过是明棠要人伺候的说辞。 她跟在双采身后,只觉得心都好似双采手里的灯一般,摇摇晃晃,火光点点,难免想起那一夜的极乐来——小郎身子这样好,也难怪夜夜都要人伺候。 她想着想着,自己红了脸,被双采瞧见,阴阳怪气地刺了她一句。 阿丽也不在意,双采是前一日被明棠点去进屋守夜的,今夜却换成自己,也难怪她看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甚至还有些自得。www..Com 待进了屋,果然见明棠已然沐浴过了。 明棠将屋子里伺候的其余人都喊了出去,目光落在阿丽腰间那个熟悉的香囊上,微微一笑,便令阿丽铺床。 阿丽被灯火下明棠的容颜勾得口干舌燥,心不在焉地铺床去了,等她收拾好了床榻,便顺手将香囊解下,挂在床前。 她在床榻上轻解罗裳,弯着眼睛媚笑:“小郎,来,奴婢伺候您安眠。” 明棠点了头。 * 月上中天。 明棠的屋中早已吹了灯,两道呼吸声绵长平稳,显然是睡的很熟了。 正是此刻,那从里头插住的门闩,竟微微松动起来,悄然无声——极淡的油味儿飘了出来,想是有人将油倒在门闩处,才能使撬动无声。 须臾,门便开了,有人闪身从外头进来,又阖好了门。 第94章 谢不倾心中的无名火越烧越旺 闻到室中萦绕着的浓香,来人似是满意极了,喉中漏出一声嘟囔:“那蠢东西到底还算有点用处。” 而暗中,明棠已然睁开了眼。 她已在黑暗之中呆了一两个时辰,勉强可以视物,看清了来人的身形轮廓,正是齐照。 是齐照来了,明棠反而觉得安心。 不是旁人,今夜之事,她便几可有九成九的把握。 只是叫明棠觉得意外的是,齐照入室,竟不曾往右侧的寝室而来,反而先提步往左侧走去。 左侧,乃是堆叠箱笼之处,难不成有何物件要寻? 明棠飞速思索,前世里从温泉庄子回去之后,自己身边可有东西增减? 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想起一事。 原来……这竟是个一石二鸟之局。 这些箱笼,皆是从明府带出来的物件,装的都是最普通不过的衣裳、香料等,平素里并无几个人将目光放在其上,但正因普通不起眼,却正好成为被人夹带物件儿的媒介。 齐照必是要往里头添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东西转回到明府之中。 此物,乃是一叠造假信笺。 前世里明棠年满十六之时,按例奏请圣谕封世子之位,后院里却闹出来一桩极大的丑事。 已亡故的沈夫人,即她的阿娘沈氏,被诬生前与外男通奸,连同明棠的身份亦不作保,被人怀疑混淆血统,险些被开族谱除名。 她阿娘出身江南诗书望族沈氏,生前乃是江南有名的才女,留给明棠的遗物之中有数叠生前所作诗稿,而司书局女官奉皇帝诏令,收集诸位女诗人传世诗稿,编纂诗集以扬女德,便慕名从明棠手中请走了她阿娘那一盒封了火漆的遗稿。 后来诗集面世,沈氏之作以文笔秀丽、用典考究闻名闺阁,而其中有几封追忆亡夫之作,更是脍炙人口。 但偏有好事之人,发现那几封悼亡诗之悼念对象恐怕另有其人,老夫人下令彻查沈氏遗稿,竟又在其余旧物里发现几封署名并非她爹爹、镇国公世子明訫的旧作被珍藏其中,情意绵绵,尽是诉尽爱慕之心的情诗。 不仅如此,还有定情信物若干,老夫人勃然大怒,下令开祠堂,将沈氏从明家族谱之中除名;若非明棠插手,高老夫人恐怕还要将爹娘的合葬墓穴都分开。 也正是因此一事,明棠受封镇国公世子一事,又往后搁置数年,身上一层“野种”的疑云一直不曾消散。 世子之位她不能丢,阿娘清誉更不能受辱,她奔走极多,勉力还阿娘一个公道,可效果皆不大。 彼时她以为那些旧稿、信物皆是回到明府之后被人钻了空子,可她前世里也将潇湘阁里的东西细细收拾看管起来了,绝不曾让旁人经手,怎么也不曾想明白究竟为何,却没想到原来在这温泉庄子里,就被人早早预备下了此局。 谁能想到是齐照这样一枚小小卒子,还是已经顶了“明棠断袖”一事的卒子,才是这一桩所谓通奸偷情案的罪魁祸首。 明棠在暗中静静地盯着齐照动作,瞧见他果然将一堆物件混入到最大的箱笼之中,印证了自己心中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明府那群蠢货,当真有此城府沟壑? 明棠心中正思索,那边的齐照便已经窸窸窣窣一阵,大抵是动完了手脚,这才转过身来,步履轻松地往寝室而来。 他先是走到床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昏睡”的明棠,笑道:“想不到我此生还有一尝士族滋味的机会。” 此话淫邪,说得明棠浑身不适,已悄悄皱起了眉头。 而齐照却已转过身去,寻摸到昏倒在一侧的使女。 他兴冲冲地想上去一亲芳泽,却发觉怀中娇软身子一直在颤抖,他才觉得奇怪,难不成是药用少了些,那本该如同木人一般的使女忽然张开了嘴,将一物直接推入他口中。 那东西也不知是什么,触到他口中津液便立即化开了,一股子腥甜齁腻滋味,他吐都吐不及,就感觉四肢一阵酸麻,头晕目眩地昏倒在地。 与此同时,那床榻前忽然飘起一盏幽灯。 本应昏死过去的明棠竟不知何时从床榻上起来了,她手中捧着一盏摇摇欲坠的油灯,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谁派你来的?” 苍白的一张小脸映在灯火下摇曳,垂眸看人的目光如凉夜幽长,明棠如此貌美,在这夜色里却宛如索命精怪。 齐照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又看向身边的使女,这才发觉她压根不是那漂亮娇丽的鸣琴,而是穿着鸣琴衣裳的阿丽! 阿丽的面色不比他好到那儿去,灰白着一张脸簌簌落泪。 明棠从她身边经过,她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看来是吓得不行。 “哎呀呀,哭什么?郎君我最是怜香惜玉,又没叫阿丽你这美娇娘吃过苦头,难不成还怕我?” 明棠语调有些含笑,好似同她调情似的,施施然坐在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她过来。 阿丽再不敢当她是与自己调笑,如同见了鬼似的满目恐惧,浑身发抖。 明棠便将手中油灯往桌上一放,不轻不重的“咔哒”声敲在桌上,在这静谧无声的夜里乍然响起,终于成了压倒阿丽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的心防彻底被击溃,含着泪跪倒在明棠腿边,如同哈巴狗儿讨宠似的趴在明棠腿上,泪流满面。 幽暗的灯照不亮明棠的半边侧脸,谁也看不清她的神情,阿丽只感觉到那只掐住她喉咙塞进毒药的手正落她的鬓发上,同她慢条斯理的语调应和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冰寒得没有一丝温度。 齐照捂着喉咙看着明棠,只瞧见她露出一个堪称天真无邪的微笑:“这盏灯不过一炷香,灯灭之内说不明白,便去阎王殿里说罢。” * 谢不倾日夜奔袭数日,一身皆是风雪冰寒,山道雪崩塌方已然清得差不离多少,他直接纵马跃过,待到那温泉庄子前,瞧见一院子的安然静谧,似是早已入睡许久。 路上奔波可不是什么好滋味,瞧了这一院子的酣然,谢不倾心中的无名火更是越烧越旺。 他在路上为风雪所吹袭,她倒在院中舒舒坦坦地睡着,也不知今夜要点哪个使女与她眠红浪,亦或是坐享齐人之福。 谢不倾松了缰绳,马儿便自己到一侧去吃草去了,他一路冷着眉眼跃到明棠窗前,正待推开,便闻见里头一院子浓香。 这味道…… 谢不倾皱了眉,只觉得不耐。 他还没找人算账,怎生轮得到旁的什么阿猫阿狗又来暗算她? 正巧有步伐朝窗边过来,听脚步声下盘扎实,是个练家子,谢不倾掌中内力已凝起,眸光一锁,只待推窗。 而窗忽然由内打开,里头的气一下子涌了出来,谢不倾屏息一瞬,就与推开窗的拾月四目相对。 第95章 他迫不及待想以脏污玷污仙子 拾月一下子愣住了,险些开口,硬生生压住嗓音。 谢不倾借打开的窗往里头看了一眼,正好瞧见齐照中毒倒地,确信明棠无碍,便示意拾月不许出声,自己身形一闪,便已然从窗外跃入屋中。 “下去。”谢不倾无声吩咐。 拾月见他来了,便晓得也没自个儿什么事儿了,今夜又可以休沐了。 只是九千岁这般神色不虞,拾月亦只想着明棠今夜自求多福咯,心有戚戚地下去了,琢磨着一会儿寻点儿什么借口将鸣琴双采骗远点儿。 谢不倾整个人融在暗处,无人知晓。 他所立之处正好能瞧见明棠的侧影,看见平素里在他面前作一副温驯柔顺像的明棠是如何弹压阿丽,仅仅一个眼神,便将阿丽吓得如宠一般趴在脚边不敢动弹,偏生她那金雕玉琢的容颜矜贵无力,叫人心折。 正如小皇帝献予杜太后的舶来琉璃塑像似的,稍稍一碰,便是金玉崩碎,可琉璃锐利,碎成千片之后,同样剜心刺手。 在这夜色四合、寒夜笼罩里,她好似雨浸渔火,霰雪封霜的象牙美人雕;如琉璃琼骨,冰麝氤氲。似蝉声婉啜,寒食冷馔。 与谢不倾熟知的明棠不同,她在暗处,身影小小,被拢在一点儿灯火余晖之中,影子却拉得极长,好似这般才能盛下她这娇小身躯胸中所藏的千般沟壑。 她不是能被人囚在掌心的金丝雀,谢不倾从瞧见她第一眼起就知道。 齐照遭明棠暗算,这会子只觉得手脚酸软无力,根本提不起内力,心中正大骇,就瞧见明棠懒洋洋地倚靠在后,手忽然捏住了阿丽的下巴:“你不说,就让阿丽先说。” 齐照暗喜,看明棠的目光不觉带了些鄙夷轻视——他是习武之人,虽不算精通至极,但也强身健体,寻常药物皆对他无用。明棠托大先审阿丽,却不知他能够以内力慢慢恢复,冲开药性。 而阿丽早已被明棠吓得魂不守舍。 她今夜本欢欣鼓舞而来,为明棠宽衣侍寝,明棠却端来一杯茶,哄得她晕头转向地喝下。茶水落了肚,阿丽正羞答答地要往明棠怀里滚,明棠才笑意盈盈地告诉她那茶里掺了穿肠的毒药,若不配合,她便必死无疑。 心神大震下,明棠又是一番敲打,加之性命攸关,阿丽早已经溃不成军,一夜心惊胆战,只得唯明棠命是从。 反正她也并非当真心仪齐照,二人不过各取所需,如今大难临头,阿丽压根不曾想过齐照,无比配合地听明棠之令含了一颗药丸,不管是不是毒药的,只等喂给齐照。 如今明棠一叫她说,她便一股脑将自己所知的消息尽数说了出来。 她知晓的不多,却也谈及了几个人,明棠听着,有意外亦有不意外,只在心中默默记下。 倒是一边的齐照忽然暴起,往明棠身前攻来。 瞧见他脸上的不屑神情,明棠只想发笑。 他难不成觉得自己冲开药性,便是赢了? 那不过是假象。 就连明棠先审阿丽,也不过是故意为之,就为了叫齐照踏入她的局中。奇快妏敩 明棠给他配的这一丸药,承金宫密学,专对付他这种武学平平的小小武者。 以防万一,且怕他察觉,明棠将这药分两份,做成子母药分开下了。子药混在炙肉的调料里,融在明棠那日赐给阿丽的酒肉之中,而母药的药引则是阿丽方才口中所含。 他此时动手,以为自己冲开了药性,却不知道催动内力会加速药性混入四肢百骸之中,不出几息,他便彻底中全了这毒,必成废人。 他几步跃到明棠身前,从腰间抽出软剑,劈头往明棠身上砍去。 明棠早已经将拾月布防在暗处,知晓拾月会出手替她拦下,故而动也不动。 谢不倾不知明棠这小兔崽子又在玩儿什么,见了剑都不躲,眉间紧皱,掌下一挥,齐照便被一股不知从哪儿来的大力直接狠狠拍到一边,浑身骨头尽碎,竟是瞬间七窍流血。 阿丽被吓得一声尖叫,一晚上的担惊受怕终于到了极致,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明棠心惊拾月竟有这般本事,又怕齐照被打死了,没活口套话,忙道:“留他一命,不必下死手。” 却听到身侧衣袍翕动,一股子凉气卷到自己身边,随后整个人的下巴被人从身后拢入掌中,被迫抬头与来人对视。 谢不倾那张世无其二的容颜就在她面前,唇角那一点为剑气所伤的剑痕已然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细疤。 明棠一惊。 谢不倾见明棠双眼那一瞬,只觉得如林莽欲静,似落叶归根。 可明棠见他,只瞧见他的眼中有汹涌流火,有朔风不止,有妖桃璨烂。 两人也不是第一次挨得这样近,却是明棠第一回在谢不倾的眼中瞧见这样多的情绪,无端想起来什么……开荼蘼未了,见娑婆忍土,观污秽孽狱,渡极乐净界。 平素里只瞧见谢不倾的容貌过人,如今方惊觉,他那一双眼也是极好看的。 明棠听见谢不倾开口:“怎么,女郎你要怜香惜玉,如今这般一个男子,你也舍不得,要留下他的命来?” 明棠只觉得他今夜有些不同寻常。 她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不敢挣脱,只敢小心翼翼地解释:“怎会是什么舍不得,只是要从他口中套话,死了却不妙。” “捆起来丢到诏狱去,什么话都给你审得一干二净。” 谢不倾眼中的火略略压了压。 可是他瞧见在明棠脚边昏睡的阿丽,眉目之中不由得浮起厌色来。 他心中有东西在躁动,先前尚能抑制,如今见了明棠,倒好似囚不住的凶兽脱笼而出。 谢不倾将明棠拢到自己怀中。 他身上犹有一路奔波的风霜色,明棠却锦衣华服不染尘埃,美得超凡脱俗。 他的目光从明棠的莹肌粉面、幼瘦黛眉、熠熠凤眸上一一而过,最终落在那好似晕染了一星子绛珠缀靡虹的海棠蜜唇上。 谢不倾控不住心,奔波的躁郁、屠杀的凶戾皆在他四肢百骸流淌,他迫不及待想以脏污玷污仙子,以流火融她冰霜。 于是他当真抬起明棠下颌,就在齐照奄奄一息的血色视野里,迫使她抬起头来,咬住她的唇角。 “你是怎么宠幸你这些使女的,今夜也叫本督领会领会。” 第96章 明棠泪眼婆娑地在他指尖绽放 轻喘的呢喃在谢不倾唇间逸散,明棠被他咬住唇角,饱满的唇珠被他的犬齿轻轻一摩,经不住一颤,瞪大了眼。 他……他他他,谢不倾这是在吻她的唇? 谢不倾却只是浅尝辄止地在她唇角轻咬了一下,便略起了身。 他身上的火似是被压下去不少,微垂的眼看不清神色,只是手仍旧放在明棠的颈侧,轻轻摩挲。 带着茧子的手指就压在她脖颈的脉络上,下头就是血管,正随着主人的惊慌飞速跳动。 明棠被迫仰着看他,倒像是被他从身后拢入怀中,忍着颈侧微微的刺痒,却还是觉得浑身都酥软在谢不倾的怀里。 分明她刚刚还好好的,可是一被谢不倾撩拨,她就又好似回到驿馆中了情毒的那一夜里,只觉得从心口到指尖都在微颤,不得不轻启红唇,吐出胸腹之中横冲直撞的热气,宣泄浑身不敢言之于口的渴望。 明棠亦想,她恐怕是疯了。 若非是她早就提前服下了维持清明的药,她都要以为自己中了齐照与阿丽的迷药——亦或是说,谢不倾才是那最惑人心神的情毒,沾了他,便要被那些隐秘无声却在血脉之中大肆叫嚣的渴望拉扯着,一同堕入极乐阿鼻? 眼见着他的手就要往下滑,明棠的理智虽跟着欲望一同摇摇欲坠,却还是一把捉住。 谢不倾垂眸,戏谑地轻笑:“不肯?” 带了些喑哑的嗓音,正好压在明棠耳边。谢不倾的嗓音并不清润疏朗,反而低沉磁性,如此这般压在耳边,甚至能听见他喉中的震动,如同鸦羽一般,在她的耳孔之中搔拨。 明棠最受不得痒,更受不得这样的嗓子在她的耳边说话,倒好似有什么东西顺着谢不倾的嗓音,从她的耳孔之中钻进去了,将她的神智都搅和得一团糊涂。 她只能悄悄偏过头去,将自己的理智一把子悬崖勒马地拉住。 阿丽昏过去了,齐照虽被摔得动弹不得,却还是活的。明棠虽也算是被谢不倾拐带数回,却也不能在旁人面前这般那般,忍着浑身的抖,狠狠推他:“人,人还看着!” 谢不倾便看了阿丽与齐照一眼,神情很是不耐,若非明棠要留活口,他弹指间就能取他二人性命。 于是他取出一枚形状别致的银哨,点点明棠的唇:“你吹。” 明棠不解其意,却从来是不敢明面儿上忤逆他的,凑上去轻轻吹了,没听见什么声响,有些困惑。 她观这银哨,乃是谢不倾常用之物,吹它作甚? 谢不倾也不料明棠想也没想便吹了银哨,只想起来此物自己也吹了数次,方才抑制不住咬了她的唇角,倒有些唇齿交融之意了。 他微垂的眼遮不住浓厚的暗色,想起来不知哪次明棠泪眼婆娑地在他指尖绽放,软腔里滴落的涎水,玉扳指上熠熠的水光,正如此刻银哨上沾着的一样莹润。 谢不倾咽了口气,呼吸声略重了些。 思及她那温热殷红的唇含在银哨上,他忽然又觉得这银哨也该跟着齐照阿里一同去死。 他一把拿了回来,似是有些不悦。 明棠也不知他在不悦些什么,只觉得这狗东西一会子一个心思,实在变化多端,该死的很。 但拾月却一下子从外头进来了。 她听见浅浅的哨声,以为谢不倾急召,结果一入室,就瞧见个谢大祖宗拥着满脸绯色的小郎君坐在软榻上。 拾月立即眼观鼻鼻观心,一点儿不多看。 谢不倾解下了那加了料的香囊,丢到拾月身边:“药带回去验,人亦带走。男的送去诏狱审清楚,女的……将她弄醒便是,本督亲自来问问她怎么伺候咱们明世子的罢。这样有福气,能做明世子身边第一人。” 谢不倾的语气阴恻恻极了,拾月早料到齐照要送去诏狱审,却没料后一句审阿丽,竟是让她弄醒阿丽,九千岁要亲自审,还是要问清楚是怎么伺候明棠的? 这消息问出来做什么,给自个儿添堵? 拾月一肚子震撼,只觉得牙酸,也不敢多问,捡了香囊,先将那头的齐照捆了提出去了。 拾月一走,屋中的气氛又如胶一般沉下来。 谢不倾仍旧不曾松开手,明棠半个人都被他拢在怀中,他的手意味不明地挑开她的衣带,就按在明棠的腹上。 他低下头来,正好在压在明棠肩窝,侧过头在她的脖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吮,留下一连串的绯色。 明棠才被悬崖勒马拉住的神智,又开始昏昏然地往下坠。 谢不倾的唇又压在了明棠耳边。 她的耳垂小巧圆润,因不用戴耳铛而未打耳洞,完美无瑕。 谢不倾低低地笑:“怎么,不说话?” 更多的热气都争先恐后地往她耳中灌,谢不倾带着气声微扬的低哑嗓音一下子到她耳中。 他喘什么气儿?! 莲华灌顶,华音靡靡,宛如敲中了钟磬清击,明棠身子猛然一颤,受不住地仰起了头,细嫩的脖颈宛如天鹅颈一般雪白光滑,然后慢慢渡上一层绯色。 她眼圈已然红了,没了力气,只能倚在谢不倾怀中,羞愤地欲死。 不是,这,这怎么…… 怎生如今甚而都不必碰着她了,不过只是在她耳边含笑说了些话,她就这般…… 明棠腿紧紧地绞在一起,茫然而自暴自弃地落泪。 谢不倾的掌下也察觉到她不同寻常的抽动,亦是有几分讶然。 倒也是曾听闻,有时候声音亦如触碰一般叫人易感,可他怀里这个矜贵娃儿,甚至连碰都不曾碰着她一下,就已早登极乐。 早晓得她易感,却不知易感到这个地步。 谢不倾要去分她的膝窝,仍旧在她耳边故技重施:“原想着,明世子不过是爱本督这手,如今想来,明世子爱的也不止这手,你说是也不是?” “不爱,什么也不爱!”明棠被他惹恼了,狠狠从谢不倾怀中起来,可她腿脚腰肢皆绵软无力,又被谢不倾一把拉回怀中,跌坐下去。 谢不倾深色的瞳仁里有引人堕坠的光,明棠拿他的力气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听他的声音好似从天外一般传来: “本督依稀记得,明世子甚爱太极丸,便多备了几个,瞧瞧明世子可有长进。” 第97章 来教教本督,如何一夜浪荡,死去活来? 拾月将齐照扭送出去,回来的时候,便觉得屋中气氛似乎又截然不同。 谢大祖宗倒是不与明棠粘在一处了,他自个儿坐在案前,施施然地饮茶——尽管那茶是明棠睡前所泡,如今已然凉成一片,可瞧他模样,似是比方才拾月进来的时候瞧着愉悦多了。 明棠微阖着双眼,正倚在软榻上。 她脸上红得不成样子,甚而可见眼角溢出的水光,手上紧紧地攥住了氅衣的一片衣角,指尖都发白。 拾月不知怎么回事,心中嘀咕难不成是九千岁因阿丽的事情责骂明棠,倒将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郎君给骂哭了? 这倒是九千岁的作风,他素来是不管人死活的。 拾月还有那闲心想一想,自己既然是打准了往明棠后院钻住、预备养老的,是不是该为明棠说说话,便先行到明棠身边,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明棠睁开了眼。 她这张脸,闭着眼就已然是红尘倾城色,世间风流客,待睁开眼,映着她眉间那颗如同会说话的朱砂痣,更是海棠逢春,堪称惊心动魄。 “你弄醒她,便先出去。”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哭过,明棠这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倒喘三口气,带了点儿可怜兮兮的哭腔,连额头都是一层细汗。 明棠并不看她,有些难堪,说完便又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唇,好似多说一句便要忍不住哭出来似的。 拾月怜爱,有那么一瞬似是能领会为何这世间总不乏冲冠一怒为红颜者,她亦有那么一刻,只觉得若非自己打不过九千岁,也得好好同他理论理论,怎能这般将明棠给骂哭了。 但当下拾月什么也不敢,只得走到阿丽身边去,从怀中掏出一个嗅囊,往阿丽鼻下一晃荡,然后扯了块儿黑布,将阿丽双眼蒙住。 这大祖宗这样大摇大摆就来了,还是将阿丽的眼蒙住为妙,否则她这双招子恐怕见不着明日的太阳。 阿丽顿时被熏得醒过来,在地上害怕地蜷缩成一团。 因失了视线,她什么也看不见,听觉反而越发敏锐。 拾月依照吩咐出去了,屋中只留下眉目微扬的谢不倾,瑟瑟发抖的阿丽,以及实在撑不住,靠在床柱上轻喘的明棠。 阿丽听见明棠的轻喘,也听见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微润水声,一点点,极轻微的,不知这是如何情状,愈发没了底。 “说罢,你那夜里是怎么伺候明世子的,二人如何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谢不倾问。 明棠恨恨瞪他一眼,可惜她这双眼儿被泪水浸得迷蒙,哪有一点儿杀伤力。 “少……胡言乱语……谢……我分明……我是,我和她怎能成,哈——” “不如省些力气,好好喘气。” 谢不倾却打断了明棠的话,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濒临崩溃的模样,见她说一句话便抖了一回,最后一点儿也说不下去,大喘了一口气的模样,总算觉得自己这一路疾奔丁点儿不亏。 有首诗词怎么念的来着——春潮带雨晚来急,明棠今夜可得好好尝尝这是什么滋味。 她敢往他头上戴这般大一个绿帽子,享了天大的艳福,是该好好罚一罚的。 谢不倾又不只寻摸了一枚太极丸,她却一点儿也不练,以为将那一颗丢了便万事大吉了?这玩意儿不好好学会含弄,日后…… 谢不倾眸色微微深了些许,按了按自己的眉骨,先将些念头压了下去。 阿丽哪知道这些官司,只是听着明棠的气声,想起那一夜来,便是千般惊慌,也不由得红了脸颊。 谢不倾见状,心头更是火起。 明棠一个小小女郎,她拿什么来宠幸这阿丽? 他原以为不过是做做样子,可见这阿丽如此死到临头还满脸春情,难不成还当真如同那急报里头写的那般,一夜缠绵? 明棠拿什么同她缠绵? 她那纤纤玉指,细弱无力的,能做甚? “一字一句,如实说了,否则今夜便是你的死期。” 谢不倾的话中有杀意,阿丽被骨子深处漾起的恐惧一震,虽是百般羞耻,却也不得不磕磕巴巴地说起来。 这这这……这谢狗子怎生这样不是人! 醉生梦死,那药的药性可不是一般的烈。 此物用了多种致幻的菌子,辅以重药,能叫人服用之后顷刻坠入极乐梦境,在梦中与人抵死缠绵,真实至极。 阿丽没有撒谎,如实说了,当真是一夜浪荡,死去活来。 此物乃是金宫压箱底的宝贝秘药之一,明棠却不曾尝过是什么滋味,如今听着阿丽断断续续的讲述,明棠听着那些话,合着体内一波波涌来的浪,唇都要咬破了。 羞耻是天生于人性内的,可放浪形骸的渴望亦是尊崇本心的。 明棠已然连坐也坐不住了,她也不知自己受了几回了,这颗太极丸似乎比上回的那颗还要大些灵活些,她吃不下,明棠甚至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耐住嗓音。 她脸上尽是泪,倒在床榻上,只觉得自己今夜怕是要死在这儿,极力地喘气,谁的声音也听不清了。 谢不倾听了阿丽的讲述,抬眼看着明棠,眼底深处竟好似有窜起的火光:“明世子好本事,原来有这般多的本领,怎么不教教本督?‘一夜浪荡,死去活来’,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阿丽已然不知什么时候被捉下去了,谢不倾走到床榻边,俯身而上。 他拨开层层衣袍,去寻浪的根源,却一点儿不曾将明棠解救出这般水深火热之局,甚而再将它抵得深一点儿,终于逼出了明棠从喉中深处涌出的哭喊:“我——我不成了——”www..Com 于是球儿与他的指节都被咬得死紧,而谢不倾却不曾多留一刻。 抵达极乐之境,终于换来半晌清明,明棠睁开了眼,在蒙蒙泪光里看见谢不倾舔去了指尖掌心乱糟糟的一团水光。 那是…… 明棠瞳孔一缩,便瞧见谢不倾已然开始解去他束发的冠。 墨发流泻,他在明灭的光下亦如妖邪,耳边只余他的笑:“来教教本督,如何一夜浪荡,死去活来?” 第98章 她被谢不倾一手扯下荒唐欲海 “呜……” 明棠最受不了他以这般神情看着她。 谢不倾其人生得太好,动作不急不缓,从容不迫地如同要展开一卷山河似的,便是半压在她的身上,将她整个人掷进满床的锦绣软被下,以膝压着她,不叫她起来,亦如同在明镜高堂下,手执笏板,垂眸听江山。 她被谢不倾一手扯下荒唐欲海,已然为欲所迷,为色所惑,见他眼中汹涌,有世间天高海阔,有红尘九转烟火,亦有满脸熏红的她。 即使他抽下发冠的动作不见一丝急躁,明棠仍旧察觉到昂藏的危险,他瞳色深,垂眸居高临下睥她的时候,在明灭晦暗的光之中,依稀可见锁定。 她是他的猎物,被他困在这满床风月之中,无处可逃。 他俯身下来,一手在明棠脖颈,轻轻摩挲他方才留下的那些红痕,宛如雪地上的红梅点点,从下而上,最终落在明棠红唇上,令她战栗地张开双唇,含住那才被他舔过的指尖。 明棠思绪全乱了,只随着他动作。 谢不倾另一手却在蓬门外叩门环,不搭理作乱的小金球儿。 她猛得吸了一口气,唇舌也紧紧地缠住谢不倾的长指,谢不倾的瞳色便显得更深,明棠能感觉到他愈来愈深的喘息——他是习武之人,等闲轻易并不大喘息,但如今他的步调稍乱,甚而忍不住将颈边紧束的衣襟扯开些许。 明棠瞧见他的喉结滚动,沁出一层薄汗,微阖的眼角漫出一点儿淡淡的绯红。 男人情动自与女郎不同,可惜明棠并不明白。 他平素里从来是一丝不苟的模样,明棠从未见过他发丝散落、衣襟散乱的样子,只觉得他眼尾一抹飞红,轻喘的模样更叫她头晕目眩。 她有些怔忪地看着谢不倾擦过自己喉结上的汗珠,自己却觉得口干舌燥。 内外皆乱,明棠实在喘不过气来,只觉得脑海之中都一片迷蒙,只能以膝弯紧紧夹住他的手,可她那面团捏的力气如何与谢不倾作对? 太极丸如同飞旋的命盘,长指便似点拨十二宫的善琏湖笔,明棠也不知自己在他的手里,是否能以此算出前世今生。 只是若当真如此,她在这般欢喜参禅下,恐怕也只能算得一个“靡靡风月”的批命来。 她瞧不见如何,只能以触感察觉一切,攀于云端数次,才将将喘口气,便又随着他的捻弄升腾,实在被弄得快要昏死过去,谢不倾才终于肯松松手。 那颗作乱的太极丸终于被他劲瘦的长指夹出,可明棠却觉得好似远处,浑身颤得酸软。 淡淡的银丝在他的指尖与小金球儿上相缠,然后拉得长了才断开,谢不倾以此物拿至明棠眼前,笑道:“这样小,你也受不住,小废物。” 这场面本就不能多看,听他又以这“小废物”来辱自己,明棠不愿理他,只偏过头去不看。 只明棠心里也想,此物瞧着甚而不如一枚东珠大小,怎在那里便好似浑圆巨大,将她浑身的气都一水儿堵住了。 可谢不倾怎会叫她如愿? 他迫使明棠只能瞧着他,眼睁睁看着谢不倾殷红的唇舌如同舔吻似的,从下而上地将整张掌上乱得一塌糊涂的水色尽吞入口中。 随后那层层镂空的小球,也被他卷入口中。 这动作,叫明棠想起些的别的场面,面色刹那红得滴血。 谢不倾的唇色也淡,可被这水色一染,倒如同口脂似的,泛着盈盈水光。 可那是什么口脂! 那是她的…… 明棠惊得失语,层层羞耻一涌而上,以手捂眼,不敢再多看一点。 “本督日夜行进,水也不曾喝几口,大约还是明世子贴心。” 他的语调有些慵懒下来,不如方才那般紧迫,可从那薄唇下所说,又何止虎狼之词? 明棠捂住了眼,恨不得将耳朵也堵上, 谢不倾却不叫她有一刻如愿,他俯身下来,将口中那一颗太极丸强行渡入明棠口中——明棠甚至不敢细想太极丸上究竟有多少种不同的水色,只被那灵活的滚动震得再次失声,差点一口吐出。 方才见谢不倾将其含于口中时,分明游刃有余,可到了明棠这里,她只觉得整个口腔都被搅和得一团糟。 见她要吐,谢不倾也不着急,只道:“你若吐出来,便再叫你换张口多吃几个,你猜本督手里究竟有几颗?” 明棠恨不得将谢不倾一刀杀了,却也只能委屈巴巴地如同吃糖似的含着那一颗坏东西。 谢不倾便如同看小孩儿吃糖一般,看着明棠唇角都有止不住的涎水留下,有些兴味地挑挑眉,才终于大发慈悲地在她面前张开掌:“吐了。” 明棠可怜巴巴地吐了,太极丸滴溜溜地滚到谢不倾掌心。 谢不倾揉了揉她的鬓发,轻声喟叹:“真听话。”奇快妏敩 明棠心中狠狠翻了几个大白眼,只想骂他。 若他这一身武艺在明棠之身,明棠非要塞他嘴里十个八个的,这混账杀材! 而谢不倾却已然将明棠一把从床榻上抱起。 骤然悬空,明棠惊呼一声,察觉到谢不倾竟有往外走之意,更是几欲昏厥。 她这浑身上下一片狼藉,怎能见人? 不幸之中的万幸,好在今夜她安排的阿丽齐照一局,先将鸣琴与双采打发到了远处,免得她们被殃及池鱼,如今一想,还是保全了自己不少颜面。 谢不倾抱着她往外头走,明棠依稀可辨他是要往温泉而去,却想起那一处与沈鹤然所住院子所隔不远。那傻子撞坏了头,日夜颠倒,夜里常不休憩,若是叫他听见什么,她又该是如何? 明棠心下如麻,便试图与这祖宗讨价还价,叫他回屋中去。 谢不倾斜瞥她一眼,看穿她这讨好温驯的笑容下藏着的紧张——他似有所知地往沈鹤然的院子看一眼,便开始不自觉地皱眉。 “沈家那小子住那?你怕他听见?怎么,本督与你见不得人?” 明棠当真无言以对。 难不成她与这祖宗能见人? 是她这个被人搅和成这狼狈样的假郎君能见人,还是他这夜闯民宅的太监头子能见人? 第99章 要解药,还是要本督? 谢不倾才熄下去的火又一下燃了起来。 他生性多疑,那一夜便疑明棠为何这样巧就救回来个沈鹤然。 只是她的理由确实正当,也好似不知他的身份似的,谢不倾也就放下疑惑,但明棠今日这般,倒好似不欲沈鹤然晓得。 明棠这小兔崽子何止一点儿冷心,她骨子里谁也不怜,却屡屡护着这沈鹤然,难不成是当真瞧上那毛都没长齐的小子? 他唇角有些冷笑,带了点儿邪火——怎么,她从里到外都被他占满了,如今还想琵琶别抱不成? “你就这样看顾他?”谢不倾俯下身来,两人的鼻尖几近抵在一处,鼻息亦交缠在一起。他鬓边被不知谁的汗,亦或者是什么沾湿的发垂到明棠脸侧,搔弄得她的脸颊刺痒痒的。www..Com 明棠见他当真怀疑起来似的,大感气结:“谁看顾他!我好歹也还要些面子,若叫他也听见了,我日后怎么去做人!” 谢不倾见她那双眼瞳之中的羞恼不似作伪,也觉得明棠不至于瞧上沈鹤然那傻模样,空长了一张漂亮皮囊,瞧着也是个不中用的。 只是他性子本就恶劣,见她难得在他面前展现出恼怒来,有心逗她:“能有什么,他隔着一层门,也能晓得是谁不成?” 这还能不晓得? 嗓音最易辨认,沈鹤然就是再傻,也好歹和她称兄道弟了快一月了,他还会不晓得是不是明棠? 明棠实在气结,只觉得这谢老贼分明有意刁难,瞧见他那随着说话微微震动的喉结,不知怎的想起方才谢不倾扯衣襟的模样,腹内经不住抽了一抽,人却已然鬼使神差地凑上前去。 她没做过这事儿,却也好歹是被谢不倾按着做了数次,便结结实实一口咬在谢不倾喉上,将喉结整个含入口中,深深一吮,复而咬了一口。 明棠是有意要给他喉上留个消不去的印子,这处衣领都遮不住,也叫他好好想想这般能不能见人,却听见谢不倾闷哼一声。 他的声音对明棠而言大抵太过犯规,明棠今夜也已然被弄熟了,受不得一点儿撩拨,只得悄悄闭紧双腿,看着谢不倾脖颈上被她新鲜啃出来的一处红痕。 不可忽视,面积不小。 看他明儿怎么遮掩! 明棠甚而有些得意洋洋,却没瞧见谢不倾脖上浮现的青筋,没瞧见他一刹那垂下的眼里闪过不可自抑的暗芒,亦没瞧见他眼角艳丽的飞红。 “不知死活。”谢不倾的嗓音又哑了不少。 明棠只当他气恼,忍不住笑了起来。 谢不倾见她那大难临头还浑然不知的模样,愈发觉得今夜燥热。 他想起来什么,算了算日子,忽而有些了然为何今夜明棠这般禁不住逗,唇角微微一勾。 为证其言,谢不倾便问:“你今夜不受那迷药影响,是提前吃了解药性的药物?” 明棠不知他怎么又说起这件事儿来,却也觉得没什么可隐瞒的,便点头:“是了,那迷药药性厉害,我先吃了些相冲药性的解药。” 谢不倾一笑。 他想起驿馆那一夜,又想起雨花台那一夜,眉眼之中漫出热来,双眼灼灼,若明棠此刻抬头,恐怕能被他的目光都剥拆入腹。 这可同他无关,他难得为了明棠做回好人,是她自个儿阴差阳错。 只是谢不倾素来能忍常人不能忍之事,敛下眉眼,抱着不住挣扎的明棠拾级而下,步入温泉之中。 明棠浑身酸痛,温泉确为解乏之处,而谢不倾将她放入水中,却转身而去。 明棠不知他又要作哪门子的妖,可是她实在是浑身难受的紧,尤其方才被谢不倾抱来这一路,下摆几乎又湿了个透,只得速速洗净。 那处除了谢不倾也无人造访,她自己也不曾有过,明棠囫囵清理了下,微微有些肿了,只好在没破皮。 胸口又不知怎得慢慢红了一片,明棠也不知是不是不小心碰着了,还是谢不倾那老狗东西偷袭。 她狠狠在心里把谢不倾翻来覆去骂了个死去活来,只想着怎生金宫没有什么能叫人断情绝爱的药,否则非要一碗药给这谢老贼灌下去,叫他再生不出这一点轻狂心思。 正这般想着,她却不知为何又从心底蔓出深深的不得劲来。 她本已经洗净穿上了衣物,正跽坐在侧间的暖室之中擦净湿漉漉的发丝,却不知为何觉得身下的地面似乎都热烫起来,一股子郁郁的热气从地下往她浑身灌去。 初时她还以为是不是暖室下的地龙烧得太热了些,挪动了下身子,后来却觉得热气顺着四肢百骸一同涌到头上去,体内似乎燃起了一把燎原火,烧得她头晕目眩,口干舌燥。 不可言说之处更是翕张忒忒,明棠怎么坐都觉得不大舒坦,一时换一个姿势,却只觉得将双腿紧紧绞弄在一起,方能解解滋味,又好似隔靴搔痒。 她的中衣皆是上乘的软缎,轻若无物,可如今与她肌肤相触,却叫她格外烦躁,生出一股子要将这些衣裳全甩出去的烦躁来。 明棠似有些察觉了,起了身,便瞧见原本跽坐的软垫上一片水渍。 她脑海之中轰然一片,差点又跌倒在地。 情毒,又是情毒。 这不是第一回了,这是第三回了。 在驿馆与谢不倾头一回遇到那一次,是第一回; 在雨花台痴缠谢不倾,主动献身的那一次,是第二回; 如今这般,乃是第三回。 明棠只觉得浑身上下处处都热,尤其是太阳穴,几乎是热得发昏,跳动得几欲炸开。 药性横冲直撞,明棠在角落里缩成一团,欲与情毒抵抗,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谢不倾方才跨坐在她身前的模样。 他扯头冠,墨发一下子倾泻而下,他的目光隐忍不发; 他拉衣襟,喉结微微滚动,薄汗涔涔,他的动作昂藏攻势; 他的脖颈微红,他的眼角靡丽,而及他如同拨弄琴弦似的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或急或缓的浪潮,明棠眼都失了神。 人皆是记吃不记打的,食髓知味的欢愉更是如此。 便在明棠几乎昏厥过去的那一刻,他微凉的手便已搭在明棠的脸侧,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有压情毒的药,也……有本督。” “你要什么?” 第100章 大人便算是可怜可怜我,疼疼我罢 明棠看他,却看不大清楚了。 她察觉不到谢不倾的神色,只能察觉到他的触碰。 指尖较她火热的肌肤凉数倍,明棠被他捏住脸颊,红唇也微微翕张。www..Com 谢不倾见她不答唯有目光昏昏,勾唇笑了笑,指腹在她唇上游弋,将晶亮的涎水涂抹开,看着贝齿后藏着的粉嫩舌尖,神色微晦,却并无更多动作,只是说道:“本督也非那乘人之危之人,只叫你自己选就是了。” 明棠长呼了一口气,伸手起来,滚烫的掌心紧紧握住谢不倾的手,从他坚硬的肌骨上汲取些许冰寒,这才有了些清明。 她耐着要从心底深处吐出的轻喘,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谢不倾面上,握着谢不倾指节的手不由得紧了紧,这才哑着嗓音问道:“究竟如何,还请千岁解惑。” 明棠已然是坐不稳了,握住谢不倾的手是为阻止他的作乱,可也不知那情毒究竟是否这般热烈,察觉他的肌骨坚硬,长指粗粝,又想起来此物方才是如何挑拨搅弄地将她逼上云霄,思绪一时间又乱了起来。 谢不倾见她强自压着难受,便将她先拢到自己怀中来。 明棠碰着他,已然是没有一点儿反抗之力,手软绵绵地要推拒他,却没有一丝作用,反而因肌骨的相触而觉得舒服,花了极大的耐力,才控住自己不要如雨花台那一夜往他身上缠。 彼时是为魏烜纠缠所恶,又为情毒所惑,才那般顾不上颜面纠缠于他,如今……如今虽为谢不倾容色所惑,却更不能往他的身上爬,否则日后叫她怎么见人? ——虽说,以谢不倾的性子,也未必会放过她。 却不想谢不倾并未如同方才在房中一样不管不顾,分明是最好占她的时机,他反而不动手,只是将她的头枕在自己腿上,叫她也不必一个人蜷缩在地上,这才说起:“叫你选,是因那药也并非解药,只不过能压压情毒,但你的身子不好,这药临时调和来的,不大好用……” 他什么也不做,只在那絮絮说着,明棠却觉得耳边嗡嗡,头回觉得他话太多,聒噪。 意外,失落,荒谬,怒火。 他是解了馋了,却叫她如何? 骨子里四处爬的胀痛叫她的理智摇摇欲坠,浑身难受,再柔软的衣裳贴着也是摩挲折磨,她抬眼闭眼想的皆是男色,如此这般,怎么能听懂什么,能言谈什么? 谢不倾见她神色愣愣,也不知在不在听,一弹她的鼻尖,道:“你既然要问,本督已然是耐着性子同你说了,你倒不听?要什么,你自个儿……” 明棠含着火气抬头看谢不倾,只能瞧见他眉目安然。 这暖室之中仍旧有温泉水汽弥散,便显得有些朦胧,软化了他眉目轮廓之中的肃杀与冷漠,他这般模样,倒似软和了棱角的妖鬼,脖颈上被她吮咬出的一块红痕随着说话喉结滚动,太有几分欲色。 方才是为泄愤咬他,口中肌肤与她截然不同,硬邦邦的。 如今竟觉得有些牙痒痒,欲攀上去再尝一口。 火烧到了尽头,她反而觉得自己有几分清明了。 至少当下,她要言谈此事,也得先将这满身火压下去。 若是吃药,明棠是不爱吃的,何况她也制毒,晓得情毒除了制毒者恐怕都做不出极精准的解药,谢不倾匆忙喊人去制来的也不过只是个缓解之药,她若服药,压是压下去了,接下来恐怕要难受十天半月。 明棠不喜欢受这磨难,虽被谢不倾抵死缠绵死去活来也非上上之选,却如何也比吃药痛快。 谢不倾如此风姿,她横竖也不亏的,这一身火总要有些调节。 “千岁,我现下如此,恐怕也听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明棠既已然做了决断,终究耐不住火了,打断了他的话,捉起他放在身侧的手,柔嫩泛粉的指尖与他带茧的指尖轻轻磨蹭,哑着嗓子抬眼看他:“大人便算是可怜可怜我,疼疼我罢——如今这般,我拿什么神智同您说呢?” 只要她肯,眉间的朱砂痣便染风流色,眼波流转,世上无人能及,亦无人能抵。 谢不倾大抵是当真没料到,他挑了眉:“明世子的意思,是有药也不用,要选本督了?” 明棠白他一眼,却也夹了些与她寻常被迫时截然不同的魅色:“千岁风姿玉貌,何以用药?” 她的指尖与谢不倾的如同蛇交媾一般相缠,偏生她指侧最是敏感,与他指腹的茧子相碰,自己这般动作了一番,反将自己磨得娇泣吁吁。 明棠以为自己都这般投怀送抱,谢老贼这色欲熏心的,好歹也该动作了,却不料谢不倾倒好似肉身成圣了,不见动容。 他的目光落在明棠早已被汗浸透的衣裳上,晓得她是受不住了,将她的衣襟解了,却也不碰,不过在心口处已然形成一朵艳烈妖花的毒印上轻轻一点,漫不经心地说道:“明世子是将本督当成解毒工具了不成?本督这双手,轻易也不大用的,怎能伺候你个小小废物。” 好一个轻易不大用的! 那平素里将她入得死去活来的都是什么,是狗爪子不成? 明棠听他意思是不肯,却摆明是要拿乔,逼得她选了他,这会子就开始惺惺作态了。 可就算晓得如此,明棠也没法。 她自个儿心里的闸已然开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浑身有如虫蚁啃咬,再不解解滋味,今日恐怕又要死在此处。 明棠投怀送抱,窝在他的胸膛前,一双粉臂如同素练一般缠于谢不倾的脖颈,使出自己上辈子在金宫里被迫学的那点子媚术,一双眼如同狐妖似的缠绵甜诱。 谢不倾喉中低哑一笑。 “明世子,这点子功夫还惑不了本督。”他伸手轻点微澜,蜻蜓点水似的,绕过她的肌骨,一指按在已经完全绽放的情毒毒印上,引得明棠浑身战栗。 他伸手去勾明棠的唇舌,一面喑哑地笑:“明世子,你要什么,你尽管去取就是。” 要她,自己取? 第101章 捉他的手,用以自渎? 明棠气结,总算明白这厮拿的哪门子的乔了。 他分明是要见她出丑! 骗她半晌,以男色相惑,叫她受不住了选了他,这会子就不肯了。 他是哪门子的不肯,分明是叫她去捉他的手,用以自渎,这谢老贼当真是无耻到家。 明棠迷昏昏的美眸之中漏出些恼怒来。 谢老贼是当真觉得没他不成了? 明棠方才还在他的怀中成绕指柔,这会子便不装了,一下子从他怀里起来,虽是双腿软得不成模样,却还是去够自己挂在一边的外裳:“千岁大人说的很是,您金尊玉贵的,自然是不稀罕做这事的。” 她一面说,一面熏红着张小脸穿衣裳,也不管这衣裳穿的歪七扭八,上头的扣子按在了下头的衣带里,随意一套,便赤着一双玉足扶着墙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这庄子里头,寻个能帮忙顶用的男人也不少,自是不能玷污了千岁大人。再是不成,那太极丸也不是全然不能用……”www..Com 明棠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头走,软绵绵的话语从齿逢里头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浑然不知她那衣衫不整的模样多么任君采撷,未干的发贴在背后,愈发显得她背影娇小。 谢不倾垂眸看了,眼底那从未消散的暗色终于汹涌而来。 他不紧不慢地起了身,跟着地上的水迹走,一面问起:“明世子好大的骨气,这是要寻谁去寻欢作乐?” 明棠怒极,头也不回:“您也无需知道,阿猫阿狗也成,甲乙丙丁也成,实在不行,隔壁的傻小子也成!” 自然,这是气话,谁也不成,但她明棠今儿就是死了,死外边,也不求这谢老贼一回! 谢不倾暗色的瞳孔紧紧锁在明棠那写满了倔强生气的背影上,喉结微滚,舔了舔自己的后槽牙。 “是吗。”谢不倾偏着头,不耐地扯开了自己的衣带,露出他精瘦的胸膛,愈显粗重的呼吸不再被束缚。 “正是!” 明棠越走越快,眼看着就到了门边,却哪知谢不倾指尖微动,那微阖的门一下子被怦然关上。 她被门给阻了,伸手去拉,却也不知那明明没锁的门被一股子什么气力给死死拉住,她那三脚猫力气根本就拉不动,定是这谢老贼搞鬼。 明棠怒想转身,问问这谢老贼今日是不是非要作弄死她,痛快没有一点儿,折腾倒是有一箩筐,却猝不及防地发觉后背贴上了一具火热的身躯。 谢不倾将她整个儿按在门上,一手握住她两只幼瘦的手腕,不紧不慢地扯下腰封,将她的双手捆在一处,压在不住挣扎的她耳边轻喘:“明世子,真要走?” 明棠受不得他的喘息,只觉得浑身都在颤,若非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抵在门边,撑住她的身子不让她往下滑,她这会子都要跌到地上去了。 明棠只能以脚去踢他,却被他分了双腿,紧紧压在门边,按住她的腿也不能动作。 她手也动不得,腿也动不得,便忍不住要回头去骂:“谢不倾!你做……” 谢不倾却捏着她的下颌,迫使她与自己对视,另一掌一捧她盈盈不堪握的纤腰,轻轻摩挲。 明棠猛然瞪大了眼,然后一震,所有的惊喘皆被他捂入掌中。 “明世子勇气可嘉,却也不知外头那些阿猫阿狗,能不能喂饱明世子这般贪心——那傻子,会本督这般么?” 明棠的声音皆被堵在口中,一点儿也出不来,她要发狠去咬谢不倾的掌心指节,却被他更凶地征伐。 她只得败下阵来,受不住的泪眼点点滴滴摇摇欲坠。 等到了后头,她实在吃不消,抖着嗓音求他,谢不倾却仍旧叼着她的颈肉含混不清地笑:“明世子既敢一夜浪荡,死去活来,本督也是要瞧瞧这是何等本事的。” 明棠深悔,早知如此,便不该用那醉生梦死。 阿丽是套着了,自个儿也被套着了。 外头不知何时又下起雪来,今夜的雪下得格外的大,融在风雪呼啸里的娇泣也无人听闻,直到东方既白,才云销雨霁,偃旗息鼓。 这可当真是一夜浪荡,死去活来。 * 等明棠累极再醒来的时候,已然是第二日的下午。 屋子里自然不曾留人伺候,谢不倾早就衣冠禽兽收拾齐整,坐在一侧的案边慢慢地翻阅一本古籍。 他身边的博山炉漾出点点微烟,是明棠与他皆常用的冷檀香。 香烟里他的眉目依旧冷峻,瞧不见半分昨夜眼角飞红的模样,风姿过人,着实绝世。 明棠身子如同被巨石碾过了,连指头都不愿意动一下,手腕上深深一圈红印,一点儿没消下去。 她侧躺在榻上,睁眼便瞧见谢不倾那人模狗样的样子,登时露出嫌弃来,紧紧地闭上眼去。 “既醒了,昨夜的事情可要再谈谈?” 谢不倾却不知怎么,已然晓得明棠醒了。 他阖上了书页,起身走到明棠身边。 明棠不欲同他言谈,闭眼装死。 “既是没醒,本督也有些别致的法子叫你醒来。” 他又笑,正如同昨夜将她按在门板上那般,明棠一下子打了个激灵,睁开眼来:“已然醒了。” 岂料说出这几个字,明棠便觉得喉咙如刀割似的疼痛,嗓子哑得不成样子,干渴无比,也不知昨夜究竟是如何过载。 谢不倾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明棠既然被逼醒了,也没法子再装睡,只得硬着头皮与他对视。 谢不倾大抵是饕足了,没再为难她,甚而十分纡尊降贵地倒了一盏温水过来,递给她润喉,一边说道:“明世子这会子应当清醒了,能言谈了?” 明棠压住心中羞耻,饮了一口水,答道:“能。” “嗯。”谢不倾应了一声,“明世子有疑,问便罢了。” 明棠昨夜确实早有疑惑,谢不倾既然坦诚,她也放下心中羞耻,不再含混:“情毒一事,反复发作,是否此毒非同寻常?” 一回,她可当做偶然; 二回,她可当做凑巧; 三回,她就是个傻子也该知道不对劲了。 她也还记得昨夜谢不倾点了点她胸前,她彼时浑浑噩噩里瞧见了心口正有一朵纠缠成花的毒印——那个位置,是她反复曾看见过红痕的所在。 上一回还在明府中的时候,她也曾见过心口有红痕,浑身亦觉得不舒坦。 彼时还以为那是蚊虫叮咬,如今想来,不舒坦乃是情毒发作前兆。 这红痕与情毒,必有关联。 第102章 这才能宣泄体内横冲直撞的快慰之意 “嗯,此毒并非寻常毒素,乃为江湖遗毒,十分霸道。明世子可还记得,雨花台翌日,本督请了一女医为你悬丝诊脉?” 谢不倾说这话时,眼微微垂下了,遮住了眸中神情。 明棠自然记得,那日她还为那女医一手悬丝诊脉之技所惊。 只是谢不倾此时提及,又言及此毒乃是江湖遗毒——那悬丝诊脉之技,明棠曾于话本之中听闻,此乃江湖门派伏灵宫绝学,明棠彼时还提了一嘴,只是魏轻并未接话。 难不成此话并非话本胡诌,而是确有其事,而谢不倾言下之意,乃是此毒出自伏灵宫? “伏灵宫?”明棠蹙眉问起。 谢不倾知她心思缜密,必能料定,也不显意外。 “嗯,伏灵宫。” 得了谢不倾肯定,明棠也点点头。 四处流传的话本子虽半真半假,但也应当有些真消息掺杂其中,林林总总的话本之中,说起的伏灵宫皆一致,言及其是西南江湖教派,教中人善炼药、制毒及蛊术,捉拿百姓养蛊试毒,残害无辜,为祸一方。 不知话本子是否夸大其词,但这伏灵宫能做出如此情毒来,确实大有本领。 她抬眼看着谢不倾,瞳中肃肃:“敢问大人,我体内情毒,大抵情状如何,是否可根治?” “此毒霸道长效,毒性绵延数年,时不时便发作,发作时胸口有红痕,最厉害时便渐成毒印,而伏灵宫之毒的毒印,多为鲜花草木。” 这就果然被明棠料中,她方才便已经想起自己上回浑身不适,胸有红痕,只不过还未形成花印,谢不倾便借上药之名狠狠弄了她一番,反而解了她的药性。 谢不倾继续言道:“除了对应的解药能解药性根治,其余皆是不能,只能以其他药物压制暂缓,或以其他法子暂压症状。” 谢不倾的目光在明棠身上浅浅放了一瞬,偶有灼热划过,只是她沉于思索,不曾意识到。 只不过虽然明棠不曾察觉他的目光,也知道谢狗贼后一句所谓其他法子,乃是与人交合,或泻出小死暂压药性,这正是情毒所欲,没甚新鲜的。 只是一想到此事,明棠未免想起昨夜何等浪荡交缠,尤其是后头谢狗贼愈发没了人性,竟将她双手紧束,一手便制住她两手,另一手肆意而为,逼得她一夜哭喊不停,现下嗓音都这般哑了。 这般情状,着实羞人。她不免觉得耳尖发烫,只是面上强自做着镇定。 谢不倾早已瞧见她悄然绯红的耳尖,想起昨夜她哭喊之时,这绯色几乎从指尖染到耳根,甚为天香国色。 瞧见她这般难以自处的模样,谢不倾倒觉得心情有些平缓下来,眼角眉稍带了些愉色。 “本督命西厂为你所制药丸,正含滋养补身之材,后来送来的第二封药丸,又加上了压制情毒之药,故而才命人日日都要叮嘱你按时服用。一则补身,二则压毒,一旦某日忘服,便烈火燎原。” 谢不倾看了看半倚在软榻上的明棠闻言浑身一僵,语气之中偶有戏谑。 什么烈火燎原,分明是欲火焚身。 明棠察觉出他神色暗含旖旎,忍不住瞪他一眼。 言及正事,怎生还这般不着调? 谢不倾见她神色鲜活,不免想起昨夜她投怀送抱的娇软模样——明棠与他,回回皆是被他一手拖下神坛,只有在情毒发作之时才这般投怀送抱,娇媚痴缠。 只是药一解了,她便如同现在这般,脸上瞧着没甚,实则心里头必是狠狠骂他。 小白眼狼儿,要他的时候恨不得背后都生出几条狐狸尾巴缠他,不要他的时候便弃之若履。 见明棠还瞪他,谢不倾便伸手去揉散她的鬓发,瞧着她那还有几分幼嫩之气的脸儿,陷在被他揉弄得有些凌乱的发间,只觉得这小兔崽子也是有几分可爱的。 他一面心不在焉地想着,一面说起:“本督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可是救了你数次了,明世子倒这般记打不记吃了?再则,药丸子早已双手奉上,本督可已然将能做之事皆做了,昨夜如此,乃是阴差阳错,与本督无关。” 明棠自然晓得,谢狗贼虽恶劣,却也不至于拿这般事情来糊弄自己,她自知自己的身子何等破败虚弱,自然不肯放过养身机会,那药丸子她是日日吃的,没一日落下。 昨夜为何会突然发作? 明棠突然想起来,昨夜一片混乱之中曾听谢不倾突兀地问起,她是否为了应对齐照的迷药而吃了与药性相冲的解药,想必正是暗示此事。 “那压制情毒的药,难不成能被寻常解迷药的药性冲开?” 谢不倾甚为虚伪地一笑:“本督怎知?后来可是明世子拉着本督的手,要本督为你排忧解难。” 明棠耐住翻白眼的冲动,知道这大祖宗说不知,那就是事实如此。 这后四个字“排忧解难”,谢不倾说的甚是缠绵悱恻,明棠瞧见他说话的时候喉结上下滚动,上头那块红痕微微暗了些颜色,旁边却还有数块绯色,甚至可见几处牙印,皆新鲜的很。 脑海里又闪过些支离破碎香汗淋漓的场面,明棠想起她被谢不倾转过身来面对他时,曾数度耐不住地咬他,这才能宣泄体内横冲直撞的快慰之意。 她不愿回想这些,连忙拉开了去,说回正题:“那敢问千岁大人,此药可危及性命?” “不知。那日的女医虽能诊出你的症状,以症状相对应,开出压制毒性的药丸,却不能制出精准的解药,本督亦让魏轻反复问及,此女实在不知,此毒恐怕是伏灵宫机密,从前鲜少流传于世。” 明棠只觉自己未免太“幸运”了些,从回乡一路而来,经了种种稀奇古怪的暗算,还中了这般难解开的情毒,羞于启齿不说,还寻不到解药。 她正思索情毒相关,却见谢不倾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冉冉香烟之中他的神情轮廓皆有些模糊。 明棠听见他道:“不必忧思,你且安心做你自个儿的事情便是,解药一事,本督会命人去寻。” 第103章 是明世子亲口所咬 谢不倾的嗓音即便是不压在她的耳边,仍旧是低沉悦耳的。 尤其是这般情状,日头昏昏的下午,外头虽不曾下雪,却也是一院子的银装素裹,屋中有些黯淡,谢不倾的轮廓与神色都模糊在暗色与香烟之中,只听他和缓的语调,几乎要错认成温柔。 明棠愣了一刹,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谢不倾却已然起了身。 他甚是挑剔矜贵又轻慢地说道:“时辰不早,本督要进宫去了。明世子,更衣。” 明棠便回了神。 这般轻慢又挑剔,才是九千岁谢不倾——温柔,她怎能觉得这两个荒谬的字能与谢不倾搭到一处去? 明棠起了身,任劳任怨地为他将身上有些松散的衣襟理好。 只是他脖颈上那印子鲜红醒目,再是理好衣襟也遮不住,想起他待会儿是要进宫面圣,明棠的指尖不小心擦过,自己都觉得发羞。 谢不倾见她神色,低低地笑:“怎么,敢做倒不敢认了?” 明棠被他一刺,撇嘴相讥:“怎会,总归不是我带着这一身痕迹面圣。” “这又如何?谁会问起,谁敢问起?”谢不倾无谓的很,狂妄的很。 而他转而凑到明棠身前,猝不及防地又在她脖颈上落下一吻,神色有些暧暧:“倘若当真有人敢问,本督便答明世子亲口所咬,总归不是本督去烦恼如何应对旁人的疑问。” 他这话反将明棠一军,明棠又被他堵了个没话。 她羞恼地从谢不倾身边退开,猛地擦了擦颈边,好似这般就能将这红痕擦去。 而谢不倾看着她那动作,只觉徒劳,抬手一凝内力,桌案上的铜镜便到了他掌中。 他将镜面一转,明棠往镜中一看,便瞧见自己胸口到后颈皆是一水儿的红痕,又何止方才谢不倾偷袭的那处? 明棠为此情所震,怎生这样多?! 她猛然将衣领一下子提高了,恨恨道:“我这房中旁的没有,使女却是不少,我随意寻她们借些脂粉便可遮掩,千岁大人若也肯用女儿家的那些玩意,自也可用。” 谢不倾微垂的眼中漏出些笑意:“本督可不用女人的东西。” 他猛得一捻弄明棠的右耳耳垂,这处乃是明棠浑身最最易感之处,谢不倾粗粝的指腹一摩,差点叫她软了腿跌倒在地。 “小废物,谁同你一般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初时总是嘴硬极了,后来便泪涟涟的,不中用的很。女郎的东西,你是很该用用的。” 明棠知晓他又在拿昨夜的事情说项,心中羞怒无比。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还是速速将这大佛送走,这张嘴实在是晦气的很! 明棠立即转身到了挂衣裳的木施边,将谢不倾的氅衣取下,一语不发地为他披上大氅,只想他穿好了氅衣赶紧滚,最好有多远滚多远。 因那大氅是绛红朱色,明棠方取下来的时候还未曾细看,等为谢不倾穿上,她系衣带的时候,才瞧见那氅衣背后竟有一大片的血色。 不大明显,若非明棠离得这样近,恐怕还看不大清。 明棠勉力想了想,也不记得昨夜是否曾瞧见谢不倾的背上有伤。 只是瞧着这氅衣不曾破损,谢老贼也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样,料想这应当是旁人的血,心下才放了放——这老狗贼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也不能死得这般快,没伤最好。 但方才谢不倾又言及他要进宫,他这血衣,是否应当换了? 谁知这谢老贼是不是会想出什么稀奇古怪的由头来折腾她,还是为他想仔细些,打点清楚,叫他速速快滚。 而谢不倾已然察觉到她整理衣襟的手一顿,料想她必是瞧见背后的血痕,便不甚在意地说道:“不必管它,进宫还不值当换身好衣裳。” 语气之轻蔑,言语之狂妄,实在溢于言表。 他也确实不曾多折腾明棠,不过趁她转身的时候,又在她脖颈上猛然偷袭,留了块儿新鲜的红印,在明棠怒目而视之前,便开门去也。 谢不倾走后,拾月才来,瞧着有些惴惴不安的。 明棠晓得她是因什么事情不安,心中亦是无奈,便道:“你安心便是,我也不至于因为那些事情便迁怒你,他是你的主子,你听他的,这也没错。” 拾月原以为,昨夜明棠必是被折腾得死去活来了,自个儿却迫于九千岁之威不曾相助,今日恐怕要受些冷待。 她跟着明棠日久,多多少少也有些主仆之谊,心中亦是愧疚,却不想明棠这般通情达理,竟未迁怒自个儿。 越是如此,她反而越是愧疚。 明棠随意一说:“我体谅你的难处,也望你体谅些我的难处。” 拾月有些怔然,心中微微一松动,正欲说些什么,明棠却也不在这事儿上多费时间,问起拾月是因何而来。奇快妏敩 因问起正事,拾月也不敢搁置,便问起阿丽要如何处置。 阿丽一事明棠早已经想清,便召了拾月上前来,在她耳边细细说起阿丽的安排。 初时拾月还皱着眉头,后来亦染上些钦佩之色。 明棠待下宽和,驭人之术更是可怖。 她顺着明棠的意思下去安排了,明棠便又召鸣琴前来。 谢不倾昨夜既能来,想必大雪封山也清得差不多了,便亦是回明府之时了。 正与鸣琴说起过两日回府一事,安排车马,外头忽然听见沈鹤然拍院门的声音:“大漂亮,大漂亮,我有事寻你!” 明棠一听大漂亮便发昏,只觉得这称呼实在怪得离谱。 她本不欲搭理他,却又想着,这沈鹤然多多少少还有些用处,不能冷着他;更何况他那天生怪力实在可怖,若真叫他这样拍下去,那院子的门也不知还能支撑几下,不如还是叫他进来。 沈鹤然便一阵风似的直接跑了进来,一下子坐到明棠面前,脸上有些惊恐之色。 “大漂亮,我有事情同你说!” 沈鹤然那漂漂亮亮的凤眼被他瞪得浑圆,实在有几分滑稽——也不知等他恢复记忆之时,晓得自己这般没了形象,可否会发疯。 而见明棠似有些走神,他很是不满地拍拍桌子:“这是大事,你怎么不听!” “你说就是。” “我昨夜好像在隔壁院子听着女鬼哭喊求饶了!因我昨夜在东厢房看东窗的花,离的有些远,没听大清楚,只隐隐约约听见有东西在哭,哭了一整夜,你这宅子里有鬼啊!” 第104章 棠棠“成人”了 明棠原本正为自个儿与这大龄“稚儿”斟茶,听他这么信誓旦旦地说起自己院子之中有女鬼,手都险些一抖。 拾月在一边,眉头也是经不住颤了颤。 她想她晓得什么是所谓的女鬼夜哭了,昨夜她塞了一耳朵的棉花,却也还是不免听着一些。 “你都听见些什么了?”明棠稳了稳声线,状似不在意地问起。 沈鹤然哭丧着张脸:“我怎敢过去听!那可是鬼!” 明棠昨儿夜里恐怕什么求饶皆说过,若当真叫沈鹤然听过了,那才是麻烦事,不过见他这个傻样子,恐怕是当真一点儿没听见,明棠这才放了几分心思。 “许是院子里头的丫头使女悲泣,被你听成了女鬼罢。” 明棠最擅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见沈鹤然脸上的恐惧稍稍消解了些,便打算将这话题岔过去。 却不想沈鹤然忽然盯着她的脖颈,神情凝下来不再五官乱动,皱起了眉头:“你……你这脖颈上是什么?” 明棠知晓他说的是谢狗贼的那些杰作,却也没想遮遮掩掩:“你还小,问这个作甚。” 她一个年龄正好的郎君,怎么不能“成人”了? 更何况还有那阿丽呢,这可是她日后眼前“得宠”的使女,有些这般那般的,也非什么稀罕事儿罢? 她这样坦然,沈鹤然的疑惑也无处发了,刚想再问什么东西是他如今不能听的,明棠便将斟好的茶放至他面前。 沈鹤然是个馋鬼,用点儿东西便能将他注意力引开。 诚然如此,早在明棠斟茶的时候沈鹤然便闻见茶香,目光灼灼地盯着,明棠一抬手,他便喜形于色地伸手去接,手却不慎碰着了明棠的指头。 “咦,”沈鹤然一怔,却还是先猛灌了一口茶水,丁点儿不见士族郎君那矜持从容的模样,如牛饮似的喝尽了一整杯,这才大喘气说道;“大漂亮,你这手怎么一点儿茧子都没有?你当真不是漂亮阿姊?” 这傻子都会从手上没有茧子来看男女了? 不仅如此,他方才说的这些话也不像刚被捡回来的时候那般幼稚滑稽了,至少囫囵能说个完整句子,人恐怕清明了不少。 明棠一顿,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沈鹤然一眼,见他目光之中虽仍旧透露出一股子清澈的愚蠢,却也不像刚开始那几日流着大鼻涕哈喇子满院子乱窜的傻样了。 这张倾城绝艳的小脸儿都养好了,不见一丝伤痕瑕疵,垂下眼不说话的模样安然平静,竟有些与前世的沈鹤然交叠在一处了。 这是好些了? 还是早好了,不过是在装傻? 一旦意识到沈鹤然有变好的迹象,明棠更要打起十二分的精力来应对他,毕竟此人前世里可不是个善茬儿,若叫他察觉了什么蛛丝马迹,到头来倒霉的只有自个儿。 却不想明棠刚这般想,就见沈鹤然咧出个极毁形象的大笑来:“我知道我知道,那个词儿怎么说的来着,男生女相!大漂亮,你好好一个男儿,生的像个漂亮小娘子似的,好可怜哦!” 他脸上竟还有些真情实感的怜悯,怎么看怎么滑稽。 ……得了,白怀疑了。 沈鹤然见明棠不说话,自以为自己踩中了明棠的痛点,一个人抱着肚子傻乐。 明棠也不虚他,叫一侧伺候的拾月捧镜子来。 “你瞧瞧你自个儿罢,你比我还更似个女郎,咱们半斤八两,我是那半斤,你是那八两。” 见了镜子,沈鹤然果然又开始鬼哭狼嚎的,此招屡试不爽。 他不愿意看镜子,转身就要跑,明棠便在后头盯着他的背影,状若无意地问起:“你想起来些什么不曾?过几日我便回自个儿家去了,你还不晓得你是谁,难不成把你丢大街上去?” 沈鹤然却好似没听见似的,一阵风地来,又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了。 等了一会子,他又忽然折返回来,鼓着脸颊气鼓鼓地说道:“想不起来就是想不起来,难不成是嫌弃我在你这庄子上吃得太多了,你要将我赶出去?你别想将我赶出去,我决不会走!” 说着又走了,撞得外头的院门噼啪乱响。 拾月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他若再想不起来,难不成还要跟着郎君回明府去?” 明棠被她逗笑了:“那也不必——他身上那块儿贴身的玉佩一亮,自有家人来领。不是早叫人拓印好了那玉佩的纹样?这两日你叫院中的仆役先拿到附近的士族庄子上问问有没有谁家丢了郎君,说不定便晓得他是谁家的傻大儿了。” 她原是这般想的,却不想派人问了一圈儿,竟没有一个庄子认得那枚玉佩。 甚至连沈家的温泉庄子上的仆役都不认得这纹样——不仅不认得,他们甚至还说自己庄子上今冬没来主子,不是他家的。 这便古怪起来。 沈家就沈鹤然一个独苗苗承嗣,丢了这一个来月了,庄子上的人还不知? 明棠旋即明白,其中恐怕很有些阴私,多半是沈家自个儿压了消息了,回京之后恐怕还要好好查查才是。 只叹前世里她对这沈鹤然及沈家并不算了解,如今想来,这傻大儿恐怕不能这样快回沈家去。 不说别的,他若真是这稚童心智,回了沈家指不定对上什么牛鬼蛇神,恐怕要丢了小命——他若死了,明棠白养他这样久,挟恩图报的打算便全泡汤了。 * 是夜,那朱袍红衣的九千岁依旧驰马进宫。 谢不倾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御书房前,两侧的宫人个个低眉顺眼,无人敢拦。 正欲抬步进门之时,谢不倾却被一侍立在门口的宫人急急拦下。 这宫人他瞧着面生——谢不倾记性不差,既是面生,便是新人。 小皇帝如今得用新人了? 这般有胆色,敢拦他? 谢不倾的神色不变,不过淡淡瞥他一眼。 都不必开口,那宫人便已然被吓得两股战战了,一下子跪倒在地,惊声道:“九千岁停步,陛下,陛下有要事在身,如今谁也不……” 他的话还不曾说完,便觉得脖颈一阵剧痛,随后眼前天旋地转,竟是瞬间人首分离。 谢不倾神色冷漠厌弃地从地上漫开的血色上跨了过去,袍服一卷,没有丝毫停顿,御书房之中却陡然传出一声拈酸吃醋的娇笑:“陛下不要——您爱看明……却来作弄臣妾!” 第105章 欢愉半晌,香汗淋漓,贪欢一夜 明。 谢不倾听清了这字,眉间不由得一蹙。 上京城还有几个明,必是那小兔崽子头顶的明字。 谢不倾踱步进了御书房。 * 美人在怀,温香软玉。 小皇帝从未有如此这般开怀之时。 御书房之中点了数个炭盆,整个御书房皆被熏得暖融融的,熏黄的灯火将整个御书房笼罩得一片温暖暧昧,而这一切,皆不及面前之人给他带来的欢愉。 寒门之女,果然没有士族女郎无论如何也掩不住的倨傲,会小意殷勤,会柔情似水,亦放得下身段来笼络圣心。 恰如今夜。 谢不倾奉命出京南下,平日里他代批的那些疑难折子便皆上到小皇帝这里。 他已然连续批了三五日的奏折,没有一刻消停之时,今日亦是如此,批了一整日,见了那成斗的折子便头疼。 士族倾轧不休,西南民乱更是屡不消停,叫他心中甚郁,谢不倾日日都看这些互相攻伐,也亏得他看得下去。 外头有宫人来送御膳房的暖身汤,小皇帝也无暇去喝,令宫人放下便是,却不想那宫人并未离去,只静静侍候在侧,等他发了脾气,将手中朱批都掷了出去时,她才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为他揉按额头。 小皇帝一惊,又闻兰香馥郁——这可不是宫人能用得起的熏香,而是后宫宠妃才能有的份额,便扭头一看,瞧见数日不见的丽美人在侧。 她入宫之后,着实很受了半月的宠,只是后来又有其他人揣摩圣意,送上环肥燕瘦的各色娇女,小皇帝便不由得将她抛在脑后。 如今乍然又见丽美人,只见佳人娇颜如旧,一身宫人打扮都遮不住她浑身美貌,而她素爱的那些珠光宝气一件儿未戴,很有些天然去雕饰的清雅之丽,愈发显得她清减许多,面有愁色。 见小皇帝察觉,丽美人便盈盈一拜,下跪请罪,言及自己数日未见龙颜,相思成疾,才斗胆装成宫人,入御书房见陛下一面。www..Com 美人带泪,奉他为夫为君为天,何等动人心神,小皇帝岂会怪罪,便将她留在身侧。 只是看着看着,便不知怎么坐到一处去了,丽美人浑身柔弱无骨,欢愉半晌,香汗淋漓。 而她竟还有那样多的花样,于御书房翩翩起舞,身上罗裙如脱落的蝶翼,愈发显得她身姿惊人,于是那些折子最后一本未读,燃香饮酒助兴,贪欢一夜。 小皇帝有些恍惚,面前纱帐后的美人不着寸缕,影影绰绰地瞧见曼妙美丽的身影。 他面有醉色,脚边倒了数个酒樽,香醇的酒液淌了一地,他却仍旧浑然未觉,目光只紧紧地落在纱帐后的美人身上:“朕赏你的衣裳,你怎不着?” 丽美人三分不依三分撒娇,一面将衣裳往身上着,一面娇媚委屈地说道:“臣妾娇弱,怎能穿起郎君的衣裳……更何况这般打扮,分明就是明……” 她还没说完,小皇帝的眉头便是一皱。 隔着纱帐,那美人也瞧见小皇帝的神色略有不虞,怕惹了龙颜震怒,立即不再多言,极为生疏地穿上了这衣裳,将大氅披上,走出纱帐,到小皇帝面前,盈盈一跪。 她的身姿确实娇小,却总有几处较郎君丰腴,身上的衣裳着实穿得不大合体,倒显得遮遮掩掩,春光乍泄。 尤其是其眉间以胭脂点了一点朱砂痣,这张八分的美人面,楚楚可怜地抬眼之间,也有了十二分的美貌。 小皇帝呼吸一窒,手不由得捧住了她的面颊,慢慢地在她眉间的朱砂痣上落下一吻,竟觉那快意远胜方才一夜的荒唐。 丽美人有些微微难堪,放于膝上的双手紧紧握成一团,却依旧扬起面来迎合帝王动作。 呼吸渐深,小皇帝亦闭上眼。 正待入巷之时,耳边忽而听得极冷沉的一声轻斥:“陛下在此,怎不长眼?滚出去。” 这嗓音如雷一般滚过小皇帝的耳边,几乎是将他瞬间震醒。 小皇帝顾不得身下美人如何,下意识地翻身下来,踉踉跄跄地将身上龙袍拢好,往声音来处看过去。 却见谢不倾不知何时便在一侧立着,腰侧的佩剑似还有血滴滚落。 谢不倾的目光冰冷无波地从姿容不整的小皇帝身上划过,最后落在那尖叫一声,胡乱捡起地上衣裳遮掩自己的丽美人身上。 丢了一地的郎君衣裳,被脏污了的雪白狐裘氅衣,以及她眉间那一点儿做作虚假的朱砂痣。 东施效颦,丑陋不堪。 谢不倾瞥了一眼便没再多看,神色更凉。 小皇帝却不曾注意这些,他下意识往外头看去,便发觉谢不倾方才斥责的,乃是不经通传便进屋来的女官。 小皇帝一眼认出那是太后身边得宠的女官,脸色不由得一沉。 还不等他斥责,那女官便俯身退了下去,整个御书房之中重归寂静。 愈是寂静,小皇帝愈发觉得有些难以自处。 谢不倾……谢不倾几时归的? 小皇帝的脸色苍了一瞬,竟不知这满室春糜如何面对谢不倾。 谢不倾却好似熟视无睹,只是转过身去:“陛下当重龙仪。” 小皇帝不知他究竟看了几时,目光落在谢不倾浑身的风霜血色,以及那似乎还隐隐散出血腥气儿的佩剑上,不由得有些发冷。 匆匆打发丽美人下去了,却不料那丽美人畏畏缩缩退下去之时,谢不倾忽然抽出了掌中长剑。 剑光一亮,照亮了丽美人的花容失色,谢不倾极冷的嗓音回荡在御书房之中:“妖女不知分寸,带累陛下声誉,当斩。” “谢卿不可!” 小皇帝亦不知自己何处来的胆气,竟出言阻拦。 谢不倾的目光便又落在了小皇帝身上。 他的瞳色深,看人的时候总不带神色,却莫名叫人胆寒。 “陛下是要留这妖女一命?” 第106章 算明棠欠他个新的人情 小皇帝闻言,心下不由得沉了沉。 谢不倾若当真要杀丽美人,他是拦不住的。 他当年能从垂帘听政的母后手中亲政,全靠谢不倾鼎力支持,这些年能顺利排除异己,坐稳皇位,更少不了谢不倾及其背后两厂之力——他对谢不倾又何止一点依赖,给他的特权更是数不胜数,谢不倾若当真要杀一个出身寒门的低位嫔妃,他也无可置喙。 是丽美人勾得他在御书房之中乱了形迹,致使龙颜大失,谢不倾忧心声誉,因而要杀她,合情合理;更何况,他何必为了一个美人便与谢不倾说不合? 可…… 丽美人梨花带雨地望着他,满目哀求,只能以他为依靠的模样实在太过楚楚可怜,小皇帝当真动了恻隐之心。 谢不倾这样听他的话,不过请他高抬贵手一回,这回也会听的罢? 更何况,他是皇帝,他才是万岁爷! 小皇帝这般想着,脸上才有了几分光彩之色。 却不知他的神情落在谢不倾眼中,何等可笑,何等软弱无力。 便凭她方才竟敢这般拙劣地学着那小兔崽子眉间的朱砂痣,谢不倾便留不下她的命来。 小皇帝这时候才斟酌好了词句,说道:“谢卿,丽美人出身寒微,不懂宫中规矩,是朕太过骄纵才叫她没了分寸,定叫她回去好好同掌嬷嬷学宫中规矩,朕……颇怜惜。” 这话毫无一丝帝王仪态,还颇有些毫不自知的低头与商量之意,天然地矮了一头。 谢不倾闻言,倒觉得有些新鲜地挑了挑眉。 小皇帝,如今为了一个小小宫妃,也敢同他对着干了? 谢不倾亦不曾错过小皇帝话语之中的有趣之处。 出身寒微? 这胆大包天的女子,小皇帝言语之中称其为丽美人。 丽美人,乃是太后寿宴当夜,于寿宴上以莲花灯舞而受封的寒门女郎,柳氏霜雪。 当日他在白龙观捉拿谢青予之时,曾将那小兔崽子的满肚子坏水儿皆听了个完全——这“柳霜雪”可并非原主,而是偷龙转凤,顶了柳霜雪的身份进宫的明家二娘明宜筱。 这丽美人,正是明棠的好二姊,明宜筱,出身镇国公府二房的嫡女,乃是小皇帝最最厌弃的士族女郎——小皇帝,竟一点儿没认出来? 便是这一会子,谢不倾便已然看出面前这女郎绝非寒门出身。 她虽极力做出楚楚可怜的姿态,眼神之中却难掩一股自傲,尤其是那一双蔽体抹泪的手,虽已然将蔻丹洗去,却仍旧呈出一种唯有长年累月染着贵重蔻丹的朱粉色。 日夜相对这些时日,如此这般,小皇帝竟还看不出她绝非柳霜雪? 谢不倾微垂的眼中染上戏谑,似笑非笑地瞥了明宜筱一眼:“陛下当真这般怜惜?” 明宜筱被他冰寒刺骨的眼神吓了一大跳,连忙低下头磕头认罪:“是臣妾不懂宫中规矩,求千岁饶命!” 她流泪的模样只叫谢不倾心烦,只觉得世上所有人流泪的模样果然都丑陋至极,那小兔崽子哭唧唧的模样也惹人讨厌,只是不如他们这般难看可鄙。 若非那小兔崽子那日与身边使女说起这明宜筱还有些用处,谢不倾今日便是一剑将她杀了,也不过弹指之间的事儿。 这般一想,倒算明棠欠他个新的人情,回头寻她,她也没法子。 “既是陛下金口玉言,臣便饶她一命,只是宫中人言纷杂,太后更重宫闱规矩……” 谢不倾收了剑,不紧不慢地开口。 小皇帝不想谢不倾当真愿意退步,如今听他这般说,瞬间便应承下来:“太后那头,自有朕斡旋。” “但愿太后宽和,放过陛下爱妃。”谢不倾随口一言。 小皇帝闻言,眼中不免漫出阴霾来——好一个最重宫闱规矩,好一个宽和! 满宫之中,恐怕最不重宫闱规矩的人便是他的好母后了! 她那宫中,又何止一个乌烟瘴气可言? 如此一来,好心情尽数烟消云散。 小皇帝被酒色冲昏了的头脑终于清明几分,又思及谢不倾进宫目的恐怕与他南下一事有关,那事儿才是正事,干脆将明宜筱打发下去。 明宜筱极卑地一路退了下去,待出了御书房,却仍旧有些心惊胆战。 她连声唤自己的随侍宫人,却不想迟迟未有人来,心中正气急那死东西又跑到哪儿偷懒去了,脚下却微微有些滑腻。 低头一看,便瞧见绣鞋上沾了一层殷红血色。 旁边不知是谁说起:“娘娘的宫人胆大包天,竟敢拦着千岁大人,被大人一剑斩了。这也难怪,娘娘都敢这般不知廉耻,下头的宫人又能是什么样子?” 私语窃窃,明宜筱还没从自个儿的宫人已然死了的惊惧之中回过神来,便被这话激得浑身颤抖。 明宜筱欲发作,但在宫中这些时日步履维艰,也好歹学会了隐忍,只一语不发地快步离去,走进了漆黑的夜色之中。 无人提灯引路伺候,明宜筱走得深一脚浅一脚,路上偶尔撞见几个宫人,似乎皆在嘲笑她如今这般狼狈。 明宜筱却不敢多言,只是快步回到自己的宫室。 待进了屋,明宜筱这才腿软地跌倒在侧,方才强自压下的恐惧一下子铺天盖地而来——若非陛下求情,方才她便要血溅御书房,同她带去的那个宫人一般下场。 明宜筱怕也怕极,放声大哭起来,恐惧之中,又难免升起扭曲的不甘之意。 她虽不曾见过谢不倾其人,却已知晓方才在御书房之中的乃是九千岁,正是她平素里在心中张口闭口骂起的阉狗太监。 明宜筱何其自命不凡,只觉得冲着这般残缺之人低头求饶最最屈辱,心中恨得发疯,对小皇帝也难免生出几分怨气。www..Com 哭着哭着,不免又想起明棠回府之时,借着锦衣卫之权势在明家作威作福之状。尤其是因一件太监赐下的氅衣,便叫明以良横死阶前一事,更叫她永不忘怀。 今夜原本风香夜和,陛下与她欢好数次,眼见着复宠有望;而陛下醉酒,赏下一身衣裳来,还亲手在她眉间点上胭脂朱砂——她原以为自己的运道到了,却瞧见一身再熟悉不过的衣裳。 白素衣,雪狐裘,明棠素日打扮穿着便是如此。 再加眉间一点朱砂痣,她就是个傻子,也应当晓得自己这身模样,应当是像明棠。 明棠,又是明棠! 第107章 定要毒死明棠! 简直荒谬绝伦! 在明府之中,明棠这杀千刀的野种便处处给她添堵,如今进了宫,陛下竟还惦记着她? 她一个郎君,陛下是昏了头还是失心疯了? 宫中早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风言风语,言及陛下曾玩笑要效仿前朝,立明棠为男后。彼时明宜筱只觉得胡言乱语,如今却觉得,陛下对她如此要求,便未必没有这个心思。 明宜筱只觉得自己恨得发疯——她在宫中这些时日,受宠的时候只顾着意气风发,树敌不少,后来陛下有了新人将她抛在脑后,宫中诸位出身士族的妃嫔对她可谓百般刁难。 她受这样多的苦,要冒着杀头的风险才能潜入御书房春风一顾求复宠,明棠那男生女相的贱种却可受陛下如此记挂,还要自个儿妆成明棠的模样? 明宜筱气得眼都红了。 明棠这不要脸的贱种,与谢不倾那没根的阉狗,两人今日轮番将她的颜面丢到地上踩,该死,该死! * 她在宫中这般恼怒一夜,明棠却是浑然不知的。 翌日的风雪虽未停,却也比前些时日好上不少,路上的山崩碎石积雪也已清尽,明棠便直接打道回府。 既然想好了沈鹤然不能回沈家去,明棠便干脆将他也带上,将他一块儿带回明府。 他是个傻子,叫他一个人坐一车保不齐弄出什么蠢事儿来,便叫了他来同乘一车。 却不想那大傻子半夜不睡觉,上了马车倒在车厢之中睡得如同死猪一般呼噜噜,死死地拉住明棠的衣角,怎么扯也扯不下来,哈喇子淌了明棠一袖子。 明棠有些洁癖,最是受不了这个,只觉得这衣裳实在不能要了,干脆将外袍脱了下来,给他抓着,自己披了件儿新的。 沈鹤然也不挑,将那衣裳全搂进了怀中,如同抱着个玩偶似的,还在上头蹭蹭脸颊。 明棠听见他模糊不清的呓语:“娘亲……带然儿一同走罢……” 他说着,竟流了泪,很有几分伤心欲绝的样子。 明棠若有所思。 一行车马缓缓离开温泉庄子,和远处山间的雪白融在一处。 * 而与此同时的温泉庄子,陡然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骂:“她怎敢如此!” 温泉庄子的门口,刘嬷嬷带着明以渐正呆立着,二人身边放着为数不多的一两个箱笼,在风雪之中越发显得形单影只,凄凉无比。 明以渐歪倒在小木椅上,脸上有一抹淡红,唇紧紧抿着,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 刘嬷嬷几乎气的要发昏——在温泉山庄的这些时日,明棠所作所为,实在过分至极。 她将他们主仆两个当做透明人似的,一个奴仆都不拨过来,她一个人伺候明以渐,忙得团团转,累得脚后跟打后脑勺。 不仅如此,庄子里头的奴仆也是看菜下碟儿的,见明棠对他们不上心,个个也是可劲儿糊弄,不敢对明以渐这个主子如何,便抓着她折腾,苦不堪言。 至于那日沈鹤然打翻的药,明棠拿了药方子去说是要抓药,之后这药却是半根毛都没瞧见,宛如石沉大海。 好容易捱到要回府去了,她不过在院中多收拾了一会子箱笼,明棠竟就带着车队走了?! 她是丁点儿也不等人,便这般走了?! 欺人太甚,实在是欺人太甚! 刘嬷嬷站在原地打了个颤儿,差点当真昏过去,对明棠可谓恨之入骨。 明以渐枯瘦的手扶住了她的后腰,了无生气的黑瞳生出一抹难堪与痛苦:“……嬷嬷,我们的车应当还在,当日为我们驱车的仆役也还在,咱们现下出发,大抵还能跟上的。” 刘嬷嬷听见明以渐这气弱的嗓音便加倍难受,心中怒火几乎要炸裂开。 “追她作甚!走,咱们回府去,咱们一回府,便去老夫人面前狠狠告她一状!” 她匆匆忙忙地去找人套车马,终于带上了明以渐,顺着方才的车辙,一路回京去也。 马车上,刘嬷嬷的脸色仍旧不虞,明以渐亦晦暗难明。 叫人窒息的沉默一下子在马车之中铺陈开,刘嬷嬷正不断回想明棠所作所为,把自个儿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便听见一片静寂之中传来明以渐阴郁的叹息:“三弟多番辱我,温泉一行更是几番折磨无视……苍天无眼,怎么叫这般人还活在世上逍遥?” 刘嬷嬷一怔。 她家郎君总是死气沉沉的模样,别说抱怨诅咒,就是平素里的话也说得极少,纵使对二夫人乔氏有怨,却也极少出言——这恐怕还是她第一次听见明以渐这般盼着一个人去死。 明以渐又渐渐红了眼眶,被泪水浸透的眼更先浓浓恨意,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若当真叫我寻到一味毒药,定是要叫她肠穿肚烂而死,她不仁我不义,要什么手足亲朋!” 刘嬷嬷沉默半晌,又开始长长地叹气:“郎君这话说的过火,可奴婢……亦是如此认为。” 她松弛下垂的眼睑遮住了眼底冒出的憎恨, * 明棠一行复又回到入城口,正如那日回京之时一样。 不过时过境迁,今时今日她挂了明家家徽,正可光明正大地走士族之道入内城。 因上回在此见了血光,明棠不由得打起帘子,朝着那头庶族之路遥遥一眼。 场面仍旧乱成一团,盘剥占便宜者依旧屡见不鲜,随意一看,便能瞧见伸手要贿赂,亦或者指头儿沾些庶族女郎便宜的兵士。 也难怪大梁朝命不久矣,这个朝代,着实是由内而外皆烂透了。 这边的兵士,见了明家的家徽,便恭敬地退到一边让路,明棠正满心思绪地通过,倒听见一耳熟的嗓音响起。 “我早已经说了,我家小姐是周家的嫡孙女,你们怎生这般不讲道理,如此蛮横粗野!若叫我们家老太君国公爷知晓,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小丫头的嗓音在外头响起,愤愤不平。 小卒流里流气的口哨声便一吹:“唷,你这小娘子细皮嫩肉的,怎生这般不要脸,什么牛皮都敢吹?你想过去也可以,陪咱们哥几个睡一觉,哥几个给你开个小门,放你们过去,成不成?” 明棠一顿。奇快妏敩 周家嫡孙女。 周时意。 第108章 先刀明棠! 周时意?! 明棠顿时想起来,方才说话那小丫头的嗓音,与在茶楼捉奸那日周时意的使女确实有几分相似。 她叫车夫停了马车,打起了车帘往外头看去,果然见到三五个小卒在道边拉扯一个小丫头。 那小丫头脸上乌一块青一块,身上的衣衫灰扑扑的,身后不远处停了一辆半新不旧的青毡车,瞧上去很不值几个钱。 那几个小卒要去开那青毡车的门,被小丫头死死拉住,惹得他们恼了,将她猛得推到一边去,狠狠摔了一跤。 明棠凝神看了,好容易从那满脸的青紫下认出那丫头果真是周时意的使女。 她在此处,又这般护着小车,其中多半坐着周时意——若真叫这几个粗野小卒开了车门,坏的是女郎的名声。 眼见那几个小卒真要推开青毡车的门,明棠立即出声阻拦:“住手。” 几个人被明棠忽然出声唬了一跳,正想骂是谁不长眼多管闲事,便瞧见明棠下了车来。 她那马车上明晃晃挂着明家的家徽,镇国公府的身份摆在那儿,谁也不敢造次,纷纷停了手。 拾月见明棠下车,亦跟着下来,明棠便叫她将那跌倒在地的小丫头扶起来。 丫头闻声看过去,认出明棠那张上京独一份的美人面,眼泪都夺眶而出,甚而顾不上自己掌心都被擦破了,瞬间扑到明棠身边去,紧紧抓住明棠的衣摆,哭道:“明三郎君,救救我家女郎罢!” 明棠微微点了头,走到那毛毡小车前,将马车们微微拉开一条缝儿,果真瞧见周时意不省人事地躺倒在其中,一股子血腥味儿扑面而来。 她立即将车门闭紧,又见周遭并无车夫,皱着眉问那丫头:“车夫呢?是你驾的车?” 那丫头与明棠有一面之缘,这会子倒如同抓着救命稻草一般,连连点头:“车夫被捉去了,奴婢勉强会驾车,一路带着女郎回来的。” 明棠点了头,便不再多问缘由了,如今情况紧急,再问缘由也不过浪费时间,还是救人性命要紧,只叫这丫头驾车跟在自家的马车后,速速过了城门。 因见她只有主仆二人,也怕这路上再出些什么意外,误了周时意的性命,便开道在前,先往周家的诚毅公府驰去。 拾月会医,明棠便叫她先上了周时意的车,叫她看顾一二,不想拾月看了周时意便大惊,说她是因失血过多昏死过去,需速速回府就医。 明棠令马车疾行,转过街角,却不想侧岔道之中冲出来另一辆马车,竟直接撞到了周时意的马车上。 那马车比周时意的车马大了数倍,又是正面撞着侧面,青毡小车受不住这般冲击,一下子被顶了个侧翻,驾车的小丫头猛跌在地,将一边的杂货摊儿都砸翻了,躺在地上动弹不得,马车亦翻倒在地。 明棠在前头的马车里,没瞧见这等惨状,只是听得一声巨响,心中顿时不妙,连忙叫停了,下车去看。 好在拾月已然立在一侧,脸上虽被刮伤一道,怀中的周时意却不曾受伤,想必是她身手非凡,察觉到有险的一刹便将人抱了出来。 明棠这才松了口气,却不想那撞了车的车马之中反而传来女郎骄横的叱责:“什么人这样不长眼睛,瞎了不成!” 一听这声音,明棠竟又觉得几分耳熟。 只是如今性命要紧,明棠也不欲多与这等人纠缠浪费时间,欲叫拾月将人扶到自己的马车上先将就将就。 却不想那马车的车帘一下子打了起来,里头的人恼怒地打量了一眼外头,看到面前的一地狼藉,自家的马儿也撞得头皮血流,忍不住又骂起来:“汝等贱民,可知我家的马何等金贵,不赔钱还想走?” 她一声令下,车后又跳出来数个黑影,瞧着竟是要上来抓住他们似的,甚至还有胆大包天者,居然敢来抢拾月怀中的周时意,边叫嚷着不让走。 那丫头心系周时意,即便自己跌得动弹不得面色苍白,闻言仍旧求道:“我家女郎受伤,要回家就医去,回头定叫府上赔了马儿过来,还请女郎高抬贵手。” 明棠闻言一怔。 高门大户里还有这样实心眼的丫头,可见周时意素日里必是受尽宠爱长大的,身边的丫头都有些心眼子太直——这话说给正常人听是让步求饶,说给这等不讲道理的娇纵之人,反倒如同挑衅似的。 果然,马车里的女郎勃然大怒:“你也不瞧瞧你那磕碜模样,我士族家中倒夜香的都比你像个人样,如此贫困,必是贱民!一介贱民,罔论赔什么马儿!来人,给我打死这几个贱民!” 拾月要开口,也被连带着羞辱一顿。 此情此景,与明棠前世里初到南陈,被新主的众妻妾围堵羞辱的模样竟有几分相似。 众女无论出身如何,皆瞧不上她这个出身异国的风尘女子,张口闭口都是贱人,变着花样侮辱打骂。 明棠本就不是什么好性子,只是顾及着周时意的性命才退让两分不想惹事,却不想这人步步相逼。 张口闭口贱民,难不成人命还不如她的马金贵? 既喜欢操这士族架子来晦气人,明棠也不是不会! 她示意鸣琴接了拾月怀中的周时意,又将小傻子沈鹤然喊下车来,让他们几个乘自个儿的车先回周府。 自己便冷了脸色:“拾月,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了尽算我的!” “得令。” 拾月出身从龙卫,她的身手寻常护卫皆不能敌,不过半刻钟,便将周遭的护卫一个个打的鼻青脸肿。 有个护卫挨了拾月一巴掌,牙都飞出几颗来,见明棠始终在一边站着,恶从胆边生,竟不知从哪掏出一柄匕首,往明棠那边冲过去。 道边的沈鹤然还在半梦半醒之中。他刚刚睡的正香,忽然被鸣琴喊醒了赶下车来,脸上还有几分茫然困倦,眼睛都几乎闭到一处去。 昏昏沉沉里,瞧见个黑影往明棠身边冲去,而十几个护卫皆缠着拾月一人,一时之间难以顾及。 沈鹤然那憨然的眼瞳之中忽然迸出狠厉来。 第109章 指尖捻弄着一颗……太极丸 “滚开!” 沈鹤然怀里还抱着明棠那件氅衣,随着他一声尚带着些迷糊稚气的大喊,狠狠地将其往明棠身前投去。 而那软绵绵的氅衣竟夹着烈烈罡风,如同一块巨石一般,将那掏刀冲出来的护卫瞬间打飞出去,撞在墙上,呕出一大口血来。 与此同时,拾月也已然将周遭所有的护卫皆解决了,一拳挑飞一个,直接将其打飞进马车之中,吓得那女郎惊声尖叫。 “滚!再不滚开,便将你开膛破肚,用你腹中的肠子将你吊死在你家门楼上!” 沈鹤然眼中犹有厉色,一张尚未长开的小脸蛋儿似乎蒙上一层淡淡的灰气,有几分骇人,话语更是可怖。 那女郎吓得连滚带爬地从马车上跑下来,一张脸面无血色,还有几个尚且能动的护卫连忙上来扶她,一伙子人瞬间跑了个没影。 明棠也从沈鹤然的话语之中回过神来,见周遭已然有人因这剧变围拢过来看热闹,便将自己头上的帷帽一摘,走到沈鹤然身边,往他头上一扣,便拉着他上了后头一辆装箱笼的马车,先回明府去。 好在她与沈鹤然两个都是瘦削既可怜的模样,挤进那马车也不算难。 她一时想周时意这般身份,怎会受此重伤;一时又想沈鹤然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曾注意到那女郎留下的马车之中,传来一道清冷的目光。 那目光虽浅淡,却一直停在明棠的背上,有几分怔然。 “原来……你在这里。” 一声长长的喟叹。 * 明棠与沈鹤然皆坐在马车之中,本想出言试探一番,沈鹤然却好似陷入了混乱痛苦。www..Com 他紧紧抱着自己的头,口中溢出痛苦的呻吟与混乱的呓语。 “阿娘……阿娘……别走……” “老匹夫,你还我的阿娘——” “我不是怪胎,我不是!” “救命,救命……谢,谢,救我……” 明棠想与他说话,他却听不进去半句,抱着头在马车里打起滚来。 前头的话与明棠之前便听过的梦中呓语有些相似,只是这后头的两个“谢”字叫她更觉得疑惑。 他是在说“谢谢救我”,亦或者是什么人的姓氏“谢”字? 沈鹤然眉头皱得死紧,身上的衣裳早被冷汗浸透了,明棠知晓这时候问他也问不出来,干脆叫拾月点了他的睡穴。 却不想拾月出手仍旧无效,他痛得大哭,最后生生厥了过去。 拾月与明棠面面相觑。 “你可见过这般症状?”明棠思及拾月到底是在从龙卫当差,为谢不倾做事,见多识广,便问起来。 拾月有些迟疑:“属下不敢断定,但他既先前是摔坏了头成了傻子,恐怕也是脑中的疑难杂症。属下惭愧,只会医药毒物,人体躯干,心脑等复杂之处,属下是一概不知。” 她既这般说了,明棠也不再追问。 * 因吃了上回未开正门,便被明棠拿捏,砍了一波心腹的亏,高老夫人这回也学聪明了,接到她要回府的消息,早早地叫人开了正门相候,还派了身边得用的嬷嬷候着,想演一演祖慈孙孝,清一清府中流言,却不想明棠长驱直入,压根不曾搭理任何人。 那嬷嬷没想到明棠出去了一圈,回来好似比先前还嚣张跋扈些,气得头脑发昏,回去就告。 高老夫人这些日子没了明棠在侧,头风都好了不少,先前被病痛折磨得瘦凹陷的脸颊也养回来了些许,有几分从前之姿。 她原以为给明棠一个台阶儿她便会下,想不到她是越发傲气了。 听着那嬷嬷添油加醋地描绘明棠是何等目中无人,高老夫人心中虽有气,脸上却一笑:“你懂什么?世上总无祖母朝小辈低头的道理,她这般拂了我的面子,下人只道她不孝。” 她就着使女的手,美美地吃了一颗樱桃果儿,心平气和地问起:“二郎君呢?她与二郎君处得如何?” 高老夫人很是成竹在胸,晓得明棠被她膈应,这一个来月恐怕很不痛快,定与明以渐的关系愈发差劲。 那嬷嬷也是一撇嘴:“谁知道二郎君在哪,老奴可不曾看见二郎君的车马,定是这小子将二郎君丢在后头了。” 高老夫人面上愈发有了欢喜之色,正欲说些什么,外头忽然跑进来一个使女,是在潇湘阁附近洒扫的使女。 她显然是带了消息来讨赏的,面上很有些兴奋之色:“老太太,奴婢见三郎君带着个人回来了,便在潇湘阁左近听了听墙角——原来三郎君带了个傻子回来!” 高老夫人也没料是个这样的新鲜消息,兴味地叫赏了一把铜板儿,便叫她细细说来。 那侍女滔滔不绝地开了口:“那傻子一路上就不大对劲,进了院子立刻大喊大叫,一时叫娘亲,一时叫父亲,一时又什么哥哥姊姊的。奴婢冒死在爬到高处看了,瞧见那半大郎君比三郎君还小些的模样,抱着三郎君不肯松手,一面叫她什么……大漂亮。” 高老夫人险些被樱桃果儿噎住,再赏了一把钱叫她下去,好好盯着有消息再来。 等她走了,高老夫人才怪道:“这是何等不成体统的称呼?且她将镇国公府当成什么菜市口了,什么人也往府中带。” 那老嬷嬷却好似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老夫人说起这个,奴婢倒是有些猜测。方才那家送了消息来,说是三郎君在庄子里头宠幸了使女,却不大上心,没提给位份的事儿,倒是院子里少了个俊俏护院,难不成就是这人?” 高老夫人虽上了年纪,却也晓得时下风靡什么,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恶色:“你的意思是,明棠好了男风,还将人带回来了?” 那老嬷嬷连连点头。 高老夫人顿时觉得那樱桃果儿都不大好吃了,推到一边赏给了下人,心中过了过这个堪称劲爆的消息,忽然舒展开了眉头。 此事大有可为。 * 明棠哪知她也要风评被害,只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发了癫的沈鹤然弄到厢房里去哄睡了。 正觉得一身累得厉害,方回了房,便瞧见个颀长的身影站在她榻前,指尖捻弄着一颗……太极丸。 明棠脸色顿时一垮。 第110章 她被太极丸玩得舌根发麻眼角含春 太极丸! 怎生又是这个讨债的玩意儿! 明棠如今已经吃了此物两回的亏了,且一次比一次叫人发疯,见了这东西,恨不得塞进谢不倾的嘴里。 谢不倾却好似洞察她所想,他的目光暗下来,如暧昧如晦暗似的在明棠身上一过,道:“本督又不是没吃过,若同上回那般吃吃,也不是不可。” 明棠险些跌一跤。 她自然晓得,谢不倾说起的那事,乃是温泉山庄那一夜,谢不倾硬逼着她吃了又吃、含了又含的事儿。 明棠于心中暗自咒骂谢不倾实在没脸没皮,却也不由自主地想起他齿间衔着太极丸,涎水与旁的什么混在一起,在唇上都染上靡靡水光的模样——谢老贼浑身欲色,连眼尾都飞红,那些滴落下来的银丝缠缠绵绵,最后又囫囵到了她的口中。 一丝丝微微的甜。 分不清是什么在甜。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明棠禁不住红了耳根,顿时将这个念头压下去,压死了,肃了神情才道:“大人这个时候过来,恐怕不是为了这么个玩意儿的罢。” “怎敢如此肯定?” 谢不倾却踱步到了明棠身前。 明棠身量娇小,谢不倾却比寻常男儿还要更高三分,他走到明棠身前,压迫性极强,逼得她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却已然背靠门边。 谢不倾的手支在她身侧,先是垂眸看她。 他眉目深邃,今日已然洗换一新,没着平素里的朱袍锦衣,换了一身白衫玉带,与明棠似的披了一水儿狐裘大氅,毛茸茸的领子衬得他眉眼轮廓温和了几分,加倍人模狗样。 明棠看了他一眼,便别过眼去——谢老贼生得着实有欺骗性,果然人靠衣装,遮掩住他这变态本质。 见她不看,谢不倾眼神之中露出几分兴味来,愈发凑到她面前去,两人的鼻息都融在一处。 “怎么,敢做不敢认了?你咬我那日,也不见你这般羞怯。” 谢不倾捉起她藏在袖中紧握的手,慢吞吞地引着她没入自己的狐裘毛领之中——也难怪这毛领蓬松,将他脖颈上尚未消解下去的红痕牙印皆挡住了,明棠被他引着手拨开毛茸茸,就瞧见那一夜她受不住时的种种杰作。 牙下肌骨坚硬感似乎犹在,明棠没骨气地红了脸。 谢不倾见她耳后红霞,忍不住笑,而明棠的掌心正好压在他喉结上,被掌下传来的喉结滚动感弄得软了腰。 她决计是不肯承认自己为男色所惑的,要怪只怪那情毒离谱,叫她如今受不了一点撩拨,便是个太监在她面前,她也觉得他眉眼撩拨人。 明棠要收回手来,却被谢不倾忽然扯入掌中,与她指节交缠。 他记得那一日明棠受不住情毒折磨,主动软下眉眼来投怀送抱,便曾以指尖来摩挲他的指节——而她自个儿偏偏连指侧都有好几块儿易感处,反倒把自己摩得气喘吁吁,还将自己哪处行也不行都交代了个底朝天。 谢不倾循着记忆之中的位置,以指尖慢慢摩挲,果然将她逼得眼角含泪。 而他忽然将那太极丸衔于犬齿上,俯身低下头来。 明棠要躲,却已然被他禁锢在臂弯之中动弹不得,谢不倾另一手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下颌来,以指腹狠狠碾过她的唇,逼得她张开檀口,不容她拒绝地将那一颗太极丸渡入口中。 她被太极丸玩得舌根发麻眼角含春,偏生谢不倾捂住她的嘴,不肯她吐出来。 明棠含着泪怒视谢不倾,谢不倾却慢吞吞将她推到桌案前坐下,居然说起正经事来。 “你那护院还当真不是什么凡人,将他浑身的筋骨都挑断了,他也耐得住不发一言——但他既然还有亲属存世,便别怪西厂能寻到他的家人头上了。但愿他瞧见至亲至爱被捉于面前之时,还能这般从容不迫。” 明棠被太极丸全然搅乱了思绪,只是听得他在说起正事,强自打起精神来听。 而谢不倾见她在这般境地还能苦苦支撑,便要伸手去解她的衣带。 便是如此,倒松开了按着明棠唇的手。 明棠便顿时倾身上去,忽然将他推倒在一侧,自己也跌坐在他身上, 也好在她这桌案边都贴着柔软的绒毯,这般跌下去也不痛,明棠俯身捧起了谢不倾的下颌,笨拙又生涩地咬住了谢不倾的唇角,欲以舌尖将那太极丸顶入他的口中。 殊不知羊入虎口,送肉上门。 她欲打谢不倾个措手不及,却不知九千岁向来没有措手不及的时候。 谢不倾闷笑两声,手忽然抚住她的后脑,甚而不必变换姿势,便能逼得明棠趴在他的身上,被迫承受他的唇舌。 比起明棠的绵软甜香,谢不倾却自有一股子飒沓风流之气。 明棠被他吮得唇舌都发麻,晓得自己大意失算了,勉力挣扎,却被谢不倾越缠越紧。奇快妏敩 她用力推了,几度都推不开,还是谢不倾给她喘口气的机会,松开了她。 明棠一下子支身来,正坐在谢不倾腰腹上,一点儿含不住那太极丸,其物从酥麻的双唇里滚落出来,跌在谢不倾雪白的衣襟上,滚出一条细细的水迹。 谢不倾见她喘气都喘不赢,还好整以暇地帮她抚抚背,顺顺气。 明棠一擦唇角的水渍,狠狠瞪他:“可不必千岁大人纡尊降贵。” 她被搅弄得说话都说不清,却见谢不倾连气息都不曾乱一点儿,显然很是游刃有余,心中就止不住地觉得不平。 于是明棠忍不住伸手去拧她身下谢不倾的腰腹,却发觉他的肌骨隔了几层衣裳都没有丁点儿赘肉,入手的皆是薄薄一层肌肉,拧都拧不动。 谢不倾被她这般压在身上,却仍不显弱势,挑着眉眼看她红彤彤的脸,眉间的朱砂痣也显得明艳风流起来。 他又笑:“明世子这般不经人事,怎么宠幸使女的,同本督讲讲?” 明棠着实是被他气昏了头了,压着酥麻的唇舌恨声道:“天赋异禀,不成?” 第111章 谢不倾挺了挺腰 谢不倾的手已经不知不觉落在了明棠的腰上。 她的腰肢着实太细太软,便是怕冷穿得厚厚的,在谢不倾的掌中也不过不盈一握。 谢不倾揉了揉她的腰肢,引得明棠咬牙切齿地骂他:“动什么动!” “这也算动?”谢不倾笑了起来,今夜他的穿着实在没甚攻击性,如同翩翩君子似的,可神情姿态一点儿也不君子——他的衣襟不知何时已然散了,露出的脖颈上全是一片齿印咬痕,衬着他微垂的眼角,明棠压根不敢多看一眼。 而他微微挺了挺腰,便是在下头,也撞得明棠脸红一片,骂他的话全成了气喘压在喉中:“明世子,懂不懂什么叫动?” 明棠恨不得直接把他掐死在这。 谢不倾大抵甚爱她这泪涟涟、眸闪闪的模样,一翻身下来,将明棠压在了身下,鬓角的发与明棠的发交缠在一起,而他的指尖就落在明棠的脸颊上,轻轻揉了揉她晕红的眉眼,却没更多的动作。 “好了,今夜是来说正事的,别闹。” 谢不倾深深望她一眼,大抵是还有些遗憾。 明棠闻言,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忍耐力才没一口啐到谢不倾的那张人模狗样的俊脸上。 呸! 怎么讲得出来这种话? 究竟是谁在闹腾,谁在白日宣淫啊? 如今是她压在谢不倾的身上,一面揉弄这,一面揉弄那儿么? 真是好厚的脸皮! 谢不倾见了她那沉默却翻涌的神色便晓得,这小兔崽子必是在心中骂他了。 他正欲要多说些什么,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大喊:“大!漂!亮!你藏到哪里去了!” 鸣琴惊慌的声音在后头追:“祖宗,别乱闯!” 随后一声巨响,门又被人一脚踹开。 沈!鹤!然! 明棠几乎气死,怎生教了这千八百遍的,沈鹤然还是不把她的门当一回事! 晓不晓得门也很贵的? 尤其是这潇湘阁的门,皆是上好的黄花梨,踢坏了他买不成? 明棠心知沈鹤然就算是个傻子,也不能叫他瞧见谢不倾,这时候再如同上次一般藏住谢不倾这么个大美人已是不行了,于是只来得及将自己的大袖往谢不倾脸上一挡。 沈鹤然的声音便已然进来了:“大漂亮你在干……” 他一进来,便瞧见明棠被人扑在地上,那人虽瞧不见脸,身上所着的衣袍却也显然是个颀长郎君的模样,一双眼珠子差点瞪得掉出来,愣了好一会儿,这才如同被抹了脖子的鸡一样大叫起来:“你你你——你们在干什么——” 明棠先是被谢不倾调弄这好半晌,又被屡教不改的沈鹤然气得头昏,冷笑道:“干什么?我干他,成不成?为兄也好歹成了人了,爱干什么干什么,你下回再乱闯,就把你剥干净卖到南风馆里去。” 鸣琴从后头追进来,刚进门就听到这惊世骇俗之语,险些跌了一跤。 什么跟什么? 这是她家郎君会说的话? 果真是被这狗太监带坏了,这般言辞怎生能在大庭广众下说起? 鸣琴自然也是瞧见了明棠被扑在地上的模样,却晓得能压在自家郎君身上的除了那死太监没有旁人,一点儿不敢多看了,拉着已然被明棠的话惊呆了的沈鹤然就往外拖:“快走!郎君的正房岂是你能乱闯的,快走!” 沈鹤然着实是大惊失色,一时之间也被鸣琴就这般拉走了。 拾月不过是出去拿了些东西回来,就见到鸣琴连拖带拽地抓着沈鹤然往外拉,就知道这傻子又趁着自己不在作妖了,沈鹤然还在满脸震惊地喃喃自语:“大漂亮……大漂亮和男人……” 拾月眉角一抽,晓得必又是那位大佛主子来了,连忙上去跟着鸣琴一起,架起沈鹤然就走。 沈鹤然忽然大叫起来:“大漂亮说,是她干他啊,这是什么意思!” 鸣琴听了真真是欲死过去,连忙将他的嘴也捂住:“你莫管,快走,下回你再这般乱闯,我也要将你赶出去了!” 几个人这般把沈鹤然弄走,声音渐渐远去。 谢不倾阴恻恻的声音从明棠盖住他的面的衣袖下响起:“什么意思,第二回了,本督见不得那小子?” 明棠趁着他看不见,翻了个白眼,口中马屁倒是不要钱:“怎会?是那小子没本事得见千岁大人玉容。” 第112章 你带的东西硌着我了! 等这厢云销雨霁,偃旗息鼓,已然是很一会子之后,因明棠被他折腾狠了,这会子连眼皮子都睁不开,懒怠打量他一眼。 谢不倾吃饱喝足了,脾气比寻常也好了不少,捞着她去潇湘阁最大的浴池沐浴,替她将身上脏污粘腻洗净。www..Com 明棠心里不痛快,必得让谢不倾也吃吃瘪,见他垂着眉眼为她洗净身子,起了捉弄之心,忽然一下子捉住他的衣襟,将他拖入到浴池里来。 谢不倾跌进了水里,身上的袍服尽湿透了,贴在身上,肌骨也若隐若现。 明棠促狭一笑,还问起:“大人,可要小的伺候沐浴?” 谢不倾看她一眼:“你有这个胆色?” 他那玉容被浴池里飞溅的水沾湿了几点儿,额边的发颇有些湿了,却好似将他寻常眼中云遮雾绕的伪装皆洗下去了,在水珠点缀下愈发显出几分压迫性的张力。 明棠不知为何看出了些危险。 谢不倾身量高,这对明棠而言几乎能将她整个没入的水池,于谢不倾而言也不过才到胸膛。 明棠是半凫在水中的,而他却能站在池里,眉眼平静地打量一眼明棠。 却也不太平静。 有那么一刹,明棠觉得自己与案板上的鱼也没有什么分别。 谢不倾朝她走过来。 水流从他的身边绕过去,暖暖的水汽儿也被他的身影分开,明棠瞧见他半透的衣襟就这样贴在身上,那衣裳下的肌骨如何有力坚硬,她已然是尝了数遍。 于是她退。 只可惜这池子也不过就这样大,明棠快退到底儿,谢不倾已然近在咫尺。 她原本也没有这水深那样高,又退得急了,脚下一滑,整个人便一仰倒,差点直接跌进水里。 “笨手笨脚。” 谢不倾的嗓音就落在她耳边,她没跌进水里,倒被谢不倾一把拉入怀中。 他低头去索求她的唇,却不如同非要她吃太极丸一般抵死交缠,不过轻轻触碰,浅尝辄止,随后便将她按在自己怀中,引她的手去解自己的衣带。 明棠是当真红了脸——方才话是敢说出口的,可若真要做,她这会子就不敢了。 平心而论,她伺候过人用茶用膳,红袖添香,更衣穿履,却从来不曾伺候过人沐浴——南陈的那位主子从头至尾都看不上她风尘出身,后来就算调动她去身边,也不大让贴身伺候,只叫她做个漂亮花瓶,供人欣赏。 谢不倾见她僵住,湿润的手捧起明棠的小脸儿来,问起:“怎么?敢说不敢做?” 明棠的手不上不下地放在谢不倾的衣带上,略略缩了缩,被捧在掌心里的小小一捧脸儿露出一个乖觉又讨好的笑:“大人,其实我不会的。” 谢不倾有些意外,扬了扬眉:“故意说这样话来诳本督?” 他说着,人却已然欺身上来,将明棠紧紧压在池壁上:“本督最不喜故意诳言之人,往日里有在本督面前卖弄是非、胡言乱语者,皆割了舌头去喂狗了,你这条小舌头,是要还是不要?” 见明棠下意识缩了缩,谢不倾忍不住失笑——这小兔崽子这般胆大包天的,也怕这什么割舌之刑? 谢不倾便伸手在她的红唇上摩挲,眸光微微有些发沉:“自然,你这巧舌如簧,割了喂狗可惜,不如给本督借来,玩些别的花样。” 明棠被他这般弄得动弹不得,却见他分明有因此要作弄她的心思——他那手往明棠唇上一放,明棠变得没甚好事,必是又要拿她作怪,弄得她连唇都合不上,便立即道:“当真不会,当真不会!方才不过是玩笑!”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要扭动,试图从谢不倾的怀中钻出去。 明棠没瞧见他骤然变深的瞳色。 谢不倾按住她的腰身,嗓子微微有些哑:“别动。” 明棠哪会听他的? 这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明棠一动再动,谢不倾那一双冷峭的含情眼却微微垂了下来,遮住一刹染上的晦暗。 而明棠显然察觉到,她这般动作,好似有什么东西抵住了她的腰腹。 她不察,还要抱怨:“大人身上配饰太多,便是将氅衣除下放在了外头,身上还有这一些个金器玉件儿,又硌着人疼。” 明棠方才便瞧见谢不倾今日穿着很有些士族郎君的风范,腰间一水儿的佩玉香囊,环佩叮当的,端的是个富贵范儿。方才他将明棠捞过来沐浴之时,也只是将身上的氅衣甩落了,内头的袍服还带着一圈儿,也不知道是哪个东西这样压着她生疼。 谢不倾微微喘了口气,问起:“本督身上的金器玉件儿又硌着你了?什么时候曾硌过了?还是说,明世子这般娇气?” 他的语调有些喑哑,压在明棠耳边,叫她受不得半分。 明棠连粉嫩的玉趾都蜷成一团,一面去躲谢不倾,一面随口说起:“怎么没有。大人身配宝剑,上回在我府中便硌得我生疼,后来在雨花台那一夜亦如是,大人总是有这些个东西在身上,比我还像郎君些。” 谢不倾低低地笑了几声:“是,本督总是身配宝剑的。” 也难怪,他平素里难有动容时,今日穿的这衣裳皆是时下士族郎君们爱着的,不如他平素里的锦衣朱袍厚重,身上的绸缎袴子也是有些薄了,也难怪她有疑东西相硌。 明棠只觉得他这话应的莫名其妙,她又并非说起他现下带着宝剑,怎生他这样上赶着来认。 分不清是浴池之中的水亦或是汗打湿了他的额发,将他的眼都挡住,瞧不清楚神色,而他一下子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她死死地抵在池壁上,再不准她一点儿动弹,俯身下来又是一吻。 比起方才的浅尝辄止,这一吻却要更强硬地多。 若说方便不过是轻轻一碰,这回便是没了太极丸,也同样抵死缠绵。 明棠被他吮得连气都喘不上,也不知他身上究竟带了什么东西,就这样死死地压在她身上,着实叫她娇贵的肌肤受不了。 第113章 一会儿有的是没脸的时候 明棠越是动弹,谢不倾就揉得她越是紧,就好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一般。 原本明棠以为这会子又是一场今夜无眠,却不想谢不倾硬逼着她唇齿交融了一会子,便松开了她去。 明棠气喘吁吁地靠在池壁上,只盼着这池壁冰凉,也勉强能降降自己这一身心的热火。 谢不倾理了理身上散乱的衣裳,明棠迷瞪的视线里分明瞧见他周身的水波都有了不一样的波澜,猜测他是用了内力。 他用内力做什么? 明棠也不敢轻易打扰他,整个人都潜入水下,只露出一双眼来悄悄看着他,便瞧见谢不倾这一会子,竟连眼角耳根皆带了一水儿的绯色。 她此生也不过只见过谢不倾眼角飞红一回,那模样便已然很是勾魂夺魄,如今见那一串绯色从他的耳根一直蔓到脖颈,身上的衣裳又紧紧贴着,勾勒出他那没有一丝多余之处的精瘦上身,也不由得地窒了窒呼吸。 她不由得想起来前世里,她与谢不倾在好事的闺阁女郎口中也是曾比肩过的——彼时他二人并称“朱谢白明”,便是说起谢不倾与明棠的容色,于上京郎君之中堪称一绝,名冠京都。 那时候明棠不曾见过谢不倾真容,还曾想过何等容色能与自己并称,甚至还能放在自个儿前头,如今见多了谢不倾,倒也算是心服口服了。 谢狗贼,嘴虽不怎么好,皮囊却诚然是一等一的美色。 待好一会儿后,他才睁开了眼,眼角那一点儿飞红虽暗了些,却也隐约可见它方才的艳丽模样。 明棠没错过他睁眼一刹的幽暗,只觉得那目光层层叠叠将她紧紧束缚,拉扯着她全部往下坠。但谢不倾再阖眼睁眼,眼底便只余一片如常的深不见底。 他看了一眼藏在水下的明棠,眼中有几分不自知的无奈,却到底还是将她捞了过来,给这浑身好似没有一点儿骨头的小兔崽子洗净了,团上软巾,放在一边儿的炭盆旁。www..Com 谢不倾素来是不在明棠处洗浴的,今日这般一身的狼狈水渍他也不曾留下,只是捏了捏明棠被熏蒸出红润润的鼻尖,道:“叫鸣琴伺候你擦发穿衣,不许贪暖和不出去,这里头不大通气儿,呆久了仔细头晕。” 难得听他这话说得不是那般难听,明棠也点了点头。 谢不倾便转身要走,明棠又想起来方才总有东西硌着自己疼的厉害,便冲着他腰间一看,果然瞧见几个方形的玉章子,棱角分明的。 这章子自不会是西厂什么得用的章子,也不过就是附庸风雅的造物罢了,明棠心中狠狠啐了谢不倾这老狗贼一把年纪了还学时下的郎君卖弄风雅,只觉得这些个物什刚刚给自己吃了好大的苦头。 等谢不倾走后,明棠才将巾子拿开,果然瞧见方才一直被顶着的腰腹上红了一片。 什么杀材! 身上非要带这些个没用的玩意儿,到头来叫自己受苦! 明棠气闷一时,便很快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 翌日。 如今小年是越发近了,门房引来送往,收受拜帖也极为忙乱,偏生外头冷的厉害,几个门房在外头呆了一会子,只觉得寒风将手指耳朵都要吹掉了。 横竖这时候大多也是送送礼单,接接帖子,一日也不见几个客人来上门,几个年轻后生子干脆驿馆大门,往耳房一钻,围着个铁炉子煮茶吃点心说话。 外头的风雪声渐大,裹挟着雪花的风吹得门窗都一同摇晃起来,几个人又说着些闲话,愈发热火朝天,谁也听不见外头究竟有些什么声音。 说着说着,那窗户忽然猛地遭人打了一下,竟是从外头被打开点儿缝隙,风雪一下子灌进来,惹得几个小子骂娘。 “你们还敢骂呢,有客上门来,若是叫你们太太夫人晓得了,仔细你们的皮子!” 这是个泼辣丫头的嗓音,几个小子一听“有客来”,登时也顾不上说闲话吃瓜子儿了,手里的东西一丢,赶忙去开门铺毯子扫雪。 有个机灵点儿的还隔着窗户问起:“好姐姐,是哪家的客,咱们几个皆是新来不久的,不大认得人,等会儿也好叫人。” 那使女也没大为难人,只道:“我们夫人是诚毅公世子夫人。正是瞧着如今是是尊府三夫人管事呢,懒得替亲姊妹生这一事,否则你们几个这样懒骨头躲懒,来客了也不开门,放在咱们诚毅公府里头,定是要打出去的。” 那几个后生子这时候便是再呆愣,也晓得诚毅公府周家,世子夫人许氏,乃是自家三夫人一母同胞的姊妹,身份金贵的很,一点儿也不敢怠慢,连忙一窝蜂上去伺候了。 倒是方才那个机灵点的还没走,又问起:“好姐姐,便说一说是上门做什么来的,咱们三夫人今日去外头点庄子收成了,老太太病着,二夫人不太顶事儿,小的也好去看看先去通知哪位主子,回头不叫咱们世子夫人干等着受苦。” 他嘴甜,那使女也乐意说,笑了起来:“是大喜事儿,你只管去……府里头老太太能管事,便先同老太太说声去。” 那小子连忙去了。 本身就是沾亲带故的世子夫人,又说是大喜事儿,这小子跑的就比谁都快,总归是个好讨赏赐的机会,他可不会错过,风似的跑走了。 明棠正带着双采与拾月在花园子里摘花,那小子跑得急了眼,险些撞着明棠,回过头来也顾不上求饶,又是忙不迭地跑,脸上满是喜气儿:“三郎君稍待,周家有大喜事儿,回头奴才再来领罚!” 双采撇嘴:“什么东西,这般没规矩。” 明棠一听周家,便晓得今朝是个什么事儿,抖了抖身上的风雪,便笑道:“很不必生气,一会儿有的是他们没脸的时候,着急什么?” 双采好奇起来:“郎君晓得?” 明棠慢吞吞往回走:“是件大好事——走,回去喊你鸣琴阿姊给你家郎君换身好看衣裳,也去听听这大喜事。” 第114章 可不兴和谢不倾玩那些花的 明棠回潇湘阁换衣裳,碰见傻大儿沈鹤然正在院子里堆雪人玩儿。 他见了明棠,就想问她那什么谁干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日里将她扑倒在地的人又是谁。 鸣琴因力大,勉强能拦着沈鹤然几分,这些时日也常去他身边搭把手伺候,也算了解这小子几分,一见他那双凤眼瞪起来,就知道他又要问些坏事儿的事情,连忙拉他一下:“你不是说要吃鸡腿吗,小厨房灶子上正热着两个,你去吃去。” 谁知沈鹤然这会子连鸡腿都没了兴致,只跟在明棠后头,同一块儿狗皮膏药似的。 鸣琴气结,暗暗嘀咕:“鸡腿都不吃了,这是转性了?” 明棠失笑:“他往日里吃的鸡腿都是阿丽做的,如今阿丽……做了人上人了,小厨房换了人,他自是吃不习惯。” 沈鹤然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知我者,大漂亮也。” 他还要再靠近,明棠便闻见那股子男人味儿了。虽说他如今还未抽条儿成人,这男人臭气也不大重,但明棠却也很不喜欢,伸出根雪白手指按住他的肩,将他推开一臂之距:“不许靠过来,否则三日吃素。” 沈鹤然立即垮下张脸来,如丧考妣。 明棠素会打个巴掌给颗甜枣,又喊双采去府里的大厨房领些春水包来给他吃。 他听见有吃的,也就不再缠着明棠问个不停,开开心心回自己厢房等了。 明棠正要回自己屋里,却又见那沈鹤然忽然折返回来,一把抓住她的衣袖,一双凤眼儿瞪得溜溜圆。 “大漂亮,你是好人家的郎君,可不兴玩儿那些滥的花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很是认真,甚而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思,看得明棠啼笑皆非:“什么滥的花的,你倒是同我说说。” 沈鹤然就红了脸,很不赞同地看明棠一眼:“这种话还需要我说出来!你与昨日那个什么东西躺在一处,瞧着就不是什么好事,我虽不懂,却也别把我当傻子!” 说着他也不说了,一哼声,转过头走了。 明棠失笑,他现在这个样子,还不是个傻子? 前世里的沈鹤然少年英才,十五六岁的时候便可叫宦海敌手闻之色变,如今却在这儿牵着明棠的衣袖同她说这些话,还不是个傻子? 只不过,他这话说的也不是全然没道理。 谢老贼就是个什么东西——既是个东西,也不是东西,叫“什么东西”,最最合适! 拾月在一边看着他背影笑,等他走远了听不见了,才道:“瞧着他如今说话是越来越利索了,懂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了,想必再没多久就好了。” 明棠点点头。 他有在慢慢好转,便大抵不是装的,能记着这段时日明棠也算是真心收留他的恩情,日后长成了那个阴鸷可怖的模样,可要给她留些余地。 明棠回了屋,叫鸣琴替她选一身明快衣裳。 鸣琴觉得新鲜,问起今日可有什么好事,明棠也卖个关子不谈,只让她选。 鸣琴从前最爱的就是打扮小明棠,自家小郎君从小便是身量纤纤又细致,着什么都好看,如同娃娃一般,最好打扮。只是后来明棠大了,不肯让她穿着玩儿了,鸣琴这才罢休;难得今儿有这么个机会,立刻高高兴兴地来了。 她的眼光上乘,明棠雪肤,不着白色,便穿艳色最衬她的品貌,便为她选了一身朱砂色的圆领袍子,再披上毛茸茸的火狐披风,当真衬得她如雪堆成的精儿。 明棠一挑她的下巴,调侃道:“爷们还真是离不开你这双巧手,日后必得将你收到房中来伺候,便是要你打理这些衣裳,便是再好不过了。” 鸣琴就娇滴滴地笑起来:“爷们顾念奴婢的好处,日后可别忘了今日这般言谈。” 一屋子人便齐齐笑了起来。 明棠将走的时候,又好似想起来点儿什么,吩咐道:“我不在,你们看好屋子里那位了,不许她跑出来,也不许她死,可晓得?” 鸣琴自是点头。 * 阿丽迷迷糊糊里,便听见外头传来一阵阵的笑声,听见那声音里头有自己最魂牵梦萦的那个人,忍不住一下子醒了过来,又细细听了。 那人分明道:“日后必得将你收到房中来伺候。” 随后莺莺燕燕便都笑起来,很是快活。 曾几何时,她也曾这般与人立在一处,见她眉眼温和动人地同她们玩笑,说是要将她们都收入房中,却不想一步踏错,步步踏错。 阿丽又苦笑起来。 其实哪里是一步踏错,她自来这里,便不过是一局要害明棠的阴谋。 却不想那小郎君这般温润可亲,即便是点她去做个烧火丫头也不曾可带,吃穿用度皆比外头好一大截,可她着实没法子,不过只能走这一局。 那一日的事情,她着实记得不大清楚了,只记得自己与齐照厮混,却被小郎君看破,齐照也不知怎生半夜摸到小郎君屋中来,也被捉了。 她并非什么聪明人,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后来的记忆更是颠三倒四,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晓得自己清醒过来之后被鸣琴和双采牢牢看管着,那两个得宠的使女对她没有半分好脸色,小郎君也再没收用过她。 从温泉庄子回来,她便被关在一个小屋里头,即便明棠对她没甚重话,她也再没有见过旁人的面——可,此处着实不曾苛待她。 总比她的来处好,吃饱穿暖。小屋里头东西皆有,被褥也是足够的,甚至不用做活计。 阿丽心中苦涩万分,听得外头有沙沙的脚步声,又勉力爬到小细窗上去看,便瞧见雪中红衣正穿雪而过,身后跟着个使女为她撑伞。 阿丽多想取而代之。 远远的,瞧不大清楚,阿丽却好似能想起她身着披风在雪中行是何等姿态,却又遗憾自己从未见过她穿红衣的模样。 阿丽脸上滚下泪来,痴痴地看着她走远了,才跌倒在床榻上。 第115章 来亲上加亲 明棠早察觉到一道视线在看自个儿,晓得那是被关在屋子里头的阿丽。 她问起拾月:“阿丽这些日子可还好着?” 拾月点头:“她没甚不好的,就是身子瞧着有些虚。” 明棠点点头,拾月便有些不解地问起:“这般叛徒,小郎君一直留着她也就罢了,怎还时时关心她?” “她是个美人儿,死了便可惜了。” 说着怜香惜玉的话,明棠面上却没有一分悲悯之色。 一片晶莹的雪花飘落到她的鼻尖,须臾便融化了,就如同阿丽在她院子之中短暂的欢愉快活。 怎么能叫她轻易死了呢? 明棠对于一切敢于对自个儿动手之人,向来是要好好磋磨的——死,总是最痛快的解脱,不是么? * 明棠到荣德堂的时候,其中果然正热闹着。 外头守着的使女远远地瞧见人,一时还不曾认出是谁,等走得近了,才发觉这朱红身影竟是那素日里爱穿素色的三郎君明棠。 她平素里着白衫,便如同天边流云浅淡,如今换了红衣,却更显得容色惊人。 小丫头年纪大了,大抵到了思春的年岁,见了明棠,眼睛都快粘在明棠身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打起门帘子来都忘了往里头通传是谁来了。 等明棠走到里头去,她才惊觉自己满脸绯色,魂儿都差点跟着明棠一同飞走了,心还扑通扑通地跳着,连忙拍拍自己的心口。 明棠两世里也早已然习惯了这般目光,出于皮囊的惊艳爱慕她收到不知凡几,早已不会为此等神情动容。 只是这荣德堂也忒埋汰,守门的使女竟是被人容色勾着走的,也可见高老夫人这些年实在没个对手,到如今也这般松散,不会好好管束下人。 明棠往荣德堂里头去,因门口的使女不曾往里头通传,里头的人还皆不知道明棠来了,热闹的很。 拾月却在咂舌:“早知道生得这样好看,连人都能迷得这般,我也叫我娘把我生好看些。” 明棠看她一眼,只看见她易容的模样,便想起摘星的脸。虽不喜欢摘星那狂妄性子,却也知道她姊妹两个的脸确实生的不差,便笑话她:“你生的若还不好看,这世上不知多少人要羞愧地从地上钻下去呢。” 这话正好传到里头去,引得里头的热闹停了一瞬。 明棠绕过了屏风,瞧见了一屋子的女眷,尤其是正坐其中的高老夫人满面红光,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便躬身行礼:“见过祖母,见过诸位夫人。” 高老夫人不知明棠这个时候来做什么,眼底闪过一丝厌烦之色。 这小野种不会觉得,今日的事儿和她有什么好干系? 不过今日有人在这儿,高老夫人也不好叫人直接将明棠赶出去,反而落人口舌,便只叫人搬了个椅子给明棠,去角落去坐着去了,自己只顾着拉着身边人的手说话:“……江儿有功课在身,这会子还在太学,世子夫人不如留下来同我这老婆子多歇一会儿,等江儿回来再见不迟。” 明棠听见高老夫人提起世子夫人,却是有些微微的讶异。 周家来的,竟是周时意的母亲许氏? 她在角落里坐着,不着痕迹地打量了被众星拱月在其中的世子夫人一眼。 许氏生得高鼻琼口,一双柳叶眉,明艳动人,与明府之中的三夫人确实有些相似之处,也难怪是亲姐妹。 那许氏被高老夫人拉着手,面上亦是带着一团软和的,瞧不出是好还是不好,总归是个笑模样。 明棠打量她的时候,她也打量明棠一眼,只是眼风淡淡,并不见十分热络。 明棠思及高老夫人的话——见明以江? 周家这时候会上门,不外乎是她前儿救了周时意一命,这同明以江有何干系? 怕不是高老夫人自作多情。 明棠眼底一点儿调笑似的哂然,看好戏地坐下了。 高老夫人十足亲昵地拉着世子夫人的手,同她百般叙话,世子夫人也一一应了,却还是不曾说出自己的来意。 原本她上门来,又说是喜事,高老夫人心中有些不安。 一时以为是周家终于愿意同明府结亲,是打算来和自己的好大孙明以江亲上加亲来了,一时又怕周家是拗不过他家那个宝贝疙瘩周时意的意思,要和明棠相看,这会子拼了命的同她说话,也说了不少暗示了,想看看能不能探探她的口风。 倒不想这世子夫人不愧能稳坐世子夫人之位这许多年,很是个沉得住气的性子,一句旁的话也没多说,任高老夫人如何暗示,又是说起明棠,又是说起明以江,竟是哪句话也没接。 等到吃了两盏茶了,高老夫人面上的笑也有些挂不住了,正欲开门见山地问一问,世子夫人终于点了点自己手腕上的玉镯,笑着说起:“其实今日登门,确实是有一桩大事。” 高老夫人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紧紧盯着世子夫人。 她的目光如水波一般在角落里同个没事儿人似的明棠身上一扫,停了一停,这才说道:“说来无奈,此事同我那不争气的小女时意有关。” 高老夫人听到周时意,心中便是一喜,可见了世子夫人的眼风总是若有若无地往明棠身上转,她又很是不痛快了。 她耐着性子,笑着问起:“时意那丫头,我也是许久不见了,咱们两家这样亲的关系,不如叫时意日后也多来往来往?我这家里的旁的没有,女郎倒是有好几个,还望时意别嫌弃我家这几个女郎呆呆笨笨的。” 世子夫人失笑,以手帕子压了压唇角:“怎会?尊府几位女郎皆是好的。” 她才说了个话头,又不接话,高老夫人愈发心急。 明棠瞧出来了,这世子夫人多半知晓高老夫人心思,只是故意不说,瞧高老夫人沉不住气了,就扯个话头出来引她一引——她分明在这儿钓鱼呢,钩直饵咸的,偏生高老夫人愿者上钩。 高老夫人,瞧着当真像条没脑子的大蠢鱼,被世子夫人的线拽得团团转。 好半晌,世子夫人终于又继续说起来:“不过老夫人所言甚是,我家时意也总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总在家里头看着书,将性子都看的闷了,是应当出来多走动些许。” 高老夫人起了心绪,正要接话,便听世子夫人说道:“原本也是想着,镇国公府与我诚毅公府也算是这样多年的世交,我与三夫人又是姊妹,这些年没甚来往总是不好,既有了时意,不如叫两家里亲上加亲。” 亲上加亲! 这可是钓高老夫人的重头戏! 闻言,高老夫人脸上果然迸出光彩,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世子夫人的意思是……” 世子夫人悄悄地将手抽了出来,兴奋的高老夫人却未发觉,见世子夫人容色安然,不由得心头一跳:“我家江儿若有这个荣幸……” 明棠心中暗想,这夫人确实不是个简单角色。 她来这儿半晌,说了不少话,可是一句话有用的都不曾说,倒是引得这高老夫人一肚子话全被她套了个干净。 可这位世子夫人若真是来与明以江牵线搭桥的,方才便断然不会这般钓鱼了。 果然,下一刻便听得世子夫人道:“我来,是想替我家时意来结个干亲的。” 高老夫人连连点头,接话道:“正好,结个干……干亲?!” 她猛然站起身来,险些撞倒桌案上的茶水。 第116章 她是仙童下凡 结干亲? 高老夫人想的怎么也不会是这个亲上加亲的法子。 倒是明棠听了,脸上禁不住抿出个笑来。 她原本以为,世子夫人亲自前来,又说出亲上加亲,是因着昨日的救命之恩,亦打算替周时意一偿夙愿,让周时意以身相许——她来的路上还想过,若周家真有结亲之意,她该如何转圜,却不想世子夫人竟也是个蔫儿坏的。 拾月跟在她身后,亦是忍不住想笑——高老夫人那个呆愣蠢样实在可笑,丑态毕露,更罔论这一局其实又是出自明棠之手? 高老夫人惊极了:“这是怎么个结法!” 而世子夫人的眼风在明棠身上落了落,见明棠脸上的笑意没有半分意外,禁不住有些嗔怪,同仍在呆愣之中的高老夫人说起:“叫时意认到尊府先世子与世子夫人名下,与三郎君做个干兄妹罢。”奇快妏敩 高老夫人全然傻了眼:“这……这是何意?” “此乃三清之意,也并非咱们一时心血来潮。” 世子夫人微微一笑,从怀里头拿出来一卷竹简,瞧着竟很有些年岁似的。 她将竹简小心展开,明棠远远一眼,瞥见上头皆是些艰涩难懂的古语。 高老夫人什么出身,她自是看不明白,世子夫人便为她解惑:“我生时意前,曾有一梦,方知我家这个时意这个孽根祸胎,乃是灵宝天尊身边的仙师入梦送来的小道童。 仙师言及,她犯了尘心,被天尊贬下凡来,托生到我家中。因是仙童身,只能养到十五及笄之年,便要逢凶,被天尊收回天上去。 我自是不舍,百般想法子,得高人指点,于白龙观中为天尊捐了一尊金身,这才得了座下天师赐下这竹简真言,言及若要为时意留满这一趟尘世,则要为时意寻个命极硬的干兄为时意逢凶化吉。 只是我家时意无病无灾地长大,我这心中也忘了此事,却不想时意昨儿忽然遇险,眼见着再过两月便是我家时意的及笄礼,我这才想起此事来。 既是三郎君救了我家时意,正合逢凶化吉之意,我便承天师天尊真言之意,厚着脸皮来开这个口,万望老夫人看着我一片慈母之心,遂了我的心愿,将时意认到先世子膝下,与三郎君做个干兄妹罢。” 明棠听她这数言,真是险些拍案叫绝。 高老夫人横竖不曾想到,也不知该如何回绝。 她憋了半晌,脸上都憋扭曲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此事兹事体大,再者,大郎夫妻二个已然去了数年,会不会不大好?” 世子夫人含笑摇头,奉承一句:“如今国公爷早不理凡俗事儿,镇国公府还不皆在老夫人您掌中?只要您肯点头,哪有什么兹事体大?且我也不觉得不好,我还怕我家时意道童命,冲撞了先世子与夫人呢。” 她都这般说了,高老夫人也不知该怎么再谈。 高老夫人一时之间不禁恼怒不已,明棠究竟从哪儿弄来个救命之恩,怎生也没个人告诉自己,报来的却是些什么好男风的没用消息,当真气煞人也! 世子夫人见她脸上都快绷不住了,笑意深深地饮了口茶,说改日再带时意亲自上门来写文书做法,这便起身要告辞。 高老夫人脑子里气的嗡嗡的,都没顾上喊人送她出去,明棠便已站了起来,上去扶世子夫人的小臂,一副恭顺的小辈体态:“我送世子夫人出去。” 因明棠与周时意便快成了干亲,这也不逾矩,也没人敢拦着。 两人一同出了荣德堂,拾月与世子夫人所带的使女皆跟在后头,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聪明乖顺的很。 待走远了些,听不见荣德堂里陡然传来的怒骂声了,世子夫人才收拢了脸上笑意,打量明棠一眼:“三郎君,年纪不大,心思倒是玲珑。” 明棠知晓在她面前也没甚可演的,既然她亲自来了,又用的就是这个认干亲的法子,便说明她定然是看过明棠写的密信了——明棠那日被谢不倾折腾半晌,后来叫拾月连夜送出去一封密信,正是抵达周家,交到世子夫人手里去的,提及今日的救命之恩,以此恩情换个交易,叫周家以认干亲的法子解了这救命之恩。 虽知道周家定然不肯真的叫周时意以身相许,但谁也不晓得他周家是不是爱女成痴,明棠当真不愿耽误好好的女郎,不如做此一局,皆是双赢。 明棠得了世子夫人夸奖,却并无骄傲之色,只是低低头,道:“虽是我前头引的方法,却也需夫人配合,世子夫人这般穿针引线实在天衣无缝,所谓天尊道童、逢凶化吉,又是神仙又是宿命,老夫人便是生疑也想不到反驳之由。” 世子夫人点了点头,算是接了明棠这一句夸奖——连夜编出这些来是不麻烦,可那真言竹简一夜之间便要做旧造假,是有些考验功夫的,她这为了女儿的一片慈母之心,也算是没白费。 但她话锋一转,目光有些锐利,放在明棠谦逊的面目上:“只我有一点不明,为何不愿娶时意?你若咬死救命之恩,非要以身相许,时意那魔王必定欣喜若狂,谁也拗不过她。娶时意便能得周家助力,稳坐世子之位,你这般聪明,怎会不懂?这一局我也瞧不出你有什么好处,因何?” 明棠的神情却没有一丝变化,仍旧温驯从容。 第117章 可不能叫谢老贼知道,否则腰子又要不保 世子夫人不懂,周家血赚,她明棠亦不亏。 损人利己,还赚的盆满钵满,怎会亏呢? 明棠人畜无害地一笑,笑眯眯的,不见一丝心机打算:“随心意罢了,周娘子性情直爽大方,值得更好的人,我怎堪配?再者,不娶周娘子,如今不也得了世子夫人助力?” 世子夫人只觉得明棠这小子生的好看,说话也实在好听。不论真伪,先捧一句周时意,再漏出些真意来,交织在一处,叫人不由自主就信了。 聪明,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聪明。 世子夫人笑着摇摇头,懒怠多问了,圆润的脸上有些欣赏之意,只是须臾便成了可惜:“你有情有义,倒也不趁火打劫,是个聪明好孩子。你父母若尚在,你这世子之位坐得稳当,时意嫁你也不是不成。” 明棠脚下略略一滑,只在心中连声道大可不必,再叫谢老贼知道,她这腰子是一点儿也不想要了。 世子夫人见她似有羞赧之色,容色更显生动,新鲜地挑挑眉,又说起:“你这般形貌,确实是世间难得之姿,也难怪时意喜欢。” 明棠险些跌一跤。 她算是知道,周时意那些不着调从哪儿来的了! 明棠不欲再谈则个,速速将话题岔开了去,问起周时意如今情况可还好。 从世子夫人这里得了肯定的答复,明棠不再多问,恭恭敬敬地将世子夫人送出了明府。 * 世子夫人一上了马车,身后的使女便凑上来替她揉捏肩膀,她放松地一躺下,便连声地叹气,却不见多可惜:“时意这糊涂鬼,竟也生了一双火眼金睛,看出这明三郎君是人杰。我那好姊妹,恐怕是斗不赢大房从乡下接回来这个咯。” 那使女也是好奇:“夫人怎生对这明三郎君如此赞不绝口?姑太太膝下所出的大郎君……也敌不过她?” “不说今日之局,你便瞧她问起时意的伤势,这是关心到了;而旁的关于时意究竟是去了哪儿、为何受伤、因何受伤,关系女郎声誉的事儿她却一概不问,省得瓜田李下。你道这还不算聪明?” 那使女想到不到这样多,只会连连咋舌。 世子夫人又叹气:“她那宝贝儿子,是个惯会装傻的,只是装久了,多多少少也有些真傻了。她母子二个,算计一生,恐怕也想不到从乡下横空出世回来这么一号人物,有他们头疼的。” 那使女却撇嘴:“夫人担心他们?他们自己都是个烂的臭的,还一门心思打咱们女郎的主意,谁管他们的死活!” “放肆。”世子夫人轻轻地斥了一句,脸上却不见怒色,显然是默认了。 * 二房之中。 二夫人乔氏也是刚从祠堂出来不久。 她的容貌原本少女春晓一般,关了这些时日,也显得苍老了几分,脸上瘦削了不少,便显出点儿刻薄之色。 乔氏坐在里屋之中,里屋里有些晦暗看不清左右,她也不开窗,有些焦急地走来走去,好似在等人。 待外头传来三长两短的几声叩门声,她的焦灼才终于散开,连忙奔到门口去开了门,迎进来一个身着斗篷的身影。 来人身上还有些风雪之色,她一面帮她拍落身上雪花,一边兴奋说起:“我同你说,今儿有一桩好笑事儿!” 那人声音如水似的温柔:“慢慢说,我听着,不着急。” 乔氏便添油加醋地说起诚毅公世子夫人上门一事来,竟是因为明棠对周时意有救命之恩,又竟是为了叫周时意认死去的明訫与沈氏为干爹干娘。 “这明棠,多多少少是有些傻了!要我说,有个救命之恩在手,趁机娶了周时意才是好事,傻子也知道周家这般疼女儿,爱屋及乌也不会叫女婿受苦,她倒傻傻的什么也不干,叫人找上门来,拿个认干亲塞住了嘴!” “周家也是好笑,这般宝贝那个女儿,居然也舍得叫她去认两个死人做亲爹亲娘,这算哪门子的报恩,还是救命之恩这样的大恩,简直可笑!” 那人微微皱了皱眉,却说起:“冬儿,你想岔了。” 乔氏一僵,有些不可置信:“此话怎讲。” 那人摇头:“此计,甚高。” 乔氏又要抓耳挠腮,那人便拉住她的手,叫她稍安勿躁,细细讲给她听。 “此计,乃一石三鸟。” “一策,可解明棠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恩重如山,大抵也唯有以身相许这一件能报,但诚毅公府周氏乃是大梁名门,犯不着和明氏这般日薄西山的士族联姻; 更罔论周时意这周氏嫡长女,便是做中宫嫡后都做得的身份,更不必和明棠这么个不得宠爱的失怙失恃的人绑在一处。 第118章 谢不倾没有心 明棠得志意满,消息自然也从明府流传到上京城之中,到处都是。 西厂自然也有听闻。 魏轻得了这个消息,便带着消息急急进了谢不倾的沧海楼。 他自有功夫在身,虽不精通,也算是有些,嫌弃那楼梯太绕,一下子翻过三楼,正见谢不倾坐在案前翻看文书,手执朱批,指尖点着几本小皇帝丢下来不肯看的疑难奏折。 “又来做什么?你父王的事儿做完了?” 谢不倾并不抬头,不过将奏折再翻过一页。 魏轻候着脸皮凑上去看,瞧见那是永亲王弹劾西厂无能,探查月余也查不出一场弄虚作假的闹鬼真相,找不到杀害魏烜凶手的奏折,字字愤恨。 谢不倾手上的朱批丁点未停,只批:“西厂亦为人力,不能通天,永亲王若有那手眼通天的本事,不如自家查去,何必来劳烦本督的人,烦心这等小事。” 他的字遒劲有力,偏生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狷狂意,朱色的批文也不写在空白处,直接就盖在永亲王的字上,毫不收敛。 “来人。”谢不倾写罢了便唤人进来,将那本奏折丢进他怀里,一双深邃的眼瞳并无一丝波澜,“永亲王要打到本督脸上来,这本奏折你便叫永亲王给本督跪着接,兜头甩在他的脸上,叫他晓得晓得西厂这么些年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骑到头上去的。” 那锦衣卫略略有些迟疑,问起:“……永亲王桀骜,如何肯……” “天子之意,焉敢不跪?这也需本督教你?”谢不倾的眉眼沉了下来,弥漫出一点儿郁气。 那锦衣卫这才醍醐灌顶,连忙跑了出去。 魏轻在一边看得连连咋舌:“如今你是越发不将陛下放在眼中了。” “本督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更何况如此小事,何必劳烦皇上?” 谢不倾想起这些日子又复宠了的丽美人,想起那夜也还没来得及说与明棠听的替身活春宫,眉目里的郁色才微微散去些许。 魏轻不由得腹诽,既是如此,这祖宗自个儿做皇帝就是了,又何必捧着那位空有心思并无手腕的皇帝这许多年。 只是这话他不敢说,只得挑个简单些的说起:“永亲王膝下独子,被人净了身枭了首,身上被片得如同鱼脍似的被码在盒子里头,这也算小事?” 谢不倾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轻于鸿毛之人,死了也就罢了,算什么大事儿?能叫黄巾料理他的尸身,也算他死后的哀荣。” 魏轻正在偷谢不倾桌案上的茶果吃,想起黄巾那双能把人脑袋都剖成千八百块儿的死人白手,闻言差点被噎住,一面灌水顺气儿,一面说道:“这哀荣一般人可要不起。” “你有何事,直说便是。若无正事,又来这废话许久,本督干脆叫黄巾将你也料理了罢。”谢不倾看他一眼,分外无情,“你死了,本督必嫁祸到你父王头上,抄了景王全族,叫你九泉之下也算了了夙愿。” 魏轻可一点儿也不想死,连忙将自己报名的大旗扯出来:“我怎会没事?小的这是带着大消息来的,周家要将周时意认到已故的镇国公世子膝下去做个干亲,喏,就是同您如今看重的明世子,做个干兄妹了。” 谢不倾轻斥:“这是什么有用消息?浪费本督时间。” 他甩了衣袖,魏轻便被一股内力直接扫地出门,那力道一点儿也不留情面,险些将魏轻直接从三楼横栏推下去。 魏轻连忙大喊:“这怎生不算?周时意是铁了心要嫁给明世子,周家早有消息了,正闹着呢。如今一认干亲,周时意便再难嫁她,也免得您头上飞来绿帽,您说是也不是?” 他声音不大,但正回荡在沧海楼上空,周遭许多人皆听见了。 外墙正有个满脸泥水的身影,驮着两个不知从哪儿弄回来的尸身经过,发出一股子恶臭难闻的腐烂之气,听得这话传来,步伐微微停了停,面无表情。 她一停下,身边同样身着锦衣的同僚便要催促:“快些罢,锦衣卫的事儿与您从前做的不一样,您再金贵,也该晓得如今不是从前了,做不成这些,上头又要骂了。” 几个人沿着外墙,慢吞吞挪走了。 倒是魏轻又厚着脸皮摸到谢不倾身边,就在谢不倾欲怒之时,他连忙收拢脸上嘻嘻哈哈的神情,轻声道:“我是来送药的。” 他先取了一只药盒,放在桌案上:“这一盒与从前一样,您按时服就是,但没甚大用,您知道的。” 谢不倾却听出他言下之意,头也不抬,道:“你府上芮姬的药引子,炼出来了?” 魏轻的神色微微有些复杂,却还是点了头。 这话终于引得谢不倾抬了眼。 魏轻静静打量谢不倾面上神情,瞧不出一丝喜怒,经不住又问:“您如今……还打算用那法子解毒?” 谢不倾不曾答,神色间似乎染上难言的风霜,只伸出了手:“药引。” 魏轻苦哈哈地从怀中取出了另外一只玉盒,放进谢不倾掌心。 谢不倾将玉盒打开,瞧见里头莹润有光的几颗药丸。 魏轻仍在絮絮叨叨:“大人,芮姬说了,难得遇见体质合适的药人,养药宜早不宜迟。但若真用那法子,便回不了头,被养药取血之人必是活不了了。纵使能活,也续不了几年的命了,您要想好。” “聒噪。”谢不倾将玉盒“哒”地一下阖上,却没有叫魏轻拿走。 魏轻也算跟了谢不倾这许多年,虽见他面上神情无一丝变化,却已敏锐地察觉出气氛不对,晓得自己不应久留,便速速离去了。 外头候着替他牵马的小厮见他出来,乐颠颠问起他要去哪,他便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道:“才见完个世上最没有心的人,我这心里头也心有戚戚,打算去明府看看宓娘,暖暖心窝子,你回去叫府里不必备我的饭了。” 那小厮悄悄在腹诽,自家世子斗嘴都斗不过明大娘子,怕是被气暖的心窝子,自己也任劳任怨地先回景王府了。 而谢不倾负手立于沧海楼上,手中紧紧地握着那装着药引的玉盒,看着魏轻欢快地往明府去的背影,神色寂寂。 他没有心? 是,他从棺材里爬出来,从尸山血海里活下来的那一刻,他便早没了那没用的东西。 红颜粉面皆为枯骨,世间唯存无边苦楚,漫天血孽。 他早回不了头了。 第119章 血仇将报 谢不倾看着看着,便觉得喉头一甜,一股子腥甜的血气顿时弥散在口中。 随后凌迟似的疼痛从四肢百骸蔓延而上,浑身经脉内力如狂暴洪流,似乎要将他整个人活生生撕碎。 他伸出手,擦去了唇角溢出的猩红血丝,面无异色而无比纯熟地点住自己周身大穴,让毒气不再四散,取出了魏轻送来的第一盒药,随意咽了一颗下去。 这样毒发的痛楚,谢不倾已然受了许多年了,到如今也几近麻木。 魏轻送来的药,几年前还可为他减缓些痛苦,如今已然算是全然无用。 服药日久,就算加大剂量也毫无作用,疼痛与日俱增,药性却日渐减退。谢不倾扯开自己的衣襟,瞧见疼痛最为剧烈之处的心口,纠缠成蛇的毒印果然浮现,如同灼烧而成的扭曲瘢痕,剧痛万分。 年少时曾以为将这涌现毒印的肌肤剜去便是解脱,狠下心来将这一块儿的皮肉皆硬生生割去,可惜那样也不过只是徒增疼痛,再生出来的肌肤仍旧与这与生俱来的剧毒纠缠,回回都想将他置于死地。 但他不会死。 谢不倾手握装着药引的玉盒,一个人在沧海楼坐到日落月升,在夜色溶溶里,沉默地宛如塑像。 * 明以渐亦是在这样的夜色里,在刘嬷嬷的眼前,眉也不皱地将一整碗汤药喝完。 小屋简陋,灰扑扑的没有光亮,桌案上点了一盏油灯,只是太过凄冷弱小,甚至照不亮这没有融慧园大丫头卧房大的正堂。 他这儿的冷寂与寂寞都像是能察觉到的温度刺骨,无人在意的窒息如同一件生满了荆棘的大衣将他死死缠缚,随着呼吸扎入五脏六腑。 他咽下苦涩的药汁,想起来的却是被送来的药方。 十余年日日喝的,果然如他所想,早是被人动了手脚的。 明以渐垂眸,仍旧将那药咽了下去。 裴阿姨依旧是同他一起住着,这段时日养着,她的疯病不仅没有见好,甚至还有愈演愈烈之态。 如今没有人给她看病开药,她每日不是昏睡就是咒骂打人,有时候连明以渐都认不出,昨日还打破了刚回来的明以渐的头。 明以渐方才在喝药的时候,便是听得外头呼啸的寒风,和着偏房里裴阿姨的尖啸哭喊:“我好苦啊,我好苦的命啊——我拼命生下来的儿,我的儿是个残废,我的命真苦——” 她的哭喊日夜如此,并不随着朝夕停歇。 绝望、无力、痛苦,永远地充斥着这个小院。 在温泉庄子无人在意,回到明府也是如此。 刘嬷嬷知道那汤药有多苦,见他喝完,连忙拿蜜饯给他压嗓,明以渐吃了,她便喊外头的兰因絮果进来收拾洗碗。 只是无论她怎么喊,那两个丫头也没有半分动静,刘嬷嬷正待发怒,便听见明以渐幽幽的叹息:“别喊了。” 刘嬷嬷有些惊疑不定,却瞧见明以渐抬起的眼。 在灰暗的屋子里,明以渐的面目都瞧不太清楚,只能看清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缓缓看向她:“三弟将她们都喊走了,说是潇湘阁人手不够,需人扫雪。” 刘嬷嬷张口就骂:“我们院子里的雪都没人扫,还去明棠那扫!” “不是第一日了,这几日,我院中所有的奴仆,皆被三弟支使走了。” 比起刘嬷嬷的恼怒,明以渐的语调显得平坦太多,却因太过平坦,甚至露出一丝叫刘嬷嬷都觉得胆颤的死气来。 “嬷嬷,三弟实在是欺人太甚。” “嬷嬷,我是不是很没用。” “嬷嬷,我不想活着了,这世间太苦,阿姨日日咒骂,何尝不是怨我没有本事,是个残废。明府之中无人在意,兄弟手足随意欺凌,这日子,太苦了。” 明以渐枯柴似的手费力地推动小轮椅,推到门前去,看那外头无声落下的雪花,背对着哑然失语的刘嬷嬷。 “只是黄泉路上孤冷,我想阿姨与三弟同我一块上路。” 明以渐忽然回过身来,静静地在一片黑暗之中看着刘嬷嬷,看着这将自己从小带到大,永远陪伴在自己身边,忠心无比的奶姆嬷嬷,死气沉沉的脸上忽然露出个笑来:“阿姨是我的生母,我不忍她留下受苦;三弟如此践踏,我心深恨之;嬷嬷,成全我罢。” 刘嬷嬷大退数步,心惊肉跳地上去拉他:“郎君说什么呢!郎君不可有此念头!” 她惊慌失措地将明以渐搂在怀中,不住地安抚,而明以渐被她紧紧抱着头,微垂的眼里没了方才摇摇欲坠的死气,只余下越来越压不住的仇恨。 血仇,就将要报了。 * 更深的夜里,只听见雪落的沙沙声。 有人在无人处与人相见,听得人惊慌失措的禀告声。 “哦?他真有这个意思?” “有这般好事?那就叫他去死,最好把几个烦心的东西一块儿带走,也是苦了你这些年了,等事情了了,必重重有赏。” 有东西被塞入袖中,有人欢欢喜喜地离去。 而片刻之后,竟还有人踏月色雪色而来。 “主子说了,算他垂死挣扎前还有些聪明,便遂了他的愿罢,叫他的苦让明三也尝尝。” “她还是这样沉不住气,也被主子料定。” 初时惊慌失措的嗓音已经变成截然不同的沉稳:“我知道,仍旧算她的头上。” “嗯,用谁下手,你应当知道的。” “是。” 分别之后,厚重的雪渐渐遮掩一切行迹,似乎整个天地都已然睡去。 而明棠,等回了夜伏的拾月。 “她亲自去见?还是这样蠢得无药可医。” 听完了拾月的回禀,明棠似笑非笑地挑弄了下摇晃的灯火。 “倒是她……背后竟还有一人,有趣。” 雪夜静谧,却是一夜的谋求算计,暗流涌动。 明棠吹了灯歇下,一夜无梦。 只是夜里半梦半醒,她总觉得似有人在看着自己,有长久而无声的凝望,有轻轻落在她眉间的触碰,她想睁眼,却什么也做不到。 这极为恼人,明棠伸手欲拂开,无声地低喃:“谢老贼,又来扰人清梦。” 那动作便彻底停了。 明棠最终听见叹息,和着这一声叹息,再次沉沉睡去。 第120章 撞入他的怀里 翌日又是个大雪天。 诚毅公,周府。 红墙上落满了白雪,外头远远的一片灰蒙蒙的天,从士族富丽堂皇的院子里往上看,瞧见的穹顶与外头也好似没有什么不同。 士族群居的街道院落永远有仆从在倒灰扫雪,这才能保得地上没有积雪结冰,免得主子贵人滑倒。 头发花白的老太医跟着世子夫人从周时意的闺房出来,面上也是松了一口气的神色:“尊府女郎身子强健,这两日都挺过来了不曾发烧,便是脱离了危险了,日后只要按时换药吃药,好好将养着,等开了春,便也大好了。” 世子夫人脸上终于有了些喜色,让使女给他赏了厚厚的红封,叫仆妇送大夫回宫,自己便又地转回周时意的闺房之中。 却不想周时意已然醒了。 她面色尚且苍白着,大抵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辨认出自己在哪,惊恐紧绷着的神色才终于有些缓解。 世子夫人这几日面上虽不显,心中却担忧极了——她并不知晓女儿不过是出城去赏花一趟,为何会受此重伤,偏偏之前让她带出去的暗卫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贴身伺候的使女也因那日长街被撞翻车马压伤了而昏迷不醒,无人可问。 只是如今看着女儿这般伤重虚弱的模样,世子夫人便不想再多问什么,只想等她慢慢好起来,事情再加紧人手去查就是了。 却不想周时意紧紧地拉住世子夫人的衣袖,艰难吐出口的第一句话竟是:“阿娘……我要见……明三郎……” 世子夫人是又急又难受,前些日子回了家常常念叨明棠也就罢了,如今这般重伤才醒,怎生又说要见明三郎? 当真有这样喜欢? 但她却也不敢叫自己的情绪影响了女儿,只轻声安抚道:“你如今这般伤着,哪有精力见人?听阿娘的,先好好养伤好不好?等养好了,定设宴请她来。” 周时意白着一张脸,却还是摇头:“不是……那事……是,是……” 但她实在太虚弱了,话还不曾说完,便又昏迷过去。 可怜周时意在昏迷之中犹自惊恐,浑身上下抖如筛糠。 世子夫人瞧着她模样,忍不住心疼地红了眼眶,又觉得自己在这儿帮不上什么忙,恐怕女儿醒过来瞧见她又要伤神说事,干脆叫了医女来照料着,自己擦着泪走到外头去了。 外头有使女匆匆行来,身后跟着个高挑的面生使女。 那使女见了她便先行礼:“夫人,这是我家郎君命奴婢送来的药匣,里头皆是止血生肌、疗伤祛疤的上乘脂膏。” 世子夫人认出她是明棠身后的贴身使女之一,名唤拾月,便叫了免礼。 “郎君特意吩咐奴婢转告夫人,这脂膏是新制的,还得阴两日才是药效最好的时候,那时候女郎身上的伤痕也大多愈合了,正好是用药的时候。” 她这般说了,见世子夫人也并没有久留她问询的意思,也没有多说起别的,这般便告辞了。 世子夫人心下有些欣慰又复杂,诚毅公府自然不会缺良医良药,但突然遇到这样大事,反而是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常常照料不到,明棠这份脂膏实在送到心坎儿上去了。 明棠之心甚体贴,知晓送些旁的药材,再珍贵也不及诚毅公府自己能拿出来的,倒是女郎多半在意身上肌肤有损,送这脂膏来,心意是极重极熨帖的。 世子夫人叫府医看过,确信这些脂膏都是无害的良药,便命人收到周时意的库房去了。 正当这时候,外头又有使女来报消息,说是明家大郎君亲自带着一株五十年的人参来了。 她正疲乏,只是亲外甥来了,也不好完全不见,只得打着精神去见了一面。 这个时辰太学刚刚下学,明以江还是那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娃娃脸模样,身边一个小厮都没带,脸上红扑扑的,身上也还有些落雪,想必是一下学就纵马来了。 “姨母,时意表妹可还好?是因何遭此巨难的?”他一双点漆眼瞳盛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焦急,也算是进退有度,又说了许多关心之语。 世子夫人应付了他两句,没怎么多说,虽未逐客,但明以江见她满脸的疲色,也晓得自己不便久留,不敢多纠缠,告辞去了。 送了明以江走,她长久地皱着眉头,一声接一声地叹息。 身边的嬷嬷为叫她松快些,便出声宽慰:“夫人不必担忧,女郎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事的。您瞧,这新认的干兄也是个体贴人,送来的皆是得用的好东西;镇国公府大郎君虽非良配,却也算个好表兄了。有夫人郎主在,如今又新得了个聪敏兄长,女郎总会顺风顺水的。” 世子夫人却摇头:“我那阿姊联姻的心还是未死,否则今日便不是他亲自来了。” “大郎君与三郎君皆是送东西来,这有何区别?”那嬷嬷不懂这其中细微的官司,世子夫人叹了口气,喃喃道:“明三郎是当真没有打时意的主意,故而两回都不曾过问时意为何受伤,只是喊人送了得用的药来,摆明了不做那瓜田李下的心思,只是真心关怀,心意在时意的伤上;” “明大郎亲自上门来,送的虽也是好物,却并无那样多的心意——他不过来走个过场,却要在我的面前露个脸儿;一定要问起时意受伤的缘由,也是刻意强调关心,不将自己的干系撇清,所谓心意全在时意的人上。” 那嬷嬷听的有些似懂非懂,只觉得这区别太细,她是分不出来的,只晓得夫人的意思是明以江比不上明棠。 她也算是看着周时意长大的,只盼着她得一如意郎君,如今也是忍不住问起:“夫人既觉得明三郎好,女郎亦中意明三郎,为何不干脆成全了两人?” 世子夫人面色浮起忧色:“一则,明三自己便无这等心思。” 两人边说边走的,刚回了院子,听见廊下两个二等丫头正在咬耳朵。 “你说,女郎醒过来之后可会不依?” “会罢?女郎这样喜欢明家三郎君,方才连昏着都在喊明三郎的名姓,若是知晓自己与明三郎君成了兄妹,恐怕是要要哭的。” “可惜,女郎这样一往情深,恐怕也是无功而返了。” “唉,到时候女郎必然是要黯然神伤的。” 世子夫人闻言变了色,沉着脸叫人,立即将两个嚼舌根的丫头捆起来拖下去挨打发卖了,一面却在叹息: “明三是好,非池中之物,心性却太过,要走的这条路又太苦,时意跟着她,必是要吃苦头的。更何况我周家权势已然稳定,无再往前之意,大可不必用一个女郎来赌明三是否能遇风化龙。我只盼着她一生平安喜乐就是。” 话都说到这般份上,那嬷嬷若还听不懂便是傻了,点了点头,见世子夫人眉目间化不开的忧色,不知是不是受了方才几个小丫头话影响,还是开解起来:“夫人又何必这样担忧?女郎虽是有些看重明三郎君,却也只是常常称赞她的容貌,并无更多意思,兴许也没到那个地步呢。” 世子夫人没有再接话了。 如此最好,不是如此,也只能如此。 她抬头看着天穹,只觉得今年实在是多事之秋。 旁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女儿又出了事儿。 也许她当真应该去白龙观,找人算一算了。 * 与此同时,明府之中,明棠亦在同人一同仰首看着灰蒙蒙落雪的天空。 只是比起周府之中的愁云惨淡,明棠这边便欢快很多。 她去寻了明宜宓玩儿,四夫人见她来了,叫人在院子里头扫了雪,寻了个湖心亭,罩上厚厚的毡帘,让她二人在这湖心亭里吃羊肉锅子,滋补滋补,总比闷在屋中好。 明宜宓是个坐不大住的,四夫人一走,她便打起毡帘来,抬头去看外头从天而降的雪花,一边企图伸手去捉空中飘落的雪花。 她平素里是个端庄沉稳的模样,也不知如今怎么也和小孩子似的捉起雪花来了,明棠笑着将她的手拉回来,调侃她:“阿姊如今怎么和小妹妹似的,还捉起雪花儿来玩,仔细受凉。” “随意玩玩儿罢了。”明宜宓一笑,收回了手,手却不自觉地放在膝盖上,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膝盖,压下些轻微的疼痛感,一面说起:“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这腿脚也不知道落下了什么毛病,今年开始下雪之后便愈发疼痛起来,平素里都在屋中窝着,鲜少到外头去。若非你今日来寻我,我是一点儿也不肯出门的,算起来,这还是我入冬之后头一回出来赏雪呢,可不得抓一抓,解解瘾。” 明棠听她话语之中的怅然,捕捉到最为重要的消息。 疼痛? 她便想起来,自己在离开明府去温泉庄子之前,便曾问起明宜宓的身子,彼时明宜宓便说自己常常觉得腿脚酸痛——那时候她没太放在心上,如今怎又听闻她腿脚疼? 明棠又回忆起前世里的事情,只觉得前世里并无这么一遭。 明宜宓前世里一直康健的很,并无什么大病症。 但也保不齐这一世有了什么变故。 明棠便收敛了面上笑容,详细问起:“阿姊的腿脚究竟如何?怎生又疼?可有请医看过了?这腿脚骨头的事情最是马虎不得,阿姊定要放在心上,不可随意对待,可有叫你祖母请宫中的太医替你瞧一瞧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宜宓见明棠几乎是不曾喘气,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不由得有些啼笑皆非:“怎生和个管家公似的?我知道的,也请太医过来看过好几次了,太医都说我是在屋子之中呆久了,且今年我受了那菌菇的毒,虽说不曾危害到身子,却也算是损了元气,身子有些虚。今冬比往年还要冷,天冷腿脚就会格外地疼痛些,等开春了就好了。” 明棠见她还是否认,这一回却不曾像上一次一样放过这事去。 她心中总有些惴惴不安之感,便一边有些食不知味地吃着羊肉锅子,一面细细打量明宜宓的动作。 她确实还是从前那般从容不迫的优雅矜持模样,却总是时不时去揉一揉敲一敲自己的腿骨,而且瞧她的动作极为熟练,甚至有几分不曾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模样,明棠也是觉得大不对劲的。 “阿姊,我觉得不对劲,你得叫人来瞧瞧看。平素里的医若是都看了个遍,便去外头再另外寻些来。” “真有如此紧急?”明宜宓见明棠敛了眉眼,很是严肃的模样,也不由得搁下了玉箸。 明棠便将方才说起她究竟有多频繁地揉弄腿脚,不似玩笑。奇快妏敩 明宜宓听她这般说了,也觉得确实有些不大妥当,便点了头,说回头再请人来看。 两人正在说话,外头便传来嬉笑的声音。 接着毡帘儿就遭人打了起来,促狭的笑声混着外头的冷风一下灌进来:“宓表妹,吃羊肉锅子怎生还悄悄躲起来?是见不得人?” “有你见不得人?厚着脸皮日日来,也不怕自己叫人笑话。” 明宜宓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是自己那个贪财催命的表兄魏轻来了,翻个大白眼,却也命人下去加一双碗筷。 魏轻与明棠见了礼,一下子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因觉得手冷,便干脆将手放在羊肉锅子上取暖,却被那蒸腾的热气烫得大叫一声,龇牙咧嘴。 明宜宓乐不可支地笑话他:“瞧瞧你这没用样子!” 可她虽这般说着,却已经去捉魏轻的手,拿过一边冰镇鲜肉的冰袋压进魏轻烫红的掌心。 两人一边打闹着边说话,明棠瞧着,眸中有些感喟。 青梅竹马的情谊,确实是一般人比不得的。 她一下子觉得有些饱了,也觉得自己在这儿呆着多少有些没眼力见了,便说自己去外头走走消食,拾月跟在她身后,为她撑伞遮挡风雪。 她踩着脚下的软雪,口中呼出的白气连成一团,随意闲聊地一句:“青梅竹马果然不错,你说是也不是?” 因她心绪不宁,又一心只低头看着脚下的脚印,一时不察自己已经走到一棵树前,眼见着要一头撞上去。 “这青梅竹马就这样好看,叫你的眼睛都好看得藏起来不用了?” 身后传来没好气的叹息,随后一股子力将她往后一拉。 第121章 将她抵在墙上,听了场活春宫 明棠被这力道这样一拉,直直地往后跌进别人的胸膛里去。 眼角余光瞧见先前替自己撑伞的拾月已经被远远地打发了去,身后还有熟悉的冷檀香传来,自不必说,定是谢大佛来了。 明棠没料到这个时候谢不倾会来:“大人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谢不倾不曾对她动手动脚,只是将她从怀里扶正了,轻轻拂去她发上沾着的雪花儿,一面说起:“怎么,本督不能来?” 明棠腹诽,也不知是谁最喜半夜造访,几乎没有一次正常来的时候,也怪她觉得惊诧? 只是这话她并不敢直接说,只是低着头翻了个白眼儿。 谢不倾便伸手去挑弄她绑发的发带,一边似笑非笑地说道:“本督这时候不来,夜里听拾月禀告有人一头撞到树上,将这聪明脑袋撞成你院子里那个一样的傻脑子?”www..Com 他阴阳怪气了好几句,明棠刚想瞪他,就听到他刺沈鹤然是傻脑子,忍不住笑出了声:“那看来我在千岁大人面前还是有些面子的,不至于是个傻脑子。” 明棠微微笑的时候,整个人正被谢不倾罩在伞下。 她生得好,一团雪白软嫩的小脸陷在毛茸茸的领子里,伞将她罩得极好,外头的风霜吹不到她一点。 谢不倾却觉得她脸上的雪白刺了眼,用力一搓,将她的脸颊都搓得红了:“啧,吃了也有月余的药了,你这身子怎生没有一点长进,脸上半点血色没有。” 明棠被他搓得吃痛,狠狠瞪他:“疼!大人这身强力壮的,怎知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隔三岔五地病重是什么滋味!哪有月余就能养好的。” 谢不倾微微笑了起来,却是帮她理好了身上的衣襟,将她的风帽替她戴上,一面说道:“嗯,本督知道,你受的苦多。” 他二人靠得近,明棠在他黑沉的眼瞳之中看见自己小小的倒影,他不说话,只静静看着她的时候,神情几乎可称平静。 明棠无端觉得心突突跳了一下,下意识地偏过头去不看他了,只道:“大人今日所来,是齐照的事情有了眉目?” 谢不倾觉得有些没趣,一面给她撑着伞,一面带着她往另一处避风的围栏下走,一面说起:“没事就不能来寻你?明世子如今是愈发的忙。” 明棠总觉得他今日似是有些不快,说话也很是阴阳怪气,却又与平素里的阴阳怪气不同,不知哪根筋搭错了。 她哪知他究竟在阴阳怪气些什么,只好挑着万能的马屁来拍:“哪是这个意思?是小的知晓大人平素里关照的都是家国大事,日理万机,寻小的自然不会是没油没盐的事儿。” 谢不倾被她这话引笑了,眼锋微微地一转:“若真是没油没盐的事儿,明世子又当如何?” 明棠还能如何? 自然只能顺着这大佛来了。 她面上的微笑无懈可击:“只要是大人的事儿,便不算没油没盐的事儿。大人在小的这儿——是头一份的大事儿。” 谢不倾走在她前头,听了她这话,步子忽然一停。 明棠不察,一头撞到他的后背上。 他的背坚硬的很,明棠将鼻头都碰疼了,捂着鼻子有些委屈地控诉:“怎么走着走着忽然停了。” 谢不倾转过身,俯下身将她的脸一下子捧在掌中,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的红唇,道:“小骗子,说话惯甜。这张嘴只会油嘴滑舌,没有一句真话。” 明棠要辩:“真情实感的真话,再真真不过了,怎么就是油嘴滑舌?” “本督一尝便知。”谢不倾听腻了,忽然咬住了她方才被碰红的鼻尖,明棠被他惊得双唇微张,他便已然顺着鼻尖下去,衔住她的唇,辗转反侧。 “唔!” 明棠大惊,不由得要推他——这还是在四房之中,谢不倾是当真走到哪儿都不管不顾,若叫人瞧见了怎么办?若明宜宓出来正好撞见,又该如何? 想到阿姊瞧见,明棠这回是当真羞得要命,用力地去推他。 谢不倾哪里会由得她,捧住她的脸儿,将她抵在道边的红墙上,唇齿交融的含混间说起:“已经行到偏远处了,明大娘子不会过来的。” 明棠被他吮得舌尖发麻,口中的易感处早被他探了个完全,不过片刻便站立不住,只能紧紧地攥着他的外袍,连思绪都要飞走。 偏生这个时候,听到一墙之隔的外头有两人说话的声音:“难得今日有空,这处我早探过了,没旁人,你快来。” 这是个成熟女声,听得懒懒的,很有几分娇媚态。 “这样着急,你相好的那位喂不饱你?”男子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就在隔墙之外。 女子忽然一声惊呼,笑骂他:“你说就说,动手做什么?” 那男子的声音已然是带了急切之意:“你勾着我来,不就是为着做这事儿?小浪货。” 随后便不大有人声,明棠却听得一阵衣料摩挲声,咂舌吮吸声一下子大了起来,似乎正就在明棠背后的朱墙下,仅仅一墙之隔。 明棠自个儿正被人压在墙上吮着唇,隔着墙似乎都能感觉到对面的动作震动,她一面担忧那两个人会不会从哪里冒出来,一面震惊地羞红了脸。 这这这……她若没记错的话,这墙对面正是几个荒芜院子,他们不去屋里,就在这冰天雪地里席天幕地起来? 仿佛为了应和她心中所想,对面的女子娇娇一笑,呻吟声里混进几声泼辣的娇嗔:“你是几年没吃过肉,属小狗儿的,嘶!松口!” 明棠几时听过这样粗俗的话,呆立在原地。 她又不敢用力拍身上人,怕惊动了对面偷情的野鸳鸯,轻轻地扯扯谢不倾的衣袖,想叫他走了罢,她没那听人活春宫的癖好。 谢不倾终于抬了头,懒洋洋地看着臂弯下的明棠,小脸终于染上些褪不下去的艳色,唇色鲜艳欲滴。 而他的唇也被摩擦得殷红,一张霰雪封霜的面上带了些人欲之色,挑挑眉。 明棠见男色如此,心肝儿都晃了晃,正要示意他走,对面忽然又叫唤起来:“咿呀——留些劲儿罢,你房中连个嫡子都没有,夫人也好歹是个美人,别叫她苦苦守着独守空闺呀。” 第122章 时辰太短,不中用 嫡子。 夫人。 明棠一下子警醒起来,这一对野鸳鸯,男人竟可能是府中的哪位主子? 要说没有嫡子,也就二房如今还没个嫡子在膝下,可她那好二叔是外放做官的,已然有一两年没回过京城了。 那女子还在笑:“爷在外头,不会也没个贴心人伺候?奴儿怎么记得,夫人连身边看着长大的两个丫头都舍给爷带走了,可见夫人之贤惠。” 那男子便说:“不过是多给几双眼睛盯着罢了。少提那些晦气玩意儿,你的嘴还是太闲了些,爷们惦记你这许久,你就这般扫兴?” 那一头哪知晓自己早被人发觉,乐不思蜀地缠在一起,声音逐渐不堪入耳,明棠被迫听了一耳朵的难听话。 谢不倾将她按在自己怀中,一手捂住她的耳朵,竟是不叫她听那些难听话的意思。 明棠心下有些触动,便见谢不倾的红唇翕动,竟是在无声地问她,是要瞧瞧是谁,还是现下就走。 偏生他那唇色艳丽润润,唇角甚至还疑似挂着半个浅浅的牙印儿,明棠都被晃了神。 她心中迟疑了一会儿,却也觉得这事儿若运作得当,也算个大事儿,便点点头。 谢不倾便将她抱起,几个起落就已然跳到夹道旁的一处小楼上。 明棠从他怀中探头,迫不及待想要看看是谁,却瞧见两团白花花的肉色交缠在一起,心中一阵翻涌。 谢不倾伸手将她的眼捂住了,清淡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这样不堪入目的东西,看了做什么?还是明世子这样有心,想学一学?” 学他的头! 明棠不过是想看看是不是唯一符合没有嫡子这一项条件的二叔,哪有别的什么龌龊心思,经不住翻个大白眼。www..Com 谢不倾掌心下便察觉到她的眉眼变化,知晓她是翻了个白眼,唇角微微勾了勾。 他是习武之人,眼力较明棠好不少,随意打量了一眼,瞧见那张丑态横生的脸,想了想近日批阅的文书,心下便有了底。 “是你二叔。前些日子吏部呈了折子上来,说是下头有几个立了功按例要调回京城述职擢升的,其中应当就有你二叔,算了算时日,也是该回来了。” 明棠嗤笑一声:“二叔真是真性情,这回了京,府中还没听到个消息,便这样着急地过来寻相好的?想必也是有些真情在的。” 谢不倾若有所指:“也不一定,色中饿鬼,与常人也不同。” 他又一顿,道:“时辰太短,不中用。” 明棠本还好好听着,哪能料想这人话语总不正经,险些一口气没喘匀,忍不住想要刺他几句。 她是不大精通则个,话却还是能听懂的。 旁人说说也就罢了,他一介太监,说旁人……不中用? 明棠的脸一颤,险些没憋住笑,将上下两辈子难过的事情都想了个遍,才堪堪没有笑出声来。 谢不倾不知她悄悄颤抖些什么,以为是自己的话说的不好听,她这娇贵小东西该是喝露水吃鲜花长大的仙子做派,听不得这些脏的污的,也不再说了。 一时也静了下来,那头乱糟糟的,谢不倾只觉得无聊。 按他的意思,这会子走就是了,只是明棠大抵还想看看那女子是谁,回头应当又要搅弄得整个明府鸡飞狗跳,便也遂了她的意思,耐着性子等一等。 那头没多纠缠几时,便喘着气儿分开,各自捡了衣裳穿,谢不倾这才松开捂住明棠双眼的手。 明棠一眼看过去,远远地看见那张道貌岸然的容长脸正是明二叔,而他身边另外一个女子倒是面生,明棠没见过,只瞧见那女子肩膀上有一块暗色的胎记。 两人还搂在一起说了会儿话,这才前后分开,出了这道矮墙,瞧起来便是个人模狗样的官老爷了。 明棠忍不住低啐:“真不要脸,我可不信他不曾收到家中的信,不晓得他的长女明宜筱‘病亡了’,回了府还什么也不做,倒巴巴地跑到这儿来。” 谢不倾早知道这些官员背地里玩儿什么烂的臭的都有,明二叔偷个人其实不算太离谱,也不曾多言。 明棠也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多费心思,将那女子的体态形貌记下了,日后寻人有用,随后复又想起谢不倾来——她是不信谢不倾会无缘无故而来的,便又拐弯抹角地问起齐照的事情来。 谢不倾大抵是消了气了,闲闲地拿手指去绕明棠的鬓发玩,瞧见那墨色的发在自己的指尖缠起来一圈一圈的,一面说起:“齐照是个硬骨头,一句话都不肯说,倒是他家人受不了这个苦,他的小妹漏了些消息,露了他的来处。” 明棠听见齐照的来处,眉头一挑。 而谢不倾却张开了手,露出一枚十分精巧的玉令来。 明棠本是寻常心看一眼,却不料会瞧见此物,连呼吸都几乎停下来。 怎么会是这玉令? 只是电光火石之间,明棠也知晓以她的身份不该认得这个东西,立即将呼吸调整过来,面色如常地伸手去够这玉令。 却不想谢不倾忽然收了手,道:“不能这样快给你。” 第123章 谢不倾驻足,与她春风一顾。 明棠不知谢不倾又要玩儿什么花样,难不成又要拿这玉令来要挟她,便听得谢不倾道:“此物不是不能给你,只是要你答应本督一桩事。” 果然如此! 明棠猜也猜得到绝不是什么好事儿,想极了掉头就走,但这玉令确实关系不小,她一时之间有些两难。 谢不倾见她不说话,知晓她必是在权衡,心下觉得好笑,也懒得吊她胃口,将玉令放回她的掌心去:“也不必这般英勇就义似的,只是叫你将小年那日空出来,陪本督去一个地方就是。” 谢不倾是不大稀罕骗人的,明棠听他这般说了,也就点点头:“遵命。” 谢不倾没太多言。 他伸手揉了揉明棠的鬓发,将她被自己弄得微微有些凌乱的衣裳发髻皆整理好了,便引着她下楼去。 这小楼本就是堆放杂物的,等闲没什么人过来,楼梯上飘落了些积雪成了冰也没有人洒扫,明棠走在谢不倾身后,一下子打了滑,往下头跌去。 谢不倾听到后头一声短暂的惊呼,就知晓这小兔崽子必然又是不好了,回过身来,正想拉住她。 哪知道她跌的太凶,一头撞在他怀里,将谢不倾撞退了半步,后腰正好撞在栏杆上,呼吸一停。 明棠心里还有些惊惶,又察觉谢不倾被她撞着了,连声致歉:“脚下有冰,没站稳,可伤着大人了?” 谢不倾的长眉挑了挑,将她扶正了:“无碍。” 他的目光在明棠身上转了圈儿,确信她没伤着何处,又拉着她走了两步,瞧着走路也走得顺当,这才摇了摇头:“下楼都下不成,你是傻了?” 明棠知道他最是嘴下不留情,不刺她才不像谢老贼的作风,只看在他接了自个儿,白白挨了自己一撞的份上,没与他争口舌之利,只是愈发小心起来。 却不料谢不倾一把将她打横抱起,道:“你是个没长腿儿的,罢了,本督就委屈委屈自个儿。” 谢不倾以氅衣将明棠整个笼在怀中,明棠瞧不见外头如何景色,只听见风声萧萧,片刻之后微微听见落地声,随后谢不倾才将她放下。 她一看,竟又回到了方才与明宜宓吃锅子的亭子左近。 明棠正要从他手下挣脱,谢不倾却又将她拉了回来,竟是飞快低头在她额间的朱砂痣上一舔吻。 明棠大窘,生怕有人出来,勉强挣扎。 谢不倾就伸手去拉她细韧的腰肢,不准她走开。 正拉扯着,魏轻刚好挑帘儿出来,明宜宓应当也跟在其后,听见两人说话的声音渐近。 明棠心都快跳出来,被谢不倾一下子扯回怀里。 她羞愤得双颊通红,魏轻正好看过来,目光落在谢不倾揽着明棠、满脸写着松快的面上,很是兴味八卦地丢出个“我懂,您继续”的眼神,忽然回过身去:“诶,我觉得还不大尽心,我再吃两筷子。” 明宜宓的笑骂从他背后传过来:“你是属猪的不成?离席了还吃,吃了又吃!” 但她这般说着,也就跟着回去了。 毡帘儿盖了下来,两人又没出来,明棠给几欲跳到心口的心终于稍稍落回去些,用力挣脱了他的手,怒目而视,压低了嗓音道:“大人!我阿姊还在里头,这是做什么?” 谢不倾漫不经心地勾了唇:“你眉间落了一片雪,我尝尝眉间雪是什么滋味。” 尝个什么滋味! 雪有什么滋味?! 明棠恨不得自己眉间涂了毒药,一口子给这谢老贼毒死算了,方才偷偷摸摸的没人瞧见也就罢了,这就在人面前,他也这样放肆,还被魏轻瞧见两人拉拉扯扯,叫她恨不得找条地缝把谢不倾埋进去。 谢不倾见她气得双眸雪亮,心下松快不少,揉揉她的粉颊:“好了,不作弄你了,答应本督的事情要记得,若食言……大可试试。” 明棠没好气地拂开他的狗爪子:“自然会记得。” 谢不倾笑了,轻轻弹弹她红通通的鼻尖,便转身离去了。 明棠自觉也没那脸皮再见魏轻,在外头同明宜宓说了一声,自己先回潇湘阁去了。 * 谢不倾今日心情其佳,待出了明府,倒一个人静静在雪中穿行,回了他在上京城的私宅。 他自然也有私宅,还有不少,只是平素里多住在西厂沧海楼,等闲并不来。 这宅院也记不清是哪个权贵为讨好他所赠的,他几乎从来没住过。但今日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兴致,谢不倾走到那私宅前,抬头静静看府邸匾额上高挂的“秋棠居”三字,忽然觉得这私宅偶尔也是可以来住住。 他在雪中静立了好一会儿,直到肩上都落了雪才恍然回过神来,又走到秋棠居隔壁卖各色炒货零食的福宝巷去,挑了个糖铺子。 他的形貌,上京城之中罕有人不认得,糖铺子里几个买糖的小孩儿一见他险些吓哭了,瞬间跑了个没影。 那卖糖的老板瞧见这尊煞神进了店,手脚都僵得不听使唤,想起来好似是听人说起过,附近有一犯事大官儿的宅邸被赠给了九千岁谢不倾,心中直呼流年不利,只怕自己一个伺候不好就要血溅三尺,目光总不受控制地往谢不倾腰间挂着的长剑上飘。 “桃子做的饴糖。” 谢不倾也不在意旁人见了他便绕道而行、面色惨白的模样,只是从腰间解了个荷包,丢到柜上。 那装糖的伙计听得“咚”的一声,猜测这荷包里银子不少,只是他也不敢当着谢不倾的面儿清点,连忙拿了个油纸袋装了满满一包,又怕他发作,把别的也装了好几袋子,皆堆在柜台上。 谢不倾随手取了来,出了糖铺,便在风雪之中静静走着,这般捻着糖果儿吃。 淡淡的桃香,同方才明棠在席间用的果酒有些相似。 他一颗接一颗地吃着,几个小孩子远远地在看,等他走出好远去了,才悄悄地说话。 “阿娘不是说,那个是会抓小孩儿吃的恶鬼吗?怎么他不抓小孩儿,反而吃糖?” “也许糖比小孩儿好吃?” “嘿嘿,那家店的糖确实好吃,只是阿娘半个铜板都不肯给我,我买不起。” 流着大鼻涕的孩子们讨论了几句,飘进谢不倾的耳朵里。 谢不倾没说话,只是转了回来,吓得那几个身上的衣裳都打着几个大补丁的孩子鬼哭狼嚎地逃跑,他却将手里拿着的其他口味的糖果袋子丢到他们中间。 糖袋子有些摔裂了,五颜六色的糖果散落在外边,谢不倾见那几个孩子不敢过来捡,又退了两步。 到底都是些半大孩子,抵不住糖的诱惑,有一个上去捡了,另外几个就上去抢,一片热火朝天之象。 谢不倾要回头走,瞧见角落的雪堆里忽然窜出来一个和小狗儿般黑瘦的孩子,瞧着是个乞儿,身上的衣裳酸臭难闻,衣不蔽体。 他一下子跑到孩子堆里,也要抢那糖果,但他这般瘦弱,哪打得过旁人?什么也没有抢到,倒挨了别人的拳打脚踢。 抢到糖的孩子皆走了,那个挨了打的乞儿半糖在地上,嘴角都在淌血。 可他倒浑然不在乎似的,见地上还有几颗摔碎的糖,大抵是被人踩了两脚,沾了不少灰尘,没人肯要,他也如同捡到宝贝似的一点点拿起来吃,有些实在拿不起来的,他便趴在地上直接舔食。 不过几丈之隔,谢不倾浑身珠玉锦绣,纤尘不染,长身而立;那边的小乞儿衣不蔽体,为了摔碎的糖果情愿趴在地上吃沾了灰的。 谁也不知这样大的雪,明儿他会不会冻死。 谢不倾含着口中软软甜甜的饴糖,想起来一些记忆,莞尔一笑,将口中的饴糖咬碎了咽下,转身离去。 他没救那小乞儿, 天不怜苦痛,处处埋荒骨。 谢不倾没那悲天悯人的胸怀,这世间人各有各的颠沛流离,当年是他于苦海之中自渡,如今也不会再渡旁人。 * 谢不倾进了私宅海棠居。 因他喜静,宅子里不曾放人伺候,见他进了私宅,几个洒扫的锦衣卫皆隐了身形,院落里顿时一片静寂。 外头远远地传来零星的爆竹声,有了点儿细碎的年味,谢不倾站在廊下吃糖,夜色渐渐落了,那一袋糖果也见了底。 灰蒙蒙的,没甚月色,廊下点着的几个纸灯笼随着夜风微微地晃动,谢不倾鲜明的轮廓一时被照亮,一时溶在夜色里。 然后钻心的疼痒忽然传来,谢不倾轻咳了两声,脚边积的一层薄雪上便见几点殷红的血滴。 谢不倾口中的桃子清甜便染上腥甜之气,叫他厌烦地皱了皱眉。 “您说您这是何苦?既吩咐寻了药来,又不肯用,白白叫自己受苦?” 外头传来魏轻的声音,他吊儿郎当地扇着金玉扇子正走进来。 谢不倾冷眼看他:“没请你,不请自来?” 魏轻大笑两声,从怀中取了一个小玉瓶,双手奉到他的面前:“小的什么身份,怎敢不请自来?自是有人特意在我出来的时候将我拦下,拖我给您送些消肿化瘀的脂膏,说是方才将您撞疼了的赔罪。倒是您鲜少到这儿来,倒叫小的好找。” 莹润的小瓶儿在魏轻的掌中,谢不倾如夜风冰凉的双瞳里映出小小玉瓶的倒影。 同它的主人一样,瞧着光滑玉润的,拿到掌中来,却必是冰凉的。 谢不倾接了玉瓶。 魏轻没敢多留,东西送到了就走,待出了海棠居翻身上马的时候,无意之中瞧见这私宅的宅院名。 “海棠居。” 他轻声念了念这三字,忽然有些心领神会了。 晚夜“哒哒”的马蹄里,魏轻在叹息:“这个舍不得,那个也记挂着。当局者迷,当局者迷啊。” * 谢不倾夜里在海棠居休憩了。 他睡前将那小玉瓶反反复复地看了看,却又好似在透过这玉瓶看谁。 下半夜的时候他终于睡了过去,却又做起梦来。 谢不倾鲜少做梦,一时之间并未反应过来。 天苍苍,野茫茫,入目尽是歪倒破烂的墓碑草席,地上的土都没有翻好,间或能瞧见下头藏着的尸身枯骨,臭气蚊蝇漫天。 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凉可怖,远处有鸟儿“咕咕”的尖啸声,偶尔有几个人抬着新的草席过来,满是嫌恶的往地上随手一丢。 此处分明是葬人魂之处,却瞧不见寻常的生离死别,连最后一点人情都闻不见。 只因这是乱葬岗。 这一处他再熟悉不过,从睁眼到被人带走,他在这里呆了好些年。 瞧见这些,谢不倾早已心无波澜,甚而觉得久别重逢。 谢不倾见自己手里捧着一截看不出是什么的臭肉,脸上身上皆还在流血,大抵又是在乱葬岗之中和四处奔跑的野狗抢食,被野狗所伤;也有可能是被前来抛尸的各色人瞧见,挨了一顿不知是谁的打。 其实在他看清自己双手掌心皆是数不清的新旧伤痕交错,身上的衣裳也还是那样破烂之时,便已然知晓自己身在梦中。 妄念、执念才叫人发梦,谢不倾不愿被梦境所缠缚。 但他自从重新入京,便再也不曾做过这个梦,怎如今又梦回当年? 谢不倾口中似还有清甜桃香,他有那么一刹那恍神。 于是也就放任自己在梦中这样枯坐。 梦境总是光怪陆离,谢不倾久坐许久,又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觥筹交错,香粉纷飞,靡靡之音,男女欢笑。 他也不知从哪里打马而过,却好似马失前蹄,前面忽然生出横亘断崖,崖底万丈,深不可测。 便在他收不住马势之时,身侧的喧嚣猛然一停,倒瞧见销魂场上推出一被关在金笼之中的女郎。 海棠未眠,粉面煞然,唯独眉间一点朱砂艳艳,好似与他指尖殷红色遥遥相望,引他疼痛。 她凝望一眼,竟踱到他的身边,拉住他的缰绳马头。 于是天堑既平,深崖合拢。 山倾玉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于是他驻足,与她春风一顾。 第124章 于她而言,茶水落肚,便是一夜抵死缠绵。 谢不倾没记住那梦中有何等灵与肉的交缠,只记得最后她看他的眼神。 清淡,平缓,并不如何纠缠难分,只是那样静静地落在他的身上。 如一衣带水的温和,似画卷用石色染出的留白,轻云拂素月,了可见清辉。 就像是往日里她看他的眼神,褪去重重云遮雾绕的假面,不带憎恨,不掺讨好,亦无一丝……情意。 他伸手要握她的手,却见她往后一步,纵使身后万丈深渊,她也毫不犹疑,骤然跌落。 山高海阔,人间星河,莫别过。 于是谢不倾骤然清醒,在一片狼藉之中醒来。 梦中暧色昏昏,醒来迷梦寒凉。 外头仍是夜色沉沉,只是狂风深,骤雪冷,整个秋棠居之中了无人声,黑暗如网一般将他紧紧缠缚,后背情热时出的汗已然变凉,连带着心底也一片冰寒。 那莹润的小玉瓶还在他床头放着,孤冷又安和。 后腰似乎有些隐隐作痛,大抵是白日里接住那脚滑的小兔崽子,撞得有些重了。 只是这样的疼痛谢不倾从来不放在心上。 他微垂着眼,将那玉瓶拢在掌心,下意识地用力了,却又松开了力道——这玉瓶如她一般,娇嫩易碎,经不了大力气。 许是梦中荒唐,他忆起许多画面来。 她惊魂未定地趴在自己怀中,如鸦羽一般的眼睫不安地颤抖时的矜贵娇气; 她被自个儿狠狠压在门板后,制住了双手,阖着双眼微颤轻喘时的生嫩可怜; 她生气时拧幼嫩双眉,快活时舒展唇角,难受时垂下双眼。 桩桩件件他好似都记得清楚,想她一人千面,想她心有千千结。 这般如此,最后坠入深渊,再别过? 不,这不成。 想都别想。 谢不倾坐了起来,平素里如高岭之花似的玉容染上微微的颓色,散落的发遮住他微垂的眼,却遮不住他身上漫出的阴鸷郁郁。 反复梦魇叫他有些头昏,心口又开始反复地疼痛,谢不倾轻轻压住心口,吐出胸中的郁气,眼角酸涩无比,然后点点温热落在他的手背。 一滴,两滴……四五滴。 那温热是顺着眼角滑落,谢不倾以指腹轻轻一拭,便瞧见连绵的殷红缠绕指尖,与他指腹的朱砂痣混在一处。 他再眨了眨眼,连眼前都被染得鲜红。 “非夜。” 谢不倾的召声入耳,一直在外头暗处候着的娃娃脸锦卫跃下檐角,在外头应声:“大人,属下在。” “备水,更衣。”从屋中传来的声音有些低哑。 非夜是他唯一的近侍,闻言也不觉得奇怪,去外头备了热水进来,目不斜视地捧到谢不倾面前。 屋中有淡淡的血腥气,非夜心中有些惊疑不定,便见谢不倾苍白的手放在盆中。 非夜垂着眉眼不敢多看,那水面却借着外头一点摇晃的光,折射出一晃蔓延而开的血色。 他顾念主子,经不住抬头去看,正好瞧见谢不倾只身披一件单衣,形销骨立,俯身阖眼,欲捧水净面的模样。 谢不倾的眼角有血珠滑落,滑过他略显得有些瘦削的颧骨,沾红了他的霰雪封霜,最后滴滴没入盆中,触目惊心——那血,是从谢不倾的眼中滴落的。 非夜自知主子从不落泪,那这血…… 听着谢不倾略显得粗重紊乱的呼吸声,非夜心中陡然一震——难不成,是又毒发了? 他跟随谢不倾出生入死数载,自然知道谢不倾身中奇毒多年,每月皆以药丸压制毒性。 非夜身上有随时备着应急的药,立即将那药翻了出来,双手奉上。 谢不倾却淡声道:“此药已然无用了,日后不必再备了。” 这话却引得那钻心的疼痒感顺着心底一路蔓延到喉管,谢不倾以手压着唇角,抑制不住地轻咳两声。 非夜分明看见更多的猩红从谢不倾的唇角溢出,沾在他没有一丝血色的肌肤上,愈发鲜艳,心神大震。 “大……” 谢不倾却一挥袖:“下去罢。” 非夜不会忤逆,心中纵使千言万语,却也只能躬身退下。 关上门,非夜听了一夜的风雪寂寥,亦听了一夜的咳声。 * 明棠一夜亦睡得不安稳,只觉得梦中翻来覆去,一时重成笼中鸟,被束在金笼之中不得出,一时又从高处坠落,一夜恍然。 四更天的时候,她实在心烦意乱,再睡不着,干脆起身坐着。 鸣琴素来是在她脚踏边打着地铺的,听着小郎君一夜呼吸不安,频繁地翻身,早没了睡意。 待听她醒了,鸣琴自己也披着衣裳起了身,端着灯过来看明棠:“小郎如何?” 明棠只压住心口,倦极地叹息:“大抵是思虑太重,一夜不得安眠。” 鸣琴见她神色委顿苍白,有意劝她再睡一会子,但明棠已然是睡不着了,索性起了身,去了书房排策。 鸣琴为她掌灯磨墨,明棠扶着额慢慢地写画接下来的安排。 她慢慢写着,不知为何,又想起来谢不倾白日里离去的背影。 那时候她虽羞愤,只是后来回了潇湘阁,又想到自己将谢不倾狠狠撞在了围栏上的事儿。 她再是轻,也是个大活人;谢不倾再是武艺高强,也非铜皮铁骨,她恐怕将谢不倾撞伤了。心中几度天人交战之后,她还是捧了活血化瘀的脂膏,在门口拦住与明宜宓分别的魏轻,厚着脸皮托他将脂膏带去给谢不倾。 不知送没送到? 若是送到了,他那样狂妄,又可看得上这种小物? 漫无边际地想了好些这些没用的东西,等明棠惊觉之时,她写字的手已然停了许久,笔尖凝着的墨滴点了好几点在素纸上,将原来的笔迹染得一片狼藉。 大抵是今夜没睡好,所以思绪才这般紊乱罢。 明棠没太在意,只是将纸扯了,重新写了一份儿。 因不见拾月的身影,明棠随口问起,鸣琴便也答了:“二更天的时候,拾月接了外头的信笺,说是西厂唤她回去一会子,她便去了,这时候还未归。” 明棠点点头,没再多问。 拾月虽好用,却到底不是她的人,多少要受西厂掣肘,她得寻些法子,另外再寻些人来用。 她从抽屉之中取出从谢不倾处拿到的那一枚玉令,摆在桌案上细看了一会子,心中已然有了个新的计划。 解决了此事,明棠又想起另外一桩事来,她眨眨眼,轻声唤道:“你去,叫阿丽洗浴,在暖房等我。日后也不必再这般死死关着她,叫她如之前一般可随意走动就是。” 鸣琴有些不解,轻声嘟囔:“关的好好的,怎么又放出来?” 明棠笑了:“自是要她侍寝。先前关她,是为磨她心志;如今再放她出来,是为叫她显现自己用处。” 在阿丽被逮住的第二日,明棠便给她喂了药,她浑浑噩噩的,一点儿也不记得被谢不倾逼问的事情,并不知晓自己已然败露。 明棠也试探过数次,阿丽只记得自己与齐照私通一事败露,因此失宠,被吩咐关在屋中,这正中明棠下怀。 那头的局已然动了,阿丽这颗棋子也冷待够了,正可使用。 情之一字,最好布局。 鸣琴有些不大开心,却也下去安排了,明棠便又寻出先前多制好的“醉生梦死”来。 她没谢不倾那指头功夫,只能借这醉生梦死,叫阿丽大梦一场。 只是看着那药丸子圆溜溜的模样,明棠不知怎的又想起那一夜因阿丽与这“醉生梦死”,与谢不倾生出的浪荡来。 细碎的记忆与画面皆混在一处,明棠红了脸,连忙晃晃头,将那些记忆全从自己脑海之中晃荡出去。 * 阿丽整日被关着,日夜早颠倒了,这个时辰也睡不着,只是静静地躺在床榻上,怔怔地思索不知前路的未来。 死寂之中,忽然听到外头锁头被拨弄的声音,阿丽原以为是送三餐的人来了,只欲闭上眼睛装死,却听到鸣琴熟悉的讥诮声响起:“既然醒着,就起来好好洗洗,洗干净你那身肮脏皮子。” 阿丽正不知这是何意,就见鸣琴将手里一套新鲜的衣裳掷到她的身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拈酸吃醋:“真不知小郎君挂念你什么,先前不肯杀你,如今才关这几日,又巴巴地喊我来叫你。” 阿丽一怔,黯淡的眼中忽然迸发出神采来:“小郎,小郎原谅我了?” 巨大的喜悦将她冲得头晕目眩。 鸣琴好似因她这话更生几分厌恶之色,只是冷哼:“谁管你是不是,快些!莫要叫郎君等急了!” 她说着就要走,阿丽也急的厉害,连忙从床榻上翻身下来。 阿丽动作太急,险些跌倒,却全然顾不上自己,只是牢牢地护着那一件新衣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跟着鸣琴往外走。 待她洗漱一新,穿了赏赐下来的衣裳,妆点了妆容,忐忑不安地进了暖房,便瞧见明棠侧对着门口看着手中书卷的模样。 小郎君大抵也才沐浴过,身上有些淡淡的皂角香脂之气,听了她进来的声音,浅淡的一眼便横了过来。 数日不见,阿丽却已然觉得如隔三秋。 这张在她梦中脑海里描摹过千百遍的容貌,如今又在灯下案边,静静候她。 安然,温和,明棠的容貌甚至比她记忆与想象之中还要更盛三分。 这般站着,她甚至有些近乡情怯之意。 明棠的目光并不见得多柔和眷恋,只是看她一眼,与上一回同她相见时差了太多——在她的记忆之中,上一回她爬主子床时,与主子几乎算是抵死缠绵。 见过这双仿佛藏了江南十六州烟雨风流眼染上暖色是何等模样,这般冰寒便更叫人刺骨,难以忍受。 两相对视,明棠的眼并未起一丝波澜,阿丽心中方才热烫涌动的狂喜也一下子冷了下来。 明棠甚至没有多问一句什么别的,也不曾提起齐照那事儿,好似忘了——不在意的事情,又何必问起? 正是因此,阿丽顿时明白自己终究是失了心意了。 可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阿丽自个儿也觉得荒谬可笑。 她几时又曾得到什么心意? 明棠偏宠自小陪着她的鸣琴,亦爱温驯的双采,与她也不过只存些天生的欲意,召她大抵也只是记得她这一身皮囊可口,这才不在意她与齐照如此那般,同在外头眠花宿柳、寻个妓子又有何分别?又谈何什么心意? 阿丽张了张口,想为自己与齐照的事情开脱一二,想与明棠言尽自己已然后悔知道错了,可在明棠澄澈安然的目光下,她只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她张嘴呐呐:“……郎君,奴婢日后定忠心不二。” 明棠哂笑:“是吗?” 这一声反问犹如掌掴,她惭然地低下头,便见明棠斟了一盏茶,推向她的方向:“饮茶,便休息罢。” 阿丽听她声音浅淡,没有一丝温存,心底漫上细细密密的疼痛,却也只能顺从地上去一口饮尽。 于她而言,茶水落肚,便是一夜抵死缠绵。 而明棠却早已经离开,她自己一个人兀自做着癫狂的美梦,眼角却不断有泪划过。 悔之晚矣。 * 翌日,难得是个大晴天。 阿丽自然是见不到明棠的面儿,她醒过来时也只看见鸣琴与双采冰凉不屑的神情。 鸣琴甚至不大搭理她,只有双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有几分哀怨:“郎君说了,解了你的禁足了,小厨房也不必你去伺候了,日后你就安心在院子里做个闲人罢。” 说着,也没旁人再与她解释什么,两人径直走了。 阿丽酸痛着浑身收拾了自己,随意披上外裳走出来的时候,远远地瞧见沈鹤然缠着明棠,说要今日去哪里哪里赏玩。 明棠声轻,她听不清楚,只能瞧见她软和的神情。 明棠看沈鹤然的神情都比昨夜看她温暖,阿丽眼角愈发酸涩,胡乱擦了一把脸,匆匆地回自己从前的居所。 这处有些偏远,正靠近潇湘阁的院墙。 她正心不在焉地收拾东西,便听到外头传来几声猫叫。 她心有所感地走到外头去,学了几声猫叫,外头便丢进来一个小包。 阿丽下意识接了,只觉得这怀中小包宛如千斤重。 阿丽的心一沉再沉,忽然想起来自己昨夜的话。 她言,自己日后定会忠心不二。 荒唐,可笑,皆如一记耳光,打在她自己的脸上。 第125章 今夜明棠做新郎官? 阿丽如何,明棠早就叫人盯着,尽收眼中。 只是她倒好似还真有几分真情,后来的几日自己一直闷在房中,迟迟没有动手。 她不动手,明棠也懒怠在这个时候应付她,只是隔两日便叫叫她来伺候,消息也渐渐流传出去,说明棠日渐宠爱身边伺候的阿丽,已然是收用了。 这消息算不上什么大事,明棠已然十五,身边放两个通人事的丫头也是正经事,没翻出多大的浪花——毕竟这事儿,明棠原也不过是做给背地里的人看的。 该知道的人早晚会知道,总会坐不住。 前日里才撞破她那好二叔与人偷腥一事,明棠正当打算在此事上做做文章。 明棠思及,那一日野鸳鸯是在四房偷吃的,那姘头大抵正是四房之人,便叫了双采去寻明宜宓院子里的使女打探消息。 她性子虽温吞些,但探查消息却很是聪明,因明棠与明宜宓的关系甚佳,两头常有往来,那边的使女也早和双采混熟了,双采只挑些自己从前听来的二房三房的事儿来说,就套开了那边的嘴儿。 这消息不大好听,双采死活不肯亲自禀告给明棠听。 明棠猜到她小姑娘面皮薄,也不责怪她则个,便叫她去同鸣琴说了来。 鸣琴回来的时候,面上的神情也有些不大自然。 原来四房也有些不着调的人,那人是高老夫人当年硬塞进四房去的一伙陪房,叫徐三。 徐三管着四房的花草,是个闲职,没甚要做的事情。他又是个酒鬼,喝多了又爱沾些赌博的事儿,前几年在外头喝酒赌博的时候同旁人打起来了,被打坏了根子,不大中用了,空留了个貌美媳妇儿在家里独守空房。 徐三家的是个极为风情款款的女子,在下人堆里很是吃得开,同谁都说得上话,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同她有话可说。徐三家的被打坏了身子,又没个子嗣在膝下,便不大管着媳妇,由着她自个儿玩儿,这事儿有些脏臭,四房的人嫌恶心,不大管他们,这一家子也住在最偏远的下人房。 鸣琴说的隐晦,明棠怎会不知道言下之意是徐三做不了男人却又想留个后,干脆叫媳妇自己去外头怀个孩子回来。 就是徐三晓不晓得,他这漂亮媳妇勾搭上的可不止那些下人,甚至和二房郎主都成就了好事儿? 鸣琴见明棠听了消息,面上有些饶有兴致之色,便知道她又想出来些坏点子。 果然,不一会儿明棠便眉开眼笑地招手喊她过去,在她耳边这般那般地吩咐一番。 鸣琴听了,也忍不住笑得肚子疼。 * 明棠她二人这边正谋划着,那头也如同明棠所料定的一般,果真有人坐不住了。 大梁朝极为看重新年,年节儿几乎是从小年一直闹到元宵,外放的臣子们若能回京,小年前便陆陆续续开始动身,正好到家过个热闹年节。 士族们更是看重此事,从小年的前一日便开始祠堂祭祖、贡献三牲。 明棠身为嫡出大房留下的最后一根独苗苗,祭祖是要站在极前列的,正好与她的叔父一辈儿在一起捧盆敬香,甚至还算得上是站在他们前头。 不过今次也就只有明二叔一人回来,明三叔和明四叔这个时候外放期皆未满,回不了京城。 祭祖男丁与女眷是分开的,高老夫人在那一头带着几个儿媳妇与府中的女郎祭祖,这边便是男丁一列。 明棠代表大房,一个人孤零零的; 二房是才回京的明二叔;明以良已死,他膝下就一个庶出郎君明二郎,腿脚不便,这时候也不曾来。 三房的来了放着太学年假的明以江; 四房的嫡子明五郎明以治还是个奶娃娃,由健壮的家丁抱着。 明府人口众多,男丁却不太多,祭祖的时候瞧着有些孤零零的。 这时候肃穆,祭祖自是静悄悄,明棠在这些小事儿上从来不出错,行礼敬香一丝不苟,叫人挑不出一点儿错处。 祭祖没人说话,直到诸事毕后,众人才能松快一些。 明以江大抵还是想同明棠说说话,明棠却目不斜视地走到明二叔身前行礼。 明棠是小辈,虽祭祖按照祖宗规制挑了大房的大梁站前头,如今也是要给叔父见礼请安的,她是当主动同明二叔见礼。 明以江也只得上来见礼。 这还是明棠这一世这般正式地瞧见她这位好二叔,二房的郎君明旭诚。 他身高七尺,美髯飘飘,面白微丰,是个和善模样,行事一板一眼,很是木讷的样子。 二房没有一个好东西,她这位好二叔更不是个好货色。 前世里明家能起了这个将她送进宫去谋求皇帝宠爱的念头,正是明二叔最先牵头——若没有那一日的强行送进宫,明棠也不至于在这样的家国乱世之中被金宫的人掳走,尔后沦落风尘,受苦多年。 明棠的憎恨压在眸底的恭敬下,面上瞧不出一丝不妥当。 明二叔外放在陕北做个二品总督,并不算何等高职,明棠记得他行事中庸,为官也有些和稀泥混日子的意思,几乎没甚升迁指望,倒是谢不倾那日说起明旭诚是走得回京述职的路子,按大梁朝的官制,回来应当是入六部做个三品侍郎。但这回京素来是明贬暗升,明二叔这是回京升官儿来了。 他因何升官,明棠并不大感兴趣,只是如今有他把柄在手,明棠瞧他便不可自抑地想起那一日在小楼上瞧见他是如何丑态百出的。 可见这世人人人皆会装模作样,他那一日抱着个仆妇奴婢胡来的样子,与如今道貌岸然的木讷模样简直相差甚远。 明旭诚对明棠并无太大印象,但也晓得自己膝下唯一一个活蹦乱跳的男丁明以良是因明棠而死的,如今见她,面上很不热络,只是淡淡地点头,随后便大步流星地离开,说是去耳房更衣。 明棠瞧着他那一丝不苟一本正经的模样,心中哂笑不已。 也不知他这道貌岸然模样能坚持几时,明棠的大礼等着他呢。 他一走,明以江又想上来同明棠说话。 他寻的由头好笑,上来就问起周时意的事情。 明棠不必想也知道三房从未放弃过求娶周时意的念头,哪怕是明棠与她认了干亲也不曾放弃,但是她又有什么顾着三房的义务? 看着明以江那般模样,明棠只会讥诮地勾起唇角,哂笑问他:“周小妹的事情,倒不必兄长操心了,倒是齐家大娘子对兄长痴心一片,叫三弟我头上戴了不知多少帽子,难不成兄长也不肯给齐家大娘子一个名分?” 明棠一拿齐若敏来堵他,他就涨红了脸无话可说,实在是明棠当初茶馆那一局做的太死,没留一点余地,全上京城都知道明以江与齐若敏私相授受,纵使大梁朝民风开放些,这事儿也是太出格了。 好半晌明以江才呐呐开口:“三弟,此事之中,实有误会。” 如此苍白的辩驳,明棠是从来不听的。 看着面前人状似耿直憨傻的模样,明棠心中只有讽刺。 二房一窝子又坏又蠢的货色,三房便个个都是大智若愚的装相人,也不知明以江是真蠢还是假蠢? “这事儿,我与兄长绕不开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日后也不必再谈。” 欣赏够了明以江异彩纷呈的脸色,明棠便照例丢下一句冷话,转身就走。 明以江看着明棠那毫不拖泥带水的背影,不由得垂下了眼,遮住眸中难堪。 按照大梁朝的风俗,小年前祭祖之后,便是一些旁的琐事,女眷们倒是可以回房去休憩,但是郎君们是要在祠堂之中守夜的,守完了自己的时辰,也不得回房去休憩,只能在祠堂的偏房之中睡一夜,还不能带一个使女伺候,必得事必躬亲,以表对先祖的崇敬孝心。 明棠身子不好,她是守上半夜的,到了亥时便叫二房来接她的班儿。 明二叔脸色阴阴地过来,同明棠并无多余的话可言。 明棠似笑非笑地同他对视一眼,喊了一声二叔,便状似恭敬地退了下去。 她休息的偏房在稍远一点儿的地方,明棠转过了两处回廊才到。 这屋子等闲没人住,一片霉湿的潮气。 她进了门,便闻到屋子里点了一点儿淡淡的熏香,大抵是用来祛湿除霉的。 但明棠再往前走了两步,瞧见里头微微摇晃的红色烛火,隔着一层屏风若隐若现的床榻,她便顿住了步子。 同她预想的分毫不差,这祭祖之事,果然是个绝佳的动手之机。 明棠回头打量了一周,果然见这偏房之中并无其余的门窗,唯一进来的门已然阖上,她过去轻轻拉了拉,那门纹丝不动,显然是被人从外头锁上了。 她也算是发现了,明府之中目前对付她的,大抵都是些下毒下药的手段,这熏香也必不可能是什么好东西,必是等着自己来招呼自个儿的。 这事儿一回生二回熟,明棠如今身上都带着些应急的解药,有些是自个儿按照前世里金宫的法子做的,有些是厚着脸皮问谢不倾从西厂讨来的,都是好用的。 她挑了一颗能维持思绪清明的药丸含在舌根下,慢慢地走入内间儿。 一进去,那红色的烛火便显得愈发明亮,明棠垂眸一眼,认出桌案上点着的竟是一对龙凤花烛。 明棠几乎笑出声来。 龙凤花烛? 也真是亏得他们总有这些“奇思妙想”! 明棠又往床榻上看过去,便瞧见床榻上盖着的锦被,竟是一床大红的鸳鸯戏水,绣着芙蓉并蒂和石榴纹。 龙凤花烛乃是娶妻大婚之时才能用的东西,燃上一夜才会熄灭; 这锦被也是大婚的时候才用得上的东西。 自不必说,这锦被下也必然藏的不是什么好货。 明棠看见那锦被下微微有些起伏,似乎能瞧见一个隆起来的人的轮廓,面上便是一冷。 她轻轻喊了两三声,那锦被下却什么声音也没有,明棠走上前去将锦被一抽,便瞧见锦被下躺着…… 一双几乎算是衣不蔽体的双生女。 看着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很是年岁小,脸上一团团酡红,瞧着也是中了药的。 不仅如此,二人的身上还摆着好几本大剌剌敞开着的避火图。 明棠面无表情地将那锦被重新阖上。 这一计,着实算得上是杀人诛心。 也不知道背后之人怎生这样看得起她,一个也就算了,竟还给她准备下两个,一对生的这样一模一样的双生女,还将避火图这般放在她面前,是生怕她不情动? 只是这样大的阵仗,用在她的身上却是极为可惜的了。 明棠又非真郎君,受用不了。 她觉得事情荒谬,虽料到有人要在这个时候坐不住,却也想不到是用这样荒谬的法子——在一边寻了个地方坐下,明棠倒是无端想起来那一夜在雨花台痴缠着献身谢不倾的时候。 那时候谢不倾便道:“本督是个阉人,受用不了你。” 明棠想,彼时她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如今想想,她也算是切身体会过了。 她一介女郎,又去哪儿受用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 如此一捱,倒捱到了小年。 因记得谢不倾说起要将小年这一日空出来留给他,明棠的打算便都绕开了这一日,她也难得清闲。 上京城从小年开始便热闹起来,纵使明棠这一房在府中没甚存在感,按礼数这一日也是要备下礼物的。 明棠实则是没甚大银钱在身上,只有一些当年阿娘留给她压箱底的银票与小件东西,随身带去了乡下田庄,也正因如此才免得落入大房之手。 能带走的二房三房四房也都送来了节礼。 第126章 刚张了口,便被人封住双唇。 明棠是没那法子的。 但她今日既然敢来,便早就预备了后手——她在明府之所以一直不曾大张旗鼓地选下人,正是因为她要将拾月这一枚会武的棋子藏起来。 以明棠的身份,走公账选几个会拳脚功夫的仆役并不艰难,但是一旦选了反而引人注目,对付她的人便不再会当她是个没有助力的病弱小子,便失掉了拾月这张底牌的用处。 恰如今日,就是用上拾月的时候。 上回在温泉庄子,明棠吹过谢不倾的银哨,那银哨分明没有声音,却能将拾月召出来。她大感此物新奇,后来与拾月商量着,也以西厂之法炮制了一个类似的哨子,正好用于二人交流,又不引人察觉。 明棠从贴身的小衣寻了这一枚哨子出来,轻轻吹动。 拾月早听她的吩咐,就在祠堂附近藏着以备明棠召唤,一会子后她便能过来。 而等她来的时候,明棠亦不闲着。 她将香炉挑开了,从里头倒了些香灰出来,轻轻嗅了嗅,果然闻出催情的淫羊藿等药的气味,便用手帕子包了些起来,打算将此物带回去细细分辨。 情毒有多种,但是若能分辨出是哪一种药物,日后也能多有防备。 做完这事儿之后,明棠的动作仍旧未停。 这些人整日便用这些下三滥的法子来害她,是当她不会制这些媚药情毒之流? 这屋子里的熏香太淡,明棠欲再给它加上一把“火”。 她眸中闪过一丝寒光,只从袖中取出一盒小巧的香粉,尽数倒入香炉之中。 这香粉与“醉生梦死”一样,皆是金宫所授的药方,无色无味,遇火即燃,烧尽了之后不留一点痕迹,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瞧不出来。 她撒下这香粉之后,便走到最远的角落去躲着了,而那昏睡着的一对双生子,不消一会子便开始难耐地娇啼,可见此药厉害。 明棠脸上有些明晃晃的哂然——这药出自金宫,那等销魂窟里出来的东西在这方面可不是一般的厉害,好戏还在后头呢。 明棠不会屏息,只放缓了呼吸等着拾月来,不由得感慨她前世沦落风尘在金宫,却也着实在金宫之中学了许多本事。 如此思索了一会子,终于听得头顶上传来几声轻轻的敲击声。 一长三短,这是明棠与拾月约好的暗号。 明棠低声问:“周遭可还有人?” 拾月的声音也压得极低:“有两个婆子躲在不远处盯着,属下撒了一把迷药将她们迷倒了才过来,不会被人瞧见。” “好,门从外头被锁上了,你进来的时候记得屏息。” 明棠提醒了拾月一句,拾月也已然听见了了屋中滴滴的娇吟声,心中有了底。 她在门头站了一会子,便将外头的锁给撬开了,正欲推开门带着明棠走,却见明棠微微摇头:“你去盯着那几个婆子,别叫她们醒过来或者是瞧见了,我还有别的事情做。” “是,郎君自己多小心。” “我省的。” 明棠应了一声,又顺着来路悄悄往祠堂回去。 到了夜里,这祠堂愈发显得空旷偌大,明棠的影子悄悄洒落在地上,有些像窸窣的鬼影。 她顺着路走回偏门,寻了个暗处隐匿身形,瞧见明二叔正一本正经地跪在祖宗牌位面前守夜,木讷又呆板,瞧不出一点儿和下人媳妇厮混时的混样,实在人模狗样地厉害。 明棠静静盯着看了一会子,瞧出些门道来。 因这祭祖是讲究的一个诚心,故而周遭没有一个仆从伺候,一应上香供果皆是要主子们自己亲力亲为,明二叔瞧着是跪得笔直,可那垂下的双眼已经许久不曾动弹——他若当真有几分上心,便不至于连面前香炉里的香已然燃尽一刻钟都不曾发现。 明二叔要守到寅时正,再由明以江来接班儿。 他大抵嫌时间太久,直接闭目养神了,哪有一点儿对先祖的尊敬之意? 明棠心中生出几分讥诮来,总是这般看上去再老实不过的人,背地里各种人模狗样的样子都有。 但他这样闭目养神,正给了明棠动手之机。 明棠别的事儿不大擅长,在金宫学的制香却是一绝,她又取出一枚备着应急用的香丸,看准了明二叔背后的香炉,将香丸弹了进去。 悄无声息,神也难察。 一刻钟后,明二叔的双眼便彻底闭上了。 明棠看着角落里的更漏,琢磨了一会子时间,待到离寅时正还有一刻钟之时,便上前去,轻轻一拍明二叔的肩膀。 明二叔满眼迷瞪地睁开了眼,看着明棠,眸中一片混沌。 这香丸,叫“佛也倒”,是金宫用来暗算一些贵人的药,中药之人会在短暂的时间之内对人言听计从,事后记忆全消。这药对心志坚定之人不大起作用,但对明二叔这般道貌岸然之人,那便是迷魂汤一般了。 明棠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徐三家的在那边的偏房等你。” 明二叔那张假正经的脸上竟还能维持住模样,眉头还极为冠冕堂皇地皱了皱:“这个时候来,懂不懂规矩?” 但他果然起了身,起来的时候因为跪的太久腿脚发麻还颤了颤,却也迫不及待地往明棠所指的方向去了。 明棠看着他的背影,只见他还强装一副清高自许的模样,步伐却已经是越来越快。 明棠不紧不慢地尾随着他,看着他不负众望地撞进了了那扇门,没再出来。 “拾月,将门锁回去。” 拾月怎么也没想到明棠去将明二叔给拐了回来,面色微微有些古怪,却也从善如流地做了。 门一锁,明棠便直接往原本给明二叔预备的另一处偏房过去,一夜安眠。 * 明二叔一夜风流快活,只觉得浑身舒坦,什么礼节枷锁,通通抛在一边,放浪形骸。 直闹到天边将白,他才满怀喜乐精疲力尽地睡下。 拾月一直藏在明棠的偏房守着她,见明棠醒得早,便打算伺候她回潇湘阁再睡一会子。 明棠却不大着急,打发拾月先去偏房瞧了一眼,确信那头的门锁还牢牢锁着,里头传来鼾声,这才与拾月分开,佯装一人往回处走。 她醒得颇早,从祠堂大门出来的时候甚至连洒扫的奴仆都没见几个,一路上人没有。 昨儿半夜又下了雪,拾月见状也懒怠多藏,小心翼翼地扶着明棠从厚厚的积雪上走过,一面说起:“怎生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明棠一笑:“都等着暗算我呢,岂能叫奴仆这个时候来坏好事?这时候若是被人喊醒了,还是能脱身的,不若拖到午时去。午时还要在祠堂宴一场,那时候叫闹剧闹出来才大。” 拾月咂咂舌:“属下出身卑贱,是不懂这士族弯弯绕绕的。” 明棠笑着接了一句:“你不晓得才是好事,这些腌臜东西有何知道的必要?” 两人一路悄悄回了潇湘阁,见鸣琴与双采又在廊下大眼瞪小眼,气氛不对。 明棠以为是沈鹤然安分了没两日又在闹腾,正欲问问鸣琴怎么,鸣琴却已然主动上前来,悄声道:“那位一早差人来了信,叫郎君回来便去西厂,只是不许拾月跟着。” 今日正是小年,明棠记得自己与谢不倾曾有约,闻言点点头,只是觉得谢不倾不让带拾月有异,皱着眉头更了衣便往外去。 出了府,便瞧见隐蔽处有小车一辆。 有人早候着她出来,见她来了,便引她上车。 明棠只觉得这仆从行事不大似西厂规矩,有些不大想上车,里头却忽然伸出长臂一双,径直将明棠扯进了车内。 她欲反抗,便觉得一股子大力往她身上倒下来,铺天盖地的酒气将她笼罩在一起,刚张了口,便被人封住双唇。 第127章 谢不倾摩挲她的唇,将外头的一层薄衣先扯下 明棠大惊失色,连面前是谁都没看清楚。 只觉得眼前一花,便被人用黑布捂住了双眼,唇舌更是被那人压着弄着,几乎吮得她喘不过气来。 明棠奋力挣扎,偏生她娇软体弱,那人的力气又力大无穷,压着她动弹不得。 她暗道不妙,难不成是有人借谢不倾之名,故意引她出去,这才特意吩咐连拾月都不许带着? 这般一想,明棠心中顿时一紧,手心都沁出汗来。 她顾不上自己被这不知从何而来的登徒子封住双唇,心中紧绷着,只叹自己见谢不倾是不敢带那匕首,怕犯了他的忌讳,如今倒落得个毫无反抗之力的结果。 但她袖中还藏了几颗丸药,明棠指尖够着了,便发狠去咬这人的双唇,欲在他躲开的那一刻将香丸捏碎撒他脸上,用以自保。 却不想那人压根不怕,被她咬着了,反而更是发了狠地撬开她的牙关,去勾弄她的唇舌交缠。 明棠被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桃子酒味儿缠得面红,被他足足地吮够了甘甜,几乎被汲取完胸中所有的空气,这才被虚虚松开。 明棠微张檀口,喘起气来。 她小小一张脸儿,双眼被黑布蒙住,那黑布愈发显得她面皮雪白,隐隐约约泛起的绯红如同雪中漫漫的红梅,瞧着便是鲜嫩欲滴,引人牙痒。 “小兔崽子倒是牙尖嘴利,这般下得去嘴。” 明棠被蒙住了双眼,看不见面前,只听得谢不倾喑哑的嗓音从身前传来。 待听得是他的声音,明棠已然是不自知地松快下来,不再如同方才一般崩得死紧。 她方才心中很是惊吓,如今晓得不是旁人,紧张褪去,被愚弄的羞恼便从心底泛起:“大人这是何意!大人这是要食言?分明那日说……” “本督说什么了,嗯?” 谢不倾仍旧半压在她身上,漫不经心地这般问了明棠一句。 明棠说到这里,忽然一顿。 那一日谢不倾说的是,“也不必这般英勇就义似的,只是叫你将小年那日空出来,陪本督去一个地方就是。” 他不是说去一个地方么? 怎生如今又来作弄她? 明棠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儿,只觉得谢不倾之行径较之以往还要更偏执疯狂些,鼻息之中仍旧还是谢不倾身上的果酒香气,大抵是他喝昏了头了,便忍不住头昏脑涨地骂他:“大人要食言而肥?” 谢不倾却被她张张合合的红唇吸引了心神,不大听她在说什么,只会忽然捏起她的下巴,以指腹摩挲她才被吮得殷红水润的唇珠:“你说,本督听着。” 明棠纵使看不见,也能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 她气得胸口不断起伏:“你分明没听!” 谢不倾有些烦了,不爱这些口舌官司。 他又是俯身下去,深深一吻,将明棠吻得耳边都好似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与呼吸声,便才再起了身,居高临下地打量她。 明棠仍旧是和平素里一样,着一身一丝不苟的郎君服饰,却分明配了一张这般风流艳色的脸,便是将那双最为摧残夺目的双眼蒙上,那雪色的肌肤与绯红的霞也仍旧那般耀眼。 她的衣裳着得再正经,衣襟束得再到顶,谢不倾也已知晓这些下头藏着何等玉色无双。 甚而她这般着得正经,在如今他的眼里看来,更叫人生出骨血里翻涌的渴望来。 就好似吃那姑娘果儿前,要将外头的一层薄衣先扯下来,这才能咬上那清透的薄皮儿,吮吸果儿清甜的汁液,享受唇齿留香的滋味,这小兔崽子比姑娘果都还要甜数倍。 谢不倾半捧着她的脸,轻轻地从她因不安而跳动的细细血管上舔舐而过,引得她一阵战栗——他仍旧漫不经心地想,那纤瘦细嫩的脖颈就如同猎物最脆弱的所在,倘若他狠狠在上留下几个齿痕,如野兽一般饮她的血,这才能压压骨子里日益叫嚣的念想。 谢不倾凤眸微眯,只觉得这般皮囊行走人世,竟也无人怀疑她是个假郎君? 明棠回过神来,再一起和他言及此事之不公:“大人分明说的是去个地方,怎生如今又……” “聒噪。” 谢不倾一下子以指塞进明棠口中,不许她再说,自己抬手便将束发的发带扯了下来,却捆她的手:“马车在走,怎生不是去个地方?” 明棠怔然——她她她,她又羊入虎口! 第128章 握着她的腰肢,膝窝无力地搭在臂弯 这马车诚然确实在走不错,但瞧着谢不倾这般疯劲,明棠觉得今儿走的不仅是马车,自个儿恐怕也要被他送走。 若是她也有话本之中言及的那些内力,有那飞檐走壁的本事儿,她定不会像此刻一般受制于人。可恨不曾重生在幼年时,否则她必从小拜师学艺,练好功夫,再见谢不倾时,见面便给他一拳,将这狗东西一拳打飞。 只可惜这般念头也不过只是危急时刻的幻想,明棠没有那等天生力量,只能做他手中被揉弄的花朵,谢不倾捆她的动作可不曾停下。 明棠即便被他堵住了唇,仍旧勉力挣扎,喉中发出低哑的“呜呜”声。 谢不倾俯身将她半压在马车车壁上,带着酒气桃香的潮热呼吸擦过明棠的耳廓,如同迷魂汤似的从耳孔滚进她的脑海:“莫动。” 明棠半边身子都被他这一口喑哑的笑声吹得酥软,忍不住发颤,原本僵硬的唇舌因颤抖,反而不自知地往谢不倾的指尖送过去。 湿滑娇嫩,乖巧温驯,同梦中宁愿自坠也不同他在一处的明棠截然不同。 谢不倾从不为酒色所迷,只今日多饮了些桃子酒,再见了明棠的芙蓉美人面,倒觉得前所未有的兴味——大抵渴望得几近疼痛了,他的念头也不再受控,借由所谓酒色之名,松开桎梏牢笼。 大抵是酒喝得太多了,酒气那般浓郁,平素里压得住的躁郁与欲念交缠在一起,生生勃发,如同引人堕入极乐阿鼻的路引招摇。 他居高临下地欣赏着明棠玉白小脸上逐渐蔓延开的绯色,指尖捻弄住她的粉舌,俯身以犬齿衔住她的耳珠轻舔:“明世子今日这般热情?那谢某也只得却之不恭了。” 弄也弄过几回,尝也尝过几次,谢不倾已然熟悉所有她受不住的易感处,几下便能弄得她眼角含泪。www..Com 明棠本就被他弄得喘不上气来,迷迷昏昏的耳中乍然听谢不倾之言谈,恨不得用脚踢他。 只可惜她的力气从来不敌谢不倾,反而将自己的膝窝送到他手中。 谢不倾的手隔着几层厚厚的绸缎落在她的腿弯,嫌她乱动惹人心烦,竟是直接将她的腿搭在自己臂弯,握住她那几乎没一点儿肉的脚踝,再将她从耳后到脖颈皆尝了个遍。 明棠几乎要被他折到一块儿,好在她年纪尚小,骨头还软,不会因此觉得疼痛,只觉得自己这般情状实在羞耻又喘不过气来。 泪水渐渐洇湿了蒙眼的黑布,她如同被蒸熟的蟹子一般绯红,谢不倾见她实在喘不匀气了,这才大发慈悲地将长指从明棠口中抽出。 那发带束得有些紧,又因明棠一直在挣扎挣脱,遂将她幼瘦的手都勒出一圈红痕——谢不倾瞧她可怜,不愿听她一会子又娇气地呼痛,便伸手去帮她稍稍解松一些。 可见了那一碰就会留痕的软肤上圈圈红痕宛如指印,谢不倾胸中膨胀的欲念却愈发不可说起来。 一丝不苟,应成迷乱狼藉; 明玉无暇,当染红粉情香; 越是紧束。便越是应当释放; 越是冷静。便越是容易癫狂。 紧绷的弓弦恐怕一拽就断。 而随着他略松开发带的动作,从明棠舌尖缠到他指尖的银丝便随着动作沾湿了朱色的发带——布料被洇湿,漫出点点深色,愈发叫他想起来一些不可言说的场面。 谢不倾颇有些难耐地咽了一口气。 他一掌便可握住明棠细瘦的双腕,将其举过明棠头顶,令她动弹不得。 他一手便可捧住她的腰肢或脚踝,如同柔软的轻纱一般随他心意而动。 她的肌骨柔软。 她的唇舌甘甜。 她的娇泣矜贵。 此间种种,皆应当属于他。 谢不倾目光晦暗沉沉地从两人肌肤相触之处往下滑去,那朱红的发带也如同蛇信一般缓缓交缠,将她双手紧束。 这样的紧束方能与梦中截然不同,明棠……绝不能离开自己的手掌心。 他垂眸呼气,吐出胸腹之中的郁气,正给了明棠一丝喘息之机。 明棠终于从方才层层叠叠随浪而来的眩晕之中清醒两分,便察觉到自己仿佛落在谢不倾的目光之网中。 纵使被蒙住了双眼,明棠却依旧能感觉谢不倾那紧束不放的目光,一寸寸将自己浑身舔舐而过——即便他什么动作都不做,明棠也觉得那目光宛如实质,似一簇灼热潮湿的火,将她浑身的衣襟寸寸燃尽。 谢不倾握住她手的掌心火热,烫得她不由得缩了缩。 安静的马车声之中,唯能闻见他的呼吸声较往常急促些许。 一点又一点地出格,从骨子里叫嚣起来的占有破坏欲好似忘川河畔的流火,谢不倾微微阖了双眼。 眼中之火能隐,骨血之中流淌的火却难灭。 谢不倾半捧着明棠的脸儿,一时没了动作。 他摩挲她微散的鬓发,将她面上沁出的汗一点点擦去,而他这样平静,反而叫明棠心中愈发没底。 明棠已知箭在弦上,却仍旧亡羊补牢地想着,自己这时候拍拍马屁有没有用,还欲同他讨价还价: “今日不成,今日……” 明棠干干巴巴地这般说着,情急之下,却连自己都寻不到一个合适理由。 谢不倾又捏住她的下巴,叫她半仰起头来看着自己,就倾身在她面前,却迟迟不动作,只是戏谑地问:“如何不成?” “今日,今日身子不适。” 明棠没了法子,只能扯个毫无说服力的借口。 “是何等不适?” 谢不倾的另外一只手已然顺着她脆弱的咽喉往下。 明棠心中警铃大作,只得瞬间吞口而出:“这几日皆不适,这样的事儿怎好同督主说,脏了大人耳朵?” 她的癸水确实前后也就这几日了,自己都这般暗示了,他……撞见过一回,应当晓得自己的日子,不至于怀疑罢? 谢不倾好似信了几分,将她微微松开,也不再压着她了。 明棠正松一口气。 她视线受阻,什么也瞧不见,只听见细碎的水声,随后一股子浓烈的酒香蔓延开,甜甜的桃子味儿几乎溢满整个马车,好似打翻酒水。 “大人?” 明棠不知为何心下有些不安,试探着问了一句,听见谢不倾懒洋洋的声音溶在酒香水声里。 “烈酒净手,免去脏污,省得你不适。” 谢不倾的目光凝在自己骨节指尖上缓缓滑落的酒滴上,不紧不慢地戏谑一笑。 “本督也曾久病成医,医者何谈‘污了耳朵’一事?明世子既然不适,本督替你瞧瞧吧。” 明棠甚至来不及出尔反尔再寻个理由,就被谢不倾握着腰肢拉到他身边,手已覆上。 第129章 谢不倾攻城伐地,要了又要 无妄欲海,刹那倾覆。 失了视线,手亦被束缚,浑身上下唯余感官放到最大。 明棠甚至还能感受到马车车轮滚滚,外头远远地偶尔听见人声。 便是不说人声,外头亦还有驾车的车夫。 有人在外头,她却在这马车之中醉了意,醉了心,被谢不倾这贪嗔痴妄伥鬼一手拉着堕入极乐疯狂,马车偶尔碾着石子儿,颠簸起来,她也如同在风浪之中的一叶小舟,无力地被吹拂摇摆。 理智叫她死死咬住双唇,不愿发出一点儿声音,谢不倾却轻轻揉开她的牙关,不许她咬。 羞与谁说? 她吃不消,受不住,含不住的泪涟涟连蒙眼的黑布都被浸透了,点点水渍从眼下滑落,乱糟糟的呜咽与求饶碎成一团。 明棠被拉着沉没在酒香里,甚至不必她亲自饮酒,那烈酒的酒香气便能叫她醉意熏然。 初时她闻见甜甜的桃香,还想这果酒有何本事,她在明府之中偶尔玩闹似的小酌一杯也丁点不醉,如今算是亲身体会这酒水究竟有多烈。 谢不倾在她喘气的间隙慢慢饮一口桃子酒,又强行渡给她,推着她、迫使她咽下去。 那桃子果香不过只是红颜粉面似的伪装假象,就像谢不倾那张暖玉似的假面惑人,一滚落喉中,就如妖鬼一般露出真面目,辛辣又抓耳挠腮地烫心,落肚之后,便裹挟着她早已经摇摇欲坠的理智一同跌落云端。 酒水凉,谢不倾沾了酒水的长指更是极凉。 从进巷时缓缓凉到心尖儿,引得她阵阵哆嗦。 却也不知究竟是凉得哆嗦,还是随浪而来的快意叫人哆嗦堕落。 谢不倾清醒时明棠便已然承受不住他诸多手段,一颗太极丸便能叫她苦不堪言,大起大落; 如今他多饮了酒水,带着酒意而来,那拍岸的浪潮更是汹涌,甚至不必什么太极丸外物辅佐,谢不倾带了酒意,更是花样百出,他的花样总是繁多。 理智被业火焚烧殆尽,此情到最深处时,明棠亦只是最寻常的常人。 她在恍恍惚惚里想,难怪今日谢不倾这般疯野,这般烈酒下腹,便是天仙圣人,脑海之中恐怕也一片浆糊。 谢不倾不知疲倦地吻她的唇角,好似要将她整个人都舔舐、吞吃入腹。 在酒香里,谢不倾与她衣带凌乱,发丝交缠。 他眯着眼尝过种种不同的水润甘美,有些恍然地想起曾经跟着先生学琴的时候。 先生曾言,琴如爱侣,当温柔抚慰,却也有勉力弹奏之时,宜喜宜嗔,宜动宜静。 彼时他从未认真听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似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曾想这时候想起,方觉得至理名言。 琴如爱侣,爱侣如琴。 明棠宛如他指尖紧绷的琴弦,轻拢慢捻抹复挑,嘈嘈切切错杂弹,腻颈凝酥白,轻衫淡粉红。 粉香汗湿瑶琴轸,春逗酥融棉雨膏。 轻惜轻怜转唧口留,雨散云收眉儿皱。 许多细碎的诗词在谢不倾脑海之中转了那么一瞬,待到潮起潮落之巅时,他低声叹:“何时不教云雨,略下巫峰。” 明棠的耳边都是自己汗涔涔的心跳声,乍然听他这般一句,半晌才回过神来,脸儿刹那通红无比。 她用力一推他,带着几分软绵绵的羞恼:“不许说!” 谢不倾挨她这花拳绣腿,不痛不痒,反而将她的手捉住,从指尖开始含吻,低哑地笑:“明世子不是言及自己从未读过几本书,不知其意,怎么不让说?” 明棠瞧不见他的神色,可他如此这般动作,更叫她心中一紧。 这厢才云销雨霁,从云端而落,他怎生又起了兴头? 只可惜在这事儿上明棠从无任何退缩之地,谢不倾攻城伐地,要了又要,她也没一点儿法子。 后来迷迷蒙蒙地想起谢不倾那一句“不教云雨,略下巫峰”,明棠也不可自抑地想起另外一句。 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先贤之词,果然字字精辟,而她受难,只能轻含泪眼,无语凝噎。 待谢不倾终于勉强满意,解开蒙眼的黑布与束手的发带,一面揉弄她绵软无力的手,一面细细为她擦汗穿衣时,明棠懵懵然的脑海之中才猛然想起外头的车夫。 再远一些的人可能听不见,可车夫就在一门之隔,他怎会听不见? 如此动静,着实不小。 明棠羞愤欲死,当真是一口气险些不曾上来,只是她也没法子,只好双眼一闭,干脆装死。 谢不倾见她模样,晓得这小兔崽子最是脸皮薄,定又羞恼起来,有心想要解释一二。 这马车乃是他座下最为坚固牢靠的一辆,车壁瞧着有些薄,却也能阻拦大多数声音。 且今日驾车的车夫并非西厂锦衣卫,而是谢不倾手里一支最为特殊的死士之列。 这些死士都是双耳失聪抑或是口不能言之人,平素里亦有一些特殊的事情职务要做,譬如一些不能听、不能看的活计,这些机能已然是不成的人,自然是比健全之人更为可靠。 今日这车夫,便是耳不能听之人,这也是明棠方才见了他,只觉得不似西厂锦衣卫的缘故。 谁也没听见她的声音,他自然也不准不舍得旁人来听。 谢不倾本打算同她说说,可见她双颊鲜红欲滴,到底是忍不住逗弄的心。 “听就听了,有本督在,谁敢闲谈,怕什么?” 明棠实在忍不住了,睁开眼骂他:“您脸皮子最后,自然不怕非议!” 谢不倾眼角微微还有些红,他的唇色也润润,不知饮了多少酒与甘露,闻言只勾唇暧暧一笑。 明棠忍住一口啐他面上的念头,不欲再与他多说,翻了个身继续装死。 那桃子酒确实烈的厉害,明棠被迫喝了那几口,如今酒意愈发上了头,方才又着实是累着了,昨夜守夜也不曾怎么睡,不一会子就累极昏睡过去。 谢不倾半将她笼在怀中,看着她温和安静的面,忍不住轻轻抚了抚她的面颊,神情带了些不自知的专注与温和。 第130章 解他衣裳,将一身的绵软都送到谢不倾掌中 明棠醒过来的时候,已然不在马车之中。 她大抵有些宿醉,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一时之间并未分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只能察觉到贴身的衣裳已然换过了,柔软细腻,方才一路香汗粘腻早已被洗净。 明棠一双风流眼儿看了一圈儿周围,才认出这应当是一间屋舍,自己正蜷缩在厚厚的绒毯上,安然睡着。 这应当是一间正堂,明棠略略打量一圈,便瞧出这屋舍极大,雕梁画栋,便是自己头顶上不起眼处的横梁也是上佳的紫檀木,种种细致雕花不凡,正是士族豪阔的见证。 但这些金贵娇气的木雕显然已经数年无人养护,油面儿皲裂脱落了,露出一股子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凄凉意味。 而这样偌大的厅堂,周遭更是不见名贵摆件装潢,空落落的,椒墙上甚至道道划痕,褐色的污渍混着霉斑点点,宛如飞溅的泥点,死死地沁入墙面之中。 实在矛盾。 这般宅院,光瞧那横梁便知必是哪家百年士族才有的风光,却偏生如此败落,无人居住的凄凉意味扑面而来。 她被谢不倾渡了好几口烈酒,这时候只觉得酒意又开始上涌,想事情也变得极慢,才思索了一番上京城究竟有哪家矜贵士族这般惨烈败落,又想起此处应当是谢不倾带自己来的——他带自己来此处,便是小年要做的事情么?奇快妏敩 但她还未想出个结果,便开始觉得头疼口干。 转头一望,便瞧见一旁桌案上摆了一只瓷壶,旁边放着半只茶盏,似还有暖烟冒出。 她口干舌燥的厉害,见了清凉的津液更觉得干渴,勉力支起了身子,想去端那一盏茶来饮用润喉。 只是她略略一动,便觉得浑身酸软非常,勉强坐起身来了,也只觉得腰酸背痛厉害。 随着明棠动作,她身上盖着的狐裘毯缓缓滑落,从她脖颈领口擦过。 雪嫩的肌肤一团绯红,如同点点落梅,再细腻的长绒从上头擦过,都带着串串麻痒,叫她昏昏沉沉地想起来方才在马车之中是如何一路放肆。 再是酒意昏昏,明棠也知晓在马车上发丝交缠、肌骨相贴是何等出格之事,不禁红了脸,一面在心中暗暗骂了几句谢老贼恬不知耻,真不知他一天到晚怎有那样多的兴头,一面披着绒毯去够那茶盏。 她口干的厉害,饮也饮得快,一杯下去没甚滋味又不大解渴,便又倒了满满一盏,仰头一饮,连饮几杯。 这茶水却刮喉咙似的苦涩,明棠正想着是什么隔夜的茶水这般难喝,便听得外头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醒了?” 清越疏朗,带着些饕足后的懒洋洋。 明棠的茶盏还未离唇,下意识地转过身往后看去,便见谢不倾长身玉立着,手中提了个水壶,还抱了个小汤婆子。 酒水本就叫人思绪麻痹,放大潜意识,明棠转身看他妖冶玉容却如同居家贤妻一般拿水捧汤婆子,心不知为何便漏跳半拍,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连茶盏都忘记拿下。 谢不倾的目光落在她手里捧着的茶盏上,带上一丝意味不明的晦暗笑意。 “饮了几杯?” 他走上前来,水壶放在了桌案上,将那暖呼呼的汤婆子塞进明棠的掌心,微微俯下身到她耳边去,替她将散落到耳边的发撩到耳后去,然后半捧着她的脸儿,轻轻摩挲,察觉到她的小脸越来越烫。 明棠在瞧见他手中拎着水壶时,便已然有了些困惑与怀疑,但她的思维越来越慢,只觉得自己愈发迟钝,谢不倾这般问她,她也只会讷讷地有问必答:“……两杯?一杯半?” 她说话已然有些大舌头,面颊上两团绯红,瞧着有些平素里难露的娇憨。 谢不倾垂眸,拿起桌案上的瓷壶晃了晃,里头已然剩不下几滴了。 方才明棠睡着,他便一人独饮半盏,见她睡梦之中还低低地嘟囔口干,抱怨寒冷,他便去外头给她倒水取汤婆子,走的时候里头还余大半,如今就这点儿…… 地上也不见倾洒的水渍,想必是大半都进了她这小肚子里。 这“清华露”,酒味虽淡,却是极烈的酒,比之方才马车上的桃花酿还要烈几分,他又热过,酒意更上头,这小兔崽子几乎一点儿酒都沾不了,喝这大半壶? 明棠已然全醉了,脚下软软的,谢不倾一手扶住她的腰,帮她稳住身形,将她还傻傻含在口中的酒盏拿走。 明棠想说些什么,却被自己呛住,轻轻地咳嗽起来。 谢不倾眼中笑意愈发晦暗浓郁,抚着她面颊的手慢慢滑到她后背,轻轻拍着替她顺气:“怎么还自己呛着了?” 明棠扁扁嘴:“你是圣人,不会呛着?” 她面上有些平素里极难看见的鲜活委屈,一双眉眼也塌下来,就好似受了气的小狐狸耷拉着耳朵一般。 谢不倾觉得新鲜,又想起两人头一回在马车上如此这般的时候,她也是这样鲜活,有话说话,并不遮掩藏匿。 于是便将她半揽在怀里,坐到方才明棠睡着的绒毯上。 明棠半趴在他肩头,只觉得越来越昏,好似如坠梦中将要跌倒似的,便只能下意识地攥住他的衣袖,一面有些口齿不清地嘟囔:“你动什么,别动……我都坐不稳了。” “你醉了,是你自己在动。” “我没有——是你在动!” 她不老实,不承认,什么话也不听,又要动弹,在他怀里没一刻停下的时候。 她原本半披在身上的狐裘在她挣扎间慢慢滑落松开了,露出她里头雪白的里衣。 谢不倾方才替她沐浴净身,为她穿得一丝不苟,明棠这会儿却愈发觉得热起来,自己去拉扯紧束的衣领,将自己拉得衣襟散落。 谢不倾按住她的腰肢,不让她动弹,她却愈发要动,衣襟越发凌乱,几乎将一身的绵软都送到谢不倾掌中,闹得谢不倾一怀的火气。 明棠却恍然未觉,她觉得自己身上太热,反而是谢不倾怀中有几分凉意,便将那狐裘甩落一旁,往他怀里钻。 钻了一会子,又觉得他的外裳粗粝,将她硌了难受,便又直接伸手去解他的衣带,要将他这身恼人的衣裳脱了。 谢不倾一握她的手腕,低哑地喘息:“你晓不晓得你在做什么,脱本督的衣裳?” 第131章 明世子,放松些,别这样紧 明棠嫌他话多了,横他一眼:“怎么,不行?” 谢不倾见她胆子不小,唯觉新鲜,眼底黑云一滚,低笑一声,便张开了手:“行,请君自便。” 明棠满意了,继续去解他的衣裳。 谢大督主九千岁的衣裳大多精致繁复,饶是常年做郎君的明棠都觉得很有几分难解,半晌才给他胸口衣襟解开,却又拉不动他的腰封。 “躺。” 明棠红着脸,眯着一双潋滟醉眼,柔嫩的掌心就按在谢不倾的胸膛上,将他往后推去,风情万种。 谢不倾随她心意,往后半躺着了,微微仰着头看明棠的醉相娇娆,眼底晦暗。 明棠便半跨在他腰间坐着,继续同那腰封斗智斗勇,终于在烦躁之前解开了,远远地丢到一边去。 他怀抱总比明棠身上凉,明棠几乎是顺从又主动地投到他的怀中去,肌骨相贴才觉得熨帖。 谢不倾的手按在她的腰肢上,轻轻地替她揉捏着使用过度的酸痛肌骨,引得她如猫儿一般舒坦地哼哼两声,一面问起来: “明世子,真醉了?” 明棠不答,如小兽一般埋首在他颈边,带着酒气的呼吸一点点地洒在他耳畔。 “你方才饮的,是‘清华露’,酒意最烈。”www..Com “你方才用的,是本督饮过的酒盏,其中半盏,是被本督呷过的,许有些涎水。” “素闻明世子有洁癖,不用旁人用过的东西,这时候怎么肯了?” 谢不倾侧着头,细碎的吻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她面颊上,嗓音越发喑哑。 明棠嫌弃他聒噪,忽然起了身,双手捧着他的下巴,拧着眉儿道:“那又如何,喝都喝了,还能如何?平素里……平素里更过分的都有,怎生不成?” 她想的自然是,平素里被他缠着这般那般,同他唇齿交融也好,更过分的吃过也罢,现下不过是共饮一盏酒,那又算什么大事儿? 但那般辗转缠绵景象确实有几分旖旎,若想想自己的唇就印在他喝过的地方,反而比唇齿交融更是旖旎,明棠脸上难藏羞恼。 “什么过分的?明世子若不言明,本督亦不知晓。” 谢不倾不紧不慢地发问,见她腰肢腿脚都在发颤,恐怕是无力支撑着再趴着,甚而托她一把。 他掌心越来越热,明棠本就是因热才投入他怀中,才不要他这好意,要去推他的手,嘟嘟囔囔地抱怨:“热,别挨着我。” 谢不倾便捉着她的手点点细吻,忽然含住她手腕上一块儿嫩肉轻咬,惹得明棠瞪他。 但他神色温和,与平素里阴鸷模样差太多,大抵是因他不曾束发,瞧着甚至有几分君子端方如玉,明棠只觉得眼前都被他容色一晃。 他唇角带了点儿笑意,瞧着好似蛊惑一般:“言不能及,不如身体力行,叫本督也看看哪些是过分的?” 明棠有些发怔,初时还没明白他这话是何意,等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脸颊都羞得通红。 “我不会。” 明棠自暴自弃地扭过头去,甚至想着不贪他怀中这点凉爽都行,这人实在是不好应付。 这般想着,身上却一凉——原来是那早就被她自己扯得七零八落的里衣终于被抛去一边,她只顾着昏着头说话,别人顾着的却是用这些话引开她的本就所剩无几的注意力,成了他的掌中之物。 顷刻间,便上下倾覆,她的后背贴在柔软的绒毯上,被困在他臂间的一席之地。 谢不倾的衣襟被她扯得凌乱,他就这般居高临下地压着她:“既不会,自当好生学着,本督不吝赐教。” 他的眼中又有集聚的欲云,像是锁定猎物的孤狼。 明棠再是被酒意冲昏了头,也还残余着两分对危险的感知,只觉得自己宛如刀俎上的鱼肉,是孤狼口中即将被咬断咽喉的小兽,奋力欲挣:“我不学!” “可由不得你选。” 谢不倾捏着她的喉,俯身下去便是缠绵一吻,将她胸腹之中所有的气都掠夺一空。 清华露是回甘的酒,入喉觉得苦涩,如今却是唇齿留香。 谢不倾饮酒,不过是因为小年这一日因故人之约,他总要饮酒,全做祭奠,并非是因爱酒,也从来不觉得酒有何等好处。 但如今这般,谢不倾却好似尝到她口中清华露的回甘之妙。 明棠只觉得自己宛如在梦中云里穿行,一端是灼灼燃烧的火,一端是冰凉缱绻的霜,有那样一刹,连脚尖都被云浪冲得紧绷。 谢不倾察觉到她的紧绷,轻轻替她揉捏着:“明世子,放松些,别这样绷着。” 小兔崽子丁点儿不经逗弄,不过略略一吻便这般紧张,回头她又因浑身崩得太紧,一身肌肉筋骨都疼。 明棠却控制不住,她微吐着舌喘着气,一面锤谢不倾的胸膛:“我不学了,你起开!” “明世子要本督如何,本督皆顺着你的意了;如今本督要如何,明世子却不肯,好生小气。” 谢不倾的唇色也艳艳,垂着眉眼散着发,以膝分开她双腿的模样甚是诱人难耐。 明棠的快意被酒意裹挟着一同冲上云端,却又总听见谢不倾的嗓音在耳边萦绕,随着点点水声。 她瞪他,叫他不许说这些恼人的话,谢不倾置若罔闻; 她伸手去捂住他的唇,却被他轻拢慢捻抹复挑地舔过掌心,引出阵阵战栗; “叫本督不许说,也有法子。” “才教过的,明世子不妨试一试?” 妖邪的蛊惑就在耳边,仿佛勾着她明知前头是是万丈深渊,也义无反顾地随着他一同跳下去。 明棠终是受不了他那嗓音的蛊惑,不知到底是羞得不肯听他说话,还是横竖被他一同带进荒唐绝伦里,终于生涩地揽上他的脖颈,以自己的双唇覆上。 第132章 太多次了,别用这样大的力气 明棠诚然不会,唇舌又乖巧又生涩,与谢不倾贴在一处便没了动作,羞得闭上了眼,眼睫还在微微地颤抖。 “明世子这般聪慧过人,怎学不会?” 谢不倾见她几乎将自己都憋过气去,有些无奈地松开了。 明棠这才敢睁开眼,一双眼湿漉漉的,不敢与他对视,无意识地攥着他的衣襟,小声地辩驳:“不会就是不会。” “那你要如何?”谢不倾难得见她饮了酒之后的模样,且见她好似比平素里大胆不少,有意想要勾她多说几句,遂暂不动她。 明棠愣愣地眨眨眼睛,摇摇头:“不知。” 谢不倾被她这纯然模样引笑了,见她一双小手一直拉着自己的衣襟,迷蒙的双眼之中也唯余自己的身影,心头也微微软了软。 “你不知,便随本督来。” 谢不倾垂着眸,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她光洁小巧的肩头,瞧见哪处惹他心痒了,便俯身上去半含半咬地落下一串红痕。 明棠微微缩了缩,有些委屈地看他:“你惯来会欺负我,平素里又弄得太狠,我受不住,我不要。” 她答的快,又说得坦然,没一丝犹豫,浑然不知自己的话说得多偏。 “怎么受不住?这般没本事?平素里明世子同本督耍横的时候倒从来不说自己不成。” 谢不倾喑哑一笑,都不必怎么动作,轻轻揉了揉她如红玉一般的耳垂,逼出她一声低低的长吟。 她本就是极为易感的体质,才饮了酒,又在癸水之前,正是最不经拨弄之时,只觉得自己的耳珠被他当成弹珠一般捻弄着玩儿了,不住地锤他:“你走开!” 可惜抵挡无用,她的力气从来是推不开谢不倾的。 三两下,脑海之中便好似炸开了烟火,她攥着谢不倾衣襟的手都几乎紧得指节发白。 “松开手,回头又言及哪哪疼,赖本督身上。”他还舔吻似的含着她的耳尖闷笑,一面将她紧紧攥着自己衣襟的手掰开,十指紧扣地握在掌中,以指腹摩挲她指侧。 谢不倾分明意为安抚,他扣住她的手,她却也反扣回去,好似这般用力,肌骨与肌骨死磕在一处,就能将那些骨血里翻涌叫嚣的痛发泄出去。 “怎么,这般不痛快,用这样大的力气?” “是,太过了些了——你总不听我的话……太多了,不成!” 她的神情太过纯粹惹人怜,一句话之中还带着点点喘息细碎呜咽,断断续续也要坚持着说出口的抱怨却是这般话——谢不倾的呼吸都忽然一停,喉头微微一滚,先停了动作。 明棠有了喘息之机,隔着一层泪眼想要瞪他。 谢不倾将她脸颊被汗沾湿的鬓发拂开,仿佛诱哄似的问她:“既是如此,那便不是不痛快?” “……不是不痛快,只是太过了些。” 明棠昏昏沉沉的头脑怎会想明白猎人守株待兔的道理,谢不倾问什么,她便答什么,乖顺极了。 这话引得谢不倾叹了一声,颇有些难耐地舔了舔自己的后槽牙。 明棠却好似是被他的喉结所吸引,伸手略略戳了戳,见其还会随着自己的动作滚动,一双手顿时好奇地在谢不倾的脖颈上轻抚,丝毫不曾意识到男儿身上这处何等脆弱敏感。 谢不倾脖颈上都一紧,已然有汗流下。 “别动。”谢不倾的嗓音更哑了几分。 说话之时,喉中震动,明棠能感觉到指尖下轻轻的震动。 明棠顿觉新鲜,听他不许自己动,反而起了更多的逆反之心,不仅上了手,甚至仰起头,一口轻咬在他喉结上,想看看将其咬住,是否还会上下滑动。 “嘶——” 谢不倾轻抽了口气,明棠那点儿小奶猫似的轻咬不疼不痒,只觉得喉结被她软舌含在口中,偶尔乱动的唇舌软腻温润,引人发疯。 “最后一次,不许再动。” “我偏要动。” 明棠见他微微皱着眉,似是在隐忍着什么,更起了玩乐报复之心,用力一吮,在他喉结上留下一圈齿痕。 崩紧的弦瞬间飞断。www..Com “总是你自找的。” 谢不倾抬了眼,一扫衣襟,一把攥住她的手,咬牙切齿又铺天盖地的吻俯身而落。 明棠唇被狠狠蹂躏,手也被谢不倾紧紧攥成一团。 天旋地转里,她手心愈发灼烫,越来越多的汗混在一处,粘腻不堪。 谢不倾低哑的喘息叹声又轻又急,引得明棠的心也跟着一同跳得急促,她脑海之中愈发迷糊,只觉得自己好似翻来覆去地捧了一团火,她想松手,谢不倾却不肯,一手攥得她手腕动弹不得。 天地翻覆,擦得生疼,撞得凶狠。 明棠只觉得自己好似在一匹脱了缰的野马上翻腾,丝毫拉不住那缰绳,偏生胸腹之中所有的气都被他夺了去,心神失守,万般迷离。 “你,你走开。” 初时娇憨清脆的嗓音已不知哭叹求饶了多少次,谢不倾咬牙切齿的冷笑亦不如从前气定神闲:“明世子自讨苦吃,本督求之不得,没此时走的道理。” “大人——谢不倾!”到了最后,明棠更是求出了声。 “倒也还记得本督是谁,没失了所有的魂。” 谢不倾数度闷哼,一室翻腾。 * 等明棠再睁眼的时候,外头已然暗了下来。 她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只觉得头疼欲裂。 环顾四周,仍旧还在那破旧的屋舍之中,明棠只觉得眼熟,但脑海之中一片混沌,竟是什么事情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在马车之中昏了过去。 那时候还是上午,如今外头却已然月上柳梢头。 那酒这样烈,一觉宿醉睡这许久? 她勉强着坐起来,只觉得浑身好似被巨石碾过,连手指头都不愿动一下。 手掌心更是一片烫红,甚至有些发肿。 就在明棠瞪着自己的手心,思索自己什么时候弄伤了自个儿时,外头的门开了,谢不倾端了一盏现调的脂膏施施然而入。 见她盯着自己的掌心看,谢不倾唇边的笑意更深,几步到她身前,颇好脾气地半跪着与她平视着,将她的手拉到掌心,将带来的消肿脂膏缓缓揉进她的掌心。 那脂膏冰凉,降了她掌心灼痛感,明棠舒服地眯了眯眼,问起:“这是几时弄伤的,我怎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谢不倾眼神一瞥角落里的铜汤婆子,明棠顺着他眼神看过去,不禁皱了眉头:“被汤婆子烫伤了?” 第133章 灯火暖暖,气氛暧昧。 谢不倾未置可否地扬了扬眉:“不知是谁,宿醉之后一时喊冷,一时贪凉,急而冒进。” 明棠细细看了看那汤婆子,见外头应有的棉布软罩被扯脱了丢在一边,心中有了几分了然——铜制的东西导热原本就厉害,若是以手直接捧着,会被烫伤也不是全无道理。 明棠便没再说话,见谢不倾为她细细擦着脂膏,只觉得他低垂的眉眼衬着这副妖冶玉容也有了几分贤惠模样。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明棠都禁不住觉得荒谬。 贤惠? 她是今日酒喝多了,喝昏了头才会觉得谢不倾贤惠! 只是这般自哂两句,她又觉得自己好似什么时候曾有过这般念头,也曾觉得谢不倾贤惠。 明棠一时想不起来,一想又觉得头疼,索性丢到一边,不再想了。 谢不倾替她擦过了脂膏,又问起她渴不渴,饿不饿,很有几分殷勤样子。 明棠胃口小,又喝多了酒,并不觉得饿,只觉得头昏。 谢不倾便去拿了解酒的药丸子来,用温水化开了让她喝下去,甚至都不必她亲自捧着茶盏,自己捧着让她一口一口慢慢抿着,堪称贴心周到。 他如此这般,明棠倒忍不住想要刺他两句:“大人千年难得这般细心,是做了亏心事了?” 谢不倾深深看她一眼,倒也不多言,只是将喝尽了的茶盏放到一边去,将自己的前襟往下拉了拉,露出脖颈上几块儿清晰小巧的齿印:“是谁做的亏心事儿,明世子自己瞧瞧罢。明日要回西厂,便叫本督用这些见人?” 那几块儿齿印清晰的厉害,张牙舞爪,耀武扬威。 明棠怔然,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时竟有胆子去啃他这两口,面颊渐渐浮上一层薄红。 “你说,若是旁人问起,本督要如何答?” 谢不倾微扬的眼角一抹潋滟,明棠竟也从他眼角眉梢瞧出些难言的风情。 只觉得,这狗东西似乎同平日里又有些不同。 分明还是那副皮囊,还是那张惹人嫌的嘴,却瞧着好似比平日更多一份张扬的妖冶。 怎么答? 她一时失语,屋内倒是灯火暖暖,愈发显得气氛暧昧。 如此温情暧昧,反而叫她有些陌生,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轻咳了两声,将话题扯开到一边去:“罢了,此事便作罢。” 谢不倾轻笑一声:“当真作罢?” 明棠顿起警惕之心,只觉得他定又要拿此事来说项,紧接道:“作罢,今日之事,全数作罢。” 谢不倾唇角一勾:“明世子既如此说,那就作罢吧。” 明棠有些惊异他怎生这样好说话了,却也觉得这事儿尽早绕过为妙,便点头:“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明世子当记得。”谢不倾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便果真不再言及此事。 他慢条斯理地将自己身上的衣襟理顺,重回人前那副一丝不苟人模狗样的九千岁端方之态。 明棠多看了两眼,他也察觉到明棠在看他,甚而同她回视一眼,露出点儿兴味的笑意来:“怎么,明世子这般形貌,每日揽镜自照临水自怜还不够,瞧上本督这张脸?” 明棠一皱眉头,一口气没喘匀,险些给自己呛住。 这厮好不要脸! 竟说她看中他的皮囊美色? 分明不是! 不过是见他今日行迹诡异,与平素里不同,多看两眼罢了。 再者,就纵使是又如何?子曾经曰过,食色性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皮囊多看看又如何,犯了大梁朝哪条律法,要抓她去蹲天牢不成? 谢不倾见明棠皱眉,分明一肚子要骂他的话,竟也上前来,与她对坐两边,甚为慷慨坦然道:“不过明世子今日既如期赴约,本督也并非如此小气之人,便叫你多看一会子又如何?请君自便,随君心意就是。” 明棠一面觉得此话好似有几分耳熟,似是什么时候曾经谢不倾说起“请君自便”,一面却也觉得实在荒唐。 这般话,怎生说得出口? 谢老贼的面皮几时这样厚? 明棠实在忍无可忍,皮笑肉不笑地一牵唇角:“大人真是国之重器,非君不可。” “面皮如此之厚,堪比城墙。来日若是北戎来犯,大人只需将面皮贴在城墙上,便可保大梁朝万万年太平。” 只是不料明棠这般一笑,反倒牵动唇角的咬痕,丝丝疼痛。 谢不倾瞧见她被唇角的微小伤痕牵得疼痛皱眉,一面笑话她实在矜贵娇气,一面又从怀里取出另一份脂膏来,以指腹沾了些,替她轻轻揉开:“早知晓明世子口齿伶俐,只是如今伤着了不便开口,不如下回再说如此妙语连珠?” 若有谢不倾之政敌在此,恐怕要大跌眼镜——谢不倾这死太监最是心眼子小、睚眦必报,谁敢当面讥讽嘲笑于他,明日阖府便在诏狱相见,无一例外。如今竟有人能在他面前说这多哂笑之语,不惹他一丝怒气,还捧了脂膏来,好言好语地哄她上药? 奇也怪哉,天塌了不过如此。 明棠见谢不倾的脸放大在面前,如玉的面上不见一丝瑕疵,偏生为她上药的神情也很有几分专注,心中狐疑愈发重了。 她实在有些捉摸不透他这是何意,只觉得他好似心情甚佳,行迹甚至颇有几分孔雀开屏之态。 早间她被谢不倾一把拉上马车时,那会子她隐约察觉到谢不倾有几分心绪波动,动作也不似平素里从容不迫。 虽与他相识也不过这些时日,明棠却知谢不倾并非嗜酒之人,可今日早间那般喝得浑身是酒,到底有些非同寻常。 只是彼时被他蒙住了双眼,她也瞧不见谢不倾是何等神情,如今他却好似心情上佳,更是无从探寻。 男人心,海底针,捉摸不透。 第134章 棠棠新婚之夜,请谢老贼旁观 谢不倾见明棠定定垂眸看着她,目光已然清明,便知她已然酒醒,一面替她唇角揉着脂膏,一边状似无意地说起:“你便昏睡了这样久,中间也不曾醒过来,当真不饿?” 明棠摇头:“我胃口小,不吃也没事。大抵是饮酒了,觉得饱腹,并不想吃。” 她有些狐疑地看谢不倾一眼,心中暗暗寻思这狗东西今日怎会这般体贴,竟还反复问起她饿不饿。 谢不倾见她神色无异,只是有些狐疑,便知晓她对醉中的事情当真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 她怎知道,这狗东西方才做了何等不要脸之事,还不欲她知晓? 谢不倾面上瞧着温润,心中却打着些旁的算盘。 他想起上一回明棠在永亲王府醉酒而归,中途被他劫去了那事。 彼时他对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面捉着她的腿儿,一面握着她的腰,很是狠狠弄了一回——原本以她的性子,一定是要不痛快的,但她后来也不曾言及此事,行动言谈也无异,他还当她是沉得住气,如今想来恐怕是当真不知。 一回如此,两回也如此,谢不倾猜到明棠实在不胜酒力,醉酒之后的事情大抵尽数忘了。 如此甚好。 于是谢不倾神情微微松了松,垂下眼眸,掩去些兴味戏谑的神色,唇角勾出个温和的笑来:“你体弱,肠胃拖不得,一日都不饮食总是不好,本督吩咐人去做些清淡好克化的,你多少用一些,垫垫肚子?” 听见谢不倾这般问,明棠更是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谢老贼,最是颐指气使、骄傲矜贵,从来都是他强硬地要她这样或是那样,什么时候问过她的意思? 今日居然如此千年难得? 明棠对此可有可无,吃些也对身体好,便略点了点头。 猜到他今日心情不错,明棠到底忍不住刺他两句:“原来千岁也是会同人商量的,我原还以为千岁大人从不知‘商量’二字为何物。” 谢不倾知道她也就逞些口舌功夫,在他手里的时候便只会求饶,也不同她计较这些,只笑道:“今日小年,乃是年节,本督不同你计较这些。” 他说着,便走到外头去,吩咐人去给明棠备膳去了。 明棠听他这话,却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若不提小年还好,一提小年,明棠便想起今日这一趟是谢不倾特特让她留出空闲来的。 难不成留出空闲来,当真只是为了作弄她一番? 明棠不大信则个。 她再次打量周遭一眼。 如今入夜了,屋中点了灯火,这屋子便显得更为凄凉破败,灯火照亮的地方愈发显得枯旧,没照亮的地方更是寂寥。 如此阔屋,只有士族能有此规制。 但又这般破败…… 上京城之中的士族大多都是多年盘踞,宅院几乎都是百年大宅,一大家子人熙熙攘攘地住在里头,明棠还当真不知上京城有哪家士族没落得连大宅都守不住。 且若此处当真是士族大宅的话,谢不倾带自己来此处又有何用意?同今日的小年可有干系? 这念头在心中过了过,明棠又隐隐约约好似记得自己曾有此疑惑,正欲深想片刻,谢不倾便已然回来了。 他手里头带了个食盒,放到明棠面前的桌案上:“本督叫他们去灶台上热燕窝了,这是你素来爱用的春水包,你且用两个垫垫肚子先。” 明棠打开食盒,见这春水包还热乎着,有些微讶。 明府的春水包做的不错,她有时确实会多用两个,谢不倾难不成还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儿? 她不过思索这刹那,谢不倾见她低头看着,以为她这矜贵娇气鬼儿是不会自己破春水包,便拿了一边的玉箸来,亲手破了一个,以手护着撷到她唇边,有些无奈地轻笑道:“明世子这般矜贵,连春水包都不会自己破,也难怪带着个使女伺候你用。” “只是明世子应当晓得,同使女太亲近,总惹了芳心去。” 上一句话说的有些阴阳怪气,这后一句更是耐人寻味。 初时明棠还不曾反应过来,愣愣地咬了一口小包子,口中的汁水喷香炸开了,她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几乎气乐了。 这狗东西这般能记事? 先前太后寿辰,她进宫赴宴,路上双采端了一盒春水包来,伺候着她用了。 彼时谢不倾策马自她马车边而过,还不阴不阳地看她一眼,正好瞧见双采在伺候她用膳。 如此一桩小事儿,他怎生还记得,还这时候拿出来说项? 后头那一句更是离谱,若非知晓谢不倾素来是个阴阳怪气之人,明棠几乎以为他拈酸吃醋了。 明棠便将食盒里另外一双玉箸拿了出来,一面自己动作娴熟地破着春水包,一边说道:“那又如何,便是惹了芳心去,本世子也不是不能负责。本世子院子里头的使女,个个都忠心娇俏,如此佳人,本世子也十分受用。” 她第一回在谢不倾面前自成本世子,就如同傲气的小狐狸抖索抖索浑身昂贵漂亮的毛茸茸似的,丁点儿不惹人生厌,反而让人有些—— 爱不释手。 只是她这话,说得实在好似好了伤疤忘了疼。 谢不倾的眸光微微有些发沉,一挑眉眼:“明世子好大的威风,不如与本督身体力行地演示一番如何‘受用’?” 也不知是今夜两人同被这破旧屋子里的灯火拢在一起太温和,亦或是今日的谢不倾贤惠贴心的太过非同寻常,明棠还真有那胆气同他调笑一二:“好说好说,本世子日后总是要娶妻的,不如洞房花烛夜请千岁大人观摩一二。” 谢不倾禁不住冷笑:“明世子真是好本事,你能成什么事儿?” 明棠也不示弱,口中一塞半个春水包,一边含混不清地怼他:“不敢,自是从大人身上学来的指头儿本领。” 明棠只觉得,她一个假郎君,谢不倾一个太监,他俩人谁笑话谁没本事? 半斤八两罢了。 谢不倾闻言,当真是觉得不能惯着这小兔崽子,给她两分颜面她便要上房揭瓦,什么话也敢说? 这会子是不记得自己被这点儿指头儿本领弄得如何死去活来的,胆敢拿着这等话来刺他了。 指头儿本领? 他会的可不止那些,只是不晓得她吃不吃得消了。 再说了,洞房花烛? 她也敢?! 谢不倾目光紧紧一锁,目光落在她从后脖颈一直延到衣领深处的红痕上,冷笑一声。 明棠若真有那胆气,他也不介意将那新嫁娘捆在一边蒙住双眼,只留她一双耳朵在,听听她的好“夫郎”与他究竟如何被翻红浪,凤凰于飞。 倒是明棠见他又黑了脸,指不定又在心中琢磨什么坏念头,立即警惕起来——自个儿这一身疼痛的,实在没那余力再被他折腾一顿了。 再说了,今日一早出来,早间便被捉着如此这般一番,现下要是又被他捉住这般如此一番,那还成何体统? 明棠见食盒之中还有一个春水包,便仔仔细细地破开了,很是浮夸殷勤地捧到他唇边去: “还请千岁大人开尊口,小的亲自伺候您用一口,不要将小的那些目无尊上的玩笑话放在心上,您大人有大量,怎和小的计较这些。” 明棠是会拍马屁的,弯着一双眼儿,乖巧温驯地讨巧儿。 纵使知道她不过是在装模作样免得自己惹火烧身,谢不倾也不过是轻哼了一声,咬过了春水包,算是承了她的情。 两人说这一会子话,外头的燕窝已然热好了端了上来。 明棠给自己盛了一碗,见谢不倾只是神色安然地看着她,目光之中竟当真如此专注,不知为何心跳了跳。 她有些发慌,便侧过头去,不与他对视,往外头说起:“外头的大人,再拿一套碗碟调羹来。” 外头的仆从今日是个机灵人儿,知道九千岁能将人带到这儿来,多多少少也是有些看重的,都不必等谢不倾首肯,已然下去拿了干净碗碟呈上来。 他心中虽然多有好奇,却也不敢多看明棠一眼,低眉顺眼地呈了东西便走,跑得比谁都快。 明棠见他动作飞快,好奇打量他一眼,瞧见是个身形有些佝偻的小老头,瞧着慈眉善目的,头发花白了,倒是没有丁点儿胡须,心中有些惊讶,猜测这人应当不是锦衣卫的人,想必是个寻常杂役。 谢不倾的目光亦凝在他背后,虽未开口,已然是一道内力传音出去,阴恻恻的:“连主子是谁都忘了?” 他不禁有些忐忑,倒想着自己是不是投机取巧错了,正欲开口辩解两句,便又听得主子的内力传音:“罢了,今日不治你的罪,下去罢。” 他遂眉开眼笑地下去了,心想自己果然没猜错。 明棠没有武力,并不知这些官司,她正小心翼翼地又盛了一碗燕窝,纤纤玉指端至谢不倾面前,轻声说起:“大人若是一直陪着我,多半也不曾用膳,也略略用些?” 谢不倾目光之中微微一停,目光落回到明棠手里。 明棠见他神情有一刹的冷清,以为他并不想吃,心中只叹难得自己真心实意关心他一回,如今看来倒是白操心了,便将那碗又移了回来:“是我没眼力见了,大人不要怪罪。” 谢不倾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不必,本督确实不曾用膳。” 他端了回来,与明棠对坐着,两人竟也安安静静地将一大碗燕窝都喝见了底。 外头那小老头儿也听见了里头的声音,闻言脸上的笑意几乎堆成了褶子花,人都险些蹦起来了,高高兴兴地往后厨走了。 后厨的几个年轻小子见他这般高兴,也跟着笑眯眯地问起:“王伯,这是有什么好事儿?” 王伯便高深莫测地一点头,深呼吸憋了一口气,好似要说话的样子。 几个小子眼睛一亮,期盼地等他说出些什么来,却不料他忽然一吐这口气,道:“不可说,天机不可泄露。” “……王伯总是这般爱说笑,耍弄我们!” 小子们也是和这王伯相识多年,知晓他就是这个孩子性子,喜欢逗人为乐,一哄而散了,也没再追问,自个儿做自个儿的事情去了。 唯独有个瞧着一样面嫩的小子蹭到王伯身边去,悄声问起:“是主子今夜心情不错?” 王伯大大一笑,脸上的笑意一点儿也遮掩不住:“是,好的很。” “真是难得,主子年年过来,从来只是一个人关在先……关在正堂饮酒。听旁人说,今年主子带了人来的,叫马车直接长驱而入到二门,不许人靠近伺候。 那路子多少年没有马车走了,主子自个儿都不大舍得叫马车碾过,如今竟是载着人直接进二门。那车上是什么人,这样金贵,咱们连面都见不得?” 王伯高深莫测地一笑:“咱……我可是见到了。” 小子立刻缠着他说:“好爷爷,同我说说,整日在这儿也没甚事情做,难得有这新鲜事,同我说说!” 王伯一敲他的脑瓜子:“你小子,来套你爷爷的话来了?主子不让人去伺候,便是不能说。不能说就是不能说,时机到了你自然会晓得,少来套你爷爷的话,做你的事儿去!”奇快妏敩 那小子也只能捂着被敲的头,扁扁嘴择菜去了。 王伯的心情却是格外的好,甚至自己去烫了一壶酒,一个人爬到房顶上去对空饮酒。 小年夜总是没什么月光的,不过天上倒是隐约可见几星子星星。 王伯将手里的酒满满倒上一盏,对天上的那几颗稀疏的星子遥遥一敬:“主子今年很好,您在天之灵,也可安息了。” 他一个人对空独酌,酒意上了头,他也浑然未觉,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 “……主子打小儿就有主见,从来不听人的话的,往常小年他只饮一天的酒水,丁点儿膳食都不用,谁都劝不动,这回倒是有人能治治他了,叫他多喝了半碗燕窝。” “……您没瞧见,主子此生也能有这般低头模样呢,真是新鲜。” “您若是还在,一定得亲眼看看……” 说着说着,小老头一眨眼,竟是有一滴泪滚落杯中。 他惊讶地“咦”了一声,又哭又笑。 第135章 谢不倾接她入怀 用过了燕窝,明棠有些困倦,趁着谢不倾侧身的时候,以袖掩面悄悄打了个秀气哈欠。 谢不倾虽未瞧见,转过身来瞧见她眼眶有些红了,心中猜到几分,笑道:“困了?” 明棠被他看出来,有些不大好意思,略略点点头,便起了身:“大抵也戌时了,我该回府去了。” 谢不倾默了一瞬,却问起:“今夜一定要回明府?” 明棠想了想,想起后头那些人偷偷摸摸在祠堂对她动手的事儿,面上有些嫌恶:“今日小年,明府午间在祖祠有大宴,有一桩丑事,定然会攀扯到我头上,要回府理理此事。” 谢不倾的语调便沉了沉:“午间大宴……现下也晚了,喊你出来,可是误了你的事儿了?” 明棠没答,只是一笑,奇道:“大人行事,竟也会问起我的意思?” 这大佛从前几时在意她在做什么、要做什么了?回回只随着他自己的心意来,如今竟也会问她是不是误了事儿,当真新鲜。 谢不倾袖中的手微微紧了紧,轻咳了一声:“今日不算往常。若是你的事情重要些,下回喊拾月来与本督说便是。” 这可不多见! 今日的谢不倾仿佛心情极佳,格外地好说话,又提及两三次“今日”,明棠便猜与今日这小年有关,将此事记下放在心底。 总之如今他愿意给明棠几分松快,明棠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事儿,立即应了下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大人金口玉言,可要记得。” 谢不倾斜瞥她一眼:“明世子所言,倒仿佛本督是何等不通情达理之人。” 嚯,难不成不是? 明棠着实有些绷不住,忍不住勾了下唇角,随后立即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怎会?大人最是通情达理,体恤小的,谁敢说大人是不通情达理之人?” 谢不倾见她一副情真意切模样,唇边的笑意却微微一点,怎么也掩不住,仿佛那遮不住的狐耳狐尾都在支棱招摇,就晓得她这话没有半句是真的。 但今日他确实心情尚可,也没甚脾性同明棠计较则个,只道:“若是今夜要回明府,先同本督去个地方,嗯?” 他的语气较寻常确实温和不少,不似往常一般直接不容商量地拉着明棠就走,这般商量语气颇有些示弱模样,明棠觉得甚是新鲜,点了点头道:“可。” 她正好看着谢不倾,没错过他眼底一刹那漾过的一丝亮色,大抵是当真希望她能去,心下也软了软。 总归明二叔已然进了她的局,大宴上闹成什么样也同她一个不在场的无关。 再者,年节原本就是同家人一块儿团团圆圆的日子,她明棠有何亲人? 镇国公府没有她的亲人,整个明府乌烟瘴气,晦气东西可不少,明棠也懒怠早回去看他们那些脸色,晚些回去便晚些回去罢,不算什么大事儿。 谢不倾拿过明棠的大氅,替她仔细披好,系好衣带,戴上风帽,便往外头走去。 明棠跟在他后头,出来的时候没防备,被夜风一吹,打了个寒战,连忙躲到谢不倾身后去。 谢老贼没甚别的大用处,此时用来挡风却再好不过。 王伯没在,谢不倾也不大在意,自己挑了一盏廊下挂着的灯,拿杆子系着了,递给明棠:“拿着罢。” 明棠无声一叹气,知道这大佛又要她伺候人,却也没多说什么,接过了灯笼,正欲走到谢不倾前头去替这尊贵大佛掌灯。 却不料谢不倾已然往前去了:“本督可不像你,身娇体弱的没有一点儿功夫,脚下路都看不清。本督走前头,你自己提着灯,看着脚下的路,别又跌着了,反倒要本督来扶你。” 明棠在他背后,趁着他看不见,翻个大白眼。 这厮当真应当是个哑巴,这张嘴不张嘴则已,一张嘴着实气人,若他一句话都说不了,他这形貌也堪品味一二。 不过谢不倾既然开了这个头,明棠亦早有此意。 “大人这话说的好,小的确实苦此久矣——若是大人首肯,也拨个会教武艺的先生给小的习武,教小的也学一学。” 明棠半真半假,如此一语。 她想学些武艺也不是一日两日,心知自己做不成大宗师,却也想学些防身的功夫。日后若有什么突发事件,自己也能应急一二,不必太依仗旁人,也能做个保命手段。 拾月如今跟着她,有时她也会向拾月请教一些强身健体的法子,只是武者未必是先生,拾月自己的功夫不错,却不大能教会明棠习武,便教了她一些五禽戏、八段锦之类的健身法子。 明棠学了,每日也会寻个时间做一做,身体确实有些起色,不过现下时日还短,暂且看不出大变化来。 若能有个先生教她习武,百利而无一害。 谢不倾的声音在前头,有些被夜风吹散了,显得微微缥缈:“你想习武?” 他的语气有些懒洋洋的,大抵没怎么放在心上。 明棠却是当真想要习武的,便点头道:“若有,自然是好事儿。” “嗯,本督记下了。” 谢不倾没多犹疑,应下了。 明棠惊异于谢不倾今夜怎生这般好说话,几乎可称有求必应,她原本还准备了一肚子若是谢不倾不肯,便拿来损他的话,却不料他这样痛快地应了,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了,只觉得愣愣的。 她没言谈,便一下子静了下来。 唯见周遭一点点淡淡的月色,照不亮周遭的景致,只为身前的人身上镀上一层薄薄的月华,朦朦胧胧,好似一层浅淡的纱。 谢不倾的脊背挺得直,内力又沉稳,行走之间如挺立的松柏,不见一丝萎靡颓唐之意。 谢不倾在前头带着路,明棠看着他的背影,跟着他的步子紧随其后。 二人一灯,就这般不紧不慢地破开黑夜,往宅院深处走去。 王伯还在屋脊上一个人喝酒,正喝得又哭又笑,便瞧见远处小径之中穿行的灯火,定睛一看,竟是谢不倾带着明棠往宅院深处而去。 从高处看,那灯笼如同一点微弱却发着光的星火,虽是晃晃荡荡、明明灭灭,却始终将两人的身影笼罩在一起,连在一处。 王伯愣愣看着,眼眶之中的泪却是越来越多。 他将手中的酒迎天一敬,仰头一干,以袖掩面,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主子,竟还有愿踏足那院子的一日。咱家等这一日,已然是等了太久太久……” 他哭得肝肠寸断,一塌糊涂,泪眼望天,瞧着天边的几点星子都在泪水之中越发模糊。 * 明棠并不知此事,她跟在谢不倾身后,正琢磨此处究竟是何处,谢不倾又究竟要带她去哪儿做什么。 她初时还怕谢不倾是习武之人,自己追得吃力,却不料谢不倾走得并不快,好似有意等等她似的。 明棠素来步伐迈得小,也能毫不费力地跟上他,二人走了大抵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一间生满了杂草的小院前。 谢不倾将斑驳的木门推开,二人一同走入。 明棠瞧见这亦是个雕梁画栋的小院落,虽并不大,风水格局却皆是上佳,只是太久无人居住,整个院落破败不堪。 石子儿道上还好些,只不过生了许多苔藓地衣,一旁的花圃之中却是杂草丛生,几乎到人腰际,一片衰败凄凉之境。 谢不倾将明棠手中的灯笼接过,取下来重新挂到院落里,而自己指尖一弹,院中的石质地灯便皆亮了起来。 夜风轻轻晃,明棠一面捉紧了自己的风帽,一面打量了小院一圈,将这衰败之景尽收眼底,最后抬头看着院中小楼,见其上挂着一块儿笔迹苍遒有力的牌匾,上书“经纬楼”。 这匾额应当也是上佳漆木制作,只是外头的漆早已斑驳,连描字的金漆都已经脱落了大半,只依稀可见从前的风光。 明棠扼腕叹息,此楼名甚好,经纬二字,含蓄内敛,但若细细品来,却气象万千。 只可惜她对书法并不精通,认不出这是哪位名家大作,但光是一眼便能看出下笔之人胸中有气吞山河之势,也可知其人绝非寻常之人。 在此处见的景致越多,明棠越发能确定这定是哪家百年士族旧宅,只是不解谢不倾将她带至此处之意。 她自然第一便猜测此处乃是谢不倾之旧居,但分明人人皆传闻谢不倾出身下九流,乃是从尸山血海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杀神恶鬼,他与士族当真有关? 上京城之中并无谢姓士族,而谢不倾这样短暂的时间之内谢不倾便能将她带来此处,这儿最远也不会超过京畿——这究竟是何等没落士族? 明棠心中正思索,抬头凝望的时间不免略略长了些,谢不倾顺着她的明月光看过去,便瞧见那块儿匾额。 数年不见,再见此物,谢不倾之神色已然平静无波。 “在看这块儿匾额?” “嗯,正是,这匾额书写得极好,我便多看两眼。” 明棠不曾否认——世人皆知,九千岁最不喜旁人揣摩他的身份,明棠亦不愿以身犯险。 毕竟谢老贼难得今夜如此心情不错,明棠也不愿去扰了他的快活。 闻言,谢不倾哂笑一声:“这匾额,是你见过之人所书。” 明棠一怔,下意识问起:“是何人?” “数月之前,明世子曾往白龙观密会佳人——可记得与本督匆匆一面之时?” 明棠略略回想一番,便想了起来。 她先是嗔怒起来:“什么密会佳人,乃是正事儿!” 只是她这般说着,心中却也在想那一日——彼时她去白龙观,是为了见被她安置在白龙观的柳霜雪,后来从静室出来之时,曾碰见谢不倾与一慈眉善目的老道人同立在大殿门口。 那一趟,明棠多见的人也就谢不倾与那道长。 “是那位道长的?”明棠问起。 谢不倾微微一笑:“是,如今却不是了——那位道长,不过是个改头换面、隐姓埋名的大官重犯,本督那日不过是去白龙观奉旨捉拿其人。这宅院便是那道人从前的祖宅,被皇上赏赐给了本督。” “你方才所看这‘经纬楼’之题书,正是那道长亲手所写。” 明棠有些了悟过来,点了点头。 不论是太后垂帘听政之时,亦或者是小皇帝亲政之后,查处的贪官污吏也是不少,这般宅院能空出来,也算是有了说辞。 大梁朝这些教派皆盛行,不论是道长亦或是大师,皆受众人崇拜敬仰,若是逃犯在外,伪装成道士隐姓埋名,换上道号道袍,便可骗过许多人的眼——毕竟谁曾敢想,如此戴罪之人竟然也敢这般招摇过市,也能避开不少怀疑。 而谢不倾见明棠思索认真,没瞧见自己的大氅系带已然松开了,便俯身替她系上衣带。 明棠还沉浸在思绪之中,不曾想谢不倾忽然近身而来,下意识退了一步。 这地上生了许多湿滑地衣,明棠后退这一步便不曾注意脚下,脚下顿时一个打滑,往后跌去。 她不免惊呼一声,心都有些提了起来。 “怎生这般不小心?平白站着也要跌?” 谢不倾没好气的声音从身前传来,他一手便横在明棠腰间,将她那不堪一握的盈盈细腰握在掌中,甚而怕她这般还要跌着,还以手护住了她的后脑。 “小废物,没一点儿用。” 谢不倾将她扶正,哂笑她两句。 明棠颇有些惊魂未定,又有些气恼:“地上太过湿滑,我一时之间不曾注意。” 谢不倾见她脸颊都红扑扑的,双眼亮晶晶,忍不住笑:“诚然,是应当怪罪这些青苔,怎么能怪罪你。” 他与明棠挨得极为接近,明棠又是半个被他这般接着抱在怀中,见了他的脸就在面前,鼻息都几乎交融在一处,不免有些心慌。 “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明棠随意寻了个由头,从谢不倾怀中脱身而出。 谢不倾闷笑一声,也没有多纠缠。 “走吧,上楼去一趟,带你看的东西在上头呢,” 谢不倾先走在前,又回过身来,朝她伸出手。 第136章 轻轻在她额上一吻 谢不倾在前头,朝着明棠伸出手,薄薄的月色笼罩在他身上,宛如一层浅淡的霜华。 他面孔之中那些仿佛镌入骨血的阴郁狠戾似乎也随着这月色一同淡去了,眉骨的阴影下,他的凤眸也含着两分温润。 明棠这会儿也不急回明府,随他去也无所谓。 只是瞧着谢不倾伸出来的手,她下意识有些犹豫。 若是往常,明棠总想着的是懒怠忤逆他,省得惹火烧身,要怎么样都随他去了;可大抵是今夜的夜色和晚风都格外温柔两分,明棠望着他的凤眸,怔怔然有些出神,反而不知该不该应他。 谢不倾看出她的犹疑,垂眸掩了神色,只主动将她的手牵到掌中,拉着她往经纬楼中走: “这有何可犹豫的?这院子多年不曾住人了,里头的阶梯恐怕也有些松动,谁叫你这样没本事,在沧海楼里都跌了一跤,这里头的阶梯于你而言恐怕更是危险。本督牵你,不过是叫你免受跌倒之苦罢了。” 他那阴阳怪气的语调一出,方才的温柔便好似刹那错觉。 明棠心中的怔然全被打散,看着他的背影,恨不得以视线在他的背上瞪出两个窟窿来。 呸! 上回在沧海楼,那是她想跌倒的? 那楼梯修得便不像个正常人能走的陡峭,那日她又浑身都不舒坦,怎生去走那样陡峭的楼梯? 他心中不知道,反倒拿这件事情来笑她? 谢老贼,果真该死。 但凡她稍稍有那么一刻觉得他也不是那样该死,事实便立刻敲锣打鼓地告诉她,这狗东西真不是人。 谢不倾不必回头都能察觉到身后灼热的视线,不禁微弯了唇角,无声一笑:“好了,本督同你玩笑罢了,这样生气做什么?小火药坛儿,一碰就生气。” 明棠反唇相讥:“是,我就是个炸药坛子,最好是给您也炸着了,省的总是我一个人生气。” 谢不倾笑了两声,破天荒地没再同她斗嘴,只道:“那日的事情,诚然是本督疏忽了。摘星有错,你身子不适还将你强行带来,又让你走沧海楼的楼梯,确实是她的失职。你那时候罚她,罚得很对,旁人轻视你,你打回去就是。” “我几时罚她了?”明棠闻言,心中不由得一停——谢不倾连这都知道? 彼时摘星对她种种冷嘲热讽,明棠便当场将藏在身上的烂肌粉悄悄抖落到她身上。 只需要极为轻微的剂量,烂肌粉便能让人浑身肌肤奇痒无比,抓挠后就开始溃烂,严重之时甚至会大块大块地掉肉,且无迹可寻,乃是十分阴损的东西。 谢不倾瞥她一眼:“西厂之中的毒物皆管束得极严,绝不会流到外头来,她被杖责之后浑身生了烂疮,大半月都不见好,显然是中毒之兆,且这毒,也不是西厂所出。” 见明棠神色未变,眼中却微微一沉,谢不倾握着她的手不由得紧了紧,不甚在意地说道:“本督提及此事,并非责怪之意,更无意追究。她奉命去请你,却如此玩忽职守,便是你不罚她,本督也已然革了她在从龙卫之中的任职,杖责示下,贬到锦衣卫去了。” 明棠闻言,当真不由得吃了一惊。 因为不敬于她,摘星受了如此严重的责罚? 西厂规矩之严苛她早有耳闻,其中杖责也比外头的杖责要难捱得多,纵使身有武艺,那也是一场极为难捱的惩罚;不仅如此,独属于谢不倾所有的从龙卫与普通锦衣卫的待遇更有天壤之别,被从从龙卫贬成锦衣卫,这处罚已经是极重了。 是……为了她? 明棠曾有一刹这般想,随后自己好笑的勾了勾唇。 怎么可能是为了她?她未免也太看重自己有几斤几两。 大抵是摘星如此行事,品性与手段皆不入流,不配为从龙卫罢。 如此一想,明棠又重新心如止水,不起波澜。 她一时没有说话,两人便静静地进了小楼,谢不倾空着的那只手不过指尖内力一点,楼中四角的壁灯便随着他的动作齐齐亮起,随后他便娴熟地拉着她穿过地上的一片狼藉,寻到了后堂上楼的木阶梯。 明棠借着亮起的灯火,悄然打量四周。 这经纬楼原本应当是个读书习武之处,如今却好似遭了洗劫一般凌乱。同方才在的正堂一样,雕梁画栋,心血所在;而今凄凉枯旧,风光不再。 一眼望不到头的书架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隐约可见其上道道划痕深深,不知道多久以前的书杂乱地落了一地,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明棠只瞧见最近的一本是《凤首箜篌令》,心中暗暗一惊。 她在金宫之中学习诸般技艺,而在琴乐之中,她最擅长的便是凤首箜篌——这凤首箜篌早已断代失传,金宫为博一个独一无二赚足噱头,千辛万苦从前代大墓寻来一把凤首箜篌,还有乐谱《凤首箜篌令》,勒令明棠苦练。 这《凤首箜篌令》存世寥寥无几,价值千金,如今却如同草稿一般杂乱地丢在地上,蒙了不知多少年的尘土。 此物能在其中,其他看不清的书必然也是珍稀之物,这经纬楼果然如其名,包罗万象,浩瀚如海。 能有此等实力与财力建起如此经纬楼,必然是实力雄厚的士族,明棠把上京城的大小士族皆想了个遍,却实在想不出符合条件的士族来。 明棠心有思绪,谢不倾察觉到她的出神,叮嘱道:“小心脚下。” 明棠被他一言引得回过神来,点点头,继续随着他小心上楼。 他的手掌并无一丝赘肉,骨节分明地有些硌人,掌心指腹皆覆着一层练武留下的薄茧,坚定有力,拉着明棠缓缓地往楼上走。 明棠望着他的手,不知为何想起谢不倾指腹的那一点儿朱砂痣。 彼时在上京城门,她就是遥遥一眼,认出谢不倾指腹那一点朱砂痣,这才意识到那一夜在驿馆之中替自己解毒的恩人是谢不倾。 他的朱砂痣同她自己眉间那一点一样,只隐在肌肤下小小一颗,如同一点凝结的血,秀气又孤冷。 他两人生着一样的痣,叫明棠觉得太巧。 痣常见,朱砂痣却并不常见,杂书之中亦曾言及,朱砂痣是前世里难以忘怀的执念所化。 明棠确实有执念,她恨自己前世里孤苦无依孤立无援,以至于沦落风尘,今生再不要过那样的日子; 那诚如谢不倾这般人,亦曾有这等忘不了的执念么? 她沉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脚下的东西,踉跄一下。 还在谢不倾一直牢牢地牵着她,她才不曾跌倒。 “小废物,总是这般走也走不成。方才牵你,你还犹豫,若本督不曾牵着你,你便又要跌得头破血流。” “……”明棠欲辩,却又发觉自己说什么都实在苍白,便低下眉眼来,瞧着像是被训了的小狐狸,耳朵都耷拉下来。 谢不倾忍不住叹了口气:“罢了罢了。” 他弯下腰来,将明棠一整个搂入怀中,抱着她便往上走去。 因不必再顾及着明棠跌着,谢不倾脚尖提气,在这满是灰尘的楼梯上宛如一道惊鸿,瞬间擦过。 明棠半趴在谢不倾肩上,甚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已经飞快上楼去了。 她来不及看清方才差点绊倒她的,是一个栩栩如生的木雕小老虎。 那小老虎雕工精湛,憨态可掬,一看便是逗小孩儿开心的玩具。 可这样童趣可爱的小玩偶,中间几乎被什么拦腰砍断,褐色的污渍几乎将其全部裹住,在角落里积满了灰尘。 * 等到了小楼楼顶,谢不倾才将明棠放下。 这小楼的顶楼,竟是个极为开阔的露台。 小楼颇高,地势也在府中最高的位置,站在露台上可以俯瞰周围一切。 明棠飞快打量一眼,没在视野所及之内看到任何眼熟的建筑,无论是白龙观之中那高可通天的金身塑像,亦或者是上京城南市在小年夜里必然灯火如昼的花灯会,什么也瞧不见。 唯瞧见周遭一片静静,暮色四合,山河寂寥,唯独院落之中偶有几处有灯火摇曳,隐约可闻人声。 夜风之中有鹧鸪悲啼,无端再添两份寂寥。 什么也瞧不见,此处便必然不在上京城中,大抵是在京畿某处。 谢不倾见她静静看着远方,猜到她心中所想,却什么也没再说。 他只是悄然站在明棠身侧,看夜风过寒川,看月华洒眉弯,看了好一阵子,才漫不经心地吹了吹银哨。 “小火药坛儿,看。” 谢不倾的声音忽然响起,将苦苦思索的明棠拽了出来。 “看什么?” “看烟火。此地小年夜有燃放烟火之习俗,正可一赏。” 她尚有些呆愣,抬头一看,便瞧见远处一簇亮眼火光忽然窜起。 它从地面高高地飞至天空,然后猛然炸开,洒落一场银色的星雨。 肆意烂漫,转瞬即逝。 明棠先看到这星雨满天,随后才听到远远传来的震耳欲聋声。 而那些从地面冲天而起的火光却并未停下,一簇接一簇地往天空而去,随后炸成种种五彩斑斓,将她黑色的眼瞳都映成种种光彩。 果真是烟火会! 星桥夜度,火树宵开,灯月光交射。翠檐铜瓦。相辉映、隐隐绛霞飘下。风流艳雅。 明棠的眼中不禁有了赞叹之色,初时不过惊鸿一眼,慢慢的却也渐渐沉入这一场盛大的烟火之中。 今宵此夜,火树银花鱼龙舞,种种争奇斗艳的烟火在空中绽放,宛如不停歇的奇幻,无疑是极为好看的。 谢不倾却并不看那烟火,他看着明棠专注赏烟火的模样,沉寂的眼底缓缓地漫上一丝安然。 他不曾多言,只是在明棠看不见的背后软了神色。 等到那烟火彻底停下,明棠都闻见空中残留的硝石火药味儿,还赞叹地说一句:“如此盛大,堪比除夕时在宛溪河畔放的烟火了。只可惜我好些年未见过了。” 谢不倾闻言亦一笑:“嗯。” 除夕夜在宛溪河河畔燃放的烟火,乃是宫中采买选购的上乘烟火,价值贵重,取的是个与臣子、与民同乐的好彩头,盛大非凡。 明棠长久不在京中,前世里也鲜少出门,只残存着幼时与爹娘一同赏玩烟火的模糊记忆,此后再没见过,如今见了这烟火,不免想起彼时年少,无忧无虑地与父母同游宛溪河之时。 可惜时光匆匆把人抛,命运从不等人老。 谢不倾看出明棠平静的面下藏着的遗憾,忽觉这也不算个绝佳主意。 烟火喧嚣灿烂,热闹非凡,那本是快活时候,可惜烟火燃尽之后,周遭的寂静反而勾人忧愁, 明棠却也很快将那些念头按下。 时下火药提炼技术并不高超,越是美丽的烟火越是耗费贵重,这样大的烟火会绝非一人之力能完成,明棠前世里也极少见到。 她看得高兴,双眼都亮晶晶的,又转过头来看着谢不倾:“大人特意将我带至这高楼上来,是带我来看烟火会的?我瞧这周遭好似没甚士族与村落。” 谢不倾垂眸掩下眸中神色:“这宅院在山顶,正好看不见山下谷中有个庄子,那庄子乃是三五个荆楚巨富所有,行商之人讨个好彩头,逢年过节都放烟火,并不算新鲜,借花献佛罢了。” 明棠不大相信,却也并不多问。 看过了烟火,谢不倾果然没多为难她,原路返回正堂。 那王伯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殷殷切切地守着他们回来,听谢不倾要送人回去,他便殷切地下去准备车马。 谢不倾亦同乘,亲自送明棠一块儿回去。 明棠有些累了,上了车便昏昏欲睡,谢不倾看她强撑着不肯睡的模样,点点她的头,失笑道:“你若困的厉害,便浅眠一会儿,等到了,本督喊你起来就是。” 她却一直不肯,只说自己还不算太困,时不时打起车帘往外看看。 谢不倾心知她是要看路,更是要看山下谷中是否当真有那庄子,也随着她看了。 待她瞧见果真有个庄子的大山门,七八个仆从正满地扫烟火残骸,这才安了心来。 情绪一松,明棠便当真困了,马车车轮滚滚,没两下她便阖上了眼,显然是累极了。 谢不倾看着她的模样,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将她揽到怀中来,枕着自己的腿睡了。 她的睡颜温柔安静,谢不倾垂眸看着,鬼使神差地在她额间落下一个轻轻的碎吻。 第137章 一夜温柔,非礼往来多次 吻正落在明棠眉间的朱砂痣上,温柔缱绻。 明棠睡着了,马车之中便无人说话,一时之间寂静下来。 谢不倾看着明棠的眉眼,手轻轻地拨弄着她鬓边的发,忽而清浅地叹了口气。 小年夜,原不是什么好日子。 亦或者说,在这世上的每一日,原本都不是什么好日子。 这污浊尘世,处处宛如吃人的阿鼻地狱,黯淡无光,血孽遍生。 偏生他一人在世,如雪原孤身,孑孓独行,茕茕而立,形影相吊。 过往的人与事都好似无谓的褪色尘土,一切皆与翻涌扭曲的仇恨纠缠在一处。每一日睁眼都好似耳边有尖锐的哭喊与诅咒,世间万象皆如恶鬼化身,拉扯着他一同堕入深渊,万劫不复。 谢不倾的眉眼之中漫出浓墨重彩的阴郁,他看着明棠那样安然柔和的眉眼,好似这纠缠阿鼻的忘川血河河畔忽然生出的一朵花儿—— 千般矜贵,万般明艳。 她亦生在这人骨血肉堆就的阴暗处,忘川的腥红却成了为她妆饰的点绛唇,再是淋漓的烂泥也遮不住她大光相似的熠熠光华,柔嫩却又坚韧地在这污浊尘世悄然盛放。 谢不倾的指尖渐渐下滑,落在了明棠细瘦的脖颈上。 她那样绵软无力,又毫无防备地就睡在他的身边,但凡他稍稍用力,她这小脖子便会断在他的掌中。 然后光华褪去,尘世重回黯淡无光的污浊之境,这朵坚韧却又娇气可怜的花朵便要被他折下,与他一同为血仇所缠缚,再无今日光芒。 谢不倾手里的性命数不尽,他定定地看了明棠许久,却蜷起了指尖。 罢了。 她自盛放在那,便是应当在那的,他亦是从烂泥池沼里爬出来的恶鬼,又何必拖着她一同下地狱? 谢不倾转而揉了揉她的面颊,明棠被他搔弄得有些痒,即便在睡梦中也躲开了他的手。 谢不倾看得失笑,才笑了一声,便觉得胸腹之中发痒,他却已然习惯地拿出帕子按在唇边,低低轻咳,然后将那红了一片的锦帕揉成一团,收到一边的暗格里。 * 明府,潇湘阁。 明棠一早便出去了,如今已是深夜却还未归,鸣琴在潇湘阁正堂急得团团转,便听得外头有窸窣的风声。 拾月在她身边候着,一听外头的声音,眉头终于一松:“回来了。” 鸣琴连忙往外头迎出去,便瞧见谢不倾正横抱着明棠立在廊下。 浅淡的月色将两人都笼罩在一起,明棠半倚在谢不倾肩头,睡得正熟。 她身上披着件儿朱红色的大氅,上头暗绣蟒纹,并非她的衣物。 鸣琴迎了上去,谢不倾便将明棠交到她的怀里,见鸣琴有意将外头的大氅换下来交还给他,谢不倾摇了摇头:“披着罢,夜深露重,西厂也不缺一件儿氅衣。” 他开了口,鸣琴自没有忤逆的道理,点了头应了。 只是他不走,鸣琴做使女的也不好抱着明棠转身,谢不倾却道:“不拘虚礼小节的,先带你们郎君回去歇着就是。” 鸣琴心中也记挂着明棠,生怕她出去一趟弄伤了自己哪里,亦或者是被什么狗咬了,连忙忙着明棠进屋了。 谢不倾的目光便落在一边站着的拾月身上。 不必他开口,拾月也知道这是主子有事情要吩咐她,她连忙跟着去了。 * 明棠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日上三竿,她还埋首在绵软温暖的床榻之中,不肯抬头。 只是外头似乎有些人轻轻说话的声音,明棠被惊扰了,便也睁开了眼。 鸣琴在她身边缝补衣裳,瞧见她醒了,便放下手中的东西来伺候她起身,一边说起:“是大娘子来了。” 明棠好奇问起:“阿姊怎生来了?” 鸣琴唇边便生起两分愤愤不平来:“总是一些晦气事儿,多亏了大娘子摆平!昨日祠堂有大宴,小郎却一早便叫那位给接走了,后头宴席也不曾来,老夫人那边就来了两个婆子到潇湘阁门口闹腾,说是这样阖家祭祖素斋席的时候,小郎怎生躲懒。 小郎不在,咱们也不能给他们变出个人来,拾月同他们说小郎昨夜在祠堂里守夜冻着了,一早便身子不适,回了潇湘阁躺着,这会子不便赴宴,她们却还不信,非说请两个大夫过来替小郎瞧瞧。 高老夫人惯会用孝道来压人,说这两个大夫是她下令请来的,小郎体弱不能讳疾忌医,定要让两个大夫进潇湘阁。 正僵持着,大娘子便来了,还带个年轻御医过来,说是见小郎没有赴宴,猜到小郎是病了,便特意求了大长公主府上的御医过来替小郎看诊。有御医在,那几个婆子才没再闹腾,灰溜溜带着人走了。” 明棠有些微讶,一面穿上衣裳,问起:“我既然不在,阿姊带着太医来,岂非白跑一趟?” 外头的明宜宓似是听见里头说话的声音,笑了两声。 她是女郎身,不好进弟弟的屋子,便在窗前敲敲窗棂,笑道:“你阿姊我知晓,昨日有贵客将你请走了,你去不了赴宴,便特意寻了个小厮扮做御医来走个过场,省的那些人搅闹。” 明棠飞快地用青盐漱了口,净面换衣出去,在院子里头看见俏生生立着的明宜宓,拱手道谢。 明宜宓笑颜如花,直说不必:“原不是大事儿,你我姐弟,何必说这些客套话?再者,那宴席我也坐得无趣,不如来为你做做有用的事儿——我今儿过来,是来瞧瞧你有没有回来的,若你还不曾回来,我便再叫人来演一演,省的那起子小人又搅和起来。” 说着,她忽而凑近来,神秘兮兮地问起:“什么人能将你请动,还是小年这样的好时候?” 明宜宓冷艳的脸上全是揶揄的笑意,明棠不知怎的有些不自在,指尖拧了拧衣袖的皱处,做无事状道:“……只是一友人罢了。” “当真?只是一寻常友人?可我听说的,怎生不是这样一回事。” 明宜宓却好似知晓什么内情似的,脸上有几分狡黠。 见她如此,明棠便知道她应当知晓些内情,只是不知道她已然知道了些什么。 不过谢不倾那头消息素来极严,二人如此非礼往来多次,外头也没传出一点儿流言蜚语;她自己院子里也管束得紧,没人敢在外头乱说,明宜宓若能知道有人来请自己出去,消息只可能是从魏轻那儿来的。 魏轻替谢不倾做事,他对自己与谢不倾的事情自然知道不少;他与明宜宓之间又显然交情匪浅,明棠也把握不准他究竟透了多少消息出去。 不过她这般揶揄自个儿,明棠却也不放过她——明宜宓的话她一句不答,却问道:“阿姊与景王世子这般互通有无,心意相通,看来是红鸾星动,好事儿将近啊。” 明宜宓的面上有了些淡淡的薄红,却啐道:“说什么呢!他那般混不吝的,谁与他有什么?” 明棠便学着她方才揶揄的样子说道:“当真如此?可我听说的,怎生不是这样一回事?” 明宜宓这回是当真被她打趣得红了脸庞,跺了跺脚:“好小子,你如今也是学坏了,知道怎么来打趣阿姊了,若非你是个小子不是个妹妹,阿姊我今日必得撕一撕你的小嘴儿。” “阿姊这样狠心,总舍得撕我的嘴,那景王世子的嘴可比我的嘴欠儿一百倍,阿姊都不舍得朝他下手,可见心是早早地便偏咯!” 明棠专拿魏轻来说事儿,三局不离景王世子,将明宜宓说的又羞又怯,也不退让,忍不住说她:“棠弟,我可是知道你,你悄悄地同别家的女郎去相会了,如此一整日都不回来,可见是真心喜爱的。有这样喜爱,不如同阿姊也说说,阿姊求外祖母给你做个人情,必不被祖母拦着!” 这话想必就是明宜宓知晓的全部了,明棠故意激她,便是想看看明宜宓晓得多少——旁的还不论,一听她说,自己昨日同别家的女郎去相会,明棠险些笑出了声。 谢老贼,是别家的女郎? 明棠着实是忍不住笑了,却也想着,便是谢不倾那妖冶模样,若当真为他点红妆着罗裳,也不是全然不能看。 只是他身高腿长,浑身又总是一股子阴恻恻的模样,瞧着哪有一点儿女郎的柔美婉约之气,怕是将寻常孩子都吓哭。 明棠小小一捧脸儿,光是想着谢老贼着女郎衣裙、做自己妻妾的模样,眼睛都笑得弯弯的:“还有此事!那阿姐可是说错了,昨日与我相会的可不是什么女郎,阿姊错啦——若是那人,阿姊有本事叫大长公主讨个恩典,弄到我的后院来,那可了不得,镇国公府都能给劈成两半儿!” 明棠与明宜宓互相打趣着,谁也不让谁,皆是难得的开怀畅意。 鸣琴,双采,与明宜宓贴身伺候的使女桂圆都在廊下站着,见主子们开怀,也一同笑起来,平素里如同个雪洞一般孤冷安静的潇湘阁终于染上些欢快气息。 桂圆是个活泼性子,与双采又相熟,拉着双采的衣袖便悄声地笑:“我们院子里头,没人能够治住大娘子,也就三郎君同大娘子相熟,能这般作弄一二。” 双采亦是笑,目光久久地落在明棠面上:“我们郎君性子沉静,平素里鲜少嬉笑玩乐,也只有大娘子能叫我们小郎这样快活。” 因桂圆比她矮一截儿,双采又一直看着明棠,桂圆正好瞧见她左耳后有一块儿蝴蝶展翅似的胎记,指甲盖儿大小,不是离得这样近还发现不了。 她年纪小,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双采姊姊,你耳后的胎记像蝴蝶!” 双采随口答道:“是啊,我阿姊也有一块儿,只是她的在右耳。” 一伙子人说着话,没瞧见远处堆好的雪人后探出半个头来。 这面孔还有些稚气,正是沈鹤然。 他如今在明棠院子里养着,白吃白喝,也不做什么事儿。 只是明棠强压着他每日要看两个时辰的书,不然就不给他吃鸡腿,他这会儿原本应当在书房看书才是,大抵觉得无趣又没人管着,悄悄跑了出来。 那头在说着话,沈鹤然远远地看着,并不上前来,只是目光在明棠身上停了停,又落在明宜宓的面上,最后打量一圈使女们,露出两分若有所思来。 随后他才如常一般回到书房去继续看书,倒也没有闹腾。 * 明宜宓与明棠笑够了,这才到正堂去吃茶。 吃茶的时候,明棠便想起正事来,有意打探一二,问起:“昨日来潇湘阁闹事的,只有祖母身边的人么?二房的不曾来?” 明宜宓摇头,面上闪过一丝嫌恶的讥意:“二房?二房自个儿都一团臭气熏天呢,哪有功夫来掺和你。” 明棠捉到她的嫌恶,问起:“二房出什么事儿了?” 明宜宓却不愿多言:“不是什么好事儿,你年纪小,听那些脏东西,没得污了耳朵。” 明棠便不再追问——总归听她这意思,必是明二叔在祠堂里头干的事儿抖落出来了。 那不拘有没有闹大,总归四房已然知道了,这事儿便不愁往后说。 明棠转了转眼睛,也没瞒着明宜宓,只道:“大抵晓得是什么事儿。我去祠堂守夜那日,有人将我与两个貌美丫头关在一处,还用了药物,我便逃了。我守夜之后,是二叔接了我的位置去,二房若是出事,恐怕与这事情脱不了干系。” 明宜宓面上的神情便严肃起来,掺杂着一点儿讶然:“你是说,这事儿原本是冲着你去的?” 明棠点头,眼中一点凉薄的讥讽一晃而过:“嗯。” 她顿了顿,又意味深长道:“不知阿姊知不知道个中内情,那两个丫头,是一对生得一模一样的双生子。” “咱们府中,谁有双生子?此事为着的,当真仅仅是朝我一人而去的?” 这话说得有些隐晦,明宜宓却已然知晓了。 这是正事,她心中有了计较,起了身来:“我晓得了,我回去同母亲商量一番。” 明棠见她神色匆匆,也不多留,送她出去了。 正欲回去的时候,瞧见外头有个面生的小丫头步伐急急地往潇湘阁跑过来,待见了她,脸上顿时绽开一个笑容来:“三郎君!外头有人寻您!是个俊俏郎君!” 第138章 棠棠养小白脸儿,带着定情信物找上门的俊郎 俊俏郎君? 明棠平素里都深居简出的,鲜少与外头的人打交道,她认得的俊俏郎君也不过就那么几个,院子里还藏了一个沈鹤然,如今竟有俊俏郎君来寻她? 这倒新鲜。 明棠先不着急应,仔细地看了一番那报信的丫头,认出她确实是在门房当值的小使女,并不是老夫人的人故意来拿她寻开心,大抵是当真有人来寻她,便问:“长什么模样的?可说了是哪家的郎君?” 那丫头转转眼睛,脸上便红了一层:“奴婢没读过书,哪知道怎么形容长什么模样?和大家一样,两条眉毛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只是生得格外好看一些。” 明堂知道她年纪小,又没读过书,讲不清楚也是正当,只是目光稍稍往她身上一落,那小丫头又连忙解释起来:“但自然是没有三郎君生得好看,可惜奴婢也说不明白。他也没说自己是出身哪家的,只是给了奴婢一枚这个,好似是什么信物。” 说着,这小丫头就从袖中取出一枚红绳穿着的兔子玉佩来,双手捧到明棠面前。 明棠打量了一眼,见那玉佩的成色一般,但是瞧上去很有几分野趣,是个活灵活现的模样,也确实是有几分眼熟。 但那几分眼熟也不多,不足以叫她想起谁来,更何况那兔子模样随处可见,也不知是这究竟是这玉佩眼熟,抑或者是这纹样图案眼熟,明棠着实没甚大印象了。 那人又不曾自报家门,捧着这样一枚兔子玉佩就来见她,那算什么事儿? 明棠不愿见,便道:“我与他素不相识,不见了罢。你同他说,我今日身子不适,不见客。” 明棠可不知这天上掉下来的俊俏郎君是冲着什么来的,她是有几分爱俏,但也不是什么俊俏郎君都能入她的眼的。 再说了,这般不知从哪儿来的人,保不齐是抱着什么阴谋诡计来的,又何必见他? 那丫头却好似并不意外,挠了挠自己的头,说道:“还真是巧了,那郎君方才就同奴婢说,猜到三郎君恐怕不见,只说若是郎君不见也不必为难,日后自有相见时。” 明棠闻言,不由得有些皱眉——日后自有相见时?弄得这般神神秘秘的,究竟是何方来客? 那丫头说完了报信的事儿,匆匆一福身,就要带着消息回去将那来访的人打发出去。 明棠难得见这明府中有人乐意来给她报信还不存别的目的,便叫鸣琴赏了一吊钱给她。 小丫头高高兴兴地带着赏钱下去了。 鸣琴也是啧啧称奇:“真是难得,这府里还有下人眼里有我们小郎。” 双采正扫了院子里头的落叶,听见这一句,往外头看了一眼,便笑着说道:“这小丫头奴婢认得,是三夫人院子里头的媛慧,她是三夫人陪房的幺女,前些日子她的老母亲求到三夫人面前,让三夫人给她寻个差事,夫人便将她放在门房去,专迎女客,不知今日怎么迎了男客。” 听她说起这小丫头是三夫人身边的人,明棠有些意外,心中略略想了想,便道:“这小丫头瞧着心眼纯净,倒可与她往来一二,一会儿你找鸣琴拿些银子,便算是赏给你与她同用的了。” 双采知道这话的言下之意,笑着点了点头,唇边绽出一个甜甜的酒窝来。 拾月正好从外头回来,手里捧着个药匣,听得这一句话,又见双采满脸的容光焕发,知道她心里的心思,忍不住打趣她:“果然还是你懂得多些,这院子里头的人谁都认得,咱们在这项上谁也比不上你。你有这般本事,小郎君可不能把你放出去,必得将你留在院子里头。” 双采脸上浮现一层薄红,嗔怪地看她一眼:“拾月姐姐惯会说笑的,哪有的事儿。” 她红着张脸又匆匆忙忙的走了,瞧着甚至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滋味,拾月哈哈笑着将药匣带回去安置,只留下明棠鸣琴二人站在原处继续说话。 鸣琴看着她二人的背影,面上的笑意之中微微掺杂了几丝担忧:“……有一桩事情,奴婢不知该不该说。” “你我之间又何必讲这些繁文缛节,你若有想说的,径直告诉我就是。” “那奴婢便斗胆说了。”鸣琴叹了口气,压低了嗓子:“也许小郎情窦未开,不知情愁滋味,但奴婢如今年纪也大了,算是能看明白些这些小丫头心里在想着什么,双采恐怕对您……” 明棠抿了抿唇角,有些无奈:“此事我亦有所察觉,拾月恐怕也晓得——她,太明显了。” 她确实早就知道。 只是双采身份特殊,同她说开反而不好,总归如今也不过情分淡淡,明棠便想着日后离了,时间久了便自然消弭。 而鸣琴也是叹息:“她年纪小,恐怕有些克制不住自己,她如今这样忠心耿耿,保不齐也有几分是因此缘故。可小郎总不能将她收到身边,奴婢总担心她……日后会不会踏错路?” 鸣琴与双采也算是相处了这些个月,说不上多么情谊深重,倒也觉得她确实是个实心眼的温柔丫头。 她有心思,一心为了小郎做事固然好,只是明棠是女儿身,又怎能接纳她的心意? 明棠却道:“她在我们这也呆不了多久了。” 这话有几分意味深长,鸣琴微微有些吃惊:“小郎不要双采了么?” 明棠一笑:“她有她的大运道,从我将她收到自己院中来伺候的这一刻,我便晓得她不过只是在我院中暂住罢了。 她在我这儿也呆不长久了,只是她确实忠心,也该有些赏赐。回头你瞧瞧库房之中有没有什么能赏给她的,不拘价值几何,你瞧瞧好的,多拿些给她,也算是缘分尽了的心意。” 鸣琴自然依令而去,此话不多提。 却说那小丫头媛慧带了明棠给的赏钱,欢欢喜喜的一路跑到门房去。 平素里门房要做的事情甚多,也是那些门房小伙子们知道三郎君明棠不大受宠,上头的人大多不给她面子,都不大乐意往潇湘阁来打交道。 今日这事儿本是旁人接的,那人不愿意动弹,便将差事丢到媛慧身上去,撵她这个年纪小的丫头来报信。 只是他们恐怕都没想到会媛慧得了赏赐,一吊钱算不上多,总聊胜于无; 更何况如今在腊月里,再有几日就是除夕,得赏赐也是个好彩头,不禁都目露艳羡。 如今是三夫人当家,三夫人不似高老夫人一般一味重用自己人,门房里头都是些机灵的年轻人,大部分都是从下头人里提拔上来的,也不像从前一般尽叫里头的人捞油水,管的甚严,没甚收入。 这起子人原本听着要来门房做事,个个都觉得自己走了大运了,原先高老夫人的陪房在门房,那可是个个赚得盆满钵满。 却没想到如今门房没甚油水可捞,有时候迎来送往的做得不周全,还要被扣工钱,哪里比得上在主子们身边伺候的,时不时得些赏钱,颇有些怨声载道。 其中有个小子与这媛慧颇熟悉些,因想从她手里讨两个子儿来花花,故意上去同她说话。 媛慧被他扰得烦不胜烦,忍不住摘下两个铜板来往他手里一塞:“好了,你可别来烦我了,三郎君吩咐我有事情做,我要出去打发那人回去,你少来缠着我,和苍蝇一样叫人讨厌。” 那小子得了两个铜板,也不贪多,笑嘻嘻的往怀里一揣,跟着她一块往外走,一边随口说道:“要我说,这一趟你都不必多走的,三郎君平素里在院子里都不大走动,更别提与外人往来。 再说了,三郎君一个从乡下回来的,能认得京中什么人?那人穿着也不大富裕,定然不是什么正经士族之后,何必给他什么脸色!保不齐是来碰瓷儿的。” 媛慧听不得,要与他反唇相讥:“你就知道不是?那人也带了玉佩来的,说不定当真是信物。” 那小子就嗤笑一声,很是不屑:“信物?你可别说,如今府中有人同我说,三郎君有断袖之癖,那玩意儿说不定是个定情信物。” 媛慧实心眼子,说话也耿直,当即啐他一口:“你少放你老娘的屁!下头的人吃醉了酒胡言乱语,你也跟着一同说狗屁话儿?” 他被骂了,也有几分火气,忍不住争辩起来:“怎么不可能?下头传的真真儿的,说亲眼瞧见三郎君在院子里藏了个俊俏小郎君,是从温泉庄子上带回来的,好吃好喝地供着,什么事情也不做。若非是养的小白脸儿,怎么白养个人在院子里,还不准旁人来看?” “这左一个俊俏郎君的,右一个俊俏郎君的,怕不就是三郎君在乡下的时候留的风流债,如今拿着定情信物找上门来了。乡下来的东西,也难怪这样穷酸,出手都没有打赏!” 这话说的还当真像那么一回事儿,媛慧也被他说的有些怀疑。 但想起方才明棠赏钱的模样,她又觉得不可信了,虽从道理上反驳不了他,却也忍不住斥责:“少说屁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你不信就不信罢,只是你既如今拿了赏钱,那所谓的玉佩,你也昧下就是,虽瞧着不值几个钱,但也能换些零嘴吃吃。 横竖三郎君也不愿意见他,你不管他,叫他在那多站一会儿,他便知道没人搭理他,自个儿就会走了,何必自己去吹这个北风呢?” 媛慧瞪圆了眼睛,忍不住骂他:“你们门房平素里就是这样干事的,也难怪有时旁人外头都骂咱们倨傲!不过就是前后跑一趟的功夫问问也就是了,若我不去,我怎能得这一吊赏钱?” 那门房小子便从袖子里掏出一袋瓜子,自己边吃边吐出一块皮儿,翻了个大白眼:“也只是你太实心眼了!我都已经说了,那人瞧着如此穷酸,打赏都没有,一看就不是什么能出人头地的样子,你去帮他报信,巴结他又有何用处? 再说了,如今这门房里头一点油水都捞不着,哪像从前老夫人用人的时候,这门房管着迎来送往,自个儿兜里赚的足足的。 咱们在这儿一日三餐,用些冷饭冷菜,又没甚好东西,零钱也掏不出来几个,还有几日就过年了,再不想法子多弄些钱,今年过年都吃老本儿!” “不跟你说,跟你说不来一句话!你们总是这样做事,总有一只要吃亏倒大霉的,别时候怪我没提醒你!” 媛慧与他这样说着,一路拌嘴,没料两人已经走到门前。 那郎君还正在廊下站着,面上的神情堪称温润如玉。 媛慧确实没说错,这小郎君看着不过弱冠的模样,生得虽不算顶好,却像是一块有待打磨的璞玉,有些温润的珠光谣谣,瞧着很是如沐春风。 尤其是这小郎君生了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看谁都好似含着笑容,叫人心神乱荡。 不过也诚如那门房小子所言,他身上穿着的衣裳着实是有些发旧了,有的地方瞧着甚至打了一两个补丁,洗的都褪了色,看上去当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 只是当下媛慧也没心思去欣赏这郎君生的什么模样,方才二人一路走过来,一路上说了这些话,声音可不算小。 媛慧不知道方才二人的谈话叫这人听去多少,不知为何,心中总觉得有些心虚。 尤其是身边的门房小子如此看不起他,言语之间多有轻贱之意,见这郎君如此儒雅随和,更觉得多有几份冒犯。 不过那郎君面上的神色并未改变,见了她也只是微微一笑,问道:“三郎君可是不见?” 媛慧年纪虽然小,也知道明棠不见这话不能直接放在面上说,只是有些歉意地将怀中的兔子玉佩取出来还给他,一面说道:“奴婢是在门房伺候的,不在三郎君的院子里伺候,不知道我们三郎君原来今日已经病了。方才奴婢过去三郎君院子,才知道三郎君今日见不了客。” 那俊俏郎君的目光在兔子玉佩上微微停了那么一停,听她这样说起,面上也是有几分遗憾之色,但也没有再多纠缠:“既然如此,那我下回再来就是。” 他带着那个兔子玉佩,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就这般走了。 媛慧看着那人离开的背影,一身的温文尔雅,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心上有些不得劲,好像有一双眼睛不知在哪这样看着她,让她觉得身上不痛快。 她看的时间有些长了,那门房小子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忽然大声说道:“你瞧他做什么?你看他那窝囊穷酸模样,一看就是出身低贱卑微之人,你虽是咱们府里头的家生子,也算是三夫人陪房的女郎,若是你肯,府中这些下人都随你挑就是,你还看他做什么?难不成被他那副皮囊给骗去了?皮囊可不能当饭吃!” 这话说的,声音极大,尤其是当下没几个人往来,周围空荡荡的,这话远远地传了出去,那郎君必然能够听见。 不过那俊俏郎君的背影也只是微微一停,没有多说,又继续走了。 他的脊背停得笔直,媛慧不知为何只觉得有些烦躁,推他一把:“你这张嘴总是说些不中听的东西,我受不了你了,你日后不要跟我一块来往。天天赖在我身边,总是说这些没用的话,反倒惹得旁人觉得我同你想的也一样似的,我可没想你这么想,你走开。” 媛慧当真是有几分生气了,怒气冲冲地就走了。 却不想那小子脸皮也厚,就这样跟了上去,一路笑嘻嘻地跟着她走:“这就生气了,别走啊!” 对诸人而言,那也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众人谁也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只是到了夜里入夜又过一日之后,第二日反而传出噩耗来。 明棠知道的时候,正是奉命去寻媛慧吃茶说话的双采跑进来,脸上尚有几分苍白之色:“小郎,出事儿了。” 明棠看她着实有几分惊吓,便知当真出了事,心中一紧,说道:“不必着急,你慢慢说。就是大事,也不必弄得自己这样焦灼。” “外头,外头死人了!” 死人了? 怎么好端端的外头死了人? 死的谁,又是什么事情? 第139章 “明棠,抓到你了。” 双采面上犹有些惊魂未定,大喘了好几口气,这才说道:“奴婢去门房那头寻媛慧说话,瞧见迎来送往的竟只有媛慧一人,忙得不可开交。 奴婢气恼,多问了两句,才知道那起子小人压榨她一人,几个混账都在耳房里头吃茶烤火。奴婢看不下去,去耳房里寻人,却发觉……” 她说到这里,更是脸色苍白:“里头的三五个门房小子,全……全死了!” 明棠闻言,目光亦是一凝。 双采着实是吓着了,说着便红了眼眶,浑身都打起哆嗦。 明棠便放缓了声音哄她:“没事,也不着急立刻就说,你且坐下喝口茶缓缓。” 鸣琴便立刻扶着她坐下,又给她斟热茶。 双采握着茶杯,用力从茶杯上汲取些暖意,这才继续说道:“奴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奴婢一到耳房,将门帘子打了起来,便瞧见里头几个人皆睡倒了。 奴婢以为他们躲懒睡觉,大声喊了几声,却不料他们皆不动弹,奴婢心中便觉得很是不妙,正巧一个半躺在椅子上的人从椅子上滚下来,奴婢上前一看,便见他们面青唇白,身子都冷了!” 鸣琴亦是变了脸色:“全死了?” 双采惧怕的泪扑簌簌地滚落到茶盏之中,点了点头:“皆没气了……太吓人了……” 明棠便问:“此事可有人知晓?如今府里头怎么说的?” “奴婢被吓着了,惊声尖叫起来,府外的护卫听见奴婢惊叫便追了进来,瞧见了一屋子的死人,立即往上头报了,奴婢也没了心思,赶忙回来给小郎禀告。” 她这般惊恐,却也还记得将最新鲜的消息带到明棠这儿来,可谓忠心。 说着她也没再饮茶,将手里的茶盏放下,忙忙往外走:“奴婢身上沾了死人气,小郎体弱,不敢过给小郎身上,奴婢去更衣。” 她当真是一门心思为了明棠着想,明棠看着她匆忙离去的背影,心中生出几分复杂来,叹了口气道:“鸣琴,你陪双采多坐一会儿罢。她性子柔怯,今日受惊恐怕不安,你陪她多说会话。我记得先前大人送来的东西里有一盏血燕,平素里也不大爱吃,你拿去小厨房炖了,与她压压惊罢。” 那盏血燕价值贵重,却也不想她舍得给一个奴仆吃,连在外头伺候的拾月都侧目而视。 鸣琴倒是早已经与明棠谈过了,知晓这也是明棠为全些缘分,嘉奖双采这些日子伺候尽心得力,没多诧异,下去安排了。 明棠却不曾在意这些目光。 她将方才所得的消息在心中过了一番,只觉得心中颇有些惴惴不安之感。 上辈子并没有这样一桩事,若说只是死了一人,也可说是意外,但一门房中所有的人都死了,此事实在蹊跷。 她不得不怀疑是背后有人动手。 甚至在明棠的潜意识里,她隐约察觉此人杀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可那又有什么目的? 这个节骨眼上,门房如今也算不上什么极为重要的位置,若说是有人针对她,杀门房又有什么用处? 冬日,耳房,烤火,吃茶? 不会是……! 明棠心里头有了个极大胆的猜测,只是这猜测也不好说,总要自己亲眼看过了才是。 于是她干脆起了身来,将挂在一边的大氅穿上,将拾月喊了过来,一同往外头走去。 沈鹤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险些一头撞进明棠怀里,他来的太急太快,连一边的拾月都没来得及将他拉住。 明棠被他那牛犊似的力气撞得连退两步,险些跌倒。 沈鹤然满脸歉意,连忙去拉她:“大漂亮,你没事吧?” 明棠有些不大自在两人这样接触,将手抽了回来,面上有些清冷之色:“没事,不过如果你现下来寻我是为了来闹腾的,这会子不是好时机,我有要事要做,你先回去歇着,等我回来再说。” 说着,也不等沈鹤然回复,明棠便匆匆忙忙地带着拾月走了。 沈鹤然在后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微微皱皱眉头。 明棠这会子却也不管他,路上越走越快。 外头还有巡视的明家护卫,什么人能这样悄无声息地到明府门房来杀人? 她将拾月喊到身边来,悄声吩咐:“一会儿你只需集中注意,瞧瞧那附近有没有藏着会武之人,不必打草惊蛇,去看看是否有人。我总觉得此事蹊跷,是有人故意动手。” 拾月点点头。 主仆二人飞快地走出潇湘阁,往门房的方向过去。 等他二人到的时候,护卫们正在用麻袋将里头已经死了的门房小子们一个个装出来,旁边站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盯着,是三夫人身边的陪房。 那两个婆子见明棠来了,亦是有些惊讶,虽然不算热络,也先见了礼,继而拦着她不往内进:“这里头有些晦气,三郎君怎么来了?” 明棠面上做出一两分苍白之色,显然是吓了一跳的模样:“这是怎么了?是昨日有人前来寻我,我因身子不适不曾见,今日想来门房问清昨日究竟是什么人来寻我,怎么就撞见这般情形?” 那两个婆子也是对视一眼,大抵是觉得这事没什么好隐瞒的,便道:“不知是遭了什么难了,这些门房小子都死在了里头,恐怕是吃东西的时候吃着什么坏的,都死了,这事儿有些晦气,郎君还是先回去吧。” 这般说着,又是三夫人的人,明棠如今也没打算和三房彻底撕开脸皮,便点了点头,作势要回去。 只是她转过身来的时候,趁机往耳房的门里头看了一眼,瞧见里头人虽然已经快要全搬完了,但东西都还在地上。 这耳房不大,大抵是为了保暖,所有的窗户都死死地关住了,还用布条子封紧。 地上有几个破旧软榻和椅子,中间围了个大火盆子,里头的碳都没烧完,地上散落了许多瓜子皮儿,一片狼藉。 明棠的目光就落在那一盆炭上。 果然。 她又将目光挪去被打起来的门帘,发觉那门帘并不是薄薄的竹帘子,是厚重的毡毛门帘,这门帘冬日里最御寒挡风,一点冷气都进不去。 明棠心里有了底,当即转身就回去。 只是她转过身去,却又总觉得有一道灼目的视线在身后盯着。 阴郁,灼热,仿佛毒蛇。 她恐怕那人正是有鬼,自己若回头去看多半引起此人察觉,便若无其事地离开。 * 而在明棠背后正对着的大门之外,斜对面的大宅之中,正有一斗角飞檐的三层小楼。 那小楼之中静悄悄的,却有人正躲在半面窗后,几乎是怔怔然地望着明棠的背影。 那人身上一袭青玄广袖,姿态翩然若仙,手中握着半盏茶水,一双手却如女子一般莹润娇美。 他手中端着的那茶水早已凉透了,可他却丝毫未觉,只是仍就这样定定地看着明棠,目光中流露出重重的怅然。 这人瞧不清究竟生的如何模样,面上覆着一白玉面具,唯有面具下露出的那双眼光华璀璨。 他侧着身贴在窗后,悄悄地打量着,似乎连呼吸都放轻了,唯恐引起旁人注意,直到明棠苍白着脸,扶着拾月的手往回走,身影都消失不见了,那人才终于收回视线。 他只瞧着自己手中端着的那半盏茶,苦笑了一声,也不知嘟囔了些什么,最后将那茶水仰头一干。 “抓到你了。” 这话之中带着长长的怀念之意,却又颇有些按耐不住的兴奋。 正巧这时一阵猛烈的北风吹来,他倚靠的那扇窗户被吹得摇晃起来,他的广袖衣袍亦随着风一同卷动,如同羽化登仙的仙人。 而风终于停歇之后,窗扇后站着的人却已然不见,唯独留下被抛在原地的茶盏,滴溜溜地在地上滚了半圈,最后沉寂在原处。 无人可查。 * 院子里头有些乱糟糟的,大抵是不少人听说了这事,想要过来凑凑热闹,明棠与拾月逆着人流往回走,面上瞧着十分苍白,一副娇弱郎君被吓着了的模样,丁点没引起人的注意。 二人回了潇湘阁,明棠便低声问道:“可有察觉到附近有人?” 拾月却也有些迟疑地摇头:“属下的武艺不算太高超,察觉不出府中是否有人鬼鬼祟祟地藏着。 但是属下隐约察觉,有人躲在门房西南边外头的街道对面,静悄悄地不发出一点声音,多半是在听明府里头的动静。” “有几个人?” “一个人。” “我们走的时候,那人可有动弹?” “不曾,那人还是静悄悄站在原处。” 明棠不禁皱了皱眉头。 她走这一趟,借着昨日有人来访的由头去看了,已经知晓那几个门房小子是为何而死——只是这法子实在太过蹊跷,多半也有巧合之嫌。 若周围没有人看着那此事,恐怕当真是个巧合,可是拾月又说在门房对面的角落里分明有人悄悄听着明府之中的动静,这又十分不同寻常。 她正在心中思索,拾月却问起:“小郎这样痛快的回来,可是已然知道些什么?” 明棠皱着眉头,吐出一口胸腹之中的郁气,道:“那几个门房小子是被人蓄意谋害的,他们中的是碳毒。” 拾月不曾听说过这个新鲜法子,挑了挑眉:“炭毒?此为何毒?” “并非故意下在何处的毒,而是烤火的火盆之中炭火燃烧不完全,最终便会放出毒气,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形之中。” 拾月不曾听说此事,有些惊诧:“这般厉害?属下在西厂之中还从未听闻。” 明棠低低地嗯了一声,思绪却更是飞快转了起来。 这所谓炭毒,知道的人确实甚少。 但她知道这消息,是曾经在金宫的时候所知。 难不成,此事和金宫又有何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