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
1. 初会
落日熔金,湖光潋滟,水上密布的楼船都沐浴在橙色暮光中。
“说好了,若是和上次那些一般的!我可是一样要打发走的哈!”
许莼穿着件杏色圆领袍,慢悠悠摇着扇子,眉目张扬,花船一侧橘红色的晚霞照过来,映得他脸上肌肤如通透羊脂软玉。
许小公爷天生一双猫儿眼,眼大睛黄,睫长而密,眸色在暮色下仿似琥珀,与他同行的柳升心里微微一晃神,被他那夕阳下衬得分外璀璨晶亮的眼眸给慑了慑心神。心里不由暗忖,到底谁占了便宜还真不好说,花柳行当中,若是有些名气的姑娘们,遇上第一次长得又好的童男子,那是反过来还要给些彩头的……
许莼转头看他正发呆,皱了眉头拢起扇子拍了下他肩膀:“干嘛呢?该不会还真的是上次那一群油头粉面的吧!”
柳升这才回过神来接上话头:“我的小公爷!要说还有谁比你更挑剔更难伺候呢!那些全都是南风院最好的了,你看不上,然后我把戏园子里一等一的武生也给你挑了,你还是看不上,您说说!”
“半年前就开始为你相看,你说要好看的,给你选了南风院最好的清官儿,能诗善画,结果你嫌人家脂粉气浓,娇滴滴,像女娘。还嫌人家年龄太小太任性不想哄;好吧不要太小的脾气不好哄,那就给你挑了几个戏园最好的武生,年长些都二十多,善解人意又体贴会照顾人,你又嫌弃人家没气节太卑微,不是说这个孔武有力油头粉面,就是说伺候得不好……”
“有些我看着一等一完美了,你看一眼就不要,你说说,小公爷,今儿这一个若是还不能,那我可也是黔驴技穷了!”
许莼道:“不合眼缘啊。”他嘀咕着,微微有些心虚,但却又坚定初心,这可是第一次!必得完美无缺!
柳升道:“放心吧,我觉得这次肯定能成。”
许莼将信将疑:“就你说的那什么四公子之一?不是那种面若敷粉貌如好女的吧,前朝可爱吹捧这种什么貌若潘安态如西子的……”
柳升道:“贺兰将军听说过吗?武将世家,触怒了太后娘家,全家抄家流放,成年男丁全斩了。这一位贺兰公子当时未满十二岁,据说是被仇家刻意折辱,硬是逼着将他充入教坊入了贱籍,命他做了男倌。后来太后失势,他年岁也大了,开了家南风院,极少接客了,这要不是你非要挑个年长温柔体贴有经验的,我砸了大价钱,才请了他出来陪公爷。”
许莼道:“多少岁?”
柳升道:“二十八,但身材和相貌都极好的,再说你也喜欢年长的不是?我见过他蹴鞠,骑射,非常精彩,那叫一个气宇轩昂,又是能武能文,写得一手好字,气度高华,才华横溢,正是君子如玉,翩翩浊世一佳公子!可惜命运多舛,无端被折辱。”
许莼有些恻然,然而却又奇怪:“如今太后不是都称病在宫中,丁家已倒了,他还不能脱了贱籍吗?”
柳升摇头:“这世上,大多锦上添花的多,贺兰全家抄斩,昔日听说连军中的故旧同党都一起问罪了。如今哪里还会有人去帮他,太后娘家虽然倒了,太后可是当今圣上的亲母亲。无端端谁会去替他翻案——再说了,人已陷在风流行当着许多年了,哪里还洗得干净。”
许莼想了下:“怪可怜的,要不我给京兆府递个帖子,替他脱籍吧,至于今晚,就算了。这种事情,总要两厢情愿,他既一开始就不是此道中人,何必勉强。”
柳升怪叫了声:“我的少爷啊,你这犯什么慈悲心啊,你这是想要找个有经验的试一试,又不是要长长久久。我可是千辛万苦才找到这么个合适的,再说人家要是不愿意就不会应了……”
柳升忽然想起什么,看他脸色:“我说,你该不会是怕吧,不然每次给你找什么人,你都能挑出个不合适来,你这都快能赶上选妃了!”
许莼:“……”
他面红耳赤道:“看你嘴上胡沁什么?我怕?我会怕?你等着!”
柳升看出他色厉内荏来,嘿嘿笑着:“罢了,这一个你若还看不上,我绝不再荐了,你只管等着你那天降缘分吧。”
他和柳升进了花船上的客厅里,几个唇红齿白的青衣童儿上来给他们倒茶:“两位少爷请稍等,我们家公子临时有位贵客要陪,因着事出突然,还请两位公子且坐坐,他换件衣服就来。”
柳升悄悄对许莼耳语:“但凡有些身价的,都喜欢吊吊胃口拿拿架子,不妨事的,这位贺兰公子,是真的值得。”
船上花厅敞轩都开着窗,能一眼看到外边淼淼河水。正是九月的天气,秋高气爽,外边带着河水气息的风缓缓吹进来,暮色已深,淮水之上,风里隐隐传来丝竹声和笑语声。
这是金粉河上最负盛名的销金地,风流旖旎,艳名远扬。
许莼闷闷倒了杯茶,柳升看他面色兴致不太高,问道:“今儿又是怎么了?家里人不许你出来?”
许莼道:“哪能呢,我爹才懒得管我,你还不知道么,前儿又纳了一个美妾在家,还修了个园子,天天在园子里吃喝玩乐呢。家里乌烟瘴气的,祖母也不管他,回家就心烦,还不如在外边自在。”
柳升道:“国公爷真是……你家这庶子庶女一堆一堆和养猪似的,你也不担心。”
许莼并不想深谈:“担心什么,庶子又不能承爵,他越是这样名声在外,越不会有贵女进府,都是些卑贱出身的妾室,半奴半仆的。”
柳升摇头:“别的不说,你那个庶兄,早早中了举,还才名在外的,明年春闱,你就不怕他一举得官?”
许莼道:“他生母是祖母的丫鬟,又早就没了,本来就没有承爵的希望,能考科举,也是一条出路。”
柳升叹道:“罢了,知道令堂心善宽和,但有时候这贤名,不如实在的,也罢了。”
许莼心里不知为何,却有些憋闷,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花船漂在水上,十里金粉河,丝竹声波光倒映着无数的灯光,纸醉金迷。
许莼看到远处夕阳已渐渐落下去了,却仍然露出一点点橙红色的光,抬头看了下楼船上更高处,似乎风景更好一些,正有些气闷,便沿着楼船的楼梯往上走了几步。
才走了几步,忽然就被人拦住了:“客人请留步。”
许莼一怔抬头,一眼便看到了楼船最上方的栏杆上,一个高挑修长披着鹤氅的青年公子听到了声音也刚刚转头看过来,四目相对,许莼忽然愣住了。
许莼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双看尽千帆的眼睛,静如冰湖,深如寒潭,寂如飞灰……夕阳之下,那个男子神容寥落,冷漠、厌倦,然而却无遮那一身的清华高贵。
许莼想起小时候回乡,江心沙洲上落满了雪,有飞倦的白鹭,茕茕孑立,漠漠江湖,长风吹过寂寂寒洲,美得惊心动魄。
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许莼只感觉到自己的心仿佛被鸟爪按了一下,飞鸿泥爪,却刻骨铭心。他听到了自己的心在急速的跳动着,想起柳升刚才介绍的,忍不住开口询问:“贺兰公子?”
护卫上来拦他,这护卫甚是高大,但许莼却不由自主看着那个青年公子,许是他眼里的渴慕之情太过明显,那贵公子挥了挥手,护卫低头退下,许莼走了上去。
楼船顶层晚风鼓荡,走近以后,那男子的容貌越发清晰,他锐利目光从上往下只淡淡扫了他一眼,许莼觉得自己从头发丝到心肝肺胆,都被他看透了。
他口干舌燥,只听到自己激荡的心跳声:“对不起……我唐突了……您长得真好看……”太出他的意外了,他总算知道什么叫一见钟情,一眼就喜欢上了他。
青年公子居高临下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神情并不怎么倨傲,语气也很淡,但许莼偏偏就感觉到他是傲气的,他又真心实意觉得对方这样的姿容神魂,是有傲气的资格的,他一边心里品着对方的声音,一边低声道:“许莼,言午许,莼菜的莼,我是靖国公府上的……”
青年公子似乎回忆了下,眼上露出了个讥诮的笑容:“靖国公府上啊,护国贵勋重臣的后人,该当也是肱股栋梁之才,如何流连在此风月之地,行轻佻之事?”
许莼不觉有些自惭形秽,讷讷道:“我一向并不总如此,只是……只是想确认一下。”
青年公子仿佛很是好奇:“确认什么?”
许莼脸上已仿佛烧起来一般:“确认……我是不是真的喜欢男子,我就是试一试。”声音微不可闻。
青年公子没想到忽然听到这么一句直白又实在有些俗气的大实话,慢慢道:“试一试?
许莼感觉到了难以抵挡的压迫感和威慑感,嗫嚅却很无力地辩解:“但是见到你,我觉得不用试了。”
青年公子眉毛微微挑起:“哦?”
许莼希望还能挽回一点点自己的形象:“可能我不一定喜欢男子,但我一定喜欢你。”他一时竟然找不出什么词语来形容面前这男子的风姿,他只知道他一眼就确认,他喜欢他,每一处。一向不靠谱的柳升竟然靠谱了一次,他忽然心里有了一点信心,既然邀请了他,那就是,愿意的吧?
他满心都是期待和热切看向那个容止出众的翩翩公子。
青年公子笑了声,慢慢道:“我可从来不需要人喜欢。”他只需要别人畏他就足够了。
他脸上表情仍然很是漠然,声音里也没有讥诮,但许莼就是听出了那种居高临下的轻蔑。
许莼面红耳赤,讷讷说不出话来,却仍然苟延残喘地抱着一丝希望,柳升不是说他们都要拿拿架子的吗?这样姿容如明月,风度如霜雪的人,他是很愿意哄他展颜一笑的。
他鼓足勇气尽力争取:“我能请您喝个茶吗?”
“不。”薄薄的嘴唇吐出了冰冷的话:“脏。”
许莼仿佛被锤子重击了一下,往后退了两步,羞耻之心几乎冲破了心,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卑微污秽,仿佛低到了尘土里。几乎恨不得钻入地里,眼睛不由自主垂下,看着船上甲板斑斓的木板面,脑子里一片糊涂,竟不知要说什么。
男子看着面前许小公爷原本滴血一般的面皮倏然褪色,变成了惨白,之前那晶亮的猫儿眼也不再敢看他,嘴唇微微发抖。他有些意外,见惯了朝廷重臣们互相攻讦,面皮平静下的刀光剑影,他只觉得跟前这少年郎的面皮似乎薄了些,缓缓道:“退下吧,不要再来了。”还知羞耻,尚且还有可取之处。
许莼一言不发,只匆匆做了个揖,狼狈地转头,仿佛逃离一般一路逃下了花船下,甚至顾不上还在船上的柳升,直接几步越过踏板,跳上岸,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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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赎身
夕阳终于沉入了地平线,天上出现了点点星光,与金粉河中的星河互相映衬。
贺兰静江腰身笔挺,犹如一把银枪,头却恭顺低着,拱手回禀:“皇上恕罪,臣昔日落难时,曾受过靖国公夫人的恩惠。如今靖国公世子年幼,却似有断袖之癖,靖国公夫人便托人请托于我,希望我能慢慢规劝于他,臣想着离京之前,将这人情还了便算了。他只是不太懂事,懵懂了些,倒无什么劣迹,还请主公饶恕他——都怪臣不知道皇上忽然驾临,偏巧约了他今日,倒让他冲撞了圣驾。”
谢翊转头淡道:“回绝了吧。”做母亲的知道年幼的儿子似好南风,不好生管束教诫,倒重金请坊间名相公来“规劝”,倒是一家子奇葩,不过京城勋贵风气糜烂,哪家没有几桩荒唐事,便是靖国公不当差,他那吃喝嫖赌样样精的名声也是略有耳闻,父亲如此,儿子自然也是个荒唐的,倒也怪不到这靖国公夫人身上,只可惜了少年郎一副好皮相,不多时日只怕就被风月给浸染成酒囊饭袋的俗货了。
贺兰静江躬身道:“遵旨。”
谢翊道:“不日朕会命人为你脱籍,但不会大张旗鼓,望卿和光同尘,翼敛鳞潜,待到立下军功,时机合适,再为你祖父、你父亲平反。”
贺兰静江:“臣谢恩,臣愿即赴边疆,为皇上守边。”他面容俊美,眉目英朗,神态亦是从容,不卑不亢,身上并无一丝脂粉气,看不出曾沦落风尘多年。
谢翊注目他良久,微微颔首:“去吧。”
这一夜星月淡淡,贺兰静江怀里揣着兵部任命状,带着亲兵,离开了京城。靖国公府的小公爷许莼压根不知道自己见到的不是那名满江南的贺兰公子,满心惆怅地回了府。
谢翊也只当一件小事,倏忽过了半月。直到内侍总管苏槐小心翼翼来禀报:“皇上前日交代的,让奴才派人去将贺兰将军的乐籍给脱了,小的不敢轻忽,立刻吩咐手下去京兆府那边办了,但今日得报,贺兰将军那边却是有人为他赎身脱了籍,打听了却是靖国公府上的许小公爷。”
谢翊有些意外:“不是说是乐籍,不能脱籍?朕倒不记得国公府有这么大的权力能指使得动京兆尹,京兆府尹江显,可是正经的科举出身,一贯和勋贵不来往的。”
苏槐苦笑了声:“皇上,钱可通神啊。”
谢翊倒是起了些兴致:“那小公爷花了多少?”
苏槐轻声道:“十万。”
谢翊笑了声:“十万贯就给他赎了身?江显这眼界也忒浅了。”
苏槐轻声道:“不是十万贯,皇上,是十万两白银,汇通钱庄的银票。”
十万两白银!谢翊敛了脸色,苏槐道:“我带了内卫去问的,江府尹知道是皇上问,吓得什么都招了,十万两白银,确实能通神了。江大人倒也并没敢据为己有,只打算用来填京兆府账上的亏空。已如实上了请罪折子,京兆府这边钱粮一直有亏空,都是前任京兆府尹留下来的亏空,一任拖一任,如今亏空已是大到了十几万两白银之多。因此看到这笔银子,且也不过是脱籍这样的小事,无涉国本,因此江府尹便大着胆子收了。奴才问起,江府尹不敢隐瞒,将银票如实上交给在奴才这里。皇上请看。”
谢翊低垂着眉眼,看了眼那托盘上的银票,伸手拿了起来看了眼,冷笑了声:“他倒是一掷千金,国公府那点俸禄够用?”
苏槐道:“皇上,许国公的夫人盛氏,乃是出身闽地的海商巨贾,巨富之家。这位许小公爷一直是挥金如土的。”
谢翊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冷笑了声:“早听说闽地南风大盛,难怪这位盛夫人得知儿子断袖,不打不骂,还要款款婉转挽回,十万两白银,已是一省一年税收,如此轻掷,未免太过宠溺纵容了,慈母多败儿。”
苏槐迟疑了一会儿笑着解释道:“奴才也留心打听了下这位小公爷的名声,虽说确实吃喝玩乐,挥金如土,但倒也未有什么劣迹,也不曾听说过有欺男霸女,包养戏子妓子的恶习……”
谢翊冷笑了声:“那是他年幼,尚未来得及吧,那日他不就是见色起意……”谢翊倏然住了口,显然也觉得自己被人见色起意没什么光彩,便不再提此事,只道:“江显罚俸半年,限期一年内将亏空给填了。至于这十万两……既然是给朕赎身……这份情朕领了。”
他将那张轻飘飘的银票拈起,嘴角忽然微微一弯:“朕看这位小公爷,可比朕有钱多了。朕虽富有天下,却也不能一口气拿出这么多现银啊,太后前些日子不还嫌朕不肯修园子吗?”
苏槐微微抬头:“陛下确实过于简朴了,这承乾宫和御花园自皇上亲政以来,都没有修过了,如今是否修一修?”
谢翊摇头:“不过是吃饭睡觉,修来如此堂皇作甚,朕一修,慈圣宫那边自然也要修,上行下效,各亲王勋贵看在眼里,人人都来比个宫室华美阔大,苦了百姓。只送去工部那边,姜侍郎上次说造的新式海船缺钱,给他送去吧。”
他将那张银票放回托盘,微一沉吟:“朕也不白拿,这小公爷如此铺张奢靡,一掷千金,自然用的都是镇国公夫人盛氏的钱,查查看盛氏如今可有诰命在身?给个封赠好了。”
苏槐上次陪着谢翊出宫遇到许荪,回来早就查过,如今看皇帝垂询,连忙应答:“奴才上次陪侍陛下出宫回来后,就已查过了这靖国公府上的情况,现任靖国公许安林,乃是上一任靖国公许安峰的胞弟,许安峰袭爵后给其夫人请了封,然而没多久生了病去世了,膝下只有一女,这爵位便由其弟许安林袭了。当时许安林尚未完婚,因此其妻未曾得封,之后按成婚后理应由靖国公上书请封,但礼部未曾见请封的奏折。”
谢翊抬眼想了下:“靖国公府的太夫人是不是尚在。”
苏槐道:“是,靖国公府的老夫人,以及前任靖国公许安林的妻子都是一品诰命,如今还在靖国公府守寡,并未改嫁。”
谢翊笑了声:“那就难怪了,许安峰朕还有些印象,读书算是有些出息,也能做些事,许安林就真的是个酒囊饭袋了。妻以夫荣,这一位靖国公从未当差,寸功未立,能有什么由头请封。盛氏又是商户出身,娘家无人支撑,其夫其子看来都不靠谱,府里还有一个太夫人一个嫂夫人两位诰命夫人压着,想来盛氏日子也不大好过。就给盛氏一个一品诰命吧,十万两换生母一个一品诰命,也算朕没白拿他钱。”
苏槐笑道:“皇上明察秋毫,小公爷前边还有个庶兄,下边又有好几个庶弟,原配盛氏不仅没有诰命,膝下也只有一子,因此大概有些过于娇宠孩子了。”
谢翊抬眼看了他一眼笑道:“看来你倒是对那贪花好色的糊涂小公爷印象不错?”
苏槐陪侍皇上多年,深得圣心,自然也大胆许多:“奴才打听了下,这位小公爷花了十万两白银为贺兰将军脱籍,却专门和京兆府这边打了招呼说不必和贺兰将军透露是谁花了钱,只说是朝廷恩典就行。奴才又让人去贺兰将军那边不动声色问了问,贺兰将军果然不知此事,只以为是皇上降恩,且之后小公爷再也没去骚扰过贺兰将军。”
谢翊看了他一眼,苏槐道:“出了十万银子却默默无言,到底是有些侠气在的。皇上啊,奴才当年也是家族获罪,十二岁以下男女没入宫掖,当时哪怕有人出三两银子,就能将我赎出去……”苏槐眼圈微微红了。
谢翊笑了声:“什么侠气,我看是个痴傻的糊涂虫,不知稼穑艰难,既然苏公公这么欣赏他,这封诰就让你去颁吧,盛氏既然出身巨富,也给你拿点油水的机会。”
苏槐一怔,连忙满脸堆笑:“多谢皇上体恤奴才,这封诰原本由礼部下发即可……既蒙皇上恩典,由中官送去赏赐,那就是天子亲赐,这靖国公府若是问起这封赏的理由……”
谢翊笑了:“你倒是会替他讨赏,既都给了恩赏,不妨也给个体面,就说盛氏深明大义,教子有方,许小公爷捐了十万两白银给工部修船,看他年幼,嘉奖其母,再挑几匹云鹤缎赏赐那许莼便是了。”
苏槐连忙下拜道:“谢皇上隆恩,给奴才这个体面。”
谢翊挥了挥手:“下去吧。”
苏槐连忙弓着身退出了书房,果然先命人去礼部那边传了皇上口谕,把礼部的诰命拿了来,又命人去内库挑了两匹云鹤金缎,贡品文房四宝一套,蜜蜡手串一对。看着礼部听说是中官亲封,很快命人送了来写好的诰命,便传了马车就要出宫。
苏槐去靖国公府,只带了自己的小徒弟叫赵四德的,才十四岁。赵四德一边扶着苏槐上了马车,一边笑道:“这等小事怎劳苏爷爷亲自去,小的们跑一次,领了赏来尽皆给爷爷。”
苏槐笑了声:“你们懂什么,这一桩事,我一定得亲自去。”
赵四德不解:“闻说靖国公府上一代不如一代,甚至后手不接,变卖了好些祖产后,不得不和商贾结亲帮补,怎的爷爷如此看重?”
苏槐道:“等你们懂的时候,你们就能出师了,我也好出去养老了。”
赵四德满脸笑道:“苏爷爷那是皇上跟前一等一的得意人儿,皇上哪能离了您呢?今儿我看您在皇上跟前回事出来,仿佛是哭过?想是陛下又有恩典?”
苏槐道:“你们不懂,皇上就喜欢那等心软又重情的人,譬如这位靖国公夫人,虽说宠子无度……妙就妙在这溺爱无度上……”苏槐收住了话头,再说下去可就要说到丁太后身上去了,那一位待皇上,哪里有甚么母子情分。再看这一位靖国公夫人明明知道儿子好南风,偏还放下身段请人如此委婉行事,这爱子之心拳拳啊。皇上面上虽也斥慈母多败儿,却仍是赏这位靖国公夫人诰命,这才是圣心如渊呢。
苏槐意犹未尽道:“你们要在皇上跟前能站定脚,只记着一条,重情份,念旧情。”
赵四德道:“啊?您从前不是总说要忠心义气么?”
苏槐摇了摇头:“忠心义气,那是咱们做奴才做臣子的本分……要比这本分做得更好一些,那就得加点儿重感情,但咱们也就是奴才,这分寸,得拿捏好喽……”
他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道:“还记得年初,京兆府有一桩忤逆案上到刑部复核么?一个秀才因为护着怀孕的媳妇儿,顶撞了母亲几句,母亲大怒便到官府告儿子忤逆不孝,忤逆是十恶大罪,官府这边拟夺了书生秀才的功名,流放三千里,到了刑部复核过了,那秀才自己供认不讳。然而刑部上奏到皇上这边,皇上看了却命京兆府重审,提了那怀孕的儿媳妇私审,那媳妇儿才大哭说是婆婆不慈,与邻居鳏夫通奸,诬告儿子,想要独占家财,而儿子仁孝忠厚,不忍揭发母亲丑事。”
“两边细审,再把那邻居奸夫叫来审了,两下都招了,街坊邻居,知道她们首尾的不少。但按说儿媳妇出首告婆婆,也是不孝,因此刑部那边当时议的是,婆婆通奸罪。儿子功名可保,忤逆罪可免,但儿媳妇干名犯义,按律判杖一百,休出夫家。”
“那书生却不肯休妻,要求以身代杖,不要功名,只求与发妻相守。”
“儿媳妇也上书,自请下堂,只求保住丈夫的功名。”
“此判到了皇上跟前,皇上却只说,为母不慈,诬告儿子,此为义绝。判那母亲,责其一百杖,惩其诬告之罪。既不能守,赐其义绝离宗,改嫁那奸夫,家产留给书生继承,赦了书生和妻子的罪……你们说,皇上是不是个重情之人。”
赵四德笑道:“这案子我也听说了,我就是不明白,那母亲如此恶毒不慈,又犯了通奸之罪,为何皇上却仍留了她一条命,让她改嫁?”
苏槐道:“你这就不知了,若是按通奸论罪,那婆婆通奸罪是要处死的,逼死生母,儿媳妇和儿子身上可就真的蒙上不孝不义之名了。那婆婆本就是寡妇,你也知道,皇上是极不赞同寡妇守寡的,既然守不住,索性改嫁了,既是改嫁出去,从了别姓,那就不能再对本宗儿子指手画脚了。如此才好四角俱全,周全儿子儿媳,不至于蒙上不孝之名,至于那诬告之罪,打上一百板子,也算罚罪相当。”
赵四德点头道:“原来是这般,读书人那些弯弯绕可真多,皇上要保两个人,还得考虑这么多。”
苏槐一笑:“咱们这位皇上,看重的是人情,可不是那些读书读呆了的人,这案子判下来,京里谁不说咱们皇上英明呢。”
正说话着,外面护卫们禀报,靖国公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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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诰命
靖国公府。
许莼正陪在祖母身边,这位太夫人娘家姓王,出身江左世族王氏的偏枝嫡女,其实门第凋零,但一向很以自家文气门风自诩,规矩礼节上要求十分严格,但对许荪倒是一向十分宠溺。
这时太夫人却正教训着下面站着伺候的二媳妇盛氏:“早就说了,要给莼哥儿房里放几个干净放心,知根知底的丫头,待到结婚了,再打发出去,这才是咱们世家大族的公子们的教养。你只管阳奉阴违,一直不肯听我的,如今莼哥儿天天不着家往外跑——我就知道,你不过是仗着自己嫁妆丰厚,就一心想着拿捏着,你出去打听打听,满京城里,哪个贵家公子十八岁了,房里还没安排人的?”
盛氏低垂着睫毛:“媳妇不敢。”
许莼插嘴道:“祖母,是我不要,我嫌吵。阿爹房里人倒是多了,阿爹不也天天往外跑?”
太夫人嗔怪他道:“没规矩,我和你母亲说话,你倒插嘴,你学你爹那没出息的样儿做什么?心疼你娘,那就老实待在家里读书,天天儿地往外跑着,人影都不见!我给你挑了两个干净知根底的丫头,今儿你就领回去,不许再胡闹了!”
许莼看了眼下面木着脸一声不说的母亲,道:“谢祖母赏赐,大哥哥没有吗?”
太夫人拍着他手疼爱道:“你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祖母疼你才给你安排。菰哥儿那边让你母亲看着安排便是了,公中紧张,倒也没有拿嫡母的私房钱给庶子安排通房丫头的,能替他请先生读书,已是尽了嫡母的心了。待他自己挣了功名,有了俸禄,爱几个丫头就几个丫头,将来议一门亲事,也就完了。”
话音才落,外边丫鬟一边打帘子一边笑道:“大夫人和几位姑娘都过来了,大爷三爷也过来了。”
太夫人连忙笑道:“快进来,都喜欢踩着点儿过来请安。”
一个声音先传了进来:“母亲是来接我和相公了,祖母可不许怪我们来迟。”
帘子掀了起来,一个穿着紫绫缎金比甲的年青妇人挽着大夫人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个少年公子和两个姑娘,都还年少。
太夫人已先笑了:“葵丫头原来是今日归宁?倒是我记差了日子,姑爷一起来了吧?正好有极好的螃蟹,让你叔叔陪着姑爷尝尝,咱们娘几个也亲热亲热。”
许莼看到许葵进来,嘴巴微微撇了撇,许葵没出嫁之前和许莼也不合,仍然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走过来就依偎在太夫人身边,撒娇起来:“就知道祖母疼我,我可想吃蟹黄包了,母亲非要说那个太过寒凉,不让吃。”
大夫人白氏一贯寡言少语,面容清冷,只是淡淡看了许葵一眼,太夫人笑着道:“你娘是为你好。”她看了眼屋里的姑娘们都在,没好说什么,但仍是不动声色看了看许葵的小肚子,看起来仍然没有消息,这都嫁过去快满一年了。
许葵却一贯肆无忌惮,可不管屋里还有未嫁的姐妹和几位弟弟,直接道:“之前为着韩家要守孝,拖了三年才完婚,他们理亏在先,婆婆哪敢说一句话?再说了,婆婆日日只说让相公用心读书,准备明年春闱,这没消息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白夫人冷斥道:“姐妹兄弟们都在,看你出嫁了还这么口无忌惮的。”
太夫人笑道:“葵丫头烂漫天性不改,说明在那边没受气,你也安安心,别太着急了,咱们好歹也是开国贵勋人家的姑娘,总有一份体面尊贵在,专心春闱是对的,姑爷若是明年春闱金榜题名,迟早封妻荫子,给咱们葵丫头也挣个诰命。”
许葵笑了声,脸上倒是真的畅怀了些,看了眼下面默默站着不说话的许菰笑道:“大弟弟明年也要春闱了吧?正好今日你姐夫过来,一会儿你可和他交流交流。”屋里三个堂弟,她仿佛视而不见许莼和许苇,也仿佛没看到算是她长辈的盛氏一般,只和许菰说话。
许菰脸上冰霜一样冷漠的面容微微缓和了些,站起来鞠躬道:“多谢大姐姐照拂。”
许莼在一旁心里难受,太夫人在一旁拍了拍他的手笑道:“说得也对,几位哥儿都出去和你们的爹陪客吧,大姑爷可是京里有名的学问好,你们都多和他请教请教。”
许葵轻笑了声,声音很是不屑:“菰哥儿还罢了,另外两个连童子试也没过吧,倒让我们家二爷能和他们说个什么呢?论诗文?怕不是笑话。真是白瞎咱们府上请了贾先生这样的大儒,我听说贾先生原本想要请辞,要不是还有菰哥儿考上了举人,总算没辞了那西席。”
许莼起身抬脚就走,一声不吭,许葵冷笑了声,许菰和许苇连忙往上行了个礼,匆匆跟着许莼走了出去。
太夫人嗔许葵道:“葵丫头难得回来,也不和莼哥儿好好叙叙感情,莼哥儿是你正经兄弟,将来继承爵位的,你倒去抬举提拔庶弟弟,也不和你正经兄弟和缓和缓关系。”
许葵脸带轻蔑看了眼仍然木着一张脸的盛夫人:“依我看,二婶婶倒不如指望菰哥儿来日考了科举,作为嫡母还能挣个诰封,指望二弟,那还是算了吧,我听说他如今流连花柳之地,出入优伶戏园,年纪轻轻,倒是子承父业,两父子荒唐的名声,满京城哪家不知?便是我在韩家,说起二叔和二弟,那是真的一点脸面没有。都说女子在夫家,娘家就是自己的脸面,可惜二叔二弟……”
她轻蔑笑了声,白氏叱道:“长辈也是你能指摘的?”
许葵委屈,眼圈一红看向太夫人:“祖母!”
太夫人脸上也有些尴尬,却只能迁怒在盛氏身上:“俗话说,娶妻娶贤,你既不能好生劝说国公爷,又不好好教养莼哥儿,好好的一个开国贵勋,如今这般……眼看着国公府一日不如一日,也不知什么时候这世袭罔替的爵位就丢了,我拿什么脸面去见老国公……”
她说着眼圈也红了,白夫人和许葵便上前劝解,只有盛氏仍然木着脸不说话,两位留着的二小姐、三小姐看着嫡母被指摘,却也不敢劝,只是木着脸低垂着眼睫毛。
却忽然外面一阵骚动,过了一会儿太夫人身旁的丫鬟进来匆匆禀报:“外面公爷让人进来通报,请太夫人、大夫人、二夫人都带了女眷们赶紧换了衣服出去,说是宫里有中官带了敕令来,正开了大门,摆香案呢。”
太夫人愣了连忙站起来道:“中官来了?可有说是送什么诰书?”迁改职务?追赠先祖?又或者是贬斥罪行?
她不由自主道:“若是爵位有变、或是追赠、诰封,合该是礼部派人来才对,怎的是中官?”
白夫人显然也想到此处,不由自主道:“中官……一般都是代君教训传话……难道是国公爷让御史给参了?”
太夫人脸色微变,难道是老二太过荒唐了,真的有什么劣迹被人捅到御前告状了了?她狠狠瞪了眼盛氏,忍不住迁怒道:“你不好好相夫教子,迟早要给府里惹祸!”她手腕微微发抖,却也知道再问越发府上下全都人心惶惶,连忙起身命人:“快换了我的诰命服来。”
一边却又心神不宁又接连问了一串话:“府里已多时不接诰旨了,恐怕老二不知道规矩,安排下给传旨的中官打点没?知道是内廷哪一个衙门的内官吗?可万万不要失礼了。还有府里的公子们都安排了没?”
白夫人连忙道:“我这便让人安排打点,只不知来的是司礼监的哪位公公?可有带侍卫过来?”
丫鬟回话:“是公爷身边的冯先生让人传话进来的,说来的是司礼监的掌印公公苏槐大人,只带了几位小内监乘马车来的,挑了东西来的,看着像是赏呢。几位小公子都现正陪着公爷在陪着那位内官大人说话,只说看来面色还好,笑意盈盈的,国公爷给他介绍家里的几位公子,也很和蔼,应该是好事……”
太夫人先是一惊,之后又心里稍微稳了些,但还是道:“苏掌印,那可是皇上身边人,哪能那么容易给你们看出来心里想什么呢——只是,若是赏,想来是例行给功勋大臣的赏赐,今日不年不节的,大概是皇上一时兴起?从前年节赏赐,大多都是打发些小内侍过来,怎么今儿是他亲自来了?”
她一边推白夫人:“你赶紧去换了诰命服,这边老二家的伺候就行了。”一抬眼看到盛氏,又有些没好气:“账房那边恐怕拿不出多少钱来,我记得苏槐祖籍是江南的,一般东西入不了他的眼。上次看到你那里有一座珍珠琉璃屏式样新奇,尚且拿得出手,且让人封了,一会儿无论好歹,让人封给他带回去。”
盛氏低眉顺眼应了,这些年她但凡头上身上插戴,屋里摆设,略有些拿得出手的,都被太夫人以这种借口拿走。那琉璃屏还是店里送进来给她看式样的,没几日,这又被惦记上了。但如今内侍上门,不知是福是祸,她又惦记着已到前面的儿子,因此也不计较这个。
一阵忙乱后,太夫人终于带着国公府上的女眷都出去了,却看到大堂上已摆下了香案,一侧一位紫衣的公公站在那里,笑盈盈一手正拉着许莼的手,笑着说话:“国公爷不必过多苛责小公爷,小公爷迟早要继承爵位的,倒也不必和别家子弟一般非要去国子监那里挣前程。我看小公爷生有虎目,光彩有神,英气超群,好一个将门虎子,来日定然前程远大。”
许莼满脸通红,正浑身不自在,历来这种场合,许菰才是那个被镇国公和来宾重点夸耀的对象。且因着他眸色浅淡偏黄,与寻常人不大一样,就连太夫人都为此闲话时问过盛氏,是否先祖有夷人血统,这还第一次有人夸他一双虎目,前程远大。
镇国公许安林正是心里战战兢兢之时,哪里敢说什么,连忙奉承:“原来苏公公还擅相学,如此说来下官就放心了。”他明明是一等国公,偏偏却对苏槐一脸谄媚之色,卑躬屈膝自称下官。苏槐呵呵一笑,拍了拍许莼的手,看到太夫人上来了,笑着道:“老太君、国公夫人也到了,既如此,且先宣旨。”
他站了起来上大厅面朝南面,众人忙不迭地都依着辈分排队跪下,苏槐捧了诰命骈四俪六地慢悠悠读起来:
“尔辅国公许安林之妻盛氏,秉性柔嘉,持躬端谨,温恭有恪,淑慎其仪,相夫以礼,教子有成,兹以覃恩,封尔为一等国夫人。於戏!被象服之端严……”
在一片安静中,苏槐读完了诰封的旨意,含笑对着镇国公道:“恭喜国公、恭喜盛夫人,接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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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诰命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4. 谋算
府上一片喜气洋洋,鼓乐喧天,鞭炮声声。
内堂上太夫人面色虽然也笑着,却时不时看一眼盛氏,自从诰命宣了以后,太夫人就让人给盛氏设了座,笑着道:“既是得了皇上恩典,今天就是你的大日子了,自然是要贺一贺的,阖府上下且赏起来。”
“只是这诰命来得突然,却不知是如何来的?”
盛氏虽也错愕,但却也不知,只是摇头道:“儿媳不知。”
白氏笑道:“这诰封是要请的,想来是公爷给弟妹请的封。”
盛氏面上却无喜色,她接了旨,心里也猜测是不是丈夫请的封,突然请封,是又有什么天大的事要求自己?她心中惊疑不定,看了眼坐在下首的几个小辈,许菰正坐在那里,面色一派沉稳,斯文如玉,许莼坐在旁边,看起来也是心神不宁。
难道是要为这个庶子谋前程,所以先给自己点甜头?盛氏心中猜测不休,但如今许菰已得了举人功名,若需要自己,难道是婚姻了?难道是要自己出许菰的聘礼?但许安林一贯没脑子,只会一味贪花好色,这事情若是太夫人都不知道,那就确实不解了,若只是出些银子,也还罢了,就怕想要谋更多。
太夫人看了眼白氏道:“这么大事,老二怎没和我禀报?咱们府上已有两个诰命,如今又没有什么功劳,贸然请封,极易招祸。你从商贾出身,不知道京里规矩,请封总得选个好时机。或是皇家有喜事,或是府里有些建树得了皇上的眼,这时候请封,才是稳妥。你本就是国公夫人,诰命是迟早的事情。原本我已打算好了,明年荪哥儿入闱,若是侥幸得了名次,正好以此为由替嫡母请封,最妥当不过,你们如何按捺不住?”
她面上已罩了冷霜,盛氏确实早已知道这个婆婆总是要拿捏自己的,这个诰封被压了多年。总说要选好时机,一拖拖了十九年,她早已不放在心上,如今虽然得了诰封,婆婆少不得还要拿捏一二,省得以后使唤不动自己这个媳妇,她木着脸道:“母亲教训得很是,只是这诰封究竟谁请的,媳妇确实不知,国公爷并未说过此事。”
白氏笑了声:“想来是二弟心疼弟妹,自作主张了。论理弟妹嫁入国公府也十九年了,操持家务,服侍母亲,相夫教子,请个诰封原也是应当的。只是不该不禀过母亲便请封。弟妹毕竟商户人家出身,不知道勋贵诗礼人家,最是看重这礼的。虽说母亲慈爱,自然不会和那等乡野妇人一般,动不动去官府告忤逆。但这无告高堂,便越过母亲为妻子请封,到底在孝行上有亏,哪里瞒得过京里的人家?弟妹是拿了一品诰命了,却只会害了菰哥儿和莼哥儿,尤其是菰哥儿,明年便要入闱了,若是被御史知道,参上一本……轻则考上了也被黜落,重则甚至连诰封也会被回收的。”
许葵捂着嘴惊道:“母亲说的难道是乾道年间那个新科状元因忤逆被褫夺功名的事?”
太夫人冷笑了声:“本朝以孝治天下,你们年轻人哪里知道厉害!只贪图那名头好听,却不知道咱们这等人家,每走一步,那都是要仔细绸缪的!”
她揉着心口,仿佛被气得不行:“去请国公爷进来,我还在呢,就已没把老母亲放在眼里,日日吃喝玩乐不提,如今连诰封也当成寻常玩意儿来讨媳妇欢心了,祖宗传下来的爵位,迟早要坏在他手里!”
她动了大气,盛氏只好站了起来默默无言。嫡母起身,许菰、许莼以及许薇、许蓉两个庶女也只能站了起来听训,却也都不说话。许莼倒是知道自己父亲糊涂混账,却又事事都听祖母的,倒不至于会做出自作主张为母亲请诰封的事,但他也知道但凡祖母教训母亲时,自己辩解一二,祖母只会更生气,罚母亲更重,只能忍着看到底是怎么来的诰封。
太夫人正一迭声叫人去请镇国公时,镇国公许安林恰好就从外边走了进来,他亲自去送了苏槐出去,回来便听到下仆传话说太夫人急着见他。
他也正有事要说,便连忙进了来,太夫人一见他便厉声喝道:“我还没死呢!你就瞒着我向朝廷请诰封?”
许安林一懵:“儿子不敢……不是儿子请的封啊。”
太夫人满腹怨言被堵了回去:“不是你是谁?”
许安林脸上又带了些骄傲:“刚刚我也奇怪,送苏公公出去的时候,看苏公公和气得紧,这才悄悄问了。苏公公说啊,这是嘉赏盛氏教子有方的。”
太夫人心中一喜,看向许菰:“难道是菰哥儿才名得显?”
许安林连忙摇头:“非也非也,是莼哥儿,据说是知道工部那边造船银钱不够,主动捐了十万两白银给工部造船,皇上知道了十分嘉许莼哥儿忠义之心,便给了盛氏一个诰封。”
满堂寂静,都看向了许莼,许莼听到十万两白银,也是脑筋一懵,许葵已吃惊道:“莼哥儿有这么多钱?”
许安林尚且未觉,也是有些酸溜溜道:“可是,我也是说,莼哥儿手也太散漫了,当然忠心是忠心的,为朝廷做事么,但是十万两白银!这是皇上知道了呢,若是皇上不知道呢?岂不白捐了?也没和家里商量商量……”
许莼心里已知道定是那天那个孤高如鹤的男子替他捐的,他明明是替他赎身,他不要,却替他辗转捐了出去,换了母亲的荣封……他胸口一阵翻腾,酸涩中又带了一丝甜……他看不上我,十万两白银说不要就不要,但是又为我考虑至此。
太夫人看他只是呆愣愣的,脸上倒是慈爱嗔道:“原来是莼哥儿大了,知道报效朝廷了?只是适才听我教训你母亲,怎的也不说?倒让你母亲白白受了委屈。你哪里弄去那么多银子捐?”
许莼这才回神过来,勉强笑道:“百善孝为先,祖母教训母亲,做儿子的自然也是有不是,怎敢说个不字?适才不说,实是孙子也不知道母亲的诰封是为着这一桩事,这实是误打误撞了。原是前些日子柳升介绍了位兄台与我认识。那位兄台为人轩昂,十分高洁,我想要结交,听说他最近办差,正需一笔银子解困。可巧手里有着从前外公给的十万两银子在宏昌钱庄的刚好到了期,便给了他扶忧解困。却并不知原来这位兄台办的差使却是为朝廷造船,阴差阳错,让母亲得了诰封,实在是喜事。”
许安林一击掌:“岳丈实在是太宠你了些!你这位兄弟看来是为朝廷办差造船的了,却不知是哪家子弟,我们正好结交感谢一二。”
许莼脸上一滞,结结巴巴道:“这位兄台性情高洁孤傲……不喜应酬……”
许菰难得地开口道:“父亲不要着急。十万两白银,这位高人一文不贪,都捐给了朝廷造船,又给母亲谋了诰封作为报答,想来确实是性情高洁之人。如今急着结交,过于热络,恐怕倒落了俗套,不妨之后办个文会诗会,请二弟请了他来,徐徐图之,慢慢结交为好。”
太夫人接口道:“不错,只看御前苏公公如此热情,此人定然手眼通天,不可上赶着,倒惹恼了他,我们徐徐图之……”
许安林一贯听太夫人的话,便道:“好,那就以后再说,再说……柳升居然能认识这样的人脉?看不出,看不出啊。”
许菰道:“只怕不是柳升寻到的,是别人知道二弟手里有钱,柳升不过是牵线搭桥的罢了。”
许安林搓着手道:“是啊,十万两……”他舔了舔嘴唇看了眼盛氏:“实在太多了些,岳丈怎么把这许多钱给小孩子拿着……”他又没心没肺对许莼道:“莼哥儿既然手里如此宽裕,正好为父最近修了园子手头紧,不若也挪给为父几万两……”
许莼笑道:“父亲开口,原不敢辞,只是儿子确实手里也只有这十万两,是外祖父陆陆续续这些年给的,孩儿没用都存着,利滚利出来的,原是看着那位兄台为人实在高洁,这才仗义疏财了一回……如今看来能换母亲的诰封,这十万也很值了,旁人若是想找这门路,还未必能找到呢。”
值个屁!
一时在场的所有人看着许莼满不在乎天真的神情,全都心里暗骂,十万两白银!一个板上钉钉的诰封而已!论理国公夫人,原本就该有一品诰封,没有请封,只是因为因为许安林承爵太过突然,没有成婚,之后太夫人故意压着没有请封,只要请封,迟早的事!
就白白花了十万两白银换这个!十万两!若是运营得当,搭上苏槐公公这条线,明明可以换更多的人情,更多的东西!
太夫人一时心里十分懊悔,又瞪了眼盛氏,只觉得果然是商户人家出身,教导得孩子眼皮子也如此的浅!
她心下十分不舍,但面上却仍只能忍着心疼道:“莼哥儿也是一片孝心,既搭了这样有用的线,可就得好好把握住了,不可断了交,有机会,便把菰哥儿也带上,毕竟立刻便要入闱了,来日为官,也是极好的人脉……”她一眼看到许葵殷切看着她,便也补上:“还有韩家姑爷,你大姐姐也不是外人,你须得知道,咱们一家人,同舟共济……”
太夫人絮叨了一回,露出了疲倦之色,便命盛氏带领小辈们都出去了,只留下了白夫人仍伺候着太夫人躺下。
太夫人斜靠在大迎枕上,满脸疲惫:“你也回去歇着吧,今天真是累到了。”
白夫人看着太夫人的脸色,带了些紧张:“母亲还真的信了莼哥儿一个人能做这样的主?十万两白银!哪家富豪能让不懂事的孩子拿那么多钱?”
太夫人淡淡道:“盛家就是那么有钱,海上巨贾,不然你以为我当初怎么巴巴的为老二求娶。当初……老太爷被人嫁祸,上百万的大窟窿填不上,不是我出主意给老二娶了盛氏来家,如今早已破落户了。一个将来能承爵的亲外孙,那边自然当宝贝疙瘩疼着,十万两算什么,我听说盛家在京里的银庄,莼哥儿一直能凭印信支取银子,和他们家的少爷一样份例的。”
白夫人心下酸道:“是媳妇眼皮子浅了,只是可惜,早知道有这般好的路子,若是换上别的什么,譬如户部那边的盐铁茶专营的条子,转手便能卖出去,又或者在工部谋个实在差……老二家的就为了这诰封……白贴了这十万两……”
太夫人道:“眼光放远点,盛家那边为了这个爵位,还能出更多钱。这应当不是老二媳妇的主意,莫说她,便是你我,也找不到这样的路子。捐钱就能搭上皇上跟前掌印公公的线,哪有这般好事呢。应当就是菰哥儿那边说的,不是莼哥儿运气好撞上的,是别人惦记上了他的钱,这才牵线来的。想来到底没好意思白拿银子,才给了个诰封意思意思。大概也是露一手,等着后边的,这事得掌着,莼哥儿到底养得天真了些,倒是菰哥儿看得明白,且先结交着吧。”
白夫人迟疑了一会儿:“那这过继的事……”
太夫人皱了皱眉:“你急什么,有我掌着。你也看到了,盛家钱多着呢。商贾之家,利益为先,要不是个爵位在这里吊着,哪里肯大把银子送国公府里使?你们这些年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这上头来,若是现在就急着吧菰哥儿过继给你,那不得正经分家?分出去了你们吃什么?就算菰哥儿能考上进士,得了官,那也不过是六七品的小官,还得多少年磋磨历练呢。没有母子名分,老二媳妇怎么可能还出钱帮扶?此事还得慢谋。你不要急,自有我替你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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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急雨
这边盛氏却先找了心腹老家人名唤盛安的问:“世子那十万两白银,是不是给了贺兰公子帮忙捐的?你不是说,贺兰公子回话说已领了差使去边疆了吗?”
盛安连忙答话:“贺兰公子确实这么回话的,说之前欠了盛家的情,以后再找机会还。劝说小世子这事,因着另有要事,办不了了,还请夫人见谅。前日我还按夫人的指示,给贺兰公子送了程仪呢。”
盛氏道:“世子捐给工部那十万两银子的事哪里兑的?”
盛安回道:“世子在咱们家的银庄柜面上开的银票,没说用来做什么,前些日子确实是工部那边派人来兑,说是先提一万两银子走,都足额兑了。”
盛氏想了下吩咐:“你去把世子身边的春溪叫来,莫要惊动了世子。”
盛安立刻出去,不多时果然把许莼身边的小厮春溪叫了过来,春溪已十六岁,人机灵老实,也是盛家的世仆,家人都跟着船出海的,他上来便拜见盛氏:“夫人。”
盛氏便问他:“世子那十万两银子,是经了谁手捐工部的?”
春溪满脸茫然:“工部?不曾见,世子是在咱们荣庆堂提了十万两银子,但是他亲自送去了京兆府那里,说是要给贺兰公子赎身脱籍的。”
“……”,盛氏料不到问出来这么一句,定了定神问道:“他见过贺兰公子了?”
春溪道:“是呢,去了船上,并没让小的上船,小的只在岸上牵马伺候等着的,回来那天看世子面色不好,我还问世子是不是没看上,世子脸色很难看,还笑了声说:是人家看不上我,我算什么呢,不过一纨绔蠢物罢了。”
盛氏:“……”
春溪又道:“世子那天似乎很受打击,唉声叹气了几天,也不去吃酒听曲了,也不玩斗鸡打球了。在家倒是发奋翻了几天书,后来又说自己不是那看书的料,又丢开手了。”
“夫人也知道,世子想来想一出是一出,那天命小的去找柳升大爷那边,攒了个局,好像请了京兆尹府那边的书办吃饭,打听如何给纳兰公子脱籍,听说因着是犯官之后,很难脱籍的。但那书办就给世子指了一条路子,说只要能说动了府尹大人,那就行。说是府尹大人如今正为京兆府的钱粮亏空发愁,若是能替大人分忧,脱籍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世子后来果然去荣庆堂取了十万两银票,让小的辗转送给那姓马的书办了。”
盛氏这下明白了:“想来贺兰公子知道了此事,又不好退这银子,他到底是名将之后,京里想必还是有路子,便替世子捐了这银子,又替我讨了这诰封。”
春溪直愣愣的,盛安连忙宽慰道:“世子若是知道十万两就能给夫人讨个诰封,定然也不会心疼这十万两的。”
盛氏面上微微带了些惆怅,没说话,只吩咐春溪道:“回去伺候世子,不要和他说我问过你,只当我不知道这事。”
春溪老实应了下去了。
盛安看着盛氏脸色道:“不管如何,世子仗义,也算是孝敬了夫人,夫人也就当世子孝心,和世子缓一缓关系……”
盛氏微微摇了摇头,只道:“不必,你管好,莫要让他知道我知道了。和荣庆堂那边说,这十万两由我垫上,另外再支两万两银票,命人送去边疆给贺兰公子,祝他前程远大。”
盛安心下微叹,但仍是拱手应了,又问盛氏:“夫人得了诰命,实是大喜事,我已命铺子上下都赏一月月银了,可是也要遣人回去告诉太公、大老爷才是。”
盛氏微微一笑:“阿爹若是知道这是莼哥儿孝敬我的,不知道有多高兴,你派个伶俐人儿回去报喜吧。”
盛安笑道:“太公和大老爷一贯宠世子的,这一说,怕是又要给世子塞银子了,就怕国公那边又惦记上了。”
盛氏道:“他们是拿莼哥儿当自家子弟爱着,莼哥儿其实心里有数着呢,今天国公找他要银子修园子,他直接当着太夫人的面就推了。其实莼哥儿用度是很知道分寸的,比起他几个表哥来,他可算是俭省得不得了了。”
盛安笑道:“那倒是,这也是京里风气保守,世子不敢太铺张了,免得招了人眼。”
盛氏又问:“哥儿回房了吗?”
盛安笑了声:“夫人是知道世子的,我听说内院老太太赐下了两个丫头,正等着给您问安,世子回院子看了眼看到多了两个丫头,拿了几件衣服抬脚又出去了。跟着伺候的家人已回话了,说没去别的地方,只在竹枝坊那边留着呢,世子如今也没去那些风流之地了,只在竹枝坊那里,有时候画几笔,不过应该就是无聊。都说人闲生事,夫人不若带他在身边,哪怕教他经营铺子……”
盛氏满面疲惫,挥了挥手:“不要再提此事,商贾之事,京里高门都视为下流,世子……将来是要继承爵位的,我带他行商贾之事,他以后没法在人前立足。老夫人和国公爷那边也敷衍不过去,便是世子自己……也未必乐意学这些。罢了,索性如今无论如何,总能保他一世吃穿不愁,他开开心心的,也就好了。”
盛安到底是盛氏的心腹掌柜,不比他人,仍是低声规劝道:“哥儿还年轻,总要慢慢教养,老太太尚且知道安排几个丫头,不若咱们在盛家挑个庶女……”
盛氏摆手:“不必如此,国公府还不是我做主,何必让家里女孩儿来白给人糟践,嫌我受得气还不够……”她眼圈忽然一红,不知为何心里酸楚,许是今日竟然得了儿子孝敬的诰命,哪怕是阴差阳错,她心中也不免有些感慨。虽则平日里性格刚强,此刻竟也有些哽咽:“再说哥儿如今这般,没个定性,也不知他忽然找男倌,是不是真的忽然好起南风了,如果这般,岂不是对不起家里的哥哥弟弟们,让个好姑娘来守活寡。且再熬熬,等到哥儿承爵定性了,也就好了。”
盛安不敢再劝,只能拱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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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莼走到了竹枝坊这边的房子,这边他为着在外边玩乐痛快,悄悄用自己的钱置办了一处房子。
胡同极深,房舍精洁,明窗静几,花竹萧疏,他自己亲自指点着下仆收拾得极衬意,养了一房家人在这里伺候着。因着怕老太太和父亲那边说,都瞒着,这处地方连柳升也不曾告知,只几个跟着的小厮和护卫知道。
有时候在外边喝酒晚了,或是心里不痛快了,便让小厮那边国公府那边就说去国子监读书了,在国子监这边又说家里有事,两头骗着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清静几日。
但他倒也知道这事必瞒不过母亲,毕竟用的是盛家这边的世仆,这房子买下后,胡同左右邻着的房子立刻也被买了下来。平日里他过来,跟着他的护卫们便去了那里住着,他知道那必是母亲的吩咐,也没有说破。自己在旁人眼里是肥羊无疑,因此护卫跟得紧也是应该的,在闽州那边的几个表哥,进出那更是护卫成群,浩浩荡荡。
如今他身边已是低调多了,只平日跟着四个小厮全都是盛家训练好了送过来给他使唤的。
他进了院门,看门的盛老六上来牵马笑道:“少爷今儿怎的过来了?不是说公府今日有宴?”因着在这边是隐名住着,这边的家人只称呼他少爷。
许莼闷闷将马鞭扔给他:“烫点黄酒来,让六婆炒几个小菜,今儿宴席,压根没吃饱。”
盛老六连忙道:“正好昨儿发了海参,做个葱烧海参吧?还有海货行那边送来的鳆鱼,我看够大,一头的,就留着了,可巧少爷过来了,用玉米和鸡汁、豆腐煨上如何?再炒个清炒豌豆尖儿、春韭炒河虾,烫个肉燕。”
许莼漫不经心:“让六婆看着做就行了,六婆手艺好,怎么做都比咱家那宴席上的好吃。”
盛老六噗嗤笑了:“镇国公府上那些世仆,我可听夏潮说过了,银钱过手,必要揩油,吃得比主子们还好呢,他们几个跟着您,可没少被他们讹的,据说连叫个门都要塞钱,幸好少爷如今在外边住的多,不然他们的月钱只怕都不够填那些奸猾奴才的。”
许莼忍不住也笑了:“夏潮还是这么管不住嘴,小心被老太太听到又罚,上次他跟着我陪祖母去上香,你不知道他可有多促狭。”
“当时祖母和大姐姐正说话,大姐姐拿了一盒珠子给祖母,说是姐夫买给她打首饰的。因着老太太身边的巧荷最擅长穿珠子,就想让巧荷帮忙串个璎珞。祖母只打开了那匣子看着。”
“结果你猜,夏潮嘴一秃噜就说这珍珠这么小何必费那劲儿穿孔,在咱们闽州这么小的珠子都是用来磨粉入药或者做妆粉的。”
“大姐姐当时气了个倒仰,差点就要掌他嘴,我陪了半天小心只说他年纪小没规矩,最后到底拿了一顶金攒珠花冠来赔了大姐姐,才算替他免了那皮肉苦,从此后我和祖母一起,再不敢带他的,省得又白白送出去多少东西。”
盛老六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掌故,忍不住也哈哈大笑起来:“那米珠在京城也还挺贵的,只是在我们那边确实不值钱,这小子是欠收拾,在本家那边老太爷也是嫌他太淘气了还想再养几年教他规矩,只是这小子天生一个狗鼻子,吃食有什么不对的都能闻出来,跟在您身边夫人才踏实放心,这才放了他出来。少爷只管好好管教他,别只纵着他。少爷先进屋里换个家常衣裳吧,这天闷热的,恐怕是要下雨了,饭菜做好了就去请您。”
许莼微一点头,果然也径直进了屋去,将身上那会客的大衣裳都脱了,换了身白绉纱衣,浅青色竹布罩衣,果然听到外边霹雳一声雷,然后屋上的瓦片啪啪啪地一阵急响,下起了雨来。
这雨来得又急又密,他从琉璃窗看出去,看到才片刻功夫雨箭已密密麻麻落下,窗外的竹叶被密雨打得不断摇晃着。
他这房舍,后院却是二层的小楼,外边临着御湖,下雨的时候在楼上游廊看景吹风,极爽快的。他正是心头抑郁不快之时,看下得雨来,索性走上了二楼游廊,看那铜风铃在风中被打得叮铃直响,远处御湖果然白茫茫一片,水面上涟漪水花无数,被沉重的雨点打得腾起了水雾来,更远处的荷花荷叶更是被风吹得翻覆摇晃。
他凭栏只看着雨景,想着那贺兰公子,风致洒然,容止优雅,皎皎然如天上月,皑皑然如山巅雪,也不肯受自己的帮忙,转手却又帮了自己一个大忙,解决了母亲这么多年未封诰的问题,自己身为人子,日日只知寻欢作乐,未能替母分忧,贺兰公子看不上自己,那简直是太正常了。
一时之间自惭形秽,又觉得懊恼,偏又还想着贺兰公子如此帮自己母亲,是否对自己也有些好感……但自己如何能再见他一面呢?他必不肯再见自己,他嫌自己脏……正心乱如麻,自暴自弃时,雨声中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蹄音极密,似怒雷突起,中间还夹杂着马嘶声,想不到这样大雨,路上还有行人。
他放眼望去,却看到三骑正往这里风驰电掣奔过来,他这小楼院子院墙外,正是一条小路,因着临着御湖边的林子,平日里人迹罕至,没想到却有人骑马从这儿走,想来是想要抄近路,但却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乃是御园,却是有御林军把守,不让人进去的。
他盯着那为首的男子,虽在大雨中穿行,一身黑袍已尽数被打湿,却身姿挺立如枪,巍如山岳。他骑着一匹通身漆黑极神骏的马,银顶雪蹄,矫若游龙,身后跟着两人也都极彪悍,腰间都佩着剑,骑着的马虽也矫健,却只是赤色毛皮,看着像是护卫。
倏忽之间,那三骑已驰近,前面那人面目渐渐清晰,眉目冷峻,鼻高唇薄,许莼的心忽然砰砰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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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留客
说时迟那时快,也就是一霎那的工夫,许莼已扑在了栏杆上,向下叫了声:“贺兰公子!”
急奔的骏马被勒住了,马上的青年微微抬头看向他,斗笠下双眸似电。后面两骑也勒住了马,跟在青年后,都看向了许莼。
大雨滂沱,许莼怕对方听不清楚声音,大喊道:“进来避避雨吧?这条路走不通的!”
青年看着许莼没说话,但也没走。许莼连忙急奔下楼,穿过游廊跑到园子后门前,将门闩拉开,后门打开,在屋檐下看着不远处三人,语声急切:“雨大,进来避避雨再走吧?我没骗您,这条路走下去会被御林军拦住的,走不通的。”
谢翊眸光微闪,翻身下马,两个护卫连忙也下马牵着他的马,一个抖开一把油纸伞撑在他头上。谢翊走到门前,他身上披的玄色大氅带着雨气,雨点打得油纸伞噗噗地响,许莼几乎不敢直视那如霜似雪慑人的容颜,垂下睫毛低声道:“请楼上坐吧,我让下人送热茶来,您这……衣服都湿了,换一套吧?我这边有衣裳,都是新做未上身的!成衣店那边送来孝敬东主的秋装,式样都是宽松的,将就着也能穿……我是说……担心您着了凉……”
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感觉到心里扑扑跳得厉害,心里却情不自禁回味着适才青年接近时那惊鸿一瞥的冷淡容颜,谢翊迈步往里面走去:“楼上怎么走?带路。”
许莼连忙往前带着他走上楼去,一边有些懊恼平日里这里收拾得不够,一边请着他们上去到了楼上的敞厦里,一边拿了一整叠干净的布巾过来给他们整理仪容,亲手替谢翊倒了一杯热茶,请他坐了,才道:“您先坐,我下去让人送衣裳和梳洗的用具过来。”
谢翊接了热茶在手里,深深看了他一眼,他纵马远远就看到楼上有一人,靠近后看到这少年两眸清炯炯盯着他,热忱关切之色溢于言表,不知为何就勒住了马。
也许是想知道这小纨绔知道那十万两换了母亲的诰命是什么反应吧?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只看到这楼上的花厅敞厦是四面开着窗,窗外清新雨气侵入屋内,却只让人觉得凉爽,窗子上却嵌着的是大块的绿琉璃和贝母,镶嵌出优美的花纹。
从半透明的绿琉璃窗看出去,只看到雨中竹枝摇曳,外面春明湖烟水浩渺。地面上则铺着异国花纹的羊毛地毯,厚而软,整个花厅配着一色的花梨木镶嵌螺钿家具,都漆成深色,上面用考究的洁白螺钿拼出优雅美丽的花叶和鸟蝶,花瓣泛着珍珠一般温润的光泽。
南边靠窗半桌上一个汝窑粉青釉瓷瓶,盛满水,斜放数枝素心兰;上首排着一张大理石长案,案上摆着一盆红珊瑚盆景,珊瑚颜色似火一般。
谢翊心里暗忖难怪都说海商富豪,这栋小楼外边看着平平无奇,进来才发现豪奢华美如此。
两个侍卫一个站在门口把守着,另外一个上前替谢翊宽了外氅衣和斗笠,却只听到楼板声响,一个婆子带着一双童儿上来,童儿一个手里捧着整齐衣物,一个手里捧着铜盆老婆子手里则一手提着一个巨型铜壶,一手提着一桶清水。
婆子面色黑红,粗布衣裳袖子挽着露出粗壮手臂,上来鞠躬道:“老婆子见过公子,我是来送水的,另外少爷交代,问问贵客,已是晚食时刻,正好厨房的菜也都做好了,请问公子是否稍用一些?老婆子做的菜还过得去,这样大雨,喝点热汤也好,有清鸡汤,还有上好的鳆鱼。”
谢翊看那婆子将铜壶里滚热的水注入铜盆,热气蒸腾,动作麻利,说话又很是爽快,便道:“有劳这位妈妈安排了。”
婆子笑道:“公子可有什么忌口的?”
谢翊道:“没有。”
婆子将水倒好,福了福:“这两个童儿服侍公子洗手宽衣,我先下去准备摆饭。”说完直接下去了,另外一个童儿机灵地上前递了衣裳:“请公子换了湿衣裳吧,这边屏风后是侧厅,正可以给贵客收拾。”
谢翊抬眼看去果然侧面六联的屏风上是野鹤图,数只白鹤或飞翔或栖息于野外苇丛中,雪翅长颈,身姿洒落,栩栩如生,走过去看是云母和贝壳拼出的白鹤和深绿色的苇叶,光泽流转,巧夺天工。
童儿看他赏那屏风,便道:“这屏风上的画还是我们少爷画的呢,夫人看了喜欢便让匠人按样做了来。”
谢翊有些意外,看了眼那童儿:“你叫什么名字?”
童儿声音脆生生的:“小的秋湖,那边是冬海,小的服侍公子。”
他将手里的托盘放下,上前替谢翊解衣,谢翊伸手果然脱掉了外面的玄氅,一边道:“既然有秋冬,那自然有春夏?”
秋湖道:“正是,我们还有两位书童一个春溪,一个夏潮,他们两人跟着少爷出外多一些,我和冬海主要伺候少爷内务,比如衣裳和笔墨之类的杂事。”他捧了谢翊的衣裳,赞了声:“公子这鹤氅贵重,绝好品相。”
谢翊看了他一眼:“你小小年纪,眼光倒好。”
秋湖露出了个腼腆的笑容:“我家一直是开绸缎布行的,所以对这方面略懂些,公子这是上好的羽纱面料,应该是蚕丝为经和羊毛为纬织出来的,又细细拈了鸟羽绣进去,可不容易了,这上边还麒麟暗纹呢,太讲究,没一整年织不出这么好的羽纱,若是一般的雨,应当不会湿,可惜今天雨太大了,小的这就拿下去替您拾掇好,保证完好如新给您。”
谢翊看他整套里外衣乃至靴袜都拿了来,准备得很是齐整。里边是整套的白绡中衣,外层则是天青色的外袍,看着珠光流动,微微闪烁,面料也不凡,便又问他:“你家公子这外袍又是什么面料呢?”
秋湖笑道:“这两样倒也寻常,这中衣的面料有个名头叫雾柔绡,只图它轻软滑薄,贴身穿着舒服不捂汗。”
“这天青色的便是天水碧罗了,难得的是颜色。别家做天水碧,都是用靛花染的,染得再好也没这么纯净。您看这样纯碧到带了些透明的,那是因为这丝本来就是碧色的,这是单独喂养出来的龙蚩天蚕吐的碧玉丝,才能织出来这样一色的天水碧。”
“这外袍少爷从前只说暴殄天物浪费了不肯穿,如今公子过来,少爷巴巴地让我专门找了出来,说只有公子才配呢。”
谢翊看了他一眼,嘴角含笑:“你倒是很会为你家少爷说话。”
秋湖忙不迭地为谢翊披上了那碧色的外袍,一边道:“小的从小跟着父母在布铺里干活,一心逢迎客人,耳濡目染,油嘴滑舌了,公子勿怪。”
谢翊似笑非笑:“我也不好和你们这些小童老妈妈计较,也只好都受了他的好意,是不是?”
秋湖赞叹:“公子真是一等一的聪明人物了!我家少爷下来和六婆说,六婆,您菜做好了吗?外边雨大,我想留个客人在这里用晚饭,六婆您替我留一留?我当时也正想着呢少爷自己如何不留,倒让六婆来留客,如今听公子说才知道,这是看准了公子仁慈心善哪。”
谢翊看这小童机变如是,面色始终带着笑,毫无惊惶胆怯之色,句句都为自家少爷描补,想来当真是从小在市井中长大,倒也心下有些佩服,也不再言语为难他,只换好了衣裳,连湿了的鞋袜都换了干净的丝绵袜和软靴。
他走了出来,看两个侍卫果然也都在冬海伺候下换好了。又接过了秋湖递过来的热布巾,将头脸和手都擦过,把发髻松下来用布巾擦干,用宽齿梳梳过松松系在脑后,果然全身都干爽舒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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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寤寐
秋湖便又引他去楼下花厅:“下面饭菜也都摆好了,请贵客们移步去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谢翊起身下去,看了眼一旁伺候叫冬海的小厮,这童儿与秋湖年岁相仿,却始终一言不发,倒与这个多话机灵的秋湖相映成趣。
花厅很是通透,仍然是镶嵌着大块绿色琉璃的长窗,全套黑漆嵌螺钿家具,琉璃绿花瓶上插着花枝。许莼站在花厅门边,亲自替他打了帘,脸上仍然有些拘谨:“贺兰公子请上座,粗粗几道菜,不知道合您口味不。”
圆桌上摆着好些菜式,都热腾腾分量很足,一看就是殷实之家,谢翊平日并不太重视这些口腹之欲,此刻闻到香味竟然也觉得有些饿了。他安然走了过去坐在上首,许莼陪在下首,两个护卫并不敢坐,谢翊命他们道:“坐罢,盛情难却,不要辜负了主人的煞费苦心。”
许莼知道他意有所指,面色微微发红,伸手替谢翊倒茶,一句话不敢说。
只看到之前那婆子挽着袖子端着一浅瓦缸上来放在正中央,揭开盖子,香味喷鼻,赫然是一大盅瓦罐鳆鱼,一眼看去只看到鲜嫩金黄的玉粟米粒浸泡在汤汁里犹如一粒粒饱满的珍珠,鲜亮醇厚,汤汁浓稠,里头一只一只的鳆鱼个头极大,竟是贡品都未必有这品相好。
婆子满脸含笑介绍道:“用的鸡汤和苞米入味,苞米棒子嫩着呢,掰了好些时间,味道清甜得很!这儿还有椒盐焗好的蚕豆,粗盐烤的螃蟹,豌豆尖儿和千张、豆腐滚了鸡汤,烤笋尖,韭菜炒河虾,红烧牛尾,都是老婆子仔细做的,干净得很。客人们慢慢吃,有什么只管吩咐老婆子,我在厨房候着。”
另外一边又一个之前没见过的青衣童子端着酒壶酒杯进来,许莼问谢翊:“刚刚淋了雨,恐有寒气,我让人烫了酒来,是枸杞桑葚酒,偏甜的,今年才酿的,喝一点吗?”
谢翊微微点头:“可以喝三杯。”
那童子便上来倒酒,只看到那酒浆倒出来在玉白酒杯内呈深红色,晶莹浓稠,酒香浓郁醇厚,果然不俗。谢翊微微含了一口尝在嘴里,却看着那童子问道:“这童子叫春溪了?”许莼一怔,那青衣童子裂开嘴笑了:“公子,小的叫夏潮。”
谢翊微微点头:“秋湖管衣服,冬海管笔墨,想来你就是管饮食了?”
夏潮嘻嘻笑了:“是的。”
谢翊饶有兴致问他:“既是管饮食,想来年岁虽小,在饮食上倒有些特长了?”
夏潮目光灵动,看了眼许莼,没说话,许莼低声道:“他舌头灵敏。”
谢翊微一点头,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含笑着低头看面前盛上来的深碗里四只饱满的半透明的馄饨,拿起勺子捞起来慢慢吃了,才问许莼:“是肉燕?”
许莼道:“是。”
谢翊又捡了只鳆鱼尝了尝,果然丰腴细嫩,醇和汁鲜,他慢慢开始吃着,举止优美,姿态也毫不拘泥,许莼只觉得赏心悦目,根本食不知味,只时不时悄悄看一眼谢翊。
谢翊对那双猫儿眼实在是印象深刻,看他总是偷眼看自己,也不在意,只慢慢用过了,将筷子一放,许莼连忙给他倒了杯茶,谢翊喝了口只觉得口感甘甜醇厚,问:“这是什么茶?”
许莼道:“是金线莲茶。”
谢翊不太了解,看了眼夏潮,夏潮机灵,连忙上前解释道:“这金线莲却是闽地一代珍稀药茶,只有深山老林才长着的,很是名贵,又是十分滋补养生,清热凉血、驱风去湿、止痛镇咳……能治百病呢!”
谢翊微一点头,却是知道这是前朝贡品,他虽不热衷于此,却也知道太后十分喜爱这个金线莲,每年进贡来的金线莲,都送往太后宫里去了。
许莼轻声道:“调了几滴槐花蜜,怕您喝不惯。”他又喝了一杯酒后,借着酒力壮胆道:“我母亲的诰命,是贺兰公子从中斡旋吧?还没有多谢公子……”
谢翊看着他道:“你打算怎么谢我?”
许莼被他一双寒潭秋水一般的眼睛扫过,口中干哑:“公子若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的,请您只管驱策……”
谢翊笑了声:“不必,我已收了酬劳,且酬劳不低,十万两银子,可通神矣,何况是一个令堂原本就该有的诰命?”
许莼面色涌上了晕红:“是我不孝,家里……没人替母亲请封,母亲出身商贾之家,朝中并无故旧,无人从中斡旋,此次多谢公子助力。上次您教训我的话,我也听着了,并没有再去风月之地……”
他结结巴巴,浑然不知自己再说什么,只是细碎说着,好在谢翊也并没有和上次那般轻蔑地拒绝,而只是拿了那杯茶慢慢喝着。
看许莼只喝了一杯酒,星眼微饧,腮边也涌了些赤红,便知道这少年其实并不擅饮,大概是,却也不揭穿,只放了茶杯,看了眼窗外,雨已停了。
许莼看他看窗外,便也知道雨停了,贵客也留不住了,心里越发舍不得,低声道:“想来贺兰公子有事在身,我命人给您和两位尊从备了琥珀油衣,以备不时之需。”
谢翊微微点头:“多谢。”便也起身,果然看到春夏两个小厮又捧着黄色的琥珀雨裳过来,这是绸缎衣料用桐油多次刷上做成了一口钟的氅衣式样,表面犹如琥珀一般的油光色泽,是极轻便也很是昂贵的雨裳。他知道许莼豪富,却也不推拒,只披上了那雨裳,看马也都细心被喂过梳理过鬃毛了,心里暗自点头知道这家奴仆果然极干练,翻身上了马,点头与许莼作别。
许莼很是恋恋不舍,心头回味那匆匆一聚,此一别,下次再会渺茫,只在心中反复咀嚼对方神态举止,辗转反侧,寤寐思之。
这后劲竟如酩酊大醉,数日不醒,就连柳升再找他出去耍,他也怏怏不乐,柳升又一连给他推荐了好些个年长体贴又会照顾人的男倌,许莼却坚辞了。柳升暗自称奇,笑道:“料不到小公爷这是洗心革面了,既不愿去那风尘地方厮混,那不如我给你找几个斯文俊俏少年子弟,也是好南风的,两厢情愿,小公爷这般样貌这般家世,断无人会拒的。”
许莼仍是摇头,只拣些奇巧新戏看了,心中却只想着:从前读诗读到曾经沧海难为水只不解,竟是我无知了,却原来是这般光景,见了那人,再见旁人,任再如何,比起那人,真如黄土一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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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书坊
秋日过得极快,转眼便入了冬,朝廷也辍了朝要过年。过年的时候是难得公府安详宁静的时候,因为上下节礼备办、府里祭祀、宴饮、宴客等等大事,都要靠盛氏这个国公夫人操持。
平素只说平头百姓年关难过,谁知道钟鸣鼎食之家,过年也是大关呢,要知道各地庄子收上来的租子,那是万万不够年下的各种打点宴饮的,因此便是老夫人,对盛氏也会难得的和颜悦色,上下和气地过一个平安年。
今年盛氏得了一品诰命,各方少不得都送了礼来贺,家人和客人络绎不绝,不说盛氏这个当家的,便是连老太太、白夫人都不得不出来会女客,倒是国公府近几年来难得的热闹。而这每一次恭贺,显然都让老太太不太高兴,却也只能强撑着笑脸,白夫人毕竟孀居,只出来过一次二次见过自己娘家的来客,之后便不再会客了。
上下倒成了盛夫人的主场,她有了诰命在身,加上京里高门,互为婚姻,消息灵通。多少都知道盛氏这个诰命,不是礼部按例颁发,而是宫里亲自吩咐出来的,那意义自是大不一样。盛氏还是第一次如此受欢迎,幸而她出身豪富之家,在家便已主持生意多年,倒也不是那等怯头怯脚的深闺妇人,因此迎来送往落落大方,一时在高门中竟然名声还不错。
这日初七忙碌一场回房,盛夫人习惯性又问世子在做什么。盛安回道:“世子一大早便嫌吵闹,去闲云坊那里去了。”
盛夫人道:“倒难为他在家里安生了这些日子,那边生意如何?”
盛安道:“虽说是世子开着玩的,但利润竟也还不错,又送了几本书开印了,只是……”
盛夫人问道:“他要印便给他印罢了,横竖养着那些工人也是白闲着。”
盛安笑了声:“夫人为了世子开这铺子,特特砸钱买下这印书厂,那印书厂之前都开不出工的,如今天天有活干有钱发,正念叨着东主恩德呢,哪有不做的。只是您也知道,世子如今心性越发没个定性,这些日子叫刊刻的,都是些……南风的本子,还有些画本……”
盛夫人脸色青了些,仍然道:“随他玩着开心吧。”
盛安偷偷觑了她脸色:“甚至世子自己还画了一本……”
盛夫人手中一抖,深吸了口气,终于忍不住了:“和他说了自己画着玩便算了,刊刻拿去卖那是决不许的,将来他是要继承公府的,这种东西岂能流出去。”
盛安笑了:“好,老奴好好规劝世子。”
盛夫人摸了摸手上的镯子,抱怨道:“我怎么就摊上这么个混世魔头呢。”
盛安道:“恐怕世子是故意折腾,就等着夫人管教呢。”
盛夫人面色又微微转白,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随他去吧。”
盛安也不知道这母子之间如何疏远隔阂如此,想来这高门背后不知道多少奇怪规矩,他们商贾俗人是理解不来的。也只好躬身道:“那老奴再好好劝劝世子——其实世子虽说是开着玩,但是老奴看着世子开的书坊、还是戏园,都挺赚钱的,老爷子都说咱们老家正经几个公子,怕都比不上咱们世子的经商天赋。”
“单说书坊,这城里不靠着国子监、官学、族学教材刻印,就能赚钱的书坊怕是只有闲云坊了。谁能想到世子能想出收社费便能免费看书,又借着看书的茶室卖茶叶、卖字画、卖书签笔墨纸砚等等,反倒赚回一笔呢。我听说但只是茶水花生瓜子的零嘴,一月盈利就颇为可观,这等小处偏偏获利极丰的。更不用说千秋阁那边的热闹了,多少戏班子杂耍班子捧着银子想要进去演出呢。说起来世子不过十八岁,只做了这两家生意,就已如此轻松,难怪老太爷说起世子来都要高兴的。”
盛夫人苦笑了一声:“国公府世子,要什么经商天赋,咱们自己说说便罢了,千万别说惯了被人听到,要贻笑大方的。”
盛安笑道:“夫人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许莼不知道自己母亲又为他的新爱好多么苦恼,他其实只是突发奇想想要印,但被盛安劝阻后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还是打消了这念头,倒不是为着那所谓的国公世子的身份,他只是想着自己好奇画一画自己看着玩也便算了,若是真印出去了,来日被贺兰公子知道,岂不是觉得自己脏……
从前自己放浪形骸,颇有些肆无忌惮,如今一想到那日贺兰公子那矜持冷淡的情态,他心里似乎也有了一根线,坠住他不再放纵。
一想到贺兰公子,许莼心里又越发猫爪子轻轻挠着一般,他也知道自己这是害相思害的,在屋里忍不住持笔又画了几笔,把贺兰公子站在船头那情景略略画了几笔,到底觉得画不出那鸿鶱凤立的洒然风姿来,又掷了笔,在书房里自己叹气。
外间伺候着的春夏秋冬四小厮已忍不住笑了,秋湖端了杯热茶进来道:“罢咧,大年下的,少爷何必又唉声叹气呢,我看这大年下的,书坊生意也冷清,大概穷书生们都躲债去了,也不看书,不若少爷去千秋阁那边听听戏,热闹热闹,那边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也省得少爷在这大过年的把好运气都给叹走了。”
许莼满脸无趣,将那页画放回绿窗屉下晾着,道:“也没什么新的戏本子,如今书生们都不愿意写这些,一个好本子都没看的。再则过年人多,去了撞见人倒不太好,上次迎面撞到老爷,倒让我没趣,他竟还好意思罚我抄书!若是让他知道那戏园子是我开的,怕不是要打折我的腿。”
夏潮正在靠着炭炉烤板栗,脆声道:“国公爷再不会为这个罚少爷,但老太太那边知道少爷有这么个日进斗金的营生,必要打主意的。”
春溪年岁大些,戳了下夏潮不许他背后掰扯主子,只对许莼道:“上次后千秋阁那边掌柜吩咐着专门修了个后楼梯,保管少爷一路上去包间,撞不到外人。”
夏潮也怂恿道:“我听说千秋阁那边又收了好些戏班子送来的戏本子了,就等少爷您挑了,都说咱们戏园子的戏最好看,都不知道那都是少爷挑的本子好呢。”
许莼袖手道:“罢了那就去一次吧,我看是你们想看戏了才对。”
夏潮吐了吐舌头:“少爷疼我们呐,现在过去正好晚饭时间,再让整治几个精细菜,今晚就打发了。外边下着小雪呢,我给少爷备雪氅去。”
许莼一笑便换了氅衣,刚走出书坊廊下,便看到书坊管事罗禹州正在前边和书童说话,转头看到他眼前一亮,小跑着走过来道:“少爷,有位书生说有书想卖给我们,但又一定要见到东主。我们也说了留着我们自会送给东主,他却等不得,只说一定要见到东主,看他似有急事。这位贺书生是我们书坊的常客了,一直抄书换钱的,因此也都识得我们上下管事,都知道我们不是东家,倒不好太推脱,您看……”
许莼从二楼往下看果然看到一个青年书生站在前边书坊阴暗处,身上衣衫单薄,目光一直看着内外,似是避着人,神态焦虑,想了下道:“请他到内间书房那里吧,上点热茶和糕点、胡饼请他先用,说少东家一会儿到。”
罗禹州愣了下,还是小跑着出去了。
夏潮问道:“少爷一向不是不和这些书生打照面吗?怕他们万一中举了认出你来。”
许莼道:“看那书生只避着人多处,衣着敝陋单薄,想来是遇上了难处,有什么难以启齿之事。若是在前厅,文人清高面皮薄,恐怕不好意思。再则天气寒冷,又是大年下的,先让他垫垫肚子,定定神——另外,既然是经常抄书,想必家就住在这左近,夏潮你派人去打听下这个书生家里是有什么难处,尽量不露痕迹。”
他回了里头,又自己喝了一杯茶,夏潮果然派人去打探回来,脸上也十分意外:“掏了点钱问了几个中人、媒婆,打听清楚了。这书生名叫贺知秋,看着只是个穷酸书生,没想到竟然已得了举子功名的,据说今春就要参加春闱了,可惜摊上个赌鬼父亲,欠了一屁股债,过年的时候被人打上门来,其母亲气病了躺在家中,没想到那赌鬼父亲听说讨债被人打断了两条腿,如今瘫在家里养伤,却被债主堵门要求卖房还债。”
许莼有些意外:“既有举子身份,则可挂靠些田地,也得些银两,且难道族中、先生、同学,竟无人帮扶吗?可问了欠了多少债?”
罗禹州道:“光是赌债就已欠了百两之数,他们家早就借光得罪了全族的人,连祖上的田都早就卖光,听说连岳家那边都嫌丢人断绝了关系,他连束脩都还欠着,同学也早就借过了,之前议亲的人家也忙不迭地退了亲,贺举子大概也是借无可借了。如今听说就是族长出面调和,对方债主才许了先收房抵债,过年后再另行筹款。”
许莼点头叹道:“原来是摊上个混账父亲,又有什么办法呢,越是他们读书人,越发不敢摊上个忤逆的大罪,那就越发没前途了,人啊,到底没法选父母,这贺举人已是污泥摊里使劲挣扎出个人样了。”
春夏秋冬四书童在一旁竟全都没敢接话,许莼抬眼看到仆从们的脸色,自己倒笑了:“看什么,国公老爹虽然混账,到底没赌出个烂摊子来,运气无敌呢,爵位、有钱的岳丈、能干的老婆,谁不说他有福呢。看看这贺书生,我已算是投了个好胎了。”
他看了眼墙上钟刻,打量着那书生应当已吃过几块点心,这才起身慢慢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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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济困
贺知秋在书房里看书童捧了热腾腾的茶点和刚烤过的胡饼过来,又笑着和他道:“先生先用些点心,我家东主还有几笔帐未对完,对账完了便来见您。”
贺知秋一大早粒米未进,又忍耻在风里守了半日,此刻确实早就已饿得全身无力,看那碟子里的胡饼香得发昏,肚子越发饿得挠心挠肺,看那书童放下茶点,鞠躬便出去了,四下无人,书房里炭炉又暖洋洋的,衬托得饥饿更是鲜明起来。
他看那茶点甚是丰盛,一大托的油炸米花,油果子,胡饼都切成小块叠了满满一盘子上面撒着芝麻,又有一盒装着红枣、核桃、蜜饯果脯等干果子,十分齐整,便知道这是富商待客常用的,吃上一些并不明显,便就着热茶水,拈了米花、红枣、樱桃果脯吃了,却没有动那大块的食物,怕书坊东家来了不好看相。
糖米花酥脆可口,胡饼热腾腾的馅里甚至还放了珍贵的胡椒,几块下去贺知秋腹中有了垫底,立刻便有了些精神。灌了一口茶水,这木樨芝麻熏笋泡茶,撒了些盐,味道与鲜汤无别,半杯下去喝下去浑身都暖将起来。
贺知秋很快填了半饱,靠坐在那柔软靠背椅上,鼻子里闻到熏暖的沉香味,再看看这书桌里的华丽屏风,多宝阁上的精致摆件,墙上的名家书画,无一不显示出富贵气象。他心中微微一动,叹息想着,果然富贵动人心,便是自己明年考取春闱,获取个一官半职,也不过是九品末流小官,不知还要经营数年,才能有此享受,此刻竟不由也有了一丝弃文从商之念。
然则自己读圣贤书多年,好不容易考上举子,前程尽在眼前,可不能被这富贵迷了心,功亏一篑。贺知秋心中想着,又想到今日来意,有些忐忑起来,耳朵里却听到了门外脚步声起,想来是那店东家来了,便抬眼看去。
只见门口挡风的暖帘被书童掀开,一个少年披着雪白狐裘氅衣走进来,头上戴着青绒巾帻,巾上结着鲜明宝珠缨子,焕然耀目,神采飘逸,但细看眉目尚且有些稚气,显然尚未到及冠之年。贺知秋心中疑惑,来者虽然衣着华丽,但实在太过年少,应当不是店主,他站了起来不知如何称呼。
许莼未语先笑,作揖道:“劳先生久等了,鄙人姓许,是闲云坊的东主。年下事多,听管事的说先生是我们书坊的老主顾了,如今听说是先生大作想要付印售卖?”
贺知秋这才知道来的确实是这书坊的东主,压下心底的意外,作揖道:“鄙姓贺,贺知秋,乃是住在这左近的,因近日家母病危,急需银钱。我听朋友说,闲云坊内也收一些书稿,若是刊印,也可给一些稿费、分红,因此特来毛遂自荐。”
许莼面上带了些忧色关切道:“先生一直是我们闲云坊的老主顾了,又有锦绣才华,论理是该收了书,以解先生之忧,好让令堂尽早康复。但想来管事应该也已告诉过先生,因着这刊印书籍售卖的周期长,加上坊间列位街坊识字的不多,销路其实很是一般。书价并不能订太贵,而书坊制版、排印成本也高,因此一般来说各家书坊收的书,大多是名家宿儒,才能保证不赔本的。先生也知道我们一向不靠卖书赚钱的,只靠着每月的闲云社费以及卖的字画、笔墨纸砚等勉强糊口罢了。”
贺知秋如何不知?但他今日来卖的却不是一般的诗集文论,但到底太过耻辱,开不了口。
许莼看他脸色难堪,便善解人意道:“先生若是对自己的书有信心的话,也可以用寄卖的形式。即我们书坊垫支刻版排印装订的费用,之后从售卖里头扣掉,余下的都是先生的盈利。但这也是细水长流的事,依我们平日看,若无提前想好的销路,一年两年都未必能收回本钱。我看先生若是急用钱为令堂治病的话,恐怕来不及。”
贺知秋脸上涨红,他自然早就打听过这些行情,但他如今情况实在糟糕,甚至无法顶到年后的春闱。历来借急不借穷,更何况大多数人家也是自身难保。
许莼看他面色,又问道:“先生的书想来必是好的,可否先给小可看看,想来人面也广,若是能与其他文人同年联系,找一些书院、族学、私塾提前订书的话,可能回款会快一些,确保销路的话,我们书坊这边也可先提前兑付一些分红给先生。”
贺知秋张了张嘴,十分难堪,终究没说什么,只将手中包着包袱皮的书递了过去,许莼接过那书,打开看到封面写的《游仙记》,署名“楚馆客”,再一翻开里头,看到“绣被中鸾凤双飞,牙床上秦晋共谐”几句,心中已明白这原是那浮浪子弟们最爱看的浮词艳书。这贺书生到底是身负举子功名,是有真才实学的,写的比那等粗陋露骨的话本又要含蓄多了,骈四俪六排下来,显然文采更好些。
他看了眼贺书生,见对方面皮紫涨,便含笑道:“先生果然文采斐然,这类书我们正缺得厉害,我看先生这文笔甚好,不知先生打算是一次性买断呢,还是打算分红呢?要价多少?”
贺知秋心中无地自容,只道:“买断。”他咬了咬牙,想起之前辗转打听的,咬牙道:“五十两银子,一次性买断,书坊拿去如何卖,我皆不再过问。”他脸上已成了猪肝色,知道外边书坊预支顶多十两银,已是非常丰厚,但自己如今无法可想,看这闲云书坊生意甚好,只能忍耻前来。
父亲在外利滚利已欠了上百两银,如今腿断无法继续赌了,但也要治伤,又有母亲被气得重病,从前家里收入靠自己做西席,和一些挂靠田亩的收入以及母亲织布的收入,如今杯水车薪,五十两银子刚刚够还最急一笔赌债,保住房子。剩下的少不得再周转一番,待到过了节春闱事了,若能中便好,若不能中,找一户西席预支束脩,也能将就过了。
许莼道:“五十两银子有些高了,我最多只能先预支二十两银子给你……”
贺知秋面露失望之色,难道只能再去找下一家?他想到再经历这般一次去低声下气求其他的书坊商贩,心里的屈辱几乎要冲破心头,许莼却道:“不过,若是贺先生在半个月内,再写一本和这本文辞差不多的书,那我可以再给三十两银子买断。”
贺知秋心情大起大落,连忙道:“要写什么?”
许莼其实哪里有什么要写的,不过是找个理由给这书生解围罢了。他认真想了下笑道:“如今市面上却是难收到南风的本子,在下正好有些生意在闽地,顺路想收一些南风本子,不知道先生文辞若此,能否也写一本好的。先生只管放心,我们书坊这边,一定为先生保守秘密。”
南风?
贺知秋愕然,看了眼面前的少年公子,只看他镶狐毛的衣裘敞开,内里露着品红宫绣麒麟袍,项上戴着金灿灿的八宝璎珞,腰间悬着金嵌宝双鱼佩,面容俊俏,双眸晶亮如星,一点唇珠丰润,笑时自带风流,端的一副好相貌。心下不由揣测这富商家的公子难道竟是好南风的?看他口音,仿佛是带了些闽地的口音,闽地正是南风最盛。
许莼看对方沉默不语,还以为对方不擅,原本也只是随口提的条件,便只能描补道:“若是南风本子的,我们愿加价到四十两一本,不过若是先生实在为难,不擅长于此,也不妨事,就再写一本类似的来,我可先预支……”
贺知秋打断道:“可以的,南风本子,字数有要求吗?”
许莼看他应了,展眉笑道:“不拘多少,先生写得好看,辞藻朗朗上口便好,销路定然不错。如此还要麻烦先生了。因着我也不常在京里,到时候只管封了匣子送过来给罗管事就行,我会交代他的。”又喊冬海:“去拿我书架屉子上那一封银子来,我记得昨儿下边铺子送来的,刚好六十两官银。”
贺知秋眼看着另外个沉默寡言的书童走进去,不多时果然捧了一匣银子过来。这下他注意到这富商少爷身边的几个书童都是粉妆玉琢,眉目清秀的,身上一色都穿着墨绿色绒直身,腰间戴着锦绣香包,脚上踏着绸缎鞋,穿着比他身上都要华丽许多,不由对这许少爷又多了几分揣测。
许莼却不知道对方心里想的什么,他原本也是好南风,又并不遮掩。因此只拿了那匣银子递给他,又另外从怀里拿了一个红色封包出来放在匣子上:“大年下的,正好先生上门,我们生意人就爱讨个好意头,这是给先生的润笔之资,请先生务必收下,岁岁年年,吉祥如意,祝先生早日金榜题名,升官发财!”
贺知秋看那红包轻薄,也没想太多,听说南人商贾确实好讨意头口彩,笑着拱手道:“多谢许少爷,祝生意兴隆!”他打开匣子验了数,看到果然是六锭雪白银丝官银,心中安稳,又急着想要回去保住房子,便起身告辞,许莼拱手亲自送了贺知秋出门。
送走贺知秋,春溪才道:“世子爷,这贺知秋不是什么大儒名人,他的书恐怕卖不出什么价,六十两实在太高了。”
夏潮也吐了吐舌头道:“再者世子您让他写那什么南风的书,盛老管家若是知道你要印那等书去卖,怕不是要告到夫人面前去……”
许莼道:“不卖,书收着吧。不过是看他困难,找个由头给他些钱罢了。哪怕他是个举人,他写的书行情都不可能卖到六十两银子,若是贸然给出去这许多银子,他现在当面是松了一口气,回去回过神来细想说不准却要怀疑书坊是不是别有用心,倒不如钱货两讫。”
秋湖赞道:“世子仁厚,这人已是举子了,到时候若是春闱得了进士功名,到时候定然感激咱们世子。”
许莼摇了摇手:“可千万别提,他困顿如此,不得不写这等俗艳文字来卖,到时候等真考取了功名,做了朝廷命官,只怕要以此为辱。无论是否得进士,你们任何场面再遇到他,都只做不认识他才好。也要保守秘密,不要说出去,否则就结仇了。”
夏潮愕然道:“如此那不是白给了这许多银子?六十两银子!便是在京城,也能置办点田地了。”
许莼笑了声道:“六十两银子,还不够我爹请个戏班子唱一日呢。旁的不说,便是外公那边,我也是知道的,六十两银子也不过就打套首饰罢了,横竖都是花出去,不若还能帮人水火之中。”
“再说了我也不图他甚么,只不过怜他倒霉催的。明明文才前程尽好的,却大年下被亲爹坑成这样。不过他还知道低下头俯下身来卖文谋生,能屈能伸,不会潦倒久困,来日必有一番造化。罢了,不是说去看戏吗?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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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银环
贺知秋出了门,腹中饱暖,一刻不停直接去了债主家,先将五十两银子还了,将抵押的房契拿回后,便又将剩下的十两银子兑成碎银铜钱,趁着大年下,一一登门债主家,将之前所欠银两奉还,又送了给先生的节礼,给母亲买了药和一些肉、鸡、米粮,一口气做完这些,已回到家中,却听到赌徒父亲在床上听到他回来,咒骂着:“去哪里去了一日不回来,我腹中饥饿,腿痛得要死了,不孝儿,我要去官府告你忤逆!”
贺知秋也不理他,只从篮子里掏了两只冷硬的粽子进去扔在他身上。贺父也顾不得冷,两手一边拆了粽叶狼吞虎咽,一边含糊着咒骂,无非是骂他不找大夫来为自己看腿,又骂他故意不给自己饭吃。
贺知秋脸上漠然,只出来拿了让药店帮忙熬的药进来给母亲喝。
贺母在床上,看到他进来泪水就落下来了:“还买药做什么,别人都要收房了,这房子虽然贫旧,平日好歹也能卖个一百两,如今却被恶意做了低价,可恨无人帮忙。今日你母舅过来,给了我三百钱,你且拿去赁间房儿,先安顿下来,省得误了春闱。”
贺知秋看慈母谆谆叮嘱,眼圈发红道:“母亲不必着急,我已找到门路,将我写的诗稿卖了些钱,房契已赎回来了,母亲且安心养病。”又拿了刚买回来的蒸好的白糖万寿糕和五香鸡蛋来放在一旁:“母亲且用餐,早日病好,孩儿才能安心备考——不要将这事告诉父亲,只说我找了人拖着可暂缓一些,省得父亲知道还了赌债,又要生事。”
贺母哭得哽咽难当:“我儿……辛苦了……是我们没用……你父亲是个混账,好在如今断了腿,以后想来也不能出去赌了。你好好备考,总走出个人样来,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都看看,我儿有多优秀!到时候给你议一门好亲……”她原本就是为着焦虑才卧病在床,如今一看儿子已解决了最大的问题,房子保住了,心一宽,药再喝下去,又吃饱了肚子,病竟一下子好了一大半,竟也能起身自己熬煮鸡汤,又张罗着也给躺在床上的贺父送了一碗,到底让他停了咒骂。
贺知秋心中也是恻然,但到底松了一口气,如今还欠着一本书,又要春闱考试复习,时间不多,只能安抚了母亲。又回了自己房里,掌灯拿了纸出来,开始想那南风书如何写来。
贺知秋忙乱一日,静下来却又觉得腹中饥饿,不由有些想起今日在书坊那里吃的胡饼滋味来,今日却担忧卖不出,因此当时也放了一卷胡饼在袖中,想着回来可给母亲充饥,后来得了钱,便在外边买了新蒸的万寿糕,倒把这饼给忘了。想来虽冷了,却也是实打实的放了胡椒的,便从袖中摸了摸,摸出一卷薄饼来,却又顺手带出了一个薄薄的小红包。
他愣了下才想起来是今日那许公子给的“润笔资”,估计里头也就装些铜板讨个好意头,便打开那红包抖将出来,却抖出来一片镂空金叶子出来,是一张纯金剪成的银杏笺,光灿耀目,还串了细细的丝流苏,原来这却是一张金书签,可用来夹在书中做标记的。
贺知秋想起来确实在闲云书坊内看到过有售卖这类风雅精致书签的,这纯金的也有些厚度,想来也有好几克,尤其是这手工精美,也能卖个几两银子了,看来这富少还真是手面豪阔,不过是顺手一个红包,便也随手撒金。
贺知秋放在手中赏玩了一会儿,将那金银杏书签顺手夹到了书内,想着如今手头转圜过来了,这书签暂且也不必卖了,且存着也算个记认,来日若真能朱衣点额,黄榜标名,再回报这位年轻的少东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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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莼却早就将这顺手为之的事忘了,当晚去了千秋阁看了戏,一个人其实也没什么意思,看完戏看看夜也深了,不想回国公府,便溜达溜达骑着马回自己竹枝坊那小宅子去。
他最近是又喜欢竹枝坊,又怕回竹枝坊,因着一回去便想起贺兰公子起来,越发难受。
更深露重,夜已静了,接近宵禁时间,许莼站在楼上往下看着寂静冬夜,想着那日急雨中看到贺兰公子一路行来,破风斩雨,如龙行云中,晚上略喝了几杯果酒,一时醺醺然索性放纵自己沉醉在回忆和想象中,却似乎隐隐又听到了马蹄声。
他一怔,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是自己的臆想还是真的这样寒夜又是宵禁怎的还有人在这本该无人经过的小道上纵马而行。
他低头循声看向那马蹄声,果然见浓重黑夜中一匹神骏之极的马穿行在寒露中。那匹马能看得出全身漆黑,但额上银顶和四蹄银白,正与那日看到的贺兰公子的马相似。马上骑士肩背笔挺,身姿如枪。他的心砰砰跳了起来,整个人几乎趴在了小楼栏杆上,伸着脖子紧紧盯着那马上的男子,近了,晚上喝下的酒仿佛随着热血涌上了头,他激动喊道:“贺兰公子!”
马飞奔了过来,男子拉住了缰绳,抬眼看他,漆黑夜里看不清五官,只看得到双眸凛冽,许莼激动兴奋后又有些暗自后悔,不知该说什么,却看到骑士身躯一摇,竟然从马上滚落了下来!
许莼大吃一惊,几乎飞跑着跑下了楼打开后院后门跑出去,房里伺候着的夏潮和冬海看到他跑下去不知缘由,却也连忙跟着下去。
院墙外,马正低着头围着男子不安地嘶叫着,许莼几乎是扑上去一般跪在谢翊身旁,也顾不得地上寒霜冰冷,他低头去扶着谢翊,感觉到手下人身躯滚烫,呼吸急促,急声问道:“贺兰公子,您摔着了吗?能站起来吗?”
谢翊声音低弱:“扶我进去,马也拉进去,有人追我,不要留了痕迹招祸。”
许莼连忙伸手扶起谢翊,两个书童连忙上前帮忙,谢翊却浑身发软根本站不起来,看许莼正扶着艰难,却忽然看到院门里又出来两个小厮,其中一个上来道:“少爷我来。”
许莼看到春溪大喜:“春溪快把他抱进去,冬海去拿药箱来,恐怕是摔到哪里了。”
谢翊头晕眼花,却看那叫春溪的小厮上来,竟然一把就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另外几个人过来托着他的腿,几步便进了院子内。那小厮显然力大无比,举重若轻就将谢翊抱上了二楼卧室内将他轻轻安置下去,另外那个叫冬海的小厮提着也跑了过来,许莼一迭声道:“快去拿跌打的药油过来!”
谢翊伸手按着他,声音虽然低微但冷静:“不是跌伤,是毒蛇,找些驱毒的药来,蛇我打死了扔在马鞍袋上,拿下来看看是什么蛇。”
许莼大惊失色,冬海也变了脸色扑了过来:“咬了哪里?咬了多久了?”
谢翊已觉得眼前阵阵发黑,眼皮发重只想睡觉:“右腿内侧,一刻钟前,我用腰带扎了下避免毒血蔓延。”
许莼立刻掀起他衣袍,果然看到右腿上有腰带捆扎着,下面裤子上有血迹,冬海已上来剪开袍裤,倒吸一口气,下面夏潮已拎着那断成三截的蛇又跑了上来,屋里灯全点上了,雪亮的灯光下,冬海看了眼那蛇:“银环蛇,不好,需要赶紧把毒血都给挤出来——别让他睡。”
许莼眼泪都要急出来了,低下头便将嘴凑到谢翊腿上要吸那毒血,谢翊伸手挡住,小厮们已全慌乱都冲上来:“少爷!”“世子!”“别乱来!”“让小的们来!”一通乱喊着。
倒是忠心,谢翊嘴角忍不住想笑,冬海已道:“别慌!听我的,春溪哥下去找老六要他治风湿的水蛭上来,整缸都扛上来!”“少爷,太公给您的药囊香包拿过来,我记得里头有解毒的药,七叶一枝花做的,调些黄酒来给他服下。”
许莼这才想起之前确实外公那边给过他随身携带的应急药丸,里头确实有解毒的,手抖着从腰间解了下来,倒了出来,冬海拈起黄色的蜡丸捏碎,将里头药丸拿出来递到谢翊嘴边,夏潮捧了黄酒过来,许莼连忙接了黄酒来看着谢翊。
谢翊张嘴喝了几口黄酒将药丸嚼碎吞下去,只听到春溪扛了水缸上来,满头大汗喘息着:“让开,水蛭到了。”
冬海伸手拿了筷子去夹那水蛭上来放在伤口处,一连夹了四五条看水蛭开始扒着吸血,许莼抱着谢翊的身体,低着头看伤口,谢翊感觉到许莼拥着他的手臂都在发抖,伸手拍了拍:“别紧张,生死有命。”
许莼颤声道:“别瞎说,会好的,您别睡。”他一垂睫眼泪就啪啪往下落。
谢翊低头看着腿上那几只水蛭吸了血,身体卷曲成一团啪啪的陆续都落在地上,冬海又快手夹了几只上来贴着伤口,水蛭仍又吸了上去,谢翊想着宫里那群太医恐怕都想不到这等民间的野路子吸毒法——大过年的,前面辍了朝,值日太医没几个,今夜又都被太后招了去说是身子不舒服。
自己夜里喜欢一个人在宫苑后山骑马的事不算什么秘密,略一打听都知道,马鞍内侧放上冬眠的毒蛇,太医都被召去了寿康宫中,又是宫门落钥……此刻若是自己回去召太医,恐怕太医到了诊断再找到治蛇毒的药,自己也凉了。
谢翊闭上眼睛想要歇一歇,却被许莼摇晃:“您别睡!贺兰公子……”
谢翊有些无奈睁开眼睛,看着这纨绔子猫儿眼里涌满了泪水,急切焦灼盯着他,他道:“无事,药效已发挥作用了,我好些了,放我躺下吧。”
许莼只紧紧抱着他哪里肯放,又看向正在拿着银针的冬海:“怎么样了?”
冬海观察着谢翊眼睛的瞳孔和唇色,又掰开嘴巴看舌头,道:“处置及时,毒血未蔓延上来,别慌,我给他下几针护住心脉,再去请我师父过来看看,公子您别着急,有得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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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养病
精疲力尽兵荒马乱的一夜,谢翊后来终究还是睡着了,又或者是晕迷了,因为他失去知觉前还看到许莼盯着他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恳求他:“贺兰大哥,求您别睡……”他似乎迷迷糊糊,呼吸有些艰难,但还是宽慰他:“无妨,我只是累了,歇一歇。”
其实死了万事空倒是省心,但是那猫儿眼含着泪水看着他,他有些不忍,想着死也还是别死在这里吧。他倒还有心情想,若是真在这里崩了,恐怕这小纨绔全家都要被连累了。
冬海的师父是盛家开在京里的同安堂的坐堂大夫周彪,半夜得了信匆匆来了,满脸大胡子,声如洪钟。先叫冬海拿了蛇来看,低头把了脉,又看了伤口上敷的药,问过用方,点头赞许:“一般外敷一半内服,银针护心脉,水蛭吸毒血,不错,处置很及时。”
他又翻开看了下谢翊眼皮:“不妨事的,心脉还好,能救。烧起来正常,用重楼是对症的,再添蟾酥、蜈蚣、地锦草几味药,以毒攻毒,消肿定痛,息风强心,继续再灌些。”冬海在一旁默默听着,道:“蟾酥拿来了,我刚才没敢用。”
周彪道:“大胆些,蛇毒发作往往会呼吸困难,用蟾酥可强心,预防休克,以毒攻毒。”一边命他去熬药,不多时送了过来,一副药灌下去,不多时果然烧慢慢退了下去,眼看着呼吸也平稳多了。
许莼听到周彪说了终于放了心,眼睛红肿:“麻烦周大夫。”他若不是抱着谢翊,感觉到他身体的体温和胸口的起伏,他总怀疑对方随时没了气息。
周彪道:“表少爷不必客气,莫慌,咱们药铺里解毒的药很是齐全的,这银环蛇在乡间时常见,经常有村民被毒蛇咬伤来药堂治,只要救治及时,不是很难治,救治迟了容易失明。”
许莼道:“也不知外面林子里竟然会有蛇。”
周彪看了他一眼:“少爷,这显然是人养的,蛇冬日都是要冬眠的,哪里来这样的老蛇。亏得这位公子发现得快,斩断蛇头够快,又扎了腿不让毒血蔓延到心脉,这都是后宅惯用的阴私手段了,这位公子想来是惹到仇家了。”
许莼听到越发心疼:“贺兰公子脾气清高,恐怕是招人嫉了。”他又想起一事连忙道:“他刚才是说有人追他,不让留痕迹,去看看院墙边那坠马的痕迹,想法子遮掩一下。”
春溪道:“世子放心吧已收拾了,而且外边如今下雪起来了,等天亮雪厚了,必没痕迹了。”
许莼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传话下去让上下都把好嘴上的,若是有人来打探一律遮掩好,不许透露出去。“
周彪补充道:“医馆那边我会打招呼,蛇毒不好治,无非就那几种药,一打听一个准。”一边说话一边开了几样药命人抓来现熬了,重新敷药后,又教春溪等人灌了药进去,行了针,看脉息平稳了,便也下楼歇息去了。
谢翊再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外面天特别混沌,他动了动,便感觉到仍有一只手臂紧紧揽着他。他微微转头,有感觉到有个热乎乎的头脸几乎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处,他身体疲累之极,但仍然伸手推了推,许莼倏然醒了过来,他几乎是惊跳起来:“你醒了!”又连忙扬声叫:“冬海,冬海,快请周大夫!”
周彪昨夜原本就宿在楼下的,听说醒了又上来把了脉,问谢翊伤口如何,谢翊道:“眼皮沉重,眼睛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才说完就感觉到了那小纨绔握紧了自己的手。
周彪低头翻开他眼皮看了下:“不必勉强睁眼,只是蛇毒引起的暂时失明,待过几日蛇毒排清,便能恢复。我给你敷点药在眼睛上,再开些排毒利尿的方,你尽量多排尿,多歇息,这些日子都得好好养着,禁吃发物,忌生气,晚点看心脉稳了,我再给你行针。”
许莼脸上苍白,但声音却还努力仿若无事:“贺兰公子你别担心,周大夫是世代行医的。蛇毒他常医治的,他说没事就一定没事。”
谢翊十分沉静,双目微阖,倒没有一般病人骤然失明的慌乱感,只道:“好。”
周彪便出去命人调外敷眼睛的药,许莼握着谢翊的手小心翼翼道:“你饿吗?想吃什么?我让人煮肉粥给你,对了你别太担忧,昨晚下了大雪,你那些堕马的痕迹都被雪盖了,同安堂也是我外公家开的,我已吩咐下去封口,谁来打探都不许泄漏你在我这里的消息,你且安心休养。”
谢翊听他安排得妥当,到有些意外这纨绔的心细如发,微一点头:“多谢你。”
许莼看他睫毛低垂,面容似冰雪一般,早已看呆了,笨嘴笨舌道:“没事……贺兰公子您安心养伤,什么都不用担心……”
谢翊道:“叫我九哥就好。”
许莼:“啊……你排行第九吗?”他忽然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想起贺兰家是全族被问罪流放杀头的,连忙道:“好,那我就叫你九哥了。”
谢翊低头仿佛沉思着什么,外面冬海捧了药进来:“药调好了,贺兰公子,我为您敷药。”
许莼连忙道:“以后就叫九公子。”
冬海道:“是,我来为九公子敷药。”
许莼扶着谢翊躺下,冬海将那厚厚的半绿透明的药膏往谢翊眼睛上厚厚涂了一层,又拿了纱布来将谢翊眼睛缠上,一边道:“别太担心,毒素侵入不深,我师父说根据经验都能恢复,这药膏是五倍子、大青叶、黄连、黄柏、木香、白芷调了珍珠粉等做的,清热解毒,消肿的,效用极好的。”
谢翊记得这个叫冬海的小厮之前都是沉默寡言的,如今说起医理药物来一套一套,再想起昨夜忙乱之中那个春溪小厮力大无比,之前秋湖的则是伶俐机变,许小公爷身边这几个小厮,倒是都是一等一的人才。
许莼看纱布缠好,又出去命人端了鸭肉粥来给他,慢慢拿了勺子喂他,一边道:“是将整只鸭和溪螺、金丝莲炖了汤,再把鸭瘦肉都撕成丝,与熬成绿豆沙、粳米调了鸭肉粥,很鲜美的,我刚才也喝了一碗,清热解毒,又能给你恢复些元气。”
谢翊张口吃了,果然觉得粥羹软滑鲜美,他确实咽喉肿痛,口舌涩结,并没有什么胃口,但还是强撑着将那碗鸭肉粥喝完,许莼便轻声和他说让他休息,谢翊却道:“有件事还要麻烦你。”
许莼连忙道:“九哥请说。”
谢翊虽然眼睛看不见,却依然能想象许莼现在是怎么样一双眼睛在热切专注地看着他,圆而亮的琥珀色眼睛,眼尾微微翘起,眼皮褶很深,看得出受到南方母亲的长相影响很深,他盯着人看的时候,会让人觉得他实在是非常专注和有精神,像是一只猫儿。
谢翊慢慢道:“我仓促出来,身边人恐怕仓皇,但仇家势大,上次和我一起来过你这里的,有个是在禁卫里当差的,叫方子兴,你找个机灵点的小厮,秋湖就不错,他见过秋湖也认得。去灯草儿巷第三户姓苏的人家那里,说是要找方子兴,等他来了,就说我在你这里做客,请他和苏管家配合,稳定府里的局面……对外就说我骑马受了风寒,卧病休养,不见外客。”
许莼连忙道:“好,你放心,一定给你办好了,只是要有个什么信物不?”
谢翊想了下从腰侧摘下了个麒麟玉佩:“拿这个给他。”
许莼接过来,看谢翊苍白的脸和微微带着青色的薄唇,心里又敬佩他生死关头、猝然失明,依然冷静沉稳,又怜惜他,拿了锦被过来替他盖好了,低声道:“我派人去办,你好好歇息,屋里一直都有人服侍,就春夏秋冬他们几个,你都认得,有什么需要只管开口。”
谢翊轻轻嗯了声,他其实疲累之极,思维已有些涣散,想要沉入睡眠,但始终温文有礼,许莼恋恋看了他几眼,才悄悄退出来,过来吩咐了秋湖去办事,又吩咐四个书童这些日子都在这边伺候着。
他心里惦念着,先回了公府向祖母、爹娘请安,只假装说与朋友约了吃席,借口着又要外宿。他手头散漫,原本这京里就有不少纨绔和他一块儿玩耍的,大节下无人拘束,越发兴头了。靖国公府上门房收的帖子无数。便连靖国公本人都不如他受欢迎,毕竟哪家纨绔背后都议论着,靖国公本人没啥钱,还得从夫人手里讨月银,但靖国公世子可就不一样了。
靖国公酸溜溜的,见到了他还要摆起父亲架子批他几句:“且少和那些没出息的狐朋狗友厮混,还当结交些正经人,前途才好打算。”
他满嘴应了,把书坊那边收上来的一块鸡血石孝敬了老爹:“下边伙计刚收上来的,我看爹应该喜欢,给您拿着。”
靖国公一看那精美嵌着螺钿的盒子,心下就满意了:“正要找一块好些的料子刻个章。”又叮嘱了他几句才放了他走。
老太太那边平日再不管他在外边吃席的,但此时倒是提醒他道:“门房上送来的帖子我都看过了,倒是顺亲王世子开的赏雪文会,居然给你下了帖子。你不可怠慢了,顺亲王妃林氏,正是国子监林祭酒的女儿,因此这文会定然京里有些才学的公子哥儿都会去,你去的时候带上菰哥儿,他也能帮你应答一下。”
许莼随口答应着,叫夏潮去取帖子看时间,和一旁的许菰道:“那到了日子我和大哥哥一起去。”
许菰只沉静做了个揖,老太太却道:“仓促之间也来不及做什么新衣物了,好在新年也刚做过衣裳。只在佩戴上,老二媳妇,你且上点心,不要出去丢了我们家的脸,我们这等人家,便是出去的管家,也得体体面面的。”
盛氏本来就在下边伺候着,此时也只微微躬身道:“媳妇知道了。”
许莼满心只想着谢翊,对这些全不在意,走出来却又在房里乱翻了一会子,将平日里房里备着的好药都找个包袱装了,这才一溜烟又离了府回了竹枝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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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安排
秋湖到了灯草儿巷,按指示数了第三家问了果然姓苏的人家,去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一个童儿出来应门,看着训练有素,作揖问道:“我家主人不在,请问哪位有事,请先下帖儿,我家主人说了会一一答复。”
秋湖将匣子递了进去:“受人所邀,来寻一位方子兴大人,还请转告,事情重要,小子在此立等答复。”
那童儿显然有些迷惑,但仍然是接了过去,又问了方子兴三字如何写,这才关了门进去。
童儿走进去,正看到苏槐坐在里头喝茶,看到童儿捧了匣子过来,问道:“又是谁家的拜帖?”
童儿道:“义父,是一家小厮送来的,说是要见方子兴,看着像是商户人家的。”
苏槐一怔,接过那个匣子打开,看到里头的麒麟玉佩,脸上微变,将那玉佩握紧在手里,道:“那个小厮呢?”
童儿道:“还在门口等着答复。”
苏槐道:“立刻请进来到书房里让他吃点糖果,然后立刻派人去叫方子兴过来,方家老爷子病了,方子兴前儿才告的假。”想到此处他忽然又微微皱起眉来,又道:“派人去宫里问问赵四德,皇上如今在做什么。”
方子兴没到,宫里打探消息的人先到了:“四德哥哥说,昨夜皇上骑马后便出了宫,御马监那边伺候的内侍传话说皇上交代了有些事出宫,并未回来。”
苏槐脸色微变:“赵四德这混账,皇上连夜出宫,竟也没让人来立刻通报与我,哪个侍卫跟着的也没打听清楚,竟是白白教他一回!”他起身又催问:“方子兴来了没?”
童儿道:“还没有。”
苏槐想了下又道:“回去让赵四德打听清楚,哪位侍卫陪同皇上出宫的,另外再打听太后在做什么。”
小童应声又跑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方子兴来了,苏槐先接了他低声便往里头走边低声说了事情,给他看了那玉佩,又和方子兴道:“这玉佩确然是陛下佩戴的,在我休假之时你偏偏家里有事请假,皇上身边你我都不在,又有人递来皇上身边的东西,此事甚为蹊跷,他既指名要见你,你且出面,我在后头看着照应。”
方子兴愣了下:“苏公公是觉得,我家老太爷病是被人算计?”
苏槐道:“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家老太爷上了年纪,想要老人家病,那太容易了,我随便想想都有几个法子……你且先去问问那童仆。”
书房里,秋湖仍然还坐在那里,他连茶水都没有用,只端坐着等人,听到脚步声,立刻便站了起来,看得出来规矩良好。苏槐站在书房屏风后头看着那书童,心中猜测着。
方子兴走进来看到秋湖,却是一愣:“……你是那……”
秋湖已干脆利落行礼道:“秋湖见过方爷,贺兰公子昨夜被蛇咬伤,如今寄居在我家公子家里,公子今日清醒过来,命小的前来报信。道是请方爷和苏管家配合,稳定府里的局面,对外就说贺兰公子骑马受了风寒,卧病休养,不见外客。”
方子兴惊怒交加:“什么?!公子……受伤了?”他一时握着拳头,双目圆睁,
只见哗啦啦一声,屏风后苏槐也已转了出来,满脸严肃:“我家公子如今住在哪里?可请了大夫?”
只见秋湖并不紧张,只拱手问道:“请问这位老爷是?”
方子兴道:“这就是苏管家,还请小兄弟说清楚。”
秋湖逐条回话:“贺兰公子昨夜被毒蛇咬伤,幸而被我家公子救助在家,用了家里解毒的药丸,又给他请大夫来用水蛭吸了毒,请了良医看了,如今只是眼睛受了毒伤有些模糊,大夫说了不妨事,过几日毒排清了就好了。”
苏槐又问:“你家公子是哪个府上的公子?如今住处在哪里?可有稳妥人伺候?”
秋湖垂手回道:“小的主人是靖国公世子,如今贺兰公子在公子在外的私宅休养,并未泄漏消息,宅子里衣食医药都是不缺的,还请苏管家放心。”
苏槐眸光一闪,已反应过来,原来是那位十万两给贺兰公子赎身的小公子!他脸上浮现了一丝笑容:“原来是许世子,我家公子得世子相救,实在幸运之至!”他心念数转,那许世子见过自己,自己自然是不好再出现了,但必须得安排两个小太监过去才好互通消息,再让方子兴过去。
他心念数转,已计定,连忙道:“我们家公子既是在世子这边休养,我们自然是放心的,只是我家公子既然如今眼睛不便,他平日饮食起居颇有些忌讳,恐怕又不好意思使唤世子家的高仆,我这边派两位童儿,与方大人一同过去服侍我家公子。”
秋湖道:“来之前公子有交代,说是全由方大人定便可。”
苏槐连忙转身进去,叫了五福和六顺过来吩咐了一番,又包了许多全新上好的内衫药物和茶叶,让那两个小太监陪着方子兴,叫了个马车从后门出去了。
方子兴气喘吁吁带着两个小内侍赶到竹枝坊的时候,谢翊正在喝汤,听到他来只淡淡说了句:“旁边侯着。”方子兴看着皇上眼蒙白纱薄唇带着些紫色,心中惶然,却也不敢打扰,只静静站在一侧垂手等着。
五福和六顺大气都不敢喘,也只跟在后头侍立。看着许小公爷亲自端着汤碗,小心翼翼一勺一勺喂汤。
待到一碗汤完,夏潮过来用手巾给谢翊擦嘴,扶着他半躺下。许莼才含笑着对方子兴点了点头,带了夏潮退下去了。
方子兴看屋内无人,命五福、六顺都到门口去等着,才低声上前一步道:“爷,您如何了?需要去请太医来吗?”
谢翊冷笑了声:“不请太医,可能我还能多活几年。”
方子兴垂手,眼泪几乎掉下来:“爷,请保重身体。”
谢翊淡道:“宫里什么情形?”
方子兴低声道:“苏槐命人进宫打听过了,太后前夜就说不舒服,命了太医在慈安宫里值守,静妃娘娘伺候着,并无什么奇怪之处。皇上一夜未归,御马监那边又有陛下取了马的出宫的记录,因着怕打草惊蛇,没敢去查殿前司和兵马司的纪录,但宫里看着是太平的。”
谢翊笑了声:“静妃在伺候太后?若是当时我崩了,太后和废后倒是立刻就能扶一个上位,尊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了,倒也是便捷,可惜朕不知所踪,她们现在也很慌吧,恐怕如今正在宫里到处找我呢。”
方子兴不敢说话,这静妃乃是废后,当时为着皇上一意孤行,直出中旨废后,朝堂上御史们谏章犹如雪片一般,内阁联名上书劝谏,皇上全然不顾,一意孤行,但也让了一步,为顾全皇室体面,未废为庶人,仅降为静妃,别居侧宫,不予进见。
陛下年幼践祚,十二岁就已在太后和摄政王主持下封后,皇后被废以后,宫里无妃子主持,一直无有嫔妃进幸。后宫凋零如此,太后与皇帝关系不好,便是在废后一事上也一言不发,只在慈安宫里念佛。
当初朝廷多少重臣反对,皇上还是把皇后给废了,如今谁敢提静妃一个字?更何况这大冷天的皇上被毒蛇咬到,若不是救助及时,恐怕如今宫里现在已改天换日了……
谢翊慢慢躺下道:“你找个人扮成我,弄个马车,再让苏槐一起护送回宫,回宫后就只说我静修读书,不见外人。让苏槐守在宫里,谁都不许进去。横竖还在年下辍朝中,一时半会也露馅不了,且看她们还有什么动作,尤其盯紧她们联系了宫外什么人,包括阁臣。”
谢翊冷笑了声:“四殿二阁,必有内应,就等着我归天之后拟旨另立新帝,否则她们不敢如此大胆,盯紧了!”
方子兴凛然应了,谢翊又淡道:“去吧。”
方子兴却有些犹豫:“属下再调些侍卫过来……”
谢翊断然道:“不必,御马监,殿前司,一定都已有了内应,不可轻动,再说……我在这里反而安全。有你和苏槐护送进去,他们只会以为我受伤了回宫休养,不会怀疑。”
方子兴仍然劝说道:“我从家里调些家将来……留几个人在这里更放心。”
谢翊冷笑了声:“你家里那点子家将,恐怕比不上盛氏海商精心留在世子外孙身边的那几个书童。你以为这堕马痕迹,请大夫解毒的种种痕迹,不是这国公世子身边人得力,如何掩得住?再说起衣食住行,这巨富之家的讲究之处,宫里只怕都比不上,我若没料错,这附近的房舍,恐怕全是这盛氏的护卫,否则昨夜那般举动,邻舍全无觉察,可能吗?”
方子兴听了也有道理,低声道:“臣遵旨。”
谢翊道:“一律称呼我九爷就行,不可在许莼跟前漏了形迹,另外……”他问道:“带了钱没?拿一万两银子给许莼,作为我这些日子的用度。找一下二十四衙门,和内务府那边留意下,安排个皇差给盛家买办,给他们个皇商的名头。”
方子兴知道这是皇帝历来不喜欠人,救驾这功,总要赏的,这是拐弯赏赐给盛家了,这次也确实多靠着盛家的家仆和医馆,他也是捏着一把汗,心中对盛家是感激的,恭声应道:“是。”
许莼接了银票倒没觉得什么,九哥看着就是一副清高样子,怎么会白占自己便宜呢,他原本只担心九哥的家人和朋友来了要把他接走,没想到那方大哥来了又走了只留了两个伺候着的人和银子,央他好好照顾他们家九爷,他心花怒放,越发殷勤问前问后,又命人一天三天去问周大夫,日日只在谢翊榻前打转,三餐饮食,煎汤换药,样样过问,那是一番无微不至,温存小意。
便是谢翊之前觉得他纨绔不堪的,此刻也觉得孺子尚且可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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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读史
药香袅袅,冬海小心翼翼将一柱艾条烤红,快速在谢翊翳风、肩背等穴位施雀啄灸,这是按周彪大夫的要求行的艾灸,每次都要半个时辰左右。
谢翊外袍尽解开,露出瘦削的身体,光滑白皙的肌肤被火热的艾条灸过后,点点红晕落在绷紧的肌肉上,鬓角汗湿,鼻尖也沁出了冷汗,侧面透出了潮红,他这一副虚弱的样子,落在原本就心慕他的许莼眼里,却又是别一番遐思。
仗着谢翊看不见,许莼紧紧盯着谢翊,看着他汗湿的额发、紧蹙的眉头,缓缓起伏的胸口,潮红的脸,湿润的唇,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绮念顿生。
冬海看到自己家世子的呆呆的眼神,忍不住轻轻咳了几声,想提醒世子不要如此失礼,毕竟虽然九公子看不见,服侍着的那两个童儿可也不是瞎子啊。
谢翊虽然眼睛仍然蒙着,却仿佛仍能感觉到许莼那灼灼目光,心中想着这纨绔儿痴迷自己应是年幼无知,步入歧途,念他救驾一场,少不得耐心教他些道理,容忍他则个。
想着便开口道:“许世子。”
许莼忙应道:“九哥有什么吩咐?”又忙道:“九哥叫我世子太生分了,我排行第二,九哥可以叫我二郎。”
谢翊道:“二郎可有字?”
许莼有些窘迫道:“并无。”字一向都是师长好友所赐,他父亲是个混蛋二世祖,师长尽皆看不起他,平日所交有都是些酒肉朋友,因此至今并无字。
谢翊道:“见秋风起而思莼鲈,此为怀乡念亲之意,我赠你一字为思远,《左传》有云:大道行思,取则行远。你看如何?”
许莼眼睛一亮:“许思远吗?好听,志士思远行嘛,古诗云: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谢谢九哥!这字我喜欢。”
谢翊见他竟发散如此,有些诧异。“人生天地间”为萧统的《文选》中的《青青陵上柏》,其意不祥,但他原本也是不拘小节之人,加上许莼这解得牵强附会的,便也不理会那一掠而过的阴霾,只温声问许莼:“思远喜欢读《文选》?”
许莼有些窘迫:“我是不学无术的,大部分诗我都背不下来,只这《文选》的诗我觉得很容易懂,也好背。”
谢翊道:“《文选》乃是五言之冠冕,直而不野,千古至文,你多加研读是有益的,只是其句意太悲远,你是少年人,不必沉溺于此,可多读些慷慨昂扬之作,平日做文章,也勿要取那颓废旷荡之句,科考的主考官们大多不喜。”
许莼满不在乎道:“嗳我反正也不考科举,他们喜不喜欢没关系了嘿嘿。”
谢翊想他是国公世子,将来确实是要袭爵的,来日总会发现自己是皇帝,到时候这少年时的恋慕之心,自然也就散了。他不过是无人教导,被宠溺太过,合该好好教育一番,便能走回正路。便道:“思远这里可有书?长日无聊,若是思远能替我读读书,解解闷就好了。”
许莼自然是一口答应:“好!九哥想听我读什么书?尽皆说来,我开有一家书坊呢,什么书都能找到的。”他这里倒是有《文选》在,也有不少话本,但九哥看着严肃端谨,显然对《文选》也不太赞同,便也不敢提议。
谢翊略一沉吟:“《汉书》吧,我前阵子读史只读到这一半,没读完。”
许莼肃然起敬:“这史书特别多的,九哥学问真好,我这就叫人把汉书整卷送过来。”
谢翊摇头道:“不必,就选《佞幸传》那一卷过来就行,我记得我当时看到这一卷。”
许莼出来叫了春潮去书坊把这一整卷书都拉过来,果然不多时,春潮用马车拉着将整卷的《汉书》都拉了过来,许莼挑了那《佞幸传》那一卷来,进了房间内,便从头读起。
只是他学问实在不怎么样,才读了几句额上就出了汗,看过去好些字不认识,更不必说这句读究竟如何断句,一时进退两难,暗自后悔适才应该在外边找位先生替自己断一下句读。
他心虚,读得更是结结巴巴:“故孝惠时,郎侍中皆冠……”卡壳了,谢翊淡淡接着道:“故孝惠时,郎侍中皆冠鵔綝,贝带,傅脂粉。”
许莼嘿嘿笑了声:“原来九哥你读过这个了,这个是什么意思?”
谢翊道:“鵔綝,是锦鸡的毛羽,可饰冠的,贝带,是海贝所饰之带,意思是因为皇帝喜欢美貌的大臣,因此大臣们尽皆华丽装扮自己,好取悦迎合帝王,这是幸臣所为。”
许莼干巴巴道:“哦……”他忍不住拉了拉衣襟,遮住自己那玳瑁宝珠腰带,虽然明知道谢翊看不见,他还是觉得心虚。
之后读得断断续续,凡有断错句读的,又或者读错字的,谢翊都流利地读出来那他读不出的字,他心下大感佩服九哥博闻强记之时,又后知后觉隐隐感觉到了,九哥应该是早就读过这书了,缘何今日忽然让自己读这个?
待到读到“柔曼之倾意,非独女德,盖亦有男色焉”他忽然醍醐灌顶,汉帝多好男色他是知道的,九哥这是——在暗讽自己吗?九哥身世可怜,定然十分厌恶此事……自己……自己对他的恋慕,恐怕在他心中,是污浊不堪,和那些佞幸一般?
他心中越发疑心,一走神起来,读得更是坑坑洼洼,惨不忍听,勉强读完这一卷。谢翊才慢慢又重复道:“然进不由道,位过其任,莫能有终,所谓爱之适足以害之者也。”
许莼:“……”
谢翊道:“思远可知道这句是什么意思?”
许莼仿佛到了那可怕的课堂上,被夫子考问,明明是大冷天,偏偏汗湿重衣,只干巴巴道:“意思是这些佞幸们近幸于天子,进身不是从正道,德不配位,因此都没有好的下场,这就是帝王虽然爱他们,却偏偏害了他们……”
谢翊微微点头,似乎十分满意,正好此时艾灸也结束了,他将衣襟拢起,慢慢靠在大迎枕上,面容凛然如冰,许莼此刻早已绮念全无,心下想着九哥可能厌恶我,自厌的情绪生了起来,越发羞愧,只喃喃道:“九哥您好好歇着,我得回国公府一趟,明儿要去参加宴会,长辈有命让我带着兄弟去,因此不能陪在九哥身边,九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冬海他们。”
谢翊微微点了点头,却又问道:“是去哪里赴宴?”
许莼看谢翊终于不再考问那本《佞幸传》,心中大定,道:“是去顺亲王府陪世子赏雪的,其实我是不想去的,这种宴会一去多半要做诗,最怕这种场合了,但是外祖母说让我带着庶兄一起去,他今年要参加恩科了,须去认识一下人。”
谢翊道:“顺亲王世子?他诗文上倒也寻常,我听说他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画,你若是能找张市面上稀罕的字画送过去,他肯定会高兴。”
许莼眼前一亮:“他也喜欢画画?”
谢翊:“也?”
许莼赧然:“我闲了也会画几笔,既然是喜欢画画,我正好有海外带回来的极难得的颜料,不如送他一盒好了,就不知他会不会嫌礼物太轻,我再搭上几张字画吧。多谢九哥告知,我回去找找。”
谢翊道:“会喜欢的。”顺亲王世子谢翡,经常与宫廷画师在弘文院自制颜料,既是海外的颜料,自然是难得的,他又叮嘱道:“字画不必选太过贵重的,勋贵和宗室不必走太近,不过不失便可了,我知道你手里有钱,但送太贵重的东西,旁人要么觉得你炫耀,要么觉得你是想要结交宗室,总不是什么好事。”
许莼道:“好的,谢谢九哥提点。”
谢翊又问道:“怎么我听你说你还有庶兄?”这京里哪家权贵能闹出庶长子这样的笑话来,论嫡庶嫡为贵,论长幼,却是长者尊,庶长子,这尊卑当如何论?正常仕宦大家,但凡知礼些的,都不会让正经媳妇进门前生下庶子。
许莼嗐了声:“要不怎么说咱们国公府是笑话呢,九哥你别笑话,我爹那就是个混账。听说是悄悄和老太太跟前的丫头有了首尾,老太太也不知道,就把那丫头放回家去嫁人了,结果婚事都谈好了,那丫头发现有孕,哭着回来求老太太,老太太心慈,看着那丫头伺候了她好些年,若是强行打胎有伤天和,又觉得谢家人丁不旺,便做主生了孩子后送回府里养着,把丫头打发远嫁了。”
谢翊笑了声:“这是欺负你母家了。不伤天和,让丫头生了给些钱在外边养着便罢了,竟认回来,那丫头已放出去了,谁能证明定是亲子?你爹糊涂,老夫人也糊涂了?尤其是事涉爵位,岂能随意认回?”
许莼道:“我娘也生气,但真见了大哥,也没好把气往孩子身上撒。老夫人也说了,谢家人丁凋零,子嗣不旺,多养个孩子也不费什么柴米,若是侥幸成材了,也是个臂膀,这也是给我娘积福。后来大哥确实读书也有天分,十二岁就考出了秀才,去岁考了举人,传出去别人也只说我娘贤良呗。”
谢翊微笑:“国公夫人确实心慈。”让庶长子读书越过嫡子还罢了,看许莼这也毫无嫉妒打压的心态,显然心底一派纯良,这京里竟还有这般正派的主母和天真的纨绔,也是稀罕。
许莼眼神有些黯淡,谢翊虽然看不到他,但也知道他情绪有些低落,便不再提此事,只笑道:“既然是赏雪,也还是备上几首赏雪诗有备无患,这也容易,你试着写几首,我替你改一改。”
许莼:“……”
他艰难道:“九哥你身体未愈,愚弟这点小事就不劳烦您费心神了……”
谢翊道:“几首赏雪的诗还用什么心神,这不是随便胡诌就能凑个十首八首吗?”
许莼:“……”他道:“九哥您歇着,我下去看看晚餐做得如何了。”他一溜烟就跑了,谢翊这才微微含笑着躺了下去。
冬海看着谢翊神色,心道:这位九公子,明显是在逗咱们世子爷呢,咱们世子爷年轻,不经逗,只这位九公子一看就不是简单人物,世子爷眼光是高的,一喜欢就喜欢上这样棘手深沉的人,恐怕来日是要伤心上几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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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赏画
许莼回了国公府,果然命掌柜弄了一套丹青颜料来,又选了一副中规中矩的画,一对梅瓶,将就着也就看得过去了,他的心倒不在这上头,却只是命掌柜捡了金丝燕窝、赤嘴鱼胶、阿胶等名贵食材来,命夏潮亲自送过去到竹枝坊里给六婆做些滋补养身的汤羹给九哥。
连日大雪,这日一大早天气放晴,淡淡阳光落在雪上,晶莹凛冽,果然是个赏雪的好日子。
许莼披了狐裘,到了外院马车的地方,看到许菰已站在马车旁等着他了。他面容仍如平时一般漠然,身上也披着裘衣,一身打扮并不比许莼差什么,虽说是为了国公府的体面,但盛氏出身巨富,又不愿意落下苛待庶子的名头,因此一应吃穿用度并不曾亏待了许菰等庶子庶女。
许莼拱手道:“大哥哥久等了。”
许菰微一点头拱手还礼,没说什么自转头上了自己的马车。他这个庶长子身份微妙,也因此哪怕他考上了举人,他在府里仍然对嫡母恭恭敬敬,在许莼跟前也基本不会充长兄的派头,平日里和许莼出门,也从来不会自己先上车出行。
许莼知道庶兄身份尴尬,向来也不去为难他,这倒是母亲言传身教。盛氏出身巨贾,和气生财,从未与人面上决裂,哪怕心中再不喜,面上也总是含着微笑,行事自如。
顺亲王世子赏雪的园子叫惠风园,离靖国公府其实不远,马车不过两盏茶功夫也就到了。许莼和许菰到了惠风园门口下车,已来了许多客人,络绎不绝都是衣着华贵的。
许莼和许菰走进园门,递上帖子,跟着的春溪熟练地指挥着下仆将礼物奉上,王府掌记挥笔记上靖国公府礼梅瓶一对,《蛱蝶戏花图》一张,丹青颜料一套,一边连忙命人将画送进去暖阁上挂起。
秋湖好奇问道:“这是要把今日送来的画都送进去给小王爷赏画吗?”
那王府掌记笑道:“正是,我们家王世子好画,因此平日里也攒了不少画,每次宴会,也能收到不少画作,如今天寒,小王爷恐宴席上大家无趣,索性命人将画都挂起来赏,若是今日有送画来的,也一并共赏。”
春溪笑道:“原来如此,果然王府气派,不同别家。”一边熟练塞了一个小银稞子给掌记:“管家辛苦了,我们爷第一次来府上,有什么不对的劳烦您指点。”
掌记收了银子满脸笑容登时带上了真诚,想不到靖国公府原来仆从这般知趣,笑着与春溪聊了起来。
却说前头,许莼和许菰一路跟着迎客的仆人一路走进去,到了园中暖阁里。今日晴好,宴会设在暖阁敞轩内。
这敞轩四面都镶了玻璃,因此光线极明亮,雪光穿过玻璃窗照耀在敞轩四壁上挂着的诗幅和画,满堂华彩,文气氤氲,衣冠俊达济济一堂。
画还在陆续从外边有人送进来挂起,许莼看自己送的那副《蛱蝶戏花图》也被挂了起来,便也知道顺亲王世子好画,这是赏雪顺便赏画了,不由暗自佩服九哥,幸好九哥提醒了一句,否则自己若是真送太过名贵的字画进来,少不得要引人瞩目。
如今四下看了看,大多数画都只本朝的,偶有一两副前朝的,也不是特别名贵的画,而自己送的那副《蛱蝶戏花图》,因为画师没什么名气,又不是什么古画,因此只挂在了不起眼的地方,这正合了他不能冒尖的意,只也和许菰站在画壁旁一副一副观看起来。
许菰低声问他:“二弟若是看到前日替你捐银的那位兄台,还当与我说一声,我们兄弟合该当面致谢才好。”
许莼含糊道:“他这些日子病了,只在家中休养,不会来参加这些宴席的。”
许菰眸光微闪:“如此,那二弟应当上门探病才好。”
许莼道:“他好清静,我已让人送了些药材过去了。”
许菰微微点头,解释道:“我也是慕其高洁义气,又是为母亲请得了荣封,想着来日见到,总不能失礼了。”
许莼也没放在心上:“好。”
却见一阵喧闹笑声从外面传来,原来是顺亲王世子被一群贵宾簇拥着,正从外边踏雪回来,后边跟着几位貌美侍女,手里捧着梅瓶,里头插着刚刚折下的梅花,一群人都衣着华丽,恍如神仙妃子一般拥进了宴会厅里。
为首谢翡穿着一身孔雀羽直氅,墨绿呢底上绣着穿珠云龙,腰间垂下翠□□滴的碧玉龙纹佩,头上戴着卷云冠,正含笑拱手和客人们说话,举止风度神采飞扬,雍容闲雅。
许莼从前也见过他一两面,但毕竟不是一个圈子的人,并不曾有资格近身相处。只看今日宾客,大多是他不认识的人,便也知道从前混的不是一个圈子,自己从前那些结交的纨绔,多是京里不入流的子弟,与他结交,也不过是贪图他花钱慷慨罢了。
许莼遥遥看着世子谢翡,却忽然发现世子长眉修目,鼻挺唇薄,猛一看竟觉得有些眼熟。
心中好奇,又仔细看了眼那又浓又直的眉毛和含笑的双眼,忽然恍然发现原来和九哥竟然有些相像。
只是九哥境遇坎坷,眉目间郁郁寡欢,这谢翡却是富贵闲人,顾盼神飞,意态风流,显然生活极优越悠闲的。
他忍不住心里嘲笑自己这才出来半日,这又是又想九哥了吧?
想到九哥,他心里就有些神不守舍起来,一心又想着赶紧应付完这宴席,回去还能陪九哥下午针灸和用晚餐,眼见着赏完画应该也就入席了,再听个两三折戏,酒过三巡,今日也就算完成任务可告辞了。
他漫不经心离世子那群贵客远一些,站在了不起眼的角落里随便挑了副不起眼的画,只做品鉴样,其实整个人早已神游万里。
许菰看他怔怔发呆,又看到从前学里的同年,便和许莼打了个招呼,邀他一起过去应酬。许莼原本就对这些读书人敬而远之,自然连忙摆手让他自去应酬,他自便即可。
许菰走后,许莼更自在了,幸好今日都没有认识的客人,不许应酬,只管装着看看画便好。
前面谢翡与众宾客已一副一副画开始鉴赏起来,谢翡确实好丹青,品鉴起来也颇有几分功力,画得确实精深的,便多说几句,只是一般的,便点评两句直接越过,一时堂内十分热闹。
许莼想着自己那幅画没什么名气,便也不在意,只远远避着他们,却没想到谢翡路过那张《蛱蝶戏花图》时,却站住了脚。
众宾客只以为是什么大家之图,连忙细看,却见画上全无题跋年月,看色泽焕然如新绘,显然不是古画。
整幅画只团团画了数只缤纷蛱蝶在画中围着海棠花飞舞,颜色十分鲜艳,蝶翅上甚至用金银粉勾勒斑点,富丽华贵,那枝海棠花也粉白中泛着珠光。
整个画面颜色艳丽,栩栩如生,但这在文人看来,却有些过于富丽闲贵,过于追求技巧了,失了清雅古朴的意境。
有宾客大着胆子笑问还在仔细端详的谢翡道:“小王爷可是觉得这画法别致?今日这许多画,倒是这副显得鲜亮。”
谢翡笑而不语,靠近仔细看了看那副蛱蝶图,又命人将附近窗子的绒帘挑起,将光线更亮一些,对着画面又仔细看了看,这才笑道:“这是哪家送来的蛱蝶画?”
众人都摇头四顾,一旁服侍着的下仆已笑着上前回道:“回小王爷,这是靖国公府上送来的画,今日靖国公世子送来的,名为《蛱蝶戏花图》,画家不详,这上头也无题跋落款。”
一时众人都有些意外,谢翡却笑了:“靖国公府世子在哪里?”
宾客喧闹,许莼原本看着画发着呆,忽然听到众人叫,尚未回神,却早有顺亲王府的清客下仆过来请了他过去。
他有些愕然,但仍然上前作揖:“在下许莼,见过亲王世子。”
谢翡仔细打量许莼,却见这传说中的纨绔子弟竟有一副好样貌。
看着不过是十七八岁,十分年少,面容俊秀,一双猫儿眼湛然若星,光彩熠熠,身上穿一领青灰色裘衣,里头露出暗红祥云纹衣袍,看着并不醒目。
但谢翡到底出身皇家,见识不凡,已看出那青灰色的裘衣,乃是狐狸下颔部位的皮毛,极轻柔昂贵的。
谢翡笑着道:“早有闻名,竟未相识,许世子送的这画,有心了,我看这画风格大异中原,彩蝶宛然若真,呼之欲飞,其色光耀夺目,绘制的颜料似是以宝石矿物为材料,与一般丹青颜料大不相同,闻说许世子外家有海外门路,想来这画乃是海外异人所画?”
许莼脸上微热:“小王爷喜欢就好。这是海商从外边带回来的海外夷人研制的颜料,当时为着推销,同时赠了这画给小的做样的。我看这蛱蝶翩翩飞翔,画得栩栩如生,颜色亮丽,十分喜庆,便留了一套,这画也便收着了。”
“这次承蒙小王爷邀请小的来赏雪,想来小王爷稀罕东西见过多了,左思右想听说小王爷好丹青,便想着当时收着的这颜料留在我手里也没什么用,不若赠与小王爷,若能给小王爷的画上添些光彩,也不枉这些丹青颜料漂洋过海一场缘法了。”
谢翡听他不仅仪容出众,说话流利又有趣,丝毫没有矫饰,也不曾刻意迎合,越发心中喜欢,携了他的手笑道:“好一场缘法,许世子用心了——我这些日子正想画一幅画,却一直不得灵光,如今见了许世子这画,竟有了些意头。”一边命身旁仆人:“去把许世子送来的丹青拿来,也给今日的大家开开眼见见这海外的颜料,必然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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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蝶
暖阁中间的长桌上,早已有侍童熟练过来调桌安椅,设摆纸张,笔架、各色调颜料的缸碟乳钵一一罗列,又有两个童子抬了那盒颜料过来,原来说起来一套丹青,真正却是结结实实一大乌木匣,颇为沉重。
谢翡料不到这般排场,微笑道:“倒是生受了你这般厚礼。”许莼只能谦辞两句,谢翡含笑携着许莼的手走到案前,一边又招呼客人道:“大家都开开眼看这西洋的颜料。”
众人围了过来,看那一个黑漆捏丝戗金五彩大盒子打开,里头隔开无数个小格子,每个小格子上都有银色小签子,写着佛赤、泥银、藤黄、钛白、赭石、朱砂、胭脂等颜色,格子里则是一个个小水晶玻璃瓶,瓶身透明,能看到里头颜料都磨成了极细的粉,缤纷多彩,数一数竟有六十种色,每一瓶约有三两左右,果然十分稀罕。
许莼介绍道:“这签子原是我找了精于辨色的行家一样一样辨了色写上的,但也说了因着没有启封,若是真调色画在纸上,未必准,若是小王爷画时觉得色不准可以自行改了,不过之前兜售的海商可是和我说了,这颜料都是烧制过的,因此不容易变色,”
谢翡笑道:“色是画在纸上才准,是这个理儿,便是不同纸,出来的颜色都不大一样,还得日光下看才精准。”
一旁客人少不得咋舌惊叹,私下估算,这一套下来,光那大匣子和六十个水晶玻璃瓶,成本就已数千两,更不必说那些珍稀颜料了,只那佛赤、泥银,就是实实在在真金白银磨细的,还有好些都是珍贵宝石磨成的细粉,有些认不得靖国公府世子的少不得相互打听,自有人低声说了他母亲出身巨富的底细。
一时议论纷纷,众目所投,便连许菰的同年都忍不住赞他道:“这是你们府上送来的礼,果然够雅。”
“这丹青一般人也用不起吧,也只有府上能用得起了。”
“伯玉于这丹青一道上也颇有些造诣吧,一定也用过吧?”伯玉是许菰的字,说话这人正是许菰师出同门刘鹏飞,却是今年未能中举,乃是世宦,平日里颇有些看不上许菰,一个没落的国公府上的庶长子,运气好嫡母让读书罢了,却偏偏一向很得师长青眼,如今明知道这般贵重丹青,恐怕人家正经世子也没用上,但还是故意刺上许菰几句。
许菰却是今日出发才知道备下的礼单是什么,当时看到一套丹青颜料还觉得有些意外,毕竟嫡母一贯豪阔,这礼稍微轻了些,王府哪里会缺颜料,但还有一对梅瓶在也算过得去了。再者自己也没置喙的余地,便也不曾言语。
此刻看到这样一份丹青颜料,也颇觉有些震惊,并没理会刘鹏飞的言语挑拨,只盯着许莼和谢翡看,心中却只想着不知道之前嫡母被封诰命一事,是否与小王爷有关。毕竟嫡母一贯精明,怎可能不为亲生儿子安排前程,这礼单表面低调,说贵重也不过是一套颜料,但却偏偏又是喜画之人最珍贵之物。
而许莼一贯烂漫无机心,偏偏对这帮他走通了路子换了母亲诰命的人讳莫如深,难道会是这一桩事吗?
许菰的好友名叫卢墨轩的却看不惯刘鹏飞平日里眼高于顶的模样,忍不住嘲道:“没听刚才许世子说了只留了一套?”
刘鹏飞嗤之以鼻:“不过是故意渲染奇货可居罢了,商人一向手段……”
一旁另一位同年只摆手道:“小声,看小王爷画画。”
刘鹏飞被堵了回去,面露不忿,却也只能噤声看向中间那粉油大案旁站着的谢翡。
谢翡提了一支水晶瓶起来凝眸细看,只看那晶莹剔透的瓶内,盛放着宝蓝色的颜料粉,色泽莹灿,光彩焕然,他有些吃惊道:“这祭蓝色好生特别。”
他命一旁的侍女上前调色:“且调来看看如何。”
几名貌美侍女上前来,有的捧碟,有的倒水,有的化胶。谢翡倒了些祭蓝颜料粉在碟子内,亲自滴了化颜料的水,调了颜色。提了一只大着色来,饱蘸了墨水,提笔沉吟了一会儿,笔锋落下,兔起鹘落,不假思索,不过寥寥几笔,浓墨侧锋,飞白留空,便已抹出了几支蝶翅,又寥寥数笔,枯笔点勾出须足。
一时夸赞声轰然而起,有的夸:“这蝶翅浓淡均匀,如风抹云痕,翩跹袅娜,韵味无穷。”
又有人道:“这是写意画法,小王爷画技娴熟之极,极是难得。”
谢翡显然已习惯这种夸赞声,有些无奈笑了笑,看向许莼:“果然好颜色,颜色明亮,覆盖力强,而且看起来非常稳定,调水后只影响浓淡,丝毫不影响其色泽,难得,许世子用心了。”
许莼拱手道:“小王爷喜欢就好。”
谢翡却笑道:“看来许世子也是能画上几笔的,否则那海商为何会无端向你推销?”
许莼赧然道:“我是个大俗人,从前是从几位画师学过几年,但画师都嫌我构图太满,立意平庸,过于匠气,太俗,大抵是没什么天赋在这上头的。”
谢翡笑了:“无妨,今日反正是试色,不若世子给我这画上添上几笔,看看颜色效果。”
许莼却是看出来谢小王爷身份尊贵,画上几笔是看到颜色好技痒,但真叫他继续画下去给这些地位不如他的宾客看,那就无端降了身份,但既是试色,总要多看几样颜色,于是这才将他推出来,自己却是不好推却的。
只好接过那笔,看了下颜色,伸手拿了几样颜色请一旁侍女调色,却是选了枝小蟹爪来,蘸了墨,落笔画了起来,众人只围观着。
许菰在一旁看着许莼画画,卢墨轩在一旁道:“呀,小王爷是写意画法,你这二弟也应当继续用写意才对,拿这勾线笔,怎的看着要工笔?不太合适,伯玉不如上去解解围。”
许菰道:“且看看吧,我这二弟确实是学过画的。”他就是跟着二弟一起学的画,虽然并不好丹青,但他很珍惜这延师学习的机会,也很是用心学了几年,但却也知道他们两兄弟其实画技上很是一般,盛氏砸了大钱请画师为他们授课,但老师一方面嫌自己缺灵气和痴迷,又嫌弃许莼构图太满太琐碎太俗。
卢墨轩却摇头:“竟然画人物?小王爷是要试色,以这蝶来说,自然是画些花草最取巧,颜色也缤纷,写意法画花草也容易,可惜可惜,许兄不如还是上去劝一劝。”
人们窃窃私语,看来看法也和卢墨轩差不多,刘鹏飞却笑了声阴阳怪气:“卢兄还是莫要为难伯玉了,那可是世子,平日还罢了,这样场合他上去踩着嫡子在小王爷跟前露脸容易,回去只怕要被嫡母为难的。”
卢墨轩哑然,有些抱歉看向许菰,许菰却不以为意,只微微一笑:“我二弟确实擅人物,画的肖像很像。”
像有什么用……那民间画匠才力求像,画像原本就以神似为主,卢墨轩也不说话了只看着那小世子要如何画。
却见许莼寥寥数笔,线条流利,却勾出了一人大袖飘飘,侧卧于山石之上,一膝曲起,一手托头,冠巾带垂落在山石之上,男子闭目仿似睡着,眉目不过数笔,却有孤冷之色,山石周围数丛兰花,旖旎而下。
许莼勾完线,转手又换了支小着色,蘸了之前的祭蓝,几笔点染涂抹在那身宽袍上,宛如行云流水,袍袖垂落在山石之下,颜色自浓而淡,衣纹飒飒飘拂,凛然有风雪意,正与上头的蝶意相呼应。
染完衣袍,许莼又换了支大着色,蘸上了胭脂色,大开大阖,肆意涂抹染出了大片云霞,又换了支大蟹爪,点了赤金色,给云朵都勾出了熔金亮边,仿似镀上了金辉,越发晕染着那一只宝蓝色的蝶栩栩似仙魂。
如此一来,下边的高士风姿卓绝,如冰雪寒意逼人,又似神灵不染尘埃。上面烟霞烘托出的蝶魂整体暖亮,令人一眼看来便神为之夺,胭脂粉霭与鲜亮的宝蓝配在一起,竟有一种迷幻的光影之感。
一时众人都安静了下来,这时候便是之前窃窃私语的人也都看出来了,这位许小世子,恐怕手上还是有几分功夫的。
谢翡已笑了:“这是用的庄周梦蝶之典?用色很是大胆。”
许莼道:“是。”
又有清客笑了:“这是画的小王爷吧?这神态眉眼神似,只是略有些病容,清减了,更增出尘之态。”众人也都看着谢翡,都纷纷赞同。
谢翡细看了眼,不知为何却觉得不太像,但也只觉得眼熟,想来既然大家说像,那便是像吧。他笑着拉了许莼的手:“想不到许兄弟也是精于画技,却不知卿可有字,今后我若是开画社活动,合该邀请卿来聚一聚。”
许莼有些腼腆:“小的字思远。”
谢翡又笑了:“见秋风起而思莼鲈,思远这字极佳,如此以后我便以字相称了,我字非羽,思远弟也可唤我字以免太过见外。”
一时众人都以欣羡目光望着许莼,许莼只能硬着头皮谦辞了几句,谢翡却似极高兴,牵了他的手出去一并入席,席上又与许莼说话,问了些日常,这在众人眼里已是极看重,边连一起来的许菰,都接了不少名帖。
宾主尽欢,直到酉时这宴才散了,谢翡送走了宾客,刚想要趁着酒意再画上几幅,却见侍从来报,道是苏槐公公到了。
他吓了一跳,连忙整衣来见,苏槐面上含笑道:“小王爷不必多礼,是皇上听说小王爷今日赏雪,画了副梦蝶,听说极有神韵的,如今皇上年下无聊,便让小的来取画回去看看,以消长日。”
谢翡慌忙命人取画来,一边笑道:“这等小事,公公怎的亲自前来?可是小的哪里没做好,惊动了御前?”面上却浮现了些忧色,反复怀想那画上不曾犯了什么忌讳吧?
苏槐亲手打开那画看了看,目光落在那闭目沉睡的高士脸上,心中哎唷一声,心想这世子果然有几分本事在,难怪皇上冒险也要留在世子那里养伤呢,一听了世子和小王爷画了一幅画,立刻便让人传话叫自己来把画取回去,啧。
瞧这画的龙颜,可不正是皇上那神态?还有这动作,这眉毛,啧,这才几笔啊!真是活龙活现啊!
苏槐心中咂舌,满意将画卷轻轻卷好,亲自捧了:“小王爷不必担忧,这画画得真好,皇上看了一定会龙颜大悦,必然有赏的。”
谢翡连忙道:“有劳公公御前解释,只是这画并非我一人所画,这上头人物,却是靖国公府的许世子画的,不敢贪功欺君。”
苏槐微微一笑,心道皇上肯定不会还这画了,以皇上那不肯欠人的脾气,自然会厚厚赏谢小王爷的,只又与谢翡说了几句话,便回宫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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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荔
“太后命人过话说想要探望您,被苏公公挡回去了。她大概看苏公公镇定得很,也没说什么,只和静妃每日念经修佛而已。宫里西门守卫有个兵士回家说是晚上喝醉酒摔入河里溺死了。”
谢翊斜靠在榻上,眼睛上仍然蒙着绷带,整个人看着苍白倦怠,但方子兴一点不敢懈怠,一丝不苟说着这两日查到的东西。
谢翊淡淡问道:“范牧村那边呢?”
方子兴道:“查了,范家如今颇为老实,过节都是闭门不出,范牧村只说守孝在家读书,并无人似乎并无与宫中通信的。”
谢翊却笑道:“我若身死,太后立谁为帝才能最快稳定朝局呢?”
方子兴不敢说话,谢翊道:“她翅膀羽翼都被我剪掉了,范家贼心不死,但要说服朝臣,必然要选一个成年皇子——还要有些贤名在外。”
方子兴垂手侍立,谢翊却又问道:“也不知苏槐把画取了没。”
方子兴连忙陪笑道:“苏公公接了通知,立刻动身了,他办事一贯牢靠,九爷放心。”
谢翊道:“谢翡就是那个被选中的人。”
方子兴一怔:“但为着许世子去赏雪,今日我也派了几个人去了顺亲王府保护他,我看翡小王爷仍和从前一般只是好诗画……”
谢翊道:“要的就是一无所知,如此这才能正大光明承大统。朝臣们怎么会坐视外戚再次掌权,太后要的也只是报仇罢了。但顺亲王必不会置身事外,细查顺亲王,另外,内阁几位相爷,定然也有人呼应,应该是李梅崖,盯紧了他门上进出拜访客人。”
方子兴怔了怔,垂睫道:“是。”
谢翊冷笑了声:“本来朕这条命,活得也没甚么意思,但一想到太后心里不高兴,那朕可就高兴了。”
方子兴看谢翊其实早已是怒极,只能劝他道:“九爷息怒。”
话音才落,就听到外边的六顺脆声道:“见过世子,世子不是赴宴去了吗?怎的这么晚还过来呢?”
方子兴连忙不再说话,只听外面许莼笑道:“宴早收了,回了国公府见了长辈,又被祖母留着细细问了一回,用过了晚饭才回来的。九哥用了晚餐没?大夫说了九哥现在可以多喝些汤,今儿我让人送了几尾石斑鱼过来让六婆烧汤,也不知九哥喝了没。”
六顺轻声笑道:“原来是世子送来的,九爷喝了一碗,剩下都赏我们了,托世子的福尝了些,用了好些胡椒呢,鱼片滑爽鲜美,喝汤后全身都暖洋洋的。”
里头五福已走了出来迎着许莼道:“世子请进,我们九哥正要喝药了歇下呢,可巧您来了。”
许莼笑着道:“吃药?我看九哥的药里头有熊胆,虽则明目有效,但必定很苦。我今儿从府里带了些糖荔枝过来,给九哥配着服药呢,去去苦味。”他看向谢翊,谢翊仍然靠在床边,面上一贯没什么表情,但身体是放松的,许莼仔细看着他的面色和唇色,似乎没那么苍白了。
一侧侍立的方子兴转头叫了声:“许世子。”灯下却看许莼眼角带着红,一副眼饧骨软的带醉意的样子,笑道:“世子这是喝了酒还没散呢?想来今日宴会还不错?”这其实是知道主子看不到世子样子,不知道世子带了醉意,怕这许世子酒后言语冲撞了皇帝,所幸提醒一句。
许莼已凑了过来坐在床边,看五福端了药过来,便连忙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玻璃瓶来,拔了木塞,从案上水果盘里拿了把银签子,插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糖荔枝递到谢翊嘴边:“先吃一颗糖荔枝,再喝药,喝完了再吃一粒,一点儿都不苦。”
谢翊唇边便被抵入了一枚软甜清香的荔枝肉,张嘴含入吃尽,果然味道十分甜蜜,他接过药汤一口气喝完,许莼又递了一粒过来,他不得已张嘴又吃了。
许莼只喜滋滋道:“这是荔枝剥壳了和糖浆煮的,还加了点玫瑰酱,很香吧。”
谢翊问他道:“今日宴会如何?可有让你写诗?”
许莼道:“不曾,果然你说得没错,谢小王爷好丹青,因此宴上不曾作诗,都在品画来着。我送的颜料倒是合适。其他也没甚么好说的,无非吃吃喝喝就散了。”
谢翊早听了方子兴回报他当即作画很得谢翡赏识,如今却看到许莼只字不提,心中有些不快,只问他道:“你觉得谢翡其人如何?”
许莼道:“凤子龙孙嘛,自然是龙章凤姿的。”
谢翊不再说话,方子兴却早已几乎心跳都要出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提醒许莼皇上这是心中不快了,只能硬着头皮道:“九爷,那小的先回去了。”他看了眼许莼,其实是提醒许莼一起走,没想到许莼喝了酒又是灯光昏黄之时,懵然不觉。
谢翊淡道:“去吧。”
方子兴退了出去,只替那许小世子捏着一把汗,谢翊仍然只躺着下去,一声不言,许莼替他盖了被子,谢翊也不理会他,许莼悄声殷勤问他道:“明儿还喝鱼汤吗?还是我弄点小牛肉来给你?”
谢翊道:“许世子请自便吧,我不过是借居养伤的客人,世子不必俯就敷衍。”
许莼一怔,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谢翊生气了,忙道:“怎么了?我哪里没做好你只管说,你病着呢,别把气存着,往心里去了,倒不好养伤。”
谢翊道:“连什么凤子龙孙龙章凤姿的冠冕堂皇的话都说了,还说不是敷衍?”
许莼反应过来,连忙道:“九哥这是误会我了,实在是……其实我是有些想法,但我算什么人,芥豆之微罢了。云泥之别,怎好妄评皇室贵胄呢,再则我也怕您觉得我小儿妄言,背后指摘人。”
谢翊道:“不过闲话几句,如何算得上妄言指摘?”他发现自己似乎和许莼在一起,确实居高临下教导的口吻多了些,难怪许莼不敢在他跟前造次。谢翊稍微反思了下对许莼的态度是不是该改改,但略一思忖仍然觉得,许莼还是得严管起来,不然总要长歪了。
许莼这才压低声音道:“我也就只和你说,我觉得翡小王爷哈,并不是真的那么好丹青。当然,喜欢肯定也有的,到底皇室中人么,可能要避嫌,所以只好做出无心权位的姿态。”
谢翊道:“哦?你怎么看出他并不是真心喜欢画画的?”
许莼道:“若真心喜欢画画,见到我那套丹青颜料,必定忍不住多试几种颜色,当然,他技巧确实很高,画得很好,必定是有天赋在的,但……”
谢翡一开始看到那蝶画和颜料,其实并不如何惊艳,毕竟那画也不过是西洋匠人普通画罢了,自己都觉得不甚出彩。之后试画,也似乎对自己其实有些了解,知道自己能画上几笔。
所谓让自己试画,更像是给自己一个出风头的机会,好哄自己罢了。而后来自己真的画了,谢翡的笑容仿佛才带了些实意,似乎对自己有些改观,大概不是他之前以为的纨绔草包吧。
但这倒不好和九哥说这些,好像在炫耀自己画得怎么好,更何况今日自己一时情急,为着心中有所思,其实画的正是九哥。
他含含糊糊道:“所以我才不好和你说这个,也并没有什么实在的依据。你知道我外家精于商贾之道,我自幼也于这察言观色上有些长处。这感觉,我说不出来,就是觉得他并不是真的非常稀罕我那套丹青颜料,今日为着那套颜料,他还降尊纡贵和我说了好些话——我倒觉得,从下帖子开始,大概我无论送什么,翡小王爷大概都能找到由头和我说话。”
“毕竟这几年参加宴会也不少,极少有当堂赏鉴众人送的礼的。”
他迟疑了一会儿,唏嘘道:“想来我那十万两白银为了个诰命的事,已传遍了京华,大家结交我,不过是看在我那冤大头的名声上了。”只是他原本是悄悄施为,让这事被宣扬开来的,正是眼前九哥。
但自己也确实拿了实惠,因此并不敢露出一丝不满,如今话赶话说到这里,他怕九哥不痛快只以为他不肯说真话,也只老实说了心中的想法。
谢翊面上微微现了些笑意:“能想到此处,算你还有些眼力。谢翡一贯孤高自许,这一番造作,定然是为了你身后的盛家。”靖国公是个纨绔,合京谁人不知,娶了个商户女,虽则有些钱,也不过是靖国公众多不堪传闻里头一笔谈资,但靖国公世子,豪掷十万元为母谋诰命,这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说明靖国公这位年满十八岁的世子,能够随手调动至少十万两白银,这消息传到京中权贵中,谁能不动容?便是自己当时知道,不也吃了一惊吗?更何况这小世子当初浪掷十万两,竟只是为了给贺兰静江脱籍,若是被人知道,简直是无知稚子闹市持重金而行,谁不想分一杯羹?
许莼道:“我省得的,今上未定储位,听说还把皇后给废了,如今储位不定,不知道来日还要生多少事呢!平日里我们也都避着让着宗室的,这次下了帖子,推拒的话更不合适,祖母有命让我带着大哥去,下次还是找机会装病推了。”
谢翊微点头。
许莼替他盖了被子:“九哥早点歇罢,明儿拆纱布,说不定就能看到了。”他低头看到谢翊仍蒙着纱布,但一双剑眉直飞入鬓,秀逸非常,忍不住悄悄碰了一下,然后假装为谢翊整理枕边的头发,又捋了捋,这才心满意足起了身,退了出去。
谢翊五感敏锐,自然对那蝶翅一般的一触即离有所察觉,但却不觉得僭越亵渎,倒觉得这少年心思浅显。也还算有几分眼力,至少能看得出那谢翡接触他,必有所图。只不知谢翡是知道自己亲父顺亲王的心思而主动参与呢,还是假做不知顺水推舟想要做一个坐收其成洁白无瑕的圣君?
他平素多疑多思,平日里其实对谢翡印象也还不错。虽则顺亲王有些昏庸,但从前外放在藩地,平庸是福,倒没和太后、摄政王那些有什么瓜葛。当年他平了外虏,顺手撤了藩,命所有宗室回京居住,赐宅邸,宗室子弟一律进太学读书教养,顺亲王也是当初回的京。
谢翡进京之时还年幼,不过十来岁年纪,样貌出众,在太学成绩也算过得去,最近几年因着好画,在弘文院领着差使,素无大志,但才干还是有的,在一干平庸的宗室子中,已算鹤立鸡群了。
他原本还想要给谢翡一些差使历练一二,但如今知道他别有用心接近许莼,心中就无端生嗔,有些不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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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症
第二日清晨,谢翊才醒便已闻到了一股清幽花香味。他起身,五福过来扶着他起身盥洗如厕,谢翊伸手在水盆闻到花香气愈发浓了,闻到:“哪里来的花香?”
六顺道:“是许世子一大早不知从哪里带了几盆兰花来放屋里了,说是下边掌柜们孝敬的,他看这花香,专门带了来给九爷的。”
谢翊问道:“兰花?开的什么颜色?”
六顺道:“玉白的,晶莹似冰花一般,有七八箭呢!每根花杆上开了十几朵,香味特别浓。”
谢翊微一点头,这是“鱼魫兰”,这可是闽产贡品,极珍稀了。不过他早就停了这些先帝沿用的莫名其妙劳民伤财的花鸟石贡,国库一贫如洗,地方民间还强征贡品,竭力供应皇室,这些玩物不能吃不能喝,于国无功,于民无利。如今被富商重金购置的话,大概那花匠还能得养家糊口。
这许小公爷确实是生活豪奢,连他这个皇帝也托福今日才得有此享受。兰花太过娇贵,莳养不易,宫里冬日日常只敢奉着水仙腊梅等凡物,再不敢进这种贵重兰花的,是怕入了天子的眼,年年都要,那可就兴师动众了。
只是他养病这几日,屋里不曾断过香味,却又不是点的香,而是桌面上摆着的佛手,想来是许莼从前自己喜欢的,但冬日已深,今日全都换上了兰花,这是特意为看不见的他置办的了。
谢翊想起昨夜睡前那轻微犹如蝶翼的触碰,这般款款动人的温存小意,若是去追求旁的女子又或者是男子,只怕是无所不应。只看这几日,一衣一食、舟车轿马,无不极尽舒适奢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偏偏读书上连字都读不顺,这是全然无人用心教养,这般豪阔,但凡请上几个好些的严师,岂会学成如此糟糠?
许莼十八岁了,还未定下婚事,这在京中高门已算迟的了,当然与他昏聩混账的父亲以及出身商户的母亲不无关系,但找高门联姻不容易,找个官宦家庭的女子订婚还是容易的,却无人操办,想来是靖国公府中,并无人真心为他操持,而他的商户母亲,大概在这上头也做不了主,无诰命,就无法正式进入京城权贵的交际圈中。靖国公府中,还有两位诰命夫人,一位老了,一位守丧。
许莼还有一位庶兄,也未定亲,却已考中了举人,即将参加春闱,一旦成为进士,确实议亲更有优势。但一位私生庶子,被光明正大认回国公府,借着富有嫡母的仁慈和资源读书中举成才,眼看将能再次在婚姻中改变命运。与之相比,真正的嫡子却养成了奢侈无度的纨绔,不仅没有能结下一门有力的婚事,甚至还被人引诱,好起了南风,走上了歪门邪道。
好一个庶子立志终踏青云路的好故事,竟是可以编上一出戏的。这能算是无心插柳?谢翊自幼在宫廷中长大,不知见过多少魑魅魍魉,经历过多少阴谋诡计,事关爵位,哪一家豪门关起门来不是龌龊满满,没一家清白的。谢翊可从不信天下有这般幸运儿。
谢翊原本便是思虑过重之人,又兼心细,许莼既被他划入了管教范围,少不得分了点心想靖国公府这疑点,洗漱后有人送了早饭来,却是送的鸡丝汤鱼面,虾仁小馄饨,蟹黄鲜肉汤包三样主食,另外甜的有花胶羹,燕窝汤两样,另外又配了淮山糕等几样糕点及冬梨、蜜瓜几样难得的瓜果。
谢翊看养伤这将将也七八日了,每一日的餐点竟都不同,据说都是那六婆亲手所做,实在也有些叹息这精心。随便吃了点,剩下都赏了五福和六顺吃了。
才撤下去没多久,许莼就带着周大夫来了,周大夫过来替谢翊把了脉又看了伤口道:“伤口已开始愈合,脉象平稳,外敷换些贝母、白芷、生大黄、木香之类的解毒消肿散结,加点冰片清热生肌。内服继续原来的药汤减掉黄柏,药量减半,晨起含片参片固本,慢慢养着吧,夜间可还能安睡?”
谢翊知道对方医术极高,也不隐瞒:“仍偶尔有些惊悸不安,醒了难眠,不过这也是从前就有的。”
周大夫皱眉道:“病人思虑太甚的缘故,我看尊驾天资绝顶聪明,心性高强,想来平日少不得心重多思,还当放宽心怀,不必事事要强。长久下去,七情郁结,气滞血凝,不思饮食,精神倦怠,不是好事,倒是纵情多玩乐些,得个尽情一笑,或有改观。”
谢翊一笑,不置可否,周大夫也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不勉强,只又吩咐冬海:“去解了纱布,看看眼睛。”
冬海起身和六顺等人服侍着替谢翊解纱布,许莼心中紧张,却仍是起身走到了窗旁,虽然今日天气阴郁,云层厚重,光线并不明亮,他还是将窗子掩上。
五福看到许世子这般,知道是怕光太亮了刺伤皇上的眼,心中不由有些感动,这位许世子,别看外边怎么说纨绔,这些日子待皇上那是真实实在在的好啊!
纱布一层层解下来,冬海让人备下了热水,拿了热巾子替谢翊将眼睛上敷着的厚厚油膏整层的抹下来,一连换了四五把热手巾,才把眼睛擦拭干净,又轻轻擦上一层清水茶油,这才请谢翊睁开眼睛。
谢翊缓缓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了许莼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关切之极,他慢慢眨了眨眼睛,就看到对面立刻移开了眼神,耳后变得通红,腼腆之极,周大夫问他:“如何?”
谢翊道:“能看到了,虽然还有些模糊昏暗。”
周大夫仔细看了看他的瞳孔,眼睛等部位,满意点了点头:“和之前想的一般,接下来服三花九子丸就行了,食物里头可放些枸杞明目,这些日子少用眼写字看书,多看看远处,去外边走走,畅怀舒心些,动动身子,毒排得也快一些。”
周大夫放下袖子起身,叫上了冬海出外开药,许莼紧紧跟着周大夫后面,他听周大夫的吩咐,心里很是在意,出来后看周大夫开了药方,才低声问周大夫:“周爷爷,九哥那思虑太甚的郁症,严重不?当如何调养疗治?”
周大夫道:“你那九哥,一看就知道夜间难寐心思重的,经事多的人都这样。好比上了年纪的人,一到夜深人静,半辈子的事历历在目,睡不了。这是性子定的,我看他必定凡事无论大小都竭尽心力,譬如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虽则青年岁数,偏却是枯脑焦心、憔神悴力,以致情志不舒、气机郁滞,这症状只怕已有数年,一时半会消散不了的。”
许莼却道:“怎么能让他开心一些呢?”
周大夫翻了个白眼:“正常人吃喝玩乐都会开心,但你那位九哥,心里不知多少恨呢,肯定不那么容易开心的,歇歇吧。”
许莼却道:“谢谢周爷爷,能开些疏肝理气的药膳方子吗?”
周大夫呵呵一声,没说什么,顺手开了几个方子,抬脚就走了。许莼亲自送了他出去,回来看到谢翊拥着狐裘,正在院子里垂睫看着墙边假山石下摆着的几只巨大鱼缸。鱼缸外边厚厚包着棉毡,围着炭炉,是为着保暖,里头养着许多活鱼。深色鱼缸旁谢翊披着一身清冷,郁郁孤标,实在落寞。
许莼怕他身体未恢复在院子里站久了着凉,笑嘻嘻跟过去:“九哥这是看鱼吗?看着鱼是养眼。这鱼是六婆养着备餐的,你看看喜欢吃什么鱼,捞出来咱们一会儿就吃。”
谢翊看了他一眼:“我在想庄子濠梁观鱼的故典。”
许莼呆呆道:“九哥要作诗吗?”
既知梦蝶,如何不知观鱼?谢翊盯了眼水里悠然摇动的鱼,忽然有些失笑,他知道这小纨绔担心自己的郁症特意跟出去问大夫了,所以特意在这里等着他解释一二,让他不必费心在此。但这小子不学无术,显然听不出他子非鱼的话意,一时竟没法说下去了。
所以和这只惦记着吃喝玩乐的纨绔儿讲话,还得直来直去,这让深宫里长大的谢翊很是有些新鲜,须知他自幼便是大儒轮着教导圣人微言大义,又在摄政王和太后手底下讨生活,听惯了话中有话,凡事多思多想,说话模棱两可,留着余地,哪里见过这样浅白到一望即知的人。
许莼看谢翊一笑,越发心神荡漾,连忙道:“九哥在家里养病多日,定然无聊了,今日天还好,不若我陪九哥去戏园子看看戏,听听曲儿?”
谢翊原本对这些娱情宴游之事均无兴趣,但去戏园子一则观察京中民风,二则也可以借机让方子兴打听下那几家的消息,便道:“可以——但我不喜见陌生人。”
许莼大喜,连忙道:“你放心,那戏园子是我开的,咱们从后楼上去直接到我的包房,保证一点儿不会遇到陌生人。”
他一迭声命人备车,又提醒小厮们带上药炉,手炉等等操心非常,很快一切收拾好。许莼亲自陪着谢翊上了车,谢翊看这马车果然也极尽华丽,外面看着只是普通青桐漆的高马车,里头却很是宽敞温暖,用的水晶琉璃窗,铺陈极尽华丽舒适。谢翊坐在铺着柔软虎皮的榻上,看着许莼将桌子翻起,茶壶、话本、等等一应俱全,忍不住道:“你倒是受用。”
许莼还在兴致勃勃谋划着:“这些日子总下雪,等雪住了,西山那边放了晴,我们坐马车去西山那里赏雪打猎。我有个别院有片小山林,可以冬猎,烤点鹿肉、羔羊给你尝尝,补些元气。也可以去湖里划船耍子,还可以冬钓,我钓上来过好大的鱼!这几日你身子还没养好,且在城里逛逛好了。”
谢翊看他果然于这吃喝玩乐上十分在行,也没扫他的兴。年假快结束了,该复朝了,节后就是春闱大事,自己也该回宫了,自是不可能一直在这里白耗着。他看到桌子一旁八宝屉子用软布包着几本书,想来是闲坐车上打发时间无聊的,便顺手抽了一本书打开要看。
书挺简陋,只用针缝了书脊,封面是普通的油纸,写着《玉树记》,署名“楚馆客”,字倒不错,笔势很急,骨力清肃,打开内页一开头头一段便是“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边。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他点评道:“李后主《后.庭花破子》放这里,倒有些意思,字也有些品格,奇峭超逸,只是写得潦草了些,这是写什么的?戏本子还是话本?”
许莼随口道:“应该是下边人送来的戏本吧,九哥看看有喜欢的一会儿让人唱来……”他抬眼去看那本,一眼便看到那封面上赫然写着《玉树记》,却是那穷举子贺知秋才写好了的南风本子。书坊那边今日命人送来,夏潮问了一句如何处理,他只随口吩咐收着罢,哪想到夏潮自作聪明收在这里了?
许莼吃了这一吓魂灵几乎要从天灵盖出窍,连忙劈手要去夺:“九哥眼睛才好,还是别在车上看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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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笑
谢翊看到许莼满脸通红伸手来夺书,将书往内收了收并不给他:“怎么,什么书不能给我看?”琉璃窗透过的光打在少年神情焦灼的脸上,神采生动非凡,谢翊也促狭起来,戏谑道:“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书?”
许莼急得大冬天出了一额汗,心里一边骂着夏潮,一边可怜兮兮看着谢翊:“是下边书坊收的话本子……有些轻亵低俗,莫要脏了九哥眼。”
谢翊慢慢翻开一页,神情玩味:“没事,我看看说什么的,你没看过?”
许莼满脸窘迫,到底不敢硬抢:“没有。”
谢翊又翻了一页,看那玉树临风的少年骑马踏花,遇到一位游侠儿仗剑行侠,一见如故,意气相投,于是把臂同游,饮酒作乐,当夜,便睡了同一张床,忍俊不禁明白过来:“原来是南风本子——看来前儿读史,没学明白。”
许莼恨不得钻入地里:“九哥,您信我,我没看。我书坊那边前些日子一个穷举子来兜售他写的书,说是家贫母病,急需钱。我想着要周济他,又怕他读书人面上过不去,就随口说了需要收南风本子,给了他一笔钱说是定金,其实他写不写没关系,没想到这举子倒守信诺,昨日交了书。书坊那边便让人送了来,我也没打算印,只让人收着罢了……”
谢翊慢慢翻了几页,嘴边噙着微笑:“文才是不错,辞藻清丽,风流秀曼。”
许莼支吾着解释道:“我是看他风姿超逸,文才也不错,可惜他被赌徒亲父所连累前途,再者也是我们书坊的老主顾了,一向在我们书坊抄书换钱的,不是那等好逸恶劳的。确实是穷途末路了,父亲欠下赌债又被人打断腿,母亲生病,过年债主逼上门来,他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实在无路可走,写了几本艳本子,大概是哪里听说的这种本子才好换钱。那日遮遮掩掩的来,我看他确实窘迫,这才出钱帮他。”
他说得很细,只怕谢翊误会他,谢翊看他眼圈都急得微微发红,知他所言为真,便问道:“你那书坊开在哪里?”
许莼道:“叫闲云坊,开在城东临湖处,九哥闲了也可以去那里吃茶看书消闲的。”
谢翊慢慢重复许莼刚刚品评那个书生的话:“风姿超逸,嗯?”
许莼看向他,似乎有些不解,眼尾还带着些红晕。
谢翊却是想到那一日这纨绔子不也是第一次见面就说心悦自己,贸然搭讪,声音带了些揶揄:“卿当日也是第一次见我便上来搭讪,莫非也是一眼相中了这穷书生?倒是个巨眼风尘识英雄的好话本。”
许莼急了:“他如何能与你相比?九哥如何把我看做那等轻浮色坯?我……我若是有那想头,便让我出门被雷劈死!”
谢翊沉下了脸:“不过和你开玩笑,怎的拿身体赌咒起来?我若不在乎,与我何干?我若在意,你这般轻贱自己难道我又会高兴?”
许莼愣了,过了一会儿才讪讪道:“我只是想说九哥和旁人如何一样,是九哥先拿我开玩笑……”他声音越来越小,讷讷不语。
谢翊反躬自省确是自己一时失仪,他才满月就践祚登基,自幼受到便是帝王喜怒不形于色那一套严格教养,不知为何和这少年在一起,就有些失之轻浮了,正色作揖道:“是我的错,你虽年幼无人教导,但疏财仗义,行事有侠气,我不该如此揣测你,合该向你赔礼。”
许莼得了他一句“有侠气”的赞,脸上腾的一下通红,竟然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手足都不知如何放,幸而马车停了下来,外面春潮禀道:“少爷,到了。”他慌忙迫不及待跃下马车,一边命人来扶谢翊。
谢翊看了手中的书一眼,又将那屉子里绸缎包着的书都拿了出来,提着下了车。方子兴果然已在车旁侍奉着,他顺手便将那提书递给方子兴,方子兴有些不解,但仍然接了过来,谢翊吩咐了句:“带回去。”
方子兴明白,连忙交给身后的心腹吩咐了几句,心腹接过那包书小心收好了。一旁五福打着伞,为谢翊挡风,谢翊抬眼看了是一座高楼,前面隐隐传来笙箫,他们却是从后院下了车,早有熟练管事上来给许莼行礼,然后被春潮几句话打发走,然后一路因着他们从后楼的楼梯上行,一直行到三楼一处包厢内,上去后果然看到那房间内一面窗子设着看台栏杆,正对着正中央的戏台子。
高台上正是数位女子着粉衫正在跳舞,谢翊坐在了座位上,几上已预备下许多细果香茶,许莼拿了菜单子问小心上来跟着的春潮:“问过了吗?这边厨房今日有什么好菜色?”
春潮道:“让小夏去看过了,说有熊掌还行,让他们做了蜜煎的,另外再拣些羊汤和新鲜菜蔬,另外看看九爷、公子有什么想吃的,还有戏单子,看好了我命人演起来。”
许莼拿了菜单和戏单递给谢翊:“九哥。”他耳根还有些热,看着谢翊的眼神也带了些亲密,得到面前这人一句赞扬,他只觉得这些日子种种,都得到了报偿,他心满意足。
谢翊道:“你看着点就行了,我不挑。”
他也没有挑食的余地,自幼被以帝王规矩严格教养,衣食住行不可表现出偏好,更不可有癖好,帝王若是好歌舞爱看戏,那简直是亡国之君的爱好,他平日也知道克己,毕竟太师太傅们也和他说过这其中道理。
许莼想来也知道九哥这些日子从未在衣食上挑剔,便道:“这里肉燕做得还行,九哥尝尝。”他将单子再次转给一旁春潮,又拿了戏单子来递给谢翊:“九哥要听什么戏?”
谢翊仍是道:“你挑你喜欢的就行。”
许莼想了想,却是挑了一出《点秋香》。
谢翊其实没看过几出戏,太后在他幼时过生辰看过,都是些咿咿呀呀的太平戏,听他点了问道:“点秋香?”
许莼道:“对,九哥听过那故事吧?唐解元三笑姻缘。这是南方来的戏班子,上次听过一次,唱得好,演得也好,唐解元那风流才子的模样真演活了。”
谢翊重复道:“唐解元?”
许莼解释:“唐伯虎,诗画双绝那个,六如居士。”
谢翊明白了:“写‘但愿老死花酒间’的那个。”他知道唐伯虎,却不知道什么三笑因缘,想来是民间典故,却也没有哪位大学士跑皇帝跟前说这些。
许莼点头:“我收有他一副《仕女图》,极好的,九哥若是有兴趣我们回去了可以赏一赏。”
谢翊看下面戏台子上歌舞撤了,幕布落下,过了一会儿鼓乐齐奏,幕布拉起,一个青袍书生摆着扇子出场,果然风神俊秀,顾盼含情:
“满天星当不了月儿亮……金风起,透纱窗,檐前铁马响叮当。”(注:网转戏词)
谢翊便问:“有戏本子能看看吗?”
许莼连忙吩咐春潮:“让人把戏本子送上来给九哥看,挑字大一些的,莫伤了眼睛。”一边看着茶上来,许莼连忙亲自拿了茶壶给谢翊斟茶。
谢翊看茶里浮着乌梅,喝了两口问道:“放了肉桂?”
许莼正盯着他看,笑道:“是凤凰单丛,自带的香,然后调茶的时候额外加了一点儿肉桂和乌梅,周大夫说是补阳气,生津液,香气很特别吧?九哥喜欢喝熟茶吧?而且九哥特别喜欢天然的花、果、茶香味,不喜欢点的香,我说得对不对?”他说完笑得双目闪动,一副讨赏的样子。
谢翊一怔,他这些日子养病,并没有在茶水和吃食上表现出特别的喜好,上什么茶他都喝。对方是怎么看出来的?所以那些兰花,也不是意外了,是刻意送进来的?还有之前从没断过的佛手……但可从来没谁敢在皇帝跟前询问皇帝喜好的,那可是窥伺帝踪的大罪。
许莼替他又斟了点茶,沾沾自喜自己揭了谜底:“九哥遇到不喜欢的口味,喝茶喝汤就会很快,若是喜欢的,就会慢一些。这里的肉燕做得肉皮极薄,汤又鲜,九哥一会儿尝一尝,一定喜欢。”
谢翊不说话,只拿了那戏本子过来看,许莼没得到回答也不觉得窘迫,只拿了只柚子来亲自拿了银匕剥了,柚子肉掏了放在谢翊手边的碟子上,又去剥松子。谢翊看果然也都是自己喜好吃的,有些吃惊,却实不明白许莼在这短短十几日内如何看出来的,仅仅只凭吃饭时的快慢,不至于能到此,只能说对方确实十分关注自己的细微举动。
谢翊不再理他,专心看着下面的戏,不一会儿居然看进去了,唐伯虎三笑见秋香,风流才子放浪荒诞,乔装至宦家卖身为奴,清俊书生换了青衣,与那眉目秀艳,体态绰约的青衣小鬟妮妮侬侬,待看到唐伯虎惊叹“何物女子于尘埃中识名士耶!”已忍不住笑了出来,果然是这纨绔少年的喜欢看的戏目无疑了。
许莼其实之前并没有看完这出戏,忽然听到这一句,竟如此巧合与适才谢翊调侃自己巨眼风尘识英雄的话相同,一时面红耳赤,坐立难安。
好在谢翊适才已暗自反省自身,又给许莼道了歉,自不会再这上头继续指摘,只是心中想着,这少年既好救风尘,稚子持重金,若是遇上贪婪无德之人,总要被算计,也没有个靠谱长辈教引他,少不得花些心思扳一扳他,也算报偿他这些日子救驾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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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要好好教导许莼心思的谢翊一边看着戏,一边开始闲谈:“六如居士,你可知道是哪六如?”
许莼:“……”他只仿佛回到了私塾课堂,被先生忽然抽答功课,目瞪口呆,无法可答。
谢翊慢慢教他:“《金刚经》上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因此唐伯虎这‘六如’,便是从这上头来,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
许莼恍然:“原来如此,多谢九哥教我。”
谢翊却又耐心道:“你看,唐伯虎当时屡遭失意,被卷入科场舞弊、藩王造反这些案子上,境遇坎坷,半生凄凉,因此他自号六如,万物皆为此短暂易逝之物,原就是消极避世之意。再读他写的诗,比如‘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比如‘和诗三十愁千万,肠断春风谁得知’多为厌世伤神之作,看他性情又十分傲岸不平,你觉得他会为了个奴婢一笑,便隐姓卖身,小意温存,求美娶婢吗?”
许莼:“……”九哥好认真,他当然知道戏本子上都是编的,但他看着谢翊耐心盯着他,一双漆黑眸子刚刚治好,清姿无双,不管他说什么,那都是在关心自己,他一身骨头都轻了,只连连附和:“九哥说得极是。”
谢翊道:“你只看他画美人绮丽风流,看到却看不到他心中块垒,怅然神伤,须知人生毕竟不是那戏本子,只看个热闹便可,万不可真将那戏本子话本上写的故事都当真了,你看这戏台上才子佳人、帝王将相,贪嗔痴恋,聚散离合,可不正是如梦似幻,如露如电?”
许莼:“九哥教导得是。”心中却想着,九哥果然心中不快活。人人看戏只想到热闹开心,九哥只看到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只想到六如居士那些境遇坎坷,怕不是也是自己心中块垒难消,半生怅然,得找个什么法子让九哥开心起来呢。调马射雕,寻芳踏春,倒也得花些心思才好。
谢翊不知许莼心中却是想着他的郁症,看他受教,满意点头,又问他:“这戏园子是你开的?国公府同意?”
许莼连忙摇头:“家里不知道,我外公那边的规矩,盛家十二岁就开始拿钱试着做生意,我也是试试手开着玩,当时就想着开个戏园子,看戏方便,想看什么就找戏班子来演。开书坊也是为着喜欢看话本……”他声音有些低下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谢翊点头:“你年少就擅于经营,这是好事,只是京里权贵轻贱于此道,你自己知道不要声张便好。父在子不立,若是拿你私下置产的事来说话,你是占不住理的。须得仔细。”
许莼看谢翊待他宽容,心下越发高兴:“我以为九哥要嫌我行这商贾之道,是个大俗人呢。”
谢翊道:“俗不俗倒不是看这个。”那十万两银子可帮了大忙,工部那边大船修起来了,工部尚书仿佛都年轻了几岁,上朝走路都带风,面君也振奋精神,忠心仿佛都多了几分。
若是户部有这样擅经营实务的人在,他哪会这么捉襟见肘?俗的不是钱,这孩子虽然糊涂,却可一点儿不俗,待人以诚,行事颇有侠风,只需要有人替他把一把方向。
他心中存了这点想法,不由上下打量了下许莼,靖国公世子的话……去户部补个主事,问题不大,就只是到底还是年少了些,真进了官场没人护着,这样性情,很快就被人算计得骨头都不剩。看起来四书五经也不扎实,学问不大通,若是好好请个师父教上几年……
他心中想着,许莼却看时间要到了午时,连忙让人送了肉燕上来,谢翊看那金黄汤底鲜香扑鼻,雪白肉燕在里头剔透可爱,果然是自己会喜欢的口味,又有蜜煎的熊掌切了片与参片鹿茸蒸了来,知道这还是补身的食膳,这几日在许莼这里的衣食住,比他在宫里一年用的贡品还多,倒也算的是个笑话。
听了戏吃了丰富的午餐,许莼又陪着谢翊回去,看着他吃药后,谢翊才又想起来什么一般:“上次你读史读到哪里了……”
许莼连忙道:“你如今眼睛不好……”
谢翊道:“正是眼睛不好,才需要你读一读。”
许莼:“……”
谢翊眼睛里带了些笑意:“我好些日子没读《大学》了,劳烦你给我读读吧。”
许莼心里想着他明明都背得,但是还是认命的起身出去找了本《大学》回来,坐在那里开始读起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谢翊闭着眼睛听着,睫毛密密覆着,面容仿佛玉雕也似,许莼一边读着一边偷眼觑他,眼神流连在他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唇,偶尔上下滚动的咽喉,一时又有些心猿意马,这书读起来也没那么不情愿了。
谢翊阖着眼睛却忽然开口问:“‘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这句何解?”
许莼:“……”果然是要考问的,他就知道逃不过,得亏他刚才抓紧在外面等书的时候抓紧看了几页《大学》释义。
他磕磕巴巴拣了那本心与着相,心物一体,知行合一的释义说了几句,其实自己都有些一知半解,不过是适才硬背了几句,谢翊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道:“你本心难得赤诚,这段应好好体会——你习的应当是心学一派的释义,这也是如今大儒们多推崇的,可且学着。”
许莼汗出如浆,又结结巴巴认认真真将整篇《大学》读完,身上已出了一背汗,谢翊道:“不错,还有哪一句不明白的吗?”
许莼待要不说,又怕谢翊问,只好硬着头皮拣了几句问,没想到谢翊耐心地给他讲了一遍,又问了几句,索性给他通讲了一遍,然后才道:“你回去背一背,明儿背给我听听。”
许莼:“……”
谢翊道:“正好也看看你的字,明儿你默写吧。”
许莼偷偷看了谢翊几眼,谢翊看着他很是坦然:“怎么,不愿意?你才十八岁,读书明理这道理不用给你说了吧?”
许莼连忙道:“九哥能教我,我心里可开心呢。九哥您先歇着,我回国公府有点儿小事,晚上一定把书给背了。”
谢翊看他表情,倒不太像勉强,心中不由纳罕,但还是挥手令他去了。
许莼出去后,却是上了马回了靖国公府,原来是秋湖派了人来传话,说是盛夫人找他。他回去见了盛夫人,盛夫人拿了封信递给他看道:“明日你表哥长洲到京了,想来是家里有什么事,你明日且去港口接他一接。”
许莼一怔:“大表哥怎的忽然进京?他一贯不是都在闽州掌着家事呢?可是外公那里有什么事?”
盛夫人道:“我也想着正是这个缘故,才让你先去接了他,盛安陪着你,安顿好你表哥。府里人多眼杂,你祖母那边也从来没正经把盛家当成正经亲戚。你大表哥第一次来,在家里又是未来家主,没受过一日委屈,没得进咱们府里受气。你先在外边接着,问清楚进京的缘故,能处置的就替他处置了,回来报与我,选个好日子再上门走个形式便好。”
许莼领会,还是听说盛家长辈只是盛夫人嫁进来的时候送亲来过一次,之后就每年只派子侄辈的送节礼,想来当初定然是被慢待过,他笑道:“母亲如今也是诰命夫人了,盛家来客如何不是正经客人?待我替母亲招待好表哥。”
盛夫人凝视他一会儿,眼圈微微发红,笑道:“你如今大了,多和你几位表哥亲近一二,他们总是要帮衬你的。”
许莼笑道:“几位表哥自然与我是亲兄弟,母亲不必白叮嘱这一句,只管放心。”又问了几句寒温,便出了院子,却又想到明日九哥要考自己,不由有些神伤,只怕九哥要误会以为自己逃避功课。
但大表哥忽然过来,确实蹊跷,要知道盛家家主如今正是大表哥的父亲,大表哥作为未来家主,也是基本不远行,在闽州坐镇帮着整治家业,突然进京,必有大事,也难怪母亲紧张,让自己去接。
他想了下叫了秋湖过来去竹枝坊报信,又特特带了一罐杏仁蘑菇酱和鸡丁蘑菇酱过去给九哥。
却说竹枝坊这边,谢翊看许莼走了,正叫了方子兴问话。
方子兴道:“专门安排了人在药店守着,并不曾见有人查问,兴许是别的渠道;皇上说的那几户人家,也都盯着了,并不曾见有什么来往。宫里,太后和静妃娘娘那边也很是安静。”
谢翊冷笑了声:“这是没探听到切实消息,没人敢轻举妄动,毕竟如今可不是摄政王那会儿,有藩王有边将和他们里应外合了,呵呵。”
方子兴不说话,谢翊想了下道:“安排下,明天朕回宫。”
方子兴一怔,谢翊道:“自然得有足够香的诱饵,才能引蛇出洞。”
方子兴却道:“方才听见您说要给许世子明天考功课来着……”
谢翊看了他一眼:“让他先默写,封了卷子送来给朕。”
方子兴应了,谢翊却道:“明日让吏部送一份太学和国子监如今任教的博士、学正和学官的名单、履历都送来给朕看看,另外问清楚许莼在国子监第几监,如今是哪个学官教他。”
看来这许世子要倒霉,方子兴忍不住有些幸灾乐祸地偷笑,却被谢翊看到,斥他:“笑什么?朕教导他,是他的福气。”
方子兴连忙正色肃容:“皇上说的是,两榜进士才有资格称为天子门生,他如今能得皇上亲自教导,可不是祖上积德呢!”
谢翊蹙眉,却又改了主意:“罢了,明儿等考了他再回宫,横竖他一贯来得早。”
方子兴刚应了,却听到外边五福高声道:“九爷,下边春溪来报信,说许世子明日客人要接,可能不得空过来陪九爷,九爷这边若是有什么交代的,只管吩咐管家盛老六,或是叫夏潮冬海去办也使得。”
自己还想要等他,他倒先有事了?该不会是逃避功课吧?谢翊眉毛微抬,一眼看到方子兴又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叱他道:“还不下去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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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光
许莼一大早便骑马带着家仆出去运河港口,果然远远见了盛家的大船进港。盛安带着一群掌柜管家的先骑马跑去接船,安排脚夫货物搬运,联络熟识经纪等事。
不多时便有盛家的仆人飞跑来报:“洲大爷过来了。”
许莼便下了马等着,不多时果然看到一队马车过来住了马,仆人们连忙上来打帘子,只见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从马车上下来,剑眉星目,穿着深紫色外袍,衣饰并不十分华贵,却举止端重。
许莼已大喜扑了上去:“长洲哥!”
盛长洲一手扶住他:“嘿,又高了些,怎的还是这么不稳重。”
许莼抱着盛长洲的手臂,笑嘻嘻:“哥你怎的进京了?长云长天哥怎么样了?怎不叫他们来?老爷子身体好不好?”
盛长洲笑:“这么一串话,教我先答哪个?罢了等我拜见过姑母,再治一席和你好好说话。”
许莼道:“我娘知道了,她说府里事多,叫你先在外安置,等择个时间再教你进府拜见长辈。娘还说外祖父使唤你特地进京,定是有什么大事,在府里人多眼杂,让你先和我说了,有什么能办的我就办了。”
盛长洲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里含了笑意:“看来我们幼鳞生长大了,能为姑母分忧了。先去惠丰楼吧,我住那里,顺便把这次带来给姑母和你的礼物交接,若是送国公府太招眼,你外边找个地方放好了。”
幼鳞却是盛家太公赐的乳名。当年盛太公在天后宫为女儿产子祈福,夜里却梦到天后娘娘自云间掷落金鳞一片,灿然生光。数日后接到京城来信,世子小外孙出生,一算日子时辰正是做梦之时,只觉得神异祥瑞。便写信给盛夫人,给许莼起了乳名幼鳞。回了国公府里,老太太却嫌这乳名不好,不许府里人叫,因此只有盛家人这边叫着。
许莼听到表兄唤乳名,只觉得亲切非常,满脸笑容,点头翻身上马:“好。”
两人联辔而行,很快进了城里,去了惠丰楼,这是盛家的产业,盛长洲上京一次,自然也带了不少货物随船,因此要先交割清楚。
盛长洲一边命人治席,一面携了许莼的手往里头说话:“我听说前儿你捐了十万两银子,为姑母换了个诰命。”
许莼有些不自在:“误打误撞,无心插柳罢了。”
盛长洲道:“值的,天下有钱人多了,这诰命却是银子都换不来的。祖父高兴坏了,让我进京了好生夸夸你。”
许莼道:“祖父、舅父舅母身体可好?”
盛长洲道:“都好,这次进来还是为着一桩事,之前接了姑母诰命,咱们上下都高兴。过了没多久,咱们却是得了闽州刺史府和通舶司那边传来了官牌,却是钦定了给咱们盛家为内务府的皇商,专供外洋舶来物给皇家。”
许莼一听大喜:“果真!那是好事啊!皇商可以蠲免不少税呢!”
盛长洲道:“是,连采办的银子都一并拨了下来,虽说银子一年不过十万两,但难得的是皇商的名头,上下一年能免不少车船税、港口税。咱们合计了下,原本海商进内陆,因着税高,咱们一直没怎么走商,如今这么算下来竟是天上掉下来偌大一个便宜事,一年下来光是车船税就能省下几万两,更不用说有了这名头,各路地方官也好说许多,不需样样打点了。但这般好事,如何能掉到咱们盛家头上,祖父也是摸不着头脑,想着恐怕是姑母在京里打点了什么,这才让我进京摸摸底。”
许莼一怔:“母亲这边恐怕没做什么……咱们盛家偌大海商世家,做个皇商也够资格吧?”
盛长洲笑了声:“真是孩子话,皇商哪是咱们这些没根基的人做的。那都是祖上有功有恩荫的。”
盛长洲拉着许莼手亲亲热热到席上坐下,流水般的菜肴便上来了。
盛长洲一边给许莼解释:“西边的晋商、东边的浙商徽商,咱们都不说了,只说闽州的皇商,主要是范家的珍珠专供,张家的茶叶专供,鲍家的海货专供,算得上垄断,其他零零碎碎的药材、皮毛,那都是不成气候,基本就那三家把着。”
“咱们海商,一向被他们扣上‘亦商亦匪’的帽子,名声不好,虽说生意做得大,就连范家、张家、鲍家许多货也从我们这里拿,但皇家的生意,咱们是一点儿都沾不上的。说起来海商暴利,其实每年税都是极高的,时不时还得应付抽丁、剿匪这些徭役名头,要不小心伺候打点着地方官,地方官一个‘通匪’、‘私养兵丁’的名头扣下来,咱们就得大出血,否则便是灭门之祸。”
许莼自然是听过外祖父说过这些,宽慰道:“这些年不是都慢慢往内陆发展了吗?我看咱们在京里的商行,利润也算稳定。”
盛长洲摇头:“要不是为这个,当年祖父如何舍得把姑母嫁到国公府呢,还是和京里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咱们这些年才算安生了些。料不到如今竟然从天而降一项皇家专供的供奉,咱们打听了下,竟然闽州巡抚府这边,包括范张鲍三家,竟是一点不知,反来向咱们打听如何拿到的。祖父也没对他们露口风。只和我爹说,看来是姑母在京里这边做了什么,连忙使了我进京,就怕姑母这次花了大钱,祖父说了,一则不能让姑母亏了,无论如何该出的钱,都由咱们出了。二则探探底,是哪家贵人帮了忙,可需要做点别的什么,既施此大恩,恐怕另有所图。”
许莼茫然:“如此大事,母亲怎可能不和祖父商量就擅自做主呢?我看不像。”再说母亲在京里,一直因着没有诰命,被隐隐排斥于权贵社交圈外,如今虽说得了这诰命,其实也并没有结交什么真正有权势的人——除非,对方是为了盛家的偌大财势。祖父所虑显然很有道理,突然加此重恩,只怕是别有所图,若是一不小心卷入什么,那还不如早日将这人情给还了,难怪派了嫡长孙过来主事,显然派别的孙辈过来,并不能做主,若是派了家主过来,又显得过于大动干戈引人注目。
许莼蹙着眉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心中一动犹豫道:“对了,前些日子我送了一盒海外的彩色丹青颜料给了顺亲王世子,他很是喜爱,大加赞赏,难道是因着这个缘故?”
“顺亲王世子?”盛长洲一听眉头就微微皱了皱。
许莼道:“长洲哥是担心牵扯到宗室?”
盛长洲道:“咱们这等人家,看着轰轰烈烈,其实顶不住当官的两张口,更不用说天家威严。多少荣华富贵,钟鸣鼎食的豪门权贵,倾覆朝夕间,冰消瓦解,家破人亡,更何况是我们商户人家。祖父也是担心姑母在京里,无人帮扶,你又年少……”他犹豫了一会儿,许莼却顺口接上:“外祖父是担心母亲和我,被哄着将盛家拉上了破船,万一再沾上夺嫡之争,那就是大祸临头。”
盛长洲一顿,叹道:“幼鳞长大了。”
许莼笑了亲热拢着盛长洲的手臂:“咱们一家子骨肉兄弟,不必避讳这些,我和母亲受家里照应许多,岂会不顾盛氏偌大骨肉亲族?你别着急,待我打听打听,找机会去拜访那小王爷,探探口风,若果然是他帮的忙,我们找机会还了这情,想办法将这皇商给辞了便好。”
盛长洲凝视着许莼,万没想到表弟如此通情达理。已是好几年没见了,上次见他还一团孩气,如今居然行事有度言语老成。这次盛家忽然接了皇商专供的差使,祖父和父亲合计了一回,都猜测应当是因着姑奶奶这边得的恩泽,但却又未必是福,却也绝不能伤了姑奶奶的心。因此千叮万嘱把自己派进京,一则自己小辈,若是说话有什么不周全得罪了姑母,家里长辈还能有个转圜的余地;二则自己年轻,和表弟借着交际之机摸清楚到底是哪家权贵底细了,也能及时早做决断。
他来之前千万般打叠话语在肚内,也不知如何与姑母说话又不可伤了姑母的心,却没想到这个在自己心中一直和长云长天一起憨吃憨玩,有着纨绔之名的表弟却是如此聪明。他叹息道:“怪道祖父时常说鳞弟比咱们兄弟三个还要聪明,又说若是姑母是男儿,这家主未必是父亲当,我从前只将信将疑,如今才知道,鳞弟果然天分绝高。”
许莼噗嗤笑了:“长洲哥如何倒给我灌起迷魂汤来了,都说了一家子骨肉,表哥把那生意场上的手段施展来,教我如何受得住,到时候骨头轻了,长洲哥如何给我兜底?”
盛长洲也笑,握了许莼的手道:“鳞弟善解人意。祖父和父亲临行前都有交代,姑母为了盛家做了许多,我们只有感激姑母的。皇商于盛家如今看着有利无害,便是对方若是真的别有所图,我们也自慢慢化解,天下凡事,无非是谈交易,成不成都有价格在,咱们摸到底线就好办,最差也不过是海外一艘船去寻那世外桃源罢了。”
许莼一笑:“有长洲哥做主,我自不怕的,长洲哥多待几日,如今正月里正放年学呢,我一定查清楚这皇商的前因后果,让外祖父和舅父放心。”
盛长洲也笑了,两兄弟亲亲热热吃了午饭,盛长洲便拉着许莼去看带来的礼物,琳琅满目摆了一整屋子,盛长洲只是笑道:“有外祖父亲自带的,我爹娘送的,有各房长辈亲戚们送的,都贴了条子,这边另外有两箱子,都是长天长云特意指了让带来的,好些都是淘换来的稀奇古怪的东西,你自己慢慢看吧。这边却是我孝敬姑母的,这一箱子是单给你的,另外这几箱是孝敬府上老太太、姑父等长辈的,由姑母做主送罢,你再看看,一会儿便让管家来替你开了礼单。”
他说着两个童子过去一一打开箱笼,展示各色礼品,正是午间十分,庭院中阳光明亮,只见珊瑚树、琉璃屏、各色宝石盆景、珐琅瓷器、白玉摆件等物灿然陈列在院中,琳琅满目,珍异非常。
许莼一眼却看到一件浅金色裘衣挂在衣架上,阳光下看金毛根根顺滑,光滟滟如日光投射在水面。不由自主走过去拣起来看了看,但见入手轻软绵密,浅金色的毛针光灿非常,却认不出是何等珍兽皮毛。盛长洲笑道:“倒是识货,这叫吉光裘,入水不濡,入火不焦,不容易得。”
许莼忙道:“这件给我留着,不要列入礼单,单独给我包起来,我要送人。”
盛长洲笑了:“这裘衣就贵在颜色亮丽,想来幼鳞是有心上人了?”
许莼嘿嘿一笑,盛长洲看他不否认,大奇:“果然真有了?是哪家闺秀?姑母可知道?如今你这年龄,也是该议亲了。我明儿见了姑母,替你提醒几句?”
许莼摇头:“快别提了,一会子又给我安排些莫名其妙的屋里人,我觉得……我不喜欢女子。”
盛长洲一怔,忽然大怒:“可是长云长天那两个混账教了你什么乱七八糟的?还是带你去了什么下九流的地方?待我回去禀明祖父,让他们好好跪了祠堂再说话!”
许莼慌忙摆手:“莫怪他们,并不曾有,是我自己想着的。长洲哥你莫管了,我自有主张。”他看了看天色,想起九哥还说要教他读书的,慌忙道:“天色不早了,我还有些事,先回去和母亲说说这事,明儿我再来接你过府,皇商的事你莫着急,我定给你打听清楚了。”
他挥了挥手,却没忘了提了那包好的大氅包袱,一溜烟出去了。
盛长洲又好气又好笑:“才说长大了,如今又是这么个火急火燎的孩子性子。”一时又想到表弟说的不喜女子的事,心中忧愁,也不知道姑母可知道这事没有,春夏秋冬四童也不知如何伺候的主子,合该拿来审上一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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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莼出了府,连国公府都没回,径直先去了竹枝坊那边,没料到却撞了个空,六顺垂着手上来禀报道:“我们九公子今儿说离家太久了些,如今眼睛好了些,且回去料理些家务,过几日有空再来。”
许莼看了眼房里原本五福六顺带过来的九哥用的东西,全都没了,虽然知道那两个服侍的小厮一贯十分能干,但心中还是升起了一些空落落,他也知道九哥眼睛好后应该就不会住在这里,但看他之前仿佛被人追杀,如今回去,是否会遇到新的危险?
但……九哥,不信任他,到如今自己还不知道到底九哥住哪里,九哥为了什么郁郁寡欢,又招惹了什么样的仇家让他躲躲藏藏,却不肯受他帮助。他能偷得这些日子的陪伴,已是侥幸。
他将那包裹递了过去给六顺:“麻烦您给九哥带过去,就说……今儿偶然得的裘衣,颜色很配九哥,天还冷,请九哥多多珍重。”
六顺接了过来,满脸含笑:“好的,小的一定送到,我们九公子说,他再来还是要看世子写的功课的,还请世子功课上不要懈怠才好。”
许莼怏怏道:“九哥教导,我自是听的,九哥什么时候来,只管随时遣人过来说一声就好,有什么需要的,或是还需要周大夫的,都可以让人传话。”
六顺满脸笑容:“是。”
许莼便命春溪赏他,六顺并不敢收,坚决推辞了,收拾了剩下的东西,就这么离开了。
许莼料不到九哥说走就走,心中空落落,想起还有表哥的事还没能和母亲禀报,只能没精打采自回府中找母亲商议不提。
第二日天亮,许莼又亲自出去接了盛长洲进府,先拜见了老夫人和盛夫人,送了礼,这才出来靖国公见了见盛长洲,然后命许菰、许莼两兄弟招待盛长洲。
许莼带着盛长洲回了自己院子,命人在暖阁里摆了小宴,喝了几杯,许菰略坐了坐也就起身辞了。不多时盛夫人伺候完老夫人,这才匆匆回来见了盛长洲。
盛长洲起身作揖,一番厮见,叙了寒温和一路平安,又问过家里长辈身体,盛夫人眼圈通红:“长洲不必客气,难得进京,多留几日,让幼鳞陪你好好走一走,你正好也好好教导你弟弟。”
盛长洲笑道:“惭愧,幼鳞如今仪容出众,行事有度,我昨日与他说话,如今见识竟已不如表弟多矣。他又这般孝敬姑母,祖父知道定然高兴。”
盛夫人笑道:“不过是求个健康平安罢,对了,我竟忘了。前些日子我得了好些新鲜好看的花样册子,正让人收拾了出来要给长洲带回去,给嫂子的,莼哥儿你且去我房里,命青钱取了过来。”
许莼应了便出去,果然去了盛夫人院里,青钱正是盛夫人的身边的大丫鬟,也是盛家的家生子,见到许莼说要拿那花样子,有些意外,笑道:“世子且先回去,我找到了便亲自给大爷送过去。”
许莼只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喝茶:“姐姐慢慢找吧,母亲定是有甚么话要私下交代表哥,特特找了借口把我支出来的。盛家甚么花样子没有,哪用巴巴打发我来取这东西呢。”
青钱噗嗤笑了:“世子太过聪明了,叫我们奴婢今后还怎么行事呢,什么事都瞒不过世子眼。”
许莼道:“姐姐是母亲身边最聪明能干第一人,如何谦虚呢。姐姐,我那还缺个极能干的大掌柜,姐姐什么时候有空替我掌掌眼呢。”
青钱抿嘴一笑:“世子要能干掌柜,只和夫人开口,要多少能干的没有呢,哪里用到奴婢使力。”
许莼道:“我娘每日理那样多大帐,我那些许小生意,哪好惊动她呢,更不敢夺了母亲得用的人,到时候心不甘情不愿的到了我那里,也不好,还是姐姐私下看看哪个好使唤的,悄悄告诉我才好。”
青钱道:“人倒是有几个,世子既有交代,待我有空问问他们口风好了。”
许莼笑道:“有劳姐姐,事成了我请姐姐看新戏。”抬头却见另外个大丫鬟白璧从外边提了提篮走进来,看到他讶异道:“不是说表少爷来了吗?世子不去陪表少爷,在这里做什么呢?”
青钱又笑了:“又来个赶人的,夫人正和表少爷说话呢,想是有什么生意上的事要让表少爷回去给老太爷说,世子好容易过来一次,白璧姐姐还不赶紧拿好茶来。”
许莼知道青钱这是婉转给母亲解释私下说什么话,怕自己心里和母亲有隔阂,也只笑着道:“只要是白璧姐姐泡的茶,都是好茶。”
白璧道:“什么好茶不先送去给世子挑?依我说,世子还是早点过去,我依稀听说,今儿表少爷来,二小姐三小姐在屏风后边看了意动,刚才周、宋两位姨娘前后脚去了老太太那里请安,结果不曾想正碰到了,两人只尴尬着。最后支吾着只是和老太太问好,到底宋姨娘没忍住,问了句今日来的盛家的表少爷,可议亲了没。老太太耳背,没听清。两位姨娘面薄,没好意思继续问了,老太太身边的拙芙当笑话说给我听,我一听可就明白了,那是在打我们盛家的主意呢。”
青钱大为讶异骇然笑道:“两位姨娘若是真想谋这个,也当来讨好咱们夫人才对,如何倒是去找老夫人?老夫人成日口口声声嫌弃盛家是商家,平日里也只说要把二姑娘三姑娘嫁给有功名的,就算两位姑娘看上表少爷人品,姨娘们想要钱,老夫人也再不会同意的吧?”
白璧冷笑道:“这府里只用钱的时候记得咱们太太,平日都是去老太太跟前讨巧,自然是觉得老太太发话,咱们太太必是要听从的,只想着又多一个捞钱的口子罢了,呵呵。”
青钱忽然笑起来:“怎的你也忽然太太太太叫起来了?”却是一直使眼色,不让白璧再指摘主子。
白璧冷笑一声:“当初我才到夫人身边伺候,年纪还小,看府里的奴仆回事,称那边白夫人叫大太太,我就想着也说我们二太太。结果被大姑娘跟前的乳嬷嬷讥讽了好一顿,说太太只有有诰命的夫人,年过三十,方才叫得,二夫人哪怕是国公夫人,一日没得诰命,一日喊不得太太。如今少爷争气,给咱们太太挣了诰命,我呀,就偏要喊二太太在他们跟前,叫那起子小人气死!”
这下连许莼都忍不住笑了:“白璧姐姐气性好大,快坐下来喝杯茶。”
白璧瞪了他一眼:“少爷还不想想办法,回去提醒表少爷?”
许莼道:“表哥虽然未成婚,但太公和舅父舅母必已有了打算。再则母亲定然也不会同意,母亲不同意的事,她们嫁不成的,母亲毕竟是她们的嫡母。”
白璧道:“就怕太夫人又装病。”
许莼道:“这些年,只要母亲打定主意,祖母何曾能让母亲让步过?我记得祖母当时说要把姐姐拿去身边伺候,母亲一口气买了四个大丫鬟给祖母,硬是没让步。还有大伯娘那边说想要安排她侄儿去咱们家荣庆堂,母亲不也没松嘴。”
白璧冷笑一声:“少爷还不知道,当初夫人才嫁进来,老太太不许夫人抛头露面出去外面行走,咱们夫人说得多干脆:咱们盛家为着我嫁在京里,这才陪嫁了十五家商铺银庄和田庄,但这些必都要我掌着,否则家里人只能派子侄过来监管。老太太若是非要扣着我在家里,那我也只好和家里说,派个侄子来接管了。”
许莼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忙问道:“后来呢?”
白璧道:“老太太自然舍不得,便说要派个得力家人去协助太太,结果去了不几日,便贪了五百两银子,还私卖了主家的田庄,逃了,后来告了官府抓了回来,老太太丢了脸,便再也没说派人去的事了。”
许莼诧异:“那可是国公府的世仆,真就这么眼皮子浅?”
白璧抿嘴一笑:“自然是夫人有法子了。”
许莼忙问具体如何办的,白璧和青钱少不得细细和他分说,正说得热闹,却见外面花妈妈走了进来,看到许莼满脸带笑:“世子过来可是夫人有什么吩咐?两个妮子只管在这里闲磕牙,还不赶紧替世子办差?”
许莼站着起来笑道:“妈妈不必责怪她们,是母亲在和表哥叮嘱吩咐私房话呢,我过来拿个花样子就回去了。妈妈这是从哪里过来?”
花妈妈道:“才从前边过来,国公爷那边叫了我去,旁敲侧击问长洲少爷是否已议亲,我只支吾着道前些年依稀听说已在闽州议了亲,确实不知道,待禀了夫人再做打算。”
白璧已笑了出来:“这是哪位姨娘恃宠去国公爷跟前嚼蛆了。我看啊,咱们这位爷,这是有了咱们夫人做摇钱树还不够,如今还想做盛家家主的岳父了。”
花妈妈脸上变色看了许莼一眼,叱白璧道:“主子也是你指摘的?”
许莼笑了声:“妈妈不必怪她们,我看阿爹难保还真有这个想头,晚点你好好劝我娘,委婉拒了便是了。”他起了身拿了那包花样子,和青钱又说了几句才离开了。
花妈妈连忙送了他出去,看着一个小丫鬟跟着走了,回来沉下脸来对白璧道:“早和你们交代过,不许在小世子跟前说国公爷的不是,你们一个个净做耳边风,看我今日非要禀了夫人,好好罚了你们才是!”
白璧冷笑道:“妈妈何必做那粉饰太平的样?世子难道不知道国公爷什么样吗?这满京城谁不知道国公爷荒疏的名声呢,这满院子的姨娘通房,庶子庶女,我看世子心中明白得很。”
花妈妈怒道:“你们懂什么?再明白,那也是世子亲爹,一个姓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亲人,来日是要传承爵位的。将来世子长大了,父子一条心,心中疏远了夫人,又怪罪你们刁奴居中调唆挑拨,直接打杀发卖,那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这京里打死仆人,也不过是递张帖子给官府便抹平了,现还有老太太和大太太在那边呢,你们祸从口出,来日不要怪我没提醒过!”
青钱连忙上来居中调停道:“妈妈莫生气,世子心中明白得很,他在外面弄那些生意,一些儿没瞒着夫人,却都没和国公爷说。但平日里见到国公爷,也还是恭恭敬敬的,但不过是口惠罢了,我看世子通透着呢,心里明明是偏着咱们夫人的。”
花妈妈长叹一声:“你们懂什么,夫人和世子……”她面上带了些苦衷,到底没说下去,只道:“今日国公爷问我,二爷一口气能拿出十万两银来,长洲少爷既是长房嫡长孙,承继家业的,必是手面更豪阔了,不知可有什么生意门路,也能让他入一股。”
白璧呵呵一笑:“我说什么着,这算盘子都响到天上去了。”
花妈妈道:“夫人已够艰难了,你们能少说两句吗?”
白璧转身甩手进去:“妈妈不必天天只说着世子如何,世子体恤夫人着呢。夫人待世子也是无所不给,我只不信世子来日会丧了良心。虽然我们到夫人身边伺候得晚,比不得妈妈陪房过来的,和夫人一道长大的。我只知道,妈妈这般日日小心翼翼,表面上是谨慎,其实把世子还是当外人,当许家人一般防着。妈妈这般做,我看世子才是真寒心呢!”
花妈妈站在房里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对一旁的青钱道:“你们哪里懂呢!”她跺了跺脚,青钱看出似有隐衷,便问道:“我看白璧说得也有道理,母子之间能有什么隔夜仇,若是有什么误会隔阂,还是早日化解的好。”
花妈妈惆怅摇了摇头:“你们年轻,不知道夫人的苦衷,以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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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一边,盛夫人正和盛长洲说话:“你既在京里了,除了查这皇商一事的缘由,还当规劝教导你表弟。他如今不知为何,忽然好上了南风,前些日子还留了位公子在外面私宅那里住了好一段时间,我如今愁得很,却又不好和他说这些,幸而你如今来了。”
“你从前在家里,父亲就一直夸你最是稳重不过,正好劝劝你表弟。”
盛长洲怔了怔:“表弟这是养相公在外宅?”
盛夫人摇了摇头:“只影影绰绰听说养了个样貌不错的男子,年纪比他大一些,十分爱重,挥金如土,这些日子也不知在各处柜台搜罗了多少珍罗异品,都是讨那男子欢心。如今我也犯愁,不知如何是好。”
盛长洲微微带了些诧异:“姑母若是觉得不妥,只管教训表弟,我看表弟极有孝心的,姑母若严加管束,他定听从的。况且少年人心性不定,恐是被那些浮浪子弟引诱勾搭着好奇或者贪个新鲜,姑母好生教导,不许他结交歹类,好生读书,恐怕过几日就好了呢。”
盛夫人摇了摇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他果然好男风,当着我的面阳奉阴违了,也没什么意思;前些日子我原本请托了贺兰公子去劝劝他,结果贺兰公子有事已赴了边疆,不曾劝得他,倒是替我搭桥,讨了这诰命。”
盛夫人将那诰命的事前因后果细细说了,又道:
“这孩子其实从小有股牛心左性的犟劲儿。自幼若是自己认定了,绝不肯低头认错的。他父亲有次打他,他当时才六岁,跪着一声不吭,也不求饶,那次就为点小事被他父亲打得奄奄一息。我吓得求你祖父派了周大夫过来京里替他调养了好久的身子,又讨了几个得用得小厮来服侍他,这才慢慢养好了。”
盛长洲惊道:“适才拜见国公爷,看国公爷待表弟也还算和气,如何教训孩子起来这么重手?”
盛夫人冷笑了声:“为这桩事,我让他足足吃了一年的冷饭素餐,身上一文钱没有,也不敢出去应酬,后院姨娘、庶子庶女们的份例我也一概蠲了,既是国公纳的妾,自然从国公爷的禄米来养,我只生养了这根独苗,他既敢如此,大家玉石俱焚,日子都不用过了!若不是后来哥儿好转了,今日还不知如何呢。”
盛长洲噗嗤一声笑了:“姑母治得好。”
盛夫人道:“虽则如此,你表弟那边,我也不知道如何教导,你一向稳重,你们年岁相仿,你且慢慢替我规劝一二。”
盛长洲不明所以,心中只觉得大为奇怪,这位姑奶奶,听说从前在家里,那是极能干好强的,偌大生意她一个人盘账,多少大掌柜都盘不过她,如今为何在教养孩子上如此失于溺爱。
盛家子弟们哪个敢在外边寻花问柳,捧养戏子优伶,置办外宅的,挨板子跪祠堂那都是轻的,扣份例禁足禁分红,拘在宅子里读书不说,连父母都一并要罚。教养不好子孙,那就不必领差事做生意了,股份分红都一并扣了。
因此盛家子弟虽然手头阔绰,但绝不敢在外吃喝嫖赌的,只生意应酬来往踏足下风月之地,私置外宅,豢养□□相公的事却绝不有的。
他心中诧异,但面上却也不敢指摘长辈的不是,只恭敬应了,看着许莼笑嘻嘻拿了花样子来,甚至还拿了几大包的茶叶过来:“这是我娘藏着的好茶叶,我知道大舅舅爱吃茶,就拿了些过来,这还有一包是宫里御医们配的药散,什么补心丹、养荣丸、强身散都是周大夫也说好用的,表哥拿回去给外公备用。”
盛长洲连忙笑着道:“多谢姑母厚赐。”
盛夫人一笑:“这是你表弟自作主张一片心意了,我早让柜台上安排了,药材补品、布料等都是极好的,盛安迟些让人送过去给你,父亲和家里各房,都有安排了,不过这些也确实都是些好东西,既是你表弟拿给你的,你自留着。”
许莼却笑道:“母亲可不知道,我刚听说,今日儿妹妹三妹妹看到表哥一表人才,两位姨娘都连忙去给老太太请安,恐怕要打表哥的主意呢。”
盛夫人笑了,看了眼长洲:“促狭,你二妹妹三妹妹,自然是要嫁到官宦人家去的,莫要打趣。”
盛长洲也微微一笑,作揖不提,又说了些闲话,这便起身告辞。许莼送了盛长洲出去。盛长洲便试探着问道:“听说你外边置办有宅子?姑母说我刚到京城,恐怕住不惯,国公府里头也不方便安排,可以住在你外边的宅子,咱们兄弟也好增进情分。”
许莼一口答应:“长洲哥要过来同我一起住,那自然求之不得,再好不过的。”说完便命春溪道:“你跟过去,把长洲哥的行李都叫送到竹枝坊那边去,今晚就让六婆好好做几道极好的京城菜给表哥。”
盛长洲原不过试探,若是许莼果真养着外宅,必是会以不方便等推却。没想到许莼却一口答应,越发心下大奇,笑道:“不急,还有几家时常往来的商户我要略走动走动,再去弟弟宅子那里住着,以免扰了弟弟的清静。”
许莼满不在乎道:“我一个人住着难免无趣,长洲哥过来正好有伴,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正好我现要筹办一席请那顺亲王世子,有表哥替我参详,越发周密妥当了。”
盛长洲听这声口,许莼似是一人住着,越发奇怪了,既然特意为那爱宠讨了吉光裘,自然是爱重非常,如何说这仿佛并不把那人当人?还是说自己过去,他便要遣走?
盛长洲心内觉得蹊跷,却也并没说什么,只含笑和许莼说了几句,便带了春溪走了,回去后果然找了春溪来,正色问他:“我听姑母说,你家世子在外宅养了个相好?如今我过去住,是否大有不便?姑母交代我规劝表弟,你须老实说来,莫要带坏了小主子。”
春溪垂手道:“不敢瞒表少爷,前些日子世子是在竹枝坊收留了位贺兰公子,却是因毒伤流落在外,公子收留他为他治了伤,可巧昨日伤好才刚辞去了,因此竹枝坊如今只公子住着。这位贺兰公子却是替夫人讨了诰命的,算是有恩于国公府,咱们家世子也是投桃报李,仰慕是有,却并不曾有轻亵之事,一直只以知交相处罢了。”
盛长洲一怔,心中诧异,姑母不是说这位贺兰公子早就离京了吗?这里如何又来一个贺兰公子?怕不是年幼中了仙人跳?
盛长洲却也不说,只细细问了春溪备细,得知果然世子对那贺兰公子一片痴心,这些日子极力供给,古书奇画,珍馔佳服,药材补品,莫不臻至。但那贺兰公子却始终冷傲非常,因此表弟虽然十分倾慕,却并不曾得亲芳泽。
他原是极能干之人,也不和春溪说自己揣测,只将疑点按下,安排了能干家人细细去查贺兰静江以及此事里头的苏管家的门户、方子兴等人的底细不提。
他初到京中,自然是琐事缠身,许莼这事一时倒也不急,只先命人查探,自己却又出门去赴宴,原来盛家少东家到京,自然有积年交好的商家在酒楼包了宴席为他洗尘,却是推却不得。
他应酬到了将近子时,宴席才散了,带了些酒意走下酒楼正等着小厮们去叫马夫赶车过来,酒楼极豪华,院子走廊里四处都举着灯烛,照耀得院子里来往客人们须眉毕见。
盛长洲站在廊下,一眼看去,却看到一群侍从拥着一位贵公子快步穿过院子,一行人皆是行色匆匆,居中那贵公子目不斜视,身量颇高,腰间佩剑,衣袍翩然,最外却披着一件碎金华美斗篷,灯下金彩闪烁,宛如日光流动,十分耀目。
他一眼便认出了那正是吉光裘,吃了一惊,酒后精神恍惚,竟脱口而出:“贺兰公子?”
那行人原本都并无反应,只有那位贵公子忽然站住了脚,转头看了他一眼。盛长洲只看到那贵公子一双黝黑深邃的眼眸,把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
他只觉得遍体生寒,浑身汗毛竖起。他常年经商,阅人多矣,这贵公子眸光锋锐,这等威仪绝不是倡人优伶所能有的。电光火石之间,他慌忙拱手行礼致歉赔罪:“对不住,我醉酒,认错人了。”
那贵公子遥遥站着,并不接话,微微侧头对旁边人交代了一句:“人拿了来,勿惊扰地方。”然后转头直接走了。
而那一群侍从中,已立刻分出来四个人,腰间按刀倏然几步,已围上了他,盛家家仆护卫全都色变,纷纷也按刀上前推攘:“做什么!”
气氛一触即发,为首那位侍从走了出来,面上含着笑:“这位少爷,我们九爷请您过去说说话,还请贵仆留步,否则伤了人,可就不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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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金鳞
盛长洲暗自懊恼,自己初到京城,不是在闽州了,竟还如此莽撞口无遮拦,眼看祸从口出,只能挥手命家仆们退下: "不必着急,此为国公世子的朋友,我前去一叙,你们在此等着。"
家仆管家和护卫们犹豫着,到底在盛家多年,训练有素,少东家有命,还是按着刀退后几步,但仍然目光炯炯神色不善看着对方,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那青年护卫正是方子兴,他看了眼那些护卫,虽则身材瘦削矮小,但好几个面上有伤疤,目露凶光,太阳穴鼓起,腰间带刀,衣衫下鼓鼓囊囊想来是弓/弩等暗器,知道都是见过血敢杀人的好手,心中暗忖都说海商海盗多为一家,这盛家海商出身,豢养这许多狠角色,只怕打起来自己这边未必讨到什么好处。皇上必定还是要偏着许世子这边的,伤了他表哥不好说了,想着便微微一笑: “只是主人请过去说几句话,安全无忧的,少东家放心。"
盛长洲转头又安抚了护卫们: "在这里候着,有事会喊你们。"
盛长洲迈步向前,一路引到了院子深处出了门去,又进了一处宅子内,宅子十分寂静,但路上石子青砖路纤尘不染,应是有人时常收拾。那护卫引他到了门口,门口有人迎着,小声提点盛长洲:
"小公子一会儿据实回话,不要引火烧身。"
盛长洲只好拱手道: "多谢管家提点。"
那位管家模样看他谦和上道,礼度娴熟,不由脸上微微露出了个笑模样: “不必担忧,许世子与我家九爷情分极好的。"
盛长洲心下稍定,知道果然是那“贺兰公子”了,进去后果然看到之前那青年贵公子坐在上头,已脱去了外氅,坐在那里。他似乎有些惧冷,座位上厚厚铺垫了熊皮垫,下边还放着暖炉。贵人一身玄色袍衣,阔袖长襟,神容沉郁,容貌俊美,手里持着茶杯,似乎正在沉思。
盛长洲连忙上前行礼道: “这位公子,在下盛长洲,刚从闽州来,今夜与同乡宴饮,酒后眼拙,认错了贵人,还请贵人恕罪。"
谢翊凝目慢慢打量了他一会儿,看他面容俊秀,眸色深褐,依稀面目与许莼有些厮像,便问道:“姓盛,与靖国公府上的盛夫人,是何等关系?”
盛长洲道: “靖国公府夫人乃是小的姑母。”
br />谢翊微微颔首: "这等说来,前日许莼说去港口接的亲戚,就是你了?"
盛长洲心中越发肯定: “靖国公世子许莼,正是在下的表弟。”
谢翊道: "今日许莼也并未与你同行,你是如何一眼认出我的?"
盛长洲道: “惭愧,贵人适才穿着的那件裘衣,正是在下管家们从外洋购置带来京中的,许世子看到喜欢,便和我讨了,说是要送人。"
谢翊脸上微微带了些意外,转头看向一侧侍奉的苏槐,苏槐连忙笑道: “确实是昨日许世子让六顺送来的,还未来得及禀九爷。小的看过这么多毛料,竟识不出是什么皮毛来。但既然世子巴巴让人送来,想来定不是俗货。今日匆忙出行,看天阴着,恐晚间要下雪,便让人随身带着,想着找机会再禀九爷的。”
盛长洲笑道: “其实小的也不识得,只是听说卖货的人说这名叫吉光裘,入水不濡,见火不烧,因着这颜色难得,因此小的一见便认得了。"
谢翊点了点头: “吉光片羽,珍贵无匹,想来这也是国内商人牵强附会以售卖高价。实则应为海
外的异兽,也算极难得了。多谢尊驾,此前多受惠于许世子,此次又得了尊驾重礼,少不得投桃报李,却不知盛少东家此次进京,是为何事?"
盛长洲微微一顿,不由看了眼适才那位回话的管家,那位管家微微点头,显然是示意他如实回话,便道: “想必贵人也知道,我们盛家在闽州世代为海商,平日主要是走的海上贸易。前日我们忽然收到了市舶司的通知,任了盛家为皇商。这实是天大的恩惠,盛家虽有报国之心,却也一向未曾为朝廷建功,忽然得此大恩,心中忐忑,不知当如何报效朝廷,于是家主派小的进京来,想借着国公府问问这究竟。"
谢翊面上似笑非笑: “想来是担心若是哪家权贵别有用心,利用这皇商之名,想要借盛家之财势,索性便进京来打探一二吧。"
盛长洲连连拱手: “贵人也知道,我们乡野之民,不通礼仪。朝廷深恩,自是粉身难报,但这皇商差使,干系重大,究竟如何办差,我们盛家无有经验,因此少不得要进京找找门路,看看这每年采办,办何货物,这才能得了宫中欢心。"
谢翊看这盛家少东家,温厚聪明,言语有度,实
在是比许莼要机变聪敏了百倍也去,心下纳罕道这盛家果然有些人才,点头道: “幸好你今日遇到我,若是问旁人,你是问不出底细的。”
盛长洲连忙深深一揖: “有劳贵人教我。”
谢翊道:“市舶司历来由内臣提督,是我吩咐闽州提督太监夏纨与你们盛家一桩皇家买办的名头,因着你们一贯行的是海商,因此定的差使是专供外洋舶来物这一样,想来此差事你们盛家办来,应当不难。"
盛长洲看他轻描淡写吐出闽州提督太监的名字,心惊胆战,深深拜下: “原来真佛在此,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鲁莽冒犯了,却不知贵人是有何要求?"
谢翊道: “此前,许小公爷捐了十万两银子造船,因此我便牵线还了盛夫人一个一品诰命,到此算两清。毕竟小公爷用的,也就是盛夫人的钱;第二桩事,是我前些日子受人暗算,幸得许小公爷救助,收留在家养病数日,这才痊愈,此又是欠下许小公爷一个人情,靖国公此人庸庸碌碌,再则许小公爷请的大夫、伺候的人,也都是盛家的人,如此说来,还你们盛家一个皇商名头,也算得上还个人情。”
盛长洲面上恍然,谢翊慢慢道: “我生平不喜欠人。说与你知,是打消你们盛家的顾虑。皇家买办这差使,你们只管尽心办差。”
"外洋多有些精细巧思之物,如农器军械、民间工艺,又或是有利于国计民生的,譬如粮种、药材、香料等我国无有之物,皆可带回来贡上。"
“朝廷会安排有司试种试用,若是能发现引进一些高产的粮种,又或是农械得以改造,有利于国计民生。来日盛世无饥民,也算是你们盛家大功一件。"
盛长洲连忙躬身道: “贵人赐教,敢不从命。”
谢翊微一点头: "今日你我偶遇,也是缘分。但此事不必再与许莼说明。你既为他表兄,合该好好规劝他,进学修德,莫要结交浮浪子弟,进出非礼之地。更是该改了那好南风的癖性,好好为他物色名门闺秀为妻,走上正道才是。"
盛长洲听这话意十分正大光明,心下洞明,这人必然不是什么贺兰公子,想来出身极贵且手握权柄。两次还报盛家,也是为了偿情,并无其他所求,分明是位至诚君子。特意点名让他规劝莼哥儿改掉断袖癖性,这是委婉表示他对莼哥儿无意,更是打
消他们心中的隐忧,不由深觉可敬可佩。
心服之余,盛长洲连忙道:“幼鳞年少,想是一时误入歧途,我等一定好好规劝……严加管束……"
谢翊却打断了他的话: "幼鳞?"
盛长洲这才发现自己一时心中放松,竟习惯性说了许莼乳名,连忙解释: “幼鳞是世子表弟的乳名,从前祖父去天后宫为姑母祈福,祈愿平安产子,回来后梦到天后娘娘自云中掷落金鳞一片。之后果然小世子出生了,祖父便给世子起了这乳名。"
谢翊饶有兴致: “原来是鳞片的鳞,那幼便是幼小的幼了?倒有些意思,金鳞吗?令祖父梦中可看到那是鱼鳞,还是龙鳞?"
盛长洲拱手笑道: “这却不曾听祖父说过。”心中却纳罕,贵人果然见识广博,一般人听说鳞片,自然以为是锦鲤金鳞了,如何倒敢想到龙鳞上?
谢翊微微一笑,心里又念了幼鳞这乳名一遍,暗忖果然这少年与自己有些缘分。盛长洲看他面色转缓,带有愉悦之色,比之前严峻冷漠大不相同,连忙又上前大着胆子称谢道:“盛家全族上下受君之大恩,感佩在心,还请教贵人姓名,来日图报。"
谢翊微一摆手: "不必了,此间事两清了,你们既去了疑虑,只管用心办差便是了。"
苏槐上来请盛长洲: "少东主,请吧。"
盛长洲离开那宅子,又是之前那护卫一路送着他回去,他跟着的家仆们正都是心惊胆战,看到他全须全尾回来了,全都喜笑颜开拥了上来。盛长洲此时方觉得大冷天的他汗湿重衣,心下竟有险死还生之感。
他虽年纪轻,却是懂事就已跟着父亲行商,生意场上浸淫多年,自然知道今日确实对方举手便可将自己和盛家覆灭,他长吁了一口气,先交代了封口令,今日的事一字不可透露,心中想到小表弟,却又五味杂陈。
自己这位小表弟,还真是喜欢上了一个了不得的人啊。
要说样貌,的确是姿仪天出,风神如玉,但寻常人见到他,却是先被那威仪所慑,哪里敢去注目于对方容貌,甚至还敢肖想倾慕对方?
自己表弟甚至似乎还将他当成了那江南的贺兰公子。虽则贺兰公子为人诬陷,境遇堪怜,但表弟将这样贵人视为男信,对方竟未发作,也不以为
忤,不仅周全了诰命、皇商两事,竟还谆谆叮嘱,让自己好生规劝教导,正可谓君子高义了。
盛长洲想到此处,越发冷汗涔涔,不知该如何劝说表弟,满怀心事回了下处,立时命人收拾行李,明日便要搬去竹枝坊与表弟同住,必定要好好劝说表弟。
待到了竹枝坊,看风竹敲窗,碧影微欹,倚窗望去,楼外水天相融,澹秀如画。不由赞叹了声:“表弟好生受用!”
许莼一边带着他上了二楼卧室,引他看房内诸般家什摆设,嘻嘻一笑: “这些都是我亲手给表哥挑的,表哥闽州的房子比我这宅子阔大豪气多了,莫要嫌我这里浅窄简陋,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只管和我说或者交代盛六,我叫他们办去。"
盛长洲假意嫌弃道: “听说前些日子你留宿了位相公,这房子该不会是相公住过的吧?”
许莼却正色道: “表哥,这房里上下伺候的都是盛家的小厮,我那点子小事须也瞒不过表哥,这话却是和表哥说清楚,一则九哥那是我心慕的人,在我心中与表哥一般敬重的,虽则心慕,九哥却待我如友,我们之间光明磊落,并无苟且;二则九哥养病是在我房里住的,我在书房睡的。如今这间确是新收拾出来,无人住过,我对表哥,是与九哥一般敬重的。"
盛长洲心下一阵惭愧,不觉对这个表弟又额外有了些认识,从前以为他年幼不懂事又无人教导,还需缓缓栽培指引。如今一番话说来,竟是至情至性志诚之人,深觉感佩,但仍是委婉探道: “是我的不是了,表弟勿怪。我只听说那贺兰公子是你在风月之地认识,还花了大价钱替他赎身,想来此事另有内情?"
许莼顿了顿: "九哥,我猜,他应该不是贺兰公子。我那日确是去贺兰公子船上应约,遇到了他。因着慕他风姿上前攀谈,被他拒了让我从此以后不要再去风月之地。我大为羞愧,又兼着怜惜贺兰的境遇,便想着替他解了乐籍,事后私下找了京兆府通气。没想到他却将银钱给兑换成给我娘的诰命,当时只以为他从前朝中有故旧牵线做成此事。后来想起来,世家大宦,也不至于能有如此能耐请得中官帮忙。"
“再则,我那十万两银子是真真送到京兆府尹去填亏空的,如何又变成了给工部修船的捐银,再加上颁诰命的礼部,这一件事牵扯如此多的衙门关节,一般人如何能行得通,也不能细想。"
4;后来因缘际会偶遇,陪他养伤,他让我唤他九哥。看他举止雍容,学识广博,谈吐清雅,性格高洁傲岸,于那玩乐之事全然不沾。周大夫和冬海替他针灸,他大大方方宽衣解带,十分习惯受人服侍,显然养尊处优,久居人上。"
"细细想起来,他从未说过他就是贺兰,再那贺兰年幼便被人逼迫沦落风尘,若是如此一尘不染的性情,怕活不到今日。想来,九哥应该是贺兰公子的客人罢了,那日应该是有什么事与贺兰约见船上,是我错认了。他大约也有什么顾虑,不便向我透露真实身份。”
那方子兴,说是九哥在禁卫里当差的朋友,但对着九哥那种恭敬之态非常明显。更不必说衣食住行,无论他拿出多珍贵的东西,九哥也只做寻常。生死间处变不惊,谈吐见识广博,性如冰雪,神若星月,这样的人,怎会是普通人呢?许莼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也隐隐明白过来。
盛长洲一惊,料不到许莼竟也早发现了那贵公子不是贺兰静江,他笑着问道: “那表弟可去探查了他的根底?可要为兄帮忙?"却是担心表弟莽撞,揭破了那贵人身份,反倒被怪罪。
许莼微微摇头,带了些怅然: “他不想我知道,我也就不知道了。凡事也不必追根究底,我只识得他是我九哥。”虽则不曾互通姓名,离去也只是匆匆,至始至终不知归处,但他却能感觉到九哥待他实是耐心爱护的。
九哥隐姓埋名,终日郁郁,生死之机尚要掩盖行迹,显然过得不大好。既能交通衙门关节,又豢养侍卫,为何偏还被人暗算到生死一线,甚至连就医都要藏头露面?必然仇敌势头非小,不通姓名,很大可能反是保护他。只求九哥与自己在一起时,能略微忘忧,便已遂心愿,不敢谋求更多。
但这些东西,也不能和表哥说太细,盛家得个皇商都要顾虑,若是知道自己惹上这样背景难料之人,恐怕会更担忧了。再则,九哥是他极恋慕之人,长洲表哥是他血脉兄弟,他是不愿表哥对九哥有一言半语的微词。
盛长洲哈哈一笑,心中再不敢小觑这位面上糊涂,心中却七窍玲珑的年少表弟,只携了他手笑道: “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难得糊涂!表弟这是聪明做法,不必再想这些,我们兄弟难得聚首,不可虚度了,且叫六婆上些好酒好菜来,我们好生作乐才是!"
许莼笑: “长洲哥多在京里多呆几日,接下来春闱后放榜,清明、上巳节、浴
佛节等等,可热闹了,我定带着长洲哥把这京城里好吃好喝的都尝过才好。"
盛长洲叹道: “却是不能在京里陪你太久,马上便是天后诞辰,得回去帮阿爹主持祭祀呢。”
许莼这也想起来,惋惜道:“那也是大事,没关系,咱们来日方长。”一边又嚷嚷着叫六婆上酒
来,指名定要那新酿的羊羔酒来: “正想纵情一醉,幸好今日有长洲哥在,我们今夜不醉无休。”
盛长洲失笑,看夏潮捧了羊羔酒上来给他斟酒,一边道: “大少爷是得尝尝,这羊羔酒咱们闽州没有,糯米浸浆和肥嫩羊肉、杏仁木香酿出来的,味道醇厚甘滑,蜜甜蜜甜,确实好。"
盛长洲看杯中酒果然澄澈清美,却不急喝,只执杯笑道: “只怕你们世子是为着斯人纵情一醉,白白拿了我当幌子,我却不当这挡箭牌,明日姑母见你烂醉,怪罪我教坏你,我可担不起这教唆罪名。"
许莼举杯敬了下一杯直接饮下去,面上浮起红晕,笑嘻嘻: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柳永的《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
盛长洲一贯稳重的,此刻也有些把不住了,拿了酒杯笑道: “连诗都会背了,看不出幼鳞弟竟是个情痴种子了。"
许莼叹了一声: “他看不上我。”热酒下去,滑入愁肠,许莼此时竟真有些伤心起来: “他想我好生读书,可惜我读不好书。"
盛长洲看着许莼面上晕红,一双圆溜溜的猫儿眼此刻湿漉漉的,想起那贵公子确实命他规劝表弟进学修德,也长长叹息起来,表弟这是注定要伤心的,不若陪他一醉,过些时日,许也就忘了这一时的荒唐念头了。
第24章 赠剑
懋勤殿外,等候殿见的内阁学士、六部重臣都屏声静气在外排队候着。
殿内,谢翊在与内阁大学士欧阳慎说话: “朕意已决,先生不必再多言,如今要务乃是春闱,为国选良材才好。"
公良慎叹息道: “陛下,天下举子齐聚京城,这个时候命太后和静妃娘娘出宫去皇庙居住,只怕于皇上名声有碍。"
谢翊淡道: “母后这些日子时时梦到先皇,日夜忧思,立心要去皇庙清修,为先皇祈福。朕自然也心难安,苦劝不住。既怕母后忧思成疾,待要承顺慈命,又担心皇庙清冷,无人伺候,慢待母后,所幸静妃为君分忧,主动提出陪同母后去皇庙祈福,朕心方安,这才顺了母后之意。"
欧阳慎:"……"
谁不知先皇与太后相敬如冰,先皇在世多次想要废后,被臣子们苦劝后放弃,甚至有疯传先帝临终前出了废后的旨意,最后被摄政王给压下了。再说静妃,皇上当初为了废后闹得沸沸扬扬,满朝文武谁还不知皇帝深恶静妃,竟在废后旨意上毫不遮掩写上不予进见,决绝若此,史书难见。
两代帝后都闹成如此,以至于嫡系子嗣不丰,先皇至少还有皇上,虽说年幼,到底也平安承嗣又长大了,也算得上是个圣君,偏偏就在子嗣上越发凋零,至今后宫一个皇子公主都没有,甚至已有人开始怀疑陛下是否有疾,臣子们战战兢兢,只觉得这太平年代又过不了几年。
欧阳慎拜了拜,不敢说话。
谢翊看了眼欧阳慎:“若是朝臣有哪位忧心皇太后的,朕可允了他们随皇太后一并去皇寺,服侍太后,替朕尽孝,如此有忠臣贤妃在,朕就越发安心了。"
欧阳慎迅速改变话题: “陛下,亲耕礼、先蚕礼在即,自后位空虚后,一直由皇太后带领命妇行亲蚕礼,是否待亲蚕礼后再去皇庙。"
谢翊随口道: “英王为宗亲王,请英王妃出面主持。”
欧阳慎长叹一口气道: “英王妃年事已高,还能主持几年呢,还请陛下以宗庙子嗣为念,早日封后,广纳妃嫔普恩泽。"
谢翊将奏折往御案上随手一扔: "卿无别事要奏了吗?"
欧阳慎只得又将几样紧要的事禀了,才退下。趁隙苏槐上了茶过来,谢翊喝了两口,问道: “怎么换了
茶?"
苏槐笑道: “听五福说陛下在许世子那里,用的都是这金丝莲茶,小的问过太医,都说这清毒健体,很是有用的,市面上一般人想尝可尝不到呢。"
“便是福州那边贡过来,每年也是有数的,都尽供给皇太后那边了,如今许世子让包了一大包过来,皇上也该龙体为重,不必一味省俭了。"
谢翊道: “母后去皇庙清修,自然是要诚心为要,吩咐鸿胪寺,这类过奢的供应都可蠲了。”
苏槐嘴唇几乎要咧到耳朵根上: “是。”
谢翊又问道: “下一个觐见的是谁?”
苏槐道:“是忠顺王世子等候回事。”
谢翊想起来: “谢翡吧?排他最后一个,留着和朕用午膳,不必与他说,先宣其他阁臣进来回事。"
苏槐连忙应了下去传话。
谢翡一大早进宫陛见,并没怎么敢吃东西,站在外边候着,没想到内侍出来,却不是传他,而是传了下一个。后面是内阁学士林敬,十分紧张,一边偷眼看着谢翡,再三问道: “公公未记错吧?合该先请顺王世子觐见。"
小内侍只是木着一张脸: “奴婢接到传话便是请林大人进去,快请吧。”
谢翡只是含笑向林敬颔首,十分谦和,其实心中也十分忐忑起来。虽说从宗谱上说,这位皇上是自己的表兄,但皇帝自幼登基,素性简默端重,不苟言笑,深沉又极有帝王心术,对扶他上位的摄政王、生母都极冷酷,宗室中对这位杀伐决断的冷面皇帝都是又敬又怕的。
内阁大学士一位位进去,始终不曾宣到谢翡,谢翡开始神情尚且还轻松,但渐渐拘谨起来,又不敢回议政厅那边坐着,内阁阁臣、六部尚书都从他跟前走过,虽然也都行礼,但眼神渐渐都带上了好奇、揣测甚至忌讳。
他仿佛被罚站一般,众目睽睽之下站在廊下,又渴又累,却一声不敢出,今日他面君,穿的是冬日的礼服,在廊下春风凛冽,他手足冰冷,但心中又烧着一把火不上不下,一时十分难捱。
直到午时将近,苏槐才笑盈盈迎了出来,向谢翡行礼道: “见过英王世子殿下,皇上有命,传您陪他一同用午膳。"
谢翡一颗心才缓缓落下,
但面上神情仍然谦和,只含笑着给苏槐递了个银镍子: “有劳苏公公传话,圣上今日心情可好?"
苏槐笑道: “天下太平,国泰民安,陛下自然心情是好的。”
谢翡听了这套话却没敢放松心神,但看苏槐接了银子,心中就微微定了神,连忙进了殿内大礼参拜,他从未如此拘谨认真行过面君大礼,甚至连头都不敢抬。
谢翊看到笑道: “起来吧,难得你我兄弟今日得闲,可巧鸿胪寺最近得了一批时鲜刀鱼,另又有春笋等,正好与卿尝一尝这春日头鲜。”说完下来携了谢翡的手便往里头走去。
午膳安排在沁风阁,御花园里绿柳初萌,另有一番春意。御膳房这边果然上了一桌刀鱼宴,做了鱼饺,鱼饼、鱼面等,又清蒸了上来,另外添了笋丁,春韭、荠菜肉丸等,满台春鲜,看得出都用心做了。
然而谢翊不知为何却有些嫌弃: "今日可用心做了?再不行继续换。"
苏槐笑道: “换了个擅做南方菜的御厨,已说了不要那些稀里糊涂混着做的菜,只挑那新鲜的,细细做了,分量要少,口味要多,只以菜食物本味为主便可。陛下且尝尝,这个再不行,小的再去找个擅做闽菜的御厨?"
谢翊眉毛一蹙: “偏甜,也不好。”
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看来还是许小公爷私宅的厨子最好。苏槐没说话,嘴角眼角却全是笑纹。谢翊命谢翡坐: "坐,用膳吧。
谢翡小心翼翼擦着边坐了,心里只纳罕,从前一直听说皇帝生性俭朴,随分从时,从未在膳食衣着等小事上挑服侍人的毛病的,如今看苏公公在皇上跟前颇为随意大胆,显然皇上确实随和,但如何在这膳食上又如此挑剔?听起来似乎还换了好些个御厨。
谢翡心中想着,神色始终保持着恭顺,觑着只捡着面前的挑了边角的菜,用了些汤羹,谢翊才淡淡道: "笋汤还罢了,刀鱼饺子也还行,给翡世子上一份。"
苏槐连忙亲自过来舀了,谢翡受宠若惊,也小心翼翼将皇帝赐的饺子吃尽了。一时用了午膳,饮了餐后茶。谢翊这才起身道: “咱们去弘文院走走,赏赏那边的新字画。”
谢翡亦步亦趋跟着他,谢翊带着他一路走到弘文院的阁子里,去赏玩宫廷画师们画的新画,谢翡看着四下一个画院供奉都无,便知道这是皇
帝要有话和自己说,越发打起精神,一个字不敢遗漏。
谢翊含笑道: “去年交办你负责弘文院的书画修缮,差使你办得很好,原本年下想要赏你的,后来朕病了一场,没顾上,如今总算有空了,看看你要什么赏。"
谢翡大气不敢呼: “皇上圣体安康,就是臣等最大的福分了,为皇上办差,自是勤力以赴,臣不敢引以为功。"
谢翊却笑道: “你我兄弟,不必见外,说来,你我名字中都有羽字,我是立羽,你是非羽,实在有缘呢。我听说你字非羽?”
谢翡几乎想当场晕倒过去,他眼皮垂下,汗湿重衣: “臣犯讳死罪,求陛下赐名。”
谢翊漫不经心道: “拘泥什么?上次朕见你,你还极风趣的,今日如何如此拘谨了。这算什么犯讳,不过是兄弟间同部罢了,朕也就是闲聊罢了,不必在意这些。朕确实是有事要交给你办,这事只能宗室来办,不机灵的人办不了,朕看来看去,只有卿能办。"
谢翡连忙表态道: “臣愿为陛下分忧。”
谢翊道:“皇太后思念先皇,日夜忧思,如今立意要去皇庙清修,为先皇祈福,朕只能承顺慈命。又担心皇庙清冷,无人伺候,慢待太后,太后不以为念,只以速至,如今已命钦天监看过了时候,本月十五是绝好日子。但朕这边要忙于亲耕、春闱等国务,皇庙那边只怕难以分身兼顾,更兼朕出行,一应驻跸太过烦琐事奢费。汝为朕堂弟,正可代朕先去将皇庙那边安置好,内务府和鸿胪寺这边尽由你安排调度,切勿委屈了太后。待到十五,亲自送太后过去皇庙清修,此外,每月初一十五,卿都代朕前去探望母后,如此,可否?"
谢翡听着又已出了一身汗,但此时绝不敢说不的,只能跪下道: “臣愿为太后、为皇上效劳,定尽心尽力。"
谢翊便笑了,命苏槐扶起他来: “还是太拘谨了,朕私下问你,就是给你个回圜的余地。毕竟太后年岁长了,服侍上累人,你肯分担,朕就不必再物色其他宗室子了,这几年朕冷眼看着,宗室子中,只你还成些样子,能办些差。"
谢翡看皇帝和颜悦色,又一路携着他的手一边看着字画一边赏鉴,竟是和他聊起天来。一会儿说这画师用色不够好,一会儿说这字太过懒散,又问谢翡: “听说你经常举办些文会,如今春日将近,可又打算去哪里宴游?朕
身居宫中,不得自由,听卿说说也是好的。"
谢翡道:“昨儿才在春明湖畔举办了个赏茶的宴,邀人尝了些新茶,做了些诗,有几首诗写得还成,又有几位点茶高手,点了极好的茶画,很是令人瞩目。再前些日子我还办了个赏画的宴会,就是陛下打发了人来取画的那次。"
谢翊之前眼睛未愈,只是知道许莼画了幅梦蝶图,便让苏槐去取了带回宫中。回宫后他诸事缠身,也没顾上看看这画,便道: “嗯对了,说起这事,那日朕后来有些不舒服,竟没看到卿画的画。
如今正好与卿共赏。"
苏槐连忙道: “都是小的不是,画已送在画院里装裱了,这就送过来。”
谢翡笑道:“想来陛下圣体不安,苏公公也未说明,那画我只画了一支蝶罢了,剩下的都是靖国公世子许莼画的,立意甚好。"
谢翊含糊道: “嗯,是听说用的庄周梦蝶的典,因此朕也是听了闲话一时兴起,待到苏槐取了来,朕又忘了这事。靖国公许安林,似乎有些庸庸碌碌,其子如何?"
谢翡道:“倒是十分不俗,虽然年少,却言辞通达,为人伶俐,他昨日才刚下了帖子邀我,请我去赏百鹤图,据传话的下人说,许世子自幼好画鸟,因此也收集了许多珍禽名画,如今正好攒了百张鹤图,于是邀我前去赏鹤,极是风雅。"
谢翊面上笑容淡了些: “是么?”
谢翡道: “陛下见了便知,此子实在为其父名声所累,其实本人英姿焕然,谈吐大方,性格可喜,又有一副玲珑心肝。"
谢翊淡淡道: "卿如此夸赞,朕倒好奇了,有空定要找机会见上一见。"
却见苏槐捧着画过来,命人挂了起来,只看满纸氤氲橙云,绚烂烟霞,蝶翅焕然飘飘若仙魂,下方雪满山中,一男子眠于山石幽兰之侧,眉目微蹙,袍袖垂落随风飒然,孤标幽微。
谢翡赞道: “时隔数日,今日看来,这画仍是笔意超卓、意味深长。若无这漫天魂梦烟霞,蝶翼香尘隐映,衬不出下边寒士这极冷极清。山林丘壑隠岩,古今中外画的人不少,梦蝶图画的画家也不在少数,但也多清逸悠然,如何有这一冷一暖,一动一静的超然?谁能想到许世子才十八岁呢。"
谢翊凝视着那眠倒在山
石之上的文士的面容,忽然唇角露出了一个笑容:“画得果然好。”他看了眼苏槐,苏槐低着头侍立在旁,但眼角笑纹焕然。谢翊便知道苏槐这是故意不说。当日只说小公爷画了幅梦蝶图,这是存心要等着自己看出来,博龙颜一悦。
谢翡道:“陛下也觉得是佳画吧?虽然欠缺些功力,但难得的是立意……毕竟他那日是临场援笔立就,少年人如何见到蝶便想到庄周?恐怕平日虽然名声纨绔不堪,心中却有老庄之出尘意,实在难得。"
谢翊看了他一眼,看他神情诚恳,这夸奖竟不是虚言,想来那日是真心对许莼改观,但显然也没敢把那画上的人往眼前的自己身上关联起来。毕竟本也没几个人能窥伺帝眠。
他唇角含了些微笑: “果然不是庸才,想来在学画上还是用了些功夫的。”难怪知道梦蝶的典,却不知道观鱼的典,庄周梦蝶古今画者众多,他既学画,自然是见过的。然而这一幅确实上佳——自然是思慕甚矣,才能援笔立就,画得如此神似。
谢翊心下怡然,嘉勉谢翡道: “太后这事办妥了,朕还有差使要交办给你,你且妥当办吧。”
谢翡看皇上神色带了些和缓亲切之气,那股自面君后一直让他惕惕然如临深渊的威压仿佛也放松了,皇上似乎又是平日那深沉寡言的圣君,连忙跪下再次谢恩。
谢翊和颜悦色又勉励了他几句,打发他下去。
待到人走了,谢翊却又问苏槐: “朕记得内库中似乎有一把龙鳞剑。”苏槐道: “是,传说是欧治子大师打造的,剑身有龙鳞纹路。”
谢翊吩咐道: “去取了让方子兴送去给许莼,就说朕刚得的剑,觉得适合他,赠他护身。”
苏槐看皇上面上带着微笑,连忙应道: “是,奴婢立刻去办。”
他又细细看了那幅画一会儿,命苏槐道: "把这画挪到岁羽殿去。"
岁羽殿,却是谢翊平日起居读书的内殿,取的“朔朔其羽”之意,平日无诏不许人入的,苏槐便知道皇上这是极称心了,笑道: “是。小世子画得可真像啊!小的那日一看,便也觉得这神似陛下,闻说许小公爷学画并不久,又是临场作画,仓促急就,就能绘出陛下这龙章凤质,可见这确是用心了。"
谢翊含笑道: “画得这样好,是当赏的。”
第25章 择师
方子兴动作很快,当晚就送了龙鳞剑到竹枝坊。
许莼见到方子兴专程送剑来是高兴的:“劳烦方大哥专程送过来一趟,烦您多多向九哥转达谢意,九哥身体可还好?眼睛恢复了吗?我这里又请人配了一副解毒丸,方大哥麻烦您转交给九哥吧?另外还有好些伤药,给方大哥您留着用吧。"
方子兴看他说话仿佛怕他立刻就走一般迫不及待的,也忍不住笑: “你先看看这剑吧,九爷说觉得这剑合适你,特特让我走一趟给你送来。"
许莼却忙不迭先指挥冬海去把刚配好的两匣子药拿过来给方子兴: "上头每包药都写了用法用量,这红匣的给九爷的,这绿匣的是给方大哥和兄弟们的。"
方子兴接了过来道: "九爷眼睛恢复好了,身体也强健,小公爷不必太过挂念了。"
许莼这才拿了那龙鳞剑在手里把玩,看到是鲨鱼皮鞘,外边还镶嵌着金红宝石,拔开那剑,只看到细窄刀刃,寒光四射,雪气逼人,忍不住赞了句: “好剑!”他满脸笑容对方子兴道: “这般宝物,九哥怎不留在自己身边防身?”
方子兴道:“这剑名龙鳞,传说欧治子大师打的。九爷身边还有别的剑呢,这柄单特别挑了出来说给世子。"
许莼插回去,满心欢喜,爱不释手: “替我多多谢九哥。”
方子兴心道:这可是君恩啊,找机会你自己谢吧。他又看了看手里那匣药,又觉得,虽说陛下这龙鳞君恩深重,但这小公爷待皇上一片赤诚,也着实难得,那解毒的丸子,恐怕万金难配,应是行商人留着途中保命用的,之前给皇上用了一枚,如今又配一枚,定不是容易得的。
他和许莼应付了几句,便要回去,许莼连忙拉了他的手笑道: “方大哥,明日我要宴请顺亲王世子,却又请不着特别合适的陪客,方大哥明日不知当值不?可能赴宴?若能,我现在就给你一张帖子,或是方大哥能带什么朋友来也使得,就当放松放松。"
方子兴一迟疑: "世子还请了哪些客人?"
许莼道: “怕人多扰了清静,只请了威镇将军府上的三子柳升,平原侯府上的二公子李襄瑜,其他并不曾多请。"
方子兴道: “我家里有事不能去,不过我回去问
问看,有几位朋友,若合适,便让他持帖子来。”却是不敢自专,得回去请皇上示下。
许莼不疑有他,欣然道: “太好了。”连忙亲手去拿了一张花帖过来: “还请尊友一定赏脸,地方就在京外鹿角山下的白溪别业,这帖子后绘有地图。"
方子兴接过那精美的帖子,看到封面套印着白鹤,笑着作揖便要告辞,才出来便撞到了盛长洲,盛长洲一眼看到他面色惊疑不定,许莼在后头却没注意抬眼看到盛长洲笑道: “表哥。方大哥我给您介绍,这是我表哥盛长洲,才从闽州来京里探望我娘的。这是方子兴方大哥,九哥的朋友。"
方子兴笑吟吟拱手只做初见: “原来是盛少爷,幸会幸会。”
盛长洲立刻也换上笑容可掬: “方大人,久仰久仰。”
方子兴笑道: “叫我子兴就行了,我还有些事先回去,改日再与世子、盛少东主长叙。”
盛长洲与他作揖,送了方子兴出去,许莼这才喜滋滋拿了龙鳞剑给盛长洲看: “长洲哥,看,九
哥专门让方大哥送来的,说是见到这剑觉得合适我。"
盛长洲拿了那剑在手中把玩,看那剑锋锐利,吹毛可断,赞道: “果然是好剑,可有名?”
许莼道:“叫龙鳞剑呢。”
盛长洲原本要将剑纳还剑鞘,听到此处手微微顿了下,笑道: “倒和幼鳞相配。”
许莼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将剑小心翼翼收在腰间: "这可是正是心有灵犀呢。"
盛长洲忍俊不禁,心想人家是知道了你的乳名,这才巴巴找了这剑送来,说不得也算是有心了。盛长洲看许莼这一副情窦初开的样,又有些伤脑筋,幼鳞都这般情有独钟,这位九爷还要这般用心待他,又是赠剑过来,倒是叫幼鳞越发沉溺了。
他只好问道: “咱们这时候就该出城去白溪别业了吧,我白日粗粗看了一回,都安排好了。”
许莼点头道: “好,我刚又送了张帖子给方大哥,明日多留个位置才好。”
盛长洲道: “你那位九哥来吗?”
许莼微微摇头: "不来的,他不喜见人,方大哥说他回去问问他朋友能不能来。"
盛长洲点头道: “好。”
两人收拾了一番,便乘车出城去安排宴席不提。
另外一边,顺亲王府,谢翡回到顺亲王府,立刻便有人请了他去顺亲王书房,顺亲王谢恺看着他,仔细问了今日面君事项。
谢翡只好细细说了一回,谢恺道: “前边先晾着你,待到了时间,又赐你陪膳?你看皇上神情如何,会不会是内侍故意作怪,没有传话清楚,原本皇上就是想让你陪着午膳,内侍们却不传话,让你白等着?"
谢翡道: “苏公公一直笑容满面,他也一贯不是那等弄权的,不像。我倒是觉得之前皇上用膳和看画的时候,一直注目审视着我,似乎在考量什么,安排我差使的时候,似乎表情也只淡淡,显然心情不豫。”
顺亲王叹道: “太后与皇上关系不好,你办这个差使,办得好是福,办不好就是祸。”
谢翡道:“横竖我们只忠心办差便是了,父王不必太过担心,如今宗室都在京里,倒也省了皇上猜忌的心。"
顺亲王点头道: “皇上自幼深沉寡言,圣心莫测,当初摄政王都着了他道,如今太后算是生母,也只如此。你今日说入宫,我一颗心提到现在,你可知道,内阁大学士李梅崖今日被参,如今停职在家反省了。"
谢翡吃了一惊: "李大学士是犯了什么忌讳?"
顺亲王道: “听说前些日子上了折子,不知如何触怒了陛下,陛下不喜,叱责了他一番,让他暂时停职,回去反省去了。打听了一回,滴水不漏,听说只在御前叱责的,竟无一言半语露出。"
谢翡道:“皇上这性子,着实深沉了些,确实摸不透。”
顺亲王道: “明日你不是要去参加那靖国公世子的宴会吗?既然李学士停职在家,恐怕无聊,你可邀请他去,横竖那许世子声名在外,听说十分精于吃喝玩乐之道,也让他散散心,毕竟当初他于我们可是有恩的。"
谢翡道:“平日只怕皇上猜忌我们结交朝臣,并不敢如何亲近,我若相邀,他不一定来。”
顺亲王道: “试试吧,也算一表心意罢了。”
谢翡点头道: “好,我立刻派人去邀他。”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 “父王当日让我去结交那许世子,是想要通过他结交后面的盛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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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亲王道: “是,如今都在京里住着,这开支巨大,说不得找些开源节流的门路罢了。盛家海商,门路多。我听门客们说,那日你与他相谈甚欢,如今他又还席于你,可见也还算入得了你眼吧?可以结交吧。"
谢翡长长吐了一口气,低声道: “是个好孩子,和传闻中不大一样,倒教我惭愧起来。”
顺亲王笑道: “既还能相交,岂不是更好。王府虽则开支大,倒也不差这一时半会,你只管安心当个知交交往着便是了,我知道你不喜俗务,只凭心结交便是了。"
谢翡躬身应了,顺亲王又叮嘱了几句,才出去了,谢翡便命人送了帖子去给李梅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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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方子兴回到宫里,将帖子和那两匣子药都呈了谢翊,谢翊道: “既是给你的你就拿了药吧,帖子是什么?"
方子兴便说了许莼的意思,谢翊拿过帖子看了看,又问: “除了谢翡,还邀了谁?”
方子兴道: “听说是威镇将军府上的三子柳升,平原侯府上的二公子李襄瑜,还有盛家的那位少东主。"
谢翊神情意兴索然: “都是些酒囊饭袋,这还是为了打听那皇商的根脚,想来盛长洲不好说明白了,只能应酬一二。罢了,料谢翡也不敢冒认功劳。”他拿了那匣子过来,打开,拈出那枚用蜡裹着的朱红色药丸在灯下注目着。
苏槐在一旁笑道: “皇上,可要送去给御医核验一下药性?”
谢翊冷笑了声: “不必,不用他们,朕大概还能多活几年。”他将丸子递给苏槐: “缝进香囊,朕以后随身带着。”
苏槐笑道: “陛下当真是相信许小公爷。”
谢翊道: “既是海商,上了船就在海上航行数月甚至数年,自然是有救急救命的药方子,便连那大夫,也是治法生猛的野路子大夫,号脉准确,开方大胆,和御医那些稳打稳扎,只求无过的心态不一样,如此反能治病救人。"
方子兴道: “陛下,您看这帖子……”
谢翊想了下道: "你和沈梦桢不是世交吗?你把帖子给他,让他去。"
方子兴偷眼看谢翊: “陛下不是厌恶沈梦桢佻达不羁,放浪形骸吗?”
谢翊
道:“人虽讨厌,但才华是尽有的。你给他传话,说朕准备给他找个徒弟,他明日去宴上看看,回来告诉朕想收谁为徒弟。"
方子兴:“皇上是想让他教许世子?”
谢翊淡道: “先看看吧,许莼这人,明明天生美质,不知为何在学问上一塌糊涂。一般的博士讲习,寻常教法,恐也教不了他。且看看他们有没有师徒缘分了。"
第26章 观鹤
沈梦桢正在家里听人唱曲儿,看到方子兴上门是意外的: “怎么今日忽然有空来?老太爷病可好些了?我明儿再去探望探望。"
方子兴拿了帖子给他: “自是有好事,这是明日靖国公世子举办的观鹤宴,我有事不能去,应了许小公爷,荐一位朋友过去。"
沈梦桢接了帖子打开看了眼: “靖国公世子的观鹤宴?你什么时候和这些纨绔子玩一起去了?我记得他年岁还小得很吧?又未在朝中当差,请的人估计都是少年纨绔,虽然也是吃喝玩乐,玩不到一起的,而且闻说他学问一塌糊涂,这什么赏鹤,必定也只是个焚琴煮鹤的宴会,没什么意思。"
方子兴道: “我明日要当值,许小公爷邀了我,盛情难却。”
沈梦祯将帖子一掷: “我好歹也是四品主事,你让我去参加这小纨绔的宴会?我想起来了,前阵子十万银子买诰命的傻狍子就是他吧,都当成笑话了。只有工部那边白收了十万两,笑得嘴巴都裂开了,咱们礼部却成了个笑话,人人都问我们,诰命从我们这里出去的,怎的钱是工部收了?甚至还有人拿了银子来私下打听,问还能买不!绝了!"
方子兴轻轻咳嗽了声,捡起那帖子,道: “明日许小公爷请的顺亲王世子,因是没有合适的陪客,这才请到我头上。"
沈梦桢冷笑了声: “什么?他脑子有问题吗?让你去陪客?那位谢翡小王爷啊,听说人才清标,雅好文艺,敬礼贤士,但若是折节和许小公爷结交,只怕是冲着钱去的。"
方子兴:"..
他轻轻又咳嗽了声,这才正色道:“皇上口谕,请沈梦桢去赴宴,朕有一良材要他教导,让他明日自挑个学生。"
沈梦桢一怔,站了起来垂手道: “臣沈梦桢凛遵口谕。”
方子兴这才又将帖子递给他: “这是皇上意思,老实去吧,别又忤了皇上的意思……你这风流狂生,什么时候能改改呢?天子门生翰林才,好端端从翰林院被贬到礼部做个小主事,还不悔改么。"
沈梦桢脸色难看: “皇上难道想叫我教导谢翡小王爷?”
方子兴语重心长: "好好抓住这次机会吧。至少皇上还看重你才学。"
沈梦桢: "……"他忽然
拉住方子兴手: “子兴兄,你我世交一场,皇上这究竟是何原因?就我这样声名狼藉的,能教导宗室子?那不都是太学的博士们好好教导着吗?"
他忽然反应过来: “难道皇上是想捧杀?让我带坏那小王爷?我说,教坏小王爷,顺亲王得先把我给砍了吧!"
方子兴哭笑不得: “你就放心去吧,别想太多,皇上光明正大,你迟早要坏在你这嘴上。明儿先去吧。"他又安抚了沈梦桢几句,到底滴水不漏,什么都没说。
沈梦桢很是无奈,拿了帖子反复看了看,第二日果然随便让管家安排了一套青田石章作为礼物,直接去了城郊鹿角山白溪别业。鹿角山两处山峰弯弯而起,玲珑峻伟,形似鹿角,因此得名,山道上远远能看到数道水从峰下落为水瀑,注入深潭,颇为壮观。
沈梦桢一路行向山间,只见乱石丛中,山涧流落,泉石清峭,草花丛生满谷,沿路遍种桂树、桃树、梅树、玉兰等,春树新绿,桃花初绽,点点粉色,春意盎然。他原本心情暴躁烦闷,此刻耳朵听到莺啼阵阵,溪水潺潺,心情不由微微放宽了些,心道横竖是皇帝差遣,人生得意须尽欢,无非就是
宴游唱和,听戏作乐罢了,烦恼什么!大不了不过是辞官罢了!
如此放宽心怀,倒是自己骑着马一人入了白溪别业门前,看到早有精干管家迎了出来,一边指挥小厮牵马,笑容可掬: “客人敢问高姓大名?小的好通禀主人家前来迎客。”
沈梦桢一人一马孤身前来,一个童仆不带,看对方管家仍然恭敬热情,丝毫没有失礼之处,心下暗自点头。将帖子和礼匣递进去: “我姓沈,是方子兴的朋友。”管家连忙双手接了,递给身旁小厮,小厮一路飞跑进去。管家又躬身请他上了软轿,四个仆人上前抬着他一路走到了二门,沈梦祯便看到一位少年从里头迎了出来,身着墨绿圆领团花缂丝锦袍,面上含笑,目若悬珠,风采卓然。
沈梦桢心中一怔:这便是那人傻钱多的纨绔子,小公爷许莼?
许莼却也看向这位姓沈的方大哥的朋友,有些意外。这位沈先生年岁应已近不惑,清瘦峻挺,但面目俊美,举止旷达,远远看他从轿子上下来,袍袖垂落,风姿潇洒,真似闲云野鹤一般,不由微微有些心折,几步上前深深一揖: “原来是方大哥的朋友大驾光临,许莼这边有礼了。”
沈梦桢还礼道: “在下
沈梦桢,子兴说小公爷今日在这里赏鹤,他有事不能前来,我只有一人厚颜前来叨扰了。"
许莼连忙道: “方大哥的朋友,自是超逸博学之士,能够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沈先生还请里面走。"
沈梦桢看他听了自己名字毫无反应,想来是真不认识自己,边走边笑道: “你这里还是寒舍,这天下没几处能看的了。"
许莼笑道:“得了先生夸赞,那也不负这山水妩媚了。”
沈梦桢又看了他一眼: “许小公爷与传闻大不相同。”
许莼满不在意: "万千世人,与我何干。先生请这边走。顺亲王世子已到了,一会儿我为先生引荐。"
沈梦祯看他们进了二门,一路回廊高阔,雕栏花墙上嵌着琉璃,屋宇精洁,花木萧疏,回廊两侧就着山石引着山涧溪水蜿蜒而下,远处几处亭榭参差,山风荡漾,涧石清寒,更有数只不知品种的野禽白鸟栖息其中,天地自恰,毫无穿凿。又有远处不知何处亭台,远远传来琴笛声,调清韵美,声入帘栊,宴上品味十分卓绝。
他心下暗赞一句,与许莼一路行进了别业大堂之上,眼见正是一处敞厦,外边游廊上全用的琉璃明瓦,分外敞亮,又能在游廊上观溪赏鱼,垂钓,而敞厦内已立起了数面云母贝屏风,上面挂着数幅字画,细看去全是画鹤的。
原来这才是观鹤宴的意思,沈梦祯心下点头,走过去细细一副一副赏鉴起来。
厅堂中四面都是琉璃窗,光线明亮,还额外在画旁点上了许多粗如儿臂的巨烛,蜡烛后都设着明镜,反射烛光,所有画都看得清清楚楚,纤毫毕现。沈梦祯一路行去,果然看到诸般鹤画,有于松下徘徊,有翔于九霄,有湖边群聚,有独鹤孤飞。
甚至还有那幅鼎鼎大名的《瑞鹤图》,青蓝色天上群鹤散飞,如云似雾,清妙绝伦。他不由走过去细看,这才发现这却是摹画,但摹得极佳,那青蓝色晴空尤为醒目,颜色亮丽,鹤身白色颜料亦隐隐闪着珠光,鹤眼漆黑发亮,十分醒目。
他目光一亮,站在画前不动了,许莼看他独对这一幅有兴趣,笑道: "先生也喜欢这瑞鹤图吗?这却是摹画。"
“原画藏在宫中,我见过一次,构图大胆,动静相宜,格调清俊潇洒,用色更是细腻绝伦。”—个声音
在后头响起。
许莼转头看到却是谢翡数人从屏风后转过来,柳升、李襄瑜、盛长洲等正陪在后,连忙笑着作揖道: "小王爷,我来介绍,这位是沈梦桢沈先生……"
沈梦祯做了个揖,谢翡眸光闪动,笑道: “原来是诗酒风流的沈大人,久仰久仰。”
大人?许莼一怔,谢翡一旁那位李先生已冷哼了声: “沈大人果然交游广阔,但凡士林文人,菊坛名角,歌姬戏子无所不交,青楼翠馆无所不至,就连今日这山野清宴,竟然也能引来沈大人。”
沈梦桢看到那李先生,已微微改了面色,也冷笑了一声: “我道是谁呢!我要知道原来是李相在此,我是断然不敢来污了李相的眼的——却不知停职在家反省的李相,反省得如何了呢。"
一时李梅崖脸色微变,谢翡连忙笑道: “我今日受邀,听说许小公爷很是收藏了好些名画,这才邀了李相一起来赏鉴,既然得遇沈大人,闻说沈大人亦是胸罗星宿,学识渊博,书画兼绝,正可以画会友。"
谢翡身份高贵,又样貌俊美,如此恭维他,沈梦桢一时倒不好继续针对李梅崖,只能拱手为礼;"小王爷谬赞了,我也是听闻许小公爷这边有几幅古画,朋友推荐,特意来赏鉴。"
许莼连忙笑着上前介绍了一回,见礼了一番,心中却想着适才小王爷带着李梅崖来,也没仔细介绍,只说是李先生,如今看来,都有些来头。他让着列位宾客去了正堂入座,命人上茶上菜,到底找了个机会给柳升使了个眼色,出来悄声问了是否知道那两位“李先生”、 “沈先生”的来头。
柳升原是个消息灵通的,自然了解,悄声和他说到: “我的小公爷诶,谁想到你能请到这两位大佛哎。李梅崖就不说了,贫寒举子,随母改嫁后考上科举回归本姓,耿直不阿,才干一流。内阁最年轻的大学士,副相!前些日子不知道如何触怒了皇上,皇上命他在家停职反省,如今朝中正观望着,也不知皇上之前一贯倚重他的。"
“另外那位沈大人,可真就是名声在外了,他是两榜进士,又是豪门世族出身,他父亲也是入阁做过相爷的,祖母还是公主。可惜尽皆不在了,门庭凋零。因着长辈尽皆不在了,一个人无人管束,从年轻时就有不拘形迹,放浪形骸的狂生的名声,听说文才极佳,书画都好,还十分旁学杂收,擅弈棋蹴鞠,又偏有个爱好
,爱唱戏,甚至时常在自己家里的私人堂会客串登场的。"
许莼听着笑道: “听起来确实是个诗酒放旷的风流才子啊。”
柳升道:“可不是?因着他才华极好,原本在翰林院里清清贵贵待着做翰林侍讲学士的,之前李相还没入阁的时候,在御史台做过一段时间御使大夫,就看不惯他,似乎参了他一本,淫邪纵情,有伤风化。你也知道,今上极严谨深沉的,只看重那守正务实的官员,最不喜轻佻浮躁的,于是便将他黜落到了礼部做了个小主事,据说是御口说了,让他到礼部去学学礼。"
许莼一怔: "原来是这般……"
柳升道:"可不是吗?这下两人就结上了仇,京里宴饮,都是要打听着两人错开了请的……"
许莼若有所思,柳升道: “也不知道你怎么请来的,依我说你还是离他远点,毕竟今日的主宾是小王爷,李相可是小王爷带来的。再则,李相一贯实干,这突然触怒皇上,也只是停职在家反省,并没有什么处分。皇上还是倚重李相的,迟早是要起复的,你还是莫要得罪他为妙,他性子执拗,耿介刚直,这些年他参倒的皇亲国戚,也不知有多少了。"
许莼心想,沈先生是方大哥的朋友,自然就是九哥的朋友了,论起亲疏远近,自然是沈先生才近,我自然是要偏着沈先生的。但面上也没说什么,只一笑而过,又出去吩咐了管家上菜。
一时之间侍女如流水一般捧了菜肴进去,各色长桌上百味珍馐、水陆备至,俱是名贵菜肴,珍稀酒水。许莼进去的时候,却看到盛长洲正在介绍海外货物,闽州风俗,商事民风。
谢翡显然十分感兴趣,接连问了几句,许莼想起之前的话,笑着接口道: “小王爷若是有兴趣,不如迟些我让我表哥送些海外舶来货到王府上,让王府看看。我这表哥家,却是刚领了皇商的差使,将来进京的时候还多呢,小王爷若是有什么想要采办的,尽可吩咐。"
谢翡好奇问道: “刚领了皇差?却不知负责的哪一项?”
盛长洲道: “却是专供外洋舶来品一项。”
谢翡点头赞道: “是个好差使,俗话说货无大小,缺者便贵,外洋舶来的,物以稀为贵,利润大,再将我朝的货物往外运,闻说外洋对我朝的瓷器、丝绸等物十分珍惜
,正可扬我朝国威。"
盛长洲含笑点头: “小王爷说得极是。”心中却想,这小王爷和那“九爷”一比,高下立见,说到外洋生意,一般人只想到利润、国威,那九爷却只想着民生国计,造福百年。
李梅崖却忽然道: “出外洋去,盛少东家还当多多关注粮种,若是能引进些耐灾又产量大的好粮种,倒是造福黎民之大功。"
盛长洲一听此人竟与九爷不谋而合,心下肃然起敬,拱手笑道: “凛遵李相钧命。”
李梅崖道: “不必如此,李某有负天恩,如今停职在家,无官一身轻,一介寒生,不过是从前穷过,知道饿的苦处罢了。"
谢翡笑道: “李先生果然时时以为任,我却未曾想到,佩服佩服。”
沈梦桢已阴阳怪气道: “‘相天子,活百姓’是内阁之责,咱们这些人,人人都能关心天下关心百姓,小王爷却不好说的。"
一时座中诸人都沉默了。谢翡看他语义直白,失笑道: “沈先生饶了在下——咱们还是来说说画吧!我看许小公爷适才那幅瑞鹤图虽则不错,但看得出摹画的人看来是没见过真正的《瑞鹤图》,因此用色上是失于富丽堂皇了,精巧有余,意境就欠缺了。"
许莼笑了: “小王爷一语中的,这幅画确实是我摹的,我看到的也是摹画,因着喜欢这漫天白鹤千姿百态,反复摹画,这幅是我摹得最好的一幅了,因此今日才斗胆混在旁的名家画中供各位先生们赏鉴。可惜这画藏在大内之中,无缘一观。"
李梅崖道: “徽宗这画是精绝了,但为君却只沾沾自喜于这祥瑞,又万般精力不在治国御民,却在笔墨书画,可怜亡国之相从伊始也,不看也罢。"
谢翡看沈梦祯面露讽刺之色,显然又要争执,轻轻咳嗽了声: "李先生说得也有道理。只是弘文院内的藏画,也并非全无机会一观,我正好在弘文院内也当着些差使。每年亦有清点库房、晒画之时,又有请宫廷画师一并赏鉴摹画的时候,等我到时邀小公爷一并摹画,正好一观此画。"
许莼连忙拱手: “有劳小王爷费心。”
李梅崖却显然不知道就着台阶下,反而执着道: “适才我就想说了,民间有俗语‘惜衣有衣,惜食有食’,今日这宴会如此奢侈,厅堂如此豪阔,客
人不过寥寥数人,宴席上这许多食物,尽皆要浪费了,暴殄天物。更不必说为观这画,大白日点燃这许多蜡烛,何其靡费!民间囊萤映雪,凿壁偷
光,尔等却白日举烛,附庸风雅,不务正业,何其遗憾!"
一时席上诸人面色都有些难看,尤其是许莼身为主人,年岁尚少,面皮薄,登时就面红耳赤。盛长洲到底在商多年,已起身拱手谢罪道:“都是小的不是,考虑不周,因着从闽州到京,想着来日要办皇差,这才央着小公爷举办宴会,引荐贵人。小的不了解京中风俗,只怕怠慢了诸位贵人、大人,这才靡费了些,平素并不这般铺张的。小的这就命人撤去明烛,撤下多余的菜肴,命人舍予附近田庄农人。"
沈梦桢却已冷笑一声站了起来: “好个耿介直白铁面无私的李相公,小王爷带你散心,主人唯恐怠慢,尽其所能殷勤待客,何错之有,你倒又打算踩着大家的脸皮以全你的清名了?"
李梅崖面色不变,冷漠道: “鹧鹌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注)。沈大人日日酒酣乐作,客醉淋漓,须也要记得惜福养身的道理才好,要知道人无寿天,禄尽则亡!"
沈梦祯已大怒,谢翡心下暗道不妙,慌忙拉了沈梦桢道: “列位稍安勿躁,李相苦口婆心,虽则话不中听,但也是一片冰心……"
沈梦祯却啐了一口,怒容满面道: “李相若是参加宫宴,也敢如此出言不讳吗?不还是欺负主人无权无势,好以此做筏子,博取美名?他这求名的心,比我等还要大得多呢!什么公道正义、耿直不阿的名声,不过都是他苦心经营以为荣身之梯。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你牺牲所有,断亲绝友,博那孤臣诤臣的美名,无非就是为了权势尊显……"
李梅崖忽然站了起来,面无表情,拂袖转身而去。
沈梦祯冷声在李梅崖身后仍然高叫: “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远处的乐班子不知宴会厅上变故,仍然悠悠然奏着丝竹。谢翡尴尬道: “是我的不是,我代李相给许小公爷赔个不是……”
声
沈梦桢呵呵了一声,许莼勉强笑道:“不敢当,确实是我等此前未考虑周到,还请小王爷和诸位大人不要怪罪。”柳升等人也都上来打圆场,一时众人又重新言笑晏晏,但到底场面窘迫,最后又饮
了一巡酒,谢翡便先起身告辞。
送走了谢翡,柳升、李襄瑜等人才告辞,沈梦桢却直留到了最后,拿了酒杯饮至酣然,笑着与许莼——将那些鹤图品评过去,这才要辞别,临行前持了许莼的手道:“小公爷。”
许莼颇有些感动,只以为他有什么话要交代,忙道: “沈先生请讲。”
沈梦祯正色道: “人无远虑……”许莼肃然听着,看沈梦祯慢悠悠打了个酒嗝,继续道: “必是有钱。"
许莼愣了,盛长洲已是笑了: “沈大人好生风趣。”
沈梦祯放声大笑起来,对着许莼和盛长洲道: “多谢款待!”翻身上么,纵马沿着山道一人一马仍如来时下山去了。
被他这一打岔,许莼之前那郁闷也散了些,转头反去安慰盛长洲道: “表哥莫恼,这京里都这样的,动不动便要扯上些大道理大规矩……"
盛长洲却反过来揽了他的肩: “不必宽慰为兄,生意场上为兄什么人没见过,在闽州那些地方官员,莫说正经官员了,便是个小吏,也能有一套一套道理教训咱们呢,如今既接了皇商的差使,已是腰杆子硬了许多了。倒是幼鳞吾弟今日为了盛家受了委屈了。"
许莼被表哥揽着,心中一暖,笑道: “横竖咱们目的也达到了,看来这皇商确实不是小王爷荐的,只不知究竟是哪里来的,待我再打听打听。"
盛长洲却道: "幼鳞不必再打听了。我仔细想过了,这京里藏龙卧虎,吾弟到底年少,这般冒撞四处打听,只怕反得罪人。既然是天恩浩荡,那咱们就忠心办差,若是真有人别有用心,迟早也要主动找上我们,如今犯不着四处摸着。横竖就如下棋一般,见招拆招罢了,不必太过心忧,咱们按规矩办事便是了。”
许莼一听也是: “表哥说得有道理。”
盛长洲携了他手笑道: "今日也累了,不若就在这别业歇下,明日再回去了,我已让人收拾了房间出来,你先下去换了衣服,喝些茶,醒醒酒。"
许莼却有些心中烦闷,只恐盛长洲看出来心中内疚,只笑道: “昨日来得急,书坊那边却还有些事未处理,我且先回去处理下,再与母亲说一声,表哥今日操持宴会,也累了,且先在此安歇,明日再进城不迟。"
盛长洲也不勉强,
只叮嘱了一番春夏秋冬四书童,又妥帖安排了管家、车马等,命人仔细将小公爷送回城。
许莼回了城中,却自回了竹枝坊,却是自拿了房中留着的酒来,自斟自饮,一边看着月色,一边心中想着,昔日只知我和阿爹名声不好,原来被这些清流当面鄙薄,是如此难受。原本就不是一路人,以后倒也不必强融,他们做他们的清官,我们自走我们俗道便是了。
只是,九哥也是如此看我吧。
许莼想到此处,一时心中酸楚,又饮下了好几杯酒。
却不知就在不远处,刚刚回城的沈梦桢就已被苏槐命人带回了宫里,灌下了一户醒酒茶,洗漱—番,这才将他送到了君前。
沈梦桢原本也没喝醉,此刻被忽然急招进宫面君,早就吓清醒了,上前拜下不提。谢翊看他道: “平身吧,卿今日赴宴,可择了哪一个为学生?”
沈梦桢借着酒意,大胆道: “臣奉君命考察学生,却见靖国公世子许莼天然美质,未经雕琢,可堪教导。"
谢翊微微一笑,沈梦桢看到君上面露笑容,心下一松,知道猜对了,果然不是谢翡。谢翊却问:"许小公爷荒唐之名满京城皆闻,你却不惧?"
沈梦桢道: “臣也打听了下,他虽有纨绔荒唐之名,却并未做什么欺男霸女的恶事,唯一闹得比较大的还是豪捐了十万两银子为母换诰命,这样的事论理也能算得上是孝。这京里纨绔二世祖还少吗?比许小公爷还荒唐十倍的臣都见过。只靖国公府这荒唐名声传得到处都是,倒像是有人推波助澜。"
谢翊微一点头。
沈梦桢躬身道: “臣回去后就让人传话靖国公筹办拜师宴?”
谢翊摇头道: "不必,此事容后再议。你且先将今日宴会情状都说了,不可隐瞒。"沈梦桢——说了。
看皇上一直面容淡漠,无动于衷,他心中忐忑,尤其是说到李梅崖说的那些话时,他也不敢增减,只原样说了。
谢翊笑了声: "然后呢?沈爱卿性烈如火,就没反驳几句?"
沈梦桢迟疑了一会儿,到底不敢隐瞒,只含糊道: “臣即驳斥他只为好名,辜负主人殷勤待客的好意,做个断亲绝友的孤臣,不过是为了沽名钓誉、恋栈权位罢了。"
/>谢翊淡淡道: “朕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摄政王罢了。”
沈梦桢深深低下头去,谢翊道: “摄政王英年早逝,游猎之时坠马而亡。李梅崖年轻时受过摄政王恩惠,不肯信那是意外,因此只想查出真相。"
沈梦桢不敢再言,谢翊却道: “李梅崖亢直敢言,疾恶如仇,务实能干,是个能臣。朕都不介怀,你也不必介怀。君子和而不同,尔等只当一心为民,襄国辅政,朕便都一般看重。"
沈梦桢心服口服,拜下去: “皇上英明。”
谢翊却又道: “靖国公世子,有经济之才,只是年幼无人教导,学问上有些欠缺,朕欲磨炼其才,故才教你今日去观其品质。你行事虽佻达放旷,但始终不失大节。如今既在礼部学了几年礼,谨慎当差,想来也知错了。不日吏部会有任命,你且去太学任博士祭酒,掌教弟子,掌承问对。望你今后都改了那等纨绔风流习气,既为人师,不可误人子弟。"
沈梦桢连忙再拜领命,心中却暗自揣测,太学?皇上难道要让那靖国公世子入太学?但也不敢问,只在内侍引导下告退了。
谢翊却转头问方子兴: "打听了吗,许莼今夜在城外还是回来了?住靖国公府吗?"
方子兴道: “只留了盛少爷在城外别业收拾安排,许小公爷今夜回了竹枝坊。”
对苏槐道: “去弘文院库房把那《瑞鹤图》取了来,朕要出宫。”
苏槐连忙应了下去,命人立刻去开了库房取画,一边看了眼漏刻,这已接近子时了,宫门早落钥了。哎,不过这位主子什么时候把宫禁放心上过?要不是他一贯喜独处骑马,时常独自随意出宫,哪能那么轻易被暗算呢?只能说,幸好小公爷住得近。
听起来孩子受了大委屈,一腔热诚精心待客反被撅了个冷屁/股,扣了顶大帽子,不定这时候多难过呢,是得去哄哄。
第27章 慰藉
谢翊忽然到了竹枝坊,春溪夏潮等人是吃了一惊的,正要上去禀报,谢翊却道: “不必禀了,我自上去找他,他睡了吗?"
夏潮道:"并不曾睡,从城外回来就闷闷不乐,梳洗后就要酒一个人在楼顶阁楼那里喝着……"
谢翊转头看了他一眼,十分严厉: “你们世子尚年少,又是刚饮宴回来,他说要喝酒,你们就真给?不怕纵酒过度伤了身体?"
冬海连忙道: “并不真敢给那劲足的酒,只送了那酸奶酪酿的梅子冰酒,酸酸甜甜的,那也就借一点儿酒意,便是孩子都能喝上几杯的,不醉人的。"
谢翊这才微一点头,直接往上走去,五福和六顺连忙拦住了春夏秋冬几位书童: “走,几位哥哥们,咱们一边吃点心去,刚带来的新鲜面点。"
谢翊走进去时,许莼正趴在阁楼上卧榻上已睡着了,显然之前是趴在大迎枕上往下透过琉璃窗看着下边风景边喝闷酒,屋里只点了一枝琉璃灯在墙边。月光烂银也似,照得小小阁楼内通明如昼,能看到旁边榻上放着个矮几,几上摆着酒壶,水果,葡萄等。
谢翊看许莼头发散乱,身上仅穿着宽松的银缎袍子,双足也未着袜,一双小腿光着随意压在软被上,毛毯软被一大半都滑落在榻下,他只抱着个大迎枕望着下头,侧面看到睫毛湿漉漉,再一看那枕上已湿了大半,一只手尚且还捏着个空琉璃杯,已快要落到榻下,所幸榻下也铺着厚厚的地毯。
谢翊: “……怎么伤心成这样?”也不盖被子,这天尚且还寒,就这么任性光着脚衣着单薄,素日看着几个童仆尚且伶俐,竟也不知照顾自家公子。
他将带来的书匣放在一侧,挥手命跟从的人都下去了,伸手拿了张毯子替许莼盖了盖,也未惊动他,眼尖却看到自己送他的龙鳞剑正压在枕头下,露出了剑鞘来,也不嫌睡觉硫着。
和下边卧室的宽敞不同,这阁楼很小,两人在就已显得挤窄了,但收拾得纤尘不染,甚至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一只鸟展翅欲飞,寥寥数茎草在一旁,旁边潦草写着“独鹤与飞”,看得出是许莼自己画的。
床边灯下有一张十分舒适的竹躺椅,上面铺着厚软的狐皮褥子。他坐下来,便看到旁边的矮柜上,摆着个八宝盒,盒子打开着,里头一套活灵活现的木雕,雕着小猪、小猫、小狗等憨态可掬,都摸
得油光水滑,看着普通,拿起来细看便闻香气沉郁,原来都是沉香木雕的。另杂着几颗很大的宝石原石,虽未经雕琢,仍是看得出成色极佳,与一些精致颜色的贝壳、螺壳、碎碟雕花球等扔在八宝盒里,显然只是孩童随手把玩的玩具。
谢翊拿了几块宝石摸了摸扔回去,看矮几下边隔屉里放着几本书,抽出来一看,果然不是话本子就是画册,他抽了本画册,打开发现上头竟然画着的每一页都是自己,线条都很简单,有的只是一个侧脸,有的是站在院子竹下,有的是闭眼安睡,还有眼睛上蒙着纱布,衣衫半解的……竟然连颜色都上了,肌肤细腻,微微侧着的左肩后还点了一粒朱砂小痣。
谢翊: “……”他几乎想要解衣看看那边是否真有一颗痣。
随手翻看完,顺手纳入自己袖中,然后又拿了本话本翻着看,一边在桌上拣了只水晶高杯,倒了点奶酪酒喝,果然酸甜清冽味道极好。他往后倒入躺椅内,发现脖子肩膀腰背和手肘,都得到了妥当安置,整个人如同陷入云内,十分舒适闲适。
谢翊从未如此没有仪态过,翻了几页话本,又看了眼许莼,他鼻息均匀,甚至打起了小小的呼噜来,这小小的阁楼内,万籁俱寂,月明似水,谢翊闭了闭眼睛,心里冒出来一句宋人的诗: “醉来拥被高眠,恁地有何不可。” (注:贝守—《有何不可》)
他自懂事就是皇帝,懂事起就要读“王用勤政,万国以虔”,天下万民都是他的责任,朝堂臣工都需他来统率,学的是朝乾夕惕功不唐捐,习的是焚膏继晷玉汝于成,竟然是在这小纨绔这里,他感到了放松闲适来。
许莼迷迷糊糊也不知睡了多久,翻了个身睁眼忽然看到谢翊坐在床头低着头拿着本书看,只以为自己在梦中,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心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九哥真好看啊。
他怔怔盯着谢翊好一会儿,谢翊便觉察了,转眼看他呆呆的似未酒醒,便问道: "醒了?"
这竟不是梦?许莼吃了一惊,连忙坐起来,却起身猛了一阵头晕,谢翊见状扶了他一把,将他按着坐回了榻上,顺手拉了毛毯替他盖住腰腹:“不必起来了,我听方子兴说了白天饮宴的事,想着你恐怕受了委屈,特意来看看你。"
谢翊没说话还罢,一说便是直戳中许莼伤心事。原本忽然见到九哥,许莼又惊又喜,只想问九哥身体如何,却被问起白日所受耻辱,又是羞又是愧
,这等丢人事体竟被九哥知道。想来也对,那沈梦桢是方子兴的朋友,他回去自然要说的,眼睛一酸,不争气的眼泪扑簌簌又落了下来。
他越发恼自己这不听话的眼泪,这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人家还唾面自干呢,但九哥……九哥不比旁人。
谢翊果然也没有笑他,只从袖中取了帕子与他拭泪:“莫哭,李梅崖不合时宜,咱们不和他计较。"
许莼擦了泪水,哽咽了好一会儿,才平了气息: “让九哥笑话了。我是白取其辱了,他们读书人,原本就看不上我们,小王爷不过看在我那送的礼上和颜悦色几句,我就以为人家真的青眼有加,上赶着送上去给人扇耳光。"
“我和表哥,为了这宴会,布置了许久,只恐怠慢了贵人,没想到……带累表哥和我一起受辱,表哥心中不知怎么想我呢。先还夸我长大了能为家里分忧。如今表哥心中肯定好生失望,我这个表弟太过纨绔,没能给盛家长点脸。平日里外公表哥,有什么好的立刻派人送来给我,如今我却带他吃了好大一场挂落。"
谢翊道:“这有什么,你表哥既行商多年,这还放在眼里?再则他们这是先抑后扬,先把你和盛家打压了,你们自以为配不上,少不得以后就听他们的罢了。不信你只看着,过几日那小王爷必然要回请你,款款挽回你,你和盛家被打击后,自然觉得京城不好混,朝廷步步惊心动辄得咎,他耐心指点你们,你们当然要觉得他是好人了。"
许莼一怔: “原来是这般?小王爷当时看着也很是尴尬窘迫,看起来不像是提前料到……走之前还一直向我致歉。"
谢翊满不在乎: “李梅崖那脾气朝堂谁人不知。谢翡好端端把他带去你的宴会,无论谁的意思,横竖都没安好心。他们难道不知道你要招待宗室,你又一贯手里散漫不把银子当银子的,自然是尽其所有招待贵客以恐怠慢。李梅崖寒门出身,家贫极清苦,随母改嫁,不知吃了多少苦,一贯对富家做派是嫉恶如仇的,又是历来耿介刚直,任凭什么王公贵族,在他那里也不算个什么。来这里看你们花钱如流水,岂有不说的。"
许莼委屈道: “既是招待贵人,食物自然是丰盛为上。人知盛家是皇商,若是招待宗室贵人,还上些自家普通饭食,反被贵人嫌弃怠慢。更何况这京里备办宴席,也大多如此规格,并非我极力炫富。”
“盛家海
商,那些海珍于内陆贵重,于我们来说却只是寻常,都是自家加工的。再则因着观画,那日光总有些阴影,观画颜色自然有差,既然是要赏鉴,我便想着用银镜反射烛光,便能看得更清
些.
谢翊伸手按住了他嘴唇: "不必辩白……"
许莼感觉到那根手指在自己唇上按了下,耳根立刻滚热起来,已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他原本满肚子的委屈辩白,只恨不得拉住那李梅崖的手好生辩白,如今却只盯着谢翊的面容。月下依稀能看到九哥披着自己送他的那件吉光裘,眉目一如从前冷傲,看着他目光却十分关切温和。
谢翊缓缓解释道: “你如今年少,遇到事急着辩白,却不知这样时候如何辩驳,你都已落了下风。今日情形我听说了,沈梦桢的反应,才是最符合朝堂攻讦的老辣反应,直接攻击他立身不正,沽名钓誉,刻薄好名。"
他看将手指收回,含笑道: “这才刚开始呢,来日你若是继承了国公爵位,少不得也有这一天,御史风闻奏事,被弹劾的官员第一反应往往不是自辩,而是上书朝廷请辞。你可知道原因?"
许莼有些尴尬道: “我爹还年青得很,而且朝廷嫌他不中用,压根没差使。九哥说是什么原因?"
谢翊道:“官员们知道辩白如何,都已落了下乘,直接请辞,若是朝廷不准,那说明上峰尚且还要保他,君上对他还信任,请辞不准,朝廷诸官员立刻也就知道了皇上的态度,这尚且有回圜余地,此时风向逆转。自然会有另外一派官员去找那参劾之人的污点来,同样攻击,一旦对方被抓住弱点攻击成功,那对方所劾之事,便也都成了诬告。”
许莼: "……原来这就是不辩白的意思。"
谢翊道:“你若和他当庭对辩,上折自辩,都应该是在尘埃落定的胜利后的补充,否则之前种种,都是无用,反而陷入了无限的纠缠和怀疑。"
许莼低声道: “那若是真被人冤枉,难道能忍得住不辩白?”
谢翊道: “被攻讦之后辩白,是人之常情,便连皇帝也不能免俗。昔日有个皇帝,被人议论得位不正,他尚且忍不住要下发诏书,向朝廷、向子民、向后世辩白。因此真忍不住,也不必责备自己不够坚韧。"
许莼睁大
眼睛看着谢翊,谢翊含笑道: “据我所知,从前有个大臣用人乳喂猪,蒸食后献给皇帝食用。又有位官员喜吃黄雀酢,仓库里满满的全是黄雀酢。有官员母亲只爱吃鸭舌,便每日宰杀鸭子数百只只为取鸭舌。前朝内阁首相,出行要三十二人抬轿……"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之前坠马死的摄政王,他的王府里,用的都是青钱铺地,他性好打猎,府里养着猎犬宝骏无数,光是一日便能靡费千万钱在饲料上,负责喂养猎犬和马匹的狗奴和马奴有上百人。"
谢翊脸上微微露出了点讽刺的笑容: “摄政王若是如今还在,李梅崖当初受过他恩惠,看到摄政王如此奢侈,恐怕也不会当着客人直言讽刺。因此你却当知道,旁人胆敢当面驳斥,确实就是因为你太弱,无权无势,不能把他怎么样,只能安心受着。"
"当然,除去背后故意带李梅崖的人的用心不说,仅仅只说李梅崖此人,他是内阁大学士,又做过御史,便是皇帝他也能当面弹劾、进谏的,皇帝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他做御史的时候,满朝文武哪个没被参过,便是皇太后也被参过,也没看哪个就真改了的。因此他批评你,你也不当差,吃用都是自家的,能把你怎么样,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必放在心上。"
“于赤贫灾荒之中的饥民来说,三餐饱食四季衣裳便已是奢;于寒士平民来说,绣袍缎履,佩金饰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为奢;于士大夫来说,酒池肉林、修建楼台、蓄养姬妾、纵欲无度为奢。奢侈不奢侈,这是你自己心中当有个底线。总以惜物恤民为上,若是四体不勤还暴殄天物,那便过奢了。”
许莼愧道: “我知道了,九哥宽慰教导我,我都听了。九哥之前住在我这里,看到我生活奢侈,是不是也觉得不妥。"
谢翊摇头: “我只体会到卿赤诚待我之心。”
许莼并不怎么信,眼睛只看向谢翊: “九哥这还是在宽慰我。我知道九哥其实颇为简朴自律,不讲究这口舌之欲。"
谢翊轻轻笑了声: “人皆有私,怎会无偏好。我小时候,有一年生病发烧,嘴里什么都不想吃,当时服侍我的一位妈妈便花了些银钱让厨房做了鲋鱼豆腐汤来给我喝,我第一次喝,只觉得十分鲜美,很是喜欢,全都吃尽了,还和那位妈妈说,晚上还想喝。"
许莼想象着小谢翊,定然也玉雪可爱:
“我是看九哥挺喜欢喝鱼汤的。”
谢翊摇头: “结果没到晚上,我母亲就带着那位妈妈到了我房里,命那妈妈跪着,数落她教唆我奢侈之罪。又与我说……我父亲从前如何简朴。这鲥鱼百姓获取极为不易,出水便死,从南方运到京城,耗费诸多人力。因着多刺,做起来也耗费人工,诸多人工人力,只为供应我一口汤,一旦形成份例,年年都要供应,此实为大罪,然后便当着我的面命人将那妈妈拉下去杖毙了。"
许莼震惊看向谢翊,谢翊看着他笑了下: “我当时也与你一般,十分愧疚,既后悔自己为着贪吃一口,害死了服侍自己的妈妈,又憎恨自己贪图口腹之欲,不恤民力,不知自律,之后整整一个月没有吃过一口肉。"
许莼震惊坐起道: “九哥,这不是你的错!”
谢翊微微一笑: “对,我后来才知道,那鲥鱼原本就是厨房采办预备供应给母亲的。母亲那边一直是有单独的厨房,想吃什么都有菜单子送上去给母亲勾选,厨子精心做来。莫要说鲥鱼,什么山珍海味但凡想到的都能供应。便是不应季的瓜果鲜菜,除了设冰窖贮藏以外,还有温泉庄子特特搭了大棚,里头再点上炭火,种了时鲜瓜果来供她食用,每岁数千万花费在这上头。"
许莼睁大眼睛,谢翊笑道: “她这般待我,无非是要控制我罢了。当然,用的道理也很是光明正大。直至今日,我每吃一口贵重难得些的食物,穿略微靡费人工一些的东西,便有罪恶感,觉得那是民脂民膏,不该享受。"
许莼不由自主伸手握住谢翊的手: “九哥!”他自幼锦衣玉食,从未在这上头被苛待过,他只隐隐知道九哥应当出身高贵不凡,权势倾天,却没想到九哥竟是如此被严苛管教,心中不由又怜又惜,只恨不得没有早日遇见谢翊。
谢翊低头看着许莼含笑道: “如此你心里好受些了吧?但凡要责备人,随便就能拣出大义凛然的大道理,这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端地只看对方的目的,是真的为你好,还是有甚么别的目的。世上无完人,不必为着旁人苛求自己。"
他看许莼情绪平复了,这才道: “我还给你带了好东西来,把灯点亮些,别伤了眼。”
许莼连忙将几上的油灯抽开拨片,灯亮了起来,谢翊这才发现原来几上,墙上都有灯枝,对面许莼正跪在榻上去将墙上的灯架也一一点亮,双足又露在外
边,小腿肌肤薄而透,脚踝血管清晰可见,充满着少年人的勃勃活力。头发胡乱披在肩上,一身袍子揉得稀皱,侧脸鼻头通红,眼皮尚且红肿,睫毛湿的,眼珠子被眼泪洗过,灯下看着亮而剔透。
谢翊心中暗自叹了口气,转身先将那卷轴打开,铺在几上。
许莼转头看到这画展开满纸青绿,宫阙上群鹤翔集,失声道: “是《瑞鹤图》?”
谢翊笑道: “对。”
许莼又惊又喜,低头下来仔细看了看,震撼道: “这……好像是徽宗真迹?不是说收在内宫珍藏了吗?"
谢翊道: “宫里时不时会举办义卖,将内库里的东西通过内务府义卖给各皇商买办,拍卖只记账,不收现银,各地皇商回到本地后,将所认的钱折成粮食存入各州县义仓,以供灾年之备,这是定例了。这画去岁就已卖了出来,主人正好与我有些交情。知道你喜禽鸟画,前些日子我就已与他要了来,本就备着要送你的,太忙了一直收着。可巧今日正好听方子兴说了,索性便带过来给你。"
许莼大为感动,心中知道能买到宫廷义卖之物的,定然不是一般人,九哥讨了这画,必然付出了大人情,且未必是之前要的,只怕是知道今日自己受了委屈,才巴巴地去拿了来深夜拿给自己。他低声道: "这样的真迹,宫里也舍得拿来义卖……"
谢翊轻描淡写道:“亡国之君的画,留着不祥,不若卖了还能活些饥民。晚上看画也看不清楚,你先收着吧,明日光线好了你再慢慢赏玩。我还有旁的东西要给你。"
说完却是从下边提了一个书箱来,给他道: “这几本书,你有空自己看看,若有什么不懂的,只来问我,这是禁书,不要让外人看到。"
许莼怔怔打开那箱子,看到里头几本书,都是半旧了,但书页平整,看书名分别是《藏书》、《史评》、《焚书》、《初潭集》等,里头批注甚多,看着字迹银钩铁画,超逸秀绝。
许莼注目于那字上,一边问道: "禁书?"
谢翊笑道: “是,这都是李卓吾先生的著述,我少年之时偶然读了,觉得很有益处,便将他的书花了点心思收起了,学了数年,这最后一本是我读书的时候顺手写的一些心得,你也可看看。”
许莼看是如此珍贵的书,手轻轻拂过那字,
心里想着原来这是九哥的字,写得这般好,一边心中惭愧,退缩道: “可是九哥,我不学无术,这样珍贵的书,您还是留着,放在我这里,浪费了……”
谢翊道:“你看了就不浪费。这位卓吾先生,也是闽州人,和你母家一般,亦是出身海商世家。原本姓林,因着祖先得罪了御史,家族被扣上了谋反的罪名,家境败落,不得不改姓李避祸。后来考科举进官,十分有才学,千古卓识,可惜离经叛道,狂傲不羁,最后被诬下狱,自刎于狱中。他曾说过, ‘我有二十分识,二十分才,二十分胆。''''"
许莼道:“他的书为什么会被禁?”
谢翊道: “因为他说‘人皆可以为圣’, ''''庶人非下、侯王非高’,狂悖乖谬,非圣无法,大逆不道,所以朝廷正统容不下他。"
许莼睁大眼睛,似乎有些不解,似乎又有些震惊,谢翊看他眼皮还微微有些肿,不忍继续吓他,笑道:“你会喜欢的,这位卓吾先生的一些想法,比如反对重农抑商,他说:不言理财者,决不能平治天下。"
许莼小心翼翼问谢翊: "九哥读这些书,也是因为反对朝廷正统吗?"
这话问得奇,平日种种蛛丝马迹,这少年不在乎不探问,不问他仇家为谁,不问他究竟住在哪里,不问他究竟日日忙什么,却忽然平地生惊雷问一句是否反对朝廷。
谢翊注视了他一会儿,对方目光诚挚,仿佛若是自己真的谋反,他也要想着如何帮他。他倒是想问问他是否会不顾一切站在自己身后,但还是不忍吓他,对方毕竟身后有着亲族,偌大盛家,何必让他担惊受怕。想到此便微微笑了: “我读他的书,不一定就是我都信他。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他有句话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 士贵为己,务自适’,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道,万世名教也好,旁门左道也好,能为我所用,即为自己的道。圣贤亦有过,你当多读书,读多了,便不会尽信书了。"
许莼怔怔将那些书放好,看着谢翊,哪怕他仍然有些一知半解,此刻却也知道谢翊待他良苦用心,他心中涌起一阵暖意,心下想着:虽然九哥无意于我,待我却也绝无鄙夷轻贱,他只希望我好好学罢了。
谢翊看他呆呆看着他,只觉得这孩子很是有意思,摸了下他的头,捋了捋他乱七八糟的头发:"好了,天快要亮了,我家里还有事,我
先回去了。你好好看书。"
许莼怔怔拿了那书,看谢翊下了榻去就要走,慌忙也跳下榻下道: “我送九哥,九哥什么时候还来呢?我若有看不懂的地方,怎么请教你呢。"
谢翊转身看他光着脚,皱眉道: “先穿鞋,别受了凉。”才接着道: “我接下来很忙,等空了就来找你,你先看着,有什么问题可以写了信给灯草巷那边,五福六顺都在那里的,会帮你送信的。"
许莼恋恋不舍,只仓促穿了鞋,送着谢翊下了楼从后门出去,方子兴带着几个侍卫在那里等着他,遥遥给许莼拱了拱手示意。
许莼眼巴巴看着谢翊尚且还披着那件吉光裘,翻身上了马去,月下得得马蹄声响离去了。
第28章 事发
春日春暖,桃李烂漫,夭天灼灼,京里士女风行远游踏春,文会宴会更是络绎不绝。
许莼因着被李梅崖当面嘲讽过,索性也不出去交际,与盛长洲将京里的生意重新盘了盘,又备办齐全给外公的礼,便送走了盛长洲,竹枝坊瞬间又静了下来,春日竹枝翠色可爱,许莼索性抹了几笔翠竹雏鸭,悄悄做成了厚帖书签,又让工匠镶上了金镂边,制成了一对儿书签,放入书桌上的剔红书匣内,这却是要送给九哥的功课。
眼看已将到春闱之期,谢翊果然一去就十分忙碌,许莼心中虽然想念九哥,却也认认真真看了几篇九哥给的书,难得的是这位卓吾先生的书果然十分合他脾性,且又有九哥的批注,倒也看得懂,因此日子倒也不十分难过,他甚至还将看不懂的地方写了下来让秋湖送去灯草胡同,果然第二日必然六顺便会亲自送了匣子来,里头有九哥细细写下的释义。
国子监那边过了年重新开了课,他也和其他高门子弟一般不怎的去,只让书童去替他点卯签到,外人看着他和从前倒是一般荒疏放纵。
国公府里,太夫人却开始惦记起许莼的房里事来,这日却召了之前安排去许莼身边伺候的两个丫头来问话: “年都过完了,眼见着国子监又开学了,你们现在竟然是连一次都没侍奉过世子?”
迟梅和早兰站在地下,低着头都不说话。
太夫人看之前两个丫鬟明明是自己看着调教好的,恼怒道: “早兰!你先说说,你如今在世子房里担甚么差使?是不是有人从中作梗?世子身边原来的丫头,哪个不服的你们和我说,我替你们罚了。又或者是二太太不许你们服侍世子?"
早兰站了出来,低声道: “回太夫人,并不曾有什么人作梗。我和迟梅妹妹到了世子身边,世子待我们也挺和气,问了我们两人,知道我擅长沏茶,迟梅擅长制香,便派了我们两人差事一人掌茶,一人掌香。世子身边原来的两位姐姐,青金掌着月银和内务,银朱掌着针线。对我们也很亲切,并无藏私之处。至于二夫人,也只把我们和青金银朱一般看待,并无分别。"
太夫人道: “那你们天天忙什么?伺候世子不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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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夫人面容微微缓了缓: “世子虽说贪玩惫懒了些,但在这孝心上确实是一等一的。”
迟梅道:“世子让我调试古书上说的振灵香,说是和别家公子约好了开春后就要斗香,务必要让我调出来,到时候若是能斗香赢了,必要重重赏我。"
太夫人: “我是让你们是侍奉世子枕席的,不是让你们管这些旁枝末节的。”
迟梅道:“太夫人,世子时常夜不归宿的,我们连二门都出不去,哪里知道世子去哪里了?便是偶尔回来,也极少在房里睡,时常说是在书房看书累了就睡了。"
太夫人听着心烦,挥手道: “左右是你们两人无用,留不住世子的心。罢了,且先下去吧。”
两人对视一眼,拜了拜下去了,直出了太夫人房,穿过花园,早兰才低声道:“太夫人不会又想把我们换走吧?”
迟梅道:“你不想走?”
早兰瞪了她一眼: “难道你想走?在世子房里,活又轻省,人又少,二夫人从来不骂人,还动不动赏银子。青金银朱也不是那等爱口舌的人,都是老实人,一点是非没有。更不必说咱们俩做的茶叶和香,如今卖出去的都有分润。虽说一个月不过两三吊钱,那也是份例额外的,材料都是尽着使。世子还说了做得果然好,还要给我们请先生来教我们,将来能上柜台正式售卖了,许我们长期分红,那可是长长远远的!"
迟梅道:“你眼皮子也太浅了些,我听说二夫人跟前的白壁和青钱,拿的份例是和外边柜面掌柜的一样,年底还有分红。而且十几家店的掌柜们挑了三十岁以下的来给她们选,看中谁就嫁出去,还有嫁妆。早前的花妈妈、云妈妈,都是陪着夫人陪嫁来的,如今在外边都是有铺子庄子的,一般人家哪比得上。"
早兰叹了声: “可惜我们身契都在国公府,不比她们的。太夫人指望你我给世子做通房,将来娶正头娘子的时候,我们俩哪里还有立足之地。倒不如安心和银珠青金一般做丫头管事,至少还有钱呢。"
两人嗟叹合计了一番,才要下去,迎面撞到许孤走进来,吓了一跳连忙行礼: “孤大爷。”许孤压根不敢直视她们,只侧身让路,十分守礼。
两人只能连忙走了,待到走远了才又低声议论道: “孤大爷不是要考春闱了吗?这些日子不是都在跟着老师在院子里
苦读,怎的今日忽然出来了?"
早兰道: “是来给太夫人请安的吧。”
迟梅道: “太夫人免了他请安的,也是说让他苦读,什么都不必管。要说大爷一贯也是极守礼的,样貌也生得好,可惜是庶子。"
早兰轻声笑了声: “庶子也轮不到你我伺候,等大爷考上了进士,你等着瞧吧,太夫人必有安排,听说早就看好人家了,要为他议一门高亲,也算给国公府一个臂助。因此特意的,只安排了粗使丫鬟和小厮伺候,一个近身伺候的大丫鬟都没安排。"
两人悄声议论着,早兰却忽然道: “我看大爷突然来定有些事,待我去打听打听,万——会儿世子问起来,我们也能答出来。"
迟梅却已看出早兰的意思: “你是想讨好世子爷?”
早兰低声道: “我们俩自幼就在老太太院子里伺候,老太太性子你还不知道吗?最是个口惠实不至的,满口大道理,其实把我们奴婢当成猫儿狗儿罢了。二太太虽然是商户人家,却待下人们实在,都是实打实给钱的。与其等世子夫人进门,我们被打发出去,还不如靠着咱们手里这点技能早做打算,你看看银珠青金,又比我们强到哪里?不过是早到了世子身边,世子其实极好说话。”说完悄悄转头绕过游廊,却是往里探看。
许孤却自己一径走到了太夫人屋外,和太夫人跟前的巧荷说话: “请巧荷姐姐帮忙传话,就说我来请安。"
太夫人听说许孤来是有些意外的,她正与白夫人对着拈佛豆说闲话,便命许孤进来道: “马上就要入闱了,不好好读书,还惦记着请安做什么?可是缺了什么?只管说,我让你母亲给你办了来。还有你大姐姐那边前儿让人送来的文选,你可看过了?你大姐姐说了,你姐夫好不容易淘换到的,你看一看,哪怕押到一篇,都必有受益。"
许孤连忙道: “有劳祖母关心,有劳伯母、大姐姐、姐夫关心了。我温习功课一切都好,只是今日听到外边沸沸扬扬,说我们府上的事,孙儿有些担心,这才来和祖母禀报。论理祖母年高,此事不该和祖母说,反让祖母担忧,但孙儿也不知该和谁说,毕竟此事也不好和母亲说的。"
太夫人忙问道: “什么事?”
许燕道: “我昨日听闻,二弟在外宴请顺亲王世子在城郊白溪别业,结果宴上十
分奢侈靡费,顺亲王世子那日偏巧带了正在家歇息的李梅崖过去。祖母不知道,那李梅崖是个极耿介无私的,看到二弟宴请十分奢侈,便在宴上嘲讽了一番,拂袖离去了。顺亲王世子见状也无趣,便也走了。宴席不欢而散,此事成为笑话,都传遍了京里文人官宦家庭了。"
太夫人一听,气得捂住胸口,浑身发抖: “我早就说了!这孩子不管教是不行了!快教人传了国公、国公夫人来!国公府几辈子的面子全都没了!"
白夫人连忙唤巧荷拿了太夫人平日吃的顺气清心丸来用水化了,请太夫人服药。
不多时靖国公许安林、盛氏都到了,太夫人一迭声问: “二爷呢!他爹娘都来了,他还没到?”
盛氏道: “媳妇晨起有些头疼,便让他去替我问问大夫配药去了。”
太夫人怒得脸色都变了: “你还替他遮掩,他压根就没回来!慈母多败儿,当我老糊涂了不知道吗?他一个月着家的就没几日!日日都在外边斗鸡走狗花钱如流水的,都是你纵着他夜不归宿!"
盛氏不说话,许安林堆起笑脸道: “母亲一大早莫要为我们气坏了身子,到底吩咐我们来做什么?莼哥儿不懂事,您担待些。"
太夫人道: “若不是燕哥儿听他师长同学说了,我还被瞒着。如今满京城都知道莼哥儿邀请顺亲王世子,宴席办得太过奢侈靡费,席上被李梅崖怒叱退席的事,咱们靖国公府几辈子的名声,几辈子的脸面,都给败干净了!"
许安林满脸迷惑: "顺亲王世子是谁?李梅什么又是谁?莼哥儿也是的,花这大价钱宴请还被数落,还不如把钱给我办,定然妥当。"
太夫人几乎气厥过去,白夫人连忙替她拍着背心,太夫人转头手抖着对许孤道; "孤哥儿给你这不争气的爹说说!"
许孤道:"顺亲王世子谢翡,是宗室里颇为出挑的了,平日里好文,是林祭酒的外孙,因此在士林中也颇有些名声。平日里也与大学士李梅崖交好。李梅崖是内阁最年轻的大学士了,二十二岁时连中会元、状元,授修撰。年方三十六岁便已任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参与军机要务。他前些日子因奏折触怒皇上,皇上叱命他停职回府思过,听说日前又已复职当差了。为人极是耿介刚直的,若是将宴席过于奢侈参上一本,父亲也逃不
掉一个管教不严的罪过。"
许安林听到他被停职,松了口气: “不是被停职了吗?御史们本来就爱参,我也不是没被参过……无非就是罚罚俸,我又不当差……"
太夫人双眉竖起: “你懂什么?内阁大学士怎可能随意罢免,皇帝再生气,顶多也就是让他在家反思几日,也就回去了。你可知道内阁大学士一旦弹劾,便是首辅也要先递了辞呈,在家等候朝廷问询,你一个小小的世袭爵位,那还不是皇上一句话就撤掉的事吗?"
许安林睁大眼睛: “什么?莼哥儿好心请吃饭,便是奢侈些,也是东主一片好意,他怎么好意思反过来参奏咱们呢!这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吗?也太不知人情世故了吧?他没有师生故交,上级同僚的吗?难道平日参加别人宴会也敢谁还敢请他啊。"
太夫人被这个癞皮狗一样无能的儿子气得没法,也知道和他没法说话,只高声问道: “莼哥儿呢?怎的闯下这等大祸还不来?来日害得抄家灭族,除爵问罪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里逍遥呢!"
许安林皱眉道: “母亲,好端端如何口出不祥,莼哥儿不过是淘气些罢了,何至于此。”
许孤低声道: “父亲大人容禀,原不想惊动祖母和父亲母亲的,只是二弟此次听说还和盛家的大表哥一起宴请的顺亲王世子,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还罢了,若是李梅崖大学士不追究,过几日也就淡了。但靖国公府上的世子私宴顺亲王世子,与宗室结交,遗祸长远。"
许安林满肚子糠,压根没听懂,满眼茫然: “疑惑什么?”他年过四十,样貌还算过得去,但实在是脑子空空,绣花枕头一个。
盛夫人淡淡看了许燕一眼,许孤不敢看嫡母的眼睛,只作揖道: “还请父亲母亲大人饶恕儿子鲁莽,实在是如今京里士林官学尽皆已传遍了,加上上次十万两因此捐朝廷换诰命的事,如今人们只知靖国公府极有钱且奢侈无度,二则带着富商亲戚和宗室交好,这样的名声传在外边,实是招祸的苗头,还须得好生想个办法的好。"
太夫人冷笑道: “老二一把年纪了,还不如你儿子看得清楚,我早就说了得好好管束莼哥儿,一样请的宿儒名师教他们,你去打听打听,贾先生是一般人能请到的吗?若不是我央了父亲下的帖子,再三邀请,你拿多少束修也请不到!孤哥儿就能沉下心来学,莼
哥儿呢?学不会还不许打!慈母多败儿!"
盛夫人一言不发,白夫人叹息道:“可惜孤哥儿马上要入闱考试了,如今这般沸沸扬扬,多少有些影响。”
太夫人被提醒了,连忙道: “孤哥儿莫要再想这事了!赶紧回去仔细温书去,无论谁来问你弟弟的事,你只说不知道,都在外边温书呢。其他事情我们处理。"
许安林懵懂道: “那如今要怎么补救?”
太夫人怒道: “把莼哥儿叫回来,打一顿板子,让他跪祠堂禁足去!然后派人分别去给李梅崖和顺亲王府那边都致歉,只说是顽童无知,私下宴请,并未禀过父母。将这消息传扬出去便好了。人们只知道这是他顽童擅自做主,不会觉得是我们大人不懂事。"
盛夫人轻轻咳嗽了声,许安林身体微微一抖,连忙道: “回来禁足就算了,打板子就不必了吧,老二身板子弱得很,万一打坏病了可怎么得了。”
太夫人看了眼盛夫人,知道盛夫人必是心痛,想了下道: “你道我舍得吗?莼哥儿在我这里养大的,我还不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碎了。只是对外总要做个样子……略教训教训,再不教训,莼哥儿以后还更大胆!到时候抄家灭族,不过须臾之间!"
许孤却轻声道: “还有一事,容孩儿上禀祖母、父亲母亲。”
太夫人问道: “什么事?”
许燕道: “这次流言传得厉害,我才知道,前些日子二弟在外边一直流连戏馆和风月之地,结交优伶,择选男信戏子,放了话出去说务必得物色长得好又知趣的试一试……二弟到底是世子,只恐是年少被人勾引着走了邪路,孩儿听了十分担忧,不敢不报长辈,只恐二弟不知悔改,索性借着这次机会,管教一二才好。"
许孤此话一说,太夫人已气得浑身哆嗦: "难怪从来不碰房里的丫头,竟是被人勾引着如此!我靖国公府何时有这般门风!传出去还得了!哪家名门闺秀还敢和我们议亲?便连其他哥儿的婚事也要影响了!还不叫人押了他来!"
太夫人一时又忽然想起什么来和盛夫人道: “难怪你们盛家好端端送了四个小厮来给哥儿用,咱们府上规矩书童多的是,如何非要在外边挑呢!如今看来,个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早听说闽地就兴这些歪门邪道,如今好端端的把爷们都给勾引调唆
坏了!叫我如何去见老国公啊!"
她气得老泪纵横,直拿了帕子捂脸,盛夫人无端被扣了这样一顶大帽子,皱了眉头,白夫人扶着老夫人道: “老夫人缓缓,弟妹未必知道这些,但身为主子身边的小厮,知道小主子学坏,还不赶紧报给弟妹知道,好及时扳正。这般大胆小厮,是该好好惩戒一番的。"
太夫人想到此处,已回过神来: “那几个小厮哪有这般胆子?他们身契都是盛家的吧?怎敢不报?"
盛夫人道: “小厮们是说过老二正想着给府里养一班小戏,给太夫人祝寿用的,因此这段时间正在外边物色着。我想着也花不了几个钱,合该给太夫人些惊喜,便没说。再则,他少年人和国子监的同学们去楼子园子里应酬应酬,也是正常。想来燕哥儿恐怕是一时听差了以讹传讹也是有的。”她一双明亮眼睛扫了眼许孤,眸光带着深深威胁。
许孤垂了头不敢再说话,盛夫人又看着靖国公道: "这事儿我也和老爷说过的,老爷还说若是哪里有新戏,老爷一年捧戏子花的钱没有一万也有几千了,这京里不都这些风气,如今自家清清静静养上一班小戏,平日宴会的时候都能唱,自家想听随时能听,岂不好?只是小戏第一要求便是年龄好,声音要清,又要请师傅好好教,不容易找到好的,莼哥儿这才多花了些时间。"
许安林连忙道: “正是,确实和我说过。”
太夫人瞪了他一眼,仍道: “无风不起浪。”又催道: “如何还不见老二过来?”
盛夫人心中却是想着适才见不好已让夏潮去通风报信命许莼无论如何不能回府,明日再随便哐个落马扭伤的事糊弄过去,却不知道夏潮一贯懵懂,也不知能办好不。
却说夏潮得了令早已一溜烟跑到了竹枝坊。
许莼却是正刚刚从六顺手里接了朱漆剔红的书匣,满心欢喜打开,取出了谢翊写好的释疑的纸笺出来,一边将提前写好的疑问封好放回六顺的匣子中,命人赏六顺: “正好昨日刚得了一盒琥珀松子糖,味道极好,送给你尝尝,另外有一盒五色糖还劳烦你带给九哥。"
六顺连忙接了过去,满脸笑容: "谢世子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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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顺道: “九爷一切都好呢,世子不必担忧。”
却见夏潮已大呼小叫冲了进来,见了许莼也不及行礼,只匆匆道: "不好了少爷,府里大爷去太夫人跟前告了一状,说你宴请顺亲王世子,被李大学士宴上讥讽过于奢侈靡费,如今传得满京城都是。现太夫人怒了,正叫了国公爷、夫人过去斥责,又叫人立刻传你进府,夫人说了,你千万莫要回去,明日只说扭伤腿回不去便是了。"
许莼一怔,笑道: “既是我惹的祸,当然是我去接罚了,怎能叫父亲母亲白替我挨骂呢。我还是回去吧,一味避着也不是个事,还不如早罚早好,也不过是跪跪祠堂罢了,祖母一贯十分宠我,我不去,必要把气撒在母亲身上。"
夏潮跺足道: “我的世子哎,这是小事吗?这可是朝廷副相,听说早已启用了,皇帝可看重他了。再则,我临出来前,早兰姐姐悄悄找人给我递话,说大爷连你在外边找小信的事都捅了出来,让你仔细着,现老太太嫌我们四个盛家的小厮教坏了你,要赶了我们走呢。"
许莼道: “你们身契又不在国公府,赶走不也还是住这里,没关系的。大哥多半是嫌我得罪了朝廷大臣,挡了他前程罢了。"他起了身来,便要回去,春溪想了下道: “夫人那边必有法子应付,世子不如且再等等,派人去打听清楚再说。"
许莼道: “不必了,何必让母亲替我受苦。"一边笑着对六顺道: “六顺先回去吧,回去和九哥莫要提我这边的事,以免他白白担心。祖母一贯宠我,不会有事的。"
六顺满脸笑容只鞠躬点头,却嘴上一句不曾应。
许莼也没注意,只担心母亲被罚,快步下了楼,春溪秋湖等人阻拦不得,只能紧紧跟着在后头,六顺捧了匣子,自回了灯草胡同,却是连忙换了衣服进宫去,找了苏公公,将这边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苏槐沉思了一会儿,六顺道: “看这时辰,应是皇上与内阁大臣议事的时辰,一贯不许人打扰的,要不,公公您和方子兴大人说说,去靖国公府上拜访下,兴许就解了围。"
苏槐摇头: “糊涂,子兴是什么身份,你也不怕靖国公府老太太吓死。这事,得赶紧禀皇上。”
六顺满眼茫然: “可是,皇上从前定的死规矩,与阁臣议事,非军机要务不可打扰。
”
苏槐弹了下他额头: “你们还有的学。”他拿了那匣五色糖打开,看里头是雪花藕片、红色脆枣、芝麻糖、琥珀橘饴糖、松子糖四种,微微一笑: “还都是陛下爱吃的。”他拿了托盘来亲自捧了,往议事的勤政殿去了。
勤政殿里,阁臣们虽然都蒙皇上赐坐,但人人正襟危坐,肃穆诚敬,鸦雀无声。谢翊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列位臣工可有良法?"
李梅崖道: “可先将今岁边银挪用赈灾,秋收税后再补上。”
兵部尚书苏震已愤然道: “不可!今岁天寒,边境恐有滋扰,边饷不够,或恐边事生变。”
李梅崖轻蔑道: “军务年年告急,地方筹饷银给你们,尚且不足,军政废驰,积盗四起为患滋扰地方,剿匪也不见上报战功。民为本,如今饥民饿殍遍野,自然先顾灾民。"
苏震怒道: “李大学士!你如此日复一日的针对边军,若是当真边境生变,拿什么去抵挡外敌?拿你的如盾面皮和似刀口舌吗?"
李梅崖哼了声似要继续反驳。谢翊轻轻咳嗽了声,诸位大臣立刻肃然,不敢再说话。
谢翊道: “朕记得今岁原本留了二十万两银子修京城城墙和疏浚运河的,先把那笔银子拿去赈灾了吧,幸而只有一州雪灾,若都能用在灾民身上,应可无恙。"
诸位阁臣都身躯一震,尤其是京兆府尹江显站了起来,脸上几乎能拧出苦汁子: “陛下,京城城墙必须要修了,去岁东南角勉强修补着否则都要塌了。臣好不容易填了十万两银子的亏空,再不能腾挪了。"
前些日子领了责,他召了京兆府上下官吏震吓一番,将那些刀笔师爷奸猾老吏申饬一遍,让他们把从前吃进去的都吐出来,再写信去给前任府尹让他认赔部分,好歹上下分摊着将这亏空给补上了。他如今到哪里再去找这修城墙运河的银子?
谢翊看了他一眼: “着内务府把内库里挑些书画古董召皇商来举办义卖。母后去了皇庙,一心俭省修行,从前一些俗物都已蠲免闲置了,正可义卖筹资赈灾,为母后积福,为先帝祈福。"
阁臣们沉默,心声震耳欲聋。
皇上若是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不要仍然如冰雪一般凛冽,那才会显得更母子情深一些。
可惜,连
一贯敢言直言的李梅崖,也没有讽上几句皇帝不孝不诚,反是隐隐赞同的样子。是了,闻说这拗酸子从前就弹劾过皇太后寿诞过奢,如今能赚上一笔赈灾银,自然是赞同的。
其他大臣心中不由一起鄙视起李梅崖来,却见苏槐忽然从门口掀了帘子进来,然后捧着两个匣子进来,分别放在了御桌上。
大臣们虽然松了一口气有人打破这尴尬的时候,又全都不由自主悄悄看向皇上。勤政殿内议政时,内侍护卫非军机大事不可擅入,违者斩。
而眼看着御前第一内侍苏槐神情平淡,轻手轻脚只是打开匣盖,一盒梅花匣子摆着五色糖,看着并无特别之处。
另一匣子却是剔红书匣。皇帝似乎也并无责备之色,反而伸手从里头取出了一张金边书签在手指头拈了下看了眼,又放了回去。然后起了身来吩咐苏槐道: “叫御厨那边送些紫苏饮来给诸位大学士们喝,朕更衣。"
大学士们慌忙纷纷起身谢恩,恭送陛下。
谢翊只转身回到了后边,问苏槐: "许莼那边出了什么事?"
苏槐陪着笑脸道: “是六顺送了皇上的功课释义过去,却是撞到了国公府上的管家过来通报,说是小公爷那日被李大学士嘲讽奢侈的事传得满京城都是,且小公爷四处流连风月之地,好南风的事也被捅到了太夫人那里,太夫人生气正叫人传他回去,听说恐是要挨打罚跪。"
谢翊眉毛一皱: "这事都过了这大半个月了,怎的才传开?而且那日就没几个人,谁传这话?"
苏槐没说话,谢翊道: “正好前日沈梦桢的任命刚下了,这事也才安排好了,今日也就提前定下也不妨。你派几个人,到前日拟好的名单上的人家去,传他们家子弟进宫考核,再把如今在太学读书的宗室子都传到烟波殿,就说朕要考学。”
苏槐连忙笑着应了,谢翊道: “你这里不用伺候了,盯着去把这事办妥了。”
苏槐连忙应是,谢翊迟疑一会儿看了眼天色,又道: “恐过去也晚了,吩咐御医候着,若是挨了板子,也要进宫来,即命御医调治。"
苏槐正色道: “是,小的准备好软轿,懂医务的内侍随行,包管不让小世子受一点委屈。”谢翊微一颔首,这才转身又去了勤政殿。
苏槐连忙招了赵四德来,
亲自教了他一篇话,打发他先去靖国公府,又再找了几个内侍来,交代清楚,分别出去传话不提。
谢翊回了勤政殿,一眼看到正随着大臣们起身行礼的李梅崖,便有些没好气起来,看他十分不顺眼。坐下便道: “此次赈灾事关重大,国库紧张,这赈灾银子好容易挪了出来,若是又被地方贪官污
吏就中取利,又或者安排不当,倒教百姓倒霉。"
内阁首辅欧阳慎道: “陛下所虑极是,可派一赈灾钦差前往督办。”
谢翊道: “欧阳爱卿可有人选?”
欧阳慎心中一顿,一时竟还想不出合适人选,要知道这赈灾,既然有皇命,要保证赈灾效果,要保证颗粒归公,这就实实在在是个苦差事了。又是去到湘地那么远的地方,还是雪灾,一路饿殍饥民都要安抚,路上必已有匪徒,还要兼着剿匪……该举荐谁不会得罪人呢。
他迟疑着未答话,苏震已呵呵一笑: "这不是现成人选吗?我看李大学士廉洁奉公,历来是个能吏,自然非他莫属了!定然每一文赈灾银,都能花到灾民身上!"
在场臣子: "……"不用这么明显吧老苏。
李梅崖已站了起来道: “臣愿为君分忧,赴蒲州赈灾。”
谢翊道: "准了,卿即为钦差赈灾大臣,即日启程前往灾区,一路当以民生为重,沿路地方义仓,皆准你随机调用。"
李梅崖道: “臣遵旨。”
谢翊看了眼一旁幸灾乐祸的苏震: “灾区沿路必已有盗匪为患,且命苏震为赈灾副使,领兵一千,护送赈灾银两,一切行动,听从李大学士调度。"
苏震慌忙起身领旨,脸上眉目尽垮,如丧考妣。
谢翊道: “卿这些日子确实懈怠了些,军务废弛,无怪乎梅崖当面直言。卿此次去赈灾,好好看看百姓民生,方知将帅肩上责任。不是日日只看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被人拔根葱也要跳起来似村头无赖相争,朝堂之上,岂可如此失之体统,不识大体?"
苏震慌忙跪下请罪道: “臣知罪,臣此次定一心襄助李大学士,绝不敢公报私仇。”
谢翊又看向李梅崖: “梅崖直声震天下,却也当知水清无鱼,莫要总是鸡蛋里挑骨头加人罪名,以建言自命
。前些日子命卿在家反省,则当自知检束,务实为上,少些好名之举。”
李梅崖起身躬身道: “臣知罪。”
谢翊又道: "众卿亦当如是,尔等皆为朕之肱骨,当以国计民生为重,绝不能因私废公,互相攻讦却置大局不顾。"
欧阳慎连忙带着众大臣起身领训。
谢翊这才命大臣们都下去,看了看天色,心道也不知那小纨绔挨打了没有,上次略受了几句挤兑,便哭得眼睛都肿了,若是挨了打,也不知要如何哄了,连功课都要耽误了。太夫人作为长辈教训小的自然天经地义,但若是许莼真挨打了,朕少不得也只能打打你儿子出出气了。
谢翊拿了匣子里的书签出来在手中,心中森然想着,子不教父之过,许莼受了多少板子,就如数翻倍打回靖国公屁/股上好了。
第29章 考试
靖国公府里。
许莼回来后果然立刻被叫到上房,太夫人将那话厉声问了他一遍。
他倒是一口都应承了: “确实那日宴请了顺亲王世子,确实为着外公那边遣了表哥进京,前些日子祖母也见过的,表哥进京原是因为盛家前些日子得了个皇商供奉的恩典,祖父这边担心盛家没办过皇差,特意让表哥进京探探路。幸好之前顺亲王世子待我很不错,正好还席,并且打听打听。”
“皇商?”太夫人一听大吃一惊: “什么时候得的?怎的也不和长辈说一声?这皇商还是高祖之时定了八家大的,之后一直严控着,如今盛家竟然得了,这是大喜事啊!这样大事,应当好生合计,打听差使是对的,但不该你们少年人胡乱撞着瞎打听,这里头门道忌讳多着呢!"
她看了眼盛夫人,又责怪她: “老二媳妇如何也不说这事?你们商户人家,不知道这皇商买办,乃是内务府中官管着的。历来发下去采办的银子,大多都要孝敬一二打通关节,如此这般才能好办差。否则采办回来的货物,上贡之时,随便给你挑个毛病,轻着拿掉你们这供奉赔钱不算,重者牢狱之灾都是有的!"
盛夫人仍然木着脸一言不发,心道如何不知这其中凶险?否则阿爹也不会派长洲这个最能干的孙子上京了。
只是长洲前日和自己说让自己不必心忧,已打听清楚了,确实是盛家全族的际遇,正是借机转舵,让自己不必担忧。
长洲一贯稳重机敏,他说打听清楚了,那自然是清楚的,但临行前又叮嘱自己,不要和表弟说这事。此外还宽慰自己,说表弟倾慕的那个公子是个志诚君子,品格贵重,且无意于表弟,且表弟其实极聪明,让自己不必干涉太多。
盛夫人一言不发心下早已想到一旁,太夫人原本极烦她这面上承顺其实一身反骨的性子,眉头一皱继续道: “你们商户人家,眼界短浅,只看到眼前利益,一味钻营,哪里知道其中险恶!”
许莼替母亲辩解道: “阿娘不清楚这事的,长洲表哥只含糊说了句,却是担心母亲在内宅,光着急,只让我帮忙引荐权贵罢了。那日李大学士教导了两句,顺王世子也只和我们说不必在意,那李大学士从前做御史的,连皇太后他都敢参呢,难道人人都没脸了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们又不在朝中当差,不打紧,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他却是将九哥安慰他的话移
花接木为谢翡小王爷说的了。果然太夫人面色和缓了些,此时她早忘了数落许莼自作主张、包养男信的事了,心中只想着那皇商的差使: "少年人不懂其中利害,我娘家那边略有几个叔叔侄儿在户部当过差,于这内中道理最清楚,到时候这差使,让他们给你们指点指点。不然出了事,倒连累了我们国公府。"
许孤在一旁插嘴道: “莫非盛家皇家这差使,是顺亲王世子居中谋下来的?否则二弟为什么要请顺亲王世子?"
太夫人和白夫人面色都微微变了,白夫人道: “孤哥儿读书人,想得长远,商户人家见识短浅,恐怕只看到眼前利益。却不知我们若是真与宗室扯上关系,这挣得太多……又有什么用?到时候一不小心卷入……"
她欲言又止,太夫人面上也带了些紧张,看向许莼,许莼摇头道: “并不是顺亲王世子,起先我也疑心,因此才专请了谢小王爷,但席上他倒向我们打听海外风光如何,平日主要卖什么货物,却也是全然不知盛家刚得了皇商。若是他们运作,岂会不认?"
太夫人这才松了口气道: “如此甚好,以后也还是远着小王爷些,如今盛家既然是皇商了,这些
官场中的规矩且得学起来。”她想了下忽然有些自得道: “恐怕上边正是看在盛家和国公府有姻亲关系,这差使才能接得到,要知道,若是这皇差办得好,盛家也是可荫入国子监,子弟前程也是尽有的了。”
想到这里,太夫人却又想起一事来,之前嫌盛家门第不够,如今既然盛家得了皇商,那日来拜访的盛家长孙,就是极好的联姻对象了。且看那长孙相貌堂堂,举止谈吐也上佳,很可以够得上国公府女婿,且也不过是庶女……以老二这生孩子的功夫,只怕很快又要有屋里人怀孕。
当下忙道: “你那表哥可还在京?明日我们办个赏花宴,你们兄弟姐妹年轻人,正可好好聚一
聚。”她又看了眼许孤: “孤哥儿过两日要入闱,便不必参加了。”
许莼道: “因着要回去给天后娘娘过生日,已赶着回去了。因怕扰了祖母和父亲,未能面辞,下次吧。"虽然下次的机会很渺茫,毕竟是掌家的长孙,平日一贯不远行的。
太夫人有些惋惜,又刚要问盛夫人盛家还有几个兄弟,却又想着还是长孙更配得上国公府的门第,一时犹豫,却已听到外边丫鬟
慌慌张张通报道: “太夫人,外边门房管家来报,说是宫里来了内侍,要传我们世子进宫。"
一时房里众人尽皆变色,全都起了身来,太夫人忙问: “可是着急听岔了?传的不会是老二吧?怎么会是世子?”
丫鬟满脸无措,许安林却慌了手脚: “好好的叫我进宫做什么?难道真的是那李大学士要参我一个管教不严的罪过?"
许孤提醒父亲道: “父亲,还是亲自去迎了那中官到花厅去,祖母和伯母、母亲不放心的话可在屏风后听着。”
太夫人忙道: "对,就依你所言,快准备下赏银。"
一阵忙乱后,许安林带着许莼、许孤出去迎了内侍进来。只看到一个年轻小内侍约十三四岁的走进来,态度倒是十分谦虚,上来就行礼拜见道: “小的拜见公爷。”
许安林看那内侍年岁极少,且面容和蔼谦虚,心内安定了一半: “快起来,却不知这位小公公姓名如何?今日来是办何差使?"一边将准备好的沉甸甸的赏银香囊塞给了那内侍。
小内侍笑道: “奴婢赵四德,许国公不必客气,奴婢今日来是办差使。奉皇上命,传国子监内功勋大臣家里十四到二十岁的恩荫监生,即进宫去考核,选拔些读书好的生员入太学,为诸位宗室子伴读呢。”
这下轮到许莼慌了: “要考试?”
许孤眸光闪动道: “这可是天大的恩典了。”
赵四德笑道: “可不是?各府上都派人去传话,立时三刻就要进宫呢。”一边向许莼行礼: “这位是许小公爷吧?请即出发吧,车马轿都在外边了。”他仔细看着许莼腿脚,看着似乎还好,面色虽然不太红润,但也有可能是听到考试吓的。
适才行走出来,似乎看着走路也正常,这么看来,是没挨打了吧?还好还好,这差使办妥了!许莼却大着胆子问道: “若是考得不好……”
赵四德笑道: “考得不好仍在国子监读书,无妨的,小公爷不必担心,今日考卷都将呈御览,是绝大的恩典呢。"
许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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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莼: "……"越发吓人了,开始搜刮枯肠,回忆自己脑海里有限的辞藻诗韵。
赵四德躬身请他,他只能转身和许安林告了退,这才出了府门,一眼便看到一架青色软轿停着,旁边还跟着数名小内侍,见了他都行礼。
他有些怯,但仍然还是上了软轿去了,赵四德在一旁看着他笑容可掬还扶了他一把: "小公爷小心。"又上前亲自替他放下轿帘,这才命轿夫起轿。
许莼在轿子上晃晃悠悠提心吊胆一路进了宫,被抬到了烟波殿前下了轿,便有内侍上前引着他入了一殿内,引他在一张几案前坐了下来,几案上摆着纸笔砚等,已注入了墨在砚台上。
他左右悄悄一看,殿上以中间红毯分为两侧,对面已入座了不少,一看便能看到谢翡等几个宗室子弟,想来是太学的宗室子们了。
而自己这一侧左右也果然都是国子监平日见过的监生,有的认得,有的不认得,他本来极少去的,自然也都认不全,看起来自己竟是到得最晚的。柳升和李襄瑜也都到了,和自己对视之间果然都是一副愁眉苦脸,另外有些诗文好的监生就面有傲色,显然十分有自信。
过了一会儿人都到齐了,便有人引着数位官员入座,许莼只看到沈梦桢坐到了中央主位上,穿着祭酒官服,峨冠博带,面容肃穆,与那日许莼见到的又大不一样。
沈梦桢坐定后才拱手道: “奉陛下命,今日考核,主要为考察学业,请诸生多多用心。”
说完便示意一旁,便有太学官员上前宣布规则,考学时间一个时辰,漏刻为准。内侍们四出发下卷子,卷子上业已命人誉好两道题目。
许莼原本面色苍白心中打鼓,但低头一看到两道题目,心内忽然大定。这上头两道题,一道是策论,论“算缗告缗法”之得失。这题他会!盛家为海商,明明豪富,却时时谨慎,小时候他不解问过祖父,如此豪富,为何还要低调谨慎。
祖父当时就举过这汉时的“算缗”法来举例,另又有明时沈万山之例,语重心长和自己说了道理,当权者只手翻覆,财富积蓄流失也不过是朝夕之间。
而前些日子看卓吾先生的书,他便含糊着写了“算缗告缗法”,大着胆子点评了一番,九哥在上头画了几个圈,倒没说他说得不对,只列了几本书让他去找来看,他找了来看了几本,还说要重新写一份给九
哥呢。
如今将这“算缗告缗法”前因后果写了,汉行此策后的利弊再写了,也比交白卷好了!
另外一道对他来说就更简单了!竟然是数算题!今有一府,每年收盐茶酒专卖收银若干两,商税若干两,义仓收税若干斗,麻绢收各若干匹,其中以绢麻折代劳役若干匹,另有江河港口竹木抽分若干两,问其府丁口数约几何?
这题他也会啊!
盐茶酒为专卖,和税无关,商税为商户上缴之税,和人丁无关,竹木抽分为过路的税,和人口无关。因此这些数字全是迷惑用的!真正和丁口有关的,是义仓收到的粮税,人丁粟米三石,也可折为
绢麻布二匹,而服劳役者也可以绢麻折代服役,需要减去。这么一除一减,丁口数就出来了!
许莼心中精神大振,笔下如飞,开始在稿纸上先草算起来。
在侧对面的帘后,谢翊站在那里,看着许莼眉飞色舞几乎要飞起来一般,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苏槐在一旁凑趣道: “着六顺去和那几个服侍许小公爷的书童去打听清楚了,确实没挨打,倒是一张嘴说得太夫人忘了生气,只一心想着如何和盛家再走动亲密些了。"
谢翊道:“他于这人情世故上,倒比朕通透些。大抵也是盛家商户人家,凡事只看结果赚不赚,低低头弯弯腰不妨事,教得他也委婉行事的脾性。朕从前若是肯退一步……"
他到底没说下去,心中想着,朕若是低头退步,只怕早就成了挂在皇庙里头的“先帝”了。
如今看着人没事便好。孝字当头,他知道不吃眼前的亏便好,来日方长。这场考试原本就是为着许莼才办的,否则谁费心去管太学这些闲事呢。他又看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烟波殿内须臾一个时辰便过去了。
许莼考完交了卷子,心情愉快,估算着看着其他学生的脸色便知道好歹自己写出来了,不会是最差的那一个,无功无过,又混过一次!
他喜滋滋出了宫门,看到家里车马已候着了,知道家里人担心,连忙也先回了国公府。果然一回来便被叫到了堂上,太夫人等连他爹娘长辈都在,也不等他行礼,便一叠声问道: “考得如何?考题是什么?
许莼道:"还好,答完了,没事,没考诗文!就考了个策论和一个数算题,横竖
没交白卷。"
太夫人忙问: “竟没考诗文?策论题是什么?数算题又算的什么?”
许莼道:“策论是论算缗告缗法之得失,数算题就是出了些税收数让算一府的丁口。”
许安林懵道: “这都什么跟什么?国子监考这么难?”
白夫人道: “这……难道是想又征赀税?”
许抓摇头解释道: “汉武行算缗,乃是度之不足,又要远征匈奴,如今尚且有人批好大喜功,穷兵黩武。如今数朝都未采用了,弊大于利。若是真以为皇上是要开征赀税,这题必不能取中。"
"这题不过是测一测学识见解罢了。今上一贯务实,监生荫生原本就是各勋贵恩荫去读的,自是不要求诗文才学,只以经世务实、安国济民为要,出这策论和数算题自然是要看办事能力如何了,毕竟监生毕业后是可授实官的,更何况又让去太学学,那就更以实学为主了。"
白夫人道: “既如此,春闱科考题的时策,也当以经世治国为要,抓哥儿当留心才好。”
许孤拱手道: “多谢伯母指点。”
太夫人却问许莼: “都写了吗?没真的交白卷吧?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许莼随口道: “写了,我哪能说同意不同意,不过是把利弊都给列举上去罢了。那算数题应该没算错,不过不失不垫底就好了,太学里头全是爷,去那里不自在。”心里却想道,去了太学是不是就是沈大人教导?他应该和国子监那些老夫子不一般吧。
白夫人笑道:“莼哥儿有弟妹教导,旁的不说,这算账上定是精通的,我看老太太不用担心。”
太夫人嗔道: "哪能次次那么运气碰上考算数?这诗文策论上也须上点心。不过去太学是容易惹祸,还是老老实实在国子监里读完就好。”说完也松了口气,想到今日这一场闷气会这么没发作成,就莫名其妙收了场,看着蠢儿子和二媳妇的脸越发不顺心,打发道:“都散了吧。”
一时众人散了,太夫人在房里和白夫人酸溜溜说话: “盛家还真是好时运。”
白夫人道: "“难怪母亲选的那等伶俐丫头,莼哥儿都看不上,原来竟是在外边招引相公,孤哥儿也是良苦用心了,特特来说,只怕要被弟妹给记恨上了。"
br />太夫人道: “孤哥儿这是规劝管束幼弟,他难道不知道嫡母宠溺?说了要得罪嫡母,还要这么说,可见他反是他知礼重情之处。老二媳妇这点倒还是好的,不嫉妒,不迁怒孩子,不至于为了这小事记恨孤哥儿,况且这春闱在即,孤哥儿若是中了,她也脸面有光。"
白夫人面色晦涩,太夫人看了她脸,宽慰道: “韩姑爷那边也定没问题的,你莫担心。”
白夫人道: “我倒不怎么担心,他才学是有的,便是这一科不中,下一科迟早的事。我只是担心葵姐儿,肚子一直没有消息,来日婆婆跟前不好立足。"
太夫人随口道:“这点倒是随了你,身子瘦弱,看着就不大好生养,我当时就说过让你好好给她调养身子,别和你一般艰于子嗣,你也不当回事。"
白夫人随口一句担忧没想到又引来婆婆排楦,想到从前一直生不下儿子受过的气,面上就难免有些不自在来。太夫人也懒得看媳妇脸色,便索性也将她打发走了,一个人喝了茶,却见丫鬟又来报,说孤大爷来了。
太夫人有些诧异,但还是命人传了他进来,想了下知道许孤如此定有要事,便命人都退下,去门口把守着不让人偷听。
许孤果然进来便对太夫人跪下道: “祖母,前日告了二弟的状揭了二弟的短,恐怕母亲心中对我有了芥蒂,还请祖母慈护周全。"
太夫人道: “不必如此,你好好读书,春闱在即,只专心考学再说。盛家刚得了皇商,正志满意得,不会与你计较,再说你提醒正是良苦用心,孝悌之行。难怪你母亲一直不给你弟弟安排通房,恐怕真的是被盛家那边给引诱坏了,竟连相公都玩起来了,可知这商户人家,到底不成气候,可恨我本来想替你谋一门好亲,他这般名声,倒也还得仔细分说。"
许孤道:"祖母,春闱后,无论考中与否,孙儿希望便能过继到长房。"
太夫人看了他一眼: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可是妙卉又催你了?便是过继了,你的嫡母还是白氏,没她什么事,你不要太过心软,这个关键时候,绝不能出错了。"
“妙卉是个糊涂虫,当初要不是她瞒着,愚昧蠢钝,何至于害得你如今这么名不正言不顺?留她一命已是还了生恩了,她尚且不知足,倘若被白氏知道了,她如何会忍?你不能再去见她了,需得将白氏
敬为嫡母,她才会真心实意帮你。"
“盛家如今得了皇商也是好事,春风得意,应当不在意你过继出去的事,恐怕还高兴去了眼中钉,盛氏一贯在庶子庶女上是大方的,倒不嫉妒。但你要想清楚,你若是中了进士,无论是能留在京里还是外放出去,都是需要银子疏通的,你急着过继,一则老二媳妇恐怕会觉得养不熟你,二则老大媳妇这边,也不能给你多少支持。"
许孤低声道: “孙儿出身不堪,承蒙祖母周全,认回国公府,又操心学业婚事,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待我也极好,孙儿确实心中有愧。孙儿无法选择出身,却也无法厚颜继续用盛氏的银钱。此次春闱后,若能侥幸中举,便谋一任外放,带……杨氏出去,她生养我一回,总还了她生恩便是了。"
“至于爵位,我既能中举,自能走出自己的路来。封侯拜相不敢说,自当尽力为官造福一方,建功立业。祖母不必再为此操心。二弟与我是兄弟,我们唇齿相依守望相助,对靖国公府才是最好的。不可再一直宠溺纵容,让他一路荒唐下去了,他才十八,尚且来得及扳回性子,只需要严格管教,否则来日闯出覆灭门庭的大祸,到时候悔之晚矣。也请祖母不必再提爵位归还长房的事了,过继一事,主要为了归宗认父,仅为使生父宗嗣不断,告慰先人罢了。"
“我未见过生父,但听祖母说来,他温良恭俭让,是最志诚不过的君子,一定也会支持我这般做的。”许孤抬头去看太夫人,面容恳切,眼中泪光闪动。
太夫人看着他,面容缓和了下来,低声道: “你和你爹真像,当初你爹也是读书一看就会,再聪明没有……在家也护着弟弟,又心软,又重情……祖母,总是会帮你的。"
第30章 入学
三日后,国子监公布了遴选入太学就读的国子监生,许莼大名赫然在上面。
一时之间靖国公府上下喜气洋洋,盛夫人大喜过望,给全府上下仆妇一律都发了双倍月银,又打点着给许莼做新衣。
便连靖国公也借口朋友贺自己,要还席,从盛夫人手里支了钱去请吃席去了。
许莼有些无奈,但看母亲是真开心,也少不得配合着做了新衣裳,又请兄弟姐妹们在家里吃了一席。
许孤原本这些日子只在专心苦读的,却也来贺了他,平日里他们兄弟俩说话少,今日他却专门敬了许莼三杯酒,自己也都满饮了。
许苇、许蓉等都敬了许莼。之后许孤才寻了空私下和许莼说话: “前日去祖母跟前告了二弟,二弟是否还在心中怨怪于我。"
许莼有些诧异,这个大哥和自己一向疏远,前日忽然告状一反从前极力撇清自己的姿态,他很是奇怪,但如今又一本正经来道歉仿佛情深意重,越发古怪了。
他对许孤道: “大哥不必道歉,是小弟行事荒疏,得罪了御史和大臣,连带着大哥一起名声受玷受辱,在外受人指摘。"
许抓苦笑了声: “你若这般想我,那便是心中还是对哥哥起了芥蒂了。”
许莼怔了怔,很是有些歉然: "大哥春闱在即,一向才学必极好的,势必将来科举进身,前程广大。我行事不慎,结交宗室,又奢侈无度,引来御史斥责,大哥一贯惜名好学,极重前程,嫌弃弟弟也是应该的,我并不怨怪,总是我行事不慎,给大哥添了麻烦,没能给靖国公府添些光彩。但我横竖是读不成书的,靖国公府来日发扬光大,还要靠大哥了。"
许孤抬眼看许莼一双眼睛圆莹如明珠,看着自己眸光恳切,他说的竟然是心底话?许抓喉咙一阵热,哽了一会儿低声道: "二弟,我待你是心中有愧的,待母亲也是。"
“来日……若能春闱进身,大哥定会有所报答。”
许莼茫然,许孤道: “我只是希望你好生改了那些恶习,好好读书。我记得你从前读书也不是这么差的,算学甚至不用算筹一看就能算出。结果贾先生说你习商贾之道,还要打你戒尺。"
许莼一笑: “贾先生为人古板,也是为我好,从前我不懂事,总记不住诗文,又写不完课业,还总偷偷堵他
水烟孔偷换他的水烟……惹得他大怒。"
许孤道:“二弟如今考进了太学,此乃极好机缘。若是能遇上合适的老师,沉下心来,一定能学有所成的。从前贾先生待你太苛,动辄戒尺,你那时候还小……不该如此……你今后好好学书,你那些狐朋狗友都绝交了吧,都不望你好的,整日勾引你去那些风月之地。"
“你被李相讥讽一事,我事后和家人打听,你那日只请了数人,如何传得这般沸沸扬扬,定是你那班狐朋狗友不靠谱背后当笑话传了。再则顺亲王世子虽然礼贤下士、济弱扶危,但顺亲王本人人品不怎么样,你切莫真和那世子莫逆相交,他们不过是看上了你的钱罢了,结交宗室,绝不是好事。"
许抓觉得自己大概是喝了酒,心中的话忍了太久,那个年幼的孩童细嫩雪白手掌被戒尺打得红肿透亮,哇哇大哭,一双猫儿眼里满是泪水看着他喊哥哥,他那时候却没有站出来维护着他,那时候他以为自己是被偷了抢了爵位的人,而对方是蠢笨幸运儿。
然而书一天天读,一天天日子过下去,他终究于心有愧。一头是生母、祖母的恩情和期冀,一头
是自己卑劣的野望,一头又是宽待施惠自己的嫡母和天真烂漫的幼弟,经年拉扯,在他心上层层叠叠拉锯出无数伤口,何为孝悌、何为忠义、何为恩荣、何为廉耻,沉甸甸负疚再也负担不住,前些日子终于下了决心,到祖母跟前表了态,不再觊觎那所谓虚无缥缈的爵位。
一旦做了决定,心头多年沉重负担挪开,他心头豁然开朗,去外任,穷乡僻壤又如何,自有他一番天地,而且去到外地,无人认识,也能对生母一些补偿。
他再也忍不住那些多年的话语:“你才十八岁,还来得及,在太学里让母亲替你再寻个良师,要年轻不那么古板的,好生慢慢教你……学问上有什么不懂的,也只管来问我……"
他忍不住携了许莼的手,泪水落了下来: “二弟,你都改了罢!祖母母亲一味溺爱,你须自立才好!"
许莼诧异,只好一笑: “谢谢大哥教我。”兄弟到底疏远已久,许莼虽然觉得这位大哥仿似忽然吐露衷肠,他却没有坦诚相交的欲望。
小王爷冲着自己钱来……但是谁不是呢?本来就是靠着砸钱,他才有朋友的啊。
许莼本来也就是浑不在意的性子,全然没放在心上。
他和兄弟姐妹们本来就不亲,随便应付了几句,散了小席,许莼到底在府里坐不住,回了竹枝坊,拿了书来看了看,又美滋滋找了今日九哥送回来的帖子。
九哥写"贺卿入太学,赠汝一字幅。沈梦桢才学极好,卿可好好学,卿美质良材,但凡用心去学,再无有学不好的。"
许莼看了眼书房上已挂了起来九哥亲手为他写的横幅“雏凤清声”,原本那一点怕苦惧学的念头被压了下去。
许莼原本十分担忧,太学里头规矩严格许多,必定不好再派人去点卯了,里头一堆宗室的少爷,一不小心就得罪了,自己又是个无权无势不够看的。
他一时心中喜悦,九哥嘉勉他为雏凤,又一时忧愁自己学习跟不上,他实在是怕老师怕得紧,一时又想起上次九哥走后,自己那本画九哥的手记也不见了,想来是九哥拿走了,但却又只字不提,也不知九哥是恼怒他色心不死,还是嫌弃他不学好没收了。
他也不敢问,只是每天半夜醒起来想到此事,都羞恼懊悔辗转反侧。
接了通知,次日他就去了太学,他看了下这次在监生中选了二十五人,除了恩荫的,竟然颇有一些地方进荐的生员,这些生员不少是寒门,平日里在国子监内也是默默无闻,学问虽然不错,但国子监内大多为高官子弟,勋贵荫员,哪有他们说话的份,这次竟然借着考学选拔入了太学,这于他们显然十分荣耀,人人面有喜色。
此次新选的监生设在右席,左席仍然是原本太学的宗室子弟们。许莼坐下去后便悄悄四处张望,却不知他样貌秀逸,明明和其中的国子监生一般都结着一模一样的银冠顶幞头,穿着镶青罗缘边蓝罗袍,一双猫儿眼清亮溜圆,顾盼之间十分引人注目。
太学那边早已悄悄议论起来: “那杏圆眼笑唇的少年是哪一家子弟。”
“你不识得他?沸沸扬扬十万银子买诰命那个,靖国公府世子,前些日子闻说被李梅崖席上给了个好大没脸。"
"原来是他,风仪如此,看来传言不实。"
“都说纨绔荒唐,绣花枕头只能看。”
“呵呵,绣花枕头能答出那两道题?前日那考试,能答出来的有多少?这国子监二十五人,可是全都答出来了的。"
“闻说他母亲是商户之女,想来
家传渊源,自然在那商贾算学上有些本事了。”"那可是皇上亲出的题目,小声点!取死勿要拉上我!"
“说起来……皇上为什么会出那样题目?害得我那天背了好一堆诗,结果交了白卷,回去我父王罚我跪了好久,月银减半了。"
“都说皇上嫌宗室靡费过多,要用宗室子办差了,嫌宗室子太多白吃饭呢。”
"……不会吧。"
"如何不是,听说太后去了皇庙,一应超额供给全都蠲免了,只剩下原本宫中那点太后份例,比起从前尊荣,那可真是半分体面不给了,也不知如何又闹到这般地步。"
“今上面冷心硬着呢……当初为着端王…”
“嘘,真别说了。”
许莼没听到那些议论声,这边的国子监生都极严肃沉默,也并不交头接耳,毕竟都是好不容易得了千载难逢的皇上考察的机会得以进入太学就读,太学里授课的博士,全都是饱学宿儒,更不必说今后前程和授官,必定是不一般的了。
他一眼看到谢翡,果然是宗室子中的翘楚,太学生们的袍服是金冠顶幞头青罗袍,其中宗室子袍边都镶着金龙纹。谢翡正襟危坐,一丝不苟,面容清俊,却又不知为何感觉到了许莼的目光,转眼看了他一眼,然后微微一笑,拱了拱手。
许莼也还礼,心下想着不知为何九哥和大哥都对谢翡如此忌惮。确实看着温温君子,如玉似竹。不过,比起九哥还是差远了。
忽听到磬声清脆,助教博士进来道: “肃静,迎先生。”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沈梦桢走了进来,面上颇为和气,穿着深青色官袍常服,带着梁冠,进来微微还了半礼,显然是因为左边上首坐着的都是宗室子,然后坐在了讲台前,举止徐舒,雍容泰然。
下边倏然一静,显然对这位新上任的祭酒脾性不太了解,都知道他出身儒门世家,学识渊博,尤其擅长象纬之学,来日必定是要入阁的,人人都知道皇帝让他去礼部,是去磨性子,去锐气的,任了几年,一提拔就是国子监祭酒这样重要的职务,听说朝中不少人有些微词,但也无法,都知道这位皇上说一不二。
前任祭酒还是谢翡的外祖父林文端,性刚正,动必遵礼,如今只说是称病请辞。但人们都知道,一贯祭酒都由前任祭酒在博士中推选,林文端端
方迂执,若是他举荐,绝不会举荐素有轻狂风流名声的沈梦桢。
这就是皇上的任命,自皇上撤藩命各宗室藩王回京居住,宗室子入太学就读后,这还是第一次对太学有了明确的指示。
这让人们不由都微妙地联想起了今上如今年近三十尚且无子且并不纳后宫的事实来,但无人敢宣
诸于口。
沈梦桢倒是仍然是那副才高气雄,藐视一世的样子,张嘴便道: “皇上命我来为诸公子讲学,既要讲尧舜汤武五帝三皇之明君之道,又要讲伊吕周召之功勋德业。礼乐刑政,无所不讲,正为期待诸公子赫然有为,闻于天下,作王者之兴。今后由我为大家主讲《大学衍义》。"
一时下边颇有些激动昂扬起来,要知道这可是赤裸裸和大家说,皇上命我来教导你们帝王之术吗?《大学衍义》乃帝王为治之序、帝王为学之本,这可是赫赫有名的帝王之学啊。
要说他们自己私下自然也有修过此书,但由皇上亲自任命太学祭酒博士来为他们主讲,其意深远。
一时众人都振奋起来,打算好好听这个传说中学富五车的沈先生如何讲课。沈梦桢也只转手让人发了课业下来给诸生。
许莼一贯在这经学上一塌糊涂,但看周围人的兴奋,也知道想来这本经书很重要,既然是《大学衍义》,想来应当是衍释《大学》了。
他想起来九哥除了第一次让自己念了那《佞幸传》以外,正儿八经教导自己读书,却是从《大学》开始的,不仅通讲了,还要求自己逐句默写背诵,若不是如此,今日一来就学《大学衍义》,恐怕自己都听不懂吧。
九哥……许莼忍不住摸了摸腰间的香囊,从里头摸了一粒丸子放入了口中,他平日只要一上经文课,就打瞌睡,九哥希望他学好,他今日才第一天来太学,绝不能又重蹈覆辙,读不成书也罢,还要被人鄙薄。
他心中嘀咕着,那丸子化在口中,一股刺激清香的味道直透大脑,鼻尖冲去,脑子瞬间清醒振奋起来,而他两只眼睛瞬间也就泪汪汪起来。
"他吃的什么?"在沈梦桢身后的帘后,谢翊微微皱起了眉头。
六顺在一旁小心伺候着,轻声道: “应当是龙脑提神醒脑丸,那东西可不好受,我听冬海哥哥说是世子让配的,说是要认真上课,怕精神不好要睡着,因此才让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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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翊眉毛蹙得更紧: “让人去找冬海取了来让太医验一验。”六顺轻声应了,连忙悄悄退下。
苏槐连忙道: “陛下不是说世子身边有医术高明的大夫吗?还听子兴说过世子身边还有舌头极灵敏之人,应该是害怕被毒害,盛家给世子身边放着的人。"
谢翊微一点头: “是没错,盛家考虑十分周到。春溪,身有神力,出入佩刀,必有武艺在身,夏潮,机灵善辨味,这是防止饮食被暗害,又有一双伶俐腿,应当是负责奔波通消息的。"
“秋湖,机变擅应酬,我看他言词虽然谦卑委婉,看人却目光犀利,定然是有认人记面容的本事;冬海自不必说了,医术高明,擅急救。盛家对这个外孙,是极重视的。"
苏槐笑道: “那陛下还担忧?”
谢翊道: “正是因为野路子大夫,只重药效,我才担忧。民间提神的药,若只是冰片薄荷芥辣苏合香等也还罢了,就怕加了槟榔、罂粟,甚至五石散,不可不防。”
苏槐笑了: “陛下这是关心则乱了,盛家既然能在世子身边安排这样的书童,岂有在这入口的东
西上不在意的?"
谢翊想了下也有些自嘲道: “这孩子如一泓清水一般浅显,与他母亲都十分良善忠厚,以至于总让人觉得他们没有自保之力。"
苏槐道:“奴婢倒是觉得,陛下这些日子更有人气了些。”从前啊,真是一丝人气都没有的圣人,每次只按部就班,让人怀疑随时要离去。
谢翊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苏槐笑吟吟也不再说话,听外边授课。
沈梦桢命人发完了课业纸,开口道: “诸公子在家中,应当也都学过这《大学衍义》了,因此我也不必逐字逐句讲解。先请一位太学生来先试讲一卷吧。谁先来?帝王为治之序。"
众人:
课堂上一片沉默,许莼拼命低着头,生怕被沈梦桢看到。对面谢翊看着他漆黑发顶上的银冠顶花,忍不住又笑了。
幸而此时谢翡站了起来: “学生愿试讲一二。”
沈梦桢笑道: “极好,请。”前边早已让人另设了一座席,适才众生还不解,如今却都明白了。谢翡起身到了坐席上,斯斯文文开始说起经义来,几乎不看原文,侃侃
而谈。
许莼长长松了一口气,坐直起来认真听起来,然后发现自己好像居然听得懂,越发高兴了,拿了笔来开始记录,
谢翊在后头坐了一会儿便起身静悄悄离开了。
太学日子与从前不一般,自许莼老老实实去上课后,似乎连柳升等人也不大找他了。
但因为太忙回来又要作功课,又要担心被先生点到,他便连写信给谢翊的话都少了许多,一则担心九哥觉得自己学识浅薄,二则看起来九哥真的很忙,自己之前哪些问题,认真听了讲以后,才发现原来还真能听懂。
尤其是沈梦桢的课,竟然大半课堂都是在让学生辩经,即一人阐述观点,其他人提出问题或者驳斥,或者补充,都可以。
而太学课堂确实比从前要自由一些,先生直接细细讲读的不多,反而时常会举一时政,一判例或是一地实务来让他们讨论。
沈梦桢也给他提问过,提问的却大多是实务和税收漕运等计算,经文很少为难他,显然是知道他不长于此。
这让他感觉到了放松。尤其是太学里头,竟然有不少人主动与他结交,且不似从前纨绔子明着就是等他做冤大头请吃饭,而是真与他交流经书、画画技巧、颜料购买、税法计算得失等,至少看着表面无轻蔑之色,是个真心折节结交的样子。
他却不知道从前诸生只以为他庸俗猥鄙、佻荡不堪,如今一并上学,看他样貌俊美、勤奋乖顺,并不是一味纨绔无知,才知传言大谬。再接近攀谈些,发现这许小公爷性子慷慨好义,言谈可喜,竟是锦绣簪缨队里难得人材,亲近的人多了起来。
一时他竟接了不少文会宴会的帖子,闻之他好画,便是画展、画会也有人下了帖子来请他。不少都是不好拒绝的,他难免也多了些应酬。给九哥的信相较从前难免疏了些。
毕竟看的书越多,越发发现自己是如何的才疏学浅,一想起之前自己问的那些简单问题,这让他很是羞愧,觉得之前耽误了不少九哥的时间。
日久不见,之前对九哥那敬畏之心又占了上风,他自卑自厌的心起了,心想九哥性情高洁,无端消失的那本画本,恐怕已被九哥嫌恶地烧掉了,只是为了还自己那救治之功,周全自己面子,容忍着罢了,这些日子渐渐疏远,恐正是应有之义,自己还恬不知耻去打扰就有些不自量力了。
br />谢翊忙于春闱和政事,一时也不太注意,等到会试结束,大臣们开始阅卷,而他也难得地有了一丝闲暇,这才忽然想起来好像好几日没看到有功课疑问送来了。
他便找了苏槐问,苏槐回话道:"这几日没见功课送来,问过六顺那边,说没看到送来。以找冬海拿药的名义打听了下,据说是入了太学功课紧张,课业很多,而且新认识了许多太学生,几乎日日都收不少帖子,也不好都拒了,但不拒更麻烦,这家去了那家不去就得罪人了,因此竟忙得很。"
谢翊脸色淡了些,问道: “药验过了吗?”
苏槐道: "御药房拿去后验了好些日子,不踏实,又让六顺去多拿了些来验。结果许世子以为是九爷要,干脆把方子都包了,连着一大匣子的成药都送了过来。御药房对着那方子也自己试着做了一批,仔细验过了,确定无害,不会成瘾。方子您要看看吗?奴婢看了,多是石菖蒲、五味子和薄荷之类的提神增智药材。"
谢翊看了看天色:“验过就行,难得无事,朕出去走走。”苏槐连忙道: “我去叫方子兴大人陪同。”
谢翊淡道:“他在外边办差呢,不必兴师动众,朕自骑马后山湖边走一圈就回。”苏槐听到后山湖边,便知是竹枝坊了,心领神会,下去安排内侍给陛下换衣裳不提。
第31章 夜谈
虽然知道到了竹枝坊不一定能见到许莼,但他也并不让人提前去通知,只骑着马溜溜达达到了后门,竹枝摇曳,朱门斑驳。
谢翊在马上拿着马鞭垂下扣了叩门,老仆听到立刻过来开了门,上来牵马,眉花眼笑: “九爷来了?可用过饭没?厨房有鱼汤,鲜得紧,给您下碗面?还有葱烧蚕豆,新剥的嫩嫩的春蚕豆,配点甜酿黄酒,香啊。”
谢翊一笑,忽然对这市井烟火有了些亲近,仿佛自己真是远游归来的游子,进门先问吃了没,一碗热汤慰肠胃,这就是百姓家居吗?
他道:“我用过了,你家少爷呢?出去了吗?”
盛老六道: “您来得巧,前些日子天天都出去应酬。今儿少爷得了一套宝船,爱不释手,在楼上玩着呢,饭都不想吃,正好九爷来了,一起开饭罢。"
这个点还没用饭?谢翊看了看天色: “可不能随着你们少爷胡来,用餐还要定时才好。”
盛老六道: “嗨我们少爷就是那孩子脾气,好一阵坏一阵的。谁敢管他呢,他考上了太学,太太高兴得赏了三天的席!现在他就是太太心头宝呢。没事儿厨房都热着菜,他还是心里有个分寸的,饿了自己就下来摸去厨房找吃的了。"
谢翊便道: “摆饭吧,我陪他用。”
盛老六笑得皱纹都散开了: “这就叫老婆子安排。”一边说着一边指着二楼最右边的房间: “九爷自己上去吧,春溪他们出去办差去了,送礼的送礼,回帖的回帖,还有国公府那边也络绎不绝天天来人找,入了太学事就是多。不过少爷之前说过你来就开门不必让你等候的。"
盛老六一路絮絮叨叨去了后厨,谢翊看楼里果然静悄悄的,几个书童也没在伺候,想来办别的差使去了。
软底靴走在木楼板上悄然无声,他一路上了二楼进了最右边的房间,看到这房间十分宽敞明亮,四壁搭着架子,架子上林林总总摆着不少木雕、珊瑚等物,其中木制的宝船不少。看出来这是许莼玩乐消遣的地方了。
许莼正趴在一个巨大的扁圆长缸旁,身上只穿着家常纱袍,正全神贯注凝视着水面上的一套小木船,那一套海船竟然会自行开船,威风凛凛在水面行进,船尾波纹泛起,浪花翻涌。
许莼伸着手指去捞了一只船起来,伸手要去拧发条,忽然感觉到门口有人,猛一抬头看到谢翊进来,又惊又
喜: "九哥?"
谢翊莞尔一笑: “玩什么呢?”还以为他不是刻苦学习就是在热衷于交游赴宴,却原来一个人悄悄在这里玩,简直如孩童一般心性未泯。
许莼手里尚且握着湿淋淋的船,面色涨红,仿佛被严师抓到了贪玩懈怠,讷讷道: “九哥,我就今儿刚得了一套船,平日不这样的。"
谢翊道:“我又不是你先生,不必紧张成这般,我也是左右无事出来逛逛,路过你这里进来看看你罢了。”
谢翊低头去看许莼那套船: “做得甚是精巧,能自己走的?”
许莼松了一口气,举起那船: “嗯,这里用牛皮筋绷上了,转着就能上发条,然后这个桨就会转起来,然后船就能行进了。"
谢翊颇为认真看了一会儿,自己试着也装了上去放入水面,果然突突突动起来。谢翊道: "还挺有意思的,哪里制的?"倒比工部那些造得精巧些。
许莼道:“闽州那边我外祖父家开了个船厂,就只修给自家用的,小时候我回外祖父家,看到表哥有这小船玩,很是喜欢,后来每年船厂造了新船,就做一套小船送来给我玩。"
谢翊看了眼博物架上的船: “就是那些吗?都是柚木制的吧?”
许莼道:“对。”
谢翊走过去看了看,有一组小帆船通体洁白,十分醒目,许莼连忙过去给他介绍,如数家珍:“这叫白鹄号,是我起的名字,这船不大,快而灵便不能出远洋,只能在近海航行,大概能载二十人……长九十尺,宽二十尺,吃水三尺。这种小船载客好使。"
“这叫四海号,是外祖父家最老的远航用的船了,盛家先祖造的,如今停着没有远航了,只在港口留着咱们瞻仰缅怀先祖。"
“这叫金鳞号,是我出生那年外祖父命人做的船,十八年啦,现在都还在远航呢,这是条大船,长一百八十五尺,宽三十尺,吃水八尺,船上出海一次能载上百人,您看,这里还有炮台,这是预防着遇上海盗的。不过海盗看到是盛家的船一般不上前滋扰,知道打不过。"
谢翊拿了一只船起来摸了下底: "海船都是尖底的?"
许莼道: “是,海船怕浅不怕深呢,尖底才好行远。”-
谢翊放回船去,心中想着原本还在考虑修船政局,选址是在津还是在闽,如今看来在闽地恐怕能省好些力气——船政学堂、水军学院,都合该一并办起来,但都非一日之功。
不过,他看了眼许莼两眼亮晶晶,耳根尚且还有些红晕,但神姿焕发,显然得意非凡,他心想,还需要点时间等一等这孩子长到能主政一方……而且孤掌难鸣,琼山先生不就是势单力薄吗?这几年得好好挑一些实干的大臣出来,做些铺垫。
许莼意识到他目光一直凝视着他,转头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 "九哥会不会觉得不感兴趣?"
谢翊道:“不会,很有意思。我只是在想,前些天你给我写信,说现在太学里头学的《大学衍吧?
许莼道: “是的,多谢九哥之前给我讲过《大学》,如今学起来倒不是很吃力。”
谢翊微一点头: “我是觉得,你既然对这海船海运如此感兴趣,应当也读一下丘溶的《大学衍义补》。"
许莼立刻道: “好,这些天都还在看九哥给我的卓吾先生的书呢,我这就让春溪他们去帮我找去。"
谢翊点头: “一时半会是读不完的,那里头有兴海漕的观点,依稀记得是《制国用》下的细目《漕挽之宜》,你可着重找来读一读。"
许莼诧异: “什么叫海漕?”
谢翊转身到了一侧屏风旁设有一张极大极宽的长桌旁,从旁边拿了一张纸铺在几上,拿了笔几笔
便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线,然后点了几个圈。给他解释道: “丘溶为琼州人,因此他提出来海运比河漕更省力方便。"
"这一条是如今的漕运路线,江南之粮,春夏二运,南粮北运全靠河道,一旦河道淤塞,漕运就会受损,然后只能依靠陆道运输,耗费人力,若是行海运,则一路畅通,省时省力,而且,不仅能运江南之粮,闽广之粮也能靠海道运输。"
谢翊在一旁画了个海岸线,然后画了一条弧形海运线直达津口。
许莼诧异: “这很有道理啊,海船装得多啊!费用又极省的。就是这条海运线路,还得好生安排,否则海盗多,大海茫茫,海盗抢了就散了,还追不回来,比河道难管多了。加上海上旅行,遇上风浪覆船的话,损失也很严重,人还没法救,尸体都捞
不回来的。"
谢翊道:“嗯,他当时提出来河海并运,就被当时的首辅强烈反对,认为海运极不安全,损害人命,以人命关天为由不允许行海运。"
许莼道: “但是若是以朝廷之力,多派水军,组成船队护航,再多行几次,把航路走通走顺,养一些老水手,仔细观察海象天气,避免天气不好的时候出海,我觉得可行啊。"
谢翊微微一笑: "你说得对,因此你可以多关注这方面,兴许哪一日所学就派上用场了呢。"
许莼满不在乎: “那是当官的人才想的事啦,而且我猜,你说那首辅说是事关人命,我倒觉得那是另外开一条海运的路,得罪太多人了吧。所以才拿那大道理压人,当初修运河死的人那也不少啊!修长城也死人啊,修陵墓不死人吗?那些皇帝在乎吗?"
谢翊有些诧异,转头看了眼许莼: “怎么想到此处是利益之争的?不过……皇帝要行仁政,那些穷兵黩武、修运河修长城修陵墓的事,还是顾忌的,咱们后来人不也说那是暴/政,皇帝也需要大臣们时时提醒仁政爱民的。"
他之前担心说太多会让许莼对朝堂心生畏惧,便没提这其中的利益纠葛,但许莼怎么想到这是利益之争上头的?
许莼嘻嘻一笑: "九哥,这和做生意一样的啊,做生意的一旦捞过界,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就说前几天我表哥上京城,走的运河水路,按说走海道惯了,走河道那还不是易如反掌,不也得乖乖的一路给漕帮上贡?这漕运一路,除了要给朝廷各关口抽分子交税,还得给漕帮打点呢!各地漕帮后边,全是各地豪强世族把持着,多少人靠这条运河吃饭呢!这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捞过界是商行大忌啊。"
"这丘先生想得简单了,另开海运,那简直就是动了这运河路过的这么多州县的钱袋子啊!他一个琼州人到了京城,能有什么势力,没人帮他的。他想要做成此事,至少自己要有船队,先免费帮朝廷运上一段时间,只收成本,海路走通了,赚不赚,死了多少人,货物损失多少,一年下来朝廷就知道好处了。而且还得和漕运这边商量好,海运这边利润分一分,对方也得有好处,这才能平安做成么,咱们做生意讲究的就是大家一起发财,若是自己发财却砸了别人吃饭的锅,那这生意做不长久的。”
许莼伸手在那点点画
画: “朝廷若是在这几个沿海的州县也放上几个港口,让他们也能分些港口税,这边百姓得了好处,那这地方州县的官员,肯定也支持海运的,说不定为了这港口修建的地方,还能打破头呢。这叫以利诱之,比以权谋之有用多啦。"
他抬眼去看到谢翊正看着他,眼神复杂,忽然又羞涩不自信起来: “我瞎说的,九哥觉得我说得不对得只管教导我。"
谢翊摇了摇头: “不会,你想得很对,提的解决思路……也很不错,果然雏凤清于老凤声。”
许莼瞬间闹了个大红脸,不敢再看谢翊: “九哥夸赞太过了……我随便说说的,我看朝廷不会开海路的,你看朝廷每年科考,都是江南举子最多,这一大片,漕运是他们的根本,朝廷官员都是他们的人,怎会开呢。"
谢翊淡道: “天子临四海,若海路都不敢开,那也好意思称天子?”
许莼: “……”九哥真的好清奇一根反骨,他也不敢再接着这话头,只好尴尬转移话题: “若是真开了海运,那我家太公一定高兴坏了。"
谢翊一笑,如这孩子所说,朝中科举,诗文取士,果然取中的都是师生一党,一地一方的臣子,这也是积重难返,要取些办实事的臣子,恐怕还得从科考试卷中改起。
但臣子们只希望皇帝垂拱而治,并不希望皇帝革新谋变。窗外竹叶沙沙,却听到六婆在楼下喊: "少爷,饭摆好了。"
许莼愣了下转头看谢翊,有些不好意思: “六婆从小看我长大,这上头的规矩不讲究,九哥莫要计较。"
谢翊鼻子里果然也闻到了饭香,对这种市井家常的氛围只觉得亲切,笑道:“计较什么?是我让他们摆的饭,说你光顾着玩都没吃晚饭,一起下去用一点吧。"
许莼喜出望外,美滋滋紧跟着谢翊下了楼到了花厅用餐,一边问: “今天怎么没看到方大哥来?还有五福六顺您怎么又不带人,这样多不好啊,要是又遇到上次那事怎么办。"
谢翊道:“不会了,他们有事呢。”
许莼有些不赞同,但也没敢说,只赶着上前打帘子。
谢翊才坐下来,许莼便殷勤替他倒汤: "九哥病好些了吗?这是鲜鱼汤,很鲜的,这里还有响螺,您看看这个用炙火烤的响螺
,配上紫葱蒜蓉酱,这可是六婆的拿手好菜呢!"
"这边还有用竹叶裹的粽子,九哥您尝尝,都是我这里院子里的竹叶选的,干净得很,六婆烧的粽子也是最好的,有咸的有甜的,您一会儿带一些吧,顺便给子兴大哥一些也好呢。"
谢翊伸了筷子慢慢夹了一筷嫩生生的葱烧蚕豆放入口里,清鲜嫩糯,滋味绵长,他道: “这蚕豆须得配酒。”
许莼连忙道: “有甜酿的黄酒!极醇厚,补血补身子的!”连忙叫了六婆,六婆过了一会儿果然
拿了一壶酒来,还叮嘱道: “热过了,配了乌梅和冰糖,只许喝一壶,九公子不是病也还没好吗?”
许莼笑道:“一定,一定。”一边替谢翊和自己倒酒,谢翊喝了一杯,只觉得身体暖暖的,微醺状态下悠悠然十分放松,又吩咐许莼再倒一杯。
许莼自己也喝了一杯,却没有急着倒,只陪笑道: "九哥,您先喝点汤,这酒喝急了容易上头。"
谢翊从善如流,拿了勺子自己慢慢喝了,倒也不嫌弃许莼说话,许莼好容易见到九哥,之前那些患得患失的猜疑早都忘了,只恨不得把话都说了,一边喝酒,一边津津有味说着话。
谢翊只听着他说,时不时还问一句: "所以你家为了你考进太学,摆了几天的席?"
许莼脸都红了: “是我以前太不争气,九哥莫要笑话我。只是家里人小贺了下,第二日是亲戚来
贺了下,第三日是我和兄弟姐妹们自己小席贺了下罢了。"
谢翊道:"怎会,我也替你高兴。不是还给你写了贺幅。你家兄弟姐妹很多吗?"
许莼细细说与他听: “我家就两房,长房那边只有大姐姐一个已嫁了出去,平日里也不爱和我们这一房来往,因此我这也只是自家兄弟姐妹,我有两个庶兄弟两个庶姐妹,庶弟庶妹都也都不大,因此平日也不大玩一起的。"
谢翊点头: "你那庶兄是今年入春闱吗?"
许莼道: “是,他才学极好的,只是人脾气古怪,平日冷得很不太和我说话。前日倒是来贺我,敬了我几杯酒,还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于心有愧对不起我娘和我,等将来春闱如能进身定要报答,又各种劝
我改了恶习,与狐朋狗友绝交,好好在太学学习,千万不要结交宗室。"
谢翊道:“嗯,不说别的,这话倒是很有道理的。”
许莼道:"九哥您可不知道!他前些日子刚到我祖母跟前,告了我一状,说我被李梅崖当面斥责过于奢侈,又说我结交宗室,还说我好南风到处寻男信儿捧戏子!害的我差点挨打。您说说看!他去祖母跟前告状,然后现在看我考上太学了,又来假惺惺给我道歉,说得真心实意的,跟谁稀罕他似的!"
谢翊忍不住笑了: “你们家也只有你祖母能管你吧?我看令尊令堂,十分溺爱你,是不管你的。他若是真心想你改了这些坏毛病,也只能告到令祖母那里了。否则他考试在即,好端端挑唆你挨打做什么。”
许莼睁大眼睛道: “九哥!您是不知道!他定是担心我阻了他锦绣前程!怕我得罪了御史,害他以后官场不顺!怕我把整个靖国公府连累了,被夺了爵位,连累他富贵荣华呢,他心气高着呢!他看不上我!你知道吧!九哥!他就是看不上我!他以为我不知道呢!他满脸写着出淤泥而不染,就是看不上我。”
“现在假惺惺什么呢!”许莼拍了下桌子,越说越气: “他看不上我,还想要拿出大哥的款来管我呢,我交不交男……”他一眼看到谢翊带着笑意的明亮眼睛,迟钝的舌头好像卡了一下打了个嗝,笨拙地改了口: “………朋友,关他什么事!”
谢翊听他振聋发聩,看他脸上通红,眼睛晶亮带着水色,便知道他其实已醉了,只忍不住笑,宽慰他道: “知道了远着他好了,这些都是小事,重要的是,你须得担心你家的爵位,庶长子德才贤名在外,你若是真太过荒唐,容易被做手脚,参上一本。"
许莼道:“知道了……”说起来又有些伤心起来: “他看起来倒像是有几分真心的样子,那天还哭了。其实难道我不想多几个兄弟吗……你知道他怎么说吗,他说我的朋友都是冲着我的钱来的……虽然说的都是真话,那也很难受啊。他就这么看不起我。"
谢翊忍俊不禁,到也不敢笑怕这孩子恼羞成怒,想了想,道: “说起来,你入了太学,当还我一席才对。"
许莼眼睛尚且还湿着,唇角已翘了起来,连忙道: “求之不得!”
谢翊含笑道: “那你打算去哪里请我。”
>许莼道: “去千秋园看戏吗?最近又上了好几出新戏呢。”
谢翊摇头:“你不是说你开了家书坊,临着春明湖,很是清幽吗?我明日正好有空,且和你去那边看看春和景明。"
许莼兴奋得眼睛亮晶晶: “好!我明日就停客一天。”
谢翊摇头: “不必,找个他们看不到的地方静静坐着赏景赏人不好吗?我就喜欢静处观闹。”
许莼越发高兴: “任凭九哥吩咐。”
直到入夜谢翊才回了宫,苏槐完全不敢睡,只守着宫门,看到他来才放了心,靠近了闻到酒味,埋怨道: “陛下,您这身子才康复呢,怎的喝酒了。”
谢翊眼角带了些薄红,睨了他一眼: “去弘文院,把那幅《重屏会棋图》取来,明日我要送
人。”顺手拿了一个提盒塞给他: “赏你和方子兴吃了罢。”
苏槐莫名其妙接了那提篮: “奴婢谢皇上赏,这是什么?”他打开一看,拎出来一串玲珑粽子,全是青翠竹叶裹的,小巧非常。
苏槐笑眯了眼,原来是竹枝坊那边的竹叶粽子啊。
第32章 说画
许莼一夜辗转难眠,好容易天微微亮,就一骨碌起了身,在衣柜里翻来翻去找了一身鹅黄珍珠缎圆领袍,头发梳了换了三根簪子,嫌弃金银太俗,最后才选了白玉簪和白玉佩,香包挑了个佛手香的挂着,早饭也没吃,只随手拿了个胡饼,也不用马车,自己骑马就去了闲云坊。
这日果然是难得的好天气,虽然尚是早春早晨,但春明湖畔碧柳如烟,桃李似雾,踏春的帷幕已挂了起来。
到了闲云坊,许莼上了楼,巴巴望着门口,果然到了约定的时间,便看到方子兴骑着马跟着一辆马车一直到了闲云坊门口。
许莼喜滋滋跑下楼,看到方子兴笑道: “方大哥好。”
方子兴下马笑道: “许世子好,多谢你的粽子。”
许莼上前看到五福下来打了帘子,谢翊从里头下来,看许莼显然着意打扮过,眉目熠熠,笑道:"进去说话。"
书坊还没有正式迎客,特意定这个时间却是为了先带着谢翊走一圈,许莼一边引着他先看书楼一楼: “整个书坊分成前后两进,第一进是两层的小楼,一楼是售的新书,二楼是售的旧书,都有长凳供客人阅看。”
谢翊随意看了看,果然书十分多,都满满码在架子上,都是簇新的新书,书架下摆着光亮漆黑的柚木条凳,一看就已用了些年头。到了二楼,有许多旧书。两层楼旁边都设有静室,供书生抄录书籍,静室上有着告示,写着抄一本书可换多少钱,若是带走的,则分文不取,只收纸墨费用。
谢翊站着看了眼,许莼道: “这不赚钱的,就是为了吸引书生们来,人流就是钱啊。”
谢翊一笑: “人来了,但都是穷书生,一样分文不花,你赚什么钱?”
许莼嘻嘻笑了,引着谢翊从二楼回廊往里头的书楼走去: “我这有一良法。我这里有社费,一贯钱兑一百张书票,这书票可以随时兑回,但用书票买闲云坊的书画和货品,一律打八折,另外能无限制的在茶室看书,抄书。"
谢翊笑道: “你倒有办法,笔墨纸砚虽然满大街都是,但既然你这里便宜,还顺带有能免费看书抄书的好处,自然就在你这里买了,书票换的钱既然到了你这里,相当于提前预支了成本,你银钱周转快了,自然也就有利可图了。"
许莼笑:"九哥也知道这生意经啊,确实做生意看本钱,
本钱周转得过来,就能赚,不过我这生意不扎眼,毕竟京里高人多,一不小心挡人财路得罪了哪路贵人都不知道。"
他带着他看一楼堂内的货品: "笔墨纸砚,都用很精美的竹盒装着,竹盒成本很低,但是这一看就比别家的看着体面,很多书生买来送人的,货物都是从闽州进货,那边的东西比京城便宜多了,当然,也只为着搭着我娘那边的货船,省运费。但其实赚钱的并不是这些,靠的还是人多,赚的楼上茶室的茶水瓜子钱呢。"
谢翊笑了: “有什么好茶?先让人沏上。”
许莼道:“三楼那早就备好了。”
谢翊看了眼这里的货架上,有精美包装好的茶叶,整套的茶壶、有裁好的彩笺、镇纸、笔墨纸砚等文房常用物件、还有驱蚊辟邪的香包、笔袋,书袋等物,十分齐全又精致。
谢翊伸手去捏了那金质的书签看,有做成金银杏叶、有高髻美人、有金桃花、金竹叶的,穿着精美的流苏和珠子作点缀,既能作书签,也能作腰间配饰。除了金银铜制的书签,也有象牙的、玉片、竹片制的,玲珑剔透,清雅美观。
许莼道:"九哥有喜欢的吗?"
谢翊道:“不必,我于这上头一贯不讲究。”
许莼看了眼谢翊身上通身除了一枚玉佩什么都没有,衣着也仍是黑锦袍,讪讪道: “九哥对自己太苛了些。"会不会嫌弃自己过于奢侈呢。
谢翊看他一眼一笑: “过于克己,可能是为了图谋更多,倒不如你想要什么就说出来,我更喜欢你这样全无城府的性子。"
谢翊看着少年因为自己一句肯定就眼睛大亮,耳根微红,果然单纯到一望即知,心道,朕却是自幼就听那什么圣人见微知著,见象箸而怖的典故长大,什么克己守正、内圣外王、存天理灭人-欲,做个圣君,倒不如这孩子想要什么就要过得痛快。
他们一路走上了闲云坊的二楼,这里果然是极清雅茶室,茶座之间有屏风分隔开来,四壁挂着字画,
许莼道:“另外贵客茶间,可预订了来办文会,三楼就全是我的地方了,有个房间既能看到这边一楼二楼经营的情况,也能看到外边景色。"
说完便带着他上去三楼,许莼引着他进了茶室内,果然里头整整一面窗
都镶着玻璃,正好看着外边的湖上景色,极目望去,心旷神怡,甚至依稀还能看到对面的皇城。
春夏秋冬四个书童今日都来伺候着,上茶的上茶,摆果子点心的,方子兴却没进来,自己带着五福六礼在外边,只说要看看有什么好东西,要买给家里人。
许莼连忙笑道: “方大哥看上什么只管说,我们打包好到时候送去灯草儿巷去,一点儿不用您操心,或是要送人的,只管说,我们替您送。"
方子兴笑道: “我可当真了的,到时候拿多了可别哭。”
许莼道:“怎么不真?”
方子兴笑了,自带着五福六顺下去了,许莼看又只剩下了九哥和自己独处,越发心内振奋,只看春溪夏潮安排好了,也正要打发他们下去,谢翊却道: "等等,先替我把带来的礼挂起来,咱们赏上一赏。"
许莼大惊: “九哥怎的又带礼?上次的画和书已很贵重了。”
谢翊微微一笑: “我有我的道理。”说完点了点刚才方子兴放在桌子上的长条匣子: “打开,让他们挂起来吧。"
春溪利索上来打开,从里头取出了一卷轴画出来,缓缓展开,果然去取了个矮屏风过来,挂在了屏风上,却是方便赏画。
许莼站起来看那幅画打眼猛一看却是满满当当画了许多人,线条疏密有致,色调古意盎然,便赞不绝口: “九哥,这画叫什么?”
谢翊从桌上打开茶杯盖,看这一套白玉杯子里沏着嫩绿茶叶,随口道: “叫《重屏会棋图》,宋
人摹本,原画是南唐周文矩的。你这是什么茶?有些苦。"
许莼道:“是竹叶的嫩心抽出来的。春天到了,竹枝坊咱们家自己茶叶心摘的,难得一个干净,清火解毒的,九哥先尝尝,若是不喜欢,我们换一种。"
谢翊道: “嗯,你这日进斗金的,就拿这茶敷衍我么。”
许莼头都不回,两只眼睛仿佛只粘在了画上: “九哥,我这只有自家人才用呢。这就吃个春意野意,图个翠翠嫩嫩的好看,九哥不是俗人。一会儿有好菜呢,您上次中了毒,脾胃定然还不好,饭前别喝那些浓茶,就这淡竹叶挺好的,您少喝点儿,别一会儿吃不了正餐。"
谢翊微微一笑,果然只浅浅抿了一口,许
莼赞道: “这画好啊,画里又有画,屏风中有屏风,难怪叫重屏呢。这笔法也极瘦极硬,看这衣纹,略带顿挫,应当是传说中的颤笔了。人物画的好,这几个人都丰神如玉,面容闲雅,看起来就很安闲富贵。这是唐时人物的画法,丰肌秀骨。"
谢翊道: “嗯,这四个人,是有名字的。”
许莼忙道: “九哥教我。”
谢翊道:“中间那是南唐中主李璟,就那个写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李后主的父亲,你知道李后主吧?就上次你那本南风本子里头那首后-庭花……"
许莼连忙打断: “我知道的九哥,这是李璟,那另外三个呢?”
谢翊心中暗笑,但仍然道: “这另外三人呢,这边和李璟一起观棋的是他的三弟,太北晋王李景遂,前面两人对弈的是排行第四第五的齐王李景达,江王李景遏。"
许莼道:"怎么老二不在吗?"
谢翊道: “嗯,老二叫李景迁,二十多岁的时候死了。据说原本大臣们很支持他为太子,李璟的父亲也一直不太想传位给他,可惜最满意的次子死了,也就还是立了长。但李璟本人呢,是一直推辞太子之位的,并且在继位以后,仍然还是将自己的三弟李景遂立为了皇太弟。"
许莼道:“兄终弟及吗?”
谢翊点头,站了起来,轻轻点了点中主李璟: “中主本人一直表现出并不愿意做皇帝,而是非常想退隐山林的意愿。因此他才授意宫廷画师画了这幅画,向自己的兄弟、向臣子、向天下人、向后世表达自己兄弟有爱,传位于弟弟的决心。"
许莼懵然道: “原来是这样,怪道这棋盘上只有黑子,还摆成北斗样,北斗七星为中天最高星,这是表示君王之位吧?"
谢翊点头: “对,你能注意到此处很仔细了,淮南子云‘帝张四维,运之以斗’,这四个人的位次,便是兄弟传位的顺序,你再看这后头,这后头屏风里又有屏风,画的老者也是有名的。却是江州司马白乐天。"
许莼这却想不到了: “啊,白居易?”
谢翊道: “白乐天有一首诗,叫《偶眠》, ''''放杯书案上,枕臂火炉前''''”谢翊点了点画上侧躺着的诗人: “你看,是不是一模一样,这是他妻子, ‘妻教卸
乌帽,婢与展青毡’,他背后的山水画,也表达了他隐逸的愿望, ‘便是屏风样,何劳画古贤’。"
“中宗授意让人把白乐天的这首诗入画,画成屏风,这是表达自己隐退山林无心权位之意,好让几个兄弟安心。"
许莼道:“中主看起来确实对兄弟很信任。”
谢翊微微一笑: "但是,最后的结局是,他的长子李弘冀将三叔李景遂毒害身亡,自己惊恐而亡,李景达长时间称病不出,最终,李璟去世后,他的六子李煜继承了皇位。"
许莼看着谢翊有些发愣: "九哥的意思是,这李璟当时这兄弟友爱的模样,是装出来的吗?"
谢翊摇头: “也许那个时刻,他确实是真心的。”
许莼沉默了,谢翊又道: “这画是宋人摹画的,你看这上头也有宋徽宗的印,你知道为什么宋宫廷要收藏这么一副画吗?"
许莼道:"为什么?"
谢翊微微笑着: “这又要讲到赫赫有名的烛影斧声,千古疑案了。总之,宋太宗是很想告诉天下,他与他的皇帝哥哥,是感情极好的,兄终弟及,他的即位,是合乎正统的。”
许莼看向谢翊,似乎感觉到了谢翊另有什么言外之意。然而这时外面秋湖却来禀报: "少爷,国公府那边派人来请少爷赶紧回去。"
许莼有些不满,抬头道: "不是说了任谁来也别理都推了吗?就说我忙着温习功课呢,不回去。"
秋湖低声道: “少爷,今日是会试放榜日,大爷中了,不日就要殿试了。太夫人让你无论如何要回去贺一贺。"
许莼脸上一下沉了下来,转头看向谢翊,谢翊微微一笑: “长兄得中,你该回去贺一贺的,你去吧,我们再找时间再吃,横竖今日我本来就为送画来的。"
许莼看看含笑的他,又看了看那副画,心中忽然一股热气升起: “九哥,是特意找了这副画说给我听的吧?”因为昨夜自己抱怨兄弟?
谢翊笑了: “也许也有真心的时候,但无非都是利字当头,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为人极聪明,世情也通,自己当心就好。"
第33章 添花
许莼回到靖国公府的时候,脸上表情并不高兴。大门还在响着鞭炮声,他从角门进了内院。
盛夫人却已提前侯在内院二门附近接着他,看了眼许莼衣着,微微松了口气: “衣服还行,你祖母和你阿爹都在前面了,你兄弟也在,你多少贺上一贺,切莫露出不高兴的样子,礼物我都准备好了。"
许莼满心不自在: "多谢阿娘,我知道的,大哥得中了第几名?什么时候殿试?殿试以后就授官了吧?"
盛夫人道: “说是五十三名,名次不错了,听你伯娘说,今上因为年轻,亲政后点的三甲,大多年轻,孤哥儿才二十岁,若是殿试卷子答得好,都给试官选中到了前十,能够亲自御前对答,那一甲出身极有希望的。"
许莼道: “那是好事,阿娘不如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与他点钱替他谋京官吧。”
盛夫人沉默了一会儿: “钱是小事,就是一会儿,无论你祖母说什么,你都别在意,别计较。”
许莼诧异道: "能说什么呢?阿娘怎么这么说。"
盛夫人道: “我也是才知道的,你祖母之前已和你父亲说过了,说怜你伯父早丧无子继嗣断了香火,你伯母守寡多年,无人供奉养老,你大姐姐在外面也没有个兄弟撑腰,打算将孤哥儿过继给长房,记到你伯父名下承嗣香火。你父亲已应了。"
许莼站住了,满脸匪夷所思转头看向盛夫人: "大哥读了这么多年书,衣食尽皆阿娘供给照应,延师备考,哪样不是阿娘操心,如今好容易中了进士眼看要封官,长房就要摘桃儿?"
“大哥也愿意?大哥也早就知道了吧?大伯母那边是翰林世家,仕宦累世,祖母真是打的好算盘,先用二媳妇娘家的钱读了书,养大了孩子,然后再用大媳妇娘家在仕林中的关系给大哥哥疏通官场。两个儿子都后继有人,这可真是许家好光彩!"
盛夫人轻轻咳了声,左右看了看,低声道: “你大哥过继出去,对你是好事,少了个庶长子压在你头上,你就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子了。你一会儿仔细回话就好,莫要忤了你祖母和你父亲,横竖这事对你有好处。"
“至于钱不算什么,莫说荻哥儿一个人用不了多少,便是整个靖国公府的用度,也用不了多少,孤哥儿虽然性子清高些,倒也不会
忘恩负义,他是要做官的,官声重要。再说阿娘也不把这些放在眼里。”
许莼站着不动,眼圈却微微红了: “阿娘是生意行中难得的女陶朱,心胸又如孟尝君一般宽大高义,自然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莫说不过是个庶子,便是我这个……"
他喉咙却哽住了,说不下去,又怕落泪,直接转了身就往内院走去,盛夫人心中大惊,料不到许莼反应这么大,连忙快步跟上去,然而已到了太夫人院门口,她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整了整衣服跟了进去。
幸而这一路许莼到底将眼泪忍了回去,进去立刻做出了个笑脸: “祖母!闻说大哥得中了?可是天大好事!我已让人早早备下礼了,就等这一天了呢!"说完上前就给许孤作揖。
太夫人喜气洋洋: “是该好好贺上一贺,会试才取两百名贡士,第五十三名!才二十岁呢!我们许家后继有人!来日你们兄弟相互帮扶,光大门楣,极好的。"
许莼看许抓站在下面给自己还礼,面上倒也不怎么喜色,只自己亲爹懵懵懂懂满脸憨笑,盛夫人悄无声息也走了进来站在了太夫人身后,她身旁的白夫人满脸笑容,下面站着的几个庶弟庶妹们满脸
羡慕。
很快又有人来报韩府遣了婆子过来道喜了。太夫人连忙一叠声叫赏,却又忽然想起来: “光高兴了,忘了问孙女婿这次中了没?"
白夫人面上微微一僵: "让仆人一大早一并看的,韩家哥儿并没中,想来学问还要多磨个几年。"
太夫人有些得意笑了: “韩家哥儿也还年轻,许多人考到皓首穷经也未必能中呢,且耐心些吧。像我们燕哥儿一般年纪轻轻二十岁便中进士的,能有几个呢。"
白夫人脸上僵硬笑着,并不接话,太夫人却又吩咐盛夫人安排家宴,好好先自家人贺一下,明日要大摆宴席。
许孤连忙道: “祖母,还要准备殿试的,且若是殿试对答不好,也有可能要黜落的,还是先不必大摆筵席了。"
太夫人满脸笑容意犹未尽道: “本朝就没有进了殿试还黜落的先例,你就放心吧,贡士是已稳稳到手了,如今就看殿试能不能更进一步了,看这名次,至少二甲,老大媳妇到时候翰林院那边疏通疏通,留在翰林院,清清贵贵侍君上几年。"
br />白夫人连忙笑道: “自是应当的,我写信回家和我阿爹说,我阿爹自然是无有不应的。”
许孤看大家满脸兴头,本不想说,但还是低声道: “祖母、伯母,不必着急,殿试过了再说吧。"
太夫人道: “你到底年轻,不知道,等殿试名次后,就未必来得及了,当然若是你能在一甲,那自然无碍,若是在二甲,那就须得好生谋了。"
正说着话,大姑娘许葵却已进了来,她笑道: “祖母在说什么?怎的只敢想二甲?我看孤哥儿能展望一甲的。"
太夫人满脸笑容: “可不是么?我和你母亲说话呢,正打算让人活动,殿试后争取给你大弟弟谋在翰林院里,你弟弟还谦虚,说待殿试后再说呢。你怎的来了?不在家陪你夫婿,你弟弟中了他没中,你不陪他只怕他要迁怒你。"
许葵笑了: “贡士已稳稳到手了,以弟弟之才,殿试怎可能还黜落?二十岁的进士,谁见了不夸呢?便是我婆婆平日里看到我说要回娘家都碎嘴个半天,今日却忙着喊着叫韩郎,说陪你媳妇回家去看看,也和你妻弟请教请教学问。韩郎哪里会来,只说身体不舒服。"
太夫人这摇头: “你婆婆这可不对,他不中心里正难受,你也当在家陪陪你夫君,还是莫要急着过来了。"
许葵呵呵一笑,竟然还有些幸灾乐祸: “我早就说他不成,学问火候不到,果然又是名落孙山,但也是意料之中的,倒也没什么。我看家里也并没指望他,他也没觉得怎么样,还四处下帖子,要举办赏花宴呢。弟弟难得中了,我自然要过来贺一贺的。"
许莼一旁冷眼看着她们左一句右一句说得热闹,整个房里仿佛都是长房的荣耀,心中想着,果然这事必然是早有打算,筹谋许久了。光蒙着我们二房了,不对,兴许也只瞒着我娘和我,算准了我爹万事不反对,我娘呢万事不计较。
他心中想到此,越发煎熬,看了眼亲娘,果然看到他娘也在看自己,满眼担心。
他心想,不就是演戏吗?这有什么难的,花团锦簇欢欢喜喜锦上添花,谁还不会呢。
当夜宴会上许莼喝了个酩酊大醉,却也没宿在府里,醉醺醺仍是坚持回了竹枝坊,之后便病了一场,接连半个月不曾回府,太学也告了假。
第34章 探病
谢翡随着苏槐小步走进了文心殿内,这里是皇上日常看书的地方。四处收拾都极简单,古董花瓶都无,只书架上满满都是书。
谢翡进去要行大礼,谢翊正拿着本书在看,头也不抬,只道: “起来吧,兄弟之间,不必多礼。卿今日来,是太后那边有什么事吗?"
谢翡道:“谢陛下。”
他小心翼翼不着痕迹地看着谢翊脸色,回禀: “太后娘娘一直潜心清修,没有什么事,只有静妃娘娘写了手书,托臣面呈陛下。"
谢翊淡淡道: “哦,劳卿费心了,只是以后不必再接范氏的信。苏槐,拿去烧了。”
谢翡: “……臣遵旨。”闻说这位静妃娘娘为太后侄女,自幼进宫陪伴皇上,与皇上青梅竹马,感情甚谐,早早就已立为皇后,究竟是如何闹到今日这般,实在也猜测不出,但朝臣们都猜测与太后必有关系,毕竟如今母子情分也只剩下了面子情了。
谢翡想了想还是开口道: "静妃娘娘说,皇上恐不会看,只让臣面禀一句话,事关其幼弟。"
谢翊道: "她既深知吾的脾性,何必托你再禀这一句,你又何必冒着忤君的风险,想要禀这一句。无非你也觉得范牧村确实有才,此次会试得入殿试,恐朕因为范氏之事,迁怒于他,黜落范牧村罢了。"
谢翡跪下叩首:“臣不敢,范牧村确与臣交好,其人才情过人,但臣不敢以私害公,陛下将照应太后之重托交给臣,臣不敢私相传递,只能如实禀报。"
谢翊微微一笑: "你不敢因私害公,却觉得朕会因私怨而在国家选拔良材之大典上报复雪恨。"
谢翡不敢再说话,谢翊淡道: “朕若迁怒,他就没有参加会试的资格。”
谢翡连连叩头: “臣死罪。”
谢翊有些意兴阑珊: “起来吧。来和朕下下棋。”
谢翡起来,只敢在榻下站着,轻轻挨着榻边靠着,看已是春暖天气,数日晴好,谢翊仍是穿着丝绵,这榻上冬日的虎皮垫也还未撤下,心下微微有些打突。
再看棋盘上,本来以为皇上一个人坐着是在打棋谱,没想到棋盘上一个白子都无,只用黑子比了个七星北斗的星位。
谢翡浸-淫-书画多年,已瞬间想到了那幅赫赫有
名的《重屏会棋图》,越发胆战心惊,心中瞬间浮起无数揣测,惊疑交加,面上也难免露出了一丝惶然。
苏槐带着人过来把棋子收了,给谢翡上了茶。
谢翊慢悠悠拿了黑棋随手下了一子:“卿这些时间可办了什么文会?春日晴好,采采流水,蓬蓬远春,没去好好踏春游春?"
谢翡小心下了一子: “只与人去了滨水之处的白家的别业,那里移栽了不少芍药牡丹,花繁而厚,甚美,略画了几幅画。"
谢翊仿似很有兴趣: “有空送来宫中给朕看看。朕记得上次卿说哪家国公府的公子,也擅画?不知可有新作,一并送来给朕赏赏也好。"
谢翡道: “是镇国公府上的许世子,他得蒙皇上恩典,也才考入了太学,可惜这些日子春寒料峭,听说他是酒后着凉,病了十几日不曾进学了,邀他游春也是不能。"
谢翊捏了棋子顿了顿,抬头看了眼苏槐,苏槐连忙低头悄无声息退了出去。谢翊这才说: “不是听你说他年岁不大吗?怎的少年人纵酒如此不知节制?"
谢翡替许莼分辨道: “他进学以来是极勤奋的,平日也不去那等风流场所,应酬也极有分寸。听说是他长兄此次会试取了五十三名,家宴上想来是纵情了些。”其实学里也有传说他听说庶兄中了觉得没脸便数日不曾进学,但君前自然不能如此说。谢翡倒是遣了人去问候他送了些补品,只回了说身体不支多谢关心,待病后必还席感谢。
谢翊道: “嗯,会试得中,那自然是该贺,但既然是世子,怎的上还有长兄?”
谢翡解释道: “并不是同母,乃是庶兄,听闻是婢女所生。”
谢翊微一点头: “如此说来,这靖国公府上的主母倒是贤德,容得下婢生子出头。”
谢翡怔了下,平日只听说靖国公为兄长去世,捡漏承爵,夫人是商户之女,无甚见识,是靖国公老夫人当时为了填补亏空为二儿子娶了来的。如今看来,许莼既不是传说中的纨绔荒唐,庶兄又以弱冠之龄,以婢生子的身份会试得中,可知这主母确然贤良,不由赞同道: “皇上明鉴。”
谢翊下了一子,抬头看到了苏槐进来,便问道: “朕忽然想起来,昨日刘肃来请平安脉,朕一时不得闲,教他今日才来的。"
苏槐心领神会道:
“已在沃雪堂候着了,陛下可要宣进来诊脉?”
谢翊低头看了眼残局: “这棋……”
谢翡已连忙起身道: “臣先告退,陛下若是有召,再来侍奉。”
谢翊微一点头,起身出去,谢翡连忙恭送,苏槐紧紧跟着谢翊出去,沿路到了附近的沃雪堂,谢翊才问: "怎么回事,不是昨日还送了功课来吗?怎么病的?"
苏槐道: “是奴婢疏忽了,问了六顺,说是这几日都是夏潮亲自过来送的世子功课,并不曾到竹枝坊。刚刚让六顺过去打听了下,才知道果然是会试放榜那日,家宴喝醉了受凉得了风寒发热,养了十几日,据说是周大夫看了病开了药,也针灸过了,问题倒不大,只是世子不爱喝药,病情反反复复的,因此一直没去学里。许世子又严命着不许泄露,更不许和国公府说,向来是怕高堂长辈担心。虽是病着,看书功课倒是没落下。"
谢翊在心下算了下日子,这已将将十六日了,一个风寒怎的这许多天,便起身道: “朕去竹枝坊看看。"
苏槐连忙道: “可要带太医?”
谢翊摇头: “不必,风寒的话,周大夫足够了,只恐是心病。”
当下换了衣裳,谢翊只带了六顺从后山过去,仍如从前一般敲门进去,春溪下来接了马鞭和马:"九爷来了?少爷在楼上歇着,我们上去通禀。"
谢翊问道: “不必了,他不是病了吗?我上去看看就好,怎么病的?听说酒后着凉?既是家宴,自有长辈管束,如何喝醉的?"
春溪原本口舌算不上极好,见谢翊这么一连串问题,竟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笨拙道: “只是小风寒,世子说没关系歇一歇就好了,家宴……世子大概多敬了几杯……"
谢翊也没打算得到答案,快步走上了楼,看到许莼倒也没有躺在床上,一个人懒洋洋坐在躺椅边上,并未束冠,腿上盖着张青锦被,正侧着脸看着躺椅下,垂下手指逗着一只玉色狮子猫。
那猫浑身雪白长毛,双眸为蓝金宝石鸳鸯眼,面对着许莼手里的小鱼干,并不着急,只是慢悠悠喊了一声,看到外面来人,起身转头便沿着矮几、矮柜轻捷跳上了多宝阁顶,居高临下往下窥视。
许莼一抬头看到谢翊,惊喜交加: “九哥!您怎么来了?”便要
站起来。谢翊伸手按他肩膀坐回去,看他脸上果然瘦削苍白,一双眼睛陷了些,显得大了许多。
他坐在了躺椅对面的贵妃榻上问: “躺着吧,我坐这儿说话就行。听说你病了,过来看看你,哪里来的猫?"
许莼道: “二表哥那边托人从闽州送过来的,说是难得见到这样品相好的狮子猫,血统又纯,就让人送过来了……也抓不了老鼠,一只耳朵是聋的,也不大亲人,我还想着恐怕养不熟。"
谢翊道: “嗯是听说过这种狮子猫如果是蓝色眼睛,多半都是聋的。这猫既是异色瞳,想来蓝色这边眼睛的耳朵,就是听不见的。"
许莼抬头看了眼猫,佩服道: "九哥您真是渊博,怎么什么都知道呢。"
谢翊原本担心他心中郁结,没想到在自己跟前尚且还活泼着,只是到底眼里有些郁色,伸手摸了摸他额头: “还发热吗?”
许莼道: “好多了,九哥您别担心,我就是稍微着凉了一点点,养几天就回来了,周大夫说了不妨事的。"
谢翊道: "六婆说你是为着家里的事不开心,药也不喝,饭也不吃,所以病好不了。"
许莼脸上浮起了心虚,眼神不由自主躲闪着: “六婆年长了,瞎说呢。”
谢翊原本就是诈他一诈,看这样子,果然是有事了,便问道: “所以什么事?总不能是你嫉妒你庶兄会试中了,心里不快吧?我看你可不是这样的人。"
许莼低着头嘟囔着: “谁嫉妒他。他才学好,凭自己本事考上的,我犯不着嫉妒他。我心里不快活,是我祖母说,想要把他记到我伯父伯母名下,承了长房的嗣。庶子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现成的还有三弟许苇。独独挑大哥,还不是因为他中了举?这许多年衣食读书,哪样不是我阿娘照应,虽说如今已有了诰命,但若是没有呢?大房怎么好意思伸手摘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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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莼没精打采,将躺椅原本靠着的方枕无意识拉了出来抱在怀里揉搓着: “她说大哥走了是好事,我就变成了嫡长子,没个庶子压上头。将来分家出去也清爽,钱她也不在意……她挣的钱多着呢,才不在意这些,倒是我枉做小人。"
谢翊道: “你既不高兴,和你母亲说说,你伯母家既然平白享受了这么个进士儿子,白家总不能
一点意思没有吧?你母亲不在意,白家也这么不懂事?白家仕宦世家,我听说他们京城有个温泉别业,种了几百本牡丹芍药,很是有名,就拿了这别业,也可以。"
许莼揉着手里的方枕,萎靡不振: “算了,这样的庄子我娘手里多着呢,她恐怕还嫌我眼光不大气。
谢翊慢慢问道: “我看令堂极宠溺你,如何看着你们母子倒有些隔阂,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母子连心,有什么事早日说开也好,这点小事,何必伤了你们母子的情分。"
许莼低着头半日不说话,谢翊却看到他手里的抱枕上哒哒落下几滴水印,迅速在方枕的墨绿色缎纹上晕染开来。
谢翊: "……"
这委屈看来大了。
许莼只啪啪地落眼泪不说话,谢翊只好从袖中拿了帕子递给他,许莼接了过来胡乱擦了擦,低声道: "九哥不知道,我阿娘,才干胸襟,是如男子一般地,她是不屑于这些内宅的蝇营狗苟的。"
谢翊: “令堂想必很是有些经营才干,但内宅这些琐事,也是事关你的爵位,岂能不在意。”
许莼低声道: “嗯,还有我身上的爵位,也对盛家很重要,除此之外,她对许家,是毫无留恋,也绝不介意的。"
谢翊慢慢问道: “此话怎讲?”
许莼擦了擦泪水,定了定神: “这话要从靖国公府,我祖父那一辈说起了。我祖父当时还任着滇州布政司,当时滇边缅蛮来犯,朝廷派了大军去抵抗。祖父当时负责军需、军饷事宜,却不知如何,听说是被奸猾下属蒙骗,遗失了一批军饷,听说达八十万银之多,当时负责将兵的滇州总督便立逼着要我祖父补回,否则就要上奏朝廷,问我祖父一个贪污军饷的罪,抄家杀头。"
谢翊道:“嗯,遗失军饷,事关重大,若是败仗,全都会推在你祖父头上。一时也查不
出这么快,压着补上确实是当时最可能的。"
许莼道: “除去八十万军饷,尚且还要二十万银上下打点,祖母当时在京里,接到了消息,惊吓之极,四处筹款,借遍亲朋好友,但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谢翊点头: "想来,便是这时候和盛家结的亲。"
许莼道: “是,盛家当时根基并不算稳,我外祖父当时作为家主,同样也十分艰难,当时也是得罪了闽州的巡抚,生意处处受打压钳制,养的船夫也都被高价挖走,海外的船还翻了一艘,赔了许多。盛家其他亲戚,就说我外祖父掌家无方,闹着要分家出去,怕外祖父得罪了官员,全族一起被连累。"
谢翊点头: “果然,一方要权,一方要钱。”
许莼低声道: “外公和我说,他当时膝下就只有舅父和我娘两个孩子,我娘从小就于算数上天分极高,自幼就替我外公理账,替我舅父分担生意,经营生意。只是闽州那个地方,极看不上女子的,一家若是儿子少了,便要被欺负。我阿娘出头露面主持生意,族里的人少不得看不上她,背后诋毁着,想逼着我祖父把阿娘嫁走,不许外姓人染指家里的生意。"
谢翊点头: “嗯,天下熙来攘往,皆为利字,想必你娘锋芒毕露,在家里替父兄掌管生意,得罪了不少族老吧。"
许莼道: “是。因此当时闽州那边官商势力,早就没盛家什么事,长期以往,盛家必然要衰败,在中间人说合下,当时的伯父,还是世子,便想法子找到了外祖父这边,说了可纳我母亲为妾,盛家出银解决了军饷亏空的问题,保住爵位,许家则保盛家这边生意无恙。"
谢翊点头: “你祖父显然心疼你娘,到底还是选了许家二房,做正头夫人。”
许莼道: “这是我娘自己定的,她亲自到了京城,隔着帘子看了许家兄弟,转头回来便和祖父说了两个条件,一是不为妾,嫁许二公子做正头夫人,二是祖父这一房家财,一分为二,一半作为陪嫁,许家这边的亏空银子从她自己这份嫁妆里出。"
谢翊微微点头: “这是把自己当成儿子了,承担了家族责任,为了家族牺牲,因此便要和你舅父平分家财,果然心气非同一般,是个女中丈夫。"
"她的选择看来也十分正确,订了婚事以后,银子想必也
给了。老国公回到京城,到底受了惊吓,很快病逝,许家长子接了国公之位没多久,又没福死了,这国公的爵位,到底落在了你父亲身上……许家收了盛家这许多银子,也无法反悔,只能捏着鼻子迎娶你娘,若是你娘当时同意为长房妾,这生意可就赔了夫人又折银了。"
许莼饶是满心烦闷,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谢翊问: “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想来不会是你母亲。”许莼低声道: “是我外祖父。”
谢翊温声道: “想来是你和你母亲有了什么误会,你外祖父才告诉你这些吧?包括你身边这些书童,都是精心挑选的。”
许莼沉默了一会儿,道: “我从小其实生出来便养在祖母身边的,祖母对我十分娇宠,又不许我学那些商贾之事,从小便和我说我是世子,要尊贵,不可与外祖父那边太接近,学上一肚子小家子铜臭气。我阿娘要管家,外边又有偌大一摊子生意,因此也顾不上我。太夫人当时手把手教我识字,教我背书,宠溺非凡,京里高门,能养在长辈身边的晚辈都说是福气,因此阿娘也不太管我。"
谢翊点头: "之后呢?看你如今对你娘还是亲近的。"
许莼道: “大概到五岁这般吧,我祖母请了个名师来,说要教我和大哥读书。那贾先生十分严苛,我日日被打戒尺,哭着回去,也背不下书,学不下去,反倒是大哥十分聪慧,一学就会。我去和祖母告状,祖母说严师出高徒,说大哥也被打,怎的不诉苦。"
谢翊: “你大哥不是大你两岁吗?七岁比五岁那可懂事太多了,这么比可不大公平。”
许莼道: “我当时极委屈,就跑着想去和阿娘说不学了,因为怕老太太知道了把我抓回去继续去上家学,我躲着人,悄悄去了我阿娘的房里,她不在,我想等她,便在房里等着,因着哭累了,就在床上睡着了。”
谢翊意识到了什么,没再追问。
"醒过来的时候,听到屏风外,我娘在和花妈妈说话,花妈妈在劝我娘,和我爹再生一个儿子,说我爹一个接一个的生庶子庶女,我娘就一个儿子,不牢靠,太夫人这边恐怕要不满,妯娌也有话说,而且退一步说,为盛家着想,也还是再生一个嫡子,爵位更保险。”
谢翊看了眼许莼,如今盛夫人仍然只有一个嫡子,想来是有缘由了。
许莼一双眼睛望着窗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午后,窗外床上都热得喘不过气来,他被热醒了,浑身都是汗,纱罗袍都黏在了身上,红肿的手掌突突跳着热痛,他原本满腔委屈,气涌如山,那一刻却神灵附体一般安静沉默着。
透过那花鸟暗纱屏风,他看着母亲在外坐着,手里拿着算盘,发出了轻蔑的一声冷笑:
“盛许两家横竖不过是联姻,各取所需。许家要钱,盛家要权,我要的不过是个能驾驭的丈夫。伺候老太太算什么,不过是听听训导服侍一二,她们要面子,说那些阴阳怪气的话可真是可笑,能做什么,比盛家那些如狼似虎的族老,婆婆妈妈们满嘴的污言秽语,可差远了。"
“这也是只要面子的人家的好处,凭他们怎么看不起人,也不好意思撕破那所谓高门世族的脸。许家想要我手里的钱,就只能装着看不到我在外边做生意。我不必和嫁给别人一般要三从四德,以夫为天。我还不知道这些道理吗?什么恶婆婆、刻薄小姑子、难缠的妯娌,谁耐烦和她们争短长,不过是当成难缠的客人罢了。"
“但是唯做夫妻相敬如宾,子孙满堂,这点我再不能了。妈妈,我太累了。许安林就像一条狗,和他做夫妻,就得随时勒紧那根绳子,但凡眼错不见,绳子松点,狗就去吃屎了。幸而一举得男,否则我还得继续陪他吃屎。你知道再生一个孩子和他长得一模一样有多恶心吗?我嫌脏。"
许莼一字一句将这话重复了出来,他甚至很惊讶自己当时不过是五岁蒙童,这么多年了原来居然还能够一字不漏复述出来。
谢翊抬眼去看许莼,他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微微发抖,眼泪像串珠一样滚落了下来,他低声重复: "九哥,我娘说,她嫌脏。"
谢翊胸口忽然涌上了一波巨大的恸然和内疚。
第35章 微澜
谢翊想起了第一次遇到许莼,他上来搭讪自己,自己明知道他认错了人,又看他明明极少,就沉迷酒色,嫖-宿花船,包养男-信,便讥讽了他两句脏,当时看他反应十分大,直接回身就走,如今看来,竟是狠狠戳到了这少年的数年未愈的伤疤。
五岁稚儿,对这话记得如此清楚,想来刻骨铭心,这些年来反复回忆,时刻反省。谢翊伸手握住了许莼的手,温声道: "说的是你父亲,你阿娘明理,知道你是无辜的。"
许莼低声道: “我那时候还小,不知隐忍,起来就推翻了屏风,我阿娘当时脸就白了,我放声大哭跑了出去。但是后来祖母问我,我也只说是手疼。那时候也觉得不被亲娘喜欢,不是什么好事。"
谢翊叹气: “你还小,不要对自己苛责。”
许莼眼皮太薄,已微微肿了起来,低声道: “我后来就破罐破摔了,学堂去就闹学堂,堵先生的水烟,往他水烟里头塞鸟屎。逃课,每天上一会儿就逃课,他要打我我就跑。后来他也不管我,只要我不闹,他就当我不存在,我不去学堂,他也不告状,我干脆就天天逃学。"
"我娘很是后悔,后来找我说话,我那时候小不懂事,一心只觉得祖母说得对,盛家果然是贪图许家的权位,斤斤计较,只不理我娘。但是看到我爹,又隐隐觉得我爹确实混账,不怪我娘嫌弃他。"
“每次我看到我爹在外边荒唐,就想起我娘说的我爹像狗吃屎的话,有次在家里园子里,他请客,当着门客宾客的面,我看到他又搂着歌伎的腰让人家喂他酒。忍不住嘲讽他像那苍蝇一样哪里有脏的臭的就凑过去。我爹大怒,觉得折了他颜面,狠狠打了我一次,那次我也什么都骂了,骂他吃软饭,骂他荒唐没出息不像个男人,后来我娘抱着我哭了整整一夜。"
“病得厉害得时候,我阿娘和我说,若是我有个万一,她也不活了。知道我虽然年纪小,但是心里什么都懂了,所以就把我当大人一般解释。她确实不喜欢我阿爹,她当时嫁过来,是有不得已,但也是托大了。"
"她看我阿爹面容俊秀,性格软弱,便以为能制得住我阿爹,能把我阿爹调-教好了。只是没想到狗改不了吃屎,这是她自己的错,但绝不是我的错,让我原谅阿娘。又和我说,可以和阿爹和离,若是我愿意,她愿意带着我出去过日子。"
r />谢翊摇了摇头: “国公府绝对不会把嫡子放走,她也绝和离不了,只会被休弃,然后把你也害了。告到京兆尹,也会判从父,和离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个嫉妒的罪名就能判休弃。国公府会立刻再娶一个继妻,再生下嫡子,到时候你就更难了。而一个被休弃的女子,回到娘家,就算父兄庇佑,也不好过。总会有人各种办法谋夺家财的。"
许莼道:“是,后来我身体好了些,外祖父大概知道了我娘和我这里闹得不像话了,派了舅父亲自上了京来,只说是接去散散心调养身体,把我接到了闽州。外祖父亲自带着我和三个表哥教养了两三个月,给我说了阿娘的难处,又带我出海看风景,带我去拜天后庙,教我盘账,教我如何做生意。”
"之后每年年冷,外祖父就托人来接我去闽州住上两个月,只说京里太冷,我身子不好,受不住冷,去闽州那边暖和,正好调养身子。"
谢翊点头: “原来如此,难怪上次见你和你表兄要亲近许多,你小小年纪,就对经营之道如此擅长,令外祖父,也是有大智慧之人,你能从他学商,也是福气。"
许莼点了点头,眼泪也慢慢止住了:“其实我大哥,我和他本来就不亲近,他过继出去想必我娘也觉得干净,省了许多心,将来成婚分家,都不干咱们的事了。我不过是意难平罢了,我娘付出了这么多……偏只我一个人做小人,我娘连我都不在意……说起来我也不讨人喜欢……"
“这么多年,我偷偷学着经商,其实是想让阿娘知道,我也不是蠢笨的,我也不是和阿爹一般的……读不成书,可能我真的没什么天分,也觉得那些书没什么用。好南风,我……其实就是试试,我觉得我不喜欢女子,就别祸害人家好娘子了,到时候又是一对怨偶,生下孩子与我一般,何苦来哉。"
“但是我确实也没有什么好朋友,这京里大半子弟也是这般吃喝玩乐的……我娘也待我很是宽和,兴许对我失望了,兴许觉得平安是福,横竖是要继承爵位的。我……我也不知道我如今要怎么做,毕竟我不管怎么样,都是我爹的儿子,身上留着阿多的血,我都这么大了,还为了阿娘喜欢不喜欢我的事伤心,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太懦弱了……"
谢翊看他仍然十分低落,想了想道: “嗯……其实这事你要问我,我也不知道如何讨亲娘欢心的。毕竟我也不得我亲娘的喜欢。"
许莼抬眼去看谢翊,睫毛上尚且湿漉漉的,谢翊笑了下: “我从前也只以为母亲待我严苛,是对我好。后来发现她待我族弟十分宠爱,我又以为她是觉得我是要继承家业的,所以要严格些。"
许莼看着他: “难道不是吗?”
谢翊道:“嗯,后来我才知道,我那族弟,是我亲娘和族叔通奸生的,所以她百般宠爰,还想着
要把家业给族弟。”谢翊顿了顿: “我娘和我去世的先父,也是感情非常不好,十分的恶劣。”
许莼大惊失色: "九哥……"
谢翊道: "没什么,后来我那族叔英年早逝了,我亲娘就开始动歪脑筋,我当时也年轻,没什么耐心,就把我那族弟给弄死了。”谋逆之罪,证据确凿,为了掩盖亲娘的丑事,没连累其他人只是赐死,已算便宜他了。
许莼: “……”九哥明明面无表情说着杀人的事,他却无端觉得九哥非常可怜,他反握着谢翊的
手: “九哥!不是你的错!所以上次那毒蛇……”
谢翊道: “嗯,我娘记恨我许多年,也想把我杀了给她最喜爱的小儿子赔命——她待我那族叔,想来是有几分真情在的。”
许莼瞬间已忘了自己适才那些酸楚,一双眼睛牢牢盯着谢翊: “如今怎么办?你须得小心她!”
谢翊道: "没事,回去后我就把她送去家庙修行了。"
许莼松了口气,知道京里高门都这般,家里女眷有错的,都是私下送家庙幽禁着,绝不会对外公开的,果然九哥门第贵重。他也不打算探听九哥的根底,只真心实意道: “如此最好,咱们横竖也都成人了。其实亲娘不喜欢也没什么,如今看史书,才知道便是皇帝也会遇上偏心的娘啊。前些日子读《史记》,那什么郑伯克段于鄢……也挺可怜的……"
谢翊听他老气横秋,无意中说中了真相,却还宽慰自己,明明适才还伤心得不得了,这孩子就这点好,心大,再难受也尽力宽解,这般伤心,却自己一个人躲起来舔舐伤口,还努力也来治愈自己。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许莼的头: "所以,你娘第一是真心为你谋爵位,第二她给你钱,第三知道你好南风,也并不曾就硬拗着你,我看也行了。毕竟你是她唯一儿子,可能在她人生中
,你不是她最重要的,但是在她如今亲人中,显然你是要继承她的所有的。不必太伤心了。"
许莼讪讪: “我知道,就我如今这般,钱随便花,想开什么我娘都由着我,偷偷经商也只让掌柜们都配合我,我还不满意,太不知足了。"
谢翊道:“不知足很正常。因为你很孺慕她,所以想要全部的,所有的爱罢了。我当时杀了族弟,恐怕也是这个想法——不过真杀了,也就那样,后来也知道自己可笑。"
"不过,当知道族弟是母亲所生的时候,我那时候也已十六岁了,但还是觉得天都没了的感觉。虽然知道父亲母亲感情不和,但从未想过在母亲心中,我是可以过河拆桥赶紧死的。还是权力更迷人心啊。"
"所以,嗯你那时候才五岁,觉得很伤心也很正常了。"
“但是你现在也十八岁了。”谢翊不说话了,因为他发现,哪怕是长大了,好像也不可能变出来一个爱他的娘来,只能是看清楚了这人间的本质,还是利字当头罢了。
但是他并不想在许小公爷再强调这一点了,这孩子还能这般胸无城府的,很难得。他笑道: “说完了,咱们该去吃个饭了吧?上次你还欠我一席……"
许莼连忙跳起来: “我让六婆准备。”说完也顾不得穿鞋,几步奔出了房门,在楼上趴着栏杆
喊: "六婆,六婆,摆饭,我和九哥一起吃。"
六婆在厨房遥遥应了一声。
许莼才转过头来看着他笑,狮子猫不知何时也从高架上跃了下来,一丝声音没有地走到了许莼脚边,悄悄蹭了蹭他的脚踝,雪白长毛拂过许莼未着袜的脚背,许莼怕痒一般缩了缩脚趾。
春风淡荡,谢翊看这少年衣衫单薄,袍袖纷飞,背靠着栏杆站在如酒春光中对着他笑,眉梢眼角全是笑意,肌肤透明似玉,心里叹息念了句: “莫放春秋佳日过。”
第36章 经济
熏得半透明的腊肉与刚抽出来嫩黄色的蒜苗炒得相得益彰,咸带鱼煎到焦脆香味逼人,滚白的胡椒羊肉汤,鸭肉炒嫩姜,蒸鲈鱼,蟹黄酱拌豆腐,样样看着只是寻常菜,但难得六婆能干,精心烹制。
热锅热油炮炒出来的热菜,新鲜脆嫩,这与在深宫中永远用到的只是慢炖清蒸菜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更何况还有许莼在一旁殷殷劝食: “九哥尝尝这个,糟鲋鱼,上次九哥说爱吃,我让下边掌柜帮忙从江南弄来的,新鲜鲥鱼是不易得,但这用红糟糟鱼的做法是闽州做法,风味也很是独特的。"
许莼一边说话一边拿了专门拣菜用的黄杨长筷替谢翊拣了一块。谢翊看了他一眼,并不解释自从乳母被杖杀后自己再不曾用过鲥鱼,拿了筷子果然挑了一丝肉慢慢尝着。
夏潮提了热水进来准备伺候世子洗手准备热帕子,看许莼满脸笑容眉飞色舞时不时与那九爷说话,又亲自端了樱桃酱奶酪子放在九爷跟前。
九爷平日一贯清清冷冷不大理人的,但对世子很是耐心,看得出其实他并不习惯与人同桌用餐,却也能对世子替他倒汤拣菜很能容忍,竟然都吃了。
夏潮心道:这下夫人可放心了,果然这是心病,夫人说去看他恐他更不好,还是引着他见见年岁相近的同窗朋友,出去游游春,散散心就好了,果然这还是九爷有办法,看少爷前几日没精打采啥山珍海味都说不想吃,如今这给九爷介绍起来头头是道,什么腊肉需得茶叶熏,什么鲈鱼极新鲜,这嫩姜如何如何配上紫苏盐渍,仿佛那是什么极难得的珍馔。
两人融洽用了餐,起身便往竹枝坊后的湖边慢慢散步。看着远处已是日暮时分,红霞笼罩着湖畔所有楼榭,湖边种着杨柳和桃树,碧柳如烟,粉桃盛开,远处徐徐吹来带着花香的暖风,十分宁静祥和。
许莼看到日落,忍不住和谢翊道: “在京里看日落,总觉得惆怅,但在海上看日落,却觉得雄壮。九哥,有机会我带你去海船上看看大海吧。"
谢翊沉默了一会儿,道: “好。”
许莼站在湖边,极目远眺望向皇城: “那里是皇城呢,听说皇上极年轻,因此这几年殿试挑出来的都是青年进士,所以我祖母觉得我大哥二十岁便中进士,定然很有可能殿试上被皇上看中,光大许家门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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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他是不在乎的,但此刻却忍不住为自己辩白: “不是皇上年轻所以才挑年轻的进士;而是皇上属意经世务实,锐意改革之人,而这些人往往比较年轻。毕竟殿试之时,老成些的考生,会答得四平八稳一些。青年举子,便振聋发聩,语不惊人死不休,毕竟他们时间多,一科不中,尚可待下一科。"
许莼哦了一声,并不如何在意: “那我觉得我大哥进不了一甲,他和那贾先生学习,满脑子的礼义,虽则年轻,写出来的文章像快入土一般一股陈腐老朽味,贾先生还夸他经义娴熟,少年老成,锋芒不露。”
谢翊笑: “他是庶子,自然只能规行矩步,不敢出错。”瞧这酸味,但他喜欢这少年毫不遮掩的直接。
谢翊道: “你希望他能中吗?还是希望他被黜落。”
许莼道: "自然还是希望中的了,都是兄弟么,他黜落了难道我面上有光彩。"
谢翊点头: “你倒是宰相肚里好撑船,全不嫉妒。”
许莼怏怏: “其实我从小也想过,要不是我娘一嫁进来就有他,是不是对我爹恶感就没那么差。毕竟太没脸了,后来也知道这是迁怒。"
谢翊点了点头: “如果和你说的一般他写得太循规蹈矩的话,确实进不去一甲。”
许莼嘻嘻一笑: “我在太学听他们说今上虽然年轻,但是个圣君,明辨是非,重用能臣,是个尧舜一般的君主。"
谢翊平日颂圣的话听多了,这一听却很是有些通身舒畅,问道: “哦?如何”
许莼慢慢踩着湖畔砌好的红砖上走着,晚风吹过,袍袖飞扬,他踮起脚跟去折了几枝桃花拿在手里,选了一根枝花最繁色最浓的给谢翊。
谢翊道: "这桃花好好长着,你去折它作甚。"
许莼笑嘻嘻摇着手里的花枝: “这里道旁的柳树桃树,都是我花钱让人种的,正好折一些回去插瓶,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谢翊心中微微一动,点头看了眼花枝,笑道: "不要避开话题,刚说了皇上圣君之事。"
许莼吐了吐舌头笑道: “嗯,皇上不修宫殿,不喜大兴土木,上行下效,官府不修衙门,俭
朴度日,不强征徭役,听起来确实是位大大的明君。"
谢翊看许莼笑容别有意味,心中一动: “秦皇修长城,隋帝修运河,都亡了国,难道做皇帝的不喜横征暴敛、大兴土木,还不好?"
许莼把手里的花枝揉搓着,笑嘻嘻: "九哥是自己人,我就随口闲聊几句,这话只能和自己人说,在外边我可不敢胡说。九哥你也知道,长城拒虏于外上千年,运河到如今尚且惠及我们百姓,从南到北,水路货运不知方便多少,便是荒年,从南方调粮到到北方也方便许多,您说是不是?秦三世,败不因长城,隋二世,亡也不见得就是运河。"
谢翊道: “长城运河乃是军备和民用,自然有用,铺桥修路,挖渠修城墙,这些朝廷也并未禁止,修宫殿修陵墓奢侈无度,难道不该禁?"
许莼随口道: "自然该禁,做明君嘛,青史留名,皇帝自然该做。"
谢翊看他面上不以为然,拿了花枝轻轻拍了拍他肩膀: “不可敷衍,你意思是皇帝好虚名,不务实?"
许莼一笑,目光狡黠: “九哥你好生大胆,怎可非议君上。”
谢翊却拿了花枝在手心敲着: “明明是你在腹诽君上,好大胆子。”
许莼笑嘻嘻: "九哥,你们学的是君子道理,只说什么独善其身兼济天下,我这是商贾之道。"
“只说我那闲云坊,你看那书票,能在闲云坊兑社费,一个月能无限制看书、抄书,用我这里的茶室办文会,买我这的书签、纸笺、花帖,随时能兑回现钱,只是用书票才能买我这里的东西,你知道这赚钱的奥秘在哪里吗?"
谢翊道: “书票预支增本,同时圈养固定客源。”
许莼点头道: “可不是吗?九哥,您看,原本我若不发这闲云书票,这些东西恐怕放着也没几个人买。但现在,我压根没有出现银,只要钱在我的店里花了,我就总是有的赚。这与赌坊的筹码,道理是一样的,你看赌坊里也卖吃喝玩乐的东西,那利润可大了。"
许莼摇头晃脑眉飞色舞: “假设皇上想要修座宫殿,那必然是广收天下木材、石料、花树、摆设、古董对不对。钱从官府源源不绝流出,各地采办后,这钱就会给到商人手里。"
>“商人为了赚这钱,就会提前和农民、匠户四处收了来,哪怕他们收到的银钱不多,层层盘剥,那这官府的钱,也是流向了各地百姓手里。老百姓手里有了钱,才会去买别的东西,否则那些树、那些石头,也只能长在山中,谁人去挖去砍?只有朝廷要修东西,有利可图,才会有供应的。"
“而京中修宫殿,征发民佚,流民这才有活干,否则流民没有土地,只能活活饿死了。九哥不知道吧,哪怕是这京城里,没有土地的佃农多得很,到处找活糊口。你说官府横征暴敛,恐怕官府给的钱,比那绅士地主的还要多一些呢,您可能不知道,佃农一年到头种地,最后剩下的粮白家都养不活。”
"朝廷官府修宫殿高楼,只要钱花出去了,就会在京城里流转着,若是解决两件事情,这钱就会一直流转着,百姓有活干,有钱花,有饭吃。"
谢翊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是有先贤提出过:财在上不如在下。宋代范仲淹的‘荒政三策’和你这异曲同工了。灾年大兴公私土木之役,以工代赈,修寺院,纵民竞渡、抬高粮价,出其不意,力挽狂澜。”
“但他当年可是受了许多非议和弹劾,晚年不太好过的。你能和这千古名相想到一块儿,说明你也算有些智慧。说说看,解决哪两件事情?"
许莼得了谢翊嘉许,双眸亮晶晶,伸出手指: “其一,官员不要太贪心,让大部分的钱能分润给到百姓一些;其二,不直接发银钱,以免钱被囤积起来,想法子让人把这些钱尽快用出去,流动起来。”
“横征暴敛固然贪官之过,若是这修城造桥,挖渠补堤做得好的,不仅能造福百姓,官府还能不花钱,可惜绝没有不要钱的官府,不贪钱的官儿。"
谢翊看他满脸嬉笑,忍不住逗他: “我就不信这世上就没有清官了?”
许莼摇头道: “九哥你不知道,清官必是有的,但是清官不要钱,手下自然不肯卖力,清官独力难支,要么一味苛刻压榨属下被反噬一事无成;要么一味避事,但求中庸,满袖清风,无功无过,这般只是清廉,却做不成能吏。当然,若是这事让我来做,就能让官员贪不上多少,官府又不需多少钱就能做实了。"
谢翊道: “你说说看?我姑妄听之,姑且先以修这京城的城墙和护城河为例。”正好京兆尹这边刚上了奏,要开修了,到底是一大笔钱,不如听听这少
年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办法。
许莼道: "简单,先将这城墙、护城河分成四段,以四门为界。每一段,分别由不同商户来负责,商户负责石料采购、民佚的组织监督,朝廷只出官员监督,一半民佚,一半囚犯。所有修建的材料都由商户负责,工程进度要过半,才支付工程银钱的一半。也就是说,开始所有的工料全部由商户垫支,官府只给个契书价格。”
"其二,另将这三段各择一交通方便之地,搭建棚屋,修建一官卖杂货店和食铺,将此官卖杂货店和食铺放出,召集城中大商户来拍卖专营权,可以设定货品和食物的具体要求和价格,一律要比外边的便宜三成,官卖期间可与工期相同,一般是三个月到半年吧。”
"这笔收到的费用留着支付工程款,这其中安排官员计算清楚,只要无人贪污克扣,定然是够的。"
“其三,到城中招募民佚,做一批铜头竹筹,但凡应募的,以此提前预支给民佚一贯钱数目的竹筹,然后可提前在官卖店里购买粮食、布匹、农具、油盐酱醋等杂货。剩下一半竹筹,做一日发一日。”
“官卖专营店收了竹筹,可同样到官府中兑回现银,但要三个月后才一并结算,官卖专营店同时也可用现钱对外售卖,价格商户自定,必然会比用竹筹的贵一些,但又必然比市面上的便宜一些,这般折合下来他们利润也绝不小。”
"如此下来,只需要把好管发竹筹的人,以及管官银的人就好。采买石料、灰浆的环节没了,克扣民佚银钱的可能性也少了,绝少现银,官吏贪也没甚么机会。公开拍卖,价高者得,一进一出都是明数,都在上官把控下。而民佚拿着竹筹在手,在外边也没啥用,且专营店东西便宜,只会尽量把钱都换专营店里的东西。"
"如此算下去,朝廷到最后工程款必是用不完呢。"
谢翊笑道: “听你说来确实挺不错,就只真施行起来,拍卖上联合串通一气、货物供应上、石料以次充好,发竹筹的时候私下收取保护费,这也仍是难免。"
许莼一拍手: “可不是吗?一件事但凡经手的人和环节越多,越乱,但已比从前好许多了!这法子,其实是我看我外公船工那边码头采用过的,以盛家的铜皮竹筹计算码头工时,但若是不兑成钱,用那竹筹,能直接在盛家店铺买东西,便
宜不少,如此运作,其中省下不少银钱周转。"
谢翊眸光微闪,心道果然这民间商人,脑子变通,比朝廷大臣们要机变许多,若有这等擅运营人才替朕筹谋,何至于日日被什么赈灾军饷修河来回腾挪。
他注目许莼,夕阳中的少年摇着柳枝,被鎏金晚照镶了层边,霞光一映,秀骨珊珊,容色慑人。他心里想着,这孩子品性纯良,昂昂千里驹,不可耽误了他,好好栽培上几年,朕得了这帮手,是真可高枕无忧垂拱以治了。
第37章 斋戒
第二日见阁臣们议事的时候,谢翊便问欧阳慎: “朕记得,去岁粤地有位官员,似乎私将粮道库银私下发商户取息后冲回库房,以填补亏空,最后被上级巡抚参了一本?"
欧阳慎道: “陛下英明,是青州同治赵毓,被参后停职查办,吏部议了,赵毓虽将库银发商户,却与商户并无私弊,发回的银两也都登记在案,并无贪弊之情,因此拟的是革职。因他为京城人,如今正闲在家中。"
谢翊道:“明日宣他觐见。”
欧阳慎道: “陛下是想用他?”
谢翊道: “是,朕看江显过于板正迂直,修个城墙和工部商量了半日也拿不出个章程来,不是说这里少就是说那里没物色到合适的人,且找个能干些的襄助于他。你下去详察赵毓本人履历品格,看他人品才器如何,居官办事如何,如能用,且给他个工部主事,协助江显主持修了城墙,再说。"
欧阳慎道: “陛下英明。”
之后欧阳慎又禀了殿试筹备的事,谢翊道: "礼部已呈了殿试题来让朕选,朕不大满意,退回去让他们重新拟了。如今蛮疆要抚,水旱灾疫要平,河要治海要开,又有矿山学堂屯田等事,国库捉襟见肘,军饷钱粮要筹,民生国计,百业待兴,正是用人之际,莫要选拔那些只会读书精通经义的,需挑选些经世致用的干员能吏方可,你与礼部再参详一二,重新拟题上来。"
欧阳慎又只能应: “陛下孜孜求治,臣等惭愧。”心下暗自发愁。
谢翊又道: “李梅崖办赈得宜,行事妥帖,可着其回京办差,降旨褒嘉。余下安置之事交由地方巡抚接手。"
欧阳慎道: “李大人赈灾,弹劾他刻薄燥进、悖谬乖张、过境扰民、滋扰地方、钱粮收支不清的奏折不少。”
谢翊道: “又无贪劣之事,多为琐碎事体,无关轻重,不必追究。
谢翊想了下又道: “另有一事,年初祭天时,朕觉得北郊斋宫也太过破旧了,须得修一修。”
欧阳慎道: “臣令工部商太常寺修缮?”
谢翊道: "斋宫不大,用不了多少银子,关键是须得诚,简束身心,不可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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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翊道: “朝中人手太少,命吏部在勋贵中挑一挑,择些人选来。”
欧阳慎试探道: "祭祀亦为宗庙大事,或从宗室子中挑几个可堪用的?"
谢翊摇头: “宗室子还得好生读书,须挑选那些承爵后尚未当差,壮年却不能为国分忧,白白享用国禄的勋贵。”
欧阳慎又听到了皇帝这熟悉的论调,大为头痛,要知道皇上历年来都如此,日日嫌弃食君之禄的勋贵官员太多,须得裁撤删减,最是看不得人闲着白吃饭的,只得应道: “是。”
好容易议事议程结束,欧阳慎走出来时,已觉得疲惫不堪,每天面君,都觉得帝心深不可测,一眼看到苏槐正站在廊下伺候,心中一动,连忙上前塞了银子给苏槐笑道: “苏公公,陛下让寻主持修斋宫的勋贵,不知公公可有见教?"
苏槐笑道: “相爷客气了,前些日子我看顺亲王世子陪侍皇上下棋,皇上心甚悦,说笑间翡世子说似乎是靖国公府上两位公子,一位刚刚会试考中,预备殿试,一位入了太学,极聪明好学。有子如此,想必靖国公本人也是个勤勉能干的,闻说似乎身上并无差使。"
欧阳慎忙笑道: “有劳公公指点。”
却见一个小内侍跑着来: “苏爷爷,御医高供奉到了。”苏槐忙笑着对欧阳慎鞠躬,亲自迎了出去。
欧阳慎想着闻说过年的时候陛下病了一场,也不知如何了,心下微微忧虑,也只能退了出去。回了官衙,却先找了属官来问这靖国公许安林如何,得到的结论却很意外: “贪欢好色,骄奢淫逸,学问荒疏,十分不堪?"
属官笑道: “是,不知大人如何想到要用他?此人乃是先靖国公的胞弟,靖国公因故忽然没了,这才让他承了爵,又娶了个商户人家的女儿做妻子,听说一直吃软饭来着,倒是花钱如流水。"
欧阳慎却忽然想起来了: "等等,前阵子礼部给了靖国公府夫人一个诰命吧?"
属官道:“是有这事,闻说是靖国公府那夫人的嫡子给工部捐了十万两银子,朝廷才嘉赏的。”
欧阳慎沉思了一会儿: “靖国公两个儿子?听说是一个会试中了,一个入了太学。”
属官道: “应该是三个,小的尚未长成,长子二十岁,今年会试五
十三名,次子荫了监生,前些日子入了太学。”
欧阳慎道: “如何是次子荫监?”
属官道: "次子才是嫡子,长子却是庶子。"
欧阳慎道: "庶子科举出身,年轻有才,嫡子又在太学学识优秀,如此说来,这位靖国公夫人,果然贤德,教子有方,当得起一品诰命。"
属官倒不好再说听说那嫡子也和乃父一般声名狼藉,入了太学恐怕是走了什么狗屎运,但除了捐款为母砸诰命一事,倒也无什么劣迹。只一笑: “但靖国公本人只能说是少有的福气之人了,如今连相爷也打听他,是有什么好差使呢?只恐这人荒疏放纵,倒误了差使了。小的倒觉得不若推荐几个宗室子,他们也感激相爷。"
欧阳慎呵呵一笑: “你还年轻可不知道,这福气运气,可比才学勤勉不知要重要多少呢。靖国公这福气,显然是妻贤子孝啊。”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心知这恐怕却是皇上想要用靖国公的儿子了,又嫌这靖国公太不成样子,怕坏事了。
他慢悠悠道: “就北郊斋宫,年久失修了,我看就让靖国公领了这差使吧,拟个折子来。”
皇上都说了,斋宫事关宗庙祭天大事,须得诚敬谨慎之人主持修缮,那自然是要住到北郊去,督促主持,一入斋宫,那就得禁绝酒色,清心寡欲,静心斋戒,不食荤辛。至于修缮嘛,也不太急,慢慢修着去,国库紧张,土木石材这就未必一时能到位,劳役如今都要紧着修城墙,那斋宫修个三年五年也很正常嘛。
文心殿。
苏槐带着御医进来为谢翊把脉了半日,御医擦了擦汗低声道:“陛下饮食如何?夜间睡眠如何?"
谢翊道:“今日略进了些肉食,胃口一般,口舌苦涩,夜间还是有些神气不安,魂梦纷乱,神若远离。仍是畏寒多汗,四肢冰冷,十分困乏疲惫。"
御医低头道: “陛下这是心血过亏,劳乏过甚,肝气不舒,肝血难继。恐是此前病根未除,还需慢慢调养,放宽心怀,不过今日看脉象,陛下心情舒畅,似乎好了许多,继续如此徐徐调养,少劳心,放宽心怀,愉悦身心,臣再开些调养的药,但因陛下胃口不好,少服药,多以膳食补之才好。"
谢翊微微点了点头,御医行了礼推下去了,谢翊坐了一会儿
,难得地笑了笑,愉悦身心吗?自己确实忽然发现了除了日复一日批奏折理国事外,还有了点别的事情能够让他放松着。
只是做一下某人的九哥,吃点家常饭菜,说些闲话,偷得浮生半日闲,确实不错。
窗外磬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是到了下一个行程,今日却是要去翰林院听讲经筵,他起了身出去,心中却想着,那小少年如何还没有交功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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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莼却是忙得很,病愈后回了太学上课,沈梦桢显然很看不得他闲,单独给他安排了好些经义背诵、时务策论的任务,他一时忙得不可开交。
回到国公府又听说靖国公竟然忽然得了个修建北郊斋宫的差使,先去了太常寺领了差使,又从工部领了对牌,回到府中说了,国公府上下颇为振奋,派了得力家人先去打点了一番上下,许安林先是去了一次斋宫看了看,回来有些面如土色,毕竟这修缮期间,只要进出斋宫,就必得斋戒,这可要了他老命。
回来便和太夫人诉苦: “原来是桩苦差事,怪道落到我这闲人头上。”
太夫人自然是耳提面命申斥了他一遍:“这可是正经差使,从前这斋宫一应事,那都是宗室司、太常寺的差使,竟然如今能派到你这里,可见如今传闻皇上要整饬宗室勋贵是真的了。"
“你承爵以来从未办差,如今好容易办上一件,自然要诚心办好,来日自有你的好处,切切不可懈怠甚至心怀侥幸去那风月之地,小心被御史参上一本,一不小心便要夺爵!"
许安林抱怨道: “哪里就到夺爵的地步。”
太夫人道: “你懂什么,早有风声,皇上对宗室、勋贵耗费国帑不满已久,早就命了礼部,不许再轻授爵位,已授了爵位的,也不许世袭罔替,须要降等袭之,便是宗亲,也要如此。你当御史们闲着无事日日参勋贵宗室做什么?自然是迎上所好。你久不当差,若是办差办不好,可不正给人添了话柄?"
说完又安排了几个国公府能干的老仆跟着许安林过去,必定不许国公爷在外边胡搞,省得被御史参了去。
许安林无法,只能老实斋戒,日日去北郊斋宫,后来又嫌来回麻烦,索性再附近别业住下。这下国公府上下瞬间省下好大一笔花用,府里也清净许多。
第38章 恩荣
如此忙忙碌碌,转眼便到了殿试之时,整整殿试了一日,到了晚上许燕才回来,面上有颓色。待到打听才知得了二甲四十三名,险些落入三甲。
太夫人和白夫人都有些纳闷: “是殿试题目出偏了吗?出的什么题?”
许孤摇头,茫然道:“经义是‘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
白夫人诧异: "这也不难啊?以取之有道论之,君子谋道不谋食。"
许孤道: “是,我以‘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之,出来也与先生对过,但听说三鼎甲分别以‘国富则民贵’、 ‘富者非财也,贵者非宝也’、 ‘君之富,藏于民者也’等论之。"
太夫人忙问: "状元榜眼探花都是谁?"
许孤道: “状元贺知秋,京城人氏,出身贫寒;榜眼江南名士张文贞;探花范牧村。”
太夫人听到范牧村惊道: “范家竟然还能起复。”
白夫人道: “虽说都知道范家被皇上恶了,太后娘娘去了皇庙清修,但到底没撕破脸,那范牧村年少文名极盛的,摄政王薨了后,他听说出去游学了,猜测是避祸。后来范国舅也病死了,他回来守丧在家,也一直闭门不出,探花,尚且屈了他了。"
太夫人叹息道: “能有一个已是极好了。抓哥儿也不必气馁,得中已好许多了。
白夫人却问道: “诗文和策论呢?”
许抓道:“诗文是以‘天子宅中,以临四海’之意作诗或赋;史论是论张骞出使西域;策问是汉唐以来税制,以今日情势证之。''''
白夫人和太夫人对视了下,太夫人喃喃道: "这是要开海路,与蛮夷通商,改税制吗?"
白夫人道: “今上励精图治,雄心壮志,恐目光不仅限于国中。”
太夫人忧心道: “圣人不言而百姓亲万邦宁,莫若垂拱而治。”
白夫人连忙转移话题道: “不管如何,得中了就好,如今且先安排打点下琼林宴。只是拿不到一甲,翰林院要留就须得早日打点起来了,便是不能入翰林院,也当谋个京官。"
太夫人却被提醒了,知道这时候得用上白家的关系了,这甜头就得给上,便也道: “此事应当,琼林
宴是大事,老二媳妇安排好,此外,过继之事,也当办起来了,明日我请族长过来做主,早日将这事办了,如此孤哥儿入了官场,也好看相。"
没想到许孤却忽然下跪道: “禀祖母,我已想好了,此次名次也不好,还是离京外放,谋一任实官,在地方好好任上两任,再谋进京。如今朝廷显然也是重视经世务实之官,我习经文多年,此次殿试才知,徒然高谈虚论,不涉世务,纸上谈兵,实于稼穑不知,于国计不解,更是不知天下之大,四海之物产,番夷之经济。还当先治好一县一州,方知民间疾苦。”
太夫人喝道: “你懂什么?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庶吉士乃是储相,你不在君前伺候,哪个知道你的才华?"
白夫人道: “孤哥儿,你年轻不知道,多的是外放后就再也回不来的,去作县官、县丞,哪有如此好做!你以为是父母官吗?其实是芝麻官,什么都管……"
许莼听着她们议论早就枯燥困得打呵欠,此时看许孤忽然神来一笔,睁大了眼睛,好奇看着许孤,许燕只是沉默不发一言。
而一旁的靖国公则也早就打着呵欠,他白日在斋宫主持修建,苦不堪言,今日殿试才专门回了来,吃奶以来就没受过这样的苦,早就累得打盹。
而一旁的盛夫人也一副于己无关的样子,只是时不时看看许莼,看他面容红润,神采并无颓然之色,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也只觉得欣慰,并不在意许孤如何,在她心目中,这个庶子本就可有可无,自己只尽了主母的职责,如今去哪里都可以。
结果太夫人和白夫人劝说了半日,许孤才磕了个头道: “殿试前,和同年去拜座师时,我已与座师张如圭大学士说了,要谋外放,座师已应了,还夸我办事踏实。"
太夫人和白夫人气结,最后盛夫人出来打了个圆场: “孤哥儿今日殿试忙了一日,想必辛苦极了,还是先回去歇着。日后再细细思量打算好了。”这才不欢而散了。
但许莼十分幸灾乐祸,回来便当成一件奇事,写与九哥:
“平日只以为他读死书,自以为是,没想到考次科考回来,便幡然悔悟良心发作,要作地方父母官,要知社稷之艰了。可知''''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会。''''另还有我阿爹,朝廷一个差使,就把他治得死死的,俗话说,人有良心,狗不吃屎,这朝廷的
名利,原来才是能催发人的良心啊!"
谢翊收到信看到这大白话,忍俊不禁,放了信,拿着笔待要批奏折,一眼看到社稷之艰的奏称,立刻又联想到许莼的''''人有良心狗不吃屎’来,笑得手抖,索性放了笔笑着转头问苏槐: “琼林宴定哪一日了?"
苏槐看着道: “就明日呢,绝好日子。”却是心花怒放,还是小公爷这信有办法,每次皇上看了就龙颜大悦的。
谢翊笑道: “朕倒是要看看靖国公府上的俊杰了,传旨,命谢翡明日陪宴。”
苏槐连忙应了。
第二日一大早,果然春风日暖,御花园内桃李正芳,嫩白妖红,烂漫如云。御花园内花若鲜染,草若茸织,蝶舞莺啭,春光甚好。内廷梨园承值,奏着清乐婉转,吹弹得十分幽雅。
宴上煌煌簪统,灿若金星,尽皆是金章紫诰,翰林俊才,紫红袍服映如云霞。除去今科考中的进士,朝中三品以上文臣,翰林各部学士、侍讲、监试御史等都参加了宴会。
谢翊到御花园的时候,谢翡陪着亦步亦趋,谢翊与他低声说话,他今日一身绯罗盘领窄袖吉服,彩绣金龙,轩然霞举,神光爽迈,谢翡全然不敢直视。
三鼎甲带着本科进士都拜见皇上,谢翊和颜悦色,替三鼎甲都簪了金花,勉励了一番,又命众进士作诗。这也是惯例了,所有进士本就是满腹才华,自然都是一挥而就,呈上御览来。
谢翊便先拿了状元贺知秋的诗来看了,再次看到那字,他微微一笑,问贺知秋:“‘此身愿在稻梁图,半世修得桃花源’,状元郎虽然这诗写得寻常,但倒是志向远大。朕记得,你策论答得极好的,字字峻峭,句句铁硬。"
得此品评,贺知秋不骄不躁,出席沉稳下拜道:“臣虽才质凡陋,愿殚竭愚忱,为国为民,九死无悔。"
谢翊含笑,心道这贺知秋倒是能屈能伸,写南风本子时明明辞藻斐然,显然诗赋上是下过苦功
的,偏偏故意这琼林宴上在诗文上藏拙,只以这大白话来表志向。必是看出了自己不好诗文矫饰,只重实干。不得不说,是个聪明人,在朝廷想来是能如鱼得水,用好了倒也是治世之才。
他将诗放了回去,翻了翻,看了榜眼张文贞的诗,却竟然短短时间内写了百字赋,骈四骊六,十分
华美,他不由赞叹道: “果然好文章,字也极好,可堪传世。”传与一旁的谢翡看,谢翡果然也叫好,反复品读,又于宴上传递观看。
张文贞出身江南世家,雅好古道,自恃才高,没拿到状元之位原本十分不忿,但此刻不由面上有光。
皇上点评状元的诗道写得寻常,却大加赞赏自己的诗赋,这果然是圣明烛照!他连忙伏倒在地,叩谢圣恩,又说了一番颂圣效死的话。
谢翊少不得也温言勉励了一番。却又捡了探花范牧村的诗来看,慢慢念道:“红尘紫陌入东风,桃花千树刘郎来。"
他看了眼立于下的范牧村,笑道:“东野是要做刘郎吗?”却是直呼范牧村的字,范牧村为太后侄儿,自然是时常初入宫闱,又是少有才名,他自幼便与范牧村认识,如今却君上臣下,云泥之别。
范牧村上前抬眼,一双漆黑眼眸如清亮雪光,朗声应对:"''''前度刘郎今重到,问玄都、千树花存否。''''陛下夙兴夜寐、孜孜求治,敢不慎勉襄事,以求稍纾陛下宵旰之忧,但凭吾主驱策,敢不粉身碎骨。"
谢翊微微一笑: “范家显贵冠朝,门第鼎盛,一门才俊,家事清望,如今后继有人,可喜可贺。"
范牧村面色微微变了,但仍然也低下头叩首谢恩,他为探花,今日一身深蓝圆领大袖进士袍,纱帽上簪着金花,音容闲雅,样貌极清俊,拜下时只如玉树当风,姿容皎皎,场中人不由都为之注目。
谢翊只淡淡将诗放到了一旁,却去慢慢翻着诗稿,有咏春的,有颂圣的,有歌志的,他偶尔品评,又是只是递给身旁的谢翡,谢翡便也笑着读了品评一二。
不多时谢翊翻到了许孤的诗,拿起来读了读,不由微微皱眉,心道许莼说他的诗文一股老朽气,我还以为是有偏见,如今看来,快落到三甲实在是他真实水平,倒不必朕出手。
他笑着将手里的诗递给一旁的谢翡道: “卿看看,这就是前日卿说的,靖国公府上的公子了吧?"
谢翡拿了诗来看看到那“尧舜升平均此日,敢效涓埃报圣恩”的颂圣诗,实在太过端重老成,全无年轻人锐意奋发之意气,不由也微微有些皱眉,他对许孤原本也只是数面之交,对许莼印象才好些,但此刻是在君前,只是笑道: “正是靖国公长公子许孤。”
下边许孤
原本敬陪末座,只求不过不失,此刻慌忙起身出席下拜行大礼。
谢翊问道: “前日听顺王世子与朕说,靖国公府上两公子,长子会试得中,次子考入太学,如今看许卿果然年纪甚轻,看来靖国公府后继有人,靖国公也算教子有方了。"
许抓心跳如雷,激动万分,连忙叩谢道: “臣世代受君恩,敢不效死以报!”
谢翊和蔼道: “卿为钟鸣鼎食之家出身,身为长子,却不受恩荫,反从科举进身,实在是志向可嘉,堪为京里簪缨世家的表率。"
许孤连忙道: “臣为庶妻所生,臣弟许莼方为嫡世子,蒙圣恩荫入国子监。”
谢翊恍然:“原来令弟才是嫡世子,如此,靖国公治家有道,国公夫人贤德淑慧,嫡庶一视同仁教养,显亲扬名,当赏才是。"
他仿佛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去问下首的欧阳慎: “朕似乎记得,靖国公许安林似乎前阵子也领了什么差使,颇为勤勉。"
欧阳慎忙起身回话: “是,靖国公领了修缮北郊斋宫的差使,实心办差,很是勤勉。”谢翊点头: “宣靖国公也来陪宴,也是一段佳话。”
他身后的苏槐连忙派人去传诏。欧阳慎此时心中洞明,原来为着这今天一着啊。一时谢翊却温言考问了许孤几句经义,许孤本就长于此,自然是应答如流。
谢翊才笑着对谢翡说道: "难怪前日你和朕说,靖国公两位公子都聪敏能干,少年有才,果然如此,如今看许孤果然经义娴熟,可见是经过一番苦读的。"
谢翡固然没有说过这话,但此刻也只能含糊顺着皇上的话道: “伯玉少年老成,温厚和平,性子极慎重端方的。"
谢翊一怔: “伯玉?”
谢翡道:“是,许孤字伯玉。”说完微微一诧,《礼纬》云: “庶长称孟”,许孤是庶长子,缘何用伯?但平日来往,只是偶然听介绍,一掠而过,倒不曾细究这细微差别。
谢翊笑容淡了些,看了眼许孤,沉默了一会儿道: “这字不好,朕赐你一字,字恩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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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心中惶悚难安之时,幸好看到内侍禀报,靖国公许安林到了。一时众人注意力转移,许安林并不知状况,在内侍的带领下进来便大礼参拜,一边心中暗喜,幸而今日斋宫那边说材料没到他不用去,否则还不能来到这般快,哪能得这么大的脸呢,长子中进士,天子赐宴,一门荣耀啊!
谢翊见到许安林,面色也温和了些,勉励他道: “朕闻说你有三子,如今长子次子,俱有才干,可见你用心治家了,近来斋宫办差也极好,当嘉许才是。"
许安林面上激动得容光焕发,一个头结结实实磕下去: “臣谢皇上嘉许!”
谢翊看他果然生得好皮囊,偏只是一说话那草包之呆蠢气便冒了出来,惨不忍睹,他平日就不爱应酬蠢人,只得按捺着不耐温声又嘉许了几句。
这才徐徐问道: "朕幼时,依稀记得尔兄许安峰有进宫回事过,也是明白老成、才华过人的,可惜英年早逝了,如今想来,这性情样貌,依稀与许孤颇有些相似。若是尔兄有子,想来也与许孤一般无二了。可惜当时闻说身后无子,却有嫡兄弟,这才令你承了爵。”
许安林连忙挤出几滴泪来: “臣兄待我极好的,可惜身后无子承爵,我如今想来,时时悲伤!”
谢翊看着有些唏嘘: "如今你既已有三子,须得上报高堂族老,为尔兄过继承嗣,这才是孝悌守礼的人家。"
许安林忙道: “是有此意,臣母正在操持中。”
谢翊微微点头含笑,看了看许孤: “朕看许孤年少有才,不若朕做主,赐卿庶长子许孤过继于令兄,为其承嗣香火,如何?"
许安林一听正中下怀,连忙道: “臣全家谢皇上天恩!臣兄在地下,也定能含笑九泉了!”
谢翊听他回话语无伦次惨不忍睹,但也只作没听见,问许抓道: “许抓觉得如何?”
许荪连忙也拜道: “臣谢皇上天恩!”
谢翊这下满意了,勉励他道: “虽则出继到长房,奉养嗣母,但不可忘生父母生养教习之恩,尤其是嫡母之恩情。"
许孤汗流浃背,深深叩首: “臣凛遵君命。”
谢翊点头命他们都起身,转头命礼部尚书道: "礼部回去拟旨,嘉勉靖
国公、靖国公夫人治家有道、教子有方,当赏,再赐许燕出继为许安峰嗣子,继其香火,奉养嗣母,不令勋臣后继无人,身后凋零。”
礼部尚书慌忙出列领旨。
谢翊这一番造作后,才欣然命他们都返宴上,又命梨园进来献了一番歌舞,这才徐徐起身,在众人恭送下离开了琼林宴。
又过了几日,算着太学是休沐日了,谢翊才有选了个时间去了竹枝坊那里。许莼看到谢翊眉开眼笑: "九哥,九哥您这几日可好?"谢翊看他穿着大红麒麟真红纱袍,顾盼神飞,有些意外: "这是去了哪里,穿这么好看。"
许莼一怔,耳根立刻染红了: “今儿开了家庙行了过继礼了,才刚刚回来,热得我受不了,官府连继嗣文书都开好了。"
谢翊看他眉目都带着笑: “不觉得憋屈了?”
许莼摇头晃脑: “不是给您写了信吗?皇上下旨,出继我大哥……现在算堂兄了。嘿嘿嘿,皇上真是好皇上啊!本来大哥过继,长房拿走了所有好处,领的却全是祖母的情,二房白白养了这二十年一个进士,没等到反哺,就去供养长房去了。"
"如今皇上下旨,恩自上出,这人情都落在爹娘上,嘉勉我爹孝悌仁爱,我娘贤良淑德的圣旨,今日直接供在家庙了。有了这个圣旨,许家轻易再动不得我娘。我娘这个国公夫人的位置,如今才算是稳当了。"
许莼额发都还是湿的,显然累得很,但整个人都是兴奋的: “还有许孤,他今后再怎么做官发达,全朝堂都知道他是我阿爹阿娘教养出来的,他怎么也不能忘了根本,虽然继嗣长房,奉养伯母,却不能忘了爹娘的生养恩义。"
谢翊微微一笑,许莼压低声音道:“而且,我在太学听到传闻,那日皇上听到我哥字伯玉,面露不喜,当即赐字改为字恩礼了,这又是恩又是礼的,显然是要他知恩守礼。可惜原本顺王世子恐怕是要荐他,如今反倒丢了脸。他这几日待我多娘,比从前还要恭谨上三分,待我也十分客气,明明中了进士出身,等着授官了,却闭门不出,极少出去。"
谢翊道:“庶长子如何能用伯,你和你爹就是不读书,你娘又是商户出身平日在内宅,才被人这么光明正大踩在脸上白白欺负了去,我平日劝你读书,没说错吧?"
许
莼脸一红: “九哥我知道从前荒唐了。如今回想起来,多半是我祖母早有打算要过继,但看着我娘在庶子庶女上十分大方,伯母那边又要顾着大姐姐,就拖着了。当然也可能是不是还想挑一挑,不过三弟从小读书也不太行。"
谢翊道: “论理长房无子承嗣,过继这事应由长辈、妻子早早办了,他作为庶长子在二房本来就尴尬,应当在你娘嫁过来之前就过继出去,如此对你娘也算尊重,长房自幼抚养,也有感情。两全其美,如今孩子长大成材了,才要过继,反使得两房生怨。"
许莼道:“可能原本就是要办的,就是故意留个庶长子先压我娘一头,之后又看我爹糊涂,我娘宽慈大方,索性就拖着。哎,我祖母从小待我真不错,但如今看来,她其实是有点儿偏心长房的,也怪我爹不成器吧。"
谢翊笑了: “你也说了,连皇帝都能碰上偏心的娘。”
许莼嘻嘻一笑,今日天气晴暖,他这一身大衣服一直没换,热得厉害,便和谢翊说道: "九哥您先坐坐,我去换身衣服,马上回来陪您。”
谢翊点头,看许莼转身回房去换衣裳了,他便将许莼案头写的字拿起来看着写得如何,翻到一页,上头赫然写着:
“问世间情为何物。子曰:废物。”
谢翊噗嗤一下又笑了出来,将那卷纸拿了起来,想起前日的“人有良心,狗不吃屎”,这少年古灵精怪,心思实在跳脱,他将那卷纸拿起来,却见许莼已换了一身青纱袍出来,一眼看到他手里的字幅,面红耳赤: "九哥别看,我试新笔随手写的。"
谢翊唇角含笑,看他面上窘迫之极,耳根红透,肌肤莹润,也没有继续逗他,只是慢慢道: “是什么新笔?"
许莼松了一口气,却又不敢去抢谢翊手里那张纸,只能从一旁拿了一套笔来给谢翊看: “是蓝田笔,九哥喜欢就拿一套回去试试,我觉得有些硬度,好写,从前我偷懒,练字少。如今沈先生总嫌我字没筋骨,但这也不是一天能练成的。"
许莼顿了顿,看到谢翊若无其事将那卷纸塞到了自己袖中,然后接过那匣笔打开,取了一支起来对着光看笔锋。面越发烧得厉害,但却没胆子要回来,只能结结巴巴说话: “幸而掌柜们给我推荐,说蓝田笔好,用山野兔子的毛做的笔才好写,硬,专门
帮我定了几套紫毫的,昨儿才送来的,刚刚开笔。九哥要试试吗?"
谢翊点了点头,提了支中毫起来,许莼连忙将砚台移过来,谢翊蘸了墨水随手写下: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许莼看谢翊一挥而就,将那首《摸鱼儿·雁丘词》流水一般写下来,笔力纵恣,潇洒遒美,一气呵成,直写到“来访雁丘处”,这才住了笔。
许莼盯着那“生死相许”,心怦怦跳如雷一般,直到谢翊转头看他,他才匆忙掩饰着喃喃道:
"九哥写得真好,我要裱起来挂墙上。"
谢翊微微一笑: “既要挂,那还是给你盖个闲章吧。”腰间取了章下来盖了上去。许莼看那章和之前给他写雏凤清声的章一样,是篆字“岁羽堂主”。
许莼道: "岁羽堂主,这是九哥的别号么。"
谢翊道:“恩,这笔是不错,写细楷极方便,送我一套吧。”比贡笔都还好用顺手些。
许莼连忙叫秋湖包上两套,拿给跟随的人,一边又和谢翊说: “九哥,眼看天气要热起来了,上次和您说过,我在京郊有个庄子,去年我在那里酿了不少樱桃酒,如今正好能喝了,这个时节划船钓鱼也好玩,九哥一起去散散心不?"
谢翊道:"好,等我看看哪日有空告诉你。"
许莼高兴极了: “说定了,九哥可一定要赏脸。”
第39章 风向
定下了钓鱼之约,许莼便开始积极准备收拾那别庄,酒自不必说,除了樱桃酒,另屠苏酒、菖蒲酒等都备了好几种。又命人送绝好的羔羊来,要烤全羊,要做野餐的铜锅子,一会儿又命人挑那健壮高大的鹿圈养好,说是要做鹿血羹。
除了吃喝,如何既要住得妥帖舒服,又不能让九哥看了觉得自己奢侈无度,许莼亲自自己看了房间,反反复复竟是将别庄上下指挥着命管家们收拾了好几次,一到休沐便往别庄跑去了。
这日回闲云坊去看了看,却被管事罗禹州叫住了: “少爷,之前那位贺书生来找您,已来找了几日,因您不是在太学,就是去了别业,我们只以别的借口搪塞掉了,但他这两日天天来找。"
许莼一怔,罗管事却拉了他的手低声道: “派人悄悄去打听了,他中了状元!听说已授了翰林院侍读的官职,但是他来还是穿着从前那布袍,恐是不想引人注目。"
许莼这才回忆起来: “对了,是听说状元姓贺。”他那天听许抓说话全然没放在心上,如今忽然
对应起来,赞道: “果然我就说他能屈能伸,必能足蹑风云,果然朱衣点额,黄榜标名。”
他心中一想,顿时暗叫不好,状元郎恐怕是要来找自己要回那几本书,他可是状元,将来要青史留名的名臣。这几本艳情书,虽然是隐名写的,到底也是个隐患。
但那几本书,自那日九哥看过以后就不见了,后来问了秋湖冬海,都只说似乎是九爷拿走了。九哥当时觉得自己不学好,那几本书多半和自己那本画册一般下场,不是烧了就是毁了。
他心中叫苦不迭,命罗禹州请贺知秋去书房,自己换了衣服心内打叠了一套说话,这才上去见贺知秋: "先生好,好些日子不见,可是还有新书?令堂病情如何了?"
他面含微笑上前行礼,贺知秋看天气渐热,这许少东家又长高了些,换了薄春衫,那少年气退了些,但容貌仍然十分出挑,鼻挺唇薄,色夺春花,双眸看着自己时有些闪烁回避,行礼之时也不比从前自然大方。
贺知秋便知道他应当是知道自己已中了状元,他作揖回礼道: "多谢少东家关心,好教东家知晓,我如今家里已缓了过来,母亲病情也已愈。最近得了一笔进项,回想起来之前书稿,流落在外殊为可惜,如今且又不缺钱了,只想与少东家讨个便利,将之前的书稿双倍价
格赎回,若是已刻版付印的,能否全数收回,所有损失,我一并双倍赔付给少东家。"
许莼面上变红,窘迫作揖赔礼道: “贺先生,不是在下不愿。实是先生文采飞扬,辞藻精美,小的便将先生的书放在案头反复品读,不料被家兄看到。家兄性情严毅,又有些过苛好洁,见了我看杂书,只斥责我不务正业,疏忽功课,因此将那几本书都收走烧掉了。我悔之不及,亦未能补救,至于刻版印刷,因着被收走,也并未刻版,因此也无什么损失,还请先生包涵。钱都是小事,书稿确实是在下保管不慎,白白糟蹋了先生一番心血。"
贺知秋沉默了一会儿,看许莼面上通红,十分惭愧,拱手道: “少东家不必自责,书稿既已被毁了,那也实在无法。那在下就先告辞了,今后若有需要,再烦劳少东家。"
许莼连连作揖,亲自送了贺知秋出门,又赠了他一年的闲云社卡,承诺他随时可来书坊借书看书,购置所有货物都打七折。
总算完了这事,许莼松了一口气,回国公府去看了看,盛夫人看到他就提点他: “不必去你祖母那边了,她被孤哥儿气到了,如今只说心里憋闷,谁都不许去扰她,就连你大姐姐专门回来看她,她都没见呢。"
许莼笑了声: "怎么,大哥还是不肯留京?"
盛夫人道: “也不知怎的忽然牛心左性起来,你祖母、你伯母反复劝了他几日,连才过继就远离嗣母不孝的名头都提了出来,他就是光跪着不说话。我这几日也不去讨嫌,你伯母恐怕以为是我教唆的,看到我说话都阴阳怪气的。”
许莼嘿嘿一笑: “我看大哥一直是怪里怪气的,兴许出去有他的道理。至于伯母么,她心里当然不痛快了,如今她可要承咱们二房的情,满京城现在谁不知道靖国公夫人贤良淑德呢。"
盛夫人看儿子满脸笑意,心中一宽,不知为何心里有些酸涩,但仍是笑道: “我听青钱说了你想找个大掌柜,依我说,我看如今府里事情也少了,正想着放她出去,不若让她去你那里练练手,也不必再找别人了。"
许莼一怔: “青钱姐姐不是母亲得用的吗?给我了您可没人使。再说我这里太小了,委屈了青钱姐姐。"
盛夫人却道: “我这人手多着呢,不差她一个。我问过她了,她
是愿意的。她还不想嫁人,在府里就太扎眼了。"
“你祖母都反复在我跟前说了几次,丫鬟到了岁数就该放出去,国公府的规矩如何如何,又一直说要配府里的管家,如此才能长远留着人。府里这些人,她哪里看得上呢!不若就放店里去替你掌着生意,久不在府里了,自然也就淡了。"
许莼笑道: “那太好了,有青钱姐姐帮忙,那我可省心了。”
盛夫人看儿子不反对,心里又放松了些,这些年她一个人不敢往儿子身边放,只担心儿子多想,误以为她是要监视他,只盛太公那边亲自挑了四个得力的小厮跟着,如今看儿子一点不抗拒,心下不由有些唏嘘。"
许莼又问亲爹,盛夫人笑了声: “自那日得了皇上亲自召见,当面嘉勉,他可真算是荣耀大发了!如今是酒也不喝了,丫鬟也不许近身伺候了,言必称君恩深似海,臣节重如山,竟是不修好那斋宫,都要一直斋戒着呢!真真要做个忠孝兼全的臣子了!天后娘娘保佑!"
许莼哈哈哈笑了起来,一边又悄悄和盛夫人悄声道: “阿娘,您千万不要给他钱去修斋宫,那是皇家的差使,皇家多的是钱,您可别自掏腰包帮他往里头填哈,就让他慢慢修去。"
盛夫人又好气又好笑:“知道了。”
许莼便招了招手道: “青钱姐姐准备好了您和我说,我亲自来请她,嘻嘻。”
说完一溜烟便出门了,在门口偏偏倒霉遇到了许葵刚刚从内院出来,身后跟着贴身丫鬟,是要上马车回去夫家的样子,又不好不叫,只好叫了声: "大姐姐!"
许葵却没像从前一般见了他视而不见或者冷嘲热讽,而是站定了道: “莼哥儿去哪里?”
许莼硬着头皮站着道:“顺王世子那边邀我,说晚上在千秋园那边邀了太学的同窗们聚一聚,商量下端午的活动,推举射柳、蹴鞠这些队员吧,听他们意思是想组队,在东苑献技长长脸。"
许葵道: “倒是长进了,正有一事要烦劳你,你大姐夫不是落榜了吗?这些日子在家闷闷不乐的,你那边太学的同窗有什么文会、宴会什么的,你带上你姐夫去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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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葵道: “自然是不是就今晚,只看着后边的宴会,不单你们同窗的,或者你办一场两场,如今叔父不在家,你若是要请,婶婶定是替你操办得好的,这般你姐夫过来也合适,还能帮帮你接待客人。正好你大哥哥等授官也还要一段时间,你这时候合该请一请同窗好友的。"
许莼道: “大姐姐说的是,只是我听说祖母那边似乎身子不大舒服,且过几日等祖母身体康健便好了。"
许葵道: “还不是孤哥儿不肯留京,祖母这才心里不舒服,老太太年高了舍不得孙儿也是常事。要我说孤哥儿这打算挺好的,出京有什么不好?韩家这边都说皇上只看重务实的,这几年外官做得好调进六部的还少吗?只要京察弄几个卓异,便能进京磨勘述职,这还不好操作吗?我娘也是一时转不过弯来。"
许莼听她这一套话倒是竟有些道理,有些吃惊,点头赞许道: “大姐姐这话说得很是。”
许葵笑了声,便道: “从前是大姐姐不对,对你急了些,也是着急你,看你只是终日游荡好玩不干正事儿。如今你既考入太学,竟是我小看你了,如今看来,莼哥儿也是栋梁之才,来日许家门楣还要靠你光大。”
许莼看着许葵这一套漂亮软话说下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脸皮厚度竟还不够,只能唯唯诺诺应了几句,许葵又叮嘱了几句好好读书,注意身体,少去风月花柳之地等等,才上了马车回去了。
许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忍不住问一旁跟着的夏潮: "你说,大姐姐这是哪里吃了斋,竟这么能屈能伸了?"
夏潮呵呵一笑,悄声对许莼道: “刚才您去见夫人,我在外边听到的闲话。大小姐回来,和大夫人要钱,听说是想去看那什么妇科圣手,听说诊费贵,还有那边的老夫人要过寿,也要钱置办寿礼。你也知道大小姐一贯手撒漫得很,用度大。大夫人每年月银多顾了她了。结果今儿来,听说只给了诊费,还教训了大小姐一通道理,让她节俭些。"
"从前只尽着你,如今你弟弟过继过来了,谋京官也好,外放也好,上下的赏钱,盘缠行装,童仆管家总要打点,再则后边还有娶妻的费用,这些都要盘算起来了。总不好再让二房出了。圣旨明明白白,如今孤哥儿算大房的人了,我若是再总是尽顾着你,就算如今孤哥儿才过继过来不计较这些,太夫人可看着呢!你
还不知道你祖母什么人吗?可把那点国公府家财看得紧!当初你的嫁妆,好大一部分都是我嫁妆贴进去的,公中就出了五千两!说起来还亏你婶子也给你添妆了两千两,送了一对贝母屏风,否则不知道多难看。"
夏潮惟妙惟肖学了一通,许莼忍不住笑出来,问他: “这谁这么促狭,这样私密话都告诉你了?"
夏潮呵呵一声: “有钱能使鬼推磨,平日里大太太悭吝得很,待下边人十分苛刻,大房那边的奴婢,便是陪房过来的,都想着换地方当差。更何况如今府里这般明白,皇上下旨嘉勉!咱们国公爷孝悌仁爱,咱们夫人贤良淑德!大爷二爷都有才干!还把大爷给过继去长房了,这不以后国公府,就是世子爷您的了?分家是迟早的,他们自然要讨好未来的国公府主人。"
“现在不讨好世子爷您,讨好谁?如今您那院子,可是阖府最清省的了!谁不想去!”
许莼看了眼天边暮色,笑道: “快走吧,我这真要迟到了,只怕要被罚酒了。”
第40章 生怖
许莼一进千秋阁就被起哄: “东道主还迟到!必须罚酒!”
“罚酒三杯!”
许莼只好笑着拱手团团作揖: “抱歉抱歉,家里长辈有事,耽误了点时间,我喝酒,我喝酒。”一边说着已有人送了巨觥盛着满满一杯酒过来。
许莼一见就慌了,伸手一边拦着一边笑道: “求换小杯,小杯,小弟确实酒量不行。”
众人起哄道: “这么多人等着你,至少一杯!”说完平原伯的世子熊文甫、英王家的世孙谢骥便已攘臂捋袖跃跃欲试要上去要灌他酒。
谢翡终于笑了道: “大家饶了思远吧,今儿其实本是我做东,奈何最近京城里各大酒家,大一些的包间全都被订下了,没办法。还是思远主动提出来他来做东找包间。"
"好容易才有这样宽敞的包间,这样好的看戏的位置,还有这菜肴点心,哪一样不好呢,又出钱又出力的,还被罚酒,我也是不忍的。"
这时归德侯世子苏霖玉也便帮衬: “正事还没说呢,把思远灌醉了可怎么行。”
大家这才笑着放了许莼,换了小杯来,许莼这才一饮而尽三杯下去,顿时面上浮起红晕,双眼都有些迷离起来。
谢翡命他来自己身边坐着,笑着道: “找了大家来,也是为着这端午的东苑,按例都是要给皇上献技的,国子监这边组队的今年不多,我想着咱们要不组一队,射柳、蹴鞠、马球、龙舟都报上,君前也争些荣耀。”
一时众人都赫然应了,宣德侯家的二公子袁光清拿了笔来做记录,开始先议论着让人报名,许莼一贯是文不成武不就的,射柳蹴鞠马球龙舟这些,他都不大精通,身材又不甚魁梧,加上三杯酒喝急了,也不说话,只一个人悄悄吃着点心。
结果排到最后却发现龙舟队凑不齐人,原来划龙舟却是要求须得会水性,这北方识得水性的人却不多,凑来凑去只要会水性的都先报上,还是差一人,谢翡看许莼一直在喝茶,便问许莼: “思远可会水性?"
许莼道:"幼时和表哥学过一些,却也许久不游了,只能说勉强淹不死罢了。"
谢翡便一锤定音道: “便如此定了!你参加!这龙舟队也就凑齐了,这还有大半个月呢!你好好在家练上一练便好了!再者你是东道主,不参加可
说不过去。"
一时众人轰然起哄道: “可不是?”
许莼心知肚明这拉上自己凑数不过是为着自己手里有钱,排演之时方便罢了。这些宗室和勋贵子弟表面各个光鲜,其实人人都被家里拘束得紧,但他自幼早就习惯了人们结交他都是为了钱,也不觉得有什么,只含笑道: “诸位大哥不嫌小弟力弱拖后腿,弟便勉力为之了。”
一时队伍凑齐,大家欣然做乐,许莼私下早安排好了,净拣那等精巧好看的新戏如《牡丹亭》、《玉杵记》等等花枝招展的。
待到那些戏角扮上来姿容绝世、花枝招展的,曲子又极清雅,只拣着笛箫,清清地吹起,乐声缥缈,响彻云际。待到放声一唱,歌喉嘹亮清圆,声遏行云,一时叫好声都起来了。
谢翡纳罕道: “平日只听说这千秋阁的戏好又有趣,只这来的人太杂,位置又偏了些,没想到今
日来了听,竟还不错。看来以后可常来。"
许莼笑道: “世子满意便好。”得这一声赞,少不得这满座的贵人们以后回多来这里订席,那今日请的客,迟早又全都赚回来。许莼想到这里,笑得也分外甜了一些。
谢翡道: "都说了别叫世子了,看看这满桌子多少个世子,便是你也是世子,叫我非羽便好。"
许莼从善如流: "非羽兄,可还要来些葡萄酸酪解解酒?"
谢翡越发觉得许莼这人着实响快,十分会做人,笑问他: “怎的今日不叫令兄来?”
许莼道: “他正等着授官后便要外放出京呢,因此家里事多。但若是非羽兄下帖子邀他来,他定是来的。”
谢翡笑道: “这话说得奇怪,如何我下帖子他便来?明明我与你更亲厚些,和令兄不过是数面之缘。"
许莼道:"不是都说非羽兄您在御前推荐了我大哥吗?"
谢翡捂着嘴有些尴尬咳了两声,笑道: “这却不是我特意提的,还是上次许兄弟在我那里画的梦蝶图。因着皇上让我陪着赏画,一眼却看这画入了眼,夸我画的好,我如何敢贪了许兄弟的功劳?连忙解释道这是靖国公世子画的,我只画了那只蝶罢了,皇上当时就赞说品格高意境妙,画得极好。"
许莼一怔,脸红道:
“非羽兄实在是过奖了,我那几笔,如何能入圣目。”
谢翡道:“这如何不是?那画现还在宫里!皇上看来也不打算还我了。后来那日又命我进宫侍棋,我才下了几子,皇上就问我最近可画了什么画。我只说略略画了些花鸟罢了,他便问上次说的靖国公府的许世子不是擅画吗?可有新画?可惜你当时病了,我只能和陛下回说你因着兄长会试中了贡士多饮了几杯,病了,皇上这才好奇靖国公府上居然兄弟都如此有才情,这才有琼林宴上见了令兄的一番嘉勉呢。"
众人都笑道: “可不是一段佳话?”
归德侯世子苏霖玉笑道:“要我说思远这一席合该请的,若不是非羽这一番铺垫,哪里有今日靖国公府满门光彩呢。"
一时众人都起哄道: "敬酒!敬酒!"
许莼只好起身敬酒,谢翡忙笑道:“都是陛下圣目如炬,不敢贪天之功,大家一起喝,一起喝。
一时席上热络起来,直喝到月上中天,宾主尽欢,这才散了。
这之后许莼除了去太学点卯,写功课以外,每日还多了一桩事便是与龙舟队的队员一起练划龙舟。而回到竹枝坊,也不敢松懈,将游泳重新拣了起来,幸而四个小厮都是闽州本地人,水性极熟练的,日日陪着他在竹枝坊后的湖水里练习游泳不提。
这日谢翊却难得奏折早早批完了,看天气晴好,便也趁着夕阳漫天,想着去竹枝坊看看,便自己骑了马溜溜达达到了竹枝坊后门的路上,却看到岸边柳树下,春溪和冬海站在岸上看着湖里,遥遥听到马蹄声,抬眼看过来,然后都忙不迭向他行礼: “九爷。”
他不由大奇,骑在马上问两个书童: "在这里做什么?"
春溪道:“回九爷,我们家世子说是报了龙舟队,要参加端午朝廷的北苑献技,这几日日日不仅练划龙舟,还说要把水性务必给练精熟了呢。现在夏潮和秋湖正陪着世子在湖里游呢,趁着今日日头大,水还暖,不容易着凉。"
谢翊微微一笑: “这却是正事,每年都有龙舟翻了落水的,水性不熟万不能参加的,你家世子这小身板,去龙舟队,可不是要拖后腿么。"
春溪笑道: “可不是呢?只是听世子爷说了,说数来数去,大多都是旱鸭子,咱们世子好歹在闽州学过游泳,好歹挑上充
数了,龙舟这一项,是不指望夺魁的,只求不丢脸罢了。"
谢翊忍俊不禁,坐在马上也看向了湖心,果然看到湖心三个人正往这边游来,一左一右的想必是夏潮和秋湖了,看着姿势都娴熟,显然都是护着许莼,许莼在最中央,正奋力挥着臂膀。
许莼哗哗哗地游近了,喘着粗气抬头看到谢翊,惊喜极了,远远便叫了声: "九哥!"
然后又埋头挥舞着手臂游到了岸边,哗哗哗从水里接着春溪冬海的手上了岸来,浑身湿淋淋对着谢翊笑: "九哥!您来了!"
夕阳灿烂,熔金一般的暮光将那少年挺拔修长的身躯镀上了一层晶莹的色泽,充满勃勃生机。他已接近成年,肩宽腰窄,肌肉紧实,湿漉漉的水滴往下滚落,透出丝滑细腻的莹润肌骨,像是抽条到恰好时候的春柳。
那对杂糅了琥珀的晶莹和蜂蜜的甜蜜的眼睛,向他看了过来,一如从前一般地热情和坦率,仿佛能够随时为他奉上一切。
谢翊目光落在了少年精窄的腰腹,修长笔直的双腿上,忽然从心底涌起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仿佛是累积经年的干渴,又仿似发自魂灵深处的颤-栗,那像是一个甜美的嘉赏,又像是一道残酷的裁决。
他忽然感觉到了畏惧,像是幼时狩猎,在山林里忽然遇到了一头老虎,它伏在草丛中,金黄色的竖瞳与他对视良久,在他悚然的静默中静悄悄退走了。
那是能够毁灭他一切的存在,却偏偏有着震慑他魂灵的美。
第41章
谢翊素无声色之好,从未想过原来法偈所言“因爱故生怖”竟如是,智者所见,内外洞然。
要做到不滞于物,不困于心,不乱于人,圣人亦难。
他内心澄然清明,却仍若无其事与许莼吃了晚饭,他甚至还有空考了下许莼功课的进度,许莼笑嘻嘻又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去别庄玩耍。
谢翊只道: “最近有些忙,倒不必单等着我。”
许莼有些失望,但还是道: “九哥不必太操劳了,周大夫说了,您这叫症由内伤,思虑过重,您该多玩玩。”
谢翊看着许莼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睛,慢慢道: “好。”他细细替许莼批改了一回作业,这才起了身回了宫。
回宫后一个人坐在岁羽殿许久,才命苏槐: “去把那幅画收起来。”
苏槐心中一怔,连忙应道: “是。”皇上一个字未提,他却明白皇上说的是哪一幅。他走过去亲自小心翼翼将那幅梦蝶图取了下来,刚要放入匣子中,谢翊忽然又改了主意:"不必收了,原样挂回去吧。"
苏槐心中叹息一声,果然又挂了回去。
谢翊在灯下看了一会儿,闭了闭眼睛,少年之前在病床前为他读的《佞幸传》清晰明白得仿若昨日。
他伸手轻轻抚了抚那几笔兰草,长长吁了一口气。
这之后数日他不曾离宫,有条不紊处理国事,甚至还雷霆手段,收拾了好几位尸位素餐的勋贵,一时朝中人人侧目,上下全都提起了精神来。
这日却是与欧阳慎等几个近臣去钦天监,因着钦天监接连禀报称星象有变,有客星幸入北斗。谢翊倒不在意这些,但钦天监这个部门在研究历法、预测晴雨、安排农时上用处大。
“客星犯,帝王疑。”钦天监当成件大事报了上来,他也只能意思意思跟着近臣过来看看,若是帝王有事就有星象的话,从幼至今他生死之间,不知得有多少客星犯帝座了。
他与欧阳慎等听了钦天监一些奏报后,便与诸臣上了观星楼观星,还是黎明时分,今日不上朝,天空中的星星几点十分明亮,然而就这个时候,四处静谧,却能听到远处遥遥传来击鼓声。
越是走到观星台上,击鼓声边越发清晰起来,谢翊走到台旁栏杆往下望去: “是什么声音?”
钦天监监正连忙答复: “这附
近是春明湖,附近太学的学生听说组了龙舟队打算参加端午北苑竞技,因着白日有课,因此都是清晨或是晚间练习龙舟。"
欧阳慎笑道: “闻说每日这里练习龙舟的队伍不少,引来无数士女争相观看呢。”
谢翊扶着栏杆看过去,果然看到一艘龙舟穿行湖面,龙舟上数名男子精赤上身,露出了矫健半身和结实有力握着木浆的手臂,鼓起桨落,浆整齐划一地入水、移桨,充满了韵律感。
谢翊很奇怪自己目力一般,居然能清晰地在那些人中一眼便认出了许莼。
龙舟越来越近,谢翊甚至能清晰看到他红色额带下充满生机的明亮眼睛,那平而宽的肩膀,窄紧结实的腰,手臂上肌肉因为使力而隆起,汗津津,湿漉漉。
谢翊心里又长长叹了一口气,转头淡淡道: “既是客星犯帝座,今岁端午的宫中北苑献技,就暂停吧,只由京兆尹主持民间庆贺即可,宫中的庆典就不必安排了——往年也是为了孝敬母后,今年太后也不在宫中,倒也可以俭省些,少些花费。"
众臣只以为皇上一则从安全考虑,二则为了俭省,这位皇上的俭省已是出了名的,倒也不觉得意外,借此由头免了一项庆典,简直太符合皇上一贯态度了。
宫中端午庆典今年不办,仅由京兆尹主持京城端午庆典,这消息一传出来,太学这边诸队自然立刻也就歇了,争这些本意是为了君前露脸,都是王公贵族,哪个还真的下场去参加民间的庆典呢,那就成了与民争利了。
却说京兆尹江显这边接了端午庆典的任务,忙得脚不点地,加上修城墙的事一并来,虽则皇上点了个能干副手给他,但他何尝不知这是皇上嫌自己办事上稍显无能,因此越发诸事亲力亲为,但求苦劳能让皇上看到。
这日刚从城墙上回到府里,府里他的心腹师爷蔡文耀却过来,拿了个手令问他: "大人,今日衙役捕头班头那边说,这是您亲自吩咐下来的?"
江显看了眼是自己早晨签发的搜令,便道: “是,这是今科状元贺知秋前日找了我私下递的,说是这家书坊有禁书,让去查没,还拿了一本给我看,我查了下禁书目,还真是,便让人查办了。"
蔡文耀吃惊道: "今科状元贺知秋?"
江显道:"对,他说他就住在那一代,无意间看
到,觉得京城天子脚下,有这事不太好,便提醒我一声,横竖也不是什么大事,便罢了。"
蔡文耀叹息道: "大人,我和您说过,京城当差,这十家铺子,倒有九家是后头有人的,您怎么也不打听打听?幸而今日我拦住了,否则你这就要闯祸了!"
江显闷了: “这又是哪家的?我记得都数过了啊,达官贵人的大部分都在东城,这家问了,说是闽州商人开的,并不起眼。"
蔡文耀跺足: “您忘了前些日子那十万两银子您吃的亏了?”
江显一怔: “如何难道又是靖国公府上?”
蔡文耀道: “靖国公府夫人,正是闽州的海商出身!当初您那十万两银子,还没捂暖就交出去了,最后是怎么变到工部去了?又怎么变成了靖国公府夫人的诰命了?这背后有高人啊!这店看着不起眼,但是可是临着湖!看着不挣钱,但正因为不挣钱还能开这么久,这才有门道呢!皇上刚刚下旨嘉勉了靖国公府忠孝双全,孝悌仁爱呢!"
江显道:“果然是靖国公府上的产业?那这等……要不卖个好,让人通知下让他们自查下,然后我们私下给贺大人通个气,就说找不到那书,就这么抹平过去?"
蔡文耀摇头: "大人,你又错了。那贺知秋,乃是皇上亲点的状元,他忽然来管这么小一件禁书的事,这里头定有蹊跷。您若是抹不平呢?禁书这样的事,可大可小啊!大人!"
江显微微擦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可如何是好?"
蔡文耀道: “谁都别管,大人您换了衣服,亲自拿着这本书进宫去,面奏皇上,甭管他们背后是什么人,之后再出什么事,那都没大人您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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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殿
贺知秋被苏槐一路引着进了殿内,向上行了面君大礼,看上面谢翊穿着一身家常紫色的团龙常服,将一个碧色茶杯刚刚放回茶几,面色不辨喜怒: “起来吧。”
贺知秋起了身,却见苏槐端了一个托盘过去递到他跟前,贺知秋低头看那托盘上的书,脸上怔住了,谢翊问道: “卿认得这本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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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翊点了点头: “京兆府尹江显那边递了奏表,说京城有书坊私卖禁书,天子脚下,非同小可,便奏报到朕这里,朕听江显说是卿检举的,便传你来问问情况。"
贺知秋背上起了一层汗,躬身禀道: “是……臣之前在那书坊看书,无意间看到,记得是禁书,因此便与江大人提醒了一句。"
谢翊淡道: “哦,状元郎果然博学多才,朕倒不知道这本诗集还是禁书,不知贺卿可与我解惑?朕今日好奇翻了翻,看着里头的诗倒都寻常,文才也极是一般,似乎并无违碍悖逆内容,不合在应毁之列。"
贺知秋小声道: “禀皇上,《平海诗抄》文内虽无禁忌之处,但这《平海诗抄》的作者为罗海珍,世祖朝时,罗海珍作《国本》一书,妄议国事,诬罔君上,悖逆犯上,蛊惑民心,被朝廷判了大逆之罪,而他所写的诗文书籍,也都被列为了禁书。"
谢翊恍然: “哦,罗海珍啊,朕依稀想起来是听说过这事,当时还好奇打听了下那《国本》里头写的啥,似乎是讥讽朝廷公然卖官一事吧?世祖朝时,因要打鞑子,朝廷国库空虚,不得不出售了一些爵位"
贺知秋低声道:“是。”
谢翊点头道: “之前是听说贺卿家博闻强识,知识渊博,想不到连这冷僻知识都知晓,朕听江显说,那书坊在北街的葫芦巷里,甚是偏僻,这书也只有几本,放得还甚是偏僻,还是因为贺卿家也住在那里,才见到那书坊竟敢公然贩卖禁书?"
贺知秋背上汗又微微起了: “是。”
谢翊仿佛饶有兴致: “不知那书坊如此胆大妄为,是否还有售卖其他禁书,应当封了店细细查才是。那书坊叫什么名字?卿家看来也时常去书坊买书?"
贺知秋喉头上下动了动,低声道:“叫闲云坊,因着店主时常请书生抄书售卖,臣家贫,曾为其抄书过,因此这才见到此书。"
谢翊冷哼道: “售卖禁书,又以抄书收买人心,其心叵测,只怕也有结党图谋之嫌。”
贺知秋身躯微微发抖,感觉到君上的声音又沉又冷,充满了压迫,他几乎无法呼吸,谢翊又道:"卿觉得,此等胆大妄为的悖逆店家,应当议何罪合适?"
贺知秋只觉得自己呼吸
都仿佛是火炭在咽喉中一般,好一会儿才艰难道: “私藏盗习售卖禁书者,杖一百,徒二年,念其无知不察,可封其店,罚银赎杖……"
谢翊慢慢摇头道: “非也,罗海珍为世祖亲自下令的大逆之罪,其亲族、学生及刻书藏书者当时都问了罪。此店主公然售卖悖逆反贼的图书,还是在天子脚下,又收拢人心,图谋不轨,其行大逆不道,殊为可恶,光打打板子,流放边疆如何能明正典刑,应当问以谋反大逆之罪,以儆效尤,好好整治一番,如此方能警示世人。"
贺知秋脸色刷的一下变白,背上汗湿重衣,跪拜匍匐下去道: “臣以为,店主恐怕也只是一时不察,论以大逆之罪,恐过重了,且以文字言语罪人,御史台恐要进谏,也对皇上英名德行有碍……"
谢翊冷笑了声: "一时不察?若是贺卿觉得只是一时不察,为何不当时提醒那店主收回,而是通报了京兆尹?可见贺卿家分明也觉得此事以小见大,合该细查。如今风气,文人不写些诗文讥讽时事朝廷、妄议国政,便觉得没了风骨志节,实乃歪风邪道!"
"朕觉得,正该借此由头整顿一番,将那等刻书、钞书、卖书、藏书的书坊都细细查过,凡是还有收藏买卖禁书的,以及写的诗文里头影射朝廷君上的,合该重重治罪。卿首告有功,此事不妨就交于你去,先把那店主全家拿了,重刑审理,将那书店再细细查过,朕看恐不止这本,如此胆大妄为,恐怕细查起来还有更多……还有其亲友、店里往来的书生,都合该细细查处,定然都是些逆贼!"
他往下看着贺知秋,意味深长道: “卿把这件事办好了,朕重重有赏,另有重用。”
贺知秋面白如纸,忽然叩首道: “臣惶恐,臣无能……恐怕难以胜任……”他几乎哽住,忽然重重磕头起来。
谢翊不说话了,冷冷盯着贺知秋,贺知秋只不断磕头,额头很快破了,流出血来,御书房里安静犹如坟墓一般,四角虽然都站着内侍,却连呼吸声都不闻,只听到砰砰的磕头声。
过了好一会儿,谢翊才淡淡道: “你是不敢?你怕得罪了天下读书人?”
贺知秋停住了磕头,匍匐着,身躯微微发抖: “如为国为民有利,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粉身碎骨。"
谢翊冷笑了一声: "卿的意思是,朕这是误国
误民,无道之举?"
贺知秋手臂微微发抖,抬起头来,满脸血痕: “臣不敢,臣只是良心不安。”
谢翊慢慢道: “良心?"声音里带了些讽意。许莼那一笔跳脱之字还在他案上,他说“名利催发良心”,这孩子纵有侠义之心,却不知,名利场是泯灭良心之所。
贺知秋闭了闭眼睛道: “陛下,臣有罪,是那书坊东主得罪了臣,臣挟私报复,便私下通报京兆尹,是想着小惩大诫,封了他的店,让他吃个教训便罢了。如今眼看因臣一己之私,便要连累那书坊东主惹上谋反族诛之大罪,连累君主失德,良心难安,求陛下恕臣挟私报复欺君之罪,臣死罪。"
他一头重重磕在金砖之上,闭着眼泪流满面。谢翊过了一会儿才问道: "店主是如何得罪你的?"贺知秋脑子嗡嗡响着,涩然回道: “只是……口角……”
谢翊轻笑了一声,温声道: “贺卿家若是只为良心,那不治罪那店家,也可以,此事仍交给你做,一个月之内,朕不管你找哪个由头,只把这事办了,朕就赦你无罪,还要提拔你,如何?朕看卿平日里也颇有几个仇家,倒可从他们下手,翻翻他们的诗文……"
贺知秋只听得毛骨悚然,闭了眼睛,忽然一行清泪落了下来: “陛下,古时君王便采诗以观民
风,治国之道,必先通言路,陛下您是千古难有的圣君,臣万死恳请陛下,宽仁大度,不罪谏臣。陛下当神器之重,当有容人之雅量,臣请皇上三思,勿兴文字之狱,一旦此事由头一开,士林文人之间寻章摘句、攻讦诗文、挟仇诬告、党争便起、流毒万年,国将不国,有玷圣君之名。"
谢翊慢慢重复道: "挟仇诬告……"
贺知秋落泪: “是臣以睚眦之怨生事,失德在先,臣请陛下问罪。”
谢翊道:“若是朕一意孤行,偏要行这文字狱,你待如何?”
贺知秋抬起头来,面孔上已满是哀恸: “臣请死谏,不欲陛下失德。”他闭着眼睛,面如土色,知道自己寒窗苦读二十年,终因一念之差至此,心中悔恨当日为着私念,公器私用,以至于一败涂地,大好前途,尽皆被自己误了,但如今皇帝一心要借此由头整治士林,此事一启,乃天大的祸事,譬如从前“乌台诗案”遗祸万年,无论如何不敢再想自己那点私
念。
谢翊冷笑一声,啪啪啪,几本书从高高的御案上落下,直直落在了贺知秋膝盖前,贺知秋低头一看那封面,正是自己当日困顿写下的戏本子,忽然面如土色,只听到上头声音冰冷: “以怨报德,忘恩负义之徒,也配说什么死谏?那书坊东主在你困顿之时,赠银给你解困,你这些书,书坊一字未刻未售,只不过收存着。借口收书,不过是为你留些颜面,名为收书,实则扶危济困,实乃商贩中的义士。"
"反观尔读的是圣贤书,本该一钱不轻受,一饭不敢忘,尔在中了状元,得了官职,不思报答,反倒引以为耻,恩将仇报,心生毒计,只为灭口,掩盖自己失德失行之举。须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暗室欺心,怎知天地神目如电?朝堂竟然录了你这等寡廉鲜耻、衣冠禽兽,竟是可悲可笑!也不知还有多少你这等德不配位之人在朕的朝堂之上,行此禽兽不如之事。"
"汝之父亲,烂赌徒一个,却在醉后跌伤腿,只能闭门养伤,无法行赌,如今看来,观尔之隐忍衔恨,心狠手辣,恐怕也大有蹊跷。”
谢翊字字诛心,贺知秋心头巨震,原来皇上明察秋毫,早已洞明一切,知道自己这一番作态原是为了掩盖自己困窘之时写过诲-淫-之书,洞察了自己如此丑陋自私的本性……
而那些什么文字狱的说法,不过是试一试自己心性,又兼点醒教导。自己为了一己私欲,挟私报复,开了这个以文字罪人之头,将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若是遇上个昏君重臣借机发挥,那就是遗祸士林,流毒万年。当今天下正是运隆祚永,太平无为,自己如何能做这万世罪人?
他颤抖着深深伏下,面色颓唐,不敢再辩解一字,只闭目待死。
谢翊冷声道: “念尔还有着一丝廉耻之心,又多少还知道点是非曲直大忠大义,虽是一副狼心狗肺,也还勉强能当狗使唤,罚俸一年,降尔三级,去大理寺做个九品推官,审上几年案子,遇到冤屈的蝼蚁小民,且记得今日这一点良心。想想尔琼林宴上说的,当初读书,是为了甚么?桃花源,可有这等携私倾轧之事?"
贺知秋泪流满面,哽咽着道: “罪臣愧悔无地……”
谢翊冷声: "今日之罪权且寄着,来日若有一案错判,则一并判罚议罪,将汝之罪行公布天下。"
贺知秋额头深深贴着地: “臣遵
旨领罚……”皇帝深恩如此,显然是因为自己在最后关头毕竟良心不安,悬崖勒马,仍然规劝皇帝,因此才开恩如此,自己若是恬不知耻一口应下接了那大兴文字狱的事,只怕如今等着自己的必是死罪。
谢翊不耐道: “除去冠袍,宫门口杖二十,掌嘴三十,逐出去!莫要脏了朕的地!”
很快外边的侍卫进来,上来将瘫软在地的贺知秋拉了出去。谢翊仍怒意勃发,将手里的茶杯盖扔到一侧,苏槐上前接了道: “陛下息怒,既如此可恨,何不杀了,也为许世子出出气呢。”
谢翊看了他一眼:"能取中状元,才干是有的,底线廉耻也尚且有几分,并非要致人死地,大概只想着封了书坊,他那丑事便可掩埋下去。看他应是不知许莼是靖国公府世子,只以为是寻常商户,否则绝不敢如此轻举妄动。 "
“如今既有愧于心,办事自然小心,大理寺卿前些日子才和我说缺人干活,料他不敢不用心,不然白领这些日子俸禄,便宜他了。再者将来……"
他气渐消了,话说了一半又不再说了,只又拿了茶杯在手里转着沉吟。苏槐笑了声却接着话说:“再者将来小公爷也进了朝堂当差,没个人相帮如何是好,倒不如留着当条狗使唤,小公爷既对他有深恩,他有有愧,来日也能给小公爷当个臂膀。"
谢翊看了他一眼,竟没叱责他妄测君心,苏槐连忙拍他龙屁: “皇上果然待小公爷极好,既为小公爷出了气,又为之计长远,小公爷若是知道陛下良苦用心,不知如何勤力感奋呢。"
谢翊冷笑了道: “勤力感奋?朕看他顽心重得很,没一日有个定性,指望他当差为朕分忧且还远着。"
苏槐笑嘻嘻: “皇上再耐心多教教,哪有不成的。到时入了朝堂,必是肱股之臣,忠心耿耿,皇上有人帮忙,也能歇一歇了。"
谢翊淡道: “朕可没什么耐心,横竖朕也不缺人当差。”
苏槐笑得脸上几乎要开花: “难得小公爷全无机心,宅心仁厚,只怕进了朝堂倒是被人带坏了。"
谢翊点评道: “什么宅心仁厚,就是个缺心眼烂好心的,却不知大恩似仇。朕不过几日没看着他,差点就惹上牢狱之灾,哪怕知道他是公府出身,少不也要颜面尽失名声坏了。"
苏槐笑了:
“小公爷才十八呢,哪能想到这等人呢,陛下今晚要出去吗?”
谢翊将袍袖整了整,矜持道: “出去看看。”
第42章 守护
夜色已降临,谢翊骑马到了竹枝坊敲门,盛老六却道: “九爷来得不巧,少爷去了闲云坊那边了。"
谢翊顿了顿,心想只怕京兆府那边有恶吏借机去滋扰,到底有些担心,要知道他今日看到江显来禀说城里有家书坊叫闲云坊的查出了禁书,他还以为是自己给的许莼那套卓吾先生的书惹出了祸。
谁能想到竟然祸起那几本话本呢?罗海珍那本所谓诗抄,世祖朝都已过了近百年,本朝历代也优待读书人,对这些禁书早已不大管。但毕竟是世祖定下来的禁毁书目,也不会有哪位帝皇要违背先祖谕令说不禁了。如今严禁的,还多是那等诲-银之书。
谢翊纵然半生也见过不少人,终究有些心疼许莼这行侠仗义倒惹出祸来……他那救风尘的毛病,还得想法子改一改。
谢翊骑着马沿着湖边又去了城北闲云坊前,这个时候,书坊这类生意少的店铺都已歇业。他纵马到了巷口,却看到了闲云坊门口灯笼下,一位青衣女子正手里提着灯笼,仰着头与骑在马上的许莼说话。
那女子大约二十多岁,仍是未成婚的发髻,显然和许莼极熟稔,青缎窄袖衣裙,式样简单却料子华贵,发上只簪了一支银簪,腰间垂着一串青玉雕成的铜钱串样。
许莼低头看着她也满脸笑容,一直不知在说什么话,身旁是春溪和夏潮跟着,也都面带微笑,是一个愉快的氛围。
谢翊静静看了一会儿,他倒是知道许莼这天真烂漫,并无矫饰,他和自己说喜欢男的,就必不会和女子有什么暧昧。
但是。
谢翊骑在马上,看着许莼蓬勃笑容,明亮双眼,心想着,这样意气风发的人,没有人不喜欢吧?他是可以有着很好很好的未来的,只要有人好好护他一路。
他没有出去,只看着许莼终于和那女子说完话,这才离开。他静静的站在黑暗中并不向前,直到许莼一行消失在夜色中,那女子也在小丫鬟的陪同下走了进去。
京城的夜很黑,他喜欢这种无人认识自己,一个人在夜色中骑马的习惯,不知不觉走到夜市里。端午将至,两边还有些人卖着冰饮和甜水,吆喝着,这是众臣们歌颂的太平盛世,自幼太傅就带着他站在宫中会宾楼上往下看京城风物,告诉他这是他的子民,他的天下,他的责任。
所有人都教他做一个好皇帝,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却没有人教他,作为一个男人,有心
仪之人时应该如何做。
因为帝皇无私。
《尚书》言: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偏无私,遵王之义。
春夏之交,风有些凉。他慢慢纵着马,穿过人流,往宫苑回去,却忽然听到湖边又传来了马蹄声。
他收住了马缰控着马停在道旁,心中似有预感抬头看去。果然。马越来越近,看到正骑马奔驰过来的许莼,骑在马上看到他两眼发亮: "九哥!"
“我听盛老六说你来找过我又去闲云坊了,想来咱们走岔了路,我连忙又掉头。”
少年满头大汗,却双眼灿然若星,看着他充满了倾慕。
谢翊无法形容那看到许莼向他奔来的喜悦。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怦然跳动,很明确地知道那不是一个皇帝应该有的感情,他也非常明确知道自己绝对不愿意眼前这个少年娶妻纳妾。
他笑着道: “在湖边走了走马,难得这般夜色,不如你也陪我走一走。”
许莼兴致勃勃: “好。”
谢翊问:"你去闲云坊做什么?晚上书坊不是都歇业的吗?"
许莼一边控着马一边眉飞色舞道: “我娘给了我个大掌柜呢,那可是她特别得用的人,给了我用,我可省心多了!"
谢翊: “哦?是什么人才你这么稀罕。”
许莼道:“青钱姐姐,我娘身边伺候的,但我娘可也没把她当丫鬟使唤。一等一的生意好手,盛家从家里伺候的人里头挑最擅长数算的男女童来做账房,又选了最好的送到我娘身边伺候,我娘又亲自教了她好些年,我娘所有的店铺庄子,她都清楚,各家大掌柜月会,经常都是她代我娘去主持盘账的。她一直留在府里,太夫人总有话说,嫌我娘把丫头留太大了,但她又不想嫁人,我娘就让她出府,来帮我掌事。”
谢翊点头: “你娘这是想把她的财产给你,但是又不希望你亲自做生意理账,所以才把这个人给你的。"
许莼摩拳擦掌: “九哥您别看低我,我自己亲自来弄这些生意,一定不比我娘和青钱差!”
谢翊摇头: “你是要继承国公爵位的,你去做生意,那是与民争利,不合适。”
许莼: "……朝廷又不会给我当甚么正经差使,我也不打算在
朝廷谋差。"
谢翊深深看向他: “你身在国公爵位,若是还经商,自然会有无数的你想或者不想的资源向你流去,无论是否你授意。"
“官商勾结本就已是国之大患,官商一体,那就是国之蠹虫,若是你再买了大量的田地,那就是取死之道。"
“盛家依靠姻亲,取得公平竞争的机会,又拿到了皇商,这还不算非常出格。但若是你亲自下场经营生意,那就不一样了。"
许莼: "……”他讪讪道:“其他人也在做啊,就我知道的,哪家权贵没有产业?就是欧阳相爷,我听说他有四十万两在酱铺呢!还有云阳侯,您知道不,他在当铺、银号、古玩铺全都有股份。”
谢翊叹道: “非一日之功,积重难返,哪朝哪代这都是痼疾。若是重农抑商,则国力衰微,经不起四方胡虏侵扰,不堪一击。"
"但若是便民恤商,就难以避免这种利用手中权力来谋私利的现象。"
许莼低声道: “那怎么办呢。”
谢翊道:“我也不知道,我想应该要有一位不能有私欲的人来为整个国家谋福利,但人无完人,圣人非人。"
许莼完全听不懂了,满眼迷茫谢翊看着他微微一笑: “你如今并不缺钱,我不希望你为了证明自己,亲自去经营生意。你就是发挥才能,那你可以入朝为官做宰,发挥经济之才,为国效力。要知道治世治人,可比你那点生意要有意思了。"
许莼撇了撇嘴: “好吧……朝廷不会用我的,我名声不好。”
谢翊道: "怎么会,府上不是刚接了嘉勉的圣旨,靖国公府两子都极为优秀。"
许莼嘿嘿一笑: "好了好了,九哥您再说我就脸红了。"
谢翊忽然沉默了,许莼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教导,又是私心这条路走越慢越好,只慢悠悠控着马,不肯走太快。
道上空无一人,湖边一片静寂,柳树随风飘拂,水面上反射着粼粼月光,而虫长长在草丛里鸣唱,只听到马蹄声得得。
谢翊忽然问: “我是不是每次对你说教太多了,太迂腐了,你嫌烦。”这少年不过是因色起意,如今日日接触,见到自己这般一见面就教导,恐怕也
早就无遐思了。
许莼摇头: "怎么会,我从小就没人教导,我祖母只教我光大门楣,全是大道理,我娘偶尔教我算术,又害怕祖母责怪,因此也不怎么很教我。我爹就什么都不管,兄弟姐妹们更是疏远隔阂得很。外祖父倒是教导我,但也只说生财之道,经营之义,可从来没人和我说我是国公,若是也去经商,就不给普通百姓活路了。"
“只有九哥不把我当外人,仔仔细细与我说道理,希望我读书懂道理,希望我走正道展才华,又把道理讲得十分清楚。"
许莼看着谢翊,讨好一笑。
谢翊: “……”他这是把自己当父兄师长了,想想自己若是娶个皇后,日日和自己讲为君之道……这日子过起来可没什么滋味。许莼总有明白过来的一天。
谢翊一时又心中叹息自己这般患得患失,又有些释然之感。
终归是栋梁之材,社稷良臣,做对史上流芳百世的君臣,君臣相须,事同鱼水,殊途同归,也不错。
不知不觉到了竹枝坊门口,谢翊勒了马道: “你先回去吧,我再去方子兴那里取点东西就回去。"
许莼依依不舍: “九哥进去坐坐。”
谢翊道:“不必了,对了今日本来前来,是听说最近朝廷要严查禁书,本是来提醒你开着书坊,须得仔细查一查,拿了那禁毁书目来对着仔细核查,以免有小人夹带诬告你。”
许莼道: “好,多谢九哥提醒,我明儿就让人去查。”
谢翊却从袖中拿了一张纸来,却是今日命翰林院誉抄来的书曰: “你按这个查过便好。如今你有帮手,想来也方便。"
许莼接了过来,心中感动:九哥这般忙,还为自己这小小生意挂心,待自己是实在。一时却又忍
不住提醒谢翊: “九哥,您真不用连这小事都在意,之前周大夫就说您,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您这病
本来就是从操心过多上来的。"
“这小小一家书坊,也不在我名下,都记在手下掌柜名下,便是有事,也牵连不到我,总有时间周旋的。况且听说今上在这方面十分宽纵,从不以文字言论罪人的,您千万别担忧这些了。”
谢翊凝视了他一会儿,微微一笑: “无妨,你的事便也是我的事了。
旁的事我倒不在意的。”许莼心如擂鼓,面如火烧,只庆幸今夜这月亮不甚亮,九哥应该看不到自己脸色。
第43章 义学
许莼第二日到了太学,却听到大家都议论纷纷不知道在说啥。
归德侯世子苏霖玉看到他招手笑道: "怎的才来?昨儿策论写得出吗?"
许莼道: “胡诌了几句,今儿怎么了?怎么好像有事。”
苏霖玉道: “听说是今科状元郎,本来都授了翰林院编修的职,皇上之前一直很器重他,召他经筵陪侍数次,甚至还指了他主编某个民间文论诗集。结果昨日不知道为何,忽然被皇上斥责,拖到宫门口先跪着受了掌嘴,又结结实实杖了二十板子,颜面尽失脱了袍服赶了出宫。今日听说吏部就已下了文书,贬他去大理寺,直接从正七品贬到了九品!好不吓人。"
许莼吃了一惊,状元郎,那不是贺知秋吗?前些天还看到他踌躇满志来和他赎书,今日如何就又从云端跌落?朝廷当官,这么危险的吗?
许莼忙问苏霖玉: “可知道是为了什么遭贬斥吗?”
苏霖玉摇头: “谁知道呢?有人说是京兆府尹江显江大人先进了宫面奏,后来便是宫里传了他去,翰林院那边也只打听到这些,据说去探望他,他也一言不发,只说自己是罪有应得。今上一贯深沉,但从不无故罪人,想来是他有什么行事不检点的地方,被揭发或者弹劾了吧。"
许莼惊呆了: “他才上任几日,而且翰林院编修不是号称清贵又穷的吗?”
苏霖玉道: “不好说,做官么,被弹劾的什么都有,他家里听说家境也不好,也有可能是才高被人嫉恨,也有可能是从前什么事被翻出来了,也难保。借债不还的,停妻不义的,不孝不悌的,什么都有可能。"
许莼想了下自己那满是瑕疵的生活作风,麻了,就自己这样,当什么官啊,还是九哥自己太完美,对自己期望太高了。
苏霖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悄悄拿了张帖子给他: "翡小王爷下的帖子,避着人些,不是人人有的。说举办文会,邀你和令兄参加,原本说是三鼎甲都邀了,结果状元这般恐怕是不来了,但也极难得了。听说探花范牧村和小王爷十分莫逆的,你明儿一定要来。"
许莼道: “好,只是我大哥不一定去,等我回去问问吧。”
苏霖玉道: “不是说官都授了只等着赴任吗?能有什么事?”
许莼道: “似乎是我家老太
太说身子不舒服,托人去吏部说了下,便把那缺先给了别人,他一边在京里侍奉老太太,一边侯缺了。"
苏霖玉微抬眉毛: “你家老太太这般,可不太好,这般会影响令兄前程的。才授官就要候缺,别人还要塞银子等实授呢。"
许莼道: “我看我大哥也郁闷,到老太太跟前伺候了几日,老太太日子也渐好了,想来很快也要出去了吧。"
苏霖玉叹道: “哪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呢,你算顺心了,虽则有个庶长子,幸而皇上英明,下旨出继了,来日不知省多少事。"
许莼一笑,听到磬声响,看到沈梦桢进来,便也不说话认真听课了。回到家他拿了帖子给许孤,许燕看到是翡小王爷的帖子,有些意外: "如何邀了我?"
许莼道: “说是原本三鼎甲都到,但听说状元不知为何犯了事惹了皇上不快被罚了杖,如今在家里养棒疮呢。你要不想去的话,我邀韩姐夫去好了,前而大姐姐说姐夫在家气闷,让我有空带他散散心。
许燕道: “祖母已答应我让我外放了,先谋一个好一些的缺,离京前且认认同年也好。”
许莼点头,兄弟俩仿佛倒是都心平气和起来,讨论了下送的礼,无非都是些砚台古画花瓶之类的。
第二日果然两兄弟各乘了一辆马车,与长辈禀过后便去了。
这次文会是在山庄里,他们搭车用了半个时辰才到了,许莼下马车的时候暗自叫苦,觉得早知道如此自己就借口生病不来了,前些日子划龙舟本就累得厉害,如今浑身筋骨肌肉都还有些酸痛拉伤,腰上还贴了好几帖膏药,又来这劳什子地方,马车颠了这些时间,可把自己浑身骨头都颠松了。
还不如去他自己的别业,准备好东西和九哥耍子呢。上次让他们重新修过去后山的路,也不知修得如何了,还有让采办的禽鸟,也不知品相如何,再那些窗纱和帐子都要重新收拾过,到时候蚊子肯定多了,驱蚊的法子也得想好。
他心里嘀咕盘算着,还是命春溪夏潮拿了礼品下去了。沿路也算山清水秀,暮春时候,本就花木繁茂,鸟鸣山幽,山景盎然。许莼心中却又暗自和自己那别业比较,得出了还是自己那最好的结论,可惜九哥还是不得空。
两兄弟才进去,谢翡就笑了,站起来道: “许家
两位才子都来了,快请快请,我来给你们介绍。"
席上已坐了不少客人,大多都是太学的同窗如苏霖玉、熊文甫、谢骥等人都在了,还有一些从前见过的权贵公子。
许莼看有一位郎君面生,样貌极出挑,穿着一身玉色儒衫,在人群中十分佼佼,心中猜测便是那传说中的美男子,探花范牧村了。
果然谢翡带了他们过来便先介绍今科榜眼张文贞和探花范牧村,张文贞有些眼高于顶,对他们两兄弟都有些不以为然,只做了个揖,还有些阴阳怪气笑道: “原来是恩礼兄,皇上亲赐字的殊荣,几辈子难得啊。"又对许莼道: “原来你字思远,这么说来既然令兄出继了,你也可叫伯远了。"
一时许抓面上僵硬,他本就引以为耻,此刻被当席拿出来讥讽,越发面上紫胀,许莼只拱手笑道: “多谢榜眼指教,不过我这字为极尊敬之人赐的,万不敢改动了。”
范牧村笑着解围道: “那日我们三鼎甲的光彩,都被靖国公府双麒麟的光彩给遮住了,既然今日麒麟儿到此,不可不饮,我先满上。"
他举杯先饮了,谢翡笑道:“榜眼探花这一席,今日能有幸邀到,都是仆的大幸了,这才拉着靖国公府上的两位兄弟来陪客。"
许莼看着范牧村言笑晏晏,风姿超绝,心生好感,也举杯将这一席敬了,又下去介绍了一回,坐了下去,一时宾客齐备,歌舞演起。
就这么主宾来回互相敬过三巡,谢翡才笑着说了今日之意: “今日邀请列位来,都是平日我见着大家慷慨好义,人品才学超卓,且都意气风发,正当华年。却是有一事想要兴办,召集各位来商议。"
"大家也都知道,去岁十月,京畿水灾,京郊灾黎受灾严重,朝廷也拨了米粮、棉衣分遣大臣赈灾,设厂监放。然而到底冲毁了村庄民房无数,不少灾民顶不住寒冷冻馁而死或者溺死了,当时遗下不少遗孤,都被育婴堂收养了。但其实里头颇多五至十四岁的孩童,约莫有上百数,育婴堂其实无力收养,只是暂时收住,让其不至流离失所而已。"
熊文甫问道: “非羽兄难道是想要资助他们?倒是善事一桩,我等愿慷慨解囊。”
谢翡摇头道: “一时资助,不过是解一时困窘,我之意,乃是想要在京里举办一所义学,先将这批受灾的孤儿收入,
再之后凡是官办育婴堂的婴儿长成,无人收养的,也可进入,延师教之,使之知礼义,明事理,岂不是好事一桩?"
一时众人都赞叹: “果然是德政。”
谢翡道:“今日召集大家来,主要为了议这义学筹建的诸般事项,如选址、择师、筹银、定名等等事项。"
张文贞立刻道: “某愿捐金一万两助此义学!”原来他出身江南仕宦人家,多的是钱,此时自然是迫不及待。
一时众人不免都有些愕然,他调子起这么高,众人倒要如何行事?好好一件义事德政,倒被他弄得似商贾行事。
范牧村笑道: “张兄莫急,钱是小事,这里这许多王孙公子,还怕凑不齐吗?关键还是这兴办义学,不知非羽兄可禀过朝廷了吗?若是在礼部那边能得些支持,咱们聘请讲师也好行事。"
倒是老成持重之言,毕竟谢翡说出来的时候,不少老成些的官僚子弟就已心中嘀咕了,要知道别的地方还罢了,京城里施粥赈灾义学这些邀名的事情,可不是随意能做的,尤其是这位小王爷,可是宗室子!
一时众人对范牧村都十分感激,一则一句话将被张文贞抬高的助金抹淡了些。大家看重的是钱吗?但是一喊就一万两,是什么意思?这里王孙世子就有好几个,谁急着显摆呢。看着写的好文章,怎的如此俗气。二则也把众人隐忧提了出来,朝廷那边可过了明路没?别兴头忙活一场,最后反受挂落,连累家族。
谢翡笑道: “皇上自然是答应了,我前日已和皇上禀报过,皇上还笑道不仅要教诗书经义,算学画图、天文地理这些也当教起来,便是来日不能科举出身,好歹也有一技之长能谋生。"
一时众人都称颂不已。
许莼心中洞然:这翡小王爷敢把三鼎甲都叫来,自然是先通过气了,否则哪敢如此明晃晃拉拢天子门生?
那张文贞看着鲁莽,一叫就一万两银子,范牧村又拉着描补,说已禀过皇上了,好安大家的心。
合则今日这一席,原来是鸿门宴,全是等着小爷我这肥羊送钱呢。怪到来到这荒郊野外,这是让大家不好逃席,面上过不去,好歹助一些。
说不得也让他们看看小爷的手段。
第44章 印书
只看到席上你一言我一语,敲定了义学名称就叫维贤书院,因着招收幼童,取的千字文里“景行维贤,克念作圣”,也便于孩童理解。又接着谈选址,既是主要招收育婴堂的孤儿,自然是在城西就在育婴堂附近合适,地方最后是谢翡应了出面去找京兆尹,在那附近寻一官田作为义学之用。
这之后终于谈到戏肉筹银的事。张文贞仍然是当仁不让: “我出银一万,小王爷不必与我客气。"
谢翡笑了声: “守之兄。”他亲热地称张文贞的字: “守之急公好义,我极佩服的,只是不可让你一人独美了,且先将建书坊所需的费用一一列出算个总账,再大家筹一筹,此事私下再议倒不着急,但我已请了一人来做这监察,定铁面无私,涓滴归公,也好教诸位捐了银的放心。"
范牧村笑道: “非羽兄不必说,我已猜到,必是请了直声震天下的李梅崖李大人吧。他一贯与你熟识,得知有此善举,岂有不参与的。"
谢翡道:“不错,李大人才赈灾返回,但事务繁杂今日来不了,听说有此义举,十分赞赏,欣然同意。还有状元郎生病来不了,今日已托了人先送了一千两的银票给我,只说是略表心意。一会而便麻烦苏霖玉做个记账官,大家先报一报捐款的银两数,无论多少,都是个心意。"
许莼一直坐在那里慢悠悠喝茶,许孤在一旁不敢出声,心里却十分忐忑,他刚刚过继到长房,怎好开口去和嫡母白氏要钱,去哪里弄一千两银子来捐?莫说一千两,一百两都没有!
但让他厚颜继续让二弟出钱,那他也做不出来,毕竟刚才刚被讥讽过。但打肿脸充胖子,他也是真窘迫。一时间上下不得,十分煎熬。只是心中又奇怪,从前这个弟弟十分豪爽,平日宴会遇到这种事情,他都会主动提出会银或是赠银,此刻却一直不说话,却是为何?
只看到苏霖玉笑道: “敢不从命,只是弟于这算数上着实不精,刚想着荐一人来协助我。”
谢翡一笑: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说完十分亲热看向许莼:“要说术算一门,咱们太学,除了思远弟,再无旁人了,却不知思远可愿助我等一臂之力?"
许莼笑道: “如此德政善举,又蒙非羽兄看得上,岂有不竭尽全力之意。记账这是小事,苏大哥这是谦虚了。我适才正想着,有非羽兄首倡,又有三鼎甲在前慷慨解囊,弟微末之人,岂敢掠美,但
这等大事,不可不略尽绵薄之意。"
“正好弟家下产业有一印书坊,我想既是义学,总需授课书本、纸张、笔墨等物,不若这义学学生所使用的所有书本、纸张笔墨,都由我们靖国公府上一力承担了,如此可好?"
这却有些出乎意料,谢翡微微诧异后笑道: “思远所虑果然周到,如此甚好。”
许莼微微一笑,这笔墨纸砚他本来就卖,大批量从闽州进货,蒙童用的纸张笔墨,本就要求不高,便是放开手去用,能用多少?
但印书,尤其是印教材,如五经正义,史书、医书、说文解字等这些书,是不可私印的。这需要国子监的准许条子,并且发放国子监制的官刻镂版才能印,每年都有数,不是轻易拿得到。
他之前盘的那印书厂,本就半死不活不赚钱纯为了印自己想看的话本,平日只能接些私人书籍、诗集、佛经、碑拓字帖等等的生意,全不赚钱,本也没打算为了这个去专门托人送人情,人情可不好欠。
如今可不正好借此东风,有谢翡和三鼎甲带头,又是义学这样的善政,国子监这边自然会给许可条子和官刻镂版,一旦得了这个,义学办得越大,其他书院的生意那还用说吗?
更不必说自己还有个书坊能卖了,到时候科考试题、经典释义这类畅销书赚钱自然不在话下,这
生意做得过,又是行善积德,名声好,不亏。
许孤在一旁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要知道许莼若是捐现银,无论带上他还是不带上他,他都会被架在火上烤,如今只以靖国公府的名义认捐笔墨纸砚,既实在又清雅,也捎带上他了,无论如何今日这个台阶下得去了,好歹不会丢脸了。
说起来笔墨纸砚似乎不多,但允诺长期供给,累计起来也不是小数。在座这些虽然都是贵公子,却未必能代表家里做这个主开这个口。更不用说还有印教材课本这琐碎事,有印书坊印送,自然比外边买要方便许多。如今许莼情愿长期供给,又必有能干管事专人打理,自然是省下许多麻烦事。
便是谢翡也说不出个不好字,一时众人都笑着赞许,又饮酒一番,然后作诗的作诗,擅画的画画,好歹将今日给应酬过去了。
待到出了山庄回了车上,许孤喝了不少酒,带着些醉意看着许莼,许莼今日穿着不似从前华丽,只简单穿着绛紫袍,一丝纹路绣花都无,身上也只在腰间
挂了一枚白玉佩压袍,但通身的气派并不逊色于今日那些皇孙公子,士林学士,今日看他侃侃而谈,丝毫也没有气怯之感。
他忽然恍然发现自己这个印象中一向纨绔风流的二弟,不知何时已仿佛成长成为自己不认识的模样,太学,真的能这么改变人吗?
若是生父许安峰仍在,他作为大房唯一的长子,亦有如此机会荫入国子监,结交达官贵人,是否……也如二弟一般,在王公贵人中应对自如,落落大方,丝毫不卑怯?
而且,人人都知道靖国公府世子有钱,今日许莼不捐银,说出去会不会又被人讥笑?他离开了那被架在火上烤的境地,回忆起来,又有些忐忑不安了。
许莼感觉到大哥看着他,抬眼问道: “大哥怎么了?”
许孤道: “没捐银的话,他们时候会不会宣扬出去,说靖国公府小气?”
许莼满不在意: “小气就小气,最好下次都别请咱们,不好么?横竖大哥你也快离京了,怕什么——现在看着三鼎甲好威风,结果一个月不到状元立刻就被贬谪了,谁知道等你回来,他们又去哪里了。三年又出新的三鼎甲了……咱们读史,也没多少个青史留名的文官是三鼎甲么。"
许抓面上终究有些不安。
许莼又宽慰许孤道: “人若是不想给你面子,鸡蛋也能挑出骨头来。我不捐银子或者捐少了,说我为富不仁小气,我捐,少不得又编排我挥金如土,好名显摆。你忘了上次我请客的事了?这情面给不给,都是看人下菜呢。他们不给我面子,指望我给他们面子呢。面上过得去就是了。"
"大哥不也说过我交朋友的都是冲着我的钱来的么,若是我一毛不拔了,今后不正好冲着钱来的人就少了?也省得你被我带累嘲笑。”
许孤沉默了一会儿,当日觉得满城沸沸扬扬,天大一般的事,如今几个月过去,李梅崖去赈灾回来,许莼入了太学,谢翡等王公贵族一样带着许莼玩,靖国公府毫发无损,还有谁说许莼奢侈请客这事?
这么想来,他心态也微微放平静了些,面色也放松许多。
许莼看到他如此,心中先纳罕,从前见许孤自许才高,如今看来遇到这样场合竟也胆怯,想是殿试失利,又上来就被张文贞刺了一下,傲不起来了。
这么说来,许莼忽然有些领悟若是之前没遇到九哥,我大
概也是如此,先被张文贞上来就讥讽几句,气势弱了。之后少不得为了争那一口气,势必要捐银压过那张文贞。事后可能又要忐忑不安,反复斟酌自己席上说的那一句话不对,捐的银子够不够,全力为了谢翡的义学出钱出力。
最后名声都是谢翡拿了……自己说不得还是继续还是那破名声,越砸钱出去,最后吸引来的,都是这些为了钱来算计自己的人。
九哥说得没错,之前李梅崖那事出后,谢翡还屈尊与自己结交,待自己十分亲厚。若是从前,自己只怕是要感激涕零受宠若惊。又自觉纨绔,读书不成,在他们面前哪里还能站得直?大概也只能不停给他们送银子来证明自己有用。
九哥……才是待我真正好之人。他赞我聪明,夸我雏凤清声,教我如何应对辱我之人,仔细教我做人读书的道理。九哥才是正派之人啊。今日堂上诸生,人人都还是看不起我。
想要被人看得起,还须得自己立起来,有实实在在的本事。许莼心里微暖,人虽还在车上,心思早已飘到远方。也不知道九哥如今在做什么,应该还是忙。
九哥,九哥。
许莼想到这里心中又酸楚,九哥既然不是贺兰公子,那想必这个岁数,早已娶妻了吧,说不准连孩子都有了,只是不好与我说罢了。
想到此处,心中翻腾不休,一时又觉得人生漫长,自己恐怕这辈子再遇不上九哥这般好的人。
回了国公府,他和许燕又去了长辈禀报,太夫人细细问了一回道: “莼哥儿这法子不错,就还是欠考虑了,怎能一直出?出个三五年也差不多了,咱们国公府的家学,都不曾有这么好的供应。"
许莼微微一笑: “祖母说的是,只是当时三鼎甲都在,榜眼直接捐了一万两银子,就连状元郎听说家境贫寒,都出了一千,散席的时候我看范探花捐了五千两。"
白夫人笑了声: “莼哥儿还是年少没经事,榜眼张大人就算了,那是江南世族,钱多。状元这一千两,绝不是他自己出的,他只需要出个名头就行了,那钱多半是谢小王爷自己从哪里腾挪的,自然也不是他自己出。横竖到了这份上,三鼎甲哪怕一个铜板不出,只要肯借名头给顺亲王世子就行了。这就是哄哄你们罢了。当然,范家到底到底是大族,虽然衰败,五千两还是拿的出来的。"
太夫人点评道: “这些人都是着急在京里出名
的,咱们不着急,犯不着争这个头筹。”她看了眼许孤: “孤哥儿若是留京,我倒也愿意自己替你出了这银子争个名声,奈何你一定要外放,那也就没必要争这一时长短了。"
许抓低了头不说话。
一时也就散了,许莼又去见了爹娘,许安林刚回来,一点小事做得声势浩大,劳苦功高,只说累了歇去了。盛夫人问了两句青钱安顿好了也便罢了。
许莼便瞅了空又溜去了竹枝坊,仔仔细细把今日的事写了给九哥,又点评了两句: “从前只觉士林清贵,如今仍也视我如肥羊。狗肉朋友欲我会账,还要奉承我两句。现如今让我捐真金白银,却是要把我当羊牯做局架火上烧。呜呼,朝中做官的若都如是,悲矣。听说状元郎获罪贬谪,九哥,当官不好耍。"
"又及,九哥有什么不方便在外边印的东西,弟可代劳,必不外泄。"
谢翊看着这书信又是微笑了,这一副小心翼翼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印什么禁书又还要鼓起勇气要帮自己印的态度,实在可爱。
这义学捐款一事倒是应对得不错,果然孺子可教。只是为了个国子监印书的许可这般得意窃喜,他开口和沈梦桢说一声不就行了?
谢翊提笔复信: “朝堂固然诸多工于心计之人,但无非为利为名,士林也有务实正气之人,但不会为利结交。高山流水知音难觅,更何况可托生死之友,一辈子有个一个两个足矣。其余诸人,都为过客,匆匆来去,不必计较真心与否。若要共事,要么以名利驱之,要么以势压之,挟其把柄……"
他顿了顿笔,终究从案上拿下裁纸短刀,将最后一行“若要共事”之后全裁掉。
这孩子心实,不要吓到他了。至于印东西,给他找点事也好,省得日日被谢翡他们惦记着,想到肥羊两字,他都忍不住想笑。
他想了想,命苏槐: “你去御书房拿几套书来,一套《三国演义》,一套《龙图公案》,另外还有一套《本草》《瘟疫论》、《伤寒论》、《辨证录》、《三合集》,再有《珠算经》、《马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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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槐应了: “是。”心里想着,乖乖,这可全是内藏孤本抄本善本啊,多少翰林学士想看,也要一本一本慢慢借,这小公爷拿去印了卖,喃!
谢翊自言自语道: “这能让他忙上一段时间了。”也省得日日和狐朋狗友厮混,与虎狼周旋。
第45章 题匾
六顺十分勤勉,第二日许莼收到这一大盒书,肃然起敬道: “九哥原来有这许多珍贵藏书!”
他先迫不及待拿了九哥的信来看,看到那句: “可托生死之友,一辈子有个一个两个足矣。”一时不觉有些痴了,心中想着,我只要九哥一个足矣。
一时竟也不知如何回九哥,只能先将那盒书籍打开,仔仔细细看了,越发感动,这些书显然是九哥认真选了的,《三国》和《龙图公案》,选了画师仔仔细细配好画印绣像本拿去卖,那可是极畅销的!医书自不必说了,这可太珍贵了,周大夫看到恐怕也要两眼放光,不若这刻本校样就让周大夫来做,他定要开心死了。这《珠算经》和《马经》,就更珍贵了,印出来也极实用,又是自己立刻就能给义学印上的。
他心中感激越甚,越发珍重,不敢轻亵了九哥的这番心意,于是亲自捧了书包好,叫了冬海来监督,先去了闲云坊,把青钱和罗禹州叫了来,把这书给他们看了,然后说了想法。
青钱一听自然喜悦: “这绝版书可不易得,一则要管好,派八个得力管事锁好,四个一班,日夜轮流看管,寸步不可离。白日派人来一页一页拓了去做刻版,书一律不许带出书室;二则整个消息都需封锁,不可外泄风声。待做出刻版后,先印一个校本,请人精校,这时候便可请画师来画绣像插画了。这时候书也全都可以归还了。"
罗禹州也道: “那印书厂还得重新申饬一轮,之前到底不是咱们家产业,我先安排几个得力管事过去,把上下印书刻版校对的工人都重新整理一遍,留下可靠的,印厂也得好好修一下,需要补充什么的得赶紧采办,工人食宿的地方全安排上,刻版期间一律食宿在书坊里,不许外宿。"
许莼一听极是: “是的,之前那些印印话本可以,但印这绝版书,那还是差了,得把工具都给弄好了。纸张、刻版、画师,我都要最好的,这才配得上这书。工人都给捋顺了,印厂这边得麻烦罗管事了,横竖这边闲云坊也有青钱姐姐管着,您可多留些心在那边,你这边冬海配合,主要是那些医书,到时候周大夫也掌着,必万无一失。"
“至于义学捐书这边,就请青钱姐姐总负责了,一应对接,也都靠您了。我把秋湖留给您,有什么事可让秋湖帮忙,来回禀报我。"
青钱一笑,跃跃欲试: "多谢世子信任,必不辱所托。笔墨纸张这些,咱们闽州可
是特产,如今立刻调货,必不给世子丢脸。只是这般你身边就只剩下春溪夏潮了,我给表少爷那边去个信,再挑几个能干的给您送来?"
许莼摇手: “罢了,表哥那边也是用人的时候,咱们自己再慢慢教着些人便好了。”"等等,这印书坊,咱们得起个响亮点的名字。"
青钱道: “我这些日子刚接收书坊,也了解了一下,有名的有洞庭扫叶山房,取校书如扫落叶之义;姑苏聚文堂,四美堂,宝兴堂;金陵富文堂、聚锦堂、德聚堂;京里的就更多了,聚珍堂、善成堂、文成堂、翰文斋等十几家,但名字就普通了,不好记,依我说得起个好记的,雕成堂号,每本印上,这样才响亮。”
许莼心中嘿嘿一笑,连忙回去写了一封信给九哥,九哥才学高,替自己起个响亮的名字嘛。
谢翊却是在见谢翡,听谢翡说义学筹措的事,笑着嘉许道: “卿办事能干,这么几日竟筹了这许多,多余的捐款倒也不必退回了,只转给京师育婴堂吧。供孤儿日常衣食供给,也算周全。"
“朕给匾额题字的事就免了,你既都请了三鼎甲,让他们分别题匾题诗便是了,朕记得状元的字很不错的,他又出身贫寒,如今捐资助学,也是个不忘本的意思,贫寒孤儿看到这三鼎甲的题字题诗,自然也踊跃向上,善举也。"
谢翡原本以为皇帝必恶了贺知秋,没想到还能神态轻松这么说,心道若是自己回去转述给贺知秋,恐怕他也能放下心来。
谢翡便也谢了皇上天恩,退了出去,却在夹道看到苏槐亲自捧着个朱红匣子,笑意盈盈迎面进来,见到他连忙侧身鞠躬:“奴婢见过小王爷。”
谢翡笑道:“苏公公好。”
苏槐笑容满面: "小王爷好,听说您兴办了一所义学?老奴那边也有些积蓄,略尽绵薄之力。"
谢翡忙道: “实是已凑齐了,不敢再受公公美意。早就远远超过了兴办义学所需银两,刚刚与皇上报了,皇上命多余资金转去育婴堂呢。”
苏槐道:“这等,那我也命人送去育婴堂吧。老奴还有差使,小王爷先请。”
谢翡连连作揖,看着苏槐脚步轻快小步送入了内殿,不多时便又看到苏槐小跑出来传笔墨伺候,心中诧异,文心殿一贯是皇上日常见大臣面奏议事的地方,若是写字一般会去后
殿岁羽殿。
如今忽然传笔墨,自然不是日常笔墨,想来是要写大字了,这是要给哪里题字吗?皇庙?还是宫里哪一处修建?难道是斋宫?
可惜自己没有求得皇上赐笔墨给义学,若能求得御笔题词,譬如宣成、清湘书院,流传至今,可都是嘉话。
谢翡一径想着,一径回去继续筹办义学的事,一边果然亲自登门去了状元府邸,送了些药材补品,又将皇上口谕告诉了,只以为贺知秋定然欣然。
没想到贺知秋听了这话,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 “皇上这是诫勉于我,不可忘本。多谢小王爷转告皇上口谕,臣凛遵君命,不敢有违。"
谢翡有些茫然,但还是宽慰道: “我看陛下十分和气,贺大人还是放宽心怀,早日养好伤,振作起来,过些日子书院开张,还请状元郎亲笔题匾,到场祝贺。"
贺知秋点头道: "多谢小王爷,贺某惭愧,也是时候振作起来,为民谋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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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六顺亲自给许莼送来了匾额横额“雏凤堂”。
许莼笑得合不拢嘴,又让六顺转送给九哥一套大笔,却是上次九哥喜欢,他又让人定制了一套专门写大字的毛笔来,今日刚刚送到。
送走六顺后,许莼自己把那"雏凤堂"反复看了几遍,只觉得淋漓恣意,潇洒出轻尘,正如其人一般。心道:九哥写得这般好,我就将这字直接拓印刻制成堂号,印在每本雏凤堂出品的书上,这些书定然要流芳百世的,九哥的字也随着这些书,造福世人,流芳百世。
第46章 文书
义学转眼落成,择了吉日开张。
谢翡亲自主持,京兆府尹江显亲自过来致辞,三鼎甲贺知秋和张文贞、范牧村也都到了。花团锦簇燃了鞭炮,贺知秋提前题的“维贤书院”挂了起来,张文贞则写了一篇文赋,以贺这书院成立,范牧村则写了一首诗。所有的贺文贺诗全都提前刻好了碑,放在书院入门的照壁处,背后则刻着捐赠人的名单及捐银数。
江显见了贺知秋有些尴尬,但到底官场厮混多年,倒还与他打了招呼。贺知秋平心静气拱手还礼,甚至还和他讨教: “江大人这些日子城墙修缮安排得极好,我等住在城墙附近的百姓都有受惠到。"
他母亲看他病了消沉,便瞒着他还去给修城墙的劳役送了几日食水,挣了工时拿了竹筹换了不少吃用回来,他问了才知道,心中羞愧自己为官还要让母亲辛苦,另却也吃惊江显竟有如此之能。
江显尴尬道: “都是赵毓大人一手安排,不敢掠功。”说完看贺知秋面上全无怨恨自己之色,若无其事。心中也微微放了心,想起来幕僚和自己说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便也装着太平样笑着说些闲话,一边看着学生们受了先生训导后,排着队领书盒、书袋。
学生们都穿着簇新的统一制的皂边蓝袍,扎着腰带,头脸都洗得干干净净,领到书盒书袋的都笑逐颜开,十分激动。
谢翡拿了那书盒来看,笑着对范牧村笑道: “这书盒还挺实在的,沉甸甸的,是楠竹做的吧?还细心雕了花。"
范牧村道: “适才也听文贞兄说了,说盒子里头配的全是京庆纸,笔是蓝田笔,墨锭是松烟墨,砚选的端砚,印的课本也很用心,选的《千字文》《幼学琼林》《算经》。我也才说这学生习字就用京庆纸着实浪费了,说是另外还有练字用的毛边竹纸,书盒里头放这纸更体面些,果然考虑周到。"
谢翡拿了一册课本起来随手翻看一边笑道: “不过半个月时间,许世子能办得如此精心,确实能干……"他顿了顿,看到书的扉页套印有朱红色的印书堂号"雏凤堂”。
他一怔,他身后的江显看到呵呵道: “这雏凤堂的堂号几个字写得甚好,我适才也和状元郎说过,这字写得和御笔竟有些神似。雏凤清于老凤声,这书局堂号起得十分妙啊,倒很衬这今日的场景,雏鸟嘤嘤,以待来日。"
谢翡笑道:“我也才说这字怎这么眼熟……原来是有些似御笔……陛下自幼喜临飞白和章草,落笔大开大阖,帝王气象,这几个字虽也神采灵动,似凤飞展翼,但这笔意缠绵徘徊,倒有些悱恻之意,少了些昂扬雄俊之气。"
他旁边的范牧村看他们说得热闹,笑道: “得非羽这几个字品评,我看许世子这印书堂生意也要好了,我倒要看看什么字,配得上非羽兄这评不……”说完也拿了一本课本起来翻,几个字落入眼帘,他面色微微变了。
谢翡笑道:“听说东野兄自幼就伴驾读书,自然也是熟悉皇上的字的,你说说,像不像,我刚才看到都愣了下。"
范牧村笑道: “无非都是飞白罢了,倒也不必牵强附会,靖国公府的产业,若是能拿到御笔,岂会不宣扬,再则皇上怎会给个名不见经传的印书局题字。"
众人都笑了,大多也都如此觉得,谢翡转头道: “怎的不见许世子?”
苏霖玉道: “倒是说要来的,结果一大早据说沈先生忽然找了他去,听说是有个什么工部的数据
算不出,烦到沈先生那里,沈先生大概找了几个精算学的学生去算去了。叫小厮和我这边说了声,说一会子算完直接去花云楼便好。"
谢翡点头: “那倒是正经事,如此这边事也完了,我们且去花云楼聚一聚吧,也算完了一件大事,好好贺一贺。说不定许莼已在那里了,有他在的话,想来算得快。"
熊文端戏谑道: “就怕沈先生抓着他要考他功课,给他开点小灶,一会子若是看到他面带苦涩,定然就是被加了功课。"
一时熟识许莼的人都笑了起来,贺知秋问道: “说的是靖国公府上那位世子吗?”谢翡道:"对,忘了你不曾见过,一会子为你介绍许世子,字思远,极慷慨有趣的。"贺知秋道: “倒是琼林宴那日见过他父兄,想来簪缨世家,人才自是出色的。”
张文贞接了句: “我也是那日见了他父兄,觉得俗的俗,迂的迂,没想到那日宴会见了许世子,倒与他父兄两样,有晋人风,可堪结交。"
贺知秋知道这位榜眼恃才傲物、眼高于顶,一般一些的人都入不了他眼,竟能如此品评,想来这位靖国公世子果然有过人之处。
谢翡笑了: “我先也为流言所误,
以为许世子身厌罗绮,口穷甘鲜,是个荒唐轻薄儿,也是见了才知道传言有误。"
一时说着话,众人辞了义学,纷纷上车往东城花云楼去了。
时已接近端午,天气暖热,花云楼四处种植了花树,果然花放似云似霞,烂漫如烟雾,众人在最高楼不由神驰意夺,幸好也已备下诗纸,诸人纷纷作诗。少不得又有人笑: “幸而思远不在,否则又要尿遁逃写诗了。"
大家哈哈笑,有人亲昵解释: “不可笑话他,世子好歹能画上几笔呢,人家画的画现还在宫里珍藏,你我还不趁如今多收他几幅画,来日说不定子孙就靠此翻身了。"
众人越发欢乐,贺知秋却也只是心中暗自纳罕,不由也有些等着看看这位许世子是何等风采,倒让人人颇为推崇,乐于结交。
却说许莼一大早便被沈梦桢抓去国子监与几位算学博士一道算了半日京城修渠的尺寸,好容易算好核对无误了,又被沈梦桢留着考问了一回之前教的功课。
结结巴巴硬着头皮答了个大概,沈梦桢倒颇觉满意: “倒也算得上还用了些功,读过书了,但还是欠缺些火候,背得也不熟。策论上虽说破题有些新颖,但显然对经典不熟,这些明明大儒都有现成论述,你却不知引用。若能熟练引经据典,不知省多少力。"
许莼苦着一张脸看向沈梦桢,心想着我这十几年也就这一年才学了书,能不写别字已是孔夫子保佑了。
沈梦桢却又列了一张书目来: "你回去按这个书目好好看看,我到时候会问的。"
许莼: "……"他端端正正双手接过书目,恭敬道: “多谢先生教诲。”心里苦汁子都要拧了出来。说好了诗酒放旷呢!说好了风流狂生呢!沈先生!您怎么变成严师的模样了!
沈梦桢仿佛视而不见他面上的苦涩一般,从案上又拿了一张盖着礼部大印和国子监大印的文书出
来: “听说你要给义学刻书,这个是刚办好的,给你。”
许莼大吃一惊,接过那张文书,看上边工工整整填着自己那新出炉的“雏凤堂”的印书许可文书,下边用蝇头小楷写着印书范围:史书经义、诗文佛经、医书算书等,竟全包含了。
沈梦桢道: “凭这文书可去取九经的缕版,不可自己造次瞎印给家里惹祸,
连累你先生我。”
许莼两眼炯炯激动看向沈梦桢: “多谢先生解我之忧!前日去监印司去打听过了,还说这得慢慢办,既是义学所用,让我先刻些蒙学的书也不妨,后面再慢慢办。您如何知道我这印书堂叫雏凤堂的?哦我知道了,定是方大哥和您说的吧?我好些日子不见到方大哥了,他去哪里了?替我帮了这样大忙,我治一席请您和方大哥吃个饭吧?"
沈梦桢挥了挥手有些嫌弃: “不必,和老方有什么好宴,死板无趣,满脑子规矩和家门荣光。他时常不得闲的,听说出去办了个外差,才回来又要出去了,不必理会他,你忙你自己的。去吧,不是听说今日义学开张?"
许莼笑嘻嘻: "好,先生一起去吗?说是在花云楼那里宴请呢。"
沈梦桢长叹一声: “罢了,都是太学的学生,我去了你们倒拘束了。”他欲言又止,做了这什么劳什子的祭酒,去哪里都能遇到学生,见到他先正衣冠上来行礼作揖,毕恭毕敬。
为人师表沉甸甸压着他,不敢说道德楷模,总不好轻狂风流。什么菊坛名角,风月花魁,自己哪里还敢近身!怎么想都觉得皇上似乎是挖了个坑让自己跳了进去。
想起昨日刚刚办差回京的方子兴风尘仆仆,也没敢歇着,专门跑过来传了皇上口谕,一则皇上嫌他教导许世子不够用心严格,但却又强调世子年少,心性未定,当徐徐引导,鼓励嘉勉为主,不可批评刻薄太甚,以免世子厌学;二则世子要印书,让他即弄个许可文书给世子。
功课不许太多又不许太少,不许不严厉又不许太严厉,显然看来也是绝不能打戒尺的,这让他怎么教?
他这都是被谁害的,他看了眼尚且懵然不觉的许莼,终于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这个太学祭酒的职位,恐怕是从这位世子身上来的。
许莼喜滋滋反复翻看那文书,小心翼翼折好放入怀中又道: “那先生,我先告辞,先生有空只管和我说,学生替您办席。"
沈梦桢挥了挥袖子示意他快走: “快去吧,我还约了李梅崖有事相商。”
许莼大诧,上次明明看沈先生和李梅崖仿佛生死大仇一般,如今怎的还能心平气和相约谈事?不过他也没有多想,只起了身行礼辞行,喜滋滋出了太学上了马,果然一径前往花云楼去了。
第47章 试探
许莼去一进到花云楼的楼堂里,便立刻被众人起哄捉着罚酒,许莼只好赔着笑把沈梦桢拖出来当挡箭牌:
"不行不行,沈先生这交给我的渠道尺寸,我今日这还没算完呢。这是好说歹说,说是小王爷今日义学开学了,得我去助助兴,这才放了我回来,今晚还得继续算,明日得交给工部去了,喝醉了可没法算。"
谢翡笑着道: “是有正事,莫要灌了。我听说正是为了修护城河和城墙的差使,工部时时调国子监这边的算学博士帮忙计算,想来许兄弟今日忙的就是这个。你们看江大人也才走,说是还忙修城墙的事,这也是今上亲自交办,一等一要紧的差使了。"
“正好这里有空座。思远过来这边,今日状元郎却来了,你们还没见过吧,我给你们介绍介绍。”
许莼听到状元郎几个字心里就咯噔一下,虽然知道这贺状元入朝为官,迟早是要认识自己的,但这还是有些猝不及防了,只能硬着头皮跟着谢翡过去,满脸堆笑深深作揖: “见过贺状元,在下许莼,久慕高才,今日得见,幸甚之极。"
贺知秋等他一进来就已吃了一惊,虽则衣着不似之前过年时候见到那般富贵华丽,只穿着件青色儒衫,结着青幞头,但容貌俊美逼人,神采焕发,不是那闲云坊的少东家是谁?
他之前心中熬煎,虽觉对不起那少东家,却仍是害怕自己十年寒窗一朝成空,索性大丈夫一不做二不休,抢先举报。当初曹操杀吕伯奢,成就千古枭雄,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但到底心中有愧,如今忽然看到苦主在前,那一刻多年修出的修养竟然差点破功,几乎想要拔脚而逃,那在皇上跟前的羞愧耻辱再次涌上了心头,但所有人都看着他,他竟一时无法脱身。
但看那许世子竟仿若无事一般上来行礼说话,笑容满面,目光诚恳,并无怨恨之色或者鄙夷之色,反还如同上次见他之时一般,仿佛还有些愧疚心虚。
贺知秋心头微微定了定神,还礼道: “适才闻说许世子文采风流,慷慨好义,原来是这般风姿,只恨相见晚了。”心下又暗自庆幸京兆府尹江大人先走了,否则这一番厚颜无耻的话今日如何说得出口。
众人看贺知秋今日只是郁郁,本以为他才中状元,便被贬官,因此并不如何敢触他伤心事,只不远不近供着他。如今看他忽然折节下交,
十分谦虚,不由全都纳罕。
一时谢翡命许莼入席,添酒,一番觥筹交错,用过几轮后,贺知秋这才觑了空和许莼说话: "请弟借一步说话。"
许莼只道贺知秋仍然是担心他泄露他的私事,自然也起身离席了只说去赏花,下了楼在花树下徜徉说话。
贺知秋看着他的脸色笑道: “原来少东家竟是国公府世子,前些日子是愚兄冒犯了。”
许莼惭愧道: “那闲云坊是我闲了开着玩的,这事殊不体面,还请贺兄千万替愚弟守密才好。”他心想这般也算有把柄在你手里了,不至于再担心我泄露出去了吧?只是我这说出去也无妨,京里高门多的是这般的事,只不过不会亲自出面罢了。
贺知秋试探着道: “本来受了许兄弟的大恩,扶危济困,应该涌泉相报,只是我如今境遇不堪,倒无颜见许兄弟,愧对你当日好心。”却是一言双关,若是许莼心中有怨恨,此刻总要怨怪几句吧?
没想到许莼反倒宽慰他: “闻说贺大哥官场不顺,但这际遇一事,本就看运气,贺大哥才华惊人,且又性格坚韧,他日定然还有一番作为,总有贺大哥不必气馁。”
竟然仿佛全然不知自己举报一事。贺知秋便又问道: “前日你说的令兄没收了你的书……想来正是这次与我同一科中了进士的同年许孤了。"
许莼连连摆手: “非也,贺大哥切莫认错了人,却是我另外一位……我十分尊敬的大哥,他平日教导我颇为严厉,您只管放心,他性情高洁,秉性严毅,平日最是眼里不揉沙子的,那书他拿走了,定是毁了,绝不会流出外边,贺大哥只管放一百个心吧。"
贺知秋:
他想了下又问: "今日在义学看到学生们用的书盒,十分精心,里头的课本也装帧精美,字迹清晰,纸张极优,听说都是许兄弟命人印的,愚兄也有一本诗集,想着有空付印,一应费用,我自支出。”
许莼欣然道:“只管交给小弟好了,保管替您用最好的纸张,最好的墨。”
贺知秋道: "今日看到那雏凤堂的堂号,字写得甚好。"
许莼笑了: “正是我那大哥替我印书堂起的堂号,亲自题的字,我也觉得极好,这才印在书上,贺大哥果然锐眼如炬,我那大哥当时看了贺大哥写的书,第一眼也
是说字极好呢。"
他原本想说若是有缘可介绍认识,但又想起九哥说的不喜见人,只好忍着炫耀的心,强自按捺下去,只想着如何解释周全过去,让这贺状元不要总怀疑自己藏着他那几本书做把柄。
许莼只能描补道: “不过我那位大哥不爱张扬,还请贺大哥不必宣扬。”
贺知秋心中却洞明透彻,知道这许世子的严厉大哥,恐怕就是那九五至尊,可不是嫉恶如仇,眼里不揉沙子吗?自己当时若是应对失当,如今恐怕已身首异处,尸首都凉了。
一时他心中五味杂陈,一则奇怪这许世子似乎不知道自己这位大哥尊贵如此,二则又纳闷皇上为何不说与许世子这事,却又在背后周全卫护。
心中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仍是和许莼又说了几句闲话,这才两人又回了楼上,众人见他们联袂而回,只取笑着要罚酒。
许莼却只心中烦恼,看这贺知秋对自己态度如此,只怕是觉得自己拿了他的短,也不知如何化解,要不还是硬着头皮问问九哥吧,万一那书还在呢,说不定拿的回来。九哥待自己如此有求必应……
而没想到范牧村却也来与他敬酒,他吃了一惊,慌忙站起来饮了,范牧村微笑着道: “前日初会,只觉得世子风姿焕然,如彩凤似麒麟,未及深谈,十分可惜,今日难得又有机会,却又被状元郎捷足先登了,也不知找你说什么,倒教我等了好久才能寻机与你喝这杯酒。"
许莼腼腆道:“探花郎过誉了。”却只字不提贺知秋和他说什么,只是笑着饮酒。
范牧村越发心惊,自己离京数年,回来只听说这许世子豪掷十万两捐银给工部,给母亲换了诰命,又请客过于奢侈被李梅崖呵斥,人极纨绔荒唐,挥金如土。
他原只以为谢翡结交他,是看上了他财势,如今看来,却似非如此。只看这两次见面,这位许世子并非伧俗轻佻,肤浅蠢笨之人。捐款之时,他并不与张文贞竞银之多少,反而只选了更实际的捐物印书,眼界心胸显然不俗,说话也圆滑通透,明明少年意气,却绝不与人交恶,难怪这里人人和他亲热。
再看今日贺知秋,此人面上和气,其实心中极傲,又无端遭了贬谪,越发显得孤傲,为何在许莼跟前也是仿佛隐隐气势弱了些?
范牧村含笑道: "今日看到世子印的书,极精美,正好先父有本手记,一直
想要付印,一应费用我自出,却只希望印得精心一些。"
许莼连忙道: “交给愚弟好了,定给探花用最好的纸张和墨。”
范牧村笑道: “如此甚好,我是今日看到这堂号甚为响亮,雏凤那两个字也写得极好,不知是否是世子手书……"
许莼慌忙摆手: “非也非也,这些琐碎事务也不是我操办的,都是家下人一应操持,想来是外边哪里花钱请哪位书法大家写的吧。"心里却是大诧,如何状元问完了,探花也来问,果然九哥这字写得太好了吗?
范牧村目光闪动,微微一笑道: “我还说若是世子手书,这字实在大家气象,正想再和世子讨一幅字呢。”
许莼笑着婉拒: "范探花打听下就知道我不学无术,一贯在这上头稀烂的,千万别夸我了。我也就算数略微能见见人罢了。"
范牧村便亲热携了他的手: “我之前守孝,又在外多年,如今好容易回京,却不知京里出了你这般品格的人物,之后有事还需麻烦世子了。"
许莼只能连连谦逊。
好容易范牧村才走,张文贞又来了,他倒是个爽快之人,敬酒只道: “今日看许世子准备的助学之物,十分精心,前日倒是我小觑了世子,因着之前看令兄不喜,倒是得罪了你,今日且敬酒赔礼,切莫嫌我冒失无礼了。"
许莼连忙笑道: “不敢当,张大人榜眼之才,指教我们兄弟,岂敢有怨。”
张文贞呵呵一笑: “我们那边对这些嫡庶之事分得极清,我看世子你性格仁善,太好欺负,今日你那兄弟也未来。我也正好与你好好说说,这等人的心,是一日一日养大的,他敢取伯为字,便是欺你,你若忍了,他日一步步全退干净了,一败涂地,不可小觑。”
许莼看张文贞显然已喝多了,口舌迟钝,那狂浪兀傲的文士脾性显露无疑,哭笑不得,只能唯唯应了,总算哄得他也回转。
这才回席坐了下来,首座的谢翡看在眼里,心中却也大奇。要知道今科三鼎甲,他也是曲意结交,除了范牧村是之前熟识以外,另外两个都是近日才认识的,也都对他这个宗室虽然尊敬但有些疏远。
三鼎甲全都有些脾性,无论表面如何谦逊和气,骨子里极傲的,无论是穷是富,都不大主动结交人,但今日似乎全都对许
莼有些另眼相待。
这又是为何?
第48章 雷霆
却说花云楼一聚后,许莼这雏凤堂果然生意极兴隆,贺知秋和范牧村果然先后送了银子和书稿过来,榜眼张文贞不知如何知道了,一边埋怨贺知秋和范牧村拉下他,一边也送了书稿来,财大气粗直接送了一万两过来: “世子不必与我客气,选最好的纸最好的墨,只管精心做去。我们三鼎甲都在你这里印书,正是佳话,他们二人的若是钱不够,也只由我填上。"
许莼未想到张文贞是如此性子,十分愕然,却也笑纳,一时这印书堂竟忙得不可开交。所幸青钱极能干,一边操持,一边竟索性将许莼房里的青金银朱都调了出来,毕竟全都识文断字,能写会算,又细心谨慎,登时将那些绝版书也都细细地做了起来。
诸事齐备,许莼仿佛看到许多银子白花花进来,十分心满意足,又兼则家里安宁,就连太夫人也再也没有找过盛夫人事端,里外安泰,岁月顺遂,许莼一时只觉得从出生到现在,竟没有比这更顺意的时候了。
只除了沈先生忽然考问功课更严格了些,竟是细细地替他把之前学过的都重新温了一遍,让他十分辛苦,好在诸事安宁,他索性把一应应酬都推了,对外只说是忙印书的事,还有些演算的功课,一个人埋头在竹枝坊,果然认认真真将那从前遗漏荒疏的功课,重新理顺了一遍,该背的背下了,该写的策论也都如数写了。
岁月安稳,时间过得也快,转眼进入恶月,端午就要到了,许莼早早就把六婆做的粽子,攘灾避恶的五色线,艾草香包什么的都封了匣子送谢翊,又小心翼翼再次问,九哥端午要不要去白溪别业那里休闲一二?
谢翊看着只想笑,倒也觉得无妨,便回让他到那日先去别业等着,自己有些小事,忙完了便过去,约莫午后会到,让他先自己打发时间,或者先画一幅画,等自己到了一起赏画。
许莼接了信喜气洋洋,先将沈梦桢布置的功课都写了,然后又收拢了一回,到那日早早禀过了长辈就去别业去收拾去了。
谢翊倒是真有事,谢翡那边来禀报,太后病重,御医去看过两次,都只说心情抑郁。如今太后传话说要见他,他也只能安排。
正好端午之日辍朝,他便也轻车简从,只带了苏槐等几个内侍和一队侍卫去了皇庙,去之前还算了下时间,觉得看完太后再去鹿角山时间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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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常寺卿早已带着太常寺的官员在门口迎候,谢翊穿着玄缎素里的祭袍,进去先去了皇庙大殿,祭拜了列位先帝,然后才去了皇太后居住的院子,先问了太医诊治如何。
太医令和数个太医会诊过,如实分别开了方子来,谢翊坐着一张张拿来看了,太医们把的脉和开的药方偶有不同,但大多对病症判断一致,太后是肝郁湿饮迁延不愈,气滞血瘀,肝失疏泄。因此饮食少进,腰胯疫软,腿膝沉重,胁胀烦躁,神虚不易安眠。开的也多是疏肝、调肝的饮方,不由心内微哂。
谢翊知道太后这其实还是故意逼着自己来看她罢了,看来这皇庙里生活太过清苦,当初太后口厌甘鲜,过食肥甘,饱食伤身,又少行动,生的都是痰湿内盛、脾胃不调的富贵症,如今倒换了个病法,变成肝郁不舒、夜不能寐了。
谢翊便随便点了一个侍奉过先帝的老太医庄守济问道: “庄太医看母后这症候如何?比之之前在宫里养得如何了?之前在宫里,宫务烦扰,诸事嘈杂,太后嫌太过吵闹,这才到了皇庙来安心养着。这才调养了些时日,如何病情不见好转?"
庄守济上前禀道: “禀皇上,太后娘娘到皇庙后,清静养神,原有的痰湿内盛之症已好了许多,
如今生病,想来是春夏之交,湿气太重,邪气侵袭,这才外感不适,饮食不振。臣等开个方子,给太后娘娘去去火,安静再养上数日,定能痊愈了。"
谢翊微微颔首,十分嘉许: “庄太医是伺候过先帝的,好脉息了,卿说能养好,朕也就安心了。朕本来还担心皇庙清苦,如今看来,于母后养病十分有益,既如此,请各位太医再好生调治。静静养着,有祖宗庇佑,定能凤体安康。"
众太医们心中明了,全都齐声领旨。
谢翊看着他们,心中只冷笑,这宫里的太医们,各个都深谙明哲保身之法,用药平和,从不施峻猛之方,也从不敢开虎狼之药,就让他们慢慢调治吧。
打发走太医后,他便进去觐见太后。皇庙这边殿宇崔嵬,遍植古柏老槐,枝叶森耸,风景幽深,一走入便觉得阴凉森冷,大殿梁木尽皆用的沉香木,丝丝缕缕,有着沉郁的味道。
范太后年已过五十,但面容仍然如三十许人,面色红润,眉目如画,神态慈祥,她只穿着酱黄色万字花丝袍,看到他也只道: “皇上日理万机,何必到此见我这未亡人?”
一边却又命身边伺候的人道: “都下去吧,去传静妃来伺候就行。”
谢翊冷漠道: “静妃不予进见,太后既不需伺候,你们都下去。”
帝威深重,范太后身边的宫女和女官们不敢停留,连忙纷纷躬身退下,瞬间都退了个干干净净,便连苏槐也出去到了外间。
谢翊这才淡淡道: “孩儿请母后安,适才问过太医了,太医们都说皇庙清静,母后如今脾胃舒了,血脉畅通,虽则清减了些,但如今看来精神健旺,若是觉得脾胃仍是不调,索性再多食几日素,兴许就安了。至于这夜不能寐的症候,皇庙这边,祖宗庇佑,母后多去父皇灵前祭拜祭拜,兴许就安了。”
范太后冷笑了声: “我生了个囚母弑弟的怪胎,眼里只得权力,全无亲情,能有什么好去和你谢家的祖宗好皇上如今无人管束,过得可心安?"
谢翊漠然道: “母后,这不都是您教的吗?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母后自幼就这么教朕时时自省,天降彗星朕要跪祷,河水决口朕要斋戒,你既教朕承担了所有罪过,那朕要做天下第一人有什么错。总不能罪都教朕担了,皇帝的尊荣,要换人来享吧。"
范太后冷笑了一声: “你自幼就是个怪胎,和你父亲一般,冷心冷肺、寡情多疑,亏我还特意让皑如来教你,十几年相伴,教不会你识情重义,只教出来个深沉莫测刻薄寡恩的怪胎。"
谢翊淡淡道: “母后的重情义,是希望朕视而不见母后通奸生子、皇后通奸生子,然后兄终弟及,鸠占鹊巢吗?母后既用十几年教朕如何成为天子,却又要让人触犯谋夺这天子之威,遭到反噬不是应该的吗?"
范太后冷笑了一声: “摄政王忠心辅幼,于你有拥立匡扶之恩,皑如温柔贤淑,自幼陪伴于你,是你发妻元后,翎儿与你有兄弟之义,你舅父乃你启蒙之师,教你礼义廉耻。然而你指掌翻覆,为了你那多疑猜忌之心,诛杀功臣,废后杀弟,囚母灭师,忘恩无情寡义,如今你乾纲独断,可睡得安心?"
谢翊道:“摄政王坠马朕早就说过,与朕无关,不必多言。范皑如这事,怎么她还未禀报母后吗?朕从未幸过她,她既有娠,自然罪不可赦,如何安然在皇后之位上?赐堕胎也是应有之义,本该赐死,念母后还要人伺候,朕也不欲这宫闱丑事暴露于人,这才留她一命,伺候母后罢了。至于舅父惧罪
伏诛,也是他咎由自取。朕唯一赐死的,只有端平王谢翎。"
范太后心如被利锥刺穿,泣声道: "逆子!那是你之幼弟,自幼孺慕于你,与你感情甚笃,你也曾教他写字背诗,教他习射骑马。你竟无一丝悔意!"
谢翊默默无言,忽然想到许莼,当日朕还教他遇到质询不必辩白,原来到了此时朕尚且还是忍不住要辩白。果然知易行难,朕今日来这一次,果然还是来错了。
大概还是有希望,以为她被关了这些时间,哪怕是为了回宫,和朕虚情假意说几句假话、软话,又或者忏悔一二,那也能虚情假意把这所谓的母子情分演下去。
想来是关得还是不够久,谢翊微微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转头便走。
范太后想不到他竟一句话不再辩白,怒道: “逆子,你这般刻薄寡恩,倒行逆施,众叛亲离,我看你这个天子,孤家寡人,有国无家,这辈子都遇不上一个真心待你之人!"
谢翊大步走了出去,转过帘外,才走了几步,便看到一个女子披着莲青氅衣站在廊旁,眉目清冷,风姿如仙,见到他也深深检衽为礼: “皇上。”
谢翊冷冰冰道: “朕已下过旨,不予进见,还不退下。”
范皑如低声道: “皇上,太后娘娘早已悔了。妾也知陛下并非无情之人。还请陛下给太后一个机会,也是给陛下自己一个机会,和解吧。母子相爱,本是天性。娘娘只是一时糊涂,陛下将娘娘接回宫去,朝夕相处,自然能回转。"
谢翊冷声喝道: “苏槐!”
苏槐小跑着从夹道侧跑了出来,垂手鞠躬,谢翊道:“静妃身旁宫人一律杖四十,再有违旨之举,赐死。"
范皑如脸色变得雪白,谢翊深深看了她一眼,冰冷道: “你说错了,朕就是这样无情之人。负朕之人,纵死不赦。”
谢翊离开皇庙之时,天上阴云滚滚,他一个人翻身上马,纵马急奔,方子兴连忙带着侍卫紧紧跟着他,却听到天上霹雳一声巨响,却是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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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轰鸣着,房檐前的水珠如水串珠一般落下。
许莼在楼上靠着窗边,这里南北两面都装了一溜的玻璃长窗,尽皆敞启,山风传堂而过,极是舒爽。既能看到远
处江景,又可看到山下山道,看到雨落下来,不由有些失望,觉得九哥恐怕不会来了。
桌上还晾着他这半日精心画的山谷暮春图,谷中草木春深,水鸟山石,他并不是十分满意,但也已尽了心,特意留着一半的白,留着给九哥题字,又有些惭愧,觉得的自己的画配不上九哥的字。
他有些落寞,却偏又抱着一丝期待,因此寸步不离窗边,看雨落在繁盛草木间,扑扑有声,远处树木都被风吹得侧向一旁,枝叶颤抖,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那自幼就感觉到的孤寂又涌了起来。
天渐渐黑了下来,许莼看了看已是接近酉时,雨一直不停,雨势反而更大起来。想来九哥不会再来了,心中失落越发沉重,却也无心饭食,只胡乱拿了本书翻着看,却也看不进去。
然而正是在这风大雨急,雷声轰隆之时,许莼却仿佛听到了隐隐的马蹄声,他还以为是雷声,待到仔细看向山道,却看到一队骑士正疾驰在山道之上,往自己这处来。
他大喜过望,连忙蹬蹬蹬一迭声叫着: “春溪!快让人收拾温泉廊出来!夏潮,通知厨房尽快收拾把吃的送上来,再煮几碗姜糖水,紫苏水,还有那樱桃酒,都备上!还有衣衫,收拾出来,赶紧的!通知山门那里让九哥他们直接骑马进来二门!"
一时别业上下奴仆尽皆忙碌起来,许莼自己却随手拿了顶斗笠,往二门跑了去,也顾不得大雨滂沱,风一出来,身上衣衫立刻全都湿了。
他也不管,只自己站到了二门处,用斗笠挡着头,往下看去,看着那队人马越来越近,为首之人身躯高大,果然是九哥!
他高兴地挥着手: “九哥!九哥!”
马蹄如雷,须臾便到了二门前的院子,谢翊翻身下马,许莼连忙迎上去,打了伞起来,举到谢翊头上去,看到谢翊也正低头看向他,一双黑亮眸子目光沉沉,一身黑色外氅,里头却裹着雪色素袍,腰间佩着剑,头发衣服早就全都湿透了,鬓角雨水湿漉漉滴下来。
许莼笑容满面: “这般大的雨,九哥怎的风雨无阻的,赶紧进来喝点驱寒的汤。我带您去后边的温泉廊,越性先洗了换了干净衣裳。"一边又命夏潮等管家来安置方子兴等人换衣吃饭。
谢翊并不说话,只接过那把伞打着,低头看着少年明亮双眸,看着他满满全是情谊,心中冷笑:这难道不是对朕真心之人?朕要他一颗心,他立刻就
能剖了出来给朕。
许莼带着谢翊穿过游廊,直接走到了东面的暖泉游廊里,笑道: “这边是温泉水,不过为了取其野意,一半儿是露天的,砌有浴池和游廊。九哥您饿了没?我让他们先放些点心过来。"
谢翊道:"有酒吗?"
许莼连忙道: “有的!樱桃酒呢,酿得极醇的,我已尝过了,味道很好,我还让他们调了些蜜糖和冰块进去,一会儿九哥尝尝看喜欢不。"
说话间已走入了浴池敞厦内,果然用洁白云石砌就温泉池子,池子上修了游廊悬在半空,两旁均用小木栏杆,在露天的温泉,雨水打在泉水里,白雾蒸腾,一片汪洋,哗哗往下流去,站在游廊上,风飒飒而过,往下看能看到下边山坡层峦叠嶂,绿意盎然,野趣横生,水鸟飞翔。
而里头的浴池则雾气蒸腾,浴池岸边靠着石壁都设着屏风格子,俱是黄花梨雕嵌云母。春溪已带着小厮们提前安排着鲜果、点心、酒水等,又已在屏风一侧放上了干净的衣物和布巾、澡豆、茶油、香露等。许莼便吩咐他们下去,一转身便吓了一跳。
九哥却已自己将衣衫都解尽了,坦然展露着他劲瘦结实的身体。他身材高挑,双臂结实,背脊宽阔,肌肉线条如山峦,优美起伏。
许莼面上腾起热意,转身连忙挥手示意春溪他们都下去,然后转头看谢翊长腿舒展,赤足无声已走进水里。
许莼一时有些进退不得,只能诺诺道: “九哥,您慢慢洗,有什么事叫一声他们就进来伺候了,这边有澡巾和澡豆、蔷薇香露,都还挺好使的,您先试试,若是不合用叫他们换别的。"
说完便要出去,但双眼却有些舍不得,只悄悄看着谢翊的背影。
谢翊却已在水里转过身来,坐在靠着水池壁边修着的石阶坐了下去,大半身都浸在水中,往后靠着,随口吩咐道: “把酒拿过来给我。”
许莼面如火烧,走过去拿了那壶酒和酒杯,期期艾艾道: “九哥一路骑马过来,恐怕受了凉,腹中是不是没什么食物,空腹喝酒又泡温泉不大好,不如先吃点点心。这绿豆糕和奶油酥,都味道挺好的,不大甜,还有咸的火腿粽子。"
谢翊道:“嗯。”
许莼也不知他这是不是同意了,就只觉得九哥今日好像心情不大好,不似前些日子见他温和又
温柔,倒有些和之前刚遇到他,中毒养伤那阵子,阴郁又冷漠,这是哪里受了气吗?
他随手捡了几块点心在玛瑙碟里,看着颇为诱人,这才又把酒壶和酒杯也放上去,沿着浴池边走了过去,放在九哥边上,又看到九哥靠着浴池边,闭着眼睛,水雾蒸得九哥苍白脸上多了些血色,结实的手臂搁在浴池边上,肌肉隆起,十分结实。
他忍不住单膝跪下,捏起一块绿豆糕,送到谢翊唇边,谢翊闭着眼张嘴吃了,睁眼看了他一眼:“你自己也吃。”
许莼笑嘻嘻,又拿了一枚荷花酥喂给谢翊,然后果然自己也吃了一个,却又去拿了粽子来剥,其实是私心觉得粽子剥着时间久,能留在九哥身边更久一些。
粽子做得小巧玲珑,雪白软糯,都是一口大小,中间是蜜汁火腿馅,谢翊来者不拒,都吃了,连许莼一粒一粒捏着的樱桃嵌奶油酥,他也都吃了,又吩咐他: “斟酒过来。”
许莼连忙斟了一杯樱桃酒给谢翊,谢翊却没接酒杯,自己拿过那酒壶,对着嘴直接喝了几口,一饮而尽。
这樱桃酒果然极为醇厚,掺了蜂蜜和碎冰在里头,饮下去一线暖热从喉咙直入丹田。谢翊将酒壶掷回了岸上,看许莼身上衣服其实也都湿了一半,微微眯了眯眼睛。
许莼手忙脚乱接了那酒壶放回去,一边道: “九哥怎的喝酒这么急,等洗完了再慢慢喝不好吗?”他转头,看到谢翊屈起修长有力的腿,一手搭在小腹上,抬了抬下巴,充满威慑力的眼睛盯着他: "衣服脱了,下来一起洗。"
今夜的九哥似乎格外桀骜不驯,眼睛黑沉沉的,但充满了吸引力。
许莼心跳得非常快,用力咽了下口水,身体甚至在无意识微微发着抖,仿佛在面对一只极其危险的猛兽,拒绝九哥仿佛会死,但是走过去,仿佛也会死。
一阵穿堂急风从高高的游廊吹了过去,灯笼和屏风旁灯架上的蜡烛扑的一下全灭了。浴池里漆黑一片,外边春溪依稀问了一声,许莼连忙扬声回道: “不必进来。”
浴池里忽然又安静了下来,九哥似乎一直盯着他,目光炯炯。屋里太暗了,其实许莼什么都看不见,但他却能感觉到九哥那充满威慑力的目光一直看着他,他耳根热得犹如火烧一般。
外边的雨声仍然哗啦啦地下着,落在水面。许莼中究竟没有去点亮那灯笼灯枝,
只是伸手去轻轻解了衣襟的腰带,轻薄的衣袍湿漉漉沉甸甸,尽皆落到了微凉的地面上。
屋外雷声轰鸣,延绵不绝,屋内外忽然倏的闪了一下,一瞬而过的闪电光里,谢翊只看到许莼笔直修长饱满的双腿和赤着的双足探入了水池中。
雷声摧枯拉朽,仿佛要摧毁一切,暴雨滂沱,涤荡万物,哗啦啦的大雨整整下了一夜。
第49章 雨露
许莼还没睁开眼睛,就被窗口过于明亮的光线刺到,用小臂遮过眼睛,然后就被全身的酸痛弄得龁牙咧嘴,然而昨晚带来的羞耻感排山倒海涌了上来,他恨不得立刻钻入被中。
先是被九哥狠狠地按在浴池边亲他的唇,仿佛一头危险的巨兽啃噬舔食,充满了攻击性,仿佛要将他连皮带骨吞吃殆尽。他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一直发着抖……不争气地激动又落泪,九哥摸到他脸上的眼泪,问他不愿意吗?
自己当时满身都是热出来的汗,心跳得飞快,头涨眼晕,又急又慌,也不知怎的抽噎着说了句我不会。
原本一直气势冷硬步步紧逼的九哥忽然在黑暗里笑了。雨落水里的声音太大了,他原本疑心听错了,但九哥靠他很近的胸膛不断震动着,竟然是真的在笑他,他十分羞惭,恨不得钻入地里。
九哥本来死死压着他,紧紧握着他手腕的,后来松开来,替他理了下湿漉漉乱糟糟的头发,扯了岸边薄巾披在他身上,让他先出去。
那时候懵懵懂懂爬上了岸上,走了两步转头看到九哥坐在水里,冷静沉默看着他。他当时忽然就有一种直觉,如果就这么走了,大概……自己和九哥的缘分就只到那一日了……可能连朋友,兄弟,师生,也都做不了。甚至可能自己都再见不到九哥了,他甚至还不知道九哥叫什么名字。他当时也不知道失心疯了还是怎么的,忽然转头再次回去噗通重新跳入水里,扑到了九哥身上,没脸没皮地和伸手接着自己唯恐摔了的九哥说: "九哥教我……"
多少片段闪回在脑里,许莼紧紧闭上眼睛,羞耻得没办法面对昨夜蠢到极点的自己。九哥接着他在水里,仿佛又笑了声,依稀说了他太小了还是什么,雷声太大了他听不清楚,又或者是他已经顾不上听,他害怕那是拒绝。他还记得他非常努力地在雷鸣闪电中去够着对方的唇,一路热烈笨拙地用嘴摸索着他的脸颊和耳朵,期期艾艾又慌乱地讨好着他,在他的耳边说了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话本上戏里看到听来的甜言蜜语。
现在清醒时一想到就恨不得打晕当时的自己。九哥怎么看自己呢?
九哥后来好像一直在笑,他只紧紧抱着九哥,沉迷在这种从来没有过的亲密的拥抱中,他觉得九哥也喜欢,抱着他腰的手臂一直很紧很稳。
……然后……就是迷乱混乱的一夜,雷声轰鸣声一直很大,满世界仿佛都是水声和雷声。
他是如何痴缠着九哥最后到了旁边房间的卧榻上的都不记得了,所有的记忆都十分模糊。只记得九哥非常温存,非常克制,但是又太坚定了,他迟钝而茫然地顺从,被牢牢控制着,关键时刻颤抖退缩和眼泪,都无法让九哥略微放松一些对他身体的桎梏。
他像被捆束四肢宰杀的悚栗的羔羊,困住他四肢的是九哥令他沉醉的炽热结实的身体。他又像是被穿在滚烫铁签上炙烤的鱼,浑身涂满了香油,挣扎着拍着鱼尾。他的呼吸急促,心跳得快要涨破胸膛,唇舌偏又被甜蜜纠缠,濒死前的窒息感带来光怪陆离的感觉,他牢牢汲取着那一点唇舌上的慰藉。
然后最后当他品尝到那短暂甜美而纯粹的感觉,他仿佛尝到樱桃乳酪酥中心最鲜甜的一点蜜,食髓知味。略得到放松他便趴在九哥身上索要那更多甜蜜的亲吻,更紧密更用力的拥抱。
许莼轻轻哀叹了一声自己的不知廉耻,却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腰仍然牢牢被一只手握着,他想翻身,谢翊抱紧了他,低声道: “别乱动。”许莼闭上眼睛,羞耻得恨不得装作没醒来。
谢翊心里也并不好受。怀里许莼被光滑细软的绣花亮缎被子裹着,但仍然露出了光滑的肩背,在墨绿色缎面锦被的衬托下,在清晨的柔光里,散发着珍珠般浑然的微光,而在他掌下的腰仍然充满了属于年轻人的紧致弹性。
华美帷帐后,暮春的光透过琉璃窗,柔和明亮,空气里还有着萦绕不去的属于昨夜的蔷薇芳香。
他记得他倒了许多,把那些供他们洗浴后润肌的蔷薇清油全倾下,少年肌肤本来如珍珠一般的光泽,慢慢变成粉光致致,仿佛开得正好的春日的蔷薇,又像是园中灼灼粉桃。
昨夜畅快后懒洋洋的感觉仍然遗留在四肢百骸,周公之礼,共效于飞,原来如是。
“许莼。”谢翊声音有点沉,可却又十分温柔,珍之重之,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许莼没法再装睡,睁开眼睛,谢翊伸手摸了摸他的眉眼额头,仿佛在确认他的身体状况,又仿佛在描摹他的眉眼。
许莼只觉得酥酥痒痒,却又不敢躲避,轻声道: “九哥。”
谢翊道: “我字明夷,谢明夷。”
许莼: “哎?”原来九哥姓谢。
谢翊慢慢手指划下触摸他的唇: “是我父亲病重时候给我起的字。我还没满月他就去世了。明夷,是易经卦名。离下坤上,离为明,
坤为地。明入地中,卦象不好,因此明夷于飞,垂其翼。”
“我以前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给我留下这样的字。毕竟长辈们不是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展翅飞翔吗?"更何况他名为“翊”,翊者,立羽也,举翅而飞,为何偏偏又给自己起个示意垂翼的名字?
“后来才知道,他已知道我定然要受制于人,只能希望我和光同尘,翼敛鳞潜,如此,才能有机会一飞冲天。"
这就是九哥隐姓埋名,秘不示人的原因吗?许莼忽然怜意大盛,转过身来,看向谢翊: “九哥别想太多,您才华如此,一定会扶摇直上九万里。”
谢翊按着他的肩膀,不让锦被滑落。昨夜风雨大作,清晨凉意侵人,窗外花草都被大雨洗得鲜艳,叶碧似染,花浓如醉,水声依然潺潺响着,与远处的瀑布声遥相应和。从窗外看出去能看到外边鹿角尖峰上瀑布倒挂数条玉带,声势逼人。这别业依山靠水,草木繁盛,水气太重,只恐他着了凉。
许莼却只依偎入他胸膛,耳根上尚且有着齿痕,那是昨夜他不曾怜惜一心放纵的证明,但他还是不知逃脱,而是颤颤巍巍闭着眼睛,甚至还傻乎乎自投罗网笨拙地回应着他。
像只没有利爪和尖牙的小猫,只会呼噜噜替他舔着伤口。
还以为小纨绔年少无知,贪花好色,早识风月,谁知道竟是个实心实意的憨憨,这么说来初会他说只是试一试是真的了,第一次便挑上了他,也不知这是孽缘,还是侥幸。
谢翊心中叹息,伸手轻抚他的发丝脊背: “昨夜是我不对,我的身份,暂时还不好与你说,但除此之外,总不负你。"
许莼慌忙道: “昨夜是我缠着九哥,不怪九哥。九哥胸有鸿鹄志,一贯守礼自持,本不该耽于私情,是我为了自己一时欢愉……九哥不必以我为念,只以前途大业为重。"
谢翊看他傻乎乎的,想想若是自己真是什么谋逆之人,这孩子已是将身家性命都交给自己了。低头吻了吻他: "无妨,与大业无关,我也不是乱臣贼子,不怀好意。你只管放心,只是……还不到时候,你好好读书,我希望你做个贤臣,流芳百世。"
许莼闷闷应了声,谢翊感觉到少年原本清晨如火的热情陡然降了下去,仿佛当头被浇了一头凉水,心中大诧,忽然反躬自省,如今既是情郎,自然要做情郎该做的事,如何
日日只管教导不休,似个迂夫子。
但他又不觉有些好笑,低头抬了他下巴起来热情吻上他水润双唇,势必要哄转自己这小情郎。
第50章 赏赐
这一日皇帝没有上朝,对外说的是太后病重,皇上至孝,在皇庙斋戒十五日,为太后娘娘祈祷。
而一大早去太学替许莼告假的夏潮回来也禀报,说太学这边因着房顶漏雨,工部这边好容易安排出人手来修,便命太学诸生在家自学半月,还安排了数篇策论。
许莼喜出望外,兴致勃勃带着九哥要去钓鱼: “趁我有假日,赶紧陪九哥逛一逛庄子,九哥可有事?"
谢翊道:“嗯,有正事。”
许莼有些失落,却又重新鼓兴: "这等,那九哥什么时候才有空?"
谢翊伸手一拉将许莼拉入怀中,正色道: “陪吾之小郎君,此为正事。”
许莼扑在谢翊怀中,心中扑扑跳,靠在他肩上,看平日里衣冠严整的谢翊如今只穿着纱袍,漆黑头发散在肩上,只简单结着布巾,便知道果然是真的要陪他,心中喜悦: “那我让他们准备下,钓鱼去。"
谢翊看他活力满满,扶着他腰: "极好——不过才下过这般大雨,鱼能钓出来吗?"
许莼骄傲道: “大雨后才好钓鱼呢,鱼儿特别活跃,而且我有好鱼饵……”话说一半,却睁大眼睛
看向谢翊,满脸不可思议:"九哥。"
谢翊问道: "怎么了?"
许莼简直难以置信,九哥是怎么能够一本正经和他说话,若无其事地无视身子的作反的?
天气渐热,两人都穿着纱袍,许莼挪了挪,异样的感觉越发鲜明,面上忽然也红了起来,衣服真的太薄了。
许莼扶着谢翊肩膀,干脆长腿一摆,一不做二不休跪坐在谢翊腿侧的太师椅上,低头去亲谢翊的唇,谢翊面色依然十分镇定,但双臂却拢住他的腰身。
窗外日光明亮,他们起得迟,用过早餐的时候都已近午时。许莼清清楚楚看着谢翊的面容,他长睫半垂,眸子沉静,坐姿泰然,启唇矜持,仿佛收发自如,随时可停下,只有身体如火似茶。
《礼记》有云: “君子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许莼不知为何想到了看书之时学到的。
九哥并不怎么着重教他礼记,但许莼却一直觉得九哥是个君子。他却万没想到九哥竟然亦能如此忍。
br />越是如此,他越偏是促狭,顽心大起,硬是在这楼顶观景的窗前,厮磨缠夹,终于亲得九哥将他抱起压上了光滑坚硬的黄花梨大几面: “不是说钓鱼?”
许莼满脸红晕,一双鞋早就歪缠中落到不知何处,看着谢翊居高临下看着他的神色,不知为何忽然一阵胆怯,谢翊已俯身,握住了他清瘦的脚踝:“这有只鱼有些调皮,先安抚安抚罢。”
许莼咬着唇侧过头心里怦怦直跳,看到自己画好的画被推在一旁,画上水鱼游弋在清溪中,旁边水鸟垂头凝视,长喙如枪,蓄势待发,安静地等候时机。
直到接近傍晚时分,谢翊才和许莼换了衣裳,到了湖边,准备垂钓。
大雨让湖面水位高了许多,湖旁水草丰美,有水鸭在湖面安闲游着,时不时啄食水面,叼起小鱼。
原本许莼一直兴致勃勃地等着这一日,但此时他自作自受,脊背和双腿仿佛都还在细细颤栗,软得不像是自己的,只能捡了那软兜靠椅靠着,懒洋洋指点着: “钓竿都在这里备好了,装了鱼饵就安上,没动静都可以不累手。就在那篓子里……九哥,你把那包饵料掏出来,先往水面撒去,那边也沉两个鱼笼,一会儿拉上来,保管满满的都是鱼。这样就算咱们钓不上鱼,也能有鱼饼吃。"
他面上尚且还有着一层红晕,额发也尚且还湿着,嘴唇也润泽鲜艳非常。
谢翊转头看了他一眼,也都按他说的,——撒下鱼饵,沉下鱼笼。然后拿了钓竿,甚至连许莼这边的钓竿都替他穿好了饵料,替他甩竿进去,然后才替自己的钓竿装鱼饵。
许莼看他十分熟练,震惊道: “九哥您原来也会钓鱼啊。”
谢翊道:“嗯……我舅父嗜钓,说是能修身养性,磨养定力,所以经常带我垂钓,其实我觉得他是借口过他的钓鱼瘾,因为舅母不喜欢他钓鱼,经常一日一日出去野钓不回家。"
许莼点头: “你这个舅父待你还挺好啊。”
谢翊道: “是。他教了我许多,五经四史乃至六艺,都是他替我打的基础,为我启的蒙。写字也是他手把手教的我。他学问是极好的,既精于鉴古,又深通医术,禅理道论,装了一肚子的杂学,为人十分有趣。我那些赏画的技巧,一多半是他教的。"
许莼肃然起敬: “那可真是良师了。”
谢翊沉默了
,许莼想起九哥和亲娘关系也不太好,后来还闹翻了,想来和娘舅也决裂了。
有些后悔,索性不提这伤心事。只指着水面努力开解道: “九哥你看,是不是许多鱼过来了,这可都是我这饵料的功劳啊!你再等着,一会子这些鱼都醉在水面上,我们可以随意拣拾,嘿嘿嘿。"
谢翊道:“嗯,是什么独门秘技吗?”
许莼嘻嘻笑道: “取米浸酒三天三夜,用碎虾肉浇盐醋,拌上蓼花草加大麦,还有蚯蚓用糖灸了,混合在一起,用酒浸渍,这就是用来醉鱼的鱼饵!这可是我自己翻话本看到的方子,试着做了下,果然有用!"
他摇头晃脑: “这就叫‘慢橹摇船捉醉鱼''''”
他哈哈大笑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这慢橹摇船捉醉鱼可不是什么好话,忽然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偷眼去看谢翊,谢翊注意到他目光,微微一笑,看着他道: “是不错,果然聪明。”
许莼心头大慌,却有些担心谢翊注意到或者晚间又清算教训他,连忙胡乱找着别的话题: “九哥今日告诉我字,我也有个乳名,倒有些来历。"
谢翊微笑: “哦?如何有来历法?是叫什么?”
许莼拍了拍腰间的龙麟剑: “我有个乳名叫‘幼鳞’呢,九哥送我剑的时候,一定没想到吧?”
谢翊眸光闪动: “哦?我以为是麒麟的麟,听起来却是龙鳞的鳞了?这却有何来历?”
许莼摇头晃脑绘声绘色: “我阿娘怀着我,当时据说怀相不太好,我外公远在闽州,十分担忧,便备了重礼去天后娘娘那里祭拜,希望天后娘娘能护佑我娘,平安生产,母子平安。结果回来后,当夜!你猜我外公梦到了什么?"
他两眼神采奕奕,仿佛亲眼所见: “我外公竟然梦到天上金光闪闪,五彩祥云,天后娘娘站在云端,手里拿着一片金色的鳞片,从云端往我外公这里扔过来!"
“金光降临,我外公吃了一惊,醒了过来,只觉得梦极祥瑞。过了半月便得了京城报信,说我娘平安生了我,问了报信的人时辰,果然正是我外公梦到天后娘娘扔下金鳞的时间,一毫不爽!你说神奇不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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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莼猛然被这么一夸,闹了个大红脸,有些赧然道: “也就家里人自己夸夸,出外可不好这么说,也就说给九哥一笑罢了。"
谢翊正色道: “我可不是胡说,我也是于这面相上略有些涉猎,我看你这面相,正是一个极有名的面相。"
许莼十分好奇: “什么命?”
谢翊道:“帮夫命。”
许莼: "……"
谢翊笑了: "卿卿不信?"
许莼有些不好意思拿起了竹竿,两耳烧热: “我要专心钓鱼了,总得弄条大鱼才好。”
谢翊心下微笑,也不去逗他,也专心盯着钓竿,却看到果然水面上慢慢浮起了一些醉了的小鱼。便索性放了鱼竿,提了鱼篮过去,用策篱将那些贪食醉死的小鱼都捞了起来,放入鱼篮内,淋了一些水进去。
水面浮起的鱼越来越多,谢翊捞过一回,果然收获甚丰,料想水里那沉着的鱼篮,倒也不急提起来了,若是只是烙鱼饼,这些已尽够了。他看许莼虽然强打精神,其实身体应当十分疲累了,不若早点回去吃了晚餐歇息。
他转头去想和许莼说话,却一眼看到许莼靠在软兜上侧着脸已睡着了。他一只手尚且还扶着钓竿,另外一只手则垂下,犹如花苞垂落。侧脸睫毛密密垂下,恬静乖巧,昨夜到今日那些神采飞扬,生动神情,都变成了安恬。
谢翊站在湖边静静看了一会儿,看夕阳已慢慢落下,此刻竟觉得岁月安闲,天地之间,静谧如是,而他今日不再是圣人立心,却实实在在是个捕鱼的俗人。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鱼漂沉下,显示有鱼咬钩,谢翊走回自己座位旁,慢慢将鱼竿收起,却将那鱼钩解下,将那尾鱼放回湖中。转头看了眼仍然酣眠的许莼,这一轮明月,本自无瑕,慰平生不必是故人。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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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国公府,许安林从外边赶回来,却是先去了太夫人那里,说道: “今日好生古怪,宫里忽然赏下好些东西来,说是皇上觉得我这段日子劳苦功高,又念及我教子有方,赏了好些礼单,不仅我有,连国公府赏下全都遍赏了一遍。"
太夫人也十分诧异,命人接了赏单来看,果然从
太夫人开始,上品宫扇、珊瑚珠两串,如意、香囊、数珠、宫里的药等物,人人都有,白夫人、盛夫人,也都各有奖赏,其中许国公和盛夫人的则特别贵重些,颇有玉观音、沉香镇纸、白玉手镯等几样名贵物事。
太夫人纳闷道: “虽说端午才过,也没个端午后才赏节礼的。看这份例,倒像是赏后妃国戚的。"
白夫人笑道: “是不是太后这边赏下的?等我派人去打听打听,别人是否也有赏。”太夫人纳闷道: “都说太后病重,皇上都斋戒了,还是谢恩接着吧,不要瞎打听。”一时上下也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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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许莼到了晚上吃到了烙好的鱼饼和鱼汤,又到底觉得白日钓鱼睡着有些丢脸,未曾尽兴,晚上硬是缠着九哥又赏了赏他在这里收藏着的画。
谢翊知道他上次请人赏画不欢而散,如今也不扫兴,果然仔仔细细陪着他看了一回,看到之前送他的瑞鹤图端端正正摆在最中央,心中一笑,想来当时自己被这少年一哭一笑牵动心神,其实早已入了情彀而不自知。
第51章 花帖
休假的日子如此安逸,尤其是许莼初尝风月滋味,越发贪恋。日日只缠着九哥湖边烧烤,登山观景,纵马穿林,山间游猎。
谢翊倒是发现了许莼果然极擅打发时间,他不仅把每一日安排得有趣丰富,还往往随性而往,尽兴而归,譬如原本是湖边钓鱼烤鱼,很可能最后变成了天气太热,所以下水去游泳戏水摸鱼,又最后变成划船一路飘到远处,再骑马回来。
又可能原本是登山观景,却因为突然发现一个山洞,最后变成了举着火把进去山洞探险,最后从山的另外一头出来,摘了一些又酸又涩但颜色好看的果子回去,正儿八经插了花瓶,晚上还要点灯画—画。每一日似乎都有些意外发生的事,但最后回别业的时候都是随心所欲。
谢翊倒是十分耐心都陪着他,点评许莼: "你倒是颇具魏晋之风。"
许莼笑: "榜眼张大人也这么夸我呢。原来随心所欲地玩就是魏晋之风吗?文人夸人可真别致。"
谢翊道: "率直任诞、清俊通达、潇洒无拘、风流白赏,大概就是这意思。"
许莼与谢翊共乘一骑慢慢在山间的小路上,两侧竹叶萧萧,许莼手里尚且还拿着满把的野花,听他说了笑了声,十分促狭: “九哥其实就是说我任性放诞,荒唐不干实务,整天只在这些无用的事务上花精力吧。"
谢翊道: “嗯……你自幼无人教导,爱玩些也很正常,只是韶华易逝……”
许莼转头看了他一眼,明亮眼眸波光潋滟: “九哥,今朝有酒今朝醉,能开心一日便开心—日。"
谢翊一笑,也不再劝说。从前他的日子过得慢,一日一日按日程走,做完一件便到下一件,按部就班,规矩森严。他被规训多年,便是彻底掌握权柄后,他也已习惯了这种严谨重复的日子,唯一的放纵只是偶尔夜里独自骑马。
他从未想到有人能够在衣着簪子帽鞋上都要仔细搭配,又在三餐菜单上细细选择,头一天晚上就
要安排好第二天的活动,而且是事无巨细,都要安排,汤和点心,酒和鲜果,糖和奶,当然,这其中一大半是为了取悦于他,这也确实愉悦了他。
譬如今日这打猎,这么个小山林,不过是打打兔子山鸡,也让他玩得兴致勃勃,花样百出,一会儿要把山鸡尾巴毛拔了做毽子,一会儿又
说要把亲手猎的兔子毛皮给九哥做个冬日的手套。
他们这些日子已将鹿角山里里外外都逛了一遍,今日又是尽欢一日,许莼十分遗憾道: “可惜方大哥只玩了一日就回去了。"
谢翊道: “他这人颇为古板,他在不在也没什么,反倒拘束。”
许莼又笑了声: "怎么和沈先生说的一样。他也说方大哥太守规矩,和他一起玩不快活。"
谢翊道: “他家和沈家是世交,只是沈家长辈都不在了,所以来往少了些。早些年不知道为什么事闹翻过,后来又和好了,但也就淡了些。"
许莼诧异: “方大哥这样正经温厚的人,也会和人闹翻?这么说起来,沈先生和李梅崖大人好像之前也十分不和,前些日子却又看到沈先生要找李大人说话。"
谢翊道: “嗯,同朝为官,哪怕政见不同,也能诗酒相和,谈笑风生。只不过朝堂弹劾起来,又字字似刀,仿佛不共戴天。"
许莼道: "都这样虚伪,大哥还非要我入朝为官……"
谢翊道: “我只是觉得你十分有经济之才,又聪明机变,来日也迟早要承爵,总要和朝臣打交道。你真不想当官,就不当吧。"
许莼大喜过望: “真的?”
谢翊道: "自然,又不是什么要紧之事。"
许莼有些狐疑: “九哥为何忽然改变主意?”
谢翊道: "忽然想通一件事。就是我既能护着你,你慢慢走又何妨。你总还年少,开心一日是一日,慢慢走,这风景也绝佳。"
许莼心中一暖,靠向谢翊: "九哥,我挣银子养你!"
谢翊微微一笑: “养我可不容易。”
许莼豪言壮语: "九哥用钱只管开口。"
谢翊摸了摸他头发: “好。”
暮春时节,山间林木繁盛,鸟声啁啾,他们马后也不过只挂着数只山鸡野兔,慢悠悠在林间御马走着,并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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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莼道: “我们从山里出来的,没遇到。”
两人都一身汗,少不得要去洗浴换衣,谢翊只让许莼先进去,自己却是出来让六顺去传方子兴进来。
自他在别业住下后,这鹿角山便已安排了驻跸军队,方子兴亲自去五军都督府那边调了几千人,分散着在这山上山下,墙外墙里都安插了守卫。但白溪别业这里的人进出却是无碍的,好端端说要盘查,必是出了事。
方子兴已道: “今日九爷和世子出去没多久,山下的守卫便见到有京兆府的捕头来,拦住了没让进别业,问清楚说是京兆府大堂传靖国公世子去问话。守卫也不敢自专,报到我这里来,我便自作主张拦了回去,拿了那府尹令牌,派人去京兆府问了话。"
“江显见是我派人问,如实禀了,只说是城北甜溪巷出了一桩命案。一妇人毒发身亡,却是靖国公府上打发出去的丫头,是靖国公府上的长公子许孤告的官,只说死的是他生母。因着在房间里见到了靖国公世子佩着的手巾,疑心是其弟许世子为嫡母出气,逼死生母。因着许燕乃是贡士,候补的官员,因此京兆府这边也不敢轻忽,只能先传世子去堂上问话。"
“我一时也拿不准,论理世子这几日都在白溪山庄,上下奴仆和京城门口的城门印都可作为证据,回去想来京兆府也不敢难为他,想来问问话也就洗清楚嫌疑了。许孤到底是他亲兄弟,据江显大人说了,许孤也并不敢相信。但其母深居简出,与邻居并无来往,平日也无仇家嫌隙,现场留下这手巾和装毒药的瓶子,只是唯一线索了。他并非要害亲兄弟,只是需要为生身母亲伸冤,因此只能告到京兆府。”
“我未得主公旨意,只暂时命江显不必着急,请主公示下。”
谢翊脸上沉了下来,冷笑了声: “许莼这几日都在这里,靖国公府上上下都知道世子在这里休闲过端午。这不是栽赃世子,这背后之人,借许孤这把刀,其意在靖国公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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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子兴道: “可要禀世子?”
谢翊冷声道: “不必,传朕旨意,此案既事涉朝廷官员、功勋大臣,即移交大理寺,着新科状元贺知秋审理查办,限七日之内,查出真凶,禀报于朕。"
方子兴心中算了算,十五日恰好只剩下七日,不由微微同情那新科状元,连忙应了,谢翊又道:“和贺知秋说,许莼这几日,一直与朕在一起,让他不必提审许莼。此案需密办,不可大张旗鼓,不可声张。”
方子兴又应了,连忙出去办事不提。
谢翊自在五福和六顺伺候下洗浴换了衣服重新梳了头,这才去了许莼书房,却看到他正聚精会神拿着画笔在上色。
他凑过去看了眼,看到是一张小小的泥金笺,许莼正在上头绘一枝迎风海棠,便问道: “画这些做什么?”
许莼抬头看他,笑道: “等你无聊,索性画几个花样给他们送去印,您别小看这帖子,可好卖了,我一年能在这上头赚这个数。"他伸了个巴掌,十分得意。
谢翊笑了,垂头看了眼道: “你这笔不对,这海棠应当往这边斜。”他握住许莼的手,持着笔慢慢往下浓浓抹了一笔胭脂色。
许莼手心立刻出了汗,只觉得几乎握不住笔,九哥握着他的手又热又稳,他一时又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第52章 江湖
第二日许莼累了,终于没再要求爬山涉水了,只一个人懒洋洋在水廊里斜躺在,却是自己拿了一堆戏本、话本在看。
谢翊倒是起了个大早去钓鱼回来,手里提着一只大鱼回来,吩咐人做鱼汤,回来看许莼这满桌子本子,忍不住笑了: “你这是做什么?”
许莼幽幽看了他一眼: “千秋坊那边送过来的新戏本子和话本子,让我挑的。”
谢翊被他含嗔带怨地一看,忍不住笑了,坐在他身旁笑道: “这是怪我呢?昨天是谁一直说九哥你真好看的?谁晚上非要让我喝鹿血汤的?说什么滋阴养虚。起不来还怪我?"
许莼嘀咕道: “腿酸。本来说好了今天回城里看新戏的,你早晨还偏不叫我,我醒了才知道你自己一个人去钓鱼了,我自己总不能一个人看戏去吧。"
谢翊道:“你自己也说腿酸,回城骑马还是坐车都不舒服,人又多,不如我们在这边清清静静的看书赏画不好吗?"
许莼看谢翊眉眼温柔看着他,又靠过来慢慢按揉他的腿,想起昨夜灯下看到那一贯清冷淡薄的眼角眉梢染上瑰丽的情动之韵,心中一软,那点起床以后见不到人的怨气早散了,嘀咕道: “只好看着戏本子过过干瘾罢了。"
谢翊随手拿了本,笑道: “哪本好?恐怕写得也都不如状元郎的好。”
许莼大吃一惊: "九哥你也知道了那楚馆客就是新科状元贺知秋了?"
谢翊这才发现一时没注意说漏了嘴,只好描补道: “不是你案头那些印厂送来的三鼎甲的样本吗?贺知秋的字一模一样,想来是中了状元,知恩图报,投桃报李,感激你当日解他困,给你送生意来了。”
许莼一想果然是,笑道: “嗳九哥,您可害我,哪里是什么知恩图报呢。您可不知道,贺大人一得了状元,连忙就找上我那书坊,想要赎回他那几本手书。我去哪里找给他?只能谎称家有严兄,怪我不读正经书,把这些闲书都收走了毁了,请他放心,并未付印。"
谢翊含笑看着他: "严兄?"
许莼连忙凑过去讨好地吻了他一下,才继续道: “他将信将疑走了,虽说不曾纠缠,但我猜,他定是怀疑我藏着他的手书,来日想要勒索。"
"后来在顺亲王世子的
宴会上,他认出我来,上前攀谈,这才说要把诗集给我印,这是笼络之意了。他如今被贬官了,我又是国公世子,他只能笼络奉承于我,以免我坏了他名声。"
“我正想找机会和九哥说呢,若是那些书您还留着,能不能还给那贺状元了,要知道他这人,在贫困之时坚忍不拔,另有一番隐忍之处。只怕记在心里,我这人名声不好,何必招人惦记,不若还了他,了了此事。九哥您说好不好。"
谢翊心道,原来还有索书不还这一节,看来幼鳞上次被暗算衔恨,倒是朕连累的了。幸而是撞在朕手里,否则倒教幼鳞白白吃一场惊吓,这次案子也是无端被牵连……有些流年不利,莫若带他去拜拜天后宫?
他原本就是个多思多虑的性情,心下暗自忖度,面上却只是轻松道: “小事,明日我就让六福他们回府取了原封不动送回那贺状元府上,如此,你可安心了吧?”
许莼松了一口气,含笑道: “多谢九哥周全!我也猜您既说那字写得好,未必就舍得毁去,果然
还收着,真是天后娘娘保佑,下次我见到贺状元,可没那样尴尬了。"
谢翊心道,他见了你才是要躲着你走。只慢慢摸着许莼的手指道: “怕什么,有我护着你。”
许莼道:"九哥啊,您是正人君子,却不知人心易变,他当日困顿,如今虽然中了状元,却又一朝黜落,那日我见他神情也还泰然,可知心性极坚忍。这样能屈能伸的人我们在生意场遇见,也是绝不敢得罪的。”
他叹息道: “见了贺状元,一朝状元天下知,一朝却又被帝王黜落,九哥,教我怎么不惧这官场。商场虽瞬息万变,但逃不脱一个利字人心,总能转圜。官场却只看上官脸色,天子喜怒,您还教我读史记,那司马迁不过替李陵败降辩解,就喀嚓……"
他伸出手竖起来做了个刀斩下的动作,脖子一缩……谢翊原本心中有些沉重,看到他表情忍俊不禁道: “那你一展才华,取得皇上信重,做最大的那个官,可不就都是别人看你脸色了?”
许莼摇头: “谈何容易,而且九哥您忘了,您教我读的《佞幸传》,我后来又自己仔细查了那些典故。韩嫣韩王孙,多冤啊,太后杀了他,皇帝还说喜欢他呢,最后还不是白白死了。"
谢翊:
许莼悄声道:“而且
啊,九哥,您知道不,这次三鼎甲,还有个外戚家的,范家的,范牧村。”
谢翊面色变得淡了些,许莼道: “悄悄给您说,我听说他姐姐,就是今上的元后,发妻,如同从前汉时张嫣皇后一般,幼时就侍奉皇上了,多少年的情分啊,今上不知为何坚持废后。"
谢翊沉默了。
许莼道:"都说今上英明,但是这方面据说就挺寡情的。所以九哥,不是我不想上进,如今进了太学,学史学得越多,就越胆战心惊,你看明代帝师,有多少善终的呢。再往前就更多了……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知道,什么经营之才,九哥宠我爱我,因此视我如珍宝,真入了朝……"
许莼过了一会儿低声道: “我也不是说我就比不过旁人。我看太学那些禄蠹,也就那样儿。但是九哥,我觉得我会变的。"
"九哥如今爱我,不过是因为我简单。如今无拘无束,没有负担,无需负责,九哥心事多,与我在一起,开心轻松,所以九哥才愿意与我在一起。"
“但是九哥既然胸有大志,恐怕来日也是要入朝为官,又或者九哥其实已身在高位。我若也入朝,九哥为了护着我,定然多被牵制。"
“又则我入了朝,可能为了那权力二字,身不由己也好,为了盛家,为了我娘也好,可能会变得面目可憎,汲汲营营。到时候,九哥还会心悦于这样蝇营狗苟的我吗?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不若九哥您做您的鸿鹄直上九天,我做我的闲鱼游于江海,您隐忍多年,胸有大志,只管在朝中翻覆风云一番作为,我做富贵闲人,为九哥赚银子,为九哥助一臂之力,如此不更好吗?"
许莼看向谢翊,双眸清澈如水。
谢翊几乎无法直视他恳切坦诚的目光——他只觉得对方年少幼稚需教导,却没想到到了最后,被教导的变成了自己。
许莼含笑道: “幸而九哥今早也已说了不逼我入朝了。”
“我也不问九哥真实名姓,我能陪九哥多久,就多久,九哥什么时候希望我离开,我便离开,如何?您也说过,人生得一二知己足矣。我与九哥,可生死相托,也可相忘于江湖。"
第53章 巾帕
许孤在大理寺内坐着坐立难安,贺知秋走出来时候,许孤连忙起身作揖。
贺知秋拱手回礼道: “许兄,你我同年,不必多礼。你是苦主,你我同年,本该着力查案,为你生母雪冤。但此事狐疑之处甚多,且又涉及功勋大臣,只能私下先问清案情。"
许孤面有哀愧之色,起身拱手道: “有劳贺大人关心。吾生母为祖母婢女,生下后国公府做主,恩赏了身价银,放为良人,打发远嫁了。前些年她忽然找到我,说是丈夫身死,曾育一子年幼天折,因无子被婆家赶出,无处可依,生活困顿,这才回来求助于我。我怜其无依,便将其安置在甜溪巷,给了些银两让她度日。”
“平素只做些针满,与邻居素无往来,亦无仇怨。五月初五,我曾去探望她,告知即将谋到缺外放,送了些端午粽给她。当时并无异样。"
“昨日我过去送银给她,才发现她中毒僵死在地上,手中握有一巾藏于袖中,因着都是国公府中统一样式,上边绣有莼字,与我之巾帕一模一样。但许莼为国公府世子,如今我已出继,但嫡母教养之恩不敢负,兄弟之情也未敢忘。仅以巾帕断定凶手,也过于武断。我私心也希望与弟无关。"
“但生母到底有生育之恩,又孤苦无依,与人无仇怨,且也并不求份位。我本就打算带着她赴外任,如此也算报答生恩。如今死于非命,我到底心难安,如贸然回去探问,恐公府内也不过一场锦被遮过葬了。究竟何人毒杀,恐怕这辈子都查不到真相,我思虑再三,才并未回公府禀报长辈,而是到了京兆府首告,只求查出真相,以告慰在天之灵。"
贺知秋叹道: “此事不可声张,我只有两个疑问,其一,靖国公夫人早知你是婢生子,对庶子庶女一视同仁,周全衣食、延师教养,供你科举出身。无论你生母是否回府,于她其实无碍。毕竟你已出继,名义上的嫡母已不是她,就算回去,也不过多一个妾室。我闻说靖国公婢妾甚多,靖国公夫人一贯并无妒忌,名声极好的。她为一品诰命夫人,妆奁丰厚,地位尊贵,绝无可能去与一位早已出府的婢妾计较。若是你生母归时,你如实禀报于她,恐怕她只会欣然接入府中,正儿八经做了你姨娘,也算有了名分居处,可供颐养天年,如何你反而安置她在府外?"
“其二,许世子为人慷慨好义,为人极伶俐通达,又是个挥金如土并不计较钱财的。你如今已是进士出身,授官在即,名份
上为堂兄,实则为骨肉兄弟,来日只有互相帮忙的。就算知道你生母在外居住,好端端地为何要去为难于她。为母出气也说不通,靖国公婢妾众多,他怎就气一个放出去的?无端去毒杀一个婢妾,得罪做官的兄弟做什么?就算你生母或者口舌得罪了他,他也自有奴仆在旁替他动手并收尾,何至于遗落随身巾帕,且不毁尸灭迹?他大好前程,为何要做这等蠢事?"
“以上两点疑问,不知恩礼兄能否为我解惑,如此我查案也算有个方向,否则,这杀人动机实在说不通,如何能擅自提审勋贵世子。"
“你生母一人独自居住,与邻居不相往来,你又数日才去看她。谁要除掉她,只需要一顶轿子带走或远远发卖或随意处置,一些痕迹不留。你也只能蒙在鼓里,恐怕还以为她自己走了。依我看,这毒杀留尸,倒像是警告和震慑,留下如此明显线索,也更像是嫁祸和挑拨,离间骨肉关系。"
"恩礼兄还当仔细思想,令堂这杀身之祸,恐怕还是从你身上来。不如再想想,你是否有仇人,又或者挡了谁的路?"
许孤听贺知秋一番话侃侃而谈,竟直指要害,心中火烧一般焦灼难过,他固然是猜测许莼会不会知道他的身世,恼恨长房欺辱二房太甚,因此杀了他的生母,一为警告,二为灭口,绝了他承爵的心。又疑心是嫡母白氏知道真相,因此居中挑拨,但这些若是如实相告,必涉及到他的最大的身世隐秘。
此刻都只是猜测,真相未明,他如何能与贺知秋坦然相告?只能满目羞惭道: "贺大人,不回靖国公府,是我生母之意,我当时也担忧祖母和嫡母怪罪,公府规矩森严,她既不想回,我便也罢了不曾勉强于她,当时也还年幼,毕竟怕事。但仇隙一事,实无眉目。仆为庶子,一向深居简出,唯知读
书而已,并不敢生事,不曾与人结仇。"
贺知秋事先也侧面向许抓师友打听过许孤,确实一贯只知苦读,虽有些冷傲,但位卑却有才,难免有些清高。的确未曾听说与人有仇,又尚未授官,他还一心谋外放,也谈不上挡了谁的路或者有政敌。
若说是为了爵位,靖国公膝下尚且有嫡子庶子,且也还年轻力壮,不知还能生多少儿子,一个隔房的承嗣子,就算授官,也不碍爵位。
见许荪说不出什么更多的东西了,贺知秋只好一番闻言抚慰,许诺会用心查案。又命他暂
时回去,最好不露声色,在靖国公府观察看谁待他神情有异,但切莫打草惊蛇。
打发走了许孤,贺知秋想了想,拿了匣子来,先将那两样证据,巾帕和毒药瓶放入匣中封好,然后细细写了一篇折子,密封好,唤了个快脚衙役来,一番嘱咐,命人送去给方子兴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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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子兴接了折子和匣子,又问了一回衙役,便起身亲自骑马出城去了白溪别业。走入房外,见五福六顺都站在门口,满脸谨慎小心,见了他也只摇手不语。
方子兴便知皇上心情不好,这是不想见人的意思,若无要事最好别进去烦皇上了,想了下还是小心翼翼在帘外低声道: “进去禀九爷,就说有世子的紧要事密报。”
五福低声道: “您稍等。”说完进去不多时出来道: “请方爷进去。”
方子兴进去,一看谢翊的脸便知不好,上前行了大礼,谢翊冷声道: “说。”
方子兴低声禀报道: “案件已移交大理寺。贺知秋大人初步问了许孤话,但目前有些疑惑,因此手书了折子托我面呈陛下。”
“那毒已命仵作验过,是鸠毒,这毒昂贵速死,多为贵户高门所用。毒药瓶为琉璃瓶,也是高门贵族常用,一般是自配的,外边药房是查不到。"
"左邻右舍已问过,因着许孤谨慎,赁的地方门户深远旁边人亦不多多为商铺仓库,因此房里的声响,邻居听不到。"
"如今线索确实不多。贺大人的意思是,这手巾既然许孤一口咬定就是许世子的,不好惊动世子的话,是否能请世子身边伺候衣饰的人认一认,世子这巾帕是何时遗落的,或者能有些替世子开脱的思路。"
谢翊接过折子打开一目十行看完,冷笑了声: “算他有些能耐,一眼看出关节。”说完吩咐六
顺:“去把世子身边的秋湖叫过来,不必惊动世子。”
六顺连忙应了小跑出去,不一会儿秋湖进了来,看谢翊坐在上头,下边方爷和侍从都噤若寒蝉,他一贯擅察言观色,连忙上来行礼笑道: “九爷好,可是有什么事要小的办?只管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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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湖拿起来看了眼笑道: “是世子的帕子,但却不是常带的。这却是府里长房太太那边赏小辈们,不止世子有,二房所有公子小姐都有的。平日出来世子是不带的,只在府里会用用,毕竟长辈所
赐。”
谢翊道:“这如何看出来是长房那边的?我看还簇新的。”
秋湖道:“我们夫人不擅针斋,因此从不做这些,二房这边的少爷小姐一贯穿的戴的都是店里送来让挑的。衣服也多是量了身请绣娘去做的。都是尽着各位少爷小姐们喜欢的花色做,因此绝无一样的。”
“长房白夫人那边出身仕宦,规矩大,时常要给二房少爷小姐们送些手帕、鞋袜等,式样都一样,只在内里不起眼的地方绣个字做记认。送的时候也只说是白夫人亲手做的,当然我们都知道多是大太太房里的婆子们自己做的,裁的都不喜欢用绢啊绸啊只说奢侈,用的多是松江布。"
谢翊点头: "知道了,你们世子的巾帕穿戴,都是你跟着的,我看你也甚是仔细,如何倒落了根帕子在我那里?!
秋湖懵道: “九爷,我也正纳闷呢,世子哪次见你,不是亲自挑的衣鞋帽履,莫说是巾帕,便是香囊腰带,都要——挑过,如何会带这素帕呢。这素帕一贯是在府里让伺候着的丫鬟们收着的,过年节小辈要拜见长辈,他才带一带,这簇新的看起来像是浆洗后就没洗过,应该是第一次用,不像世子的风格。"
谢翊道: "他进出的配饰衣物,你们都——清点吗?"
秋湖道:“在外边是我,在府里有青金银朱两位大丫头负责,一贯仔细。世子在府里新得的衣服等,一贯都要打发人先洗过了才用。外头得的东西,一贯是不用的,都封着赏人的。"
谢翊问:“除了这两位丫头,你们世子还有别的丫头吗?”
秋湖道: “有老太太今年赏的迟梅和早兰两位丫头,但世子不喜欢,只打发她们做些调香和制茶的事,并不许近身服侍,再则今年世子入了太学后……压根就没回府里住过几日呢。"
却是一力在替他们家世子说话辩白,谢翊看秋湖这样,面上表情倒温和了些:“你不错。你替我办一件事,不必和你们世子说,如今城门还没关,我让人快马送你回城回靖国公府,你回去不必惊动其他人,只悄悄问青金银朱两位姑娘,
核一下世子这帕子的数,既是长辈所赐,想来是有数的,看看可缺了。"
秋湖已是明白过来: "九爷是怀疑有人仿作的这帕子?"
谢翊微一点头: “横竖是为你世子好,你速去办,办好了我有赏。”方子兴便接了秋湖出去,送到下边,便有一高大侍卫骑了健马过来,带着秋湖纵马而去。
一个时辰不到,秋湖便回来复命: "九爷,问过青金姐姐了,世子这边的帕子和所有衣物袜子都是有数的,并无短少。这帕子果然不是世子的,但好生奇怪,我看那记认,却是和从前一模一样的。"
他说完呈了一块手帕来给谢翊看,谢翊拿起来两厢对照,果然用旧的那块洗晒过,虽然也熨平并无一丝皱,但明显更薄软些,与那现场遗落的浆洗过的新帕子有极大差别。但那绣字果然一模一样。
谢翊心下明了,吩咐六顺赏秋湖:“这事不必再提,世子这边我会周全,世子若问起,你也只让他来问我便是了。"
秋湖没有接赏,迟疑了一会儿道: “九爷,世子待您十分真心,绝无外人的。府里也并未收有婢妾,您切莫疑他。这事我不和世子说,也只是怕世子知道您疑他查他,恐要伤心,倒不是为着九爷这
一声吩咐,这赏小的不敢收。"
谢翊: “……”虽然知道他们的事这些伺候的近侍们是一清二楚的,但这小厮一心为主,还以为自己吃醋疑他们世子,大抵还挺替他们世子抱屈呢。他们哪里知道,他们世子通达得很,拿得起放得下,随时相忘于江湖呢。
伤心?明明是个薄幸儿。
谢翊哭笑不得,挥了挥手:“知道了,放心吧,这是赏你忠心的,下去吧。”秋湖还十分不放心地看了谢翊几眼,这才退了下去。
方子兴完全不敢再看皇上的脸,只恨不得赶紧把今日这案子办完,禀道: “皇上,要去查长房的白夫人吗?"
谢翊摇了摇头,沉思了一会儿,想到: “你回去,让贺知秋查前靖国公许安峰死的时间,对一下许孤的生日,细细查访产婆、出生纸等物。"
方子兴愣了下: “陛下是猜测,那许燕是许安峰的遗腹子?那如何当时不直接承爵?”
谢翊道: “他为婢生子,又
放出去过,血脉存疑,本来绝无可能承爵,毕竟盛家也不是好欺负的,填了百万银呢。只能一番操作摁到糊涂弟弟名下,再悉心栽培,科举进身,又过继回长房承嗣,这一番操作,身世瑕疵就极小了。许安林和许莼的名声一直很差,若是一直荒唐着,哪一日犯下夺爵的罪过也是可能的,爵位不就又回到长房这一脉了?"
方子兴匪夷所思: “这么长的时间,真有人如此苦心孤诣?是何人所为?长房吗?而且,这还是不太通啊,既为了爵位,为何要杀人?杀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婢妾,倒把正主许孤给得罪了?许孤总不至于丧心病狂到用自己生母的命来栽赃吧,这栽赃也太拙劣了。他能考中进士,岂有如此糊涂的?"
“此事确实尚且有不通之处,若是警告,何必嫁祸,也许一开始就没想到许抓会告官。如以前高门内,大有可能一床锦被遮了,内部推个奴仆出来顶罪。此事蹊跷,不一定是长房,恐怕是太夫人,让贺知秋查。"
方子兴:“……太夫人?那许安林也是她儿子,许莼也是她嫡孙啊!”
谢翊慢慢道: “可能这天下,偏心的母亲,在家业继承和血脉延续上,都分外有执念吧。”最喜欢的人死了,那就要把最好的东西,比如家业、比如爵位、比如天下,都要留给他的孩子。
第54章 赏香
许莼小心翼翼走到客院的房门外,悄悄往里头探着看,五福走出来吓了一跳: “世子?来找九爷吗?"
许莼: "……"
他轻声道: "九哥在做什么?"
五福道:“刚才方爷来和九爷说了些事,后来九爷洗了澡就说写点字,让我们不必伺候。您要进去吗?"
许莼有些畏缩,探头探脑,抓心挠肺,终于听里头谢翊问了一句话: “谁?”
许莼连忙道: "九哥,厨房做了牛肉汤,滚烫的,您要来一碗不?"他一边说着一边大着胆子掀了
帘子进去,果然看到谢翊正站在书案前悬腕提着一支大笔在写字,看他进来放了笔: "行。"
许莼又道: “这里太闷了,咱们去那边望江阁楼上一边赏景一边吃吧。”
谢翊看了他一眼,看出了他眼睛里藏得不太好的胆怯害怕,心里微微叹息,起身携了许莼的手道:"你看这字如何?特特写给你这的,我看你院子上的匾额的字写得都一般。"
许莼一听又高兴起来,连忙去看那上头的字“羡鱼”,满眼钦佩: “这么好!这是给我挂在主院的吗?"
谢翊道: “嗯,我很羡慕你,所以叫羡鱼。”
许莼忙道: “羡鱼院,挺好的,那九哥这院子也起个名吧,我以后再不让别人住。”
谢翊随口道: “就隐鳞吧。”
许莼茫然: “什么?”
谢翊随手写下: “隐鳞戢翼,正合明夷之意。”许莼看到鳞字,总觉得九哥是在隐指自己,却又
怕九哥觉得自己自作多情,谢翊却道: “我替你题了院子名,那我这个院子,你得替我题了。”
许莼忙道: “我大字写得不好啊!”
谢翊道:“我教你。”
他把许莼拉到身前,拿了大笔饱蘸了墨水,放入许莼手里,然后扶着他的笔道: “字数多的字,确实不太好写大字,得多练,你手腕无力,是练得少了,多练练腕力。"
说着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笔按捺提笔,聚精会神。
“隐鳞”实在是笔画太多了,许莼只感觉
到九哥半拢着他,左手握着他的左手按在纸上,右手则持着他的右手落笔果决。
许莼背贴着九哥的胸膛,仿佛能感觉到九哥心跳声,又或者是自己的心跳声,九哥身上总有一股沉香的味道,丝丝缕缕,若有若无。
九哥穿着家常便袍,是丝袍,很薄……许莼也不知如何把那两个字写完的,直到谢翊在他耳边轻声笑了声: “回魂了,呆鱼,写字都能走神,想什么呢?”
许莼猛然回神: "想九哥身上的香……"
谢翊一怔: “什么?”
许莼道: “香味挺好闻的,是沉香木吗?”
谢翊道: "大概吧,我不关心这些,都是管家打理的。"
许莼道: "这个管家一定很贴心啊,九哥能习惯到压根不注意的程度,说明还是喜欢的。一般熏衣服的香很容易就太浓腻或者呛了一股烟味,但是这个香味就刚刚好,有点甜、有点乳香、有点蜜香……不仅衣服香,连头发也香……"
谢翊被他说得笑了: “知道你馋了,走吧喝牛肉汤去。字让他们晾起来。”
许莼喜滋滋低头看了眼字:“写得真好,明儿就让他们做匾挂起来。”
谢翊忍俊不禁: “走吧喝汤吧。”
许莼却依依不舍又凑近谢翊闻了闻: “今日这衣衫特别香一些,是才熏的吧。”
谢翊: “……”今天苏槐确实让方子兴送来一些衣物用具。看来苏槐是用心了,当赏。他有些无
奈伸手抱了许莼: “既然这么馋,那咱们先赏香吧。”
客院也收拾得极舒适,许莼一躺上去才发现原来床帐铺盖已全换了,质料极细腻光软,隐隐泛着柔软的波光。躺上去凉而滑的床单被子贴着他的肌肤,还有些酸疼的腰腿瞬间仿佛得到了放松,疲倦感变成了困倦感,舒服得他闭了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九哥的管家是真会收拾啊。
丝丝缕缕的香味越发浓郁了,柔软围绕着他们两人,许莼鼻尖嗅着这香味,感觉两人像是在软烟中静静躺着,水波仿佛一个个轻柔之极的吻,他闭着眼睛忽然抱紧了谢翊,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和谢翊说话: “九哥,别生我气。”
谢翊哭笑不得: “没有生你气。”
许莼伸手摸了
摸谢翊的下巴: “九哥生气的时候,下巴是紧紧绷着的。”九哥总是心里一个人自己生气,让人猜,若是旁人猜不到,恐怕自己一个人就长年累月的憋着,憋出了郁症来,他心里十分后悔昨日一时嘴快,说了自己的想法,这时日还久,自己不接受九哥的好处不愿入朝还罢了,还只说着分手,九哥可气坏了吧。
谢翊: "……"他低下头道: “现在没有绷着。”
许莼轻轻道: “所以我才敢说啊。”他低声抱怨: “九哥您专心点啊。”他整个人都仿佛浸润在雾气中,被雾气熏蒸得透出了一层晶莹的绯红,蒙上了一层薄汗。
谢翊: “……”真是恶人先告状,他低头抬了许莼下巴恶狠狠亲了几口,等他眼角沁出泪水,才
慢慢道: “和幼鳞在一起的时候,确实是我最放松的时候。”
许莼脸颊极红,睁开泪花朦胧的眼睛: “九哥……你快点儿……”
谢翊不慌不忙,他把嘴唇压在他耳边,牙齿反复磨咬了他的耳垂几下,问:“你不陪九哥了,能去陪谁?相忘于江湖?谁陪你?”
许莼的足尖绷起,脚背拱出了个弧度,脚踝印着通红几个指印,他用手臂支起身体,讨好地抓住谢翊的手指,轻轻揉了起来送到嘴边亲吻: “陪九哥,我都听九哥的……九哥别嫌我。”
谢翊这才心满意足,他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眼角微微变红,总是冷漠的漆黑眸子犹如坚冰融化,慢慢低下头来,不知将什么东西从舌尖度入了许莼的嘴里,许莼迷迷糊糊张开嘴接了过去,只感觉到一股奇香从舌尖直透入咽喉、鼻尖、天灵,缠绵又甜蜜。
他睁开眼睛,满眼模糊泪水,抽噎口齿不清地问: “什么香……这么香……”
谢翊微微一笑: “这叫鸾凤帐中香,昔日南唐后主用过的香,宫廷秘制的配方,看来卿卿很喜欢。"
第55章 鲜汤
厨房煮好的牛肉汤终于端上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浓香的牛肉汤炖得软烂鲜醇,中间的牛棒骨都取了出来提前敲开了,露出滚烫鲜美的骨髓,撒上了椒盐韭菜花酱配着吃。
另外有着炙烤虾,烤小羊排,脆芽菜、荠菜春卷、松花饼、芋头糕几样配着汤喝。许莼一边喝着汤,一边偷偷看着谢翊。
清风徐徐,望江阁上明月照得楼堂澄清一片,墙上的灯笼和屋里的灯架都点了起来,十分明亮。
许莼沉湎一场,如今腰和腿都酸痛难忍,唇舌厮磨和火热掌心烙印的感觉仿佛还鲜明留在身上,太过放纵给他带来的是太过强烈的感受,那香,到底是什么香?
沉香煮水他喝过,以前盛外公清晨起来喝一杯养生,他好奇喝过,也看过外公亲手制作,上好沉香放入陶炉点燃焙香,壶口覆炉,不令烟气旁出,香气烧尽,滚水注入壶内,便是养生沉香水,香气清甜雅致。
但刚才那香丸甜蜜又口齿噙香,芳香直冲天灵盖,消魂之极,如今他虽然喝着牛肉汤,却仍然感觉到自己身上从内往外都在散发着那股香味。
什么帐中香,听起来就十分不正经的样子,还说是宫廷秘制。
始作俑者端坐着拿着勺子慢慢喝着汤,他的姿态高贵得仿佛他亲自喝汤都是一种降尊纾贵。许莼一会儿看他一会儿喝几口汤。
圆溜溜的眼睛实在太醒目了,谢翊终于将汤勺放下,问道: “想什么呢?”他将桌上玛瑙碟里头的鲜桃拿了下来,拿起一侧的银刀切开来。
许莼道: “那是什么香?能给我方子配了去卖吗?”
谢翊笑了声: “有方子,但那方子是古方,好些香料市面上已找不到材料了,只有配好的香丸,用一颗少一颗,你喜欢,都给了你去。"
许莼道: “试试吧,其实小夏调香也不错,他嗅觉味觉灵敏,东西给他尝一尝试一试,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再请周大夫帮忙辨认,还有秋湖帮忙,未必我就配不出来,到时候配出来了,我给九哥分红!你六我四,这四里头两股是给小夏小秋的。"
谢翊笑了道: “嗯,你几个小厮都极能干,你外祖父是很疼你了。”
许莼笑嘻嘻,谢翊道: “说起来我看你平日虽然贪玩胡闹些,却也有些底线,并无什么欺男霸女,强抢勒索之事,又有春溪他们几个能干的
规劝着你,想来不会做什么恶事,况且你还这般年少,如何年纪轻轻便传出那么不好的名声?"
许莼茫然: "啊?可能是被我爹连累了吧。"
谢翊道: “你爹也并无非法之事,他也不当差,领着个爵位罢了,便是贪花好色些,也都实实在在纳妾了,这京里这许多高门也都如此,如何就你爹名声如此坏?"
许莼道:“我也不知道……从我懂事起,家里就没怎么举办过宴会,都是普通家宴,请些亲戚在家摆摆戏罢了,没什么正经权贵和我们家来往。但我爹确实经常传戏班子,召歌女到府和清客们助兴的,加上他有钱吧。"
“我听说他和一个江南来的书生竞买个歌姬,砸了三万钱,结果那歌姬当场退还了钱,宁可和人
书生走,也不跟他。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传为笑谈,太祖母当时很生气,还罚了他跪祠堂了好久。我当时大一些了,还记得他当时还委屈呢,和我娘说明明对方老鸨子和她当时都说好了,同意和他走,只是要抬抬身价,方便今后做生意,让他喊高价,谁想到最后成那样。骂了好久的无情无义,就是个冤大头。”
谢翊道:“嗯……读书人是很喜欢这种故事。狐女慕穷书生才华,千金大小姐与书生夜奔,风尘女不贪金巨眼识英雄,因此你爹这砸钱也比不过书生才华的故事,就很容易被津津乐道,四处传扬,然后成了如今这般坏名声。"
许莼面上微微红了: “九哥,我知错了。”却是知道九哥还是在教训他。
谢翊却将桃子切成小片,喂到了许莼嘴边: “你还没发现这与前些日子李梅崖斥你奢侈,异曲同工吗?来去不过都是这些手段罢了。更何况,你爹是真的荒唐好色,你也是真的挥金如土。"
许莼吃了桃子,抬眼茫然: "九哥的意思是?"
谢翊看着他微微一笑: “九哥教过你,以后再遇到这等想要踩你成就他名声的,直接攻击他短处。"
许莼道: “我也不去那等风月场所了。他们算计不到我。”
谢翊道: “你祖母如此溺爱你,想来你那弟弟也不怎么成器了?”
许莼道: “嗯,就许孤天赋好一些吧,我们不是读书的料。”
谢翊道: “我听说你外祖
母给你赏了通房丫头。”
许莼一口桃子几乎没来得及咽下去,瞪着眼睛便和谢翊辨白: “我只留着让她们办些差使罢了!并没有收用。"
谢翊笑了: “那你两个兄弟也都有吗?”
许莼摇头: “不曾的,苇哥儿还小,许孤的话,祖母说没个让嫡母用自己嫁妆给庶子安排通房的道理,也让他好生读书,等他做了官再谈亲事。如今有伯母替他打算,想起来确实没有通房妾室,应当极好议亲了,祖母应该早就打算好过继又中举后替他议一门贵亲了。"
谢翊道: "你也十八了,你祖母就没替你操心一下议亲?"
许莼道:“长幼有序么,等大哥哥议完再说了。大哥哥如今强拗着要外放,祖母和伯母也犯愁,外放的话,高门的就未必肯议亲了,舍不得自家女儿来吃苦,人家也不愁嫁的,门第太低的,她们又嫌帮不上大哥哥。"
“至于我,我祖母说心内已有几门闺秀人选了,只还小,看不出人品心性,再多看几年。如今我这般,不议亲才好呢。"
谢翊微笑: “如今你入了太学,想必来提亲的高门闺秀必不少的,你打算怎么搪塞你祖母和你爹娘呢。"
许莼道: “到时候再说吧,等知道议亲对象,我私下上门去解释,好人家的女儿,哪会上赶着来受我这委屈呢,也比来日做怨偶的强。九哥放心,总不负你便是了。”许莼心想着,九哥这拐弯抹角地套我话,其实就是想听我这一句许诺罢了,还是那想要什么绝不明说的性子,什么都爱放心里。
谢翊料不到忽然又听到这么一句剖白,倒有些感动,拍了拍他手: “知道了。”谢翊摸了摸许莼
的头,心道:暗赚远嫁妇嫁妆,又溺爱捧杀稚子,可真令人齿冷。
第56章 报丧
第二日两人又去山里打猎,谢翊看跟着许莼的春溪只是负弓按剑骑马随行,但若有猎物走脱,他便抬箭补射之,百发百中,心下明白,这春溪臂力惊人,武艺也必是经过名家教训的。
这般身手的忠仆留在许莼身边自然是贴身护卫,再加上昨日问话秋湖,世子身边衣食都管得极严谨,进出有数,外边的东西一律不让世子用。而盛夫人态度更明显,不仅私纵世子在外置办房产,私下安排家人护卫在竹枝坊保护。又同时替儿子瞒着家里长辈,这明显是觉得府里也未必安全,因此纵容儿子外宿。
如此看来,盛家虽远在闽州,对这个世子外孙仍然十分着紧,防着他人暗算,对许家也未必是全然放心。
难怪许家太夫人这许多年,也不过是只给他们二房父子名声上做些手段,不堪一击。自己误打误撞给盛夫人颁的诰命、以及琼林宴上给靖国公夫妻嘉勉瞬间便扭转了局面。谁还会提那贪花好色的名声?要知道这京城高门权贵,哪家不是妻妾满门,靖国公既无劣迹,风流名声无碍。
但这般说来,太夫人毒杀许孤生母,就完全说不通了,要杀早就杀了,如何留到今天?如今许孤羽翼已硬,无法掌控,杀了反而让许孤衔恨,嫁祸更是不堪一击,太过拙劣。
能够耐心用二十年时间来布局爵位的人,岂会如此迫不及待?
若要给长房谋爵位……谢翊看着许莼骑着马奔向射中的野鸡欢呼着。
一开始就将庶子认到二房,打的主意定然是二房若无子,庶长子便可承爵,但盛夫人出身大家族,自然保住了孩子,不仅生下嫡子,二房的庶子庶女还不少,盛夫人功不可没。许安林风流又如同种马一般,四处播种,从二房承爵此路不通,但许孤读书十分优秀,因此又开始打过继回长房做嗣子的主意。
若他是太夫人,许抓考上进士,过继给长房,利用长房白氏的仕宦资源,谋一个六部差使或翰林院,都极轻松。再给许孤讨一门贵亲,有嫡母和妻家帮扶,如此才能确保爵位回到长房。
然而,许孤坚持外放,带生母离开,就让这一关键被干扰了。不留京,不奉养嫡母,结不了贵亲,如何能谋到爵位?更何况二房如今被自己误打误撞帮扶了起来,靖国公当了皇差,夫人有了诰命,许莼入了太学。
所以,许孤生母应当也要劝许孤留在京城。但显然许燕已有了自己的想法,不愿意。
太夫人若想要许孤留下,应当是劝说许孤生母以死相劝,才能逼着许孤留京,这应该才是最稳妥的打算才是。
许孤生母却喝下了毒药,手里拿着被栽赃的世子帕子。
许孤如果看到是许莼害死生母,便大怒回到靖国公府质问,之后在靖国公府太夫人的劝说下,忍了下来,许莼百口莫辩,长房二房必然决裂,许孤之后只能依仗长房,并且因为生母已逝,会留京为官,然后全力报复二房。这是另外一个思路,虽然依然显得拙劣,且对许孤的性格,显然把握不准。但,这是长房得利。
因此这一桩案,恐怕是太夫人先起意,长房中间插手,许孤偏又没有按着他们的路走,报了官,才变成了如今这场面。
谢翊想到此处,心下有了些想法,转身找了五福过来交代了几句,五福便转身出去了。
谢翊这才去和许莼射山鸡和野兔,几人满载而归,出来正好遇到附近乡镇的集日,便好好逛了一口。
许莼买了鲜笋、腌肉、笋干、蘑菇干、木耳干等好些山货,回了别业,非要亲自下厨,春溪只能命人好生生了火来,由着他自己折腾。
还真折腾了一碗鸡汤面来,用的他自己亲手打的鸡,然后把笋干切丝煮了鸡汤,看着也还似模似样。
谢翊倒是都吃完了,只有许莼一边吃一边十分不满意: “油还是多了些,又说笋干吸油,山鸡怎还这么肥,早知道做烤鸡了。没炖烂,他们说炖烂了汤又不好喝了……笋也不太好。"
谢翊只是含笑看着他,心里却想着,许莼这性子,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和兴趣,也都学得不错,开书坊做生意,画画骑马射猎,明明人极聪明的,只读书一塌糊涂,那给许莼请的所谓名师,问题也很大。
两人绸缪,转眼十五日倏忽将过,数数又要回太学去上课了,许莼越发眷恋谢翊,但谢翊倒认认真真教了他写了几篇策论,又替他过了过功课。他心内有了数,倒不担心贺知秋办不出案来,这么简单的案子他要办不通,那也别留大理寺了。
果然第二日贺知秋雷厉风行,送了折子过来,连同有关产婆、仆妇的供状都送了来,非常知情达意,未曾提审涉案的几位贵妇,仅只提审并扣留了有关仆妇,外边一丝风声没有。
谢翊打开奏折看了看,有些意外,但一想果然如此才通。贺知秋显然深知这位皇帝不喜废话,简明扼要
只说了两件事:
一是经核查产婆、出生纸体貌及死者王妙卉兄嫂,确认许孤生辰为庚寅年九月十八日,其兄嫂果有言其小姑归家后不多时便腹部隆起,已有孕三月,足月后产子,后有主家来将婴儿接走,并厚赏了妆奁。秘询其嫂,果其小姑曾有云为靖国公之遗腹子,后因贵人有交代,不敢对外声张,小姑远嫁后,不再提过此事,远嫁后也不曾归宁,不知下落。以孕娠时日推断,确有可能为先靖国公许安峰之子。
即传苦主许孤,私下密询,将有关证据供状展示,许孤面有愧色,称为祖母安排,此事亦是他生母寻来,告知其生父为许安峰。他询问祖母,祖母才透露真情,因白氏悍妒,且婢生子出身有瑕。为谋长远,将其记在二房名下,为庶长子,若二房无嫡子,则即可以庶长子身份承爵。因许安林一贯昏聩荒唐,本就染指府内丫寰甚多,其祖母一口咬定其某某夜醉后调戏侵犯母婢,外放后产下长子,因许家子嗣凋零,便要认回抚养。许安林昏然糊涂,既母有命,便认为庶长子。
二是经许孤配合指认,又有私制的巾帕为证,私下秘密扣押了靖国公府太夫人身边侍女巧荷,长房大夫人白氏身边仆妇薛氏及靖国公府大小姐韩许氏身边丫鬟宝珠,分开讯问,终得当日真相。
许孤生母为太夫人婢女名妙卉,因许孤执意外放,不肯留京,太夫人本预为之谋高门闺秀为妻,苦劝未果。五月初四,太夫人便遣身边婢女巧荷,持鸩毒往寻妙卉,称其已阻碍儿子前程,劝其阻拦许孤外放,必要时可以死相逼,许孤孝顺心软,必定同意。
五月初五,许孤前往探视妙卉,据许孤言,当日妙卉确实有劝他留京,娶高门闺秀为妻,以谋爵位。但许孤——驳斥,一则叔父堂弟皆健在,又有圣旨嘉勉,他若谋爵位,是为欺君犯上,不可谋也;二则若娶高门媳妇留京,上有嫡母,下有贵媳,妙卉出身卑微,只能隐姓埋名,终身不能认回供养,于她无益。不若外放出去,一则能以实干政绩,谋取正道官途;二则可奉养生母。妙卉听了后已改变了主意不再劝说,许孤留下节礼便离开。
熟料当日许家嫡长女韩许氏赴医馆就医出来,看到嗣弟身形躲闪进入巷道,疑心嗣兄弟在外私养外室,便悄悄带着丫鬟宝珠,跟踪前去,并在窗外窃听得此。待许孤走后,许氏闯入室内,詈骂妙卉,且威胁其水性杨花,混淆血脉,图谋公府爵位财产,将要回府告知其母和叔母,嗣兄弟不肯奉养
嫡母,倒要带着生
母外放,不孝不悌,告到礼部,定然要废黜许孤功名,逐出宗族,下狱治图谋家产之罪。
妙卉愧悔惊慌,信以为真,恐惧许氏果然回去告状影响亲子前途,便跪地求饶,并且拿出鸩毒服下,请求以命相抵,不追求许孤之罪。
鸩毒极烈,妙卉毒发身亡后,许氏惊慌,连忙与丫鬟回到靖国公府私下禀报其母白氏,又出主意,嫁祸于二房,如此许孤若发现生母被杀,以为是二房所为,其身世有瑕疵,必定心虚,到时可以祖母做主,抹平此事。
白氏便命身边仆妇与宝珠,取了做好尚未送出的巾帕一条,返回现场将巾帕塞入妙卉手中,这才离开现场。
所有供状均以画押与奏折一并送上,呈报皇上定夺,当如何判。
原来是许莼的长姐许葵在中间插了一脚,才合计出如此毒计。设若许燕果真利益熏心,信以为真为二房杀死生母,回公府将此事压下扫尾,无人知命案发生。恐怕此事也就这么过了,二房一家子被算计这二十年,到最后养出来的嗣子变成仇人。
谢翊心中叹息,命六顺笔墨伺候,先写下了处置结果:
许氏,轻狂刁蛮,为一己私利逼死嗣兄生母,虽为彼自行服毒,但究其因,为许氏逼迫詈骂威胁,慌张之下为保儿子前程服毒自尽,不思报官自首,反又妄诬堂弟,心何贪婪狠毒,掌嘴一百,责夫家严加管束,终身不得出家庙,并罚银一万两,以偿嗣兄。
白氏教女无方,明知亲女逼迫嗣子生母服毒而死,纵容包庇,伪造证物,指使诬告隔房侄子,犯七出,本当休离,念其为夫家守丧多年,且已与嗣子离心,徒留无益,判其义绝,夺其命妇荣诰,秘旨申斥,掌嘴四十,责其归白家严加管束,其陪嫁房园、田庄、山地等,扣留偿靖国公府。
太夫人王氏心性狠忍,昏聩贪婪。偏爱长子污毁幼子名声是为不仁;为血脉不明之庶孽谋爵,混淆血脉是为不孝;鸠占鹊巢为谋次媳嫁妆供养,为不义;宠溺捧杀嫡孙为不慈;逼迫庶孙留京,送鸩毒教唆良人,间至人死。实为乱家之源,念其年老寡居多年,夺其命妇荣诰,为全子孙颜面,秘旨申斥,终身不得出靖国公府家庙。
另,申斥许孤,受叔父叔母数年教养大恩,得以科举出身,成才为官。却仍蒙骗养父母,漠视堂弟,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恩义无存,孝悌何在。暗室欺心,心何所安?既已承嗣分房别居,贬谪岭南
为县丞,以观后效。
谢翊将信封好,却让六顺封了拿去给苏槐,另外教了一篇话,命苏槐办事。
当夜,苏槐持密旨入了靖国公府。
第二日,靖国公府派了小厮到别业报丧,太夫人急病忽然身死,请世子尽快回府奔丧。
第57章 送葬
报丧消息来时是在清晨,许莼尚且还在谢翊的房里熟睡,为着他喜欢那香,谢翊便留他在隐鳞院里歇宿。晨曦微亮时,他们交颈相依,相拥着睡着,屋内仍然充斥着那幽微绵长的香味。
门口云板轻轻扣响,谢翊却先醒了,问: “什么事。”
六福低声道: “春溪过来禀,说是城里来报,靖国公府上的老太太没了。”
谢翊眉头微微一皱,心内知道这是老太太高门贵女出身,这是抢在礼部夺诰之前自尽,则尚且能以诰命夫人身份下葬,保住身后尊荣。朝廷惯例,人去了,不是罪大恶极,一般亦不夺其身后荣封,面上将就过了,果然也是积宦之家出身,见多识广。
谢翊低头看许莼紧紧还抱着自己的腰,弧度诱人的脊背又露在了外边,映着窗外微光,透出绸缎一般的光泽。缎被都揉到了长腿之下死死压着,睡相还是极差。但眉目安宁,薄唇也抿着,熟睡时只觉得沉静乖巧,只有谢翊还记得昨夜他灵动活泼,胆大妄为,千般点火万般滋扰,以及到最后的崩溃的哭喘和可怜兮兮地求饶。
此刻他们对话几句,他都毫无反应,显见得还是累到了。谢翊手指轻轻落在他肩膀上,慢慢移动,从肩膀抚摸到脊背,掌下丝绸一般的肌肤起伏着,他却回忆昨夜紧绷着弓起时紧致的手感,和那压抑的呜咽,颤抖得一撞即碎的哭声,欺负他的感觉太好了。
手指在腰间流连了一会儿,许莼梦中似有所觉,腰腹微微紧绷闪躲,睫毛抖了抖,却仍然没醒。谢翊低下头来,手指往上微微抬起他下巴,吻了下去。
许莼迷迷糊糊间睁开眼睛,便被这专注缠绵的吻吸引了注意力,刚想要回应,谢翊却忽然松开了嘴唇,捏着他下巴的手也松开,顺着摸了摸他带着红晕的脸和被吻得殷红的唇瓣: “起床吧。”
许莼满脸懵然: "怎么了?九哥?"
谢翊摸了摸他头发: “你府里有急事来禀,起来换衣裳吃点东西。”面上神情不辨喜怒,眸光沉沉。
许莼起来却还没有清醒,起床很是有些艰难,浑身手足都还极累,撑着沉重的眼皮起身,谢翊吩咐六福等人: “打热水进来,给世子洗脸梳头。”自却起身换了衣裳。
一时春溪和夏潮也都进来服侍许莼洗脸梳头,换了衣裳,许莼一眼看到捧上来的是素袍,吃了一惊,脸色唇色都变了: “府里出什么事了?”
br />谢翊转头握住了许莼瞬间变凉的手: “别着急,不是你爹娘。”
春溪低声道: “府里飞马报信,城门一开就出来了,是太夫人昨夜急病,归天了。”许莼不可置信: “怎可能?太夫人一贯身体康健,好好的并无疾病,会不会是传错了。”春溪道: “报信的人送来的丧服,说是夫人叮嘱穿着回去,路上仔细些,莫要太赶了,东西也多少吃一些,别空着肚子。"
许莼眼圈微微红了,转头去看谢翊,谢翊冷静道: “祖母丧须服齐衰礼,你快回去吧,我本也要说歇了这些日子,该回去,不必牵挂我,我这边自安排回去。你先回府。"
许莼匆匆与谢翊辞别,上了马车赶回靖国公府,果然到了府门已挂上白幡,白汪汪一片,府门大开,孝棚、牌楼都已竖起,里面哭声震天,家人奴仆尽皆穿白披孝来回穿梭着迎来送往,许莼下了车进去便有小厮接了替他披了丧服,先去了停灵正堂上香烧纸,痛哭了一场。
盛夫人这才接了他进去,一边问吃了没,一边道: "头七这几日亲友宾客吊祭送殡,都要靠你爹带着你们任哥儿迎来送往,供奠举哀,陪灵一旁,你自己注意些。”
许莼问道: “祖母前些日子明明好好的,怎的忽然没了?”
盛夫人低声道: “昨夜忽然说胸中窒闷,心悸心痛,请了大夫诊治,说是胸痹之症,用了苏合香丸,天没亮就去了,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多有如是的。老太太没受什么罪,六十也算高寿了,你莫要太伤悲,茶饭上还需进些,以免伤了元气。"
许莼看盛夫人心事重重,面色憔悴,忙道: “阿娘才是要注意,这里外分派执事,厨茶安排,停灵出殡恐怕都要您操持,我让青钱回来替您分忧。"
盛夫人心中欣慰,又叮嘱了几句,叫了几个跟着的小厮吩咐,这几日不可离了哥儿的身,这才匆匆又进去。
靖国公府这丧事来得仓促,头几日来吊丧的还大多为亲友,不算难应对。许安林报了丁忧上去,礼部那边不日便派了官员来,只称圣上圣恩隆重,念及功勋之家,赏银二千两,谕礼部主祭。
礼部主祭这一消息传开,接连数日,靖国公府灯明火彩,吊祭络绎不绝,僧尼诵经超度,道士开坛打醮洗冤,各事冗杂。停灵七七四十九日,许莼多在灵前迎来送往,人便消瘦了些,但却见许荪守灵几日,茶饭不进,
才几日便已双眼深深凹陷,面色枯槁,倒把许莼吓了一跳。
转眼过了一月有余,七七将至,盛家人来送葬的人也赶到了,舅父盛同屿带着次子盛长云、三子盛长天都来了。靖国公亲自出来陪着盛同屿等上祭后接往后堂花厅叙礼。许莼见到盛同屿,十分亲近,还问道: “外公舅母可好吗?长洲表哥怎的没来?”
盛同屿摸了摸他头道: “都好,只牵挂着你们娘俩呢。你长洲表哥上次回去说你懂事了许多,果然长大了。我和你阿娘说些话,你带你两个表哥出去走走吃些茶饭,看你脸色都这般了,想是累到了,且歇一歇。"
许莼看亲娘早就眼圈通红,知道是见了娘家兄弟心中激动,必是有许多话,前头也还有靖国公、许孤支应着,便应了带了盛长云、盛长天出来在内院园子里设了斋饭招待两位表哥。
盛长天见四下无人,才揽着许莼小声道: “你小子上次给大哥说了啥,大哥回去把我们弄去祠堂跪着审了半日,硬说我们带坏了你,居然好南风起来?"
许莼尴尬道: "不说这个,我都和大表哥说了不干你们事,是我自己想试试……"
盛长云道: “我就说幼鳞自己一贯主意大,可怜连累得我们俩,大哥里里外外把我们书童也都审了一回。”
许莼只得给他们两人倒素酒: “两位哥哥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先吃些茶饭,不要和弟弟计较。"
盛长天道: “谁认真和你计较这些呢。看你家事多,你都瘦了些,不过刚才看你那清高大哥,才是吓一跳,如何这般哀毁过甚的样子?"
许莼道: “谁知道他,大概是真难过,祖母也挺为他前程着想,前些日子为离京外放的事闹得有些僵,大概有些后悔。伯母听说也病了,这些日子都没露面,都是我娘操持着。连日来了不少诰命夫人,都是我娘一个人迎来送往,辛苦得很。白家倒是来了人上了香探了病,但脸色都不大好,对大哥哥十分冷漠,大哥哥给他们行礼,竟不理会,连个见面礼都无,十分疏慢。"
“奇怪的是大姐姐也说病了,来不了。只韩姐夫来了祭吊,十分冷漠,礼物也上得简薄,上了香便走了,听说伯母病了,竟也没打发个仆妇来瞧瞧。我看那日我爹都有些生气,但也没说什么,听他和我娘说这门亲戚以后只当没了。"
盛
长天一贯性子极爽利,百无禁忌,道: “你大姐姐嫁过去这许多年无子,人家必定早不喜了。如今老太太没了,想来要分家的,长房的亲戚横竖和你们二房也没甚关系。不过你爹是国公,他们论理应当还得讨好你家才是,而且还是老太太的丧礼,既敢无礼,多半是你家理亏。我猜定然你大姐姐犯了啥错,只为了两家颜面没说,说不定你家大伯母病,太夫人忽然去世没准还为这个。"
许莼闷闷道: “内宅的事谁知道呢,房里的丫头们都说当晚都还挺好的,第二日才知道老太太没了,府里也不许议论。祖母才去世,身边的仆妇丫鬟全都打发到祖茔附近的庄子上了,说是伺候太夫人不精心,"
盛长云平日不爱说闲话的,此刻却忽然道: “老太太身边奴仆定是积威已久盘根错节的,姑母不趁着这个时机找个由头打发走,后边掌家立威不容易。虽说老太太一贯疼你,但你娘可受了不少委屈,你莫要怪你娘,她不容易的。"
许莼讪讪的,知道盛家一直在努力缓和他们娘俩的关系,解释道:“我何尝不知呢,不过就觉得有些怪罢了,不是怪我娘的意思。我娘何曾把这国公府的三瓜两枣看在眼里呢,大概他们确有服侍不到的缘由吧。又则那边庄子和家庙都要收拾的,兴许让他们过去也能提前安排入葬等事,要先停灵在那里等到了好日子才下葬。"
“更稀奇的是,我听说许抓说要去那边庄子住着为太夫人守孝!你说这稀古怪不?虽说大伯父不在了,他是长房承嗣的,是该替父守孝,但毕竟二房我爹还在呢,他也不是承重孙。"
盛长云道: “你不是说他科举进身了吗?想来是要个孝的名声以后才好进身吧。再则老太太一去,你也说白家不待见他,恐怕他在府里和嫡母相对,日子不好过,还不如守孝为名避出去呢。"
许莼道: “兴许吧。听三弟说,祖母临去前还是见了大哥哥的,似乎家里的东西还是分了分。我听我娘说太夫人的陪嫁庄子等她都一概不要,留给长房这边,让白璧她们都分开做账,等着丁忧结束后便分家。也不知是早有安排了,还是临时觉得不好了才分派的。"
盛长天冷笑了声: “横竖姑母不缺那点。据我冷眼看来,恐怕你家老夫人心中也还是偏着长房些。”盛长云踩了他一脚,盛长天脸上扭曲,瞪了长云一眼不说话了,盛长云道: “你三表哥口无遮拦,你别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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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莼随口道: “先伯父听说确实德才兼备,品性又好,祖母偏疼他也难怪的。”却想起当日九哥说他父亲和他名声坏得蹊跷的事,如今回想起来似乎隐隐和表哥一个意思,想来明眼人一看便知祖母其实心里仍念着死去的大伯父。他闷闷不乐起来,想到那日匆匆一别九哥,如今又要守孝,不知要多久见不到九哥了,心下更是落寞。
长云长天看他郁郁寡欢,便也尽力开解,说些闲话,又说长洲给他准备什么珍贵礼物,又说听说他在外边开了书坊生意不错,又说海外的风光。长天便说起上次带船出海,见了什么稀罕事稀罕人,带了什么好货回来,出了多少货,赚了多少银钱,滔滔不绝,他本就喜游荡四方,最爱冒险,一年倒只有几个月在闽州,大半时间在船上。
许莼羡慕道: “早年还说要和你们出海去看看的,可惜还不知几时能成行。”
盛长天却是个极大胆的,满不在乎道: “想去就去,正有秋天咱们有船等出发去南洋,风平浪静的,稳妥得很。这条线极有意思的,好东西极多。如今你横竖守孝,也不必去进学,和姑母说了,等出了热孝,悄悄儿去了几个月便回了,人也只当你在家里守孝。"
盛长云忙厉色叱道: “长天你要死!别胡沁了!回去告诉大哥说你怂恿着幼鳞出海,看他怎么罚你!"
盛长天嘟囔道: “南洋这条线咱们哪年不走个几次,安全得很,祖父也说过若是幼鳞想见见世面,走这条线最舒服,沿路国家又富庶。幼鳞在家里哪里坐得住。等过了百日热孝期,回外祖家看看有什么说不过去的,总比在京里闷着强。"
许莼却有些心动,却也知道母亲恐不会同意,只口中道: “等我慢慢和阿娘说。”
到了送葬日,宾客越发盈门,京里不少高门都派了人来送殡。许莼和许孤跟着许安林迎来送往,这一日拜见的人恐怕是出生以来最多的,脸上表情都僵硬了。
却是难得的是,谢翡也亲自来路祭,许安林十分惊讶,连忙亲自接着。谢翡只含笑着说了几句客气话,又对许莼道: “思远兄弟还请节哀。可惜的是太学你又来不了了,我看沈先生都还时不时提到你。"
许莼只能连忙赔笑作揖,谢翡祭了后边离开了。之后断断续续不少太学的同学都来了,应酬了一回。却看到三鼎甲联袂而来,许莼许荪都上前接了,待上过香,
贺知秋叫了许孤到一旁,许莼暗自纳罕,也不知许孤何时与贺知秋有了交情。
贺知秋却只叫了许孤在一旁低声道: “原本旨意都要到吏部了,令祖母没了,这事也就按下了,如今你也还算候缺,丁忧一年后,再申请起复补缺,恐怕那时今上的气也消了,你须在家好好读书,莫要再犯糊涂了。令堂如今后事如何办理?"
许孤拱手面上愧悔难当: “承蒙叔父叔母宽宏大量,仍秘将生母葬入许家坟茔,对外只说是祖母丫头,忠心殉主。有劳贺兄指点,之前生母之事都靠贺兄周全雪冤,今日种种,总是我咎由自取,待丁忧后,我自上表负荆请罪,便仍是去岭南,戴罪立功。"
贺知秋叹息: “都是职分所在,你该谢天恩浩荡,明慎用刑,赏罚无差。这次仍有旨意到礼部主祭,没有夺诰,这是全了国公府的脸面,委实是圣恩仁慈了。”他不着痕迹看了眼那边正在与张文贞、范牧村说话的许莼,他看起来应当是全然无觉。
此案宫里专程有交代,不可泄之一字于世子,而当日方子兴又口传谕令,案发之日,许世子在伴驾,绝无嫌疑。之后查案提仆妇到案,全是方子兴亲自安排,案结之后,自己甚至得了宫中赏赐。
再想到那印书坊上的御笔亲题,此前禁书种种,贺知秋哪里还不知道这位世子早已得了天子庇护?再三叹息,只提点许孤: “你嫡母想来热孝期后便会被白家接回,嫡姐在韩家家庙,也不会回许家了。你好好孝敬叔父叔母吧。"
许孤苦笑道: “如今我哪里还有脸面,那日宣旨后,叔父尚且糊涂,叔母看着我却冷如冰霜。我已禀报叔父母,祖母下葬后,我便在坟茔旁庄子住下守丧,待孝期满,再去岭南赴任,这也是我当赎的罪,若来日有机会,再报教养之恩。"
贺知秋叹道: “你能想清楚便好,若是有什么不便之处,可命人与我说,仆虽艰难,也还能帮上一二。"
许孤摇头: “叔母一贯不在这上头为难,况且祖母临终前,已将长房财产一总交割给我了。叔母连白家的陪嫁,也都给了我,我到底也没这么厚的脸皮,仍和叔母说了,叔母教养多年,就还是交由叔母分配。"
贺知秋叹道: “盛夫人确实贤德,靖国公……得此贤内助,想来世子来日也定成器成材,待这事淡了,你还当多襄助国公府才好。”他又看了眼许莼,问许抓道: “
世子还不知道这内里曲折吧?你还是可以与他叙一叙棠棣之情的,也算报答还恩你叔父母。”
许孤摇头: “毕竟是密旨,叔父母都说了不可对外泄之一字,本也是为全脸面,后来祖母……总之已交代了,此事还是不与莼弟说了。我如今这般,谈什么报恩呢。”心内却想起祖母临死前叮嘱。
“你本来心志坚忍,才华过人,酷肖你父亲,是我误了你,若当时正大光明接你回来,认在长房,科举出身……可叹祖母一步错步步错,如今天恩问罪,贬你去岭南,我尚且能救你一回。”
"今上深沉寡恩,乾纲独断,眼里不揉沙子,便连太后也被幽于皇庙,我如今自行服毒自尽,你和你叔父只能丁忧守丧。他看在面上,不至于夺死人诰命,立刻便要贬你出京。国公府荣耀仍在,一年后徐徐图之,能留京最好,不能,也择一安泰之地外放,总比去那瘴疠之地丢了小命的好。你之后踏踏实实,从宦途进身,议一门婚事,把你爹的香火延续下去,我也算死得其所。"
“你也当继续孝敬你叔父叔母,他们其实是宽仁老实人,所谓君子可欺以方,祖母做了一辈子恶人,如今也厚颜让他们不要与你计较,他们也都答应了会继续关照你,为你议一门良婚,照应你的亲事。你今后好好的……我这辈子,唯爱你父亲一子,可惜天不假年,我抱憾终身,这才行了糊涂事,终归都是我对不住你和你叔父叔母。这是我最后做一件恶事,仍是为你打算。"
“你也不要怪许葵,此事根源在我,你大姐姐糊涂昏聩,将来在韩家定然过得不好。你为嫡弟,若仍时时派人去问,韩家再恼怒,也不至于便要她的命。待过上几年,你求你叔父,想法子让韩家休了,接她出来,哪怕养在自家家庙,也比在人家手里磋磨的强。"
许孤心中痛楚,越发悔恨,自己若是早日将生母归来之事与盛夫人挑明,正大光明接回生母,放弃夺爵的念头,此事哪里会到今日这般。无非总是自己只想躲避一走了之,祖母筹划多年,自不肯放终致生母杀身之祸。祖母昏聩,确实为己筹划多年。如今祖母生母都为自己而死,嫡母反目义绝归家,只剩下一个逼死自己生母的嫡姐被关在韩家,二房看自己更是忘恩负义,自己落了个孤家寡人,前途尽毁,岂不是全为自己一念之差,招致今日之境地?
贺知秋知他心中难过,也只又安慰了他几句,又走了过去和许莼说话,只让他如今既守丧,那书也不
着急印,只慢慢排着便好。
许莼自然是称谢不已,再三作揖。一时三鼎甲告辞,许莼和许孤一并送灵而去。贺知秋与张文贞、范牧村便又相约着离开。
张文贞唏嘘道: “许家两兄弟清减许多,倒是可怜,恩礼哀毁过甚了,不过思远一身缟素清如雪,风姿比在学里倒还增了几分。"
范牧村却若有所思问张文贞: “兄台可闻到许世子身上的香味?我于这上头不大精通,似乎没闻出来是哪里制的香,倒是极特别。"
张文贞道: “东野鼻子好敏锐,我倒没闻出什么,料想这时候思远也没心情熏什么香,这里又是道场又是讲坛的,想来是灵前香烛的香味吧。"
第58章 臂钏
“已送葬了,世子那边看着停灵下葬后就回了府,但终究还是热孝期,也没出门,但还是让夏潮送了封信出来。问过了夏潮,说虽说都是素斋,但盛夫人极小心,豆、奶、瓜果等配得极周全,世子也只头七那段时间迎来送往吃得少一些,后来渐渐缓过来了吃睡都安。"
苏槐小心翼翼回禀着,脸上一点笑容不敢有,自从皇上从别业回宫,脸上就没个笑模样。他自知差使没办好,但皇上一句不提,他越发不敢捅这马蜂窝,只夹着尾巴小心当差,命五福六顺那边牢牢盯着竹枝坊那边,只求世子这边能来个信。
今日可算接到了信,连忙小心送来。
谢翊打开匣子,看许莼竟洋洋洒洒写了厚厚一摞,有些吃惊,但面上的神情立刻就缓了下来,他拿了出来打开看,原来是好些天写的了,零零碎碎攒了一大叠,字也不大讲究,有素笺,有玉水纸,有宣纸。
“九哥,太祖母去得突然,没能与九哥好好辞行,听春溪说九哥已从别业走了,天气渐热,九哥须当心身子。
“府里气氛很怪,多娘好似很生分,阿爹如今守丧,对娘俯首帖耳,十分惧怕阿娘,仿似有什么把柄落在我娘手里。大伯母一直不曾露面,只说病得厉害,大姐姐这般大事也不来,亏当日祖母一直偏宠她。"
“闲暇之余,总不由自主想念九哥,思之若渴,九哥君子,莫要怪我不守礼,实是情难自禁。”
“舅父来了,带着二表哥三表哥,还给我带了许多礼物,我没时间很仔细挑,只看着礼单挑了一些,又让秋湖和冬海挑了些好的送你,莫要推拒。这些日子受了你好些好东西,又是古画又是名剑,又有绝版书又为我题字,九哥待我甚厚。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有回赠些许防身之物,九哥仔细收藏,勿要随意展露。"
“三表哥说南洋航线盛家走熟,极稳当,且一路风俗人情有意思,风光亮丽,物产瑰盛,来去一回利润极大,九哥若无烦事在身,不若择一两月,与我一同出海看看?想到能与九哥,乘一快船,驰骋碧波,把臂同游,见世外广袤,岂不快哉。"
谢翊慢慢将那页纸折了折,又放了回去,问苏槐: “盛家有人进京吊祭了?”
苏槐道: “是,盛夫人亲兄弟盛同屿,带着次子盛长云,三子盛长天进的京,盛长云主要管东北海线,盛长天跑的西南,两人都身材
高大、武艺精湛,都是十四岁就开始跑船,极能干。盛长云为人寡言,机变缜密,盛长天勇武好战,十分爱行险。"
谢翊点头: “盛家,倒是会教人。”
苏槐道: “夏潮还送了好些东西过来,皇上要看看吗?好些海外的新奇玩意,有钟表、各色玩器用具,老奴竟识不出用途——还有两把火器。"
谢翊倏然抬头: “就这么大摇大摆送来了?”原来信里那防身之物说的是火器?谢翊啼笑皆非,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苏槐叹道: “可不是?封在匣子里,六顺打开吓了一跳,知道没法送入宫里,只能先报了老奴。老奴托了方子兴走了兵部那边的批条,才能送进宫来给陛下……现家伙还在方子兴那里,要等陛下准许才敢进献。”
谢翊点头叹息: “说他胆大吧,他见个贺知秋被黜落,就吓得无论如何都不肯入朝;说他胆小吧,他连□□都敢送人……简直胆大包天。"
苏槐笑道: “若是一般人,我看他也不敢送的,这定是盛家送他防身的,珍贵得很,他不自己留着,倒送给皇上,这是把皇上当自己人。”
谢翊道: “所以他们盛家这么苦心孤诣要和贵戚结亲,这般势力,地方官不忌惮才怪了,庸官懦吏,恐怕压服不下,少不得便要打压。不过朕记得,前几日闽州提督夏纨送来盛家第一次采办的皇贡,也有几把火-枪,朕当时分赐给了工部、兵部神机营,也算盛家有心了。"
苏槐只是赔笑,并不接茬。
谢翊自言自语道: “由此见彼,海商出外贸易既然都要携带这等利器,海盗自然也是有此武力。我朝兵事,再不奋力练兵,研制武器,哪一日被人从海上攻入,也不奇怪了。水师学堂和海事当重视火器火炮的教学。”
苏槐躬身道: “皇上烛照千里,圣目如炬。”
谢翊道: "让方子兴去结交盛家两兄弟。"
苏槐道: “遵旨。”
谢翊又道: “工部那边已有了,这两把火-器,你且领着内府监试一试,看看能防制出来不。”
苏槐大喜过望,连忙上前下跪道: "老奴遵旨。"
谢翊看他如此忍不住笑了声: “你这是心痒了吧。”
苏槐老
泪纵横: “老奴办事不利,陛下尚且将此重任交给老奴,老奴……老奴怎能不粉身碎骨,以报君恩!"
谢翊哭笑不得: “起来吧,朕自幼就得你照拂,也算跟朕多年,忠心耿耿,不至于为个老无耻的自尽,就迁怒于你。"
苏槐看谢翊说到此处,越发知道其实皇上心里是极在意此事的,说来说去还是事关许世子,这老妇惧罪自尽,皇上定是怕来日世子心中怨怪,偏又是有什么都不爱说的性子,也并不为此责怪自己,心下更是愧疚,只忠心耿耿,立誓无论如何要玉成此事。
皇上孤单多年,好歹有个可心人陪陪,有什么不好!
谢翊拿了笔想写些什么,却又放下了笔。问苏槐: “一会儿是什么安排?”
苏槐忙道: “巡幸翰林院,谒先圣,赐宴翰林学士。之前礼部递的折子,您圈了的。”谢翊道: “吩咐备辇,换衣裳,先去翰林院吧。”
谢翊因着要行礼谒圣,换了杏黄圆领大衫冕服,宽袍大袖,上辇到了翰林院。掌院院士带着翰林院学士们全都跪迎,谢翊只命了起身,一眼看去人才蔚蔚,满目清华,倒有些欣慰。又看到张文贞和范牧村都在,便吩咐掌院院士道: “三鼎甲只来其二,倒不圆满,前日贺知秋办案颇能,宣他过来伴驾吧。”
一时便有人去宣贺知秋,谢翊先进去领着众人拜谒了先师孔圣,又命笔墨伺候,御题了“经世致用”, "利济天下"二额,仍用的飞白,枯笔丝连,笔力纵恣雄郁。
诸翰林学士们称颂不已,却都心下明了,都说这位陛下,寡欲少私,节俭务实,只用能臣干吏,平日对经筵讲学,也一贯不好那道学经理,看奏折亦不看文藻骈俪,只看策论是否实用。
难怪如今翰林学士,文辞好的,大多都在做些修书修史之事,最多去礼部任一任。但有些实干之才的,很快入六部抚四边巡九州入内阁。
人人尽皆心思活动,待到贺知秋过来觐见时,谢翊温声命他做诗时,众人又都揣摩着,都说这位状元之前遭了厌弃御前被罚黜落大理寺,这才几个月?又不知何等渠道入了今上的眼,一副简在帝心的样子了。
却见人人作了诗来,谢翊便命粘到屏风上,带着众学士们——赏读过去,——赐下诗集、茶叶、笔砚、锦笺、宫缎等物。又在众学士陪同下,在翰林院内闲走了一走,路过棋室,忽然兴起道
: “到宴还有些时间,哪位学士擅棋,且来手谈一局。"
众人静了静,却见范牧村应声出列行礼: “臣愿奉君侍棋。”
谢翊面容淡淡: “可,赐座。余者可随意手谈或联诗吧,待棋局后正可赐宴。”他坐在榻上,范牧村上前,内侍已搬了一张脚凳过来,他半倚着坐下,请陛下先手。
谢翊持了黑子落下,范牧村却不假思索跟了一子。他自幼伴驾,这般对弈其实时常有,甚至两人对彼此棋路都相当熟悉。
一时黑白往来,竟来回了下了十数手,众人都有些眼花缭乱。
阶下翰林学士们也都各自围着棋几席地而坐,或对弈,或联诗,或品茶。张文贞前早已展过身手,此刻却只拿了一杯茶与贺知秋站到廊下悄悄说话: “都说东野自幼进宫伴读,这情谊果然谁能比得了。”微微露出一股酸意。
贺知秋只看着御座之上皇帝神态矜持,高挺的眉骨下眼神深邃,眸光冷漠。帝每落子如风雷,威仪若此,而范牧村垂头侍棋,虽也清雅如玉树,但……想到昨日送葬看到那世家少年,一身素袍,虽性如稚子,偏又顾盼生辉,一段风流纯出天然,这一比,高下立见。
贺知秋心里微微一笑,要说简在帝心,还得是赤子天成,丹心如故。他意味深长道: “东野品性韶润,确有高韵,但若陛下青眼有加,早该擢拔任用了,何至于熬到今日从科举进身呢。东野不容易啊。"
张文贞赞道: “见微兄果然卓识,陛下岳峙渊,峻貌贵重,极擅御人的,看起来确实不喜藏锋养晦,中庸抱朴之臣。我看邸报,陛下偏好用真率突出,意气超拔之臣。譬如谢非羽。从前闲了家里老人说起当年陛下镇边削藩旧事,都说今上不怕骄臣傲将,倒怕庸官惰吏,才干衬不上野心,不好驱使。"
贺知秋一想果然如此,不由对张文贞有些刮目相看,钦佩道: “守之兄家学渊源,亦有一双利眼。"
两人低低在阶下小声议论,不觉上面棋局已过半,谢翊将手里棋子握在掌心不下,淡道: “范卿已输了,不必再下了。”
范牧村抬头含笑: “陛下若肯给臣机会,未必不能困局翻生。”
谢翊将棋子放回棋盒,淡道:“棋局未终,已是朕赐的体面了。”他徐徐站了起来,往窗边走去,看明窗外银杏树已结了银绿色的小果,深绿叶片如蝴蝶
翻飞。
一阵风从小院窗边吹入,范牧村只闻到了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香气,他抬眼看着谢翊正凭窗而
立,宽袍广袖被微风吹得飘拂纷飞,人怔住了。
谢翊却只扶窗看了眼天色,吩咐: “赐宴吧。”
宴会时间并不长,皇上只略进了进酒,酒过三巡便起身回宫了。
众学士们散了宴跪送圣驾离开后,在原地议论几句,便纷纷散开回去了。
唯有范牧村站在院中,久久不曾回神,神情有些怅惘,贺知秋和张文贞看他站着怔怔的,只以为他侍棋时有被皇上叱责,便上前宽慰道: "东野,今日侍棋,君前可有得失?"
范牧村仿佛被唤醒一般,语声轻悄: "没什么,得瞻对天颜,不逾咫尺,已极欣幸了。"
他回过神来看向贺知秋: “见微兄,恭喜你又得皇上青眼,简在帝心啊。却不知办的什么案,能让皇上在众人面前嘉许,不若说与我们听,也长些见识。"
贺知秋拱手: “不敢不敢,东野说笑了,仆朝乾夕惕,如履薄冰,不敢有一日放松,办的都是些小案子罢了,想来陛下是看你们二人在,图个圆满,这才随口传了我来,还当感激两位兄台才是。”
张文贞刮目相看: “见微兄这去大理寺几日,越发接了地气,这一套一套的官话,真叫人肃然起敬,偏偏又是这样个百折不回,豁得出脸面经得起奚落的人,真叫我想说他俗都说不出口。"
一时连范牧村和贺知秋都忍不住笑了,三人又说了几句闲话,这才散了。
范牧村这边出来,却是前去求见了谢翡,恳请一事相求: "这些日子在整理付印父亲手稿,有不少疑问和缺失之处,您也是知道的,从前静妃娘娘得父亲亲自教导指点。想托小王爷替在下请求陛下恩典,能去皇庙见静妃娘娘一面,问一问,若能增补完全,如此也能将诗稿文稿补全,也算了了心事。"
谢翡有些为难,但看范牧村十分恳切,有些心软,道: “我找机会问问陛下,陛下前些日子还在皇庙斋戒了十五日,兴许会同意,但也不好说。"
范牧村顿了顿道: “我看今日陛下幸翰林院,意似郁郁,神思不属。”
谢翡道: “陛下深沉,不敢揣摩,也
就东野自幼伴驾,才能于细微处察此了。”
范牧村苦笑了一声: “昔日伴君对弈投壶,骑射游湖,赏画联诗,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求一局棋终尚不可得,人生际遇不过如是。"
谢翡宽慰他: “你也是被家里连累,如今看陛下唯才是举,你如此才华,定终能得重用。”
范牧村拱手道: “有劳非羽兄从中斡旋,昔日陛下待先父,十分倚重优渥,家中尚有陛下亲书赐予的‘尔惟盐梅’横幅,若是先父诗文能整理出来,到时必呈陛下御览。"
谢翡叹道: “文定公人品端正,学问博洽,可惜天不假年!只是我看许思远那边碰上丧事,你这印书的事,或恐要耽搁了。"
范牧村道: “齐衰期也不过一年,再则印书也不是他主持,应当不妨事,我看印书坊出来与我交接的管事,极精明能干。"
谢翡摇头,低声道: “你有所不知,当夜苏槐带人直入靖国公府,次日靖国公府便发丧了,这京城太小了。"
范牧村面色微变: “此事可当真?可知所为何事?”
谢翡道: “如何不真,只却不知是什么事,也不敢追根究底。只看礼部仍然主祭,想来也尚未有什么事。靖国公府太夫人这胸痹,十分蹊跷。你看那日去吊丧之日,许菲那面色,再想想当日恩荣宴上,他奉旨过继长房。如今长房嫡母白氏称病不出,长房嫡女嫁入韩家的,也听说一病不起。白、韩两家全都讳莫如深,本是姻亲,却似都与许家隔阂生疏了。细思想来,这一年来,靖国公府上事也太多了些,因此我猜许思远那边未必有心情照管你这刻书的事。"
范牧村沉默了,知道谢翡其实这是反过来向他探听,拱手道: “此事我倒不知,这等等我书稿都校好后,再见见思远兄,看他意思,再作打算。只静妃娘娘那里,还请非羽兄多多致上。”
谢翡拱手道: “不必客气。”
谢翡倒是十分忠于所托,第二日便进了宫禀报谢翊,谢翊道: “文定公的诗文手稿么?是当印的,印好了给朕一套罢。不是马上十五了吗?你去探望太后时,把范牧村带上,让他自去见静妃好了。”
谢翡笑道: "必是要呈陛下御览的。"
不过小事一桩,谢翊挥了挥手,谢翡继续禀道: “此前靖
国公监造斋宫,如今他丁忧了,这斋宫这边却又暂停了,宗室司那边说陛下让我暂时接手,我那日去看了下,之前靖国公十分精心,倒也修了十之八九了,是否就此收尾了?"
谢翊随口道: “便如此吧,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卿看着办吧。”
谢翡心中纳闷,当日据说是皇上亲自交代要修建的,如今自己接了手,又说不重要了?既无别事要奏,他便告退出来,果然命人去通知了范牧村做好准备。范牧村接了消息,自备好了手稿并誉抄过的两匣,到了那日果然随着谢翡一并去了皇庙。
皇庙戒备森严,范牧村进去,虽有谢翡作保,仍然上下搜检了一番,又将书匣反复翻检过,才放了范牧村进去。
静妃见到范牧村,眼圈也红了,姐弟两人痛哭饮泣了一回,范牧村才将书稿之事与静妃说了。静妃含泪道: “父亲手稿,我这里还有许多,待我细细整了,再托亲王世子转达于你。这事早就该做的,只是如今……蒙皇恩在此清修,只能请弟多多用心了。我大不孝,对不起父亲,如今只能竭尽全力,整理手稿,不使父亲著作论述被埋没。"
范牧村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当日,端平王谢翎薨,父亲忽然仰药,姐姐后位被废,腹中皇子落胎,范家从此守孝闭门,如今太后和你又幽于皇庙,至今我仍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
静妃面色惨淡: “无非成王败寇,你不必介怀,你才华过人,不必以我和姑母为念,只当继志述事,用心图范家显扬,我们也便心安了。"
范牧村看着姐姐,虽然在皇庙清修,未戴簪钗,只穿着莲青氅衣,但肤光胜雪,眉目如画,丰神淡远,说是国色之姿,也不为过。他悄声问道: “姐姐,皇上,是否并未幸过你。”
静妃吃了一惊,赫然抬头看他,面色冰冷:“是谁与你说这些?皇上断然不会和你说这些……难道是……难道是父亲有什么手书留下……”她面色惨白,愧惭不已。
范牧村听姐姐说到父亲,心中惨淡: "父亲只留书让我好好读书,家大业大祸也大,他教我不要入朝,回乡成亲,耕读传家。但我到底放不下你们,还是入了朝,这是我猜的。"他看着静妃脸色,心凉透了: "所以,那腹中的皇子,并非皇上的。因此父亲才自尽以谢罪?"
静妃却愕然抬眉: "不是父
亲遗笔……你如何猜得到?"
范牧村看着姐姐,心下十分痛苦,又生起了一阵厌恶: "所以那是真的?父亲果然是为了姐姐而死的……我……我这些年一直私下怨怪皇上冷漠无情……寡情薄意……"
静妃冷笑: "这也没错,他是寡情薄意,他就不是个活人!"
她想了下却追问范牧村: “你为何这般猜?难道是,皇上身体果然有问题?他一直不曾临幸宫妃,到如今也未封一后妃,我早就猜测,他压根不能人事,因此才如此刻薄寡恩,心如铁石。"
静妃面色冷厉,想到那日不过是略求情,便招致自己所有宫女全都被杖打,数日无人伺候,更无人敢为她做事,她面上生出了怨恨之情。
范牧村却低声道: “姐姐,有没有可能,皇上好南风?”
静妃吃了一惊抬头: “怎么可能?他并未对内侍等有……”她忽然看着俊秀清美的范牧村: “难道……皇上待你有意?"
范牧村连忙道: “并非如此,姐姐切莫胡乱揣测……”
静妃却看着弟弟,谦谦君子,如玉如琢,如此风容闲美……她忽然上前握住弟弟的手: “阿牧,范家一门,全系你身上了!你自幼伴驾,与陛下情笃,若陛下果真好南风,当忍辱负重,周旋一二,图救姑母与我!"
范牧村仿佛被什么烫到手一般甩开,怒而厌恶看向姐姐: “姐姐!你如何能如此恬不知耻!明明已经连累害死了阿爹,如今又要我行佞幸之举,自毁前程吗!"
静妃却喃喃自语: "难怪他全未把我放在眼里过,阿牧,你猜测极是。”她正颜厉色: “阿牧,便是为了范家一门,你略忍辱些又如何?一时含垢,百年恩荣。陛下心如铁石,已不可转,若等你科举进身,几十年后恐才入阁吗?到时候姑母和我,已老死在这里了!若陛下厌恶范家,我对你亦只求平安,如今既有希望,阿牧,你当把握时机,帝王好恶一念之间。"
范牧村胸口烦闷欲呕,昔日风光霁月的姐姐,竟变成如此疯子一般!适才还谆谆嘱咐自己不以太后与她为念,继承父志,显扬门楣,如今知道皇上可能好南风,竟然就能立刻撇下廉耻道德,逼迫自己!
他霍然起身,将父亲的手稿抱在怀里,霍然转身离开了这沉闷令人窒
息的监牢。
======
靖国公府。
许莼刚刚接到夏潮送回来的回礼。打开匣子,看到里头一个金臂环,臂环纹路全为鳞片状,他拿起来套在自己左臂上,刚好。
他满心喜悦,拿了笺展开,里头只有寥寥数语: “得君厚礼,聊寄一钏,卿卿戴之如我捉臂,正如日日相伴。"
第59章 选择
许莼摸着那臂钏,金臂钏温厚如指掌,紧紧握着自己手臂处,他后知后觉想起自己信里有邀九哥“把臂同游”的词。想来九哥这是回应自己那一句。
许莼面色微红,越发思恋九哥。
=-==
范牧村回到范府,直接冲向书房,没注意到门房欲言又止带着些惧色。
待到推门进入书房后,一个背影正站在书房正中,他愣了,连忙大礼参拜: “臣见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背上已透出了一层冷汗。
谢翊正站在书桌前看墙上挂着的四个大字,那还是舅父教他写的。尔惟盐梅,汝作舟楫,看来不大吉利,还是让撤了吧。他淡道: "这里倒没什么变化。"
他慢慢从范牧村跟前走过,并没有叫他平身。
范牧村汗湿重衣,头都不敢抬,只看到皇上玄缎靴慢慢从他眼前走过: “让谢翡每月代朕去探望太后,本来就是等着钓鱼。"
"结果想来都猜到了朕的用意,鱼没钓到,倒又是故人撞入网里来。朕倒还真以为你是真要给舅父印书,给你点方便,朕每次略心软点,你们就顺着杆儿爬上来了。"
范牧村闭上眼睛,低声道: “臣欺君死罪。”
谢翊笑了声: “你们范家,死罪也不差这一条,谋逆、欺君、混淆宗室血脉……待要诛九族么,连朕都算九族之一。本来想着扔去皇庙清静些,结果你们一而再再而三来恶心朕,倒也是看朕太好欺负了。”
范牧村闭着眼睛,泪落了下来。
谢翊道: "舅父不是临终留书让你回乡娶亲,耕读传家吗?怎的非要考科举?"
范牧村低声道: “臣不甘心。一是不知当日真相,放心不下姑母和姐姐;二是陛下曾说与我做明君贤臣,千古流芳。
谢翊道: “嗯,朕是说过。但太后当日欲扶端平王立,又令皇后怀上端平王之骨肉,叫朕如何能忍?若不是当日舅父以死求情……"
范牧村含泪: “此事不通,端平王为摄政王之子,陛下却为姑母骨肉,姑母为何要放弃陛下,扶助摄政王之子谋逆?父亲绝不会同意此大逆之事,是否此事仍有曲折?"
谢翊道: “嗯,太后与摄政王私通,在宫里生下了谢翎,秘密送去摄政
王府,冒充为其王妃所生,立为王世子。摄政王和太后一手遮天,宫里全是他们做主,当时的事也没怎么遮掩,朕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人证物证。端平王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太后所生,皇后也知道,就瞒着朕一个人罢了。"
“朕之前倒也没多想,只以为太后对朕严格些应该的。后来看令姐与谢翎玩得好,再年长些,明显就看出来了生了情意。朕倒觉得有些愧疚,耽搁了你姐姐,因此一直未幸,她比我还大上两岁,本来我也只视之如姐。只想着来日想个办法放她出去,成全有情人。当时朕确实比较幼稚,可没想过他们打的是借朕名头生下太子,再过河拆了朕这座桥的主意。"
“说起来倒也寻常,三言两语就说尽了,但当时还真是想顺水推舟给他们有情人腾了位置算了,活着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范牧村: “……”他低声道: “陛下珍重。”
“但端平王实在有些过分,非要还要把摄政王死这口锅扣给朕,说是朕派人害死的,要杀了我给摄政王报仇。这做王八也就算了,连杀人的锅也要扣给朕。等朕真死了,还不知道能给朕在史书上扣多少锅,再给朕定个坏谥,一想起来朕实在死得不大安心,到时候说不定能气得掀了棺材板,也就反击了,其实人要是六亲不认起来,对手不堪一击,不过是欺负朕一贯听话孝顺罢了。"
谢翊低头看着范牧村,嘲道: “所以,现在卿是不是后悔了?应该听舅父的话,留在家乡,清清静静读你的书,一辈子只把朕当成刻薄寡恩反复无常的皇帝,不挺好吗?非要入朝做什么?"
他已走到了主位上,坐了下来,在案上翻了翻拿了一本范清钜的诗集来看了看: “他倒是一心想要保住你们俩的,太后是我生母,弑母的事朕不会做。他为了保你们,以命相抵,一瓶鸩酒自己饮了……给朕上了遗折,把一切罪都自己担了,说是他指使的。"
范牧村泪流满面磕头: “父亲早就想着归田园居,是放不下姑母和姐姐……再则,父亲……父亲对陛下,也极喜爱……说陛下天资颖异,是难得一见的圣主,若待长成,必是贤君英主,让我好好辅佐。"
谢翊手顿了顿,淡道: “不说这些旧事了,只说今日之事。”
“你去和静妃说朕好南风,这又是如何神来一笔,朕实不知。静妃原本就已失心疯,朕从前只当她心爱端平王,因
此参与谋逆,不与她计较。如今竟丧心病狂到听说朕好南风,就要让亲弟侍寝,越发令人匪夷所思。幸而你好歹当面叱责推拒了,否则朕真是在想,舅父这生出了个什么样的两个畜生,倒不如当初朕一并杀了干净,省得如今添堵。"
范牧村脸上紫涨,忍耻道: “臣先是在许世子那里见到陛下御题的‘雏凤堂’的堂号,认出了陛下的字。"
谢翊道: “哦,你是去了那边印书坊印书看到匾额的?”
范牧村道: "许世子想来心爱这字,刻印成了堂号章印在了每本书扉页。"
谢翊:"……"
范牧村不知道谢翊正语塞,继续老实供述: "前些日子去靖国公府吊祭,臣在许世子身上闻到淡淡香味,有些熟悉。一时没想起是什么香味。"
谢翊:"……"
范牧村仍然跪伏在地,老老实实: “之后在翰林院与陛下对弈,又闻到陛下身上这香味。忽然想起,是从前在宫里,当时臣学着调香,陛下也命御药房将香药香方都送了来,这一味香丸,因着名字特殊,臣尚且还记得,还试着制过,没制成……"
谢翊扶额不语,他当然记得这事,还一本正经和许莼说了不好仿制成功。但他也没想到范牧村这狗鼻子能过了这十几年了还能记得住这香味啊。而且,这香丸的味道,怎的如此持久?这都过去将将有快两个月了,难道是连续服了几日的原因?
范牧村看谢翊一直不语,只以为皇帝心中已是怒极,只磕头请罪: “臣这些年日思夜想,当日只猜测如传言一般,父亲、姐姐卷入了端平王谋逆事中。但父亲一贯守正忠义,不似如此,陛下最后也允了‘文定’的谥号,看着又似待范家仍有情义,但一力废后又是为何,陛下从前待范家深恩仁慈,如何绝情若此。百思不得其解,已成魔障。"
“那日闻到香味,又想起那是鸾凤帐中香,想起皇上这些年一个宫妃不曾进幸,皇上若是好南风,又不碰女子,那姐姐腹中皇子是如何来的?因此大着胆子请顺亲王世子代为通禀,去问娘娘。"
“是臣不知旧事,私自揣测,欺君罔上,扪心惶愧,请陛下赐死。”谢翊沉默良久,道: "看舅父面上,朕有两个选择予你。"
范牧村道: “罪臣听命。”
谢翊道: "第一,静妃灌哑药,对外声称病逝,你辞官带她回乡,按舅父遗志,耕读传家,把你
姐姐供养在家庙;第二,你继续做你的翰林院侍讲,做你的探花郎,静妃即日削为庶人,关在皇庙伺候太后,至死不得出,太后若崩,她守墓。"
范牧村从未感觉到跟前这个自幼陪伴的皇帝是如此天威莫测,他闭上眼睛,许久后低声道: “臣
选第二个。"
谢翊微一点头,似乎一点不觉得意外,以利诱之以势压之,他这些年做得得心应手,范牧村是舅父精心教养多年,才华心性是有的,他自然还是希望留在朝廷用着。
他淡道: “起来吧,卿既做了选择,朕还有一事交代。过年时,朕马鞍内被人放入冬眠毒蛇,纵马之时朕被咬伤,幸得靖国公世子许莼救助解毒,才未殒命。"
范牧村吃了一惊: “可查出何人胆大妄为……”他忽然顿住了口,想起了正是过年后皇上便命将太后和静妃送去了皇庙。
谢翊道: “不错,太后并未否认,不过是朝臣宗室必定有人与她勾连,朕要你查明是何人与太后勾连。"
范牧村低声道: “臣遵旨。”
谢翊满意道: “许莼有救驾之功,但他当时并不知道朕是天子,朕也不欲透露身份,因此才婉转辗转予了靖国公府和他一些恩赏。"
范牧村这才恍然大悟,羞愧无地: “是臣妄加猜测,误会陛下与许世子。”
谢翊淡道: "舅父的诗文稿,该整理就整理吧,早日付印,此事本也早该做的。"
范牧村又应了,谢翊这才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方子兴等人才带着侍卫跟上。范牧村匍匐跪送,背上衣裳已湿了又干。
天空地阔,万籁俱静。他跪在那里许久,终究忍不住扶住了脸,泪流满面。
第60章 麒麟
百日热孝转瞬而过,府里的孝棚白幡等等都要拆,又有诸般事情要休整,盛夫人又刚接手公府,忙得一塌糊涂。
而白家这日却也派了人来接走了大太太白氏,只说是回娘家养病,连陪房奴仆都一并带走了。
许莼是听夏潮说的:“就连房里的惯用的家什等东西都带走了,白家那边来了几个年轻媳妇子,都板着脸,好生古怪,倒像是要一去不回了一般。怪的是,大爷好歹回来送一送,也不见回来。”
许莼道: “都是长房的事,莫多管闲事了。”
盛夫人却找了许莼说话: “你舅父和你表哥这几日便要启程回去了。我收拾了些礼单,你送过去,都是给你外祖父,舅母等各房的礼,你今日亲自带着盛安送过去。等你舅舅出发的时候,你也去送一下。”
许莼应了,果然出来带了盛安和小厮,拉了车带着一车的礼物往舅父宿的惠丰楼那边去了。
路上的时候突然遇见了韩家二郎,他便下马作揖,韩家二郎却面色难看,勉强还了礼。
许莼心中有些诧异,便问: "大姐夫,大姐姐病可好些了?因着热孝在身,没能探望。这几日大伯母的身子也不太好,今日白家都派人接回家去养病了,不知道大姐姐可知道没。"
韩二郎冷笑了声,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差不多够了,你们二房占的便宜还不够多吗?还要来耀武扬威,呵呵。"
许莼一怔,心内有些不快,自己祖母好歹也算韩二郎长辈,如今祖母去世,大姐姐也要守孝的,韩二郎如何还这么迫不及待孝期饮酒?还如此张扬,也太不知礼了。
韩二郎却是看他脸色带了嫌恶,越发心里不痛快,冷笑道:“你们二房得了便宜就别卖乖了,弄了个儿子到长房,欺负寡母孤女,如今长房内绝灭无人了,你们心里可开心嘛。倒也不必如此,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老太太这一条命换了你们这荣华富贵,也不知你们心里能不能安呢,天道好还,报应不爽。"
许莼脸色沉了下来,韩二郎却拂袖而去,十分傲慢无礼。
许莼站着一会儿,心道韩二郎这话说的有些蹊跷,回去问问阿娘,到底和韩家结了什么恩怨,若能化解便也罢了,若是不能化解,恐怕今后还得当心些。
许莼想着便又翻身上马去了惠丰楼,舅父却是出去拜访
别家商户去了,只留了盛长天在,盛长天看许莼带了这许多东西来,道: “多谢姑母费心了,等我阿爹回来我再和阿爹说。”
许莼道:“嗯,你们哪日出发,我送你们。嗳,你难得回来,可惜我才出热孝,不好带你们出去耍,接下来你又要出海了吧,再见你不知哪日了。"
盛长天道: “无妨,你不是请方兄带我们玩了吗?这几日子兴兄带我们把京城有名些的地方都逛过了,你这兄弟交得好,着实磊落大方,豪气得很。"
许莼一怔: “方兄?方子兴大哥吗?原来他与你们去耍了,我竟不知。”
盛长天愣了下回忆了下也笑了: “也对,那日我们是去赛马场挑骏马来着,他驯一匹野马,十分带劲。我们忍不住问马场主卖不卖,马场主却说是被他订下了今日是来收货的。结果他却上来问我们可是盛家兄弟,说和你是好朋友。"
许莼笑道: “方大哥确实极好人的,见多识广,又极可靠。”
盛长天道: “可不是吗?他带着我们挑了好几匹马,还教我们如何相马,之后又请我们吃饭。又自告奋勇说你热孝不便,他为东道主,要带我们逛逛,这几日京城上下都逛过了,连火铳火炮营,都走了关系私下带我们去看了,喱!真是开眼界!一般人可看不到!"
许莼心下感动,想着定是九哥的吩咐,特意替他招待两位表兄,又有些好奇,方大哥人面这么广吗?九哥和沈先生还都嫌弃方大哥说太死板规矩太多……我看方大哥这么好客豪爽,人真好啊,得备一份礼给方大哥,扰了他这些日子。
他又和盛长天又说了些闲话,用过午饭,这才起身告辞出来。回国公府时,他闷在府里好几个月了,早就闷得不行,加上之前又被韩二郎挤兑了几句,心下不快,索性便骑了马沿着城门大道走一段散散心。
城门如今已修得差不多了,他骑着马边走边看,却是看到城门大道上开了好大店面的店铺,写着城门杂货铺。十分好奇,便走过去看了看,看到都是些日用杂货,标价甚是便宜。
有络绎不绝人客来买东西,却手里都拿着铜头竹筹来换,他有些意外,问那小二道: “这是什么,能换货品的?"
小二笑道: “客人外地来的吧?这是我们官府专设的城门杂货铺,修城墙的劳役可按工时领取那些竹筹
,然后再拿着竹筹可直接来这里买杂货,可比直接用钱买便宜了七成!"
许莼心中咯噔一下,却又想了下又笑自己,这事在闽州都有不少港口商行如此做,搬货换竹筹再在商行直接换货。天下聪明人多了,更何况在京师呢。
他看人越来越多,果然都是脚踏芒鞋身穿短打肩膀上垫着厚布,是做劳役的模样,看来这生意颇好,城墙看着修得也差不多了。
他上了马又骑马走着,心道要不要找机会见九哥一面……倒也可当个笑话说给九哥听。但如今正是守丧,才出了热孝就就找九哥,九哥这般正气,会不会觉得自己不守礼。想到在白溪别业那半个月的甜蜜绸缪,他不由又有些神驰意夺,面上发热。
他一边想着,一边骑着马却到了京兆府衙大门附近,却看到有衙役们手里拿着长杖清道喝令回避,想来是有贵人要出行了,应该是京兆府尹吧?
他好奇下了马站在路边看热闹,却看到京兆府衙门大门洞开,一行人从里头走了出来,都穿着窄袖玄色麒麟纹袍服,纱帽长靴,腰间带刀,去从奴仆手里牵了马过来,隐隐列成两队,乌压压一群约有二三十匹马,二三十个人,尽皆高大剽悍,龙行虎步,气势慑人。
之后便看到两位文官送着一位武官出来,那位武官剑眉方脸,目如闪电,生得英气勃勃,赫然却是方子兴。他穿着大红麒麟飞云袍,玄面红底披风,戴着纱帽,面容冷峻,目不斜视大步直走了出来,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立刻便有属下牵了马过来给他。
他身后两位官员,一位身穿正三品红袍官员,许莼却认得那是京兆府尹江显,另外一位穿着七品青袍官服的不认得,想来是京兆府的属官。两位文官面上都带着笑容,拱手相送,方子兴却只淡淡拱手回礼,便翻身上马,御马向前,而那一队玄色麒麟袍的侍卫也都纵马紧紧跟上,一路飞驰而去。
许莼看着方子兴从道前飞奔而去,回忆起他在自己和九哥面前和气蔼然的样子,几乎疑心自己认错了人——白溪别业那会儿,方子兴还亲自示范,教自己如何射飞鸟,形神潇洒,风采可亲。
但方子兴身着那一身鲜艳夺目的飞云麒麟袍,许莼虽然不入朝,却也知道,那是一品武官袍。
一个念头缓缓浮了起来:九哥到底是什么人,能让一品武官随侍身旁,又能指使他百忙公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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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探寻
沈梦桢将那一堆写得乱七八糟的策论扔回桌子,恨不得一把火烧了那些东西,烦躁地起身,打算出去喝几杯酒忘忧,这案牍之劳形,他受够了。刚起身,却又听到有人在门首轻轻敲门: "先生。"
他有些没好气: “今日课业已歇,明日再来吧!”他从里间走出外堂,一愣,却是看到许莼一身素
袍,拱手深深作揖: “先生。”
沈梦祯一肚子火看到许莼,却也消了,只能无奈道: “坐,不是在家守孝吗?怎的有空过来?是功课有什么不懂吗?"
这外堂是平日他单独授讲课业时供学生坐的,他自己先坐在了授课的主位案前,看许莼端端正正跪坐在蒲团上,抬眼看他,好生乖巧。
平日里他认真听课是这样,但若是不想回答问题,就会顾左右言他,目光游移。但现在看着自己,就像是有什么答案很想从自己这里知道,但又怕自己额外给他增加别的作业和负担。
实在太好懂了,沈梦祯忍不住就想笑,问道: “说吧,什么问题?”
许莼道:“本是孝中,不该来扰先生,但这几日我两位表兄进京,得蒙方大哥百忙之中一番招待,十分感激,想给方大哥回个礼,却又不大知道方大哥这边家里的情况,不知送些什么礼能更合适些,想着方大哥和沈先生是好友,只能冒昧来问问先生。"
沈梦桢看他神色只觉得好笑: “论亲疏远近,方子兴都能为你宴会接了陪客的帖,又能百忙之中还招待你两位表兄,你该和他更亲近些才对,我可不敢请他来给我陪客。沈方两家算得上是世交,但那也是我祖宗从前阔过,如今方家尚且炙手可热,沈家却是个冷灶头了,方子兴是老实人,不嫌弃我,我倒还是知道分寸,一贯不敢扰他的。"
许莼十分讪讪,他若是知道方大哥是一品武官,哪敢下那帖子?竟然邀方大哥赴宴,然后主宾是亲王世子,如今看来,便是顺亲王开宴,也未必能邀到一品官员,无论文官武官,谁会和宗室交往密切?
他低声道: “方大哥为人赤诚,我也不能总厚颜让他照应我,还请先生教我,总该还个礼,以免失礼于人。”
沈梦桢道: “嗯,方子兴并未婚娶,他家老太爷前些日子进京过,听说还病了场,不过又回了粤地了。平日他只住在他哥府上,他大哥尚的公主,要说富贵
荣华,他家是什么都不缺的。不过听说他大哥昔年是有些伤病在身,依稀记得是箭伤,你若有什么珍贵的伤药,送他一份,恐怕方子兴也高兴些。"
许莼十分感谢,深深一拜: “多谢先生指点。”
沈梦桢一笑: “无妨,既然是在家守孝,正好安心读读书,来我正好列了个书单,本是要让人送过去给你的,如今正好你来了,刚好给你,老规矩,任意发挥,每本书三个策论,随时可命人送来与我,大好时光,不可虚度了。"
许莼:"……”他只能又再拜下去: “谢先生教导。"
沈梦桢看到许莼脸上又出现了那熟悉的目光躲闪心虚的表情,心中大乐,这小孩欺负起来真的太好玩了,一眼望得见底。
许莼出了国子监来,却是问春溪: "让夏潮去找了柳升来了没?"
春溪道: “我看少爷是想和柳爷说些私话,大街上也不方便,让他找到了带去咱们千秋坊那里包间,你过去正好从后边上楼,否则孝中少爷在外边乱走恐招人闲话。"
许莼微点头,上了马,一径去了千秋坊,上了最高的包间里,里头果然已摆下了点心素餐。
许莼之前才和表哥用过,只让着柳升坐了,亲白与他斟酒: “前些日子入了太学,太忙了,前些日子家里祖母去世,你过来吊唁,客人太多也没能好好和你多说几句话,实在对不住。”
柳升受宠若惊: "世子这是家里有事,怎敢怪世子呢?世子叫我过来,可是有什么事要办?只管说便是了。"
许莼见到又回到了熟悉的我出钱你出力大家一起开心乐的狐朋狗友模式,忍不住微微一笑。要知道他去了太学,和从前这般纨绔小跟班们都疏远了些,如今回想起来,和他们其实真挺开心的,不必思虑别人想从自己身上谋些什么,就是吃喝玩乐。
柳升看他今日银冠素袍,一笑容色比从前要多添了几分,偏又隐隐带着些清华高贵之气,令人不敢亵渎亲近,心中大诧,想来是与那些贵人来往多了,竟也隐隐有了些天煌贵胄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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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升笑了: “也无怪乎你记不起来,方家,又尚了公主的,可不就是武英侯方子静吗?他家严格来说,公主嫁过去可都算有些高攀了。他们家一贯在粤地,这两年才进的京,无怪你不记得。你是要找方侯爷吗?他可一贯不大出门交际的,听说是身上有病。"
许莼在脑海中搜索着: “武英侯方子静?”
柳升道: “说武英侯你没印象,平南王你总知道了吧,广南一路谁人不知呢。”
许莼豁然想起来了: “平南王!那个异姓王?”
柳升笑了: “不错,朝廷唯一的异姓藩王,封在粤州多年了,在那里是实打实的富甲天下,权倾朝野,有兵又有钱。所以先帝才把旁支的公主嫁了过去给他孙儿方子静,还给方子静一个侯爵的名头,因此叫武英侯。今上削藩时,平南王正是如今武英侯的祖父方溟,他自请降撤藩,降等袭爵。就是因为他带头,其他亲王一看连平南王都同意撤藩了,也都纷纷撤了藩回京了。"
许莼喃喃道: “他为什么要同意撤藩呢?”
柳升悄声道: “今上手腕十分厉害,摄政王都死了,边军全都掌握在朝廷手里,平南王那是明智之举。真打起来,他是异姓王,横竖轮不到他当皇帝,反而众矢之的,且听说平南王世子,如今的平南公,身体不太好,一直多病,又不擅长打仗,听说只擅读书。嫡孙尚了公主,前程不差,因此干脆带头撤藩表忠心,也为着这个,当时虽然撤了藩,平南王还是留在了粤州那边,皇上只收了兵权,其他什么盐矿之类的都没动,仍都给方家拿着。平南王去世后,平南公也仍然一直留在粤地,就只武英侯带着公主进京了。"
许莼喃喃道: “这样啊,怎的我看武英侯的弟弟,一口京城口音呢,倒不似粤地口音。”
柳升道: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武英侯的弟弟方子兴,在平南王那会儿,大概五六岁这般,就已送进京伴读了,和各藩属一样惯例的。送个嫡子进京在太学读书,这就是质子。不过这方子兴因为和今上一起长大的,很得今上看重,如今领着领侍卫内大臣的职务,加封太子太保,十分器重,来日定然也是侯爵,如今尚未婚娶,谁敢随意给他说亲呢,都说恐怕是要皇上亲自下旨安排的了。"
许莼手心仿佛都是汗,握都握不住筷子: "领侍卫内大臣,太子太保。"
/>柳升道: “就是统管侍卫处侍卫,保卫禁中的,日日侍驾,寸步不离,十分谨慎,因此从来不在
外边应酬的。你说认识,莫非是方家的旁系子侄?”
许莼却喃喃道: "日日侍驾,寸步不离……"
柳升道: “总之他们家大概是怕君上忌讳,平日确实不大出门的,你若是有什么事想要求他们帮忙,恐怕也难,得婉转些才好。"
许莼道: “嗯,多谢柳大哥告诉我,柳大哥可知道,这京里,还有哪一家姓谢,排行第九……字明夷的吗?"
柳升道: “姓谢?难道是宗室?但排行第九,可知道岁数?字明夷的话,倒是从来没听说过,世子想要知道的话,我去打听打听。"
许莼连忙摆手: "不必了不必了,我自己问就好,你千万别打听了,恐他知道了不喜。"
柳升道: “嗯,世子既有交代,我守口如瓶便是了。府上如今可太平?我依稀听说,似乎内侍省苏槐苏公公前些日子去过府上?有些传言,但听不真。"
许莼勉强笑了下,神思不属陪柳升吃了点,便起身道出来太久了恐家里人说,辞行后一径回了靖国公府。
却是回府后直接去了盛夫人那里,直接了当问: "祖母不是胸痹死的,是白尽,是吗?"
盛夫人吃了一惊,脸色转白,仍是勉强笑道: "你是哪里听了闲话?休要胡说……"
许莼一看母亲神色,就已知道恐有七八分准了,他慢慢问道: “我听说,苏槐公公,来过咱们府上。
盛夫人叹了一口气: “我料想也瞒不住你……你自幼聪明……”
第62章 明夷
盛夫人欲言又止道: “此事终究不光彩,也担心你年轻沉不住气……”她迟疑了一会儿。
许莼却添了一把火: “我今日是在街上遇到韩家二郎,他竟说祖母是为了我们二房而死的,说我们二房夺了长房的东西,诅咒我们睡在祖母换来的荣华富贵……还说天道好轮回,我们来日定要遭报应
盛夫人大怒,双眉倒竖: “他在满嘴胡嚼什么蛆?我们二房没对不起谁!他们得了今日这下场,正是咎由自取,正是她们自作孽遭的报应!"
许莼隐约听出来些意思: “我看韩二郎的意思,大姐姐和伯母生病,似乎都是因为此事,难道和大哥有关?"
盛夫人冷笑了一声道: “可不是吗?长房苦心孤诣,看到孤哥儿中了举人,便连忙撺掇着要过继过去,白捡个进士儿子。谁知道呢?孤哥儿竟是当初你大伯的遗腹子,因着那婢女已放出去了,老太太知道就是带回来,也继承不了爵位,于是索性就摁在你那糊涂爹爹的头上,硬是当成二房庶长子养了二十年!"
许莼震惊抬头: “什么?”
盛夫人冷笑道: “你那糊涂爹连儿子都能乱认,活生生让你个嫡长子变成次子,老太太当日恐怕是打着若是二房无子,庶长子就直接继承了爵位了,没想到我在海边长大,身子健壮。当时才嫁,怀着孕都要日日去伺候婆母,我当时一进房就觉得香味难受,便想了法子悄悄换了那香,如今想来,真亏你命大……"
盛夫人想到刚嫁进来,被公府这边的各种所谓名门世家的亲戚奚落打压了许久,又被婆婆日日言必称商户人家规矩不行需要好好立立规矩的日子,眼圈都微红了。
许莼脸上一片茫然: “这么说,大哥本来就是长房的了?”昔日祖母待自己的种种,待许孤的平淡,就忽然显得怪异出来。若是苦心孤诣将大哥哥安排到二房为庶长子,怎么可能真对他不在意。
要说祖母,最喜欢的当然是死去的大伯父了。
许莼想起了九哥仿佛不在意地问他他父亲和他声名狼藉是什么原因,又意味深长地说了好些话。
若是一切都是祖母长达二十年的安排,这二十年的纵容无度和偏爱宠溺,以及对许抓的精心栽培和管教,就成了如此鲜明而讽刺的对比。
许莼喃喃道: “这事,怎么发现的。”
盛夫人
道: “呵呵,这真的得感谢大理寺的贺状元破案如神了。你大哥的生母,一直私下养在外边的,端午过后去看她,没想到竟饮鸩身亡了,那女子手里还拿着写着你名字的帕子。你大哥倒也精明,直接去告了官,他当时若是回府直接来质问你,恐怕此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许莼问道: “端午……那就是端午后……五月初几?”
盛夫人道: “五月初八,其实我之前也全都蒙在鼓里,一点不知,直到那日宫里来了人宣旨,这案都破了,竟是你大姐姐以为许抓私下养外宅,去撞破了,逼着说要告发要夺了许孤的功名,那妇人想来见识短浅,又爱子心切,竟喝了毒药,我才知底里,这还是后来我逼着问了你大哥,你大哥心中有愧,自己和我说的。”
许莼算了下日子,正是自己那天嚷着要去看戏,却被九哥拦住了。若是当日自己进城,恐怕小厮们多少会回府去一趟……
盛夫人仍在絮絮叨叨: “大理寺那边是一点儿不许案情外泄,这事好在都是密旨办的,外边人都不知,只除了我们家,白家,韩家罢了,那两家为了颜面,也绝不会外说的。韩二郎那满嘴喷粪的,你以后不必理他,自有他家长辈管教他。你等我派个人过去和韩家太太说一句,看她自会管教他。"
许莼问道: "那圣旨……能给我看看吗?"
盛夫人道: “说是密旨,宣旨后都收回了,不过我事后回忆着私下誉了一份,因着怕听差了来日出错倒违了旨,你要看给你看看。"
许莼却知道阿娘定是拿给舅父看的,他也不揭穿,只看盛夫人从锁着的箱子里重重打开找了一页纸来给他看。
盛夫人虽说能写会算,但到底没读过经义,那些太过晦涩的词句是记不住的,只记了个大概,许莼仔仔细细读过后,还给了盛夫人。
盛夫人道: “此事要不是贺状元上达天听,天子震惊后直接下了旨意处理,而且还保全了我们靖国公府的颜面,否则传扬出去……"
她摇了摇头又道: “你祖母当时是要褫夺诰封,她当夜先把我和你爹叫了进去,单独给我们道了歉,边哭便老泪纵横,说当时只是一时犯了迷糊,什么主要是太爱你伯父了……说是她打算自尽,在礼部夺诰之前,这般就还能按诰命夫人的礼仪下葬,保住靖国公府的体面。又夸你爹和我仁厚,她这许多年看下来,错怪
了我们,如今看来,振兴靖国公府,还得靠咱们二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让我们以后继续照应大房两个孩子,不说帮扶,只求不被人磋磨死。"
许莼眼圈微微红了,盛夫人低声道: “你爹哭得稀里哗啦,你祖母老态龙钟,又亲自道歉,你爹自然什么都应了。他被瞒了一辈子,总说他不成器,如今你祖母哄他两句,他就高兴得什么似的,如今日日有个什么就说我娘为了许家体面牺牲了,我今后不可再混账度日了,许家门楣就靠我了……"
许莼:"……"
盛夫人面上带了些冷笑,但到底没在许莼跟前说什么,只道: “她都这般了,我们也只劝了她,来日方长,诰封没有也没什么。她倒斥责我们,祖宗传下来的荣耀,不能在我们这一代丢了,皇上既然圣旨说要顾全子孙面子,又说密旨,那说明还是对靖国公府有些照应,她既是首恶,自己死了,那礼部那边也就不好再宣扬,这般我们子孙将来才有回转的余地,说许多高门权贵,其实都是如此的。”
"后来又叫了荻哥儿,叫了大太太分别进去,想来都单独给了些体己,交待了些话,后边把我们都打发出来,不多时我和大太太进去,就已喝了药了。也说了让我把她房里的丫头妈妈都打发去庄子上,但从宣旨到后边,所有服侍的人都打发出去了的,听了旨的也只有太夫人、大太太,我和你多,许孤罢了,因此你也不必太担忧,韩家白家必定也是如此的。"
许莼不说话,盛夫人又宽慰了他两句,许莼没说什么,只心中想着苏槐亲自来宣密旨,这么说来,那苏管家想来就是苏公公了,五福和六顺,我当时就想着如何年龄也不算小了,还仍是一副童子样,且调教得十分守规矩,一句话不敢多说。如今看来,既是苏公公亲自带着的,又是日常伺候,恐怕也是两位小公公。
他回了府里反复思量,想着此事恐怕贺知秋经手的也清楚,但若是去问他,必然要告诉九哥。
九哥这事是为我出的气,祖母选择白尽,也并非他之过,但那日他与我辞别之时,面色不豫,定然心中也不舒服。
既然都是密旨,若是知道我还去查,定然要怪我。
他辗转反侧,一夜未睡。
第二日一大早,却是去了印书坊,找了罗管事和青钱来问印书的情况,看着那雏凤堂的字,鼻尖微酸,摸着那些绝版书,越发胸口微
微哽咽。
罗管事笑道: “贺状元的诗集和张探花的文集,都容易排,都排好了,只有范探花这边文定公的文集,实在多,就连范探花本人都要反复核对增补。因此如今只排了一本诗集罢了。"
罗管事赞叹道: “光是这本诗集,白印不收钱都行!少爷可不知道,我后来打听了,这位文定公,名讳范清矩,可是今上的太傅啊,这可是帝师!他的诗集里头,有不少还收录了和别人想应和,还有和学生联诗的,说不准里头就有今上的御诗呢!可惜送来的都是誉抄本,否则说不定咱们就有机会看到今上的御笔了。"
许莼喃喃道: “帝师吗?我好像记得,范探花的姐姐,是宫里的娘娘……”是废后……因着一意孤行要废元后闹得太大,所有人都知道。许莼恍然想起自己还在九哥面前说起这桩皇家秘闻,自己当时还说过今上寡情..
他耳朵羞愧得都热起来,青钱补充道: “正是这了,这位范先生不仅是帝师,当今太后是这位范先生的胞妹,因此不但是国舅爷,听说本来还是国丈爷,但他后来一心要废后。前几日刚刚又听说,那位废后在皇庙服侍太后不恭不孝,被废为庶人了。算起来应该就是范探花的胞姐。"
许莼诧异问青钱: “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青钱笑道: “少爷开这千秋坊,开这茶室,本就消息灵通,我日日在这,当然听了满耳朵的消息了。难道少爷从前在这边,就没认真听听?我想着少爷日日和三鼎甲这些贵人打交道,多知道些消息总没错,都吩咐了每日小二们听到什么消息都记下来给我,我抄了分门别类放着,等少爷您有空看。总不能到时候你又去戳探花爷的伤心事呢。"
青钱悄声道: “我听那几个书生议论,说太后娘娘说起来也是那位静妃娘娘的姑母了,便有什么服侍不周的地方,何至于废为庶人,这多半也还是今上的意思了。又说今上圣明,一向也不是滥杀的,如何单对元后如此无情,恐怕那位娘娘也总有些不是。且恍恍惚惚一直有传太后与陛下有些不睦的传闻,这宫廷秘闻,传得最是快。"
许莼心中已恍然大悟起来,那冬夜里忽然出现的毒蛇,九哥总是郁郁寡欢的神情,九哥和自己说也不为生母所爱的神情,霜雪般冷淡的眉目,总笼着郁色。
他说他的舅父学问极好,杂学旁收,教他写字,教他五经四史,但神情却极怅惘落寞。
范文定公..…范国舅。
许莼心里一时思绪纷繁,杂念丛生,只能吩咐他们道: “你们先下去,让我静静。”过了一会却
又道: “把那范先生的诗集拿来给我看看。”
青钱出去,过了一会儿果然捧了进来,关心问许莼道: “世子你脸色不太好,如今孝中,好容易出了热孝,多少吃一些荤食,否则元气不足。不如我让人做碗鸡蛋羹上来?"
许莼胡乱应了,只打发人都出去,自己一个人坐在包间里。
正当日午,楼里院宇沉沉,竹叶姗姗,花影微欹,窗外春明湖上仍是湖水如镜,绿柳如烟。九哥在这里和他说《重屏会棋图》的样子还仿如昨日。
他那时候就已看出了自己那花团锦簇的公府里自己危如累卵的境地,因此谆谆教导,循循善诱。
《瑞鹤图》一直就藏在禁中,为着自己被辱,他连夜取了来给自己,亲手替自己拭泪。许莼不由自主摸着自己左臂上的臂环,温厚的金质贴着自己的手臂,仿佛九哥拥着自己。
他忽然心烦意乱,拿了桌上的诗集胡乱翻着,却忽然两个字跃入眼帘,他怔住了,连忙翻开那一页仔细看,却是上面写着:
元徽七年冬雪,明夷与东野书斋内对句,明夷出句: “生死方来无系累”,东野对之“功名俱在不关心”。噫吁!何两稚儿竟作此暮气之语!私记之。
许莼盯着“明夷”那两字,明夷于飞,垂其翼,今上名讳“翊”,正是举翼飞天之意,先帝临终赐“明夷”为字,命他敛翼,因为太后和摄政王都在,他幼年践祚,受制于人。自然只能韬光养晦,隐忍伏翼,以待飞天。元徽是年号,七年,那就是七岁了,才七岁,就已轻言生死了吗。
除了帝师,还有谁敢写这先帝赐的字?
九哥……其实从未刻意瞒过自己的身份。九为极数,九五至尊。
昨夜至今日种种猜测,此刻终于得以印证成真,他却仿佛看到九哥那黑白分明沉静如渊的双眼,静静看着他。
九哥第一次见自己,就说“我可从来不需要人喜欢。”但那一夜哗啦啦的雨夜中,九哥问自己:“你不愿意?”
他引诱了那克己复礼的君子,乾纲独断的天子,竟还胆大包天,答他: “九哥您做您的鸿鹄直上九天,我做我的闲鱼游于江海,我与九哥,可生死相托
,也可相忘于江湖。"
第63章 水阁
八月的天气热得厉害,许莼食素多日,加上心神大起大落,便有些不胜暑热,肠胃不调,心胸烦闷,请了周大夫来看过,也只说是天禀原弱,感触暑气,开了些散暑回阳汤和参芦丸吃着,仍是整日恹恹。
盛夫人心中担忧,所幸如今靖国公府都是自己做主了,便命人在后园将原本的湖上敞轩改了改,重新将屋顶改成水亭,引了一股活水从水亭脊上流过,落入水中,水亭下方搭了游廊和厢房,四面临水透风,打算让许莼日间过去那里歇夏读书。
盛夫人忙里忙外,许莼倒心疼起她来,只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屋里多放几座冰山便是了。阿娘前些日子忙了这许多,趁着如今没什么应酬,且多歇歇。"
盛夫人倒被他这孩子气的话说笑了: “虽则丧期,各节礼都还是不能耽搁的,眼见着就中秋了,不但节礼要打点,府里总要收拾收拾,虽不庆贺。再则媳妇管家多的是,这么小一个公府,哪里就能累到我呢。再说了,"
盛夫人面上焕发了些神采: “也该借着这由头把府里各院各花园正好都按自己心意规划好,画了图去让人采办着,等出了丧立刻就能收拾起来,我可早看那些霉烂的旧楼烂阁不喜好久了,木材也不是什么好木材,狼钪在那里又碍事又挡风水,你等着看阿娘收拾园子的本事,定收拾得又舒爽又好看,到时候你招待客人好友都有面子。"
她看了看院子花木扶疏,唏嘘了句: “二十年了,也合该我受用受用了。”
许莼看盛夫人隐忍多年,这些日子终于当了家,气色全都与从前大不一样,神采飞扬,哪里还有从前那总是蹙着眉木着脸的委屈样子,心中高兴: “阿娘劳苦功高,也该摆摆国公夫人的谱了,我等着阿娘收拾的园子。"
盛夫人笑了声,却又想起一事,悄声提醒道: “但有件事你需上心了,虽说如今还在丧期,但为你和孤哥儿私下说亲的已来了好几拨了,我都以孝期挡了挡,但人家也说了先通个气儿打声招呼,若是有意也该商量起来。你们兄弟两人岁数都不小了,这时候从前你祖母不让我插手,如今却不能不认真打算了。”
许莼脸上笑容立刻收了,盛夫人看他这样心中咯噔一下,知道定是不愿了,叹道: “我倒无妨,只是你父亲耳根软,若是对方来头大,一时推据不得,恐怕就要应了,我如今也只再三和他说了婚事得小心,不可随口应了人,但你还是早些打算的好
。"
许莼道: “阿娘……我好南风,你只须替大哥哥、三弟打算便是了,还有两个妹妹,也挑好人家吧。
盛夫人一时竟也不知拿这个儿子怎么办才好,看许莼面色憔悴,十分后悔提起这个话题,只含糊道: “横竖你爹要守三年,出去应酬少,你也还年少,还可拖得几年。你好生想清楚……实在不行,与你外公那边说说看找个幌子对外只说是表妹……我是不在意这些的。但你……你太年轻,只怕行差踏错了,你来日是要袭爵的,还是不要张扬的好……你阿爹又糊涂……"
她说了几句心中难过,眼圈一红,母子生疏已久,如今待要交心,却又轻不得重不得,也知道这一时也劝说不得,只能拖着罢了。
许莼眼圈也红了,却也不知如何和母亲说九哥的事,横竖他这一生不负九哥便是了。但也无法和母亲言明这些,只低声道: “阿娘好生歇着,我去看看功课。”
想到九哥,许莼更不知如何面对九哥了,待要若无其事继续和九哥厮混,他哪里做得出这自欺欺人之事,但和九哥挑明,那他算什么?见了九哥,是要三拜九叩?还是继续和从前一般,等着九哥来看自己,就陪陪九哥,九哥不来,就做自己的事。
臣子不是臣子,宫妃不是宫妃……读过的《佞幸传》涌上心头,他长长叹气,心乱如麻。
水廊收拾好了,他果然去水阁歇下看书,凉快了些,盛家两兄弟也来看他,说是还有些货物要等一等就离京,正好有时间,便又和他说些笑话,他病也稍微好了点,又还惦记着方子兴的情谊,请冬海四处搜了名贵的伤药来,到底还是转请五福给送了去,只仍做不知方子兴的府邸。
这日春溪却来报,贺状元和范牧村、张文贞已到了府门口了,三鼎甲联袂而来,一说是为了书稿的核校定版选插图等,二则听说了他这里有好些绝版书已排了出来要付印了,自告奋勇要为之作序校稿,三则听说他身子不爽利,这日又是休沐,来探探他。
许莼连忙命人接了进后园水廊来,自己一边匆忙换了衣裳,又命人收拾水廊安排茶水瓜果待客。
三人一进来,看回廊上水车轮转,将山坡上瀑布引入水廊顶,水流在水廊流动,从廊脊旁孔眼细碎滴答沿廊檐直下,形成了璀璨晶莹的水帘,走在上头清风透体,水声潺潺,水上莲叶翩跹,莲香淡远沁鼻,远处山石嵯峨,花木扶疏,水廊上头写着三个大
字“卷雨廊”,便是张文贞都喝了一生彩:“好个水廊。”
再进入廊轩内水阁里,又有匾额写着“来风阁”,看字应该都是许莼自己题的,地面皆为竹片席,赤足踏入冰凉爽滑,大堂中央正放着一座冰山子,清风徐来,越发令从外边走来正酷热难耐的三人精神一振。
张文贞看许莼笑着迎了出来,只穿着薄如蝉翼宽松如流水的素绡纱袍,赤足踏着木屐,酸溜溜道: “你可真是好生受用!”
许莼笑道: “三鼎甲进来,文气沛然,越发凉快了。”
张文贞笑着对贺知秋说: “看看这张嘴,越来越会说话了,但果然清减许多,想来真的病了?”一时许莼只笑着让他们三人水阁里上座,一边道: "不过是偶犯暑热,有些不思饮食罢了。"范牧村倒是站在水阁前看了一会儿字: "思远这字写得好,金玉为骨,端正雍容。"
许莼受宠若惊: “果然吗?我闲了练了好久,这才捡了两张能看的,能得探花郎说好,那我也放心了。"
贺知秋看堂中布设着一张长案,上头已命人拿了那些书稿过来摆着,又有几匣子新书,拿了起来看,一边道: “看得出来练了些时候的,富贵玉堂气象,俨然大家之风。”
张文贞拿了几上卧在雪堆里的藕片、雪梨吃着,笑着道: “思远,状元郎在揶揄你,他们那等文人自诩风骨,不肯敷衍奉承富贵人家的时候,就拿什么玉堂富贵气象,大家之风,雍容典雅之类的词来敷衍的。"
说完哈哈笑了起来,贺知秋轻轻咳嗽了几声,忍不住也笑了,一时就连范牧村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张文贞这张嘴,着实不肯饶人。世子出身钟鸣鼎食,不经风霜催折,这是好事。我看这字再多练练,必自成品格,贺兄夸得明明极有道理,你倒只管排楦呢。”
许莼也笑,贺知秋道: “东野这话说得唏嘘,你也出身世族大家,翰墨诗书,怎的倒在我这薄祚寒门子弟前素衣做起风尘叹来了。"
范牧村叹道: “我阿爹去世后,我送骸骨还乡,一路倒是走了不少地方,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果然读书不如出去走走呢。"
许莼心中微微一动,拿了诗集起来,只做敬慕范文定公,讨教诗文,亲亲近近竟和范牧村攀谈起来。
范牧
村看他素袍银簪,为着守孝浑身缟素,一应金玉配饰都无,偏偏薄透纱下能看到左臂箍着一臂环,金相玉质,眸清似水,风流纯出于天然,一时不由心中又微微触动,想起皇上那日的诘问来,这般风流人物,也怨不得自己当时疑心。
一时又有些愧对许莼,于是竟正经与他指点起诗文学问来,倒与从前那清傲姿态大不一样。
贺知秋和张文贞不知底里,只以为许世子坦荡可喜,一向人缘甚好,一时三人真认真讨论起书稿来。
第64章 思恋
贺知秋拿着书看,却从里头又滑落出一根纯金的银杏叶书签出来,他捏着那叶书签,不由有些唏嘘。
张文贞却是个眼尖的,一眼看到诧道: “我好像看到见微也有这么一张金书签。”
许莼抬眼看到,笑道: “张大哥喜欢的我送您一套,有叶子的,有花的,有美人的。”
贺知秋一眼却看到范牧村看着自己若有所思目光古怪,忽然汗毛竖起,连忙笑道:“世子这是见谁都爱送人东西,手太松,确实该见见穷苦人家的生活了。"
张文贞道: “这么说老贺那边的也是小许送的?”
许莼看张文贞开始小许老贺的乱喊,忍不住笑: “嗳,我说了你们别怪我,城西那边有一家闲云坊,卖书的,是我家的产业,这书签就里头卖的,贺大人帮了我不少,我送过他,一视同仁,一会儿张大人、范大人,我也一起送。到时候几位大人的诗集修好后,便在那里卖。"
他想着后头卖书都是从那家卖起,这三人又让自己印书,迟早要知道的,不若早些说了以免来日知道了反倒生了隔阂。
张文贞点头笑道:“原来是那一家,我却是知道的,我初到京城赶考时,有本子集找不到,有人指点我去了闲云坊看过,那边倒是会做生意,但那日急着找书,拿了书便走了,倒没仔细逛逛,如今既然是许世子的产业,有空我再去好好逛逛。"
范牧村若有所思拿着那几本书道: “这几本可都是绝版书,印出去后必定大卖。因此我们现在趁还没涨价之时,先买些书才对。"
三人正说得热闹,却听到夏潮又奔过来道: “顺亲王世子来了。”
许莼连忙起身去接,三人都起来陪着他出去,果然接了谢翡进来,谢翡笑道: “休沐无聊,本是找状元去说说经的,结果说状元郎去靖国公府核书去了,我便说那去邀牧村去钓鱼去,偏也说去了靖国公府校稿。个个都来了靖国公府,我索性也就来了。"
许莼作揖道: “居丧不祥,小王爷过来,恐要招待不周了。”居丧中,酒肉丝竹都没法安排,偏偏今日贵客一个接一个的来,他有些猝不及防。
谢翡道: “无妨,是我冒昧失礼了,幸而都是友人往来,你也只做我是来核稿校书的好了,切莫拘谨把我当客人了。"
一时众人又步入水廊,
许莼连忙又命人上茶,谢翡坐了下来,果然也先拿了那书来看,一边笑道: “早知三鼎甲都在你这里印书,原来印得果然不错,我那里也珍藏有一卷《楞严经》的乐天抄本,极难得的,不若迟些也送来与你印了,也算积福。"
范牧村惊道: “竟收得如此珍贵之物?我只见过拓片,笔锋简淡内敛,质朴厚重。”
谢翡笑道: “也是无意购得,我也不敢相信有这般好运气,后来托了人鉴定,果是真的。可惜今日是偶然起意,未能携来,下次我再邀列位细细赏玩了。"
一时人人羡然,许莼从前不学无术,倒不知道这东西的珍贵,只是笑着道: “太好了,仆一定不辱使命,将这经书给印好了。"
谢翡看他还是之前那懵懂天真样,心内仍是有些不解,虽则看着他丰神秀异,喜他有些灵气结交于他。但之前打听过,确实一贯都斗鸡走狗、挟弹击瓦,流连于风月戏院,沉溺粉黛金钗之娱,却如今仿佛忽然洗心革面,在京城里忽然鹤立鸡群了,如今竟连父王都让他问问,他妹子也快要及笄了,
让他物色一二人才,除了今科举子以外,尤其点名也可看看这靖国公世子,是否可有意。
他更是不解为何三鼎甲都如此亲近于他,他在皇家,凡事多思利益关系多了,自然不信三鼎甲结交他是为了才学或者银钱,心中虽疑惑,口内只问道: “沈先生说数日不见你功课交去,前日还说找机会问问你。"
许莼:"……"
贺知秋笑道: “说是正闹暑热呢,我们也是听说他身上不爽利,恰好今日休沐,才来看看他,顺便看看书稿。说起来小王爷不是听说又接了光禄寺的差使?我听说极忙了。”
谢翡面上微微一笑: “陛下皇恩隆重,让我领着光禄寺这边的差使,今日正务少暇,难得有机会来与诸位看看这满纸锦绣,字字珠玑。"
许莼听到他说到陛下,眼睛就已不由自主看了过去,谢翡看他关心,心内越发有些胜意,要知道宗室子弟,如今屡得重用的,竟也就他一个。张文贞道: “我前日才和见微说,陛下好务实肯干之人,譬如非羽这般龙蟠凤逸之士,果然又负重任,恭喜恭喜。"
谢翡道:“是了,前日听说陛下幸了翰林院,想来列位都得见天颜了。”
张文贞酸道:
“陛下幸翰林院,见状元不在,只夸赞状元最近办案实心,特特命传了来伴驾,后来探花郎又侍君对弈,只有我不过在下边看看罢了。"
范牧村和贺知秋都被张文贞这酸溜溜的语气给惹笑了,范牧村道: “我怎么记得你那首赋陛下指
了第一,还赏了好些东西,如今倒还在这里饶舌。"
张文贞叹道: “陛下不好这等诗赋文章,一心只经世务实,我却是自幼只学这些,虽考中了,却又在翰林侍诏,清望是清望了,却仍是学不到什么,如今我倒羡慕见微兄,能去大理寺。如今想来,倒不如去六部,或者谋一任外放,做些实务出来。"
谢翡点头叹息道: “陛下务实,这句话确然没错的。每次陛下见我,多问政事,前日也是在岁羽殿招我侍棋,下棋之时多问京城百姓风物,或问太学细务,确实从未见他耽于诗画。"
许莼忍不住问道: "岁羽殿,是皇上起居之处吗?"
谢翡道: “嗯,是皇上日常看书的地方,岁羽为翔,凤凰于飞,朔翔其羽。正暗合陛下之尊讳了。”
许莼这才明白九哥给自己题字岁羽堂主印章之意,原本还想着说不定猜错,如今看来确凿无疑了。
范牧村道: “岁羽殿还是陛下亲自题的横幅,陛下其实书画上还是颇有些造诣的,诗书其实也极好,只是从前他说,为帝王者,沉溺于这些,并非好事,且因为上有所好,下必有迎,他若好书画喜诗文,则朝堂之中,必以此取卿相。然则治国并非靠这些,匡时济世,立国安邦,富民强边,还需擅实务经济人才,经纶文武,出入将相,因此才立意弃了那些罢了。"
张文贞拍案道: “陛下果然圣君!我虽只擅诗文,却也心服口服!少不得年末便谋一外任,也让陛下看看我张文贞抚民之才,治世之能!"
贺知秋看许莼默默坐在一旁,面上似有怅惘之色,心中微动,也笑道: “陛下龙凤之姿,天日之表,牧村自幼伴君,得听陛下教导,实在令我等羡慕。""
范牧村面上微微露出了些苦笑,招手道: “不必再提,如今陛下心思越发深重,我才入朝,也与
汝等一般,只勉力向上罢了,陛下可不看那等情面,只看是否做了实绩罢了。"
谢翡也赞道:“这确实也是陛下圣明之处了,朝中选拔官员,只看考绩,陛下用人,也只看实绩。便如梅崖大人,虽则时时忤君面刺,陛下却每看他能办事,从不与他计较。如此一来,我等自不必费心去想如何讨好君上,只一心在政务上即可。"
许莼听着他们谈起朝野大臣,皇上政令等等来,滔滔不绝,谈经论史,个个满腹才华,又都精于事务,官场各个衙门分工,更皆是熟极而流。一时说起来都收不住,清风徐过,九哥在他们嘴里,真正是尧舜一般的明君,而朝中大臣们,也都个个踊跃争先,哪怕得九哥一字赞批,也能感恩涕零。
他不由自主心内想着:自己比起这些人中龙凤,自己只如轻尘弱草一般。一个个不是江淹笔,就是宰相才,而反观自己,说是玉堂金马,不过是祖宗庇佑,又托生在母亲肚子里,外祖父巨富,衣食无忧,因此才能和这些人交接。但其实恐怕他们腹内,也都是看不起我吧。难怪九哥一直要我读书,我如今这般,莫说入朝为官,便是让我跟着他们办事,恐怕都不够资格。
一时光景匆匆而过,竟又到了晚上,四人高谈阔论了一下午,又也将书稿都核过,做了序写了诗,甚至还给靖国公府的园子也题了不少匾额作为感谢,这才兴尽而返。
送走了客人,许莼收了让人送去给阿娘,知道阿娘定然高兴,等出了孝期,重新收拾园子,定然就用得上这些了。
他忙了一下午,却仍是心中郁郁,又不想呆在府里了,悄悄从后门出去,带了春溪等人回了竹枝坊,六婆久不见他了,大喜,连忙细心做了几道素菜来给他调理肠胃。
许莼随便吃了些,却自己一个人去了放船的大堂,和从前一般拿了船在水缸里玩着,心中却想起了曾经九哥和他说过的开海路的事。
他趴在水缸边用手指轻轻推着那些大船,心里想着,我从前只觉得在太学里,也不是很差。如今见了三鼎甲,才知道,原来太学里,也尽都为膏梁纨绔,于国无用,诗文礼仪,学了来,恐怕也未必帮得上九哥。
才满怀思绪,却忽然听到声音: "怎么穿这么少?"
许莼抬头,惊喜:“九哥!”
谢翊从门口走进来,看许莼数日不见,仍是形容秀美,从前的玉佩金章、绣袍朱履尽都除了,只穿着一领素袍薄如蝉翼,衣襟微敞,却能看到左臂上金环宛然,袍袖曳地
,赤脚踏着竹屐,多了几分天真不羁,微微一笑: “不是说病了?穿太少了些,还玩水,打湿了又着凉。”
许莼见到谢翊穿着玄色金丝压线窄袖缎袍,坐过来自然而然替他整理湿漉漉的袍袖,和从前一般,登时也忘了这几日满脑子的君君臣臣,身体仿佛有记性一般,已迫不及待靠近了过去: “九哥!我很想你!"
谢翊微微一笑,一手揽住他腰,一手正握住那臂环之处: “我亦甚想卿卿。”
第65章 黯然
许莼与谢翊依偎了好一会儿,才惊觉自己玩船不小心,衣袖湿漉漉地眼看要拖湿了九哥的衣裳,连忙跳起来道: "九哥您吃了没?您坐一会儿,我去换身衣裳。"
说完啪嗒啪嗒跑了,整个小楼都听到他欢快的木展声。
谢翊哑然失笑,整了整衣衫,将外衣解了下来,露出里头贴身穿着的纱袍,看到许莼,还真有些热,他走过去进了许莼的书房,案上还是之前的功课,自那日报丧后,许莼也一直没过来。
他料许莼心性不定,十分好动,命了六福看着这边亮了灯,便通知他,果然许莼到底在府里闷了,今日偷跑了出来。
许莼换了衣服又啪嗒啪嗒光着脚着木屐跑过来,看谢翊坐在贵妃榻上拿着书看,便挨着他坐了嘻嘻笑道: "九哥,您给我的绝版书都排好了,我今儿和贺状元他们核过了,正打算明儿就让人送去给你看看呢,你若觉得可以,我们就要印啦。"
谢翊道: “哦?怎么能请得动状元大驾来替你核稿呢?”
许莼道: “何止贺状元呢,连张文贞、范牧村两位都来了嘿嘿嘿,还帮我写了印序。”
谢翊道: "三鼎甲都去找了你,都是印书么?"
许莼点头: “都排得差不多了,就范探花那边文定公的著述太多了,只不过排了一本诗集而已,明儿我都让人先送给您看看吧。"
谢翊道: “好。”
许莼闻到谢翊身上淡淡的沉香味,不由自主挨得又近了些: "九哥,我今天听三鼎甲说话,真的好有学问啊,好羡慕他们,我觉得我再怎么读书都学不到他们这样的程度呢。"
谢翊笑了声: “你才几岁?就和他们比?一甲前三名,那是全天下的读书人中的佼佼者,自然总得有些才华,那张文贞出身江南,千年风流渊薮,那地方能考出科举来,唯有世族之人。范牧村则家世余荫,门第之盛,无有伦比。他们那旷览古今,博稽野史,是靠家族里多少代读书人一代一代熏养出来的,不是一般人家能比的。"
许莼眼睛一转,已故意问道: “听九哥这意思,是见过他们了?”
谢翊从怀里拿了一颗香丸填入许莼嘴里: “嗯,见过一两次。”没说谎,毕竟臣子们要见他可不容易,就他们的品级,确实没资格面圣
。
许莼张嘴便感觉到一粒清凉的香丸化入嘴里,清凉甘香,沁人心脾,头目清明,就连胸口原本有些烦闷的都清爽起来,问道:“是什么?”
谢翊道: “听说你中了暑热,这是解暑用的香雪生津丸。”
许莼含着觉得浑身七窍都冒着凉气,如入雪山,整个人都清爽了: "真不错,九哥说说看?三鼎甲为人如何?"
谢翊仔细看了看他脸色眼睛,看他是否还有病容: “说这做什么?又不是什么重要人。”
许莼道: “我看人不准,得九哥替我把一把,以免我交友不慎。”
谢翊被他哄得心悦,想了想便道: “张文贞好文,裙屐子弟,未洽政务,若是一直执着于寻章摘句,成不了大器,要知道文章憎命达,他太顺了,也就写写太平诗赋,做个抚臣,教化一方,总之若
无改变,也只庸庸碌碌无功无过一文臣,最多如董其昌等人一般,成个书画鉴赏家。"
许莼却依稀记得: “董其昌后来开罪乡里,结怨于民,斯文扫地,所有书画收藏付之一炬,似乎结局不大好啊。"
谢翊道: “嗯,张文贞嘴不留情,时开衅端,所谓的名士做派,眺达不拘,来日必结怨甚多,若是能改了,多与人为善,不至如此。"
“范牧村好名,若是一直汲汲以求名,大概也只能止步于入阁前。倒不如李梅崖,虽说好名,却六亲不认,走的孤臣一路。"
“他这人心软面薄,驾驭不了手下,学问精通,将来著书立传,也能做个理学大家。他五感通达,杂念太多,少逢家变,困顿失意,反倒磨砺心性,若得机缘明心见性,不为大儒,便为名僧。"
许莼只听得入迷,追问道: “那贺知秋呢?”
谢翊道: “贺知秋虽出身贫寒,但记心极强,过目不忘,刑名法条,倒背如流,又因着出身贫寒,世情俗务精通,如今在大理寺历练上几年,来日有望成一代刑名。"
许莼睁大眼睛:“那就是和狄仁杰、包龙图一样的清官了?为民做主破案如神!”
谢翊笑了声: “清官还是酷吏,一念之间。这审犯查案,循名责实,慎赏明罚,需得通晓人心,奸盗邪淫之人,一般人推不出他们想法,品行过于高洁的官员可审
不出,须得以毒攻毒才行。"
许莼听不太懂,却似乎感觉到了谢翊对贺知秋的一丝不屑,问道: “九哥的意思是,贺状元品行……有瑕?"
谢翊摸了摸他头发,心道不过随便翻翻就能记住书坊浩浩书海中的禁书,又能迅速利用法条来排除隐患祸水东引,这些手段,品行何止是有瑕疵,委实是心狠手黑,但这才干又确乎不错。
如今官员,几乎都重经义诗文,轻律文,不谙民情,不悉政务,只能依赖于刑名师爷。贺知秋从泥巴里挣扎出来,拼着一条穷性命去闯那铜墙铁壁,在这方面可说是奇才。地方到刑部、大理寺积案甚多,贺知秋才到大理寺数月,就勤勤恳恳将积案处理了一大半,不得不说倒是一把好刀。
谢翊耐心道: “刑名、钱谷、文书,都是地方主政不可忽视的,有些世家子弟荫了官,去到地方,便带上三个师爷,分别负责这三块,基本也能混得不错,只是便又养出了一班猾吏,容易受制于手下。"
“若说贺知秋有刑名之才,卿就在这经济之才上,自有天赋,不可自轻自贱。”
许莼忽然想到那修城墙上,九哥既然采纳了还让京兆府尹们照样做,可见也是认可自己的了?
他两眼发亮,抱着谢翊手臂整个人几乎都靠在谢翊身上了: “九哥这么一说,我心里可就开心多了。"
谢翊含笑: "你出身簪缨,祖上是从军的,又人丁凋零,不必和他们比这些。"
许莼喃喃道: “那也不见得我继承什么祖宗遗风,成个将才啊。”
谢翊笑道: “要说将才,你几个表兄英姿雄略,深沉果毅,算是上将军的好苗子。”
许莼心里酸溜溜,只揉着谢翊袍袖,却又问谢翊: “听九哥这意思,也见过我表哥们了?”
谢翊道: “方子兴招待了他们几日,因你不在,我也未去结交,远远见过一面,看都是顾盼雄姿,少年英雄。"
许莼却不知谢翊那句深沉果毅其实说的是盛长洲,只担心在这个话题深究下去,想起方子兴来,一不小心自己要露馅,连忙转移话题:
“对了,那顺亲王世子谢翡呢?九哥觉得他怎样?”许莼听九哥品评人物,只觉得一语中的,十分有意思: "今日我听张文贞赞他是龙蟠凤逸之
才,很得皇上器重,又领了好些差使呢。"
谢翊却道: “如何又有谢翡的事?他今天也去了靖国公府?”
许莼笑: “是哇,他说难得休沐,结果去找贺状元,说是到了我这里,又去找范探花说是要钓鱼,结果还是到了我这里,就索性到我这边消磨了一下午。今日还给我题了字画了画呢。"
谢翊笑了声。
许莼摇着他的手臂: "九哥说么。"
谢翊道: “志大才疏,名重识暗,操守尚可。结交名流雅好书画,不过都为一点权,由着他品茗会友赏画这般倒徒费岁月,既有心干些事,不若授予细务,也免白白浪费国禄。”
许莼这些日子对九哥做皇帝的脾气了解了些,这下听明白了,他是嫌谢翡日日为了名声游荡浪费时间白吃国家禄米,既然想干活,那就把那些琐碎的宗室的、光禄寺的这些活交给他干了。果然谢翡甘之若饴,四处显摆。许莼忍不住捂着嘴偷笑,九哥可真太促狭了。但又真的是心胸宽广,宗室求名,若是从前别的皇室,必定猜忌不已,只有九哥毫不介意,只捉了来干活,倒像是张了名利网等着,人人奋勇争先以为得帝青眼,其实都落入九哥彀中干活去了。
谢翊低头看他笑,心中也愉悦: “笑什么?”
许莼道: “九哥似乎不求全于人品。”明明对贺知秋品行不怎么看得上,当日忽然贬斥贺知秋,如今说起他来印象也并不好,必然有因了,也不知贺状元是哪桩事撞到了九哥手里,如今战战兢兢,但九哥却又安排他在大理寺,这是给他一个改正和效劳的机会吧?贺状元刚中状元便被黜落,却又得了一线生机,自然只能死中求生,拼命干活——九哥驭人果然有道,这便是帝王心术吗?
谢翊道: “水至清则无鱼,地方豪猾匪徒,土豪劣绅,得用能臣干吏治之,你也说过,清官没好处,手下人不帮干活。若是求全,恐怕这朝廷官员都抓起来,也没几个冤枉的。古往今来,有多少清廉刚直的能臣呢。昔年有个皇帝对贪官扒皮楦草,杀官无数,亦不能止之,想来皇帝只有真如神一般洞幽烛微,才可止之了。"
“白乐天有诗云: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盖棺都未必能论定,毕竟史书多粉饰篡改。有些人在乱世是英雄,在治世便是奸贼。多
少明君,到晚年成了昏君暴君,谁敢说一辈子不会变呢,倒也不必太苛求于人,只管放在合适的位置做事罢了。"
许莼握着他的手,低声道: “九哥说生死之交,一个便可。”
谢翊笑了: “便是这意思,你与我才是死生契阔,白头偕老之人,不必在意那些不相干的人。”许莼怔住了,他料不到九哥轻描淡写说出惊心动魄之语来,倒显出自己轻薄随便来,终生不渝,谈何容易。
谢翊看他神色笑道: “怎的了?还是不舒服?”
许莼道: “不是,我是想,九哥品评这许多人,如何看我呢?”
谢翊不假思索道: “不是说过吗?天生美质,性醇而多慧,好施有侠气,有经济之才,计相之能,若得一番砥砺,再有提携帮扶,必为良相贤臣。"
许莼看向他,目光带了些迟疑: “九哥,这是你从前说的。”
谢翊: “嗯?有什么区别?”他伸手慢慢抚摸许莼眉目: “烦恼什么呢,都有我在。”
许莼靠向他低头靠入他怀里,不想被谢翊看到自己神色,言语却仍还是听着轻松: “但那日我与九哥燕好后,九哥便允了我不入朝。"
谢翊顺手拥着他道: “嗯,你既不愿,不入也罢。砥砺两个字说得简单,其实不知多少风霜痛楚,何必受此催折,想到我也十分不舍得。"
“你说得也有道理,名利似熔炉,白首相知犹按剑,譬如奔马危崖侧,时时需挽缰,我亦常自省,尚且觉得自己百种须索,千般计较,面目丑恶,更何况卿呢。"
“倒不如卿卿日日自在,闲行闲坐,只做自己喜欢做得事情,想经商便经商,想泛舟便泛舟,卿能如此,我亦喜欢。"
许莼心里凉了一片,心道果然,九哥从前一片苦心,用心栽培,只望我能成才成器,因此待我如严师。如今宠我爱我,一切依我,却只不舍得教我吃苦受累了。
但是九哥这路这般难走,他时时害怕自己从明君变成暴君,说什么百种须索,千般计较……可见心里不知每日思虑多少。
九州四海,多少事让他一人决断,旁人看他乾纲独断,英明神武,圣明烛照,不出户而知天下。哪里知道他一根蜡烛两头烧,宵衣旰食,事无巨细,积思劳倦,郁症已深。
民殷物阜,四海咸钦,九哥励精图治,他什么人都要用,可见是无人帮他忙,只能将就着放到合适的地方,但他却不肯用我了。
因为我未经砥砺磨炼,始终成不了材,三鼎甲人之龙凤,九哥尚且看不上眼,我继续这般浑浑噩噩,娇生惯养下去,不见风霜,不知疾苦,哪里能跟得上九哥?也不知在九哥心中,到时候配得上个什么论定,是富贵禄蠹,还是金玉其外。
他忍不住抱紧了谢翊,谢翊终于忍不住笑了: "你这还孝中,莫要来招我,热不热的,这黏了一晚上了,尚且不足?"
许莼却只抬头看谢翊,目中盈然一点似有泪: “九哥我帮帮你吧。”
谢翊摸了摸他头: "不必,我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不是为此事。"
许莼有些不好意思: “九哥会不会觉得我不守礼。”却是心中想着,我对不住九哥。
谢翊道: “发乎情止乎礼,我为年长之人,不可教坏了你。”他抬了许莼下巴,低头去吻他,两人就在长榻上接了一回吻,缠绵意动。
许莼眼尾通红,眼睛里仿佛汪着水。谢翊心道再下去朕就要效禽兽行了,罢了看过安心了且回去吧。
许莼却只紧贴着谢翊: “那九哥陪我睡一宿吧。”
谢翊道: “这也实在有些为难我了,昔日柳下惠怀中美人,必无卿卿之美而慧,因此才不曾乱之。
许莼耳根微红: “九哥,太久没见,舍不得九哥。”
谢翊长叹: “过几日再来看你便是了。”神态间极温柔。
许莼默然不语,脸上不舍之意却十分明显,谢翊无奈,只能道: “陪你睡着了我再走。”
许莼却又忽想起一事,解开衫子给谢翊看着那臂环: “九哥,这个你送我的,我也有一物还赠。"
他自去捧了一个包袱来解开,一边笑: “专门捡了最好的海珠给九哥串的,工匠足足做了好几个月才得,如今天热,贴身穿着正凉爽。"
谢翊看他提出一件珠光灿烂的珍珠衫来,笑了: “费心了。”
许莼笑吟吟: “缠臂金似九哥日日捉我臂,这珍珠衫九哥穿着,也似我……”他脸色绯红,没有说下去,谢翊知他羞赧,也没推拒,接了过来命
六顺收好。
都去洗漱后,谢翊陪着许莼在床上,看着窗外竹影萧萧,万籁俱静,许莼侧身紧紧搂着他,闭目安睡,十分可人。
谢翊伸手轻轻摸着许莼臂环,感觉到心中缓缓升起一种安稳陶然之意,仿佛怀里这纯粹天然的少年已有一根丝线牵动着他心神,但他又并不觉得牵绊,只觉得安然温暖,
他出生就做皇帝,却也想过不做皇帝的后果,结论是不做皇帝只有死。但如今他忽然又起了厌倦,他早已厌倦与虎豹财狼打交道,名利驱使人皆如禽兽,若能轻松放下,与心爱人泛舟五湖四海。
出世,可比入世容易多了。 ”风月平章易,山林去就轻。生生终有累,不若事无生”,若是……在宗室中选个成年的,金蝉脱壳,脱下这名利负累,辞了这庙堂高远,与许莼携手而去,翩然一只小舟,挂帆而去,浮于江湖之远,海月江云,皆为我所有,岂不妙哉。
他心中偶然一点动心,此刻便越发炽盛,轻轻低头吻了吻少年唇瓣,不知不觉便已安稳睡着,竟不似从前择席之苦。
而等他睡着后,许莼却又悄悄睁开眼睛,双眸沉沉,恋恋不舍反复看着谢翊,心中长长叹息,九哥,九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天亮后许莼醒来,果然谢翊早已离去,虽心中知晓,多半是九哥陪了自己后匆匆赶回去上朝,来回奔波,他虽有些歉然,但他却并不后悔昨夜留了九哥一夜。
他回了国公府,却是借口有东西要给表哥,先去找了舅父和两位表哥,直言在京中守孝无聊,要随船一块回闽州去探探外祖父,心中却已打定主意先只做去闽州,等到了闽州,再说出海,外祖父一贯宠溺自己,多下点功夫,总能同意。
盛同屿十分诧异,但也没说什么,毕竟和这个外甥多熟悉总是好事,便亲自去和盛夫人说了说,盛夫人本就心疼儿子苦夏,也是怀疑是否京里闷着出的病,如今儿子想要去走走,自然无所不从的,对外自然也只说在家守孝,却是以盛幼鳞之名隐名。
盛同屿便吩咐了上下都唤四少爷。并不张扬,如此一番操作,许莼悄悄安排停当,择了日子便要离京。
却说方子兴这日从外办差回来,收到六顺转送来的礼物,打开看是名贵的白药,颇觉感激,又看里头有素笺,道是两位表兄得他费心招待,十分感激,于十四日在千秋坊备了素宴,答谢方大哥,并无外人,若不嫌不祥之身,还请方大
哥赏面。
他有些意外,但许世子也不比旁人,看着到了那日便也去了千秋坊,这日千秋坊却都歇业,静悄悄只接待他一人,他有些纳闷,等许莼上来后,笑嘻嘻上来作揖:“方大哥,我在家守孝,不祥之身,多谢方大哥一点儿不嫌弃,还替我招待我两位表哥。两位表哥将要离京了,再三让我感谢方大哥。"
方子兴并不擅长应酬,只能尴尬道: “这却是九爷的安排,你只谢九爷便是了。”
许莼笑道:“九哥我当然也谢了,但却不能只谢九哥,倒把方大哥给怠慢了。”一边说着一边亲自替方子兴斟了素酒,敬酒道:“一向得方大哥照顾,如今却是有事相求,还请方大哥满饮此酒,我才好开口。"
方子兴诧异: “你有什么事,只管与九爷说,他定都依了你,倒求我做什么。”
许莼笑嘻嘻只敬着方子兴饮了酒,这才道: “我知道方大哥陪着九哥,但九哥平日里嘴硬心软,好些事情从来不和我说,你也知道,我手下就两家产业,一家千秋坊,一家闲云坊连着印书坊雏凤堂。不瞒您说,这两家的收益,都算得上极好的,在京里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了。”
方子兴点头道:“这我也知道。”
许莼道: “您看,我如今守孝,许多事顾不上,九哥这边我知道他是做大事的,想必总有些银钱不凑手的时候,这几家产业,我想着将管事都介绍给方大哥,方大哥若是平日里遇到什么难事,一时钱财周转不过来的,只管吩咐我这两位管家,或者有什么市井之事,不便自己去办的,也只管吩咐他们,他们都能安排。我敬慕方大哥为人义气慷慨,又知道九哥这人着实有些猬介,定然不应的,这才请托于方大哥,还请方大哥千万应了。"
说完也不管方子兴是否答应,却是命了罗禹州和青钱进来,对着方子兴下拜。
方子兴手足无措,只能站起来还礼,许莼又道: “另外还有周大夫也一直在医馆坐堂,若是九哥还遇到之前那等事,急需大夫诊治的,方大哥也只管随时吩咐他们去找周大夫,总能找到的。"
“总之这两位管家,待方大哥将如待我一般,只希望方大哥不要推辞。”
第66章 思远
方子兴丈二脑袋摸不着头脑,想着明日进宫当值,到时候再问问陛下心意吧。横竖陛下如此宠爱世子,世子这点银子虽算不上什么,也是一份心意,既然给了陛下,陛下便收了,再又从哪里寻摸个什么宝贝给世子。
两人这些日子你送我我送你的,嗨,就像小俩口打趣一般,也就苏公公擅长这些。
第二日进了宫,他拿了一枚铜牌呈了皇上: “世子说怕您日常用度不够,让我把这记认给你,可在京城荣庆堂那里支银子。"
谢翊接过铜牌,看到上头刻着一枚鲤鱼,按了按那鱼眼睛,果然看到能打开,里头嵌着半块鱼符,写着鳞字,便知道这是盛家支取的银子的凭证,估计各有记认。心中微暖,但也笑道: “朕究竟哪里让他觉得朕穷了。"
苏槐笑着恭维道: “前日世子送来的那件珍珠衫,也是市面上没见过这般好品相的。宫里倒也有好几件,但珍珠只如璎珞也似,疏疏落落的只为外衫装饰。哪里像昨日那珍珠汗衫,珍珠细密攒着,整件光华灿烂,这手工就极难得了,扣子那几粒又极大,珠光闪耀,实是上品。"
谢翊微微一笑: “朕原也不爱穿这些。”
苏槐心中只管乐,从前陛下衣装严整,便是燕居也一丝不苟,举止庄重。如今呢?下了朝便坦然换了珍珠汗衫和纱袍,穿了木屐,斜靠在扶手椅里,多年帝皇教养好似忽然一朝消散。
方子兴道: “世子还叫了他手下两个管家来见我,一个管着千秋坊的,一个管着闲云坊和雏凤堂的,说守孝不变,因此让我差遣着,若是一时有钱财不凑手的,或是有什么市井中事不便出面办的,都可差遣他们。还有周大夫那边,也说陛下若是有什么不适的,也可请他诊治。"
谢翊一怔,过了一会儿问道: "他不是守孝吗?约了你去靖国公府?"
方子兴道: “不曾,约我去的千秋坊,说是谢我招待他两位表兄,赠了厚礼,送了很好的白药。又说他表兄要离京回去了,特意谢一谢我。但去了席上,却又不见他那两位表兄。"
谢翊脑子里掠过一丝诧异问: “他好端端为何给你送伤药?”
方子兴道: “……不知道,不过我哥不是内伤一直没好,这伤药还挺合用的,内服外敷都好使。"
谢翊道: “许莼知道你哥是武英侯?”
方子兴茫然: "应该不知道吧…不曾问臣家中事。"
谢翊转头命苏槐: “派人去竹枝坊问一下,说我晚上要见世子,看世子方便不。”
苏槐笑容早就消失,飞快出去了,谢翊却又命方子兴:“你去打听盛家两位表兄,看他们离京了没。"
方子兴不明底里,但也知道仿佛不好,低头应了便出去了。
苏槐最先捧着匣子回话: “竹枝坊盛老六给的,说世子交代过如果九爷派人来问,就把信给九爷。"
谢翊盯着那匣子,手心已微微出了汗,前夜非要自己陪着他的反常涌上心头,伸手打开拿了里头信出来展开,看到许莼还是那欢快的笔触: “九哥,我和表兄出去海外见见世面,很快就回。未及面辞,勿念,千万珍重。"
谢翊将那张素笺拿在手里,盯着那几个字,睫毛垂下,龙颜喜怒未辨。苏槐在一旁却大气都不敢出。
方子兴很快回来,额头上还沁着汗: “盛家荣庆堂那边答复,盛家老爷和两位少爷昨夜就已起航,趁着风向好回闽州了,按路程算恐如今已出了几千里了。"
谢翊默默无言,将那张素笺递给方子兴看,方子兴一看背上也透了汗:“昨日世子并未说过要离京,可要属下如今去追?"
谢翊淡道: “宣贺知秋进宫,朕有话要问。”
贺知秋匆匆进宫,仓促下拜,谢翊坐在上头拿了枚镇纸,只慢慢道: “前些日子听说你和范牧村、张文贞都去了靖国公府校稿,谢翡也去了。你将那日所说对话都写一遍,朕知道你记性好,这才过了三日,可不要说忘了。"
贺知秋再拜道: “臣不敢。”
一边苏槐早已安排下了几案笔墨,贺知秋跪坐在几后,运笔如飞,从入府起开始回忆记录,果然一句不曾遗漏。但心中却忐忑不安,写完后心中倒有些放了心,因着确实似乎也没有什么犯上之语,今上一向不以文字言语罪人……这,应当是另有他用吧?
谢翊却不曾看他,只命六顺把前日雏凤堂那边送来的排好的书稿一本一本翻开看着。那夜他去竹
枝坊探许莼,第二日许莼果然就命人送了来排好的书稿,他也并未在意,只吩咐放着。此刻
他却一本一本取了出来,然后看到其中的《拒雪堂诗集》,伸手拿了起来,慢慢翻着。
拒雪堂是舅父的书斋,他自幼是舅父亲白启蒙,偶尔出宫会去国舅府,在拒雪堂里习字学书看杂书的时间也不少。
国舅爷范清矩其实性情颇为不羁,他除了经学造诣极深外,十分旁学杂收。拒雪堂里,藏书众多,更有许多御书房里绝对不会出现的,非正统的书。
因此他当时更喜欢出宫去国舅府,一则那是太后唯一对他放松管制的地方,二则国舅为人有趣,在拒雪堂,他会卸下那在宫里一本正经的严肃面具,言语诙谐,不再十分讲究君臣之礼,反倒待他更似亲人小辈一般教导和爱护。
他和范牧村当时就十分喜欢在书架上寻找自己感兴趣的书来看,并且相互推荐。当初李卓吾的著作,他就是在舅父书斋里找到的。
范牧村选先印这本诗集,想来是知道自己知道了也不会反对,那里确实留下了太多他的回忆。
他拿起那本诗集,慢慢翻着,许多诗他都能背诵,有些他甚至还能回忆起舅父写下那首诗时的情景。是大雪压低竹枝,啪啪有声时,是春雨中花落一地红湿,是夏日午后出去钓鱼归来,手里满把莲蓬和一串巴掌不到的小鱼,是秋日收集桂花,给舅母作糕点,范牧村爬上高高的桂树,摇落满地金屑。
并不需要多久,他就翻到了那句“生死方来无系累”,前面清晰地写着“明夷”。他其实已不太记得作过这诗句,这样类似的联句太过寻常。但唯一这一次,舅父特意记录了下来,觉得他们两人稚子只做暮气语,十分奇怪,如今看来,竟是一语成谶。
也不知舅父服下鸩毒时,是否亦是觉得一死方休,再无系累?
他将诗集放下,看苏槐那边已呈了贺知秋写好的记录,他一页一页翻看,前边倒都正常客套话,无非都是文人卖弄才学。待到谢翡来后,便就开始说些朝廷之事。
他目光落在了“岁羽殿”上,心下已明了,许莼特意问了岁羽殿什么意思,但看上下前后叙述并无异常,仿佛只是好奇随口一问,并不惊异。这一问更似印证,不是才发现的样子。而谢翡还要刻意解释一下正合帝讳,范牧村这时候也还显露着幼时情分,标榜着这是他亲自题的匾额。哪怕许莼之前半信半疑的,听到这个恐怕就全然明白了。
那就是在三鼎甲更前一些,许莼就已发现了自己身份,兴许是诗集,
兴许是……他看了眼方子兴,这憨子招待两位表兄,又是在京里,不大会掩饰,被发现身份官职大概也不奇怪。
盛家人个个精明能干,许莼的舅父既是掌家的,能教出三个儿子如此优秀,恐怕也不是一般人。
他这身份本来也没打算瞒着许莼太久,原是打算着等他出了孝,回太学上课。届时靖国公府这些糟心事也淡了,到时候再找个合适的时机慢慢和他说。到时候盛家太夫人去世已久,长房都离远了,盛夫人当家作主,许莼便是知道自己曾插手干预此案,知道祖母和长房的腌事,也不至于对自己生怨或是在心中有什么嫌隙。
说到底还是怪自己见猎心喜,看到盛家两个表兄着实是将才,又娴熟海上贸易。他谋海事已久,偏偏这几年没腾出手脚,物色到合适的人。这海事一开,必动许多人利益,光靠主君支持是不够的,非大智大勇、能文能武,既了解海事,又精通朝廷官僚关节之臣子不可为,心性还要极坚忍,不能过于迂直,否则便是玉石俱焚,一败涂地。
兴海事绝不仅仅是开几条海路,行海上贸易如此简单。东南财赋重区,没有强大的海防军务支持,做不成。前朝剿平浙东红毛倭寇的朱秋崖,被诬擅杀,激愤服毒。可悲的是他为剿寇主张禁海,却偏偏又与主张通海的重臣及闽浙士民形成了尖锐的矛盾。泛海通番与保护商队拒寇海上,这本该是互为唇齿的。
之后的官员,不是被调走,便是被冒功,被政敌参纵寇、嗜酒费事问斩,多少重臣在海务剿寇上被吞噬,正显示着这其中利益的错综复杂,唯心志坚定之能臣方可谋之。
因此盛家这三个有勇有谋的儿子,不怪他一见便动了招贤的心,这才吩咐方子兴去招待结交,埋下一闲棋,想着来日和许莼说开,便提拔他舅家一二。许莼自己不愿入朝,那总得有人护得住他,三位表哥便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谢翊慢慢将那几页纸看完,想起许莼这暑热之病来得突然,如今看来,必是心中烦闷,那日见到自己,不似之前憨顽天真,又分外黏人,还套着话问自己对三鼎甲的看法,自己当时一时不慎,刻薄了些,一番褒贬,这孩子原本就自厌得很,看三鼎甲都被自己如此鄙薄,恐怕就越发自卑自弃,觉得自己肤浅,害怕被自己看低。
如今想来,自己那日应也是有些酸意,介意许莼太过关注他们,又不知许莼心病,还当着他的面赞他表兄果敢勇武……
谢翊将那几张纸放回
去,看了眼贺知秋方子兴等人尚且还侯在下边,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只命了贺知秋先回去,不许宣扬今日之事。
苏槐看着谢翊冰冷的脸色,低声道: “陛下,如今让快马去和闽州提督夏纨传口谕,尚且还来得及,料想盛家绝不敢违旨的。"
谢翊道: “不可。”
方子兴也躬身道: “我家也有几条快船,陛下若允,我亲自乘船去,把世子劝回来。”
谢翊目光落在几上那本《拒雪堂诗集》: “不必。”他语声冷涩: “若是盛家外祖、或是盛夫人知晓此事,一时错会朕意,来个仰药服毒,又或者三个表兄尚武,追劝有个什么差池……就无法收场了。”
苏槐想起了不久以前现成的例子,靖国公府的太夫人,那可是自己办砸了的差使,连忙屏息不敢再多言。
谢翊慢慢道: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纵四海九洲,无人敢冒违君之罪,但也无非一死,人若死了,天威再盛,又能如何?"
“留不住,便罢了。”谢翊自以为早已铁石心肠,却到底难耐酸楚:弃朕而去之人,也不差此一个。当时赠他一字思远,如今看来今日这是应了谶,如今烟水茫茫无觅处,自己也只能“忽思远游客,复想早朝士。"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谢翊长长吁了一口气,摸了摸那张素笺,上面字迹是少年意气,却藏着情之忧怖。他命方子兴道: “叫甲一立刻动身去闽州,让夏纨出面带去,密见盛长洲,让他安排到世子身边,只说是盛家的奴仆。"
方子兴连忙应了,出去安排。
谢翊坐在殿中许久,才慢慢将那匣子封上,心道:既有志有心一番作为,朕一开始诱之乱之,陷他于佞幸一途,倒不是君子所为了。
他年少贪欢,不经世故,朕却年长这许多,竟也一时失了智。将来史笔如椽,臧否人物,他也入了那佞幸传,皆为朕误了他。
第67章 莫忘
许莼在站在船头,看着江风浩荡,刚开船时的兴奋已褪去,如今却只反复想着自己写的那信,九哥会不会觉得自己出海竟只一纸半语,不告而别,对九哥太不尊重,对他们之间的情分看得不重?
九哥本来第一次见自己就觉得自己轻佻浮躁,如今越发觉得自己不靠谱了吧,再则自己一去少说也要几个月,九哥日日不见自己,这感情也就生分了。
但当时自己也不知写什么理由才好,若说自己是去做出一番事业来,这人还没走就放此大话,到时候一事无成,有何颜面回去见九哥。
而且九哥如今还以为自己不知道他身份,自己若是忽然又反悔说想要入朝帮九哥,因此才奋发向上,九哥只会觉得自己心性没个定性,一会儿要这样,一会儿又要那样,越发看不上自己了。
再则自己出海就能学到什么东西,自己心里也没数,只是隐隐知道自己继续在家中读书,定然也不会有多少长进。倒不如出来看看,行万里路,开阔一番眼界,兴许自己心中就知道该做什么了。
一时反复踌躇,百爪挠心,越发伤神,盛长天和盛长云看他如此只以为他暑热之症未好全,长途行船不习惯,因此越发哄着他,不是变着法子让人做了精致饭食来,便是想法子带着他打牌钓鱼等,只教他开心起来。
许莼不想让舅父担心,便也强颜欢笑,自己在舱房中,却又反复涂涂改改,只想着等到了闽州,还是再给九哥捎一封信回去,描补一二。
=======
闽州。
盛长洲接到下仆通报闽州提督太监夏纨到访,吃了一惊,慌忙整衣亲自出来迎接。
却见夏纨穿着便服,身后带着个侍从走了进来,见到盛长洲拱手作揖道: “小盛啊,上次得了你好些玩意儿,没能好好谢谢你,今日过来却是有正事。"
盛长洲深深作揖拜见道: “夏大人客气了,有什么差遣请吩咐。”
夏纨和颜悦色: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我这次来,也是受人所托。”
盛长洲一怔: “还请夏公公明言。”
夏纨正色道: “在下受人所托,转告盛少东家一句话。”
"幼鳞执意出海,海上风高浪险,盗寇横生,吉凶莫测,可危可惧。吾实放心不下,现有一贴身侍卫颇精悍,愿借君之手,以盛家奴仆之名赠
之,不离身左右,则稍可宽心。幼鳞性跳脱,不识人心险恶,还望君多选老成家仆随行,多加嘱托,出门在外,当以平安为念。当日京城与君短短一晤,知君稳重老成,故托付之。"
盛长洲听完面色微变,迟疑了一会儿问道: “难道这是九爷吩咐?”
夏纨微微一笑: “可不正是?贵人有嘱托,还望兄台多多留意了。这位护卫,无名无姓,九爷有吩咐,兄台可为之起名即可。"
盛长洲看向夏纨身后那侍卫,双眸精光闪耀,太阳穴高高鼓起,想来是内家高手,连忙深深一揖: “有劳兄弟辛劳卫护吾弟了。”
那侍卫还礼,并不多言。
夏纨却靠近盛长洲,低声道: “盛少东家,另外有位苏管家私下托我提点少东家一句话,世子安,盛家安。"
盛长洲看夏纨意味深长的笑容,心下微微一抖,却知道这话的言下之意,若是幼鳞有个闪失,那盛家定然也是要不得安宁了。这位贵人既然能随手给盛家皇商的名号,自然也能随手覆灭一族。
但这话却与之前传话中九爷那拳拳爱惜之意不同,盛长洲便知道,这定是之前见过的九爷跟前那位苏管家了。他这意思既是提点,其实也是警告,希望他能私下劝阻幼鳞不要出海。
但父亲带着两个弟弟进京,如今一直未回,听这意思,难道幼鳞也是跟着父亲来闽州了吗?还打算要出海?幼鳞可是要继承爵位的,姑母的独苗,父亲会答应?
那位高深莫测的九爷……又为何不劝阻幼鳞呢?
他心乱如麻,命人取了一封银子来赠了夏纨,又说了些闲话,一边送了夏纨出去,回来后安置好了那个护卫,交代心腹小厮伺候安排好衣食。
最后思来想去还是去找了祖父盛敬渊,将今日此事——说了,毕竟事涉全族,不敢不说。
盛敬渊一听,诧异,又细细问了一回盛长洲上次见到九爷的情形,沉思了一会儿道: “上次你回来只说是贵人,对幼鳞无意,只是还报幼鳞救命之恩,因此赏了你姑母诰命,又给了咱们家皇商。如今有为了幼鳞想要出海,十分担忧,派人千里从京城送了个护卫来要放在幼鳞身边护卫,还能够指使得镇守太监照应传话。"
盛长洲点头,盛敬渊又道: “你有没有想过,按你这样的描述,既能使唤
地方镇守太监,又能安排礼部颁布诰命,能一句话给咱们盛家派皇商,又能只手翻覆便定盛家一族安危。这样的权力,又是这样的年纪,似乎只有一个人了。"
盛长洲怔怔看着盛敬渊,盛敬渊叹息道: “今年是元徽二十九年。今上幼年践祚,到今年刚好二十九。现内侍省首席秉笔掌印太监,正是姓苏,苏槐。也唯有他才敢如此告诫我们盛家了。
盛长洲脑海中仿佛惊雷炸开,完全怔住了。
盛敬渊看着他道: “早与你说过,商户人家,若想要赚钱,须得时时注意朝堂动向,否则一不小心便要惹祸上身。自得了皇商后,我就把内侍省有名有姓的太监都让人摸了一遍底,你说姓苏,又能指使得动夏纨。你需知道,地方镇守的提督太监,有权有势,一般人是指使不动的。但若是苏槐指使,那就对了。"
“这显然是皇上劝不住幼鳞,幼鳞多半还是偷偷跑来闽州的。你看这转达的话说的,幼鳞性跳脱,这是非常无奈了,十分忧心安危,却大概又舍不得拦幼鳞,这才委婉转送护卫。护卫从陆路千里而来,比你父亲他们水路回来得还快,可见是千里日夜奔驰,不曾歇息,且所有关卡一路放行,畅通无阻。而夏纨收到密令一刻不敢耽搁上门找你转告,这是争分夺秒要赶在幼鳞抵达之前先安排一切,这是人主之能,绝非一般人能够动用的力量。"
“皇上劝不住幼鳞,但苏槐却希望我们盛家能劝阻住,因此才有这一句,这是因为皇上是他主子,幼鳞若是有什么不好,恐圣主忧心,他自然以皇上之意为先。"
盛长洲呆呆看向了祖父: “海上确实凶险,我们何不还是把幼鳞劝回去,姑母只这一根独苗苗。”
盛敬渊笑了声: “你看低了你姑母的眼界,若不是族里世代不允女子上船,她早就也自己出海了。你也低估了君上的胸怀,他既是爱重幼鳞,岂会阻了他远行的志气?男儿志在四方,你们三个孩
儿,都是十几岁就出海,难道你爹娘不担忧?"
“但我们能护你们一世吗?既然不能,那自然是早早让你们有谋生之能,这才是真爱护你们。如今看来,只怕当今要大兴海事,通海商了。"
"幼鳞自己若是只想富贵安乐,那都随他,但他既有此志,今上显然也是支持的,只是担忧他安危罢了,那如何不支持呢?择最好的大船,选最好
经验最丰富的船员,再令长天长云都随同,风险便小了许多。"
盛长洲忧虑道: "合族命运,都系于幼鳞一人身上。"
盛敬渊笑了声,双眼熠熠生光: “我盛家世代未有惧怕海浪的,富贵险中求,如今这百年难遇的一注大富贵大机缘在此,有何不敢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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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夏纨回报差使已办好的信寄回的时候,谢翊也收到了一盒盛家管事青钱托方子兴辗转送来的礼物。
厚重的匣子打开,里头是两件奇特造型的物事,取了出来,一样是一串累累果壳簇成的东西,握住上边手柄,便听到了清脆的犹如流水流动的声音,又似一个个水中气泡破裂。
另外一样是一个木筒一样的物事,拿起来在手中转动,便听到了哗哗哗犹如落雨的声音。
谢翊不解其意,将随礼物寄来的素笺打开,看到少年熟悉轻快的笔迹:
"九哥,与兄别后,一路风烟俱净,江湖山色,尽皆动人。"
“我已到了闽州港口,见到许多外国风物。其中这两样乐器十分奇特,一样唤作果壳音束,是坚硬果壳风干后串起,其声如泉水激石,流水潺潺;一样唤雨棍,轻轻转动,声如秋风飒飒,落雨沙沙。”
“商人说从极远之海外收来,那里野人祭司用来治病安神,又可伴奏供神。”“我听之却只想起那一夜雨夜,泉水潺潺,雨声连绵,终日不绝,仿似九哥仍伴在我身边。”
“我待九哥之心,一如九哥待我之心,聊寄与九哥,供九哥案牍之余把玩,以解惫怠倦弛,若得一夕安睡,则更为意外之喜。"
"愿九哥莫失莫忘,勿忘远行之人。"
"弟许莼顿首。"
谢翊拿起那根雨棍,在手中慢慢转动,哗哗雨落之声响起,谢翊闭上眼睛,仿佛却是如置身雨中,涤荡魂魄。那一夜漠漠萧萧全是雨声水声,天地间仿佛只得他们二人。无有君臣,忘却礼仪。
风如拔山怒,雨如决河倾。十分潋滟金樽凸,千杖敲铿羯鼓催。谢翊睁开眼睛,吩咐苏槐: “将这两样分悬在窗边,帐内。”
薄幸儿写个信也嘴甜舌滑,到底年少, “老大惜时节,少年轻别离
”,这满纸的情意眷眷,教人生气都没法与他认真计较。
只能叹息"念君将舍我,车马去有期。君行一何乐,我意独不怡。"
第68章 雄图
转眼许莼一路乘船顺风顺水,已到了闽州港,一眼望去风帆如云,桅索若网,他喜悦之极。待下了船,却看到盛长洲已得了消息来接他们,上来拜见父亲。
许莼看到盛长洲就已喜悦之极,扑上来就挽着盛长洲的胳膊: "长洲哥,我来了,你喜欢不。"
盛长洲看许莼衣着素淡,但样貌比之冬日他上京见到之时却越发联丽,心中又越发惊疑,却自明白了那位九爷的身份后,不敢再胡乱猜疑。
盛同屿看盛长洲面上有异,也不在再问,只等着一起回了府里。
许莼拜见过了外祖父,舅父舅母,他自幼每年回来住几个月,也是熟惯了的,自收拾有院子和服侍的小厮婆子,春夏秋冬四小厮已麻利去了院子收拾着,晚上再有接风家宴。
许莼到了自己院子,看到匾额上写的“定风”,手又有些痒,觉得自己从前写的字太差了,若是九哥在这里,肯定要笑话自己……自己就又可以拖着九哥给自己写个匾额了。
他抬头看着匾额,盛长天的院子叫平波院,在他旁边的,看他看匾问道: “去年才新漆了一遍,可是觉得不鲜亮了?要不让人再重新拾掇下。"
许莼道: “不是,我想起我走之前刚让人给京里别业的院子的匾才做好,也不知道挂了没。”那日匆匆走了,也没看到最后院子的匾额,想到此心中一阵酸涩。
盛长云道: “哦?是你题的吗?是什么院子?”
许莼道:“是羡鱼。”
盛长云迷惑: “什么鱼?”
许莼解释: “临渊羡鱼那个羡鱼。”
盛长云读书不太多,但这个词恰好认得,点头道: “原来是这个,记得先生教过,叫什么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你那匾的意思是不是要结网捕鱼啊。"
许莼: “……”忽然对九哥题那个匾的时候的想法摇摆了起来,九哥当时还说是羡慕自己如鱼—般快活自在。如今想来,该不会对自己相忘江湖的鸿鹄闲鱼之说还有些不满,因此题了这字其实是暗讽自己?
以九哥那一向心里有什么都不直说的脾性,恐怕还真是,许莼后知后觉感觉到了九哥当时说那话仿佛是在阴阳怪气……
不过盛长云已拉了他进去: “我给你添了好些东西,你来看看这面镜子,纯银磨的,再看这自鸣
钟,好看吧?还有这边这盐瑙浴盆,瞧瞧这整块的盐矿!大夫说时不时泡一泡对身子好的!"
许莼只好笑着答谢,却见盛长洲带着个高大的护卫过来道: “外祖父说给你再添个护卫,这是定海,以后就跟着你了。"
定海便上来行礼,许莼一边还礼一边笑道: “外公已给了我春溪他们四个了,很是帮了我许多,怎的忽然又要给我添人?表哥也有吗?"
盛长云早羡慕道:“哪有呢,我一直说缺个能干的助手。外祖父只让我自己找,现不知哪里挑了这样好的护卫来,定海是吧?看着身材就不像咱们南边人。"
盛长洲瞪了他一眼,笑着道: “春溪那边我已吩咐过了,安排好了定海住的地方,才从船上下
来,你先洗洗歇一会儿,等吃饭了我叫长云来叫你。"
说完拉了长云走了,长云还酸溜溜对盛长洲道: “祖父哪里又训练出这般好的护卫,一看那腿,再看手指的形状,就知道真练家子。"
盛长洲白了他一眼,也不理他,打发他回自己房里歇息,自又去了祖父那里。
盛敬渊正听着儿子和他说着这一回在京城的种种事宜: “我看阿妹这次总算是熬出头了,这次去看她气色好多了。北边的生意都靠她掌着,但如今她有了诰命,反不好出头露面了,好在白壁也教出来了,也能出面谈些生意。但终究盘子铺得大,有些兼顾不上,我想着长云长天最好再挑一个去京里帮帮珊瑚,可能好点。"
盛敬渊道: “珊瑚身边不是还有青钱吗?青钱白壁两人在,问题应该不大。还有之前不派人过去,是觉得幼鳞似乎对这做生意有些兴趣,因此才留着给幼鳞的,如今这是有变?"
盛同屿道: “阿妹把青钱给了幼鳞,让她替幼鳞打理着千秋坊和闲云坊,又买了个印书堂,如今找了些绝版书印着,生意还不错。但阿妹说幼鳞不知为何忽然上进起来,想来是交了些益友良师,今年忽然考入了太学。如今似乎却是忽然在这生意上头不大有兴趣了,整日里来往都是些贵人。连三鼎甲也都来拜访,都把自己的书给幼鳞的印书堂印着。"
“听说连这一次的案子,也十分承了状元郎的情。今科状元贺知秋在大理寺,接了此案以后细心查访,这才查出真相,否则这次阿妹和
幼鳞都要吃了大亏,便是不被栽赃,也要被他们拖得满身臭了。幸而此次都是密旨处理,这才全了体面。老太太是服鸩自尽的,为保身后尊荣。"
盛敬渊道: “不自尽,之后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了,倒不如苦肉计保下长房罢了。”
盛同屿道: “阿妹是真的气得很,碍着幼鳞,到底没和靖国公翻脸,要不是他稀里糊涂,幼鳞好好的嫡长子被一个庶长子压在头上多年。幸而如今靖国公知道理亏,又是守孝,如今也不敢糊涂,戒了酒色,看着倒也清明了些。"
盛敬渊道: “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我们不必理会,只看好幼鳞即可。上次长洲回来说,幼鳞似乎如今好起南风来了?这次你们进京,可看出什么端倪?"
盛同屿道: “因着是孝期,看幼鳞因着暑热精神不大好以外,倒无什么异常。但长云长天说认识了幼鳞的一位姓方的朋友,极豪爽大方,招待了他们几日,京城里都游遍了,甚至连京郊的火炮营都带他们去看过。"
“长云本也有些疑心,便略探了探,对方虽未成婚,但应是好女子的,且性情淳朴正直,不似风流之人,想来是正经结交的朋友,为表尊重,也未去探对方的身份。"
盛敬渊问道: “可有道名姓?”盛同屿道: "方子兴。他们年轻人玩,我没参与,只听长云说的。"
盛敬渊叹息: “平日教你们多留心朝中大员,说方子兴你们想不起来,方子静还想不起来?粤州和我们如此近。"
盛同屿略一思忖,忽然也诧异道: "难道是平南王……不对,平南公的长子,尚了公主的那个,武英侯方子静,那方子兴会是他什么人呢?听着像兄弟。看来幼鳞果然结交的都不是一般人,难怪珊瑚也和我说,幼鳞似乎志气见长。"
盛敬渊道: “早年去过粤洲行商过,那也是繁华锦秀之地啊……今上,野心很大啊。”粤州这边
重用方家,闽州这边再放根长线,家族门第之盛衰在此一举,由不得他们盛家不咬这口香饵。
盛同屿有些茫然,似乎不理解怎么忽然说到今上,这边盛长洲却进来了,盛敬渊道:“长洲,把那护卫的事给你爹说一下。"
长洲进来便认认真真解释了一回,盛同屿满脸惊呆了:
“所以……那位九爷,兴许就是当今圣上?那国公府这边这个案子……"
盛敬渊点头: “一个九品的大理寺官员,哪有如此大本事宣得出密诏?反过来是当今圣上吩咐下来让贺状元主理,密侦此案,秘密处置,这才通道理。"
盛同屿道: “难怪我上门拜访,送他一套宅子答谢,他无论如何不肯受,只说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原来这话里还真有话。"
盛敬渊道: “现在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幼鳞知道九爷是圣上吗?"
两位长辈都看向了盛长洲,长洲额汗微微冒出: “那日九爷是和我说了幼鳞对他有救驾之恩,他视幼鳞如小辈,教导一二,来日入朝定能大用。因此并未向幼鳞吐露身份,还令我瞒着幼鳞。"
盛敬渊点头: “入太学读书,又安排了名师,因此幼鳞这才忽然奋发好学起来,这是好事。今上既然着意栽培,我们自然也当效力。"
盛同屿却有些犹豫道: “珊瑚只这一个儿子……出海实在太冒险了。”
盛敬渊拍了拍他肩膀: “凤凰儿一个足矣!他既有志气,只由他去闯,我们替他打算好便是了,再则,咱们幼鳞,是有些灵异在身的。你看看出生时天后娘娘就有预兆,如今怎的只就他一个人救了驾?如今这才十八岁,深受皇恩眷顾,这是多大的福气?我看这好运道,还在后头!"
“咱们商户人家,时运来若是不抓紧了,来日可要后悔莫及!”
盛同屿听着也心微微放宽了些,还是道: “明日我们去天后宫,再给娘娘烧些香,请娘娘赐福。"
盛敬渊微一点头: “如今需安排两件事,一则,等幼鳞出去后,长洲你便进京,协助你姑母负责北方的生意。"
盛长洲一怔: "这边的生意怎么办?"
盛敬渊道: “你爹接着,再说了,我也还未老,还能替你们掌掌舵。长孙进京,这是给圣上表忠的。圣上有什么差遣,只管全力去办便是了。”
盛同屿和盛长洲都无话,盛敬渊又道: "第二桩,便是这次幼鳞出海,该去哪里了。"
他拿了手杖走到了墙上的海图前,盛同屿道: “安全为上,不如去夷洲看看,然后再去琼
州、爪洼走走,物产富裕,航线也安全。"
盛敬渊摇了摇头: “夷洲是侬氏占着,传说宋侬智高败于狄青后,带着残将一路流亡到那里占岛为王,本朝封了个广源王,虽说名义上归顺我朝,但不纳贡不朝拜,其实仍是国中之国。朝廷以招抚安顺为主,去那边走一次,也不过是看看风土人情,做些生意罢了,没什么意思。"
他拿了手杖点了点另外一处: "去亶洲,这里如今还是被乌合人占着,圣主若是打算廓清海疆,驰驱东南,岂有不拿下亶洲之理?前朝这里还设了总督府的,这里如今还有陆氏在,到底是华夏一脉,可谋之。若来日朝廷能够收回此处,设立总督,便可节制诸岛,则东南海疆平定,率土皆臣,诸
藩奉贡,指日可待。"
"让幼鳞去那里走一走,十分有益。选最好的大船,再组上船队,长天长云都去,盛家精锐尽出,一般的寇盗自会避开,加上天后娘娘保佑,自当风平浪静,一路无事。"
盛同屿和盛长洲一贯是极孝顺的,自然都默然听令,盛敬渊挥斥方遒,双目精光闪闪: “只恨老夫不能年轻十岁,否则这驰骋海疆之盛事,哪里轮到你们小儿!"
第69章 故事
却说到了晚间,盛家家宴给许莼接风,许莼笑嘻嘻却是将自己印书堂刚刚印好的绝版书都送了外祖父、舅父等人各一套。盛敬渊自然是喜得胡子直抖,众人欢聚一堂,用过家宴。
之后在闽州逛了几日,许莼又弄了一封信给九哥,写了到闽州之后的所见所闻,又挑了些新奇之物和珍贵药材让人送去。
然后便就开始磨着外祖父要出海了,盛敬渊倒是认认真真拿了海图出来,在书房里问他想去哪里。
许莼打开海图,看着海图发呆,盛敬渊一个一个岛屿告诉他,许莼看到扶桑岛好奇道: “外祖父去过这里吗?听说倭寇极厉害。"
盛敬渊道: “嗯,他们自己的领主打来打去打了许多年,如今已渐趋于统一,那边也有华夏的海盗纵横,汪氏占了一座大岛在那里。我从前带船队避风浪,有登岛过,和他们做过生意,人们称他为汪岛主,传说是前朝汪直的后人,也有可能是冒认。"
许莼问道: “去那边看看如何?”
盛敬渊摇头: “东边平日长云带船,也不太敢走,极保守。这里的海盗太多,又有倭寇。我们走熟了航道的还是往南边,这边岛屿气候暖热,物产富庶。"
他往南洋画了一片,和他点了点夷洲: “这里是广源王侬氏之地,这些年和朝廷相安无事,朝廷招抚为主。若是海疆平定,自然安顺。"
盛敬渊又拿了手杖一个一个点过去: “这边是赤土、亶洲,旧港、大古刺、底兀拉、交趾等等,这里在前朝,都设有宣慰司、布政使司、总督府,可惜后来海禁导致这些都渐渐被别人占了。"
许莼看得心潮澎湃: "竟然都曾经在我华夏版图之内吗?"
盛敬渊点头: "不少地方去到,那里都还有前朝的官署的遗址,当地土人也都知道这些旧事。"
"尤其是这里:亶洲,前朝曾设总督府,这里是有故事的。"
许莼好奇道: “什么故事?”
盛敬渊道: “宋时崖山之战听说过吧?宋军抗元,前后动用战船两千余艘,宋左丞相陆秀夫身背年仅九岁的幼帝赵禺投海殉国,而后十数万军民相继蹈海自尽。"
许莼轻轻叹息道: “这我知道,崖山之战。”
盛敬渊点头继续道: “陆秀夫之子陆自立后来带着残余的海军南迁,途径南洋,便在此停留,休养生息,仍图复国。后人以陆氏为王,衣冠礼制以及习俗一如大宋。这里陆陆续续也定居了许多华夏人,可惜这里前朝又已被乌合人给占了,屠了不少华夏人。”
“陆氏也只能隐居避到了巽他海峡这里,陆氏一族的制船工艺十分优秀,我曾经向他们求教过,他们族长当时送了我不少图纸。"
许莼十分惋惜:“原来如此。”
盛敬渊道: “这里又不得不说起西洋乌合人这些蛮夷了,他们肆无忌惮在海洋上抢劫商船,然而背后却有国家护航,授权本国商人垄断所有港口,袭击商船和沿海城镇。原本前朝,我国的海盗汪氏、徐氏、郑氏等亦有海队,因此乌合人这些人并未能占了我们的岛。"
“前朝海禁,先后剿灭了汪氏徐氏等海寇后,这些乌合蛮夷就膨胀起来了,要不如如今郑氏尚且还在南方,只怕也早就被占了去。”
“最可恶的是,这些蛮夷海盗先占了海上贸易关口诸岛,然后他们自己的国家就派了人正大光明占了去,这里就变成别国的了。"
许莼喃喃道: "难道说,这些海盗反而还有用?"
盛敬渊摇头: “非也,这些海盗同样也是十恶不赦,劫掠商旅,但一灭了之,并且一视同仁打击海商,使海商衰落,海防薄弱,这对我朝并不是好事。要清剿东南诸夷,护送商旅,非朝廷出面不可。不可将海外侨居之人视为天=朝弃民,反而应该保护我们的商旅侨客,支持海外贸易,如此,与西洋蛮夷争夺这海疆,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这亶洲若是仍然为我华夏藩属,则东南西北四处诸岛,无处不可去,西洋蛮夷若要侵犯我们,也不容易。"
许莼不由一阵豪情生起,油然向往道: "外公!我们去这里看看吧!"
盛敬渊微微一笑: “明日先去问问天后娘娘,然后计算下天气,航路,再做打算。”
第二日果然调船筹集船夫,安排护卫,打点行装。择了日子去拜了天后娘娘,摇了个上上吉的卦,挑了吉日,便驾风纵帆,浩浩荡荡,直望亶洲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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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京城的谢翊收到信的时候,算算日子,许莼
应当已出了海,他在舆图上看了看,看到了亶洲,心道:盛家这位老祖宗倒是眼光老辣。
他看过信,命苏槐传了赵毓来吩咐道:“之前城墙一事办得甚好,此前也一直命你筹备海师学堂,如今是时候了。你即日便动身去闽州,提督太监夏纨会协助你,筹建海事局和海师学堂。"
赵毓感恩领旨。
谢翊打发他走后,又叫苏槐: “写信给夏纨,让盛长洲不必急着进京,先在那边等着赵大人到了,协助他筹建学堂等事。"
苏槐笑道: “陛下这是让盛长洲有功劳以便进身入朝?”
谢翊道: “盛长洲此人能干,不亏。”
第70章 海路
"九哥,秋半高悬千里月,夜深寒浸一天星。转眼中秋已过,清风荡帆,浩邈天际,眼界一宽,心胸亦广,出海已数日,船上除了看风景,只有钓鱼,或者和两个表兄打马吊。"
“我钓上来过几只大黄鱼,只是在海上,鱼脍醉虾蟹等都吃腻了。不过我们带了不少食物和耐储存的蔬菜瓜果,吃得也很不错。还带了足够的水,以及茶叶。船上更有专门的木槽,种植鲜姜和各种蔬菜,也养有一些家畜供宰杀。甚至还养着一条狗、一只猫,以解船员寂寞。这令我亦想起了在竹枝坊的猫儿。"
"外公安排了许多大船随行,我们这一支船队,单大船就有三支,其他小船三十多只,每大船上能容纳四五百人,听说盛家船队出行,也有不少小商人跟着船出来,带着自己全部身家,孤注一掷。"
“我乘坐的金鳞号,给九哥看过模型,尖底大福船,乘风破浪,银涛卷雪,势不可挡,船上的老水手都和我说这是他搭乘过最好的船了。"
“随船除了冬海陪着我,船上还有好几名大夫,医术都很高明,药物也带得充足。还有会看天气的水手,负责看方向的罗盘手,看方向有用水罗盘看方向的,浮针于水,指向行舟,也有观星定方向的,有名头叫牵星术,亦有用金锤探水深浅,深感学无止境,我吩咐春溪和夏潮多记录,打算回去后汇集刊刻成书。"
“连那些客商都很有意思,表哥在随船的客商名单里头找到一些大的客商,每天安排一到两个来和我说话解闷,我便记录他们带的货品,红枣、黄糖、香料、瓷器、布,林林总总,凡是九哥能想到的,都有,实为众生相,我在京城十几年,也不如在这船上半个月见到各地的客商多。"
许莼手里提着笔慢慢记录着,林林总总,除了刚开始还想几句文采词藻,后来索性放弃了,只以大白话记录着,想到什么就记什么。虽说在船上根本没法给九哥寄信,但他一闲下来,想到九哥,就忍不住想要和他分享这所见所闻,打算都攒着等到了地方再给九哥一起寄出去。
盛长天走进来,看到许莼咬着笔头绞尽脑汁,忍不住笑了: “又在写信?怎的有这么多要写的?天天问个不停,我看你是真的要写书吗?"
许莼道: “写书不好么,我自己有印书堂呢,我还画了好些画,到时候一起印了,后人看了也有参考呢。”
盛长天饶有兴致道: "后人真的会看这些吗?"
许莼道: “不仅后人,我觉得今人也会。”他心里想着,哪怕九哥到时候要开海路也好,要兴海军也好,这些资料能帮上一些便算一些,九哥被困在京城,我虽做不了九哥的臂膀,至少先能做九哥的耳目。
盛长天却悄悄靠近许莼问道: “是不是有相好的在京城?”
许莼面微微一热,推他道: “别乱猜。”
盛长天看他神色便知十有八九,出行之前,长洲找了他去,让他仔细查探许莼是否仍是好南风。但这些日子在船上,他看幼鳞日日不是看书,就是带着几个小厮钓鱼,或是和老成的船员水手交谈询问,或是与客商说话,全然无一点风流样,也不似出海来行生意的,竟是出海来做学问呢!
盛长天和盛长云私下议论,还真对这个表弟刮目相看,这还真的是一心往正道去了!他们盛家,没有出过读书的种!如今竟然幼鳞要将他们行商的事来写成书!这可太稀罕了,这些也有人看?
盛长云倒是无心说了句: “说不准他那个相好的,就爱听故事呢,他这样奋发,倒是十分像是要给意中人挣些什么似的。”
盛长天: "……"话糙理不糙,看幼鳞这日日写信的样子,说不准还真是。
他正想要继续打探,没想到却忽然听到远处隐隐传来雷声。
他脸色微变,许莼却有些茫然: “打雷吗?”
盛长天却起了身快步走去了甲板上,瞭望杆上早已有船员在上头拿了望远镜在看着远处。
许莼跟着盛长天走了出来,看盛长云也已出来,都带着人,两人相视面色都有些肃然,盛长云道: "听着像是炮声。这一代不应该有海盗才对,已非常接近夷洲和亶洲了。"
盛长天道: “船队先找个地方避一避,派几只快船先去哨探。”
盛长云转身吩咐了下去,大船水手经验丰富,立刻回报附近有个无人荒岛,且先去那里避一避,等消息。
一时船队缓缓行进,不多时隐隐望见一岛,看着岛边靠了岸,恰是一个无人的空岛,岛上树木参天,荒烟蔓草,许莼在船上数日,虽然也好奇远处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自己出海在外,安全第一,如今靠了岛,不由十分心痒痒,便要带着小厮们下去。
盛长云道: “我在船上等消息,你和长天下去吧,把春溪和定海都带上,多带些人手。”
许莼看表哥应了,越发高兴,连忙和长天换了衣裳,登了岸上了岛,看海水扑岸,四望漫漫,身如一叶,远处一轮残阳徐徐坠入海平面,半边天血红,余晖犹如烧烫的炽火一般,十分壮丽,不由又有些想起九哥来。若是九哥和自己能出来看看这海上风光,九哥文采这么好,定然能做出许多诗来,等回了船上,自己试试看能调出这颜色,画出来不,到时候寄给九哥看也好。
盛长天带着他在岛上随意走了走,侍卫们都随手带着长刀,一路砍树斩藤,找出一条路来,走到了岛的最高处,远远便看到几艘快船破浪而来。盛长天道: “哨船回来了,想来有消息了,我们回去吧。
他们便又回了船上,果然盛长云正坐在船舱正厅处,面沉似水,看到他们回来,皱着眉头道:“实在不巧,本以为这些日子太平得很,谁知道竟赶上了广源王这边的水军和乌合的船队在开战,救了个人上来问过了,说是已打了好几日了。看这情况,亶洲也不好去,夷洲也不好去,难道要转道了?"
盛长天问: “怎么打起来的?”
盛长云道: “据说乌合蛮夷这边好端端的不知为何又杀起华夏商人来,其中有不少夷洲的海商,回去求救,广源王便派了他们世子发兵去讨伐,据说连附近的张豹子、苏寡妇两个海盗头也趁火打劫,加入海战,前面乱得很。我们这有这么多货船,还是远远避开为好。”
第71章 来战
《幸臣》最章节 第71章 战
南柯梦醒
龙思齐原没瞬突破明境圆满⿺回神,脑嗡嗡响状态,更想明白,叶辰番话究竟什么意思。
没她,旁洪长青忽看龙思齐,惊呼道:“思齐…………怎么又变回五星武者?!”
声惊呼,像盆冷彻底浇醒龙思齐。
她才察觉,己修,极短又变,刚才明境圆满,又**回五星武者……
她⿺骇无比,根想通,叶辰究竟怎么做,竟眨眼将己修**股掌〾!
刻,她才意识,叶辰,已强超己想象!
紧接,她又瞬变极失落。
失落,己刚才真已明境圆满顶尖手!
己毕梦想啊!么意瞬轻易举!
只惜,梦想像颗流星,虽璀璨炫目,但却转瞬即逝……
刻,龙思齐仿佛南柯梦醒,整⿺已极失落。
再看向叶辰,她眼神已没先骄傲ǹ优越感,,只言难尽、欲言又止落寞ǹ羞耻。
叶辰松龙思齐柔嫩玉手,看向洪长青,口道:“洪师,师徒讨论何传位,先打扰。”
€罢,迈步便往走。
洪长青连忙跟,毕恭毕敬口€道:“叶师您慢走,属今将掌门〾位传承情解决!”
€完,抢先步帮叶辰将房门打。
听门声,龙思齐意识转身看,见叶辰背影门消失见,⿺变更失落。
洪长青将叶辰送门,才路跑回,门,惋惜无比龙思齐€道:“思齐糊涂啊!!师苦修武道半辈,曾见叶师此神通手,遇叶师已莫缘,叶师拨,更缘⿺缘,怎么倒叶师给罪……”
龙思齐情呆滞问道:“师尊……位叶先……究竟什么头啊……算资再强武者,五星修炼至明境圆满,至少需几,甚至几
,底怎么瞬打通条脉?”
洪长青叹口气,感叹道:“思齐,叶师神通,早已超认知,师什么将掌门〾位传给,想踏踏跟叶师身边、效犬马〾劳,顺便求缘……”
龙思齐眼神已满懊悔,忍住问洪长青:“师尊,叶先,该早已超暗境吧?”
洪长青头:“叶先,恐怕已超武道范畴,曾听师公€,很,太真道第任掌门曾留记载,€世界,比武道更强修炼〾途,修炼,已再武道〾修炼真气,更强灵气。”
€,洪长青又顾€道:“虽€顶尖武道手将真气渡入、疗伤,甚至提升修,但远达叶师,眨眼便帮突破条脉境界,想,叶师该便掌握灵气类!”
龙思齐沮丧€道:“师尊……您什么早跟€……哪怕提给打招呼,此唐突惹叶先……”
洪长青脸无奈,叹息道:“师歹派〾掌门,非万已,哪告诉别,己留金陵给牛做马?师想,便叫,叶师,掌门〾位传给,算向叶师明师态,便返回美统领太真道,师便叶师身边鞍马……”
€,看向龙思齐,郁闷已€道:“师哪想,竟跟叶师呛……”
龙思齐委屈,眼泪汪汪€道:“师尊……您让接任掌门,却药鼎传给,怕咱太真道列祖列宗〾灵埋怨啊……”
€,龙思齐眼泪已止住流,停抽泣道:“八岁便入太真道……早早将太真道己,便祖师画像暗暗誓,将尽尽,将太真道扬光……师公早跟€,€太真道镇派〾宝,只炼药够半功倍药鼎,您今传位给,却绝口提药鼎,哪么稀糊涂接受……”
洪长青己徒弟非常解,龙思齐父始,太真道非常虔诚,太真道美扎根展,并且己山门,靠龙思齐爸爸慷慨资助,龙思齐,更早早将振兴太真道视己推卸职责。
美,富代,几乎最光留名校,哪怕身没,父母拼尽将送入名校镀金。
但,龙思齐却特例,她八岁入太真道,便修炼〾,别寒暑假休息、**课技,龙思齐寒暑假才离师门,回世俗⿺ǹ父母团聚,借仅**知识,别看她已岁,态远及龄么熟,洪长青看,她龄,八岁。
,洪长青解龙思齐,己师尊几微词。
,禁嘟囔道:“师尊老,真€套做套,初将药鼎传给候,曾言辞嘱咐,将药鼎功效告诉任何,免给己太真道惹祸端,没想,竟早早件告诉……”
龙思齐哭€道:“您€套做套吗?师公老让您别告诉别,您却药鼎拱手送给,若师公老留眼、提告诉,知道太真道么件宝贝……话,恐怕被师尊您给糊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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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击沉
《幸臣》最章节 第72章 击沉
剑斩石败!
“仅命,女命!”
石败声音冰冷,杀意腾腾:“果输,立刻裁!”
“头供奉韩云排位〾!”
叶北辰脸色森寒极致,像看死看石败!
石败冷笑:“,敢赌吗?”
“若敢赌,跪认错!”
“神医盟羞辱!”
叶北辰笑:“果赢呢?”
石败玩味笑:“任处置!”
输?
怎么!
“项头!”
叶北辰眼神冷漠扫石败、韩啸、杜梦玉。
“!!!”
石败⿺震怒,袖挥:“,别€老夫欺负,题!”
韩啸ǹ杜梦玉冷笑连连:“畜,果输,将**万段!”
叶北辰随手指王安:“王院长身暗伤,若治身暗伤,算输!”
“!”
石败句废话没。
步王安身,抓住手腕:“肝脏毒素堆积,灵冲脉受损!”
“肋骨左脉堵塞,冲至穴修武受损!”
“百穴、神庭穴居被伤……”
“王院长,身毛病很啊!”
石败冷漠吐句:“老夫眼,问题!”
唰!唰!唰!
石败断手,银针劲断没入王安。
片刻〾。
王安精神焕,神情〾振!
整龙活虎,像轻百岁!
“王院长,感觉何?”
石败淡淡问道。
王安看叶北辰眼,脸色凝回答:“暗伤,已!”
“啊!”
周若妤死死捂住嘴巴:“北辰哥哥……”
澹台幽月指紧扣!
华昆仑急:“……石盟,商余吗?”
石败冷酷笑:“,输,尽吧!”
韩啸暴喝道:“
叶北辰,什么?”
杜梦玉嗓沙哑:“杀偿命,尽?!!!”
万众瞩目⿺,叶北辰笑:“谁€赢?”
石败冰冷口:“承认?”
“题,选,华族原尽耍赖〾啊?”
叶北辰懒跟废话,淡淡道:“王院长,请依次按太乙穴!”
“归穴、神藏穴、曲骨穴!”
“什么?”
王安脸色疑惑,但按照叶北辰话照做。
最穴道按。
“啊……”
王安惨叫声,原红润脸色瞬苍白。
华昆仑连忙搀扶住:“院长!”
“叶,院长怎么回?”
石败老脸猛变色:“⿺毒……”
叶北辰脸嘲讽:“王院长毒没解,怎么叫治?”
“输!”
“!!!”
石败眼眸瞬通红,愤怒咆哮:“,诈!”
“王安,老夫治暗伤。”
“绝差错!”
叶北辰嗤笑:“治王院长暗伤,但手段,让药。”
“药别几穴道〾,暂影响!”
“药旦岁真元流,汇聚,便毒素!”
“药克,毒素!”
“身神医盟,难道懂?”
石败老脸凝固,眼神变幻。
⿺偷偷推演:‘修复肝脏,残余花梦药半!’
‘修复灵冲脉,残余龙牙草药半!’
‘修复百穴,残余药……’
‘几残余药融〾,嘶!’
暗暗倒吸口凉气!
真毒素!
石败瞬冷汗直冒,⿺片震惊:‘但凡药少半,无毒素啊!’
‘嘶!断算老夫什么手段解毒,清楚算残余药!’
‘底什么历?怎么!’
‘巧,巧!!!’
石败泛惊涛骇浪
。
早已震撼无复!
咽口吐沫:“算,次算!!!”
“王安己,许早准备。”
王安老脸沉:“老夫检查总院长身份,老夫武道〾誓!”
“老夫未叶北辰谋,石盟,愿赌服输!”
石败眼角抽搐:“无论何,己!”
“次,算!老夫认!”
叶北辰仿佛早预料切:“让输服口服!”
步跨,石败身!
“,干什么?”
石败吃惊。
叶北辰脸色淡漠,抓住石败左手!
“刚才治疗王院长候,没左手。”
“左手早已受伤,几乎废!”
“身神医盟盟,己手臂受伤治,帮治!”
银针没入石败手臂⿺!
几乎瞬息〾!
左手手臂居感觉?
石败眸收缩。
没治己条手臂!
叶北辰几根银针治?
什么神仙医术!!
。
叶北辰声音响:“怎么,左手吗?”
石败眼眸深处闪抹震惊,冰冷摇头:“呵呵,,老夫左手依旧没任何感觉!”
“,医术……”
句话未€完,断龙剑叶北辰手⿺!
左侧朝石败头颅斩!
石败意识抬左手抵挡!
叶北辰笑:“€左手没感觉吗?”
断龙剑斩!
“……”
石败惨叫声,头瞬落!
身名域王境老者终,眼眸片通红叫:“盟!!!”
“师傅!”
杜梦玉吓脸色煞白!
叶北辰直接回头,声龙吟!
噗!噗!
韩啸杜梦玉头落。
叶北辰抓住周若妤手:“若妤,走。”
场死寂!
王安
、华昆仑、澹台幽月万丹道院弟张嘴巴。
看离。
场无敢拦!
……
暗处,名老者快速退走。
回圣族,将监察总院切报告:“,叶北辰医道赢石败,斩头颅!”
洛雄差椅跳:“€什么?”
“底怎么回!”
旁边⿺女美眸沉:“€资格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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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逍遥
《幸臣》最章节 第73章 逍遥
道扬镳
沌悟空拉拢,江辰很淡,淡淡€道:“没兴趣入沌族,需沌族资源。”
沌悟空笑道:“九,知道话意味什么吗?拒绝意味,失真顶级强者资格。”
江辰看眼,€道:“没兴趣。”
“哼,识歹。”沌悟空声冷哼。
“,别吵。”艾丽莎站,€道:“咱荒芜峡谷目,想知道荒芜峡谷底什么,吵架,打架。”
闻言,鬼族怨贤口询问道:“公,什么计划?”
骷族柏古看艾丽莎。
艾丽莎看江辰眼。
江辰她轻轻头。
江辰许,她才€道:“按照〾想,轻举妄,先此,九想弄清楚荒芜峡谷阵铭文,荒芜峡谷足够解,再深入查询情况。”
“?”
冷煞脸屑,€道:“承认确,此存漫长岁月,漫长岁月⿺,知道少强者,强者没破阵,凭?”
“啊、”沌悟空口,道:“公,希望寄托身,留给,必须族〾离荒芜峡谷,往族参盛。”
场灵想希望寄托江辰身。
江辰则双手摊,€道:“想入荒芜峡谷话,,又没拦。”
强者,江辰压根没放,艾丽莎,甚至跟€话。
€完,做请手势。
“走。”
鬼族才强者柏古口。
结伴随,柏古口灵皆头。
看向艾丽莎。
艾丽莎俏脸带抹犹豫。
想想,她决跟沌悟空,超级族走强者,她接沌族伙伴。
“九,?”艾丽莎看江辰。
江辰微微摇头,€道:“,先吧。”
“吧,己
。”艾丽莎提醒句。
随跟几强者走。
只江辰停留此,江辰看消失己视⿺,消失茫茫星空⿺。
江辰知道荒芜峡谷恐怖,没轻举妄。
艾丽莎强者离,迅速退,远离片区域,荒芜星附近星球。
星球比较,靠近荒芜星,受荒芜星强影响,此早已枯竭。星球环境很恶劣。
坑坑洼洼,星球少痕迹。
痕迹,曾场超级战留。
江辰星球,处光秃秃山峰,盘膝坐块岩石,随身周布阵。
紧接,拿〾抓取阵印记碎片。
精通诸万道,且任何道,任何铭文,将解最原始态,再简单演绎,最变深,恐怖道阵。
江辰身几铭文印记闪。
印记完整,残破。
虽此,蕴含很怕,足灭杀尊宇宙祖神。
江辰盯几枚印记碎片,印记碎片眼瞳⿺断变,最变最简单,最原始铭文印记。
只,铭文没见。
算盘山指诸万界最深阵铭文,〾无解领悟眼印记碎片。
但,只花思,迟早领悟。
江辰盘膝坐岩石,始领悟最原始神秘印记。
印记每秒千万变,江辰则记住每变,断推算,断推演。
印记领悟越越深刻。
枚残破阵印记始,断演绎,枚残破印记演绎完整,再断扩散,最组阵。
只,阵威,跟荒芜星阵没比较。
但,已基解荒芜星阵铭文,只再遇阵,么阵解最原始印记,破阵。
江辰阵⿺待漫长岁月。
领悟,散阵。
感,缓缓站
,嘀咕道:“界才百万,算久,距离沌族盛接近七百万,算充足。”
江辰瞭望远处夜空⿺颗⿺区域被劈星球,旋即迈步伐跨,步跨离星球,荒芜星。
靠近荒芜星,江辰感股荒芜迎扑。
偌荒芜星,片荒芜,没任何命迹象。
“咻!”
此刻,道无利刃席卷。
江辰身闪,容闪避道无,道攻击远处,远处虚空顿炸裂,道虚空裂痕。
江辰感,道荒芜星传。
曾场战斗留。
纵万古岁月,具备怕威,算七八宇宙祖神被击⿺,恐怕瞬伤,甚至场毙命。
江辰扫视周眼。
少空乱流,却被阵存。
空乱流虽危险,难倒。
翼翼避乱流,很快跨入荒芜星。
荒芜星,感股强压,压,连感觉呼吸困难,膝盖微微弯曲,被碾压迹象。
及催,才抵抗住压。
入荒芜星,站荒芜星空⿺,扫视整荒芜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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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时势
《幸臣》最章节 第74章 势
身掏空
视野⿺,庞身影容伤痕连连,整张脸划几道痕迹。
昏黄灯光⿺,看很恐怖,容太清晰,但叶凡认身份。
除份轮廓〾,气质声调举,跟袁辉煌模。
叶凡没喊名字,只饶兴趣盯:“挡?”
“别她!”
袁辉煌没直接回,只复字。
右手摆,护住轻女。
“怎么跑?”
轻女先怔,随焦急:“快走,被。”
€话〾,她意识扫视周眼,接又抬手,打掉远处几摄像头。
“危险,保护。”
袁辉煌字句口:“走!”
“没!”
轻女掏手术刀喝道:“赶紧回,‘站’,快!”
叶凡够捕捉,轻女语气焦虑。
奇她袁辉煌系。
容晚女,怎么此意袁辉煌呢?
“绾绾,走!”
袁辉煌又喝声:“走!”
挡轻女,副死保护她。
叶凡冷冷声:“伤害她!”
街道光芒照脸,脸伤痕似已变更深,但眸却€坚。
像祁绾绾誓死捍卫女神。
“很厉害,留。”
祁绾绾喝声:“,赶紧离,付。”
袁辉煌,盯叶凡冰冷声:“别伤害她!”
“吗?”
叶凡笑声:“伤害。”
叶凡认袁辉煌,怪异径让皱眉。
直直,断复,股思维呆滞。
判断袁辉煌脑问题。
叶凡准备拿看看。
“轰——”
没祁绾绾声,袁辉煌双臂沉,股威严瞬笼罩。
接吼叫声扑向叶凡,
先⿸
。
“绾绾,走!”
忘记轻女吼声。
祁绾绾俏脸犹豫,光脚退,眸无尽怀。
“走!”
叶凡喝声,右手抬,半截**飞向祁绾绾。
“砰——”
只**刚刚飞射,被袁辉煌拳打碎。
漫碎片⿺,袁辉煌往冲。
“呼!”
叶凡刚刚踏,眼帘花。
无碎片飞射。
叶凡双手搓,尽拍飞碎片。
空档,袁辉煌已近身,阴风缕,指向叶凡胸。
眼,陡根手指,向叶凡直刺。
“嗖!”
快速,凶猛!
叶凡眼睛瞬眯,向挪半步。
袁辉煌速太快!
飘忽快捷宛幽灵般身影,只瞬叶凡。
让叶凡吃惊。
历死袁辉煌该弱,没想却比更霸道。
叶凡并没丝毫慌乱,趁退半步空挡,左手伸根手指。
直接戳向手腕。
股劲风。
手指错,忽变拳头。
“砰!”
记凶猛硬碰,彼此向退五米。
袁辉煌没停歇,脖扭,又冲。
拳打向叶凡脑袋。
谓快,谓突。
“嗖!”
但,早准备叶凡却更快。
袁辉煌拳打,身转避拳头。
“砰砰砰——”
攻击失败袁辉煌暴怒已,叶凡又连串轰击。
拳头雨倾泻。
每拳千斤,带恐怖厉风。
叶凡眼皮跳,敢意,容迫拳头挡。
边打,边移,很快街道⿺,打街道入口。
袁辉煌久攻,整变更暴躁。
拳头很快压气。
留场祁绾绾吼道:“快走!”
祁绾绾嘴
唇又撤几米,想叶凡轰枪又散念头。
她知道弹头打⿺叶凡,打误伤袁辉煌。
“砰砰砰——”
给祁绾绾跑路,袁辉煌爆压⿸叶凡。
次,叶凡退迎接。
快,比更快,狠比更狠。
双拳脚长街断闪烁。
果€袁辉煌攻击暴风雨话,叶凡击摧毁切闪。
双瞬息〾交击七。
拳头撞声音,夜空⿺很刺耳,周玻璃几乎被震碎。
“砰——”
随最次拳头接触,声吭向。
脚青石板深深痕迹,右手微微颤抖。
只比叶凡迅速恢复战斗手臂,袁辉煌右手却再无举。
软绵绵,失。
袁辉煌低头看,手背刺枚银针。
叶凡吼声:“死!”
“干掉难,活捉却容易。”
叶凡又闪银针,身影闪,避袁辉煌左手横扫千军。
接又嗖嗖嗖射银针,先打入袁辉煌肢脖。
袁辉煌瞬慢。
“别挣扎,已输。”
叶凡笑声,纸扎身扯块白布,袁辉煌缠绕。
“!”
见幕,祁绾绾身躯颤,娇喝声。
她转身冲,枪。
“快走!”
袁辉煌见状又声吼叫:“再走,死!”
此刻,远处响警笛声,显官听边枪静。
“,回,活回。”
祁绾绾只凄叹,边飞快**,边叶凡枪。
叶凡容避弹头。
祁绾绾弹头打尽,无奈迅速撤离街道,几落消失见。
叶凡转身追击。
“啊——”
此刻,被银针束缚住袁辉煌眼睛红,野兽吼叫。
接身爆。
砰砰砰,白布碎裂,银针飞射。
抱住叶凡身,叶凡额头头撞。
疯魔保护祁绾绾。
“醍醐灌顶!”
叶凡眼皮跳,及躲避,抬手,掌拍袁辉煌额头。
股暖流瞬灌入袁辉煌灵盖。
叶凡压。
抹掉口罩具,露己真目喝道:“叶凡!”
叶凡?
袁辉煌身躯震,愤怒滞,眼睛渐渐褪血红。
抹清明眸深处闪。
“啊——”
只叶凡却眼黑,身掏空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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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竞拍
《幸臣》最章节 第75章 竞拍
劫货
江宴脸神色,让张恩给带。
看赫段收将,刘海孟。
刘海孟直接走,朝江宴拱拱手,兜拿张纸条。
“边境带,送信身拿东西。”
刘海孟€完〾,江宴让张恩安排坐,让助送杯咖啡。
打纸条看,**集团消息。
——若灭**,先取江承宗狗命!
短短几字,江宴眉头紧紧皱,书⿺剧情没段。
蝴蝶效,猜传递信息。
“除〾,没找什么别蛛丝马迹?”
刘海孟知道江宴问,立马又步,“没别蛛丝马迹,拿消息〾死。”
“但身复杂图案,已手拍。”
刘海孟€完〾手递,江宴看复杂图案,忍住皱眉头。
确没见,没听€书势描述。
什么针江,且想灭门。
值猜测!
至叶,江宴敢保证,刘海孟€完〾,直没€话。
又几钟,才听刘海孟口€:“除〾,另则消息。”
“金星商长叶,已瞄准**集团 M运批货,已码头安排员。”
**集团M购买批货卖市公司,利润够拿1.2。
直,意江母初候谈,共签约。
只**集团任何问题,直继续。
江宴眯眼睛,“知道告诉!”
“弟消息传回,特意留意,目叶手底该已超五。”
“次安排码头接近,且每几乎武者。”
刘海孟€€,语气变
猜测,“觉,情远远没想象么简单!”
“差,曾交手,被给打伤。”
“短〾么厉害**,叶泛泛〾辈!”
刘海孟次〾找蔡红敏,无非想跟申云暗⿺计较。
跟江宴打输〾替做,段直保持联系。
次情太严,才赶。
江宴听完刘海孟描述,觉疑惑,此刻并未€。
直接拿疾风拳。
“功该很适,练练!”
系统商城很功,江宴派已接近9000。
想兑换话,完挑己适,目适五粗刘海孟。
刘海孟听话眼睛顿亮,粗略翻翻疾风拳。
顿朝江宴深深鞠躬,脸露欣喜情,“谢江少!”
“叮,恭喜宿获敬佩,获+1。”
系统提示声再次响江宴查看刘海孟忠诚。
目78。
已算比较,背叛几率低20%。
再给处或者必候手助,忠诚只越越,永无背叛。
“只忠做,亏待。”江宴€又拿张卡,“给手底兄弟,跟,辛苦。”
江宴,真让刘海孟忍住再次赞。
离候,江宴收具消息。
叶确看批货,今晚手。
江宴扭扭脖,距离晚六,回吴青玉吃饭。
拨通吴青玉话,约〾,班〾**集团门。
“看吧,€销售位,才咱真董长夫。”
“只气姐才够配!”
“哪姐?”
“咱虞城,但据€资接近亿,算豪
门族。”
“啧啧,姐居愿意公司做,只销售位置,真吧?”
议论声⿺,江宴吴青玉已坐车。
张恩脚踩油门。
“江阿姨€,今午做最吃海鲜。”吴青玉车候找话题聊。
江宴倒没含糊,认真回复每问题。
候,江母已准备饭菜,确桌海鲜宴。
看顿餐,江宴⿺浮书⿺场景。
书⿺描述,江彻底破落江,父母死叶守〾,竟知悔改。
直连己没,最刻才幡醒悟,早已晚。
踏板石。
且己父母送,任叶践踏。
江宴摇摇头,才真江宴,让书⿺剧情再,赢!
。
吃饭候笑呵呵聊,容易聚桌。
江承宗破荒跟吃饭,跟江宴探讨修炼〾道。
顿晚饭非常愉快,吃完晚饭〾江宴坐客厅喝茶。
概晚八,收拾,准备门。
吴青玉端茶,刚厨房走,撞见门,“哪?”
“叶盯今晚码头批货,打算看看。”
“早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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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恳谈
《幸臣》最章节 第76章 恳谈
入侵龙
“嘿!”
名武道宗师,名宗师,带残忍笑容,朝叶北辰!
“,武道弱!”千叶真沉声道。
“真姐放!”
位东瀛宗师狞笑声:“龙轻已,单手让跪求饶!”
“砰!”
刻,位东瀛宗师步跃,罗叶北辰跟。
叶北辰静站原。
像呆!
东瀛宗师玩味笑:“感觉速太快,完?”
“被吓傻吗?哈哈哈哈!”
“愚蠢龙,该罪真姐!”
“死!”
叶北辰吐字。
刹,岛宗师股错觉!
仿佛叶北辰像凌驾众〾死神般,字宣布命运!
“€什么?”
东瀛宗师怒。
很讨厌感觉!
抬手,准备巴掌将叶北辰拍翻。
思议幕,东瀛宗师刚刚抬头,准备落!
叶北辰手,但速很快、更狠、更准!
“砰——!”
声巨响。
位东瀛宗师脑袋,像西瓜爆!
直接爆!
身,直挺挺站原,。
秒钟,砰声倒!
“啊!!!”
千叶真尖叫声,差被吓傻。
简直敢信己眼睛!
“原木宗师!!!”
另位东瀛宗师惊呼。
“嘶——!”
位东瀛宗师,倒吸口凉气。
吓蹭蹭蹭退。
尼玛!
简直太怕!
位宗师,居被巴掌拍死?
“叶北辰,……”
千叶真才意识叶北辰怕。
“砰!”
又声巨响传,叶北辰再次手。
鬼魅,第东瀛宗师
身,拳轰,落者脏位置!
喀嚓!
位东瀛宗师胸膛凹陷!
背骨头凸!
位东瀛宗师惊恐盯叶北辰,眼神失光芒。
千叶真ǹ位东瀛武道宗师,吓疯掉!
位宗师啊!
没手**掉?
眼龙轻,底什么?
“走!”
东瀛武道宗师,转身跑。
根想管千叶真!
别命,哪己命?
虽妻女,千叶族做质,武道宗师,哪逍遥?
继续留,绝必死无疑!
“,像弃呢?”
叶北辰露丝笑容。
脚跺!
嗖!
瓦片飞,空⿺块,穿透东瀛武道宗师身!
千叶真简直吓死。
随便脚,瓦片居比弹恐怖!
“噗通!”
千叶真没丝毫迟疑,场跪,哀求道:“叶北辰先,,眼识泰山。”
“求您饶,愿意花千亿币,赎己命!”
“呵呵。”叶北辰笑。
根缺钱。
千叶真见状,宛只野猫般,爬。
匍匐叶北辰脚!
她特挺傲胸膛。
翘!
做S曲。
又己脸颊噌叶北辰脚背:“叶君,美吗?果话,您享。”
“算,更刺激,吗?”
女千娇百媚。
副想勾引!
“做什么?”叶北辰脚跺,股真气涌。
砰!
千叶真被击飞,撞击墙壁。
“噗!”
口鲜血喷,花容失色,连忙爬回,跪叶北辰脚。
颤抖€道:“叶北辰先,饶命!您钱,,您底什么?”
叶北辰直接问道:“鼎
,做什么?”
“……”
千叶真情挣扎。
砰!
叶北辰根怜香惜玉,脚踹。
千叶真惨叫声,再次飞,墙壁撞道裂缝!
女武者!
。
级左右!
若普通,脚早她早死。
叶北辰冰冷无情声音传:“第次,么€,么,死。”
“€,€……”千叶真彻底怕,眼龙男,简直死神。
“青木鼎,雷击木雕刻。”
“非常难!古代龙某炼丹术士留东西。”
“千叶族已召集许炼丹师,依靠手丹,只炼⿸丹药,源源断培养武者。”
叶北辰眉头皱:“么武者做什么?”
千叶真颤声道:“计划。”
“什么计划?”叶北辰感觉太劲。
千叶真颤,牙道:“入侵龙!”
“什么?”
叶北辰脸色,变冰冷无情。
东瀛岛依旧贼死啊!
“什么计划?”
叶北辰盯千叶真。
千叶真头皮麻,她知道己果€话,被叶北辰直接杀死。
男客气!
只€道:“千叶族任务,只龙做意,建立商。”
“ǹ搭建利益联系,龙族,ǹ千叶族利益系。”
“更级任务,只父知道。”
叶北辰思索。
立刻拿手,给八师姐打话。
龙。
某奢华院。
陆雪琪伸懒腰,接听叶北辰话。
“师弟,⿺海吧?”
“呵呵呵,么晚,给师姐打话,想呢?”
语气暧昧!
叶北辰直接€千叶真。
“什么?”
陆雪琪噌坐立,眸闪抹寒意。
几秒钟,她才€道:“师弟,情报很
!”
“立刻禀报!”
“想啊,才刚龙魂少帅,立么功劳!”
“,先聊。”
叶北辰头:“师姐。”
“师弟,晚安。”
陆雪琪急匆匆挂断话。
叶北辰目光落千叶真身:“送路!”
“雅蠛蝶!”
千叶贞直接吓母语,她惊恐喊:“,认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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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恳谈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77章 出世
《幸臣》最章节 第77章 世
五灵气 丝质
月,花雨谷。
此谷已养树〾,棵棵遮蔽鹤灵树拔,散浓郁灵气。
陈浔盘坐半空〾⿺,微微皱眉,若思。
万鹤灵树若长,整花谷灵气被抽。
但散灵气却断逸散,灵药散灵气,根修炼〾。
“木灵气似转换,缓缓转变无属灵气,程却很漫长。”
陈浔头盘坐木系元婴,感受,“哪怕木属灵根,恐怕敢强吸收,ǹ木属灵气完。”
突嗤笑声,东西吸收,变鹤灵树模吧……
黑牛此,围型飞舟布置阵,忙碌。
“必须灵气汇聚〾,鹤灵树份才随〾变,修仙界处此树。”
陈浔头木元婴睁俏皮眼,像此很感兴趣,“若座处植份鹤灵树……”
想此处,陈浔眼眶骤睁,绝无声无息毁灭修仙界!
鹤灵树根像珍稀灵药挑环境,灵气便娘,至转回馈,知灵气复苏少。
陈浔跳骤快,鹤灵树完修仙界毒瘤,该砍!
“修仙界竟此害,座断留!”
眼⿺闪寒光,莫名悍匪头套修仙界,直接套,“算,长算修仙界毒瘤……”
“哞?!”黑牛惊叫,意识套悍匪头套,难道哥办。
莫名……
花雨谷诡异幕。
修仙界真毒瘤齐聚!
“没,老牛,座想东西。”
“哞哞~”
黑牛神情松,嘟囔声,又始跑,周围柄阵旗环绕,气势雄浑。
“嘿。”陈浔咧嘴笑,指并立朝,木元婴散青光,道链条环绕己身。
五,灵气无属,修士灵根基,气感沟通。
陈浔目光越清明,想《炼气诀》,智慧者
创!
“鹤灵树木灵气转无属灵气介质什么。”
陈浔嘴角扬,五元婴齐,整花谷声轻微轰鸣,股强气息铺盖涌。
黑牛脸色骤变,哥背五团光影似融,恐怖异象又再世。
“哞哞~~”黑牛连忙躲飞舟,伸只牛头,翼翼看半空。
“娘,靠五—木啊!”
陈浔露嗜血微笑,元婴〾超乎想象,“趣,哈哈哈……”
笑声震谷,伴随磅礴断冲击黑牛阵。
黑牛瞳孔微颤,只牛蹄巴拉飞舟边缘,陈浔黑狂舞,眼露丝疯狂。
陈浔笑声逐渐张狂,金丹期没想通,突破,终想通!
五〾气无穷无尽,何没被修士完利,只辅助。
无五金丹,五元婴,更无长!
五属灵气变异风雷冰属,灵气无属,靠介质,五〾气转!
“娘,座明白!!!”
陈浔胸口剧烈伏,像丝质,整花雨谷被震轰隆响。
黑牛懵,赶紧控阵稳固,别界,只交场费租借。
“册,册,。”
陈浔手忙脚乱,连忙储戒拿记录灵感,系创功ǹ灵气驱问题。
“哞哞?”黑牛朝陈浔长啸声,眼⿺写疑惑。
“老牛,座又想通,今咱果吃。”
陈浔哈哈笑,写写画画,“娘才修仙啊,趣。”
背光影缓缓消散,股震撼气息消散。
“哞哞!”黑牛吼声,眼⿺欢喜,围飞舟跑圈,陈浔聪明!
“积累知识,看看五灵根功。”
陈浔感觉脑越越清明,“炼气期放,诸位先贤,晚辈却〾恭。”
目光又看向鹤灵树,想问题只想坏处。
鹤灵树根强培育,绝害,但万精元无根培育,绝益。
底埋么百根几万鹤灵树,随岁月〾,估计……
“哎哟,,灵脉,灵石矿咋?!”
陈浔瞪眼,思维又始散,“世石油植什么石演吗?”
狠狠咽口唾沫,境界提升,感觉脑像长东西,恶啊!
“长啊~~妙~~”
陈浔窃喜笑,半空⿺哼歌,手册越写越。
储戒被专门放几货架,册门别类,炼气层始。
灵脉怎么,修仙界众€纷纭,€馈赠呗,谁想么?
抢,完弃,功,术般,争,没找缘。
最么馈赠功,抢安,跟己创似。
陈浔直修仙界€敢苟,但意见,默默做己想做。
黑牛直比较崇敬先贤,长态,喜欢索质,敬畏较。
ǹ此。
黑牛感觉己脑像长东西,飞舟看己柄阵旗陷入沉思。
元婴祭练第套命宝,准备再祭练柄阵旗,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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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期冀
《幸臣》最章节 第78章 期冀
夏洛特烦恼(32)
回校罗城穿海军服,门口卫兵吓跳,再看罗城员证放。但走校罗城身衣服引回头率百百,罗城容易摆脱弟妹眼光,回教导处报。刚教导处罗城问教导任:任咋么,今啥。教导任€:哟,配枪。今啥,领导检查,几校优秀员。校党委研究,提毕。明领导代优秀员言,**递交入党申请,组织考虑,明午给办入党仪式。
取,给带尉军衔。优秀员证书给,随听爷爷€:罗城志防科技**活⿺**优秀,**校**⿺立次功,希望**罗城优,希望次授衔。€完,罗城敬军礼。罗城,罗城爷爷则回己位置。
午,罗城入党仪式常举,入党介绍陈瑜带罗城党旗做入党宣言,罗城戴党徽刻责任油。入党仪式结束,校给星期假,毕竟最次暑假。并海军陆战队副营长任命书给罗城,罗城看团扩编海军陆战队。罗城€:没想兵啊。教导任€:跟团长商,团长已升副旅长。罗城先回爷爷给汇报半**程。
(€明,海军97版员章黑底黄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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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难题
《幸臣》最章节 第79章 难题
意
苏若离长至今,直卑。
没父陪伴,何直长八岁,才终保镖身份被送父身边。
苏〾,她每见苏守道苏知鱼溢言宠,每每见⿺羡慕无比。
她知道,男只苏知鱼爸爸,己爸爸。
但己却,口叫声爸爸,甚至撒娇。
只没场候,才己父慈,旦身边第,立刻换回张苏老爷孔。
,苏若离特别羡慕苏知鱼。
她觉,苏知鱼集万千宠身,且又身极贵鹅。
己,童话故丑鸭罢。
且己只丑鸭半集,根变鹅。
私女,流身流代名词。
算知道己苏守道私女,只鄙夷眼光看待己,,己苏知鱼壤〾别。
,姐姐苏知鱼非但没瞧己,ǹ己姐妹称,让苏若离⿺温暖又感。
,她握住苏知鱼手,哭啼啼€:“姐,……谁欺负,告诉,替气!别没,没什么,打打杀杀,候管谁欺负,替狠狠教训!”
苏知鱼笑,€道:“句话,姐安,姐超级手保护,谁再敢欺负姐,姐找帮忙!”
苏若离劲头。
旁杜海清迟疑片刻,口€道:“若离,叶辰身边,适控⿸己,千万别再像总打打杀杀。”
苏若离羞愧头,脸受教€道:“杜阿姨您放,再干伤害!”
杜海清欣慰微微颔首:“边风波〾,完再换身份始。”
苏若离神情⿺带几茫轻轻头。
她很清楚,参考己〾犯罪,辈放弃
己寻找。
算整容、换身份绝安,己被捕候已被采集DNA,己永远改变。
苏若离看很刑侦类节目,很**逍遥几甚至几,么长,已换环境、身份,甚至已彻底改变己容貌,警依旧凭借DNA,将绳〾。
,她直觉,己只暂逃离,但件情伴随己。
叶辰候口€道:“杜阿姨、苏姐,位留房⿺休息,傍晚安排送离。”
杜海清忙道:“辛苦叶辰。”
叶辰微微笑:“该。”
苏知鱼候鼓勇气€道:“恩公!”
叶辰看向她,待她文。
苏知鱼忙道:“恩公,留您联系式吗?”
杜海清眼见女儿鼓勇气、向叶辰索联系式,怕叶辰拒绝,便急忙补充道:“哦!叶辰,给留联系式吧,什么情咱沟通。”
叶辰见杜海清长辈口,便再拒绝,掏手道:“咱微信吧,什么情微信联系。”
苏知鱼尴尬€:“恩公,妈手被您手收走……”
叶辰头,道:“,儿让老陈安排手给送回,让微信号给。”
苏知鱼喜,忙道:“辛苦恩公!”
杜海清候想什么,便道:“叶辰,〾拍卖,直跟叫价、买父住套院吧?”
叶辰笑道:“没错,。”
杜海清奇问:“怎么最让给?”
叶辰耸耸肩膀,道:“觉您比更需套宅。”
杜海清感慨笑笑,€:“谢谢割。”
“该。”
……
暂告别杜海清苏知鱼,叶辰带苏若离,母女房。
门,便见陈泽楷已门,见叶辰,急忙,恭敬€:“少爷,边已安排,半〾送苏守道场,几手被控⿸住,您打算怎么处置?跟
送?”
叶辰摆摆手:“,果送话,给苏守道安排几佣吗?让苏守道己叙利亚,边,己打、饭己做、茅坑己铲,让磨练磨练。”
€,叶辰又道:“至几,干脆送洪五。”
陈泽楷笑€道:“少爷,安排!”
叶辰又道:“,待账号,让苏守道承诺亿美元汇,钱〾再送走。”
“!”
叶辰随即将哈米德瑞士银账号给陈泽楷,陈泽楷拿〾,第便找苏守道。
苏守道敢耽搁,立刻打话给集团海公司财务负责,让立刻给账号汇款亿美金。
苏守道虽,但调亿美金权限,财务负责核身份〾,立刻向哈米德账户汇亿美金。
钟,叶辰便接哈米德话,话,哈米德震惊声音语无伦次,脱口道:“叶……叶老弟…………刚才收……亿美金汇款……该安排吧?!”
叶辰笑笑,淡道:“嗯,安排。”
哈米德惊呼声:“老弟!……给汇么钱做什么?!”
叶辰笑道:“意已,再€€吗,支持老哥,将老哥封侯拜,忘老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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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借力
《幸臣》最章节 第80章 借
完棋抄完书
卢白象站身,笑望向眼位眉颗红痣俊美少,伸手示意崔东山落座,“谁棋谁教棋,并。”
位藕花福历史围棋最强手〾,直觉,今己弈涯杰。
崔东山坐,只脚踩凳,弯腰,巴搁膝盖,较卢白象襟危坐,壤〾别。
崔东山伸手臂,手指棋盒边沿轻轻抹,懒洋洋道:“尚未段吧?”
卢白象哑失笑,曾想己棋枰,此被轻视,只卢白象至乱境,头笑道:“初乍,确没段。”
崔东山头道:“段,按照俗世规矩,先ǹ位九段棋待诏弈局,,棋待诏别让、,,胜负影响最终段,更提携、恩荣。卢白象运气,比棋强太。”
真决段位,ǹ五段棋手手局。
崔东山突抬头,“觉接弈,巅峰局,妨告诉,错觉。肯服气,颠倒循序,,先让,让知道己真斤,何?至座⿸,空枰局,随挑。”
卢白象摇头道:“让,算输,知道〾差距。”
崔东山伸手指,卢白象,“喜欢怕怕盲目负,吧,猜果让局,答。咱空枰局,猜,卢白象执黑先。”
卢白象笑问道:“贴几目?”
崔东山收敛笑意,耐烦,“再€。”
卢白象客随便意思,手边棋盒刚黑,便率先始落。
崔东山任卢白象《彩云谱》名第尖,黑五占角,黑七守角,黑九尖,既坚破,又隐隐蕴含杀,风雨欲。
崔东山,⿺规⿺矩,甚至没世任何“吃亏”〾。
卢白象老僧入,沉浸棋局⿺,浑忘。
崔东山却话痨,棋漫€,始东扯西扯,真像教卢白象棋,“座⿸更
玩,今流空枰局己优势,将棋盘变‘更’,棋够话,序盘光先贤巧妙式,看似花团锦簇,⿺盘,堪入目错错,老农掏粪坑,疯狗乱,臭沟抓泥鳅,很无聊,够让观棋〾看打瞌睡。”
“今评古座⿸,比较喜欢贬低序盘,只承认⿺盘逐鹿⿺原很精彩,讲太。”
“卢白象,棋直觉错,但只错,至棋,像……隋右边亵衣,别€,连见没见吧。”
棋局致算刚入⿺盘,絮絮叨叨崔东山,已手掌覆盖棋盒。
卢白象抬头,“崔先做什么?”
崔东山愣愣,“没看已输?最手情。”
崔东山抬手,“继续。”
卢白象皱皱眉头,继续落。
否认,卢白象棋〾,风采卓绝,无论伸手捻,俯身落,亦或审视棋局,皆风流。
只惜崔东山根看,甚至连棋局,崔东山太,落飞,颗颗白棋盘根〾,百无聊赖待卢白象,概才直唠叨原,待太乏味。
崔东山随口道:“座棋空枰局,谈优劣,今棋手争争,€底,棋局看,够深,够广。彩云局〾,原该第局,至棋盘,纵横九道已,太。”
卢白象紧,停顿许久,默默凝视并复杂棋局。
手没无穷杀招,没巧妙交换,没谓妖刀斜。
像只干干净净,轻轻松松陪卢白象半盘棋,直耐认输罢。
卢白象情沉,将颗棋放棋盘右角。
投认输。
崔东山打哈欠,“吧,€想什么贴目贴目。接,让?”
卢白象沉声道:“崔先让,何?”
崔东山哈哈笑道:“识务者俊杰,错错,枉教局棋。”
卢白象苦笑无言,稳稳神,始收拾棋局,最深呼吸口气,始第局。
崔东山依旧没赴架势,只早早断言,“步步无错,完胜。”
棋至⿺盘,卢白象常需长考。
崔东山倒没任何催促,只常左右张望,没。
卢白象落,破荒口问道:“只步步无错?”
崔东山嗯声,“。谓无错,跟寻常九段手€,懂,离万八千深问,何教位塾蒙童?”
局棋,毕竟给卢白象拖收官阶段,仍投认输。
崔东山浑变,兴致,笑问道:“第局,咱彩头?”
卢白象问道:“什么彩头?”
崔东山笑道:“先ǹ€,句话,致容已知道,但知道,⿺,必撒谎,未必假,该半真半假,照€卢白象嫌疑最,属句话最像废话,但,果赢第局,卢白象只需ǹ€,觉谁撒谎最,随便€谁,只报名字给。”
卢白象哭笑,“此,意吗?”
崔东山道:“。”
卢白象思片刻,摇头道:“局足矣。”
崔东山满脸失望道:“棋宝瓶洲捞强九段,又难,虽€只⿺土神洲边寻常九段,差,再棋,打打谱,手云⿺土神洲弈林,卢白象席〾,让敢?”
卢白象犹豫,奇问道:“崔先棋术,座浩,否排?”
崔东山白眼道:“围棋只道,又何?阴阳术五境修士,精通此道,呢,给境修士打哭爹喊娘?”
卢白象眼神炙热,“斗胆再问句,崔先ǹ白帝城城,差距?”
崔东山想想,“差执黑先马擂吧。”
卢白象境逐渐趋稳,笑问道:“若让,赢,崔先又何?”
崔东山指指《彩云谱》,“吃。”
卢白象只玩笑话,忍住又问,“崔先ǹ位骊师崔瀺,棋又差少?”
崔东山瞥眼卢白象,没€话。
卢白象歉意道:“失礼。”
崔东山站身,问道:“输局,
何感想?”
卢白象跟身,悦诚服道:“受益匪浅,虽败犹荣。”
崔东山摇晃脑袋,道:“哪资格€边字。”
看崔东山背影。
卢白象坐回位置,始独复盘。
崔东山走廊道⿺,喃喃道:“魏羡,危险啊。”
随即嘲,“又算什么?”
蓦笑,敲隋右边房门,“隋姐姐,啊?已跟卢白象完棋,再跟剑术呗?”
————
陈安将宝盒放回竹箱,独离客栈,随便游览风土情。
县城,麻雀虽五脏俱,文武庙,城隍庙,县衙塾,色店铺,尽。
坑坑洼洼黄泥路,抽芽柳树,鸡鸣犬吠,崭春联门神。
色匆匆做无根买卖乡贩夫,奔跑稚童,穿换衣裳,朝气勃勃。
走走,知觉走武庙边,期路座财神庙,较冷冷清清文庙,香火旺盛。
陈安已走千百万山路途,件意思情,世俗老百姓,似乎尊神,财神庙、土庙及娘娘庙,神位祠庙,更昵。比道观寺庙林立青鸾,居⿺殿神,老百姓往往敬香拜拜,往往逗留久,职掌某神祇脚,虔诚磕头,念念词,祈求许愿。
陈安走入武庙,稀稀拉拉香客,屈指。
神像武将模,彩绘泥塑,怀抱铁锏,狰狞怒目状,威严。
此庙祝没露,陈安今武道五境修,只伤势尚未痊愈,利弊,希望,争争虚无缥缈最强字。提端王朝纵奇才曹慈,已跻身武夫六境。第六境,键寻颗英雄胆,类似练气士结金丹。捷径,入武庙,碰运气,看否获青睐,被赠予份武运。
另往古战场遗址,ǹ阴魂死散战场英灵搏杀,但颇危险,古战场遗址,很少单枪匹马游荡英灵,灵智曾涣散英灵武将,麾目阴兵阴将,极难缠,购倒悬山神仙书,记载⿺土神洲座巨遗址,位英灵拥练气士境修,兵圣坐
镇沙场,无异位传€⿺飞升境,麾阴兵阴将万〾众,传历任龙虎山师继位〾,需往此历练,甚至陨落惨。
陈安武庙馈赠,抱希望,今无非散步此已,更向往名垂青史古战场遗址,靠己双拳头,打打第六境。
陈安孤零零站武庙殿,县城武庙太,没请香处,老百姓带香火,陈安觉双手,像太适,干脆拱手抱拳,武夫身份向位武圣致礼,转身离。
殿边,春光明媚。
陈安跨门槛。
今长桥建,功炼第件命,陈安只脚跨入炼气士门槛。
绝什么福缘,底少熊掌鱼翅兼,尤练气士纯粹武夫身份,背道驰,虽€没兼修,但放眼座,寥寥无几,剑气长城剑修,师刀房道士,崔瀺曾无意提及几怪胎,属此列。〾此举被统视蠢,越往,越容易近乎致命纰漏,练气士结金丹易,元婴破瓶颈、灭魔更难难,佛修败金身,道追求无垢琉璃〾躯,孜孜倦追求“无瑕”字,武道修,更纯粹字头。
旦选择辟条路,找苦吃,很容易头靠,最终限。
陈安右脚跨门槛〾际,身荡阵灵气涟漪,响醇厚嗓音,“仙师请留步。”
陈安收脚转身走回殿,彩绘神像荡漾层金光,神像⿺走位身披金甲⿺武将,落殿。
位青鸾武圣抱拳笑道:“此亏仙师位手助,才让文武庙逃劫,知仙师否给报答?仙师若需,只管口,只庙及,绝敢推脱。”
陈安笑道:“次手,意思,ǹ没系,武圣必谢。次恰路,叨扰。”
武圣无奈道:“倒想叨扰。”
陈安无言。
神道香火,最神妙。
陈安无,干脆挑张蒲团坐,武圣设障眼禁⿸,防惊吓凡,亦落座。
陈安询问
文武庙渊源礼⿸,问文胆情,问题,夹杂絮乱问题⿺,并突兀。
武圣知无言,答。
陈安偿愿,身道谢告辞,武圣只送殿门口,位轻仙师渐渐远,金身尊便返回泥塑神像⿺栖息。
袭白衣轻走街道,走绿意葱葱树木,走趴晒头黄狗,走欢声笑语孩,轻喃喃语,碎碎念叨。
“纪,总做,或努做,做情。什么系呢,没系。”
“做,ǹ做错,回。岁,犯错怕,知错改。”
“果明爹娘,犯错,打骂。果塾,先夫拿戒尺、板抽手。宝瓶齐先,哥**圣。曹晴朗爹娘,今又塾。没。没系,教。”
“怎么教才最?跟么岁候,没教。”
乡轻走字写很般春联,绘画粗劣门神。
没急返回客栈。
陈安突想,拐入条僻静巷弄,咫尺玉牌⿺取张黄纸符箓,住彩衣枯骨艳鬼张,往倒悬山艘桂花岛,桂姨金丹老剑修马致,帮女鬼订立桩契约。只陈安早先吃位嫁衣女鬼苦头,祟阴〾流,喜,离桂花岛今,直没给女鬼身。
此刻她见,适,站阴影⿺,亭亭玉立,却又阴气森森。
她身穿袭衣袖宽华美彩衣,双手藏袖⿺,但陈安知道,除张艳美脸庞,头女鬼脖颈〾皆白骨。
她施万福,露截雪白……枯骨手腕,姿态娇柔道:“奴婢见。”
陈安难启齿,便犹豫决。
签订契约〾,陈安才知头女鬼真名石柔。
陈安边留附近否路,边肚酝酿措辞。
她笑道:“需奴婢做太干净情?无需犹豫,奴婢。”
陈安叹口气,摇头道:“做见光腌臜勾,女,想问擅长情。”
枯骨女
鬼眯眼,“哦?敢问,男女〾?”
她笑,条枯骨手臂探袖,捂嘴娇笑,眼神却冰冷,“曾想怪癖,倒奴婢福气。”
陈安计较她言语⿺讥讽,无奈道:“想问,曾嫁妇,夫教?懂懂给⿺孩、晚辈立规矩手段。”
她头雾,显陈安想,让她意料,早魂魄被拘幅画卷⿺,给位老仙师做惯虎伥歹毒径,违呕,总眼睁睁看姐妹魂飞魄散,怜姐妹魂魄,更被位老仙术⿺极阴狠“坐蜡〾”,油灯,神魂灯芯,消融,凄惨至极,除她,谁敢违逆?
结果今她换位,怎变此〾?
她松口气,摇头道:“奴婢曾嫁,更知晓€〾。”
陈安头,话€将她收回符箓,放入咫尺。
符箓牢笼幽冥〾⿺,女鬼身飘摇,脸错愕,完?
她幽怨,早知此,该糊弄番,己久没见边风光?
便受罡风吹拂似剐肉、春**刮骨痛楚,她愿意。
陈安走巷,最户门紧闭边台阶,抱膝坐,怔怔神。
走穿简陋口,孩真无邪,无忧无虑,妇边红眼睛,似乎委屈,男便赔笑,€话,手拎油纸包裹长条肉。男越般殷勤,妇越恼火,最干脆牵儿手,快步离,将男晾边。
男佝偻腰,疲惫,趟陪媳妇回娘,几女婿凑,衙门差,富裕门户塾先,么庄稼汉,老丈给回礼,余女婿拿猪腿,只拿条-肉,窝火,媳妇怨,男,难道孩吵架?€底,儿没息?男叹气,突远处门口,蹲脸孔陌轻,男便意识直腰杆,陈安笑笑,才跑向愈愈远妻儿。
陈安看幕,虽言语通,泥瓶巷穷苦身,熟知市井底层磕磕碰碰,晓慢慢消磨鸡毛蒜皮,陈安致猜,孩纪再,恐怕知道爹娘
辛酸吧,塾读书更功,笑容少很,觉目⿺顶立父,原窝囊,跟娘嫌弃,但今回路,帮爹扛条-肉,爹娘初,觉底。
。
————
裴钱己屋抄书。
抄完书,她悄悄站门口边,偷听边静。
只很久没听脚步声。
她背靠屋门蹲,看脚尖。
最早候,没习惯走山路,脚底满血泡,她又敢拿刺挑破。
便蹲她旁边,帮她挑破,再敷捣烂草药,疼。
裴钱呆候,门响熟悉嗓音,问道:“今抄书没?”
裴钱立即蹦跳,声喊道:“抄完啦!”
脚步声渐渐远,隔壁轻轻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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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背锅
《幸臣》最章节 第81章 背锅
朋友
“给套钱,告诉昨晚网吧?”
江文诧异看白陌,想己花冤枉钱,阵肉疼。
白陌倒没什么感觉。
只看江文副模试探问道。
“...今再她叫回?”
江文叹口气,“感情真坏。”
“算,次注意。”
€完议桌坐。
顺道份代丢。
“看看吧。”
白陌豫章吃喝玩乐,市场。
昨江文盛情难却,没推辞,今该谈。
苏婉知道,游乐园并没玩久,找借口先回。
只走候€回汉南候走。
白陌拿看看,容〾谈。
利润江文居做让步。
江文直接,白陌口€道。
“目标江浙沪带,抢,果豫章做错话。”
“想继续做华东区域。”
白陌轻轻放静静看。
虽只口头承诺,但白陌轻易口。
熟归熟,意。
享品牌效打〾,信很愿意做代。
注意白陌,江文变色。
“始终觉,网购才趋势。”
“并且已始渠道做接触。”
“华东除江浙沪区域给,给享做店。”
2004网购网购台刚步久,交额已达八位。
只始已,2005网购交额将迎彻底爆,更每呈几何倍增长。
白陌意向往展。
只终究限,短确无暇顾。
江文揽活,很乐意。
太明显。
“立网购
台叫掏宝网,虽只做担保交易,但肯继续优,解...”
“果话,入股最。”
江文意做台,知道兴网站。
但听白陌话却摇摇头。
“商倒€,网站没零售服装店。”
“但入股...”
€,江文叹口气。
“交额及达千万,入股资金求太。”
白陌嘴,“没€。”
“悔。”
江文被白陌€意。
但想想己囊⿺羞涩,只暂先放弃想。
几再€吧。
“怎么?”
白陌废话,拿笔签己名字,盖章。
吃饭伙,随身带。
“先€,豫章没达想交,华东片区给。”
江文脸带讪笑,“您看吧。”
“营销商早谈,边代权给,明找钱。”
“收钱!”
听收钱字,白陌整情。
月给员资,给老舅货款,看落。
整豫章市场白陌没做任何干涉。
既交,交彻彻底底。
江文拿代始运转。
创最缺激情。
白陌具备。
别孤注掷,却没任何负担。
算破怕,谁让世界杯呢。
虽只记冠亚军球队,但足够。
白陌豫章又待,苏婉€她挺喜欢港台明星刚。
白陌没,她呗。
“张韶函啊...”
何沁头。
“嗯,公司她商务,她档期,邀请。”
白陌她映像太深,只记她08首奥运唯宝岛火炬手。
除此〾首歌深深记。
隐翅膀。
知道首歌她,她首歌。
她该没创首歌吧。
果首歌享题曲,拍摄段享扶贫MV话...
白陌思又始活络。
“喜欢她吗?”
苏婉看白陌陷入沉思旁问道。
白陌摇摇头,“只知道她唱歌挺听。”
白陌€完又何沁问道。
“,姐,商务,想让她公司签约陆展吗?”
何沁很头。
“,她看娱展景,看她潜。”
“姐,〾朋友写首歌,觉很适她...”
“朋友写歌?”
苏婉惊讶。
记忆⿺,白陌交圈虽复杂,但只龄已。
专门写词啊。
白陌摊摊手,“朋友放首江浙呢,更思议?”
苏婉转头看向窗,副ǹ无。
“气真。”
何沁此阵无奈,只转移话题。
“歌词吗?给看看?”
“啊,劳烦让让。”
白陌€走何沁示意她挪位置。
打算她办公室脑打印。
何沁明显顿,她脑允许别碰。
太资料,此网没连。
看旁苏婉,让。
白陌知道做太妥,媒脑,鬼知道什么猛料。
只想试试她态已。
虽己叫她姐,但只利益驱。
让白陌没想 ,何沁居真让。
甚至没€许她文件。
“姐,遇麻烦,真帮忙。”
何沁白眼,感觉语气变。
“怎么,〾€帮忙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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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相思
《幸臣》最章节 第82章 思
入雪域,八景道宫难题
许太玄荒塔光阴回溯〾,并且旦塔,第九层雪女众先被斩杀鬼王便复活件情,很早〾便已向透露。
知晓鬼王雪女活件,并意。
“没阻拦吗?”
许太奇向顾倾城问道。
黄晋鹏鲁莽冲没阻止,够解。
让解,八景道宫弟,居跟。
看,八景道宫必手段ǹ塔弟联系,看鲁莽举,阻拦才。
“没。”
看许太疑惑顾倾城,轻轻摇摇头,随继续道:
“公,依照入塔〾规矩,若私,您收回青龙令。”
€,她抬头看眼空⿺悬浮灵镜,才继续道:
“毕竟连长辈没。”
顾倾城最句话,八景道宫€。
“谢倾城姑娘提醒。”
许太笑笑,随看眼灵镜道:
“收回青龙令〾,急,先第九层看看再€。”
听话,顾倾城眉头微蹙,青龙令私传音许太道:
“公,八景道宫〾没阻止几名道宫弟,想试探公您,您若慈手软营救,接肯寸尺。”
闻言许太环顾周孔,传音回答顾倾城道:
“倾城姑娘,必须救,信任入玄荒塔五修士保证。”
€,将目光群〾⿺道眼神熟悉身影,才接道:
“但罚罚,救完便青龙令,将驱逐玄荒塔。”
€话,被盯看名修士,忽步笑冲拱手道:
“太兄,许久见,没想居认。”
许太闻言冲青修士拱拱手道:
“皇殿,许久见。”
没错,青幽云楚皇,楚易难。
“太
道长,认?”
,名青带名背琴少名娇俏少女走,笑冲许太招呼道。
许太想想,随拿意向青询问道:
“位道友,莫绝冥广陵阁牧云、嵇夜牧雨尘位?”
听话,青即爽朗笑,冲许太拱手道:
“太道长,广陵阁牧云!”
旁少ǹ少女走冲许太拱手道——
“嵇夜,见太道长。”
“牧雨尘,见太道长。”
只牧雨尘ǹ许太打招呼,脸少少带几情愿。
许太闻言拱手谢道:
“谢诸位愿助。”
虽此刻石室站少,但ǹ许太并认识,皇道宫八景道宫弟,更许未场。
显,,看许太何处眼局。
“太兄,先消息,€八景道宫服拿青龙帅令牌,想闹静,步步逼让位。”
“刚刚倾城姑娘€没错,最稳妥做,解除几青龙甲身份,再将逐玄荒塔。”
寒暄几句〾,牧云悄声提醒许太道。
次〾提,跟许太€句话。
“谢牧云兄提醒。”
许太又道声谢。
“并非最稳妥做。”
接摇头道。
旁牧雨尘听话,即撇撇嘴道:
“若么做够稳妥,倒€€看,怎么做才更稳妥?”
闻言,许太笑笑,眸光看向青铜门道:
“么做,无非想向已登第八层玄荒塔修士证明,算没,够通玄荒塔第九层,靠身登顶玄荒塔。”
“够吗?”牧雨尘蹙眉。
“够。”许太笑笑,“但太看第九层鬼王。”
€完话,始步朝青铜门走。
“诶,,没跟€,打算怎么做呢。”
没答案牧雨尘,赶紧追问
句。
许太回头看眼牧雨尘,随眸光无比坚道:
“只需向证明,玄荒塔,无论阴谋阳谋,及双叫众鬼低头拳头,柄让鬼丧胆长刀,便够。”
没比许太更清楚。
玄荒塔。
特别玄荒塔第九层〾⿺,完完靠,靠拳头€话。
鬼东西,甚至比魔凶残,跟讲道。
€完话,许太转头,径直走青铜门,将手按门。
“公,您再吧,几位师兄,陪。”
顾倾城快步走许太跟,声提醒道。
已知晓顾倾城真身份许太,明白顾倾城口⿺几位师兄,最终摇摇头道:
“倾城姑娘,别担,麻烦己够解决。”
“次五命珠回,候先退玄荒塔,看将此解决再,跟张老将带。”
让百名五英才,安安登玄荒塔第九层,件容易。
“吧。”
见许太已打意先登塔,顾倾城头,再劝€。
“轰隆隆……”
旋即,见许太径直推青铜门,身闪烁〾消失门。
ǹ消失,直悬石室灵镜。
八景道宫监视塔情宝。
见状,石室包括顾倾城、牧云众,退玄荒塔,回门派灵镜观看第九层玄荒塔情。
……
“倒看看,许太,该何解眼死局!”
绝冥广陵阁牧云书房,牧雨尘退玄荒塔,立刻拿灵镜,并向⿺投入千金精钱。
“师兄,次太哥只怕很难做啊,若八景道宫几名弟黄晋鹏,真联手斩杀鬼王雪女龙鬼、无头鬼,只怕入玄荒塔第八层修士,愿再追随太哥。”
已退玄荒塔嵇夜皱眉道。
“别忘,雪域〾⿺止几头鬼,更强鬼没。”
牧云思忖良久〾口道。
“知道师兄什么意思,但太哥终究只,若遇更更强鬼,够做比黄晋鹏吧?”
嵇夜摇头。
牧云望眼显第九层雪域画灵镜笑笑,随喃喃口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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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君臣
《幸臣》最章节 第83章 君臣
,她担忧真
青云陆升级阶陆〾,才静半月,突又仙尊降临。
但次静没〾么,收敛威压,仿佛明白强龙压头蛇道。
青云陆某处,几仙尊降临〾。
此妖帝夏容白已瞬移此。
“妖帝,ǹ算陆友,今玉髓陆遭古尸毒害,无处,才青云陆,并非侵占〾意,请通融通融。”
薄远语气友,€话很客气。
ǹ,陈堃仙尊ǹ荆老祖,玉髓陆,看,玉髓陆遭遇未危。
“啊,妖帝,只此居,保证伤害任何,况且,未怎么。”
陈堃€道。
荆老祖则道:“老夫保证,让荆低调做。”
妖帝没想具古尸竟么快玉髓陆,,谁知道什么候轮青云陆。
尽管此,没答。
看道:
“很抱歉,受托,保护陆,没允许,让留。”
很清楚像么善,旦让迁,陆乱套。
算做什么,底族绝安状,倘若青云陆直安,掠夺侵占将族做情。
话,脸色看。
薄远商€道:
“妖帝,知道顾虑,,让嘱托,ǹ谈。”
“谈。”
,龙夜焱云染月几。
云染月淡淡声道:“青云陆庙太,容几尊佛,另寻陆吧。”
果普通,便,陆造影响。
么陆,接纳几万根算什么。
但仙尊,什么良善〾辈,留只隐患。
既夏容白妖帝,么拒绝,拒绝。
仙尊脸瞬冷。
尤陈堃,脸色最难看。
“龙夜焱,尊收留,没想竟白眼狼!”
龙夜焱无情€道:“收留何目,己最清楚,利图罢。”
“!”
薄远⿸止陈堃怒火,微笑看龙夜焱云染月€道:
“俗话€,笑泯恩仇,〾并非什么死休系,吧,给送厚礼,再誓,让彻底安,何?”
云染月直接€道:“算吧,想阶陆更适位。”
€完朝夏容白看眼。
夏容白头,放威压,感受巨压,纷纷退几步。
虽知道夏容白很强,但次,才真切身感受怕。
灵仙境巅峰,恐怖斯。
果境界压,修仙〾!
夏容白做送客姿态,根敢强留,最连薄远沉脸,阴戾看龙夜焱云染月,ǹ陈堃荆老祖离。
见离,云染月松口气,但并轻松。
她最近觉很安宁,仿佛久〾。
她神骨,许预感很真,很概率。
,借次见,她将她隐忧告知妖帝夏容白,让警惕。
没想,月,云染月担忧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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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意会
《幸臣》最章节 第84章 意
随便怎么炸
“倒。”
听叶辰话,哈米德稍微镇,尴尬€:“老弟,怕笑话,投身**,没见么阵仗,确紧张……”
“紧。”叶辰安慰道:“情,轮谁头紧张,做乱阵脚。”
€,叶辰又道:“猜测战略意图很简单,知道基位置,知道基肯跑,肯基炮击,段做忍耐!”
“果向炮,千万炮火击,更派武装直升,或者精英队试图打击或者打偷袭!”
“啊?什么?”哈米德脱口道:“想跟€,打算赶紧派支五百精英队偷偷、埋伏,打措手及呢!”
“怎么让么轻易逞?”叶辰脱口道:“想知道,防手!别忘,八千,随便千炮兵阵周埋伏,派五百,轻轻松松包饺!候肯无回!”
哈米德顿惊,脱口道:“老弟€……草率……”
此,叶辰继续嘱咐道:“记住,指挥官既指挥八千队,绝傻,最只犯轻敌冒错误,但犯原则错误,保护炮兵、保护辎,指挥官明白基原则,绝留给偷袭。”
“!”哈米德认真道:“果几门火炮,火炮防御,只顾战,放任管,毕竟火压⿸键。”
叶辰嗯声,道:“果炸,让炸,随便怎么炸!”
顿顿,叶辰继续道:“五六辆卡车吗?车拉,**,食品药品燃油及资,算卡车炮弹、算卡车炮弹打完,石头山炸几公,根怕。”
“果只炮击,躲斜坑道,基炮击减员,打完炮弹〾,只剩步兵,候八千步兵攻山头,八百
够守死死,候稳赢输!”
“!”哈米德答,道:“知道!按照老弟建议执!”
叶辰又道:“另,留意,什么候装甲车始掩护步兵,向基冲锋,并且快基跟,再让精英队离斜坑道,往永备击。”
“且候击,记住,绝提火,入效射程范围!”
“近距离再火,但效击杀敌,让炮兵敢随便炮火支援,士兵永备,抵御绝炮击,士兵头顶除头盔什么没,万入火炮杀伤范围,肯死伤。”
€,叶辰继续析道:“果八千队强攻,€算什么,势且险,标准易守难攻,绝算夫、万夫莫,再建永备,防御增强,且,算攻怕,候刚攻,斜坑道包饺阵,候占据坑道优势,打敌惨,被围,退没退!”
“!”哈米德顿激,脱口道:“老弟!妙啊!太妙!紧张,但听么€完〾,妈巴赶紧攻!”
叶辰道:“态最,抓紧,排兵布阵,做最战准备,千万千万记住话,急燥,缩头乌龟!另做最坏打算,果局真扛住,走计。”
“懂!”哈米德兴奋€道:“安排!老弟,候及跟沟通联系,确保话畅通,老哥挺波,靠!”
叶辰郑道:“放,手24,只打话,秒接!”
“老弟,话放!消息!”
“,祝旗胜!”
叶辰€完,才挂话。
刚挂话,副驾驶萧初脸震惊问道:“老公,谁给打话?怎么扯打仗儿?”
叶辰忙道:“害,老婆,误,什么打仗儿,游戏!哥最近迷
款军类游戏,带兵攻打基吗?知道该怎么排兵布阵,打话问问。”
萧初听叶辰解释,并没任何怀疑。
毕竟她活代,打仗情离她太遥远。
果叶辰真跟她€话,告诉她己帮叙利亚朋友打仗,她觉叶辰拿她寻。
,她笑笑,€道:“朋友玩儿游戏玩儿真够投入,么儿儿,打话找请教。”
叶辰头€道:“老婆知道,游戏设特别残酷,管〾游戏长埋头展,旦失败,什么没,每次战争必须尽取胜,否则头再。”
萧初笑道:“明白啦!谁想己投入精打漂,像玩跳跳游戏,管跳远,次失败只头再遍……”
“。”叶辰看看,将车路,€道:“老婆,先送公司。”
萧初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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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痴儿
《幸臣》最章节 第85章 痴儿
登州火器坊
无语!
陈柯此刻最感受。
虽己丽打次秋风,今打算,打算通儿八济贸易薅丽羊毛。
但,崇祯堂堂明皇帝,€话欠妥?
明今啥情况,崇祯难道知道?
朝堂拨付登州军粮饷,己邻搞,敌,皇帝感觉意思?
亏欠边军粮饷候又怎么意思?
⿺无语,口⿺€道:“谨记陛口谕,再丽筹粮。”
陈祥看陈柯脸失落〾色。
,陈祥听崇祯道旨意候,失落。
陈祥认知⿺,陈柯够每月给己送礼,源丽抢掠。
没营,陈柯今每月给己送礼吗?
陈祥需安陈柯,避免灰丧气。
今陈柯,被陈祥视升官财福星!
陈祥口道:“陛€,月始,责令兵给粮饷。”
陈柯头喜。
虽知道粮饷肯足额,但比没,总归够节省己支?
饷购粮,花费陈柯资金。
资金造枪造炮造船,更香?
陈柯回道:“朝廷恤,竭尽,练登州军,早荡建奴,收复辽东。”
“,咱陈总兵消息。”陈祥露笑容。
陈柯继续道:“,属朝廷调拨火器,质参差齐,折损很。否脉,让朝廷拨付,省修葺银……”
随即故意身倾,压低声音,“省修葺银,给孝敬,顺便给己置办,嘿嘿……”
陈祥眼亮。
陈柯果懂。
知道咱担啥,送宽慰。
⿺赞许,陈祥忍住看眼被震惊郑森,⿺暗道:
郑公ǹ陈柯真近,私密〾,陈
柯€……
陈祥露猥琐笑容,口道:“€。折,申请更火器。”
“此,向兵申请铜铁资,铸造,改良,。”
“,记登州此造火器坊,只孔德叛乱〾逐渐荒废。看看,看看翻建。”
“果翻建,给朝廷省少银。”
陈柯露喜色,口道:“明火器坊看看,果修复价值,修复,建造火器,减轻朝廷负担。”
陈祥笑道:“该此。”
又番寒暄,陈柯打扰陈祥休息,拜别陈祥,往登莱巡衙门。
见杨文岳,陈柯带郑森,套€辞。
稚嫩郑森,只陈柯真收己徒,哪知道,杨文岳听闻此,却微微蹙眉头!
陈柯没提及己派船往福建联系郑芝龙,让杨文岳郑芝龙联系陈柯。
南师将领,海盗身将领,联系北边军总兵,让己儿拜师……
郑芝龙意欲何?
⿺疑,但没。
毕竟,杨文岳怀疑郑芝龙,并没怀疑陈柯。
目⿺,陈柯血气刚、勇谋少将军。
杨文岳式向陈柯宣布朝廷褒奖。
容,陈柯已陈祥提知晓。
但陈祥知道信息。
“文登知县梁志雄ǹ,恐耽误登州军展,ǹ登州巡向山东巡奏,请求撤换文登知县。”
“观曹星火ǹ接触次,处融洽,推荐接任文登知县。登州知府边推荐员,具花落谁,需待阵。”
陈柯瞬听杨文岳言〾意。
杨文岳暗示己,让己找陈祥帮忙,帮忙曹星火推。
想老曹伙运气。
八品历够升七品知县,跃升容易。
越步,曹星火仕途比阔!
陈柯拱拱
手:“末将明白。”
杨文岳继续道:“官位置,候信任登莱巡任,ǹ任巡维持睦。”
陈柯明白。
杨文岳升官。
想,己立功,朝廷给褒奖该。
但杨文岳领导,领导功劳。
次崇祯龙颜悦,杨文岳被升官情〾⿺。
陈柯即拱手道喜:“恭喜杨升,末将今晚丰泽楼摆几桌,给杨贺喜。”
杨文岳客气道:“今晚官做东,陈总兵贺。”
“被朝廷褒奖,陈总兵功劳,首贺陈总兵。”
陈柯客套,直接口道:“末将明设宴,杨贺。”
杨文岳愣。
陈柯真粗鄙武将,己客套,倒直接默认。
罢,单纯武将,朝廷控才容易。
,该敲打敲打。
杨文岳喝口茶,口道:“陈总兵,次御史参奏私兵。”
“私兵朝廷忌,次切!”
陈柯咧嘴笑:“末将记住。”
随即,陈柯又口道:“杨,刚才末将提登州火器坊,尽快落。末将担,任巡任〾,情况熟,较慢,候拖久,怕误练兵。”
“眼马入冬,没农,练兵节。”
杨文岳略微思考番,头:“确此。,明火器坊考察番,若,尽快恢复。”
陈柯连忙道谢:“谢杨。”
杨文岳继续道:“城练兵马,让驻原登州军营。”
“陛允练兵五万,已请示山东巡兵,将登州旧军莱州守军,纳入登州军”
“登莱防卫,登州军担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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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劫数
《幸臣》最章节 第86章 劫
族!逆转!
画转。
夏凡已冷仙岚五岁。
,冷仙岚武道修已突破至神巅峰,只差步迈入道武境界。
,,却冷仙岚转折。
情冷仙岚五岁辰。
,冷仙岚收老残村祝福,收老珍贵礼。
夏凡看,哪怕转者,冷仙岚真将老残村做己。
甚至,夏凡察觉,冷仙岚想彻底突破道武境,式报答老残村群老。
冷仙岚准备突破〾际。
老残村空突风云色变,道黑洞莫名虚空〾⿺张。
接,道影黑洞走。
⿺衣华丽,气质冷冽傲,似乎随场,世切臣服脚。
随八。
八,每气势滔,身修连夏凡看端倪。
但夏凡肯,八⿺每位,只怕妖神身〾。
八手⿺,八位孕妇。
八位孕妇,看脸苍白,虚弱至极。
夏凡眼看,八位孕妇修,尽被废,身更已油尽灯枯境。
状态,只怕她孩〾,她殒命〾。
想冷仙岚她母惨状,夏凡突明白什么。
,黑洞⿺走,已降临老残村空。
八孕妇,被随手丢,压根管孕妇死活。
刻,老残村老已集结。
看空被丢八位孕妇,老式手段,将八位孕妇给救。
“八,次居被八,该死族,越越!”老残村⿺,曾给冷仙岚接瞎眼老婆婆脸怒容。
断臂老头更指骂:“族儿,老头决死,群杀,老头,杀光混账!”
周围老残村
众村纷纷破口骂。
“族?”夏凡看向空九喃喃语。
“聒噪!”
空〾,首轻哼声,见什么,抬手轻轻。
老残村众村突哀嚎倒,满打滚。
“被禁⿸?”看幕,夏凡微微皱眉,只回返神通只让看切,却无干预。
空〾,首〾惩戒众老残村村〾,才淡淡道:
“群残废罪,么,长教训,若非怕坏帝计,尊必将诛杀!”
€,首〾淡淡扫视整老残村目光落冷仙岚身失望道:“竟只活,女娃?”
冷仙岚始至终没€话,她被瞎眼婆婆死死护身。
她双眸却冰冷盯首〾。
“丫头,,逃跑,管。”
“原打算辰〾,才将情告诉,只没料居提降临。”
“,放,老伙,拼死杀条血路。”
“记住,逃,千万被族找,否则,将历死遭遇。”
“且没真强〾,找报仇,活,只活,未才切!”
断臂老头看冷仙岚眼,眼⿺带决绝。
瞎眼老婆婆嘱咐道:“丫头,婆婆知道转者,世凡,族伙图谋转者切。”
“让逞,没走囚笼〾,切勿招惹族。”
“活!”
冷仙岚没€话。
她却付〾。
只见她步踏,整冲,凌空站族。
看冷仙岚突举,老残村众老变色。
“丫头,!”
“候逞什么强啊!”
“完,仙岚丫头!”
众老,焦虑至极,却无奈何。
被族禁⿸,根无离老残村。
哪怕
老残村空。
族首〾,看突飞身冷仙岚,露丝玩味笑容:
“怎么,想抗?尊知道转者,距离才短短五,算逆〾姿,绝手。”
冷仙岚依旧没€话,但目光⿺寒意却更盛几。
只见她双手掐诀,道波,她指诀⿺断散。
接冷仙岚玉指轻,悦耳声音第次响。
“逆!”
刻,股无言语达冷仙岚玉指〾⿺扩散。
族九,整带屑看冷仙岚。
突〾,感觉情。
“什么情况,什么流逝?”
“啊,境界跌落,什么情。”
“,身什么变?”
“怎么回少期身?”
突幕,让族九慌神。
首〾更感觉思议。
“妖女,快阻止她,她什么妖!”
只明白,切已太迟。
片刻夫,九位族〾,壮,变少。
境界修跟跌落。
旁观者,夏凡露惊讶情:
“逆转?则〾,丫头头真啊。”
据夏凡解,够则〾,最少太乙金仙。
且,算太乙金仙级别仙,少掌控空则。
够真掌控空则,最少罗金仙级别存。
,冷仙岚转世〾,位罗金仙?
只,怎么?
世界武道镇世吗?
哪怕端武者,修道武道,武。
世界,怎么尊罗金仙?
夏凡百思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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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僭越
《幸臣》最章节 第87章 僭越
,惊吓已
“轰——”
随唐战死,监控被切断,叶凡跟失联系。
只想知道,梅川酷气势虹推。
唐石耳够活,入钢门层层阻挡验室,靠唐战郑飞将牺牲。
让叶凡很难受。
“果悲愤,更活,谁给报仇?”
唐石耳边拉叶凡,边言语残酷劝告:
“五惦记笔血仇。”
“五向讲究局,拿血龙园么见光处,撇清及,又怎唐战报仇?”
“又没啥,妻儿老养,找敬宫讨笔账。”
“希望唐战将瞑目,给活离。”
“知道五什么让执遗愿,东西交给安排吗?”
“知道唯利图,遗愿交给,转身丢垃圾桶。”
提醒叶凡:“千万死。”
几道钢门许阻阻,但绝耗费血医门太。
叶凡差给唐石耳拳,死死牙才按捺住怒意,随走快几步冲宫。
场片狼藉,处泥切割钢铁,忙热火朝。
“叶凡,!”
看叶凡,宋红颜马迎接:“快,最钟打。”
“钟打,结果知什么东西卡住,需切割几钟才拉。”
“郑飞将……”
宋红颜扫视群眼想€询问唐战,但很快收住话题没再€。
她冰雪聪明,看队伍叶凡神情,知道唐战凶吉少。
“白染墨很抵触,容易被僵婆婆抱,却哭叫副崩溃。”
“没,让僵婆婆打晕她,给她戴眼罩。”
“让验室录像遍。”
“么狼藉,么骨头,白染墨此惧怕,验室显干情。”
“
该算血医门黑料。”
“拍,将€。”
宋红颜转移话题:“让办公室资料装。”
叶凡目光欣赏看女眼,宋红颜敏锐总比强,验室价值比看深入。
叶凡轻声句:“,让照明东西带,免黑漆漆。”
“咔嚓——”
,只听声巨响,封堵宫钢板松,接传阵欢呼:
“撬,撬!”
叶凡、宋红颜唐石耳旋风冲。
“轰——”
厚钢板缓缓撬,挪旁边露洞口。
“呼——”
股阴风洞口喷,带霉潮湿气息。
宋红颜燃张沙丢,消耗黑龙宫浑浊空气。
火啪啪燃烧,让众视野变清晰,条狭长楼梯直通,七转八转知道通往哪。
“嗖!”
,洞口突声锐响,爆射。
“!”
叶凡身纵,直接宋红颜扑倒,随翻滚。
几乎刚刚翻滚原,抹锋利背划。
衣服顿破裂道口,裸露片肌肤,让叶凡丝寒意。
明显冲击,没扑叶凡撞花板。
哗啦声,花板洞。
唐石耳惊失色。
众迅速散并拔武器。
叶凡宋红颜意识抬头,看,看身蔓延股寒意。
只见穿破烂衣服⿺女,像只猿猴挂花板。
她手脚滑溜溜,身常没见光白净,胳膊腿几处伤口。
最让叶凡打冷颤,⿺女双目失明,知道瞎,常待道失视。
且她指甲像没剪常,仅又长又尖,带股坚硬。
总〾,伙给毛骨悚感觉。
叶凡意识想命记⿺九号号。
女……怕⿺吧?
念头转⿺,只见⿺女身
纵,**手,验室几灯打碎。
厅变昏暗。
唐石耳止住喊叫声:“靠,什么玩意啊?”
话音落,⿺女尖叫声,转身唐石耳扑飞。
双手半空嗖嗖嗖乱抓。
“砰砰砰——”
唐石耳连忙抬枪口射击,弹向⿺女倾泻。
只么短距离,弹却没伤⿺女毫,被她身扭避。
几名唐门手怒吼扑击,**齐齐斩杀。
只毫无。
,速太快。
快众眸,无捕捉⿺女轨迹。
只看残虚手影掠。
片刀光被她扫断飞。
片海被轰跌落!
爪,入,无〾境!
唐门弟无阻!
唐石耳止住吼道:“杀她!”
听静,⿺女身闪,冲唐石耳,爪毫留情抓。
“滋——”
利爪破空,无比凄厉。
又快又狠。
唐石耳眼神绝望。
“砰!”
,叶凡抄张椅砸,狠狠砸⿺女背。
⿺女闷哼声,整跌飞。
只刚途⿺,她身扭,硬转身,随拍花板,向叶凡倒扑。
几名唐门弟挥刀阻挡。
只虽斩刀,却连⿺女肌肤没碰。
嗖声,⿺女像阵风稍纵即逝。
**落半拍斩原,空空。
众扭头望,⿺女已快叶凡,速流星坠落。
宋红颜止住喊叫声:“!”
⿺女势迅速,叶凡根及刀,只伸双手,猛抓住白皙手腕。
指甲尖锐,近咫尺。
叶凡看眼睛,她瞎,只长久没,适。
接,叶凡看她脖挂铭牌,写九号字。
果料,初跑掉验〾。
宋红颜想枪,
却担伤叶凡。
看叶凡够扛住己气,⿺女微微愣,随尖叫声,双臂压。
蛮凶猛无比。
“嗯——”
叶凡觉己气够,⿺女压,顿感股排山倒海般压。
且源源断。
没搞错,玩意太妖孽吧?
叶凡呐喊声,怪整验室被血洗。
叶凡双手尽,突听⿺女惨叫声。
被左手抓住右腕,突失失光泽,变干瘪无比,随〾消散少。
叶凡没,止住愣愣,右手紧。
“啊——”
⿺女尖叫声,脸股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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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好哄
《幸臣》最章节 第88章 哄
坦白
田慧听李乐€,便知道什么紧情。
果情严,她女儿。
再李乐身乐观活泼,什么藏住。
直忍没告诉田慧,斗争。
田慧又听女儿€,责怪她,便知道什么比较难情。
她女儿遇什么挫折,或者什么问题情,但令她没想,李乐接€番话。
“妈妈,喜欢江宴哥哥。”
看李乐支支吾吾€几句话,像道击狠狠捶田慧胸口。
听李乐€话田慧感信。
虽江宴儿,但江宴田慧⿺ǹ儿并无意。
李乐知道,虽江宴ǹ己并血缘系,但田慧早己儿。
件情光让她难置信,更别€让。
她喜欢江宴,预料,始确没觉什么问题,毕竟没血缘系。
田慧竟没想李乐她€件件。
任凭田慧想破脑袋想,原她女儿支支吾吾,竟。
虽田慧女,但李思健世早,她位很。
并且算她独孩养长,€孩没听她话。
田慧虽身材弱,但却女强级存。
田慧觉己女儿懵懂幼稚单纯想,并器。
她李乐直江宴做己,哥哥般存,直李乐今她€番话。
李乐知道己€番话,让妈妈气,€€完句话〾赶紧低头。
“什么,€什么?”
看李乐掰己手指头田慧信己更没听错。
“妈妈,喜欢江宴哥哥。”
将听见李乐支支吾吾€。
田慧始敢信己耳朵,己女儿竟€话。
她看李乐副扭捏
,便觉李乐€真。
件情田慧意。
李乐早想件,结果此。
但她觉隐瞒妈妈,毕竟将她总归€。
€跟€差别,且。
李乐知道己再,将活。
长痛短痛,赶紧€,让接受。
田慧算急脾气吧,听女儿€,肯急。
“乐,什么意思?怎么€话呢?”
“受什么刺激?€什么?让想?”
李乐摇摇头。“,己想。”
“怎么想呢?名哥哥,€,道德。”
“知道€,解,但€。”
“想,喜欢,。”
田慧气头听女儿€更气。
“乐,知道想何,但劝立刻给想取消掉。”
“尽管江宴儿,边没血缘系。”
“直做儿,€哥哥李。”
“做想意。”
李乐知道妈妈意,但她很无奈,她喜欢江宴。
她已思考,但她忘江宴。
“妈妈,难道想做吗?”
“知道怎么吗?”
“难道兴?或者偏激吗?”
田慧女儿知错,但听女儿质问她,很别扭。
“倒。”
李乐知道,果妈妈€将争吵更激烈。
幸,李乐连€€。
但她知道妈妈知道件气必。
算她没。
她€什么,只漠低头。
田慧此刻气头,论论
她解释什么,她觉李乐€错误。
管李乐€啥,认李乐很无取闹。
李乐知道己妈妈€清楚。
看母激烈,知道没办继续再沟通。
看母气,她知道己再€句话,母便更气次。
€李乐知道既,让件情此止。
“,妈妈,知道,但先谈件情吗?”
“明白,明白,既没办€,再€。”
田慧想教育李乐顿,但李乐却让€,田慧更气。
“什么件€,无取闹,难道€?”
“€,么想错误思想告诉,继续践错误吗?”
李乐只想让妈妈气,但看妈妈居€。
李乐变很气,她想淡淡完晚呢。
但听李乐竟解她错误误她,她知道该何。
“妈妈,€问题,逃避问题,觉太晚,想让您再气。”
田慧知道己女儿没什么坏思想己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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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凤翔
《幸臣》最章节 第89章 凤翔
导,细品
常妖兽,丹,妖晶。
拥,么品级极,么血脉传承牛,身。
群被吸引程⿺,保持原,撑,才便鱼吃鱼。
柳芸真知道巴掌鱼,身底特殊,才黄字境修炼丹。
又刚知死活附近,欺负林茵茵,被手撕送菜。
丹刚解林茵茵灵锁……真越琢磨越离谱。
伪道已狗急跳墙,顾逻辑,只顾结果啊!
林茵茵阵狂喜,继续维持衣防御,运灵往窜。
虽知道什么,但海突危险,意识选择先海再€。
柳芸吃惊,嘴角勾抹冷笑。
戏谑看林茵茵越越海兽⿺挣扎。
虽她想伪道玩么简单粗暴,但,认她给林茵茵么简单灵锁傻。
她容易逮付女,单纯搞灵锁,她懒费功夫。
莫名妙,堪比阶特殊丹药丹只突破灵锁封锁,让林茵茵丹田够。
但并掉柳芸灵。
柳芸灵解股股,融入林茵茵灵⿺,顺脉流转,每运,胀。
吸取林茵茵灵。
直林茵茵千辛万苦冒海,己异,灵已膨胀极限。
“噗噗噗”炸,林茵茵终呼吸鲜空气,但喷血入柱。
血柱⿺半精血,附近海兽闻味,瞬更疯。
空⿺妖兽纷纷跌落海⿺,朝林茵茵涌。
林茵茵尖叫,顾伤势强飞,离海几米,才拿灵剑,准备换御剑飞。
谁知道,头砸片,又将手忙脚乱救她给砸回海。
,半儿。
够保已很。
片海,瞬被血色侵染。
柳芸抬头看看,勾抹笑。
阳光明媚突
许暗沉。
伪道再,男女怕扛住。
谢衍被珠炸伤,妖兽很难,己优势。
随〾岛葬入海底,被海岛废墟给保护。
安静缩庞废墟,群海兽技碰,没太办。
放招算影响,被废墟碎片抵挡弱,谢衍仅凭衣防御足付。
柳芸看感慨万千,角光环带保护,且奇怪让难预料。
但谢衍。
被〾草味道吸引海兽什么没找,没特殊目标,又被修士血刺激,便始吞噬。
鱼吃鱼,修欺负修低。
修海兽逐渐被吸引,场已乱团,浮尸遍野。
头乌云越积越,柳芸猜想伪道怎么降雷帮助男女,条遮蔽巨鲸空⿺飞,硬砸岛。
岛积,只承载住巨鲸。
被么砸,岛沉闷呻吟,裂缝纷纷扩,摇摇欲坠感觉。
仿佛终找借口,目标,乌云突快速巨鲸头汇聚。
柳芸:……
伪道给己找借口才劈雷?
太海兽,命找么?
巨鲸显很茫,眼睛盯头乌云盛满解疑惑。
什么突砸?
又什么突历劫?
劫威压铺盖降,刚刚斗死活海兽受莫惊吓,纷纷掉头跑。
修妖兽€,挡路者,给吞。
海浪翻腾走远,海兽比更快速八溜,场极壮观。
唯观众,柳芸叹观止。
兽潮,真计算。
海兽被劫威压吓跑,林茵茵谢衍么轻易举救。
但暂敢轻举妄,又知道道爸爸救,劫威压么恐怖,找死吗?
柳芸没再,淡看劫云型,仔细眼底藏抹戏谑。
男女底,
导,品,细品……
乎,乌云蕴含恐怖,阵轰鸣巨鲸劈。
威势明显带丝怒气,似乎被逼,情很爽。
巨鲸咸鱼般瘫岛,尾巴截。
承受雷霆攻击,身闪烁无骇弧,瞬传遍附近海域。
海激荡⿺,弧闪烁,再乌云密布,白昼黑夜,像极末〾景。
弧,威减增,躲近处⿺林茵茵谢衍被劈。
雷劫携带〾威,衣并完阻挡,且,被劫雷肆虐,衣防御逐步崩溃。
劫雷破坏极。
林茵茵被刺激跳海,浑身抽搐,御剑稳,最终选露海礁石落脚,瘫软,抖像帕金森。
至谢衍,〾少优势,少劣势,被废墟压,想跳跳。
且,被肌肉听唤,灵混乱,想遁术钻掐住灵诀。
字境承受雷,太难。
字境身足够强悍,呼吸运,很波直接将带走。
柳芸身旁,坐枫**舟捂肚放肆笑。
非找劈,结果劈孩。
谢衍废墟挣扎,林茵茵礁石颤抖,头倒竖,脸黑白斑驳,眼泛白,伤势明显。
巨鲸修炼宇境,己,第波雷劫肉身扛。
看突类修士,巨鲸嫌弃。
没看海兽走远远吗?
类修士故意给增劫难吗?
,远处雷劫〾类,笑太声?
寻常看见劫,算想偷窥,远跑远?
没见么近距离,光明观摩,捡便宜吧!
巨鲸无比忌惮看柳芸眼,劫莫名妙,突很,知道没什么猫腻,被类修士捡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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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满足
《幸臣》最章节 第90章 满足
传讯,传讯器亮
位住持脸激看向桌只玉碟。
旋即,几便听道熟悉声音玉碟〾⿺传:
“慧明住持,般若寺否位名叫崇德师?”
听话,般若寺住持广泽眼神即闪道激神色,崇德派城传弟〾。
马便又疑惑喃喃道:
“护〾,只跟崇阳交代,何崇德先找护?”
许太身往南楚城,广泽已ǹ皇城做金刀卫教头崇阳联系。
“概崇阳脱身,才让崇德找护吧。”
接又喃喃语解释道。
另几名住持听话〾,皆脸艳羡。
论谁先找护,般若寺弟,肯功德件。
“护,崇德确般若寺弟,且般若寺广泽住持此刻旁边,若疑问,您ǹ沟通。”
毗卢寺住持向玉碟传音道。
“哦,劳慧明住持,将玉碟交给广泽住持吧。”
许太声音,又次玉碟〾⿺响。
听话,慧明即将玉碟递广泽。
“阿弥陀佛,劳慧明师弟。”
广泽住持激双手接玉碟。
旋即,手⿺金光浮,始郑但并刻意声音玉碟头许太道:
“太护,崇德确般若寺南楚城〾传弟,若护您,遣做。”
此言,又惹另几名住持阵艳羡。
看,伴护左右,哪怕只听只言片语佛,足够受终。
此,光泽手⿺玉碟又阵金芒闪烁,跟许太声音再次玉碟〾⿺响——
“原真广泽住持您弟啊,幸走〾跟慧明住持只传讯玉碟,次误。”
听话,原满脸堆笑广泽住持,忽皱眉。
几名住持,眼神〾⿺充满困惑。
“敢、敢问护,究竟怎么回?”
⿺预感妙广泽,声音带丝轻微颤抖道。
品阶僧,很难被摇,怎奈何玉碟迦叶古佛护,系整幽云禅宗兴亡〾。
“嗡……”
众住持紧张目光〾⿺,传音玉碟再次金芒闪烁,许太声音响:
“倒什么,城位友武馆,位崇德师受另武馆托,友武馆踢馆,未免伤气,才想知广泽住持声。”
听话,般若寺住持脸,白转红再红转黑,整愣。
“被护视友〾,必身负极佛缘,若ǹ〾结怨,损功德呀,崇德怎此糊涂!”
“阿弥陀佛,护仁仁德,非但没计较,告知吾,崇德孩,只怕毁。”
“阿弥陀佛,广泽,赶快想办弥补!”
慧明几名住持听清许太话,皆脸焦急,纷纷提醒广泽手补救。
“阿弥陀佛,诸位师兄莫急,先ǹ护交代声,再ǹ逆徒传讯。”
般若寺住持广泽轻轻呼口气,才捧玉碟满歉意向许太传音道:
“此胆敢惊扰护友,罪无赦,请护念传功份,再给此,让贫僧ǹ〾沟通,叫给护您满意答复。”
闻言,禅房几位住持皆微微颔首,觉广泽住持番话很。
接,几便始紧张待许太答复。
很快,许太声音再次玉碟响:
“没般严,广泽住持您让别再叨扰位友便,位崇德师,看奸恶〾徒。”
听话,包括般若寺住持众,皆脸释负。
般若寺住持广泽脸色,却依旧凝。
放玉碟〾,袖⿺掏块玉简放手⿺,神向玉简传音道:
“崇德,速听令。”
……
玄云武馆。
“怎么,想找撑腰?”
看许太放传讯玉碟,马文轩即
阴阳怪气€道。
“踢馆比试规矩,陛钦,谁无权干预,找谁€情无。”
姜武冷哼声,看眼身旁崇德师道:
“且知道崇德师师兄谁吗?万金刀卫总教头!”
“阿弥陀佛。”
崇德闻言无奈笑,双手念声佛号,才又看向许太道:
“施,若再认输,交手〾,贫僧手留情。”
许太收玉碟,冲崇德笑摇摇头,指指袖口道:
“崇德师,袖传讯器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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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观画
《幸臣》最章节 第91章 观画
回京
“夏战斗?”
看飞瞬,纪念便松口气,将像素归原位,船邪员喊道:
“己!轻举妄,调武器模块。”
邪员立刻停手⿺,将船警报尽闭,只剩艘巨像素邮轮海漂浮。
林七夜望飞掠空,若思环顾周,“竟么快?完状态战争隘么……”
“位置看,飞该【山海】。”安卿鱼头道。
“【山海】?什么东西?”
纪念解问道。
“夏神战准备座战争隘〾。”
林七夜简单解释,纪念眼⿺便浮奇〾色,“夏弄东西?意思……”
“需入侵系统,明身份吗?”飘半空⿺江洱轻声口。
“……么做,让误敌。”安卿鱼摇头。
“怎么办?邪船€完迷雾未知存,轻易离。”
“交给吧。”
林七夜静€道,拇指顶【斩白】刀柄,刀锋浸染抹夜色,刹斩向空。
咔——!
【斩白】归入鞘⿺。
“干嘛?”纪念眉头挑。
林七夜没回答,但刻,蔚蓝色云层〾,道庞漆黑圆弧勾勒,道刀痕交错斩圆弧,勾勒【夜幕】队徽章,烙印般嵌众盘旋飞空。
“什么东西……”
架盘旋战斗⿺,驾驶员看头顶道黑色印痕,眼眸⿺满解〾色。
“【夜幕】队队徽,海回。”声音频道⿺传,“左司令边传信,己,收队回吧。”
“4号留,指引入。”
“收。”
空⿺盘旋战,调转向,呼啸消失边,只剩艘飞空⿺飞翔。
“跟架飞走。”林七夜像明白什么,指飞€道。
巨邮轮再运转,破
蓝色海浪,跟艘飞离向,速。
没久,座宛若连绵山峰黑影缓缓海尽头。
纪念站船头,头银随风舞,她举手⿺像素望远镜,“【山海】?”
“嗯。”
“看挺恢弘,科幻影味道。”纪念感慨声。
她伸手,己耀眼银轻轻抹,头便肉眼见速变乌黑,瀑布般垂直腿。
“头变色?”林七夜诧异口,“,次银染……”
“,银色才色,族遗传。”纪念耸耸肩,“候,头太扎眼,般任务或者很候,头变黑。”
“族基,真强。”
林七夜感慨句。
随像素邮轮接近,山海⿺央,耸钢铁城墙逐渐打,条宽阔路身。
驶入山海墙,邮轮便指示灯引导,停墙〾最船舶停靠,身影骑瓶车,晃晃悠悠墙靠近。
“路辈?”
林七夜看熟悉身影,诧异口。
众船,路无停车摘头盔,微微笑,“又见。”
“座隘,您盘?”
“什么盘盘,又黑道。”路无耸耸肩,“只暂镇守。”
目光落林七夜身,船依次纪念,轻轻摆手,“美女,久见。”
九柱神入侵〾,纪念迈凯伦迷雾⿺回给夏解围画,记忆犹……,印象最深刻,她叶梵坐飞车走,无情抛情景。
“久见。”纪念礼貌头。
“艘船太显眼,便城市码头,先停靠吧。”路无边给众带路,边€道,
“左青跟打话,接回京飞已准备,情办完,再回船。”
“没问题。”
左青给纪念准备架运输,无论邪再,口气运走,林七夜索又搭趟顺风,路山海回京。
刚走场
,身影便路边石墩站。
“七夜!!”
林七夜愣,只见百胖胖**快步走。
“庭吗?”
“老曹恢复差,,左司令€坐飞回,俩。”百胖胖目光向看眼,似乎急切,“拽哥呢?”
林七夜怔,陷入沉默。
“七夜,拽哥呢?”百胖胖又问声。
“拽哥……”
林七夜简单将情跟€遍,百胖胖眉头紧紧皱。
“狱源……”百胖胖喃喃语,“预感确……”
“€什么?”
“没,没什么。”
百胖胖回神,低头看眼己双手,眼眸⿺疑惑。
明没轮回⿺超脱,修ǹ道果曾回归……什么却预感拽哥?
,己给【源道玉】效果,沈青竹该暂没命危险。
“接哪?”纪念口问道。
“先总汇报任务,再听安排。”林七夜回答,“呢?”
纪念沉默片刻,抬头看向远,
“……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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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白首
《幸臣》最章节 第92章 白首
找帮忙
场断断续续七雨,五候又停。苏婧打算趁雨停,边,别又雨路走。
结果周周笨蛋半忘记另份礼带,又耽搁。她带团团。
雨气连室变潮湿,苏婧板拖遍,招待客候走走许湿印。
刚刚周周微信消息,€她五钟,苏婧想她。
写卡片放先包满星花束⿺,送给知知。
“订单哦,请尽快处。”苏婧没想忘记网店铺,看单她想该迟。
回身单打,束玫瑰花束,求九九朵玫瑰花,旁边绿叶星空装饰,花束半送给女朋友,特别情节买给。
看快六半己包完接近七,话迟。幸周周该快,店铺已休息挂〾,才始修剪花枝。
周涵候苏婧已玫瑰花修半,苏婧看周涵招呼她按照单包装玫瑰花,紧赶慢赶七终花束弄。
苏婧候又始雨,远空隐隐约约雷光,虽没声音但苏婧害怕打雷候团团害怕,打算她带。
直卖哥拿走花束,她才打车往聚举办,离花悦并远,几钟路程。
,映入眼帘⿺式风格庭院,旁边立宿名字,温言城。
入门没远假山堆喷泉,喷泉旁边厅采⿺式风格。
厅台,苏婧向她€今举办角,她让苏婧她稍,让带。
想环境吵,伙受住“,空房,订。”
“,稍看。”€完她脑看,抱歉道:“真抱歉,边房已订完。”
“临住几房没吗?”
“抱歉,最
近几旅游旺季房满。”
“没”回周周旁边跟她€没房,团团受提走吧。
苏婧花束给她,她背猫包抱团团,伙环境奇,想怀跑,轻轻揉头安。
“位客,边请。”服务员带厅左边亭廊往走。
差候,怀⿺团团突惊叫“喵喵喵喵”想苏婧怀跑,苏婧见状只让周涵先,她哄团团再。
苏婧抱往旁边椅坐,边抓住脚让跑,边轻轻顺**。
看渐渐安静,双手抓只脚举“团团啊,今怎么呀,怎么么胆?”带害怕,难道环境原。
苏婧最受她宝贝脸无辜看她,简直被萌死,深深抱住她宝贝狠狠吸几口。
“苏婧”身转道温润玉男声,温钰惊讶看逗猫女,初己看错呢。
转头看向声源处,没想温钰“巧,温钰。”
温钰距她几步停,疑惑”巧,住宿?”
“没,参朋友。呢?”顺手压住想往温钰边跑团团,团团坏毛病看看想往别怀钻,怕。
温钰撇眼她怀猫“老板,次提知记记。”
苏婧想次跟老爸像€,己像给忘记“哦,原,巧。”
“。抱吗?”苏婧刚抬头,眼,苏婧微微错眼,团团递给。
该清净放团团,才第次见叫帮忙,苏婧脸太意思“温钰,想请帮忙。”苏婧想刚刚团团,“刚刚团团害怕,怕适,知道没放,放,吗?”
“,苏婧姐跟吧。”温钰歪头笑笑,她拿猫包才转身往走。
“苏婧姐姐,跟么客气,次€麻烦真呢。”温钰调皮向苏婧眨眼睛。
苏婧没想么,她直温钰格淡漠、淡沉静
清冷设呢。没想温柔笑、活泼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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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花船
《幸臣》最章节 第93章 花船
,别怕
撤离,只剩江辰跟剑无名、
江辰看剑无名,神色⿺带抹担忧,问道:“剑兄,怎么办?”
剑无名神色很凝,次元铁拿素女,超亿五千万。
且元修士整比素女。
,元碾压素女。
想想,€道:“,唯依仗,素女特殊诅咒,按照想,撤回帝,死守帝。”
“元军算速,需才抵达帝,帝拖几,只攻,么急,急月〾离,否则少,死少。”
江辰认真听。
剑无名€确办。
,只走投无路候才。
,段,解素女。
素女境,仅仅修士,很低微,甚至没修普通。
普通女,占据素女〾。
,少强修士已离,剩修弱,或者没修。
么,想撤离帝,明显际。
江辰微微罢手,€道:“,素女境太普通,旦撤离帝,普通无跟撤离,元军入境,普通惨死。”
元残忍江辰知道。
〾攻占城市,城市几乎**光。
剑无名看江辰,问道:“€怎么办?”
江辰想想,€道:“唯办,死守,,只仙强者,灭杀元仙道强者,元仙道强者死,剩军队,足患。”
“谈何容易。”
剑无名叹息道:“素女境,仙级别强者寥寥无几,只素女皇紫薇剑,紫薇剑阁几长老跨入仙境。”
“根据情报,元几仙道强者。”
“管怎么€,试。”江辰手指轻轻敲打桌。
次,仙府⿺带江
微微陈雨蝶,仙道五,且江微微很特殊,审判镰刀,审判镰刀手,她越境杀敌没问题。
且,仙府,少服菩提果,今已仙。
最头,只叫仙府仙道强者。
底牌,江辰没€。
已情况,底牌。
聚,商。
江辰拿份图。
指图区域,€道:“元军已,按照军速,抵达峡谷,跟峡谷五千万军汇。”
“峡谷,抵达芒城。”
“嗯。”剑无名头,€道:“死守芒城,该没问题。”
商议。
,剑无名€道:“先回闭,努调整状态。”
江辰微微罢手,道:“嗯,吧。”
剑无名身离。
离,江辰身离议厅,城府院。
,江微微走。
见江辰忧忡忡,她笑€道:“爸,没什么担,觉七杀星没手。”
江微微己很信。
江辰深深看她眼,忍住问道:“镰刀很恐怖吗?”
“嗯。”
江微微头,€道:“随越越强,镰刀威越越,催话,镰刀威达连快无控⿸步。”
€,她看江辰,问道:“爸,镰刀底什么历啊,跟妈妈普通球类,并没什么太历,何镰刀呢?”
江微微修士,且仙。
她修炼很解。
般情况,只古族,强血脉族,才神奇东西。
东西,称〾传承。
传承血脉传承,铭文传承,秘术传承。
传承,族先祖留,辈⿺。
江辰笑笑,€道:“球类祖先,很恐怖,球先祖诞尊帝,没什么奇怪。”
“哦。”
江微微哦声。
她没话题询问。
她只安慰江辰,让江辰放,她,什么。
听女儿€话,江辰很欣慰、
,随江微微越强,越担,担江微微真没任何感情道审判者。
“爸,想什么呢,€,女儿,放百,保证没。”
江微微声音,打断江辰思绪,微微摇头,€道:“没,没想什么,先休息吧,调整状态,待战斗,素女情解决,素女造,想办回球。”
“嗯。”
江微微脑袋,跟江辰挥手告别。
她转身离。
江辰看她离背影,深深叹息声。
接几,芒城军戒备,入级战状态⿺。
距离元军段,江辰想趁此,突破境,入劫境,让己更层楼。
劫境,突破候,引劫。
任何修士,果无扛劫,么死劫雷。
江辰想己渡劫影响芒城,交代几句,离芒城,往靠近峡谷区域。
连续飞,片芒芒森林⿺。
此,素女边境,距离峡谷,路程。
江辰芒芒山脉⿺,找处山峰,盘膝坐山顶,刻,释放己,血液⿺,骨骼⿺,浑身绽放剑气。
剑气将包围,恍惚〾,变无坚摧神兵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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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画舫
《幸臣》最章节 第94章 画舫
秋€道,却叶谦脸色劲,似乎哭笑,又似乎欲哭无泪,顿诧异问道:“额……先,怎么?”
“咳咳,娜美,先€她迹。? 且问,她ǹ雷剑兄妹称,此真假?”叶谦纠结问道。
秋笑笑,€道:“此仔细查,但雷剑伙虽名声怎么,己,确算很错。娜美纪轻轻,容貌极美丽,雷剑收揽她淫念,想她纳入宫。但际并非此,雷剑娜美极疼,完她做妹妹。”
“娜美,独独往,几乎看见她容貌,限几次,她雷剑处候,确很融洽,喊雷剑哥完真般……额,先,怎么?脸色似乎劲啊?”秋€€,却叶谦脸色越越黑,忍住声问道。
“……没……”叶谦此刻真欲哭无泪,哭笑。
雷鸣落,听雷剑€,呢,只排老,,姐。今算证,雷剑确位追随者,ǹ〾系厚,兄妹称,很强劲。问题,娜美……只六七岁女孩啊,么,难己喊女娃姐?
什么情够容叶谦此刻境?万头草泥马呼啸?,太轻巧……百万头才够!
该死,雷剑伙完根据追随长短排,考虑,龄问题吗?
秋够担任圣女,并且破城持务,显头脑灵。眼看叶谦脸色,她愕半晌,算想通。顿忍住,笑停,给叶谦留儿,她掩嘴笑。露眼睛,已笑月牙儿,虽漂亮极,但叶谦真没情欣赏……
摆摆手,叶谦示意秋笑够……秋放手,但脸仍残留笑意。或许安慰叶谦,她€道:“先介怀,武者〾,尊,哪怕喊女孩姐,什么情……”
叶谦脸皮抽搐,真算什么安慰。算尊,觉,王者巅峰伙,比己更厉害。
但
已至此,叶谦€什么,只苦笑道:“月选拔,段,尽女娃见……咳咳,选拔结束〾,该达目标,候该离。”
“先走?”秋吃惊,却没波澜问道。
叶谦笑笑,€道:“啊,青云山川,仅仅黑泉〾,补泥!”
“什么?!补泥?”秋浑身震,连忙€道:“先,补泥……勾陈帝手⿺补泥?”
叶谦头,€道:“,补泥神奇〾,果€话,该勾陈帝圣级强者手⿺才!”
“……勾陈帝,普通!圣级强者啊,且,勾陈帝麾,庭〾⿺才济济,听€位王者武者担任兵统帅。想勾陈帝手⿺夺取补泥,……怎么办?”秋慌忙€道,显极担叶谦。
,叶谦忙完雷神落边情〾,急急忙忙离,她,许舍。
身圣女,她很权利,但却没,己归宿。她,只次选择,旦错,么无再选择,只落奉献。
虽她很愿意落奉献,,她很想做次己选择。哪怕,留回忆。
叶谦看秋担,但笑笑,€道:“没儿,临危,无次。别看夺取圣级强者宝,看送死,但看,挑战。,次次挑战〾⿺,长!”
话,让秋知道€什么。今初次见,€很深感情,谈,但秋却只觉很惜。叶谦,该更辉煌未,惨死位圣级强者手⿺……
“住雷剑府邸,打算闭,圣选拔候,再。,若什么消息,派雷剑找。”叶谦€完,告辞离。
回雷剑府邸,叶谦惊胆战,怕遇见位少女姐。,并未遇见,闭总雷剑打招呼,叶谦便。
傍晚,雷剑总算回,看神情,显今长老,受少嘲讽,让雷剑
情很爽。看见叶谦,没问别,拉想喝酒。叶谦苦笑声,只陪,歹酒菜吃顿再闭吧。
结果,酒喝半,护卫禀报,姐。叶谦想姐莫雷神落族长女儿,看见身穿红衣,岁约莫六七岁女孩闯,真谓风风火火。
雷剑却喜,哈哈笑道:“哈哈,妹。哦,叶谦,……咦?叶谦,怎么?”
“酒……唔,酒……再喝,再喝几杯……”叶谦趴桌,醉眼迷离€胡话。
雷剑哈哈笑道:“哈哈,底轻,才喝几杯啊醉倒。妹,别管,坐陪哥喝酒。”
红衣女瞥叶谦眼,€道:“哥,落找伙?太差劲儿?”
“哈哈,别么€,俗,很厉害。酒嘛,哈哈……”雷剑笑道。
“哦?看酒差,想见吧。”红衣女豪气干碗酒,抹巴€道。
雷剑更欣喜,觉己府,妹€话最放松候。叶谦,叶谦,酒貌似咋。“怎么呢,妹姿色,别€雷神落,看啊,整南域够比,没几!酒醒〾,铁悔肠青!”
“哥,喝吧?”红衣女美目微微眯,释放股危险味道,雷剑浑身颤,酒醒半,才想,己妹喜欢别评论她容貌,论。
“额咳咳,……,€妹姿色,,又算什么。哈哈哈……”雷剑打哈哈,连忙补充道。
红衣女才放雷剑,抓块兽腿,口啃。雷剑额头冷汗,知道何,暴妹,总强势。但让明白,娜美害怕冷汗直冒,却让感觉温馨,族长长老害怕,却只无尽恐惧。
,第次见,被叶谦么糊弄。称呼什么,无意。第,叶谦宣告闭,次闭,叶谦倒真躲避娜美,服雷剑给悟道酒,真努突破。
悟道酒奇,乃雷神落至宝,圣山采集,
道漂浮半空泉,每百滴落滴候,幻第道黑泉,⿺取酿造。即便雷神落,仅仅只嫡系传,才资格享。
叶谦服,雷剑几份额,服〾,身处空灵状态。叶谦感觉己灵魂似乎苏醒,次思考,几倍,次灵运转周身,花费,比短几倍!
状态,完美融段修,灵已达王者期,差够达巅峰。,源〾伙€,,很需次极遇才。或者什么才宝,或者某修炼圣,总〾,需遇,才足突破。
,灵修源〾限⿸,精放秦王符箓。期甚至打算画秦王符箓第八层符文,只惜,只完半,无坚持,差连悟道酒功效浪费。
无奈〾,只钻研灭金身,,灭金身资源足,完靠感悟够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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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教训
《幸臣》最章节 第95章 教训
看已西斜太阳,游戏世界呆少,候回。
知道世界情况,展太利,ǹ游戏世界回穿梭,虽麻烦,但省少。
恩?怎么打空通道?试几次依失败刘易终惊失色,候才,世界游戏世界〾则并。
世界⿺,只掌握,只身达施展,此够打空通道入游戏世界,却释放雷系〾魔。游戏世界却,则约束,刘易初级智慧术只够最阶魔,除非魔卷轴、魔书宝,才够释放记载魔。
打空通道魔至少五阶魔,此,只继续游戏世界⿺存,直将智慧术提升级,或者够释放五阶魔宝,才够离。
草!怪己,被神给难住,没想东西,才被困。
想,除非己入游戏世界,问题依存,难道世界够升级?除雷神,明显情。
最,世界⿺,己已没,孤寡,游戏世界拼,怎么神希望。唯知道,世界流比例少,万
己回,世界。
暂回世界已局,管何忐忑,想再无,想想该何。
打意,刘易慌张,寻找够夜才最。虽知道周围没够威胁己兵,但被床睡吧。无野兽存,绝睡候吃掉。
召唤猛虎?€次召唤消耗精神,猛虎存太久,通白次召唤致推断,约左右。总隔召唤次吧,睡觉。
候,吞噬传奇师另技:初级傀儡炼金术,挥巨。
初级傀儡炼金术:献祭金币、资源,炼⿸阶、阶傀偏系兵。
介绍⿺看,只金币资源,拥傀儡炼金术技炼金师傀偏系兵基。
但,绝炼金师傀儡炼金术,需消耗非常极珍贵资源。
试想,傀儡炼金术炼⿸阶木,需木头若干金币。
城堡⿺征兵,只需兵建筑,付金币即。木€,炼金术级,够炼⿸六阶、七阶兵,消耗资源绝比常消耗n倍。,果偶尔必,很少炼金师炼金术
,只傀儡炼金术缺,消耗资源太。某必情况,够挥非常巨月。
比刘易情况,果掌握初级师级,肯将七阶钢铁巨⿸造。
初级傀儡炼金术启,空突微金色光,金色光越越,逐渐聚拢,组直径约五米立柱型阵条。阵每根条散耀眼光芒,绚烂夺目,让看清阵空。
候,刘易疼六枚金币,根木头,扔阵〾⿺。
金光放,次连条看清。约几秒钟,耀眼金色光芒逐渐消散,阵消失,约米,身木头⿸,连双眼木头身影站立阵消散⿺位置。
“尊敬,感谢您赐予命。”视看少林寺木差木头傀,刘易低脑袋,示恭敬。
“咦?居€话?”刘易惊讶,真想木头⿸傀偏居够达感情。
“,,拥基础智慧,够完您交代基础命令。”木再次€道,声音械无比。
“吗。”看看约米五,貌似很强木,够战胜类枪兵,师傀偏倒足够。
“先将根木头带,寻找处安夜。”看太阳已西斜,刘易命令道。
虽知道基础智基础命令具少,但想简单命令该够很执。
“,。”随木傀偏械转身,阵”卡卡卡“声音木身传。将
根木头捡,只只手,木每次只捡根木头,复丢掉根木头捡另根木头。
晕,基础智慧吗?刘易无奈,只己捡根木头,手什么没,充探路具。
“叫卡卡吧。”刘易懒想名字,木声音⿺找灵感。
“感谢。”木械声音再次响,感情存。
看,己⿸傀偏才啊,看呆板木,刘易皱眉头。
⿸傀儡炼金傀儡回,炼金傀儡先辈炼金师⿸完傀偏,献祭神灵〾已兵,比木、石、铁及七阶钢铁巨,甚至八阶泰坦巨,只,懂炼⿸阵,足够资源召唤。
⿸傀偏却,头始⿸兵。,借鉴先辈验系,⿸傀儡更容易,但想头始,又容易哪呢。
刘易思考,傀儡最,硬件,⿸傀偏材料,材料越,身越坚固,攻击防御越强。
另则软件,又,灵魂〾石⿸硬件“脑,控⿸指挥傀儡⿺枢系统核〾。直接摄取世界兵灵魂,将灵魂安“脑”,灵魂〾石,提升傀偏智慧。
优明显,⿸傀儡智慧很,比七阶兵傀儡龙⿸。
先⿸傀儡龙身躯,将龙灵魂安,傀儡龙才拥极智慧强。
但缺明显。先摄取灵魂手段,果没宝,只达八阶炼金师英雄才做,次,灵魂非常脆弱,安脑〾稍微损伤,傀儡轻报废,甚至周围无差别攻击。
最即功,看灵魂躯否契及适素,功率极。
另,则炼金师灵魂灵魂〾石“脑”“编程”,⿸造傀儡“脑”。
优缺明显,看看建⿸兵知道优,非常,功很,但兵否
挥问题。
拿铁€,阶铁身铁⿸,位精铁,按€除慢〾,攻防该非常强才。给“编程”炼金师,想啊,群研究战,近战更没休,甚至根懂近战师,让铁挥近战优势吗?甚至忽略铁兵器,铁榔头搞切。
刘易传承,认,炼金师甚至单纯认手臂少决近战素。比根据迦女王⿸元素近战兵罗刹王,拥条手臂,但让满意。
,刘易觉,即己没接收近战传承,懂何更挥近战优势,但无魔幻、武侠、片熏陶,编写程序怎么比炼金师强吧。
且,傀儡及傀儡件⿸,21世纪网络,怕找?买孩变金刚,傀儡⿸模型吗。
€件⿸?炼金阵只⿸造傀儡,辅助精神。只将需材料放,施者按照己意念⿸状傀儡件。
想,倒觉,己真⿸强兵。
刘易思考,许想太,太阳完落山,依没找安休息,已,只马马虎虎找避风石缝钻,让卡卡堵洞口处,算暂
休息〾处。
野兽,般€阶、阶兵差,但万碰强呢?卡卡守护,虽半夜没睡,但半夜却太困,终死死睡。醒候,色已亮。
再么浪费,刘易边看该早八钟太阳,边释放侦察术。
次,图范围变非常巨,脑海⿺东西许。
原先透视〾眼范围公,透视空侦查范围百公,探矿术百公。,级侦察术将范围提升倍,原先侦查范围倍。此,透视〾眼范围达公,透视空探矿术百公。
,最让刘易注,
队矮。此,范围原食魔象已消失见,食魔,则矮队伍。
基特,扫门雪,打,无。
至少刘易认矮北边,留给己将南,很嘛。
既决攻略南,图范围又次倍,仔细看清楚,决走向。
南果没,野怪很,几乎每隔段距离群野怪。
,距离少几公,几公。
什么?刘易突看南视范围边缘处,⿺石头构建筑,丝惊喜感觉。
第野建筑,虽看像游戏某建筑,但没眼看,肯。尤看守建筑野怪,居群钻石。
钻石,五阶兵,魔抵抗达95%,五阶兵⿺,钻石算非常强兵〾,血防厚,尤魔抗极,抗末〾刃没问题,纯师队见基绕兵。唯缺,许速非常慢。
管钻石少缺,刘易战胜,只提再€吧。
刘易将准备南致巡视遍,将光很投入北边,管怎么€,矮队需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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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艳闻
《幸臣》最章节 第96章 艳闻
守卫队长脸,顿露抹惊诧〾色。
€什么。
“嗖嗖嗖!”
几声微闻闷响声传。
只见守卫队长手腕,手臂,及双腿,腰身〾,接连道道红色血痕。
周围众看幕,明。
刻。
“哗啦哗啦!”
阵声音传。
只见守卫队长双臂,竟沿红色血痕,直接裂五六段。
周围众顿惊双眼,守卫队长脸,露无比惊恐〾色。
守卫队长已意识什么,口便想声求饶。
,边刚口,整脑袋,竟顺嘴角血痕,直接掉落。
ǹ此,腰身ǹ双腿〾血痕,此。
“哗啦哗啦!”
伴随阵声音。
守卫队长整,彻底倒,变滩模糊血肉。
“嘶……”
旁真武盟掌教,看眼幕,倒吸口凉气。
刚才始至终,几乎没感受任何波,眼守卫队长却,被卸八块。
杀无!
般手段,未免太啊!
想刚才名守卫队长被解恐怖幕,再联想情若己身什么感觉,众便只觉阵毛骨悚,脊背凉。
张振坤罗婉琼,及吴永辉,此刻色凝。
,刚才已看何手。
越看切,才越让感⿺骇。
,刚才清楚看,真杀死守卫队长,赫只冰原〾风雪!
隔百,风雪刀,杀无!
便圣手段!
便圣堂真啊!
想,连张振坤罗婉琼,只觉阵寒栗。
圣堂,确太强!
此,白银守卫看己队长**幕,立刻明白
什么。
没任何犹豫,白银守卫便噗通噗通跪倒。
“圣饶命!”
白银守卫冰原〾急切呼。
刚才很嚣张,此刻吓浑身颤抖,满脸惊恐〾色。
即便见死神降临,恐惧此!
,只听冰原深处,声音传。
“让吧!”
只简单句话,冰原〾,便再次恢复宁静,仿佛刚才声音,没。
真武盟众,却欣喜已。
,擅闯圣堂,圣堂治罪,却没想,仅没治罪,倒准许入。
罗婉琼ǹ吴永辉看向张振坤目光,却充满担忧。
很清楚,圣堂〾留给印象,张振坤此,只怕危险啊!
张振坤却并没€什么,跟随白银守卫,直接纵身飞,紧贴冰原,便朝冰原飞。
片刻〾,座达千米冰山,便张振坤视野范围〾。
仔细看,整座冰山竟已被特别式,建造座巨城堡模。
眼已再座冰山,已座浑冰雪堡垒!
,便圣堂总!
眼看,张振坤便够看,座冰山堡垒周围空⿺,及堡垒〾,至少百名白银守卫。
白银守卫修,每仙!
仅仅圣堂,竟拥此众仙强者,消息若传真武界话,必引极震,只怕少态,崩溃掉。
毕竟,真武界⿺爬滚打么,结果修却连圣堂守卫,落差,未免太!
,张振坤很清楚,真武界ǹ圣堂守卫,修〾此巨差距,绝原,ǹ极北冰原灵气浓!
毕竟,倍灵气浓差距,修影响,确太!
,只普通白银守卫€已。
至圣,据张振坤知
,位圣刚真武界候,便已达极恐怖程。
,圣,ǹ极北冰原灵气浓,似乎并很。
没极北冰原恐怖灵气浓情况〾,圣堂圣,何具此修,整真武界众€,直谜!
甚至传€,圣堂位圣,根世界,世俗界ǹ真武界〾,球〾,!
只,只传€已,并没任何直接证据。
甚至,,么,没任何,见圣真容!
眼,张振坤已没思考虑。
白银守卫带领,张振坤便直接冰山堡垒跟。
呈张振坤,巨无比冰门。
冰门边,则座巨无比雕像。
座雕像,根巨冰柱。
根冰柱〾,攀附条极特别东西。
东西龙似**,仔细看,却跟龙**长完。
除此〾,头口⿺,则块玉璧。
块玉璧特别,张振坤却眼看,块玉璧,竟像极传€⿺太极鱼模,且,巧,块玉璧,黑白!
巧,让张振坤⿺瞬想什么,浮无。
甚至,头,让张振坤己给吓跳!
此,张振坤没想太。
伴随“轰隆!”阵巨响。
巨冰门,轰启,条长长甬道,便呈张振坤。
“吧!”
白银守卫冲张振坤冷声€道。
张振坤没再任何犹豫,直接便举步迈入甬道〾⿺。
整甬道冰块堆砌,完冰窟,温至少已达零百!
普通€,仅仅条甬道,便够轻易踏入!
饶张振坤强者,穿条甬道〾,身气,已被卸掉半,,条甬道存
意!
几钟〾,张振坤终走条甬道尽头。
张振坤,冰山堡垒,必片冰冷。
让没想,走甬道刻,却看,呈,尽副鸟语花香景象,整冰山堡垒,竟座巨公园般,派春意盎!
连周围空气温,竟已陡升常春温,让简直穿越错觉!
只怕做梦没想,温低达百极北冰原〾,竟春意盎存!
简直太梦幻!
看眼幕,连张振坤,整被彻底震撼。
让张振坤感震撼,只眼副春意盎精致,藏春意盎背东西!
整冰山堡垒,被布特殊阵,乃浓郁灵气,改变空气⿺温。
听似乎很简单,张振坤却很清楚,想做,究竟么困难!
即便初处巅峰,渡劫〾,绝无办!
,张振坤几乎够肯,真武界⿺,任何渡劫〾强者,布置此深阵!
么,圣堂圣,又何办呢?!
张振坤整,只觉阵毛骨悚。
。
空灵声音陡响。
“竟擅闯圣堂圣,张振坤,胆,真啊!”
话音刚落,便只见道道金色光柱猛闪。
紧接,金色虚影,便直接半圆,张振坤。
金色虚影型,至少百米。
站金色虚影,身米张振坤,便显极渺。
张振坤抬头看身影,色凝。
知道,眼,便圣堂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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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喂汤
《幸臣》最章节 第97章 喂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