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莽》 第一章 田不满 月色如冰,霜镇百里乱葬岗。 田不满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时候,肚子饿得厉害。 他抓起墓前摆着的果子贡品便胡乱往嘴里塞去。 昏暗夜色下,那一双凤眸亮得骇人。 “狗洋鬼子,想不到吧,你们的洋枪在老子身上留了十七八个血洞,愣没要了老子这条命!等老子吃饱喝足,再抽你们的筋,扒你们的皮!” 田不满,沧州人氏,师从国术大师李书文。 他武学天赋极高,没有五年便将八极拳、连环腿,刀枪剑术练得样样精通,打败沧州无敌手。 如果不是八国联军打入了京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压不住一腔血气入了义和团。 现在不说是一大开山立派的宗师,也能在某个王爷贝勒府邸里寻一份报酬丰厚的差事。 可谁让他天生一副贱骨头。 等将贡品一扫而空,田不满稍稍恢复了一些体力。 他抬眼向四周看去,寒鸦枯枝,荒坟满野。 很眼生,没来过。 “这群狗崽子,把老子葬到了什么鬼地方!” 田不满骂了一句,心下却有些惊疑。 他明明记得在自己闭眼前,身子都快被打烂了。 这都能死而复生,那只能说明是邪不压正,老天开眼。 田不满不再想那么多,提起一旁摆着的半坛烧酒便准备起身离开。 可他猛地往起一站,整条右腿便剧烈疼痛起来,像是有人在拿着条锯干擦擦地拉扯他的胫骨。 骨折了! 田不满先是稳住身形,接着缓缓坐下,撩起衣衫下摆,再解开绑腿、脱了鞋袜,最后撸起裤管查看伤势。 不对。 他平日里就着一身粗布短打,哪里穿过这么精细的衣衫。 还有这修长的十指、细长的小腿,更是跟他没什么关系。 他先按住心中疑问,鞠了一捧烧酒涂抹在淤肿发青的小腿上。 饶是他心志坚毅,此番火烧的剧痛涌上天灵,也不禁咧嘴抽气。 清洗了伤口,他又翻找出了两块发朽的木板将小腿固定住。 此时他已经是满头大汗,稍作平息,他又双手捧起酒坛,稍稍倾斜,让月光照入。 借这面水镜,田不满看清了自己的脸。 霎时,他险些将酒坛给丢掷出去。 这不是他的脸,他好生一个粗壮的黑脸汉子,此时竟成了一个细皮嫩肉,十七八岁的清秀后生。 看装束,是个道士。 而且他脖子上还有半圈儿结了痂的骇人伤口,猛一看上去,就像是有人用一条乌黑的麻绳勒住了他的脖子。 田不满咽了口唾沫,他手下有个做过道士的兄弟,曾对他讲过不少离奇的神诡异事。 “我这是借尸还魂了?” 想到这一点,田不满激动自语:“好兄弟,该着咱俩命不绝。你半条命添我这半条命,又活生生捏出个人来。” 兴奋过后,田不满又开始研究起自己脖子上这道骇人的伤口。 作为受伤与让人受伤的行家,田不满的验伤功底丝毫不逊于衙门仵作。 伤口极深,几乎要斩断颈骨。 应是斩骨刀或者大砍刀一类的厚重兵刃所致。 “刀从正前方砍来,腿骨被打断……” 田不满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与脚腕,分别都留有手印形的淤青痕迹。 小道士遇害前的场景瞬间在田不满的脑海中构筑起来。 一人手持棍棒,狠狠落下,先砸断他的小腿,让他丧失逃跑能力。 接着,再冲过来四人,分别按住他的四肢,将他仰面朝天按死在地上。 最后,行凶者持刀上前,手起刀落,一刀斩在他的脖子上,立时夺去了他的性命。 这简直是惨无人道的虐杀之举! 田不满怒发冲冠。 他回身看向坟丘,道:“也不知你得罪了什么恶人,竟遭此横祸。但今日你我一体,你的仇便是我的仇。即使那人是天王老子,这仇我也会想办法给咱们报了!” 说罢,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子,寻了根木棍做拐杖,提起半坛酒便寻觅起下山的道路。 他现在要做三件事。 第一,查清自己是谁。 第二,治好这条断腿。 第三,报仇雪恨! 这山间遍是乱石白骨,蛇虫鼠蚁。 为了防止断腿再受伤,田不满走得很慢。 忽地,他脚下一硌,像是踩到了什么异物。 他还没来得及抬脚,就听一尖利嗓音在地上响起,威胁道:“快把你的脚挪开,若踩坏了爷爷的脸,定叫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田不满低头看去,开口说话的竟是一具惨白骸骨。 他心中没有丝毫惧意,只道当今果真是大乱的世道,妖孽丛生。 “快把你的脑袋挪开,若硌坏了爷爷的脚,定叫你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 骸骨见田不满如此英勇无畏,立刻收敛了声调,求饶道:“爷爷明鉴,我并非故意要硌爷爷的脚,是有人将我移到这里来的。” 田不满心中愤然,冷笑道:“别人有意挪你,你不害他。我只是无意踩你一脚,你便要我魂飞魄散?” 骸骨连声辩解,“那人阳火正旺,气运太盛,小的不敢。” 田不满闻言自觉又好气又好笑,“现在连鬼怪也学会欺软怕硬了。” “不不不。”这时一阵冷风吹进骸骨的头颅,发出呜呜咽咽类似哭泣的调子,“小人倒也不敢真的害你,只是说些大话来吓唬您。” “没来由的,你吓唬我干嘛?” “只是想请您把我丢进坑里掩埋了,我也好入土为安,不做这受风吹雨淋的孤魂野鬼。” 田不满很不满意,“若有求于人直接说就是,装神弄鬼干什么?” “我就是鬼。” “……” 离这里三四丈开外倒有个土坑。 “踢你一脚受得住吗?” “受得住,受得住!” 田不满用脚尖钩住骸骨下肋,快速一弹,那幅骨架子哗啦啦飞到空中,转了两圈儿,啪一下摔进了土坑里。 “谢道长成全!” 田不满走过去,开始往骸骨身上培土。 “道长今日送我这孤魂入土为安,转世轮回,大恩大德来世不忘。往西走二里地的老槐树下藏着我的一些家私,若道长不嫌弃,自拿来取用。”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田不满闻声发问,骸骨却不说话了,它被黄土掩埋住的部位开始快速腐朽,俨然已化为了齑粉。 “都是江湖沦落人,你且安心去吧。” 田不满叹了口气,拖着一条伤腿,用土将骸骨埋了个严实,才准备起身离去。 可这时,一个拳头大小的白色光团竟从土下飘了出来。 “鬼火?” 田不满凝望着光团,忽然,那光团化作一道流失,急速射入了他的眉心之中。 霎时,田不满的眼前一阵眩晕。 恍惚中,他看到自己的脑海中出现了一本蓝皮大书。 “哗!” 大书翻开,那光团拓在泛黄的空白书页上。 一阵龙飞凤舞过后,书页上竟显出一具骷髅的图样。 图旁书四字:白骨化傀。 第二章 神仙术 对于蓝皮书的出现,田不满恢复清明后并未感到诧异。 自打他记事起,脑子里便有这么一本无字书。 对于他而言,这书就如同自己的四肢五官,若消失了才显得奇怪。 可他与旁人提及过这本书后才知道,原来脑子有一本书是自己的特例。 就连读过七八车经史子集的老学究,闭上眼看到的也是一团浆糊。 但他爹娘不这样想,笃定他就是文曲星下凡,砸锅卖铁送他去读了几年私塾。 很明显田不满不是那块料,要不然也不会去学武。 当然,一开始也没少花银子。 “白骨化傀……” 他在心里只将这四个字轻声默念一遍,地上便“砰”地炸开一个小洞。 紧接着,浓重的青烟好似瀑布倒悬一般从洞中喷涌而出。 田不满大为错愕,拄着木棍连连后退。 青烟里,隐隐可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形。 “你是谁!是人是鬼!” “你是谁!是人是鬼!” 那人形操作浑厚的嗓音学起田不满讲话。 田不满心中惊怒,依着拐杖,将身体重心放在完好的左腿上,捏紧了右拳,暗自使上劲道。 青烟很快散去,一个赤条条的男人出现在田不满面前。 “这……” 田不满错愕住了,眼前此人他再熟悉不过了。 黝黑的皮肤,硕大的五官,铁打的筋肉,这分明是前世自己的模样。 “白骨化傀…白骨化傀…难道是由白骨变化的傀儡……” 他心念一动,脑海中书页合上。 霎时,面前的“自己”便炸为青烟,消失在原地。 他再翻开书页,默念“白骨化傀”,自己则又在青烟升腾中现出了身形。 田不满感觉有趣,接连重复了几次。 他曾听道士兄弟说起过,道法中有一门傀儡术。 有用金铁所铸的机关傀儡,有用死尸炼制的僵尸傀儡。 只要念动口诀,这傀儡便能行动自如,为人驱使。 “要是我也会这口诀,干脆让他背着我走……” 田不满心中只是刚冒出这个念头,那傀儡竟一步跨过来,转身托起他的双腿,身子一起,就将他背了起来。 第三章 六天王 田不满躺在地上,闭着眼装死,暗中驱使着傀儡快步冲下山去。 庄稼人最信鬼神之事,若她认识自己现在这具身体的原主,定然已经知道自己死了。 自己若贸贸然显出生机,岂不是要把人吓疯。 还好自己得了这具傀儡,自己不方便干的事全能驱使他做。 傀儡甩开两条长腿,加速往山下急冲两步,紧接着纵身一跃。 八尺高的莽汉宛如天神下凡,轰然落在妇人身后,双臂一展,将这些口袋似的妖物尽皆拦下。 “啊呦!” 妇人被这么一吓,一时慌神,重重地摔趴在地。 而借着傀儡的眼睛,田不满这才看清,这些翻着跟头前行的口袋,还真是一个个鼓囊囊的大麻袋。但也不知被施了什么邪法,竟变成了活物。 麻袋们没长眼睛,依旧往前方闯。 “砰!砰!砰!” 一个接一个撞在傀儡身上,却不能动其身形分毫。 就这点儿本事也敢出来害人! 田不满心中冷笑,身子往前一滑,提膝弯腰,双臂做个撞钟式,瞬间将一个麻袋连腰抱起,最后高高举过头顶。 只奋力往地下一摔,丝帛破裂声顿时传来。 麻袋摔成碎布的同时,一片黑影扑棱着飞到了半空。 等离远了,月光裹上。 方才看清,这竟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浑圆眼珠,都长着类似蜻蜓的翅膀,瞳孔赤红。 待升到高处,这些眼球又一个个爆炸开来,化作血雨纷飞落下。 与此同时,一个青色的光球破开血幕,化作一道流光,倏地飞到槐树下,从眉心钻进了田不满的脑海里。 大书翻开,青光落下,在第二页绘出一条麻袋。 画旁书三字:再生术。 田不满一怔,渐渐砸吧出了这大书的妙用。 只要斩杀妖魔,便能得到神通道术吗? 他暗自驱动这再生术,霎时,一股暖流从他天灵处倾泻而下,灌入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突如其来的舒适酸麻,险些令他呻吟出声。 在暖流的温养下,他骨折的小腿正在快速被修复。 另一方,闻到同类血腥味儿的麻袋妖们这才感到害怕,纷纷逃跑。 田不满刚想驱使傀儡追上,就听那妇人哀求道:“多谢壮士救命之恩,千万莫再伤这些青苗神的性命啊!” “哦?这些妖怪想害你,你却称它们为神?” 妇人抬起头来,梨花带雨。 她年纪看上去已经不小了,但神态间却透着一股勾人的狐媚。 “壮士有所不知,若没有这青苗神护住田地,捉拿蝲蛄、蚱蜢,我们哪里年年都有这样的好收成。可往年这些青苗神只有在庄稼抽芽的时候才会现身,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现在跑了出来,还性情大变,攻击行人。唉,若清霄观的两名道长还在就好了……” 田不满没有说话,通过傀儡的双眼冷冷注视着妇人。 妇人则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 “哦?道长?” 过了片刻他才道:“我刚才路过山上的乱葬岗,倒是捡了个道人,你过来瞧瞧,是否眼熟。” “在哪儿?” “那儿。” 他一指大槐树。 妇人忙跑了过去,一见到躺在树下的田不满,立刻趴在他身上痛哭道:“诶呦!小月道长啊!你怎么从坟里爬出来了!” 好大的一股骚臭味儿。 田不满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刚才他就感觉这妇人不对劲。 并不是因为她深更半夜出现在田地里。 丰收时节,庄稼人为防盗贼,夜里守田是常事。 而是这妇人见到一个陌生人突然出现,竟然没有丝毫惧意。 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这时,田不满操控傀儡走到妇人身后,说道:“我刚才路过山上的乱葬岗,看到坟头上趴着一个人,见他还有呼吸,便把他背下来了。” “不可能!” 妇人尖叫道:“我亲眼看到小月道长被那些贼人按在地上,用大刀剁了脖子。活不了的,活不了的!” “是死是活,你探探他的鼻息不就知道了!” 妇人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往田不满鼻下一放,接着脸色一阵青白变化。 随即,她倒抽了一口冷气,连忙朝四方跪拜,口中反复念叨着“老天开眼”。 “你认识他?他是被谁害成这样的?” 妇人停了下来,望傀儡一眼,怅然道:“此处叫枯槐岭,往北走二十里是离水县城。往西走四十里地是红云山,那山上有座清霄观,这小道长名叫流月,打小就跟随师父纯齐道长在观中修行。” 这些地名田不满一个都没听过。 “这师徒二人平素里时常下山行医施药,斩妖除怪,救助穷苦,是远近闻名的大好人。” 说到此处,妇人眼中烧起了两团怒火。 她狠声道:“可他们命不好,惹来了无妄之灾。往南走二百里,有一座六盘山,那山上住着六大天王。” 六大天王? 田不满一怔,问道:“这六大天王是神仙还是妖怪?” “呸!” 妇人啐了唾沫,不屑道:“只是六个凶名远博的贼头,起了个天王的诨号,来涨自己声势。” 原来是山贼,狗一样的东西,田不满心中冷笑。 “按理说,道士是清贫的出家人,怎么就被山贼盯上了?” “七天前,那六个贼头放出风声,扬言要攻打离水县城,还说要先占了清霄观做歇马的营帐。”妇人抽了抽鼻子,“若别人听了这话,早就逃命去了。但两位道长侠肝义胆,岂能任由贼人为所欲为。一听到这消息,纯齐道长便去了城里找县太爷商议防贼对策,留下小月道长一个人看家。可第二天,这六个贼头,便骑着快马,奔袭了清霄观。可惜了这小月道长,与贼人对峙,宁死不屈……” 可这一个少年,又怎对付得了六个杀人不眨眼的山贼! 田不满心中业火腾起千丈。 “砰!” 势杀此六贼! 傀儡一拳击出,将那大槐树干击了个通透。 接着,他冷眼瞥向妇人,厉声喝道:“你又是什么东西!一个农妇,又怎能目睹山贼杀人!” 妇人闻此高喝,身躯战若筛糠,转了个身想跑。 田不满却睁开双眼,一把抓住了妇人身后露出的大红尾巴,起身一抖落,她一身衣物便呼地盖到了地上,展出一条好大的红色身躯。 第四章 离水县城 “原来是只狐狸精!” 田不满心中烦闷,自打睁开眼,就没碰见一个人。 “壮士饶命,小红此来只为报恩,断然不敢包藏祸心!” 它昂起前躯,抱着两只小爪子不停作揖,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报谁的恩?” 狐狸道:“十年前,奴家还未修成道行,不幸被猎户射中,即将被剖腹剥皮之际,幸得小月道长相救,才捡了一条性命。这是活命之恩,奴家怎敢不报。” “你仔细说来。” 田不满松开了狐狸的尾巴,将它扔在地上。 红色烟雾随即从地上升腾而起,将它笼罩。 待烟雾散去,这狐狸竟幻化成了一个身着红色裙衫的二八美娇娘。 红粉骷髅,田不满向来不为其所动。 “小月道长下葬后,我便日日在其坟前守着。今日见您从坟中爬出,大感惊诧。” 她这时跪在地上,语音娇软,“我开始以为是哪里来的恶鬼占了小月道长的遗体,不敢擅动,便一直在您身后尾随着。可当我见您被游魂所辱,却得饶人处且饶人,帮他入土为安,便断定您是个古道热肠的壮士。所以才演了这出戏,只为将小月道长的前因后果告知。您将来行走江湖时,也能多加个小心。” 田不满闻言叹了口气,刚才那骷髅是,这狐狸精也是。 也不是不能说的话,却非要拐弯抹角,折腾这一大通。 可想想也是,亲朋好友之间有话直说尚难,更别说这人妖有别。 但这道士有人心,狐狸有人心,偏偏那群滥杀无辜的恶贼生了一挂狼心狗肺。 想到这一节,田不满越发愤慨。 他道:“我师父现在怎么样了?” “您是问纯齐道长?” “不错。” 小狐狸吧嗒吧嗒地掉起了眼泪,“纯齐道长回山后,怕那群恶贼将来占了山头,掘了小月道长的坟墓,便不辞辛劳将小月道长葬到了这里。随后,他一人提剑上了六盘山寻仇,便再也没有下来。” 闻言,田不满坐了下来,皱眉凝思。 这不合常理。 那老道听闻山贼要攻打县城,第一时间的选择是去找县令商议对策。 这说明他是个冷静有谋划的人,即使回山后见徒弟被人杀了,要寻仇也不会如此鲁莽行事。 “清霄观怎样了?” “被几十山贼给占了。” “官府可曾出兵?” “不曾。” 田不满冷哼一声,对于此事的始末有了一些眉目。 小狐狸望着田不满的脸庞,见他一直凝眉思考,心中伤感。 果然已经不是原先的魂儿了,不然他一定认得我。 “壮士,来龙去脉你已经知晓了,尽快逃命去吧。” “逃?” 田不满笑了,他要干的事儿已经干完了两件。 腿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那术法果然神奇。 自己的身份以及仇人是谁,他也知道了,现在就差报仇雪恨了,他怎么会走。 “这里离京城有多远?” 他冷不丁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不知道。” 小狐狸摇了摇头。 “奴家从未出过离水县。” 田不满点点头。 这个他不着急,京城乃一国之都,总有人知道的。 想罢,他站了起来,“一直往南走就是六盘山?” “对。” “好。” “壮士要往哪里去?” 看他转身,小狐狸急忙问。 “六盘山,去剿了这群贼寇。” 田不满淡淡道。 “万万不可!” 小狐狸心中感动,但还是一把拉住了他,警告道:“先不说那贼窟恶水险山,六大贼王依势建寨,构筑出来了一道神仙难过的绝险天堑。就单单说那山下盘踞的一千火枪兵,壮士就难以应对。” “你说他们有一千杆火枪!” “只多不少!” 田不满呆住了,火枪这玩意儿他们那伙子弟兄里,一千人都不见能有一把,这帮山贼到底是什么来头? “即使您侥幸过了这一关,后面还有龙虎天王和他手下的三百铁甲兵在等着您呢!” 话音落,小狐狸目不转睛地盯着田不满的动向。 见他沉默不语,背着手往山下走去,心中大感庆幸。 庆幸这小月道长的躯体逃过了再次被损坏的一劫。 “继续说啊!” 小狐狸吓了一跳,看向田不满,“说什么?” “六盘山的底细,你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说完,田不满继续向前走,方向是红云山。 小狐狸“哦”了一声,蹙眉跟了上去。 离水县内,县令府邸。 夜正深,但府邸正堂之中却灯火通明。 县令李竹坐于太师椅上,瘦长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探着,整个人活像只大虾米。 而一旁的烛火又只照亮他的尖利的下巴,三捋细长的胡须被光影拉长,显得格外恐怖。 下方跪着一中年男子,双手将一长匣举过头顶。 “呈上来吧。” “是。” 李竹接过匣子打开一看,满意地点点头,道:“几位寨主有心了,你回去复命吧,就说东西我已经收下了。” “是。” 等男人退出客厅,一名美妇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相公,这六盘山的贼人,你还是少和他们走动为好,听说他们已经把红云山给占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攻打县城呢!”她不无担忧地说道。 “妇人家的,哪里来的这么多话。”李竹不耐烦地摆摆手,将匣子交给她,“把东西收进库房。” 美妇叹了口气,不再言语,接过匣子走了出去。 她来到存放财物的库房里,在要放下匣子离去时,鬼使神差地打开看了一眼,发现里面所装的竟是一柄赤红如血的桃木剑,剑身上裂开一道漆黑如墨的缝隙,似不停有黑雾散出。 美妇打了个寒战,随手将匣子扔到一个角落里,便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屋内虽未点灯,但所存宝物所释放出来的光华,足以将黑暗驱散。 忽地,只听“啪”一声。 那匣子竟然被一团黑雾给冲开了。 随即,那黑雾泄到地上,渐渐地凝出个人形。 他身形佝偻,须发垂地,十根尖利的指甲因为过长而打起了弯儿,浑身散发着乌黑的浊气。 待身体彻底成型,他便开始在屋中缓缓踱步。 等走到一张美人图前时,他停了下来,用指甲在那画上一点。 接着,便见那画上的女子像是活了一样,竟在画里跪了下来,娇滴滴地喊道:“贱妾拜见主人。” 他没有理会,继续向前走,指甲连点数下。 第五章 兵分两路 深夜,大山如墓。 红云山脚下,田不满正盘腿靠着一棵大树,闭目养神。 忽听身后草木一阵窸窣,一只狐狸钻了出来,奔至他脚边盘下。 待一阵红雾腾起、消散,少女便跪在了他的身前。 “恩公,我探查过了,那六盘山的土匪已经撤了。” 说着,她用衣角擦了擦眼颊。 “果然,那六盘山攻打县城是假,其意在清霄观!” 田不满睁开双眼,骨折的小腿已然在再生术的滋养下恢复如常。 他站起身,双目炯炯,“走,我们上山瞧瞧。” 约莫半个时辰后,在月光的映照下,轻霄观那巍峨的山门赫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田不满加快了脚步,奔至道观内,只见院落中已无下脚之地。 除了匪徒遗留下来的腌臜之物外,院内土地竟被翻掘了一个遍。 看到眼前景象,田不满立刻笃定道:“他们是在寻宝!” 小红一脸好奇,“寻什么宝?” “进去看看。” 田不满没回答。 大殿之中的景象更是惨不忍睹,不管是神君塑像,还是历代道长的牌位,都被砸了个粉碎,地板上暗红的血迹,是无声的见证者。 砸人牌位,这是有多大仇恨? “两位道长可与土匪有世仇?” 小红摇了摇头,“两位道长从不与人结仇。” “这就怪了,我们再去别处看看。” 他说完走了出去,小红环顾眼前废墟,暗自流泪,忽而看到角落中遗留下的一柄桃木剑,她上前捡起,随即跟了出去。 二人出了道观,在四周转了一遭,于道观后方,发现了一处被掘开的墓穴,棺椁被砸碎,所葬骸骨散落四周,上面还沾染了许多污秽物。 “这群贼人,怎将清宵师祖的坟墓也给掘开了!” 小红呼喝一声,捡起倒在地上的牌位。 田不满眼尖,见牌位上书“吾师清宵祖师之墓”。 他暗暗思索,掘地、挖坟,像是在寻找宝物。 但是毁牌位、亵渎尸骨,又像是在泄私愤。 如果是官府与土匪私通,为夺清宵观中宝物,设套害死了纯齐师徒,那再干其他事倒显多余。 难不成此事之中,还另有人暗中挑拨? 越想田不满越头疼,忽而高喝道:“想那么多作甚,只要是仇人,一并宰了就是!” 两人重新殓葬了尸骨。 田不满跪地叩首,立誓道:“师祖在上,咱田不满,借小月道长身躯还魂,今后便是您座下弟子。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说罢,他站起来,对小红道:“我们走。” “去哪儿?” 田不满暗运神通,将傀儡召出,道:“我们去县城。他,去六盘山。” 三天后。 六盘山。 鹰泣峡。 此时正值黄昏,硕大的太阳垂落天际。 站在峡门往前方眺望,那狭长的山谷仿佛变成了一柄能刺破天际的血红色利剑。 哗啦! 十几名站在峡谷入口处的土匪,猛地端起长枪,对准正往此方行来的一老一少。 “你是谁!” “我是我!” 平头老者一手扶着老腰,面对问话,漫不经心地举手招呼一声,嘴角抽着冷气。 “原来是张大夫。” 土匪们没有放松警惕,转手将枪口对准老者身后的中年男子。 “这位好汉是什么来头?” 看到陌生男子雄壮的身量,土匪们都暗自心惊,想那山中的六位天王,都无如此磅礴气势。 张大夫笑了笑,赶忙立刻上前说和,“放下放下!老朽上山采药,不慎摔了一跤,折了这老腰,险些葬身狼口。” 说着,他回身一指黑脸壮汉,“若不是这位英雄出手相助,吾命休矣。他是个哑巴,现在没有着落,我便带他回山,准备引荐给六位天王。” 土匪们闻言放松了警惕,嘻嘻哈哈笑作一团,领头的说:“好好好!我家天王最喜英雄侠士,兄弟尽管随我家先生回山,将来谋个荣华富贵!放行!” 男子憨笑一声,抱了抱拳,趁土匪开门之际,他凝目抬头看去。 只见峡顶之上,有十数道黑色剪影正在来回巡逡,都背着枪、托着鹞子。 有如此天险护持,这六盘山真是万军难破啊! 田不满心中感叹一声,便操控着傀儡随张大夫一同进入了峡谷。 谷内狭窄,容不得两人并行。 傀儡在后,不断听到炸雷声于耳边接连响起,如魔君嗔怒。 张大夫回头安慰一声,“莫慌,这是在打枪呢。” 两人行过七八百米后,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平坦的谷地出现在田不满眼前。 谷内扎着几十个营寨,人影憧憧,有人在跑马,也有人在靶场练枪,角落里用麻绳捆着二三十个妇孺,正哭得撕心裂肺。 田不满暗暗心惊,那小狐狸所言不虚,这六盘山的火枪,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灰蓝的空中,豁然飞起一条蜿蜒巨大的火龙。 那是六座错落有序的高山,山顶建着营寨,六山之间用铁索桥连着,现在他们点起了火把。 “今夜你先在我营里歇息,等明日我通报了天王,再带你去引荐。” 田不满按下心思,操控傀儡跟张大夫穿过人流,进入一处小营帐。 离水县城,一小旅舍内。 客房里,田不满操控傀儡躺下后,便缓缓睁开了双眼。 “好一个凶险魔窟。” 他从床上坐起来,如释重负地呼出口浊气。 自三天前从清霄观下来,他便与小红进了县城, 他一开始的打算,是先让傀儡摸清六盘山一带的形势。 等自己将狗官刺了,再寻时机上山杀匪。 但远距离操作傀儡耗费精力太大,要心无旁骛。 他只好专心操控傀儡,将探查县令府邸的担子交给了小红。 她本是只狐狸,做刺探任务,比自己要方便得多,这三日已将县令府邸的布局摸了个七七八八。 自己分身这边也大有斩获,本来只是想埋伏在周边按兵不动,必要时为自己提供支援。 却没想到顺手救了个采药老者,便顺理成章地混入了六盘山内,这倒为他省了不少力气。 田不满起身,推开窗户,让夜风灌入,清冷的街市映入他的眼帘。 极目远方,他神情稍显凝重。 在城里的这几天,他又打听到了许多他未曾听闻过的消息。 比如说,这里的人们都不知道大清国,只说这里是大衍国。 人们虽然也用铜钱消费,但更常用的是一种用纸做成的票子。 而当他提起八国联军,众人更是面面相觑。 都说京城虽然也在打仗,但总归是自己人打自己人,跟外国人没有半毛钱关系。 腾龙蒸汽公司他们倒是都听说过,就在本省的省会——浦家集。 “难不成我飘到了外国?” 脑子里一生出这个想法,田不满顿感荒谬,立刻将其打消。 此方百姓的吃穿用度、生活习俗,还有语言文字,与他前世一般无二。 只是不留辫子,皇帝好像也不姓爱新觉罗。 他喃喃道:“将此方事了,便立刻去浦家集,那里是省会,消息灵通。” 第六章 道衣夜行 忽而,几名兵丁从街外走过,边敲锣边扯着嗓子高喊,“县令府诚聘能人异士,待遇从优,善降妖除鬼者,赏钱三千!” 闻声,田不满的思绪被拉扯了回来。 这几天离水县城不太平,听说县令府中鬼魅丛生,闹得人心不宁,上下不得安生。 乱些好! 浑水才能摸鱼。 想罢,他躺回床上,准备再养养精神。 啪! 啪! 过了小半个时辰,有人轻扣房门。 “进来。” 话音落,一道赤红色的娇小声音便推门而入。 “恩公。” 小红闪身,她从口袋里掏出包火柴,先将油灯点了。 灯火摇晃,映着她的粉面朱唇。 田不满刚坐起,小红便走过来,半蹲在地上,细心地替他穿上鞋袜。 田不满心里虽然别扭,但晓得她是在对自己这具皮囊报恩,也没有多说什么。 这皮囊自己占得,别人也伺候得。 等拾掇完毕,田不满沉声道:“走,杀贼。” 小红闻言身躯一颤,抬头看向他,目光油然生起几分敬佩。 入夜,县令府邸。 方方块块间燃起灯火万点,犹如星河坠地。 这狗官也不知贪墨了多少民脂民膏,一个小小的县令,家中光花园就有两个,简直要比田不满记忆里的那些王府还要气派。 单凭这一点,也该杀。 根据小红给的指示,田不满提身逾墙,连翻过几道天井,跃至县令李竹所居房前。 小红说,前天她亲耳听到两名丫鬟私语,说那李竹畏惧鬼神,连夜搬进了这里,日夜都跟道士住在一起。 这是处独立的小庭院,屋檐悬挂着七盏灯笼,明亮通透,纸窗上贴满了黄色符纸。 门前虽只有两名兵丁站岗,但足以将这巴掌大点儿的地方把控严实。 二人端着火枪,目光炯炯。 什么样的武道大师,想要正面突破,都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荷包,能不能置办得起一件像样的棺材。 啪! 突如其来的瓦片碎裂之声打破了小院的寂静。 “谁!出来!” 两名兵丁顿时成了惊弓之鸟,战战兢兢地跑到院落中心,举起火枪,东张西望。 原来是酒囊饭袋。 “那就对不住了兄弟。” 田不满足尖点地,大摇大摆从月亮门外走进来,悄无声息行至二人身后。 抬手成爪,反手抓住两人脖颈,砰地一撞。 两人刚觉脖子一凉,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昏死过去。 田不满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将他们放倒在地,接着拿起一杆火枪端在手里。 感受着手里沉甸甸的分量,他有些感慨。 就是这玩意儿上辈子送自己下了地狱。 以前兄弟们常说:十步之内,拳快;百步之内,枪准。 无非是为了不坏自己志气罢了,不管是十步还是百步,枪永远又快又准。 当然,对于田不满来说,想要在五步之内杀几个拿枪的大头兵,还是没什么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