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风流》 第1章 边城 楔子 大风卷席,吹起了漫野黄沙,也吹散了天边的流云。 站在凉州城头向北望去,翟世璋目光深邃,久久不言。 “拿笔来!”他突然低喝了一声。 十六年逐鹿中原,翟世璋终于在天命之年创下基业,成为了大夏国的开国皇帝。 三年北境筑城,他以一座凉州城将凉山和天洛山相连,也就此截断了北戎和西秦两大夷族的联系,阻边患于莽原之外。 如今黄袍加身,边关得靖,两鬓也飞起了霜花,翟世璋的心中依然是荡生层云,抚今追昔。 凝思片刻之后,他挥毫而就: 满江红·凉州 万里关山,云起处、黄沙吹透。的卢快、金戈飞将,雕鞍银胄。青萍风来卷大纛,天子剑起星云骤。到如今,旌旗漫山野,神州旧。 凉州外,岂容寇。身已倦,心难够。望青山,沧海那堪长寿。空念汗青几多事,但闻鼓角催白首。忆少年、长风入襟怀,任斗酒。 一词写罢,翟世璋将笔一抛,然后朝身边的玄甲之人问道: “罗卿家,你觉得有了此城可报北境多久安宁?” “少则三十年,多则五十年,边关再无虞也。” “那五十年之后呢?” “五十年之后,但有凉州城在,亦可依险而据。” “那一城可守多久?百年?千年?” “守城者,不在墙高垣坚,而在人,守住人心,方有不灭之城。” “可人心该如何守?” “君君臣臣。” “就这么简单?” “其实很难。” “那可敢和我一试?” …… 第1章:边城 这个冬天来得很早,腊月未至,已经是滴水成冰。 在大夏国的北境边城宁川,城南的大凉河已经封冻,城西的凉山上也已是白雪皑皑,银装满目。 从北城门进来的人不算多。 所以,宁岳风的酒喝得很快,不多时就已经喝了两壶。 按照每进来一个人抬一次头算,他从正午到现在,一共也就抬了不到十次。 不用抬头的时候,他就闷头喝酒。 酒是绿蚁酒,很劣,也很烈。宁岳风已经有些日子没喝过这种酒了。可要想抬头就能看到城门,就只有这一家酒肆。 可见,这世上之事两全其美终究难得,熊掌和鱼只能择其一才是常态。 好在,酒烈也正好驱散这冬日里的寒意。 这座边城看起来很萧条。 一直传说北戎要犯境,所以能跑的都跑了,城里只剩下跑不了的,还有就是两个营的边军。 因为边情告急,城门的盘查也严了很多,几乎是逢人必检,生怕有北戎的细作混进城。 宁岳风觉得这简直就是扯淡——以北戎的铁骑,攻击这座小城还用得着细作吗?再说了,这宁川本就是一座榷场,北戎细作要想扮作胡商混进来,自是也容易。 所谓严加盘查,无非就是给搜刮百姓找个借口。反正再不刮,可能马上就没有机会了。 这座孤悬在大凉河北岸的小城,当初并不是一座城,只是一个榷场,用来和北戎进行贸易的榷场。 由于方圆两三百里只设有这一处榷场,久而久之,榷场贸易量越来越大,大夏国官府便开始在此地设立官衙,并驻军进行管理。 数十年间,这里逐渐形成了一座边塞,驻军守将也从一名旅帅变成了一名折冲府都尉,最鼎盛时,宁川驻军足有两千人马。 不过,从三年前开始,北戎来此进行交易的商贩逐渐减少,马匹、牛羊的数量也大减,使得这座以边贸立身的小城也逐渐萧条。就在半年前,朝廷不仅将驻军减少到了两个营,还撤了官衙,由一名折冲府别将统领军政。 数年前,宁岳风曾来过此地,虽然只逗留两日,但城中的一家羊肉馆却令他印象深刻,流连忘返。 如今旧地重游,他才发现那间羊肉馆已经人去屋空。不仅如此,城中就连象样的酒肆和客栈也少了。为了寻间有二楼的客栈,他足足跑了半个城。 没羊肉吃,事小,客栈没有二楼却不能将就。这也是师父教给他的江湖之道。 眼看第三壶酒又要喝光了,宁岳风终于又抬起了头。 这一次,他眼光停留了很久,迟迟没有再低头。 城门口进来了一人一马。 马是好马,头细颈高,四肢雄健,臀圆如梨,一看就是北戎的大凉马。只是这匹马似乎所遇非主,鬃毛又长又乱,身上的膘也掉得差不多了。 所谓马瘦毛长,这毛一长,又显得更瘦了。 人是女人,即使骑在马上,也可以看出体态婀娜。只是,这女子头戴斗笠,还罩着面纱,看不清模样。 不过,宁岳风纵横风月场多年,这女子尽管身披一件披风,几乎将整个身段遮得严严实实,但从她在马上起伏的姿态却不难看出,其腰身如柳,自有一段风流。 俗话说,女人的腰,杀人的刀。在宁岳风眼里,这段腰身,就像一柄藏在匣中的利刃,不知要斩杀多少愚夫。 宁岳风自然不是愚夫,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想一窥这匣中“利刃”的欲望。况且,腰身如此婀娜的女子,姿色也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宁岳风很想城门口的士卒难为一下这女子,至少让她摘下面纱,正好让自己也一睹芳容。 毕竟,这边城本来就没有太多有姿色的女子,加之有点家世的女子几乎都跑了,他在此地晃了两日了,也没见到过什么美女。 既无美人,亦少美酒,宁岳风心里是一刻也不想再留在这座小城里。 可惜,宁岳风的愿望还是落空了。 那女子扔出了一块银子,便打发了城门口的士卒。 “哎,看来还是得靠自己了。”宁岳风心里道,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先伸了个懒腰。 他不知道这女子是不是自己要等的人,他希望是。如此,既可以阅阅美色,还能交差了,可谓两全其美。 “姑娘可要买箫?”宁岳风大咧咧地走到道中,挡在了那女子马前。 “你才卖笑!”女子隔着面纱呵斥道,“哪里来的登徒浪子!” 语气虽然很凶,但声音宛如莺啼,让宁岳风很是受用。 “姑娘何故出口伤人呢?”宁岳风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了,“在下说的是‘红巾何处再吹箫’的箫,不是卖笑的笑。” “不买!”那女子冷冷道,“快些让开,别挡着本姑娘的路。” 宁岳风顿时有些失望。看来,这女子不是自己要等的人,这意味着自己不仅不能一睹芳容,而且还得在这里等下去。 天寒地冻,又是一日无功。 可是,宁岳风还是有点不甘心,这姑娘声音如此好听,更加激起了他心中欲望。 “姑娘只身到此偏远之地,怕是要多些小心些才是。”宁岳风没有动步,“若是遇到有何难事,可到城西悦庭客栈来找我,在下宁岳风。” “宁岳风”三个字,他念得既清晰又诚恳。 “哼!我看最该小心的就是你吧。”女子冷哼了一声。虽然脸上蒙着面纱,但宁岳风似乎已经看到了她一脸的鄙夷。 算了,宁岳风心里顿时有些索然,强扭的瓜不甜,强泡的妞儿,味儿也不对。 泡妞儿这种事,这就好比泡茶,用温水慢慢耗,也能把茶叶熬开,可味道却差了很多。 我宁岳风泡妞儿,向来是沸水直入,管她是绿茶、红茶还是砖茶,泡不出茶味就立即闪人。 只要沸水够多,还怕找不到茶叶吗? “那姑娘且保重。”宁岳风虽然有些败兴,却不失风度,拱手而别。 “你等等。”宁岳风刚转过身去,那女子突然又叫住了他。 “姑娘还有事?”宁岳风依然笑脸相迎。 “你这腰间玉牌是从何而来?”女子问道。 也难怪,宁岳风这腰间的玉牌实在太过扎眼,尤其是在他一身皂色襦袄之下,那枚挂在蹀躞带上的玉牌润白如水,光可鉴人,想不让人注意到也难。 而且,自大夏国立国以来,能佩戴白玉之人非富即贵。 “对不起,在下只卖箫,不卖玉。”宁岳风眉毛一挑,然后扭头就走。 他边走边心里默数着一、二……果然,还未数到三,身后又有了动静。 不过,这动静和他想的不一样,不是姑娘的声音,而是剑风之声。 其实,从那女子拔剑时,宁岳风就已经察觉到了,再到长剑出鞘向他挥来时,他已经有了决定。 他决定不动,让那女子得手。 因为从刚才拔剑到出剑的速度来看,这女子的武功应该不高,而且这一剑是从上往下,剑刃破风之声稍有凝滞,绝非劈砍,只是以剑身拍下而已。 果然,一柄长剑落在了宁岳风的肩上。 宁岳风装作被擒,顿时停下了脚步。 “没有回答我的话,你休想离开!”那女子喝道。 宁岳风本想趁势叫喊,引来周围百姓围观,再趁机戏耍一下这女子。 可转念一想,自己还有正事在身,不便在此戏耍。 “姑娘有问,在下回答便是。”宁岳风道,“只是在当街之下,众目睽睽,姑娘又以刀剑相逼,是不是有些太难看了。” “那你想如何?”那女子也似乎意识到了不妥,手上一动,将剑身往宁岳风的脖子边又移开了一些。 “那边有家茶社,不如我请姑娘喝盏茶如何?”宁岳风用手指了指街角的一家茶铺说道。 “这也算茶社?”女子语气中颇为不屑。 “有茶喝,自然是茶社。又何必在意贵贱之别。”宁岳风道,“再说了,简陋之所也未必没有好茶。” 女子朝四周打量了一番,也不再坚持,将剑一收道:“且依你之言,前面带路。” 茶社的确很简陋,几张破桌配上条凳,桌案上甚至还残留着不少茶渍,一看就是小二懒于清理。 待小二将茶端上桌,那女子隔着面纱对着粗瓷茶碗端详了良久,却迟迟未动手。 “怎么了,来茶社哪有光看不喝的道理,姑娘不妨试试,说不定有惊喜也未必。”宁岳风连喝了好几口,正好解解嘴里的酒气。 女子又犹豫了片刻,终于端起了茶碗,撩开了半边面纱,轻轻地品了一口。 红唇色润,嘴角含春。 “呸!”女子一口将茶水又吐了出来,将碗往桌上一扔,“这便是你说的惊喜?” “姑娘莫恼。”宁岳风咧嘴一笑,一副算计得手的模样,“我只是想告诉姑娘一个道理。” “什么鬼道理?”女人余怒未消。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惊喜,如果这陋室之中真有好茶,那它又怎会还是陋室呢?”宁岳风道,“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女子很想发作,但最终还是忍住了,“闲话休讲,我且问你,你这腰间玉牌究竟是从何而来?” “捡来的。”宁岳风眼皮都没有抬,自顾自地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从何处捡来的?”女子追问道。 “一个死人身上。” “你说谎!”那女子明显加重了语气。 “姑娘怎知我在说慌?”宁岳风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这玉牌绝非凡品,又怎能轻易捡得。” “玉非凡品,只是说明曾经之主或是富贵之人,可眼下天下大乱,芸芸众生尚且朝不保夕,一块玉牌蒙尘易主又有何奇怪?”宁岳风又端起茶碗喝了两口。 “你胡说!”女子忍不住怒了,口中气息甚至激起了面纱一阵颤动,“如今边关并无战事,中原亦无战火,哪来的天下大乱?” “姑娘,你是凉州人吗?”宁岳风抬眼瞅了瞅女子,虽然隔着面纱,其实什么也看不清。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女子没有好气道,“这与这玉牌又有何干?” “我看你不是,不然又怎会不知凉州之事。”宁岳风道,“说不定,不出数日,北戎铁骑就会兵临城下,到时候此处怕就不再是大夏国的了。” “你说什么?凉州出了何事?”女子突然立直了身子,“那靖凉王呢?” “你说的是罗延定吧。”宁岳风依旧不紧不慢,“此时怕是应该启程去京城了吧。” “京城?”女子声音中明显有些惊恐了,“何故要去往京城?” 宁岳风又看了看女子,“你是真不知道吗?靖凉王世子无诏擅离凉州,还大闹雄州州衙,已经惊动了皇上。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此话当真!”女子言语中明显带着一丝急迫,右手还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剑柄。 “姑娘若是不信,在下也没办法。”宁岳风又道,“只怪此地太过偏僻,消息自然也闭塞些,可事关当朝靖凉王,在下又岂能随意说笑。” “莫非你是靖凉王府的人?”女子又突然问道。 “你看我像吗?”宁岳风乐了,“世子出事,王府中的人还能如此逍遥自在吗?” “可是……”女子犹豫了一下,“你这玉牌难道不是靖凉王的?” “姑娘是如何知道这玉牌的来历的?”这下轮到宁岳风心里一惊了。 女子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四周。 “姑娘不必担心,此地乃是偏远小城,距离凉州城也有三四百里,不会有人识得此玉牌的。”宁岳风随即道。 听宁岳风如此一说,女子又犹豫了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块锦帕,锦帕中明显还包着什么。 待将锦帕打开,里面露出了一件东西,也是一块玉牌,和宁岳风腰间那块几乎一模一样。 “你是?”宁岳风眼里顿时闪出光芒。 “我是。” 第2章 大漠遗情 这女子正是宁岳风要等的人。 只是,他受师父之命前来接人,而来人却并没有对上接头的暗语,还把他骂了一顿。 要不是他见色起意,说不定就彻底错过了。 好在,他还带着那枚玉牌,那的确是属于靖凉王的玉牌,和那女子身上的正好是一对。 这对玉牌,记载的是一段十七年的情缘。 十七年前,现今的靖凉王罗延定还只是世子。 身为靖凉王世子,除了要自幼习文练武之外,自奉旨镇守凉州之后,每一代世子也还要有一个特殊的考试:在年满十八岁之后,每隔半年要带一队轻骑出关直趋大漠。一来是去熟悉地形、侦察北戎防线;二来也是为了磨炼胆量,毕竟镇守凉州的重任总有一日会落在自己身上。 罗延定自然也不例外。 就在他二十五的那一年,罗延定率十余骑出关北去,一直深入大漠三百余里。开始还一切顺利,未曾想,正当他准备率队返回时,却突然遭遇了沙暴。 在漫天黄沙中,罗延定等人顿时迷失了方向。等他们好不容易熬过了沙暴重见天日,却发现已经误入一处北戎的营地,一场恶战随之而来。 罗延定自幼习练祖传枪法,一杆虎头柳叶枪端是了得,其所率十余骑也皆是近卫,非寻常士卒可比。 怎奈,他们陷入了整整一营北戎铁骑的围堵,激战多时,虽然斩杀了敌兵近百人,还是无法脱困。而罗延定身边的士卒也伤亡殆尽。 危急时刻,最后三名近卫拼死拖住敌兵,为罗延定杀出了一条血路。罗延定虽然冲出了重围,但身后的北戎骑兵依然穷追不舍。 由于此番出行是以巡察为主,罗延定也未披挂重甲,结果被追兵一箭射中了左肩,一时血流不止。 此时,他已激战良久,人马皆已经几近力竭,加之还被利箭所伤,眼看就要落入敌手。 情急之下,罗延定趁着天色已黑,在马屁股上猛扎了一枪,然后在马匹吃痛狂奔时,瞅准时机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正好跳进了一座草垛之中。 虽然罗延定借此躲过了北戎兵的追杀,但他也因为伤口失血过多,加之体力不支,在草垛里晕了过去。 等罗延定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一顶帐篷之中,肩上的伤口也已经包好了。而身边则坐着一名年轻的女子。 只见这女子褐目高鼻,秀丽的容貌中还透着几份英气,看她的穿着打扮,应该是北戎人无疑。 罗延定虽然不知是福是祸,但他也明白,如果不是这名女子救下自己,自己恐怕早已经成为了北戎人的俘虏了。 他只是不明白,这女子为何要救自己? 这女子的确是一名北戎人,而且身份还不低,乃是北戎流王赛格木的一名妃子,名叫叶红巾。 要知道,北戎虽名为一国,但却分为五大部落:狼顾、流沙、鸣月、山寮和白羽,每一个部落皆有一个领头的王爷,而这赛格木便是流沙部的王爷,号为流王。 不过,叶红巾虽然是北戎王妃,但她其实不是北戎人,而是锡契族的公主。 三年前,锡契族被北戎所灭,王族男丁被悉数斩杀,而女子则被分赏给了北戎诸王。因为流王赛里木功劳最大,所以身为锡契族长公主的叶红巾也被赐给了流王为妾。 当年,北戎兵攻破锡契国宫城时,叶红巾的父亲、锡契国王叶泰眼看敌兵即将杀来,为了不让自家女眷受辱,他原本是准备将七位公主全部杀死。 可就在诸位公主皆只知道以泪洗面时,叶红巾却手提长剑,要去与敌军拼命。她当时对父王道:“与其受辱而死,不如战死,我锡契一族,血脉可绝,但魂气不可散!” 闻听此言,叶泰已经举起的剑迟迟难以落下。 他素知这个女儿生性刚强,颇有男儿之风,自幼便好骑马射箭,弓马之术丝毫不亚于其诸位王兄。 “巾儿,若是我叶家只能有女人活下来,你还能战吗?”叶泰突然朝女儿问道。 “哪怕只剩下一个女人,也要誓灭蛮夷,重拾锡契河山!”叶红巾柳眉一横道。 “那你可知,有时候活下去比死要难上百倍、千倍,甚至是生不如死?”叶泰又问道。 “女儿……知道,可只要有希望,就不难。”叶红巾目光坚毅。 “好女儿。”叶泰将手放在了叶红巾的头上,轻抚着,“你要好好活下去,父王即使到了天国,也会看着你实现希望的那一天。” 说完,叶泰一提手中剑,朝宫门外嘶喊着杀去。 北戎兵最终攻陷了王宫,叶红巾在提剑斩杀了三名敌兵之后,最终被流王赛格木一刀震飞了长剑,只得被擒。 这个敢提剑迎战的女子也就此引起了赛格木的注意。所以,当北戎大汗让他率先挑选锡契公主时,他便毫不犹豫地选了叶红巾,将其纳为侧妃。 从此,叶红巾便开始了她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王妃”生活。 平心而论,流王赛格木对叶红巾一直很好,并未因为她是亡族女子而慢待。甚至因为叶红巾颇有些男儿之气,赛格木还对她高看了几分。 不过,北戎男子向来狂野成性,放浪不羁,尤其是贵为一部之王,赛格木光是有名分的王妃就有十几位,陪寝的侍女更是数不胜数。所以,赛格木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叶红巾的营帐几回。加之这两年,北戎在大漠四处征战,满草原劫掠,叶红巾经常一年半载也见不到流王一回。 经常见不到流王,对于叶红巾而言反而是好事。 一来,她虽然表面顺从了赛格木,但她也担心自己怀上仇敌的孩子。所以,每次流王来临幸自己时,她都会事先暗自备下配置的药丸,在事毕之后偷偷服下,作为避孕之用。 这种秘制药丸还是她当年在锡契王宫中,因和一名心仪卫士偷欢,怕被父王发现,而偷偷从一位御医手中得来的。当时,她也多了一个心眼,多要了一些,私自藏了起来。没想到,此时却排上了用场。 所以,她做了侧王妃三年,却一直未能怀有身孕。好在,流王的妃子太多,也不差叶红巾这一个为他生儿育女,因而也未曾在意。 二来,流王经常不在身边,叶红巾也可以更方便地做自己想做之事。 她先是趁着流王前来临幸的机会,在温存之后央求流王,将两名已经成为女奴的锡契宫女留给自己做侍女,流王自然是爽快答应。 如此一来,叶红巾身边也就有了自己可以信赖之人。 接着,她又找机会将身边的一队护卫全部换成了耶伦族人。 这耶伦族原本也是大漠中一支游牧,十年之前还和锡契结盟,共抗北戎。不过,六年前,耶伦王慑于北戎势大,背叛了盟约,彻底归顺了北戎。从此,耶伦族士兵便成为了一支“签军”,被编入了北戎军队。 由于耶伦族人素来善于摔跤,又精于短兵器,所以步战能力在大漠各族中出类拔萃。叶红巾也正是以此为理由,向流王赛格木表示,自己平日里也无事可做,唯好刀剑,有了耶伦族卫兵正好可以切磋一番。 赛格木想想也是,反正自己帐下也正好有一支五百人的耶伦精锐,便拨了一队给了叶红巾,令其担任王妃护卫。 如此以来,叶红巾身边也就没有了北戎人。 平日里,叶红巾对身边的侍女和护卫也是善待有加,经常将自己的酒肉金银分赏给众人,在他们面前也没有任何王妃的架子。时间一长,这些下人对她也愈发忠心不二。 不过,在成为王妃的头两年,叶红巾也并没有太多过分的举动,只是让耶伦护卫帮着自己打听一些北戎军的战况。而在随大军游牧迁徙的过程,她自己则一直在暗中观察,将沿路的地形,尤其是北戎的各处据点、要塞都暗自画了下来。 渐渐的,对于北戎各地的军力部署,包括重要的关隘和粮草辎重的储藏地,叶红巾也了然于胸。 她虽然并不知道自己收集的这些情报何时才能用得上,但她知道,只要是对复仇有用的,她都不会放过。 她更加清楚,想要复仇,必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不可能仅仅靠她自己一个人。 按照叶红巾最初的设想,她希望能够联络到有心反抗北戎的耶伦族人,与自己共谋大事。 不过,她通过和护卫闲聊中才得知,耶伦族人中虽然也不乏有血性之人,但耶伦族士兵已经被分散于北戎五部之中,而耶伦王族三百余人则被北戎大汗全部安置在了漠北的上都城内,根本不让他们有接触本族士兵的机会。 如此一来,耶伦族士兵群龙无首,又被分而治之,即使有人有起事之心,也根本没有实施的可能。 正当叶红巾有些灰心之际,罗延定出现了。 当罗延定被北戎骑兵围住时,叶红巾其实已经知道了有人闯入了营地。出于好奇,她还特意登上了一座山丘观战。 很快,她的目光就被一位身披玄袍,手持长枪的人吸引。 只见那人在北戎军中来回冲杀,枪枪夺命,骁勇非常。当他每一枪挑翻一名北戎兵时,叶红巾心里更是说不出的痛快,仿佛那枪是在自己手中一样。 眼见那玄袍将军终因寡不敌众,中箭而逃,叶红巾也顿时心生救人之念。她趁着夜色,一路尾随北戎的追兵而去,正巧在一座草垛边发现了血迹,就此救下了罗延定。 不过,叶红巾当时并未马上将罗延定救回帐中,而是先帮罗延定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又将血迹清理干净,暂时还是将他藏在了草垛里。 待进入半夜之后,她才叫上两名贴身侍女,偷偷出了营帐,合力将罗延定背回了自己的帐中。 醒来的罗延定看着叶红巾,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目光难免有些闪烁。而叶红巾则痴痴地盯着罗延定,笑意盈盈。 也难怪,叶红巾也没有想到,这位玄袍将军不仅枪法了得,而且还年轻英俊,尤其是和大漠中的男子相比,这年轻人英气十足,却又不失清秀俊俏,一时竟让叶红巾有些春心萌动。 不过,叶红巾看上的绝非只是罗延定的外表,从北戎兵的口中,她也已经知道了,这年轻人乃是南面大夏国人,而看其装扮也并非普通士兵。 叶红巾虽然久居大漠,从未去过南方,但她早就知道,在凉山以南的中原之地,有一个大夏国,沃野千里,国力强盛,比之北戎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在救下罗延定之后,她心里也顿时萌生了一个念头,若是能借助大夏国之力,也许会是她的一条复国之路。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在她脑中一闪而过,眼下还是先要弄清楚罗延定的来历要紧。 叶红巾生性爽直,又对罗延定心存好感,所以也没有遮遮掩掩,直接向他道出了自己的身份,包括亡国的身世。 罗延定初一听她是北戎流王的王妃,心里本已凉了半截,不过再听到后面,方知这王妃原来并非北戎族人,而且还有一段国仇家恨在身。他也这才明白,叶红巾为何要冒险救下自己了。 罗延定其实也不敢完全相信叶红巾之言。但以眼下情势判断,叶红巾完全没有哄骗自己的必要,而且,如果二人没有共同的敌人,她也没有理由出手救自己。 所以,罗延定稍作犹豫之后,也将自己乃是靖凉王世子的身份直言相告。 凉州靖凉王之名,叶红巾自然是有所耳闻。她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救下之人居然是靖凉王世子,也就是日后的靖凉王。如果能得到他的相助,自己的复国大业自然更有希望了。 在夜幕下的北戎营帐之中,一个世子和一个亡国公主就这样神奇地相遇了。 叶红巾此刻看罗延定的眼神,也在春色微露中又多了一份未名的期待。她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位英俊郎君就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礼物,是冥冥之中对自己最好的安排。 而在罗延定眼中,叶红巾虽然是如花娇娘,却自带一股英气,如同那大漠中的柳兰一般:未曾浓艳争芳妒,却是无心自上流。 就这样,叶红巾将罗延定一直藏在自己的营帐中半月有余。好在除了两名贴身侍女之外,护卫队士卒也不敢擅进王妃营帐,加上此时流王正随北戎大汗在数百里之外的莽山游猎,所以罗延定的踪迹也一直未败露。 在这半月时间里,二人整日四目相对,本就已经互生情愫,日子一长,一切便也水到渠成。 在一个星汉如河,天高云淡的夜晚,长枪挑得柳兰落,云雨更洗草色清。 第3章 生死相望 二人自从有了肌肤之后亲,叶红巾更是一心放在了罗延定身上。尽管她知道罗延定已有了妻室,但身在大漠,男人三妻四妾本就平常,何况罗延定还贵为大国世子。 这个大国则很可能是自己复仇的最大希望。 而且,相处半月有余,叶红巾发现罗延定不仅长相俊秀,对自己也颇为体贴,该野的时候如猛虎下山,该温柔的时候又似暖阳拂面,完全不像大漠男子那般只是一味的豪放粗鲁。 得闲时,罗延定还教叶红巾一些中原的诗词,然后再谙成曲,让她以锡契独有锡管吹奏,自己则在一旁低声吟唱。 几首前朝有名的边塞诗词,配上锡管独有的悠扬,在如笛似箫的曲声间,沙场烈烈烽烟仿佛就在眼前,生死离别之意萦绕心间,摧人心魄。 罗延定也未曾想到,自己只是一时兴起之作,却有如此意外之获。曲词之合浑然天成,就如同两个从未谋面的知音,甫一相遇便相见恨晚。 叶红巾虽只是初通汉文,对诗词中之意并未全然明了,但词曲中的意境却已神会。而如这般琴瑟和鸣的感觉也是她此生未遇。 “罗郎,这锡管与汉词之遇,不恰似你我之遇吗?”叶红巾一改平日的爽利,以少有的温柔对罗延定道,“这或许正是天作之合吧。” 罗延定低头看着这如水的娇娘,亦是心有戚戚,柔情奔涌。 当晚,二人趁着夜深人静之时,偷偷出了营帐。寻了一处僻静的山丘,二人相依席地而坐,仰望星空,同沐春风。 这也是罗延定被救之后第一次离开营帐。 其实,二人此时偷出营帐虽有夜色掩护,依然要冒不小的风险,一不小心便会被巡夜的士卒发现。 不过,所谓色胆包天,这天下胆子最大的其实不是什么亡命徒或死士,而是陷入情爱之人。尤其是再有偷情之乐,便可视一切为无物。 罗延定与叶红巾正处于这样的状态中。 野旷天低之中,二人不知坐了多久,仿佛要将这一生皆融化在这草原的夜色里。 不知何时,罗延定脸颊上突然滚下两行热泪,因为他知道,此地终究不可久留,所拥之人也早晚要天各一方。 罗延定的心思,叶红巾也岂能不知。只是她心里清楚,此时留下罗延定只是多了几日欢愉,唯有放他南归,才有机会换来更长久的未来。 于情于义,于己于族,皆只能如此。 眼看天边泛起微白,二人才又潜回了营帐。 又过了几日,罗延定肩上的箭伤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离别之日终于还是来了。 临别之际,罗延定将身上带着一对玉牌取出,一只留给了叶红巾作为信物。此外,他还在一截衣角上写了一首七言绝句,送给了叶红巾。 诗中道: 黄沙莽莽云天遥, 钲鼓不息铁未销, 此去凉州三百里, 红巾何处再吹箫。 因为中原并没有锡管这种乐器,所以罗延定便以箫代之,诗中之意叶红巾也自然明白。 二人也约定,在罗延定回去之后,每月初五都会派人到宁川的榷场去,和叶红巾派来之人接头,以此两相互传递密信。罗延定的人以头插银色簪花为号,而叶红巾的人则在毡帽上别半截白色雉鸡翎,暗语则是“红巾”对“柳兰”。 在一个微凉的凌晨,罗延定带着叶红巾为自己准备好的马匹和干粮,终于踏上了南归之路。 只是他还不知道,叶红巾肚子里已经有了自己的骨肉。 在返回凉州之后,时任靖凉王罗晋丰自然大喜过望,他原本以为自己的长子已经凶多吉少,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向朝廷请命,请求另立世子的打算。 罗延定也没有向父王隐瞒他与叶红巾之事,而罗晋丰也觉得,如此正好可以获取北戎的情报,自然也乐见其成。 从此之后,宁川的榷场便成为了罗延定和叶红巾鸿雁传书的中转地。不过,由于叶红巾一直要随部落四处迁徙,很难保证每月都能派人前往宁川,有时候是一两个月,有时候则要四五个月,但二人的通信却也从未中断。 就在四个月之后,当罗延定收到叶红巾的第二封密信时,他才得知叶红巾已经怀有了自己的骨肉,惊喜之余,对叶红巾的思念更甚。 又过了约大半年,信中又传来了叶红巾生下一女的消息,罗延定在回禀过父王之后,也给这个未曾谋面的女儿取名罗熙云。 此后十七年间,二人一直以这样的方式联络,在大漠深处的某个地方,也成为了罗延定割舍不了的牵挂。 直到他成为了新一代的靖凉王。 其实,罗延定又何尝不想早日和叶红巾母女团聚,他也曾经数次在信中表示,叶红巾可以寻找机会出逃,自己则可以派兵出关接应。 不过,叶红巾一心不忘复仇之事,在无法击败北戎之前,她宁愿一直潜伏下去,为大夏国提供情报。 可是,要想击败甚至剿灭北戎又谈何容易。 从叶红巾这些年传回的情报来看,北戎日渐势大,几乎已经横扫了整个大漠草原,在以莽山为中心的方圆两三千里之内,草原各族的抵抗力量已经所剩无几。 尽管从疆土面积而言,北戎还不及大夏国,所拥疆土也大部分是草原大漠。但由于草原盛产良驹,北戎人又生性剽悍勇猛,所以北戎已经建立了一支十万人的铁骑,其中尤以一万“铁霹雳”为精锐。 这支“铁霹雳”乃是挑选精兵良驹组成,人马皆着重甲,刀箭难伤,一旦冲阵,如铁流滚滚,锐不可当。 在三十六岁接任靖凉王之后,罗延定也曾经数次派兵出关,对北戎进行试探性进攻。可一旦遭遇“铁霹雳”,凉州的骑兵便一筹莫展,根本找不到有效的对敌办法。 原来,和大漠盛产良驹相比,中原历来就缺少好马,尤其是缺少能负重甲的马匹,在骑兵上本就被压了一头,如今在碰上这“铁霹雳”,在野战中就更加难以抗衡。 在经历了数次遭遇之后,凉州兵马损失了不少,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铁霹雳”并非坚不可破,远则可以重弩破甲,近则可以陌刀阵拒之。 可是,前者,所用重弩需要三人以上操作,只可用于防守,很难进攻;而后者,不仅陌刀造价昂贵,对使用陌刀者也要求颇高,不仅要身高五尺七寸以上,力大雄健者,而且还要刀法和胆识兼备。不然,面对迎面冲来的“铁霹雳”,还未出刀便已经吓得屁滚尿流了。 而凉州三万兵马,真正能使用陌刀的也只有十之一二,要想对抗一万“铁霹雳”,也只是杯水车薪。 所以,数年来,面对日益强盛的北戎,罗延定也只能坚持以守为主的策略,依靠凉州一城五寨的天险挡住北戎铁骑,为大夏国守住北境的安宁。 其实,以大夏国之幅员辽阔,人丁之兴旺,并非完全没有能力对抗甚至进攻北戎。可是,上天赐给了大夏国沃野千里的中原,也让它身处强敌环伺之中。 除了北面的北戎之外,在大夏国西面的戈壁之地,西秦也一直虎视眈眈。他们虽然无力撼动大夏国的边城,但却一直占据着通往西域诸国的通商要道。而且西秦还控制了大批优质的铁矿产地,因此,西秦出产的生铁也是打造兵器的上等材料,其中打造陌刀所用之镔铁也大多来自于西秦。 有了铁矿这一抢手的资源,西秦虽然国土不大,但却成为了神州大陆上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尤其是它一旦和北戎联手,以西秦的铁石加上了北戎的好马,便足以动摇整个神州的版图。 也正因为如此,当年大夏国开国皇帝翟世璋深谋远虑,在率十五万大军彻底扫清北戎之后,他又不惜重兵出击凉山以西,不计代价地拿下了凉山和天洛山之间的谷地,并在此筑城,是为凉州。 凉州城的出现,也就此切断了北戎草原和西秦之间的通道。如果两边需要通商,除了翻越横亘东西的天洛山之外,就只能通过凉州城。 天洛山延绵上千里,每年大雪封山的时间长达九个月,而且山路难行,根本通不了车马。所以,大批量的贸易只能通过凉州进行。 凉州,不仅以一城五寨死死扼住了两山之间的要道,就此让北戎和西秦失去了联手的可能。而且以凉州城为榷场,大夏国不仅能够依靠边贸生财,还可以控制北戎和西秦两边的贸易,尤其是马匹和生铁的数量,以此来限制其军力的发展。 所以,凉州之重堪称大夏国运之命脉,也正因如此,统领凉州一城五寨的才是贵为王爵之人。 然而,大夏国的边患绝不仅止于此。 在南方,占据广袤山林的南越国也是大夏国历来的心腹之患。 南越国,虽号称一国,但一国之内却有八越七闵共十五部,每部均有一王为首领。平时各部各自为政,法令各有不同,而战时则共同出战,以楚越王孟非为盟主,共御外敌。 大夏国自立国以来,一直想征服这片疆土。但南越靠着十万大山之险,利用遍布的雨林山地和夏军展开周旋,反复拉锯。 夏军虽众,可在雨林中作战,湿热难当,不仅蛇虫众多,还有瘴气毒雾,因此战力大损,反复征讨十余年依然无果,还损失了大量兵力和辎重。 最终,大夏国不得不放弃征伐,筑起东西两座城池,并在两城之间设下七座要塞,然后以长城相连,以此挡住南越的侵扰。 不过,长城耗资巨大,东西长约千余里的长城前后用了二十七年才修筑完成。虽然是一劳永逸之举,可驻守城池和要塞也耗费了不少兵力,千里边城所驻之兵几乎占据了大夏国全部兵力近一半。 唯一能让大夏国稍微安心一些就是东面了,因为东面临海,四千余里海疆也尽在夏国之手,成为了一道天然屏障。 不过,东海之外四百余里却有一岛国,国号东桑,其战船也时常袭扰夏国沿海州府,登岸劫掠百姓。为此,大夏国一度颁布了禁海令,并在东海沿线加固海防城池,可如此一来,迁居沿海渔民和加固海防又耗费了不少钱财。 所以,大夏国看似沃野千里,人口数以千万计,物阜民丰,乃是神州大陆上最富庶强盛之国,但其实强敌四面环伺,消耗在边防上的财力和人力甚巨。 光以兵力计算,大夏国全国九州十三道六府,共设三百四十余处折冲府,每府兵力从数百到上千不等,全国共计府兵三十余万人,其中驻守南境长城沿线的兵力就达到十万以上。而像凉州一地就驻扎三万人马的,在大夏国也仅此一地。 以大夏国全国近四百万户,超过三千万人口而论,三十万人马似乎并不算多,但大夏自立朝以来,一直走的是精兵路线。 仅以装备稍逊一等的府兵为例。一名步兵年纪在十八岁至四十五之间,身长须超过五尺五寸,皆配横刀一把,弓或弩一把及箭矢三十支,札甲一套,长槊或长刀一把,还有毡帽和毡衣等物。 光是一把横刀,即使只是以普通的百炼钢打造,造价就要白银二两以上,若是以西秦的镔铁打造,一把则需要白银五两。而在大夏国,一两白银可买大米百斗,一把横刀所值大米就够一户人家吃上一年了。 这还只是一把横刀的价格,一套札甲的造价则至少在白银三十两以上,而且骑兵还要配备手甲和腿甲,价格更高。 在武器之外,府兵中的步兵每人还配有战马一匹作为行军之用,而骑兵则是每人配马两匹或三匹,一匹战马的价格也在二十两到三十两白银不等。 除了个人装备之外,大夏国的府兵以每十人为一“伙”,每十“伙”为一“队”,每五“队”为一“营”。 以“伙”为单位,每伙府兵皆要携带营帐、铁铲、斧子、绳索、锅盆等以及七日的粮草,所以每伙府兵还要配备六匹驮马和骡子,作为行军时运载之用。 如此粗算下来,装备一“伙”府兵就需耗费白银千两以上。而大夏国一品官员的一年的俸银也不过三百两而已。 至于装备更精良的禁军,其所用的马匹、兵器和盔甲更胜一筹,价格自然更高。 尽管夏朝一直沿用的是前朝的府兵制,兵士不用支付军饷,而是以免除徭役和赋税来替代,并可以靠军功换取土地。但太祖当年在陇西起兵之后,为了激励兵士杀敌,便一改军械马匹等由兵士自备的旧制,统一由官家配发。 由此可见,大夏国每年耗费在军力的开支之巨,已经让国库有些不堪重负。 所以,三十万府兵看似不多,却也根本无力再扩军增员了,而一旦边关战事一起,军力和财力消耗则又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如此的消耗年复一年,似无尽头。 这一切,世代镇守在凉州,被大夏国人称之为北境之柱的罗家又岂能不知。 所以,罗延定虽然有心为国北伐,并就此接回自己已经阔别了十七年的爱人和小女,但却是心向往之,力不能及。 第4章 一门忠烈 靖凉王之名,在凉州一城五寨不仅是个名号,更是一个家族的荣誉。 罗家一门四代,在此镇守了百余年,前后已有男丁三十六人生于斯,长于斯。 原本按照朝廷的恩典,除了世子继承王位为国戍边之外,其余王子皆不必入伍,而且终身享受五品官员的俸禄。过了十六岁还可以参加科举,若以及第入仕之后,则可不必遵守罗家人无诏不得离凉州的规定。 然而,罗家四代,除了眼下三位尚未成年的小王子之外,其余三十三人皆成年之后就入伍从军,成为戍边将士中的一员,至今无一人例外。其中,有七人先后战死在疆场,六人因伤退役,可谓世代勇武,满门忠烈。 为此,大夏国皇上特意降旨,在凉州城外的凉山五登峰上特意为罗家建了一座武庙,供奉罗家历代亡故之士。 此处,也成为了凉州百姓经常前往的上香之地。因为他们都明白,百年以来,凉州方圆四百里未遭到过北戎铁骑蹂躏,正是因为罗家人世代的守护。 然而,因为半月之前,靖凉王世子罗熙冕擅离凉州,还酒后大闹雄州州衙,引得皇上震怒,罗家也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 罗延定深知世子已经闯下大祸,自己也难逃干系。虽然圣旨未到,但京城线报传来消息,皇帝已经将世子打入了大理寺天牢中,所以,他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准备赴京请罪。 罗延定知道,自己一旦进京恐怕生死难料,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凉州。所以,他一边嘱咐家人不得轻举妄动,做出忤逆之事,一边也决定要从北戎将叶红巾母女接回凉州。 正巧,当时正逢十一月初一,距离自己和叶红巾联络之日只差一四日。于是,他便在给叶红巾的密信中晓以利害,让她无论如何要在七日之内赶到宁川城,自己则会派人前来接应。 罗延定还在信中约定,来接应之人会以他当年写给叶红巾的那首诗的后两句为暗语:此去凉州三百里,红巾何处再吹箫。而他和叶红巾人手一枚的那对玉牌则是相认的信物。 由于此事事关隐秘,加之罗延定也料定自己怕是等不到叶红巾母女了,所以思量再三,他决定请一位莫逆之交出手相助,代他去宁川接回叶红巾母女。 罗延定相求之人正是宁岳风的师父:风破。 风破乃是一位江湖游侠,武功深不可测。当初和罗延定相识,就是因为他以一根木杖就击退了四名企图行刺罗延定的北戎高手,二人才就此结交。 之后,因为风破好酒,也时常到罗延定府上来讨些好酒喝。而罗延定见他武功高深,也一度有意将他留在府中,传授些武功给自己的几位王子。 可这风老头却生性散漫,不喜约束,传武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而且,别看风破武功甚高,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怕见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所以,当罗延定相求他去宁川接人时,风破着实为了难。可是靖凉王屈尊相求,他也不便推辞,只好将这趟差事交给了自己的徒弟:宁岳风。 在对待女人的问题上,宁岳风和他师父可大不一样,听说是去接女人,而且还是漂亮的女人,宁岳风求之不得,自然满口应下。 这才有了宁岳风在宁川和蒙纱女子的相遇。 宁岳风又仔细验看了一下那女子的玉牌,确认是和自己手中的那枚是一对无疑。不过,他心里还是犯了嘀咕,因为他刚才拦住女子时,曾以暗语相对,可对方却毫无反应。还有就是,说好的应该两名女子,而眼前却只有一人。 为谨慎起见,宁岳风决定还是问清楚再说。 于是,宁岳风先领着女子回了客栈,然后关上房门,先客气地请女子摘下了面纱。 这面纱一摘,宁岳风心里不由暗道,果然是不虚此行。 只见眼前的这女子碧玉般的年华,俏丽的眉眼,玉鼻高耸,唇薄似月弯,既有三分江南之姿,更有七分北国之容。 美得很特别,也很少见。 而且,宁岳风在来之前,师父还曾经告诉他,所接之人乃是大漠女子,长相或与中原人不同。而从眼前这女子相貌看,当是此女无疑。 不过,还未等宁岳风细细欣赏这异族之色,那女子却先抽泣了起来。 宁岳风喜欢漂亮姑娘不假,可他最怕见到女人哭。这一哭,他也顿时慌了手脚,连忙道:“姑娘你别哭啊,你这一哭,不知道的还以为在下欺负了你,再把店家招来,你这身份一旦泄露,可就不好了。” 还别说,被宁岳风如此一吓唬,那女子顿时止住了哭泣,开口说话了。 原来,她正是罗延定和叶红巾之女:罗熙云。 而她之所以只身一人到此,是因为她母亲叶红巾已经死了。就在一日前,死在了来宁川的路上。 原来,在接到罗延定的信之后,叶红巾终于下定决心带着女儿出逃。母女二人趁着夜色偷出了营地,一路向南而来。不过,到了第二日,她们还是被流王的骑兵追上了。 为了掩护女儿脱身,叶红巾只身杀了回去,和追兵激战在了一起。在击杀了七八名北戎兵之后,终因寡不敌众,死于乱刀之下。而罗熙云则最终死里逃生。 不过,由于分别时情势紧急,叶红巾只是将玉牌交给了女儿,却未来得及将诗句相告,所以,罗熙云也不知道还有接头暗语之事。 听完女子讲述,宁岳风心里寻思了片刻,当时情势紧急,叶红巾未能将暗语告知,这的确也合情合理。 从女子进城时所骑的大凉马来看,此马匹高大神俊,善于长途奔跑,乃是北戎贵族最喜欢的马种,这也符合这女子的身份。而女子所骑这匹鬃毛散乱,掉膘严重,也正好说明这一路是急于奔逃,几乎耗尽了体力。 从种种细节而言,此女应该就是自己要等之人。 确认了罗熙云的身份,宁岳风也算心里踏实了一些。他虽然并不清楚罗熙云详细身份,但也知道自己要接应的两人和靖凉王关系绝非一般。要不然,以师父一贯多喝酒,少找事的作风,也不会应下此事。 只是,如今两个人只剩下了一个人,虽然死掉的人和自己素不相识,但宁岳风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难过。 “人死不能复生,姑娘莫要太过难过,而且你如今已经到了大夏国境内,也不用担心那帮鞑子再追来。”宁岳风道,“你且先在此歇息一夜,明日一早我便带你去凉州……” 宁岳风本来还想说“不出两日,你就能见到靖凉王了”。可转念一想,自己从凉州出发已经过了快五日了,靖凉王估计也已经不在凉州了。 一想到此,他不由更加怜惜起眼前的女子来——刚刚失去了母亲,而她所投之人则可能也将生死难料,命运未免对她太过残酷了。 不过,等出了门,他又转念一想,自己从小就不知道父母是谁,全靠师父收留养大,和自己比,这姑娘也就显得不那么惨了。 在这个世上,又有谁又资格轻易同情别人呢?所谓事实难料,人心叵测,还是先顾着自己吧。 反正,把这女子带到凉州云门寨,交给师父,自己就算交差了。至于这姑娘往后的命运如何,也不是自己所能关心的了。 唯一有些遗憾的是,如此异域风情的美貌女子,自己倒是头一回见到,若是就此错过了,倒是真有点可惜。 可是,再一想到,这姑娘和靖凉王必定非亲即故,看这年纪八成可能是个郡主。而自己只是江湖流浪汉而已,甚至连家世都搞不清楚,又怎么能有非分之想呢? 算了,宁岳风心里对自己说道,天下的姑娘有的是,何必单恋一枝花呢?以我宁某人的手段,往后再碰上异族美女,再下手就是了。 想到这,宁岳风摸摸了腰间的钱袋,然后出了客栈的大门,朝着街边的一架酒肆走去。 他本来打算再多走两条街的,因为这客栈,包括客栈附近酒肆的酒他都喝过了,实在不怎么样,兴许走远些能找到更好的。可是一想到那姑娘还在客栈之中,还是莫要走远为好。 不然,万一出了差池,师父绝不会轻饶了自己。别的倒是不怕,可师父若是罚自己三日之内不能喝酒,那简直比杀了自己还难受。 还有就是,为了这一趟差事,靖凉王还许以了酬金黄金五十两,宁岳风可不想错过了这笔大富贵。就算二一添作五,师父给自己一半二十五两,那也够他逍遥快活半辈子了。 到时候,凉州城内的美酒佳肴,美女娇娘,还不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所以,宁岳风并未走远,就在客栈斜对面寻了一家酒肆,还挑了个正好能望见罗熙云房间窗口的位置,边喝边不时注意着。按宁岳风一贯的话说,这叫喝酒办事两不误。 不过,酒刚喝了没两口,宁岳风就发现有些不对:有两个人进了客栈。 客栈来人本是再寻常不过,但这两人在宁岳风眼里却很不寻常。 因为这二人虽然是一身夏国人的打扮,但脚上却穿的是北戎人特有的胡靴。 其实,宁川作为边塞,城中胡服打扮的人不少,也一点不奇怪。可是,这二人身着夏服,却又脚蹬胡靴,而且靴上还沾满了泥土,明显就是想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 在宁岳风眼里,这完全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难道这是巧合?罗熙云刚进客栈没有多久,就来了两个在刻意隐瞒自己身份的北戎人。 宁岳风从来不相信巧合,因为他觉得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巧合,一切所谓的巧合皆是人为。 眼见那二人在柜台边停留了片刻,然而径直朝二楼走去,宁岳风扔下了酒钱,奔出了酒肆。 他没有朝客栈大门奔去,而是绕到了客栈侧面的一条巷子里。巷子里有株大树,攀上大树,便可看到客栈二楼的大部分房间。 这株大树的位置,宁岳风在来客栈时就已经看好了,而他自己住的那间恰恰是从树上看不到的,这也是行走江湖的习惯。 宁岳风刚攀上大树没多久,那二人果然出现了。 只见他们朝着罗熙云的房间警惕地看了几眼,然后便转身进了斜对面的一间客房。 果然是冲着这姑娘来的。宁岳风一边记下了二人客房的位置,一边在心里思量着。 要不要动手?宁岳风心里有些犹豫。 如果这二人是北戎的追兵,那必然会对罗熙云不利,自然是先下手为强。而且在这边城,死两个胡人,官军也不会太在意。 不过,宁岳风也有些好奇,很想知道这二人究竟是如何跟来客栈的? 从二人夏服胡靴的着装来看,他们应该是从关外一路追来的,而宁岳风刚才将罗熙云一路带来客栈时,也并未发现有人跟踪。 最大的可能就是,潜伏于城中的北戎细作提供了他和罗熙云的行踪。毕竟,从城门入关的人本就不多,而罗熙云的这身打扮也很容易引起人的注意,尤其是那匹大凉马,肯定逃不过北戎细作的眼睛。 这宁川城中有北戎的暗桩并不奇怪,可这些细作应该是以打探军情为主,为何突然就盯上罗熙云?莫非这姑娘来头真的不小,不仅和靖凉王关系匪浅,而且对于北戎人也至关重要? 宁岳风本来不太爱管闲事,尤其是还扯上了靖凉王这般人物,势必不简单。他只想办完师父交代的差事,然而拿了赏金去喝好酒,泡娇娘。 可是,自己这该死的好奇心却又冒了出来,搅得心痒难耐。 于是,宁岳风决定,先下手是肯定的,但先不下死手就是了。 打定了主意,宁岳风眼看天色将晚,便飞身下了大树。然而到客栈的柜台上买了些饭菜,让小二给罗熙云送了去,而他自己则回到了房间,只等天黑便动手。 在房间里,宁岳风把背后的长剑收了起来,先不杀人,这剑也就用不上了,腰里那把短刀就足够了。当然,既然已经打定了只拿人、不杀人的主意,那就还得做些准备。 宁岳风之前和北戎人交过手,知道这些鞑子天生强健,武功路数多以刚猛见长,出手狠,没有太多花里胡哨的招式,特别适合杀人。 所以,宁岳风准备给这二人上点其它手段,自己也省点力气,比如迷香或者麻针。 按照师父风破的话说,武功高低和使用何种手段其实没有什么关系。他也从来不觉得,使用暗器、毒箭、迷香之类的手段有何下流,既然已经决定了是生死之争,能赢才是最重要的。而且他还告诉宁岳风,打架是一件很费体力的事情,所以,如果有省力的方法为何不用? 所以,风破从来不反对宁岳风对敌时耍些手段,包括但不限于:使诈、偷袭、下药、暗算,甚至是耍赖,尤其是对付胡人。不过,这些招数宁岳风却从来没有见师父自己用过。 宁岳风也曾经问过师父,他自己为何不用?师父则告诉他,不是他不用,而是他还没有遇到过能让他用这些手段的人。 这牛皮吹得,让宁岳风差点当场吐出来。 宁岳风最终还是决定用迷香,毕竟对面是两个人,麻针要用吹管,一次只能命中一个人,而迷香无色无味,神不知鬼不觉就可以同时将二人放翻。 迷香果然好用,宁岳风隔着窗纸,看着二人渐渐瘫软倒下之后,便用短刀挑开了门栓,摸进了房间。 虽然省了打架的力气,但还是需要出手的。宁岳风先点了两人的神阙和气海二穴,然后又对着其中一人连扇了几个耳光,将其打醒了。 “敢叫一声,立取你的狗命。”宁岳风晃了晃手中的短刀,朝着那汉子道。 汉子想挣扎,可发现自己四肢瘫软,根本就动不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着了暗算。 “别白费力气了,你的小命如今已在我的手里,识相的,就老实点。”宁岳风把短刀贴在那汉子脸上,然而顺着脸颊滑到了脖颈处,“说吧,你是何人?” “小人是北戎的商人,来此贩货的。”那汉子眼光闪烁。 “喔,既然是北戎商人,为何要穿夏服呢?你骗谁呢?”宁岳风手腕一动,短刀的刀刃轻轻地划破了汉子脖颈上的皮肤,一丝鲜血渗了出来。 “大爷饶命。”汉子一边讨饶,一边还在狡辩,“这,这不是入乡随俗嘛。” “你真以为不说,小爷就拿你没有办法了?”宁岳风瞪着汉子道,“你怕是不知道小爷的手段,到时候怕你后悔都来不及。” “大爷说笑了,我们确实是商人,还望大爷高抬贵手,放过我等。”汉子求饶道。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非要让小爷费点力气。”宁岳风说着,将短刀插回了腰间,右手二指一运力,就要朝汉子的京门穴点去。 突然,宁岳风身后的房门被推开了,他右手指刚伸到半空,陡然回旋,眨眼间就已经将腰间的短刀又拿到了手中,转身对着房门而去。 待看清进来的是罗熙云,宁岳风也是一惊,连忙撤回了短刀。 “狗贼!没想到尔等竟穷追到此,还我娘亲命来!”罗熙云就像没有看见宁岳风一般,只管长剑一挺就朝汉子刺去。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宁岳风还未及出手,罗熙云的长剑已从汉子身上穿心而入。 紧接着,罗熙云拔剑再起,又朝另外一个还昏迷不醒的汉子刺去,一剑封喉。 宁岳风本想出手阻止,可罗熙云方才两剑出手太快,比她在城门口对宁岳风的出剑快多了,简直判若两人。 手刃了两人,罗熙云仿佛如释重负,握着剑的手在不住地颤抖,眼中已是噙满泪水,而嘴唇却紧咬着。 “姑娘,这二人莫非正是追杀你母女之人?”宁岳风先起身关上了房门,然而试探地问道。 “正是。”罗熙云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转身朝着宁岳风道。 “莫非你认得他们?”宁岳风又问道。 “人不认得。”罗熙云回道,“但他们手腕上的刺青却认得。” 说着,罗熙云用剑尖挑开了一名汉子的衣袖,果然在那人手腕上有个刺青,是一把弯刀和一支羽毛组成的一个图案。 “这是流王赛格木的近卫才会有的刺青。”罗熙云道,“我也是方才在门外才看到的。” 闻听此言,宁岳风连忙把另一名汉子的手腕也撩了起来,果然也有一个一样的刺青。 至此,宁岳风总算明白,罗熙云为何杀心顿起了。 “难道这女人报起仇来,武功也会见长?”宁岳风心里暗道。 “事已至此,此地也不便久留了。”宁岳风道,“姑娘快去收拾一下,我等立刻启程,连夜赶往凉州吧。” “好!”罗熙云点了点头。随即收起了长剑,出门而去。 夜色中,二人双骑出了西门,直奔远处的巍巍凉山而去。 第5章 夜归人 盛京的夜晚,皎月挂在宫墙的飞檐边,静谧如水。 作为大夏国的国都,盛京城原本在日落之后便会宵禁,非持公文和路牒不得外出。不过自从新皇翟子初在三年前登基之后,便取消了宵禁制度,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临时颁布宵禁令。 所以,若是站在城外的燕山向下望去,夜色中的盛京城灯火萤煌,光华泛夜,一如这立国已逾百年的大夏朝,璀璨夺目。 只是,在灯火之外,四周的沉沉夜幕也把京城团团包围,无尽,深邃。 此刻已近丑时,宫城西北角的一处角门外,突然从夜幕中蹿出了两条身影,身如狸猫,只是两纵之间便到了角门口。 只见其中一人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轻轻叩了角门五下,两长三短。角门很快从内打开,二人随即闪身入内。 随着角门关闭,夜晚又恢复了宁静,声影无痕。 “老东西,以后咱能不能直接飞墙而入算了,何必还要敲门这么麻烦。”翟子初一边脱去夜行衣,一边说道。 “大家可使不得,飞跃宫墙,要是被巡夜的羽林卫发现,岂不是又多了一件麻烦事。”莫常侍一边接过夜行衣,一边躬身道。 “你是嫌我轻功还不够火候,落地还有声音吧?”翟子初斜乜了他一眼。 “老奴不敢,但大家的轻功确是还差点意思。”莫常侍回道,“这宫墙高足有三丈,就算老奴出手相助,也难保大家不会弄出些响动来。” “那怪谁?还不是怪你教的不好。”翟子初没好气道。 “这你就冤枉老奴了。大家习练轻功只不到四年,便有了如今这般身手,已是万中无一了。”莫常侍回道。 “哈哈,照你这么说来,朕倒是个练武的奇才喽。”翟子初顿时有些得意。 “这一点倒是不假,不过,大家已错过了练武的最佳年纪,即使再勤学苦练,所成亦是有限了。”莫常侍道,“况且有老奴在,大家还担心什么呢?” “那不一样,看别人打架岂能和自己打架相比。”翟子初道,“再说了,你也有老的时候,难不成你还能陪朕一辈子不成。” “只要大家不谦老奴碍事,老奴一直陪着便是。”莫常侍又躬身道。 “有你跟着朕,周全倒是周全了,就是带着你去青楼,总觉得有些古怪。”翟子初一脸坏笑,“朕背上个风流皇帝的名头倒也无所谓,可是你……” “大家又在说笑了。”莫常侍依然毕恭毕敬道,“大家既然都不怕坏了名声,老奴又有何可惧呢?只是有一样,老奴还得提醒大家才是。” “你说。” “这去天香楼之事,裴太师知道了倒是无伤大雅,但还是不要闹得满城风雨为好,有些乐子,大家乐在心里就好了。” “哈,你个老东西,你的意思是在裴如海眼里,朕已经是不可救药了,对吧。”翟子初瞪了他一眼。 “大家误会老奴了。”莫常侍道,“老奴的意思是,裴太师是要面子的人,尤其看重国之体面,所以他即使知道了,也绝不会张扬出去,反而会替大家遮掩。” “明白、明白。”翟子初点了点头,“其中道理朕又岂能不知,而且天香楼留有密道,我的那位老师也未必知晓吧。” “这个自然,以裴太师的德行,又怎会打听此等事情。不过,老奴觉得,大家还是小心为上。”莫常侍道,“裴太师自然是不会去天香楼这种地方,可朝中的王公大臣们去的可不少。” “哼,这帮衣冠禽兽。”翟子初不禁骂了一句,“都是去青楼,凭什么朕还要躲着他们,偷偷摸摸,搞得像做贼似的。” “堂堂天子做贼,这不也正是大家的一大乐趣所在吗?”莫常侍嘴角微微一弯,“况且司琴姑娘一直只伺候大家一人,大家之乐又岂是那班臣子所能体会呢?” “你个老东西,说话越来越放肆了。”翟子初又瞪了他一眼,“你可仔细了,小心朕哪天揭了你这身皮。” “老奴这身皮自然是大家的,大家何时想拿去,老奴又岂敢不从。”莫常侍语气中毫无波澜,“不过,眼下要小心的怕是陛下自己。” “你这是何意?”翟子初一愣,“朕要小心什么?” “老奴的意思是,大家还是快先想一想,一会儿见了裴太师该如何应对才是。”莫常侍回道。 “啊,你是如何知道他在等朕的?”翟子初脸色一变。“莫非你会算?” “这还用算,在今日朝会之上,裴大人就是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莫常侍回道,“他必定是要找大家讨个说法才是。” “可眼下都几时了?你确定他还在?”翟子初有些不信。 “老奴确定。裴太师是大家的恩师,他是什么脾气,大家应该知道。”莫常侍十分肯定道。 “呵呵。”翟子初不由得苦笑了两声,“好吧,也真是难为我这位恩师了。” 莫常侍所料果然没错,太子太师、尚书令裴如海一直就在华章殿外候着,尽管已经冻得有些瑟瑟发抖,来回打转,却始终不肯离去。 身为当朝右相,当今圣上的老师,也只有他有此胆量敢这深更半夜地非逼着圣上召见自己了。 当然,满朝文武也无人有他如此倔强的脾气。 裴如海是真铁了心要见皇上,因为在他看来,如果不能让皇上收回成命,一场关系社稷的危机就将来临。 而且,一想到在如此时刻,皇上还偷出宫外去玩乐,乃至深夜不归,裴如海更是心急如焚,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宫门上。 好在,皇上终于回来了。 裴如海也顾不得礼仪了,没等前来传谕的内侍引路,他便大步流星地朝华章殿内的御书房走去。这条路他太熟了,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找到。 看着他一脸愠色地往里闯,沿路的内侍也无人敢拦,纷纷垂首避让。 进了御书房,裴如海刚想行君臣之礼,翟子初已经快步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老师不必多礼,坐下说话。”翟子初虽然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但脸上还是很客气。 裴如海也真不客气,屁股刚落座便说道:“圣人,你这深夜出宫的习惯怕是该改改了吧?何况,眼看危局已在眼前,你还有心四处玩乐吗?” 大夏国普天之下,敢和翟子初如此说话的,也只有裴如海了。不过,翟子初也已经习惯了,谁让他是自己的恩师呢。 “老师莫急。”翟子初一点也不生气,“究竟有何大事,能让恩师在宫门外守了一夜,可别冻坏了身体才是。” “老臣已经是风烛残年,死不足惜,可圣人若是对眼前的危机视而不见,这江山社稷怕是要不保了。”裴如海单刀直入。 “老师言重了,眼下海清河晏,天下太平,哪来的什么危局。”翟子初斜靠在龙榻的椅背上,强撑着眼皮。在天香楼足足待了快两个时辰,是有些累了。 见皇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裴如海心里来气,索性直接坐在凳子上躬身道:“老臣此来不为别的,还请圣人收回召靖凉王入京的圣旨,对罗家从轻发落。” “老师,这圣旨可是在朝会上朕亲口下的,金口玉言,这说改就改,朕岂不是很没面子。”翟子初打了个哈欠,“再说了,靖凉王世子无诏擅离凉州,罪无可赦,朕不杀他,已经是开恩了。” “靖凉王世子擅离凉州不假,靖凉王亦有管教无方之责,可圣人若就此削了靖凉王的爵位和兵权,可曾想过后果?”裴如海正色道,“没有了靖凉王在凉州坐镇,轻则军心不稳,重则激起兵变,到那时,西秦、北戎便会坐收渔翁之利,而凉州重地一失,我大夏国的北境怕是再无宁日了。” “有这么严重吗?”翟子初换了一边的椅背,依旧保持着斜趟的姿势,“凉州虽是边关重地,可再怎么说也是我大夏国国土,我堂堂一国之君,难道换个凉州守将也不行?” “我的圣人啊,凉州非它地可比,罗家世代镇守凉州,如今已逾百年,这一城五寨哪一处不是罗家人在镇守,这凉州数万甲士哪一个不奉罗家将令?”裴如海的语言越来急促,“你当真以为,想要坐镇四百里凉州,一呼百应,真的只是换一个统帅那么简单吗?” “老师啊,照你这么说来,除了他罗家,就没有人能守凉州了吗?”翟子初道,“这不是尾大不掉了吗,这和前朝的藩镇割据又有何区别?” “圣人,当初太祖爷与罗家定下生约死契,罗家以世代戍边换取世袭爵位,有铁卷丹书为证,天下皆知。”裴如海道,“凉州自古以来就是苦寒之地,更是阻挡北戎南犯的天然屏障,若无甘心坚守的忠勇之士,如何能保中原百年安宁?况且罗家历代忠良,一心保境安民,不仅屡立战功,且从无逾矩之行,圣人又岂能不知?先皇在凉山上为罗家设庙之事,圣人难道已经忘了吗?” “罗家忠勇,朕自然知道。”翟子初依旧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不过,若是真如老师所虑,朕一换将,这凉州就会生变,这不正好说明这所谓的忠勇实乃只是忠他姓罗的一家,而非是我大夏吗?这难道不是包藏祸心吗?” “圣人!罗家若真的包藏祸心,以凉州之重,他怕是早就投靠北戎西秦,引狼入室了,还用等到今日?”裴如海不由地提高了嗓门,吓得一旁的小内侍也一哆嗦,“就算他靖凉王拥兵自立,以凉州关隘之险,兵锋之利,圣人又能奈之若何?” “老师啊,朕知道,那罗延定也曾是你的学生,你自然难免姑息于他。”翟子初却一点也不急,“可是人心叵测,况且他早已经不是当年太学里的那位世子了,而是手握数万甲士的封疆大吏了,朕以祖宗江山计,也不得不有所提防才是啊。” “圣人,你这哪是提防,你这是在自毁藩篱,自断臂膀,凉州一乱,这天下恐怕再无宁日了。”裴如海突然站了起来,“老臣言已至此,已是披肝沥胆,天地可鉴,若圣人执意不愿收回成命,就请恩准老臣就此告老还乡吧。” 说着,裴如海猛然站起身来,然后双膝跪地,将头上乌纱帽摘了下来,双手奉上。 “好了,好了。”翟子初也不起身,只是手一挥,“夜已深了,朕也倦了,老师也该回去歇息了,莫常侍,替朕送送裴卿。” “喏。”莫常侍一面点头,一面走到了裴如海跟前,“裴太师,圣人的确倦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议不迟。” 说着,莫常侍右手往裴如海腋下一搭,只是微微一动便将裴如海架了起来。 “你……”裴如海即使浑身使劲,脸上咬牙切齿,却也身不由己。 趁着将裴如海往外架的机会,莫常侍突然在他耳边低语道:“裴相莫要在此使性,与其让圣人收回成命,还不如速速通知靖凉王,让他千万别进京来才是。” 言罢,莫常侍又故意大声道:“来人,给裴太师准备一顶轿子,送回府中。” 裴如海看着面无表情的莫常侍,一时不知他方才所言究竟是何用意。不过,他转念一想,眼下似乎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可这莫常侍乃是圣人身边最信任的人,他所言究竟是何用意呢? 宫城之内,此时已经是灯火阑珊,一片寂静。 茫茫夜色中,裴如海望着四周的宫阙楼阁,突然心中寒意森森。 他二十一岁入仕,曾为两代帝师,三朝重臣,到如今已过花甲之年。可在这宦海之中,他却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条枯木之舟,随时就会在一个浪头之下倾覆,尸骨无存。 可他实在不甘心。 他并不是不甘心自己可能会晚节难保,而是不甘心自己会看错人,看错当今这位圣人。 第6章 祸起世子 回到府中,裴如海合衣躺在了榻上,听着窗外的北风呼啸,更鼓破空,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想起来了九年前初见当今圣人的情景。 那时的翟子初还只是一个十岁的皇子。他不仅生得明眸皓齿,而且小小年纪就通读完了四书五经,谈吐间已是胸中有丘壑,眉宇有山河。 在一次课上,他竟然和老师展开“王霸”之辩,驳得时任太傅柳公明当场哑口无言,就此称病请辞,不敢再登宫门。 也正因如此,皇上才将自己当年的老师,有大夏“文圣”之誉的裴如海请来,继续为皇子上课。 初次授课,翟子初的学识和见地就令裴如海惊叹不已,这位小皇子不仅过目成诵,其才思之敏,学识之深,即使一般应试的举人也难以相较。 当年正逢恩科殿试之年,裴如海特意将殿试的策论题目私下拿来,让翟子初当场作答。 不到半个时辰,翟子初纸落云烟,一挥而就,其文章行文汪洋恣肆,文辞烂若披锦,看得裴如海不禁连连点头。 平日里,翟子初也丝毫没有恃才傲物之状,反倒在众皇子中是最谦逊有礼的一个。 在裴如海看来,翟子初不仅才华天纵,更有怀瑾握瑜之德,实乃天赐的圣贤之人,他日若登大宝,必是万民之福,天下之幸。 自此,裴如海对翟子初更是倾囊相授,不敢懈怠。 在皇上面前,裴如海也对这位皇子不吝溢美之词,不止一次赞其为璞玉浑金,日后必成明君圣主。 到了翟子初十二岁时,其才学之名,贤良之品便传遍了皇宫内外。皇上也一改大夏国成年方立储的旧制,正式册封翟子初为太子,令其入主东宫。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到了翟子初十五岁那年,他的母亲闵离皇后突染重疾,时常咳血不止。不到半年,皇后便撒手人寰。 在母后病故之后,翟子初突然性情大变。先是整日抑郁寡欢,不喜见人,慢慢地开始变得放浪形骸、行为乖张,整日在宫中嬉戏玩乐,将学问彻底抛之脑后。毫无太子应有的操守。 如此恣意妄为了半年有余,翟子初变得越来越不成体统,不仅在宫中整日纵酒放浪,招猫逗狗,惹得整个东宫之人见他如见阎罗。而且他还数次偷出宫外,去到烟花柳巷之地寻欢作乐,惹得满朝非议。 眼见太子已成了浪子,朝中大臣也开始纷纷上谏,另立太子的声音越来越响。 不过,当满朝文武皆已经视太子为废人时,裴如海却依然坚持己见,力劝皇上不可轻易废储。在裴如海看来,翟子初本性贤良,只是因为母后突然亡故而饱受打击,这才一时萎靡不振,假以时日,必能浪子回头。 更重要的是,裴如海不忍心看着如此一位天纵之才就此沉沦,让未来的天下失去一位不可多得的明君。 在裴如海的力劝之下,皇上也暂时打消了废储的念头。其实,他心里又何尝不对太子抱有希望。而且,在他看来,自己春秋正盛,时日尚多,完全还有时间让太子重回正途。 然而,所谓人算不如天算。 就在皇后去世仅仅不到一年,只有四十一岁的皇上也突然暴毙于宫中。翟子初在睡梦中被人突然叫醒,以太子的身份匆匆继承了大统,正式成为了大夏国的第四位皇帝。 初登大宝,翟子初还算有点皇上的样子。不过,时间一长,他又故态复作,渐渐胡作非为起来。日渐荒废朝政不说,还整日在宫中摆弄些奇技淫巧,变着花样地找乐子,在昏君的道路上一去不回了。 不过,翟子初虽然懒于朝政,一心扑在了娱乐事业上,但他登基的第一年却干了一件大事:和北戎开战。 依照他当时之言,数十年以来,大夏国虽然以凉州之险阻挡了北戎犯境,但夷寇之患终究难尽,唯有主动出击,方能永绝后患。 于是,翟子初不顾群臣的反对,一边强令靖凉王罗延定出关迎敌,一边征调南方三万精兵集结于凉州以东的阴山,试图以东西两路出击之势闪击大漠,与北戎决战。 靖凉王明知这是以己之短击敌之所长,可圣命难违,只能硬着头皮起兵出战。结果,罗延定亲率两万甲士出征,在大漠中与北戎铁骑激战数日,兵马折损了大半。 眼看就要陷入北戎铁骑的重围之中,罗延定不得不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如果不是其子罗熙烈及时率援军赶来接应,以重弩射退了北戎骑兵,罗延定就差点战死在关外了。 而东路出击的夏军因不耐苦寒,又是以步卒为主,很快就在北戎的游击骑射战术下被拖垮。不到半月,主将马世文被擒,副将刘文道战死,最终三万人马退回关内的只剩下了不到万人。 不过,凉州兵败的消息传到京城,翟子初倒是未就此降罪。反而派了钦差大臣,带着银粮去凉州安抚了罗延定一番,甚至还下旨,让凉州以南的两州一府为凉州补充了军械和兵员。 此战之后,翟子初再也不提北伐之事。 可此战之祸还不仅仅是限于北境边关。 就在夏军在凉州关外与北戎激战时,西蜀王柴进荣乘夏国边陲兵力空虚,突然起举国之兵出蜀道,一举夺下了泰岭九寨,就此将大夏国通往西蜀的所有通道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从战略意义而言,此战的影响要远胜于北境之败。凉州虽然兵败,但边关未失,阻挡北戎的屏障仍在。而泰岭九寨的失守,则意味着大夏国彻底失去了对西蜀的控制。 原来,泰岭山势险要,连绵七百余里,如同一道天然长城将西蜀包围在庆州平原之中。而只要守住九道峪口,便可切断大夏国进入西蜀的通道。自古就有“九峪锁蜀”之说。 所以,自从拿下泰岭九寨之后,柴进荣就此也不再向大夏国称臣纳贡,还不时出兵袭扰边境附近的夏国州县。 翟子初的这番操作可谓是北患未除,又添西南之祸,气得裴如海在府中卧床月余,差点就要告老还乡。 不过,翟子初这位小皇帝倒是不以为然,该怎么玩乐依然怎么玩乐。有边关告急的文书传来,他索性彻底放飞了自己,命人将折子全部送到了裴如海的府上,美其名曰:由裴太师权宜行事,为国分忧。 可怜裴如海心里虽怒其不争,却也无可奈何。身为三朝重臣,他岂能眼睁睁看着大夏国的江山社稷陷入危局而坐视不理。 如此一来,翟子初更加乐得不理朝政,实在躲不掉的朝会,他也是金銮殿中坐,神游禁宫外,将朝政大小之事统统甩给了裴如海,自己乐得逍遥自在。 就在一年之前,这位皇帝又玩出了新花样。 不知是何原因,翟子初突然对蜀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认为只有此种织物才能彰显夏国的天朝之风。于是,他不仅让后宫嫔妃们皆要以蜀锦为服,还为此特意下了一道圣旨,规定凡五品以上官员的朝服必须是以蜀锦成衣。 如此一来,大夏国九州十三道六府顿时兴起一股以蜀锦为贵之风。不仅五品以下的官员纷纷以蜀锦衣为常服,就连民间的乡绅、富贾也纷纷效仿,但凡有些名望和家世的人家,逐渐形成了无蜀锦、不出门的风气。 此风一起,大夏国对蜀锦的需求量猛增,一时间供不应求。但蜀锦只产于五川西蜀之地,不仅其织法独特,耗时费工,而且真正的蜀锦还要以蚕丝与棉丝交织而成,才能织就“经风纬露”之锦,对蚕丝的需求量也巨大。 一时间,蜀锦之贵,有了“一匹锦、十两金”之说。 于是,西蜀开始不断扩大蜀锦生产的规模,大量农户也纷纷退耕还林,改种桑叶,以养蚕代替种田,受益远比种田高出数倍。 仅仅半年,翟子初仅凭一己之喜好,就彻底改变了夏国和西蜀之间的贸易,大量金银流入了西蜀。 眼见举国上下为蜀锦疯狂,以至于将大量银钱耗费在这奢靡之风上,裴如海虽然屡次进谏,可翟子初却不以为然,乃言“华服云裳和美酒佳肴一样,乃是人之所欲,无可厚非,更谈不上动摇国之根本。” 末了,还特意赏赐了一匹新到的蜀锦,让裴如海赶快将身上的那身旧朝服换了。 裴如海一回到府中,当即气得挥剑将御赐的蜀锦斩为数截。 也许是知道裴如海脾气,生怕他又来烦扰自己,翟子初紧接着又搞出了一个骚操作。 翌日午后,便有宫中的消息传到了尚书令府:圣人在打马球时不慎坠马,把脚摔断了。经御医诊断,一月之内只能卧床休养。在此期间,每日朝会暂停,一切政事皆交由尚书省代掌。 果然,不多时授命裴如海代执朝政的圣旨便到了。 在接过圣旨之后,还未等传旨的内侍走远,裴如海就不禁仰天长叹:此声色犬马之徒,莫非是我大夏的天劫乎! 裴如海还是低估了皇上。 翟子初虽然平日里游手好闲,不问政事,可一旦杀伐决断起来,还真有天子之威。 而撞到枪口上的正是靖凉王世子罗熙冕。 原来,罗家奉命世代镇守凉州,靖凉王的爵位世袭罔替,而条件就是罗家人无诏不得擅离凉州,违者以谋逆罪论处。百余年以来,靖凉王罗氏已传四代,也从来无人违命。 然而,现今的靖凉王罗延定之子罗熙冕却打破了这个规矩。就在半月之前,罗熙冕瞒着父亲偷出了凉州,开始一路向南游山玩水。 话说,这罗熙冕偷偷跑出去玩乐也就罢了,只要低调行事,也很难被人察觉。可这位世子在到了雄州城之后,不仅肆意享乐,还在酒楼中因为与人争抢歌伎而大打出手,惊动了官府。 在被带到衙门之后,罗熙冕非但不有所收敛,反而仗着几份酒意,大闹州衙,高喊自己“乃是靖凉王世子,何人敢动”。 这一喊,还真把雄州刺史蔡童生给吓住了。不过,蔡童生心惊的不是抓了什么世子,而是靖凉王世子居然擅离了凉州,这才是天大的事情。 蔡童生赶紧将罗熙冕扣押在府内,然而命人飞报京城。 消息一传到京城,还以脚伤为由不肯上朝的翟子初立时来了精神,第二天就出现在了早朝会上,甚至比所有大臣都来得还早。 在听完呈报之后,翟子初二话不说,就立即下旨将罗熙冕押解来京,打入大理寺天牢。 而且他还要将靖凉王罗延定召来京城问罪,照他的意思,是要削去靖凉王的爵位和兵权,以正国法。 以裴如海为首的一班大臣好说歹说,才暂时劝住了皇上,先查明缘由再发落罗家不迟。不过,翟子初依然坚持要召罗延定入京,绝无商量的余地。 于是,才有了裴如海夜闯内宫进谏之事。 说起来,这罗熙冕和翟子初还是太学里的同窗,而且二人自从在大学里相识,九年时间里同席读书,同桌吃饭,得闲时还同游京城内外,可谓情同手足。 原来,按照太祖定下的规矩,靖凉王世子年满六岁之后就要应召入京,和诸位皇子一起入太学,年满十六岁后方可回到凉州。 这既是皇上对罗家的特殊恩典,其实也是一种“质子”策略。 一方面,在太学十年,罗家世子所受教育中,“忠君”自然是重中之重;另一方面,十年同窗,世子和诸位皇子也培养了感情,日后无论谁能成为太子,继而登上大宝,从感情上而言,也有利于笼络靖凉王一脉,令其安心为国戍边尽忠。 此所谓理法与感情齐飞,太子共世子一色。 也就在翟子初登基之时,罗熙冕作为靖凉王世子,还代表靖凉王奉诏入京,参加了翟子初的加冕之礼。 此后,二人一别三年有余,没有想到的是,如今翟子初已经成了游手好闲的玩乐之帝,而罗熙冕也因擅离凉州而成了戴罪之身。更令人唏嘘的是,要对罗熙冕痛下杀手的,正是与他当年同窗的太子。 不过,翟子初虽然将罗熙冕打入了大理寺大牢,但也没有亏待他。不戴枷,不上铐,不用着囚服,还命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除了没有自由,一切如常。 大理寺的人也知道这位“犯人”来历非比寻常,还是当今圣人的同窗,所以也丝毫不敢懈怠,只要不出牢门,一应要求皆尽量满足。 第7章 天香楼 靖凉王世子一案闹得京城满城风雨,不少大臣虽有心替罗家求情,但有了裴如海的前车之鉴,也就不敢再蹚这趟浑水。 也有早就对罗家看不惯的,正好乐得看热闹。不过,只要裴如海还在朝堂一日,也不敢有人当面迎合皇上。 然而,就在裴如海还在一心想着如何为罗家解困时,数道密折却已经递到了翟子初的案前,前后也不过一日光景。 这些密折几乎全是借机弹劾靖凉王的,说他拥兵自重者有之,纵子谋逆者有之,说他畏夷如虎、统兵不利者也有之。就连三年前翟子初登基大礼时,靖凉王所献礼品过于寒酸也被拿来当成了罪证,罪名嘛自然是“藐视天威”。 还有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说靖凉王所备朝服中,无一件是蜀锦,可见“其心有异,对圣人是阳奉阴违。” 读着这些密折,翟子初也忍不住看笑了。 不过,笑了两声之后,他就再也笑不出来。因为,有资格上密折的皆是三品以上的官员。 这些人皆位高权重,应当是大夏的股肱之臣,可真正是从国家法度上对待此事的,又能有几人呢? 翟子初虽然玩世不恭,不过,他天资聪慧,又岂能看不出这些密折的阴险之处。所谓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也莫过于此。 而且,他眼下还没有正式降罪于靖凉王呢,就已经有人按捺不住了,要真是到了那一天,那又会是什么样的景象? 想到此,翟子初不仅心里五味杂陈。 一方面,自己若就此拿下靖凉王,朝中除了裴如海之外,应该不会再有太大的阻力了;但另一方面,由此事也可以看出,这朝中隔岸观火之人还真不少,而其心里的算计怕是见不得光。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靖凉王这根北境之柱历经百年而不倒,自然难免遭人嫉妒。 折子看完,翟子初忽然觉得很没有意思。 他想起了当年和母后的一次对话。 那是翟子初刚被册封为太子之后,他曾与母后闵离谈起为君之道,母后当时所言和他在太学苑中所学可谓大相径庭。 他当时曾经对母后表示,自己他日登基之后,必会克己奉公,以历代明君为范,做个圣明之主。 可闵离皇后当即便反问道:何为明君、仁君?何又为昏君、暴君?这明君、昏君之名又该由谁来定断?是史册之书,还是百姓之口?若是以青史为据,那今世之毁誉就一定是后世之褒贬吗?若是以百姓之口为证,那前辈之泽就一定为后世之恩吗? 这一连数问当即便将翟子初问住了。 闵离随后又道:先秦始皇帝在史书中多有暴君之名,秦因暴政二世而亡亦是史册公论,以至于前朝有《阿房宫赋》以叹秦而成传世之作。可若无始皇书同文、车同轨之政,又何来华夏江山鼎定,文化一统? 于百姓而言,生于暴秦固然难逃灾祸,可后世百姓承蒙强汉之福又岂能无先秦之恩泽? 闵离皇后接着道:纣王残暴,亦有农桑之兴;炀帝无道,也难掩开疆拓土之功,而运河之便更是惠及今世。可见,昏、暴之名虽恶,但恶名之下未必就无善政。 况且,历代帝王谥号皆是以今朝评定前朝之人,难免抑人扬己,彰其得位之正。 母后之言令翟子初当时颇为意外,可细想之下,却并非毫无道理。 闵离皇后又道:所谓明君与昏君、仁君与暴君,固然有史书之论,有口碑可鉴,然君之功过,却不应有盖棺论定之说。 孟子曾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可君王之泽,则百世或可见。故而,以一时一世而论未免惜名而短见,以此时彼世而论也未必就能明辨臧否。盖因人寿有限,而眼量却可无远弗届,而民之千秋万代,又岂能是春秋几笔可断言? 自古多少君主看似胸怀千秋万世之志,实则大多只是在乎圣明之虚名,所谓流芳百世,遗臭万年,也难免有刻舟求剑之误。 闵离皇后最后对翟子初道:可见,圣贤只是在名,而功过却要从心。 数年以来,母后的这番话一直深深地刻在了在翟子初内心深处,字字难忘。可他也从未与他人说起,甚至在父皇面前也未曾提及。 在母后父皇相继猝然而逝之后,翟子初每每从噩梦中惊醒,总是会想起母后这番话,句句灼心。 眼瞅着天色将晚,华灯初上,翟子初又把莫常侍叫来,然后一头钻进了书房的屏风后。 莫常侍一看皇上这架势,不由问道:“大家这是又要出宫?不是昨个刚去过吗?” “朕心里憋得慌,就想去听听司琴姑娘抚琴,散散心。”翟子初突然变得像个讨糖吃的孩子,“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就回。” “大家有意,老奴自不敢违,不过,老奴也要提醒一下大家,这靖凉王之事不可久拖,还需早做决断。” “那依你之见呢?”翟子初抬头问道。 “自古内侍干政乃是大忌,老奴岂敢妄言。”莫常侍道,“况且这关系着一位王爷,那轮得到老奴开口。” “你倒是把自己撇得干净。”翟子初道。 …… 天香楼坐落于盛京最繁华的西市武胜坊,旁边就是武胜庙,是供奉大夏国开国二十四位将军的地方,其中就包括第一代靖凉王罗嗣业。 天香楼当初在此开业,曾引发了不少坊间的议论,认为将一座青楼建在供奉忠烈的武庙旁边殊为不妥,乃是对先烈的大不敬。 不过,有一位举子却不以为然。他以为,当初先烈在沙场上浴血奋战,不就是为了后人能安享太平盛世吗?无论是青楼也好,还是酒肆茶社也罢,不正是歌舞升平,百姓安乐的真实写照吗? 为此,这位举子还专门在揭帖栏上写了一首打油诗: 金戈铁马往昔落, 软玉温香今日恩, 三尺青锋匣里卧, 天香楼上红袖深。 此帖一出,顿时引来观者甚众,还有不少人还在诗文下留言叫好,不到多时,揭帖栏上已经写满了各色赞美。 眼看民意如此,官家也不再过问此事,任由天香楼开业了。 天香楼果然是名不虚传。佳人过百,抚琴吹箫,浅吟低唱,红袖绿玉,百色争艳。 渐渐的,天香楼便成了京城中最有名的去处,不少王公大臣也慕名前来。尤其是在两年前,天香楼里来了一位司琴姑娘之后,前来此地想一睹司琴芳容的人更是如过江之鲫。 据说,这位司琴姑娘不仅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而且静时如娇花照水,行来似弱柳扶风,见过她的人皆叹:此女只应天上有,疑似瑶池落凡尘。 不过,想见司琴却并非那么容易。 有多难,据说司琴姑娘入天香楼两年有余,能一睹她的容颜的客人只手可数。 说难,其实也不难。想见司琴,不用豪掷千金,只需会两样:吟诗作赋,纹枰坐对。 只要所作诗文能打动司琴,或者在围棋上胜过她,便可入潇湘阁,听司琴姑娘抚琴而歌,看她罗袖起舞。 可是两年以来,登门的达官贵人,才子名士无数,递上的诗词足以等身,但能打动司琴姑娘的却寥寥无几。 至于围棋,至今只有两人与司琴姑娘隔帘手谈,最终皆以半子胜出,得见美人芳容。 可越是如此难见,越是让人趋之若鹜。京城里文武要员,豪门望族无不以来天香楼消遣为乐,虽然,能见到司琴真容者少之又少,但想见而不得见,更让这些文人骚客欲罢不能,流连忘返。 而且,就算见不到司琴姑娘,在这天香楼里也自然能找到乐子。尤其是还有来自西秦的绝色胡姬,个个碧目高鼻,风情迥异,令人垂涎。 这样的好地方又怎么逃过翟子初的耳目。 很快,翟子初就捷足先登,见到了传说中的司琴姑娘。当然,当今天子要见,谁又拦得住呢? 为了方便翟子初来访,天香楼还专门修了一条密道,通往了武胜庙。皇上每次来,都是从武胜庙进去,再从密道入楼,直通司琴姑娘所住的潇湘阁。 为了修建这条密道,天香楼还歇业了两个月,搞得京城里的风流人士们骚动的心一时无处安放,有好位大臣甚至就此称病在家,无心上朝。 坊间还有传言称,这天香楼就是京城里第二个朝堂,每晚聚集在此的大臣们不比上早朝的少多少。甚至,很多不敢在朝堂上说的话,在天香楼里却百无禁忌。 这也难怪,男人嘛,一般在喝酒的时候说真话,在作诗的时候说大话,在哄女人的时候又喜欢说鬼话。而在天香楼,美人在怀,喝酒行令,自然是什么话都说了。 所以,坊间也有戏言称:天香楼索性改名为问香楼得了——在这里,无论是庙堂大事,还是江湖传闻,甚至是各位王公大臣的家长里短,蜚语流言,只要你想,都能听到。 当然,其中真真假假,也只能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了。 翟子初果然信守诺言,在天香楼只呆了一个时辰,便和莫常侍一起回到了皇宫。 不知道是还在留恋司琴姑娘的琴声,还是一个时辰有些意犹未尽,翟子初回到宫中依然睡意全无,拉着莫常侍下起了棋来。 “大家深夜对弈,莫非是想操练棋艺,下回好胜过那司琴姑娘?”看着翟子初一副凝眉深思的样子,莫常侍问道。 “老东西,那司琴的棋力至少在八品以上,除非耍赖,朕如何能赢得了她”翟子初没有好气地道,“再说了,朕要见她,还用得着斗棋吗? “那老奴就有些糊涂了,平日里大家也不好这围棋啊,为何今日非要秉烛手谈呢?”莫常侍问道。 “都说棋如人生,棋如沙场,昨日朕听司琴姑娘说,这围棋之中有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招数,名曰:倒脱靴,朕想看看究竟什么是倒脱靴。” “这倒脱靴老奴倒是略知一二,乃是先送子与对方吃掉,然后再破其眼位反杀之。”莫常侍说着,落下了一子,正好在几枚被围在一条边上白子中做出了一个“曲四”。 “老东西,你是何时窥探到朕的心思的?”翟子初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莫常侍刚才那手正是“倒脱靴”的致命一手。 “老奴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窥探陛下啊。”莫常侍连忙躬身道,“只是从天香楼出来,大家这一路上不时会低声自语,老奴耳背,只听得倒脱靴三个字,所以才斗胆一试。” “你还耳背?朕只是心中默念,根本就没有出声,你都听到了,你还是不是人啊。”翟子初把手中棋子往棋盒里一扔。 “大家别动气,为君分忧是老奴分内之事,大家既然想看倒脱靴,老奴又岂能装作不知。”莫常侍回道。 翟子初白了他一眼,暂时把那口气压了下去,又低头盯住了那块棋。 “果然是绝处逢生,先死后生的妙手啊。”翟子初看得频频点头,“以四子换得一片生机,真是死得其所。” “倒脱靴的确是先死后生之计,不过,棋死了还可以再下,但人死了,就难以复生了。”莫常侍道,“大家可要想清楚了。” 莫常侍如此一说,翟子初刚拿了一枚棋子准备再下,手却顿时停在了半空,迟迟没有落子。 “可是,倘若你方才不舍弃这四子,又如何能引朕上当呢?”翟子初问道,“朕若不上当,这盘棋你未必能赢吧?” “别人自然是难赢,但大家你却可以。”莫常侍微微一笑。 “你是何意思?”翟子初抬头盯着莫常侍道。 “方才大家不是说了吗,若是大家想赢司琴姑娘,该当如何?”莫常侍狡黠一笑道。 “你是说耍赖?”翟子初恍然大悟。 “诶,这可是大家说的,老奴可什么也没有听见。”莫常侍赶紧躬身回道。 “来人,宣中书舍人进宫,朕要拟旨。”翟子初朝门外喊道。 “喏。” 第8章 阳明山 凉州飞雪,山河色变。 冬月里下雪,凉州人早习以为常,只是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好几日,绵长得烦人。 三日之内,连来了两道圣旨,靖凉王罗延定知道,自己是不走不行了。 听说靖凉王要进京面圣,前来送行的百姓挤满了街市,一直从靖凉王府排到了东城门口,足足有五六里长。 罗延定立在马上,望着街道两边冒着风雪来送行的人群,视线有些模糊。 他深知此去盛京吉凶难料,但除了自己的性命前途之外,他更担心自己此去,凉州便会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如果北戎兵马趁机来犯,城池一破,凉州百姓怕就要遭受劫难了。 罗延定膝下已有四子,除了世子罗熙冕之外,次子罗熙烈也已经成年,在军中服役。不过,罗熙烈虽然骁勇,但谋略不足,还不具备统领一城兵马之能。 所以,罗延定临行前反复叮嘱罗熙烈,在自己离开期间,若有北戎兵马来犯,只许坚守城池,绝不可出战。凡事要听从自己的副将,凉州司马、归德中郎将谢从碧的号令。 他也曾经想过,将凉州兵马都督秦牧雄调来凉州城统领城防,可是秦都督镇守的云门寨乃是整个凉山防线的要害,同样不容有失。所以也只能作罢。 从王府走到东城门,五六里路,罗延定却足足走了快一个时辰。沿途不断有百姓不断高声问道:王爷几时能回来? 可罗延定却无言以对。 城中百姓虽然不知靖凉王此去究竟会如何,但他们却知道,这是百余年来,第一位离开凉州的靖凉王。 “王爷,难道你就忍心抛下我等百姓不管了吗?”突然,百姓队伍中有人高叫道,声嘶力竭。 这一声喊马上引来了一众附和,人群中顿时开始叫嚷起来,“王爷,你不能走啊”,“你走了,北蛮子杀来,可如何是好啊”,“请王爷以凉州百万苍生为念,留下吧”。 百姓的叫喊声越来越响,罗延定听在耳里,心潮难平,能得凉州百姓如此拥戴,他自是感怀。可他也知道,再让百姓们这么喊下去,说不定马上就会喊出什么忤逆之言了。 眼看城门就在眼前,罗延定勒住了马缰,在马上向着两边的百姓拱手叫道:“众位父老乡亲,请听我罗延定一言。” 这一声中气十足,声震数里,四周的百姓渐渐安静了下来。 “众位乡亲,你等的心意本王又岂能不知,可是本王此去乃是奉旨进京,圣命不可违,这也是应有的为臣之道。不然我罗延定不就成了不忠之人了吗?”罗延定朗声道,“不过,请诸位乡亲放心,本王在此向诸位保证,只要我罗家还有一人在,就定会护凉州一城五寨之周全,绝不食言!” 言罢,罗延定在马上朝着左右各拱手行了个礼,然而一催胯下战马,朝着城门奔去。 马蹄声急,只留下一阵雪泥。 …… 离情不忍催马急,一日也过凉州东。 取道凉州以东的凉山栈道,罗延定一日行出百余里,阳明寨的寨门眼看已经近在眼前了。 出了阳明寨,便是离开凉州境了。 远处的山上枫叶正红,与北境的冰封之地相比,完全就是另外一番景色。 阳明寨,是以凉山以南的阳明山为名,而阳明山之意,正是因为此山与凉山仅一水之隔,却气候迥异,山间冬无严寒,夏无酷暑,草木葱茏,一片阳明之象。 当年大夏的开国皇帝翟世璋率军到此,对这一水两山不同天的景象惊叹不已。并就此以河为界,划定了凉州辖地,意为以凉州苦寒之地,守护中原温暖之乡。 他还特意把凉州最靠近南边的这座城寨取名为阳明寨,寓意望阳明之山,守苦寒之地。 可如今,从苦寒之州踏入这阳明之地,罗延定心里却寒意更甚。 罗延定望着满山的红叶,不由想起了京城外的燕山上,一到秋天也是这般枫叶漫山,层林尽染。山风一过,红叶飞舞,近看如蝶舞蹁跹,远观似飞霞漫天。 一晃已经二十六年了,自己已经两鬓飞白,而当年与自己同游燕山的少年,甚至已经埋骨青山,成了先帝。 身为第三代靖凉王,罗延定六岁遵圣命入京,与诸位皇子同入太学。十年同窗,他身边的学伴中必定会有一人成为日后的皇上,光是这伴读的荣耀便是天下的难有。 不过,这份荣耀历经百年,渐渐也成为了罗家人的一种负担。 他们世代守护北境,看似独踞一方,风光无限,甚至被百姓誉为北境一柱。可是,罗家一直镇守凉州,三代靖凉王统领一州军政大权,逾百年未变,这也犯了为臣的大忌。 其实,从罗延定还是世子开始,朝中就有人不断上表,要求废除凉州旧制,以免罗家做大,重演前朝藩镇割据的悲剧。甚至还有言官进言:罗家在凉州一直只守不攻,坐视北戎复苏,这其实是在养寇自重,用心险恶。 为了不引起朝廷的猜忌,罗延定自承袭王位以来,一直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他不仅主动将凉州每年税收上缴户部国库,再由户部统一调拨军费,还特意命人将阳明寨的南城墙拆掉,改为一人高的矮墙,以示绝无割据自立之心。 好在,先皇翟明庭在位时对罗家一直很信任,为了堵住朝中的悠悠之口,他还特意给罗家赐婚,将自己的妹妹云平公主嫁给了罗延定的弟弟罗延海,让罗延海以驸马之尊入京居住,还封罗延海为华阳侯,授怀化大将军。 不过,在先皇驾崩,新帝继位之后,情况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新皇翟子初一登基,便强令罗延定出关征讨北戎。 虽然兵败之后他也并未降罪于罗延定,还派人前来安抚,但此战却耗损了凉州大半兵力。即便已经过去了三年,兵员已经得到了补充和整训,但损失的军械装备却依然存在不小缺口。 仅以府兵标准装备的横刀为例,凉州三万人马中至今还有八千人装备还是普通的手刀,破甲能力和横刀差距甚大。而作为单兵最重要的装备,札甲的缺口也还在万具以上,不足的只能暂时以皮甲代替。至于弓弩、长枪、马匹之类,也多有缺口。 罗延定也曾经将战损呈报给朝廷,希望朝廷下拨军资给予补充。不过,翟子初却只是下旨从临近凉州的州府调拨军械补充。 这看似效率更高,可是圣旨之下,这两州一府表面上应承,实则却是一直在推诿拖延,三年时间,三地先后一共只提供了一千具札甲和一千八百把横刀。 无奈之下,罗延定只能暂时截留了一部分凉州榷场的税银,然后组织工匠自行打造军械。他心里也知道,这征用关税和私造军械都是谋逆的大罪,尤其是私造甲胄,三具以上便是死罪难逃,一旦被人举报给朝廷,后果不堪设想。可是面对关外的强敌,他不得不冒这个险。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上奏朝廷,弹劾两州一府拖延之责,可他也深知,自己独踞凉州早已经成为众矢之的,如此行事只会树敌更多。 因为凉州皆是山地,又气候严寒,根本不适合种植粮食,所以凉州一地的军粮几乎全靠周边州县供给,一旦得罪了这些州府,凉州军民吃饭可能都要成问题。 最关键的是,现今这位皇帝究竟对罗家是何态度,罗延定也一直心里没底。 他也听说了一些关于这位皇帝的一些传闻,包括荒废朝政、玩世不恭、喜怒无常等等,反正怎么看也不像个明君。 而且,从他三年前强令自己出战来看,这位皇帝也是任性妄为,刚愎自用,毫无谋略可言。 所以,罗延定只能忍。只要还能守住凉州,力保大夏国北境安宁,便是大局。 可是,随着世子一案暴发,这大局就像被抽调了一块基石,已是摇摇欲坠——和世子擅离凉州是为不忠相比,如果凉州一旦有失,让北戎铁骑踏足中原,罗家这百年忠臣便会成为千古罪人。 罗延定回头看了看阳明寨的寨门,心绪难平。 自十六岁从京城返回凉州,他便再也没有踏足过凉州以南之地。此去盛京九百余里,出了阳明山便是一马平川,可他知道,此行绝无坦途。 阳明山并不算大,只要从山间的一条官道再前行十余里,便可出山了。 策马走在山间的官道上,两侧则是峭壁。 这条官道原本只是一条峡谷中的小道,也是中原通往凉州的必经之路。当年攻下凉山之后,大夏国太祖皇帝便命人烧山开石,将这条小道拓宽成了可行马车的官道,以此作为向凉州运送补给物资之用。 在官道途经的山梁上,原本建有一座兵寨,由三百余里以外的雄州派兵驻守,以保障这条官道的安全。 可是,自从罗家镇守凉州以来,此地几乎就没有出现过像样的山匪,偶尔有几路零星的山贼,也早已经被凉州顺利招安做了良民。 所以,在罗延定还未成为世子之前,此处的兵寨便已经被撤销了。 山上除了鸟兽丛林,再无活物。 不过,罗延定今日走在这官道上,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条官道,他虽然只是在二十六年前走过,但他的记忆却很清晰。当时路经此处,两侧的山上不仅草木繁茂,而且各种鸟叫声不绝。 如今,他策马行出了数里,却没有听到一丝鸟叫声。虽说此时已经是十一月,但阳明山气候温润,常年如春,绝不该有千山鸟飞绝之景。 罗延定多年戎马,历战无数,任何不寻常的情况都会令他警觉,何况是眼下这般敏感的时刻。 “戒备!”罗延定突然低喝了一声,随即从腰间抽出了横刀,然而警惕地观察着两侧的山崖。 罗延定此行入京,轻装简从,不仅只是身披一副绢甲,也未携带长兵器,而且随从也只带了十名近卫。 听到罗延定的命令,十名近卫中随即有四人策马前出,冲到了罗延定的前面,如此正好将罗延定包围在当中。 与此同时,其余的六名近卫已将腰间的手弩解下,然而放在马侧,用脚一蹬,便上弦完毕。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索,一看便是训练有素。 六把手弩分别瞄着左右两侧的山崖,但有风吹草动,这些手弩在三十步之内绝不会虚发。而前面的四人则手握横刀,警惕地注视这四周。 一时间,四周突然变得更加安静,除了山风穿林打叶之声,几乎什么也听不到。 可越是安静,就越是意味着危险就在身边。 罗延定迅速观察了一下地形,此处距离山口尚有一二里,冲出去是不太可能,而且疾驰之中还更容易中了埋伏。 “下马!随我来。”罗延定突然下令道。 说着,罗延定翻身下了马,然后牵着马走到了右侧崖壁,马在外,人在内,贴着崖壁缓缓前行。 近卫们一看,顿时明白了王爷的用意,也纷纷下马,照着罗延定的样子,用马挡在外侧,人则贴着崖壁前进。 如此一来,如果两侧山崖上有伏兵,右侧的敌人则很难能直接攻击到罗延定等人,而左侧敌人如果以弓弩发动袭击,则有马匹可以作为屏障。 只是,以如此速度贴着崖壁缓行,要想走出山谷,不知要走到何时。 但罗延定不敢托大,无论是直觉还是经验都告诉他,山谷中必有埋伏。 果然,罗延定等贴着崖壁前行了大里三十余步,前方的山崖上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不过,从山崖上飞下来的不是箭矢,也不是滚石,而是一个人。一个头戴斗笠的汉子。 只见此人右手拉着一条沿崖壁而下的绳索,脚尖在崖壁一点,便可降下一两丈。眼见距离地面还有两丈有余,那人右手一松,直接凌空而下,就像一只大鸟一般落在了官道上。 光是这最后一跃一落,就让罗延定心里暗暗吃惊。 要知道,一般的城墙也就是高两丈有余,此人这一跳,就相当于从城墙上直接飞下,这份轻功已是世上少见。 如果来人是敌,那怕是一个大大的劲敌,何况他可能还有帮手。 “王爷莫惊,在下是受人所托,专门在此恭候王爷大驾。”只见那人站定之后,朝着罗延定拱手施礼道。 罗延定仔细打量着来人,只见此人身形高大健硕,身穿褐色襦祆,腰扎灰绦。由于他头上戴着一顶斗笠,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也看不太清模样。不过从颌下短须和说话声音上推断,年纪大约在四十岁上下。 “来者是何人?又为何在此候我?”罗延定持刀而立,依然保持着戒备。 “恕在下冒昧,不知王爷可还记得一件往事?” “何事?” 此时,那人扫了一眼罗延定的近卫们,似有犹豫。 “你但说无妨,这里皆是本王心腹之人。”罗延定马上明白了来人之意。 “好,那敢问王爷可还记得,二十八年前,漱芳斋内,柳湖之畔,春风起时,诗从何来?”那人问道。 此问一出,罗延定心里更吃惊了。 因为那人所说的二十八年前,还是他在京城太学读书之时,漱芳斋正是他与诸位皇子上课的地方,此斋边上有一湖,名字就是柳湖。 而春风起时,诗从何来,则是那年春天,他与众皇子正在漱芳斋内听先生讲课,忽然窗外一阵风起,吹得湖畔的柳叶起舞,湖水微澜。 先生见众人皆望向窗外,于是便道:“既然诸位殿下皆被春风所扰,那就不妨以春柳为题,各位即兴赋诗一首吧。” 能说出当时之景,还说得如此仔细,那必定是当时在场之人。而当日在场之人,除了诸位皇子和罗延定之外,就只有教书的先生了。 这位先生正是太子太师、当朝尚书令裴如海。 第9章 蒙面人 “阁下是?”罗延定将手中横刀一垂,刀尖指向了地面。 “裴公让在下代问王爷好。”那人道,“另外,还有一封书信在此,请王爷过目。” 说着,那人从怀中一探,取出了一节竹筒,竹筒塞子处用蜡封了。 罗延定朝身边的一名侍卫递了个颜色,侍卫马上走上前去,从那人手中接过了竹筒,拿给了罗延定。 见罗延定正准备打开竹筒,那人又道:“王爷,裴公还曾经嘱咐,此信看过即毁,莫留。” 罗延定微微点了点头,随即拔掉竹筒的塞子,从中取出了一块白绢。 待展开白绢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字:万莫进京,以待时机。落款是一个“裴”字。 字虽不多,但笔迹罗延定却认得,正是当年在太学的恩师裴如海亲笔,尤其是那个“裴”字,他绝不可能认错。 此信确是裴如海所写无疑了。 罗延定又确认了一遍信上的内容,才取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打着之后,再将白绢点燃。 看着白绢的余烬飘落在地,罗延定心里一时有些犹豫。 就在此时,山谷里突然响起了一阵破风之声。 一阵箭雨从那汉子身后呼啸而来,仅从数量上看,就有十余支之多。 罗延定和侍卫是面对来箭,军人本能的反应之下,他们连忙挥刀格挡。但来箭又急又快,有两名侍卫躲闪不及,中箭倒地。 而那汉子虽是背对来箭,却像脑后长眼一般,脚步一旋,然后一猫腰便躲过了来箭。 箭雨刚落,山谷中突然脚步声大作,一队黑衣人从两侧的崖壁冒了出来,持刀朝着罗延定等人杀来。 原来,在罗延定前方约二十步远,山道正好有一段陡然变窄,乃是两侧的山石凸出了一大块,就像一道天然形成的山门一样。这群黑衣人方才正是埋伏在山石之后,准备等罗延定等人走过这道“山门”时便下手突袭。 没有想到,那汉子的出现打乱了这伙人的计划,眼看罗延定等人停了下来,一时未有继续向前之意,这伙人才提前出手了。 冲上来的黑衣人有十余人,不仅皆是一身黑衣,而且包头蒙面,看不清是甚来路。 但很显然,他们是冲着罗延定而来。 刚一交手,罗延定就暗叫不妙。 这伙黑衣人人数虽然不多,但却个个皆是硬手,双方刚接战了数个回合,就有三名侍卫倒下了。 黑衣人出刀之快,下手之狠,明显就是为夺命而来。 更令罗延定吃惊的,是那个送信的汉子。 此人方才露了一手少见的轻功,罗延定还以为他是一位高手,可没有想到此人手上功夫却是平常得紧,数招之内已经被一名黑衣人逼得练练后退,完全是靠着灵活的身法才不至于落败。 最要命的是,围攻罗延定的两人手段最为了得。二人左右夹击,配合得天衣无缝,刀刀直指罗延定要害,逼得罗延定已经手忙脚乱,甚至有一刀堪堪从他耳边划过,只有毫厘之差。 要知道,罗延定虽然只带了十名近卫,但这些侍卫皆是百里挑一之士,不仅武功不俗,而且身经百战,对上寻常的府兵皆有以一当十之能。 可是,在这队蒙面黑衣人面前,这些近卫即使一对一也完全落于下风,勉强自保已是十分吃力,更何谈护卫罗延定。 转眼间,又有两名侍卫中刀倒地,而罗延定自己则也是一身冷汗。 纵横疆场二十余年,罗延定在沙场上遇到的高手无数,可如今日这般刀法凌厉,出招诡异者,他还是头一回遇到。 若是有虎头柳叶枪在手,罗延定或许和这二人还能有一战,可如今仅凭一把横刀,他则败象已露,只能是勉强支撑。 说话间,一名黑衣人刀锋又至,朝罗延定刺来。罗延定连忙举刀向外格挡,两刀刚一交锋,黑衣人的刀突然一抖,顿时绕出一段刀花,如灵蛇般朝罗延定手腕缠来。 这一变化让罗延定措手不及,撤刀已经来不及,他只能弃刀。 可就在罗延定撒手弃刀的同时,另一名黑衣人的刀也到了,而此时罗延定手中已无兵器,只剩下了双手。 容不得罗延定多想,只见他连忙挥起左臂向着来刀迎去。 这一挥并非只是病急乱投医,而是一种多年征战形成的本能,是在生死瞬间做出了最佳选择——罗延定是想用左手腕上的环臂甲接住这一刀。 普通的护腕当然很难接住这一刀,但罗延定手上的环臂甲却是以精钢打造,还内衬牛皮,足以挡下刀剑劈砍,曾在战场上救过他数次。 但这一刀还是出乎了罗延定的预料。刀锋劈在环臂甲上,罗延定只觉得手腕一麻,被震得连退了几步,接着一股热流随着手腕渗了出来。 精钢所造的环臂甲居然被硬生生劈开,就连内衬的牛皮也被劈断,如果没有环臂甲,罗延定的左手应该已经没了。 罗延定还在惊愕之时,黑衣人的刀又到了,而且是两把,一左一右分袭而至。 眼看刀锋已经逼近罗延定的胸口,忽然间,右侧的那把刀被一块飞石击中,刀尖一歪,朝旁边荡去。说来也巧,这一荡,正好撞上了左侧的那把刀,力量看似不大,但劲道却是恰好,两把刀皆偏离了方向,滑向了罗延定的身侧。 还未等罗延定看明白,只见一条木棍凭空飞了过来,在空中盘旋作响,棍头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一名黑人的额头上。 跟着木棍飞来的则是一道人影。 等到罗延定反应过来时,木棍已经回到了这人手中。只见那人只是随手一挥,木棍又飞了出去,棍头砸中了第二个脑袋。 这两棍并不致命,但却砸得两名黑衣人头破血流,关键是这么一条看似胡乱飞来的木棍,自己居然没能避开,这更让两个黑衣人又惊又恼。 不过,黑衣人显然还记得自己来此的目的。二人摸了一下额头的伤口,也顾不得疼痛,又提刀朝罗延定冲来。 这一次,朝他们袭来的不是木棍,而是一只拳头。 这只拳头看上去干瘦如柴,却来得又快又刁,拳锋过处,先是击中了左侧黑衣人右颈,接着化拳为掌,又一掌扫在右侧黑衣人的太阳穴上。 从罗延定的视角看去,只觉得一道黑影在他眼前飘忽不定,那两个人黑衣人便猝然倒下了。 罗延尚未看清来人模样,只见此人已经顺势捡起了地上的那条木棍。 说是捡,可在罗延定看来,此人的身法之妙,就好像行船中艄公操桨,又像是绣娘抬手引针走线,说不出的潇洒自如。 当那人操起了木棍时,罗延定终于发觉,此人的背影很眼熟,尤其是那条木棍。 “老风?”罗延定刚叫出口,那边的战团就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一人一棍就像狼入羊群,只见一阵木棍翻飞之后,黑衣人已经倒下了六七个,皆是一棍即倒,却未曾见血。 只可惜,此人还是出手晚了。那个送信的汉子此刻已经身中两刀,倒在了血泊之中。 不过,此人一出手,黑衣人也只剩下了三个人。而且他们显然已经被此人的武功镇住了,手里提着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怎么?还没有打够?”那人终于说话了,正是风破的声音。 “我不管尔等主子是谁,回去带个话,今后别再打靖凉王的主意。”风破朝着那三名黑衣人道,“滚!” 那三人立即明白,自己今日是捡了一条小命,连忙一溜烟跑了。 眼见黑衣人跑远了,风破才转身朝罗延定走来。 “王爷没事吧,老夫是不是出手迟了些?”风破上下打量了罗延定一番。 “老风,果然是你。”罗延定微微一笑,“你这可是第二次救本王一命了。” “诶,上次那个不算救命。”风破摇摇头,“那几个北戎高手和今日这几个差远了,当日就算我不出手,他们未必伤得了你。” “喔,那今日这些人算是真正的高手了?”罗延定问道。 “勉强算吧。”风破将那条木棍往腰里一别,“至少在马下,王爷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莫非你已经看出他们的来历?” “实不相瞒,老夫本可再早些出手的,不过,我也是想想看看这些人究竟是何来路。”风破回道,“所以才让王爷受惊了。” “不打紧,有你老风在,本王死不了。”罗延定淡定地道,“只是不知你可有了收获。” “差不多。”风破道,“这群人来头不算小,而且还很杂。” “喔,如何杂法?” “这么说吧,这些人武功确实不低,在中原各门派中也算得上是一流好手,不过,他们却来自不同的门派,而且还在有意隐藏自己本门的功夫。”风破继续说道。 “来来来,老风,坐下慢慢说。”罗延定将风破让到一边,然后一起坐在了一块石头上。 “就比如刚才用刀挑你手腕的那人。”风破指了指地上的黑衣人,“他原本应该是用剑的,那逼得你弃刀的招数应该是云山派的灵蛇剑法,只不过是以刀为剑使出。”风破道,“也正因为如此,他这一招未能威力尽显,要是用剑话,王爷的手腕怕是已不保。” “这个人呢,应该用的是逍遥派的落英剑法,也是以刀为剑。”风破又指着地上的另外一个黑衣人说道,“这两个人的武功也比其余几个要高出一筹。” “那其余那些人也是中原武林人士吗?”罗延定又问道。 “都是。”风破点了点头,“老夫记性有些差了,但这些人当中,应该包括了三四个不同的门派,也都算是有些名气。” “可本王与中原武林素来没有瓜葛,他们为何要下此毒手呢?”罗延定有些不解。 “那还用问吗,必定是受人指使而来喽。”风破道,“看来是有人不想王爷进京啊。” 闻听此言,罗延定低头深思了起来,可他一时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何人非要置自己于死地。 突然,罗延定似乎想起了什么,抬头朝风破问道:“对了老风,你为何到此?本王拜托你的那桩事呢?” “王爷放心好了,我已经让我那徒儿去宁川了,他武功虽然只能算马马虎虎,但对付那些鞑子还是绰绰有余,而且这小子精得很,定不负王爷所托。”风破道,“说不定他眼下已经回到云门寨了。” “那就好。”见风破如此肯定,罗延定也稍稍放下了心。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有人要行刺本王的?”罗延定又问道,“莫非你会算?” “老夫又不是算命先生,如何会算。”风破笑了,“老夫只是收到了风声,说有人可能要对王爷不利。老夫想了想,也只有这阳明山是最适合下手之处,所以才来了此地。” “对了,老夫还没有请教王爷呢。”此时,风波突然岔开了话题,“那位戴斗笠的汉子是何人?” “喔,实不相瞒,此人乃是当朝尚书令裴公裴如海派来给本王送信的。”罗延定道,“可惜,却也遭此横祸,丢了性命。” “喔,这就对了。”风破淡淡地道,“此人轻功倒是不俗,可惜手上功夫太差,江湖经验也不足,倒也只适合做个送信之人。也罢,他也算不辱使命。” “那王爷眼下有何打算?”风破接着问道。 “当然是南下,进京面圣了。”罗延定回道,“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喔,那王爷是决心已定了?”风破意味深长地又问道。 “老风你这是何意?”罗延定一怔,“莫非你……” “诶,王爷别误会。”风破马上道,“那信老夫可没有看过,也不便看。只是这当朝重臣专程传信给王爷,想必是和进京之事有关吧。” “哈哈哈。”罗延定笑了,还拍了风破肩膀一巴掌,“你这个老风,不仅武功盖世,这揣测人心的本事也了不得,本王能交到你这个朋友,也真是三生有幸。” “王爷这是抬举老夫了。什么武功盖世,善测人心,那都是胡扯,老夫只不过是江湖走得多了,有些经验而已。”风破回道。 “王爷真的决意继续南下了?”风破似乎还是有些不甘心。 “怎么,你是觉得本王这一路还会遇到危险?”罗延定反问道。 “这倒不是,只要出了阳明山,去往京城便是一马平川之地,况且王爷你有圣旨在身,沿路州府必定要加倍护卫。”风破道,“再说了,有老夫随行,可保王爷无虞。” “你是说,你要随本王同行?”罗延定面色一喜,“那本王还有何可惧?” “这江湖事,老夫自当能应付,就算山高水长,料也无妨。”风破道,“可是,这庙堂之险犹在江湖之上,一旦入了京城,见了皇上,老夫怕就无能为力了。王爷,你可想清楚了。” “老风啊,你的心意本王又岂能不知。”罗延定又拍了一下风破的肩膀,满脸感激,“可身为臣子,本王也是身不由己啊。况且我罗家三代,满门忠烈,有岂能因我罗延定一人之私,而毁了百年声誉,就算京城是龙潭虎穴,我也非去不可。” “好吧,话已至此,老夫多说也无益。”风破叹了口气,“那老夫就陪王爷走上这一遭吧。” 说着,风破一扭头,独自朝前走去。 罗延定其实心里还有一个疑问:以风破的本事,他完全可以将剩余三名黑衣人杀掉,却为何就这么放他们走了?就算不杀,也可以擒住逼问其是受何人指示,可风破也似乎并无此意。 望着风破的背影,罗延定眉头微微一紧。 他并非是不相信风破,他只是觉得,这江湖人士行事果然有些古怪。 第10章 盛京大雪 京城突然飘起了大雪。 看着窗外一片飞白,这让多年未见雪的翟子初乐开了花。平日里非到巳时不起的他,一骨碌就从龙榻上爬了起来,兴奋地朝屋外冲去。 没过多久,他就已经叫上了一帮内侍和宫女,在御花园里打起了雪仗。 说是打雪仗,除了他之外,其余人都是活动的靶子。而且,这些活动的“靶子”还不能跑得太快,免得圣人手里的雪球失了准头。 正当翟子初玩得开心的时候,莫常侍来了。 莫常侍一来,翟子初就知道肯定有事。他很不情愿地将手中的雪球扔了出去,然而一脸扫兴地问道:“又有何事?是不是我那恩师又在找朕了。” 莫常侍先未答话,而是等翟子初走近了之后,才低声说道:“回大家,不是朝中的事,是城外的事。” “城外?城外有何事?” “据报,靖凉王已经到了北门外二十里亭,今日便要进城了。”莫常侍道,“老奴是来请大家示下,该何时宣靖凉王觐见?” “喔,终于来了。”翟子初拍了怕身上的雪花,“不急,让他先在馆驿歇息几日吧,听宣即可。” …… 大雪里的盛京完全是另外一番模样。 远处的燕山披银挂白,如原驰蜡象,而整个盛京城也被大雪笼罩,往日五彩斑斓的街市也只剩下了黑白两色,如同在白色的沙盘上勾勒而成。 望着大雪中若隐若现的城门,罗延定对于京城的记忆变得更加模糊起来。 他只记得,自己在京城里呆了十年,却从未见过京城下雪。眼前的景象仿佛自己依然还身处凉州一般。 罗延定继续策马前行,城门已经是越来越清晰。清晰到他已经能看见有一队人马列队而立。 难道还有人来迎接自己吗?罗延定心里暗道,世子一案早已经在京城中传开,满朝大臣如今应该对自己避之不及才是,谁还会在此时来蹚这趟浑水呢? 莫非是裴大人?可裴大人不是已经命人送信给自己,让自己切莫进京了吗? 正当罗延定还在疑惑之际,只见城门口有一人上前了几步,高声叫道:“阿兄,是你吗?” 这声音立即让罗延定心中一颤,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没错,应该是他,此时此刻,也只有他会来迎接自己了。 而且,此人步履略有蹒跚,一看就是腿脚有不便之处,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罗延定连忙翻身下马,急奔了几步,待行至近前,他双手重重地搭住了来人的肩膀。 “二郎,果然是你!”罗延定有些激动,仔细地打量着来人。 “二郎,你也老了。”罗延定看着罗延海两鬓露出的几根白发,无不感慨道,“我兄弟一别也有十六年了吧。” “是,十六年了。”罗延海点了点头,“阿兄竟记得如此清楚。” “能不记得吗?”罗延定道,“记得当年你奉旨进京成亲,还是为兄亲自送你出的阳明寨,我还记得那时候还是初秋,阳明山的枫叶刚红……” “阿兄,此处风雪太大,不是说话之地,还是先随我回府,你我兄弟再把酒详谈吧。”罗延海帮罗延定掸掸了肩上的雪花。 “这……怕是有些不妥吧。”罗延定有些犹豫,“我乃奉旨入京,按制应该去吏部的驿馆居住才是,再说……” “诶,有何不妥。”罗延海打断了罗延定的话,“你我乃是亲兄弟,你住在我的府上是顺理成章之事。再说了,阿兄眼下只是奉旨入京,圣上也尚未降罪,于礼于法也并无逾矩之处。” 见罗延定还有些犹豫,罗延海便一把拉起了他的手,“走吧,我在家中早已经备好了酒菜,就等着给你接风洗尘呢。” 于是,罗延定也不再推脱,随着罗延海上了一架备好的马车,进城直奔驸马府而去。 罗延海,乃是罗延定的二弟,虽说二人非一母所生,但自小相伴一处,感情颇深。 十六年前,先皇为表示对罗家的恩典,特意赐婚,将自己的妹妹云平公主嫁给了罗延海,并封他为华阳侯,授怀化大将军。此后,罗延海便离开了凉州,一直在京城中居住。 话说这怀化大将军乃是正三品,却只是个散官虚职,并无实权,所以,罗延海除了享受俸禄之外,平日里其实也无事可做,日子过得倒是逍遥自在。 五年前,云平公主病故之后,罗延海便彻底城了孤家寡人。 平日里,他除了进宫陪皇上打打马球之外,也基本不参与朝政之事。偶尔出门也只是寻一间茶社,品茗赏景,是京城里出了名的闲散之人。 直到今日,在明知圣上准备要降罪于靖凉王的情况下,他居然大张旗鼓地去城门迎接罗延定,丝毫不怕牵连到自己。这倒是出乎很多人预料。 靖凉王入住驸马府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宫中。 “住在驸马府也好,让他多住两日,叙叙兄弟之情也是应该的。”听说罗延定住进了驸马府,翟子初倒是不太在意,“再说了,到时候宣他进殿也还近些。” “那大家准备几时宣靖凉王觐见呢?”莫常侍问道。 “不急不急,他兄弟十多年没见了,必是有不少话要说,且让他们说个够。”翟子初悠悠道,“他既然已经来了,朕也不急于这一时。” “大家看来是胸有成竹了。”莫常侍道。 “哈哈,那倒也未必,只是这京城的热闹多得很,也该让靖凉王好好看看才是。”翟子初道,“再说了,这百年以来,他可是第一位进京的靖凉王,这可是天大的热闹啊。” 靖凉王入京的消息也很快传遍了整个京城。 不过,从驸马府门前的景象来看,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驸马府的大门依然如往日般紧闭着,甚至门口连个看门的家丁也没有。 可无论是豪门贵胄,还是贩夫走卒都已经知道,本朝唯一的一位异姓王已经住在了里面。 话说,夏国自开国起,当初跟随太祖起事夺取天下者,自然是各有封赏。除了二十四位将军位列武胜庙之外,功劳最大者被封为了一王七公十六侯,其中唯一的异姓王正是第一代靖凉王罗嗣业,而且靖凉王也是唯一可享世袭罔替者,其待遇甚至超过几位翟姓的亲王。 如今百余年已过,当初的七公十六侯多已传到第三、第四代,承袭的爵位也只剩下了子、男两等。 能凭借自己本事再位列公侯者,二十三家豪门里已是凤毛麟角,绝大多数贵胄之后只是承荫先人之功,乐于当个纨绔子弟罢了。 唯一例外的,只有靖凉王一脉。 而罗家能成为唯一的异姓王,除了当年和太祖定下世代镇守凉州之约,不得擅离之外,也和罗嗣业当年的战功有关。 身为太祖麾下最得力的武将,罗嗣业十七岁率两千族兵随太祖起事,十六年间战功赫赫,一路从折冲府都尉累迁至骠骑大将军、天下兵马副元帅。 尤其是凉山一战,他率五千精兵昼夜奔袭六百余里,先是拔掉了北戎的粮草重地易水城,然而回师南下,从北戎大军的背后突然杀出,一举冲垮了敌军的防线。 此战,夏军前后夹击,斩首四万余,杀得北戎大军远遁大漠上千里,也就此元气大伤,数十年间不敢再犯夏国边境。 太祖当年站在凉山之上,北望千里大漠时曾说道:“此战,嗣业立下不世之功,从此,北戎夷寇闻罗家之名如狼闻虎啸,我大夏北境可安矣。” 也正因为如此,太祖才让罗家镇守凉州,并许以世代为王。 转眼百年已过,凉州依然犹在,可第三代靖凉王却似乎已经走上了穷途末路。 一连两日,靖凉王未出驸马府半步,而在这个时候,自然不会有人前来登门拜访。 到了夜里,关于靖凉王的前途也成为了各大酒肆青楼里最热门的话题,尤其是在天香楼里。 在不少人看来,靖凉王此番入京必定是凶多吉少,甚至有人在酒后断言:不出数日,靖凉王之名怕是就此终结,一门三王的荣耀也即将成为了过眼云烟。 对于靖凉王可能的遭遇,也有人颇为感慨,所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罗家能经历百年而不倒,已是难得的奇迹,今日之祸怕是早已经注定。 不过,有人却反驳道,如今北戎势大,大有卷土重来之势,凉州之重足以左右整个大夏国安危。而此时对靖凉王下手,无异于自断一臂,自毁长城之举,实乃大大的昏招。 话题聊到这里,也只能打住了。因为再聊下去,怕是就要惹祸上身了。 即便也有人难免对靖凉王有所同情,甚至有人为江山社稷而担忧。可他们也知道,自从新皇登基以来,这位天子行事乖张,喜怒无常。在他眼里,天下之事皆是儿戏,天下之人皆是玩物。 在此之前,除了尚书令裴如海以帝师之尊依旧屡谏不止之外,好几位大臣都因为进谏而丢了乌沙帽。 其中御史大夫汪文博因为苦劝圣上取消“蜀锦之令”,还挨了二十庭杖,就此一病不起。 所以,与其在朝堂上冒死进谏,倒不如在这天香楼里借酒发发牢骚算了。 天香楼内,依然是美人如玉酒正酣,朝堂内外,却是人心惶惶各自愁。 最愁的,莫过于裴如海了。 当得知了靖凉王入京的消息之后,他颇为吃惊。 他原本以为是自己派去送信之人出了岔子,可当他收到靖凉王差人送来的密信之后,他才明白,是靖凉王自己决意如此。 原来,为了不连累自己的恩师,罗延定特意请风破走了一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个竹筒放在裴如海的书案上。 当然,竹筒内还附了一封短信,将事情简要说了一番。 裴如海也知道,罗延定之所以如此是在有意保护自己,可他也知道,如果自己保不住罗延定,凉州必乱,到时候局面将一发不可收拾。 他也曾经想过去一趟驸马府,和罗延定当面再谈谈。可眼下要保住罗延定的关键不在驸马府,而在皇宫之内,在那位圣人身上。 所以,两日以来,裴如海一直在做一件事,一件他一直想做,却始终没有做的事:联名上书进谏。 借着散朝的机会,裴如海明里暗里和三省六部,还有御史台的各位大人联络了个遍,甚至包括平日他嗤之以鼻的人。 目的只有一个,希望能够说服这些重臣们和自己联名上书,为靖凉王求情。 在裴如海看来,只要能说动其中的一半人,以这些人在朝堂上的影响力,便足以让皇上有所忌惮,或许可以对靖凉王世子一案从宽发落。 裴如海其实不想这么做,因为此举其实是有“逼宫”之嫌,弄不好自己还落得个挟制天子,独霸朝纲的罪名。 可为了保住靖凉王,眼下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然而,令裴如海没有想到的是,从尚书省左右仆射、中书省的中书令、门下省的侍中,到六部各位尚书大人,竟然没有一人应下此事。 委婉一些的,便称若是裴如海能说动其他人具名,只要超过半数,自己便也具名。直接一些的,则干脆以此事不敢苟同而拒绝。 尤其令裴如海未曾想到是,作为自己的直接下属,平日里对自己恭敬有加的六部尚书也无一人同意。 更让他心寒的是,作为自己的门生,尚书右仆射魏念承和礼部尚书苟仲连也推脱不应。 唯一态度暧昧的则是新任御史大夫陈士安,他一再表示,只要裴如海在朝堂上据理力争,自己必定附议相随。至于联名之事,则未置可否。 裴如海犹不死心,入夜之后又微服简从,去了几位平日相交不错的大人宅邸,想登门游说。可是,这几位大人就像是商量好了一般,皆称病不见。 可怜堂堂尚书令、当朝太子太师,竟在风雪交加中连吃闭门羹。 回到家中,裴如海气闷难平,加之又在风雪中受了寒,就此一病不起。 夏历114年冬月(十一月)十六,盛京的天空中只有飘散的雪花,未见圆月。 而在这个夜晚,这个王朝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病卧家中,已是心力交瘁;一个困于宅内,眼看大祸临头。 大夏国的命运,似乎从未如眼下这般风雨飘摇。 第11章 连升三级 听到裴如海一病不起的消息,翟子初顿时没了胃口。 “都撤了吧!”他把那双镶着金丝的羊脂玉筷子往案上一扔,一脸愁容。 担心恩师的身体是理所应当的,但他更在意的是,裴如海病倒了,这朝政该如何是好?难不成又得自己日日去早朝不成?这日子还能过吗? 莫常侍马上就看出了圣人的心思。 等几个小内侍将御膳收走之后,他才朝皇上道:“大家担忧裴太师的身体自是应当,不过,主持朝会的人选怕是也要有所考虑了。” “那你觉得何人能担此重任呢?”翟子初问道。 “大家这是真想揭了老奴的这身皮不成?”莫常侍回道。 “嘿,你个老东西,朕好心问你,你却如此不识抬举。”翟子初眼睛一立,“你这是要造反不成?” “自古内侍不得干政,大家让老奴推荐人选,这不是逼着老奴犯错吗?老奴哪有那个胆啊。”莫常侍回道。 “呵呵,没想到你武功这么高,胆子却这么小。”翟子初一下子乐了,“此处又无旁人,你怕什么。” “有所惧,也有所不惧,这是做臣子的本分,也是习武之人的本分。”莫常侍回道,“再多的刀剑,老奴都可以替大家挡下,可这国之大事则还得大家自己担着,这也是本分。” “嘿,你个老东西,给你三分颜色,你还真开上染坊了。”翟子初脸色又变了,“你是还嫌朕我那恩师教训朕教训得还不够,你再来添把火是吧。” “老奴不敢。”莫常侍低着头,却差点忍不住想笑,“大家也骂了好几句了,想必心里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了吧。” “你个……”翟子初刚想再骂上两句,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他本来想照旧骂他“老东西”,可转念一想,应该骂“老鬼”更恰当。谁让他又猜中了自己的心思呢。 不过,再一想,自己的那点心思只装在自己的肚子里,难免憋坏了,而分些放在莫常侍的肚子里倒也安全。 “罢了,赖得和你扯闲了。”翟子初突然一本正经地道,“我看,就让御史大夫陈士安代掌吧。” “圣上圣明!” …… 翟子初今日算是超负荷工作了。 他一连下了两道口谕和一道圣旨,先是命御医院的医官前往太师府去给裴如海看诊,然而又让内侍带去自己的口谕,让裴如海安心养病,莫要牵挂朝政。 不过,裴如海要是知道了皇上那道圣旨的内容,这病恐怕更加好不了了。 因为翟子初居然下旨,命御史大夫陈士安代掌尚书省,主持朝政。 其实,皇上的这道圣旨,满朝文武都有些看不懂。 且不说,御史大夫虽为御史台之首,但也只是从三品,只和九位寺卿相当,如今却陡然越级去代掌尚书省,直接跳过了正三品的六部尚书。 而且,御史台本是监察百官的机构,可如今陈士安既是御史大夫,又代掌尚书省,这完全就是既当选手,又当裁判,一旦他有贪赃枉法之举,又有谁来纠察、弹劾,肃正纲纪呢? 不过,有了之前的一系列操作,满朝大臣对皇上的这个任命也是见怪不怪了。况且,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代掌尚书省看起来是个权倾朝野的宝座,其实也是一个风口浪尖的险地。 所以,大多数朝臣顶多就是有些嫉妒,却没有人羡慕。 作为当事人,陈士安在接到圣旨之后自然是诚惶诚恐,却也暗自得意。 作为先皇年间的殿试榜眼,他以科举入仕,一直就在御史台任职,从一名主薄做起,干了十六年后也只是做到了从六品的侍御史。 按照大夏御史台的传统,凡主薄以上官员都要外放到各州府道一年,而去年正好轮到了陈士安,他去的恰恰也正是北境凉州。 一年的凉州之行似乎并无波澜,可是当陈士安结束外放回京之后,便立马升任了御史台中丞,正五品,可着绯色朝服,挂银鱼袋了。 只不过,当时这个升迁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毕竟一名正五品官员在朝堂上也并不算显眼。 然而,仅仅三个月之后,时任御史大夫汪文博因为“蜀锦令”上谏惹怒了圣人,不仅挨了二十庭杖,还被贬出了京城,陈士安也就此接掌了御史台。 直到如今,当陈士安连升三级,直接以御史大夫之职代掌尚书省,满朝文武才突然发现,这位陈大官人这一路走来似乎早有端倪。 虽然一路上已经春风得意马蹄疾,但陈士安进宫谢恩的时候还是不敢造次,依旧身穿绯色朝服,挂着银鱼袋。 毕竟,他如今名义上还只是一个从三品的御史大夫,距离正三品、着紫服、挂金鱼袋还差那么一点点。 陈士安见到皇上的时候,翟子初正在和一群小内侍们在堆雪人,玩得不亦乐乎。 他还发现,那堆好的雪人居然批了一件紫色的蜀锦,样子看起来颇为滑稽。 翟子初显然没有太多工夫搭理陈士安,只是不疼不痒地夸了他两句,便让他退下了。 不过,翟子初也没有让他白来,特意赏了他一条金鱼袋,并准许他可着紫服上朝,只是紫色的蜀锦由他自己去采买。 陈士安虽然没和圣上说上几句话,但得了这个赏赐也是心满意足,三呼万岁之后就乐颠乐颠地走了。 回到家之后,陈士安马上就让管家赶紧去采买紫色的蜀锦,一口气就买了两匹。 从此之后,他不仅上朝也穿紫服,就连平时的常服和便服也统统换成了紫色,无时不刻不在提醒自己是可以着紫服的人了。 仅仅两日之后,朝中便有人给陈士安起了个新“名字”:陈紫安。 陈士安看上去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可是这位“小人”却一点也不傻,反而很快就显露出他油滑的一面。 圣上命他代掌尚书省,主持朝政,可他真就只是当个“主持”而已。 一切需要决断之事,他都会先毕恭毕敬地先询问左右仆射两位大人。若是二人意见一致,他则附和,若是二人意见相左,他则直接将此事押后,不置可否。 反正一切决断之事,皆不是出自他之意,太极拳打得自是游刃有余。 不过,陈士安虽然在朝堂上无为而治,在朝堂外却一刻也没有闲着。 他在三日之内,接连拜访了四个人,确切地说,是四个家族:庆阳赵氏、太原卢氏、范阳鲁氏和清河崔氏。 这四家如今在朝中做官的,品阶最高的也只是卢氏的卢怀真,官至工部侍郎,正四品。不过,陈士安以代相的身份前去拜访,皆是先送上拜帖,然后才便装登门,态度相当恭敬。 原来,这四家皆是豪族,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豪族,乃是名震海内的“五姓七望”之家,无一不是传承数百年的郡望。 其中崔氏更是公认的天下第一高门,北方豪族之首。直到战国百阀时代,崔氏中的一支西迁至陇西,天下崔氏又分为了两支:清河崔氏和陇西崔氏。 陈士安其实还想拜访其余三家:陇西崔氏、博望杨氏和陇西杨氏。甚至他最想拜访还是有“陇西崔杨”之称的两家,因为当年太祖皇帝在陇西起事,最先拥戴响应的便是崔杨这两大豪族。 说起来,崔杨两家族人能文却不善武,在太祖统一天下的过程中没有立下多少战功,不在开国七公十二侯之列。可自夏国立朝以来,崔杨两家光拜相者就有七位之多,若是算上门生弟子,夏国立朝百余年以来出任宰相者,其中半数皆与崔杨两家有关。 “陇西崔杨”在“五姓七望”之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只不过,“陇西崔杨”近些年来逐渐淡出了朝堂,族中子弟入仕者也渐少,在京城为官者就更少。 六年前,两家的族长甚至举家搬出了盛京,前往西京洛阳居住了。 陈士安初掌朝政,还是个代相,自然知道这“五姓七望”乃是天下士族的领袖,门生弟子更是遍布朝中。 如果把大夏国看成是一颗参天大树,顶上华盖自然是皇室一脉,满朝文武则是主要枝干,而“五姓七望“便是深藏于地下的根基,盘根错节,成为士族政治的根本所在。 陈士安出身寒门,以科举入仕,尽管暂居代相之位,但他心里清楚,倘若得不到“五姓七望”之家的认可,就算是有圣上青睐,自己想要在朝中有所作为,恐怕也难有施展的空间。 这也正是他在朝会上暂且表现出“无为”的原因之一。 当夕阳的余晖给高墙上的碧瓦镀上一抹金色时,陈士安从最后一家豪族府邸的边门走了出来。 随着身后响起一声清脆利落的关门声,他刚刚还微笑着的脸上立即罩上了一层阴云。 在出门之前,陈士安其实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他知道,“五姓七望”根本看不起自己,他也知道自己可能会被冷落,甚至会吃到闭门羹。 可现实却比他想象的还残酷。 赵、鲁、卢、崔四家豪门,没有一家回绝他的拜访,也没有一家失了礼数,却是一家比一家刻薄。 陈士安为了表示谦卑,不仅是身着便服上门,坐的轿子也只是普通的二人抬轿,和一般乡绅无异。可结果就是,四家豪门皆未让他从正门入宅。赵、卢两家还算客气,让他走了边门,而鲁、崔两家则直接让他走了角门,那通常是供下人出入的。 等进了各家宅内,该有的见客之礼,诸如看座、上茶、寒暄倒是一样不少,可各家的待客方式又各有不同。 赵家根本没有让陈士安进正堂,而是让人将其引到了偏厅。 说是偏厅,可陈士安刚一进门就隐约闻道了一股霉味,一股久未有人居住的霉味。 等到准备落座时,陈士安又发现椅子上还浮着一层灰。 等进了卢家,陈士安则被引进了正堂,一名下人先上了一盏茶,然后留下一句“请稍候”就离去了。 陈士安在堂中枯坐了快一个时辰,卢家家主卢雨亭才姗姗来迟。见面之后刚寒暄了两句,一名下人进来在卢雨亭耳边低语了一番,卢雨亭随即便以有家事要处理为由,匆匆告辞,临走之际还让陈士安“自便”。 鲁家的待客则可以用一个字代之:冷。 从出面的家主鲁怀恩,到一众下人,脸是冷的,口气也是冷的。寒冬腊月里,堂堂豪门的正堂之内居然没有生暖炉,陈士安的座椅上也没有垫暖垫,就连上的茶从端上来就是冷的,茶汤中还飘着几片根本没有泡开的茶梗。 要说礼数最周全的便是崔家了。 正堂见客,堂中打扫得一丝不染,堂内是暖的,茶是热的,茶盏还是上品的玉盏,也未让陈士安久等,见面之后也是笑脸相迎,甚至还毕恭毕敬地尊称了一声“陈御史”。 不过,出面接待陈士安的,既不是崔家家主崔嘉生,也非崔嘉生同辈人,而是一位看起来刚及弱冠的小郎君。陈士安甚至从未听过这郎君的名字。 如此不失基本礼数,却又极尽轻慢之意,在陈士安看来,无异于被软刀子连捅了数刀。 不杀人,却诛心。 其实,陈士安此行,除了礼数上的拜访之外,也想探探四家豪门的口风,看看这些豪门大族对靖凉王世子一案是何态度。 可四家人根本不给他机会。就算有出于礼节不得不说话的,说的也尽是些天冷加衣、茶凉加水的闲话,一旦提朝堂之事,就会被断然岔开。 不过,陈士安此番四大豪门之行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了:四家豪门果然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在回去的路上,坐在轿子里的陈士安一路都在闭目养神。直到快到家时,他嘴角才弯出一丝意味深长的浅笑。 有时候,被人看轻也未必就是坏事,尤其是当这些人可能成为敌人的时候。 第12章 兄弟 雪终于停了。 眼见午后的日头渐渐明亮起来,罗延海忙命下人把后院的凤仪亭收拾出来,在亭中的石桌上摆上茶具,生好暖炉。 待壶中水沸,他便命人将大哥罗延定请来,围炉品茗。 罗延海原本是想和大哥围炉喝酒的,可他知道,大哥已经把酒戒了。 罗延定其实一直是好饮的。 当年在王府后院的试缨亭,兄弟二人时常一起豪饮。尤其是在大雪纷飞的时节,一边喝着烫好的绿蚁,一边赏着雪景,兴致来了,再在雪中耍上一段长枪,雪中长缨飞舞,酒酣枪烈,当真是好不快活。 进京当了驸马之后,罗延海每年都会把皇上赏赐的贡酒送些回凉州。不过,在罗延定继任靖凉王,执掌凉州之后,他便在信中告诉二郎,因军务在身,担心饮酒误事,自己已经戒酒了。 酒不能喝了,便只能以茶代酒。 其实,是酒是茶并不要紧,重要的是兄弟二人又可以围坐在一处了。 罗延定走进后院时,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座亭子。 驸马府的后院不算太大,却相当别致。 当年皇上赐婚之后,特意命御用的工匠们造了这座后院。院中回廊盘绕,山石错落,葱郁的树丛映衬着红墙碧瓦,一弯池水在阳光下泛起粼粼波光,霎时庭院生辉。 唯一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就是那座亭子。 亭子的形制和靖凉王府那座试缨亭颇为相似,皆是重檐六角,亭柱乃是石制,亭盖上也仅仅以青瓦覆盖,飞檐上也没有任何鸟兽装饰,显得古朴厚重。 此时,亭檐上还残留着积雪,一时间让罗延定仿佛回到了自家的后院中,眼前就是那座试缨亭。 此番进京,罗延定虽然在驸马府一直闭门不出,但从踏进城门开始,他就发现,京城又繁华了许多,早已经不是他当年入大学时的样子了。 这也难怪,罗延定已经阔别京城二十六年,就连自己的亲兄弟也已经两鬓飞白,早已不复当年模样。 昨日在城外重逢的那一刻,他心里甚至莫名生出一丝陌生感,似乎血脉中的亲情也在岁月的长河里被稀释了一般。 罗延定走进后院时,正好看到罗延海正在呵斥着一名下人。 这名下人似乎并不习惯在雪地里行走,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将手中的托盘打翻,盘中的干果撒了一地。 “废物,这么点小事也做不好,留尔等何用!”罗延海骂道,满面威严。 刚骂完,一抬头正好看到了罗延定,他脸上怒气顿收,笑着迎了过去。 只这一刻,罗延定突然意识到,眼前之人已经不再只是儿时一起习文练武、玩耍嬉戏的二郎,还是堂堂的华阳侯、驸马爷了。 二人在亭中坐定,罗延海示意下人退下,整个亭子里边只剩下了兄弟二人。罗延海起身将盏中茶水倒满,亲自端到了大哥面前。 “二郎,你这腿疾如何了?”罗延定看了一眼罗延海的右腿,问道,“这么多年了,可曾好些?” “不妨事,也习惯了。”罗延海回身坐了下来,用拳头捶了捶右腿,“就是变天时会疼上一阵,平日倒也还好。” 罗延定眼里顿时闪过一丝愧疚。 如果当年不是罗延海为他挡下胡人的那一枪,他恐怕已经命丧沙场了。也正是这一枪,让罗延海的右腿落下了终身残疾。 “想当年你替为兄挡下那致命一枪,至今已经十九年了,这些年也是让你受苦了。”罗延定眉头微皱,“这救命之恩,不知何时才能报答。” “阿兄何出此言。你乃是我兄长,我又岂能见死不救,又何来报答一说。”罗延海微微笑了笑,“再说了,我平日出门不是坐轿就是骑马,也费不了什么脚力。” “骑马也无妨了吗?”罗延定略微有些吃惊,“记得在凉州时,你伤愈之后,阿爷就不再许你骑马了。” “阿爷那也是为了体恤我。”罗延海说道,“再说了,身为罗家儿郎,岂有不会骑马的道理。” 见罗延定眼中还有些疑惑,罗延海接着道:“不瞒阿兄,先皇在世时,小弟时常进宫陪圣人打马球,一月总有个回,小弟这马上功夫和当年相比并不逊色多少。” “是吗?”罗延定顿时脸上一喜,“这马球争锋比之马上征战也轻松不了多少,你若是还能打马球,倒也是一件幸事。” “习惯了就好。”罗延海又往罗延定的茶盏里续了些,“我罗家人世代戍边,生死都在马上,就怎能丢了这立命的本事呢。” 听罗延海如此一说,罗延定的脸上顿时露出些许笑容,端起面前茶盏的品了一口,“甚好,甚好!” 暖炉升腾起阵阵热气开始在亭子里弥漫,亭檐上的积雪渐渐化开,雪水顺着檐角滴下,滴答作响。 罗延定的谈兴渐浓,尤其是提起兄弟二人儿时的往事,尘封了十余年的记忆仿佛瞬间找到了出口。 大多数时候,罗延海只是静静地听着大哥说话,不时报以会心的微笑。 茶喝得很快,话也说了许多。 罗延定说到兴处,突然站起身来,背手走到了亭子阶边,望着探出院墙外的几支腊梅道:“我记得太学苑里也有几枝这般的梅花,所谓世事难料,谁又能想到,为兄我今生还有重返京城之日。” 他说这话时,是背对着罗延海,罗延海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从语气中也听出了些许无奈——兄弟二人京城重逢自然是好,可罗延定此番是因何进京,这也是无法逃避的话题。 “阿兄……”罗延海也站了起来,却欲言又止。 “既来之,则安之。”罗延海思量了片刻道,“事已至此,想太多也无益,既然我兄弟二人能够有幸重逢,小弟必定要尽力保大哥周全。” “二郎啊,这逆子此番闯下如此大祸,我其实早已做好了御前领罪的准备。我只是担心会牵连于你,让你也跟着受着无妄之灾。”罗延定转过身来道。 “阿兄此话岂不是让小弟无地自容。”罗延海上前了两步,一把拉住了罗延定的手臂,“你我是手足兄弟,我又岂能置身事外。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弄清其中原委,如此或可寻机转圜。” “原委?”罗延定眉头一紧,“这逆子此番行事完全就是胡作非为,有何原委也不该做出如此忤逆之事来!” “我记得煕冕这个自小聪明伶俐,他当年在京城太学做皇子陪读时,我与他也时常见面,不像是个行事鲁莽之人。”罗延海说道,“怎么会无端做出这般祸事来呢?” “哎……”罗延定看了罗延海一眼,转身又坐回了石凳上,长叹了口气道,“也难怪,他阿娘走得早,我又终日忙于军政之事,对他是有些疏于管教。” 罗延定手中握着茶盏,一直没有松开,目光也一直盯着茶盏,但杯中其实已经空了。 “我也是在这逆子闯祸之后,才从府中下人口中得知,这逆子近一年来一直出入于烟花柳巷,整日放浪形骸,纵情声色。据说还结识了一名青楼女子,此番擅离凉州正是为了这女子。”罗延定低着头缓缓道,仿佛是他自己做下了这些事情一般,“可即使如此,也不该成为了他私出凉州的理由啊。” “阿兄,我记得煕冕应该已到弱冠之年了吧,难道还未娶妻?”罗延海突然问道。 “他的确是到了早该婚配的年纪,只是因为我与司马家已定有婚约,而司马家长女尚年未及笄,故而才迟迟未婚。”罗延定抬起了头,“原本是等过了年,就要操办此事的,未曾想……” “原来如此。”罗延海若有所思道,“阿兄也别怪小弟出言唐突,煕冕到了这年纪,也难免有人事之需,若是能早些婚配,有位世子妃在,或许也不至于此……” “二郎之言的确不无道理,可一位堂堂世子怎么能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做出如此荒唐之事?”罗延定明显有些怒气,“难道为了一时皮肉之欢,便将全家陷入困境,这值得吗?” “阿兄切莫动气。”罗延海连忙给罗延定的茶盏中又斟了茶水,“如今事已至此,再过多纠缠也于事无补。况且,眼下此事的要害已经不在煕冕身上,而是在那宫城之内。” 说道最后“宫城”两字时,罗延海特意压低了声音。 罗延海自然明白了二郎的意思,他又缓缓地低下了头,“可此事毕竟是我罗家有错在先,圣人即使降罪于我,于法于理我也无话可说。” “话虽如此,可小弟觉得其中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罗延海将身子朝大哥面前探了探,“要不然,阿兄已经来京城两日了,圣人为何还迟迟未召见。” “二郎的意思是……” “以小弟之见,圣人不急于召见大哥,恰恰说明圣人也在犹豫之中,一时还未拿定主意。”罗延海继续低声道,“倘若此时有人能为我罗家在圣人面前说话,或许会有转机。” “此事为兄也曾经想过。”罗延定轻轻地摇了摇头,“可你也知道,我恩师裴公,以太子太师、当朝尚书令之身尚且无能为力,还为此病倒在了府中,又有何人还能说得动圣人呢?” “裴太师乃两朝太师,又位居相位,的确是满朝文武中不二之人。”罗延定接着道,“不过,若论在圣人面前的影响力,或许有人并不在裴太师之下。” “二郎所指的是何人?”罗延定有些疑惑。 “阿兄莫非忘了那‘五姓七望’了吗?”罗延海回道。 “五姓七望?你说的是那些豪门世家?” “正是。”罗延海继续道,“数百年来,这五姓七家之族累世公卿,世代豪门,其中崔、杨两家还是和我罗家同居陇西,当年跟随太祖一同起兵。而我大夏立朝逾百年,这崔杨两家官至高位者不胜枚举,光是拜相的就有六七位,更别说两家的门生故交遍布朝中。倘若这两家人能在圣人面前为我罗家进言,或可成事。” “二郎所言不假,不过我记得,当年正是因为这五姓七家‘恃其族望,耻与诸族通婚’,先皇才重修了《氏族志》,还颁下了禁婚令,明显有打压五姓七家之意。”罗延定沉思了片刻道,“况且,我罗家世代镇守凉州,和这五姓七家素无来往,人家为何要出手相助呢?” “我罗家与之素无来往不假,不过小弟在京城这些年,也多少认得几个这些世家族人,或许有些门路。”罗延海继续说道,“至于这些世家被先皇打压之事,所谓树大根深,这五姓七家虽然近年来以门荫入仕者的确少了些,可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却未衰减。而且这五姓七家手中还握有金簪令。” “何为金簪令?”罗延定一怔。 “这金簪令才是先皇当年在颁下禁婚令之后,为了安抚五姓七家所赐,每家御赐三支金制簪花,是为金簪令。但持金簪令便可无诏入宫面圣陈情,但见金簪令,圣人也不可不见。”罗延海接着道,“此金簪令用掉一支便收回一支,直至用完为止。不过,至今五姓七家还尚未用过,所以大哥不知也不奇怪。” “居然还有此等事。”罗延定微微一愣,“不过也不算奇怪,自古帝王之术皆在于平衡之道,五姓七家有所失,也必会有所得。” “那阿兄以为如何?”罗延海观察着罗延定的表情,“若是崔杨两家肯持金簪令出手相助,在圣人面前或许能有左右乾坤之力。” 罗延定没有说话,而是站了起来,在亭子中低着头来回踱步。 “二郎你没有想过,那五姓七家既然是累世豪门,在朝中又根基深厚,眼下又为何会来蹚我罗家这趟浑水?”罗延定终于停下了脚步,“况且,助我罗家脱困于他们而言又有何好处?” “阿兄问的是。”罗延海也站了起来,“不过据小弟所知,崔杨两家素来对我罗家敬佩有加,于情于理或者并非没有机会。” “喔,何以见得?”罗延定问道。 “阿兄应该还记得,大夏历98年,御史台曾经联合朝中十余位大臣上谏,想要先皇废除凉州旧制,削夺父王兵权之事把?”罗延定回道。 “当然记得。”罗延定回道,“当时多亏先皇圣明,力排众议,不仅没有削藩凉州,还赐婚于你,让你进京做了驸马。” “是是。”罗延海道,“先皇的恩典小弟我自然铭记,不过,阿兄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 “喔,莫非还有隐情?” “我也是到了京城之后才得知,当年在朝堂之上,对削藩之事众臣大多皆未置可否,只有时任礼部侍郎的崔珏力阻削藩,这位崔大人正是崔家人。”罗延海道,“除此之外,杨家的杨佑庭虽已经告老还乡,也联合陇西士子百余人上了一份万民书,也是力陈削藩之弊端,据说在书中还对父王极力褒奖。” “喔,如此说来,这崔杨两家人倒是行事坦荡,颇有见地。”罗延定慢慢走回了石凳边,然后坐了下来。 “那阿兄你看……”罗延海上前了一步道。 罗延定又深思了片刻才道:“此事还是先暂缓吧,崔杨两家之情理自然不假,不过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以眼下之势,还是以静制动为好。” “阿兄……”罗延定还想再说什么,罗延海突然举起右手,停在了半空。 见罗延定心意已决,罗延海也只能作罢。 罗延定心里其实并非不想采纳二郎的建议,他只是在担心,担心自己一步走错,恐怕就再也无法挽回。 而且,在进驸马府之前,风破也特意叮嘱了他一句话:在他查明刺客的来历之前,王爷切忌轻举妄动。 风破的话,罗延定是深信不疑的。 第13章 故人酒肆 眼看天色向晚,华灯初上,偌大的京城又换了一副模样。 自从圣上取消了宵禁令,盛京的夜色便五彩斑斓起来。勾栏瓦肆里笙歌泛夜,青楼之上莺歌燕舞,尤其是在大运河的两岸,灯红酒绿,绣旆相招,端是热闹。 在运河西岸,正是酒肆云集的康乐坊,坊中大小酒楼足有十余家,遍布各处。只要进了坊中,从几文钱一壶的绿蚁,到几百钱一壶的葡萄酒,天下美酒但有所需,皆可得尝。 坊的东北角上有一间酒肆,门脸不大,门口的酒旗也只是用一根竹竿挑着,风吹日晒之下已经破成几绺,连“酒”字都已经残破不全了。想来是已多年没有换过了。 此刻正是酒客渐多之时,可这家酒肆的门板却已经插上了一半。一名路过的汉子往门里看了一眼,然后打个了招呼:“冯掌柜,又打烊了啊?” “啊,习惯了。” 被唤作冯掌柜的是个四五十岁的汉子,一身褐袄,头上的发髻只用一条粗布胡乱缠了,有一缕头发还散落着,正好挡住了他的左边额头。 他看上去不像是个掌柜,倒像是个伙计。 冯掌柜名叫冯七,正是这家酒肆的主人。 这酒肆中其实也只有他一个人,所以掌柜是他,小二也是他。只是街坊熟客们抬举,都喜欢叫他一声冯掌柜。 在康乐坊所有的酒肆中,冯七这间也是唯一天黑就打烊的。按冯七的话说,自己开店多年,已经习惯了有宵禁的日子,一时改不过来,也不想改了。 有街坊也劝过冯七,自从宵禁令取消之后,大家喝酒的习惯渐渐变了,都喜欢日落之后喝上两口。这天黑就打烊,会少赚不少酒钱。 冯七对此只是一笑了之。 他心里明白,习惯其实并没有什么改变,喜欢夜里喝酒之人大多是喝花酒的。而自己店里只卖自酿的一种绿蚁酒,这种酒辛辣刚烈,劲道十足,而且很便宜。喝的人也几乎全是贩夫走卒,要的就是这股冲劲来解乏、忘忧。 解身体的乏,忘劳苦的忧。 所以,自己并不需要改变什么。 冯七望了一眼门外的那面酒旗,准备插上最后一块门板。 突然,从门外伸进来一根木杖,硬生生挡住了冯七手中最后那块门板。 冯七先是一愣,随后便是一惊。 这根木杖看上去很眼熟,它浑身乌黑,杖上还有几个看似不规则的骨节,在渐暗的天色下泛着隐隐的光泽。 “乌金杖?”冯七心里不禁暗叫了一声。 还没有等冯七探出头去,门外又响了一个声音:“老七,这就关门了?” 这声音冯七更熟悉,虽然上次听到已经是十九年前了。 “恩公,原来是你!”冯七猛地探出头去,脸上是又惊又喜。 门外站着的正是风破,他冲着冯七咧嘴一笑:“十九年了,你还记得我这老儿?” “恩公这是哪里话,我冯七就是不记得父母双亲,也不敢不记得恩公啊。”冯七恭敬地道。 说话间,冯七赶忙将风破让进了房内,然而又将头探出门外,左右扫视了一番,这才将最后一块门板插上。 故人重逢,冯七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像开了一朵桃花,一直看着风破傻乐。 “老七,你光傻乐做甚。”风破看着冯七道,“就不请我喝碗酒吗?” “喔喔。”冯七如梦方醒,连忙在一阵手忙脚乱中取来了一坛酒,给风破斟了满满一碗,又端来一碟黄豆放在了桌上。 风破也不客气,端起酒碗就往嘴里倒,足足喝了两大口。 “嗯。”风破抹了抹嘴,不住地点头道,“还是这个味儿,这酒真是有力气!” 说着,风破又抬眼扫视了一遍屋内,“这酒肆也几乎和十九年前一般模样,老七,你就没有想过添置些什么?” “也没啥可添置的,卖酒的嘛,有酒、有人、有桌椅就行了。”冯七还是一脸傻乐,“不瞒你说,连门口那酒旗我也未曾换过,虽说破是破点,但看上去顺眼啊。” “哈哈哈,好你个老七,天下还真有如你这般念旧之人,也是难得。”风破也乐道。 “恩公过奖了,我冯七这一辈子,也没甚过人的本事,却是个念旧记恩之人。”冯七也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然后捧着酒碗向风破敬道,“今日还能和恩公重逢,也是一大幸事,我是个粗人,也说不出个甚来,就敬恩公一碗酒吧。” “如此甚好,这酒可比那些客套的鸟话强上千倍万倍。”风破也拿起了酒碗, 酒喝了两碗,风破很放肆也很满足地打了个酒嗝。 “这中原武林还是那五宗八门的天下吗?”风破从碟子里抓了几粒黄豆,却不着急放进嘴里。 “当然。”冯七回道,“当年一剑出昆仑,天下武功皆以剑法为尊,这五宗之中,东南西北还不是皆以昆仑为宗。” “不过,就他们那点功夫,在世人面前可称高手,但在恩公面前,也只是如孩童一般罢了。”冯七将口中的黄豆嚼烂,然而扎巴扎巴嘴道。 “诶,莫提我,莫提我。”风破看着冯七那副吃像,乐了,“我二人不是早就有言在先,休得与人提起老夫武功之事吗?你这就喝多了?” “恩公莫怪,是我一时嘴快,糊涂了。”冯七咧嘴也是一乐,“不过此处并无外人,恩公何须担心。” “言多必失。你这一旦念念不忘,保不齐那日喝多了,在别人面前说漏了嘴,那也未必。”风破晃晃脑袋,“你这人吧,啥都好,就是这一喝多了就误事,难道往日的教训还不够?” 风破说这话时,表情轻松,可冯七一听则是脸色微变,随即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恩公莫再提那旧事了,小人一直记着恩公的话,每次和酒绝不过三碗,这十九年来从未犯禁。” “恩,我自然信你,你本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当年刻骨之痛也必不会忘。”风破将几粒黄豆扔进了嘴里。 冯七见风破酒碗已经空了,连忙又给满上,只是不再言语。 “老七,你就不想知道我今日为何到此?”风破见他不说话,便问道。 “我只记得恩公当年离开京城时,曾说过,此去不知何时才会回来。此番回来想来必是有要紧之事。”冯七的脸上渐渐恢复了平静,“恩公自己不说,小人自然也不敢问。不过,恩公但有所问,小人自当知无不言。” “我刚才不是问过了吗?”风破手里捏着几粒黄豆摩挲起来,炒过的黄豆外皮松脆,碎屑顿时落了他一手。 “恩公之意是……想知道当今中原武林是何人执牛耳吗?还是……”冯七有些犹豫。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还是什么五宗八门。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长进些。”说着,风破把一手的碎黄豆倒进了嘴里,嚼了起来。 等嚼得差不多,他又道:“我是想知道,最近武林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不太寻常之事,比如……” 说到此,风破想了想才道:“比如,在五宗八门之外是不是还有什么厉害的角色?” 闻听此言,冯七脸色微微一变。 “听恩公如此一说,倒还是真有。”冯七回道,“莫非恩公也遇到三生会的人了?” “喔,三生会?”风破眼中一闪,“这是个新出来的门派吗?之前似乎从未听闻过。” “它其实算不得是一个门派。”冯七道,“但这三生会旗下的确高手云集,据说这些人的武功即使放在五宗八门里,也是算一流好手。” “喔。”风破把刚抓起的一把黄豆又放了回去,“来,你且细细说来。” 冯七也连忙把酒碗推到一边,一脸正色地说道:“大约是在三四年前,这三生会开始渐渐在江湖上出现。可它既无固定宗门所在,似乎又无处不在,其门下之人来无影去无踪,行事隐秘,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莫非他们是一帮打家劫舍的强人,劫富济贫,或是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风破接着问道。 “这便是这三生会古怪之处了。”冯七顿了顿,“这伙人既不劫掠,也不杀富济贫,更没有和官府乡绅作对。” “是吗?那他们究竟干的是何勾当?”风破兴趣越来越大了。 “剿匪、缉盗。”冯七有意放慢了语速,十分肯定地说道,“但凡杀人,也皆算是侠义所为。” 此言一出,风破也是微微一怔,原本低着的头也不由抬了起来,“剿匪、缉盗?是真的剿匪吗?” “不瞒恩公,小人起初也不太相信,但确实如此。”冯七微微一笑,“如今在不少州县,这三生会已是名声在外,不仅颇得百姓之心,就连官府也敬其三分。” “呵呵,有点意思。”风破不禁冷笑了一声,“那你且和我说说,这些人究竟做过些好事。” “那就要从四年前的雄州说起了。”冯七接着道,“那年雄州城里出了个采花大盗,一连劫走了好几家大户人家的女儿,可当地官府悬赏缉拿了半年,也依然无果,最后就连雄州长史大人的千金也被劫走了,整个雄州地界的富贵人家莫不人心惶惶。” “这采花大盗还真是有些手段。”风破抿了一口酒。 “这从五品官员的家眷被劫,可不是小事。”冯七接着道,“雄州的刺史大人也是如坐针毡,已经准备上报大理寺了。” “不用说,此时那三生会的人出现了,对吧。”风破马上接道。 “嘿嘿,恩公已经猜到了。”冯七一乐,“据说是在一个清晨,不知道是何人将一具尸首放在了雄州州衙的大门口,尸首上用一块石头压着一封信,信中不仅写明了此人便是采花大盗,还告知长史大人的千金就被关在城东的一座废弃道观里。” “不用说,长史千金必然获救了。”冯七讲得眉飞色舞,风破却似乎有些意兴阑珊,“我只是想知道,官府是如何确认这尸首便是那采花大盗的?莫非长史的千金见过这采花大盗的真面目?” “恩公问得是。”冯七接着说道,“因为那采花大盗一直蒙着脸,那长史千金的确未曾见过他真面,可据那女子所言,这采花大盗左臂上刺了一朵牡丹花,这便成了确认的证据。” “喔。”风破微微点了点头,“这倒是也能自圆其说。” 就这样,风破喝着酒,嚼着黄豆,像个悠闲的听书人听冯七讲着这个三生会的故事。 三四年的光景,无数江湖血雨腥风,随着一坛烈酒慢慢地化开。 原来,当年采花大盗告破之后不久,雄州又出了一件大事。 一伙在雄州城北乌龙山盘踞了数年的山匪,在一夜之间被尽灭,三百余匪众横尸在山寨内,未留一个活口。 众匪之中,尸首唯一不在山寨内便是匪首严一山,他的尸首被人放在了州衙的大门口,脸上还用一块石头压着一张悬赏海捕文书,上面的画像正是他自己。 在那张海捕文书的背面则还留有一行字:匪首严一山以下三百余人尽已伏诛,速往乌龙山匪巢查验。 雄州刺史蔡童生得报之后大吃一惊。 要知道,这伙乌龙山的山匪盘踞多年,日渐做大,起初还只是打劫过往的商贩,到后来居然连官府的车马也敢劫,闹得雄州一地人心惶惶。 蔡童生也想过发兵剿匪,可仅凭州衙的那些缉事差役的不良人,又怎么是数百山匪的对手?而要调动折冲府的府兵,则需要上奏朝廷,拿到兵部的兵符才可。 可是,蔡童生却不想惊动了京城,一来,在他上奏朝廷的折子里,雄州境内一直是歌舞升平,海清河晏;二来,因为区区山贼就惊动兵部乃至皇上,只能让人觉得他这个刺史太无能。 所以,这也成为了蔡刺史的一块心病。 如今,突然有人帮自己把这心病除了,蔡童生自然是又惊又喜。不过,面对着从天而降的好事,蔡童生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毕竟那是三百多山匪,倘若没有成建制的府兵进剿,谁又有如此本事呢? 为稳妥起见,蔡童生先派一名不良帅领着二十人先去乌龙山打探了一番,结果果真是山匪尽灭,尸横遍野。 在得到山匪尽灭的回报之后,蔡童生才想起来,之前的采花大盗身上的那封信也是用一块石头压着。当初并未在意,直到石头又一次出现。 这显然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在差人将石头查验之后,蔡童生才得知,两次出现的石头名为三生石,是一种产于孔圣故里的石材。三生石又分阳石和阴石,阳石为褐红色,常带木纹图案;阴石则多为玄黄色。 而两次出现在尸首上皆是玄黄色的阴石。 不久之后,雄州境内便开始有了三生石的传说,一首童谣也开始在街市上流传起来。 歌词唱到: 天有道,地无疆,世间自古有沧桑。 桃花红,梅花香,三生石出无灾殃。 第14章 三生石 不知不觉中,一坛酒已经见底。可冯七的三生会故事才刚刚渐入高潮。 在半年时间里,三生石的威名便从雄州一路向南,几乎横扫了汉江以北。 凡是有三生石出现之处,各地的匪首、大盗、强人纷纷伏诛,甚至有被官方通缉了近十年的悍匪,也被人将其尸体扔在了衙门口。 以至于到了后来,有不少匪徒摄于三生会的威名,主动到衙门投案,以免暴尸街头。 一时间,三生石在江湖上威名远扬,不仅各路匪贼谈之色变,就连武林各派也开始心生忌惮——手拿三生石之人手段之强,要是觊觎起各门派,又将如何? 何况,他们绝非一个人。 不过各派的担心似乎多余了,因为三生石从不过问江湖武林之事,更没有建宗立派的意思,就连“三生会”这个名号也是江湖人给取得。 三年来,这个组织杀人无数,却又异常神秘低调,从不居功,也从不现名。除了一如既往地会留下三生石作为标志之外,他们也从未以真面目示人,大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之意。 可越是如此,它在江湖上的名声反而越来越大,大到只要三生石出现,这天下似乎便再无恶人立足之地。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在汉江以北的各州府,有镖局在出镖时会在镖旗上挂上一块三生石的阳石,以求一路平安。 渐渐的,各大镖局也开始竞相效仿,以三生阳石挂在镖旗之上。 说来也怪,这些挂了三生石的镖车果然都一路顺利,也不知道是事出凑巧,还真是因为沿路的劫匪慑于三生会的威名,不敢再妄动。 久而久之,汉江以北的各大镖局在走镖时,皆会在镖旗上悬挂一枚三生阳石,以震慑劫匪。 听冯七讲到此,风破突然打断道:“我记得江湖上的各路镖局大多和各大门派有关,有的直接就是武林门派所开,难道这些门派也对此无动于衷吗?” “恩公说的是。”冯七回道,“可是这三生会来无影去无踪,根本无迹可寻,而且此事对于各门派而言也是有利无害,索性也就乐见其成了。” “也有道理。” 风破先微微点了点头,继而又问道:“这三生会的人既然如此神秘,那你方才曾言,他们的武功之高放在五宗八门里也可算是一流高手,这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恩公算是问到要害了。”冯七不由得看了风破一眼,“这三生会之人武功究竟有多高,一直以来的确是个谜,因为见过他们出手的人都死了,直到半年多前,三生会第一次介入了武林之事,击杀了飞云剑掌门叶青恒。” “喔。”风破脸色微微一变,“飞云剑叶青恒?此人应该是八门之一吧,当年也是上过昆仑山玉霄峰试剑之人。” “正是此人。”冯七道,“据说,当日是有五名蒙面人突袭了飞云门,其中四人将门人拦住,余下一人独战叶青恒,当着门人的面以一把横刀将其击杀。” “有点意思。”风破抿了抿嘴,“横刀乃是军中兵器,江湖中几乎无人使用,能以横刀击杀叶青恒,此人武功怕是较之五宗掌门也不差了。” “可不是。”冯七接着道,“所以此事之后,江湖之中对三生会敬畏更甚。” “不过,以三生会的行事风格,为何要对飞云剑掌门下手呢?他们不是只杀恶人吗?”风破又突然问道。 “一切皆是因为叶掌门强占民宅,还逼死了一对父女之事。”冯七回道。 “真有这种事?”风破马上追问道。 “据说是叶掌门当年为了扩大门庭,有意将飞云门相邻的一户民宅卖下,可是这户人家却不肯出让。”冯七接着道,“两方僵持了月余之后,那户人家的一对父女突然失踪了。又过了数日,有樵夫在城外的山上发现了两具尸体,报官之后经过勘验,正是这对父女。” “既然已经报官,那官府可有定论?”风破又问道,“倘若老夫没有记错的话,那飞云门是在安庆府城中,并非是什么法外之地,自当有刑律可依。” “正是因为官府并无证据,这父女一案不了了之,这才惊动了三生会。”冯七接着道,“据说这对父女平日里与街坊四邻一直关系和睦,也没有什么仇家,而二人这一死,众人自然便联系到飞云门身上。” “嗯。”风破晃了碗里的酒,“所谓利高者疑,又所谓众口铄金,飞云门看来是洗脱不了嫌疑了。” “说的是,反正安庆府城中百姓皆认定此案乃是飞云门所为,只是一来官府并无证据,二来这飞云门一向势大,才无人敢出头。” “嗯。”风破重重地点了点头,“自古以来,江湖人物无论善恶,终归会给人留下以武犯禁的印象,这三生会再一出手,也正好是以武制武,众望所归了。看来,这叶青恒是必死了。” “喔,对了。”风破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问道,“这三生会当年是从雄州发迹,我记得逍遥派也是在雄州,当年缉拿采花大盗,后又剿灭山匪之事,难道就没有人想到会和逍遥派有关?” “照理说的确有此可能,不过……”冯七犹豫了片刻,“这一来,逍遥派虽是五宗的北宗,江湖地位颇高,可其门人也不过百余人,即使倾一门之力也未必能够剿灭山匪;这二来,在三生会出现之前,这逍遥派的掌门就已经过世了。” “你说的是肖央肖掌门吗?”闻听此言,风破眼色微微一动,“倘若老夫没有记错,肖掌门当年玉霄峰试剑时还不到弱冠之年,那三四年前也该是未及不惑,正是春秋正盛之年啊。” “正是肖掌门。”冯七回道,“当时逍遥派还为此通报了江湖各大门派。” “他是因何而死?”风破追问道。 “照逍遥派的丧报所言,肖掌门是因为练功时不慎走火入魔,导致筋脉逆行,最终吐血而亡。”冯七接着说道,“据说当日祁山宗掌门柳安然正好也在,还曾运功相救,无奈最终还是无力回天。” “喔,东宗掌门也在,这倒是巧了。”风破刚拿到嘴边的酒碗不由停了片刻。 “是啊,也正是柳掌门在现场为证,江湖上也自然相信这只是一场意外。”冯七瞟了眼风破的酒碗,“肖柳二位掌门乃是忘年之交,几乎每年都会相互拜访,切磋武功,这是江湖人尽皆知的。” “喔,听老七这话的意思是……你不信?”风破索性将酒碗放了下来。 “倒也不是不信,只是据小人所知,此案的确有些可疑之处。”冯七笑了笑,“只不过既然有东宗掌门为证,小人也不敢妄言。” “哈哈,老夫就知道你冯七还是冯七,来来,说来听听。”风破乐道,“东宗掌门算个鸟,老夫还是喜欢听你说。” “既然恩公想听,小人直说便是。”冯七端起酒坛,又往风破的酒碗里斟了些酒,“按大夏律,凡有人意外死亡须上报官府,这逍遥派虽说是五宗之一,江湖豪门,亦不能例外。所以,雄州官衙派了仵作前去验尸,也是例行公事。” “莫非是仵作发现了什么?”风破有些急不可耐了。 “那倒也没有,仵作按例先眼看了尸体,还以银针探刺喉、腹,皆未发现异常。最终也是以练功意外身亡结案的。”冯七接着道,“不过,雄州州衙的几位仵作在私下闲聊时却有些疑惑。” “是何疑惑?” “按理说,肖掌门是因为练功导致气血逆行,口吐鲜血而亡,其体内必然会有经脉破裂之症,而当日仵作受命前去勘验时,肖掌门已经死了快两个时辰了,可尸体面上依然没有任何淤青之象,仿佛体内气血依然通畅一般。”冯七说道,“不过,由于肖掌门乃是一代宗师,武功之高要远高于常人,所以这气血之像或许也非常人可比。” “呵呵,武功再高,死了还不是一样。”风破马上回道,“而且既然已经死了,气血经脉已断,那他这尸首异像自然和武功高低无关,只能和死因有关。” “既然恩公如此肯定,那小人这点疑惑也算值了。”冯七道,“只究竟是何原因导致这尸体异像,雄州的仵作也一时难以明辨。” “这雄州仵作里应该有你的旧相识吧?”风破突然问道,“不然,你是如何得知此中细节的。” “嘿嘿。”冯七憨笑了两声,“恩公又不是不知小人的来历,自然是有些旧友,也全靠兄弟们给面子。” “老七你也不用自谦,你当年素有义气之名,又知恩念旧,这些都是你应得的。”风破笑了笑,“只是这么多年了,你冯七依然对江湖动向了如指掌,看来老夫没有看错你。” “恩公谬赞了。”冯七连忙低头道,“恩公当年对我有救命之恩,再造之德,我冯七岂敢忘记,此等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看着已然有些微醺的冯七,风破喝完了碗中最后一口酒,抹抹了嘴道:“酒好,故事也好,今日真是不虚此行。时辰也不早了,我走了。若有事,可到平康坊朋来客栈寻我。” 言罢,风破站起身来,抄起桌边的乌金杖便朝后院走去。 冯七并未出言挽留,因为他知道风破向来如此。他只是有些奇怪:风破是如何知道后院还有一道便门的,这道门可是他两年前才开的。 正当冯七还在诧异之际,风破突然停下脚步回头道:“喔,对了,街对面的那间胡饼铺的那个寡妇看起来还不错,你要是真喜欢,不如就娶了吧。” 如果说冯七的心中方才还只是波澜起伏的话,那此时已是如惊涛乍起一般。 他与胡饼铺的李寡妇的确已经相好了两年有余,可二人一直是暗通款曲,街坊邻居皆不知情。那道后院的便门也是他为了和李氏私会特意开的。 可风破是如何知道的?又为何要点破此事? 看着风破消失在后院,冯七的酒顿时醒了大半,心里既一阵后怕,又多少有些庆幸。 庆幸的是,自己方才将所知一切已悉数相告,既无半点隐瞒,也无半句虚言。 他后怕的是,风破近二十年未曾现身,今日此来必定关系重大,好在自己一直信守当年之诺,不然恐怕已无容身之地。 想到此,冯七不由得往房梁上看了一眼。 …… 离开了冯七的酒肆,风破快步向坊门走去。 在边城待惯了,他发现自己对灯红酒绿的夜晚有些不适应,尤其是那些酒楼里泛出的灯火,让他有些眼晕。 风破的确没有对冯七不利之意。 他之所以点破冯七和李寡妇的私情,是在提醒冯七,对自己不要有任何隐瞒,也是告诫冯七,不要对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行踪。 他知道冯七是个聪明人,应该能领会自己的意思。 待走出了康乐坊,风破的脚步依然很快。他实在有些适应不了这京城的夜晚,太亮,太热闹。 其实,他午后就出门了。 在来寻冯七之前,他先去了趟城南的通济坊,坊内有座天地庙,庙里并没有和尚,而是丐帮分舵所在。 在天地庙里,风破见到了丐帮的八袋长老沈路,从沈路的口中,他其实已经打听到关于三生会的消息。 丐帮的消息一向很准,有大批高手突然北出雄州便是丐帮传递给风破的,他也据此判断出有人可能会对靖凉王不利,因为中原武林人士很少踏足雄州以北,何况是大批高手。 不过,风破还是决定去寻冯七再打探一下,之所以如此,倒不是因为风破不相信丐帮的消息,而正是因为丐帮的消息太准了。 丐帮的消息之准,在江湖上已是有口皆碑,这固然是好,但也容易被人利用,尤其当有人希望借丐帮之口扬名时。 而且,风破从来就不会完全相信一个人,这也是他行走江湖多年所悟。 所以,他既不会完全相信丐帮所说,也不会完全相信冯七之言,而是要用两者之言来相互印证,以便从中找出线索。 不出风破所料,丐帮和冯七所言还是有些差别的。 对于三生会的出现以及其行侠仗义之事,二人所言并无多少出入,无非是多少而已。差别就出在逍遥派掌门肖央之死上。 照丐帮沈路长老所言,当年肖央突然离世实属意外,是因为练功走火入魔所致,而冯七所言却并非完全如此。 倘若一定要信一个的话,风破宁肯相信冯七。 一则,冯七应该不敢,也没有理由撒谎;二则,冯七当年以不良帅做到县尉,黑白两道人脉颇深。 不过,风破还是觉得,要想查清真相,只是听他人之言还远远不过够。 走在回客栈的路上,望着依然热闹的街市,风破心里不禁感叹,自己远离中原武林近二十年,果然已是白云苍狗,层云暗涌。 第15章 凉州往事(上) 从康乐坊到朋来客栈并不太远,出了康乐坊的北门,沿着坊道一直往西,走过顺康坊,再向北拐进平康坊的东坊门就到了。 风破之所以选择住在朋来客栈,一来,此处离驸马府不远,以他的脚程,一盏茶的工夫即到;二来,离客栈不远就有一家酒楼,名为玉仙阁,店中的葡萄酒是专门从西秦贩来,远近闻名,就连不少王公显贵也经常到此,就是为了一品这西秦葡萄酒。 当年在京城时,风破就曾经慕名而来,在尝过此间的葡萄酒之后,便再也忘不了那滋味。 喝酒这事儿,风破其实并不太挑剔,无论是官酿的、酒坊酿的,还是自家私酿的,无论是米酒、烧酒还是葡萄酒,他是烈醇咸宜,香薰皆可,来者不拒。 不过,在喝酒这事儿上,风破也有自己的讲究,那便是什么时候该喝什么酒。 若是要动手,那自然是要喝米酒或烧酒,而且是越烈越好,比如冯七酒肆那种自酿的绿蚁,甘冽直接,令人血气沸腾;而若是要动脑,则最好是喝些葡萄酒,一口葡萄酒入喉,便似万物风味化开,沁人心脾,神清气爽。 所以,风破眼见客栈已在面前,又往前多走了几步,到玉仙阁沽了一壶葡萄酒。 好酒自然价高,而玉仙阁的葡萄酒价就更高,只是一壶葡萄酒就要了风破二两银子,可倒进他的那个酒葫芦里,也就装了个六七分满。 风破倒也不差钱,他当初应下靖凉王所托,事成之后便有五十两黄金的酬金。而且,靖凉王在进驸马府之前,又硬塞给他五十两银子,让他作为在京城之用。 这二两的酒钱,自然不在话下。 不过,在掏出二两银子,却只换来半葫芦葡萄酒时,风破心里还是不禁感叹,自己在凉州也算对银钱不计较之人,可到了京城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挥金如土。 他还依稀记得,十九年前,这玉仙阁的葡萄酒也只是卖四百钱一壶,近二十年的光景,这酒价已经涨了数倍不止。 拎着酒葫芦回到客栈,风破立马躺在了榻上,一口接一口地喝了起来。 窗外的夜色还是很亮,这西秦葡萄酒的味道依然很醇,风破的脑子里也越来越清晰。 从眼下探得的消息来看,这三生会果然来头不小,却又神秘莫测。 从其尽灭雄州数百山匪来看,这三生会旗下人数必定不少,且武力不俗。 更可怕的是,他们当中还有能独战飞云剑掌门而击杀之的高手,单凭这份武功,放眼整个中原武林也不会超过十人。 风破记得,这五宗八门的掌门当年皆是能通过玉霄峰试剑之人,八门的掌门虽然武功稍逊,但至少也是六品,即使自己想要出手击杀,也绝非轻而易举之事。 换而言之,能以横刀击杀飞云剑掌门之人,至少是个七品高手。可风破想来想去,中原武林中七品以上者,除了本门弟子也只有五宗的各位掌门了。 莫非是他?风破突然想起了一人,心里顿时打了个寒颤。 倘若真是此人,飞云剑掌门叶青恒倒是死得一点也不冤。 风破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若是此人想要杀掉叶青恒,有的是法子和手段,根本犯不上如此大费周章,还苦心积虑地弄出一个三生会来。 但不管怎样,这三生会中能有七品高手存在,但凭此点,便足以和五大宗门匹敌。 不过,风破心中还是有两个疑问未解:一是,这三生会和刺杀靖凉王究竟有无关系?二是,这三生会如此行事,究竟目的何在? 从行刺靖凉王那伙人的武功路数来看,确定是来自中原各大门派无疑。虽然这伙人以刀替剑,想要隐藏自己本门功夫,可这点雕虫小技又如何逃得过风破的眼睛。 从武功高低来看,负责围攻靖凉王的那两人皆在五品上下,如此身手者在五大宗门里也不多见。余下的几人也皆在三、四品左右,绝非泛泛之辈。以这一伙人的实力,如果不是遇到风破,靖凉王断无逃脱的可能。 可见,这伙人也算是将聚笼了中原各大门派的一等好手,且不说寻常人难有这般本事,就算是五宗八门中任何一家,恐怕也难有这般号令的能力。 由此推断,行刺靖凉王之人如果并非来自三生会,风破也实在想不出还有何人。 那如果行刺靖凉王果真是三生会所为,那其背后主使又会是何人呢? 还有就是,暂且抛开行刺靖凉王一事,这三生会的行事的确也令人琢磨不透。 天下人行事,不是为名,便是为利,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王侯富贾莫不是如此。 只不过,对名利的所求因人而异罢了,一饭一粥是利,一地一城也是利,境遇有别,大小不同而已。 可三生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若说它杀匪缉盗,行侠仗义是为了博得江湖美名,可为何又行事如此隐秘,从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甚至其主脑是谁至今也无人知晓。 若说它是为利,可从眼下听到的消息来看,也暂时看不出其所图之利何在。 想到此时,风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三生会看似是行好事不留名,但不求名反而令其在江湖上威名更盛,要不然他们也绝不会留下三生石作为标志。 至于暂时不求利,那也只是因为世人还暂时看不出而已,看不出却并不是没有。而且,如果是三生会在有意隐藏自己的目的,那这个目的往往是不可告人的。 以风破多年行走江湖的经历来看,这天下沽名钓誉者固然可恨,但如三生会这般韬光晦迹,秘而不发者才可怕。 而且,从三生会数年前从雄州发轫,到如今名满江湖,可见是处心积虑,早已布局多时,其背后所图绝不简单。 如果刺杀靖凉王果真也是出自其手,那更是事关朝廷社稷的安危。 不知不觉中,葫芦里的酒已经喝完了。 在将最后几滴葡萄酒倒进嘴里之后,风破顿时感觉脑子有些累了。 当年他远避到凉州这苦寒之地,其中一个缘故就是为了离开中原武林的纷争,少动脑子,多喝酒,过些闲散自在的生活。 可如今,自己刚回到中原,便遇上此事。 在阳明山出手救下靖凉王也就罢了,原本打打杀杀于他而言也不是什么大事。可由此事又牵出如此多的头绪来,而且看起来事情还越来越大,这不免让风破有些心烦。 其实,在阳明山谷道救下靖凉王时,风破原本可以将黑衣人悉数击杀,而当时放走那几人则是他有意为之,目的是想让刺客背后主使者知难而退。 因为他当时以为,以自己亮出的手段,那几个逃掉黑衣人自然知道了厉害,断不敢再对靖凉王有所图谋。 可没有想到是,事情远不像自己所想的简单。 哎,莫非这便是命吗?风破心里不禁叹道,快二十年了,究竟是自己一入江湖又身不由己呢?还是这些江湖事一直就在等着自己? 五大宗门的高手、三生会、靖凉王、逍遥派掌门、飞云剑掌门……风破虽然已经闭上了双目,可脑子里的各种线索还是挥之不去,渐渐乱成一团…… 酒已经没了,可事却还没有想明白,风破突然有些后悔。 后悔自己酒买少了,更后悔自己为何要管这闲事。虽然他们心里也知道,此事一点也不“闲”。 风破一生闯荡江湖,可谓天不怕地不怕,但生平就怕两件事:一是面对漂亮女人,二是揣测人心。 他当初选择一直留在凉州,也正是因为凉州乃苦寒之地,不仅认得他的人少之又少,而且当地民风质朴,邻里之间相交也简单直接,用不着相互算计提防。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靖凉王罗延定。 风破和靖凉王的相识其实纯属偶然。 当年他带着宁岳风来到凉州,一住就是十六年。 在头十年里,风破虽然知道凉州由靖凉王世袭执掌,也知道靖凉王时大夏唯一的异姓王,可他从未见过王爷,也从来没有结识的念头,他只是从街坊四邻的口中得知,靖凉王不仅满门忠烈,也十分体恤凉州百姓,深得此地民心。 其实,以风破的身手,想要在靖凉王帐下谋个差事易如反掌,甚至求个一官半职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风破一向自由闲散惯了,不喜约束,也就吃不了官饭。 风破在凉州的日子也真是过得自在,不出门时,就是喝酒吃肉,顺便教宁岳风习武练剑。 在街坊邻居的眼里,风破就是一个贩卖毛皮的老汉,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出趟远门,然后带回来整车的毛皮,其中还有上等的胡狼皮和狐狸皮。 毛皮自然都是货真价实,尤其是上等的狼皮和狐狸皮,一转手就能卖上好价钱。只不过,风破这个毛皮贩子却是个假的,每次拉回了毛皮也皆是“无本”买卖。 原来,风破每次出门皆是出关北上,直趋大漠的深处。 不过,他每次北上的路程却不一样,有时是五十余里,有时是百里左右,有时则是一百三十余里,但最远也不会超过二百里。 因为二百里之外就是撒蛮城了。 撒蛮城是北戎境内最靠近凉州的一座城池,也是一座重要的商贸集散地。去往凉州榷场的北戎客商几乎都是从撒蛮城出发南下,所以城中除了驻扎的军卒之外,最多的便是来自北戎各地的商贩。 每当凉州榷场开市时,北戎的客商就会提前数日从撒蛮城出发,拉着牛羊、马匹、皮草等货物南下去凉州交易。 不过在这些客商中,有些人却不是普通的客商,而是受命于北戎官府的“官商”。 他们想要交易的中原货物也不是普通的瓷器、布匹、绸缎、茶叶、粟米或小麦,而是生铁,尤其是镔铁。所以他们带来的货物也不是普通的货物,而是北戎大漠特有兽皮,尤其是胡狼皮和狐狸皮。 铁器,尤其是以镔铁打造的铁器对于军队有多重要,立国主政者自然明白。这也是当年夏国太祖皇帝不惜兵力,也要拿下凉山和天洛山之间的这块谷峪,并在此建立凉州的一个重要原因。 有了凉州,夏国便可用榷场来限制北戎获得生铁,尤其是镔铁的数量,因为北戎几乎不产生铁,上品的镔铁更是稀缺,想要只能从西秦交易而来,而交易则只能通过凉州的榷场进行。 如果没有凉州挡在中间,北戎和西秦本该是互补性极强的交易伙伴。 北戎盛产好马,西秦坐拥大批镔铁矿,两国一旦可以互通有无,不出十年,便可操训出金戈铁马之军,那夏国边陲恐将永无宁日。 北戎自然也知道凉州的要害所在,所以近百年来,一直就将凉州是从视为眼中钉。只是凉州一直由靖凉王镇守,北戎虽不断用兵犯境,却始终无法攻克凉州这一城五寨。 不过,近些年来,北戎却在凉州榷场中发现了另外一条路:在官市中无法交易到的镔铁,却可以通过黑市获得。 渐渐的,北戎在凉州城中的暗桩也发现其中门道:原来,凉州榷场只是限制西秦和北戎客商之间的生铁、马匹的交易数量,但并不限制夏国的客商。 于是,便有夏国客商很快嗅到了商机,开始囤积生铁,然而通过私下交易北戎人。甚至有人也不远千里,从与西秦接壤的玉州将镔铁贩来,再高价卖给北戎客商。 如此一来,黑市交易也成为北戎获得生铁和镔铁的一个重要渠道,其数量甚至已经慢慢超过了凉州的官府榷场。 不过,北戎人很快也发现了一个问题,倘若是以物易物,北戎的那些牛羊、马匹很难被黑市中商贩认可,经常是十只羊还换不来十斤生铁。倘若以银钱交易,十斤生铁的价格也在八两白银左右,着实昂贵。 交易的次数多了之后,北戎人也逐渐发现,中原的客商对皮毛,尤其是北戎特有的胡狼皮和狐狸皮总是高看一眼,往往一拿出狼、狐皮毛,就能交易到生铁。 若是还有纯色的白狐狸皮,一张皮甚至能换到五十斤镔铁。 渐渐的,北戎也弄清了其中的缘故。原来,这胡狼皮和狐狸皮不仅在中原少见,而且还是御寒的上品衣料。尤其是王公贵胄们,冬日里穿的大氅、披的风领、帔帛皆喜用珍禽异兽皮毛制成。 近些年来,此等奢靡之风在中原日盛,皮毛的需求量也逐渐增加,来自北方大漠的狼狐之皮更是备受青睐。 据说,雄州刺史蔡童生的夫人贾氏,就是因为在一次名媛茶会时,看到一位乡绅夫人披了一件白狐狸皮的风领,引得众人艳羡,回家之后就对蔡童生大发委屈,哀怨自己没有白狐狸皮毛做的风领,失了刺史夫人的脸面。 如此,当夏国的达官贵人、公子千金们在对狼狐之皮趋之若鹜时,大量的生铁和镔铁也从凉州的黑市流向了北戎。 而风破的生意则是,在商道上专门半路截杀这些北戎的“官商”。 当然,风破之所以这么做,既有大义,也有私利,但首先还是私利。 第16章 凉州往事(下) 对于风破而言,截杀北戎官商可谓是包赚不赔,名利双收的买卖。 杀人,他擅长,赚钱,他也喜欢,而且杀的还是胡人,断的还是北戎谋取生铁之路,这勾当既得私利,也有大义,何乐而不为呢。 风破每次北上,都会选一处有山丘之处,也会提前算好北戎人经过的时辰,通常都会选择日落将近之时,趁北戎人宿营歇脚之前动手。 当然,他每次行事也会带上数名可靠的丐帮弟子,他负责杀人,丐帮弟子则负责哨探和运货。 得手之后,他们再将皮毛运回凉州,通过黑市出手。由于是无本买卖,出手的价格也自然低于行情。即使这样,每次交易所得也至少有百两银子。而一百两银子也足以抵得上十户普通人家的一年所得了。 所以,风破的日子根本不愁吃喝,花钱也向来不甚计较,大不了钱没了,再出趟关便是。反正凉州榷场每一月一小市,每三月一大市,不愁北戎人不来。 直到六年前,一次意外出现了。 那年宁岳风已经年满十五岁,而三十六岁的罗延定则刚刚继承王位不久。 那年的七月,正逢凉州榷场大市。风破像往常一样估算好了日子,带着数名丐帮弟子出关北去。 此次出关,风破一行选择了在撒蛮城以南约七十里的一处坡地设伏。这片坡地并不算太好的设伏之地,但它正好距离一座北戎驿站不到三里,而驿站也正是北戎客商通常的宿营之地。 起初,一切和往常一样都很顺利。 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从山坡上消失,一队北戎客商共十五人,其中十四人已经先后倒下了风破的刀下。而且,如果不是风破用的弯刀,多少有些不趁手,这十四个胡人会死得更快些。 之所以用胡人的弯刀,倒不是因为风破怕暴露自己身份,因为他一旦出手,也绝不会有人活着离开。 他只是担心,胡人会通过伤口判断出杀人者所用的兵器,而用胡刀杀胡人,即使北戎人要追查,也一时很难找出头绪。 不过,当风破结果掉第十四人时,他还是感觉到一丝异样:唯一活着的那个胡人已经跑出了六七十步开外。 胡人逃命并没有什么奇怪,换作任何人,只要见了风破的手段皆会想着逃命。 可这个胡人却不同。 在风破刚一出手时,他就头也不回地开始奔逃,完全没有抵抗之意。 这一点很不寻常。 因为风破知道,这些胡人客商其实全是北戎兵士所扮,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兵士。 从以往劫杀的经历来看,这些北戎人遇袭时皆悍勇非常,即使风破每次出手就能击杀一人,他们也毫无惧色,死战不退,剽悍之风不禁令人动容。 可是这个胡人却畏战如此,这显然不合情理。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身上还有比他命更重要的东西。 来不及多想,风破立即抄起一把弓箭,一箭射出,才将那胡人射杀。 风破其实很不愿意用弓箭杀人,但当时情况紧急,也只能勉为其难。 射杀了那最后一名胡人之后,风破一边让丐帮弟子抓紧打扫战场,自己一边追了上去,将那胡人的全身上下仔细搜了一遍。 果然,风破最终在那胡人毡帽的夹层里搜出一张用蜡印封好的羊皮,羊皮打开之后只有巴掌大小,上面却写着几行文字,看不懂的文字。 风破在凉州待了十年,多少也学会了一些北戎人的番语,但北戎人的番文却不识得。 虽然不认识羊皮信上的字,但风破心里清楚,这心中内容必定藏着什么秘密。 在回到凉州之后,风破马上去了一趟白马寺,因为他知道白马寺方丈静觉识得番文。 在看了羊皮信之后,静觉方丈脸色顿时大变。 原来,信中文字若是翻译成为汉文的话便是:速告鹰卫,七月十九日卯时前伏于武登峰,袭杀蛮首之事可成,尔等务必尽全力相助。 鹰卫的名头,风破听说过,乃是北戎最精锐的武士,擅长奇袭斩首。而所谓“蛮首”,“蛮”乃是北戎人对中原人的蔑称,若是加个“首”字,那最大的可能便是凉州之主、靖凉王罗延定。 很显然,这是一封发给凉州城中北戎暗柱的密信,目标直指靖凉王。 经过方丈解释,风破也马上明白了北戎人为何选在“十九日”。 原来,每年的七月十九正是第一任靖凉王罗嗣业的忌日,每到这个日子,时任靖凉王都会到凉山武登峰罗家庙去祭拜。 不过,靖凉王每次去祭拜时,皆是微服简从,所带的护卫不会太多,通常只带数名近卫。而且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引来百姓围观,通常会选择一大早就登山,然而赶在香客到来前离开。 这也是第二代靖凉王罗晋丰留下的规矩。 此外,由于武登峰山高路险,山道难行,所以无论是靖凉王自己,还是护卫都不会披挂重甲,只是内穿绢甲或皮甲,带横刀防身。 还有就是,武登峰周围地势复杂,可供躲藏埋伏之地很多,如果有人要行刺,这里显然要比在城中更容易隐藏踪迹。 由此看来,北戎人是准备借靖凉王祭祖之时伺机刺杀。 然而,令静觉方丈吃惊之处还不只于此。 原来,由于白马寺正好位于凉山脚下,还是登上武登峰的必经之处,所以,以往靖凉王每次登山祭祖时,都会提前一日到白马寺客宿,在寺中先斋戒一日,然后在寺中沐浴熏香之后再行上山。 所以,靖凉王每次出行,从入住白马寺到登上武登峰,知道其行程之人,除了王爷身边的随行家人和近卫,白马寺中也只有方丈和少数几名僧人。 换而言之,将靖凉王行踪泄露给北戎的人,不是在白马寺中,便是王爷身边之人。 可静觉方丈思来想去,也想不出寺中何人会有与北戎私通的可能。 因为知情的几位僧人不是静觉方丈的师兄弟,就是入门多年的弟子,在寺中少说也已经十年以上,若是有人暗通北戎,也不必等到此时。 如此看来,暗通北戎者最大的可能还是出在王府之中。 不过,风破并没有选择去向靖凉王报信,他还让方丈也暂时莫要声张。 方丈素知风破行事风格,见他心意已绝,也就不再多言。 风破之所以如此,是觉得自己和靖凉王素不相识,就这样贸然前去,靖凉王未必就会相信他。而若是让静觉方丈出面,又难免会牵涉到白马寺中的僧人,多生出事端。 但最关键的,还是风破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在他看来,一旦靖凉王得知此事,必定会增强防备,如此反而会让北戎派来的刺客不敢下手。 与其打草惊蛇,倒不如让这些刺客自以为得计,如此便可引蛇出洞——风破自信,只要他在场,北戎刺客绝不可能得手,靖凉王也不会有何危险。 当然,风破也还有自己的一个小心思。 他一直听说北戎的鹰卫个个身手不凡,号称是塞外武功一流,自己却从未有机会碰上。眼下也正是一个天赐的机会。 和人打架这种事,风破向来是来者不拒,何况这次还是和所谓的一流胡人高手过招,他自然有些技痒难耐。 不过,眼下还有一个问题:这封密信已经被风破意外截获,那凉州城中潜伏的鹰卫是否还能接到刺杀令呢? 风破在心里略微盘算了一番,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在三年前,丐帮弟子在发现北戎人通过黑市交易生铁时,曾经追查到了一处北戎设在凉州秘所,是一家铁匠铺。 铺中的铁匠本是汉人,只有受银钱诱惑才成为了北戎人的细作。 为了让丐帮弟子饶过自己一命,这铁匠将所知一切全交代了。 据他所言,北戎在凉州城设有多处秘所,每一处之间都是和北戎上线单线联系,相互并不知情。 北戎每当有重要指令传给秘所时,皆会采用重复传递的方式,就是前后两次遣人传递同样内容的密信,目的就是防止路上出现意外,误了事。 如果照此推断,北戎此番向凉州城中鹰卫传信,必定也会采取此法,分为前后两批。 风破虽然并不清楚,自己劫杀之人究竟是前是后,但至少可以知道,还会有另外一路人将刺杀靖凉王的密信送完凉州。 这当中,唯一存在的变数则是,北戎是否会发现送信之人被劫杀,而且密信不见了。 好在,风破在射杀那胡人之后,为了谨慎起见,特意让丐帮弟子将胡人的尸首埋到了一处山沟里,一时半会难以被人发现。 换而言之,北戎人即使发现有一路送信人出了意外,也暂时还无法判断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意外,还是因为密信被截获。 毕竟,在通往凉州的商道上,胡人商队被劫杀也不是第一次了。 不过,意外的发生会不会令北戎人有所警觉,从而放弃刺杀计划,风破心里也没底。 所以,他只能去武登峰守株待兔,试试运气如何。 对于等人打架这种事,风破还是很有兴趣的。而且,此番不仅来人的武功如何未知,人来不来也未知,这更加令风破心里的好奇心大动。 这就像在期待打开一坛从未喝过的酒,未饮先有三分醉。 风破的运气不错,北戎的鹰卫最终还是出现了。 可鹰卫的运气却是不能再差了。 当这四名鹰卫发现靖凉王果真只带了六名护卫,而且还未穿重甲时,心中一度暗自大喜。 可还没有等他们接近到靖凉王身前,就被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头挡住了。 交手不到数个回合,这四名鹰卫手中的弯刀就被风破手中木杖相继挑飞。等到靖凉王的护卫拔刀冲来时,四名鹰卫已经被风破的木杖击中,倒地不起了。 看着倒在地上的四人,风破多少有些失望。 他原本以为,这些号称胡人一流高手的鹰卫,至少也该有三品之境。可一交手才发现,这些鹰卫的刀法固然凌厉凶悍,去只是长于力而短于技,四人之中武功最高者也只能勉强算个三品。 经此一战,风破和罗延定也算是认识了。 风破对罗延定也没有过多隐瞒,将来龙去脉如实相告,包括自己是在劫杀北戎商队时意外发现此事;也包括自己是故意在等北戎刺客现身,所以并未事先预警;当然还有对于靖凉王行踪被泄露的推测。 风破足够坦诚,而罗延定也丝毫没有不悦。 因为他方才看风破动手时,其出手之迅捷、诡异,完全超出了自己平生所见。有这般高人在,自己又何须担心呢? 而且,风破出手击而不杀,也是为了让靖凉王可以从这些刺客口中问出隐情,或许可以揪出隐藏的北戎暗桩。 不过,这四名鹰卫虽然武功有限,但却个个宁死不屈,无论如何拷问都未吐露半个字。罗延定只能将四人枭首,并将其首级悬挂在凉州北门上,以此警告北戎。 话说,风破和罗延定相识之后,也成了靖凉王府的座上宾。 罗延定知道风破好饮,也时常邀请他到府中品酒。虽然他自己在继承王位之后便把酒戒了。 有好酒可喝,风破自然不会拒绝。 待去了次数多了,风破有一回趁着酒兴,提出要和王爷切磋几招。 罗延定也欣然应下。 于是,在王府后院中,风破先是请罗延定使横刀,尔后又换长枪与自己交手。不过,他只守不攻,让王爷尽管全力施为。 待切磋完毕,风破才道出了其中原委:原来,他是想看看靖凉王武功如何。 过招之后,他也对罗延定直言相告:以王爷的武艺,当日那四名鹰卫怕是很难得手,若是王爷手中还有长枪在,刺客绝无生还可能。 所以,即使再有鹰卫前来行刺,只要人数不多,罗延定即使身边没有护卫,自保当无任何问题。 不过,他也提醒罗延定:王爷的刀法中破绽不少,若是遇到剑法高明之人,切莫恋战。 闻听此言之后,罗延定当即开怀大笑,自此对风破的敬仰之情又多了几分。 和靖凉王相处日久,风破也渐渐发现,罗延定虽然贵为王爵之尊,却为人胸襟坦荡,颇有些江湖豪侠之气。 尤其是每当他去王府讨酒喝时,罗延定不仅好酒管够,丝毫没有王爷的架子。在与风破闲谈时,也从不倨傲,谈到兴处,二人还会同席而坐,勾肩搭背,毫无所谓尊卑之别。 风破也没有想到,自己远离中原来到凉州这苦寒之地,本有避世之意,却意外和一位王爷成了莫逆之交。 在风破看来,这份交情,有些出人意料,也有些机缘巧合,更有些身不由己。 直到十九年后,自己因为靖凉王又重返中原,还遇上一个可能会是天大的麻烦,他心中陡然冒出了“宿命”二字。 也罢,既然躲不掉,也只能顺势而为了。 思来想去,风破决定还是从雄州的逍遥派入手查起。 一则,就眼下来看,虽然逍遥派掌门之死看似和三生会无关,但的确有疑点;二则,五宗之一的掌门在壮年突然暴毙,这本身就有些蹊跷,何况在刺杀靖凉王的那伙人中也有逍遥派的弟子。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则是,自己在雄州还有一位老朋友,以他的江湖地位,或许会知道些寻常人不知之事。 不过,风破马上意识到,自己眼下恐怕还不能离开京城。因为靖凉王还在京城。 虽说靖凉王目前住在驸马府中,而且在经历了一次刺杀之后,他自己也会加倍小心。可风破依然不敢托大,生怕万一有个闪失,毕竟再有像阳明山那般的高手出现,驸马府的护卫恐怕很难抵挡。 此时,风破突然想起了徒儿宁岳风。 这小子从小就机灵,虽然行事风格和自己颇有些相似,平日里也随性懒撒,但心思却很缜密,而且鬼子点不少。 记得当年在白马寺时,他还帮方丈破了一桩香火钱柜的失窃案。 倘若此时这小子在,让他去雄州走一趟便是了。 一想到此,风破马上从榻上坐了起来,心里道,也正好,是该让这小子出来闯闯了,毕竟他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凉州。 这或许也是宿命。 第17章 云门白马 云门寨,凉山五寨之首。 因为其主峰摩云顶常年被云雾笼罩,沿山路往峰顶而去,好似穿云登天一般,故而得名。 此处既是扼守住凉州和凉山之间咽喉要冲,也是凉山北拒胡虏的第一道天险,山高岭峻,地势险要。 地势险要之处往往也风景绝妙之地。 站在寨门处,往后望去,便是渐渐隐入云间的山峦,一道雪线沿着起伏的山势绵延迤逦,仿佛是一道画笔在云间飞舞,挥洒随意,却又浑然天成。 往山下望去,立于两山之间的正是凉州城。 当年,夏太祖在凉山和天洛山之间这片谷地耗费三年,平地建起了一座雄关,宛如在茫茫群山之间嵌入一枚定海神针,力保大夏国北境百年安宁,也在苦寒之地撒下了一方人间烟火。 此时已近黄昏,凉州城内华灯渐起,远远望去,光如星撒,驱散了冬月里的寒意。 不过,宁岳风此时坐在寨墙上,却无心欣赏风景,只是望着山下的凉州城出神,眉间微蹙,若有所思。 “我说宁少侠,你今日是怎么了?平日里难得见到你如此深沉。” 宁岳风还在出神,冷不丁听到有人说话,他扭头一看,原来是相识的一名旅帅,名唤蔡器。 二人因为都是好酒之人,在凉州城内已相识多年,时常相约一起喝酒作乐,倒也趣味相投。 “你还来问我?还不是怪这兵寨的酒,酒味如此寡淡,真是淡出了鸟来。”宁岳风用眼神瞟了一眼搁在身边的那个酒葫芦,一脸嫌弃地说道。 “哈哈,宁少侠原来是为了这酒啊。”蔡器乐了,“你如今知道,愚兄调来这云门寨一年有余,过得是什么日子了吧。” “嗯,也是难为蔡旅帅了。”宁岳风回道,“莫非这兵寨里的酒皆是此等货色?” “这兵寨哪里比得了凉州城,有酒喝就不错了。”蔡器回道,“再说了,秦都督有令,兵寨乃是驻防要地,一切以军务为重,若是有好酒,就容易贪杯,贪杯便会误事,故而如此。” “嗯,看来这当兵还真是个苦差事,连喝酒也有人管。”宁岳风撇了撇嘴。 “其实这也并非秦都督之意,凉山五寨皆是如此,靖凉王定下的规矩,谁敢说个不字。”蔡器又道,“只是其它四寨的主将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太过较真。可你也知道,这秦都督乃是靖凉王的妹丈,自然不会阳奉阴违。” “了解,这靖凉王也是用心良苦。”宁岳风点了点头。 “宁少侠如此闲散之人,自然是吃不了这碗饭的。”蔡器拍拍了宁岳风的肩膀,“不过,你难得到这兵寨来,见识见识也无妨。” “哼,算了吧。”宁岳风摇了摇头,“此等见识还是不见的好,这种军机要地也不适合我,要不是师父他老人家让我来,鬼才来呢。” “看少侠这意思,是想回凉州了吧。”蔡器先歪头看了宁岳风一眼,然后又凑近道,“既然已经来了,不如由为兄带你去寻个乐子?” “就这兵寨,有何乐子?”宁岳风没有看蔡器,眼睛一直还望着山下的凉州城。 “你有所不知,这月新来了一批营妓,据说其中还有胡姬。”蔡器露出一脸淫笑,“我今日正好不当值,不如一起啊。” “算了吧。”宁岳风依然不为所动,“俗话说,美酒配佳人,此处既无美酒,估计也难有佳人,还是等蔡旅帅回了凉州,小弟再请你去凉月楼吧。” 见宁岳风意兴阑珊,蔡器也不再勉强,自顾走了。 看着蔡器远去,宁岳风拿起傍边的酒葫芦晃了晃,将剩余的水酒一饮而尽。 劣酒灼心。 宁岳风的确没有什么兴致,却并非只是因为酒水寡淡,还因为有了心事。 在他安全把罗熙云护送到云门寨,亲自交到凉州兵马都督秦牧雄府上之后,他才得知了罗熙云的真实身份。 其实,他已经猜到了这女子身份必定非同一般,但还是没有想到她居然真是靖凉王的私生女,轮身份,妥妥的郡主无疑。 在得知此事时,宁岳风陡然间心生出一股悲凉——他并非是羡慕罗熙云的郡主身份,而是想起了自己。 罗熙云在大漠流落十七年,母亲也在逃亡途中殒命,但她终究认祖归宗了,父女相逢也指日可待。 无论如何,十七年的等待也终于有了结果。 而自己呢,自小就是孤儿,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道父母是谁。就像一片浮萍一般,跟着师父飘荡在江湖中,至今已经二十一年了。 在懂事之后,他也曾经问过师父自己名字的来历,以为宁姓必定和自己身世有关。 可是师父却说,这宁岳风的名字是他随便起的:宁,是因为当年初到凉州,第一个落脚的地方正是宁川城;岳则是指代巍巍凉山;至于风嘛,则是来自师父风破的风。 这名字正如他的身世,漂到哪里就算哪里,只能随遇而安。 名字起得很随意,宁岳风跟着师父活得也很随意。 从记事起,他就记得师父经常出门,一去就是一两个月。每当出门时,师父就把寄养在凉山脚下的白马寺中。 所以从四岁入寺,到十三岁离开,宁岳风儿时的大部分时光都是生活在白马寺中,和一群和尚在一起。 虽无出家之名,但已有出家之实了。 寺院的生活本该循规蹈矩,不过寄人篱下宁岳风却反客为主,在白马寺这个清静之地活得有滋有味。 受风破所托,寺中方丈负责教宁岳风识文断字,让他每日必须抄完十页经文。这也成了宁岳风每日中最难熬的时光。 不过,宁岳风很快就找到了取巧之法。每当他抄完三卷之后,他便寻机溜进方丈的房间,将自己抄写的经文偷出数页,每次他也不多偷,足以应付此后三日的作业便好。 方丈整日忙于寺中诸事,既无法整日看着他抄写经文,也不会想到他会入室偷“书”,加上宁岳风偷懒一个月之后,又会认真抄写一个月,好让抄写的作业库存也在一直增长。 靠着这套“三天打鱼两天摸鱼”的法子,他竟然瞒过了方丈,摸鱼摸得游刃有余。 有了更多的工夫,宁岳风当然不会让自己闲下来。寺院生活原本就很枯燥,再不找点乐子,又如何安放一个顽童躁动的心呢。 于是,和其它寺院相比,白马寺有了更多的麻烦,也可以叫“乐子”。 当然,麻烦是寺院的,乐子是宁岳风的。 他偷换过签筒里的竹签,而且全部换成了下下签。为了以假乱真,他事先花了数月临摹签文上的笔迹,其专心程度远胜于抄写经文之时。 之所以如此执着于此,一是他很想知道,当每一位香客皆拿着下下签前去解签时,当值的解签师父该会如何;二是他实在想不明白,一根破竹签凭什么就代表神佛之意。 他还往监寺师父的袈裟里放过荨麻、麦穗和桃毛,反正哪个东西当季,他就放那个,只要能看到监寺师父在打坐参禅时突然变得如坐针毡,浑身躁动,他就特别心满意足。 他之所以热衷于捉弄监寺,倒也不是有什么私人恩怨,只是在他眼中,这个监寺和尚行事跋扈,仗着自己的身份经常滥用“肃众”,动不动就罚僧人跪香、默摈。 一名僧人只是因为打错了钟板犍椎,就被监寺罚了九柱跪香。而一名刚入寺的小和尚则是因为错过了早课,就被监寺罚了默摈,整整三个月只能在后院砍柴、跳水,还不能和任何人说话。 看着这个其实大不了自己几岁的小和尚如此遭遇,宁岳风顿时觉得这个监寺的面目简直比那前殿里的那四大天王还要狰狞。 这监寺还颇为势利,见到布施大方的香客就满脸堆笑,而在寻常的香客面前则顾作清高。 平日里,寺中僧众对这位监寺虽然私下颇有怨恨,却也是敢怒不敢言。 只有宁岳风,他并非寺中僧人,也不用看监寺的脸色,心中有不平,就直接出手。 而且,宁岳风不在寺中时,风破也时常带去他酒肆茶楼,师父喝酒,他吃菜,吃饱了之后他最喜欢的就是听书,尤其是喜欢听那些江湖侠义的故事。 所以,在他看来,自己捉弄监寺也是路见不平的侠义之举,只是手段有些上不得台面而言。可谁让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当然,宁岳风也干过“好事”。 有一次,他趁到伙房帮厨的机会,偷偷用带来的羊油掺进了伙房的素油中,然而还特意在火边烤了一会,好让羊油完全化入素油中。 他原本只是想看看,这些整日吃斋念佛的和尚们究竟能不能吃出荤素之别。 可没想到的是,当日的斋菜异常受欢迎,每碟都被吃得精光,连汁都不剩。有僧人还用胡饼将菜碟仔细刮了一遍,意犹未尽。 不过,此事之后也落下一个后遗症:等那坛掺了“假”的素油用完之后,众僧便纷纷开始私下抱怨:这伙房师父的手艺是越来越差,斋菜的味道是每况愈下。 其实,宁岳风最喜欢做的事不是调皮捣乱,而是为自己“加餐”。 他抓过菜地的田鸡、野地里的蛇,打过树上的鸟,还偷吃过放生池里的鱼。 为了偷鱼不被发现,他每月只偷一两次,即使再嘴馋也能忍住,如此一来,直到他离开寺院时,寺中僧人也未曾发现放生池里的鱼少了。 也正是因为贪吃的缘故,在整个白马寺中和宁岳风关系最好的就是伙房的令远和尚了。 一有闲空,宁岳风便会往伙房里跑,还经常帮令远师父洗个菜,刷个碗碟什么的。 等到和令远混熟之后,他便带着自己的战利品——包括但不限于田鸡、小鸟、鲤鱼、菜花蛇来向令远“请教”厨艺。 因为他发现,自己将这些肉食胡乱烤熟之后,味道总是要差些,远不及师父带自己去酒肆吃的美味。 令远和尚开始还假意拒绝了几次,但最终还是和宁岳风“同流合污”了。虽然他是个出家人,可野味的诱惑实在难挡,尤其他还是个厨子。 二人就这般“狼狈为奸”了数年,愣是在白马寺的伙房里吃尽了野味。要不是令远死活拦着,宁岳风甚至已经打起了寺中那几只狸猫的主意。 然而,百密终有一疏。 在师父开始教宁岳风习武之后,他也很快把功夫用在了“打猎”上。寺院里不让带弓箭,他就自己做了一把弹弓,以石弹在寺中猎杀各种飞鸟。 有一次,宁岳风用弹弓一连打下了六只飞鸟,其中还有两只体型颇大的云雀,一时吃不完,令远便将余下的三只偷偷腌制成了鸟鮓,让宁岳风当作零时吃。 没想到,宁岳风越吃胆子越大,在旁听晚课时,他以为自己躲在角落无人注意,又一时嘴馋,居然偷偷从怀中拿出鸟鮓,然而撕下两片吃了起来。 结果,被监寺和尚逮了正着。 监寺方丈起初以为他只是在偷吃胡饼,加上宁岳风也算不得寺中僧人,本想训斥几句了事。最后却发现宁岳风吃的居然是荤腥之物,而且还是在佛堂之内,当着佛主的面。 监寺顿时面露愠色,立马中断了晚课,当着众僧的面训诫宁岳风道:“你纵然不是本寺僧人,吃些荤腥之物也无不可,但你如今既然寄居在本寺,也应该遵守寺中戒律,可你却当着佛主的面吃这荤腥之物,实乃亵渎神灵之举,罪过,罪过。” 宁岳风原本想着挨两句骂也就忍了,反正被少不了一根头发。 可监寺平日就看不惯这个顽劣成性的娃娃,要不是碍于方丈的面子,他早就想教训教训他了。今日总算寻到了机会,岂能放过。 “你这顽童,来本寺前后已逾近六载,就算是只鸟兽,在这佛主面前受教化许久,也多少该有些佛性了。”监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可你居然当着众僧之面破戒偷腥,亵渎佛主,可见孺子实不可教,野性难除。” 监寺此言一出,顿时戳到了宁岳风内心最隐秘的痛处,尤其是“野性”二字,在他听来不就是骂自己是无父无母的“野孩子”吗? 这岂能忍! 不过,宁岳风的确和别的孩童不一样,他越是气恼时,越是冷静,心中纵有怒火万丈,也不妨碍他脑中诡计频出。 而且他也明白,自己此刻并不占理,又是寄人篱下,和监寺一味顶撞讨不到任何便宜。 为今之计,只能以佛法打败佛法。 看着监寺口吐莲花,唾沫横飞,宁岳风咧嘴一笑。 “监寺方才也说了,我非贵寺僧人,那自然也不用遵守戒律,吃些荤腥又何罪之有呢?”宁岳风待监寺言罢,突然反问道。 “你这劣童,你虽非出家之人,却当着佛主的面吃这荤腥之物,还敢说不是罪过?”监寺没有想到宁岳风居然还敢还嘴。 “那小人便要请教监寺大师了,我该在何处吃这荤腥之物呢?”宁岳风依然不急不慢,面带微笑。 “你若一定要吃,自然须到寺外去吃,只要离了本寺,任你如何。”监寺没有好气道,“只是你在本寺一天,就必须遵守寺规,不得破戒。” “大师此言差矣。”宁岳风立马把脑袋要得像个拨浪鼓,“亏得大师还是一寺之监寺,也算得是得道高僧了,没有想到这佛经却是白念了。” 此言一出,不仅监寺气得满脸红,就连在殿内的众僧人也吃了一惊,不少人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整个大殿内顿时一片鼓噪。 也有不少僧人为宁岳风捏了把冷汗。 要知道,平日里,即使是方丈大师也不会和监寺这般说话,而敢当面嘲讽监寺的,宁岳风也是本寺第一人。 “肃静!”监寺强压怒火,却依然忍不住提高了嗓门,“此乃清修之地,岂容尔等喧哗。” 待喝住了众僧,监寺又定了定神,尽力恢复了平和的语气,才又道:“本座本不该与你这顽童计较,但你今日不仅亵渎神灵,还强词夺理,出言伤人,若是说不出个道理来,本座自当执行寺规,将你逐出本寺。” “大师莫急。”宁岳风丝毫不慌,“我且问大师,佛在何处?” “佛像自然在这大殿之中,而佛则在吾辈心中。”监寺回道,“只要心中有佛,佛便无处不在。” “诶,这不就对了嘛。”宁岳风立马拍起手来,然而双手合十,“佛,本就无处不在,既然无处不在,那寺内寺外又有何差别?既然无处不在,那烦请大师告诉我,这天地之间又有何处无佛呢?” “这……”监寺顿时像被噎住了一般,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倘若这天下没有无佛之处,那我在何处吃这荤腥不皆是一样吗?”宁岳风依然笑呵呵追问道,“倘若大师为此要怪罪于我,那岂不是可以怪罪天下所有吃荤腥之人了吗?” “你这分明就是诡辩!”监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却也一时想不出反驳之词。 “小人虽不才,但方才所言是在与大师讨论佛法,可大师却说我是诡辩。”宁岳风不依不饶,“敢问,我哪一句说错了?难道在大师心中真有无佛之地吗?” “你……你休要得意,待本座回过方丈,再来寻你。”监寺气得拂袖而去。 看着监寺出了大殿,宁岳风的笑容也戛然而止。他心里虽然还有几分得意,但他也知道,这次当众羞辱了监寺,是闯下了大祸,自己恐怕是待不下去了。 宁岳风先径直回了自己的客房,收拾了衣物。然后还特意去了趟伙房,和令远和尚作别。接着便静静地回到自己的房内,等着方丈前来下逐客令。 然而,他在房中等了近一个时辰,却始终没有等来方丈,也没有看到监寺的身影。 正在他纳闷儿时,令远和尚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托盘盛着两张胡饼和两碟斋菜。 令远除了带来了吃食之外,还带来一个消息。 原来,方丈在得知此事之后并未动怒,只是说了一句:这宁小施主虽然生性有些顽劣,却也颇有些慧根,看来是佛缘不浅啊。 当然,对于宁岳风当面顶撞监寺的行为,方丈也没有袒护,而是罚他去伙房帮厨七日,以静其心。 第18章 习剑 从四岁开始寄养在寺中,到十三岁彻底离开,宁岳风在白马寺前后住了九年。 这九年时间里,他在寺中识字读书,抄写经文,好歹也算半个出家人了。然而,长年在寺中生活,却似乎并未让他“顽性”有丝毫消减,整日在佛主眼皮底下,他干起调皮捣蛋的事来,也丝毫不慌。 不过,在年满十岁之后,宁岳风在寺中“劣迹”便渐渐少了,因为从这一年开始,风破师父开始让他习剑了。 其实,从宁岳风六岁之后,师父出远门的次数便逐渐少了,待他年满七岁之后,师父就几乎不再出远门,即使出门,也至多不会超过一月。 也正是从他七岁那年开始,风破便开始教他习武。 风破生性懒散,之前从未收过弟子,就连靖凉王想让他到王府去教习王子武功,也被他屡次婉拒。所以,宁岳风也成了他唯一的弟子。 宁岳风当初也问过师父,为何要习武。师父说,自己读书不多,也没什么手艺,教不了他什么,唯有一身武艺可传于他。日后习得一身武功,最次也可以防身,在江湖中讨个生活也应该不难。 所以,宁岳风从七岁开始习武,一练就是十四年。 起初三年,师父只是教他一些基本的拳脚功夫和吐纳呼吸之法。隔三差五,还命他去跑个山:在两个时辰之内,要从凉州东门到凉山武登峰跑个来回,每次必须要从武登峰罗家庙里那株寒桑树上带回一片叶子,以为凭证。 话说这寒桑乃是凉州特有的树木,而且只生在在高寒之地,罗家庙所在之地以下便再无生长。 宁岳风起初不敢偷懒,可两个时辰要跑上近四十里的山路,着实要拼尽全力。有一次,宁岳风灵机一动,摘了好几片寒桑树叶,然后偷藏了几片,想着下次跑山时便可用来交差。 那知这寒桑叶一离开高寒之地便急速枯黄,即使泡在水中也无济于事。所以,宁岳风的小把戏很快被师父识破。 宁岳风本以为会受到师父责罚,但风破除了罚他次日再跑一次之外,也并未过多责怪。 事后,风破师父对他说:练习武功来不得半点投机取巧,但临阵对敌时却需要多些心眼,能在瞬息万变中耍奸使诈才是本事,生死之间能出其不意才是高手。 师父最后对宁岳风说道:你那些心机留在日后对敌之时,方是正道。 宁岳风也曾问过师父,自己习练武艺,为何还要跑山? 结果师父很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道:“我的好徒儿,你或许不知道,打架是这世上最耗费体力之事了,倘若打个下你就力竭了,你又打得过谁?” 见宁岳风眨巴着眼睛一阵琢磨,风破又补了一句:“当然,跑山还有一个用处,当你打不过的时候,好跑路。” “打不过就跑吗?”宁岳风有些疑惑地问道。因为他在茶楼听的书里,那些江湖大侠皆是不屑于临阵逃跑的。 “废话,打不过还不跑,莫非等死不成?”风破白了宁岳风一眼,“你这小子,是不是听书听傻了。就那些酒肆茶楼里的说书人,哪个见过真正的江湖,他们说的那些大侠,又有哪个是真有其人?” “那真正的江湖是什么样?”宁玉凤马上追问道。 “等你有了行走江湖的本事,你自然就会知道。”风破回道。 “那我何时才能这本事?”宁岳风还不肯罢休。 “你要是光知道耍嘴皮子,不好好练功,估计就很难有那本事了。”风破明显有些不耐烦了,“行了,去练功吧,今日是不是又该跑山了?” “喔。”宁岳风应了一句,转身便跑出了门。 宁岳风习练拳脚功夫三年,也跑山跑了三年,随着山跑得越来越多,他也发现自己不仅脚力日进,跑得越来越轻松,在师父规定的两个时辰之内,他甚至有工夫去街市上闲逛了。 而且,他拳脚的力道也越来越大,一拳之下,居然可以轻易击碎一根成材的竹子,当时还吓坏了一起玩耍的小伙伴。 不过,风破师父早在传授他武艺之前就约法三章:未得他许可,不得在外与人动手,哪怕是别人先动手,也只能跑。 宁岳风当时还小,也曾经问过师父,练了武艺却不用,那练他有何用? 风破正色回道:“武是杀人技,也是江湖艺,不在江湖之中就滥用武力以武逞强,恃强凌弱,乃为江湖大大不齿之行。” 习武三年之后,风破开始传授宁岳风剑法,但习剑六年,宁岳风也没有碰过真正的剑,而是一直以木棍为剑。 不过,这根木棍却很特别,通体黝黑,手感极重,完全不像普通木棍,倒似一根铁根一般。 也就是从习练剑法开始,宁岳风便渐渐发现,自己身上那无穷无尽的精力,几乎完全被那三尺“木棍”耗费殆尽,以至于每当回到寺中,他只想整日躺在榻上。 其实,三年时间里,风破师父只传了九式剑法,可每一式想要练到师父点头,却绝非易事。 一式剑法首先要从身法练起,然后是剑招,最后才是剑意。 身法之要,按照风破师父的话说,须要做到起如狂飙、形似风柳,动之则分、静之则合,要快而不乱、慢而不滞,才能飘而不浮,沉而不僵,如游龙戏水,又似老树盘根。 宁岳风一时听不明白,风破又补了一句:这就好比,要让街口的张铁匠跳出了如教坊舞姬般的身姿,还不能耽误他抡锤打铁。 宁岳风蹙眉深思了片刻,一脸正经地问道:“那师父何时带我去看舞姬?” 当日,宁岳风跑了两趟武登峰。 在练完身法之后,才是剑招。 如果说,身法之难,难在动静、刚柔、分合的把握,那剑招之难则难在一招一式不能有毫厘之差,却又需要有临机之变。 要想练得出剑快、准,对于宁岳风而言不算太难。那根黑木棍在他手中不到十日,便耍得虎虎生风,加上已经有了身法的根基,乍一看去,身如游龙,剑影绰绰,待九式剑法一气呵成之后,围绕着他的那四座人形木桩上已经“剑”痕斑斑,而且,最新的痕迹皆是正中红点。 不过,当风破师父让宁岳风来到院中的那株老榆树之下,以落叶练剑时,宁岳风手中的那根木棍就不再那么的自如了。 刚开始时,风破每次向榆树飞出了一块石子,只会落下两三片树叶,宁岳风倒是还能应付自如。 可随着风破扔出的石子越来越多,落叶也越来越多时,宁岳风就开始有些手忙脚乱了。倘若再有一阵风吹过,从他手中黑木棍边滑落的落叶便不计其数了。 宁岳风练得很是卖力,可风破却连正眼也没有瞧一眼,而是坐在石凳上,一直埋着头。右手扔飞石时埋着头,左手挑拣着碗里的黄豆时也埋着头。 等一碗黄豆吃的差不多了,风破才站起身来,拍了拍手道:“好了,停手吧。先看看你脚下的一地落叶,你错过了多少?” 宁岳风悻悻地收起了黑木棍,看了一眼地上的那些落叶,完好无损的至少有一半。 不过,宁岳风瞥了一眼风破,眼珠一转回道:“师父,弟子不才,的确错过了不少,但命中的也有大半了。” “是吗?”风破的目光没有看向落叶,而是直直盯着宁岳风,“你当真以为为师老眼昏花了?” “师父……”宁岳风不由地一缩脖子,“可你方才分明一直埋着头,根本就没有看啊。” “呵呵,你方才忙到如此,居然还能注意到为师,这倒是难得。”风破微微点了点头。 “师父不是说过,临阵交手,无论何时皆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方可进退自如嘛。”宁岳风回道。 “这个嘛自然没错,也算你还有些悟性。不过,你敢当面扯谎,糊弄为师,你自己说,该不该罚?”风破脸上依旧毫无波澜。 “嘿嘿,师父,徒儿知错了。”宁岳风脸上连忙堆起了笑脸,可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又看了一眼地上的落叶,“可徒儿还是有一事不明,还望师父指点。” “有屁就快放。” “你老人家究竟是如何看到这地上落叶的?” “我看不到,也不用看。”风破淡淡地回道。 “那……”宁岳风欲言又止。 “小子,是不是觉得有些奇怪。”风破微微一笑,“其实很简单,为师根本就不用看地上落叶,只要看你方才那舞剑的身形就知道了。” “身形?”宁岳风还是有些不明白。 “对啊。你知道,倘若用一个字来形容你方才击打落叶时样子,是何字吗?。”风破接着道。 “还请师父明示。”宁岳风顿生不祥的预感。 “丑!”风破回道。 “真的丑吗?”宁岳风低头看了手中的木棍。 “真丑。”风破丝毫不客气,“这么说吧,你这要是去街头打把势卖艺,怕是人都跑光了。” “可师父,难道就是因为我姿势难看吗?”宁岳风追问道,“习武不是只有高下之分吗,莫非动作难看就练不成武艺?” “诶,还真让你说对了。”风破接着道,“这动作一旦难看,就必然是别扭的,这别扭的动作也自然不合其理,无理则失道,而无道则不能御器,所以你舞得越是难看,你手中之剑就越是失准。所谓顺则美,一美皆美,悖则乱,一乱皆失,便是这个道理。” “喔。”宁岳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照师父的意思,只要我舞得好看,便是高手了?” “这话对,但也不全对。”风破道,“应该是,身法美妙者未必就是高手,但高手必定身法美妙,尤其是用刀剑者,莫不如此。” “我懂了,师父的意思是,艺高者自美,身法美妙只是果,而非因。而要想有这个果,还需要从因上下功夫”宁岳风若有所思道,“我记得佛经上说:已作不失,未作不得,佛经上还说:因不虚弃,果无浪得,是不是也是这个道理?” “嗯,小小年纪便有这般悟性已是难得。”风破不断地点头,“看来你在白马寺的经书也算没有白抄。” 一朝习剑,六年悟剑。 从十岁到十六岁,宁岳风一共就练了九式剑法,可他越练越觉得其中变化无穷,深不可测。 尤其是当师父以木棍和他拆招时,同样用的是那九式剑法,却总能生出意想不到的变化,那根木棍在师父手中,又快、又刁、又准,在宁岳风身上留下了无数伤痕。 不过,身上的伤痕越多,反而越是激起了宁岳风斗志。 所以,自从学剑之后,宁岳风虽然时常练得精疲力尽,完全没有了在寺中找乐子的念头,可每当他躺在榻上时,却会不由自主地琢磨起剑法来。 虽然他双眼紧闭,看似睡着了,可他脑海里却不断浮现出和师父拆招时的画面。 说来也怪,他脑海里的影像虽是虚幻,可每当师父的剑招袭来,他身上的伤痕处便会隐隐作痛,继而身体会本能地闪避。 当脑海里的幻影斗得激烈时,他甚至会突然从榻上弹起,仿佛是从噩梦中惊醒一般。 宁岳风也曾经将此向师父求解,师父听完之后微微一笑,然而只说了一句话:你能在所谓的幻境中避开为师的剑招,原因只有一个,为师的剑比你想象得还快。 言罢,风破口中哼着小曲走了。宁岳风则愣在原地良久,半天也没有想明白师父这句话是何意。 不过,随着宁岳风习剑到第四年,他身上的伤痕已经越来越少。虽然他还是无法破解师父的招式,却也渐渐地能以身法和本能闪避。如此一来,宁岳风身上的伤疤是少了,但衣衫上的破洞却多了起来,一件上好的衣衫往往撑不了几日便已经千疮百孔。 不过,当宁岳风在换上新衣服之后不免有些得意时,师父的冷水又浇了下来:你小子别得意,你能避开为师的几剑固然可喜,可你那闪避的身法还是一个:丑。等哪天你告别了丑字了,那才算是走上真正的剑道了。 宁岳风有时也不禁在心里感慨,和习练剑招相比,在白马寺中抄写那些晦涩难懂的经文简直是太容易了。 当然最难的还是剑意。 对于剑意,风破师父只对宁岳风说了一句:意随心发,心由变起,意在剑之先,亦在剑之中,更在剑之后。 以宁岳风当时十几岁的年纪,自然还无法领悟到其中奥义。不过,风破也不着急,他告诉宁岳风,领悟剑意非朝夕之功,光练也没有用,只能在实战中去不断体会,究竟能悟到多少,就看个人的天赋和造化了。 说到此,宁岳风忍不住又问了:“那师父看徒儿的天赋如何?” 风破只是笑了笑,然后道:“你是看不起你自己,还是看不起师父我?你要是天赋不堪,也配做我徒弟?想那靖凉王一直许我重金,要我去王府教授王子们武功,我为何一直不去?拿着白花花的银子去喝好酒岂不快哉?” “嘿嘿,师父你老家人这是夸自己呢,还是在夸徒儿我啊。”宁岳风嬉皮笑脸道。 “你小子也别得意。”风破接着又道,“有些天赋,是可以看出来的,但有些天赋却是看不出来的,尤其是这剑意之悟,你究竟能领悟到多少,为师也不知道,要看你自己造化了。” 习练剑法三年之后,师父又传授了他一套枪法,至十六岁,宁岳风武功初成。 待宁岳风出师之后,风破特意出了趟门,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了一块镔铁,然后找街口的张铁匠为宁岳风打造一把宝剑。剑名:凤离。 凤离剑一出鞘便寒气逼人,光映之下,剑身上的花纹似一条飞凤振翅欲起,见血之后,又隐约有一条飞龙潜行其中。 拿到此剑之后,风破还特意以羊血试刃,看得宁岳风惊叹不已。他万万没有想到,一家城中的寻常的铁匠铺能有如此精湛的工艺。 对此,师父风破只是笑道:“此剑之妙其实是在于那块来自西秦的上品镔铁,剑身上花纹非铁匠之功,而是镔铁天然自带,就算是经寻常铁匠之手,反复锻打,也能在剑身上现出花纹。而此剑出现龙凤纹则实属天意,绝非人为。” “一把剑是不是好剑,从它是块铁时就已经注定,和这武艺一样,也是看天赋的。”风破最后说道。 凤离剑的确是把好剑,一剑挥出,便有龙吟凤唳之声,五六枚铜板叠成一摞,也能一剑斩断。 只是宁岳风在拿到手之后才发现,此剑却只有一侧开刃,形是剑型,但更像是把横刀。 对此,风破师父的解释是,一面开刃,意在让宁岳风用剑之时留有分寸,不是非杀之人,便可“剑”开一面,手下留情。 风破还坦言,以宁岳风的剑法,即使只用五六成,在江湖上也算是高手了,大可不必锋芒毕露。 后面这句话让宁岳风有些措不及防。 他习武九年,习剑六年,除了和师父拆招,他还从未何人交过手,所以并不知道自己剑法究竟如何。 如今刚拿到属于自己的兵刃,师父就放言自己可以纵横江湖了,宁岳风心中难免有些不信。 风破也看出了宁岳风眼中的疑虑,当时却未多言。 第19章 凤离初试 宝剑在手,未能一试锋芒,宁岳风虽然嘴上不说,却是心痒难耐。 尤其是师父还放下了那句大话,因为宁岳风知道,师父虽然生性懒散,但却从不妄言。 三个月之后,就在宁岳风十七岁将近之时,风破第一次带着宁岳风出了趟远门。 二人先东出凉州,翻过凉山之后到了宁川城,然后再从宁川城出关,一路向北走了大约二十里,在一道山谷处停了下来。 风破让宁岳风等在南面谷口,但见一队商贩打扮的胡人便立即截杀,自己则绕到北面谷口截断其退路。 他还告诉徒弟,来的应该是五六个人,务必迅速击杀,不留活口,若是有人逃到了北面谷口,就罚他晚上不能吃饭。言罢,风破扭头就往北去了。 大约半柱香的工夫,谷道中果然来了一队商贩,皆是胡服打扮,还架着两辆马车。 宁岳风是第一次出手杀人,未免有些紧张。不过,他从小顽劣,无伤大雅的坏事也干了不少,倒也自带几分胆色。见来人到了谷口,他果断拔剑而起,杀了出去。 宁岳风其实心中没底,更不知对手武艺如何,所以出手反而狠辣果决,毫不留情。 恍惚间,眼前的这些胡人就像他练剑时木桩、落叶,还有师父不时飞来的木棍,宁岳风见隙而进,避实击虚。 剑光过处,血花乍起。 宁岳风的剑很快。五名胡人中有一人尚未及拔刀,一人刚取出弓箭还未及上弦,便中剑倒地。余下三人也在六招之内相继被宁岳分挑飞了兵刃,纷纷中剑。 只有最后一人,宁岳风原本一剑刺向他前胸,却被他侧身闪过,剑刃只是挑破他的肩膀。 此人随后借势向后一倒,就地滚翻后接着一个鹞子翻身,然而撒腿向谷中逃去。 此人动作看似狼狈,却非常实用,宁岳风稍有迟疑,这名胡人已经逃出十步开外。 情急之下,宁岳风随手捡起地上的那副弓箭,一箭射出,正中那胡人后心,才结果了最后一人。 片刻之后,风破慢悠悠地走了过来,看着地上胡人的尸首却不禁摇了摇头。 “瞬间击杀两人,数剑又击杀另外两人,倒也还算不错。”风破在胡人尸首边来回走着,然后看着中箭的那具尸体道,“只是为何让此人跑出如此之远,还用了弓箭?喔,那一剑刺偏了……” 风破就像在审视一张考卷一般,神情虽然还算轻松,但语气中却带着几分嘲讽。 “师父,那一剑本事直取他前胸,那知却被他闪了一下,才只削中了肩头……”宁岳风听出了师父的语气,难免有点心慌,“怪弟子学艺不精,出剑还是不够快。” “你的剑已经很快了,这一点我做师父心里自然有数,可你要明白,再快的剑,也有人能躲开。”风破走近那名胡人的尸首,又仔细看了几眼,“你方才是不是以挽剑式荡开了他的刀,然而顺势而进,刺向他前胸?” “正是……”宁岳风一边应着,一边心里吃了一惊,师父方才所言居然说的丝毫不差,仿佛他当时就在旁边看着一样。 “招式是没错,可是你却忽视了一点。”风破抬头望向了宁岳风,“你的对手是个胡人,胡人的功夫向来以刚猛见长,你用挽剑式固然也可以荡开他手中弯刀,却要多费些力气,倒不如用顺剑式更能以巧破力,如此,你的剑招便可顺势而进,他是断然躲不掉的。” 经师父如此一说,宁岳风脑海里仿佛将剑招又过了一遍,顿时恍然大悟。 “弟子愚钝,多谢师父指点。”宁岳风连忙低头颔首,恭敬地回道。 “你小子少来这一套,你要是真愚钝,我也懒得教你了。”风破嘴角一撇,“再说了,你若是真是愚钝,也不会随机应变,用弓箭了结了这最后一人了。” “那也是师父教得好,让弟子从小也练习箭术。”宁岳风嘴角一咧,赔笑道,“没有想到今日果真派上了用处。” “这弓弩之术,百步之外就能取人性命,如此便宜之事为何不学?”风破说道,“你要记住,论击敌杀人,用拳不如用刀剑,用刀剑不如用弓弩,怎么便宜就怎么来,不可拘泥于什么规矩。今日只是为了测试你的剑法,不然自然是用弓弩更好。” “可若是一上来就用弓弩,岂不是有暗箭伤人之嫌?”宁岳风不禁问道。 “你小子,读书不多,那些狗屁道理也学了不少。”风破白了徒弟一眼,“让你少听点了评书,即便听了也别当真。你要记住,真正的江湖远比你想象的要凶险,所谓道义,是留给朋友,而不是敌人的,尤其还是胡虏。” 师父这两句话,宁岳风明显听出了语气的变化。 风破平时虽然时常教训宁岳风,但通常只是云淡风轻,唯有说到要害处时,风破就会一改平日里万事无所谓的样子,正经得像极了一代宗师。 每到这个时候,宁岳风也会变得低眉顺眼,恭敬得真像是白马寺里出来的一般。 “行了,今日一战,你也算是勉强合格。”风破见宁岳风难得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便挥挥手道,“你也不用装乖巧,夕食自然有你的,只是羊腿必须让给我,也好让你记住今日着一剑之误。” “师父,今晚果真是吃羊肉吗?”宁岳风眼里顿时闪出一道光。 “如何?你方才杀了五名北戎的高手,难道还不值得庆祝一番?” “他们果真是北戎奸细?”宁岳风问道,“我听说这大漠中,胡人商贩带刀也是平常之事。” “小子,你是在质疑为师吗?”风破故意瞪了宁岳风一眼,“胡人带刀自然不奇怪,不过你可以去看看,这几名胡人的右手拇指指节是不是有明显的箍痕,说不定还有老茧。” 宁岳风连忙翻看了一遍地上的尸首,果然如师父所言,每个人右手拇指皆是如此。 “这般的拇指,只有常年使用弓箭之人才有,又岂能是寻常的商贩。”风破道,“再说了,你生平第一次出手杀人,为师能让你滥杀无辜吗?” “是是是,师父教训的是。”宁岳风赔笑道。 紧接着,宁岳风上前几步,挽住了师父的胳膊,“师父,天色也不早了,我看还是赶紧回城吧,要迟了,城门关了事小,酒肆打烊了,吃不上羊腿就不好了。” 当宁岳风和师父赶回宁川城时,太阳尚未落山,城中的酒肆正是热闹的时候,羊肉自然是吃得上的。 不过,当风破将一条烤羊腿递过来时,宁岳风却提不起胃口了。 也难怪,这毕竟是他平生第一次杀人,而且还一口气杀了五个。 风破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直接倒了一碗酒,推到了他的面前。 看着眼前的酒碗,宁岳风露出惊讶的表情,一脸无辜地看着师父。 “行了,你就别装了。”风破看了一眼酒,又看一眼宁岳风,“三年前,你小子就开始偷喝我葫芦里的酒了,你真当为师不知?” “师父……”宁岳风一时语塞。 “之前不许你喝酒,只是因为你心智尚浅,担心你把持不住,贪杯误事。”风破又把酒碗朝宁岳风跟前推了推,“如今你既然已经破了杀戒,也该是能喝酒的时候了。” “徒儿谨遵师命。”宁岳风脸上就像重新翻了一面一样,立马端起酒碗喝了大大的一口。 一大口酒入怀,宁岳风心中的余悸似乎也稍稍平息。 其实,他心中忐忑不仅仅是因为第一次杀人,更是因为他方才出手杀人时,尽管也有一丝害怕,却异常冷静,冷静得连他自己也害怕了。 甚至在剑锋划破对手,凤离的龙吟之声溅起一阵血光时,他还有一丝丝的快意。 这才是他方才想进一步确认所杀之人身份的真正原因。 风破一边喝着酒,一边不时瞟上徒弟几眼,当看到宁岳风许久还没有把那羊腿吃完时,他终于忍不住了。 “这可不像你啊,这羊腿平日一旦落到你的手上,一盏茶的工夫就只剩下骨头了。”风破问道,“小子,心里有话就说出来,别憋着了。” “嘿嘿。”宁岳风勉强挤出了笑脸,“师父你老人家别见怪,虽说这帮胡虏本就该死,可这毕竟是徒儿头一回杀人。” “恐怕不仅仅是为此吧。”风破似乎一眼看穿了徒弟的心思,“若你只是因为头回杀人而忐忑,那你师父我的眼光必定出了问题。” 此言一出,宁岳风刚挤出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师父。 “师父……莫非你已经看出我……适合杀人……”宁岳风声音小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得见。 “你不是适合杀人,你只是适合打架,只不过在江湖中打架,就难免要杀人。”风破一边说着话,一边手里也没有停下来,撕着一块羊肉。 “此话怎讲?”宁岳风追问道。 “寻常人打架,无论是否会武功,也无论武功高低,通常会热血上涌,如此固然可以生出几分勇气,甚至暂时忘了伤痛,但这其实是武者的大忌。”风破悠悠地说道,“而真正的高手,皆是冷血之人。” “冷血?”宁岳风一怔。 “对,冷血。”风破抹了抹嘴,“不过,此冷血并非虚指,也无关秉性,而是真正的冷血,也只有冷血之人才能处变不惊,临危不乱,即使身处血海刀山之中,也能心如止水。” “师父的意思是……徒儿便是那冷血之人?”宁岳风怯怯地问道。 “差不多吧。”风破又撕下了一块羊肉,“这亦是天赋,而且是万中无一的天赋。” “天赋?”宁岳风嘴上重复着这两个字,心里却有些发毛,毕竟冷血二字怎么听都不像是什么好话。 “怎么,莫非你不信为师所言?”风破看了宁岳风一眼,“还是觉得冷血二字过于不堪?” “师父所言,徒儿自然相信,只是冷血二字未免和那冷血杀手联想到一处,所以想来会有些不是滋味。”宁岳风回道。 “嗯,这也怪不得你,毕竟你才十七岁而已。”风破微微点了点头,“不过,你日后若要行走江湖,也就难免要与人动手,动手就难免会遇上高手,而高手对决往往瞬息之间便是生死之别,到了那时,血冷一分,你的剑就会比对手更快一分,更准一分。如此一说,这冷血的天赋也未必就是坏事了吧。” “师父的意思是,要想行走江湖,就必须冷血吗?”宁岳风又问道。 “你小子今日是怎么了?平日的悟性都到何处去了?”风破有些疑惑地看着徒弟。 不过,风破眉间很快就舒展开来,像是在自言自语道:“也难怪,杀人时可以心静如水,杀完人才会后怕。这就好比这米酒,入口甜柔爽口,但其实后劲儿十足。” “行了,这酒你先别喝了。”说着,风破将宁岳风酒碗拉到了自己跟前,“看你心绪不宁的样子,借酒壮胆也无济于事。” “师父……”宁岳风面露委屈之色,“是不是我刚才说错了什么?” “也不算错吧。”风破缓缓道,“只是,行走江湖固然需要冷血,因为江湖险恶,敌我难辨,但江湖之中也依然有热血,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锄强扶弱、除暴安良,便是江湖热血。” “总之一句话,在江湖中行事,冷血只是手段,而非目的,你可明白?”风破道。 “那照师父所言,我真能成为高手?”宁岳风又怯怯地问道。 “差不多吧。”风破道,“但眼下就妄言高手二字,还为时尚早。” “那以徒儿目前的剑法而言,究竟是何水准?”宁岳风追问道。 “嗯……”风破思索了片刻道,“勉强算个三品吧,倘若方才你不用弓箭就击杀了那最后一名胡人,或许能到四品。” “三品?”宁岳风是头一次听到这般说法,“那这算高吗?” “也罢,既然人也杀了,酒也喝了,有些事情是该告诉你了。”风破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羊肉,还把面前的酒碗朝旁边推了推。 第20章 九品三分 风破平日里几乎是酒不离身。 他每次出门,可以忘了钱袋、忘了斗笠,甚至忘了系腰带、扎发髻,但两样东西绝不会忘:一是那根木杖,二便是那个酒葫芦,而且酒葫芦中必然有酒。 宁岳分和风破在一起时,也几乎见不到师父不喝酒的时候,吃饭的时候自然要喝,乏了要喝,闲了也要喝,就连教他练剑时也必然有只手里拿着那只酒葫芦。 不过,风破一旦把那酒葫芦的塞子塞紧,再系回腰间,那便意味着他有正事要做,或者要说。 这样的时候并不多,比如当年他决定要教宁岳风习武时;比如他告诫宁岳风习武之后不可恃强凌弱时;比如他将凤离剑交给宁岳风时;还有就是今日一早,他要带宁岳风出关时。 在宁岳风眼里,师父方才推开酒碗时的神情,和他以往收起酒葫芦时几乎一模一样。 果然,风破从托盘中荷叶上撕下一块,擦了擦双手,甚至还擦拭了一下自己的胡须,接着又整理了一下衣襟,然后才正色道: “本门祖师曾言,天下剑法共分九品,九品又分为上中下。下三品以剑为器:一品破风,二品断水,三品飞鸿;中三品化剑为气:四品锋隐、五品气澜、六品惊涛;上三品则以意驭剑:七品未央、八品无极、九品归墟。” 风破语速很快,却字字清晰。 宁岳风明明听清楚了每一个字,却听得一头雾水,只能用一种迷惑的眼神看着师父,半天没说话。 风破瞥了一眼徒弟,微微一笑,“你小子发什么愣啊,有何不懂你直管问就是了,为师又不会收你的钱。” “那何为破风?”宁岳风顺势问道。 “剑吟之声即为破风。”风破回道。 “就如此简单?”宁岳风顿时面露疑惑。 “简单吗?”风破反问道。 “简单啊……”宁岳风明显有些底气不足,“只要剑势一起,舞到急处便能搅动风声作响。” “你说的那玩意儿,就算找个孩童拿根荆条挥舞起来,也能呼呼作响。”风破不禁乐了,“倘若这也叫破风,那你这六年的剑也算是白练了。” “嘿嘿,师父莫怪,徒儿只是望文生义了。”宁岳风尬笑了两声,“徒儿愚钝,还请师父明示。” “也罢,光说无益。”风破说着,突然伸手拿起了身边的那根木杖,手一抖便朝宁岳风挥去。 这一挥来得太突然,宁岳风有些措不及防,身子下意识地向后一仰,可他身子刚动了不到半尺,木杖便在半空中停住了,离他左耳堪堪半寸。 宁岳风只感觉一阵劲风从耳边扫过,不禁打了个冷战。 宁岳风尚在惊魂未定,风破突然又是反手一杖,向他右边扫去。 这一次,宁岳风根本未及反应,木杖又停在了他右耳边半寸处。 “师父,你这是……”宁岳风眼神里有一丝惊愕。 “放心,我好不容易教了你这么个徒弟,又怎么舍得伤你呢。”风破将木杖收了回来,“为师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是何问题?” “方才我打你的那两棍,听起来有何不同?”风破问道。 “第一棍好似鸟鸣,但声音略显沉闷,第二棍则更加尖锐,却似有似无,有些像鹰唳。”宁岳风似乎明白了师父的用意。 “嗯,不错,不枉为师教你一场。”风破点了点头,“如此看来,你方才虽然有些慌乱,却也还能明察秋毫。” “喔,我明白了。”宁岳风突然眼中一亮,“这剑越快,破空之声便会越急,若是急如鸟鸣一般便是破风了。对吧?” “你瞧不起谁?”风破脸上刚刚浮现的笑意瞬间就消失了,“你是瞧不起为师,还是瞧不起你自己?” “徒儿错了。”宁岳风虽然不知道究竟错在何处,但先认错总是没错的,“徒儿以为师父只是出手演示而已,并未发力。” “哼,为师的确只是略微出手而已,可一旦出手,又岂能只有区区一品。”风破依然一脸愠色,“还有,若是你连一品的破风都躲不了,那为师也真是瞎了眼。” “是是是,师父教训得极是。”宁岳风连忙回道,“那究竟何为破风呢?” “哎。”风破突然叹了一口,“其实也不能怪你,怪只怪以为师如今的身手,怕是已经忘了何为破风了。所谓高处不胜寒便是如此了。” 此言一出,让宁岳风顿时又有些迫不及防,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诶,对了。”风破忽然想到了什么,“方才在谷口截杀时,那些胡人可有还手机会?” “有,其中一人还劈砍了徒儿两刀。”宁岳风回道。 “那就是了。”风破道,“若是为师没有看错,这几个胡人勉强可算一品吧。” “喔。”宁岳风目光往下一垂,然而自顾点了点头,“徒儿依稀还记得,这胡人挥刀之声犹如人在抽泣,咿呜作响,莫非这便是破风?” “嗯。”风破点了点头,脸色顿时温和起来,“你小子居然还记得如此清晰,也算是难得。” 见宁岳风小脸上泛起几分得意之色,风破又马上道:“不过你也先别得意,论打架你小子的确有些天赋,但日后要行走江湖,此等一品破风之人也只是些喽啰而已。况且,所谓破风,其实并非只是为打人,还是为识人。” “何为识人?”宁岳风立马收起了得意之色。 “凡习武之人,皆要学会听风辨位,可真正的高手却不止于此。”风破接着道,“以破风为入门境,通过兵器来袭时不同的破空之声,便可洞悉对手的武功如何,这才是破风的真正要义。如此,即使有人从背后偷袭你,你也能够知道来敌的深浅高低。这也是一种天赋。” “那若是来人用的是其它兵器呢?”宁岳风琢磨了片刻又问道。 “刀剑一类的短兵器几乎同理。”风破回道,“若是长兵器或重兵器,破风之声自然不及刀剑犀利,依你的悟性,日后遇上了自然能够明白。” “徒儿记下了。”宁岳风先点了头,然而又偷瞄了师父一眼,“只是有一事,徒儿还不太明白。” “说。” “师父方才那一棍算是几品?” “你问的那是哪一棍?” “第一棍。” “勉强算五品吧。”风破淡淡地回道,“再慢为师也做不到了。” “那第二棍呢?” “呵呵,这一棍,天下能躲开的怕是不会太多。”风破笑了笑,“如何,这下你小子满意了吧。” “满意,满意。”宁岳风乐呵呵道,“多谢师父赐棍,喔,还有赐教。” 说着,宁岳风起身从桌边拿起酒坛,往风破的酒碗里又斟满了一碗,然而恭敬地端到了师父面前。 “想必师父也有些说累了,先喝口酒润润嗓子。”宁岳风笑着道。 “你小子还挺会来事。”风破看了一眼那碗酒,“不过,酒暂且就不喝了,索性说完了再喝。” “那接下来该是二品断水了吧。”宁岳风连忙坐了下来,一脸期待。 “那为师先考考你,你觉得刀剑能劈开水流吗?”风破先问道。 “这……俗话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以徒儿的见识以为……怕是不能吧?”宁岳风回道。 “哈哈,当然是不能。”风破多少有些得意,“为师原本以为,你听多了那些评书,会以为这天下真有能一剑开江,一刀断河之人。” “师父莫要取笑徒儿了。”宁岳风撇了撇嘴,“若是这二品之境便可开江断河,九品之境岂不是能翻天覆地,那还了得。” “单凭这句话,你小子也可算作真正的习武之人了。”风破颇有些欣慰道。 “师父之意是……” “其实自古以来,武学之道一直承载了太多虚妄之念,也生出太多非分之想,再经过文人的笔墨渲染,仿佛便真有了翻江倒海、上天入地之能。”风破道,“殊不知,武,先是庙堂征伐之术,然后才是江湖争雄之艺,若是真有什么万人敌,一人一剑便可扫平天下,那这样的人又怎会甘居于江湖之中,又怎么被庙堂所容呢?” 在宁岳风的印象里,他还从未见过师父像此刻这般深沉,虽然他那面无波澜,可宁岳风却似乎发现他的眼神里却藏着什么。 “师父,那断水究竟是何意呢?”宁岳风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 “所谓断水,其实只是取其意,而非取其实。”风破眼神一沉,“水虽不可断,但只要你的剑够快,便可剑过而水不知。” “剑过而水不知?”宁岳风一愣,“莫非水也有知觉吗?” “水自然是没有知觉,但你的对手却有。”风破接着道,“你不妨试想一下,倘若对手不知你剑从何来,也不知剑往何去,那又如何招架抵挡呢?” “所以,剑过无痕,便是断水之境?”宁岳风回道。 “嗯。你小子悟性不错,一点就通。”风破点了点头,“那你不妨再说说看,何为三品飞鸿?” “飞鸿……”宁岳风低眉思索着,“从字面之意来看,飞鸿自然是有飞鸟之意,可若是指剑疾如飞鸟却又不合,毕竟和一、二品相比,飞鸟掠空再快也快不过破风和断水啊……” “喔,徒儿明白了。”宁岳风深思片刻突然叫道,“莫非这三品飞鸿并非是说出剑之快,而是另有所指?。” “错。”风破摇了摇头,“三品飞鸿说的还是剑快。” “啊。”宁岳风顿时一愣,“这又当何解?” “你平日里猎鸟无数,难道只知道鸟肉好吃,就从未发现些别的?”风破问道。 “师父,那已经多年前的事了。”宁岳风不禁低下了头,“自从习剑之后,徒儿已经很少打鸟了。再说了,徒儿打鸟时,也不知道这飞鸟和习剑有关啊。” “那我且问你,你打鸟时可有失手的时候?”风破又问道。 “自然是有。” “那失手时,受惊的飞鸟会如何?” “当然是惊得飞走了。”宁岳风完全不知道师父所问为何。 “那你可曾经注意过,鸟儿被惊飞时是如何起飞的?” “起飞……”宁岳风眨巴眨巴眼睛,“自然是使劲扇动翅膀,然而就飞走了。” “那你是如何知道鸟在扇动翅膀的,莫非你能看得清?”风破继续问道。 “那如何看得清……喔……”宁岳风恍然大悟,“师父的意思是,这剑疾如飞鸟振翅便是飞鸿?” “嗯,还算你聪明。”风破点了点头,“你可知道,就拿你打得最多的黄雀来说,眨眼的工夫,它便可以振翅十余次,这还不够快吗?” “可这和破风、断水又有何不同呢?”宁岳风追问道。 “当然不同。”风破道,“你要知道,出剑快并不算太难,只要肯下功夫苦练,一品破风、二品断水,很多人皆可一击而就。可与人交手,又有多少人能一击必杀呢?” “师父的意思,飞鸿之境乃是指剑招的衔接之快,犹如飞鸟振翅,如此剑势便可连绵不绝?”宁岳风回道。 “差不多了。”风破道,“只不过还有一样,入三品飞鸿境者,剑便可快可慢,剑快已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喔,我明白了。”宁岳风又想到了什么,“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下三品之境正在于快字当先,从出剑到运剑,皆是以快制胜。” “你说的对,可也不全对。”风破缓缓道,“唯快不破,不单是下三品的制胜之法,亦是中上三品的求胜之道。只不过……” 见师父突然停住了,宁岳风不免有些心急:“只不过什么?师父你别卖关子啊。” “不是师父卖关子,是师父即使眼下说与你,你也未必能懂。”风破笑了笑。 “你老人家不都说,又怎知徒儿不懂呢?”宁岳风已是心痒难耐。 “快,可为象,亦可为无象。”风破捋了捋颌下的胡子道,“所谓风本无声,剑疾则鸣;气本无形,锋隐乃现;意本无象,道随法成。” 第21章 杀人如麻 不知不觉中,酒肆里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了风破师徒二人。 风破一抬头,先是看到了柜台前的小二打了个哈欠,然而又扭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月色。 “行了小子,已过戌正时分了,店家也该打烊了,咱爷俩也该回客栈了。”风破搓了搓手,然后拿起木杖站了起来。 “师父,可这九品才讲了三品……”宁岳风一脸不舍。 “不必急于这一时。”风破从怀中掏出一块散碎银子放在了桌上,“只要有酒,回了客栈也可以接着讲嘛。” 见师父去意已定,宁岳风也不再多言。而是绕过桌子,跑到师父身边,然而拎起那个酒葫芦,再抓起桌上的银子,朝柜台走去。 “小二,结账,再把这酒葫芦打满。” …… 宁川的冬夜很冷,一回到客栈的房间里,风破就钻进了被窝里,然而闭上了双目,一副即将入睡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风破突然觉得鼻头有些发凉,凉意中却还有一股酒味。 他睁眼一看,是宁岳风把酒葫芦凑到了他鼻子上,一脸坏笑。 “师父,你老人家不是说,只要有酒,回了客栈也可以讲嘛。”宁岳风晃晃了酒葫芦,“这酒还有满满一葫芦,你可不能食言喔。” “你小子,有这么猴急吗?”风破很不情愿地坐了起来,先用被子将自己身子裹了严实,然后才伸出一只手接过了酒葫芦。 “临睡之前是该再喝上两口,有助睡眠。”风破拔掉塞子,喝了一口,眉头顿时飞了起来。 “师父,如何?”宁岳风一脸期待,“温过的酒,是不是滋味更佳?” “嗯……”风破一边点头,一边忍不住又喝了一口,“算你小子孝顺,还知道温酒了,师父也算没有白疼你。” “嘿嘿,那酒也喝了,师父你老人家是不是可以开开尊口了。”宁岳风接着道,“古有关二爷温酒斩华雄,今日师父也可以温酒说九品嘛。” “嗯,把你师父我和关二爷相提并论也不是不可,只是这一葫芦酒喝完,怕是也很难说完这九品之意。”风破晃了晃葫芦道。 “不妨事,大不了徒儿再去打一葫芦回来便是。”宁岳风马上回道。 “我的好徒儿,并非是为师不想告诉你。”风破看了看宁岳风,“只是因为你眼下的功夫火候未到,这四品以上已是由有象及无象之境了,首重在意,次在技,所以即使和你说了,怕是也难以领悟其中真意。” 见宁岳风脸上露出些许失望,风破接着道:“你也别过于心急,所谓水到渠成,等你功夫到了,你自然就会明白。” “那是不是徒儿还不够勤奋?”宁岳风道,“或是剑法中尚有不足?” “非也,非也。”风破摇了摇头,“该练的你都练了,该教的为师也教了,只是这武功进阶自有其道,一味苦练所成也有限。” “那该如何练法?”宁岳风又问道。 风破沉思了片刻道:“记得当年祖师爷曾言,这剑之九品循次而进,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这又是何意?”宁岳风眉头一皱。 “这意思是,你的剑法每上到一品,皆会有技穷之时,看似已经无路可走,但此刻也正是迈入更高之境的开始。只不过,这所谓水穷处却不是练出来的,还是打出来的。” “何解?”宁岳风追问道。 “自然是在与人交手之时。”风破接着道,“打架、打架,不打又如何提高修为呢?” “所以,还是因为徒儿打架太少?”宁岳风似有所悟。 “差不多。”风破回道,“只不过打架再多,若是天赋不足,悟性不够,也是枉然。” 言至此,宁岳风脸上的失望已经全堆在了他眉间的几道皱褶上。 “哎。”宁岳风突然叹了口气,“早知如此,倒不如一直留在白马寺抄经书好了。” “这是什么话!”风破刚举起葫芦顿时停在了嘴边,“莫非你要打退堂鼓?你小子就这点出息?” “师父息怒。”见风破语气猛然一变,宁岳风连忙挤出了笑脸,“徒儿绝无此意,只是……” “是什么?”见宁岳风有些吞吞吐吐,风破马上回道,“有话快说。” “嗯,照师父所言,徒儿习武多年,才是个区区三品,实在有些不堪……”宁岳风回道。 “嚯,你小子好大的口气。”风破刚拿的酒葫芦又放了下来,“能入三品之境,在你眼里莫非是不入流?” “不是吗?”宁岳风声音顿时低了许多,“莫非三品也算是高手了?” “好,那我先问你,可知天下习剑之人有多少?”风破索性将酒葫芦推到了一边,正色问道。 “这……徒儿不知。” “那为师就来告诉你,自从当年一剑出昆仑之后,天下武林便以剑为尊,各门各派中习练剑术者少说也有十之七八,就这些人算在一起便有万人不止。倘若再算上行伍之人,天下用剑者数以万计。”风破接着说道,“那你可知道,其中又能有多少人能入三品之境?” “嗯……应该有上千人吧?”宁岳风有些犹豫。 风破摇了摇头,然后伸出了一根手指。 “莫非只有一千人?”宁岳风有些吃惊。 “错。”风破白了徒弟一眼,“百里挑一。” “那岂不是只有数百人。”宁岳风又惊又喜的表情完全暴露在脸上。 “呵呵,瞧你小子那点出息。”风破有些不屑,“是不是觉得自己又行了,也算是个高手了?” “嘿嘿,徒儿不敢。”宁岳风马上回道,“只是觉得这三品已经如此难得,那那些入九品之境的还是人吗?” “嘿,你小子骂谁呢?”风破立马眼睛一立,“你莫非想欺师灭祖不成?” 其实,宁岳风话一出口就意识了不对,“师父、师父,你误会徒儿的意思,徒儿的意思是,那些入九品之境的人怕已经不是凡人了,正如师父你这般的仙风道骨了。” “哼,你小子少往为师身上贴金,什么仙风道骨、什么并非凡人,我可受不起,当个凡人多好,有酒喝,有肉吃,自是逍遥自在。”风破把头又扭了一边,自顾又喝了一口。 “师父教训的是,徒儿自当以师父为楷模,也做个逍遥自在之人。”宁岳风连忙站起身来,帮师父脚边的被子掖了掖。 见风破面露满意之色,宁岳风又问道:“师父,莫非能入三品之境真有这么难吗?” “你习武几年了?”风破没有直接回道,而是反问道。 “习武十年,习剑也快七年了。”宁岳风回道。 “这么说吧,凡天下习剑之人,即使天赋不俗者,要想入三品之境少则十年,多则二十年,有人终其一生也只能止步于三品。”风破说道。 “喔。”宁岳风一般听着,一边不住地点着头,一副若有所思之状。 “你小子心里是不是又开始得意了?”风破问道。 “不敢,不敢,徒儿岂能如此不思进取。”宁岳风马上回道,“徒儿只是在想,我此生能入几品?” 风破盯着宁岳分上下打量了一番,直到宁岳风已经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才道:“为师要是说你能入八品,又怕你小子上天,可自祖师爷开宗立派以来,凡本门弟子就未有低于八品的,你要是一生到不了八品,为师也没脸去见祖师爷了。” “八品?”宁岳风眼里顿时闪过一道光彩,“那岂不是万中无一,不,是十万中无一的高手了。” “好了,这下你可以去睡觉了吧。”风破打了个哈欠,身子往下一缩,钻回了被子里。 “为何要睡觉?徒儿还想去后院练练剑呢。”宁岳风显然还兴奋之中。 “这剑有何可练,等睡着了,梦里一切皆有了。”风破言罢,一拉被子盖住了头。 “师父你……” 房内随之陷入一片寂静。 不过,也只是一盏茶的工夫,风破的被子又被宁岳风掀开了。 “师父,徒儿还有一事不明,你老人家要是不说,这觉怕是睡不成了。”宁岳风在风破耳边道。 “你小子,再不睡觉,可别怪师父不客气。”风破睁开了一只眼,乜着徒弟。 “只此一事,只要得师父指点,徒儿立马去谁。”宁岳风央求道。 “有屁快放!”风破终于把另外一只眼也睁开了。 “师父方才曾经数次提起祖师爷,可徒儿之前却从未听你老人家说过,徒儿还以为我是无门无派呢。”宁岳风道。 “笑话,若是无门无派,难道你学的剑法是天下掉下来的不成。”风破揉了揉眼睛,“你有师父我,我自然也有师父。” “那本门究竟是何派?”宁岳风把小脸往前凑了凑,“是不是叫什么……昆仑派?” “你小子记性倒是不错,为师的无心之言,你还真记下了。”风破笑了笑,“你说的也差不多,本门是有昆仑二字,但不是昆仑派,而是昆仑宗。” 说到“昆仑宗”三个字时,风破特意加重了语气。 “昆仑宗?那本门在江湖上名气很大吗?”宁岳风又问道。 “你先把吗字去了。”风破露出些许得意之色,“而且不是很大,是无人可及,这才配称为宗。” “那……” 宁岳风刚想接着问下去,风破去立即打断了他:“不过,为师有言在先,没有为师许可,绝不可对任何人提起你是昆仑弟子,记住了?” “这又是为何?” “此事一两句话也说不清,等日后有机会了,为师再与你细说。”风破回道,“你只需记住,昆仑二字绝不可轻易出口,以免惹来麻烦。” 见师父面色严峻,宁岳分心里也知道方才所言绝非儿戏。 “对了,师父,徒儿还有最后一问。”宁岳风马上就嬉皮笑脸地凑了过去,“那师父你老人家又是几品呢?” “睡觉!”风破说着,右手一挥,一道劲风瞬间将桌上的油灯吹灭。 此夜之后,宁岳风的生活彻底变了。 他可以正当光明喝酒了,为此,他还给自己也弄了一个酒葫芦,只是葫芦比师父的要小些,以示尊卑。 当然,这并不妨碍他从师父葫芦里偷酒往自己葫芦里灌,每次也不多偷,一两口就好。 在能喝酒之后,师父每月便会给他些银钱,名曰“酒钱”。可每月十两,已经是超出一名四品官员每月的俸银之数,也足够一户普通人家吃用大半年了。 突然之间腰缠万贯,宁岳风一时间还真有些无措,因为就算自己喝凉州最好的酒,再能喝,一月也喝不掉十两银子。 赌,是绝不能碰的,师父对此早有言在先。别的能不能碰呢……师父没说,他也没敢问。 就当宁岳风为有钱没处花而苦恼时,练剑时又出了问题。 那日刚和师父拆招拆到一半,风破就停了手,摇着头道:“丑,太丑,你这身法还是难看。” 此后一连三日皆是如此,只是当风破第三次说到身法时,又多说了一句:“你小子这身法,真该好好去和凉月楼的舞姬学学。” 宁岳风终于恍然大悟。 从此,凉州的青楼里便多了一个翩翩小郎君,人俊多金,出手阔绰。 在过上酒色双全的日子之后,宁岳风也很快知道了,这大把银钱是从何而来的。 因为,风破此后出关劫杀北戎商队时都会带上他。 有了宁岳风,风破也轻松了不少,但凡北戎商队在十人之内,他皆不再出手,而是一边喝酒,一边在旁边为徒弟观敌掠阵。 三四年间,死在宁岳风剑下的胡人也有过百了,而且他杀人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经常风破在一边才刚喝了两口,他那边就已经打完收工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些胡商虽是北戎武士所扮,但武功亦是有限。多数人只是堪堪一品,能遇上个二品断水境者已属难得。 如这般打来打去,宁岳风始终没有遇到能与之匹敌之人。 杀人如麻固然不好,可遇不到对手更让宁岳风有些迷茫:自己的武功到底有多高了? 直到宁岳风刚满十九岁那年。 那年十月,又逢凉州榷场大市,在歇了快半年之后,风破师徒再度出关北上。 这次劫杀的胡商人数不多,只有三辆车十余人而已。在丐帮弟子用弓箭射杀了数人之后,余下的也已不足十人。 所以,风破照例拧开了酒葫芦,准备看徒儿表演。 然而,在宁岳风接连击杀了数人之后,麻烦出现了。 余下的三名胡人武功明显高出一筹,宁岳风连出数招,不仅未能拿下他们,反而被三人联手逼得连连后退。 一旁观战的风破自然看出了端倪,他脑海顿时冒出了两个字:鹰卫。 第22章 鹰卫狼牙 从十五年前寻到这无本的买卖算起,风破在商道上劫杀胡商少说也有四十余次了,可遇到鹰卫扮作的胡商还是头一次。 风破很想马上出手。 因为以鹰卫的身份,由他们来扮作客商,这批货物必定非比寻常,风破很想马上知道答案。 但他还是忍住了。 当年在武登峰,风破曾经和鹰卫交过手,虽然四名鹰卫在他面前还算不上什么高手,但也是三品飞鸿境了,对徒弟应该是个不小的考验。 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转眼间,三名鹰卫的攻势渐起,已经明显上了上风。 风破所见,鹰卫有两刀擦着徒弟的身旁划过,有一刀甚至已经划破了他的衣襟。 果然是飞鸿之境,只高不低。 宁岳风显然也已经察觉到不妙 在三人的轮翻攻击之下,凌厉的刀风连绵袭来,交织成了一道网,仿佛将四周的空气也隔绝了一般,让他的呼吸都变得越来越难。 夜色中,月光如洗,刀光如练,但最白的还是宁岳风的脸。 不过,宁岳风脑子还是很清哳,他知道,如果一味招架退守,将毫无胜机。 又有一刀从他头皮上划过,他似乎听到了刀刃削断发丝的声音。 他这扎发髻的手艺也是得师父亲传,乱得随意,散得任性,在刀风中自然飘若春柳,迎刃而断。 也就在侧身低头闪躲之时,宁岳风眼角余光所及,扫到了身侧的地上。 地上有一坨马粪。 只见他手中长剑裹头,脚下却急速飞旋,突然踢出了一脚。 这一脚并非踢向鹰卫,而是那坨马粪,同时他嘴里还喝道:着! 那是一坨已经风干的马粪,被宁岳风一脚踢散,朝着三名鹰卫飞去。 黑夜之中,三人直觉得有一团飞物袭来,却看不清是何物,加之宁岳风那一声“着”,三人皆以为是对方突发暗器,连忙一边后撤,一边挥刀格挡。 机会稍纵即逝。 宁岳风立时暴起,长剑急抖。 身如飞鸟投林,剑影绰绰,似一把折扇在夜空中乍开。 他这一剑,是以分剑式分刺左右两人,但实则是左虚右实。 剑光过处,宁岳风听到了一阵啸鸣,两声闷哼。 啸鸣应是自己凤离剑的剑吟之声,可这啸鸣比“破风”更急,似乎还有律动跳跃。 仿佛是以剑为弦,凌空而奏。 如此剑吟之声,宁岳风还从未听到过。 更令宁岳风心下暗惊的则是那两声闷哼。 在他虚左实右的剑招中,左刺只是虚张声势。剑势看似凌厉,可他早已算准剑锋难及对手,真正全力一搏是刺向右侧之剑。 但左右两边鹰卫皆发出了一声闷哼。 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宁岳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不敢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左边那名鹰卫的弯刀脱手而飞,持刀的右手猛然一缩,像是被什么削中了手腕一般。 这名鹰卫一脸惊愕,如见鬼神。 而右边的鹰卫则真的去见鬼了。 宁岳风的刺向他的那一剑,本是以分剑式达成声东击西之势,再趁势而进,用流剑式绕开格挡,直挑其右肩。 方才虽被逼得落于下风,但宁岳风在招架闪避中也发现,这三人刀法固然凌厉无比,但手腕上的变化却有限。 在进攻时,这或许算不上是太大的破绽,但在处于守势时,却可能是致命的弱点。 尤其是遇到用剑的高手。 眼见宁岳风的剑尖诡异般地钻出,鹰卫收刀招架已然来不及,只能身子一沉闪避。 这一闪,宁岳风的剑锋堪堪从他肩上掠过。 剑走空了。可这名鹰卫还是倒下了。 剑刃上,几朵血花绽开,那是鹰卫脖颈处鲜血喷溅而出的杰作。 剑锋未及,人却死了。 宁岳风还来不及多想,脑后风声已经袭来。 那是第三名鹰卫劈出的一刀,刀风如电。 闪避已经来不及了,撤剑回挡更加不可能, 当一丝凉意从后背传来,宁岳风好似被雷击了一般。只不过,他并未倒下,而是顺着来刀劈砍的方向一个鹞子翻身。 说是翻身,倒不如说他此时的身体就像一只被抽打的陀螺,飞旋着,然后划出了一道白光。 这一次,凤离剑的剑刃清晰地刺进了鹰卫的的身体,穿胸而过,饮血而鸣。 只是转瞬之间,三名鹰卫已经两死一伤。 余下的那名鹰卫似乎还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一脸惊恐地呆在了原地。 很快,一根木杖击中了他的太阳穴,让他闭上了眼睛。 风破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不过,他倒不是担心徒弟解决不了这最后一名鹰卫,而是有些心急,急着去夸夸徒弟。 “小子,你无碍吧。”风破走上前去,先关切地把宁岳风上下带打量了一番,还特意转到徒弟身后,查看了一下他背后的伤口。 那是一道很细的伤口,虽然渗着血,却只是伤到皮肉而已。 风破看着这道伤口,不禁微笑着点了点头:“好小子,果然是个冷血之人。” “师父,方才是不是有些凶险?”宁岳风似乎也有些惊魂未定。 “凶险是有些凶险,不过值得。”风破拍了拍徒弟的肩膀,“你可知道,今夜一战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你小子经此一战,居然一举突破了隐锋、气澜两境,是妥妥的五品了。”风破笑着道。 “师父所言当真?”宁岳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还能有假。”风破回道,“那招分剑式,若无隐锋之境,如何能削中那鹰卫的手腕,你自己也没有料到吧?” “的确……师父真是明察秋毫啊。”宁岳风不禁点了点头。 “当然,更值得一说还是随后的那招流剑式,出剑的分寸和时机皆拿捏得恰到好处,但其实以你当时那一剑之力,就算用顺剑式也足以破隙而进,他是挡不住的。”风破接着道。 “顺剑式?”宁岳风眉头微皱,“可徒儿就是担心他会立刀格挡,才用的流剑式。” “他挡不了。”风破十分肯定地道,“你那一剑已成气澜之境,以他的修为,立刀格挡也不用。” “真的吗?”宁岳风还是有些疑惑。 “当然,要不然你刺向他肩头的那一剑明明已经走空,可为何还能隔空杀人?”风破又道。 “喔,徒儿似乎明白了。”宁岳风深思了片刻,“所谓隐锋,就是剑锋之力已经不受剑身所限,看似无锋之处,其实锋已在无形之中。至于气澜吗……是不是说这无形之气已经遍及整个剑身,足以与金石相抗?” “嗯。”风破一边听着,一边不住地点头,“你小子果然是打架的人才,悟性不错。不过还有一点,这气澜之境能伤人于无形,除了依仗剑快可化剑为气之外,还有另外之意。” “何解?” “落于下风,依旧气定神闲,面对生死,犹能波澜不惊。”风破明显放慢了语速。 宁岳风默默地点了点。 “好了,夸你也夸得差不多了,还有正事要办呢。” 风破又拍了拍宁岳风的肩膀,然而招呼丐帮弟子,开始在胡人的马车上翻找起来。 在翻遍了三辆马车之后,众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马车上的货物和以往并无两样。 如果一定要说有何不同,那就是这批货物中有两件白狐狸皮,算是少见。还有就是:在一辆马车中还找到几套明显是中原人的衣帽。 风破盯着那几套衣服发了会儿呆,随即对宁岳风和丐帮弟子道:“再仔细搜搜那些尸首,尤其是那几个武功最高的。” 众人应声而去,不多时,果真有了发现。 宁岳风先在一名鹰卫的皮甲衬里发现了一张羊皮舆图,图上所绘似乎是凉州以南之地。 随后,在另一名鹰卫身上也有了发现,是一件用羊皮扎捆住的小包,打开之后,里面包着的是一只兽牙。 这只兽牙有些奇怪,形似狼牙,却大如虎豹之牙,而且牙根处已经被打磨平整,还刻有文字,看起来像是北戎文。 看着这些东西,风破虽然还一时猜不到其中之意,但也意识这些鹰卫此行绝非去榷场交易这么简单。 他当即令丐帮弟子将胡人的尸首扔至僻静之处,然后只带走狼狐皮等贵重的货物,一路星夜赶回了凉州。 回到凉州之后,风破带着徒弟直奔白马寺——如果能知道这首牙上刻的是什么,或许就能推断出这些鹰卫此行的真正目的。 不过,静觉方丈在翻译牙上的文字之前,先给风破讲了这兽牙的来历。 原来,这枚兽牙还真是一枚狼牙,只不过不是普通的狼牙,而是头狼的狼牙。而且,照方丈所言,此枚狼牙之大,尤为稀少。 方丈进而解释道,和中原是以金玉之石为官印不同,北戎人是以狼牙为印信,而且狼牙越大,所代表的官位便越高。 言至此,方丈这才将狼牙印上所刻文字翻译出来:天授戎昌,汉南王印。 “汉南王印”这几个字一出,宁岳风立马忍不住叫道:“喔,我知道了,这狼牙印定是那鞑子皇帝用来封赏某人的,而这个某人很可能是我大夏朝人。” 此言一出,静觉方丈也不禁多看了宁岳风两眼,“喔,宁小施主多年未见,没想到还是如此敏锐,看来鄙寺放生池里的那些鱼没有白吃啊。” 此言一出,宁岳风一时无言以对,只能一味地傻笑。他万万没有想到,方丈会突然提起旧事,而且一句玩笑就命中了他的要害。 “你小子休要在方丈面前逞能。”风破此时在一旁道,“小小年纪,还是谦虚些为好。” “诶,风施主言重了,老衲方才之言绝无揶揄之意。”静觉方丈连忙道,“不瞒两位,老衲心中所想其实和宁小施主可谓英雄所见略同。” 接着,静觉又朝着宁岳风道:“宁小施主不妨细细说来,老衲洗耳恭听。” 宁岳风先看了师父一眼,见风破微微点了点头,这才开了口。 “据师父所言,这队鞑子中有鹰卫随行,这说明鞑子此行绝非仅仅是为交易货物而来。而从其随身携带汉人衣帽来看,这些鞑子的目的恐怕也不只是凉州,因为在凉州城中,鞑子皆是胡人胡服,倘若是不为了去往凉州以南之地,大可不必换上我汉人衣帽。此乃其一。” “鞑子身上还带有我夏朝的舆图,且凉州以南各州县皆在图中有标注,可见此图应当是鞑子行路所备。再说,若是只是来凉州一地,根本用不到此图。此乃其二。” “至于那狼牙印就更好解释了,若是这印信是封赏给鞑子自己人,那必然不会出现这些扮作商队的鞑子身上。而且从印信上所刻文字来看,汉南王,这应当是指在鞑子大漠以南称王者,此乃其三。” “由此可见,这受封之人必定是我夏朝境内,而且是凉州以南的之地。”宁岳风最后说道。 “不错,不错。”静觉方丈频频点头道,“小施主果然分析得头头是道,老衲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风破心里虽然也很高兴,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嗯,算你小子说得有些道理。不过,若所言非虚,那此事怕是非同小可。” “风施主所言极是。”静觉丈夫也附和道,“照这狼牙印上的所受官爵来看,已是贵为王爵,若是我夏朝中果然有人甘受胡虏封赏,私敌卖国,那必然也是个位高权重之人。若是应对不利,还真有祸国之害。” “此事的确不可小觑,看来我得再去趟靖凉王府了。”风破言罢,便匆匆向方丈告别,带着宁岳风又朝靖凉王府赶去。 在见到靖凉王罗延定之后,风破将此事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也将那枚狼牙印和舆图交给了王爷。 罗延定听罢,也是大吃一惊,在细细查看了狼牙印之后,他也对风破所言不再有疑。 因为,罗延定不仅也识的狼牙印和北戎文字,而且他还知道,北戎共分五部,只有五部首领才有王号,而其中根本没有这个“汉南王”。 可见,这所谓的汉南王绝非为北戎人所设。 可仅以目前的线索,想要找出这个可能潜伏在夏朝内的“汉南王”来,也是如大海捞针。 而此事要不要上报朝廷?罗延定也一时拿不定主意。 从内心深处而言,他完全相信风破师徒的推断。可是他担心,若是就此上报朝廷,非但查不出这个“汉南王”,反而会引祸上身。 毕竟,在大夏朝所有武将中,只有他无需兵符便可以调动数万大军——若论据兵谋反,自己无疑是最容易被人猜疑的对象。 思量再三,罗延定决定暂时将此事押下,只是命心腹之人带密信去了趟京城,将此事告之了二郎罗延海,让他暗中追查,看看是否能有所发现。 一年多来,此事也成了罗延定的一块心病。 第23章 凉州三绝 云门寨的风很冷,到了夜里就更冷。 宁岳风紧紧了身上的衣服,然后拿起酒葫芦,朝寨墙下走去。 一过戌时,云门寨的寨门便会关闭。 此刻,寨门处的兵士已经走到绞盘边,只等一旁的红色灯笼升起,便要拉起吊桥。 “且慢!”宁岳风突然叫了一声。 在寨门上当值的伙长知道宁岳风是秦都督的客人,连忙上前问道:“宁少侠,出了何事?” “山道上有人马,而且来势很急。”宁岳风凝神侧目,一直望着寨门外山道的方向。 “弓箭手戒备!”一名伙长连忙下令道。 “也不用过于紧张。”宁岳风此时面色少缓,“来人应当是一人一马,喔,还是匹好马。” 山风阵阵,伙长和士卒皆朝山道上望去,却是漆黑一片,没有任何动静。 宁岳风其实也什么都没有看到,他只是听到了风中的马蹄声——自从突破五品气澜之境后,他发现自己的听风之力也是越来越灵敏,尤其是各种破风之声。 果然,不多时,士卒们也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 当马奔至距寨门大约一箭之地时,来人勒住马缰,停了下来。 “丐帮弟子有事急报秦都督,有令牌在此,还请通报一声。”来人在马上举着令牌叫道,声音略显稚嫩,却也清透。 “小六?”宁岳飞一下就听出了这是燕小六的声音。 燕小六是丐帮三袋弟子,虽然年仅十六岁,但和宁岳风在凉州已相识多年,还甚是投缘。 因为他行事机敏牢靠,脚力和骑术也不俗,所以一直在丐帮中负传递消息,宁岳风师徒每次出关“狩猎”,几乎都是由他来传递消息。 “是小六兄弟吗?快请上前说话。”宁岳风一边示意弓箭手放下弓箭,一边高声叫道。 来人也明显听出了宁岳风的声音,不再迟疑,催马朝寨门奔来。 从看清燕小六的脸开始,宁岳风就一直咧着嘴笑。 燕小六那张脸不仅稚气未脱,还生得细眉细目,清秀中带着几分奶气,宁岳风当初一见面,就无端生出爱惜之心,仿佛就像见到了自己亲弟弟一般。 所以,其余的丐帮弟子都尊称他一声宁少侠,唯独只有小六,则可以叫他宁大哥。而且只能叫宁大哥。 不过,当看到燕小六身后的那匹乌骓马时,宁岳风的笑容中闪过了一丝不安。 这片乌骓马是大凉马中的上品,也是凉州丐帮中最好的一匹马,甚至放在整个凉州,也是数得上的宝马良驹。 平时,这匹乌骓马也是由凉州分舵的梁长老掌管,非要紧之事是不会轻易出马的。 如今,燕小六骑着这匹乌骓马而来,必然是为了要紧之事。 莫非凉州出事了?宁岳风心里暗道。 “宁大哥,果真是你?”燕小六笑着走了上来,“如此,我也省事了。” “小六,你不是来寻秦都督的吗?”宁岳风一把搭住了燕小六的肩头,又摸了摸他的头。 “是找秦都督,但其实是来找你的。”说着,燕小六从怀中跳出了一支用蜡封好的细竹节,递给了宁岳风。 “我是奉梁长老之命来给你送信的,因为只知道你在云门寨中,所以命我带着令牌前来兵寨。”说着,燕小六凑近宁岳风耳边压低了声音,“此信是你师父在京城以渡鸦飞传而来,梁长老才命我马不停蹄地赶来。” 闻听此言,宁岳风神色微微一动。 他心里清楚,渡鸦传书是丐帮专门用来传送消息的,而一只能千里传书的渡鸦,不仅要从幼鸟时就开始驯养,能最后成为信鸦的也只有十之一二而已。 所以,丐帮在大夏全境共有十八个分舵,每个分舵的渡鸦皆不超过三只,非要要紧时刻是不会动用的。 “莫非师父出事了?”宁岳风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但他自己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师父的手段他自然清楚,即使抛开武功不论,师父行事向来稳健,能算计到他的人怕是难有。 既然师父没事,那便是出了其它事,而且还是不小的事。一想到此,宁岳风心里竟然莫名地兴奋起来。 从师父第一次带他去关外“狩猎”开始,宁岳风就逐渐发现,自己是个很喜欢“出事”的人,事越大、越凶险,他还越是兴奋。 他也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病,为此还问过师父。 结果师父告诉他,凉州乃苦寒之地,生活本就有些枯燥乏味,能找到让自己兴奋的事也是好事。 宁岳风心里琢磨着,只想着还有什么比“狩猎”胡商更刺激的事在等着自己,竟然一时忘了燕小七还在旁边。 “宁大哥,信既然已经送到,我就回去向梁长老复命了。”燕小六晃了晃宁岳风的胳膊。 “啊,这么晚了,你还要回凉州吗?”宁岳风这才回过神来,“不如就在兵寨歇一夜,明日再回也不迟。” “不了,梁长老特意嘱咐了,信一送到就即刻回去复命。”燕小七笑了笑。 “那好吧。”宁岳风满眼怜惜地看着燕小六,“既然梁长老有令,哥哥也不便再留你,你自己路上多加小心,等我回了凉州,带你去喝酒。” “那自然好。”燕小六眉毛笑成为了两道弯月,“你不在凉州这些日子,我都快忘了葡萄酒是啥味道了。” “出息。”宁岳风拍了拍燕小六的脑袋, 燕小六随即转身上马,很快就消失了在夜色。 宁岳风心里装着事情,快步回到了都督府的客房内,然而点上烛火,将信拆了。 原来,风破师父在信中让他即刻去往雄州,查一查当年逍遥派掌门肖遥暴毙之事,师父在信中还告诉他,到了雄州可到城南关帝庙寻一位丐帮的苏长老,并交代了联络的方式。倘若有了什么消息,可让丐帮代为传递。 看完了信,宁岳风一边将信纸点着,一边又暗自琢磨起来。 逍遥派,他听师父说过,是中原五宗之一,赫赫有名的大门派。虽然从师父嘴里说出来,那语气完全没有放在眼里。 如此看来,此事不仅不小,而且还颇为蹊跷,不然师父也不会让自己特意去趟雄州。 既然要走,那也还得先去和秦都督辞行。 宁岳风想了想,还是决定即刻就去见见秦牧雄,如此明早便可动身了。 其实,宁岳风之所以决定马上就去向秦都督辞行,还有一个自己的小算盘:他想见见秦都督的夫人罗金娘。 罗金娘的名字,宁岳风在凉州时就听闻已久。 她是靖凉王罗延定的胞妹,当朝郡主,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 据说,罗金娘之美,可比当年昭君落雁之容。所以,当地有首童谣云:凉州有三绝,寒桑续命,金娘落雁,玉落酒烈。 寒桑是生长在大凉山高寒处的一种树木,其树叶在止血化淤上颇有奇效,所以被用来制成上等的金创药。 玉落则是当地的一种烈酒,入口辛辣刺喉,下肚后激荡心腑,如火焚心,是为凉州独有的名酒。 而金娘便是靖凉王府的郡主罗金娘。 只不过,在宁岳风懂事之前,罗金娘就被许配给了凉州兵马都督秦牧雄,之后便随夫君驻守在云门寨,只有每年冬至或元正时才回凉州。 所以,宁岳风对这位名满凉州的美人是只闻其名,未见其容,直到罗金娘如今已是徐娘半老了,他也一直无缘得见。 此番奉命护送罗熙云到云门寨,宁岳风本想着终于可以一睹美人芳容了,可三日前他送罗熙云来此时,罗金娘又正好不在寨中,而是去白马寺进香去了。 虽说秦都督将他待为上宾,将其安排在都督府中的客房居住,可毕竟主客有别,他也没有机会进到府中后院。所以,罗金娘回府之后,他还是没见着。 眼下正好可以借着辞行的机会,到后院去见秦都督,说不定就能见到罗金娘了。 宁岳风也想过,此时已过戌时,不出意外的话,秦都督和夫人皆该在屋中。 以自己风破徒弟的身份,应当能够见到罗金娘,毕竟风破师父在靖凉王府的名头实在太响,于情于理罗金娘都会出面作别的。 如此,宁岳风在去雄州之前也可以了了多年的夙愿。 在宁岳风看来,这世间,唯有美人和美酒不可错过。 不过,美人和美酒也有所不同。 天下美酒虽多,只要遇到皆可得尝,而美人嘛,有时候看看就好。 赏而不品,好而不取,亦是爱美之道。 打定了主意,宁岳风便出了门,朝着都督府后院而去。 秦牧雄的确把他当成了座上宾,给他安排的客房就紧邻着后院,和自己的卧房和书房也仅有一院之隔,完全没有把他当成外人。 所以,宁岳风只要穿过一条回廊,便可进到后院之中,甚至连府中的护卫都不会惊动。 说话间,宁岳风已经走到了后院的侧门,眼看一只脚就要迈进后院,一阵说话声却突然钻进了他耳中。 他并非有意想听到这声音,寻常人也根本听不到这声音,只是他如今的听风之力日渐精进,这声音明明是从正房里发出,距他还还有十余步开外,可还是被他听到了。 而且,这声音还不是一般的交谈声,像是争吵声,一男一女的争吵声。 此时,宁岳风已经听出了其中一人是秦都督,而那女人声想必就是罗金娘了。 夫妻二人在房中对话,外人自然是不该听的,宁岳风虽然行事随性,但这点礼数还是懂得。 可是,他那该死的好奇心此刻又冒了出来——都说秦都督和郡主二人夫妻感情甚笃,是人人羡慕的一对贤伉俪,此刻又因何争吵呢? 宁岳风心里盘算着,脚下已经不自觉放轻了脚步,顺着墙根朝着正房摸去。 等走到距正房门窗还有七八步时,他便停了下来——在这个距离,他已经足够听清房中人的说话了。 “郡主,这女子身份尚未确认,又如何能让她进京去呢!”这是秦牧雄的声音。 “什么女子,她是我王兄的女儿,有玉牌为证,这岂能有假。”这显然是罗金娘的声音。 “就算她真是王爷之女,可王爷临行前不是再三嘱咐过吗,要我二人好生照看,务必护她周全,不得有失。”秦牧雄说道。 “可眼下事有突然,她阿娘又意外身亡,她想去见我王兄也在情理之中。况且,她也说了,是有要紧之事要当面告知王爷。”罗金娘说道,“凡事应当因势而变才是,不是吗,秦郎?” “郡主啊,你可曾想过,倘若我等放她南去京城会招致何后果?”秦牧雄又道,“世子一事已经让王爷身陷险境了,虽说无诏不得离开凉州只限于罗家男丁,可这女子毕竟也算是罗家人,再贸然进京,怕是又会生出事来,你想过吗!” “此节我自然想过,可若是熙云真有北戎重要情报在身,说不定还能助我王兄解了眼下危局呢?”罗金娘依然不肯罢休,“就今下而言,世子之罪已然难逃,也只有将功补过这一条路可走了。” “我的郡主啊,你未免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倘若她真有要紧事在身,为何又不肯向我等透露半分呢?”秦牧雄又道,“要知道,郡主你可是王爷的亲妹妹,莫非连你也信不过吗?” “这也不奇怪啊,我这姑姑她也是刚刚相认,心存些戒备也是人之长情。”罗金娘回道,“莫非你还是在怀疑她的身份?” “也不是,只是眼下局势不明,还是谨慎些才好。”秦牧雄道,“我怕再行错一步,王爷就……” 对话随后消失了,仿佛是二人皆陷入了沉默。 过了良久,秦牧雄才又说道:“郡主,你看不如这样,我先派快马飞报京城,一切由王爷来定夺,如何?” 宁岳风没有听到罗金娘的回答,随后屋中二人也没有再说话,只有烛火在不停地闪动着。 宁岳风的好奇心终于得到了满足,但他也知道,自己是不能再去了辞行。 第24章 春桃夏荷 传说中的美人没见到,却无意中撞见了秦都督夫妻的争吵,宁岳风虽然觉得也算不虚此行,但还是多少有些扫兴。 回到了客房之后,他一边收拾着衣物,一边琢磨着方才听到的对话,可心里还是不自觉又想起了罗金娘的声音。 以他阅春色无数的经验来看,好看的女人声音未必好听,但声音好听的女人必定不会难看。 而罗金娘的声音就宛如一泓清流,即使方才是在争吵,也像是清泉从山岩下奔流而下,潺潺而鸣,令人陶醉。 仅凭这声音,这罗金娘美人之名就果然名不虚传。 一想到此,宁岳风心中遗憾之情更甚——不知明日一早再去辞行,自己还能不能见到美人之面了? 正当他有些神游之时,两声叩门声忽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宁岳风心下当即一惊。 他惊讶的倒不是此刻如何会有人来,而是有人已经走到门前了,自己居然还未浑然未知。 以自己的听风之力,这云门寨中不可能有人能够逃过自己的耳朵, 唯一的可能是,方才自己的确有些出神了。 可见,想美事这种事情太容易令人分心,若是这件美事还和女人有关,那就更是如此。 宁岳风不禁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然而才朝房门走去。 开门的那一刻,宁岳风不由得一愣:门外站着的也是个美人,还是个更年轻的美人。 “罗姑娘,是你?”宁岳风有些意外,“喔不对,如今该称你为郡主才是。” “宁少侠取笑了,深夜叨扰,还望见谅。”罗熙云欠身行了个万福礼。 “郡主有事?”宁岳风还礼道。 罗熙云先朝四周扫了一眼,然后道:“可否行个方便,到房中说话?” “当然。”宁岳风连忙一侧身,“郡主请进。” 待宁岳风将罗熙云引入房内,他才发现,数日不见,罗熙云仿佛像变了一个人。 当初在宁川相遇时,罗熙云一身胡装,还身披羊毛披风,头戴斗笠,端是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 而此刻的罗熙云却换上了一身夏服。 只见她头挽垂鬟分肖髻,上身是一件蛋黄色圆领襦衫,外罩白色丝萝半臂,下身著一条曳地竹青色袄裙,腰垂罗带。 在她发髻的鬟节处还扎着一朵翠叶金花,在烛光下移步而行,顿时摇曳生姿。 宁岳风一时间竟又有些出神之兆。 “宁少侠,几日不见可还好?”待二人坐下之后,罗熙云先开口问道。 “好,很好。”宁岳风笑了笑,“吃得好,睡得也好,一切皆好。” “如此便好。”罗熙云道,“这兵寨之中生活清苦,也是难为宁少侠了,好在都督府内一应还算齐全。” “不打紧,在下本就是江湖闲人,随意惯了。”宁岳风回道。 罗熙云笑了笑,用手捋了一下耳边的发髻,眼神却有些不知该望向何处。 宁岳风是聪明之人,一眼就看出了她心里有话,却不知该如何出口。况且,一个姑娘家夜里来访,必然不是只为了嘘寒问暖。 “郡主此来,该不只是关心在下的吃喝问题吧?”宁岳风问道。 “嗯……奴家此来的确是……有事相求。”罗熙云有些吞吞吐吐。 “郡主不妨直说,只要在下能力所及,定当效劳。”宁岳风道。 “不知宁少侠能否带奴家离开凉州?”罗熙云怯怯地问道。 离开凉州?宁岳风心里一怔,猛然想起了秦都督夫妇方才的对话。 “可郡主要想离开凉州,为何要找在下帮忙呢?”宁岳风表面上还得装着糊涂。 “不瞒宁少侠,奴家想要进京去寻我阿爷。”罗熙云接着道,“可是姑姑和姑父却不肯放行。” “这又是何故?”宁岳风接着问道。 “照姑父所言,是我阿爷曾嘱咐于他,务必要让奴家留在寨中,以防不测。”罗熙云道。 “这未尝不是周全之策。”宁岳风道,“秦都督谨慎行事也并无不妥啊。” “可是……”罗熙云陡然提高了声调,还咬了一下嘴唇,“奴家必须要走,要见到我阿爷。” “是有何紧要之事吗?”宁岳风试探着问道。 “事到如今,奴家也不瞒宁少侠了。”罗熙云道,“我阿娘临终之前曾嫁给奴家一封信,让奴家务必要亲手交给阿爷,不得有失。所以,奴家才急于要进京去。” “那你家姑姑呢,她也不肯放你南去吗?”宁岳风又问道。 “想来姑姑也是无能为力吧,毕竟这兵寨中还是由秦都督做主,况且没有令牌和文牒,根本就过不了兵寨。”罗熙云有些无奈。 “原来如此。”宁岳风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照郡主之意是想让在下带你偷出凉州?” “嗯,算是不辞而别吧。”罗熙云不免有些尴尬,“奴家也是迫不得已。” 见宁岳风一时未置可否,罗熙云又道:“宁少侠若能相助,待奴家见到阿爷,必当重金……” 还未等罗熙云将“酬谢”二字说出,宁岳风突然抬起右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并朝她使劲地摇了摇头。 片刻沉默之后,宁岳风用手指了指房门,示意罗熙云有人。 果然,又过了片刻,门外响起了叩门声。 “何人来此?”宁岳风问道。 “宁少侠,我是秦都督夫人罗氏,深夜前来,不知宁少侠是否安歇了。”门外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一应声立时令房内二人皆是一惊。 罗熙云惊的是,姑姑怎么来了?莫非自己偷偷来见宁岳风之事被她察觉了? 宁岳风惊的则是,罗金娘突然来访,莫非是她已经发现自己偷听之事? 但不管如何,面对突然出现的罗金娘,宁罗二人相视一眼之后,皆有些不知所措。 若是有强敌来袭,宁岳风倒是一贯不会慌乱,可眼下却是两个女人接踵而至,倒令他一时没有了主意。 况且,深更半夜,若是被罗金娘撞见罗熙云在自己房中,怕是也有违礼数。 不过,比宁岳风更慌的则是罗熙云,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秦夫人深夜到此,不知有何事指教?”还是宁岳风先镇定下来,向着门口问道。 “深夜叨扰,还望宁少侠见谅。”罗金娘在门外道,“宁少侠前日护送我家熙云到此,可惜奴家正好不在,多有失礼,今日特意前来当面道谢。” 我信你个鬼!宁岳风心里暗道,都三日了,你才想起来道谢啊。 不过,他嘴上却只能应道:“在下受王爷所托,自当效劳,秦夫人不必多礼。” “宁少侠可否开门一见,奴家还有些话想当面说与少侠。”见宁岳风似乎没有应门的打算,罗金娘接着道。 听罗金娘之意,是不进来便不肯罢休,罗熙云更慌了。 她立在原地,走也不是,藏也不是。 还是宁岳风足够机敏,他一边扫视着房中,一边应声道:“夫人请稍候,容在下穿好衣服便来。” 言罢,他也寻到了藏人之处,用手指了指榻边的那扇屏风,示意罗熙云先躲到屏风后面。 见罗熙云已经藏好,宁岳风又左右看了几眼,确定没有露出破绽,这才朝房门走去。 房门一开,一位美妇立即出现在宁岳风眼前。 看着想见却一直未得见的罗金娘,宁岳风觉得,用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来形容眼前人,那简直就是大大的不敬——如果说罗熙云之美好似含苞欲放的一枝春桃,那罗金娘之美则宛如一朵出水的夏荷,还正是绽放之时。 随着罗金娘朝着自己微微一笑,宁岳风顿时感觉,这冰冷的夜色里忽然洒进来一缕阳光,照在金娘的脸上,也照在了自己心里。 “秦夫人请进。”宁岳风侧身一让的同时头也垂了下来,恭敬得像极了后辈。 罗金娘哪里知道,即使在师父面前,抑或是见到靖凉王时,宁岳风也无这般礼数。 只见罗金娘轻抬莲步,缓缓从宁岳风身前飘过,走进了房中。 似风荷摇曳,摇得宁岳风心旌荡漾。 恍惚之间,宁岳风忽然想起来,自己当年在白马寺寄宿,去静觉方丈房中偷经抄时,有一次曾经无意中翻到一页手写诗文,诗文曰: 翠盖扶风起, 嫣红落水中。 天赋根如玉, 红尘怎相逢。 他当时年纪还小,只觉得这是一首咏荷之作,写的应是寺中荷塘里的荷花。 如今想来,此诗所写不就是此刻此景吗? 宁岳风稳了稳心神,给罗金娘先让了座,他本还想着给郡主上个茶,可寻了半天,房中除了酒,甚至连碗水也没有。 看着宁岳风有些手忙脚乱的样子,罗金娘笑着道:“宁少侠不必拘礼,且坐下说话。” 待宁岳风也坐下之后,罗金娘道:“奴家常听王兄提起尊师,也听闻他有个弟子,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 宁岳风虽然知道这些话是客套之词,但从罗金娘口中说出来,他却格外受用,脸皮似乎也薄了许多,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夫人过奖了,在下就是一江湖闲人,跟着师父他老人家混口饭吃而已,哪里算得上什么人才。”宁岳风低头回道。 “少侠也不必过谦,我王兄能将如此紧要之事托付于你,又怎会看错人呢。”罗金娘又道,“而且,奴家也听熙云说过了,少侠行事机敏老练,是个可靠之人。” 听完这句话,宁岳风更不好意思了。 他心里暗道,机敏老练或许不假,可见色起意也是有的,还好罗熙云没和她姑姑提起被当街拦下之事。 “王爷所托之事,在下岂敢有半点闪失。”宁岳风回道,“好在是不负所托,也是小郡主吉人自有天相。” “哎。”罗金娘随即叹了一声,“熙云这孩子也真是命苦,好不容易得以认祖归宗,可阿娘却没了。” 说着,她神情忽地黯然起来,好似荷花被雨打了一般。 “夫人也莫太难过,虽说小郡主没了阿娘,可如今也算脱离了险境。再说有夫人和秦都督照看,待过些日子再与王爷团聚,好日子还长久着呢。”宁岳风一边回道,一边心里暗想,这罗金娘的脸色刚刚还晴空一片,可一提到罗熙云便立时阴云骤起,怕是要说到正题了。 果然,只见罗金娘又叹了一声,摇了摇头道:“奴家又何尝不想他父女能团聚,可眼下二人不仅天各一方,我王兄在京城更是祸福难测。奴家是担心,熙云不知还能不能见到她阿爷了。” 看着罗金娘一边说着,一边低下头去,宁岳风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他暗暗道,也罢,我索性来个随水推舟便是。 “这有何难?夫人若是担心日久生变,可差人将小郡主送往京城便是。”宁岳风道。 “奴家也确有此意。”罗金娘抬头看了宁岳风一眼,“只是我家夫君唯恐此去会节外生枝,加之王兄临走前也曾交代,务比要将熙云留在云门寨中,以策周全。故而我家夫君才不肯应允。” “嗯。”宁岳风故意挠了挠头,“秦都督所虑自然有道理,夫人所想也合乎情理,还真是有些难办了。” “其实也不难。”罗金娘马上应道,“倘若宁少侠肯出手相助,熙云便可与她阿爷相见了。” “夫人之意是?”宁岳风还得继续装糊涂。 “我想让少侠带熙云离开凉州。”罗金娘身子往前探了探,双目投来了期待的眼神,“不知少侠可愿相助。” “夫人是想让在下瞒着秦都督带小郡主……”宁岳风本想说“偷出兵寨”,可话到嘴边立马觉得不妥,只得生生把“偷”字咽了回去,“南出凉州?” “正是。”罗金娘道,“奴家思来想去,也只有宁少侠是不二人选了。” 见宁岳风面露难色,罗金娘又道:“少侠放心,我夫君那边奴家自有交代,绝不会让少侠受到牵连,事成之后,奴家自当重谢。” “夫人,我倒不是担心秦都督会怪罪,在下不在军中效力,也非官府之人,况且有夫人担保,自然无妨。”宁岳风回道,“只是,在下也刚刚接到师父的传书,要即刻去雄州一趟,如此怕是无法送小郡主去到京城了。” “如此不是正好。”闻听此言,罗金娘眼前一亮,“去往雄州也要经阳明寨南下,和去往京城本就同路。少侠只需将熙云带出凉州境,等到了雄州让她自去京城便是。” “如此果真可行?”宁岳风有意提高了声音问道。 “当然可行,奴家会给熙云准备好一张沿路的舆图,只要照图而行,去到京城并非难事。”罗金娘回道。 “听到了吗?”宁岳风突然笑了,“小郡主可以现身了。” 第25章 结伴 寒夜里,房中的烛光显得格外清冷,可看着两大美人相拥在一起,宁岳风在一旁笑得很是得意。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得意什么。 是得意自己不仅促成了罗熙云南下之行,还让她姑侄二人冰释前嫌?还是得意自己不仅见到了一直心念的凉州金娘,还让美人感恩于自己? 此时,罗金娘掏出一方罗帕,帮罗熙云擦去了眼角的泪滴,边擦边柔声道:“好了,好了,怎么还哭上了。如今有宁少侠相助,再过几日,你便能见到你阿爷了,应该高兴才是。” 罗熙云侧过身去,自己又抹了抹眼角的泪痕,然后才转过头来,朝着宁岳风又行了个万福礼,破涕为笑道:“多谢宁少侠仗义相助,奴家感激不尽。” 搏美人一笑这种事,宁岳风可没少干。不过,之前那些美人笑,皆是逢场做戏而已,花些银子便能办到。 岂能与眼前这美人之笑相比。 “小郡主不必多如此,我江湖中人本就以助人为幸,况且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宁岳风拱手回礼道。 随后,三人又坐下来商议了一些出关的细节。 由于每日一过戌时各寨寨门皆会关闭,所以罗金娘决定明日一早,等秦都督去议事厅点卯之后,她再带二人从后门出府。她则事先会备好两匹快马和路上的盘缠。 因为秦牧雄每日点卯之后,皆会照例到兵寨各处巡视一番,直到过了巳时才会回府。到那时,宁罗二人应该早已出了云门寨了。 待商议完毕,定下了出发的时辰,姑侄二人随即准备告辞。 不过,当二人刚走到门口时,突然被宁岳风叫住了。 “二位且慢!” 等二人转过身来,宁岳风又上下打量了罗熙云一番,看得罗熙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宁少侠何故盯着奴家,莫非是有何不妥?” “哦,小郡主别误会,在下只是觉得小郡主这身装扮不太适合出门。”宁岳风道。 “为何?”罗熙云也不由得低头看看了自己的衣衫。 “这一则,出门在外,鞍马劳顿,这一身未免有些累赘。这二则,这身衣衫也太过靓丽,再配上小郡主这容貌,实在惹眼,我等这一路要经过兵寨关口,我怕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宁岳风道。 “那奴家该穿什么?”罗熙云嘴上问道,心里也不由乐开了花。 “嗯”宁岳风托着下巴想了想道,“小郡主不妨换身男装。” “你是让奴家女扮男装?”罗熙云微微一愣。 还没等宁岳风回话,罗金娘在一旁却开口了:“宁少侠果然是个周全之人,这点奴家倒是一时疏忽了。” 说着,她又转向罗熙云道:“宁少侠不是让你女扮男装,而是让你换身男装便是。” 见罗熙云依旧不明就里,她又道:“你刚到此不久,可能还不知道,我大夏自开国以来,民风比之前朝更加开化,女子不仅可以在外抛头露脸,甚至可像男子那般四处游猎、饮酒作诗。所以我大夏的女儿家在衣着上也无多少禁忌,着男装也是常有之事,并不会有人觉得古怪。而且若是骑马出行,女子着男装也更加方便。” “原来如此。”罗熙云终于明白了。 “可奴家这一时之间又哪来合身的男装呢?”罗熙云又问道。 “傻丫头,有姑姑在,还怕没有合身的衣服吗?”罗金娘笑道,“不然你身上这身从何而来?” “哦,原来姑姑也有男装之好。”罗熙云也笑了,“奴家也算长见识了。” “鬼丫头,你可别多想。我随你姑夫镇守兵寨,多有骑马出行之时,备些男装也是正常。”罗金娘故作慎道,“再说了,我罗家人无论男女,自小便要习练弓马,骑射之服自然要利落才好。” “嗯,这点我信,二位郡主若是穿上男装,策马引弓,必定是英姿飒爽,不让须眉。”宁岳风在一旁接过话。 罗熙云笑而不语,罗金娘则笑着朝宁岳风道:“宁少侠若是不嫌弃,奴家也可送你几套男装,皆是织锦的料子,如此走在路上也好与我家熙云般配。如何?” “不敢、不敢,在下乃一介草民,怎能与二位郡主比肩。”宁岳风连忙躬身道。 “使得、使得,只是几件衣衫而已。”罗金娘又道,“且不说宁少侠两次出手相助,乃是我罗家的大贵人。就算单凭宁少侠这般人品,说是王侯公子怕是也没人不信。” 这话要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多少有些无脑吹捧之嫌。可罗金娘自己本就是王爷之女,御封的郡主,当年上门求亲者也多是豪门世家,能让她如此夸赞,自然难得。 关于相貌这件事,宁岳风自己还是心里有数的。打小时候开始,街坊邻里的大妈大嫂们就格外喜欢他,常常以捏他的小脸为乐。 到成年之后,师父风破则一再告诫他,烟花柳巷之地但去无妨,可切莫无事去招惹街坊邻里家的良家女子,以免惹出风流债来不好收场。 师父还不止一次说过,生得一副好皮囊是上天所赐,可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切不可凭色相立身。 宁岳风倒也听话,从来只去青楼中寻欢作乐,在良家女子面前则绝不越雷池半步,就算有邻里的女人主动挑逗自己,他也一概敬而远之。 所以,宁岳风知道自己很帅,耍起剑就更帅。不过,今日有人将其比作王侯公子,这还是头一次。 而且他也知道,罗金娘方才所说的“人品”二字,也不仅仅是指相貌。就像他初见靖凉王时,王爷固然是面容俊朗,可其眉宇间却还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气质。 当时离开王府之后,师父风破还曾对他说过一句话:如何?论英俊潇洒,靖凉王不逊于你小子吧,可论英雄气概,你小子怕是还差些。 宁岳风当时未接话,可心里还是服气的。 所以,今日罗金娘之赞多少有些让他受宠若惊,尤其罗金娘还是靖凉王的妹妹。 “夫人真是太抬举在下了,夫人要是再说下去,我怕是不知自己姓啥了。”宁岳风真有些不好意思了。 …… 次日一早,宁岳风收拾妥当,如约来到了后院西北角的角门处。 罗金娘和罗熙云已经在门外等候了。 只见罗熙云头上结了一个高螺髻,发髻处未插珠花,而是扎了一条鹅黄色发带,显得清爽利索。 上身则是一件鸭青色翻领小袖长袍,领袖绣以缘饰,腰间系着一根皮制蹀躞带,上嵌银饰带銙,长袍下则是一条小口裤,脚上穿一双软锦马靴。 素颜青袍,束腰马靴,亭亭玉立中又多了几分风流倜傥。 看着眼前英武逼人的罗熙云,宁岳风心里不禁感叹:这女人要帅起来,便没我等男人什么事了! 待罗金娘又向熙云叮嘱了几句之后,二人便出了都督府,策马向西南而去。 不到半个时辰,二人便出了云门寨,沿着山道往阳明寨而去。 此时正值隆冬,山道上还有残留的积雪,所以二人一路上也不敢骑得太快。好在,兵寨间的山道几经修整,倒也宽阔,即使二人并辔而行也不碍。 又过了约一个半时辰,二人已行出三十余里。 眼看已过巳初时分,前面道边正好有座草亭,二人决定先歇息片刻,也好吃些干粮。 在草亭里坐下之后,罗熙云先从包袱中取了些胡饼和羊肉递给了宁岳风,接着又从马下解下了一支羊皮水壶,递到宁岳风面前。 “多谢小郡主,我这有水。”宁岳风晃了晃手里的水囊道。 “不是水,是酒。”罗熙云道。 “酒?”宁岳风一怔。 “对啊,姑姑知道你好酒,也知道兵寨里的酒你必然看不上。所以才特意给你准备了这壶葡萄酒,好让少侠在路上解乏。”罗熙云道。 “哈哈,秦夫人真是心细之人。也多谢小郡主给在下送酒。”宁岳风脸上乐开花,手上也不客气,伸手就要去接。 可他刚一伸手,罗熙云却突然往后一缩,让他扑了个空。 “酒自然会给你,不过你要依奴家一件事。”罗熙云道。 “何事?”宁岳风一脸茫然。 “你不许再叫奴家小郡主了。” “这又是为何?”宁岳风更莫名了。 “奴家虽是靖凉王之女,可依大夏律,只有得到圣上册封才是郡主。”罗熙云一脸正色道,“况且,我等此行本就不便被人知晓,你若在人前称奴家为郡主,怕是会招来麻烦。” “了然、了然。”宁岳风边点头边道,“小……那我该叫你什么呢?” “嗯,就叫罗姑娘,或者……熙云也可以……”罗熙云稍显羞涩道。 “罗姑娘……熙云……”宁岳风口中念叨着,然后又道,“我看还是叫熙云吧,这罗姑娘一叫,不是就露了你的身份了吗?此去雄州少说还有两日的路程,一切需谨慎些才是。如何?” “嗯,那就依少侠之言吧。”罗熙云眉眼低垂,点了点头,然后把手中水壶递了过去。 “不过,在下也有一个条件。”宁岳风一边接过水壶,一边说道。 “什么条件?”罗熙云抬眼问道。 “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我不叫你郡主了,你也别叫我什么宁少侠了。”宁岳风一边拧开水壶塞了闻了闻,一边说道。 “你这又是为何?少侠不是很好吗,好多人想让别人叫还不配呢?”这会儿轮到罗熙云不解了。 “什么侠不侠的,我师父他老人家尚且不喜欢别人叫他什么大侠,我就更不配了。”宁岳风道,“再说了,你一口一个少侠叫得,我还得处处装出个侠的样子来。累啊!” “那奴家该叫你什么?”罗熙云有些忍俊不住,“莫非叫你宁郎?” “别,文绉绉的,不适合我。”宁岳风摇了摇头。 “那叫你风哥,或者岳风哥?” “别、别、别。”宁岳风一下坐直了身子,“我可一点都不疯,越疯就更不妥了。就算喝多了,在下也从不耍酒疯。何况我就没喝多过。” “那该叫你什么?”罗熙云皱起眉头。 “这样吧,我虚长你几岁,你就叫我一声宁大哥吧。如何?”宁岳风道。 “宁大哥?嗯,也好,就叫宁大哥吧。”罗熙云点了点。 宁岳风听着这声宁大哥,拿起酒壶大大地喝了一口,顿时美得眯起来眼睛。 二人吃了些东西,宁岳风又喝了半壶酒,便上马继续赶路。 骏马奔跑在山道上,不紧不慢,山风一过,山道两侧的树上还不时飘下来一阵残雪。 一片雪花不偏不倚,恰好落尽了宁岳风的脖领里,他顿时冻得一哆嗦,浑身打了个冷战。 这个突如其来冷战,如同兜头给宁岳风一瓢冷水,迎面而来的风变得更冷更疾。 “不好!”宁岳风心里暗叫一声。他来不及多想,左手猛勒马缰的同时,右手往旁边一探。 罗熙云的马本就稍慢一些,宁岳风这一把正好抓在她腰间蹀躞带上,只见宁岳风右臂一抬,愣是把罗熙云拉离了马背。 罗熙云完全不知发生了何时,刹那间人已经在半空。 不过,她也是习武之人,且自小便在马上长大,情急之下,她也无暇多想,只能一把抓住了宁岳风的肩膀,随势一荡,跃到了他身后的马背上。 这身手,若是没有十年的马上功夫,怕是万难做到。 也几乎就在罗熙云坐上马背的同时,宁岳风也勒停了坐骑。而罗熙云的那匹马则继续朝前奔去。 这马刚刚奔出不到五步,道边突然有一颗碗口粗的大树倒了下来,如同重锤一般正好砸在马头上。 只听得这马一声惨嘶,当即被砸倒在山道上,再也站不起来。 看着眼前这一幕,罗熙云顿时后背发凉——若是自己刚才没被宁岳风拉下马,那被树砸翻的就不只是那匹马了。 倒地的马还在不断发出嘶鸣,可在宁岳风耳朵里,更可怕的声音却来自道边的树林里。 那是弓弦作响、利箭破空之声。 半路伏击这种事,宁岳风可是行家,如今虽然从猎手成了猎物,可猎手的手段他还是了解的。 所以,从他勒住坐骑,救下罗熙云那一刻,就知道自己遇伏了,听到弓弦一响,他便已经判断出了来箭的方向和大致距离。 只见他左手一拨马头,将马身横了过来,对着弓箭来袭的方向,与此同时,他右手往后一带,拽着身后的罗熙云往下一缩,将二人一起藏在了马背一侧。 数支利箭从二人头顶上飞过,几乎同时也传来了马的嘶鸣。 有两支箭正中了马的脖子,这匹马受伤不住,朝着二人躲藏的一侧倒去。 说时迟,那时快,宁岳风一纵而起,顺势往马下跳去。也就在翻腾之间,他已经拔出了背后的长剑。 令宁岳风没有想到是,罗熙云的动作丝毫不比他慢,几乎和他同时跃下马去,也是一个翻滚闪进了道边的林中。 二人刚刚站定,道边的林中便蹿出了数名刀手,皆是裹头蒙面,前四后三,朝二人围拢了过来。 第26章 山贼 七八个山贼,宁岳风原本并未放在眼里。照他的习惯,直接动手便是,大不了打不赢再跑嘛。 可是眼下这种架他还从未打过。 以往和人动手,皆是直接出手便是,不用顾及他人,而且还有师父在旁替自己观敌掠阵。 可如今他却有了顾忌:他担心罗熙云武功不济,自己贸然冲上去,身后那三名刀手她对付不了。 所以,他只能换一种打法,以静制动,伺机而行。 那几名蒙面人也停下了,停下距宁岳风约十步左右。 这一停,宁岳风心里反而暗暗一惊——十步,正是他暴起出剑的极限。再远,纵使他的剑再快也很难一击必杀。 眼前这伙人显然不是普通的劫匪。 “识相的,就将身上银钱留下,爷爷绕尔等不死。”为首的蒙面人发话了。 “阁下莫非只为劫财?”宁岳风问道。 “废话,爷爷靠山吃山,在此荒山野岭之地打打杀杀,不为钱财难道是为了过家家吗?”蒙面人没好气道。 “可是我看尔等不像是求财之人。”宁岳风晃着肩膀,摇了摇头道。 “如何不像?” “若是求财,又岂能不知这是两匹上等军马,少说也值四五十两银子。”宁岳风用剑指了指倒毙在一旁的马道,“可如今却被尔等小贼弄死了。实在可惜,可惜。” “你小子少废话,马死了,人不是还在吗,快些交出银两来,免得爷爷动手。”蒙面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哎呀。“宁岳风装模作样地摸了摸怀里,然后一脸无奈地道,“小爷今日出门走得急了些,除了一些干粮之外,也没带银两。这可如何是好?喔,对了,我这还有半壶酒,要是不嫌弃可尽管拿去。” 见蒙面人一时没有反应,宁岳风马上又道:“我看不如这样,尔等出来一趟也不容易,要不,就劫个色吧。” 说着,宁岳风还朝身边的罗熙云看了一眼,“诸位看我身边这女子如何?应当值不少银子吧。再不济,做个压寨夫人也行啊。” 此言一出,不仅蒙面人顿时一愣,罗熙云也是始料未及,只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宁岳风,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见蒙面人不说话,宁岳风更加来劲儿了,“阁下以为如何?小爷这也算仁至义尽了吧,要是诸位不满意,还可以再商量嘛,何苦动刀动枪呢?” “小子,你是得了失心疯,还是吓糊涂了,在此胡言乱语。”为首的蒙面人终于按捺不住了。 宁岳风突然大笑了几声,笑得很放肆。 “剪径劫道的,小爷我也见多了,如尔等这般的,倒是头一回见。”宁岳风一边说着,一边慢悠悠地朝前走去,“尔等怕不是什么山贼吧?要不然,是头一回当贼?” 说话间,宁岳风已经不知不觉向前走出了两三步,面露讥讽之意,眼中却是杀气暗涌。 忽然,宁岳风朝蒙面人的身后望去,大叫了一声:“师父,你老人家终于来啦。” 就在那几个蒙面人下意识一回头之际,宁岳风出手了。 凤离啸鸣,剑光如练。 以一敌多,如何才能杀人更快,宁岳风早已是行家里手。 通常而言,以寡敌众,重在各个击破,而突破口首选敌方最弱之人。 然而就眼下之势而言,却容不得宁岳风再多做试探,唯有以最快的方式解决掉眼前四人,才可腾出手去相助身后的罗熙云。 所以他只能赌一把,出剑便直取为首的蒙面人。 说是赌,其实是猜。 他料定为首的蒙面人武功最高,自己以擒贼先擒王之势直取此人,其余三人必定夹击而至——只要这三人主动出手,必然会露出破绽。 这正是宁岳风想要的机会。 照师父的话说,打群架时一定要捡软柿子捏,但在捏软柿子前,要先得让软柿子以为自己不是软柿子。 虚击强而是实攻弱,正是宁岳风剑势上暗含的变化。 果然,为首的蒙面人身法不俗,退避之间已向后跃出数步。可即使他不退,宁岳风的剑也伤不到他。 只见宁岳风剑到半途,陡然飘向了一侧。 剑光如流水一般,飘忽蜿蜒,却又如激流奔涌。 眨眼间,“流水”从一名蒙面人的肩上滑过,溅起了一道血光之后,又向另一名蒙面人滑去。 刀剑相交之声响起,却又不像刀剑之声,更像是剑刃划过琴弦。 悦耳,也致命。 两名蒙面人,一人手里的刀刚举到半空,一人则横刀架在胸前,但脖颈处皆已经慢慢渗出了鲜血。 宁岳风一击双杀之后,丝毫没有松懈,长剑挽出一团剑花,又削向为首之人。 为首的蒙面人连忙侧身闪避,手中刀同时斜劈而出,意欲荡开来剑。 刀剑相击的瞬间,宁岳风的长剑果然被荡开,滑向了一侧。 正当蒙面心里暗自庆幸堪堪躲过这一剑时,他身侧随即传来了一声闷哼。 他侧目一看,只见那柄被自己荡开的长剑已经刺入同伴的胸口。 他此刻才明白,宁岳风正是借他荡开长剑之力,顺势而进,击杀了第三人。 换而言之,宁岳风将声东击西之技用了两次,可自己还是上当了。 可不上当又能如何? 为首的蒙面人此刻也已经明白,自己绝非此人敌手。 只见他脚下一纵,如飞鸟投林般朝着道边的树林中飞去,同时手中还飞出一物。 一阵白烟随即在宁岳风眼前炸开,模糊了视线。 “跑得还挺快。”宁岳风心里暗道。可他也来不及多想,回身便朝罗熙云身边冲去。 其实,罗熙云已经看呆了。 她不是没有见过杀人,她自己也杀过人。可她从未见过杀人如此之快,还如此潇洒。 不过,就在宁岳风一击双杀之后,其余三名蒙面人也挥刀冲了上来。 罗熙云以一敌三,虽说不至于落败,但也只是勉强支撑。 好在,宁岳风来得很快,快得那三名蒙面人也始料未及。 罗熙云只觉得眼前一阵剑光飞旋,两名蒙面人已然中剑倒地。剩下一人虽然还站着,但手中横刀也已被挑飞,手臂上鲜血直流。 宁岳风是有意要留下一个活口,好盘问其来历。 说话间,宁岳风已将长剑横在了那人的脖颈上,只要微微一动,便可结果其性命。 “说吧,尔等究竟是受何人指使?”宁岳风一把扯下了他脸上的黑布,冷冷道,“说出来,便可饶你一命。” 那人眼里充满了惊愕,却又没有一丝惧色。 面对宁岳风的盘问,他索性将眼一闭道:“要杀便杀,爷爷今日到此,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喔唷,你这山贼当得倒像个死士。”宁岳风乐了,“可小爷就不明白了,那位领头的为何跑得比狗还快呢?” 这句话似乎戳到了那人的痛处,他使劲咬着嘴唇,脸上的肌肉不住地颤抖着,像是有满腹怨气却无处发泄。 突然,那人一咬牙,脖子朝着宁岳风的剑刃上猛然一迎,血溅当场。 饶是宁岳风反应神速,也万万没有想到此人会如此决绝。 看着地上的尸首,宁岳风一边擦拭干剑刃上的血迹,一边无奈地叹道:“没有想到,还真是些死士。” “宁大哥,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此时,罗熙云走了过来。 “目前不得而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人绝非山贼,来此也不是为了劫财。”宁岳风回道。 “那他们是为何而来?” “杀人。”宁岳风很平静,“杀你或者杀我。” 说着,宁岳风俯下身去,挨个翻看着地上三具尸首,还把每一个的右手抓起来查看了一番。 “宁大哥,你这是……”罗熙云又问道。 “你不是想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吗?”宁岳风拍了拍手,站了起来,“以目前所得来看,这些人皆是军卒,至少曾经是。” “你是从何处看出来的?” “这也不难,方才交手时,这些人的出刀习惯就不像江湖人士,倒颇有些军中招法。”宁岳风道,“我刚刚又查看了他们的右手拇指,指节处皆有老茧,这是长年使用弓箭所致,所以应当是军卒。” “军卒?可若是大夏的军卒,为何要在此偷袭你我呢?”罗熙云不解地问道。 “他们虽是军卒,但却扮成山贼模样,自然是想隐藏身份。”宁岳风若有所思道,“何况他们也未必是大夏的军卒,据我所知,北戎军中也有汉人的签军。” 说着,宁岳风从腰间解下了酒葫芦,然后往道边的一块石头一坐,喝了起来。 喝了两口之后,他又朝罗熙云问道:“熙云姑娘,倘若这些人是奔着杀你而来,你以为会是何人?” “这……”罗熙云思索了片刻,“若是真有人要想取奴家性命,那只能是流王的追兵了,可他们真能追杀到此地吗?” “不会是鞑子。”宁岳风摇了摇头,“这凉山五寨乃是兵镇重地,进出兵寨皆需令牌或文牒,鞑子细作就算进得了凉州城,也很难进到兵寨。” “那会是何人呢?”罗熙云眉间一蹙。 “你有没有想过,会不会有人不想让你去京城呢?”宁岳风又问道。 “不想让奴家去京城?可这又是为何?”罗熙云依旧眉头不展,“奴家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吗?” “你别忘了,你如今是靖凉王的女儿。”宁岳风收起了酒葫芦,“虽然我暂时也想不清这其中的缘故,可从眼下来看,多半是你的出现影响了有人的图谋,故此才暗下杀手。” 此言一出,罗熙云面色不由得一变。 “宁大哥,你所指之人莫非是……”罗熙云没有把话说下去,但脸上明显已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不会。”宁岳风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连忙摆了摆手,“虽然你家姑姑的确知道我二人的行踪,可于情于理,她又怎会加害于你呢?而且,倘若真是她,她又何必一心要送你出凉州呢?” “那还会是何人呢?”罗熙云默默地松了口气。 “世间之人但凡行事,必有其所图,也就是所谓动机。在无法知晓其动机之下,妄加猜度是何人所为终究只能是臆断。”宁岳风又道,“不过,若是以行事方便而论,此人不仅知晓你我的行踪,而且还能安排人马于半路伏击,绝非寻常人所为。” “宁大哥你的意思是?”罗熙云顿时又紧张了起来。 “我记得师父和我说过,凉山五寨各据险要,相互之间除了以栈道和山道相连之外,一旦有军情时还会用烽火台和军羽传递消息。”宁岳风接着道,“这军羽乃是一种凉州特有的云雀,虽说比不上丐帮的渡鸦,但于两三百里内作为传书之用确是上佳之选。倘若我没记错的话,此地距离五寨之一的清风寨只有不足二十里,完全可以提前到此设伏。” “你是说有人用军羽向清风寨传书,然后是清风寨的人在此设伏?”罗熙云道。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不过,倘若果真如此,不仅这些军卒的身份便可说得通了,而且他们来得如此之快,时辰算得如此之准也就不奇怪了。”宁岳风接着道。 “宁大哥,你莫不是已经想到是何人所为了?”罗熙云神色不安地看着宁岳风。 “没有、没有。”见罗熙云面露不安之色,宁岳风这才意识到,自己光顾着一顿分析,完全没有顾忌罗熙云的感受。 “熙云姑娘,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我方才也只是就事而论,其中也不乏胡乱猜测之词。”宁岳风安慰道,“这也是我等江湖人的坏习惯,凡是总先往坏处想,有备无患嘛。” “可听你所言,奴家也觉得颇有道理,况且奴家这一路到此,所遇之事也足以说明,有些事恐非杞人忧天。”罗熙云神色依然严峻。 “无妨,无妨。”宁岳风咧嘴笑道,“你我与其在此瞎猜,倒不如加倍小心便是。况且方才你也看到了,要想在我面前逞凶,怕是也没有那么容易。” 罗熙云默默地点了点头,“宁大哥的剑法的确出神入化,远非奴家所能及,有宁大哥这一路相伴,也是奴家之幸。”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理应如此、理应如此。”宁岳风笑呵呵道。 见罗熙云神色稍安,宁岳风赶忙将包袱从死马上取下,领着她继续朝阳明寨方向赶去。 不过,没了马匹,这行路的速度的确慢了许多。原本百余里的山路,二人也走了整整两日。 好在,宁岳风随身还带着弓弩,以他的身手打个野味自然不在话下,而风餐露宿于他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 经过两日的相处,二人之间也日渐熟络起来。等到了阳明寨时,二人之间相互称呼“熙云”、“宁大哥”时,也显得顺口多了。 甚至罗熙云有时会直接称他为“宁郎”时,宁岳风也不会再觉得别扭了。 进了阳明寨之后,由于宁岳风身上带的是靖凉王府的令牌,关隘里军卒不仅直接放行,甚至在宁岳风提出要买两匹军马时,当值的一名校尉死活不肯收钱,直接挑选了两匹上好的军马送给了二人。 有了军马,二人一早便出了阳明寨,策马扬鞭直奔雄州而去。 第27章 感业寺 亭曈晓光,枪出如龙。 这杆绿趁芦叶枪已经十六年未试锋芒,枪缨已有些发暗。 这是罗延海的枪,当初进京当驸马时特意带了过来,却从未再用过。 如今,它却在罗延定的手中上下翻飞。 随着一朵朵枪花乍起,整条枪仿佛就像苏醒了一般,在半空中吟唱、啸鸣、起舞…… 罗延定也有多日未曾摸枪了, 在凉州时,他一早起来便会先练上一套枪法。 待上午点卯议事之后,他通常会去校场看士兵操练,也免不了与麾下将士过过招。 等到了夜里,他在临睡前的一件雷打不动功课则是擦枪。 为此,崔王妃在世时曾戏言:真正的靖凉王王妃是那杆虎头柳叶枪。 只是,罗延定此番奉旨进京是为请罪,所以并未携带长枪。 在驸马府里待了数日之后,罗延定不免有些手痒,于是便向二郎讨了这杆绿沉芦叶枪,一早便在后院耍了起来。 不过,与其说是罗延定手痒难耐,不如说是他心中烦闷,好借着练枪之机排解一番。 待将三十六路罗家枪法使完,罗延定已是浑身大汗,顶上发髻中还不断腾起袅袅白气。 “痛快!痛快!”罗延定放下长枪,不由得连叫了两声。 “好枪法。大哥的枪法还是与当年一样了得,看来是从未懈怠。”罗延海一边赞道,一边走上前去给罗延定披上了一件披风。 “二郎当年的枪法与为兄也在伯仲之间,只是……”罗延定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知何日还能和二郎再切磋一番。” “大哥若是有意,小弟改日陪大哥练上几招便是。只是,自从来了京城,小弟擦枪的次数倒比练枪还多,怕是接不了大哥几招了。”罗延海回道。 “哦,如此说来,二郎并未将功夫彻底放下?”罗延定有些意外。 “小弟这腿脚是有些不中用了,可罗家人又怎能不会罗家枪呢。”罗延海回道,“虽说上阵杀敌怕是不行了,但对付几个寻常武夫应该还是不在话下。” “好兄弟,不愧是我罗家儿郎。”罗延定一把搂住了罗延海的肩头。 此刻,旭日的阳光斜射在罗延定的脸上,他鬓间的几丝白发泛出棕色的光芒,额角的汗珠也闪着晶莹的光,本就俊朗的面容显得更加神采奕奕。 罗延定看着二弟,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一如当年二人在试缨亭边对练时一般。 来京城已有五六日里,这是罗延海第一次见到大哥露出这般笑容。 “二郎啊,为兄想出去走走,你以为妥否”罗延定突然问道。 “大哥是说去街市吗?”罗延海微微一怔。 “是啊,二郎莫非觉得不妥?”罗延定依然微笑着。 “既然大哥有此兴致,也没什么不妥,既来之则安之。”罗延海回道,“整日憋在宅中也不是个办法。” “既然如此,不如此刻就去如何?我看今日天气倒是不错。”罗延定又道。 “大哥莫急,出去走走当是无妨,不过以眼下之势,还是需要做些准备才是。”罗延海道。 “要做何准备?”罗延定有些不解。 “至少要备些衣物才是。” “衣物?” “大哥你想,你此行所带衣衫是不是皆是紫色常服,再有就是那四爪的蟒袍了吧?”罗延海低声道,“倘若就此出行,即使不认得大哥之人,也足以看出大哥的身份了。” “二郎的意思是?” “小弟是想,大哥此时出行还是低调一些为好,切莫让人探得行踪,以免生出不必要的事端。”罗延海接着道,“如今有多少人盯着驸马府,想必大哥心里也清楚。” “嗯,还是二郎想得周全。”罗延定点了点头,“眼下是需要谨慎行事才好。” “大哥放心,小弟自然会安排妥当,明日一早就陪大哥出去走走。”罗延海信心十足。 …… 在罗延海的安排下,兄弟二人次日一早出了驸马府。 而且,罗延海准备得比罗延定想得还要周全。 他给罗延定和自己准备了一套素色的麻布圆领袄袍,配上软脚幞头,和一般百姓的打扮无异。而且,他特意备了一辆单辕两轮马车,还将车上饰物尽除,车顶上还铺上了一层毡子。 天刚蒙蒙亮,他便带着罗延定从驸马府的侧门出了府,坐上这辆马车一路朝东城而去。 除了驾车的车夫,兄弟二人也未带任何随从。 到了车上,罗延定才告诉大哥,西城多是王公权贵的府邸,难免有人会认出自己,所以他直接带罗延定去往东城,那里居住的多是平民百姓,烟火气十足,却又不易被人认出。 罗延定暗自感叹,二郎果然行事仔细。 待二人的马车行至东市,天光已经大亮,各家店铺皆已经开门营业,各种叫卖声随着炊烟弥散开来,彻底唤醒了这座繁华之都。 罗延海让马车停在了宣阳坊的东门,然后领着罗延定下了马车,随着人流朝东市里走去。 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罗延定顿时有些目不暇接起来。 在凉州时,他也不时会去一趟集市,但那只是去巡查榷场,他眼里只有交易的账目和行迹可疑的胡人,根本没有在意过别的。 如今,看着琳琅满目的各色货物,听着此起彼伏的吆喝叫卖之声,罗延定忽然发现,这集市中也颇有些乐趣,何况这京城集市的繁华热闹也远胜凉州。 不知不觉,兄弟二人已在集市里逛了一个多时辰。 罗延定也不是闲逛,而是兴致盎然,频频出手。 他先买了三支银簪,皆是他从未见过的款式,一支是给母亲大人,另外两支则是给叶红巾和那个还未谋面的女儿罗熙云。 虽然他此时并不知道,叶红巾已经遇难。而是否还能见到女儿也未可知。 他还买了四把西秦的短刀,皆是镔铁所造,配有银质刀鞘,刀柄和刀鞘上还镶有红蓝宝石。 罗延定其实并不喜好珠宝,但唯有在刀剑上的例外。因为他觉得,珠玉只有配上刀剑才能绽放出真正的光华。 不过,在买短刀时,他也犹豫了片刻,不知是该买四把还是三把,毕竟长子罗熙冕此时已经身处囹圄之中,生死难料。 他最后还是买了四把。 当然,罗延定也没有忘了自己。 他给自己挑了一枚扳指,据商家所言,这枚扳指是取材自南越国的一种犀牛角,颇为稀罕,也是扳指中的极品。 罗延定原本是不打算要这枚犀牛角扳指的,因为到买扳指时,他才发现身上银钱已经不够了,而这枚扳指要价二十两银子,已经赶上一匹上品军马的价钱了。 好在罗延海早有准备,掏出银两买下了这枚犀牛角扳指。 眼看已近午初时分,罗延海提议先去邻街的宣阳坊吃些午食,坊中有家酒楼的水盆羊肉十分地道。 罗延定欣然应下,兄弟二人便出了东市西门,先将所买之物放在了马车上,然而从东门进了宣阳坊。 进了坊中,二人一路朝东而行,此时沿街的食铺酒肆也渐渐热闹起来。走在街中,各种食味伴着酒令之声飘来,罗延定腹中也不觉真有些饿了。 忽然,几声钟鸣不知从何处传来,罗延定不禁驻足,循声望去。 “二郎,此钟鸣之声莫非是从寺中传来?”罗延定朝弟弟问道。 “啊,应当是,在坊西是有一座寺院,好像是名感业寺。”罗延海也听到了钟声,“此刻当是僧众下早课了,故而鸣钟。” “听着钟声,当是不远。”罗延定又往钟声的方向紧走了两步。 “不远,再走过两三个街口便是了。”罗延海回道。 “既然如此,那就先去寺中进进香吧。”罗延海回头道,“佛缘即到,岂能错过。” “大哥若有此意,小弟自当奉陪。”罗延海随即跟了上去,引着大哥朝西而去。 见寺烧香,遇佛便拜,这也是罗延定此番临行之前,他母亲特意嘱咐的。 原来,罗延定的母亲宁国夫人是个信佛之人。 当年罗延定出关北巡,误入北戎营地被叶红巾救下,迟迟未归,众人皆以为世子已遭不测,只有宁国夫人坚信儿子必能逢凶化吉。 为此,她也日日到寺中佛前祷拜,月余未辍。结果,罗延定果然平安归来。 自此,宁国夫人对佛主更加虔诚。她还捐出白银千两,将凉山脚下的白马寺扩建了一番。原本只有两进大小的白马寺就从此成为了一座前后五进,占地十余亩的名刹。 此番罗延定奉旨进京,吉凶未卜,老夫人便再三叮嘱儿子,只要遇佛便拜,便可得佛主保佑,渡过此劫。 不多时,二人来到了感业寺门前。 这座寺庙山门不大,还容不下一辆四轮马车进出,院墙也不高,甚至比相邻的民宅院墙还矮。看上去,整座寺院就像被四周的民宅隐藏起来一般,只有从不时升起的香烟中方能发现,此处乃是一座清修之地。 “这寺院不大却也别致,倒也应验了大隐隐于市之理。”罗延定望着山门上的牌匾道。 “此地庙小倒也不奇怪,京城里有名的寺庙大都在西城,那边的香客出手大方,香火也旺。”罗延海在一旁道,“不瞒大哥,这座感业寺小弟也只是听闻,却从未进去过。” “不打紧,庙小也是庙,阿娘曾经说过,庙无大小,有佛则灵。”罗延定一边说着,一边迈步走进了山门。 感业寺果然不大,香客也不多,算上罗延定兄弟二人,整座庙里的香客也只有七八人而已。 如此一来,整座寺庙倒是清静了不少。 罗延定先去请了三炷香,在殿前的香炉前祈拜了一番。待进香完毕,他便径直走进了正殿。 正殿不大,香案后供奉的佛像也不大,看上去比真人大不了多少。 不过,当罗延定抬头看见佛像时,心里就微微一怔。 殿里供奉的是文殊菩萨,确切地说是五髻文殊菩萨。 这尊菩萨的造像,罗延定是再熟悉不过了,因为在靖凉王府的佛堂里,也供奉着一尊一模一样的五髻文殊菩萨,那是宁国夫人每日必去之地。 “莫非这便是缘分?”罗延定心里暗自寻思起来。 要知道,在这进京的路上,他一直谨记着母亲的嘱咐,沿途也拜过不少佛寺,还从未见过供奉文殊菩萨的造像,直到今日却在此偶遇了。 正当罗延定还在思量时,香案边的一位僧人上前施了个礼,然后道:“这位施主有礼了,贫僧看施主方才已经了上了三炷香,若是此来有问于我佛,不妨求上一签。” 说着,僧人右手一请,指向了香案上放着的签筒。 见罗延定一时未置可否,那僧人又道:“施主别看鄙寺虽小,但寺中佛签一向灵验,可知吉凶,可晓未来,可断祸福,施主不妨一试。” “真有这么灵验吗?”此时,罗延海也进了殿中。 “出家人不打诳语。”那僧人连忙也向罗延海施礼,“我佛本就讲的是个缘字,贫僧看这位施主进殿之后便凝望菩萨神像良久,似有久别重逢之意,这便是缘分。有缘又有心,则签自然灵。” “也罢。”正当罗延海还想再说些什么,罗延定发话了,“既然有缘到此,在下就求上一签。” 说着,罗延定走到了香案前,拿起签筒,然而转身在文殊菩萨前跪下,双手将签筒举过头顶,摇晃了起来。 竹签在签筒中刷刷作响,不多时,一支签跳了出来,落在了地上。 待罗延定拾起了竹签,看了一眼签号。那僧人又迎上前来,用手指了指殿内的左侧,“解签处在那边,施主可自去。” 当罗延定拿着签走到解签处时,发现案桌后坐着的是一个小和尚,看上去还未及弱冠之年。 他心中一时有些犹豫,手中的签也并未马上递过去。 “这位施主是要解签吗?”那小和尚微笑着问道。 还未等罗延定说话,一旁的罗延海先开口了:“小师父,还不速去请你师父前来。” “这位施主,若是要解签,交于小僧便是。”小和尚依然面带微笑,不卑不亢。 “你?”罗延海语气中明显有些不屑。 “正是小僧。”小和尚又道,“莫非施主觉得有何不妥?” “不敢,不敢。”此时,罗延定连忙接过话来,“只是小师父看上去年纪尚幼,难免令人心生顾虑。” “施主所言也不无道理,不过在小僧看来,施主并非是以貌取人之人。正如以小僧观之,施主虽衣着朴素,却气宇不凡,眉宇间似有万千气象。”小和尚看着罗延定道。 此言一出,罗延定微微一怔,不由得又打量了小和尚几眼。 “方才若有言语冒犯之处,还请小师父多多包涵。”罗延定旋即坐了下来,将所求之签双手奉上。 小和尚将签接了过来,看了一眼签号,又看了一眼罗延定,问道:“施主此签所问何事?” “嗯……算是家事吧。”罗延定回道。 “哦。”小和尚又看了一眼签文。“若问的是家事,倒是有些奇了。” “奇在何处?” “实不相瞒,施主此签乃是‘霸王卸甲乌江东’,是下下之签。”小和尚低头看着签文,若有所思,“若照诗文所云,此家事绝非寻常之事,不然怎会有‘风摧擎天木,狂澜覆海舟’之喻。” 此言一出,罗延定心中又是一惊。 第28章 局外人 临近正午,阳光正好从头顶上的天井直射而下,照在了罗延定的身上。 可罗延定依然从心底升起一丝凉意——小和尚所言看似轻描淡写,却字字戳心,仿佛将自己看穿了一般。 “小和尚,你休要危言耸听,莫不是要多要些香油钱?”此时,罗延海已然按按捺不住。 “施主此言差矣。”小和尚不急不恼,依然面色平和,“这签是这位施主自己所求,小僧只是以签解签,何来危言耸听之说。至于香油钱,全在施主自愿随喜,只要心中有佛,即使身无分文亦是功德。” 罗延海还想再说些什么,罗延定连忙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其稍安勿躁。 “小师父莫怪,只因家中确实出了些棘手之事,我家二郎难免有些心浮气躁,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罗延定定了定神道。 “不打紧,但凡来此求签之人,又有哪个不是心有所念呢。”小和尚微微一笑,“所谓贪、嗔、痴,虽是三不善根,却也是人心常态,若是皆能放得下,又如何会有人拜佛求签呢?” 小和尚声音清脆,甚至还有一丝稚嫩,但语气却淡定如水,不疾不徐,言词亦是有理有据,一时间让罗延定禁不住怀疑,这和尚莫不是打出娘胎起就入寺修行了。 “听小师父一言,真是受益匪浅。”罗延定语气不由得又恭敬了几分,“不瞒小师父,在下今日到此,是缘分使然,亦是心念所至,还望小师父指点迷津。” “小僧修行尚浅,指点迷津万不敢当,只是以签解签而已,施主但有所问,小僧自当知无不言。”小和尚回道。 “那照小师父方才所言,此签乃是下下之签,岂不已是死局?”罗延定问道。 “下下签是没错,但未必一定就是死局。”小和尚道。 “可这霸王卸甲乌江东难道不是已入绝境了吗?”罗延定接着问道。 “的确,世人皆知楚霸王当年兵败,自刎于乌江。”小和尚道,“可他本可以不死!” “不死?”罗延定一愣,“这是何解?” “当年霸王兵败之后退至乌江边,其实是可以走掉的。当时江边有一亭长正好有艘船,他曾经劝霸王乘船渡江,以图东山再起。”小和尚继续说道,“只是霸王自己觉得无颜再见江东父老,才不肯过江,死战而亡。” “小师父的意思是?” “虽入死地,却非死局,这其实才是此签的真正之意。”小和尚接着道,“施主或许只注意到了前半句的‘霸王卸甲’,却忽视了后半句的‘乌江东’。霸王卸甲看似是死局,可乌江东却是重生之地。” “如此说来,过了江东便可破局,那又如何才过江呢?”罗延定马上追问道。 “这破局之法应当也在诗文中。”小和尚说着,又低头看了一眼签文,“因为这诗文还有后两句:山穷水尽处,曲径可通幽。” “这又当何解?”罗延定努力控制着自己急迫的心情。 “嗯。”小和尚略微思索了片刻,“就诗文而言,若想破局,或许需要另辟蹊径,从别处着手,如此方能曲径通幽。” “何为另辟蹊径,从别处着手?恕在下愚钝,还请小师父明示。”罗延定不由得将身子往前探了探。 “这位施主,这签文并非药方,又如何能照方抓药,以致药到病除呢?”小和尚又是微微一笑,“况且来求签之人何止千百,抽得此签之人亦是不计其数,所问之事自然也千差万别,又岂能以一法解百惑。所以,签文所示,还在施主自悟。” 见罗延定面临疑惑之色,小和尚又道:“不过,从此签来看,当年霸王之败在己,而能助其破局过江者却另有其人,而且还是个局外人,这或许也正是曲径方可通幽之意。” 此言一出,罗延定顿时眉头一紧,陷入了深思。 此时,一旁的罗延海忍不住问道:“照小师父之言,是要局外人相助才可破局吗?” “施主又错了,此非小僧之言,而是签文之意。”小和尚看了罗延海一眼,“况且,自古求签问卦,神灵之示多藏天机,切不可凡事皆说破。” 罗延海还想再说什么,小和尚马上颔首施礼道:“阿弥陀佛,小僧已言尽于此,还请两位施主见谅。” 言罢,小和尚居然闭上了双目,如老僧入定一般,不再理睬二人了。 “你……”罗延海想要发作,却又碍于寺院乃清修之地,自己又算是知书达礼之人,也只能忍住。 罗延定见小和尚如此,也不再多言,而是站起来身来朝着小和尚拱手道:“多谢小师父指点,多有叨扰,就此别过。” 说着,他便拉着二郎朝殿外走去。 出了正殿,他又让罗延海拿了十两银子放进了功德箱里,这才离了感业寺。 宣阳坊里依然热闹,那家以水盆羊肉著称的酒楼早已食客盈门,可罗延定似乎已经忘了吃饭这件事,径直朝坊门走去。 在回去的路上,罗延定坐在马车上一直在闭目养神,一言未发。直到马车快到朱雀大街时,他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二郎,这是到了何处了?”罗延定撩开了车帘的一角,朝车外望去。 “前面便是朱雀大街了,过了朱雀街,便是西城了。”罗延海回道。 “那五姓七家也皆是住在西城吗?”罗延定依然望着车外问道。 “高门士族大多住在西城,这也是不成文的惯例。”罗延海道,“不过,陇西崔杨两家多年前已经迁出京城,去了西京洛阳。” “喔,不在京城了?” 罗延定将目光从车外收了回来,却又未看向罗延海,而是像在自言自语道:“如此倒是真成为了局外人了。” “大哥的意思是……”罗延海明显听出了弦外之音,又不是很确定。 “我是在想,既然事已至此,与其困于宅中苦等,倒不如做些什么。”罗延定终于看向了罗延海,“若是真能请动五姓七家为我罗家出面,或许会有转机。” “大哥,你莫非是信了那小和尚……嗯,那签上所言?”罗延海问道。 “也并非完全如此。”罗延定道,“若非二郎之前提起五姓七家,为兄也想不到这条路。而今日求签的结果又正好与之暗合,或许这便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你我何不顺势而为呢?” “大哥若是决心已定,小弟自当尽力而为。”罗延海欠了一下身。 “那就有劳二郎多费心才是,为兄现下是待诏之身,抛头露面实在是多有不便。”罗延定将手放在了二郎的肩上。 “大哥言重了,这本就是我罗家之事,小弟又岂能袖手旁观。”罗延海一把握住了罗延定的手,“大哥且放心,小弟虽说在京城一直是个闲人,也还有些门路,此番就算是散尽家财也定要为大哥促成此事。” 罗延定感觉到二郎的手在使劲儿,心里顿时一阵莫名的温暖,眼眶里竟有些湿润。 此后两日,罗延海一直在外奔忙,皆是早出晚归。 罗延海看在眼里,心里虽不免有些着急,却也有心无力。 他心里清楚,自己长年镇守北境,成年之后就再未离开过凉州,而且,他也一直恪守封疆大吏不得与京官结交的《夏律》,所以在京城里,除了二弟和恩师裴如海之外,自己几乎再无有交情之人。 到京城这几日,他也愈发觉得自己像一头困兽,只能困在这驸马府中踌躇难行。或许,更像是一头离开了山林的猛虎,在这偌大的盛京城里无所适从。 唯一能让他感到畅快的就是练枪之时了。 所以,他晨起练枪,午后也连枪,日落之后还要练枪。只有长枪在手,他心里似乎才会感到踏实些,也只有人枪合一之时,他才可以暂时忘掉眼前的一切。 夕阳落下,驸马府后院里已经灯火通明。 在夜里练枪,院落里自然是布满了灯火。不过在数盏用以照明的灯笼之外,罗延定还让人在院中架起了二十四根烛台,围成一圈,自己则在圈中操枪而舞。 烛光如围枪如龙。 枪势一起,罗延定一枪即出,便会有一支烛火应声而灭,枪枪例无虚发。而且每枪皆是枪尖正中烛火的灯芯,火熄,烛台上的蜡烛却纹丝未动。 片刻之间,已有十二根烛火熄灭。 随着罗延定的枪势渐急,光影之中,已经看不清有几杆枪在飞舞,只觉着枪花乱眼,如同漫天星光在夜色中炸开,在烛火边跳跃。 舞到兴处,罗延定忽然枪势一变,腰似蟒动,脚若踏雪,手中长枪急抖,点向了左侧的烛台。 只见数道枪影掠过,相距尺余的三根烛火光华顿失。 还未等旁人看清发生了何事,长枪又在罗延定的右手中一阵飞旋,然后朝着三根烛台削去。 剩余的烛火还在风中乱颤,罗延定已收了枪势,左手还捋了捋颌下的胡须。 “好手段!”夜色中突然传来一声喝彩,“好一个梅花三弄!” 听得喝彩,罗延定循声望去,才发现罗延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廊下。 “二郎,你回来了?”罗延定有些吃惊。 他吃惊的倒不是二郎的出现,而是这几日以来,罗延海皆要将近亥时才归。而此刻才刚过戌初。 “还好今日回来得早些,不然就看不到大哥这招梅花三弄了。”罗延海笑着走了过来。 罗延定明显感到了二郎情绪有异,完全不像前两日回府时那般眉头不展。 罗延定赶忙紧走了两步,迎了上去:“二郎莫非有了好消息?” “大哥莫急,且借一步说话。”罗延定先扫了一眼院中,然拉着罗延定朝院外走去。 二人刚出院门,身后就传来一阵惊呼——那三根蜡烛突然齐腰而断。 待二人来到了书房坐定,罗延海才开口道:“不瞒大哥,这几日小弟已见过了几位五姓七家之人,所见之人皆也是以礼相待,不过……” 见罗延海欲言又止,罗延定马上问道:“如何?莫不是皆拒绝相助?” “那倒也不是,这几家人皆未拒绝,却也未置可否。”罗延海接着道,“小弟听其言中之意,这几家是不愿先出头。” “何意?” “大哥或许有所不知,当年先帝颁下《禁婚令》时,五姓七家中皆有儿女婚约在身,可律令颁下之后,七家人却迟迟未动。直到两个月之后,陇西崔杨两家解除了多年前订下的一桩婚约,其余几家才纷纷影从。”罗延海道,“如此,这禁婚令也才算是落到了实处。” “如此说来,这五姓七家不仅是同气连枝,且是以陇西崔杨为首?”罗延定又问道。 “大抵如此,至少在大事上,七家总是会声气相通,而其中又尤以陇西崔杨两家为重。”罗延海接着道,“所以,从眼下看来,只要说动崔杨两家,即使其余几家不肯出头,此事亦可成。” “可是崔杨两家不是已经搬去西京了吗?”罗延定眉头不禁一皱。 “大哥莫急,小弟今日早回,正是为了此事。”罗延海身子往前凑了凑,“小弟刚刚探得消息,杨家的家主杨佑庭三日前已从洛阳启程,正赶往京城而来。” “哦!他因何而来?”罗延定眉间一展。 “这个小弟还未曾探得。不过,无论他来京所为何事,但能见到杨公,便有机会。”罗延海又道,“如此天赐良机,又岂容错过。” “那你想如何行事?”罗延定问道。 “以小弟之见,我想明日一早便出城。”罗延海道。 “出城?”罗延定一愣。 “正是”罗延海十分肯定地道,“照路程来看,洛阳距京城不到三百里,他乘马车而来,最快明日便可抵达。小弟准备到城西十里亭相迎,如此既可避开旁人耳目,又显出我罗家对其恭敬有礼。大哥以为如何?” “嗯。”罗延定点了点头,“还是二郎想得周全,就依此而行吧。” 第29章 十里亭 翌日一早,罗延海就带着四名随从出了府,罗延定则一直送到大门口。 等罗延定再见到二郎时,已是未正时分了。 和早上出府时相比,罗延海就像换了一个人。 他不仅面无血色,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左肩上还用白布包扎了起来。 而且,他还是由一队金吾卫护送回来,而早上随他同去的四名护卫则没了踪影。 见二郎如此之状,罗延定大吃一惊,连忙让人将其扶进了内堂。 待在房中坐定,罗延海才道出了原委。 原来,罗延海出城之后便一路赶到了城西十里亭,并在此等候杨佑庭的到来。 未曾想,罗延海没有等来杨佑庭,却等来了一个蒙面人。 这蒙面人突然杀出,挥刀直取罗延海,而且出手就是杀招,明显是夺命而来。 好在罗延海随身携带了横刀防身,立即拔刀抵挡,四名随从也立时上前护卫。 可惜来人刀法了得,罗延海五人与之相敌还落尽下风。 危急时刻,四名护卫皆舍命相搏,才让罗延海脱出身来,抢上马背一路狂奔。 可只是顷刻间,那蒙面人便将四名护卫尽数击杀,也骑马追来。 亏得罗延海的马快,蒙面人眼见难以追上,便在马上以弩箭射来,正中了罗延海的左肩。 罗延海忍痛奔逃,直到奔至西城安化门时,才被城门当值的武侯救下。 当武侯得知罗延海是当朝驸马之后,也不敢怠慢,一边帮驸马爷处理伤口,一边急报金吾卫官署。 最终,金吾卫特意派了一名参军带着一队府兵,一路护送罗延海回到府中。 听完二郎所言,罗延定马上意识到,这刺客显然是事先得知消息,想在罗延海见到杨佑庭前就将其击杀,以阻止二郎游说杨公出手相助。 想到此,罗延定一边安抚二郎,一边叫来自己的侍卫,命其速去朋来客栈将风破请来——从阳明山谷,到城西十里亭,这伙人显然还没有放过自己的打算。 看着受伤的二郎,罗延定不免颇为内疚道:“都怪为兄大意了,让二郎险遭不测。” “阿兄何出此言?”罗延海不解地问道。 “哎,二郎有所不知,为兄在来京城的路上也曾遭遇刺杀。幸得一位好友出手相救,才化险为夷。”罗延定道,“为兄原本是怕二郎担心,才未曾说起。没想到,这伙贼人居然一路追杀到京城来了。” “啊!竟有此事!”闻听此言,罗延海也有些意外,也瞬间明白了自己为何遇刺。 “如此说来,这两路刺客应当是同一伙人。”罗延海不无忧虑地道。 “嗯。”罗延定点了点头,“这伙人武功极高,好在二郎还有所准备,否则……” “看来,这伙人是不会就此罢休了。”罗延海说着从榻上撑了起来,脸上露出吃力又痛苦的表情。 “二郎你这是做甚,小心撕裂了伤口。”罗延定连忙上前扶住了弟弟。 “我得吩咐下去,让府中加强戒备。”罗延海扶住了大哥的手臂,“实在不行,我与左金吾卫的陈怀仁将军还有些交情,可让他帮忙派些兵士到府中来。” “二郎莫急,越是此刻越莫乱了阵脚。”罗延定道,“私自调动金吾卫本就违律,况且我罗家如今还是戴罪之身,弄不好会罪上加罪的。” 听罗延定如此一说,罗延海才恍然道:“哎,都怪小弟一时着急,险些乱了方寸。可我府中护卫本就不多,今日带去的四人也已是武功最高的了,万一这伙贼人再来,我怕……” “二郎不必过于担心,我方才派人去请的那人,正是在路上出手相救于我的那位老友,此人武功甚高,有他在当无大碍。”罗延定安慰弟弟道,“再说了,这贼人纵使再猖狂,恐怕也不敢在城内作乱,袭击驸马府吧。” “喔,那就好,那就好。”罗延海这才愁容稍缓道,“若是有高人相助,小弟便也放心些。” “放心吧,二郎先安心养伤,等我那老友来了,我等再商议如何应对。”罗延定轻轻拍了拍了弟弟的左肩。 不出半个时辰,风破就来到了驸马府。 其实,他还可以来得更快些,只是因为他嫌弃客栈的酒不太好,跑去邻街买酒去了,才让前去报信的王府侍卫一时扑了空。 进了驸马府之后,风破先去看望了一下负伤的罗延海。在查看了罗延海的伤口之后,他将自己随身带的一瓶寒桑金疮药给了驸马爷。 寒桑金疮药才是凉州特有之物,罗延海自然识得,知道此药对于刀剑之伤疗效甚佳,当即感激不尽。 随后,风破便和罗延定回到了房中。 罗延定先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和风破说了一遍,也说出了自己的推断。 对于罗延定对此事的推断,风破自然认同。只是他也没有想到,这伙人居然敢在京城动手,而且消息还颇为灵通。 由此,他突然又想起了一事,连忙朝罗延定问道:“王爷可知那杨家家主有何消息了?” 闻听此言,罗延定也是一惊:“老风,你的意思是这伙人也会对杨家人下手?” 风破点了点头道:“倘若这伙人的目的就是要置王爷于死地,那他们为何不双管齐下呢?既然他们敢对当朝驸马下手,杨家人又有何不可呢?” “那本王即刻命人前去打探。”罗延定说着就要朝门外走去。 “王爷且慢。”风破连忙拦住了罗延定,“眼下没有消息,或许正是好消息。” “此话怎讲?” “若照王爷所言,这崔杨两家乃是本朝数一数二的名望之家,那这杨佑庭一旦出事,消息自然会传来。”风破道,“眼下没有消息,也就意味着他暂时无虞。” 听风破如此一说,罗延定返身走了回来,然后坐在了椅子上。 “没想到这群贼人竟如此阴毒。”罗延定忿忿道,“为了对付本王,居然不择手段,滥杀无辜。” 说着,他猛地一拳砸在了桌上,震得桌上茶具咣当作响。 “王爷啊,你又何必如此动气呢,不值得,不值得。”风破也一屁股坐了下来。 “何谓不值得?” “所谓不值得,说的是已经有人要加害于你了,你却还以为他会和你讲什么道义和规矩。”风破道,“殊不知,在他眼里,凡是和王爷有干系者又何来无辜之人呢。” “可如此滥杀,又岂是君子所为。”罗延定又道,“此等宵小之徒,如何能立于天地之间?” “我的王爷啊,你也是统兵数万,威震一方之人,莫非不知兵者,诡道也之理。”风破也不客气,“何况,和兵家之争比起来,这庙堂江湖之争的凶险程度,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可就算是两军交战,也有道义可言,不斩来使,不杀降兵,不掠平民。”罗延定接着争辩道, “那老夫敢问王爷,若是降兵是诈降,你杀不杀?若是平民随敌军而行,做挑夫、为工匠,运粮草、造军械,你杀不杀?甚至敌军以平民为肉盾,逼迫其攀城攻打凉州城,你杀不杀?” 风破一连几问,问得罗延定顿时有些语塞。 “王爷,老夫素知你是忠义之人,一生胸襟坦荡,可这一路从凉州到京城步步惊心,难道还不足以让你明白一些事情吗?”风破继续道。 放眼整个凉州,敢和罗延定如此说话的人,怕是也只有风破了。 不过,罗延定也习惯了。 在凉州时,他之所以和风破一见如故,除了风破出手救过自己之外,风破的豪放不羁、直言快语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老风,真有你说的那么凶险吗?”罗延定又问道。 “不瞒王爷,老夫这几日也打探到了一些消息。”风破有意放慢了语速,“在阳明山行刺王爷的那伙人来头着实不小,绝非一般的江湖人士,其背后所图或许还更加险恶。” “那他们究竟是何人?”罗延定马上问道。 “以眼下所知来看,尚难断定,只知道或许和一个叫三生会的神秘组织有关。”风破道,“老夫离开中原江湖也已多年,而这个三生会的出现也只是四五年之事,所以老夫也还暂时未摸清其底细。” “三生会?”罗延定皱了皱眉,“可本王与中原武林素无任何瓜葛,更何况是这些江湖帮派了。” “王爷,三生会的确算是个江湖帮派,可江湖人也未必就只干江湖事啊。”风破接着道,“这江湖之大,鱼龙混杂,有行侠仗义,以义为先之人,也自然会有谋财害命,唯利是图之人。” “你的意思他们是在为别人卖命?”罗延定道,“那又会是何人呢?” “这就得问你了。”风破终于忍不住拿起了酒葫芦,喝了两口。 “问我?”罗延定有些不解。 “对啊。”风破抹了抹嘴,“我且问王爷,这世上倘若有人想取你性命,首推何人?” “这……”罗延定思量了片刻,“那自然是北戎,那帮鞑子一直视我罗家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嗯,有道理,当年在武登峰上,鞑子的刺客就曾行刺于你。”风破点了点头,“只要王爷你一死,凉州就会群龙无首,军心大乱,鞑子便可趁虚而入。” “那老夫再问王爷,可还记得三年多前的那枚狼牙印?”风破又问道。 “狼牙印,你说的是那枚刻有汉南王印的狼牙吗?”罗延定猛然一怔。 “正是,这段悬案一直未破,那这个所谓的汉南王便一直还在。不是吗?”风破道。 “你的意思是,鞑子在凉州杀我不成,又与这个汉南王串通来加害本王?”罗延定又道。 “差不多,汉南王既然已经受了鞑子封赏,自然要为鞑子卖命。只要杀了王爷,岂不是大功一件。”风破道,“而且,这个汉南王或许就在京城,在这朝堂之上。” 此言一出,罗延定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年多来,“汉南王印“这几个字就像是块石头,一直压在他心上,总担心会给自己招来祸端。 没想到这一天终于来了。 见罗延定神色严峻,风破马上又道:“当然,这些眼下也只是老夫的推断而已,这幕后主使究竟是这个汉南王还是另有他人,还需进一步追查。” “呵呵。”罗延定突然苦笑了两声,“不出凉州,本王还真不知道会有如此多人想取我的性命,果然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王爷,还有何人想取你性命?”风破也是一愣。 罗延定缓缓朝北面的窗户走去,朝着窗外望了望:“坐在龙椅上那位怕是也有此意吧。” “王爷,此时多想无益,也未到山穷水尽之时。”风破马上上前安慰道,“况且眼下无论想害你的是何人,不是也还未得逞嘛。再说了,还有老夫在嘛,大不了见招拆招便是。” “老风。”罗延定回头一把扶住了风破的肩膀,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行了,王爷且先歇着,老夫也出去转转。”风破道,“这驸马府地方不小,我得心里有个数才是。” 说着,风破拎起了桌上的酒葫芦,朝门口走去。 刚走到门口,风破就突然停住了,回头问道:“对了王爷,老夫还有一件事忘了问了。” “你直管问便是?” “你家二郎,喔,就是驸马爷的武艺如何?”风破问道。 “二郎?”罗延定一愣,“年轻时,二郎与我的枪法也在伯仲之间,只是当年右腿负伤落下残疾之后,他武艺就有些荒废了。不过功夫也并未完全放下。” “喔……”风破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老风问此做甚?”罗延定道。 “喔,王爷别误会,老夫只是在以驸马爷的武功来推测那个刺客的武功。”风破道,“如此看来,今日行刺之人的武功也着实不低。王爷若是有趁手的长枪可以放在身边,以防万一。” 说着,风破也不等王爷再说话,出门而去。 第30章 金吾卫 驸马府其实不算太大,风破之前也已经察看过大致布局,罗延定所住的是西院,再往西便是整个宅邸的西护院墙了,而北面则是那座敕造的后花园。 风破先到护墙边仔细查看了一番,确认了墙高有一丈余——这个高度,足以挡住天下九成以上的习武之人。 换而言之,能飞跃这道护墙之人,整个驸马府内也只有罗延定还有一战之力,而且还得是长枪在手的罗延定。 虽然风破始终不信这伙人真敢袭击驸马府,可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查看完了护墙,风破便径直穿过一道洞门,走进了后花园。 他依稀记得,花园里有一个荷塘,塘中心则有一处洲沚,地方不大,只有约十步见方,几乎被一座假山占了大半。 据说这是云平公主在世时最喜欢的去处。尤其一到夏秋之际,公主便会坐上小舟来到沚上,坐在假山上欣赏满塘的荷花。 不过,在云平公主过世之后,罗延海便不许任何人再登上这座小岛了。转眼四五年的光景,沚上已经长满了草木,就连假山上也冒出了不少杂草。 风破围着池塘悠闲地走着,望着塘中的小沚,他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以自己的轻功能否飞跃到岛上去? 等走完一圈,他有了结论:倘若不借助外物,自己怕也难以一跃而过。不过,假使塘水中有一节竹竿或者浮木,或许尚可一试。 当然,在这个世上,应该有能够一跃而上小岛之人。比如他当年的大师兄。 正当风破还在琢磨时,一阵喧哗之声从花园的围墙外传来,他循声望去,声音是来自西面的院墙。 他又仔细听了听,除了有马蹄声之外,还有金属撞击之声——不是刀剑相交的声音,而是甲片抖动发出的声音,而且数量不少。 “出什么事了?”风破眉头一皱,随即离开了后花园,朝罗延定的院中走去。 他刚一进门,就看见罗延定立在堂中,朝房外张望着,神情略有不安。 “王爷,发生了何事?”风破问道。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已让人去打探去了。”罗延定回道,“府外似乎来了大批兵士,不知是为何而来?” 片刻之后,只见一名侍卫奔了进来。 “究竟发生了何事?”还未等侍卫站定,罗延定便问道。 “回王爷,是宫里内侍带来了圣人口谕,对驸马爷以示安抚。”侍卫拱手回道,“此外,还调来了一整队金吾卫,守护在驸马府四周。” “口谕还有别的吗?”罗延定追问道。 “小人未曾亲耳听得,是驸马爷告知小人的。”侍卫回道,“不过宫中内侍小人却见着了。” “喔,内侍是何打扮?” “着青色袍。” “只一人?” “一人。” “知道了。”罗延定摆了摆手。 等侍卫退出房外,罗延定在房中低头踱步,转了好几个来回。 “王爷,这不是好事吗?有金吾卫在四周护卫,那刺客即使吃了豹子胆,怕是也不敢来了。”风破道。 “有金吾卫在自然是好,可……”罗延定犹豫了一下,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门外才接着道,“我担心金吾卫此来不只是护卫。” “王爷你多虑了吧。”风破不以为然道,“你既然已经入了京,在哪儿还不是一样,即便是圣人即刻宣你入宫,你难道还能抗旨不去吗?” “老风,你误会我的意思了。”罗延定依然眉头不展,“本王担心不是那些金吾卫,而是来的内侍。” “何意?” “老风啊,你是江湖之人,对朝廷礼制自然不甚知晓。按制,凡公侯爵位以上者,来宣旨传谕的内侍皆不得低于四品。而我家二郎是华阳侯,按制,来传口谕者也至少该是名四品内侍,何况本王还在府中。”罗延定接着道,“可如今却只来了一名青袍内侍,至多只是个八品而已,明显不合礼制。” “呵呵。”风破忍不住乐了,“你们这些官家人可是真会玩,照王爷的意思是,这小……圣上是明显有轻待之意?” “轻待之意必然是有了,恐怕还不只如此。”罗延定道,“就怕圣人是在暗示些什么。” “暗示?” “嗯,看似是不合礼制,实则是在昭告天下,本王的王爵将不保,甚至我罗家一门难以幸免。”罗延定忧心忡忡道。 风破本想安慰几句,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因为他心里也清楚,眼下的驸马府乃至整个京城的确已是杀机四伏。 转眼黄昏已至。 府中下人先将房中灯火点燃,然而送来饭菜。 当风破好不容易把罗延定拉上桌,正准备开吃时,一名下人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 “王爷,我家驸马爷请王爷速去他房中,说是有要事相商。”下人低头说道。 罗延定当即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走到一半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风破道:“老风,请随我同去。” 风破看了一眼桌上的酒菜,恋恋不舍地站了起来,随着罗延定朝外走去。 一见到罗延定进来,还坐在榻上的罗延海连忙令下人退下。可当看到风破也跟了来,他神情却有些犹豫了。 “二郎不必介意,老风不是外人,有何要紧之事你直管说便是。”罗延定说道。 见罗延定如此一说,罗延海也不再犹豫,开口道:“小弟刚刚得消息,杨公杨佑庭已经进宫面圣去了。” “此事当真?”罗延定微微一惊。 “当真,而且他还不是一个人。”罗延海道,“与他同行的还有崔家家主崔元燮。” “你是说,崔杨两家携金簪令一同入宫了?”罗延定追问道。 “正是。”罗延海回道,“得知此事时,小弟也颇感意外,不过这是从宫里传来的消息,断不会有误。” “可白日里你在西门外并未等到杨家人啊?”罗延定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 “小弟也是刚刚才得知,杨公一行是绕道从城东的延兴门入的城,而崔公崔元燮则是同车而来。”罗延海回道。 “如此说来,这崔杨二公此番入京是早就算计,步步谨慎,难道二人真是去为我罗家求情去了?”罗延定又道。 “二人此去是否是为我罗家,目前尚不得而知,不过,持金簪令进宫之事却是千真万确。”罗延海道。 此时,一阵风突然从门外吹来,烛台上的灯火一阵摇晃,晃得罗延定的脸上忽明忽暗,阴晴难测。 “事到如今,也只能静观其变了。”风破一把扶住了罗延定的肩膀道,“崔杨二人入宫之事本不在王爷掌控之中,王爷又何必劳心费神,自己在此猜度呢?倒不如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何为分内之事?”罗延定扭头看了风破一眼。 “该吃吃,该喝喝,该练枪的时候便练练枪。”风破淡淡道。 罗延定盯着风破看了良久,直到他脸上的烛光不再晃动时,他才突然一把拽住了风破的胳膊道:“走,老风,陪我去喝两杯。” 言罢,他便拉着风破朝门外走去。只留下罗延海一脸茫然地愣在了榻上。 …… 驸马府的夜晚还从未如此热闹过。当然,热闹只是在院墙之外——整整一队金吾卫将驸马府围得严严实实。 炬火如林,亮如白昼,盔甲闪亮,杀气森森。 驸马府所在的永乐坊,住的人家非富即贵,其中还有好几户是公侯之家。在平日里,每到入夜,坊内总是车马出入不断,多是各家出门寻欢作乐的。 不过,随着金吾卫的到来,今夜的永乐坊立时安静了许多,仿佛重新回到了数年前实行宵禁的时候。 各家高墙深院里显然都知道驸马府发生了何事,可又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他们和罗延定一样,都在猜测着这队金吾卫究竟是来保护驸马府,还是来监视驸马府的? 这样的猜测又岂止于永乐坊内。 从白日里驸马被刺,继而金吾卫围了驸马府,到黄昏时分崔杨两家主突然现身京城,接着持金簪令入宫面圣,京城之内早已是传言四起,甚嚣尘上。 在这般时刻,天香楼也自然成了最热闹之处。 往日里,天香楼总是要到酉时才陆续上客,可今日申初刚过,便已座无虚席。等到了酉正时分,店里的葡萄酒居然已经卖光了,慌得鸨母连忙命人到傍边的酒楼去借酒。 葡萄酒告罄意味着什么,鸨母自然很清楚。可面对如今日这般场面,就算是久经沙场的鸨母也暗自心惊:莫非整个京城的达官显贵今日皆来此地了? 其实,今夜来天香楼的又何止达官显贵。 在这些豪掷千金的,将上等的葡萄酒当水喝的人中,还混迹着各方的细作。 这些细作,既有来自北戎、西秦这样的敌国,也有西蜀、东桑这样的化外之地,甚至还有来自大夏六府之人。 在灯红酒绿,觥筹交错之间,一座天香楼看似是花天酒地之所,实则在酒酣耳热之际,那些酒后之言却总是绕不开靖凉王这个话题。 尤其是在三楼的那些包厢暖阁里,在悠扬婉转的丝竹声中,分明能听出隐隐的杀机。 “柳公,依你之见,这驸马府的金吾卫究竟是去护人,还是拿人呢?” “恩威并施自古便是为君之道,当今圣人虽说行事无常,可在靖凉王之事上倒也拿捏得颇有分寸。护人自然是不假,借此威慑靖凉王也是应有之意。” “柳公之言自然有理,不过在愚下看来,圣人以金吾卫围住驸马府,看似是有护卫之意,但其实所护者怕不是靖凉王和驸马爷。” “喔,钱兄有何高见?” “愚下以为,圣人护的其实自己的天威。” “愿闻其详。” “以如今之势来看,靖凉王的确凶多吉少,不过,靖凉王虽说可杀,但却断不可死于他人之手。要不然,当今圣人的天威何在?” “钱老弟,你就如此肯定靖凉王已是必死之局了吗?” “赵兄莫非还不知道,今日去驸马府传谕的只是一名八品小内侍吗?如此轻慢之举,应当不是圣人无心之举吧?” “话虽如此,可钱兄也别忘了,崔杨二位家主已经入宫面圣了,这可是金簪令首次现世,而且还是二人携手觐见啊。” “这个愚下自然知晓,不过,崔杨二公虽有通天之路,却未必就有通天之能。诸位也应该知道,当今这位圣人行事乖张,又岂能以常理度之。” “钱兄这是何意?莫非崔杨两家携手陈情,圣人也一点面子不给?” “崔杨乃五姓七望之家不假,那金簪令也自然不是摆设,可坏就在坏崔杨两家此番居然携手入宫面圣。诸公不妨仔细想想,明明一枚金簪令便可做成之事,却非要持两枚入宫,倘若诸位是圣人,会做何想?” “钱兄的意思是……崔杨此举有逼宫之嫌?反而会适得其反?” “愚下也是胡乱猜度,酒后之言,诸公不必当真,不必当真……” 正当众人一时陷入沉默时,一名下人打扮的小哥走了进来,伏在那位柳大官人耳边低语了几句,随后便退了出去。 柳公沉思了片刻,继而举起了酒杯,“钱老弟,老夫敬你一杯。” “柳公这是……” 柳大人先扫视了一圈酒桌,又朝房门处望了一眼,才缓缓道:“老夫刚刚收到消息,崔杨二公已连夜出城,回西京去了。” …… 当罗延海得知崔杨二人连夜离京的消息时,已是亥正时分。 他原本是在等宫中的消息,可得到的唯一消息只是崔杨二人面圣时再无第四人在场。所以,三人究竟说了什么,又有何结果,旁人一概不知。 随后便传来了崔杨二人出城的消息。 在反复确认了消息是否确实之后,罗延海在榻边呆坐了良久,眉头难展。 崔杨二人如此急于离京,这显然不是什么好消息。甚至从最坏处想,二人此举极有可能是在急于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如果这个是非真和靖凉王之事有关,那后果可想而知。 罗延海越想心里越凉,越想心里越是犹豫: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哥? 第31章 大理寺卿 盛京的天气总是反复无常,半夜还飘着雪,一破晓,橘红色的霞光便在天边跃跃欲试,像极了一位恨嫁的小娘子,恨不得立时掀开顶上的盖头。 天还未大亮,义宁坊北坊门前就热闹起来,车马不断,人声嘈杂。 这也难怪,义宁坊位于整个盛京城的西北角,西邻城郭西墙,出了北坊门一路向西,便是京城西城门之一的开远门。 每日一早城门一开,便有大量商旅涌入,所以,义宁坊也是盛京城里最先苏醒的几个坊之一。 翟明岳和往常一样,寅正三刻便出现在了大理寺门口。 他照例先去了街口的何记食铺,要了三个荠菜煎饼和一碗豆浆,便坐在街边享用起来。 自从发妻去世之后,翟明岳便很少在家中吃朝食,而是每日一早光顾这家何记食铺。 一则,这家食铺就在大理寺官署边上,二则,这家做的荠菜煎饼很是对他胃口,所以,这一吃就是五年有余。 食铺的老何头起初并不清楚翟明岳的身份,只觉得此人衣着华贵,气宇不凡。直到有一天,他从其他客人的嘴里得知,这位异常准时的客人居然是当朝大理寺卿、晋王翟明岳。 为此,老何头惶恐了好些日子,直到他发现翟明岳不仅完全没有想象中王爷的架子,还会和自己拉拉家常,甚至也会用嘴吮吸手指上的油水时,老何这才渐渐把心放在了肚子里。 不过,老何始终没想明白,堂堂晋王为何不在王府中享受美食,却偏偏喜欢自己这间食铺,而且还就好这口荠菜煎饼。 荠菜煎饼并非盛京当地人常食之物,而是流行于祁山半岛。当年,老何头祖上从青州逃荒到此,才将这种食物带到了盛京。 翟明岳的确是如假包换的晋王,先高宗皇帝的同母胞弟,当今圣上翟子初的亲叔叔。 而由他出任大理寺卿,也是夏朝开国以来的传统。 大理寺,大夏国九寺之一。 与前朝的大理寺不同,夏国的大理寺虽然也是以大理寺卿为首,但从开国首任寺卿开始,这个从三品的官职就一直由亲王出任。 这种高爵低就也使得大理寺成为九寺之中独一无二的存在。作为大理寺的主官,大理寺卿还可在必要的时候,调动南衙十六卫禁军中的左右金吾卫协助办案。 所以,翟明岳这位大理寺卿远非其他八位寺卿可比,就连六部尚书也要敬他三分。甚至在重大案件需要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司会审时,主审之位也一直是留给大理寺卿的。 不过,执掌大理寺并非翟明岳的本意。 身为嫡出的两位皇子之一,翟明岳自小便身份尊贵,十三岁就被封为了晋王。可是他并不喜欢这种养尊处优的生活,倒是对武学之道颇为痴迷。 当年在太学苑读书,习文时他总是无精打采,哈欠连天,到了练武时便立马精神抖擞,生龙活虎起来。 几年下来,什么四书五经、治国之策也就学了个皮毛,却练就了一身武艺。等到他十六岁时,其弓马之术不仅在众皇子中无人能敌,就连宫中的武艺教席也无人是他对手。 眼见翟明岳如此痴迷于武学,其父太宗皇帝翟元昊倒也安心了。 在嫡出的两位皇子中,翟元昊原本就选定了大皇子翟明廷为储君,他也曾经担心二子会为太子之位明争暗斗,如今眼看翟明岳只是醉心武学,无心政事,却也正好。 在他看来,两位嫡出的皇子,一人以文治国,一人以武安邦,倒也是各得其所。 所以,当翟明岳十八岁那年向父皇请旨,意欲去云游江湖时,太宗皇帝欣然恩准。此后,翟明岳便出了京城,闯荡江湖去了。 一入江湖,他便如龙归大海,肆意遨游起来。 他走遍了大江南北,四处寻访高人拜师学艺。虽然期间也遇到过不少江湖骗子,但行万里路之下,也受益匪浅。 尤其是在最后几年,他还化名龙云拜入五宗之一的东宗祁山派门下,不仅习得一手出云剑法,还深得掌门器重。 不过,在翟明廷登基继位之后,便将翟明岳召回了京城,命他出掌大理寺。 翟明岳虽然心里难舍江湖,但他也清楚,自己终究是大夏皇族,还是圣上的同母胞弟,即使他本无争夺皇权之心,也应有捍卫皇权之责。 而作为节制刑部、震慑百官,提点全国刑狱的最高机构,大理寺寺卿之位自然也成了他躲不开的宿命。 翟明岳虽然志不在此,但执掌大理寺之后也一直尽忠职守,未有丝毫懈怠。 七年前,正是他亲手破获了轰动朝野上下的“西京流民案”,将非法侵吞了六万亩土地的齐国公之子绳之以法,也就此遏制住了当时土地兼并愈演愈烈之势。 此案之后,土地失而复得的上万流民对翟明岳自是感恩戴德,四处传颂“翟青天”之名,甚至还一度欲为其造生祠叩拜。 而对于皇上而言,此案的意义却远不止为民伸冤做主那么简单。因为一旦无法遏制住豪绅门阀对土地的兼并,不仅失地的流民将成为朝廷的巨大隐患,还会从根基上动摇府兵制度,这才是最大的利害。 不过,当时在民间流传最广的,并不是翟明岳如何查案的过程,而是他缉拿齐公国之子、齐襄侯卫良博一事。 据说,当时翟明岳带着一队金吾卫前去西京侯爷府拿人,可卫良博却抗命不从,还在府中聚集了数百私兵,意欲顽抗到底。 眼见一场厮杀不可避免,翟明岳便命人通报卫良博,表示自己可以只身入府与其面谈,以免双方刀兵相见。 翟明岳的提议正中卫良博下怀。 在他看来,自己人多势众,翟明岳敢独自入府,无异于自投罗网。而且,万一谈不拢,他还可以将其扣下。届时有堂堂晋王做为人质,他便有了更大的回旋余地。 随后,翟明岳果然只身进入了侯府,就连随身的横刀也卸下,只随手拿了一根马鞭。 大约一炷香的工夫,侯府的大门再次打开了。 只见翟明岳亲手押着卫良博走了出来,一把横刀架在卫良博的脖颈上,而他的那根马鞭则已经别在了腰间。 在二人身后,一群侯府的私兵持械紧紧尾随,却又始终不敢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侯爷被带出了府门。 此役之后,关于翟明岳是如何只身擒下卫良博的,在坊间一时间也说法各异,而翟明岳自己则从未对他人提及。 直到京城内有人自称是侯府家丁,亲眼目睹当时的情景: 翟明岳只身进入侯府正堂时,卫良博正端坐在堂前,边上还有八名贴身护卫,皆持横刀而立。 翟明岳拱手之间,看似是在行礼,却猝然发难,以手中马鞭为武器卷向了护卫。 只是数招之内,翟明岳便将八名护卫的兵刃击落,还顺手夺下了一把横刀。眨眼间,那把横刀便已横在了卫良博的脖颈上。 也只怪这卫良博平日好吃懒做,身子胖得像个圆球,却手无缚鸡之力,在翟明岳的突袭之下,他竟然只是呆坐在椅子上,像极了一只待宰的肥羊。 当然,此种说法也受到了不少质疑。 理由是,侯府所有家丁和私兵皆以谋逆之罪被收押了。在齐襄侯卫良博被处斩之后,这些家丁也被流放到了边塞,打入贱籍,又如何能现身京城呢? 但不管怎样,翟明岳独闯虎穴,只身擒下齐襄侯之事立时传为美谈。世人这才知道,晋王不仅断案如神,还胆识过人、武艺卓绝。 晋王之名,不仅威震朝纲,也誉满江湖。 不过,翟明岳也有力所不及之时。 三年多前,他的皇兄、高宗翟明廷正当壮年,却突然意外驾崩。当时,太医院的医官们反复会诊,也始终未查明病因,只能看着圣上最终吐血而亡。 翟明岳当时便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可是太医们即使冒死验过圣人尸体之后,也未能发现任何中毒迹象。最终也只能以意外驾崩昭告天下。 这也成为了翟明岳心头的一处隐疾,他始终不相信春秋正盛的皇兄会死于莫名的恶疾,他怀疑是有人暗下毒手。 可是,自己始终没有找到可靠的线索和证据,也就无法追查幕后的元凶。何况,这天下之大,想要谋害皇上之人实在太多了。 且不说,来自北戎、西秦这样的敌国会下此毒手,就算是在夏国之内,怕是也暗藏了无数杀机——就拿“西京流民”一案而言,齐襄侯卫良博伏诛固然是大快民心,但恐怕也令不少豪绅门阀怀恨在心。 而且,也正是高宗皇帝在六年前重修了《氏族志》,还颁下了禁婚令,以“五姓七望”为首的门阀士族们虽看似顺从,但心里怕是怨念已深。 加之本朝立国以来便大兴科举,寒门士族逐渐壮大,不断蚕食着门阀豪族的势力。 而在这场寒门与高门之争中,翟氏皇权显然更偏向于寒门势力。如此行为,在门阀士族,尤其是那些当年积极响应太祖起事,并给予了巨大财力支持的豪门眼里,无异于是对当初盟约的背叛。 自古以来,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而分人财路,夺人富贵势必也会引得拔刀相向。 只不过,这把刀未必只在明处。 此外,当初太祖皇帝分封的六府诸侯,虽然皆已经脱离了祖地,既无官爵加身,亦无门客追随,看似已和一般乡绅无异。可这些世家当初皆是雄霸一方的豪杰,其中难保没有雄心未泯,伺机而动之人。 当然,这些想法翟明岳也只能暂时藏在心里,无法对外人道出。而唯一能说与之人,只有当今的圣上,也是自己的亲皇侄。 可惜,这位小皇帝自继位以来,其种种行事实在无半点明君之像,这也令翟明岳忧虑日胜。 可小皇帝的荒唐还是超出了翟明岳的想象——就在此刻,靖凉王世子已经被关进了大理寺天字号牢房,而靖凉王本人也已经奉旨入京请罪,暂居在驸马府听宣。 靖凉王罗延定是什么样的人,翟明岳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 当年在太学苑时,二人即是同窗。而且,因为罗延定也好拳脚,二人也情趣相投,常在一起切磋武艺,交情不浅。 在罗延定继承王位之时,翟明岳还主动请旨,以钦差大人臣的身份前往凉州相贺。 在翟明岳看来,罗延定为人坦荡,忠勇不二,不仅是难得的朋友,更是大夏国不可多得的栋梁。 可如今,满朝上下几乎都在风传,当今圣人欲望对罗家下手。而且从裴如海裴太师被气得一病不起来看,罗延定的命运似乎已不容乐观。 身为圣人的嫡亲皇叔,翟明岳原本是有资格,也有能力为罗家说情的。 可自从回朝接掌了大理寺卿之后,翟明岳就给自己定下了一条规矩:除了大理寺分内之事,对其余政事绝不参与,也绝不干涉圣人决策。 之所以如此,只是因为他本无心也无意过多涉入庙堂的权争,也想借此表明心迹,好让圣上彻底放心。 他也早就想好了,等到下一辈亲王中有了可以接替自己的合适人选,他便向圣上致仕,重回江湖去继续自己的武学之梦,还有未了的一段情缘。 可眼看罗延定父子危在旦夕,翟明岳也不忍袖手傍观。 他原本想着,既然世子罗熙冕因为擅离凉州被投入了大理寺的天牢中,那势必会由大理寺来审理此案,届时自己或许可以查清其中原委,再寻机为罗家父子周旋。 可是,自罗熙冕被关进天牢之后,至今已快十日了,圣人却一直对其不审,也不问,只是传谕让大理寺对世子好吃好喝的供着。如此一来,翟明岳也一时无从入手。 喝完了最后一口豆浆,翟明岳站起身来,抬头望望了渐亮的天色,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老何,明日不用给我留煎饼了。”翟明岳扭头朝铺子里喊道。 第32章 夜探驸马府 自从金吾卫围了驸马府,风破就在驸马府住下了,而且就住在西院的厢房,离罗延定的房间只有数步之遥。 对于有人要刺杀靖凉王一事,他倒是不太担心——能够避开四周的金吾卫,还能越过一丈余高院墙的,这世上怕是也没有几人。 况且,他也提醒过罗延定长枪务必不要离身——有长枪在手的罗延定足有四品上,即使遇上高手,自保也当无问题。 退一万步讲,自己还在府内,就算五宗掌门齐聚,也未必伤得了靖凉王。 可是,风破心里依然有些忐忑。 他隐隐感觉到,此番跟随靖凉王一入京城,便是杀机四伏。纵使自己武功盖世,可难免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何况眼下所处之地还是京畿重地,庙堂中心,而自己终究只是一个江湖人。做闲云野鹤时自然是无所顾忌,可一旦沾上了官家,还入了王侯之地,怕是就没那么容易了。 别的不论,那宫城之内便有一个他也惹不起,也不想惹的人。 不过,有再多烦心事,也不耽误风破喝酒。况且,身在驸马府中,好酒自然是不缺。 而且,因为有与靖凉王的这层关系在,驸马府上下对他是恭敬有加,有求必应。驸马爷本人更是言必称风大侠,叫得他浑身难受。 不过看在驸马爷甚至将御赐的陈年贡酒也拿出来的份上,他也就忍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驸马府里全是好酒,好到像绿蚁这般的烈酒根本就没有容身之地。 所以,风破还得得空时出趟府,然后寻个便宜的酒肆,用八文钱的绿蚁把将自己酒葫芦装满。 平时在驸马府里,他白日里就喝府里的好酒,葫芦里的绿蚁则一直留着,到了夜里再喝,因为他总觉得夜里会有架要打。 打架,当然还是喝些绿蚁更好。 风破其实很想去一趟冯七的酒肆,在他看来,冯七自酿的绿蚁才是最适合打架时喝的酒:够烈、够猛、够直接。 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因为他心里清楚,此时的驸马府四周必定布满了各路人马的眼线。而自打住进驸马府的那一刻,自己也很可能成了这些眼线的目标。所以,他不能再冒这个险。 毕竟,在这座自己已经不太熟悉的京城里,冯七是他为数不多的底牌。甚至可能是唯一的。 而且,冯七在此隐名埋姓近二十年,风破也不想给他轻易招来祸事。 甚至为了避免殃及无辜,风破每次寻的酒肆皆不一样。当然,也正好顺便摸清了四周的街巷。 一切有备无患总是没错的。 如此过了两日,架没打上,酒却没有少喝。 这日夜里,眼看已过子初时分,此时的风破已经躺在了榻上,手里还拿着酒葫芦。 他先是拔掉塞子,闻了闻,然后又把塞子塞了回去——他心里一直在犹豫,是马上睡觉呢?还是再喝上两口? 因为他方才看过了天色,今夜月黑风高,正是个夜袭的好日子。 正当风破还在犹豫之时,窗外风声乍起,吹得窗棂呼呼作响。 冬月里的风很大,很急。 对于平常人而言,风越大越急,越能隐藏行迹。可对风破来说,风越急反而能令他听得更远:就比如眼下,西北风从后花园吹来,他已然听出了一些异样。 “有人!”风破心里一惊,瞬间从榻上弹了起来,随手就操起了那根乌金杖。 就在他奔向门口的工夫,脑子里也有了肯定的判断:来人是位不速之客。 原来,驸马府夜里的护院原本是一个时辰巡查一遍,从每个时辰的初时开始,巡完整座驸马府差不多正好是一刻时间。 风破来了之后,特意让罗延海把巡夜时辰改了:改成初时一刻始,到了次日,则再把时辰往后顺延一刻,如此每日的巡夜时间皆有不同,令外人无从知晓规律。 而风破记得很清楚,今日的巡夜时间应当是从初时三刻起,而此时尚未到子初一刻,所以来人显然不是巡夜的护院。 风破推开房门,轻轻一纵便落在了院中。 他在原地凝神了片刻,随即便朝通往后花园的那道拱门奔去,只是几步之间便落在了拱门之外。 风破刚刚站定,只见一道黑影从一座假山上掠过,如一只大鸟般落在了地上,悄无声息。 “好俊的轻功!”风破心里不禁暗赞了一声,立时精神一振。 那黑衣人落地之后也是一惊,他显然没有料到拱门前会立着一人。 风还在呼呼作响,二人就这般互相注视着对方,任凭四周风吹草动,却一言不发。 黑衣人还忍不住先出手了。 因为他心里清楚,过不了眼前人这一关,他就进不了院子。 只见他伸手往背后一探,一把长剑立时出鞘,寒光乍起。 夜色里,剑光如流星划过,瞬间又似星光散落,化作无数寒芒飞向了风破。 “云开雾散!” 风破嘴里不禁叫了一句,手里的木杖也没闲着,卷起一道棍影,朝着无数寒光的中心点去。 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点,却让黑衣人心里当即一惊。 他这招“云开雾散”看似眼花缭乱,连刺对方左中右三路,但实则这只是用来迷惑对手的虚招,真正的杀招依然是在对方中门。 风破这一杖正好封住了中线,他若挺剑再进,其手腕便会暴露在杖锋之下。 黑衣人连忙撤剑变招,手腕一抖,长剑绕开风破的木杖,又从斜刺里撩来。 “翻手为云。” 风破又叫了一声,手中木杖回旋,朝那人长剑迎去。 剑杖相交,清脆作响。 黑衣人陡然暴退了数步,待稳住身形之后,手中长剑还在不住地颤动,嗡嗡作响。 他心里是既惊又喜。 惊的是这驸马内哪来的此等高手?自己居然招招受制。 喜的则是若此人是靖凉王的人,那王爷的安危也无需自己担忧了。 不过,他心里的惊比喜还是要多一些,甚至有些惊恐。 一则,自己两次出招,对方不仅能报出招式之名,还能轻松化解,似乎不费吹灰之力。 二则,方才剑杖相交,那人点击的正是自己长剑的重心所在。其出招拿捏之准,简直匪夷所思。若不是自己撤招及时,长剑怕是有脱手的可能。 三则,自己的长剑乃是上品镔铁打造,可与那木杖相碰,不仅未能伤得分毫,发出的还是金属撞击之声。这木杖绝非凡品。 今夜若是要硬闯,怕是讨不好半点便宜。 “敢问尊驾是何方高人?”黑衣人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你是祁山宗门下?”风破并未接话,却反问道。 黑衣人知道对方已经视破了自己的剑法,也不再隐瞒,于是将剑往后一背,拱手道:“本……嗯,在下的确曾是祁山宗门下弟子。” “嗯。”风破此时却皱了皱眉。 “你这出云剑法是柳安然教你的?”风破接着又问道。 柳安然正是祁山宗的掌门,也是黑衣人当年的传艺恩师。 见对方居然直呼恩师名讳,黑衣人心里更加吃惊了。 “在下不才,的确是得恩师亲传。”黑衣人回道。 “那就有些奇怪了。”风破不禁又看了一眼黑衣人。 “按理说,你方才所使确是出云剑法不假,可你在这剑法上的造诣比之柳安然也不遑多让,甚至还有过人之处。” “尊驾说笑了,在下怎敢与恩师比肩。”黑衣人明知自己绝非对方敌手,也只能客气回应。 “诶,你非要如此谦虚就没有意思了。”风破故意脸往下一拉,“柳安然有几斤几两,别人不知道,老夫还是清楚的。” 风破其实一点也不生气,他甚至还有些兴奋。 自从回到中原以来,他听说的高手倒是不少了,可真正遇到的,今晚才是第一个。 所以他不仅难免有些技痒,还特别想点对方拨一二。 “你这位师父呢,虽然也算五宗之一,所创的出云剑法也有些独到之处,不过他还是太过看重内功的修为,希望以力补巧,可到头来却在招法上失了变化。所以,一旦遇到真正的顶尖高手,这出云剑法便也失去该有的飘逸,哪还和云有什么关系,就是块笨重的破石头。” 风破就这般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完全不管对面有没有在听。 “就拿方才你撤剑而退那一招而言,若是换成你师父,他必然是以力相抗。以他的内力修为而言,长剑脱手倒也不至于,但手腕受伤是逃不掉了。”风破继续津津有味地说着。 “而你却不同,倘若老夫没有看错,你在撤剑之前应该急转了七分手腕,尔后才向后暴退,单这一临机之变便是你那师父所不及的。”风破继续道,“不过,说你是青出于蓝似乎也不太妥当,老夫倒是觉得你有另立门户的潜质。” 风破终于过完了瘾头,接着将乌金杖往腰后一插,拧开酒葫芦喝了一口。 黑衣人依旧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可他心里却已是波涛翻滚。 风破方才所言几乎句句切中要害,甚至对其师父的点评也说出他久埋在心底的一些疑问。 至于风破最后那句对他的夸赞,也说中了他埋在内心深处的秘密。 天下居然有如此的人物!黑衣人心里不禁感慨万千。 “如何?难道老夫说的不对?” 眼看对方没有任何反应,风破顿时觉得有些无趣。 “尊驾莫非与我恩师交过手?”黑衣人终于又开口了。 “谁?柳安然吗?切,他也配?”风破一脸不屑道。 “老夫是看你于剑法上还有些悟性,才与你说了这些,换做你那师父来,老夫才没这闲工夫。”风破又道,“你听不进去便也罢了,反正老夫也说完了,你若是要想接着打,老夫奉陪便是。” 黑衣人明知自己不是对手,可眼下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尊驾究竟是何方高人?”黑衣人只能又问了一次。 “老夫是何人暂且不论,你蒙头遮面,夜闯驸马府,是不是该先有个交代?”风破回道。 “实不相瞒,在下今夜来此只是为了见靖凉王一面,并无恶意。”黑衣人回道。 “你想见王爷倒也不难,可总得有个理由吧。”风破道,“要么你打得过老夫,凭本事吃饭,要么你说得动老夫,也是一种本事。” “那拜访故人算是个理由吗?”黑衣人道。 “哦?你认得王爷?”风破马上又问道。 “那是当然。”黑衣人凌然回道,“我与靖凉王年少时便相识,只是已多年未曾得见了。” “喔。”风破又看了对方几眼,将酒葫芦往腰里一别,“既然是王爷故交,那请随我来吧。” 说着,风破一侧身,让出了身后的拱门。 黑衣人似乎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爽快,犹豫了片刻才朝拱门走去。 此时,院里的靖凉王侍卫也已经被惊醒,全部持刀立在了靖凉王房前戒备。 这几人皆是从凉州跟随罗延定而来,在阳明山中也见过风破的手段,所以见到风破在花园内与人交手,他们也自知插不上手,只要护住王爷即可。 风破引着黑衣人走进了院内,直奔靖凉王的房门而去。 见到门口的侍卫,风破先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放下手中横刀。然后对其中一人道:“快去禀报王爷,就说有故人来访。” 那侍卫看了看蒙面黑衣人,脸上有些犹豫,脚下也未动步。 “有老夫在此,你怕什么?”风破瞪了那侍卫一眼。 侍卫这才转身推门进了房中。 不一会儿,罗延定走了出来,手里还擎着一杆长枪。 见靖凉王出来了,风破往旁边一让,然后指着院中的黑衣人道:“王爷,此人自称是你的故交,老夫便斗胆将他带来了。” 此时,黑衣人已经将长剑回鞘,立在距离房门大约十步的位置。 风破话音刚落,只见黑衣人一把扯下了脸上的蒙布,向前紧走了几步。 “铁郎,可还认得我吗?”那黑衣人笑着对罗延定道。 第33章 铁郎 这一声“铁郎”,仿佛在瞬间唤醒了罗延定尘封的记忆,往事奔涌而现。 “铁郎”正是他当年在太学时曾经用过的一个小名,因为他自小天生神力,十三岁便能开二石之弓,故而被称为“铁郎”。 而且知道这个小名的,也只有几位与自己亲近的皇子,其中便有先帝高宗翟明廷,还有晋王翟明岳。 “你是……”罗延定仔细打量着来人,直到房内的灯火余晖照亮了来人的半张脸,他才眼前一亮。 “晋王殿下,果真的是你!”罗延定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眼前之人眉眼如此熟悉,依稀之间依然能看出,正是当年太学里的那个少年郎。 “是我,当年京城一别,转眼已经二十六年了。”翟明岳也仔细看了看罗延定,“昔日的铁郎,如今也是威震边关的靖凉王了。” “殿下说笑了,快,快请房中说话。”罗延定先将长枪抛给了旁边的侍卫,然后迎前两步,一把抓住了翟明岳的手。 此时,翟明岳却一把按住了罗延定的手,“铁郎,我今夜来访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罗延定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对傍边侍卫道:“今夜之事不得和任何人提起,尔等先退下吧。” “对了,让巡夜人今晚不必来西院了。”罗延定又补了一句。 “喏。”四名侍卫应声而退,只留下了风破还站在门口。 “喔,殿下,我忘了引见了,这位是风破风大侠,于我有救命之恩,亦是莫逆之交。”罗延定看着风破道。 “小王方才已经领教过了,铁郎有这样的世外高人为友,真是令人羡慕。”翟明岳也点头向风破示意。 “王爷过誉了。”风破连忙抱拳还礼道,“方才多有得罪,还望王爷见谅。” “哪里的话,所谓不知者不怪。”翟明岳微微一笑,“况且是小王技不如人,还多亏大侠手下留情了。” “老风,不如我等到房中说话吧。”此时,罗延定说道。 “不了,二位既然多年未见,老夫就不打扰王爷们叙旧了。”风破看了一眼翟明岳,“二位尽可自便,有老夫在外面,绝不会有人打扰的。” “那小王就多谢风大侠美意了。”翟明岳未等罗延定再说什么,便拉着罗延定走进了房中。 看着房门关上,风破心里不禁嘀咕道,又来位王爷,这下可更加热闹了。 只是他此时也不知道,这般热闹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其实,以风破的听风之力,即使站在院中,只要他想听,也能听到二位王爷的对话。 但他还是往廊下条凳上一靠,闭目养起神来。 一则,听风闻语这种事费神又费力,二则,他与靖凉王之交一向坦荡,偷听实在非君子所为。 可他又忍不住在想,此人以堂堂晋王之尊,却要蒙面夜探入府,明显是为避人耳目,其用意究竟何在? 而且,此人虽是王爷,武功却甚高,仅以方才过的两招来看,其剑法至少有六品上。如这般的高手,即使放在五大宗门,也是翘楚般的存在。 可自己却从未听闻过祁山宗还有此等人物。看他年纪应该和靖凉王相仿,显然也不是什么武林后起之秀。 风破想到此,心里不禁又暗暗叹了一声:哎,如今的中原武林早已不是自己在时的样子了。 一边想着,风破随手解下了腰间的酒葫芦,连喝了两口。 在这寒风里,还是这绿蚁最能缓心。 不知不觉中,风破已将酒喝了半葫芦,院里的风也渐渐小了。 此时,房门又开了,罗延定将翟明岳送了出来。 “殿下保重,来日再叙。”罗延定拱手相送,神色凝重。 翟明岳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面沉似水。然后转身便朝后花园奔去。 只是几纵之间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如雁过无痕。 风破一边收起酒葫芦,一边心里有些纳闷,这前后也就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哪像是叙旧啊? 显然,这晋王本就不是来叙旧。 果然,罗延定随即将风破请进了进房中,明显是有话要说。 不过还未等罗延定开口,风破便抢先道:“晋王此来,应当不是只为叙旧吧?” 罗延定会心一笑,“这自然是瞒不过你老风的。” “那是为何而来?” 罗延定沉思了片刻才回道:“晋王劝我马上离开京城。” “哦,这倒是个法子。”风破不由得点了点头。 “你也觉得我该走吗?”罗延定一怔。 “哎。”风破叹了一口气道,“老夫只是觉得你该走,可老夫也知道你不会走。你若是走了,也就不是我认识的靖凉王了。” “还是你了解我。”罗延定心慰道,“也不枉本王与你相交一场。” “你我相交一场不假,但不是因为老夫了解你,而是老夫有时也实在看不懂王爷。”风破一点不客气,“难道名节真的那么重要吗?先活着不好吗?” “谁又不想活着呢?”罗延定转过头去,看着闪烁的烛火,“可自打我生在罗家的那一刻,本王的命便不再只是我自己的了。” “可……”风破欲言又止。 “老风,你也不必如此悲观。”罗延定又道,“此番入京虽说步步惊心,可本王如今不还是安然无恙吗?况且,当今圣上对此事迟迟未决,未必没有转机。” “王爷啊,恕老夫直言,这番话你自己信乎?”风破实在忍不住了,“你难道真要拿命去赌不成?” “为了罗家的百年声誉,本王情愿一赌。”罗延定一脸坦然。 “可倘若是必输之局,你还赌吗?”风破真有些急了。 “此话怎讲?” “这还不明显吗?”风破加重了语气,“晋王是何许人也?他又为何要乔装冒险到此?以他的身份,难道不比王爷你更知那小皇上的心思?” 罗延定一时间无话可说,只得默默垂眉相对。 过了片刻,他又抬眼道:“其实晋王劝我离京,不单单只是顾及本王性命。他也担心,本王一旦有不测,便会激起凉州兵变,危及江山社稷。” “嗯,晋王所虑果然还是大局。可见于公于私,王爷皆有可走的理由,不是吗?”风破口气缓和了不少。 “非也。我若一走,于公,欺君谋逆之罪便会坐实,于私,我那逆子还在天牢之中,也断难活命。我又如何走得?”罗延定道。 “至于凉州,本王相信,但有我罗家人在,便绝无兵变可能。”罗延定又道。 “可是王爷可曾想过,你若获罪,又岂能不累及家人?这自古以来,诛连九族的事还少吗?”风破说着又有些来气。 “老风,事到如今,有些事本王也不再相瞒了。” 罗延定并未动气,只是下意识地朝窗外看了一眼,然后压低声音道:“本王即便获罪,也绝不会累及家人。” “你为何如此肯定?”风破疑惑地看着王爷。 “因为有丹书铁券在!”罗延定声音很小,但字字铿锵。 “丹书铁券?就是那世人皆知的免死铁卷吗?” 风破一直听人说起过此物,在凉州更是家喻户晓,被作为靖凉王世受皇恩的佐证。不过,他之前却从未听罗延定提起过。 “是,也不是。”罗延定接着道,“世人皆以为这丹书铁券是我罗家的免死金牌,其实并非如此。” “当年太祖皇帝与我祖父以铁券作证,丹书为记,其中一条并不是所谓免死,而是相约:我罗家后嗣无论何人,无论所犯何罪,皆只罪及一人,不株连其他。王有罪,世子继,世子有罪,次子继,但有罗家男丁在,世守凉州,永镇北境。此乃生约死契!” 罗延定一口气说完,俨然烂熟于心。 “王爷,你这是打算以一人戴罪换取小皇上对罗家开恩吗?”风破似乎明白了罗延定的心意。 “事到如今,恐怕也只能如此了。”罗延定回道。 “可王爷是否想过,世子如今已在天牢中,若是小皇帝要一同治你父子二人之罪,你又当如何?”风破问道。 “不会,所谓子不教父之过,犬子之错,罪亦在本王。”罗延定又道,“只要我认下此罪,以我一王之命,难道还不够吗?” “可是,万一王爷你遭遇不测,世子也无法脱罪,又该如何?即使世子得以脱身,他又岂能置父仇于不顾?”风破随即回道。 “老风,我知道你等江湖中人讲究的是快意恩仇,可我罗家世受皇恩,又岂能以私人恩仇而论。”罗延定语重心长道,“况且还有丹书铁券为证,我罗家人又岂会因私仇而背信,有负皇恩呢?” “你这些庙堂之义,老夫是不懂,老夫只知道,血亲之仇不共戴天。”风破索性也不再顾忌,“再说了,王爷你不想有负皇恩,可若是皇恩负你呢?” 此言一出,罗延定眼神中陡然闪过一丝忧虑,仿佛是被戳中了心中隐秘之处。 “老风。”罗延定伸出右手搭在了风破的手臂上,“本王其实还有一事想求。” “王爷请讲。” “若是本王果真遭遇不测,而犬子煕冕也无法脱身的话,务必请你保下其性命。”罗延定恳切地道。 “王爷有求,老夫自当相助。可我不明白,世子一人之命真的如此重要吗?”风破有些不解道。 “很重要。”罗延定十分肯定道,“因为只有保住他一人之命,才能保住罗家其余人之命,保住罗家百年的声誉。” “何解?” “若是万一如你所料,我父子二人皆难脱罪,那我罗家在凉州当家之人便只剩下了次子煕烈。煕烈虽已成年,可他生性刚烈,且心智尚浅,到时候势必会愤然起兵,那局面便会难以挽回,而凉州一乱,边关也恐将难保。”罗延定道。 “那救下世子之后呢?”风破又接着问道,“你就不但心世子也……” “本王其实对此亦有所虑,不过煕冕曾入太学十年,学识见地远非煕烈可比。”罗延定若有所思,“而且,本王业已有了周全之策。” “何为周全之策?” “方才我已经在白绢上手书一信,让晋王暗中交于牢中的犬子,信中对其既晓以利害,也表明大义,相信煕冕看后必定不会再意气用事了。”罗延定道,“煕冕这孩子虽然此番行事荒唐至极,可本王相信他只是一时糊涂,在大是大非面前断不会重蹈覆辙。” “原来如此。”风破道,“如此说来,救下世子一事晋王也应下了?” “嗯。”罗延定狠狠点了点头。 风破低眉琢磨了片刻,然后又抬眼问道:“这晋王果真可靠吗?” “当然,我与晋王在太学时就性情相投,有七年同窗之谊,情同兄弟。”罗延定回道,“况且,若非深交,他今夜为何冒险来访?” “嗯,若是他有心相助王爷,倒是天大的好事。”风破微微点了点。 “老风你大可放心,我与晋王虽说已多年未见,可在我凉州也早已听闻了他在大理寺的美名,这京城之内更是无人不知他“翟青天”之名。”罗延定怕风破不放心,又补充道。 “喔,他还执掌大理寺?那不正是关押世子的地方吗?”风破倒是有些意外。 “你有所不知,本朝大理寺卿之位一直是由亲王出任,晋王乃先帝嫡亲胞弟,自然是不二之人。”罗延定道。 “如此倒也是甚好。”风破道,“万一真要到了迫不得已之时,有晋王相助,老夫就算劫狱也会容易些。” “此事我方才也与晋王说起过,他自然会出手相助。”说着,罗延定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银质令牌。 “这是晋王府的令牌,也是殿下让我交于你的,若有要紧之事,你可持此物前去见他。”罗延定说着把令牌按在了风破手里。 风破接过令牌,看了一眼。 “王爷,你果真想好了?我等江湖人常说,剑一旦出鞘,无血难收。”风破神色凝重。 “枪出无悔!”罗延定回道。 第34章 天字甲号 狱中无甲子,昼夜皆可眠。 自从被关进了大理寺牢房,罗熙冕就不记得过了多少日子了。不过,日子过得糊涂,但也还算过得逍遥自在。 虽然失去了人身自由,但每日好吃好喝的也从来不缺,甚至他提些看似非分的要求,只要不出牢门,狱卒也一一满足。 其实,此处牢房的狱卒们对此也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此处乃是大理寺天字号牢房,凡是能被关到这里的人,所犯之罪大小倒是无所谓,犯人的身份却是很有讲究——能进天字号牢房的人,皆是三品以上的官员或是家眷。 就拿罗熙冕所在的这天字甲二号牢房来说,能进天字甲号的,须是公侯爵位以上者,以罗熙冕靖凉王世子身份,也算够格。 自大夏朝开国以来,被关进天字甲号牢房的人,前后一共也只有六位,前四位分别是开国兴国公之子徐茂胜、开国宁远侯之子常为山、开国齐国公之子卫良博,还有就是益州刺史、南宁侯贾远伯。前两位皆是因为强占民宅,欺男霸女,第三位便是因“西京流民案”被翟明岳亲手缉拿的。而最后一位则是因为丢失了泰岭,致使西蜀王据险自立,不再奉大夏国号令。 罗熙冕算是第六位,而第五位则至今还住在他隔壁,也就是天字甲一号。 对于这位一号“狱友”,罗熙冕入狱多日,却一无所知。因为此人除了吃喝,便是往榻上一躺,整日对着天花板发呆,也从未听他说过一句话。 罗熙冕闲得无聊时,也曾经想与他交谈一番,解解闷。可此人仿佛又聋又哑,完全视罗熙冕如无物一般,令世子好是没趣。 直到后来从狱卒那里打听之后才得知,此人并非是大夏国人,却来头不小。 此人名唤慕容恪,乃是西秦王族,官拜左司马、辅国大将军。 当年大夏国在雁门关外和西秦一战,夏军诱敌深入,将西秦国王慕容烈合围于五万大军之中。可眼看就要擒杀西秦王,没想到慕容恪亲率三千西秦兵杀来,愣是将慕容烈救出了重围。 此战,慕容恪麾下这三千秦兵不仅个个视死如归,而且似乎不知疼痛,只要不被枭首便会力战不止,战力之强,着实让夏军吃够了苦头,皆视其为“妖兵”。 好在,大夏国还事先埋伏了一支精锐骑兵,最终凭借着数倍优势的兵力将秦兵击溃。而为了掩护西秦王撤退,慕容恪也不幸重伤被俘,成了大夏国的俘虏。 此战之后,大夏国对于这支西秦“妖兵”也颇为不解。好不容易俘虏了十余名“妖兵”,却皆是面色奇特,神志不清,就算被捆住了手脚,依然如同如野兽般到处撕咬,完全不像人。 直到大约半日之后,这些被俘的“妖兵”才渐渐安静了下来,但却面色越来越白,如同被抽干了血气一般。 又过了几个时辰,这些“妖兵”纷纷开始倒在地上挣扎打滚,不断嚎叫,表情极其痛苦不堪。如此形状,每隔两三个时辰便会发作一次,喂其水米也皆被其以头撞飞。 如此折腾了两日,这至于“妖兵”最后尽皆力竭而亡,而且多有七窍流血之状。 夏军也曾经让医官前来查验,但医官以银针探腑,也未发现“妖兵”有任何中毒之象。 一时间,这“妖兵”战力之猛,形状之古怪,令夏朝上下谈之色变。 为了解开“妖兵”之谜,大夏国也并未处死慕容恪,而是将一直囚禁,希望从他嘴里能问出“妖兵”的秘密。不过,慕容恪尽管受尽酷刑,却始终只字未吐。 西秦为了能换回慕容恪,也曾经表示愿意以十万斤镔铁外加两千女奴作为交换。如此一来,更让时任大夏国皇帝、太宗翟元昊觉得,这慕容恪身上必定藏着什么惊天的秘密。 一想到若是将其放回西秦,这“妖兵”必然重现战场,翟元昊更是毅然打消了换人的念头。 对于“妖兵”之谜,夏皇也有了自己的想法——若是此等妖兵能为己所用,那岂不是天下无敌。 这一关就是三十一年。大夏国的皇帝都已经换了两位了,这位慕容恪却依然还在大理寺的天字甲一号牢中。 听完了慕容恪的故事,罗熙冕不由地瞥了瞥这位一头散发,根本看不清面容的“狱友”,随即以不屑一顾的口气道:“什么妖兵,妖人,他若真是有什么妖术,还能被关在此处?呵呵,这世上沽名钓誉,招摇撞骗的人多了去了,像这般能进得了天字甲号牢房的,他倒是第一个。” 见慕容恪依然一言不发地望着天花板,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一样,罗熙冕顿时觉得无趣,也一屁股坐回了榻上,自顾自地喝起茶来。 过了一会儿,罗熙冕突然朝牢房外的狱卒叫道:“喂,尔等帮小爷我去给管事的带个话,让他去问问那位皇帝爷,究竟什么时候给小爷过堂啊。这杀也不杀,审也不审,想憋死我啊。” “哎呦,我的世子爷,你可消停点吧。”领头的狱卒连忙跑过来,“你要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尽管开口就是,小的们一定照办。就是爷你这张嘴可别再惹祸了,你是还嫌惹得事不够大吗?” “呵呵,不就是擅离凉州吗?怎么,小爷出来玩玩怎么了?”罗熙冕晃着脑袋道,“我罗家为了大夏,在苦寒之地已经守了百余年了,和坐牢有何分别?反正在此也是坐,在凉州也是坐,索性就图个痛快!” 见罗熙冕越说越离谱,狱卒也不敢再接话,只能退到一旁,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 见罗熙冕叫嚷得厉害,隔壁牢房的慕容恪翻了个身,索性将后背朝向了牢门,不一会儿就传来的鼾声。 这一日,罗熙冕一时兴起,又叫狱卒送些笔墨来。 不多时,狱卒果真将文房四宝捧了来。不过,罗熙冕却只接过了笔墨,而把上好的宣纸还了回去。 “这宣纸还是留给别人用吧,我看这牢房的墙壁就甚好,本世子就学学前人,旗亭画壁就好了。” 说着,罗熙冕蘸了蘸墨汁,便在墙上写了起来。 一番龙飞凤舞之后,一首七言绝句已经赫然出现在墙上,罗熙冕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还念了起来: 将相王侯曾贩浆, 金枝玉叶终为娼, 青山何苦埋忠骨, 他日黄粱入梦乡。 一诗念罢,罗熙冕将手中毛笔一扔,犹自大笑起来。笑得当值的狱卒们心里一阵发毛。 这几个狱卒虽然读书不多,更不懂得什么诗词,可墙上所写之诗并不算深奥,尤其是前两句,其忤逆之意已十分露骨。 “我的世子爷,我的祖宗,你这是做甚啊。”当值的陈班头忍不住走到了牢门前,“再如此闹腾下去,你真以为圣上不会怪罪吗?” “是啊,我的爷,你不怕死不要紧,我等皆是上有老下有小,可惜命得很。”此时,一旁的卢副班头也说道,“爷再如此闹下去,我等怕是也难逃干系,要跟着遭殃了。” “尔等怕什么?这诗是我写的,与尔等何干?”罗熙冕不以为然道,“上面要是怪罪下来,直管全推到小爷身上便是。” “世子爷,话虽如此,可这是什么地方?是堂堂大理寺啊,若是在此地题下反……反诗,我等如何交代啊。”陈班头继续苦口婆心道,“再说了,这诗文是世子爷写的不假,可这笔墨却是小的们给的不是,你就高抬贵手,体谅体谅我等的难处吧。” 看着陈班头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罗熙冕笑了,笑中却分明带着几分得意, “罢了,罢了。小爷也不难为尔等了。”罗熙冕一屁股坐在了下去,“不过,小爷有个条件,尔等若是能办到,我便不再为难诸位了。” “世子爷有何条件尽管说来便是,小的但能办到,必定让世子爷满意。”陈班头不得不陪上了笑脸。 “此事也不难。”罗熙冕接着道,“从今日起,尔等每日须给小爷送两壶葡萄酒来。” “这容易,小的照办便是。”陈班头眉头顿开,连忙回道。 “诶,我话还未说完。”罗熙冕右手食指一抬,示意狱卒们听好,“小爷只要玉仙阁的西秦葡萄酒,别的一概免谈。” “这……”陈班头刚露出的笑脸瞬间没了,像霜打的茄子一般。 虽然玉仙阁的西秦葡萄酒他没有喝过,可酒的价钱却早有听闻,这一壶酒就要二两纹银,又岂是他此等小吏喝得起的。 “我的世子爷,你平日的要好酒好肉,小的们从未怠慢,可这玉仙阁的酒……”陈班头面露难色道,“不怕世子爷笑话,小的这一月的俸银还不够买这一壶的,就算我家狱正大人,怕是也花费不起啊。” “这我不管,小爷直管要酒,至于尔等如何弄来,那是尔等之事。”罗熙冕头一扬道,“反正若是见不到玉仙阁的葡萄酒,小爷便在这墙上日题一诗,直到写满为止。” 言罢,罗熙冕索性往下一躺,把后脑勺甩给了陈班头。 “这……”陈班头很想发作,却又无可奈何。 此时,卢副班头走到陈班头身边,朝他使了个眼色,然后冲着牢房里道:“世子爷但有吩咐,小的们尽力照办便是。” 说着,他拉了拉陈班头的衣角,退出了牢房间。 等二人来到值班房后,陆副班头才开口道:“陈头何必和这小爷啰嗦,他要什么给他便是,只要他不再闹腾,不久万事大吉了吗。” “你小子说的轻巧,二两银子的一壶葡萄酒,酒钱从何而来?你出啊。”陈班头没有好气道。 “我?你以为我发横财了。”卢副班头道,“这酒钱自然还是照例从大理寺账上出啊,不是有圣上口谕吗。你操心什么?” “圣上有口谕不假,可上面这位只是动动口,也没见银子来啊。”陈班头压低了声音道,“这小爷来此十日了,吃喝了多少银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还要二两银子的一壶酒,你真当大理寺是开银铺的。这酒钱谁去和狱正大人讨?反正我不敢去。” “我说陈头啊,要不说你有时糊涂呢?”卢副班头也压低了声音,“你忘了我二人并非是在甲字号当值了吗,你以为晋王何故调我二人到此?这还看不明白吗?” “你的意思是……直接去找晋王?”陈班头似有所悟。 “要不然呢?”卢副班头斜了他一眼,“人家一个是世子,一个是王爷,二两银子的一壶酒又算得了什么。再说了,晋王是缺钱的人吗?” …… 次日正午,两壶玉仙阁的西秦葡萄酒果然出现了罗熙冕的牢房里。 罗熙冕拿起酒壶连喝了两口,脸上顿时浮现出沉醉的表情,“嗯,此酒果然是酒中仙子,二两纹银之价亦是委屈它了。” 言罢,罗熙冕索性往地上一坐,背靠着牢房墙角独自喝了起来,还不时摇头晃脑,嘴里发出“嗯嗯”的陶醉声。 其实,即使罗熙冕没有弄出此般动静,牢房外的狱卒们也已经忍不住直咽口水了。 话说,这西秦葡萄酒还有一个别名,叫作“幽兰液”,因为此酒自带一股奇异的香气。 此香气酷似幽兰,若隐若现,似有似无。一开瓶,立时飘香四溢,若是有意嗅之,却又缥缈无踪,可一转眼,香气又会在无意中沁入脑海。 令人捉摸不定,又欲罢不能。 此时,牢房外的狱卒皆被这酒香所迷,满眼皆是艳羡却又无奈之色。 陈班头也终于明白,此酒为何要卖二两银子一壶了。 他走到牢门前,先咽下两口口水,然后对着牢里道:“世子爷,这酒也送到了,你且好生享用,莫在为难小的们了。” “嗯嗯。”罗熙冕头也懒得抬,只是挥了挥手。 整间牢房里,唯一不为这酒香所动的,只剩下了隔壁牢房的那位慕容恪了。 他依然背对着牢门侧卧在榻上,一动不动。早就放在牢门口的托盘上,碗里的四个胡饼和一碟鱼鮓依然还在。 对此,狱卒们也习惯了,这位慕容恪从来不按时辰吃饭,想起来就吃点,有时候甚至一整天就这么躺着,如果不是鼾声响起,完全和一个死人没两样。 眼看一壶酒将尽,罗熙冕拿着酒壶晃了晃,然而随手放到了脚边。 “真是好酒!”罗熙冕又感叹了一声,继而朝着牢房外高声喊道,“陈班头,记得明日按时送酒来,切莫有误啊。” “小的明白,明白,世子爷你就放心吧,绝对误不了。”陈班头赶忙回道,还得陪着笑脸。 些许是嫌罗熙冕这一喊太吵,隔壁的慕容恪不禁动了动,将身子又往墙壁处靠了靠。 第35章 好酒识人 一缕阳光从那扇狭小的窗口了射了进来,正好照到了罗熙冕的脸上。 罗熙冕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随即又被阳光刺得眯成了一条缝。他连忙转了个身,坐了起来,让那束仅有的阳光照在了自己的背上。 在大理寺所有牢房中,只有天字甲号的几间是在南墙上开了个铁窗,每日总有那么一两个时辰会有阳光透进来,这也算是对甲字号犯人的优待。 自从喝上西秦葡萄酒之后,罗熙冕便喜欢借着几分醉意在午后打个盹,直到阳光把自己唤醒——反正在牢里也无事可做,倒不如去梦里寻些快活。 他忽然发现,原来所谓醉生梦死的日子,在这牢房里也能成真。 这不,刚一醒来,西秦葡萄酒的那股幽香就飘了过来。 罗熙冕随手就拎起放在榻边的酒壶,可刚一拿到手里,心里就微微一愣——他记得临睡前壶里还有小半壶酒,可如今拿在手里一晃,明显只剩下了壶底一点。 莫非是狱卒们偷喝了?罗熙冕心里琢磨着,随即望向了牢房外。 可是自己是靠墙躺着,酒壶就在榻边,狱卒要是不打开牢门,根本就够不到酒壶。 到底是何人偷喝了自己的酒?他一边想着,一边又望向了隔壁牢房。 那位披头散发慕容恪一如既往地躺在草榻上,不时还发出鼾声。 不过,从慕容恪所躺的位置来看,他要是翻个身,然后将手从两间牢房之间栅栏中伸过来,倒是正好能够得着那酒壶。 罗熙冕嘴角一撇,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容。 酒,照旧每日中午送来,酒后的小憩也依然香甜。 只是,罗熙冕在打盹之前把放酒壶的位置又挪了挪,就放在栅栏的边上,隔壁的人几乎触手可及。 等到罗熙冕醒来时,壶里的酒果然又少了,却还留下一些。 一连三日,皆是如此。 到了第三日夜里,罗熙冕睡得正熟,忽然觉得耳边一阵瘙痒。 他用手扇打了几下,然后翻个身准备继续睡,可不一会儿,另一侧耳边又痒了起来。 罗熙冕不胜其烦,翻身便坐了起来。可等他一扭头,却被吓了个半死。 只见黑夜之中,一团“杂草”中露出一双眼睛,正直勾勾得看着自己。要不是在牢房昏暗的灯火下,那团“杂草”还乏出些许银丝的白光,罗熙冕还真以为自己见鬼了。 罗熙冕刚想出声,只见那团“杂草”前又出现了一支手,手放在了嘴边,发出了轻微的“嘘”声。 那也是一张被几乎“杂草”掩埋的嘴,伴随着“嘘”字而来的,还有一股莫名的臭气。 罗熙冕不由得往后挪了挪身子,总算也看清了对面的模样。 那是一张须发难分的脸,在加上满脸的皱纹,真的就像一撮撮野草长在了田里。根本看不出究竟有多大岁数。 “小子,你就这点胆子,还怕老夫吃了你不成?”慕容恪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有意压得很低,听起来更加低沉。 “深更半夜的,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任谁不也得吓一跳啊。”罗熙冕定了定神回道,声音也压得很轻。 “鬼?这天字甲号里只有你我二人,哪来的鬼?”慕容恪撩了撩额前的头发,“要真有鬼,此处怕是也只有冤死的鬼。” “呵呵。”罗熙冕笑了两声,抬头看了慕容恪一眼,但很快就将目光又躲开了。 “小子,你笑什么?”慕容恪问道。 “没什么,小爷还以为你不会说话呢,没想到……”罗熙冕没有把话说完。 “哼。”慕容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算你小子有福气,上次听到老夫说话之人,怕是已经不在这大理寺中了。” “如此说来,小爷还得感激你喽。”罗熙冕此时已经睡意全无,“还是应该感激那酒……” 说着,罗熙冕有意看了一眼地上的酒壶。 “你当真以为老夫是喝了你的酒,才与你说话的?” “难道不是吗?” “哼,当然不是。”慕容恪不屑道,“老夫是因为实在看不下去了,才想着出言指点一下你小子。” “指点?指点我什么?小爷何事需要你指点?”罗熙冕也不示弱。 “哎,你好歹也是个什么世子,却这般没有见识。”慕容恪索性往栅栏上一靠,“老夫只是想告诉你,这酒若是如你这般喝法,那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说着,慕容恪还摇摇了头,叹了口气。 “那该如何喝法?”罗熙冕猛然想起来,这葡萄酒是来自西秦,而这老头也是。 “此酒产自我大秦,非中原之物,自然是有讲究的。”慕容恪道。 虽然罗熙冕依旧看不清慕容恪脸上的表情,但明显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得意。 “酒便是酒,虽说此酒产自异域,价钱嘛也的确高了些,可终究还是入口之物,又能有何讲究。”罗熙冕一脸不屑道。 “喔,你小子也知道此酒价高,非寻常之物了?”慕容恪悠悠回道,“只是可惜,此酒价高在何处,尔等中原人却未必尽知其妙。所以,就算如你这般所谓世子,饮酒也只能如牛饮浆,糟蹋了好东西。” “老头,你别不识好歹,小爷好心送你酒喝,你却这般无理。”罗熙冕尽管不敢提高嗓门,怕惊到了牢房外的狱卒,但语气里已经难掩不满。 “小子,如何还动气了呢。”慕容恪却依然笃悠悠道。 接着,慕容恪突然往栅栏前凑了凑,隔着木栏朝罗熙冕问道:“小子,我且问你,这一壶酒要多少银两?” 罗熙冕不由自主得又往后一仰,“二两纹银一壶。” “嗯嗯。果然是好酒好价。”慕容恪点了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可惜,若是如你这般喝法,这一壶怕是只喝出了八钱银子。” “老头,你究竟是何意?莫要在此故弄玄虚。”罗熙冕眉头一皱。 “罢了,看在这酒够醇正的份上,老夫就勉为其难教教你吧。”说着,慕容恪坐直了身子。 “此酒产自我大秦,乃是取龟兹的上品葡萄,再以独门工艺酿制而成。不过,若是饮用不得其法,此酒之妙却难尽得。”慕容恪说得不禁摇头晃脑,自得其乐起来,“所以,天下凡多金者自以为知其妙,可尽得其秒者怕是十不存一。” “你就别啰嗦了,能不能痛快点,究竟要如何饮法?”罗熙冕明显不耐烦了。 “醒酒。”慕容恪嘴里只蹦出了两个字。 “何为醒酒?” “所谓醒酒,就是在饮酒之前,须将酒器打开,令酒液与天地之气慢慢相融,如此才可将酒中菁华催发而出。”慕容恪一边说着,一边闭上了双目,“待酒醒过之后,不仅酒香更加醇厚持久,入口也更加顺滑,酒意便可直通百腑,如登极乐。” “就如此简单?”罗熙冕一脸不信。 “简单?”慕容恪一瞪眼,“这醒酒看似简单,但其中也有颇多门道,若是不得其法,亦是枉然。” “那又该如何才能得其法呢?” “不同的酒自然有不同的醒法。”慕容恪又恢复了一副传道的做派,“若是半熟之酒,需要一个时辰以上,若是全熟之酒,则以两刻为限,若是陈年之酒,则无须再醒,直接喝了便是。” 接着,慕容恪指了指地上的酒壶又道:“若以此酒而言,自然以两刻为限,也只有我大秦的全熟酒才配得上二两纹银之价。” “老头,看你说的头头是道,你可别哄骗于我。”罗熙冕还是有些不信。 “哼,老夫乃堂堂大秦王族,岂能哄骗你这小娃娃。”慕容恪没有好气道,“你若不信,明日拿酒一试便知。” “也是喔。”罗熙冕乐了,“试便试,小爷倒要看看有没有你说得那般玄乎。” 看着罗熙冕那副得意样子,慕容恪把头扭向一边道:“哎,只是已经让你小子糟蹋了好几壶了,可惜、可惜。” 忽然,慕容恪像想起了什么,又朝着罗熙冕问道:“小子,今下是哪一年了?” “大夏历114年。”罗熙冕回道。 “喔……”慕容恪一边点着头,一边仿佛在自言自语,“看来老夫倒也记得差不太多。” “那当今夏国的皇上是何人?还是那翟元昊吗?”慕容恪又问道。 “老头,本朝先帝之名讳岂是能说的。”罗熙冕低声回道。 “切。”慕容恪用鼻子应道,“他是你夏国的皇帝,与老夫何干?” 见罗熙冕没有回应,他又道:“既然是先帝,那就是没了吧?哈哈。姓翟的,纵使你能胜我一时,可终究还是没有活过老夫。可见老天爷也还算公平,哈哈哈。” 看着慕容恪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罗熙冕只得扭过头去,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可慕容恪此时正在兴头上,又岂能放过他。 “喂,小子,你还没有说当今皇上是谁呢?”慕容恪又往栅栏前凑了凑,“他与那翟元昊是何关系?” 罗熙冕白了他一眼,不情愿地回道:“当今圣人是太宗帝之嫡孙、高宗帝之嫡子,年方十九,这下你满意了?” “喔。”慕容恪不由脸上又是一喜,“如此说来,老夫已经熬死了夏国两位皇上了,哈哈哈,值了,值了。” 说着,慕容恪转了个身,将后背靠在了栅栏上,望向了铁窗之外。 沉默良久之后,慕容恪忽然又开口了:“小子,明日等酒送来,老夫保你大开眼界。” …… 次日,当陈班头照例将玉仙阁的葡萄酒送来时,罗熙冕并未着急喝,而是把两壶酒原封不动地留到了夜里。 等到夜深人静,狱卒们皆已经睡着之后,罗熙冕才将两壶酒拿了出来,递到了栅栏边。 在昏暗的牢房里,二人皆依栏而坐,待时辰一到,醒酒完毕,这才举壶对饮起来。 这一试之下,罗熙冕果然像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在酒香萦绕中,琼浆入口,初时还有一丝涩味,但很快就有一种奇特的感觉盈满了口腹,像是鲜花绽开,又似青草蔓延…… 就这样,二人隔着栅栏对饮,渐渐沉醉于酒意之中。 不一会儿,罗熙冕眼神也迷离起来,抬眼望去,那牢中昏暗的油灯也仿佛焕发出了斑斓的光彩。 自从之后,每日夜深人静之时,也成了二人最惬意的时光。 渐渐的,罗熙冕也才知道,慕容恪已经年过花甲,三十一年来一直就在这天字甲一号牢中。 当年雁门关外一战,他曾经手刃了夏军的三位折冲府都尉,斩杀的夏军士卒更是不计其数,悍勇之名令人谈之色变。 而慕容恪也知道了,罗熙冕还真是赫赫威名的靖凉王世子,只因擅离凉州而被投入天牢。 至于原因嘛,据说是和一名青楼女子有关。 不过,在慕容恪看来,这位世子虽然身上纨绔子弟之气颇重,但倒也有些特别。 他在这天字甲号牢里待了三十一年,前前后后见过的几位“狱友”,不是贵为公侯,便是公侯之子,皆是身份显贵之人。 可这些人一旦进了这天牢,不足数日便愁容满面,如丧脊之犬。甚至还有人整日不是求饶,便是哀嚎,只求能捡回一条性命,哪还有什么贵胄之气。 可这靖凉王世子倒是有些不一般。 来了牢中也有多日了,虽然也时常吵闹,搅扰了他的白日梦,可却始终是盛气凌人,不仅敢对圣人出言不逊,还公然在墙上题写反诗。 慕容恪虽是西秦人,但也精通汉学,所以在他看来,罗熙冕写在墙上的那首“反诗”虽然文采平平,可单这份气度,就远非一般公侯之子可比。 不过,慕容恪也曾在酒后劝过罗熙冕:一旦进了天牢,便是永无出头之日了,与其做无谓的“挣扎”,倒不如以静制动,做个安静的“酒鬼”。 听了此话之后,罗熙冕顿时哈哈哈大笑。隔日便向陈班头又多讨了两壶玉仙阁的葡萄酒。 所谓:酒里乾坤大,铁窗奈我何。 第36章 归德府 冬月已过大半,汉江南北已经寒意渐浓,百木凋敝。 不过,位于祁山半岛上的归德府却依然是春意盎然。 在城西的司马家的后花园里,几株山茶花开得正艳。 特别是那株“十八学士”,一株树上花团锦簇,居然开着五六种颜色的花,白如雪、红似火、粉如霞,还有红白斑斓相映、雪中绛唇数点…… 尤其是花丛中还有两朵金色花朵,傲然不群,甚是夺目。 金色的山茶花本就少见,而在“十八学士”上开出金色花朵更是罕有,以至于有人曾出价黄金百两求购此株“十八学士”。 可司马家家主司马荣丝毫不为所动。 此刻,司马荣正一边品着云山茶,一边欣赏着这株心爱之物,午后的惬意在他脸上一览无余。 这株“十八学士”,是他三年前特意从三十里之外的祁山曼陀岭寻得,即使在盛产山茶花的整个祁山半岛,如这般的珍品也是可遇不可求。 在司马荣看来,也只有这般的品相的山茶花才配得上“岁寒无后调,亦自当春风”之句,甚至正因为有了这株“十八学士”,整个归德府才真正不负“青州”之古名。 作为大夏国最东边的一片疆土,此地方圆七百余里,群山连绵,四季如春。 归德府便位于群山之南,自古以来一直就是以“青州”而名。 青州之名,除了有山青水绿,四季如春、风光旖旎之意,其实还和此城是中原东土之滨有关。 按周礼,中原自古就以玉为礼器,玉又分六器: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所以,东土之城的青州便一直以青圭为尊,故得号青州。 只不过,青州已经百年前的旧称了,它如今的名字叫归德府,乃是大夏六府之一。 大夏六府,是夏朝开国皇帝太祖翟世璋专为当年六家归降的诸侯所设,分别是归德府司马氏、顺化府顾氏、安庆府诸葛氏、崇礼府姚氏、靖康府欧阳氏和绥宁府姜氏。 各府府尹皆由皇室宗亲出任,其品阶则在各州刺史之上,直接受命于圣上。 话说这六府诸侯当年皆是雄霸一方,夏太祖为了为长远计,特意将他们易地而封,仍以公侯之礼相待,并赐实邑千户。以此为交换,六大诸侯必须遣散门客和私兵,并且累世子孙不得入仕为官。 其中,归德府就是青州改名而来,成为了司马氏受封之地。 司马氏本起于北梁,累世豪门,在战国百阀时代更是成为北方赫赫有名的诸侯,曾坐拥三十六城,雄霸一方。 在太祖翟世璋于陇西起兵,准备一统中原之时,司马氏正在和大漠北戎的鸣月部鏖战于梁山一线。 等到翟世璋横扫中原半壁之后,司马氏虽然也收复了梁山六寨,但苦战之下,兵力也耗损殆尽,其中最为精锐的两万骁骑更是死伤大半,十存二三而已。 眼看夏军大兵压境,司马家主司马令虽然有心接战,却苦于已无兵可用。在连弃十二城之后,司马令最终接受了太祖翟世璋的招安,率部归顺了大夏。 归降之后,司马氏虽然仍可享受公侯之礼,但不得不遣散门客,背井离乡,举家迁到了祁山半岛的归德府。 转眼百年已过,司马家在归德府已经传至第四代,昔日北疆豪门的剽悍之风早已消散在这四季如春之地。 在城中那座宏大的司马宅邸中,亭台楼榭间富贵之气依旧,可旧时王谢堂前燕,也已经和百姓家的一般家雀无异。 其实,纵使司马氏心存野望,如今却也大有天不眷我之意。 原来,自从司马氏迁来归德府之后,兴许是离开了祖上龙兴之地,水土不服,从司马令长子司马南开始,嫡长一脉就一直是男丁单传。到了司马令之孙司马荣这一代,虽然妻妾成群,却始终未能得子,膝下只有六位千金。 眼看香火将断,司马荣自然是心急如焚。尤其是在第六位千金降生之后,司马荣已然意识到,自己怕是注定要无后了。 如果自己果真无后,司马一脉的香火倒是可以由其堂兄弟的子嗣延续,但随之而来则是,朝廷赐给司马一脉的恩俸也要终于自己之手。到了自己百年之后,这归德府的千邑之宅也怕是要易主了。 不过,司马荣眼下却想不了这么远了,因为一件天大祸事可能就在眼前。 当看着老管家刘见雄一脸慌张地奔向自己,差点被凉亭的石阶绊倒时,司马荣还不禁嗔道:“你也是家里的老人了,还如此不稳重。” 可当刘见雄伏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之后,司马荣不禁手上一抖,茶盏当即落地,一只上好的白玉盏顿时摔得碎成数段。 冬月里的归德府虽说温暖如春,可司马荣已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刘管家带来的正是靖凉王世子擅离凉州,已被押入大理寺天牢的消息时。 呆立在原地良久之后,司马荣才慢慢回过神来,问道:“消息属实吗?若有半点差池,仔细我揭了你的皮!” “小的岂敢乱言,这是从盛京传来的消息。”刘管家连忙垂下头道,“而且小的也已经差人去府衙里打探过了,确有其事。” 闻听此言,司马荣眼里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彻底消失了。他不由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亭子的石阶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此事切莫声张,大娘那里也不可透露半分。”沉默良久之后,司马荣厉声吩咐道。 望着刘管家离去的背影,司马荣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当初运筹千里之外,本以为可以为司马家保住荣华富贵,可如今千里之外的祸事却从天而降。 原来,司马荣在意识到得子无望之后,便开始未雨绸缪起来。 他思来想去,要想延续司马一脉的家世,只能剑走偏锋,选择联姻这条路了。而且,联姻之家还必须是王侯贵胄,如此才能确保自己百年之后,司马一脉依然可以累世不坠。 不过,要想攀上显贵之家也并非易事。 司马家虽然世受皇恩,一直得享公侯之礼,但在朝廷中并没有任何官爵,只有豪门之实,并无豪门之名。所以,真正的公侯之家未必就看得上司马家。 但凉州的靖凉王是一个例外。 当年大夏军进逼之时,正是第一代靖凉王罗嗣业统兵连克了十二城,一路直趋北梁都城奉天城下。 虽然夏军连战连捷,一路所遇的兵马也不多,十二城的北梁守军合计也不过万人。但司马军队的兵卒却个个悍勇无比,死战不降。 不仅如此,不少城中还出现了大批加入抵抗的乡勇,一看就是由青壮的百姓组成。 这些百姓虽然身无片甲,手中兵器也是杂乱不堪,还有不少锄头、鱼叉和菜刀之物,但却也不惜血战,毫无惧色。 正因如此,罗嗣业每攻陷一座城池,都要付出额外的伤亡。甚至在一些城池,他不得不下令屠城,才能弹压住城中的反抗,站稳脚跟。 在率军兵临奉天城下之后,罗嗣业深知欲破此城,必定会遭受更加激烈的抵抗,甚至会将这座繁华之都变成人间炼狱。 此时,罗嗣业刚刚得知自己已有了子嗣,一时间顿起恻隐之心。他一边命人飞报太祖翟世璋,禀明自己准备招降司马氏的意图,一边给城中的司马令送去一封书信,表明和谈之意。 为了表诚意,罗嗣业甚至愿意孤身入城,与司马令当面商议招安之事。而在入城之前,他还下令兵马后退三十里,暂时撤了奉天城之围。 城中的司马令原本已经抱定了玉碎的决心,他甚至以为罗嗣业孤身入城只是虚晃一枪,背后定还藏着什么阴谋而已。 可是,当得知大夏军果然后撤了三十里,而罗嗣业也是单人独骑来到城门前时,他犹豫了。 司马令心里也明白,城破是迟早之事,只是代价大小而已。 放眼整个中原,大夏军横扫汉江南北,已成破竹之势。战国时代的十二诸侯二十二世家四十三城主大多已经或败或降,尚在抵抗的除了自己,只余下了汉中的上官氏和几个小城主而已。 上官氏虽然坐拥八百里疆土,麾下还有铁骑三万,足有一战之力,但可惜汉中远在西南,距离北梁有三千余里,两家即使想联手,也很难形成呼应之势。 而且,司马令业已经听闻,上官氏家主上官墨已有退入西蜀的打算,根本无意和大夏军在中原相争。 所以,以眼下之势,死守不降固然可保司马家一世名节,但死战也必然会殃及城中数十万百姓,届时必将生灵涂炭。 此外,司马令心里对于大夏君主翟世璋其实也心存敬佩。虽然大夏兴兵,令中原大地战火四起,但短短十二年,大夏军已经横扫八荒,一统中原之势已无法阻挡。 在司马令看来,翟世璋是做成了自己一直想做却未能做成之事,不愧为一代雄主。 一直以来,司马令对于中原群雄割据的局面就颇为忧虑。他倒不是担心自己北梁之地不保,而是心忧中原进入战国时代已逾二百年,各方势力互为牵制,虽然一直保持着相对的平衡,但整个中原也难以形成一股合力去抵御北方的胡族。 尤其是近些年来,胡族南犯愈发频繁,其中北戎各部的兵马日益强盛,之前甚至攻破了号称天险的梁山六寨,大有南下中原之势。 司马令心里也明白,中原各路诸侯如何纷争,都是诸夏兄弟之争,终有天下一统之日。但一旦胡族侵入中原,神州大好江山恐怕就将被蛮夷践踏。 到时,周礼不存,王道崩坏,中土乾坤倒悬,数百年前“群胡乱华”的悲惨一幕又会上演。 所以,眼看罗嗣业如此诚心,司马令也最终下定了决心,将罗嗣业迎入城中和谈。 在司马府中的书房中,二人闭门秘谈了约一个时辰。待房门再次打开时,二人已是并肩牵手而出,脸上皆有如释重负之情。 和谈的结果,司马氏最终同意率北梁归降大夏,并交出所有兵权,以换取百姓安宁。 罗嗣业也承诺,入城之后绝不侵扰百姓,至于对于司马氏一族如何优待,则需要报请大夏国圣人翟世璋再做定夺。 对于自家一族的命运,司马令倒是不太在意,他也深知有罗嗣业承诺在此,自己一家人已是性命无虞。他只是担心,自己向罗嗣业提出的其中一个条件是否会被接受。 司马令的这个条件其实和司马氏一族并无关系,甚至和北梁三百余万百姓似乎也没有关系,而是和整个中原有关。 原来,司马令提出归降的一个条件是:大夏国在接管北梁疆土之后,必须承诺挥师西进,收复已经被北戎占据了十余年的凉山一线。 司马令在北疆经营多年,他深知凉山一线若是不能收复,中原就将失去一道阻挡北方胡族的天然屏障,大漠的胡族铁骑随时可以长驱直入,侵扰中原疆域。 以一个归降之主去要求大夏国出兵讨伐胡族,这个要求的确是有些过分,甚至有僭越之嫌。所以,罗嗣业也做不了这个主,只是答应司马令,他会立即以八百里加急呈报圣上,等待圣裁。 在皇命回复之前,罗嗣业依然命大夏军驻扎在三十里之外,不犯奉天城半步。他还让士卒押送了一万石粮草送到奉天城下,因为他知道,奉天城内已经缺粮多日了。 罗嗣业此举也令司马令感激不尽,更加对这位大夏国的将军高看一眼。 七日之后,大夏国太祖皇帝翟世璋的诏书到了。令司马令有些意外的是,翟世璋完全接受了这个条件,并承诺,会对司马氏一家以公侯之礼相待。 司马令哪里知道,即使自己不提出这个“非分”的要求,翟世璋也早已经有了收复凉山的打算。只是在中原未定之时,他还不想惊扰了北戎。 如今,北梁司马氏一降,中原汉江以北再无战事,他自然就可以腾出手来,全力攻击盘踞在凉山一线的北戎胡族。 甚至在他的计划里,收复凉山一线只是第一步,而彻底击溃北戎各部,以一战打出北境数十年的安宁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所以,应下司马令的条件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不过,在接到罗嗣业的呈报之后,翟世璋倒是对司马令也高看了一眼——作为一个即将投降之人,他居然还心系着整个中原的命运,就此等胸襟和见识,就绝非一般诸侯世家可比。 鉴于此,在日后易地分封六路归降的诸侯时,翟世璋也特意将司马氏封到了青州这四季如春之地。而且和其余五家诸侯受封食邑千户不同,他还特意恩准司马氏可食邑一千二百户,相当于郡王的封邑。 皇上对司马令高看一眼,而罗嗣业对于司马令也颇有敬佩之情。 在正式归降之后,罗嗣业一面感念司马令以大局为重,以降代战,避免了生灵涂炭,一面也敬佩司马令的为人,遂生结拜之意。 司马令本来就对罗嗣业心怀感激,对此自然也是求之不得,二人随即便义结金兰。 由于罗嗣业还有战事在身,在奉天城也不便久留。临别之际,他特意将身上所佩的一把横刀相赠,而司马令则以一枚青圭回赠,就此成就一段佳话。 等到大夏国扫荡凉山,平定漠北之后,罗嗣业因功受封靖凉王,永镇凉州。因为无诏不得擅离凉州,罗嗣业和司马令见面的机会也愈发少了。 不过,司马令在迁往归德府之后,每隔三年总是会不远千里前往凉州看望罗嗣业,共叙旧情。 每年到正月之前,罗嗣业也总是能收到从归德府送来的祁山特产,包括云山茶、花酿酒,还有由祁山特有的云石制成的围棋子等等,不一而足。 等开了春了,司马令也会收到了罗嗣业的回礼:凉州乃苦寒之地,谷物难生,花草罕见,所以罗嗣业送给司马令的多是良驹和镔铁。 如此,两家一直保持着交往,千里不断。即使是在罗嗣业和司马令相继亡故之后,两家每年的礼数往来也从未中断。 就在三年前,司马荣借着去盛京出席新皇登基大典的机会,先去拜会了驸马爷、华阳侯罗延海,还见到了靖凉王世子罗熙冕。然后他便随罗熙冕一起去了凉州,正式拜会了罗延定。 二人虽是初次见面,但说起两家世交之谊,相谈甚欢。 司马荣在凉州盘桓了三日,期间他和世子罗熙冕也多有碰面,每次都对世子赞许有加。他还有意无意的表露出对罗延定的羡慕之情,进而感叹于自己一直膝下无子。 罗延定自然也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当即提出了两家既然是百年世交,不如亲上加亲,结为秦晋之好。 就此,二人当即为世子罗熙冕和司马荣长女定下了婚约,只待司马荣长女及笄之后,便上奏盛京,为二人完婚。 这司马荣的长女便是司马木兰。 第37章 司马木兰 夜凉如水。 归德府虽说四季如春,可到了夜里还是寒意渐起,尤其过了子时,站在屋外还真有些冻脚。 秋砚靠着角门边站着,却不敢使劲跺脚,只能两腿不停地抖动摩挲着,好让自己暖和些。 子初的更鼓已经响过许久了,可她还是什么也没听见。 她心里不禁暗骂了一句:臭小姐,玩得又忘了时辰了。 她口中的“臭小姐”正是司马家的长女司马木兰。 当秋砚在心里碎碎念了数十遍,念得都快睡着时,墙外终于传来熟悉的乌鸦叫声。 那其实不是乌鸦叫,而小姐与她约定的暗号。 秋砚轻手轻脚地拨开了门栓,然后缓缓地打开了角门。 门刚开到一半,一根指头就伸了进来,戳在了秋砚的额头上。 “死丫头,我这只乌鸦都快叫断气了,才来开门。” 随着声音闪进门来的是一个妙龄女子。只是她一身黑衣,还包着头,要不是声音清脆,还真看不出是个女子。 “小姐也不看看几时了,换作别人早跑了,还来怨我。”秋砚摸着额头,皱着眉,“罢了,明日一早奴婢便去回了阿郎,大不了被打个半死,也好过冻死在此处。” “你……”司马木兰瞪了秋砚一眼,又朝四周张望了几下,才拽着她顺着墙根往东院摸去。 二人刚摸到南墙,就听得到身后传来一阵“吱嘎”声,声音其实不大,但在静夜里却很清晰。 二人被惊得顿时停了下来,伏低了身子向后望去。 “这个时辰了,谁还会去柴房?”秋砚小声在木兰耳边道。 “你如何知道是柴房?”木兰瞪了她一眼。 “这还用问吗?除了柴房那扇破门,何处还能发出如此吓人的声音。”秋砚回道, “管他是何处,还不快走,莫非你还想贼喊捉贼不成?”木兰又道。 秋砚吐了吐舌头,二人继续贴身墙根向前摸去。 不一会儿,两个人影便钻进了东院最靠围墙的一间闺房内。 借着微弱的月光,司马木兰还在忙着脱掉一身黑衣、摘掉包头巾,秋砚就已经躺在窗边的贵妃椅上了。 “死丫头,你是愈发没有规矩了,还不快来帮帮我。”司马木兰小声嗔道。 “阿郎早有训戒,亥正之前必须就寝,违者家法伺候,奴婢已经迟了快一个时辰,得亡羊补牢了。”秋砚伸了个懒腰,假装闭上了双目。 “你是要反了不成!”木兰心里一急,手上一乱,头巾和发髻较上了劲,无论如何使力也扯不下来。 “哎,眼看着过了年便到及笄了,还这般笨手笨脚,如此下去那位世子怕是要退婚了。” 秋砚一边说着,一边不情愿地站了起来,走过来帮小姐解下了头巾。 如释重负的木兰伸出右手作势朝秋砚打去,吓得秋砚连忙一缩脖子,还捂住了脸。 巴掌最终轻轻地落在了秋砚的屁股上。 “我若真想打你,你以为躲得了吗?”木兰道。 “是是是,奴婢知道小姐如今学艺得成,已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了,又怎会女婢一般见识呢。”秋砚露出了笑脸,还帮木兰掸了掸中衣上的灰尘。 “学艺得成不敢说,个大汉怕是近不了本姑娘身。”木兰顿时有些得意。 “哎,虽说是如此,可小姐毕竟是女儿身,日后还会是堂堂世子妃,又哪有机会施展武功呢?”秋砚叹了口气道。 “女儿身又如何,我师父的身手你也不是没见过,还不是照样路见不平,行侠仗义。”木兰道。 此言一出,秋砚也无话可说, 尽管她不懂武功,可如果有人只用一根细竹杆,就挑飞了七八个大汉手里的刀,此人的武功可见一斑。 此人正是司马木兰的师父:妙月。 那是在三年多前,趁着阿爷和大娘出门采买茶花的机会,木兰和秋砚偷跑出门去了城外的白桃山。 这白桃山山虽不大,却是溪涧遍布、草木繁盛,还多有奇花异草,在当地也有“小神农山”之誉。 不过米兰二人此去既不是寻花也不是采药,而是去找一种叫“金鲵”的四脚鱼。 “金鲵”又叫“金娃娃”,传说以之入药可以包治百病,更有人说吃了“金娃娃”可以包生男丁。不过,这种金鲵极为罕见,数十年间被捕获的屈指可数。 当地百姓皆云,此鱼非凡间之物,只有有缘人才可得之。 所以,木兰此去并非贪玩,而是去为阿爷阿娘“求子”去的。 二人到了白桃山之后,翻沟过岭,在各处溪涧中寻觅。可“金娃娃”没抓到,却迷路了。 所谓祸不单行,正当二人转了许久也找不到下山之路时,又遇到了一伙山贼。 这伙山贼见木兰衣着华丽,大喜过望,认定碰上了个大卖买,准备劫了木兰,放秋砚回去,向木兰家人索要赎金。 正当木兰二人陷入绝望时,一位尼姑出现了。 这位尼姑身披淄衣,头戴斗笠,肩上背着一个背篓,手里拿着一根细竹杆,看样子是上山采药而来。 她道了一声佛号之后,便奉劝那伙山贼切莫作恶,回头是岸。 这伙山贼又怎会将一个尼姑放在眼里。 有一人还从斗笠下的面容中窥探出这尼姑颇有姿色,顿起调戏之心,想用刀尖挑掉尼姑头上的斗笠,好尽睹芳容。 他这歹念一动,招来的便是“怒目金刚”了。 就在他手中刀刚碰到斗笠的刹那,只觉得眼前一闪,手腕顿时被针扎一般,手中刀便飞了出去。 紧接着,只见那尼姑脚下飞旋,手中竹杆飞舞,如蝴蝶穿花一般在这些山贼眼前飘过。 随着一阵惨叫声响起,七八个山贼皆被点中手腕,失了兵刃。 拿住木兰那贼最惨,不仅被挑飞的兵刃,脸上还多挨了一竹杆,一道血痕从眼眉斜拉到嘴角,破相是一定的了,左眼能否保住也未可知。 这伙山贼知道遇上了高人,便撇下木兰,一哄而散。 在惊魂未定中,木兰连忙上前谢恩。 尼姑得知二人是因迷路误撞山贼之后,便领着二人一路下了山。 等出了山口,尼姑正准备与二人作别时,司马木兰突然跪在尼姑面前,恳求她收自己为徒,教授武艺。 尼姑又仔细打量了木兰一番,随即表示她已过了习武的最佳年纪,即使再苦练亦所成有限,倒不如安心做个大家闺秀。 木兰不肯放弃,直言自己家中姐妹五人,阿爷为此一直耿耿于怀,自己今日进山就是为了寻找那“金娃娃”。而自己想习武也是为了向阿爷证明,女儿身一样可以顶天立地,光宗耀祖。 尼姑见木兰心意绝绝,也感念她一片孝心,便决定给她一个机会。 她随即从道边的树上折下两根树枝,递给了木兰,要她以枝为笔,左右各拿一枝在地上同时画出一方一圆。 木兰虽不知其用意,但也欣然应试。 她略加思索之后便提“笔”而画,左手圆,右手方,居然一挥而就,而且几乎是同时起笔又同时收笔。 眼见木兰完成得如此轻松,尼姑也颇有些惊讶。 不过她随后又要木兰依此法在地上分别写出“惊雷”和“瞬华”四字,也必须一气呵成。 结果木兰尝试了两遍也未得成。 见木兰不肯罢休,一直在地上画着,尼姑便告诉她,三日之内,只要能完成此项“笔”试,便可到城南的归妙庵来寻她。 临别之际,尼姑还告诉木兰,今后无论能否习武,都不要再贸然入山寻什么“金娃娃”了。 因为金鲵虽有,但除了肉质鲜美之外,并不能入药包治百病,至于包生男丁之说更是无稽之谈。 回到家中之后,木兰便开始练习这左右同写异字之术,可是练了近两日却依然无法完成,即使中间有停顿,也往往是“惊”字已就,而“瞬”字还未成。 到了第二日的傍晚,木兰一心在闺房中练字,连夕食时辰也错过了。 听闻女儿为了练字竟然忘了吃饭,司马荣不仅没有责怪,反而心里暗喜,当即命秋砚将饭菜用托盘装了送到木兰房中。 正当木兰在房中埋头苦练时,秋砚一脸怨气地进来了。 她将托盘往案几上一放,没好气地说道:“我的大小姐,该吃饭啦!” 听得她语气有些不对劲儿,木兰这才抬起头来,先是看到托盘里的,菜碟里洒出了不少汤汁,接着再一看,发现秋砚额头上红了一块,像是被击打了一般。 “丫头,你这是发生了何事?”木兰强忍着笑问道。 “还不是怨你,非要装什么废寝忘时,害得我还得给你送饭,一不留神便撞在院门口的廊柱上了。哼!”秋砚一脸哀怨道。 “怎么会?”木兰一脸不解,“莫非廊柱会动不成?” “说的是,从正厅到院子这一路,我走了不下上千次了。”秋砚气鼓鼓地道,“可不知是哪个缺德鬼,将原本放在院门口右边的那盆白茶花,给挪到了左边的廊柱旁。我方才又被托盘挡了视线,便一脚踢在了那花盆上。好在我身手了得,托盘才未离手,只是头撞到廊柱上。” “那么大个花盆你愣是没瞧见?你可真是。”木兰想笑却还是忍住了。 “为何要看?进了院门左拐便是小姐书房,这条路早已在奴婢心里了,就算蒙上双目也断不会走错。”秋砚不服气道。 “等等,你方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木兰像猛然惊醒了一般。 “奴婢说什么了?”秋砚被问得一脸茫然。 “你方才可是说,这条路已在你心里,对吗?”木兰道。 “是啊,有何不妥吗?”秋砚还是不明就里。 “哈哈哈。”木兰忽然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还伸手掐了秋砚脸蛋一把。 “小姐,你莫不是练字练得走火入魔了?”秋砚诧异地看着木兰,眉头紧锁。 “傻丫头,你不明白,我是找到一心二用,左右手写出异字之法了。”木兰兴奋地道,“当然,其中也有你的功劳。若不是你这撞柱有感,我也悟不到此中玄机。” “啊!”秋砚是越听越糊涂。 “哎呀,就如此与你说吧,左手写字就好比你方才从正厅一路到此,路径早已烂熟于胸;而右手写字则好比你端着托盘,若不是横生出一个花盆来,你就算闭上双目也断不会错。对否?”木兰又道。 “啊……对啊……”秋砚似懂非憧。 “如此,只要练成左手无心,右手有意之法,左右同写异字便不再是难事了。”木兰道。 言罢,木兰立时拿起笔来,在用左手纸上连写了十余遍“惊雷”,将秋砚和饭菜晾在了一边。 “疯了,疯了……”看着小姐如痴如醉的模样,秋砚摇了摇头,退了出去。 从傍晚开始,木兰练到了亥时方才停下,而且一直是用左手在写“惊雷”二字。 待熄灯之后,她又摸黑练了半个时辰,直到砚台内墨汁用尽才收了手。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木兰又叫醒了秋砚,让她备好墨砚,继续操练。 一个多时辰之后,木兰突然将笔往案上一扔,露出了一副大功告成的神情。 “成了?”秋砚在一边试探地问道。 “成了!”木兰十分肯定道。 “当真成了?”秋砚又问了一次,还用眼睛瞟了一眼案几上小姐的“杰作”。 全是“惊雷”二字。 “丫头,你若不信,我可马上表演给你看。”木兰信心十足道。 “那奴婢再去取些纸来?”秋砚道。 “不必了。“木兰道,“你若再去寻管家取纸,阿爷也会以为我疯了。你随我来,我以枝为笔,以地为纸便是。” 说着木兰操起两支已经用废的毛笔,向院中走去。 待秋砚也跟了出来之后,只见木兰略微凝神了片刻,然后提笔便在地上写了起来。 只见她左右开弓,落笔如飞,而双目则始终只盯着右手笔下。 当她双手同时停笔时,地上果然出现了两行四字:惊雷、瞬华。 第38章 双剑 三日之期转眼即至。 第三日的下午,当司马木兰出现在了归妙庵门前时,那尼姑多少有些意外。 等看到木兰左右开弓,同时写出“惊雷”和“瞬华”时,尼姑虽然还保持着出家人的淡然,但眼中的不可思议却再也藏不住了。 “莫非这是天意?”尼姑低声自语着,慢慢扭头朝庵外的天边望去。 那是西边的方向。 尼姑没有食言,正式收下米兰为徒。并将自己的法名告诉了木兰:妙月。 妙月在收下木兰之后,先与木兰约法三章: 其一,不得对任何人透露习武之事,包括木兰的爷娘。 其二,未经师父许可,不得在人前显露武功。 其三,每隔七日,日落之后,木兰便到归妙庵来习武,从后门进,从后门出,亥正时分方可回家,风雨无阻。一旦有一次不到,二人师徒关系便告终结。 听罢师父所言,木兰当即回道:“弟子记下了。” “你难道就不问问为什么吗?”妙月看着木兰一副恭敬的模样问道。 “为何要问?”木兰回道。 “这第一条和第二条倒也无妨,可这第三条你不觉得有些不近情理吗?”妙月又问道。 “嗯,师父既已定下了规矩,便自有道理,作弟子的又何必多想呢?”木兰想了想回道。 “你就不怕吗?” “怕什么?” “夜里独行。”妙月道,“要知道你家宅院到此可有三四里路,而你才刚到金钗之年。” “怕。”木兰道,“可弟子更怕习武不成,心愿难遂。” “那你就不怕万一你出不了门吗?你可是大家闺秀,日落后擅自出门本就是违礼之举,何况还是一个人。”妙月似乎并未罢休。 “只要弟子想来,总有法子。”木兰回道,“至于违礼之事……凡事总有取舍,既然弟子已定下习武之心,又岂能患得患失。” 妙月终于不再问了。 她又仔细端详了木兰一番,微微点了点头。 从此,木兰便开启了习武之路。 三年里,木兰先从呼息吐纳练起,再到基础的拳脚功夫。每次到庵中学艺之后,木兰也会照师父的吩咐,回家后勤加练习,从未懈怠。 两年期满,妙月才开始教木兰习剑。 说是剑,其实是两把铁尺,还一长一短,一重一轻。 不过,妙月一开始只让木兰练单剑,重“剑”练左手,轻“剑”练右手。 往往是左手剑练一月,下月便练右手剑,交替进行。两手所练剑法虽然皆为九式,却截然不同, 直到又过了大半年,妙月终于让木兰第一次双手持剑,将两套剑法一并使出。 当夜的月光很亮。 在归妙庵的后院中,木兰手中两把铁尺飞舞,宛如两条银龙戏水,又似一只白凤振翅。 交相辉映,却又浑然一体。 木兰专心舞剑,并未注意到师父的反应。 她哪里知道,见到双剑首次合璧便如此精妙绝伦,妙月在一旁看得是心潮澎湃,默念了数遍“阿弥陀佛”,才稳住了心神。 当木兰舞罢,走到师父身前请她指点时,妙月已然恢复了平静,只是面无波澜地点了点,算是赞许。 可木兰眼尖,看到师父眼中似有泪光闪动。 此后,木兰便一直持双剑习练。每回到庵内练功时,妙月皆会与她过招。 每次过招皆不会超过五招,五招之内,妙月要求木兰尽全力进攻,不得保留。并且要依据她不同的防守招式临机变化,双剑齐进。 妙月手中的兵器先是一根竹竿,然后是一条木棍,直到一柄真正的长剑。 而即使有五招之限,妙月手中被击断的竹竿和木棍也越来越多。 眼看妙月手中已换成了真剑,可木兰手里却始终还是那两把铁尺。 不过木兰生性单纯,心无杂念,师父让她如何练,她只是照做便是,从不问缘由。 三年来一直如此。 虽然从不多问,但与师父相处三载,木兰还是发现了一些师父的“秘密”。 说是秘密,其实也不是。因为从木兰笫二次见到师父时,她就发现;师父的左脸颊上有一道隐隐的疤痕,尽管很淡,可在师父那润白的脸上还是显得突兀。 这也难怪,木兰虽未成年,但也到了知美爱美的年纪。 虽然师父平日里不苟言笑,一年四季几乎全是一张冷脸,再配上一身出家人的打扮,令人难生亲近之念。 可在木兰眼里,师父之美就像是一幅未着色彩的水墨,更像是一块未加雕饰的白璧。 所以,这白玉中的微瑕又怎能视而不见呢?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奇怪的事发生了。 木兰渐渐发现,师父脸上的那道疤痕越来越淡,两年之后,几乎已经完全消弥了。 木兰心里好奇,却也一直没敢问。 直到有一次,她不由自主地盯着师父的脸多看了两眼,妙月才主动给她释了疑。 原来,妙月当初在白桃山遇上木兰,正是去山中采药的。 她所采之药乃是白桃山特有一种草,名为紫芸草。此草喜寒又耐湿,多长在深山溪涧边。不过此草生长极慢,要想成材入药需要三四十年,故而极为难寻。 如此珍稀之物,自然也有奇效:以紫芸草配上白芷、当归、甘草等药材,便可制成生肌补颜的一种药膏,不单可美容养颜,修复疤痕更是有奇效。 妙月正是用了此药,还给它起了个名字:玉还露。 不过,妙月同木兰只讲了“玉还露”的神奇,却对自己脸上伤疤是如何来的只字未提。 听师父讲罢,木兰终于解了心中的一个疑惑,却又多了另一个频惑。 她倒不是好奇师父脸上伤疤是如何而来,她只是心里有些纳闷:皆言出家人已看破红尘,心如止水了,可已剃发修行的师父为何还如此在意脸上那疤痕呢? 想来想去,她得出了一个结论:女人终究是女人,出家的女人,也是女人。 不过,一旦练起功来,师父可一点儿也不像女人。 比如二人对练之时,妙月只许木兰进攻,即使是她出招在先,木兰也不可退避,而要随势而进,反守为攻。 所谓随“势”而进,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妙月手中虽是竹竿、木棍,却招式繁多,时而似刀、剑,时而又如枪、槊,长短变化莫测。而木兰则要应“变”而进。 为此,木兰的身上没少挨棍棒,可妙月却从不怜惜,反而会大声喝斥她要“勇于突进,险中求胜”。 等木兰基本不会挨打了,妙月才告诉她,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她所学的双剑比寻常刀剑还要短上三分,只有不断迫近对手才能发挥出其灵活、变化之长,从而抢得胜机。 所以左右九式剑法全是险中求胜的招式,唯有胆大心细才能从对手的兵器中寻到破绽。 心细,木兰不缺,而胆量则需要不断磨练。而且,胆大为先,心细其后,若是没足够的胆量和勇气,这套剑法的威力也无法谈起。 这也正是妙月为何要让木兰夜里独自来习武的缘故。 在木兰双“剑”合璧之后两月,妙月又给她定下了一条新规:五招之内要么逼退自己三步,要么挑飞自己手中的长剑,达其一即可。 可木兰一连练了快两月了,却依然毫无进展,表现最好一回也只是将师父逼退了半步而已。 就在昨夜,在木兰准备和师父过招前,妙月告诉她:今日过招,她必须在五招之内将自己逼退三步,否则便不许回家。 结果,木兰连试了七八回,直到已过了亥正时分,还是无法做到。 眼见已近深夜,妙月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一脸冰霜对木兰道:“今日你若是不能将为师逼退三步,七日之后你也不用再来了。” 木兰知道师父绝无戏言,只能心下一横,提“剑”又冲上前去。 二人又对战了三回,木兰眼中杀气渐浓,手中“剑”也仿佛挣脱了最后一丝羁绊,如狂飙疾进。 到最后一战,木兰刚使完第三招,妙月已被逼得连连后退,恰好停在了三步之外。 剑止、人定。 妙月冷若寒霜的脸上似乎泛起了丝丝暖意。 “如何?你并非不能,只是不愿而已。”妙月缓缓走向木兰道。 “师父,弟子……”木兰似乎对自己方才击退师父的一幕感到有些惊讶。 “你知道之前为何不能吗?”妙月问道。 “为何?” “因为你不够狠。”妙月语气很冷。 “师父,弟子愚钝,还请师父明示。” “剑一出鞘,你面前便不再有什么师父,只有对手了。”妙月接着道,“与人交手,可有胜负之分,亦有生死之决。若是生死之决,无狠心,何来杀意?你可明白?” “弟子记下了。”木兰连忙低下头回道,不敢再看师父的目光。 那不是一个出家人该有的目光。 正因为昨夜多耽误了不少时间,木兰回到家中时已过了子时。早上也起得了迟了些,直到约辰正时分,她才坐在梳妆台前。 梳头这些事,一向是由秋砚帮她做的,只是她起床之后就没见到这丫头,只好自己动手了。 这丫头应该是去取朝食了吧?木兰正想着,房门就被推开了。 果然,只见秋砚端着托盘走了进来。等她将托盘放下一看,里面是一碗小米粥,两只水晶包,一碟豆干。 木兰满心欢喜地拿起一只水晶包便塞进了嘴里,可刚一抬头便看见了秋砚那张气呼呼的脸。 “怎么了丫头,又是谁惹到你了?一大早便拉着个脸。”木兰问道。 “别提了,一大早便撞上那人,真是晦气。”秋砚气呼呼道。 “究竟是何人啊,你这没头没尾的,气成这样。”木兰有些莫名。 “还能有谁?就是那个什么高举人呗。”秋砚一脸嫌弃,“长得虽然人模狗样,可看人的目光却总是那么猥琐不堪,令人生厌。” “是他啊,好像之前听你说起过。”木兰似乎想起了什么,“怎么,你口中的这斯文败类又看你何处了?” 说着,木兰还偷瞄了一眼秋砚的胸脯。 “小姐!”秋砚显然察觉到了木兰的目光,“你是越发没有小姐样了,奴婢被人占了便宜,你还如此没正经!” “好了、好了,我错了。”木兰连忙哄道,“此等人,往后离他远些便是,犯不上为此动气。” “谁愿意搭理他?可谁能想到他一大早便登门了,真是讨厌。”秋砚没好气道。 “说的也是,此人好像有些日子没来了。”木兰若有所思,“今日这么早便登门,不知所为何来?” “这个奴婢就不知了。”秋砚道,“我只是见他跟着刘管家往阿郎的书房去了,手里似乎还抱着几幅卷轴。或许还是他那老行当吧。” 木兰和秋砚说到的此人名叫高鸣谦,因为十六岁便在“秋闱”中得中,便有“高举人”之称。 可是,他此后在“春闱”中却屡试不第,“高举人”的名号始终无法改成高“进士”,入仕之路也渐行渐远。 此后,高鸣谦便开始混迹于书画圈中。由于他对书画颇有些研究,尤擅鉴赏古人字画,渐渐地有了些名气。 两年前,他得知司马荣也好书画,还有收藏古人真迹之好,于是便主动登门献宝。 在以一幅前朝顾长康的《乐女图》博得司马荣的欢心之后,他又陪着司马荣去了几处书画斋,觅得了好几幅前人真迹,令司马荣大喜过望。 自此之后,高举人便成了司马家的座上宾,不时便会登门来与司马荣谈书论画。 日子长了,外面有些话也传到了司马荣的耳朵里:说这高举人看似斯文有礼,实则是个唯利是图、趋炎附势之辈,他攀上司马荣无非是贪看中司马家是御赐的封邑之门。 不过,在司马荣看来,他看中的只是高鸣谦在书画上的造诣,二人之交亦是书画之交,至于其为人如何倒不必深究。 此刻,高鸣谦已经坐在了司马荣书房内,旁边案几上则放着他带来的两幅字画,一如往常那般。 可是,令司马荣意外的是:他今日登门并非是来献画的,而是来说媒的。 为归德府府尹、翟明道的儿子说媒:欲迎娶木兰。 为表诚意,高鸣谦带来的两幅字画则算是登门礼。若司马荣应允了这门亲事,府尹家便会遣人来正式下聘礼。 司马荣看了看高鸣谦展开的那两幅字画,一幅是卫协的《上林苑图》,一幅是王官奴的《送桃帖》,皆是千金难得的前朝珍品。 “高举人可谓用心良苦啊。”司马荣笑了笑,“不过如此贵重之礼,老夫实在受之不起。至于翟府尹的美意,老夫非不愿也,实不能也。你也应当知道,我家木兰与靖凉王世子早有婚约,又岂能再聘。” “司马公,你莫非还不知道靖凉王世子之事?”高鸣谦有些惊讶。 “知道!”司马荣干脆地回道。 “那司马公还……”高鸣谦欲言又止。 “高举人是不是想说老夫执迷不悟,又或是不识时务?”司马荣端起了茶盏,看了看汤色,又放了回去。 “岂敢、岂敢。”高鸣谦连忙一欠身,“愚下只是以为,常言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司马公本是明理之人,又岂能不知顺势而为之理。” “老夫自然是明理的,只是老夫所明之理是守信、践约之理,而非见利忘义、背信弃义之理。”司马荣一脸正色道。 “可世子一案已是覆水难收,圣上降罪是迟早之事。司马公与其受到牵连,倒不如为令爱另择良枝,倒时有了翟府尹做亲家,还有何可惧。”高鸣谦又道。 也不知是那句话戳到了司马荣的痛处,他突然站了起来。 “高举人好意,老夫心领了。”司马荣提高了嗓门,“来人!端茶,送客!” 说着,司马荣独自拂袖而去。 回到内堂,司马荣依然心绪难平。 他不是不知道眼前的危局,也一直在苦思应对之策。 甚至因为他与罗家虽有婚约,但只是口头之约,并未行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诸礼,更未订有婚期。 所以,即便另择人家,在礼法上也不算相悖。大不了被人背后指点言而无信罢了。总比受到牵连,祸及全族要好。 可是一想到要将木兰嫁给翟明道那个痴傻儿子,司马荣心里便百般不甘,更不忍——让自己的掌上明珠与一个斗字不识几个,二十有五了还吃饭要人喂,整日只知追猫撵狗之人生活一世,任谁是爷娘也狠不下此心。 何况自己还是名门望族,累世高门。 还有,翟明道此时让高举人来作说客,明摆着就是吃准自己已走投无路,便趁人之危。其心实属阴毒。 所以,司马荣方才才一时气不过,说出了那些“明理”之言。 呆坐良久之后,司马荣胸中之气也慢慢消了。 可问题是:这祸事之剑依然悬在头上,又该如何才能破解呢? 第39章 来者不善 冬月风紧。 只是一夜之间,园里的茶花就被吹落了无数。 当司马荣一早起来就看见满地的残花,除了心疼之外,心也莫名地慌起来。 在他的记忆里,还从未见过茶花被风摧残至这般田地。 昨夜的风的确很大,大得司马荣辗转反侧,几乎彻夜难眠。 睡不着便容易胡思乱想,尤其是一想起白日里高鸣谦的来访,司马荣心里更乱了。 司马荣其实向来就瞧不上这位归德府府尹翟明道。 此人虽是皇室宗亲,但并非太祖翟世璋一脉。其祖父翟世昭战死之后被太祖追封为亲王,其父翟元亭承恩受封为郡王,到了他这一辈已只是一个郡公爵。 不过,司马荣瞧他不上倒不是因为身份,而是此人本身。 在司马荣想来,身为皇室宗亲,又能出任六府府尹者,学识才智至少该是中上之资。毕竟,皇室宗亲从小不是入太学苑,便是进国子监,而能出掌六府之一的人也绝非庸碌之辈。 可事实证明司马荣还是想多了。 这位翟明道不能说是不学无术,但至少与“文人”二字基本无关。 在归德府上任的第一年,时逢中秋佳节,翟明道遍请归德府的各路名士缙绅到宅中赴宴,共话佳节,司马荣自然也在被邀之列。 筵席之上,翟明道喝到兴处,提议以中秋为题,各位嘉宾即兴赋诗一首,以助雅兴。 司马荣本以为,翟府尹既然是主动提议,必然在诗词有些造诣。可没想到是,当众人纷纷献诗之后,压轴出场的翟明道口占一绝吟的却是: 月大正中秋, 月圆不堪留。 待到佳节过, 半圆挂枝头。 一诗吟罢,司马荣差点将口中酒喷了出来。可他随即听到却是一阵叫好之声。 听到众人叫好,翟明道不仅甚为得意,还点名让在场的一位老者点评一二。 话说这位老者姓赵,在告老还乡前曾是国子监的博士,也是当地公认的学问大家。 赵博士见推脱不过,只得硬着头皮道:“中秋佳节本是天下人共赏之节,翟府尹此诗通俗易懂,老少咸宜,正是与民同乐之佳作。可见府尹心系百姓,此乃我归德府万千黎民之幸啊!” 闻听此言,翟明道不由得哈哈哈大笑,当即命人取来纸笔,将此诗写下,然后赠与了赵博士。 赵博士心里虽然哭笑不得,也只能收下。 此后,司马荣才逐渐得知,这翟明道虽学识浅薄,却好附庸风雅。家中所藏书画甚巨,却蒙尘已久,基本就是摆设。 不仅如此,翟明道还不知从何处听来:自古文人有十大雅事:寻香、听雨、拾花、品茗、候月、对弈、赏雪、酌酒、探幽、抚琴。 从此,他便义不反顾地走上了“寻雅”之路。 别人寻雅,是随遇而安,触景生情,而翟明道却恨不得把“十雅”全部搬到宅中,放在他眼前,最好是一口气便能做完这十件事,将天下之“雅”一网打尽。 于是,他命人在宅中的花园里造了好几座亭阁,分别取名为“听雨亭”“候月轩”“赏雪阁”。 接着,他又让人种满了各种花木,以满足“寻香”和“拾花”。 “对弈“和“抚琴”这两样,琴嘛,可以让别人抚,他听琴便是;而对弈嘛,他又嫌围棋实在难学,便以象棋代之,还特意找人用玉石打造一副象棋。 至于“品茗”和“酌酒”则是他自认的强项,名茶好酒宅中应有尽有。而一旦喝起酒来,他连亲妈都敢打。 最后只剩下“探幽”,这自然也好办。闲来没事,他便坐着抬轿游山玩水,反正轿子上不去的地方,他是断然不会去的。 也正是在翟明道“寻雅”之路上,他听闻司马家有一株能开金色茶花的“十八学士”,顿时起了据为己有之心。 其实,他平日里根本不好此道,只是听人说这株茶花不仅是世间少有的珍品,其开出的金色花朵更是富贵之兆,便差人前去司马家求购此花,价钱也出到了黄金五十两。 司马荣听闻是府尹要买,心里也清楚不便直接拒绝。所以便推脱说,此花甚是娇贵,之前从山中挖采时已是伤了根脉,若是再行移栽,动了根气,恐将再难存活。 司马荣婉拒了翟明道,也就此算是结下了梁子。 眼下,翟明道又遣人上门来为他那傻大郎提亲,司马荣总觉得对方没安好心。 想到焦虑之处,司马荣又不得不安慰自己:虽然靖凉王世子出事是个天大的坏消息,但从法理上而言,自己与此事并无干系。 就算要诛连九族,这联姻尚未成真,无论如何也算不到自己头上。何况,靖凉王世子还尚未定罪。 平日里,司马家上下也一向安分守己,从无逾矩违律之行,甚至对外也从不以御封之家自居。 所以,在司马荣想来,自己也没有什么把柄落在翟明道手里。 可一想到高鸣谦离去时的那诡异的眼神,他还是心神不宁。 看着下人们在打扫着地上的残花,司马荣又将刘管家唤来,让他吩咐下去:这几日闭门谢客,宅中人等也尽量少出门,必要采买的也要速去速回,不得在外逗留,以免招惹事非。 此外,他还让刘管家寻一可靠之人,备足银两,乘快马前往京城,务比要打探到靖凉王世的确切消息。 布置完之后,司马荣独自回到了书房,拿起一册书看了起来。 直到巳初时分,窗外的风渐渐小了,他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放下手中书卷,来到案几前。然后从笔挂上取下一支毛笔看了看,用指尖择出一根断毛。 “来人。” 司马荣准备唤人来给自己磨墨,然后挥毫一番。 可是他口中的“人”字还未出口,书房的门就被咣当一声撞开了。 只见一名下人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气喘吁吁。 “阿郎,不好了,出事了!” 还未等司马荣开口训斥,那下人便急着叫道。 “出了何事,你慢慢说!”司马荣心里一紧。 “门……门外来了大队的官兵,已经把宅子围了,还叫阿郎出去答话。”那下人道。 “你可看清楚了,来的真是官府的人?”司马荣追问道。 “看清了,刘管家还认出了为首的是翟府尹,才命小人速来回禀阿郎。”下人回道。 “翟明道……”司马荣手中的毛笔猝然落下,心却悬了起来。 当司马荣赶到大门口时,之前紧闭的宅门已经被打开了。 刘管家立在了门前,一边不时回头张望着,一边紧盯着门外:一整队官兵列阵而立,足有一二百人之多。 司马荣深吸了好几口气,迈步走到了大门阶前。可他还未站定,便觉得眼前忽然有一团黑影压来,吓得他本能地往后一仰。要不是身后的刘管家及时伸手相扶,他差点摔倒在地。 惊魂未定之间,司马荣慌忙仰头一看,看到的是两个头:一个马头,一个人头。 马头黝黑发亮,却面目狰狞,形如野兽,还喷着粗气。 而人头此时说话了:“哈哈哈,都怪这畜牲不长眼,惊吓到司马公了,见谅、见谅哈,哈哈哈……” 说话的正是归德府府尹翟明道。 只见他一拨马头,又在司马荣面前转了一圈,忽然一提马缰,那匹黑马顿时前腿腾空起扬,发出一声长嘶。 炫完了马术,翟明道这才立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又朝司马荣道:“本府有公务在身,不便下马见礼,还望司马公担待一二。” 说话时,他既没拱手,也未欠身,而是一直昂着脖子,下视着司马荣。 司马荣已经意识到来者不善,更清楚此刻万不能示弱。 “不知翟府尹今日兴师动众到此,有何见教?”司马荣强打精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卑不亢。 翟明道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的兵卒,“哦,你也看到了,那也就不必再客套,本府今日到此,是为查案而来。” “既是查案,那与老夫有何相干?又何故还围了老夫宅院?”司马荣问道。 “司马公,你倒是还真沉得住气,佩服、佩服。”翟明道一脸微笑道,“不愧是高门世家出身,还颇有些大将风度。” “老夫实在不知府尹之言所指为何,还请明示。”司马荣一口气一直提着,强作镇定道。 “好!司马公既然也是痛快人,那本府也就不绕弯子。”翟明道脸色陡然一变,“本府接到线报,说你私造甲械,意图谋反。你可知罪?” “一派胡言!”司马荣顿时血往上涌,脸涨得通红,“是何人胆敢如此造谣污蔑,中伤于我。” “是,接到线报时,本府也觉得有点纳闷儿,朝庭待你司马家一向不薄,以你司马公的为人,又怎会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呢。” 翟明道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却话锋一转道:“不过,既然有民举,那本府身为一方父母官自然要究,况且此事涉及朝廷安危,又怎能等闲视之。你说呢?司马公。” “你……”司马荣明显有些猝不及防,“那府尹意欲何为?” “此事也简单,只要到贵宅中搜上一搜,若是寻不出任何甲械,便可替司马公洗脱罪名。你看如何?”翟明道不紧不慢地道。 “哦,对了,有一点司马公尽可放心,一旦查无实据,本府必会将举报之人绳之以法,判他个污告之罪,给司马公一个交代。”翟明道又补了一句。 话说至此,司马荣也总算明白翟明道此来的意图了。 “府尹果真要入宅搜查?”此时,司马荣口中应着话,而脑子里则在思量着:这翟明道此举是不是还暗含着什么阴损手段。 “那是当然,本府查案哪有半途而废之理,再说了,若是不还司马公一个清白,本府也于心不安啊。”翟明道说道。 “府尹一定要查,老夫自当配合。”此时,司马荣心里已有了主意,“只是,府尹所带兵士之中也有披甲执长械之人,若是入了鄙宅,再四处走动,万一有人要刻意栽赃于老夫,老夫怕是也难证清白了吧。” “有道理,很有道理!”翟明道不由得用手指狠狠地指了指司马荣,“司马公果然是个仔细之人。” “不过,请司马公放心,本府做事一向光明磊落,堂堂正正。”说着,翟明道扭头朝身后一扬马鞭,“上来吧。” 话音刚落,只见一队身着皂衣差袍的不良人奔了上来,每人手皆持一根短棍。 尾随着不良人而来的还有两人,一人年纪稍长,颌下白须已见,另一人则是中年人模样。 “司马公可认得此二人否?”待这二人走到近前,翟明道问道。 司马荣脸色一变,却只能应道:“认得。” “那便妥了。”翟明道得意地笑了笑,“他二人,一人是本里的崔里正,一人是本地刘员外,稍后二人会同差人同去,凡所搜之处皆有二人在场做个见证。万一搜出什么,也由二人当场在查录上签字画押,以为凭证。如此,司马公应当可以放心了吧?当然,司马公还可差一可靠之人一同前去,三人相互见证,可保万无一失。” “哦,还有。”翟明道又指了指那队不良人道,“如司马公所见,这队差人皆未披甲,也无人持长械。若是司马公还是不放心,大可上前先搜上一搜,看看有无人暗藏甲械在身。” 言罢,翟明道一脸得意地盯着司马荣,像是在欣赏一件到手的猎物一般。 司马荣此时脸色已是一片煞白。 他虽然不清楚即将会发生什么,但他已经分明感觉到了一种绝望,一种一步步走向陷阱的绝望。 此刻,他甚至没有勇气再用言语去回应,而是无奈往旁边挪了两步,将通往大门的路让了出来,然后垂首而立。 他不敢再抬头,因为他不愿看着自己这座世家之宅,就这样被人蛮横地闯入,自己却无能为力。 可是,他依然能听到一阵凌乱而野蛮的脚步声从自己身前刮过,继而击碎了宅院中的平静。 他甚至还听到刘员外和崔里正在经过时说了声:“司马公,得罪了。” 不知过了多久,司马荣又听了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响起,然后是一堆铁器落地的声音。 “回禀府尹,在司马宅中柴房内查得甲胄三具、弩机五张,均已录册在案……” 司马荣再也坚持不住,只觉得天旋地转,两眼一黑便倒了下去。 第40章 飞来横祸 一宅容天下,何人知吉凶。 司马家的这座宅邸,当年是按照国公之制奉旨敕造而成,在整个归德府,也是首屈一指的名门大宅,至今已逾百年。 可如今,随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兵丁执械涌入,昔日静谧如水的宅院,就像被投进了一块巨石,波澜乍起。 百年风华,顿时如风中之烛一般。 不幸中的万幸是,冲入司马家宅院的兵丁只是拿人,并未敢夺财。 原来,依据《夏律》中的六府特典,凡御封六府之人,无论所犯何罪,皆须由大理寺来审问方可定案,地方官衙则无权审理,更不能定罪。违者按律流放。 因此,身为归德府府尹的翟明道虽有权拿人、查案,却无权审问和定罪,对于司马家的家产也无权处置或剥夺。 而且,此时在司马宅邸的大门外,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翟明道就算有心假公济私,借着查案之名行抄家之实,他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明目张胆。 所以,在按户籍名册将司马家上下逐一拿捕之后,翟明道又下令将整座宅邸暂时查封,并留下差役轮值看守,任何人不得擅入。 然后,就在不良人已经准备往大门上贴封条时,领头的不良帅却跑来向翟明道禀报了一事:司马家户籍名册上共有四十三口,目前在押的只有四十二口,经核对之后,发现独独少了司马荣的长女司马木兰。 翟明道随即下令,再差人入宅彻查。 大约一炷香工夫之后,不良帅回来复命:搜遍了整座宅院,依然未能找到司马木兰。 不过也不是没有发现:在东院内找到了三名不良人的尸体,皆是被人重击后脑而亡。而东院正是司马木兰闺房所在。 翟明道一听也大吃一惊。 他一边下令画影图形,发下海捕文书缉拿漏网的司马木兰,一边心里在纳闷儿,这小女子是如何逃脱的: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实在不敢相信,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女孩是如何击杀三名不良人的。 这三名不良人的确不是木兰杀的,尽管她其实有此本事。 原来,当三名不良人冲进东院时,木兰正准备带着秋砚冲出院去,然后从角门逃走。 眼见有人手持棍棒破门而入,木兰却犹豫了。她本可以立即出手制敌,可她却猛然想起了与师父的约法三章。 就在她犹豫不决之时,一道身影忽然从院墙外飞来。 人还未落地,一把铁尺便敲在一名不良人的后脑上。 接着,只见来人错步而进,转眼便飘到了另外两名不良人身后,一如当年在白桃山那般飘乎如风。 随着两声闷响,余下两名不良人也相继倒地,甚至连呼叫也未及发出。 来人正是木兰的师父妙月。 见到师父出现,木兰是又惊又喜。 她刚想开口说话,妙月却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道:“快走!” 随后她还看了一眼旁边的秋砚,轻轻说了一句:“抱歉。” 接着,妙月一提真气,拉着木兰朝院墙上纵去,落在院墙顶上的一瞬间,妙月脚下又是一点,二人便没了踪影。 看到地上一片被踢落下来的青瓦,秋砚立时明白了妙月方才那句“抱歉”的含义——她无法同时带着两个人飞越院墙。 秋砚默默地将那片青瓦拾了起来,扔到了一旁的草从里。接着,她走出了院门口,从外将院门关上,然后才依依不舍地朝角门方向跑去。 其实,妙月的出现实属偶然。 平日里,她除了去白桃山采药几乎很少出门,而今日则是特意出庵去了一趟城西的柳记铁匠铺。 原来,妙月见木兰双剑已成,便决定给她打造一对佩剑。这间柳记铁匠铺的柳二郎不仅手艺不俗,而且还是个哑巴,之前给木兰练剑所用的铁尺便是在此打造的。 巧的是,柳记铁匠铺距离司马家宅邸也不远,只隔了两条街而已。 所以,当妙月付完了定钱,准备回归妙庵时,正好看到有大队兵丁从邻街而过。 妙月自然知道木兰家所在,而看兵丁队伍行进方向似乎正是往那而去。于是,她便一路尾随,果然看到了翟明道带兵围住司马宅邸。 由于担心自己出家人的打扮过于惹眼,妙月只是躲在人群后,远远地望着司马家大门前发现的一切。 直到看见不良人开始入府拿人,妙月才知道大事不妙,连忙绕到东院墙外,准备伺机出手救出木兰。 她其实内心有些犹豫,担心一旦兵丁将宅院彻底围住,自己即使能救下木兰,也难免会有一场撕杀。届时,自己一身出家人打扮,很难不被认出。 倘若真到了这一步,自己怕是也无法再留在归妙庵了,甚至多年的清修日子也将终结。 好在,翟明道此番确有些托大,并未派兵将司马宅邸彻底围住,只是命人把守住了各个门口——在他看来,又有谁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翻越那一丈余高的院墙呢? 就这样,妙月才趁机救出了木兰。随后带着她避开人多之处,一路疾行回到了归妙庵。 一路之上,妙月示意木兰不要说话,只管低头赶路。 …… “那三人死了吗?” 令妙月没有想到是,二人刚在禅房中坐定,木兰问的第一句话会是这句。 “不死,你我还能安心坐在此处吗?”妙月冷冷回道。 木兰似乎刚刚被点醒,默默低下了头。 “你当时为何不动手?”轮到妙月发问了。 “未得师父许可,弟子不敢出手。”木兰回道。 闻听此言,妙月一怔,心里不知是该高兴还是生气。 这孩子心性单纯如此,是她没有想到的。 “记住了,下次再遇到此等事,先保住命要紧。”妙月道。 “不过经此一劫,你也无需再遵守此条了。”妙月随后又道。 “师父,这是何意?”木兰一愣。 “难道你以为你还能做你的大家闺秀吗?”妙月反问道。 从妙月冰冷的语气中,木兰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可是,我阿郎究竟犯了何罪,要缉拿我一家人?”木兰有些绝望地问道。 “究竟是因为何事,为师也不是很清楚。”妙月摇头道,“你先安心在此,切莫轻举妄动,等为师出去打探之后再做计较。” 说着,妙月起身走出了禅房。 大约过了足有三个时辰,直到天色将晚,妙月才回到了禅房内,随身还多了一个布包。 看着师父一脸冷峻,木兰心里暗觉不妙。 “为师已打探清楚了,那翟明道是以私藏甲胄之罪拿了你一家人,人已经被押入府衙大牢了。”妙月一如往常般平静。 “这如何可能,我阿爷绝不会做此等事!这分明是诬陷!” 妙月从未见过木兰如此激动。 “你先别急,据为师探得的消息,的确是从你家宅院中搜出了甲胄和弩机,还有里正与一位员外在场为证。”妙月又道,“否则那翟明道怎敢下令入宅拿人。” “是从何处搜出的?”木兰马上追问道。 “听说是从你家后院的柴房中搜到的。” “柴房……”木兰脑海里仿佛被一道闪电劈过,顿时愣在了原地。 “丫头,你这是想起了什么吗?”看着木兰奇怪的表情,妙月问道。 呆滞了片刻之后,木兰便将那日夜归时听到有人进出柴房之事告诉了师父。 “如此看来,必定是有人早就布下了此局,要栽赃陷害你家阿郎。”妙月眉头一皱,“想来设此局之人也必定和姓翟的脱不了干系。” “都怨我,若是当日多个心眼,当场拿住那人,或许还可让阿爷躲过此劫。”木兰满脸懊悔,双眸中也似有泪光闪烁。 “傻丫头,你又何苦自责呢。”妙月伸手拉住木兰的手,“若是有歹人要存心陷害你阿爷,就算你能提防一时,还能提防一世不成?” “可是,弟子一家人眼下已身陷牢狱,我……”木兰终于忍不住滴下了眼泪。 “丫头,你先莫急。”妙月安慰道,“虽说你家人已被关入牢中,但暂时应该无性命之忧。” “是吗?”木兰问道。 “你尚未成年,有些事你阿爷或许还未与你说过。”妙月道,“依《夏律》,如你此等六府之人,无论所犯何罪,当地官府无权审问,也更无权定罪,只可交由大理寺审断。所以,即使私藏甲胄三具便可处绞刑,但未定罪之前,那姓翟的是动不了你家人的。” “师父此话当真?”木兰眼中闪动着希望,却又有一丝疑惑。 “事关你一家人生死,为师又岂会妄言?”妙月静静地看着木兰道。 “那弟子要如何才能救出家人呢?师父可有什么办法?”木兰又问道。 妙月沉默了片刻,“以为师之能,救你一人或许可以,要想救出你一家人,恐怕也无能为力……” 此言一出,木兰眼中刚浮现出的光彩又瞬间熄灭了。 她其实心里也清楚,自己对师父所求是在强人所难。 可眼下除了师父之外,她还能求助何人呢? 禅房突然变得异常安静,只有油灯的灯火不时跳动几下。 “如今之计,或许只有一个办法能救你家人了。”突然,妙月又开口道。 “师父快说,是何办法?”木兰迫不及待地朝师靠了过去。 “进京,告状。”妙月道,“你可敢去?” “但能救出家人,弟子有何不敢!”木兰没有任何犹豫。 “只是该如何告法?”木兰道。 “为师方才不是说过,此案只有大理寺才能审,所以你不如直接进京,到大理寺伸冤陈情。”妙月接着道,“只要大理寺能有所定论,那翟府尹便也奈何不了你家人了。” “可是弟子就算到了京城,寻到了大理寺,又如何让人相信弟子所言呢?”木兰又问道,“况且,弟子眼下并无任何凭证。” “这点你不必担心,只要你到得了大理寺,为师自能助你。” 说着,妙月扶了一头上的僧帽,随后手指下意识地往下滑去,从那道几乎已看不到的伤疤上轻轻拂过。 “事到如今,为师也不便瞒你了。”妙月缓缓道,“我之所以让你去大理寺,乃是大理寺中有为师一位故人,你见他之后,他定会替你伸冤。” 对于师父的话,木兰向来没有任何怀疑,所以,尽管妙月方才所言听上去有些匪夷所思,但木兰却深信不疑。 “敢问师父这位故人姓甚名谁,弟子见他之后又该如何令他相信弟子的身份呢?”木兰马上追问道。 “这个不难,此人正是大理寺卿,也姓翟。当然你见他之后,也可称他为晋王殿下。”妙月淡淡地说道,“为师会给你准备一件信物,他见了此物之后,便知道你是我的弟子了。” 这短短几句话从妙月口中说出,似乎轻描淡写,可在木兰听来,却是句句炸裂。 饶是她对师父始终深信不疑,可这几句话所含之意也足以惊得她有些神情恍惚。 好在,木兰心性之纯也远非常人可比,所以当她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救出家人,便也没了任何杂念。 “是何信物?”木兰问道。 “此物便是信物。” 说着,妙月从身后拿出一个布包放在了木兰面前。 随着她缓缓将包打开,一长一短两柄短剑出现在木兰眼前。 猩红色的剑鞘在灯火下显得格外夺目。 “师父,这是?”木兰怯声问道。 “这便是惊雷、瞬华。”妙月回道。 此刻,木兰也终于明白师父当初为何要让她写这四个字了。 “当然,也是给你的信物。”妙月又道。 “师父是让弟带上这对宝剑进京?”木兰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因为当这对剑出现在眼前时,她分明感到了一股隐隐杀气。 “对。”妙月点了点头,“其实,为师原本给你准备了另一对短剑,今日去铁匠铺就是为了此事。没曾想,却阴差阳错撞见官兵,还救下你。或许,这一切便是天意吧……” 说着,妙月从包中拿起了双剑中的稍短的那柄,用手轻抚着剑鞘,目光中流露出丝丝柔情。 “这雌雄双剑本该是一对,只是天下之大,却无一人能令其双剑合璧,直到为师遇到了你。”妙月的目光变得少有的温暖起来。 “我?”木兰有些吃惊地看着师父。 “对。所谓剑起如惊雷,剑过如瞬华,一剑起便似雷霆震怒,双剑合则天地低昂。但若要想令天地低昂,唯有一人能使双剑。所以,当初铸此双剑时,便只是以剑等人,如今看来,此剑便是为你而生。”妙月道。 第41章 离乡 木兰习武三年有余,除了与师父对练之外,还从未与人交过手。 所以,当她以一对铁尺逼退了师父之后,她虽然知道自己已经有点厉害了,但究竟有多厉害却又不得而知。 如今,当师父将“惊雷”和“瞬华”交给自己,还说出“此剑便是为你而生”时,木兰陡然有一步登天之感,却也心似悬空。 “师父,双剑合璧果真如此厉害吗?”木兰问道。 “丫头,你可知道,天下习剑者,使双剑的本就极少,即使有使双剑之人,也多是徒有双剑之名,而无双剑之实。”妙月并未直接回答。 “何为无双剑之实?”木兰又问道。 “虽手持双剑,却依然使的是一套剑法,纵然比之单剑多了些变化,但与寻常的双锤、双锏、双刀又有何异?”妙月道,“而你手中的双剑却不同,左右手剑法迥异,却又能双剑合璧。遇敌时便如双人联手,却又更胜双人联手,其中招法变化、攻守进退之妙,更是双人所远不能及。” “难道能如弟子这般,真的很难吗?”木兰不由得又问道。 “很难。”妙月道,“说了你或许不信,能如你这般使双剑者,不能说是绝无仅有,但却是可遇不可求。即使当年如我师兄那般天赋异禀,也终究触之不及。” 妙月之前从未提起过她的师兄,木兰自然又是一怔。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也没有逃过妙月的眼睛。 “罢了,事到如今,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了。”妙月轻叹了一声。 “此剑法正是当年我师兄所创,左右手剑法各有九式。左手九式以龙之九子为名,右手九式则以凤之九雏为名,如此,便是龙凤相合,刚柔并济。只不过,兴许是缘份未到,抑或是天份不及,我与师兄二人苦练数载,始终无法练成一人双剑之技。而你如今之成,也算是了却了为师一桩心愿。”妙月道。 “那这剑法可有名字?”木兰又问道。 “左手重剑如龙,右手轻剑似凤,这剑法名中自然有龙凤二字。”妙月道,“不过,光有龙凤二字还不足道出此剑法之要。故而还有二字。” “是何字?” “为师且先问你,当初你练成双手写异字时,是如何做到的?”妙月反问道。 “先练成左手无心画之,再加上右手有意写之,便可自然而就了。”木兰回道。 “嗯,你这丫头的悟性果然很高。”妙月点了点头,“这无心有意之法的确是练成此剑的要诀所在,只是知者未必能达,达者却可自知。所以此剑法便名为:心意龙凤剑。” “心意……龙凤剑。”木兰嘴里重复着,若有所思,“果然是大有玄机……” “不过,这心意二字除了无心有意之外,其实还有更深之意。”妙月又道。 “何为更深之意?”木兰的好奇心也被彻底激发了出来。 “无心无意。” “无心无意?”木兰眉头一蹙。 “对,能做到无心有意,算是剑法初成,而只有出剑时既无心亦无意,才是心意剑法的至高境界。”妙月道,“至于你能否达到无心无意之境,为师也无法断言。” “如此说来,弟子还只是入门而已……”木兰似乎有些小小的失落。 “傻丫头,说你只是剑法初成自是不假,但你可知道,你这初登殿堂之技却已是多少人望尘莫及了。”妙月道。 “师父的意思是……弟子也算是高手了?”木兰弱弱地问道。 妙月点了点头:“你莫非忘了,你只用三招便逼得为师退了三步,能有如此本事者,这世间怕是屈指可数。” 此言一出,木兰不由得睁大了双目,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可她心里也知道,师父从无戏言。 “不过,你也不必过于兴奋。”妙月又道,“倘若有朝一日与人交手,你切记最好在三招之内便要取胜,至多不能超过五招。一旦五招还不能破敌,便要及时脱身,绝不可恋战。” “师父,这又是为何?”木兰一脸费解。 “丫头,你天赋异禀是不假,可惜习武还是迟了,根基之缺已是无法弥补,加之你习武只有三年有余,内力和真气修为有限。所以,五招已是你能发挥出这心意龙凤剑法威力的极限了,一旦五招一过,你便与一般剑客无异,即使招法奇绝,也只是徒有其表。此乃其一。”妙月道。 “此外,这套剑法本就是以奇制胜,重在以一人双剑杀敌于猝不及防,一旦失了变化的先机,让对手识破了双剑的奥妙,便会威力大减。况且能接住你三招以上者,在当世也可称为一流高手了,你若恋战,必会凶多吉少。此乃其二。”妙月道。 木兰听得格外仔细,待妙月言罢,她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弟子记下了。” “好了,关于剑法,为师该教的也教了,该说的也已说了,如今,惊雷与瞬华也已在你手中,日后你所成如何,就看你的机缘和造化了。”妙月道,“接下来,还是说说眼下最要紧之事吧。” “师父说的是进京告状之事?”木兰道。 “正是。“妙月脸上泛起了一丝忧虑,“你毕竟未到及笄年,此去山高路远,难免令人担心。” “师父是担心弟子行走江湖,经验不足?”木兰问道。 “非也。”妙月摇了摇头,“所谓江湖,其实远未如传说中那般,你此去只要安心赶路,不招惹事非,甚至不会与江湖有任何瓜葛。” “那师父是担心弟子年纪尚小,被人哄骗?”木兰又问道。 “也不是。你这丫头虽说天性纯良,但也不傻,只要记得莫轻信于人,便也无妨。”妙月回道。 “那师父究竟担心何事?” “为师只担心两件事。”妙月停顿了片刻,“这一件倒也不算太难,可这第二件怕是有些难办。” “究竟是何事呀?师父!”木兰有些急了。 “这第一件,就你生得这碧玉般的模样,孤身一人上路怕是不妥。”妙月上下打量了木兰一番,“况且,那姓翟的府尹已发下海捕文书,四处缉拿你,你这样子怕是明日连城门都出不去。” “那该如何是好?”木兰也立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为今之计只有女扮男装了。”妙月道。 “女扮男装……此事倒也不难。”木兰低头想了想。 “你说的轻巧,且不说往后之事,就你这模样,若是不仔细收拾一番,怕是根本出不了归德府。”妙月道。 “还要如何收拾?换身男装不就是了。”木兰道。 “你且等着,我去去便来。”妙月又看了木兰几眼,起身出了禅房。 不多时,妙月便回来了,手里还多了一件东西:一条长长的白布。 “师父,你这是?”木兰一脸茫然。 “傻丫头,你尚未经人事,自然想不到这么多。”妙月微微笑了笑,目光扫了一眼木兰的胸脯,“可你如今也是大姑娘了,若不收拾一下,又岂能避开俗人之目。” 说着,妙月将长条白布递给了木兰。 木兰终于明白了师父之意,顿时脸颊飞红,低下了头。 “师父也是女人,你有什么可害羞的。”妙月笑了笑,“你若是不会,师父帮你便是。” “不必了,师父。弟子知道如何做了。”木兰接过了白布,随手塞到了身后。 “你可记得,每日出门前必须要缠好,切莫疏忽了。”妙月又叮嘱道,“还有,一旦换上男装,你要尽量少开口说话,即使说话也要压低嗓音,以免被人识破。” 木兰点了点头。 “对了,师父不是说还有一件事吗?”木兰马上转移了话题。 “是。这件事才是为师最担心的。”妙月收起了笑容。 “到底是何事?” “为师是担心你路上盘缠不够,根本到不了京城。”说着,妙月从怀里掏出了一只钱袋,递给了木兰。 “为师是出家人,本就没有太多身外之物,不巧今日还付了铁匠铺的定钱,所以只剩了这六两银子给你作为路上之用。” “六两银子还不够吗?”木兰看着钱袋道。 “你这丫头,自小生在富贵之门,自然是对银钱没数,又怎知世间的艰苦。”妙月摇了摇头,”六两纹银的确不少了,也是为师多年所得。可你知道,所谓穷家富路,一旦出门在外,时刻皆有花费。若是再碰上个意外,再多的银钱也是不经花的。” “可据弟子所知,我家的那刘管家,一月月钱也只有八百文钱,这六两银子难道还不够去到京城?”木兰还是将信将疑。 “丫头,你此去京城,少说也有三千多里,你可知需要多少时日,又要花费多少银钱?”妙月道,”若是骑马,快则也需半月,可就算是一匹寻常的驽马也至少要卖三两纹银,再算上这一路之上马所吃的草料,四两纹银怕是已经没了。” “那弟子不骑马,走着去如何?”木兰又怯怯问道。 “走着去自然是省了马匹的花费。可你一日能行多少里?”妙月道,“就算你习武三年,脚力非寻常人可比,一日顶多也便是六七十里,三千里路程,你至少需要走上一个半月,其间投宿、吃食之用又是多少银钱?六两银子,若能走完半程怕是已属万幸了。” “那……弟子该如何才是。”木兰心里一想到自己若是到不了京城,便救不了家人,顿时又黯然神伤起来。 “哎,事到如今。为师也只能破戒一回,教你些应变之法了。”妙月颇为无奈道。 “何为应变之法?” “这应变之法就是……能打秋风时便打,可随手牵羊时便牵,路经什么果园、田地时,也可以先暂借些瓜果……但能省下银钱,就不必太过拘于小节。“妙月道,“不过有一点,绝不可有害人之心,更不得有伤人之行。你可明白?” 木兰只听得半懂不懂。 “师父是让弟子遇到难处时可以去偷……吗?”木兰说到“偷”字时,已小声到连自己也快听不见了。 “诶,有些字莫要说出口,心里知道便好。”说着,妙月双手合十,低头念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弟子……记下了。”木兰又轻声了应了一句。 妙月也微微点了一下头,然后伸手抚摸了一下木兰的头发。 “为师本以为,你我师徒缘份尚久,可未曾想你却突遭此难,不得不要背井离乡。”妙月以少有的怜爱看着木兰,“哎,这或许也是命中注定。” “师父不必如此,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弟子无论走到何外,绝不敢忘记师父。”木兰只觉得眼中一热,“只是弟子屡次得师父相救,又蒙师父授艺之恩,尚未有机会报答,于心难安。” “傻丫头,你我师徒一场,本就是缘份使然,正如我佛有曰:一切根源皆有因果。你又何必执念于所谓报恩呢。只要你能救下家人,师父也就心安了。” 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妙月来到房中与木兰作别。 妙月先递给了木兰一件包袱。 “这里面有为师当年习武时穿过的几件男装,你身形与我相差不多,应当合身,待会你先换上一套,另外几件备着路上换洗之用。”妙月道,“还有,龙凤各九式剑法的剑谱为师也已放在里面了,你闲下来时可自己再参悟参悟。只是有一点,此剑谱不可示与他人。” “弟子记下了。”木兰接过了包袱,难舍之意顿时又涌上心头。 ”此外,为师还有一个锦囊要给你。”说着,妙月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挑出了一个锦囊。 “丫头,此锦囊事关要紧,你务比贴身藏好,不到时候,也切莫打开。”妙月神色凝重。 “那何时才能打开?”木兰双手接过了锦囊。 “你到了京城,见到晋王,等他为你家人平冤昭雪之后,你便可打开了。”妙月道,“到时,你须照锦囊中所写行事,不得有误。” “弟子明白!”木兰点了点头。 “丫头,你我师徒一场,这应该是为师有求于你的唯一一次了。你到时务比依计而行!”妙月又补了一句。 “师父言重了,师父待弟子恩重如山,弟子怎担得起一个求字。”木兰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师父尽可放心,弟子定谨遵师命!” 妙月连忙将木兰搀了起来,四目相对,欲言又止。 随后,女扮男装的木兰便离了归妙庵,出了府城西门,踏上了进京之路。 这一路之上,木兰牢记师父所嘱,倒也太平无事。只是,每当她有机会顺些路边瓜果,“借”点田间鸡鸭时,她却总是下不了手。 也难怪,生来便是千金之躯,又从小知书达礼,突然要让她行些苟且之事,的确是有些强人所难。 关键是,她西行出六七百里之后,身上银钱尚足,也就没有太在乎。 所以,妙月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当木兰走到庐州地界时,忽然发觉银钱已所剩无几。 第42章 雄州 落日的余晖渐渐消失在地平线,天边的晚霞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为城郭勾勒出一道金边。 望着远处巍峨的城楼,宁岳风忽然生出一丝惆怅。 这两日,他和罗熙云一直策马在旷野中,也终于明白了何为一马平川之地。 与山峦起伏、天寒地冻的凉州不同,出了阳明山之后,放眼满是平川旷野,山峦只是天边的点缀,流云也仿佛温润了许多。 纵马奔驰在其中,马快风鸣,天高地阔,让宁岳风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和逍遥。 然而,置身于天地辽阔中,宁岳风也渐渐感觉一丝无助——他本是“好事”之人,可当真正离开了儿时的乡土,独行于一个未知的世界时,他又发现自己有些底气不足。 当然,他其实也并非“独行”,而是一直有佳人相伴。 这也是当他望见雄州城楼时,心生惆怅的另一个原因。因为雄州一到,也意味着他与罗熙云即将分别。 宁岳风并非没有“见识”过女人,他年少多金之名早已在凉州青楼中传为美谈。 可这次却和以往不同,他还从未与一名女子朝夕相处了如此长的时光,这与青楼上的一夜风流既“异曲”也不“同工”,却各有其“妙”。 这也是一个新的“世界”。 且不说,罗熙云本就天生丽质,还自带异域风情,只要是个男人,任谁见了皆会动心。何况,这几日以来,宁岳风与她形影不离,不仅吃睡皆在一处,还经历了一次激斗。 如果再算上在宁川客栈那次,二人也足以算得上是“生死”之交了。 这生死之交,于男人之间是肝胆相照,于男女之间又是什么呢? 宁岳风没敢往下想,但从罗熙云的眼神变化中,他又似乎察觉到了些什么。 还有,二人相处这几日,宁岳风越来越在意自己的形象。 就算在山林中露宿的那两日,他睡醒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寻个有溪水之处洗漱一番,再仔细地整理一下发髻。每到这个时候,他心里就难免埋怨起来:师父这亲传的扎发髻功夫实在是上不了台面。 每到喝酒时,他也开始注意起分寸,酒还是大口大口喝,但已不像以往那样仰头就灌,洒得胸口湿成一片,颇有些不雅。 到了夜深人静时,宁岳风也时常会琢磨:自己这么做只是在意自己的面子,还是因为别的缘故? 男女之事,他似乎很懂,但似乎又不懂——与风月之所中的身经百战不同,当他面对罗熙云这般的女子时,那份以往从容仿佛突然就消失了。 直到雄州城就在眼前,他又莫名地怅然若失起来。 但马至关前,无论如何还是要进城的。 雄州,大夏九州之一,也是大夏最富庶之地。其辖内几乎全是沃野良田,还有数条江河穿流其中,不仅粮产丰富,还盛产鱼虾,是汉江以北有名的鱼米之乡,亦有“北域江南”之称。 当初太祖翟世璋率兵到此,在攻下雄州之后,一名谋士便断言,取下雄州,如同拿到了汉江以北最大的粮仓,从此北线夏军再无粮草之虞。 雄州的富庶还不仅仅在于物产。 由于此地北接凉州,是从中原通往凉州必经之路,因此从凉州榷场交易而来的北戎货物皆会通过此地再运往中原,反之亦然。 如此一来,雄州也成了商旅云集之地,南来北往之客长年交汇于此,繁华之盛不亚于盛京。 当宁岳风和罗熙云从城门并辔而入,虽然此时天色已晚,华灯初上,但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街市中,依然是人流涌动,喧嚣声四起。街道两旁的商家灯火如昼,酒肆、茶舍、歌坊皆是顾客盈门,好生热闹。 夜幕之下,雄州城就像是换了一身打扮的美妇,灯火之下更多了几分妖娆。 “这雄州城夜里皆是如此热闹吗?”看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街市夜景,罗熙云不禁问道。 “啊,中原之地的州府城多是如此。”宁岳风连忙收起了一副没见过世面的表情,“等你到了京城,那还要热闹多了。” “真的吗?”罗熙云有些将信将疑,“莫非宁大哥去过京城?” “啊,那倒也不是。”宁岳风道,“我只是听师父说过,盛京之繁华,普天之下无处可比。” “看来中原的确与我大漠完全不同,所谓日落而息,在中原却并非如此。”说话间,罗熙云流露一丝羡慕的神情。 “我中原天朝上国,又岂是那蛮夷之地可比。” 宁岳风话刚出口,马上又意识到有些不妥,毕竟罗熙云也从小生长在北戎大漠,也就是他口中的“蛮夷”之地。 “熙云姑娘也不用多想,等你到了京城,见了你阿爷,自然可以赏尽人间繁华。”宁岳风马上又补了一句。 “话虽如此,可奴家此去京城……”罗熙云欲言又止,眉间泛起了一丝忧郁。 “我看天色也不早了,还是先寻间客栈吧。”宁岳风连忙转移开话题。 他其实心里也纳闷儿,自己平时一向伶牙俐齿、巧舌如簧,可方才为何会接连出言不当,触到了罗姑娘隐痛之处。 “嗯。”罗熙云点了点。 雄州如此繁华之地,寻间客栈自是容易。 可宁岳风一连问了好几家,临了又退了出来。原因皆是一样:太贵。 宁岳风想到了此地的客栈必定要比凉州贵,可他没想到会如此之贵。 一间看上去再普通不过客栈,一间上房就要二百文钱,足足是凉州的五六倍还多,着实令他有些肉痛。 虽说他也算是不差钱之人,可要用四壶“玉落”的钱才能住上一宿,在他看来,实在不是一桩值当的买卖。 要知道,“玉落”可是凉州最贵的烧酒了。他每次与师父“狩猎”结束,皆会请同行的丐帮兄弟每人喝上一壶,每到这时,那些丐帮兄弟就如同过节一般。 在走进第五家客栈之后,二人终于没再退出来了。 当客栈掌柜报出房价之后,还没等宁岳风回话,罗熙云便将一两碎银拍在了柜台上道:“两间上房,再送些酒菜到房中。” 宁岳风这才意识到,身边这位才是真正“不差钱”之人。 随后,二人便随小二上了二楼,各自进了一间客房。 等到在房中躺下,宁岳风顿时有些心神不宁起来。 他在犹豫:要不要留住熙云姑娘,他更在犹豫:想要留下熙云,究竟是为了她好?还是为了自己? 正当他望着房顶思来想去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紧接着传来的罗熙云的声音:“宁大哥,酒菜已经送来了,过来吃饭吧。” “好。”宁岳风应了一声,翻身下了床榻。 饭还是要吃的,而且,说不定这是和罗熙云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了。 等来到罗熙云的房中,桌案上已经摆好了几样酒菜和两副碗筷,还有两杯斟满的酒。 待二人坐定,罗熙云率先双手举杯道:“诚蒙宁大哥屡次相助,奴家这第一杯酒是多谢宁大哥相助之恩。” 言罢,她一饮而尽。 宁岳风也连忙举起杯干了。 在将二人酒杯又斟满之后,罗熙云又举杯道:“明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奴家就以此酒作别,江湖路远,望宁大哥多多珍重。” 言罢,又是一饮而尽。 两杯酒喝罢,罗熙云便陷入了沉默,只是看着桌案上的菜,却又未动筷。 “熙云姑娘,就没有第三杯了吗?”宁岳风努力想打破尴尬的气氛。 “啊,没了……不过宁大哥要是想喝,奴家陪我便是。”罗熙云抬起头笑了笑,还给宁岳风杯中又斟上酒。 “酒自然是要喝的,可有些话在下不知当讲不当讲?”宁岳风也笑了笑,可心里却在一个劲儿地运气。 只不过,他运的不是真气,而是勇气——就算当年头一次杀人之时,他似乎也没如此怯场过,需要反复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宁大哥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你我之间不必介意。”罗熙云盈盈回道,目光中似乎还有一丝期许。 “那我就直说了。”宁岳风右手一直在酒杯上摩挲着,突然停住了。 “姑娘此去京与王爷相见事关重大,在下本不该多嘴,只是这一路上所发生之事姑娘也看到了。我是担心,从此地去到京城还有六七百里,若是再有不测发生,会误了姑娘的大事。”宁岳风尽量放平了语气。 “宁大哥所虑确有道理,而且在凉山中所遇贼人眼下还不明来历。”罗熙云道,“可就算路途凶险,这京城奴家也定是要去的。” “京城自然是要去的。”宁岳风连忙道,“只是倘若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岂不更好?” “如何才是两全其美?” “是这样,我此来雄州是奉师父之命查一桩江湖旧案,倘若姑娘愿意,不妨先在此先停留几日。”宁岳风道,“若是我二三日内有了眉目,便可同姑娘一同前去京城。一则,我也正好也要去京城向师父复命;二则,当初在下受王爷之托去接回姑娘,可万一你在去京城路上出了意外,我也没法向王爷交代不是。不知姑娘以为如何?” “这……”罗熙云似乎有些犹豫。 “还有,你我同去京城,而我师父与你阿爷也在一处,如此不是正好。”宁岳风接着道。 见罗熙云一时低头不语,宁岳风连忙又道:“当然,若是二三日内查不出眉目,到时姑娘自行南下便是。要是担心误了行程,还可多买上一匹好马,如此两马换骑,一日足可行出三四百里,京城两日便到。” “这个奴家也知道,大漠的骑兵多是以此法行军,自是快上不少。”罗熙云低眉思索道,“只是又要宁大哥一路护送,奴家有些过意不去。” “过得去、过得去。”宁岳风咧嘴一笑,“你我也算生死之交了,不必如此客气。” “那……就依宁大哥之言吧。”罗熙云道。 这一夜,宁岳风睡得特别踏实。 次日辰时刚过,他先和罗熙云打了个招呼,便出了客栈,向城南走去。 城南有一坊名安顺坊,坊西有一间脚夫行,脚夫行南面有株大榕树,榕树下应该有个老乞丐在晒太阳。 这便是师父让宁岳风去寻人之处。 从客栈到安顺坊,宁岳风几乎斜穿了半个雄州城。 他本可寻间离安顺坊近些的客栈,之所以选在城东的客栈,是因为师父教的“江湖经验”:有时候,越是要紧的人越是要离得远一些,而且,越是身在陌生之地越是要如此,因为你不知道会不会给他带来危险。 正如风破在京城时对冯七那样。 大约用了半个时辰,宁岳风终于走到了安顺坊。以他的脚力,其实用不了这么久。 只不过,他顺路还逛了逛,买了一条新的蹀躞带。原先的那条已是又旧又破,铜扣也掉了两个,实在有损他风流浪子的形象。 而且,在宁岳风想来,去得太早反而不好——哪有人一大早就在树下晒太阳的? 他甚至在想,照师父这寻人的法子能找到那人吗? 然而,当他进了安顺坊,先找到了那间脚行,再看到那株大榕树时,树下果然靠着一个人。 宁岳风边往榕树下走去,边打量着树下之人。 只见此人一身乞丐的打扮,看上去约莫五十来岁,可那一头发却又白了不少,显得人又老了许多。 此人背靠着树干,双目闭着,怀里则抱着一根木棍,俗称打狗棍,脚边还放着一只粗瓷碗。 只是他怀中这根木棍,似乎比寻常的打狗棍要短上一些,只有长剑一般长短。 会是此人吗?宁岳风心里暗道。 因为他方才粗看了几眼,发现这名乞丐衣服上只有五只口袋,辈分不算低也不算高。但五袋弟子在丐帮中是无法被称为“长老”的。 可师父在信中所说的明明是一位“苏长老”? “打扰了,敢问前辈可是丐帮苏长老?”宁岳风紧走了两步,来到了那乞丐面前。 那乞丐听到有人唤他,极不情愿地睁开了双目,伸了个夸张的懒腰之后才站了起来。 他先瞅了一眼宁岳风,又抬头瞅了一眼日头。 “正是老夫,小郎君有何指教?”那乞丐道。 “得罪了!” 话音刚落,宁岳风已是长剑出鞘,朝那乞丐刺去。 第43章 丐帮长老 剑疾如风,直奔乞丐左胸而去。 只见那乞丐左肩一侧的同时不退反进,手中木棍划出个半圆,棍头朝着宁岳风的剑脊点去。 眼看棍头袭来,宁岳风当即手腕一沉,立剑回旋又朝乞丐持棍右手削去。 那乞丐不敢怠慢,右手棍急速从脑后旋过,以一招剑法中“缠头式”向右跃出半步。 他脚尖尚未落地,手中棍又已从下至上斜洒而出,顿时激起一阵棍影。 棍风激荡,裂空而来。 宁岳风没有硬接,而是向后跃去,人在半空时,长剑已然回鞘。 退得是相当得潇洒从容。 “还请苏长老见谅,晚辈有师命在身,不得不如此。”站定之后,宁岳风立即拱手施礼道。 “你是……风大侠的弟子?”乞丐眯起眼睛又仔细打量了宁岳风一番。 其实,他方才连出两招,却被宁岳风化解之后,他便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如今见宁岳风如此一说,便也疑惑渐消。 “正是。”宁岳风微微一笑,“方才贸然出手,也是师命难违。” “哈哈哈。”乞丐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老夫早该想到了,也只老风头行事会如此不拘常理,以剑识人。” “家师说过,人可能会认错,但剑法不会。”宁岳风回道,“况且晚辈与苏长老素不相识,以剑识人方可万无一失。” “有道理、有道理。”乞丐频频点头,“只是少侠若再不收手,老夫怕是要露怯喽。” 原来,这名乞丐正是宁岳风要找的丐帮长老苏长青。 只因他当年有恩于风破,风破才破例传了他两式剑法,便是他刚才以棍使出的“点剑式”和“洒剑式”。 别看只学了两式剑法,但凭着这两式剑法,苏长青在丐帮中已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了,就连传功长老手中的打狗棍法也奈何他不得。 也正因如此,风破才让宁岳风以剑“问”人,因为天下丐帮数万之众,会使这两式剑法的只此一人。 “还未请教少侠尊姓大名?”苏长老上前两步道。 “晚辈姓宁,名岳风,苏长老叫我岳风即可,切莫以少侠相称。”宁岳风回道。 “哈哈,单凭这一句话,也可确认你是风老头的弟子了。”苏长青笑道,“果然是啥样的师父便有啥样的徒弟。” “让前辈见笑了。”宁岳风立即明白了此话之意,“这侠字,家师不愿当,我这作弟子便更不敢当了。” “也是哈。”苏长老又上下打量了宁岳风一番,然后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你且随老夫来。” 言罢,他便领着宁岳风拐进了旁边的那间脚夫行。进去之后,二人又穿过了两道院门,来到西面的一间房内。 待进入房内,将房门关上,苏长老才开口道:”老夫其实也一直在等少……哦,等你。照你师父信中所言,你两日前就该到了。” “哦,只因路上出了点意外,所以才晚到了两日。”宁岳风回道,“家师还有书信到此?” “正是。”说着,苏长老用怀中挑出了一封信,信封口的火漆完好无损。 “这是你师父从京城用加紧快马送来的,让老夫亲手交与寻我之人。” 苏长老把信递给了宁岳风,然后走到了窗口,面朝窗外。 宁岳风随即折了书信,展开了信纸。一行行七歪八扭、形如爬虫的文字立时映入眼帘。 正是师父亲笔。 原来,风破在托丐帮以渡鸦传书与宁岳风之后,他又担心飞书上文字有限,影响徒弟追查,于是又写了一封信送到了雄州苏长老处。 在信中,风破将目前所知的线索一并道出,包括三生会的来历、有人欲行刺靖凉王,以及自己对刺客与三生会之间关系的推测。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对当年逍遥宗掌门人肖央死因的分析和怀疑,以及来自雄州仵作的传言。 宁岳风将信仔细看了两遍,然后取出火折子,先点燃了案几上的油灯,再将书信付之一炬。 待纸火燃尽,苏长老这才转过身来。 “你师父已经交代过了,但有所问、所托,你尽管开口便是,不用和老夫客气。”苏长老道,”你既已到了这雄州,老夫自然不会让你空手而归。” “有劳苏长老了,那晚辈就不客气了。” 宁岳风思量了片刻后问道:“这逍遥宗在城中何处?” “逍遥宗不在城中,在城南十里的浣溪村,村中有座逍遥庄,便是逍遥宗所在。”苏长老回道,“不过城中有一间镖局名为镇北镖局,是逍遥宗所开,就在城南的乐明坊。” “那逍遥宗现任掌门是何人?”宁岳风又问道。 “叶少然,他在已故肖掌门的弟子中排行第二,据说剑法算是第一。”苏长老回道。 “那肖掌门的大弟子呢?”宁岳风马上追问道。 “大弟子名叫霍知川,在叶掌门接掌逍遥宗之后便离开了雄州,去了何处却没人知道。”苏长老回道。 “哦,这江湖中也有贵帮不知道的事?”宁岳风随即一笑道。 “诚蒙各路朋友抬举,鄙帮在江湖中的确算消息灵通,可是倘若他已不在江湖中,那便也无从知晓了。”苏长老也报之一笑。 “明白!”宁岳风点了点头。 “再请问前辈,倘若想要寻到当年为肖掌门验尸的仵作,可有法子?”宁岳风又问道。 苏长老低头沉思了片刻。 “应该不难,当年肖掌门意外暴毙在本地也算是件大事。”苏长老道,“你只需容老夫半日,日落之前,定给你个答复。” “那晚辈先谢过长老了。”宁岳风连忙拱手致谢。 “不必客气,老夫若是连这点小事也办不了,你师父怕是要与我绝交了。”苏长老道。 “那晚辈何时再来此处?”宁岳风又问道。 “不用如此麻烦,日落之前,我让人将消息与你送去便是。”苏长老道,“就是不知你在何处落脚?” “城东康平坊,悦盛客栈。”宁岳风回道。 “老夫记下了,日落之前消息必到。” 宁岳风随即便转身告辞。 可刚走到门口,他又扭头问道:“敢问长老,可知道三生会吗?” “三生会?”苏长老一怔,“知道自然知道,其在江湖中传名已久,只是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至少老夫还未遇见过。” “了解。” 宁岳风又施了一礼,然后推门而去。 等出了脚夫行的大门口,宁岳风又回头看一眼门口的那块牌匾,心里暗道,这雄州果然与别处不同,就连丐帮弟子也不要饭,开起脚夫行来了。 一路往回走着,眼看着快到饭点了,宁岳风心里又犹豫了起来:是回客栈与罗熙云一起吃呢?还是自己在路上吃一口得了? 最后,他还是决定自己吃——与罗姑娘一起吃,好倒是好,可总归有些拘紧,尤其是喝酒之时,放不开,完全放不开。 等一个人吃完了“独食”,酒足饭饱之后,宁岳风才晃晃悠悠地回到了客栈。 可刚看见客栈大门,他心里又有些内疚起来,内疚自己为何要撇下罗姑娘吃独食。 不过,等到他去敲罗熙云的房门时,却无人回应。待问过掌柜后才得知:罗姑娘也出门去了,而且已经去了一两个时辰了。 此时,宁岳风心里的内疚感才减轻了许多,至少罗姑娘没有为了等自己等得饿肚子。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罗熙云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个大包袱。 包袱里有些啥,宁岳风没看见,也不方便看。不过,当罗熙云敲开他的房门时,手里还捧着一叠衣袍。 衣袍是买给宁岳风的,淡黄色的翻领“缺袴袍”,领口和袖口还绣有锦纹。 “也不知宁大哥喜不喜欢这颜色,奴家就擅自做主了,要不先换上试试。”罗熙云道。 “不用试,姑娘的眼光指定错不了。”宁岳风眉开眼笑,“只是无端让姑娘破费了,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何来破费一说,奴家是看宁大哥身上这件有些旧了,加上这一路奔波,衣物脏了,总要换洗才是。”罗熙云道。 “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宁波岳风乐着接过了衣袍,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榻上。 “姑娘是去逛街了吗?”宁岳风转过身后问道。 “是,奴家也不知宁大哥何时回来,索性便出去逛了逛,正好也买些女儿家用的东西。”罗熙云有些娇羞地道,“也不怕宁大哥笑话,这雄州城实在是太大了,奴家险些迷了路。” “那可吃过午食了?”宁岳风一脸关切。 “在路上吃了些,那东西叫做……哦,水盆羊肉。”罗熙云回道,“那风味、做法倒是与大漠的食物有些相似。” “那你可算挑对了。我听师父说,这水盆羊肉本就是从大漠传入,只是又加上了些中原人喜好的调料,想来应该合姑娘的口味。”宁岳风道。 “嗯,是与大漠的羊肉汤很像。”罗熙云道,“可入口之后,滋味却似乎更加丰富,就像……这雄州城一般,只言片语难以道尽。” “姑娘要是喜欢,我可以带你去酒楼,这中原美食可远不止这水盆羊肉,其风味百样,就怕你吃不过来。”宁岳风说着,自己却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那自然好。”罗熙云回道。 “对了,宁大哥一早便出了门,可有打探到什么消息吗?”她接着问道。 “有些收获,日落之前应该有确切消息送来。”宁岳风道,“姑娘不必着急,我寻这人应当可靠。” “嗯,奴家不急。”罗熙云应道。 心里着急的其实是宁岳风自己。 他担心,要是探不到什么确切的消息,自己便无法与罗熙云同去京城了。 所以,眼见日已西斜,宁岳风便有些暗暗担心起来。 他站在门外,一直盯着楼下客栈的大门,直到看见一个乞丐模样的人走了进来,他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来的乞丐正是苏长老差来送消息的,消息则放在了一根用蜡漆封好的竹筒里。 消息不算坏,苏长老果然打探了当年给肖掌门验尸的仵作,而且还是两位,一位叫刘恩是“内仵作”,也就是官衙在册的;一位叫马凉。是“外仵作”,则不在官衙征召之列。 但消息也不算好,因为这两个仵作皆已经离开雄州城了。 照丐帮送来的消息,刘恩本是城南二十里的资水村人,三年前便辞了仵作的差事,带着全家回乡去了。 而马凉则是城里人,一直单身,可三年前也搬走了,据说是去城东三十余里外的五丈县白塘村投亲去了。 二人具体离开雄州的时间并不太确定,但前后相差不超过三个月。 看完消息,宁岳风不得不佩服起丐帮来。短短半日,他们居然将三年前的旧事查到如此程度,难怪敢号称“天下第一帮”。 其实在凉州时,宁岳风就与丐帮多有来往,每次去关外“狩猎”,皆是由丐帮弟子打探和传递消息。 对于丐帮的能耐,他自然早就了解。可如今日这般高效,还是有些惊到他了。 消息既然有了,那就要一路追查下去了。 宁岳风思量了片刻之后,便来到了罗熙云房中,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她:他准备明日一早便出城,先去城南资水村,若是无果,再去城东五丈县白塘村。 争取两日内返回雄州城。 “宁大哥,以奴家之见不如这样。”听罢宁岳风的计划,罗熙云想了想道,“你自去城东五丈县,而城南资水村则由奴家前去便是,如此分头而进,岂不是更快?” “这……”宁岳风没想到,罗姑娘会主动要帮自己追查,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 “如何?莫非宁大哥担心奴家误事?还是你信不过奴家?”罗熙云脸色微微一沉。 “没有,万万没有。”宁岳风连忙摆了摆手道,“只是此去乃是陌生的村野之地,姑娘孤身一人前往,我实在有些放心不下。” “无妨,奴家虽说比不了宁大哥武艺超群,但自小也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寻常人想伤我也难。”罗熙云道,“况且,此去只是去寻人,也未必会动手打架,奴家自有分寸。” 见宁岳风还有些犹豫,罗熙云又道:“再说了,宁大哥你去寻人了,却让奴家在此干等,奴家怕也会无聊死了。与其如此,不如助你一臂之力。”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姑娘了。”宁岳风不再坚持,况且二人分头行事的确是更优之选。 “只是姑娘出门在外,需万事小心才是,无论有无结果,明日务必回到城内,你我在客栈碰面,不见不散。”宁岳风又叮嘱道。 “放心吧,你忘了你我那两匹马皆是上等军马,二三十里路,来回数趟也不在话下。”罗熙云信心满满道。 第44章 惹事生非 凉山兵寨里的军马确实是好马,三十里外的五丈县,半个多时辰便到。 算上问路又花了些时间,等宁岳风到了白塘村时,也就刚花了一个时辰。 可是,再快的马也追不上时光流逝,尤其是死人的时光。 马凉死了,从墓碑上看,是死在大夏历112年七月,也就是两年多前。 据村里人说,马凉是因为贪杯醉酒,在回家的路上脚下一滑,跌入了村里的河塘中,溺水而亡。 乡里的仵作当时来验过尸,确认身上没有伤口,的确是淹死的。 但马凉在白塘村根本没有什么亲戚,后事还是村里乡亲帮着了理的。 听村里人说,马凉平日里游手好闲,也没什么正经事干,却似乎也不缺钱花,还经常喝得烂醉。 醉酒淹死在河塘似乎也是命中注定。 宁岳风不相信什么命中注定,他反而更相信:这是一场一点没有意外的意外。 罗熙云那边同样也没有意外:刘恩也死了。 刘恩的死看上去也是个意外。 他刚搬回村里不久,就碰上村里的祠堂翻修,由于早年学过些木工手艺,他便帮工去了。 结果,在吊装大梁的时候,一条绳索突然断了。重达六七百斤的大梁瞬间落了下来,正好砸在了在下面干活的刘恩头上。 刘恩当场就不行了。 等到村里的郎中匆匆赶来,刘恩已经咽了气。 刘恩死后,他媳妇柴氏便带着四岁的儿子离开了资水村,回了娘家。此后再没有任何消息。 至于柴氏娘家在哪?村里人有的说雄州以北的柳桥县,有的说是崇礼府的阳河县,反正没人说得清。 二人全死了,也意味着仵作这条线索彻底断了。 也正是如此,宁岳风更加肯定当年肖掌门之死大有蹊跷。师父命他前来追查,显然是来对了。 可是,仵作线索断了,也意味眼下没了追查的方向,至少短期内再也找不到合适的突破口了。 宁岳风也想过直接从逍遥宗身上寻觅线索,可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 而一旦贸然行事,很可能会打草惊蛇。 但最要紧的是,倘若短时之内再没有什么头绪,熙云姑娘怕是也留不住了。 一想到罗熙云要走了,宁岳风又有些惆怅起来。 不过,宁岳风有一点好:凡事皆能看得开,也总能给自己找到台阶下。 有些事既然无法避免,那便索性潇洒地去面对它。 师父曾言,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一壶好酒解决不了的,倘若有,那就再来一壶。 所以,宁岳风决定寻家雄州最好的酒楼,为罗姑娘践行。 既然美人不堪留,便把美酒洒心头。 在从客栈掌柜那打听好酒楼之后,宁岳风特意先去了一趟。拍给掌柜二两银子,订了个楼上靠窗的位置,还请掌柜照着银子配上六个特色菜,讨个六六大顺的好彩头。 安排停当之后,宁岳风换上了那件淡黄色长袍,然后带着罗熙云往酒楼而去。 这间酒楼位于城中大市旁边的悦明坊内,名为樊月楼,的确是雄州数一数二的酒楼,是众多达官贵人、名士商贾常来之地。 宁岳风二人随着小二先上了二楼,然后被引到了一处靠窗的位置,推开窗户便能看到楼下的街景。 待二人坐定,不多时,小二便将菜品一一上齐,六个菜摆满了案几,色香俱全。 可是,宁岳风一个菜也不认得。 “二位客官,菜已上齐,请慢用。”小二恭敬地说道。 “等等。”小二刚想转身告退,却被宁岳风叫住了。 “客官还有何吩咐?”小二依然陪着笑。 “哦,是这样。”宁岳风身子往后一仰,故作慵懒之状,“我这位朋友是远道而来,今日特地到此来品尝本地美食,就麻烦小哥略微介绍一二,以助雅兴。” 小二一听,立即明白了。 虽然他心里道,只听说过吟诗行令助雅兴的,还没听说过报菜名助兴的。可脸上却依然陪着笑。 “那小的便献丑了。”小二回道。 “这道叫雪婴儿,是将田鸡剥皮去腑,然后以精豆粉裹煎炸而成。因色白如雪,形似婴儿,故名雪婴儿。”小二指着一盘菜道。 “旁边这道是醋鸡,先将整只鸡蒸熟,待放凉之后切块,再以、醋作料拌食,尤为爽口。”小二接着道。 “这道则大有讲究了。”小二说着指了指案几正中那道菜,“它名为五生盘,乃是选猪、羊、牛、熊、鹿五畜细嫩处之肉,将其细切成脍,再以秘制汁料调味后生食即可。” 小二已说得眉毛色舞,而宁岳风则听得满口生津。 “这道则是点心……” 正当小二准备继续说下去时,身后的楼梯口突然传来一阵鼓噪。 “小二!死哪里去了,还不赶快上菜!” 随着声音从楼梯口冒出来的,是一名细眼鹰鼻的年轻男子。只见他头戴玉冠,身披一件狐皮大氅,样子甚是富贵。 正是他的那声叫喊打断了小二的报菜,还吓得小二一哆嗦。 “哟,高四郎来了,快这边请,位置早给你留好了!”小二连忙撇下了宁岳风二人,一路小跑地迎了上去。 跟着高四郎上来的还有两人,一高一矮,衣着皆不俗,可面目却不善。只是跟在高四郎身后时,又露出一脸谄媚相。 三人大摇大摆地走到了一张案边,这个位置应该是二楼最好的位置了。它虽然位于转角处,却是从楼中伸出去的一座楼台,往此一坐,视野极佳,两边街景尽览无遗。 小二在招呼好三人之后,又忙不迭地跑了回来。 “请二位客官见谅。”小二陪着笑,“要不小的继续?” “算了、算了。”宁岳风摆了摆手。 被方才这么一搅和,宁岳风兴致瞬间没了。而看到那三人的样子做派之后,罗熙云也皱起了眉。 “对了,店里有什么好酒吗,也先上一壶来。”宁岳风这时才发现自己还未点酒。 “不知客官要什么酒?”小二问道。 “自然是最好的酒了。”宁岳风潇洒地回道。 “嗯……要论本店最好的酒那当属西秦葡萄酒,此酒是从西秦而来,路途遥远,所以每日数量有限。客官确定要吗?”小二问道。 “要,当然要。你只管上来便是。”宁岳风豪迈地说道。 “好。不过因此酒价高,小的还得事先与客官打个招呼,以免到时出了误会。”小二又道。 “价高?能有多高?”宁岳风问道。 “一壶需纹银一两五钱。”小二生怕对方听错,一边说,还一边用手比画了一个“一”和一个“五”。 闻听此言,宁岳风心里不由得一颤,嘴上差点没叫出来。 饶是他早有了心理准备,也还是被这酒钱吓了一跳:这一壶便相当于三十壶“玉落”的价钱了,莫非这酒是金子做的不成? 正当宁岳风有些拿不定主意时,罗熙云又出手了。 只见她掏出一块银子放在了案几上。 “不会差你酒钱的,尽管上来便是。”她笑着朝小二道。 “好嘞!客官稍等,酒马上到!”小二一见银子,脸上立马像开了花一样,收了银子,屁颠儿屁颠儿地走了。 “熙云姑娘,这可如何使得。”宁岳风尴尬地笑了笑,“说好是我为姑娘践行的。” “这如何使不得,俗话说,好酒配英雄,再贵的酒,宁大哥也当得起。”罗熙云莞尔一笑。 宁岳风还没喝,便有些醉了。 随后,二人便先吃了几口菜,只等着好酒上来。 不多时,只见小二端着酒从楼梯口上来,然后直奔宁岳风这桌而来。 只见小二托盘中的那酒壶雪白如玉,甚是亮眼,正是好器配好酒。 “小二!”忽然,又是那个令人生厌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二刚走到一半,顿时被吓了一跳,扭头发现唤他的正是方才那位高四郎。 “请问高四郎有何吩咐?”小二连忙问道。 “你手中是西秦葡萄酒吧?” “正是。”小二顿觉不妙。 “那还不与我送来!”高四郎朝小二招了招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快点,小爷正好渴了。” “可……”小二欲言又止,一脸苦相地愣在了原地。 他先朝宁岳风这边看了一眼,最终还是无奈地朝高四郎那边走了过去。 这一切自然被宁岳风看在眼里。 所以,当小二拿着个空托盘,一脸愧疚地走过时,宁岳风已然猜到发生了何事。 “二位客官,小的实在抱歉得紧,这酒只有这一壶了,原本是该给二位的。可那边那人小的实在得罪不起。”小二一脸委屈道,“一会儿小的便将银子奉还,再送二位一壶上好的黄酒,算是给二位赔礼,还请二位多多包涵。” “那人是何许人也,竟如此霸道。”宁岳风冷冷问道。 “客官想必是外乡人吧。”小二压低声音道,”此人惯被唤作高四郎,乃是本城漕运船主,在此地几乎无人不知。” “一个船主便能如此嚣张跋扈吗?”宁岳风甚为不解。 “客官有所不知,这位高四郎可不是一般的船主。”小二继续道,“他早些年曾做过本州蔡衙内的伴读,颇得衙内欢心,直到如今还时常与衙内一道出游。三年多前,衙内有意提携于他,让他做了漕运船主,说是船主,但凡经过雄州漕运码头的商船,从卸货、装运到修船、补给,这些行当皆归他掌管,这可是日进斗金的买卖啊。所以,背地里大伙也称他作“小衙内”,在这雄州城里自然少有人敢惹,就连一般官府之人见了也得让他三分呢。” “一个伴读如何能如此得势?”罗熙云还是一脸不解。 “这位女客官,有些话小的不便明言,所谓伴读又岂止读书而已……”小二微微一笑,笑得很是暧昧。 罗熙云依然不明就里,但宁岳风却立时明白了。 他在凉州混迹于青楼时,便听人说过,这世上有的男人是无论如何不会来青楼,因为这些人只有“龙阳“之好。 想来,蔡衙内与这高四郎便是此等货色了。 不过,宁岳风此刻脑子里却想着另外一件事。 “小二,这高四郎果真如你所言,无人敢惹?”宁岳风问道。 “小的岂敢乱说,惹了他便如同惹了蔡衙内,这雄州一地何人有这胆子?”小二道,“方才你也看见了,不是小的有意怠慢客官,实在是惹不起啊。” “嗯……”宁岳风默默点了头,若有所思。 “算了,宁大哥,常言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不必与这些人一般见识。”罗熙云也在一旁劝道。 “非也,非也。”宁岳风猛然抬起了头,“我反正也没什么大谋,所以也就不用忍了。” 还未等罗熙云明白过来,只见宁岳风一拍案几,厉声道:“明明是我叫酒在先,他入座在后,凭什么酒要给他,这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宁岳风这一通叫嚷顿时引得周围客人纷纷侧目,那小二则是一脸惊愕,脸都吓白了。 其实,宁岳风这番话不是说给小二听的。 果然,高四郎身边那名高个子闻声站了起来,晃着膀子便朝这边走了过来,吓得小二连忙闪到了一边。 “是哪个不知死活的要在此讲道理。”高个子走到近前,打量了宁岳风一番,“是你吗?小子?” “正是你小爷我。”宁岳风脖子一扬,乜了那人一眼。 “小子,没看见高四郎在此吗?”那人挽起了袖子,手臂上露出一个船锚样的刺青,“你这双招子若是没啥用,不如我替你剜了去喂狗,如何?” “高四郎?哪个高四郎?是野狼的狼,还是狼狗的狼?”宁岳风嬉皮笑脸道。 “你找死!”说着,那人抡起一拳便朝宁岳风头上打来。 眼看拳头已快到宁岳风头顶时,那人却突然朝后飞了出去。 原来,在他出拳的刹那,宁岳风脚下一动,将一把空着的椅子踢了出去,正好砸在了那人的外膝眼上。 这一摔,周围的客人纷纷站了起来,却又没跑。 平日里,他们只见惯了高四郎手下欺负别人,眼下却突然被别人收拾了,这热闹又怎可错过。 此时,高四郎和另一名矮个手下也闻声奔了过来。 看着躺在地上疼得哇哇叫的手下,高四郎不由得仔细打量了宁岳风一番。 “你是哪来的野小子,敢在四郎面前撒野?”矮个随从嘴里依然叫着,却不敢上前。 “又是什么四郎,四郎、四郎,这四郎究竟是几品官啊,让尔等叫得如此响亮。”宁岳风坐在椅子上没动。 “小子,瞧你那没见识的样子,说出来怕吓死你。”那矮个道,“你今日得罪了四郎,便是得罪了蔡衙内,在这雄州城里,你怕是再无容身之地了。” “哦……”宁岳风拉长了声音,还一个劲儿点头。 “我当是谁,原来是还有个衙内在后面,怪不得你这几只狗叫得如此热闹。”宁岳风道,“你还别说,衙内的确是够大了,虽然也不是什么官职,但毕竟有个当刺史的爹不是。” “怎么,你怕了。”那矮个居然得意起来,“识相的,赶紧跪下道歉,说不定我家四郎便饶了你小子。” “哎。”宁岳风突然叹了口气,“我也想怕啊,可是有样东西它不允许啊。” 说话间,他慢慢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牌子,然后重重地拍在案上。 “睁开尔等的狗眼,看看怕还是不怕!”宁岳风厉声喝道。 第45章 守株待兔 真看热闹的,没有人会嫌事大。 况且,还是看高四郎的热闹。 随着宁岳风这一喊,周围的客人们也纷纷踮起脚尖,伸长脖子,都想看看究竟是何物让这小郎君有如此气势。 高四郎当然更想知道。 他朝旁边的矮个手下使了使眼色,那手下只得战战兢兢地朝前挪去,不时还瞄上一眼宁岳风。 见那矮个子凑到了案边,宁岳风也大方地松开了手,露出一面银牌。 那是靖凉王王府的令牌,当初宁岳风前去宁川接回罗熙云,又带着她一路出了凉山兵寨,凭借的正是这枚令牌。 照大夏礼制,只有郡公封爵以上者,才能用银制令牌。 矮个子虽然没见过王府的令牌,但这令牌一看就做工精致、纹饰考究,而是上面刻着的“靖凉王”几个字,他自然认得。 “看清了吗?怕不怕?”宁岳风斜眼看着那名手下问道。 此时,那矮个子已经脸色发白,哪还敢应话。只是连退了两步,然后跑回了高四郎身边,附在其耳边低语了几句。 高四郎脸色大变,随即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又看了宁岳风几眼。 很快,高四郎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容,朝着宁岳风拱手道:“方才多有得罪,在下就不打扰尊驾了,告辞。” 说完,他让矮个子搀起了还躺在地上的那名手下,三人匆匆下楼去了。 眼见高四郎先赔着笑脸,接着又狼狈离去,楼上的客人们顿时鼓噪起来,纷纷交头接耳,猜测着这小郎君到底是何方神圣。 其实,除了高四郎那名矮个手下之外,还有一个人也看见了令牌上所刻之字,那就是小二。 他方才是躲到了一边,可也没躲太远,刚好能瞄到案上的令牌。 见高四郎走了,他赶忙跑到宁岳风面前。 “客官,小的马上给你上酒,你且稍候。” 说着便一溜小跑往楼下去了。 不一会儿,一壶和方才一模一样的白玉酒壶便端来了。 “嘿嘿,客官莫怪,这真的是最后一壶西秦葡萄酒了。掌柜的说了,你尽管慢用,不要钱。”小二笑得眼睛快看不见了。 西秦葡萄酒果然是美味,不要钱的喝起来就更美。 不过,吃饭的时候一直被人看着,这滋味却一点也不美妙。 罗熙云一直低着头,眼里似乎只有筷子,而宁岳风也感觉浑身不自在。 可是,一想到这桌菜花了足足二两银子,他还是决定吃下去。 吃完了酒菜,宁岳风二人在一片目光的注视下离开了樊月楼。 直到二人已走出数十步之外,楼上还有人在隔窗而望,对着二人背影说着什么。 离开了樊月楼,二人并未马上回客栈,而是又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 一路上,罗熙云几度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直到回了客栈,进了房间,关上了房门,她才开口道:“宁大哥,你方才是故意为之吧?” “嘿嘿,还是被姑娘看出来了。”宁岳风微微一乐。 “而且离了酒楼,你又故意招摇过市,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谁,对吧?”罗熙云又道。 “在下这点小心思还是瞒不过罗姑娘。”宁岳风倒了一盏茶,递给了罗熙云。 “你有意在酒楼上寻事,是为了借机显露出靖凉王府的身份,这奴家倒是明白,可你此举目的何在呢?”罗熙云接着问道。 宁岳风这才想起来,很多事情罗熙云还未知情。 于是他便简要地将有关三生会之事说与了罗熙云。 “照我师父推断,当年肖掌门之死,如今你阿爷途中被刺,或许与这个三生会皆有干系。可眼下肖掌门这条线索暂时断了,所以我才想到不妨另辟蹊径。”宁岳风有些得意地道,“可巧,今日正好遇见了这个高四郎,而经我这么一闹,有靖凉王府人在雄州之事怕是很快便会传开,倘若三生会真与刺杀你阿爷有关,你以为他们会如何?” “宁大哥的意思是,他们会来寻你一探究竟?”罗熙云道。 “我是这么想的。”宁岳风点了点头,“既然这三生会神龙见尾不见首,我寻它不着,那只能引它来寻我了。”宁岳风道。 “宁大哥这招叫打草惊蛇吧?”罗熙云微微一笑。 “那就要看这三生会是不是这条蛇了。”宁岳风道,“倘若三生会真与行刺你阿爷有关,必然会做贼心虚,只要他来,到时便可使出另外一招: 顺藤摸瓜了。” “这的确是个法子。”罗熙云道,“不过,宁大哥如此一闹,就不怕招来别的麻烦吗?毕竟这蔡衙内怕是也不好惹。” “罗姑娘提醒的也是,可为今之计也顾不了这么多了,有麻烦总比没头绪好。”宁岳风道。“况且,我又没作奸犯科,衙内又能奈我何?” “话虽如此,宁大哥还是要多小心才是。”罗熙云沉思了片刻,“不如这样,奴家在此再多留两日,看看是否真能引蛇出洞。若是你说的那三生会果然与刺杀我阿爷有关,奴家也正想会会他们。” “那自然好!”宁岳风心里求之不得。 罗熙云暂时不走了,宁岳风自然心情大好。 不过,对于此招究竟能否引蛇出动,他心里其实也没底。 到了次日,一整天皆风平浪静。 宁岳风还特地留意了新来投宿的客人,可除了有一位道士身背长剑,显得有些特别之处,也没发现有什么可疑之人。 不过,到了夜里,罗熙云却告诉了宁岳风一件事:今日来此客栈投宿的人似乎比平日要多些。 原来,罗熙云趁掌柜不备,把柜台上账册偷偷查看了一番。 结果发现,客栈今日只剩了两间空房,而之前三日则分别是六间、九间和八间。 罗熙云能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宁岳风多少有些惊讶,当即夸她颇有些“老江湖”的风范。 罗熙云则告诉他,自己从小便随阿娘收集北戎军情,耳濡目染之下也学会了一些。 对于罗熙云的发现,宁岳风觉得确有可疑之处,虽然,客栈人数忽然增多也可能只是巧合。 但宁岳风是一个不相信“巧合”的人。 又过了一日,客栈的房间又发生了变化:空房间只剩下一间天字号的上房。 而据宁岳风一整日的暗中观察,今日退房的有十七人,不过其中四人是住的大通铺;新来投宿的则有十四人。 宁岳风还观察到,掌柜的一日之中似乎心情都很不错,于是他又“不小心”听到了掌柜吃夕食时和厨子的对话。 其中有一句是:有些时日没像这两日了,地字号房居然全满,天字号也剩一间了。 可令宁岳风有些不解的是,这些“多出来”的人却似乎没任何动作,哪怕他故意出门一趟,也没有发现有人跟踪。 莫非真的只是巧合? 到了第三日,当宁岳风站在窗前,望着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发呆时,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身处这闹巿之中,谁又会轻易在此下手呢? 何况,三生会本就不愿显露行踪,在客栈这种人多眼杂之地更会倍加谨慎了。 想明白之后,宁岳风立刻起身收拾好行李,然后去了罗熙云的房间。 不一会儿,二人便带着包袱下了楼,到柜前退房。宁岳风还特地大喊了一声:掌柜的,结账。 随后,二人便牵着马出了客栈,一路晃晃悠悠顺着朝阳门大街向城南走去。 等快到了城南的朝阳门时,宁岳风与罗熙云拱手而别,独自一人策马出城而去。 此时刚过巳时,出城的人本就不多,待行出三四里地之后,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少。等快走到城南十里亭时,除了宁岳风单人独骑,前后已难见人影了。 忽然间,一阵雨下来了。 冬日里的雨最是讨厌,尤其是对于宁岳风这种冬天只见惯了雪的人。 听着雨滴打在斗笠上啪啪作响,宁岳风心里不由得冷笑了一声:这老天爷也来凑热闹了。 在这种时候,他不怕风,却有些怕雨。风越大,反而更助于他发挥“听风”之力,可一下雨却会受到影响,雨越大越是如此。 好在雨刚下,也不算大,而他早已察觉到身后有两骑一直在远远地跟着自己。 宁岳风一拔马头,钻进了道边的一处树林。 这是一片槐树林。 在凉州,如这般的槐树到了冬天,叶子早已掉光。可此处的槐树却依然枝叶繁茂,只是枝头上有些许黄叶。 宁岳风在林中下了马,寻了一株树干如腰粗的大树,往树下一靠,既躲雨,也等人。 雨越下越大,远处的马蹄声却越来越小,直到彻底消失在雨声中。 但宁岳风知道,不是人走远了,只是下马了。 他身边的那马军马忽然甩了甩头,发出了一声不安的低鸣。 “伙计,你的耳朵也不赖嘛。” 宁岳风拍了拍马脖子,然后慢慢地转到了大树的另一边。 雨水穿林打叶,也模糊了视线,但前面两个急速奔来的身影还是依稀可辨。 “终于来了。”宁岳飞掸了掸肩上的落叶,“非要等到下雨才肯现身,真是晦气。” 宁岳风一开口,那二人立刻停了下来,停在了十余步之外。 二人的装扮几乎一样,一身皂衣,头包黑巾,面蒙黑布,只露出双目。 “你看看,出门时忘了看天了吧,也不知道带个斗笠。”宁岳风乐呵呵地道,“要动手就赶紧的,别一会儿被雨淋坏了,又怪小爷我趁人之危。” 兴许是被宁岳风言语激怒了,右边的黑衣人伸手一探,亮出了兵刃。 那是一把横刀。 又是横刀。宁岳风心里暗道,在凉山中的那伙人拿的也是横刀,而师父在信中所言,那伙行刺靖凉王之人也是人手一把横刀。 只见两名黑衣人相互递了个眼色,左边之人又点了点头,亮刀那人便朝宁岳风冲来。 身如狸猫,眨眼即至。刀似龙吟,携风带雨。 宁岳风只觉一阵急雨扑面而来,他急往一侧纵去,暂避锋芒。 宁岳风这一闪,并非示弱,而是冷静,因为单从这一刀来看,此人至少是四品锋隐之境,只高不低。 果然,他人还未落地,那株槐树树干上便溅起一阵木屑,飞来的雨滴仿佛化成了暗器。 这一刀劈出,便如“暴雨梨花针”一般,宁岳风心里不由一惊:此人的刀法不仅凌厉无比,而且还颇为诡异。 这不像是刀法,倒更像是剑法。 眼见这一刀被宁岳风闪过,那蒙面挥刀又进。这一次他挺刀直取中路,刀风如注,顿时卷起一股激流。 “激流”奔进间,又突然分为数股,如群蛇乱舞般朝宁岳风奔来。 宁岳风不敢轻敌,连挽长剑封住胸前的同时,又往后跃出数步。 剑锋交错之间,飞流的雨滴次第炸开,如何数朵桃花绽放,晶莹剔透。 只是眨眼之间,宁岳风已然看清了水花有三“朵”。而刚刚奔袭而来水柱则是五股。 换而言之,此人一招之内居然连出了五剑,其中还有至少三剑并非虚招。 或者五剑皆是实招。 宁岳风心里是又惊又喜。 惊的是此人出剑之快,变化之多,自己之前还从未遇到过,堪称劲敌。 喜的是,这剑法他虽未遇过,却听师父讲过。 师父曾经告诉他,天下剑法以本门之宗,而在本门之下,又以五宗中的东西南北四宗为高,四宗剑法各有所长,其北宗逍遥宗是以一套“落英剑法”名扬江湖。 这落英剑法正是由已故掌门肖央所创。 在当年上昆仑山玉霄峰试剑的人中,肖央是最年轻,也是天赋最高的一个。他这套剑法以轻灵见长,出剑如杨柳拂风,落剑似蜻蜓点水,看似轻如鸿毛,实则变化莫测,往往一出剑便如梨花迎风、落英扑面,故此得名“落英”。 不过,此剑法将轻灵走到了极致,也未免力有不及,除非练到六品惊涛之境者,很难一击致命。 肖央当年也曾自嘲道,本门剑法是“天下第一伤人剑法”——宁可伤其十指,也不会断其一指。 倘若这蒙面人使的真是“落英”剑法,那他必与逍遥宗有关,也说明了逍遥宗果然与三生会有关。 不过,想要弄明白其中的关系之前,宁岳风首先要做的则是拿下此人。 说话间,那蒙面人又连出了两招,每一招皆是刀影绰绰,密不透风。 好在宁岳风借助地势,在树木间腾挪闪避,倒也不算狼狈。 只是苦了那些无辜的槐树,剑风过处,枝飞叶落,皮开肉绽。 宁岳风并非不想还手,只是一来他还在寻觅对手招式中的破绽,二来,他还有所忌惮——那蒙面人的同伙还未出手。 以眼前这人的刀法,倘若同行之人再出手相助,即使功夫只有他的五成,在宁岳风看来也是个大麻烦。 可另外那人却一直按兵不动,甚至连兵刃也未亮出。 他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第46章 刎颈之交 雨渐渐小了,但蒙面人的刀势却越来越急。 刀风所及,有两次已经削到了宁岳风头上的斗笠,飞起阵阵碎屑。 宁岳风终于出手了。 因为他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倘若“观战”那人有必胜的把握,他早就出手了。而此人之所以迟迟不动,其中必有蹊跷。 至于究竟是何缘故,宁岳风一时也想不明白。 而师父曾说过,想不明白之事就不要想,尤其是在打架的时候。 只见宁岳风身形突然一动,闪到了一株槐树之后。 树不算大,树干只能挡住宁岳风半个身子,但树的位置却刚刚好,正好遮挡住了那“观战”人的视线。 就在“观战”人眼前一晃的刹那,一顶斗笠忽然从树后飞了出来,直奔他而去。 这只是宁岳风耍的一个小花招。 他心里清楚,以自己目前的功夫,十余步之外,仅凭一顶破斗笠是很难伤人的。 但吓人却足够了。 只要能暂时吓住这“观战”人,哪怕只是一瞬间,也足够了。因为他已经准备全力一搏,而这一搏之时绝不能有丝毫的分心。 其实,宁岳风并未找到蒙面人刀法中的破绽,但有一件事他已经可以确定了:此人用的正是逍遥宗的“落英”剑法。 这剑法便是破绽。 或者说对于宁岳风而言,这也是破绽。 只不过,他还是要赌一把。 说话间,蒙面人又是一刀削来,寒光数点,几乎罩住了宁岳风半个身子。 这一次,宁岳风不再闪躲,而是一挽长剑迎了上去。 凤离剑啸鸣乍起,卷起一阵水花。 刀剑交错,如雨滴在琴弦上跳跃,却又疾如旋踵,没有旋律,只有杀机。 宁岳风挽剑如风,接连化解了蒙面人四刀,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致。 可蒙面人一招之中却是连出了五刀。 宁岳风知道自己解不了这第五刀,他也没想过要解。 他是准备硬接这第五刀。 眼看刀风扑面,宁岳风手腕微拧,长剑瞬间贴住了自己右臂,剑臂合一,迎着蒙面人的刀锋贴了过去。 说是贴,其实也只是被动中的迎击,而面对已经避无可避的第五刀,这也是唯一的应招。 宁岳风也是在赌,赌自己能硬接下这最后一刀,唯有如此他才有机会反戈一击。 可他心里也没底,因为从蒙面人之前的出刀来看,此人怕是已有五品气澜之境。 倘若果真如,其刀风所及,便足以与金石相抗,自己这条胳膊怕是有受伤的危险。 刀锋顺着宁岳风的右臂划过,又滑向了他的肩头,凤离剑发出一声哀鸣。 宁岳风只觉得一阵火辣感觉从手臂上传来,接着肩头微微一凉。 随着微凉之意袭来,宁岳风体内气血仿佛被什么东西激活了一般。 被激活的还有那把凤离剑。 眨眼之间,剑尖忽然跃起,如灵蛇昂首,接着剑如蛇进,直取蒙面人手腕而去。 这变化来得太快。 蒙面人还在惊讶于宁岳风明明肩头已被自己刀风所伤,为何还能安然无恙。而紧接着对方长剑便顺着自己的刀刃缠来,其出手角度之刁,寻隙之准,简直匪夷所思。 他哪里知道,这正是昆仑九剑中顺剑式的精妙所在。 凤离的剑尖如灵蛇吐信一般,轻轻啄了蒙面人手腕一口,横刀猝然落地。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蒙面人还在惊愕中时,凤离剑已经攀上了他的胸口,然后停在了他的脖颈边。 宁岳风本就无意杀他。 “不想死,就别乱动。”宁岳风此时已经转到他身后,在他耳边轻轻说道。 言罢,宁岳风便朝远处望去,想看看自己的那顶斗笠去了何处。 斗笠已经静静地躺在了地上,而旁边则是那名“观战”人。 那人显然也没料到眼前发生的一切,就算宁岳风方才用斗笠“偷袭”,他也只是侧身闪过,依旧泰然自若。 可眼下,他已拔刀在手,虚步以待。 “轮到你了,要打就赶紧上来吧。”宁岳风扯着嗓子朝那人喊道,“对了,顺便把我的斗笠也拿过来。” 那人丝毫未动,右脚反而还往后又退了小半步。 “怎么?你这同伙的命你就不管了吗?皆是行走江湖之人,为何如此薄情寡义?”见那人不应,宁岳风更来劲了。 “你别白费口舌了,他是不会救我的,也救不了,要杀要剐,只管动手便是。”此时,那蒙面人突然轻声说道。 闻听此言,宁岳风脸上依旧若无其事,心里却微微一怔。 他心里暗自琢磨起来:此人言语间看似是视死如归,可为何又只是轻声说出?明显是不想让同伙听到。 他这到底是想死,还是不想死? 如果是真想死,为何要说着最狠的话,却又不敢大声些? 想到此,宁岳风决定再试探一下。 “我说,你倒是痛快点啊,打又不打,走又不走,你是准备见死不救呢?还是担心小爷把你一起了结了?”宁岳风又朝对面人喊道,说着还故意手腕一翻,将剑又往蒙面人的脖颈移了半寸。 这一喊一动之下,对面那人不由得又往后退了半步,手中横刀斜立在胸前,摆出了守势。 “罢了、罢了,小爷没工夫陪尔等在此磨蹭。”宁岳风朗声叫道,“你不想走就别走了!” 话音一落,只见宁岳风手腕一抖,风离剑在蒙面人的脖颈划出了一道弧线。 随着一声闷哼,蒙面人头一歪,栽倒在地。 眼见同伙倒地,对面那人再也没有任何犹豫,转身便撒腿狂奔,只是几纵之间便消失在了树林间。 “哼,胆子不大,轻功倒还不错。”望着那人背影,宁岳风冷笑了一声。 ……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蒙面人醒了,是被一阵耳光扇醒的。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因为他记得一把剑从自己的脖颈上划过,随着一阵凉意袭来,自己便失去了知觉。 可是他马上发现,自己的手根本动不了。不仅手动不了,整个身体也很难动弹。 他随即意识到,自己是被绑住了,还有就是:自己还活着。 原来,宁岳风的确是用剑抹了他脖子,只不过用的是未开刃的那一面。而在运剑的同时,宁岳风则用左手二指猛击了他的颈后风府穴。 这才是他栽倒的真正原因。 而在跑掉的那人眼里,他却是被宁岳风一剑封了喉。 “行了,睡得也差不多,阎王爷还没空搭理你,你就先和小爷聊聊吧。”宁岳风说道。 蒙面人此时才发现,自己是坐在一堆草料上,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马粪的味道,身处之地像是个马厩。 他又抬头看了看对面的宁岳风,宁岳风一边用眼神瞟着他,一边还喝着葫芦里的酒。 “你为何没杀了我?”蒙面人开口道。 “嘿,你这人倒是奇了,别人是求生,你却要求生。”宁岳风道,“小爷饶你一命,你不谢我就罢了,还怪罪起小爷来了?” “你就算不杀我,我也活不成,我又为何要谢你?”那人冷冷道。 “那要怎样你才能活呢?”宁岳风眉头一皱,问道。 “杀了你,我便能活。”那人回道。 “哦……那你知道小爷我是谁吗?”宁岳风又问道。 “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凡是和靖……”那人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你不必再费口舌了,我什么也不会说的,还是杀了我痛快些。”那人言罢,将头歪向了一边,一副不再理会的样子。 “哦哟,瞧你这样子还真是个死士,有点骨气,但也不多。”宁岳风又拿出了他那阴阳怪气的腔调。 “哼!”那人狠狠乜了宁岳风一眼,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开口。 “想死其实也容易,小爷成全你便是。”宁岳风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只是可惜了,你这一手落英剑法倒也还算不俗。” “你为何识得本……我的剑法?”那人面色一变,“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不是不想知道吗?怎么,自己刚说过的话就忘了?”宁岳风依旧不疾不徐道。 “你……”那人瞪了宁岳风一眼,随即只能强压怒气,把头低了下去。 “哎!”宁岳风长叹了一声道,“可叹肖掌门当年英名盖世,江湖景仰,可怎么会教出如你这般的弟子,行事鬼祟,还羞于见人。肖掌门在天之灵,又如何能瞑目啊。” “小子,你说我什么都可以,但绝不可辱我恩师英名。”那人双眼圆睁,怒气上涌,“否则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听你这意思,你倒还记得师恩,可你师父当年莫名身故,你就不觉得有蹊跷之处吗?”宁岳风趁势而进,“还是你也有份参与其中?” “你胡说!”那人像是被戳中了隐痛之处,咬牙切齿地盯着宁岳风,却又再说不出话来。 “师父……”那人突然低下头去,叫了一声,声音悲凉无比,仿佛撕心裂肺一般。 “都怪弟子贪生怕死,才苟且活到了今日,弟子自知罪孽难消,唯有一死以报师恩。”说着,那人使出全身之力便要朝一旁的石槽撞去。 可他手脚被缚,行动不便,就算奋力一跃,还是被宁岳风一伸手就拉了回来。 “你其实不必求死。”宁岳风扶着他的肩膀道,“因为你已经死了。” “你是何意?” “在你那位同伙眼里,你已经死了。不是吗?”宁岳风道,“况且,你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你师父九泉之下怕是更难瞑目了。” 闻听此言,那人眼帘慢慢垂下,呆坐在了地上,久久不语。 宁岳风见状也不着急,而是又打开了酒葫芦喝了一口。 “可否让在下喝上一口?”那人忽然抬头问道,语气已客气了许多。 “当然。”宁岳风将葫芦送到他嘴边,倒了一口。 一口酒下肚,那人又闭上双目,仿佛是在回味着什么。 “你想问什么,直管问吧。”待他重新睁开双目,脸色已然平静了许多。 “你是何人?”宁岳风问道。 “逍遥宗二代弟子赵志平。” “那你是受何人指使前来?” “一句话怕是说不清。” “为何说不清?” “要杀你的人我没见过,也不知是谁,我只是接令行事。”那人回道。 “那接的是何人之令?” “本宗叶掌门。” “如此说来,杀我也是贵派之意?”宁岳风又问道。 “不!“赵志平忽然有些激动,“在杀你之事上,叶少然代表不了逍遥宗。” “这又从何说起?” “杀你之事,我与掌门师兄的确是受人之命,但绝非逍遥宗之意,我堂堂武林北宗,绝不该背此恶名。” “明白了,杀人的时候,尔等便不算逍遥宗门人。是这个意思吧?”宁岳风道。 “是!” “那贵派还有多少人牵涉其中呢?” “据我所知,除了我与叶掌门之外还有五人。” “哪五人?” “七师弟夏文冲、九师弟孙贵生,其余三人皆是三代弟子。” “我猜,皆是剑法出众之人吧?“宁岳风道。 “是……”赵志平又低下头。 “照你所言,贵派中的高手皆被他人所用,干的还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对吧?”宁岳风又问道。 “是……”赵志平极不情愿地从牙缝中挤出了一个字。 “那这幕后之人究竟是何来历?” “这个,在下真的不知。”赵志平眉间紧锁。 “可是叫三生会?” “三生会之名,只是江湖人给起的,它其实无名无门,无影无踪,却无处不在……”赵志平说到此时,牙根紧咬,脸上青筋毕露。 “叶掌门知道他是何人吗?”宁岳风追问道。 “不知。” “那他总有个称呼吧?” “隐主。”赵志平道,“叶掌门称他为隐主。” “隐主?呵呵。”宁岳风忍不住笑了,“果然是个见不得人的缩头乌龟,起个名字也如猥琐。” 宁岳风沉思了片刻又接着问道:“我看赵兄你相貌堂堂,剑法也不俗,为何就甘心受人驱使呢,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呵呵。”赵志平苦笑了两声,然后仰头看着棚顶道,“天下怕是没有如此难熬之事了。” “如何难熬?”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赵兄,事已至此,你不妨全说出来,或许在下能帮你呢?”宁岳风忽然觉得眼前之人有些可怜。 “你帮不了我。”赵志平凄苦地摇了摇头,“不过,事到如今,我告诉你也无妨了。” 第47章 隐主 往事如烟,却弹指难断。 三年前,掌门肖央意外身故之后,由何人来接任掌门也成了逍遥宗的头等大事。 由于肖央在世时正值壮年,因此,他生前也并未确定过掌门接任人选。 不过,每逢肖央闭关练功时,门中一切事务则由大弟子霍知川代掌。加之霍知川平日里为人正直,心胸坦荡,不仅深得肖央信任,在众师兄弟中也颇有口碑。 所以,在大多数门人看来,大师兄也是接任掌门的不二人选。 然而,在推选掌门时,有弟子却提出异议,认为逍遥宗贵为武林豪门,自然该按武林规矩办事:比武选掌门。 正当众门人为此争执不下时,祁山宗掌门柳安然站了出来,他以武林前辈的身份表示,既然争执不下,也只有比武才是最公平,也是最能服众的方式。 柳安然虽然非逍遥宗门人,可他不仅是东宗掌门,武林地位尊贵,而且他与肖央的忘年之交在江湖中也无人不知。 二人每年皆要相互登门拜访,一起切磋武功,成就了一段江湖佳话。肖央身亡时,他正好就在逍遥庄中做客,还曾经出手以内力为肖央疗伤。 因此,柳安然的表态也成了定音之锤。 随后,在柳安然和几位别派掌门的见证之下,比武在逍遥庄内展开。 最终,肖央的二弟子叶少然技压众位师兄弟,拔得头筹,也顺理成章地接任了掌门之位。 在叶少然继任掌门之后,逍遥宗倒也一切如常。无论城中的镖局生意,还是庄上的门人招收,皆进行得有条不紊。甚至比之肖掌门在世时,门下弟子还多了二三十人。 身为掌门,叶少然不仅勤于门中事务,每隔一日还会亲自下场,指点门中弟子的剑法,颇为尽心尽力。 直到三个月之后,叶少然将赵志平等几名剑法出众的师兄弟召到了掌门内室,告诉了众人一件“妙事”。 这所谓的“妙事”其实是一种暗红色的丹药,照叶少然的说法,此丹药乃是他从柳安然处得来,服下之后,气血之力便会大涨,尤其是对习武之人而言,可谓增加功力的神药。 叶少然还对众人坦言,此药得来殊为不易,乃是柳安然遍采祁山中珍稀草药,历经十余年才配制而成,总共所得也不过三十粒而已。 照柳安然原本所想,丹药得成之后便会与肖掌门分享,可是肖央却在此之前不幸亡故。 也正是感念于此,他才将十粒丹药赠与了逍遥宗,以慰肖央在天之灵。 说到动情之处,叶少然还不禁眼眶泛起泪光,感叹柳掌门与师父情深意厚,天地可鉴。 叶少然随后也告诉众位师兄弟,正是因这丹药珍贵,他才只分与了几位武功出众的同门,当中并无个人亲疏之别,只看剑法上的高低。 也正是这句话,让赵志平等人对掌门师兄所言不再有疑。 因为在场的几位师兄弟中,只有九师弟孙贵生平日与叶少然关系颇近,而赵志平和七师弟夏文冲,当年皆是赞成由大师兄霍知川接任掌门,甚至霍知川本人当时也在受召之列。 何况,身为习武之人,又有谁不想自己能功力大增,一日千里呢? 众人在服下丹药之后,果然是立竿见影。短则二三个时辰,长则半日,便会感觉体内气血奔流,似有使不完的力气。 此后数日,这种气血充盈之感一直在众人体内持续,尤其是到了练剑时,一出手便如疾风骤雨,而练完一整套剑法之后也毫无乏力之象,依旧精气十足。 这样的感觉也让众人欲罢不能,仿佛一剑在手便可横扫千军,神佛难挡。 然而,在过了大约半月之后,众人的感觉渐渐不妙起来。 先是气虚乏力,精神萎靡,接着慢慢觉得四肢绵弱,整日昏昏欲睡。 到了最后,有人开始感觉到全身时痛时痒,又似痛非痒,那种感觉就像是百蝗噬骨,千蚁挠心…… 当众人接连开始出现此状后,叶掌门又暗中将他们召入内室,每人给了第二粒丹药。 叶少然当时对众人解释说,此乃丹药与体内奇经八脉相争所致,唯有加注药力才可彻底助其贯通任督二脉,此后可登化境,气血功力便真能一日千里了。 众人虽然将信将疑,可噬骨的滋味不仅难熬,而且发作间隔也越来越短,状况最惨的九师弟孙贵生已是形容憔悴,精神恍惚。 也正是他首先抓过了一粒丹药,吞进了口中。随后众人也纷纷吞下了丹药。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众人果然又“活”了过来,那种气血充盈之感又回来,仿佛之前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可惜,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当众人再度发作时,叶少然终于收起了笑脸,露出了冰冷的一面。 他一手拿着众人渴望的“解药”,一边给众人指出了一条活路:从今往后,只有对自己唯命是从,方有丹药可服。 从此,逍遥宗武功最高的几人便彻底成为叶掌门的“工具”,凡叶少然有令,无论是杀人,无论是杀什么人,众人莫敢不从。 一年之后,叶少然又从三代弟子中选中了数人,如法炮制。 此后,赵志平等人不时便会受命外出,杀过所谓的山匪、大盗无数。 每次出击皆是裹头蒙面,也不得使用本门兵刃,事毕之后则会留下一枚三生石作为标记。 三年以来,赵志平也从未失过手,直到今日碰上了宁岳风。 听完赵志平所述,宁岳风沉默片刻之后道:“这天下莫非真有如此阴毒的丹药?” “你没吃过,自然不会信,若是我也没吃过,也不会信。”赵志平苦笑着,“可是……只有受其苦者,方知其毒。” “我冒昧问一句,赵兄就没想过只要熬过那一时的噬骨之痛,或许便能解脱呢?”宁岳风道。 “实不相瞒,我等不仅想过,也试过。”赵志平回道,“可那种感觉不只是痛,而是……” 赵志平说话间,面容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眼神中带着些许绝望,又似乎有些许恐惧。 “你见过鬼吗?”赵志平突然问了一句。 “这世上哪有鬼,皆是骗人的把戏而已。”宁岳风回道。 “不,有鬼,我见过,在我眼前,在铜镜里,我都见过。”赵志平十分肯定地道,“鬼应该就是如此模样了……” 宁岳风此刻也明白了他说的“鬼”的含义,不由心里也吸了口凉气。 “所以,你与几位师兄弟便一直任其摆布驱使,直至今日?”宁岳风问道。 “也不是。”赵志平眼中一颤,“有人也曾拼死相抗过。” “结果如何?” “死了,也解脱了。”赵志平神情黯然到了极点,眼中只剩下了灰茫茫一片。 “赵兄说的是……” 宁岳风忽然想起了一人,也是丐帮苏长老提起过的人。 “大师兄……霍知川。”赵志平缓缓地吐出了几个字。 “在服过三次丹药之后,霍师兄便决意不再服药。”赵志平在深吸了一口气后又继续道,“他还事先告诉我,他准备拼死相抗,万一撑过去了,也是为我等找到一条真正的生路。只是,当毒发之后,他苦撑了将近半日,全身皆被自己抓得满是血迹,甚至咬断了自己一根手指……可最后……” 眼见赵志平已经眼含泪光,宁岳风实在是不忍问下去,可他还是一狠心问道:“最后究竟如何了?” “他……跳崖了。”赵志平突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如今想来,霍师兄或许是对的。” “可江湖中皆传言,霍兄只是离开了贵派,不知所踪了。” “这只是叶少然为了掩人耳目放出的假消息。”赵志平冷冷道,“霍师兄跳崖时,只有我和七师弟在场,只要我二人不说,又有谁能知道真相呢?” “原来如此。”宁岳风心中的疑团又解开了一个。只是,他心里还有更多的疑团待解。 宁岳风又看了赵志平一眼,随即抽出腰间短刀,朝他挥去。 赵志平刚一愣神,只觉得手上一松,绳子断了。 宁岳风接着又是一刀,削断了他脚上的绳索。 赵志平一边活动着手腕,一边问道:“少侠就不怕我趁机逃跑吗?” “赵兄既已畅开心扉,放下了心魔,又为何要跑呢?”宁岳风将短刀在刀鞘上蹭了蹭,然后抬眼道,“再说了,你又打不过我,跑得了吗?” “呵呵,少侠的确使得一手好剑法,在下自愧不如。”赵志平连忙低眉拱手道。 “别叫什么少侠了,听着别扭,在下姓宁,名岳风。”宁岳风回道,“你要是不介意,叫我宁小哥便是。” “也好,那在下便谢过宁小哥不杀之恩了。”赵志平道。 “你也必谢我,我不杀你也是为了想从你口中问出些事来。”宁岳风道,“再说了,随意伤人性命也非江湖之道。” “惭愧、惭愧。” 闻听此言,赵志平不禁又低下头去,颇有愧色。 “宁小哥还有何事要问,只管开口,在下绝无隐瞒。” “那我就不客气了。”宁岳风道,“照赵兄所言,你师兄弟几人是被叶掌门以丹药所挟制,不得不从,那叶掌门又是因何要听命于那个什么隐主呢?莫非也是靠那丹药?” “此事在下的确不知。”赵志平道,“不过要说也是因为丹药,却又不像。” “何以见得?” “凡是服过丹药者,后背命门穴皆会出现黑斑,永难褪去,而叶掌门并没有。”赵志平道。 “哦。”宁岳风一边应道,一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命门穴。 “不过,在我看来,这叶掌门对这位隐主的畏惧还远胜在下对他之惧。”赵志平又道。 “哦……”宁岳风这声“哦”拉出了一声长长的升调,“这又何以见得?” “那是大约半个月前,隐主令到之后,叶掌门便派出两名三代弟子,可这两名子再也没有回来。”赵志平道。 “死了?” “应该是。”赵志平点了点头,“凡如我等这般身陷鬼门之人,一旦出令,便是生死之局,回不来的只有早死和晚死之别。” “何为出令?” “就是去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赵志平道,“所谓隐主令到,莫敢不出。” “明白了。”宁岳风也点了点头,“没了那丹药,终是死路一条。” “赵兄你接着说。”宁岳风又忍不住拧开了酒葫芦,喝了一口。 因为他忽然觉得脑子里装的东西再多了,得用酒气润润。 “此事之后,叶掌门一连数日皆是心神不定,一副大祸即将临头的样子。”赵志平接着道,“直到他去了趟雄州城之后,才恢复如常。” “这是何意?” “哦,你有所不知,叶少然几乎很少出庄,去雄州城更是少有,而他每次去雄州城,皆是有隐主令到。”赵志平道。 “哦……”宁岳风马上又喝了一口酒,因为脑子里又多了不少东西。 “那你可知他每次去往城中何处?” 赵志平摇了摇头道:“门中弟子恐怕无人知晓。” “那你可知那两名三代弟子是为何出令?”宁岳风犹不甘心。 赵志平又摇了摇头,“只有叶少然和出令者才知为何出令。” “那你此番出令,叶少然是如何交代的?”宁岳风追问道。 “杀人,夺牌。”赵志平道,“若再有遇到带靖凉王府令牌之人,一律格杀勿论。” “够狠!”宁岳不禁撇了撇嘴。 “对了,还有一事。”宁岳风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你那个同伙又是何来头?” “他算不得是同伙,也非本门弟子。”赵志平面露不屑道,“我只是奉命在城中与他会合,我负责杀人,他负责取走令牌,事成之后,便各自回去复命。” “那可知他向何人复命?” “不知道,我甚知连他姓名也不知道。”赵志平道,“这也是出令的规矩,不该知道的就不要知道。” “如此看来,此人当是其他门派之人。”宁岳风道,“就是不知是哪个门派?” “看不出来,他一路上并未显露武功,只是轻功极高,要远胜于我。”赵志平又道。 “嗯。”宁岳风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下去。 “好了,该问的也问完了。”宁岳风伸了个懒腰,“不知赵兄接下来有何打算?” 刚问完,宁岳风便后悔——换作自己若是身处此境,怕是也难以回答。 果然,赵志平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宁小哥可否成全?” “赵兄请说。” “不知宁小哥能否借我些银钱?”赵志平道。 第48章 死局 赵志平居然问自己要钱,这是宁岳风没想到的。 而且,他开口便是五两纹银,又让宁岳风有些猝不及防。 虽然赵志平说的是“借”,但宁岳风心里清楚,这钱一旦借出去,怕是回不来了。 宁岳风本不是对银钱计较的人,不过,这个“计较”也看地方。 在凉州时,他自然是潇洒惯了,颇有些“挥金如土”的感觉。 可到了雄州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也会有心疼钱的时候。尤其是出门在外,又身处雄州这样的繁华之地,银钱仿佛也变得越来越不经花了。 就在刚才,他为了寻个合适“问话”的地方,先是在半路雇了辆牛车,拉上已经晕过去的赵志平,总共花了一百文钱。其中二十文是车钱,八十文则是“封口费”。 毕竟,就算宁岳风谎称赵志平是喝多了的同伴,还特意往他胸口洒了几滴酒。可驾车的汉子也不傻,谁人又会在荒郊野外喝成这般模样呢? 那汉子也是看到赵志平还喘着气,身上也并无伤口,这才心照不宣,收钱拉人罢了。 等寻到了一个村子,再从一个老汉手里租下这间废弃的马厩,又花了一百文钱,其中自然还是有“封口费”。 宁岳风原本只想给五十文。可那老汉一直在念叨着自己与此间里正相熟,晚上还要去里正家喝酒。宁岳风只得又加了五十文,才打发了他。 事后,宁岳风也不禁在心里感叹:这见不得人的事果然做不得,不仅费神、费力,还费钱! 这不,花钱之事又来了。 “敢问赵兄,要这银钱做何用?”宁岳风决定先问清楚。 “实不相瞒,在下是想回家一趟,这银钱是准备留给家中爷娘的。”赵志平有些尴尬地道。 “赵兄这是……”宁岳风立即意识到了什么。 “在下身目前的处境,宁小哥想必也心中有数,与其再过着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倒不如彻底做个了断,也不枉小哥今日饶我一命。”赵志平道,“只是家中爷娘尚在,我想再尽些孝道。” “赵兄你……”宁岳风本想说“何苦如此”,可随即也意识到,除了“了断”这条路,赵志平也无路可走。 除非他再回去继续过那种受人驱使,任人宰割的日子。 “其实我已经死过一回了,不是吗?”赵志平面色坦然,“早死晚死皆是死,倒不如死得堂堂正正,也算没有辱没先师的英名!” 宁岳风很想出言安慰,脑子里也在思索着是否还有什么破解之法,可是想来想去都发现,这是个死局。 他以“假杀”换来了赵志平的坦诚,可面对那阴毒的丹药,他似乎也无能为力。 虽说他与赵志平只相识了不到半日,还一度生死相搏,可一想到眼前之人命不久矣,宁岳风心里还是不免有些难过。 “你果真想好了?”宁岳风忍不住问道。 赵志平点了点头:“在下九岁拜入师门,至今已有二十七载,诚蒙恩师不弃,也算在剑法上小有所成。本想着能仗剑执义,除暴安良,扬我逍遥宗威名。可未曾想却坠入歧途,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初心蒙尘,剑染污名,我还有何脸面苟活于世,再去戕害无辜之人!” “赵兄,你也是遭人算计,不必过于自责……”宁岳风有些于心不忍。 “遭人算计是不假,可若是自己不心存贪念,也不会越陷越深。”赵志平道,“人心固然难测,可人欲难平才是罪孽之源。” 闻听此言,宁岳风心里猛然一颤。 他一边暗暗感叹,自己剑下留手,放过的还真是个好人,一边又在痛惜,为什么好人证明自己是好人的方式需要如此残忍。 想到此,宁岳风从腰间解下了钱袋,然后递给了赵志平。 “赵兄,这钱袋中应该还有七八两碎银,你悉数收下。”宁岳风道,“若是不够,你可将家中所在之地告之于我,等过几日我再送些银两去便是。” 赵志平看着递过来的钱袋,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又百感交集。 他突然双膝一屈,便要跪在宁岳风面前。可刚跪到一半,就被宁岳风一把托住。 “区区几两碎银而已,赵兄何需行此大礼!”宁岳风将赵志平托了回去。 “赵某已是必死之人,又岂会为银钱而屈膝,赵某此拜,只是因为尊驾之恩,赵某此生恐难报答,便以此拜相谢!”赵志平双目微红。 “赵兄何须言谢,今日能结识赵兄亦是在下之幸。”宁岳风满脸真诚,“可惜,在下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化解赵兄之困。” “尊驾不必费心了,若是这丹药之毒真能轻易化解,这三年来,我等师兄弟也不会如猪狗一般了。”赵志平道,“尊驾若是真有心,不妨试试能否查出这隐主的身份,免得有更多武林中人再受其害。” “不瞒赵兄,在下此番正是为此而来。”宁岳风道,“只是之前线索不多,便先从贵派入手了。” “原来果真如此。”赵志平顿时露出欣慰的表情,“尊驾如此年轻,便有这般身手和胆识,也算是武林之幸了。可见苍天有眼。” “赵兄可别这么夸人,在下实在受之不起。”宁岳风摆了摆手,“不过请赵兄放心,不揪出这个什么隐主,我必不罢休。” 宁岳风心中不知从何处升起了一股豪气。 “对了,说起隐主我突然想起了一事,或许对你的追查有所帮助。”赵志平道。 “赵兄请讲。” “这三年来,我等师兄弟出令无数,却从未在雄州本地动过手,最近的一回也是在二百余里外的一座县城。唯有这次是个例外。”赵志平道,“依在下看来,怕是因为事出紧急之故。” 宁岳风点了点头:“有道理,如此说来,那人弃你于不顾也就说得通了。” “为何?” “他轻功颇高,却又不敢与我交手,这样的人做个传令之人最合适不过了。”宁岳风道,“倘若我没猜错,此人身负之命除了拿走令牌之外,还应该有及时回去复命。” “你是说,一旦在下得手,他便会立即去向那隐主复命?”赵志平道。 “差不多。”宁岳风点了点头,“你方才也说了,此番出令事出紧急,我想,应该是我在雄州突然出现惊到了某人。” “哎。”赵志平突然叹了一声,“可惜让那人跑了,不然便可以顺藤摸瓜了。” “赵兄也不必过虑。”宁岳风拍了拍他肩膀道,“以你家叶掌门的身份,尚且没见过隐主,他一个传令的又怎么可能见得到呢。” 赵志平想想也是,便也不再纠结于此。 接着,宁岳风又询问一些逍遥庄的情况,赵志平也有问必答。 眼看天色不早了,赵志平在将随身带的一枚三生石留下之后,告辞而去。 临别之际,宁岳风本想说“后会有期”,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只能与赵志平互道“珍重”而别。 望着赵志平渐渐远去的身影,他忽然生出一丝悲凉。 今日出城可谓不虚此行,探得了不少有价值的线索,可是代价却也昂贵,昂贵到只能眼看着一条人命即将走向终点。 赵志平,他在心里又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这才上马出了村子,朝雄州城奔去。 回城之后,宁岳风按照事先与罗熙云的约定,来到了城南的一间茶楼。 二人碰头之后,先在附近逛了一会儿,在确认无人盯梢之后,才又寻了间客栈住下。 宁岳风刚在房中躺下,罗熙云便敲门进来了,手里还拿着一瓶金创药。 原来,在刚刚碰面时,她就发现宁岳风肩上挂了彩。 眼见罗熙云要给自己上药,宁岳风还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推脱说“不碍事、不碍事。” 可当罗熙云坐到他身旁之后,他又变得异常乖巧,几乎一动不动,像只任人摆布的小羊羔。 他肩上的伤口其实不深,加之罗熙云用的是姑姑给的寒桑金创药,上药之后便立杆见影,甚至连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上完了药,宁岳风正想将肩上的衣服重新盖上,只听得罗熙云道:“把衣服脱了吧。” “啊。”宁岳风一愣,有些茫然地看着罗熙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一模一样的话,宁岳风之前也听过,而且还听过太多回了。 可那皆是在烟花柳巷之中,酒酣耳热之际,从姿色各异的青楼女子口中说出来的。而眼下,居然从罗姑娘口中说了出来。 看着宁岳风有些奇怪的表情,罗熙云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飞霞骤起。 “宁大哥,你想什么呢,这衣袍已经被割破了,若是不让奴家替你补一补,又如何见人呢。”罗熙云道。 “哦、哦。”宁岳风连忙道,“姑娘说的是,是不好见人。” 此言一出,罗熙云脸更红了。 她连忙起身道:“奴家先去取些酒菜来,你先换身衣袍吧。” 说着便推门而去。 等罗熙云将酒菜端进来时,宁岳风已经换了衣袍,还将破了的那件叠好了放在床头。 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叠衣服,所以叠了半天也和没叠一样,几乎被揉成了一团。 罗熙云只是瞟了一眼那衣袍,然后便将酒菜摆上。 随着两杯酒下肚,宁岳风又恢复了该有的模样。他边吃边将事情的经过说与了罗熙云,也包括从赵志平身上得到的线索。 他说得很详细,因为他也想听听罗姑娘有何高见。 “那宁大哥接下来有何打算?” 还没等宁岳风发问,罗熙云却先开口问道。 “就眼下所知而言,逍遥宗受人控制之事已确定无疑,那个隐主也正是行刺你阿爷的幕后主使。所以,最直接的法子便是从叶少然身上下手。”宁岳风想了想道,“不过,赵志平已经失手,叶少然必定会更加小心了,若是硬来,怕也未必能有成算。” “嗯。”罗熙云点了点头,“那叶少然如今已是惊弓之鸟,想从他身上寻找破绽怕是不易,况且你我身处雄州之地,稍有不慎,也很难逃过他的眼线。” “可不是。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况且以逍遥宗在江湖上的地位,若是没有真凭实据,恐怕也奈何不了这位叶掌门。”宁岳风道。 “眼下唯一的证据也只有赵大哥留给你那枚三生石了。”罗熙云想了想又道,“可这枚石头也只能证明逍遥宗与三生会有关,却无法证明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是他们所为,而且以三生会眼下在江湖中的名声,弄不好还会被人倒打一耙。” 宁岳风一边点头,一边不禁又多看了罗熙云几眼。 因为他发现罗姑娘思路清晰,远胜寻常女子。尤其是他见得最多的那些青楼女子。 可见所谓娇娘多缺智,胸大便无脑之说并不尽然。 二人就这样边吃边聊,眼看酒菜已所剩无几,却依然没有想出一个周全之策。 “宁大哥,奴家有个大胆的推测,就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正当宁岳风有些索然地晃着空酒壶时,罗熙云忽然道。 “讲,当然要讲!”宁岳风马上放下了酒壶。 “倘若我说,那位祁山宗的柳掌门便是隐主,你觉得可能吗?”罗熙云道。 此言一出,宁岳风顿时脸色一变。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此人呢?”宁岳风眉头皱了起来,“肖掌门身亡时,他正好在场,还成了肖掌门是因练功而亡的证人;推选掌门时,他也在场,说是他助叶少然登上掌门之位也不为过。还有,据赵兄所言,那阴毒的丹药也是从他手中得来……” “还有。”此时,罗熙云插话道,“以他的武功和江湖地位,暗中挟制各派高手也比别人要更容易。” “有道理,有道理。”宁岳风听得频频点头,“所谓东边不亮西边亮,我等完全可以先将叶少然晾上几日,从这柳掌门身上入手,说不定会有惊喜。” “宁大哥是想去祁山宗吗?”罗熙云随即问道。 “我看可行。” 宁岳风刚说完,便马上意识到了罗姑娘此问的真正含义——如果要去祁山宗,那势必又要费上不少时日,而罗熙云怕是没时间了。 宁岳风只得尴尬地朝罗熙云笑了笑:”姑娘见谅,我差点忘了你要赶往京城之事了。” 言罢,宁岳风忽然自己又愣住了。 “不好!”他大叫了一声。 “何事不好?”罗熙云也吓了一跳。 “该死,我差点忘了,赵兄说过,他此番出令事出紧急。可见那隐主是急于要杀我。”宁岳风眉头紧锁着,“而杀我,其实是要杀靖凉王府之人,我是担心……” 宁岳风没有把话说完,可罗熙云已然猜到了。 “你是担心我阿爷有祸事临头!正如之前有人要阻止奴家进京一样。” 宁岳风点了点头,眉头难展。 第49章 齐王 天刚放白,翟子初便起来了。 当他唤人来更衣时,当值小内侍也被吓了一跳。 虽说按照祖制,大夏天子五更一过便要起床,卯正时刻去上早朝,可翟子初自登基以来,一共也没上过多少回早朝,通常要睡到辰时方起,连朝食有时都懒得吃。 在任命陈士安代掌尚书省之后,他更是一次早朝也没上过,经常一觉睡到巳时方醒。内侍们也习惯了。 可今日算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今日的确不同往日,因为齐王要回来了。 翟子初是昨日收到的奏报,报上说齐王已到了华容县城,照路程估算,正是今日抵京。 齐王翟子兴,翟子初的同父异母弟,虽然不是同母所生,却是同母所养。 原来,当年齐王母亲柴贵妃在生下他后,便因产后血崩症而死。闵离皇后与柴贵妃一直情同姐妹,便将子兴抱到自己宫中抚养,视如己出。 所以,子初和子兴从小便生活在一起,同吃同住同乐,比亲兄弟还亲。 不过,和翟子初从小便好舞文弄墨不同,翟子初却是天生神力,自幼好枪棒。成人之后,不仅精于弓马之术,还练得一手好枪法。 受封齐王之后,翟子兴也一直在北衙禁军中任职,统领羽林卫。 两年多前,他向圣人提出想去边军中磨炼,翟子初也欣然恩准,让他以骠骑大将军的身份巡察梁山六寨,这一去就是整两年。 如今,齐王奉旨返京,翟子初自然高兴。 辰时刚过,翟子初便已经坐在了华章殿内,手里虽然拿着一卷书,可眼睛却不时朝殿外望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大家啊,齐王殿下的确是今日回京不假,可就算一早入城,等到了这华章殿怕也还有些时候,大家又何必起个大早呢?”垂立在一边的莫常侍道。 “在何处等不是等,反正朕也睡不着了。”翟子初将书卷往案上一扔,“再说了,二郎岂是别人可比,他可是朕在这世上最亲之人了。” “既然如此,大家当初就不该放他去边关才是。”莫常侍道。 “老东西,你还好意思说呢,要不是你教他枪法,在禁军无人可敌,他能老想着去边关,好有机会在沙场上一显身手吗?”翟子初没好气地道。 “大家说的是,老奴的确该死。”莫常侍一低眉,“可这个锅老奴一个人怕是背不起。一则,齐王殿下天资极高,若不习武实在是可惜;二则,他去了梁山六寨,不也正合大家心意吗。” “凡事你总有道理,朕也是服气。”翟子初白了莫常侍一眼,“行了,别在那杵着了,过来陪朕下盘棋吧。” “喏。” 棋下得很慢,过了快一个时辰了,二人只下了三十余手。 看着翟子初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莫常侍道:“大家可要小心了,若是再不专心,这条大龙怕是不保了。” “你胆子不小,居然敢打朕大龙的主意,你可知这是死罪。”翟子初盯着棋盘道。 “大家莫非又想耍赖,这纹枰对弈只有胜负,又何来生死之说。”莫常侍手捏着一枚白子,引而不发。 “我不管,朕乃真龙天子,你居然敢口出狂言,看朕怎么收拾你。”翟子初并未抬头,而是一直盯着棋盘,眉头紧锁。 就在此时,一名小内侍迈着小碎步奔了进来。 “启禀圣人,齐王殿下已在殿外候着了,宣吗?” “宣什么宣!朕自去迎他。” 说着,翟子初用手往棋盘上一扫,然后直接从榻上蹦了下来,朝殿门奔去。 莫常侍一边摇了摇头,一边跟在了他身后。 “二郎、二郎。”翟子初人还未到门口,声音已经飘出了殿外。 待他奔到门口时,只见一名头戴紫金冠,身着锦袍的年轻男正垂首而立,正是齐王翟子兴。 “二郎,你可想死我了!”翟子初上前一把拉住了齐王的胳膊。 “小王参见圣人!”翟子兴的胳膊被拉住,行不了礼,只能将头又低垂了一些。 “好了,好了,此处又无外人,何必循礼。”翟子初拉住了齐王的手,“快随我进去说话。” 说着,便拽着齐王朝殿内走去,吓得门口的小内侍连忙低头闪避。 等进到了殿内,翟子初拉着齐王一起坐在了御榻上,还冲着莫常侍道:“你可真没眼力劲儿,还不快将这棋盘撤了,害事!” “老奴知错了。”莫常侍连忙上前将棋盘撤到了一边,又把矮几挪了挪,给二人腾出了空间。 接着,他又挥了挥手,示意殿内的两个小内侍退下。 “二郎,你黑了,也瘦了。”翟子初仔细端详着翟子兴,一脸心疼地道。 “多谢圣人关心,身在北境边关,难免风刀霜剑,却也正是男儿应许之地。”翟子初回道。 “此处又无外人,你我兄弟不必以君臣相称,听着别扭,也生分。”翟子初说着,还看了莫常侍一眼道,“老东西,你说是不是?” 莫常侍此时正好端茶过来,将茶放到矮几上之后,他连忙点头道:“大家所言甚是,在外是君臣,在家是兄弟,理应如此。” 见莫常侍走到近前,翟子兴站起身来,朝着他躬身拱手行了个礼:“弟子见过师父。” “殿下这是拆煞老奴,老奴可万万受不起。”莫常侍赶忙躬身还礼,头垂得更低了。 “哎呀,受得起,受得起。”此时,翟子初在一旁道,“谁让你教二郎枪法了,既然教了便得认,我说的对吧,二郎?” “圣人圣明。”翟子兴回道,“师父授艺之恩,小王如何敢忘。” 看着翟子初在一边一脸坏笑,莫常侍也只能躬着身子,无奈地退到了一边。 翟子初向师父行完了礼,却没有坐回到榻上,而从怀中掏出一卷黄绢,双手呈给了翟子初。 “圣人,这是小王经历两年,在边关收集到的北戎军情,其中还有一些小王个人的拙见,还请圣人过目。”翟子兴恭敬地道。 “不急,不急,此等军务你自去与李知节将军商议便是,不用给我。”翟子初没接黄绢,而是把齐王又拉了回来。 “你先与朕说说,这边关的日子如何?可有什么有趣之事?”翟子初问道。 “嗯……边关日子的确清苦,将士们一旦出巡,宿风枕雪也是常有之事,就算坚守兵寨内,也是枕戈待旦,不敢有丝毫懈怠。”翟子兴回道,“不过请圣人放心,单将军统兵有方,治军严明,那些鞑子绝不敢轻易犯境,况且梁山六寨地势险峻,易守……” “二郎、二郎……”翟子初忍不住打断了齐王,“朕不是想听这些,我是想知道二郎你可有遇到过什么新奇之事,比如说……你可杀过人了?” “这……小王惭愧,虽说小王也曾数次出关巡弋,却从未与鞑子接战,也就未有斩获。”翟子兴回道。 “也是哈。”翟子初似乎有些扫兴,“若是你杀过鞑子,那边关必定会加急来报,说不定还会把你吹捧一番。看来杀人也不是那么容易。” “平常杀人自是不易,可一旦战事一开,怕是顷刻间便会血流成河。”翟子兴回道。 “那二郎以为,这北境边关会有战事发生吗?”翟子初马上问道。 “这……小王不敢妄断。” “无妨,你就随便说说便是。”翟子初笑着道。 “以小王愚见,我大夏眼下在北境占据地利之便,据险固守,待机而动乃是上策。“翟子兴回道,“只要我军不自乱阵脚,鞑子铁骑纵然凶悍,也难有可乘之机。” 等翟子兴一说完,站在一边的莫常侍发现翟子初的脸色似乎微微一变。 “二郎,这两年不见,朕发现你还真是变了许多。”翟子初道,“不仅这胆子似乎小了,还学会说话拐弯抹脚了。” “小王不敢。”翟子兴连忙低头道,“圣人有问,小王自当说出肺腑之言。” “好吧,朕也不和你绕弯子了。你应该是听说了靖凉王之事了吧?”翟子初道。 “小王确实知道了。” “你才到京城多久,消息倒是灵通。”翟子初又笑了笑。 “实不相瞒,此事小王在回京的路上已经听闻了,而此刻怕是已传到边关了。”翟子兴道。 “哦,那你都听说了些什么?不妨说来听听。”翟子初忽然发现榻上还落下了一枚黑子,便随手捡了起来。 “此事非同小可,小王自然不会相信那些无稽之谈。”翟子兴回道。 “嗯。二郎所言极是,此事当然非比寻常。”翟子初手里摩挲着那枚棋子,“那你可知道,朕此番召你回京也是与此事有关。” “我?”翟子兴一愣。 “正是。”翟子初把那枚子捏在拳中,“朕准备让你以骠骑大将军统领南衙十二卫禁军,整肃京师防卫。” “这……”翟子兴一时有些茫然。 “心里有疑问,说出来便是。”翟子初道。 “圣人有令,小王自当从命,可南衙禁军素来各有将领统率,互不隶属,各司其职,只有战时才会征调遥领的各府兵出征。”翟子兴道,“可眼下并无战事啊。” “朕不是说了嘛,让你统领南衙禁军只是为了整肃京城防卫,谁说要去打仗了。”翟子初道,“再说了,以你一品骠骑大将军统领十二卫,他们谁敢不从?” “小王斗胆,敢问整肃京城防卫又是为何?莫非是发生了何事?”翟子初隐隐觉得不妙。 “眼下无事,但过两日就未必了。”翟子初脸色微沉,“凡事总要防患于未然才是。” “小王愚钝,还请圣人明示。” 翟子初并未马上回答,而是看了一眼一边的莫常侍。 “齐王殿下,你刚回京城,或许还有所不知,眼下这京城内已是暗流涌动,圣人此举也是未雨绸缪。”莫常侍上前了两步,“也只有将此事交于殿下,圣人才会放心啊。” “可……圣人究竟是在担心何事,这暗流涌动又是从何说起?”翟子兴又问道。 “如何?老东西。”翟子初突然苦笑着看了莫常侍一眼,“我说我家二郎是个直性子吧,你还不信,罢了,还是你和他说吧。” 闻听此言,莫常侍只得又上前了两步,走到了翟子兴的身边,然后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什么!”翟子兴听罢,顿时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他其实已经猜到了一些,但还是没有猜到全部。 偌大的华章殿内随后便陷入了沉寂。 翟子兴低头沉思着,翟子初则是看着自己的弟弟,手里则不断捏动着那枚棋子,而莫常侍则垂首而立,不动声色。 过了片刻,翟子初开口道:“二郎可还记得,小时候我掷壶总是输给你,可有一回我却连赢了三阵,你当时也百思不解。你想知道原因吗?” 翟子兴终于抬起了头,“是何原因?” “因为我做弊了。” “做弊?如何做弊?” “你当时可觉得那些羽箭有何不妥?”翟子初问道。 “并无不妥啊。”翟子兴眉头一皱,“况且你我用的是一样的羽箭啊。” “哈哈,其实也不算做弊。”翟子初笑了笑道,“我只是将所有羽箭偷偷换了,全换成了更长一寸的羽箭,还拔掉了部分箭羽。而在此之前,我已经用这种羽箭偷练了半月,所以才能赢过你。” “原来如此。”翟子初道,“不过,如此做弊倒是也难以察觉,也不算是投机取巧。” “二郎所言甚是。”翟子初笑着拍了拍翟子兴的肩膀,“所以,有时候,你亲眼所见也未必一定是真相,而你看不到的时候,却可能才是。” “圣人之意是……”翟子兴眉头锁得更紧了。 “还有,你我是手足兄弟,你也是我最信任之人,所以我就算会算计于你,但绝不会哄骗于你,这一点你可信?”翟子初又道。 “我信!”翟子兴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既然如此,你又担心什么呢?”翟子初道。 …… 待齐王告退之后,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莫常侍道:“两年戌边,齐王殿下看起来的确是变了不少。” “不,二郎其实没变。”翟子初一脸深沉,“是朕变了。” 第50章 延恩殿 天色阴沉,满天浊云。 罗延定又仔细整理了一遍蟒袍的领口和袖口,这才迈出了房门,朝驸马府的大门走去。 门外的侍卫垂首而立,并未如往常一般跟在王爷身后。 圣人口谕终于还是来了,这回来传谕的是位四品内侍。临了还特意提醒了一句:“王爷请即刻动身,莫让圣人久等。” 不过,罗延定并未着急。 在穿上那件紫色蟒袍前,他还特意和风破喝了三杯。 虽然只有三杯,可风破却从未喝过如此“沉重”的酒:除了之前拜托保住世子一事外,靖凉王还将那枚狼牙印也交给了风破。 风破看着手里的狼牙印,心里疑问重重,却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与风破作别之后,罗延定才命人取来了那件蟒袍。 这是罗延定第二次穿这件蟒袍,第一次正是他当年正式继承王位之时。除此之外,这件象征着王爵之位的紫袍一直被束之高阁。 所以,这件蟒袍甚至不是由蜀锦织成,加上已经十六年未动,色泽已有些黯淡,几条绣蟒也仿佛失去了神采。 罗延定走到门口时,罗延海已经早早等在了那里。 他肩上的箭伤未愈,所以整个左手臂还被吊带固定着,垂在胸前。 罗延海缓缓走到二郎面前,伸出左手轻轻地搭在二郎右肩上。 “为兄此去,无论发生何事,二郎皆要好自为之,切莫冲动行事。”罗延海语重心长地道,“我罗家世受皇恩,你如今又贵为当朝驸马,凡事皆要以大局为重,方可无愧于天地。” 罗延海双目含泪,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万一为兄一去不回,我那些侍卫二郎务必善待,他们皆是与我出生入死之人,若是二郎觉得合适,也可留在身边。”罗延定接着道。 “阿兄……”罗延海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淌了出来。 “王爷,时辰不早了,我看还是及早动身吧,免得圣人等急了……”此时,那名四品内侍不忍不住在一边提醒道。 “大胆!”罗延定脸色突变,扭头朝着那内侍怒声喝道。 这一声喝,不仅吓得那内侍一哆嗦,在场的其他人也皆是一惊。 罗延海也从未见过阿兄如此动怒。 只见罗延海缓缓走向了那内侍,可在那内侍看来,却如同一座大山压来,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本王正在说话,岂容你一个小小内侍插嘴!你还敢在本王面前妄称一个‘我’字,上下尊卑何在?”罗延定朗声说道,双目则死死盯住了那内侍。 在罗延定的逼视和质问下,那内侍已吓得不敢抬头,只得一边作揖,一边道:“下官知错了,知错了,王爷息怒……” “滚到门外候着,莫要在此碍眼!”罗延定又喝道。 “下官遵命。”说着,那内侍灰溜溜地退出了大门外。 “二郎,我的马可备好了?”罗延定转身问道。 “备好了,已在门外候着了。”罗延海回道。 罗延定朝着二郎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告别,然后又大喝了一声“牵马来”,便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 他原本可以不骑马,而是坐马车或坐轿,罗延海也是如此准备的。但他还是选择了骑马,因为他对二郎说:罗家人,生死皆要在马上。 罗延定翻身上马之后,先拍了拍马的脖颈:“老伙计,你随我征战多年,今日就陪本王再走上这一遭吧。” 言罢,他胯下一催战马,策马奔了出去。 前方有金吾卫开道,后面也有金吾卫压阵,罗延定策马沿着坊道一路向东,朝着朱雀大街行去。 随着距离朱雀大街越来越近,道边也渐渐出现了看热闹的百姓。 等到队伍转入朱雀大街之后,道两边已是站满了围观的百姓,虽然百姓皆是肃立回避,但人群中却是交头接耳之声不断,如同夏日蝉鸣。 而且,随着负责净街清道的人发出“喝道”之声,大街两旁居然还有人闻声而出,仿佛“靖凉王驾到”是看戏的信号。 罗延定骑在马上,神色自若。 望着道边越聚越多的百姓,他忽然想起了当日在凉州出城时的情景。 只不过,同样是百姓夹道,当日的凉州百姓是含泪相送,而今日的京城百姓则明显是来看热闹的。 罗延定只是粗粗扫上一眼,便已看到不少人虽然垂首低眉,但依然忍不住对着自己指指点点。 朱雀大街很长。虽然立在马上已经能看到朱雀门的城楼,可策马前行时却似乎又遥不可及。 天色依然阴沉,只是乌云开始流动起来,仿佛随着靖凉王的车驾一起向朱雀门压去。 那名四品内侍此时正坐在马车上,他掀起车帘朝外先望了一眼天色,又扫视了一眼街边的百姓,然后朝着车内的另一名小内侍道:“速去告之领头的金吾卫,加快行进,误了时辰,谁能担待得起!” 不多时,队伍果然开始加速行进,两侧护卫的金吾卫甚至开始小跑起来,有百姓躲避不及被直接撞飞了出去,又激起一阵鼓噪。 眼见队伍加速,罗延定也一催胯下战马,索性也策马慢跑了起来。身上宽大的紫色蟒袍顿时迎风而鼓,恰似一只大鹏振翅而起。 朱雀门终于到了。 随着车驾穿过朱雀门,围观的百姓也被抛在了身后——朱雀门一过,便是进入了皇城之内,高耸的城墙也是官民之间清晰的界线,再大的热闹至此也只能耳闻不可目睹了。 骑马走在中央的“天街”上,罗延定向两侧望去。他依稀记得左侧的一排官衙依次是鸿胪寺、御史台、秘书省、中书外省……而右侧则是太常寺、尚书省、门下外省…… 当年在太学苑读书时,先帝也曾带他走过不止一次,只是十六年的光景已过,他只能记得个大概了。 随着车驾行至承天门前,罗延定眼前豁然开朗。承天门外是一个长约三百步,阔约二百五十步的巨大广场。 每逢元旦、冬至等重大节日,圣人便在此设宴陈乐,邀百官同庆。而朝廷遇有赦宥,或除旧布新,或接待各国朝贡使者、四夷宾客时,圣人也要御承天门听政。 而作为宫城的门户,每日五更一到,承天门城楼上也会敲响整座盛京城的第一声晨鼓,此后各城门才以鼓相应,将京城从黎明中唤醒。 当然,承天门最重要之处则在于,它是皇城与宫城的分界线,也是“外朝”与“内朝”的分界线,进入承天门便是太极宫所在,也是大夏朝的“大内”所在。 到了承天门之后,文官要落轿、武官要下马,只能步行入内。 随着车驾行至承天门前,负责护卫的金吾卫也停下了脚步,不再向前。照夏制,宫城各门禁皆由左右监门卫执掌。 只见罗延定也翻身下了马,整理一下衣袍,随着那四品内侍朝城门走去。 刚走到城门洞下,一名身披明光铠的武将却一伸手将罗延定拦住了。 “请王爷将佩刀留下。”那将军道。 “你是何人?”罗延定看了他一眼,冷冷问道。 “在下乃是左监门卫中郎将刘春鹏,掌宫城门禁及守卫,职责所在,还请王爷见谅。”刘春鹏拱手回道。 “你也是四品武官,莫非也是不懂礼制吗?”罗延定说着,还故意瞟了身边的那内侍一眼。 “这……王爷莫要为难下官,按制凡利器皆不可入……” “按礼制,先皇太祖帝亲准,靖凉王可以带刀上殿,本王爵乃世袭罔替,你说本王能不能带刀见驾?”还没等刘春鹏说完,罗延定冷冷地打断了他。 说着,他的右手已经按在刀柄之上,横眉而立。 刘春鹏一脸惊愕看着罗延定,转而又向那内侍投去了求助的眼神,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爷息怒,刘将军也是一时糊涂,王爷不必在意。”那内侍连忙上前,说着还用手暗示刘春鹏闪开,“王爷请随下官入宫便是。” 进了承天门,内侍引着罗延定向前而行,一路又穿过嘉德门和太极门,而过了太极门之后,前面便是太极殿,也是圣人临朝听政之地。 可是,当罗延定进了太极门之后,那内侍却并未继续直行,而引着罗延定向东绕开了太极殿,然后又穿过了东面的延明门,再经过门下省官衙后又折向北,穿过了乾化门,最后来到了延恩殿前。 延恩殿位于太极殿以西,是一座常设的便殿。先皇翟明廷在世时常在此殿与近臣议政,因为此殿非正殿,所以翟明廷每次在召对时,殿内礼仪从简,也不设仪仗,君臣之间也显得比较随意,相互可尽言。 不过,在翟子初继位之后,他还从未用过此殿——这也难怪,他连正殿临朝都能躲就躲,哪还用得上这延恩殿。 然而这一次,翟子初却把召见罗延定放在了此殿。 待走到殿门前后,那内侍便让罗延定稍候,自己则先进殿禀报。 不多时,只听殿内传来了高亢而尖细的声音:“宣靖凉王进殿。” 罗延定闻声先整了整衣冠,又紧了紧腰间横刀的佩环,然后便朝殿内走去。 延恩殿内已经坐满了人。 当中坐在御台上的正是翟子初,立在他身后的则是莫常侍,而在御台之下分左右则坐了两排,粗粗一数便有十余人之多。 “小王罗延定参见陛下。”罗延定走到阶下,躬身行礼道。 照大夏制,三品以上者见驾时无需跪拜,况且自有延恩殿议政以来,君臣之礼在这殿内也从未有人跪过。 “罗卿家免礼吧,来人,看座。”翟子初道。 一名小内侍应声而至,将一只凳子放在殿堂中间,这位置也正好被两边坐着的群臣围在当中。 罗延定看了一眼凳子,应了一声“谢陛下赐座”,便大大方方地往凳子上一坐。 “罗卿家,你可让朕好等啊。还有这一班臣工,皆是和朕一样,等得好辛苦。”翟子初乐呵着说道。 “圣人传谕召小王,小王接谕便来了,只是礼数难免,进宫之路也不短,故而来迟,还望圣人见谅。”罗延定回得不卑不亢。 “了解、了解。“翟子初道,“从驸马府到此的确有些路程,还要穿街过巷,也是难为罗卿家了。” 还未等罗延定回话,翟子初接着又道:“哦,对了,朕还听孔内侍说,在进承天门时罗卿家还与监门卫闹了些不快?” “并无不快,只是当值之人不谙礼制罢了。”罗延定道,“小王带刀见驾乃是太祖爷恩准,只是自先祖父之后,罗家承袭王位者还从未有人进京见驾,宫门卫士难免少见多怪了。” “哈哈哈。”翟子初大笑了几声,“罗卿家说的是,这班禁卫又何曾见过靖凉王之威,今日也是他们自讨没趣。” “圣人面前,大内之中,小王岂敢言威,只是礼法乃国之根本,明礼知法也才方显圣人恩威。”罗延定马上回道。 “不说这些不快之事了。”翟子初摆了摆手,“罗卿既然来了,那先与在座的诸位卿家见个礼吧。我想,罗卿家识得的不多吧?” 罗延定闻声便站了起来,从右至左与众人拱手见礼。 他的确认识的不多,扫了一圈,似乎只认得二人。 确定认识的一人便是坐在御台之下,位列台下所有人之前的晋王翟明岳。 而另一位则似乎认识,可此人居然坐在右边第一位,又让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 不过从此人对着自己微笑回礼来看,又似乎并未认错。 此人便是以御史大夫代掌尚书省的陈士安。 当年他曾以御史台侍御史之职在凉州外放了一年,与罗延定有过数面之缘。 只是令罗延定没想到的是,短短一年时间,此人如何已经位居相位了? “罗卿家啊,你可不知道你面子有多大,为了今日之召对,朕可把三省六部九寺的诸位臣卿皆叫来了。”翟子初道,“哦,你昔日在太学里的恩师裴太师本也该来的,只是他老人家一直卧病在床,朕便不想再辛苦他了。” “小王惶恐,小王只是一区区武夫,如何敢劳烦诸位重臣坐陪。”罗延定道,“圣人有谕,小王聆听教诲便是。” “诶,罗卿此言差矣。”翟子初道,“朕今日召你前来,事关社稷安危、国家兴亡,在座皆是我大夏的股肱之臣,又岂能置身事外。再说了,有列位卿家在此,就算是三司会审怕是也比不了吧。” “圣人是要审小王吗?”罗延定猛然抬起了头,直视着御阶之上。 “那你可知罪?”翟子初不紧不慢地问道。 第51章 问罪 延恩殿内忽然陷入了沉寂。 十余位大臣,清一色的紫袍,却仿佛像两排木偶一般,皆是低头不语。 整个殿内,似乎只有翟子初的笑容和罗延定的目光还活着,在灯火的挑拔中隔空相对。 “小王知罪。”罗延定目光依然望着御台上,毫无怯意。 “哦。”翟子初闻声一动,向前探出了半个身子,“罗卿何罪之有?” “小王教子不方,致使逆子无诏擅离凉州,有负皇恩,罪责难逃。“罗延定终于微微低下了头。 “完了?”翟子初歪着头问道,眼神中似乎充满了不解。 “小王所述已毕。“罗延定又抬起头,看向了御台。 “哈哈,我说罗卿家,你觉得区区一个教子无方之罪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吗?”翟子初道,“你莫不是以为朕在与你说笑?” “小王不敢,只是小王愚钝,实在不知还身犯何罪?”罗延定回道。 “好吧,既然如此,朕也只能当回恶人了,免得天下人又说朕行事无常,容不下如你这般的忠臣良将。”翟子初说着举手朝台下一指,然后身子往后靠去。 他指的正是右列的第一人陈士安。 只见陈士安从怀中掏了一折子,然后慢慢地站了起,展开了折子。 “启禀陛下,据微臣查实,靖凉王罗延定擅自挪用凉州税银共计七万八千两。私造军械,甲六百具、横刀四千六百把、机弩二百五十付。另有军马一千五百六十匹未入军册。按大夏律,此乃谋逆之罪。” 陈士安念道,声音洪亮,字正腔圆。 “陈御史,你方才所言可有凭证?”翟子初问道。 “皆有账册为证,另有七人证言已实名画押,均已录册。”陈士安回道。 “罗卿,陈御史方才所奏,你可认?”翟子初又朝罗延定问道。 此刻,罗延定也终于明白,一年前还只是一个小小侍御史,为何转眼便位居相位了。 可是,陈士安方才所言却也是事实,为了凉州城防,他也不得不如此。 “我认!”罗延定坦然回道,他甚至依然端坐在凳子上。 “那罗卿家就没有什么要辩解的吗?”翟子初又问道。 “无须辩解。”罗延定回道。 “既然如此,那陈御史你继续。”翟子初又挥了一下手。 “喏。” 陈士安打开折子又念了起来:“另,靖凉王奉旨入京,未按制入住吏部馆驿,擅入华阳侯驸马府居住,有外臣结交京官之嫌,其心叵测。” “罗卿认吗?”翟子初又问道。 “我认!”罗延定道,“只是此事是小王执意为之,与华阳侯无关。” “也是,你二人毕竟是亲兄弟,你这做阿兄的执意如此,朕那位姑父也不好拒绝。”翟子初道,“只是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这结交京官之罪怕是逃不掉了吧?” “小王既然来了,便没想过要逃。”罗延定依然坐着。 “好!不愧为靖凉王。”翟子初不禁叫了一声,可转眼脸便沉了下来,“若是朕据此治你的罪,你可会觉得冤枉?” “不冤。”罗延定回道,“只是有一条,无论身犯何罪,皆是小王一人之罪,与他人无干。” “罗卿家是在提醒朕那丹书铁券之约吧?“翟子初冷笑着,“你尽可放心,太祖爷定下之事,朕又岂敢忘记。” 接着,他又将身子立了起来,朝着台下的众臣子问道:“众位卿家可还有话要说?” 御台下鸦雀无声。 此时,只要晋王翟明岳面露焦急之色,不断扫视着台下众臣。 可是那班紫袍大臣们依然无人应声。 见众人无人回应,翟子初便朝着台下道:“来人,取笔墨纸砚来。” 一名内侍应声而去,很快便端着文书四宝回来了。 “谢中书,那就劳烦你了。”翟子初又朝着台下左边一人道:“你今日就亲自代朕拟旨吧。” 被点到的正是中书省中书令谢觉临。 “这是臣的本职所在。”谢觉临连忙起身接过了内侍手中的纸笔。 “朕畏天命,奉天时,承天序,获守宗祧。祇荷鸿休,惧不克济。乾乾夕惕,若涉春水,旰昃忘疲,宵分假寐。惊悉靖凉王罗延定私造军械,侵吞国帑,私结京臣,图谋逆反,其罪昭璋,令朕痛心疾首,夙夜难寐。念罗家三代戍边,累有战功,诛九族之罪可免,然靖凉王罗延定罪责难逃,明日午时三刻,推出朱雀门外斩首,以儆效尤。钦此。” 当翟子初说到最后两句时,那谢觉临握笔的手已经在不住地颤抖,汗珠也从额头渗了出来。 “圣人,靖凉王杀不得啊!”此时,晋王翟明岳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躬身朝御台上叫道。 “皇叔,这不像你啊。”翟子初有些意外,可他似乎马上又明白了,“哦,朕差点忘了,你与罗卿家有同窗之谊,怪不得。” “圣人,小王斗胆进言绝非是因私情,只是为我大夏江山社稷着想,靖凉王既已认罪,圣人何不网开一面,以示圣人皇恩浩荡,以慰天下戍边将士之心。”翟明岳道。 “皇叔啊,你这分明是动了情了。”翟子初摇着头道,“若是连谋逆之罪也可网开一面的话,朕这江山怕是迟早要给了别人了吧。皇叔可别忘了,你也姓翟!” 说到最后一句时,翟子初已是脸色阴沉,立目而视。 言罢,翟子初朝着台下喝道:“来人,将靖凉王拿下。” 话音刚落,殿外便奔进来四名千牛卫军士,将罗延定围在当中。 罗延定缓缓地站了起来,先用余光扫了一眼边上的千牛卫,然后望向了御台。 “圣人要杀我,小王绝无怨言,只是圣人方才降旨,似乎未提及逆子之事,不知圣人准备对他如何发落?”罗延定问道。 “你是你,他是他,你认你的罪,至于世子嘛,自然也要担他自己的罪。”翟子初冷冷道。 “小王方才已说了,世子之罪小王可一并担下。”罗延定顿时有些激动。 “呵呵,莫非天下之罪你皆要担下不成?如此,你又将朕置于何处?”翟子初道,“你真的以为有丹书铁券在,朕便动不了你罗家的根本?” 望着翟子初一脸阴鸷,罗延定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位圣人。 二人的目光再次隔空相对,罗延定眼中残存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在渐渐消失。 “昏君!” 罗延定突然暴喝了一声,右手一探,腰间横刀出鞘。 见罗延定忽然亮出了横刀,四名千牛卫当即也拔刀上前。但比他们更快的则是翟明岳,只见他飞身朝罗延定身前抢去,意欲拦下罗延定。 可是他们全想错了,罗延定拔刀并非是要行刺圣人,而是准备当殿自尽。 眨眼间,横刀刎颈,只需一动,便要血溅殿上。 “哐啷”一声,横刀落地,却没有一点血迹。 罗延定只觉得手腕一麻,整条手臂便失去了知觉。 在场的人中,只有翟明岳看清发生了什么。 就在他飞身抢上之时,只听耳边风响,一枚黑子飞向了罗延定,不偏不倚正打在他持刀的手腕上。 那真的是枚黑子,围棋的黑子。 出手之人正是站在翟子初身后的莫常侍。 此时,罗延定已被四名千牛卫拿住,几乎动弹不得,只能用怨恨的目光死死盯着翟子初,口中还叫着“昏君”。 “将他先押下去好生看管。”翟子初有些不厌烦道,“对了,就收押在左骁卫官署内吧,不必劳烦大理寺了。” 说着,他还有意看了翟明岳一眼。 随着罗延定被拖出殿外,殿内恢复了平静。 翟子初扫视了一眼台下,目光最后落在了谢觉临身上。 “谢卿家,旨可拟好了?” “回圣人,拟好了。” “那就按制让各衙审核吧,反正几位卿家皆在此,朕就不操心了。”说着,翟子初往椅背上一靠。 “对了,明日问斩,还差个监斩官,不知哪位卿家愿担此重任啊?”翟子初又立起身了问道。 台下依旧无人应声。 “怎么,都怕了?”翟子初道,“一个将死之人也能把诸位朝庭重臣吓成这样?呵呵……” “微臣愿往。”此时,陈士安站了起来躬身道。 “好。”翟子初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是陈御史有担当,那就非你莫属了。” “臣领旨。” “好了,也折腾了这半日了,朕也乏了。诸位卿家且忙着,朕先走一步了。”说着,翟子初便站起身来朝着侧台阶走去。 “圣人,敢问靖凉王世子当如何发落?” 眼见圣人要撤,晋王翟明岳连忙问道。 “不急,还是先押在大理寺吧。”翟子初头也没回,只是朝身后摆了摆手,走了。 等出了延恩殿,翟子初见四下无人,这才乐着朝莫常侍问道:“老东西,你方才的飞石用的可是朕的棋子?” “大家好眼力,老奴用的正是一枚黑子。” “好个屁,你以为我真能看得清吗?”翟子初道,“朕是猜的。” “能猜中也是本事。”莫常侍笑着回道。 “你少拍马屁,朕就是想知道这招飞石击人朕能学吗?”翟子初又道。 “能学,只是……”莫常侍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别卖关子!” “老奴是担心大家没这个耐性。” “那要学多久?”翟子初又问道。 “少则年,多则七八年,方可初成。” “何为初成?” “随手而发,指哪那打哪,但也只限十步之内。” “十步之内?可方才你击落靖凉王的横刀,少说也有二十步吧?”翟子初道。 “老奴不是说了吗,只是初成。”莫常侍又笑了笑。 “那要练到如你这般呢?又需多久?”翟子初又问道。 “练不成。” “老东西,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朕就算练一辈子也练不成吗?”翟子初面露愠色。 “大家误会了,老奴说的不是大家一人,而是天下所有人。”莫常侍道。 “我……”翟子初只得狠狠白了他一眼,兀自向前走了。 不过,他边走还边道:“你用了朕的棋子可是要付钱的,一枚就算五百钱吧,朕都你记着,每月从你俸银里扣!” “老奴记下了。” 在圣人离开延恩殿后,晋王翟明岳随后也出了殿,朝宫城外走去。 他一路上显得心事重重,直到在承天门外坐上了马车,依然眉头不展。 今日延恩殿召对,比他预想得还要糟糕。 圣人要杀靖凉王,他想到了,可圣人竟如此心急却是他未料到的。 按照大夏律,秋后的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皆可处斩死囚,此刻正逢腊月,按律是可以实施斩刑。 可大夏自开国以来,还从未在问罪的次日便要斩杀朝臣,况且还是一位堂堂郡王。 而且,从今日殿内情形来看,圣人也似乎没有放过靖凉王世子的打算,这才使得罗延定悲愤难抑,要当殿自尽。 还有便是圣人身边的那莫常侍了。 对于此人,翟明岳早就耳闻,皆言他武功深不可测。不过在此之前,翟明岳从未见他出过手,直到今日在殿上以飞石击落了罗延定手中的横刀。 这一出手,也令翟明岳心里大吃了一惊。 以飞石击人并非什么高深的武艺,可是以飞石点穴,而且是在二十步开外,这样的功夫便是惊世骇俗了。 至少,在翟明岳的江湖经历中,他还从未见过。他也自认无此能耐,甚至自己当年的师父、祁山宗掌门柳安然也没这本事。 在翟明岳看来,圣人身边有如此高手,倒也不是坏事。只不过,一旦圣人真的不会放过世子,那自己只能出手相救,到时候要是这位莫常侍从中为难,便是个大大的麻烦。 想到此,翟明岳忽然想起了一个人:那日在驸马府遇到的风大侠。 或许,这位风大侠与莫常侍能有一战之力。 第52章 朱雀门 夜幕低垂,整座皇城一片寂静。 每到日落之后,各衙官员便纷纷散班回家,偌大的一片官衙顷刻便人去楼空,只有巡夜的灯火不时穿行其间。 不过今日却有些不同。 天街东面最靠近东宫的一排衙署外,灯火通明,里外围了三层卫士,皆是披甲持械,严阵以待。 此处正是南衙十二卫之一,左骁卫的官署所在,而眼下它也成了整座皇城,乃至整座京城最瞩目之地。 因为靖凉王正是被暂时收押在此。 腊月的夜晚很冷。虽说穿戴着整副甲胄也能挡住些寒风,可若是站在原地不动,寒风一会儿便会穿透甲袍,冰冷刺骨。 而且,今夜的风还不小。 曹参军腰跨着横刀,在衙署的侧门外来回走了好几遍,终于还是躲到了门廊下。 “他娘的鬼天气,真会挑日子!”曹参军缩了缩脖子,忍不住骂道。 刚骂完,一只酒葫芦便递到了他眼前。他扭头一看,正是自己的属下、执戟卫雷三郎。 “曹哥,赶紧喝两口驱驱寒,刚温的。”雷三郎乐呵呵道。 “你小子,哪来的酒,不知道正当值呢?”曹参军嘴上说着,手上却已接过了葫芦。 “没事,你放心好了,几位将军都在衙里坐镇呢,就今儿这日子,他们怕是没工夫管咱们了。”雷三郎道。 “也是哈,就今儿这差事,弄不好,全得掉脑袋,还是趁着有酒喝多喝两口吧。”说着,曹参军仰起脖子猛灌了一口。 “也没那么邪乎,不就看押一位王爷吗,我就不信还真有人敢闯进这皇城来。”雷三郎道,“熬过了今夜,等天一亮,咱就交差了。” “他娘的,这种事怎么就落到咱左骁卫头上呢,真是倒霉。”一阵寒风刮过,曹参军冻得又是一激灵。 “诶,曹哥,你说这靖凉王是不是有点冤,这王爷当得好好的,一进京,就成了死囚了?”雷三郎接过了酒葫芦,却没有喝。 “你小子是当差当傻了,还是给冻糊涂了,圣旨已下,哪来的冤?”曹参军瞪了他一眼,“别喝了点黄汤,那张嘴就没把门的了。” “嘿嘿,我这不是自己人随便聊聊吗。”雷三郎笑着道,“不是在曹哥面前,我也不敢说啊。” “你小子也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曹参军又道,“你一个月拿多少俸银,王爷一个月拿多少俸银,人家还用你操心?等你小子哪天也能手握数万甲士,独踞一方疆土时,你就知道冤还是不冤了。” “曹哥此话怎讲?小弟有些听不懂啊。”雷三郎有些不解。 “听不懂就对了。有些事儿,听不懂反而是好事。”曹参军道,“这么和你说吧,别看你这执戟卫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吏,在这皇城之内也不入流,可要论日子过得舒坦,多少官高位显者也未必比得上你。” “我?” “可不是你。”曹参军道,“闲来无事,温壶小酒,再搂个娇娘,岂不快哉,就算今夜这般差事,也是难得有一回……” 正说着,曹参军忽然觉得眼前似有黑影一晃而过,惊得他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谁!” “曹哥,发生了何事?”雷三郎一脸茫然。 “你可看见了?”曹参军警惕地张望着四周,“方才好像有什么东西飞过了院墙。” “曹哥,你是眼花了吧,这里外三层皆有甲士围着,莫说是人了,连只苍蝇怕是也飞不进来吧。”雷三郎也朝四周看了看。 “也是哈。”曹参军稍微松了口气,随即骂道,“他娘的,这大半夜的,喝口酒也不让老子安生。” …… 午时刚过,朱雀门外便热闹起来。 这里原本就是盛京最热闹的地方,只是今日的热闹却与往大不同。 朱雀门外处斩靖凉王的消息,从一早开始便在城中流传,半日的光景早已传遍了大街小巷。 朱雀门外也好久没杀过人了。 按大夏律,盛京城中执行死刑之地有东西两市、京兆府门和朱雀门街。其中东市斩民、西市斩官,京兆府门前则通常是杖杀罪大恶极者,而能在朱雀门外被问斩者,不仅要罪大,还要位高。 上一次在此被斩首示众的,正是当年“西京流民案”的主犯、齐襄侯卫博良。 那已经是七年前了。 所谓“刑人于市,与众弃之”,在朱雀门外行刑,看的也不仅仅是热闹,斩的也不只是一颗头颅。 不过,对于大多数百姓而言,在朱雀门外看杀人,其实和上元节看宫灯没什么分别,一样是要人挤人,一样是挤完了也未必看得真切。 而且,在朱雀门外看杀人,这刑场可比看灯时的布控严密多了。 最外圈是不良人和武侯执棍棒戒备,以拒马挡住人群,中间一道则是由四队披甲执槊的金吾卫把守,再往里则有两队骁卫左右列阵,将行刑台围在当中。 换而言之,就算你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可隔着行刑台也还有约一百二十步,这个距离,就是军中一流射手也未必能一箭命中。 所以,看的还真就是个热闹。 只是,这样的热闹却可以成为日后的谈资。尤其是今日,要在这里受刑的是大夏国唯一的异姓王,对于一个庶民而言,能见证他的死亡又何尝不是一种荣耀。 天空始终密布着乌云,因为看不见日头,挤在后面百姓也逐渐鼓噪起来,担心是不是错过了时辰。 直到朱雀门两扇城门缓缓打开,门枢发出了低沉却又刺耳的响声,人群中的鼓噪才被呼喊压过。 “出来了,出来了。” 伴随一片哗然之声,从朱雀门内缓缓走出了一行人。打头的是顶盔掼甲的一队骁卫,等到骁卫左右散开,一位身着囚衣,戴着手枷,披头散发之人缓缓地走了出来。 “他便是靖凉王吗?” “应该是吧,只是看上去也和我等没什么不一样……” 罗延定走得很慢,却走得很稳,他脚上甚至还穿着那双六合皮制官靴。 可他始终没有抬头,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四周传来的鼓噪之声,他甚至不用抬头也能知道,此刻肯定有无数只手指在对着自己指指点点。 当罗延定走到行刑台下时,城门内又走出了一队人,前呼后拥,正是今日的监斩官陈士安。 待众人列队完毕,陈士安在案几后坐定,先抬头看了看天,又扫视了一眼四周黑压压的人群,神色凝重。 像今日这般的场面,他还是第一次见,而且他还是今日的“主角”之一,有些紧张也是难免。 尤其是人群中的鼓噪声忽而大起来时,他顿时觉得脊背有些发凉。 只是粗粗一看,这朱雀门前少说也聚集了上万人,而现场的护卫,算上不良人和武侯也只有不到八百人,万一出点什么意外,这局面怕是不好控制。 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 正当陈士安接连深吸了好几口气,心绪稍稍平静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甚至还有高声的叫喊。 “何人在喧哗?”陈士安下意识地问道。 傍边的侍从连忙应声朝外围奔去。 不多时,侍从一路又奔了回来,神色不安地禀道:“回御史,有人闯法场。” “何人如此大胆?为何不直接拦下?”陈士安强作镇定道,“擅闯法场者格杀勿论。” “是一群举子,还有……”侍从犹豫了一下,“还有裴太师。” “什么?裴太师?”陈士安心里一惊,一时竟呆在了原地。 闯法场的正是裴如海。 在一群举子的簇拥之下,裴如海一手拄着拐杖,一路蹒跚地闯了进来。 先是最外面的不良人想拦,一看为首之人是一名身着紫袍的老头,四周还有跟着一群衣着不俗的读书人,领头的不良帅便先怂了。 接着金吾卫想拦,可领头的一名中郎将认出了裴如海,见他怒气冲冲,一副搏命的模样,也没敢拦。 到了最后一道关卡面前,裴如海碰上的是当值的左骁卫将军崔元路,也是法场内官职最高的武将。 崔元路倒也识礼,先是给裴如海见了礼,却无论如何不肯放行。而面对已经拔出横刀的一班骁卫,那群举子也不敢再硬闯。 正当两方僵持不下之际,陈士安一路小跑着奔了过来。 “裴太师,下官陈士安有礼了。”陈士安先给裴如海躬身行了个礼,却也正挡在了他身前。 奔了一路,裴如海此时已经有些气喘不及,拄着拐杖的右手甚至也在不停地颤抖着。 “陈御史有礼,老夫此来,只为和靖凉王说上几句话,还请陈御史行个方便。”裴如海强打精神道。 “这……”陈士安面临难色,“下官有皇命在身,怕是行不了这个方便,还请裴太师见谅。” “陈御史若是不肯,老夫便只能硬闯了。”说着,裴如海将拐杖使劲往地上一杵,还往前迈了一步。 “裴太师切莫冲动。”陈士安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却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裴太师是三朝重臣,更是我等臣子楷模,当知法度所在,这擅闯法场可是重罪啊。” “陈士安,你少和老夫提什么法度。”裴如海直呼其名,“你一个从三品的御史也配与老夫论法?你就不怕被天下读书人耻笑吗?” “下官守法遵律,受皇命,忠君事,有何可笑?”陈士安的脾气似乎也上来了,针锋相对道。 “呵呵,你守法遵律,为何以从三品之职却身着紫袍,还挂着金鱼袋?”裴如海冷冷道。 “此乃圣人恩准。” “圣人恩准,可有敕令和圣旨?” “圣人只有口谕。” “何人可以证明?”裴如海步步进逼,“若是无人证明,你便是假借圣意,僭越行事,图谋不轨。” “裴太师,请莫要在此胡搅蛮缠,有失国相风度。”陈士安道。 “是你要与老夫论法度,老夫便与你论法度,何来胡搅蛮缠。”裴如海接着道,“况且,圣人下旨是要问斩靖凉王,却并未规定老夫不能与之相见,你为何在此阻拦?” “裴太师!”陈士安突然提高了嗓门,“眼看时辰已到,要是误了时辰,这抗旨欺君之罪你怕是担当不起!” “是你在此横加阻拦,才误了时辰,还不赶快让开。”裴如海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陈士安吼道。 言罢,他顿时力气不支,眼看就要倒下去。幸亏被身后两名举子一把扶住。 “崔将军,本官有圣旨在此,法场重地,任何无关人等不得入内,违者立斩。”此时,陈士安也不再理会裴如海,然而转头朝崔元路道。 说着,他撇下了裴如海,朝行刑台走去。 午时三刻马上就到了。 可陈士安刚刚转身,只听得身后一声嘶吼。 “靖凉王,你听得见老夫说话吗?”只见裴如海强撑着身体,朝着行刑台喊道,声嘶力竭,却声破长空。 这一声,不仅喊得四周的百姓顿时安静了下来,也喊得行刑台上的罗延定身子一颤。 只见他循声望去,突然双膝一落,朝着裴如海的方向跪了下来,连拜三次。 须发横飞,却无言相对。 “王爷,老夫这一生桃李满朝,自问不曾愧对一人,可如今眼看你含冤蒙屈却无能为力,一生之憾莫过于此,一生之误亦追悔莫及。”此时,裴如海已是老泪纵横,“今日一别,我师徒二人唯有九泉之下再叙了。” 说着,裴如海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只见他挣脱了身后的搀扶,朝着一旁的一根旗杆撞去。 血溅当场。 裴如海这一撞,引得人群一片惊呼,也吓傻了周围一众人等。 崔元路到底是行伍出身,连忙奔了过去,俯身扶住了裴如海。 只见裴如海额头上已是一片血肉模糊,等崔元路再将手指往他鼻下一探,脸色顿时一变。 崔元路随后扭头看向了陈士安,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陈士安也是脸色一变,背后冷汗连连。 可他只是稍作犹豫,便朝崔元路道:“速将裴太师送到医馆救治疗。”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就朝行刑台奔去。 等到在案几后坐下,陈士安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朗声道:“午时三刻已到,验明正身,即刻问斩!” 说着,他抽出令箭朝案几前抛去。 令箭落,刑刀举。 刚刚还在为裴如海撞柱而惊呼的人群,转眼间又找到了新的焦点。尤其是当刽子手的那把大刀高高举起时,人群忽然就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从人群处望去,屠刀挥动,仿佛是搅动了天上了一片乌云,却溅起了一阵血光。 “哇……哦……哈……” 人群中爆发出的各种声响,混杂着飘向了盛京的空中。 乌云犹在,苍天无言。 第53章 火起 靖凉王罗延定被问斩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京城。 到了夜里,在各处茶楼、酒肆、歌坊、青楼中,几乎都有自称亲眼看过行刑之人在讲着故事,这些人对行刑的描述不尽相同,但情绪都很亢奋,仿佛是在讲述着一件奇闻趣事。 在这座百万人口的城市里,似乎只有一个人还对此一无所知,他就是靖凉王至亲之人、世子罗熙冕。 当夕阳的余晖从那扇狭小的铁窗外逐渐消失,陈班头又准时出现了在天字甲二号的牢门口。 他手里照例端着今日的夕食,只不过和往日相比,托盘里还多了两壶酒,上好的西秦葡萄酒。 “我说陈班头,今儿是什么日子,夕食也有酒喝。”罗熙冕一眼就看到了多出来的两壶酒。 “是晋王殿下特意吩咐的,世子爷请慢用。”陈班头笑了笑,可眼神却在逃避着罗熙冕的目光。 放下了托盘,陈班头立马转身就走了。 罗熙冕拿起了酒壶,拔开壶盖先闻了闻。 “嗯……好酒!”他满意点了点头,可一低头却发现酒壶下还压着一张纸条。 借着送酒的机会送纸条,陈班头前几日也干过。那是罗延定托晋王给罗熙冕的一封短信,在信中,罗延定让儿子一切以大局为重,切莫冲动行事,毁了罗家一世英名。 如今又见纸条,罗熙冕心中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放下了酒壶,拿起了纸条,然后走到了栅栏边,借着火光打开了纸条。 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却字字灼心。 罗熙冕盯着纸条呆立了良久,火光在他眼中不断跳跃着,却渐渐失去了光泽。 “阿爷……”罗熙冕突然发出了一声嘶吼,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阿爷,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罗熙冕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双拳也不断地砸击着栅栏,震得整座牢房都在颤抖。 忽然,他转身冲向牢门,抓起地上的酒壶便朝牢门砸去,口中还嘶喊着:“放我出去,我要杀了那个昏君。” 酒壶碎了一地,残留的酒顺着牢门流了下来,还有隐隐血红。 此时,罗熙冕就像是一头发了疯的野兽,在牢房中乱撞,但凡能找到的物什,皆成了他手中泄愤的工具。 酒壶、碗碟、托盘,不断地飞向牢门,发出碎裂的呻吟。 牢房外当值的狱卒除了不时躲避着飞来的碎片,无人出声,也一脸惊恐。 唯一淡定的人只剩下了隔壁牢房的慕容恪,他甚至没有起身,只是背靠着墙壁坐在榻上,漠然地看着。 嘴里还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可惜了那酒。” 罗熙冕终于还是累了。 他瘫倒在了墙边,目光呆滞,却又充满了咒怨,像在凝望着深渊。 眼见罗熙冕安静了下来,狱卒才开始战战兢兢地起身,收拾起地上的碎片。 慕容恪此时才注意到,今日在牢房当值的狱卒多了两人。 夜幕降临,牢房又恢复了平静。 罗熙冕就这样呆坐着,几个时辰过去了,他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仿佛睡着了一般。 眼见世子爷彻底消停了,当值的狱卒也彻底松了口气,不一会儿,纷纷打起了盹。 不知过了多久,罗熙冕终于动了。 只见他伸出了右手,在地上摸索着,最终停在了一块碎片上。 那是一只瓷碟的一角,边缘已经变得有些锋利,罗熙冕拿在手里看了看,然而慢慢地放在了自己的左手腕上。 碎片的边缘划破了肌肤,他没有感到丝毫的疼痛,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解脱,仿佛渐渐撕开的伤口,是一道唯一的出口…… “有用吗?”黑夜里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那是慕容恪的声音。 “你说什么?”罗熙冕手上停了下来,朝着隔壁牢房望去。 “想死很容易,但有用吗?”慕容恪靠着墙又道。 “那活着有用吗”罗熙冕有些愤怒地反问道。 “这个老夫也不知道,可我知道,你若就这么死了,到了九泉之下,你也没脸见你阿爷。”慕容恪道。 “可他是为我而死,我还有何脸面活在着世上?”罗熙冕道。 “说的就是呢,你明知他是为你而死,你若是自己寻了短见,那你阿爷不是白死了?”慕容恪道。 罗熙冕陷入了沉默,可手上的碎片却依然没有离开自己的手腕,疼痛感则慢慢传来。 “你以为那狗皇帝会放过我吗?与其受辱而死,倒不如我自己了断。”罗熙冕突然又道。 “哎,老夫本以为你和那些所谓的王侯公子不一样,可到头来还是个蠢货。”慕容恪叹了口气,把头也靠在了墙上。 “你……你且说说,小爷蠢在何处?”罗熙冕道。 “不蠢吗?”慕容恪有些不屑地道,“那小皇帝要是想辱你、杀你,将你父子一起斩了不就是了,还留着你做甚?” “那他为何还不杀我?”罗熙冕追问道。 “这老夫从何知道。”慕容恪道,“他不杀你,自有他的理由,可你自己也有活下去的理由啊。” “是何理由?” “只要活着,万事皆有可能。”慕容恪道,“就好像老夫我,一直活着,才能又喝到那葡萄酒。” 罗熙冕又陷入了沉默,可他手上的瓷片却慢慢离开了手腕,疼痛感已经变得异常清晰。 “要想死,你就死快点吧。”慕容恪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只是可惜了,往后怕是再也喝不上那葡萄酒了。” 言罢,他一头倒在了榻上,把后背留给了罗熙冕。 罗熙冕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瓷片。 黑夜里,他闭上了双目,那些熟悉的感觉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体上,包括牢房里那股难以散去的腥臭、火烛随性的摇摆、不知在何处的虫鸣,还有就是慕容恪的鼾声…… “不好了!失火了!” 正当罗熙冕正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一阵叫喊声响了起来,其间还夹杂这急促的锣声。 罗熙冕和慕容恪几乎同时爬了起来,望向了牢房外,而牢房外当值的狱卒也乱做一团。 不多时,只见陈班头带着十余个手持短棍的狱卒奔了进来,神色慌张,满头大汗。 “陈头,发生了何事?”一名狱卒问道。 “甲仗库失火了,怕是很快就会烧过来了,狱正有令,将要犯火速转押,以免发生意外。”陈班头道。 “转往何处?”狱卒又问道。 “暂时先转到东面的休祥坊,最近的武侯铺就在坊东,等火势小了再说。”陈班头道。 “要把犯人带出大理寺吗?”那名狱卒有些吃惊。 “废话,你想等着被烧死吗?”陈班头怒道,“赶紧,打开牢门,给犯人上好手枷。” “喏!”那名狱卒应声而去,将牢门的锁打开了。 牢门一开,陈班头身后的狱卒便冲进了牢房,给罗熙冕和慕容恪二人上好了手枷,接着便将二人推出了牢房。 十余名狱卒分为两队,分别将罗熙冕和慕容恪押在当中,朝牢房外走去。在拐了三道弯,穿过一条长长的通道之后,一众人来到了大理寺的北门。 北门是直接开在义宁坊的坊墙上,所以出了北门便是开远门大街。 甲仗库的大伙似乎越烧越大,窜起的火舌已经映红了半边天。即使站在北门边,也能明显感觉到一股热气袭来。 众人皆是神色不安,只有慕容恪望着冲天的火光一直在笑,笑得很是放肆,也很是享受。 这也难怪,哪怕眼前是随时可以吞没自己的火海,但与重见天日比起来,一切皆是浮云。 “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打开北门,将犯人押出去!” 夜色里,晋王翟明岳提着一把横刀奔了过来,呵斥着门前的兵卒。 “喏!”门口当值的兵卒一看是晋王,连忙打开了北门。 “陈班头,带犯人随我来!” 翟明岳说道,说着便提着横刀率先冲出了北门。 一行人出了北门之后,跟着翟明岳又穿过了开远门大街,然后沿着东面的一条坊道一路向北,直奔休祥坊的武侯铺而去。 可刚进入坊道不到二十步,一团黑影便从天而降,落在在队尾。 随着两声闷哼响起,走在队尾的两名狱卒已经倒在了地上。 紧接着,只见这团黑影一路向前疾驰,手里还挥舞着什么东西,转眼间又有三名狱卒倒了下去。 “有贼人!”一名狱卒终于在被撂倒前发出了警示。 此刻,翟明岳和陈班头也转过身来,而陈班头已是一脸惊恐。 陈班头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在做班头之前,他也是翟明岳手下最得力的十二巡捕之一。只因在一次缉拿人犯时伤了左手臂,伤愈之后也不再敢过于发力,这才到天牢做了班头。 而且,这负责押送犯人的十二名狱卒也是他亲自挑选的,身手在大理寺中也算是上乘。 可眼下只是眨眼之间,已经有一半的人倒在了地上。 “贼人休狂?”翟明岳喝了一声,提刀便冲向了那黑衣人。 转眼间,翟明岳和余下几名狱卒已将黑衣人围住。 说是围住,那黑衣人独战众人却仿佛如闲庭信步一般。他每接翟明岳一招,便会顺势挥出一棍,击向一名狱卒。只是三招之后,又有两名狱卒倒了下去。 眼看身边的狱卒越来越少,翟明岳一边挥刀猛攻,一边朝陈班头叫道;“速回大理寺搬兵,不用管我,快!” 陈班头闻声之后也不再犹豫,连忙虚晃一招便朝后闪去,然后拼命往大理寺方向奔去。 此时,罗熙冕和慕容恪已经躲到了墙根边,看着黑衣人大杀四方。 “是来救你的?”慕容恪低声朝罗熙冕问道。 “不知道。”罗熙冕摇了摇头,然后道,“咱不如趁乱跑了吧。” “跑,怎么跑,带着手枷跑吗?”慕容恪道。 “那该如何?” “等。” “等?等什么?” “等这黑衣人啊。”慕容恪瞅了罗熙冕一眼,“此人武功极高,等他打完了,便可打开手枷了。” 就在二人说了几句话的功夫,那边果然胜负已定。 黑衣人在避过翟明岳刺来的一刀之后,手中木杖一挽,急点翟明岳的手肘,翟明岳连忙沉肘闪避。 可没想到是,黑衣人只是虚晃一招,木杖又挽出一道弧线,杖头直戳翟明岳的左胸而去。 情急之下,翟明岳只得沉肩闪避,可是木杖来得太快,杖头依然狠狠地击中了他的左肩窝。 翟明岳顿时飞出了丈余之外。 黑衣人顺手捡起了地上的横刀,然后朝着罗熙冕二人走了过来。 只见两道寒光闪过,二人戴着的手枷瞬间被劈开了。 罗熙冕刚想发问,只见那黑衣人先低声道:“世子先请随我来。” 罗熙冕和慕容恪随即交换了一下眼神,便随着黑衣人出了坊道,朝着东面奔去。 夜色中,三人先钻进了一条南北向的坊道,接着又折向西,在走了大约半炷香的工夫之后,来到了一所宅院的后门。 门是开着的,黑衣人将二人带进门之后,随手将门又关了起来。 门关上的一瞬间,黑衣人忽然一动,手中木杖便已经横在了慕容恪的脖颈上。 “他是何人?”黑衣人朝罗熙冕问道。 “是……我的朋友。”罗熙冕回道。 “什么样的朋友?” “患难之交,也可以算生死之交。”罗熙冕犹豫了一下。 “可靠吗?” “尊驾放心,可靠。”罗熙冕点了点头。 话音刚落,黑衣人扯下了头巾,拉下了脸上的黑布,露出了自己的脸。 正是风破。 “风大侠,果然是你。”罗熙冕一脸惊喜道。 “世子啊,王爷托我救的是你,眼下怎么又多了一人。”风破眉头一皱道。 “我二人本就关在一处,所以……” “行了,先不说了,先离开此地再说。”风破打断了罗熙冕,“还好老夫准备了四匹马,也算是有备无患了。” 说着,风破指了指院子边的马厩,“自己挑一匹去吧,把那匹黑色的留给老夫就行了。” 在二人将马牵了出来之后,风破又扔给了罗熙冕一个包袱,“世子快些把衣服换了,还有你那朋友。” 等到二人将身上的囚衣换下,风破自己也换好了一身青色的衣袍。 “世子,老夫有言在先,一会儿我等直奔光华门,待到了城门后,一切由老夫来应付,二位不要说话。”风破正色道。 “明白,一切听风大侠吩咐。”罗熙冕回道。 第54章 枪出如龙 第54章: 夜色中,三人三骑直奔北城的光华门而来。 虽说盛京城已经取消了宵禁,可此刻已是半夜丑初时分,马蹄声急,城门处的守备卫士远远就听到了。 光华门是北城门中最靠近西边的一座,城门不大,所以值守军士只有五十人,正好由一名队正带领。 听得马蹄声袭来,卢队正随即下令弓弩手戒备,自己也把手按在了刀柄之上。 “来者何人?”当看到有三骑就要奔至眼前时,卢队正大声喝到。 “吁……”风破等人勒住了马缰。 “大理寺办案,请速开城门!”风破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口吻回道。 “可有出城文牒?”卢队正并未退开。 “这个够吗?”风破说着,将一物抛向了卢队正。 卢队正接住后一看,是一枚银质的晋王府令牌。 “尊驾是晋王府的人?还是大理寺的人?”卢队正有些疑惑地问道。 “有分别吗?奉晋王殿下之命,办大理寺的案子。”风破冷冷道。 “是是。”那队正连忙点头道。 “可眼下已是丑初时分,此时出城不知是办何案子……”卢队正似乎并未罢休。 “要不我带你去晋王府,你亲自问问殿下?哼!”风破冷笑了一身,陡然加重了语气,“你眼瞎吗?没看见大理寺方向火起吗?耽误了缉拿贼人,你担待得起吗!” “尊驾息怒,小人也是职责所在。”队正连忙闪到了一旁,将那枚令牌双手递还了给了风破。 随后他便朝后挥手:“速速打开城门。” 看着三人策马出城而去,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卢队正依旧一脸疑惑。 “速去金吾卫官署禀报!”他朝着一名手下下令道。 可那人刚要转身离开,卢队正就叫住了他:“算了,来不及了。” 随后他一咬牙道:“来人,放黄色烟火箭,连放三支!” 随着一声令下,三支黄色烟火箭次第腾空,照亮的光华门的城楼。 “卢头,你这是……”此时,一旁的队副问道。 “我想了想,方才那三人有些可疑,还是通知巡骑卫稳妥些,不然真出了事,你我怕是担不起。”卢队正一脸忧虑道。 “如何可疑?他们不是有晋王府的令牌吗?”队副问道。 “有令牌是不假,可这三人之中,不仅为首那人年纪颇大,其身后有一人看上去也足有花甲之岁,你觉得大理寺里有这般年纪的巡捕吗?”卢队正道。 “是喔。”队副也皱起了眉头,“那万一他们是晋王府的人呢?” “不太可能。”卢队正摇了摇头,“你忘了,晋王殿下一向自律,公私分明,府中根本没有家兵,又怎么会有这般岁数的手下呢?而且还是两个?” “那该如何是好?那三人已经出城了,万一是……”队副脸色微变。 “你也别太担心,据我所知,这巡骑卫乃是齐王亲点,不仅身手了得,而且皆配快马轻甲,或许还能追得上。” 话音刚落,城内方向果然又传来的一阵马蹄声,似有十余骑正急速奔来。 大理寺的大火还在燃烧着,附近的武侯铺也纷纷前去增援,而此时的金吾卫官署也是忙成一团,无暇他顾,朝光华门奔来的正是卢队正所说的巡骑卫。 原来,也就在三日前,齐王翟子兴以南衙十二卫统领的身份去了一趟金吾卫官署,随行的还有左右武卫的大将军安玄礼和王克用。 按照齐王翟子兴的部署,他特意从左右武卫中各抽调了百骑,组成了两队巡骑卫。每队巡骑卫又分为五支,分别负责东西城的巡卫,但凡城内发生紧急事态,只要各处武侯铺发出黄色烟火箭,巡骑卫便可随时支援。 作为掌管“京城昼夜巡警”的衙门,金吾卫不仅要掌管京城大小十六处城门,就连各坊的治安也归其负责。虽说全城的近两百处的武侯铺皆是隶属于它,可调动的人员可达三千余人,乃是南衙诸卫之首,可大大小小的事实在太多。 所以,对于齐王的安排,金吾卫自然是求之不得。 转眼间,二十骑巡骑卫已奔至光华门前,皆是轻甲骏马,人手一条长槊,左臂上还跨着一面手盾。 “何事示警?”领头的一名校尉在马上问道。 “有三人自称大理寺办案,有晋王府令牌,已经出城去了。”卢队正连忙回道。 “走了多久了?” “大约不到一刻。” “不好!”那校尉不由地叫了一声。 说着,他一催战马率先朝城门外冲去,边冲还边骂道:“一群废物!” 眼见巡骑卫绝尘而去,队副才低声问道:“卢头,他在骂谁呢?” “不用在意。”卢队正道,“这帮武卫骄横惯了,骂就让他骂去,你又少不了一两肉。” “说的也是,单看他们的坐骑就非其他禁军可比,就方才那些大凉马,怕是在北衙禁军中也不多见。”队副一脸羡慕地道。 “那能一样吗?左右武卫本就和齐王关系非浅,这回又被齐王亲点为巡骑卫,嚣张些也在理。”卢队正道,“想当年内苑校场试艺,只有武卫的枪阵能挡住齐王的十三枪,这在禁军中也是绝无仅有的。” “此事是真的吗?我还以为只是传闻而已。”队副道。 “那还能有假,刘参军当年就代表金吾卫参加了试艺,回来之后输得心服口服。”卢队正道。 “就是你那位妻舅刘参军?” “正是。”卢队正点了点头,“你看着吧,就这二十骑一旦追上了,莫说是那三人,就算是三十人怕也讨不着好……” …… 当光华门上升起烟火箭时,风破便感觉有些不妙。待策马奔出十余里之后,身后果然隐隐约约传来了马蹄声。 以他的听风之力判断,尾随而来这队骑兵还在二三里之外,可他心里清楚,自己所乘之马只是寻常马匹,迟早会被追上。 “世子,你二人先行一步,向北大约五里有一片树林,你可在林中等我,待老夫解决了追兵再赶来。”风破朝罗熙冕道。 罗熙冕当即会意,和慕容恪继续朝北奔去。风破则一人一马立在道中,等待着追兵的到来。 不多时,二十骑巡骑卫飞奔而至。见有人挡道,巡骑卫当即分为左右两队散开,将风破围在了当中。 “速速下马受缚,免得老子动手。”领头的那名校尉朝着风破喝到。 “哼,不知尊老爱幼的狗东西,谁给尔等的勇气!”风破冷哼了一声,忽然从马上纵起,朝着那名校尉飞去。 二人相隔不到十步,风破这突然暴起,眨眼便飞到了对方的马前,手中乌金杖一点,直戳校尉的前胸。 这一下来得实在太快,校尉手中的长枪已来不及举起,只能左手往胸前一横,用手盾护住了胸口。 乌金杖正中圆盾的刹那,那名校尉便从马上飞了出去。 也就在风破落地的瞬间,两杆长槊也已经朝他刺来,一左一右,分别刺向了他的胸口和下腹。 风破心里微微一惊。 方才那名校尉用手盾的那一档就已经让他有些意外,如今这两枪来得如此之快,更是出乎他预料。 这队追兵显然不是寻常的禁军。 说话间,风破身形一动,先是避开了两条长槊,接着手中乌金杖连点,扫向了对方的马腿。 随着两声嘶鸣响起,两名巡骑卫也跌落马下。 “下马,结阵!” 此时,那名校尉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捡起了掉落了长槊,大声喝道。 他显然也意识遇上了高手,而且来人身法灵活,在原地与之交战,若是骑在马上反而失去了冲阵的威力。 随着他一声令下,巡骑卫纷纷翻身下马。然而五人为一队,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将风破围住,皆是手盾护胸,长槊前出,蓄势而动。 “有点意思。” 见对方摆出了枪阵,风破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还点了点头。 “出阵!”随着校尉一声令下,枪阵开始转动,口中还发“嚯嚯”的声音,仿佛是群狼正在围猎。 忽然,三杆长槊从枪阵中脱颖而出,刺向了风破,接着又是三杆…… 每次有长槊出击,一队枪阵的五人皆是如墙而进,三人出枪,其余两人则护住两翼。四队或轮番出击,或两厢夹击,以车轮战法不断朝风破攻来。 对于风破而言,要想避开对方的长槊并不算太难,可是要想反击却很难。因为对方每个人的枪法看似平平,却是次第而进,连绵不绝。 五人枪阵看似有些笨重,却又浑然一体,攻其左则右至,攻其右则左至,攻其中则左右皆至。加之四队枪阵又相互呼应,一时间竟然难以找到破绽。 只见风破在枪阵中不断闪转腾挪,在寒光起落间倒也潇洒自如,可要想破掉枪阵却并非易事。 他曾经数次以乌金杖缠打来枪,想从对方手腕和肘部寻找突破口,可是这些巡骑卫皆是右手持槊,左臂则挂着首盾,攻防之间又相互掩护,纵使风破招法精准,也很难一击得手。 “还真有点意思!”风破不由得又大叫了一声。 说话间,只见风破两袖忽然兜起一股气浪,手中乌金杖一改轻灵之势,朝着一队枪阵的侧翼之人抡去。 乌金杖又一次和一面手盾撞击在一起,如金石相撞,瞬间闪出一阵星光。 这一杖居然将巡骑卫的手盾生生击破,一股气浪破盾而出,那名巡骑卫应声飞了出去,还将身侧的一名同伴也带倒在地。 枪阵瞬间瓦解。 风破岂能放过这个机会,只见他的乌金杖又瞬间化棍为剑,寒星点点,几个起落之间,余下三名巡骑卫手中长槊已然脱手飞出。 得手之后,风破忽然向后一跃,顺着缺口跳出了巡骑卫的包围圈。 眼见风破破掉了一队枪阵,那名校尉连忙又喝道:“续阵!” 余下三队枪阵瞬间以半圆之势又围了上来,但每个人脸上皆有些惊愕的表情。 “好了,别打了。”风破站在原地,将乌金杖一挽背在了身后。 “如此打下去,老夫太费力气,万一收手不及,怕是会伤了尔等性命。”风破道,“老夫看尔等也算军中精锐,何苦在此丢了性命。” 风破说的的确是实话,他方才蓄力一击,是以六品惊涛之力强行破盾,要不是那名巡骑卫用盾挡住,身上还有轻甲护体,怕是已经没命了。 “那你想如何?”那名校尉心里也清楚,眼前这人功夫着实可怕。 “尔等自行退去便是。”风破道,“若是有上司要问,那面破盾也应该可以交差了。”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深夜出城?”那名校尉又问道。 “这世间的事,管得了的你再管,管不了的就莫逞能。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风破瞟了他一眼,“就算尔等有军令在身,也得有人活着回去复命不是?” 那校尉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若是接着打,自己枪阵已被破掉一队,怕是更加占不到便宜。可若是就此回去,也未必能交差。 “我来管!”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断喝。随着声音,一骑从后疾驰而至,来到了风破眼前。 那人刚将战马勒住,那校尉慌忙躬身行礼道:“小人参见大王。” 来人正是齐王翟子兴。 齐王微微摆了摆手,然而右腿从身前一跨,跳下了马来,随手还摘下了得胜环挂着的一杆长枪。 “你究竟是何人?”齐王长枪一抖,厉声问道。 “喔,你觉得此事你能管?”风破打量了齐王一番。 “能不能管,问问本王手中长枪便知。” 话音刚落,齐王长枪一探,便朝风破此来。 只是这一出手,风破心里就暗吃了一惊。 齐王这一枪看似平平无奇,却是单手持枪刺出,枪如柳条迎风,飘忽不定,却暗含了百般变化。 眼见枪至眼前,风破却并未接招,而是用乌金杖轻点对手枪尖之后便向后飘去。 这一退,也让齐王吃了一惊。 对方看似在躲避自己的枪势,可他只是随手一点,居然便点中了自己的枪尖,仿佛早已经看穿了枪上的变化。 “你这枪法是从何处学来?”风破率先问道。 “莫非你识得此枪法?”齐王心中也是疑窦丛生。 “枪出如龙,龙隐于云,从云之龙,方为真枪。”风破一字一句得说道,“是为龙隐枪。” 此言一出,齐王脸色陡然一变,枪头也随之垂向了地面。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知道此乃龙隐枪法?”齐王不由得又问道。 “教你枪法之人自然知道我是谁,你回去问他便是。”风破一连平静地回道。 “那你为何要夜袭大理寺,救走靖凉王世子?”齐王又问道。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风破回道。 “那世子可还安好?”齐王沉思了片刻又道。 “一切安好。” 齐王轻轻地点了点头,然而将长枪一收,反手擎在了身后。 “你走吧。”齐王沉声道。 第55章 唐叶封 “畜生,整日就知道睡大觉,不知道去看门吗!真以为可以白吃白喝,当条赖皮狗啊!” 随着一顿咒骂声传来的,还有阿福的惨叫声。 阿福的确是条狗,打骂它的是郑三娘,也是唐叶封的嫂子。 唐叶封此时正躺在榻上,津津有味地翻着一册《战国遗事》,读到兴处,不禁自顾眉飞色舞起来。 也难怪,这《战国遗事》从书名来看似乎是讲前朝野史,实际大多全是一些王公诸侯的宫闱之事,其中还不乏香艳之句,虎狼之词。 不过,随着郑三娘这一阵叫骂声传来,唐叶封顿时没了兴致。 他心里清楚,嫂子骂的不是狗,而是自己。 嫂子以前并不是如此,甚至对这个小叔子一直善待有加。直到唐叶封六次“秋闱”皆名落孙山,连个乡贡(举子)也没考上,这才变了脸。 不一会儿,院子里又传来了公鸡的惨叫声。公鸡虽然没有名字,但叫声比阿福还凄惨。 唐叶封只好将书放下,从榻上爬了起来。他知道,再待下去,恐怕就不只是鸡飞狗跳了。 “阿兄,我出去一趟。”唐叶封走到门口时朝着正在院中修理车辕的哥哥唐叶衡说了一句,然后便朝院门走去。 临出院门时还摸了摸阿福的头。 “二郎,马上要吃饭了,还出门啊?”唐叶衡抬头问道。 这一抬头,目光正好和郑三娘撞上,吓得他又马上埋头干活了。 身为被招赘的女婿,唐叶衡此刻是有苦难言,有心无胆。 唐家兄弟说是兄弟,可唐叶封足足比哥哥小了十八岁,走在路上说是父子也无人不信。 其实,唐叶衡的确算得上是半个阿爷了。 在他十八岁那年,父母才生下了二郎唐叶封,可不到三年时间,父母又先后病故,将年幼的二郎留给了自己。 从此,兄弟二人相依为命,唐叶衡也终于明白了何为“长兄为父”。 好在唐叶衡是远近闻名的能干人,不仅伺弄庄稼是一把好手,还有一手木匠的手艺,用竹子编个筐、搭个棚也不在话下。 有不少人也曾劝过他,与其守着几亩薄田勉强度日,倒不如去应役做签发的匠户,捧个官家的饭碗,工余时也不耽误种田。 不过唐叶衡却始终没去,因为一旦成了匠户,入了匠籍,唐家人便失去了参加科举的资格。 原来,唐叶封自幼聪明,唐叶衡见此便有心让二郎做个读书人,日后可以金榜题名,光耀门楣。 可是以区区几亩薄田的家产,要想供二郎去私塾念书又谈何容易。 正当唐叶衡为此发愁之际,碰上乡里的郑家为三女儿招赘女婿。 郑三娘早就听闻唐叶衡能干,平日也曾见过几面。虽然唐叶衡此时已二十有五,比她大了足有八岁,可在她眼里,唐叶衡长相忠厚,倒是个可靠之人。 郑家阿郎也看中了唐叶衡不仅踏实能干,而且还父母双亡。于是便顺了女儿的意,不仅将唐叶衡招赘为婿,还分出了一处宅院,让其单独立户。 话说当年太祖起兵时,郑家祖上便是军籍,一路随太祖打到了庐州,因立下军功而分得了百十亩田地,在当地也算是小康之家。 所以,在成了郑家赘婿之后,唐叶衡的日子也顿时好了起来,不仅不用再为生计发愁,还有钱供二郎上学了。 对于唐叶封上学之事,郑三娘也未多言。 一则,唐叶衡当初提出要带二郎一起上门时,郑三娘不仅没有异议,反而觉得他是一个重情之人。 二则,有相师在看过唐叶衡的面相之后,曾言“此子乃是文曲星下凡,日后必有高中之日”。 郑三娘虽未全信,但想到二郎若是真有高中之日,那自己身为长嫂,自然也能跟着沾光。 要是像邻乡的高家四郎那样,能在“春闱”中得中进士科第九名,随后便出任了荆州判司,那当然是求之不得。 即便是能在“解试”中脱颖而出,成为举子,那也算是妥妥的读书人,在十里八乡也足够风光了。 唐叶封的确是个读书之才,不仅识文断字要比同龄人快上好几倍,而且耳闻则育,过目不忘,就连私塾的先生也对其另眼相待,私下里曾不止一次对郑三娘表示,此子他日必入“春闱”。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唐二郎这书却读得越来越野了。 《春秋左传》《礼记》《诗经》这些正经书他自然要读,因为他知道应试时会用得上。 而除此之外的“闲书”他也读,包括但不限于野史、评话、遗闻、笔记、民录、兵书、拳经、剑谱、数术、秘术……因为他觉得这些书皆意趣无穷、引人遐想。 这书读得一野,心也就野了。 每当掩卷沉思时,他一会儿想象着自己坐在中军大帐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一会儿想象着自己武功盖世,一剑便能开山断河,弹指之间百万兵退;一会儿又想象自己化身风流才子,觥筹交错之间,吟诗作对,指点江山…… 总之,他一边想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而另一边又想着“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惹人间桃李花”。只恨自己只有一副皮囊,装不下这太多野望。 这心一野,到了落笔之时便也信马由缰了。 所以一到应试之时,他开头几句还能据题而论,可写着写着便开始天马行空,怪诞不经起来,言辞之间还常有离经叛道之论,狂狷不羁之词。 如此,从十六岁开始,他连考了六年,每一次皆是意气风发而去,到了放榜时又垂头丧气而归。 不过,对于自己的屡屡落第,他总是会大骂一句:吾之作乃天纵之论,岂是一班腐儒所能看懂? 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 唐叶封怀里究竟有没有“才”,郑三娘不知道,可她知道,这些年来花在小叔子身上的那些银钱怕是打了水漂了,还不包括那些数不清的鸡蛋、羊奶,夏月里的冰粉、桂花糕,冬月里的米饺、蒸糕…… 所以,从今年放榜之后,到腊月头上,三个月时间不到,郑三娘的脸色就一日冷似一日。头场雪还未落下,她那指桑骂槐之言便开始在家中回荡。 刚开始还是三日一小骂,五日一大骂,到了腊月之后,但凡唐叶封在家,郑三娘的嘴就没走空过,从会叫的牲畜,到不会叫的草木、家私、农具,她皆能骂上一通,至于摔碗、砸杯这种事也是家常便饭。 就差直接对小叔子说出一个“滚”字了。 唐叶封虽然书读得有些糊涂,可心里岂能不明白。 他也有心自己另立门户,免得哥哥夹在当中受气。可想来想去,自己除了会读书,要手艺没手艺,要力气没有力气。 拳经剑谱什么的,他倒是也看了不少,可全是纸上谈兵,杀只鸡都费劲。 他也倒是有心去私塾里谋个事做,可他如今早已“名声”在外,谁家又敢把孩子交给他教呢? 当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吗? 唐叶封出了家门,一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村口。 村口有棵大榆树,树干足有三人合抱之围。据村里老人说,当年太祖之兵打到此地时,这棵树便已经有了,算起来已有上百年了。 在夏日里,村里孩童们常在树下玩耍打闹,玩累了便在树下乘凉。 不过此时已是腊月,树叶几乎已经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杈,更加显得它老态龙钟。 唐叶封往树下一坐,呆呆地朝村口外望去。 村口就接着一个三岔路口,一条往东,一条往南。 往东是官道,顺着官道一直走便是去往庐州城的方向。这条路,是唐叶封每年必走的赶考之路,也是他败兴而归的失意之路。 往南则是去往天雾山,山下有好几处道观。他每次应试之前,郑三娘皆会去寻个道观上香,保佑他高中。 “那母大虫怕是再也不会去了。”唐叶枫心里苦笑道。 此时的村口很安静,平日喜欢在树下玩闹的孩童应该回家吃饭去了,唐叶封就这样孤零零地坐着,眼望着村口的路,却不知道自己的路在何处。 索性去庐州城吧。唐叶封心里琢磨着,与其在家里被嫂子嫌弃,还不如去城里闯一闯。 他听好些人说过,庐州城里遍地是黄金,就看有没有本事了。 “这位小哥,打扰了。”正当唐叶封还在寻思着自己的大计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他扭头一看,只见一位俊秀的小郎君正向他躬身行礼。小郎君肩上挎着一个包袱,背后背着一个长条布包,像是个赶路人。 不过,唐叶封的目光完全落在了这位小郎君的脸上,直到看得小郎君有些脸红了,他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了。 这也怪不得他,因为他还从未见过如此俊俏的小郎君。 原来,眉黛春山,秋水剪瞳说的便是眼前之人,唐叶封心里道,真是古人诚不欺我。 在附近的十里八乡,唐叶封也是数得上的俊朗后生,当初郑三娘也是看他长相不凡,才认定他日后必有出息。 可在这位小郎君面前,唐叶封也不免有些自惭形秽。 “小哥,敢问去往庐州该走哪条路?”那小郎君低眉问道,不敢再直视唐叶封了。 “喔,小郎君是要去庐州城吗?”唐叶封连忙站了起来,定了定神。 “正是。”小郎君依然低着眉。 “你沿着这条大路一直往东走便是。”唐叶封用手指了指那条官道。 “多谢小哥。”小郎君又躬身行了个礼,转身就要向村外走去。 “小郎君且留步。”唐叶封嘴上脱口而出,脑子里还在想着为何要让人留步。 “小哥还有何指教?”那小郎君只是半侧身,把头扭了回来。 “喔,在下是想告诉你,此去庐州城还有十余里路,而且途中还有好几个岔路口,在下担心小郎君走错,误了时辰。”唐叶封道。 这些话全是他临时想出来的,但也不算瞎说,此去庐州的确还有几个岔路口。 只不过,那几个路口不是有路碑,就是有歇脚的茶铺,一看一问断不会走错。 “那该如何是好?”那小郎君眉头一皱,还抬头看了看天色。 “小郎君不必担心,在下正好也要去趟庐州城,若是你不介意,可结伴同去便是。”唐叶封心里此时已经打定了主意。 在打定主意之前,他其实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位小郎君:头上未戴幞头,只用一块方巾包住发髻,身着一件淡蓝色窄袖圆领缺胯袍,腰间扎着一根蹀躞,脚上则是一双六合皮靴。 未戴幞头,说明他年纪尚幼,还未及冠;圆领袍则是织锦的料子,再配上短靿的皮靴,靴上还绣有纹饰,可见家境不错。 再看他那双手细皮嫩肉,多半是个富家小哥。 总之,这小郎君当是个有钱人。 唐叶封心里的盘算是:自己若是带他去了庐州,小郎君怎么也得请自己吃顿饭以作酬谢,那今日的吃食便算有了着落了。说不定他还会赠些银钱相谢,如此自己便可在城中再待上几日,看看能否寻到生计呢。 “这如何使得”那小郎君面有难色道。 “使得,使得。出门在外,理当相助。况且在下也是顺路,举手之劳而已。”唐叶封说着,自顾朝村外走去。 小郎君犹豫了片刻,还是跟着唐叶封向村外走去。 二人走出大约三、四里之后,唐叶封便有些后悔了。 以往去庐州赶考,他皆是坐着哥哥驾着的马车前去,从未有过步行。如今这一走,才知自己脚力如此不堪。 然而,就在唐叶封已然累得气喘吁吁时,那小郎君却丝毫没有乏力之象,还一个劲儿地催促他“快些跟上”。 走出大约七八里地时,唐叶封已是气喘如牛,再加上自己是赌气出的门,饭也没吃,这又累又饿之下两腿已然有些飘了。 他心里甚至已经打起了退堂鼓,可一想到嫂子那副嘴脸,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小郎君走下去了。 好在小郎君也不敢将唐叶封落得太远,要不然唐叶封早就不知被甩到何处去了。 如此这般,二人走了十余里路,唐叶封愣是没和这小郎君说上几句话。 好不容易跟上问了几句,小郎君也多以“是、嗯”或者点头、摇头相应。 所以,直到二人已经走到庐州西城门门口时,唐叶封自我介绍了好几遍,也没搞清楚小郎君姓名,只知道他只是路经此地,要去往京城投亲。 第56章 寻贼 庐州,大夏九州之一。 西接江淮而连祁山半岛,东邻龙门山而通盛京,南靠汉江,北通夏渠,自古也有中州之称。 凡逐鹿中原者,若取下庐州之地便可控带山河,踞天下肩背,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 眼见城门在望,唐叶封也不知从何处得了力气,竟然急奔了几步,冲到了小郎君身前,然后拉起小郎君便往城中走去。 小郎君本想与唐叶封就此道别,可还未及开口,就被拉着进了城门。 入城之后,唐叶封还不肯放手,一路拉着小郎君往城中闹市走去。 走了一个街口之后,小郎君终于忍不住挣脱了唐叶封,然后拱手道:“唐家小哥,既已到了庐州,在下就不再相扰了,多谢小哥引路,不如就此别过吧。” 这是一路上小郎君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了。说完之后,他又把头往下垂了几分,算是谢过。 这就别过了?唐叶封心里道,我这一路累个半死,饭还没混上,岂能算了? “小郎君不必客气,你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总是要投客栈吧。”唐叶封笑呵呵道,“在下正好与几间客栈老板相熟,这便带你前去。” “多谢小哥了,只是在下还有事要办,就不打扰小哥了。” 小郎君说着便朝旁边一让,闪过了唐叶封。 正当小郎君迈步向前走去时,一个身影突然迎面扑来,和他撞了个满怀。 小郎君低头一看,原来是个扎着双髻的少年,看他身上那一身破烂的短祆,像是个小乞丐。 说来也巧,这一撞,小乞丐的头正好撞在小郎君的胸口,小郎君顿时本能向后一缩,还用手护在胸前。 “哎呀,抱歉、抱歉。”小乞丐叫了一声,然后拔腿就跑,一转眼就钻进了街边的一条巷子里。 临进巷子前还回头又看了小郎君一眼,目光中充满了疑惑。 “小叫花子,没长眼啊!”唐叶封先朝着小乞丐跑去的方向骂了两句,才一脸关切地看向小郎君。 小郎君居然脸红了。 “小郎君,你无碍吧。是不是伤到哪里了?” 唐叶封心里有些纳闷儿,就是被一个半大的小孩子撞了一下,应该不至于受伤吧。 “无碍、无碍。”小郎君连忙摆了摆手,却还是低着头。 “这城中难免会有些乞丐,你也别太介意,我看还是先带你去寻间客栈吧。”唐叶封趁机道,“先歇歇脚,再做计较。” 小郎君没有回话,而是在自己身上摸了起来,越摸神色越焦急。 “你莫非真受伤了?”唐叶封眉头一皱。 “不好!”小郎君突然叫了一声,“我钱没了!” “啊!”唐叶封也吓了一跳,“没了多少?” “全没了,全在钱袋里。”小郎君一脸焦虑,“方才还在,就挂在腰带上。” “你先别急,再好好想想,是不是放在别处了,比如包袱里。”唐叶封心里也急,可嘴上却安慰道。 “不用想了。”小郎君忽然脸色一沉,眉间一锁,“定是方才被那小乞丐偷去了。” 此言一出,唐叶封也立时反应过来了,“哦……对,这小叫花子,原来是早有预谋。” “这该如何是好?”小郎君转过身去,一脸茫然地在人群中搜寻着。 可哪里还有小乞丐的影子。 “小郎君先莫急,既已知晓了钱袋被何人所偷,那将他找出来便是。”唐叶封走到了小郎君身边。 “莫非你认得那小乞丐?”小郎君马上问道。 “不认得。” “那你是知道他住在何处?” “一个小叫花子,又何来住处。” “那你去何处寻他?”小郎君一脸疑惑。 “莫急,莫急,世间诸事,其实皆有迹可循,只要这小叫花子还在这城中,在下便可算出他去往了何处。”唐叶封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算?”小郎君一脸疑惑地看着唐叶封,“这人海茫茫,你如何算法?” “小郎君且随我来。” 说着,唐叶封便朝南面小乞丐消失的那个巷口走去,等到了巷口,他朝巷子里张望了一番,接着又回身打望了四周一圈,然而闭上了双目,一副冥思之状。 小郎君在一旁看着他装神弄鬼,终于忍不住问道:“小哥,你究竟是作何打算?” 唐叶封并未理会,而是依然如老僧入定一般。 又过来片刻,他终于睁开了双目,得意地朝小郎君道:“小郎君有所不知,我虽不在城中居住,但此间也来过不下十余次,对城中各处已是了然于胸,方才正是在按图索骥。” 小郎君虽然一脸不信地看了他几眼,可还是问道:“那小哥可有所获?” 唐叶封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用手指了指那巷子道:“小郎君可知这条巷子通往何处?”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我刚到此地,又怎知它通往何处?”小郎君明显有些不耐烦了。 “若是我说它通往那小叫花子的藏身之处,小郎君可信?”唐叶封又道。 “唐家小哥,有话便直说,在下可没有工夫陪你在此消遣。”小郎君的脸彻底拉了下来,转身便要走。 “诶诶,小郎君莫动气。”唐叶封连忙拉住了他,“你不妨听我说完,再走也不迟嘛。” 小郎君撇了他一眼,收住了脚步。 “话说这庐州城啊,分为衙城和罗城,衙城在北,乃是各个官署衙门所在,而罗城在南,乃是百姓和商户所居之地。其中,罗城东西向与南北向皆有大街四条,分别与一座城门相通。东西四条大街之间还有九条小街,共是四纵十三横,由此将罗城共分为六十四坊。” 唐叶封有指了指身后继续道:“你我二人方才便是从东城的广兴门进的城,一直沿着广兴门大街走到此处,再往前走过一个街口,便是城中的大市,也是庐州城最热闹之处。” “方才那小叫花子跑进了这条巷子,定是往南城去了。”唐叶封接着道,“若是他穿过这条巷子,出了坊门再往西去,那便是大市了。此刻还是开市时间,一旦他进了大市,这人来人往的,怕是难找喽。” “你……”小郎君双目一瞪,“你说了这多些,还不是废话一堆。” “非也,非也。”唐叶封不慌不忙,“在下是想说,他必不会去往大市。” “为何?” “他既已在你身上得手,为何还要去大市此等人多之地?”唐叶封反问道。 “那他会去往何处?”小郎君追问道。 “倘若他没去大市,那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向南,而是转头向东。”唐叶封接着道,“往南绕过大市还有四坊,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最近的两坊中酒楼、茶舍颇多,尤其是快到落市时尤其热闹。而往东几坊则是以民居为多,和信坊内有两间染坊、一间镖局,而南边的礼信坊内则有一间油坊和两间脚行,西南角的归义坊内有一座道观、一间当铺,南邻的宣义坊内则有三家武馆,还有座土地庙。对了,最靠近城门的顺义坊里还有一间车行,前年我进城时还在那换过车辖……” 小郎君还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没想到唐叶封突然问道:“倘若你是那小叫花子,你会去往何处?” 小郎君被问得一怔,想了想才道:“莫不是往南,去了茶舍或者酒楼?” “非也,非也。”唐叶封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你再好好想想,此时天色尚早,并未到夕食之时。再说了,一个小叫花子会大摇大摆地去酒楼吃喝吗?” “那他究竟会去往何处啊?”小郎君陡然提高了嗓门,声音变得又细又尖。 “小郎君稍安勿躁,一切已在我料算之中。”唐叶封依然笑呵呵的,“若是没有算错的话,那小叫花子应该去了那座土地庙。” “为何是土地庙?” “小郎君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岂不知土地庙通常只见于村落,这城中又哪来的土地庙呢?”唐叶封依然不紧不慢地道,“城中只有城隍庙,而城隍庙又岂会建在西南角呢?” “那这土地庙又是从何而来?” “那是当年庐州城重建时,将城郭向外扩了数里,才将本来的村落占了,这土地庙本是村里的。”唐叶封回道,“后来年久失修,便一直废弃在那里了。” “你何不早说?”小郎君狠狠瞪了唐叶封一眼,“早知是座废庙,那多半便是小乞丐的藏身之地了。” “可若是没有我,小郎君能知道有座废庙吗?”唐叶封见小郎君眼里已然有了杀气,也吓得一缩脖子,可嘴上却依旧不肯认怂。 “那还等什么,走吧。”小郎君神色稍缓,还是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人随后便穿过巷子,一路向着城西南的宣义坊而去。 这一路之上,小郎君始终没给唐叶封好脸色,除了跟着他一路穿街过坊,始终一言不发。 不过,小郎君心里也对唐叶封也暗自有些佩服:偌大的庐州城,他不仅将大小街坊记得如此清楚,对于各坊内布局也了然于胸,仿佛是将舆图印在了脑子里一般。 何况他还不是城中人。 说话间,二人穿街过巷一路来到了宣义坊内,再走了大约半炷香的工夫,便到了那座土地庙前。 土地庙的确是废庙,山门只剩下了半扇,而且门木已朽败不堪。 正当小郎君准备进庙拿人时,却被唐叶封一把拽住了。 “小郎君且慢,你如此莽撞行事,就不怕惊怕了那小叫花子?”唐叶封低声道。 “那该如何?” “我记得这土地庙是个两进的院子,还有个后门。”唐叶封道,“你我不妨绕到后面,从后门进去,好杀他个措手不及,如何?” 小郎君点了点头,二人朝后院绕了过去。 二人偷偷从后门溜进庙内,然后蹑手蹑脚地沿着墙根朝院中摸去,刚拐过一个墙角,一探头,正好看到那小乞丐正坐在石阶上,背靠着梁柱,像是在小憩。 小郎君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小乞丐腰里挂着的,正是自己的那个钱袋。 小郎君再也按捺不住,急奔了几步便冲到了小乞丐面前,一把就朝他腰间抓去。 小郎君的手刚抓住钱袋,尚未取下,一只小手突然扣住了他的手腕。 小乞丐醒了。 他不仅醒了,还瞬间拿住了小郎君的手腕,接着整个身子用力往下压去,动作又快又猛。 小郎君显然没有想到小乞丐居然会擒拿功夫,情急之下疾旋手腕,食指和中指朝对方的手腕的脉门点去。 这一点,小乞丐疼得顿时叫了起来,只得撒手。 钱袋也落在了地上。 唐叶封跟在后面跑来,并未看到小乞丐使出的擒拿手,只看到了小郎君反手一击。 “袖里乾坤?”唐叶封不禁脱口而出,“原来天下果然有此等功夫。” 说着,唐叶封还不忘了捡起了钱袋。 听到唐叶封居然报出了自己武功名,小郎君心里也是一惊,不禁又多看了他一眼。 可只是这一会儿的功夫,唐叶封的脸色却变了。 只见他朝着小乞丐一立眼道:“快说,这钱袋里的钱被你藏到何处去了?” 原来,他刚才捡起钱袋之后,便满心欢喜地准备看看有多少银两,结果翻遍了钱袋,数来数去也只有六文铜钱。 此时,小乞丐还捂着手腕坐在地上,面对唐叶封的质问,他一扬脖子道:“你休要讹我,这钱袋里原本就只有这些,何来藏钱一说。” “嘿,你这小叫花子,人赃并获了你还敢如此嘴硬,快些将钱交出来,不然便抓你去报官。”唐叶封一叉腰,努力装出一副凶狠的样子。 “我骗你做甚!真的只有这些。”小乞丐一脸委屈,看着就快要哭出来了。 正当唐叶封还在想着,是不是自己样子还不够凶时,忽然觉得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 他扭头一看,原来是小郎君。 只见小郎君似笑非笑地对着他小声道:“他说的没错,是只有……六文钱。” “啊!” 第57章 小七 唐叶封千算万算也未曾算到,自己一路费力追踪而来,结果只是为了区区六文钱。 六文钱,莫说去投客栈了,就算吃顿饱饭怕是也不够,更别说酒肉了。 想着眼看就到嘴边的好酒好肉,还有带路的酬金就这么飞了,唐叶封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正好坐在小乞丐旁边。 他是气的,更是饿的。 中午负气出门时,他便没吃饭,又跟着小郎君一路走了十余里,等进了庐州城时,已是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接着又一路追寻到此,费了脑,又费了力气,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唐叶封倒也没有责怪小郎君之意,毕竟也不是他求着自己带路,还有寻“贼”的。 他只是在心里感叹,都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自己眼下算是领教了。 再一想到自己的谋生大计就此夭折了,他更加郁闷起来。 莫非还是要回到村里去,日日看着那郑三娘的脸色度日? 眼见唐叶封瘫坐在地,小郎君一时也不知该如何。 他有心讨回那钱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尤其是看着唐叶封那一脸失落之像,更加有些不忍。 “唐家小哥,六文钱虽说少了些,买几个胡饼总还是够的吧,不如先去买来?”小郎君小心翼翼地道。 还没等唐叶封回应,一旁的小乞丐却先说话了:“切,有这六文钱倒不如去买斗米,要不换十个鸡蛋也行,如此或许还能多撑几日。何故买胡饼这般挥霍。” 小郎君似乎并未听懂小乞丐的意思,可唐叶封却听明白了,这分明就是在讥讽。 “小叫花子,看你乳臭未干,却如此牙尖嘴利,活该你一辈子要饭。”唐叶封正愁心里气没处撒,立马回道。 “你说谁是要饭的?别以为你扎了个文人巾,就以为自己是读书人了。瞧你那穷酸样,你才是要饭的,你全家皆是要饭的。哼!” 小乞丐小脸涨得通红。 “嘿,你个小娃娃,信不信我即刻抓你去见官?”唐叶封丝毫不肯相让。 他刚一说完,肚子里忽然传出了一阵“咕噜咕噜”声,真是饿得咕咕叫。 听到这声音,方才还一脸怒气的小乞丐顿时捂着嘴笑了起来。 “我看还是先别急着去见官吧,先把你那肚子里的官司先了结了再说吧。哈哈哈。” 小乞丐笑得前仰后合,一个不留神向后仰去,情急之下连忙伸出手撑了一下地,用得正好是被小郎君点中手腕的右手。 “哎呦。”小乞丐疼得叫了起来。 “哈哈哈。”这会轮到唐叶封幸灾乐祸了。 不过,他发现自己大笑了几声,居然笑得虚汗直冒,着实是饿得不轻。 见小乞丐表情痛快地捂着手腕,小郎君顿时起来恻隐之心。 “小孩,你无碍吧。”小郎君上前扶起了小乞丐,“怪我方才一时情急,出手重了些,没伤到你吧?” “谁是小孩?过了年我就十三岁了。”小乞丐抬头看了看小郎君,见他面目和善,语气也顿时缓和了许多,“再说了,我有名字。” “那你叫什么?”看着这个眉清目秀的小乞丐,小郎君突然想起了家里的几个妹妹,顿生怜爱之心。 “小七。” “小七?那你姓什么?” “就叫小七。”小乞丐的脸又拉了下来,低下头去。 小郎君似乎明白了,连忙道:“小七好,很好听。” “要不我帮你看看手腕吧,我还带了治跌打的药。”小郎君又关切地问道。 “没事,已经不疼了。”小七摇了摇头。 见二人居然这么快就“一笑泯恩仇”了,一旁的唐叶封不由得白了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钱袋。 “以在下之见,小郎君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吧。”说着,唐叶封把钱袋还给了小郎君,“要不还是先去买一斗米吧?让我想想最近的米行在何处……” 听唐叶封如此一说,小郎君也顿时觉得肚子里空空如也。 他看了看手里的钱袋,弱弱地朝唐叶封道:“光有米怕是不行吧,这锅灶又从何而来?” 此言一出,唐叶封顿时觉得一口气没捣上来,肚子更饿了。 “罢了、罢了,遇到两位也算我倒霉!”此时,小七从石阶上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道,“若是不想饿死,且在此等着。” 说完他便转身进了正殿。 不多一会儿,只见小七捧着一个比他脸还大些的荷叶包走了出来。 还未等小七走到近前,唐叶封就已经闻到了一股肉香味,馋得直咽口水。 等小七将荷叶包往石阶上一放,再掀开来,唐叶封眼睛都看直了:荷叶里包的是烧鸡,而且不止一只,只是每只皆有残缺,不是少了鸡腿,便是少了翅膀。 “快吃吧。”小七大方地道,“兴许还热着呢。” 可面对如此诱人的烧鸡,唐叶封和小郎君虽然虎视眈眈,却皆未动手。 唐叶封是不敢动,毕竟自己刚还在与小七斗嘴。 小郎君则是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些烧鸡可绝不止六文钱。 “怎么啦?二位是不饿,还是等着上酒呢?”小七嘴一撇,“我可有言在先,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啊。” 说着,小七便伸手撕下了一条鸡腿。 “吃吃,当然要吃。”此时,唐叶封再也绷不住了,也伸手撕下了一条鸡腿啃了起来。 小七先白了唐叶封一眼,然后将鸡腿含在嘴里,把最后一条鸡腿也撕了下来,递给了小郎君。 看着小七温软的眼神,小郎君也不再矜持,接过了鸡腿。 就当小郎君还在一手拿着鸡腿,另一只手撕下一柳,再送进口中时,那边的唐叶封早已把一只鸡腿啃了个干净,就连腿上的筋骨也没放过。 看着二人的吃相,小七忍不住道:“有人自诩为读书人,可从这吃相上看,谁是读书人也一目了然了。” 唐叶封此时正忙着和一根肉筋较劲,没有理会小七。 等好不容易把那根筋从牙缝里扯出来了,才边嘴里嚼着,边说道:“小兄弟此言差矣,汝之所见只是犀牛望月,在下虽一时鹑衣鹄面,可自是白衣卿相,他日蟾宫折桂、金章紫绶也未可知。” 唐叶封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堆,小七听得如坠云里,完全没听懂。 “他在说些什么?”小七只好扭头朝小郎君道,“我只听说过饮酒之后有人会胡言乱语,还未听过饿急了也会如此。” 此刻,小郎君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七不用理他,他是腹中积货太多,不吐不快。”小郎君道,“等吃饱了,兴许便好了。” 小七这下更懵了。 拌嘴也丝毫没有耽误吃鸡。 不消多时,几只残缺不全的烧鸡就被一扫而光,就连鸡架也被唐叶封嗦得干干净净,滑溜得可以当筷子了。 吃饱喝足,唐叶封一脸满足地抹了抹嘴,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朝小七道:“小叫……哦不是,小七兄弟,你这烧鸡是从何而来的?” “呵,你吃完了才想起来啊。” 小七一边将荷叶撕下一角,递给了小郎君擦手,一边回道,“放心吧,这烧鸡可不是偷来的,不会辱没你读书人的名声的。” “小七兄弟误会了,在下并非此意,在下只是想知道,要如何才能得来这不要钱的烧鸡。当然,烧鸭、烤羊什么的也可。”唐叶封道。 “那就得看德月楼明日还有没有筵席了。”小七半昂着头望着天道。 “德月楼?是怀仁坊的德月楼吗?”唐叶封马上问道。 “对啊。今日也不知是哪位大官人在德月楼摆筵,楼上楼下摆了三四十桌,甚是铺张,足足吃了一个多时辰。可散席之后,席案上的酒菜还剩了好些,属实有些浪费。我当时正好路过,看着心疼,便随手拿了些……”小七悠悠地说道。 “啊,说了半天,你这还是偷……”唐叶封话到嘴边,又生生把那个“偷”字咽了一半回去。 “诶,这可不是偷。”小七很不服气地道,“若是没付钱,那自然是偷,可这些酒菜已然有人付过钱了,又如何是偷呢。我只是怕他们浪费,助人为乐而已。” “也有理哈。”唐叶封勉强地笑了笑。 俗话说吃人嘴软,他此时刚吃了小七的烧鸡,也实在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其实,他此时更关心的是,今日是得了烧鸡吃,可明日呢,后日呢,又该如何? 总不能如小七一般,等着哪家酒楼再开筵吧。再说了,即使真能碰上筵席,他也拉不下这张脸啊。 一想到明日的吃食还没着落,唐叶封心情立时又低落下了,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 小七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走到他眼前晃了晃。 “那,我小七好人做到底,今日你二人若是没有去处,也可以在这庙里暂住一夜。”小七说道,“不过有言在先,那个有麦草的铺位可是我的,其余地方二位随意。” “小七兄弟,你夜里也睡在此处吗?”小郎君不禁问道,还抬头看了看四周。 “是啊,不然睡在何处?”小七回道,“有这间破庙安身已经很好了,要不是丐帮的人不知去了何处,这里还轮不到我呢。” “睡在这四处漏风的庙里,夜里不冷吗?”小郎君又问道。 “还好吧,临睡前点上一堆篝火便是了。”小七回道,“这里虽然没吃的,但柴火管够。” 说着,他指了指那扇破朽的院门。 听着二人在谈论夜宿之事,唐叶封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忽然觉得一阵冷风袭来,不由得抱住了双肩,摇了摇头。 “唐家小哥,要不这六文钱你先拿去,看看能否买一件袄袍。”小郎君走了过来,将钱袋递到了唐叶封面前。 “小郎君的好意,在下领了。可这也并非长久之计啊。”唐叶封将钱袋推了回去。 “要想长久也不难,只要寻到生计便是。”小七此时插话道,“就是不知二位会些什么?” 这一句一下提醒了唐叶封,他连忙眼里放光道:“要不明日我去街上摆个摊,做个捉刀客如何?” “我看还是算了吧,你也不出去看看,这一条大街上少说也有十家八家捉刀客,一整日也未必能有一个客人。”小七看了他一眼道,“再说了,你要摆摊,这案几、笔墨纸砚总得有吧,六文钱够吗?” 此言一出,唐叶封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顿时没有了动静。 做个捉刀客,代人写写书信、状纸、休书、聘书什么的,这是他早就想好的谋生之计,也怕是自己唯一会的了。 可如今却直接被小七兜头浇了盆冷水。 “我这包袱里还有两件像样的衣袍,兴许还能值几个钱,要不先去当了,以解燃眉之急。”此时,小郎君走了过来。 “你身上衣服也单薄得很,要是再当了包中的衣物,夜里拿什么御寒,不可不可。”唐叶封摇了摇头,然后还看了看小郎君一直背着的那个长条布包。 小郎君也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下意识地又紧紧了肩上的包带。 “哎,若是我有什么身外之物就好了。”唐叶封像是在自言自语,“好歹也可以解解燃眉之急。” 小郎君显然听出了他弦外之音,连忙解释道:“我背上之物可不是什么身外之物,是师父给我的,人在剑在。” “剑?”唐叶封一听到这个字,脑海里闪过一道亮光:他猛然想起了方才的一幕。 “对了,小郎君当是习武之人,是吧?”唐叶封问道。 “算是吧。”小郎君回道,“只是我习武未久,武艺尚浅。” “诶,不浅不浅,就方才那手袖里乾坤,我看就颇有些功夫。”唐叶封越说越兴奋。 “莫非你也懂武功?”小郎君有些疑惑地看了唐叶封一眼,也想起他刚才报出“袖里乾坤”的那一幕。 “嗯……在下略懂。”唐叶封笑了笑。 “何谓略懂?” “就是……我只会看,却不会打,你明白吗?”唐叶封笑得有些尴尬。 “就是嘴上功夫吧?”此时,小七又插话了,“招式一看皆会,一旦动手全废。” “去,小孩子家家懂得什么。” 唐叶封瞪了小七一眼,然而转头朝小郎君道:“实不相瞒,我平日书看得杂,什么拳经剑谱的也看了不少,但凡看过,便记下了,眼到了,心到了,只是手脚还没到,” “喔。”小郎君应了一声,似信非信的表情。 “诶,我说读书人,你说的这些有何用啊,莫非你想让这位小哥去镖局应聘吗?要不去武馆踢馆?”小七又忍不住问道。 “非也,非也。”唐叶封摆了摆手,“你一个城里人,莫非忘了明日是何日子了?” “明日?”小七挠了挠头,恍然大悟,“你说的是武魁节吧。” “正是。” 第58章 武魁节 庐州,自古以来便有尚武之风。民间习武者甚众。 当年太祖翟世璋亲率大军东征到此,庐州城主薛朝义并未据城坚守,而是率军与大夏军在野外展开决战。 三日激战,薛朝义麾下八千人马对撼夏军三万余人,不仅丝毫不落下风,还一度连胜七阵,迫使夏军败退百余里。 若不是太祖采纳谋士之计,以减灶弃旌之法诱敌深入,再调来援军在野马岭伏击薛朝义所部,夏太祖何时能拿下庐州还未可知。 野马岭一战,薛部五千余众身陷四万夏军的前后夹击中,苦战了一昼夜虽伤亡大半,却依旧阵脚未乱,还斩杀万余夏军。 薛朝义更是身先士卒,冲阵在前,用一口偃月刀连斩了六员夏军大将,其中还有太祖的胞弟翟世充。 薛部上下武艺之精熟、战力之强悍,令翟世璋大为震撼。 战至次日黄昏时,薛部终于寡不敌众,仅存五百余人被合围在了一座山丘上。 眼见突围无望,薛朝义不忍看着麾下将士葬身荒野,便毅然决定以一己之命换得余众身还。 他命人朝山下射出响箭,箭上附有血书一封。他在信中表示,夏军倘若能善待自己麾下余众,自己愿意献上首级。 翟世璋接到血书之后,不顾众将的劝阻,毅然决定接受薛朝义的条件。 不仅如此,他还留下了薛朝义的性命,让他率部归降。 拿下庐州之后,翟世璋便以那五百降兵为骨干,在庐州所辖的三个县里各设下了一座折冲府,招募当地人为府兵。 仅仅四个月之后,当翟世璋征调这四千五百府兵参加扬州之战时,这支“庐州军”果然没有令他失望,九个营的将士合计斩杀了敌军三万余人,其中“义字营”更是率先登上扬州城头,成为破城的先锋。 至此,江淮之地再无大战。 之后,庐州军又跟随翟世璋四处征战,在汉江南北作战三十余次,鲜有败绩。 到太祖一统中原时,庐州九营在夏军已是威名赫赫,以至于在夏军流传着一句话:将数罗家一条枪,兵看庐州九个营。 罗家一条枪说的是靖凉王罗嗣业,而 庐州兵的威名就此名扬天下,而庐州的尚武之风也江湖皆知。 而最能体现庐州尚武之风的,便是当地独有的“武魁”节。 从夏历十六年开始,每年逢双月的初五和初十,在庐州城内的武庙内便会举办“武魁”节,角逐武魁之位。 话说,与别处的武庙供奉的是姜太公以及“兵家十哲”不同,庐州的武庙供奉的是薛朝义与庐州九营中阵亡的将士。 原来,薛朝义率部归降之后,太祖翟世璋本有意赐其封邑,解甲归田。可薛朝义却表示,愿意继续同庐州子弟兵征战。而且,为了令太祖放心,他只肯出任折冲府别将、果毅都尉之职。 此后,薛朝义在军中屡建功勋,在攻取扬州之战中,率先登城的“义字营”便是由他亲自统领。 大夏历二年,在汉江以南的最后一战中,薛朝义又率“义字营”突入敌阵中军,亲手刀斩了梁州城主史鼐,立下奇功。 至此,神州诸侯尽灭,天下归一。 然而,大夏历三年,在随军清剿乌恒山山匪时,薛朝义不幸被流矢射中左眼,最终不治身亡。 薛朝义阵亡之后,太祖感念其功德,不仅追授他为归德大将军,还恩准在庐州为其立庙,供奉他身前所披袍甲以及庐州九营阵亡将士的牌位。 故此,庐州武庙当地人也称为“归德将军庙”。 “武魁”节在此举办,亦有纪念薛朝义和阵亡将士之意。 每次“武魁节”均会决出了一位“月魁”,到了每年正月十五这日,本年六位“月魁”再同台较艺,决出年度的“武魁”。 这武魁节的比武又分为“文试”和“武试”。 “文试”之期定于双月初五,只比刀剑,而且不用相互交手,只需按照事先拟定的科目比试即可。比试胜出的前三名依次可得赏金三十两、二十两和十两,年度胜出者则可得纹银五十两。 “武试”之期则是双月初十,以擂台比武的方式较量,所以只设“月魁”一名——谁能在擂台上不败,便可拿下当月头名。 “武试”在兵器上也没有太多限制,除了不得使用暗器之外,长短兵器皆可。而且,上台打擂之人还要先签下生死状,死伤不咎。 虽然江湖比武素来讲究点到即止,但刀剑无眼,也难免死伤,所以近百年来,死在擂台上的比武者也有百余位之多。 因为有丧命的风险,这“武试”的赏金自然也非“文试”可比:夺得“月魁”便可得纹银一百两,年度“武魁”则可得纹银三百两。 要知道,庐州刺史官居正三品,一年的俸银也不到纹银百两。当一次“月魁”便相当于得了刺史一年的俸银,自然引得各路武林人士趋之若鹜,不惜以命相搏。 庐州尚武之风由此也可见一斑。 听唐叶封说罢,小郎君顿时陷入了沉思。 “你是想让小郎君参加文试还是武试?”小七一脸担心的问道,“这武试多危险啊,那可是以命相搏啊。” “自然是文试啊,难道我不知道刀剑无眼吗?”唐叶封回道,“而且明日正是文试之日,不是正好嘛。” “可是,我听说凡参加文试者皆需有当地官员、乡绅或举人做保,执录好的名帖和序号才能参试啊。”小七又道,“莫非你已是举人了?” “亏你还是城里人。”唐叶封白了小七一眼,“你不知道,除了执名帖之外,还可以参加剑阁香试,但凡通过者也可参试吗?” “何为剑阁香试?”此时,小郎君突然问道。 “哦,这武庙内,在正殿东西两侧还各建了一座楼,东楼名为枪楼,西楼便是剑阁,里面供奉皆是庐州九营士卒当年用过的兵器。”唐叶封道,“至于香试嘛,是于剑阁内设有试场,以燃香来测试刀剑功夫,过关者即可参加文试。” “如何才算过关呢?”小郎君追问道。 “只需两剑,当然用刀也可。”唐叶封不禁晃起了脑袋,“一剑击向一根燃香,香火灭而香不损即为过关,这是第一剑。第二剑依旧是劈香,但一剑劈下,要将香从顶到尾劈为两半,而香火不灭,这才过关。” “啊,从中劈开,还要香火不灭?这如何做得到?”小七一脸疑惑,边说还边用手比划着。 “可以劈几剑?”小七又追道。 “当然是一试一剑,一人两剑了!”唐叶封道,“你当是小孩过家家呢,任由你试来试去。” 小七翻了个白眼,还撇了撇嘴道:“那这也太难了吧。” “敢问小哥,剑阁过关之后,这文试又是如何比法?”此时,小郎君又抬头问道。 闻听此问,唐叶封微微一怔,心里道,看这样子这小郎君对于香试似乎胸有成足。 “这文试,每年的试题皆不相同,去年我有幸看过一回,乃是于台上按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布下吊铃,东面悬铃五只,可每只铃前还悬有一个铜环,参试者无论出刀还是出剑,必须要先从铜环中穿过再击响铜铃方为有效,一旦触到铜环即算无效。”唐叶封接着道。 “那铜环有多大?”小郎君问道。 “约比茶盏口大些。”唐叶封边说还边用手比了一下。 “倒也合理。”小郎君点了点头,“小哥请接着说。” “好,南面也悬铃五只,错落而置,不过这五只铜铃只有拇指大小,参试者也只能以刀剑削劈,铃响为胜,但若是斩断了悬铃之线,即为失败。” “这对于用刀用剑者也算公平。”小郎君又点了点头,示意唐叶封继续说下去。 “西面也是悬铃五只,不过这五只铜铃却是悬于梅花桩中,参试者需持刀进入梅花桩中依次击响铜铃,若是有身体任何部位或手中兵器触碰到梅花桩,即判为无效。”唐叶封接着说道。 “既考剑法,也试身法,也算周全。”小郎君又点了下头。 “诶,这最后一面就真的厉害了。“唐叶封俨然说到了兴头上,“北面还是有铜铃五只,皆如铜钱般大小。不过五只铜铃不再悬挂,而是交于参试者手中,由其一并抛向空中后再出剑劈斩,以铃响计数。”唐叶封道,“我记得最厉害的,出剑之后斩中了三只铜铃。” “哇!这得多快的剑啊!”小七不禁叫道。 可转眼之间他的小脸又眉起眉来:“不过我有个疑惑,若是有人只求过关,不求快,慢些出剑不是一样可过关?” “呵呵,你当出题者是傻子啊,人家早就想到此节了。”唐叶封笑道,“比试时台下还设有一只鼓和一面锣,每人皆以一通鼓为限,鼓止锣响,击响铜铃数多者为胜。而且擂鼓之人皆由折冲府的鼓手出任,蒙眼擂鼓,每一通几乎分毫不差。” “再说,能上台皆是自认高手之人,若是如你所言那般慢慢出手,岂不是怡笑大方,失了颜面。”唐叶封又道。 “那今年的试题呢?”小郎君问道。 “这……我今年还未得空去,所以……”唐叶封略显尴尬。 “我知道!”小七此时举起了手,“两月前那回我正好去看过。” “那你快说来听听。”唐叶封道。 “若是与去年相比,今年的试题着实有些无趣。”小七道,“远没有这击打铜铃好玩。” “哎呀,你倒是快些说呀!”唐叶封有些急了。 “台子也是有的,只是台上就架了一座木架,大约三人这么高吧。”小七边说边比划着,“木架上再伸出一根横木,上面装有机关。待比试者在横木下站定之后,机关一动便会落一根约二尺长短的木棍。然后台上人便出剑一顿劈砍,只到木棍落地为止。” “那如何定胜负呢?”唐叶封问题。 “数地上的木棍啊,节数多者为胜。”小七回道,“是不是有些无趣?” “看似无趣,但实则颇考功力。”此时,小郎君在一边淡淡地道,“时机稍纵即逝,出手更见真章。” “对了,那你当日所见,最多者有几节木棍?”小郎君接着问道。 “嘿嘿,我嫌没意思,没看完便走了。”小七傻笑道,“不过,我所见中最多者好像是七节,又或是六节……” 看着小七一脸不确定的表情,唐叶封忍不住道:“你还真是只看了个热闹。” “哼,只看个热闹又如何?”小七对着唐叶封撅起嘴道,“要想知道上个月魁是何表现,去大街上一问便是。” “不必问了,我去。”小郎君突然站了起来。 “我就知道小郎君非等闲之辈。”唐叶封一脸兴奋地也站了起来,“看小郎君如此语气,定是成竹在胸了。” “成竹在胸不敢当,不过照这试题来看,在下愿去一试。”小郎君平静地道,“再说,眼下我等还有别路可走吗?” “真去啊?”小七不禁问道。 “那岂能有假。”小郎君回道。 “那……我能同去吗?”小七怯怯地问道。 “那是自然。”小郎君朝着小七微微一笑,“你那烧鸡之恩还未报答,等我得了赏银请你吃顿好的。” “嘿嘿。”小七顿时眉开眼笑,“什么恩不恩,让我同去就行。” 说着,他转身蹦跳着问正殿奔去。 “喂,你又去做甚啊?”唐叶封在他身后喊道。 “我去把殿里的火堆生起来,要去比试,明日一早便得出发,不然怕是来不及。”小七边蹦边道,“生好了火,今日早些睡下才是。” “这小叫花子,考虑得倒是周全。”唐叶封像是在自言自语。 可一转头正好撞上了小郎君的目光,小郎君对着他摇了摇头。 “从今往后,可别再叫他小叫花子了。”小郎君轻声道,“他叫小七。” 看着眼前这张俊俏的脸上却暗含着一股逼人的英气,唐叶封也不禁低下眉去。 “小郎君说的是,在下知错了,知错了。” 忽然,唐叶封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抬问道;“对了,在下还未请教小郎君尊姓大名呢。” “穆青。”小郎君回道。 “是哪两字?” “嗯……父曰昭,子曰穆的穆,青是青青子衿的青。” 第59章 剑阁香试 卯正已过了两刻,庐州的天却还只是一片灰蒙蒙。 唐叶封在梦里啃着烧鸡,正要啃到鸡腿时,却被弄醒了。 确切地说,是被小七用脚踢屁股踢醒的。 唐叶封擦了擦了嘴边的口水,又揉了揉眼睛,才极不情愿地爬了起来。 在地上睡了一夜,他被硌得浑身酸痛,但最痛的却是屁股,而且是左屁股。 他摸着屁股看了小七和穆青一眼,觉得是有人踢了自己一脚,可迷糊中又不太确定。 “是何人踢了我?”唐叶封问道,“别当我不知道!” “是我,如何?”小七大方地认了。 “小叫……七,你为何要踢我!”唐叶封努力瞪大了眼睛。 “你还有理了?也不看看是何时辰了?”小七丝毫不让。 “是何时辰?”唐叶封向外望了一眼道,“这不还未到天明吗?” “呵。”小七更来气了,“你忘了我等今日要做何事了吗?还是你在梦中已经挣到钱了?” 此言一出,唐叶封才如梦方醒:武魁节文试从辰时正式开始,到未时结束。不过,要参加剑阁香试则需一早去排队,去迟了,便不知要排到何时去了,弄不好便赶不上正式的文试了。 “该死、该死,在下竟差点忘了此等大事。”唐叶封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不过,他马上又变脸道:“就算是我贪睡了,你唤醒我便是,不行也可摇醒嘛,何故要踢我屁股,实属非礼。” “你……”小七刚想抢白他几句,却被穆青拉住了。 “唐家小哥,你是错怪小七了。”穆青道,“实不相瞒,我二人见你迟迟未醒,唤也唤过了,摇也摇过了,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 “哦。” 穆青的话,唐叶封自然是信的。 此时,外面天光已渐亮。唐叶封这才发现,穆青换了一个模样,确切地说是换了一身衣服。 只见穆青上身一件翻领窄袖的束腰白袍,袍是“缺胯袍”,两侧自腰下开衩。下身是同色的紧口长袴。腰扎织锦蹀躞带,脚蹬皮靴。 一身英气,却又满面风流。 “好好好!”唐叶封不由得连叫了三个好,“就凭这一袭白衣,这一等英姿,这月魁已是囊中之物了。” 眼见天色渐明,三人便出了土地庙,直奔武庙而去。 这武庙位于大市以北的宁德坊内,正处在整个庐州城的中轴之上。从西南角的宣义坊出发,要斜穿半个城。 好在有唐叶封这个“活地图”在,三人穿坊过巷,只费了不到半个时辰便也到了。 不过,当三人赶在武庙时,武庙大门前已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等三人跟着人流挤进了武庙内,顿时有些傻眼了:剑阁楼前早已排满了试剑人,排队的长龙蜿蜒曲折,在楼门前绕了好几个回来。 只是粗粗一看,也有二三百人之多。 “我的天,这人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唐叶封不禁叫道。 “还不是怨你,非要贪睡,如今傻了吧!”小七狠狠白了他一眼。 唐叶封此刻已在心里飞快地默算了一下,发现如果按眼下的队伍排下去,少说也还得两三个时辰,怕是要错过文试了。 他心里暗暗一凉,可嘴上却不肯服软。 “谁能料到会有如此多人,佛寺施粥时也没见如此啊!”唐叶封道。 “哼,一次便能挣三十两,这般机会谁又不想一试?”小七不依不饶,“要不是我连剑也没摸过,我也想去试试。” “你二人莫拌嘴了,既已到此,安心排队便是。”穆青此时在一旁说道。 说着,他便向队尾走去。 看着穆青已经排上队,唐叶封又扫视了一遍排队的“长龙”,心里开始盘算起来。 片刻之后,他走到了穆青身边。 “小郎君,你可信我?”唐叶封看似没头没脑地问道。 被他这一问,穆青也是一愣,但随即点了点头:“信。” “那你可否将余下的那四文钱给我,有了这四文钱,我包你不会误了时辰。”唐叶封紧接着道。 穆青虽然并不知道他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却未有丝毫犹豫,从钱袋中将四文钱掏出,递给了唐叶封。 虽然这是他仅有的四文钱了。 其实,原本该是六文钱的。不过,在来武庙的路上,穆青花了两文买了六只胡饼,一人吃了两只。 小七还偷偷地掰了半只给穆青,想让他多吃点,好有足够的力气试剑。 穆青没接,还用手摸了摸小七的头。 唐叶封的一举一动,皆被小七看在眼里。尤其是当看到那四文钱到了唐叶封手里时,他有些急了。 “你又要做甚?”小七一下子蹿到了唐叶封身边,目光紧紧盯住他手心里的四枚铜板。 “小孩子,你莫添乱,山人自有妙计。”唐叶封没想搭理他,转了个身。 “是梦里想出的妙计吧?”小七跟着也转了过来,“你不知道这四文钱是最后的家当了吗?若是没了,今日便要饿肚子了!” “小七兄弟,你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小郎君没信心?”唐叶封见甩不掉他,只好反问道。 “当然是对你没信心。”小七一点不客气。 “那不就是了,眼下最要紧的便是确保小郎君能赶上文试时辰。你既然对小郎君如此有信心,那用这四文钱去换纹银三十两,岂不美哉!”唐叶封道。 小七想了想又问道:“那你打算如何换法?” “那便不用你操心了。” “凭什么我就不用操心?这四文钱也与我有关。”小七很不服气。 “因为还有更要紧之事需要你操心啊!”唐叶封一脸正色道。 此言一出,小七多少有些始料未及。 “何事如此要紧?”小七的语言明显客气了些。 “你想啊,我与小郎君在此排队,脱不了身,对于园中文试进展一无所知。”唐叶封道,“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而你便要肩负起‘知彼’之重任!” “你是说让我去后园看文试比剑?”小七脸上泛起一丝兴奋。 “不只是看喔,你还得记。何人技高一筹,又高到何程度,你皆要牢记在心。”唐叶封接着道,“如此一来,等小郎君登场时便可心中有数,这胜算便又多了一分。” “明白了!”小七脸上兴奋之情再也藏不住了。 “还有,每隔一个时辰你要出来一趟,将园中进展告之与我,切记!”唐叶封又补充道,“可别贪玩忘了时辰,因小失大。” “知道了,放心吧!” 说着,小七已经迫不及待朝后园奔去。 打发走了小七,唐叶封终于可以安心开始自己的计划了。 他先沿着排队的长龙巡视了一圈,走得不快,边走还边默念着什么。 接着,他又绕到剑阁的侧门处,那是结束“香试”之人的出口处。他立在一旁观察了约半炷香的工夫,见有第七个人出来之后才离开。 在回到剑阁楼前之后,唐叶封又望着排队的“长龙”逡巡了一会儿,然后低头又看了看手里那四文钱,终于选定了“目标”。 想用区区四文钱换个“插队”的位置,绝非易事。 所以唐叶封不仅事先要有足够的“算计”,还得智取。 只见唐叶封朝着“长龙”的后半段走去,最终停在了一位红脸汉子的身边。 此人的位置大约排在不到一百的位置,照唐叶封的估算,这也是能确保在未时前赶到“文试”场的位置。 但唐叶封要做的,是则要让这红脸汉相信这个位置已经无法赶上“文试”了。 只有如此,这四文钱才“物有所值”。 “这位好汉,有礼了。”唐叶封朝着红脸汉拱手道。 “足下有何事?”红脸汉子警惕地看了唐叶封一眼,还往前又挪了半步。 “好汉莫慌,在下并非要插队,只是想和好汉谈笔买卖。”唐叶封微笑着。 “什么买卖?”汉子冷冷道。 “好汉尽可放心,自然是保赚不赔的买卖。”唐叶封一脸真诚。 “你说来听听。”汉子心里道,反正排队也等的无聊,索性听听。 “那我且请问好汉,你以为排在此处还能赶上园中的文试吗?”唐叶封问道。 “这……”红脸汉子不由得踮起脚往前望了一眼,“应当可以吧,此刻还不到巳初时分,还足有两个时辰,怎么也排到我了吧。” “是吗?”唐叶封微微一笑,“我看好汉似乎也有些吃不准,那在下就帮你先算上算吧。” 说着,他也不管红脸汉子答应是否,便兀自算了起来。 “好汉请看,你如今所排之位已是百位开外,索性就照一百来算,换而言之,你前面便还有九十九人。那你可知一人要耗费多少时间?” “不知。”红脸汉子摇了摇头。 “实不相瞒,在下方才看过,五人试剑完毕足足费了一刻工夫。五人为一刻,二十人便是半个时辰,四十人便是一个时辰。照此算来,两个时辰也只能容下八十人入阁试剑。倘若再算上入园之后,要验明牌号、登场备案,靠近八十位之人,这两个时辰怕是也不够。”唐叶封接着说道,“何况好汉还是排在百位之外。” “照你之意,我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今日文试了?”红脸汉子脸色微微一变,又朝队伍前头望了几眼。 “只怕是如此了。”唐叶封点了点头。 “那这与你方才所说的买卖又有何干?”红脸汉子一脸疑惑。 “自然是有,这买卖便是好汉可将这位置让与在下,我以酬金相谢。”唐叶封道。 “说得如此热闹,就是你要花钱买我这排位喽?”红脸汉子道。 “正是。”唐叶封咧嘴一笑。 “不对啊。”红脸汉突然意识到什么,“既然我这位置已无法赶上文试,那你又要它有何用?你莫不是在哄骗于我?” “好汉误会了。”唐叶封连忙道,“这排队有多长,你也看到了,在下又怎会哄骗于你?再说了,好汉一看便是身怀绝技之人,在下就算吃了態心豹子胆,也不敢啊!” 见红脸汉还是一脸不信,唐叶封又道:“事到如今,在下也只好实言相告了。” 说着,他用手朝穆青排队的方向指了指:“好汉可瞧见那一身白衣的小郎君?那便是我家二郎。” “哎。”唐叶封叹了口气道,“好汉有所不知,我这兄弟半年前突然迷上了武功,还自认是武学奇才,也不知从何处学了些三脚猫功夫,便不知天高地厚了,非要叫嚷着来剑阁一试。” “呵,习武半年便敢来此,当真是有些狂妄了。”红脸汉子在一旁不屑道。 “谁说不是呢!”唐叶封马上接过了话,“这小子还是见识太少,岂不知武学之道何来捷径可走。我今日带他到此,本就不是为了文试而来,只需让他入剑阁见识一番,到时香试未过,他自然便知难而退了。可照如今看来,若是他连入剑阁的时辰也赶不上,怕是还会以为自己真是武学奇才。所以,在下才想请好汉行个方便。” “原来如此。”红脸汉子微微点了点头,“你这作哥哥也是一片苦心啊。” 红脸汉子又抬头看了一眼身前的队伍,然后道:“也罢,我成全了你这份苦心便是。只是不知你这酬金是多少?” “四文。” “什么!”红脸汉子顿时怒了,脸也更红了。 “四个铜板,你敢称之为酬金?你打发叫花子呢!”红脸汉子双目一立道。 “好汉先莫急,且听在下说完再恼也不迟。”唐叶封依旧赔着笑。 “你还有何可说的?”红脸汉子索性将头扭到了一边。 “好汉不妨想想看,你若不接这买卖,依旧排在此处,就算剑阁过关,也终究赶不上文试了。于你这般武艺高强之人而言,到头来还不是一无所获。”唐叶封道,“可你若是接了这买卖,不仅不用在此空耗半日,还有钱可收。虽说四文钱确是少了些,可至少可买上一壶酒或是十余个胡饼,这一日的吃食便也有了着落,这难道不是包赚不赔的买卖吗?” 闻听此言,红脸汉子思量了片刻,然后朝着唐叶封道:“也罢,那就与你个方便吧。” 说着,他接过了唐叶封递过来的四枚铜板,还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将位置一让,扬长而去。 看着汉子渐渐远去的身影,唐叶封终于长吁了一口气。 第60章 落梅 唐叶封算来算去还是出了问题。 照他之前的估算,只要换到那红脸汉子的位置,无论如何也能让穆青赶上文试了。 可他没有算到的是,有人居然敢在剑阁楼中闹事。 闹事之人是一位参试的后生,他持剑入剑阁之后,先顺利通过了第一关,一剑点灭了燃香。 到第二关时,他一剑挥出,也将一根燃香从中一劈两半。 不过依照规则,在将燃香劈为两半的同时,香头却不能熄灭。而这后生劈开的两半香,一半的香头还燃着火星,而另一半的香头在落地之后却灭了。 担任主试官的是庐州武原县的陈县尉,他当即判定后生“未过试”。 后生当场争辩道,规则文书中所写是:香头不灭,可并未写明是两半香头不灭。既然他劈开的半支香还燃着,就理应算过关。 陈县尉见有人居然敢当场质疑自己,勃然大怒,喝令那后生即刻退出剑阁,休要胡搅蛮缠。 眼见自己“文试”的机会就这般没了,那后生顿时万念俱灰。 只见他突然出手,挥剑猛刺向陈县尉。 能够一剑将燃香从中劈开,这后生的剑法自然不差。 这一剑来得又急又准,陈县尉躲闪不及,被刺中了左肩,顿时血染官袍。 有人居然敢当众刺杀朝庭命官,这剑阁楼顿时炸了锅。 不过,楼内除了陈县尉坐镇之外,还有他带来的十名不良人。见县尉被刺,不良人立时围了上去,一顿棍棒将那后生打个半死,然后绑了。 剑阁一出事,也惊动了在园中坐镇的庐州司马白子敬。 白司马闻讯赶来之后,即命不良人先将后生押往州衙,又让领头的不良帅替下陈县尉,速速恢复“香试”,不得影响到园中“文试”的进行。 因为今日的“文试“有一位贵客在场。 经过如此一闹腾,小半个时辰过去。 所以等到穆青顺利通过“香试”,拿到准入“文试”的号牌时,已近未时。 唐叶封心急火燎地等在出口处,一见穆青拿着号牌出来,便拉着他一路飞奔冲向武庙的后园。 话说庐州的这座武庙很大,大便大在正殿后的那座园子。 这园子,可以被称为花园,因为它草木繁多,春有桃李缤纷、夏有荷塘连碧、秋有金桂满枝、冬有梅雪飘香。 可在这园子的东面,还建有点将台、演武场,整个场地东西、南北皆有两箭之地,足以容得下四五个营的士卒同时操练。 所以这园子在庐州也有“西园东场”之称,也是城中的备用校场。将“武魁”节的比武放在此处是再合适不过。 本着文武有别的原则,“武试”自然是放在东面的校场,而“文试“则放在了西面的花园里。 由于此刻已是寒冬,所以本月的“文试”之地特意选在园中的聚仙亭边。因为此处种满十余株梅花,正是盛放之季。 在梅花树的围拥下,一座近一人高,长阔约有二丈的方形高台拔地而起,成为各路高手的演武台。 因为它就在聚仙亭旁,故而便将它称为“聚仙台”。 此时,唐叶封正拉着穆青一路狂奔,当他看到小七正焦急朝自己挥手时,他心里才稍稍松了口气。 在此之前,他便让小七在园中打探好了路径,特别是查验参试者号牌的入口所在,并让小七就等在查验口,以免自己和穆青在人群中没了方向。 毕竟园子里此时挤满了上千人,一旦走错,混入了看热闹的人群中,再想出来就难了。 虽说眼看查验口已近在眼前,可唐叶封还是不敢托大,因为此刻未时已到,而且他还听到了一声锣响。 这声锣响意味着什么,他并不清楚,可他心里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当穆青举着那块写有“加柒”的木牌出示给查验官时,那名官差摇了摇头,还指了指十步之外的演武台。 只见聚仙台上,一名身着圆领皂色广袖长袍,头戴软脚幞头的中年男子走到了台中央,手里还拿着一本纸折子。 他整整了衣领,清了清嗓子,然后打开了手中折子。 “列位官人、绅士,诸位乡亲,本月文试已毕,经查验核准,现宣告胜者如下。”那男子大声唱道,“头名月魁,沧月县赵怀真,计数……” “且慢!” 唐叶封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使出了浑身力气大叫了一声。 这一声叫得他自己声嘶力竭,差点没倒过气来。仿佛不叫出这一声,此生就要与烧鸡永别了一般。 这一声大叫,不仅把台上之人的说话生生打断,也引来了满园的目光。 “大胆,何人在此喧哗!”台上那人一脸怒气道,声音明显有些破了,像是要压过唐叶封似的。 “在下阳溪县唐叶封,有话要说!”唐叶封索性豁出去了,又高声叫道。 这一下,唐叶封周围的百姓彻底散开,让台上之人看了个真切。 “哪来的刁民,在此造次妄言,扰乱试场,还不退下。”台上之人余气未消,一顿官腔脱口而出。 此时,园中上千人的目光皆落在了唐叶封身上,有离得太远看不到,还跳着脚往这边张望,比方才看比武还激动。 被上千双眼睛同时盯着,唐叶封顿时紧张起来。 这般场景好像只有在梦里出现过,可如今梦成了真,他才发现“万众瞩目”的感觉却是“如芒在背”。 腊月天里,他内衣里已是冷汗连连。 然后,事到如今,他也知道开弓便没有回头箭了,反而逐渐放松下来。 “在下并无意冒犯,只是尚有参试者未及登台,这文试又岂能言罢。”唐叶封朗声道,“如此收场,这胜负之判又何以服众?” “大胆,未时已到,终场锣已响,本月文试便已告结,哪还有什么参试者?”台上之人喝斥道,“本州武魁文试乃朝廷亲授,万民共襄,岂容你这刁民在此浑水摸鱼!来人,将此人叉将出去。” 话音一落,几名士卒便应声朝唐叶封冲了过来,吓得周围的人群又退出好几步。 “官人且慢!”唐叶封此时又将那只号牌高高举起,“我有剑阁通关号牌在此,请官人验看!如有虚假,小民甘当罪责!” 台上之人一脸鄙夷张望着,又看向那位查验官,等看到查验官默默点了点头后,他脸色一变,提起长袍便朝台下走去。 等走到唐叶封跟前,他一把抓过号牌仔细一看,果然无误。 “号牌确实无误,不过你既已错过了时辰,这号牌便也失效了。”那官人口气稍缓,但面色依然倨傲,“本官念在你不知规矩,也不再追究了,你自退下吧。” “官人此言差矣!”唐叶封回道,“既然号牌无误,而号牌又是官家所发,那在发牌之时,官家便已认定其试者之身,那这误时之过便不该由参试者承担。这就好比,在“秋闱”中得中者便是举子之身,入试“春闱”又怎可被拒之门外,天下断无这般道理。众位乡亲以为如何?” 周围的百姓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竟然还真有不少人跟着起哄起来。 “大胆刁民,你还敢煽动民意,莫非是想造反不成!”那官人厉声喝道。 此刻,唐叶封已经完全放飞了自我,不仅面无惧色,还昂首挺胸,一副挥斥八极之状。 “这位官人,小民只是据实而言,依规行事,何来煽动一说?”唐叶封继续道。 “正如官人方才所言,武魁节乃是朝庭恩授,万民共襄之事,历今已有百年而长盛不衰。以小民观之,武节之盛盖因我庐州人杰地灵,武风长盛,亦在于不拘一格,广纳英豪。比武试技,从来就是技高者胜,未尝闻有败于刻漏者。正所谓,起于草莽未必不豪杰,迟于未时亦有真英雄。若如今只因陈规默守,而拒人千里之外,岂不令天下人扼腕。小民身为大夏子民,庐州乡亲,所言所感皆是出自肺腑,所盼所愿皆为桑梓情深,还望官人明鉴!” 唐叶封即兴而发,慷慨激昂。 话音刚落,周围人群中顿时又是一阵鼓噪和欢呼。在叫好的人中有听明白的,也有没听明白的。 那官人自然是听明白了,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正当他脸涨得通红,不知是否该对唐叶封用强时,一名士卒奔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随后,那官人连忙举手双手大声道:“肃静、肃静!” 待众人收了声,他才又道:“蒙白司马开恩,特准来人上台试技。” 说着,他极不情愿地朝唐叶封做了个“请”的手势:“请上台吧。” 唐叶封先拱手行了个礼,然后嘿嘿一笑道:“比武之人非小民也,而是这位小郎君。” 随即,穆青便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此时,穆青已经将包裹双剑的布条摘下,然后用剑带系好,背插双剑朝台上走去。 “加油。”小七忍不住在身后叫了一声,稚嫩的声音引起人群一阵哄笑。 随着穆青登上“聚仙台”,台下的人群忽然眼前一亮,鼓噪声又起。 聚仙台边,十几株红梅和白梅花错落相间,粉妆玉落,艳雅交错,北风一过,顿时摇曳生姿。 不过,此时园中人的目光已经不在随风而舞的梅花上了。 聚仙台上,司马木兰一袭束腰窄袖白衣,背插猩红鲛鞘双剑,衣比白花白,剑比红花艳,风姿绰约,却静若处子。 “好俊俏的小郎君!” “可不是,单这模样,不用拔剑,今日也来值了。” 人群里议论声四起。 然而,正当众人还在期待着穆青亮剑时,事端又生。 原来,文试结束的锣响之后,现场的杂役便已经把那座装有释放机关的木楼给拆解了,若要再装上,至少需要半个时辰。 此时,在聚仙亭里正坐着几位主试官,为首的正是庐州司马白子敬,左右两边则是庐州当地的两位乡绅名士:一个姓卢,一个姓韩。 三人商量了片刻,一致觉得再将木楼搭起来实在费事,也大可不必为了一个小郎君再费周章。只是该如何打发了小郎君,三人却一时没有定断。 “以愚下之见,不如就给这小郎君一个机会,让他在台上随意演示一番,也算不虚之行。”此时,从白子敬身后站起了一人。 只见此人约莫二十七八岁,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头顶白玉卧鹿发冠,身穿淡青色圆领广袖襕袍,肩上还披了一件白色锦羽大氅。 风流倜傥,富贵逼人。 “顾郎君所言倒也在理,那便如此吧。”白子敬点了点头。 卢、韩二人见白司马也发话了,也不再多言,点头称是。 随后,方才在台上那官人随即走到台前,告知了穆青。 穆青听罢,眉间微蹙,却也未多言。 只见他慢慢走到台中央,朝四周望瞭望:梅花满目,风起香溢。 台下的众人并不知发生了何事,见穆青在台上 垂手而立,却迟迟不动。 “小郎君在做甚?为何还不出剑?” “那木楼拆了,落木的机关也没了,他往何处出剑?” “那他在台上一动不动做甚?” “谁知道,或许是在等吧。” 穆青的确是在等。 但他等的不是木楼,而是风,大风。 忽然,一阵大风吹来,花枝摇曳。 风起,花落。 一朵白色梅花随风而至。 剑出,风鸣。 眨眼间,穆青双手一探已抽出了背后双剑。 只见双剑如蝶舞般在他手中上下翻飞。没人能看得清他究竟挥出了多少剑。 婉若游龙,飘若惊鸿。 刹那间,一朵梅花便在风中化作漫天花雨。 花瓣还在风中飘舞,而穆青却已收剑入鞘。 看着数不清的花瓣飘落,台下的众人已经惊得目瞪口呆。 人群中的唐叶封也看呆了,不过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能看清穆青出剑的轨迹。 如果把那朵随风而落的梅花看成是一个人的身体,穆青剑锋过处,依次便是眉心、颈项、左胸、右胸、小腹、双膝而且每一处皆是前后两剑。 众人皆惊于穆青剑快,而唐叶封更惊于她的剑准。 能在刹那间挥出如此多剑的人,很少,但出剑快,还拿捏得如此精准的,至少唐叶封还没有见过。 “十四剑,正好每处两剑,还有两剑似乎是虚招。”唐叶封独自喃喃低语,若有所思。 “这你也能看清?”一旁的小七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他,“我读书少,你别骗我。” “不信?那你一会儿自己去问他。”唐叶封瞥了小七一眼。 的确没几个人能看清穆青出了多少剑,可等监试官上台数完地上的花屑后,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反复又数了数遍,答案依然还是十五片。 而且有十四片只有米粒般粗细,余下的那一片甚至还保持着完整的花蕊。 第61章 三十两 风已经停了,可台下百姓的欢呼却经久不息。 其实,没有几个人能看清穆青到底出了多少剑,可单凭他那绝妙的身姿,就足以让人陶醉了。 何况,大多数人就是来看个热闹的。 不过,对于聚仙亭里几位主试官来说,就不是看热闹那么简单了。看着监试官呈上来的花瓣,几位主试官一时也有些措手不及。 那两位乡绅其实并不懂得什么武功,能坐在亭中也只是凭借德高望重而已,可再不懂武功的人,光数数托盘里的花瓣之数也能大概明白了。 而白司马本是行伍出身,自然更加明白这些花瓣意味着什么。他甚至心里还在暗暗回忆,自从自己主持武魁节以来,还有没有比这小郎君出剑更快之人。 此时,两位乡绅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白司马,意思也很明显:这如何裁定还是得由白司马来做主。 白司马也在犹豫,只是他犹豫的不是武艺高低的问题,而是一旦裁定穆青胜出,这之前定下的前三名必然要做更改,这在武魁节历史上还从未发生过。 而且,如果额外将穆青也定为获胜者,则又多了另一个问题:这赏金由谁来出? 正当白司马有些左右为难时,那位顾郎君走了过来。 “白司马,这位小郎君身手了得,以愚下之见,就破例将他也点为胜者,赏金照头名例就是了。”顾郎君道,“这份赏金就由愚下来出吧。” “顾郎君既然如此说了,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白司马顿时松了口气。 “来人,让那小郎君与三位胜出者一同上来领赏!”白司马吩咐道。 在一片欢呼声中,穆青和三位胜出者走进了聚仙亭。 在躬身行礼之后,白司马和两位乡绅分别将赏金颁给了三名胜出者,而穆青的赏金则有顾郎君亲手递给了他。 看着穆青低头接过赏金之后,顾郎君又仔细打量了穆青一番,眼中满是欣赏之意。 “请问小郎君姓氏名谁,是何方人士?”顾郎君微笑着问道。 “小人姓穆名青,乃归德府人士。”穆青依然低着头回道。 “喔,归德府离此也有七八百里吧,小郎君莫非是专程来此?”顾郎君又问道。 “小人只是路过此地,正好听闻有此盛会,便斗胆前来一试了。”穆青回道。 “原来如此,小郎君这看似无心之举,倒是成就了一段佳话。”顾郎君一边说着,一边不禁又往穆青眼前移近了几分,“以小郎君方才的剑法而言,当真称得上是少年英雄。” 穆青虽然低着头,还是能感受一股气息慢慢向自己的袭来。 那顾郎君的语气温润如玉,可目光却炽热似火,看得他不禁心跳加速,两颊飞霞。 “尊驾过誉了,小人只是学了点皮毛而已,岂敢妄称英雄。”穆青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 “这位是顺化府顾家的大郎君,你今日的赏金便是由顾郎君所赐。”此时,白司马走了过来,朝着穆青道。“顾郎君素来仗义疏财,广交天下英雄,你若能得他的赏识,那便是天大的造化。” “是啊,难得顾郎君对你如此看重,不如一会儿散会之后,你就陪顾郎君喝上几杯吧。”此时,卢姓乡绅也在一旁道。 顺化府之名,穆青自然知道,而眼前之人气宇不凡,衣着华丽,当是世家子弟无疑。再一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承蒙尊驾抬爱,小人感激不尽。”穆青依然不敢抬头,“只是小人还有事在身,不便在此久留,日后若有机会,定向尊驾当面致谢。” “你这小子,别不识抬举……”那卢姓乡绅的脸立马拉了下来。 “诶,卢员外何必强人所难。”顾郎君连忙摆了摆手,“小郎君自去便是,若是有缘,总会再见的。” 说着,顾郎君上前一步,将手轻轻地拍在了穆青的肩上。 “小郎君若是有遇到难处,可到城西会贤庄来寻我。”顾郎君道,“我叫顾唯亭。” 当那只手落下之时,穆青的身子不由地微微一颤,心里也仿佛有一道激流划过。 “多谢尊驾,小人就此告辞。”穆青有些慌乱地往后退了一步,接着便朝亭外走去。 望着穆青匆忙离去的背影,顾唯亭注目相送,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 手握着纹银三十两,穆青顿时觉得天地也变得宽阔了起来,而唐叶封和小七也是喜上眉梢。 三人一路兴高采烈地出了武庙,直奔大市而去——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寻家酒楼,好好地吃上一顿,而大市边上则是城中酒楼云集之地。 等进了一间有三层的酒楼,穆青特意挑了一间暖阁,然后给了小二一两银子,让他安排酒菜。 看着小二拿着银子乐呵呵地出了暖阁,唐叶封不禁又嘱咐道:“菜上得快些,别忘了酒!” 穆青抿嘴笑了笑,没有说话,倒是小七白了唐叶封一眼道:“瞧你这饿死鬼投胎的样子,可别说认识我。” “你敢说你不饿,哼,待会儿菜上来了,你可别和我抢!”唐叶封回道。 小七把头扭到了一边,一副懒得搭理的样子。可一转眼便朝穆青笑呵呵地道:“穆哥哥,我能看看你的双剑吗?” 穆青看了一眼小七,点了点头,从背后解下了双剑,放在了桌上,给了小七一个眼神。 红色的鲛鱼皮剑鞘,鞘口和剑镖皆套铜环,横箍三道皆为铜制,云纹环绕。剑柄上格花缠绕着墨紫色的剑缑,十字剑镡,百花吞口,三耳云头形剑首。 “这对剑可有名字?”小七一边抚摸着剑鞘,一边问道。 “剑起如惊雷,剑过只瞬华。”穆青回道,“雄剑惊雷,剑身稍宽,剑长二尺,雌剑瞬华则剑身略窄,剑长二尺二寸。” “雄剑厚重,雌剑轻灵。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小七一边自顾自说道,一边偷偷瞟了一眼唐叶封 “还算读了点书。”唐叶封知道小七是故意念给他听的,微微点了点头,顺手把一盏茶推到了小七面前。 盏里的龙井,汤色明亮诱人,茶鲜四溢,但小七明显对茶没兴趣,她依然摩挲着这对短剑,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想拔剑出来看看?”唐叶封一眼就看穿了小七的那点心思,“那你得问问主人才是啊。” “可以吗?”小七怯生生地望向穆青,乖巧温顺得像只小猫,“方才哥哥舞得实在太快了,我根本没看清。” 穆青还是没说话,只是微笑地又点了点头。 小七按捺不住兴奋,却又小心翼翼地用手握住了惊雷的剑柄,屏住呼吸,眼里满是期待。 “锃”惊雷缓缓滑出了剑鞘。小七眼里的光却渐渐黯淡。 剑身毕现,却无光华绽现。 因为这把剑通体鸦青色,几乎没有光泽,和它惊艳的剑鞘相比,看起来简直就是平平无奇,哪像是一把神兵。 小七明显不甘心,又抽出了一旁的瞬华,结果并无两样。两把出鞘的利剑就这样躺在桌上, “剑如其名,并不在于剑,而是在于用剑的人。”唐叶封看了一眼满脸失望的小七,轻呡了一口茶,“况且,就算是一把菜刀在穆家小哥手里,也会如惊雷一般。”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喽。”小七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道,“好像你比穆家哥哥更懂一样。” “用剑我是不懂,可若只是纸上谈兵,我自认还是有些本事。”唐叶封又喝了一口茶,“就比如穆家小哥方才那套剑法,不仅出剑奇快,而且左右双剑各成章法,却又浑然一体,当真是天下少有,就算是逍遥宗的落英剑法,怕是有所不及。” 此言一出,穆青不由地多看了唐叶封两眼。 “你真还懂得不少,居然能看清我的剑法招式。”穆青有些惊讶地道。 “嘿嘿,在下不才,就是眼力好些,再说了,天下有名的剑谱我也看了不少,就算不会用,也会看了。”说着,唐叶封还故意瞟了小七一眼。 “穆家哥哥少听他吹牛,他方才还说你一共出了十四剑呢,分明就是瞎蒙的!”小七不服气道。 “的确是十四剑。”穆青道。 “如何?小……小兄弟,我没骗你吧?”唐叶封得意地道,“我唐叶封虽说屡试不第,可从来就不骗人。” “哼,谁和你是兄弟,不害臊。”小七把头一扭,对着眼前的茶盏运了气来。 不多时,酒菜陆续送了上来,三人也不再多言,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酒足饭饱之后,三人心满意足的出了酒楼。 刚来到大街上,小七突然朝穆青拱手道:“穆家哥哥,多谢你的酒菜,天色也不早了,我就告辞了。” “告辞,你要去往何处?”穆青一愣。 “还能去哪?回土地庙呗。”小七可怜巴巴地回道。 “傻孩子,如今咱们已是今非昔比了,还回土庙做甚?”穆青笑了,“再说了,你我虽说是萍水相逢,却也算得上患难之交,我这做哥哥的又怎会让你再回土地庙呢?” “穆哥哥……”小七顿时有些哽咽,“可……我还偷过你钱袋呢。” “那我还吃了你的烧鸡呢。”穆青轻轻拍拍了他的头,“行了,我等还是先去寻间客栈,再做打算吧。” “对对,先寻个落脚之地,再从长计议。”此时,唐叶封也在一旁道。 随后,三人便寻了间客栈,要了两间房。原本照唐叶封的意思,他和小七住一间,让穆青单独住一间。 可是穆青却坚持要和小七住一间,小七自然也是求之不得。 待安顿好之后,穆青又和小七一起来到唐叶封的房间,准备和他商量一下往后的打算。 其实,在拿到三十两赏银之后,穆青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他想着自己留下二十两作为路上的盘缠,余下的钱就留给唐叶封和小七,好让二人在城中寻个营生。 不过,他又担心自己算得不对,这才让唐叶封一起参谋一番。毕竟,他当初拿着六两银子从归德府起程,可刚到庐州就花了个精光。 果然,经过唐叶封粗粗一算,问题还是出现了。 照唐叶封所算,此去京城还有两千余里,若是要雇辆马车,至少也要十两银子,而且路途如此遥远,还未必有人肯接。 再算上一路上的人马吃食,这一个月路程至少要十五六两。如果再加上一路上的客栈费用,二十两显然有些不够。 如果不雇马车,而是买上一匹驽马代步,四五两银子倒也够了,可此等马一日行不过百里,两千余里少说也要走上二十日。倘若中途再有个伤病意外,换马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所以,算来算去,要想在一月之内赶到京城,至少也需要二十六七两银子,途中还不能有意外出现。 “要不穆哥哥还是尽快起程吧,多在此耽误一天,这银钱怕是又会不够了。”小七虽然心里有些不舍,但还是朝穆青说道。 “嗯……”唐叶封也点了点头,却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若就这么走了,你二人怎么办?”穆青摇了摇头,“实不相瞒,我原本是想留下些银子,也好让你二人在城中寻个营生,可如今看来,这银子还是不够。” “穆家小哥,还是你赶路要紧,不必管我。”唐叶封终于鼓起勇气道,“大不了,我回家去便是。” “你还有家可回,可小七怎么办?”穆青道,“难道还让他去做乞丐?” “没事的,反正我也习惯了,也不是没有做过。”小七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再说了,有今日这顿打底,饿个两三日也无妨。” “万万不行!”穆青斩钉截铁地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再流落街头,我做不到!” 说着,穆青眉头一紧,低头沉思了起来。 过了片刻,穆青突然抬起头来说道:“我决定了,暂时不走了。” “那你有何打算?”唐叶封连忙问道。 “接着赚钱!” “如何赚法?” “四日之后,参加武试!”穆青十分肯定地说道。 第62章 父仇难消 宁岳风发现自己越来越可怕了。 因为他总是能预感到不好的事情,而且只会预感到不好的事情。 就在和赵志平作别之后,他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只是他当时已经知道赵志平难逃一死,觉得总没有比死亡更坏的事了。 可刚过去了一日,他就听到了消息:赵志平以下犯上,刺杀掌门未果,被叶少然以“清理门户”之名斩杀。 而据丐帮传来的消息,赵志平的确是行刺掌门未果,还被叶少然斩断了左臂。可他拖着断臂依然持剑狂攻,最终伤重被擒,被绑在了庄内的一棵树上。 叶少然随即下令,让门下弟子每人刺赵志平一剑,违令者与其同罪。 可怜的赵志平,最终死在了同门的乱剑之下。 赵志平的死,让宁岳风内心生出了一种巨大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是喝再多再好的酒也无法消散的。 然而更要命的是,除了无力感之外,他内心还有不安——他担心自己对于靖凉王那不祥的预感也会成真。 所以,当看到一名丐帮弟子出现在客栈时,宁岳风连忙奔下楼去,生怕罗熙云也发现了丐帮弟子。 接过了丐帮弟子手中的纸条,宁岳风特意离开了客栈,钻到一个僻静的巷子里,又深吸了一口气,才打开了纸条。 不祥的预感果然又应验了:靖凉王死了。 宁岳风在外面转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回到了客栈。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罗熙云,他甚至在犹豫,要不要把靖凉王的死讯告诉她。 可他心里也清楚,这么大的一件事,消息迟早会传到雄州,瞒是瞒不住的。 当宁岳风叩开房门时,罗熙云正在收拾包袱。 “宁大哥你来得正好,奴家准备明日一早起程,你要有什么书信带给你师父,奴家愿意效劳。”罗熙云道。 “喔。”宁岳风应了一声,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宁大哥你怎么了,看上去脸色不太好。”罗熙云抬头看了宁岳风一眼。 “啊,无妨,可能是昨晚没有睡好。”宁岳风应道。 “对了,宁大哥。”罗熙云把包袱带子扎紧,却又打开了,“要不奴家留些银两给你吧,姑姑给的盘缠我也用不了。” “不必了,姑娘还是自己留着吧,往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宁岳风回道。 “不要紧,等奴家到了京城,见了阿爷,还怕没钱花吗?”罗熙云朝着宁岳风笑了笑。 宁岳风没有接话,也不敢直视她,而是很不自然地望向了窗外。 罗熙云是何等的聪明,又怎能没有发现宁岳风的异样。 “宁大哥,是出了什么事了吗?”罗熙云眉间微蹙道。 “是出事了……”宁岳风慢慢走到了窗边,一闭眼道,“王爷死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宁岳风呆在原地良久,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以为罗熙云会失声痛哭,或者会追问自己王爷是如何死的。 可什么也没有。 宁岳风慢慢转过身去,发现罗熙云只是呆坐在了榻上,她脸上没有眼泪,甚至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说不出的冷漠。 如果不是她的眼眸不时微微闪动,宁岳风甚至以为她已经入定了。 “罗姑娘……想哭就哭出来吧。”宁岳风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罗熙云眼帘微动,却依然面沉似水。 “哭,有用吗?”罗熙云忽然冷冷道,眼里也露出了一道寒光。 宁岳风心里一怔,一阵寒意从心里冒了出来。 …… 宁岳风一直没有见到罗熙云哭。 从他说出消息开始,直到天色黑尽,两个多时辰过去了,罗熙云没有掉过一丝眼泪。 不仅如此,她还吃光了宁岳风送来的饭菜,然后又询问了靖凉王的死因。看她的样子,似乎已经平静地接受了一切。 可她越是表现得平静,宁岳风反而越是担心,生怕她会想不开做出傻事。 整个晚上,宁岳风几乎就没睡,一直注意着隔壁房间内有无异样。直到五更天之后,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到了次日,宁岳风还是担心罗熙云出事,早早地便去敲门问安,却发现罗熙云已经不在房中。 这下可把宁岳风吓坏了,他连忙奔出客栈寻找。可是偌大的一个城里,又该到何处寻找呢? 在找了两条街之后,宁岳风终于想起来该去找丐帮帮忙,这才朝安顺坊奔去。 在寻到苏长老,并请他帮忙寻找罗熙云之后,宁岳风这才一路忐忑不安地回到了客栈。 可刚进门,便发现罗熙云已经坐在房间里了。 “熙云姑娘,你去了何处?让我一阵好找!”宁岳风关切地问道。 “宁大哥不必担心,奴家只是去买了些东西。”说着,罗熙云打开了包袱,里面露出一些衣物,男人的衣物。 “姑娘这是?”宁岳风问道。 “奴家看你没什么换洗的衣物,上回那件又被勾破了,便又给你多买了两件。”罗熙云道。 看着包袱里的衣物,宁岳风一时也不明白她究竟是何用意。 “宁大哥,你且先坐下,奴家有事请教。”罗熙云将包袱放到一边,然后一脸正色地道。 与罗熙云相处了数日,宁岳风还从未见过她如此严肃。 “姑娘不必客气,有事直言便是。”宁岳风说道。 “奴家想请教宁大哥,可有五步之内一击必杀的剑法?”罗熙云问道。 “这……当然有。”宁岳风道,“只是想要练成一击必杀之技绝非朝夕之功,况且还要看对手是谁?” “倘若要杀的是那狗皇上呢?”罗熙云眼露寒光道。 饶是宁岳风心里已经有了准备,还是吓了一跳。 “姑娘为何有如此念头?” “如今在这世上,奴家已是了无牵挂,唯有杀了那狗皇上,才能为我阿爷报仇。”罗熙云道。 “杀父之仇是该报,可他毕竟是皇上啊。”宁岳风回道。 “宁大哥的意思是,仇人是皇上,他就不该死吗?”罗熙云冷眼问道。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杀不了。”宁岳风回道,“莫说是你,就算是如我师父那般的武功,怕是也很难得手。你要知道,皇宫禁地,岂是这么容易能进的,我怕你连皇上的面都见不到,就……” 罗熙云默默低下了头,似乎默认这个事实。 不过她很快又抬起头问道:“宁大哥是不是觉得奴家这念头太过疯狂了?” “姑娘的心情我能理解,试问天下之人又有谁会放过杀父仇人呢?换做是我,怕是也会如此。”宁岳风道,“只是,想要杀皇上又谈何容易。” “哎。”罗熙云突然叹了口气,“只怪奴家学艺不精,要是能有宁大哥这般武艺,或许五步之内便可击杀了那狗皇上。” “姑娘这是有什么打算了吗?”宁岳风心里暗想,这罗姑娘是不是一时被仇恨蒙了心,不然怎么会对刺杀之事有如此执念。 “暂时还没有想好。”罗熙云若有所思道,“只是奴家在想来,倘若有机会接近到那狗皇上五步之内,是否便大有胜算?” “然后呢?”宁岳风不由地加重了语气,“就算你有这样的机会,甚至能够得手,你自己的性命呢?” “我自己?”罗熙云突然笑了笑,“一个无父无母之人,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句话猛然戳中了宁岳风内心隐秘之处。只是他除了心生同病相怜之感外,更多的则是对命运无常的无奈。 就在几天前,眼前的罗姑娘还是他羡慕的对象,甚至自己还有点高攀不起的自卑。可转眼之间,她便从堂堂小郡主成了孤儿。 云上之梦,覆手成泥。 “熙云姑娘,报仇之事可以从长计议,切莫因为一时之恨而乱了方寸。”宁岳风放缓了语气,“何况你阿爷泉下有知,怕是也不想看到你如此冲动行事吧。” “可我阿爷就这样含冤而死,又有谁来为他讨回公道呢?”罗熙云道,“我罗家人世代忠良,为国戍边百余年,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这世间还有天理吗?” “熙云姑娘你有没有想过,你若真去行刺皇上,你罗家世代英名不就彻底毁了吗?”宁岳风道,“你母女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如今刚刚得以认祖归宗,你也不想转眼就成为罗家的罪人吧?” “可如今我罗家在天下人眼里不是已经是罪人了吗?”罗熙云反驳道,“就算奴家不去杀掉那狗皇上,天下还有我罗家容身之地吗?“ “我看必未。”宁岳风道,“王爷虽然死了,可世子还活着,皇上看起来并非要对你罗家赶尽杀绝。” “你如何能断定我阿兄还在?”罗熙云道,“他不是早已被打入天牢了吗?” “打入天牢是不假,可倘若世子真和王爷一起遇难,京城传来的消息不会只字不提。”宁岳风肯定地道,“所以我觉得你阿兄应该还活着。” “他真的还活着?”罗熙云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光亮。 宁岳风见状连忙趁热打铁道:“不止世子还活着,在凉州还有你的四位弟弟,还有你家姑姑,就算你要报仇,也该和家人商量一下吧。” 罗熙云没有回话,可眼神中的决绝也似乎在一点点地消散。 宁岳风决定再添一把火,接着又道:“你莫非忘了,你姑姑当初一片苦心将你送出凉州,可不是让你去白白送死的!” “姑姑……”罗熙云口中轻轻念着,似乎回想起了什么,眼神中也渐渐有了些暖意。 宁岳风终于稍稍松了口气,接着道:“事到如今,姑娘暂且在此多留两日,容我托丐帮打探到确切的消息之后,再做打算。你看如何?” 罗熙云轻轻地点了点头,朝宁岳风投来了感激的目光。 从房间出来之后,罗熙云便离开了客栈,朝着安顺坊走去。 一来,既然罗姑娘已经找到了,也就不必再麻烦丐帮的兄弟了;二来,他也的确要再去寻趟苏长老,看看京城是否还有什么新的消息。 靖凉王的死,不仅让罗熙云彻底乱了方寸,也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对于三生会的追查刚有些眉目,可眼下却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 当然,宁岳风也多少有些担心师父。毕竟师父一路跟随靖凉王入京,如今王爷被斩首,师父是否会受到牵连还尚未可知。 就在宁岳风一路往安顺妨赶去时,他忽然察觉出有些异样。 他所住的这家客栈在城南西侧,而丐帮所的安顺坊则在城南东侧,所以路上正好要经过朝阳门大街,甚至还能看到朝阳门。 而当他路过朝阳门时,发现城门守备的士卒比平日多了不少,对入城行人的盘查也明显严密了。甚至在城楼之上还出现了甲士和弩兵,一副如临大敌的阵势。 莫非是出事了? 宁岳风一路忐忑地赶到了安顺坊的那间脚行,刚到脚行门口,正好迎头碰上了苏长老。 苏长老一见他,便连忙将他拉到了那棵大槐树之下。在确认四周无人之后,才低声对他说道:“刚刚接到风大侠从京城传来的飞书,让少侠在老夫这里等他到来,切莫轻举妄动。” “在此处?”宁岳风一愣。 “正是,风大侠特意嘱咐让你莫再住在客栈之中。”苏长老道,“想来是事出有变,住在老夫这里更为安全些。” “喔。”宁岳风点了下头,眉头却皱了起来。 他突然想起了刚在城门见到的情景,连忙问道:“苏老张可知这城中发生了何事?方才我见南城门明显是加强了戒备。” 苏长老摇了摇头道:“老夫也暂时不知,不过或许和靖凉王之死有关,所以少侠还是留在此处稳妥些,等见到你师父就明白了。” “在下明白,我去去便回。”宁岳风突然想起罗熙云还在客栈中,连忙作别,朝着坊外奔去。 回到客栈之后,宁岳风一路奔向了罗熙云的房间。可是连叩了数下门却毫无回应。 他心里暗叫一声不妙,连忙推门而入,房内果然已经没人了, 不过,桌几上还留着一个包袱,在仔细一看,还有一封书信被压包袱下。 信,正是罗熙云留给他的。 “宁大哥,承蒙多次相助,一路相护,奴家感激不尽,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所谓坠欢莫拾,酒痕在衣,你我相识未久,却似沧海桑田,唯愿来日可追,有缘再续……” 看罢书信,宁岳风顿时思绪万千,却又百思难解。 第63章 海捕文书 看着苏长老递过来的一碗酒,宁岳风客气地笑了笑,心里却兴致索然。 这倒不是因为丐帮的酒不好,也不是因为下酒的菜只有一碟黄豆和一碟豆干,而是因为他心里有些郁结难消。 这种郁闷从他看到罗熙云那封信开始,已经持续了快半日了,他人也早已经离开了客栈,在丐帮的脚行里也待了快两个时辰了,依然挥之不去。 这郁闷中既有不解,也有不舍。 他原本以为在自己的劝慰之下,罗熙云已经打消了进京行刺的念头,可人最终还是走了,甚至连去了何处也没说。 在宁岳风看来,罗熙云之前只是一时被仇恨冲昏了头,才会想着要去刺杀皇上。一旦冷静下来,她自然会明白这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可是,她如今依然不辞而别又是为了什么呢? 当然,罗熙云的离去也让宁岳风有些不舍。这是一种有些奇特的感觉,就像是自己心里突然缺了一块,而且这种空缺还来得如此突然。 “宁少侠不必担心,虽说我丐帮这脚行并非官署,也不是什么禁地,可有人要想闯到此处来,也没那么容易。”看着宁岳风这酒喝得不痛快,苏长老还以为他是在担心此地的安全。 “苏长老误会了,在下只是心里挂念师父,不知道他老人家何时能到。”宁岳风只得扯了个慌。 毕竟罗熙云的事也不便和苏长老提起。 “倘若照渡鸦传书的时间推算,风大侠说不定明日一早便会到了。”苏长老想了想道。 “能有什么快吗?”宁岳风微微一愣。 在他想来,京城距此有三百余里,师父今日刚刚传书到此,一日之内又如何能赶到呢? “那就要看你师父想不想了?”苏长老道,“一日之内要行三百余里,就算是骑马,也得是上品的军马才行。不过,风大侠若是连夜赶路,再弃马步行,或许可以。” “步行?”宁岳风又是一愣,“不怕苏长老笑话,我师父平日里懒散惯了,但凡有车马代步,他是绝不会走路的。” “那必定是未到紧急之时。”苏长老意味深长地道,“想当年,你师父为救我丐帮帮主,一日之内徒步奔袭了近四百里,简直乃神仙之作。” “还有这种事?” “那岂能有假。”苏长老捋了捋胡子,仿佛又想起了当年,“只不过,你师父为人一向低调,知道此事的人也只有我丐帮几位长老而已。” 接着苏长老又看了看宁岳风,接着道:“当年少侠应该尚未出世,你师父不说,你自然也就不知道了。” “那苏长老可否说来听听?”宁岳风好奇心顿起,况且此事还是师父的往事。 “诶,老夫方才已经说漏嘴了。”苏长老却摇了摇头,“既然风大侠没和你说起过,那老夫也不便再说了,等见到你师父,你自己问他便是。” 宁岳风只能笑了笑,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心里却暗道,你这个老叫花子,说话说一半,想馋死小爷不成。 不过,从苏长老方才的话里,宁岳风也总算知道,为何师父和丐帮的关系会如此密切了。 一想到能有丐帮一直相助,宁岳风心里忽然又好受了些。 毕竟,若论在江湖中寻人,丐帮认第二,恐怕就没人敢认第一了。到时候见了师父,将罗熙云之事告知于他,再由他出面让丐帮帮忙查探,应该就能知道罗熙云的下落了。 想到此,宁岳风主动举起了酒碗,敬了苏长老一碗。 眼看天色不早了,苏长老也起身告辞。不过,在临走之前,他又嘱咐了宁岳风一句:“这脚行之内布有机关,尤其是夜里最好莫要随意走动,以免被误伤。” 宁岳风点头称是,苏长老便推门离开了。 苏长老哪里知道,宁岳风自从顽劣,尤其是白马寺中借宿时,最喜欢做的便是破戒之事。他不嘱咐宁岳风还好,这一嘱咐反而激起了宁岳风的逆反之心——你不让走动,小爷还偏要去看看! 眼看已近子时,宁岳风吹灭了屋内的烛火,然后轻轻打开了房门,溜了出去。 他先抬头看了看天,此时正当月初,天上一轮弯月高悬,月光洒在房檐上银白一片。 可只是这一抬头的功夫,宁岳风忽然觉得眼前有一阵人影闪过,他尚未看清,一根木杖便已经横在了他脖子上。 “臭小子,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又想去何处鬼混!” 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在他耳边说道。 “师父!”宁岳风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等他扭头看清了来人,他不禁又叫了一声:“真的是你,师父。” “别叫了,先进屋再说!”风破头一甩,示意宁岳风回到房内。 待二人回到房中之后,宁岳风正准备点燃烛火时,却被风破制止了。 “别点灯,没人知道我已经到了。”风破轻声说道。 “是啊,师父,你来得也太快了。”宁岳风道。 “哎,不快不行啊。”风破叹了口气,“官家有八百里急报,老夫只有这一双脚,就算如此,还是有些晚了。” “晚了,什么晚了?”宁岳风一脸迷茫。 “你先别问,只管听我说便是。”风破在黑暗中拿起了桌上的水壶,喝了一口。 “你听好,为师眼下要你做一件事情。”说着,风破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递给了宁岳风,“这是晋王府的令牌,你后日一早先从西城出城,然后再带着这枚令牌从南面的朝阳门进城,一定要设法引起城门守卫的注意,然后再亮出令牌。亮出令牌之后,守卫应该会抓捕你,你不要恋战,走掉即可。” “喔。”宁岳风接过了令牌,仔细看了看。 “有一点你要记住,在城门处闹出的动静越大越好,但也要确保自己能够走掉。”风破又补充道。 “徒儿明白。”宁岳风笑了笑,“师父你就放心吧,捣乱这种事情我最擅长了。” “为师可没有与你说笑。”风破道。 虽然宁岳风看不清师父脸上的表情,但从语气里却分明听出了少有的严肃。 “你明日能否在城门引起足够的混乱,事关世子的安危,也可能是世子闯过雄州的唯一机会,你明白吗?”风破接着道。 “师父是让我冒充世子闯关,来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宁岳风似乎明白了师父的用意。 可是他不明白的是,世子为何要闯过雄州。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风破道,“为师想来想去,也只有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你如今本事也不小了,几十个官兵应该留不住你。” “师父放心好了,徒儿这人你还了解吗,吃亏的事情我是绝对不干。”宁岳风回道,“况且,跑路的本事也是你老人亲传的。” “嗯。”风破点了点头又道,“记住,后日巳时之前,你务必要在朝阳门造成混乱。得手之后,你隔日再进城到这脚行来与为师会合。” “徒儿记下了。” “还有,你这两日就待在此地,莫要乱跑。”风破又道,“不过我来过此处之事,就不要和苏长老提起了。” “可若是苏长老问起呢。”宁岳风道,“他刚才还说过,师父你明日一早便会到此。” “这个老叫花子,是不是在你面前吹嘘过老夫了。”风破摇了摇头,“放心吧,只要你不问,他也不会问的。” 宁岳风点了点头。 “好了,为师还得出城去,你好自为之。”风破说着站起身来。 “师父你要走啊?”宁岳风一愣。 “为师还有要事在身,必须要出城去。”风破道,“此番也是专程来与你见面的。” “可城门早就关了啊。”宁岳风道。 “小子,你师父的轻功虽然不敢称天下第一,但天下之城怕是还没有能挡得住我。”风破道。 “喔。”宁岳风应了一声,“可是徒儿还有好多事情没和师父说呢。” “不急,等世子脱险之后再说也不迟。”风破道,“世子此番要是过不了雄州,我也没法和九泉下的王爷交代了。” “徒儿明白,师父你一路小心。”宁岳风从来没见师父如此急迫过,便不再多问了。 尽管他心里的疑问是越来越多。 “对了。”风破刚准备朝门口走去,忽然又回过头,“那酒葫芦里还有酒吗?” “有,还有大半壶呢。”宁岳风连忙将酒葫芦递给了师父。 “嗯,这葫芦酒算师父借你的,等了结了此事,师父还你两壶好的。”风破接过了酒葫芦,推门而去。 …… 两日转眼即过,宁岳风依照师父的嘱咐一直待在脚行里,直到约定之日的一早,他才离开了安顺坊,从城西的通顺门出了雄州。 就经过通顺门之时,宁岳风发现城门口的墙上出现了一张新的海捕文书,缉拿的正是靖凉王世子罗熙冕。 看着海捕文书的红字和官印,宁岳风心里暗道,师父这回果然玩得够大,居然要与朝廷为敌了。 不过,在宁岳风心里,天大地大,世上只有师父最大,既然师父已经打定了主意,自己照办即是。况且,自己还能借此过把当世子的瘾,何乐而不来呢? 出城之后,宁岳风围着雄州兜了小半个圈子,在巳时之前来到了南城的朝阳门前。 他先远远地观察了一下城门口的情况,发现盘查果然很严密,凡是车马进城皆要仔细检查,而入城的年轻男子更是无一放过,尤其是衣着不俗者,更是严加盘。 宁岳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袍,这才发现,罗熙云给自己买的这两套衣袍皆是织锦的料子,领口和袖口还绣有纹饰,倒也正好。 眼看时辰将到,宁岳风掖了掖领口,然后便大摇大摆地朝城门口走去。 刚走到城门洞前,一名守城的兵卒便拦下了他。 “干什么的?从何处来?为何进城?”说着,这名兵卒还上下打量着宁岳风。 “干什么的你管不着,从何处来你也不用知道,至于为何要进城嘛,你更没有资格知道。”宁岳风一副傲然模样,连正眼也没有瞧那兵卒一眼。 “哪来的刁民!”此时,一名伍长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将横刀一亮道,“少他娘的废话,赶紧如实作答,否则别怪爷爷不客气!” “你和谁称爷爷呢?就你也配!”宁岳风瞟了那伍长一眼,“小爷劝你识相些,赶紧让开,要是耽误了小爷的正事,我怕你脑袋不保!” 那伍长也不含糊,随即大喊了一声:“来人,先将此人拿下!” 话音刚落,立时有四五名兵卒围了过来。 “慢着!”宁岳风也叫了一声,比那伍长的声音还大,叫得城门口的人皆驻足而望。 宁岳风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了那枚令牌,然后朝着那伍长晃了晃。 “看清楚了吗,小爷是奉命查案,路经此地,还不给也闪开!”宁岳风很是嚣张地道。 那伍长不禁往前凑了一步,仔细地看了看那令牌。 这一看不要紧,只见那伍长脸色大变,连忙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嘶喊道:“速速拿下此人,快!” 四周的兵卒闻声而动,纷纷持刀冲向了宁岳风。 宁岳风心里知道,事情已经成了一半,接下来就是自己的玩耍时间了。 只见他往后撤了两步,先是躲开了劈来的一刀,然后一个转身便绕到了一名兵卒的身后,一把擒住了那人的手腕。 那兵卒直觉手腕一麻,随后便成了宁岳风的一个傀儡,不仅举刀帮宁岳风挡住了袭来的两刀,自己的肩膀还替宁岳风挨了一刀。 好在他身披皮甲,这刀只是砍断甲面,并未伤到骨肉。 “哎呀,尔等连自己人也砍啊!”宁岳风一边躲闪着,一边嘴还不闲着,“真是畜生不如的东西。” 渐渐的,冲向宁岳风的兵卒越来越多,放眼望去足有三四十人。 不过,宁岳风始终没有拔剑,而是就地取材,仗着身法与这群兵卒周旋。 不一会功夫,一堆焦煤,两筐冬葵、三根扁担先后被宁岳风当暗器扔了出去。他最得意之作则是扯下了一辆马车的一块毡布,随手扔出,将四名冲过来的兵卒罩在里面。 眼看城门内还在有兵卒不断涌来,其中还有几名身披札甲、手持长枪之人,宁岳风觉得也玩得差不多了。 只见他捡起地上的一个箩筐,抡圆了朝兵卒扔去,然后猛地向后一跃,头也不回地朝城外方向飞奔而去…… 第64章 秦牧雄 云门寨的清晨总是山雾缭绕,尤其是点卯之时,往往站在点将台上,十步之外的兵卒便渐渐消失在了浓雾之中。 秦牧雄坐在点将台上,看着台下白茫茫的一片,心里隐隐不安起来。 虽然他不用看,也不用数就知道,台下列阵是一个半营,共计七百余人。其中的“雄字营”正是他的亲军营,也是整个云门寨最精锐之师。 可是,他总觉得在被浓雾笼罩之处,仿佛还隐藏着数不清的人马,即使自己此刻坐在高高的点将台上,也无法掌控全局。 “传令下去,即刻起取消所有轮休,没有我的将令,任何不得出寨,违令者立斩!”秦牧雄朝着一旁的王都尉道。 言罢,他起身走下了点将台,朝着都督府走去。 秦牧雄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三日之前,当他接到陈士安从京城传来的密报,让他做好准备,只等钦差的到来时,他原本以为大局已定。 然而就在昨日,从雄州又传来另外一个消息:世子罗熙冕越狱逃脱,大理寺已发下海捕文书全境通缉。 世子逃脱意味着什么,秦牧雄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也更害怕。他不想眼看着自己即将大功告成之时,却因为世子的出现而前功尽弃。 其实,他心里有时候也会有一丝愧疚。毕竟罗家一直待他不薄,甚至他能有今日之地位,也正是拜罗家所赐。 原来,从他祖父秦力开始,秦家人一直就在靖凉王麾下效力。 当年第一代靖凉王罗嗣业奔袭北戎时,秦力便是亲军营的一名校尉,因为作战骁勇而深得罗嗣业赏识。 在罗嗣业受封靖凉王镇守凉州之后,秦力也受封果毅都尉,成为了靖凉王麾下将领。 此后近百年,秦家儿郎也一直在凉州军中效力,累有战功。到了秦牧雄这一代,因为他练兵有方,又深通兵法,深得前任靖凉王罗晋丰青睐。 在秦牧雄二十一岁那年,罗晋丰将郡主罗金娘许配与他。七年之后,又向朝廷请旨,加封他为凉州兵马都督。 一时间,秦牧雄在凉州一地也成为了举足轻重的人物。 在外人看来,秦牧雄不仅手握重兵,官至三品,而且还是堂堂的郡马爷,可谓集荣华富贵于一身,尤其是他还娶了名满凉州的罗金娘为妻,单凭这一点就足以羡煞旁人。 可是,旁人再多的羡慕也未必能填满了内心的欲望。 尤其当一个庶民之后,突然有了位列公侯的机会时。 也就是在一年多之前,这样的机会突然就出现在了秦牧雄的面前。 当时,陈士安以御史台侍御史的身份外放到凉州,因为查验军械的公务,秦牧雄也就此和他结识。 在见过几面之后,二人也渐渐熟络起来。陈士安经常以巡视防务的名义到云门寨来,甚至他待在云门寨的时间比待在凉州城内的时间还多。 经过几次言语试探之后,有一次,陈士安也借着酒后的几分醉意,给秦牧雄指了一条“封侯”之路——取代靖凉王执掌凉州。 面对陈士安的不断暗示和明示,秦牧雄起初并未表态,甚至一提到靖凉王,还表现得忠心耿耿,感激不尽。 秦牧雄并非没有动心,他只是觉得一个小小的侍御史岂能有这能耐? 不过,当陈士安要他交出凉州军械的账册时,他也并未拒绝,他甚至还给了陈士安一份军器所工匠的名单。 一则,以陈士安的御史台的身份,查看这些账册本事份内之事;二则,秦牧雄还也想看看,这位陈士安是否真的如他自己所言,有“通天”的本事。 一年之后,当陈士安结束外放准备回京时,他又特意与秦牧雄见了一面,商定了二人密信往来的联络方式。 秦牧雄这一次依然没有拒绝。不过,每次陈士安来信,他只是收信,却从不回信,而且还将陈士安每次发给自己的密信全部收藏起来,以备后用。 甚至当陈士安在信中暗示,扳倒靖凉王是当今皇上之意时,秦牧雄也依然不置可否,就是不回信。 直到陈士安升任御史台大夫的消息传到凉州,秦牧雄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还真小看了这位陈御史。 而到了靖凉王奉旨入京之时,秦牧雄也终于明白了,陈士安当初所言并非大话。 也就在这个时候,秦牧雄第一次给陈士安回了一封密信。 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秦牧雄一旦打定了主意,也不再有任何犹豫。 他先是在靖凉王离开凉州之后,暗中将凉州九道城门的守将换成了自己的心腹,接着又以轮换为名,将凉州的四个营守军调往了凉山其余四寨。 当得知罗熙云私出凉山,准备去往京城之后,也是他暗中通知清风寨心腹,在半途截杀。因为他担心,倘若罗熙云身上真有什么要紧的北戎情报送到京城,会成为靖凉王的救命稻草,到时候靖凉王死不了,自己的封侯之梦也就没了。 也就是下决心杀掉罗熙云时,秦牧雄将最后一丝犹豫彻定抛在了脑后。 在自己的封侯之路上,任何人皆可牺牲。 眼看着都督府门就在眼前,秦牧雄不禁放慢了脚步,先深吸了一口气,才迈步走进了府内。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暗中行事,为最后图穷匕见做着准备,最担心就是被郡主察觉。所以,他每次回到府中,都尽量小心翼翼,生怕被郡主看出什么端倪。 对于郡主罗金娘,秦牧雄的感情其实也颇为复杂。 能够娶到罗金娘,自然是天大的福气,更是凉州无数男人梦寐以求之事。就在秦牧雄和郡主完婚之后,在一次酒局之上,一位军中同僚借着酒意对秦牧雄道:你知道凉州有多少人羡慕你吗?你去数数户籍册上的人丁数就知道了。 然而,在秦牧雄看来,能娶到凉州第一美人为妻,还是靖凉王的妹妹,当朝的郡主,这也是一种莫大的负担。 自从娶了罗金娘之后,秦牧雄不仅十五年来未纳过妾,就连青楼也从未去过,甚至碰到酒局时,也从不招歌舞伎助兴。 所以,在凉州也流传着一句话:罗金娘乃是凉州第一美人,而秦都督则是凉州第一惧内。 尽管在整个凉州,没人敢在秦牧雄面前提起“惧内”这两个字,但他心里其实也明白,自己虽说是堂堂郡马爷,可“郡马”在前,然后才是“爷”。 其实,平时在家里,罗金娘并没有什么郡主的架子,对秦牧雄也是温柔体贴。可秦牧雄依然觉得在她面前会不自觉地低人一等,就算罗金娘连生了三个女儿,他也不敢以延续香火为由提出纳妾之事。 日子一长,秦牧雄心里也难免有些怨气,可他也知道,只要在这凉州一日,这些怨气就永远只能憋在心里。 除非凉州变了天。 如今,凉州果真要变天了。三日之前,陈士安传来的密信中已经证实了靖凉王的死讯,也让秦牧雄做好接管凉州的准备。 得知消息之后,秦牧雄立即暗中下令关闭了雄州通往阳明寨的驿站,三日之内不允许任何消息传入凉州。 因为他知道,靖凉王的死讯很快就会传到雄州,而在自己接掌凉州之前,绝不能让罗家人知道,包括郡主罗金娘。 所以,目前整个凉州境内,知道靖凉王消息的人只有自己和几个心腹。 秦牧雄走进后堂时,罗金娘正在教大女儿秦月写字。 见到秦牧雄进来,罗金娘有些诧异地问道:“今日为何这么早就回来了?” “喔,寨中浓雾一直不散,军士们也操练不了,所以就回来了。”秦牧雄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了女儿秦月的身后,看了看她写的字。 “月儿这字越发有长进了。”秦牧雄笑着道,“我看再过些日子,便要超过我了。” “阿爷,阿娘方才说了,罗家无论男女皆要文武双修,所以女儿才要多加练习,不能给罗家人丢脸。”秦月转头回道。 所谓说着无心,听着有意,女儿这话听在耳朵里,秦牧雄心里顿时不是滋味。 “月儿快别胡说了,你是秦家人,然后才是罗家人。”罗金娘连忙在一旁道,“你阿爷也是一方大员,你身为大家闺秀,自然要文武兼修才是。” 秦牧雄勉强朝着女儿笑了笑,然后朝着罗金娘道:“我去内堂换身衣服。” 说着便朝内堂走去。 等到了内堂,秦牧雄刚刚解开领口,就听得身后道:“秦郎,我来吧。” 只见罗金娘走到了秦牧雄面前,帮着他解开了肩上的甲扣。 “小孩子口无遮拦,你可别放在心上啊。”罗金娘一边解着甲扣,一边看着秦牧雄道。 “没有,我如何会当真呢。”秦牧雄笑了笑,“再说了,月儿自认是罗家人也没什么不妥,在这凉州一地,皆可称为罗家人嘛。” “你这是怎么了,好像话里有话似的。”罗金娘有些疑惑地看了秦牧雄一眼,“这几日,奴家就觉得你有些奇怪,莫不是出了何事?” “没有。”秦牧雄心里一怔,脸上却波澜不惊,“兴许是这几日军务太多,有些累了,郡主不必担心。” “没事就好,奴家这几日总是有些心慌,生怕出了何事。”罗金娘又道,“对了,京城那边最近有消息吗?” 秦牧雄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郡主放心好了,但有消息传来,我自然是第一个告诉你。” “嗯。”罗金娘点了点头,将解下来的皮甲挂到了一旁的架子上。 “也不知我王兄眼下如何了,还有熙云那丫头,也应该早就到京城了吧。”罗金娘道。 “郡主不必太过担心,你不妨想想,没有消息不正是好事吗?”秦牧雄安慰道,“至于熙云姑娘,你既然托付给了宁少侠,应该是万无一失了。” 说这句话时,秦牧雄一脸平静,可心里却不由得恨意顿起——这也难怪,他暗中派人截杀罗熙云未果,正是因为宁岳风的存在。 好在眼下大局已定,这姓宁的小子,还有他那个师父也翻不了天了。 “话虽如此,可一日没有确切的消息,奴家这心便一日不得安稳。”罗金娘眉头微蹙道,“也不知这皇上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郡主放心好了。”秦牧雄走上前去,一把轻轻扶住了罗金娘的肩头,“不管发生何事,我秦牧雄绝不会有负于郡主!” 罗金娘看着秦牧雄那一脸的真诚,忍不住笑着用拳头捶了他的胸口两下,“看你说的怪吓人的,你这是安慰奴家呢,还是吓唬奴家呢!” “怪我,怪我。”秦牧雄连忙赔笑道,“你阿兄不在凉州坐镇,这些日子也的确令我不敢有丝毫懈怠,兴许是有些杞人忧天了。” “好了,你也不要想太多了。”罗金娘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胸口,“奴家去让厨房给你做碗薏米银耳羹,静静心,安安神。” “那就有劳郡主了。”秦牧雄一脸笑意。 望着郡主的背影渐行渐远,秦牧雄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 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中,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不过,就在郡主的身影彻底消失的那一瞬间,他脑海里立时浮现出世子罗熙冕的样子。 罗家人之中,世子罗熙冕正是他一步登天的最大障碍。 可是,罗熙冕逃狱之后究竟去了何处?他会不会返回凉州?他又何时返回凉州?眼下这些问题皆是未知,却又像一把利剑悬在自己的头顶,随时可能落下,将自己封侯之路斩断。 正当秦牧雄心里还在盘算时,只见他的内侄秦琅走了进来,边走还边四处张望着,似乎生怕被人看见。 秦琅是秦牧雄二弟的次子,在成年之后便随秦牧雄在军中服役,如今已经是一名校尉,统领的正是秦牧雄的亲军营“雄字营”。 由于秦牧雄一直膝下无子,又不敢纳妾,所以他也有意将秦琅过继到自己膝下,秦琅也自然成了他在军中最信任之人。 “琅儿,有事吗,为何如此慌张?”秦牧雄问道。 “叔父见谅,小侄只是怕撞见郡主,这才……”秦琅又往屋外望了一眼。 “究竟发生了何事?”秦牧雄心头一紧。 “恭喜叔父,是好事。” “是何好事?” “小侄刚刚得到消息,朝廷的钦差大臣已经过了虎牙口,不出半个时辰便可进寨了。”秦琅道。 “当真?” “小侄岂敢胡说。” “嗯。”秦牧雄点了点头,“真是天助我也。” 第65章 叔侄 得知有钦差到来的消息时,罗金娘正在厨房里守着灶上的薏米银耳羹。 薏米银耳羹要想吃上去软糯润滑,必须文火慢熬,再之银耳也要提前发泡,所以颇为费时。罗金娘担心伙夫不够仔细,便亲自到厨房来了理。 其实,在嫁给秦牧雄之前,罗金娘几乎就没进过后厨,甚至连女红也很少碰。平日里不是学习琴棋书画,就是习练弓马之术,总想着有朝一日也能在沙场上一显身手。 然而,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而且身为靖凉王府的郡主,她的婚姻注定了不可能属于自己。 从罗金娘的心底而言,秦牧雄并非自己心仪之人。 秦牧雄虽然是行伍出身,但是不仅相貌平平,而且为人谨慎有余,却魄力不足,多谋而寡断,注定成不了统帅人物。 不过,罗金娘的父亲罗晋丰也恰恰看中了他这一点,将其视为军中重要的参谋,也认定他是一个可靠之人。 在嫁入秦家之后,罗金娘和秦牧雄也一直相敬如宾,特别是秦牧雄,在外是一州兵马都督,而回到家中却对罗金娘几乎是百依百顺。 日子长了,罗金娘也逐渐接受了这样的生活,而且开始享受其中,尤其是在生下三个女儿之后,她也将相夫教子视为了人生之道。虽然她不时也会披甲执锐,随夫君巡视兵寨。 也就在十日之前,因为是否要将罗熙云送出凉州,秦牧雄第一次和罗金娘意见相悖,而且态度坚决。也正是在那一刻,罗金娘才发现自己的夫君原来也有倔强的一面。 不过,事后在得知罗熙云已经南下之后,秦牧雄也并未责怪郡主,还反复向她解释,自己之所以不肯放罗熙云南去,实在是担心节外生枝,反而害了靖凉王。 其实,“节外生枝”这四个字,也是罗金娘最不愿意看到的。尤其是京城迟迟未见有消息传来,她的担心也一日胜过一日。 直到突然传来了钦差驾到的消息。 当罗金娘急急忙忙从后厨奔到内堂时,从下人的口中得知,秦牧雄已经出门迎接钦差去了。 可是,只过了大约半炷香的功夫,秦牧雄便回来了。 “秦郎,钦差是为何而来?”秦牧雄刚踏进房门,罗金娘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秦牧雄摇了摇头,“钦差说了,他是奉旨去凉州城靖凉王府宣旨,本寨只是暂歇之地。” “去王府?”罗金娘心里一惊,“那他准备何时去凉州?” “明日一早,由我亲自护送去往凉州。”秦牧雄回道。 “那钦差就没有带来我王兄的消息?”罗金娘又问道。 秦牧雄又摇了摇头道:“没有,我也曾问起过,可他只字不提,只是说到了凉州,宣了圣旨便知。” “这位钦差是何来头?”罗金娘依然有些不甘心。 “他自称是吏部员外郎陈远桥,一起来的还有一位王内侍,看官服应该是四品。”秦牧雄回道,“不过,这位陈外郎似乎不苟言笑,话也少得很。” “这钦差来得如此突然,却又语焉不详,莫非……”罗金娘此时已是紧缩眉头,愁容渐显。 “郡主也不要太过担心。”秦牧雄连忙安慰道,“我想过了,一会便是夕食时辰了,我让人备些酒菜送去,到时候再借机探探他的口风。” “那这陈外郎现在何处?”罗金娘又问道。 “我原本想安排在府中居住,可他执意不肯,所以便命人将他安排在寨中的驿馆了。”秦牧雄道,“郡主放心,我已经吩咐下去,对其好生款待。” “一会儿不如奴家与你同去如何?”罗金娘道,“钦差驾到,我这郡主也不能失了礼数。” “夫人!”秦牧雄忽然加重了语气,“为夫知道你心里挂念王爷,我又何尝不是呢?可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冷静才是。你若同去,怕是有些不便。” 秦牧雄平时几乎很少称罗金娘为“夫人”,而此时脱口而出明显是情绪使然,罗金娘自然也听出来。 “有何不便?”罗金娘不解道。 “郡主啊。”秦牧雄似乎也意识了自己有些失态,又改口道,“这陈外郎看上去本就是个拘礼之人,若是不借助酒席款待之便,怕是很难让他开口。我也不瞒郡主,我准备挑选几名歌伎去席上助兴,或许会有奇效。所以……” 闻听此言,罗金娘没有回话,只是默默地低下头。 “还有,明日一早我就要护送钦差去凉州,到时候兵寨还得由你来坐镇,尤其在这般时候,这兵寨要地可不容有失啊。”秦牧雄接着道。 “你是说让奴家留下?”罗金娘有些意外。 “你也知道,钦差此行关系重大,路上万一有个闪失,谁能担待得起。”秦牧雄道,“所以我准备率亲军营护送,届时寨中若是没有郡主坐镇,我担心会生出事端。” “能有什么事端?”罗金娘问道。 “郡主莫非忘了,王爷三年前开始实施兵寨轮换制度,凉州五寨一城的兵卒皆要定时调防。”秦牧雄道,“而眼下这云门寨中九营兵马,就有五营是来自其余四寨,我不得不防啊。” 罗金娘终于点了点头,“还是秦郎考虑得周全,眼下正是多事之秋,的确要加倍小心才是。” “那就辛苦郡主了。”秦牧雄走近了一步,将手放在了罗金娘的肩膀上,“郡主尽可放心,一有消息我便会差人即刻送来。” “嗯。”罗金娘眼中也露出一丝暖意,“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那是自然。我这人郡主还不了解吗,小心了一辈子了。”秦牧雄笑了笑。 安抚好了郡主,秦牧雄便匆匆出了府门,朝着驿馆而去。 不过,在快到驿馆时,他又拐了个弯,朝着兵寨营房方向走去。他要去的正是“雄”字营的营帐。 待进到营帐之内,包括秦琅在内的几名心腹已经等候在内。 其实,秦牧雄也并没有骗郡主,钦差陈远桥的确没有将圣旨的内容告诉他。不过,陈远桥除了带着圣旨之外,还带来一封陈士安给秦牧雄的密信。 在密信中,陈士安先将圣旨的内容告之:靖凉王伏法,家眷贬为庶民,凉州由秦牧雄接掌。然后陈士安还在信中叮嘱秦牧雄,为确保在宣旨中不出意外,要事先掌握凉州的控制权,以防兵变。 其实,不用陈士安叮嘱,秦牧雄也深知其中要害。 他不仅已将凉州九门守卫暗中换成了自己的人,还下令关闭了云门寨与其余四寨的通道。 而在秦牧雄看来,最要害之地还是凉州城内的王府。因为靖凉王的虎符还在王府之内。 和大夏其余州府的军制不同,凉州境内的兵马调动不需要兵部的兵符,只要持有靖凉王的虎符即可。虽然陈外郎是带着圣命而来,可是在凉州一地,圣命和虎符究竟哪个更管用,秦牧雄心里也没有把握。 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且罗家在此镇守已逾百年,凉州军民皆认得罗家,却未必认得什么圣旨。 这也正是秦牧雄要带着亲军营前往凉州的原因——靖凉王王府的护卫不多,仅有不足百人,以一个亲军营五百人的兵力,便可以确保能弹压住王府。只要能控制住王府的局面,也就能将虎符掌握在自己手中。 为此,秦牧雄才将几名心腹召至帐中,反复交代了进入王府之后的行动细节。对于王府的布局,秦牧雄自然是熟悉的,他甚至还画了一张草图,对王府各处的兵力分布,各道门卡皆做了一一标注。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还密令手下明日起营时,不仅要披挂重甲,还携带了一百副强弩,以备不时之需。 因为他心里清楚,罗延定次子罗熙烈虽然年仅十七岁,但骁勇非常,且性格刚烈,万一他当场发难,有重甲和强弩在,也多一分胜算。 交代完毕之后,几名心腹领命而去,而秦琅却没有走。 眼见那几人出了营帐之后,秦琅这才对秦牧雄轻声说道:“叔叔,你真打算放过罗家人吗?” “你是何意?”秦牧雄一怔,“到时候圣旨一宣,自然会对罗家人有所发落。” “圣命自然不可违。”秦琅又道,“可叔叔是否想过,即使罗家人被贬为了庶民,可在这凉州一地,他们真的会甘当庶民吗?这凉州数万甲士,又会有多少人视其为庶民呢?” “罗家人在凉州的威望,我自然清楚,可是圣意已决,我总不能抗旨不遵吧。”秦牧雄有些无奈道,“只要罗家人不抗旨,我除了对其严加看管之外,似乎也没有其它法子。” “可倘若他们抗旨呢?”秦琅眼里突然露出了狡黠之色。 “你究竟是何意?莫非你知道他们会抗旨?”秦牧雄似乎听出了侄儿的弦外之音。 “侄儿的意思是,就算他们不抗旨,也可以逼他们抗旨。”秦琅又道,“到时候只要他们抗旨不遵,叔叔便可以抗旨为由,行平乱之事了。” 说着,秦琅用手掌比了一个向下劈砍的动作,眼里尽是阴鸷之色。 秦牧雄的目光从秦琅的脸上慢慢下移,最后落在了地上。 他就这样低头沉思着,始终没有再抬头看向秦琅。 “叔叔,侄儿知道你感念旧情,一时难以下手。可成大事者万不可有妇人之仁啊,若是留下罗家人,怕是会后患难除。”秦琅拱手道,“侄儿不才,愿替叔叔行这万难之事。” “你准备如何行事?”秦牧雄慢慢抬起了头。 “罗家四子,如今是次子罗熙烈在王府主事,此人一向行事莽撞,正好可以利用之。”秦琅道,“以侄儿之见,我等入府之后可先激怒于他,令其气浮气躁之后,先不急着宣旨,而是以重兵把住王府各处,摆出抄家之势,如此一来,这罗熙烈必然忍耐不住,做出忤逆之事。” “你就这么有把握?”秦牧雄冷冷地问道。 “叔叔莫非忘了,当年罗延定继承王位之时,先帝曾差晋王殿下为钦差前来道贺,当时在王府门口将钦差拦下的正是罗熙烈。”秦琅道,“侄儿记得,当时这罗熙烈是以未得王爷许可,任何人不得擅入王府为由,愣是让晋王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好在晋王殿下当时也未计较。” “你的意思是?” “在侄儿看来,这罗熙烈眼里只有他阿爷,也将王府视为不可冒犯之地,所以明日我等可以护送钦差为名,直接冲进王府,如此一来必定会将其激怒,随后再以兵士控制王府各处,他想不失态怕是也难。而等到他听到圣旨之后,恐怕……” 说着,秦琅还得意地笑了笑。 “贤侄,你果然是心思缜密,非常人可及。”秦牧雄双目微虚,捋着胡须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叔叔过誉了。”秦琅得意之情依然按捺不住,眉头也快飞了起来。 “还有。”秦琅接着道,“据侄儿所知,这罗熙烈素来是刀不离身,到时候,只要他的手摸到刀柄,我等可以出手了。” “此事万不可掉以轻心,那罗熙烈武艺高强,在军中早有威名,万一他真的狗急跳墙,可不是闹着玩的。”秦牧雄道。 “叔叔尽可放心,此事侄儿早有准备。”秦琅道,“我已经亲自挑选了十名可靠的军士,皆是高手。就算那罗熙烈武艺再强,有十名重甲之士围住,他也翻不了天。再说了,叔叔不是还备有强弩吗?” “嗯。”秦牧雄点了点头,“凡事皆要考虑得周全才是,你我往后的富贵就在此一举了。” “侄儿明白,请叔叔放心,有侄儿在,定能助叔叔封侯得成,成为凉州之主。”秦琅垂首道。 “你如此尽心,我这当叔叔的自然不会亏待于你。”秦牧雄满意地笑了笑,“你放心,事成之后我自有安排,况且以你之能,统领区区一营兵马实在是过于屈才了。” “叔叔的大恩大德,侄儿没齿难忘……” 秦琅头又往下垂去,恨不得立马给叔叔磕上一个。 第66章 王府 辰初刚过,山间的雾气便消散了,整个云门寨又露出了巍峨险峻之貌。 望着一整营的人马渐渐消失在山岭之间,罗金娘眉头不展,若有所思。 原本看着清晨的浓雾早早散去,她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正所谓是云开雾散。可是,当目送着秦牧雄领着亲军营出寨而去时,她又隐隐不安起来。 亲军营将士皆身披重甲,这显然不像只是在护卫钦差,倒像是将会有一场恶战。而此去凉州城,皆在大夏境内,这一整营重甲之士的“对手”会是谁呢? “英儿,去让人把马备好,我随时可能会用。”罗金娘朝着旁边的侍女道。 …… 当得知秦牧雄率军入城的消息时,罗熙烈刚从城北的永定门巡查回来。 自从父亲奉旨入京之后,他一直谨遵父命,每日皆会巡视城防,尤其是直面大漠的北城,三道城门他每日都会巡查一遍,从不敢懈怠。 秦牧雄率军入城本就是个有些意外的消息,因为罗熙烈事先并未得到通报,更令罗熙烈惊讶的是,前来通传消息的并非东城的守将,而是他的发小谢文龙。 谢文龙乃是凉州司马、归德中郎将谢从碧之子,他与罗熙烈同年,从小就在一起玩耍。也就在去年,由靖凉王罗延定做主,给谢文东和罗家的长女罗熙妍定下了亲事,所以谢文龙还是罗熙烈未来的妹夫。 话说,因为罗熙烈这些日子忙于军务,和谢文龙也已经多日未见,所以谢文龙今日正准备到王府来寻好友。在去王府之前,他还特意去了一趟东城的榷场,买了一把西秦的短刀,准备送给罗熙烈。 就在他逛完榷场之后,正好撞见秦牧雄率领亲军营朝着王府而去。谢文龙不仅认出骑在马上的秦牧雄,他还认出了队伍中有身穿内侍衣袍之人。 秦牧雄率军入城本就不是寻常之事,队伍中居然还有内侍随行,谢文龙熟知本朝礼制,马上意识到此事非比寻常。 于是他连忙一路急奔,抄小路到了王府,将此事告知了罗熙烈。 罗熙烈的确有些吃惊,可也并未有过多的担心,毕竟秦牧雄是自己的姑父。 然而,当罗熙烈准备换身衣服,到门外一探究竟时,一名下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二郎,不好了,有人在硬闯府门!”下人喘着粗气道。 “何人如此大胆!”罗熙烈猛地站了起来。 “是……是秦都督的旗号,说是钦差驾到。”下人回道。 “你看清了,真是姑父?”罗熙烈又问道。 “小人岂敢看错。”下人道,“同来的还有秦琅秦校尉,也正是此人带兵硬闯了府门。” “随我来!”罗熙烈再也按捺不住,拔腿就朝门外冲去,谢文龙也连忙跟了出去。 罗熙烈一路疾行,刚穿过中庭,就听到了前厅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其中似乎还有惨叫声传来。 “岂有此理!”罗熙烈往腰间一探,已经将横刀抽出,持刀冲了出去。 正当罗熙烈刚冲出中庭的侧门,迎面正好碰上了三名披甲士卒,也正朝着门口而来。 罗熙烈也不客气,劈头朝着最前面那名兵士就是一刀。只不过他只是以刀面猛击对方头盔。 饶是如此,这一刀下去,那名兵士就如同一株被伐倒的树木一般,栽倒在地。 余下两人刚想挥刀上前,发现来人是罗熙烈,顿时吓得连退数步,不敢再向前。 “尔等是要造反吗!”罗熙烈厉声喝道,“竟然敢持械硬闯王府,尔等有几个脑袋?” “罗都尉,我等是奉旨办事,实在是迫不得已,还请罗都尉见谅。”此时,一名身披山文甲,腰悬横刀的将官也跟了进来,正是“雄”字营校尉秦琅。 他以罗熙烈的官职相称,显然就是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奉旨办事?就凭你!”罗熙烈瞪了一眼秦琅,“你擅闯王府,要不是看在姑父的面子上,信不信我杀了你!” 罗熙烈这一瞪眼,秦琅心里也不禁颤了一下。 “罗都尉息怒,秦都督和钦差随后便到,你还是做好接旨的准备吧。”秦琅皮笑肉不笑地道,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钦差在何处?你若有半句虚言,我立时便劈了你!”罗熙烈提着刀往前进了一步。 就在此时,秦牧雄引着钦差陈远桥和王内侍也从前厅走了进来,跟随而来还有数不清的士卒,顿时将整个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煕烈,不可莽撞!”秦牧雄走上前去,挡在了罗熙烈和秦琅的中间。 “姑父?”当秦牧雄真的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时,罗熙烈还是颇为震惊,他实在想象不到,真的是他带兵硬闯了王府。 在罗熙烈的印象里,这位姑父一向为人温和谦虚,每次到王府来皆是毕恭毕敬。甚至身为郡马爷,他每次登门时也从不带随从,更不佩刀。 哪像眼下,顶盔掼甲,前呼后拥,杀气腾腾。 “煕烈,我此番的确奉旨前来,陈钦差就在我身后,你切不可冲动,以免给人落下口实。”秦牧雄道。 “我冲动?是尔等硬闯王府在先,王府是什么地方,别人不知道,莫非秦都督也不知道吗?”此刻,罗熙烈的脾气已经彻底上来了,对秦牧雄也没有了丝毫客气。 “王府自然不是擅闯之地,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圣旨在此,天下又何来禁入之地呢?”秦牧雄也突然拉下了脸。 罗熙烈眼睁睁看着秦牧雄变了脸,心中怒火更加难以平息。他实在想不明白,平日里这个唯唯诺诺的姑父怎么会忽然像变了个人一般? 此时,谢文龙走到了罗熙烈身边,先拉了拉他的衣角,然后在他耳边轻声道:“罗哥切莫冲动,既然有圣旨到,且听他宣完圣旨再做计较。” 谢文龙的提醒让罗熙烈也稍稍平静下来,他忽然想到,自己眼下是王府的主事之人,身系整个王府安危,的确需要冷静行事。 “既然你说有圣旨,那就请钦差上前吧。”罗熙烈强压怒火道。 “陈钦差已经在此,不过在宣读圣旨之前,还需先将王府上下所有人等查验一遍,以免有人走脱。”此时,站在秦牧雄身后的秦琅又跳了出来。 “这是何意?尔等是来宣旨的,还是来抄家的?”罗熙烈不由得火气又起。 “罗都尉!”秦牧雄不得不加重了语气,“陈钦差身负皇命,不远千里到此,一切皆是按律而行,你身为靖凉王之子,官拜车骑都尉,总该知晓法度吧。” 此时,涌进院中的士卒也越来越多,粗粗一看便有近百人,皆是重甲在身,虎视眈眈。 有数人还慢慢地绕到了罗熙烈的两侧,手按着刀柄,伺机而动。 “秦都督今日果然是有备而来。”罗熙烈扫了一眼两边的士卒,冷冷道,“不过,小爷也要奉劝秦都督一句,你今日若是拿不出敕令或文书,休想动我王府一草一木!” 秦牧雄想到了罗熙烈可能会很强硬,却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强硬。而且在宣旨之前,他也的确没有任何正当理由封锁王府。 “罗都尉,你就不怕落下以下犯上,意图叛乱的罪名吗?”秦牧雄眼见罗熙烈不肯就范,只好硬着头皮又道。 “秦都督此言差矣。”此时,罗熙烈谢文龙在上前一步道,“秦都督虽是凉州兵马都督,但凉州一地军政皆由靖凉王统辖。秦都督本职是驻守云门寨,如今却擅自带兵进城,还硬闯王府,请问,可有王爷将令?” 谢文龙这突然“杀出”,又让秦牧雄吃了一惊。 “本都督此番是护送钦差到此,何况靖凉王已奉旨入京,何来的将令?”秦牧雄争辩道。 “秦都督,你也是戎马一生之人,按理说应该熟知军制。难道忘了,没有王爷的虎符和将令,擅自调动兵马是死罪吗?”谢文龙马上又道,“而且据小人所知,今日并非兵马轮调之日,那你率军入城可有虎符?” 谢文龙的话其实也是说给罗熙烈听的,尤其是他反复提到虎符,正是在提醒罗熙烈。 “秦都督,你还有何话可说?”罗熙烈马上意识到了,也上前了一步,挡在了谢文龙面前,“若是没有虎符,恐怕以下犯下,图谋叛乱的该是你吧?” “有钦差在此,岂能任由尔等信口雌黄!”秦牧雄眼见局面有些失控,连忙高声喝道。 “那就请钦差颁旨吧?如何?”罗熙烈道。 此时,身为钦差的陈远桥还远远站着,在他和罗熙烈之间不仅隔着秦牧雄,还有足足三层士卒。 他原本该是今日的主角,可他此刻更像一个旁观者,静静地看着,未发一言。 陈远桥和陈士安一样,同是进士出身,只不过他入仕要比陈士安早了九年。因为二人祖籍皆在荆州夏口县,又皆姓陈,所以陈士安及第入仕之后,就和陈远桥攀上了宗亲,有了交往。 陈远桥起初并未将陈士安放在眼里,可未曾只是几年时间,陈士安却平步青云,不仅接掌了御史台,还受命代掌了尚书省,着实令陈远桥始料未及。 在陈士安成为“代相”之后,陈远桥与之的走动也频繁起来。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际,陈士安也多次许诺,定会对同宗大哥多多提携关照。 随后,在陈士安的举荐之下,陈远桥便成了钦差。 陈远桥起初以为,这趟差事虽然说不上是“美差”,但也算是白捡了一件功劳,毕竟靖凉王已死,自己代表圣人前去宣抚凉州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可就在他接到圣命之后,便突然传出了靖凉王世子逃狱的消息,他心里顿绝不妙。等他到了凉州之后,更加发觉,此事远未入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 直到秦牧雄居然带兵硬闯了王府,还和罗熙冕发生了对峙,他终于才意识到,自己是趟了一滩大大的浑水,甚至有可能是无法脱身的泥潭。 陈远桥心里明白,自己身负皇命,携带圣旨是不假,他也知道圣旨的内容。但圣旨里虽然将罗家一门贬为了庶民,却并没有缉拿看押的字句,甚至连王府如何处置也只字未提。可如今秦牧雄却在事先没和自己商量的情况下,就带兵硬闯了王府。 他也终于明白了,秦牧雄带着重甲之士前来,根本就不是为了护送自己,而是早有算计。 而且,看着罗熙烈提刀而立,一脸怒火,陈远桥心里也在嘀咕,到时候自己宣读圣旨,这位小爷一旦得知靖凉王已死,会不会提刀先砍了自己? 一想到此,陈远桥不禁又往后退了几步,而他此时也才发现,同来的王内侍早就躲到了自己的身后,自己这一退,差点踩到王内侍的脚。 “陈外郎,不可再退了。”王内侍用手扶了一把陈院桥,意味深长得说道。 “呵呵。”陈远桥尴尬地笑了笑。心里却骂道,阉货,你倒是躲得快! “有请陈钦差!”此时,前面传来的秦牧雄的喊声。 陈远桥知道,自己是躲不了了。 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整理了一下头上的幞头,然后迈步朝前走去。 从他身处之地到罗熙烈面前其实只有不足十步,可他却走得颇为艰难。尤其看到罗熙烈手里依然还提着刀时,更加是战战兢兢。 好不容易走到了罗熙烈跟前,他却忽然发现,圣旨还在王内侍手中。 “王内侍,有请圣旨!”陈远桥连忙回头喊道,心里仿佛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且慢!”罗熙烈忽然左手一伸,“既然有圣旨到,理应到正堂宣旨才是,而且,还请陈钦差先下令,让闲杂人等先退出王府,我等再接旨不迟。” “这……”陈远桥一时没有了主意,只能扭头看向秦牧雄。 “罗都尉,你居然敢对钦差如此无礼,成何体统!”秦牧雄也急了。 “那我就要请教陈钦差了,有人带兵闯入王府,扰乱圣旨宣读,究竟是谁无礼?”罗熙烈毫不示弱。 “姓罗的,你别不识抬举!” 不知何时,秦琅已经偷偷绕到通往中庭的另一侧门,此时他正站在门前朝着罗熙烈喊道:“你不要命,难道他们也不要吗?” 随着,他朝门内一招手,一队士卒押着几个人走进了院子。 “熙贤、熙震!” 罗熙烈大惊失色,双目像要喷出火来。 第67章 司马杀到 靖凉王罗延定一共有四子,除了长子罗熙冕和此子罗熙烈之外,三子罗熙贤九岁、四子罗熙震六岁,皆未成年。 如今,这两个未成年的小王子正被四名如狼似虎的士卒拿住,动弹不得。在他们的脖子上还各横着一把横刀,刀锋距离脖颈只有寸余。 不过,二人脸上皆全无惧色,在罗熙贤的脸上甚至还能看到一道血痕,想来应该是反抗时留下的。 血顺着他的额头还在慢慢的流淌,也划破了罗熙烈的心。 原来,秦琅带人闯入王府的同时,又暗中派出一队兵士,从王府东门破门而入,按图索骥直奔后院而去,目标正是罗延定的家小。 不幸中的万幸是,在罗延定奉旨入京之后,他母亲宁国夫人就去了白马寺,并一直住在寺中为儿子斋戒祈福。而为了照顾婆婆,罗延定的侧室卫氏也带着两个女儿罗熙妍和罗熙兰,一同在寺中住下,这才躲过了一劫。 不过,对于秦琅而言,能拿住两个小王子已经是大功告成了——只要有这二子在手,就不怕罗熙烈不肯就范。 “老贼!你敢动我家儿郎,我誓杀你!”罗熙烈怒目圆睁,盯着秦牧雄道。 不过,罗熙烈这次却是冤枉秦牧雄了,因为秦琅此举根本没有和秦牧雄说过,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 然而,如今木已成舟,秦牧雄也只能认了。 “煕冕,姑父还是想劝你一句,如今之势你难道还看不明白吗?”秦牧雄忽然放缓了语气,“一会儿圣旨一宣,结果还不是一样。” “此话怎讲?”罗熙烈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你是聪明人,应该能明白,王爷这一去已有快一个月了,如今人未归,却来了圣旨,还能是何结果?”秦牧雄道,“姑父也不瞒你,如今一营兵马已经围住了王府,纵使你再骁勇,又能如何?” “老贼,你果然是早有预谋。”罗熙烈冷冷道,“可惜我罗家一直待你不薄,你如今却使出这般下作的手段。” “煕冕啊,姑父也不怪你粗口妄言,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你莫冲动行事,我保你罗家人安然无恙。”秦牧雄继续道,“你好好想想,你如今已是罗家主事之人,切不可因为逞匹夫之勇,断送了一家人的性命啊。” “哼,那我是不是还该对你感恩戴德呢?”罗熙烈手里提着横刀,脑海里也在盘算着。 他又扫视了一眼四周,院中的士卒有近百人,而且皆身披重甲,而自己手里只有一把横刀。就算自己想杀出重围也几乎是不可能,何况两个弟弟还在对方手里。 就在此时,谢文龙忽然又靠了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罗哥可暂且示弱,再拖延片刻,我阿爷应该快到了。” 原来,谢文龙在跑来王府报信时,一路上越想越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于是他便在路上找了个乞丐,给了他五十文钱,让他将一张纸条尽快送到城北的校场,因为他知道阿爷此时应该在校场操练兵马。 因为事出紧急,一时也说不清缘由,纸条上只有几个字:领兵速来王府,急盼! 如果纸条果真送到了谢从碧手中,此时也应该快到了。 听谢文龙如此一说,罗熙烈虽然有些意外,但也不由地心里一喜——就目前局面而言,敌众我寡,自己还投鼠忌器,的确找不到应对之法,所以只能施以缓兵之计。 “秦都督,以我之见,不如你命人先放了我家三郎和四郎,再听陈钦差宣读圣旨。你看如何?”罗熙烈深吸了一口气。 “是啊,秦都督,这王府之内皆已是你的人马,放了两位小王爷又能如何。”此时,谢文龙也在一旁道,“再说了,岂有刀架在脖子上听宣圣旨的,这也不合礼法啊。陈钦差,你觉得呢?” 说着,谢文龙还望向了陈远桥。 “秦都督,我看不如先放人,再由本官宣旨吧。”陈远桥朝秦牧雄道,“如此僵持下去,误了圣命,下官也不好回京交差啊。” 秦牧雄先看了一眼罗熙烈,接着又看了一眼被手下押着的两位小王子,心里暗道,也罢,只要宣了圣旨,罗家这几位儿郎怕是也不敢当众抗旨了。 “如此也好。”秦牧雄道,“不过,放人之后,就请陈钦差在此地宣旨即可,反正罗家男丁皆已在场,正好一起了。” 陈远桥连连点头道:“那就依秦都督之言吧,如何?” 说着他又看向了罗熙烈。 “好!那请秦都督先放人吧。”罗熙烈应道。 “放人!”秦牧雄朝秦琅挥手道。 “这……”秦琅一脸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 在他看来,自己这一招可谓出其不意,一把便拿住了罗熙烈的七寸,可眼下却要放人,这不是放虎归山吗? “秦校尉,没有听到本都的将令吗?”眼见秦琅迟迟不动,秦牧雄厉声道。 “喏!”秦琅不得不应了一声,一挥手,准备让手下放人。 就在两位小王子被松开了臂膀,准备朝二哥跑去时,前厅忽然传来了一阵喊杀之声,不时还有弓箭破空之声传来。 秦琅反应极快,一把就把四郎罗熙震又拉了回来,而三郎刚跑出两步,也被一名士卒挡住了去路。 刚刚有所缓和的局面顿时又成剑拔弩张之势。 原来,是谢从碧领兵赶到了。 在接到儿子的亲笔纸信之后,谢从碧没有任何犹豫,立即点齐了一营兵马直奔王府而来。 等赶到王府门前时,果然发现王府已经被重兵围住,而旗号正是秦牧雄的“雄”字营。 一支原本该驻防在云门寨的精锐为何突然出现在了王府,谢从碧也立即察觉出了异样。 不过,出于谨慎起见,他还是先上前查问了把守在门口的一名旅帅。 可这名旅帅仗着自己是秦都督亲军营之人,加之他常年在云门寨服役,并不认识谢从碧,居然对谢从碧不理不睬,并拒绝其入内。 谢从碧也不含糊,当即下令手下硬闯。 因为就在上前询问时,他趁机偷偷往大门内看了一眼,只是这一眼,他便看到有两名下人打扮的人躺在了地上。 两队人马随即在门前刀兵相见。 谢从碧心里不仅担心王府人的安危,也担心儿子谢文龙身在其中,所以他下手毫不留情,挥舞着手中的双锏,瞬间便劈翻了数人,带头杀进了府内。 这也是好巧不巧。谢从碧原本是一心救人,可他又哪里会想到,两位小王子成了人质。而他带兵冲入之时,又正好是在两位小王子脱身之际,如此一来,罗家三郎和四郎又落入秦琅手中。 喊杀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直到一名雄字营的士卒倒在了王内侍的脚边,身上还插着两支弩箭。 王内侍所处之地原本是最安全的,毕竟和罗熙烈之间隔着数层士卒,可未曾想身后突然“火”起。 “哎呀!”王内侍当即吓得“花”容失色,像只受惊的小鹿蹿跳着,躲到了院墙边。 “保护王内侍!”秦牧雄大声喊道,随即也将陈远桥拉到了身后。 三名雄字营的甲士应声上前,挡在了王内侍的身前。 可三人刚持刀成品字形站定,数支弩箭便已破空而来。三人虽然皆身披重甲,但弩箭依然破甲而入,命中了其中两人的躯干。 也好在有重甲护身,箭头并未射入太深,饶是如此,二人还是吃劲不住,向后倒去。 剩下的那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虽然躲过了弩箭,但随即便有一柄铁锏当头劈来。 此人慌乱中连忙举刀格挡,可一把横刀又岂能挡住铁锏的重击。随着他手中横刀被拦腰劈断,铁锏也砸在了他的兜鍪上,顿时血流满面、昏死过去。 谢从碧一双铁锏的威名,不仅在凉州军中无人不知,就算是北戎铁骑也闻之色变。尤其是在对上北戎的“铁霹雳”时,一双铁锏抡开,就算重甲也难以抵挡。中锏者往往看似甲胄尚在,实则轻者皮开肉绽,重者脏腑破裂。 不过,谢从碧明知对面是雄字营将士,依然下手毫不留情,一则是因为救人心切,况且自己的独子也在府中;二则,也多少有些私怨。 原来,谢从碧也是军户出身,当年祖上便跟随首任靖凉王罗嗣业起兵,此后谢家三代皆在凉州军中效力。甚至和秦牧雄秦家比起来,谢家跟随罗家的时间更久,军功更甚。 到了谢从碧这一代,他不仅作战勇猛,每战必身先士卒,冲杀在前,而且他并非有勇无谋之辈。 当年还只是一名校尉时,他麾下的“碧”子营就是以善于破袭闻名。往在当战局焦灼之时,碧字营总是那支率先击破敌军的人马。按照谢从碧的话说,他能在满是血腥味的沙场中闻出敌军胆怯的味道,从而一举突破敌阵薄弱之处。 虽说此话有些胡乱吹嘘之嫌,可谢从碧在战场的嗅觉的确非常人可比,刀光剑影之中,他总是能捕捉到稍纵即逝的战机,然后以无比凶悍的战法果断出击。 就连罗晋丰当年也赞其为军中豹骑,人中子龙。 也正是凭借军功,谢从碧从校尉一路擢升到凉州司马,成为靖凉王身边最得力的将领。 然而,谢从碧在战场上骁勇无比,在整个凉州军中几乎无人可匹敌,可在“情场”上却遭遇了惨败。 当年罗晋丰在为郡主罗金娘物色夫君人选时,整个凉州军中也在传言,谢从碧是首选之人,就连谢从碧也认为这郡马之位非自己莫属。 可结果却出乎了他的预料,最终成为郡马的是秦牧雄。而且在成为郡马之后,秦牧雄也就此一路高升,最终坐到了凉州兵马都督之位。 事后,私底下也多有人为谢从碧鸣不平,皆言秦牧雄战功不及,却凭借一张嘴抢走了郡主。 谢从碧虽然表面上并未多言,可心里也着实不服气,更渐渐生出怨气。 这口气一憋就是十七年。 在这十七年之间,谢从碧也娶妻生子,只是其妻鲁氏在生下谢文龙之后两年便因病过世了。谢从碧之后续弦了刘氏,可刘氏在为其生下两个女儿之后,也害病走了。 每每想到这些人生遭遇,谢从碧也忍不住将其皆归罪于当年郡马之争的失败。在他看来,若是自己当年娶了郡主罗金娘,又怎会有连续丧妻之痛。 所以,这么多年来,谢从碧一直对秦牧雄耿耿于怀,直到今日,有了刀兵想见的理由。 眼见谢从碧手持双锏,带着一队兵士杀了进来,秦牧雄当即也大惊失色。 他连忙拉着陈远桥往一边退去,直到退到秦琅身边,两侧有自己雄字营兵卒时,才停了下来。 谢从碧的手段,他心里自然清楚,谢从碧一会对自己怀恨在心,他自然也明白。 “哼哼,秦都督,你是奉何人之令闯进王府的?”谢从碧看着秦牧雄一路退避,不由地冷笑道,“王爷不在,你就敢作乱不成?” “谢司马休要胡说,我是奉命护送钦差到此。”秦牧雄回道。 “钦差,钦差在哪了?”谢从碧一边说着,一边朝着罗熙烈走去。 此时,他身后的士卒跟随而入,排开了阵势,和秦琅手下的雄字营士卒对峙而立。 雄字营是黑衣黑甲,头顶圆盔,而碧字营则是白衣白甲,头顶笠盔,可谓是泾渭分明。 “陈钦差就在本都身边,谢司马不得无理。”秦牧雄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这也难怪,他方才只是粗粗看了一眼,冲进来的碧字营士卒少说也有七八十人,而自己这边,之前挡在院门口的十余人已经躺在在地上,死伤了一片。 “喔,哪位是钦差?”谢从碧晃着手中铁锏道。 “本官乃吏部员外郎陈远桥,奉圣人之名前来凉州宣旨。”陈远桥只得应道,“谢司马不可造次。” 谢从碧瞅了陈远桥一样,却没有理会,而是走到罗熙烈身边轻声问道:“此人真是钦差?” “秦牧雄那老贼说是,不过我还未看过他的文牒。”罗熙烈口中应着,眼睛却一直死死得盯着秦琅,因为他的两个弟弟还在此人手中。 “老贼”这两个字从罗熙烈的口中说出来,谢从碧心里顿时感觉无比的痛快。 “既然如此,那就先请陈钦差出示公文,先验明正身吧。”谢从碧道,“不然如何可信?” “放肆!”陈远桥终于忍不住喝道。 第68章 飞来之箭 在凉州百姓的记忆里,靖凉王王府还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 只不过,此时的热闹却像一口正在沸腾的油锅,令四周的百姓即使远远望着,也惊恐不已。 在谢从碧亲自带兵杀进王府之后,他麾下的一名校尉则带着其余人马扑向了王府四周,与雄字营的士卒打了起来。 数百人刀枪相见,甚至热闹。 不过,热闹归热闹,这场交战却一点也不激烈,甚至当谢从碧在王府内已经砍翻了十余人时,王府外却少有伤亡。 这一则,双方皆是身披重甲,刀剑很难破甲;二则,两边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几乎就没人下死手,手持长槊者也只是以劈砸为主,很少人会捅刺对方。 所以,打着打着,四周的百姓也开始从窗户和门缝中探出头来,窥探着这场有些奇怪的打斗。 其实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双方皆知对方同是凉州军,有不少人还相互认识,只是军令之下不得已才动了手,这与沙场对敌完全不同,大家点到即止就是了。 渐渐的,双方打着打着皆各自不断向后退去,就连刀枪碰撞的声音也渐渐少了。 “都住手吧!”碧字营的马校尉忽然大喊了一声。 他这一声喊,比将令还管用,四周的士卒几乎瞬间了罢了手。 “大伙皆是凉州军的兄弟,靖凉王的麾下,一笔也写不出两个罗字来,何必打来打去。”马校尉接着道,“我看不如先等里面有了分晓再说吧。” 两边的士卒虽然无人附和,可心里却是一百同意。就算是雄字营的人,虽说是秦牧雄的亲军,可要让他们和靖凉王府作对,也没有几个人愿意的。 况且,秦牧雄的那几名心腹都跟着冲进了王府之内,在王府外领军的只是一名旅帅蔡器。 此人不仅和宁岳风熟识,也曾经在谢从碧麾下效力,只是听说雄字营队正以上的武官还有额外的“军补”,这才托了门路,调到了雄字营。想着多挣些军饷,好赶快取房妻氏。 “马大哥说的是,大家皆是生死兄弟,何必动刀动枪的,先歇着吧。”蔡器将一对铁骨朵往腰间一挂,朝着马校尉拱手道。 既然两边将官都发话了,士卒又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就在王府外已经偃旗息鼓时,王府内却有失控的迹象。 因为陈远桥陈钦差也有些生气了。 陈远桥其实并不想出头。尤其当谢从碧带兵闯入,双方形成对峙之势后,他心里已经暗骂秦牧雄:这个老匹夫,搞出这么多事情来,这凉州果然是蛮荒之地,尽是些刁滑之辈。 然而,当谢从碧居然对他彻底无视,甚至还要查验他的身份时,陈远桥就算脾气再好,这脸上也挂不住了。 虽然自己本职是吏部员外郎,只是一个六品小官,可此番身为钦差就是代表圣人而来,就算是靖凉王还在,也该对自己客气三分。 想到此,陈远桥从秦牧雄身后走了出来,朝着谢从碧道:“本官此番奉旨而来,在云门寨时秦都督已经验看过公文,又岂容谢将军在此置喙,你这分明是在藐视天威!” “陈外郎好大的官威啊。”谢从碧瞟了一眼陈远桥,依旧是一脸的不屑。 “照此说来,私自调动云门寨兵马,带兵强闯王府也是陈外郎的意思了?”谢从碧一边说着,还一边朝陈远桥走去,“那请问陈外郎,可带有兵部的兵符?硬闯王府又是奉何人之命?” 眼见着谢从碧提着两条铁锏朝自己走来,陈远桥明显有些不知措施,只得下意识地又往秦牧雄身后挪去。 “谢司马不可莽撞,冲撞了钦差可不是小事。”秦牧雄连忙道,边说还边将手放在了腰间横刀的刀柄上。 这个动作自然没有逃过谢从碧的眼睛,他不由地笑道:“秦都督是要拔刀吗?来来来,我倒想看看秦都督的刀法长进了没有。” 此言一出,秦牧雄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像猪肝一般。 在当场的所有人中,除了陈远桥和王内侍等几人之外,其余人心里皆明白此话的含义:秦牧雄虽是行伍出身,可武艺却平常得紧,在军中效力二十余年,他除了为靖凉王操练兵马、出谋划策之外,甚至从未亲自上阵杀过敌。所以,凉州军中私下也将其称之为“马下将军”。 眼下,谢从碧当着两营将士的面揶揄自己,这分明就是在当众打自己的脸。 可问题是,真要打起来,自己根本就不是谢从碧的对手。 就在此时,陈远桥终于缓过味来了,他躲在秦牧雄身后踮起脚尖四处张望,边找还边喊道:“王内侍,王内侍何在?快快请出圣旨来!” 原来,圣旨一直是由王内侍保管,而在陈远桥看来,此时唯一能镇住场面的也只有圣旨了。 “本官在此。”此时,一个尖细的声音从角落里传了出来。 只见王内侍从西院墙的墙根下举起了手——他原本就身形瘦小,又被几名重甲之士挡在身后,要不是应声举手,还真是难以发现。 随着几名士卒左右闪开,王内侍从墙根下走了出来。 就在他刚刚露出整个身形时,忽然响起了一道破空之声,一道飞影闪过之后,王内侍的胸口已经多了一支羽箭。 箭镞没胸而入。 王内侍倒在了地上,挣扎着似乎想说这些什么,可除了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响之外,口中吐出来的只有鲜血。 这一幕来得太过突然,两边人马都没有看清这箭来自何处,秦牧雄因为背对墙根,甚至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听到身后一阵慌乱。 唯一看清了来箭方向的只有谢从碧。 他本就久经沙场,比眼前再乱再大的场面也见得多了,而且,那支突如其来的利剑也正好是从他眼前飞过。 他不仅看清出箭的方向大致是在通往中庭的侧门,而且还判断出了发箭者距离在三十步之内,如此距离,箭中胸口,中箭者必死。 其实,谢从碧方才不断靠近陈远桥,也是想趁机出手拿住陈远桥,以此来交换两位小王子。 如今,有人却以弓箭先射杀了王内侍,局面似乎又变得复杂起来。 “戒备、戒备!” 雄字营中,还是秦琅反应更快些,他连忙一边高声下令道,一边将手中的罗熙震又往身前拽了一把,用左手臂死死地箍住了他的脖颈。 整个院子忽然安静了下来,只有士卒脚下移动时,身上甲片抖动时发出的声音,沉重得令人窒息。 “凉州军听令!”忽然,一个声音从中庭的侧门内传来,声音洪亮,声震数里,就连王府外的两营士卒也听见了。 这一声喊,院中人皆心里一惊。 在罗熙烈和谢从碧耳朵里,这声音太熟悉了,只是他如何会出现在此处? 在秦牧雄和秦琅耳朵里,这声音却格外刺耳——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只有陈远桥还有些摸不到头脑,可他分明看见秦牧雄脸上露出了惊恐之色。 从侧门内走出来的正是罗熙冕。 只见他一身短袍,却并未披甲,右手则擎着一杆长枪,正是罗延定的那杆虎头柳叶枪,左手则举着一面兵符,正是靖凉王的虎符。 “尔等可认得此物吗?”罗熙冕径直走到了院中,朝着秦牧雄和雄字营的士卒问道。 秦牧雄没敢接话,还往后退了一步,而身边的士卒则是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切不可被其蛊惑!”秦琅此时连忙高声喊道。 “秦校尉,你要造反吗?”罗熙烈厉声喝道,“试问凉州三万六千将士,谁不识这面虎符,何人敢违抗罗家将令!” “你不用拿罗家来吓唬我,你罗家将令还大得过圣旨吗?”秦琅丝毫不怂,“你是大理寺要犯,还大胆逃狱,有虎符又如何?” 罗熙烈冷冷地笑了笑,然后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了一名雄字营士卒的身前。 他先将长枪往后一背,朝着那名士卒问道:“你可认得我吗?” “认得,世子。”那名士卒点了点头,一脸惶恐。 “那你叫什么?”罗熙冕又问道。 “小人姓何,大家皆叫我何二郎。”何二郎回道。 “那今下现任何职?”罗熙冕又问道。 “雄字营,第七队队正。”何二郎回道。 “你是哪年的兵?” “大夏历97年。” “那是老兵了。”罗熙冕点了头,“那你可记得大夏历103年永定门外一战?” “记得,小人当时就在当场。”何二郎回道。 “哦,你也在?”罗熙冕道,“我记得雄子营当时并未出战啊。” “小人当时是在定字营效力。” “定字营?那不是我阿爷当年的亲军营吗?”罗熙烈道,“当年一战,此营可是断后之军。” “世子说的是,王爷当年亲率我等断后,力敌两千余鞑子兵,激战两个多时辰,才力保大军安全撤回城内。”何二郎回道,“当年能跟随王爷左右征战沙场,是我何二一生的荣耀。” “那敢问何二郎,你还记得当年是谁最后撤入城中?”罗熙冕接着问道。 “是王爷!他一直压在最后。”何二郎忽然有些激动,“王爷当时已经身中数箭,却一直护住最后的几名伤兵,小人记得当时王爷喊道,‘我有重甲护身,尔等先走’!” 说完最后一句,何二郎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那我阿爷平日待尔等如何?”罗熙冕又问道。 “那自不必说,定字营虽然平时操练辛苦,但王爷对我等也呵护有加。”何二郎回道,“当年也正是由王爷定下的规矩,凡亲军营士卒,一旦年满三十五岁之后,便要调至城防或兵寨,不用再在一线拼杀,所以小人这才到了云门寨。王爷的恩典,我等凉州将士又如何能忘呢?” 罗熙烈看着何二郎,默默地咬紧了嘴唇。 忽然,罗熙冕将手中长枪放在了地上,然后用右手扶住了何二郎的肩膀。 “何二郎,那你可知道,王爷他……”罗熙冕停顿了一下,“已经没了……” “世子,你是说……”何二郎瞪大了眼睛,似乎完全不敢相信罗熙冕所言。 罗熙冕重重地点了点头,眼泪不禁夺眶而出,“王爷已经在京城遇难了。” “是何人害死了王爷?”何二郎猛然叫了起来,身边的雄字营士卒们顿时炸了锅。 秦牧雄心里暗道,坏了。 雄字营虽然是他的亲军营,可营中将士有不少人像何二郎这样的老兵,这些士卒常年跟随罗家征战,心里从来只有一个罗字。甚至不少士卒本就是凉州人,而在凉州百姓心里,罗家便是凉州之主,没有多少人会在意那个千里之外的皇上。 “雄字营的兄弟们!”罗熙冕先拍了拍何二郎的肩膀,然后朝着四周喊道,“我罗家人世代镇守凉州,与各位兄弟饮冰卧雪,披坚执锐,力保北境安宁,是忠是奸,各位心里自有评判。如今,我阿爷遭奸人陷害,已惨死在京城,可有人还要对我罗家暗下毒手,赶尽杀绝,尔等果真下得了手吗?” 说着,罗熙冕忽然一把抓住了何二郎的右手,将他手中的横刀搭在自己的肩上。 “倘若各位真觉得我罗家人死有余辜,那就动手吧!”罗熙冕一脸凌然。 “世子,万万不可啊!”何二郎连忙挣扎着要撤回横刀。 此时,秦琅眼见形势不妙,连忙喊道:“休要听他妖言惑众,我等是奉旨办事,凡抗旨者格杀勿论,快,弓弩手,放箭,放箭!” 秦琅嘶喊道,手里横刀不断挥舞着。 可是,他身边的士卒们却无人应声,那些弓弩手也没有任何反应。 “还愣着干什么?”秦琅恼羞成怒,朝着身边那几个心腹道,“只要拿下了这大理寺的要犯,可是天大的功劳!” 那几名士卒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低着头默不作声。 “秦校尉,想要立功,你自己上来便是!”罗熙冕冷笑道,“何必像个缩头乌龟一般躲在后面。” 秦琅脸涨得通红,却不敢妄动。 就在此时,他忽然觉得左手一阵剧痛,不由地惨叫了一声,松开了手臂。 原来,是罗熙震趁他不备,用牙猛咬他的左手,然后挣脱了他的手臂,朝着自己的大哥跑去。 “煕震!”罗熙冕也大叫了一声。 可是,话音未落,只见罗熙震忽然像被雷击了一般,猝然倒下了。 在他身后,秦琅则提着横刀,刀上血迹斑斑。 第69章 血色王府 罗熙震倒下了。 秦琅的横刀几乎洞穿了他只有九岁身躯。 倒下的那一刻,他眼里甚至还留存着扑向大哥的渴望,眼神也定格在了罗熙冕的方向。 罗煕烈如同一头狂暴的猛虎,疯了一般地扑向了秦琅。 他的动作甚至比罗熙冕还快,如同一道烈火掠过,雄字营的士卒纷纷避之不及。 但更快的还是羽箭。 就在秦琅抽回横刀的瞬间,一支羽箭破空而至,正好从他兜鍪和护项之间的缝隙中穿入,正中咽喉。 秦琅瞪大着双目,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仰面倒下的那一刻,他望向了秦牧雄,满眼全是不甘。 眼见秦琅中箭而亡,他身边的那几个心腹顿时慌作一团,尤其是持刀挟持住三郎罗熙贤的那人。 他只能下意识拖着罗熙贤不断朝后退去,直到退到了墙脚下,已是退无可退。 随着罗熙烈和罗熙冕双双冲到近前,其余雄字营的士卒纷纷弃械而拜,闪到了一边,只剩下了挟持着罗熙贤的这名士卒。 “放了我家三郎,我保你无罪!”罗熙冕一边拦住了正欲上前的二弟,一边朝此人道。 “别过来!”那人依旧死死地箍住罗熙贤,横刀也距离罗熙贤的脖颈越来越近,“尔等再上前一步,便是鱼死网破!” “周二哥,你可别犯糊涂啊。”此时,旁边的一名雄字营士卒也劝道,“快放人吧,世子爷是不会食言的。” “我不信,秦校尉已经死了,罗家人又岂能放过我。”周二哥瞟了一眼地上的秦琅,身子又往墙上靠了靠。 “秦校尉那是死有余辜,你尚未伤到我家三郎,我罗家人是不会为难你的。”罗熙冕平静地说道,“你也是凉州兵,我罗家人又何时食言过?” “可我……”周二欲言又止,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阿兄,休要放过了此人,我额头上的伤正是他打的。”此时,罗熙贤恶狠狠地道,“方才在内院,也是这厮扇了四郎一个耳光,我才和他打了起来,可惜我学艺不精,不是他的对手。” 此言一出,众人终于明白周二为何欲言又止,还不肯放了罗家三郎了。 此时的周二自然是肠子都悔青了。 周二,雄字营的一名旅帅,而能做到旅帅,除了他天生强健,使得一手好刀法之外,也和秦琅的提携有莫大关系。 他入伍六年,从当兵的第一天就跟着秦琅,也是秦琅亲自从凉山猎户中招募的百人队之一。 话说在大夏朝,一旦成为军户,不仅可以有军饷可领,还能分的田地、免除徭役和赋税。一人当兵不仅足够养活一家老小,比之普通百姓也要富足不少。尤其是在凉州当兵,靖凉王给的饷银还要比其余折冲府的府兵还高出一倍。 不过,想要成为军户也并非易事。夏朝的军籍实行的是世袭制,只有当军户男丁不足申请退籍时,或者兵部下放新的府兵名额时,才能有人递补成为军户。 当年秦牧雄以兵寨需要熟悉山地的兵士为由,特意向靖凉王申请了两百个军户递补名额,其中一百人就是交于秦琅负责。这百人日后不仅成为雄字营的骨干,也成了秦家的心腹士卒。 周二自然对秦琅感激不尽,死心塌地。 此番从云门寨出发之前,秦琅还在私下告诉周二哥,事成之后,秦牧雄便将成为凉州之主,到时候,加官进爵自然不是在话下。他甚至还暗示过周二哥,日后雄字营校尉一职便非他莫属了。 因此,此番硬闯王府,秦琅也将抓捕罗家家小的任务交给了周二,命他带领三十人务必要将罗家儿郎拿住。 想着日后能够飞黄腾达,光耀门楣,周二哥自然十分卖力。 只是令他没有想到是,罗家三郎和四郎虽然年幼,可面对他们一班披甲之士却丝毫不惧,四郎罗熙震不仅质问他为何擅闯王府,还大声呵斥:滚出去! 周二当时心里道,都死到临头了,还如此嚣张。于是上前便给了罗熙震一耳光,要想震慑住两位小王子。 见弟弟被辱,罗熙贤大怒,挥拳击向周二。 罗熙贤虽然只有十二岁,但七岁起便开始习武,身上已经有了些功夫。他这一拳虽然力道不足,却出拳极快,周二居然没有闪过,被一拳打在了脸上。 周二顿时恼羞成怒,挥拳反击,右手小臂狠狠地抡在罗熙贤的头上。 他手臂上带着护臂甲,乃是铁器,这一击之下立时将罗熙贤抡倒在地,头破血流。 这也正是罗熙贤头上伤口的由来。 “阿兄,不要管我,杀了他,为四郎报仇!”此时,罗熙贤又大声叫了起来。 眼看着自己的弟弟倒在血泊之中,罗熙贤已是血气上涌,早将自己生死忘了。 这一叫,周二心里更慌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说完好荣华富贵转眼就变成了大祸临头,他更没有想到,这个罗三郎居然如此桀骜不驯,刀在脖子上也绝不认怂。 “周二!”罗熙冕见周二哥虽然面色惊恐,但眼里却露出了凶光,连忙喝道,“之前诸事我皆可既往不咎,只要你放了我家三郎,我保你无事!” 周二很想相信罗熙冕的话,可他分明能感觉到,罗熙贤一直在暗中使劲,无时不刻都在想着挣脱自己的挟持。 所以,他的左手不得不一直死死将罗熙贤的双臂箍住,不敢有丝毫松劲。 可在其他人眼里,则是他在将罗熙贤越勒越紧。 忽然,周二只觉得左脚一阵剧痛,他猛地一弯腰,接着下巴又被猛击了一下,震得脑子嗡嗡作响。 被突袭之下,周二只得下意识地抽刀准备反击,右手一动…… “不要……”罗熙冕和罗熙烈几乎同时发出了叫喊。 可惜,一切都晚了。 周二手中的横刀看似只是在罗熙贤的脖颈上轻轻划过,可鲜血很快便奔涌而出…… 罗熙贤终于挣脱了周二的束缚,慢慢地随着周二的身体向下滑去。他眼望着正扑上来的大哥,露出了一丝微笑。 罗熙冕一把接住了三郎,与其同时,罗熙烈的横刀也刺进了周二的胸口。 周二一身重甲,足以抵抗住刀剑的劈砍,就算是普通的长枪,也未必就能一枪洞穿。 可是,罗熙烈这一刀怒刺,用上了全身之力,加上他这口横刀乃是用西秦镔铁打造,比之普通横刀要锋利数倍。这一刺之下,直接穿透了铁甲,没入周二的胸口。 罗熙烈似乎还不解恨,他双手握住刀柄,嘶吼着继续向前刺去,直到横刀穿胸而过,将周二钉在了墙上。 …… 看着眼前的一切,秦牧雄知道完了。 其实,在罗熙震和秦琅先后殒命之后,秦牧雄就知道大势已去。 他也想过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趁着罗家兄弟救人之际逃之夭夭。 可惜,他的一举一动皆在谢从碧的注视之下,他刚准备朝门外溜去,就被谢从碧的铁锏拦住了。 和他一起被拦下的还有钦差陈远桥。 此时,所有雄字营的士卒全部放下了兵器,在原地垂首而立。 罗熙冕跪在地上,怀里是已经双目紧闭的三郎罗熙贤,而在他身侧,罗熙烈则抱起了四郎罗熙震。 整个王府忽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从谢文龙的眼中看去,罗熙冕背对着自己跪在地上,身体似乎一直不停地颤抖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罗熙冕忽然猛地抬起了头,朝着天空嘶吼道:“苍天啊,我罗家究竟做错了什么!” 瞬间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正当众人不知该如何劝慰世子时,一个全身灰衣的老者不知何时走到了罗熙冕身旁,他身背一副弓箭,腰间还挂着箭囊。 “小子,眼下还不是悲伤的时候,你别忘了,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那老者拍了拍罗熙冕的肩膀道。 老者正是慕容恪,而方才一箭射杀了王内侍,一箭结果了秦琅,也正是出自他之手。 慕容恪的话还真是管用。罗熙冕渐渐止住了哭泣,慢慢地站了起来。 随后,他和罗熙烈先将两位弟弟的尸体放到了一间空房之内,然后回到了院中。 他首先走上前去,朝谢从碧拱手道:“多谢谢叔叔及时赶来,否则这王府怕是不保。” “世子不必客气,这本是下官分内之事。”谢从碧回礼道,“有人狼子野心,恩将仇报,这岂是我凉州军所为。” 罗熙冕心里自然明白谢从碧所知何人,也不由地看了旁边的秦牧雄一样。 此时的秦牧雄已经被缴了械,由两名碧字营的士卒看押着,站在了角落了。 “世子,这雄字营的人该如何处置?”此时,谢文龙也在一旁问道。 “雄字营也是我凉州军,只是一时被奸人蛊惑而已,无需责罚。”罗熙冕道,“不过,现今群龙无首,就先有谢司马暂且代掌吧。” “下官遵命。”谢从碧应道。 “那秦都督呢?”谢文龙又问道。 “还用问,杀了那老贼!给三郎和四郎报仇!”一旁的罗熙烈立即怒道。 说着,罗熙烈提着横刀就要朝秦牧雄走去。 “二郎,不可冲动!”罗熙冕连忙喝止,“这老贼是该死,不过,他的生死还是交给姑姑来决断吧。” 闻听此言,罗熙烈也只得作罢,只能狠狠地又瞪了秦牧雄一眼。 “先将他押下去,严加看管!” 随后,在罗熙冕的布置下,士卒开始打扫战场。待安排完毕,他则将众人引到了中厅商议。 罗熙冕先将慕容恪介绍了给众人,不过,他并未透露慕容恪是西秦王族的身份,只是告诉众人他是自己在天牢中的狱友。 在得知那两箭皆是慕容恪所为之后,谢从碧也不由地多看了他两眼。在他看来,这老者看上去已经是风烛残年,可箭法却还如此了得,当真是黄忠在世。 接着,罗熙冕便将自己为何出现在王府之事说了一遍。 原来,罗熙冕和慕容恪逃狱之后,便一路随风破朝凉州而去。 如果想要避开官府的缉拿,应该尽量避开官道,多走乡野小路。可如此来,必定会耽误了行程。 罗熙冕担心凉州日久生变,所以坚持要走官道,以便尽快赶回凉州。 于是风破这才想出了暗度陈仓之计,提前赶到雄州,让宁岳风故意大闹城门,掩护罗熙冕二人从雄州闯关而过。 等过了雄州之后,进入阳明山之后,风破也知道罗熙冕已是龙回大海,虎归山林,不再需要自己的护卫了。随后,风破便告辞而去,赶回雄州去和自己徒儿会和。 可罗熙冕二人紧赶慢赶,还是比朝廷的钦差晚了一步,等到他二人抵达云门寨时,陈钦差已经在秦牧雄的护卫下去了凉州城。 不过,罗熙冕的出现不仅让罗金娘得知靖凉王已死,也猜到了钦差此来的真正目的。 只是让罗金娘不解的是,自己的夫君秦牧雄为何要故意隐瞒王兄的死讯? 姑侄二人在稍作商议之后,决定分头行事。 罗熙冕直接赶回凉州,争取在钦差宣读圣旨之前先拿到靖凉王的虎符。只要有虎符在手,就算是秦牧雄真的图谋不轨,他依然可以号令凉州军与之抗衡。 而罗金娘则一边派出可靠之人,赶往连接云门寨和凉州城之间的三条栈道,确保栈道不被封闭;一边亲自前往凉山五寨之一黑岩寨搬援兵。 因为,她太了解自己的夫君了:秦牧雄为人谨慎,算计颇多,倘若他真的对王府有所图谋,必然会事先在凉州城内有所布局。 万一凉州城内一旦生乱,自己在云门寨可用的人马显然不足,所以她决定去寻黑岩寨主将严宽。 一则,可以从黑岩寨借出四个营的人马驰援凉州,二则,让严将军务必监视清风寨的动向,以防止清风寨生变。 因为清风寨主将尉迟宪乃是秦牧雄的旧将,他能成为一寨之主也靠秦牧雄的举荐。 话说,罗熙冕一路追进凉州,可当他赶到王府时,秦牧雄已经率兵闯进了王府。好在,对于自家王府,罗熙冕自然比外人要熟悉多了。 他和慕容恪趁乱从王府后院的一处角门潜入,然后直奔靖凉王的书房而去。 当周二带人在东院搜捕靖凉王家小时,罗熙冕则已经书房中的一处暗格中拿到了虎符。 其实,罗熙冕也不愿相信秦牧雄会背叛罗家。不过,当他和慕容恪躲在门后,目睹了院中发生的一切是,他也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为了不让秦牧雄得逞,罗熙冕才决定先射杀了王内侍,强行阻止宣读圣旨之事,慕容恪则主动请缨,展示了一番自己的箭法。 事到如此,王内侍已死,陈钦差也被暂时看押了起来,而那份尚未宣读的圣旨则摆在了众人的眼前。 接下去该如何行事,众人也一起看向了罗熙冕。 “谢司马,这圣旨你可要看看吗?”罗熙冕朝着谢从碧问道。 “世子,事已至此,所谓开弓已无回头箭,这圣旨还有甚鸟用。”说着,谢从碧从案几上抓起了圣旨,一把投入了堂内的火盆中。 “哈哈哈,这位谢将军,老夫甚是喜欢。”慕容恪大笑道。 第70章 决定 凉州城内,一片缟素。 若是站在云门寨上向下望去,偌大的一座城池仿佛插满了白色的柳枝,一阵风起,宛如满城飞雪,遍地白花。 罗熙冕并未正式对外发丧,可靖凉王遇难的消息还是很快传遍了全城。加之还有两位小王爷的死讯,不出半日,整个凉州城便哀鸿四起。 城中的各坊各里、大街小巷,几乎每家每户都在门前挂上了白布,各处酒肆、茶楼、歌坊也撤掉门口的彩灯,关门歇业。 夕阳刚落下,在城中的小凉河两岸,便有百姓开始往河里投放白色的河灯。 等到天色黑尽,蜿蜒的河道里已经漂满了无数灯火,星星点点,顺流而下,宛如一道银河朝城外流去。 入夜之后,王府大门口也终于挂出了两盏白色的灯笼,门楣上则高悬着一条长长的白绢,院墙之内也隐隐传出了哭声。 那是罗金娘与两位侄儿抱头痛哭的声音。 就在凉州城门关闭之前,罗金娘率领着五个营的人马入了城。 罗金娘策马走在街市中,一身白衣白甲,胯下白龙马,手擎一杆梅花亮银枪,正和满城的缟素相应。 看到郡主回来了,街边的行人纷纷驻足,垂首而立,一片肃穆。有不少妇孺忍不住哭出了声,仿佛丝竹发出的哀乐,一路伴随着罗金娘朝王府而去。 罗金娘面色肃然,却不见一滴眼泪。虽然心中悲情早已经如巨浪翻涌,但她却不想在凉州百姓面前表现出丝毫的柔弱。 直到她进到王府,只见煕冕和煕烈,却不见熙贤和熙震时,她的泪水才如决堤之河,奔涌而出…… 转眼已是亥正时分,凉州城内灯火渐熄,可是王府内的前厅里依然灯火通明。 罗熙冕坐在当中,罗金娘和罗熙烈则在其左右,谢从碧父子则坐在了下首,五人围坐在一起,中间的案几上则放着那面虎符。 “反了就反了,有虎符在手,凉州三万余甲士谁人敢不听号令,有何可惧?”罗熙烈道。 “煕烈,你当真以为光靠一面虎符就可以统领凉州吗?”罗金娘道,“你要知道,凉州不仅有三万甲士,还有数百万百姓,他们可认不得什么虎符。” “姑姑,我知道你是何意。阿爷也说过,人心向背才是统御一方的根本。”罗熙烈回道,“可你应该也看到满城缟素了,这不就是代表民心了吗。” “是啊,郡主。满城百姓皆在为王爷致哀,这便是最好的明证。”此时,谢从碧也道,“况且事已至此,我等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城中缟素我自然看见了,凉州百姓对王兄的拥戴也自不必言,可是你想过没有,一旦起事,很可能会战火四起,你忍心让凉州百姓遭受兵燹之苦吗?”罗金娘道。 “怕什么,打就打,以我凉州兵之勇,朝廷兵马来多少,我便杀多少!”罗熙烈又忍不住道。 “二郎!”罗金娘不禁提高了嗓门,“你整日就知道打打杀杀,你当真以为你阿爷是靠打杀来守护一方百姓的吗?” 眼看姑姑动了气,罗熙烈也不敢再多言,只得低下了头。 原来,由于罗延定长年忙于军政之事,罗熙冕和罗熙烈的生母又过世太早,所以罗金娘对这两个侄儿从小便视如己出,疼爱有加。 即使嫁给秦牧雄之后,她也经常命人将二人接到云门寨来,一则好让二人多些历练,二则也方便自己管教。 因此,煕冕和煕烈不仅从小就受姑姑教导,甚至他们的罗家枪法也是由罗金娘传授。而对于罗金娘的枪法,就连罗延定生前也曾多次坦言:吾妹之枪法尤胜于我,只可惜是女儿身,实乃鞑子之幸。 所以,罗金娘于煕冕、煕烈而言,不仅是有姑侄之名,母子之实,还有师徒之份。 “煕冕,如今你是一家之主,一切还需由你来决断。”此时,罗金娘看着罗熙冕道。 “姑姑的担心也的确有道理。”罗熙冕终于开口道,“我罗家一旦与朝廷决裂,势必会背负谋反的罪名,到时候难保不会与朝廷刀兵相见。不过,以我只见,只要凉州一城五寨皆同心,以凉州之险,朝廷未必有敢轻言干戈。” “煕冕,你的意思是朝廷会坐视不管?”罗金娘问道。 “坐视不管倒也未必,只是据我所知,雄州一地兵马不足万人,至少短期内不敢来犯。”罗熙冕道,“而要想调动足够兵马来攻,汉江以北只有两地,其一是庐州,其二是梁山六寨。这梁山六寨同样地处北境边关,我料朝廷绝不敢轻动,而庐州一地所辖折冲府三十四处,合计兵力也只有三万余人,除非倾巢而动,否则绝无攻击我凉州的可能。至于汉江以南的兵力,光征调集结也至少需要三月时间。如此一算,朝廷暂时也奈何不了凉州。” “世子的意思,凉州自立关键在内,而非在外?”此时,一直没有说话的谢文龙也说道。 “嗯。”罗熙冕点了点头,“其实,从射杀王内侍的那一刻起,我等便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只是我一直担心是,阿爷遇难之后,凉州所部究竟还会不会听从我罗家号令,会不会还有如秦都督这般心存二心之人。” 此言一出,罗金娘面色微微一变,不由得低下了头。 “世子放心,我敢以性命担保,谢某麾下所部绝无二心,凉州城中十二营也大可不必担心。”谢从碧连忙应声道。 “凉州有谢司马坐镇,我自然是一百个放心。”罗熙冕道,“不过,凉州五寨呢,五寨共计二十二营近两万人马,不可托大啊。”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时无言。 的确,秦牧雄身为郡马,按理说应该是罗家最可信任之人,可现实却令人大出意外。 况且,随着靖凉王一死,五寨兵马是否还会有人不甘心,谁也不敢保证。 “黑岩寨的严都尉应当可靠,不然他也不会借给奴家四营兵马了。”罗金娘想了想道,“至于其余几寨,凉河寨的彭都尉乃是我阿爷当年的侍卫,当无二心;阳明寨的廖都尉则一向低调踏实,也应当可信,还有就是清风寨的尉迟都尉,此人乃是……秦都督的旧部,或许的确需要有所提防……” “恕侄儿直言,姑姑方才所言非虚,只是当此非常时期,若是还以常理度之,恐怕未必周全。”罗熙冕客气地道,“何况这几人皆是手握重兵,各据险要,我等还是要谨慎些才是。” “煕冕说的是,姑姑我或许想得过于简单了。”罗金娘又低下了头。 “世子所虑也是情势所迫。”此时,谢文龙连忙插话道,“毕竟我等此举乃是捅破天的大事,行错一步便可能有灭门之祸,换做我是那兵寨主将,恐怕也会思量再三。” “阿兄,那如何才能确定那几位寨主是否与我等是一条心呢?”此时,罗熙烈开口问道。 “为兄也一直在想此事。”罗熙冕若有所思,“最可靠的法子自然是与几位寨主当面交谈,只是我一时还想不出一个妥当的法子,以免打草惊蛇。” “那还不简单,将他们全部召来凉州便是。”罗熙烈道。 “罗哥,此法怕是行不通。”谢文龙连忙在一旁提醒道,“按照王爷当年定下的凉州军制,凉山五寨,非王爷将令,各寨主将至少要有三人不得离寨。这么多年了,也还从未有三名主将齐聚凉州之事发生。” “谢郎君果然是将门之后,不仅熟知军例,记性还好。”罗熙冕不由地朝着谢文龙点了一下头,然后转向罗熙烈道,“二郎,你也是堂堂车骑都尉了,为何还如此糊涂。” 罗熙烈被阿兄教训,自然也不敢顶嘴。 “是啊,要想把四位兵寨主将皆召至凉州,这的确不太好办。”谢从碧也摇了摇头,“莫说无此先例,就算是有,可如今王爷已经不在了,这将令又从何而来?” “哎呀,真是啰嗦,如此简单之事居然说了半日也没个结果。”此时,角落里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原来,房中还有一个人:慕容恪。只不过他一直独自坐在了一边角落里,手里则提着个酒壶,自斟自饮。 众人闻声皆转过头去,只见慕容恪正将酒壶倒悬起来,好让最后几滴酒滴进自己的口中。 “前辈莫非有何高见?”罗熙冕连忙问道。 “小子,我看你是想得太多,想糊涂了。”慕容恪扎巴扎巴了嘴,“此事很容易啊,你以为王爷发丧为名,通传那几个什么寨主便是。到时候,谁敢来,谁不敢来,不就一目了然了吗?何必那么费劲!” 言罢,慕容恪提着空酒壶。兀自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前厅。 看着慕容恪那左右摇晃的背影,罗熙冕连忙拱手道:“多谢前辈指点。” 此事议罢之后,众人也暂时先松了一口。 不过,眼下还有一个棘手的问题,尤其是对罗金娘而言——秦牧雄和陈钦差该如何处置? 对于陈远桥,罗熙烈其实已经有了主意,他决定将他放回京城,顺便也让他给皇上带个话:罗家永镇凉州,有丹书铁券为凭。 此话之中,既表明了自己已经控制了凉州,却又没有明言自立之意,还以太祖丹书铁券为约,可谓进退自如。 可对于秦牧雄,罗熙冕只能交给姑姑去决定了。虽然他心里也想杀了此人。 “我自去见他,定会给你个交代。”等到众人皆告辞而去之后,罗金娘才对罗熙冕道。 言罢,罗金娘便朝后院走去。 按照罗熙冕的吩咐,秦牧雄被关在后院的一间柴房之内,门口则有八名碧自营的士卒轮番看守。 进了柴房之后,罗金娘先让士卒解开了秦牧雄手上的绳索,又令两名士卒退到门外,这才开了口。 “你为何要如此?”罗金娘冷冷地问道,心里却在不住地颤抖。 秦牧雄苦笑了两声道:“郡主真想知道?” “想!” “也罢,事已至此,我告诉郡主也无妨。”秦牧雄自顾自地点着头。 “你说。”罗金娘依然面无表情。 “其实很简单,因为我只想众人识得我是秦都督,而不是什么郡马爷。”秦牧雄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 “只是为此?”罗金娘眉头微蹙。 “还不够吗?”秦牧雄反问道。 “这便是尔等男人说的面子吗?”罗金娘又问道。 “是,也不全是。”秦牧雄回道,“可面子的确是个好东西,它至少能让你明白,寄人篱下是一件多么可耻的事情。” “寄人篱下?你身为当朝郡马、凉州兵马都督,堂堂三品,麾下万余甲士,这叫寄人篱下。”罗金娘面临不解之色。 “郡主说的那些,其实和我有何关系?”秦牧雄苦笑着,“在凉州人眼里,我这一身官服,满营甲士,包括那一双千金,哪一个又不是姓罗呢?就差在我额头上刻个‘罗’字了。” “所以,这便是背叛我罗家的理由?”罗金娘又问道。 “我只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况且我是奉旨行事,何来背叛一说。”秦牧雄忽然昂起了头,“莫非不忠于你罗家,便是背叛吗?那郡主又将当今圣人置于何处?” “看来,奴家还是真看错了你。”罗金娘道,“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大大的忠君之臣!” 说到“忠君之臣”四个字时,罗金娘一字一句。 “郡主过奖了。”秦牧雄已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我只是不甘心久居人下,也想封侯拜相而已。郡主也不希望自己的夫君是个胸无大志之人吧?” 罗金娘的面色又渐渐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我还有一问。”片刻之后,罗金娘道。 “郡主请问。” “劫持我家三郎和四郎可是你的主意?” 闻听此问,秦牧雄眼中微微一闪,然后异常平静地回道:“是。” 片刻之后,罗金娘推开了柴房的房门,朝着门口的两名士卒道:“去准备一口上好的棺材,为秦都督入殓。” 她的口气平静得就像是在说着一件家常事,可两名士卒却看见她手里还提着一把横刀,刀上血迹未干。 …… 次日正午,住在城门附近的凉州百姓忽然发现,城门楼上的“夏”字旗消失了,只剩下了一面“罗”字旗独自迎风招展。 第71章 缘份 每日一过辰正,脚行里的人便渐渐少了,只有少数几个还没接到活儿的脚夫靠在门槛边,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路过的行人。 每到此时,也是苏长青到大槐树下晒太阳打盹的时间。只要天不下雨,哪怕是阴天,他都会往树干上一靠,一歇就是半日。 今日是个阴天,却没有下雨,可大槐树下却空无一人,只有那只狸花猫在不停地叫着,像是在抱怨那个老叫花子为何没有出现。 自从七年前,苏长青卸任雄州分舵舵主之后,这还是头一回——就算是三年前丐帮帮主到了雄州,也丝毫没有耽误他晒太阳的时间。 然而,这一次却不同,因为风破来了。 辰初一过,苏长青就开始张罗起来。他命人分别去了六间雄州最好的酒楼,一共订了八道菜:分别是樊月楼的白龙臛和生鱼脍、归林居的通花软牛肠、醉仙阁的荷包鮓、凡客楼的五班馄饨、百味居的猪油煎肉盖浇饭,还有就是恒悦斋的蜜淋和金铃炙。 巳正刚过,菜品便陆续送来了,往案几上一摆,四主菜、两主食、两甜点,色香味俱全,再配上两壶雄州特有的桑洛酒,顿时看得风破连连点头。 “苏长老破费了。”风破嘴上乐呵呵地说道,手上一刻也没闲着,抄起筷子便大快朵颐以来,完全没有客套之意。 宁岳风在一边看着师父,心里有些纳闷儿:师父和这苏长老到底什么交情啊?看师父这吃相,完全没把自己当做客人,比在自己家里还随便。 还有就是这桌子菜,完全就是为师父准备的。 宁岳风知道师父喜欢吃鱼,可在凉州时,他总是抱怨小凉河里的鱼不够鲜。 而身处凉州之地,师父却不喜欢吃胡饼,爱吃米饭,尤其是猪油煎肉盖浇饭,就算没有煎肉时,也喜欢用猪油饭拌着饭吃。 还有,这甜点也是师父的最爱,越甜越是喜欢。这“蜜淋”虽然宁岳风不认识,也没吃过,可一看就是用蜂蜜浇在粽子上,正对师父的胃口。 苏长青在一旁陪着,也不怎么说话,只是不停帮风破倒着酒。直到两壶桑洛酒将尽,他才询问风破是否还要上酒。 风破摆了摆手,然后心满意足地抹着嘴道:“不必了,如此刚刚好,留那么一点点意犹未尽,老夫也好惦记着下次再来。” “那好,那老风你先歇着,我就不打扰了。” 说着,苏长青叫来两个丐帮弟子,将酒菜收拾了,然后告辞而去。 看着苏长青关门而去,宁岳风忍不住偷偷瞅了师父一眼,欲言又止。 “有话说,有屁放!”风破斜靠在榻上,从牙缝里掏出一丝残渣,先看了看,又塞回了嘴里。 “徒儿只是想说,这些菜怕是不便宜吧。”宁岳风道。 “你瞎操什么心。”风破回道,“你以为丐帮就只是要饭么?你也看见这间脚行了,别看苏老头穿得破破烂烂的,你未必比他有钱。” “那是,我若是猜得不错,这些酒菜也全是师父爱吃的吧?”宁岳风又道。 “你还用猜?”风破白了徒弟一眼,“为师喜欢吃什么,你会不知道?” “这个徒儿自然是知道,只是我看这苏长老对师父不仅是恭敬有加,还颇费心思,就算是丐帮帮主怕是也不过如此吧?”宁岳风又道。 “呵呵。”风破终于抬起来头来看着宁岳风,“是不是老苏头和你说过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师父虽然淡泊名利,可威名赫赫,难免不被人想起。”宁岳风道,“不过,师父你放心,苏长老除了说了一句连夜奔袭四百里之外,别再无下文了。” “你是想听下文?”风破问道。 “当然想啊。”风破回道。 “也罢,有些事情是该让你知道了。”风破立身了身子,盘腿坐在了榻上。 原来,二十七年前,风破奉师父之命前往荆州,去给丐帮帮主陈默风贺寿。 下山之前,师父反复叮嘱风破,务必要在陈默风寿辰当日,将贺礼交到陈默风手中。 风破一路上不敢耽误,终于提前一日赶到了荆州。 可等当到了丐帮总舵时,却被告知,陈帮主被丐帮中的净衣派请去了四百余里之外夏口城。 风破心里想着师父交代之事,即刻又朝夏口城奔去。一日之内居然真跑了四百余里,在次日正午前赶到了夏口。 说到此,宁岳风不禁问道:“师父当时为何没有骑马?若是有两匹换着骑,或许还能省下不少力气。” “骑马?还两匹马?”风破乐了,“你知道一匹马要多少银两?为师当时哪有那么多钱!再说了,倘若不是上品的大凉军马,怕是也不如为师的脚程快。” “喔。”宁岳风缩了缩脖子,“没想到,师父当年这么穷啊。” “那是自然,想当年为师跟随你师祖在山中学艺,日子着实清苦。”风破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当时我奉命下山,身上一共就带了五两银子,一路皆是步行,也当是练功了……” “好了,扯远了,还是书归正传吧。”风破道。 话说风破奔袭四百余里,原本只是为了完成师父之命,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正是他的到来,才救了陈默风一命,甚至是救了整个丐帮。 原来,净衣派想方设法将陈默风请到夏口,名义上是为了给帮主贺寿,实则却是包藏祸心,图谋不轨。 就在贺寿宴进行到一半时,净衣派弟子突然发难,借着进酒之际要陈默风即刻宣布退隐,并将帮主之位传给净衣派长老孙文鹏。 面对净衣派的公然“逼宫”,陈默风自然不肯就范,于是,宴席瞬间成了战场。 可是,陈默风此行只带了四名弟子随行,面对净衣派的围攻又岂能是对手。 刚交手不久,四名弟子中就有三名战死,只剩下陈默风和另外一名弟子苦苦支撑,而剩下的这名弟子便是苏长青。 眼看陈默风和苏长青很快要殒命当场,风破终于出现了。 他虽然不认得陈默风,可他却认出了陈默风手中那根代表帮主的打狗棍。 对于风破的出现,净衣派起初并未放在眼里。毕竟此番他们聚集了四十名净衣派的高手,如今只是来了区区一个后生,又能如何? 可是,他们对于风破的武艺之强却一无所知。 风破一剑出鞘,便如龙归大海,又饿虎入了羊群。 他几乎每出一剑,便会有净衣派弟子倒下,直到地上已经躺着二十余人之后,净衣派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在陈默风的请求之下,风破并未赶尽杀绝,而是擒贼先擒王,将孙文鹏擒住,一举平息了这场丐帮内乱。 风破事后才得知,以孙长老为首的净衣派已经暗中投靠了北戎。 他们密谋夺取帮主之位,就是想以帮主之名号汉江以北的八万帮众,切断夏军在梁山一线的补给,与北戎里应外合,攻取梁山六寨,从而从东面打开夏国的边关。 为此,北戎还许以孙文鹏汉北侯的爵号,并承诺事成之后,他可以丐帮帮众组成汉北军,以庐州为封地,永世不再乞讨。 经此一战,陈默风自然对风破感激不尽。不过,风破却谨遵师嘱,请陈默风不要透露自己的身份。 为此,陈默风特意将自己手上的一枚绿玉扳指送给了风破,并告诉他,天下丐帮有十八个分舵,只要见到这枚扳指,不用表露身份,也皆可供其差遣。 说到这,宁岳风也终于彻底明白,师父为何与丐帮关系如此深厚了。 “如此说来,师父不仅是陈帮主的救命恶人,也是苏长老的救命恶人。”宁岳风道,“怪不得他对你如此恭敬。” “为师是救过苏长老,可他帮过我大忙。”风破接着道,“当年我带着你北去凉州时,曾经路过雄州。不想你却染上了风寒,要不是苏长老请来名医施药,又找了个奶娘悉心照顾了你近三个月,你怕是就交代了。” “还有此事?”宁岳风顿时一愣,“徒儿那时多大?” “不到一岁,还不会说话,只会哭。”风破若有所思道。 “你小子是不知道啊,你才这么点大。”风破说着还用手比了一下,“浑身烧得滚烫,整日整夜地哭,我一大老爷们儿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真是多亏了苏老头。” “这也是你传了他两式剑法的原因吧?”宁岳风又道。 “正是。”风破点了点头,“用两招剑法换你小子一条命,值了。而且,你二人那日相见时正是以两式剑法相认,这不正好应了当初的缘分吗?” “师父说的是,原来我和苏长老也是老相识了。”宁岳风一时颇为感慨,“看来,我还得请他好好喝上几杯。” “酒自然是要喝的,不过眼下怕是来不及了。”风破道。 “师父这是何意?”宁岳风一愣。 “昨日你将罗姑娘之情告诉我之后,为师想了一夜。”风破道,“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此事不能不管,毕竟当初王爷将罗姑娘托付与我师徒,如今王爷尸骨未寒,罗姑娘却下落不明了,无论如何得找到她,不然就有负王爷所托了。” “师父的意思,是让徒儿去寻罗姑娘?”宁岳风还想再确认一下。 “是,为师可以让丐帮帮忙,如此你找起来或许更容易些。”风破道。 “那徒儿该去何处寻她?”宁岳风又问道。 “先去京城吧。”风破道,“她既然一心想复仇,必定是会去京城的。” “师父是觉得她还真敢去行刺皇上吗?”宁岳风道。 “这女人一旦铁了心,就没有什么事是不敢的。”风破道,“何况她就算知道以她的本事可能连皇宫都进不去,可只要想报仇,京城总是要去的。” “师父说的也有道理。”宁岳风点了点头。 “可若是徒儿去了京城,那三生会之事该如何?”宁岳风马上又问道,“莫非不再继续查下去了?” “当然要查。”风破道,“虽然王爷已经没了,可我总觉得这三生会脱不了干系。而且只就目前看来,这三生会怕是会成为中原武林之祸,于公于私,老夫皆要继续查下去。” “师父准备如何查法?”宁岳风问道。 “倘若你之前的分析没有错的话,为师准备亲自去一趟祁山宗,会会那位柳掌门。”风破道,“而且,为师让你去京城,除了去寻找罗姑娘的下落之外,也是为了继续追查三生会。” “师父的意思?”宁岳风忽然想到一些可怕的事情。 “倘若王爷之死真和三生会有关,这三生会必定在京城有所布局,至少会布有眼线。”风破道,“你此去京城,也正好可以查探一番。” “明白了,师父。”宁岳风道,“我师徒儿二人这是双管齐下。”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风破点了点头。 “其实,为师对你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你小子江湖经验还是太少。”风破道,“不过,再将世子送出雄州之后,老夫也想明白了一件事。” “是何事?” “那日,老夫在答应王爷救出世子之后,王爷还曾反复叮嘱老夫,一旦将世子送出雄州之后,便不要再继续护送了。”风破道,“照王爷的说法,倘若世子进了凉州还不能自保,那他也不配再当世子了。当时老夫还有些不解,可眼下终于明白了。” 说着,风破一脸正色地看着宁岳风道:“所以,也是时候让你独自去闯闯江湖了,若是你连这点能耐也没有,那你也不配再做我的徒弟了。” “徒儿明白,师父放心好了,徒儿不会让你失望的。”宁岳风看着师父一脸的严肃,也立即明白师父绝无半点玩笑之意。 “就算不放心,也只能放手了。”风破忽然有些感慨,“贵如王爷这般的人物,说没就没了,老夫也总有离开你的那一日。” “师父……何出此言……” “好了,别婆婆妈妈的。”风破一摆手,“来,随我到院子里去,该做点正经事了。” “做什么?”宁岳风有点懵。 “临别之际,为师再教你三式剑法。”风破道,“如此,昆仑十二剑,你也算学全了。” 第72章 武试之日 四日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说长,是唐叶封觉得要等穆青去参加“武试”,也意味着自己还要继续蹭吃蹭喝,这日子过得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况且与“文试”不同,“武试”可是真刀真枪地对打,弄不好会有性命之虞。他实在不想穆青去冒这个险。 他也曾数次劝过穆青,刀剑无眼,犯不着为了一百两纹银把命搭进去。可是穆青却似乎心意已决。 说短,则是唐叶封觉得,也只是几日光景,这穆青和小七却仿佛像已经认识了多年一般,突然就亲密起来。 甚至在唐叶封眼里,二人之间的有些举动简直亲昵得“令人发指”,比如穆青不时会捏一下小七的脸蛋。 而当他就算只是想搂一下小七的肩头,以示爱护时,却立即会被小七的眼神逼退。 唐叶封心里也不时会想:大家皆是男儿,为何如此厚此薄彼呢? 当然,他这想得最多的,还是如此才能帮助穆青赢得擂台“武试”。 在他看来,打架和打仗差不多,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所以,这几日,他没事就在城中最热闹的茶楼里待着,一边喝着最便宜的茶,一边听着茶客谈天说地,其中自然不乏关于“武魁节”之事。 尤其是随着“武试”之期的临近,何人能够摘得本月的武魁头名也成为了最热门的话题。 在茶楼待了数日之后,唐叶封也的确打探了一些消息,不过,却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据“茶楼”传言,参与此次武试之人会是今年最多的一次,光由官员、乡绅或举人作保,已经登记在册的就有十七人,还不包括当场签下生死状的。 这也难怪,眼看年关将近,缺钱的人是越来越多,拼死搏一把也算是条出路。 另一个不好的消息则是,据说参加本次武试的还有一名燕山龙门派的除名弟子,据说此人的刀法在龙门派二代弟子也是首屈一指。 燕山龙门派的名头,唐叶封也早有听闻。 作为中原武林的五宗之一的中宗,龙门派是由掌门人陆华雄所创,以一套游龙刀法名满江湖。而且,龙门派也是五宗之中唯一不使剑,而用刀的门派,其在刀法上的造诣可见一斑。 由此看来,这名龙门派除名弟子绝非泛泛之辈。 唐叶封又在茶楼转悠了半日,终于又打探到了这名龙门派弟子的一些消息。 此人名唤方孝文,曾经是龙门派掌门陆华雄第六名弟子,入门十一年,深得游龙刀法真传,也一度被陆华雄视为继任掌门的人选之一。 可是,方孝文却有一个毛病:好色。 他这好色还不是一般的好色,寻常男人是见色起意,他是见色起手,而且是随见随起,随心所欲。 入门十一年,龙门派中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弟子皆被他吃过“豆腐”。十里八乡的美貌女子,无论是嫁了人的少妇,还是待字闺中的少女,但凡被他撞见,轻者言语挑逗,重者上下其手。 因此他还在私下里还得了个绰号:小游龙。因为他师父以一套游龙刀法成名,在江湖上人称“陆游龙”,所以他只能被称为“小游龙”。 只不过,此“龙”非彼龙。 有师父管教时,方孝文还算有所收敛。可就在一年前,陆华雄受西宗玉门派掌门霍连山所邀,前往玉州游访时,方孝文的色心终于彻底爆发了。 他先是以娶妻为名,诱奸了两名师妹,而且只相隔了一夜。接着在山下先糟蹋了一名寡妇,又夜袭了一名富家的千金。 虽说那家寡妇事后并未声张,可那家大户人家却报了官。 只是,方孝文行事时蒙头遮面,又未被当场擒获,官府一时并未有拿人的证据。而且,当地县衙里从县令到县尉,与陆华雄皆交情匪浅,碍于陆掌门的情面,也暂时将案子压了下去。 不过,等到陆华雄回来之后听闻此事,立即勃然大怒。碍于龙门派的名声,他自然也不愿将方孝文交给官府法办,可这淫贼居然连本门师妹也没有放过,陆华雄又岂能容他。 最终,方孝文以危害同门的罪名被逐出了龙门派,永不留名。 此后,方孝文便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直到如今出现在了庐州,准备参加武魁节的“武试”。 当唐叶封回到客栈时,穆青和小七已经点好了饭菜,正等着他一起吃饭。而且,案几上还放着两壶酒。 看到有酒,唐叶封才猛然反应过来,明日就是武试之期了。 经过这几日相处,唐叶封知道,穆青其实不好饮酒,平日里吃饭也没有饮酒的习惯。 今日之酒,显然是有特殊含义。 “小郎君何必破费呢,还不如省着些做路上的盘缠。”唐叶封看着杯里的酒,却没有动。 “不妨事,等我明日拿下本月武魁,一切不是皆有了。”穆青微微一笑。 “小郎君对自己如此有信心?”唐叶封一怔,“莫非你心里已有了胜算?” “实不相瞒,我还从未和人真的交过手。”穆青道,“可我师父说过,凡事既然决定了,只要一往无前便是。” “话虽如此,可江湖中藏龙卧虎,要是明日遇上了高手,小郎君可得多加小心。”唐叶封不免有些忧心忡忡。 “那你觉得我算高手吗?”穆青问道。 “若论剑快,小郎君的确是难得一见的高手。”唐叶封道,“只是我担心真到交手时,你临阵对敌的经验会有所欠缺。” “临阵,最要紧的是不要退缩,至于经验嘛,我或许用不到。”穆青淡淡地问道。 “这是何意?”唐叶封有点懵了。 “我师父说过,三招之内必须分出胜负。”穆青道,“不然,我可能谁也打不过。” “小郎君的意思,你无论对上谁,皆会猛攻三招,速战速决,根本不给对方出手的机会?”唐叶封随即问道。 “你果然也是个高手!”穆青笑了。 “这倒也是种打法。”唐叶封微微点了点头,却马上又皱起眉头问道,“只是,不知小郎君对游龙刀法知道多少?” “不知。”穆青摇了摇头,“这是什么刀法?” “就是燕山龙门派的游龙刀法啊。”唐叶封以为自己没有说清楚。 “什么龙门,凤门。我从未听说过。”穆青回道。 “它可是中原武林五宗之一的中宗,赫赫有名。”唐叶封有些吃惊,“小郎君居然不知。” “我为何要知道?”穆青道,“师父也没告诉过我啊。” “如此说来,什么龙渊派、祁山宗、逍遥宗、玉门派,你也一概不知?”唐叶封又问道。 “从未听过。”穆青摇了摇头,“你说的这些是很有名的门派吗?” 唐叶封一时竟然无言以对,因为他方才说的几个门派,正是中原武林五大门派,也号称五宗:除了中宗龙门派之外,东宗是祁山宗,南宗是龙渊派,西宗是玉门派、北宗便是逍遥宗。 唐叶封心里暗道,这小郎君还真是奇了,身为习武之人,居然连五宗都不知道。 “不知也无妨。”唐叶封只得勉强笑了笑,“名气这东西,往往是虚名居多,最终还是得刀剑上见真章。” 唐叶封原本是想提醒穆青,明日的擂台上会有一位龙门派的高手,他甚至还想帮着穆青一起对游龙刀法分析一番,看看能够找到应对之法。 可如今看来还会算了。 这一则,他虽然也熟读过游龙刀法的刀谱,可这刀谱究竟是不是真的,他也不知道;二则,这穆小郎君对中原武林几乎一无所知,可能倒也是好事——“目中无人”也自然会心无旁骛。 “唐家小哥,你是不是打听到什么消息了?吃个饭却问了这好些。”此时,小七倒是又担心了起来。 “也没什么特别的消息,就是明日参加武试之人要比往常多些。”唐叶封道,“所以,我等明日需早些出发。” “只要你不误事,我和穆哥哥自然不会。”小七道,“别到时候又得让我来叫你起床。” “这么多吃的,还堵不上你这张利嘴!”唐叶封斜了小七一眼,然后把一支烧鸡腿夹到了小七的碗里。 一夜无话。 次日,唐叶封起了个大早,甚至穆青和小七还未起床,他就在已经去楼下张罗朝食去了。 他倒也不是不想多睡会儿,而是心里有事,睡不着了。因为他心里清楚,今日“武试”和之前的“文试”完全不同。 文试时,他虽然“舌战”试官,为穆青争取到了上台的机会,但就比试本身而言,他还是个“看热闹”的。可今日的擂台武试,他则要替穆青观敌略阵,甚至自己眼力如何,会直接关乎生死。 其实,说穆青没有什么临战经验,唐叶封自己也几乎没有。 在遇到穆青之前,他亲眼见过的“高手”对决就是县里的崔捕快到村里拿人那回了。 那是两年前,崔捕快追缉三名盗匪,一路追到了唐叶封所在的村里。当崔捕快追到村口的大榆树下时,三名盗匪见只有一人追来,便停下了脚步,亮出身上的刀剑,准备先解决了崔捕快再说。 村里人远远地看着,皆为崔捕快捏了一把汗。因为崔捕快不仅是以寡敌众,而且他手里只有一把捕快专用的铁尺,而对面则是两把砍刀和一把长剑。 不过,两边刚一交手,趴在老李家墙头看热闹的唐叶封就立马看出,崔捕快拿下这三人毫无问题。 因为他发现,崔捕快的铁尺不仅出手极准,而且一出手就包含了挑、点、刺、采、钩、崩、击等多般变化,和他在兵器谱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果然,七八个回合之后,三名盗匪手中的兵器接连被崔捕快夺了,只得束手就擒。 从此之后,唐叶封就特别喜欢看人打架。只是在乡野之地,高手实在难遇,见得最多的便是毫无章法的街头殴斗。看得多了,他也能看出些门道来,总是能预判出哪方会胜出。 不过,今日参加武试皆是真正的习武之人,甚至还有龙门派的高手,自己究竟还能不能看出门道来,唐叶封心里也没底。 辰时刚过,唐叶封和穆青、小七便出了客栈,朝武庙走去。 今日的武庙,比起四天前文试时还要热闹得多,虽然擂台武试要未初时刻才正式开始,可巳时不到,武庙里便已经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光从武庙大殿挤到后园的演武场内,唐叶封三人就花了半时辰。 在一路往后园走去时,唐叶封发现很多人并不急于到后园的演武场去,而是在武庙殿前院子里“扎堆”。 等唐叶封也挤上去一看才发现,原来这些人都是在“下注”——庐州的几大赌坊皆在此设了临时柜台,并对参加今日武试之人开出赔率。 唐叶封只是粗粗看了一圈,就发现方孝文这个名字果然出现了赌台上,而且是最大的热门,赔率只有十赔七到十赔六之间。也就是说,一旦方孝文拔得本月武魁,押一百钱最多只能赢七十钱。 唐叶封很是不服气,趁着穆青和小七没注意,在一个赌台上下了五十钱的“其他”,也就是除了登记在册的十七人之外的参试之人,赔率高达十赔九十。 也就是说,一旦穆青在擂台上胜出,五十文钱就能变成四百五十文钱。 唐叶封倒是还想多押些,可那五十文钱已经是他的所有财产了。这还是从穆青给他的茶钱中省下来的。 到了演武场之后,只见场中央已经搭起了一座十五步见方的圆台,台有半人高,东西各有一道阶梯与地面相接。 在擂台的南面、东面和西面,则已经摆好了数十张椅子,这些椅子皆是留给当地的官员、乡绅的。 眼看擂台已经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小七有些急了。 “还是快些去登录吧,别到时候又来不及了。”小七有些忧虑道。 “不用急,时辰还早着呢。”唐叶封抬头看了看天色。 “早什么早,你忘了那日排不上队之事了?”小七瞪了他一样。 “你啊!还是太年轻。”唐叶封摇着头道,“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你见过排队想着挣钱的,那你见过排队去找死的吗?” 第73章 性急如火 眼看未初将近,擂台四周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只有在擂台西北角的一张横案前,人数寥寥。不少人路过此处,只是看了两眼便转身离开了。 此处正是录名并签下生死状之地,也是专门为无人作保的参试者准备的。 在录好姓名,并签下生死状之后,每位参试者皆会领到一块木牌,上面没有编号,只有“候补武试”几个字。 凡持有号牌者,在出示号牌之后,皆上台打擂。 当然,要是临时怂了,也可以放弃。 看着穆青在生死状态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小七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他忽然又想到了唐叶封方才说的那句话,忍不住伸手抓住了穆青的衣袖,满眼的恋恋不舍。 唐叶封也很担心,尤其是在得知各赌坊开出的赔率之后,他心里更加没底了。 不过,他心里也清楚,眼下穆青最需要的不是担心,而是有人助他一臂之力。而那个人就是自己。 在领完号牌之后,所有持牌之人皆会来到候场处。 话说这候场处分为东西两处,在擂台东面的是有人作保,并已经提前登记过的参试者,而穆青和另外三位“候补”者则是在擂台西面等候。 说是候场处,其实也只是用一道栅栏隔开了围观的百姓,两侧则分别有士卒把守。 由于唐叶封和小七并非参试者,所以也被士卒“请出”了候场区。小七倒是机灵,他仗着自己身形瘦小,直接从栅栏间的空档钻了出去,依旧可以和穆青隔栏相望。 可唐叶封钻不了,而他要是从出口出去,再想挤到栅栏边,那就难了——谁都明白,越靠近栅栏越是看得清擂台上的比试。很多人早早便跑来,便是要提前抢占靠近栅栏的位置。 不过,这也没有难倒唐叶封。 只见他出了出口,便朝着人群拱手道:“各位乡亲父老,在下阳溪县唐叶封有礼了。” 随着四周的人群纷纷看了过来,他便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诸位今日到此,皆是为看打擂而来,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可这热闹年年有,不对,是月月有,而门道却是可遇不可求,不知诸位想看门道否?”唐叶封朗声说道。 “装什么行家,你要是能看出门道,就上台打擂去,还在此呱噪。”此时,人群里有人不屑地回道,还立即引来一阵附和之声。 唐叶封也不动气,反而笑着朝着那汉子道:“这位小哥,敢问你这是第几回来看这擂台武试了?” “少说也有十余回了,如何?”那汉子回道。 “喔,那也真算得是老看客了,就是不知你看了这么多回,可曾看出些门道,比如这上台打擂的人中,使何种兵器的人居多?”唐叶封道。 “这……”那汉想了想,“自然是使刀剑者居多,这又能有什么门道?” “门道自然是有,只是你看不出罢了。”唐叶封回道。 “那你倒是说说看,究竟有何门道?”那汉颇为不服气。 “我看不如这样。”唐叶封接着道,“在下想与小哥赌上一赌,不知你敢吗?“ “赌什么?要想下注,直接到赌台去便是。”那汉子回道。 “小哥误会了,我赌的不是何人能成为今日武魁,而是赌第一个上台者用的何兵器。”唐叶封眉毛一挑,颇有些挑衅的意思,“这你敢与我赌吗?” “这……”那人眉头一皱,不知道唐叶封耍的是什么花样,却又不肯认怂,“那要如何赌法?” “这也容易,小哥可先猜一样,在下再猜一样。”唐叶封道,“等到第一个人登台之后,不就明了吗?” “那以何为赌注呢?”那汉子又道,“我可有言在先,我没钱,钱都下注去了。” “不用你出钱。”唐叶封笑了笑,“要是你猜中了,在下赔你一百文,要是我猜中了,你只要答应一件事情即可。” “何事?” “你把在下送到栅栏边即可。”唐叶封道。 “这算什么赌注?”那汉一愣,“再说了,你要想去到栅栏前,单只我应下有何用?” 说着,那人还踮起脚往栅栏边看了两眼,在他和栅栏之间足足还隔着至少三道人墙。 就在此时,靠近栅栏边的人群也被吸引过来——皆是来看热闹的,反正擂台还没有开始,闲着也是闲着,先凑个这边的热闹再说。 只见有几个人朝着那汉子说了些什么,那汉子又朝唐叶封喊道:“这几位小哥说了,你若是把赔金加到两百文,要是你赢了,我等便送你过去。” “此话当真!”唐叶封立时反问道。 “自然是当真。”那汉子道,“有这么多人作证,你还怕我等耍赖不成。” “好,那就一言为定!”唐叶封道。 其实,唐叶封身上哪还有钱,莫说两百文,就是一百文也没有。而且他也知道那几人的心里打的是何算盘。 “那就请小哥先来吧!”唐叶封爽气地一举手。 “嗯……”那汉子想了想,又和方才那几人交头接耳了一番,然后喊道:“我猜是刀。” “确定了?”唐叶封又问了一遍,“不改了?” “确定了,就是刀了。” “好,那该轮到在下了。”唐叶封故意做出冥思苦想的样子,但他心里其实早有了主意,“那我就猜是铁蒺藜骨朵吧。” 原来,在方才和穆青一同去录名候补时,唐叶封也没有闲着,而是仔细观察了其余三位候补者,其中一位足有六尺高的汉子腰里别的便是一对铁蒺藜骨朵。 此人看起来甚是性急,在签生死状时,他只是扫了一眼,根本就没看内容就签了。 唐叶封原本以为他是不识字,可他凑上去才发现,此人不仅用手指画了押,还真签下了自己的姓名:童令节。 这字写得好相当漂亮,其运笔之老到,落笔之流畅,就算唐叶封也自叹不如。 等签完了生死状,童令节还一个劲询问录名官,为何自己号牌上没有编号?自己何时才能登擂? 在得到录名官“宣布比擂开始之后,可以随时登台”的答复之后,童令节才满意地笑了笑。 到了候场区之后,穆青和其余二人皆是立在原地,静静地等着,另外二人还闭目养神,一副养精蓄锐的样子。 只有这位童令节一直在不停地走动着,就像一只准备出笼的猛兽一般,焦躁不安,跃跃欲试。 甚至见到唐叶封还未离开,他还一度怒目而视,那样子,生怕唐叶封在眼前碍事,耽误了他登上擂台。 所以,在唐叶封看来,此人对于登台打擂已是迫不及待了。这也是他敢和那汉子赌上一把的缘故。 不过,这童令节究竟会不会第一个登台,唐叶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事到临头,他也真的只能赌上一把了。 话说当唐叶封在栅栏外“表演”时,擂台四周数十个贵宾席的椅子上也已经满座,在南首的几张椅子还坐着几位身着官服之人。其中坐在当中一位穿的还是紫色官服,正是堂堂庐州刺史贺庆之。 在他的左手边坐着的,正是四日前主持文试的主官、庐州司马白子敬。 随着贺刺史等一众官员的落座,也意味着擂台武试即将开始。 此时,立在候场区的穆青也朝着擂台对面望去,目光过处,他忽然微微一愣。 在一众官员之中,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而那人似乎也看到了他,二人目光相撞那一刻,那人足朝着穆青微笑着点了点头。 候场区和南面贵宾席相距约三十步,中间还隔着一个擂台。可就是方才那一眼的对视,穆青却分明感受到了那人的目光,温婉却又炽热。 他不由地赶快将目光移向了别处,可脑海里还是清晰地浮现了那人的样子:顺化府顾家的顾郎君。 而此时的顾唯亭正坐在白子敬的左手边,也是南首贵宾席上最年轻的一位。 他似乎也没想到穆青会出现在武试之中,眼看着穆青避开了自己的目光,他便朝身后的随从耳语了几句。 未初一到,随着擂台边四面大鼓被擂响,本月的武试也正式开场了。 “不知哪位好汉愿先上擂台一试啊。”擂台上的一名官员朝着台下朗声喊道,目光则先投向了东面的候场区。 话音未落,只见西面的候场区早已经跳出一人,一个箭步便飞上了擂台,正是那位手持一对铁蒺藜骨朵的童令节。 眼看有人率先登擂,台下立即爆发一阵叫好之声。不过,在西面栅栏外的人群中,除了叫好声之外,还夹杂着不小的惊叹声:哇! 这惊叹声显然不是送给童令节的,而是唐叶封。 和唐叶封打赌的那汉子没有出声,只是回头惊愕地看着唐叶封,半天说不出话来。 四周的人群也向唐叶封投去惊叹的目光,唐叶封则向着四周拱手道:“承让、承认。” 其实,也不是没有人怀疑唐叶封是不是和登台之人事先串通好了,可转念一想,这一旦登台便可是生死对决,况且这赌注其实也不值钱,谁又会拿自己性命来下注呢? 那打赌的汉子也未食言,果然将唐叶封连拉带拽,送到了栅栏边。 等到了栅栏边,唐叶封连忙将穆青叫了过来,二人就这样隔着栅栏说了起来。 “穆郎君,你可千万记住,切不可贸然登台。”唐叶封道,“咱们先看看再打不迟。” “那要看到几时?” “不急,等一位高手出现了再说。”唐叶封道。 “你说的是?”穆青忽然想起了什么。 “就是我昨日说的那位龙门派弟子。”唐叶封道,“此人应该是用刀的,名叫方孝文。” “你是想先看看他武艺究竟如何?” “差不多。”唐叶封点了点头,“不过,实话实说,究竟能不能看出些什么来,我也不知道。” “那就依你之言吧。”穆青应道。 “对,先看看再说,安全第一。”此时,小七也凑了过来, “哎哟,这倒是挺难得,小七兄弟居然和在下所想一样了。”唐叶封忍不住又打趣起来。 “谁跟你是兄弟。”小七白了他一眼,“我只是担心穆哥哥,一切总要想得周全些。” 正当三人说话间,擂台上已经分出了胜负。 在童令节率先登台之后,东面候场区也立即跳上来一位汉子,手持一把九环刀。 在报过姓名之后,二人便战在一起。 话说这九环刀在单刀中已是属于重兵器了,刀背厚重,舞起来势大力沉。不过,在童令节的一对铁蒺藜骨朵面前,这九环刀也只能算是轻巧之物了。 话说这童令节性如烈火,一对铁蒺藜骨朵使出来也是如疾风骤雨,双手抡开,便立即逼得对方连连后退。 刚战至第四个回合,只见童令节左手锤横扫对方下盘,右手锤直杵对方前胸,那使九环刀之人一个跳步刚避开一锤,可当胸一锤却也到了。 情急之下,他连忙横刀胸前格挡,堪堪挡住了来锤。 可童令节的这一锤势大力沉,虽然并未直接戳中对方胸口,却直接将对方连人带刀凌空击飞。 那人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飘到擂台边才落了下来。 刚一倒地,一口咸腥之物便涌向嘴边,口喷鲜血——若不是用刀挡了一下,他怕是已经当场毙命了。 这第一场较量就见了血,台下顿时一阵欢呼。 童令节得手之后,也未赶尽杀绝,而是将一对铁蒺藜骨朵往腰间一别,朝着台下百姓拱手还礼, 接着,他故意朝着东面候场区高声喊道:“还有何人不服,尽管上来,爷爷等不及了!” 言罢,仰天大笑。 东面候场区内一时竟无人应声。 原来,自有武魁节以来,还从未有候补者在武试中率先登台,童令节成了第一个。 不仅如此,刚才被他打得吐血的那人也绝非等闲之辈,而是由白司马亲自作保的一名刀客,名叫刘季。在各家赌台上,他的胜出赔率也是仅次于方孝文的。 当童令节率先登台之后,刘季眼见贵宾席上白司马面露不悦之色,也立即会意出战,想着要教训一下这些不知天高地的“候补者”。 可没有想到,自己却成为了小丑,还差点丢了性命。 第74章 三连胜 童令节的出现让很多人措手不及。尤其是东面候场区里的那些参试者。 虽说刘季的身手如何,他们之前也并不知底,但能够让白司马作保之人,绝非泛泛之辈。甚至在各大赌坊的赔率中,刘季也在三甲之列。 可是二人方才只交手了四个回合,刘季便被打得口吐鲜血,完全不是对手。 令人颇为忌惮的还有童令节使的这对兵器——铁蒺藜骨朵在江湖中本就少见,而且此等重器对刀剑多有克制,一旦硬碰硬,刀剑难免要吃大亏。 “我说,诸位皆是习武之人,就不能痛快点吗?”此时,童令节在台上显得有些不耐烦了,“要打就赶紧上来,婆婆妈妈的,还是不是男人!” 可是,台下依然无人应声。如此的局面,在历次武魁节中还真是不多见。 按照规则,若是台下再无人应战,那本月武试的武魁就要属于童令节了。 此时,台下的百姓先忍不住了,开始发出了阵阵嘘声——好不容易来看个热闹,可打了一场就结束,这岂能罢休。 正当童令节在台上四顾无人,扬扬得意时,一道身影飞上了擂台,落在了他眼前。 见有人上台,台下观众也不管来人是谁,先叫起好来。 “爷爷锤下不死无名之辈,来者先报上名来。”童令节先打量了来人一番。 只见此人身形高大,足有六尺五寸开外,一双豹眼,满脸虬髯,手持一把单刀,甚是威猛。 “在下燕山方孝文,诸位有礼了。”来人先朝童令节拱了拱手,接着又朝台下四周施礼。 “他就是方孝文,果然一看就是个狠人。” “可不是,这就身板,能打我十个。” “这下有好戏看了。” 台下顿时一片鼓噪。 方孝文的出场不仅令台下一片激动,也让唐叶封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这名字起得温文尔雅,这人却长得气吞山河,有点意思。”唐叶封自言自语道。 “此人便是你说的那位龙门派高手吗?”穆青问道。 “正是此人。”唐叶封道,“看这身形,怕是真有些功夫。” “那以在下这身形,怕是功夫有限喽?”穆青立马回道。 “嘿嘿,我不是这个意思,穆郎君这叫深藏不露。”唐叶封连忙解释道,“往往高手中的高手才如郎君这般模样。” 唐叶封嘴上解释着,心里却暗自有些释然——这个时候,穆青还有心和自己打趣,也是好事。 说话间,台上已经交手了。 童令节双锤一亮,便是一阵猛攻。这铁蒺藜骨朵锤头不大,在童令节手中舞动起来更似一对铁锏,左右呼应,密不透风。 方孝文也知道自己在兵器上吃亏,未敢硬接来招,而是脚下频动,先避其锋芒。 转眼间,童令节已经连出了三招:击顶、锁腰、削肩,一对重兵器在他手中却使得迅猛而不失轻灵,不比刀剑慢,却比刀剑狠。 在台下的看客们眼里,在童令节如潮的攻势下,方孝文被逼得连连后退,毫无还手之力。 然而,在唐叶封看来,方孝文虽然身形高大,可脚下步伐却异常灵动,无论是撤步退让,还是侧身闪避,皆如行云流水,颇有章法。 “这方孝文果然是名门弟子,退而不乱。”唐叶封边看边点头道,“就是不知道他何时反击。” “你还真是个行家。”穆青不由地扭头看了他一眼,“看来,当日你能看清我的剑路果然不是瞎蒙的。” “嘿嘿,过奖了、过奖了。”唐叶封回道,“打架我不是不行,可看打架还马马虎虎。” 正说着,台下忽然一阵惊呼。 原来,童令节见连攻未果,又使出一招乌云盖顶,抡起双锤朝着方孝文当头砸下。 眼见方孝文错步侧身闪开,哪知道这“乌云”居然会飘,随着童令节腰身一拧,双锤又朝着方孝文斜劈而来,而且是一锤劈向头顶,一锤劈向腰腹。 眼看方孝文已经避无可避,台下也发出了一阵惊呼。有胆小的甚至捂住了眼睛。 不过,随着“乌云”飘来,方孝文也“飘”了起来。 他偌大的身子忽然向后倒去,就像一片坠落的落叶。眼看后背即将落地,方孝文左手一撑,身子顿时如陀螺一般旋了半圈,右手刀也随着飞旋而出。 这是方孝文第一次出手,也是最后一次。 刀锋从童令节左小腿划过,随着一声惨叫,童令节倒了下去。 “承让!”方孝文收起了单刀,并未再向前。 “多谢好汉手下留情。”童令节趴在地上,捂着自己左腿,却还是朝方孝文点了点头。 他心里明白,方才那一刀足以砍断他的小腿,可是方孝文却留了手,手腕微动,刀锋朝上,只是削掉了他腿上一块皮肉而已。 此时,台下又是一阵惊呼,好多刚才捂着眼睛的人也在向一旁的人问着: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是,方孝文方才反守为攻的那一刀,身法简直匪夷所思,台下的看客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这莫非就是游龙刀中的那招‘潜龙在渊’?”唐叶封手托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之状,“看来那刀谱还是真的。” 对于唐叶封的话,穆青已经不再感到惊讶了。他只是惊讶于这位小哥虽然一点武功不会,却能看出武功的高低,甚至还能识得这么多的招式。 真是个奇人。 随着童令节被人搀扶着下了擂台,台上又只剩下了方孝文一人。 “还有那位好汉要上来赐教,我燕山方孝文在此恭候。”方孝文在台上道。 唐叶封生怕穆青要登台,连忙从栅栏中伸出手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襟:“穆郎君莫急,再等等!” 穆青看了唐叶封一眼,然后轻轻地将他的手推开:“我不急,你也别急。” “呵呵。”唐叶封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在下不急,只是还想看看这方孝文还有些什么招数。” 不过,眼看着台下迟迟无人应声,唐叶封却又担心起来,要是真无人迎战,那这擂主不就是方孝文了吗? 他马上看了看穆青身边的另外二位“候补”,可这二人面面相觑,还摇了摇头,显然已经不敢再上台了。 “怂货!”唐叶封心里骂道。 不怂的人还是有的。 此时,在东面候场区中又站起来一人,只见他手持一杆长枪,迈步走上擂台。 “在下南阳伍荣,还请好汉赐教。” 二人相互见礼之后,便刀枪相见了。 长枪对上单刀,长兵器以长逞强,短兵器以险求胜,枪来刀往顿时引得台下叫好声不断。 台上打得热闹,唐叶封在台下也看得仔细,一边看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青龙探爪……卧龙躬耕……游龙绕柱……飞龙腾云……见龙卸甲…… 等他念出“神龙扫尾”时,台上的方孝文已经一刀挑飞了武荣的长枪。 胜负已分。 台下欢呼声又起,可唐叶封的脸色却有些不好看了。 “看得如何了,唐家小哥?”穆青扭头轻声问道。 “此人的刀法和我看过的刀谱的确是一样的,可是这刀法在他手里却似乎毫无破绽,仿佛如奔腾之水,连绵不绝。”唐叶封皱起了眉头,“他守时如盘龙绕柱,攻时又如飞龙出水,当真是厉害。” “不好弄,不好弄啊。”唐叶封不禁连连摇头。 “的确是个高手。”穆青也附和道,“我师父曾经说过,无论剑法还是刀法,也无论是何门何派的招式,皆有破绽可寻。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只要出手够快,破绽便不再是破绽了。此人招式衔接之快,的确已算得上是无懈可击了。” “那该如何是好?”一边的小七也是一脸愁容,“要不咱不比了,穆哥哥。” “既然来了,岂有临阵退缩的道理。”穆青摸了摸小七的头,“放心吧,破绽总会有的。” 说话间,又有人登台挑战了。这次来的是一位使剑的年轻人。 二人刀来剑往,打了十余个回合。 那年轻人虽然剑法轻灵,变化多端,宛如一只飞鸟在方孝文四周振翅而进,却始终找不到对手的破绽。 随着一阵刀剑相撞之声响起,那年轻人手中长剑脱手飞出,手腕上还留下了一道血痕。 方孝文已经连胜三场。 随着那年轻人捂着手腕下了台,台下的看客已然有些疯狂了,尤其是那些在方孝文身上下了注之人。 “还有谁?还有谁?” 不用方孝文叫阵,台下已经开始帮他叫喊起来。 此时,唐叶封忽然朝着穆青喊道:“穆郎君,你过来些。” 穆青虽然不知为何,还是往栅栏边又靠了靠。 眼看穆青靠了过来,唐叶封将手举过了头顶,贴住了头皮,然后又移向了穆青的脑袋。 “你这是做甚?”小七问道。 “小娃娃,你不懂。”唐叶封又量了量,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你才不懂呢,你不就比穆哥哥高了半个头吗,有什么可得意的。”小七白了他一眼。 唐叶封没有理会小七,而是凑到穆青眼前轻声道:“倘若我没有看错的话,此人比你足足高了一个头还多,这或许便是破绽。” 听他如此一说,穆青也是一愣。 “你是何意?” “此人身形高大,却又丝毫没有笨重之感,当真是个练武之才。”唐叶封道,“不过,也正因他身形高大,却留下一处或许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破绽,尤其是于你而言。” “你的意思是,让我主攻其下三路?”穆青眉间微蹙。 “非也。”唐叶封摇了摇头。 “那你说的破绽在何处?” “腋下,尤其持刀手的腋下。”唐叶封有些得意地说道。 “腋下?”穆青眉头更紧了。 “对,只要他出刀,腋下必会露出破绽,只是他与别人交手时,他刀锋所及完全可以护住这破绽。”唐叶封接着道,“而你却不同,他腋下之处在你眼里便是头颅,只要他出刀,便会空门大开。” 见穆青依然眉头紧缩,唐叶封又补充道:“你相信我,若论剑快,你比他更胜一筹,只要能抓住这破绽,你便可一击致胜。” 穆青终于点了点头,“或可一试。” “还有,你待会一定要等他先出手,再寻隙而进。切不可让他看出你的剑更快。”唐叶封道。 穆青又默默地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只见一名官员走上了擂台,朝着四周朗声道:“燕山方孝文已连胜三阵,锐不可当,若是再无人上擂挑战,本月的武魁便是方壮士的了。” 说着,那官员朝着台下扫视了一圈。 “果真没人了吗?”官员喊道,“若是无人,便要请上今日的武魁花红了。” “且慢!” 随着一声清脆的喊声,穆青手提双剑跳上了擂台。 “在下归德府穆青,请赐教!”他拱手朝着方孝文施礼道。 眼见有人上台,那官员只得又退下台去,走到台边时还回头又看了穆青一眼,嘴里嘟囔道“找死”。 “喔呦,这是哪里来的小娃娃,生得倒是俊俏得很。”眼见对面来了个粉妆玉砌般的小郎君,方孝文不禁仔细打量了一番,面露微笑。 “擂台之上,休得轻狂!”穆青的脸立时红了,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呵呵,人长得俊俏,脾气倒是不小。”方孝文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还往前走了两步,一双豹眼盯住了穆青。 “小娃娃,我看你还会下台回家去吧,你这细皮嫩肉的,一会伤了你,我会心疼的。”方孝文此时的目光仿佛像虎狼看到猎物一般。 此言一出,立即引来了台下一阵哄笑。 穆青的脸更红了。 “有本事便放马过来。”穆青厉声道,“若是怕了,便滚下台去!” “娃娃,刀剑无眼,不要逞强啊。”方孝文依旧嬉皮笑脸,“不如我放你一马,待我拿到武魁花红之后,你陪哥哥喝上几杯便可。如何?” 此刻,全场最紧张的便是唐叶封了,他心里一急,一把薅住了小七衣袖,嘴里还念道:不要出手,千万不要先出手。 他是在担心,穆青受不了方孝文的挑衅,会率先出手。倘若真是那样,那就前功尽弃了。 第75章 一招之争 方孝文连胜了三场,台下的看客们也看得过瘾。不过,所谓张弛有度,在紧张了半天之后,也需要放松一下。 所以,看着方孝文在台上言语轻佻,戏耍着对面的俊俏小郎君,看客们也跟着起哄起来。 擂台下的看客越是起哄,方孝文便越是笑得开心。 他甚至不经意间抽了抽鼻子,仿佛闻到了一股令人兴奋的味道。 此时,台下有人似乎认出了穆青。 “这不是那日在聚仙台上那位小郎君吗?” “还真是,那对红色的剑鞘我记得,很是惹眼。” “喂,小郎君,别怕他,把他那一脸胡子当成梅花削了去。” “对,削他,削了他那一脸胡子,就不用怕了他。” “哈哈哈……” 听着台下的喧闹,穆青的脸更红了。他手持双剑,死死地盯住了方孝文,不再言语。 见对面不再答话,方孝文似乎觉得还不尽兴,他将刀举到了眼前,然后用手指试了试刀刃。 “小娃娃,我这把刀切金断玉,吹毛利刃,它可是不懂得什么怜香惜玉的喔。”说着,方孝文还朝着穆青投来了邪魅的眼神。 方孝文说这话时,有意压低了声音,加之台下一直在鼓噪喧闹,所以台下也没人能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除了穆青。 穆青依然没有说话,只是眼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快动手啊,打完了好去领花红了!” “是啊,动手啊,擂台可不是斗嘴的地方。” 此时,台下的看客们似乎也有些不耐烦了,又是一阵叫喊。 方孝文扫了一眼台下,冷笑了一声,右手一动,挽了个刀花,拉开了架势。 台下顿时安静了下来。 不过,方孝文摆出了单刀斜后指地的姿势,却也迟迟未动,仿佛只是为了亮个姿势。 台下的看客们又急了,而最急的还是唐叶封。 因为他认得这个姿势,正是游龙刀法中的“龙藏于野”。 按照刀谱上所记,这个姿势看似平平无奇,而且中门打开,但其实却是诱敌来攻的招式,暗含了诸多后手变化。 他是担心穆青会按捺不住,会率先出手。 好在,穆青也没有动,他依然冷冷地盯住方孝文,手中双剑的剑尖也朝着地面。 二人就这样对视着,谁也没有先发制人的意思。 穆青不动,是因为他一直记着唐叶封所言,要后发制人。而方孝文不动,则是因为他已经看出了穆青是个女儿身。 话说,这方孝文真不愧是好色之徒。从穆青登上擂台的那一刻起,他便发现这位小郎君有些不“寻常”。这种不寻常不仅仅是因为穆青长得十分俊俏,还有眉眼间的神情和韵味。 等到他和穆青相视了几眼之后,他也越来越肯定自己的判断了。尤其当他走近穆青,又嗅到一丝特别的气息时,他便不再怀疑了。 那是一种花样少女特有的气息,也只有方孝文这种阅“人”无数者才能闻香识人。 而一名妙龄少女,若是没些过人的真功夫,怕是万万不敢登上擂台的。 二人就这样僵持了良久,直到台下的看客开始发出了阵阵嘘声。 突然,穆青笑了笑,双手一动,居然将双剑又插回了背后的剑鞘中。 接着,他双手抱在胸前,歪着头地看向了方孝文。 “在下看你身如铁塔,面如凶神,想来也是顶天立地之人,可如今看来,却是胆小如鼠之辈。”穆青笑着道。 穆青这声音清脆无比,甚至还有一丝尖细,可方孝文听在耳朵里,却无比的刺耳。 被一个小女娃当面斥为“鼠辈”,自己的颜面何在? 方孝文心里暗道:就算你是哪吒下凡,何仙姑转世,爷爷也要与你会上一会。 “你找死!” 方孝文低喝了一声,刀头一动,便朝穆青扑来。 二人相距不过五步,方孝文这一动瞬间就冲到近前,出手便是一招“龙游四海”,朝着穆青的左肩劈来。 刀起如风雷,刀落似惊涛。 “好快的刀!”南面贵宾席上有人不禁叫了一声,正是庐州司马白子敬。 他早年也曾拜在名师门下习练刀法,在刀法上也浸淫多年,所以他深知要想出刀如方孝文这般,没有十年功力和足够的天赋是很难做到的。 而且,方孝文之前连胜三阵,其实还有所保留,而这一刀才是他的真功夫。 在一刹那间,白子敬甚至还心里一喜:看来侄儿替他下注在方孝文身上的二百两银子是下对了。 不过,白子敬只是看出了方孝文的刀快,却没有看清穆青的出手。 不只是白子敬,在场的几乎所有人皆未看清穆青是如何出手的。在众人看来,只是觉得穆青身形一动,双剑已在手中,接着便是一阵剑影闪过。 如乱花迷眼。 眨眼之间,穆青和方孝文便已擦肩而过。 只是一个回合,似乎便分出了胜负。 穆青右手剑的剑尖多了一样东西:一只钱袋。而方孝文手中的那把单刀却已经落在地上。 没人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有唐叶封看清了。 穆青双剑一出,便左右分进,后发先至。 右手剑如彩蝶飞舞,连刺了方孝文肋下三剑,也正是他举刀之后露出的空档。方孝文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剑快如此,只能提肘翻腕,回刀撩挡。而在此时,穆青的左手剑则似蜻蜓点水一般,“咬”上了他持刀的手腕。 方孝文捂着手腕,一脸惊愕地看着对面的这位小郎君,而更令他惊愕的是挂在对方剑尖上的那只钱袋。 那正是他的钱袋,而它本是挂在自己腰间的蹀躞带上。 方孝文忽然觉得腰间有些隐隐作痛,甚至比手腕的疼痛更加戳心。 可他知道,那只是一种心里的幻觉——倘若不是穆青剑下留情,那一剑应该已经刺进了他的身体。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就在穆青欺身而上,后发先至的那一刻,方孝文分明感觉自己是在同时迎战两个人,而且是配合得天衣无缝的两个人,两把剑。 单单比出剑之快,自己已经不是对手,更何况对方是“双人”双剑。 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剑法! 穆青轻轻地晃着挂在剑上的钱袋,忽然一扬手,钱袋飞了出去,准确地落在了方孝文的脚下。 此时,台下的看客仿佛才缓过神来,爆发出一阵阵喝彩之色。 “穆哥哥赢了吗?”小七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连忙拉着唐叶封的胳膊问道。 “赢了!当之无愧!”唐叶封得意地回道。 和台下一片欢呼雀跃不同,此时南面贵宾席上却是一面死寂,众官员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在方孝文身上下注的绝不只有白子敬一人。 不过,那位顾唯亭却端坐在椅子上,一直看着台上的穆青,面露微笑。 随着方孝文悻然地走下擂台,穆青又先将双剑插回后背,然后朝着台下拱手道:“不知哪位好汉还敢上来一试?” 可谁还敢上来啊。 穆青也不再叫阵,只是静静地立在台上,如玉树临风一般。 片刻之后,那名官员又走上了擂台,先是一脸媚笑地冲着穆青点了点头,然而朝台下喊道:“还有哪位好汉敢上台一试否,若是无人,本月的武魁便是这位穆郎君了。” 眼见无人应声,那官员朝着台下一招手,只见一名士卒捧着一只托盘走了上来,盘里放着的正是武魁的花红:纹银一百两。 原来按照惯例,武魁的赏金该是由当日在场的最高官员来赏赐的,可是此刻的贺刺史显然也没了心情。 因为经他“指点”,家里夫人和两位小妾皆假他人之手,在方孝文身上下了重注,加起来足足有五百两银子。 如此一来,等回到家里怕是有的烦了。 在一片欢呼声和羡慕的目光中,穆青拿着花红走下了擂台。等走到栅栏边,便和小七隔着栅栏搂在了一起。 等到和小七庆祝完,看见唐叶封在一旁也张开双臂,准备和自己拥抱时,他却只是拱手朝唐叶封道:“多谢唐家小哥指点,当记你首功一件。” 唐叶封张开的双臂就这样停在半空,一脸尴尬。 “都是朋友,穆郎君为何厚此薄彼。”唐叶封悻悻地放下了手臂。 “他还是个孩子,你又何必如此斤斤计较呢?”穆青莞尔一笑。 “好吧,那个孩子,快随我来,一会儿被挤丢了,你家穆哥哥又要担心了。” 说着,他拉起小七便朝栅栏的出口挤去。 …… 喧闹了半日的武庙渐渐恢复了平静,人群朝着四面八方散去,也将今日之见传遍了街头巷尾。 穆青三人结伴回了客栈,可刚刚在房间里坐下,就听见了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开门一看,原来是客栈的掌柜亲自端着一个大号的托盘,满面笑容站在了门口。 “听闻客官夺得本月武魁,小店能得好汉光临,不胜荣幸,小人特地备了些小菜和薄酒,以表敬意。”掌柜客气地说道。 唐叶封也不客气,伸手接过了酒菜,而穆青则连声道谢。 看着满座的酒菜,唐叶封乐得合不拢嘴:“还能白吃白喝,能当这武魁真是好啊。” “那也得有本事才行,你以为做武魁光靠一张嘴吗?”小七立马抢白道,随手还把酒壶抢了过来。 “我不与小孩子一般见识。”唐叶封也不动气,而是拿起筷子,自顾吃起了菜,“我有没有本事,你家穆哥哥自然知道。” “好了,好了,你两别没事就拌嘴了,这以后还怎么相处啊。”穆青连忙在一边劝道。 “为何要与他相处?”小七马上听出了话里的意思。 “自然是我走了以后,你和他相处啊。”穆青笑了笑。 “啊,穆郎君这是何意?”此时,唐叶封也是一愣。 “也罢,原本是想吃过饭再与你二人说的。”穆青道,“既然如此,就先说了吧。” 说着,穆青将那两锭银子拿到了案几上,然后将其中一锭银子推到了唐叶封和小七面前。 “如今赏金已经得手了,我去京城的盘缠也足够了。”穆青道,“这五十两银子便留给你二人,好在城中寻个生计。” 说着,穆青还特意摸了摸小七的头,又看向唐叶封道:“尤其是小七,万不可再在街头流浪了。你主意多,寻个过活的生计应该不难,可你更要照顾好小七,倘若京城之行顺利的话,我会再回来寻你二人。” 看着眼前那锭白花花的银子,小七忽然眼泪就下来了。 “穆郎君,这银子……未免……也太多了吧。”唐叶封也一时有些语无伦次。 他想到了穆青会留下银子,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留下了一半,足足五十两。 “不多,正好也是一半。”穆青道,“再说了,我此去京城,五十两足够了。” 说着他扶住了小七的肩头,“傻孩子,快别哭了,不用在街头流浪了,你该高兴才是啊。” “我……”小七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好了,就如此决定了。”穆青将银子又往唐叶封身前推了一把,“这银子就暂由你来保管吧,我可有言在先,你若是敢欺负小七,等我回来了可不答应。” “郎君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唐叶封默默地收起了银子,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来吧,吃饭吧。”穆青又道,“正好有酒有菜,就当践行了。明日一早我便起程。” 说着,穆青拿过了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 等回到自己房间躺在了榻上,唐叶封心里还是久久不能平静。 方才的酒和菜是什么味道,他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穆青一杯酒喝下之后,眼圈便泛红了。 而平日里根本不喝酒的他,居然让唐叶封陪他喝了六杯,说是六六大顺的意思。 等到六杯酒喝完,穆青已是满脸绯红,一张俏脸更显妩媚。 按理说,男人不该用妩媚这样的词汇,可当时从唐叶封脑海里蹦出来的就是这个词。 唐叶封忽然想起了他和穆青在村口相遇的情景,所谓萍水相逢,莫过于此。 第76章 讨债 清晨,大雾还未散,穆青便牵着马出了客栈。 这是一匹枣红色的马,身形挺拔,看上去甚是雄健。 穆青出身世家,虽然父亲不知道他一直在偷偷习武,但骑马却是从小便学了。 马是唐叶封去买的。原本穆青想自己去买,可唐叶封却自告奋勇,主动提出要替他跑一趟。 穆青一想也是,自己对城中也不熟,再者他还有些话要单独和小七说,便给了唐叶封五两银子,请他代跑了一趟。 不到一个时辰之后,唐叶封便牵回来了这匹枣红马。 五两银子能买到这样一匹马,穆青自然高兴。不过他哪里知道,这匹马其实花了十两银子,是一匹被筛选下来的军马。 这也正是唐叶封要去替他买马的真正原因。 穆青牵着马和小七走在前面,唐叶封则跟在后面。 穆青原本是打算在客栈与二人作别,可二人非要送送他。等送到了城西的定远门,二人还要再送一程,唐叶封还振振有词道,自古友人相送,皆要送到十里亭外,此乃礼,更是情谊。 穆青拗不过二人,只得由着他们了。 出了庐州城,雾气开始渐渐散去。 路上的行人不少,但大多是迎面而来的一些商贩,走出了三四里之后,三人身后便几乎看不见人了。 忽然,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片刻之后,从薄雾中迎面冲出了一骑快马,转眼间便从三人身边掠过。要不是穆青拉了小七一把,这马差点刮到小七。 “赶着投胎啊,该死!”小七忍不住骂了一句。 “人家是驿站的官差,撞了你也是白撞。”唐叶封扭头往后身后看了一眼。 “你怎么知道是官差?”小七问道。 “很好认啊,驿站的马皆是有标记的。”唐叶封道,“而且方才过去的应该是八百里急报。” “你又是如何知道的?”穆青也好奇起来。 “方才那驿差头上插了三支羽毛。”唐叶封淡淡地道,“我也是头一回见到,之前只是听说过。” 看着唐叶封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小七不由得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那骑方才飞驰从他身边而过,他甚至连来人是何模样都没有看清,可唐叶封居然已经注意到了他头上插了三根羽毛。 “这一大早就有八百里急报传来,怕不是什么小事。”唐叶封还在自言自语道。 “会是何事呢?”穆青面色陡然一紧。 “我也不知道。”唐叶封若有所思,“这八百里急报通常是用于边关告急,或者是朝廷出了什么大事……不过,究竟什么才是官老爷们眼里的大事,我等小民也未必知道。” “边关告急?”穆青似乎忽然想起了。 “穆郎君不必如此认真。”唐叶封笑了笑,“这急报是从西面而来,边关则在北面,应该不是边关出事了,或许是京城出了大事也不一定。” “喔。”穆青应了一声,伸手紧紧了马套,面色似乎越发凝重了。 “穆郎君不必多虑,你此去京城少说还得十天半个月,等你到了京城,怕是早已了事了。”唐叶封赶紧安慰道。 穆青没有回话,而起拉起了小七,继续朝前走去。 三人又走了一里多地,随着雾气尽散,前路逐渐开阔起来,视野所及已经能看到远处起伏的山峦了。 远山横亘,马蹄声慢,随着十里亭渐行渐近,三人的话也越来越少。 甚至那匹枣红马也觉得太过寂寞,不时甩甩脖子,发出几声低鸣。 忽然,前面的道边出现了八九个人。 这些人清一色的黑衣打扮,背后皆挂着个斗笠,腰里则挂着单刀,三三两两地靠在树上,分散在道两边,尽皆冷眼望着穆青三人。 “来者不善。”唐叶封脑海里顿时冒出了四个字。 他立即靠近穆青,在其耳边道:“小心!” 话音刚落,只见一名身型高大的汉子晃悠悠地走到了道中间,双手抱在胸前,拦住了穆青的去路。 “小郎君这是要去何处啊?”那汉子一脸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我与阁下素不相识,我要去往何处,与你何干?”穆青拍了拍马脖子,然后将缰绳递给了小七。 “小郎君不认得我,我可认得小郎君。”那汉子脸色一变,“小郎君如今可是庐州城中的名人了,岂能说走就走。” “我为何不能走?” “你闯下大祸,便想一走了之,天下哪有如此便宜之事。”那汉子口气越来越硬。 说话间,道边的那些人也慢慢围了过来。 “何来大祸一说?” “你夺下本月武魁,便是大祸。”那汉子道。 “擂台武试,我赢得堂堂正正,祸从何来?”穆青虽然来人是在故意挑衅,却不明就里。 “小郎君,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那汉子冷笑着,“岂不知,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在擂台一胜,不知挡了多少人的财路,害了多少父母!” “简直一派胡言,天下哪来这般道理。”穆青怒道。 此时,唐叶封已经听明白了。 “穆郎君,必定是有人在那方孝文身上下了重注,输了不少银子,才派人找上门来了。”唐叶封在穆青耳边道。 穆青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太明白。 “尔等究竟要怎样?”穆青问道。 “受人所托,前来讨债。”那汉子道。 “那你想如何如何讨法?”唐叶封上前一步问道。 “呵呵,这也容易,只要留下身上所有钱财和衣物,喔对了,还有那匹马。然后再在爷爷面前磕三个头,此事便算了了。”那汉子道。 “很好,我凭本事夺得武魁,那尔等也凭本事来讨债吧。”穆青向前走了两步,挡在了唐叶封面前,双手一探,从背后抽出了双剑。 剑身无光,可穆青眼中却杀气毕现。 那汉子不由地退了一步,接着又冷笑道:“武魁的手段,我等自然是知道的,可小郎君想过你的同伴吗?你能护得住他二人吗?” 话音刚落,穆青只听得身后一阵响动。他侧目一瞥,这才发现身后又蹿出了七八人,围住了小七和唐叶封。这些人皆是手持弓箭,而且箭已上弦。 “要不要试试是你的剑快,还是弓箭更快?”那汉子用挑衅的目光看着穆青,手掌已经按在了刀柄之上。 穆青扫视了一眼四周,前后共有十六七人,自己的剑就算再快,也不可能瞬间就击倒这么多人,尤其是身后那几张已经开弓的弓箭,是个大麻烦。 若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倒也罢了,他完全可以迅速拿下眼前之人,再挟持住对手,让那些弓箭手投鼠忌器。在经过擂台一战之后,他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可眼下却还有唐叶封和小七,二人基本不会武功,也就成了自己的“软肋”。 “如何,小郎君想明白了吧。”那汉子得意地道,“再耗下去,难保弓箭手手指一抖,怕是会伤及无辜。” 此时,唐叶封脑子里也在飞快地转着,思索着应对之策。可饶是他足智多谋,眼下也一时想不出什么脱困的法子。 他心里不由地叹道,真到了要命的时候,光靠嘴还是不行。 “穆哥哥,你不用管我,万万不可将银子给了这些贼人!”此时,小七朝着穆青喊道。 “小娃娃,你是活腻了不成!”那汉子马上露出了凶相,“再不闭嘴,爷爷先拿你开刀。” 说着,他手一挥,那几名弓箭手随即将箭头全部瞄准了小七,引弓待发。 “不可!”穆青心下一急,大叫了一声。随即腾身而起,朝着身后飞去。 话说,穆青虽然刚刚赢得武魁之战,可是他毕竟是初涉江湖,几乎没有任何经验,尤其是面对眼下这种“群战”的局面。加之他担心小七的安危,情急之下便出手了。 穆青的这一出手,也吓了对面一跳。 穆青的剑的确够快,而且他救人心切,几乎已使出平生所学。 只见他如狸猫般飞出,十余步距离,眨眼便冲到了那几名弓箭手跟前。接着手中双剑连出,剑光掠过,就像一道飞虹当空,随即便传来几声惨叫。 那汉子原本就是想吓唬一下对方,没曾想穆青是一点就着。那几名弓箭手更是猝不及防,只觉得眼前一花,便有四名弓箭手失了兵器。 余下两人慌乱之中也来不及多想,手指一松,箭离弦飞出。 其中一支箭胡乱飞向了半空,但另一支箭则直奔小七而去。 十步距离,飞箭眨眼即至。 听到弓弦一响,唐叶封本能地推了小七一把。可这一推之下,却是用力过猛,自己的身体也跟着扑了出去。 小七仰面倒在了地上,眼看着箭头扎进了唐叶封的右背。 剧烈的疼痛感很快传来,唐叶封忍不住叫了一声,就在他向前栽倒的瞬间,似乎又听了弓弦作响的声音。 而且不是一声,是一阵。 他心里暗叫了一声:完了。 唐叶封虽然一点武功不会,但眼力和听力却是出奇的敏锐。的确是有一阵弓弦响起,可倒下的却是那群黑衣人。 箭是从庐州城方向飞来的,随着几支利箭飞过,数骑也飞奔而至,冲了过来。 “何人如此猖狂,居然敢当道行凶,还有没有王法了?”冲在最前面的一骑在那汉子跟前勒住了马,厉声喝道,还晃了晃手里的横刀。 此时,那汉子身后已经倒下了四人,不过皆是腿上中箭,显然是放箭之人有意留了手。 “尔等又是何人,敢来多管闲事?”那汉子脸色大变,可嘴上却不肯认怂。 “顺化府,顾家!”马上那人冷冷道。 “顾家……”那汉子的眼中顿时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还不快滚!”马上那人又厉声喝道。 那汉子不再犹豫,连忙招呼着手下,扶起了同伴朝道边的林中退去。而那几个弓箭手也忙不迭跟着往林中逃去。 此时,穆青已经冲到了唐叶封身边,和小七一起将他扶了起来。 眼见唐叶封面无血色,一脸惨白,小七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唐家哥哥,你可要挺住啊!”小七道。 “呵呵,我还没死吗?”唐叶封虽然已经有些气短了,可脸上居然还笑着,“我还以为已经死定了,不是又飞来好几支箭吗?” “那是有人出手相助,不是射向你的。”穆青看了看他背后的箭伤,“放心吧,箭头没有命中要害,你死不了。 “喔。可疼是真疼啊!”唐叶封咧着嘴道,“这打架是真不好玩,太疼了!” “你快省些力气吧,等寻到郎中,再替你把箭拔出来便好了。”穆青道。 “是啊,拔出箭头就没事了。”小七也在一旁道,“你可千万别乱动啊。” 就在此时,那几名放箭之人也纷纷下马,走了过来。 “穆郎君,真的是你?”一个声音在穆青身后响起。 穆青还没有回头,可这声音却令他心里一颤,仿佛搅动了心里的一池静水。 他缓缓地穿转过身去,只见一名头戴玉冠,身披大氅的翩翩郎君正看着自己。 正是那日在聚仙亭里见过的顾家郎君。当然,在武试时,二人也曾经隔着擂台相视过。 “多谢顾郎君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尽。”穆青一直扶着唐叶封,没法行礼,只能低了低头。 “路见不平,理当出手。”顾唯亭回道,“可惜还是稍稍来迟一步,不然你这位朋友应该不会受伤。” 说着,顾唯亭看了看唐叶封的伤势,然后问道:“我看你朋友这箭伤当无大碍,不过还是要及早拔出箭头才是。” “在下也正有此打算,只是一时不知该去何处才能寻到郎中。”穆青说着,不禁朝庐州城方向望去。 “我看不如这样,愚下有一座别院正好离此不远,若是穆郎君不介意,可先到寒舍去处理一下你朋友的伤口,如何?”顾唯亭语气不疾不徐。 “这……”穆青似乎有些犹豫。 “喔,我院中正好还有备有金疮药,虽说没有郎中,可习武之人不少,处理此等刀箭之伤也算颇有经验。”顾唯亭接着道,“我看你这朋友已是面色不佳,还是及早医治为好。” “远吗?”唐叶封咧着嘴问了一句。 “不远,由此向南,穿过一片竹林就到了,也就二三里地。”顾唯亭回道。 “那就叨扰了。”唐叶封有气无力地道。 “穆哥哥,要不咱们去吧?”此时,小七也问道。 穆青点了点头。 第77章 山中庭院 随着众人穿过一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溪流顺山而下,又沿着山脚蜿蜒向东而去,一座庭院便依水而落, “过了前面那座桥,便是寒舍了。”顾唯亭指了指前面道。 穆青抬头看了看,这座庭院楼台错落,散落在山林之中,几乎占据了半座山坡,粗粗一看便有十余间院子。即使和自己在归德府的家宅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且,整个庭院还沿着溪水修建了一道高墙,在高墙之上则每隔十余步还建有一座望楼,与其说是一座庭院,倒不如说是一座城寨。 “倘若这也是寒舍的话,那自己家便是窝棚了。”唐叶封心里也暗道。 过桥时,唐叶封还发现,这是一座有些特别的桥。 整座桥分为两半,靠近竹林的一边是有桥墩支撑,而靠近庭院的一边则没有桥墩,而是用吊索将桥面和院门两侧的望楼相连。 换而言之,一旦拉起吊索,桥便可断开来。整座庭院便更像一座城堡了。 “这姓顾的究竟是什么来路。”唐叶封心里又开始琢磨起来,“要说他占山为王怕是也不为过。” 进了庭院之后,顾唯亭先是命人将唐叶封送到西院的一间房内,又唤了两人为他疗伤。 穆青和小七则等在了房外,直到看着唐叶封肩上裹着厚厚的白布,被人扶着走了出来,二人才稍稍放下心来。 “小人已将箭头取出,并上了金疮药了,只要按时换药,这位郎君便无大碍了。”一名下人说着,还将一瓶金疮药递给了穆青。 “多谢了。”穆青连忙点头谢过。 随后,三人被另外一名下人引到了另一个院子里,安排住下了。 整座院子不大,却很别致。院子里还一弯池塘,池塘里还有不少锦鲤在游动,不时还翻起一阵浪花。 穆青和小七扶着唐叶封进了房间。 由于受伤的是背部,所以唐叶封在榻上折腾了半天,最终还是只能用没受伤的一侧靠着,侧卧在了榻上。 此时,他的脸色已经好了不少,又有心情打趣了。 “看我像不像一尊卧佛。”唐叶封笑着道,“就是不知道这姿势能坚持多久。哈哈哈……” 他刚笑了两声,却不小心动了伤口,又疼得龇牙咧嘴,“哎呀……” “你可别再乱动了,崩裂了伤口,你又要遭罪了。”小七关切道。 说着,他还拿起了瓶金疮药,拔开了塞子,闻了闻。 “你还懂药吗?”唐叶封好奇地问道。 “小时候和爷爷学过一点,略知一二。”小七又仔细闻了一下,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你可闻出什么了?”穆青也问道。 “这药里有寒桑,在金疮药里也属上等了。”小七回道,“不过,此地距离凉州这么远,能有寒桑入药,想来不便宜。” “喔哟,你还真懂啊!”唐叶封有些吃惊。 “莫非我还能骗你不成。”小七忍不住又白了唐叶封一眼,“有了寒桑入药,你也能好得快些。” “那我便信你了,我可不想一直当卧佛。”唐叶封道。 刚说完,唐叶封忽然又想起什么,便朝穆青道:“穆郎君,我这伤当无大碍了,你要不还是赶路去吧。” “是啊,可别耽误你的行程。”小七也附和道,“有我留下来照顾唐家小哥,你就放心好了。” 穆青摇了摇头。 “你是因我才受伤的,我岂能一走了之。”穆青道,“等你伤好些了,我再动身也不迟。” “可是……” “此事不必再说了。”穆青斩钉截铁道,“你安心养伤便是,我看此处也是养伤的好地方。” “那也倒是。”见穆青态度坚决,唐叶封也不便再计较。 “你还真别说,此地如此幽静,可这宅子却又如此奢华,看来这顾郎君还真不是寻常人家。”说道养伤之地,唐叶封的好奇心又被勾起来了。 “这顾郎君究竟是何许人也啊?”小七也问道。 “他是顺化府顾家的小郎君。”穆青淡淡地回道。 “顺化府?”唐叶封眼中一亮,“怪不得。” “顺化府是什么来头啊?”小七则依旧一脸茫然。 “你不知道了吧。”唐叶封马上又来劲了,“这顺化府才是天下六府之一,而这六府当年皆是一方诸侯,在归顺了大夏之后才被分封到了六府,皆是高门世家。” “喔。” “对了。”唐叶封还意犹未尽,“穆郎君是归德府人氏,这归德府也是六府之一,是司马家的受封之地。对吧?” 说着,唐叶封还看了穆青一样。 “正是。”穆青回道,可目光却低垂着。 “哎。”小七突然叹了口气,“这老天爷真是不公平,有人一出生便是可享受荣华富贵,有人却整日只能苟活。” “别担心,日子会好起来的。”穆青摸了摸小七的头,“人生无常,机缘到了,或许便可改天换命也未可知。” “穆郎君此言甚是。”唐叶封在一旁道,“谁又能想到,我三人萍水相逢,却也干出了一件大事来呢。” “可也遭来了祸事啊。”小七却道,“要不是你舍身相救,我说不定就没命了。” “那往后你可得对我好点,别整日与我斗嘴了。”唐叶封撇着嘴回道。 “放心吧,你如今有伤在身,我自然会照顾好你。”小七笑了笑。 正当三人说着话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原来是有人前来传话,顾唯亭要请穆青过去。 穆青想着到此之后,一直忙于唐叶封的伤势,还未向顾唯亭致谢,而且照唐叶封的伤势来看,恐怕还需在此逗留些日子,也理应尽些礼数。 穆青随着下人一路出了院子,又绕过了几处院墙,来到一座花园里。 等到了花园的拱门前,那下人道:“我家小郎君就在园中,郎君自去便是。” 言罢,告辞而去。 穆青进了拱门,抬眼就看见了一座亭子,亭中坐着的正是顾唯亭。他正在低头朝着一个石案沉思,手里还捏着一枚棋子,像是在下棋。可对面却没有人。 穆青走到亭子前,拱手道:“顾郎君有礼了。” “你这位朋友如何了?”顾唯亭连忙放下棋子,起身道,“我听下人说,他的箭伤已无大碍,只是还需将养些日子。” “多谢顾郎君出手相救,我等感激不尽。”穆青回道。 “穆郎君不必多礼,还请坐下说话吧。”顾唯亭又上前了两步,示意穆青坐到亭中石凳上。 等到落座之后,顾唯亭一收捡着棋盘上的棋子,一边道:“今日能和穆郎君偶遇,也是缘分。愚下也没有想到,穆郎君昨日刚夺了武魁,今日一早便出城了。” “顾郎君也挺早,看来你我皆是赶路人。”穆青回道。 “喔,愚下只是受邀到城中观看武魁之试,本就不在城中常住。”顾唯亭道,“加之习惯了住在这别院中,故而一早便出城了。” “此处倒是绝佳清静之地,别有一番洞天。”穆青望了望四周。 “让穆郎君见笑了,我平日其实并不喜欢热闹,受邀进城也是因为贺刺史盛情难却。”顾唯亭将收好的棋盒挪到一边,“不过,此番能有幸见识到穆郎君的剑法,也算不虚此行。” “过奖了,在下只是粗通一些皮毛功夫而已,此番侥幸胜出,不足为道。”穆青回道。 “穆郎君此言未免太过谦了。”顾唯亭笑了笑,“你的剑法若只是皮毛功夫,那天下武林怕皆是皮毛了。你可知道,你昨日赢的那人乃是燕山龙门派的弟子。” 穆青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回话。 “恕愚下冒昧,不知穆郎君是师承何处?”顾唯亭见穆青不说话,又问道。 “这……“穆青犹豫了一下,“实在抱歉,家师有言在先……” “明白,明白。”顾唯亭即刻打断了穆青,“想必尊师也是位世外高人,自然也不想在世人面前显露。” 穆青默默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不知穆郎君接下去有何打算?”顾唯亭接着问道,“若是不嫌弃,大可在此多留些日子,等你那朋友伤好些了再做计较。” “在下的确是想在此再叨扰几日,等我朋友伤势好转之后,再动身前往京城。”穆青如实相告。 “京城?”穆青一愣,“不知穆郎君去往京城是所为何事?” “这……” “喔,穆郎君别误会,愚下并非想窥探隐私,只是京城最近恐怕有些不太平……”顾唯亭马上又道。 “京城发生了何事?”穆青一怔,马上想到了路上遇到的那骑八百里急报。 “我也是刚刚收到消息。”顾唯亭道,“靖凉王已被斩于朱雀门外。” “什么!”穆青不由地叫了一声。 “是凉州的靖凉王吗?”穆青又追问了一句。 “正是。”顾唯亭不由地看了一眼穆青,“靖凉王世代镇守北境凉州,如今该是第三代了。据说,世子也从大理寺天牢中逃狱了。” “世子又何时被关进天牢的?”穆青面色越来越急。 “穆郎君还不知道吗?靖凉王世子因为无诏擅离凉州,早在一月之前就被押入天牢,靖凉王也是为此才进京的。”顾唯亭道,“没曾想最终却被问斩了。” 闻听此言,穆青彻底呆住了。 “莫非穆郎君认得靖凉王?”看着穆青一脸惊愕,顾唯亭试探着问道。 “喔,不,不认得。”穆青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低下了头,“只是听说过靖凉王的威名,家中人也时常提起而已。” “哎,天下又有谁没听过罗家的威名呢。”顾唯亭叹了口气,“可惜,一世英名,三代戍边,却落得如此下场。” “那靖凉王究竟是因何而死?”穆青还是忍不住问道。 “据闻是因谋反之罪。”顾唯亭道,“不过,世人皆知罗家世代镇守凉州,倘若真想谋反,又何必等到今日。” “哎。”顾唯亭又叹了一声,“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呢。” 此时,穆青的脑海里已是一片空白。 他极力掩饰着自己情绪,可手却不由自主地捏住了衣角,几乎要将衣角扯断了。 渐渐的,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也想明白了很多事。 他终于明白,自己全家为何会突然遭难,以至于自己要女扮男装孤身逃亡到此了。他也终于知道了,自己此去京城恐怕远没有预想中那么简单。 再一想到自己一家老小还被关在牢中,穆青更加难过起来。 “穆郎君,你没事吧?”顾唯亭关切地问道。 “没事。”穆青回道,可眼神却有些恍惚。 “穆郎君看来也是个性情中人。”顾唯亭站了起来,将一杯茶递给了穆青,“实不相瞒,愚下得知此事时也是愤懑难平,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倘若忠良之臣皆是如此下场,天下人又该作何想?” “哼!”穆青忽然狠狠地哼了一声,“天下人?天下又能有几人幸免?又有多少无辜之人遭难?” “穆郎君所言极是。”顾唯亭道,“据愚下所知,归德府司马家之前也被无故投入狱中,如今看来,怕也是受此牵连。” “顾郎君也知道此事?”穆青抬头问道。 “你或许还不知道,归德府的海捕文书日前已经到庐州,要缉拿走脱的司马家长女。”顾唯亭道,“况且,司马家与我顾家同为六府世家,我两家虽无交往,也难免有唇亡齿寒之虑。” “你也担心?”穆青道。 “实不相瞒,我六府世家虽说看上去颇为风光,可谁家又不是活得战战兢兢呢。”顾唯亭道,“在朝廷眼中,我等世家毕竟曾是一方诸侯,要时时提防。如今,圣上连罗家都信不过,也何况是我等这些前朝诸候呢?” “这也是顾郎君在此修建城寨的缘故吗?”穆青忽然也站了起来。 “这也是以防不测的无奈之举。”顾唯亭苦笑着,“既然话已至此,还请穆郎君勿要向外人说起此处才是,尤其是官府之人。” “你尽可放心。”穆青突然笑了笑,“在下躲着官府还来不及,又怎么去主动招惹。” “穆郎君这是何意?”顾唯亭一怔。 “实不相瞒,我便是那海捕文书上要缉拿之人!”穆青神情坦然。 “你是?” “司马木兰。” 第78章 女儿身 唐叶封再见到穆青时,穆青已经是另一个模样。 她虽然还是一身男装,但已经换了一身青绿色的缺胯袍,脸色似乎也红润了许多,而且,头上发髻中还多了一支玉簪。 正当唐叶封有些惊讶时,穆青又和说了一件更惊讶的事情:自己本是女儿身。 那支玉簪本是阿爷给她准备的及笄之礼,她一直随身带着。 不过,玉簪本是富贵人家之物,她担心戴上之后露了身份,加之自己又女扮男装,故而才一直藏着。 而对于唐叶封而言,只是片刻之间,穆青也变成了司马木兰。 和一脸惊愕的唐叶封不同,小七似乎很淡定。 其实,木兰原定就打算在分手时将真相告诉唐叶封,同时还要告诉他,小七也是个女孩子。 只是,中途发生了意外,直到她毅然决定,在顾唯亭面前表露出自己真实的身份。 “我唐叶封何德何能,居然能与两位佳人为伴,又何其呆蠢,一直浑然不知。”唐叶封看了一眼木兰,又看了一眼小七。 如今他也终于明白,木兰和小七之间为何有那些亲昵的举动了。 “你还救了小七一回,也算是英雄救美了。”木兰伸手揽住了小七。 “惭愧、惭愧。喔……不是,是该当如此,该当如此。”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唐叶封似乎还有些没回过神来,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你不必紧张,我和木兰姐姐又不会欺负你。”小七笑着道,“再说你还有伤在身,我也不能趁人之危啊。” “嘿嘿,让两位姑娘见笑了。”唐叶封只得尴尬地笑了笑,“之前在下若有唐突冒犯之处,还请两位多多包涵。” 唐叶封斜靠在榻上,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两位美人,他对于自己的此番“奇遇”还是很满意的,甚至觉得那一箭挨得也值了。 不过,等他又听完了木兰后面的故事,却担心起来。 饶是他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也万万没有想到木兰居然是六府世家之女,而一夜之间又成为了被通缉的“逃犯”,他更加没有想到,木兰居然将这一切也告诉了顾唯亭。 “木兰姑娘,你与这顾郎君相识不过一日,你就不怕……”唐叶封忍不住道。 “应该不会,奴家看他言语中对靖凉王多有同情之意,况且他也是出身六府世家,对于奴家的遭遇也颇为同情。”司马木兰摇了摇头。 “是呀,我看那顾郎君也不像是坏人。”此时小七也道,“何况他还刚刚出手救过我等。” “可是你方才也说了,顾郎君是受庐州刺史之邀才去观看武魁节,而且他还坐在贵宾席上,可见与官府关系匪浅,而你别忘了,你如今已经是朝廷要犯了。”唐叶封接着道。 “唐家小哥,你或许多虑了。”木兰道,“他若真有心替官府拿我,完全可以即刻动手,又何必以礼相待呢?” “是啊,咱们如今在人家的宅院里,想跑也跑不掉吧。”小七也道。 “话虽如此,可也许是他暂时对你的剑法有所忌惮呢?”唐叶封还是有些不放心。 “可奴家剑法再快,也抵不过人多啊。”木兰反驳道,“方才在路上不就是明证吗?” “可是……”唐叶封还想再说点什么,却一时也想不出该说什么。 “唐家小哥,奴家知道,出门在外应当谨慎些才是。”木兰接着道,“不过,非常之遇也未必没有可靠之人,你我不也是如此吗?” 此言一出,唐叶封一时也无话可说。 “那你眼下是何打算?”片刻之后,唐叶封又问道,“京城还去吗?” “暂时不去了。”木兰回道,“眼下京城局势不明,我司马家和靖凉王关系又非同一般,倘若贸然进京告状,未必是上策。” “那你准备如何?” “顾郎君已经答应奴家,先让人去京城打探一番。“木兰道,“等有了确切的消息再做计较。” “你就这么相信他?”唐叶封又有些急了。 “奴家与他同为六府世家,出手相助也在情理之中。”木兰道,“而且你别忘了,在那八百里急报入城之前,顾郎君便已经收到京城的消息。” “也是,顾郎君本事的确不小,有他相助自然是求之不得。”唐叶封撇了撇嘴,语气也变得有些奇怪。 “唐家小哥,你该不是嫉妒他了吧。”此时,小七冒了出来,“这顾郎君长得风流倜傥,又是世家子弟,行事还如此仗义,难免会有人自叹不如。” “小丫头,可别胡说。”唐叶封还未说话,木兰倒是先喝住了小七,“唐家小哥也是为奴家着想,何来嫉妒一说。” 小七难得见木兰动气,连忙吐了吐舌头,躲到了一边。 “这顾郎君是长得比我帅,比我有钱,可在下并非嫉贤妒能之人。”唐叶封忽然觉得有点委屈,“既然木兰姑娘主意已定,我也不便再多言了。” 说着,他将头往后一靠,可这一动却扯到了伤口,顿时疼得呲牙咧嘴起来。 木兰见状连忙上前道:“唐家小哥,你就在此安心养伤吧,奴家自有分寸。况且,奴家也知道,要想救出家人绝非易事,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接着她回头又朝小七道:“妹子,唐家小哥有伤在身,多有不便,你这些日子要多照顾他才是。” “知道了,木兰姐姐。”小七乖巧地点了点头。可一等木兰转过脸去,便朝着唐叶封又做了鬼脸。 “好了,你先休息吧,等夕食时辰到了,我和小七再给你送饭菜来。”木兰道。 看着木兰和小七出了房门,唐叶封心里依旧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安。 …… 夕食的饭菜很丰盛。 兴许是为了安慰唐叶封,木兰特意和小七将饭菜端到了他的房内,三人一起吃,就像这些日子在庐州城中一样。 看着小七吃得津津有味,唐叶封却有些胃口不佳。其实,饭菜的味道很好,甚至比城中酒楼的还好。 不过,饭菜味道越好,唐叶封就越觉得这个顾郎君不简单,他觉得顾郎君是刻意如此,目的也是为了讨好木兰。 刚想到此,一旁的小七却已经吃得赞不绝口起来:“这里的菜做得真好吃,比城中酒楼的还好。” 木兰笑了笑道:“像这样的人家,通常是有自家的厨子的,而且这些厨子的手艺也非寻常酒楼可比,饭菜的味道自然不会差。” “那你家也有吗?”小七随即问道。 可刚问完她就后悔了。 “也有。”木兰倒也并未在意,“柳叔做得最好的是薄荷牛肉,还有汽锅鸡,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再吃到了。” “木兰姐姐……”小七有些后悔自己勾起了木兰的往事,“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会好的。” 吃罢了夕食,等到木兰和小七离去之后,唐叶封又开始自省起来,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谨慎,或者是多疑了。 不过,一想到来时见到的那座吊桥,还有院墙上的那些望楼,他心里还是有些挥之不去的疑惑。 在度过了一个辗转反侧,又不敢随意辗转反侧的夜晚之后,唐叶封又发现了一个问题,他右后背的伤口居然不怎么疼了。 他记得小时候因为顽皮,腿上曾经被镰刀划开一道很深的伤口,虽然村里的郎中给上了草药,可还是一连疼了好几日。 等到小七送饭来时,他连忙将此事告诉了她。 “我不是和你说过吗,这金疮药里有寒桑,自然是好得快些。”小七颇有些得意,“如今你该信我了吧。” “原来如此……”唐叶封点了点头。 “如何,你还怀疑顾郎君不怀好意吗?”小七又道,“此等上等的金疮药可不是谁家都有的。” “我没有怀疑他,我只是想谨慎些。”唐叶封辩解道,“你莫非忘了,木兰姑娘如今可是朝廷缉拿的要犯,稍有不慎,恐怕会大祸临头。” “这个我自然知道,可是顾郎君也知道啊。”小七回道,“可如今咱们不是安然无恙吗,还有天天有好吃的。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或许吧。”唐叶封只得尴尬地笑了笑,暂且作罢。 不用再过多顾忌背上的伤口,唐叶封也自己下了榻,开始四处闲逛了起来。 这一来,一直躺在榻上也甚是无聊,二来,他也想到处看看,看看这座宅子究竟有何古怪。 不过,在晃了半日之后,他也没什么意外的发现,只是有一点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寻常的宅院,大小皆是以“进”而论,四五进的大宅院唐叶封也见过,甚至进去过,比如他那位嫂子的娘家。 可再大的宅子,前后“进”的各院皆是南北相通的,而顾家这座“别”院却真的很特别,它就像由无数个小院子构成的,而且这些院子是呈东西分布,却又互不相通。 所以,唐叶封转了半日,见到最多的便是紧闭的院门。 唐叶封心里不甘,又晃悠着向大门走去。 他原本是想去看看大门两侧的那两座望楼,可当他刚走到门口时,正好碰到了有马车从门口进来。 进来的马车有四辆,而是全是运货的马车,车上用毡布蒙了,看不到是什么货物。 唐叶封好奇心又起,便一路跟着马车,直到马车绕过几道院墙,停在东面的一座院子前。 唐叶封这才发现,此处正是后厨所在。 看着从马车上卸下来的米面、爪菜,还有整只的猪羊,成筐的鱼鲜,唐叶封脑海里顿蹦出了一个疑问:这座宅院里究竟住了多少人? 趁着后厨的人在忙着卸货的机会,唐叶封索性溜进了院子,一探究竟。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了一跳。 整个院子不仅比他想象的要大了不少,而且光院子里就有十余人在各自忙碌着,最惹眼的则是院中那六口大水缸,一个就足有两三个大汉粗。 唐叶封还逐个房间里看了看,院子里少说也有四个房间里冒着炊烟,而且每个房间皆有好几个灶台。 从院子出来之后,唐叶封一路上都在琢磨:单就以方才厨房所见,这宅子里少说也住了数百人。不然也用不了如此大的厨房。 可这些人在哪儿呢?反正自己闲逛了半日,就没见到几个人。 唐叶封在四处游荡,给这座宅院找碴,而司马木兰也没闲着。 虽然她知道要从京城打探消息需要时间,急也急不来,可她不想就这般干等着。 一早起来之后,她便在院子里练起剑法,大约练了一个时辰才停了手。 小七则一直在一旁看着,越看越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木兰似乎不只是在练剑,还是在发泄着什么。 木兰的确是在宣泄着心中的郁闷,因为她不知道,倘若进京告状这条路行不通,自己要如何才能救出家人? 木兰将双剑还鞘,然后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此时,她才发现汗水几乎已经将衣衫湿透了。方才一直挥剑也不觉得,可一停下来,再有一阵风过,顿时一阵冷意袭来。 木兰这才想起来,昨日换下的那身衣袍还没洗,而包袱里也没有可换洗的衣服了。 “司马姑娘如此练法,可要当心身体啊。”此时,院门处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随着声音而来的正是顾唯亭。在他身后还跟着一名随从。 “让顾郎君见笑了,闲来无事,正好练练剑,以免荒废了。”司马木兰连忙将双剑一放,上前见礼。 “以姑娘的剑法,还如此勤练不辍,当真是令愚下汗颜。”顾唯亭又道。 “郎君莫要取笑奴家了。”木兰低了低头,“不知郎君此来有何事?” “哦,愚下是专门为姑娘送衣物而来。”说着,顾唯亭一招手,身后的随从便走上前来,手里捧着一叠衣袍。 “我看姑娘衣着有些单薄,便擅自做主命人去城中买了些,只是不知姑娘的身量,还望姑娘莫要嫌弃。”顾唯亭道。 “哦,对了,愚下也为小七姑娘备了些,就请一并收下吧。”顾唯亭又道。 “那就多谢顾郎君了。“小七也不客气,跳上来接过了衣物。 “又让郎君破费了。”木兰连忙还礼道。 “姑娘不必容气,有何需要只管开口便是。”顾唯亭笑了笑。 “我等在此吃住皆很周全,无需什么了。”木兰道,“只是京城之事,还请郎君多多费心才是。” “姑娘是还在担心家人吧?”顾唯亭显然明白了木兰的心思。 “正是。” “不瞒姑娘,我这宅中虽然也驯养了渡鸦,可要从京城探得消息至少也需两三日,姑娘切莫心急。”顾唯亭回道。 “这个奴家也知道,只是奴家还是有些担心……”木兰欲言又止。 “若是姑娘想急于救出家人,愚下倒是还有个法子,就是不知是否妥当。”顾唯亭沉思了片刻道。 “郎君快说!” 第79章 劫狱之念 当“劫狱”两个字从顾唯亭口中说出来时,木兰不由得也吓了一跳。 其实,她心里不是没有想过。可要想从府衙的大牢里救出人,又谈何容易。就算是武功高如师父这般,也没敢动这个念头,何况要救的还不是一个人,还是一家人。 见木兰面色有些迟疑,顾唯亭先让随从退下,然后将木兰和小七请到了房中。 “木兰姑娘,愚下也知道此举并非万全之策,不过若是京城告状这条路走不通,恐怕也只剩下这条路了。”顾唯亭道。 “可是以奴家一己之力,怕是很难得手……”木兰面露难色道。 “姑娘误会了,愚下并非是让姑娘前去劫狱。”顾唯亭道,“倘若姑娘信得过我,此事可交由愚下来办。” “郎君的意思是……”木兰有些意外。 “不瞒姑娘,愚下这些年来也结交了不少江湖朋友,皆是侠义之士,愚下但有所求,他们必定全力相助。”顾唯亭道。 “可是,归德府大牢毕竟是一府重地,看守众多,防备必然森严。”木兰道,“若无足够人手,怕是不容易得手吧。” “这个姑娘不用担心,人手绝不是问题。”顾唯亭接着道,“据愚下所知,一府府衙的士卒最多不过二三百人,其中还有不少杂役,守卫大牢的顶多也就百十人,不足为惧。” “那敢问郎君有多少人?”木兰有些心动了。 “眼下便有两百人,日之内,再召集二三百人也不在话下。”顾唯亭十分肯定地道。 “那这人在何处?”木兰连忙问道。 “就在此处。” “此处?”木兰一愣。 “正是。”顾唯亭道,“姑娘有所不知,愚下这庄中就有两百余人,皆是各处投奔而来的江湖好汉,倘若姑娘觉得不够,如这般的庄子,愚下也还有几处,其中一处正好离归德府不远。” 只是寥寥几句话,木兰是听得又惊又喜。 惊的是,这位顾郎君居然在这宅院里养着如此多的江湖人士,而且还不止这一处。怪不得要在这幽静偏僻之地建这座宅院,而那些望楼和门前的吊桥便也不难解释了。 喜的是,倘若真能有如此多人相助,劫狱也并非不可能。 “可是,聚众劫狱乃是重罪,你我只是萍水相逢,奴家又怎敢让郎君以身犯险。”木兰回道。 “姑娘此言差矣。”顾郎君道,“我顾某虽说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但素怀侠义之心,在江湖也有些名气,如今姑娘一家含冤入狱,我又岂能袖手旁观。” 见木兰未置可否,顾唯亭接着道:“再者,姑娘与我同为六府世家,虽无相交之实,却是同气连枝,姑娘今日之遭遇,未必就不会成为顾某来日之祸,于己于人,我皆要有所谋断。” “话虽如此,可郎君眼下并无大可安享富贵,又何必冒险呢?”木兰回道。 “木兰姑娘,你别忘了,自本朝太祖定下六府分封之制,司马家可是百年来第一个遭此劫难之家,你就没想过是为什么吗?” “自然是和靖凉王一案有莫大关系。”木兰回道。 “的确,司马家与靖凉王乃是世交,姑娘又与世子订下了婚约,受到牵连自然不奇怪。”顾唯亭接着道,“可就算没有靖凉王一案,我六府世家也迟早会被殃及。” “此话怎讲?”木兰有些不解。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顾唯亭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六府世家只要存在一天,纵使一直安分守己,也一样会被时刻提防,不然六府府尹为何一定要由皇室宗亲来出任?如今司马家突遭横祸,怕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闻听此言,木兰也陷入了沉思。 她虽然也出身六府世家,可一来是女儿身,二来年纪尚幼,所以阿爷之前也从未与她说起过这些。 如今想来,阿爷平日里谨言慎行,不涉政事,恐怕也与此有莫大的关系。 可即使如此,也依然避免不了祸从天降。 “郎君所言不无道理,只是劫狱之事非同小可,还是容奴家再考虑考虑。”木兰低着头道。 “那是自然,毕竟此事并非万全之策。”顾唯亭也未勉强,“姑娘也请放心,京城那边一有消息,愚下自会及时相告。” 说着,顾唯亭便起身告辞了。 顾唯亭走后,司马木兰陷入了深思。 她并非不想立即救出自己的家人,可是一旦真的要去劫狱,那也意味着自己一家要公然与朝廷为敌,所谓“谋反”的罪名怕是也再难洗脱干净了。 不过,一想到一家老小还在牢中受苦,她心里又难过起来。况且自己离家已经半月有余,家人如今是何情况也不得而知,再等下去,也难免凶多吉少。 木兰就这样纠结了良久,却始终拿不定主意。直到夕食时辰将近。 “木兰姐姐,今日还要去给唐家小哥送饭吗?”小七在一边怯怯地问道。 “喔,去,自然要去。”木兰仿佛刚回过神来。 …… 眼见木兰和小七端着饭菜进了房间,唐叶封连忙从榻上坐了起来,他先是走到房门朝外张望了一番,然后关上了房门。 “你鬼鬼祟祟地做甚,是不是又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小七一边将饭菜放在案几上,一边问道。 “我能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是发现了见不得人的事。” 唐叶封先白了小七,然而朝着木兰道:“木兰姑娘,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什么?”木兰有些心不在焉。 “我发现,这座宅院里少说住了二三百人,而且只多不少。”唐叶封兴奋地道, “是吗?”木兰应了一声。 见木兰完全无动于衷,唐叶封又道:“难道姑娘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有什么好奇怪的。”小七在一旁道,“此事,木兰姐姐已经知道了。” “啊?”这下轮到唐叶封觉得奇怪了。 看着唐叶封一脸惊愕的样子,木兰便把方才顾唯亭所言告诉了他,包括劫狱之事。 听完木兰所言,唐叶封又大吃了一惊。 “你已经应下劫狱之事了?”他朝木兰问道。 “暂时还没有。”木兰摇了摇头,“奴家还是想先等等京城的消息。” “喔。”唐叶封稍稍松了口气。 “劫狱之事非同小可,一旦走错,这谋反的罪名怕是再难洗脱了。”唐叶封道,“木兰姑娘你可要想清楚。” “怕什么,谋反又怎样!”此时,小七在一旁不屑道,“这天下有多少不平之事,又有多少蒙冤之人,莫非他们皆该等死吗?” “你一个小孩子,哪来如此大的怨气?”唐叶封夹了一块羊肉放到了小七碗里,“赶紧吃饭,大人说话,少插嘴。” “谁是小孩子?”小七一脸不服气,“再说了,小孩子怎么了,多少小孩子流落街头,不还是大人造的孽吗?” 说着,小七停下了筷子,眼圈开始有些红了。 “小七,你怎么了?”木兰连忙问道,“是不是心里有什么委屈?” “是啊,好端端的,如何还发起脾气了?”唐叶封也听出她话里有话。 “我没有发脾气,我只是……”小七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嘛。”唐叶封道,“我和你木兰姐姐也不是外人,怎么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小七一口饭含在嘴里,一直憋着,忽然眼泪流了出来。 随着眼泪流出来的还有一些不堪回首之事。 原来,小七本是庐州汉阳县人氏,一直就住在汉水河边。 小七家在村中本来有十余亩田地,虽不算富足,但也能保证温饱。加之小七祖上世代行医,在十里八乡也是有些名气的郎中,日子也还算过得去。 可是,一年之前,当地乡绅和官府勾结,以修筑防洪堤坝的名义加赋,每户不仅要缴纳所谓的防洪赋税,还要抽出两丁参加修筑堤坝的劳役,不足两丁者,则还要按田地多少再加一税。 小七家是三代单传,而且她的阿兄也当时也只有十四岁,所以除了她阿爷之外,家中再无成年男丁。为了能缴上赋税,家中只能将田地卖给了乡绅,从此成为了无地的流民,只能靠阿爷行医勉强维持生计。 所谓祸不单行,半年之前,汉水河暴发了洪水。 一夜之间,河水决堤,将小七所在的村庄完全淹没,大多数村民逃避不及,最终葬身鱼腹,其中也包括小七的阿爷和阿娘。小七和阿兄则抱住了一根树干,侥幸死里逃生。 此后,小七和阿兄便成为了灾民,一路流落到庐州城中,以乞讨为生。 也就在两月前,因为争抢半只烧鸡,小七的阿兄与丐帮弟子发生了打斗,居然被丐帮弟子活活打死在了街头。 就此,全家也只剩下了小七一人,在庐州城中孤苦流浪。 听完小七的悲惨遭遇,唐叶封是又难过又气愤。 “这丐帮弟子打死了人,官府就不管不问吗?”唐叶封不由地怒道。 “丐帮与官府多有勾连,又怎会过问。”小七回道,“况且我与阿兄已是流民,身上既无过所,也没有籍书,哪敢去报官。” “即使如此,莫非就没有王法了吗?”唐叶封又道。 “王法?所谓王法,无非是圣人一家之法罢了。”木兰在一旁冷冷道,“凉州罗家如何,贵为王侯,我司马家又如何,也算得上是簪缨之家,还不是落到如今这般地步,何况是寻常百姓?” “可……”唐叶封一时也有些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儿,唐叶封见木兰依然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又忍不住劝道:“木兰姑娘,在下知道你救人心切,不过越是如此,越莫乱了方寸才是。况且,这顾郎君为何要帮你劫狱救人,你想过吗?” “你这是何意?”木兰面露不悦,“莫非你觉得他此举是另有所图?” “是否另有所图在下一时也不敢断言,只是这劫狱之事难免会有死伤,如此舍命相助,怕不单单只是侠义之举吧?”唐叶封道。 “你所言也没错,顾郎君也说了,此举不只是助人,也是为他自己着想。”木兰道,“同为六府世家,他也担心奴家的遭遇会在他身上重演。” “是吗?”唐叶封一愣,“这位顾郎君对姑娘倒是足够坦诚。” “唐家小哥,奴家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不过,奴家眼下身处此境,单以一己之力恐怕很难救出家人。所以,也只能借助他人之力,如今既然顾郎君肯出手相助,纵使他真有什么别的图谋,奴家也只能冒险一试了。”木兰道。 “明白。”唐叶封只得点了点头。 “还有,你若是担心受到牵连,等伤好之后离开此地便是。”木兰又道。 “姑娘,在下绝无此意!”唐叶封有些急了。 “唐家小哥,奴家此言也绝非气话。”木兰面色平静,“奴家已是被逼上绝境之人,有些事也是迫不得已,而你和小七不同,能安稳度日又何必随我去冒险呢?” “木兰姐姐,你不怕,我也不怕。”此时,小七也忍不住了,“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了,要不是遇上姐姐,我说不定已经饿死在街头。” 唐叶封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一时也不敢再多言。 此后两日,木兰和小七照旧会准时将饭菜送来,然后三人一起吃饭。可吃饭时,三人之间的话明显少了很多,有时候一顿饭吃完,也说不了两句话。 如此尴尬的局面,直到第三日夜里才被打破。 同木兰二人一起用罢夕食之后,唐叶封又独自在房里看了会书,书是问顾郎君讨的,是一本前朝的山野外传,讲的是山中妖神的故事。 正当他看得有些倦了,准备熄灯睡觉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等他开门一看,发现是木兰和小七。 他尚未开口,就发现小七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 待问过之后才知道,木兰是来辞行的:她已经决定回归德府去劫狱了。 第80章 分歧 当顾唯亭将京城传来的消息告诉木兰时,她心里最后一丝犹豫也彻底消失了。 消息有两条,而且两条皆与她息息相关。 其一,因为靖凉王世子从天牢中逃脱,太理寺卿、晋王翟明岳被罢免了寺卿一职。 其二,世子罗熙冕,也就是木兰的未婚夫在回到凉州之后已经拥兵自立,不再奉朝廷号令。 如果说第一条只是断了木兰进京告状之路的话,那第二条则是断了她所有的退路——世子已经反了,她这个未过门的“世子妃”又成了“通缉犯”, 而且,顾唯亭还提醒她,世子一反,消息一旦传到归德府,还关押在牢中的司马一家人恐怕就更加凶险了。 顾唯亭的意思,木兰自然明白。 当木兰向唐叶封辞行之后,回到自己房间开始收拾行李时,顾唯亭又出现了。 顾唯亭没有过多寒暄,而是开门见山。 “木兰姑娘,我思量再三,还是觉得此番劫狱,你就不要去了。”顾唯亭道。 “郎君这是何意?”木兰吃惊地看着对方。 “你是否想过,这劫狱之事,世间任何人皆可去的,唯独你去不得。”顾唯亭接着道。 “为何偏偏我去不得?”木兰已经面露愠色。 “姑娘先别急,容愚下说完,你再做决断。”顾唯亭却依然平静。 “姑娘救人心切,自不必言,可越是急切,越是容易乱了方寸。”顾唯亭道,“而此番前去劫狱,所涉环节甚多,容不得半点差池,姑娘年纪尚小,若是去了,难保不会感情用事,如此反而会适得其反。此乃其一。”顾唯亭道。 见木兰并未应声,顾唯亭便接着道;“还有,姑娘可别忘了,你如今还是被通缉的人犯,归德府城中必定到处皆是缉拿你的海补文书,你一旦在入城时被发现,泄露了行踪,我等的计划便会前功尽弃。此乃其二。” 木兰默默地听着,心里却波澜起伏。 顾唯亭的话的确有道理,可要让自己置身之外,她实在不甘心。 “姑娘的心情,愚下自然知道。”见木兰一直沉默不语,顾唯亭又道,“请姑娘放心,此番前去我会亲自领军,只要计划周全,定能将姑娘家人救出。” “郎君要亲自去?”木兰微微一惊。 “实不相瞒,愚下的功夫虽然不敢与姑娘比肩,但也是自小习文练武。”顾唯亭道,“再说,有我亲自前往,凡事也可计划得周详些。” “可要让郎君为奴家以身犯险,奴家实在是过意不去……”木兰心里不由得感动道。 “姑娘不必如此,六府世家本就该同气连枝,只是百年来彼此相距千里,又各自为营。如今能有幸为司马一家出手,既是机缘巧合,想来亦是命运使然。”顾唯亭一脸感慨,“日后说不定你我两家” “郎君的大恩大德,奴家不知何以为报,唯有……”说到此,木兰顿时有些词穷。 “姑娘言重了。”顾唯亭笑了笑,面色在烛光下显得更加温润,“能有幸得识姑娘,亦是愚下的造化。” 一时间,二人四目相对,陷入了沉默之中。可木兰却觉得心跳个不停,仿佛要蹦出来一般。 “天色不早了。”还是顾唯亭打破了沉默,“愚下明日一早便动身,还要去收拾一下行装。姑娘可安心在此等候,快则六七日,慢则八九日,必定会有消息。” “那郎君请保重!”木兰道。 …… 次日一早,整个庭院便热闹起来。 每隔约一刻功夫,便有一队人马奔出大门而去,而且皆是一人双骑,马亦是上等的军马。 木兰等人就在站在望楼上,看着一队队人马奔出,直到临近巳时,最后一队人马也出了大门,奔过吊桥,渐渐消失在竹林之中。 在经过吊桥前,顾唯亭还在马上回头,朝着木兰招了招手。 “顾郎君这一身戎装,看上去又多了几分英气。”看着顾唯亭远去的背影,小七不由得赞道。 “又未顶盔掼甲,何来的戎装?”唐叶封立马不服气道,“也就是穿得干净利落些罢了。” “哼,你就听不得别人他好呗。”小七也不示弱,“顾郎君就是帅嘛,你不服气?” “懒得和你说。” 唐叶封撇开了小七,朝木兰道:“木兰姑娘,我刚才仔细数了数,这前后共出去了十队人马,每队皆是二十人,四十匹马,总共就是两百人四百匹马,这庭院里可谓是藏龙卧虎啊,不得了,不得了。” 末了,他还发出了“啧啧”的声音。 “你想说什么?”木兰看了他一眼。 “在下是想说,光这些马匹就足以编练一整营的骑兵了。”唐叶封道,“若是再配上甲胄,莫说是归德府的府衙,就算要攻打个小县城,只要府兵不出,怕是也不在话下。” “你还懂得本朝的军制?”木兰一怔。 “皆是书上看来的。”唐叶封接着道,“书上还说了,本朝军马皆出自朝廷的官营马坊,太仆寺还设有监牧总领马政,按理说,每一匹军马皆是在册编号的,就是不知道顾郎君这些军马是从何而来?” “你怎么知道这些全是军马?”小七在一旁马上问道,“莫非你还懂马?” “在下不才,只是略懂。”唐叶封露出一丝得意的表情,“寻常的驽马,几乎皆是中原本地的马种,而本朝的军马多是来自北戎马种,尤以大凉马为上品。监牧下辖的最大马场则设在陇西,也是本朝太祖的龙兴之地,汉水以南则是以大凉马与荆州马的杂交马种为主。所以本朝各部军马,以凉州、雄州和玉州为上品,荆州、益州、扬州为下品,而庐州嘛,只能算是中等。而方才的那些马匹,头颈细高,四肢雄健,一看就是大凉马无疑。” “你是说,顾郎君这些马匹皆是上等的军马?”木兰也有些吃惊。 “差不多吧。”唐叶封道,“不然,他也不敢夸下海口,说快则六七日便可折返。此去归德府也有近千里,若不是上等的军马,就算一人双骑,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我看你不像是个读书人,倒像是养军马的。”小七乐了,“要不然,你去那个……你说的什么太仆寺当差算了,免得在此屈才了。” “小丫头,我是在说正经事,你何故又来取笑我。”唐叶封瞪了小七一眼。 “那你说了这么多,究竟是何意?”小七问道。 “我的意思……”说着,唐叶封偷偷看了木兰一眼,“这顾郎君绝非看上去那般温文尔雅,怕是早就暗中有所图谋了。” “有所图谋也未必不是好事。”木兰若有所思,“不然如我司马家这般,祸到临头了却只能任人宰割。” “姑娘误会了。”唐叶封又道,“我的意思是,顾郎君似乎对今日之局面似乎早有准备,不然如何在顷刻间便能拉出如此多人马。” “你究竟是何意?不妨把话说明白些。”木兰有些动气了,“你是不是想说我一家被人陷害,也是顾郎君所为?” “在下绝非此意……”唐叶封顿时有些慌了,“我只是觉得此事有诸多巧合之处,实在是令人生疑。” “那你说说看,有何可疑之处?”木兰追问道。 “姑娘应该记得,我等那日在路上遇劫,而顾郎君则恰好在最危急之时出现,你不觉得太巧了吗?”唐叶封道,“倘若我没记错的话,我等那日是一早动身的,可巧顾郎君也是这么早?” “顾郎君曾与奴家提起过此事,他只是习惯了住在自家院中,所以才一早出城,赶回此处。”木兰回道。 “那好,就算时辰上的确只是巧合,那姑娘可还记得那日我等是从哪座城门出城的?”唐叶封并没有罢休的意思。 “这……”木兰想了想,又看了小七一眼,“奴家只记得是西城门,究竟是哪一座确实不记得了。” “反正是西城城门就是了,谁能记得如此清楚?”小七也在一旁道,“况且那日出城时还有大雾,根本看不清城门楼啊。” “可是在下记得。”唐叶封一脸正经地道,“是城西的定远门。而城西则还另有三座城门,定远门则是居中的一座。” “这有何不妥?”小七问道。 “有。”唐叶封十分肯定地道,“倘若要从城中到此处,走城西的怀安门,也就是定远门南边的那座城门要更近。可顾郎君为何要舍近求远呢?”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远近的?”小七问道。 “这庐州城,光罗城便有十六座城门,南北东西各四座,各门的名字与位置,在下皆已熟记于心,自然知道远近。”唐叶封道。 小七一脸不信,然而,对于这一点,木兰却没有任何怀疑。因为当初寻“贼”寻到小七,就是依靠唐叶封印在脑子里的城中舆图。 “那两门远近差了多少?”木兰思索了片刻后问道。 “嗯……”唐叶封似乎心算了一番,“若是走怀安门,要近至少一二里地。” 此言一出,木兰笑了。 “一二里地,若是骑马也就是几马鞭而已,何况你也不知顾郎君是从城中何处出发,若是他所住之地正好离定远门更近呢?”木兰道。 “可是,从定远门出城便是官道,一早由此入城之人明显要多了不少,就算他没有舍近求远,也不该选人多之处啊!”唐叶封犹不肯放弃。 “那我等走的不也是定远门吗?” “我方才不是说了吗,我等走定远门是因为它正好与官道相连,是去往京城的必经之路。”唐叶封道不由得提高了嗓门,“这又如何能相提并论呢?” “唐大哥!你为何要纠缠于这些细节之上,妄自猜断呢?”木兰脸也有些涨红了。 “天下诸多祸事端倪,往往便藏于不易被察觉的细节之中。当年楚霸王兵败,因在乌江边看见地上蚂蚁围成了‘霸王死于此’这几字,逐生天欲亡我之念,最终自刎于乌江边。殊不知,此乃萧何、张良之计,那蚂蚁成字其实是先以蜂蜜在地上写字,再引来蚂蚁而成。霸王一时不查,才铸成大错。”唐叶封也越来越激动,越来越语无伦次。 “奴家不如唐大哥这般熟知典故,奴家只知道顾郎君于你我有相救之恩在先,又有收留之恩在后,如今又甘愿为我家人以身犯险。这些皆是眼见之实!”木兰又道,“至于你所言的细节,也只是捕风捉影罢了。” “可是,这顾郎君无缘无故如此待我等,姑娘不觉得有些古怪吗?”唐叶封此时的脸已经涨红了。 “以唐大哥之意,顾郎君是对我等有所图吗?”木兰语气也越发生硬,“那奴家敢问唐大哥,他能图我等什么?是奴家这个朝廷要犯,还是唐大哥这般的流落在外的经世之才?” “你……”唐叶封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眼见二人争得面红耳赤,一旁的小七也被吓到了。 “木兰姐姐、唐家哥哥,你二人别吵了,要是让庄里人听了去,怕是不好吧?”小七怯生生地劝道,声音中已带有一丝哭腔。 小七这句话一出,二人也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 好在,此时整座庭院中已经没留下多少人,总共十座望楼,也只有四座上有人把守。 “是在下多事了。”唐叶封深吸一口气,低着头朝木兰道,“姑娘自己珍重吧。” 说着别朝望楼下走去。 话说上下望楼皆有楼梯,可这楼梯颇陡,而唐叶封又有伤在身,一只手还行动不便,所以方才爬上来时,还得由小七扶着。 眼下他独自下楼去,也只能一步一停,样子甚是艰难。 看着他一扭一拐的背影,木兰虽未出声,却朝小七使了个眼色。小七随后便追了上去。 从小至今,司马木兰还未与人像这般争辩过,所以直到看着唐叶封与小七进了院子,她依旧心绪难平。 自己为何会如此激动?木兰心里也在纳闷儿。 到了夕食时辰,木兰照例和小七一起将饭菜送到唐叶封房间。 不过,当她二人进到唐叶封房中时,却发现唐叶封正在用一只手收拾着包袱。 “唐家小哥,你这是做甚?”小七吃惊地问道。 “在下想过了,再留在此处多有不便,明日一早我就告辞了。二位姑娘保重!”唐叶封没有抬头。 第81章 碍眼之人 夜色中的山庄静谧如水,可房内灯火却激烈地跳动着,一如唐叶封的心情。 此刻的他就像是个赌气的孩子,还是哄不好的那种。 “你这是要去往何处?”小七问道。 “自然是回家去,我离家这些日子了,阿兄怕是也急死了,说不定已经报官了。”唐叶封依然埋头理着包袱,显得有些笨拙。 “唐家哥哥,你这是何苦呢?”小七一边说道,一边无助地看向木兰。 “你即使要走,也等伤好些了再走也不迟啊。”木兰有些无奈。 “不必了,在下这点伤死不了,也不妨碍走路。”唐叶封语气依然冷冰冰的,“我就不在此处碍眼了。” “你胡说什么?何人说你碍眼了?”木兰感觉很委屈。 “是没人说我,可我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待在此地。”唐叶封接着道,“何况,我这人还心胸狭隘,总是将人往坏了想,不但误己也误人,所以还是及早离开的好。” “唐大哥,奴家只是觉得你不该对顾郎君有过多猜忌,你何苦又说出这些话来。”木兰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你我一样是相识未久,不也信任彼此吗?” “在下只是区区一介草民,又岂敢与顾郎君这般世家子弟相提并论。”唐叶封酸溜溜地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妨告诉姑娘,当初我有意要结识姑娘,也是想着从姑娘身上弄些银钱而已。喔,还有,极力怂恿你去参加武魁节的不也是我吗?可见在下从一开始就是对姑娘居心叵测,所以,姑娘还是离我远些为妙。” “你……”话说到这份上,纵使木兰有心想消除二人之间的芥蒂,也已经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唐家哥哥,你太过分了。”此时,小七也看不下去了,“方才来时,木兰姐姐还特意请后厨做了碗黑鱼汤,想着为你补补伤口,可你却在此阴阳怪气地说出这些话来,太让人寒心了。” “寒心就对了。”此时,唐叶封的嘴仿佛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毫无顾忌地撒起野来。 “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凭空算计倒是很在行。”唐叶封接着道,“要不然,当初我也不会穿过半个庐州城,在土地庙寻到你。遇上我,也算你晦气。哈哈哈。” “你是不是疯了!”小七急得瞪大了眼睛,仿佛已经完全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一般。 “我是疯了,不然又怎么会去替你挡下那一箭呢?”唐叶封笑着道,“喔对了,此事你也不必谢我,要谢还是得谢顾郎君,要不是他及时出现,你我怕是已经曝尸荒野了。所以,顾郎君的大恩大德你千万别忘了。” “好了,在下明日一早还要动身赶路,就不留二位了,二位请便吧。” 唐叶封扔下了最后一句话,然后往榻上一靠,闭上了眼睛。 木兰从小到大,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委屈。 她看着靠在榻上假寐的唐叶封,心里似乎有很多话,又说不出来,眼里的泪水一直在打转。 “那唐大哥请多保重!” 木兰说完便转身离去,把小七一个人留在房内。 小七看着匆匆离开的木兰,又看了一眼榻上的唐叶封,急得也快哭出来了。 “你混蛋!”小七也扔下最后一句话,跑了出去。 饭菜的香味还是慢慢飘进了唐叶封的鼻子里,可他一直就在榻上靠着,直到房中彻底恢复了安静。 唐叶封抬眼看了看那碗鱼汤,鲜嫩的鱼肉淹没在乳白色的汤汁中,碗里还冒着热气。 其实,说出方才那些话之后,他心里也后悔,也难过。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些话,他只知道,每当提到那位顾郎君时,自己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反感,尤其是从木兰嘴里说出来的时候。 莫非真是自己在嫉妒?还是别的缘故。 可如今,难听的话也说了,已是覆水难收。 次日一早,唐叶封将那五十两银子放在了案几上,然后拿起自己的包袱出了房门,一路朝山庄的大门走去。 银子是木兰给的,也是准备留给他和小七在庐州过活的。可如今他觉得自己也没脸再要这个银子了。 好在,他身上也还有些钱,那是他在木兰身上下注了五十文赢的,一共赢了四百五十文。 唐叶封也盘算过了,这些钱虽然没法和五十两银子相比,但也足够他在庐州城里混些日子了。实在不行,还可以回家去。 走在路上时,他还忍不住朝木兰和小七的那间院子望了几眼。心中有不舍,可脚下却没法停了。 不过,当他走到大门时,却被一位李姓的管事给拦住了。 李管事十分客气地告诉唐叶封,顾郎君临行之前吩咐过,在他回来之前务必要招待好唐叶封等人。言下之意就是,他还不能离开山庄。 “这位郎君,你若是走了,等我家少郎君回来,怪罪我等招待不周,小人可担待不起啊。”李管笑容可掬,态度恭敬。 “若是我一定要走呢?”唐叶封心里顿时火起,心想哪有不让客人走的道理? “这位郎君,小人并非不让你走,只是还要等我家少郎君回来,你向他当面辞行之后再离开才是。”李官家脸上依然挂着笑,可身体却挡在了唐叶封面前。 “你这分明是在强留嘛。”唐叶封一脸不忿。 “这位郎君说笑了。”李管家道,“我等只是遵从我家小郎君之命,还请不要为难小人。” 李管家这边说着话,门口的两名庄丁则朝门口当中一站,对着唐叶封冷眼而视。 “尔等既不是官府,更无法令,为何敢如此对我?”唐叶封心里知道,凭自己要想硬闯是不可能的,可嘴里却不肯服气,“你就不怕我去报官吗?” “郎君要去报官,小人自然不敢阻拦。”李管事依然笑呵呵地道,“只是一切皆要等我家小郎君回来之后,届时你是要去庐州州衙,还是就近的河塘县县衙,皆悉听尊便。” “就是无论如何不让走呗!”唐叶封气得满脸通红。 “小人已经说过了,还请郎君莫要为难小人。”李管事语气恭敬,可脚下却丝毫不让。 就在此时,唐叶封身后响起了小七的声音:“唐家哥哥,发生了何事?” 唐叶封扭头一看,只见小七和木兰正朝大门走来。 等到木兰二人走到跟前,那位李管事连忙上前朝着木兰行礼道:“司马姑娘来得正好,你这位朋友执意要离开鄙庄,这实在是为难小人了。” “他既然想要离开,你放行便是,为何要阻拦?”木兰眼光刻意避开了唐叶封。 “姑娘误会了,小人并非是要阻拦,只是我家小郎君临行之前有吩咐,一切皆要等他回来再说。若是有客人不告而别,小人也不好交代啊。”李管事回道。 木兰瞬间明白了。 她似乎很不情愿地朝着唐叶封轻声道:“唐家小哥,可否借一步说话。” 见唐叶封无动于衷,小七连忙上前将他拉到一边,边拉还边不忘数落道:“一个大男人,你就不能让着点吗?” 唐叶封嘴上不说,可身体却很诚实,被小七一拉就跟着过去了。 “唐大哥,我想他并非有意为难于你。”木兰道,“你是否想过,顾郎君此去事关隐秘,万一有人走漏了风声,劫狱之事便会前功尽弃。所以还请唐大哥在此再委屈几日。” “在下明白了。”唐叶封不敢看木兰,只是盯着地面,“顾郎君是怕我去告密,对吧?” “这也只是以防万一,并非是针对于你。”木兰耐心地解释道。 “我知道,他信不过我。可我也信不过他。”唐叶封接着道,“不过请姑娘放心,在下不会坏了姑娘的大事的。” 说着,唐叶封转身就向回走去,边走还边自言自语:“也行吧,再白吃白喝几日,倒也能省下不少钱,快哉,快哉。” 等回到自己的房中,唐叶封发现那五十两银子依然原封不动地放在案几上,银子旁边则是一碟羊肉胡饼和一碗豆浆。 随后几日,小七依旧会来给唐叶封送饭,但木兰却再也没有来过。每隔两日,小七还会来给唐叶封的伤口换一次药。 每次来时,小七也很少说话,通常是放下菜饭便走了。有时候临走时也会刻意看上唐叶封两眼,然后摇摇头,叹口气。 唐叶封则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和听到。饭菜照吃,换药也很配合。 转眼之间,顾唯亭离开山庄也有六日了。 唐叶封始终没有再见到过木兰,他有心想问问小七,可每次话到嘴边却又张不开口。 这日下午,小七照例来给唐叶封换药。揭开包裹伤口白布之后,小七不禁叫道:“这寒桑果然是神药,短短几日,你这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因为伤口在肩背,唐叶封自己察看不到,可这两日他也明显感觉到肩膀活动更加自如了。 甚至昨晚夜里睡觉翻身时,他一不留神忘了自己右后背有伤,让伤口一侧碰到了榻上,结果却发现也没有那么疼了。 “是吗?”唐叶封心里也是一喜,“是不是再过几日,我就可以恢复如常了?” “恢复如常还要些时日,不过用了寒桑,这伤口恢复之快的确比寻常的金疮药快上一倍也不止。”小七道,“等这瓶用完了,我再去找管事的讨些,等再用完一瓶也就快了。” “还是别了,我怕付不起这药钱。”唐叶封道,“再说了,如此金贵的药,岂是我这般人能用的。” “你又来了!”小七道,“你也是读书人,为何气量这么小呢?连木兰姐姐也怕了你了。” “读书多少和气量又有何干?”唐叶封道,“况且,我本就不是气量小,我是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只是你和木兰姑娘不肯信我罢了。” “我等要如何信你?就凭你说的那些所谓的巧合吗?”小七一边给唐叶封扎好了伤口,一边道,“凡事总要有真凭实据才可服人啊。” “好了。”小七轻轻拍了一下唐叶封的左肩,示意伤口已经弄好了。 “那倘若我眼下就告诉你,顾郎君此去劫狱,不可能救出木兰姑娘的家人,你信不信?”唐叶封突然转过身来,盯着小七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小七一愣,“莫非你会算命?” “算命那些书我也看过不少,大多是胡说八道。”唐叶封摇了摇头,“可虽然我不会算,但是我会推测,从可见之事来推测。” “如何推测?”小七也有些好奇。 “那我先问你,顾郎君走了几日了?” “嗯,今日该是第六日了吧。”小七回道,“木兰姐姐一直算着呢。” “那你可还记得顾郎君说过他几日可回?” “这个我也记得,他说快则六七日,慢则八九日。”小七想了想。 “那,你看这个日子首先便有问题。”唐叶封将腿盘了起来,“以顾郎君所带的军马来看,要六七日从归德府往返的确可以做到,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他果真救人得手,那些被救出之人呢?” “你的意思是,加上被救出之人之后,顾郎君等人是不可能这么快回来的?对吗?”小七回道。 “聪明!”唐叶封点了点头,“归德府距此有近千里,有上好的军马,两马换骑,的确可以一日行出三四百里。可是一则,木兰姑娘的家人未必人人会骑马,二则,即使顾郎君事先备好马车,莫说六七日,就算八九日也不可能回到此地。” “那兴许是顾郎君怕木兰姐姐心急,特意将时日说短了些呢?”小七道。 “好,就算如你所言,那还有一个疑问又该作何解释?”唐叶封接着道。 “还有什么?” “你还记得木兰姑娘有多少家人在牢中吗?”唐叶封先反问道。 “我记得她说过,共有四十二口。”小七回道,“这有何不妥吗?” “没有不妥,只是倘若有四十余人要来此,不该提前有些准备吗?”唐叶封道,“以顾郎君如此善解人意,他是不是该命人先安排好这四十余人的食宿,而照他之前所言,最快明日就该回来了。可这几日你见过庄中有人在准备吗?不仅没有,这几日送粮送菜的马车反而少了。” “这你也知道?” “你真以为我整日白吃白喝吗?”唐叶封道。 “那你的意思是……。”小七没敢往下想。 “倘若我所料没错。”唐叶封压低了声音,“木兰姑娘的家人根本就到不了此地。” 第82章 血迹 夕阳刚落,一声鹰哨便划破了夜空,山庄的望楼上随即升起了红色的灯笼。 山庄里又不知从何处冒出百余名庄丁,一半人纷纷登上了望楼,引弓戒备,一半人则冲出了大门,朝着竹林而去。 唐叶封闻声而出,刚走到大门口,便发现木兰和小七也已经等在了大门口。 趁着木兰一脸焦急,目不转睛望着门外,唐叶封使了个眼色将小七唤了过来。 “发生了何事?”他轻声问道。 “刚刚接到消息,顾郎君回来了。”小七也轻声回道。 “还有没有说别的?比如……” “来人只对木兰姐姐说了这些。”小七道。 “那我昨日与你说的那些,你没有告诉她吧?”唐叶封偷偷看了一眼远处的木兰。 “我哪敢说。”小七回道。 “没说就对了,说了她也不会信我的。”唐叶封松了一口气。 “但愿你是错的。”小七不无忧虑地道,“不然……” 二人正说着话,望楼上又有人吹响了鹰哨。 片刻之后,一队人马出现在了吊桥上,朝着山庄的大门而来。 率先进入大门的是一辆马车,等到马车停下,立即有人上前掀起了车帘,从车上扶下了一人。 从马车上下来的正是顾唯亭。 只见顾唯亭左手臂缠着厚厚的白布,发髻散乱,脸上还有隐隐有些未擦尽的血迹。 他下了马车之后,抬头就看见了木兰,于是便推开了一旁搀扶他的下人,朝着木兰走了过来。 “木兰姑娘……”顾唯亭的声音有些嘶哑,两眼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愚下有负重托,实在愧对姑娘……” 说着,他低下头去,神色黯然。 “究竟发生了何事?”木兰努力控制着的情绪。虽然从看到顾唯亭下车时的模样时,她便有了一种不祥之感。 “我等失手了……”顾唯亭颤微微地说道,似乎手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那奴家的家人如何了?”木兰随即问道。就当问出这句话时,她的心已经悬了起来。 “原本,姑娘的家人已经被我等救出大牢,可是……”顾唯亭欲言又止,眼神也似乎在躲避着木兰。 “还请郎君如实相告。”木兰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我等救出姑娘家人之后,本已出城,可不想忽然有大队府兵追杀而来。”顾唯亭道,“我等血战一场,可根本就不是披甲府兵的对手,最终死伤过半,只能退走。这混战之中,姑娘的家人恐怕……” “木兰姑娘。”此时,顾唯亭身边的一名随从道,“我家小郎君也想拼死护住姑娘家人,只是府兵数倍于我,又皆身披铁甲,实在难以抵挡,我家小郎君负伤之后犹不想退,无奈实在是寡不敌众。” “奴家……明白了。”木兰一脸木然地应了一声,转身而去。 刚迈出两步,她忽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 等到木兰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榻上,边上则坐着一脸焦虑的小七。 “木兰姐姐,你总算醒了。”小七激动地道,“你可吓死我了。” 木兰其实是从噩梦中惊醒的。 在梦里,她看到了阿爷满身是血地抱着大娘在叫喊,几个妹妹则躲在角落里哭喊着抱成一团,还有她的丫鬟秋砚,她抱着最小的妹妹荣兰一路奔逃,却被人从身后一刀劈倒在地…… 可是,当木兰从噩梦中醒来时,她又意识到,那不仅仅是一场噩梦,她要面对的甚至比噩梦还要残酷。 “木兰姐姐,要我去告诉顾郎君你醒了吗?”此时,小七试探着问道,“郎君之前交代过,说等你一醒,便去回他。” 木兰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必了,他也伤得不轻,让他好好养伤吧。” 接着木兰坐了起来。 “我躺了多久了?”木兰问道。 “快三个时辰了。”小七回道,“眼下已经过了子时了。” “我有些饿了,有吃的吗?”木兰朝四周扫了一眼。 “有,我特意给你留了羊肉胡饼和玉粱糕,就是胡饼有些凉了。”小七说着,将案几上放着的一个食盒递给了木兰。 “不打紧,只当是干粮了。”木兰接过了食盒,然后抓起一只胡饼便朝嘴里塞去。 看着木兰一阵狼吞虎咽,小七也有些吃惊:这还是平日里吃饭时一直教自己“女儿家吃要吃相”的那个木兰吗? “木兰姐姐,你慢点吃,不够我再去厨房取些来便是。”小七道。 小七如此一说,木兰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 “让妹妹见笑了。”木兰一边回道,可手上却丝毫没停,一直往自己嘴里塞着东西。 在一口气吃了四个胡饼和两块玉粱糕之后,木兰才停了下来。 “我想出去走走。”木兰从榻上下来,看了看屋外的天色道。 “那我陪你去。”小七立即回道。 “不用了,天色不早了,你早些歇息吧。”木兰回道,“我想一个人去走走。” “木兰姐姐,你这样,我如何能放心你一个人出去呢?”小七道。 “放心吧,傻丫头。”木兰伸手拍了拍小七的脑袋,“我不会想不开的,我大仇未报,又怎敢轻生。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地想些事情。” “你是说今后的打算吗?”小七问道。 木兰点了点头。 “那你多加小心,我等你回来。”小七道,“等你回来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和你说。” “是何事?”木兰一怔。 “本来唐家小哥不让我说的,可是我觉得还是不能再瞒着你了。”小七道。 “唐家小哥?”木兰心里一动。 “是。其实他方才也一直在这里,只是夜深了,他为了避嫌才走了。”小七道。 “他究竟和你说了什么?”木兰又走回了榻边,坐了下来。 “我要说了,你可别多心。”小七有些犹豫,“我只是觉得他说的也有些道理。” “你说吧。”木兰一脸平静地道。 于是,小七便将唐叶封之前所言悉数说了出来。 原来,就在顾唯亭和木兰在大门口说话时,唐叶封也没有闲着。 他就站在大门边,一直看着从门外进来的人马,心里则还默默地记着数。 结果,他发现,去时的两百人只回来了不足百人,马匹也几乎少了一半。而且回来的人中几乎多数都带伤。看上去的确是经过了一场血战。 不过,他还是发现了一个问题:回来的这些人依然穿着出发时的那身灰色衣袍,衣服上也多有血迹。 这个在别人眼里看似寻常的细节,在唐叶封眼里却很不寻常。 在他想来,顾唯亭一行要想从府衙的大牢中劫狱,势必会在夜里动手,换上夜行衣也当是应有之举。 可如果换了夜行衣,那些血迹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些灰色衣服上,除非这些人是穿着一身灰衣去劫狱的。这实在太有悖于常理。 而且,唐叶封又偷偷去看了一眼顾唯亭的着装,发现他穿的也是一身淡青色的衣袍,上面也有不少血迹。 这更加肯定了他的推断——他不相信,顾唯亭会身着一身青袍就敢去劫狱。 所以,在木兰的房间里,他也将自己的发现和推断直接告诉了小七:顾唯亭一行很可能根本就没去劫狱,只是制造前去劫狱的假象而已,这也是顾唯亭执意不肯让木兰同去的缘故。 至于顾唯亭为何要演这样一出苦肉计,还告诉木兰她家人已经遇难,唐叶封则暂时还没有想明白。 听完小七所言,木兰陷入了沉思。 她此刻的心情可谓复杂。 一方面,她从心底里不太相信唐叶封的推断,她不相信顾唯亭如此兴师动众,只是为了演一出戏给自己看。 可另一方面,她又希望唐叶封说的是真的,因为这意味着自己的家人可能还活着,虽然还是在大牢之中。 “你相信唐家小哥吗?”沉默片刻之后,木兰朝小七问道。 “我……我觉得他说的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小七回道,“可是我也不相信顾郎君会做出如此之事,这也太可怕了。” “我是问你,你相信唐家小哥这个人吗?”木兰道。 “这。”小七有些不明就里,“我当然相信,他虽然平日里鬼主意很多,但肯定是个好人。” “那你觉得他是否对顾郎君抱有成见?“木兰又问道。 “嗯,似乎是有一些。”小七回道。 “既然如此,我又该如何信他?”木兰眉头一皱。 “姑娘不用信我,信所见之实便可。”此时,一个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 只见从门外唐叶封走了进来。 “我承认,我的确对顾郎君有些成见,可若是我能找出证据,姑娘又当如何?”唐叶封一脸正色道。 “唐家小哥,你是何时来的?”小七一脸惊讶。 “不瞒二位,我回去之后怎么也睡不着。”唐叶封道,“想来想去,有些事还是要与木兰姑娘说清楚才是,否则,等到大祸铸成,怕就晚了。” 说着,他又朝着木兰道:“要想证明我所言非虚其实也不难,因为劫狱这般天大的事是不可能瞒得住的。” “那你要如何证明?”木兰问道。 “最好的证据就是去一趟归德府,看看究竟有没有发生劫狱之事。”唐叶封道,“可是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若是没有个七八日根本来不及,而且我等眼下寄人篱下,顾郎君怕是不会让我等轻易离开的。” “那该怎么办?”小七问道。 “眼下只能找找别的证据。”唐叶封接着道,“比如说,顾郎君身上的伤是否是假的。” “这怎么找?”小七一脸茫然,“他若是真有意隐瞒,咱们也无计可施啊。” “别人不行,或许你可以。”唐叶封看着小七道。 “我?”小七心里在想,不知道唐叶封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对。”唐叶封道,“你不是懂得些医术吗,可以为顾郎君看伤为名,看看他的左臂是不是真的受伤了。” “可是,这庄上自会有郎中,顾郎君的伤哪能轮到我来看啊?”小七道。 “你忘了,当初顾郎君救下我等时说过,庄上并无郎中,只有一些会处理刀箭伤的江湖人士。”唐叶封道。 “可要是他不肯呢?”小七又道,“我毕竟也不是正经的郎中,只是懂得一些药理而已。” “他若不肯,不正好说明他心里又鬼吗?”唐叶封道。 “奴家觉得可以一试。”此时,木兰忽然插话道,“不过,未必要以看伤的名义,或许还有别的法子。” 此言一出,唐叶封倒是显得有些意外。 “姑娘有什么法子?” “明日一早,我等可去探望顾郎君,等见了面,我会向他辞行,就说要回归德府打探家人下落。”木兰道,“若是如唐家小哥所言,他必然会出言相劝。到时候,奴家会有意表露出激动之情,顾郎君若是上前安慰,小七便可装作脚下不慎,撞向他的左臂,一探虚实。” 唐叶封一脸吃惊地看着木兰,他没有想到,木兰姑娘居然能想出这样的主意。 不过,这也的确是一个最简单却最有效的法子。而且,小七毕竟是个孩子,一时冒失莽撞也在情理之中。 “好吧,我干!”小七使劲点了点头,“免得你二人再争来争去了。” 次日一早,三人相约之后便朝着顾唯亭的宅院而去。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当木兰提出要回归德府时,顾唯亭果然出言相劝,认为她此去是自投罗网。 木兰当即掩面痛哭,顾唯亭随即起身上前安抚。此时,小七也装作急于上来安慰木兰,一头撞到了顾唯亭的左臂上。 话说,小七心里难免有些紧张,完全没有控制好力度,这一头撞得结结实实。 可这一撞之下,顾唯亭不禁疼得“哎呦”了一声,脸上顿时冷汗直冒。而且,片刻之后,右臂的白布中也渐渐渗出了血迹——明显是伤口被撞得裂开了。 看着顾唯亭伤口渗出的血迹,唐叶封顿时愣住了。 第83章 使者 腊月的凉山一片萧瑟。唯独只有武登峰上人头攒动,旗幡林立。 旗是白旗、幡是白幡,满山也皆是披麻戴孝的人群,将山腰上的罗家庙围了个水泄不通。 今日是靖凉王罗延定遇难的第七日,他的灵位也正式被请进了罗家庙,成为了罗家先烈中的又一位。 罗熙冕其实并没有昭告全城,可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当他亲自捧着父亲的灵牌登上武登峰时,山道两边早就挤满了百姓。眼见靖凉王的灵牌到来,顿时恸哭四起,哀嚎满山。 群山色变,万物哀鸣。 罗熙冕捧着灵牌缓缓走进了山门,紧跟在他身后则是罗熙烈和罗金娘,而后则是谢从碧父子与一众将领。众人皆是全身素缟,垂首缓行。 而在一众将领中,除了云门寨主将秦牧雄之外,其余四寨主将皆已在列——大多数百姓并不知道,今日不仅是一场葬礼。 待一切礼毕,罗熙冕将四寨主将请到后殿的一间房内。 “今日请诸位将军到此,除了为阿爷行入庙之礼外,还有一件大事要与诸位商议。”罗熙冕开面见山道,“我决意不再奉朝廷号令,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说着,罗熙冕扫视了众人一番。 “世子有令,末将自当遵从。”凉河寨主将彭乃超当即回道,“况且,末将只听从过王爷的号令,从未听说过什么朝廷号令。如今王爷遇难,自然是世子说了算。” 罗熙冕点了点头,又朝其余三人道:“其余诸位呢?可有异议?” “末将无异议。”此时,黑岩寨主将严复伦道,“不过,我等一旦不再奉朝廷号令,世子是否还要承袭靖凉王之号呢?” “我等只是不奉当今朝廷号令,靖凉王爵号乃是太祖所授,本世子自当承袭。”罗熙冕回道,“我等依然是大夏之军,大夏之民。” “那我等是否应当效仿前朝之例,打出旗号,以安抚民心呢?”此时,清风寨主将尉迟宪道。 “尉迟将军是指何种旗号?”罗熙冕问道。 “比如‘清君侧’……”尉迟宪试探着说道。 “我认为大可不必。”罗熙冕摇了摇头,“我等此番不再奉朝廷号令,只是为了保住凉州一方安宁,一旦打出清君侧的旗号,会令人以为我等有争夺天下之心,那岂不真成了谋反了吗?” “世子说的也是,是末将考虑不周,考虑不周。”尉迟宪连忙回道,面色顿时有些尴尬。 “世子,末将以为,虽然我等并无争天下之心,但朝廷未必知我等心意,所以阳明寨一线恐怕还要加强戒备才是。”此时,阳明寨主将廖承先道。 “廖将军所言极是,阳明寨一线的确事关重大,不得不防。”罗熙冕点了点头,“我已经让谢将军从云门寨调拨了四营人马,归你差遣。” “世子英明。”廖承先拱手道,“末将还有一事需向世子回禀。” “廖将军请讲。” “末将接到王爷丧讯之后,便已经擅自做主,派兵占据了阳明山,控制了山中道路。以防不测。”廖承先道。 “廖将军果然行事周全。”罗熙冕不禁心里一喜。 “廖将军。”此时,罗金娘在一旁插话道,“占据阳明山的确是明智之举,不过一旦有朝廷兵马来犯,只可据山坚守,不可出战。” “姑姑说得极是,以眼下而言,我等暂时不要主动挑起与朝廷的战事。”罗熙冕道,“据险而守方为上策。” “末将明白!”廖承先回道。 罗熙冕又看了看众人,问道:“诸位将军还有话要说吗?” “世子,末将还有一事。”黑岩寨主将严复伦拱手道。 “严将军请讲。” “眼下凉州生变,我等除了要提防朝廷之外,恐怕更要对北戎有所防备才是。”严复伦道,“以鞑子的秉性,此等趁人之危的机会他们不是会轻易放过的。” “严将军所言极是。”罗熙冕点头道,“我已经派出多路探马,密切注意北戎的动向了,本月的凉州榷场大市,我也下令暂时关闭了。” 正说着,只见一名传令兵飞奔着跑了进来。 “回禀世子,刚刚接到急报,北戎兵马已经攻破了宁川城。”来人道。 “什么!”罗熙冕腾地站了起来,“消息属实吗?” “千真万确。”来人回道,“已经有宁川的兵马退入凉河寨了。” “这班鞑子,来得好快!” 罗熙冕眉头一紧,随即下令道:“彭将军,你速回兵寨。记住,只能坚守,不得出战。” “末将得令。”彭乃超连忙起身,拱手告辞而去。 “煕冕,宁川非要害之地,鞑子此番出兵恐怕也绝非只是为此,我等还需早做应对。”此时,罗金娘朝罗熙冕道。 “我即刻返回凉州!”罗熙冕丝毫没有犹豫,“各位将军也请即刻返回各寨,不得有误。” …… 凉州城上已是如临大敌。 罗熙冕特意命罗熙烈将所有重弩集中在北城四门。同时还下令将靠近北城两条街的百姓疏散,将民宅用于屯放守城物资和收留可能出现的伤兵。 一连两日,罗熙冕和罗熙烈两兄弟皆是甲未离身,枕戈待旦。可预想中的北戎大军却迟迟没有出现。 到了第三日,正当罗熙冕在王府中和谢从碧等人商议军情时,有人来报:城外来了北戎使者。 “来了多少人马?”罗熙冕问道。 “只有一人一骑。” “身后也无大军跟随?”罗熙冕问道。 “今日天色极佳,至少二十里之内未见有人马。” “那放他进来吧,然后带到此处来。”罗熙冕道。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一名北戎使者来到了罗熙冕面前。 “小人隆多见过世子。”来人朝着罗熙冕一拱手,行了个中原的见面礼。 只见来人头戴毡帽,一身羊皮袄,帽子上还插又两根白羽毛,生得细目阔鼻,一看就是北戎胡人之相。 “你来此做甚?”罗熙冕冷冷道。 “我家大汗听闻靖凉王遇难,特意命小人前来吊唁,还请世子节哀。”隆多欠身道。 “你一未披麻,二未挂白,怎敢说是前来吊唁?”罗熙冕厉声道。 “世子莫动气,披麻戴孝乃是中原风俗,而我等大漠之民并无此等习惯。”隆多回道。 “你既然到我凉州来吊唁,就该入乡随俗才是,此等托辞,你自己信吗?”罗熙冕毫不客气。 “世子息怒,小人的确是诚心前来,不过除了吊唁王爷之外,也还带来了我家大汗的口信。”隆多道。 “是何口信?” “我家大汗说了,如今夏皇无道,才至靖凉王蒙冤而死。而我家大汗则对罗家一向敬佩有加,虽说以往多有刀兵之争,但倘若世子愿意,我家大汗愿意与世子化干戈为玉帛,携手共谋大事。” “化干戈为玉帛?”罗熙冕哼了一声,“尔等偷袭宁川,犯我边境,这又如何解释?” “宁川只是区区一座榷场而已,况且它本不在凉州辖内,我家大汗也是听闻靖凉王遇难,一时出于义愤才出兵南下。”隆多道,“我家大汗还说了,若是世子想要兴兵复仇,我北戎也可助一臂之力。” “呵呵,如意盘算倒是打得不错。”罗熙冕冷笑着,“那你且说说,你家大汗准备如何共谋大事啊?” “很简单,只要世子先献出凉州,尔后你我两家再合兵一处,挥师南下,中原江山便唾手可得。”隆多道,“事成之后,汉水以北皆归我北戎,而世子则可以在汉水以南称王,如此世子不仅可报杀父之仇,亦可世代为王,岂不美哉?” “你刚才称我为什么?”罗熙冕忽然问道。 “世子啊。”隆多一愣。 “既然我已经是世子,承袭王位也是天经地义,又何必大动干戈来博取你那王位呢?”罗熙冕道,“况且,我罗家世代镇守凉州,又岂能背离故土。” “那世子的意思是?” “以我看不如这样,你回去告诉你家大汗,让他献出撒蛮和易水两城,然后再北撤八百里,如此我便许他在北面也称个王。”罗熙冕道,“至于纳贡什么的就不必了,每年到王府来请个安即可。” “你……”隆多一时被噎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世子,小人劝你切莫意气用事。”过了片刻,隆多才道,“如今之势你我皆很清楚,凉州虽然占据天险,却已呈腹背受敌之势,等到我北戎大军兵临城下之时,就悔之晚矣了。” “你也回去告诉你家大汗,我也劝他一句,百余年来,北戎之兵来了多少回,哪一回在我凉州城下不是尸横遍野,可曾踏入过我城中半步?”罗熙冕道,“倘若真要自不量力,尔等尽可以举兵前来,本世子不介意多杀几个鞑子,以告慰我阿爷在天之灵。” “世子尽可逞口舌之快,小人话已带到,就此告辞。”隆多头一扬,便要离开。 “慢着!”罗熙冕叫道,“你当王府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世子意欲何为?”隆多脸色一变,“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可是你中原的规矩。” “瞧你这胆子,也配做使者。”罗熙烈冷笑道,“你放心,我还得留着你的小命去给你家大汗传话呢。” “来人!”罗熙冕喝了一声,“将此人拖下去,割去双耳,再打出城去!” 两名士卒闻声而动,将隆多反剪了双手,朝外托去。 “世子,你别后悔……哎呀……”隆多惨叫声渐渐远去。 打发了北戎使者,罗熙冕在椅子呆坐了良久,似乎在想着心事。 “你真打算和北戎开战?” 此时,只见慕容恪慢悠悠地晃了进来,手里还拎着只酒壶。 “是他们要开战,我岂能不应战?”罗熙冕回道。 “话虽如此,但你大可先假意应下,先使个缓兵之计再说嘛。”慕容恪往椅子上一坐,“如今朝廷态度不明,万一你真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又将如何应对?你忘了,凉州一共就三万余兵马,够你折腾的吗?” “三万兵马又何妨?我凉州城高墙厚,北戎就算举国来犯,又能奈我何?”罗熙冕回道。 “小子,别光嘴硬。”慕容恪晃晃了酒壶,“你虽有三万余兵马,可还有凉山五寨要守,真正能用来守凉州城的能有多少?有万人怕已是顶天了吧?” 见罗熙冕没接话,慕容恪又道:“你还真别低估了北戎人的决心,就眼下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说不定真的会举国来犯。只要拿下了凉州便是一劳永逸,换作是老夫,老夫也会干的。” “那前辈知道北戎会有多少兵马来犯吗?”罗熙冕问道。 “这老夫去哪里知道!”慕容恪把空酒壶往案几上一放,“我已经在牢里待了三十六年了,北戎的大汗怕是也换人了吧。” “如今的北戎大汗名叫耶合里。”罗熙冕回道。 “耶合里,他是阿森达的儿子还是孙子?”慕容恪又问道。 “是侄子。” “呵呵。”慕容恪笑了,“也是,老夫差点忘了,北戎这班蛮夷,历来是兄终弟及,这耶合里的大汗之位应该是从他阿兄得来的吧?” “正是。” “嗯。老夫记得三十余年前,阿森达帐下便有七八万人马了,如今怕是远不止此数了吧。”慕容恪又道。 “北戎已号称有十万铁骑。”罗熙冕回道。 “那你可真要小心了。”慕容恪道,“这北戎人向来是上马为兵、下马为民,他们号称十万铁骑,要是真铁了心要来攻打凉州,再多出五万八万人来也不足为奇。到时候十余万人马兵临城下,你可守得住?” “那前辈有何高见?”罗熙冕问道。 “我能有什么高见,守城这种事无非就是往上填人,只要城墙上还有足够的兵卒,就能耗死对面。”慕容恪伸了个懒腰,“就看你的人够不够了。” “实不相瞒,我也有意征调凉山兵寨人马来加强城防,可是……”罗熙冕欲言又止。 “老夫知道,云门寨扼守北线,与凉州城一样不容有失,阳明寨则是通往中原的要冲,凉河寨嘛,眼下也是兵临城下,黑岩寨则是阳明寨的侧翼屏障……”慕容恪晃着脑洞,如数家珍,“似乎只剩下清风寨有兵可调了。” 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罗熙冕一眼。 第84章 粮草 凉山五寨各扼其险,各司其职,其中位于凉山西南方向的清风寨不仅是连接凉州和玉州的交通要冲,也是直面西秦第一道关隘。 不过,大夏和西秦近三十年来已无战事发生,因此清风寨也成了五寨之中最“清闲”的一座兵寨。 然而,随着凉州生变,北戎大军压境,西秦会不会也趁火打劫,这也成了罗熙冕担心之处。 而慕容恪恰恰是西秦人,还是西秦的王族。 “前辈,若是抽调清风寨的兵马,万一……”罗熙冕试探着问道。 “小子,老夫知道你在想什么。”慕容恪斜靠在椅子上,“你放心好了,我大秦还暂时不会动手。” “前辈就如此肯定吗?”罗熙冕又问道。 “你信不过老夫?” “那倒不是,只不过如今的西秦王慕容进据说还不到三十岁……” “是,老夫是离开大秦已经三十六年了,这新王慕容进老夫也不认得,不过,这与老夫所言并无关系。”慕容恪道,“只要这位新王不是太蠢,他是不会轻言刀兵的。” “前辈的意思是?” “意思很简单啊,我大秦的目标始终就是凉州,而非什么清风寨。”慕容恪接着道,“倘若此时出兵攻打清风寨,不是正好帮了北戎人的忙吗?此等损人不利己的事你会干吗?” “前辈的意思是,西秦暂时只会静观其变?”罗熙冕道。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当然,你要说是坐山观虎斗也可以。” “前辈倒是够坦诚。”罗熙冕笑了笑。 “老夫本就是秦人,世子也知道老夫是秦人,又何必隐隐藏藏呢。”慕容恪也笑了笑。 “那前辈是否想过返回西秦?”罗熙冕随即问道。 “你会放我走吗?”慕容恪则反问道。 “前辈何出此言?”罗熙冕道,“前辈要走,即刻便可动身,钱粮车马我皆可送与前辈。” “所谓叶落归根,老夫既然逃出了天牢,总是要回去的,不过眼下还不是时候。”慕容恪道。 “前辈这又是何意?” “我慕容恪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慕容恪终于坐直了身子,“世子救了老夫,老夫也该报了恩再走。” “前辈言重了,当日在天牢之内,若不是有前辈在,我恐怕已经寻了短见了。”罗熙冕道,“前辈于我也是恩同再造。” “好了,不用相互这么客气了。”慕容恪摆了摆手,“老夫既然说了要助你一臂之力,自然是言出必行。至少,要帮你渡过眼下的难关再说。” “那前辈以为眼下的难关在何处?”罗熙冕又问道。 “眼下的难关自然是北戎。”慕容恪道,“以老夫所料,不出三日,北戎便会大军压境,世子还需早做打算。” “我已经下令加强城防,征调凉山兵寨人马也正是为此。”罗熙冕道。 “老夫说的是打算。”慕容恪道,“这打算既有守城的打算,也有守不住的打算。” “前辈是觉得凉州城会守不住吗?”罗熙冕微微一惊。 “要放在平时,自然是守得住。就算北戎真有十万大军来攻,以凉州的城防,只要坚守不出,也应该可以固守。”慕容恪道,“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老夫不担心凉州兵力不足,却只担心一件事。” “是何事?” “粮草。” 此言一出,罗熙冕心里也猛然一惊。 “前辈是担心我军粮草不足?”罗熙冕问道。 “正是。”慕容恪道,“北戎此番前来,势在必得,而一旦攻城不利,必定会改攻城为围城。一旦陷入久战,凉州城中的粮草又能维持多久?” “你别忘了,你如今已和朝廷决裂,这也意味着断了后方补给。”慕容恪接着道,“这才是北戎敢大军压境的真正缘故,他们是吃准你粮草不足的软肋了。” “实不相瞒,凉州城中的粮草我已经命人查验过,大约还可支撑半月。”罗熙冕道,“凉山五寨的存粮多些,但也只有一月左右的库存。” “可见,这才是凉州最大的软肋。”慕容恪道,“凉州自古便是苦寒之地,没了粮援,根本就无法坚守。你如今也该明白,当初夏太祖为何敢许你罗家北境为王,不怕你罗家造反了吧?” “的确,阿爷当初也说过,凉州的命脉其实皆系于粮草之上,一旦被切断了阳明山的粮道,将不战自乱。”罗熙冕不由地埋下了头。 “哎,你也别怪老夫多说两句。”慕容恪道,“既然如此,你罗家为何不多个心眼,哪怕虚报些人丁,暗地里多存些粮草,以备不时之需也好啊。老夫就不信,朝廷还会一一来查验。” “前辈说的是,可我记得阿爷说过,虚报人丁、私存粮草便是有谋反之心,我罗家世受皇恩,自当以清白示人,岂能授人以柄。”罗熙冕道,“因此,凉州户籍皆是每年一编修,如实上报朝廷。” “呵呵,要说你罗家倒也是忠心可鉴。”慕容恪笑了笑,“可到头来如何?不还是落下个谋反的罪名?” “如今再纠缠于此也无益了。”罗熙冕无奈地道,“如何破解此局才是要紧之事。” “嗯,老夫倒是有个法子,就是不知道世子肯不肯用?”慕容恪道。 “前辈尽可直言。” “凉州城粮草短缺,其实在军亦在民。”慕容恪道,“城中兵马不过万人,可城中百姓少说也有数十万吧?” “四十一万三千六百余人。”罗熙冕应道。 “你看,这四十万人一日所耗费的粮草,怕是足够一万兵卒一月所用了吧。”慕容恪接着道,“这才是凉州缺粮的要害所在。” “前辈的意思是?” “按照尔等中原的说法,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慕容恪道。 “走?走到何处?”罗熙冕一怔。 “说得简单点,就是弃城!”慕容恪道。 “前辈是让我放弃凉州城?” “正是。”慕容恪接着道,“与其固守城池,耗费粮草,不如先放弃凉州城,退入凉山兵寨中。如此一来,便可将城中数十万人甩给北戎人了。” “这万万不可。”罗熙冕立即回道,“鞑子一旦入了城,凉州百姓岂不是如羊入虎口。” “你是担心北戎人屠城吗?”慕容恪道。 “难道不会吗?” “那班鞑子的确残暴成性,可是北戎大汗此来,绝非如往日那般只为劫掠,而是想久据此地。所以,他想要的是一座凉州城,而不是一座空城。”慕容恪道。 “前辈是说鞑子不会屠城?”罗熙冕有些不信。 “不会。”慕容恪十分肯定道,“而且,凉州百姓中耕农不多,各色工匠却不少,这也正是北戎人想要的。他们只会抢人,但不会杀人。” “即使如前辈所言,此事也不绝计不可。”罗熙冕回道,“凉州城一失,我罗家还有何脸面去面对凉州百姓!” “老夫且问你,是脸面重要还是活着重要?”慕容恪又反问道,“再说了,老夫也只是让你暂时放弃凉州城,先将包袱甩给北戎人而已。即使弃城,你也依然占据了凉山天险,随时可以重新夺回城池啊。以眼下之势,倘若还拘泥于一地一城的得失,你又该如何破局呢?” “这并非一城一地之得失。”罗熙冕争辩道,“我罗家世代镇守凉州,至今已逾百年,凉州百姓也已视我罗家为主。你如今却要我弃百姓于不顾,这分明是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我还有何脸面去见罗家列祖列宗。” “那等到你城中粮草耗尽,城池被破,你就有脸去见列祖列宗了?”慕容恪丝毫不客气,“我说世子啊,非常之时,须有非常手段,光有妇人之仁是成不了大事的。” “前辈不必再说了,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将凉州百姓留给鞑子的。”罗熙冕一脸坚决,“这凉州城,守得了要守,守不了也要守,大不了与城共存亡!” “光有匹夫之勇,你又如何守得住你罗家的基业”慕容恪摇了摇头,“你可知道,若是存人失地,人地皆存,而若是存地失人,则会人地皆失啊。如此简单的道理,你不懂吗?” “照前辈所言,难道凉州数十万百姓不是人吗?”罗熙冕继续争辩道。 “兵戈之争,自当以兵为先,你若是因为执意固守而耗光了数万士卒,又拿什么来保护这些百姓?”慕容恪也丝毫不让。 “可一旦弃民于不顾,失了民心,往后又还有谁还会为我罗家效命!”罗熙冕也提高了噪门。 “可是你眼下耗得起吗?”慕容恪道,“凡事总要有取舍,不知取舍,不懂进退,最终只能是满盘皆输!” “前辈不必说了,我心意已决!”罗熙冕将头扭到了一边,“况且,眼下也尚未到山穷水尽之时。” “也罢,老夫该说的,不该说的皆已说了,主意还是要你自己拿。”慕容恪叹了口气道,“老夫只能再给你一个建议。” “前辈请讲。”罗熙冕则放缓了语气道。 “从即日起,全城实施口粮配给制,如此或许还可多撑些日子。”慕容恪道。 “多谢前辈指点。”罗熙冕拱手致谢。 “世子客气了。“慕容恪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世子军务繁忙,老夫就不打扰了。” 说着便朝外走去。 望着慕容恪远去的背影,罗熙冕心绪难平。 他心里又何尝不知道,慕容恪所言是眼下最务实之策,可要让他放弃凉州百姓,却又是万万做不到的。 思来想去,为今之计只有找到粮草,才可能支撑下去。 可要找到可供四十余万人的'粮草,又谈何容易。 匆匆用过午食之后,罗熙冕一边命人前去仔细查城中存粮,以便实施配给制,一边将姑姑罗金娘和谢从碧请来,商议对策。 面对粮草困局,一直执掌城中防务的谢从碧自然是心知肚明,可他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应对之策。 在听完罗熙冕所述之后,罗金娘则一直没有说话。 她从心里其实是认可慕容恪的看法的,可她也知道,身为罗家人,此举又是不可为,也不能为。 “姑姑,你一向足智多谋,眼下可有什么好法子吗?”罗熙冕一脸期待地望向了罗金娘。 “粮草之困,奴家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法子。”罗金娘眉头不展,“唯一能想到是,在凉山之中还可以野兽可猎捕,只是眼下已是冬季,这猎杀所获对于眼下之困怕也只是杯水车薪。” “哎,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谢从碧在一旁叹了口气,“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没了粮,仗还如何打啊!” 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谢从碧这番话忽然点醒了罗金娘。 “对啊,我军没粮打不了,鞑子没粮不是也一样嘛。”罗金娘道。 “郡主这是何意?”谢从碧连忙问道。 “我军既然无法解决缺粮之困,那不妨也让鞑子尝尝缺粮的滋味。”罗金娘道。 “姑姑有何妙计?”罗熙冕精神为之一振。 “熙冕莫非忘了,最近半年,熙云的阿娘从大漠传回的情报中曾经数次提到,北戎已在撒蛮城以东修筑了数座兵站,其中便有一座土城乃是屯放粮草之处。”罗金娘道,“鞑子此番若真是举大军前来,必定要动用大批粮草。奴家在想,若是我军能出其不意,派出一支奇兵偷袭鞑子的粮草之地,或许能有釜底抽薪之效。就算不能毕其功于一役,只要烧了鞑子的粮仓,也能迟滞其进攻,多少为我等争取些时间。” “来人,速取與图来!”罗熙冕连忙叫道。 待舆图送到,三人将其展开,罗金娘很快便指着图上一点道:“倘若我没记错,此处便是那粮仓所在,据熙云阿娘所报,此处驻兵只有千人左右。” 接着她又在图上划了一条线,“熙冕你看,若是派一支轻骑从云门寨以东出击,一日之内便可奔袭到此。” “此计甚妙!”罗熙冕不由地一拳捶在了图上。 第85章 失策 罗熙冕虽然嘴里喊着“妙计”,可心里也清楚,前去奔袭粮仓其实更是一招险棋——深入大漠近二百里,很可能是有去无回。 因此,谁来带兵奔袭也让众人争执不下。 谢从碧率先表示愿意领军出征,随即便被罗金娘否了。 “谢将军肩负城防重任,要守住凉州城又岂能少得了将军。”罗金娘道,“尤其是眼下,我王兄已经不在了,试问还有何人比你更熟悉城中防务?” “姑姑说的是,那就让我带兵前去吧。”罗熙冕道,“十六岁之后,我也多次带兵北巡,对撒蛮城一带也算熟悉了。” “煕冕,你可知自己的身份?”罗金娘脸一沉,“你如今是凉州之主,统领全局才是你的责任,你万一有个闪失,整个凉州该如何是好?” “那难道让二郎去不成?”罗熙冕道,“二郎虽然枪法远胜于我,可是他毕竟还年轻,遇事也有些鲁莽。” “煕烈自然也不能去。”罗金娘道,“此番奔袭,需要随机应变,他的确不适合。” “那该何人去合适呢?”罗熙冕面露难色,“难道要征调几位寨主不成?” “不行,几处兵寨均不容有失,必须要有人坐镇才可。”罗金娘又摇了摇头。 “要不然从我麾下的几名校尉中挑选一人为将,其中也不乏智勇双全之人。”谢从碧此时道。 “不可,此事关系重大,必定要足够可靠之人才可。”罗金娘忽然扬起了头,“我看,还是由奴家带兵走一趟吧。” “郡主!” “姑姑!” 谢从碧和罗熙冕几乎同时叫出声来,惊讶地看着罗金娘。 “怎么?我去有何不妥吗?”罗金娘微微一笑。 “不是不妥,只是……”罗熙冕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论枪法,煕烈也要让我三分;论沙场经验,奴家十五岁便女扮男装上阵杀敌了;论带兵,云门寨何人敢不听我号令?”罗金娘道,“况且我也是罗家人,自当责无旁贷。” “可是你万一有个闪失,我该如何向祖母交代,我那几位堂妹又该怎么办?”罗熙冕一脸忧虑。 “放心吧,此番奔袭本就不在力战,而在智取,只要能烧掉鞑子的粮草便是大功告成,我会见机行事的。”罗金娘拍了拍罗熙冕的肩膀道。 “可是……” 罗熙冕心里明白,姑姑虽是女流,可向来颇有主见,她一旦打定了主意,是很难改变心意的。 可他实在不忍心让姑姑去冒险。 “行了,此事不可拖延,当断即断,要是错过了时机,会误了大事。”罗金娘又道,“我即刻回去收拾一番,今夜便出发。” “那郡主准备带多少人马前去?”谢从碧此时问道。 “若是情报无误,我自带五百轻骑即可。”罗金娘想了想道。 “五百?是不是太少了些?”谢从碧有些担心道。 “不少了。”罗金娘摇了摇头,“此去贵在出其不意,人马太多反而容易暴露行踪。” “只是有一件事还需谢将军相助。”罗金娘接着道。 “郡主尽管吩咐。” “此去奔袭,马匹亦是关键,所以我想借你碧字营的那两百匹大凉马一用。”罗金娘道,“再加上王府亲军营的三百匹好马,便足够了。” “这个自然,郡主尽管调遣便是。”谢从碧拱手回道。 “好了,此事就这么定了。”罗金娘站了起来,“我等分头行事,一个时辰之后,我与谢将军在城东门会合。今夜戌正时分,我便从云门寨出发。” …… 听说罗金娘要去偷袭北戎粮仓,慕容恪一口酒尚未咽下,便喷了出来。 “你家姑姑如今人在何处?”慕容恪擦了擦嘴问道。 罗熙冕看了看天色回道:“眼下应该在云门寨了,原定是戌时出发。” “从此处到云门寨最快要多久?”慕容恪又问道。 “最快也要一个时辰。”罗熙冕一边回道,一边已经皱起了眉头。 “哎,怕是来不及了。”慕容恪叹了口气。 “前辈这是何意?”罗熙冕更加紧张了。 “老夫担心,郡主此去怕是有去无回了。”慕容恪道。 “前辈何出此言?”罗熙冕猛地站了起来。 “偷袭敌方粮草的确是个好主意,只是也要因时因地而行。”慕容恪道,“郡主此番前去,要深入敌后近二百里,就算轻骑疾进,也很难不被发现,此乃其一。其二,北戎要举大军来攻,粮草补给亦是其重中之重,倘若郡主此去之处真是北戎大军的囤粮之地,其戒备也必定要比平日严上数倍。这也是起码的治军之道。以郡主区区五百人就想攻破粮仓,岂不是有些痴心妄想。” “那万一鞑子托大,想不到我军会孤军深入,冒险偷袭呢?”罗熙冕虽然心里有些发凉,却又还抱着一丝侥幸。 “小子,莫非你家阿爷就是如此教你打仗的?”慕容恪道,“你以为北戎大汗是三岁孩童吗?他觊觎凉州多年,如今有如此良机,他又如何会给你留下此等疏漏。” “那眼下该如何?”罗熙冕一脸焦急,“不如我再派些人马前去接应姑姑。” “你还嫌人死得不够多吗?”慕容恪瞪了他一眼,“小子,两军交战,切忌乱了方寸,如今错已经酿成,便不要再错上加错了。你还是好好想想如何守城吧。” 见罗熙冕一时呆在那里,慕容恪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子,眼下也不是自责的时候,你如今身负一城之安危,打起精神来!你别忘了,你是世子。” “多谢前辈提醒。”罗熙冕紧咬着嘴唇,狠狠地点了点头。 “对了,那日你给老夫的那副弓箭还是太轻,有没有更重些的?”慕容恪又问道。 “那副弓已经足有二石半了,要想再重些……”罗熙冕想了想,“那只有我阿爷生前用的那副三石的硬弓了。” “喔,你阿爷也能开三石之弓?甚好、甚好!”慕容恪脸上一喜,“可惜,此生无缘与你阿爷得见,不然倒是可以切磋一下箭法。” “前辈要是用得着,我这就让人给你取来。”罗熙冕嘴上说着,心里却暗道,这老头果然是个人物,这把年纪了居然还能开三石之弓。 要知道,整个凉州军中,能开三石之弓者,除了靖凉王罗延定之外,再无他人。 “先取来给我,总有用得着的时候。”慕容恪道,“万一运气好,说不定老夫还能帮你射杀个北戎大将什么的,也算助你一臂之力了。” “好!” 此后一连两日,罗熙冕一直惴惴不安。 他很希望慕容恪所言不会成真,姑姑此去能有奇迹发生。可随着前方始终没有传来任何消息,他心里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 到了第三日上午,云门寨终于有消息传来:有十三名轻骑回来了,回来的也只有这十三人,而郡主罗金娘则不在其列。 据回来的士卒禀报,罗金娘率兵奔袭一昼夜,果然发现了北戎囤粮之地。 不过,在发起突袭之后却发现,驻地的北戎人马远远超过千人,凉州军很快便陷入苦战之中,最终几乎全军覆没。 罗金娘则下落不明。 听完这个消息,罗熙冕呆坐在椅子上良久。 尽管他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可当噩耗传来,他还是有些难以接受——短短半月时间,阿爷惨死京城,两位弟弟无辜殒命,如今姑姑又凶多吉少,命运的齿轮仿佛是在不断碾压着自己的胸口,让他根本喘不过气来。 然而,命运的齿轮还远未停下。 正当罗熙冕还在想着要不要请丐帮帮忙,命人前往撒蛮城打探姑姑的下落时,门外探马来报:城北三十里已经发现北戎大军,正朝凉州而来。 罗熙冕随即定了定神,然后从案几上拿起了兜鍪,便朝门外走去。 当走到王府门口时,正碰上背着弓箭的慕容恪。 “前辈这是?” “不是北戎大军来了吗,老夫随你去看看。”慕容恪拍了拍后背的弓,正是罗延定的那副三石硬弓,“说不定这副弓箭今日便要开张了。” 罗熙冕点了点头,随即与慕容恪出了王府,策马朝着城北而去。 等到二人登上城北的靖远门城楼时,谢从碧和罗熙烈已经在城楼上了。 “来了多少人马?”罗熙冕问道。 “很多。”谢从碧回道,“据探马刚刚来报,敌前军已过了野狐岭,很快就能看到了。” 罗熙冕又往城楼边走了两步,举目望去。 不多时,天边似乎隐隐泛起了一阵黄沙,而此时正是天高云淡。 只见黄沙开始翻滚,如同一道浊浪慢慢朝凉州城涌来,一眼望不到尽头。 “来的可真不少啊。”慕容恪捋了捋胡子道,“看来北戎大汗这会是下了血本了。” 随着这道黄沙越来越近,罗熙冕等人的面色也越来越凝重。 “弓弩手,戒备!”罗熙冕下令道。 “世子,莫急,这还远着呢。”慕容恪此时在他耳边轻声道,“等看清些,再下令不迟。” 罗熙冕顿时有些尴尬。 的确,他虽说也是从小随阿爷征战,但真正的实战经历并不多,如今日这般的场面也还从未见过。 他也知道自己有些过于紧张了,因为手心里已经全是汗水。 “世子,鞑子是以骑兵为先锋,我看不像是来攻城的。”此时,谢从碧也在一旁低声道。 闻听此言,罗熙冕这才又朝远处望瞭望,发现的确如谢从碧所言,走在北戎大军前列的乃是清一色骑兵。 马蹄过处,才卷起阵阵黄沙。 “谢将军好眼力。”慕容恪也在旁边道,“北戎这列阵的确有些奇怪,莫非他们还等着我等出城迎战不成?” “不用理会,我等只需坚守城池即可。”罗熙冕定了定神,“我就不信,鞑子敢用骑兵冲击城防。” “北戎人有时候是没什么脑子,可也不会蠢到用骑兵攻城。”慕容恪笑了笑,“老夫是觉得,这帮蛮子是不是在耍什么花样?” “管他耍什么花样,只要敢靠近城池,小爷的重弩就让他有来无回。”此时,罗熙烈恶狠狠地道。 说话间,北戎大军已经越来越近,前队骑兵已经行进到了距城约二里之地,可是后面的人马却依然望不到头。 黑压压一片,延绵数里,如黑云压来。 等到前队骑兵行至距城约一里地时,北戎大军终于停了下来,然后不断向两翼展开,仿佛是一张不断张开的大网,将凉州城罩在了当中。 随着前队骑兵列阵完毕,阵中忽然闪出了一条道路,旌旗左右一分,一辆牛车缓缓从阵中驶出。 一名头戴毡盔,身披锁甲的鞑子将官则策马走在了牛车前面,左右则各有四名骑兵护卫。 这牛车看起来有些特别,车架上没有装任何东西,只是立着一根原木,而原木上则绑着一个人。此人披头散发,满身血污,却看不清模样。 等牛车刚刚行驶到距城墙一箭之地开外,车停住了。 “有请靖凉王世子上前答话!”只见那名鞑子将官勒住了马缰,在马上高声喊道。 “本世子在此,来者是何人?”罗熙冕应道。 “我乃大汗帐下千夫长摩里洪,此番是来给世子送礼的。”摩里洪叫道。 “尔等有何礼可送?”罗熙冕喝问道。 “这礼可不简单,世子一定喜欢。”摩里洪一边狞笑着,一边伸出手中马鞭,将牛车绑着那人的头抬了起来。 这一抬,城楼上的众人顿时发出一声惊呼。 原来,牛车上所绑的正是郡主罗金娘。 只见她虽然满脸血迹,可依然能看出娇美的容颜,只是她此刻似乎昏了过去,双目紧闭,任由摩里洪的马鞭拨弄着自己的脸庞。 “姑姑……”罗熙烈双唇紧咬,已经咬出了血丝。 而罗熙冕则是浑身颤抖,几乎已经把持不住。因为他看得很清楚,罗金娘身上此时只剩下一身中衣,衣服上还布满血痕,显然已是受过了酷刑。 “如何?这件礼物世子可还满意?”摩里洪得意地问道。 第86章 香消玉殒 腊月的凉州滴水成冰。 望着被挂在寒风中的罗金娘,罗熙冕双眼似乎要喷出火来,可心里却只剩下了无助。 短短三日,那个曾经名动凉州的美人,既有慈母之怀,更有授艺之恩的姑姑,却已经变成了眼前这般模样。甚至,罗熙冕也不知道姑姑是否还活着。 城下的摩里洪似乎看穿了罗熙冕的心思,从腰间解下了一个酒囊,喝了一大口,然后突然朝着罗金娘的脸上喷去。 酒水随着罗金娘的头发不断滴落,很快又在脸上凝结成了一道一道冰痕。 在这一激之下,罗金娘也慢慢睁开了眼睛,可身子还是不住地颤抖着,她努力地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人,我已经带来了,该如何处置就看世子了。”摩里洪色眯眯地瞥了一眼罗金娘,然后又朝城楼上喊道。 “尔等想要如何?”罗熙冕努力控制着自己。 “很简单,尔等中原人不是一向讲究礼尚往来吗?我既然送礼来了,世子也该还礼才是。”摩里洪道。 “如何还礼?” “世子献出城池,我便将郡主送还。”摩里洪笑着道,“如何,这买卖还算公平吧。” “我要是不答应呢?”罗熙冕回道。 “世子若是不答应,也不便勉强。”摩里洪将酒囊放回了腰间,“那我只能当着世子的面,将这位郡主的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割下来,下酒喝了。” 说着,他从腰间抽出了一把牛角弯刀,对着刀刃打量起来。 “我这把刀饮血无数,却还没有尝过如这般美人的滋味,看来今日要如愿了。”摩里洪还用舌头舔了舔刀刃。 “鞑子!你敢动我姑姑一根寒毛,我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此时,罗熙烈早已按捺不住,在城楼上厉声喊道。 听到罗熙烈的喊声,摩里洪望城楼上瞟了一眼,笑了。 紧接着,他翻身下了马,然后登上了牛车,走到了罗金娘身边,手里则提着那把牛角弯刀。 “城上的人看好了,今日就让尔等开开眼!” 话音刚落,只见他一伸手抓住了罗金娘的肩头,然后猛一用力,直接将罗金娘半边中衣扯来了下了。 这一扯,不仅让罗金娘的左边肩膀完全露了出来,甚至还露出了大半个胸脯,里面青色的胸衣已经隐约可见。 “畜生!”罗熙烈急得一声嘶吼,就朝城墙边冲去,似乎要跳下城墙一般。 站在他身边的谢从碧连忙将其死死抱住,连声在他耳边喊道:“二郎,切莫中了鞑子圈套啊!二郎!” 任是何人,也知道这是一个圈套,可也无能为力。 听到城上的叫骂声,摩里洪似乎像听到了喝彩,继续着自己的表演。 只见他拿着弯刀慢慢地从罗金娘的雪白的肌肤上滑过,从肩头一直滑到了胸前。随着刀刃滑过,罗金娘肌肤开始不住地颤抖着,像是一种无声的反抗。 然而,这样的颤抖反而更加激起了摩里洪的欲望,他甚至忍不住伸出了舌头,开始舔吸着罗金娘的身体,眼里尽是贪婪和兽欲。 忽然,他手中刀锋一转,刀头又迅速滑向了罗金娘的肩膀。接着手腕一拧、一挑。 伴随着罗金娘的一声惨叫,摩里洪的刀尖上挑起了一块皮肉。 只见摩里洪将刀举起,朝着城头上晃了晃,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世子看我这刀法如何?”摩里洪狞笑着,“美人肉配美酒,滋味定是天下少有,要不要下来一起品尝品尝。” 罗金娘的那一声惨叫,也彻底击穿了罗熙冕的内心。他只觉得血不住地向脑门上涌来,仿佛就要炸开了一般。 此时,慕容恪用手扶了他一把,然后在他耳边道:“小子,千万别冲动,你越愤怒,鞑子便越得意。” “我明白!”罗熙冕几乎是用牙咬出了三个字。 见城头上一片沉寂,摩里洪又喊道:“怎么,尔等都哑巴了?还是看得还不尽兴?也罢,爷爷一定让尔等满意。” 说着,他将刀尖的那块皮肉往自己嘴里一放,真的嚼了起来,边嚼还边叫道:“嗯,果然是人间美味。” 等吃完了这块,摩里洪又提着刀朝罗金娘逼近。 忽然,罗金娘猛地一仰头,一口血水从口中喷出,直接喷在了摩里洪的脸上。 这一喷也令摩里洪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他抹了抹了脸,很快又露出一脸淫笑。 “不愧是郡主,够劲儿,爷爷喜欢得紧。”说着,摩里洪手中弯刀一挥,又削去了罗金娘胳膊上的一块皮肉。 这一次,罗金娘没有叫出声来。她只是紧咬着牙,发出了一声惨烈的闷哼。 忽然,罗金娘朝着城头上大叫道:“煕冕,放箭!放箭啊!” 这一声也似乎用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绝望、惨烈,却每个字都很清晰。 罗金娘的叫喊也惊醒了罗熙冕。 他马上意识到,姑姑是要自己射杀她,免得再遭受凌辱。 这无疑是一个万难的选择,可似乎也是唯一的选择。 “弓箭手!”罗熙冕低喝了一声,可却再也说不出后半句。 此时,谢从碧走了过来道:“世子,那牛车距此足有一百六七十步,弓箭怕是够不到。” 经过谢从碧这一提醒,罗熙冕也才发现,鞑子显然是算好了距离,将牛车停在了一百七十步之外——正好是弓箭的极限射程。 “这班禽兽、畜生!” 罗熙冕感到了一种深深的绝望——就算想让姑姑痛快地死去,自己也已经无能为力。 “老夫可以试试。”此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在罗熙冕耳边响起。说话的正是慕容恪。 罗熙冕扭头看着慕容恪,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要世子下得了决心,老夫一箭便可解了郡主的苦难。”慕容恪平静地道,“而且 第87章 西秦之粮 慕容恪在城楼上的“表演”相当炸裂,自觉“相形见绌”的摩里洪只得扔下了罗金娘的遗体,悻然返回了大军阵中。 片刻之后,北戎军阵忽然一阵躁动,列在阵前的骑兵开始缓缓向两翼散去。 慕容恪在城头上看得分明,连忙回头朝罗熙冕道:“机不可失,速令一名快骑出城抢回遗体,鞑子可能马上要攻城了。” 话音刚落,还未等罗熙冕下令,罗熙烈便飞奔下了城楼。 不一会,城门打开,罗熙烈一人一骑策马奔出,直奔罗金娘的遗体而去。 罗熙冕在城楼上紧张地注视着。 只见罗熙烈飞骑而去,然而在马上一探身,一把将姑姑“抓”起,马未减速,人未离鞍。 接着,罗熙烈带着姑姑策马奔回了城门。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看得慕容恪也频频点头,心里暗赞:这罗家二郎马上功夫了得,要是参加“叼羊”比赛怕是也能拔得头筹。 抢回了姑姑的遗体,也让罗熙冕心中稍慰。 不过,慕容恪一边盯着城外北戎军阵,一边朝着他道:“鞑子变阵之后,应该是要准备攻城了。” 果然,随着北戎大军将骑兵移至两翼,后面的步兵军阵开始缓缓向前,随着军阵移动的还有不少云梯车和冲车。 随着一声号角响起,北戎阵中忽然爆发出巨大的呐喊声,士卒就像一群闻到了血腥味的狼群,嘶吼着向城墙冲来。 旷野之中,顿时“黑浪”翻天,汹涌着拍上了凉州的城墙。 让罗熙冕有些意外的是,北戎人居然一次就出动了十余驾云梯车,以三到四驾为一组,同时对北城四门发起了冲击。 好在凉州军对此也早就准备。 当云梯车尚未接近城墙时,城墙上的重弩便纷纷瞄准推动云梯车的北戎士卒。虽然这些士卒也身披铁甲,还举着盾牌,却依然挡不住重弩的攻击,不断有人倒下。 尽管如此,还是有几驾云梯车最终接近了城墙,甚至有车上的北戎兵开始顺着云梯向城上冲来。 眼见云梯车靠近了城墙,城上的守军则不断抛出一个个瓦罐,砸向云梯车。当瓦罐在车上炸开,一种油脂顿时洒了出来——这正是凉州军专为守城而备的火油。 随着火油在云梯车上炸开,早已经待命的弓箭手则将一支支火箭射向了车体,火星溅起,顿时点燃了火油。 爆燃的火焰中,云梯车上的北戎士卒避之不及,纷纷成了火人,一时间,惨叫声连连。 战况持续了两个多时辰,直到最后一驾云梯车淹没在大火中,北戎人才停止了进攻,鸣金收兵。 望着城下数不清的尸体,罗熙冕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可他也知道,这只是刚刚开始——在更远处,北戎人马已经扎下了营寨,密密麻麻,根本望不到头。 此后一连三日,北戎大军一直持续不断发起进攻,如同一群不知疲倦的野兽,不断撕咬着凉州城这座庞然大物。 北戎的进攻也并非没有效果,战至第三日下午,甚至有百余名鞑子士兵登上了北城靖安门的城墙。 不过,坐镇此处的正好是罗熙烈,他手持一杆长枪,率先冲进了敌群,身后则是十余名烈字营的士卒。 在凉州军中,罗熙烈麾下的烈字营素来就以勇猛著称,尤其擅长近战肉搏。 当年凉河一战,罗熙烈亲率烈字营突入敌军,以五百人的陌刀阵愣是击溃了数千北戎兵,由此也赢得了“一凉敌五胡”的之名,而当时刚满十六岁罗熙烈也得了“小霸王”的绰号。 如今眼见有鞑子送上门,罗熙烈早已经杀红了眼。在他眼里,每一名鞑子皆是杀害姑姑的仇人,而每一枪皆是为姑姑而出。 所以,城墙上的近战并未持续多久,看似以寡敌众的烈字营很快杀得鞑子兵难以招架。 这些鞑子兵发现,在对方的陌刀面前,身上的铁甲仿佛是纸糊的一般,挨上一刀就算不死,也是如同被开膛破肚。 而撞上罗熙烈的则更加悲惨。“小霸王”的长枪不仅神出鬼没,而且势大力沉。运气好的,被他一枪扫到便会缺胳膊少腿,运气不好的,则直接被捅个“透心凉”。 战到最后,甚至有十余名鞑子兵被追得无路可逃,自己直接跳下了城墙。 三日鏖战,北戎最终在城下留下了七八千具尸首,却未能撼动凉州城丝毫。 不过,凉州守军也伤亡了两千余人,还消耗了五六万支箭矢,火油也损耗过半。 到了第四日,北戎忽然停止了进攻,整整一日没有发起过一次攻击。整个战场忽然变得异常安静,只有无数的飞鸦在空中盘旋鸣叫,对着满地的尸体虎视眈眈。 面对突如其来的平静,罗熙冕心里反而担心起来——北戎既不攻城,也不退兵,必定是在酝酿着什么新的计划。 果然,罗熙冕很快发现,北戎虽然停止了攻城,却并没有闲着。 在距离城墙一箭之地,他们开始扎下了无数拒马和栅栏,而在栅栏之后,渐渐出现了一些土堆。 这些土堆越垒越高,并逐渐连接在了一起。仅仅又过了三日,一道高约两丈,横亘东西长达数里的土墙便出现在了凉州城对面。 在土墙之上,北戎人还每隔数十步搭起了一座塔楼,这些塔楼皆为木制,高约丈余,站在塔楼之上甚至已经比凉州城墙还高了。 等到土墙和塔楼建好之后,北戎兵卒便开始从塔楼上朝凉州城放箭,箭矢飞来,已经能够轻易飞上城墙,不少守城的士卒一时措手不及,纷纷中箭倒地。 此后数日,北戎不再直接进攻城墙,而是在土墙上和凉州兵展开对射。双方你来我往,漫天飞矢,好不热闹。 “鞑子这是学乖了,强攻不成,是想耗死我等。”谢从碧看出了北戎人的意图。 “嗯。” 第88章 算账 慕容恪率领的粮草车队缓缓驶进了凉州城。 不过,这笔交易还没有最后敲定,在凉安门的城楼里,罗熙冕和慕容恪还在讨价还价。 “粮,老夫已经先给你了,以表诚意。”慕容恪大方地说道,“人,何时给我,也全听世子安排。至于借兵之事,只要价钱合适,一切皆可议。” 罗熙冕显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有以粮换人这笔买卖成了之后,才会有后续的交易。 “工匠我可以给你,不过你这一百五六十车粮草,满打满算也就是一千五百石粮食,要想换我军器监所有工匠,怕是不够吧。”罗熙冕想了回道。 “世子误会了,老夫并非此意。”慕容恪笑了笑,“凉州军器监少说也有三四百人,老夫岂能全要。老夫只要十二人即可。” 说着,慕容恪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白绢,递给了罗熙冕。 罗熙冕接过来展开一看,上面果然写着十二人的名字。可除了陈吉的名字之外,其余人他也不认得。 陈吉,正是当年为他和煕烈打造长枪之人。 “前辈这当真是有备而来啊。”罗熙冕道。 “老夫这也是为世子着想啊,只少了这十二人,凉州军器监虽说有些损失,可也不至于伤筋动骨。”慕容恪道,“况且,如今大敌当前,老夫又岂能干那落井下石之事。” “呵呵,前辈还真是仗义哈。”罗熙冕苦笑了两声。 “世子尽可放心,老夫所言绝非虚情假意。”慕容恪道,“我大秦虽说一直视凉州为心腹之患,可也绝不想看到凉州落入北戎之手。此等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老夫是不会做的。” “既然前辈如此说了,我也不拐弯抹角了。”罗熙冕接着道,“这十二名工匠我可以给你,不过,还有一个条件。” “世子请讲。” “这十二人的家眷也请前辈悉数安排妥当,不可令其骨肉分离。”罗熙冕道。 “世子还真是仁义之士,不愧是世家豪门。”慕容恪点了点头,“这一点请世子放心,就算为了让这些工匠安心为我大秦效力,我等也会善待其家眷的。” “好,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二人还击了一下掌,以示成交。 “既然工匠之事已经谈妥,那是不是该说说借兵之事了。”罗熙冕马上接着道。 “当然,就是不知世子想借多少兵,借来何用?”慕容恪道。 “你能借我多少兵?”罗熙冕反问道。 “嗯……”慕容恪捋着胡子想了想,“榆阳城……泗水关……敕勒城……世子要是要得急的话,五日之内老夫可以给你带来两万人马,其中骑兵五千。” “只有这么多?”罗熙冕露出些许失望的表情。 “我的世子,这就不少了。”慕容恪白了罗熙冕一眼,“只有短短五日,老夫就几乎将我大秦东线的兵马给了你,换做别人,怕没有这个本事。” “也是,西秦兵马总共也不足十五万,能抽出两万也算难得了。”罗熙冕道,“只是这区区两万人马怕是也于事无补。” “我说世子,你这刚刚主事凉州,口气倒是不小,这两万人马在你眼里就如此不堪吗?”慕容恪乐了。 “两万人马是不少了,可是于我而言,还是不够。”罗熙冕道,“不过,若是骑兵在万人以上,或许勉强也够了。” “老夫冒昧问一句,世子要这些兵马是想用在何处?”慕容恪道,“若只是想守住凉州,有了这两万人马应该是绰绰有余了吧。” “事到如今,我也不妨实言相告,若只是坚守凉州城,我也用不着问前辈借兵。”罗熙冕道,“借兵是为了主动出击,以攻代守,以解城下之围。” “喔,老夫倒是很想听听看,世子准备如何出击?”慕容恪道。 “我准备以一支奇兵从东绕过北戎大军,直接奔袭撒蛮城,一旦得手,再回师南进,我则率城中人马出击,如此一来便可前后夹击鞑子,一举将其击溃。”罗熙冕踌躇满志的样子。 “嗯,想法倒是不错。”慕容恪先点了点头,然后话锋一转道,“可是,你算过账吗?” “算账?算什么账?” “孙子有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慕容恪道,“想来世子也是熟读兵书之人,老夫知道的,世子想必也该知道吧。” “这是自然。”罗熙冕道,“不瞒前辈,这几日来我一直在观察鞑子,仅从城外的营帐数量来看,鞑子至少出动了五万人马,而且,在云门寨和凉河寨一线,也出现了大批鞑子军,据报也不下于三四万人。以北戎的国力而言,此番可谓是举国而来,势在必得。因此,我才料定其后方兵力空虚,我军可以趁虚而入。” “那世子以为,那撒蛮城会有多少兵马留守?”慕容恪接着问道。 “不足五千人。而且绝非北戎精锐。”罗熙冕道。 “这是你推算的?” “是,但不仅仅是。”罗熙冕颇为自信地道,“不瞒前辈,据丐帮弟子打探到的消息来看,也的确如我所料。” “喔,这便是世子意欲以奇兵偷袭撒蛮城的原因?”慕容恪道。 “正是。” “可惜啊,世子,你这账算得恐怕不对。”慕容恪摇了摇头。 “哪里不对?”罗熙冕眉头一皱。 “你以营帐之数来推算北戎人马数量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却忘了,北戎军不仅向来就有骑兵与步兵之分,而且每逢远征皆要携带大量辎重兵、民夫,倘若世子以其营帐之数算得的北戎兵力为五万,那这五万之中至少该有近两万人并非作战之兵,所以,城下之兵恐怕实数只有三万。”慕容恪掰着指头道,“同理,若是云门寨凉 第89章 巡首诸边 收到北戎开始攻打凉州的消息时,翟子初正在御花园里练习射箭。 前些日子,他不知从何处得了一张图纸,上面记载的是诸葛连弩的制作方法。他一时兴起,便从军器监调来了数名工匠,命其照着图纸制造出连弩。 可是,工匠按图造出来的连弩虽说可以连发,但射程却只有十余步,完全不像图纸上所言:三十步外,可破铁甲。 翟子初也未怪罪工匠,而是自己亲自动手,开始琢磨起连弩的制造工艺来。 花了两日,翟子初在工匠的协助下,又造出了一副全新的连弩,然后兴高采烈地跑到花园里试射。 可是,当他扣动机簧之后,弩箭依然只飞出了十余步就一头栽了下去,距离三十步外的靶子还差得很远。 正当他眉头紧缩地盯着手中的弩机时,凉州的消息也到了。 “晦气,这些日子,就没有一事是顺心的!”翟子初将弩机一扔,朝花园大门走去。 等回到了华章殿内,翟子初往龙榻上一躺,依然是一脸不高兴。 数日以来,翟子初的确是没有什么可高兴的事情。 在斩了靖凉王罗延定之后,先是世子罗熙冕逃狱,还烧掉了大半个大理寺。接着,晋王翟明岳便以“失职”为由,请辞大理寺卿一职,翟子初也只能准了。 毕竟,皇叔的“失职”之实确凿无疑——自大夏立朝以来,还从未有犯人从大理寺天牢中逃脱过。 可是,在罢免了翟明岳之后,让何人来继任大理寺卿又成为了一个难题。 因为按照祖制,大理寺卿必须要有翟姓亲王出任,而与翟明岳同辈的亲王中,两人已经过世,余下一人则是京城里出了名“逍遥公”魏王翟明礼。 这位王爷从十七岁被封为魏王之后,就没有干过一天的正事,每日不是去城外游猎,就是在王府中打马球、斗鸡。 三年前,他又突然喜欢上了养马,还特意在城南建了一座马场。他不仅广收天下良驹,还亲自参与培育马种,以至于京城里的人又给他起了新的雅号:马王爷。 而在与翟子初同辈的皇子中,除了齐王翟子兴之外,余下了六位皇子最大的也才十二岁,根本不可能出掌大理寺。 无奈之下,翟子初只能命大理寺少卿先代掌寺中政事。 就在前日,驸马爷罗延海又来“请罪”了。 虽然靖凉王罗延定被斩,世子逃狱,罗延海并未受到株连。可他依然整日惶恐不安,思来想去,最终向圣上请旨,想要出家为僧,以赎罗家之罪。 对于这位“姑父”的请求,翟子初也准了。不过,他恩准罗延海入寺修行即可,不必剃度,待削了业障,随时可以请旨还俗,驸马府也一直给他留着。 罗延海谢恩而去,次日便带着两名近身随从去了一家寺庙。从此,京城之中便再无华阳侯,也无罗家人了。 在罗延海出家之后,当晚在天香楼就出现了一种说法:华阳侯此举也是唯一的一条活路,不然他迟早也会被“清算”。 这种说法自然也很快传到了翟子初的耳朵里。 要不是他这几日一直在和连弩“较劲”,身边的小内侍恐怕日子更难过了。 眼见龙颜不悦,华章殿内的两名小内侍也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只能低着头。 莫常侍见状,朝二人摆了摆手,两名小内侍如遇大赦一般,连忙迈着小碎步退出了殿外。 “大家要是乏了,就先歇息歇息吧。”莫常侍走到翟子初身边。 “我能睡得着吗?”翟子初换了个姿势,将脚搭在了榻边的栏上,“这帮鞑子来得倒是真快。” “北戎觊觎凉州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此番有此良机,又岂能错过。”莫常侍回道,“况且,鞑子来犯,也当在大家的意料之中。” “那你觉得世子能撑得住吗?”翟子初问道。 “老奴从未领过兵,也不会打仗,岂敢妄言军机。”莫常侍道。 “你又把自己撇得干净。”翟子初白了他一眼。 “老奴知错了。”莫常侍连忙低头回道,“老奴的意思是,凉州既然已经入局,大家也只能落子无悔了。至于世子,他怎么说也是罗家人,拥兵自立或许可以,但绝不会与鞑子媾和的。” “朕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据回来的陈钦差说,罗家二子意外惨死,我担心……”翟子初皱了皱眉。 “这的确是在意料之外。”莫常侍道,“不过,既然他能将陈钦差放回来,其实也是在向大家表明心迹。” “你就如此肯定?” “不肯定又能如何?”莫常侍道,“老奴方才说了,如今既已入局,与其疑人,不如信人。况且凉州远在千里之外,信人才能让大家安心不是?” “你说得轻巧,朕眼下能安心吗?”翟子初道,“一旦凉州不保,鞑子便可挥师南下,长驱直入,我大夏已无险可守。” “既然是场赌局,那自然会有风险,而且风险越高回报也就越大,这不也正是大家当初下定决心的原因吗?”莫常侍接着道。 “那朕要不要向雄州增兵,以防不测?”翟子初又道。 “大家手上还有兵吗?”莫常侍立即反问道,“况且,一旦鞑子真的破了凉州天险,挥师南下,雄州又需要多少兵马才能挡住北戎大军呢?五万?还是十万?” 正当二人说着,殿外忽然响起了内侍的声音。 “启禀圣上,齐王殿下求见!” “宣。”翟子初把脚从榻栏上放了下来。 不多时,只见齐王翟子兴走了进来。 在见过君臣之礼后,翟子初直接问道:“想必圣人已经知道凉州之事了吧,不知圣人要如何应对?” “二郎,你说的是靖凉王世子拥兵自立之事,还是北戎攻城之事?”翟子初道。 “自然是北戎犯边之事 第90章 昆仑宗(上) 夕阳西下,赶路人在天涯。 眼看着天色渐黑,宁岳风急催胯下战马,又向前奔出了二里地,可眼前依然一片荒野。 赶路的确是一件辛苦的事,尤其是当错过了城镇投宿之后,就只好风餐露宿了。对于宁岳风而言,露宿于山野倒也无所谓,只是没了沽酒之处却很要命。 没了好酒,就影响夜里的睡眠,夜里睡得不好,又影响次日赶路,赶路没有精神就更容易糊涂,一糊涂又会错过城镇,如此便成了恶性循环…… 这不,宁岳风就因为午后在树下打了个盹,等一睁眼便发现日头不对,连忙上马疾驰。 可一切还是晚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眼下所在又是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之地。 宁岳风勒住了马,然后解下了腰间的酒葫芦晃了晃,一脸沮丧地摇了摇头。 既来之则安之,宁岳风一边在心里安慰着自己,一边策马向前慢慢溜达起来,看看能否寻个树林或山坡什么的,好将就一宿。 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宁岳风策马慢行了不到半里地,忽然发现不远处的道边居然隐约有灯火。 莫非这荒郊野地里还有人家?宁岳风心里一喜,连忙一催战马,朝灯火处奔去。 等奔到近前一看,他又是喜上加喜——此处并非人家,居然是一间客栈。 客栈虽然简陋,甚至大门上连个名字也没有,但一根竹竿上挑着的那个“酒”字,宁岳风却是越看越欢喜。 下马,拴马,推门,进店,宁岳风没有半分犹豫。 待进到店里,只见店里已经坐了两桌人,皆是寻常人家打扮。不过,有一些人还带了刀剑,像是些江湖人物。 “呦,客官来了。”见有人进店,掌柜的连忙迎了过来,“请问这位小哥,是打尖还是住店?” “天已黑尽,当然是住店。”宁岳风扫视了店里一遍,目光最终落在了柜台里的那几个大酒坛上,“不过,酒菜也是要的。” “那客官请稍候,酒菜随后便到。”掌柜的将宁岳风引到了一张桌案边。 待坐下之后,宁岳风又朝掌柜道:“对了,在下还有一匹马在外面,麻烦店家也给喂些草料。” “客官是骑马来的?”掌柜的不由一愣,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 “是啊,有何不妥吗?”宁岳风也有些奇怪。 “喔,并无不妥,只是……”掌柜欲言又止。 “店家有话直说便是,何故吞吞吐吐?”宁岳风心里更加奇怪了。 “小的是担心店里的酒菜不合客官的胃口。”掌柜回道。 “这是从何说起?莫非我骑马而来,便不能吃店里的酒菜了?”宁岳风脸一沉。 “客官误会了。”掌柜连忙赔笑道,“客官许是远道而来,有所不知。如小哥这般客人,通常是不会在小店落脚,而是去十里之外的林家镇。” “这又是为何?”宁岳风是越听越糊涂。 “客官有所不知,这林家镇的繁华方圆数十里几乎无处可比,不过,这镇上客栈的价钱自然也便高些,非寻常客人所能承受。”掌柜道,“所以,也只有如客官这般有马之人才会在镇上落脚。” “既然价高,那便换个地方落脚便是,为何一定要去那什么林家镇呢?”宁岳风问道。 “谁说不是呢,可这便是林家镇得天独厚所在了。”掌柜接着道,“话说这林家镇不仅正好位于通往京城的官道上,而且距离京城恰好还有四十余里,正是一日的行程。因此,凡是要去往京城之人,大多会选择在林家镇落脚。要是错过了林家镇,再往南去便是燕山山地了,不仅人烟稀少,而且山路难行……” “呵呵,照掌柜的如此说来,这也正是林家镇繁华的真正缘故吧?”宁岳风总算听明白了。 “客官是明白人。”掌柜的笑了笑。 “行了,你说的那林家镇,我还偏不想去了。”宁岳风一挥手道,“店里有什么酒菜尽管上来便是,小爷就好个山野风味。” “好嘞。”掌柜的应声而去。 不一会儿,酒菜上来了。酒是烧酒,不是很纯,但够烈;菜是腌制的野兔和山鸡,倒也野味十足。 宁岳风一边嘴里吃喝着,耳朵也没有闲着。 因为他发现,旁边的那桌人正在谈论着“江湖”事。尤其是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手端着酒碗,滔滔不绝,眉飞色舞。 这不禁让宁岳风想起了小时候在酒楼听书的场景——有酒有肉,还有人在“说书”,宁岳风顿时觉得这家小店还真是来对了。 听着听着,一个词忽然钻进了宁岳风的耳朵里,也钻进了他的心里。而且当那老者说起这个词时,脸上全是敬畏之情。 这个词正是“昆仑宗”。 宁岳风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其实以他的听风之力,他根本不用竖耳朵也能听得分明。可是在这个老者嘴里,关于“昆仑宗”的故事太过神奇,甚至有不少传说,师父也从未和他提起过。 宁岳风的酒是越喝越慢,故事却听得越来越仔细。 在那老者嘴里,昆仑宗的传说还得从“江湖”出现时说起。 说起来,江湖的出现和夏朝立国,一举结束了两百余年的战国时代也有莫大的关系。 话说,夏朝开国皇帝翟世璋在消灭了各路诸侯、士族之后,便广开科举,以科举制逐渐替代察举制,给了天下读书人更多的阶层跃升机会,也让传统的士族实力被进一步削弱。 科举的兴起也让数量庞大的士族门客们找到了新的出路——反正都是卖“文”求富贵,卖给谁不是卖呢?而且能卖给帝王家,博得功名利禄,以至封妻荫子,这显然比长年寄人篱下更有前途。 然而,夏太祖此举在网罗天下读书人人心的同时,却忽视了另外一群人的存在,那便是那些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