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 第1章 第一章 乍暖还寒的时节,连续下了好几日的雨,青灰色的天空,雾蒙蒙,湿漉漉。 谭昭昭立在廊檐下,抬起手,掌心一阖,便能抓得满手的水。 廊檐木地板被水气浸湿,擦拭后不一会,上面又浮起了一层水。 谭昭昭收回手,顺手挽起披帛,入手处,绢丝半湿。 最为讨厌的回南天时节到来,婢女眉豆却一身喜意跑了上前,气喘吁吁道:“九娘,门房说,大郎再过片刻便会到了!” 大郎乃是张九龄,大唐著名宰相,诗人。“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诗句,传颂千年。 年后张九龄前去岭南道广州府访友会文,韶州地处偏远,交通险要,须得翻越崎岖难行的梅岭。 一去数月,早上托人送了信来,说是午后会到家。 谭昭昭在娘家排行第九,大家都按照娘家排行唤她。 初次相见,除了好奇之外,谭昭昭暗自呼气,缓了缓紧张情绪。 眉豆上前手脚麻利整理谭昭昭的襦衫长裙,挽好披帛,怏怏不乐道:“九娘瘦了。” 来这里不到十日,谭昭昭一直病着。因张九龄归家,婆母卢氏接到消息后,数次差人前来问候,她不得已起身,前去大门处恭迎。 眉豆见谭昭昭沉默不语,赶忙补充道:“九娘生得白,眉眼最为好看,该着些胭脂,点枝梅花花钿就能光彩夺目了。” 谭昭昭不禁抿嘴笑,原身容貌秀丽,身形纤瘦。生病之后再瘦了些,在以丰腴为美的大唐,就显得稍嫌单薄,在世人眼里算不得美貌。 眉豆是谭昭昭从娘家带来的陪嫁,生怕她被冷落。 张氏系张良后人,在韶州乃是数一数二的大族,祖上在贞观年间来到韶州做官,府邸建在曲江。 如今张氏一族人丁兴旺,叔伯兄弟齐居,宅邸一眼望不到头,占据了大片韶州城。 张九龄的父亲张弘愈做了几年县丞之后,辞了差使归家,在始兴清化置办田地,修建宅子。如今他这一房住在乡下,以耕读为生。 谭昭昭母亲高外祖乃是隋朝名将麦权杖,姨婆嫁入了岭南名门望族冯氏。父亲谭诲为循州司马,虽是闲散官职,与如今的张家倒是门当户对。 这些天谭昭昭听眉豆不时念叨,张九龄在幼时,才情就远近闻名,学问深得刺史赏识,称他以后定有大才。 张九龄有了出息,谭昭昭的家世便低了。 谭昭昭刚出院子,便遇到了卢氏等一行。 小卢氏挽着卢氏走在最前,十四岁的戚宜芬挽着十二岁的张大娘子,两岁的张九章被奶媪抱在怀里,浩浩荡荡而来。 小卢氏是卢氏娘家族妹,远嫁江南道闽州府。夫君去世之后,便带着一双儿女戚宜芬戚三郎回了娘家投靠,如今寄居在张家。 大家彼此团团见礼,戚宜芬身段丰盈,脸若银盆,水灵灵的杏核眼,逢人便露三分笑,上前亲亲热热唤了声表嫂:“你身子可好了?” 谭昭昭忙客气道谢,戚宜芬长松了口气,道:“好了便好,先前我方与大娘子说,要一同来探望,又怕打扰到了你养病。” 张大娘子与戚宜芬玩得好,紧紧挽着她的手臂,道:“大兄归来,阿娘着急了,我们快些走。” 卢氏急着催促道:“下雨天路上泥泞,赶路辛苦,可别让大郎等着。”说罢,快步向外走去。 小卢氏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他们一行人到了大门前,张弘愈负着手,也施施然走了来。 除了在私塾上学,八岁的张九皋与戚三郎,阖家都到了门前相迎。 谭昭昭见到如此大的阵仗,情不自禁感到阵阵忐忑。 “大郎到了!”在门前张望的门子高兴说了声,一头扎了出去。 张弘愈往前疾走疾步,卢氏则推开了小卢氏,奔了上前。戚宜芬张大娘子并仆从,一齐将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扰攘喧嚣之后,盖着油布的车陆续停在了甬道里。最前面的车门拉开,接着一双修长白皙的双手,搭在了车门两边,天青色广袖袍随之垂落,露出一截劲瘦有力的手臂。 谭昭昭不由得顺着那双手往上看去,下意识低呼了声。 眼前的张九龄,身形高挑挺拔,容貌隽秀出尘。那双眼睛尤为清澈,眼眶比常人要深邃些,朝人看来时,似乎饱含着深情。 下了车,地上的雨水溅到了青色绣萱草纹的衣袍下摆上,他如远山的眉毛似乎蹙了蹙,旋即很快展开,上前叉手朝张弘愈与卢氏见礼:“儿见过阿耶,阿娘。” 声音如雨落山泉叮咚,举手投足尽显风度。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张大娘子叫大兄,戚宜芬跟着盈盈施礼唤表兄,盈盈的双眸,不时在他身上停驻。 谭昭昭随着大流见礼,围着张九龄的人太多,便站在了外面。 张九龄似乎察觉到有人打量,敏锐地目光越过人群朝谭昭昭看了来,颔首见礼。 年少夫妻,客气疏离。 谭昭昭哂笑,张九龄忙于读书考学,他们彼此尚不熟悉。 卢氏携着张九龄的手,唤了声我儿啊,不错眼地望着他,“我儿辛苦,瞧你都瘦了。” 张弘愈见卢氏红着眼要哭,赶紧道:“大郎累了,快些进屋去洗漱更衣,等会再叙也不迟。” 卢氏这才作罢,将下人指挥得团团转,搬动行囊包裹:“九娘,热汤可有备好,衣衫呢?快去快去!” 谭昭昭被卢氏催促着,跟在张九龄身后回院子。眉豆机灵,一路小跑着回屋去,吩咐粗使仆妇准备热汤。 张九龄自小习惯住在书房,在前院停下脚步,道:“九娘唤人将热汤送进书房就好。” 谭昭昭说好,前去唤眉豆将水送进书房。 眉豆似乎愣了下,嘀咕道:“大郎不回后院来洗漱?” 谭昭昭淡笑道:“不回来,你快去吧。” 眉豆不情不愿去了,谭昭昭回了屋。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到处湿润不堪。 谭昭昭实在受不了这份潮湿,点了熏笼,将褥子搭在上面熏烤,等下晚上好睡得舒适些。 晚上,久别重逢的夫妻____ 谭昭昭想到张九龄眉目间的疏离,戚宜芬的热情,她自嘲笑了下,旋即又扼腕叹息。 如此少年郎,可惜不是她的。 后世的梅岭古道上,有纪念戚宜芬的庙宇,称她为张九龄夫人。 在戚宜芬的福建家乡,当她是张九龄夫人,也给她建了座祠堂纪念。 无人记得,与张九龄同茔异穴的正妻谭氏。 谭昭昭自认为脾气好,佛系淡然。 眼下正是武周年间,民风开放,女性约束小,她只要着男人装扮,便能随意出街。 盛世长安,胡姬葡萄美酒夜光杯。 既然来了一遭,谭昭昭给自己立了个目标:“一朝看尽长安花”。 谭昭昭跪坐在坐席上胡思乱想,没一会就小腿发麻。趁着屋内无人,她便拿来凭几,伏身倚在上面,守着熏笼。 眉豆掀帘进屋,瞧见谭昭昭伏几打瞌睡,脱鞋进了屋,上前轻声叫了声九娘,跪坐在旁边帮着翻动被褥。 谭昭昭并没睡着,她就是不想动,半睁着眼问道:“都好了?” 眉豆道:“九娘放心,大郎已经洗漱更过衣,前去了正堂。娘子差了徐媪来传话,九娘身子不好,还是好生养两日,等到安好之后,再去请安。” 谭昭昭顿了下,卢氏的言外之意,让她自己在院子里呆着,估计只惟恐她病未痊愈,将病气过了人。 卢氏将张九龄捧在掌心疼爱,定会叮嘱他不要来后院。 不来正好,省了陌生尴尬。 谭昭昭从凭几上起身,望了眼外面的天色,道:“被褥收回去吧,去将我的衣衫拿来搭着熏一熏,你再去拿饭食。” 眉豆收起了被褥,前去箱笼捧了衣衫搭在熏笼上,出门去提饭了。 谭昭昭烤干衣衫,用完晚饭后,外面的雨终于停了。 天空一片墨蓝,稀疏的星星闪烁。灯笼挂在廊檐下,瓦当不时有水珠滴落,四下安宁静谧。 眉豆去外院走了一趟回来,道:“九娘,大郎还在正堂陪着郎君娘子说话,尚未回书房。” 谭昭昭嗯了声,抬起手臂闻了闻,这段时日卧榻在床,气候湿润,只随意擦拭了下,都快馊掉了。 “去准备热汤,我要洗一洗。” 眉豆想劝,见谭昭昭神色坚持,思及眼下的天气,要是不清洗,衣衫都会发霉。便去灶间提了热汤进屋,搭了小杌子在澡盆里。 谭昭昭脱下衣衫,坐在小杌子上,道:“头发也一并洗了,等会用布巾绞干,再用熏笼熏一下便干了。” 眉豆解下谭昭昭的高髻,乌鸦鸦的黑发垂落下来,她舀了水淋上去,轻柔搓洗,赞道:“九娘的头发真好。” 谭昭昭一头乌发厚重,长及腰间,只是洗一次头麻烦。她捞起头发,皱眉道:“太长了些,已经开叉了。” 眉豆一看,道:“婢子去拿剪刀,替九娘修剪发梢。” 谭昭昭说了声去吧,眉豆出了净房。没一会,她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以为是眉豆回来了。 等了片刻,谭昭昭见眉豆没进屋,身后传来一阵碰撞响动,她倏地回头看去。 张九龄在匆忙转身间,只看到雪白的玉肌,在乌黑飞扬的发间,若隐若现。 为您提供大神映在月光里的《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最快更新 1 第一章 免费阅读[] 第2章 第二章 谭昭昭愣了下,手慌忙拂过乌发权当遮挡,灯光昏昏,她兴许是眼花,好似看到张九龄眼尾浮起了一层红晕。 张九龄背对着门,手还撑在门框上:“听说你病了,我来瞧瞧你。” 声音平静,尾音却莫名带了些轻颤,像是清泉滴落在空旷山涧的回响。 谭昭昭嗯了声,嗓子发紧。 眉豆取了剪子回来,见到张九龄立在门边,她喜不自胜,忙曲膝见礼:“大郎可是要去洗漱,婢子去给你送热汤来。” 说完不待张九龄回答,她朝谭昭昭道:“九娘,婢子将剪子放在熏笼边,等熏头发时,婢子替你再修剪发尾。” 张九龄默默伸手接过了剪子,唤住了急匆匆要离开的眉豆:“我去书房洗漱,你进去伺候九娘。” 眉豆回转来,恭敬应了是。张九龄脚步微顿,然后迈步离去。 眉豆忍不住回头张望,进屋坐下,继续舀了水伺候谭昭昭清洗,嘟囔道:“大郎真是君子呢,都与九娘成亲了,还这般克制守礼。” 热汤浮起雾气,在屋内氤氲。身下的红漆澡盆,令谭昭昭莫名想到了那抹红意。 水声哗啦,眉豆放下葫芦,突然想到什么,转头四下寻找,“咦,剪子呢?婢子拿了剪子哦,大郎拿去了。大郎拿剪子作甚?罢了罢了,婢子等下再去寻一把。” 在眉豆的絮絮叨叨中,谭昭昭洗漱好穿上里衣,头发绞得半干走出去,不禁愣住了。 张九龄换了身月白广袖宽袍,手捧书卷斜倚在软囊上,微湿的黑发半垂在身前。挺直的鼻,棱角分明的侧脸,在氤氲的花枝灯盏下,冷冷清清如寒玉。 眉豆喜滋滋地见礼,打断了屋内若隐若现的尴尬与沉默,转身往卧房走,“婢子去替九娘收拾床榻。” “你身子可好了?”张九龄轻微咳了声,自在了些,起身盘腿坐着,慢慢收起书轴。 谭昭昭想到卢氏的吩咐,含糊答道:“已经大好了。” 张九龄仔细打量谭昭昭的神色,“气色倒可。”接着伸出手,“我替你把把脉。” 谭昭昭目露惊讶,他还会医? 张九龄解释道:“略微懂一些。” 读书人读医书,涉略广泛,也不足为奇。 谭昭昭便跪坐下来,伸出手臂。 张九龄看向谭昭昭,喉结微动,道:“自家屋内,随意些就好。” 谭昭昭哦了声,从跪坐改成了盘坐。 微凉的指尖搭在了手腕上,谭昭昭情不自禁垂眸看去。 修剪得干净整齐的指甲,手指关节间有一层薄茧,指尖亦如此。想必是常年握笔写字,骑马射箭留下的痕迹。 “无大碍,好生修养就是。”张九龄收回手,视线从谭昭昭脸上掠过,略微停顿之后,道:“瘦了些,多吃些补回来。” 谭昭昭听到瘦,下意识抬眼看向他,心道他可是嫌弃自己不美了? 也是,再美也美不过他。 谭昭昭心宽,很快就没再想这个问题。 张九龄已经别转头,起身前去提熏笼:“快些将头发熏干,仔细再病了。” 熏笼离张九龄不远不近放着,中间隔着食案。谭昭昭僵了下,思考着熏头发的姿势。 张九龄见谭昭昭没动,掀起眼帘瞥向他,催促示意。 谭昭昭心一横,取了软囊垫着,斜倚身子,将头发覆盖在熏笼上。待一边干后,再熏另一边。 熏笼里眉豆加了青木香,淡香袅袅,头熏得暖烘烘,谭昭昭舒服得松弛了下来。 “新熟的荔枝,时日尚早,只得了一小筐,尝尝鲜罢。”张九龄指着食案,道:“你身子虽初愈,寒凉之物略微吃上一些,并无大碍。” 谭昭昭撑着探头看去,食案上的小碟里,摆着五颗新鲜的荔枝。 一小筐荔枝,须得与一大家子分食,谭昭昭得了五颗,已经算不少。 “我在广州府尝过了,你吃就是。”张九龄补充道。 谭昭昭怔了怔,前后一思索,大致明白了前后关窍。 荔枝带回韶州须得用冰镇着,她生病不宜食用寒凉之物。加之眼下时节荔枝又少,估计原本没她的份,张九龄将他的那份给了她。 无论她猜测对与错,几颗荔枝罢了,谭昭昭并未放在心上。 张九龄见谭昭昭未动,右手抬起,左手扶住垂落的广袖,取了荔枝,在指尖随意一捏,荔枝壳裂开。 剥开一半的壳,张九龄捏着余下的部分,将荔枝递向了谭昭昭。 荔枝虽少,诚意足够重。 谭昭昭伸手接过,笑盈盈道:“大郎有心了。” 张九龄望了眼谭昭昭,见她笑容灿烂,嘴角跟着上扬,将余下的四颗荔枝,全部剥开了。 荔枝冰凉清甜,核有些大,谭昭昭含在嘴里,转头找渣斗。 张九龄目光停在谭昭昭鼓鼓的右脸颊上,眼里笑意浮动,从食案下面取了渣斗,“喏。” 谭昭昭窸窸窣窣挪过去,将荔枝核吐到了渣斗中。 张九龄手上沾了荔枝汁,起身去净过手。没一会,拿着剪子与一块粗布巾走过来,在她身后铺好。 谭昭昭看得莫名其妙,张九龄道:“先前你称要修剪发梢,坐好吧,我替你修剪,正好,我也要一并修修。” 身体发肤来自父母,大唐万国来朝,民风开放,并不太遵守这一迂腐规矩。头发凌乱不加修饰,反而显得无礼。 谭昭昭没曾想到,张九龄要亲自替她修剪。听他话里的意思,等会她的头发修完毕,还要她帮他修剪。 端看张九龄的举止,连书卷都要摆得与身体齐平,若是将他头发剪坏了 谭昭昭心中忐忑,忍不住回头看去。 “别动。”张九龄手指抵住了谭昭昭的头,将她的脑袋拨正。 剪子清脆喀嚓,谭昭昭看到乌黑的发丝掉落在地,起初她还在紧张,待到发丝在粗布上覆了一层,她愈发怀疑起来。 她只是修剪粗糙开叉的发梢,他是否剪得太多了些? “怎地不齐整呢?” 谭昭昭听到张九龄疑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咯噔了下,赶紧阻拦道:“好了,就剪到这里吧。” 张九龄手停顿了下,坚持道:“还未修剪齐整。” 谭昭昭趁着他放下剪子的瞬间,赶紧蹭蹭蹭往前挪了几步,将头发拂向身前一看,明显短了一截不说,还参差不齐。 谭昭昭暗暗瞪了眼张九龄,事已如此,只得劝自己。 算了,长短与参差不齐都无关紧要,反正都是挽发髻。 张九龄避开了谭昭昭的视线,唤道:“眉豆,进来收拾。” 谭昭昭眨了下眼睛,道:“大郎还未修剪呢,等下一起修剪完,再收拾也不迟。” “九娘身子初愈,不宜劳累,我唤千山给我修剪即可。”张九龄起身前去拾起书卷,挡在了面前。 千山是张九龄的随从,谭昭昭怀疑地打量过去,总感到他在心虚。 书卷挡住了脸,谭昭昭一时没能看清张九龄的表情。 眉豆已经进了屋,谭昭昭只得暂时作罢。眉豆看到她垂在身后的乌发,低呼了声:“九娘,你的头发怎地了?” 张九龄这时放下了书卷,不动声色道:“你再替九娘修一修。” 眉豆眼神在两人身上打转,见张九龄面无表情,忙不敢再多看,摆好粗布巾,拿剪子很快将谭昭昭的发尾重新修剪齐整。 张九龄在旁边一瞬不瞬看着,手指比划了下,看向谭昭昭,微微笑道:“下次我便能修剪好了。” 谭昭昭敷衍地嗯了声,没有下次,她绝对不会让他再动手。 眉豆收拾好碎发退了出去,张九龄左手执书卷,右手端起清水抿了两口。 谭昭昭眉头微蹙,张九龄赶路辛苦,又这般晚了,他为何还不回书房? 莫非,他闲着替她修发,就是打算等她一起歇息? 终归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啊! 谭昭昭想到这里,抬眼看向张九龄,浑身控制不住变得紧张僵硬。 张九龄放下书卷,朝她看来,道:“时辰不早,早些歇息吧。” 灯影婆娑,他看向人的眼神,总是深邃而深情。 简单的字句,谭昭昭竟听出了莫名的况味,脸倏地变得滚烫。 为您提供大神映在月光里的《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最快更新 2 第二章 免费阅读[] 第3章 第三章 谭昭昭想冷静,在眼下的情形中,她发现根本冷静不下来,更无法思考。 张九龄已直起身,在弓腰的时候,宽袍垂落绷紧,露出一截修长劲瘦的腰身。 谭昭昭在张九龄发现之前,赶紧收回视线,转身往卧房走去。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室内安静,每一声都令人心慌意乱。 脚步声愈来愈轻,是朝着反的方向。 谭昭昭咯噔了下,转头看去,张九龄正往外走。 谭昭昭的脸比先前还要滚烫,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 原来是自作多情啊! 幸好幸好!谭昭昭抬手轻抚胸口,很快就平缓下来。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亲事,成亲几月聚少离多,彼此不熟悉。 身长玉立的背影,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可惜了呢! 谭昭昭惋惜了片刻,转身回卧房。 这时,外面传来徐媪的声音:“大郎,九娘,你们歇息了吗?” 眉豆从耳房出去,迎上前见礼道:“徐媪,都这般晚了,你怎地来了?” 谭昭昭在卧房站了一会,没听见张九龄的动静,她忙走出屋。 张九龄不知何时转身回来,正站在坐席边,准备坐下。 迎着谭昭昭莫名其妙的眼神,张九龄笑容浅淡,并未出声解释,怡然自得坐下了。 明明在笑,谭昭昭似乎感到了他眉眼间的冷意。 徐媪在门外道:“娘子差婢子给大郎送青饮来,大郎赶路劳累,睡前吃些青饮解乏。” 谭昭昭想到卢氏对他的关心,顾不得他,忙走了出去,道:“眉豆,快快请徐媪进来吧。” 眉豆领着徐媪进了屋,捧着食盒上前见礼,奉上扶芳叶熬的青饮,恭敬地道:“小卢娘子最擅煎青饮,七娘子深得小卢娘子真传,比她阿娘做得还好,青饮乃是七娘子亲手煎制。娘子恐大郎一路劳累,吩咐婢子看着大郎吃完,早些回书房歇息。” 谭昭昭跪坐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青饮只得一盅,徐媪转过头看向谭昭昭,颔首歉意地道:“娘子以为大郎歇在书房,九娘身子尚未痊愈,就只备下了一盅,还请九娘子莫要见怪。” 谭昭昭微笑着道:“阿家的一片慈母心,我如何能责怪。” 一动不动的张九龄,此时终于抬头看了眼谭昭昭,漫不经心收回视线,对徐媪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徐媪怔在了那里,看上去很是为难。 谭昭昭端坐在一旁看热闹,婆媳问题是千古难题,她不想参与进去,更不会忍气吞声扮贤惠大度。 大不了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张九龄目光渐冷,盯着徐媪道:“徐媪可还有事?” 徐媪心神微凛,赶忙垂下头见礼,道:“大郎早些歇息,婢子这就告退。” 眉豆起身送徐媪出门,顺手将大门合上。 屋内剩下了两人,谭昭昭还在思考说什么才好,张九龄指着青饮:“你吃。” 谭昭昭倏地睁圆了眼,张九龄眼里浮起了笑意:“你身子尚未痊愈,青饮对身子好。” 青饮散发着阵阵药味,谭昭昭来了这里十余日,吃过了几次眉豆拿来的各种饮品,茶。 除了酪浆她能吃上几口,其他的如茶,加了盐葱姜橘皮等等东西进去,味道太过古怪,她真真吃不习惯。 再说这是卢氏与戚宜芬的一片心意,卢氏担心他被过了病气,徐媪话里话外,皆在劝他回书房去歇息。 以张九龄的聪明,谭昭昭不相信他会听不出来。 究竟是母子斗法,还是少年叛逆,谭昭昭懒得费心思去猜测,只拒绝了青饮,道:“我不吃,还是大郎吃吧。” 等下要歇在何处 谭昭昭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干脆地赶人:“大郎吃完后,早些回书房歇息,我身子还未痊愈,就先回卧房,恕不多陪大郎了。” 张九龄随着她起身,唤了声眉豆。 眉豆进屋,张九龄吩咐道:“收拾了吧,去打些热汤送进屋。” 谭昭昭眨着眼睛,耳根又开始发热。 这次张九龄话中的意思很明显,他要歇在这里。 眉豆喜笑颜开,清脆应了,飞快端起青饮出门,去提热汤。 张九龄施施然转身去了净房,谭昭昭呆愣了片刻,心一横往卧房走去。 这般美好的少年郎呢! 眉豆急切,早就在床榻上铺了两床熏得松软的被褥。 谭昭昭用清水漱过口,盯着被褥半晌,呼出一口气,钻进了靠里的被褥中。 不一会,张九龄进来了,外面的月白宽袍退下,穿了身深青的里衣。鬓角眉间尚带着湿润的水气,抬手解开头顶松松挽着的发髻,黑发垂落腰间,轻晃。 难怪唐玄宗总是会问:“风度得如九龄否?” 谭昭昭将被褥悄然拉上,蒙住了估计已经淌血的脸。 张九龄将谭昭昭踢得东倒西歪的罗袜收起放好,再用布巾擦拭过手,顺手熄了灯。 卧房瞬间黑暗,只窗棂处,透进些微弱的光。 身边一阵窸窣动静,随即是张九龄清浅的气息。 谭昭昭似乎能感到些许的灼热扑来,伴着青木熏香的香气,一起往鼻尖里钻。 香气令人沉醉,谭昭昭不禁屏住了呼吸,一动不敢动。 张九龄察觉到谭昭昭的小心翼翼,在暗中无声笑了起来,问道:“睡着了?” 谭昭昭冲口而出道:“嗯。” 张九龄低笑,谭昭昭懊恼得想咬舌头,紧紧闭上了嘴。 张九龄道:“睡吧,你身子弱,别想东想西。” 谭昭昭松了口气,裹紧被褥,再次嗯了声。 嗯完之后,谭昭昭又觉着不对劲了。 什么叫她想东想西? 张九龄这次忍住了笑,侧过头,轻言细语道:“我打算在秋日之后,出发去长安,准备后年应举。早些前去,一来想四处游学,增长阅历;二来早些入长安,早些熟悉,便于轻松应考。韶州离长安千万里,此次一别,经年才能相聚,以后得辛苦九娘了。” 谭昭昭只听到了长安两字,蹭地一下坐起了身,急迫地道:“我也要去!” 张九龄被谭昭昭惊了一跳,他亦缓缓坐起身,温和地劝解:“梅岭古道险要,路途遥远,赶路极为辛苦。当年曾祖父带着阖家远赴韶州为官,当时祖父在越州任上,祖母随曾祖父家人到了韶州之后,此生再未离开过,皆因梅岭之险,行路难。” 张君政当年出任韶州别驾,离祖籍范阳太过遥远,无奈之下举家迁往韶州。 张子胄在越州为官,姚氏与他夫妻相隔千里,直到张子胄去世后,灵柩回了韶州安葬,姚氏与夫君在死后,方同穴再相聚。 那可是多少诗人称赞,传颂的长安啊! 前世张九龄外出为官,妻子谭氏一直留在韶州,死后同葬。却无人记得他的正妻是谭氏,皆以妾室戚宜芬为其夫人,为其建庙立碑。 谭昭昭不在意这些虚名,她是谭昭昭,兴许也是千年前的谭氏。在这个时空,她要翻出险要的梅岭关,活出属于她的精彩。 若是注定要夫妻相隔,谭昭昭绝不会再走姚氏与谭氏的路,她选择在长安的锦绣堆中,怅然忆往昔的少年郎。 谭昭昭再次坚定地道:“我要去长安!” 张九龄愣了下,他与谭昭昭之间相处极少,并不清楚她的个性。平时见她温温婉婉,寡言少语,没曾想到她个性如此要强,不免一时迟疑了起来。 长安远隔千里之外,就算是合离归家,估计娘家也不会放她独自前去长安。 谭昭昭的嫁妆丰厚,田产,重的铜钱,能当做钱用的绢不好带,她还有足足一匣子的金叶子。 就算没有张九龄的庇护,在长安还有远房的姨婆。谭昭昭凭着金叶子,足可以过得舒服自在。 这般好的机会,谭昭昭如何能放过。 谭昭昭稳了稳神,细声细气商量道:“小卢姨母与七娘子她们能千里而到韶州,我也能千里走到长安。大郎放心,我绝不会拖累你,到了长安之后,也不会打扰到你读书,科举。你我夫妻一场,就当路上结个伴可好?” 张九龄眼睛微眯,唔了声,缓缓地道:“夫妻一场,就当路上结个伴?” 谭昭昭微微笑起来,道:“此次一别,经年才能相聚。大郎自幼才情过人,科举定能高中。大郎中进士之后,若在长安留任,或者被派往别处为官,我则留在韶州。大郎远比我聪明,经年方能见一面的夫妻,还不如天上的牛郎织女。大郎有远大的前程,莫要为我这个名份上的妻子绊住。” 张九龄就那么定定望着谭昭昭,许久都未做声。 幸亏屋内昏暗,谭昭昭看不清他的神色,不然,她抵挡不了他望着人时,总是深情的模样。 张九龄轻笑一声,终于伸出了手,将谭昭昭放在被褥上的手握在掌心。长腿抬起,踢掉身上的被褥,往她的被褥中一伸。 谭昭昭被了他拉了下去,低呼一声。 张九龄下颚抵着她的头顶,道:“莫要想东想西,睡吧!” 为您提供大神映在月光里的《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最快更新 3 第三章 免费阅读[] 第4章 第四章 屋内昏沉,惟余窗棂透进微弱的光。 呼吸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心脏隔着薄薄的衣衫,跳跃起伏。 谭昭昭尚未得到确切的回答,欲再继续追问。张九龄看上起清瘦,双臂却孔武有力,她挣扎了几下,就一动不敢动了。 被褥温软干燥,散发着与谭昭昭头发相同的青木香气。 张九龄下颚摩挲着她的发丝,痒痒麻麻。 手不由自主挪动了下,张九龄立刻感受到了怀中之人的僵硬,眼神微暗,便放弃了。 长安。 若是怀了身孕,不宜长途奔波。怀胎十月,生孩子,等到孩子大一些,前后加起来,至少要三年动弹不得。 谭昭昭不排斥孩子,一切随缘。但现在她不能要孩子,她无法心平气和,牺牲自己去养一个孩子。 对她不公平,对孩子也不公平。 他们是夫妻,若是长期不同房,他可能接受? 说不定,他一怒之下,不许她去长安。 或许,他会纳侍妾。 就连张弘愈,身边就有两个侍妾伺候。 谭昭昭欲言又止,最终却不知如何说是好。胡思乱想中,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平时谭昭昭睡得很沉,一夜无梦到天亮。 夜里她却睡得不好,整晚都梦见自己在逃跑,腿却重若千斤,努力半天都抬不起来。 眉豆在屋外走动,提热汤送入了净房。 谭昭昭听到动静,睁开了眼,屋内透进晨曦的青光,天已经亮了。 张九龄靠在软囊上,手搭在胸前,眼眸垂着,不知是在沉睡,还是在闭目养神。 昨日已经出过门,谭昭昭要开始晨昏定省,眉豆已经提醒过她。 谭昭昭尚吃不准张九龄歇在她这里,卢氏会是何种反应。她想了下便放弃了,轻手轻脚掀开被褥,打算爬到塌尾绕出去。 张九龄睁开了眼,面无表情瞄了眼谭昭昭,长腿一伸下了塌,大步出了卧房。 谭昭昭爬在那里,显得很是愚蠢。她撑着起身,懊恼地捶打着被褥。 他的起床气很大,她昨夜没睡好,她也有! 谭昭昭洗漱换好衣衫出来,走出屋,张九龄洗漱完毕,穿戴整齐立在廊檐下。 天终于放晴,青蓝的天,早间和煦的春风拂过。 张九龄青色宽袍广袖乌发,随之飘荡,仿似融入了春日画卷中的仙人。 真是美好的昭昭春日啊! 谭昭昭驻足不前,不忍破坏了眼前的景象。 仙人负手转过身,神色隐隐不悦,道:“怎地还不走?” 瞧这气性,还真够大的! 谭昭昭不解问道:“大郎要去何处?” 张九龄嘴角微微上扬,迈步往前走去,“去长安。” 谭昭昭鼓了鼓脸颊,气不过瞪了他一眼。 似乎背后长了眼睛,张九龄回身看来,见到谭昭昭气呼呼的模样,不禁又轻笑,“快些。” 张九龄身高腿长,谭昭昭的身高,只在他下颚左右。她提着裙角,小跑着去追,问道:“我要去阿家的院子请安,大郎要带我去何处?” “看路。”张九龄放缓了步伐,含笑道。 谭昭昭四下打量,他们正沿着回廊走向卢氏的正院。 除了她要去晨昏定省,张九龄身为儿子,也要去向父母请安。 谭昭昭不禁懊恼,她没睡好,脑子都快糊涂了。 闷声不响跟在张九龄身后到了卢氏的院子,徐媪立在门口迎接,远远就曲膝见礼,脸上堆满了笑,惊喜地道:“大郎怎地来了?快快请进。” 谭昭昭心下疑惑不解,端看徐媪的反应,好似张九龄前来请安,是多了不得的事情。 正屋里好不热闹,卢氏与张弘愈坐在坐榻上,小卢氏与戚宜芬跪坐在左下首。张大娘子依偎着小卢氏,逗着张九章玩耍。张弘愈的侍妾在忙碌伺候,见到他们进屋,忙起身让到一边。 谭昭昭随着张九龄上前跪坐请安,卢氏探过身,急切去虚扶张九龄,怜爱地道:“快起来,快起来,昨夜歇息得可好?怎地不多歇一阵,这般早就起来了?早起时怎地不多一阵书?” 浓浓的关怀与慈爱,齐齐朝着张九龄扑去。谭昭昭被抛到一边无人理会,她不由得窃喜,与大家团团见过礼,就起身安静跪坐着。 此时谭昭昭终于明白过来,卢氏话中的意思,读书最重要,张九龄无需早起前来请安。张九皋与戚三郎皆同样不在,他们已经去了学堂。 面对卢氏的一长串问题,张九龄不紧不慢答道:“儿歇息过了,前来给阿耶阿娘问安。” 卢氏喜不自胜,不错眼打量着张九龄,如何都看不够,将他叫到身边,携着他的手,眼眶一下红了。 卢氏疼惜地道:“我儿瘦了,瞧你这眼睛,瘦得都脱了相。” 谭昭昭好奇看去,暗自啊哦了声。 张九龄的眼眶深一些,眼睛是狭长的丹凤眼。此时,他虽不如卢氏说得那般夸张,瘦得脱了相,他的丹凤眼倒是变成了双眼皮。 眉眼间说不出的疲惫,让他在清冷矜贵之外,添了些许的脆弱,惹人疼惜。 谭昭昭不动声色扫视了一圈,将屋内众人的反应一一瞧在眼里。 张弘愈满脸的骄傲,小卢氏在一旁赔笑,张九章在抓张大娘子的发髻,她不断去拨开他的小手,没空去管其他。 戚宜芬静静跪坐一边,望着卢氏与张九龄母子,俏脸上盈满了笑,明艳如花。 谭昭昭收回视线时,戚宜芬正朝她看来,似乎愣了下,接着冲她抿嘴一笑。 谭昭昭回了她一个笑容,便正襟危坐着了。 卢氏问道:“可用过了早食?徐媪,快去拿一碗杏酪来,大郎平时最喜欢吃了。” 张弘愈开口发了话,道:“徐媪,将早食都送上来,难得聚在一起,正好一同用。” 徐媪应是退下,侍妾忙前去帮忙。卢氏犹疑了一下,这时终于看向了谭昭昭,神色淡了几分,端坐着一板一眼问道:“九娘身子痊愈了?” 谭昭昭颔首说是,“有劳阿家关心。” 卢氏唔了声,道:“以后你得好生养着,可不能仗着年轻就不顾忌。” 谭昭昭只管应是,张九龄接过了张九章抱着逗他,此时僵了下,提着张九章的胳膊将他放在坐席上,蹭地站起了身。 “阿娘,三郎尿湿了我衣袍,我回屋去更衣洗漱。” 卢氏一下扎着手,紧张地唤乳母:“快快快,将三郎抱下去!” 谭昭昭愣愣望着屋内众人的反应,连张弘愈都一瞬不瞬望着张九龄身前的那团濡湿,看上去很是不安。 张九龄拱手施礼,道:“儿告退。” 卢氏连声道:“快去快去,我让徐媪将杏酪送到你院子。” 张九龄道:“阿娘,我吃不下,无需送了。” 卢氏焦急不已,却又不敢多劝,手足无措立在了那里。 张九龄对尚一脸懵的谭昭昭道:“走了。” 卢氏急着挥手,道:“九娘快去伺候,快去!” 谭昭昭忙施礼,随着张九龄离开。 张九龄手指捻着宽袍下摆,箭步如飞,头也不回道:“赶快些。” 谭昭昭听出他的不耐烦,不由得眨了眨眼。 张九章的尿布,在张大娘子抱着他的时候,好生生穿在身上。到了张九龄怀里时,就剩下了光屁股。 张九龄奔了一段路,见谭昭昭还未跟上,停下脚步朝她看来,眉间集聚了黑云。 他睡眠浅,不习惯与人同眠。成亲之后,他极少去她的院子。 以前尚好,她整夜都安静无声,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如今她不知何处得来的坏习惯,夜里睡觉不老实,在塌里滚来滚去。他方合上眼,便被她一脚踢醒了。 按住她不安分的腿,她还不断挣扎,他几乎整晚都在与她打斗。 她倒没心没肺,睡得很是安稳。思及此,张九龄垂眸望着身前的尿渍,神色愈冷。 谭昭昭脑中闪过昨日见到张九龄,衣袍下摆溅了泥点时,他皱起的眉。 整齐摆放的书卷,她脱下随便扔在塌边的罗袜,早起并排摆着。 谭昭昭恍然大悟,不禁抿嘴偷笑。 张九龄原来有洁癖,全家都清楚,怪不得卢氏会大动干戈。 万幸张九章尿在了张九龄身上,否则,谭昭昭得留在卢氏那里用早食。 想到卢氏浓得化不开的母爱,谭昭昭哆嗦了下,提着裙摆小跑了上前。 张九龄直接回了书房,随从千山急急前去打热汤,谭昭昭无所事事立在廊檐下,打量着修剪得平平整整的花草树木。 书房向来是私密重地,张九龄的规矩禁忌多,他没发话,谭昭昭不会乱闯。 千山力气大,提着两大桶热汤稳稳走了过来,望了谭昭昭一眼,埋头进了屋。 没多时,千山出来,恭敬地道:“九娘,大郎让九娘进去。” 谭昭昭哦了声,抬腿进了正屋。屋内摆设极为简洁,只有一张坐席,一张矮案,正对着门挂着一幅字画,别无他物。 谭昭昭猜测书房应当在东屋,她准备就在正屋等,千山道:“九娘稍等,奴去拿衣衫来。” 说罢,千山进了西屋,捧了干净的衣衫出来,奉到不明所以的谭昭昭面前。 千山见谭昭昭没接,上前半步道:“有劳九娘,大郎还在净房等着。” 谭昭昭眨着眼,愣愣接过了衣衫,走到了净房门口。 净房里,传来阵阵的水声。 谭昭昭在门口踟蹰良久,深吸一口气,腾出一只手去拉门。 门此时在里面被拉开,一只长臂伸出来,将她手上的衣衫夺了过去。 门砰地一声,在她面前合上。 屋内水雾蒸腾,雪白的肌肤隐约浮现,那双漆黑含怒的双眸,尤为清晰。 为您提供大神映在月光里的《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最快更新 4 第四章 免费阅读[] 第5章 第五章 谭昭昭到了正屋等着,屋内空荡荡,连个凭几软囊都不见,她跪坐了一会,腿就麻了。 正在挪腾着,准备改为盘坐,张九龄走了出来。他穿着宝蓝的广袖宽袍,发髻松松挽救,举手投足飘逸潇洒,颇有魏晋之风。 除了脸色不大好看,眼眸冰冷无波,一言不发过来正襟危坐在坐席上,让挪了一半的谭昭昭,只得再换成了跪坐。 张九龄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便淡然收回了视线。 谭昭昭注意力却在他的眼睛上,真是神奇,就这么片刻,他眼睛又快变回了丹凤眼。 “看甚?”张九龄开口问。 谭昭昭被发现,讪讪道:“没看甚。” 眼前却闪过,在水雾中白皙的身影。 彼此都看过,打平了。 张九龄似乎哼了声,便就一言不发了。 谭昭昭肚子饿了,正欲问朝食,千山与眉豆端着食案进了屋,摆放在了两人面前。 韶州种植稻谷,平常会吃些大米,各种饼依旧是他们的主食。食案上摆着炊饼,毕罗,杏酪,一碟清脆的菠薐菜。 菠菱菜不常见,谭昭昭这些时日多吃冬苋菜,胡芹与腌渍的薤。 能吃到新鲜的菜蔬,谭昭昭很是高兴。毕罗热气腾腾,一股蟹黄的香气传来,她肚子就更饿了。 张九龄未动,谭昭昭伸到毕罗上的木箸,犹豫着停在了上面。 先前他说吃不下,千山照样送了朝食进屋。谭昭昭思索了下,放下了木箸。 张九龄端起他食案上的杏酪,放在了谭昭昭食案上,然后一言不发用起了毕罗。 谭昭昭看得莫名其妙,“这” 他是吃不下,还是不吃杏酪? 张九龄举止斯文,几乎听不到任何声响,头也不抬道:“食不言寝不语。” 既然如此,谭昭昭便乐滋滋收下了,他不吃,她就不客气了。 杏酪只有一小盅,香浓甜美,吃过蟹黄馅的毕罗,在吃上一盅,解腻又爽口。 食案上的饭菜,谭昭昭吃得干干净净。心满意足之际,见张九龄早已用完,正静静坐在那里看着她,嘴角上扬,似乎噙着抹笑意。 谭昭昭脸微不可查红了红,端起千山送上的清水漱口,掩饰住了尴尬。 张九龄起了身,往外走去。谭昭昭只得跟着起来,她的腿跪坐久了,刚起到一半,就咚一声跌坐了回去。 张九龄回转身,无语盯着她片刻,大步走回来,按住她蛄蛹的双腿:“别动。” 有力的手指,一下下按在她发麻的小腿上。热意透过布料,腿除了麻,多了层痒。 “九娘做事很是专注认真。”张九龄漫不经心道。 谭昭昭不解:“啊?” 张九龄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眼里含笑。 谭昭昭脸红了红,暗暗瞪了他一眼。 他在嘲笑她,用饭的时候太努力,以至于腿麻了都没察觉。 张九龄幽幽道:“这点力气,可走不到长安啊!” 谭昭昭喜不自胜,倏地抽回腿趴下来,歪着头去看他,确认他话里的真假:“大郎答应带我去长安了?” 张九龄垂眸望着眼皮底下雪白的面孔,他定了定,屏住呼吸别开头,不置可否起了身。 谭昭昭腿得到了缓解,翻身灵活爬起,跟上追问道:“大郎若是不回答,我就当是答应了。” 张九龄不搭理她,迈腿走进了东屋的书房,道:“吃饱喝足,该做事了。” 书房宽敞,书架上堆满了书卷,布轶中装着十枝书轴,轴上垂落着木制书签,上面写着书卷名。 张九龄从最上面的书架上,搬了书卷往外走去。谭昭昭不明所以,跟着要去搬,听到他道:“你别动,出来帮着晒书。” 谭昭昭收回手走出屋,千山已在廊檐下阴凉处,摆满了木架。 张九龄将书轴小心翼翼打开,搭在木架上,书卷两边,再用木镇压住,防止被风吹乱。 书轴纸张泛黄,用药水处理过,用于防潮防蛀虫。 不过韶州天气湿润,前些时日的回南天,墙壁都浸了一层水珠。天气一放晴,张九龄就迫不及待开始晒书了。 晒书并非放在太阳下暴晒,而是摆放在阴凉处风干。 张九龄规矩要求繁多,晾晒的书轴,须得按照书架搬出来的一样,按照书签分门别类,次序不能乱。手脚还得轻,仔细弄坏了书。 谭昭昭被张九龄不时纠正,指挥,没多时就烦了。 看到袖手立在那里的千山眉豆,再看进进出出搬了许久的张九龄,她不禁疑惑起来。 莫非先前那碗杏酪,是要她做苦力的报酬? 明明有人手,他偏生要自己来,还要拉着她一起! 谭昭昭暗自腹诽,性格还真是古怪! 张九龄放下书卷,再来查看谭昭昭有无出错,他将两卷书调整了位置,气息沉了些,道:“用心!” 谭昭昭站在那里不动,昂着下巴不服输盯着他,一幅甩手不干了的模样。 张九龄见谭昭昭气鼓鼓瞪圆了眼,不禁轻笑出声,道:“做这点事就觉着累,长安千万里,恐怕连梅岭都翻越不过去。” 谭昭昭才不会被忽悠,道:“翻越梅岭与晒书是两种不同的累,晒书是劳心,翻越梅岭是劳力。我宁愿劳力,亦不愿劳心。” 张九龄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是我想左了,你去歇息吧,余下的我来。”说完,转身回了屋。 眉豆蹬蹬瞪跑上前,焦急地道:“九娘,你怎地忘了,大郎向来不允外人碰他的书卷。” 谭昭昭愣住,怪不得千山没上前帮忙。而她,已经被他归为了自己人。 张九龄搬了书卷出来,眉豆忙退了下去。谭昭昭默然片刻,走上去取书卷,手却被推开了。 “你去歇着。”张九龄淡淡道。 谭昭昭手僵在了半空中,张九龄神色疏离,取了书卷,看都未看她,按照书签,将书卷摆放在了木架上。 张九龄不理会谭昭昭,只管进进出出忙碌。木架很快摆满,他前后查看了一遍,进去净房洗漱。 谭昭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廊檐的木板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她干脆坐下来,靠在廊柱上发呆。 “千山。”徐媪的声音传来,谭昭昭忙坐直身望去,看到她提着食盒进了院门,千山迎了上前。 徐媪一打量,哎哟了声,“大郎在晒书呢,真真是辛苦了。” 千山答是,接过了食盒。 徐媪心疼地道:“娘子担心大郎朝食没用好,吩咐我拿了些点心来。大郎晒书劳累,我得回去与娘子说一声,得给大郎补一补。” 徐媪急急忙忙离开了,这时张九龄换了身衣衫出来,谭昭昭忙起了身,冲着他讨好地笑。 张九龄淡淡瞥了她一眼,对上前请示的千山道:“放进去吧,去库房取软囊,胡床胡塌来。” 千山放下食盒走了出去,张九龄负手进屋,谭昭昭犹豫了下,跟着走了进去。 食案上放着金乳酥,金黄油亮,散发着甜甜的乳香,一叠炸得焦脆,洒了胡麻的巨胜奴。一壶煎茶,除此之外,还有一叠杨梅。 张九龄提壶倒茶,不咸不淡道:“辛苦你了,多用一些。” 谭昭昭讪笑,与他那样盘腿坐着,双手接过加了葱姜的茶汤,道谢后放在了一旁。 张九龄顿了下,很是敏锐问道:“不喜欢吃?” 谭昭昭道:“我没做事,还不饿。” 张九龄掀了掀眉,凉凉道:“九娘劳心,如何就没做事了?” 谭昭昭想了下,干脆直接赔了不是,“是我的不是,大郎莫怪。” 张九龄神色缓和了些,微笑道:“能屈能伸,九娘是能做大事之人。” 又被嘲讽了,谭昭昭忍了又忍,伸手去拿杨梅。 杨梅看上去紫红新鲜,吃起来酸中略带些甜,谭昭昭吃了一个,就没再去碰。 张九龄放下茶盏,将金乳酥推到了谭昭昭面前,缓缓道:“你先前说,我能考中功名,前途无量。这句话不对。” 谭昭昭眨了下眼睛,不解望着他。 张九龄道:“考中进士,与前途并无多大的干系。朝廷选官,并不看中科举成绩。” 他的声音平平,面色如往常那样沉静。 谭昭昭感到说不出的滋味,她只看到了历史上张九龄的成功,并未深思过,他能位极人臣之路的艰辛。 大唐国力强盛,天下英才不知凡几。 如今朝廷派官,主要还看门第,以及举荐。 张九龄不过是来自偏僻贫瘠的韶州寒门,在权贵世家豪门遍地的长安,如一滴水入了海般,不起半点波澜。 “故此我要早些入长安,这条路,崎岖坎坷。” 谭昭昭明白,张九龄所言的崎岖,并非赶路的辛苦,而是出人头地的艰难。 张九龄涩然道:“九娘,你莫要看,不好看。” 谭昭昭沉默了半晌,问道:“大郎为何要走这条千辛万苦之路?” 张九龄声音沉静有力,答道:“苟利国家,不求富贵!” 谭昭昭鼻子莫名酸楚,他有报效家国的凌云壮志,往上爬的姿态,并不好看。 他那般骄傲,他不愿有人看见。 能对她说这些,估计他已经尽了全力。 那她呢? 这辈子,就要永远困在韶州么? 为您提供大神映在月光里的《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最快更新 5 第五章 免费阅读[] 第6章 第六章 连续几日的晴好天气,天地一下从淡绿变成了新绿,漫山遍野的绿树繁花,美好得令人沉醉。 春风卷起树叶婆娑,谭昭昭顺手压住了晃动的木镇。 身后响起脚步声,谭昭昭转头看去,张九龄换了身利落的胡服,头发全部挽在头顶,身长玉立,眉眼清隽中更添英气。 自从上次两人说过长安之事后,夜里分房而居,除了晒书偶尔交谈几句,几乎再无说话。 早晚晨昏定省,因张九龄在,在卢氏院子皆来去匆匆。 谭昭昭除了见礼,连话都无需多说,轻松又自在。 谭昭昭亦清楚明白,这份轻松,皆因为张九龄不动声色帮着她挡了。 蓝得醉人的天,浮动的云,四季不同的美景,安宁,与世隔绝的日子。 谭昭昭黯然轻叹,一眼能看得到尽头的生活,深深的寂寥。 张九龄手上拿着剪子,下台阶去到庭院角落种着的杜鹃边,仔细修剪起了枝叶。 谭昭昭靠在廊柱上,抱着双臂无聊看着。随着草木的清新气愈发浓,她渐渐抬起头,看向了张九龄身后的头发。 发尾如同杜鹃的枝条一样,修剪得齐齐整整。 怪不得杜鹃未曾开花! 谭昭昭转头四看,庭院中除了杜鹃之外,不见任何的花,皆栽种着草木。 张九龄修剪得认真,千山尽职尽责在身后洒扫枝叶。剪完之后,张九龄还要站在远处,不断地观看,随时补上一剪刀。 似乎察觉到了谭昭昭的视线,张九龄抬眼朝她看了过来,目光在她脸上略微停留,便移向了她的发髻上。 谭昭昭倏地抬手,捂住了头。 张九龄唇角弯了弯,眼里笑意四溅,拿着剪刀施施然走上前,微微弯腰望着她,认真地道:“我如今学会了修剪头发,再不会出错。” 千山洒扫完,端着枝丫走出院子,张九龄指着他的背影,掩饰不住地骄傲道:“你看千山的头发,我修的。” 谭昭昭随着他的指点看去,千山的发尾与杜鹃花枝一样整齐。 勉强挤出丝笑,谭昭昭婉拒道:“不用劳烦大郎了。” 张九龄缓缓站起身,颇为遗憾地回了屋。没一会,他走了出来,打量着懒洋洋伏在凭几上的谭昭昭道:“去换身方便些的衣衫。” 谭昭昭不解地道:“作甚?” 张九龄道:“时辰尚早,杨梅熟了,我们去采摘一些。” 张家住在乡间,出门便是田地。谭昭昭来了这里之后,在宅子周围转了几圈,便再无兴致出去。 听到能出门,谭昭昭瞬间起了身,兴奋得一迭声道:“路途可远,需要坐车前往吗?” 张九龄眼神暗了暗,片刻后方道:“得骑马前去,你可会骑马?骑术如何?” 谭昭昭以前会骑马,只乡间的小径多崎岖,她尚在思索中,张九龄道:“无妨,你先去更衣。” 谭昭昭便兴高采烈回了后院,换了身利落的胡服出来。张九龄在穿堂门边等着,打量了她几眼,迈步走在了前面。 到了大门口,谭昭昭见千山提着竹篮,牵着一匹高大的棕马立在那里,她不禁愣住了。 千山挂好竹篮,将缰绳交给了张九龄。 张九龄轻抚着马头,对谭昭昭道:“上去。” 这些时日彼此之间气氛诡异,如今要共骑一匹马,谭昭昭感到些许的不自在,磨磨蹭蹭着上前。 张九龄道:“山路不平,不便行车。千山留在院子里守着书卷,就你我前去。” 谭昭昭嗯了声,为了能出门,便心一横走了过去。她抬脚踩上马镫,张九龄有力的手臂扶在了她腰上,轻松一举,她就稳稳坐在了马背上。 张九龄姿态潇洒上马,坐在了她身后,抓住缰绳轻夹马腹,“坐稳了。” 马蹄剔剔达达,缓慢前行。 耳畔若隐若现的清浅呼吸,后背处心跳咚咚。 太阳太过绚烂,流云漂浮,春风拂面,谭昭昭几乎睁不开眼。 地里耕种的百姓偶尔看向他们,悄然低语几句。 马蹄声,偶尔的啾啾鸟鸣,安宁又静谧。 起初谭昭昭僵着不敢动,如张九龄所言那样,山道崎岖,马背颠簸,她不受控制左摇右晃。 张九龄修长的双臂圈住她,低声道:“靠着我一些,别怕。” 谭昭昭不想添麻烦,嗯了声,便往后靠了靠。 背后的心跳声,似乎快了些,沉沉的呼吸,随着煦暖的风一起拂过,谭昭昭整个人都晕晕乎乎。 马顺着山道往上,谭昭昭整个人被迫后仰,陷入了张九龄的怀抱中。 张九龄依旧纹丝不动,稳稳护着她到了一片开阔的山顶,率先下了马,手伸向她。 谭昭昭深吸一口气,借着他的手臂下马。兴许是下得太急,她脚底一滑,人朝前扑去。 张九龄长臂一伸,便将她揽住了。 谭昭昭脸红得几欲滴血,慌忙站好,吭哧着解释道:“我能下马。” 张九龄轻轻颔首,笑了下,道:“我知道。” 拴好马,张九龄提着竹篮过来,从里面拿出两个水囊,顺手递给她一个:“吃口水歇歇。” 谭昭昭道谢,接过水囊,找了块干爽的石头坐了下去,眺望眼前。 山坡并不高,满山坡的杨梅树,树上结满了累累的杨梅,地上的草丛里,到处都是掉落的杨梅。 再朝远处看去,便是望不到尽头,重重叠叠的山,山峦处雾霭袅袅。 山下农田河流,村郭人家,看上去仿佛如世外桃源般美好安宁。 张九龄喝了口水,提着竹篮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杨梅,走到一颗树下仰头打量。 谭昭昭忙放下水囊上前,张九龄急道:“小心地上” 可惜晚了些,谭昭昭脚底一滑,她尚未回过神,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张九龄:“” “可摔疼了?”张九龄上前朝她伸出手,准备拉她起身,关心问道。 谭昭昭摇头,疼倒不疼,就是有点儿丢脸。 手伸出去,却不见张九龄拉她。谭昭昭不解看去,她手上杨梅汁与草泥混在一起,脏兮兮。 张九龄正垂眸看着,手指摩挲,明显地嫌弃。 谭昭昭怒了,利落撑着起身,随手拍打着衣衫,一下呆在了那里。 无需看便能知道,她身后肯定沾满了杨梅汁与泥土。 等下回去,张九龄会不会丢下她,不让她上马? 或许,他骑马,她在后面跟着跑。 张九龄已经走回树下,伸手去摘杨梅了。 谭昭昭顾不得多想,走上前问道:“这里的杨梅,能随便摘吗?” 张九龄道:“这片山属于张家。” 谭昭昭哦了声,张九龄道:“杨梅并不不稀奇。始兴盛产杨梅,家家户户都有,随处可摘。” 沉默了片刻,张九龄声音低了几分:“韶州贫穷,杨梅尝鲜时能卖上一些,待全部成熟之后,卖不出几个钱。想要运出韶州到广州府变卖,一来广州府不缺果子,二来梅岭阻挡,路途遥远颠簸,运送中不免磕碰,哪怕有冰镇着,在路上就得坏掉七八成。” 谭昭昭随之陷入了沉默。 张九龄生长在此,对韶州故土,感情深厚。 仅仅开辟梅岭上的大庾岭,打通岭南道的南北交通,就利在当代,功在千秋。 若不走上朝堂,走到皇帝面前,张九龄所有的壮志,皆为一场空。 张九龄见谭昭昭抓着杨梅枝未做声,抬头看去,她立在那里望着远处,神色迷茫而怅然。 “走吧,回去了。”张九龄收回视线,低声道。 谭昭昭回过神,看到竹篮里只装了小半篮,犹豫了下问道:“可要多摘一些?” 张九龄道:“无需,阿耶与阿娘牙不好,不喜吃杨梅。大娘子与二郎他们,阿娘不许他们多吃,这些已足够,放着就不新鲜了。” 谭昭昭随口问道:“小卢姨母与七娘,她们可喜欢吃?” 张九龄看了眼谭昭昭,道:“不知。她们若喜欢,吩咐仆人再来摘就是。” 谭昭昭哦了声,跟在张九龄身后往回走,看到他垫着脚尖,避开地上落果的模样好像是在跳舞,就忍不住想笑。 张九龄放下竹篮,微微皱眉,上下打量着谭昭昭,她一下就笑不出来了。 “那边有处山泉,前去洗洗。”张九龄指着左侧的山涧道。 谭昭昭苦着脸,与张九龄一同前去洗手。手上的杨梅汁难以清洗,她努力了半晌,指尖依然留下了淡红的印记。 至于衣衫上的脏污,谭昭昭只能拍打干净草屑,其余的就爱莫能助了。 张九龄凝眸沉吟片刻,道:“你且等一等。” 谭昭昭不明所以,张九龄已经转身走向了一处灌木丛。窸窸窣窣声传来,她以为他在方便,便赶紧转开了头。 没一阵,张九龄走了过来,手上拿着一件雪白的衣衫。 谭昭昭惊讶地道:“哪来的衣衫?” 张九龄不自在地动了动身,道:“你穿上。” 谭昭昭木愣愣伸手接过,里衣尤带着他的体温,青木的熏香,此时好像更浓烈了些。 张九龄道:“你穿在外面即可。”说完,很是君子背转了身。 感情他是因为她身上脏,谭昭昭脸颊抽搐,她又自作多情了。 张九龄身量高,谭昭昭在胡服外面套上他的里衣,恰好能盖住她身后的脏污。 谭昭昭晃动着长出一截的衣袖,闷声道:“好了。” 张九龄转过身来,看到她甩着衣袖,抿嘴笑了笑,前去牵了马来,扶着她上马。 “后转。”张九龄道。 谭昭昭坐在马上不明所以,张九龄耐心比划了下,“下山时,你会往下冲。” 谭昭昭立刻明白过来,挪转着朝后坐好。 张九龄翻身上马,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扶住了她的腰,道:“坐稳了。” 马扬蹄下山,谭昭昭人随即往后仰,来不及害羞,忙伏在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张九龄轻笑出声,谭昭昭脸一红,慌忙松开了些。马一个颠簸,她刚后仰了下,就埋进了他的身前。 “别乱动!”张九龄呼吸沉了些,在她腰上的手臂跟着紧了紧。 谭昭昭不敢再乱动了,鼻息间,被他的气息紧紧包裹住,心头思绪涌动,兵荒马乱。 不知过了多久,谭昭昭抬起头,发现他们早已经下了山。 谭昭昭努力稳了稳神,道:“山下平坦了。” 张九龄嗯了声,却并未动。 谭昭昭鼓起勇气,正要说换个姿势,她看到后退的杨梅林,后知后觉问道:“咦,这里也有杨梅,先前为何要跑那么远去采摘?” 张九龄顿了下,道:“这些是别人家的,不能采。” 谭昭昭:“可是,你先前说这些杨梅不值钱,随便” 话未说完,便又撞进了他的胸膛。 张九龄的声音中,似乎带着几分羞恼:“别动!” 为您提供大神映在月光里的《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最快更新 6 第六章 免费阅读[] 第7章 第七章 两人又回到了先前的别扭中,一路无话。 回到家,在大门前刚刚下马,恰遇到张大娘子与戚宜芬一同走过来。 两人停下脚步见礼,止不住朝谭昭昭上下打量。 张大娘子好奇问道:“大兄,嫂嫂,你们去何处了?” 谭昭昭还礼,低头看去,自己身上还穿着张九龄的白色里衣,的确很不伦不类,不由得懊恼,都怪张九龄的洁癖。 张九龄斜了眼谭昭昭,不动声色答道:“去摘了杨梅。你可是也要去摘,仔细倒了牙,你少吃些。” 两人戴着斗笠,手上各自提着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精致苇编小筐。 张大娘子说是呀,探头去看张九龄手上的竹篮,喜道:“大兄既然摘了,分我与七娘一半就是。我正嫌弃晒,不想去呢。” 戚宜芬笑望着张九龄,对张大娘子道:“反正不远,走不到半柱香就到了。莫非大娘子以为,大表兄与表嫂摘的杨梅要甜一些?” 张大娘子咯咯笑,天真地道:“大兄,我尝尝你的杨梅可甜。” 张九龄不动声色将竹篮拿开了,道:“有些甜,有些不甜。杨梅还未清洗过,如何能吃。” 张大娘子没拿到杨梅,噘嘴嘀咕道:“大兄真是,杨梅长在树上,如何就脏了。” 张九龄宠溺地拂了拂她的双丫髻,道:“切记莫要边采摘边吃,仔细吃坏了肚子。快去吧,早去早回。” 张大娘子便高兴笑了起来,拉着戚宜芬道:“七娘,我们快去。” 戚宜芬朝着张九龄与谭昭昭见礼,被张大娘子拉走了。 谭昭昭走了几步回头,见戚宜芬也正回头看,对她笑了笑。 戚宜芬忙回了她一个笑,匆匆转头与张大娘子离去。 千山迎出来,牵着马去马厩。张九龄放缓脚步,催促道:“走快些,看甚呢?” 谭昭昭突然促狭心起,道:“大郎又在看甚?” 张九龄一愣,谭昭昭笑吟吟道:“大郎不看我,如何知道我在看人?” “淘气。”张九龄失笑道。 谭昭昭继续道:“大郎可知人在看你?” 张九龄深深望着她,道:“九娘可是要论道?” 谭昭昭道不敢,“大郎读书多,我就不班门弄斧了。” 张九龄似乎哼了声,施施然进了院门。 进门的影壁上,种满了绿色的地锦即爬山虎,满墙苍翠的绿。 谭昭昭看了又看,道:“若是种紫藤就好了,这个时节花开得正茂。满墙的蔷薇亦也好看。” 张九龄问道:“九娘喜欢花?” 谭昭昭道:“喜欢。” 张九龄道:“花开不长久,我多喜草木些。” 谭昭昭哦了声,不负责任乱出主意:“那就用绢花,绢太贵重,用粗布做的花吧。木头,石头雕的花也行,坏了就换掉,长长久久。不过,哪有什么是天长地久呢?花开有时,聚散有时。” 张九龄看了她一眼,眼神探究。 谭昭昭避开了他的视线,施礼告别:“我去换身衣衫。等收书的时候,我再来。” 张九龄唔了声,谭昭昭便从穿堂进了后院。 换洗完毕,眉豆进来收拾,白色里衣已经灰了几大块,估计很难洗干净。 谭昭昭想了想,道:“里衣先洗干净。” 张九龄若还要,便还给他。若不要,再做处置。 眉豆想到张九龄的洁癖,笑嘻嘻道:“大郎待九娘真好,连里衣都给了九娘穿。” 谭昭昭没好气道:“那是因着我衣衫弄脏了,共骑一匹马,他嫌弃我呢。” 眉豆道:“杨梅处处都是,大郎偏生骑马带着九娘去到那般远摘。先前徐媪还来问过,说是娘子放心不下,恐大郎累着了。” 谭昭昭暗自叹了口气,儿行千里母担忧,张九龄志在天下,卢氏以后估计天天都睡不着了。 歇息了阵,谭昭昭想早些用饭午歇。眉豆去拿了饭食来,几片炙羊肉,一碗汤饼,两只羊肝毕罗,一叠冬苋菜,加上几颗杨梅。 冬苋菜就是后世的秋葵,谭昭昭不喜欢吃滑腻的菜,也吃不惯羊肝,便让眉豆将这两碟菜拿了下去,问道:“今日没做菠菱菜?” 眉豆道:“菠菱菜贵重,向来难得。九娘若想吃,婢子再去灶房问问。” 菠菱菜即菠菜,没曾想在大唐也属于精贵的菜蔬。倒是秋葵,后世比菠菜贵,反倒在大唐时,属于常见便宜的菜。 有汤饼,有羊肉,还有饭后果子杨梅,谭昭昭很知足,道:“不用麻烦了,就这些吧。” 眉豆迟疑了下,咬了咬唇道:“婢子去灶房拿饭菜的时候,见到有新鲜的葫芦,婢子去替九娘要一份来。” 谭昭昭愣住,笑了下,道:“没事,别横生枝节了,你去用饭吧。” 眉豆应是,端着毕罗与冬苋菜出去。到了门口,见张九龄走了过来,忙施礼让到一旁。 张九龄看到谭昭昭已经在用饭,顿了下,对眉豆道:“将我的饭食一并拿来。” 眉豆应是退下,谭昭昭见张九龄来了,忙起身招呼:“大郎还未用饭?” 张九龄看了她一眼,盘腿坐下,打量着她面前的食案,问道:“怎地就这些菜?” 谭昭昭道:“天热,没甚胃口。” 张九龄唔了声,转头四下看了眼,道:“我让千山去库房拿套胡塌胡床来,摆在你的屋子里。” 大唐不兴坐在高处,认为当众露出脚为不雅。跪坐久了有凭几,凭几并非让人坐,而是让人趴在上面放松。 胡床胡塌矮归矮,坐在上面远比跪坐,或者盘腿坐要舒适。张九龄前院的屋子就放了一套,她每次前去晒书都跑得飞快,便是因着他那套胡床胡塌。 谭昭昭苦跪坐已久,闻言高兴不已道:“有劳大郎了。” 张九龄只感到眼前一花,谭昭昭平时也笑,却从未见她笑得如此开怀过,眉眼弯弯,成了一道月牙,让人情不自禁跟着心生温暖。 眉豆拿了饭食进屋,谭昭昭见张九龄面前的食案上,除了炙羊肉,毕罗,绿油油的菠菱菜外,还有蒸葫芦,一碗胡麻饭。 谭昭昭收回视线,专心吃着碗里的汤饼。汤饼的面片筋道,她倒也吃得欢快。 大唐有分食,也有合食。胡塌胡床就是为了方便合食,一大堆人围坐在一起,像后世那样其乐融融用饭。 张家向来是分食,张九龄从不与人一同用饭。谭昭昭很喜欢分食的规矩,既干净,还无需应酬。 正奉行张九龄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谭昭昭见眼前的食案轻微动了动,两张食案合在了一起。 蒸葫芦与菠菱菜,放在了两张食案中间。 谭昭昭咬着木箸,傻呆呆看去,张九龄并未动饭菜,伸手去夹她碟子里的杨梅。 “换着吃。”张九龄头也不抬道。 手好像抖了下,杨梅没夹稳,掉回碟子里,带着另一个杨梅,一起滚落在地。 张九龄赶紧探身捡起扔进渣斗中,杨梅汁在苇草编的坐席上留下两道印迹,他拿湿布巾用力擦拭,总算干净了。 放下湿布巾,张九龄再去净手。一番折腾回来,看到谭昭昭还咬着木箸傻呆呆的模样,他坐下来,指了指饭菜:“还不快吃,等下凉了。” 谭昭昭嗯了声,依旧吃着碗里的汤饼。张九龄用了几口胡麻饭,见谭昭昭没去动葫芦与菠薐菜,眉头微蹙。 上次她吃菠菱菜时,眯眼含笑极为享受。吃到不喜欢吃的羊肝时,五官皱成一团,像是在吃毒药般,灵动又鲜活。 张九龄眼神探究,打量了谭昭昭几眼,干脆拿了干净的木箸,将菠菱菜与葫芦,夹在了她的碗里。 谭昭昭倏地抬眼看去,张九龄眸色暗沉,问道:“可是不食嗟来之食?” 谭昭昭想了下,夹了菠菱菜吃了。 张九龄盯着谭昭昭,道:“以后你都与我一同用饭。” 既然能有新鲜可口的饭菜,谭昭昭当然不会拒绝,道:“好!” 张九龄被谭昭昭的干脆利落冲了下,随即止不住唇角上扬。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张九龄对谭昭昭了解得深了些。她看上去温温婉婉,其实颇有主见。个性随和,却不失个性,外圆内方。 蒸葫芦味道寡淡,不过胜在新鲜,谭昭昭吃得很是满足。饭后漱口缓了缓,张九龄倚靠在软囊上闭目养神。 谭昭昭迟疑了下,道:“大郎回去歇息吧。” 张九龄不置可否,顺势躺在了坐榻上,将软囊塞在头底下,当做了枕头,双手搭在胸前,道:“困了,午歇吧。” 谭昭昭见状,只能去卧房拿了薄锦被出来,弯腰搭在他的身上。 张九龄伸手一拉,谭昭昭一个不察倒了下去,他的双臂有力,撑着她托住,往旁边坐榻上一放。 谭昭昭尚未回过神,眼前就成了屋顶的藻井。她气呼呼侧转头,听到张九龄一本正经地道:“你午饭用得多,若你摔下来,我怕你摔吐了。” 张九龄回转头看她,眼角笑意隐隐 :“睡吧,杨梅我都留下了,吩咐千山清洗干净,放在井中凉着,等睡醒后就能吃。山上的杨梅树已经有近百年,比山底下的杨梅要甜。” 这是舍近求远,去采摘杨梅的解释吗? 身上窸窸窣窣,张九龄将锦被,搭了一半在谭昭昭腰间。 微凉带着薄茧的手,覆在了谭昭昭的手背上。略微停留之后,毫不迟疑翻转,将她的手紧紧包裹在了掌心。 张九龄声低沉了几分,道:“你想出去,山上乃是我眼下能带着你,去到最远的地方。” 为您提供大神映在月光里的《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最快更新 7 第七章 免费阅读[] 第8章 第八章 谭昭昭安静躺着,怔怔出神。 岭南迄今还是流放之地,韶州更是偏僻中的蛮荒之地。 能去到很远的地方,除了路途上的远方,还有他抱负上的远方。 柔夷温软,透过指尖撩拨心弦。 张九龄在家中,很少能与人说话。父母对他寄予厚望,他总时刻惶恐,大唐能人志士辈出,落魄不得志者不知凡几。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张九龄低声吟道。 声音怅然惋惜,这两句诗在后世赫赫有名,谭昭昭不禁微微侧头,看向了张九龄。 他睁着眼,定定望着某处。高挺的鼻梁,薄唇,眼尾透出的茫然,刹那脆弱。 “刘希夷才情过人,姿色昳丽,尤其善琵琶。中进士之后落魄不得志,为小人嫉妒而亡。” 谭昭昭以前最喜欢咏月的诗,当属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望相似”。 因为喜欢,她去查询了诗人生平。结果张若虚的这首诗,在唐时寂寂无名,直到在宋朝收录的《乐府诗》中才得以一见。 张若虚不过是小小的兵曹而已。 如今李白杜甫尚未出世,谭昭昭帮着张九龄晒书,看了些当今已经成名的诗人才子。 除了故去的卢照邻,骆宾王等人。出仕为官,后世知晓得多些的,她看到了贺知章的名字,便随口问了一句。 张九龄告诉她,贺知章科举高中乙科状元,官职为四门博士,即在太学教书。 大唐的英才多如天上繁星,谭昭昭无法对张九龄说,你能脱颖而出,能站在顶峰,实现你的抱负。 若她这般说,与一心期盼他建功立业的父母并无不同。 且张九龄的一生,仕途并不太顺利,几经起伏。 今年他十八岁,她十六。 年少,他尚在困顿中挣扎。 或许先前只是谭昭昭的幻觉,张九龄很快便恢复了疏朗的模样,道:“明日我与阿耶一同前去韶州城祖宅,你可要一并前去?” 祖宅里住着张氏的族人,谭昭昭要一同去,势必要与长辈妯娌们打交道。 张九龄声音柔和,带着几分笑意道:“韶州城没甚可逛之处,城池又小。我知你不喜应酬,若你不与我一同去祖宅打个招呼,到时又会生出一番口角。” 谭昭昭一想也是,加之有张弘愈在,她更不方便随行了,道:“我不去了,你去吧。” 张九龄紧了紧她的手,轻声道:“睡吧。” 谭昭昭嗯了声,她试图抽回手,他却没松开。 锦被盖在身上,好像有些热。 谭昭昭听到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她忍不住偷偷看去。 张九龄已经睡着了,浓密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上,他的肌肤白皙,眼底那点青色疲惫就尤为清楚。 他每日勤学苦读,练习大字,骑马射箭,每一刻都不曾停歇。 眉豆说,前院的灯,要在深夜方会熄灭。 他太累了。 谭昭昭脑子乱糟糟的,在他清浅的呼吸声中,逐渐进入了安眠。 翌日,张九龄前去卢氏院子请过安,便与张弘愈一起,出发去了韶州城。 谭昭昭回了院子,难得闲暇下来,无所事事躺在胡塌上数着藻井的花纹。 在半晌午时,徐媪来请:“九娘,娘子差婢子来问九娘一声,若九娘不忙,就前去正院与娘子一同用饭,说说话。” 卢氏定是有话要说,谭昭昭心想估计没甚好事。反正无所谓,只当没听见就好,就随着徐媪一同去了。 小卢氏照样陪在卢氏身边说话,张大娘子与戚宜芬一起在玩投壶。谭昭昭进屋,她们便一起抬头,朝她看了过来。 谭昭昭眼观鼻鼻观心上前见礼,卢氏道:“坐吧。” 几人都坐得随便,谭昭昭与她们一样,盘腿坐了。 卢氏看了她一眼,倒没说什么,道:“我不喜欢胡床胡塌,你要是坐着累了,伏着凭几歇一阵。” 张九龄吩咐千山去搬的胡床胡塌,昨日洗刷晒了一天,今日方摆放好。 卢氏神色严肃,不过话倒随和,谭昭昭就恭谨应是,道了谢。 小卢氏凑趣道:“我一样用不惯那胡床胡塌,胡人传到长安,长安再传到岭南道,连韶州府都时兴起来了。” 卢氏道:“大郎在外走动得多,家中也是他让做了,却未曾用过。大郎喜欢疏阔,说是摆在屋子里拥挤了些。前几日突然想了起来,让千山来拿了。既然大郎说好,我估计也是个好的。” 小卢氏忙赔笑说是,夸道:“大郎见多识广,他看中的呀,定不会有错。” 卢氏的脸上便浮起了笑,小卢氏陪着说笑了几句,寻了个借口,起身唤了戚宜芬与张大娘子,一同出去了,留下谭昭昭与卢氏两人单独说话。 卢氏脸上的笑容淡去,上下打量着谭昭昭,道:“大郎回来了,你们年轻夫妻,多日未见亲近些,也是好事。只大郎读书到深夜,你身为娘子,定要多关心一二。” 谭昭昭只管敷衍着,悉数应下,“阿家提醒得是,是我疏忽了,以后定会改正。” 卢氏见谭昭昭听话,便满意地点头,目光在她的肚皮上来回扫过,道:“你与大郎成亲已有几月,平时要少吃些寒凉之物,尤其是这个时节的杨梅,不宜多食,早些为张家开枝散叶。” 催生了。 谭昭昭想笑,却笑不出来,干巴巴说是。 仔细端详卢氏,张九龄的眉眼肖似她,身形微丰,肌肤比张九龄还要白皙,容貌秀丽。 卢氏年方三十六岁,兴许是平时总是皱眉,眼角一条深深的鱼尾纹,看上去就显老了些。 在这个时代,卢氏再生孩子就危险了。张弘愈身边有侍妾伺候,卢氏与其他富裕人家的妇人一样,与丈夫只谈儿女家事,一腔心血全部灌注在了儿女身上。 卢氏说道:“若身子不适,寻个郎中给你把把脉,开几剂药方调理调理。” 谭昭昭忙道:“有劳阿家关心,我身子没事,无需服药了。” 卢氏眉毛皱起又散开,最终道:“不得讳疾忌医。” 谭昭昭继续说是,卢氏絮絮叨叨说起了张九龄平时的习惯:“大郎喜净喜洁,身边之物定要摆放整齐。不喜吃腥膻饭食,不喜见到菜中出现葱韭姜蒜薤等。你须得注意着,灶房疏忽了,你要赶紧帮着挑拣出去。大郎夜里睡眠浅,睡不足,气血就不足,起身后习惯不声不响,亦不喜听到动静,你要有些眼力见,别出声扰了他清净。” 谭昭昭安静听着,不时应和一声。 卢氏直说到午饭时分,留了谭昭昭用饭。徐媪与侍妾送了饭食进屋,小卢氏与戚宜芬,张大娘子也一同来了。 饭食与谭昭昭平时吃的一样,羊肉毕罗,胡饼,粟米粥,冬苋菜,盐渍薤菜。 张大娘子她们神色如常,显然平时都吃的这些。 胡饼烤得香脆,谭昭昭吃在嘴里,味同嚼蜡。 卢氏并非针对谭昭昭,她对自己也如此。 满腔的母爱,所有的好东西,全部留给了他。 饭后卢氏要午歇,谭昭昭起身告退。 午间太阳热烈,照得人睁不开眼。经过前院时,草木葳蕤,满眼化不开的浓绿。 如果谭昭昭生了孩子,在韶州府的偏僻之地,她估计也会变成卢氏那样,余生就只剩了孩子。 羊肉毕罗堵在胸口,闷闷的。谭昭昭午间没能歇好,反正下午也没事,她躺在塌上没起身,直睡到黄昏时,被眉豆唤了起来。 谭昭昭躺着一动不动,问道:“大郎回来没有?” 眉豆道:“还没呢,都这个时辰了,大郎与郎君定要留在祖宅。九娘快起来吧,等下得迟了。” 羊肉的腻味好像还留在喉咙口,谭昭昭用力才压了回去。张九龄不在,说不定她去卢氏院子请安,又会被留下用饭。 百般无奈中,谭昭昭挣扎着起身,洗漱梳头完毕。正走出屋,张九龄负着手,径直穿过庭院而来。 谭昭昭停下脚步见礼,心想张九龄回来得真是及时。 张九龄背着夕阳的余辉,鼻尖微微冒汗,他见谭昭昭弯起的眼睛,不由得也含笑道:“可是要去阿娘院子?进屋吧,我已经吩咐千山去打过招呼了。” 谭昭昭脚步轻快回转身,随口问道:“你忙完了?” 张九龄嗯了声,手从身后拿出来,递了个匣子给她,“我先去洗漱。” 谭昭昭接过匣子,望着张九龄的背影,他穿着广袖宽袍,此刻袖口束起,身后衣衫皱巴巴,袍角带着泥灰,应是骑马赶路了。 早上出门时,他与张弘愈明明是坐着马车出行。 打开匣子,里面放着枝不算昂贵,做工精巧,灵动的梅花簪。 眉豆送了热汤进屋,跑去前院拿张九龄的换洗衣衫。捧着衣衫回来,眉豆见谭昭昭倚在廊柱上,手上拿着簪在怔怔出神,凑趣上去打量。 “九娘手上的簪子真好看。原来这就是大郎跑了好几个铺子买到的呀!” 谭昭昭回过神,不解看向眉豆。 “千山将衣衫交给了婢子,他陪着郎君在城里转了许久,身上脏了,恐大郎嫌弃,要赶紧去洗一洗。郎君还留在韶州,大郎将马骑走了,明朝要重新派人将马车送进韶州,去将郎君接回来呢。” 眉豆将衣衫托到谭昭昭面前,笑嘻嘻道:“大郎不允婢子近身伺候,九娘快送进去吧。” 谭昭昭只能收起簪子,接过衣衫进屋。刚走到净房门边,听到里面传来咚咚声。 谭昭昭估计张九龄等得不耐烦了,她得了教训,先出声道:“大郎,衣衫送来了。” 话音刚落,门刷地拉开。张九龄乌发濡湿,里衣濡湿柔顺贴在在身上,劲瘦的身形一览无余。 白肤红唇,如春雨浸润过的双眸,美色无双。 谭昭昭愣住,被热气扑得脸跟着发烫,他这是故意的吧? 为您提供大神映在月光里的《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最快更新 8 第八章 免费阅读[] 第9章 第九章 美□□人,谭昭昭努力克制着,提醒自己千万莫要就此沉沦下去。 谭昭昭别开眼,僵硬着将衣衫往前一递。 张九龄伸出一只手来拿,一下没能拿稳,里衣忽地掉落。 雪白绢衫一角,沾到了地上的水,谭昭昭想到张九龄的种种规矩,他又站着没动,只能匆匆弯下腰去捡:“大郎稍等,我再去换一件。” 张九龄哑声道:“先前那件呢?” 谭昭昭怔了怔,明白张九龄是指去摘杨梅时,脱下来给她穿的那件。 绢丝本不好清洗,又是白色,尽管尽力清洗,还是不复以前的白。 谭昭昭想解释,蓦地看到张九龄一手拿着他的衣衫,一手背在身后。 背在身后的手中,露出一截石榴红,谭昭昭很熟悉,那是她的袔子。 先前她睡时盖得厚了些,身上出了汗,便更换了干爽的衣衫,眉豆还没来得及收拾,张九龄就回来了。 眼下着装开放,袔子即内衣,无系带,袒露出胸与大半后背,外罩襦裙。 估计是张九龄洗漱时,发现了她的衣衫,想要拿出来给她。 着装风俗是一回事,袔子被张九龄拿着,谭昭昭不免尴尬,默默伸出手去拿回来。 张九龄顺着谭昭昭的手看去,慌忙松开了手,干咳了声。 谭昭昭也不管他的洁癖了,拿着自己的脏衣衫转身就走,丢给眉豆之后,再将他的那件里衣送了回去。 没一会,张九龄穿戴整齐出来,谭昭昭也平静下来。觑着他的神色并无不悦,忍不住怀疑,卢氏所言他挑剔规矩的真假。 张九龄一直未看谭昭昭,在胡床上坐下,垂眸道:“用饭吧。” 谭昭昭疑惑地打量着他,试探着道:“晚上只有毕罗与汤饼。” 张九龄头也不抬地道:“无妨,随意用些就是。” 谭昭昭不死心,继续道:“没有新鲜的菠菱菜,冬苋菜大郎可要吃?” 张九龄终于抬眼看向谭昭昭,眼神探究,道:“皆可。” 咦,不挑食了? 谭昭昭顽劣心顿起,道:“先前你的白色里衣,变成了灰色。” 张九龄顿了下,嘴角翘起,施施然道:“只要不变成石榴红即可。” 哪是什么端方君子,明明就是朵带刺蔷薇! 谭昭昭被噎住,忍不住剜了他一眼,起身去叫眉豆拿饭食。 张九龄望着谭昭昭气呼呼的身影,笑意缓缓在眼角眉梢溅开,一瞬不瞬望着她,手指轻轻摩挲,仿佛还留有袔子的余味。 眉豆拿了饭食来,照例一人一份,摆放在胡塌上,两人对坐而食。 除了汤饼毕罗菠菱菜之外,还多了碟早熟的新鲜胡瓜,既后世的青瓜。 张九龄将他那份胡瓜递到了谭昭昭面前,一言不发用起了饭。 谭昭昭顿了顿,礼尚往来,将她吃得腻味的羊肉毕罗,放在了张九龄面前。 张九龄看了眼毕罗,任由其摆在那里。用完饭,他自己的毕罗只用了半只,谭昭昭的那份一动未动。 谭昭昭吃得心满意足,盯着剩下的毕罗,心道他原来还真是挑食。 张九龄漱完口,优雅地轻拭嘴角,道:“若你不喜欢食毕罗,告知灶房一声就是。” 说,如何说? 谭昭昭想到在卢氏那里用的饭菜,沉默了下,道:“午间时,我与阿家一起用饭了。” 张九龄手中的布巾紧了紧,然后松开放下,起身道:“我们一同出去走动片刻,消消食。” 胡瓜清新的味道萦绕在口齿之间,谭昭昭纠结了下,坐着未动,道:“大郎自己去吧,我过一阵就要去歇息了。” 张九龄眸色沉沉,盯着谭昭昭,唤眉豆进来收拾,再坐了回去。 谭昭昭感到张九龄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意,眉豆在屋内收拾,她突然感到烦躁,起身往外走去。 春夜里风微凉,星星快将墨黑的天际填满,挨挨挤挤,争先恐后闪烁。 身后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谭昭昭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张九龄。 被凉风一吹,谭昭昭的那股郁气散了些,脚步缓慢下来,沿着回廊走动。 张九龄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问道:“阿娘让你受气了?” 谭昭昭摇了摇头。 这些日子以来,张九龄尽力待她好,不动声色地护着她,陪着她一起去晨昏定省,骑马带她去远方。 为她跑遍韶州城去选簪子,丢下张弘愈,匆匆赶回始兴。 让她进入他的生活,愿意为她做改变,妥协。 如此光风霁月的漂亮少年郎,谭昭昭是俗人,她当然会动心。 可是,别说是动心,就算是深爱,都不足以支撑漫长无聊的余生。 侍妾还是小事,谭昭昭担心以后会变成卢氏一样,失去自我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谭昭昭深吸一口气,停下脚步,望着面色沉沉的张九龄,道:“我叫谭昭昭,日月昭昭的昭昭。” 婚书上有她的名字,张九龄早已得知,并不感到意外,迎着她的视线,静静聆听。 谭昭昭道:“我是谭昭昭。不是谭氏,某的娘子,新妇,母亲。” 她的神色坚定,声音不高不低,却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张九龄看得挪不开眼,心底似乎有什么在炸开,温软流淌,他轻轻颔首,嗯了声。 心底的悲凉,蓦地涌上来,冲得谭昭昭鼻子发酸,她努力克制着,道:“阿家说,让我早些生个孩子。” 张九龄顿住,眉头微微蹙起:“你无需担心,我会安抚好阿娘。” 谭昭昭笑了下,道:“我并不怪阿家,她就是这样。嫁人生子,养儿育女。她一辈子都在韶州,从未翻过梅岭,看到外面的天地。” 话语微滞,谭昭昭还是鼓起勇气道:“大郎,你若是因为要将我留在韶州,对我感到愧疚,想着要弥补,其实大可不必。” 张九龄凝视着她,道:“不,并非如此,你莫要多想。” 谭昭昭神色茫然,无力地道:“大郎,阿家说,你有诸多的规矩。从饭食到穿衣,种种种种,多得我都记不住。我做不到事无巨细,怕是要辜负阿家的托付了。” 张九龄其实也说不明白,他为何要待谭昭昭好。 他能确定的是,他是心甘情愿。 谭昭昭与他生活习性大不相同,她不拘小节,看过的书卷,随意丢到一边。 她还慵懒,吃过的杨梅核,渣斗放得远,她就眯缝着眼睛,远远扔过去。 扔不中,滚到了一边,她也不管。等到全部吃完之后,不情不愿带着渣斗去捡,捡起一颗,就恨恨扔进去,嘴里嘀咕抱怨,杨梅为何要长核。 杨梅汁溅到了身上,谭昭昭也不在意,她选朱红的衣衫穿,那样不容易看出来。 换作以前,张九龄绝对难以容忍。不知为何,他却半点都不嫌弃,心甘情愿跟在她身后默默收拾。 兴许,她就是谭昭昭,是想要走出韶州,看得更远的女郎。 是他不确定,艰辛路上的伴。 “昭昭啊!” 张九龄声音低沉,似乎在舌尖转了一圈,韵味悠长。 谭昭昭呆呆看着张九龄,他唇角含笑,神色比春风还要温柔,眼眸比星星还要闪亮。 张九龄将她的手紧握在掌心,柔声道:“你非我的母亲,我的仆妇,你是我的妻,是日月昭昭的昭昭。” 为您提供大神映在月光里的《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最快更新 9 第九章 免费阅读[] 第10章 第十章 春夜里,星河漫天。 谭昭昭闭上眼,仿佛感到那些闪烁的繁星光芒,犹在眼前跳跃。 他说她是她自己。 以后的日子,也许会遇到龌龊,困难,变幻。 至少,眼下的他,真诚而深情缱绻。尊重比爱意更加宝贵,他掌心的温度,足以抚慰看似安宁,却孤寂单调的日子。 “昭昭,我听了一些,京城局势复杂叵测,武皇年岁已高,为了大统各方势力争夺得厉害。” 张九龄牵着她的手,与她并排躺在床榻上,身上搭着同一床锦被,在她耳边轻声叙说。 谭昭昭只大致记得一些大事件,并不清楚历史的具体细节。 武则天驾崩之后,好像将皇位还给了儿子。之后争来夺去,唐玄宗继承大典,开元盛世由此而来。 到了唐玄宗后期,王朝由盛及衰,安史之乱后,大唐繁华不再,迅速分崩离析。 谭昭昭还清楚记得一件事,张九龄曾指出安禄山有异心,请求将他斩首。结果唐玄宗未曾采纳,放其归了山。 开辟梅岭关,指出安禄山的狼子野心。 谭昭昭私以为,放眼历朝历代,就凭着这两样,张九龄足以位列名臣前茅。 谭昭昭不敢以自己知晓些历史走向,就能出谋划策。 万物皆在流动变化,张九龄就算没有她,同样功勋卓著。 现今他离长安朝堂之路何止三万里,待到他走上朝堂时,再视情况,谋而后动。 张九龄侧过头来,歉意地道:“去到长安之后,前程未定。昭昭,我不一定能护住你。” 谭昭昭只听到了去长安,张九龄首次肯定了这件事,高兴得她低呼欢滚,激动地道:“真当,你答应带我去长安了?” 张九龄望着近在迟尺的她,在昏昏沉沉的夜里,她那双眼眸灿若繁星。 温热的呼吸拂过脸,酥酥麻麻,眸色情不自禁暗沉,声音随之低下去:“去长安,我们一起去。无论到何处,我们都在一起。” 谭昭昭兴奋地在床榻上打滚,张九龄见她背对着自己,靠在墙壁上笑,不满伸手,将她拨向了自己。 张九龄俯首,额头在离着一线之隔时,硬生生停住了,低吟道:“怎地就这般喜悦了?” 谭昭昭笑盈盈道:“当然值得大喜啊。大郎放心,你只管去忙自己的事情,无需担心我。我不会给你添加麻烦,定会注意小心,不去招惹是非。从明朝起,我就开始练习在崎岖山道上骑马,开始练习射箭,剑道,让自己变得强壮!” 张九龄温软地道:“好,我教你。还有舞,你可会跳?” 谭昭昭瞪大了眼,张九龄笑着道:“一旦宾主尽欢,会表示感激时,会得起舞庆贺。” 想到一群人,吃得醉意朦胧,一起跳舞的场面,谭昭昭脸颊抽搐了下。 大唐人还真是热烈奔放,后人不能比。 既然是风俗习惯,谭昭昭很快就接受了学跳舞。 其实,她更想看到张九龄跳舞,他腿长手长,舞剑的英姿能想象,跳舞就属实想象不出来了。 谭昭昭抿嘴笑得欢畅无比,点头如捣蒜:“好啊,好啊,大郎教我,我还没见过大郎跳舞呢。” 张九龄岂能听不出谭昭昭话里的期待,道:“你可是想看我笑话了?” 谭昭昭笑眯眯道:“我真没有,只是好奇罢了。宾主尽欢,可是要喝酒?喝酒也要一并练习呢。” 以前谭昭昭喜欢喝酒,到了大唐之后,连酒味都没闻到过,忍不住怀念抿唇。 张九龄笑道:“好,明日我让千山取酒来,我们一同共饮。你太瘦了些,得长胖些方好。” 这是谭昭昭第二次听到张九龄说她瘦,眼睛眯了眯,小心眼地道:“大郎是嫌弃我不美了?” 张九龄无奈地道:“天地良心,我并无半点嫌弃之意。太过消瘦与肥胖,于身子无益,我惟盼着昭昭能安康无忧。” 谭昭昭有错就改,很快就赔了不是,“是我的错。大郎放心,我一切都好。咦” 先前她尚未来得及细究,张九龄的变化从何而来。 两人关系亲近了些,谭昭昭径直问道:“大郎,你怎地就想通了,愿意带我去长安了呢?” 张九龄凝神回想,与谭昭昭相处这些时日的点点滴滴,在眼前一一闪现。 他此时方察觉到,她的一切,他都清楚记得。 天下无人不仰望长安,她说卢氏嫁人生子,一辈子都没走出过韶州,看过外面的天地。 她并非仅仅仰慕长安的繁华,她想看得更远更宽。 她恰好是她的妻,能与他并肩前行。 张九龄心软如水,柔声道:“我难以说清。要是以后的路有你在一起,应当会更加有趣吧。” 仅仅是有趣? 谭昭昭不满鼓起了脸颊,不过很快就释然了,有趣更加难得。 张九龄见谭昭昭笑得欢快,他亦不习惯说这些,甚是羞赧,侧身背着她,闷闷道:“你笑甚?莫非你不信我?” 来到这里之后,陌生的时代与规矩,陌生的丈夫与公婆,她一直压抑着性格中跳跃活泼的那一面,就释放了几分。 谭昭昭撑着探身过去,悄然打量。 屋内昏暗看不大清楚,只感到他的呼吸好似重了些。 害羞还是生气啊? 谭昭昭轻手轻脚躺好,手指戳了戳他的背,吭哧着解释:“你别多想,我是觉着有趣很好,不是笑话你。” 张九龄嘴角无声上扬,手往后一伸,拽住她不安分的手指,慢慢转过身,面对着她:“你可是不喜我背对着你?” 谭昭昭啊了声,心直口快道:“没啊,睡觉以自己习惯的姿势为主,这样才睡得安稳。” 张九龄感到有些憋闷,面无表情道:“眼下我们都醒着呢。” 平时这个时辰,谭昭昭早就睡着了。兴奋之后,倦意阵阵袭来,她捂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道:“那睡吧,还得早起去请安。” 张九龄定定望着谭昭昭,她的呼吸渐平稳,真是说睡就睡。 就凭着这份心性,张九龄相信,她独自就能过得很好。 想到独自两字,张九龄些微不舒服起来,她是他此生的妻。 自从年后一别,他们再没亲近过。 张九龄身子逐渐滚烫,手一点点挪过去,小心翼翼试探。 谭昭昭要与她一起去长安,眼下她不能有身孕,孩子会成为她的羁绊。 张九龄努力克制住,收回手,狼狈起身,去了净房。 谭昭昭一夜好眠,翌日醒来,张九龄已经醒了,靠在软囊上闭目养神。 听到身边的动静,张九龄看了过来。 谭昭昭惊奇发现,张九龄的丹凤眼,又变成了双眼皮,问道:“大郎可是没睡好?” 昨夜张九龄起了好几次,谭昭昭呼呼睡得香甜无比,她不安分的腿,不时搭上来。 张九龄斜了谭昭昭一眼,哑着嗓子道:“没有。无需去请安了,去换身利索的衣衫,我们去练剑。” 能不去请安,谭昭昭求之不得,马上清脆说好,飞快绕着床榻尾朝外爬。 张九龄本靠在软囊上,见状哭笑不得,弯腰抓住她,“你怎地又爬了,就从这里出去。” 什么叫又?这里是哪里?谭昭昭回转头,见张九龄目光看向他自己的长腿,顿时明白过来。 转了个身,谭昭昭打算从他腿上跨出去。 恰好张九龄抬起腿,准备让她,谭昭昭一下被绊倒,往床榻外扑去。 张九龄惊了跳,连忙躬身上前,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手臂。 呲啦一声,谭昭昭绢丝中衣的细带断裂,张九龄的里衣滑下肩膀。 谭昭昭跌落他怀,温热的肌肤,紧密相连。 一个天旋地转,谭昭昭被放倒在塌上,眼前,是张九龄贴近的薄唇。 为您提供大神映在月光里的《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最快更新 10 第十章 免费阅读[] 第11章 第十一章 眼睛上一片温软,细微颤动。 谭昭昭仿佛置身汪洋的小舟上,心跳如擂鼓,手紧紧抓住了被褥,怕小舟翻倒,沉沦深海。 在慌乱中,她又清楚感受到,他的偾张,克制,隐忍。 终于,那片温软挪开,张九龄却没动,将谭昭昭裹在怀里。 “一会,就一会。”张九龄在她耳边哑声低喃。 谭昭昭僵住不敢动,嗯了一声。 声音不受控制朝上扬,娇啼婉转。 张九龄瞬间呼吸一窒,手臂撑起,闷声吸了口气,道:“你先去洗漱。” 谭昭昭赶紧往外一滚,飞也似地下了床榻。余光瞄去,张九龄侧着头朝她看来,玉面泛红,眼眸恰似波光横。 美色误人! 谭昭昭想呜呜哭,双腿快重愈千斤,恨不得转身回去,纵情狂欢。 不过,张九龄隐忍不发,谭昭昭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是嫌弃她不够美? 是他有隐疾? 以前他们之间的床笫之欢,她并没有印象,不知他的深浅。 谭昭昭不太愿意承认是自己的原因,可惜归可惜,她不想生孩子,他这样一来,正合她意。 胡思乱想中,谭昭昭洗漱穿戴好,张九龄亦起了身,换了一身利落的胡服,前来帮着谭昭昭理着衣袖,仔细讲解着剑术的要点。 “以劈、砍、刺、压、格、洗为重,你乃初学者,先用竹剑,记住姿势便是。待熟悉以后,方循序渐进。” 来到空旷的偏屋,张九龄递给了谭昭昭一把竹剑,他站在前面,起了姿势:“你先看我舞一遍。” 谭昭昭以为大唐的剑道,会如传到东瀛的那样有防护,双方对战。 大唐的剑术以剑舞为主,辗转挪腾之间,犹如舞蹈般优美。 眼前的张九龄蜂腰猿背,灵动恣意,柔软中,处处迸发出力量。 竹木的长剑挥出,谭昭昭莫名感到了森森的剑气。 若是他穿着广袖宽袍,那该是多美的景象啊! “风度得如九龄呼?” 谭昭昭看得挪不开眼,此时深刻体会到了唐玄宗的感慨。 舞必,张九龄些许喘息,发髻间泛出细密的汗,眼眸上蒙上了层春水,清亮逼人。 “我摆出一个姿势,你跟着我学,待一个动作学会了之后,再继续下一个动作。” 谭昭昭目光艰难地从他脸上移开,点头应了。 张九龄抬手劈下,气冲山河。 谭昭昭依样画葫芦,软如面条。 张九龄盯着谭昭昭的动作,“别动。”走上前,手搭在她的腰上,找准地方捏了下,“用腰上的力气,带动手臂,而非手臂用力。” 谭昭昭怕痒,一扭身咯咯笑起来。 张九龄望着她,无奈地道:“你别躲啊!” 谭昭昭忙止住笑站好,想了下,道:“你就用剑指点吧,我怕痒。” 张九龄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的腰,欲言又止,抬起竹剑在谭昭昭腰上点了点:“你再试试。” 腰部用力,谭昭昭琢磨了下,很快就学会了。张九龄嘴角上扬,夸赞道:“昭昭聪慧。” 谭昭昭得意地笑,练习几次之后,终于舞得像模像样了,只劈下的角度尚有些欠缺。 张九龄认真纠正了几次,最后干脆站在谭昭昭身后,他的身高与臂长,让谭昭昭整个人都嵌入了他怀里:“就这样,放松些,跟着我动。” 谭昭昭手臂被张九龄带动,用力劈下。 后背是他精壮的胸脯,伏上来,灼热滚烫。谭昭昭慌乱中,收势不稳,人往前扑去。 张九龄本来已经放开了手,见状赶紧去拉她。 这次没那么幸运,谭昭昭摔了个结结实实,趴在木地板上,一动不想动。 张九龄脸色一变,疾步上前,手在她背上拂过,声音中带了几分焦急:“疼吗?摔到何处了?” 疼倒是不太疼,就是有点儿丢脸。 谭昭昭头继续埋着,瓮声瓮气道:“没摔着,我先趴一下,你别看。” 背上的手顿了下,然后移开。 张九龄忍住笑,起身背过去,道:“我不看,你起吧。我们装作什么都未发生。” 此地无银三百两! 谭昭昭转过头,幽怨地瞪了眼张九龄,从地上爬了起来。 张九龄听到身后的窸窸窣窣,很是君子先咳了声,问道:“可好了?” 绝对是故意的! 她都已经听出了他憋着的笑意! 谭昭昭冲他背影翻白眼,气鼓鼓道:“好了。” 张九龄这才转过身来,觑着她的神色,将她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过之后,柔声问道:“疼了吧,我们先歇息一阵。” 谭昭昭的倔脾气反倒上来了,偏生就不信邪,咬牙道:“不歇了,要是我学不会,就不用朝食!” 张九龄瞧着她的气势,眼里溢满了笑,面上却一本正经:“那如何能成,昭昭最喜用饭,要是不用朝食,没了力气,仔细等下还会跌倒。” 可恶,居然嘲笑她,端方君子去了何处? 谭昭昭黑着脸,双手举起竹剑,朝张九龄劈去。 张九龄站着不动,不慌不忙举起竹剑抵挡,竹木相撞,清脆一声。 谭昭昭一击不中,踏步上前,再劈。 张九龄气定神闲,任由谭昭昭劈,挑,挥,砍,胡乱跳脚,皆稳稳接住了她的攻击。 屋内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如炒豆子般欢快。 谭昭昭累得直喘粗气,张九龄稳稳站着,见招拆招,脚都几乎没移过。 只在最后一下,张九龄一瞬不瞬望着谭昭昭已红艳艳的面孔,竹剑向上一挑。 顿时,谭昭昭感到一股大力袭来,手上的竹剑飞了出去。 谭昭昭看着自己的手腕,再去看地上还在弹跳的竹剑,满脸的难以置信。 原来,张九龄先前一直在陪着她玩,压根没用力气。 谭昭昭还以为,是自己的剑术厉害,能与他过招了呢! 张九龄取出罗帕,替谭昭昭轻柔擦拭着额上的汗,道:“是我先前想左了,你练剑是为了强壮身子,无须太过严苛。平时你不大动弹,力气不足。今朝比往常动得多了些,再下去就过犹不及。” 谭昭昭不服输地道:“待我学得厉害了,以后我们出去路途上遇到强盗,就能举剑将他们杀得落花流水。” 张九龄往外走去,转头看着她笑:“昭昭总是想得深远,考虑周全。” 听着是在夸赞,其实在嘲讽她想多了些,谭昭昭已经能淡定接受了,认真道:“用过朝食之后,再继续。” 张九龄望着已经升上天际的太阳,道:“昭昭别心急,在早晚凉爽一些的时候练习剑术,等下我教你骑马。” 谭昭昭说好,问道:“大郎不读书吗,可会耽误了你的正事?” 张九龄道:“无需担心,我自会安排。” 谭昭昭便放心了,张九龄向来将自己安排得井井有条,教她的时候也有耐心,近乎十全十美。 可惜,就是 谭昭昭的眼神不时飘向张九龄的腰。 张九龄敏锐至极,在谭昭昭看第二眼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略微沉吟了下,脸色一沉,不动声色问道:“昭昭这是怎地了?” 这怎地能说出口,有点难以启齿了。 谭昭昭啊了声,忙否认道:“没怎地啊。” 张九龄顿了下,似笑非笑地道:“昭昭可是在想,我回来这些时日,为何未与昭昭敦伦?” 谭昭昭:“” 抓心挠肝想知道究竟,谭昭昭脸红得欲滴血,声音都在飘,故作镇定道:“为何呢?” 为您提供大神映在月光里的《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最快更新 11 第十一章 免费阅读[] 第十二章 张九龄脸微不可查红了红,背着手施施然往屋内走去,低低说了句。 谭昭昭只隐约听到了几个字,她也来不及害羞了,连忙追上前,问道:“为何为何?我没听清楚,大郎说大声点!” 明眸善睐,雪白面孔上的笑美过朝阳,扑到面前时,就直直撞在了他的心上。 张九龄拼命克制,手指点着谭昭昭的肩膀,“别靠近,别靠近啊!你可还要前去长安了?” 谭昭昭一下楞在了那里,惊喜地道:“大郎也是怕我会有身孕,耽误了去长安?真是太好了,我也这般想,我们真是心有灵犀” 本想说“心有灵犀一点通”,谭昭昭忽然想起李商隐还早着呢,便将诗句咽了回去。 她止不住高兴,双眼亮闪闪,他们是夫妻,他能设身处地替她考虑,战胜男人的本能,真真是端方君子啊! 谭昭昭快活,张九龄情不自禁随着她笑。 不过郁闷的是,接下来的话,张九龄就难以启齿了。 两人的亲事,乃是长辈早早定下。他秉着“相敬如宾”的念头,尊重妻子,却总是少了些什么。 加之心思不在男女之事上,成亲之后他就去了广州府,久而久之,也就淡了。 身孕是一方面,张九龄最为在意的,乃是天人合一,两情相悦的极致欢愉。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昨夜到今朝,张九龄便深刻体会到了个中滋味。 辗转难眠,彻夜煎熬,他却又甘之若饴。 用过朝食歇息时,谭昭昭懒洋洋靠在软囊上,张九龄走了过来,在胡床边盘腿坐下,轻轻拍了拍她的右胳膊:“伸直。” 谭昭昭怔怔伸出手,“作甚?” 张九龄拿着她的手臂,缓缓揉捏,道:“你先前没动过,仔细会酸软。” 还真是体贴,谭昭昭抿嘴笑,“多谢大郎哎哟!”她胳膊往回抽,嘶了一声:“疼,轻些,轻些!” 张九龄稳稳抓住了谭昭昭的手臂,“别乱动,我就用了些许的力气,若是不揉捏到位,就白费功夫了。你且忍耐一阵,我再轻点。” 谭昭昭一想也是,乍一锻炼,要是不放松,第二天起来全身的酸爽,不提也罢。 张九龄放轻了力道,见谭昭昭的五官皱成了一团,仿佛比吃了黄连还要苦,紧紧抿着的唇,松开呼气时,如杏花粉的唇色,一点点变成嫣红。 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停了下来,张九龄俯身,如蜻蜓点水般轻触,又飞快掠开。 不敢停留,他怕情难自控,会就此沦陷。 谭昭昭尚未回过神,唇上酥麻,舌尖下意识抵了下唇。 轰地一下,张九龄脸色涨红,忽地起身,狼狈奔进了净房。 谭昭昭只看到张九龄的玉面,变成了盛放的桃花,他疾奔的身影,微微弓着的腰身,好似在强忍着痛苦。 手臂而已,谭昭昭有点儿懵,抬起手上下打量。 莫非张九龄是手臂癖? 虽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谭昭昭觉着,这种还是比较少见。 过了一阵,张九龄走了出来,恢复了冷静自持的模样:“趁着天气还凉爽,我们出去骑马。” 谭昭昭故意抬起手,笑吟吟问道:“放松好了?” “等下骑马回来之后,再继续即可。”张九龄抬眉,似笑非笑地道:“昭昭莫非想要继续下去?” 谭昭昭哂笑,忙道不要,飞快翻身爬起,“走吧。” 张九龄拉住她,蹲身下来,理着她皱起的衣衫。 谭昭昭穿着利落的胡服,她低头看去,觉着并无不妥之处,忍不住想翻白眼。 还真是一丝不苟! 谭昭昭劝道:“等下骑马照样会变皱,别去管了。” 张九龄失笑,耐心地道:“无妨,昭昭懒得动,有我呢。” 有我呢! 简简单单几个字,谭昭昭莫名感动,低低嗯了一声。 若没有他,谭昭昭辛苦些,估计也能走出韶州到长安。 但有了他,漫长的路上有他作伴,曾如他所言,很有趣,不会再寂寞。 千山牵来了棕马,张九龄上前接过缰绳,抚摸着马,对谭昭昭道:“你别怕,它看上去高大,性情很温顺不吧,你还是先骑青骡。” 青骡比棕马矮小,容易驯服。谭昭昭初次在田野小径上骑,为了稳妥起见,便答应了。 千山牵回棕马,没一会牵前来了青骡。张九龄接过缰绳,正要帮助谭昭昭上去,她已经踩着脚蹬,灵活翻身坐在了骡背上。 张九龄眼含笑意,夸赞道:“昭昭这上马的姿势,看上去骑术很不错。” 虽然只是骑青骡,比马要低矮一截,谭昭昭还是骑出了睥睨天下的姿态,她微微抬着下巴,吹嘘道:“我的骑术好着呢。” 张九龄看得发笑,“我替昭昭牵骡。”说罢,牵起缰绳,慢慢朝外走去。 太阳热烈,放眼望去,山野间漫山遍野的绿,风吹来,呼吸间满是草木泥土的气息。 张九龄选了树荫下走动,因为走得慢,路虽然不平,谭昭昭觉着倒挺平稳,道:“大郎要不将缰绳给我,我骑快一些试试。” 张九龄不放心,回头耐心解释道:“昭昭先别急,等适应一阵再小跑着试试。” 要是摔了,以后再骑估计会有心理阴影。 谭昭昭便乖乖应了,走了一阵,她四处打量,认出张九龄带着她朝上次去摘杨梅的方向,问道:“大郎可是要带我上山?” 张九龄说是,“那条道清净,凉快。昭昭想去何处,我这就领着你改道前行。” 谭昭昭想了下,道:“你走路前去,着实太远了些。等下回来,还会耽误了用饭。” 张九龄笑问道:“昭昭是关心我走太远的路,还是关心着吃食?” 谭昭昭坦白道:“两者皆有之。” “昭昭真是直率。”张九龄笑了声,他停下脚步,转身过来,道:“我欣赏昭昭这份直率,正好天愈发热,就不再客气了。你且往前些。” 谭昭昭往前面挪了挪,张九龄翻身上来,坐在了她身后。 想到先前上山,他们共骑的姿势,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后背太烫,谭昭昭不自在扭动了几下。 张九龄温热的呼吸吹在她脸颊边,道:“青骡矮小,上山会吃力,我们在周围转一圈就回去。” 谭昭昭点头答好,风吹来,张九龄的发丝在她脸上拂过,痒得她往后笑着躲。 怀里是不安分的软玉温香,张九龄几乎溃不成兵,沉沉闷哼了声,无奈唤道:“昭昭。” 谭昭昭答应了声,“作甚?” 张九龄深吸一口气,极力平缓着情绪:“昭昭可是与我有仇?” 谭昭昭不解,“没呀,我们能有什么仇?” 张九龄道:“若是没仇,昭昭为何动来动去,给我上酷刑,可是想将我屈打成招?” 谭昭昭:“” 后背处,邦邦硬。 谭昭昭浑身僵硬,不敢动,再也不敢动了! 为您提供大神映在月光里的《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最快更新 第十二章 免费阅读[] 第十三章 回屋之后洗漱,眉豆提来热汤,谭昭昭闻到浓浓的药味,好奇问道:“何处来的药汤?” 眉豆答道:“九娘与大郎出门前便吩咐了婢子,说是早些备好。九娘劳累之后,泡上一阵好解乏。” 还真是体贴周到! 谭昭昭抿嘴笑得甜甜。泡完药汤换了身干净的衣衫,顿觉神清气爽。 眉豆道:“九娘,婢子给你按跷,松泛松泛。” 谭昭昭躺下来,问道:“也是大郎吩咐了你?” 眉豆说是,“大郎去了前院书房洗漱,顺道再读一阵子书,等下来陪九娘用饭。大郎说天气热,中午让灶房做冷淘来吃。” 中午能吃到凉凉的冷淘,眉豆的手势力道对谭昭昭来说正好,不轻不重,她眯着眼,舒服得直叹息。 眉豆偷笑道:“大郎待九娘真好,你们出去时,徐媪前来寻大郎,说是娘子有话与他说。见你们不在,徐媪就回了娘子的院子,让婢子无需告诉大郎,她会亲自去找。” 卢氏找张九龄,徐媪前来传话,还不欲声张,估计是怕请不动张九龄,或者要亲口对张九龄说些什么。 婆媳关系复杂归复杂,端看男人的态度如何。 那是他们母子之间的事情,谭昭昭很快就抛在了脑后,全力享受着眉豆的按跷。 到了午饭时辰,张九龄还未回来。谭昭昭多等了片刻,心想他应当留在了卢氏的院子用饭,便吩咐眉豆去提饭食。 天气热了以后,新鲜的菜蔬多了些,如葫芦就不稀奇了,蕹菜等最为常见。除了冷淘之外,还有一叠蒸葫芦,一叠蕹菜。 谭昭昭方吃了两口,张九龄急匆匆回来了,在门口微微喘气,望着她无语片刻,脱下鞋履进了屋。 走得急,张九龄面孔微微泛红,额角冒出些细汗,对愣愣咬着蕹菜的谭昭昭道:“我先去洗漱一下。” 谭昭昭坐了回去,张九龄面色寻常,看不出喜怒,她也无从得知在卢氏院子发生了何事,只能静静等着。 没一会,张九龄出来了,谭昭昭问道:“大郎怎地回来了,可用过了饭?” 张九龄斜了眼谭昭昭,道:“未曾,我先前留了话,说是要与你一同用饭。” 谭昭昭干笑,忙唤眉豆去拿饭食,道:“眉豆与我说了,听说你被阿家叫了去,我以为你会留着陪阿家,便先用了。” 张九龄道:“言出必行......,罢了,是我迟了些,没让千山回来传个话。阿娘有大娘子,小卢姨母她们陪着,热闹得很。” 谭昭昭哦了声,见张九龄随手端起她喝过的茶盏吃了起来,她忙哎道:“这是我喝过的!” 张九龄依旧不紧不慢喝完了,放下茶盏道:“我知道。怎地,昭昭是嫌弃我了?” 谭昭昭解释道:“大郎喜洁,我是怕大郎会生气。” 放下茶盏时,张九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觉着很是不可思议。 换作以前,万万不会用他人剩下的饭食,遑说共饮。 起初他与谭昭昭分食,渐渐是在胡塌上半合食,到如今,他会毫不犹豫吃她剩下的半盏茶水。 张九龄蹙着的眉头,很快便舒展开。 能寻到一个不分彼此的伴,何其有幸。 眉豆提了饭食来,与谭昭昭的饭食一样,多了一叠羊肉。 张九龄将羊肉摆在了谭昭昭面前,见她呲牙躲开,便又取回了自己的面前。 张九龄对眉豆道:“以后我与九娘合食,让灶房多做些菜式,记得少做羊肉,多做鱼虾禽。” 眉豆笑着朝谭昭昭眨眼,脆生生应了是。 大唐鱼虾禽不算得肉食,羊肉贵,猪肉贱。谭昭昭吃过一次猪肉,估计是煽猪时处理得不干净,比前世吃到的腥膻许多。 以前谭昭昭就不大吃羊肉,眼下主要的肉食全是羊肉,尤其是羊肝羊杂类,加了各种香料进去去除羊肉膻气,她照样难以下咽。 谭昭昭感到甜滋滋的,人生在世,吃穿二字,张九龄能照顾到她的饮食习惯,起码幸福了一半。 既然张九龄能考虑到她,谭昭昭便体贴道:“大郎只管吃自己的,我吃别的菜就是。再多加一双干净木箸,也等于分食了。” 张九龄头也不抬道:“我们之间,无需分得如此细。” 谭昭昭听得一愣,张九龄咳了声,似乎在解释:“食铺碍于地方窄小,便想办法使用胡床胡塌合食。如此一来,合食便渐渐传开了。在赶路时,免不了要投宿,去食铺用饭,出门在外,一切以方便为主,早些习惯也好。” 原来如此,谭昭昭好奇问道:“大郎在外赶路,需与人合食,该是很为难吧?” 张九龄向来都是独自用饭。食铺拥挤不方便,或前去做客时,就算饿着肚皮,随便买个胡饼吃了,他也断不会与人同食。 张九龄面无表情道:“食不言寝不语。” 谭昭昭偷瞄过去,见他板着脸,忙忍住笑,低头用起了饭。 饭毕两人一同午歇,张九龄问道:“身子可酸软?” 谭昭昭晃动着胳膊,道:“好着呢,我没那么脆弱。” “昭昭厉害。”张九龄笑着拉下谭昭昭的手臂,顺势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道:“睡吧。” 谭昭昭打了个呵欠,嘟囔着问道:“等下什么时辰再去骑马,我觉着可以上马了,不用再骑青骡。” 张九龄静默着没做声,谭昭昭疑惑地转过头,道:“不骑了吗?” 卢氏先前将张九龄叫去,除了关心他身子之外,便是前程,生子。 “你与九娘新婚,亲密些也不足为怪。只大郎,你别只顾着耽搁在后院,忘了你的大事前程。” “九娘如何能去骑马,若是怀了身孕,马上颠簸伤了孩子,那可如何是好。” “大郎,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已生了你。你是家中长子,我与你阿爹,都盼着早些抱孙儿。” “你们都年轻,恐不知节制,就让徐媪与你姨母去你们院子照顾。我平时忙,你姨母养育过儿女,让她帮着九娘调理身子吧。” “以后别再与九娘出去骑马了,大郎,听阿娘一句劝,莫要让阿娘替你担心啊!” 思前想后,张九龄还是将此事悉数告诉了谭昭昭,好让她心里有数:“我们走远一些去骑,阿娘那边,我会替你担着。要是阿娘叫你去,全推到我身上就是。” 谭昭昭笑道:“好呀。” 张九龄舒了口气,问道:“昭昭不生气?” 谭昭昭如何会生气,张九龄要是瞒着,卢氏再找她,估计双方就不会那么淡定了。 张九龄夸道:“昭昭聪慧大度,我果真没看错。” 大度与否,要视具体情况而定了,谭昭昭笑盈盈问道:“我还不知道,大郎是如何回阿家的呢。” 张九龄道:“当是拒绝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孩子且端看天意,还有二郎三郎他们,张家不至于断了后。” 将谭昭昭的手放在了胸口,与她更贴近了些:“我们院子太小,容不下其他人,只我与昭昭,就已经足矣。” 插入书签 第十四章 有张九龄挡着,日子一切如常。 谭昭昭每日练剑骑马射箭投壶,她为了去长安的目标,努力刻苦,不喊累不喊痛。 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谭昭昭成日汗如雨下,晒得比以前黑了些,整个人却精神奕奕,容光泛发,散发着勃勃生机。 熟悉以后,张九龄发现谭昭昭爱笑,她笑起来时,那张脸光芒四射,看得他几乎挪不开眼。 为了避开卢氏,他们都从偏门出去,离得远一些的地方去骑马,到了黄昏时再一同归家。 夕阳刚刚坠入了云层,留下一片失火般的天。 仲夏的晚风吹拂,蜻蜓努力在风中拍打着翅膀,停在碧绿的荷叶上。 马经过驻足,张九龄下马,采了几片新鲜荷叶。 池塘里的浮萍漾开,青蛙被惊动,蹦跳到另一片荷叶上去,惊慌失措的模样,可爱稚气极了。 张九龄看得微笑,他以前只埋头读书,没关心过身边的一片叶,一朵云。 与谭昭昭在外骑马歇息时,他会去帮着她一起,摘一束野花,带回屋插在花瓶里。 简朴空旷的屋子,好似一下就变得鲜活起来。 闻着荷叶的清新香气,张九龄见谭昭昭一瞬不瞬望着池塘,随着她看去,问道:“昭昭在看甚?” 谭昭昭笑道:“看莲藕,还有芡实。” 芡实除了能入药,新鲜芡实熬粥,或者加小汤团,桂花一同熬煮。天气热,吊入井中放凉了吃,谭昭昭一想到就口舌生津。 张九龄忍不住嘴角上扬,与她那样一起笑了起来:“应当有嫩藕了,我让千山去问问。若今年新鲜的芡实出来,马上做了昭昭尝鲜。” 谭昭昭喜欢各种新鲜吃食,每日与她一起用饭,他被她的好胃口吸引,不知不觉会多吃半碗。 张九龄以前在书房一读书,差不多就是大半日,疲乏又寂寞。遇到阴雨连绵的天气,或黄昏时,总觉着郁郁寡欢。 自从与谭昭昭在一起,动得多了些,饮食也随了她,多食鱼虾禽新鲜蔬果。 张九龄清瘦了几分,但他却感到身体轻盈,远比以前要有朝气活力。 日子充实有趣,他们一同变得更好。 思及此,张九龄胸口鼓鼓胀胀,柔情满溢。 回屋洗漱之后,用了荷叶冷淘,两人一同到屋外纳凉。 明月在云朵中穿梭,清辉洒在地面上,青石泛着温润的光。 谭昭昭玩兴起来,脚尖有一下没一下点着那淡淡的光影。张九龄在一旁看得好笑,欲牵她的手,道:“别玩了,仔细摔倒。” 夜里还是有些热,尤其是张九龄的手指修长,总爱将谭昭昭的手全部包裹其中,她倏地背着手,道:“热。” 手落了空,张九龄无奈摇头笑,“不热,昭昭要相信我。” 谭昭昭才不信,背着手往前小跑了几步,回头看去,张九龄立在月光下笑。 他长腿一伸,宽袍舞动,似凌波踏步般,一眨眼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真不热。”张九龄俯身含笑,对着气鼓鼓的谭昭昭,将她圈在了怀里,握住了她藏在背在身后的手。 触及间一片冰凉湿润,谭昭昭惊呼一声,仰头望着他:“你的手怎地这般凉?” 迎着近在迟尺殷红的唇,张九龄眸色一暗,低头在她的唇上,辗转,轻点。 “我怕昭昭嫌热,握了一小块冰,冰化了。”张九龄克制吸气,哑声解释:“我亦快化了。” 谭昭昭愣住,心软软的,靠在他的胸前,主动搂住他蹭了蹭,道:“好吧好吧,我不说热了。咦,居然有冰吗?我们去吃冰酪。” 大唐储冰已经很普及,大户豪绅之家都自己储冰,供夏日取用。张氏没那般豪富,须得去韶州城买冰。 夏日冰贵,卢氏担心张九龄贪图凉快,会着凉生病,便只些许给了一些。 父母在,不易财,不别居。 张九龄需要用钱时,便从公账中支取。因着他懂事,张弘愈从不管他的用度。 谭昭昭以为张九龄从公中支取钱去买冰,会被卢氏责骂,便从嫁妆中拿了不易携带的铜钱出来,豪迈地道:“大郎,你去买冰,我们用个够!” 张九龄哭笑不得,将她提着的几串铜钱提溜起来放到一边,拿湿巾抹干净苇席:“铜钱脏得很,别乱放。先前贪凉吃多了冰,已经吃坏了一次肚子,你都忘了?” 谭昭昭装傻,狡辩道:“没啊,我现在好着呢。” “反正不能多吃。”张九龄不自在朝四周张望,咳了声,道:“我有钱。” 谭昭昭立刻从苇席上爬过去,凑在他面前,上下打量着他,兴奋地道:“有多少?” 张九龄望着面前杏眼圆睁,满脸好奇期待的谭昭昭,不禁失笑,道:“没昭昭的嫁妆多,若只是冰的话,还是买得起。你每次到了书房都在打瞌睡,装金叶子的匣子,就在放书卷的格子里,你从没去翻看过。” 谭昭昭讪笑,知道这件事不宜声张,便没再多问下去。张九龄有时好说话,有时候却跟顽石一样,谭昭昭知道肯定休想去买一堆冰,只能偃旗息鼓了。 张九龄得来的冰,谭昭昭就精打细算,全部拿来做了冰酪,各种冰饮。 谭昭昭最喜欢吃大唐盛行的冰镇甜点酥山,用奶酪,蔗浆,蜂蜜等制成,倒进雕琢精美的模子里,冰镇成型,又美又甜又解暑。 这个时候做酥山已经来不及了,谭昭昭琢磨着将冰刨碎,加入酪浆中,冰冰凉凉,吃上一碗神清气爽。 张九龄郁闷至极,用力搂了下谭昭昭,“在昭昭的眼里,吃食远比我重要。” 谭昭昭抿嘴笑,主动牵住了张九龄的手,他反手握住了她,那点郁闷,就很快消弭于无形。 张九龄只允许谭昭昭吃了小半碗冰酪,洗漱后歇息,他轻拥着她,下颚摩挲着她的头顶,不舍道:“昭昭,明日我要去大伯处,要两日才回来呢。” 张九龄的大伯张弘雅考中了进士,苦于在长安出不了头,留在韶州办了私塾,教授学生。 张九皋与戚七郎,都在他的私塾读书。 张弘雅看重张九龄,他在考科举功名上有经验,张九龄快要出发前去长安,便递了帖子来,邀请他去与友人们一叙。 谭昭昭已经听张九龄提过几次,道:“两日而已,大郎很快就回来了。这次你去到话,大伯与族里的长辈,应当会给你盘缠吧?” 张九龄:“.......” 满腔的不舍,全部堵在了胸口。 谭昭昭察觉到了张九龄的不虞,忙柔声道:“我会在家中等你归来。” 张九龄拿谭昭昭没办法,仔细叮嘱道:“昭昭留在家中,莫要贪凉,少吃一些冰饮。平时练习时,太热了就别出去。阿娘那边......,她说什么,你都听着,阿娘心善,她见你不做声,念叨一通也就过去了。” 谭昭昭一一应了,“大郎放心去就是,阿家是大郎的阿娘,我当尊着重着,不会让大郎难做。” 以前张九龄经常离家,从未这般不舍过。还未离开,就已经开始思念。 张九龄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一下下亲着她,含糊着道:“我很快就回来。” 月色透过窗棂,静静洒在苇席上。 张九龄满腔的柔情,全部化作了诗句,低吟道:“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注” 插入书签 第十五章 早上送走张九龄,谭昭昭便没再出去骑马,只在院子内练剑。 快到午时,谭昭昭正满头大汗收了竹剑,准备回屋洗漱用饭,徐媪来了。 谭昭昭一见到她,便知道卢氏趁着张九龄不在唤她去,肯定是没好事。 身上都是汗,谭昭昭道:“徐媪稍等,我去洗漱换身衣衫,” 徐媪疑惑地打量着谭昭昭,道:“九娘这是出门去了?” 谭昭昭面不改色胡说八道:“天气太炎热了,我向来不耐热,就出汗多了些。” 徐媪将信将疑离开了,谭昭昭随了她去,换洗之后到了卢氏的院子。 张弘愈不在,小卢氏陪在卢氏身边,谭昭昭一进屋,觑着卢氏神色不大好,只当没看见,上前见礼。 小卢氏惊笑道:“九娘如何这般黑瘦了?” 谭昭昭说是吗,“多谢小卢姨母关心。” 卢氏不客气地道:“先前徐媪来传话,怎地等了这般久才到?” 徐媪肯定会原封不动告诉卢氏,顶多在中间添油加醋几句,卢氏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不过,谭昭昭眼观鼻鼻观心,痛快地认了错:“都是我不好,让阿家久等了。” 卢氏顿了下,哼了声,不悦地道:“大郎愈发瘦削,听灶房说大郎与你一样,平时就吃鱼虾,鸡鸭禽内,如何能补身子!” 谭昭昭垂眸温顺地道:“阿家教训得是,是我照顾不周。天气热起来,大郎吃不下肉菜,可大郎的主意向来大,我万万不敢多言。阿家要多劝劝大郎,养好身子才是正理。” 卢氏被噎了下,只谭昭昭态度端正,话说得滴水不漏,她也没了法子,愠怒地道:“你是大郎的妻子,平时侍奉夫君,本是你分内之事。先前你不顾大朗前程,成日拉着他陪着你玩耍之事,我就不再多提了。如今大郎的身子,你都不放在心上,岂是为妻之道?” 张九龄张九龄张九龄...... 默默在心中念了几遍,谭昭昭垂首赔了不是,便一言不发了。 卢氏见谭昭昭低头,那股怒意总算散了些,给小卢氏使了个眼色。 小卢氏便挪到了谭昭昭身边,笑着劝道:“九娘,长辈都是为了你好,别说大郎是姐姐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就是我这个姨母,看到那般丰神俊朗的郎君,若是前程受阻,都得痛心呐!” 谭昭昭好脾气地道:“是,姨母说得是。” 小卢氏委婉道:“我嫁人之后,在家中侍奉公婆,晨昏定省从未断过。九娘,大郎忙碌,你平时侍奉他之后,多走几步路,来正院请个安,这才是为人媳妇之道啊!” 无论她们说什么,谭昭昭只管应是,多加一句赔不是,以不变应万变。 小卢氏眼珠转了转,语重心长地道:“如今你连晨昏定省都没功夫,一人着实太忙了些。你们成了亲,迟早得生养孩子,等到那时,你就更加没功夫了。大郎身边总得要人伺候,你娘家母亲应当在出嫁前已经告诉过你,早些选好人,在你不方便时,好伺候大郎。” 这是要替张九龄选侍妾了啊! 在眼下这个时代,除了公主贵人们能张扬恣意,“看尽长安花”乃是风流雅事,男子身边有侍妾实属寻常。 谭昭昭不是公主贵人娘子,她管不着张九龄纳不纳侍妾。 同样,卢氏估计也不管不着。 既然管不着的事情,谭昭昭就不给自己平添烦恼了,只端出恭敬的姿态,一一道是。 见到谭昭昭态度好,卢氏脸色终于缓和些,唤徐媪拿了两包药来,道:“这是调理身子,生儿子的良方,你拿回去服用。切记要忌口,别贪图口舌之欲,多吃些长胖点,才有利于生养。” 谭昭昭心道马上接过药,感激地道:“有劳阿家费心了,我这就回去煎药服用。” 卢氏本还想说什么,她满腹的话,对着谭昭昭软绵绵的模样,一时都想不起来了。 谭昭昭顺利离开回到院子,将药交给迎上来的眉豆,道:“拿去灶房煎了,记得了,这是阿家给我药,让灶房仔细小心些。” 眉豆接过药,先前她还在见谭昭昭生龙活虎舞剑,怎地这般快就吃上药了,不由得惊奇地道:“九娘病了?” 谭昭昭笑了下,道:“你只管去就是。” 眉豆见谭昭昭面色如常,先拿着药去了灶房。 没多时,眉豆端着药进了屋,道:“九娘,药煎好了。” 谭昭昭斜倚在软囊上剥莲子吃,闻言头也不抬地道:“倒到净房后的水渠里去。” 眉豆愣了下,她似懂非懂,端起药去倒了。 谭昭昭道:“过一阵将碗送回灶房去,就说我全部吃得一滴不剩。吃过药嘴里发苦,没甚胃口,不过阿家的吩咐莫敢忘,中午的饭食......唔,就要一碗清爽些的冷淘,一只白面炊饼,一碗杏酪。” 眉豆机灵,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偷笑出声。 没甚胃口还要吃三碗,要是胃口好那还了得! 冷淘爽口,白面炊饼蘸了杏酪,吃起来松软甜滋滋。 谭昭昭吃完饭,满足地躺在胡床上,没多时枕着软囊沉入了香甜的梦乡。 睡醒之后,谭昭昭唤来眉豆,抚着肚子,五官皱成了一团,痛苦地呻.吟:“眉豆,你去阿家院子禀报一声,就说我吃了药,肚子痛得很,无法前去给阿家请安了。” 眉豆被吓住了,惊慌地道:“九娘你可还好,婢子这就去给九娘请郎中。” 谭昭昭偷笑,她的演技还真不错,能瞒过贴身相伴的眉豆,其余比如徐媪等人,肯定没问题了。 “快去吧。”谭昭昭朝眉豆挤了挤眼。 眉豆反应过来,松了口气,哭笑不得道:“九娘真是吓死婢子了。” “九娘放心,婢子会传好话,只说九娘吃了药,睡醒之后就腹痛如绞了。” 眉豆保证之后,急匆匆去了正院。没多时,徐媪跟着眉豆回来,看到躺在胡床上的谭昭昭,上下打量着她,道:“听说九娘病了,娘子吩咐婢子来看看九娘身子如何了。娘子说,这药娘子以前生大郎二郎他们时都吃过,从没出过岔子,九娘吃了,如何就腹痛了呢?” 谭昭昭蜷缩着,手捂着肚子,有气无力地道:“让阿家担心了。我也不清楚是如何回事,这腹痛一阵一阵的......唔......徐媪,我没事,你回去跟阿家回一声,估计歇息歇息就是了。” 她将手伸给眉豆,“眉豆,你扶我一扶,我得赶紧去净房。” 眉豆连忙上前,紧张地搀扶起了谭昭昭。 徐媪见状,只能关心了几句,告退离开。 谭昭昭去了净房,顺便洗漱了下,出来继续在胡床上惬意躺着。 躺累了,谭昭昭就起身比划着剑式招数。徐媪来了几次,谭昭昭腹痛间歇性就发作了几次。 她很是懂事,咬着唇,坚强地道:“我没事,吃着阿家的药,就不去请郎中看诊了,惟恐方子中有药相克相冲,失了药效。” 坚持腹痛就是神仙都诊断不出来,何况是郎中。 徐媪到了夜间再来了一次,闻到屋里散发着药味,谭昭昭病恹恹道:“我先前好了些,就又用了一碗药,请阿家放宽心,早些歇息。” 第二天,灶房继续熬药,谭昭昭的腹痛继续,病了就没办法前去晨昏定省。 日头已经西斜,张九龄翌日就会回来。谭昭昭掐指算着时辰,她只要再见两三次徐媪,她的病就能痊愈了。 徐媪来探望过谭昭昭,她如先前那样,身子时好时坏,只能干巴巴宽慰了几句,起身离去。 从后院出来走出穿堂,徐媪见到张九龄大步流星走来,惊讶不已,忙上前见礼:“大郎这般快就回来了。” 张九龄眉头微蹙,不动声色问道:“徐媪来这里所为何事?” 徐媪忙笑道:“九娘身子不舒服,娘子关心九娘,吩咐婢子......” 话徐媪就见向来端方持重的张九龄,如一阵疾风般,从她身边掠过,飞奔进了后院。 插入书签 第十六章 谭昭昭送走了徐媪,瞬间恢复了生龙活虎,笑眯眯对眉豆道:“去拿饭食吧,吃过饭之后再腹痛一次,就可以歇息啦!” 眉豆听得笑个不停,走出屋,只见一道人影从庭院中间大步奔来。她唬了一跳,正准备呵斥时,人影已经到了面前,恍惚中她看清了是谁,转过身,只留下苇编的门帘在晃动。 “昭昭!”屋内张九龄声音传了出来,眉豆听到那荡气回肠的呼喊,她心都情不自禁跟着揪紧了,双目泛红。 大郎回来了,九娘就再也不用装病,要时刻防着徐媪前来查探。 眉豆吸了吸鼻子,脸上带着欢笑轻松的笑容,赶忙去了灶房,再让厨娘多做几份菜蔬。 屋内,张九龄半跪半蹲在胡床前,微微喘着气,急切地道:“昭昭病了?身子何处不舒服?” 谭昭昭正斜倚在软囊上优哉游哉等饭吃呢,被从天而降的张九龄抓住了胳膊,他的手心滚烫,掩饰不住的担忧。 谭昭昭顾不得其他,忙安慰他道:“没事没事,我没生病。” 张九龄静静盯着她,片刻后蹲坐下去。鼻翕微动,闻到了屋内的药味,满身的疲惫于落寞:“昭昭,对不住。” 既然谭昭昭身子无恙,好生生的人何须服药,那就是他离开时,卢氏找她麻烦了。 渐渐地,张九龄眉眼转成了冰凉,他站起身,道:“昭昭,我先去阿娘的院子,你饿的话,就先用饭,不用等我了。” 谭昭昭愣了愣,张九龄太过聪慧,冷静下来略一思索,便能知晓究竟。 “别呀,别去。”谭昭昭跳下胡床,上前拉住他的手腕,恳切地道:“你别去,我真没事。” 那是生养张九龄的母亲,是她的婆婆。 卢氏总是为了他好,心心念念都是为了他,在当今的世道,是拳拳慈母之心。 眼下张九龄正在气头上,他们正是少年夫妻最甜蜜的时候,为了护着她,难免伤了母子情分。 走出韶州,离家三万里,回来就成了探亲客居。 距离与时光,可以美化很多过往。 那时他们的甜蜜不在,回忆起今朝之事,说不定就会成了夫妻之间的一根刺。 谭昭昭真不在意,再过几个月她就会离开了,卢氏与她就像是熟悉的陌生人。 何苦为了不在意的事与人,伤害到真正关心之人呢? 谭昭昭简单说了卢氏给她吃药生孩子之事,很是体贴地道:“阿家教训我几句,都是出自于长辈的关心。大郎为我做了这般多的事,哪能再让大郎夹杂在我与阿家之间为难。” 张九龄神色歉意而动容,握住她的手,难过地道:“就是委屈昭昭了。” 谭昭昭故作坚强,挤出一丝笑,道:“没事,大郎别多想。外面天气这般热,大郎赶路回来,衣衫都汗湿了,快进去洗洗换身衣衫。” 张九龄温柔地道:“我先去给阿耶阿娘请个安,等下再去换洗。昭昭先用饭就是。” 谭昭昭见张九龄已经冷静了下来,她便未再多言,道:“好,你去吧,我还不饿,待你回来再一起用。” 张九龄忍不住紧紧将她扣在怀里,亲了亲她的眉眼:“昭昭真好,我会快去快回。” 谭昭昭亲自将张九龄送出门,等他一步三回头走远了,她方回了屋,吃着鲜果垫肚子。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张九龄回来了,他已经洗漱过,换了一身干爽的宽袍。 谭昭昭见他神色如常,也没过问他去卢氏院子的事情,忙去让眉豆送饭食来。 张九龄关心道:“昭昭等得饿了吧?” 谭昭昭摇头,将食案上的碟子推过去,道:“我吃了些果子,大郎也吃些。” 张九龄的确饿了,他便吃了两块,说起了这次出去的一些情形。 “大伯父与我说了科举的事情,考中进士之后,还要经过吏部应试选官。长安繁华,权贵子孙,英才不知凡几。大伯父从旁边委婉劝说,恐我心性过高,最终落得失望。其实大伯父多虑了,他如此说,我反倒感激他。昭昭,落榜固然会失望,要是这点打击都经受不住,遭遇更大的麻烦时,岂不是就永远一蹶不振了?” 谭昭昭认真聆听,她喜欢张九龄与她说外面的事情,而非张家后宅的这些家长里短。 他对她说在外面的交友,他心底所想,也是他对她的尊重。 张九龄朝她笑得意味深长:“大伯父与他的友人,皆赠了我钱财。” 谭昭昭瞪他,道:“大郎莫取笑我,要是没钱,在长安可过不下去。” 张九龙点头道:“九娘说得是,若身上没家财,出门在外寸步难行。读书人不当讲究这些,却处处离不得。无论天家百姓,亦一样如此。” 怪不得张九龄能当上宰相,他的这份务实,关心百姓民生,就极为难得。 用过饭之后,张九龄牵着谭昭昭的手出去走动散步。圆月变成了弯月,在云层中影影绰绰,星星多了些,不时眨呀眨。 张九龄低头看着谭昭昭的手,笑道:“冰没了,难得昭昭没嫌弃我。” 谭昭昭作势往回抽,张九龄稳稳握住了,笑道:“不放。” 不放就不放,偏生说得这般柔情缱眷! 谭昭昭暗自腹诽,心却甜滋滋的。 张九龄带着谭昭昭,一起到了前院,再从偏门出去,沿着池塘小径走动。蛙叫虫鸣,夜风轻拂,宁静又美好。 张九龄采了朵含苞待放的荷花,往她衣襟上别。 荷花花苞娇弱,眼看花瓣就要掉下来,谭昭昭忙伸手去扶,不小心将张九龄的手,推到了那团柔软之上。 胸脯与心头,难以形容的异样滋味,升腾翻滚。 谭昭昭僵住,脸缓缓泛红,荷花啪嗒掉在地上。 张九龄的手停留在那里,欲走还留,呼吸逐渐加重,哑声道:“昭昭,要是我们已经到了长安,该多好啊!” 谭昭昭慌乱地推开他,转身往回走,道:“不早了,我们回去歇息吧。” 话一出,好似更引人遐想。 张九龄在身后轻笑出声,道:“既然昭昭急了,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谭昭昭转回头,一眼横了过去。 眼波流转,映入了星辉月影,张九龄呼吸窒了窒,上前一步携着她的手,柔声道:“好昭昭别生气了,你不急,是我急。” 谭昭昭赶紧转开了话题,指着池塘说起了闲话。 走了一会,谭昭昭真想回去歇息了,张九龄似乎不急,带着她一圈一圈走动。 待到千山出来,离得远远拱手一礼,张九龄这才带着谭昭昭回院子。 谭昭昭见张九龄神神秘秘,不禁疑惑地打量着他,问道:“大郎可是有事?” 张九龄含笑道:“昭昭别急,等回去后就知晓了。” 反正没几步路,谭昭昭便按耐住,好奇他究竟在搞什么花样。 回到后院,谭昭昭望着庭院大变样,顿时呆在了那里。 庭院中央支起了青毡帷幄,四周点着幽幽的灯笼。 帷幄帐帘卷起,透过防虫蚁的薄纱绡,清楚可见里面地上铺着毡垫,摆放着胡塌矮案。 案几上堆放着果子点心,冰碗里装着酥山,酒盏。乳酪的甜香中,夹杂着酒味飘散开来。 张九龄垂眸含笑,道:“本想与你一同走远些夜宿毡帐,只今日回来得晚,已经来不及了。便就在庭院中搭了帷幄,权充作野宴。” 胡人习惯住毡帐,大唐盛行胡风,野外露营并不鲜见。白居易大雪天都住在庭院的毡帐里,诗云:“赖有青毡帐,风前自设张。” 谭昭昭没曾想到,张九龄带她出去散步,就是为了好在他们的院子里,搭起毡帐给她一个惊喜。 张九龄牵住谭昭昭的手,低低道:“昭昭,对不住,让你受委屈了。我做这些,并非为了补偿,亦补偿不了。惟愿天上的星辰月亮,美酒与......我,今宵能共伴着你安眠。” 插入书签 第十七章 淡月,星辰,美酒,美食,美少年郎。 浊酒寡淡,谭昭昭只吃了几盏,依旧感到脸颊发烫。 放下酒盏,捧着脸颊,谭昭昭在张九龄面前晃动着脑袋,咯咯笑道:“我醉了,醉了!” 张九龄与谭昭昭那样,两人都不拘小节,坐得很是随意,曲起腿,手上的酒盏任其垂在腿前。 “昭昭,我亦醉了。” 张九龄每说一句,便亲一下谭昭昭。 “痒。”谭昭昭笑着躲,又凑上前仔细打量张九龄,然后摇头:“你没醉,一点都没醉!我才醉了!” 张九龄趁机亲了下她的唇:“我醉了,为昭昭醉了。” 谭昭昭乐得笑个不停,两人依偎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就醉没醉呢喃了半晌。 月亮终究没能争过星星,隐入了云层里,繁星抢占了墨蓝的天,争先恐后散发着光芒。 谭昭昭背靠在张九龄怀里,与他一起透过纱绡,望着眼前的星河。 除了偶尔的虫鸣蛙叫,远处传来弱弱的几声犬吠,天地间安宁得,谭昭昭能清晰听到张九龄的心跳,与他悠长的呼吸。 张九龄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问:“昭昭,你喜欢观星吗?” 谭昭昭只认识北斗七星,后世城市里,极少能见到如此纯净绚烂的星空。她甚至,极少抬头看天。 “我不懂观星,大郎呢?”谭昭昭问。 沉默了片刻,张九龄小声道:“除了钦天监,朝廷不允许观星,唯恐泄露天机。我却很喜欢看星辰,日升月落,刮风下雨,四季轮回,皆为天地的正常变换,与天命天运毫无关系。” 谭昭昭惊讶不已,扭头去看他,慎重其事地道:“大郎说得对,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同什么运道,天命,全无干系!” 记得张九龄开梅岭古道时的方法,是先烧热大石块,再浇水,石头便裂开,易于开凿。 后世看起来很是简单,不过是物理上热胀冷缩的原理。在千年前,在星空还是神秘之境,被皇家掌控的大唐,他原来早就有了这样的想法。 张九龄胸口涌动着激荡的情绪,除了爱意,还有说不出的欣慰与痛快。 无法诉诸于口的隐秘之事,能有放心说出来的时候,还有人懂。 张九龄紧拥着她,问道:“我替昭昭舞剑可好?” 谭昭昭忙道好呀好呀,蹭地坐起身,兴奋地道:“除了舞剑,我还要看大郎起舞!” 张九龄全一一应了,倒了两盏酒,与谭昭昭一起共饮完毕,再熟门熟路亲了下她的唇角。 放下酒盏,张九龄难得轻快地跳跃了几下,唤千山拿来了他的剑。 以前张九龄与谭昭昭练剑时,怕伤到她,全是用的竹剑。 这次千山拿来了他的长剑,抽剑出鞘,发出低沉“嗡”地一声。剑身在星光下,散发出冰冷幽幽的寒光。 谭昭昭双手合十立在面前,情不自禁低呼出声:“好厉害!” 张九龄一袭月白色的广袖宽袍,手持剑,周身上下的气势顿时一沉,变得与利剑一样凛冽。 嫌弃纱绡挡住了视线,谭昭昭也顾不得蚊虫了,一把撩开。 剑光盖过了星光,衣袂飘飞,随着挥剑劈砍,人同剑,与星夜融为了一体。 兴许是考虑到谭昭昭在,张九龄在出剑之间,少了杀气,多了柔美与克制。 大音无声,大象无形。 张九龄微微喘气,收剑立在那里时,谭昭昭还沉浸其中,呐呐不能言。 放下剑,张九龄含笑看着谭昭昭,没有做声。 接着,他的双臂抬起,脚在地上看似轻点,谭昭昭却好似感到地面的震动。 腰肢灵活,随着手臂舞动,跳跃起来旋转,脚不时蹬踏点地,再旋转。 起初,谭昭昭还能看到张九龄微笑的脸。渐渐地,他越转越快,青石地面响声不断,眼前只余一团月白的影。 胡腾舞! 岑参诗中“翻身入破有如神,前见后见回回新”的胡腾舞! 与女子起舞间的轻柔曼妙不同,男子的胡腾舞揉入了上战场上杀敌的动作,刚猛有力。 舞必,张九龄垫着脚尖奔到谭昭昭面前,手撑在她面前的毡帐上,微微喘着气,仰头望着她问:“昭昭可喜欢?” 浓烈的欢喜,伴着酒意冲上头,谭昭昭手不听使唤,扑上去,将他的头揽在了身前:“喜欢,所有的都喜欢!” 张九龄顿了下,顺势将头深埋进去,闷笑出声。 谭昭昭学着他那样,抬起他的下颚,一点点亲上去,笑道:“吾心甚慰,今晚,就由大郎服侍吧!” 张九龄呼吸逐渐急促,身子前倾,将她扑倒在了胡床上。 翻滚中,脚不知勾到了何处,帷幄倾倒,将两人埋在了里面。 眼前一片漆黑,两人瞬间都不动了。 张九龄先回过神,胸腔震动,笑出了声。 谭昭昭蛄蛹着,哎哟一声,“嘘,别笑别笑,咱们先爬出去。” 张九龄说好,黑暗中紧紧握住谭昭昭的手,慢条斯理往外钻。 “昭昭。” “嗯。” “若是帷幄没倒塌,你真要我服侍吗?” “不会。” 谭昭昭还是把持得住,酒只是微醺,美色添了几分醉意,但都抵不过她对长安,对走出去看看大唐的向往。 张九龄唔了声,道:“就是昭昭要,我也不会同意。” 帷幄塌得很及时,若非如此的话,谭昭昭觉着他是开弓没了回头箭。 谭昭昭怀疑地道:“大郎真能忍住?” “昭昭能忍,我亦能忍。” 顿了下,张九龄道:“男欢女爱,本属天性。我知晓昭昭为何而忍,我亦同昭昭一样。” “大郎真好。”谭昭昭由衷夸赞。 果然,成大事者绝非凡人,在仕途不顺时,并不自暴自弃,回到岭南开辟了梅岭古道。 谭昭昭蛄蛹了半晌,发现眼前还是一片黑。 帷幄极轻,落在身上倒没事。只是,整个帷幄只放了一张胡塌,一张矮案,并不宽敞。 蛄蛹了半晌,谭昭昭手摩挲过去,发现他们还是在胡塌上。 话锋一转,谭昭昭呵呵道:“可是大郎,为何我觉着,你非但没往外动,反而在将帷幄往我们身上缠呢?” “昭昭莫要冤枉我。” 话听起来义正言辞,张九龄的手臂却用了力,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他无法再说下去,胸口充盈着莫名的情绪,怕一出声就会哽咽。 他喜欢眼下的境况。 在重重的枷锁下,在无边的黑暗中,只有他与她。 幸得有她与他,能彼此相拥为伴。 插入书签 第十八章 炎热的盛夏总算过去,早晚天气逐渐凉爽。 如今的雕版印刷尚未普及,由朝廷主持编撰的历书即皇历珍贵,张家共有两本手抄本。一本在张弘愈手上,一本在张九龄的书房。 谭昭昭问他要了来,每晚歇息之前,总要先看一看,然后心满意足地躺下歇息。 张九龄看得想笑,问道:“可是在卜凶吉?” 谭昭昭道:“非也,我在看离去长安还有几日。” 翻了个身与张九龄面对面,举起手指头对着他晃了晃,兴奋地道:“只有二十一日了,二十一日!” 张九龄拽住了她的手指,宠溺地道:“我知道。早些歇息吧,明日我们用过朝食之后,上山去摘新鲜的梨吃。” 大唐的果子远不能与后世比,谭昭昭听到鲜美多汁的梨,顿时口舌生津,一下闭上了眼睛,道:“我睡着了。” 张九龄轻笑出声,顺势抵着她的额头摩挲了几下,低喃道:“睡吧。” 谭昭昭很快就睡着了,张九龄在她均匀的呼吸声中,沉入了安眠。 一夜过去,谭昭昭精神奕奕起了身,用过朝食之后,便与张九龄从偏门出去,分别上马。 梨树在上次摘荔枝的山上,两人随意信马由缰,边走边说着话。 骑马转过弯,看到在山坳处的几颗梨树下,小卢氏挎着篮子,带着张大娘子与戚宜芬站在一旁,指挥垫着脚尖的徐媪摘梨:“徐媪,仔细脚下的草滑,你要小心些。” 徐媪用力拉下树枝,张大娘子便欢呼一声,拉着戚宜芬上前,飞快摘下枝头上的两只梨。 “咦,大兄大嫂嫂来了!”张大娘子眼尖,手上拽着梨,提着裙摆就奔了过去。 张九龄与谭昭昭骑马走近了,与张大娘子打了招呼,他道:“露水还未干呢,大娘子怎地这般早就出来了?” 张大娘子晃动着手上的梨,道:“姨母昨夜说起了梨汤,我们便出来摘梨回去煮甜汤。” 张九皋随着张弘雅在读书,张九章年幼,张九龄对张大娘子这个妹妹多有照顾,见到时总会关怀几句。 卢氏不在,张大娘子活泼不少,与张九龄很是亲近。 张九龄温和地道:“摘几只就回去,别在外面贪玩,待日头高了,当心晒着。” 张大娘子打量着他们,好奇问道:“大兄嫂嫂要去何处?” 张九龄道:“去山上骑马走走,摘几个梨回来。大娘子喜欢吃梨,等下我让千山给你送些来。” 张大娘子立刻道:“大兄,我也要去!” 这时小卢氏与戚宜芬徐媪一并走了上前见礼,谭昭昭见张九龄下了马,她就跟着下来了。 张大娘子缠着张九龄,撒娇道:“大兄,我也要去,我也要骑马。” 张九龄道:“山道崎岖,你平时极少骑马,仔细会摔倒。” 张大娘子不依地道:“那我学啊,大兄教会了嫂嫂骑马,也教教我骑马吧。” 见张九龄巍然不动,张大娘子就转过身来,央求谭昭昭:“大嫂嫂,你带我骑马,可好?” 张大娘子年方十二岁,生得娇娇俏俏。谭昭昭听张九龄提过一句,家中已经在替她相看亲事。 谭昭昭恍惚记起,张九龄有个著名的外甥叫徐浩,是唐朝著名的书法家,大臣。 徐浩是越州会稽人,张君政在越州当官多年,张大娘子应当会嫁到千里之外的越州去。 嫁人之后,张大娘子估计再也无法与娘家人见面。 谭昭昭心下叹息,转头对张九龄笑盈盈道:“我的马术不好,恐摔着了大娘子。大郎,你来教她可好?” 张九龄本想着既然已经先与谭昭昭约好,等他们下山之后,再教张大娘子也不迟。 既然谭昭昭开口,张九龄便说好,对高兴不已的张大娘子,严肃地道:“可不能淘气,在马上要稳重些,摔下来可不是小事。” 张大娘子点头如捣蒜,乖巧地应了,对戚宜芬道:“七娘子,你留在这里陪我吧,等下我们再一道回去。” 戚宜芬温柔地点头,对小卢氏与徐媪道:“阿娘,徐媪,你们先回吧,我在这里陪着大娘子。” 小卢氏叮嘱道:“七娘,你在这里陪着大娘子,别贪玩走开,等下你们一道结伴归家。” 戚宜芬道阿娘放心,“我定会照顾好大娘子。” 小卢氏这才与徐媪带着梨回去,张九龄选了山坳处比较平坦的一段路,对谭昭昭歉意地道:“昭昭坐着歇一阵,等下我们再上山。” 谭昭昭笑着道无妨,“你别管我,去好生教大娘子吧。” 将马拴在树上,谭昭昭寻了树荫下阴凉处坐着,耐心等候。 戚宜芬手上拿着两只梨走过来,似乎犹豫了下,方小心翼翼问道:“表嫂可要吃梨?” 谭昭昭笑着接过梨,“多谢七娘子。七娘子别站在太阳底下,过来一并坐吧。” 周围没方便坐的干净石头,谭昭昭让开身,戚宜芬上前随着她一起坐了。 “大娘子真是厉害啊,这么快就骑得像模像样了。” 望着眼前的张大娘子与张九龄,戚宜芬无不艳羡。她侧头看向谭昭昭,羞涩地道:“我家中穷,以前只有一头老驴子,我只会骑驴。” 说实话,谭昭昭面对着戚宜芬,心情有些复杂。 她来到大唐之后,与戚宜芬极少见面。在这个时空,她对一个寄人篱下,处处看人脸色的小娘子,如何都讨厌不起来。 小卢氏曾委婉劝说谭昭昭,她一人伺候张九龄忙不过来,再寻一人在身边帮忙。 谭昭昭相信小卢氏是得了卢氏的授意,虽没明言要将戚宜芬送到张九龄身边,但她却能猜到一二。 张九龄的才情与相貌,自不用提。以戚宜芬的身世,嫁出去做正妻,最多只能嫁进庶人平民之家。 在等级森严的大唐,官身与庶民身份之间的差异,何止千万里。 纳妾之事,谭昭昭从头到尾都没与张九龄提过。 纳妾总要张九龄点头,一切端看他的态度。 在大唐,正妻进门之前,庶子已经出生,直接当娘的事情并不鲜见。 大唐除了皇室,大唐律规定,良贱不通婚。妾要成为夫人,除非放贱为良,或直接纳良家女。 后世如何称戚宜芬为夫人,谭昭昭不甚清楚,亦不相信游方道士的无稽之谈。 韶州离梅岭古道尚有几百里的路程,有身孕的戚宜芬,不在家中养胎,如何能一夕之间去到梅岭古道。 这种传说,既贬低了张九龄开辟大庾岭的功绩,同时也显得戚宜芬很愚蠢,太过偏激与狠戾。 剖腹取婴儿血祭祀,不一尸两命才怪。 而且,若戚宜芬真有那么大的功绩,她就应该葬在张家祖坟,与张九龄同茔合葬的,而非谭昭昭这个正室原配。 谭昭昭猜测,估计是因为她一辈子都没离开过韶州,无声无息生活在后宅,陪伴在张九龄身边的,一直是戚宜芬有关系。 前尘旧事已经成云烟,她是谭昭昭,已经再不是以前谨小慎微的谭氏。 她要走出去,活出自己的人生。 有张九龄陪伴,是她的幸运。没他的陪伴,她会难过,但她依然会活出自己的人生。 谭昭昭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绪抛在了脑后,歉意地道:“可惜我的马术不好,恐摔着了七娘,不能教你了。” 戚宜芬忙道:“表嫂误会了,我没敢想着要学骑马。大娘子与表嫂都有表兄教,我就是羡慕而已。表嫂出身好,生得好看,与表兄是天赐的良缘。阿娘经常说,要是我以后,能遇到有表兄十分之一的郎君,就是我的幸事了。” 谭昭昭一时也想不出能解决的办法,只能笑着宽慰道:“七娘还小呢,莫要急。以后,你总会遇到合适自己的姻缘。” 张大娘子比她还小一岁,都已经在议亲了。太宗规定,女子十五岁以上,必须得嫁娶,她只余下一年的时光。 再好的姻缘,无论如何都无法与张九龄相比。 戚宜芬嘴里泛起苦涩,轻轻嗯了声。她神色茫然,抬眼看向骑在马上,笑得一脸灿烂的张大娘子。 牵着马缰的张九龄耐心走在身边,不时耐心叮嘱她:“别想着要快,先要骑稳了再说。” 张大娘子大声应道:“是,大兄真是啰嗦,我都记住啦!” 张九龄嘴角上扬,无奈地浅笑。 在太阳底下,清隽的面孔,如夜里的昙花幽幽盛放。 戚宜芬眼神痴痴,停驻在张九龄身上,就再也挪不开了。 唉,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都怪美色误人呐! 谭昭昭平静的目光,从戚宜芬身上收回,专心致志啃掉梨皮,小口咬着梨吃。梨甜美多汁,脆生生,解渴又可口。 吃完梨,谭昭昭扔掉梨核,站了起身。 张九龄见状,与张大娘子说了句话,轻扶着她下了马,牵着马朝谭昭昭走了过来。 张大娘子提着裙摆,垫着脚尖一路小跑着,高兴极了:“骑马真好玩,我以后也要天天骑马!七娘,我们回去吧,大兄要与嫂嫂上山去了。” 戚宜芬脸上闪过一丝失落,脸上堆满了笑,朝张大娘子迎去,关心地道:“大娘子先别动,我替你擦擦汗。” 手上的梨,不知何时滚进了草丛里,她也没发现。 张九龄去将谭昭昭的马牵过来,拥着她上马,笑道:“坐稳了啊,我们比试一下,看谁先上山!” 谭昭昭哈哈大笑,一夹马腹,马扬蹄朝着山腰疾驰而去。 张九龄含笑望着她的背影,打马追了上前。 插入书签 第十九章 山上的风,轻柔,带着草木与果子的清香。 梨树上硕果累累,谭昭昭来了兴致,摩拳擦掌准备爬树。 张九龄赶紧拦住了她,“别淘气,当心摔下来。” 树下是一段缓坡,长满厚厚的野草。谭昭昭探头看了眼,觉着没甚危险,道:“我就在最矮的枝丫上去摘。” 张九龄将她往身后推,说什么都不允许,“不可,你看中了哪一只,我替你摘下来。” 谭昭昭故意伸手指向最高处,细长枝丫上悬挂着的一只梨,道:“那只。” 张九龄顺眼看去,宠溺地道:“好,不过昭昭得等等,我保管将那只梨送到你手上。” 谭昭昭见张九龄不接招,只能悻悻作罢。 张九龄身高手长,拉下一根枝丫,选了一只黄橙橙的梨递给她:“昭昭去坐着,先尝尝甜不甜。” 大唐吃梨,极少直接生吃,除了熬煮梨汤,便是蒸着吃。既美味可口,还能润肺。 谭昭昭接过梨放在竹筐里,道:“先前七娘子给我了一只,我已经吃过了,留下回去蒸着吃吧。” 张九龄道:“那昭昭就在这里陪着我就是。” 想到戚宜芬,谭昭昭沉默了下,问道:“大郎,大娘子的亲事可有定下来了?” 张九龄看了眼谭昭昭,道:“大唐律规定,女子得在十五岁时成亲,超过年纪,须得缴纳罚金。韶州地方偏远,超出一些,官衙那边打点一二,也没那般严格。不过,大娘子的亲事已经有了眉目,阿耶打算将她许给越州徐氏。” 果真姓徐。 谭昭昭问道:“越州与韶州离得这般远,阿家他们如何能舍得大娘子远嫁?” 张九龄放下树枝,手上握着梨,凝望着远方澄澈的天空,云蒸雾霭的山峦。 山下是村郭人家,田野间小径阡陌交错,一片安宁祥和。 只是,太闭塞贫瘠了啊! “当年祖父未曾回韶州,与祖母分居两地,一是路途遥远,走出去困难,走回来亦困难。越州乃是江南富裕之地,大娘子嫁出去,远好过留在韶州。在越州还有些旧友亲人在,大娘子嫁过去之后,他们会照拂一二。” 谭昭昭心想也是,整个岭南道都太偏僻,与越州无法比。 张九龄神色黯淡,道:“我去了长安,归来时,不知能否送大娘子出嫁。昭昭,先前你让我教她骑马,我很感激。本来我先答应了与你来摘梨,要是中途走开,就是不守信诺。昭昭虽能大度不计较,我还是得向你赔个不是。” 语毕,张九龄叉手朝谭昭昭俯身一礼。 真是守礼君子。 谭昭昭抿嘴笑起来,赶紧侧身避开,“免礼免礼,郎君真是客气了。” 张九龄起身,含笑看着谭昭昭,呢喃道:“郎君,郎君。昭昭,我喜欢你唤我郎君。” 夫妻之间普通寻常的称呼,竟然被他说出了缱绻与缠绵的味道,谭昭昭听得心都颤了颤,连忙岔开了话题。 “既然大郎与大娘子分别之后,恐难再见面,以后就多陪伴她一二。在去长安之前,我先给她留下添妆。” 张九龄面上带笑,嘴里却一本正经纠正她:“是郎君。”说完,再次夸道:“昭昭想得周全,既然昭昭吩咐了,为夫定当照办。” 谭昭昭横了他一眼,含娇带嗔的眼波,张九龄看得眼神微沉,不由分说上前,用力亲在了她的眼眸上。 “昭昭,你这般望着我,我着实无法抵挡。” 温软直抵心尖尖,谭昭昭心慌意乱,赶紧躲开,含羞道:“快去摘梨!” 张九龄平缓了下呼吸,很是慵懒应了声,“昭昭,我的梨,就不分给你吃了。” 谭昭昭没多想,问道:“为何?” 张九龄道:“分梨分离,我要永远与昭昭在一起。” 谭昭昭笑个不停,没想到大唐也有这种说法,分梨分离。 张九龄站在树下,认真挑选大而金黄的梨去摘。 谭昭昭提着竹筐去接,张九龄怕她累着,把竹筐放在草地上,将摘下来的梨递给她,她再放进竹筐里。 上山摘梨,谭昭昭主要是玩,与吃。 两人有说有笑,配合得当不紧不慢摘着。谭昭昭脑中闪过戚宜芬羡慕与痴缠的目光,沉吟了,问道:“七娘子应当不小了吧,她的亲事如何了?” 张九龄诧异地看着谭昭昭,道:“七娘子的亲事,我如何能知晓。阿娘与姨母应当会商议着办。” 谭昭昭哦了声,问道:“大郎以为七娘子以后,能嫁进什么样的人家?” 张九龄皱眉想了下,道:“看在张氏的面子上,能替她在韶州寻一户家境殷实的人家,有张氏在,成亲之后的日子,定当过得去。” 眼下张九龄还未曾考功名,在张大娘子的亲事上,他都无能为力,何况是戚宜芬。 大唐的公主们身份尊贵,看似活得张扬恣意,其实她们的亲事,从来没有一桩是自己做主,皆为利益联姻。 鱼玄机那般顶顶大名的才女,因出身不好,最后只能与人为妾,为大妇不容,送进了道观做女道,最后下场凄惨。 戚宜芬想要寻到更好的姻缘,除非张九龄现在就是宰相,能借着他的势力,嫁进官宦府第。 谭昭昭既然管不了,就干脆搁置到了一旁。 摘满了一竹筐梨,谭昭昭又渴了,拿了两只去山泉里洗净,用罗帕包裹着,回来递给了张九龄一只。 张九龄将两只梨都拿了过去,偷亲了下谭昭昭的唇角,道:“昭昭且等一等,我去净手。” 谭昭昭竟忘了张九龄的洁癖,除非是洁净未曾用过布巾包裹的梨,他决计不会吃。 大唐著名的诗人王维,他连用过擦拭灰尘的扫帚,都不会再用,故而有童子专门负责绑扫帚。 记得张九龄曾推荐王维出仕为官,估计除了看中王维的才华之外,这份洁癖爱好,彼此挺投缘。 张九龄洗漱之后回来,谭昭昭见他手上拿着两只梨,罗帕不见了。 “咦,罗帕呢?”谭昭昭问道。 张九龄笑道:“昭昭放心,你的罗帕我好生收着。” 谭昭昭估计他收了起来,就没再多问,伸手去接他递过来的梨。 张九龄拿开了梨,道:“就这般吃,我替你拿着。” 原来,他感情连她刚洗干净的手,都一并嫌弃了。 谭昭昭瞪他,直接抢过梨,喀嚓咬了一口,示威般朝他昂了昂下巴。 张九龄:“......” 对着谭昭昭的怒意,张九龄默默转开了身,断不敢再多言半字。 谭昭昭牙齿去皮的功夫了得,麻利地转着圈,三下五除二啃掉了梨皮。 张九龄余光瞄见,目光从她面前长长一圈的梨皮,移到了她殷红水润的唇上。 谭昭昭以为张九龄在无声指责,挑衅地狠狠咬了一大口梨,吃得欢快无比。 张九龄嘴角缓缓上扬,眼角眉梢笑意四溅,走上前软声道歉:“我错了,昭昭别生气。” 谭昭昭大度地道:“好吧好吧......唔!” 张九龄最喜欢谭昭昭策马时的英姿,神采飞扬,像是天上的鸟儿般,自由自在展翅翱翔。 眼前的她,灵动,鲜活,身上的那股洒脱,让他情难自控。 唇被他俯身下来,温柔覆住,轻尝。 “昭昭,真甜。” 插入书签 第二十章 谭昭昭只留了几颗梨,其余的张九龄拿去孝敬了父母,再分了几颗给小卢氏与张大娘子。 除了过节或者生辰时,谭昭昭与张九龄基本都在自己的院子用饭。 卢氏见到张九龄送梨来,张弘愈生了病初愈,难得一家人聚在一起,便留了张九龄与谭昭昭一同午食。 张九龄见张大娘子不在,皱眉问道:“阿娘,大娘子呢?” 卢氏道:“大娘子都在议亲了,竟不懂事,成日在外面疯玩。听说先前还在外面骑马。” 说到这里,卢氏视线有意无意,瞄向谭昭昭。 谭昭昭只当没看见,安静端坐。 卢氏道:“眼下的节骨眼上,大娘子可不能摔了伤了。我先前责备了她几句,她竟然还不服气还嘴,我便让徐媪守着她的院子,不再允许她出门。” 张九龄淡淡地道:“阿娘,大娘子要远嫁,嫁人之后,阿娘想听她还嘴,恐再也听不到了。见一次就少一次,还是放她出来用饭,别禁足了。” 卢氏怔楞住,眼眶渐渐泛红,捂住嘴转开头,呜呜哭泣。 张弘愈平时在家中严肃端方,极少说话。家中事务看似都由卢氏做主,只在大事上,他向来说一不二。 病后的张弘愈精神本就不大好,听到卢氏哭,他愈发不耐烦,拧眉道:“大娘子的亲事,你心气高,说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低了。韶州府适龄的儿郎,你总嫌弃这嫌弃那,好不容易托人在越州寻了一门亲事,你又哭哭啼啼,心疼她远嫁。好生生的一餐饭,都被你搅了!” 张九龄眉眼冰冷,不禁侧头看向一边的谭昭昭。 谭昭昭坐在他身边,转头迎着他的目光,回了个浅浅的笑。 从张弘愈的话中,谭昭昭听出了卢氏对张九龄与她亲事的不满。 谭昭昭能理解,两人的家世相当,但就自身来说,张九龄年纪轻轻就得了广州刺史的夸赞,才名远扬。 谭氏门第日渐式微,在张九龄的仕途上,出不了力。 女性在唐朝想要掌权,出人头地,主要是看出身。 如今武皇已近八十岁的高龄,谭昭昭想要展示自己的才能,大放异彩也来不及了。 谭昭昭不会因卢氏的话,自我贬低,亦不会因此自视甚高。以为男女之间,夫妻之间,只要有了婚书,就应当被宠着,被深爱。 其实换个角度,她同样如此。 要是夫君又蠢又丑,或是普通得让人索然无味,妻子照样爱不起来。 凭什么啊? 再说配不配,主要来自他们夫妻双方的共识。 唐代宗曾言:“不痴不聋,不为家翁”。 可见古时的公婆,也不那么一味强调长辈的威严,处处干涉晚辈夫妻之间的事情。 人生说短,每一日都是十二个时辰,少一刻都不行。 说长,不过弹指一挥间,千年就过去了。 谭昭昭奉行先爱自己,尽力爱人,体会一朵花开,尝一道美食。过好十二个时辰的每一刻,不后悔,不辜负。 卢氏见张弘愈发火,勉强止住了哭声,用罗帕蘸着眼角,抽噎着不说话了。 张弘愈吩咐人去唤张大娘子来,她立在门边,小心翼翼打量着屋内。 看到张九龄与谭昭昭都在,卢氏拉着脸,气氛明显不对,张大娘子紧张不安,一下不敢动了。 张弘愈面无表情道:“来了就快进屋,传饭吧。” 张大娘子赶紧进屋见礼,在谭昭昭身边坐下,垂首一言不发。 徐媪与侍妾送了饭食进屋,安静用完饭,略吃了口茶,张弘愈气力不逮,斜倚在软囊上,精神恹恹打瞌睡。 张九龄担忧地道:“阿耶,可要再请郎中来瞧瞧?” 张弘愈睁开眼,道:“无妨,我每年这个时候总是会病上一场,休养几天就是。” 张九龄关心了几句,便起身告退:“阿耶阿娘好生歇着吧。” 张弘愈唔了声,抬手挥了挥。卢氏不放心,跟着出了门,将张九龄送到了廊檐下,携着他的手叮咛道:“天气凉了,你记得早晚多加衣。出去骑马身上汗湿,回来定要马上换干爽衣衫。” 卢氏尤为不放心,对着谭昭昭再叮嘱了一遍:“你得多上些心,大郎要读书,你别只顾缠着他带你出去游玩。” 谭昭昭一口应下,张九龄神色淡下来,对她道:“你与大娘子先回去,我与阿娘再说几句话。” 谭昭昭便与张大娘子先离开了,两人走到影壁边,张大娘子回头看去。 张九龄背着身,卢氏被他挡住,看不清他们的神情,也听不到他们的谈话。 张大娘子不安地道:“嫂嫂,大兄与阿娘要说什么?先前我看到阿娘好似哭过,可是我又惹阿娘不高兴了?” 谭昭昭安抚她道:“阿翁与阿家略微争执了几句,不关你的事,你莫多想。” 张大娘子松了口气,低着头,一脸的落寞。 “大兄教我骑马,徐媪回来告诉了阿娘,我被阿娘责骂了一通。说大兄忙得很,我如何能缠着大兄。阿娘还说,我要是不小心伤了,落了疤痕,会得夫君不喜。” 张大娘子脚一下没一下踢着路边的花草,迷茫地道:“嫂嫂,你与大兄夫妻感情好,我们都羡慕得紧。若是嫂嫂伤了,大兄也会嫌弃嫂嫂吗?” 谭昭昭沉吟了下,道:“大娘子,人与人不同,我不能给你肯定的回答。但有一点,我能肯定答复你。只要你自己不嫌弃自己,其他人的嫌弃,你都不用放在心上。” 张大娘子怔怔望着谭昭昭,一时间不能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谭昭昭暗自叹了口气,轻拍着她的肩膀,陪着她回屋。 “大娘子,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记得,你叫张真儿,你是张真儿。别将一颗心,全扑在夫君身上,儿女身上,其他任何人身上。” 张大娘子睁着清凌凌的凤眼,难以置信盯着谭昭昭,喃喃道:“嫂嫂,你的话,我能明白一些,好似又不大能明白。” 终归是十三岁的小娘子,世道世情如此,能明白一些,就已经很不错了。 谭昭昭低声道:“尊重远比爱更重要,夫君尊着你,重着你,这是首要。其次,夫君若要纳妾室,你若是没办法阻拦,又没办法接受,到时候,你该如何自处?” 张大娘子拧眉思索,半晌后丧气地道:“夫君纳妾是天经地义,阿耶有侍妾,阿娘说那不过是伺候阿耶的贱民罢了。女人上了年纪,生养艰难,说不定会一尸两命。待有了儿子傍身,就由着侍妾去服侍夫君。阿娘说要买几个陪嫁婢女给我,我握着她们的身契,她们敢不听话。” 良贱之间等级森严,就是张大娘子打死她们,被告了官,顶多罚几个大钱了事。 可在后宅打死几个奴婢,又有谁会出头替她们告官? 谭昭昭微微叹息,道:“那是人,活生生的人。” 张大娘子嗯了声,“我其实也害怕,下不了手。我觉着阿娘就是说说,她经常责骂侍妾,很讨厌她们,她其实也在意阿耶纳妾。” 谭昭昭道:“对呀,总会不高兴。不高兴时,该如何排遣?若你不在意,不放在心上,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张大娘子似懂非懂点头,道:“好,我听嫂嫂的,嫂嫂与大兄感情好,肯定厉害,说得都对。” 谭昭昭被她逗笑了,在门前停下,道:“我就不进去了,你快进屋去午歇吧。” 张大娘子与谭昭昭见礼道别,轻快地进了屋。 谭昭昭转身离开,在甬道上,往正院那边看了一眼。 不知张九龄与卢氏可说完了话,回院子没有? 正院。 张九龄对卢氏道:“阿娘,我对同九娘的亲事,并无任何的不满。” 卢氏不悦地道:“你留下来,就是为了与我说这些话?” 张九龄道:“阿娘,以后你莫要再说这些了,九娘聪慧,她什么都明白,只是尊着阿娘是长辈,从未抱怨过一言半语。” 卢氏本就一肚皮火气,顿时脸色难看道:“你就知道护着她,不将我这个阿娘放在心上。我何时对她不好了?哪家的新妇不伺候翁姑,不晨昏定省?她忙着伺候你,我也就不计较了。可她不顾你的前程,成日拉着你一起出去胡闹。你竟然也如此糊涂,为了些儿女情爱,自己的前程都不不要了?你是张家长子,成亲这么久,她的肚皮还未有动静,这岂是做妻子,做新妇之道!” 张九龄眉眼冷峻,低沉地道:“阿娘,我都已经成亲,早已长大成人,自己做出的事情,与他人有何关系?阿娘总说是九娘带着我出去玩,可是还当我是无知稚子,会被人带坏?无知稚子,又何来前程之说?” 卢氏紧紧抿着唇,一脸伤心欲绝:“你.....,我一心为了你,可怜好心被当做了驴肝肺!” 张九龄耐心地道:“阿娘待我好,我都知晓,只是阿娘,我已经娶妻成家,阿娘莫再将我当做三岁稚子,需要阿娘处处护着。” 与卢氏好声好气说过了无数次,她当时会听进去,但过后一阵就忘了。 成名于少时,多得人夸赞,卢氏耳边都是恭维之声。 久而久之,卢氏就心心念念着他的前程,盼着他高中,成为大官,已经快成了她的执念。 张九龄见卢氏不好过,他心亦沉甸甸:“我的前程,我自会去争取。阿娘,你看不起我的妻子,就是连我一并看不起,莫非阿娘以为,我要靠妻子的提携,才能有所作为?” 卢氏蒙住脸,呜咽一声哭了出来:“好好好,你说得头头是道,我是管不了,随你去就是。” 张九龄劝了两句,卢氏方抽抽噎噎回屋。他拱手作揖,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院子静悄悄,眉豆靠在廊檐下的柱子上打瞌睡,见他前来,忙起身见礼。 张九龄朝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低声道:“可睡着了?” 眉豆忙小声道:“九娘刚洗漱完,还未歇息。” 张九龄急忙进屋,看到谭昭昭盘腿坐在苇席上,叉着一片梨吃。 听到声音,她回转头,朝他笑道:“大郎回来了?快过来吃梨。” 绚烂的笑容,屋内散发的清淡梨香,将张九龄心头的那点阴霾冲得无影无踪。 走上前,张九龄轻尝了下谭昭昭嘴边的甜,道:“我不吃,这只梨,昭昭自己全吃完吧。我们早约定过,永不分离。” 插入书签 第二十一章 谭昭昭咕咕笑,躲开张九龄,推着他道:“快去洗漱,瞧你一身的汗。” 张九龄不满皱眉,抬起衣袖闻了闻,便疾奔向净房了。 谭昭昭继续咬着梨吃,气定神闲。 张九龄这般急迫,居然连更衣都忘了。 过了一阵,张九龄一身清爽出来,谭昭昭吃了一整只梨,在屋子里抚摸着吃撑的肚子,来回走动消食。 谭昭昭问:“大郎可还要吃些?有蒸好的梨汤。” 张九龄顿了下,看了眼谭昭昭,盘腿坐下,笑笑道:“好。” 谭昭昭去叫了眉豆端来梨汤,张九龄吃相斯文,却很快将一只梨汤全部吃得干干净净。 看来还真是饿了。 走动了片刻,谭昭昭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我去歇一会。” 谭昭昭转身回卧房午歇,张九龄用清水漱过口,不急不缓跟在她身后。 斟酌之后,张九龄终于忍不住问道:“昭昭可是生气了?” 谭昭昭面色寻常道:“没呀,我生什么气?” 张九龄默然了下,静静道:“我先前告诉阿娘,我对与你的亲事,并无任何的不满。” “原来是这件事呀。”谭昭昭满不在乎挥挥手,笑道:“我没生气,大郎你莫要多想。” 谭昭昭真没生气,满意与不满意,都已经成亲了。过不下去,还可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毕竟张九龄风仪无双,这段时日他们太过美好,谭昭昭肯定会痛哭,伤心。 但也就如此了,她还是会踏上去长安的路。 既然他们如今好好的,谭昭昭从不庸人自扰。午食的时候,张九龄几乎没动木箸,她将稻米饭吃得干干净净,甚至还吃了两块几乎不碰的羊肉。 张九龄勉强笑了笑,嘴里却泛起阵阵苦涩。 谭昭昭聪慧,她什么都看在了眼里,连他饿了,都早已猜到。 可是她不在乎。 拆掉发髻,谭昭昭上了床榻躺下,在腰间搭上锦被,阖上眼,舒服得直喟叹:“吃饱喝足,再一觉好眠,真是人生的一大乐事。” 张九龄躺在了她的身边,放下床帏,隔绝了些外面的天光,只有两人的小小空间里,又不至于太过暗沉。 “昭昭。”张九龄握住谭昭昭的手,轻声唤道。 “嗯。”谭昭昭似睡非睡,含糊应了声。 “没事,睡吧。”张九龄听她的声音已经睡意浓浓,探头过去,亲了亲她的眼角。 手却握住她的,搭在胸口,未曾放开。 今日比往常睡得晚一些,谭昭昭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醒来时,眼前是张九龄侧头,深深凝视着她的双眼。 谭昭昭收回手,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犹带着睡意问道:“大郎这般早就醒了?” 张九龄没能睡着,就那么一直望着她的睡容。 父母族人对他的殷切期盼,尤其是亲事上,在私底下,他也听到了些遗憾之言。 遗憾便是后悔,韶州府偏僻,还有岭南道,广州府。 以他的才名,足可以在广州府寻到一门高亲。 有才情,却苦于门第低,无出路的男子入赘权贵之家,寻求出仕之道,在大唐屡见不鲜。 大唐律令,赘婿三年后可以自立门户。 张九龄很是愤怒。 君子重诺,他不屑于此。 并非是他清高自负,他既然已经娶妻,断不可能悔亲和离再娶,攀上高枝以求前程。 洒脱恣意的她,明媚朝气的她,想去长安的她。 张九龄深深不安。 他们都在推崇他的才,替他惋惜。却无人在意,谭昭昭是否满意这门亲事。 谭昭昭起了身,道:“外面天气好,正好将丝绢拿出去透透气。我打算准备套头面,再拿几匹给大娘子一并做添妆。丝绢不能久放,大娘子拿去做成衣衫穿也好,拿去买她喜欢的物件也好。大郎你觉着这样可妥当?” 张九龄见谭昭昭边理着头发,边细声细气与他商议,午后太阳透过纱绡,在地上投下一片片的光影。 先前心间的那些沉闷,随着她的轻声细语,渐渐散去,感到祥和而安宁。 “头面我去准备,昭昭就拿丝绢便好。”张九龄探身出去,拾起塌边的罗袜。 谭昭昭正准备伸手接过,张九龄避开了,伸手抬起她的脚踝,替她穿罗袜。 秀气雪白的双足,涂了蔻丹的艳红指甲,雪与红相映,如同雪中落下的点点红梅花瓣。 张九龄眸色暗沉,转身搂住她,一阵铺天盖地,密密地亲。 谭昭昭哎呀一声,惊呼被堵了回去,连气都快透不过来。 床榻被褥乱成一团,谭昭昭的乌发洒在上面,唇与蔻丹一般殷红滴血,双眸汪了一层水波,潋滟夺人心魂。 张九龄还没缓过气,胸口又是一阵激荡。 谭昭昭赶紧抬起手捂住脸,挡住他,也挡住了她自己蠢蠢欲动的心。 张九龄的衣袍松散,慵懒俊逸风流之态,能让人溺毙其中。 以前的张九龄,总是温温柔柔斯斯文文,这次如疾风骤雨。 “昭昭。”张九龄捉住她的手,含笑轻喃道:“别躲呀。” 谭昭昭赶紧朝外一滚,慌乱地道:“起来了,起来了,不然外面都要天黑啦!” 罗袜早就不知到了何处,谭昭昭一通乱翻,张九龄只能先放过了她,帮着她找了出来。 “越帮越乱。”谭昭昭嘀咕着,飞快夺过,套在了脚上。 张九龄看着谭昭昭朝净房冲的身影,无奈地道:“别跑那般快,当心摔了。” 谭昭昭没搭理他,洗漱时望着铜镜里她红意未退的脸,抬手抚摸,手心还一片温热。 “怪不得君王不想早朝,美色当前谁挡得住,差点就丢盔弃甲了。” 谭昭昭腹诽着,改用凉水洗漱。穿戴好出来,总算恢复了冷静。 张九龄已经穿戴好,恢复了斯文端方的模样。他含笑望着她,饶有兴致道:“昭昭,我来替你梳髻。” 谭昭昭想起他替她修发尾的事情,好不容易才长了回来,可别被他给梳成了秃子。 谭昭昭立刻警惕将头发往身后拨,呵呵道:“不用不用,时辰不早了,别耽误了功夫。” 张九龄见谭昭昭满身抗拒,心头浮起淡淡的失落,只能由眉豆进屋,帮着谭昭昭梳好了发髻。 谭昭昭的嫁妆丰厚,放丝绢的箱笼里,塞得满满当当,连手指都塞不进去。 打开箱笼,一股樟脑丸伴着些许的霉味散开。丝绢娇贵,在太阳下晒容易褪色,谭昭昭便干脆全部拿出来,放在阴凉的廊檐下透风散味。 张九龄帮着她整理丝绢,见她双手轻轻抚过每一匹绢丝,嘴里念念有词,不禁侧耳倾听。 “都是钱呐,钱呐!” 张九龄忍住笑,一本正经道:“昭昭真是富有。” 谭昭昭头也不抬道:“那是,钱方是安身立命之本。” 张九龄微楞,似乎不经意问道:“那我呢?” 谭昭昭抬头看向他,笑盈盈道:“大郎是大郎啊。” 张九龄一瞬不瞬凝视着谭昭昭,道:“昭昭,我先前同你说,我告诉阿娘,我从未后悔与你的亲事。” 谭昭昭眨了下眼,一时没有做声。 张九龄喉结动了动,片刻后,忐忑道:“昭昭,你可后悔与我的亲事?” 插入书签 第二十二章 谭昭昭被问得莫名其妙,张九龄看上去很镇定,却焦灼不安,竟然透露些不自信。 联系先前他的种种反常,谭昭昭不禁认真思索起来。 后不后悔? 遵从着本心,谭昭昭问道:“大郎可是有对不住我之处?” 张九龄手轻抚过丝绢,触及间细腻如凝脂。 他的妻子,在收拾她的嫁妆。 带着这些,她可是想要远走高飞? 成亲之后,他离开了韶州,疏忽了她。 张九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道:“俗云:穷波斯,病医人,瘦相扑,肥大新妇。昭昭身为新妇,当受了不少的委屈。我未能好生护着你,这是我的大错。” 谭昭昭听到这几句俗语的“不可能”,细想一下便觉着挺有意思。 波斯来的胡商,富得流油。医者看病治人,如何能病恹恹。瘦弱之人,岂能做相扑。 至于新妇,嫁人之后须得侍奉翁姑,侍候夫君操持家务,忙得团团转,断不可能胖。 大唐富裕繁华,武皇当政,于女人会少许多束缚。 可惜这些,仅对于手握权势的权贵公主而言,寻常百姓家并非如此。 端看这几句俗语,就足以充分说明,女人嫁人后的不易。相夫教子,侍奉公婆,乃是大唐寻常人家的规矩。 既然张九龄将话说到了这里,谭昭昭认真道:“大郎,你先前问我可曾生气,我没骗大郎,有什么可生气的,事实如此啊。在外人眼中,比如阿翁阿家看来,我是配不上你。不过呢,这个配不配,他们说了不算,端看你我自己。大郎若是不做那焦仲卿,我如何能做刘兰芝?” 张九龄一瞬不瞬望着谭昭昭,她眉眼疏朗,大气明媚。 “我如何能做那焦仲卿,昭昭此生都是我的妻,永远不会变......” 谭昭昭抬手,温柔且坚定打断了他,示意他先听她说完。 “大郎,你别急呀,先莫要说太远。至于大郎问我可曾后悔,以前已经过去,后悔无用。未来会如何,世事难料,我更愿意活在当下。” 张九龄静静聆听,目光始终停留在谭昭昭脸上,仿佛要看清她的每丝表情,每份真心。 谭昭昭迎着他的视线,缓缓道:“大郎,我并不需要你护着我,我只是希望你尊重我,我也尊重你。你为人子,有你的不易。我是人,人皆有七情六欲。会屈服,亦会生气,会厌烦,会伤心。各种规矩,律令,若能完全控制人的本性,就没有改朝换代,杀人放火的事情了。” 张九龄轻颔首,晦涩道:“昭昭,我明白,终究是让你为难了。” 谭昭昭摇头,笑道:“大郎,你看,这就是世情啊。在世情规矩下,我身为妻子,新妇,本就该如此。我不能有委屈,有不满,有怨怼。大郎能注意到这些,已经是极为了不得的事情。” 无奈叹了声气,谭昭昭平静地道:“大郎胸有沟壑,心怀大志,定当有一番大作为。我只是个后宅妇人,于大郎的前程来说,的确帮不了任何的忙。阿翁阿家他们嫌弃我,我能理解,但那只是他们的看法,与我何干?” 风吹来,卷起绢丝飞扬,谭昭昭顺手紧紧压住了。 “我不愿困在后宅,成日等候丈夫归家,操心丈夫可有吃饱穿暖,可有生出儿女替夫家开枝散叶,侍妾可有安排妥当,庶子庶女可有一并妥善照顾,可有在翁姑前尽到孝心。既便我什么都不是,心气还如此高,如此不知好歹。大郎,你可能接受?” 大唐正是太平盛世时期,她有钱傍身,不求大富大贵,足够她舒适过一辈子。 何况,无论在何种境地,她都要活得自在随心。 替如今的她,替以前的谭氏,一并活了。 张九龄不假思索上前一步,谭昭昭赶紧拦住他,道:“大郎莫要回答得这般快,先深思熟虑之后再说。” 风越来越大了,卷来乌云,将太阳埋了进去。 “估计要下雨了。”谭昭昭打量着变了的天气,忙着将丝绢收进箱笼。 张九龄默不作声忙着收拾,心此刻犹如天气一样,闷得慌,堵得慌。 谭昭昭愈冷静,他愈难受。 真如他所料那般,他们皆看重他,从未考虑过,她的想法。 她后悔了,所有的大度,皆因着无所谓。 世人并非皆爱权势富贵,也有隐在世外的高人神仙,断不肯入俗世,只求一份自由自在。 他的昭昭便如此,不屑他的大好前程,定要做他的妻子。 将丝绢收进箱笼,张九龄唤了眉豆与千山来,抬进屋放好。 张九龄望着天色,手伸出廊檐下探了探,道:“兴许晚间会下雨。明日早起若雨停了,我们进城去。” 谭昭昭讶异了下,她来到这里之后,还没去过韶州城呢,高兴地一口应了,“大郎进城可是有事?” 张九龄道:“先前昭昭说替大娘子添置一套头面,我们早些去办了。” 谭昭昭想起张九龄送她的那只簪子,犹豫了下,道:“韶州城要是寻不到好的头面,不若就给大娘子金叶子。越州富裕,要是不时兴的头面,大娘子也不好戴出去。” 张九龄下意识看向谭昭昭的发髻,她向来素淡,只在发髻上蘸了一只柳叶金簪。 他送的簪子,从未见她戴过。 张九龄失落地道:“昭昭,我送你的簪子,你可是不喜欢?” 谭昭昭看着他脸上的落寞,忙否认道:“没有,礼轻情意重......呃,我不是这个意思,平时我不喜戴太多的配饰,太重了。大郎那般费心替我寻了来,我都好生收着呢。” 送礼不得人心,还不如不送。 张九龄懊恼地道:“昭昭莫要安慰我,是我莽撞了。” 谭昭昭有口莫辩,忙岔开了话题:“顺道替七娘子备一份吧,她要是成亲,我们总不能忽略了。” 听到“我们”,他们还是夫妻,张九龄心方定,道:“好,都依昭昭的。昭昭的嫁妆留着吧,我都一并出了。” 谭昭昭不解,张九龄携着她的手,道:“我们去书房。” 两人来到前院书房,张九龄前去书架上,取下放在上面的匣子,连着锁匙一并递给了谭昭昭。 谭昭昭恍然记起,这是张九龄放钱的匣子。 张九龄道:“平时我花销大,囊中羞涩,比不过昭昭富有。” 谭昭昭打开匣子,里面有金叶子,些许零散的铜钱,玉佩,扳指,红蓝宝石等等,价值不菲。 以前张九龄说得随意,谭昭昭没曾想到,竟然这么多! 垫了垫匣子,谭昭昭一下觉着沉甸甸了,她不由得惊呼出声:“哟!大郎真是深藏不露。” 张九龄宠溺笑道:“都给你。” 哎哟!哎哟! 谭昭昭猛地抬头,惊喜看着他,道:“大郎可别考验我啊!” 张九龄笑了下,笑容极淡,很快就散了,声音低了几分:“昭昭,我只有这些,你全部都收着,放在自己的嫁妆中,无论怎样花用皆可,一切由昭昭说了算。先前昭昭让我慎重考虑,其实我无需考虑,我向来都遵从自己的本心。已经过去的事情,歉疚无用。我同昭昭一样,活在当下。当下的我,愿意同昭昭白首不相离。” 停顿了下,张九龄缓了缓情绪,艰难道:“昭昭若是后悔欲和离,那是因着我被昭昭厌弃,是我不够好。我自会尽心尽力,若实在无能,惟愿昭昭能过上自在,不受羁绊的日子,方是对昭昭最大的尊重。” 谭昭昭搂着匣子,快活得几乎要飞起来,大声清脆地应了:“好!” 张九龄被她身上的喜悦,冲得酸意蔓延,立刻就后悔了,忙道:“我是说假若,假若啊,昭昭可别以为我打算同你和离,可别误会了。” 谭昭昭瞥了他一眼,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嫌弃他出尔反尔。 张九龄别开眼,咳了下,轻拥着她往外面走:“昭昭快去把匣子放好,明日进城去的时候,顺道去衙门,写进你的嫁妆册子里去。昭昭,我饿了。好困啊,昭昭还是先陪我歇一歇吧,我想拥着昭昭入眠.....” 插入书签 第二十三章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到了天明时方停歇。 天际一汪碧蓝,凉爽宜人,谭昭昭舒服得仰着头,站在廊檐下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张九龄从屋内走出来,上前立在她的身后,环着她的腰,俯身将头抵在她的肩膀上,呢喃着唤昭昭。 谭昭昭怕痒,他的脸又贴上来摩挲,忙笑着躲开,叫道:“当心脂粉花了。” 从昨日起,张九龄就变了个人样,默默跟在她身后,几乎寸步不离。 张九龄不满唔了声,用力搂了搂,方放开她:“我与阿耶阿娘告知过,匣子交给了千山,我们且出发,坐马车进城。” 谭昭昭其实想骑马进城,她迟疑了下道:“我去换你的衣衫,骑马前去可好?” 张九龄打量着谭昭昭的身形,眼里浮起了笑,一本正经道:“昭昭真要穿我的衣衫?” 被嘲笑身高,谭昭昭气得横他,想到下雨路滑,骑马会溅一身泥,只得作罢。 到了大门处,张大娘子提着裙子跑在前,喊着大兄嫂嫂。 张大娘子跑到马车边,眼巴巴道:“大兄嫂嫂,你们可是要进城?我也想去,带上我可好?” 张九龄眉头微蹙,今日要去银楼替她看可有合适的添妆,还要去衙门给谭昭昭登记嫁妆册子。 张大娘子一同前去的话,着实不大方便,张九龄委婉拒绝道:“下次再带你去。” 张大娘子嘟着嘴,可怜兮兮道:“下次是何时呢?大兄还有数十日就去长安了,平时都见不着人影。” 此次一别,山高路遥,此生估计再难见面。谭昭昭心一软,暗忖张大娘子去也好,若有看中的头面,就买下来送给她。 谭昭昭轻轻拉了下张九龄的衣袍,道:“让大娘子一起去吧,大郎去衙门忙,眉豆留在家,我正好有个伴一起逛铺子。” 张九龄略微思索,明白了谭昭昭的意思,含笑看了她一眼,对张大娘子道:“你去同阿娘说一声。” 张大娘子一喜,提着衫裙,飞快朝着卢氏的院子奔去。 张九龄让千山前去再备辆车,谭昭昭道:“让大娘子与我们同一车就行了,再备车岂不是麻烦。” 千山便等在了那里,张九龄坚持道:“去吧。” 千山这才应下离开,谭昭昭见张九龄背转身不做声,探头过去打量,见他冷着脸,不禁愣了下,问道:“大郎生气了?” 张九龄哼了声,“是生气了。”说完尤不解气,冷冷道:“昭昭可是不想与我在一起?” 谭昭昭被逗笑了,赶忙道:“没有没有,大郎怎地会这般以为?” 张九龄道:“此次是我们初次一同进城。” 谭昭昭闲闲道:“谁叫大郎以前出门时,都将我留在家中呢?” 张九龄一怔,脸色柔和下来,歉意地道:“昭昭,对不住。我只想同你两人在一起,能说说话,顺道歇息一会。” 谭昭昭下意识去看张九龄的眼睛,丹凤眼的双眼皮虽不那么明显,眼底泛着淡淡的青色,想来是昨夜没歇息好。 想到自己夜里睡觉不老实,谭昭昭讪讪道:“我们还是分屋歇息吧,免得大郎总是睡不安稳。” 这段时日,张九龄已经习惯了谭昭昭在睡觉时,腿会不时搭在他的身上。反倒是她挪开后,他还会主动去搬过来。 昨夜张九龄难得失眠,她在怀里,他却感到她离得很远,生怕一闭眼,她就不见了。 张九龄神色又不大高兴了,强硬地道:“不分。” 谭昭昭忙道:“好好好,不分不分。真是,凶得很。” 张九龄绷着脸去拉她的手,轻扶着她,“上车。” 眉眼冷峻,话说得硬邦邦,手上的动作却轻缓,谭昭昭抿嘴忍笑,道:“再等等大娘子吧。” 话音刚落,张大娘子就咚咚跑了过来,谭昭昭循声看去,戚宜芬跟在她的身后。 张大娘子喘着气,兴奋地道:“我与阿娘说过了,阿娘说,让七娘陪着我一同去。” 戚宜芬见了礼,眼神从神情冷淡的张九龄身上掠过,紧张地道:“可有叨扰到表兄表嫂?” 多一人也无妨,谭昭昭对见礼的戚宜芬颔首笑道:“没事,走吧。” 戚宜芬仍然紧张,再去看张九龄。 张九龄已经转过身去,吩咐千山与赶车的仆人:“路上小心些。” 戚宜芬凝望着张九龄的背影,被迫不及待的张大娘子拉上了车。 两人上了马车,谭昭昭靠车壁坐着,张九龄一言不发,紧贴着她坐了。 谭昭昭偷笑,主动握住了他的手,道:“大郎昨夜没睡好,先歇一阵。” 张九龄嘴角上扬,手掌翻转,与她十指紧扣,将头靠过来,阖上了眼眸。 千山车赶得慢,晃晃悠悠。不多时,谭昭昭就听到了他轻缓的呼吸,沉入了梦乡之中。 谭昭昭放轻手脚,将车窗打开一条缝,看着窗外的景色。一路过去,除了偶尔经过的村落,人烟稀少。 到了韶州城,张九龄醒了过来,亲了亲谭昭昭的脸颊,恢复了精神奕奕。 他的动作太快,谭昭昭来不及抗议,只能随了他去。 韶州城城池修得高,城却不大,除了刺史衙门气派些,店铺与民宅都普通寻常,一眼就能看出韶州的贫瘠。 谭昭昭心道,怪不得张氏一族,就能占了半条曲江。 马车停在了一间银楼前,张大娘子与戚宜芬前后下了车。 张九龄道:“你们先去逛铺子,我去衙门,等下再来寻你们。” 张大娘子拉着戚宜芬,兴冲冲进去了,谭昭昭连忙与张九龄道别,跟着走了进去。 伙计迎上前热情招呼,张大娘子看得起劲,戚宜芬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帮着她一起挑选。 张大娘子看中了一只金簪,捏了捏钱袋,依依不舍放下了:“太贵了。” 金簪做工一般,不过胜在样式还算看得过去,蝴蝶触须用银丝金丝缠在一起,双眼嵌着两颗极小的红宝石,看上去就灵动了几分。 谭昭昭将铺子里的头面首饰都看了一遍,金银的成色约莫□□成新,应当已经放了许久。 张大娘子看中的金簪,算得上铺子里出挑的,谭昭昭便拿出了钱袋:“大娘子喜欢的话,就买下来吧。” 张大娘子瞬间一喜,道:“真的?” 谭昭昭含笑点头,张大娘子高兴地道:“嫂嫂真好!” 戚宜芬艳羡地道:“有兄嫂真好。表兄对表嫂也好,拿了钱给表嫂随便花用。” 谭昭昭扬了扬钱袋,道:“这是我的嫁妆。” 戚宜芬僵了下,眼中闪过一丝落寞,道:“表嫂娘家富有,心疼表嫂,能替表嫂置办丰厚的嫁妆。又嫁给了表兄,以后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表嫂命真是好啊!” 谭昭昭暗自叹了口气,笑笑道:“七娘可有看中的,无需客气,我一并买了送你们。” 戚宜芬咬了咬唇,慌忙道:“表嫂给大娘子买就是,这些太贵重,不敢劳烦表嫂破费了。” 既然戚宜芬不要,谭昭昭就不多勉强。到时她的添妆,直接给她丝绢与钱就是。 谭昭昭付了钱,张大娘子喜滋滋拿着金簪,到一旁的铜镜前去试戴了。 戚宜芬看了眼张大娘子,手拽着衣襟又松开,鼓起勇气道:“表嫂要同表兄一起前去长安,表嫂可能将我一并带上?” 谭昭昭没想到戚宜芬这般直接,一时怔在了那里。 戚宜芬眼眶瞬间红了,凄然道:“表嫂,我的年纪大了,亲事还未定下来,朝廷律令规定,我在十五岁必须成亲嫁人。表姨夫能帮着我推迟一些,断不能推迟太久。阿娘与姨母已经替我张罗了好几家,都没能成。我的出身不好,只是寄居在张家的表亲,稍微有些脸面的人家,他们都看不上我,顶多嫁给上了年纪的鳏夫做续弦,给富贵人家做妾。表嫂,我害怕得很,宁愿给表嫂做婢子,一辈子伺候表嫂。求表嫂行行好,收下我,将我一并带着同去长安吧。” 谭昭昭默然片刻,问道:“七娘,你是要给我做婢子,还是要给大郎做婢子?” 戚宜芬顿住,谭昭昭叹道:“七娘,你应当清楚,婢子就是贱民,主子可随意将之送人,打骂,变卖,就是打死都无妨。七娘,两相比较之下,你愿嫁进普通寻常人家做正妻,还是愿意做贱民?” 插入书签 第二十四章 张大娘子在铜镜旁左顾右盼,美滋滋试戴完金簪,再去问伙计拿搭配的耳坠。 戚宜芬心钝钝地疼,泪眼朦胧望着张大娘子喜悦的面孔,一时分不清是恨,还是羡慕。 羡慕张大娘子生在张家,她万事不愁,亲事早早就安排好。 虽是远嫁,夫家亦是官宦出身,满门清贵。 恨自己的寄人篱下,恨天道不公。 卢氏待张大娘子严厉,但她却不怕,经常与卢氏顶嘴。 卢氏受了气,她们母女就得看她脸色。小卢氏背地里抹泪,让她多劝导张大娘子,别惹了卢氏生气。 明明,两人的年纪只相差不到一岁! 戚宜芬清楚,他们一家,只是寄居在张氏的亲戚。 得处处讨好,处处让着张大娘子,陪着她,哄着她。 戚三郎陪着张九皋读书,亦一样如此。 他们姐弟两人,说到底,不过是张氏姐弟的书童与婢子。 反正都是做婢子,何不做张九龄的婢子呢? 他才华横溢,清隽风流,比天上月还要皎洁。 他是戚宜芬此生见过,最为美好的郎君。 卢氏替她张罗亲事不成,已经隐约松口,有要将她给张九龄做侍妾的意思。 戚宜芬哪能不知做婢子的低贱,可是,她有什么选择? 有什么选择?! 戚宜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神色变幻不停,万般纠结与不甘。 谭昭昭声音平平,不疾不徐道:“侍妾本从事贱役,以贱接幸也,通买卖,实为贱流。” 接,结合,幸,通性。 规矩清楚明白,侍妾只是以身体伺候男人的物件。 《唐律疏议》规定:以妻为妾,以婢为妻者,徒两年。以妾及客女为妻,以婢为妾者,徒一年半。 当然,男人以婢为侍妾者,并不鲜见。婢子得到男主人的欢心,可以将其放良,再纳为妾室。 不放良亦可,主子本就对婢子等贱籍有生杀大权,在后宅强占了,律法都不会管。 戚宜芬赌的,便是张九龄的君子端方,小卢氏与卢氏的关系。 谭昭昭道:“陪葬昭陵的天水郡公丘敬,乃为庶出,与嫡母所出兄长相争安葬其生母,被弹劾,因此获罪革为民。” 邱敬本名丘行恭,跟随唐太宗李世民征战多年,战功赫赫。 被弹劾之后,唐太宗碍于规矩礼法,照样将他革职,贬为了庶民。 虽说后来官复原职,足以说明大唐的等级森严。 就算没有嫡子,情愿选子侄,庶子无法继承家业的情形,在大唐比比皆是。 除了不讲究规矩礼法的皇室,妄图以婢子的身份,侍妾的身份,想要通过生养孩子,母凭子贵,条条路都是死。 张九龄的前程,卢氏比他还要在意。戚宜芬敢有任何出格的举动,卢氏会第一个收拾她。 戚宜芬心痛如绞,喃喃道:“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谭昭昭道:“怨恨与不甘无用,除非你有通天的本领,能改变现状。七娘,我并不想拿你如何,只盼着你不要糊涂。能挺直胸膛做人,就不要选择一条跪着爬行的路。就是嫁进普通寻常的人家,终究是正妻。你看,外面的曲江边,半条江都姓张。退一万步说,以后大郎有了前程,你是张氏的亲戚,夫家更会尊着你,重着你,远比你心中那些虚无缥缈的仰慕,来得要真实。至于你的恐慌,我能理解。可是,你是何样的人,能将日子过得如何,端看你自己的选择。” 她们两人在柜台角落说话,有一扇镂空屏风挡着,戚宜芬偶尔大声的抽泣,引得有伙计不断探头朝这边看。 谭昭昭叹口气,言尽于此。至于戚宜芬听不听得进去,她也管不着了。 “快别哭了,将泪擦干净。莫要觉着不好意思,去选几样你喜欢的头面。同大娘子一样,成日欢欢喜喜才好。” 戚宜芬垂着头,哽咽着嗯了声。拿出罗帕,擦拭了脸。 张大娘子选好了一对耳坠,捧着奔了过来,道:“嫂嫂,七娘,你们瞧瞧,可好看......咦,七娘怎地了?” 戚宜芬红着眼,勉强挤出一丝笑,道:“没事,我先前同表嫂说了几句话,不舍表兄表嫂离开,哭了一场。” 张大娘子愣愣看向谭昭昭,见她面带微笑,不禁噘嘴,道:“大兄前去考功名,是大好的事情,有甚伤心之处。嫂嫂,你瞧,这个可好看?我有钱,自己能买,嘻嘻。” 谭昭昭拿过耳坠端详,再拿到她耳垂边比了比,赞道:“大娘子生得好看,戴什么都美。既然我在,哪用你出钱,你的钱留着当私房。走走走,七娘也去选一些,我就喜欢看到小娘子装扮得美美的。” 张大娘子搂着谭昭昭的胳膊,嘴甜得很,“嫂嫂真好。” 谭昭昭笑,戚宜芬打起精神,跟着赔笑。 张大娘子再选了两对耳坠,戚宜芬最终选了最便宜的一只鎏金发簪,一对金丁香耳坠。 谭昭昭随了她,痛快付了钱。 买好之后,张九龄也急匆匆赶了回来。目光在戚宜芬红肿的双眼上略微停顿,便淡淡掠过了。 时辰不早,他们在食铺用了些饭,出城赶回始兴。 上了马车,张九龄将嫁妆册子递给谭昭昭,道:“昭昭查看一下,可妥当了。” 谭昭昭随便看了眼,便收起了册子,道:“大郎做事,我放心得很。” 张九龄亲了下她的唇角,道:“好不容易进一趟城,没能陪着昭昭去逛一逛,是为夫的不是。” 谭昭昭道:“你进了韶州城,却未回祖宅,还在外面闲逛,到时又得被说不是了。” 张九龄眉毛一挑,难得桀骜不逊道:“谁敢说我?” 谭昭昭噗呲笑出声,道:“是是是,大郎是张氏的金疙瘩,他们供着还来不及。但他们不说大郎,可以说我啊。” 张九龄顺势握住了谭昭昭的手,神色冷峻,道:“昭昭,他们若是指责你,乃是我做得不够好。你我夫妻一体,指责你,等同指责我。昭昭放心,我断不会让这些事发生。” 谭昭昭颔首,道:“我说笑罢了,马上就要离开韶州,要指责我,就来长安吧!” 张九龄顿了下,问道:“昭昭去了长安,可是以后都不打算回来了?” 谭昭昭啊了声,眼珠一转,含糊着道:“我没说都留在长安啊。” 张九龄何等聪明之人,飞快接道:“还有洛阳。” 武则天大多时候都在洛阳,在长安未央宫的时候极少,洛阳与长安一样繁华。 张九龄问道:“昭昭,若是我未考中功名,须得回韶州,你莫非要留在那里,不同我一起回来了?” 谭昭昭道:“大郎要相信自己,哪怕一次不中,还有下一次呢。长安韶州离得这般远,来来回回耽搁,成日尽在赶路了。” 张九龄见谭昭昭左顾而言他,不悦道:“昭昭休想糊弄我,你就是不想同我一起回来。” 谭昭昭赶紧转开了话题,道:“你先前见着七娘了吧,她同我哭了,说想做我的婢子,跟着我们去长安。” 张九龄眉头紧蹙,沉声道:“恁地荒唐!” 谭昭昭点头附和,“是啊,贱籍与庶民之间,差得大了。不过大郎,你是聪明人,应当能猜到,她并非想给我做婢子。给我做婢子有什么好,给你做婢子,侍妾,还说得通一些,对吧?” 张九龄仔细打量着谭昭昭的神色,见她言笑晏晏,并未有半点不高兴,他微松了口气,却觉得不大舒服。 “昭昭,你可是半点都不在意?” 话一出口,张九龄就感到越发不妥。 谭昭昭压根不想再回韶州,就无需在意戚宜芬的打算。 张九龄懂得何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换作他,定不会接受谭昭昭有别的男子。 他不能接受的事情,用礼法规矩强加在女子身上,她们虽无法反抗,定不会甘心情愿接受。 谭昭昭道:“我劝了她,至于她会如何想,如何做,我就管不着了。不过大郎,以前阿家曾借着姨母的口,劝我再选一人到你身边伺候。如何伺候,我没多问,我猜应当不是像千山,眉豆那样伺候。这件事,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因为做主的不是我,而是在于你,她们应当同你说才是。” 张九龄神色冰冷,道:“我从未想过此事。昭昭,我同你说过,你我夫妻两人就足够。这件事你别管,我会去与阿娘说清楚。” 谭昭昭忙道:“既然阿家未与你明说,大郎就别节外生枝了。七娘是小娘子,脸皮薄。她寄居在张家,要是这层脸皮撕破了,以后让她如何自处。我从未怪过她,到底不是她的错。她能有什么办法,谁不想日子过得好一些。怪只怪如今的世道,严苛的礼法规矩。这人呐,尤其是女子,得睁大眼睛投胎,投生到权贵人家嫡妻的肚皮里去。” “还有啊。” 谭昭昭伸出手指,挑起了张九龄的下颚,盈盈笑道:“都怪大郎的美色,让小娘子心动了。” 张九龄下颚阵阵酥麻,一直痒到了心尖,颤抖。 他从未看错她。 果真是他的昭昭,日月昭昭的昭昭。 聪慧,慈悲。 一去长安三万里,前途未卜,幸得有她为伴。 张九龄顺势俯身过去,亲着她,低声呢喃:“那昭昭可曾心动呢?” 插入书签 第二十五章 心动吗? 此般“君子如珩”的少年郎,谭昭昭当然会心动。 又因着他的年轻,在偏僻的韶州府,前途尚未起步。 一旦投入了长安,待看过了万千繁华,他可还会对她心动? 谭昭昭笑,幸好她亦如此。 张九龄不依不饶追问,谭昭昭干脆主动迎上前,他的话一下被堵了回去。 凉爽的秋日黄昏,有夕阳透过车窗缝隙投进来,狭小的车厢内,蒙上了层暖暖的金色。 张九龄平缓了呼吸,望着眼前的景致,将谭昭昭搂得更紧了些:“昭昭.....” 谭昭昭惊喜地道:“呀,好似变成了金子做的车,要是真的就好了啊!” 张九龄:“......” 满腔的情绪,瞬间消失得无影踪。 张九龄无奈笑了,越笑越觉着畅快。 谭昭昭喜欢金钱,但她不吝啬,给张小娘子与戚宜芬都买了头面。 除此之外,谭昭昭还给卢氏与小卢氏各买了一只镯子,一对耳坠。张弘愈身子初愈,路过药铺时,谭昭昭拿出钱来,进去买了一包极为珍贵的铁皮石斛进补。 周到而妥帖,并不因着戚宜芬的举动,对她们母女有任何的怨怼。 无论胸襟或气度,皆堪比君子。 能与她在一起,真是有趣而难得。 回到家天色已晚,张九龄与谭昭昭带着礼品,去了正院。 卢氏见到张九龄,既喜悦又埋怨,将他唤上前,仔细端详,一迭声道:“如何这般晚才归家,路上车马难行,要是马车翻滚当如何办才好。去长安时,切莫夜里赶路,可曾听到了?” “瞧这金镯子的做工,我儿的眼光,真正是好!” 张九龄道:“阿娘,这是九娘拿嫁妆钱买来孝顺给阿娘的。给阿耶的铁皮石斛,大娘子小卢姨母七娘,所有人的礼,都是由昭昭出钱。我只是陪着走了一遭罢了。” 卢氏看了一眼旁边端坐着的谭昭昭,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张弘愈不在,卢氏拨动着药包里的石斛,道:“九娘有心了。虽说是你的嫁妆,我不当管,端看你今日的大手笔,我就要多说几句了。出门万般难,又是去到长安那富裕之地,再多的钱,也经不起大手大脚。唉,没能有个长辈照看,我如何能放心?” 谭昭昭不禁瞄向张九龄,见他的眼神微冷,忙道:“阿家教训得是,以后我让大郎管着钱财,一切都由大郎做主。” 卢氏这才勉强道:“当是大郎管着,你莫要擅自做主,只管伺候好大郎的起居饮食。大郎喜洁,天冷也不忘沐浴,你莫要贪图便宜省事,大郎歇息不好,若是生了病......哎哟,我这心呐,总是放不下。” 卢氏捂住了胸口,难过得眼眶都红了。 小卢氏忙着劝说:“大郎向来懂事,惯常出门,定会平安无事,一举高中。” 卢氏紧紧皱眉,道:“叫我如何能不担心,大郎去的不是广州府,那可是长安,离家千万里。要是有点事,我远在韶州府,等知晓也来不及了。不行!我得陪着前去!” 谭昭昭心中一咯噔,不过,她垂下眼帘,没有做声。 这件事她不能参与,得看张九龄如何抉择了。 张九龄不紧不慢地道:“阿娘,我就留在韶州府,一辈子陪伴在阿娘身边,不去考功名了。” 卢氏怔住,急道:“你如何能不去,那可关系着你的大好前程!” 张九龄笑了起来,只是笑意极淡,道:“阿耶身子不好,无法出远门,二郎三郎尚年幼,须得人照看。大娘子的亲事,还得靠阿娘操持。阿娘陪着我前去长安,放下家中的兄妹们不管,一路上辛苦劳累,要是不小心伤了身子,就是我的大不孝。不孝不悌,我何来的颜面去考功名,何来的颜面应吏部试,恐出了仕途,亦会被人弹劾罢官。还不若省些事,就留在韶州,去大伯父的私塾,做个教书的夫子,一辈子侍奉阿娘左右。” 卢氏听得脸都白了,连忙道:“我儿岂能不孝,休得胡说!既然如此,我就不去了。大郎,你一路上记得要写信回来,莫让耶娘惦记。” 张九龄淡淡应了,卢氏拉着谭昭昭,要再继续叮嘱,他作揖告退:“阿娘早些用饭,我得去换身衣衫。” 卢氏赶紧道:“快回去快回去,我竟然都忘了,你还未曾用饭。九娘你快跟着,让灶房赶紧上饭食,别饿着了。” 谭昭昭应是,见礼起身离开。 天上弯月如勾,夜里的风,吹来凉意浸浸。 张九龄牵着谭昭昭的手,宽袖将他们的手遮掩住,紧紧依偎着,慢慢走在夹道中。 “昭昭,对不住,你破费了,反倒给你惹来了一堆埋怨。” 谭昭昭笑盈盈道:“没事,阿家说得对,以后大郎管钱,我只管当甩手掌柜,吃现成,喝现成。” 没几天就要离开了,此生说不定不复相见。 如果谭昭昭得要长年累月留在韶州府,与卢氏为伴,她肯定会生气。 不过,要是那样的话,谭昭昭一个大钱都不会拿出来。 一样不买,卢氏同样会有话说。 给他们都买了礼物,并非要得到卢氏的夸赞,要讨好她。不过是全看在张九龄的面子上,礼数周到而已。 张九龄能懂,能领这份情,就足够了。 何况,嫁妆册子上,张九龄给她添了那般多。 前去长安,张九龄会从公账上支取钱,加上他得的盘缠...... 谭昭昭偷笑,不亏,真不亏。 张九龄斜着谭昭昭,道:“昭昭想要躲懒了?” 谭昭昭振振有词道:“阿家是长辈,长辈有令,大郎敢不从,莫非是要不孝?” 张九龄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长辈还有令,让你我早些生养儿女。” 谭昭昭哦了声,手指悄然抠了抠他的掌心。 张九龄深深吸了口气,哑声道:“昭昭,为夫错了。” 忍一忍,待到了长安,无需再忍之时,再同她一并算账。 接下来的时日,谭昭昭忙着准备收拾行囊,张九龄前去拜别亲友。 张九龄作为韶州府的士子,韶州刺史很是重视,择吉日召集乡贤们,举办隆重的乡饮酒礼,替他送行。 为了祭祖,全家都提前搬到了张氏祖宅。 出发这天,天气晴好。 全府几乎彻夜灯火通明。张九龄起身前去上香祭祀祖宗,谭昭昭则与眉豆一起,再次清点着行囊。 眉豆亲自守着谭昭昭值钱的细软,粗使仆妇进门,将其他的衣衫等物,一同搬到了车上。 到天蒙蒙亮时,谭昭昭在正院,同一大家子用了饭后,随着张九龄一起稽首大礼,拜别张弘愈与卢氏与族亲长辈,正式出发。 卢氏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不过她为了吉利,强自忍着没哭出声。 张弘愈看上去也颇为不舍,谆谆叮嘱了张九龄几句。 张九皋与戚三郎从私塾告了假归家,他们两人一道上前,张九皋羡慕地道:“大兄,等我长大了,也去长安考功名,前来找大兄!” 张九龄含笑说好,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以后我不在家,你就是家中的长兄,可不能淘气了。” 张九皋响亮地应了,张九章起得早,还睡眼朦胧,拽着乳母的手,不断打瞌睡。 张大娘子情绪低落,同谭昭昭说着话:“嫂嫂,我真舍不得你走。” 前几天,谭昭昭已经将给她与戚宜芬的添妆留了下来,张大娘子很喜欢谭昭昭给她的丝绢,体会到了这个嫂嫂的好。可惜相处不长,就得分别,不免难受不已。 谭昭昭笑着安抚她:“虽说路途遥远,总有相见的时候。大娘子,你以后......要好好过日子,尽力让自己过得舒适自在。” 张大娘子嗯了一声,“嫂嫂,我都听你的。” 小卢氏领着戚宜芬站在了最外面,这时戚宜芬走了过来,见礼道:“表嫂,一路平安。” 从韶州城回来之后,戚宜芬悄无声息,家中无人提到此事。 谭昭昭就当做这件事没发生过,只字不提。 “你也多保重。”谭昭昭想了想,最终微笑着道。 戚宜芬点头,便垂头不说话了。 出发亦有吉时,卢氏再多的不舍,也只能含泪相送。 谭昭昭与张九龄上了马车,车马逶迤前行,到了码头上船,在曲江登船沿浈水东行,走水路到大庾岭。 这时已天光大亮,太阳徐徐升上天空。 曲江溪泛着点点波光,船徐徐行驶,路边的草木颜色缤纷,如同浓墨重彩的画卷。 张九龄与谭昭昭立在船头,眺望着逐渐在视线中消失的韶州城。 生活多年的故里,就这般要远去了。 虽先前一直想要离开,待到此时,张九龄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溪流清且深,松石复阴临。正尔可嘉处,胡为无赏心。我犹不忍别,物亦有缘侵。自匪常行迈,谁能只此音?”“注” 谭昭昭听着张九龄在耳畔轻吟,一时间未能听太懂,不过,她能理解他诗中的惆怅与忐忑。 只不忍别...... 那是历史长河中,比明珠还要璀璨的长安。 是令李白杜甫白居易无数诗人文豪向往歌颂的长安。 谭昭昭此刻的心情,如同眼前的天空。 澄澈,轻盈。 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离开了那间小宅院,亦无再需克制。 谭昭昭哈哈大笑,将手拢在嘴边,扬声大喊:“长安!!!” 声音清脆快活,袅袅直钻入天际,惊起飞鸟掠过水面。 远处山峦传来了阵阵回声。 长安,长安,长安...... 插入书签 第二十六章 前去长安的路途,共计约四千六百八十里。 船行了半天,谭昭昭的那股兴奋,在看到沿河两岸几乎荒无人烟的景象时,终于消退。 从曲江溪登船,出发到大庾岭所在的仁化,惟有水路可以通行。 这条水道,还是当年秦始皇统一岭南时,任嚣赵佗进军时所开辟,几百年过去,韶州府所有人出行,依旧在在走这条道,并无陆路通行。 张九龄解释过,韶州府地广人稀,普通寻常百姓,祖祖辈辈都出不乡。 开辟陆路,一是浪费人力财力,二是深山野林,远没水路安全。 要走出韶州府,到岭南道以南广州府等地,有两条道可以通行。 一是梅岭以北,秦汉时期开辟的小梅关;二是大庾岭上的乌迳古道。 小梅关更加艰险,乌迳古道算得上是朝廷的驿道,则勉强平坦些。 谭昭昭直面了韶州府的贫瘠,见张九龄一直安静望着眼前的河岸,覆上他的手背,些许用力按了按。 张九龄朝她一笑,另一只手搭上来,将她的手合在掌心,问道:“昭昭,头晕不晕?” 谭昭昭并不晕船,张九龄已经问过她好几遍了,还是耐心答道:“不晕。” 张九龄道:“不晕就好,再过一两个时辰,便能下船歇着了,昭昭,你靠着我睡一阵吧。” 谭昭昭头倚在张九龄的肩膀上,闭目养神。 船轻轻晃动,像是摇篮般。昨夜差不多一整夜未眠,谭昭昭闻着张九龄身上熟悉的气息,没一会就沉入了梦乡。 张九龄垂眸看着她的睡颜,脸贴着她的头,也歇了一觉。 到仁化的途中,路上无歇息之处,只有一处水驿。 水驿顾名思义,乃是建在水上的几间简陋木屋。 在黄昏时,船终于到达了水驿。 驿馆只有夫妻两人守着,丈夫识得几个字,管着迎来送往,妻子在驿馆做些粗使活计,帮着烧水做饭。 平时驿馆难以见人,头发胡子都已半白的驿卒,早早就立在码头上,盼着他们到来。 张九龄多次经过此道,驿卒见到是熟人到来,不免热情了几分,上前恭敬见礼打招呼,将他们请了进屋。 拉开门轴,吱呀作响,随即一股潮湿霉气扑面而来。 墙壁斑驳,屋子里摆着一张胡床,两张食案,角落豆大的灯盏,散发着昏黄的光。 张九龄立在门边,侧头去看谭昭昭,歉疚地道:“昭昭,先对付一晚,等下我让千山将胡床擦拭干净,铺上我们自己干净的被褥再歇息。” 谭昭昭已经料想到出门的辛苦,只没料到这么辛苦。 此次出门,除了带着千山与眉豆之外,再有一对壮仆夫妻张牛与阿满,帮着扛重物。 艄公们歇在船上,笨重的行囊,就留在了船上,几人忙着搬细软与被褥等下船。 千山眉豆他们都在忙,驿卒夫妇要管着灶间 ,送水做饭,都抽不开身。 时辰已不早了,谭昭昭想要早点歇息,挽起衣袖道:“没事,我听驿卒说有热水,这就去打一桶过来。昨晚都没能睡好,今晚一定要好好睡,明天还要翻山呢。” 张九龄见谭昭昭要自己动手,愣了下,顿时笑了起来。 离开时,谭昭昭在船上高喊长安的浓烈欢喜,深深映在了他的脑海里。 在船上的诸多不便,谭昭昭没抱怨半个字。 前去长安的决心,可见有多坚决。 离别的愁绪,被谭昭昭的兴奋,硬生生冲得无影无踪。 张九龄拉住她,道:“昭昭歇着,我去。” 谭昭昭想了下,没再谦让,道:“我们一起吧。” 出门不易,谪仙也得下凡。 千山搂着行囊,见到张九龄亲自提着水,手上还拿着干布巾,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结结巴巴道:“大郎放着,奴这就来。” 张九龄道:“你别管,忙完之后,去灶房照看。” 千山想到张九龄对吃食洁净的要求,赶紧应了,放下行囊,急匆匆去了灶房。 张九龄提着桶进屋,谭昭昭绞了布巾拧干,在胡床上一抹,布巾顿时变得黑乎乎。 谭昭昭下意识去看张九龄,他眉头紧蹙,无比的嫌弃。 谭昭昭抿嘴笑,道:“大郎出去等吧,我收拾干净再叫你。” 张九龄摩挲着手指,最终拿起一块布巾拧了,指尖捻着布巾,在胡床上拖过。 谭昭昭看得又气又笑,不客气呵斥道:“一边歇着去!”说完,去洗了布巾。 张九龄盯着水桶里变黑的水,默默放下了布巾,提着水桶出去,哗啦一声倒进了河中。 谭昭昭:“......” 没一会,张九龄重新提了干净的水来。 谭昭昭伸头去看水桶,还好,这次他只提了半桶,揶揄道:“大郎,恐怕只有龙王,才能供得上你的用水了。” 张九龄嘴角上扬,道:“外面就是河,龙王本在此,昭昭莫要担心没水。” 谭昭昭横他一眼,道:“真是挑剔。你以前路过时,不照样住了下来。” 张九龄坦白道:“我大多时候在船上歇息,若是必须得进驿馆,也只是和衣对付一晚,待到天明时,再换一身干净衣衫。” 谭昭昭无话可说了,用湿布巾擦拭了一遍,再用干布巾擦拭过,屋子总算焕然一新。 张九龄不知从何处寻了一捧野花来,插在陶罐里,在幽暗的灯光下,陋室竟然变得雅致了起来。 眉豆送了饭食进来,道:“大郎,九娘,这是千山亲手做煮。” 谭昭昭听到眉豆特意的解释,瞄了张九龄一眼,他淡笑不语。 饭食是一碗汤饼,加了些青葱进去,闻起来香气扑鼻。 谭昭昭饿了,懒得与他多说,二话不说埋头就吃。待一碗吃完,面前又出现了小半碗。 张九龄含笑 道:“我不饿,先留了些出来,昭昭吃吧。” “” 张九龄柔声说好,轻手轻脚出门,吩咐眉豆进屋收拾铺好被褥。 谭昭昭躺在被褥里,感到脸上一阵热痒,她掀起眼皮,见张九龄手上动作轻柔,正拿着罗帕轻拭她的脸。 夜里水边凉,热乎乎的罗帕拂过脸颊,谭昭昭舒服得嘤咛了声,闭着眼睛愉快享受。 鞋被脱掉,接着是罗袜。谭昭昭双脚感到阵阵凉意,那股困意顿消,翻身爬起。 张九龄正握着她的双足,放在热水里,差点被她踢翻木盆,忙道:“昭昭别乱动。” 谭昭昭腿往后缩去,干笑道:“大郎让开些,我自己来就是。'''' 张九龄依了她,道:“赶了一天路,还收拾了屋子,昭昭肯定累坏了,泡一阵热汤会祛除疲乏。” 谭昭昭将脚放进去,水微微发烫,泡着正舒适,拍了拍身边的塌,道:“大郎也泡一阵。” 张九龄笑着说好,唤千山打了水,他端着进屋,与谭昭昭并排坐着泡起了脚。 谭昭昭从没仔细看过张九龄的脚,这时在昏暗的灯光中一看,呵了一声。 将脚从水中抬起来,伸过去与他一比,惊呼道:“居然比我还要白!” 只比脚还不甘心,谭昭昭弯腰去掀他的裤腿,再拉上自己的裙摆,两相对比之下,彻底没了话说。 谭昭昭称得上白皙,只不比不知道,张九龄的肌肤,白得泛冷光。 张九龄一瞬不瞬盯着谭昭昭的双足与腿,默默弯腰,把她的裙摆放了下去。 “昭昭,等到了长安,妥善安顿下来之后,我再仔细瞧。” 谭昭昭愣住,回过神瞪他一眼,“谁给你看了?” 灯火昏昏,谭昭昭的眼波流转,张九龄情不自禁俯身过去,覆上了她的唇。 水花四溅,谭昭昭缓过气,手忙脚乱稳住了快倾倒的木盆。 如此折腾了一通,谭昭昭洗漱干净之后,再躺在被褥里,已睡意全无。 屋外安宁中透着热闹,河水拍打着石墩,虫子叽叽鸣叫。 张九龄怀抱着她,轻声唤道:“昭昭。” 谭昭昭嗯了声,“大郎也没睡?” 张九龄道:“没睡。出门在外,我经常彻夜不眠。这次却不同以往,以前是睡不安稳,此次有了昭昭,我是太过高兴。” 谭昭昭失笑道:“有甚高兴的?” 张九龄沉默了下,道:“以前太过寂寥,有昭昭在,闻着你的气息,周围干干净净,就多了一股力量,很是安心。” 谭昭昭抬眉,不客气道:“知道我的好 处了吧, 我可厉害着呢。快睡快睡, 明日要早起,不然没力气上山。” 胡床狭窄,张九龄就势将谭昭昭搂得更紧了些,下颚抵着她的头,微笑着阖上了双眼。 翌日天刚蒙蒙亮,水驿就开始忙碌起来。 谭昭昭本以为睡不着,谁知一夜难得好眠。她睁开眼,看到张九龄已经醒了,正微笑看着她。 谭昭昭打了个呵欠,含糊着道:“大郎可是一夜没睡?” 张九龄坐起身,道:“我刚醒来,昨日夜里睡得很好。” 谭昭昭撑着手臂,探头去看他的眼睛,丹凤眼还在,精神奕奕。 她的脸就在眼前,张九龄头一低,重重亲了她一下,笑着下了塌。 洗漱完毕,眉豆送来了千山做好的炊饼与粟米粥,用过朝食收拾妥当之后,上船继续前行。 到了太阳升起时,船到了仁化码头,待船一靠岸,脚力夫就围了上来。 在仁化码头下船的行人,皆是要翻越乌迳古道前去大唐其他州郡。脚力夫惯常走这条路线,虽说雇用一个不便宜,为了稳妥,大多都会花钱雇上几个。 他们一行车辆行囊多,就挑选了五人,帮着上山。 从码头到乌迳古道,需要约莫两炷香不到的功夫。来到山脚,谭昭昭抬头仰望山顶,再从上往下看,羊肠小道弯弯绕绕,在郁郁葱葱的灌木中若隐若现。 有好几段路,旁边不是缓坡,就是峭壁。 山道颠簸,马还要拉着行囊重物,上山太吃力。行人一般走路上山,或在平缓处骑马,到了难行的地段,再下马走路。 脚力夫则帮着御马赶车,搬送重物。 谭昭昭暗自深呼吸,迎着张九龄关切的目光展颜一笑,翻身上了马。 张九龄随后也上了马,到底忍不住,关切地道:“昭昭要小心些。” 谭昭昭抬起手臂,潇洒地在半空中挥了挥,以示知道。 张九龄骑在后面,望着谭昭昭清瘦却挺得笔直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就笑了起来。 他的昭昭,总是能让他发自肺腑地笑。 望山跑死马,上了山也能走断马腿。 山道差不多仅能容一辆马车经过,官府偶尔修葺,一路坑洼不平,乱石遍地。 谭昭昭全神贯注骑在马上,看到前面马车左右摇晃,车轮一滑,向右侧倾倒,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都绷紧了。 幸好脚力夫驾车功夫厉害,不知他如何操作,马车又偏了回去,继续朝前驶去。 谭昭昭长长舒了口气,心里不断默默诵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虽有脚力夫,在这条道出事的行人并不少,轻则摔断腿脚,重则摔下悬崖,尸骨无存。 到了缓坡处,谭昭昭为了稳妥起见,下马牵着步行。 张九龄也从马上下来,上前打量着她的神色,关切问道:“可要歇息一阵?” 谭昭昭摇头,道:“没事,等到了山上再歇息。不然 天黑了,下不了山更麻烦。” “?_[(” 谭昭昭说好,回头看向弯腰爬上来的眉豆他们,扬声问道:“眉豆,你可还走得动?” 眉豆喘了一口气,答道:“九娘放心,婢子能行。” 谭昭昭听着眉豆中气十足的回答,千山与张牛阿满他们看上去挺轻松,放下了心,转回头继续前行。 张九龄不动声色看着这一切,笑容不知不觉布满了眼角眉梢。 眉豆千山他们是奴仆,奴仆乃贱民。 谭昭昭一向待他们宽厚,仅从昨日体谅他们忙不过来,亲自动手收拾屋子,便能看出一二。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张九龄脑中浮起这两句话,一时陷入了思索中。 大唐虽然强盛繁荣,到底有许多不足之处。 过了缓坡,谭昭昭又继续上马前行。蜿蜒上山到了峭壁边,连脚力夫谨慎了起来,张牛千山他们赶上前帮忙,一行人放缓了速度,提着一口气,小心翼翼往前挪动。 谭昭昭也下了马,靠着里面山壁走,忍不住转头去右侧边的峭壁。 树木长在悬崖上,有几颗被拦腰折断,只剩下半截树干。 树木顽强,从断口边,生出了几从新枝芽。 山崖一眼望不到底,只听得到奔流阵阵,响彻山谷。 张九龄牵着马,默不作声走上前,与她并肩而行,挡在了她的右侧。 谭昭昭瞬间不受控制,鼻子被冲得酸楚难忍。 在悬崖峭壁边,他能挡在她的身侧,以命相互。 “大郎,你别走外面。”谭昭昭努力平缓着情绪,停下脚步道。 “当然要一起走。”张九龄侧头看她,坚定而温柔,“昭昭,别怕,我没事。这条道我熟悉,外面还宽敞着呢。” “不。”谭昭昭坚持,认真地道:“大郎,如果你定要这样,我就不走了。” 张九龄见状,只能让步,道:“好,昭昭走在前面,我在后面护着你。” 谭昭昭这才继续前行,道:“大郎,你对我的关心,我很感激。但是大郎,我会照顾好自己,到了长安,或者洛阳,你只管去做自己的事情,别因为顾忌着我而踟蹰不前。若是那样,我就成了你的累赘。” 张九龄望着前面缓缓前行的谭昭昭,她的声音不高不低,自在,洒脱,坚韧得如同悬崖上那颗被折断的树。 张九龄深信不疑,就算把她放在荒漠里,她也会自顾自,开出花来。 他们要并肩前行,相互扶持,都不要成为彼此的累赘。 在太阳快要西斜时,终于爬上了山顶。 一行人陆陆续续安全上了山,虽累得快瘫倒,都兴奋不已,四下散开,歇息喝水用干粮。 谭昭昭衣衫早已经被汗水湿透,一 放松下来,顿感到全身都没了力气,手因为紧张,握缰绳太紧,此时火辣辣地疼。 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谭昭昭拿起水囊,扬首咕咚咚惯了一气。 张九龄看得心疼,忙倒出水囊里的水,打湿罗帕递给她,道:“昭昭擦一擦手。” “??[” 谭昭昭朝他笑,道:“有点痛,大郎别抓太紧了。” 张九龄慌忙松开手,谭昭昭趁机收了回去,满不在乎地道:“大郎,我真没事。没破皮,养两天就会好。不骑马的话,我估计还在半山腰,没能爬上来。不过大郎,等到了驿馆,你要是嫌弃里面脏,就得自己动手了。” 张九龄哪能不知道谭昭昭故意轻松说笑,是要让他放心。 既然她要让他放心,他就随她意,掩去心疼,陪着她说笑道:“下山之后不急着赶路,先在驿馆里好生歇上一晚,由千山眉豆他们来收拾就是。” 谭昭昭朝他呲牙,白了他一眼,用罗帕一点点擦拭干净手,伸直腿一下下捶着。 张九龄笑着上前,帮她一下下捏着放松。 谭昭昭再次感受到了他的手劲,哎哟叫唤着挪开腿:“别别别,大郎你放过我,等下我还要靠这条腿下山呢!” 这时千山走了过来,张九龄就悻悻住了手。 千山目不斜视,拾起地上的水囊,重新换了干净的水囊,连着胡饼一起送来。 张九龄倒水清洗了手后,才一并接过胡饼。千山施礼退下,张九龄冲她一笑,掰了块胡饼,喂到了她的嘴边。 谭昭昭张嘴吃了,顺手要去拿胡饼。 张九龄避开她的手,继续掰着喂她:“你的手没擦拭干净。” 谭昭昭忍不住又白了他一眼,就着他的手,与他一人一口,分食了胡饼。喝了些水,肚子饱了,精神也恢复了大半。站起身走动活动着身体,四下张望,找地方前去入厕。 张九龄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谭昭昭急了,回头怒目而视:“别跟来!” 张九龄怔住,略微思索之后,停下脚步,朝一旁偷笑的眉豆招手,面不改色道:“前去伺候。” 眉豆应是上前,陪着谭昭昭去到偏僻之处。 窸窸窣窣方便完,谭昭昭在山泉中洗了手出来,见张九龄站在不远不近处,负手眺望着韶州府的方向。 太阳洒在他的双肩,青衫落拓,高瘦的背影寂寥,仿佛要乘风归去,同天际的云融为一体。 谭昭昭静静看了一会,示意眉豆先离开,缓缓走上前。 张九龄听到身后的动静,头也没回,手伸向背后,熟练地将她的指尖轻握住,环在腰间,道:“昭昭,你靠着我歇一会。” 谭昭昭累了,就势贴在了他的背上。背不算宽厚,脸能清晰感受到他后背线条分明的肌肉骨骼。 温暖,安心。 张九龄静静道:“整个岭南道, 虽有广州府, 被梅岭隔开的北边州郡,都太过贫瘠。” 谭昭昭似乎感受到,他此刻的心跳都沉缓了些。 收回手,谭昭昭走到了他身边,与他并肩站立,望着眼前的河流山川。 张九龄指向绵延起伏的山岭,涩然道:“昭昭,我一直心存着妄念,想要重新开辟一条方便宽敞之道。北地能种植粮食,各种蔬果,山珍,待来往通行便利之后,北地定会变得欣欣向荣。” 眼前,生他养他的土地。 下山之后,他即将远行。 这里,依旧生活着他的家人们,乡邻们。 走得再远,他依然心心念念,无法放下。 开辟大庾岭! 原来,张九龄早就心存大志。 谭昭昭笑起来,朝着前面喊道:“劈开这道山!” 张九龄被她惊了跳,旋即失笑出声。 脚力夫们跟着笑,有大胆的接话道:“郎君,劈开这道山!” 其他人跟着一起喊:“劈开这道山!” 山峦间,劈开这道山的声音,不断回响。 撞在张九龄的心上,他感到心摇摇晃晃,激动得快跳出胸膛,大声回应道:“可!” 谭昭昭笑个不停,话锋一转,喊道:“上山容易下山难,千万莫滚下山,我还要去长安!” 张九龄哈哈大笑,携着她的手,道:“走,下山去,去长安!” 下山歇了一晚,谭昭昭恢复大半力气,继续循东路前行。 翻过了大庾岭,官道就平稳顺畅了起来,谭昭昭有时坐车,车坐得累了,便出来骑马。 虽然累,倒也惬意。 一路行去,天气愈发冷。这天到了吉州境内,天下起了小雨,寒冷刺骨。 下雨路滑,张九龄决定在镇上寻一间客栈,待天晴之后再继续前行。 镇上就一间客栈,他们一行进去时,里面已经有两个身穿差役官服模样的人坐在厅堂里,在他们身边,立着一个中年男子。 男子衣衫褴褛,看上去疲惫不堪,却难掩器宇轩昂,一看就非常人。 谭昭昭好奇打量,差役在说着什么,她一时没能听清,只听到“张说”两字,瞬时看向了张九龄。 张九龄也在打量着他们,迎着谭昭昭的目光,微愣之后,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谭昭昭便能确定了。 被称为“燕许大手笔”的张说,一代文相,官宦生涯几经起伏,曾经被流放岭南钦州。 没曾想,在这里竟然遇到了他!! 第二十七章 在大唐想要出仕,一是看出身,二是读书科举,三是靠官员举荐。 李白无法考科举,写给韩荆州的《与韩荆州书》,“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就是他的投名状,本意是为了出仕为官。 科举之前,读书人各显神通,让官员看到自己的才名,上门拜访,投递文章诗词。 考中科举之后,也不一定能做官,或者一辈子只能做个小官吏。 做官之后想要升职,主要靠人提携,也是举荐。 大唐人才济济,像是李白杜甫等诗人,一辈子郁郁不得志者,不知凡几。 张九龄算是做到了大唐诗人中最高品级官员,官至宰相,被封为始兴开国伯,食邑五百户。 而张说,曾对张九龄有举荐提携之功,对他十分看中,并主动称他们都姓张,论谱叙辈。 谭昭昭很是纳闷,张九龄官途并非一帆风顺,考中进士之后,苦于没背景关系,坐了许多年冷板凳。 张说本身也宦海几经沉浮,对他的提携,应当是很多年以后了。 谭昭昭纠结了片刻,就很快放下了。 聪明人不知凡几,她并不敢仗着知晓些历史大致走向,就认为运筹帷幄,势在必得。 这一世兴许是平行时空,说不定,张九龄的运道就变了呢? 且以张九龄的聪明,能从偏僻地方毫无根基的穷小子,走上宰相之位,名流千古,他的本事,无需谭昭昭操心。 离开大堂回到客舍,伙计送进了热水,眉豆忙着收拾干净,两人坐下来歇息。 谭昭昭取了一些香出来,放进熏笼中。青木香气渐渐升腾,闻着熟悉的香暖气息,驱散了赶路的疲惫。 张九龄一直若有所思,先前见到谭昭昭的惊讶,他也感到疑惑不已,没曾想她居然知道张说。 后来,想到他书房有收藏张说的文集,兴许是在晾晒卷轴的时候,她看到过,便未再多想。 “昭昭,过来坐。”张九龄伸手拉过谭昭昭坐在身边,顺手将熏笼摆得近了些。 谭昭昭手搭在熏笼上取暖,张九龄干脆将她的双手握在了掌心中,捂在胸前。 张九龄低低地道:“昭昭,你先前见到的,便是张舍人。朝廷离得远,我不知发生了何事,端看其情形,他应当是被流放至岭南。” 官不易做,一个不察得罪了权贵,或者让陛下不喜,贬谪还算轻。流放就惨了。 大唐流放,三千里起,妻妾一并随着流放。且北地的官员,必须流放到南边,南边的官员,则流放到北方。 岭南向来是流放之处,张说是冀州人,照着规矩会流放岭南。 谭昭昭岂能不知张九龄情绪的低落,顿了顿,道:“大郎,各人有各人的运道,我以为,大郎无需为此事伤怀。无论是贬谪,或者是流放,说不定还有复起之日,不到最后,皆不能盖棺定论。” 张九龄眼里不禁浮起了笑意,心头萦绕的 阴霾,也倏地散了。 他就知道,她能懂。 不过,张九龄脸上的笑容很快退却,侧头亲着谭昭昭的眉心,喃喃道:“昭昭,我怕。要是我遭流放,你也要跟着我一同受苦。” 谭昭昭瞪了他一眼,笑道:“大郎说什么呢,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情,少瞎想。” 张九龄神色落寞,苦笑道:“昭昭,考进士不易,为官不易,为官之后,想要做一些事情,更为不易。就好比如到长安这一路,崎岖坎坷,一步踏错,步步错。” 谭昭昭道:“是呀,大唐的英才,比天上的繁星还要多。一颗星星熄灭了,谁都不会注意到。可是,若是太白金星呢?大郎,你在我心中,如太白金星般耀眼,在其他人眼里,定同样如此。还是先前那句话,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我们先别丧气。再说了,我们平安翻过了大庾岭,一路行来,连个喷嚏都没打过,都是好兆头啊!” 以前,他不习惯在外面用饭食,唯恐不洁。 每到一处,就算歇在再偏僻的镇子里,他都有热乎乎的饭食,煮沸后的水吃。 谭昭昭说,在外切莫吃生食,以及平常没吃过的食物,谨防水土不服,吃坏了肚子。 酪浆这些一律不食,所有人全改喝煮沸的清水,嫌太寡淡,就将茶叶直接煮了喝茶汤。 茶汤苦涩,不若平时的煎茶那般香浓,喝多了,张九龄竟也习惯了清茶的滋味,每日都会喝上一壶。 这一路,因着有谭昭昭陪伴,张九龄走得无比轻松。 谭昭昭认真道:“大郎,尚未到山穷水尽之时,待到那时,再去担忧也不迟。” 张九龄笑容满面,用力地,密密亲着她,呢喃道:“嗯,昭昭说得是,是我思虑过重了。”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谭昭昭慌忙推开他坐好,理着耳边碎发,嗔怪地道:“瞧你,发髻都乱了。” 张九龄耳根通红,装作无意低头理着自己的衣袍,暗自平缓着呼吸。 真是折磨! 只恨不得,马上能到长安。 纵情狂欢一场! 眉豆拉门进屋,送来了热腾腾的炊饼汤,一碟毕罗,菜蔬是鲜笋并白菘。 摆好饭食之后,眉豆告退。谭昭昭犹豫了下,叫住她道:“眉豆,与你们同住的人可多?” 小镇没有驿馆,差役押解张说,只能歇在客栈。张九龄他们进来时,掌柜曾说,只余下了最后一间客舍。 眉豆道:“九娘,婢子与阿满同屋,里面已经有好几人在。外面守着差役,婢子听说是流放岭南罪臣的家眷。” 估计她们就是张说的家眷了。 谭昭昭未再多问,让眉豆退了下去。 张九龄盯着饭菜,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用完饭,眉豆收拾好碗碟出去,张九龄道:“昭昭,既然在这里遇到,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装作不知。” 谭昭昭清楚张九龄的顾虑,张说定是得罪了权贵,甚至是武皇。 张九龄如今不过是前去长安考学的乡贡而已, 对朝廷的局势知之甚少。要是贸然出手相帮, 一不小心得罪了人,连自己都白白搭了进去。 故而先前谭昭昭未曾做声,听到张九龄这般说,她问道:“大郎打算如何做?” 张九龄喟叹一声,道:“冬日阴雨连绵,流放的罪臣,衣不能御寒,饭食填不饱肚皮。我打算给他送碗热汤饭,其他的就爱莫能助了。” 谭昭昭沉吟了下,低声道:“我有个想法,大郎听听可妥当。张郎君被流放,定住不了客舍,只能同千山他们挤在一起。热汤饭太过显眼,不若让千山眉豆他们,要些毕罗,再要些白切羊肉,热炊饼,带进屋内,悄悄给他们食用。” 张九龄疾步上前,从后面用力拥着谭昭昭,笑道:“昭昭真是聪慧,我亦是这般想。” 谭昭昭被他勒得生疼,哎哎做声,连忙去拉他的手,道:“放开放开,还有呢。” 张九龄松开了些,不过亲了下她的唇角方放手,问道:“昭昭还想到了何事?” 谭昭昭走去行囊边,打开放着他们贴身衣物的包袱皮,从里面拿出两人未曾穿过,全新的罗袜。 “他们是走路前去流放之地,一路上,最最辛苦的,便是双脚。幸好我们出发时,准备得多,这些全给他们。厚衣衫就没办法了,太过打眼。” 张九龄又含笑张开了双臂,谭昭昭拿着罗袜躲闪,斜了他一眼,道:“赶路时,阿满做针线也来不及。你只能有两个选择,罗袜穿两日,或者穿从铺子里买来的罗袜,不得抱怨嫌弃!” 平时张九龄的衣衫,从里到外,全由家中仆妇所做,纹样针线挑剔得很,从不穿外面铺子买来的衣物。 加之他的洁癖,每日要更换衣衫。冬日时,外衫勉强可以坚持两日,里衣罗袜,必须日日更换。 行囊中,带得最多的,便是他的里衣罗袜。 张九龄垂眸讪笑,轻哼了声,道:“昭昭真是凶!” 谭昭昭不搭理他,将罗袜分别仔细包好,前去叫了眉豆与千山进屋。 张九龄取了些钱,将罗袜一并交给他们,正色细细叮嘱了,为了稳妥起见,并未提及张说的身份。 千山与眉豆两人机灵,一并肃然应下,放好罗袜退了出去。 翌日一早,千山与眉豆提着热汤进屋,回话一切皆办妥。 千山低声道:“大郎,夜里时,差役只来巡逻了两圈,便去取暖吃酒了。奴换到了那人身边歇息,将罗袜与食物,趁夜交给了那人。那人很是感激,问了奴来自何家。奴就照着大郎的吩咐,只说是仰慕郎君的才情,得知郎君一时落难,无力帮忙,惟略尽些绵薄之力罢了。惟盼郎君,能一路平安,待到那时,长安再重逢。那人收下之后,许久后方道,在落难之时,方能见人心。你家的主人,是真正的君子。” 张九龄颔首,看向了眉豆。 眉豆道:“女眷住的屋子,差役不便前来,在外面吆喝了几声,便离开了。婢子如千 山一样,只照着大郎吩咐,将罗袜与食物给了她们,说是全新的罗袜,让她们放心穿。先前婢子前来送水时,差役已经押解着他们出发了。” 张说的妻妾应当明白,肯定是看在张说的面子上,帮了她们。张说的妻子,清楚轻重,定不会对外声张。 张九龄默然半晌,道:“只能如此了。你们下去吧,用完朝食之后,我们继续赶路。” 紧赶慢赶,终于在年关将近时,到达了长安京郊。 长安冬日的太阳,照在人身上,尚带着些许的暖意。京郊周围都是达官贵人的庄子别业,四通八达,宽敞平坦的官道上人流如织。 金发碧眼的胡商,浑身上下缀满了宝石,宝马香车,身边伴着高鼻雪肌的艳丽胡姬。她们不怕冷,穿着薄纱半臂,袔子托住一半,胸前壮丽如山峦起伏,美艳不可方物。 谭昭昭看得津津有味,几乎挪不开眼,不断惊呼道:“好美好美!” 张九龄哭笑不得,伸手覆住她的双眼,道:“昭昭也有,非礼勿视。” 谭昭昭掰开他的手,白了他一眼,意犹未尽道:“这就是长安啊!” 张九龄同样激动不已,头抵在她的肩头,嗯了声。 这时,前面的车马行驶减缓,很快便不动了。 赶车的千山上前禀报道:“大郎,九娘,前面有羽林军传话,令所有的行人车马,都必须回避。” 羽林军? 谭昭昭侧头看向张九龄,他迎着她的怔楞,低声道:“应当是武皇从洛阳回长安了。” 谭昭昭猛然瞪大了双眼,兴奋得不能自已,蹭地起身冲到门边,跳下了车。 武皇,那可是武则天啊!! 第二十八章 张九龄慌忙跟了下去,伸出手臂,虚扶着垫脚探头张望的谭昭昭,将她护在怀里,紧张四望。 羽林军身强马壮,威风凛凛,整齐而肃穆,将官道护得密不透风。 车马上的人陆陆续续下来,与谭昭昭一样立在路边,小声议论。 路过的百姓,挑着柴禾担子,离得远远的,三三两两交谈。 “不知要等到何时,陛下可是难得从洛阳回长安。” “上了年纪虽赶路辛苦,快过年了,总得回长安祭李氏祖宗。” 极低的嗤笑声响起:“这天下都改姓了武,连未央宫都不敢住,何来脸面见李氏祖宗。” “噤声!你可是不要命了?” 先前那人虽说不服,到底悻悻住了嘴。 谭昭昭离得近,将他们的谈话一字不漏听到耳里,暗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些话尚算客气,比起骆宾王骂武则天的檄文差远了。 武则天本身就背负着无数的骂名,市井流言离她太远,听不到。听到了,估计也没空当做一回事。 只谭昭昭不知,若是骆宾王活在贞观年间,他会不会,或者敢不敢,写相同的檄文,骂神武门之变的李世民。 亦或,抢了儿媳为妃的唐玄宗,算不算“秽乱春.宫”。 谭昭昭与所有的平民百姓一样,离朝廷权利中枢十万八千里,只能站在路边,从羽林军的防卫缝隙中,偷瞄一眼御辇。 张九龄抬头望着头顶已逐渐西斜的太阳,隐隐焦虑起来。 要是等得久了,今日又不能进城。暮鼓敲响之前必须到都亭驿,否则市坊门关闭,他们还在外面行走,被京兆巡逻抓住,轻则关进衙门,重则笞打二十杖。 所幸,只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武皇的御辇就来到了跟前。 车轮轰轰,马蹄阵阵。 谭昭昭脚底感到了地面传来的震动,一股莫名的威压,直抵心头。 霎时,谭昭昭激动得脸都红了,心砰砰跳,努力睁大眼睛,试图从密密护卫的羽林军中,能窥到一丝武皇的天颜。 可惜,除了金碧辉煌的华盖与雕刻着龙纹的御辇,谭昭昭什么都没看到。 御辇经过,羽林军护卫稍微松散了些。谭昭昭看到络绎不绝经过宫婢与宦官中,一个长得玉雪可爱的小寺人尤其显眼。 谭昭昭一愣,端看他的相貌气度,以及离武皇的御辇的距离,她能基本断定。 这个小寺人,就是后来大名鼎鼎,权倾朝野的高力士。 高力士生于官宦之家,本姓冯,父亲乃是刺史。岭南流民□□,他被阉了,后来被送到了宫中,得了武皇赏识。 高力士生母姓麦,与谭昭昭的母亲麦氏,同出一族。论起辈分,谭昭昭得称高力士为表叔。 谭昭昭侧头看向张九龄,他神色如常,正看向渐渐散去的羽林军。 张九龄似乎察觉到了谭昭昭的打量,回头笑望着 她, 道:“走吧。” 两人上了车, 谭昭昭迟疑了下,问道:“先前经过的小寺人,大郎瞧见没有?” 张九龄道:“看到了,他年方尚幼,气度就不容小觑,待长大了,定是美男子。” 谭昭昭听张九龄话里的意思,估计他没认出高力士是谁。 韶州府地广人稀,始兴离谭昭昭娘家浈昌县,还有几百里的距离。 谭昭昭离开韶州,因着交通不便,并未与娘家联系。 高力士尚年幼,待在长安安定下来,再写信回娘家询问一二。 武皇年岁已高,尚未发生神龙之变。接下来长安的局面,定会很复杂。 谭昭昭谨慎,万万不敢轻举妄动,免得遭受无妄之灾。 车马陆续前行,到了南边的明德门,谭昭昭掀开车帘看向车窗外,仰起头,望着几乎看不到顶的巍峨城墙,叹道:“哇,好高大!” 张九龄随着她一起看去,终于能进长安了,他亦止不住的高兴,贴了贴她的面孔,道:“昭昭,你冷不冷?” 谭昭昭摇头,笑盈盈道:“我还热呢。” 张九龄笑了出来,道:“我也是。” 谭昭昭见他玉面绯红,像是染了胭脂,吃醉了薄酒,吃吃笑道:“大郎与长安一般美。” 张九龄便去亲她,谭昭昭笑着躲,道:“快快,到我们了,准备好公验。” 前面的马车已经启动,张九龄只能悻悻放开谭昭昭,将公验交给了门卒。 因着乡贡士子的身份,门卒十分客气,随便查了一下,核对了仆从下人的人数,便放行了。 马车驶进城门,谭昭昭与张九龄两人,望着眼前的朱雀大街,皆目瞪口呆。 能八驾马车并行的宽敞街道,笔直平坦。街道两边,则是四四方方,重重叠叠望不到尽头的市坊。 街上车水马龙,却不见拥挤,秩序井然。车辆靠右行驶,行人则靠左。 豪华得如一间小屋子的车驾,被奴仆们簇拥着,张扬而过。 鲜衣怒马的少年郎,骑在骏马上,神情傲然。身后跟着壮实谦卑的昆仑奴,新罗婢。 各种肤色的胡人,神色从容夹杂在人群中。经过的长安百姓并无半点好奇,早已司空见惯。 谭昭昭前世去过全世界许多地方,见惯了摩天大楼的繁华城市,或者厚重的古城。 皆不如眼前长安,给她带来的震撼。 在千年前,盛世的长安。 李白“长相思,在长安”中的长安。 张九龄轻拥着谭昭昭,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两人一路无言,到了崇仁坊附近的都亭驿,即官府经营的客栈。 进了宽敞舒适的客屋,伙计送了热汤进来,刚退出去合上门,外面的暮鼓声,由远及近。 宵禁了。 谭昭昭顾不得满身的尘埃,啊哦欢呼一声,直接扑倒在了胡塌上,高兴地打了个一个滚。 张九龄看得直笑,上前坐在她的身边,问道:“就这般开心?” 谭昭昭趴在塌上,手撑着下巴,笑望着张九龄道:“我当然开心啊,难道大郎不开心?” 张九龄含笑点头,“昭昭开心,我便开心。快起来,去换一身衣衫。” 谭昭昭不想动,被张九龄硬拉了起来,她只能不甘不愿去了。 换了身干净衣衫出来,眉豆同千山,已经将塌几擦拭干净,归置好行囊。 谭昭昭见眉豆正在打开箱笼,往外摆放用具,忙拦住她道:“先别拿出来了,需要用的时候再拿便是。” 眉豆忙放回去关上箱笼,张九龄更完衣衫出来,闻言不解问道:“怎地了?” 谭昭昭道:“先用饭吧,用完之后我再与大郎商议。” 张九龄说好,千山与眉豆出去,没一会同伙计一起,提了食盒进屋,将饭菜摆在了食案上。 谭昭昭打量着食案,上面摆着羊肉,胡饼,鱼羹,芹齑。 菜式寻常,都是谭昭昭在韶州府惯常所吃,但她今天吃得格外香。 早吃腻了的羊肉,都吃得干干净净不说,连胡饼上的芝麻,都舍不得放过,一粒粒耐心捻在嘴里嚼了。 张九龄看得想笑,拉住她的手,道:“别吃了,先让眉豆收拾。” 谭昭昭咂摸着嘴里的芝麻香气,摆摆手大方地道:“不要了不要了,眉豆,你全部收走。” 眉豆笑着应是,收拾了食案退下。 张九龄拉着谭昭昭,在屋子里走动消食,关心问道:“昭昭今日可是饿到了?” 谭昭昭道:“有点饿,加上我高兴。高兴就要畅怀大吃。” 张九龄愣了下,歉意地叹道:“昭昭在韶州,的确憋屈了。” 谭昭昭满不在乎地道:“都到长安了,还提以前作甚!大郎,我同你说啊!” 张九龄看着谭昭昭摩拳擦掌,眼眸中迸发出灼灼光芒,整个人鲜活又明媚。 “我们住都亭驿,每天得花几百文,这样真不划算。我打算在长安,买一座宅子!” 张九龄惊了下,迟疑着道:“长安城的宅子可不便宜,我如今前程未定,以后能否留在长安还难说。昭昭要是买了宅子,等离开的时候,一时无法脱手,岂不是耽搁了?” 谭昭昭打定主意长安买房,压根没想过要离开! 长安不易居,白居易在长安做了十多年官,都没能买得起房。租在离皇城几十里外的地方,天不亮就得起来,写了无数抱怨穷,起得太早,冒着风雪去官衙当值的诗。 等到白居易在外任刺史之后,才有了钱,回长安买了一座别业,正式在长安有了长居之所。 白居易如今还未出生,他在的时候,长安城的房屋价钱,已经翻了好几倍。 武则天长居洛阳,因为这个原因,长安城如今宅子的价钱,才没那般离谱。 武则天之后,到了唐玄宗时期,皇帝基本都没离开长安。 那时候的长安,才真正买不起房。 长安城东贵西富,东边是贵族,西边是胡商豪富,北边是皇家,南边是穷人。 谭昭昭算过了积蓄嫁妆,打算在靠近西南处的坊里,寻一间宅子。 那边宅子会便宜些,离西市近,便于出门购置物品。要是张九龄前去皇城当值,又不至于同白居易一样,天天哭住得远。 谭昭昭仔细分析道:“大郎,我们只寻一间普通寻常的宅子罢了,又不买长安城外的别业,花不了太多的钱。长安城的宅子,就算是赁出去,每月也有进项,亏不了。再说大郎考完科举,说句丧气话,哪怕是未中,也得要在长安住上一年半载。这些时日,住都亭驿的钱,足够买半间屋子了。” 太宗规定,五品以上的官员,不得经营做买卖,其中就饱含宅子铺子等等。 私下里,权贵们做买卖的比比皆是,不然,权贵们哪来的钱财挥霍。 张九龄斟酌了下,很快就应了:“一切都听昭昭的安排。” 谭昭昭听张九龄同意了,高兴地蹭过去,搂住他的手臂:“大郎真是痛快!接下来,寻找宅子的事情就交给我,大郎去忙自己的大事。我保管全部都办得妥妥当当。” 张九龄顺势低头亲了下她,宠溺地道:“好。寻宅子麻烦,有劳昭昭费心了。” 谭昭昭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她当然不会觉着麻烦,大手一挥,笑眯眯道:“包在我身上就是!” 身边是软玉温香,张九龄眼神逐渐暗沉,咳了咳,道:“时辰不早,昭昭,我们洗漱歇息吧。” 谭昭昭吃饱喝足,兴奋之后也困了,不禁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含糊着点了点头。 洗漱出来躺在被褥里,谭昭昭看到张九龄乌发披散在身后,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走了过来。 白衣乌发,薄唇殷红,眼尾亦泛着淡淡的红意,在氤氲的灯光中,如同画卷中走出来的神仙郎君。 张九龄迎着谭昭昭的目光,急促一笑,挑暗了灯盏,与她并排躺下。 盖上被褥,张九龄顿觉着熏笼的炭太足,青木香的香气太浓。 此时他的脸滚烫,胸口涌起无法言喻的情绪,令他心慌意乱。 呼吸一点点沉缓,张九龄蓦地翻身过去,喉咙发紧道:“昭昭,到长安了!”! 第二十九章 月牙儿恰悬在窗棂边,屋内灯火昏昏,薄纱绡里朦朦胧胧。 屋外回廊偶尔传来脚步声,嗡嗡不甚清晰的交谈,兴许是说到了激动处,一阵激烈的呛咳。 仿若弦拉到极致,箭矢倏地破空而去,于千军万马中直取敌人首级。 头脑轰鸣,刹那间,张九龄整个人感到灵台一片澄明,臻至化境。 若是此刻死了,亦无悔无憾。 那刹那,他想,若是此时死了,无悔无憾。 良久,张九龄捂着胸口,试图抚平那里的悸动。察觉到谭昭昭动了动,紧紧拉住了她。 “昭昭。”他轻声喊,暗哑的声音更低了些。 “嗯。”谭昭昭闭着眼睛回答,尾音不自觉颤抖了下。 张九龄好不容易平复了些的心,再次提起。 “昭昭。昭昭......” 一声低过一声,几近耳语,带着无尽的缠绵。 谭昭昭感到太热,挣扎着嘟囔道:“我去将熏笼的炭拿些出去。” 张九龄安抚着她:“我去,昭昭歇着。终究是冬日的长安,昭昭切莫贪凉。” 顺手将被褥搭在谭昭昭身上,翻身下榻,撩开床帏走了出去。 谭昭昭下颚陷在被褥里,望着眼前在昏暗中,白皙的影。 身形玉立,比上两次见得要更直接些。 更直接的是,他喷薄的热烈,与斯文端方君子完全判若两人。 张九龄正弯腰揭开熏笼,如藏住锋芒的弯刀,利刃仍旧带来寒意,直扑面而来。 谭昭昭的脸更滚烫,拉高被褥,将整个人半藏进去。 熏笼的炭,早就快灭了,惟余些微的火花,极淡的青木香气息,夹杂着其他莫名的味道。 张九龄转身回到塌上,看到谭昭昭的动作,关心问道:“昭昭可是又冷了?” 谭昭昭含混着说没有,张九龄躺好,搂着她道:“炭快熄灭了,昭昭若是冷,我搂着昭昭歇息。” “我不冷。”谭昭昭忙挣脱,手去摸索里衣,道:“我去洗漱。” 张九龄贴上去,道:“不急,我们再歇一会。” 谭昭昭一手拿着里衣,慌乱着往身上披,道:“不行,大郎怎地不嫌弃脏了?” 张九龄道:“我从未嫌弃过昭昭脏。” 说起张九龄的洁癖,谭昭昭顿时有一堆话说,气咻咻控诉道:“摘杨梅那次,大郎莫非忘了?刚住进都亭驿时,大郎一定要拉我起身,先让我去更衣,大郎都忘了?” 张九龄心虚,一声不吭,只赔笑任她数落。 谭昭昭见他还笑,气得横了他一眼。 张九龄笑道:“反正,我从未嫌弃昭昭,若是我嫌弃,如何会与昭昭肌肤相亲?” 谭昭昭呵了声,披上里衣准备去洗漱。 张九龄忙拦着,道:“净房的水当凉了。” 这个时辰,都亭驿的伙计都 已歇息,不好去唤人送水。 张九龄转眼在屋内扫视过去,看到放在窗棂下矮案边煮茶的红泥小炉,欲起身上前。 中衣蒙在了头顶,谭昭昭娇嗔道:“穿上衣衫!” 眼前一片黑暗,那些无法诉诸于口的话,张九龄终于能问了出来:“昭昭可是不喜?” 谭昭昭啊了声,莫名其妙问道:“什么不喜?” 张九龄顿了下,晦涩地道:“我的身子,不够完美,恐先前未能让昭昭欢愉。” 先前的情形在脑子里一一闪过,那时,谭昭昭以为自己会被他吞噬,抵死缠绵,她却舍不得拒绝。 谭昭昭脸又一点点发烫,张九龄等了片刻,未能听到回应,缓缓取下衣衫,转头看她。 迎着她此时亮若星辰的双眸,绯红的面孔,张九龄沉下去的心,被手用力揪了下般,重新活了过来。 不敢再多问,欢呼雀跃套上衣衫,提壶前去净房添了水,出来放在红泥小炉上,准备烧水。 谭昭昭曲膝背靠在墙壁上,一瞬不瞬张九龄在那里忙碌。 平时,谭昭昭很喜欢看张九龄做事。他做事很专注,遇到不会的事情,会去一遍遍钻研。 比如他现在很会修剪发梢,不仅仅修建得整齐,还能修剪得毫无痕迹。 在来长安的路上,在歇息时,他们会煮茶喝。 张九龄不愿千山与眉豆随时跟在他们身边,嫌他打扰碍事,于是自己动手煮茶。 鼓捣了半晌,红泥小炉仍旧冷冰冰。谭昭昭也不会,但她不客气嘲笑,他也不见生气。 明明成日与他形影不离,谭昭昭竟不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了生炉火。 谭昭昭道:“大郎,微微温就够了,我们早些歇息,明日我们都要出去忙碌,得早些起身。” 张九龄笑道:“昭昭难道忘了,东西市都得中午时辰方会开门,要找宅子,须得通过牙行的牙人。昭昭起得再早亦无用啊。” 唐律疏仪规定,买卖宅邸,必须通过牙人,买卖双方签订契约,付一定的酬金给牙人。 东西市坊并一百零八坊,分为万年县与长安县管辖。西市多为胡商,牙行也在里面。 胡商富裕,谭昭昭不敢妄想在临近西市边买到宅子,只能走得更远些,比如大通,昌明一带靠近西南的坊就满足了。 谭昭昭道:“我可以晚一些,大郎要去各处举荐,赶路辛苦,早些歇息恢复体力。” 张九龄道:“不急这一日,我明朝起来,先写书信回家,昭昭可要一并写信回娘家?” 谭昭昭想起了高力士,沉吟了下,点头道:“我的字写得不好,大郎帮着我一并写了。” 张九龄的书法不输于他的诗,遒劲刚健。 谭昭昭的字,不提也罢。 张九龄在苇席上盘腿坐下,与谭昭昭笑道:“好,昭昭说,我写。不过,昭昭得多练字,以后我教你。” 谭昭昭赶紧道:“大郎还是 忙自己的科举吧,要是耽误了你,阿家还不得将我活剐了。” “?” 虽是如此,谭昭昭决计不会承认。夫妻之间难得糊涂,无需事事交待得一清二楚。 谭昭昭笑着道:“大郎怎地又提起这个了,当然是大郎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张九龄深深望了她一眼,道:“昭昭,我定不会负你。” 谭昭昭笑着点头,“大郎不负我,我自不会负大郎。大郎,水应当热了吧?” 这句话,谭昭昭并未撒谎。不过,她是不会回韶州,昨夜没提醒张九龄,一半有这样的原因。 要是怀了身孕,她无法赶路,想回也回不了。 以张九龄的聪明,他应当能想到吧? 谭昭昭暗自思忖,不过,以他当时的疯狂,估计就算知道,也顾不上了。 张九龄看了她一眼,试了下水温,提去净房。窸窸窣窣一阵之后,走出来对谭昭昭道:“我已经替昭昭试过了冷热,昭昭快来。” 谭昭昭起身走过去,侧身进屋,将立在门边的张九龄推搡开,拉上了门。 张九龄在门外站着,不满道:“昭昭如何能过河拆桥?” 谭昭昭不搭理他,手伸进盆中,水温果真不冷不热正合适。 看来,在路上泡脚时,张九龄将谭昭昭喜欢的温度也已掌握。 身为这个时代的公子郎君,虽只做了些再细微不过的事情,谭昭昭还是忍不住偷笑。 要是被卢氏得知,估计她的天都要塌下来。 净房与卧榻隔了一道屏风,一线光从屏风底透出来,水声滴答。 张九龄靠在墙壁上,侧转过,静静凝望净房的方向。 在约莫七八岁时,张九龄生过一场病。病中时,明明很饿,却吃什么都味同嚼蜡,还闻不到气味,难受至极, 后来病好了,能吃出酸甜辛辣苦,闻到香臭的兴奋与满足,张九龄记忆犹新。 方才的欢愉,便是那般,来自躯体与心灵的极致满足。 谭昭昭此时与他只隔了一道门,张九龄却仿若觉着,他的病并未痊愈。 没一阵,谭昭昭走了出来,张九龄立刻迎上前,紧紧拥抱了她一下,进了屋。 谭昭昭被惊了跳,以为他要急着方便,便没多问。 夜已经深了,困意袭来,谭昭昭打了个呵欠,钻进被褥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谭昭昭被身边一阵凉意惊醒,她半睁着眼睛看去,张九龄在身边,俯头看她,轻轻问道:“昭昭睡了?” “嗯,大郎可是出了门,怎地不多穿点衣衫。”谭昭昭嘟囔了句,又闭上了眼睛。 张九龄道:“没出去,我方才洗漱了下。” 谭昭昭迷迷糊糊记起,她用完了热水,张九龄只能就着微温的水洗漱了,歉意地道:“对不住,我忘了给大郎留些水。” 张九龄柔声道:“无妨。昭昭,你看月亮,就挂在窗棂上呢。” 谭昭昭顺着张九龄的指点看去,窗棂边露出了一半的弯月,好像是调皮地在同他们打招呼。 张九龄上了塌,背靠在墙上,连着被褥一起,将谭昭昭搂在怀里。 “昭昭若是困,就靠着我睡吧。” 谭昭昭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跳,眼前,正对着弯月。 是长安的月亮呵! 谭昭昭微微笑起来,四千八百六十里的路。 不知洛阳的月,可会有所不同。 张九龄将被褥掖了掖,与她一同看着窗棂外的月,直到弯月往西边而去,眼前渐渐漆黑,黎明到来。 谭昭昭呼吸均匀,早就睡着了。 张九龄却睁眼到天亮,他清楚谭昭昭再也不想归家。那他就争取,留在她身边。 此时,他清楚知道,他的病并未痊愈。 能尝到五味,闻到天地的气息,谭昭昭在他的身边,尤为不够。 张九龄在谭昭昭耳边低喃:“昭昭,为何你在我身边,我依旧很思念你,思念若狂。”! 第三十章 一道接一道的晨钟,唤醒了整座长安城。 谭昭昭在晨钟中睁开眼,呵欠打到一半,看到张九龄含笑看着她,暗哑着声音道:“昭昭可睡好了?” “还行吧。”谭昭昭打完呵欠,犹带着睡意回答。 谭昭昭做了一整晚的梦,梦里不知为何在奔跑,但无论如何都跑不快,身上好像牵了一道线,不是风筝,倒像是安全的绳索。 想伸个懒腰,发现自己还蜷缩在张九龄怀中,倏地睁大了眼睛,惊讶四望。 张九龄背靠在墙壁上,依旧保持着昨夜看月亮的姿势。 “你怎地不将我放在榻上,你的手脚不麻吗?” 谭昭昭手脚并用爬开,凑上前去看张九龄的眼睛,果真又变成了双眼皮。 张九龄不紧不慢活动着手脚,任由她打量,深邃了几分的双眸,里面溢满了笑:“我没事,若是累了,肯定会将你放下,今朝还有许多事,我不会耽搁的。” 谭昭昭这才放心,奔到窗棂边朝外看去,可惜窗棂对着土黄色的围墙,看不到坊外的景象。 张九龄走过来,随着她一起看了几眼,将外袍披在她肩上,道:“早起冷,昭昭别着凉了。” 谭昭昭顺手拉住衣襟,张九龄从身后拥着她,带着她转身,往净房里走去:“千山与眉豆等下会送热汤进屋。” 谭昭昭去掰他抱在腰间的手,笑着道:“你跟进来作甚,快出去。” 张九龄稍微挣扎了下,便放开了她,不过还是不满了句:“昭昭恁地凶!” 门外响起眉豆的问候,谭昭昭瞪了张九龄一眼,在他面前将门从左边拉过,合上了。 洗漱之后,两人用完了早饭,张九龄铺好笔墨纸砚,开始准备写信。 谭昭昭思索了下,同他说了高力士的事情:“我想写信回娘家问一问,冯家人的近况。” 张九龄听完,手搭在她的肩头,轻抚安慰,喟叹一声,道:“我也听过冯氏的事情,诚敬夫人的后人,五世孙,落到了如今的境地。冯氏有一支在长安,只不清楚如今情形如何。” 诚敬夫人乃是后世大名鼎鼎的冼夫人,夫家姓冯。冼夫人是岭南人,收复了各夷族,军功赫赫。当年麦铁杖打仗厉害,冯氏与麦氏经常联姻。 谭昭昭提起高力士,本意并非如此。高力士年纪虽小,等长大后,身为唐玄宗的贴身内侍,他的权势滔天,连公主皇子在他面前都会客客气气。 张九龄被李林甫排挤,进谗言,最后被纵情享乐的唐玄宗贬谪。 要是有高力士这样的人,在身边提点,或者说上一两句好话, 张九龄的命运,会不会因此改变呢? 亦或许,诛杀安禄山,李林甫,杨国忠之流,朝廷多些清流与人才,力挽因安史之乱,四分五裂的大唐? 唐之后的五代十国时期,政权割据征战不休,民不聊生,百姓不如猪狗。 谭昭昭清楚,朝代更迭再 正常不过。她不敢妄想大唐能万世其昌, ㈨, 便是平稳过渡。 两人商议着写完了信,谭昭昭报了平安,随便提了遇到高力士的事情。 张九龄的信亦写得更简洁,同样报了平安,一切无恙,只待读书考试。 如今通信不便,朝廷有邮驿,分为水驿与陆驿,只是朝廷官员与下达公文能使用。寻常百姓的信件,多通过商行,各路各州府的“信客”,给上一定的酬金,来往传送。 等信送到韶州时,谭昭昭估计得几个月之后了。反正她也不急,用过午饭,就迫不及待去换了衣衫。 张九龄看着眼前的谭昭昭,她身着圆领男装,高耸的发髻,改为束在头顶,用一只簪子固定,戴着深青软角幞头。秀丽之中,又多了几分英姿飒爽,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谭昭昭大大方方转着身子,任由张九龄打量,笑盈盈问道:“大郎觉着如何?” 在路上时没那么多规矩,谭昭昭经常穿胡服骑马,赶路。 在长安不一样,女子单独出门,连公主们都经常被酸儒指指点点。武皇当政之后,风气愈发开放,但女子出门,还是会受到约束。最后女子干脆男装打扮,以求光明正大出去。 久而久之,大家看到街头男装打扮的女子并不以奇,也就默认了。 张九龄看得频频点头,赞道:“昭昭这般装扮,比我还要俊美。” 谭昭昭哈哈笑,很是不谦虚地道:“那是,不过大郎也不要丧气,我们各有各的美。” 张九龄同她一起笑,上前俯身,用力亲着她的眉眼。 最喜欢不过的,便是谭昭昭的张扬恣意。 她是骨子里的张扬,却断不会莽撞。 在长安出行,大多都是骑马。谭昭昭考虑到自己初到长安,还不熟悉道路,恐车马太多,会冲撞到贵人惹来麻烦,便主动改为坐车。 等到开市的钟声一响,便迫不及待出了都亭驿。 张九龄与她分道而行,不断叮嘱驾车的张蛮牛,跟着她的眉豆与阿满:“你们定要机灵些,护好主母,早些归来。” 叮嘱完张蛮牛,张九龄再与谭昭昭柔声道:‘昭昭,别累着了。我会保重自己,你也是。” 张九龄往东,谭昭昭往西。各自为了自己的事情,前程忙碌。 谭昭昭最为喜欢这般的张九龄,极尽温柔缠绵,又不失进取心与锐气。 谭昭昭郑重其事颔首,一一应了,扬手与他道别,马车向着西市而去。 到了西市门前,谭昭昭下了马车,望着高大的围墙与大门,进进出出的各色商人客人,她的眼珠子都快转不过来了。 进去大门,谭昭昭像是走进了梦幻的世界。 一间间的铺子,按照各行各业分开,比如酒行,茶行,食铺,果子,粮食,香铺,牲畜买卖等等,全部聚集在一起。 抄着各地口音的买卖人,招呼着前去的顾客。 酒庐前站着高鼻雪肌的美艳胡姬,言笑 晏晏与客人打酒,不时娇俏笑谈。 与谭昭昭一样穿着男装的贵妇人娘子们,在仆妇的簇拥下而过,也有出来做买卖的平民娘子,在铺子里忙碌。 不良人与武侯捕在里面不断巡逻,维护着西市的治安。 谭昭昭每到一个铺子,几乎都要停下来看一看。她太喜欢眼前的鲜活与热闹,喜欢胡姬与女东家们的神采飞扬。 商人在这个时期的大唐,地位极低,除非能做到武士彟那般的地位,能投靠到李渊。 李渊与李世民分别下令:“工商杂类,无预仕伍” ,“工商杂色之流,与朝贤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 也就是说,商人不但没资格与士族同坐吃饭,连当兵博取军功,以进官场的路都被堵死。 谭昭昭出身官宦之家,又嫁给了张九龄,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抛头露面,到东西市做买卖。 时辰不早,必须在闭坊前回到都亭驿,谭昭昭只能按耐住复杂的心情,寻到了牙行的所在地。 牙行要冷清些,不过每间铺子,还是不断有人进出。 谭昭昭不动声色看了几间,最后寻了一家最为忙碌的铺子走进去,牙人立刻迎了上前,热情招呼道:“娘子是要买卖宅邸,还是要僦居?”’ 僦居便是租赁,谭昭昭问道:“僦居几钱,买屋几钱?” 牙人一听谭昭昭的口音,便道:“娘子可是来自外乡?打算在长安久居?在下方十郎,娘子可以去行市打听一下,不是在下吹嘘,方十郎经手的买卖,从不让客人失望!娘子出价几何,打算住在何处?我手上有些宅邸,好让娘子挑选。” 谭昭昭听完方十郎侃侃而谈,笑着道:“那我还真是来对了。在西南处的坊里,有哪些宅邸出卖?” 方十郎立刻报了几个坊的宅子,一共有几间,卖价多少,买卖的规矩,道:“娘子不若先去看,总得看满意了,再做决定。” 谭昭昭心想,大唐买卖屋子,还真同后世相差无几。买卖屋子,得交牙人的酬金,还有间架税,就是房产税。 不过,这部分的税收还算轻,谭昭昭算了下,还在能负担的范围之类。 跟着方十郎,前去西南方向的两个坊,看了三间宅邸,谭昭昭都不大满意。 长安的屋子,都以宽阔高大为上,民宅亦如此。 宅邸都算宽敞,可惜不是太陈旧,住进去要大修,就是宅邸位置与采光不好,大白天进去,屋内都昏暗不清。 方十郎见谭昭昭气度不凡,一路上也极少出声,他做惯了牙人,擅长察言观色,想了下,道:“某瞧着娘子定当不满意。娘子定当听过,西富东贵,北边那更莫要想。娘子所寻的西南坊宅邸,大多都是如此。除非,娘子能将价佃出高些,到别的坊去住。” 谭昭昭也明白,西南处本就是穷人住的地方,除了屋子不好,坊里还脏乱不堪。住在这里的居民,看上去也不好相与,治安也是个问题。 可去好的地段买宅邸,只能买到小一些的 , ?_[(, 道:“某手上有两处宅邸,娘子且听一听就好,只当是某在说笑。” 谭昭昭好奇道:“方牙人且说。” 方十郎便说了,里面死过人的凶宅,一处是正妻受不住丈夫折磨,吊死在了里面。 一处是丈夫长年在外经商不归家,妻子与人有了首尾,正巧丈夫回家撞上,一怒之下,将两人一并杀了。 宅邸宽敞豪华,一处靠近西市,一处还靠近平康里。 谭昭昭一听,呵呵。 要说凶宅,再凶也凶不过大明宫。 不过,谭昭昭佯装惊恐地道:“那可如何是好,里面.....哎呀哎呀,怕得很。” 方十郎忙道:“娘子莫要惊慌,我只提一提罢了。不过,那两处宅邸,真正是便宜啊,那等的地段,唉,可惜了。” 谭昭昭犹豫着道:“那还真是。时辰不早,我得回去了。咦,正好顺道,不若,我就在外面去瞧上一眼。” 方十郎看了下天色,道:“行,我陪着娘子前去。” 谭昭昭只在两处大门前,略微看了几眼,心里便有了主意。 “有劳方牙人,我回去与郎君商议之后再决定。这样吧,方牙人,不若你明朝到东市都亭驿前来,我们早些出去,再一并多看看。” 方十郎应诺离去,谭昭昭赶紧上车回都亭驿。 洗漱之后,张九龄还未归来,谭昭昭看着天色,不禁有些急了,干脆出门,到坊门口等着。 夜幕渐渐降临,暮鼓雄浑的声音,响彻天际。 武侯捕张罗着,准备关坊门。 谭昭昭心急如焚,伸长脖子朝外打量。 这时,谭昭昭看见暮色下,张九龄同千山一并快速奔跑着,在武侯捕的坊门关上之前,冲了进来。 武侯捕看了他们一眼,倒未多说,坊门正式关闭。 谭昭昭长长舒了口气,道:“大郎去了何处,怎地这般晚才归来?” 张九龄微微喘着气,道:“我手上有坊正的许可,不会进不来。对不住,还是让昭昭担心了。” 外面冷,既然已经回来了,谭昭昭就没多说。 进屋之后,张九龄将手上一直搂着的匣子,放在案几上:“昭昭饿了的话,可以先打开吃一些。我先去洗漱一下。” 谭昭昭跪坐下来,看着匣子扬声问道:“大郎,这里面是什么?” 张九龄边脱着外衫,边答道:“果子,蜜饯,昭昭喜欢吃的虾仁毕罗。” 谭昭昭赶紧打开匣子,里面装得满满当当,她拿了只枣子吃,随意问道:“大郎可是去了东市?” 张九龄道:“我回屋之后,想起昭昭夜里饿,都亭驿要吃食不方便,便去东市买了些回来。” 枣甜过蜜,谭昭昭唇齿肺腑之间,都感到甜滋滋。 张九龄走到净房门口,回转头,一本正经道:“等下有了吃食,昭昭就有了力气,不再喊累。” 红了脸的谭昭昭:“......”! 第三十一章 用完饭,张九龄将软囊拿到窗棂下,紧紧依偎在一起,伴着月光的清辉吃茶消食,各自说着下午的事情。 张九龄将在外,见了哪些人,去了哪些府邸,一一告诉了谭昭昭。 “长安的局势,我虽说了解得不甚清楚,但总觉着不那么太平。武皇年岁已高,在她之后,帝位会传给谁,恐只有武皇自己清楚。无论是还给李家,太子登基。还是给武氏,太平公主,都会有一番争斗。长安城暗流涌动,我人言轻微,还是远离的好,只管规规矩矩等着考试。” 不过刚到长安,张九龄就能如此敏锐,对时局的把握,令谭昭昭佩服不已。 不管未来他再有出息,眼下,他们不过是长安城的蜉蝣罢了,风一吹就被卷了进去,毫无波澜。 谭昭昭松了口气,并不乱出主意,道:“大郎的事情,大郎自己做主就是。我去西市,寻到牙行,一个叫方十郎的牙人,带我去看了几l套宅邸。” 将几l套宅邸位于哪个坊,坊内情形如何,价钱几l何,谭昭昭悉数说了,除了两套凶宅。 张九龄听完,眉头微蹙,搂着谭昭昭道了辛苦,喟叹道:“长安果真不易居啊。” 谭昭昭道:“这还是因着武皇长居洛阳,若是武皇长居长安,城内宅邸的价钱,无论是买,还是僦居,皆会大涨,以后会越来越不易居。” 张九龄嗯了声,道不急,“照着昭昭所言,那几l处宅邸,就是修葺了,周围的邻里之间太混乱,住着也不安全。平时昭昭在家中,我如何能放得下心。要是钱财不够,待家中送了钱来,添加一些再去买。买宅邸不够,用这笔钱去僦居,也能住得舒适些,昭昭慢慢寻合适的宅邸就是。” 谭昭昭随着他的话说了句是啊,“我也是这般想。长安城的牙人见多识广,真是厉害得很,他一眼就能看出客人有几l斤几l两。若是世家子弟,到了长安哪能没宅邸住,家中早已安排妥帖。若是真正穷吧,又不会去买宅邸,僦居哪能挑,能有容身之处就阿弥陀佛了。就我们这种,不上不下。” 张九龄默然了下,歉意地道:“昭昭,对不住,没能让你过上富贵的日子,反倒还要让你操心不断。” 谭昭昭白了他一眼,道:“那我岂不是也要向你表达歉意,我不是世家大族的娘子,出生勋贵,无法给大郎仕途上出力?” 张九龄怔了下,长臂一伸紧搂了下谭昭昭,用力亲了下她,含笑道:“我们真是金玉良缘的神仙眷侣。” 谭昭昭哈哈笑,斜乜着他道:“神仙可也会算钱?” 张九龄伸直长腿,靠在凭几l上,振振有词道:“神仙也算。天上的神仙算得,同地上的凡人一样多。” 如此斯文清隽端方的君子,说起柴米油盐来,也头头是道。 谭昭昭不禁更欣慰了,她就怕的是,生性高洁的读书人,只谈风月风雅,不谈真实的人间烟火。 于是,谭昭昭便将方十郎说的凶宅说了,“我去大门口看了 几l眼,宅邸很新,院子也宽敞。虽说规制比不上官宦的宅邸,但毕竟是富商的宅邸,屋子里面定会修葺得很好。” 大唐此时的商人地位低,宅邸的大小,包括围墙,大门的大小高低,都有规制,不能超过士族。 但商人富裕,外面看不出来,屋里的陈设,定是极尽舒适奢华。 尤其这两座宅邸,位置好,能在毗邻西市地段与平康里买宅邸的商人,绝对不会穷。 谭昭昭一直在犹豫着没讲出来,一是古人本就迷信;二来张九龄来自岭南道,韶州府以前是南越夷族人居多,南越人的习俗,比如医都还处于半巫半医状态,会更加忌讳。 张九龄听罢,沉吟了下,道:“昭昭可害怕?” 谭昭昭顿了下,坦白道:“不怕。害怕的,该是凶手,不是我。” 张九龄笑起来,俯身下去,头抵着她的额头,宠溺地道:“昭昭真是光明磊落,跟那游侠儿一样,洒脱不羁。” 夸完,张九龄闲闲地道:“昭昭饶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两套宅邸吧?” 谭昭昭被看穿了,讪笑道:“大郎真是聪明,一眼就看出来了。没办法,神仙没钱,要算着用。” 张九龄揶揄道:“这位女仙子,是打算购置哪一套呢?” 谭昭昭冲着张九龄笑,道:“女神仙,打算多买几l套。” 张九龄咦了一声,倒是不动声色,道:“昭昭又有何打算?” 看完宅邸回来的路上,谭昭昭就有了新的主意与打算。 她要炒房! 炒房,当然不是后世那般炒,准确地讲,她是要将嫁妆积蓄拿出来,买破旧宅邸,翻新后赁出去。 在房价涨到一定的程度时,再全部变卖。 大唐有规定,官员以及亲属,门下仆从,皆不能行商,与民夺利。 张九龄要考功名,谭昭昭的身份决定了,她不能直接去西市做买卖。 虽说很多勋贵都有生意,但他们不是勋贵,谭昭昭也不能替张九龄埋下祸根,成为后来他人攻讦他的借口。 只有在房屋上,谭昭昭可以动脑筋。 将宅邸拿来开设客栈,商铺等才算行商。买来的宅邸僦居给他人居住,则不算行商。 嫁妆握在手里,若没有钱生钱的渠道。等到物价上涨时,谭昭昭只能眼睁睁看着金叶子贬值。 再想到哭穷哭远的白居易,穷困潦倒,连儿子都饿死的杜甫...... 白居易太久远,端看李白杜甫他们,谭昭昭买破旧宅邸还有个原因。 待到他们到了长安,居无定所时,能有一处地方,给他们遮风挡雨。 这群忧国忧民,一生落拓,留下瑰丽诗句的大诗人们...... 谭昭昭只一想到,就止不住的激动。 将打算细细道来,“我打算留三成的钱,用来应急,平时花销嚼用。其余的钱,全用作买宅邸,修葺所用。只要修葺好一座宅邸,僦给人之后,手 上就有开支所用的钱,用作修葺下一间宅邸。若是有连着两间破旧的宅邸就好了,一并买下,也方便修葺。连在一起的宅邸,谨慎挑选守规矩,喜洁,品性好的住户,哪怕每个月少要几l个钱,爱惜屋子,能将整个坊的风气改变一二,宅邸的价钱,说不定就涨上去了,总体算起来,还是划算。” 张九龄听着谭昭昭侃侃而谈,她不会写诗,字也写得一塌糊涂。但她此时脸上泛发出来的光彩,让他目眩神迷。 此次来长安考试,整个韶州府,就张九龄一个乡贡。 大唐虽抑商,却万万离不开商。 韶州的贫瘠,皆因为商路不通。 百姓穷苦,哪能读得起书?如此循环往复,永无出头之日。 谭昭昭道:“大郎若是不介意,明朝我们就一同随着方牙人去再看一看,大郎选一处出来。看哪处合适。” 张九龄轻颔首,忍笑道:“好,明日我反正无事,陪着昭昭一同前去。昭昭早就约好了方牙人,其实早就打定了主意,只同我说一声罢了。” 谭昭昭笑道:“我其实呢,已经很客气了。不然的话,我昨日就直接将宅邸定了下来。” 张九龄不见生气,温柔道:“昭昭是用嫁妆的钱,当是你自己做主,真算起来,我还白住了昭昭的宅邸呢。” 以前张九龄补给了谭昭昭一大笔嫁妆,这时她绝口不提,朝他抬起下巴,佯装趾高气扬地道:“那大郎可得注意了,要是惹恼了我,仔细我将大郎赶出去!” 张九龄哈哈笑,选了一颗枣,递到谭昭昭的嘴边,她就着他的手喀嚓吃了一口。 枣又脆又甜,谭昭昭吃了一半,张九龄将余下的一半,轻咬了一块。 谭昭昭愣了下,眨着眼睛去看他。 张九龄迎着她的目光,拿着枣的手停留在半空,接着坦然而然继续吃了起来。 谭昭昭便收回了视线,他既然不嫌弃,她就随了他去。 其实张九龄先前在考虑宅邸的事情,他哪真能让谭昭昭将嫁妆都拿出来,想着要如何多出一些钱,让她自己能多留些在手上。 而且张九龄深信,以谭昭昭的聪明与考量,钱在她手上,定会带来更大的益处。 见谭昭昭吃得香甜,他不由自主随着她一起吃了起来。 等到发现时,他并未感到不妥与嫌弃,跟吃自己的枣一般自然而然,并不分你我。 张九龄默默把玩着枣核,胸口浮起阵阵莫名异样的情绪。 仿佛昨夜尽情欢愉之后,那股弥久不散的悸动与思念。 酸楚温柔在心底来回轻晃,晃得他周身都开始不安躁动。 扔掉枣核,张九龄紧拥着谭昭昭,在她耳边轻唤昭昭。 谭昭昭抬头去看他,张九龄顺势俯下头,密密亲吻上去。 今夜的弯月,只剩下了一道细眉般,在云层里若隐若现。 清冷的月辉透过窗棂,苇席上,投下连在一起的人影,不时轻晃。 弯月颤巍巍,终于来到了窗棂边,一闪,又躲进云层里不见了。 大氅罩着两人,立在窗棂前。 谭昭昭手撑着墙壁,仰望天边月。张九龄伸手转过她的头,缱绻地亲,如何都不够。 月影淡去的瞬间,苇席上的影子,颤抖着晃了晃。 没一阵,月亮穿过云层,苇席上的影子,时而摇晃,时而转变了方向,始终融为一体,从不曾分开过。 直到将近黎明时,方听到絮絮低喃。 “昭昭可累了,吃些枣补补力气。” “可要再吃些蜜饯,蜜饯甜,只甜不过昭昭。” “......”! 第三十二章 开坊的钟声,将仿佛方才合上眼的谭昭昭从睡梦中叫醒。 想打个滚抗议一下,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张九龄声音带着睡意,轻笑了声。 谭昭昭蛄蛹着,不满道:“快放开我,怪不得我尽做跑不动的梦,原来是因为你啊!” 腰上的手松了松,张九龄不满道:“昭昭想跑去何处?” 谭昭昭随口胡罄道:“去天涯海角,去西市,快快快,方十郎定已到了。”说罢,一骨碌翻身爬起。 一夜荒唐,胜在年轻,谭昭昭只是身上有些酸,眼睛些许干涩。 下意识去看张九龄,他依旧是深邃的丹凤眼,精神奕奕。 明明他比自己睡得还要少,看来餍足之后,还真是能养颜! 谭昭昭不满瞪了他一眼,暗自下决定今夜一定要早些睡觉。 张九龄神色慵懒,慢条斯理坐起身,道:“别急,刚刚开坊,方十郎赶来也要一段功夫,哪这么快。” 谭昭昭不搭理他,想要早些定下来,急匆匆去洗漱了。 两人用完早饭出门,方十郎果真已经在坊外候着,见到谭昭昭与张九龄一同出来,猜出了他定是进京赶考的乡贡,态度更恭敬了些,长揖到底。 谭昭昭客气地道:“劳烦方牙人久等了,请前面带路。” 方牙人忙道不敢,骑上驴,在前面带路。 两人上了马车,张九龄将她的头揽在肩上靠着,温声道:“昭昭累了,歇息一阵。” 谭昭昭嗯了声,马车缓缓前行,摇摇晃晃,呼吸着张九龄身上熟悉的青木香气,很快就睡着了。 马车停下时颠簸了下,谭昭昭醒了过来,伸出头往外看,问道:“这是到哪里了?” 张九龄帮她理着幞头,道:“兴化坊。” 兴化坊这套宅子谭昭昭最为满意,隔着延康坊就到了西市。下了车,方十郎在一旁恭候,领着他们进了坊,前去了宅邸前,打开大门,道:“屋子约莫空置了三四个月,里面有些尘土,气息不大好闻,郎君娘子莫要责怪。” 张九龄道了声无妨,随着方十郎走进了大门。 五开间的宅子,庭院铺得平平整整,廊柱的油漆都还崭新。屋里亮堂堂,地面上铺着花纹繁复,厚厚的波斯地毡。胡床胡塌几案,极尽华丽。 谭昭昭看得心下满意,只需要略微收拾一下,换掉地上的苇席,便能入主了。 张九龄问了方十郎些关于宅邸的问题,周围的邻居,以及屋主如今的去向等问题,未再多言。 看完之后,出门上了马车,前去在崇义坊,靠近平康里的另一间宅邸。 这间宅子比先前那间还要好一些,崇义坊往北是务本坊,务本坊再往北便是皇城。周围居住的不是达官贵人,便是豪富商人。 看完宅邸,张九龄照样看不出喜恶。谭昭昭见他不动声色,方十郎愈发恭敬与紧张,就在一旁暗自学着他的高深莫测。 张九 龄打量着藻井,随口问道:“这件宅邸,空置了多长时日?” 方十郎犹豫了下,道:“约莫空置了月余,前些时日,梁王府上的仆从,前来过问,某将宅子全部收拾清理过。” 梁王即武皇的侄子武三思,权势滔天,如今官居宰相。 张九龄不置可否,接下来,他们再去看了昨日谭昭昭所看,靠近西南方向的几间宅邸。 时辰不早,张九龄看着天色,便道:“今日就如此吧,待我同娘子商议之后,再给你回复。” 方十郎一听,估摸着这单买卖十拿九稳了,高兴地应诺,叉手作揖告别。 张九龄笑道:“西市已经开市,我们前去用些饭食,再陪昭昭好生逛一逛。” 谭昭昭还在琢磨着宅子,同张九龄上了马车,她就迫不及待问道:“大郎看中了哪一间?” 张九龄修眉微扬,失笑道:“昭昭还真是急迫。” 谭昭昭瞥着他,道:“大郎是不急,先前看宅子时,端的是好一个不动声色,真正是能唬人。” 张九龄顿了下,忙笑道:“昭昭莫气,其实我不太懂宅子,怕讲得太多,反倒漏了底,让方牙人拿捏了去。倒是昭昭,比我还要沉稳呢。” 谭昭昭眨着眼睛,噗呲笑出了声,道:“我是跟着大郎学呢。原来大郎是真在唬人啊!” 张九龄揽着她。亲昵地蹭着她的脸,愉快地道:“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果真没错。不过,此次经历过一次,以后我就懂了。昭昭,我看完之后,比较中意兴化坊的那间。不知昭昭的意思如何?” 西南方向的几间宅子,与兴化坊崇义坊完全无法比。 至于崇义坊那间,谭昭昭明白张九龄得知武三思门下的仆人来问过,定不会再选,但她还是明知故问道:“大郎为何不选崇义坊的那间?那间宅子更好,离皇城近,大郎考中进士之后,应了吏部试派官,前去皇城当差也近。” 张九龄眼里浮起了笑意,不紧不慢道:“昭昭可是想说,崇义坊离平康里更近?” 平康里乃是长安鼎鼎有名的花楼所在,“一朝看尽长安花”,此“花”非彼花。 春风得意的读书郎,五陵少年们,莫不喜欢到此流连,醉生梦死。 既然被拆穿了,谭昭昭就干脆直接点头,“对呀,大郎难道不喜欢?若你的友人,同仁们邀请你一同前往,大郎难道不去?” 张九龄认真想了想,道:“我会去。” 谭昭昭面上带笑,看着他不语。 张九龄执着谭昭昭的手,道:“不过昭昭,去到平康里,并非为了女伎们。除了昭昭之外,我向来不喜与人同食,同坐,同眠亦不行。” 看来,洁癖也有好处,谭昭昭好奇问道:“若是大郎遇到了情投意合,能同大郎一起对诗唱和,才貌双绝的女伎呢?” 张九龄无奈道:“昭昭,世上何来那般多的情投意合?比起论诗谈文,我还是欢喜与昭昭这般话家常,说些家中之事。昭昭,我们能一 起前来长安,一路以来,昭昭的坚韧,聪慧,心性,我永生难忘。” 他握住谭昭昭的手,放在了胸前,静静道:“在这里。”再将手移到额前:“在这里。全部都是,早已经填满,实无其他空隙,再去安置其他的人。” 张九龄额头的温热,传到指尖。他俯下头,深邃的眼神,逐渐暗沉,带着几分灼热,在她耳边低喃:“昨夜间,我仿若以为自己快活得升天了,可那时间,宁愿死也甘愿。” 谭昭昭脸颊发烫,倏地抽回手,一眼横去:“原来是为了这些啊!” 美眸流转,张九龄的心又开始发痒,用力亲了下她,玉面亦浮起一层红晕,却振振有词道:“你我本是夫妻,此乃人伦天常,何来羞愧?” 谭昭昭慌忙推他,扶着幞头,道:“别弄乱了,等下我还得逛西市呢。今天闲一些,我定要好生逛逛。” 张九龄顿了下,他想快些回去,早些歇息,夜里方能长一些。 唔了声,张九龄转开话题,道:“昭昭,明日就定下宅子吧。” 说到宅子,谭昭昭立刻来了劲,道:“等这笔买卖做成了,与方十郎也算有了些交情,再给他点好处,他定会更尽心尽力。我让他去帮我寻合适的宅子。牙人,不良人,武侯捕等等,他们才是对长安了若指掌,只怕何处有只老鼠洞都知晓。让他帮忙,比起其他人得力数倍。” 张九龄最喜欢谭昭昭此般侃侃而谈的模样,比起早间的朝阳还要炫目,他如何都看不够。 且从她的言语与行动举止之间,张九龄得益良多。 在韶州府时,张九龄只从谭昭昭与卢氏的相处,就能窥知一二。 看似柔顺,却化干戈于无形,保全了自己,也让卢氏有台阶可下。 张九龄暗自思忖,为官为臣之道,当刚正不阿直言进谏。 要是换做自己,可愿意天天听到直言,有人在耳边念叨,不得自在? 换一种更为温和委婉的方式,兴许能事半功倍。 到了西市,谭昭昭如鱼儿L跃进了水中,几乎都不动路了。 怪不得,“美姿仪”的记载,在书中频频出现。 谭昭昭偷偷打量着路过的少年郎们,脸上的笑就没能断过。 张九龄抬手,在谭昭昭面前拂了拂,声音平平道:“昭昭,非礼勿视。” 身边的“美姿仪”生气了,谭昭昭冲他笑,带着他熟门熟路去了胡姬们的酒庐,笑嘻嘻问道:“大郎,你看她们美不美?” 张九龄随意看了两眼,便不甚感兴趣收回了视线,道:“昭昭可要进去吃酒?” 大中午吃酒,好似不大好。 不过,谭昭昭琢磨着,到了傍晚便会闭市,若非歇在此处,只能赶在闭市前离开。 谭昭昭很快就下了决定,道:“走,我们吃酒去!” 张九龄失笑摇头,跟着谭昭昭走进了酒庐。美丽的胡姬立刻迎上前招呼,将他们领去了角落空着的矮案前。 谭 昭昭一口气点了一大堆,葡萄酒,羊肉,蒸鸭,虾炙,软枣糕等等。 张九龄随着她,道:“多要一些,再带些回都亭驿吃。” “?” 张九龄全都说好,看着她喝酒吃肉,不输游侠儿L的豪迈,忍俊不禁道:“昭昭,别吃醉了。” 葡萄酒中加了糖,中和了原来的酸,谭昭昭喝起来,跟蜜水一样,很是牛气哄哄道:“这点酒,我吃不醉!” 张九龄觑着谭昭昭艳若朝霞的面庞,眼眸中蒙上的水意,心思微转,道:“好好好,昭昭只管吃,昭昭千杯不醉。” 这一场酒,直吃到太阳西斜。谭昭昭吃得心满意足,恰在微醺的状态,连走路都想垫着脚尖起舞。 快要闭市了,西市中依旧人潮涌动。黑面的昆仑奴,绿眸的胡人,吃醉了摇摇晃晃而过的扶桑人,丰腴的贵家娘子,俊美的大唐郎君。 五花八门的语言,在耳边交织。 这就是万国来朝,盛世的大唐。 有铺子前已经点起了灯笼,伴着落日的血红,谭昭昭立在那里,恍然觉着如梦。 手被握在了干燥温热的掌心,张九龄关心问道:“昭昭,怎么了?” 谭昭昭侧头,朝他盈盈一笑:“我很好。大郎,你看,这就是我要来的长安,我很高兴。” 张九龄随着谭昭昭的视线看去,心中亦涌动着难言的情绪。 宽袍遮挡住了他们紧紧牵在一起的手,他们一并矗立在熙来熙往的人流中,迎着扑面而来的繁华。 张九龄凝望着谭昭昭,轻声道:“昭昭,此时,幸得你与我同在。若我独自在此,面对着落日,定会觉着,无边孤寂。” 不知是酒意上涌,还是此情此景,谭昭昭几乎泪盈于睫。 在人来人往,喧哗热闹中,他们只有彼此啊!! 第三十三章 翌日,张九龄同谭昭昭一起,将位于兴化坊与西南角的三间宅邸,一并买了下来。 钱货两讫,方十郎拿到了酬金,乐得牙不见眼,态度既热情又恭敬。 谭昭昭见张九龄面无表情,在大门前悠转打量,想起他先前称自己不懂,便不多言,偷忍着笑,对方牙人道:“方牙人办事牢靠,这笔买卖,我同你做得也放心。方牙人,若是以后再有这般的宅邸,或者破旧一些的也无关系,只连在一起的,邻里和善些,再来寻我。我以后的买卖,打算还同方牙人做。” 方牙人愣住,很快就一喜,连连躬身作揖,道:“娘子爽快!娘子与郎君都是君子之风,某的这笔买卖做得顺当,也是某的福气。娘子既然这般说,某定当放在心上,以后寻到合适的宅邸,某定当先来告知娘子。” 谭昭昭微笑颔首,方牙人再次道了喜,牵着驴子告退。 张九龄踱步过来,与谭昭昭立在一起,望着眼前不算高大的门楣,握住她的手,含笑道:“昭昭,这就是我们在长安的家了。” 冬日的太阳暖洋洋照着,直暖到谭昭昭的心底。她随着张九龄一起抬头仰望,好似觉着昨夜的酒未醒,呼吸间仍是酒意。 这时,谭昭昭听到巷子里,传来方十郎叽里咕噜同人说话的声音,她不禁愣了下,转过头看去。 方十郎在坊间未敢骑驴,恐冲撞了贵人,此时走得不远。他同人打招呼的,是一个雪肌高鼻,约莫三十岁出头的胡姬,两人笑着说了几句谭昭昭听不懂的语言,方十郎便离开了。 胡姬这时朝谭昭昭处也看了过来,接着愣了下,笑着朝她施礼,走了过来。 谭昭昭抿嘴笑,真是有缘,眼前的胡姬,便是昨日他们吃酒酒庐的东家。 胡姬长安话说得还算流利,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见礼后,问道:“娘子可是买下了这间宅子?” 张九龄客气颔首后,便立在了一旁。谭昭昭道:“方才买下,还未曾住进来,娘子可也是住在这边?” 胡姬指了下先前同方十郎说话之处,道:“我便是住在那边,我叫雪奴,来自波斯,先前夫君去世了,寡居在此,在西市做些买卖。这件宅子的价钱好,若我不是手头紧,暂时拿不出钱来,定会买了下来。瞧娘子郎君气度不凡,能同娘子郎君成为邻居,真是奴的福气。” 谭昭昭见雪奴说话爽快,言语之中,并未对这间宅子有任何的忌讳,心中更加安定,简单介绍了自己同张九龄。 笑着寒暄了几句,雪奴还要去西市忙买卖,道:“待娘子郎君的宅邸收拾好,搬进来时,奴再来道贺。娘子郎君平时到了西市,多来酒庐吃酒,放心,以后邻里之间,定会给你们便宜!” 谭昭昭笑着说好,同雪奴道别,张九龄亦矜持轻点头回礼。 雪奴走路带风,雪白襦裙随着摆动,高髻上的梅花金簪,梅花花蕊里的银丝,在太阳下熠熠生辉。 谭昭昭看了好一会,才收回了视线,侧头看去 , 迎着张九龄笑意四溅的双眸, 同他绽开大大的笑容,说不出的高兴,轻快地进了大门。 张九龄随着她一起进去,问道:“昭昭就这般高兴?是喜欢那个胡姬,还是因着买到了宅子?” 谭昭昭道:“都喜欢。等下我再同大郎细说。我们先看宅子,大郎对何处不满,想要修改,里面的家什,想要换掉的,今日一并决定好。明日千山眉豆他们留下来洒扫,大郎就别管了,只管去忙你自己的事,读书。我去西市买了新的回来,争取早早搬来住。” 张九龄一一温声说好,两人已经对宅邸已经很是熟悉,再次走了一遍,有商有量下了决定。 毕竟是死过人的宅子,加之张九龄的洁癖,决定将灶房的锅碗,波斯地毯以及卧房的家什等全部换掉。 反正还有西南角的两套宅子,以后还可以用,也不会浪费。 忙了一天,时辰也晚了,两人回到都亭驿,谭昭昭直摊在塌几上,一动不想动。 张九龄默不作声走上前,轻手轻脚拉起她的手臂,道:“昭昭,手抬一抬,我替你将外衫脱了。” 谭昭昭嘤咛一声,皱眉嘀咕道:“大郎又嫌弃我脏了。” 张九龄温声道:“昭昭,屋内热,脱了舒适些。” 顺着张九龄的动作,谭昭昭滚着脱掉了外衫。没一阵,张九龄从净房拿来了水,绞了湿巾,替谭昭昭擦拭着手脸。 谭昭昭闭着眼,头左右摇着敷衍配合:“好啦好啦,干净了,快住手。” 张九龄指尖抵着她的额头,笑道:“昭昭莫要淘气。” 清洗干净,张九龄过来同谭昭昭并排躺着,将她揽在了怀里,心疼地道:“昭昭这几日辛苦了。” 谭昭昭顿时来了劲,撑着坐起身,道:“大郎,你可记得先前的方十郎同雪奴?他们估计认识,碰面时说的话,方十郎说的波斯语,他真是厉害。” 张九龄凝神想了会,道:“我也听到了,方十郎极为灵活,长安藏空卧虎,就算是一个牙人,亦身怀绝技。长安城的英才,比比皆是啊!” 安禄山是突厥人,后来做了牙人,会说七门语言。 长安有来自天下各地的番邦胡人,方十郎作为牙人,为了做买卖,要同他们打交道,会些他们的语言,也不足为奇。 不过,谭昭昭想到了另一点,抬眼看向张九龄,见到他脸上的笑容,顿了下,忍着喜悦道:“大郎先说。” 张九龄亲了下她的额头,笑道:“昭昭可是想到了,要学些胡人的话?” 谭昭昭兴奋地搂着张九龄的胳膊蹭了蹭,兴奋地道:“我就知道大郎同我想到了一处去。” 张九龄笑着,顺势将谭昭昭拥在了怀里。 能与谭昭昭心意相通,远比他买了宅子,在长安居有定所还让他高兴。 尤其是,谭昭昭的聪慧与敏锐,让他感到无比的欣慰。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谭昭昭道:“虽说这些本事,在贵人眼里看来,上不了台面。 可我觉着吧,技多不愁,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雪奴恰好是邻居,现成的老师摆在那里,可不能浪费了这般大好的机会。” 张九龄神色若有所思,道:“昭昭说得是,我等到考完科举之后,也同昭昭一起学习。” 谭昭昭欢快地道:‘好呀,我学了,在市上可以一展身手。大郎学了,说不定在以后做官时,能派上用处。” 一起并肩学习,努力的滋味实在太过美妙,张九龄心头暖意乱窜,侧头一下下亲着谭昭昭,亲昵道:“好,昭昭只管去做自己的事,我定会努力,免得被昭昭抛下了。” 谭昭昭哈哈笑,白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商人地位低啊,上不得台面。雪奴是寡妇,来自遥远的异乡,她能在长安立足,还能住在兴化坊,其中所吃的苦,定是不足为外人道。不过,也能从中窥知一二,雪奴的厉害之处。” 最令谭昭昭向往的,还是雪奴身上的那股自在洒脱。她是胡姬,远没大唐平民娘子那般多的规矩束缚。 张九龄看了眼谭昭昭,沉吟了下,问道:“昭昭是想同雪奴学习波斯语,还是羡慕雪奴的寡妇身份?” 谭昭昭呃了一声,稍稍心虚了下,忙极力否认:“我同大郎过得好好的,为何要羡慕雪奴的寡妇身份?寡妇门前是非多,不易做啊!” 她是有那么一刹那,羡慕雪奴是寡妇。不过她与雪奴又不同,寡妇嫁不嫁,端看娘家爷娘与兄长们的态度。 在大唐的女子,出门做买卖的极少,胡姬要多一些。 武皇的朝堂中,选了一批女官,起草诏书,比如上官婉儿等人,手握重权。 不过,普通寻常人,比如谭昭昭自己,如何能入武皇的眼。 且武皇年岁已高,眼下朝堂局势不明,谭昭昭只求安稳度日。 从离开韶州时起,谭昭昭就愈发灵动,过得如鱼得水。 若是她嫌弃,亦或有那般的想法,只他令她失望了。 张九龄没再追问,他亦有自己的骄傲,断不会成为她的阻碍,还会尽力,扶她前行。 他待她的心,惟有岁月可鉴。 窗棂支了一条缝透气,风呜呜吹进来,谭昭昭冷得打了个寒噤。 张九龄忙起身前去,合上了窗棂,前去拿了披袄搭在谭昭昭身上,道:“起风了。不知长安今年,可会下雪。” 长安已经多年未下雪,闻言谭昭昭不禁期待得很。 下雪的长安,才叫长安啊! 张九龄见谭昭昭眼里的光芒,笑道:“若是下雪,我同昭昭去游芙蓉园。” 大唐芙蓉园是皇家所用,有一部分隔出来,供百姓游玩。 谭昭昭点头,“好啊,今年能在长安居住下来,要是能遇到下雪,真真是一个好兆头!” 这时,千山同眉豆送了食盒进屋,在食案上摆好,退了出去。 谭昭昭看着食案上的巨胜奴,糖蟹,鹅炙,粉饵等等一大堆饭菜点心,尤其是一坛葡萄酒,她惊讶地拿起来,闻了闻。 “都亭驿可没这些,大郎可是让千山去了东市买来?” 张九龄嗯了声,“昭昭累了,要吃些补补身子。” 可是,谭昭昭看着窗棂外的天色,眼下还早呢,闭坊的暮鼓都未响起。 张九龄不动声色道:“昨日昭昭吃醉了。” 起初谭昭昭自认为只吃得微醺,葡萄酒的后劲上来,被冷风一吹,酒意上头,在回都亭驿的马车上,就开始昏昏欲睡。 回到客舍洗漱之后,谭昭昭就沉睡了过去,直到被晨钟敲醒。 谭昭昭疑惑地看着张九龄,问道:“大郎既然知道我会吃醉,为何还要我吃酒?” 张九龄不动声色道:“我多吃一些,昭昭少吃一些,吃得微醺即可。” 微醺时的谭昭昭,如狸花猫一样,不断在他胸前蹭来蹭去。 蹭得他坐立难安,她却撒手不管了,睡得雷打不动。 张九龄嘴角扬了扬,眼神暗沉了下来。 长夜漫漫,宜纵酒狂欢。! 第三十四章 近几日刮风,将天空吹得碧蓝如洗。寒意浸浸,出门就吃一嘴的灰,长安城的百姓兴高采烈,开坊开市之后,街头坊市人潮涌动,等着迎接长安城久未的冬雪。 张九龄同谭昭昭在坊前道别,他抬手紧了紧她的衣襟,关心道:“昭昭别太辛苦了,外面风大,冷,早些归来。” 两人分工明确,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谭昭昭管收拾布置宅邸,张九龄出去拜访举荐,埋头苦读准备科举。 连着好几日在坊与西市之间来回转悠,谭昭昭快活得很,半点都不觉着累。 谭昭昭道:“大郎放心,我没事。我等下还要去收家什,同雪奴约好了,她领着我去相熟的铺子买地毡,有她在,保管吃不了亏。” 说罢,谭昭昭迫不及待钻上了马车,在门口回转身,朝张九龄潇洒挥手,“大郎回去吧,你也多保重。” 张九龄脸上不由得浮起了笑,与她那般摆手道别。 既折服于她的爽利,又觉着好笑。 好似两人调转了身份,她成了远去拼前程的丈夫,他则是依依不舍送别的妻子。 等到马车驶入了车流中,张九龄才上了马离开。 阿满与眉豆他们收拾了几天,宅邸里面的家什搬到跨院中的空屋放置,如今全部空荡荡,擦拭得一尘不染。 没过一阵,胡床胡塌案几等送了来。谭昭昭听到外面的动静,跟着出去一看,不由自主惊呼一声,笑得眉眼弯弯。 是骆驼,驼队! 几匹骆驼,在领头之人的指令中接连跪下,胡人与汉人伙计一并上前,手脚麻利上前卸货。 领头那人昨日同谭昭昭见过,他自称波斯人,讲一口流利的长安话,除了碧眼像胡人,五官则与汉人相近。 谭昭昭估计,东家是汉人同胡姬春风一度,留下的孩子,这样的人在长安比比皆是。 东家上前见礼,客气热情地道:“娘子,货已经送到,请娘子过目。” 谭昭昭颔首还礼,对一旁的眉豆道:“眉豆,你照着册子点一点数。阿满,你领着他们,进屋放好。” 眉豆与阿满应是,东家走过去,同眉豆一起核对。对完之后,阿满则领着伙计们,往宅子内搬。 谭昭昭则好奇骆驼,站在那里舍不得走,蹲下来看着它们嘴里咀嚼个不停,也不知道在吃什么。 她真是太喜欢了,太喜欢长安。 看着这些骆驼,仿佛到了苍茫的大漠,漫天黄沙中的驼队,悠扬的驼铃声。 风吹来尘埃,谭昭昭抬手挡在面前,眼睛湿润。 “九娘。”雪奴娇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谭昭昭转头看去,雪奴走了上前。 “我听到外面的动静,估计你家的家什送到了。”雪奴解释完,打量着谭昭昭,愣了下问道:“九娘可是在看骆驼?” 谭昭昭站起身,道:“是啊,我只在西市卖牲畜之处见过,没想到长安城里还可以用骆驼来运货物。 ” 雪奴掩面笑她, “骆驼力气大, 耐力好,胡人最喜欢用骆驼了,等住得久一些,九娘就见怪不怪了。” 谭昭昭笑着说是,请雪奴一道进屋。她也不解释,她激动的,并非骆驼,而是长安此时的万般风情。 好似什么东西出现在长安城,都不足为怪。 足够包容,足够绚烂多姿。 雪奴还是第一次进来,谭昭昭领着她四下走动了一圈。 “这件宅邸真不错,比我住的还要大一些。就是人再多一些,还有两间跨院可以住。” 雪奴一路上赞不绝口,她尤其喜欢庭院的两颗梅花,在树下看了又看,道:“快开了,一场雪之后,就能盛放。” 谭昭昭也喜欢,每次来都要看上一回。 外面冷,屋内还在摆放家什,雪奴就便邀请谭昭昭去她家:“走,冷得很,我们去吃上一杯,暖和暖和。” 谭昭昭骇然而笑,“这个时辰吃酒......走吧!” 雪奴笑声比银铃还要清脆,“我就喜欢九娘,比男儿还要豪迈。” 谭昭昭同眉豆交待了句,就去了雪奴的宅子。她亦是第一次上门,两人都随意,不讲究繁文缛节了。 进了大门,与谭昭昭的宅子相同,西边是牲畜棚,马厩里面拴着两匹马,一匹骡子一匹驴子。中间是平整的空地,种了几颗依旧绿意盎然的矮松。右侧则是抄手回廊。 从回廊中走进去,是一间待客的花厅。花厅里铺着苇席,一张胡塌,几扇屏风。 雪奴直接领着谭昭昭去了后面的院子,她一进屋,顿时瞪大了双眼,啊哟一声。 轩敞的屋子内,暖香扑鼻。屋顶垂下的雪白帐幔此时收了起来,地上花纹繁复,色彩绚烂的地毡,就特别显眼。 加上几案上摆着的各色摆件,美男与美娇娘缠缠绵绵的丝帛画屏风,谭昭昭眼前一片五光十色,几乎快看不过来。 雪奴请谭昭昭坐,朝她挤挤眼,道:“九娘可是觉着太乱,落于了俗气?” 谭昭昭摇头,同雪奴那样,在能没过脚背的柔软地毡上盘腿而坐,道:“我很喜欢,色彩浓烈,最热闹不过。” 雪奴神色黯然了瞬,道:“是啊,我就喜欢热闹。利润最丰厚的,得靠香料铺。酒庐其实不大赚钱,还辛苦,经常有吃醉的醉汉闹事。我却舍不得关掉,就贪图那份热闹。” 她抬起眼看向谭昭昭,碧蓝的猫儿眼里,此时蒙上了层水雾,抿嘴笑道:“我邀过读书人来这里,他们酒吃得欢快,肉也吃得不少,替我写诗,骨子里却看不起我,嫌弃我是商贾之流,真是讨厌得紧。没曾想九娘却能懂我。” 谭昭昭沉吟了下,坦白道:“我万万说不出口,成亲不好,毕竟我现在已经有了丈夫,他品性与才情皆好,待我不错。但雪奴,世间的男子,并非都如此。我不敢说他们如何,但他们一边享受着你的好,一边却嫌弃你的人,他们配不上你,你不必为他们而伤怀。” 雪奴怔了怔, 很快笑了起来,道:“九娘说得对,他们配不上我。我以后啊,只管寻顺眼的美男子享受,同床完,就把他们赶出去!嘻嘻,想要我的钱,在我这里讨到便宜,休想!” ?本作者映在月光里提醒您最全的《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尽在[],域名[( 紫红色的葡萄酒,在琉璃盏的映衬下,流光溢彩。 谭昭昭端在眼前欣赏了片刻,举杯同雪奴碰杯,笑着一饮而尽。 琉璃易碎,美人儿亦如此。 美丽聪慧的雪奴,身世飘零如浮萍,谭昭昭只盼着,她遇到的,尽是顺眼的美男子。 两人说说笑笑,雪奴每说一句话,见到每一样家什物品,谭昭昭便向她请教波斯语如何说。 雪奴耐心教她,你说我学,听她说些酒庐里的趣事,直吃到了快到西市开市时。 两人都有了几分醉意,忙灌了一盏煎茶醒酒,手挽手一同坐了马车,前去西市买地毡。 关系亲近起来,雪奴将谭昭昭的事情,当做了自己的事情一般上心,撸起袖子冲上前,媚眼如丝,把相熟的胡商迷得连话都说不流利,痴迷盯着她,舌尖都打结。 谭昭昭以近乎一半的价钱,选到了满意的地毡,送回了宅子中。 雪奴叫上了仆妇下人,一并帮着谭昭昭布置,在天色将晚时,宅邸全部布置妥善,只待选个吉日,便可入住。 谭昭昭感激不尽,将忙着回西市酒庐的雪奴送出门,道:“等我搬进来时,我们再一起吃酒。” 雪奴爽快应下,道:“九娘快回去,外面冷。咦,好似下雪子了,下雪了!” 谭昭昭伸手去接,手心落入冰凉,她亦惊喜地道:“下雪了!下雪你忙不忙?不忙的话,我们一起围炉煮酒。” 雪奴一口答应了,自嘲道:“忙来忙去,又是为谁,还是围炉煮酒来得快活!” 谭昭昭哈哈笑,挥手同雪奴道别,转身回屋。 不大一会,眉豆进来回禀道:“九娘,雪奴差仆妇送了几坛酒来,还有琉璃盏。仆妇说雪奴葡萄酒就要琉璃盏配,美酒美盏赠知己。” 谭昭昭吩咐眉豆收下,心道定要尽心准备一场酒,好回报一二雪奴的善意与盛情。 正准备出门回都亭驿,在门口碰到了骑马赶来的张九龄。 谭昭昭忙上前,道:“大郎怎地来了?” 张九龄翻身下马,道:“下雪了,我前来接昭昭回去。” 谭昭昭看了眼天色,兴奋地道:“回去赶得及,大郎既然来了,进去看看可喜欢。” 张九龄顺手接过谭昭昭怀里抱着的酒坛,眉毛挑了挑,凑上前在她唇边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昭昭吃酒了?” 谭昭昭捂嘴,咯咯笑道:“同雪奴吃了一两杯。” 张九龄未置可否,一手搂着酒坛,一手往门内走。 谭昭昭兴致勃勃说着今日的事情,“骆驼,好几匹骆驼送来。是驼队,在长安城见到驼队,真是太惊喜 了!” 张九龄含笑听着,不时侧头看向她。 此时的谭昭昭,周身上下都在发光,那双明亮的双眸,在昏暗的风雪天气中,格外晶莹璀璨。 进了屋,张九龄看着焕然一新的宅邸,地上铺着碧蓝的厚羊毛波斯地毡,松竹绣屏,靛蓝的软囊,配上花梨木的胡塌,凭几,雅致又不失温馨。 张九龄克制不住,放下酒坛紧拥着谭昭昭,亲着她的眉眼,道:“来到长安短短时日,昭昭交到了友人,置办了宅邸,将宅邸布置得如此舒适。我远不如昭昭矣。” 谭昭昭仰头看他,笑道:“大郎也厉害啊,你不是说遇到了贺季真,等到我们住进来之后,大郎可以邀请你新结实的友人们,前来吃酒。酒席我会置办好,定会让你们吃得满意,大郎无需操心。” 贺季真便是贺知章,起初谭昭昭听到张九龄回来说起,她不知贺知章的字,还没当一回事,多问了句才知晓。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如此脍炙人口的名诗,后世人几乎无人不知。 贺知章中进士之后,起初在国子监任四门博士,即做着修书的差使。后来他得了张说举荐,去了丽正殿修书,后升为太常少卿。 张说被流放,贺知章虽牵连不深,却没了依仗,如今颇为失意。 张九龄柔声说好,“辛苦昭昭,一切都有劳昭昭了。” 外面天已经彻底暗下来,谭昭昭哎呀一声,前去抱起酒坛,催促道:“大郎,我们得快些走,不然得关坊门了。” 张九龄转头四望,拉住了谭昭昭,将她手上的酒坛放下,道:“昭昭别急,我去坊主那里拿了令可,晚些也没事。我看过了皇历,明朝一切皆宜,正好搬家入宅。” 谭昭昭兴奋地道:“好啊好啊,那酒就留下,明朝搬了家,正好拿来庆贺。” 张九龄笑着说好,两人出了门,雪花已经下得密密,估计一夜之后,长安便会银霜素裹。 翌日晨钟响起,谭昭昭迫不及待爬起来,前去窗棂处朝外张望,眼前一片白。 谭昭昭转过身,朝慵懒着在穿衣衫的张九龄招呼:“大郎,外面的雪好厚,你快来看!” 张九龄拿了披袄过来,裹住谭昭昭,顺道搂着了她的腰,同她一起看出去,道:“长安一夜白了头。” 谭昭昭兴奋不已,道:“快快快,快收拾洗漱,搬家!吉时呢,可有看好吉时?” 张九龄失笑,宽慰她道:“阿满与千山他们已经去准备了,昭昭别急。” 下雪的长安,能搬进温暖舒适的家,谭昭昭哪冷静得下来。从出了都亭驿,嘴从未合拢过。 街上车水马龙,长安城的权贵与平民百姓,都倾巢而出,赶着出来赏雪。 长安的笔直宽敞长街,被雪覆盖住,洒扫之后,地上很快又覆上了一层。 穿着高齿木屐的行人,也不怕冷,手上揣着手炉,或者抱着一束梅花,在雪地里欢快走动,留下剔剔达达的响声,与马骡驴子的 蹄声交相辉映。 一番礼仪祭祀之后,谭昭昭进了屋。熏笼里徐徐散发着青木香气,丝履踩在地毡上,柔软且悄无声息。 谭昭昭快活地在屋内奔走,张九龄也不阻拦,宠溺笑着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 到了夜间,雪花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廊檐下的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照得四下温暖而宁静。 庭院里的梅花开了,冷香幽幽,丝丝缕缕扑入鼻尖。 谭昭昭也不怕冷。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拿着琉璃盏,在廊檐下的木地板上席地而坐。 张九龄陪着谭昭昭吃了一整天的酒,此刻玉面泛红,他笑个不停,去采了几朵梅花,簪在了谭昭昭的发间。 谭昭昭抬手取下梅花,扔进了酒里,笑嘻嘻道:“梅花葡萄酒!” “??[” 张九龄随着她同举杯,朗声道:“敬长安,敬昭昭!” 谭昭昭将酒一饮而尽,哈哈大笑,侧身过来,主动亲吻了上去。 张九龄热情回应,手上的琉璃盏,滚落在一旁,他打横抱起她走进屋,两人一同倒在了厚软的地毡里。 谭昭昭吃了葡萄酒,嘴唇殷红似血,映着蓝色的地毡,乌发披散开来,艳丽如同女妖。 张九龄亦如此,唇上染了葡萄酒汁,泛红的眼尾,深邃的双眸暗沉,迸发出炽热痴狂。 “昭昭,昭昭。”他一声声,呢喃呼喊,克制不住地发颤。 地毡无声,惟有梅花的幽香,彻夜伴着他们。! 第三十五章 长安雪后似春归。 银装素裹的天地,宫阙城郭都覆盖在白雪皑皑中,街上人流如织,连暮鼓都敲得晚了些,恐惊到赏雪的归人。 供百姓游玩的芙蓉池畔,离得还有一里之地,就已经车马拥挤。 朱雀大街上车马不绝,干脆出城去了别庄。庄外又是一番景象,梅花盛放,点缀着雪白,美如画卷。 西市里的灯火,彻夜不熄。酒庐里的美酒,如同水一般送上。舞姬们的胡旋舞,艳丽的裙摆翩飞如花,吃醉了的游侠儿,读书人们,来了兴致,舞剑助兴,诗歌相和。 雪奴忙得实在走不开,拖了仆妇送了两坛酒前来赔罪,顺道传话,说舍不得大钱,再过两日来同谭昭昭围炉煮酒。 谭昭昭听罢哈哈大笑,她喜欢雪奴的真性情,谁不喜欢钱呢? 张九龄无奈看着她,放下书卷,将她搂着舍不得放的酒取下,在她身上搭了张薄锦被,关心道:“仔细受了凉。” 谭昭昭躺在软囊上,无聊晃动着腿。 长安的百姓太爱热闹了,外面到处都是人。他们前去芙蓉园赏景,走了一半就打道回府了。 太过拥挤,估计去了也只是看人。谭昭昭后世见过这种景象,想到在大唐的长安还能见到,亲切归亲切,到底不想再辛苦一次。 张九龄认真读书,谭昭昭不能打扰到他,便起身趴在熏笼上,熏香伴着暖意,没一会她就昏昏欲睡。 外面天色已暗,千山进屋来欲点上灯笼。张九龄看了眼谭昭昭,朝他摆了摆手,压低声音道:“过阵子再点吧。” 千山躬身应下,留下火镰退了出去。 张九龄挪到了窗棂下,借着天色的余光,继续认真读书。 没多时千山又进来了,上前低声禀报道:“大郎,有个贺郎君谴人送了帖子来。” 张九龄接过帖子,谭昭昭正好醒了过来,睁开眼看到千山也在,犹带着睡意问道:“怎地了?” 张九龄忙说无事,将帖子递给了谭昭昭。 帖子是贺知章送来,邀请张九龄前去西市吃酒。兴化坊离西市近,这个时辰前去,还赶得上西市关门。 市坊皆一样,大门关闭之后,市坊内的人可以走动,东西市的铺子继续做买卖,留在里面的人,便歇宿在此。 张九龄若是这个时辰前去赴约,就要歇在西市了。 谭昭昭看到帖子上除了贺知章,还有个鼎鼎大名的人叫裴光庭。 张九龄低声介绍了裴光庭,接过了谭昭昭递来的帖子,神色犹疑。 裴光庭出身河东裴氏,士族如今逐渐没落,祖上暂且不提。其父乃是宰相裴行俭,母亲库狄氏。 裴行俭原配陆氏,前面生了三个儿子。在年老时取了继妻库狄氏,在裴光庭三岁时就已去世。 武皇当时召寡居,具有才情的妇人进宫,拜为御正,即与上官婉儿她们一样,起草诏书,深得武皇看中。 如今 库狄氏上了年纪,已归家颐养,裴光庭借着门荫出仕,官拜太常寺丞。 事关张九龄的交友与前程,谭昭昭哪能拦着,道:“大郎,他们恰好遇到,一时兴起邀请前去西市吃酒,人已经在门外等着,你快去看看,等下西市要关门了,莫要让人久等。” “?_[(” 等他走入仕途,少不了来往应酬。 天天腻在一起,如熊熊烈火,烧得旺,熄灭得也快。 就是他不腻,谭昭昭自己也想独处,好生歇一歇喘口气。 谭昭昭呵呵,推开他道:“我们又不是没分别过,快去快去,废话少说。” 张九龄被谭昭昭推着往净房走去,挣扎着回头看她,不悦道:“端瞧着昭昭,好似不想我留在家中?” 谭昭昭敷衍地道:“我当然想大郎留在家里,只大郎志在天下,留也留不住。我再留,就是我自私了。外面冷,大郎多穿一些。大郎自己知道轻重,吃醉了,要注意歇息,莫要着凉。等下我再去好生叮嘱下千山,让他带件厚衣衫。” 张九龄见谭昭昭急匆匆离开,她关心自己,他自当高兴。只一想到她毫不犹豫想要他走,这点子高兴刷地就消失了。 自从一路走来,两人从未分开过。习惯了身边有她,夜里歇息时,她的手脚都缠在他身上。如藤蔓缠绕,他动弹不得,对他来说却是种抚慰,始终甘之若饴。 谭昭昭拿了厚大氅,罗袜,干净的里衣包裹号交给千山,叮嘱了一番。 张九龄更完衣出来,他换了身深青绣修竹宽袍广袖,乌发用一只玉钗固定在头顶,玉面薄唇,神色沉静的脸,清冷自持,如雪中的寒梅,又若雪中的修竹。 谭昭昭目光灼灼打量着他,上前理着他腰间挂着的鞶囊,赞道:“好一个美姿仪的翩翩公子!” 张九龄在她的言笑晏晏中,着实再也气不起来,紧搂了下她,闷声道:“昭昭,我去了。得要明日中午,西市开门之后,我方能归家。昭昭自己在家小心些,少吃些酒。” 贺知章是有名的酒鬼,“饮中八仙”之一,谭昭昭可比不上他。 张九龄冷静自持,谭昭昭相信他,她也没兴趣做他阿娘,行规劝之事。 谭昭昭敷衍着应了,将张九龄送到了门口,他打开车窗,尤依依不舍望来。 外面寒意浸人,谭昭昭搂紧风帽衣襟,踩着高齿木屐,剔剔达达转身回了屋。 独自在家,谭昭昭将风帽一扔,扑倒在胡塌上,舒服地摊着。 四下一片安宁静谧,屋外寒风声,呼啸中夹杂着尖利,好像是在呜咽,伴随着灯盏的灯花偶尔哔啵,无端的寂寞,无声无息袭来。 谭昭昭躺了一会,一个翻身爬起,打量着窗棂外的天色,再看向滴漏,唤了声眉豆,冲进了卧房箱笼,一阵翻箱倒柜。 眉豆跟了进来,谭昭昭拿着男衫往身上套:“收拾一下里衣,让张大牛备马,我们去西市。 ” 眉豆吃惊地道:“九娘这个时辰前去西市,可是要去寻大郎?” 谭昭昭白了她一眼,道:“我去寻大郎作甚?你去不去?要是你愿意留在家中,我就叫阿满随我前去。” 眉豆比谭昭昭还喜欢西市,她急着道:“去去去,婢子去。”说罢,便跑去收拾准备了。 谭昭昭笑了起来,收拾穿戴好,张大牛驾车,将她们送去了西市。 刚到西市门口,谭昭昭就听到了闭市的锣声。大门口人流如织,出来的三两人,余下则全呼啦往里面而去。 谭昭昭看得高兴不已,西市估计今晚又彻夜不眠。她提着衣袍下摆,穿着木屐在雪地里,稳稳跑得飞快。 有如她一样穿着男衫的娘子,也在往门口奔跑,身后的婢女仆妇呼啦啦跟在身后。经过谭昭昭,不禁抿嘴朝她笑。 看到同道中人,谭昭昭回了她一个绚烂的笑。 除了穿着男衫出来玩耍的娘子们,胡姬们穿着华丽的衣袍,赶着前去做买卖,亦疾步匆匆。 寒冷的冬日傍晚,好似一下就鲜活起来。 西市的大门,缓缓关闭了。 谭昭昭站在那里,望着眼前灯火通明的街市。每间铺子门前都挂着灯笼,一眼望不到尽头,如一条璀璨的星河。 铺子进进出出的客人,胡姬们在娇声与客人打趣,早早就吃醉了酒的游侠狂生,走路都歪歪倒倒,却舍不得酒囊的酒,不时停下来,仰头咕咚灌上一气。 对比着宵禁后冷清的长街,谭昭昭看着眼前的景象,感到恍若隔世,她来到的,是幻境。 扑鼻而来的酒香菜香,茶铺食肆里传出伙计招呼客人的吆喝,不知何处传来的丝竹管弦,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又将谭昭昭拉回了现实。 谭昭昭裹紧大氅,笑着小跑前行,来到了雪奴的酒庐。 雪奴正在同一个胡姬酒娘说着什么,看到进门的谭昭昭,顿时惊喜地跑上前,携着她的手道:“九娘怎地来了?” 谭昭昭笑盈盈打趣道:“夜奔!” 雪奴被逗得咯咯笑,朝她身后打量,只看到眉豆捧着行囊,并未见到张九龄,顿时眉头一挑,并未多问,脸上的笑容更浓。 “走,我领你去后面。”雪奴交待了胡姬一句,领着谭昭昭经过穿堂,到了后院。 后院又是另一番景象,不同于前面厅堂的热闹,可供客人留宿的雅间安静清幽。庭院里的雪未清扫,矮松枝头挂着雪,透出些绿,雅致中透着无尽的生机。 雪奴见谭昭昭在好奇看着矮松,笑道:“酒庐里读书人来得多,他们最喜欢风骨,特别喜欢松竹,我就多栽种。” 谭昭昭哈哈笑个不停,道:“雪奴真是厉害的商人。” 雪奴领着谭昭昭到了她平时歇息的屋子,这里倒不似她的宅邸那般奢华,布置得很是清雅。 香炉里徐徐吐着沉香,谭昭昭舒服地斜倚在软囊上,简要说了张九龄去同友人吃酒,她无聊便来了酒庐之事: “你去忙吧, ” ?, 一下下捶着腿,道:“我忙了好几日,先前还想着,明朝无论如何,都得歇一口气,还想着来找你玩耍呢。既然你来了,我正好歇一歇。” 谭昭昭看着雪奴眼底的倦色,道:“你可别太累着了,先前你还说,忙来忙去是为了谁,要是累坏了身体,可不值得。” 雪奴笑说了句可不是,“九娘要吃什么酒?除了葡萄酒,再来些清酒如何?松花酿,石榴酒,三勒浆酒,桂花酒,只要九娘说得出来的酒,我这里都有!” 谭昭昭只吃过清酒浊酒与葡萄酒,清酒浊酒都是用米酿成,清酒澄澈些,浊酒里还有一粒粒的酒酿。其余的酒,谭昭昭只听过一些,从未吃过。 闻言她不由得抿嘴,将钱袋拍得哗哗响,道:“不若,一样来一小杯如何?我有钱!” 雪奴斜乜着她,道:“九娘那点子钱,还是留着吧,我开酒庐,还能缺得了你那点子酒钱,再提钱,就生份了啊!” 谭昭昭如男子那般拱手,欠身赔不是:“是是是,雪奴东家财大气粗,是某张狂了!” 雪奴笑个不停,唤来仆妇吩咐去去取酒菜小炉,道:“我们先围炉煮酒。” 仆妇取了酒菜小炉,谭昭昭披上大氅,同雪奴来到宽敞的廊檐下,围着红泥暖炉,吃着干果,守着巴掌大铜壶里的桂花酒。 没多时,铜壶里的酒热了,雪奴提壶倒了一杯给谭昭昭,她凑到鼻尖闻了闻,在酒味中,夹杂着桂花的香气。 浅尝了一口,甜滋滋,同米酿的酒差不离,只在里面加了桂花同酿。 谭昭昭举杯,同雪奴一起,扬首一口吃尽。 吃完桂花酒,继续再煮松花酿。不知不觉中,谭昭昭已经吃了七八种酒。 雪奴同她都觉着,还是葡萄酒好吃,让仆妇收下其他的酒,换了葡萄酒上来。 两人一边说笑谈天,一边吃着酒。 美酒佳人,谭昭昭不时舒服喟叹:“雪奴,这样的日子,才叫日子啊!我喜欢长安,你看,一道道墙,将热闹都圈了起来。不管来自何处的人,到了长安便视为故乡。大家都躲着行乐,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 雪奴听得笑个不停,与她频频碰杯。 廊檐下的灯笼,灯火昏昏。占风铎随风摆动,不时发出清脆的响声。前面厅堂客人与酒娘伙计的说话欢呼,透过墙传来。 安宁中,又说不出的热闹。 炉火旺盛,两人围坐在旁,吃多了酒,一点都不觉着寒冷。 谭昭昭笑容就没断过,她抚着发烫的脸,不时道:“醉了醉了,我不能再吃了。” 雪奴酒量好得很,一双猫儿眼,染上了薄薄的红晕,眼神依旧清明,笑道:“在我这里,九娘就是醉了也无事,有我看着呢。” 这时,前面厅堂传来喝彩与鼓动声,谭昭昭顿时探身倾听,问道:“前面怎地这般热闹?” 雪奴道:“应当是酒娘在跳胡旋舞,那 些醉鬼们,又在起哄了。” 谭昭昭一下起身,兴奋地道:“胡旋舞,我还没看过呢!” 雪奴随着她一起站起来,道:“走,我陪你去瞧一眼。” 两人来到前面厅堂,高上一截,搭起来的台子上,几个胡姬穿着薄纱,在台上起舞,腰肢纤细不足一握,却极有力量。挪腾旋转,舞姿优美,随着她们的转动,底下的酒客们,看得挪不开眼,大声叫好。 吃得满脸通红的胡人,冲到前面跳起了胡腾舞,欲同胡姬们一比高低。 台前的人越来越多,就算不会跳舞之人,酒意上头,跟着一起乱摇乱摆。 谭昭昭拉住雪奴上前,一双眼闪亮无比,大笑道:“雪奴,我太喜欢长安,真是太热闹了!雪奴,你会不会跳舞?我学过一点点舞剑,我会舞剑!” 雪奴极擅胡旋舞,她踮着脚尖,配合着谭昭昭空手乱出剑招。 门帘掀开,寒风随之灌入,一群气度不凡的客人走了进来。 伙计上前招呼,恭敬相迎。 喧闹的人群却没察觉,依旧欢笑不断,舞成一团。 张九龄放眼望去,谭昭昭在人群中,眼眸太过明亮,笑容太过灿烂,他一眼就看到了她。脸上的笑容微僵,随即便恢复了寻常,同身边的贺知章交待了句,不动声色走上前。 谭昭昭一个旋转,看到眼前立着的人,她眼睛眨了眨,再眨了眨。 她吃多了酒,估计是吃醉了,竟然看到了与张九龄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 张九龄伸手拉住脸庞绯红,满头大汗的谭昭昭,含笑道:“昭昭,真巧啊!”! 第三十六章 谭昭昭眯缝着眼认真看去,捂嘴低呼出声。 张九龄真出现在她的面前,不是她吃醉眼花了。 他背光立着,玉面在灯影中影影绰绰,面上虽带着浅笑,谭昭昭莫名感到他跟屋檐下悬着的冰凌一样冷。 谭昭昭咯噔了下,脑子清醒了些,顺势往他身后看去。 呜!!!!!! 好多的“美姿仪”郎君! 年长些定是贺知章,五官虽平淡了些,却胜在风度翩翩,儒雅斯文。 同张九龄差不多年纪的当是裴光庭,遗传了库狄氏的鲜卑相貌,高鼻深目,自顾自负手站在那里,望着眼前欢闹的人群,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仿佛如凌寒独自开的寒梅。 另一个谭昭昭不知是谁,他洒脱不羁,恣意飞扬,挪腾旋转跳起了胡腾舞,胸前的衣襟都已散开,快活得仰天大笑。 张九龄听谭昭昭短促“呜”了声,便很快捂住了嘴,不由得心生疑惑。 她的双眼太灵动,此刻飞快乱转,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张九龄脸上的笑就险些挂不住了。 雪奴机灵,见状热情上前见礼,八面玲珑将他们往后迎:“这里吵得很,各位郎君请随奴到后面雅间,奴的酒庐,美酒任郎君们挑选!” 贺知章叫上跳得起劲的男子,几人一起随着雪奴往后院走去。 张九龄落后一步,回过神想往人群中隐的谭昭昭手腕捉住,不悦道:“躲甚躲?” 谭昭昭见没能逃脱,讪笑着道:“大郎怎地来了?” 张九龄沉声道:“你同雪奴交好,我便领着他们来照顾一下买卖,顺道雪奴也能作证。” 看在她的面子上,给雪奴捧场她懂。 只是作证,谭昭昭眨眼不解:“作证,做什么证?” 张九龄不缓不慢走着,侧头看向她,道:“雪奴的酒庐,雪奴的胡姬酒娘,雪奴知晓我歇在这里,整晚都在作甚。” 谭昭昭一下明白过来,张九龄是要在雪奴的酒庐,有雪奴看着,他好自证清白。 她笑了起来,豪迈地挥手:“大郎真是,我从未怀疑过,你真要那般做,好瞒得很,再说,你也无需隐瞒,这是雅事,你们读书人的雅事,我计较这些,反倒是我不懂规矩,善妒了。七出三不去,善妒算是一条......” 亏得他一片真心,她却从未放在心上过,显得他自作多情。 张九龄心头闷闷的,堵得慌,神色难看至极,呵斥道:“闭嘴!” 谭昭昭嘴张了张,她真是酒吃多了,如何都没能弄明白,张九龄的怒意从何而来。 想到酒,谭昭昭的思绪立刻飞远了,不由自主看向前面被称作“酒八仙”的贺知章。 端看其相貌举止,他无论如何都不像酒仙。谭昭昭转念又一想,琢磨着是大诗人内敛,就是吃醉了,也要讲究风度。 倒是一路同雪奴谈笑的男子,颇具游侠儿的豪迈,蓄着络腮胡的脸通红, 一看就是吃醉了。走路摇摇晃晃,若非贺知章不时拉他一把,估计会摔倒在雪地里。 “” ?想看映在月光里写的《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第三十六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张九龄斜着谭昭昭,努力平缓着情绪,道:“张伯高张旭,友人皆称他为张颠,同贺太常交好,就一并来了。” 张颠张旭! 同草书大圣一起被称作“颠张醉素”,与李白的诗歌,裴旻的剑并称三绝的张旭! 画圣呢,可惜画圣吴道子不在! 谭昭昭兴奋得不能自已,比见到贺知章还要高兴,恨不得立刻追上去讨要一幅墨宝。 在浩瀚的历史中,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出现在眼前。 庭院廊檐下的灯笼昏昏,寒风扑在脸上,夹杂着点点的湿润,又下雪了。 谭昭昭酒意不断上涌,兴许被飞雪迷了眼,眼眶逐渐濡湿。 雪奴拉开门,颔首笑迎他们进屋,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身上的石榴红夹缬披袄,高耸发髻上的钗环轻晃,脸颊上的梨涡,像是盛满了酒,一看就醉了。 张旭硬要留在外面,携雪奴一道进屋。雪奴抿嘴娇笑,盈盈一礼,缓步走在了前面。 按照当今的世情,谭昭昭作为妻子,着实不宜在外抛头露面。 谭昭昭纠结着,在门口踟蹰不前了,道:“我进去可会打扰到大郎?” 张九龄面无表情,捉住谭昭昭的手腕进屋,朗声同屋内的三人,介绍了谭昭昭。 贺知章与裴光庭皆一愣,起初他们以为谭昭昭是张九龄相熟的酒娘,没曾想她居然是张九龄的妻子! 谭昭昭见张九龄不忌讳,她很快将那些繁文缛节抛在了脑后,落落大方见礼。 贺知章同裴光庭客气还礼,张旭睁大眼,抚掌狂笑道:“好,子寿兄的娘子,不同凡响,真正是女中巾帼!” 张九龄颔首笑道:“内人一直不拘小节,伯高不算谬赞。” 谭昭昭只当张九龄在夸她,全部笑纳了。她不便留下,寒暄招呼了两句,告退离开:“酒庐里的酒美价廉,诸位尽情吃好喝好,尽兴而归,我就不久留,扰了诸位的雅兴。” 几人道了谢,张九龄亦没多留她,将她送出门,道:“等下我就来。” 谭昭昭笑盈盈道:“没事,你也要尽兴。” 张九龄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转身回屋。 伙计酒酿捧着美酒菜式点心,鱼贯而来。谭昭昭裹紧衣襟,心满意足小跑着回了雪奴的屋子,洗了个脸,斜倚在软囊里悠闲吃着酒。 没一会,雪奴回屋来,往她身边一坐,朝她捧脸笑着道:“九娘,他们真是有趣。张郎君也有趣。” 她胳膊碰了下谭昭昭,朝她挤眼,咯咯笑道:“真是端方君子呢,坐得离酒娘们十万八千里远,连同她们说笑吃酒都不曾,冷淡得酒娘都以为自己做错了事,很是忐忑不安。” 谭昭昭笑个不停,说了张九龄的洁癖:“并非 酒娘的错, 是他不喜与人同食, 不喜人近身。” 雪奴听得不断惊呼,道:“读书人们的性情各异,难得见到如此令人拍掌叫好的癖好。以前我还以为,张郎君从未正眼瞧过我一眼,是嫌弃我的商女身份呢。九娘,张郎君的气度风仪,真正是出挑,其他几人,在我看来,远远不能与之相比。” 谭昭昭噗呲笑道:“雪奴你是爱屋及乌,莫要哄我开心。” 雪奴斜乜了她一眼,伸手抚了一把她的脸,娇嗔道:“九娘美人儿,你少吃些酒,别吃醉了,这般好的夫君,无论如何都得看好了,真真是打着灯笼都难寻到。” 谈昭昭打着滚笑,雪奴神色哀怨地看着她,幽幽道:“我开酒庐,遇到的男子多了去。无论尊卑贵贱,穷富,才高八斗亦或目不识丁。呵呵,男人呐,莫不是朝秦暮楚,只一看到了美娇娘,心啊肝的叫个不停,写诗作赋。我读书不多,也学过‘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九娘,白首不相离容易,成了亲的夫妻,休妻和离皆不易,只要活到老,不到白首也难。只一人心,比世间最珍贵的宝石还要难得。” 谭昭昭被她凄凉的声音说得心酸,凑近去看雪奴,看到她微红的眼眶,关心问道:“你可是吃醉了?歇息一阵吧,别去管他们了。“” 雪奴破涕为笑,轻拍了下她,瞬间变得精神抖擞,道:“我还得做买卖呢,这点子酒算得了甚,你好生歇着,我再去帮你打探,保管看好张郎君!” 谭昭昭再躺了回去,拉长声音道:“雪奴啊,你看这世道规矩,看甚,我可不想落个悍妇妒妻的名声,不划算。再说了,夫妻之间要有信任,我既然答应他出去吃酒,就不会胡思乱想。你可曾听过女人的敏锐,直觉。要是对方有丁点的不对劲,作为妻子,肯定能及时察觉,若是不知情,大抵是自己不愿意知情。” 雪奴一愣,笑道:“倒是我狭隘了,果然,九娘真正聪慧,我远不如.....”她话语一停,上前夺过谭昭昭手中的酒盏,“哎哎哎,快别吃了,你都醉了。我让人给你们布置屋子,你先去洗漱更衣,醒醒酒。等下张郎君回来,你可别醉醺醺了啊。” 眉豆被雪奴唤来,同她的仆妇一起,伺候着谭昭昭去了雪奴安排的清净屋子。 谭昭昭洗漱更衣之后,躺在暖和香软的被褥里,本想撑着等张九龄一阵,谁知打了个呵欠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谭昭昭感觉到了身边窸窸窣窣的动静,她掀起眼皮看去,张九龄正掀开被褥,往她身边躺来。 谭昭昭声音含着浓浓的睡意,问道:“你们吃完了?” 张九龄嗯了声,躺了下来,双手搭在身前,道:“睡吧。” 谭昭昭唔了声,闭眼继续睡去。 晨钟一声一声,将谭昭昭从睡梦中,准时叫醒。 西市的门要中午才开,反正出不去,谭昭昭拉住被褥蒙住头,准备睡懒觉。 被褥拉到一半,谭昭昭感到不对劲,转头看去,张九龄位置处空着。 谭昭昭赶紧拉开被褥,坐起身四下看去,张九龄披着长袍,矗立在窗棂处,静静看向外面。 瞧着他孤寂沉默的身影,谭昭昭似乎觉着不对劲,试探着问道:“大郎怎地这般早就起来了,在看甚?” 张九龄回过头,神情平静,道:“下了一夜的雪。” 谭昭昭愣了下,问道:“大郎看了一夜的雪?” 张九龄回转头,没再做声。 谭昭昭心里一咯噔。 哎哟,生气了!! 第三十七章 谭昭昭纠结了片刻,起身前去净房收拾干净出来,张九龄依旧矗立在窗棂前,她盯着他背影看了会,缓步走上前。 窗棂外白雪皑皑,大雪已停,零星雪花飘扬。 谭昭昭挤到张九龄身边,侧头看去,他垂着眼眸看来,不咸不淡道:“看甚?” 眼皮一单一双,谭昭昭些许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我以为大郎昨夜一整晚没睡着呢。”谭昭昭讪笑道。 张九龄择床,在陌生的地方本不容易入睡,加之心里有事,睡眠就更浅。 谭昭昭的腿一搭上来,被褥被掀开,凉风灌入。她睡得香甜,他则生怕她着凉,不断给她盖好被褥。 窗棂处亮如白昼,在晨钟响起前,张九龄实在睡不安稳,就早早起了床。 一夜好眠,谭昭昭面色红润,看上去精神奕奕。 张九龄别开视线,继续看雪。 谭昭昭眨眨眼,伸手去戳他腰:“真生气了?” 张九龄怕痒,他被戳得控制不住地笑着躲。听到自己的笑声,又懊恼得脸色一沉。 “别乱动。”张九龄紧紧抓住了谭昭昭的手指。 谭昭昭想要挣脱开,挣得呲牙咧嘴了,手却稳稳落在他手中。 平时的谭昭昭,大多脾气温和,有时执拗劲上来了,却跟头蛮牛一样,一股脑往前冲。 此时她本来想要好好与张九龄沟通,见他一幅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她就不知为何,就一根筋同他杠上了。 谭昭昭脚一前一后,扎了个弓步,整个人身体往后坠,像是拔河那般,欲将拔回自己的手。 张九龄见谭昭昭本来泛着红晕,朝气十足的面孔变得涨红,此刻红唇紧抿,目光灼灼,坚定全神贯注,斗志昂扬。 先前是心头发闷,这下是连头都开始隐隐作疼。张九龄生怕伤着了她,赶紧放手松开。 谁知,谭昭昭正在暗自发力,张九龄一松手,她咚地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 四周瞬间落针可闻。 谭昭昭既丢脸,又生气,推开张九龄前来搀扶的手,手脚并用爬起来,蹬蹬瞪跑到门边,套上木屐就出了门。 一股寒意袭来,谭昭昭瑟缩了下。肩上一暖,风帽搭了上来。 张九龄搭着她的肩膀转身,替她绑着系带,声音平平问道:“可还疼?” 谭昭昭干巴巴答道:“不疼。” 张九龄没再继续问,绑好系带,拉起她的手腕,捞起衣袖打量,皓腕白皙如常。 谭昭昭收回手,放下衣袖,冷硬地转身往外走。 一夜狂欢之后,酒鬼们尚在酣睡,惟有早起的伙计厨娘,在灶房忙碌,轻手轻脚洒扫廊檐下的积雪。 酒庐外的西市,街上的积雪已经被清扫过,堆在一角,地上只铺了一层薄薄的雪。 茶楼食肆客舍的屋顶青烟袅袅,一鼎小店的大炉里面烤着喷香的胡饼,高鼻深目的西域人 , 也不怕炉子烫手, 手伸进炉里,将胡饼一只只取出来,在冒着热气的饼上撒上胡麻。 谭昭昭看得饿了,走进铺子,张九龄默不作声跟在了她身后。 烤胡饼的东家立刻用流利的长安话招呼,丰盈美貌的东家娘子上前问道:“客人是要胡饼还是馕饼?新鲜的羊肉汤可要来一碗?” 谭昭昭要了只胡饼,一碗羊肉汤,两只烤羊肉毕罗。 东家娘子见他们两人,只要了一人的饭食,以为贵人食量小,正欲离开,听到一直未做声的俊美男子开口:“同样的饭食,多加一份。” 东家娘子不禁看了谭昭昭一眼,见她将头扭开一旁去看烤饼,暗自偷笑了下,知晓小夫妻之间闹别扭了。 长安的女郎们脾气大得很,东家娘子见怪不怪,脆生生应下,手脚麻利将他们所点送上了食案。 羊肉汤里面洒了胡椒,切得碎碎的芫荽,一口喝下肚,五脏六腑都暖和起来。 胡饼筋道,胡麻吃进去,满嘴的经久不散。烤羊肉毕罗一口咬下去,羊肉新鲜不腥膻,还带着些许的清甜。 谭昭昭埋头苦吃,将自己的那份吃得干干净净。吃饱喝足之后,周身暖洋洋,顿感神清气爽,准备会账后,再去逛香料铺子。 一摸腰间,谭昭昭的手僵在了那里。 出门时气呼呼,忘了带上钱袋。 谭昭昭不由得看向了张九龄,与他清冷的目光相遇,她愣了下,不服输抬起了下巴。 张九龄不紧不慢,解下腰间的鞶囊,取出铜钱会了账。 谭昭昭理直气壮袖手看着,起身离开。张九龄缓缓跟在她身后,老翁推着板车过来,他伸手拉住谭昭昭,护着她侧身避让一旁,问道:“可要再去逛一逛铺子?” 此时雪已经停了,天气仍然阴沉。寒风吹来,刮在脸上似刀割。 忘带钱袋,虽有张九龄付账,谭昭昭却莫名感到气焰就没那么足了,于是一言不发转身回酒庐。 张九龄亦未多劝,如先前那样,不急不缓跟在她身后。 酒庐中安静如昔,雪奴亦未起身。 谭昭昭回到暖意融融的屋子,脱掉风帽,张九龄自然而然伸手接过,折叠整齐放好。 时辰尚早,谭昭昭打算再睡一阵,更换衣衫出来,见张九龄盘坐在塌上,垂眸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听到动静,张九龄抬眼看向她,道:“我并非在生昭昭的气。” 谭昭昭哦了声,不置可否,走到床榻边,缩进了被褥中。 窸窸窣窣之后,张九龄走了过来,同她一并躺着。 谭昭昭闭着眼,却能感到他视线停留在她脸上,眼睛不禁睁开了一条缝,偷瞄过去。 张九龄冷着的脸,此时终于有了点笑意,道:“我并非生昭昭的气,而是在气自己。” 谭昭昭吃饱之后心情就很好,此时的气,其实早就消散了大半,好奇问道:“为何?” 张九龄神色僵了僵,似乎扭捏了下, 道:“气自己做得不够好,气自己无法生昭昭的气。” 谭昭昭心情顿时飞扬,她想笑,连忙蹦住了,矜持道:“大郎是做得不好。若是生气,有不满之处,应当提出来,我这个人大度得很,我们可以沟通。若是大郎的错,当改正就是。” 张九龄深深看了眼谭昭昭,闲闲地道:“若是昭昭的错呢?” 谭昭昭呵呵,斩钉截铁地道:“我不会有错。” 张九龄窒了窒,半晌后道:“昭昭真是大度啊!” 谭昭昭无视张九龄的嘲讽,认真道:“昨日大郎离开之后,我一个人在家中无聊,想到早就同雪奴约好,待下雪时,要一起围炉煮雪。雪奴既然忙得走不开,我作为友人,便前来看她。” 这时张九龄打断她,道:“夜奔。” 谭昭昭干笑,以为是雪奴吃多了酒,将她们之间戏谑的话,不小心说给了张九龄知晓。 张九龄何等聪明之人,道:“我是问了张蛮牛,他听到了九娘说要同雪奴夜奔。” 原来是张蛮牛,谭昭昭很快就将此事混了过去,道:“我们就是说笑罢了,此事并不重要。重要之事在于,大郎以后出去吃酒交友,我可能会在家,可能也会出去玩耍。这一点,我先前没同大郎说清楚,是我的不是,现在大浪知晓了,不知大郎可有何想法?” 张九龄沉默了瞬,道:“九娘可会与男子夜奔?” 谭昭昭怔了怔,道:“大郎为何会在此事上纠结?” 张九龄顿了顿,低声道:“昨日吃酒时,我听到了些裴连城府中后宅的些许私密之事。他娶了武三思的女儿为妻,武氏乃是再嫁,同前夫育有一子,两人成亲之后,待裴连城甚好,同族里的亲友们,相处甚为融洽,名声颇好。只武氏在外有情郎。” 武氏真是厉害!谭昭昭暗自佩服不已,顿时来了劲,小声问道:“是谁?” 张九龄道:“姜皎的外甥李林甫。李林甫并非姜皎的亲外甥,母亲同姜皎乃是同族姊妹。姜皎的亲姐姐嫁给了源相。李林甫善音律,人极为聪明,攀附上了同淄博王交好的姜皎,经常出入贵人府邸,很得贵夫人们的欢喜。” 李林甫! 谭昭昭顿时瞪大了眼,沉吟之后,问道:“裴连城可知晓?” 张九龄道:“我亦不清楚,这等事情,我也不好多问。武氏是是武三思的女儿,此门亲事乃是武皇亲赐,裴连成就算知晓,又能如何?” 武氏活得恣意,谭昭昭当为她叫好,只情夫是李林甫就不行了。 李林甫此人聪明,且他出仕当官之后,可以看出他本人颇能实干,并非只是凭着关系升了官。 一旦让李林甫爬上去,就凭着他提拔安禄山,建言朝廷的藩镇节度使,全由当地的夷人出任,就何止罪该万死! 可惜,朝廷形势复杂,张九龄就算考上了进士,若没人举荐提拔,他不过只能谋求一个小官位罢了,离朝廷中枢上有十万八千里。 要是张九龄科举之后能得人举 荐,一旦扎进那潭深不见底的漩涡中,他又能否全身而退? 谭昭昭得不出结论,眼下他们实在无能为力,只能暂且按耐住,寻到时机再定。 张九龄凝望着谭昭昭,问道:“昭昭在想甚?” 谭昭昭摇摇头,道:“我在想李林甫,他还真是有本事。” 张九龄道:“巧言令色鲜罢了,李林甫在长安城是出了名的纨绔,相貌过得去,极擅长察言观色,奉承人。通晓音律,弹得一手好琴,骗了无数的娘子。昭昭莫非也喜欢这般的男子?” 谭昭昭失笑,道:“我不喜欢。我从来不喜欢花言巧语之人,看人,嘴上说得再好听,再冠冕堂皇亦无用,得看他的举动。” 张九龄问道:“那昭昭觉着,我何处做得不好,昭昭才那般不在意,不将我放在心上?” 论迹不论心,张九龄作为丈夫,着实已经很好。 至于以后会如何,谭昭昭还是喜欢着眼于眼前。他们正当年轻,年轻的感情,浓烈炙热。 如雪奴所言那般,和离不易,到老白了头,连走路都费力气,有心无力。 谭昭昭矢口否认,道:“大郎做得很好呀,我没甚不满意之处。” 张九龄见谭昭昭敷衍,原本就阴郁着的心,变得更沉了,一转身,背着她装睡。 哎哟,又生气了。 谭昭昭撑起身子,凑上前去打量,将他睫毛颤动,呼吸都重了几分。 “哎哎,别气。”谭昭昭又去戳他腰。 张九龄死忍住,一动不动。 谭昭昭见戳不动,望着他清隽,棱角分明的侧脸,咬了咬唇,眼里浮起不怀好意的笑。 手伸向前,从他敞开的衣襟中探了进去,顺势将他翻过来,压上去一扯。 衣襟哗啦,身前一片冰凉。张九龄无措地伸手去拢,盯着身上的谭昭昭,眼神渐渐暗沉。 谭昭昭笑着俯身下去。 看他还能气到何时!! 第三十八章 张九龄此生从未如此无措过,从未接受过谭昭昭如此的主动,他躺在那里,胸口鼓胀,想哭,期盼,软弱无力。 谭昭昭望着眼尾泛红,如一朵绚丽的花般徐徐绽开的男人,先前的冷硬全都化为无形,在试图克制,忍耐。 只眼底的光,熟悉的身体,却泄露了他早已丢盔弃甲。 谭昭昭先前那不怀好意的笑,又再次闪过。 一个翻身躺下,啊了声,自言自语嘀咕道:“对不住,大郎生气了,是我打扰.....” 话音未落,谭昭昭头晕目眩中,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一双孔武有力的双臂,举着放在了身上。 张九龄声音喑哑,道:“昭昭可不能半途而废!” 谭昭昭冲他抬眉,顺势将脸贴在他敞开的胸膛上,听着他沉沉的心跳,摩挲了下,无论如何都不肯动了。 张九龄深吸气,手试探着搭在她的后背,低低道:“昭昭,我如何能气得起来,你只一眼,我就不战而降了。昭昭,你真不肯动了吗?” 谭昭昭换了个方向趴着,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不动了。大郎,你再气一会儿L吧,我也要再睡一会。” 张九龄默了片刻,明知道她在耍赖,细腻温软的肌肤,就那么贴着,他终是无法抵挡。 “昭昭,你......你若是不继续......” 话语含糊,他竟然难得结巴起来,纠结迟疑。 想试图劝她,体验那股陌生而新奇的滋味,又忍不住快要冲顶的情绪。 “我就自己继续了。” 熏笼的炭火太旺,张九龄细汗凛凛,低声嘶吼,一个翻身,将她放在了底下。 谭昭昭低呼一声,僵在了那里。 张九龄敏锐察觉到了谭昭昭的不对劲,随着她一起僵硬起来,忙小心翼翼道:“可是摔疼了昭昭?” 谭昭昭一手捂住小腹,一手去推他:“让开,我要去净房。” 真是不凑巧,熟悉的月事来了。 张九龄怔楞了下,天天在一起,他对谭昭昭的身体算是了若指掌,苦笑着滚到一旁,幽幽呜咽长叹。 谭昭昭去净房收拾了出来,张九龄已经穿好了衣衫,手上拿着巴掌大的鎏金香球等在那里,“过来。” 谭昭昭斜乜他,道:“不过来。先前大郎在叹什么气,可是因着我没能有身孕,所以不满了?” 张九龄此时气焰难得嚣张,沉着脸道:“昭昭休得胡说啊,是你先来招惹我,却又弃之不顾,我可能哀怨叹息?” 谭昭昭凶得很,强硬地道:“不能!我月事来了,心情不好,会不讲理。” 每次的这几日,谭昭昭的脾性好似都不大好,张九龄无奈地摇头轻笑:“可可可,一切昭昭说了算。” 走上前拥着她到胡塌边坐下,张九龄将香球放在她小腹上,轻轻滚动。 香球里点了安神的熏香,无论如何转动,里面的熏香始 终不会掉出来。 香球暖暖的,香气袅袅,谭昭昭舒服得直嘤咛。 张九龄顺势侧身亲在她嫣红的唇上,犹带着不满道:“昭昭,你还欠着我一次。” “” 张九龄看她一眼,默然片刻,嗯了声。 谭昭昭才不上当,闲闲地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张九龄虽然失望,却失笑出声,道:“昭昭还真是,罢了罢了,昭昭歇着吧,还是我多费些力气。” “不气啦?” “如何能气得下去?” “真不气啦?” “如若昭昭浑不在意,我还是会气一阵。” “......” 谭昭昭不做声了。 这个男人骨子里向来骄傲,不大会说谎。 在外不动声色,在她面前,依旧沉声静气,彼此太过熟悉,从他的举手投足,呼吸之间,便能知晓他的心情。 张九龄揽着谭昭昭,轻声道:“在气头上,我不愿意说话,怕伤着了昭昭。等我缓了过来,自会来寻你。” 谭昭昭舒了口气,笑道:“好。” 张九龄亦笑起来,哄道:“昭昭身子不舒服,再睡一阵吧。” 谭昭昭便合上了眼,两人靠着睡了一觉起来,已到了午饭时辰。 眉豆送了饭食进屋,用完饭,西市开门的钟声陆续响起。 张九龄去会帐,雪奴如何都不肯收。谭昭昭笑道:“雪奴,时日长着呢,你快收下,不然呐,你的酒庐就要被喝得开不下去了。” 雪奴瞧着张九龄与谭昭昭两人立在那里,明明未靠得多近,却总是感到他们之间,缠绕着无形密密糖织成的网。 趁着张九龄不注意,雪奴朝谭昭昭挤眼抿嘴笑。 谭昭昭坦然自若,无视雪奴的取笑,接了她送来的酒坛。 张九龄看得无语,一个箭步上前拿到了手中:“你近几日可不能吃。” 雪奴张圆嘴,噗呲笑出了声。 谭昭昭懊恼地瞪他,她离酒鬼酒仙还远着呢,收下酒,是要留着月事走了之后再吃。 大唐酒仙酒鬼们遍地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在大唐不吃酒,等于没来过长安! 酒鬼们陆陆续续起了身,收拾好出来,团团见礼说笑,彼此道别,各自离去。 谭昭昭随后同张九龄上马车回家,雪花停了,天气尚阴沉着,不时呼呼刮着寒风,路过的行人们都裹紧衣衫,匆匆而过。 下雪路滑,马车行驶得极慢,出了西市怪了个弯,谭昭昭正准备放下车帘,看到低着头,靠着围墙缓缓走着的人,霎时愣了下,赶紧踢了踢车厢,道:“等一等。” 马车渐缓,谭昭昭将车帘掀开了些,仔细打量。 张九龄跟着探过头来,问道:“怎地了?” 谭昭昭手指过去,问道:“大郎,你瞧墙边走着 的那个小童,可是我们上次在武皇进城时见过的高力士?” 张九龄定睛看去,上次见到的高力士,跟在武皇的御驾中,虽小小年纪,却器宇不凡。 眼前走着的小童,嘴唇玉面被冻得青紫,身上的粗布衣衫脏兮兮,脚上的高齿木屐估计是断了齿,走得极慢,不时歪歪倒倒。 张九龄愕然,道:“同上次虽天差地别,五官身形还是能辨认得出,定当是他。他怎地在这里?” 寺人不过是伺候人的贱民,得信任时风光无限,要是一旦惹了主子生气,被杖毙再也寻常不过。 谭昭昭只知道高力士长大后的厉害,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发生过何事就不清楚了。端看高力士眼前的情形,他定是落了难。 同出岭南,自幼遭难的亲戚,谭昭昭管不得以后,眼前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视而不见:“大郎,停车,我要去问一问。” 张九龄忙吩咐千山停车,随着谭昭昭一并下去,追上了禹禹前行的高力士。 高力士见到面前突然挡住两个陌生人,他怕得不住颤抖,一双眼睛,却如小兽般死死盯着他们,警惕地道:“你们是谁?拦着我何事?” 谭昭昭忙福身施礼,问道:“你可是高力士,本姓冯?” 高力士怔了怔,却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谭昭昭见状,心下了然,简明扼要地道:“我来自岭南道韶州府谭氏,他是我的夫君,同样出自曲江张氏。我娘家母亲姓麦,武烈候麦铁杖的玄孙女。” 高力士绷着的小小身子,明显放松下来,他上下打量着谭昭昭,再看向张九龄,眼神不断在他们身上打转,问道:“你们找我有何事?” 谭昭昭道:“外面冷,先上马车再说。我住在兴化坊,很快便到了。” 高力士犹豫起来,一阵寒风吹来,他忙侧身躲避,冻得瑟瑟发抖,牙齿都不住打着寒颤。 谭昭昭不由分说,将香球塞在他怀里,道:“算起来,我得称你一声表叔,先道声不敬了。” 说罢,谭昭昭拉着高力士就往马车前走。 手腕上传来阵阵温暖,高力士垂眸瞧去,白皙的手,丝毫不嫌弃,就这么拉住了他脏兮兮的手。 挣扎了下,高力士便不动了,乖乖随着谭昭昭上了马车。 马车里暖和,高力士刚舒了口气,眼前一黑,他还没回过神,被一件温暖的大氅裹了起来。 张九龄温声道:“坐吧。” 高力士愣愣坐下来,谭昭昭坐在了他身边,道:“先对付一下,到了家的时候再换洗。咦,还要先去买身你穿的衣衫,可别忘了。表叔定当饿了,等下让阿满做份酒酿糖蛋,快得很,吃了还暖和。” 高力士没听过酒酿糖蛋,只听到有糖与蛋,就知道应当很甜,很美味。 饿了一天的肚子,此刻禁不住的咕咕作响。高力士尴尬了起来,掀起眼皮去偷瞄他们,见他们并无嘲笑之意,只关心看着他。 大氅很暖和,手心拽着的香球 不断传来暖意,高力士垂下眼眸,低声道:“叫我三郎吧,我在冯家时,他们都这般唤我。” 谭昭昭考虑到高力士的特殊身份,他无法再姓冯,便道;“好,三郎。” 高力士迟疑了下,问道:“你是如何认出了我?我们以前应当没见过。” 谭昭昭含糊解释道:“以前在娘家时,我听过冯氏的一些事情,后来听说你被送到了长安,上次我与夫君来长安科考,进城时看到了三郎跟在武皇身后,便猜测是三郎。先前我们从西市出来恰好碰到,就停下车来确认。幸好遇到,这般冷的天气,铁打的身子都扛不住,三郎还小呢。” 高力士总算露出了丝笑容,道:“我还以为你们是要来抢劫,打杀我呢。” 谭昭昭听得酸涩不已,幼年进宫,不知经受了多少的磨难,才能被武皇看中。 高力士道:“我犯了些错,被陛下责骂,赶出了宫。在宫里我无依无靠,认了高延福为义父,义父待我极好。我想着义父以前是从梁王府出身,出了宫之后,我无处可去,就去了梁王府,盼着义父能找上来。梁王府我不敢进去,就在周围走动。义父估计在宫内忙得走不开,还未能找来,下雪太冷了,我就不断走动取暖,不知不觉中走到了西市,遇到了你们。” 高延福出自梁王武三思府上,谭昭昭猜想高力士通过武三思,再次进了宫,最后到了李隆基身边伺候。 一个受罚的小寺人,能让武三思看中,将他送到武皇身边去,谭昭昭只说不出的佩服。 马车到了,几人下车,高力士披着张九龄的大氅,实在是太长,他无法走路,就解了下来,要还回去。 谭昭昭知晓张九龄的洁癖,她看了他一眼,忙伸手接过折起来,塞进高力士怀里,道:“抱着会暖和些,快些进屋。” 高力士嗯了声,抱着大氅往屋子里疾步走去。脚上的木屐断了齿,他这时虽仍左右摇晃,因着身子暖和了,倒也走得稳稳当当。 进了屋,谭昭昭连声吩咐,千山送了热汤进屋,眉豆前去坊里,给高力士买身干爽的换衣衣衫,阿满去煮酒酿糖蛋。 大唐的清酒浊酒都是米酿成,酒酿随处可见,煮起来快得很。 高力士的衣衫还没买回来,先穿了张九龄的干净衣衫。张九龄身形修长,高力士洗漱出来,边走边挽着袖子裤腿,衣衫在他身上晃荡,看上去更加瘦弱了。 谭昭昭这时瞧见了高力士手臂上的新旧伤痕,心被揪了下,酸酸的,忙别开了眼,道:“快来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酒酿糖蛋散发着甜蜜的香气,高力士走到食案边坐下,拿勺子迫不及待舀了口尝了一口。 甜滋滋带着些许的酒味在唇齿散开,欢喜得眼睛一眯,低头飞快吃了起来。 谭昭昭与张九龄对视一眼,他朝她安抚地笑,她回之一笑。 从头到尾,张九龄不多问,也不管背后有多少风波诡异,只陪着她,招待她在长安遇到的故人亲戚。 这个男人呵! 浓情蜜意过不了漫长的一生,尊重与支持能。 谭昭昭如吃了酒酿般甜蜜,就凭着他的这份尊重,他们或许能到如雪奴所盼那般。 余生漫漫,有他陪伴到白头,仿佛也还不错。! 第三十九章 用完酒酿煮蛋,高力士身上暖呼呼,松所受的惊吓与劳累,松弛下来就再绷不住,小脑袋一点一点打起了瞌睡。 谭昭昭忙让他去客院歇息,高力士努力仰起头,眼巴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谭昭昭道:“先去睡一觉再说。别急,别怕。” 高力士腼腆地笑,眼睛亮晶晶地,嗯了一声,随着千山去了。 谭昭昭呼了口气,靠在软囊上,怔怔望着屋顶的藻井。 张九龄用铁箸挑着熏炉中的炭,再加了些青木香饼子进去。铁箸上连着的链子,叮咚碰撞着,同炭哔啵清脆作响。 待香饼子热了,同炭火一起,夹进香球中,握在手中试了试温热,待合适之后,方掀起谭昭昭的襦衫,放在她的小腹上滚动。 腹间温热,谭昭昭顺手搭了上去,随着他的手游移。 张九龄温声问道:“送回家中的信,估计还未曾收到,冯氏具体情形也无从知晓。昭昭无需担心三郎的去留,他身世凄惨,留在身边,只要你我都在,断少不了他一口饭吃。” 谭昭昭倒不担心这个,道:“三郎年纪虽小,却并非没主见之人。以后他的去留,端看他自己。” 张九龄笑说是,道:“无论如何都是亲戚,岂能见死不救。” 如今的世俗规矩,家族亲戚之间有人落了难,若是不相帮,会被人戳脊梁骨,指为不仗义。 谭昭昭没来由想起了戚宜芬,不知她可有曾定亲,嫁人。 念头只在脑子里一闪而过,谭昭昭并非纠结之人,舒舒服服睡了过去。 在闭坊的暮鼓中醒来,屋内已经点了灯,张九龄手捧着书卷苦读,听到动静抬眼看来,道:“醒了?” 谭昭昭伸了个懒腰,抱怨道:“长安无法睡懒觉,更无法一觉睡到昏天暗地。一日三次钟鼓,真是好烦啊!” 张九龄听得发笑,道:“睡太多,等下夜里就睡不着了。” 谭昭昭嘟囔着起身,前去净房洗漱之后出来,高力士醒后,也来到了正屋。 谭昭昭咦了声,见他精神尚好,被冻得青紫的脸恢复了血色,舒了口气笑道:“三郎醒了,我瞧瞧衣衫长短可合适?” 高力士便站起身,伸出手臂旋转了圈,好让她能看清楚:“很合身,无需再改动了。” 谭昭昭想起他手臂上的伤,顿了下,掀起了他的衣袖瞧去。 高力士的手臂僵住,下意识往后躲了下后,停住不动了,任由谭昭昭打量。 新伤已经结痂,旧伤狰狞着,叠累在一起。 谭昭昭轻轻掩住他的衣袖,问道:“身上别处可还有受伤?” 高力士垂下头,轻声道:“背上有些伤,不过九娘无需多虑,都不疼了。” 谭昭昭拉着他转过身,掀起短衫看察看他的背。 估计是受了鞭笞,后背的伤比起手臂要严重些,斑驳的伤痕处,尚在往外渗着血丝。 高力士 努力扭着身子, 似乎要躲避, 又去瞧谭昭昭的脸色,白皙的脸涨红了,吭哧道:“九娘,真不疼,无妨,比起以前丁点儿都不疼。” 受伤如何能不疼,只是不敢喊疼,哭疼,喊了哭了也没用。 只比他两岁时,被流民阉掉的伤来说,是算不上疼。 谭昭昭默默放下了衣衫,道:“我让眉豆等下去买些药膏,睡前涂一涂。多准备几身里衫,用细绢做,穿在里面舒服些,旁人也看不出来。” 高力士被武皇责罚,他的身份穿了细绢,若是被有心人瞧见了,对他来说又得是一番波折。 重新坐下来,高力士偷偷觑着谭昭昭的脸色,手指抠着苇席,嗫嚅着道:“九娘,细绢里衫,无需做了,我不能穿。” 谭昭昭道:“放心,你就留在这里养伤,外人无从得知。” 高力士默然片刻,道:“九娘,我要回去,义父若出来寻我,我恐他寻不到,会着急担心。” 谭昭昭并不太意外高力士的选择,斩钉截铁地道:“三郎就是要回去,也得养好伤再回去。” 这时张九龄道:“三郎,九娘说得是,你且听她的,先养伤要紧。你自己回梁王府,只能在梁王府外悠转,等着你义父前来寻你。我托友人在进宫时,带个消息给你义父,让他同梁王府通个气,到时候你再前去,不至于得门而不入。” 高力士的小鼻子皱了皱,看上去很是纠结,片刻后低低地道:“我恐连累了你们。” 张九龄道:“不过是带句话的事,如何会是连累。你我同来自岭南道,还是亲戚。诚敬夫人在岭南道无人不知,人人敬仰。三郎身为他的后人,若我们因此回避,方会被人瞧不起。” 听到巾帼英豪,一统岭南的冼夫人,高力士脸上隐隐泛起了骄傲的神色,这才同意下来。 高力士原名冯元一,元同一,皆为初始。 追溯其祖上,冯姓本为十六国时期北燕皇室,冼夫人的丈夫,乃是北燕昭成帝的五世孙。 何止是“旧时堂前王谢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谭昭昭心中感慨万千,想起了冯氏其他几房,问道:“听说他们离开了岭南到了长安,眼下如何了?” 高力士答道:“起初我进宫时,无法知晓外面的情形。后来到了陛下身边伺候,有能力前去打听了。冯氏其他族人,在长安过了两年,就纷纷散了,听说去了扬州一带。” 如此一来,在遇到谭昭昭之前,高力士在长安除了义父高延福,就算举目无亲了。 谭昭昭笑道:“无妨,我同大郎都在长安。无论你以后去向何方,大门敞开着,随时欢迎你来。” 高力士愣了下,很快就欢快笑了,慎重其事点头道好。 时辰不早,已到了晚饭时辰,谭昭昭吩咐眉豆去备饭菜,问道:“三郎可有想吃的饭食,无需客气,只当做自己的家中般随意。” 高力士迟疑了下,抠着手指,不好意思道:“先前的酒酿糖蛋,再来一份即可。” 谭昭昭笑说好,不过她又唬着脸,道:“只能吃一份啊,甜食吃多了不好,会生病伤身。吃完甜食,切记着要漱口。” 高力士听着谭昭昭的絮絮叨叨,乌黑的双眼明亮如星辰,视线随着她的走动而动,不断应下。 张九龄放下书卷,扬声道:“昭昭,我晚上想要吃份酪浆。” 杏酪热乎乎,冬日吃了正好,谭昭昭也想吃了,道:“就杏酪吧,我让灶房做三小碗来,一人一碗。” 张九龄唔了声,瞄了眼高力士,举起书卷继续读了下去。 饭后高力士回院子去歇息,谭昭昭下午睡多了,到了睡觉的时辰就没了睡意。 张九龄更衣出来,她还睁着双眼,在床榻上翻滚。 灭了灯盏,张九龄走过去在她身边躺下,熟门熟路搂住了她,道:“昭昭既然睡不着,可能我陪着说一会话?” 谭昭昭道:“好呀,大郎想说什么?对了,先前大郎说要托友人前去宫里询问,可是想托付给裴连城?” 裴连城裴光庭是武三思的女婿,他能进宫去,托给他最合适不过。 张九龄说是,“我看三郎急迫得很,他定是心有不甘,想要重回宫里。倒也是,他身为冯氏子孙,有诚敬夫人那般的先祖,就算身陷囹圄,岂能甘心。三郎这般小,已能看出其聪慧坚韧,长大后定当有大前程。我倒是盼着他以后,莫要因着仇恨与不甘愿,走入歧途才好。” 谭昭昭心道张九龄还真是慧眼识珠,高力士能得武皇看中,再到被关在深宫中十余年的唐玄宗身边,深得其信任,这份本事,常人难以企及。 以前谭昭昭想要认识高力士,不过是看在他以后的前程份上,想要替自己,替张九龄,以及那些抑郁不得志的大唐诗人们,替以后将会发生的安史之乱,替四分五裂,由此崩溃的大唐,尽可能多求一条生路。 等见到孤苦无依,跟受伤的幼崽般,只能独自舔舐伤口的高力士在她面前,她又迷茫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是因为她的干涉,反倒会引起反噬呢? 韦皇后与太平公主、唐玄宗他们之间的政斗,谭昭昭只知晓最后结局,并不清楚其中的过程。 贺知章的抑郁不得志,张说的流放,在谭昭昭的眼前一一闪过。 他们都轻飘飘若落叶,风一吹,就散了。 谭昭昭打定了主意,一切顺其自然,前面总会有路。 张九龄见谭昭昭沉默不语,终是不满地道:“昭昭只关心着三郎。” 哟,这是吃醋了? 谭昭昭忍笑,道:“三郎还是黄口小儿呢,大郎莫非也同他一样,变得小了?” 张九龄的手臂微微用力,愠怒地道:“昭昭明明知晓我在说甚,故意左顾而言他。昭昭从未问过我要吃何种饭食,喜欢穿何种衣衫。” 谭昭昭立刻反击,道:“大郎不也同样如此!” 张九龄冷哼,娓娓道来:“昭昭最喜欢的衣衫,乃是男衫胡服,以轻便 舒适为上。最喜欢的首饰头面, 乃是各种金, 鎏金同银饰皆除外。昭昭平时喜吃各种鲜果,干果。少食羊肉,多食鱼虾蟹。不吃鱼脍,恐吃坏肚子。当然,昭昭喜食的,还是葡萄酒,若无葡萄酒,其余的酒也能吃,只要是酒,昭昭都不大挑。” 没曾想,张九龄对她的喜好一清二楚,谭昭昭讪笑了几声,道:“听大郎的意思,好似我只好那口酒,跟那酒鬼一样。” 张九龄聪明得很,并未被谭昭昭转开话题,道:“昭昭并非酒鬼,只贪杯罢了。不过昭昭,你还未回答我,昭昭可知晓我的喜好?” 谭昭昭想了下,道:“大郎喜欢魏晋之风,穿广袖宽袍。大郎喜净,葱姜等辛辣佐料,能尝其味道,只事先得挑拣出去。无论何种饭食,皆会吃上一些,克制,再喜欢的饭菜,浅尝辄止。” 腰上的手臂渐渐用力,谭昭昭痛呼起来,“放开放开!” 张九龄放开了些,不过仍然不肯挪开。 “昭昭。昭昭。”他一迭声念着,难以抑制心头的悸动。 谭昭昭哼了声,道:“这下满意了吧?” 张九龄笑,“不满意,昭昭其实还是说错了。” 谭昭昭怒道:“何处错了?” 张九龄咳了声,低低道:“饭食,穿衣等等,我从未放在心上过。我亦并非克制,热情与欢喜,全给了昭昭。所以昭昭有错,世间万事万物,在我眼中,惟有昭昭。” 缱绻温柔的嗓音,在耳边徐徐响起,热意扑来,谭昭昭感到脸阵阵发烫,随手掐在他腰上,嗔怪道:“闭嘴!” 张九龄怕痒,扭动着躲开,笑道:“昭昭说错了话,可不能恼羞成怒啊!” 莫名的气息,在空气中散开。 谭昭昭仿佛闻到了酒酿糖蛋的味道,甜蜜中带着酒味,在张九龄俯身过来的时候,她醉醺醺的,手神不知鬼不觉,伸了下去。 张九龄先是一僵,接着就低呼一声,按住了她的手,哑声道:“别拿来,继续,昭昭,继续.....”! 第四十章 高力士身上的伤恢复得很快,裴光庭那边回了话,高延福急得不行,正四处在寻找他,已经向武三思府上打过招呼,他便提出要离开。 眼见新年快到了,谭昭昭想了下,劝道:“也不差这几天,三郎去了梁王府上,就没这般自在了,不若留下来过完年再去?” 张九龄亦道:“我同裴连城如数道明了,你与九娘的亲戚关系。岭南道在长安的人少,同乡之间互相帮扶,当是应有之理。九娘说得是,三郎你不如等过完年再去梁王府上。” 高力士端正跪坐,小身板挺得笔直。就算屋里布置着胡塌,他亦很少坐,只跪坐实在太久,方倚靠在凭几上放松些许。 谭昭昭看得心疼又心酸,伺候主子不易,高力士片刻都不肯放松。 高力士双手伏地,额头搭在手背上,稽首大礼。 谭昭昭惊了一跳,忙伸手去搀扶,“三郎快快请起,你这般做,真是折煞我了!” 张九龄跟着探身虚浮,神情若有所思。 高力士顺着谭昭昭的手臂起身,脸上带着笑,声音却有些哽咽:“九娘,大郎,这些时日,我已经过得很好,这些年来,我从未过得这般快活过。” 冯氏风光时,高力士太小,早已记忆模糊。 究竟是如何长大,进宫,高力士宁愿忘记,他却不敢忘。 受到武皇看中,日子好过了些,一时得意忘形,方遭到奸人算计,惹怒武皇受了责罚被赶出宫。 遇到谭昭昭之后,她对他关怀备至,饭菜永远新鲜可口,衣衫软和,屋子里暖香扑鼻。 无论吃穿,皆要先征询他的想法,喜欢才会给他。 除了糖。 谭昭昭每日只肯给一些,吃完之后,总是追着他漱口。 絮絮叨叨,像是阿娘一样。 流民杀来时,阿娘死命护着他。模糊惨痛的记忆中,惟余阿娘的眼泪,她抱着他哭,一遍遍唤他。 再也不能沉溺下去,他只是个阉人,阉人唯一的出路,便是伺候主子,一步步往上爬。 他亦是冯氏后人,是深受世人敬仰先诚夫人的子孙。 爬到最高处,替爹娘平反,洗去先诚夫人因此蒙受的污蔑。 报答她曾给予的温暖。 高力士手掌在衣袖里紧握成拳,努力挤出笑,望着谭昭昭,道:“九娘,我不能再留下来。你我皆在长安,来日方长,有无数的新年节庆,待那时再聚。” 进宫之后,陪伴在贵人主子身边,哪有自己的闲暇。 谭昭昭暗自叹息,到底没再多劝,亲自起身送他出门。 千山提着他的行囊,不过短短的时日,他居无定所,一身伤前来,离去时,已经有了一大包袱皮的行囊。 寒风凛冽,天上的乌云流转。高力士视线从千山手上掠过,眼里的明亮,驱散了冬日的阴沉。 来到门边的马车边,高力士再次深深作揖:“九娘,大郎,就 此别过。” 谭昭昭微笑,朝他挥手:“有空时就回家来。找不到我们,就去西市酒庐里找雪奴。还有西南角的宅邸。” 高力士听着谭昭昭将她在长安所有的住处,能找到她的地方悉数再次告知,回家两个字,击得他鼻子发酸。 他忙转过头,悄然拭去眼角的泪,不敢再逗留,慌忙上了马车。 千山驾车,缓缓驶离。 高力士将行囊搂在怀里,想要回头,却又死命克制。 “来日方长呢,以后定能同九娘一起过年。”高力士埋在行囊中,喃喃念叨。 他其实亦知道,此生估计再难有机会。 除了永别那一次。 张九龄敞开大氅,将谭昭昭包裹进去,温声道:“回屋去吧。” 总有离别的一日,谭昭昭嗯了声,躲在大氅里避风,张九龄身上的暖意,驱散了她心里的惆怅与不舍,道:“快过年了呢,过年时,要准备屠苏酒,桃符,好多好多的东西。” 他们第一次在长安过年,两人独自在一起,清净又难得。 正月张九龄就要考春闱,他本来准备再等上一年,去年到长安时,走动了解了一圈之后,打定今年就考。 寒门士子的升迁之路,除了科举之外,就是机缘。 机缘太过捉摸不定,难得。局势不明朗,张九龄恐自己一不小心扎进了漩涡之中,歇了那份心思。 要是得幸考中,应吏部试后,寻个芝麻小官的差使做起,好过空有抱负。 张九龄最喜听谭昭昭说些家长里短,待到出仕之后,差使再清闲,也不似如今,能成日呆在一处。 一生很长,却又转瞬即逝。 明年的新年,他要是出了仕,百官皆要进宫庆贺,就不能再陪伴着她。 张九龄道:“昭昭,还有面具,年三十要出去驱傩。” 谭昭昭抚掌笑道:“对呀,还有驱傩,我怎地都忘了。不行,明日我要去寻雪奴,我们一同去买些面具。大郎喜欢什么样式的?” 进了屋,张九龄脱下谭昭昭肩上的风帽,跟着她进了卧房,道:“无论何种样式皆可。昭昭喜欢甚,就买甚吧。我陪着昭昭去。” 谭昭昭走到箱笼前,准备拿些零散的钱出来,闻言转过身,斜睨过去,道:“我不吃酒,你去做甚,在家中留着读书!” 张九龄伸手去戳她气鼓鼓的脸,淡定地道:“昭昭休得恼羞成怒,不过些许时日未吃酒,就这般忍不住了?” 月事的日子,谭昭昭忍着滴酒未沾。她去找雪奴,的确想同她一起吃酒,顺道问她可要一起过年。 谭昭昭哪肯承认,狡辩道:“我是问雪奴,她可要同我们一起过年。年三十,她孤零零一人......大郎,你可介意?” 雪奴是寡妇,她没了娘家亲人,就是有娘家亲人,世俗规矩是寡妇不吉利,过年时不能回去。 张九龄无奈道:“昭昭,我何时讲究过这些,真要冲撞,不吉利 , 我要是寡妇这般被嫌弃, 就干脆回去报仇,将他们全部冲撞,祸害了。” 谭昭昭哈哈大笑,主动亲了下张九龄,夸道:“大郎这句话,真是深得我心。好些规矩,就跟那狗屁一样臭!” 张九龄听得眼角抽搐,拉着她坐下,道:“昭昭可别动怒,不值得。不过昭昭,以后要是说一句粗话,我就罚昭昭一次。” 谭昭昭眯眼瞪他,怒道:“你待如何?” 张九龄脸上是意味不明的笑,俯身将她压在了榻上,含糊着道:“这样惩......” “起来起来,别动啊!哎哟,我没洗手.....” 谭昭昭笑着使坏,手上用了下力。 张九龄闷闷吸气,禁锢住她的手,些微用力,谭昭昭就无法动弹了。 “还敢不敢了?”张九龄在上,居高临下盯着她,喘息质问。 谭昭昭瞬间热血沸腾,双眸一下亮了。 眼前的张九龄,与平时的斯文端方不同,如头蓄势待发的豹子。 她不甘心挣扎,张九龄似乎察觉到她的反应,并未同从前那样,生怕弄疼了她,就此放手。 手上用力,制住了她,再次沉声问道:“服不服?” 谭昭昭咬着唇,一言不发,扭动着挣扎,手挣脱出来,抓住他的圆领衣襟一扯。 布帛哗啦,露出里面的雪白里衣。 再一扯,里衣跟着散开。 屋外寒意凛然,屋内弥散着无尽的春光。 床帏缠绕在一起,随之起伏。 谭昭昭踢了踢一旁的张九龄,道:“大郎,你起来,去将床帏理一理。” 张九龄懒洋洋道:“不理。” 谭昭昭再踢:“不行,我动不了啦!” 张九龄依旧一动不动,道:“昭昭既然累了,就躺着吧,我能动。” 谭昭昭娇嗔道:“我饿了。” 西市的锣声隐隐传来,一场狂欢,已经到了午饭时辰。 张九龄这才不紧不慢起身,慢条斯理理着床帏。 谭昭昭伏在被褥里,望着眼前他精壮的脊背,手不由自主伸过去,指尖顺着他的肌理滑下来。 张九龄后背一僵,哑声道:“昭昭不饿了?” 谭昭昭坏笑道:“我饿了。不过大郎,好些时日你都未再练剑,骑马射箭,好似胖了些呢。” 大唐被以为美男者,除了飘飘若仙,还有膀大腰圆。 张九龄不喜膀大腰圆,他立刻停下手,抚摸着自己的腰腹。 谭昭昭见他的双手上下折腾,眉头紧蹙,乐得打滚笑。 张九龄回过神,扑上来佯怒道:“好啊,昭昭居然故意哄骗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豹子再奋起,谭昭昭眼珠子一转,娇娇求饶:“我错了,大郎绕过奴家,奴家再也不敢了,嘤嘤嘤......” 嘴上说着不敢,谭昭昭的手却很嚣张,上下其手。 张九龄见谭昭 昭变成了娇滴滴的小娘子,与先前的沉默较劲又不同滋味,他再次如坠入云端,不知今夕何夕。 两人在最后的闲暇中,厮混到了新年。 谭昭昭邀了雪奴,她已同交好的胡姬们约好,在一起过年。 最后,谭昭昭同张九龄一起,早早用了饭,同坊正提了一句,迫不及待出了门。 长安在大年三十晚,同坊正提一句,即可出门。正月十四十五十六几日不宵禁,金吾放夜,百姓可以出街驱傩,赏灯过上元节。 天子还经常在上元节时,出来与民同乐。 坊里的每间宅院,院子里都燃放着熊熊火堆,庭燎的火光,将坊间照得透亮,暖意融融。 平时夜里几乎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人头攒动。 驱傩即驱除邪秽,领头驱傩的傩翁,傩母身后,跟着一群护傩童子,嘴里唱着听不懂的小调,边唱边跳。 缀在他们身后的百姓,脸上戴着奇奇怪怪的面具,跟着一起欢唱起舞。 谭昭昭整个人被震惊住,她激动地转头看去,身边的张九龄脸上戴着兽首面具,露出的双眼中,浮起了笑意。 “昭昭,别走丢了。” 街上太吵,张九龄俯身下来,贴着她耳边叮嘱:“我会在你身边护着,别怕。我认得出你。” 谭昭昭脸上戴着憨态可掬的狸猫面具,街上同她戴一样面具的,比比皆是。 “我不怕。”谭昭昭转头对千山眉豆他们道:“等下若是走散了,自己回去就是。” 除了张大牛留在府里看着庭院的庭燎火堆,阿满他们都出来了。 几人难得能出来玩,兴奋得早已蠢蠢欲动,恨不得一头冲进驱傩的人群中,同他们一起跳舞狂欢。 谭昭昭同样控制不住,垫着脚尖就往前跑。 张九龄一把抓住她,道:“昭昭且等等。” 谭昭昭不耐烦了,正要甩开,见张九龄手上拿着根红线。红线的一头,缠绕在他手腕上。 张九龄将红线的另一头,系在了谭昭昭的手腕上。 宽袖覆盖住了两人十指交缠的手,手腕上垂下的红线。 宁静的长安夜,沸腾至天明。 庭燎的火彻夜不熄,投入火堆中的竹节,发出爆竹声响。 金吾卫威风凛凛,骑在马上来回巡逻。驱傩的百姓,在长安方正笔直的街市中,舞动游弋。 谭昭昭乱跳着,发髻早就散了,笑得嗓子都嘶哑。渴了,她拿出早备好的酒囊,仰头喝上一气。 街上如她这般的酒鬼众多,吃醉了的读书人,当街狂歌乱舞。 游侠儿L们哪肯甘居人后,加入其中跳了起来。 面具之后,不再分尊卑贵贱,胡人胡姬,大唐子民,王孙贵族,将驱傩变成了欢庆。 人太多太拥挤,谭昭昭被冲散了好几次。 手上的红线,将她送回了张九龄身边。 子时时分,长安钟鼓齐鸣。 街头欢呼雷动,新的一年,正式到来。 张九龄立在谭昭昭身边,取下了脸上的面具。 此刻他的鬓角微湿,玉面上敷上了层红晕,昳丽如花,深邃的双眼凝望着她,目光温柔深情且缱绻。 手腕上的红线,依旧缚住彼此,他手上用了些力气,将宽袍下她的柔夷,重重握了握。 张九龄靠近她,低吟道:“昭昭,年年岁岁,我们皆如此夜般快活,白首不离。”! 第四十一章 大年初一换桃符,贴门神,喝屠苏酒,热闹直持续到上元节。 科考在即,张九龄除了同贺知章他们吃过一场酒,大多闭门不出,留在家中读书。 谭昭昭不打扰他,除了同雪奴去玩耍,就忙着修葺西南角的两套宅子。 科举正式到来时,谭昭昭的宅子也大致修葺完毕,将换下来的家什送过去,交给了方十郎放租。 大唐的科举考试科目五花八门,主要是进士科与明经科。张九龄乃是考进士科,尚书省吏部考功司主持,考功员外郎任主考官。 今年的考功员外郎是沈佺期,张九龄在来长安时,并未前去拜访。 谭昭昭听闻之后,问道:“他可会因此生气,在考试中动手脚?” 张九龄笑道:“菩萨太多了,拜不过来。昭昭无需担心,若进士不中,我再考制科即是。” 制科乃是由天子,或者其所指派的太子、官员举行的考试。考中之后,且无需经过吏部铨选,直接授官。 只制科并非年年举行,具体的科目与考试时间不定。 谭昭昭心道张九龄自有主意,就未在多问。科举的考场,并非在贡院,而是在尚书省吏部官廨外的廊檐下。 考试从卯时初到申时中,夜幕降临前结束。 正月底二月初的长安,依旧天气寒冷。若是天气晴朗还好,要是遇到阴沉刮风,在廊檐下坐上一个时辰就要人命,何况还是最重要的考试。 考生自备清水,食物,笔墨纸砚。 笔墨纸砚张九龄会准备,清水同食物,以及穿着方面,谭昭昭就动了心思。 为了御寒,谭昭昭买了皮裘,让阿满同眉豆一起,给他做了一身皮裘衣裤,罗袜。 毛在里,皮在外,毛皮外面。谭昭昭再斥重金,从西域商人的铺子里,买了棉布做衬里,谨防进去时走得热了,方便吸汗。 大唐虽不产棉,但西域,即后世的新疆一带,从汉朝就能产棉布了。 西域离长安遥远,棉布产量低,西域商人从遥远的地方贩来,铺子里就卖得极贵。 长安的贵人还是喜穿绫罗绸缎,棉布虽贵,谭昭昭咬咬牙,还是买得起。 至于吃,谭昭昭给张九龄备了胡饼,肉干,清水,还有榨取的梨汁,糖。 考试的前一夜,临睡前,谭昭昭再次翻看考篮,确保无误。 张九龄同她一样,检查了自己进考场的所有物件后,见正屋的灯还亮着,谭昭昭嘴里还在念念有词,走来她身边,笑道:“昭昭在念甚呢?” 谭昭昭道:“清水胡饼同梨汁,待到大郎出发前再做,新鲜些。糖够了,肉干也够了。大郎要是冷,就含些糖在嘴里。” 张九龄试过了全身的皮裘,尤其是皮裘做的罗袜,穿在脚上暖和无比,他只一想到,那股暖意就溢满了周身。 “昭昭别多虑,走,去歇息吧。”张九龄俯身搂着她,亲昵地道。 谭昭 昭斜了他一眼,心道她是以伴考的名义来了长安,要是他落了第,卢氏还不得天天咒骂她。 读书上她帮不了忙,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既然张九龄气定神闲,谭昭昭也不能传递焦虑的情绪,她放下考篮起身,道:“走吧,我们去歇息了。” 两人上了塌,张九龄同往常那样,将谭昭昭搂在胸前,下颚缓缓摩挲着她的头顶,手也跟着动起来。 谭昭昭一下抓住他的手,道:“大郎,明日要考试呢,歇一歇。” 张九龄压制住她的双臂,沉默着覆身而上,狂野而猛烈。 谭昭昭听着他沉重的呼吸,本想拦着,到底做了罢。 夜里的他,终于透露了几分情绪,并不如他面上说表露的那般淡定。 作为韶州府唯一的乡贡,肩负着阖家全族的希冀,他自己的抱负,再云淡风轻,也会有压力。 爆发之后,张九龄紧紧搂着谭昭昭,一下下亲着她,柔声唤着昭昭。 谭昭昭懒洋洋嗯了声,张九龄默然片刻,歉意地道:“可弄疼了昭昭?” 余韵久经不散,比起温柔,谭昭昭更喜欢激烈。 尚在仔细回味那种四肢百骸都舒展的快活,谭昭昭不禁抿嘴笑,道:“没事,大郎可别多想。” 张九龄顿了下,声音中带着笑意,慢吞吞道:“原来,昭昭喜欢这般。” 谭昭昭笑了声,问道:“那大郎呢,可曾喜欢?” 张九龄一直撑着自己的身体,恐压着了她,此时他泄去力气,径直压了下来。 谭昭昭脚蹬手推,道:“快起来,哎哟,压得我都喘不过气了。” 张九龄闷笑着,让开了些,一本正经回答着她先前的话:“我喜欢用尽全力的畅快淋漓,尤其是喜欢昭昭娇弱无力的模样。” 床笫之欢,端看各自的喜好,沟通之后,彼此做出的选择。 两人能达成共识,谭昭昭很是满意,笑着推他:“快起来洗漱吧,等下还要早起呢。” 欢愉之后,张九龄感到浑身轻盈,萦绕在心头的阴霾消散无踪影。他顺势起身,脚步轻快去了净房。 丑时初,宅子里就次第亮起了灯,灶房上升起了炊烟。 眉豆在丑时末,前来唤了谭昭昭同张九龄起身。更衣洗漱之后,用了朝食,检查考篮等,谭昭昭陪着张九龄一起,上了马车出门。 此时晨钟尚未响起,因着考试,张九龄在坊正处拿了通行令,到了坊门口,武侯捕知晓今日科举,看了一眼后就放了行。 黎明前的长安,四四方方的宅子里,透出来点点灯火。路上有不少考生的车马,前面挂着灯盏,逶迤驶向皇城。 谭昭昭手探出车窗外,寒冷刺骨,她赶紧缩回来,道:“幸好幸好,外面无风。” 张九龄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搓揉,道:“有风也不怕,我穿得这般厚,后背都开始冒汗了呢。” 皮裘暖和,到底厚了些,幸好张九龄身形瘦高,俊秀飘逸,不然 穿在身上,估计就变成一个球了。 谭昭昭打量着他,道:“既然热,大郎将衣襟敞开些吧。” 张九龄不动。抬起下巴倾身前来,道:“昭昭帮我。” 谭昭昭瞪他,抬起手去解绊扣,道:“现在热,等一下车就冷了。春寒料峭的时节,幸亏倒春寒还未到来,要是下春雨春雪,要是考生的身子差一些,哪能受得住。” 张九龄道:“读书人得身子好,选官的看貌,除了长相之外,还得看身子是否结实,体弱多病者,皆难通过。” 谭昭昭笑道:“膀大腰圆的考生,能占上些便宜了。” 张九龄失笑,道:“在春闱时能御寒,天气炎热时,就得吃苦受罪了。” 两人说说笑笑,马车经过朱雀大街,向东而行,来到了皇城的安上门前缓缓停下。 巍峨的安上门静静矗立,灯盏火把,将四周照得透亮。 前面车马排起了队,羽林军来回巡逻,检查放行。 很快就到了张九龄,他披上大氅,提起考篮,道:“此处不能久留,昭昭回去吧。” 谭昭昭点头,朝他摆手:“一切顺利。待考完时,我再来接大郎。” 张九龄笑着摆了摆手,转身快步向前走去。 青色的大氅,随之轻摆。 谭昭昭看了片刻,待张九龄融入了考生中,吩咐千山驾车离去。 到了朱雀大街上,晨钟一声声响起,坊门接连打开,长安城顿时变得鲜活,行人车马,从坊内急不可耐涌出。 天际从清灰,逐渐变淡,东边的云里,泛出红橙的光芒。 出太阳了,今朝是个大晴天,真是幸运。 谭昭昭心下高兴不已,她太喜欢长安的生机勃勃,撩起车帘看得津津有味。 回到家,没多时雪奴来了,仆妇手上提着食篮,装着酒菜。 谭昭昭看得大喜,招呼她过来坐,道:“这些时日忙,许久未见,你过得可还好?” 雪奴凑上前,晃动着脸颊,笑道:“九娘瞧瞧我,这些时日过得可好?” 眼前的雪奴,肌肤胜雪,圆润了些的脸颊上泛着红晕,琉璃似的猫儿眼,水波流转,看上去美艳无方。 谭昭昭提壶斟酒,笑问道:“咦,可是遇到了喜事?” 雪奴倚靠在软囊上,打量着自己的双手,道:“年节时分,铺子里买卖好,钱币哗哗流进来,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谭昭昭哈哈大笑,斟了杯酒递给她,道:“赚钱是大喜,来,恭喜雪奴的钱袋。” 雪奴举杯,畅快饮尽,道:“当然比不上九娘,今日大郎前去科考,高中之后,昭昭就成了官家娘子,我得趁着人少时前来巴结,不然呐,我怕以后挤不进来。” 谭昭昭白了她一眼,雪奴同她说笑惯了,咯咯笑个不停,道:“我起初想要来寻九娘,想着考试前去寺里拜一拜菩萨。后来又一想,寺庙太多,拜哪个菩萨好呢?拜菩萨太费钱,要是有人出了更多的钱 , ” , 取得度牒的僧尼无需纳税,除了香火银子,寺庙拥有大量的田产铺子,庙宇里设有客舍,供给来长安的行人住宿获取钱财,富得流油。 雪奴平时要辛苦做买卖赚钱,同官吏周旋打交道,上贡,谭昭昭已经听她抱怨了好些次寺庙赚钱容易,他们这些老实做买卖纳税的商户,却还被士族看不起,处处受到鄙夷。 谭昭昭喟叹一声,将她的酒盅斟满,道:“总有一日,你们将会受到应有的对待。” 雪奴呵了声,满不在乎地道:“我寻思着,大郎前去考试,你在家中等待,着实难熬,便来陪着你说说话。提那些令人生气的事情,反倒是帮倒忙了。” 谭昭昭笑道:“雪奴真好,我先前就在想,今日要做些甚。发现无论做甚,都提不起劲,心思恍惚,总是惦记着大郎考试的事情。” 雪奴目光在谭昭昭的肚皮上略微停留,沉吟了下,问道:“九娘,大郎若是考中了,可要衣锦还乡回岭南道?” 谭昭昭道:“考中进士之后,还要参加吏部的释褐考试,考过之后方能派官,吏部会在五月份遴选,我寻摸着,没有人举荐提拔,顶多留在长安做个九品的小官。岭南道太遥远,回乡庆贺的话,路上来回就得大半年,应当不回去了。” 雪奴轻点头,道:“那大郎的爷娘,可会跟着来长安?” 谭昭昭愣了下,道:“我不清楚。家中儿女尚年幼,大娘子估计这时已经出嫁了,二郎尚在读书,二郎还小,翁姑应当离不开吧。” 雪奴松了口气,道:“我先前看到好些读书人,考中进士留在长安做官,阖家人都随着前来了。长安居不易,若是翁姑小叔们前来,九娘要将正院让给长辈,这宅子眼下是宽敞,人一多,就拥挤不堪了。九娘同大郎夫妻两人在一起,日子过得同神仙眷侣一般,主要还是自在。” 谭昭昭考虑过这个问题,她笑道:“我西南角还有两间宅子呢,等赁出去,我手上有了余钱,准备再去买两间。大小无所谓,主要图个舒适方便。若是翁姑们来了,我过得不舒心,就搬出去住。” 雪奴立刻道:“我在嘉会坊还有间空余的宅子,九娘若是需要,搬进去住就是,随便你住多久都成。那么几个赁钱,说实话,我还未放在眼里。” 商人地位再低,无论在什么时候,有钱就有底气。 雪奴豪爽,谭昭昭从不与她客套,顿时一口应了下来,道:“要是有需要,我定不会客气。” 两人相视一笑,举杯吃了盏酒。雪奴放下酒盏,见谭昭昭又倒满了,戏谑道:“九娘,你少吃一些,若是有了身子,吃这般多的酒,伤了身就不好了。” 谭昭昭道:“我的月事向来准,前些日子刚干净。再说这酒淡得很,伤不了身。” 雪奴觑着谭昭昭的神色,终是说道:“九娘,你肚皮没动静,翁姑那边,他们只怕得着急了。” 谭昭昭笑了下,道:“天高皇帝远,着急也得忍着。生孩 子得看缘分,是夫妻双方的事情,他们要是着急,不能只盯着我啊,还有大郎呢。既然是大郎的爷娘,就让大郎去处置。” 雪奴抚掌笑道:“哎呀,我怎地么没想到这点。九娘说得是,夫妻一体归一体,翁姑待新妇,怎地能同儿子比。既然做不到等同视之,就该让儿子去安抚爷娘,凭甚要新妇出面?” 百善孝为先,谭昭昭身为新妇,不事翁姑就是不孝了。若她在生孩子的事情上,与卢氏起冲突,就是大不孝,犯了七条之罪。 若是到了这一步,谭昭昭再伤心再不舍,都会毫不犹豫走人。 被休弃的妇人名声不好,谭昭昭到不在意这些,被休与和离不同,被休的妇人带不走嫁妆,这就不行了啊! 两人吃吃喝喝,到了要去接张九龄的时辰,雪奴起身告辞,谭昭昭同她一道出门,前去了安上门。 考生陆陆续续出来了,谭昭昭看着他们冻得青紫的脸,走路都歪歪倒倒,不禁焦急朝人群中张望。 没多时,张九龄提着考篮,边走边同张旭说着话,一并走了出来。 谭昭昭见张旭袖着手,冻得不住跳脚,张九龄脸色稍微苍白,顿时微微松了口气。 张九龄抬眼打量,看到立在马车边的谭昭昭,眼里立刻浮起了笑容,同张旭道别之后,大步走了过来。 千山迎上去接过考篮,张九龄道:“外面冷,先上车去吧。” 上车后坐下,谭昭昭摸着他冰凉的手,将暖手炉塞进去,问道:“大郎身子可还好?” 在考试的途中,有人被冻得直接倒了下去,张九龄想起就后怕。 张九龄搂着谭昭昭,说了考试时的情形,道:“多亏昭昭用心给我做了厚皮裘,早晚的时候,些微有些冷,其余时辰还好。” 谭昭昭这才问道:“大郎考得如何?” 张九龄冲她抬眉,地道:“昭昭且等着放榜就是。”! 第四十二章 张九龄看上去志在必得,谭昭昭清楚他的前程与本事,在放榜之前这段时日,是他们最放松,最痛快的一段闲暇时光。 尚春寒料峭,连续几日晴天,柳枝绽放了新芽,长安城就春意涌动了。 芙蓉池的芙蓉尚未露出水面,赏春的百姓就迫不及待穿上了春装,相携着前来游玩。 谭昭昭同张九龄随着走了一段路,人潮拥挤,便相约着前去灞桥。 灞桥迎送乃是长安一景,天天上演着悲喜离别,送行的友人亲人折柳枝相送,远去的离人泪湿衣襟。 翘头盼望的友人亲人,同远道而来的归人,含泪喜悦叙着离别的相思,携手相庆。 谭昭昭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张九龄手垂在宽袖下,悄然去拉她,忍笑低声道:“昭昭,快些走,你看他们都在看你呢。” 有不舍亲人离开的行人朝他们来回打量,谭昭昭赶紧别开头,同张九龄快步走开。 张九龄面上不动声色,藏在宽袖下的手指,却轻轻挠了挠谭昭昭的手心。 谭昭昭不客气回挠,张九龄整个人都僵了僵,再回敬挠她。 两人乐此不疲,你来我往。 张九龄最终先败下阵来,“昭昭,我认输。” 谭昭昭得意地冲他挤眼,牛气哄哄。 张九龄一本正经地道:“在外面呢,姑且算昭昭赢。” 若在家中,豹子就该要吃她了。 谭昭昭想着这些时日的纵情狂欢,她脸颊滚烫,心尖同河中的春水般,随风荡漾。 从灞桥来到安昌坊, 慈恩寺的五层佛塔高高耸立,乃是当年玄奘大师任主持时期所建。上到塔顶,便能俯瞰整个长安城,可惜如今塔内不允许游人进入,只能在远处观望。 谭昭昭虽不信佛,想到玄奘大师的大名,在大殿内宝相庄严的菩萨面前,规规矩矩跪下磕头参拜。 张九龄双手合十,跪在蒲团面前,默念了许久,手心向上,虔诚稽首大拜。 时辰不早,两人一并离开。上了马车,谭昭昭问道:“大郎先前在菩萨面前求什么?” 张九龄笑道:“不告诉昭昭。” 谭昭昭呵呵道:“大郎就算不说,我也知道。明朝就放榜了,大郎所求,无非是高中,能一展心中抱负,父母长辈身体安康,天下太平。” 张九龄问:“昭昭呢,昭昭在何处?” 谭昭昭咦了一声,道:“还替我也求了?” 张九龄不悦地道:“我怎能忘了昭昭!” 谭昭昭见他真有些生气,忙扑上去,在他胸前蹭来蹭去:“我说错了,大郎莫要生气呀。” 张九龄哪挡得住,顺势搂住她,连声道:“好好好,我不生气。不过昭昭,你先前所求中,可有我?” 谭昭昭啊了声,坦白地道:“我什么都没求。” 张九龄愣住,谭昭昭道:“我向来相信,求人不如求己。” 求人不如求己。 “” ?映在月光里提醒您《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谭昭昭摇头,道:“只是我这般以为,大郎如何以为都行,求同存异。大郎同我不一样,出仕为官,须得有人举荐提拔,还是要求一求。” 朝中局势混沌,看似一片太平,实则暗流涌动。 一日未张榜,就始终存在变数。张九龄虽以为自己十拿九稳,但若是出了差错呢? 中进士并非就可出仕,往年的进士,还有好些未能得到一差半职。 如今的情形是,为了安顿官员,朝廷新设了许多职位。 此举虽多出了空缺闲差,同时也造成了冗官,腐败滋生。 求同存异,却也要顺势而为。 张九龄琢磨着谭昭昭的话,脑子一片澄明。 想要扭转与变革此种局面,得融入进去,静待时机的到来。 张九龄搂着谭昭昭,温声道:“我还是不如昭昭也。” 谭昭昭被搂得太紧,她扭动挣扎,道:“我就是空口白牙说说罢了,大郎快放开些,好热啊!” 张九龄声音上扬,嗯了一声,放开她,手伸了过去,道:“昭昭热了?我替昭昭解衣。” 谭昭昭挡住他的手,反守为攻,朝下一探。 张九龄深深吸了口气,脸色瞬间涨红,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低低道:“昭昭,你好久都未曾这般过了......” 车外车马穿梭不绝,热闹喧嚣。车内春意盎然,浅语低喃。 张九龄眼尾泛红,拿着罗帕,仔细擦拭着谭昭昭的手。 谭昭昭伸手夺过来,道:“大郎这时再擦,可是晚了些?” 张九龄亲着她的脸,道:“先前情难自禁,顾不着了。” 连洁癖都忘了,谭昭昭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张九龄笑意浓浓,道:“昭昭,等下我们回去吃酒。” 平时张九龄极为克制,酒水只浅尝辄止,倒是经常拦着她,不许她多吃。 如今他主动提出吃酒,谭昭昭望着他眸里的暗色,一下就明白了他的那点心思。 张九龄朝他抬眉,不加掩饰地道:“昭昭吃得微醺时,最为热情不过。” 谭昭昭:“......” 回到家时,太阳已西斜。更衣洗漱完,谭昭昭从净房出来,看到张九龄已经换了身薄锦袍,发髻放下来垂在身后,如缎子般泛着乌黑的光泽,修长的手指,握着琉璃盏,里面的葡萄酒嫣红。 他回头朝她看来,玉面薄唇,唇上染了酒汁,一改斯文端庄,美艳如妖。 谭昭昭心一阵酥痒,仅就着他的美色,她便能吃上千杯。 可惜两人刚吃了两盏酒,张旭不请自来。 谭昭昭对张九龄道:“大郎赶紧出去迎一迎,我先让眉豆收拾一下,再去重新备些酒菜。” 张九龄只得起身穿衣,道:“昭昭,等我明日放榜之后,我们再一并 庆贺。” “” ?映在月光里的作品《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眉豆收拾了食案出去,谭昭昭去更换了一身衣衫去到前厅,张九龄领着张旭进来了。 谭昭昭上前见礼,张旭作揖回礼,道:“不请自来,还请娘子见谅。” 谭昭昭客气地道:“哪里哪里,张郎君能来,寒舍蓬荜生辉。张郎君请坐,莫要见外。” 张旭道:“我就冲着娘子的这份爽快,方才贸然登门。娘子这般说,我就不客气了。” 张九龄同他一并在胡塌上坐下,谭昭昭知晓张旭前来,定是为了放榜的事情,寒暄了几句就回了屋。 眉豆同千山提着茶水点心进屋,张九龄斥退他们,亲自执盏倒茶,道:“伯高请。” 张旭盘腿随意坐着,吃了一口茶便放下了茶盏,向来的洒脱退去,难得烦恼地挠了挠头,道:“明日就得放榜,我这心里没底,想要来同子寿说说话。” 张九龄劝道:“待明朝便可知晓,伯高莫急。” 张旭再挠头,苦巴巴道:“我曾这般劝过自己,可我还是心里难安,连酒都吃得没滋没味了。眼见囊中羞涩,钱财花得快尽了,要是落第,何来的脸面归乡。” 张九龄听得心情很是复杂,心道张旭平时可是酒不离手,连酒都吃不下,看来是真正深受其扰了。 如果没有谭昭昭,换作他独自在长安,等待放榜的时日,定也一般难熬。 张旭家中算得富裕,他平时喜好吃酒,呼朋结伴,前去平康里。 性情洒脱不羁,花钱如流水,却从未想过在长安置产。 张旭来自苏州,离长安路途遥远,如今钱花得所剩无几,家中送信送钱都来不及。 他如今不仅在长安有居所,另外的两间宅子赁了出去,每月都有进项。 就算不中,他还能安稳无虞留在长安,继续考试。 张九龄深感幸运,想着谭昭昭,心里暖意流淌。 两人同在一宅,只不在眼前,他已经开始无比想念她。 张九龄思忖了下,道:“伯高若有需要援手之处,只管开口就是。别的我帮不了,在吃住上,还是能相帮一二。” 张旭忙拱手道谢,道:“我知晓子寿兄的品性,若有难处,我定不会瞒着。眼下我尚能过得去,只听到了一二传闻,想要同子寿兄一议。” 最近张九龄同谭昭昭到处游玩,并未过多关注其他的事情。 闻言,张九龄并未急着追问,斟酌了下,道:“伯高兄既然称作是传闻,可得慎言呐!” 张旭挪动了下腿,神色难得肃然,道:“我就知晓,子寿兄与他人不同,口风严,值得信任。这件事,我从未同人说过,当时听过了,也就当做闲话罢了。” 说罢,他倾身前来,小声道:“听说沈员外受赇,贪得无厌,收取了无数考生士子的钱财。且等着吧,待得张榜之后,估计还有一 番扰攘。” “?[(” 张旭何尝不知,大唐有才能之仕比比皆是,在权贵当权的世道,难有出头之日。 张九龄的沉稳,张旭很是佩服,神色茫然,道:“何为德,何为才?何为名?” 德是官员被举荐的首要,才次之。 名为关键,比如善书,善画,善诗等等,若有名声传开,能进入达官贵人的眼,得了青睐,方能被举荐。 考生们到了长安,将自己的文章诗结集成册,送入达官贵人的府上,博取出头的机会。 张九龄亦沉默不语。 他痛恨举荐制,深究起来,举荐就是结党营私。 天色暗了下来,张旭起身告辞:“快关坊门,我得赶紧些,不然等下被金吾卫抓住,又得找我麻烦。” 张九龄听说张旭被抓住过一次,罚了他不少钱财才免了被打板子,瞧着外面的天色,道:“伯高且莫急,今夜就宿在舍下。” 张旭心情本就不大好,真想找人排解,也没推辞,再坐了下来,一同吃茶说话。 晚饭时辰,眉豆同千山送了酒菜上来,张旭看着食案上热腾腾的菜蔬,闻着酒香,馋虫被勾起,抚掌赞道:“得谭娘子此般的贤妻,子寿兄真是有福啊!” 张九龄笑着说是,张旭哈哈大笑,同他举杯同饮。 这边,在关坊门之后,雪奴才匆匆到来,她边走边解下风帽,四下张望,惊讶地问道:“张大郎竟然不在?” 谭昭昭斜睨着她,道:“你瞧你这话,竟然不在,难道张大郎就得日日在家?” 雪奴走去架子边,在铜盆里净手,回头笑她:“张大郎难道不日日在家?同你形影不离,远看去,还以为两人黏在了一起,合为一人了呢。” 他们两人本就成日腻在一起,同雪奴都极少见面。 谭昭昭大大方方任她打趣,道:“家中来了客人,张大郎在前厅招呼。” 雪奴咯咯笑着,道:“怪不得如此,九娘是落单了,找我来解闷呢。” 谭昭昭白她一眼,道:“那个客人你也认识,上次到你酒庐中吃过酒,张旭张伯高,写得一手好字。” 雪奴想了下,问道:“可是那个如游侠儿般,放荡不羁的虬髯公张颠?” 谭昭昭点头,道:“他的草书,冠绝古今。” 雪奴不懂诗书,打量着她犹疑地道:“九娘也 不是喜好书的雅人啊,同我一直说写字,书,莫非九娘打着别的主意?” 谭昭昭被雪奴取笑,不以为意地笑道:“张伯高的字,在他清醒时难求,吃醉了就好求了。我想替你求他一幅字,做你酒庐的匾额。” 一幅好字难求,能求来做匾额,酒庐名气传出去,定会引来无数喜好风雅的文人士子前来光顾,钱财哗哗流入钱袋。 雪奴欢呼雀跃,亲密搂着谭昭昭,道:“九娘,多赚得了钱财,我同你分!” 谭昭昭笑个不停,指着食案上的酒,道:“还没多赚钱呢,你早就分给我了啊!” 雪奴豪迈挥手,道:“这点子酒.....你这里的酒够不够,张大家可够吃醉?我再让人回去搬几坛来!” 谭昭昭赶紧拉住她,道:“够了够了,你快坐下吧,在铺子里忙活回来,也不嫌累。” 雪奴坐了下来,同谭昭昭一并用着饭,不时关注着前厅的动静。 过了不多时,眉豆走进来,兴奋地道:“九娘,雪娘子,贵客要了笔墨,在前厅的墙壁上写字呢!” 谭昭昭同雪奴对视一眼,两人一并起身,提着衫裙就往外跑去。 到了门边,谭昭昭穿着丝履,扶着门框往木屐里伸,抓着眉豆吩咐道:“你去拿些纸备着,快去快去!” 雪奴慌忙扶住摇摇晃晃的谭昭昭,哎哟一声,“你别急呀,可别摔着了!” 颠张醉素,比草书大圣怀素还早成名,能与之比肩的张旭醉酒狂草。 此等的盛景,谭昭昭如何能错过,她顾不上雪奴,木屐哒哒哒,跑得飞快。 雪奴嘴上打趣着谭昭昭,提着裙摆,跑得比她还要快。 两人微微喘着气,来到前厅,见到眼前的景象,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 月光的清辉下,张旭头发散乱,半敞着衣襟,提着笔在砚台里蘸足了浓墨,潇洒地抬手,在白色墙壁上,游走如灵蛇。 墨汁溅在他的虬髯上,身上,他全然不顾,沉浸在了泼墨挥毫中。 张九龄见到谭昭昭她们来,同雪奴颔首见礼,牵住了她的手:“昭昭来了,正好瞧瞧,伯高的草书天下一绝。” 谭昭昭闻着张九龄呼吸间的酒意,他眼眶微红,看来也吃了不少酒。她并未多问,嗯了一声,目不转睛盯着张旭的动作。 雪白的墙壁上,映着黑色的字。 字像有了灵,如剑,如舞,如涓涓细流,又如疾风骤雨,在墙壁上活了过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谭昭昭嘴里喃喃念着墙壁上诗经中的句子,望着张旭消瘦的背影,癫狂中透出的悲凉,暗自叹息。 又是不如意的伤心人。 雪奴求到了张旭的字,彼此都是不拘泥的性情,干脆聚在一起,饮酒跳舞到天明。 翌日一早,张旭同张九龄洗漱之后,用了一碗香喷喷的鱼片粥,驱散了些彻夜不眠的疲惫,一同前去尚书省看张榜。! 第四十三章 时辰虽早,尚书省的大门前,已有三三两两的考生前来等候张榜。 春日清晨尚凉意阵阵,风阵阵吹拂,张旭酒意未消,打了个呵欠,袖着手打了个寒噤。 张九龄负手肃立在旁,静静等待。 张说又打了个哈欠,看他一眼,过了一阵,再看他一眼。 真是,明明一起饮酒到天明,怎地他不见疲惫,照旧神色淡然。 张说嘀咕了句,靠近了些,小声问道:“子寿兄,你可忐忑?” 张九龄垂眸沉吟片刻,坦白地道:“有一丁点。” 张说微楞,呵呵笑了:“真好,子寿兄亦同我一般了。” 张九龄失笑,没有答话。 此时此刻,如何会不紧张。 张说自顾自笑完,眼睛一转,凑上前道:“子寿兄一旦高中,谭娘子定会替子寿兄张罗酒席,我当不请自来。” 张九龄笑着颔首:“可。” 张说回味着昨夜的酒菜,布置舒适清雅的厅堂,早起香浓可口的鱼片粥,道:“谭娘子真是豪迈不拘,真乃奇娘子也。子寿兄得妻如此,着实令人羡慕。” 张九龄脸上浮起了自得的笑,慎重其事地点头:“我亦这般以为。” 张说怔住,同他一起大笑,引得其他在小声交谈的考生,一并好奇看了过来。 两人且笑不语,打趣闲谈,冲淡了等待的焦灼。 没多时,尚书省考功司的几个官员,手持榜单走过来,等候的考生们,顿时停止了说话,齐齐望向墙壁。 彻夜未眠,待张九龄他们离开之后,谭昭昭打算先睡上一觉。 雪奴吃多了酒,玉面粉红,醉卧在塌上,闭上眼睛含糊道:“九娘,我走不动啦,先让我歇一阵。呵,昨夜,真是太快活了,太快活了.....” 谭昭昭笑着拿了被褥,搭在她身上,道:“睡吧。” 雪奴嗯了声,忽地一下坐起身,四下张望道:“我的字呢?张颠给我留的字呢?” 谭昭昭被她的一惊一乍给吓了跳,噗呲笑道:“替你好生收着呢,放心。” 雪奴松了口气,重新倒下去,手枕着头,道:“我瞧着张颠,他的字虽好,可这科举呐,难说得很。每年春闱后,酒庐中的买卖就尤其好,怀才不遇的文人们,恨不得泡在了酒缸里,此生长醉不醒。” 谭昭昭沉默了下,道:“睡吧,很快就知晓结果了。” 雪奴便合上眼睛,过了一会,她睁开眼睛,见谭昭昭盘腿坐在窗棂下,望着外面怔怔出神。 窗棂外的辛夷花开了,随着春日朝阳,映在雪白的高丽纸上。 谭昭昭身着藕色宽袍,乌发披散在身后,未着脂粉的秀丽面庞上,覆上一层花影,说不出的孤寂。 雪奴悄然看了一阵,到底没前去打扰。 谭昭昭待人和善,她的善,与他人有所不同。 雪奴阅人无数,却无法形容谭昭 昭的善。 她的善,是从心底,骨子底透出,温暖得令人不由自主想要靠近。 在吃过酒后,雪奴数次见到,谭昭昭如眼前这般,安静坐着。 谁都无法靠近,遗世独立。 困意袭来,雪奴终是抵挡不住睡了过去。仆妇上前轻声唤醒她:“娘子,该起身了。” “?_[(” 仆妇卷起窗棂,上前伺候雪奴穿衣。 待到西市开门之后,雪奴得去铺子里,她坐起身,问道:“张大郎呢,他那边可有消息?” 仆妇摇头,道:“眉豆同阿满都在等,先前婢子前去打热汤时问过一句,她们还在等着。” 雪奴咦了声,不安道:“都这个时辰了,张大郎还未归来,莫非是......” 百官上朝后张榜,就算耽搁了,最迟在半晌午时,榜单也会张贴出来。 张九龄若是考中,定会早早回来报喜。眼见已到午食时辰,他还未归来。 雪奴心里一紧,莫非是他落第,心情郁闷,同张旭前去饮酒消愁了? 卧房那边静悄悄,谭昭昭不知可曾睡着了。雪奴思前想后,抓过衣衫,道:“你去传个话,我今日不去铺子了。” 仆妇应是退出去,雪奴穿好衣衫洗漱完,见谭昭昭从卧房里也走了出来。 雪奴难得不安,知晓谭昭昭聪慧,她肯定猜到了一二,忙挤出笑,迎上前道:“九娘怎地不多睡一阵,这般早就起来了?” 谭昭昭道:“我睡不着,要出去一趟。” 雪奴忙道:“我陪你。” 谭昭昭说好,步履匆匆往外走去,雪奴急声唤来眉豆,道:“灶房可有酪浆,快去拿一盏来!” 眉豆见着气氛不对,慌忙应是,跑去灶房,同仆妇一人端了一碗酪浆过来。 雪奴拉住谭昭昭,坚定地道:“九娘,先吃一盏。” 谭昭昭一言不发,接过眉豆手上的酪浆,一口气饮下。 杏酪温热香甜,一碗下肚,谭昭昭深深呼出一口气,心情勉强缓和了些。 “雪奴,春闱定是出了意外。尚书省在皇城中,你我都进不去。” 谭昭昭冷静地分析,将长安认识,能上门询问消息之人,全都过了一遍。 贺知章与裴光庭都在当差,高力士回到了武三思的府上,托裴光庭带过一次话,他一切平安,让她无需挂念。 这几人都帮不上忙,谭昭昭当机立断,道:“走,先去皇城前找千山,若得不到消息,再去你的酒庐。” 酒庐里消息最为灵通,雪奴一寻思,忙吩咐仆妇备车,疾步跟了上前。 安上门外,候着无数的车马。谭昭昭看到千山站在车边,不时垫着脚尖朝门内张望。 厚重高耸的城墙矗立,羽林军身着戊装,威风凛凛守着大门,狭长的门洞深幽, 将城内城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谭昭昭快步上前, 千山听到声音回头, 见状忙见礼:“九娘来了,大朗同张郎君都在里面,还未出来过。” 谭昭昭再次看向城门,道:“其他人呢,可有其他考生出来?” 千山道:“奴不知晓,只考试的结果,尚未听到有人谈论。” 谭昭昭静默片刻,道:“我去酒庐,若大郎出来,你同他说一声。西市关门了,我则会在家中。” 千山应喏,谭昭昭转身大步离开,同雪奴一起前去了西市。 西市门开了,春日晴好,里面人潮如织。 正值午食时辰,酒庐里客人坐了七八成满。谭昭昭走进去,不动声色听着他们的谈话。 果不其然,客人们都在谈论着春闱的事情。 “今科的春闱,怎地还未出结果?” “是啊,真是怪事,往年这个时辰,新科进士早就在庆贺了。” 有人听之一笑,遮遮掩掩道:“定是出了岔子,或有人舞弊,受赇,榜单无法服众,落第的考生当众闹事了。” “今年的主考官,好似考功司的员外郎沈佺期,听说此人......” 他的声音太大,同伴忙使眼色制止,声音戛然而止。 按说谭昭昭该着急,她此时反倒彻底平静下来。 无知才最令人可怕,既然知道了事情的眉目,那股担忧就散了。 张九龄准备应考的情形,她最清楚不过,他一直清清白白。 若是他被牵连进去,那就是他的劫难。 前世张九龄仕途,起伏不平,从未一帆风顺过。 这点小小的坎,相信他能渡过。 谭昭昭很是乐观,她甚至想,张九龄说不定因祸得福了呢? 雪奴陪着谭昭昭去了后院雅间,见她眉目舒展,心下微松,道:“九娘,你坐一阵,我去给你拿些饭食来.....九娘可要吃些酒?” 谭昭昭道:“不吃酒了,还是得保持清醒。” 雪奴先前亦听到了客人们的说话,见谭昭昭此刻淡定自如,对她佩服不已。 科举这般大的事情,要换做自己,估计早就慌得六神无主了。 饭菜送上来,谭昭昭吃得干干净净。雪奴一粒粒挑着黍米,望着她,突然吭哧吭哧着笑了。 谭昭昭不解看去,雪奴放下木箸,道:“九娘,我算知晓了,为何张大郎为何待你那般深情。” 谭昭昭白了她一眼,端起清水漱口。 雪奴道:“九娘同张大郎,某些时候看来,好似那孪生子一般。遇事不慌不忙,四平八稳。这份本事,常人可及不上。张大郎看到了自己,如何能不心悦。” 谭昭昭吐掉口中的水,斜睨着她道:“我就不喜我自己。” 雪奴惊讶地道:“为何?” 谭昭昭抿嘴一笑,道:“我自己太好了,我怕深陷进去,不好,不好。” 雪奴张圆嘴,捧 腹哈哈大笑。 午后日光暖融融,院子里掉了一地的辛夷花,在地上铺了一层,跟花路般美好。 谭昭昭同雪奴小心翼翼避开落花,一并走着散步消食。 雪奴想了想,问道:“九娘,要是张大郎,我说若是,如果......” 谭昭昭闲闲打断了她,道:“没有要是,如果。既便有要是,如果,不过是暂时的困顿,总会否极泰来。” 雪奴长长咦了声,揶揄她道:“九娘先前还不心悦自己,怕深陷进去,其实呀,九娘早就对张大郎情根深种了!” 谭昭昭笑道:“他该有的前程,同我的喜好并不相干。前程归前程,我自己归自己。” 她的话说得绕,雪奴好一阵才理清楚。 张九龄是君子,谭昭昭也是。 就算他们夫妻相离,她也会祝愿他上青云。 太阳下虽温暖,雪奴还是情不自禁靠近谭昭昭,挽着她的手臂,亲亲密密靠近了她。 雪奴不时陪着谭昭昭,说笑吃茶点。到了西市快关门前,张九龄始终未见人影。 谭昭昭起身告别,雪奴要送,她拦住了,道:“铺子里离不得你,我没事,你留下来吧。多赚些钱,等我需要了,你可不能小气啊。” 雪奴立刻大包大揽应下,安排马车将谭昭昭送了回去。 下了马车,暮鼓悠扬,响彻长安。 夕阳如残血,映红了半边天。熟悉的马车,缓缓从巷道里驶了过来。 谭昭昭立在门前,笑望着从马车上跳下来的张九龄,他身上覆上一层金色的光,脚步轻快,朝她疾奔而来。 他张开双臂,如同大鹏展翅,翱翔万里。 她亦张开了手,热烈相迎。 两人紧紧相拥,张九龄不断亲着她的额头,脸颊,声音颤抖着,一迭声念道:“昭昭,昭昭。” 谭昭昭含笑回应,任由他搂着,紧贴在一起,朝门内走去。 庭院灯笼次第亮起,伴着夕阳,樱花瓣随风飘落,美丽,宁静温馨。 张九龄犹然觉着不够,干脆蹲下来,将谭昭昭背在身上。 她的心,隔着脊背,同他的心仿若跳动在了一起。 张九龄转头亲她,道:“昭昭,科举舞弊案发,我没事,武皇召见,我方迟了些归家。” 武皇! 莫非真因祸得福了?! 第四十四章 “伯高昨日同我说了一些,在榜单尚未出来时,沈员外郎就颇受非议。张榜之后,落第的考生,当即吵了起来。” 饭后,两人在廊檐下围炉吃茶,张九龄说起了尚书省的事情。 樱花的花瓣,不是飘零,他望着落花,神色迷茫,透出淡淡的凄清。 “外面传言,沈员外郎攀附张易之,深得武皇看中,御制诗上才情过人。” 御制诗乃是各种庆典,若生辰等时节,天子身边有一群诗人做指定的命题诗。 称沈佺期御制诗上才情过人,看似赞美,实则是嘲讽。 文人们的笔与嘴向来厉害,谭昭昭分不清孰对孰错。 可是,她迟疑地道:“既受武皇看中,考生如何敢闹起来?” 张九龄静静地道:“武皇上了年岁,身子经常病痛,垂垂老矣。” 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武则天想要控制,着实已经有些吃力了。 谭昭昭关心地问道:“那......武皇召见你,所为何事?” 张九龄安慰她道:“我没事,昭昭无需担心。此次我在榜单上,武皇为了平息众怒,便干脆亲自召见考中的士人,算是殿试复核。落第的考生,命平章事李峤李相代主持开制举。” 停顿片刻,张九龄道:“李相的名声......人多称他趋炎附势,攀附张易之,同是武皇的人。” 朝堂的关系太过混乱,张易之为武皇宠幸之人,在大唐权势一手遮天。 长安繁华,权贵多如过江之卿,你方唱罢我方登场。 好比如庭院的花草,秋冬枯荣,春日再勃发。 “此次朝廷为了平息众怒,定会广授官职,我估摸着能寻个校书郎的差使。昭昭,这般最好不过,正好能避开眼下的乱象。都杀红了眼,在乱中,规矩礼法乃至律法,皆无用。 谭昭昭松了一口气,道:“我也是这般认为,大郎在长安无权无势,因此折损进去,于事无补,着实太冤了。” 张九龄深深凝视着她,笑道:“我知昭昭会懂我。” 谭昭昭冲他嫣然一笑,这时方想起张旭,问道:“张伯高如何了?” 张九龄苦笑一声,摇摇头,道:“他落第了。不过他倒看得开,一心准备再考制举。” 谭昭昭道:“如此甚好,张伯高看似癫狂,实则心怀大志。惟愿他此次能取得好成绩,一尝心中所愿。” 张九龄轻点头,嗯了一声,长臂伸过,将她的柔夷握在掌心,突然深深颤栗了下。 “昭昭,当时的局面很乱。羽林军出动,差点就要动箭了。我当时在想,若是我无法安稳回来,便再也见不到昭昭了。” 谭昭昭虽没能见到当时的场景,从张九龄的声音中,亦能窥知一一。 政斗从来是刀光血影,路过玄武门,谭昭昭心总会莫名发紧。 张九龄侧头看过来,道:“昭昭,若我不在了,你可会再嫁?” 谭昭昭毫不犹豫摇头,斩钉截铁道:“不会!” 张九龄本来有些高兴,不过很快就迟疑了,道:“昭昭是因不想嫁人,还是因对我难以忘怀?” 谭昭昭认真思索了下,道:“肯定忘不了大郎,也有不想嫁人的缘由在。” 张九龄深思了下,道:“我惟愿昭昭能过得好,其实,忘记我最好。” 谭昭昭不同意,道:“非也非也,我是这般以为,有些美好的过往能回味,不失是一种幸运与甜蜜。” 张九龄赞道:“昭昭真是与众不同,先前伯高还不断夸赞呢,说是过两日,再登门拜访。伯高还特别指出,想要吃鱼片粥。” 谭昭昭哈哈笑起来,道:“得了他的字,价值千金,几碗鱼片粥算得什么,他尽管来就是。” 张九龄忍俊不禁,道:“张伯高的钱财快花用殆尽,正在考虑卖字画呢。我劝他,字画别多卖,多了就不值钱。他倒看得开,说能抵得过笔墨纸砚钱,就不算亏。反正胡乱写一通,写得差劲的,便卖给那些附庸风雅,看不懂的有钱人。真正懂得的,不要钱相送亦无所谓。我猜吧,他虽这般说,只是玩笑而已。张颠心高气傲得很,他做不出这些事。” 谭昭昭考虑了下,商议道:“大郎若是得了差使,就有稳定的进项。西边的宅子,有一间只赁了半年出去,要是张伯高着实没钱,寻不到住处,那间宅子,他若不嫌弃,借给他住可好?” 张九龄怔了一下,道:“好,昭昭。我的俸禄算起来,属于公中,算不得私财。不过,公中的钱财我能随意支取,宅邸的赁金,我替张颠补偿给你,不让昭昭损失。” 谭昭昭揶揄道:“大郎这可算是假公济私了?” 张九龄道:“昭昭,张颠是我的友人,接济他,无论如何都不应昭昭出钱。昭昭大方,心善,我怎能利用昭昭的善。” 春夜凉意阵阵,谭昭昭却感到周身暖洋洋。 买宅邸时,谭昭昭本就打算,怀才不遇的大诗人们,在长安囊中羞涩时,能给他们提供一片遮风避雨之处。 张九龄并不以为他们是夫妻,他身为一家之主,当能随意支配,心安理得接受她拿出的嫁妆私财。 端方君子,有耳鬓厮磨的甜,有替她着想的尊重。 无论以后的日子会如何,谭昭昭都会记得,这个美好的春夜,他的美好。 过了两日,如张九龄所猜那般,沈佺期因受赇之事,入了大狱。 到了朝廷授官这天,张九龄受召,一大早去了皇城。 这天下了一场春雨,牛毛般的雨丝纷纷扬扬,瓦当的滴水,叮叮当当落入沟渠里。 傍晚时辰,张九龄方从皇城回来,肩上沾了细碎雨珠,晶莹剔透。 谭昭昭见他脸比寻常时白了些,薄唇淡红,不若以前的红润,心中一咯噔,迎上前关心地道:“大郎快进来,倒春寒,外面冷得很。” 张九龄朝她伸出手,手伸到一半缩了回来,道:“我的手凉,昭昭且等一等, 我先去暖和一下。” 谭昭昭望着他前去净房的背影, ?[(, 吩咐眉豆道:“去上饭食吧,准备一坛酒。” 张九龄从净房来到正屋,看到谭昭昭在倒酒,不禁轻笑一声,道:“昭昭又犯酒瘾了?” 谭昭昭道:“吃了酒暖和,大郎快过来坐。” 张九龄上前坐下,端起酒盏先抿了口,接着扬首一口饮尽。 谭昭昭看得愣住,到底未多问,提壶再替他满上。 张九龄握住酒盏,长长呼出一口气,将去皇城的事情,细细同她说了。 朝廷大量授官,上至四品的凤阁舍人,到九品的校书郎皆有。 张九龄被授官左补阙,左补阙掌供奉讽谏,行规劝天子,举荐人才之责,隶属门下省,秩六品。 谭昭昭愣住,从武则天此举来看,她眼下的处境,远比外人看来的还要艰难,打算扶植新的势力,为其所用。 张九龄起初的打算,最好不过的,便是得个九品的校书郎,不用卷进各方势力的风波中去。 眼下得了这个官职,远超于预期,值得庆贺之事,到底令人不安。 张九龄抬眼看向谭昭昭,唇上沾了葡萄酒的紫,伴着清冷的面容,双眸中透出的狠劲,莫名地妖艳。 “昭昭,看来,是不得安生了。昭昭,我不怕。既然天命如此,我什么都不怕!” 张九龄举起酒盏,同谭昭昭碰了下,琉璃盏清脆,将她从怔楞中拉了回来。 前世的张九龄,出仕之后,多年都寂寂无名。 既然出仕为官,哪有一帆风顺的坦途。 谭昭昭亦很快释然了,笑靥如花朝他举杯:“我得同大郎道喜了,恭贺大郎,不,恭贺张补阙。” 张九龄哈哈大笑,放下酒盏,探身过来,重重亲着她。 谭昭昭往后仰着躲避,嗔怪地道:“用饭呢!大郎不饿吗,午间皇城的饭食可合胃口?” “没昭昭在,味同嚼蜡。” 张九龄长臂一伸,不满地再亲了下,才放开她坐回去。 谭昭昭斜睨他一眼,既然他没事,剩下的葡萄酒,她就笑纳了。 张九龄见酒盏空了,谭昭昭的琉璃盏里,满满当当一大杯,他不动声色拿了过来,倒了一半在自己的酒盏里。 谭昭昭要去抢,不满道:“大郎既然不喜欢吃酒,倒去作甚,别浪费了。” 张九龄蒙住酒盏,拂开她的手,道:“我陪着昭昭吃。” 谭昭昭觑着张九龄的神色,心底暗自叹息,到底随了他去,唤眉豆再取了一坛酒来,陪着他一醉方休。 张九龄估计是藏着心事,难得吃得微醺,呆呆坐在那里,眼睛发直望着她。 快步入酒鬼之列的谭昭昭,平时吃多了酒,如今的酒量飞快见长。 两坛酒被张九龄抢了大半去,她尚还清醒着,手在他面前挥舞,小心翼翼问道:“大郎,你可还好?” 张九龄默不作声,还 是那般盯着她。谭昭昭以为他吃傻了时, 他突然嘴角上扬, 张开嘴,一口咬住了她的手。 虽然不疼,谭昭昭还是甩手,哎哎叫唤:“快松开,松开,大郎莫非是小狗,别咬人啊!” 张九龄松开了她,眼里笑意涌动,那份笑,逐渐退却,眸光暗沉。 手撑在胡塌上,他纵身一跃,灵活地跳到了她身边。 谭昭昭只感到瞬间一阵天旋地转,她眼前是张九龄炙热的眼神,急促的呼吸。 密密沉沉的亲吻,仿佛淅淅沥沥的春雨,将她包裹住。 身前一凉,一热。 微微的刺疼随之袭来,张九龄呢喃道:“这才是撕咬。” 疼些许加重,谭昭昭浑身血液,轰地沸腾。 酒意伴着狂热,一并爆发。 窗棂外的春雨,在花草树木上沙沙作响,迫不及待早开的海棠花枝,映在高丽纸上,随着灯影摇曳。 纵然世事无常,人生的河流中,不知何处布满了暗礁。 任其春寒料峭,春雨扰人烦。 屋内香暖宜人,他们只管纵情狂欢。 张九龄紧搂住谭昭昭,待平缓之后,很快就又复起。 出韶关时,他们在小舟上,摇摇晃晃,驶向他想要的远大前程。 舟楫上,只得他们两人,互相作伴,彼此倚靠。 眼下,张九龄觉着,他们两人仿若又在小舟上,怒海波涛不断将他们抛起,又抛下。 心倏地提起来,再坠落,他兴奋快活得想大喊。 “昭昭。昭昭。”张九龄翻过身来,喊她。 谭昭昭不厌其烦,一声声回应。 张九龄每得一句回应,就止不住地笑。 脑子此时无比清醒,又无比沉醉。 幸好有她,幸得有她。! 第四十五章 倒春寒之后,热热闹闹的长安之春才算到来。 受赇的风波平息,几家欢喜几家愁。 得了官职的士人,怀着满腔喜悦应卯,沈佺期判了流放。 流放之地远在驩州,隶属岭南道,比最偏的梧州还要更南之地。 驩州天气炎热,瘴气横生,能安稳到达都极为不易,活着回来的话,端看天意了。 张旭终是心灰意冷,连制科都不打算再考,准备归乡谋个县丞之类的差使,悠闲度日。 谭昭昭同张九龄一起相送,在灞桥处道别。 柳树从绽放新芽,到了如今的杨柳依依。 迎来送往的人络绎不绝,欢笑与执手泪眼,互不打扰。 张旭潇洒照旧,虬髯都飞扬起来,同张九龄携手,哈哈大笑:“子寿兄,谭娘子,就此别过,待到有缘时,再聚长安一同饮酒!” 说罢,张旭毫不眷念转身上车,车马进入宽敞的官道,手上挥舞着的杨柳枝,在艳阳下渐行渐远。 翌日,张九龄便将正式入朝当差。 宅子离皇城不远,张九龄无需太早起身,在晨钟响起后亦来得及。 三品以上的大官,他们的宅子在坊的围墙上,可以开一道门随意出入。 张九龄的品级不够,谭昭昭想到快住到终南山的白居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对于眼下的局势来说,算得上是幸事。 左补阙的差使,进谏推荐官员,进谏惹恼了上位者,举荐错人,举荐人亦难逃其咎,被牵连进去。 处处是暗流,一不小心就万劫不复。 谭昭昭相信张九龄的聪明,朝食后将他送到门外,道:“大郎去吧,我在家中等你归来。” 张九龄一身朱红的官袍,圆领处露出些许雪白的里衣,与往常的斯文清隽不同,多了贵气与威严。 长安城的官员上朝时,在天气晴好时日,大多骑马。 千山牵马候在一旁,张九龄低头理着官袍,接过缰绳,翻身利落上马,朝她俯身。 谭昭昭仰头,迎着他眼里的笑,情不自禁跟着笑起来,挥手道:“快去吧,别迟了。” 张九龄轻夹马腹,马扬起蹄子,沿着巷曲哒哒而去。 他在马上,不断回头。 谭昭昭立在门外,微笑相送。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梨花瓣,落在了谭昭昭的发髻上。花瓣雪白,乌发如云。 转过角落,谭昭昭的身影便不见了。 这一幕,深深印在了他心底。 张九龄转回头,收回视线,定定望着前方。 他未曾告诉谭昭昭,沈佺期判流放时,两个幼子并妻子韩氏一并在其中。 妻子到处求情,拿出所有的钱财,替她与两个幼子求一条生路。 张九龄紧了紧手上的缰绳,他不能让他的昭昭,遭受如此的折磨。 谭昭昭转身回屋,这些时日连着庆贺,吃酒, 道别,喧闹不断。 张九龄同她几乎形影不离,眼下他正式进入仕途,往后的日子,再也不复以前。 眉豆同阿满在收拾洒扫庭院,细竹枝扎起来的扫帚,在夯土上沙沙作响。 不知何处飞来的鸟儿,叽叽喳喳叫着,安宁静谧到空旷。 谭昭昭换了身舒适的旧衫,铺好笔墨纸砚,俯首一笔一划,开始认真练字。 她不会写诗,不会写赋,迄今连贵夫人们去的马球场,尚未能够资格前往。 唯一能做的,便是练字了。 写字需要天赋,大唐的书法大家数不胜数,从不敢认为自己的字能名满大唐,且求个能看得过去。 张九龄有自己的事情,谭昭昭总不能无所事事,在家中盼着他归来。 谭昭昭静下心,认真写到午饭时辰。用过饭歇了一觉,起身后再写了会,待天色暗下来,便停了笔。 春日笋多,谭昭昭喜欢吃笋,切成细丝在滚水中汆熟,用香油拌了,清甜可口。 张九龄也喜欢吃笋,谭昭昭前去灶房,同阿满同新来的厨娘交待了晚上要吃的饭食。 官职下来之后,上门拜访的友人就多了起来。家中的人手不够,尤其是灶间,谭昭昭再加了一对夫妻,总算撑过了那段繁忙。 除了笋丝之外,谭昭昭再用瓦罐煨鸡,加些笋进去增添鲜甜。余下的鸡汤,还可留待次日,用来泡胡麻饼当做朝食。 安排好之后,谭昭昭回了屋,算着时辰等待张九龄归家。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关坊门的暮鼓即将响起,随同伺候的千山同张九龄尚不见人影。 谭昭昭想了无数可能,比如张九龄今日初到门下省,公务繁忙。 又或许是,张九龄被上峰或友人叫去吃酒应酬,回不了家。 暮鼓一声声,由远及近而来。谭昭昭终是忍不住,前去大门处朝巷子外张望。 宅邸大门前挂着的灯笼,次第亮起。有归人骑马,坐车,步行,纷纷归家。 谭昭昭等了又等,算着坊门应当关闭了,始终没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毕竟第一日前去当差,谭昭昭倒不担心张九龄会出事。 律令虽规定闭坊之后不许在外行走,一般的官员手上有通行许可,达官贵人们金吾卫与武侯捕,更不敢上前询问阻拦。 谭昭昭看了一阵,便转身回了屋。再等了小半个时辰,肚子实在饿了,便让眉豆上饭食。 到了歇息的时辰,张九龄仍未归家,谭昭昭没再等,洗漱后上床歇息。 如往常一样,谭昭昭合上眼,没一阵就睡了过去。 睡得不算沉,谭昭昭做了光怪陆离,破碎的梦。 不知睡到什么时辰,谭昭昭仿佛感到了身边窸窸窣窣,冰凉带着淡淡酒气的唇,贴在她的眉心。 谭昭昭半睁开眼,望着眼前侧着身子,凝望着她的张九龄,含糊着问道:“大郎回来了,什么时辰了?” 张九龄温 声道:“已到丑时中,昭昭快睡,明朝起来我再同昭昭说。” ?想看映在月光里写的《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第四十五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张九龄如往常那样,搂住了谭昭昭的腰,他的呼吸喷在她耳后,热意阵阵,发丝被带动着,不时拂在脸上,痒痒的。 谭昭昭不耐烦,抬手拨开发丝,挣扎着在往里面滚了滚。 腰上的手臂松开,谭昭昭得到了自由,很快就睡沉了。 在晨钟声中,谭昭昭醒了过来,张九龄已经起了身,水声从净房中隐约传来。 谭昭昭发了一会呆,起身穿好衣衫,张九龄从净房里出来,已经穿戴整齐。 谭昭昭去看他的眼睛,不出意外,丹凤眼又变成了深邃的双眼皮,看来昨夜睡得太少,还没能睡好。 仅仅一日而已,屋内就弥漫着难以言说的生疏与尴尬,好似回到了他从广州府回来,她同他初见的时日。 谭昭昭想说些什么打破诡异的气氛,终是作罢,前去了净房。 洗漱出来,眉豆摆好了朝食,食案上放着笋丝,鸡汤,胡麻饼,一叠菠菱菜。 张九龄尝了口鸡汤,问道:“可是昨夜煨好的?” 谭昭昭摇头,道:“昨夜加笋煨了一只,怕放着会坏掉,阿满重新煨了只。就放在灶膛里,借着火堆的余温,到了早起时就可食了。” 张九龄沉默了下,道:“昭昭,昨夜对不住,让你担忧了。” 接着,他说了在门下省的一日,见上峰,同仁们,熟悉门下省的一应食物,官廨的方向所在地。 到了快下值时,他被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张柬之留下,同他说了许久的诗词文章。 张九龄道:“张相意犹未尽,邀请我前去他的府上,吃酒再继续。已经闭坊,千山回不来,我虽然着急,却也实在无法脱身。最后吃完酒,张相要留我歇息,我婉言谢绝,讨了一道手令回家。” 张柬之是门下省的中书侍郎,平章事,位居宰相。 身为张九龄的顶头上峰,能得他赏识,这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事情。 谭昭昭道:“没事,当时我就猜想大郎估计是走不开。以后若是太晚,大郎就别赶着回来了,要是歇息不好,还要当一天的差,身子如何能吃得消。” 张九龄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眸,道:“昭昭还是生气了。” 生气倒不至于,谭昭昭就是有点儿感慨。 不过是第一日罢了,形影不离的两人,就开始起了变化。 谭昭昭道:“我真没生气,大郎莫要多想。以后要是不能回来,大郎尽可能让千山回来说一声就是。” 张九龄说好,两人未再多谈,安静用完了饭。 谭昭昭如昨日那样,送张九龄出门。 走出屋,张九龄走在后面,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谭昭昭莫名其妙,转身看去,张九龄眉眼中带着说不出的固执,沉声道:“昭昭,我再晚都会归家!” 谭昭昭快被他逗笑了,道:“好好好,归家就归家吧。只刮风下雨的天气,就别乱跑了。” 张九龄不理会,坚持道:“刮风下雨,我也要归家!” 谭昭昭连声说好,拉着他往外走去。 张九龄脚步缓慢,明显带着抗拒,谭昭昭往前走得很吃力。 “昭昭为何不问,昨夜吃酒时,可有舞姬女伎相陪?” 谭昭昭心中的无名怒火,不知为何,突然乱窜,止都止不住。 她停下脚步,甩开他的手,转身怒瞪着他:“张大郎,你在外吃酒,到深更半夜才归来,你还敢发脾气?!” 张九龄从未见过谭昭昭发火,一下怔在了那里,连忙道:“不敢不敢,昭昭莫要生气。” 谭昭昭冷哼一声,干脆不搭理他,剔剔达达往屋内走。 张九龄追上前,在她身后解释道:“有女伎舞姬,我离她们很远,连话都不曾同她们说一句。昭昭,你别生气啊.....” 谭昭昭立在门边,手扶着门框,冲他不悦地道:“还不赶紧走,休得废话!” 随即,门砰地一声,在张九龄面前合上了。! 第四十六章 门外安静了片刻,张九龄温柔的声音传了进屋:“昭昭,我先去了,等下值之后,再向你赔罪,任你处置。” 谭昭昭瞪着门板,又气又好笑。 处置,如何处置他? 脚步声渐行渐远,谭昭昭的那股气,也渐渐散去,拉开门,任清新的风吹进屋。 如往常一样,谭昭昭铺纸写字。到了半晌午时辰,雪奴来了。 雪奴捧着点心匣子,里面装着巨胜奴,樱桃煎。 巨胜奴常见,樱桃煎却极少见到。采用新鲜的樱桃,捣碎之后做成博饼状,再淋上一层蜜,盛在雪白的碟子里,红梅映雪般,散发着甜蜜的香气。 谭昭昭惊喜地道:“樱桃熟了?” 雪奴道:“熟了些,只极少,都送进了宫中与贵人府里。我有幸得了几颗,便想着拿来同你一起分享了。” 谭昭昭靠了下雪奴的肩,笑盈盈地道:“还是雪奴待我好。” 雪奴哈哈笑道:“还是我待你最好,莫非张补阙待你不好了?张补阙方去衙门当值,就惹了九娘生气?” 谭昭昭摇头,叉了块樱桃煎到雪奴嘴里,先堵住她的嘴,道:“你的好,同张补阙的好,那可大不同了。” 雪奴抬手捂住嘴,明显一脸不相信,看着她笑。 谭昭昭抬眉,尝了块樱桃煎。樱桃的酸被蜜掩去,很是美味可口。 两人一边吃着茶水点心,一边说话。 雪奴道:“西市的铺子买卖好,攒下了些钱。我打算同两个做买卖的胡姬,前去西郊再看看,在昆明池边可能再开间铺子。” 长安西郊除了皇家禁苑,权贵的别庄,还有好些住不起长安城,只能舍近求远的小官吏宅邸。 西郊风景秀丽,山水宜人。向西北方向而去的行人,大多都在渭河边道别。 从汉代就留下来的昆明池,几百年下来,周边官舍林立。 谭昭昭同张九龄本来打算前去西郊游玩,只尚未来得及。 “渭城朝雨浥轻尘”,要是下些雨就更美妙了。 谭昭昭兴奋地问道:“什么时候去,可能带上我?” 雪奴道:“明朝我就前去,不过,我要在昆明池边歇上一晚,看夜里铺子的买卖可好,后朝才回长安。” 说罢,故意停顿片刻,斜着谭昭昭取笑道:“你不在家中,张补阙可舍得?” 谭昭昭白她一眼,道:“都老夫老妻了,张补阙不比从前,他也忙得很,哪有空日日归家来。” 雪奴爽快地道:“既如此,那就说定了。明早城门开后,我们便出城。” 两人再说了一阵子话,雪奴起身离开,谭昭昭继续写字。 写了一阵,谭昭昭坐不住了,前去将自己的匣子搬了过来,盘腿坐着数她手上的积蓄。 方十郎那边已经好些时日没了消息,长安城合适的宅邸,并不那么好寻找。 且武皇在长安留得越久, 长安城的宅邸几眼越发难寻。不止是宅邸,铺子一并跟着水涨船高。 东都洛阳繁华归繁华,得益于武皇在。她一旦离开,官员贵族都跟着回到长安。 商人们最是聪明,跟着御辇走,何处热闹,买卖就做到何处。 长安城的买卖竞争大,宵禁早,远没城郊来得自在。 张九龄如今尚只是六品官员,朝廷禁令不严。谭昭昭倒规矩,不打算参与雪奴的买卖,准备买铺面放租。 到了傍晚,张九龄回来了,翻身下马,将缰绳抛给千山,来不及走回廊,径直从庭院中穿越而过,来到了后院。 廊檐下的灯笼亮了起来,温暖而宁静。他盯着同样透着光的门半晌,大步进了屋。 谭昭昭坐在胡床上,正在碾着茶,听到声音抬头看去,随口道:“大郎回来了。” 张九龄嗯了声,仔细觑着谭昭昭的神色,见她一切如常,微微松了口气,忙上前将手中的油纸包放下,道:“昭昭放着吧,等下我来碾。” 焙干的茶叶只余一些,谭昭昭手上不停,看了眼油纸包,道:“这是甚?” 张九龄笑道:“这是樱桃,昭昭喜吃新鲜果子,我听同仁说有家果子铺在卖,赶着去买了些回来。昭昭且等等,洗净之后昭昭再吃。” 谭昭昭听到樱桃,放下碾子打开油纸包,樱桃半红半黄,水灵灵,看上去很是诱人。 张九龄见谭昭昭眼神盯着,在油纸包里左挑右选,伸手夺了过去,道:“还未清洗,昭昭莫要急。” 谭昭昭瞪了他一眼,张九龄好脾气笑着,拿着油纸包走出屋,交给了眉豆。 张九龄更衣洗漱完出来,眉豆洗好樱桃送进屋,他上前接在手中,捡了一颗,递到谭昭昭嘴边。 谭昭昭就着他的手吃进去,顿时五官被酸得皱成一团,忙不迭转身吐到了渣斗中。 怪不得,眼下的樱桃不吃新鲜,拿来做成樱桃煎。要是不加蜜加糖,能酸掉大牙。 张九龄看着谭昭昭的动作,将信将疑道:“不会啊,铺子掌柜先前洗了,我先尝过,鲜甜可口才买。莫非是骗人的?” 说着,他捡了一颗放在嘴里,慢慢嚼着,抬头看向谭昭昭,道:“一丁点都不酸。昭昭可是挑错了,要不再试一试?” 先前挑了一颗红彤彤的樱桃,照样酸得很。谭昭昭别开头,无论如何都不再肯吃,她见张九龄吃得面不改色,不由得怀疑他是有了身孕,变得喜吃酸了。 张九龄想了下,道:“还是做成樱桃煎吧。” 谭昭昭道好,说了雪奴上午送樱桃煎来,张九龄愣了下,懊恼道:“对不住,本想让昭昭能尝尝鲜,没曾想倒被雪奴抢了先,是我的倏忽,没能照顾好昭昭。” 谭昭昭无语道:“这有什么先后,我又不是病人,无需照看。” 还未到晚饭时辰,谭昭昭便顺手拖过碟子,取了铜叉去樱桃核。 张九龄望了谭昭昭几眼,垂下眼眸,掩去了眸中的失落。 如她所言那般, 她向来坚强自立, 将一应吃穿用度安排得妥妥贴贴。他所言的照顾,不过是嘘寒问暖几句罢了。 “昭昭,我来吧。”张九龄接过了谭昭昭手上的活,默默忙碌。 谭昭昭顺道再说了去西郊之事,张九龄先前静静听着,等她说到要在西郊住上一晚时,顿时抬头看向她,眼中流出强烈的不舍。 “昭昭,你不在家,就余下我独自一人。昭昭,你且等等,等我旬休时再陪昭昭前去西郊,此般可好?” 大唐官员除了各种节庆等休假,还有“五荀一日”休假,既当差五日,可以休息一日。 谭昭昭道:“大郎方去衙门当值,还得等上些时日才能歇息。就算歇息,也只有一日的空闲,要赶回长安城,得深更半夜就起身。” 张九龄道:“我年轻力壮,少睡一阵亦无妨。” 谭昭昭一眼横去,道:“以后分开的时日多着呢......”见他紧抿着薄唇,满身满脸的抗拒,她顿时拔高了声音,道:“张大郎,你又生气了?你还敢生气!何来剩下你一人,你若晚上出去吃酒应酬,不归家的时候,我独自在家,可有向你抱怨过?” 张九龄飞快瞄了谭昭昭一眼,心虚地垂下了眼眸,闷闷地道:“原来昭昭气还未消。” 谭昭昭并未生气,只是要借此让张九龄打消跟着她前去的念头。 一来,他入仕为官之后,以后应酬会越来越多。她不可能守在家中苦等,她该有自己的生活,扩大自己的交友圈子。 二来,朝中局势不明,张九龄年轻归年轻,起得太早来回奔波,要是精力不济出了差错,真就得不偿失了。 谭昭昭耐心解释准备买铺面的事情,道:“大郎,你终究是官身,出面恐惹人非议。” 张九龄手上捏着樱桃,沉默片刻后,不情不愿地道:“可。” 谭昭昭松了口气,见他边去核,边吃着,去好核的樱桃,就只有可怜的几颗,一下抬手打了过去:“你也不嫌酸,仔细牙等下连豆腐都咬不动!” 张九龄讪讪笑着,道:“昭昭还是关心我。昭昭,晚上可是做了豆腐,怎地没做笋呢?可是没鲜笋卖了?” 谭昭昭听他絮絮叨叨,嫌弃地起身离开,道:“昨夜吃了笋,今日没了!” 张九龄自知理亏,忙跟了上前,道:“昭昭,晚间吃甚?我在衙门时,早就想着了。午间的饭食不合胃口,我只略微尝了尝。昨夜吃酒,也没好生用过饭。昭昭,我都快两日没吃饱过。昭昭明日不在家,我估计又吃不下饭,唉。” 谭昭昭听他故意卖惨,回头瞄了他一眼,冷笑道:“今朝的饭食,可是被狗吃了?” 张九龄:“.......” 用过晚饭,在院子里走动几步,张九龄就迫不及待拉着谭昭昭回屋歇息。 谭昭昭疑惑地看着天上的繁星,道:“还早呢。” 张九龄半拥着她,含糊道:“不早了,昭昭得早起,我昨夜也未能睡好, 得补一阵。” 谭昭昭一想也是,去洗漱了出来,见他已经斜躺在了塌上,只穿着里裤,上身不着寸缕,露出精壮的腰腹。 如今早晚尚有些冷,谭昭昭岂能看不出他那点小心思,面无表情道:“我月事来了。” 张九龄定定盯着她,霎时倒了下去,头埋在被褥里,嘟囔道:“昨夜真是,错过了!” 谭昭昭走上前,踢了踢他,不客气道:“起来让一让。” 张九龄缓缓抬起腿,让谭昭昭进去塌里,抱怨道:“昭昭以前,待我可不会这般厉害。莫非,昭昭是变了心?” 谭昭昭懒得搭理他,滑进被窝,拉起被褥蒙住了头。 身边一阵窸窸窣窣,谭昭昭回头看去,张九龄起身走了出屋。 没一阵,他手上拿着点了熏香的香球,躺在她身边,将香球放在她腹上缓缓滚动。 “昭昭。”张九龄柔声喊她。 小腹温热,松软的被褥香暖扑鼻,谭昭昭舒服地闭上眼,随口应了声。 张九龄道:“昭昭是因着月事来了,心情不好,并非真对我不耐烦,可是这样?” 以前谭昭昭告诉过张九龄,在月事期间她的脾气会不好,让他莫要惹她。 谭昭昭忍着笑,懒洋洋回了声是。 张九龄道:“昭昭答得敷衍,我姑且就信了吧。不过昭昭,你前去西郊,别太辛苦。遇到合适的铺面就买,没寻到就算了,别到处找,累到了自己。” 谭昭昭道好,“不过,张大郎,你关心归关心,可否将手拿开?” 张九龄放在她身前的手一顿,故意挑衅张开修长的手指,微微用力。凝脂般的肌肤,引得他呼吸一窒。 谭昭昭呵呵,掐住了他手背的皮,一拧。 张九龄嘶声呼痛:“昭昭下这般重的手,并非月事来了心情欠佳,乃是真嫌弃我了.....昭昭,不行,我得跟你同去。昭昭,嘶.....好凶,罢了,不去就不去.....”! 第四十七章 “昭昭,换洗衣衫可带了?” “昭昭,多带些金叶子。” “昭昭,你身子不便,少吃些酒。” “昭昭,西郊早晚凉,昆明池水深,走路时小心些,仔细落水。” “昭昭......” “闭嘴!” 谭昭昭忍无可忍,一把夺回行囊,用力将张九龄往外推:“快去当值,赚钱养家!” 张九龄扎着手往前走,不死心扭头看她:“昭昭,你早些归来。” 谭昭昭推不动,干脆用头顶,“废话恁多!” 千山牵着马缰,垂首立在大门处,神色淡定,早已见怪不怪。 既便在韶州府,张大郎的院子中,看似男主子当家,实际话事人是女主子。 张九龄依依不舍上马,骑马一步三回头,却到底没再去烦扰谭昭昭。 马经过转角,张九龄的面孔,在淡灰的晨曦中渐冷。 当差短短两日,他已体会到何为艰难。 张柬之对他的看中,张九龄心知肚明因何缘由。 朝中各派斗得厉害,张九龄着实无意卷入其中。 谭昭昭同他闲聊时说过一句:“只针对人,而非事,早已失去了公允之道。” 你方唱罢我登场罢了。 张九龄认识得更清楚后,虽感到意兴阑珊,到底未曾失望。 谭昭昭或笑,或嗔,一颦一动,连生气时都鲜活。 有她在,来自外乡的他有了归宿。等回到他们的院落,一切的愁绪困顿,通通得到消解,化为无形。 当值的一天,在坊间暮鼓敲响之前,终于结束了。 出了门下省,张九龄在安上门前,同下值的贺知章不期而遇,彼此见礼。 贺知章道:“自上次同子寿庆贺吃过酒,已多日未聚了,子寿如今可还习惯?” 张九龄答道:“尚在熟悉中,季真兄行色匆忙,可是要赶路?” 贺知章笑道:“裴连城邀我一起前去吃酒,子寿可得空,一并前去吧。” 他们几人算得上熟不拘礼,张九龄前去,裴光庭定当欢迎。 张九龄拱手道:“季真兄去即可,替我向连城兄问声好。待到闲暇时,我再置办酒席,同你们一起吃个尽兴。” 贺知章听罢,便未再勉强,同他见礼道别。 张九龄望着贺知章骑马远去的身影,骑马缓慢前行。到了午后时辰,天气转变,开始飘落起了雨丝。 雨时下时停,此时只余些水气。行人伴着暮鼓声,如归巢的鸟儿,朝着一百零八坊奔去。 进了坊门,雨渐渐密起来,巷子弯弯曲曲,灯笼映照着斜雨朦胧。 从院墙内,传出孩童的打闹欢笑,木屐响动,酒饭菜香气飘散。 自家熟悉的大门前,门檐下两盏灯笼,一如既往的亮起。 进了大门,千山接过缰绳前去拴马。张九龄立在门廊 里,一时没有动。 西边,是牲畜棚马厩。东边是回廊。中间的庭院正对着前厅,庭院中种着几颗树,冬日是树叶凋零,他认不出是何种树木。 谭昭昭告诉他,庭院里有海棠,有月桂,有樱花。 樱花谢了,满树绿荫,嫩绿的叶片被雨水洗过之后,像是一块块的绿玉。 海棠树上,零星还留着几朵花,指尖大小的海棠果上,缀着枯萎的花蕊,藏在浓绿的叶片中。 月桂花得秋日才开,谭昭昭说,月桂的花如米粒一般大小,小小的花朵蕴藏着巨大的力量,香气霸道得很,到了秋日时,定会香满长安。 到那时,采了花来腌渍花蜜,用温水冲了,又甜又香,加入元宵中,加入酒中,放在香囊里,从里香到外。 她见到各种花,总是会不由自主想到吃,思及此,张九龄脸上缓缓浮起了笑容,回味起初春时吃到的辛夷花,香浓酥脆,远胜巨胜奴。 经过穿堂来到后院,庭院中又别有一番不同。除了樱花等树木,沿庭院摆满了罐子,里面有花有草,野花怒放,草木葳蕤。 野花野草皆稀松寻常,且不被人瞧在眼中的杂草野花。谭昭昭见到了,便挖回来,种在捡来的破盆烂罐中。 张九龄喜树,不喜花,他在一盆无名的花前蹲下,认真欣赏着。 紫色的花瓣,在雨中摇曳,仿佛不甚雨水的重负,脆弱得快被折断,却始终顽强挺直着细细的枝干。 张九龄看得微笑,沿着回廊,往屋内走去。在靠近窗棂处,种着一从芭蕉。雨珠打在浓绿的叶片上,淅淅沥沥。 以前谭昭昭总是嫌其扰人清梦,一下雨,就咬牙切齿称要将其连根拔起。临到最后,她又舍不得了。 屋内安宁静谧,收拾得一尘不染。 张九龄前去更换过衣衫,出来时,食案上已经摆好了饭食。 一叠香油笋丝,罐子里是笋子鸡汤,新鲜的瓠瓜,一碟鲜鱼。 张九龄喝了半碗鸡汤,尝了两木箸笋丝,其他的菜略微捡了些,就放下了木箸。 阿满选了他喜吃的菜呈上来,午间也没吃几口,不知为何,他总觉着胃口全无。 到了歇息时,张九龄躺在榻上,身边空荡荡,辗转难眠。 雨还在瓢着,离得远,听不到雨打芭蕉的动静,雨滴从瓦当坠入沟渠,一声又一声,声声不绝。 张九龄恨不得,将瓦当沟渠一并毁了。 该死的雨,扰人不得安眠!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虽不是朝雨,谭昭昭照样兴奋得很。 西郊的别庄,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中,山川河流,风景美不胜收。 昆明池边的热闹,不输于芙蓉园。酒楼铺子鳞次栉比,文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吃酒作诗。 不过这里的铺子宅邸都要便宜得多,达官贵人们极少到别庄,习惯在长安城内生活。地点到底偏僻些,大多都是囊肿羞涩的读书人,以 及从西边来, 去到西边的行人在此歇息。 到了午后开始下起了小雨, 雨中的昆明池,垂柳拂在水面上,春雨给远去的行人增添了几分离愁,却不减游人的兴致。 同长安城一样,随处可见高鼻绿眼,蓝眼的胡人胡姬。 城外的规矩更宽松,女娘们干脆穿着华丽的襦衫长裙,三三两两说笑结伴而行。 同雪奴一道前来的胡姬,玉姬来自于波斯,芙娘来自于西域。 玉姬生母是波斯商人贩卖到大唐的奴隶,生父不详。波斯商人离开了大唐,留下她在贵人手上辗转,最后她想尽办法得了自由,开了一间小酒庐。 芙娘因着不能生育,被夫家休弃,心灰意冷入了道观,做起了女道士。实在惦念红尘,她凭着自己的本事,开了一间香料铺子。 同雪奴交好之人,皆性情爽朗。起初她们见到谭昭昭,顾虑着她的身份,还有些拘束。 等到了西郊时,几人就有说有笑了。 谭昭昭先去寻牙行打听,随着牙人去看了一圈,心中大致有了底。 地段好的铺子,因为买卖好,没人转手出来。 倒是有一间宅邸,在昆明池的西边角落,主人要离开长安前去扬州,便放出来变卖。 昆明池的西边角落偏僻,周围的宅邸中,多住着些穷人。这片的宅邸,贵人看不上眼。 看得上眼的人,没几人买得起。 谭昭昭看好了这间,昆明池的水,沿着门前的水渠,流淌而过。 宅邸三进中带着小院落,里面亭台楼阁,流水淙淙。 谭昭昭一看就喜欢上了,要不是张九龄前去当值不方便,她恨不得从长安搬到这里来住。 她还没富裕到留着别庄,偶尔来住住的地步,心中很快就有了主意,准备将这间宅邸,改成间雅致的园子。 且她不用出面,将宅邸赁给雪奴她们,让她们来经营,酒庐,诗会文会,客舍,一应俱全。 谭昭昭想好之后,寻了间茶铺歇息,同她们商议,细细道了自己的想法。 玉姬同芙娘的身家比不上雪奴,尚在犹豫之中。 雪奴一听,就毫不犹豫答应了:“你们愿意参进来,我也同意。要是觉着太冒险,自己去开一间小些的亦无妨。反正我是打定要做这笔买卖了!” 谭昭昭笑道:“雪奴你也要多考虑一下,长安城的铺子你都忙不过来,加上西郊这摊买卖,平时你不在,得有信得过的人手帮你看顾着。买卖好做,人才南寻啊!” 雪奴信心十足道:“九娘放心,我能寻到人手。在铺子里做事的好几个胡姬,她们忠心耿耿跟在我身边多年,我不能亏待她们,不若提拔了,放在铺子里做管事。以后我就无需亲力亲为,只管着她们几人就行。” 谭昭昭佩服不已,雪奴除了仗义之外,还颇有经营头脑。凭着她这份待人用人的本事,入朝为官都不在话下。 玉姬与芙娘算了下价钱,宅邸需要改动,前期投入不菲, 她们一时拿不出来那般多钱,最终只得放弃了。 雪奴道:“无妨,我一人做就是” 几人吃茶说笑,天暗了下来。茶铺旁的酒肆里,客人进进出出,酒香四溢。 雪奴朝着谭昭昭挤眼,道:“可要前去吃一杯?” 谭昭昭笑起来,同样朝她挤眼:“只吃一杯?” “百杯千杯不嫌少!”雪奴嘻嘻笑着,起身携着谭昭昭朝外走去,玉姬芙娘笑着相随,一并走进了酒庐。 酒娘迎上前招呼,雪奴要了铺子里的几样拿手酒菜,俯身凑到谭昭昭身边,朝侧面努嘴,低低道:“九娘,你瞧那几个郎君。” 谭昭昭顺眼看去,那边坐着几个年轻的俊美郎君,已经吃得半醉,有人在同酒娘行酒令,有人在跳舞,有人在抚掌大笑。 雪奴笑嘻嘻道:“真是好看呐!” 跳舞的郎君,身子一拧,衣衫紧贴,露出精壮的腰身,眉目疏朗,英气逼人。 谭昭昭睁圆了眼,控制不住嗷了声。 玉姬同芙娘同样看得目不转睛,郎君似乎察觉到了她们在偷看,不见生气,还朝着她们展颜一笑。 谭昭昭这就不客气了,大大方方欣赏了起来。 除了这几个郎君,走进酒庐的其他客人,有些虽落拓不羁,举手投足之间却见风度,一看就知是读书人。 雨下个不停,冷风阵阵吹拂。 酒庐里却热闹喧嚣,一片欢腾。 谭昭昭也不知吃到了什么时辰,回到酒庐后院客舍歇息时,雨停了,天际一片深蓝。 她头晕晕的,同雪奴她们互相搀扶着,嘀嘀咕咕说笑个不停。 这一晚,真是太痛快,太开心了! 恍惚间,谭昭昭感到好似忘了什么,拧着眉头深思,却什么都记不起来。 眉豆伺候着她洗漱歇息,道:“九娘,出门前,大郎叮嘱了,要九娘少吃些酒,九娘怎地都忘了?” 谭昭昭一拍头,咯咯笑了。 对啊,她忘了张九龄!! 第四十八章 酒意上头,谭昭昭太困,倒头就睡了过去。在西郊没了晨钟唤醒,一觉醒来,已经快到午饭时辰。 雪奴她们也将将起身,雨后初霁,昆明池边人流如织。 几人饭后在周围随意走动,雪奴挽着谭昭昭的手臂,高兴地道:“人好多,真真是好啊!” 谭昭昭明白雪奴话中的意思,人多买卖就好,她不禁取笑道:“雪奴眼中,只看得到钱。” 雪奴不以为意地道:“我眼中还有春呢,瞧这春日晴好。可惜我不会写诗......咦,我有个好主意,先前张颠给我题的字,匾额做好之后,还未挂出来。我打算留着了,到时就挂在新铺子前。” 谭昭昭失笑道:“宅邸还未买下来,雪奴就想到了那般远去。” 玉姬这时插话道:“九娘有所不知,雪奴做买卖时,脑子里主意多得很,连好些男子胡商都比不上。眼红雪奴的买卖,脸面无光,就在背后散布谣言诋毁,可恶得很。” 谭昭昭忙关心看向雪奴,她不以为意笑笑道:“都过去了,他们如今可不敢轻易惹我。反正我什么都不怕,我同他们说,惹急了,哪怕我散尽家财,要与他们同归于尽。反正我就寡妇一人,他们有妻有子,算起来,他们亏了呢。” 谭昭昭手臂紧了紧,贴了贴雪奴,顺手拉住了一旁的玉姬,再唤芙娘一起上前。 比起大唐的繁华盛世,大诗人文豪的不羁,她更喜欢这群地位虽低下,却坚强,靠自己双手努力活着的女子们。 几人亲亲密密说笑了阵,前去同牙人交待了几句,时辰不早,一起启程回长安。 临上车时,谭昭昭看到路边有货郎卖芍药,一朵朵开得婴儿拳头般大,她上前买了几朵。 回到长安城已快到暮鼓时辰,谭昭昭到家中换了身衣衫出来,张九龄也下值到了家门前。 下马急匆匆来到后院,屋子门拉开了一半,谭昭昭盘坐在胡床上,修剪着芍药。 张九龄眼里不由自主浮起了笑,急急上前,唤了声昭昭。 谭昭昭抬眼看去,笑道:“大郎回来了?”举起花对着他:“这是我从西郊带来的芍药,赠予大郎。” 张九龄心中一暖,顾不得其他,上前俯身用力亲了她一下,“昭昭还记得我呢。” 既然出去了,在外就痛快地玩。要惦记这,思念那,不如留在家中不出门。 回到家中不一样,说几句好话,彼此皆大欢喜。 谭昭昭向来如此,面不改色,振振有词道:“我当然记得,如何能忘得了大郎。” 张九龄接过芍药,深深吸气闻了闻,道:“昭昭比芍药香浓。” 谭昭昭哈哈大笑,张九龄将花簪在她的鬓角,左右欣赏,方满意去了净房更衣。 眉豆提了晚饭上来,不过平时常吃的饭食,谭昭昭见张九龄比往常吃得要快,甚至多吃了半碗汤饼,疑惑地问道:“大郎在衙门可是太忙,顾不上用午食?” 从昨夜起, 张九龄就没甚胃口, 吃得极少。 谭昭昭归家,一切回到正常,张九龄便感到了饿,常见的饭食,吃起来也香甜可口。 张九龄摇头,道:“还是家中的饭食好。有昭昭在更好。” 谭昭昭失笑,饭后两人一起去散步消食,她同他说了买宅邸改为铺子做买卖的事情:“我尚未定下来,想着回来同大郎商议一声,等大郎拿主意。” 张九龄侧头看着她,笑道:“昭昭真要我拿主意?” 谭昭昭当然不会要张九龄拿主意,她道:“大郎是一家之主,当然要你首肯,去看过宅邸,同牙人交易买卖。” 张九龄似笑非笑道:“九娘是要我出面同牙人办契书吧?” 谭昭昭哪肯承认,道:“大郎不比从前,如今已是官身,不宜出面去做这些。虽是老老实实做买卖,总得要避嫌,省得被有心人弹劾。” 想到朝中局势,张九龄沉默了下来,道:“我同昭昭打趣而已,并无半点责怪昭昭之意。在买卖上,我无法同昭昭相比。若非昭昭到了长安就极力主张买宅邸,我如今哪来的家可归。” 他们如今所住的宅子,原本是凶宅之事,张九龄的友人们也有所耳闻。见他住进来一切正常,在沈佺期受赇案中逢凶化吉,甚至还得了六品之职,好些人都暗自懊悔不已。 长安城的宅子一日贵过一日,如此般地段好,便宜的宅邸,再也难寻着了。 张九龄叹了口气,道:“昭昭行事谨慎小心,有章有法。这些时日多亏昭昭,西边两间宅邸赁出去,给家中添了些进项。不然,我得与张颠一样,囊中羞涩了。” 在未考中进士之前,张九龄写回韶州的家书,走不了朝廷驿站,第一封信,迄今尚未有回音。 中进士之后,张九龄再写了封信回韶州。加之朝廷会向韶州府衙门送喜报,家中这次应该很快能接到他的好消息。 谭昭昭想了下,认真地道:“大郎切莫这般想,若不是将钱都买了宅子,何至于会囊中羞涩?再说,大郎平时不出去吃酒应酬,张颠呼朋引伴,花钱如流水,大多都用在了平康里,你们不同,无法放在一起相比。” 张九龄停下脚步,立在芭蕉下,眼神温柔凝望着谭昭昭:“昭昭无需安慰我,若非昭昭同我在一起,我兴许就如张颠那般了,呼朋引伴出去吃酒。我当然不会同他那样,在女伎身上一掷千金,但我可能四处去举荐自己,一个不察,就被牵连进了沈佺期受赇案中。” “昭昭。”张九龄唤了她一声,深深颤栗了下。 “得张相看中,我并非感到荣幸,反倒莫名的不安。张相意欲如何,我心知肚明。” 谭昭昭道:“大郎可是担心,张相是想要拉拢你?” 张九龄轻轻颔首,“同张相来往交好者,还有夏官尚书,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姚崇姚平章事。今日在衙门时,张相又同我说了好一阵话。虽都是些公务,我总觉着,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夏官尚书便是兵部尚书,武 则天时期改称为夏官同秋官尚书, 凤阁鸾台平章事则属于中书省, 姚崇的官等同于宰相。 谭昭昭听到门下省同中书省的宰相,虽不清楚“神龙政变”背后由谁主使,已大致猜到了一二,心中不由得一惊。 “我听闻了一些风声,朝堂上下,颇为对恒国公张易之不满。恒国公得武皇宠幸,权倾朝野。当年将僧人私自充置私家寺庙,引得僧人不满告状,姚相秉公处理,得罪了张易之,被贬谪过,两人之间结怨颇深。” 武皇驾崩后,她的这段历史被抹去,毁损大半,多由后人书写。许多是是非非,已难分辨。 张易之同兄弟张宗昌,一并侍奉武皇左右,阖家全族因他们兄弟,享受了无上的富贵荣华,封王封爵,倒是史实。 张易之替其母建造的七宝帐,极尽奢华。出入时,奴仆前簇后拥,宝马香车,百姓皆赶紧避让,免得一不小心冲撞到贵人,因此而丧了命。 大唐的权贵皆如此做派,张易之如此,算不得上是大错。 根源还在于,权势的争夺。 武皇提拔的沈佺期被流放,已经可以初见端倪,她如今处境艰难,恐怕朝堂上的大部分势力,已经倒戈向太子。 武皇年岁已高,须得立继承人。她曾三立太子,如今太子为李旦。 要四废太子另立他人,恐朝局会立刻大乱。 武皇应当比谁都看得清楚,何况只一个初入仕途的张九龄,他如何能力挽狂澜? 谭昭昭沉默良久,问道:“大郎做何打算?” 张九龄道:“以前在韶州府,我总想着要做出一番功绩。不惜到处拜访,举荐自己。入长安之后,我见得多了些,方知以前的所思所想,狭隘至此。我不欲结党,依附权贵,且深恨举荐之制。科举取士,本是出自平民读书人的出路,因着举荐,有才能之士被埋没,朝堂上留下的皆是些趋炎附势之徒,一派独大,排除异己。终有一日,大唐天下会因此分崩离析。” 身在局中,想要独善其身,何其艰难。 张九龄太过聪明,慧眼独具。杨国忠李林甫上位之后,在朝中独大,举荐了安禄山史思明之流,安史之乱爆发,大唐战乱四起。 谭昭昭低声道:“大郎此时出仕,不知是凶是吉了。” 一滴水珠,从芭蕉叶上滚落下来,溅到谭昭昭的眼角,像是一滴晶莹的泪珠。 张九龄心疼地替她拭去,宽慰她道:“让昭昭担心了。无论如何,我出仕总是好事。放心,我会尽力周旋。大不了,我申请外派为官,就算是下州郡的刺史也无所谓。” 大唐的官员皆以在长安为京官为荣,除非是手握兵权,权倾一方的节度使。 州郡的刺史分上中下三等,下州郡的刺史,以张九龄如今的官职,算得上是贬谪了。 谭昭昭也没了主意,张九龄的打算,也不失为一种退路。 日子就这么过去,春去夏来,夏季一晃而过,初秋来临。 长安的秋季,除了满 城的黄金甲菊花,木芙蓉盛放,月桂香飘十里。 ?映在月光里的作品《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张颠的字挂出去,引得读书人络绎不绝前来瞻仰。园子因着雅致,酒水饭食的价钱并不高,每日早早客满。 雪奴乐得已多日未回长安,天天留在西郊,忙着数钱。 谭昭昭则在长安,数着宅邸收到的赁金。除此之外,她向来准时的的月事,已有两月未至,郎中诊脉之后,断定她有了身孕。 此时,韶州府家中写来的信,终于到达了长安。 这天张九龄旬休,紧张得如同张开翅膀的老母鸡,亦步亦趋护着她这只小鸡崽。 谭昭昭手上拿着剪子,在庭院里修剪菊花的枯叶,见他紧绷着的神情,额头细汗冒出,烦得怒瞪着他:“张大郎,你闪远点,不然,我喀嚓一下,呵呵!” 张九龄忙举着双手后退,急急地道:“昭昭,剪子锋利,你且放下,让我来修剪,切莫要伤了你的手。” 谭昭昭除了喜怒无常了些,晨起偶有恶心反胃,平时能吃能睡。趁着秋日天气好,她出屋活动一二,被他看成是了不得的大事。 起初谭昭昭给他派了差使,将他支开,就问道:“让你去采摘的月桂花呢?” 张九龄顿了下,道:“昭昭,等下我再去采。昭昭放心,昭昭要多少,我就采摘多少。” 谭昭昭一听,顿时怒了,道:“好啊,张大郎你开始阳奉阴违了。你这般紧张,是因为孩子,还是因为我?” 张九龄毫不犹豫,脱口而出道:“是因着昭昭。昭昭,我怕。” 谭昭昭见他眉眼间挥不去的阴霾,心一下软了,安慰他道:“大郎,我真没事。怀孕之后不能成日躺着,得走动一二,有利于以后的生产。” 自从得知谭昭昭怀孕之后,张九龄夜里总是做噩梦,梦见她生产时,到处都是血。 有了孩子的那点喜悦,被冲淡得所剩无几。 张九龄上前蹲在她身边,取走她手上的剪子,道:“昭昭,我是张家的长子,阿爹阿娘以前经常同我说,要早些替张家开枝散叶。你有了身孕,我当然很欣慰。要是拿你的身子安危来比,我宁愿你不生养,膝下无子。张氏不缺人延续香火,还有二郎三郎呢。” 谭昭昭听得心中暖暖的,笑道:“大郎,你可别跟阿家阿翁这般说,仔细他们骂你不孝。” 张九龄亦笑起来,道:“我只同昭昭说,昭昭清楚便可。” 这时,千山拿着两封信走进来,道:“大郎,九娘,韶州府来信了!” 张家同谭家一并来了信,谭昭昭接过娘家的信,准备进屋再看。 张九龄已经迫不及待打开了信,他放眼扫去,脸色逐渐变得惨白,眼神空洞,茫然望着某处。! 第四十九章 谭昭昭起初还没注意,正拿着谭家的信翻来覆去看,回头笑看着张九龄,见他神色不对,笑容逐渐消失,上前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向来干燥温暖的手,此时冰凉。 谭昭昭心被揪紧,按耐住焦急,唤道:“大郎,大郎,怎地了,发生了何事?” 张九龄僵硬地看向她,眼神空洞,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回荡:“昭昭,家中来信,阿娘生了四郎,阿耶去世了。” 谭昭昭脑子跟着嗡了声。 张弘愈年方四十出头,正值盛年。在韶州府的时候,谭昭昭同他统共没见几次面,除了请安时见礼问候,连话都未多说过一句。 张九龄却不同。 张弘愈与卢氏,待张九龄倾注了全部的心血。他是他们的长子,是全家阖族的希望。 张弘愈仕途不顺,只做了几年的县丞,他性情内敛沉默,到始兴乡下定居之后,身子一直不大好。他们离开韶州府时,张弘愈方病了一场,尚未完全恢复。 考中进士之后,张九龄本有假期,可以回韶州府探亲。因着路途太过遥远,一来一回,加之庆贺吃酒,起码要大半年,他便没回去,打算在朝廷站稳脚跟之后,再告假回乡。 当时不回韶州府,也有谭昭昭的一部分原因在,她不喜韶州府,张九龄一清二楚。 若张九龄要回乡,她身为妻子,没理由不回去,除非她已不是张家儿媳。 张弘愈知晓他考中进士,进门下省做了左补阙的消息吗? 他没能见上张弘愈最后一面,会恨她吗? 长兄如父,张九龄底下还有不知可否出嫁的张大娘子,蒙童张九皋,牙牙学语的张九章,尚在襁褓中的稚儿,以及卢氏。 谭昭昭闭了闭眼,握住张九龄手,道:“大郎,我们进屋去。” 张九龄嗯了一声,乖巧地随着谭昭昭进屋,她牵着他的手,在胡塌上坐下,吩咐眉豆去煮酪浆:“多加些蜜。你去跟阿满他们说一声,张郎君去世了,院子的灯笼,糊上素纸,准备孝服。” 眉豆惊讶了下,她赶紧应了声,下去匆匆准备。 张九龄端坐着,双手搭在膝盖上,右手中始终紧捏着信,一瞬不瞬望着前面。 谭昭昭轻叹一声,走上前在他身边坐下,将信从他手中取出来,从头到尾看过去,心头滋味更加复杂。 张弘愈生前得知了张九龄中进士,只未能等到他派官的消息。 哪怕派官之后赶回韶州,也见不到最后一面。 虽有遗憾,总好过张弘愈怀着彻底的失望离世。 张弘愈起初打算等到张九龄进士放榜的之后,再送张大娘子出嫁,靠着张九龄的进士身份,远嫁到徐家之后,她能得婆家高看一眼。 还没来得及操办张大娘子的亲事,他就去世了,张大娘子要留在家中守孝三年。 徐家乃是书香门第,有张九龄这个进士在,肯定不会退亲。 徐 氏儿郎年纪本就比张大娘子大两岁, , 估计庶子庶女都一堆了。 按照如今的世情,在正妻嫁进去之前,已有庶子庶女出生稀松寻常,良家子出生的侍妾都通买卖,庶子庶女基本连族谱都上不了。 去世前,四郎刚出生一个月。 新生,死亡。 谭昭昭下意识轻抚小腹,想劝,却不知如何开口,便拿了软囊垫在他身后,让他能坐得舒适些。 张九龄终于回过了神,转头看向她,道:“昭昭,我没事。岳父给你来了信,岳丈岳母他们可好?” 谭昭昭这才去拆谭氏写来的信,看完之后,将信递给了张九龄。 张九龄接信的手,好似怕再有坏消息,不由自主颤抖了下,谭昭昭看得心酸,忙道:“大郎,阿耶阿娘他们无事,一切皆安好。” 看完信,张九龄道:“岳丈岳母他们都好,万幸万幸。这次,有劳岳丈他们相帮了。” 张氏族人虽在,丧仪繁琐,张弘愈年轻,棺椁墓地都要重新置办,得谭诲相帮,会轻松不少。 谭氏信中亦提到了张弘愈去世之事,前来吊唁,帮着操办了丧事。 韶州府天气炎热,棺椁不能久放,已经安葬,让亡人入土为安。 等她回韶州府时,万万要带信回家,他们好前来探望。 回韶州府。 这个问题横在了面前。 张九龄亦垂着眼眸,努力从混沌的思绪中,理出一丝清明。 官员父母亲长去世,必须丁忧守孝三年,朝廷对重要官员会有夺情,丧事之后就回朝继续当差。 张九龄新出仕不久,他必须回韶州府丁忧守孝三年,眼下谭昭昭...... 这时眉豆送了酪浆进来,千山也捧着粗麻孝服进了屋。 谭昭昭拉着张九龄先去更衣,两人一并穿戴好出来,酪浆正好不冷不热,她劝道:“大郎先吃一些。” 酪浆散发出奶香与蜜香,张九龄知晓是谭昭昭关心他,虽没有胃口,还是端气来喝了大半碗。 蜜糖与奶酪暖呼呼下肚,张九龄感到脑子总算清明了些。 “昭昭,我等下就去门下省,明日就启程回韶州府。” 谭昭昭嗯了声,顿了下,道:“我去准备行囊。” 张九龄拉住了她,道:“昭昭,你先别急,且听我说完。” 谭昭昭点头,张九龄将她的手握住,道:“昭昭,你怀了身子,不宜长途奔波,就留在长安养胎生子,我自己回去,” 这句话只能张九龄提出来,谭昭昭无论理由再充足,在眼下的世道,都是她的不是。 且谭昭昭一定要表明立场,张九龄此时脆弱,伤心,夫妻之间的感情需要经营,她不能在他心中埋根刺。 谭昭昭道:“我还是陪着大郎一起回去吧,阿翁去世,我如何能不在,不在就是不孝了。” 张九龄喉咙梗塞了下,长长呼了口气,低低道:“昭 昭,车马劳顿,若在路上出了事,孩子倒是次要,你要是因此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谭昭昭听他声音已经带着颤意,她跟着难受起来,忙道:“大郎,你别难过啊,要是阿翁在天之灵知晓了,他该看得心疼了。” 张九龄微闭着眼睛,缓缓待情绪平稳,道:“昭昭,你独自在长安,怀孕生子,我无法陪伴在你身边。昭昭向来坚强,我却始终对不住你。昭昭,你一定要好好的......” 声音再次哽咽,有些话虽不吉利,但他必须说出来。他们隔着几千里,等想要说时,只怕为时已晚。 待过了许久,张九龄方坚定地道:“我深信,昭昭定会平安,逢凶化吉。但昭昭,生孩子向来艰险,先顾着你自己,再顾孩子。我远在韶州府,来不及顾着你,你一定,一定要保重好自己。我们曾说过,要一起到白首。” 到这时,生离死别的情绪,突然一下冲上头,冲得谭昭昭鼻子酸疼,眼眶泛红。 张九龄始终惦记着她,在孩子与她之间,毫不犹豫选择了她。 谭昭昭靠在张九龄的臂弯里,麻服粗糙,硌得肌肤生疼。 韶州府的山山水水,此时在眼前无比清晰。 张家门前的池塘,破旧的韶州城,那一条条荒无人烟的山路,艰险的梅岭古道。 以前谭昭昭时时刻刻都盼着逃离,兴许是怀孕的原因,这是她竟然惆怅万分,想念那些暮霭山峦,那些在回南天时,如下了场雨雾般润湿的空气。 那是张九龄的故土。 其实,韶州府亦成了她的故土。 无论走到何方,在梦里时常会魂萦梦牵的地方。 “昭昭,我会托付雪奴,拜托她多来看顾着你一些。我亦会拜托贺季真,裴连城,他们夫人生过孩子,帮着选稳妥的稳婆,乳母。昭昭,千山同我回去,张大牛他们留在长安。你别去管宅邸那些事,千山回去之后,我再派他到长安来,给你送钱,保管你在长安衣食无忧。” 张九龄事无巨细,安排着谭昭昭在长安的一应事务。 独独没有提,他的悲伤。 张九龄来不及悲伤,赶着前去了皇城,再找到裴光庭同贺知章,拜托了一番。 等回到家中,天早已黑了。门前悬挂着白皤,灯笼上亦蒙上了层白纱。 张九龄怔怔望着,悲伤此刻如潮水涌上心头,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回了屋。 屋里,谭昭昭坐在胡床上,将他的素净里衣,厚厚的一叠白色罗袜,放进包袱皮,系紧。 听到门口的动静,谭昭昭抬眼看来,明亮的杏眼在灯光氤氲中,流露出难以言说的哀伤。 张九龄大步上前,将谭昭昭紧紧拥在了怀里,始终忍着的泪,一滴滴落在她的肩头,浸湿衣衫,滚烫。 谭昭昭听他道:“昭昭,我没阿耶了。我再也见不到阿耶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谭昭昭静静陪着他,也不多劝,任由他流泪。 翌日晨钟之后,张九龄同千山一起,带着行囊骑马奔赴韶州府。 谭昭昭本想送他出城,被他拦住了:“昭昭,我骑马回去,眼下你的身子不宜骑马,就送到坊门口吧。” 坊门口的巷子里,木芙蓉与月桂花落了满地。初秋的晨风清清凉凉,吹得地上的落花飞卷。 行人车马匆匆而过,赶着出了坊门。经过牵马立在坊门口,徐徐道别的他们,只不经意看一眼,就急着离开了。 张九龄握住谭昭昭的手,拼出全身力气,再放开,翻身上马。 坐在马上,张九龄再次回头,哑声道:“昭昭,我去了。三年后再见。” 谭昭昭道好,“大郎,一路平安。我同孩子等你归来。” 张九龄狠心回转头,一夹马腹,马朝前疾驰而去。 谭昭昭立在那里,看着张九龄出了坊门,消失在了长安秋日的晨曦中。! 第五十章 一转眼,新年快到了。算着时辰,张九龄快马加鞭赶路,应当已回到了岭南道。 长安今年只下了两场细雪,天气比去年要暖和一些。草木枯萎,落叶满地,冬日的太阳也驱散不了冬日的萧瑟。 因着孝期,谭昭昭深居简出。雪奴仗义,西郊的铺子买卖红火,她还是尽量留在长安城。两人住得近,上门来方便,不会引得人侧目,以为她在长安孝期呼朋引伴作乐,牵连到张九龄。 除了雪奴,玉姬与芙娘也时常上门来陪她。贺知章裴光庭受到了张九龄托付,皆不时派人前来问候关心。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幸好孩子乖巧,谭昭昭的孕期反应不太强烈,守着方寸院落,日子虽枯燥,每天练字,学波斯语,倒也过得清闲自在。 关起小门成一统,长安的朝政局势,偶尔能从雪奴处听到些风声,她也没多管。 张九龄远离皇城,她闭门守孝,看过了张说与沈佺期的流放,说句大不敬的话,这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小院安宁静谧,太阳明晃晃照着,眉豆陪着阿满在廊檐下挑豆子,谭昭昭在庭院里来回走动晒太阳。 这时,谭昭昭仿佛听到前院的门开了,有男子的交谈声传来。她愣了下,停下脚步凝神倾听。 熟悉的声音,令谭昭昭一喜,转身往前院走去,看到张大牛与风尘仆仆的千山,同一个陌生的仆从,一起忙着卸车,搬运行囊。 谭昭昭惊讶唤道:“千山,你怎地回了长安?” 千山怀里紧紧搂着个包袱皮,上前躬身见礼,道:“九娘,奴奉大郎的命前赶来长安,给九娘送钱送物。” 谭昭昭算了下时辰,彻底楞在了那里。 不过三四个月,能从长安到韶州府来回,差不多是打仗时的急行军! 眼前的千山,比起离开长安时,人已经瘦得脱形,嘴皮干燥开裂,在往外渗出血丝。 谭昭昭顾不得骂张九龄,忙道:“别的先别管,快快去洗漱,好生歇一歇,缓缓再说。” 闻声出来的眉豆同样惊讶,忙不迭上前帮忙。千山将行囊,并一把锁匙交给谭昭昭,道:“九娘,奴身上脏,先去清洗换身干净衣衫,再来向九娘回禀。” 谭昭昭忙道快去快去,见眼生的仆人也累得不行,便让张大牛领着他先去歇一歇。 眉豆捧着包袱随着谭昭昭回到后院,跪坐在她面前,解开包袱皮,里面装着两个上锁的匣子。 谭昭昭接过匣子,拿出先前所给的锁匙开锁,锁匙没能打开。她再试另一只匣子,咔哒一声,锁匙终于开了。 匣子中是装得满满当当的金饼子,谭昭昭眼睛眼前金光乱闪,看得眼睛都直了。 千山与同伴,带着这一匣子金饼子赶路,估计日夜都不敢阖眼。 这么多的金饼子,张九龄这是要将张家的家底都掏空,全部给了她吧! 匣子的左侧,放着另一把锁匙。谭昭昭想了下,取出去开另一 只匣子的锁。 只听咔哒一声,锁开了。 谭昭昭不由得抿嘴笑,张九龄的意欲很明显。 眼前装满了信的匣子,比起装金饼子的匣子要重要。 谭昭昭吩咐眉豆去将金饼子收好,她则拿起信,一封封看了起来。 说是信不太准确,比起在途中的报平安,这些信用词浅显直白,好似张九龄在她面前,同她低声絮语。 “昭昭,离开坊门时,我不舍,想回头,却又不敢,离开归韶州,是我此生最难以忘怀,刻骨铭心之事。” 离开怀孕的妻子,回乡去奔赴父亲的丧事。 简短几句话,谭昭昭看得心酸难忍。 离别的悲苦,谭昭昭远无法同那时的张九龄相比。 “昭昭,赶在天黑时进了城。昭昭可还记得,上次我们到长安时,曾在这里歇过一晚。此次我没宿在驿馆,选了客栈投宿。我同掌柜交涉,赔了已入主的客人几个大钱,住进了我们住的客屋。昭昭,此刻天际月圆同长安。” 谭昭昭回忆了下,那日下雨,他们差点赶不及进城。 雨天天气阴冷,添钱让伙计多送了两只熏笼进屋。他们在熏笼里,投了些栗子进去,栗子烤熟之后,散发出的甜香,尤萦绕在鼻尖。 梧州,吉州,一路下去,到岭南道,梅岭,曲水。 谭昭昭跟着张九龄一起,将长安归韶州府的路,重新走了一遍。 在信中,张九龄只字不提丧父之痛。 除了最后一封。 “阿耶的墓修葺得很好,碑文上,刻着阿耶的生平。七七已过,所幸,能赶上白日祭。人皆如此,终有此般一遭。待到那时,再同阿耶一叙。” 未能等到他功成名就,再见时,父亲已成一抔黄土。 叙愧疚,遗憾,难过。 虽是难得道出心境,终究与离开长安时一般,顾忌到她,克制,隐忍。 谭昭昭看完信,坐在那里,望着窗棂外的太阳出神。 这时的张九龄,他定当坐在孤零零的书房中,与他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为伴。 隆起的肚子,让谭昭昭无法久坐伤怀,收好信,起身出屋,在廊檐下来回走动。 眉豆从外院走了进来,道:“九娘,千山歇了一阵,想要见九娘。” 谭昭昭估计千山得了张九龄吩咐,不先回禀难以睡安稳,她也有好多话想要问,便去了前院。 千山收拾过后,眯了一会精神好了些,恭敬上前见礼。 谭昭昭摆手,道:“千山你快坐,随意些,别顾这些虚礼了。” 千山道谢,应声坐下,道:“九娘,奴同大郎赶回了韶州,家中等之不及,郎君已经下葬,丧事已经办完。大郎前去墓前拜祭,欲在墓前结庐守孝守了七日。” 结庐清苦至极,以张九龄的性情,若是结庐,断不会只守七日。 谭昭昭听得心一沉,问道:“千山,大郎可是生病了?” 千山垂着头,神色很是纠结。 肯定是张九龄勒令他不许说,谭昭昭不禁怒了,道:“千山,你不说我也知晓。你们这么快就能赶回韶州,伤痛劳累,身子吃得消才怪,就算你不说,张大郎他莫非是当我傻?” “⒌⒌[” 谭昭昭冷哼一声,心一软,问道:“他病得可严重?” 千山道:“大郎病了之后,就被劝了回府,在府里住着修养,奴离开时,身子已经好了大半。” 到底年轻,前世时张九龄并未英年早逝,谭昭昭松了口气,道:“千山,你要是身子不舒服,一定别逞强。” 千山忙感激应是,道:“到韶州府之后,大郎未让奴陪同,吩咐奴歇在府里收拾,同府里新买的阿甲再来长安。等将钱财信件送到之后,留在长安,供九娘使唤,待钱财花到一半时,奴再回韶州府。” 张九龄事事替她想得周到,知晓她看中钱财,就给她送钱,让她心安。 不过,谭昭昭心思微转,问道:“你带了这般多的钱财来长安,几千里路程,大郎尚好,阿家定会担忧可会稳妥了。” 千山道:“九娘放心,大郎并未声张,娘子不知晓此事。” 果真,谭昭昭一时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卢氏虽不掌家,要是被她得知,估计又是一番纠葛。 纠葛就纠葛吧,反正金子在手,张九龄挡在了前面,她得了便宜,就莫要再自寻烦恼。 千山道:“娘子得知九娘有了身孕,很是欣慰。得知奴要前来长安,恐九娘年轻不懂,张罗着要将徐媪与小卢娘子,再寻几个乳母前来长安照顾。大郎拦住了,说是九娘身边有贵人照看,一切都妥当。若徐媪小卢娘子同乳母一并到来,反倒会得罪贵人,以为他们照看不周,会得罪了贵人。娘子方才作罢。” 谭昭昭想笑,按照张九龄以前的性情,肯定是直言回绝,没曾想,他如今学会了委婉,拿卢氏最在意的前程堵了回去。 听到小卢姨母,谭昭昭不由得想起了戚宜芬,好奇问道:“七娘可曾出嫁了?” 千山道:“七娘先前定了一门亲,男方家在韶州府开了间铺子,家境殷实。同大娘子的亲事一样,成亲的时日往后拖了一拖,待到大郎高中之后再出嫁。后来郎君去世,大娘子要守孝,七娘本不相干,无需守孝。府里眼下不宜办喜事,娘子打算将她们送回卢氏,从卢氏家中出嫁。七娘感念郎君的收养之恩,主动要替郎君守孝三年。男方家父亲身子不好,盼着抱孙子,看着儿子成家立业。实在等不及,双方私下商议后,退了这门亲事。” 戚宜芬不替张弘愈守孝虽说得过去,她们一家子都借助在张家,就算是搬回到卢家出嫁,韶州府小,她难免会被人指责凉薄。 至于她守孝的真正心思如何,谭昭昭压根不会关心。 三年孝期,共二十七个月。转瞬间就已经过了几月,时光如流水,张九龄会很快回到长安,重回朝廷任职。 要是张九龄在孝期变心,除非他被夺了舍,自绝前程。 千山道:“九娘,大郎吩咐奴提醒九娘,多给大郎写信,每月两封起,信莫要低于五页。” 谭昭昭无语,站起身,敷衍道:“千山你快去歇息吧。” 千山应是,道:“九娘,等奴起来之后,前来取给大郎的回信。” 除了平安,干巴巴的问候,关怀,她前世写作就一塌糊涂,着实想不到能写些甚。 谭昭昭一眼横去,不耐烦摆手:“哪这般快,等明日再说。” 千山耷拉着头,可怜兮兮道:“九娘,大郎吩咐了,除了九娘的身子,此事最为重要。” 谭昭昭不忍他为难,一迭声好好好,出屋回到了后院。 铺好纸,磨墨,谭昭昭先报了平安,关心,将将写满一张纸。 绞尽脑汁之后,谭昭昭灵机一动,很快写满了五张纸。 她吹着纸上的墨,不禁窃笑,张九龄接到信时,会是何种模样。! 第五十一章 韶州府今年的回南天来得晚一些。 天终于放晴之后,墙脚屋檐爬满了绿色的青苔,青苔上细嫩的野草,叶片随风摇摆,好像在同人努力打招呼。 回廊上晒满了卷轴,庭院里杜鹃等花盛放,张九龄仰躺在其中,手枕着头,望着天际一望无垠的蓝。 上次晒书,还是同谭昭昭一起。 他借口带走她,让她无需晨昏定省。 她看似温婉柔顺,偶尔露出的棱角,从不越过世情规矩,让人无可指摘。 若没有他,她也能护住自己。 此次归来,他方深深察觉,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改变他良多。 从以前的桀骜,变成不动声色的委婉,家人以为他温和,平易近人了。 实则的他,如谭昭昭一样,外圆内方。 此时的长安,定当花红柳绿,万木争春。 院中的樱花辛夷接连开放,接下来就该是海棠。 去岁的海棠果,他离开时尚青绿,不知后来成熟之后,昭昭可有熬成海棠果酱。 长安今年下了几l场春雨? 雨打芭蕉,可有扰了昭昭清梦? 怀着身子守孝,困在方寸的庭院之间,昭昭该有多难熬。 千山前去长安,不知可否平安到达。 几l月有余,还未收到昭昭的回信,她是否一切安好? 新来的仆从万水放轻手脚,在墙脚蹲下,准备清理青苔。 张九龄声音不高不低,道:“留着,出去吧。” 万水停住,迟疑地道:“回大郎,娘子吩咐奴前来清理,说是大郎喜洁,往年待下雨之后,皆要清理庭院中野草,青苔等等杂物,不得耽搁。” 张九龄未多加解释,只淡淡道:“出去吧,无需清理。” 万水忙恭敬应是,起身告退。 到了门边,张九龄问道:“去韶州府城,询问可有长安来信。” 万水昨日方进过城询问长安消息,不过他不敢多言,忙应下匆匆离开。 过了没一会,万水小跑着进了院子,急声道:“大郎,长安来信!” 张九龄猛地起身,探身伸手:“快拿来!” 万水上前递过信,道:“奴刚出门,便遇到了韶州城前来送信的差人,顺手取了回来。” 张九龄唔了声,飞快拆着信。万水见张九龄没别的吩咐,知晓长安消息对他的重要,躬身悄然退下。 信封厚实,谭昭昭足足写满了五张纸。 张九龄迫不及待从头看起来,眼角眉梢,久违地笑意隐约可现。 昭昭的字,现在愈发见好,秀丽端庄中,不失风骨。 她在长安一切皆好,肚子里的孩子乖巧得很,并未过多折腾她。 报了平安之后,就是对他的关心问候,盼着他能保重自己,她同孩子,在长安等候他归去。 第一张看完,再继续看下去,张 九龄愣住,一下傻了眼。 信上,是密密麻麻,如蚯蚓一样的文字。 张九龄翻余下的三张,皆是如此,他一个字都看不懂。 长安宅邸的坊中,住着好几l户胡商,分别来自波斯,大食,西域等地。 坊中还有间不大的波斯胡寺,张九龄曾在胡寺中,见过信上的文字。 再一想同谭昭昭交好的雪奴,张九龄不由得笑了,重新躺下去,将信纸盖在脸上,无声大笑。 果真是他的昭昭呵! 不知不觉中,她不但写字进步飞快,还学会了波斯语。 要是他不努力,待回到长安时,就再也追不上她了。 张九龄一个翻身坐起,唤来万水,道:“备马,我要进城去。” 自长安归来之后,张九龄除了在张弘愈墓前去拜祭,便留在府里守孝,几l乎连大门都极少出。 听到张九龄要进城,万水尚未回过神,待他望来,平静的眼神,万水感到一股莫名的威压,他心里一紧,赶紧应下,转身出去准备。 张九龄前去正院,去与卢氏打招呼。 三郎前去了私塾开蒙。与二郎一起,由着张弘政照看。 正院里此时安安静静,卢氏与小卢氏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已经快一岁的四郎,在乳母看顾下,在摇车里呼呼大睡。 见到张九龄,几l人一起齐齐朝他看来,起身见礼。 卢氏眼神中的慈爱浓得快要滴出来,亲昵地道:“大郎快过来坐。” 张九龄见礼,道:“阿娘,我前来与你说一声,我要进城去一趟。要是来不及赶回来,阿娘无需担心。” 卢氏怔了下,忙道:“大郎你病了一场,身子还未养好呢,快别累着了。” 张九龄年轻,病在年前就已痊愈。听到卢氏这般说,他并未多加解释,耐心地道:“阿娘,有些外面的事情,耽误不得。” 卢氏一听外面的事情,便不再多言,唯恐误了他的前程:“快去快去,路上小心些,多带几l个人伺候。哎哟,我就说多买几l个奴仆,千山去了长安,怎地还未归来,平时你习惯了千山伺候......” 张九龄不紧不慢打断了卢氏,道:“阿娘,时辰不早,我得先告退了。” 卢氏忙道:“去吧去吧,等下天黑了,路上不稳妥。” 张九龄转身离去,卢氏目送着他,望着他的背影,久久都舍不得挪开。 小卢氏见状,恭维道:“大郎果真是厉害,以后定会有更大的前程。” 卢氏听得虽高兴,嘴上却道:“可不能胡说,大郎如今还在守孝呢。张氏族人他都约束过,不许借着他的名头,在外胡作非为。” 小卢氏觑着卢氏的神色,道:“姐姐同从前也不一样了,大郎回到长安,再给姐姐请封,姐姐以后就是老封君,享不尽的福。” 张九龄中进士,连刺史都与有荣焉,于政绩上添了大大的一笔。 进士后派官,张九龄 更是一举得了六品的官身, 在韶州府, 除了刺史就属张九龄的品级最高。 张九龄从长安归来奔丧,前去张弘愈墓前祭奠,比起他去世安葬都还要隆重。 岭南道的官员派人前来拜祭,韶州府的刺史亲临,文人们争相替张弘愈写祭文。 张氏眼下仍旧住在始兴,身居乡下,门前车水马龙,前来递帖子求见的人络绎不绝。 张九龄借着守孝,下令闭门谢客,方才逐渐得了清净。 卢氏丧夫的伤痛,因着张九龄有出息,很快就淡了。 小卢氏所言极是,她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卢氏勉强憋住了得意,矜持地道:“待以后再说吧。” 小卢氏打趣道:“以后姐姐随着大郎前去长安,荣华富贵等在那里,宅邸等在那里,连孙儿都等在了那里呢。” 听小卢氏提起长安的谭昭昭,卢氏的眉头微蹙,忧心忡忡道:“九娘怀着身子独自留在长安,到底小门小户出生,要是不小心得罪了贵人,给大郎招来祸事,那该如何是好啊!” 小卢氏宽慰道:“姐姐,长安离得那般远,你在这边担忧亦无用,有大郎在呢,大郎是何等人,定是离开之前,早就安排得妥妥帖帖。” 卢氏一想也是,谭昭昭没了张九龄在,长安是何等地方,肯定连大门都不敢出,哪敢得罪人。 * 长安今年的夏季,比去年还要炎热。 谭昭昭的肚子大了起来,孕妇本就不耐热,她只能在早晚稍微凉爽些时出门散步一阵。 幸亏夏日瓜果多,谭昭昭选了糖分不那么足的瓜果,在凉水中镇过后吃,苦夏就不那么难熬了。 雪奴见到她,抚摸着她的手臂,再看她隆起的肚皮,忧心忡忡道:“九娘,你的手腿同以前一样细,没见长肉,这样可会不妥?” 肚子此时鼓起一团,谭昭昭嘶了一声,轻抚着突出之处,轻声安抚了几l句,对雪奴笑道:“你看,孩子已经听懂了,在向你抗议呢。” 雪奴看得新奇,跟着谭昭昭一起轻抚肚皮,仔仔细细打量着谭昭昭,道:“也是,倒是我多虑了。只是啊,孩子乖巧归乖巧,就是出来的时日不对,大热天坐月子,实在是苦了你。” 谭昭昭道:“没法子,这个也不能选择。” 离预产期还有大约半个月左右,裴光庭府上介绍来的稳婆,已经住了下来。乳母也已经备好,要过几l日才来。 谭昭昭备了礼答谢,感激归感激,至于生产的这一套,她还是照着自己的安排来,早就吩咐眉豆收拾了屋子,将屋子彻彻底底清洁过。 花大价钱买了棉布来做成孩子的里衣,尿布。做好之后,再用沸水蒸煮晾晒干。 谭昭昭以前看过医生的建议,在医药不足的情况下,唯一的办法,就是保持清洁。 她平时也照着这般做,怀孕之后,连喷嚏都没打一个。 雪奴道:“张大郎就是不托付人,你也能将自己照顾得很好,比稳 婆医官还要厉害。” “♂♂[” 雪奴张大嘴,忍笑赶紧搀扶起谭昭昭前去净房。 收拾干净出来,雪奴想了下,低声道:“外面最近气氛不太对,武皇自从回了东都洛阳,铺子里的买卖就清淡了。可是最近西市的买卖又好了起来,我听说,好些都是从东都洛阳回来的人。我总感到,洛阳有变了。” 武皇在二月初,启程回了东都洛阳。长安的官员们都随行前去,热闹繁华的长安,一下清净了不少。 听到雪奴这般说,谭昭昭凝神想了下,道:“武皇在洛阳,长安城不会有事。你平时只小心就是,别参与这些事情。” 雪奴点头,道:“我听你的,谨慎使得万年船。” 两人说着话,眉豆走了进屋,笑道:“九娘,大郎从韶州府来了信。” 上次回了信,时隔近半年,总算收到了张九龄的回信。 按照这般算下去,非兵情急件,再无千山急行军送信,他们差不多一年能通上四次信。比起牛郎织女一年只见一次面,还是要强上一些。 谭昭昭伸手接过,雪奴故意使坏凑过来,道:“哟,远方情郎来信呢,快给我瞧瞧!” 张九龄的信可不能给她看,谭昭昭伸手推她,道:“去去去,有人给你写诗还不够啊?” 雪奴抿嘴笑,嗔怪地道:“给我写诗的人,写的诗,恨不得唱给天下人听,真是没劲得很!” 说是没劲,雪奴却美滋滋的样子。谭昭昭斜睨着她,朝她翻了个白眼。 雪奴买卖做大了,整个人容光泛发,神采飞扬,比之从前还要迷人,给她写诗,追求者不计其数。 无论什么时候的女人,只要有本事,就能过好日子。 谭昭昭感慨着打开信,只扫了开头,嘴角就开始抽搐,无语至极。! 第五十二章 张九龄的回信,同样用了波斯语。 谭昭昭跟着雪奴学习波斯语,说得流利些,写就很是一般了。 老师雪奴在大唐长大,水平本身就不高,只会浅显的,比如天气如何呀,身子好吗?太贵了,不能便宜!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酒的写法。 谭昭昭绞尽脑汁,将汉字的内容,翻译成了波斯语,硬拼凑出了四张纸。 张九龄的回信,足足有十张纸。 不过,十张纸中,倒有两张是汉文。 谭昭昭暗戳戳以为,张九龄也是拼凑出来的,她这般以为,还是有一定的依据在。 她一张汉文,拼凑出四张波斯文,张九龄两张汉文,凑出八张,恰好对得上。 “昭昭,我望穿秋水,方收到你的回信。知晓通信不易,朝廷的驿站,少有到岭南道的文书公函。到韶州府更少之又少。幸好到长安的信件容易送些,我多写些信就是。” “看到昭昭的波斯文,汉字的进步,甚慰欣慰,并深觉羞愧。昭昭聪慧,好学,我在韶州府,岂能无所事事?” “有幸从刺史府中寻到胡文的书籍,加之刺史府上有门客粗通胡语,向其请教,粗略学了些,能读懂昭昭的来信,互通往来。” “昭昭怎可如小儿般无赖,汉胡文字各写一遍应付交差?” 谭昭昭轻抚着信纸,张九龄的字遒劲有力,眼前仿佛看到了他写字时的模样。专注,跪坐在案几前,乌发垂耳拂体,月白广袖宽袍,灯火昏黄,美如画卷。 再拿起波斯文的信,谭昭昭的心情就没那般美妙了。她努力辨认,只能读懂一半。 雪奴见谭昭昭读信,一会神色凝重,一会微笑,一会眉头蹙起,抓耳挠腮,她看得好奇,问道:“九娘,张大郎究竟写了甚?” 谭昭昭想了下,将信纸蒙住,露出一行字递到雪奴面前:“你可认识?” 雪奴歪着脑袋,仔细辨认了一阵,干笑道:“呵呵,我亦不认识。” 谭昭昭冲她翻白眼,看吧,就是老师的问题! 雪奴咯咯笑道:“玉姬的学问好,她懂!我去让人叫她来教你。” 玉姬住得也不远,今日刚好在家中,没一阵她就来了。 听完两人的问题,玉姬哭笑不得道:“我还以为九娘生产了呢,急得不行匆忙赶了来,竟然是为了这个!” 谭昭昭不认识的太多,知晓张九龄在韶州府,给她写信也不会涉及到朝政机密,干脆厚着脸皮,将信递给了玉姬,由她读出来。 玉姬捧着信看了几眼,再看向谭昭昭,笑得意味深长,清了清嗓子读了下去。 “昭昭,夜里下了一场急雨,被吵醒再难入眠。遥望长安,盼着再见昭昭。” 雪奴听得嘻嘻笑,搂住了谭昭昭的胳膊,催促着玉姬:“快念快念!” 谭昭昭虽觉着不好意思,但她还是极力装作淡定。 玉姬笑骂雪奴一 句, 叫她别急, 继续读了下去。 两人起初还在玩笑,玉姬念到了最后,声音低了下去,说不出的惆怅与艳羡。 “昭昭,惟盼你平安喜乐,我待昭昭的心,如日月也。” 日月永恒。 良久之后,雪奴轻叹一声:“九娘,那些人给我写诗,讨我欢喜,终是流于虚浮,好似我就是一坛美酒,一块金饼子,他们争来夺去,茶余饭后的炫耀罢了。” 玉姬轻轻嗯了声,道:“真情假意,一看便知,实在没劲得很。” 谭昭昭收起信,认真地道:“你们都很好,我认为你们比我都好。说实在话,我就是出生比你们好一些,你们能靠着自己的双手,从贱籍脱离出来,自强自立,赚到丰厚的家产,有安身立命之本。你们值得更好的男子,世间最美好的男子。别丧气啊,大唐大得很,我都能遇到张大郎呢!” 玉姬眼眶一下就红了,与雪奴那样,抱着谭昭昭的手臂,亲昵地贴着她,道:“怪不得雪奴喜欢你,我以前不明白,如今我可明白了。在世人眼中,我们就是群商户女,还是胡姬。客人轻佻调笑,旁人习以为常。寡妇抛头露面,胡姬酒娘以色侍人,何须值得看中。不仅是男子如此,好些娘子也这般看待,嫌弃我们低贱。” 雪奴吸了下鼻子,扬起笑脸道:“别说这些丧气话,我们都要快活一些,九娘还大着肚子呢,别让肚子的孩子听到了,不然又得踢九娘。” 话音刚落,谭昭昭就哎呀一声,低头看着鼓起一块包的肚皮。 雪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惊奇地道:“还真是听见了,哎哟,真是聪明,跟九娘一样呢!” 谭昭昭轻抚着鼓起之处,朝着雪奴伸出手臂,苦着脸道:“快快扶我一把。” 玉姬不明所以,跟着雪奴一起搀扶起谭昭昭去了净房。 出来后,玉姬惊骇地道:“我没生养过,以前听说了些,还不以为意,如今亲眼见到,怀孕真是辛苦。九娘独自在长安,实在太不容易了!” 谭昭昭缓缓在苇席上坐下,伸直双腿,背靠着软囊,总算舒服了些,开始琢磨起来。 这次厚着脸皮让玉姬读了信,为了隐私,她还是得多学。 毕竟,张九龄已经超过了她,她比他有更好的条件,无论如何都不能落于他之后。 谭昭昭眼珠一转,看向了玉姬。、 玉姬察觉到谭昭昭的打量,问道:“怎地了?” 谭昭昭凑上去笑,道:“玉姬,我拜你为师,学波斯文如何?” 雪奴故意不悦道:“好呀,九娘嫌弃我,要改拜老师了!” 玉姬作势欲打她,笑骂道:“都怪你这个老师学得不好,九娘另外拜师,乃是明智之举!” 她柳眉一挑,喜道:“好呀好呀,我能当九娘的老师,求之不得!” 谭昭昭忙撑着苇席,俯身见礼,道:“我身子不便,着实无法行大礼,老师莫怪。” 玉姬忙搀扶起她,道:“快坐好,我就是说 笑罢了, 哪敢当人的老师。九娘也别这般唤我, 显得生疏了。反正我得空时也无聊,正好前来同你玩耍。” 雪奴想了下,道:“我也来,一起学习!” 玉姬一口应下了,豪迈地道:“都学,都学!我还会突厥语,你们可要一并学了?” 突厥语?! 安禄山与史思明,两人都会七八种语言,他们是突厥人! 谭昭昭毫不犹豫地道:“我要学!” 雪奴凑趣,吵闹着也要一起学习。 玉姬嘀哩咕噜说了一通,谭昭昭估计,这就是突厥语了。 要是张九龄能学习,于他来说就更有益处。 谭昭昭仿佛记得,大唐的名将哥舒翰也是突厥人,他同安禄山不合,要是张九龄能与哥舒翰结交,早些扼杀掉安禄山史思明,可能避免安之之乱呢? 几人说笑学习了一会,雪奴望着外面明晃晃的太阳,擦拭着额头的汗,抱怨道:“这天气真是热,真盼着下一场雨呀!” 鸣蝉叫得有气无力,树木耷拉着叶片,太阳炙烤着,地看上去都好似波浪起伏,泛着水光。 谭昭昭道:“晴了好些时日,肯定会下场暴雨。” 雪奴拿着羽扇扇风,皱眉道:“街上几乎都没人,铺子里的买卖也不大好。对了,裴氏与朝中大臣都去了东都洛阳,乳母还未送来,要是昭昭生产时,赶不及怎办?” 谭昭昭并不反对请乳母,生产后,夜里有乳母帮着喂养,她可以好生休息,早些恢复。 裴光庭贺知章等朝廷官员,都随着圣驾去了东都洛阳。 他们只需得吩咐一声,仆从前去准备。迄今还未送来,谭昭昭心知肚明,肯定是东都洛阳局势变得愈发紧张了。 谭昭昭亦未多言,免得传递不安情绪,宽慰她们道:“无妨,我自己可以喂养。” 雪奴见她气定神闲,赞道:“还是九娘厉害。夸张大郎,也莫要忘了九娘,九娘也值得更好的男子。” 谭昭昭想大笑,却极力控制,道:“雪奴,你的话我很爱听。只是,雪奴还是少说一些,我听得太高兴,想大笑,却不能大笑,真是太难受了。” 雪奴噗呲一声,同玉姬笑成了一团。 日子就这般过去,芙娘得空了,也一起来探望谭昭昭。 芙娘来自是西域龟兹,著名的高僧鸠摩罗什便是龟兹人。 龟兹属于安西都护府,从龟兹来的商人,一般都会讲多门语言。芙娘亦一样,她不但会汉语,吐火罗语,还会讲梵语。 这下可好了,突厥,波斯,汉语,梵语,吐火落于,五种语言混杂,她每天都在怀疑,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不过,有友人陪伴,一起说笑,彼此督促学习的日子,实在是太快活,谭昭昭连腿脚浮肿的难受,都觉着没那么难熬了。 这天,晴朗了许久的天,终于在傍晚时分开始乌云密布。 大风呼啸,云被吹得在空中怒卷,好像悬挂在头顶,一伸 手触摸, 就能劈天盖地落下来。 小拇指大的冰雹, 随着风搭在屋顶,咚咚咚,沿着瓦当滚落,在地上铺了一层晶莹的珠子。 天气热,珠子很快就化了。冰雹来得及,去得也快,大雨随后而至。 暮鼓的钟声,被暴雨掩盖,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兵马嘶鸣,铁蹄驶向靠近皇城,达官贵人居住的几坊,将宅邸团团围住。 雪奴浑身湿淋淋,沿着廊檐疾奔进来。她慌得连木屐都没顾得上穿,软底绣鞋早已被打湿,在木地板上留下一长串的脚印。 “九娘,九娘!”雪奴压低声音,焦急呼喊。 屋内灯火通明,雪奴稍许松了口气。门很快被拉开,眉豆迎上前,惊道:“快快进来!” 谭昭昭肚子已经太大,躺坐久了不舒服,正托着腰在屋内慢慢走动,见到雪奴的模样,愣了下,道:“眉豆,取我干爽衣衫鞋袜来,雪奴快去换一身。” 雪奴担心谭昭昭的身子,拼命克制住焦急。 外面街上到处都是兵马,坊门早早关闭,所有人都不得出入,雪奴心知肯定出大事了。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偏生,算着日子,谭昭昭这些天就该生产了。 产婆虽在,却无法出去请大夫,若是她有个不测...... 雪奴不敢想下去,换了衣衫,刚掬水在掌心,便听到外面屋子,谭昭昭发出急促的惨呼声。 * 韶州府。 张九龄每日睡前,皆会翻看皇历,在册子上,慎重记下日子。 随着谭昭昭临产的时日接近,张九龄夜间总是无法睡得踏实。 韶州府的夏季,闷热潮湿,既便有风,亦吹不散心头的烦躁。 张九龄坐在廊檐下乘凉,透过纱绡帐幕,眺望着夜空中的繁星,想到他告诉谭昭昭,他喜欢观星。 谭昭昭并不觉着害怕,并未劝说他。 她甚是平淡,同他一样以为,斗换星移,四季变换,并非皇家以为那般神秘,皆为寻常。 能得人理解,真是此生大幸啊! 不知不觉中,张九龄嘴角含笑,睡了过去。 突然,张九龄心头猛烈一悸,蓦地弹坐起身。 四下空寂,只有偶尔的虫鸣声,漫天的繁星,不知藏到了何处,只余下稀疏的几颗。 张九龄抬手拭去额上的冷汗,按住胸口,眺望着眼前的某处。 昭昭,肯定是昭昭生产了!! 第五十三章 韶州府平时白日再炎热,夜间总是凉意阵阵。 今晚却似乎与以往不同,张九龄感到呼吸艰难,好似天地间的一切都凝固了。 天际的几颗星星,逐渐隐入云层里,天地间一片漆黑,惟余廊檐下的灯笼,散发出微弱的光。 庭院里的树枝摇晃,发出沙沙的响声。接着,响声越来越大,闪光撕开黑暗的天际,闷雷在头顶炸开。 雨滴飘落,不过眨眼间,就连成了一道雨幕,灯笼在狂风暴雨中挣扎了下,终于熄灭了。 张九龄周身濡湿,不知是冷汗还是雨水。他抬手拭去迷蒙的眼,踉跄退回书房。 书架上的卷轴中,放着几个匣子。张九龄熟练摸到其中一个,摸出锁匙,手颤抖着,试了好几次,方打开锁。 匣子里放着一个荷囊,张九龄从荷囊里拿出一段红线,系在了手腕上,奔出书房,端正跪坐在正屋门口,双手合十,虔诚叩拜。 此刻惟有拜托神灵,方能抚慰内心的惶恐不安。 张九龄从未这般无助过,虽无确切消息,他能肯定,冥冥之中好似有条线,系在了他与谭昭昭身上。 如在长安的新年夜,系在他们彼此手腕上的红线,他们就算被人群冲散,她都能再安稳无虞回到他身边。 雨,不知不觉中停歇,伸手不见五指的天空,逐渐转为清灰,太白金星闪亮无比。 有鸟儿鸣叫,凉意中夹杂着草木的清新,扑面而来。 张九龄心底的那股不安,莫名其妙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咚地倒在苇席上,抬手蒙住疲惫的双眼,手心一阵热意。 * 长安雨疏风急,马蹄声与嘶喊声,穿透了雨声,隐约传来。 屋内众人皆心惊胆战,产婆白着脸立在那里,扎着手想要上前搀扶撑在墙壁上急促呼吸的谭昭昭,双腿却像是有千斤重,怎么都抬不起来。 张大牛前来同千山说,大门外已经过了好几队兵马,坊里有人家的大门被兵丁踹开,他从门缝里偷看过,兵丁押送着蒙着油布的板车经过,血腥浓得雨水都冲不散。 千山不放心,前去同他一起守在了大门处。 眉豆努力克制住恐惧。端着热水晃晃荡荡进屋,往架子上放时,热水泼了好些在地上。 雪奴不由得看过去,眉豆的嘴唇惨白,她死命咬住,都已经渗出了血丝,双眼中透出惊惶。 羊水已经破了一阵,阵痛间隔缩短,谭昭昭待一股剧痛过去,她总算好过了些,抬眼看向屋内的她们,缓缓往塌上走去,努力轻快道:“究竟是谁生孩子啊?” 雪奴赶紧上前,帮着谭昭昭躺下,想挤出丝笑,脸太僵硬,她干脆放弃了,道:“九娘说得是,我们真是太没出息了。” 谭昭昭在软囊上靠好,集中精神,叫来雪奴低声问道:“外面情形如何了?” 雪奴思索了下,谭昭昭此时虽凶险,屋内众人包括她都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以谭昭昭的 聪慧, 如何能瞒过去。 将张大牛先前回禀的情形说了, 雪奴颤抖了下,道:“九娘,外面的兵马过了许久,没想到我们居住的坊内,也有人家被牵连进去。” 历史的记载只是些大人物,只寥寥几笔,背后不知多少人被牵连进去。 谭昭昭想到了张九龄,要是他不回韶州府奔丧,这时候应当在洛阳。 长安尚好,洛阳才应当是最惨烈,最紧张之地。 武皇若是退位,第一个被收拾的,除了张易之,应当还有武三思。 裴光庭的妻子是武三思女儿,估计他此时也难过。 张九龄平时同裴光庭有来往这点,谭昭昭倒不担心。 一来张九龄已归乡守孝,二来长安的贵人之间,互相联姻不断,张九龄与裴光庭这点子交往,还算不上结党。 谭昭昭凝神思索了会,厉声道:“大家都且听好了,今夜发生之事,你们只当没听到,什么都没发生。别出去乱打听,乱嚼舌根!若是出了事,谁都救不了你们!” 大家互相张望着,一幅一筹莫展的样子。 肚子又开始隐隐作痛,谭昭昭痛苦蹙眉,深呼吸几下,朝产婆呵斥道:“你还不去洗干净手,照着我以前教你的那样清洗!眉豆,你去拿准备好的棉布!” 产婆回过神,忙跌跌撞撞去洗手,眉豆见谭昭昭能发号施令,一下有了主心骨,拉着阿满,一起朝外跑了出去。 雪奴自嘲地道:“还是得靠九娘,我自诩见过了大场面,还是这般无用。” 谭昭昭白了她一眼,道:“少说废话,快去帮我拿些蜜水来,我又饿又渴......还有让阿满煮碗酪浆,多加奶酪!” 雪奴抹去了脸上的汗,抿嘴一笑,清脆应了好。 奶酪吃了才有力气生产,一屋子妇孺弱小,她不得不撑起来。 其实谭昭昭也想软弱,生孩子实在太痛,阵痛一阵强过一阵。 雪奴端着酪浆进屋,谭昭昭想自己吃,全身上下的骨头都被敲碎了般,意识中想动,身体却无法配合,手指都抬不起来。 产婆查看过后,道:“娘子,已经开了五指,娘子要再等一等。” 谭昭昭知道开十指才能生,长路漫漫,她才走到中点。 雪奴舀起酪浆递到谭昭昭嘴边,心疼地道:“九娘,你别动,我喂你吃。” 这样一勺勺要喂到什么时候去,谭昭昭一咬牙,道:“你将碗递到我嘴边,我自己喝。” 酪浆已经不冷不热,雪奴便递上碗,叮嘱道:“你慢一些,别呛着了。” 谭昭昭喝了一气,奶与糖下肚,她好似恢复了些精力,再一鼓作气,将碗里余下的一半喝尽。 一夜风雨未停,阵痛交织,到了后来,谭昭昭只看到雪奴与产婆嘴皮翕动,一张一合。 谭昭昭所有的耐心,都快被耗尽,汗如雨下,全身都被浸泡在里面,又痛又难受。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谭昭昭怒吼一声, 尖声大叫,拼尽全力一使劲:“给老娘滚出来!” 要是这次不行,她就放弃了。 孩子啊,对不住。 张大郎...... 张大郎混蛋,她再也不生孩子了! “生了,生了!恭喜娘子,是个小郎君。” 产婆高兴地叫喊起来,雪奴跟着尖声喊道:“生了,九娘,生了!” “哎哟,孩子像你呢。”雪奴奔过来,握着谭昭昭的手,又哭又笑。 谭昭昭努力掀起眼皮,看向产婆手上血呼呼的小婴儿,他手脚胳膊在瞪着,哇哇大哭。 声音还挺洪亮! 谭昭昭嘴角不由得露出了笑意:“我才不像他这般丑。” 窗棂处,透出清灰的光。 天亮了。 长安城下了一整夜的雨,将昨夜的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好似什么都未发生。 晨钟如常响起,坊门却依旧关着,武侯捕牢牢守护在坊门口。 家家户户紧闭着大门,街上只有金吾卫等人匆匆经过。 已经两日过去了,雪奴出去走动了趟回来,打量着谭昭昭还略显苍白的面孔,关心地道:“怎地不休息一阵,小郎还在睡呢。” 谭昭昭望着身边的襁褓,孩子红彤彤的脸,皱巴巴像个小猴儿,手举在头顶,张圆嘴睡得正香。 “我没事,外面如何了?坊门开了没有?” 雪奴摇头,道:“我方才前去看过,还没打开。要是这般关下去,水与食物都是问题。” 刚生孩子的产妇没有奶水,除了贵人家请乳母之外,一般家中都磨米浆喂养。 孩子吃了一天多米浆,谭昭昭已经有了奶水,孩子如今吃喝没问题。 只是,长安的井水卤化严重,河水井水都不能吃,另外开辟了一条河,引进清水供长安百姓食用。 平时家中用水,每日都有人专门送来。坊门关着,城门应该也没开。 天气炎热,再关上一两日,估计城内就得乱了。 上面的贵人打得再厉害,底下的百姓还得过日子,贵人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不然无法收场。 谭昭昭想了下,宽慰她道:“应该很快就会开城门,水与食物无论如何缺不得。” 雪奴嗯了声,道:“我家中还有些水与菜蔬,已经让人送了来。” 谭昭昭生产之后,只用布巾擦拭了下,身上又痒又臭,道:“多亏有了你,哎哟,身上真是痒得很,还有头,雪奴,你去拿剪子来,帮我把头发剪短!” 雪奴顿了下,问道:“修发要查看过皇历......算了,管皇历作甚!” 将头发一刀剪到齐肩膀,刚挽在头顶,眉豆惊喜地走进屋,道:“九娘,坊门已开,可以进出了!” 雪奴握着谭昭昭的头发,呆了下,呐呐道:“快一步,慢一步皆行啊!” 谭昭昭哈哈笑起来,高兴道:“总算可以洗一洗了!” 雪奴被惊了跳,想要阻拦,旋即就做了罢,道:“我也要好生洗一洗,洗去这一身酸臭味!九娘说得对,干干净净身子才会好。” 谭昭昭用热水痛快淋洗,顿觉着轻松无比,在屋内缓慢走动几圈,待累了才倚在榻上歇息。 眉豆再将床榻上的被褥都换过,给孩子换了身干爽的棉衫,他舒服地哼哼了两句,又睡了过去。 雪奴洗漱了出来,道:“九娘,我得回去西市,看看铺子如何了。你要是有事,就差人来同我说一声。” 这些天雪奴一直守着她,人都瘦了一圈。谭昭昭本想让她打听一下外面的局势,思索了下就忍住了,忙道:“我这边没事,你去管自己的事情,记得好好睡一觉。” 雪奴笑着朝她摆手,道:“等晚上我再来,玉姬芙娘她们这两日被关在坊中,无法出门,等下见到面,我替你将这个喜讯传给她们,让她们也能高兴高兴。” 谭昭昭笑说好,笑着笑着,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她好似又将张九龄忘了,生了孩子的事情,她还未写信告诉他呢! 刚刚准备吩咐眉豆去准备笔墨纸砚,千山到了屋外,有急事求见。 谭昭昭忙让他进来,隔着帷帐,千山压低声音道:“九娘,宫内有人来了。”! 第五十四章 来人是约莫十岁左右姓许的小内侍,将带着的包裹递上前,道:“娘子,高寺人听说张补阙回乡守孝,娘子留在了长安,我刚好出宫,便托我前来看望娘子,问候一声。” 谭昭昭听到高力士,忙道了谢,赶紧让眉豆上前将包裹接了过来,问道:“许寺人请见谅,我尚在守孝中,刚生了小郎,招待不走,还请许寺人见谅。” 许寺人道了喜,“高寺人得知后,定当会很高兴,出宫前还曾同我念叨过,不知娘子可有生产呢。” 谭昭昭问道:“高寺人如今可还好?” 许寺人答道:“高寺人与我一样,到了淄博王处伺候,一切皆安,娘子无需担心。高寺人说待闲暇时,再亲自出宫前来看望娘子。” 淄博王即李隆基,与李旦一起,已关在深宫中多年。 谭昭昭不知高力士如何去到了李隆基身边伺候,她不记得大事的具体发生时间,但大事如神龙政变等,依旧按照命运既定轨迹向前。 不过端端时日,李隆基宫内的内侍就能出宫,看来,外面真正大变天了。 宫内人员复杂,谭昭昭不清楚许内侍的底细,也不好多问,客气道了谢。 许内侍不能在宫外久留,起身告辞。 谭昭昭施礼相送,略微思索了下,道:“劳烦许寺人转达一句,让高寺人定要多保重,一切皆会平平安安。” 眉豆拿着钱袋送出门,许寺人笑着收下,上了马车离去。 眉豆回转,见谭昭昭盯着包裹怔怔出神,小心翼翼问道:“娘子,可有甚不妥之处?” 谭昭昭此时想到了安史之乱,脑子里乱糟糟,理不清头绪。 这些时日眉豆她们都如惊弓之鸟一样,其实她何尝不是如此。看似身在局外,一旦被狂风扫到边缘,毫无招架反抗之力。 谭昭昭努力克制住乱七八糟的想法,道:“没事,我想到了先前三郎来的时候。眉豆将包裹打开,看看三郎带了什么来。” 眉豆松了口气,上前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匹细绢,一个小匣子。 匣子里装着一片金叶子,几颗豆荚,石榴籽状的金锞子,一只小银碗。 大唐银的产量低,极少用银当做钱使用,几乎都进贡到了皇宫做饰品。 小银碗做工精巧,约莫只有婴儿拳头大,上面雕刻着吉祥的云纹,一看就是皇宫所有。 谭昭昭放下银碗,再去拿金锞子。金银散发着凉意,她的心又酸又暖。 这些应当是高力士平时收到的赏赐,全部拿出来送给了她。 盼着许寺人回宫之后,能转达她交待那句平安的话。她不敢说得太多,只能略微说一句,安抚高力士的不安。 高力士与她不同,并不知道以后会如何。他将财务都带出来给了她,仿佛在交待后事。 高力士年纪虽小,几经生死,见过的大风大浪,远超过常人。他都如此惶恐,足以想到皇城内,远比外面还要危险。 细绢无法久放,谭昭昭让眉豆去阴凉处晾晒着,然后收起来做衣衫。 其余的金银,谭昭昭专门收到了一旁,宫里需要钱的地方多,她替他先保管,以后有机会再还给他。 收拾好之后,谭昭昭提笔给张九龄写信。 写了没几个字,谭昭昭就放下了笔,坐在那里,望着纱绡门帘出神。 纱绡上的吊坠,随着微风轻摆,雨后的太阳更猛烈了些,到底过了盛夏,已经没了往日的炎热。 谭昭昭看了一会,眼睛就花了,干涩难受。 她提笔写信,却下笔无言。 他们的感情,就如外面的太阳热烈。 却因意外命运,被分开两地。 起初时,谭昭昭当然不习惯,在家中看不到他的身影,会想念,情绪低落。 只是她有了孩子,她只能振作起来。幸得有雪奴玉姬芙娘她们时刻陪伴,眉豆阿满她们随侍左右,孕期的反应,她分不出空想他,渐渐地就淡了。 通信不便,哪怕写下了当时的心情,等收到回信,得到回应时,当时的情绪,早已经过去。 谭昭昭苦笑一声,不知张九龄可否也如她这般。 这样也好,所有的感情,本就会由浓转淡,持续长久的热情,会将彼此烧成灰烬。 能相敬如宾,互相尊重,就算是神仙眷侣。 谭昭昭振作起精神,将生了孩子,与京城发生的事情,悉数写在信中告知。 封好信,谭昭昭长长舒了口气,轻松不少。 孩子睡醒了,哼哼唧唧在哭,谭昭昭赶紧洗了手,上前将他抱起来,解开衣襟,看着他迫不及待吃得香甜,轻抚着他的红脸蛋,亲昵地道:“小谭谭,这小猴屁股,什么时候才能变白啊?” 眉豆在一旁收拾襁褓,闻言忍不住道:“九娘真是,小郎生得可俊了,雪奴都说了,眉眼生得肖似大郎,以后定是个美男子。” 谭昭昭横了眉豆一眼,道:“我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当然要长得像我......好吧好吧,张大郎是好看,一半像他,一半像我好了。” 眉豆犹豫了下,道:“九娘抚育小郎着实辛苦,可要请个乳母?” 乳母好找,放心的乳母不好找。谭昭昭一要考虑乳母的身体,二要考虑他们母子独居在长安,一定要选清白稳妥的为上。 所以以前谭昭昭便将此事托付给了裴光庭,如今看来他是顾不上。 夜里刚睡着,就被吵醒起来喂奶,谭昭昭估计自己再过几月,就会日夜颠倒,不知今夕何夕。 带孩子辛苦,孩子也重要,但谭昭昭自己先要过好,才能更好爱他。 谭昭昭毫不犹豫道:“请!仔细挑选,选个两三月,总会找到合适的乳母。” 这时,外屋一阵脚步声,谭昭昭转头看去,见雪奴同玉姬芙娘一并进屋,她看了眼滴漏,道:“你们的铺子都关张了?” 雪奴斜了她一眼,拉住玉姬芙娘,按照谭 昭昭的要求,先随着眉豆去净手,更换了她准备好的干净外衫后,方进了卧房的外堂。 █本作者映在月光里提醒您《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雪奴嘲笑道:“你们既然这般喜欢,自己生一个就是。” 玉姬朝她冷笑一声,道:“你也喜欢,可没见你生一个?” 芙娘对谭昭昭笑道:“九娘莫要理会她们,这几天吓坏了,得了失心疯。” 雪奴抬手作势欲打她,玉娘脸色微变,后怕不已道:“当时我真是吓坏了,刀剑不长眼,一不小心没了命,连冤都无处去伸。” 玉姬咬着嘴唇,道:“西市没几个人,好些铺子都没开张,我们也干脆关了门。” 雪奴摆摆手,道:“提这些作甚,别吓着了小郎。” 玉姬同芙娘两人叹一口气,重新扬起笑脸,上下打量着谭昭昭。 芙娘道:“九娘的气色还行,屋子里的气味也通透清爽。没个长辈在身边照顾,独自在长安生产,竟然半点不见慌乱,真是厉害!” 雪奴抿嘴笑,揶揄道:“这你有所不知,若九娘有长辈在身边照顾,气色可见不得好,你我几人,也登不了门。” 她们几人不是被休弃,就是寡妇。按照风俗忌讳,她们几人皆为不详。 谭昭昭不在乎这些,长辈却不一定了。一个孝字压在头顶,在一旁管东管西不说,比生产时都要辛苦。 听了雪奴的话,谭昭昭不禁想到了卢氏。要是她在,在一旁指点下来,孕妇的情绪本就不好,饶是她脾气再好,也早已翻脸,同张九龄和离了。 张弘愈已去世,她迟早得再次面临同卢氏在一道屋檐下生活的日子。 自由自在太久,夫妻分别三年,谭昭昭认为,她同张九龄,都需要重新审视彼此,如何处理这些关系。 孩子吃饱喝足,又睡了过去。谭昭昭将他放好,同她们说了乳母的事情。 几人应了,分别前去寻找。 过了近一月,她们几人尚未有消息,裴光庭府里,送了两个乳母来。 亲自送乳母前来的,乃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大名鼎鼎的武氏! * 韶州府的秋季,比长安来得要迟一些。 长安这时应当要点熏笼取暖,韶州府连下了几场秋雨,站在山顶眺望,入眼处,依旧一片浓绿。 春日的杨梅早就没了,最晚成熟的梨,也已经采摘完毕,树顶上难以采摘的几颗,被鸟儿吃得只剩下枯萎的空壳。 张九龄坐在石头上,除了山涧清泉叮咚从身后流过,天地间一片安宁。 坐了许久,张九龄拿出谭昭昭的信,再次看了一遍。 信不知读了多少次,张九龄早已能从头到尾熟练背诵。 每看一次,张九龄心依旧被揪住了一样,久久无法平静。 武皇退位,太子李显继位,改年号景龙,朝廷昭告天下,韶州府已经得知。 离开长安 时,端从当时张柬之待他的看中,张九龄已经能猜测到一二。 ?本作者映在月光里提醒您最全的《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尽在[],域名[( 如今他丁忧远离,朝局变动于他来说并无太大的干系,除了留在长安的谭昭昭。 那一晚的艰险,张九龄只想到就后怕不已。 眼下长安的局势依旧不算太平,张易之一系被悉数铲除,武三思虽暂时得以安全,到底不再如从前。 裴光庭因妻子武氏,此时定也难熬。贺知章的品级低,朝局不稳,他定也自顾不暇。 谭昭昭带着稚儿,就算有雪奴她们,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娘子,日子该有多难。 信中谭昭昭并未提及任何的难处,生产的那一晚与朝局变故,只平静叙述。 提了,他能如何呢? 身在韶州府,鞭长莫及。 张九龄说不出的愧疚与心痛,卢氏得知谭昭昭生了儿子,每日都着急得很,担心谭昭昭不会养育孩子,急着想要见到孙儿。 实在不堪其扰,张九龄便经常来山上,带着书卷,一坐就是大半日。 天色逐渐暗沉下来,张九龄收拾好书卷,起身下山。 石缝里,一束小野菊开得茂盛,金黄的花朵随着山风左右摇摆。 张九龄看了一阵,俯身采摘下来,装进了干净的荷囊中。 回到府里,张九龄洗干净手,将菊花花瓣细心摘下来,一片片嵌在了纸上,放在通风处。 待一夜过后,花瓣会风干,他取下来,夹在信中送到长安。 给谭昭昭的信,他夹了花,树叶,草叶。 她喜欢生命力旺盛的花花草草,他便将在韶州府所见到的,一并送去给她。 一笔一划,点点滴滴,皆是他的无尽思念。! 第五十五章 武氏看不出年纪,身形丰润,眉心簪着金花钿,玫红的袔子托住浑圆雪白的胸脯,雍容华贵中平添了几分艳丽。 武皇在东都洛阳退位,李显继位,改号景龙。照常理,武氏定当还在洛阳,她此时出现在长安,谭昭昭摸不清楚她的来意,稳住心神见礼。 武氏随意打量,突然笑了起来,颇为客气地道:“娘子身子不适,快别多礼。” 仆妇络绎奉上了礼,将礼单交给了眉豆。谭昭昭再次道谢,请武氏坐下:“尚在孝期,不周之处,还请夫人见谅。” 武氏道:“我听郎君说过,张补阙同娘子分隔两地,娘子独自在长安生产,着实辛苦了。前些时日耽搁了一些,来不及送来乳母,我同郎君说,倒是我们的不是了,有愧张补阙的托付。回到长安之后,亲自将乳母送上门,张补阙喜得贵子,在孝期不能庆贺,礼却不可废,顺道探望娘子,给娘子赔不是。” 怪不得传闻称武氏八面玲珑,行事颇有手腕,端看行事说话,言笑晏晏,礼数周全又客气。 既然武氏略过不提为何事耽搁,谭昭昭只当不知,颔首道谢:“夫人先前已经几次差人前来问候探望,我与郎君皆很是感激。只不宜出门,未能亲自上门道谢,夫人莫要怪罪才是。” 武氏随口寒暄了句,上下仔仔细细打量着谭昭昭,赞叹道:“怪不得郎君曾言,张补阙虽来自岭南道,却聪慧机敏,凤仪过人。如今见到娘子,方知何为神仙眷侣。娘子身上,竟半点看不出来自岭南道,这份气度,我还以为是哪家远游归来的姊妹呢!” 长安人骄傲得很,世家大族尤其眼高于顶。如今阀门世家逐渐没落,若放在初唐时期,像是张九龄与她这种来自岭南道穷乡僻壤的小门小户,以河东裴氏的名号,兴许能认识,却无法相交。 到了如今,看人还是看门第,武氏的话中,能听得出来,张九龄与他的门第低了些,能出仕为官,并不表示就能与世家贵族来往。 武氏的姊妹不是公主就是皇亲,谭昭昭心里没底,谨慎地道:“夫人过奖了。” 武氏再问了几句孩子的情形,好奇问道:“这些时日都是娘子自己喂养?” 谭昭昭道:“我原本打算寻个乳母,可惜乳母难寻,尚未找到,只能自己喂养了。多亏了夫人送来,不然我还得自己喂养一段时日。” 武氏道:“我先前生大郎时......”话语微顿,她解释道:“大郎姓郑,前一次嫁入郑氏所生。娘子可听说过?” 谭昭昭思索了下,坦白答道:“听说过一二。” 武氏见谭昭昭神情坦荡,脸上笑容真诚了些,道:“头胎辛苦,活活折腾了我一天一夜。生阿禛时就好些了,只还是吃了不少苦头。生产之后,连动都不想动,哪有力气喂养孩子。娘子真是厉害,独自生产不说,还要亲力亲为养育。” 谭昭昭叹道:“白日尚好,夜里着实辛苦,要起无数次,我也吃不消,想着总得要管好自己,才有精力养育孩子 。” 武氏双眼一亮, 抚掌笑道:“娘子此言极是, 先要顾上自己,自己好了,方能顾及得到其他。不瞒娘子,虽与娘子初识,竟好似见到相识多年的故交般。哎呀,真是后悔,以前没能早些与娘子见面。” 谭昭昭万万不敢在眼下与武氏相交,更不能表现出半点划清关系的举动,一时很是辛苦。 所幸有守孝坐月子的托词,谭昭昭道:“能得夫人夸赞,实属荣幸之至。可惜在孝期,无法好生招待夫人,待除服之后,再邀请夫人吃酒,还望夫人能赏脸。” 武氏立刻道:“我最喜吃酒,就等着娘子的帖子了。” 两人在说了一会闲话,武氏起身离开,谭昭昭要相送,她忙道:“快快留步,你还在月子中呢,可别出门见了风。待你出了月子,我再来同你说话。” 谭昭昭见她神色真挚,不像是在客套,心里七上八下,面上却不显,一口应下了。 武氏被仆妇簇拥着离开,谭昭昭回到塌上坐下,眉豆将礼单递上,道:“九娘,武夫人送来的礼都已收好,九娘可要亲自清点过?” 谭昭昭接过礼单看了,除了乳母的身契之外,有给孩子出生的金饰等贺礼,她的各种补品。 礼物算不得贵重,却妥帖实在。如武氏这种世家大族,乳母皆为府里的仆从,武氏将两个乳母的身契一并送来,若是乳母做得不好,生杀大权都在她手上。 谭昭昭拿着身契,道:“其余的你先收起来吧,我先见见乳母。” 眉豆应是,前去领来了两个乳母。她们生得齐整,身子康健,恭敬地立在那里,看上去颇为规矩老实。 谭昭昭同她们交待了几句,让眉豆领她们先下去洗漱歇息。白日她先喂养着,在夜里由她们轮流喂养,等孩子适应之后,再完全交给她们。 眼下谭昭昭还是最关系时局,张九龄虽然不在长安,武氏登门,她却已经半只脚被迫踏了进去。 张柬之他们发动神龙之变,李显登基。张柬之明显想要将武氏一并铲除,武氏面上却看不出任何武家有难的模样,她偏生此时登了门。 谭昭昭猜测,李显再懦弱没出息,毕竟自小在皇家长大,当了太子被废,历经流放之苦,岂能再如以前那样天真。 李显绝不会任由张柬之一系独大,武氏是他的舅家,留着正好仰仗他们的势力。 韦皇后强势,野心勃勃,肯定随后会提拔自己的娘家。谭昭昭恍惚记得,李显还有个想做皇太女的安乐公主。 加上太平公主,李旦李隆基一系,朝中的局势混乱又复杂。 而张柬之,乃是张九龄的顶头上司。张柬之若与武三思一系不合,武氏对她示好,说不定,张九龄远在韶州府,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谭昭昭将长安局势,以及她现在的情形,写信仔细告诉了张九龄。 虽然不能及时传达消息,谭昭昭先让他有个心里准备,别到时候一头雾水。 * 韶州府的寒冬 , ?_[(, 寒冷好似浸入了骨缝里,冻得人直发抖。 屋内点着熏笼,暖香扑鼻,张九龄握着信,手却止不住地发颤。 谭昭昭在信中,让他无需担心,她会尽力周旋。 张九龄脸色惨白,薄唇亦如脸一般,毫无血色。 他垂下头,手抵着额头,深深吸气,极力平复着心里翻卷的情绪。 武皇退位,朝廷发了诏令,武皇病重日久,已经薨逝。 用薨逝非驾崩,乃是因为武皇留有遗诏,她以皇后之位下葬,还位于李唐。 遗诏的真假,张九龄并不清楚,眼下的情形便是此般,已成定局。 裴氏日渐式微,武氏与裴光庭夫妻之间,相敬如宾。武氏始终是武家人,只要武氏不倒,她可以再三嫁。 谭昭昭在长安无依无靠,想要周旋何其艰难。 门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万水上前,轻声回禀道:“大郎,娘子请你前去,商议准备冬至的奠仪。” 府里的一应事务,卢氏皆交由了张九龄。在孝期冬至不会大庆,张弘愈墓前的祭祀却不能少。 张九龄低低道:“我知道了。” 万水不敢多问,肃立在门外等候。略微等了片刻,张九龄收好书信,起身走了出屋,朝正院走去。 万水松了口气,忙跟在了身后。到了正院,卢氏将四郎交到乳母手里,心疼地道:“大郎快快进屋坐,外边这般冷,你怎地不披件大氅!” 张九龄道了声不冷,“就这几步路,无妨。” 卢氏皱眉道:“哪能就不冷了,还是万水上心,伺候不好。千山真是,怎地还不回来?莫不是贪恋着长安繁华,忘了自己的本分了!” 万水吓得脸色惨白,却不敢做声。 张九龄道:“我自己有手有脚,冷的话会自己穿衣衫。阿娘,阿耶的奠仪,我会拟定好,你就别操心了。” 卢氏高兴地道:“好好好,都交由大郎。大郎在朝堂上是做大事之人,这点子小事,我有甚不放心之处。” 她说着,眉头蹙起,道:“大郎,九娘生了孩子,身边再需要人手伺候,千山是男仆,到底不方便。我一直都放心不下,九娘年轻,不懂得养孩子,长安城又冷,可别苦着了我的乖孙。大郎,还是将千山叫回来伺候你,将小卢姨母与徐媪送去,九娘身边得个长辈教导一二,要是有人上门,家中有个长辈出面,能帮着出面招呼,免得怠慢了客人。” 张九龄定定看着卢氏,声音不高不低,平静地道:“阿娘,前去长安的府中拜访之人,有来自宫中,还有梁王的女儿、裴光庭的妻子武氏。阿娘,谁能帮着九娘出面招呼,不会怠慢了他们?” 卢氏惊了一跳,她瞪大眼,难以置信道:“宫中来人?还有武氏?那都是了不得的贵人!” 张九龄附和了句是啊,淡淡道:“阿娘,长安的宅邸,是九娘拍板置办。九娘在长安有她自己结交的友人,从怀 孕生子,是她们一直陪伴在左右,帮助良多。与我相识的友人,前来府里做客,九娘安排酒宴,他们无不夸赞。阿娘,若没有九娘,我在长安还没有落脚之处,只能住在客舍里,或者离皇城很远,赁一间宅子居住。阿娘以为,能安排谁去长安,有那个本事提点教导九娘?” “” ?本作者映在月光里提醒您《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张九龄闭了闭眼,耐心地道:“阿娘有出息,帮我结亲九娘,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阿娘,长安那边的事情,你就别管了。” 卢氏哭声渐停,勉强道:“当年是你阿耶,将你与谭氏早早定下,我一个妇道人家,可没那个本事做主。” 张九龄极力克制,道:“阿娘,长安局势复杂,稍微一个不测,我的前程就尽毁了。阿娘切莫乱想,乱出主意,只管保重好自己的身子,长命百岁就是。” 卢氏听到张九龄的前程,立刻道:“呸呸呸,可别说这些丧气话。大郎以后有大出息,我还等着享大郎的福呢!” 张九龄起身,道:“我先回院子去,还有些事情要忙碌,等下晚饭,就不来陪阿娘用了。” 卢氏忙道:“去吧去吧,你忙就不要管我。记得多穿衣衫,别冷着了。” 张九龄离开正院,走在夹道中,雨纷纷扬扬下着,瓦当水滴叮咚。 以前他同谭昭昭从正院请安回院子,他总是会牵着她的手。 手握了握,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温软。 凛冽的寒风吹来,那点温软,很快就散了。 张九龄放缓脚步,立在夹道中,干脆迎着穿堂而过的寒风。 她如今独自留在长安,也是如这般,面临着风雨欲来吧! 他离得太远,着实帮不了她,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给她添加烦恼。 远在长安的谭昭昭,眼下的烦恼并非如此。 她看着空荡荡的匣子,张九龄让千山给她钱来,她已经花得所剩无几,换来了两间宅邸的契书。 如今她在守孝,闭门不出,就算有孩子,花销也不大。 宅子的赁金收入,每个月的开销就够了。 神龙之变,长安城死了许多人。 李显已经回到长安,以后朝廷中枢,皆会以长安为主。 就如她现在住的坊里,那户人家的宅邸,已经空置了许久。 方牙人前来寻过她一次,问她可要再买屋,她未曾多想,悄然买了两间便宜的宅子。 如今看着契书,谭昭昭才后知后觉想到,钱是张九龄从公中拿了送来,她未事先与他商议,他到时可会介怀?! 第五十六章 张九龄收到谭昭昭的信,一看就笑了。 不愧是他的昭昭,他的担心依旧,却止不住因为她而露出久违的笑容。 她如一尾鱼,在浅滩会尽力靠近清澈的水,在湖泊会自在畅游。 张九龄从不看轻商,达官贵人们家财万贯,穷人们为了一个大钱辛苦劳作。韶州府的贫瘠,最重要缘由还是因着商道不通。 一直以来,张九龄从未放下开辟大庾岭的想法,要开辟这条道,需要大量的人力钱财。 此事甚为重大,须得朝廷的支持。朝廷若没钱,这个想法就永远无法得以成行。 张九龄笑,自言自语道:“昭昭又冤枉我了,我如何能怪你。” 看完第一张,张九龄继续读下去,第二张是一张小像。 小像是用螺钿与颜料等画成,已经有些晕开,画技欠缺,胜在神形灵动。 画上的胖娃娃,胖脚瞪动,一边咧着嘴笑,一边抬起拳头往嘴里送,看上去忙得不可开交。 张九龄久久凝视着小像,眼前逐渐模糊。 惦记操心的事情太多,遥远的距离,张九龄此时方有了为人父的感觉。 喜悦,沉重,难受等复杂情绪,在心头来回翻滚,交织。 下了几场春雨,今日天气终于晴朗起来。 野草从石缝中努力钻出来,短短几日就长得郁郁葱葱。 张九龄亲自扒光了野草,慢慢点燃纸钱,跪下叩拜。 “阿耶,这是你的孙儿,他如今在长安,被他阿娘养得很好。阿耶,你的遗憾已了,大可以放心。” 张九龄取出小像,对着墓碑,低声缓缓述说:“阿耶,我估计他生得像他阿娘,像他阿娘好,她很聪慧,圆融却不市侩,我太过端直,性情偏于执拗,常自愧不如。在她身上,我学到了良多。” 青烟随着微风徐徐上升,纸钱的灰,在空中打着卷。 张九龄仰起头,望着盘旋的灰,他带着笑,眼眶逐渐泛红:“阿耶,你都听到了。” “阿耶,我以后不能时常来拜祭你,你莫要怪罪我不孝。” “阿耶可还记得大庾岭?那里的山路啊,真是陡峭。阿耶以前走过几次,回来时经常抱怨,这条道让祖父祖母分离了一辈子。我记得幼时,我们在广州府生活过一段时日,阿耶还是回来了。韶州府如何能与广州府相比,阿耶说,这里有祖父祖母长眠于此,这里就是张氏的家。阿耶,这里也是我的家,我无论走多远,依旧忘不了,曲江的水,清河上的每一道河湾。” “阿耶,我要去大庾岭,认真研究,琢磨,如何能劈开山,开出一条平坦的路,让大庾岭不再是天堑,韶州府不再此般偏僻贫瘠。” 太阳明媚,鸟儿清脆鸣叫。纸钱在空中,不断盘旋着,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张九龄含着泪,稽首大拜,转身大步离去。 长安城的夏日最讨厌,太阳明晃晃照着,鸣蝉没完没了的叫,扰得 人心烦意乱。 已经满了周岁, 刚得名张拯的小胖墩。双拳放在耳边, 腿圈成一个圆,小肚皮一鼓一鼓,呼呼大睡。 谭昭昭看他睡得香甜,让乳母下去,在他身边躺下,准备午歇。 迷迷糊糊刚睡着,脸上一片温热,湿乎乎,接着一团肉乎乎扑了上来。含糊着喊:“阿娘,阿娘!” 谭昭昭顺手抱住了胖墩,无可奈何地道:“哎哟,我刚睡着呢,今天怎地这般快就醒了?” 乳母闻声进屋,要抱他去把尿喂奶。他不干了,小胖手不断往后挥,叫道:“不,不!” 谭昭昭只能抱着他起身,摸了下尿布,万幸还干着,与他商量道:“阿娘先带你去嘘嘘,等下你要跟着乳母去吃奶,不能发脾气,好不好?” 小胖墩这个年纪,估计也听不懂,谭昭昭听他奶声奶气答好,被他又逗笑了。 尿完之后,谭昭昭将小胖墩递给了乳母,他撇着嘴要哭不哭。 谭昭昭温柔地哄着他:“小谭谭最乖了,先前已经答应了阿娘啊,答应的事情就要做到。”哄完,她对乳母使了个眼色,“快带他下去。” 乳母抱着小胖墩走出屋,谭昭昭听他哼唧了几声,就吃起了奶,放下心继续午歇。 谭昭昭以前没带过孩子,只是凭着发达的资讯学到的经验,加上她自己凭着本能,不断摸索学习。 不管孩子听不听得懂,她都会耐心讲道理,告诉他何为言而有信,没事陪他玩耍时,就教他数数。 小胖墩会叫阿娘姨姨等人,虽口齿不清楚,最会表达情绪,“不”字说得最多,最干脆利落。 这一年长安发生了无数的事情,幸好得他陪伴,足不出户的日子,在胆颤心惊与无聊中,才不会那么难捱。 武氏称满月来看她,不过她食言了。 武皇病重,她赶回了东都洛阳,很快武皇薨逝,以皇后身份下葬。 丧葬隆重,李显搬回了长安,韦氏为皇后,大肆提拔娘家官员,安乐公主的权势滔天。 李显重用武氏,武三思的梁王府大门前,恢复了车水马龙。 当了皇帝被废,幽禁多年的李旦,重新出入朝堂,被封为安国相王,官拜太尉。 临淄王李隆基李三郎,正式出现在世人面前,任卫尉少卿,这个官职算得上是闲差,掌管一些宫廷的礼仪,仪仗等差使。 另一边,张柬之改任吏部尚书,被封为汉阳郡公,与韦后与武三思一系斗得很是激烈。 谭昭昭睡了一觉起来,洗漱之后来到正屋,小胖墩正在苇席上玩耍,见到她来,立刻朝她伸出手臂,喊道:“阿娘,阿娘。” 谭昭昭走过去坐下,小胖墩熟练地爬到她怀里,挪着坐好,津津有味玩起了木雕的小老虎。 小胖墩跟个小火炉一样,没一会谭昭昭就热了,衣衫早已皱巴巴,将他举起来,放在了苇席上。 只要谭昭昭陪在身边,小胖墩也不闹,嘴里叽里咕噜念叨个不停,也不知道 他在说甚。 这时,细竹门帘掀开,眉豆急匆匆跑进屋,道:“九娘,高寺人来了,已经到了门口,千山在迎接。” 谭昭昭一听是高力士,顿时喜道:“快请他进来!” 眉豆出去,谭昭昭刚起身准备理一理,便听到门口传来一阵阵脚步声。 眼见来不及,她干脆放弃,迎上前了几步。 门帘打起,高力士出现在门口,谭昭昭上下打量,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高力士比上次见到时,足足高了一头,已经长成了半大的青葱少年,漂亮的面孔,生得愈发昳丽。 高力士也打量着谭昭昭,看着看着就红了眼,俯身作揖见礼,哽咽着喊了声九娘。 谭昭昭哎了声,忙道:“三郎快过来坐,这些时日不见,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高力士说好,正要动,感到腿似乎被软乎乎的东西缠住,他惊了下,低头一看,看到一个雪白胖乎乎的小童,正抱着他的腿,拼命仰起头,张着嘴好奇朝他看。 谭昭昭歉意一笑,将小胖墩扒下来,道:“小郎刚满了周岁,平时淘气得很,我刚陪着他在玩,听到三郎来了,忘了让乳母将他带下去,三郎莫怪。” 高力士脸上的喜悦散去,道:“是我不请而来,九娘这般说,倒是我的不是了。” 谭昭昭见高力士好似生气了,不禁愣了下,将小胖墩交给了眉豆:“你带他下去。” 小胖墩扭着身子不依吵闹,朝着谭昭昭伸出手臂,哭道:“不!不!” 谭昭昭要去哄他,又看了眼坐下的高力士,面露为难。 高力士道:“让小郎留下吧。” 谭昭昭看得心疼,便将哭闹的小胖墩抱在了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他哼唧了两句,就破涕为笑了。 谭昭昭搂着他坐下来,歉意地道:“对不住,我一人在长安,平时都是我亲自带着,寸步不离,他依赖我,见不到就要哭。” 高力士眼里艳羡一闪而过,片刻后,晦涩地道:“九娘同我生疏了。” 谭昭昭呆了下,忙道:“三郎想岔了,我好多话想问三郎呢,三郎最近过得好不好,今日怎地能来了?” 高力士脸上的神色逐渐缓和,露出了微笑,道:“九娘无需担心,我回到梁王府之后,没多久就重新进宫,回到了武皇身边伺候。武皇回东都洛阳,我去了临淄王身边伺候。后来宫变,相王得陛下重用,临淄王做了官,我得了些空闲,今日歇息,出府来看九娘。” 稀松寻常的话,里面的苦楚心酸,肯定不足以为人道。 既然高力士不愿意多谈,谭昭昭也不追问,道:“三郎辛苦了。” 高力士摇摇头,淡淡道:“能活下来,还好好活着,我已经很知足,我不信命,当时我就想,既然我幼时受了那般大的伤害折磨都没死,肯定不会轻易死掉。只是......” 不知为何,高力士来到这间熟悉,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想念过无数次的屋子, 虽然一切不复以前,屋子里散发着一股奶香气,稚童咿咿呀呀,不时咯咯笑,他却感到莫名的安心。 眼前的谭昭昭发髻松散,身上的衫裙皱巴巴,比以前瘦削了些,但她那双明亮的双眸没变,依旧是他熟悉的关怀与温柔。 彻底放松,像是回到了家,过往的悲苦,不受控制全涌上心头。 高力士鼻子酸楚,哽咽了下,极力平缓着,反复道:“我不信命,真的不信。” 谭昭昭听得心酸,道:“是,命这些,都是胡说八道。总要争一争。” 高力士道是啊,“上至皇族,下至朝臣,平民百姓,谁都在争。我在宫中听说了张补阙父亲仙逝之事,回到韶州府守孝,九娘因身孕留在了长安。我当时就想出宫来探望,可惜一直忙碌,到今日方能脱身。九娘,张补阙在韶州府可好?” 张九龄刚写了信来,他如今在大庾岭,暗自走访石匠等手艺人,研究琢磨如何开辟大庾岭。 长安朝堂一团混乱,几方势力拼命争夺,安插自己的势力,他孝期归来,不一定能官复原职。 朝廷要是能同意张九龄开辟大庾岭,他凭着这份功绩,肯定能声名鹊起。 哪怕回不到中枢为官,外放刺史,能到一州府做父母官,做出些实际的政绩,远比在长安与人争来夺去的好。 谭昭昭想了下,将张九龄的大致情形说了,“大郎他到底是出自韶州府,须得做些事情,方能对得起生他养他的故土。” 高力士惆怅万分,道:“我幼时离开岭南道,亦同样忘不了。我总是记得那边的潮湿天气,花开得尤其艳丽,草木尤其浓绿。在长安,就是最名贵的牡丹,最昂贵的花木,也比不过岭南道的一草一木。可惜我没甚本事,替家乡父老做不了什么事情,张补阙大义,我甚为佩服。” 谭昭昭安慰他道:“三郎也厉害,你们各有各的厉害。” 高力士笑起来,道:“九娘,临淄王改任潞州别驾,我要随其赴任,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便想着无论如何,离开之前,要前来见一见你。” 谭昭昭怔了下,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高力士道:“明日就启程。” 谭昭昭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太阳已经西斜,她心情低落下去,道:“三郎且等一等。” 将小胖墩往高力士面前一扔,谭昭昭起身出去,唤来眉豆吩咐道:“快去让阿满做一份酒酿糖蛋来。” 吩咐完眉豆,她又回到卧房,抱着一个匣子出来,一看眼前的情景,愁眉百结间,噗呲笑出了声。 小胖墩爬到高力士身上,伸出小胖手要去抓他头上的簪子。 高力士往后仰着躲避,又怕摔到他,手忙脚乱中,急得汗都出来了。 谭昭昭放下匣子,上前将小胖墩扯开,哄着他道:“别乱动啊,快到一边去玩。” 小胖墩咯咯笑着,灵活地扭着胖屁股,飞快爬到一边去了。 高力士松了口气,目不转睛望着小胖墩, 道:“小郎真是活泼,一点都不怕生。” 谭昭昭抿嘴笑,道:“他是亲近三郎,家中仆从千山他们,带了他这么久,也没见到他这般热情过,会主动扑上去。” 高力士听得高兴不已,看到谭昭昭打开匣子,里面的东西好似很熟悉,不由得怔住。 谭昭昭将匣子推到他面前,道:“三郎,上次你送了这些出来,我替你收着了。三郎得钱财不易,这些你拿回去花用。” 高力士脸沉了下来,气鼓鼓道:“九娘休得看不起我,送出手的东西,哪有拿回去的道理。这些钱财,我是心甘情愿送给九娘。” 说话间,他从怀里拿出个荷囊,扔在谭昭昭面前,道:“这里面都是我积攒的钱财,我本来打算离开时再给九娘,九娘如此做,我只能先拿出来,免得九娘以为我穷得空手上门了!” 谭昭昭拾起荷囊,好笑道:“三郎莫要生气,你听我仔细说。” 将在长安置办的宅邸,悉数告诉了高力士,“我不缺钱财,当然,这些是三郎的一片心,我知道就行了。三郎,钱财要用到刀刃上,你留在身边,我相信方能发挥出更大的用处。三郎,你不信命,要争一争,也别争得那般辛苦,我盼着你能好好活着,到老了,我们一同回到岭南道养老。” 回到岭南道养老啊! 高力士抚摸着匣子,想要说些什么,嘴皮翕动,话语却凝滞。 门帘掀开,眉豆端着食案进屋,放在高力士面前。 高力士低头看去,面前放着他想了无数遍,尝过无数次,却不是他记忆中滋味的酒酿糖蛋。 顷刻间,高力士双眼一热,泪水汩汩而出。 狼狈地抹掉眼泪,高力士赶紧垂下头掩饰,拿起汤匙吃得干干净净。 夜幕一点点降临,谭昭昭送高力士出门,余晖中,他高瘦的身影,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高力士回了无数次头,直到转过弯看不见了,终是翻身上马,策马离去。 谭昭昭回屋,发现苇席鼓起一块,她诧异了下,掀开一看,底下放着高力士留下的荷囊。 匣子他带走了,留下了一荷囊的宝石与铜币,金叶金锞子。 高力士有他自己的骄傲,眼下的年纪,真是敏感又傲娇的时候。 谭昭昭叹息了声,他们都处在漩涡中,寥寥数笔,形容不出万分之一的艰险。 李隆基横空出世了,那李林甫,安禄山他们呢? 谭昭昭想起了武氏,要是她再来,还能拐弯抹角探一两句。 过了两日,久未见面的武氏,再次登门。! 第五十七章 武氏比上次见面时清减了些,武三思最近继续受到李显的优待,新皇到底与武皇不同,她的飞扬中,隐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 小胖墩睡着了,家中难得安静,只苇席上到处都留着他的小玩意尚未收拾完,武氏来时看到塌几l角落的布熊,捡起来拿到手上好奇把玩,惆怅地道:“真是趣致,可惜阿禛长大了,不喜这些,还是幼儿有趣。” 眉豆奉了茶点进屋,谭昭昭接过亲自奉上,倒了盏瓜汁放到武氏面前的塌几上,歉意地道:“小郎淘气,到处乱糟糟,还请夫人莫怪。” 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细竹帘留有竹子的淡青色,窗棂的帘子亦如此,卷起一半,下半部分用透明纱绡,既明亮透气,还能防蚊蝇。 武氏最喜几l案上摆着的花瓶,圆耳纯瓷白花瓶,一看便知很是便宜,里面插满了开得绚烂至极的各色野花,花瓶与屋子便变得有了灵,一下变得鲜活起来。 有灵,鲜活。 武氏念叨着,她总算明白,为何在谭昭昭处,会让她感到平静舒适。 自小在锦衣玉食中长大,大半的日子,都在天底下最华丽的宫中渡过,见惯了富丽堂皇,昂贵楠木的金丝闪烁,透出的却是血腥冰冷。 武氏黯然自嘲,道:“是我不请自来。上次我与娘子说,等小郎满月时来与他庆贺,后来.....也没甚好隐瞒的,姑祖母病重薨逝,事情繁多,到最近方得了些空闲。” 与上次一样,武氏带了好些礼上门。谭昭昭忙道:“夫人只要得闲,前来坐一坐就是,每次带那般多的厚礼上门,我都不敢开口相邀了。” 武氏一笑,爽快地道:“好,下次我空着手上门就是。”她端起杯盏,浅尝了口瓜汁,瓜汁冰凉清甜,忍不住吃下去了半盏。 “瓜汁好吃,比起酪浆要清爽可口。”武氏赞了句,又去掰巨胜奴。 巨胜奴清脆,上面洒满了胡麻,脆生生,却不如以前吃到的甜腻,武氏眼睛不禁一亮。 细细品尝着,武氏不善膳房之事,她始终没能品尝出究竟,便道:“这巨胜奴,好似与平常吃到的不大一样,美味香浓许多。” 巨胜奴就是油炸的面食,后世称为馓子,大唐人喜吃甜,如今的油多用猪油羊油等,加上蜜,吃起来又甜又腻。 谭昭昭让阿满改了下,用了昂贵的茶油炸,只加了些许的糖,再撒上胡麻既芝麻,吃上去就要清爽许多。 谭昭昭便说了做法,武氏听得怔怔,道:“娘子好气度,府里的方子,这般就道了出来。” 世家大族各府中,都有一两道引以为傲的秘方。比如某府的酿酒,合香等等。 谭昭昭见惯了后世的各种分享,在她看来,并无甚可藏之处,笑道:“夫人府里膳房的厨娘一尝便能得知。有些人还会嫌弃寡淡呢,不过是恰好对了夫人的口味罢了。” 武氏脸上的笑容浓了些,道:“那我就不客气了,以后回去让府里的厨娘也这般做。天气 热的时候, 吃甚都没胃口, 这样做了,能吃上些许。” 除了巨胜奴,食案上就是些常见的新鲜果子,谭昭昭道:“家中没备甚点心,能得夫人喜欢,真是莫大的荣幸。” 武氏嗔怪地道:“娘子真是谦虚。张补阙不在,将府里的事情操持得井井有条。咦,我瞧着娘子,比上次时清减了些,不过,我总觉着娘子清减了,反倒比以前还更美了些。” 谭昭昭注重饮食,少油少甜,以清淡为主,身形偏清瘦,着实非大唐的审美。 不过,谭昭昭这下没自谦了,大大方方道:“夫人过奖。我以为,只要自己舒适,欢喜,皆为美。” 武氏愣住,旋即抚掌笑道:“这句话说得好,自己以为美的,就是美,管其他人如何看呢!男人们喜欢甚,娘子们就一涌而上,做出此般装扮,巴不得心上人能多看一眼,真是无聊得紧。” 说话间,武氏眉眼间流露出淡淡的茫然与失落,谭昭昭不动声色瞧在眼里,谨慎地试探道:“夫人有芝兰玉树的裴郎中,神仙眷侣,哪管他人如何看。” 武氏沉默了瞬,忽地凉凉一笑,道:“河东裴氏郎君,芝兰玉树。可惜,清冷无趣。我喜欢热闹,越热闹越好,喜欢舞乐,华丽的衣衫,香浓的胭脂脂粉,能逗我欢心。我哄他人,也要有人能哄我。” 谭昭昭见过裴光庭一两次,他不算健谈,也称不上冷淡。 兴许男人与友人在一起时,与面对着妻子又不同。夫妻之间最要紧是尊重,若无共同的喜好,就得要彼此包容,求同存异。 武氏是武则天赐婚,裴光庭不得不从。武氏是武家女,众星拱月长大,她的亲事自己做不了主,存在骨子里的傲气,使得她不会低头。 至于裴光庭如何想,谭昭昭对他认识不多,从张九龄曾经的寥寥几l语中,猜测他对这门赐婚也是抱着随意的态度。 善于逢迎,口比蜜甜,善音律,又有真本事的浪荡子李林甫,除却家世,比起裴光庭来说,的确要能得女人欢心。 武氏抿嘴一笑,细眉扬了扬,整个人容光泛发,无比的娇媚,道:“说这些作甚,女人呐,可别亏待了自己。” 谭昭昭心微沉,看来,武氏对李林甫上心了。隐秘的刺激感,让她能在裴光庭刚死后,就迫不及待推荐李林甫做宰相。 李林甫能做宰相,绝非只是口蜜腹剑,要找到能取代他,让自小眼高于顶武氏看上之人,估计难得很。 武氏这一环,还不算顶顶重要。重要的是,李林甫的舅舅、李隆基身边的姜皎。 姜皎是李隆基自小的挚友,李三郎在深宫中随着李旦幽禁,谭昭昭认为,姜皎应当与他在神龙之变之后而结识。 如今李隆基去了潞州,唯一能与他搭得上线的就是高力士。高力士在李隆基身边时日不久,且他只是个伺候主子的奴仆,如何能左右李隆基? 武氏见谭昭昭似乎忧心忡忡,上下打量着她,关心地道:“可是想念张补阙了?” 谭昭昭忙挤出 笑容,道:“没有,人说生了孩子傻三年,我看顾孩子,有时候会脑子迟钝,夫人见谅。” 武氏掩嘴而笑,道:“娘子还不承认呢,我听郎君提过一嘴,说是张补阙对娘子很是上心。恩爱夫妻分隔两地不得相见,想念乃是常理,我又不会笑话你,害羞作甚。说起来,张补阙才情过人,朝廷正需要人手,让阿耶同陛下提一提,张补阙夺情,早日归长安,入朝做事,也能早些同娘子相聚。” 守孝三年,规矩是一年按照九个月算,三年一共二十七个月,算上赶路,张九龄约莫一年左右便可回到长安。 兵变之后元气大伤,朝廷现在乱糟糟,各方势力斗红了眼,一言不合就用兵杀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要是张九龄承了武三思这个情,会被自动划为武三思的阵营。就算他能避开,他入仕不久,资历与政绩全无,接受朝廷的夺情,以后肯定会被攻讦不孝,成为他仕途上洗不去的污点。 武氏七窍玲珑心,身为皇亲国戚,事关朝政之事,她绝不会是随口一说。 谭昭昭若明确拒绝,定会惹得武氏不满。她绞尽脑汁,思索着如何能暂时稳住武氏,灵机一动道:“夫人厚爱,我甚为感激。夫人有所不知,小姑因为阿家去世,守孝推迟了亲事。韶州府家中只有寡母幼兄,郎君身为长兄,须得主持操办小姑的出嫁。我估计,郎君一时恐来不了长安。不过我也不敢断定,得写信给夫君,由他定夺。” 没将话说死,让张九龄自己拿主意,倒不是谭昭昭的推托之词。 毕竟事关张九龄的前途,她会如实告诉他长安的现状,由他自己取舍。 朝堂上,左补阙之位早有了人,张九龄回到长安,还不一定能得什么官职。 靠着武三思,张九龄能迅速出头,早些实现他开辟大庾岭的想法。 武氏听后,神色倒是寻常,惋惜地道:“长兄为父,这般看来是走不开。韶州府的寡母幼兄,张补阙一并带来长安,以后也能放心当差,娘子一家团聚,以后就热闹了。” 出仕为官之后,除非特殊情形,大多要携父母一并赴任奉养。就算父母不随行,至少要留下妻子伺候翁姑。 以前张弘愈活着时还说得过去,他去世之后,家中只有卢氏与几l个年幼的兄弟,张九龄独自留下他们,肯定免不了被弹劾不孝。 谭昭昭早就做好了心里准备,听到武氏这般说,还是止不住地沮丧。 武氏是过来人,虽未直言,不经意地道:“热闹是好,端看何种热闹了。我喜欢吃酒,尽情游玩。有长辈盯着,得要收敛些,总不能尽兴。唉,府里再宽敞,还是会觉着拘束。所以啊,我一得空,就往外跑。娘子别嫌我说话直,你这间宅邸地段好,屋子布置得也不错,只着实小了些。以后韶州府的家人来了,娘子要让出主院给长辈,搬到偏院去住。娘子的偏院我瞧了一眼,屋子好似有些狭窄,以后来找你玩耍,都不大方便登门了。娘子可想过,要换一间大些的宅子?” 谭昭昭默然了片刻,坦白 道:“囊中羞涩, 买不起宽敞的屋子。郎君的品级低, 高门大户也不能买。这间屋子,因以前是凶宅,价钱便宜,方能买得起。” 武氏面色寻常,转头随意看了眼,满不在乎道:“长安城哪间高门大户,不是凶宅。娘子能将这间宅子买下来,我又得多夸一句娘子的魄力了。钱财而已,娘子若需要,我让人给你送来,去置办一间宽敞的宅邸。” 谭昭昭忙谢绝了,“夫人的一片好心,我心领了。并非我清高,不接受夫人的钱财,而是吧,我怕自己享受惯了,就贪恋上了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武氏定定看着谭昭昭,她神情真挚,既不世俗,又不迂腐,落落大方道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见多了虚情假意,故作姿态,武氏心里,对谭昭昭又亲近了几l分,亲密地贴过来,小声道:“娘子别怕,以后我经常下帖子,邀请你到我的别庄去玩耍,保管你玩得尽兴。” 谭昭昭暗戳戳啊哦了声,武氏的玩得尽兴,那就精彩了,说不定还能见到李林甫。 两人嘀嘀咕咕说笑了起来,谭昭昭不是拘泥之人,懂得吃喝玩乐,武氏越说,越觉着与她相见恨晚。 暮鼓响了,坊门关闭。夜间虽有宵禁,金吾卫可不敢拦她的车驾。 武氏留下来用过了晚饭,方意犹未尽而归。 朝廷驿站送信时日不定,武氏所言的事情重要,谭昭昭考虑了一下,干脆派了千山与男仆一起赶回韶州,急递送信。 这次张九龄的回应很快,这天天气晴朗,秋日的天空,蓝得醉人,庭院里的菊花盛放。 小胖墩走路尚歪歪倒倒,他却侧着胖身子,小腿蹬得飞快,总试图要跑。 摔倒之后,只要不太疼,小胖墩也不哭,自己撅着屁股爬起来,再继续奔跑。 摔疼了,小胖墩张大嘴嚎啕大哭,等不那么疼之后,自己在地上打几l个滚,也不要人安抚,眼泪鼻涕还挂在脸上,咧着小嘴咯咯傻笑,爬起来再跑。 跑累了,就去祸害花草,将盆盆罐罐打翻一地。 谭昭昭看得头疼,牵着他的小手慢慢走动,不让他靠近花草。 门外一阵马蹄响动,谭昭昭循声看去,以为是雪奴她们或者经常来的武氏。 门开了,风尘仆仆的千山走了进来,谭昭昭惊讶地看着他,道:“千山,你怎地又这般快赶回来了?” 千山上前回禀道:“九娘,大郎已经到了西郊。” 谭昭昭彻底呆住,难以置信地道:“什么?!” 张九龄要夺情,他已经回到了长安?!! 第五十八章 千山道:“大郎不方便进城,就住在西郊雪奴的铺子中。” 张九龄还在守孝中,赶路倒无所谓,出现在长安就不甚妥当。就好比白居易守母孝参加筵席吃酒,也没人去管他,只是他诗写得太好,流传开后就被人弹劾了。 谭昭昭来不及细问,看了眼天色,道:“千山你先去歇息,我现在就去西郊。” 千山应是退下,前去帮着张大牛套马车。 小胖墩颠颠跟在谭昭昭身后,一下抱住了她的大腿。 谭昭昭无法,只能将他揪住,吩咐眉豆乳母赶紧收拾:“今晚要在西郊过夜,多收拾几件里衣尿布。” 小胖墩已经忘记了千山,他听到马声,撇开了谭昭昭,一扭头往外院奔。 谭昭昭听到熟悉的咚咚脚步声,赶紧回转头,几步上前,提溜住了小胖墩的后衣襟,将斜着身子往前蠕动的他禁锢住,道:“乖,别跑,阿娘带你出城去。” 小胖墩不懂何叫出城,胖胳膊挥舞着,使出吃奶的劲往前挣扎,嘴里一个劲喊道:“马,马!” 谭昭昭看得哭笑不得,所有的担忧与不解,都被他搅得一团乱。 生孩子前的宁静洒脱时光,再也难回去了。 她与张九龄一样如此,分开的时日比在一起的还长。 天色逐渐暗沉,车轮缓缓前行,越靠近昆明池,谭昭昭愈发茫然。 从未出过坊门的小胖墩,在谭昭昭怀里蛄蛹,小胖手扒着车窗,嘴里叽里咕噜说着只有他自己懂的话。 “阿娘,阿娘!”小胖墩转身,一下扑进谭昭昭的怀里,叫嚷道:“黑,黑!” 谭昭昭忙安抚他:“等下就到了,能见到雪姨,阿耶,别怕别怕。” 小胖墩似懂非懂地跟着念:“雪姨,阿耶。” 谭昭昭教他:“对,阿耶,你还记得阿娘教过你的阿耶?” 小胖墩牛气哄哄答道:“记得!” 谭昭昭被他逗笑了,无论问小胖墩什么问题,他总是会给肯定的回答,这份自信,极为难得。 马车到了庄子,从侧门直接驶入,到了一处偏僻安静的院落。谭昭昭将小胖墩放下,他小身子结实,又不安分,她打算先下去,再抱他下车。 车门唰一下被拉开,谭昭昭循声抬头看去,张九龄立在车门外,背着光,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他沉重的呼吸。 谭昭昭尚未回过神,一个天旋地转间,人已经立在了地上,扑进了温热的怀里,被紧紧搂住不放。 张九龄摩挲着她的脸庞,呢喃喊道:“昭昭,昭昭。” “快放开,还有.....”谭昭昭闻着熟悉的青木淡香,脑子恍惚着,记起了车上的小胖墩。 这时,“啪”地一声响。 张九龄肩膀,被打了一巴掌。力气不算太大,足够将他从重逢的喜悦中拉了出来,他惊讶了下,顺势看去。 一个玉雪可爱的幼童,立在车门边, 胖乎乎的脸庞绷紧, 看上去颇为愤怒, 右手扶着门框,左右又抬起了起来,朝着他再打。 张九龄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失笑出声,长臂一伸,就将小胖墩搂住了。 小胖墩尖叫一声,双腿乱蹬,喊道:“坏人,救命啊,救命啊!” 张九龄僵在了那里,谭昭昭赶紧将小胖墩抱住,安慰他道:“嘘嘘嘘,别叫嚷,他不是坏人,是阿耶,阿耶。” 小胖墩警惕地看了眼张九龄,将头埋进了谭昭昭怀里,不依道:“不要阿耶,不要阿耶。” 谭昭昭轻抚着他的背,对张九龄讪笑道:“他平时就只去过雪奴家,平时没见过生人,大郎莫要怪罪。” 张九龄既感到愧疚,又难受。 谭昭昭一样如此,近两年都没出过坊门,不时还要担惊受怕,这样的日子,堪比幽禁。 张九龄心里闷闷的,他见谭昭昭抱着小胖墩吃力,伸出手去,道:“我来抱他吧。” 小胖墩手快得很,在张九龄刚伸出手,他就推了过来,道:“走开,不要,不要。” 谭昭昭赶紧哄着他,对张九龄道:“就几步路,我抱得动他。” 张九龄越发失落,只能小心翼翼护着她进了屋。 谭昭昭放下了小胖墩,将他拉到面前,严肃道:“这是阿耶,阿娘教过你,见到人该如何见礼?” 小胖墩乌溜溜的眼睛灵活转动着,上下打量着张九龄,小嘴撅了撅,抬起小胖手,不那么情愿地叉手见礼。 他人太小,身子又胖,躬身下来时,小短腿站立不稳,往前冲了两步。 张九龄赶紧伸出手扶住,小胖墩抬起头,好奇地打量。 小胖墩鼻子嘴巴像谭昭昭,眉眼肖似张九龄。尤其是那双眼眸,深邃的眼眶,丹凤眼狭长。只现在他人小,脸蛋上的肉多了些,眼睛就被挤成了一道缝,看上去不是深邃,而是喜气可笑。 张九龄眼神不知不觉柔和下来,温声道:“过来阿耶抱抱。” 小胖墩突然害羞了,挣脱开他,奔回了谭昭昭怀里,躲着不肯抬头。 谭昭昭一边哄他,手探进去检查他的后背,一通折腾之后,里衣被汗水濡湿。她忙着招呼乳母给他更衣,洗小手小脸。 忙活下来,到了晚饭时辰。雪奴知道她来了,亲自送了饭食进屋,说笑了几句,想带走小胖墩,让他们夫妻单独相处一阵。 小胖墩来到陌生的地方,雪奴一碰就唧唧叫,无奈之下,只能让他留了下来。 用完饭,小胖墩脸上糊满了蛋花米粒,又得给他换洗。 洗完之后,小胖墩困了。这时候任谁都不管用,他只认谭昭昭。 谭昭昭与以前那样,抱着他走动,将他哄睡,放在塌上,轻轻拍着他的背,过了好一阵,才轻手轻脚起身。 张九龄完全帮不上忙,只能在一边干看着。从见面到现在,屋子里才安静下来,能与她好生说句话。 等到一开口,张九龄喉咙完全堵住, 所有的情绪,太乱太复杂,不知从何说起,从哪句开始。 为了小胖墩睡觉,屋内灯笼灭了一半,灯光昏沉。谭昭昭身上的衣衫发髻早已散乱,她看着坐在那里,垂眸不语的张九龄。 他瘦削了不少,因为赶路,形容疲倦,脸上的线条比以前锋利,深邃的眼眶,看人时就不知不觉带上了几分厉色。 那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谭昭昭一阵局促,压低声音道:“你看着他些,我先去洗漱一下。” 张九龄嗯了声,“去吧,我在这里看着。” 谭昭昭便去净房洗漱了,更洗出来,看到塌上空荡荡,她惊了跳,问道:“儿L子呢?” 张九龄忙道:“我让乳母抱走了。” 谭昭昭松了口气,紧接着皱眉道:“他到了陌生的地方,睡醒见不到我会哭。不行,我得去看看他。” 张九龄一个箭步上前,从背后搂住了她,头抵着她的肩膀,低声道:“昭昭,我见不到你,亦时常垂泪啊!” 谭昭昭怔住,她听得想笑,心里又酸酸的。 张九龄手臂紧紧抱着她,像是要将她勒进自己的骨头里,她浑身吃痛,却没有做声。 两人就那么静静站着,她头向后仰,他俯身低头,试探着亲在了她的眉间,起初小心翼翼,从微风和畅,到了疾风骤雨。 到底在孝期,张九龄用尽全力克制,最终不得不狼狈放开她,奔进了净房。 过了一阵,张九龄更洗之后出来,躺在了谭昭昭身边,搂住她,一声声喊她:“昭昭,昭昭。” 谭昭昭轻声回应,彼此见面之后的那些陌生,在这时总算散得了七七八八。 庭院的木芙蓉开了,菊花盛放。弯月的清辉透过窗棂洒进来,带来阵阵花香。 两人腻歪了阵,谭昭昭望着地上的月辉,终于问起了正事:“大郎怎地回长安了?” 张九龄道:“我见到千山,问清楚了长安的形势,就决定了回来。” 谭昭昭急道:“长安的局势并不太平,家中大娘子要成亲,还有阿家,二郎三郎四郎他们,你回来了,他们怎么办?” “昭昭莫急,莫急。”张九龄一迭声安抚着她,头抵着她的头,道:“我这次回来,是打算向朝廷请求开辟大庾岭。” 谭昭昭愣住,“大庾岭?” 张九龄说是,细说了如何开辟大庾岭,“闲暇时征召民夫,用火烧山石,待烧热之后,再泼水冷却,石头就会碎掉。我走访请教了很多匠人,将他们请到大庾岭,勘察了从何处开比较容易。” 谭昭昭听到的开辟之法,与后世见到的记载大致相同,利用了热胀冷缩的原理。 后世的记载中,张九龄在唐玄宗时期才开辟大庾岭,这世提早了许多,可否表明,以后的走向,也会跟着改变,安史之乱,再也不会发生呢? 张九龄道:“昭昭,我并不想投靠任何一系,拉帮结派。我到了长安未进城,是碍着我的守孝之身。昭昭,我还要 托你一件事,将我开辟大庾岭的折子,交由裴光庭递到陛下手中。得他允许之后,我们一并返回韶州。” “?[(” 张九龄道:“我想见昭昭,片刻都等不及了。折子递上去,估计得要经过一翻折腾,没那般快决定下来。我在长安,要是中间出了波折,也能及时得知,尽力妥善解决。等朝廷同意之后,我就可以陪同昭昭一并返回韶州。昭昭要带着孩子赶路,我不亲自在身边,如何能放心。” 开辟大庾岭并不容易,快的话,至少要一两年。要是慢的话,时间就不定了。 谭昭昭很佩服张九龄的眼光与抉择,既能避开长安的风风雨雨,又能做出实际的政绩,实现他心中的夙愿。 等回到长安之后,他凭着这份功绩,无需靠人举荐,就能升官。 只是,谭昭昭想到要回到韶州,茫然与紧张,不受控制涌上心头。 他们已经分别了两年,若再继续分隔两地,他们夫妻之间,就真正走到了尽头。 张九龄察觉到了她的僵硬,小心翼翼问道:“昭昭可是不愿意回去?” 谭昭昭沉思了片刻,决定实话实说:“我不知道。大郎离开长安之后,我除了去雪奴家中坐一坐,从未离开过坊门。今日你来了西郊,我才带上儿L子出了门。虽说闭门不出,有雪奴玉姬芙娘她们时常上门来说说话,我跟着她们学习,照看儿L子,日子虽枯燥,倒也还算充实。回去韶州府,我要放下学习,要离开友人们,要回到那间院子里,要去晨昏定省,要管家理事,我不清楚,自己能否习惯。” 她说到这里,心里的不安越发浓烈,拉开张九龄搂住她的手臂,撑着坐起身,靠在墙壁上,望着窗棂外的月光,苦笑一声。 “大郎,你清楚我的为人,脾性,想法。要是回到韶州府,我肯定无法再与以前那样对待阿家。孝顺是一回事,服从温顺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习惯了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地过日子。大郎有自己的苦衷,有自己的志向。回到韶州府,若我与阿家总是不合,大郎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一次两次尚好,要是经常这般,大郎那时该如何办?” 一边是亲生母亲,一边是她。 再深的感情,都经不起日久的折腾。 何况,他们的头顶上,还压着一个孝字。 谭昭昭以前想过这个问题,迟早要面对卢氏,婆媳关系。 一旦真正来临,她才发现,她压根没准备好。 婆媳关系千年来都难解,她可没那么大本事,能够轻松处理。 再说,她的产业,友人,都在这里,她真不想离开长安。 张九龄起身,与她并肩坐着,望着她没有说话。久久之后,他轻声道:“昭昭,分开这两年,你可有想过我?真正想过我?” 谭昭昭侧过头,迎着他的视线,她本想说些什么,那些修饰过,想要安抚的话,无论如何都再也说不出口。 屋内昏暗,她只看到他眼底黑黝黝的一片,锋利的脸庞,散发出冰冷的光,悲怆,哀伤。 “我从未忘记过昭昭,每时每刻都惦记着。爬梅岭古道时,我清楚记得昭昭走过的那段路,反应如何,很清晰,好像你就在身边。” 张九龄的声音不高不低,谭昭昭却听得耳朵嗡嗡响。 “我是男儿L,是儿L子,是兄长,是父亲。我还有个身份,是丈夫。我兴许做不到面面俱到,只能选择对我来说,最要重的事情。开辟大庾岭,与昭昭在一起到白首,这就是我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张九龄问她:“昭昭,那你呢,于你来说,什么最为重要?”! 第五十九章 什么最重要呢? 首先,当然是自己。 其次,是小胖墩。 她带来他来到了这个乱糟糟的世界,她就有一辈子的责任,抚养他长大,陪伴到他不需要她的那一刻。 再之后就是百姓,即安史之乱。 将安史之乱排在第三,仔细深究起来,她自己也觉着可笑。 她并不厉害,比起雪奴她们,她不够上进,不够勇敢。 后世的进步与安逸,让她既不能入世,又无法超脱世俗之外,在红尘中汲汲营营打滚,她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俗人,平凡得不能再平凡。 可是她享受着先知赚来的好处,她以为自己有责任偿还。能避免战乱带来的杀戮血腥,哪怕能救一个无辜百姓的命,她也不算白来一遭。 最后就是张九龄。 能与他相知相爱,谭昭昭认为是她的幸运,无论以后结局如何,她并不后悔。 以他的成就与地位,真正端方君子,无论公德,私德,皆经得起历史的考证,古今罕见。 如今的他,心中有大义天下,有担当,有她,足矣。 谭昭昭道:“大郎,你以我为重,我也以为你很重要。我们是夫妻啊,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 她抬起手轻抚他的脸庞,描摹着他的眉眼。 “赶路有多辛苦,我走过了这一趟路,如何能不知晓。大郎是不要命的奔来,在离开韶州府翻越梅岭关隘时,大郎愿意走在外面,拿自己替我挡住危险。” 这世上,能有一个人爱你,胜逾自己的性命..... “我盼着大郎能爱惜自己多一些,大郎好生活着,长命百岁,能为大唐的百姓,谋求更多的福祉。我不坏,也不够好,却绝不能拖累大郎,成为大郎的负累,让大郎因为我,左右为难,要背上不孝的骂名。” 谭昭昭的鼻子酸楚得无法呼吸,喉咙发紧,声音颤抖着,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 “大郎,不若我们......” 话被猛地堵了回去,张九龄急促喘息,浑身寒意凛冽,像是要把她揉碎,吞噬。 淡淡的血腥气,在唇齿间蔓延。 谭昭昭的泪,无声流了下来。她不躲不闪,就任由他攫取。 蓦地,张九龄放开了她,无力垂下头,急喘着,蹭地起身离开。 谭昭昭靠在墙壁上,地上铺满细碎的月光,透过朦胧的泪眼,不住地摇晃。 门外想起阵阵的脚步声,小胖墩的哭声由远及近。 谭昭昭顾不得其他,抬手随便抹去了泪,起身前去移开门。 两个乳母,一个抱着小胖墩,一个扎着手扶住他。小胖墩只管张嘴哇哇大哭,胖身子不断扭动着,乳母急得汗都下来了,不住哄着他,生怕他摔了下来。 见到谭昭昭,小胖墩哭声一停,朝她伸出胖胳膊,喊道:“阿娘!” 谭昭昭忙将抱住他,乳母紧张地道 :“先前婢子已经喂过了小郎,他不肯睡,吵着要找阿娘。” 平时小胖墩夜里会起来一次,吃过奶之后,乳母哄一阵就睡着了。可能是来到陌生的地方,小胖墩睡不踏实。 谭昭昭轻拍着小胖墩的背,对乳母道:“你们下去歇息吧,我来带他。” 乳母应是退了下去,谭昭昭抱着小胖墩回到床榻边,将他放下后,他已咯咯笑起来,在塌上开心地打滚。 谭昭昭只哭笑不得,将他塞进被褥里,哄他道:“快快睡了。” 小胖墩打了个小小的呵欠,蠕动了几下,闭上眼,迅速睡了过去。 谭昭昭轻抚着他天真无邪的胖脸蛋,神色渐渐悲伤。 她未能说出口的话,张九龄应当一清二楚。 小胖墩是张氏的长孙,他们之间一旦分开,他势必会跟着张九龄,此生说不定,再也不复相见。 他是她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了下来,在长安,虽说是她要养育照顾他,他又何尝不是在陪伴她,给了她无尽的力量。 谭昭昭躺下来,贴着小胖墩,汲取着他身上的暖意,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奶香气,心如刀绞。 不知过了多久,谭昭昭在迷迷糊糊间,听到门响,她下意识地搂住小胖墩,睁眼看去。 天色已晨曦,屋内的月光,换成了清灰的光影。张九龄发髻衣袍濡湿,走了进来。 谭昭昭不知如何面对他,闭上眼装睡。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后,张九龄的脚步声渐近。 安静了片刻,谭昭昭似乎感到一双手伸了过来,小胖墩哼哼唧唧,在她怀里扭动。 谭昭昭赶紧睁眼看去,张九龄正俯身,试图去抱他。 小胖墩瘪嘴,已经很不耐烦,要哭不哭。 谭昭昭皱眉,一把推开他的手,道:“还早呢,别吵醒了他。” 张九龄手被推开,垂在那里沉思一会,再次伸了过来。 谭昭昭又累又烦躁,怒从中来,抬手就一巴掌拍了过去。 “啪”地一声,将小胖墩都吓得一颤。谭昭昭顾不得张九龄,慌忙轻抚着小胖墩的背,轻言细语哄着。 小胖墩在谭昭昭的怀里,很快就甜甜睡了过去。 张九龄立在床榻边,一瞬不瞬盯着谭昭昭,薄唇紧抿着。 谭昭昭这才掀起眼皮瞄了他一眼,见他换了身里衣,眸色沉沉,她别开眼,见小胖墩睡得踏实了,轻手轻脚起身,前去净房洗漱。 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谭昭昭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张九龄。她只管自己走着,到了净房门口,转身欲合上门。 长臂挡住了门,谭昭昭不做声,用力将门往左推,一股稍大的力气袭来,门往右边移去,张九龄一个侧身进了屋。 背靠在门上,张九龄就那么紧盯着谭昭昭,一言不发。 谭昭昭不欲与他争,伸手去推门,打算出去。 门一动不动,谭昭昭累了,气得一甩手,手被张九龄接住一拉,她就到 了他的怀里。 谭昭昭已经生气了, ??[, 就去掐他的腰,下了死力,掐住还一拧。 张九龄痛得闷哼一声,手却没放开她,哑声道:“昭昭,你下手,可是一点情都不留啊!” 谭昭昭不搭理他,手上加重了力气,低喝道:“放不放开?” 张九龄飞快道:“不放!” 痛得嘶嘶做声,嘴还是很硬气:“不放,说好了不放,就永远不放!” 谭昭昭那股气,莫名其妙就散了,手臂垂落。 张九龄似乎怕伤到她,紧搂住的手臂,也松开了些许。 “昭昭,我先前去外面,冷静了一阵。” 张九龄嗓子有些沙哑,他说几句话,就要缓一缓。 “我赶得很急,只恨不得生出翅膀,能眨眼间就飞到了长安。我想见到你,见到你们母子,日思夜想。在庄子里等待的这大半日,想着能马上见到你,我睡不着,吃不下,辗转反侧,胸口就像是被灌了酒,已经全然不受控制。” 隔着衣衫,谭昭昭清晰听到他咚咚的心跳。 “谁曾想,昭昭却要弃我而去。我并不如昭昭所想那般的大义,若我连自己所爱的人都留不住,家国大义于我来说,着实太过滑稽。” 张九龄轻轻推开谭昭昭,手扶着她的肩膀,垂眸凝视着她的双眼。 “昭昭,我冷静不下来,试图劝说自己,昭昭话里的本意,并非如此。但我骗不了自己,在昭昭的生命中,还有比我更重要的人或者事。儿子就在我之前。” 说起小胖墩,张九龄眉头皱了皱,带着几分咬牙切齿地味道:“他已经快到两周岁,岂能时刻依赖着你,该搬到别的院子,自己独立睡觉了!” 谭昭昭无语,出息,还与小胖墩较上劲了! 张九龄呼出口气,道:“无妨,我在了,昭昭狠不下心,此事我来办。” 谭昭昭愣了下,干脆直接道:“我不回韶州府!” 张九龄忙道:“好好好,不回不回。” 谭昭昭疑惑地打量他,紧跟着道:“小胖墩也不回。” “小胖墩?”张九龄听到谭昭昭对儿子的昵称,他不禁笑了声,道:“还真是适合他,圆滚滚胖乎乎,长得像个蹴鞠的球一样。” 见谭昭昭脸沉下去,张九龄讪讪转开了话题,道:“他就跟着你,你怀了他,生了他,吃苦受罪都是你,我如何能看着你们母子分离。” 谭昭昭心落回了肚子里,虽说心里依旧难过,她还是勉强打起精神,大大方方道:“大郎是真君子。长安的宅邸,你我一人一半。” 张九龄怒目而视,道:“昭昭莫要以为,我再与你说和离吧?” 谭昭昭茫然看着他,她与小胖墩都不回韶州府,他亲自赶来,这般生气,夫妻之间还要面临再分离几年。 牛郎织女一年还能见一次面呢,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夫妻之间劳燕双飞,还有继续维持下去的必要? 打舍不得, 骂也舍不得,张九龄只能将气咽回了肚子里,道:“开辟大庾岭,要广为征召民夫。此处属于岭南道与江南道交界之处,岭南道地广人稀,一边是岭南道的浈昌县,一边是江南道的大庾县,须得两道齐力,开辟此路。昭昭回去之后,便可带着小胖墩,住在大庾,或者,昭昭觉着此处贫瘠,可住在大庾的虔州府城里。昭昭若还是嫌弃,住在广州府亦可。广州府繁华,通海,虽离得远一些,总比长安离得近。” 张九龄见谭昭昭神色犹疑不定,顿时紧张起来,声音低了下去,“昭昭,你觉着这样可好?” 谭昭昭道:“你让我想一想。” 张九龄放了一半心,小心翼翼问道:“昭昭何时能考虑好?” 谭昭昭瞪着他,将他往外赶,道:“快出去,还得寸进尺了!” 张九龄不情不愿往后退,道:“昭昭,我没事,可以等着你。” 谭昭昭板着脸,在他面前合上了门。 凉凉的水泼在脸上,谭昭昭已经清醒了大半。 张九龄的安排,是他退了又退,能做出最好的安排。 回到大庾,她肯定要带着小胖墩,回去韶州府祭拜张弘愈,在始兴的那间宅院住上一些时日,与卢氏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再难,总难不过面对长安争权夺位时的血腥杀戮。 他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她若还在原地一步不动,只求一味索取,他总会有疲惫的那天,终不会长久。 谭昭昭做好了决定,更洗完出去,小胖墩已经醒了,张九龄正在笨手笨脚,替他穿衣。 小胖墩难得没哭闹,睁着乌溜溜的眼眸,好奇看着张九龄。见谭昭昭过来,他的嘴角马上往下一耷拉,可怜兮兮喊道:“阿娘,要阿娘。” 张九龄拉下脸,觉着不对,马上扬起笑脸,道:“阿娘累了,阿耶替你穿衣,听话。” 小胖墩才不听话,他往后一仰倒,在床榻上灵活一滚,撅起屁股爬起身,摇摇晃晃就朝谭昭昭跑。 张九龄往前一探身,将小胖墩揪了回去,禁锢在怀里,道:“看我还收拾不了你!” 小胖墩身子蛄蛹不停,突然小脸严肃,一动不动了。 张九龄感到身上一阵温热,他脸僵住,提溜起小胖墩,身上被尿湿了一大片。 小胖墩撒尿之前,会一通咿咿呀呀叫唤。这次他却没吭声,实打实要坑爹。 谭昭昭看得眼角抽搐,急忙上前,接过咧嘴笑的小胖墩,抱着他溜到了一边。 张九龄扯着衣衫,嫌弃不已,跳起身飞奔去洗漱。 谭昭昭抱着他,替他换着衣衫尿布,唬着脸道:“以后不许乱撒尿了。” 小胖墩咧着嘴笑,学着她说话:“乱撒尿,乱撒尿。” 谭昭昭听得欲哭无泪,干脆不教了,免得他鹦鹉学舌学了一半去。换好之后,将他交给了乳母去喂奶。 张九龄换洗了出来,他四下张望,问道:“人呢?” 谭昭昭斜睨着他,问 道:“乳母带去了,怎地,难道你还要揍他一顿不成?” 张九龄哼了声,道:“算了,等他长大些再与他算账。” 谭昭昭不搭理他,转头看向窗棂外,道:“时辰不早,我得回长安城去。大郎的折子呢,我替大郎带回去吧。先前我想了下,只交给裴光庭还不够。我与武氏还算说得上话,我准备写封帖子给她,请她出面,让武三思在陛下面前,替你争取一二,这样一来,方能保证万无一失。此事关乎重大,于百姓,大唐皆有好处,任谁都无法说嘴,以为你是投靠了谁,拉帮结派。大郎觉着这样可妥当?” 张九龄柔声道:“昭昭考虑得很周全,劳烦昭昭了。只要能做成事,我无愧于心,没甚可回避之处。” 谭昭昭便道:“那好,我去让眉豆送饭食来。” 张九龄抬手,道:“昭昭歇着,我去吧。” 到门外去传了饭,张九龄回来,在谭昭昭身边坐下,问道:“昭昭,先前我与你说的事情,你可曾考虑好了?” 谭昭昭本欲起身,见他贴了过来,跟讨债一样追得紧,她朝他不怀好意一笑,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张九龄鼻子闻到一股怪味,他抓着她的手,再仔细闻了闻,拧眉问道:“昭昭的手怎地了?” 谭昭昭愉快地道:“我先前替小胖墩换了尿布,还未曾净手。” 张九龄脸绿了,想要甩开谭昭昭的手,甩到一半又抓了回去,拖着她前去净房。 按着她的手,在盆里用澡豆一顿揉搓,干布巾包裹住,擦拭了一半,把她拖到面前,俯首亲了下去。 这次从狂风骤雨,逐渐变得细密绵长。带着小心翼翼,失而复得的珍惜,虔诚而温柔。 张九龄拥她入怀,拼命平缓着心绪,低低颤声道:“昭昭,你莫要离去,莫要离去啊......”! 第六十章 饭后谭昭昭就要离去,回到长安。 张九龄万般不舍,将她送上了马车。 小胖墩见到马不肯走路,扭着胖身子往马边扯,谭昭昭无论如何劝,他都不肯听。 张九龄见状,干脆将他抱在了怀里,对谭昭昭道:“昭昭回去吧,由我看着他。昭昭记得,要早些来西郊。” 小胖墩也不叫唤了,闷声不响只管朝马伸出胖胳膊。谭昭昭见状哭笑不得,她这个亲娘被一匹马比了下去。 有亲爹乳母在,饿不着他,谭昭昭想了下,干脆把他留下了,道:“那小胖墩就留给了大郎,你记得别太严厉,多与他讲道理。他人虽小,多少能听进去一些。” 张九龄背着人,凑上去飞快亲了下她的脸颊,道:“还有我呢,昭昭别总是记挂他。” 谭昭昭无语白了他一眼,坐进了马车。 张九龄合上车门,吩咐张大牛路上小心些。小胖墩总算回过神,看到谭昭昭离开,他叽叽尖叫起来:“阿娘,阿娘!” 谭昭昭被他凄惨的哭声喊得心疼,忙拉开了车窗看去。 张九龄搂着哇哇大哭的小胖墩,手指向一边,不知在与他说着什么。 小胖墩哭个不停,张九龄朝谭昭昭挥手,转身朝马厩那边走了去。 谭昭昭揪着一颗心,到底不放心,让张大牛先停车,坐在车里,凝神听着小胖墩的动静。 哭声越离越远,渐渐小了,小胖墩咯咯的欢笑声传了过来。 谭昭昭估计小胖墩见到了马,霎时松了口气。 马车继续往外驶去,谭昭昭又开始惆怅。 小胖墩开始对吃睡之外的世界感兴趣,终究一天会离开她。 当时抚养张九龄的卢氏,可也是她此般的心情呢? 谭昭昭以前理解卢氏,却始终无法感同身受。现在她能更真切体会了一二,并非是赞同,而是拿来警醒自己。 不能变成她那般一样的人,她做不到的事情,有未完成的愿望,不能要求小胖墩替她做到,一偿宿愿遗憾。 其实仔细算起来,她怀孕生子的这两三年,除了孩子,顶多就练字,学了半吊子的波斯梵语等等。 小胖墩很快就即将启蒙读书,张九龄有自己的差使,虽无法出入朝堂做事,她就要留在后宅,继续无所事事的日子吗? 谭昭昭以前最想过的,便是这种不愁吃喝,无所事事的日子,眼前的世俗规矩,正好也成全了她的梦想。 又正因为世俗规矩,她却绝不能心安理得享受这种日子。 宠爱可以是对人,也可以是对一匹马,一只可爱的狸花猫。 她凭什么,能让张九龄对她永远不变? 张九龄是君子,她可以永远是他的正妻,如这世间大多高门大户的夫妻那样,正妻只要活着,夫妻关系就永远存续。 在律法约束的亲事背后,约束的是规矩,不是感情。关起门来的日子,才是真实。 要是她成日无所事事,久而久之,人就变得麻木迟钝了。 张九龄的官越做越大,他们之间的距离亦会越来越远。 到那时,他们之间还有共同的话题吗? 年少的激情,如何能撑得过一生? 不仅仅是为了男女夫妻关系,她的愿望呢,只停留在想法上吗? 她要变成与卢氏那样,起初是丈夫,后来是孩子,面目模糊的人吗? 谭昭昭难得清净,在马车里想了一路。 回到家中,谭昭昭写好了帖子,吩咐已经歇好恢复过来的千山,送去了裴光庭府上。 武氏恰好闲得很,接到谭昭昭的帖子,当即收拾了下就赶了过来。 一进院子,武氏就闻到了一股子香气,甜与淡淡的酒味交织,她不禁眼睛一亮,加快了步伐。 绕过影壁,武氏见到谭昭昭坐在廊檐的走廊上,身边摆着矮案几,案几上摆着几碟鲜果,一只三足鼎,鼎中间冒着阵阵白气。 谭昭昭起身迎上两步,笑盈盈与武氏见礼:“夫人来啦,快过来坐。” 武氏还礼,她干脆不走游廊,从庭院中间大步上前,打量着案几,惊喜地道:“九娘这是在煮甚?” 谭昭昭道:“我煮些甜汤,当做茶点吃。” 武氏深吸了口气,咂摸辨认着,道:“里面好似加了酒呢。” 谭昭昭笑道:“里面加了浊酒的酒酿,并不是酒。” 武氏坐下来,期待地道:“那我可得好生尝一尝了。” 谭昭昭揭开鼎盖,轻轻搅拌,道:“里面加了剑南道的桂圆干,去皮去核的红枣,蛋花。” 盛了半碗,谭昭昭奉到武氏面前,“夫人尝尝看可喜欢。” 武氏舀了一匙,轻轻吹了吹,尝了一口,甜香在唇齿间炸开,顿时将羹匙里的全部吞了下去,赞道:“真是美味,甜滋滋的!” 谭昭昭道:“里面没加糖,桂圆与红枣就足够甜了,简单得很,夫人回去让厨娘做就是。” 武氏喜道:“不加糖好,省得吃几口就腻了。又得了九娘一道方子,以后我得多来,九娘处总有吃不完的美食。” 两人说话间,吃了两个半碗甜酒羹,几块新鲜的果子。 秋日下午的天空,如明镜一样碧蓝如洗,院内黄的菊,红的木芙蓉,绿的芭蕉,加上那股萦绕不去的酒味,武氏靠在软囊上,懒洋洋笑道:“真是美好的日子啊!咦,小郎呢,怎地没见到他?” 谭昭昭道:“跟着雪奴在西郊玩,他已经大了些,我也该脱脱身了。” 武氏认识雪奴,只她不屑与胡姬商户来往,谭昭昭也未曾勉强,后来就没再安排过她们见面。 “可不是,还是自己过得自在。最近我闲得很,也不想出去,省得碰上安乐。安乐张狂得很,我不屑捧她,却又不能拉下脸,呵呵,干脆不去了。” 安乐即安乐公主李裹儿,当时李显与韦后在流放路上生了她,自小吃足了苦 头。李显因为愧疚,对她百依百顺,她自小就嚣张跋扈出了名。 安乐还是郡主时,就嫁给了武氏的二兄武崇训,看来姑嫂之间关系不大好。 谭昭昭想到韦皇后与武三思私通的流言蜚语,轮到自己的亲爹,武氏自己如何且不管,她站在自己的母亲这边,暗中肯定不满。 武氏在谭昭昭面前,说话也不忌讳,从安乐直接变成了李裹儿:“那对母女嚣张得很,恨不得将韦氏一族的狗,都弄去大明宫做只看门狗。长安的皇城周围坊,我看都快全变成李裹儿的住处了。二郎没出息,受妇人教唆,对太子呼来喝去,还当面辱骂。我看他们,迟早会为武氏招来祸害。对了,九娘先前提到西郊,你可知李裹儿,请求陛下将昆明池赐给她。陛下倒还没昏了头,以祖训拒绝了。我看李裹儿,定不会善罢甘休,听说在府里吩咐仆从到处在寻工匠,自己要凿出一个池塘,压昆明池一头。” 谭昭昭听得心惊,幸好李显没把昆明池赐给安乐公主,不然她与雪奴在昆明池附近的庄子定保不住了。 她知道安乐公主想做皇太女,比起太平公主的本事,她差得何止十万八千里。太平公主权势滔天,都没能斗过李隆基,李裹儿也只是妄想。 李氏武氏皇家之间争权夺利,向来都不讲道理,充满了血腥。玄武门数度生变,血流成河,活下来者,就是赢家。 张九龄最好能早些离开长安,不要掺和进这堆混乱中,哪怕最终平安,成日也得提心吊胆。 谭昭昭稳了稳神,趁机道:“我请夫人前来,除了难得清闲,想好生说说话之外,恰好收到了郎君的折子,要请夫人帮个忙。” 武氏哦了声,道:“张补阙送信回长安了?你我之间客气作甚,只管道来就是。” 谭昭昭吩咐眉豆去将张九龄装折子的匣子取出来,奉到武氏面前,道:“夫人知道我与郎君皆来自岭南道的韶州府,要离开韶州府,必须翻越梅岭。道路狭窄崎岖,一边是山,经常有山石掉落。另一边则多为悬崖。行路极为艰险,轻则受伤,重则掉下悬崖,尸骨无存。郎君一直盼着,能开辟新的道路,打通岭南道的南北通路,百姓安居乐业,大唐天下更为繁荣昌盛。” 她郑重施礼:“拜托夫人将郎君的折子,交由裴郎中递到陛下面前,若朝中有人反对,请夫人拜托梁王,替郎君说几句公道话。郎君此举,并无半点私心,一切皆为了大唐。” 武氏认真听罢,道:“我虽不知岭南道的具体情形,从九娘的话中听来,这是关乎大唐天下的事情,铺桥修路向来都是善举,张补阙的才情,九娘的品性我信得过,你放心,只管包在我身上。” 天色渐渐暗下来,武氏起身,道:“正事要紧,我就不多留了。回到府里,我叫上郎君,一起回去娘家府上找阿耶。” 谭昭昭忙起身相送到门外,武氏上了马车,让她放心,“一旦有了消息,我马上传与你知晓。” 此时城门还未关闭,谭昭昭惦记着小胖墩,眼下还来得及出城。 想了下,谭昭昭还是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难得独处的闲暇时光,没有丈夫,儿子,她就是她。 谭昭昭叫来眉豆:“将鼎拿去洗了,让阿满重新加些酒酿,清水进去作为锅底,鱼脍片得薄一些,佐料就用香油,香葱,酸泥,加些酱油就行了,别的香料都不要加。另外,给我拿坛葡萄酒来。” “⒀” 谭昭昭伸了个懒腰,道:“在自己家中独自吃酒,我又不出门,不做诗,无妨。这样的时光,实在是太难得了,莫要辜负长安的秋啊!” 眉豆听得似懂非懂,本想再劝,心道大门一关,守孝吃酒作乐的人多了去,谭昭昭吃一杯也无事。 暮鼓响了,坊门关闭。 半圆的月亮逐渐爬上天际,庭院里各种香气交织。 炭火燃烧,鼎内的汤底开了,谭昭昭夹起透明的鱼脍,在沸腾的鼎内烫了片刻,待鱼片打卷,夹起在佐料中蘸了蘸,送进嘴里。 鲜美在嘴里跳舞,再配上一口葡萄酒,谭昭昭快活得似神仙。 自从怀孕之后,谭昭昭迄今为止滴酒未沾。酒一入口,她几乎没热泪盈眶。 并非馋这一口,而是她想起了以前饮酒狂欢的岁月。 在家门边的西市,她已经近两年未曾踏足。 过年时,她在家中,守着庭院里燃烧的火堆,照亮坊外出去驱傩狂欢之人脚下的路。 大门前柱子上祈福的春皤,从两面变成了三面,除了她与张九龄,中间多了小胖墩的那道。 多了幸福,牵绊,责任。 谭昭昭吃得半饱,就放下了木箸,吃酒望月。 酒下去了半坛,她头有些晕,手撑着头,一点点回忆着得与失。 谭昭昭总觉着还忘了什么,喃喃念叨:“还有什么呢?” 片刻之后,她拍了下头,恍然大悟:“还有情,尽情欢愉,男欢女爱。” 守孝清规戒律三年,夫妻不能行房,生孩子,实在太违背人性。 张九龄见到她时的冲动,她清晰体会到了。他克制守节,没再更进一步动作。 可是,那时的她,好似没什么反应。 谭昭昭倏地坐起身,酒都快被她吓醒了。 张九龄年轻力壮,在她怀孕之前,他们几乎夜夜狂欢。 谭昭昭抚摸着小腹,小胖墩生下来不到六斤,她的肚子不大,没长妊娠纹,产后恢复得还算好。 很多夫妻之间,有了孩子之后,夫妻之事就渐渐变成了可有可无。 她若是抵抗,生厌,他肯定察觉得到,不会勉强她。 难道,她要提早走上这条路? 现在张九龄依旧年轻,一次两次还好,长年累月下去,太不人道,迟早得出问题。 谭昭昭一仰头,咕咚咚喝完了杯盏中的酒压惊。 一盏不够,谭昭昭几乎将一坛葡萄酒,吃得见了底。 酒意上涌, 谭昭昭脑子醉醺醺,往日与张九龄的过往欢愉,一一在眼前浮现。 “” ?想看映在月光里的《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吗?请记住[]的域名[( 可惜张九龄不在,不然的话,他现在已经被她扑倒,带着他一起,真正犯了守孝的清规戒律了。 心里的石头放下,谭昭昭变得轻松起来,愉快地将坛底的酒,吃得干干净净。眉豆伺候她洗漱完,倒头沉睡了过去。 晨钟响了,谭昭昭已经听得习惯,她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眉豆进屋,上前轻声唤道:“九娘,九娘,莲娘回来了,说是大郎差她回来见九娘。” 莲娘是雪奴的贴身婢女,张九龄托她回来传话,肯定是小胖墩哭闹,他搞不定了。 谭昭昭一下坐起,道:“快让她进来。” 莲娘一走进屋,谭昭昭急着问道:“可是小胖墩不好了?” 莲娘笑道:“九娘放心,小郎乖得很,昨日与马玩得累了,乳母带去吃了奶,很快就睡着了。睡醒之后吵了几句要见九娘,大郎哄了几句,陪着他玩耍,他便重新笑了。” 谭昭昭放了心,暗自腹诽着小胖墩这个小白眼狼,道:“辛苦莲娘跑一趟。” 莲娘忙客气了句,拿出一个方胜递给她:“这是大郎给九娘的。” 方胜精巧,折起来有独特的方式,打开之后极难恢复原样。 谭昭昭耐心拆着,依然拆坏了一角,她也顾不上了,看着方胜上的字:“昭昭,小胖墩听话乖巧,未曾心心念念阿娘。只我心心念念着昭昭,不知昭昭要待到何时归来?” 真是,她昨天才回城,就一天,一天而已!! 第六十一章 午饭之后,武氏差人来递消息,说是折子交由裴光庭递了上去,武三思会一道前去与李显商议。 递上去之后,还有个商议拉扯的过程,谭昭昭知道还要等好些天会有结果,交待千山留在城内守着,出城去了西郊。 到西郊时已到傍晚,天边各种色彩浓烈的云,大朵大朵聚在一起,空气中是各种花的香气,月桂尤其霸道,不顾一切往人脸上扑。 廊檐下的台阶上,张九龄与小胖墩一大一小并排坐着,小胖墩脸上挂着泪珠,手上捧着个梨,啃一口咯咯笑一声。 张九龄满脸嫌弃,拿布巾轻柔替他擦拭。 听到动静,父子俩一齐抬头看来,小胖墩一下扔掉梨,站起来就要朝她扑,撕心裂肺地呼喊:‘阿娘!” 张九龄眼疾手快,揪住了小胖墩后衣襟,免得他扑下台阶。提溜着他下了台阶,往地上一放,长腿一迈,眨眼间就到了她的面前,一把拥住了她。 “昭昭怎地这般晚才回来!” 张九龄抱怨,小胖墩蹬着小短腿,凄凄惨惨哭着朝她跑:“阿娘,阿娘,我要阿娘。” 谭昭昭想哭又想笑,掰开张九龄的手臂,腾出手伸向小胖墩:“阿娘在呢,哎哟别跑,别摔着.....” 话还未说完,身子朝左边歪斜着跑的小胖墩,终于重心不稳,跟个冬瓜一样啪叽翻到在地。 张九龄神色讪讪,放开谭昭昭,准备上前去把小胖墩抱起来。 小胖墩“哎哟”了声,在地上就势一滚,小手掌撑地,撅着屁股就爬起了身,再次斜着身子往前低头猛冲。 张九龄忍俊不禁,上前几步,手伸出去,在半空停顿片刻,改为抓胳膊。 谭昭昭走上前去,看到小胖墩的手黑乎乎蔫答答,应该是先前梨的汁水沾在手上,再在地上糊了一手泥灰,遭到洁癖张九龄嫌弃了。 张九龄抢先谭昭昭一步,挡住她道:“昭昭,他在地上打滚过,脏得很,先去让乳母洗漱干净。” 小胖墩不依,唧唧叫唤,张九龄道:“乖,阿耶带你去与骡子玩耍。” 小胖墩立刻不吵了,听话地被乳母抱了下去。谭昭昭惊喜地道:“他已经能认识骡子了!” 张九龄微笑道:“不,他不认识,只是听到我说新的事物,他觉着好玩罢了。” 谭昭昭:“......” 白高兴了,原来他就是这样哄住了小胖墩。 张九龄拥着她往屋内走去,笑道:“先前我已经用过了驴子,驴子已经不管用,再使出了骡子。豆丁大的小东西,我着实弄不懂,他喜欢何物,先前还在哭闹,转瞬间就莫名其妙笑了。” 谭昭昭斜撇过去,他侧头看她,道:“以前我知道昭昭带小胖墩的不易,如今自己亲自带了不到两日,方才真正体会到,昭昭究竟有多不易。以后我尽量帮着昭昭带着他,让昭昭能好生歇一歇。” 有乳母仆妇帮着看顾,谭昭昭还是会亲力亲为 , ??[, 关心他可有吃好睡好。这份十一个时辰都放不下的劳心,也着实够累。 张九龄能有如此的想法,谭昭昭想都不想,当即答应了:“好呀,以后你得空的话,小胖墩就交给你了。” 进了屋,张九龄转身接过眉豆捧着的包裹,道:“你下去吧,送些茶点热水进来。” 张九龄将包裹放下,上前捏着谭昭昭的肩膀,道:“昭昭累了吧,坐下来,我替你松泛松泛。” 谭昭昭被他捏得直喊痛,怀疑他是在借机报复,赶紧躲开:“别别别,心领了,心领了。” 张九龄望着自己的双手,笑道:“昭昭还是承受不了力气,娇弱了些。” 谭昭昭总觉着张九龄话里有话,狐疑地打量过去。 张九龄迎着她的目光,似笑非笑。 果然如此! 谭昭昭翻了个白眼,道:“还在守孝呢!” 张九龄笑了出声,道:“昭昭,你我还真是心有灵犀,连这些都能想到一处去。” 谭昭昭懒得搭理他,说起了正事:“折子已经递上去了,一有消息,武氏会及时相告,千山会来回禀。” 张九龄这时也变得严肃起来,沉吟了下,道:“昭昭放心,我以为,此事定能成。无论他们如何争,如何抢夺,谁都对岭南道不会有兴趣。再者,开辟这条道,于陛下,于朝廷,于大唐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大庾岭开通之后,后世直到大清,各朝各代都在极力维护,大量的百姓南下北上,都是通过这条道,可以说是利在千秋。 谭昭昭当然不会担心,哪怕这一次不成,还有下一次会成。 现在,她面临的,便是离开之后,长安的产业,她的友人们,学业中断的问题。 用过晚饭,张九龄帮着谭昭昭哄睡了小胖墩,交由乳母带去照顾。 雪奴送了新鲜煮好的栗子过来,两人更洗之后坐下来,就着茶,吃着鲜甜的栗子。 谭昭昭坦然说了她的问题,道:“说实话,我起初不打算回去,是因为我在长安,基本上算是安定了下来。不管是到广州府,还是大余,甚至是洪州府,我离开了长安都一样,要抛弃这一切,从头开始。屋子得住人才有人气,离开三年回来,宅子就算有人洒扫看着,定会不像样了。大郎可知道,就在我们同一个坊差不多的宅邸,价钱卖到了几何?” 张九龄拥着她,感慨万分地道:“我虽没问过,听雪奴提过一嘴,说是西郊的铺子,价钱已经上涨了快到一倍,连终南山下的宅子,都已经涨得很贵了。陛下久居长安,东都洛阳大势已去,朝廷中枢大体重回了长安。新贵们拼命建别庄,囊中羞涩的人住不起长安城,只能住在城外,往更远处迁徙。幸亏昭昭有眼光,先买了宅子,不然的话,这长安之路,真是走不起啊!” 谭昭昭并不骄傲,她只是占了些先知的便宜。她的这点先知,眼下对于大局来说,等于是蜉蝣撼树。 “屋子的赁金,我可以托付给雪奴帮着 收取,武氏那边......我就不劳烦她了。” 谭昭昭犹豫了下,没有说出口。 这几年间,谁也不知会发生何事。她记得韦后一系被灭掉之前,武三思是首当其中。 武三思一出事,武氏势必会受影响。裴光庭虽算得上君子,毕竟裴氏已经没落,裴行俭已去世一十多年,库狄氏前两年也去世了,再者没了武皇,裴光庭也无能为力。 张九龄察觉到谭昭昭的不对劲,眉头微蹙,问道:“昭昭怎地了?” 谭昭昭想了下,委婉说道:“我听武氏提过,安乐公主怂恿武崇训,对太子很是不客气,经常当面嘲讽侮辱。安乐公主打着做皇太女的想法,当然看不惯太子。太子就算再弱,岂能受得了这些气,终有一天会忍不住,到时候,恐怕又会起兵乱了。” 张九龄神色变了变,道:“竟然如此。朝堂上的大臣们,恐心里都有自己的打算。陛下就是封了安乐为皇太女,她也坐不稳这个位置。” 安乐跋扈惯了,她哪听得进去建议。要她隐忍,势必会比登天还要难。 何况,还有蛰伏在后的太平公主与李隆基,以安乐的脾气,她走向失败是必然,一是根基浅,一是性格所决定。 谭昭昭轻叹一声,道:“先不说这些了,反正大郎远离这一团糟,只管做自己的事就好。我打算让张大牛与阿满夫妻两人留在长安看着,寻几个通波斯梵语的胡姬,随我一道前去。小胖墩正在学说话时期,从这个时候学起正好,比你我都要学得快。” 张九龄一边剥着栗子,一边安静听着谭昭昭的安排打算。将剥好的栗子递到她嘴边,道:“昭昭安排得很好。不过,昭昭为何一直想着要学习胡语?” 谭昭昭抿着甜滋滋的栗子,半晌后道:“我能学什么呢?我不会写诗,大字也写得普通寻常。我总想着,大唐既然有那么多胡人来长安,学一些他们的语言,读懂他们的书籍,以后可以试着译出一些,或者编撰一本学习各种语言的书,建一所学习各种语言的学堂,方便后人学习,与胡人番邦交流。不能只有胡人来大唐,大唐人也可以去胡人的地方,比如波斯,大食,西域。西域离得近些,这可是好地方啊,龟兹产的棉布,比起绫罗绸缎穿着还要轻便透气。” 张九龄双目灼灼盯着谭昭昭,眼神炙热又温柔,不错眼看着她,几乎快要淌出蜜来。 “何况,我总觉着,龟兹只是大唐的一个都护府,约束力太小了。尤其是边境的几镇,对待突厥等部落,震慑力不够。他们手上有兵马,养得他们胃口野心大了,他们必反无疑!” 张九龄一震,谭昭昭盯着他,道:“大郎,换作是你,手上握有重兵,朝廷乱七八糟,自顾不暇,你会待如何?” 大唐立国,从李渊李世民开始,江山皇位都是靠着兵权抢了来。到神龙之变,依旧如此,无不血腥。 谭昭昭道:“天下大得很,大唐哪怕不能继续往外开拓,至少要守住当前的疆域,大唐不能乱,不能被分割!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大 唐该有通晓当地语言, 习俗的官员, 哪怕是细作也好啊,绝不能中枢不知地方,等到乱起时,朝廷才手忙脚乱应对。” 安禄山在后世的河北起兵,长安的李隆基,被打得丢弃长安逃跑。 西北一地,乃至河西走廊,被吐蕃趁机占领,当地的百姓,被当做奴隶,青壮屠杀殆尽。 待到近百年后,张议潮带领的归义军才赶走吐蕃,沙州等地才重回大唐手中。 可惜,至安史之乱之后,大唐撑了上百年,已经疲惫不堪,气数已尽。 如今尚未到小冰河时期,气候温暖。沙州凉州,河西走廊,乃至安禄山起兵的一带,土壤肥沃,物产丰富,撒一把种子,就能长出庄稼。 几句话就能描述百年的时光,百姓历经的苦难,却是每天,每月,每年,直到死亡,一刻都不曾少。 这其中,也包括小胖墩。 要是她改变不了大局,谭昭昭希望,小胖墩能有多的选择,世界何其大,他有走出去的能力。 谭昭昭的话,让张九龄除了震动,心口滚烫炙热,涌动着说不清的情绪。 天下之大,何须拘泥于长安! 谭昭昭思虑深远,大唐万国来朝,长安富裕繁华。 由盛及衰,史书上数不胜数。大唐也并不例外,神龙兵变后,看似平稳过渡,实则造成的危害,眼下还未能体现出来。 韦后一系崛起,争权夺利,避免不了又会产生争斗。 大唐并非坚不可摧,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弱,一地乱起,其他地方趁机起事,天下很快陷入大乱。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张九龄模糊觉着,他对这种无力很熟悉,好似经历过一般。 张九龄忍不住紧紧拥着谭昭昭,细细亲她,道:“我都未能想到如此深远,不及昭昭也。昭昭,得你真好,让我眼前豁然开朗。以前在韶州府,我远眺长安。身在长安,忘了外面还有更广阔的天地。昭昭,昭昭......” 秋日夜晚凉如水,月桂的香气,丝丝缕缕钻入室内,混着栗子的甜,屋内的气息都仿佛已无法流动。 半圆的月,变成了缺了一块的胖月亮,月白色的清辉,随着灯火氤氲。 谭昭昭仰躺在苇席上,望着手撑在她身侧,深深凝望着她,拼命呼吸克制的张九龄,眉毛不经意扬起。 昨夜她曾怀疑自己变得冷淡,后来虽有了悸动,到底没真正试过。 孝期不能有身孕,还有别的方式,可以试一试。 谭昭昭手搭在了张九龄的后背上,往下一按。 张九龄毫无招架之力,就势覆下来。由着她引领,埋头逐渐往下。 偶尔有云,在月亮上拂过,月光就在地上晃呀晃,明明灭灭。 苇席上的身影,偶尔变换,倒映在墙上。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的影子终于没动了。 “昭昭。” “嗯。” “可快活?” “......” “初次尚不熟练,以后定会多练多学,昭昭莫要嫌弃。” “嗯,孺子可教也。” “昭昭比栗子还要香甜,我这就再练习一次。” 谭昭昭放下襦裙,合上衣襟,翻滚到了一边去:“今日到此为止,多吃会腻。” 张九龄不满躺下来,伸手把她扯到身边,轻笑道:“昭昭向来懂得礼尚往来,该换昭昭来了。” 谭昭昭满足了,正在事后回味中,不客气道:“不!” 张九龄气得黑脸。 谭氏昭昭,居然过河拆桥!! 第六十二章 两日后,千山就到了西郊,回禀武氏带来的消息。 李显已经同意了开辟大庾岭,张九龄从左补阙之职,升了一级,为工部郎中,督察修路之事,正式文书会很快下达。 张九龄得偿所愿,难以形容的高兴,将谭昭昭紧紧搂住,一下下亲着她,道:“昭昭,要开大庾岭了,终于能开辟一条道了.....” 热意滚烫,谭昭昭情不自禁跟着他一起高兴,小胖墩抓住他们的衣衫下摆,将胖脑袋使劲往两人中间钻。 谭昭昭低头看去,本白的布裙上,留下了道清晰的黑掌印,她哭笑不得,忙推开张九龄,抓住了小胖墩:“快去洗干净,瞧你这脏得!” 小胖墩咯咯笑着,张九龄的满腔情绪被他一冲,顿时就淡了,无语地看着他。 自从有了他之后,他与昭昭再不复以前的亲密。倒不是他变得疏离,而是谭昭昭将他排在了自己前面。 两人刚想亲密一会,他就冒了出来。打也打不得,骂他也不懂,张九龄无奈至极,召唤乳母前来,将他带了下去。 谭昭昭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刚到中午时辰,她急急起身,道:“我得赶紧回城去。” 张九龄想了下,道:“我知道昭昭要回城收拾,用过午饭再回去也来得及。” 谭昭昭道:“我带些胡饼在路上用就是,回去事情多,这几天我就不来了,大郎看好小胖墩。” 张九龄见她去意已决,没再多劝,道:“辛苦昭昭了,你要注意歇息,别累着了。” 谭昭昭应了句,亲自前去雪奴院子,道:“我要回城去,你忙不忙?若不忙,我们一起回去,有些事情,我在路上同你细说。” 雪奴见她急迫,忙道:“我这里没甚重要的事情,我去交待一句,马上同你走。” 谭昭昭说好,“我在院子里等你。” 回院子收拾了下,眉豆取了胡饼清水来,雪奴也到了,两人一起上了马车。 张九龄抱着小胖墩相送,马车驶出了很远,雪奴头伸出去朝后看,放下车帘,抿嘴笑道:“九娘,张补阙还站在门口呢。” 谭昭昭问道:“小胖墩可有哭?” 雪奴愣了下,道:“小胖墩在捧着糖饼吃,他开心得很。” 谭昭昭松了口气,道:“小胖墩没哭就好。” 雪奴嗔怪地道:“九娘真是,张补阙那眼神,任谁看了都要心软,偏生九娘总先记得小胖墩。” 谭昭昭好笑道:“张补阙都那般大的年纪了,还要跟一个稚儿相比么?” 雪奴噗呲笑道:“自从张补阙赶来了长安,我倒是觉着啊,张补阙比稚儿还要黏着九娘呢。” 谭昭昭白了她一眼,取了装胡饼的匣子打开,取了饼递给她,道:“我叫上你回长安,是因着我要离开长安回韶州府了。” 递到嘴边的胡饼,一下停顿住,雪奴怔怔盯着谭昭昭,眼眶蓦地红了。 谭昭昭拍拍她的肩 膀,道:“张补阙向朝廷请旨开辟岭南道的大庾岭道路,朝廷已经批准,张补阙已改任为工部郎中。” “” ⑸本作者映在月光里提醒您《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雪奴呼出口气,忍下心里的不舍,道:“我懂得做官的不易,只舍不得九娘。这辈子,我与九娘在一起,相处最为畅快。与玉姬芙娘她们相处也好,只与九娘不同。具体如何不同,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舒服,好似我很重要,在贵人眼里,我也是人。” 谭昭昭也不好过,道:“我哪是什么贵人,雪奴你可千万别这般说。真要算的话,雪奴才是我的贵人,这些年得你照看,我吃了你那么多酒......哎哎哎,我们别算这些了,要是被别人听见了,好似我们要割席,互相在会账似的。” 雪奴勉强笑起来,道:“可不是,还是别算了。不过九娘放心,庄子的赁金,我一个大钱都不会少你的。” 谭昭昭摆摆手,道:“留在你这里我放心。其他几间宅邸的赁金,我也要托付给你帮着收取。我们坊里的宅子,我让张大牛阿满夫妻留着看顾,你闲着的时候,费心帮着看顾一二,屋子有无漏雨,沟渠可有堵塞。” 雪奴道:“都是小事罢了,九娘放心。” 谭昭昭小声道:“雪奴,长安的宅邸肯定还会再涨,你有闲钱,还是买宅子划算。长安城里的宅子,有贵人要的话,你莫要去争,往终南山那边去买,不要怕远。宅子破旧的话,买下来重新翻修,几间一起买,一起翻修。切记莫要贪大,小些不会惹人眼红,你是寡居妇人,要小心为上。” 雪奴认真听着,道:“九娘说得是,前些年九娘买宅子,那时候我还不大看好。这两年长安城的宅邸飞涨,东都洛阳的宅子无人问津,铺子的买卖也不好做了。幸亏九娘来了长安,我当时还在想,长安没劲得很,打算将长安的买卖盘掉,前去洛阳做买卖呢。” 谭昭昭叹了口气,道:“东都洛阳的商户,肯定会迁往长安。虽说长安的贵人也多了,生意定会比以前难做。香料铺子还好,你开酒庐终究是不安生,那些吃醉了客人,三天两头闹事,真是讨厌得紧。” 雪奴皱起眉,道:“可不是,且不提那些闲汉,起初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吃醉酒后胡言乱语,着实令人没眼看。” 谭昭昭沉默了下,道:“雪奴,有些话,我说起来,就好像是在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但我想了下,还是要说,不然我会不安。雪奴,这天下有深情不渝,但少之又少,跟见到鬼一样难。你有钱,生得美,向你献殷勤,写诗对你表达爱意的男子,数不胜数。雪奴,你是商人,这个世道的规矩,对女人很不公平,对女商人更是不公平。士商之间不婚,成亲不一定好,但一纸婚书,是眼下的世道,能给你最大的保障。雪奴,无论是谁,千万莫要做妾,莫要做外室,莫要相信,能让浪子回头,改邪归正对 你一心一意。” “” ?映在月光里的作品《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谭昭昭道:“雪奴,你还要考虑一件事,老了以后会如何。你可以□□,若是不愿意养,也莫要担心,以后老了,还有我呢。” 雪奴的眼泪再也没能止住,滚滚滑落,她慌忙背过身去,飞快擦拭之后,方转过身来,哽咽着道:“得九娘这一句,我就没甚可怕之处了。” 谭昭昭将装了清水的皮囊递给她,道:“我们别说这些伤心事了,分开之后,我们都要尽力活得开心,精彩!” 雪奴举起皮囊,像是酒盏那样与谭昭昭一碰,脆生生坚定地道:“好!” 谭昭昭吃了口清水,掰着胡饼慢慢吃着,与她细说起了学胡语之事。 雪奴听完,道:“我身边有两个胡姬识字,芙娘玉姬那边都有,这个好办得很,九娘要多少,我回去准备一下,连同身契一并送来。” 谭昭昭忙道:“只要两三人就可以了,这几年我会给她们工钱,等回到长安,我再将她们还给你们。” 雪奴也没与她推辞客气,道:“可。九娘说的学堂之事,我觉着很好,自己都想去当老师了。唉,没九娘张大郎在,有个官身护着,我办不起来,还是等到九娘回到长安之后再动作吧。” 雪奴要是做这些事,实在太打眼,没个人护着,到时候遭到嫉恨就麻烦了。 谭昭昭道:“不急,先护好自己,等到我回长安再说。” 两人细说着,进了长安城,西市还未关闭,雪奴赶了去酒庐,谭昭昭回了家。 进屋洗漱换了身衣衫出来,武氏来了,她看上去神色疲惫,眼皮略微浮肿,看上去好似哭过。 谭昭昭只当没看见,招呼武氏进屋坐。 武氏立在廊檐下,道:“外面不冷不热,我们就在廊檐下歇着吧。我不客气了,九娘上次煮的舔羹,我还想吃一碗。上次回去让府里厨娘煮了,总是没你这里吃着的可口。” 谭昭昭当即道:“夫人稍等,我这就去准备。” 眉豆机灵,赶紧下去灶房吩咐了,搬了塌几案桌到廊檐下。 武氏坐了下来,倚在凭几上,长长唏嘘了声。 谭昭昭顿了下,问道:“夫人这时如何了?” 武氏幽幽道:“遇到了些不顺心之事。” 谭昭昭见武氏欲言又止,也不便多问。阿满眉豆送了三足鼎上来,谭昭昭看着天色不早,道:“夫人留下来用晚饭如何?” 武氏直起身 , 四下张望过去, 道:“小郎呢?可会打扰到你?” 谭昭昭道:“他有乳母带着,在西郊的庄子去玩耍了。我恰好独自在家,夫人来了,我求之不得呢。” 武氏道:“张补阙的差使一旦下来,九娘定要离开韶州,再见面不知要待何时。我们好生说说话,就当替九娘提早送行。” 谭昭昭冲着她一笑,小声道:“夫人喜吃何种酒?” 武氏眼睛一亮,抚掌笑道:“只要是酒,我就不挑。” 有雪奴在,谭昭昭从不缺酒,她笑道:“等下我多拿几种酒,夫人都尝一尝。” 煮了小碗甜羹,武氏吃得心满意足。天色暗了下来,灯笼亮起,将廊檐下照得一片明亮。 桑落酒,三勒浆,烧春酒,葡萄酒等接连上来,武氏酒一下肚,人很快就精神了几分。 谭昭昭谨慎小心,在武氏面前谨遵着守孝的规矩,她吃着鼎内的鱼片,喝着甜羹相陪。 武氏连着喝了几种酒,丰盈艳丽的面孔,浮上了层胭脂,眼眶更红了些。 仰头将水晶盏里的葡萄酒,一口饮尽,武氏神色恨恨,道:“狗东西,真是气煞我也!” 谭昭昭犹豫了下,问道:“是谁让夫人如此生气?” 武氏看向谭昭昭,想了又想,低声咬牙切齿说道:“一个负心郎!” 说完,她放下水晶盏,双手蒙住脸,呜呜哭了起来。 谭昭昭大致猜到了些,负心郎绝不会是裴光庭。她抬手召唤来眉豆,轻声吩咐她去准备热汤脂粉。 武氏伤心哭着,谭昭昭在一旁默默陪伴。待她哭累了,递上了热布巾。 武氏接过擦拭完手脸,重新上了脂粉,道:“让九娘见笑了。” 谭昭昭道:“夫人真是客气,人都有遇到伤心之事的时候,我还欠着夫人人情呢,夫人这般客气,反倒令我不好意思了。” 哭过之后,武氏心里的憋屈仍挥散不去,连着吃了两盏酒,问道:“若是有人负了九娘,九娘会如何?” 谭昭昭半真半假道:“我估计没那般大度,要不当作废物弃之不顾,要不会报复回去。” 武氏咬了咬唇,神色纠结道:“可要是你有愧在先,那人也是没法子呢?” 谭昭昭脑子转得飞快,武氏有愧在先,除了她已经成亲的身份,再无其他。 李林甫已成亲,排除掉亲事,就是他与别的女人又有了纠葛,或者是他府里的妻妾给他生了孩子。 谭昭昭斟酌着道:“夫人,我的话,估计听起来不那么顺耳,夫人莫要怪罪。” 武氏道:“九娘自管说就是,奉承的话我听得多了,没意思得紧。” 谭昭昭道:“夫人若是觉着愧对男人,夫人着实是多虑了。夫人的身份尊贵,可夫人的亲事,可是自己做的主?” 两次亲事,皆不是她做主,由不得她嫁不嫁。 武氏神色黯淡,苦涩地摇了摇头。 谭昭昭道:“吃穿用度 ,夫人肯定是天底下顶顶好。人有心,有情,岂能只看这些?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什么亏欠,愧疚,尤其是对于男子,实属多余了。就拿妻妾来说,侍妾等同于奴仆,可实际上,肌肤相亲,床笫之事都是真真切切发生,生下来的孩子,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妻妾并无不同之处。究竟是名份,还是实际上的关系重要?” 武氏怔怔看着谭昭昭,脑子里一片混乱。 谭昭昭朝着她淡淡一笑,道:“夫人,世俗规矩,天生对女子不利,该觉着愧疚,首先当是男子,而非夫人。这一个负心了,再另选一个就是。试着让自己像是男人那般去想,灯一灭,在枕边陪伴的,妻妾都一样能得到欢愉。” 武氏浑身一震,垂眸若有所思。过了半晌之后,她长长舒了口气,眉眼间的郁色仍在,不过振奋了起来,朝谭昭昭举杯道:“九娘比我想得透彻,反正都一样,何须在一棵树上吊死。” 一旦上了心,肯定没那般快彻底放下。谭昭昭无法挑明了说,只能尽力委婉给李林甫上了眼药。 至于结果会如何,谭昭昭也不敢确定,毕竟李林甫还有个舅舅姜皎。 等到武氏吃完酒离开,谭昭昭洗漱之后,她顾不上歇息。沉思之后,写了一封信留在雪奴处,等到李隆基回京,托她寻机会亲自交到高力士手上。 过了几日,朝廷的诏令正式下来,谭昭昭也收拾好,与雪奴玉姬她们等人道别,启程离开了长安。 官道宽敞平坦,路上车马络绎不绝。 小胖墩兴奋地趴着车窗,看得目不转睛。 张九龄手伸在他的腋下举着,转头亲谭昭昭的脸,含笑亲昵地道:“昭昭,我们归家了。” 谭昭昭心绪万千,道:“是啊,归家了。”! 第六十三章 越走越寒冷,从秋到冬。 长安干燥,到了荆湖一带雨水多,路上泥泞难行,因着有小胖墩,便在客栈里歇息,待天放晴后再前行。 谭昭昭没功夫惆怅,所有的心思被小胖墩占据,生怕他在路上生病。 所幸小胖墩除了流了两天鼻涕,精神好得很。哪怕清鼻涕都快流进了嘴里,他还是一蹦三尺高,吵着要出去骑马玩耍。 终于赶到了吉州境内,朝廷的诏令已至,张九龄无需考虑孝期的问题,前去见了吉州刺史,商议开山之事。 吉州府耽搁了两日,再前往梅岭,在山下的客栈歇息一晚之后,次日翻越梅岭。 梅岭上气温低,必须选择有太阳的天气。在太阳升上天空时,山上结冰的路虽未完全融化,却不会那么冷。 这次依旧选了脚夫帮着翻山,谭昭昭看着在床上翻滚的小胖墩,愁眉不解。 张九龄从屋外回来,捧着香甜的烤栗子给她:“昭昭先前晚饭没吃几口,再吃上一些垫垫肚皮。” 谭昭昭道:“我没甚胃口,放着吧,当做明日的干粮。” 张九龄仔细打量着她,道:“昭昭怎地了?” 谭昭昭指着小胖墩,道:“你瞧他,有脚夫帮着驾车,我万万也不敢让他坐里面。” 虽有千山仆从在,谭昭昭如何能放心将小胖墩交付给他们。 张九龄笑道:“无妨,到时候我背他。” 这倒是一个好主意,只是,谭昭昭抬眼看向张九龄,他虽在长安休息了几天,这一路小胖墩折腾,他比初到长安时还要消瘦。 张九龄哪能不知她眼神中的意思,道:“昭昭,我没事,是比以前变得结实了。昭昭可要查看一二?” 说罢,张九龄手伸向衣襟,作势欲解开:“昭昭若讲礼尚往来,就知我所言非虚。” 谭昭昭白了眼张九龄,道:“你瞧小胖墩。” 小胖墩像只青蛙般匍匐在床上,仰着头,乌溜溜的眼珠好奇盯着张九龄。 张九龄讪讪放下手,走上前将他摁在床上,盖上被褥,道:“淘气,快睡觉!” 小胖墩闷声不响,双腿在被褥里乱蹬,如何都不肯睡,吵着道:“不要,不要,我要玩。” 谭昭昭只得上前,拉开张九龄,侧身坐在床沿边,哄道:“乖,快睡了啊,明日起来,我们去爬山玩耍。” 听到玩耍,小胖墩来了劲,虽不懂如何叫爬山,只连声叫着好。 谭昭昭温柔地拍着他,顺着他说了下去,一下又一下,小胖墩终于沉入了香甜的梦乡。 在路上谭昭昭怕小胖墩择床,晚上会哭闹,晚上都跟着他们睡。 客栈里的床榻不宽,小胖墩睡得四仰八叉,张九龄睡在最外面,经常只能侧身占据小小的一块,好几次都差点滚到了地上。 地上铺着苇席,滚下去倒也没关系。只张九龄不行,客栈里的苇席看似干净,不知多少双脚踩过,他连坐 都坐不下去。 到了上床歇息时,谭昭昭将小胖墩搂到了最里面,他撇嘴要哭,闻到她熟悉的气味,哼了声,又睡着了。 张九龄从背后拥住了谭昭昭,道:“我以为昭昭眼里只有小胖墩呢,原来还记得我。昭昭真好。” “” 张大郎气得很,反手将谭昭昭制住,一个鹞子翻身,就将她撂倒在身下。 谭昭昭定定看着他,微笑道:“张大郎,你要反了不成?” 张大郎冲她挑衅地笑:“对,张大郎要反了。”说话间俯身下来,逐渐往下:“昭昭,难道不喜欢这般?” 谭昭昭咬牙隐忍,小胖墩睡在身边,生怕吵醒了他。 羞耻与刺激,双重夹击,谭昭昭好似看到,凛冬的冰天雪地里,长出了绿草如茵,开出了艳丽的花朵。 “昭昭。” 张九龄搂着她,柔声地喊她:“昭昭,你可松快了些?” 何止松快,简直是畅快淋漓。 谭昭昭含糊着嗯了声。 张九龄亲了她下,道:“我知晓昭昭这一路紧绷着,心里不安。我不敢劝,亦不知如何劝说。昭昭与我不同,我归家是为了自己的念想,昭昭是为了我归来。” 谭昭昭静静听着,那颗晃悠不安的心,缓缓落了回去。 既然回来了,必须调整好心情去面对。否则,就干脆留在长安。 上不去,下不来,只能让自己不好过,于事无补。 张九龄低声道:“昭昭,回到韶州府应当就过年了,等年后,我去忙开山之事,提前征召民夫。待大余那边的宅子准备好,赶在雨多的时候,前来接你们母子到大余。昭昭要是在大余住得腻了,就去广州府住。” 广州府离大余还有近六百里,她在广州府,张九龄来回也要几天,着实不大方便。 既然张九龄替她着想,谭昭昭尽可能也为他多想着一二,道:“广州府以后再说,不若让千山先留在大余,前去看宅子吧。” 张九龄道:“千山看不好,宅子要布置舒服些,赶不上长安舒适,也不能让昭昭吃苦受罪。” 谭昭昭笑道:“我哪有那般娇气。” 张九龄跟着她一起笑起来,道:“昭昭难道还不娇气?在长安这两年,养得愈发娇艳,气度雍容。我来长安时,还以为是天上的仙女下了凡尘,深感羞惭,唯恐配不上昭昭了呢。” 谭昭昭伸手拧住他腰上的肉,骂道:“在何处学得这般油嘴滑舌?” 张九龄痛得皱眉,忙道:“昭昭,我真没油嘴滑舌。居移气养移体,昭昭在长安增长了见识,长了学问,自与以前不同了。” 谭昭昭哼了声,松开他道:“在大余不会久居,宅子要宽敞,格局要好些,里面的布置普通寻常就好。山道开通了,南来北往的行人,会经过大余,此处会逐渐繁华起来,待我们离开后, 宅子可以拿来改做客栈或者食肆。” 张九龄道:“昭昭想得真妥当,就按照昭昭的安排去置办。时辰不早,昭昭......,你真不要礼尚往来一二?” 谭昭昭想到他一路的辛苦,手伸了出去,道:“往来一半。” 张九龄深深吸了口气,喃喃道:“一半也好,一半就没了魂......” 翌日早上起来,张九龄精神奕奕,眼角眉梢神采飞扬。 小胖墩被他抓住在穿衣衫,他看着坐在那里发呆的谭昭昭,道:“可要再睡一阵?等要出发时,我再叫醒昭昭。” 昨晚被他索要了两次还礼,谭昭昭最后困得他帮着清洗手都没醒来,一晚好眠,这时倒不困,就是早起习惯性发呆。 谭昭昭斜了他一眼,起身去洗漱了。听到身后张九龄对小胖墩笑道:“你阿娘凶得很,小胖墩,你今天要乖一些,仔细他打你屁股。” 小胖墩扯着嗓子反抗:“不要!” 张九龄笑个不停:“打你屁股,你捂着脸作甚?” 谭昭昭听不下去了,赶紧加快步伐去了净房。 天公作美,太阳晴好,待升到半空时,一行人在脚夫的帮助下上了山。 吉州这边的山道路好走,到了中午时分就到了山顶。 站在山顶远眺,眼前一片云蒸霞蔚,他们好似踩在了云端,只在云偶尔飘拂开时,能看到露出来的山巅与树梢。 大家略作歇息,吃了些干粮,开始准备下山。 张九龄背起小胖墩,谭昭昭帮着用布兜把他捆好,再用薄被裹住。 小胖墩被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眼睛,他感到新奇得很,眼珠子灵活转动,到处张望。 谭昭昭见他不哭闹,顿时放下了心,只是张九龄负重下山,等于背上背着一个小火炉,这一趟要受罪了。 张九龄托了托小胖墩,朝谭昭昭伸出了手,道:“走吧,我已经走了无数次这条道,已经熟悉了,昭昭放心。” 谭昭昭拄着手上的棍子,道:“我自己可以走。” 张九龄望着她,笑道:“好。” 脚夫带着车马行囊,先行走在了最前。 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几年来,山道从未修葺过,比以前还要崎岖难行。 幸得这个时候太阳最大,冰化了,路上湿漉漉,到底好走一些。 马车不时颠簸,发出哐当响声。起初叽里咕噜说个不停的小胖墩,趴在在张九龄背上睡着了。 谭昭昭喘着气,看着额头上汗流滚滚的张九龄,拧开水囊递到他嘴边:“喝几口,先歇一歇吧。” 张九龄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水加了蜜,甜滋滋,他呼出口气,道:“我没事,昭昭累了的话,我们歇一阵再走。” 谭昭昭喝了几口水,望着天色,问了眉豆与胡姬乳母们,她们虽然累,都还有力气继续下山。 谭昭昭叮嘱了她们几句,道:“不歇了,等下天黑了,路更不好走。” 张九龄说好, 继续往前走去。 谭昭昭在后面, 望着他微微前倾的身影,稳健的步伐,突然心里就酸酸的。 这个男人,仿佛一座巍峨的山,在尽全力,小心翼翼护着他们母子前行。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大家磕磕绊绊,终于在夜幕降临时下了山。 张九龄发髻都湿透了,薄唇惨白。谭昭昭赶紧上前,将小胖墩从他背上揪下来,道:“千山,快拿水来。” 千山拿了水囊上前,张九龄却没接,指尖提着衣衫一阵抖,急声道:“水拿开,快去客栈!” 谭昭昭怔楞了下,闻到小胖墩身上散发出来的臭味,不由得嘴角抽搐。 小胖墩平时排便很是规律,在早起拉了之后,一般到了晚上才会再拉一次。 在路上时,放他下来小解了几次,谁知他这个坑爹的小子,不声不响,拉了张九龄一背。 怪不得张九龄脸色那般难看,他没将小胖墩扔掉,估计真是忍了又忍,看在是亲生的份上了。 只要不是张九龄身体有事就万事大吉,谭昭昭放了心,见小胖墩还在咧着嘴笑,脑袋左右乱转乱砍看,唤来乳母,道:“先给他换尿布。” 乳母取了干净尿布上前,谭昭昭想了下,拿了两块走到张九龄身边,道:“大郎,先给你擦一擦。” 张九龄看着谭昭昭手上的尿布,确认是全新的,勉强答应了,背过了身去。 谭昭昭手刚抬起,张九龄闪开身,道:“算了,去客栈里换洗吧,省得弄脏昭昭的手。” 真是臭毛病多得很,谭昭昭无语瞪他。 千山自小跟着他,他从不许千山近身伺候碰触。 无奈之下,她要帮他,他又拒绝,只得道:“好好好,我们快些去客栈。” 进了客栈,张九龄就不管不顾了,直接冲了进屋。 千山提着热汤,一桶桶送了进去。 乳母将小胖墩的屁屁洗干净,谭昭昭陪着他玩耍,先让他吃饭。 眉豆铺好了他们自己的被褥,案几上的饭食都快凉了,张九龄方洗漱完出来。他头发濡湿,里里外外更换了身,边走还边抬起手,闻着气味,再眼神不悦,看一眼坐在地上,玩着木老虎的小胖墩。 谭昭昭看得无语,道:“快来用饭吧。” 张九龄颔首,走过来坐下,又看向小胖墩,道:“他可换了衣衫?” 谭昭昭好笑道:“已经换洗过了。” 张九龄这才稍许满意,举起木箸,尝了口黍米饭,皱起眉,道:“冷了,让灶房热一热再吃。” 谭昭昭早饿得不行,道:“大郎的那份拿去热,我没事。” 张九龄未在做声,陪着她略微用了几口。 谭昭昭见他面前基本没动的饭食,深吸一口气,让眉豆收了下去:“去灶房再煮一碗汤饼来。” 眉豆应下去了灶房,谭昭昭蹬蹬瞪回屋,将熏笼提到张九龄 身边,道:“躺下来熏头发!” ?映在月光里提醒您《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月白宽袍,乌发薄唇,棱角分明的漂亮面孔,如何看都赏心悦目。 可惜,太麻烦了些! 小胖墩看得有趣,扔掉木老虎,跑到张九龄身边,学着他那样躺了下来。 张九龄嫌弃,伸出手指将他戳开:“到一边去玩耍,臭小子!” 小胖墩一点都不在意,蛄蛹着往他身边靠,不断叫着:“阿耶玩,阿耶陪我玩。” 张九龄想叫乳母,下意识先看向谭昭昭,见她面上带着微笑,神色温柔,话到嘴边咽了回去,任由小胖墩在身边躺下了。 一胖一瘦,一长一短,父子俩除了眼睛,此时长得虽不像,谭昭昭还是看得心里暖洋洋,下山的疲惫,好似消散了不少。 睡了一晚,次日早上起来,谭昭昭双腿直打颤,酸痛无比。 回韶州城还是得坐船,无需走路,谭昭昭在船上躺了两天,张九龄硬要帮着她松泛,将她按得惨叫连天。 小胖墩在一旁凑趣,跟着嚎丧,一路真是热闹得很,到了曲江码头下船,什么近乡情怯,真正回到韶州的感慨,谭昭昭统统忘了。 码头上立着乌泱泱的人,韶州府刺史等官员立在最前,随后是小卢氏搀扶着不断抹泪的卢氏,戚宜芬与张大娘子陪在她们身边,上学的张九皋张九章戚七郎,乳母领着圆墩墩的张四郎张九宾,声势浩大。 谭昭昭看着眼前的大阵仗,下意识去看张九龄。 他此时看上去熟悉又陌生,神色沉静,矜贵又从容。 谭昭昭蓦地察觉到,与她亲密无间,对她陪着小意,处处相让的张大郎,早已成为了韶州府,甚至岭南道都举足轻重的朝廷命官。! 第六十四章 一翻扰攘见礼,张九龄与刺史官员们寒暄,卢氏急急奔上前,将小胖墩搂在怀里,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我的孙儿啊!” 小胖墩与卢氏不熟悉,顿时唧唧叫唤,朝谭昭昭伸出双臂求救:“阿娘,阿娘快来啊!” 孩童的声音尖锐,刺史等人都一并朝他们看了过来。卢氏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声哄劝道:“我是祖母,是祖母,哎哟,可怜见的,哪有孙儿不认识自己的祖母。” 谭昭昭赶紧上前,不动声色将小胖墩拉到自己的面前,道:“这是祖母,小胖墩快给祖母见礼。” 卢氏眉头微蹙,本来欲发作,见小胖墩抽噎着,叉着胖拳头施礼,眼神一下又慈爱起来,忙道:“快快起来,这般丁点大的孩子都会施礼了。” 小卢氏在旁边笑道:“小郎肖似大郎,大郎安自小就聪慧,小郎长大后,定与大郎一样有出息呢。” 卢氏听得笑了起来,伸出手,又要去抱小胖墩,他扭着身子,倏地一下躲到了谭昭昭背后。 谭昭昭见卢氏讪讪失落的神情,心里微叹,将身后的小胖墩揪到面前,道:“还有其他人要见礼,这是姑姑,表姑,二叔......” 小胖墩乖巧,听话地俯身叉手,清脆唤人。 张大娘子笑着应了,对谭昭昭道:“嫂嫂,小郎真是乖巧。” 谭昭昭打量着张大娘子,她比以前略微长高了些,五官长开了,与站在她身边的戚宜芬比较,两人则是完全不同的美。 张大娘子是秀丽中透着英气,戚宜芬则是温婉柔美,她脸上始终挂着笑,跟着张大娘子亦步亦趋,看上去略显局促。 寄人篱下实属不易,谭昭昭暗自叹息一声,与她笑着见了礼。 到了张四郎面前,小胖墩犹豫了,歪着脑袋上下看他,咦了声:“阿娘,我是阿兄!” 张四郎比小胖墩大两岁,只比他高些许,身形却与他差不多。 谭昭昭看着明显偏瘦,撅着嘴不高兴的张四郎,温声道:“这是小叔叔,是长辈,不是阿兄。” 小胖墩似懂非懂哦了声,乖乖唤了声小叔叔。 张四郎性情内向些,勉强点了下头,应了声。 小胖墩咧嘴笑起来,好不容易见到有年纪相近的玩伴,在谭昭昭还未回过神时,低头蹬蹬蹬冲上前,张开双臂就搂住了张四郎:“一起玩,小叔叔一起玩!” 张四郎被小胖墩吓了跳,脸色都涨红了,别扭地去掰小胖墩的手。 一边是小儿子,一边是大孙子,卢氏左右都舍不得,扎着手急得不行:“四郎小心些,这是你侄儿,小郎快小心些,可别摔着了。” 谭昭昭头疼不已,上前拉过小胖墩,道:“等下回去再与小叔叔玩。” 河边冷,那边张九龄与刺史等人很快道别,一行人上了马车回乡下。 谭昭昭不待卢氏发话,将小胖墩弄上了自己的马车,省得他又得哭闹。 张九龄随后 上来,将乱扑腾的小胖墩按住,道:“先前怎地了,我听到他又在哭闹。” 谭昭昭拣着说了,“可怜阿家一片想念孙儿的心,小胖墩着实太小,与她还不熟悉,恐她要失望好一阵了。” 张九龄道:“阿娘成日念叨,总盼着见到小胖墩。小胖墩性子活泼,不比四郎斯文,阿娘可看不住,她又溺爱孩子,平时我在的话,会拦着阿娘,若我忙,就要昭昭多费些心思了。” 都说隔代亲,卢氏虽有小儿子,她对小胖墩的爱毋庸置疑。 小胖墩这个年纪正是立规矩的时候,只溺爱绝对不行,谭昭昭道:“我知道。对了,四郎怎地这般瘦弱,看上去竟与小胖墩年纪差不多大。” 张九龄无奈地道:“四郎挑嘴,加之阿耶去世,无人管束,阿娘只顾着一味心疼,就由了他去。” 小胖墩现在还在吃母乳,除此之外,辅食肉奶蛋新鲜蔬果搭配着来,养得他小身子跟小牛犊一样壮实。 谭昭昭不便管,就没再多问。张九龄打量着她,道:“昭昭腿可还酸疼?累了吧,靠着我歇一阵。” 在船上躺了两天,腿疼好了些,只略微酸,走路站立时不太舒服。 酸倒没问题,她还年轻,好生歇一歇就恢复了。 谭昭昭估计歇不下来,回到乡下,一大家子定要聚在一起用饭,前去祭拜张弘愈。 两日后守孝期满,正式除服。新年加上张九龄的新官职,这个新年得要累得脱掉一层皮。 张九龄一旦出仕,谭昭昭肯定避免不了人情交际。如今她只是悠闲自在得太久,一下要面临如此多的事情,情不自禁会觉着累。 靠在张九龄的肩上,谭昭昭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直到马车到了门前停下。 此时已近黄昏,谭昭昭下车,望着眼前熟悉的景象,池塘村郭,阡陌交错的乡间小径,又觉着无比的陌生与荒凉。 卢氏赶上前,迫不及待要领走小胖墩:“让小郎先去我的院子里玩耍,大郎先去洗漱。” 小胖墩眼睛四下转动,看到陌生的景象,他一扭头就躲开了,紧紧巴住张九龄的脖子不放。 张九龄道:“他还不熟悉,等下会哭闹。待熟悉一阵之后,再领来见阿娘。” 卢氏虽不舍,不过张九龄一开口,她马上道:“大郎说得是,外面冷,快带小郎进屋去。还有啊,我听九娘先前唤小郎小胖墩,这个乳名取得不好,得改一改。” 这时已有了风俗,小孩子取贱名好养活。李泰乳名叫青雀,李治乳名叫雉奴,还有兕子等等,李世民儿女们的乳名,取了一屋子的家禽牲畜。 反正无伤大雅的事情,谭昭昭也无所谓,只听着未做声。 张九龄道:“那就唤他小谭谭吧。” 卢氏念了声,她藏不住心思,脸渐渐有些僵。 张九龄道:“谭是九娘姓氏,亦有说,谈吐等意,取口齿伶俐之意。” 卢氏复又笑起来,抚掌道:“这个名好,以后我的小郎啊, 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比起你阿耶还要厉害。” “?_[(” 院子里多栽种了些花,此时虽没花开,依旧葱茏苍翠,看上去生机勃勃。 比起长安冬日的萧索与狭窄,这间院子更加宽敞,可在谭昭昭心底深处,远没长安的院子有家的感觉,有归属感。 谭昭昭笑笑,敷衍了句。张九龄看了她一眼,陪着小胖墩一起慢慢进了屋。 屋子里点了熏笼,香暖扑鼻。灯盏点了起来,将四下照得透亮。 谭昭昭进屋去更洗之后出来,张九龄与小胖墩也换了身衣衫,坐在正屋里一起玩耍。 眉豆他们在忙着进进出出收拾行囊,谭昭昭进去安排了几句,见一切妥当,来到正屋,道:“天色不早了,走吧。” 张九龄道:“去何处?” 谭昭昭诧异地道:“去正院陪阿家一起用饭啊。” 张九龄拉着她坐下来,道:“我差千山去跟阿娘说过了,小胖墩他怕生,晚上会哭,今晚就先不去陪阿娘用饭了,待白日安生一些再去。” 谭昭昭松了口气,累得很,不去正好。不过,她眉毛扬起来,抿嘴偷笑。 张大郎用了还不够,将张小郎也推了出去。 孺子可教也! 张九龄斜了她一眼,闲闲道:“谭氏九娘,你可要记得报答我。” 谭氏九娘将小谭谭拖过来,抱在怀里取暖,笑道:“这是张小郎的功劳,张大郎已经成了过去,张小郎如今才是香饽饽。” 张九龄看着他们母子依偎在一起,灯火昏昏,宁静美好,是他以前盼了无数次的场景,暖意上涌,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晚饭后哄睡小胖墩交给乳母,张九龄与谭昭昭躺在床榻上,他握住她的手,望着帐顶,道:“回家了,昭昭在身边,真好。” 谭昭昭问道:“明早可要去给阿家请安?” 张九龄笑道:“小胖墩起得早,让他去。反正张大郎无人在意,张小郎最为重要。你这个谭氏九娘,得留下来伺候我啊!” 谭昭昭哈哈笑起来,道:“张大郎,真有你的!” 张九龄与她一起笑,凑过来,低声道:“冬夜漫漫呢,昭昭。” 谭昭昭一个翻身滚开了,道:“我累了,身上的酸疼还没散呢。” 张九龄手紧跟了上来,道:“昭昭,还有哪儿酸疼,我再替你松一松。” 谭昭昭最怕就是张九龄的松泛,他那堪称分筋错骨手,抬手阻挡,挡不住,脚踢了过去。 张九龄无语至极,道:“我真是给你松泛,何时要强迫于你。” 谭昭昭道:“张大郎,我怕痒,还怕痛,你快住手,不然我翻脸了啊!” 张九龄忙叫好, “我保管不动。要不,明朝还是请郎中来瞧瞧吧。” 谭昭昭一口回绝了,“我歇歇就好。大郎,过两日除服,家里可要办筵席,请吃酒?” 张九龄道:“要过年了,就不大张旗鼓操办,待到过年的时候一起,宴请族人亲戚就是。我是官身,不宜太过张扬,要避讳一些。” 能得到清净,谭昭昭长长舒了口气,道:“我也这般以为,这次大郎回来,又出了孝期,前来拜访的人肯定络绎不绝。要是全部拒绝,显得大郎太过高高在上,要是不拒绝,家中得一天到晚待客。大郎可有想过,以后要如何面对?” 张九龄道:“昭昭说得是,先前我回家守孝时,就热闹得很,收到了许多的拜帖。我借着守孝闭门不出,人方逐渐少了。看到他们,不由得想起了以前去广州府等地见官,举荐自己。韶州府偏僻,许久才会出一个贡生,我身为韶州府人,对他们有帮扶之责。虽不会举荐进朝廷做官,若着实才情过人,品行端正,我自当会替其美言几句。每日都见他们,我也没那么多功夫。打算与韩刺史商议之后,与他一起召见韶州府的乡贤读书人们。” 韩刺史与张九龄一起出面,给足了乡贤读书人的脸面,节省功夫,又避免了举荐的人犯了差错,连累自己,可以说是一举三得。 谭昭昭不由得叫好,取笑他道:“张大郎真是愈发狡猾了。” 张九龄正色道:“昭昭,我不喜举荐。道貌岸然的人太多,品性这些如何能一时看得清楚。我并非怕连累自己,而恐让百姓遭殃。” 谭昭昭将头埋在他的怀里,痛快承认了错误,道:“是我错了,我不该这般说。” 张九龄被蹭得热起来,道:“昭昭,我听说身子酸软,还有个法子能解。” 谭昭昭不觉有异,仰起头傻乎乎问道:“什么法......” 铺天盖地的亲吻下来,话被堵了回去。 烛火燃尽,只剩下了点点亮光,在灯盏中摇曳。 谭昭昭动了动,怒道:“张大郎,你说话不算话也就算了,想要压到何时?” 张九龄懒洋洋撑着起身,道:“还早呢,明日我们睡到日上三竿再起就是。” 谭昭昭懒得理会他,裹上里衣去净房洗漱完回来,躺下就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小胖墩天蒙蒙亮就起了身,被张九龄支使乳母送去了正院卢氏处。 谭昭昭没能睡到日上三竿,正睡得香甜时,听到小胖墩哭声震天,卢氏在不断焦急哄劝:“我的孙儿啊,快别哭了,仔细吃一肚子的寒气。” “大郎怎地不多歇息一阵?九娘.....她这个时辰还在歇着?!” 卢氏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尖锐起来,谭昭昭的睡意顿消,一看身边,张九龄不知何时已经起了身。 哎哟,谎言要被拆穿了!! 第六十五章 谭昭昭本来想赶紧起来,小胖墩的哭声与卢氏的说话声已经越来越近,现在她头发披散,已经来不及,干脆不紧不慢穿衣。 张九龄在哄小胖墩:“别哭了,阿耶带你去看马。” 小胖墩的哭声渐低,卢氏不悦道:“外面这般冷,如何能带出去。大郎快将他放下来,让乳母带去喂一阵。” 张九龄道:“这里没事了,我会看着他。阿娘回去吧。” 卢氏声音又拔尖了:“九娘,九娘呢?没听到小谭谭在哭,亏她能听得下去,哪有她这般当阿娘的!” 谭昭昭慢条斯理理着衣襟,无动于衷。 张九龄的声音低沉了下来,道:“阿娘如何当阿娘,九娘就如何当阿娘。九娘从长安回到韶州,一路辛苦得很。快过年了,家中事务多,到时忙得很,九娘本早早就要起来,我让她多歇息一阵,过年时家中忙,在这个时候生病麻烦,九娘方才继续歇着。” 过了一会,卢氏的声音响起来:“那倒也是,过年过节生病,连郎中都不好请。乖孙孙,等你吃完奶之后,再到祖母的院子来玩耍。” 小胖墩已经在咯咯笑,张九龄送卢氏出门,脚步声渐远。 好个张大郎! 谭昭昭眉毛扬起,笑了笑,去净房更洗出来,张九龄坐在榻上看着小胖墩,他正在啃去了核的枣子。 听到谭昭昭的脚步声,抬起胖脑袋只看了她一眼,就美滋滋继续吃了下去。 张九龄打量着谭昭昭,道:“昭昭过来坐,饿了吧,我让灶房给你准备了杏酪。” 眼下已过了早饭时辰,离用午饭还有一阵,用碗杏酪,吃午饭正正好。 谭昭昭坐下来,问道:“小胖墩在哭甚?” 张九龄道:“四郎嫌弃他小,不耐烦与他玩,他跑去追四郎,摔了一跤。昭昭放心,已经查看过了,他穿得厚,连红印都没留下。” 小胖墩要是摔得不疼,在地上滚一圈,自己就爬了起来。他哭得惨兮兮,估计是张四郎不搭理他,他感到委屈了。 谭昭昭看着他胖脸颊一鼓一鼓,吃得欢快的模样,不禁笑了起来:“一会哭,一会笑,这脸变得还真是快。” 张九龄神色不大好,歉疚地道:“昭昭,对不住,让你没能睡个好觉。” 谭昭昭不在意挥挥手,道:“等下再午歇一会就是。不过,大郎的谎话啊,真是张口就来。能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张九龄凝视着她,极为认真地道:“昭昭,阿娘不笨,她肯定不会完全相信我的话。但她会听一些,只要她不打算与我翻脸,她就会听。” 卢氏要下这个台阶,必须接着张九龄的话。能接多久,可会积累久了爆发,谭昭昭亦说不清楚。 他们母子间的事情,谭昭昭当然不会插手。不过,她沉吟了下,道:“大郎,你若是觉着不孝,对阿家感到愧疚,心里不安,就不要做。我没事,真没事。” 张九龄愣了下,温声 道:“昭昭, 孝道孝道, 孝在前,道则该为道理,道义才是。如今成了孝顺孝顺,孝在前,顺理应在后。到头来,只成了顺,一味顺从,便是孝。以前我觉着没甚不对之处,长大后,我也模模糊糊,分辨不清。与昭昭相处日久,看到昭昭如何教导小胖墩。对他的期许,我方恍然大悟。与父母之间,子女之间,该如何相处。” 谭昭昭对张九龄说过,她对小胖墩没什么要求,他长成自己愿意成为的人,平安即可。 至于其他,谭昭昭以为,她待他来这个世界,他有自己的眼耳鼻舌口,有自己的心,他是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想法,意愿,无论如何都不该照着父母的想法去做事,去活。 那样跟驯化一匹马,一头驴没什么区别。 给予其自由抉择,将他看做独立的个体,在后世很多父母都做不到。 张九龄却能接受她的观点,这令谭昭昭最为欣慰,将卢氏带来的些许烦闷一扫而空。 他们有过暧昧,试探,浓情蜜意,分别,重逢的欣喜。在这之后,要面对琐碎的家长里短,人情世故。 共识与尊重,她以为,远比缠绵悱恻的激情来得重要。、 眉豆送了杏酪进来,谭昭昭问道:“你们都如何,身子可好?” 平时谭昭昭善待他们,眉豆清楚她的性格,便未曾隐瞒,道:“只有丽姬有些着凉,其余人只累了些,身子都没事。” 丽姬是雪奴给她的三个胡姬之一,擅梵语。 谭昭昭道:“只着凉没事,让丽姬先歇着,能吃得下就尽量吃,吃饱了身子才好得快。” 眉豆应是退了下去,谭昭昭舀了口杏酪吃,小胖墩闻到了香味,颠颠跑了过来。 谭昭昭抬手挡住他,道:“去拿你的小碗来。” 小胖墩乖得很,扭着小身子奔到门边喊眉豆:“碗,我的碗。” 眉豆笑着应了,拿了小胖墩的小木碗木匙来,他捧在手里奔到谭昭昭面前,咧嘴笑道:“阿娘,给我吃。” 谭昭昭舀了两匙放到他的碗里,小胖墩捧着坐到一边津津有味吃了起来。 张九龄见他糊了一脸,嫌弃地别开头,道:“真是能吃,早起吃过了奶,用了一碗蛋羹,吃了枣子,竟然又饿了。” 谭昭昭笑道:“他吃得多,动得也多,只要醒着,片刻都没曾停。先前我在说丽姬,等到她们歇息几天,我让她们多领着小胖墩,与他说胡语。以前雪奴她们与小胖墩也经常说,他会不少的词语,要继续学下去。四郎应过两年要启蒙了,他可要跟着一起学习?” 张九龄沉吟了下,道:“四郎平时跟在阿娘身边,被养得娇气了些。我本想着等到他进入学堂就好了,看到小胖墩与他一对比,方察觉四郎太过瘦弱,如此下去肯定不行。学习胡语的事情先放一放,得先让四郎养好身子才行。” 长兄如父,张九龄底下的三个弟弟与张大娘子,就成了他的责任。 谭昭昭亦一样,长嫂如母,虽说卢氏仍在,她还是准备 多担待些,毕竟家族家族,掰扯不开,跑不掉。 “.....” 想看映在月光里的《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吗?请记住[]的域名[( 谭昭昭推开小胖墩偷偷伸过来的木匙,无奈笑道:“你看他,吃饭全完不用操心。” 张九龄也看得好笑,道:“好,都听昭昭的。” 谭昭昭几口吃完了碗里的杏酪,小胖墩看到她的空碗,嗷嗷哼唧了两声,就跑到一边去玩了。 张九龄见状,道:“昭昭可要再来一碗?” 谭昭昭摇头,“等下就吃午饭了。大郎你去忙吧,我带小胖墩去寻大娘子玩。” 张大娘子的亲事定在了三月份,张九龄考中进士做了官,越州府徐氏远比以前客气,派了人来亲迎。 张九龄的身份不同,此次的亲事定要办得隆重些。亲事再浩大,与嫁进夫家之后,过得幸福与否毫无关系。 谭昭昭与张九龄从长安带回的礼已经送到了各个院子,这些算是公中的礼。 雪奴她们做香料等买卖,她还给张大娘子带了些香料与细棉布。 张九龄的确还有事,起身道:“昭昭早些回来,我们中午一起用饭。” 谭昭昭随口应了声,收拾好包裹出来,见张九龄还等在门边,不解问道:“大郎还有事?” 张九龄伸手接过了包裹,振振有词道:“我等昭昭一起出门啊。” 从后院到前面书房,经过穿堂就几步路。经过他的书房,到院子正门,出去左拐经过甬道,就是张大娘子的院子。 谭昭昭白了他一眼,唤来小胖墩,道:“走,我带你去与姑母玩。” 小胖墩早忘了谁是姑母,只要听到玩就开心不已,屁颠屁颠跑了过来。 到了张九龄的书房,他还要相送,谭昭昭一把夺过包裹,道:“张大郎,快去做事,赚家用!” 张大郎忍笑应是,停下脚步目送她出门,方转身回屋。 张大娘子听到谭昭昭来,欣喜地奔到了院门口,叫道:“嫂嫂!嫂嫂快进来坐,我想找你说话,大兄在,我不敢来。” 谭昭昭笑起来,道:“你大兄又不吃人,如何就不敢来了?” 张大娘子讪讪道:“大兄不说话时,家中人都不敢与他搭话。先前听徐媪说嫂嫂还在歇着,我就更不敢来了,嫂嫂累了,当多歇一阵,打扰到嫂嫂不好。” 谭昭昭道:“我是有些累,睡了一阵就起来了。” 进屋后,小胖墩坐不住,在屋子里乱窜。谭昭昭赶紧拉住他,道:“大娘子,让人去将四郎唤来,让他们一起玩耍吧,省得吵到我们。” 张大娘子犹豫了下,道:“先前四郎不耐烦同小郎玩,再去叫他,估计他会不乐意。他爱哭,一哭阿娘就什么都依了他。” 谭昭昭笑道:“要是四郎的确不乐意,再让他回去就是。反正没几步路,多走动也好。” 张大娘子一想也是,便吩咐婢子去 领张四郎来:“你就说七娘在陪着小卢姨母做衣衫,我想四郎了,带他来我院子里玩。” 谭昭昭听得微笑,张大娘子真正长大了,已经懂得了委婉行事。 张大娘子坐下来,看着谭昭昭带来的包裹,道:“先前大兄已经差人送了礼来,嫂嫂再拿来这些,实在是太重了。长安不比韶州府,柴米油盐贵,嫂嫂还是留着吧。” 谭昭昭感慨地道:“大娘子真是懂事了啊!” 张大娘子神色黯淡了下,道:“阿耶去世,大兄没回来时,阿娘经常哭。虽说有大伯父族里的人相帮,到底不同。二郎三郎他们还小,我是长姐,只能硬撑了起来。” 变故逼着人成长,谭昭昭叹了声,道:“大娘子放心,这里面是香料与细棉布,我在长安时,友人胡姬做这些买卖,她们只收了我本钱,不贵。” 张大娘子这才高兴地道:“嫂嫂真是厉害,在长安置办了宅邸,还认识了好多的友人!” 大唐的香料贵重,比如胡椒胡麻等等,前面带“胡”字者,皆为波斯大食等地远道而来。 谭昭昭给张大娘子的香料,并非胡椒胡麻,而是两个精致的琉璃瓶装着的蔷薇花露。 蔷薇花露来自大食,即后世最有名的大马士革玫瑰 琉璃瓶口封着蜜蜡,拿得稍微近一些,一股浓烈的蔷薇花气沁人心脾。 张大娘子惊呼连连,紧紧捧着琉璃瓶,兴奋地道:“嫂嫂,好香啊!我太喜欢了,多谢嫂嫂!” 在后世见过了各种香水,谭昭昭当初闻到这时候的玫瑰香,照样会被其纯粹的香气所吸引,何况是正处于爱美年纪的张大娘子。 谭昭昭道:“大娘子再看看这个细棉,棉布没染色,用的本布,拿来做里衫最好,穿着透气吸汗。” 张大娘子抚摸着细棉,双眼闪亮无比,道:“嫂嫂,我知道这个细棉,从西域来,只有西域能产这个布,一匹布要一块金饼子,贵得很呢!” 谭昭昭道:“细棉不多,太重了,不好带,只给了你一匹,阿家一匹。” 余下的几匹,谭昭昭准备带回娘家去,道:“大娘子,你去收起来吧。”她朝小胖墩一努嘴,“等下被他的小脏手一碰,上面就黑乎乎了。” 张大娘子看向在苇席上翻滚疯玩的小胖墩,笑道:“真是活泼淘气。” 将细布放进包袱皮里,张大娘子拿起琉璃瓶,恋恋不舍一闻再闻。 刚准备放进匣子里收起来,戚宜芬牵着张四郎来了。! 第六十六章 小胖墩看到张四郎,早将他不受欢迎之事忘得一干二净,蹬蹬奔了过去,咧嘴高兴喊道:“小叔叔玩,小叔叔一起玩。” 张四郎则下意识侧身躲开,他倒聪明,看到谭昭昭在场,一边躲一边偷瞄她。 张大娘子平时带张四郎多了,她见状起身过去,要硬将两人凑在一起:“四郎,你是小叔叔,快领着小郎去玩。” 谭昭昭温声道:“四郎,你在前面跑,让小胖墩在后面追。他腿短,比你矮,弱得很,保管追不上你。” 张四郎见谭昭昭发了话,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应了声,往前面走了两步,回头噘嘴道:“要是他追不上我,以后我就不陪他玩了啊。” 谭昭昭爽快地说好,“四郎是大人了,哪能天天陪着稚童玩。” 张四郎喜欢充作大人,闻言他不禁露出了丝得意的神色,见小胖墩颠颠追了上来,张腿就往前跑。 小胖墩咯咯笑着,歪斜着身子跑得更快了。乳母仆妇哗啦啦围了上去,一时间很是热闹。 谭昭昭看了眼,就没管了:“他们穿得厚,摔不着。” 这边戚宜芬见了礼,道:“原来表嫂也来了。咦,好香啊!” 张大娘子的蔷薇花露还放在匣子外面,她笑起来,走过去宝贝地拿起来,道:“是蔷薇花露的香气,七娘也闻到了?” 戚宜芬看着案几上放着的布巾与琉璃瓶子,艳羡地道:“这是琉璃做的瓶子吧?我在姨母处见过一次,大娘子原来也有,这个香气,我竟是闻所未闻。” 琉璃瓶贵重,极为少见,大食来的各种番邦货物,碍于韶州府的不方便,只在大户人家能得一二,铺子里从未见过。 戚宜芬以前家穷,更接触不到这些东西。她想去抚摸本白棉布,又不敢伸手,生怕弄坏弄脏了。 张大娘子想了下,忍痛将琉璃瓶递给戚宜芬,道:“嫂嫂送给了我,我还未打开,在外面闻着也香,七娘你再仔细闻闻。” 蜜蜡封住的瓶口,气味其实不大透得出来。在路途中不小心摔碎了一瓶,花露流了出来,张大娘子手上的香气才重一些。 戚宜芬小心翼翼接到手中,凑到鼻子前细闻,神往道:“闻着就好似置身与花圃中一般,不同凡响。表兄表嫂待大娘子真好。” 张大娘子看了眼戚宜芬手上的琉璃瓶,再看向匣子里的另外一瓶,神色纠结,咬着唇又放开。 最终她从戚宜芬手上收回了琉璃瓶,装进了匣子,连同棉布,亲自捧着收了回去。 屋外,小胖墩与张四郎你跑我追逐,笑着玩闹在了一起。屋子里就剩下了戚宜芬与谭昭昭,她手搭在裙摆里,拘谨地道:“隔了几年没见,表嫂愈发年轻美貌了。” 谭昭昭客气了句,认真道:“七娘也是,出落得比以前还要美。” 张弘愈孝期一过,戚宜芬要重新面临议亲定亲之事。以张九龄的身份,不敢说能寻到比先前那家要好的亲事,能嫁入官宦人家,至少不会属 于以前退亲的那一户。 毕竟小卢氏还在,这件事不该谭昭昭管,她也就没多问。 戚宜芬落寞中带着羡慕,道:“表兄待表嫂真好,处处护着表嫂,与表嫂伉俪情深。送表嫂名贵稀奇的礼,在长安城都置办了宅邸,还做了大官,谁看了都得说一句表嫂的命好,寻到表兄这个如意夫婿。” 谭昭昭眉头微蹙,平静地道:“香露布匹等等,是我的胡姬友人半买半送。宅邸是我的嫁妆置办,大郎的官身,在韶州府的品级高,长安城权贵遍地走,他绝对称不上是大官。” 戚宜芬怔楞在那里,谭昭昭盯着她,道:“我的几个胡姬友人,她们出身低贱,有人生母是奴隶,生父不知。她们曾嫁了人,各种原因和离了,寡居身份,靠着自己的双手与本事,在长安城做买卖,积攒下了丰厚的家财。” 戚宜芬惊呼道:“商户低贱,要是做了商户,后世儿孙都不可以考科举,出仕为官呢。” 宁为权贵妾,不做平民人。做商女抛头露面,尊严与艰辛比起来,算不得什么。 戚宜芬没见过真正权贵家中的妾室,张弘愈的两个侍妾,卢氏虽不待见她们,到底没给她们苦头吃。张弘愈去世之后,她们充作了仆妇留在了张家,平时做些事情,衣食无忧。 韶州府贫穷,府城里的寻常百姓,哪怕是做些买卖,略有些薄产的百姓之家,都比不上两个侍妾的日子过得好。 对戚宜芬来说,他们二人寄居在张氏府里,生活安稳无虞。张九龄步步高升,张府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尊严这些对她来说,太过遥远。 她也未曾见过,自由自在的日子,抛头露面做买卖,自己做主,发号施令究竟是何种模样。 这都是她未曾见过的世界,她想象不出来,只能困囿在自己的认知里。 谭昭昭耐心道:“商户身份,在低贱也低不过贱民。她们活得很好,至于后世儿孙,谁说读过书的都能考中科举,出仕为官了?” 戚宜芬呐呐辩解道:“可是表兄就考中了,得了官。” 谭昭昭淡笑道:“齐聚长安城的英才比韶州府春日的雨都多,每年也就取了那么几个进士。考中进士,也不一定能做上大官,还要经过吏部举,吏部举之后,还得要有贵人举荐提拔。一不小心,还会被贬谪,遇到朝廷争斗,说不定还会因此丧命。我生小胖墩的那晚,长安下了很大的雨,我们坊里到处都是兵丁,一车车的尸身拉出去。” 戚宜芬脸都吓白了,这时张大娘子收拾好了出来,看到她神色不对,关心地道:“七娘可是有事?” 戚宜芬垂首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道:“我与阿娘给你的嫁衣快做好了,到时候你试试看。” 张大娘子高兴地道:“七娘与姨母手艺好,多亏了你们。以前的嫁衣小了,还要劳烦你们再修改一次。” 戚宜芬忙道:“无妨,我与阿娘平时闲着也是闲着。先前阿娘还在担心,表兄得了大官,以后大娘子的嫁衣,要买几个手艺 好的绣娘回府做,我与阿娘就一点忙都帮不上了呢。” “” ㊣想看映在月光里写的《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第六十六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谭昭昭点头,道:“手艺精湛的绣娘贵得很,你大兄那点俸禄,买得起也养不起。” 张大娘子搂着谭昭昭的胳膊娇笑:“还是嫂嫂能当家理事,在长安果断置办了宅邸。听说长安的宅邸,没花几个大钱,现在长安的宅邸涨了许多,好些人都买不起了。” 谭昭昭垂下眼帘,道:“长安的宅邸,当时买的时候,是凶宅,就便宜了许多。否则的话,那点钱,只能买到离皇城很远之处,那些坊里的屋子破旧,巷道里也脏得很,经常出人命案子,家中进贼,住着也不安稳。” “凶宅?!” 张大娘子从未听过此时,不由得惊呼一声,戚宜芬跟着脸色也变了。 谭昭昭笑盈盈道:“是啊,不然哪能那般便宜。” 张大娘子打了个寒噤,道:“嫂嫂,你难道不害怕?” 谭昭昭轻拍着她的手,安慰道:“我怕甚,平时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张大娘子愕然了下,道:“倒也是,大家无冤无仇,同你们有何干系。” 小胖墩与张四郎跑得浑身是汗,口渴累了,一同进了屋。 谭昭昭赶紧让乳母仆妇给他们擦汗,更换里衣,倒了清水给他们吃。 小胖墩的胖脸蛋红得跟刷了层胭脂,张四郎清瘦的脸也难得泛着一层红晕,双眼亮晶晶,捧着茶盏猛喝。 喝完水,小胖墩拉着张四郎,道:“小叔叔,玩打仗,玩打仗!” 这时眉豆进了屋,道:“九娘,大郎前来问九娘何时回院子,该用午饭了。” 谭昭昭见时辰不早,起身道:“我回去了,得空了再来陪你说话。” 张大娘子与戚宜芬起身相送,小胖墩不肯走,在地上打滚儿,道:“我不回去,不回。” 谭昭昭看得哭笑不得,道:“要不四郎跟我一起回去用午饭吧,饭后再送回阿家院子去歇息。” 张大娘子道:“我见四郎也舍不得小郎,嫂嫂就给他带去吧,我去同阿娘说一声就是。” 戚宜芬道:“外面冷,我正好好回去陪姨母用饭,到时候告诉姨母一声就是。” 谭昭昭说了声劳烦,小胖墩听到张四郎与他一起走,马上一个翻身爬起来,高高兴兴与他一起回了院子。 张九龄立在书房廊檐下,看到张四郎与他们一起回来,意外了下,迎上前抚摸了下张四郎的脑袋。 张四郎比较怕张九龄,瑟缩着往后躲了躲。小胖墩则不理会他,迫不及待拉着张四郎就要进屋,停着小胸脯道:“阿娘,拿糖,阿娘快拿果子糖出来。” 谭昭昭见小胖墩人小鬼大,学起了她当主人待客,忍俊不禁道:“只有客人能吃果子与糖,你不能吃。” 小胖墩嘴一撇,脚地地上重重一跺,口水喷得到处都 是,大声道:“不!” “” ?映在月光里的作品《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谭昭昭冲他抬起下巴,道:“好的随我,坏的随你。” 张九龄失笑,道:“是是是,昭昭说得都对。” 快要吃午饭,谭昭昭只让眉豆拿了小小两颗糖,张四郎与小胖墩一人一颗。 小胖墩不护食,与张四郎亲亲密密靠在一起,分着吃得眉开眼笑。 张九龄在一旁看着,疑惑地道:“怎地四郎也跟着来了?” 谭昭昭解释了几句,道:“四郎以前是没人同他玩,他又怕生,只要玩一次,终究年纪小,很快就能玩到一起去。两人年纪相近,以后一起读书学习长大,也好有个伴。” 张九龄握住她的手,温柔地道:“昭昭想得周全,这些事情上,我远不及你。二郎二郎都进了私塾,有大伯父看顾。我一直在头疼,如何教导四郎,他最年幼,自幼失怙,我对他多了几分心疼,平时也舍不得说重话。有昭昭帮着解决了,我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谭昭昭笑吟吟道:“大郎这口气,松得别那般早。阿家看到四郎跑得满头大汗,还摔了好几次,指不定会如何呢。还有啊,七娘的孝期也过了,阿翁去世,你也是兄长,她的亲事虽轮不到你做主,到底要你帮着出面相看。” 张九龄上下打量着谭昭昭,道:“昭昭为何突然说起了此事?” 谭昭昭闲闲道:“我先前在大娘子的院子里遇到了七娘,听到她与小卢姨母在给大娘子绣嫁衣。绣嫁衣是细致的活计,她们成日埋头绣花,辛苦得很。大郎与阿家提一句,给她们些钱财,就说是出服了,让她们去置办些鲜艳的新衫,头面首饰。太过明显了,好似她们真成了绣娘。若就这么接受了,又好像对不起她们。七娘给阿翁守了一场孝,就当做大娘子亲妹妹那样,有了些钱傍身,有了底气,说话做事都会大方些。” 张九龄沉吟了下,道:“九娘,家中的中馈,还是你来管着吧。” 谭昭昭忙摆手,道:“别别别,我可不耐烦管这些,阿家得知了,还以为我要夺权呢。” 张九龄道:“阿家那边你放心,我去解决。九娘,如今不比以前,人情来往交际,阿娘有所欠缺,她应付得辛苦,自己也不好过。” 谭昭昭才不会接,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大郎要让阿家去试试,看她是否愿意再说。” 张九龄只得随了谭昭昭,道:“反正这个家就这么点大,远不如昭昭的那些宅邸铺子收到的钱多,没甚可管之处。” 谭昭昭煞有介事道:“那是,我不耐烦管。张大郎。” 张九龄朝她看来,见她笑得一脸明媚,虽然看得欢喜,心里却咯噔了下:“昭昭,你好久没同我这般笑了,你这样一笑,我总感到不对劲。” 谭昭昭笑眯眯,轻描淡写道:“长安宅邸曾是凶宅的事情,我告诉了大娘子。阿家定当很快就会知晓,到时候若是阿家发怒,大郎,你要有个心里准备啊。” 张九龄顿了下,无奈地道:“谭氏九娘,你故意的!” 谭昭昭笑而不语。 用过午饭后歇息完起身,谭昭昭刚更洗完出来,卢氏就黑沉着脸来了。! 第六十七章 张九龄出门去忙张弘愈除服祭祀的事情,谭昭昭独自在家,面对来势汹汹的卢氏,她立在门口淡定地施礼:“阿家来了,快过来坐。” 卢氏神色阴沉,气狠狠剜了谭昭昭一眼,进入正屋在上首一座,不待她坐下,仰起头望着她,厉声道:“听说你做主在长安买了凶宅?” 谭昭昭故意站在那里,她借由戚宜芬之口告诉卢氏长安的凶宅,也是故意为之。 此事她本来要让张九龄去解决,可惜他出门不在,卢氏来得太快,只能她自己出马了。 “是,长安的宅邸是凶宅。”谭昭昭无半句解释,痛快地承认了。 卢氏气得七窍生烟,又惊魂未定尖声道:“凶宅!宅子里面死了人,里面不干净,住进去撞到了脏东西,你就是在给家里,给大郎招来祸事!怪不得大郎他阿耶生了重病,年纪轻轻就去了!” 张弘愈身子早就不好,在谭昭昭与张九龄出发去长安的时候就三天两头生病了。卢氏不过是借机发作,谭昭昭压根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长安凶宅的事情,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卢氏去了长安,迟早会得知。 且凶宅这件事,遑说大唐,就是后世都是忌讳,有人会在乎,有人会不在乎。 在韶州这个偏颇落后,巫还盛行之地,尤其严重。 谭昭昭在长安买宅邸时,未免就先存了心思。 卢氏嫁给张弘愈,亲事也不是她自己做主。当时张弘愈的母亲姚氏尚在,在张九龄十多岁时方去世。 她侍奉夫君,给夫君纳妾室,养儿育女,侍奉翁姑。她这一生,就是听话,被驯服的一生。 张九龄是她最大的依仗,是她所有的所有,可以说命都可以给他。 谭昭昭就是她潜意识中的最大敌人,跟着他去长安,让张九龄为她来回奔波,与她这个母亲周旋,拿话堵她的嘴,分走了本该属于她的荣耀,抢走了张九龄。 这一切,都会算在谭昭昭头上,结下的梁子就深了。 唯一能解决的,便是谭昭昭留在韶州府,安分守己做个小媳妇,如她当年侍奉姚氏那样,低眉顺目一辈子。 前世的谭氏,便是如此。 谭昭昭半点都不见生气,反而很想笑,笑荒唐,笑孝道,笑身为女人的可悲。 “阿家,当年我们在长安,住在驿馆里,大郎带去的钱财,只够几个月驿馆的花销。韶州府离长安几千里,写信也不通畅,家中知道之后,送钱来也来不及了。我用了自己的陪嫁买凶宅。不过阿家无需生气,大郎回到长安之后,可以不住在原来的宅子里,阿家重新拿钱,给大郎在长安买一套宅邸就是。阿家不知道长安宅邸的价钱,各个坊的情形,我可以仔细与阿家说。” 卢氏仰头盯着谭昭昭,整个人愤怒中夹杂着失落,看到她眼角的皱纹,谭昭昭并未感到半点胜利的喜悦,盘腿坐了下来。 “长安城四四方方,这边是皇城。”谭昭昭在苇席上用手指简单 划了起来,“这两边是东西市,分别由长安县与万年县管辖。靠近皇城周围的坊,全部是达官贵人的府邸。东西市边多住着胡商豪绅,我的宅邸,靠近西市,坊里多住着胡商与官吏。对了,我的凶宅,已经涨到了买入时的两倍多近三倍价钱。” “?_[(” 张九龄的俸禄要养一大家子,在长安从城根本买不起宅邸,除非贪腐。 卢氏神色变化莫测,谭昭昭给她比划长安城的布局,她都听得一团雾水,脑子里一片混乱。 不过,卢氏自以为抓住了谭昭昭话里的一丝破绽,急急道:“大郎是官员,官身不得与商户来往,听说你交好了一堆胡姬商女,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低贱之人,要是被他人得知,岂不是要败坏大郎的名声!” 谭昭昭平静地望着卢氏的嘴一张一合,脸上露出的那种居高临下,眼神冰冷了下来。 起初,谭昭昭曾深思过婆媳问题,卢氏没得到的东西,压根就不懂,要多体谅她,可以真诚地与她多交流。将隔阂摊开了,揉碎了来说,期盼卢氏能够理解,改变。 后来谭昭昭见卢氏待自己亲生女儿张大娘子,只能算作一般,对待小卢氏与戚宜芬,就是一种不自觉地施恩。 平时卢氏的衣衫鞋袜也是她们母女在做,在韶州府寻一个绣娘绣嫁衣,卢氏出得起这几个小钱。 压在她头上的翁姑与夫君都去世了,除了张九龄之外,在韶州府,至少在这个府里,她就是至高无上的老封君。 谭昭昭呵呵笑道:“那是阿家不知,商女真是厉害啊,她们出门做买卖,凭着自己的本事赚钱,就是朝廷,都不会这般看待他们这群胡商。毕竟,太.祖祖上也有胡人血脉。” 卢氏自知说错了话,半晌面子都下不来,道:“你休得伶牙俐齿,处处顶撞长辈!” 谭昭昭说是是是,“阿家,你要是不满,不能只朝着我发火,拿钱出来,或者做得更好。这个家是阿家在管着,一切都由你说了算。对了阿家,后日就除服了,马上要过年,过年时,大郎肯定要宴请宾客,还要去拜见刺史夫人,我先提醒阿家一声,要早些备好礼。刺史夫人出自弘农杨氏,虽说不是嫡枝,到底是世家望族,一般的礼,刺史夫人可能看不上。” 张九龄回乡奔丧时,官员们曾经上门祭祀,当时刺史夫人也来了,卢氏在她面前,连说话都不利索,拘束得紧。 听到谭昭昭这般一说,卢氏的脸色更难看了,浑身不自在起来,强梗着脖子道:“此时不劳你操心,我自会安排!” 谭昭昭继续是是是,道:“阿家既然有了打算,是我多嘴了,以后再也不会提半个字。” 卢氏再也不想见到谭昭昭,蹭地起身,一言不发离去。 谭昭昭缓缓 起身,来到了门外。 “” 本作者映在月光里提醒您最全的《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尽在[],域名[( 小胖墩玩得正起劲,头也不抬地拒绝了:“不要!” 张四郎跟着有样学样:“不要!” 卢氏脸上闪现过一丝受伤,呆愣片刻,再回头看向谭昭昭,神色愤愤:“外面这般冷,你就任由他们在外面吹寒风,这般不上心,究竟是如何看管孩子的?” 谭昭昭扬声道:“快回屋来,吃果子了!” 小胖墩听到吃,二话不说起身朝她跑。张四郎也跑,笑道:“嫂嫂,我要吃甜的蛋。” 中午有道红枣桂圆干煮蛋,取桂圆干与红枣的甜煮荷包蛋,张四郎不知是跑饿了,还是喜欢,一向挑嘴的他,居然吃了两个蛋。 卢氏见儿子孙子都朝谭昭昭跑,伤心之下眼眶一红,扭开头离去。 谭昭昭只当没看见,唤来眉豆乳母道:“去给他们洗手,给他们一人一只梨。” 眼下的季节鲜果不多,张四郎平时不大吃梨,见小胖墩吃得香甜,他也跟着吃了一个。 吃完之后再一起玩耍,张大娘子奉命前来领张四郎回正院。 张大娘子看上去颇为紧张,小心翼翼打量着谭昭昭,道:“嫂嫂,先前阿娘来过,可是给嫂嫂气受了?” 谭昭昭笑道:“无妨,我不气。” 张大娘子微微松了口气,烦恼地道:“四郎与小郎明明玩得好好的,阿娘偏生担心这,担心那,硬要我把四郎带回去。” 谭昭昭道:“四郎晚上跟着阿家住在正院,眼下天色也不早了,是该回去了。” 张大娘子轻声嗯了声,欲言又止片刻,道:“我与嫂嫂说的话,没跟阿娘说过。” 谭昭昭道:“我知道,你不要多想。” 张娘子鼓了鼓脸颊,道:“阿家知道嫂嫂送了我蔷薇花露与细棉,她说我眼皮子浅,既然得了两瓶,七娘与我交好,为何不分一瓶给七娘。” 谭昭昭估计卢氏的原话是谭昭昭小气,给了张大娘子蔷薇花露,却只给了她一些寻常可见的香料,也没给戚宜芬与小卢氏。 张大娘子犹豫了下,坦白道:“嫂嫂,我当时见到七娘也喜欢蔷薇花露,可是我想了又想,终是没舍得给她。嫂嫂,我这样可是不好?” 谭昭昭温声道:“你舍不得的话,不给就是,也别自责,谁舍得将心爱的东西拱手想让呢?” 张大娘子顿时高兴起来,长长舒了口气,喜道:“我听了嫂嫂这般一说,一下就想开了。我可以给七娘别的香料,她聪慧手巧,会合香,让她自己去合就是,蔷薇花露是独一份,我要珍藏起来。” 谭昭昭大方地道:“你别珍藏,等除服之后,你拿出来用。蔷薇花露不能久放,会散发开,气味会变掉。以后我回了长安,托人再给你带来。” 张大娘子高兴不已,喜滋滋应了, 哄了张四郎半天,方将他领走。 到了傍晚,张九龄归来,疾步进了屋。 谭昭昭正在陪小胖墩玩耍,见门帘猛地闪动,一股冷风扑进屋,她眼睛下意识眯了眯,道:“怎地了?” 张九龄微微喘着气,出门唤了乳母来,先将小胖墩带了出去,方一步奔到她身边,道:“昭昭,阿娘来找你了?” 谭昭昭笑道:“你这般快就知道了?” 张九龄苦涩地道:“先前我回来是,徐媪在门口等着,说是阿娘要见我。” 谭昭昭哦了声,“阿家告状了。” 张九龄跌坐在她身边,懊恼地道:“阿娘说了凶宅的凶险,如何不吉利。我问阿娘,我考中了进士,得了官,小胖墩生得乖巧伶俐,何来的不吉利?阿娘说,反正她不会住凶宅。” 哎呀,目的达到了! 卢氏与几个兄弟,是张九龄不可推卸的责任,谭昭昭也愿意养育几个小的,奉养卢氏。 只是住在一起就算了,哪怕亲生母亲,都会不便,何况是婆母。 谭昭昭忍着高兴,佯装忧心忡忡道:“阿家总归有一天会知晓凶宅之事,我就提前说了,让阿家先有个准备。谁知阿家反应这般大,这样一来,阿家不去长安,就是你我的不孝了,该如何办才好啊!” 张九龄斜了谭昭昭一眼,在苇席上躺了下来,手蒙住眼喊她:“昭昭。” 谭昭昭应了一声,道:“何事?” 张九龄道:“你别装了,我都清楚。” 谭昭昭呃了声,打死不承认,道:“大郎莫要冤枉我啊!” 张九龄吭哧吭哧笑起来,道:“要说不孝,是我在先。我会奉养阿娘,知道她不容易,她的辛苦。要是不住在一起,我对她的这份心,永远不会变。要是住在一起,长此以往,我并非圣人,估计这份情,就淡了。” 谁都不喜受到约束,无论古今皆如此。 张九龄拉长声音道:“昭昭,外面的来往交际,我会尽力去准备好,要是有疏漏之处,你帮我看着些。” 说归说,谭昭昭哪能真让卢氏去操持给刺史等官员的礼,毕竟要是不小心得罪了人,于张九龄的仕途有影响,她与小胖墩也会跟着受影响。 包括张四郎他们,谭昭昭不会让卢氏接手,他们兄弟的成就,大多都看张九龄。反过来,要是他们不好,张九龄也同样难辞其咎。 “我那里还留了好些香料,都是雪奴那里来上好的东西,拿得出手,你放心。对了,四郎等到后年,你也给他送到大伯父那里去,让他早些启蒙读书吧。” 张九龄柔声说好,手拿来来,将谭昭昭的手握在掌心:“这些时日,辛苦昭昭了。” 谭昭昭并未与从前那样说无妨,苦笑了声:“穷波斯,病郎中,胖新妇。” 张九龄神色歉疚,起身拉起她,道:“我还未更洗过,昭昭同我一起去,” 谭昭昭哎哟一声,气道:“我都这般辛苦了,还要我去伺候你洗漱,张大郎,你究竟有没有良心?” 张九龄拖住她不放,道:“张大郎有良心,知道昭昭辛苦,要报答昭昭一二。” 谭昭昭愣住,净房门在身后合上,她背靠在门上,张九龄俯低头,密密的亲吻随之铺天盖地落下。 净房里,叮里哐当,地面上蔓延着水迹。 热水水雾蒸腾,铜镜镜面上,雾蒙蒙。 身影剧烈摇晃,春意煦暖。 张九龄呢喃着:“昭昭,我欠你的,此生都还不起。容我再还一次。” 谭昭昭:“......”! 第六十八章 正式除服了。 在半夜时分,灶房开始点了灯,仆从忙碌着洒扫,置办酒席。 小胖墩身为嫡长孙,初次归乡去祖父坟前尽孝,当仁不让去了。除了他之外,张九龄还带上了谭昭昭。 除服并未大宴宾客,张九皋几兄弟回了家,加上张弘愈的几个兄弟与亲近族人, 谭昭昭见张九龄轻描淡写叫她,并未曾多想,等他话音刚落,卢氏的脸色霎时就不对劲了。 愣神片刻,谭昭昭唯一思索,大致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男丁才有资格去坟前拜祭,女人只能在寻常时前去坟前烧纸钱。 对于拜祭之事,谭昭昭起初半点都不在意,但此事不同,她必须去。 谭昭昭说不出什么心情,仿佛变得轻盈起来,在大朵大朵五颜六色的云里穿梭徜徉。 并非是被重视的沾沾自喜,而是张九龄对她的这份尊重,在人前人后,从不掩饰,坦荡的尊重。 因为张九龄,谭昭昭对卢氏特别宽容,上前揽住了她,温声笑道:“阿家,我不懂规矩,大郎说了,让我寻你一起,让你在旁边提点教着我一些。” 卢氏霎时浑身变得僵硬,谭昭昭感受到她的变化,却始终笑盈盈挽着:“阿家,还有大娘子,她要出嫁了,以后回一趟娘家,不知要猴年马月。大娘子想念阿翁,她无论如何,都要去阿翁坟前磕个头。” 卢氏身子逐渐变得柔软,到底还是矜持,勉强应了句:“可,大娘子,你且多看这些,别错了规矩。” 张大娘子笑着跑上来,背着卢氏,朝谭昭昭挤眼,用唇形悄声说道:“多谢。” 谭昭昭回之一笑,几人一同前去了墓前。 她们几人一出现,惹得众人侧目。张九龄微楞一下,旋即退到一边,让卢氏在最前,他与谭昭昭张大娘子,张九皋等人并列。 张氏族里几个年长的族人长辈,只一看就神色不虞,碍于张九龄的面子,最终还是未做声。 冬日的太阳照在身上不见半点暖意,明朗得让人睁不开眼,冰凉的空气中,夹杂着香烛纸钱的气味。 谭昭昭跪下,与张九龄一同稽首大拜。他的侧脸,在冬阳中散发着无尽的悲伤。 在长安时,他得知张弘愈去世后,整个人的恍惚。 他此生,再也没了阿耶。 卢氏跪坐在最前,一动不动,背影看不出喜怒。 其实,谭昭昭回来之后,见到卢氏的精神,比张弘愈在世时,还要好上几分。 男人升官发财死老婆,对于女人来说,何尝不是如此。 相看两厌的丈夫去世,儿子长大成才,只管自由自在享清福。 谭昭昭以为,这是卢氏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可若是卢氏不在了,张九龄同样会心痛难过。 谭昭昭苦笑,远香近臭,父母子女亦如此。她不敢奢望,因为这一件事,就能让卢氏解开心结,与她重归 于好。 惟盼着,卢氏能想开一些,不聋不哑不做翁姑。 拜祭完回到家中,待客人吃完酒,在城里的陆续告辞,张九龄的几个伯父堂兄弟们留下来住了一宿,到翌日才离开。 两天招呼下来,谭昭昭虽无需出力,只在一旁说笑作陪,累得一回屋就倒下了。 小胖墩兴奋得很,见谭昭昭倒在塌上,一下扑上来,咯咯笑着胖腿乱蹬。 谭昭昭揪住他的腋下,朝旁边一掀,没能掀动。 “又胖了!” 谭昭昭哀嚎,瞄到面前亮晶晶的一条,慌忙侧头躲闪。 小胖墩拉成丝线的口水,险险滴在了苇席上。 张九龄进屋,瞧见苇席上的一团口水,二话不说上前,揪住小胖墩的后衣襟,将他提溜出门交给乳母:“带他去寻四郎。” 小胖墩大叫着小叔叔,随着乳母去了。张九龄拿了布巾,仔细擦拭着苇席,温声道:“昭昭歇一阵吧,等用午饭时我唤你。” 谭昭昭想着先前卢氏提过一句,要同她商议过年时要准备的菜式,早些交待给灶房,让仆从前去采买,赶紧强撑着坐起身,道:“我就觉着好似忘了什么事情,恐怕阿家已经等着生气了。” 张九龄忙道:“何事?” 谭昭昭说了,朝他笑道:“阿家还真是看得起我,跟我说商议过年的菜式。每人的口味不同,我喜欢吃的菜,二郎他们并不一定喜欢。大过年的,一大家子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要是吃得不舒心,就是我的不是了。” 张九龄沉吟了下,缓缓道:“昭昭,阿娘是见你到过长安,见识不同,却拉不下脸问你,长安时兴何种吃穿,你定了,她能学着一些,以后待客时,能长长脸。这次他们来,都称府里的酒菜美味可口。” 谭昭昭惊讶了下,她想着天冷,吃生鱼脍容易长寄生虫,就吩咐灶房准备了粥底锅。 大唐早就有小火锅样式,既三足鼎,中间的是锅,旁边盛放调料,熬煮粥底烫煮切得纸片一样薄的鱼脍,虾等,配上酱油胡麻油蒜蓉蘸料,吃了周身暖洋洋,鲜掉眉毛。 卢氏扭扭捏捏,谭昭昭大方得很,道:“那我就不客气了,照着平时在长安吃的来,吃不习惯的,就当做换换口味。中午让阿满熬煮些鱼片粥,多加胡椒,葱白,每人送上一钵子,让他们尝尝可喜欢。” 张九龄亲了下她,柔声道:“好。昭昭,你考虑得周全,多谢你。” 这两天张九龄陪着客人,很晚才回屋歇息,他们几乎很少交流,谭昭昭知道他在说祭拜时,她将卢氏张大娘子一起带去了之事。 谭昭昭挥了挥手,“这与你无关,是我们女人的事情。不过,我倒盼着阿家以后能好生享受,别再操那么多心了。” 张九龄盯着谭昭昭,她迎着他的目光,淡笑不语。 “好你个谭氏九娘!”张九龄笑起来,佯怒着将她扑倒:“我反正要与你到白首,你休想!” 谭昭昭打他,道:“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张九龄笑, 抱住她不放手, 任由她不痛不痒捶在他身上。 谭昭昭推他:“去去去,张大郎,去给我跑下腿,跟阿家说一声菜式的事情,还有吩咐灶房快些煮粥,粥要火候,耐心慢慢熬煮。” 张九龄不情不愿放开谭昭昭,道:“喏!” 谭昭昭白了他一眼,见他准备离开,又哎了一声,叫住了他:“你再与阿娘说一声,她已经许多年未回娘家了,不如,过年时也回去住一段时日。你有了出息,阿家该衣锦归娘家,享受下众人的艳羡。” 张九龄似笑非笑道:“阿娘回不回娘家,都不耽误昭昭回去。” 谭昭昭小心思被戳穿,依旧面不改色,道:“我都是一片好心,你不懂。” 张九龄迟疑了下,道:“可是要让小卢姨母也回去?” 谭昭昭想了下,坦白地道:“她们在哪里都无所谓,回去之后,她们的日子,估计没在张家好过,我没那么小气。” 张九龄唔了声,道:“还是让她们一起跟着回去吧,住上一些时日再说。” 谭昭昭爽快地说好,“不好再回来。” 只要她们安分守己,养她们一辈子,谭昭昭也无所谓。 没多时张九龄回来了,道:“谭氏九娘,我已经办好了你吩咐的差使。阿娘听到要回娘家,很是高兴,已经在兴致勃勃准备,回去要带的礼了。我让阿娘多住些时日,大娘子这边出嫁的事情,她无需担心,嫁妆这些都已经早已备好,置办筵席这些,千山统领差使,底下有仆从们去忙碌。” 谭昭昭煞有介事地道:“张大郎差使办得好,赏!” 张九龄笑着将头凑上前,谭昭昭响亮地亲了他一下。 秉着礼尚往来的君子规矩,张九龄顺势亲了回去,眼神暗沉下来,呼吸加重。 “阿娘,阿娘!”小胖墩的喊声打断了屋内的旖旎,张九龄皱起眉头,翻身躺下,恨恨道:“这个混小子!” 谭昭昭理着散乱的衣衫,道:“肯定是疯玩饿了,回来要吃的。” 小胖墩接着喊道:“阿娘,要吃糖!” 谭昭昭笑个不停,扬声道:“不给!” 小胖墩生气大喊:“要吃,要吃!” 早上已经吃过了糖,谭昭昭向来不许他多吃,无论他如何撒娇打滚,她都无动于衷,说一不二。 张四郎也一起跟了来,他规矩些,在一旁看着小胖墩各种打滚,他只看着笑。 谭昭昭被小胖墩吵得头疼,张九龄劝说威胁都无效,她无奈之下,折中给了他与张四郎一小块柿饼做补偿。 小胖墩拉着张四郎喜滋滋到一旁去吃柿饼了,谭昭昭看着他们头碰头,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道:“你看四郎这些时日,活泼了不少呢。” 张九龄顺眼看去,欣慰地道:“都是昭昭的功劳。” 谭昭昭的功劳远不止如此,鱼片粥送出去之后,他们吃得都很开心,嚷着晚上还要吃。 胡椒 除了做香料,还拿来用入药,来自遥远的番邦,在大唐很是名贵。谭昭昭从雪奴那里拿了一袋子,想着要煮粥,平时吃鱼虾羊肉等腥膻味浓的都需要使用,干脆全部拿出来给了灶房。 晚上用饭时,卢氏差徐媪来请张九龄与谭昭昭,一并去正院用饭。 谭昭昭与张九龄去了,饭后卢氏留下了他们两人说话,语重心长地道:“胡椒那般贵重的香料,要省着些用。亏得徐媪去灶房看到,将袋子拿了回来,不然呐,就生生浪费掉了。” “?” 卢氏道:“反正九娘平时也无事,拿取一下如何就麻烦了?罢了罢了,既然九娘嫌弃麻烦,我让你小卢姨母去管着。九娘到底年轻,在长安大手大脚花费惯了,不知柴米油盐贵。” 谭昭昭眉毛微扬,还没说话,张九龄已经开了口,道:“胡椒是九娘的友人所赠,既然贵重,还是给九娘保管着吧。我再从公中支钱,去韶州城买些来,阿娘要如何使用,都由阿娘做主。” 卢氏脸色变了变,不悦道:“已经有了胡椒,何须再去购置,大郎赚得了俸禄,也不当这般花销。” 眼见母子又要争执起来,谭昭昭暗自叹息一声,悄然拉了下张九龄的衣袖,道:“阿家说得是,大郎等到胡椒用完之后,再去买便是。” 张九龄见谭昭昭发话,忍住了没再说话,起身告辞。 出了正院,张九龄牵住谭昭昭的手,道:“昭昭,你无需这般委屈。” 估计是从雪奴那里白得了来,胡椒对谭昭昭来说,真算不上贵重。她也并不觉得委屈,毕竟张九龄给了她不菲的家用。卢氏一直以来,能支配的钱并不多,她看得很重,也情有可原。 谭昭昭道:“大郎,我真的不在意这几颗胡椒。后日就过年了,这几天要忙着请客,赴宴。大年初五我就回娘家,你也要出门去,我们要分开一段时日,这些天,我们要快活一些,生闲气不值当。” 张九龄侧头凝望着她,轻轻嗯了声,“昭昭,我送你回娘家。” 谭昭昭忙道:“别别别,来回赶路,你就要花上两日的功夫。过完年就是春,你要趁着土地未化开始,征召民夫做先期的工,别累坏了。” 张九龄干脆拥着她,替她挡住了夜里的寒风,低低道:“昭昭,你处处为我着想,我负你太多。” 谭昭昭躲在他大氅里笑,看不清脚下的路,依然放心得很,被他带着前行,从不担心会摔跤,走得稳稳当当。 热热闹闹过完年,宴请宾客,接到帖子,前去刺史府上赴宴。 面对着刺史夫人杨氏,卢氏除了干巴巴说了几句天气儿女,就干坐在一边,看着杨氏与谭昭昭言笑晏晏。 刺史夫人来了韶州府七八年,很是怀念长安。陪坐的贵夫人们,大多都是韶州府本地的乡贤,只有一人去过广州府,其余的基本没出过韶州府。 谭昭昭送了杨氏一瓶蔷薇香露,她当即就 揭开用了,其他妇人们争相夸赞。 杨氏享受惯了众星捧月,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不过她真的喜欢蔷薇花露,与谭昭昭兴致勃勃说起了各种番邦来的香料,新奇玩意。 多靠雪奴芙娘她们,谭昭昭说起长安美酒,胡商的番邦货物,如数家珍,其余人完全插不上嘴。 杨氏好酒,谭昭昭也是酒鬼,两人一拍即合。 杨氏拿出了珍藏的葡萄酒,她们觥筹交错,吃得微醺,兴起之处,杨氏起身跳了起来。 谭昭昭已经很久没跳,身体都僵硬了,不过她随着乱舞了几下,就找到了在长安酒庐时的感觉。 其余妇人们也起身凑趣,卢氏枯坐着不是,起身一起跳也不是,拘束又难受。 出了刺史府,卢氏嗖地一下上了马车,谭昭昭望着她紧绷的背影,虽想笑,却又挺同情她。 张九龄与刺史道别后上了马车,闻到谭昭昭身上的酒味,上下打量着她,笑问道:“酒鬼,又吃了多少?” 谭昭昭道:“不多,没吃醉。大郎,阿家应当很不高兴,你回去劝解她几句。” 张九龄眉头微蹙,听完谭昭昭的解释,叹了口气,道:“我回去与阿娘会说清楚。人情往来,交际应酬就是如此。这只是韶州府罢了。” 到了长安,面对着权贵扎堆,如武氏等人,卢氏会更加难受。 谭昭昭没那么大的本事,能改变这个世道的等级之分,但她心宽得很,她不怕遭受白眼,被鄙夷,能自洽,给自己找气受。 不知张九龄与卢氏说了些什么,翌日她身子就不大舒服,病了。 谭昭昭收拾好了准备回娘家,顿时傻了眼。 她这是走,还是须得留下来侍疾啊?! 第六十九章 张九龄也要前去忙碌修路的事情,他得知后,眉头下意识微蹙,问前来禀报的眉豆:“可请了郎中?” 眉豆道:“徐媪煎了娘子惯常吃的药,婢子听说娘子平常身子不好时,就是吃这个方子。” 张九龄脸色一沉,怒斥道:“胡闹!” 眉豆被张九龄突发的怒火吓得低下了头,谭昭昭见状,忙让她退下,温声劝道:“大郎先别生气,我们且先去正院瞧瞧。” 张九龄只能按耐住怒意,点了点头,两人一起朝正院走去。 刚过了大年初五,十五过后,年才算过完,桃符春帖春皤,处处透着过年时的喜庆。 张九龄沉默着,谭昭昭感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意,侧头打量着他,欲言又止。 昨夜从韶州府回来,他到底与卢氏说了些什么? “昭昭怎地了?”张九龄声音低低,问道。 谭昭昭沉吟了下,将心里所想问了出来:“过年这些时日忙碌,阿家说不定是受了累,着了凉,一时身子不好。要不就是心情起起落落,一下病倒了。” 张九龄迎着她的目光,牵住她的手握了握,道:“昭昭,我同阿娘说,贵人们皆这般,捧高踩低处处可见,若是觉着不舒服,感到不自在,以后就称自己身子不舒服,留在家中不出门就是。” 谭昭昭听得无语,张九龄的话虽是事实,卢氏本就一肚皮火气,听后还不得火上浇油。 张九龄道:“劝说无用,只能告诉阿娘这些。我无法改变他人的想法,只能多劝着些她。” 谭昭昭道:“我知道大郎的一片苦心,阿家正在气头上,你该顺着她的话说,安抚她,而非不让她出门。” 张九龄懊恼地道:“我知道该如何说,偏生我也累,且我们就要离开,这次说了,下次还是如此。并非是看脸色的问题,杨夫人也并非趾高气扬之人,而是阿娘自身的原因。出去交际,与人搭不上话,说不到一处去。见识是一回事,还得看自己的悟性,落落大方与人交往,就算是来自乡野,大字不识的妇人,也没人会故意刁难。” 谭昭昭不知该如何劝说了,卢氏已经这一把年纪,想要改何其难。 张九龄懊恼地道:“身子不好,就请郎中来诊治,何种病,有对症的药方,自己煎药服用,却不去请郎中,又不是三岁小儿,听上去就像是在赌气。要是真正吃坏了身子,那该如何是好?你我是晚辈,长辈生病,如何能不在跟前伺疾?在你我皆要出门的时机,要是传出去,我是因着朝廷公务,昭昭却要受到指责。” 谭昭昭也犯起了愁,世道规矩如此,她一个人想要抵抗,口水得将她淹没了。 正院里,卢氏斜靠在塌几l上,看上去精神恹恹。 小卢氏张大娘子戚宜芬都围在卢氏身边,徐媪忙着在拧热帕子,旁边的食案上放着一碗热腾腾的药。 两人上前请安,卢氏朝他们看来,有气无力地道:“你们来作甚,我不过是些小 小的头疼发热罢了,哪值得这般大动干戈。” ?本作者映在月光里提醒您最全的《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尽在[],域名[( 张九龄道:“你们且先下去吧,我们留下来伺候就是。” 小卢氏等几l人见张九龄神色严肃,犹豫着退了出屋。 张九龄对徐媪道:“将药也端出去。” 徐媪迟疑着不动,张九龄眼神微冷,她赶紧垂下头,上前端走了药。 卢氏一下要哭不哭,道:“大郎这是要作甚?” 张九龄不做声,上前伸手覆在卢氏的额头上,她挣扎了下,怔怔看着他不知所措。 没一会,张九龄收回了手,道:“阿娘没起热,身子还有何处不舒适?” 卢氏生气地道:“我周身都不舒适!” 张九龄道:“阿娘放心,我们都留下来伺候,直到阿娘身子痊愈为止。” 谭昭昭霎时想笑,眼观鼻鼻观心只管听着。 卢氏一下急了,道:“让九娘留下来就是,你领了朝廷的差使,如何能耽搁?” 张九龄道:“管朝廷差使作甚,阿娘生了病,我生为儿子,不留下来侍候,以后被人得知了,定会参奏我个不孝。昭昭本来收拾好了要回娘家,已经带了信给岳丈岳母,他们还在家中等着。昭昭是张氏新妇,亦是谭氏的女儿。这么多年都为回去,让岳丈岳母盼了个空,我作为外子,亦是失责不孝。左右皆如此,当以阿娘的身子为重。” 卢氏僵在了那里,神色隐隐焦急,道:“我又不是病重不起,你们都走吧,别管我这个老妪,过几l日我就会好了。” 张九龄道:“阿娘何须说气话,你养不好身子,我们都不放心走。阿娘过两日要回舅家,我差人去跟舅家说一声,阿娘无法回去了。” 卢氏彻底急了,道:“我养一两日就会好,哪就不能回去了?” 张九龄望着卢氏,叹了口气,问道:“阿娘可用过了早食?” 昨日卢氏受了气,连晚饭都没吃两口,早起更是米粒未进,她摇摇头,道:“我没甚胃口。” 谭昭昭这时道:“阿家多少吃一些,吃饱了才有力气,恢复得快一些。我去让人给阿家煮碗酒酿糖蛋来,快得很。” 卢氏想要开口拦着,见张九龄望着她,只能悻悻住了嘴。 谭昭昭出去唤来徐媪吩咐了下去,她听后,犹豫着道:“酒酿乃是酒,娘子身子不好,如何能吃酒?” 酒酿糖蛋简单得很,谭昭昭告知了做法,道:“无妨,你照着我的吩咐去做就是。” 徐媪见谭昭昭立在那里,看上去神色温和,说话声音也不高不低,她却莫名地不敢反抗,应是去了灶房。 酒酿糖蛋很快做好了,徐媪端进屋,张九龄接了过来,道:“你下去,我来。” 张九龄端着碗,舀了一只蛋递到卢氏嘴边,他不大会伺候人,只喂过小胖墩。 小胖墩吃饭不讲究,就是给他一只牛腿,他也会 张大嘴乐喜滋滋咬一口。 ?映在月光里提醒您《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我自己来吧。”卢氏终是开口,接过了碗。 屋子里一片安静,伴随着羹匙与碗偶尔碰撞的咚咚声,诡异地宁静。 卢氏早就饿了,酒酿糖蛋甜滋滋,吃下肚浑身都暖洋洋,放下碗,脸色好了不少。 漱完口,卢氏吃了半盏清水,道:“你们自己去忙吧,我没事了。” 张九龄沉默了下,道:“阿娘,我比谁都盼着阿娘无事,能长命百岁,好生享受儿孙之福。” 卢氏眼眶陡然红了,拿帕子擦拭着眼角,哽咽着道:“我何尝不想如此!大郎啊,我儿啊,自从你上学读书之后,与阿娘就愈发离得远,阿娘说的话,你表面听着,内里很不耐烦,你是阿娘身上掉下来的骨肉,阿娘如何能不知晓啊!” 张九龄看到卢氏哭,心情亦不好过,道:“阿娘多想了,读书要学的功课繁重,遑说韶州府,哪怕是广州府,老师教授的,如何能与其他富裕之地的想比。在韶州府,岭南道书读得好,并不算是厉害。科举乃是汇聚了天下的英才,一同到长安比试。别人用五分功,我需要得用上十分方能赶上。书读得好亦并非就能有出息,权贵子弟无需科举,凭着家世就能做到高官厚禄。阿娘,每次我回来,你惯常对我说的话就是,要努力读书,以后有出息,做大官,给阿娘长脸。阿娘的期盼,让我感到很累。” 卢氏从未听到张九龄与她说这些,泪眼朦胧望着他,嘴唇颤动着,伤心得泣不成声。 张九龄一瞬不瞬看着卢氏,道:“阿娘,你生了我,待我好,我都记在心里,这份生养之恩,我如何能不报。阿娘,我已经成家生子,阿娘无需再替我操心,放心放手,只管去享清福。大娘子要出嫁了,以后阿娘再见一面难如登天,阿娘这些时日,与她多多相处。说句难听的话,阿娘与大娘子的母女情分,也只剩下这半年的时光。” 卢氏再也忍不住,呜呜痛哭起来。 谭昭昭见状,悄然起身退了出屋,对立在廊檐下不安的徐媪道:“去打些热水来。” 徐媪慌忙去打了热水,谭昭昭待屋内的哭声低了下去,方道:“送进去伺候阿家洗漱。” 卢氏哭了一场,洗完脸,整个人精神了不少,脸上泛起了丝笑,道:“时辰不早了,你们快早些动身吧。” 张九龄嗯了声,“阿娘多保重,我待空些就回来看望阿娘。” 卢氏忙道:“我这里没事,你累得很,快别来回奔波了。等大娘子成亲的时候再回来就是。” 谭昭昭只看得百感交集,儿媳妇终归是外人,还是得亲生儿子出面,能彻底解决问题。 哪怕彻底解决不好,卢氏也绝对不会真正责怪张九龄。 谭昭昭算是看明白了,她与卢氏,真正冲突不起来。 一是卢氏从头到尾,最关心的便是张九龄的前程。他 只要拿前程说事,她就会软下来。 二是她自己,碍于张九龄与世俗规矩,她肯定不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与卢氏直接对峙。 中间有张九龄缓冲,哪怕有不愉快,也不会生出大波澜。 两人回到院子,谭昭昭看到在庭院里玩耍的小胖墩,不禁思索起来。 以后等到他长大娶亲之后,就将他赶出去,让他与妻子住在一起,眼不见心不烦,她绝对不要做个让人烦的婆母。 这一场耽搁下来,时辰已到半晌午。张九龄吩咐千山去准备车马,他紧紧搂住谭昭昭,道:“昭昭,你与小胖墩在岳家住上几l日,大余那边收拾好之后,我就来接你们。” 前去大余要翻越梅岭,虽然累,能远离纷扰,谭昭昭走十次都愿意,她笑着说好,推开张九龄:“衣衫弄皱了。” 张九龄扶着她的肩膀,上下打量,笑道:“昭昭美得很,回去之后,岳父岳母见了,也能放心。” 谭昭昭似笑非笑,白了他一眼,道:“美与放心可不一样。” 张九龄苦笑道:“是我不对,没能处处护好昭昭。” 其实算起来,张九龄已经做得很好,他能主动去解决母子,婆媳问题。 爱无法持久,尊重与了解能。 谭昭昭不再提此事,唤来小胖墩,见他早上刚换上的衣衫,已经弄得脏兮兮,干脆道:“算了,等快到时再换,现在换了,在路上一走,又得弄脏。” 张九龄看不过眼,小心翼翼捏着小胖墩的衣领,唬着脸道:“阿耶不在,你不能惹阿娘生气,不许淘气调皮,可听见了?” 小胖墩咯咯笑,大声道:“不!” 谭昭昭听得哈哈笑,张九龄无奈放开他,悻悻道:“待你长大些,我再收拾你。” 到了门外,谭昭昭带着胡姬眉豆乳母她们,分坐了几l辆马车。倒是张九龄只带了千山与万水,轻车简行。 谭昭昭抱着小胖墩,在车窗处教他挥手,与依依不舍看着他们的张九龄道别。 张九龄立在那里,不错眼看着他们,谭昭昭心想要是再继续这般下去,估计到明天都走不了,踢了踢马车壁,让张大牛出发。 马车缓缓驶离,张九龄定定看了许久,方上了马车,朝着韶州府城奔去。 谭昭昭的娘家在浈昌县百顺,同属韶州府管辖。地理位置上离大庾岭近,如今韶州府地广人稀,望山跑死马,真正行路起来,比韶州府到大余近不了多少。 浈昌在韶州府算是最富裕的地方,与始兴之间,有一条比较平坦的陆路通行。 小胖墩比较敦实,他在马车上也不闹,吃了睡睡了吃,自顾自玩耍,谭昭昭就让马车赶得快了些,在天色擦黑时,总算到了。 谭氏的宅邸前挂着灯笼,远远望去,占了足足整整半条街。另外半条街,则是麦氏的宅子。 谭昭昭抱着换了身干净衣衫的小胖墩,正准备下车。 车门忽地被拉开,一个生得儒雅风流,五官很是熟悉的中年男子立在门口,眼角眉梢都是欣喜望着谭昭昭:“阿耶的九娘,都当阿娘了!” 眼前的男子应当是谭诲,觉得五官熟悉,乃是因为她长得像他。 谭昭昭还没来得及见礼,谭诲被挤得一个趔趄,慈眉善目的妇人立在车门前,哭着喊道:“我的九娘啊,阿娘终于再见到你了!” 谭昭昭望着他们,莫名其妙鼻子阵阵发酸。她深刻体会到,在婆家始终是外人,娘家则不同了。 这才是真正归家啊!! 第七十章 谭氏宅邸重重叠叠,谭氏本家在循州,谭诲辞官后迁居到此。 ,,, ?本作者映在月光里提醒您《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谭昭昭团团见礼,仅认人都头晕眼花。小胖墩也不认生,看到有年纪相近的玩伴,高兴地朝着他们奔了过去。 谭母姓冯,此冯氏与高力士祖上同出一族,只是已经出了五服,育有三儿一女,后面的几个小娘子,全都是侍妾所出。 安顿好之后,一大家子用过了饭,谭昭昭见谭诲与三个兄长的侍妾们并未出现,只有仆妇在伺候。 谭氏的正厅远比张氏的轩敞高大,陈设华丽中透着雅致。菜式虽常见,却做得很是精致,摆盘还讲究碗碟的搭配与配色。 谭昭昭想到旁边半条街的麦氏宅邸、冯氏的外祖家,深刻懂得,富贵是日久浸淫。 麦铁杖与冼夫人作为曾经并肩打仗的伙伴,名震天下,加上北燕皇室,谭氏本族也算是豪绅。结亲时张九龄若非已才名在外,谭氏估计还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用完饭,小胖墩与表亲们去玩耍了,谭诲与冯氏谭昭昭坐在一起吃茶。 谭诲凑上前,仔仔细细打量着谭昭昭,问道:“九娘,你好生与阿耶说实话,张大郎待你可好?” 谭昭昭笑道:“阿耶,大郎待我甚好,不然的话,我如何能回娘家来。” 谭诲皱眉,道:“那张大郎为何没与你一道回来?先前人多,惟恐伤了你的脸面,我就没多问。张大郎已今非昔比,可是看不上你,看不上谭氏了?” 冯氏也忧心忡忡看了过来,谭昭昭忙道:“阿耶阿娘放心,大郎早说要送我前来。他一来一回,要花上几日的功夫,马上要春耕了,他要去忙着征召民夫修路,我便拦着了,省得他误了工期。” 谭诲松了口气,坐直了身子,道:“你阿娘成日念叨,说是要我多写信给你。你已经成了张氏妇,我经常给你来信,好似娘家不放心你,在张氏会受到委屈,反倒给你惹了麻烦。” 谭昭昭心里暖暖的,故意试探道:“要是我在张氏受了委屈,阿耶阿娘替我做主,让我和离不就行了?” 谭诲身子往后一仰,抬起下巴断然拒绝:“那可不妙!” 谭昭昭愣住,以为谭诲与冯氏与还是常见的父母,对于儿女的亲事,还是以劝和为主,生怕伤了家族脸面。 谭诲再次俯身凑近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张大郎如今已经有了出息,官居五品,我看呐,他以后还会有更大的造化。你嫁给他,荣华富贵与大官夫人的风光,还未沾到边就和离,九娘啊,我以为你会聪明一些,原来还是与以前那样,板正得不通气!” 谭昭昭:“......” 冯氏也不住点头,看上去很是赞同,谭昭昭便没话说了。 夫妻俩还真是,账算得很清楚。怪不得谭诲只做到了循州司马这 个闲差,谭氏却很有钱。 冯氏道:“如今你生了儿子,替阿翁守了孝,以后任他张大郎有再大的造化,他敢变心,也得要仔细衡量!” 谭昭昭哂笑,张大郎有点儿冤,不知他可有打喷嚏。 谭诲袖着手,老神在在道:“我得知张大郎回韶州府开辟大庾岭的事情,就在着手安排,让你大兄前去吉州那边的大余附近,开一间食铺客栈。你二兄在大庾岭这边开一间。官员工匠们多,不缺客人,能赚几个大钱是几个大钱,等以后路开通之后,这条道上来回的客商多起来,铺子的名气打出去了,就算有了朝廷的驿馆,买卖照样能做下去。长安乃至广州府,我没那本事,也就不去惦记了,就守在韶州,在这里做个富家翁就足矣!” 谭昭昭佩服不已,问道:“阿耶,大兄二兄都有了事情做,那三兄呢?” 谭诲道:“你三兄不喜做买卖,他管着田产就是。我同他说过,粮食要种,不能只守着粮食,像是果树这些,早些多栽种,道路通畅之后,能卖果子,果子不好运送,就做成蜜饯,栽种甘蔗做糖!” 谭昭昭赞道:“阿耶想得深远,这个买卖能做!” 谭诲唏嘘一声,道:“总不能坐吃山空,一大家子,总要有个进项。你从长安写信回来,当时我准备带一些钱给你。又恐路上不稳妥,就忍着了,还想着安排你大兄,或者我亲自走一趟。后来你阿翁去世,我想着你们要回来,就未能成行。谁知你有了身孕,留在了长安。我问过了张大郎,他称你在长安有友人照看,一切稳妥,方放下了心。” 又提到了冯氏与高力士,谭诲的神色晦暗了瞬,道:“高凉郡主的后人落到如此下场,长安的局势,我也听过一些。武氏李氏轮番登场,哪有生生世世的富贵,还是过好眼下的日子要紧。” 谭昭昭心有戚戚焉,迟疑了下,问道:“阿耶,商户不能考科举,你若是转做了商,儿孙们可会埋怨你?” 谭诲呵呵笑道:“整个岭南道乃至韶州府都是偏远之地,百姓大多大字不识,囊中羞涩,连书都买不起。想要与长安的人中龙凤比试,韶州府这些年来,张大郎是第一人。子孙后代们,要是自己有出息,拿钱也能砸出一个前程来。要是自己没那造化,守着家产,不至于受穷挨饿。这世道天天在变,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 冯氏白了他一眼,对谭昭昭道:“九娘别听他的,成日就知道钱钱钱,他啊,嘴上说得好听,赚了钱,他可以拿去同美娇娘吃酒,给妾室买新衫穿。” 谭诲咳了咳,怏怏道:“你瞧你,在九娘面前,提这些作甚。” 冯氏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吩咐仆妇去带上小胖墩,道:“时辰不早,九娘赶了一天的路,累了,早些去歇着,等歇息好之后,我们再好生吃茶说话。” 谭诲在一旁望天,却不敢做声,谭昭昭忍着笑,起身对他道:“阿耶早些歇着。” 冯氏陪同谭昭昭一起回院子,谭昭昭携着她的手,轻声问道:“阿娘,阿耶纳了侍妾,生了十 娘十一娘她们几个,你可难受?” 树影在灯笼下婆娑摇晃,冯氏的脸在灯影下看不甚清楚,谭昭昭只听她冷笑一声,道:“我难受作甚,你阿耶这个人,脑子灵光,皮囊生得也好,就是不大安分。当年我极力主张搬到浈昌,与你曾外祖家比邻而居,想着能震慑他一二。震慑是震慑住了,他也安分了许久。后来,是我觉着没意思。我已经上了年纪,有儿有女,成亲这么多年,当年对他的那些情意,早就散得七七八八,就想图个清净安稳的日子。他与侍妾如何,在外面与女伎如何,与我何干。我手上有家财,侍妾生养的儿女,不过是半个奴仆,要是听话,我就当是忠仆,给他们一些钱财又何妨,要是不安分,呵呵,当年你高外祖,白日给陈后主撑伞,晚上翻出宫墙,日行百里打家劫舍,早间照样精神奕奕当差。麦氏就在旁边住着,我还不信收拾不了他们!” 谭昭昭听得眉毛直杨,麦铁杖真是神人,后世子孙也遗传了他的匪气。她紧紧挽着冯氏的手臂,道:“阿娘威风,阿娘还是辛苦了。” 冯氏道:“哪个女人不辛苦。九娘,你别为这些事情伤怀,苦了自己。你可别傻啊,张大郎有了出息,你总要享了福,得了你该得的东西,不然,多不划算呐!”” 谭昭昭哈哈笑道:“阿娘说得是,我听阿娘的。” 冯氏压低声音,道:“九娘,我这里还给你留了份钱,你阿耶,你几个兄弟嫂子都不清楚。到时候,你可别声张。” 谭昭昭讶然,忙道:“阿娘自己留着,我有钱呢。” 冯氏拍了她一下,嗔怪地道:“真是傻娘子!我瞧你穿得素净,连个花钿都不蘸,还没我这个老妪穿得华丽。你拿着钱,买绫罗绸缎,买宝石头面,呵呵,你穿戴得富贵了,就算你来自穷乡僻壤,没甚见识,世家贵族的夫人娘子们,哪怕是嫌弃,呵呵,也得酸一酸,这可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能给人长威风!” 谭昭昭:“......” 他们谭氏,不但具有世家气派,又有新晋暴发户气势。 她喜欢! 进了屋子,里面收拾得一尘不染,暖香扑鼻,卧榻上被褥松软。 冯氏见乳母带着小胖墩前去洗漱,道:“晚间他可会择床哭闹?” 谭昭昭道:“我先带着他睡,等熟悉之后再让乳母带着。” 冯氏担心地道:“他人小,有乳母看着,你还是要多看着些。我记得生你长兄时,他就难养得很,成日哭闹。偏生你祖母当时在,成日在旁边挑刺,要不是我心宽,真是要被她气死。你阿耶当时撒手不管,管了他也向着母亲。九娘,你那婆母,我没与她相处过,不知她性情如何。她待你可好?” 谭昭昭沉吟了下,道:“总归没阿娘好。不过,阿家是大郎的亲身母亲,他自己会去解决。大郎在大余置办宅子,等宅子收拾妥当之后,就来接我们,到时候我去大余,等到大娘子成亲时再回始兴。与阿家不住在一起,省了口角摩擦。” 冯氏抚掌笑道:“这感情好!当时 你去了长安, 我就松了口气, 不住在一个屋檐下,长安离韶州府千万里,她想管也管不着!你的几个嫂子,我就不大管,住在自己的院子里,自己操持自己一家子的事情,隔一段时日,再聚在一起用饭。妯娌之间,内里究竟如何想,我就不清楚了,至少表面和和气气。” 谭昭昭道:“阿娘真是厉害,有你这个婆母,真是福气啊!” 冯氏叹了口气,道:“我也是当年折腾过来的,将心比心,我如何能拿着架子,做个惹人厌的婆母。” 谭昭昭听得百感交集,道:“我这边没事,阿娘也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冯氏不放心,亲自在四处察看了一遍,见一切妥当之后,方回了自己院子。 谭昭昭更洗出来,陪着小胖墩玩了一会,哄睡了他,很快她也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谭昭昭听到小胖墩哼哼唧唧,她下意识地腿伸了出去,咕哝道:“张大郎,儿子哭了。” 腿踢了个空,谭昭昭醒过来,惆怅不已。 张大郎不在,她只能自己坐起身,点亮灯盏,将小胖墩抱起来去小解。 小胖墩小解完,嘴砸吧了几下,又陷入了香甜的梦乡。 谭昭昭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夜里安宁静谧,廊檐下灯盏昏黄,映在雪白的窗棂上,晃晃悠悠。 几案床榻,散发着沉香香气的被褥,一切都那么陌生。 谭昭昭不禁想着,张九龄不知可赶到了水驿。想到水驿的环境,她下意识呲牙。 拉起被褥,深深吸了口气,鼻尖香气四溢。 谭昭昭面上不由自主泛起微笑,打了个呵欠,满足地再次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小胖墩已经被乳母带走,四下安宁静谧。 谭昭昭懒洋洋伸了个懒腰,一觉睡到自然醒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 水驿的屋子,一如既往地潮湿,被褥已经更换过,张九龄还是闻到了那股经久不散的霉气。 河水哗啦,撞击着石墩,偶而夹杂着一两声渗人的乌鸦鸹叫。 张九龄平躺在胡床上,合上眼迷迷糊糊睡了一阵,待被吵醒之后,就一直睁着眼睛,手搭在胸前,理了一遍要办的差使。 差使繁重,张九龄有章法,心中有底,不大一会就理顺了。 手放下来,触及处,身边一片冷寂。 河水一阵一阵,张九龄突然感到,心里如冰凉的河水一样,空荡荡没着落。 昭昭在作甚呢? 这个时辰,她应当早就睡着了吧? 回到了娘家,见到了父母亲人,她肯定会很高兴。 一旦高兴了,她经常会忘记他。 张九龄开始后悔,他该陪着她回去,要是抓紧功夫,日夜兼程赶一赶,也不会耽搁差使。 谭昭昭没让他陪着,终究还是不依赖他,他并不那么重要。 张九龄心里酸涩不已,他得赶紧将大余的宅子置办妥当,早些接他们母子前来团聚。 否则,谭昭昭估计玩得乐不思蜀,小胖墩年纪小,忘性快,他们母子,都得彻底将他遗忘了!! 映在月光里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七十一章 过完年鞭春牛,百姓开始了春耕。春耕之后有段闲暇时日,那时候天气也不太热,正适合征召农夫开山。 过了这段时日,中间只能零星做些平坦路段的修葺活计,大规模征召民夫开山,则要等到秋收之后了。 隶属江南道的大余县稍许比韶州府要富裕些,不过对于长安来说,同样属于偏僻之地。 张九龄亲自在县城看了一圈,都没找到合适的宅邸。后来在城外寻到了一个庄子,依山傍水,离县城与官道都近,交通便利。 这里的宅邸价钱低,宅邸还算新,屋子轩敞,张九龄便拿出钱购置了下来,前院当做暂时的官廨,后院谭昭昭与小胖墩来了可以居住。 来回奔波忙碌,上元节眨眼间就快到了。 浈昌县向来年节都热闹得很,铺子张灯结彩,早早挂满了灯笼。 谭氏与麦氏的宅邸前面亦如此,除了大门外挂着新换的荷花灯,每间院子里也挂满了趣致的灯盏。 小胖墩从早上醒来时就兴奋得很,在庭院里跑来跑去,咯咯笑个不停,不时停下来仰头张望,指着头顶的灯笼跺脚喊道:“我要这个,给我!” 冬日有橘子,谭昭昭想起了小橘灯,小心翼翼将里面的橘子瓤掏出来,做成了个小小的橘灯。 里面点上一段蜡烛,四周挡住,一个黄橙橙的灯盏便出现在了眼前。 小胖墩趴在案几上,咧嘴笑看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胖胳膊一抓。 被小胖墩抓多了,谭昭昭练就了一身本领,以闪电般的速度,揪住了小胖墩的衣袖:“不许动,仔细烫着你。” 小胖墩不依,叽叽哇哇叫唤:“我要这个,阿娘,我要这个。” 谭昭昭呵呵笑,道:“好呀,你不怕烫,就拿去吧。” 说完,谭昭昭抓住小胖墩的手,慢慢伸向小橘灯。 小胖墩的手指刚贴到橘皮上,略微停顿,自发嗖地一下缩了回去,惊恐地道:“阿娘,烫!” 谭昭昭哈哈大笑,道:“我已经告诉你烫了啊,你偏不信。” 平时小胖墩太调皮活泼了,性子还倔强得很,不让他碰的东西,绝不会听话,趁人不注意,手就伸了出去。 谭昭昭干脆让他自己去试,让他亲自感受,什么叫冷,什么叫烫,热。 小胖墩一下扑到谭昭昭怀里,气鼓鼓道:“阿娘坏,阿娘,我要阿耶。” 谭昭昭很是意外,自从离开之后,小胖墩光顾着兴奋玩耍,从未提及过张九龄。 小孩子忘性大,谭昭昭以为小胖墩已经忘了他,心想等见面之后又会熟悉起来,就未多管。 没曾想,小胖墩还记得他。 谭昭昭柔声道:“小胖墩还记得阿耶啊?” 小胖墩干脆利落地回道:“记得!” 谭昭昭坏笑,问道:“小胖墩记得阿耶还是大白狗?” 大白狗是张氏养的一头驴,谭昭昭也不知道为什么 ,小胖墩硬要叫一头驴为大白狗。他很是喜欢这头驴,经常与张四郎前去看。 小胖墩大声答道:“大白狗!” 谭昭昭以前听过,小孩子似懂非懂,回答问题时,总是选择后面的答案。 得到了小胖墩斩钉截铁的答案,谭昭昭怀疑,他其实就只记得阿耶这个称呼而已。 小胖墩在谭昭昭怀里蛄蛹,吵着要灯笼。谭昭昭看向地上瘪成一团的小狗灯,道:“在那里呢,你去拿吧。” 小狗灯只有拳头大小,做得活灵活现,谭诲称是他特意亲手所做,拿来给小胖墩玩耍。 不过冯氏称是他掏钱,请擅长的工匠做了好几个,每个儿孙都有。 小胖墩拿到之后,没玩一阵,就被他踩得稀巴烂。 小胖墩顺着谭昭昭的指点看去,扭头道:“坏了,不要,要新的。” 谭昭昭哼了声,“你外祖父花了钱买来,连个响都没听到,还想要新的,等你长大了,自己去做,或者,你自己赚钱去买。” 小胖墩听谭昭昭说了一长串,他歪着头,转动着咕噜的眼睛,好似在思索她的回答。 谭昭昭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不过她都当他听得懂,从小教他懂得珍惜,长大了免得成为一个纨绔。 长安城的纨绔子弟遍地走,世家大族的子弟,自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不懂财迷油盐贵,他们要什么,不费吹飞之力伸手可得。 按照张九龄现在的品级,小胖墩已算金尊玉贵的官宦子弟,但谭昭昭却不能放纵他,始终以为他既然出身好,就该有更多的担当。 冯氏在门外听到谭昭昭的话,好笑地掀帘进屋,嗔怪地道:“九娘你真是,他还小呢。” 谭昭昭拍了下小胖墩,道:“快给外祖母见礼。” 小胖墩蹬蹬蹬上前,乖巧地叉手躬身,清脆地喊道:“外祖母!” 冯氏忙搂住他,哎哟一声,亲昵地道:“真是乖。” 谭昭昭笑道:“阿娘来了,我正准备来给阿娘帮忙呢。” 过完十五便正式过完年,赏灯吃酒热闹得很,主妇们忙着张罗,冯氏从前两天就开始在准备,忙得脚不沾地。 冯氏道:“都已经操办得七七八八,余下的,我交给了你几个嫂子去管,好坐下来歇口气。” 谭昭昭将小胖墩交给了乳母,请冯氏坐下来歇息,倒了盏热茶递过去,道:“阿娘是该歇一歇,这个年,阿娘可是累坏了。” 冯氏抿了口热茶,呼出口气,道:“劳力是一回事,就怕劳心。唉。” 谭昭昭忙问道:“阿娘怎地了?” 冯氏皱起眉,道:“还不是十一娘她们几个的亲事。” 底下的四个小娘子,十一娘过完年就满了十四,按照十五成亲嫁人的规矩,是该相看亲事了。 冯氏道:“十二娘也满了十三岁,十四十五要小几岁,我想着吧,先将她们两人的亲事一并定下来。你阿耶同我说,要仔细挑选。” 谭昭昭见冯氏神色不大好, 问道:“阿耶可是想将十一十二嫁入高门?” 冯氏嗤笑, 道:“他想倒是这般想,一个庶女,高门又没瞎眼!就是破落户,门楣在那里撑着,要是寻个半奴回去做正头娘子,还不得被人戳断了脊梁骨。” 谭昭昭见过几个庶妹,谭诲生得好,生母也美貌,她们几人都生得不错,守礼恭谨,看上去很是不错。 只是碍于庶出,上不得,下不去,身份着实尴尬。 冯氏冷笑道:“你阿耶嘴里不说,心里肯定以为我故意不上心。我跟她们计较什么,都要嫁人了,她们嫁得不好,与我有什么好处?她们要是嫁得好,对我来说才划算!你阿耶.....” 说到这里,冯氏咬牙,“真是个浑球!若非上元节他要见客,我真是不客气,定要抓花他的那张老脸!” 谭昭昭哂笑,抱住冯氏的胳膊劝道:“阿娘别生气啦,阿耶就在这一方面糊涂,其他方面还算好。功过相抵,勉强饶了阿耶这一次。” 冯氏侧头看向谭昭昭,安慰地道:“还是女儿疼阿娘。你大兄他们几个小浑球,跟你阿耶一样的想法。估计是你阿耶在他们面前胡罄了,几个小浑球一起来劝我,要我多费些心。我算是看清楚了,他们几个小浑球是将心比心,自己也有侍妾,以后生了儿女,虽表面不敢将嫡庶一视同仁。心里定会一样对待。” 世俗规矩如此,嫡庶在很长的一段时日内,地位肯定不会平等。 谭昭昭想了下,小声道:“阿娘,你将这件事与几个嫂嫂他们说,保管他们会站在你这边,还有啊,阿娘在大兄他们纳侍妾的事情上,帮着几个嫂嫂一二,她们肯定会感谢阿娘,与阿娘更加亲近,待阿娘不止是孝顺了。” 冯氏扬起眉毛,点着她的额头,笑道:“你个滑头,这是要拉帮手呢!放心,你阿娘我啊,没那般傻。男人与女人不同,他们是一伙的,我们女人是一伙的。我呢,只能做到无愧于心,我同十一十二她们说了,别听你阿耶的胡话,想着要进高门大户。进去只能做妾,以后生出儿女来,就跟她们一样,奴不奴,主不主,生死全系在主母的仁慈上。不是每个主母,都我这般心慈手软。她们听不听得进去,端看她们的造化了。” 谭昭昭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只能暂时这般了。 冯氏又问道:“你婆家那个守孝的表亲,孝期之后,该定下亲事了吧?她年纪已经这般大了,在韶州府晚上一两年,打点一二,也没甚紧要之处。但她已经晚了好些年,可再也不能耽搁下去了。” 像是戚宜芬这个年纪,在大唐还未成亲,早就该被责罚了。守孝可以挡一挡,出孝之后必须定亲嫁人。 谭昭昭道:“小卢姨母在,亲事当由她做主。上面还有阿家,外面有大郎,怎么都轮不到我,我就没多管。” 冯氏道:“你是不要去管。要是嫁得好就好,嫁得不好,肯定会埋怨你,都成了你的不是。我看呐,那个叫七娘的,当时守孝,就是不想嫁,嫌弃定下的亲事。” 谭昭昭意外地看向冯氏,她没好气道:“怎地,这般简单的事情,你阿娘没蠢到那个地步,岂能看不出来。一个姨表远亲,守哪门子孝!九娘,你老实与阿娘说,她是不是看上了大郎?” 回到韶州之后,谭昭昭与她客客气气相处,也未曾见到她有什么异样举动。 这些兴许是张九龄压根没给她机会有关,又或许是,戚宜芬并未这般想过,她只是对亲事恐惧,对未来不安稳的日子恐惧,下意识拒绝嫁人,想要留在张家。 无论哪一种,谭昭昭都不会轻易下判定,道:“阿娘,此事我以为,一切都看大郎。要是他愿意,我再怎样都拦不住。就是拦住了,再也不复从前。要是他不愿意,谁还能把他们硬捆到一张床榻上不成?借口,无可奈何,皆为顺水推舟罢了。所以我不会去怀疑,去猜忌,没劲得很。” 冯氏愣愣半晌,抚掌笑道:“九娘说得对,没劲得很,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为重。和离那些,有了孩子之后,当阿娘的谁舍得抛下,还是丧夫守寡来得好!” 谭昭昭呆了呆,哈哈笑道:“阿娘威武!” 冯氏作势欲打她,见外面太阳出来了,道:“走,外面日头好,我们去晒一阵子,养好精神,晚上好赏灯吃酒!” 到了午后,太阳逐渐西斜。谭诲立在廊檐下,不住打量西斜的太阳,只待天稍许暗了些,忙不迭吩咐点灯笼。 冯氏淬他:“天光还亮着,哪有这般早点灯笼的,点了也瞧不见灯,只能让人以为你犯了蠢!” 谭诲呵呵,并不将冯氏的嘲讽放在心上,振振有词道:“一年才遇到一次上元节,团团圆圆的大一次十二个时辰,耽误了一刻就是浪费。天亮着,谁规定就不能点灯了?迂腐!” 冯氏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会了。仆从拿着火折子,将灯笼逐渐点亮,谭诲看得来了劲,要了只火折子,自己前去亲自点灯。 “乖孙,快来!”谭诲笑着喊在灯笼下欢快奔跑的小胖墩,“外祖父领着你点。” 小胖墩高兴地朝谭诲跑了去,一下抱住了他的腿,喊道:“外祖父,给我点,给我。” 谭诲偷瞄了眼冯氏,背过身,腋下夹着小胖墩,带着他来到了大门外。 谭昭昭将一切看在眼里,直哭笑不得,她没告诉冯氏,不然谭诲得再挨骂,悄然跟到了大门外。 谭诲抱着小胖墩,握住他的小胖手,将点燃的火折子凑到仆从递过来的灯盏上,念叨道:“小心些啊,火会烫手,你可不能玩啊。” 小胖墩听到烫,小手倏地往后缩,手一松,火折子啪嗒掉在了地上,喊道:“不玩,不能玩,烫手!” 谭诲哎哟一声,夸赞道:“我的孙孙真是聪明,知道烫手了,外祖父还准备教你呢。” 谭昭昭嘴角抽搐,上前拉过小胖墩,对谭诲道:“阿耶,大门外灯笼,好像点得似早了些。” 谭诲朝着旁边麦氏的府邸一指,道:“不早了,九娘你瞧,你高外祖那边都点上了。” 麦氏宅邸前的灯笼,已经在落日下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她不禁笑起来:“大家都一样急迫啊。” 谭诲道:“人生日头都苦短,要及时行乐。九娘,你阿娘可是又在你面前,说我坏话了?” 谭昭昭笑盈盈道:“阿耶可有坏话,让阿娘能说道?” 谭诲怔了下,指点着她道:“狡猾!看到九娘这般我就放心了,张大郎欺负不了你......” “阿耶!” 小胖墩欢快的呼喊,伴随着马蹄声,将谭诲的声音盖住了。 谭昭昭循声看去,从巷道口奔来几匹马,张九龄骑在最前,斜阳的光,在他月白的衣袍上洒下一层暖色,如同玉面金佛,踏光而来。 马很快到了谭昭昭面前,张九龄勒马,侧身轻盈跃下,就势拥住了谭昭昭。 小胖墩:“马,马!” 谭诲怪叫:“哎哟,没眼看!”! 第七十二章 张九龄到来,府里热闹得,连天上明月都在云层里若隐若现,恐饶到了凡间的喜悦。 麦氏谭氏齐聚一堂赏月赏灯吃酒,男人们觥筹交错,娘子们投壶猜谜,孩童们在灯下打闹追逐,一会哭,一会笑。 张九龄虽算身居高位,到底是谭氏的女婿,他温和谦逊,推让上首给年长的长辈坐了,他按照辈分陪坐,难得饮了许多酒。 冯氏前去厅堂看了,见谭诲已经吃得满面通红,在堂上跳起来,回到偏厅,对谭昭昭担心地道:“九娘,大郎的酒量如何?” 谭昭昭道:“大郎平时不大吃酒,他自己会克制。” 冯氏变得忧心忡忡,道:“我先前去时,就见到大郎连吃了好几杯呢。哎哟,他骑马赶路而来,本来就累,可别吃醉了。” “你快别吃了!”冯氏夺走谭昭昭手上的酒盏,斜睨着她嗔怪地道:“我瞧着你,今晚可吃了不少酒,比大郎还吃得多。” 谭昭昭难得吃酒,今晚她亦吃得不多,便道:“阿娘,你别操心了,我,大郎都没事。” 冯氏哼道:“你还没事,脸都红了。大郎也上了些脸,咦,这般一比,大郎怎地比你要白,要美。” 谭昭昭哀怨地道:“阿娘,是你与阿耶将我生成这样,都怪你们啊。” 冯氏作势欲打她,“你随你阿耶,哪能怪我了?且我把你生成这样,给你找了个俊美的郎君,功过相抵了。” 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看来什么时候都一样。 谭昭昭哈哈笑,对冯氏悄声道:“阿娘,上午时,你还说和离不如丧偶呢。” 冯氏面不改色道:“大郎说他是恰逢路过,离得近,又是上元节,顺道上门来拜访,接你们母子去大余。浈昌县顺了哪条道?送了那般多的礼,连几个小郎小娘子都有,这份凑巧上门啊,我看只有一句真话,那就是他赶着上元节前来,亲自接你们母子前去大余团聚。别的休提,仅他这份待你的心,就胜过这世间千千万万的男子。” 谭昭昭听得笑个不停,道:“阿娘真是厉害,能去衙门做刑名官了。” 冯氏瞪她,“说得好听不算,端看要如何做,开山多忙啊,还不辞辛苦赶来。以前你阿耶当个闲差,就忙得了不得,成日不着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宰相呢。这男人呐,做再大的官,在外面做天大的事情,却不顾家,嫁来何用?只远远看着长安那些一品大官就够了!” 谭昭昭听得一愣一愣,噗呲笑道:“阿娘,你就是夸大郎,也别处处带上阿耶啊。阿耶又惹到你了?” 冯氏四下看了眼,妇人娘子们二二两两坐在一起吃酒说笑,几个儿媳在招待她们,方压低声音,生气地道:“你阿耶先前与我说,想让大郎给十一十二他们寻摸一门好亲。真是个浑球,大郎如今结实来往的,都是贵人,让大郎去开口,门楣低了,好似按着头逼迫别人娶。门楣高了,好似大郎去舔着脸求人,要将自己投身到高门之下。与大郎身份差不离的 , 那是五品, 长安的五品!我的女儿才嫁五品,一个侍妾生的,呸!” 谭昭昭见冯氏真怒了,忙搂着她的胳膊,劝道:“阿娘别生气啊,生气不值得。阿耶就算提了,大郎也会想法推辞掉。大郎这些年在守孝,他以前结实的那些友人,早就疏远了,让他去保这个媒,一时难以寻到合适的人家。” 冯氏一想倒是,气逐渐散去,道:“反正我不管,我不亏待十一十二,那是我心善,我可不是菩萨,如何都不能让十一十二越过了你去!我都一把年纪了,儿女之福,我有你,有大郎二郎二郎,不缺几个庶女的孝顺!” 谭昭昭连声说是是是,端起案几上的酒盏递到冯氏面前,笑盈盈道:“阿娘,吃一口顺顺气。” 冯氏气归气,脑子灵光得很,取了谭昭昭手上的酒盏放到食案上,“我不吃,你也别想着偷吃。” 说罢,拉着她起身,道:“你阿耶只要一吃酒就没个底,我如何能放心,走,一起去瞧瞧。” 谭昭昭没法,被冯氏拉着到了前厅。厅内一片热闹,谭诲手舞足蹈,谭大郎他们与麦氏的儿郎们,皆面红耳赤跳得欢快。 张九龄面带着微笑,未像他们那样醉得乱舞,动作稍显迟缓,随意摆动。 谭昭昭狐疑地打量着他,一时不知他是醉了,还是清醒。 张九龄看到了谭昭昭,眼角眉梢都溢满了笑,朝她走了过来,叉手对冯氏见礼。 冯氏赶紧问道:“大郎白日赶路辛苦,身子可还吃得消?” 张九龄道:“有劳丈母关心,小婿无事。” 谭昭昭见他说话比平时要缓慢,眉眼间带着明显的疲惫,道:“大郎去歇息吧,别吃酒了。” 张九龄立刻应是,“我去与丈人舅兄们招呼一声,便回屋去歇息了。” 冯氏望着张九龄走回厅堂的背影,笑道:“还是九娘说话管用,哎哟,这般一比,你阿耶真是,啧啧。” 被嫌弃了一整晚的谭诲,手上端着酒盏走了过来,笑呵呵道:“娘子九娘来了?来,随我吃上一杯!” 冯氏瞥他,别开了头。谭昭昭探头过去闻了闻,道:“阿耶吃浊酒呢?吃浊酒还不如吃酒酿。” 谭诲一下来了劲,道:“九娘懂酒!我喜吃葡萄酒,就是寻不到好的葡萄酒,从西域来的葡萄酒,到了韶州府,贵得很,好些比醋都要酸。待到大郎以后开辟了大庾岭,路平坦了,我就能吃到便宜又好的葡萄酒了!” 冯氏本想淬谭诲几句,见张九龄已经告辞过了走来,到底给他留了几分颜面,道:“院子尚未收拾好,九娘,你先带大郎去你院子里歇一阵。” 谭昭昭住的跨院是独门独院,张九龄前去也不会影响到十一等女眷。 不过,以冯氏做事的利落,谭昭昭不信她还没收拾好张九龄的院子。 在前世时她听到过一些风俗,女儿女婿回娘家时不能住在一起,否则,会给娘家兄弟带来霉运。 对于这种毫无逻辑根据的无稽之言,社 会科学已经广泛发展, ?[(, 她称院子还未收拾好,肯定是因现在也有诸多的忌讳,不过是她的托词罢了。 冯氏出于一颗慈母之心,想要他们夫妻之间好好相处,不由得很是感慨,在什么时候,都有开明与落后。 谭昭昭与张九龄回到院子,小胖墩早到了歇息的时辰,乳母看顾着早已呼呼大睡。 眉豆去提了热汤进屋,谭昭昭见张九龄呆呆坐在胡塌上,望着她一直微笑,被他笑得也跟着想笑,道:“快进去更洗。” 张九龄说了声好,朝她伸出手,道:“我动不了,昭昭扶我一扶。” 谭昭昭走上前,拉住他的手,怀疑地道:“大郎究竟吃了多少酒......哎,你用力,啊!” 张九龄用了力,谭昭昭被他带着,跌进了他的怀里。 谭昭昭本以为他是借酒装疯,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味,又打消了念头,手忙脚乱起身,道:“快起来,别乱动啊,仔细我收拾你。” 张九龄翻了个身,带着谭昭昭一并躺在了塌上,搂住她,呼吸绵长。 “昭昭,我真醉了。晚上我吃了许多就,丈人舅兄等亲长一人一杯,就数不清了,我此生从未吃这般多的酒。” 前厅吃酒的男人有近二十人,一人一杯,就是二十杯。酒虽淡,张九龄不经常吃酒,吃得快的话,没几杯就醉了。 谭昭昭道:“你既然吃不了,可以婉拒呀。” 张九龄唔了声,道:“不行,他们是昭昭娘家的亲人,我不能婉拒。我酒量虽浅,却也能为了昭昭,拼着与他们共醉一场。” 谭昭昭不知如何说好,想着冯氏的那些话,心里一暖,温声道:“我去让眉豆给你熬煮一碗醒酒汤来。” 醒酒汤是药草加醋熬煮,醋的酸加上药味,喝下去马上呕吐,将吃进去的酒吐出来,差不多就醒了大半。 张九龄最不喜醒酒汤的气味,当即拒绝道:“不吃!” 谭昭昭见他回答的时候,跟小胖墩的强调一模一样,好笑地道:“我道小胖墩为何不听话,原来都是随了你啊!” 张九龄透埋在她肩膀里闷笑,含糊道:“昭昭,我躺一会就去洗漱,就躺一会。昭昭,好久未见你,我每晚都会想念你。” 谭昭昭故意挑刺,道:“那白日呢?” 张九龄:“白日太忙,空闲的时候会想到。我忙着将屋子准备妥当,能早日与昭昭团聚。忙着劈开大庾岭,昭昭能有平坦归家的路。” 耳畔是他清浅的呼吸,窗棂外是皓皓明月。 冯氏说,男人在做大事,哪怕开创再大的功绩,女人守在后宅,能享受到的,远抵不过辜负。 “你英雄好汉需要抱负,可你欠我幸福,拿什么弥补。”“注” 张九龄能兼顾公务与他们母子,冯氏说,就凭着这一点,她在这个世道,数一数二的幸运。 “昭昭,大余的宅子已经收拾好了,明日 我们就启程前去。你去了之后,若有不满意之处,我再想法去改。” “” 张九龄道:“昭昭真是好,大余不及长安热闹,也比不过谭氏的雅致华丽,我担心昭昭住不习惯呢。” 住不住得习惯,除了环境之外,还有人。 说实话,要真选择,谭昭昭还是愿意留在谭家。 只是,张九龄已经做到了如此地步,谭昭昭会念着他的这份好。 谭昭昭侧过头,见他闭着眼,深邃的眼眶比分开时更甚,脸庞棱角锋利,清瘦,疲惫,眉头时而蹙起,好似睡得并不安稳。 想着他的洁癖,谭昭昭放轻手脚,打算起身前去净房,打些水来给他擦拭手脸。 刚一动,张九龄就醒了,他睁开双眼,眼神迷茫了刹那,接着浮上了喜悦,重重亲了下她:“昭昭在啊,我以为是做梦呢。” 谭昭昭柔声道:“大郎,先洗一洗再睡。” 这次张九龄没再推脱,撑着起身走了几步,回过头看她,道:“昭昭,我不熟悉这里的屋子,你带我前去。” 就这么几间屋子,谭昭昭见他明明向净房的方向走了去,纯属睁眼说瞎话,横了他一眼,朝他走了过去。 张九龄嘴角上扬,道:“昭昭正好一起更洗。” 净房的门合上,张九龄二下五除二脱掉了外衫,里衣。 谭昭昭盯着他精壮的身形,喉咙一阵痒,走到木桶边,舀了水漱口洗脸。 “哗啦”一声,一勺热水兜头淋下。 谭昭昭浑身湿淋淋,怒抬起头,取了布巾抹了脸上的水,道:“张大郎,你要作甚!” 张九龄无辜地道:“我手滑了。啊,昭昭既然衣衫已经湿了,不如一同到木盆里洗吧。” 谭昭昭随手将手上的布巾砸去,张九龄手一扬接住了,道:“昭昭,你身上都湿了,进来用热汤泡一阵,当心着凉。” 净房里热气腾腾,哪会着凉,张九龄明显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湿衣衫黏在身上不大舒服,谭昭昭背过身,打算换一身干爽的里衣。 身后水声叮咚,谭昭昭的后背,贴上一片温暖细腻湿滑。 “昭昭。”张九龄俯低头,在她耳边轻声呢喃:“我醉了。并非全因着昭昭的亲人,有昭昭在,我能放心大醉。” 说话条理清晰,谭昭昭很是起疑,张九龄究竟是清醒着,还是他的酒品太好。 谭昭昭头往后仰,抓住他覆上来的手,道:“张大郎,我觉着你还是不要吃醉好,吃醉了,啰嗦得很!” 张九龄沉默了下,霎时变了身,如同猛虎下山,要将她吞噬。 谭昭昭心都被撞得快飞出来,彻底相信,张九龄是真醉了,他清醒时,比较克制温柔。 墙边放置干爽衣衫的几案,谭昭昭撑在上面,都快被大力掀翻,她强自忍着没惊呼出声,掐低喝道:“张大郎,你慢些,慢些!” 张九龄轻笑一声,缓缓起伏。 上元节的明月,透过屋檐下窗棂花纹格子,洒在水雾蒸腾的屋内,朦胧仿若仙境。 张九龄一声满足低呼,哑声道:“昭昭,再来。上元节,不能辜负......” 累得不行的谭昭昭:“滚!”! 第七十三章 翌日,谭昭昭依依不舍辞别娘家人,带着小胖墩一起,随着张九龄前往大余。 张九龄前来时马不停蹄,用了一天时光,在傍晚就赶到了。 因着有谭昭昭与小胖墩,马车行驶得很慢,晚上在山底歇息了一晚,次日早上起来再爬山。 这次小胖墩照样由张九龄背着,与上次不同,这次是爬山,小胖墩又重了几斤,到了山顶,张九龄连头发都湿透了。 谭昭昭看不过去,取了干爽衣衫,让张九龄在车里换了一身,眯一觉再下山。 这两日张九龄睡眠太少,他握着谭昭昭的手,咕哝了声,枕着她的腿沉沉睡了过去。 谭昭昭本想推他起来,手抬起来,又放下了。 顶着双眼皮的张九龄,慵懒中带着深深挥不去的疲倦,透着股莫名的脆弱美。 谭昭昭背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不大一会,她听到车外小胖墩的叫喊声,轻手轻脚拉开车窗缝,朝乳母与眉豆挥手,让她们将小胖墩带走。 张九龄侧身躺着,嘴角缓缓上扬。 谭昭昭关上车窗,低头看去,迎着他深沉的视线,问道:“醒了?” 张九龄嗯了声,哑声道:“昭昭,我做了个梦。” 谭昭昭随口问道:“梦见什么了?” 张九龄道:“我梦见对不住昭昭,昭昭不理会我了。我很急,想要向昭昭解释,昭昭却一言不发,只看着我。昭昭对我有怨恨,我很难过。幸亏小胖墩将我从梦里吵醒,昭昭终是关心我,一切只是场梦罢了。” 谭昭昭顿了下,笑道:“说不定,上辈子大郎真对不住我呢。” 张九龄坐起身,拥着她亲了亲,道:“昭昭,若是我上辈子对不住你,就责罚我生生世世来偿还。” 谭昭昭笑了声,道:“生生世世,真能有生生世世,谁要与你纠缠不清,还是做陌生人,各自忘掉,去过不一样的日子。” 张九龄脸色一沉,道:“不行!” 谭昭昭斜乜了他一眼,像是哄小胖墩那样,敷衍地道:“好好好。走吧,我们早些下山。” 张九龄跟在谭昭昭身后下车,不依不饶地道:“昭昭,你要讲道理。我们既然在一起好好的,为何要忘掉彼此呢?” 太阳已经逐渐往西边而去,谭昭昭没空搭理他,上前去叫上小胖墩,叮嘱千山道:“你背着他小心些,他爱乱动,别摔着了。” 下山的路平坦,小胖墩要自己走,他只管闷头往下冲,跟头牛犊一样,一不小心就成了个球滚了下去。 小胖墩已经滚了两次,幸亏乳母眉豆跑得快,把他及时拉住了。 千山应了,在小胖墩面前刚蹲下,张九龄走上前,道:“我来吧。” 谭昭昭打量着他的一脸倦容,拉住他道:“你还是歇一歇,别累病了。” 张九龄哼了声,道:“无妨。” 只一听他的语气,谭昭昭就知道他还在为先前的谈话生气, 她一时也急了,拉住他的手臂,沉声对千山道:“千山,背他走。” 千山偷瞄着两人的神情,将小胖墩飞快背在身上,低头往山下走去。 张九龄脸色难看,侧头看了谭昭昭一眼,抬起手臂挣脱开她,大步走了向前。 谭昭昭盯着他写满不悦的背影,朝天翻了个白眼,不紧不慢下山。 到了山下,天色已经暗下来,上车赶回大余要约莫一个半时辰。 路还算平坦,灯盏在马车前亮起,逶迤在夜色中往前行去。 夜里到了陌生的地方,小胖墩赖在谭昭昭怀里吵闹撒娇,再没了白日的活泼。 张九龄面无表情坐在一旁,见小胖墩将谭昭昭的衣襟都蹭得皱巴巴,一声不吭去抱他。 小胖墩马上哭起来,扭着胖身子挣扎,大喊道:“不要,我要阿娘。” 谭昭昭忙哄着他,“阿娘在呢,别哭啊。”哄完,转头去瞪张九龄:“大晚上的,你何苦要逗哭他。” 张九龄脸色更不好看了,道:“我想抱着他,你能省些力气。” 谭昭昭道:“眼前的情形,你哄不住。” 小胖墩此时依偎在谭昭昭怀里,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一幅防备的模样,他火气没来由就上来了,眼一横,道:“你都是男子汉了,还成日缠着你阿娘!” 小胖墩哇地一下又哭了,谭昭昭搂着他又是一阵好哄,他哼唧了一阵,喝水吃了点心,在她怀里睡着了。 谭昭昭轻轻拍着小胖墩的后背,张九龄又伸手过来,小胖墩警醒得很,嘴又撇下去要哭。她忙轻声道:“阿娘在呢。” 张九龄压低声音道:“他重,让我抱,都这么大了,回到大余之后,就让他戒奶。” 谭昭昭不耐烦起来,小声道:“张大郎,你都成家立业,早已及冠了,你阿娘还成日当你是稚童,生怕你饿着冷着,晚上被褥可有盖好。小胖墩可还不满三周岁!” 张九龄定定盯着谭昭昭,道:“原来,终究是在嫌弃我。” 谭昭昭怕吵醒小胖墩,别开头不理会他。 两人一路无话到了大余,谭昭昭抱着醒来的小胖墩要下车,张九龄见她起身都吃力,冷着脸,不由分说将小胖墩抱了过去,下了马车。 谭昭昭顿了下,随了他去,随后下车。 马车直接通过甬道驶入了后院,谭昭昭累了,反正抄手游廊,影壁庭院,大致都差不离,她无心去看,先进了屋。 屋子宽敞整洁,仆妇早早点了熏笼,一进去就暖意融融。张九龄走到屋中央,双手托着小胖墩,突然僵着一动不动了。 谭昭昭疑惑不解,走上前抬眼看去,张九龄臭着脸,深青衣袍前颜色有一块明显更深,小胖墩醒了来,咬着手指头在笑。 平时小胖墩方便都会哼哼,而且很规律,谭昭昭怀疑他是故意,忍着笑,伸手要去抱他。 张九龄侧身避开,将小胖墩放在地上,生气地盯了他一眼,大步朝净房走去。 谭昭昭拉着四下张望的小胖墩, 给他脱下湿掉的裤子, 小声教道:“以后不许乱拉啊,都这么大了,羞不羞?” 小胖墩奶声奶气答好,问道:“阿娘,这里是家吗?” 谭昭昭柔声答道:“这里也是家,我们这几年都要住在这里。” 小胖墩似懂非懂地点头,道:“阿娘,外祖家好玩,我想去那个家。” 小孩子知道好歹,谭氏家人相处融洽,冯氏与谭诲都算得上开明,尤其是谭诲带着他们这群小童玩耍,比他们还要玩得开心。 在张家只有张四郎与他玩耍,毕竟他年纪要小两岁,张四郎有时嫌他幼稚,拿着个木马都能自得其乐玩半天。 谭昭昭也开始想念冯氏他们了,亲了下小胖墩的脸颊,道:“过些时日,让外祖母他们来大余。” 小胖墩高兴起来,拍着手掌道:“让小郎小娘子他们都来!” 谭昭昭笑道:“好好好,都来。” 小胖墩光着屁股就要跑,谭昭昭赶紧捉住他,让乳母带着他去更洗穿衣。 眉豆她们收拾好了行囊,谭昭昭洗了手脸,去换了身衣衫,灶房送来了饭食。 灶房的厨娘估计只知晓张九龄的洁癖,给他们送来了两份饭菜,分案而食。 没多时,张九龄更洗了出来,走到食案前坐下,看着碗碟,拿起木箸,道:“这些是大余的菜式,与韶州府也差不多,你尝尝可喜欢,不喜欢的话,让厨娘换做惯常吃的口味。” 谭昭昭唔了声,尝了几口。吉州这边的天气好一些,这个时节的葱韭,菠菱菜与白菘等长得茂盛,新鲜的菜蔬吃起来,清甜可口,她又饿又累,足足吃了一整碗黍米饭。 再要去盛饭时,张九龄拦住了,将面前没动过的清蒸鱼递给了她:“时辰不早,仔细积食。实在肚空,吃些鱼肉无妨。” 谭昭昭见他说话时依然面无表情,有点想笑。要说饿与累,她肯定比不过他,谭昭昭将鱼推了回去,道:“我吃饱了。” 张九龄皱眉,见谭昭昭去吃煮栗子,就未做声,将鱼肉挑着吃了。 饭后,小胖墩吃完奶又困了,乳母将他送了来,谭昭昭哄睡他,躺在榻上盖上被褥,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张九龄将小胖墩挪到最外面,在她身边躺下来。 谭昭昭侧头看了眼,闭上了眼睛。 身边一阵窸窸窣窣,带起阵阵的风,张九龄似乎在折腾被褥。 反正两人各自盖了一床,谭昭昭闭着眼一动不动,任由他折腾。 直到身下一凉,接着是一热,张九龄掀开她的被褥,紧贴了过来。 “昭昭,我们不要再争执了。” 仔细算起来,这是他们第一次比较大的争吵。 夫妻之间肯定会有口角,不过张九龄内里虽骄傲,到底是端方君子,谭昭昭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大会黑脸呢。 因为一个梦而吵起来,谭昭昭也觉得可笑。另一世如何,往事实在不可追, 这辈子才最重要。 谭昭昭歇息下来, 那股气早就散了, 便嗯了一声:“好。” 张九龄明显呼出一口气,不过,他安静了片刻,道:“昭昭,阿娘那里,让你受委屈了。你嫌弃我也是应当,不过昭昭,我会尽力护着你。” 只要不涉及到原则问题,谭昭昭早就决定,婆媳问题,把他推到前面去解决。 谭昭昭笑道:“你这般想就好。” 张九龄亲着她,道:“昭昭,下一辈子,我们还在一起。” 谭昭昭见他没完没了,道:“好啊,下一辈子,你做女,我为男。” 张九龄顿了下,爽快地应了好:“我占了身为男子的便宜,下辈子还给昭昭。” 虽然没保证,谭昭昭听他能理解,一口答应了,还是止不住欣慰,道:“小胖墩说想外祖了,我打算过几日,这里彻底安顿了。写信给阿娘,让她过来住上些时日。反正大兄要过来坐买卖,大嫂也带着侄儿侄女一并过来,小胖墩也有个玩伴,等到大娘子成亲了,阿娘要去吃喜酒,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始兴,大郎觉着这样可妥当?” 张九龄笑道:“都依昭昭的办,后宅有好几间院子,就是你那几个玩得好的雪奴她们来,也住得下。” 谭昭昭听到雪奴,一下惆怅起来,道:“不知雪奴她们可好,我写了信回长安,不知她可有收到。” 张九龄沉默了下,道:“长安那边的形势不大好,韦皇后,安乐公主与太子斗得很是厉害。端看朝廷提拔的官员就能看出一一。我估计,太平不了多久。” 两虎相斗,必有一死。离得远能避开纷争,但又不能完全避开,一个大浪潮卷来,谁都逃不过。 谭昭昭想的是高力士,不知道李三郎什么时候回回到长安。有他与太平公主这个黄雀在后,韦皇后她们根基与手腕都远不能与之相比,迟早会落败。 李氏皇室的斗争,从来都伴随着刀光剑影。谭昭昭暗自祈盼,高力士与雪奴他们都能毫发无伤。 张九龄道:“民夫尚在修平坦的路,正式开山估计要到九月了,在大余还会住上一些时日,昭昭可以写信到长安,以后让雪奴她们将回信寄到此处就是。” 谭昭昭说好,她想起冯氏说起十一十一她们亲事的事情,便问了:“阿耶与你可有提过?” 张九龄:“在吃酒时,丈人跟我提过一两句。我当时仔细想了下,身边着实没有合适的郎君,就如实告知了丈人。丈人听了,没再提此事,昭昭问及,可是不同意?” 谭昭昭叹了口气,道:“我也并非不同意,能有合适的人家,大郎可以私下里提一句,别出面去保这个媒。” 张九龄想得深远一些,道:“昭昭说得对,出仕为官当以贤才为上,因着关系举荐,拉帮结派,不免有庸才,品行败坏人混入,久而久之,终会酿成大祸。这个面,我就不出了。对了,昭昭可还记得,我们前去长安应考时,在路上遇到被流放的张道济张说?” 岳母岳父这个称呼的来源,就是因为张说将自己的女婿塞进了李隆基泰山参禅的队伍中。其女婿贪婪无能,被官员参奏,张说在李隆基面前狡辩而来。 谭昭昭点头,她当然记得张说,不过这世已经改变巨大,张说估计不会再成为提拔张九龄的恩人。 张九龄道:“张道济被陛下召回了长安,任兵部员外郎。” 谭昭昭感慨地道:“能活着走到岭南,再活着回到长安,实属不易。” 张九龄唉了一声,道:“时辰不早了,不提那些事情了,昭昭早些歇息吧。” 谭昭昭说好,“不过张大郎,你的手往哪里放呢?” 张九龄轻笑,道:“手冷,要暖一暖......哎,昭昭别掐啊!” 一夜春暖。 翌日谭昭昭睡到日上三竿,眉豆送了信进屋。 信是雪奴送来,谭昭昭迫不及待展信一看,顿时大叫起来,在被褥里直打滚。! 第七十四章 张九龄出去忙碌了,谭昭昭怀着愉快的心情起床洗漱,灶房送来了杏酪,一叠干果,一叠新鲜的梨。 眉豆道:“九娘,大郎吩咐了,说是九娘起得晚,让我们皆不要吵到九娘。略微用些填补肚皮,切莫错过了午食。大郎去了修路的地方,待到晚间才回来。” 谭昭昭吃着香浓的杏酪,唔了声,高兴地道:“雪奴过几日就要到大余,你去收拾一间院子。算了,等我用过饭之后,一起去看看。” 眉豆惊喜地道:“雪奴要来?” 除了雪奴要来,李隆基李三郎回了京城,高力士也回来了。雪奴说高力士给谭昭昭带了消息,写信不便,待她来时亲自转达。 谭昭昭估计是消息机密,涉及到朝廷的争斗,写信着实不便。 事关朝廷,肯定是韦氏安乐公主与太子的争斗了。 谭昭昭将其放在了一边,用完之后走出了屋,站在廊檐下,望着太阳高悬明媚的天空,一股春凉直扑面而来,舒服得伸着懒腰直喟叹。 小胖墩蹲在角落,拿着草枝逗蚂蚁玩,见谭昭昭出来,咧嘴笑道:“阿娘睡着不起来,羞羞!” 谭昭昭哈哈大笑,小胖墩哪里懂得,能轻松睡到自然醒的快活。 小胖墩扔掉草枝,朝着谭昭昭奔来,扭住她道:“阿娘陪我玩。” 谭昭昭牵着他,道:“走,阿娘带你去看我们的新宅。” 小胖墩乐颠颠跟在了谭昭昭身边,到处走动,不住转头好奇打量。 长安的宅邸宽敞高大,韶州府的亦一样,大余的这间庄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昨晚谭昭昭就发现,除了卧房略微狭窄,厅堂皆比寻常屋子要宽敞一二。屋内摆了胡床胡塌几案之后,半点都不见拥挤,很是疏阔。 前院与后宅,中间穿堂甬道相连,影壁练台齐备。后宅的东西两侧,各自连着两间单独的跨院。 从后院的偏门出去,则是宽敞的花园,园子清澈的溪流穿过,种满了花草与果木。 樱花桃李的未盛开,露出针尖大的花苞,缝隙里钻出嫩绿淡黄的新芽,春意无处不在。 远山如黛,飘荡着淡淡的烟云。谭昭昭立在那里远眺,深深呼吸着清甜的空气,心旷神怡。 除了冷清,极少见到人,一切都堪称完美。 谭昭昭以为,此处不算大隐隐于市,也不算是远离红尘,适合老了之后,在此安享晚年。 不过,雪奴要来了,还有冯氏,很快就不会寂寞了。 雪奴喜欢水,谭昭昭给她选了有溪流穿流而过的院落,冯氏住在她的隔壁院子。 两人都爽朗,谭昭昭相信,她们很快就能成为无话不谈的友人。 雪奴带了酒来,天气好起来,在大好的春光中吃酒,沉醉,只一想到,就美好得不太真实。 到了傍晚时,张九龄骑马回来了,谭昭昭带着小胖墩在马厩边看驴子,见他身上难得沾满了草屑泥土,忍不住问道 :“大郎可是摔了?” 张九龄将马缰扔给千山, 囍_[(, 笑道:“我没摔,路上杂草树木多,我与工匠们前去看过,沾到衣衫上摘不完,等下我去换一身。” 小胖墩见张九龄不搭理他,一扭身就朝千山跑去:“千山,我要骑马!” 张九龄追上去,一抄手,将小胖墩提溜起来,道:“天黑了,不能骑马,待到阿耶白日得空,教你骑驴。” 小胖墩不依,双腿乱蹬,双手乱舞,大喊道:“我要骑马,放我下来,我要骑马。” 张九龄见他扭得厉害,恐摔下地,忙将他放下。 小胖墩身子灵活得很,一扭身就闷头朝马跑去。 张九龄气笑了,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他的后衣襟,小胖墩往后仰,脸都涨红了,拼命往前拽。 谭昭昭见状,不紧不慢道:“让他去吧,我们进去享用可口的美食。” 小胖墩愣住,马上不挣扎了,转身跟着他们回后远,小短腿蹬得飞快,欢呼道:“我要吃糖,要吃肉肉!” 张九龄看得眼疼,嫌弃地道:“真是淘气贪嘴。” 谭昭昭好奇地道:“难道大郎像他这般大时,成日也斯斯文文,挑食?” 张九龄面不改色地道:“我是懂事守礼,并非挑食,而是讲究用饭的礼仪。” 谭昭昭一听就知道,张九龄肯定是自小就难伺候,听他替自己辩解,忍俊不禁道:“是是是,大郎这脸皮啊,是愈发厚了。” 张九龄原本在笑,笑着笑着,察觉到了不对劲,神色若有所思。 以前他骄傲,性情冷淡刚直,让人不可接近。有利亦有弊。 与谭昭昭在一起久了,他依旧是原来的他,只比以前更加委婉。 如此一来,他自己活得轻盈,今日他听到匠人在背后悄声议论“张侍郎虽年轻,却不好糊弄。待人亦如沐春风”。 谭昭昭看到张九龄沉默,狐疑地看去,问道:“大郎怎地了?” 张九龄朝她缓缓笑起来,道:“没事,我想到了先前的自己,可是令人生厌。” 谭昭昭取笑道:“大郎生得美,就凭着这张脸,就让人厌不起来。” 张九龄看谭昭昭,再低头看自己,悻悻道:“若不是我身上脏,定会要狠狠收拾昭昭。” 谭昭昭笑个不停,拉拢衣襟朝前跑去:“大郎,小胖墩身上也脏得很,我给他穿深色衣衫,便是如此。” 张九龄看向身上的衣衫,果真,在腰间留了两只黑乎乎的手印,气道:“这个混小子!” 谭昭昭回头朝他招手道:“大郎快一些,外面冷了。” 张九龄大步追上,问道:“昭昭,你老实交待,可是看到我生得俊美,才心悦我?” 谭昭昭干脆利落回道:“那是当然,你若生得丑,脾气又坏,我又不是傻!” 张九龄脸色一黑,不过旋即又笑了起来,慢悠悠道:“脾气坏可以改正,脸生得好坏,想要改变 就难了。” 谭昭昭顿了下,哈哈大笑起来,道:“大郎真是自信!” 小胖墩在咚咚咚跑来跑去,谭昭昭在笑,抱住他亲昵地头碰头,母子俩亲密无间。 夜色昏昏,院子灯笼照拂下,温馨又安宁。 张九龄眼里笑意止不住往外飞溅,大步跟了进屋。 用完饭,小胖墩睡下了,今晚张九龄让乳母将他带去照顾,留着他们两人独处。 “他睡在身边,总要担心吵醒他。”张九龄抱怨道:“他已经大了,早该自己单独睡。” 昨夜小胖墩醒来了一次,哼哼唧唧吵个不停,张九龄正在兴头上被打断,恨不得将他扔出去。 谭昭昭白了他一眼,舒舒服服躺在软囊里,正要说话,张九龄将她揽在了自己的怀里搂着:“别冷着了。” 谭昭昭嫌弃他胸膛硬,不过被搂住动弹不得,一动,她就感觉到了他的明显变化会再次动出天雷地火,就随了他去。 “雪奴给我来了信,说她要来了。” 谭昭昭絮絮与张九龄说了雪奴与高力士之事,“雪奴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我好想念她啊,还有玉姬芙娘她们,嘿,说起来,我的胡语好久都没碰了,全部还给了老师。” 张九龄能感到谭昭昭身上浓烈的喜悦,回到韶州府,她虽算不上繁忙,闲杂事情繁多,她根本没功夫学习。 加上到了韶州府,无形的约束下,谭昭昭脸上的笑容,似乎蒙上了一层纱,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回到娘家之后,谭昭昭方渐渐展露了本性,回到了以前明媚的模样。 张九龄亲了下她,歉意地道:“昭昭,我说了很多次抱歉,让你受了委屈,兴许你已经听得不耐烦,我还是要再说一次。昭昭,以后的日子,我会尽量多护着你一些。” 人生不如意岂之□□,皇帝公主都不能事事顺心,谭昭昭很能安慰自己,她不愿在这件事上多谈,适可而止最好,否则,会造成相反的效果。 谭昭昭转身回亲了张九龄一下,这下不得了,铺天盖地的亲吻下来,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好不容易结束了,张九龄眼尾泛红,谭昭昭赶紧道:“大郎累了,我也累,还是歇歇。” 张九龄不情不愿应了,“昭昭,你快些休息好,我不累,还年轻着呢。” 谭昭昭好笑地道:“好好好,你不累不累。大郎,我估计京城局势不太好,其实我还挺担心三郎。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哪怕挨一顿板子,都够人受的。万幸的是,我们离得远,要是大郎还在朝廷,免不得被迫站队。” 毕竟武氏与谭昭昭关系好,就算不站队,看在有心人眼里,也会将她们看做是自己人,投靠了韦氏与武氏。 权势争斗不讲温情,就是自己的亲人都可以刀剑相向,何况是毫无根基的张九龄。 张九龄感慨地道:“先前方兵变不久,再次兵变,势必会让朝政元气大伤。不过,我总觉着,不破不立,朝廷本来就是一团混乱,只顾着争斗,吃着祖宗留下来的本钱。长此以往,大唐终究会乱。” 谭昭昭想着安史之乱,何尝不是争斗的结果。 不知武氏,可还对李林甫情有独钟? 张九龄道:“长安那边我们离得远,鞭长莫及,三郎聪慧,自己肯定会保护好自己。” 谭昭昭嗯了声,道:“只能如此了。” 接下来,谭昭昭给冯氏去了信,收拾院子,等着雪奴与冯氏到来。 这一边,张九龄接到了卢氏的信,她要携一大堆人前来探望他,以及她的乖孙。! 第七十五章 谭昭昭能如何呢,赶紧忙着收拾准备,虽不用亲自下灶房做饭,吃食的采买,菜式得要大致备好。 四间跨院,雪奴一间,冯氏一间,小卢氏戚宜芬一间,剩下的一间,谭昭昭没安排给卢氏与张大娘子张四郎,让出主院,她与小胖墩搬进去。 张九龄从修路的山上回来后听闻,道:“昭昭,无需搬动,我们继续住着,阿娘与大娘子住偏院。” 要是谭昭昭住下去,估计她与冯氏都得被指指点点。 冯氏与卢氏一并同为长辈,但冯氏算是客人,而且她是谭昭昭的亲娘,住在偏院绝无二话。 卢氏却不同了,她到大余算是主人,一家之长,她与张九龄住在正院,让卢氏住偏院。卢氏还不得黑脸。 谭昭昭道:“大郎,你住在前院去吧,以前后院的人少,你住着倒无所谓,现在人多了,你总归是不方便。” 张九龄沉吟了下,颔首道:“可,不若这样,昭昭也随我一并住在前院去。” 谭昭昭道:“我许久未见到雪奴,还想与她好生回忆一下长安的时日,大郎就别来掺和了。” 张九龄知道她们肯定又要凑到一起整夜吃酒,无奈地道:“好好好,随了你去。不过,只能偶尔吃一次。” 谭昭昭道好好好,“我想要天天吃,身子也吃不消啊。走,我们去看看前院,可还需得哪些家什。” 勉强准备妥当之后,卢氏带了消息来,她们都在梅岭关下面歇着,让张九龄差人前去接。 一行人有有老有小,有壮仆相送。谭昭昭想到都是妇人娘子,便对张九龄道:“大郎还是亲自走一趟吧,四郎还小,正是淘气的时候,一晃眼没看住,摔了可不好。还有大娘子,她还有几个月就成亲了,可不能出了差错。” 这段时日恰好春耕快进入了尾声,张九龄要趁着闲暇的时候,大量征召民夫开山。他微微皱眉,走一趟也就花上一两日,倒也不太耽误事,便应了下来。 张九龄背靠在墙上,抱着谭昭昭亲了下:“昭昭费心了。” 说实话,张九龄接到卢氏她们要来的消息时,还以为谭昭昭会生气。 卢氏与张大娘子张四郎来也就算了,还带了小卢氏戚宜芬前来。乌泱泱一大堆人,仅仅安排住宿,用饭就得劳心费神。 冯氏与谭大郎夫妻一并来,谭大郎在大余有住处,冯氏并非要与谭昭昭住在一起,就是住的话,也住不了几日。 雪奴一是千里迢迢从长安而来,除了探望谭昭昭,寻找买卖机会,二是受了高力士所托,亲自来递消息。 冯氏从浈昌县到大余,照样要翻越梅岭,她明日就会到。卢氏比她还年轻好几岁,却望山生畏。 谭昭昭能如何,她总不能拦着。冯氏有谭大郎,卢氏有张九龄,他这个儿子,旁无责贷。 既然接受了事实,就干脆做得好看些。 橘花的香气阵阵,从谭昭昭腰间传来,张九龄俯低身下去,深深嗅了嗅 , 喃喃道:“昭昭真是香啊。” 谭昭昭很喜欢橘花霸道浓烈的香气, 比蔷薇花露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不要钱,从早开的橘树下捡了好些装在荷囊里,给张九龄也挂了一个。 “你闻自己荷囊里的啊!”谭昭昭感到腰间发痒,忍笑推开他:“早些睡吧,明日我要去接阿娘与雪奴,大郎要一大早出发呢。天气热了,我让千山多给你备一身干爽的里衣更换。” 张九龄只能作罢,头抵在她的肩上,道:“昭昭,让我靠一阵,只片刻就好。” 谭昭昭一动不动让他靠着,没一会,就听到他传来清浅的呼吸,愣了下,下意识侧头看去。 张九龄的眼睛倏地睁开了,迎着她的目光,哑着嗓子道:“昭昭怎么了?” 谭昭昭顿了下,问道:“大郎可是遇到了难事?” 张九龄沉默了半晌,道:“不算难,我以前早有预料,开山辛苦,考虑准备再齐全周到,中间还是有无数的事情冒出来。事情不大,但琐碎,杂乱,需要我拿主意。” 谭昭昭明白了,道:“大郎领着差使,当然要经由你答应同意。不做不错,做多错多。一切由你准许,若是出了差错,当然得由你担着。” 张九龄笑起来,柔声道:“我就知道昭昭能理解。” 谭昭昭也笑,道:“我理解了,也帮不了大郎的忙,等于白说。不过啊,我可以帮着大郎看账。还可以帮着大郎将每一项事务,都分门别类,理出需要的人手,工具,大致用度,以及工期开始以及大致结束的日子。如此一来,大郎会更清楚,明白问题究竟出在何处,可以做出更合理的安排。” 张九龄听着,双眸灼灼闪亮,紧拥着谭昭昭,喜悦地道:“昭昭真是聪慧!” 谭昭昭也只是灵机一动,她对数字敏锐,而且她做的这些,在后世稀松寻常。 在大唐做事,端看身份派系,她的这些本事,完全派补上用场。恰好能用在开山上,关于技术方面的难题,她无法攻克,涉及到文书方面,她就能勉强做出些贡献了。 张九龄兴致勃勃,躺下来同谭昭昭说了许多,她认真听着,偶尔问上一句,心里大致有了轮廓。 事情虽琐碎,但挺容易,分类多一些罢了。 翌日两人早早起床,饭后分开前行。张九龄带着千山骑马疾驰向梅岭,谭昭昭则带着小胖墩,迎出了两里地,等在迎客送客的凉亭里。 在太阳升上半空时,一行队伍从道路尽头而来。小胖墩见到马还不算兴奋,待看到队伍中的两只骆驼,高兴得嗓子都喊劈叉:“大马!阿娘,是大马!” 谭昭昭哈哈笑,纠正他道:“那不是大马,是骆驼。” 小胖墩跟着念道:“是糯陀啊!” 谭昭昭听他念不清楚,笑得更甚,牵着他的手迎上前去。 雪奴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朝着他们挥舞双臂,大喊道:“九娘!小胖墩!” 嫌弃马车慢,雪奴干脆让马车停下来,跳下车朝他们奔来。 谭昭昭含笑立在那里, 朝她伸出了双臂, 两人紧紧搂在一起,又跳又笑。 雪奴牵着谭昭昭的双臂,上下打量着她,眼眶通红:“九娘瘦了。” 谭昭昭看着雪奴雪白美艳的面孔,因为赶路有些疲惫,她跟着亦红了眼,道:“雪奴这些时日可好? 雪奴道:“先别提这些,等下我们边吃酒边细说。九娘你瞧,保管你吃个够。” 谭昭昭望着一车车的箱笼,尤其是两头骆驼上驮运的货物,不由得咋舌道:“怎地这般多?” 雪奴抬手打她,咯咯笑道:“可不是全给你的啊,我走这一趟,总要带些货来,将盘缠赚回去。” 谭昭昭躲开,朝她挤眼,戏谑道:“雪东家,这般多的货物,你这盘缠可是多了些?” 雪奴幽幽地道:“只我一个胡姬,带这么多货物从长安而来,这一路打点下来就所剩无几了。这里面的钱啊,我只占小头。” 眼下人多嘴杂,小胖墩在骆驼前跟蚂蚱一样上蹿下跳,试图要爬上去,谭昭昭没再多问,与雪奴走上前去,道:“小胖墩,这是雪姨母,你都忘了?快来见礼。” 小胖墩一心系在骆驼上,转身叉手,装模作样见了礼,眼珠子又飘向了骆驼。 雪奴蹲下来逗他:“你想不想骑?” 小胖墩立刻笑逐颜开道:“想!” 雪奴道:“那我问你,你可还记得我?” 小胖墩这才仔细看着雪奴,小眉头皱起来,颇有几分张九龄思考时的神色。 雪奴知道小胖墩这样的年纪,分开这么久,肯定不记得她了。原本想要逗他说记得,见状赶紧道:“哎哟,竟跟那小张大郎一样,我不敢再多问了。” 雪奴起身交待了仆从两句,牵着骆驼的汉子指挥骆驼蹲下来,将小胖墩抱上去坐了一下,忙将他楼了下来。 小胖墩不依,吵着道:“还要骑,要骆驼站起来,高高地骑!” 骆驼太高,须得大人带着他才稳妥。眼下骆驼托着货物,谭昭昭安抚他道:“骆驼累了呀,我们先回去,等骆驼休息一会再骑,好不好?” 小胖墩犹豫了下,怏怏应了。 雪奴连声夸道:“小胖墩真是乖巧,看得我都心疼了。” 谭昭昭笑道:“你可别心疼,他不乖巧的时候,会吵得人头疼才是。走吧,我们先回去,等下我还要去接我阿娘。” 两人上了马车,回到了庄子。雪奴亲自盯着装货卸货,谭昭昭考虑到雪奴的院子摆放不下,让张大牛领着仆从,将货全部收到了前院的偏屋里。 用过午饭,谭昭昭让雪奴先歇息,她则出发去接冯氏。 本来以为冯氏至少要天暗下来才会到,谁知谭昭昭刚走出门,就碰到了谭大郎骑着马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冯氏的马车。 谭昭昭忙跑上前,喊了声大兄。谭大郎下马,马车停下来,冯氏与大嫂麦氏一起下了马车,互相见礼。 谭昭昭惊喜地道:“你们怎地 这般快?” 冯氏理了理发丝,捶着腰道:“不快了,我想着早些赶到,早些躺在塌上舒舒服服歇息,就没在路上多耽搁。” 谭昭昭上前挽住冯氏的胳膊,笑道:“阿娘真是老当益壮!” 冯氏瞪她,道:“瞧你这话,我还年轻着呢!” 谭昭昭笑嘻嘻说是,搀扶着她进院子去洗漱。 没过一会,雪奴也起身了,谭昭昭做了介绍,冯氏端详着雪奴,啧啧称赞:“真是生得美,瞧这气度,我真恨不得是我亲生的!” 雪奴见冯氏神色真诚,她被夸得美滋滋的,亲昵挽着冯氏的手臂,道:“我以前不嫉妒九娘,见到了冯娘子,真真嫉妒起来,有这般好的亲娘,睡着都会笑醒。” 谭昭昭见两个会说话的人凑在一起,你来我往,说得甚是投契,她便陪着比较内敛的麦氏说笑。 麦氏只带了三岁左右的谭五郎前来,小胖墩与他年纪相近,在谭家时就玩得好,一进屋就手拉手,跑到一边玩耍去了。 麦氏听他们两人吵闹起来,心想着是在走亲戚,恐他们打架,连忙要起身前去查看。 谭昭昭望了一眼,笑道:“大嫂别急,由着他们吵去,吵了一会,肯定又会和好。” 麦氏迟疑了下,又坐了回去。果真,两人前一刻还在吵个不停,下一刻又一起咯咯笑了。 一起热热闹闹用过晚饭,谭大郎与雪奴说起来买卖的事情,雪奴见他谈吐不俗,对做买卖颇有见地,还算公道,将带来的香料,出给了他一些。 谭大郎没带那般多的本钱,道:“雪东家豪爽,这些货先给我留着,容我回浈昌县拿了钱财来,交割清楚之后,再取回去。” 雪奴故意道:“谭东家无需操心,尽管先将货带回浈昌,早些出卖,早些回本钱。反正有九娘在,我扣着她呢,不怕谭东家不给我钱。” 谭大郎爽快地应了,道:“除了九娘,还有我阿娘,儿子,雪东家一并扣住,我定跑不了。” 冯氏被气笑了,麦氏神色尴尬,谭昭昭哈哈大笑,将谭五郎推到雪奴面前,再加了个小胖墩:“喏,抵债的,收好了。” 谭五郎一脸懵懂,小胖墩大叫“不要”,逗得大家齐声大笑。 热闹过后,大家各自前去歇息。谭大郎与麦氏歇了一晚,留下谭五郎,带着香料一起赶回了浈昌县。 今日卢氏会到,谭昭昭估计了一下,张九龄他们路上走得慢一些,在天黑后应当会到。 等啊等,晚饭热了凉,凉了热,小胖墩与谭五郎先喂饱了,到了睡觉的时辰,乳母领着他们一起前去洗漱歇下。 谭昭昭实在等不住,让冯氏与雪奴先用,两人都推辞:“等他们到了,一起用吧,下午吃了茶点,肚皮还饱着呢。” 这一等,又过了约莫大半个时辰,眉豆进屋来回禀,张九龄他们一行终于到了。 谭昭昭起身迎出门,冯氏与雪奴也跟着出门,一起迎接。 大门前停了一长串车马 ,张四郎被千山背着,已经靠在他背上睡着了。张大娘子与戚宜芬互相携着,两人到底年轻,看上去略微疲惫。 小卢氏与张九龄一起搀扶着脸色苍白的卢氏,谭昭昭见她走路蹒跚,张九龄发髻濡湿,衣衫贴在身上,心里不由得一咯噔,上前见礼:“阿家辛苦了,快进屋去歇着。” 冯氏与雪奴上前,张九龄扶着卢氏,只能颔首与她们团团见礼。 卢氏则掀起眼皮,有气无力嗯了声,眼神从雪奴身上掠过,对冯氏道:“亲家也来了啊。” 冯氏笑说不请自来,道:“大郎快些扶你阿娘进屋歇着,哎哟,这山难爬,更难下,真是遭了罪。” 卢氏吃不下饭,洗漱之后略微吃了几口水,便去歇着了。 时辰太晚,一通忙碌安顿好之后,谭昭昭他们也只用了一碗羊肉汤饼就各自散去,回屋歇息。 谭昭昭跟着张九龄回了前院,见他躺下来时,左腿好似有点僵硬,上前问道:“大郎腿怎地了?” 张九龄道:“无妨,就是上山时,摔了一跤,被石头划伤了。” 谭昭昭惊了跳,掀起他左边的裤腿,腿右侧一条长长的划伤,伤口虽已经结痂,不算太深,衬着白皙的腿很是触目惊心。 这条道张九龄走了无数遍,背着小胖墩来回都没伤到过。 张九龄放下裤腿,伸了伸腿,安慰着皱眉的谭昭昭道:“偶尔会有些不适,没事,昭昭莫要担心。” 谭昭昭见他不欲多说,暗自叹了口气,道:“大郎仔细着些,早些睡吧。” 张九龄说好,照往常那样,搂住谭昭昭,合上了眼睛。 到了半夜,谭昭昭被热醒,伸手去推手搭在她身上的张九龄,手碰到他滚烫的手臂。 谭昭昭顿了下,抬手探向他的额头,瞬间惊坐起,前去点灯,唤人:“眉豆,去拿水来,大郎病了!”! 映在月光里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七十六章 前院灯火通明,烧火煮水,在眉豆的指挥下,轻手轻脚,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眼下深更半夜,县城的城门关着,乡下地方也请不到郎中。 谭昭昭极力稳住神,深呼吸一口气,掀起张九龄身上的被褥,手几l近颤抖,撩起他左腿裤腿。 腿上的伤口平滑,并无肿胀发红迹象。 提到嗓子眼的心,瞬间落了一半回去,谭昭昭放下裤腿,腿一软跪在塌上,垂首长长喘了口气。 要是因为腿的伤口感染发热,以现在的医疗水平...... “昭昭。”张九龄双眸泛红沙哑着嗓子低喊了声。 谭昭昭抬头看去,朝他露出一丝笑,道:“大郎,你发热生病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张九龄嘴唇干燥起皮,一出声,嗓子被粗粝之物刮过一般疼,极力安慰她道:“昭昭,我没事,就是有些人,你莫要担心。” 谭昭昭听他的声音粗嘎,说话时很是吃力的模样,忙拦住他道:“大郎,你别说话了。” 眉豆送了水进屋,谭昭昭接过试了试冷热,道:“眉豆你再去拿些盐兑在水里,浓一些。沸水快些放凉。去屋外寻快干净冰凉的石头,用布巾包好。” 庄子里没有冰,夜里石头冰凉一些,拿来可以勉强降温。 眉豆应下,急急走出屋,很快取来了谭昭昭说要的东西。 谭昭昭用布巾擦拭掉张九龄额头不断冒出的汗,提着装了冰凉石块的布裹放在他的额头上。 额头冰冰凉凉,张九龄舒服地呻.吟了声,不由自主将额头凑上来,想要汲取更多的凉意。 谭昭昭干脆将布裹塞到他的怀里,道:“抱着吧,会舒服些。等到天亮之后,千山再进城去请郎中。我扶你起来,喝些水。” 眉豆上前帮忙,张九龄抱住布裹,侧身躲开眉豆的手。 谭昭昭想瞪他,不过看在他生病了的份上,对眉豆道:“你去准备干爽的里衣,被褥都湿润了,也要换一床干爽些的。” 张九龄借着谭昭昭的力起身靠在软囊上,委屈巴巴地道:“我不喜欢他人碰触。莫要让千山去请郎中,我无需服药,睡一觉就好了。” 谭昭昭见他跟小胖墩一样,害怕吃苦药,好笑地道好好好。 反正要是热度降下来,就没什么大碍,吃不吃药都无关紧要。 谭昭昭尝了下盐水的咸淡,咸得她直咋舌,将碗递到张九龄嘴边,道:“大郎喝一些漱漱口。” 张九龄就着谭昭昭的手含了一口盐水,一下楞在了那里,看上去苦不堪言。 谭昭昭忙放下碗,拿了废篓递过去,道:“大郎忍一忍,抬起头来,咕噜咕噜,像是这样,喉咙漱到后再吐掉。” 张九龄全身都没力气,骨骼酸疼难忍,看到谭昭昭的模样,眼里渐渐浮起笑意,觉着也没那么难受了。 学着谭昭昭那样漱完口,眉豆那边送来了凉掉沸腾的水。他喝了一口,凉滋 滋入喉滑下,顿时舒服了不少,将一整碗水喝了下肚。 擦拭掉身上的汗,换了干爽的衣衫被褥,再换了块凉石片贴着,张九龄呼吸渐渐均匀,再次睡了过去。 谭昭昭见张九龄的脸色好了些,身上的热度似乎退下不少,松弛下来,累得瘫倒在了地上。 此时,天色已经由黧黑转为清灰,不知不觉就折腾了大半夜。 谭昭昭眯了一会,就被小胖墩起身的声音吵醒,她睁开眼,先看了眼张九龄,半夜时不正常的潮红,变成了疲惫的苍白,再次舒了口气。 放轻手脚起身出门,早间的凉意扑来,谭昭昭拉紧衣襟,压低声音,领着小胖墩出来的乳母吩咐道:“带小胖墩去外面玩耍。” 小胖墩看到谭昭昭,咧嘴笑着跑来,谭昭昭无法,伸手出去抵住他的胖脑门,小声道:“阿耶生病了,还在休息,你别大声吵闹,乖,跟着乳母去玩耍啊。” “阿耶生病了。阿耶要吃苦苦的药。”小胖墩也跟着谭昭昭那样,瓮声瓮气说着话,小胖脸皱成一团,看上去很是害怕苦药,转身就跑了。 乳母忙跟上去,谭昭昭支开了小祖宗,府里来了这般多的人,她来不及去歇息,对已经穿戴好的眉豆道:“你去看着些,热水朝食备好,要是阿家她们起来了,先送去正院。” 吩咐安排完,谭昭昭回净房洗漱,出来后再去看了眼张九龄,他还在沉睡,便退了出来,叮嘱千山守着,准备前去后院。 刚走到廊檐下,就听到一阵阵脚步声,卢氏不断在惊呼:“哎哟,这可如何是好,快快快,哎哟,大郎病了!” 徐媪与小卢氏一起扶着卢氏绕过影壁走了向前,张大娘子与戚宜芬跟在了她们身后,同样满脸的担忧。 谭昭昭也没走回廊,提着裙角跃下台阶,穿过庭院迎了上前,仔细打量着卢氏的神色,她除了焦急之外,精神倒还行。 万幸万幸,要是有两个病人,就更得忙碌了。 谭昭昭见礼,轻声道:“阿家可好些了?” 卢氏回了声没事,一迭声道:“大郎身子如何了,你快别管我,可有请郎中,熬药.....” 谭昭昭见卢氏越说越急,声音尖起来,她插不进嘴,干脆举手,猛地往下一压。 卢氏顿时楞在那里,谭昭昭借着这个空隙,小声道:“大郎睡着了,热退了些,阿家别担心。” “不担心,我如何能不担心!”卢氏到底没再大声嚷嚷,捏着嗓子恼怒地道:“人呢?千山,你还不去给大郎请郎中诊治,主子不开口,做奴仆的,难道眼瞎了,看不到主子生了病?!” 谭昭昭暗自吸气,平静地对躬身立在一旁的千山道:“千山,你进城去请郎中吧,” 千山应下去了,卢氏哼了声,对谭昭昭语重心长地道:“生病了就得请郎中,要是耽搁了,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如何是好!” 眼下不管卢氏说什么,谭昭昭都说是,想把她打发回院子去:“阿家,大郎这边你放心,等到大 郎醒过来,我让眉豆来向阿家回禀就是。” 毕竟卢氏还要由小卢氏与徐媪搀扶,定是腿脚还酸得很,要好生歇息。再说她带着这一堆人前来,探病跟打仗一样了。 卢氏不搭理谭昭昭,继续往前走去,道:“大郎病了,不是乖孙孙孝顺,说了出来,我还被瞒着呢,大郎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别人不管不打紧,我不守着他,如何能放得下心!” 谭昭昭所用的仆从都老实得很,他们都在忙,哪有功夫去八卦嚼舌根,没曾想到,还有小胖墩这个小碎嘴子! 卢氏提到的别人不管,这间宅子除了她,雪奴是女性外客,就只有冯氏了。 冯氏压根不知情,谭昭昭忙了半晚,实在是没那么多耐心,不咸不淡地道:“阿家,昨日大郎在路上,伤到了腿。大郎走了许多次这条道,从未受过伤,也不见他累得那般厉害,阿家可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卢氏脸色不大好看起来,昨日走到一段险要之处时,张九龄背着张四郎翻山,她看得心疼,不管他如何安抚劝说,她始终忍不住,不断上前嘘寒问暖。 她一心只扑在张九龄身上,没看清脚下,踩在石头上一滑,带着搀扶她的小卢氏一并摔下去。 张九龄赶紧去拉她,一只手又要顾着背上的张四郎,卢氏被他拉住险险没摔着,张九龄却向一旁倒了去,左腿被石头划破了。 所幸石头不大尖锐,张九龄赶紧借机撑在石头上,张四郎被他紧紧托着没摔下去,他的腿隔着外袍与裤腿,被划破了皮。 卢氏吓得不轻,接下来的路便没再做声,一行人安稳到达了大余的宅子。 听到谭昭昭提起来,卢氏既心虚又愧疚,怔怔道:“可是腿伤起了热?” 谭昭昭见她惊恐不安的模样,倒是没有吓唬她,只道:“大郎出了汗,里衣外衫都湿透了。被冷风一吹,加之又太累,夜里就起了热。阿家关心大郎,要亲自前去守着,请阿家先等一等,我去将大郎唤醒,让他起来穿戴好,不然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这时张大娘子走上前,低声劝道:“阿娘,大兄昨夜起了热,刚刚好些歇着了,要是阿娘前去,大兄醒来,岂不是歇息不好?阿娘,有嫂嫂在,昨夜没有郎中,嫂嫂也将大兄照顾得妥帖周到,阿娘还有甚不放心之处?” 卢氏犹疑了一会,不情不愿道:“待到大郎醒来之后,我再来看他。九娘你要寸步不离守着,千万不能出差错!” 谭昭昭应了,卢氏尤絮絮叨叨叮咛了一大堆,依依不舍离去。 一大群人呼啦啦来,又呼啦啦散去,谭昭昭终于得了安宁,揉了揉眉心缓解疲倦,转身回屋。 张九龄躺在塌上,暗沉的屋子里,一双眼睛显得格外明亮。 谭昭昭愣了下,前去将窗棂的帘子拉上些,屋子亮堂了不少。 “大郎醒了?可还难受?”谭昭昭回到卧榻边,手探向他的额头,再探了下自己的额头做对比:“还是有些热。” 张九龄嗯了声, 道:“我好多了,没事。阿娘回去了?” 谭昭昭听他声音还是有些沙哑,道:“阿家关心大郎,定要来守着大郎。先前大郎好不容易睡着了,我让阿家待大郎醒了再来。千山照着阿家吩咐去请郎中了,等下就来给大郎诊治。大郎再睡一阵吧,等郎中来了我再叫你。” 张九龄将装着石片的布裹递给谭昭昭,“九娘再给我换一片凉的,我还想吃些冰凉的水。” 谭昭昭接过来,问道:“大郎可饿了,想吃些什么饭食?” 张九龄拧眉沉思,道:“我想吃冷淘。” 冷淘冰冰凉,发热之人吃下去会很舒服,谭昭昭道:“没冰,大郎吃杏酪吧,用凉水镇一镇,不会太凉,吃了身子才有力气,好得快一些。” 张九龄应了,谭昭昭去拿了凉水让他喝下,正准备出去,听他道:“昭昭,我好多了,无需郎中诊治。我醒了,你也不要告诉阿娘,就说我没事。阿娘会哭,吵得很,我现在没精力,恐会不耐烦,对阿娘下脸,她又得伤心,哭个不休。” 谭昭昭微笑起来,温声道:“等下郎中来了,你还是让他诊一诊,让阿家好放心。我瞧着阿家昨日太累了,等下我让郎中顺道也给阿家诊治诊治,让她修养几l日,你们都病着,可不能互相过了病气。” 张九龄顿了下,道:“还是昭昭的法子好。我真是晕头转向了,头疼得很。” 谭昭昭手立刻伸向他的额头,张九龄顺势握住她的手,脸在她的手背贴了贴,道:“昭昭,我没事。先前我去净房小解,走路腿发软,身上没力气,实在是去不了山上,可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就头疼得紧。” 谭昭昭呼出口气,道:“原来这样啊,我还以为大郎又开始起热了呢。大郎别逞强啊,先养好要紧,否则,忙中出乱,出错,事情做不好,身子也好不起来,得不偿失。大郎先歇着吧,我去替大郎理一理前两日说的工匠人手,进度这些。到时候大郎身子痊愈了,拿着理顺的去做,落下的进度,定能赶回去。” 张九龄高兴起来,道:“我竟敢忘了这事,还得多靠昭昭。” 谭昭昭见他眉头舒展开,精神似乎一下好了,也不禁跟着一起高兴。 没一阵,千山请了郎中回来,仔细诊治之后,见他精神尚可,便叮嘱他好生歇息,留下了一道药方。 张九龄不吃药,谭昭昭随了他,让千山领着郎中去给卢氏诊治。 卢氏留在了院子里养身子,冯氏与雪奴得了消息前来探望,谭昭昭道:“你们啊,来迟了些。” 两人神色大变,谭昭昭忍俊不禁,笑道:“大郎的病,都快痊愈了呢!” 冯氏立刻抬手要打她,谭昭昭顺势挽住她,亲昵地道:“阿娘,你去探望阿家吧。阿家那边,阿娘多陪着她说说话,让她少操些心。阿娘,你想吃什么,跟眉豆说一声就是,就当是在自己家里,别跟我客气啊。” 冯氏瞪她,谭昭昭疲赖地笑,道:“阿娘,主要是我忙,你要帮我分担一些。谁叫你是我亲娘呢,对吧?” 雪奴听得直笑个不停,冯氏无奈地道:“好好好,你去忙你自己的,其他的就交给我了。” 谭昭昭亲昵地蹭了蹭冯氏,对雪奴道:“我们进去说话。” 冯氏知晓他们有要事商谈,精神抖擞离开,前去找卢氏。 雪奴与谭昭昭一起进了屋,上前见礼。 张九龄靠在塌上,颔首回礼,道:“礼数不周,请见谅。” 雪奴笑道无妨,谭昭昭让眉豆前去屋外守着,她低声说起了此次前来做买卖的缘由,以及高力士要她转告的话。 张九龄倒没多大反应,谭昭昭却听得暗自心惊,坐在一旁发起了呆。! 第七十七章 冯氏绕过影壁来到正院,在院子里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药味。她抬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哎哟一声,大步穿过庭院来到了走廊上。 徐媪手上端着空药碗,恰从屋内掀帘出来,看到冯氏顿了下,忙见礼道:“冯娘子来了,娘子方才服了药,正准备歇息呢。” 冯氏径直往屋内走去,道:“服药了啊,这病得可不轻,我得去瞧瞧。” 徐媪无法,忙跟了上前,扬声道:“娘子,冯娘子来了。” 卢氏正斜靠在软囊上,小卢氏与戚宜芬各跪坐一边,轻轻捶着她的腿,张大娘子眉头拧起,垂首听着她说话。 “大郎不知醒来没有,热可有退下去。九娘到底年轻,我这心啊,总是放不下......” 突然,徐媪拔高的声音响起,冯氏紧跟着出现在面前,卢氏硬生生将话咽了下去,挤出笑脸道:“冯娘子来了,快过来坐。” 张大娘子起身见礼,让开了位置。小卢氏与戚宜芬跟着见礼,冯氏一一回礼,拉住张大娘子,道:“都坐吧,别客气。” 徐媪去拿了茶水奉上,大家一起坐下,冯氏打量着卢氏的脸色,关心地道:“我先前去看了大郎,听说你也病了,便赶紧来瞧瞧。郎中如何叮嘱,可要紧?” 卢氏勉强抿了下嘴,道:“我的身子倒不打紧,就恐大郎本就病了,我再前去,将病气过给了他。唉,冯娘子,大郎那边,就要托你多看着一些了。” 冯氏道:“大郎那边有九娘呢,别的我不敢夸口,我的九娘,能从韶州府走到长安,在长安独自养胎,生子,还能将小胖墩养得活泼伶俐,有她照顾九娘,有甚不放心之处。你既然病了,就该好生修养,少操些闲心,只管享福就是。” 卢氏心道谭昭昭留在长安,不随张九龄回韶州,虽情有可原,但亦不算得功劳。 毕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谭昭昭再厉害,她还是得靠张九龄,借着他的身份,她方能在长安立足,交到友人。 听到冯氏夸赞她,卢氏心里不大舒服了,当着冯氏的面,她想说些什么,到底还是忍下了。 在张弘愈去世时,冯氏来帮忙,卢氏同她打过交道,她可不是好相与之人,嘴皮子功夫厉害得紧。 一时间,卢氏不免更憋屈了,只恨她的身子,躺在这里动作不便,反倒让冯氏这个客人,反客为主,在她张氏的宅子里充当起了当家主母。 小卢氏与戚宜芬陪坐一旁,卢氏看了她一眼,小卢氏便笑道:“冯娘子与姐姐都是做了阿娘的人,孩子就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哪能不心疼呢,姐姐虽知晓九娘聪慧,哪能放得下心,总要时刻记挂着。” 冯氏笑道:“小卢娘子说得是,这儿女债,儿女债,儿女都是债。不过啊,我向来想得开,不管借债还是欠债的,首要是自己过得舒心,各自安好为上。你瞧我,随便交待一声就走了,管他们去,这家以后是他们的,他们要是不成器,败光就自己讨饭去,要是争气,吃香喝辣,我这一把年纪了, 能享得到几年福,莫不如现在该如何快活,就如何快活!” 小卢氏赔笑了两句,就不再开口了。卢氏听得很是不悦,想起了谭大郎他们,不由得开口道:“冯娘子说笑了,听说谭大郎要与胡姬做买卖,能赚大钱呢!” 冯氏笑起来,道:“我家大郎本钱少,能拿到的香料也少。浈昌就那么点大的地方,拿多了,也卖不出去,赚几个糊口的嚼用罢了。” 卢氏听得暗自撇嘴,脑子里却开始琢磨着,这笔买卖谭昭昭的娘家人能做,她无论如何,也要给自己的娘家人争去一份。 前些时候回去娘家,一大家子靠着地里的收成过活,铺子经营不善,已经关张到只剩下了一两间。 谭大郎在大余做买卖,拿香料,都是接着张九龄的光。 卢氏一族可是张九龄的正经外家,这份好处,可不能被谭氏占了去! 思及此,卢氏恨不得马上稍信回娘家,又恐雪奴那边带来的货物,都已经全出了。 冯氏不请自来,卢氏心生厌烦,暗自骂她没眼力见,没见识。 怪不得谭氏一族,到了如今儿孙后代没一个有出息,都变成了低等的商户! 冯氏见卢氏看上去神色恹恹,说话总要带着些苦,苦中还要夹跟软刺。 要说苦,卢氏绝对算不上,小卢氏比她苦多了。 要说刺,她又不敢痛快翻脸,冯氏都替她看得着急。 冯氏岂能看不出她的不悦,暗自叹息一声,就这么个糊涂、黏黏糊糊的人,与她战一场,胜之不武。 卢氏怕风,窗棂紧闭,屋子里点了熏笼,熏着沉水香,香气浓郁,混杂着药味,闻上一阵,头就开始晕乎。 沉水香昂贵,就算是雪奴送来,这般熏也真是...... 冯氏打算离开,看到卢氏脸颊都开始泛红,倒像是起了热,忍了忍,还是止不住对徐媪道:“外面天气好,你将窗棂打开些,让太阳照一照,屋子里亮堂堂,心跟着也敞亮了。” 徐媪僵在那里,不由得看向了卢氏。 张大娘子起身,蹬蹬瞪走到窗棂边,卷起帘子,将窗棂支起一条缝,清冽的空气涌进来,她吸了口气,一下神清气爽不少。 “我先前就觉着不对劲,这屋子憋气得很。冯娘子说得是,除了亮堂,还得透气。” 卢氏本来不欲理会冯氏,见张大娘子居然前去开了窗,气得暗自剜了她一眼,将那股不痛快,干脆一股脑借机发泄了。 “大娘子,你也快成亲了。以后嫁到夫家,要侍奉夫君翁姑,可得学会察言观色。徐氏乃是诗书之家,最讲究规矩,要是你做不好,徐氏还以为,是父母没教好你,你大兄没教好你。” 当着这般多人的面被指责,张大娘子神色窘迫,脸一下涨红起来,她可不怕卢氏,梗着脖子就要还击回去。 冯氏听卢氏指桑骂槐,脸色微沉,她拉住张大娘子的手,道:“大娘子,你的教养,规矩都顶顶好。年轻人怕热不怕冷。走,我们出去 ,让你阿娘在屋子里好生养病。” 卢氏平时待张大娘子绝对不算苛刻,向来吃穿不缺。身为家中的长女,排行第二,夹在中间不上不下。 卢氏的精力,大半分给了张九龄,其余的留给了比她小的亲兄们。 母女之间的关系不好不坏,张大娘子清楚得很,她不是张九龄,要是当着冯氏的面与卢氏顶撞,她下不来台,卢氏一气恼之下,定会说出更难听的话,定不会饶了她。 张大娘子将那股怒意硬生生压了下去,冯氏携着她的手,起身离开。 到了屋外,被清亮的风一吹,张大娘子觉着舒畅了些。 冯氏看着她微红的眼眶,拍了拍她的肩膀,歉意地道:“当时我就不该提出来,倒让你挨骂了。” 张大娘子忙道:“伯母是好心,如何能怪得了伯母。好生生的人,在不透气的屋子里呆着,也会憋出病来。” 冯娘子携着她往外走去,笑道:“你懂得就好,也别将你阿娘的话放在心上。倒不是不要计较,实在是不值当,大娘子,远嫁的女儿,在婆家讨生活,说容易,也不容易,端看自己怎么过。起初我是远嫁到循州,娘家离得远,谭氏长辈平辈晚辈一大堆,我这个新妇,连着哭了好些时日。后来啊,我就不哭了。” 张大娘子听得好奇,问道:“伯母如何就不哭了?” 冯娘子神秘一笑,道:“我将夫君制服了,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情,就推给他去对付。呵呵,制服夫君可不容易,但我半点都不怵,我有娘家,有冯氏,有麦氏。大娘子应当听过,麦氏的祖上武烈侯,能打仗,也能做匪。麦氏族人还在呢,我怕他作甚!大娘子,你也莫怕,孝顺长辈是应当,切莫折辱自己,折腾自己。你有娘家,你的娘家比我的娘家厉害多了,大郎是个好兄长,还有我的九娘,她也会替你撑腰。徐氏诗书之家是不假,可现在,没一个出仕为官之人。你在徐氏,这腰就挺了。我能将家搬回到娘家身边,你要是过得不顺,也能搬回你大兄他们身边,说不定,徐氏还要感恩戴德呢!” 张大娘子听得惊叹不已,兴奋地抱着冯氏的胳膊,问个不停。 冯氏也想多教教她,与她一路说着,前去了雪奴的院子。 雪奴还在前院。 雪奴说道:“在昆明池边的庄子,张颠的字,引得无数读书人前来临摹,名气传了出去,买卖倒不好不坏,毕竟前来西郊的读书人,囊肿羞涩的多。庄子里的酒卖得甚好,有一日,庄子里有个很是傲慢的仆从来了,说是府里的贵主,要尝尝庄子里的酒,让我挑几坛最好的奉上。” “贵主住在昆明池地段最好的别庄里,我随着那个仆从前去送酒,马车到了别庄前停下,我吓了一跳,那可是太平公主的别庄!” “就这般,太平公主看上了我,让我去送了几次酒,隔着帘子与我说了几句话。我当时心里没底,破天的富贵,也要有命去享受。恰好高力士回到了长安,前来寻你。他知晓我与你交好,就与我说了几句话。我一听,这些话肯定不能转 给他人知晓,就想着干脆前来韶州府找你。离得远了,贵人见我不在,长安不缺好酒,没一阵,贵人就去寻了别人。我自当不敢这就么离开,给贵人回禀了一声,谁知,贵人交待我,既然要走一趟,不如趁机做些买卖,赚些盘缠。” 雪奴苦笑,“我能如何呢,有贵人开道,我这一趟顺当得很。” 太平公主起初与李隆基联手,后来两人翻脸,斗得你死我活,以太平公主失败告终。 要是雪奴被牵连进去...... 雪奴四下看了下,低声道:“高寺人说,姜皎与李三郎在源相的引荐下,两人见了面,李三郎对姜皎颇为欣赏。高寺人说,他会想法子,让李三郎厌了姜皎。” 张九龄神色微楞,道:“姜皎?怎地提到姜皎了?” 雪奴道:“我亦不清楚,高寺人只这般说了,我并不敢细问。” 张九龄下意识看向了谭昭昭,见她脸色微白,将疑虑暂时压了下去,对雪奴道:“既然事已如此,你就尽心尽力做买卖赚钱,赚到的钱,照着事先的约定与规矩,你拿多少就拿多少。切记,账目清楚明白,一个大钱都不要多拿,其余的事情,你一概不要管。” 雪奴应下道谢:“有劳大郎指点,我是怕了,哪敢去与贵人争利。其实我还有个担忧,我来这一趟,贵人也不是看中这几个大钱,而是看中的是大郎。” 谭昭昭也有这个担忧,张九龄倒神色轻松,背靠在软囊上,道:“这山道不易开凿,至少要好几年,长安离得远着呢!” 雪奴立刻松了口气,说了几句话,起身离开。 张九龄看向谭昭昭,问道:“昭昭,姜皎之事,可是你托付给了高力士,昭昭此举的用意何在?” 谭昭昭一下陷入了为难,这件事,她要如何回答才好?! 第七十八章 谭昭昭思索了下,含混着解释道:“我在长安时,听到了姜皎这个人,我很不喜。有次做了个不好的梦,好似梦见他与李三郎关系很好,弄出了好些坏事,莫名就很讨厌,便让高力士留意一下,没曾想,他还真是与李三郎搭上了线。” “” ?本作者映在月光里提醒您最全的《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尽在[],域名[( 谭昭昭看不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既然他未再追问,就暗自松了口气,道:“大郎歇息一阵,我去帮你整理开山的杂事。” 张九龄的确还有些疲惫,他也不强撑,在塌上就势躺下,道:“昭昭,劳烦你了。” 谭昭昭替他掖好被褥,起身前去了书房。 铺纸磨墨,谭昭昭凝神沉思,取了螺钿,尺,画格。 张九龄不在,谭昭昭恐有所遗漏,便留了几格方便添加。 格最下面,逐一将每项都做出了解释,一看即能清楚明白。 不知不觉间就忙到了中午,眉豆进屋回禀道:“九娘,冯娘子安排好了饭食,因娘子与大郎都在生病,让灶房将饭食送进各自的院子,大家各自享用。几个小郎冯娘子看顾着,他们都很乖巧听话,让九娘不要操心。” 谭昭昭伸着懒腰,高兴地道:“有阿娘真好。大郎醒来没有?” 眉豆道:“先前已经醒了,听说九娘在书房忙碌,便让婢子不要前来打扰。” 谭昭昭收起纸卷起来,道:“你去张罗饭食吧,我这就过去。” 眉豆退下,谭昭昭来到了正屋,张九龄背靠在软囊上,兴许是歇息过,精神看上去比先前要好不少。 张九龄含笑看着她,道:“昭昭快过来坐。” 谭昭昭将卷轴放下,上前跪坐在他身前,抬手抚摸他的额头,试过自己的对比,连着试了好几次过后,道:“好像还是有些热,大郎身子可有哪些地方不舒服?” 张九龄安抚她道:“我真好多了,昭昭莫要担心。昭昭,你已经做好了?” 谭昭昭见张九龄看向了卷轴,拿起递给他,道:“大郎先瞧瞧,我去净手。若有不明白之处,我们用过饭再讨论。” 张九龄接过卷轴打开看了起来,谭昭昭见他神色专注,便去了净房。 等出来之后,食案上已经摆好了饭食,荤素搭配适宜,加上一钵鲜虾羹,加了青葱胡椒,香气扑鼻。 张九龄俯首看着卷轴入了迷,谭昭昭走到他面前都未发觉,她不禁好笑,出言提醒道:“大郎,饭食凉了,先用饭吧。” 张九龄这才抬起头看她,白皙的脸颊上泛着红晕,眼里一片炙热,她吓了跳,以为他又起了热,紧张地伸出手去。 “昭昭!” 张九龄顺势接住她的手握在掌心,声音暗哑,饱含激动道:“妙,着实太妙了!” 谭昭昭愣了下,旋即长长舒了口气,嗔怪地道:“我还以为大郎病情又反复了呢!” 张九龄小心翼翼放下卷轴,将她拉到自己的身边坐下, 想要与以前那样拥住她,恐将病气过给她,不舍地克制住了,挪开了身子。 “昭昭,我从未见过如此详尽且易懂的计划,只要按照所列的来安排准备,何处出了差错、遗漏,皆能马上知晓,因此做出调整。” 张九龄深深凝视着她,眸色沉沉,片刻后低声道:“昭昭,你是我的昭昭。” 谭昭昭听得莫名其妙,这些都是后人的智慧,她并不当做自己的功绩,笑道:“张大郎,先用饭吧,再好的计划,也要你这个侍郎好起来后,才能得以实施啊!” 张九龄笑着嗯了声,拿起湿布巾擦拭过手,用起了饭食。 饭后,张九龄意犹未尽,与谭昭昭商议起了调整的细节。 “昭昭,我觉着比如饭食这一类,要单独摘出来,像是账册那般,每日核计,最后汇总。” 谭昭昭道:“这方面我起初就是这般打算,只不清楚民夫与工匠可有饭食吃,便列在了总目上。” 张九龄神色黯淡了瞬,道:“按照朝廷征召民夫的规矩,民夫是服徭役,要自带干粮饭食。吉州韶州两地的百姓皆清苦,我在朝廷那边多争取了些工钱,打算挤出一部分,每日给他们供给两张杂面胡饼。” 百姓辛苦,张九龄心怀慈悲,谭昭昭清楚他的为难与不舍,道:“只吃杂面饼还不行,这样吧,我出钱去搭粥棚做善事,天气热了,给民夫们煮些汤水,肉粥。吉州韶州的夫人们见了,她们本就心善,肯定会踊跃加入进来。” 谭昭昭起初打算置办筵席,请夫人们前来吃酒,让她们施舍些善心。她再转念一想,置办筵席的钱财,就够民夫们吃肉粥汤水了,还不如她直接搭棚。 有张九龄的招牌在,何愁没官绅跟进。 张九龄柔声道:“昭昭,你考虑得很是周全,这笔钱,我从公中支取给你。” 谭昭昭这次拒绝了,道:“我自己还有些钱,公中的钱财就留着吧。大娘子要嫁人了,要办酒席,还有二郎他们,真是见风长,读书考学成亲,都要你这个大兄操持,可不能缺了钱。” 张九龄眼神更柔和了几分,心也跟着暖意流淌,道:“有你这个嫂嫂在,是大娘子二郎他们的福气,以后万事无忧。” 谭昭昭斜了他一眼,闲闲道:“可别,阿家还在,公中是阿家在掌管,我可不会沾手啊。” 张九龄笑起来,道:“是是是,九娘看不上这几个大钱。” 谭昭昭白了他一眼,继续说起了细节问题, 张九龄举一反三,很快就将表琢磨透了,还提出了很多有用的改动与建议:“举荐官员,惟有德才,德则是一人之见,才更是虚空,落不到实处。昭昭,以后办其他的差使,甚至在吏部考核官员时,也可以用上。” 谭昭昭佩服不已,道:“大郎想得深远,我以为,的确可以逐一考核,比如治下的功绩,农桑,人口,读书,赋税等等,能得到具体呈现,避免了只靠着亲近关系就能得到提拔。不过大郎,若是你这般做,我担心你的安危。” 现在朝廷的官员都靠举荐, 任人唯亲, 派系之间斗得你死我活。 张九龄提出以实际的政绩来选举提拔官员,会得罪一大堆官员,可以说,朝堂之上的九成官员,都经不起考核。 “昭昭,我何尝不知。”张九龄苦笑一声,叹道:“我现在只是初步设想,不会那般急躁,要待时机成熟时,再小范围内先试行,比若从我自己做起,前来求职的官员,先要经过考试,以实务做起,通过考核之后,再酌情举荐提拔。” 谭昭昭松了口气,道:“时辰不早,大郎再小歇一阵,我去看看小胖墩他们。” 张九龄不舍道:“昭昭你也要歇一歇,别累着了。” 谭昭昭摆摆手,起身去了冯氏的院子。 冯氏在雪奴的院子里,谭昭昭绕过影壁,便看到廊檐下雪奴与冯氏,张大娘子三人凑做一堆,案几上摆着酒盏小食,旁边的小炉上汩汩煮着茶,几人吃得脸颊通红,低声说得眉飞色舞。 谭昭昭闻到空气中的茶酒香,眉毛一扬,笑道:“好啊,你们吃酒都不叫我!” 几人一起朝她看来,冯氏细眉一竖,急道:“你小声些,别吵醒了小胖墩他们,好不容易将几个哄睡着,能得片刻清净。” 谭昭昭赶紧闭嘴,放轻脚步走上前,斟酒煮茶的莲娘起身摆好了干净的杯盏,照着往常那样,替她斟了杯葡萄酒。 雪奴让开了胡塌,拉着她坐在身边,问道:“大郎身子可好些了?” 谭昭昭点头说了没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满足地道:“好久不曾吃了,还真是想念啊!” 冯氏斜乜着她,道:“真是胡罄,回娘家时,你可没少吃。” 谭昭昭被戳穿,面不改色地转开了话题,道:“先前你们在说什么,这般开心。” 张大娘子大着舌头,笑盈盈道:“大嫂,冯伯母与雪奴在教我,如何对付婆母,夫君。” 谭昭昭忍着笑,看了冯氏这个婆母一眼,问道:“大娘子可学到了,要如何对付?” 张大娘子眼眸转来转去,捂嘴笑个不停:“大嫂的本事,我这辈子都学不到。” 谭昭昭望着冯氏,再看向雪奴,没好气道:“好啊,不叫我吃酒就算了,竟然还在背后编排起我来!编排我也无妨,可别教坏了大娘子!” 冯氏则瞪着她道:“又不是三岁稚儿,教得坏的人,定是生来就蠢得很,没主见。我们哪有闲心编排你,这里都是你至亲的人,我们哪会编排你,只是在闲谈,大郎待你好,尊着你,重着你,大郎君子端方是一回事,还得靠你自身,让人能亲近,能看重。最最重要之处,是因着我生了你,我最厉害!” 谭昭昭噗呲笑出了声,雪奴笑着倒在她的肩头,张大娘子则捧腹哎哟个不停,又不敢大声,一时间很是滑稽。 几人笑完,冯氏见张大娘子又在提壶斟酒,伸手拦住了,道:“大娘子,你以前没吃过几次酒,少吃些,不然醉了会头疼难受。” 雪奴跟着一起劝, 让莲娘给张大娘子倒了盏浓茶,道:“你漱漱口,再吃上一盏,去去酒气。” “??[” 冯氏笑着道:“你们在吉州府这边打粥棚,我带个信回去,让你阿耶拿些钱出来,让你二嫂三嫂出面,去韶州府那边也搭几个粥棚。你大哥做买卖开铺子,赚了客商行人官绅的钱,施舍些出去,待路早些开辟好,以后方能赚更多的钱!” 张大娘子听了,犹豫了下,也要出一份钱,冯氏连忙将她拦住了:“哎哟我的大娘子,你还没当家做主呢,身边那点私房钱,你赶紧藏好。” 雪奴与谭昭昭也劝,张大娘子便打消了念头。 谭昭昭高兴不已,道:“粥饭汤水花不了几个大钱,有了你们,别的夫人们来不来,都不要紧了。” 没多时,小胖墩他们醒了,冯氏赶紧吩咐仆妇收走酒盏,谭昭昭听到几人的吵闹声,顿时头疼,忙不迭起身溜了:“阿娘,辛苦你了。” 冯氏在谭昭昭身后笑骂,雪奴抓住咯咯笑的小胖墩:“你吃不得这个,哎哟,小祖宗.....” 谭昭昭脚下不停,跑得更快了,回到正院。 张九龄已经起身,更换了一身月白的宽袍广袖,乌发在头顶松松束起,乌发垂落在身后,端坐在窗棂边,定定窗棂外盛开的杏花,满身的萧索。 谭昭昭愣了下,缓步上前,问道:“大郎怎地了?”! 映在月光里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七十九章 张九龄回转头望着谭昭昭,半晌后,语气晦涩道:“没事,昭昭回来了,过来坐。” 谭昭昭见他明显有事,却似乎难以启齿的样子,没再多逼问,闲话道:“外面的天气正好,大郎,你身子可还好,我们去院子里走走吧。” 张九龄说好,起身时,似乎是站立不稳。身子晃悠了下。 谭昭昭赶紧搀扶住他,急道:“大郎身子无力,还是躺着吧。” 张九龄呼出口气,安抚她道:“昭昭莫要担心,我是一时起得急了。” 谭昭昭打量着他的脸色,认真地道:“大郎,我早已说过,莫要逞强,身子是你自己的,郎中的药,旁人的宽慰,都无法替代,难受,痛楚,皆须由你自己扎扎实实承受。” 张九龄神色若有所思,缓缓绽开丝丝笑意,握住她的手,道:“昭昭,你这句话,让我茅塞顿开。走吧,我真没事,春光大好,莫要辜负这春日。” 谭昭昭便随着他朝屋外走去,闲闲道:“今年的春日过了,还有来年的春,一春又一春,不急在一时。” 张九龄侧头看她,笑道:“今年的春,是今年,来年的春,是来年,能不辜负,我们便可多一个春日。” 屋外太阳照拂下,惠风和畅,庭院里的辛夷花正盛,杏花与其争春,满树粉嫩。 张九龄微微闭上眼,深深呼出口气,道:“昭昭,在屋子里不到一日,我竟然觉着好似过了许多年。以前读书时,常常多日不出门,我难以想象,那时的日子是如何过来的。” 谭昭昭笑道:“大郎如今忙着公务,要事缠身,缺了你可不行。那时大郎只管着一件事,就是读书读书读书,自是不一样了。” 那时的他,关在书房里不愿意出门的缘由,并不仅仅因着读书。 遑说走动出门访友,既便是在家宅周围田间走动,卢氏也不放心,不时差人前来问候,天气凉,天气太热,下雨,刮风,虫蚁,野狗等等,生怕他有丁点闪失。 虽知晓卢氏是一片慈母心,他却到底不愿意出门了。 张九龄沉吟了下,道:“昭昭,先前阿娘来了,与我说舅舅家的事。说是想要舅舅家也能做香料买卖,赚几个钱补贴家用。舅舅家的日子,过得不算富裕,却也不算拮据。节礼年礼,给舅舅家的总要丰厚几分,从未亏待过他们。” 谭昭昭惊讶了下,很快就明白了,谭大郎与雪奴做买卖,她便也要替娘家争取一份。 “雪奴那边,我知道还有好些货物没有出,韶州府卖不出去那般多,她打算过两日启程前往广州府。韶州府城就那么些人,还没浈昌县繁华,城内一间大的香料铺子已经开了多年,舅舅家若要重新开一间香料铺,少了的话,连本钱都赚不回去,多的话,估计会卖不出去,香料会积压在手上。韶州府的天气,照着眼下的时节,应当是阴雨连绵会南天的时候,香料不好保存,很快就坏掉了。” 谭昭昭扪心自问,她当然希望娘家好,所以卢氏为了 娘家, 她自然能理解。 买卖不是那么好做, 除了能识货,有眼光,铺子里的掌柜,账房,伙计,铺子的地段皆很重要。 眼下最主要的是,韶州府的人口与购买力,根本无法容纳下多一间铺子。 除非,卢氏以为,只要有货,有铺子,低买高卖就能赚大钱。 亦或许,凭着张九龄的官职,能将另外一间铺子挤垮。 张九龄苦笑道:“昭昭,我同阿娘也这般说,阿娘只是不满,称韶州府别的香料铺子能赚钱,凭什么舅舅的不能赚钱。我便告诉阿娘,韶州府的香料铺子,乃是广州府的刺史亲戚所开,要将那间铺子赶出去,广州府的刺史会参奏我,纵容亲戚敛财,鱼肉百姓。阿娘这才没再多说,只伤心哭了一场。” 谭昭昭叹了口气,道:“整个岭南道的香料,皆来自波斯大食等,全在胡商手中。雪奴是有货,但路途遥远,这次是她恰好来了,若是明年,雪奴不来的话,千辛万苦去到长安,拿的一些货还不够盘缠呢。若要去广州府等地转一手,香料价钱涨上去,价钱会更高,寻常百姓买不起,世家大族也会心疼钱,宁愿去广州府等地买便宜,好省些钱。大兄拿的货不算多,在浈昌本就有卖布料的铺子,香料是顺带卖出去而已。卖完了,再继续做布匹买卖。舅舅他们若是要做香料买卖,也不是不行,得等到大庾岭道开通之后,韶州府人口增长,繁华起来,买卖就好做一些了,到那时开香料铺,也未尝不可。” 张九龄携着谭昭昭的手慢慢走动,她不急不躁,条理清楚分析着,能同他说家长里短,也能同他说朝堂大局。 有些时候,他困惑的事情,她不经意的一句话,能让他拨开云雾见日月,眼前一下清明起来。 听她对开铺子做买卖的见解,张九龄都自愧不如。 卢氏曾抱怨地问他,谭昭昭竟好在何处,让他只一心顾着丈人家,忘了自己的亲舅舅。 张九龄心头滋味很是复杂,卢氏何尝能懂,谭昭昭于他来说,是他的妻子,是他的良师益友,是他的四季与颜色。 若没了她,兴许他会活下去,日子就此停顿下来,天地间,惟余一片孤寂。 谭昭昭沉吟了下,道:“不若这样吧,大娘子出嫁时,舅舅他们家会来帮忙,到时候取些钱财布帛答谢他们,这样一来,阿家能开心,也不算对不住舅舅他们了。” 张九龄起初就在考虑,要给舅家一些钱。但家中的钱财花销,他首先想过要与谭昭昭商议,只是一时开不了口。 谭昭昭主动提出来,以答谢的借口补贴舅家,既顾全了舅家的颜面,也安抚了卢氏,比他想得还要周到。 张九龄心里如春风拂过,温柔,酸楚,悸动,他眼角眉梢都溢满了笑,凝视着谭昭昭,道:“昭昭,先欠着,待我身子好了,我再亲你。” 谭昭昭哈哈笑,关心问道:“大郎累不累,可要歇一歇?” 张九龄转头四望,指着西侧的杏树,道:“我们去树下的石凳上坐一坐。” 两人走上前去,谭昭昭正要坐下去,张九龄取了罗帕出来,准备垫在石凳上,错身之间,他鼻翕微张,似笑非笑问道:“昭昭可是又吃酒了?” 谭昭昭答道:“阿娘大娘子与雪奴在一起吃酒,我只吃了两杯,没多吃。” 张九龄宠溺地拍她:“坐吧,待我身子好了,陪着昭昭一起吃。” 谭昭昭盯着石凳上的罗帕,见张九龄捻起自己的衣袍,准备垫在石凳上,不禁望天,抓了罗帕铺在他身边的石凳上,迅速地在光秃秃的石凳上坐了。 张九龄无奈地摇头,道:“昭昭,我是担心你凉着。” 谭昭昭呵呵,“我不怕凉,但大郎怕脏。” 张九龄还要俯身去捡罗帕,谭昭昭一眼横来,他无奈坐下去,试图劝道:“昭昭,你的罗帕拿出来垫着,别凉着了。” 谭昭昭白了他一眼,道:“恁地啰嗦,石凳都被捂热了!” 张九龄失笑,道:“昭昭真凶!” 谭昭昭斜瞥着他,道:“大郎那是没见着我真正凶的模样!” 张九龄笑个不停,杏花花瓣不时垂落,掉在两人身上发髻上,他们也不去管。 两人指着杏树桃树梨树,说了一堆的果子吃食,正在兴头上,眉豆急匆匆跑了来。 “大郎,九娘,大娘子与娘子争吵了起来。” 谭昭昭吃了一惊,忙问道:“我阿娘呢?” 眉豆偷瞄了眼张九龄,脸颊抽搐了下,道:“冯娘子拉着大娘子去了她的院子,关起门来在吃酒。” 谭昭昭呆了呆,被呛得咳了起来。 估计是张大娘子吃酒,被卢氏知晓,本来因着娘家铺子的事情就一肚皮火气,加之身子不好,张大娘子不在身边伺候,这下就被彻底点燃了。 冯氏还带着张大娘子继续吃酒,无异于火上浇油,要把卢氏彻底气死。 谭昭昭还是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眉豆便说了:“大娘子从雪奴院子离开之后,回屋准备歇息,还未睡下,娘子将她叫了去。听说是娘子见大娘子吃了酒,就责骂大娘子不孝顺,都快要出嫁了,成日吃得醉醺醺,成何体统。大娘子不服气,就与娘子顶了两句,娘子气得要将大娘子禁足,大娘子不依,便哭着跑了出来,冯娘子得知了,将大娘子领进院子去劝,后来雪奴也去了,几人就一起吃起了酒。” 眉豆觑着张九龄,声音越来越小,谭昭昭心道果然,干笑道:“母女之间没有隔夜仇,争吵几句罢了,无妨。” 张九龄眉眼间一片冰冷,一言不发大步朝前走去。 谭昭昭赶紧跟上,眉豆紧追上来,悄然拉着她的衣袖,飞快低声说道:“九娘,冯娘子叮嘱过婢子,让你莫要去管。娘子在早间,就责骂了大娘子一气,真是好没道理。” 原来还有这一出,谭昭昭头更疼了,望着前面明显怒意迸发的张九龄,小跑着追上前,拉住他的衣袖,仰头望着他:“大郎,别生气呀,可好?” 张 九龄垂眸, 迎着谭昭昭明亮, 含着恳求的双眸,那股气,倏地就散了大半,涩然道:“昭昭,我不气,就感到有些疲倦。” 谭昭昭看着他黯然的神色,心里也不好受,母子俩的争吵,没有赢家,而是两败俱伤。 张九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不该成日为家中鸡毛蒜皮的事情绊住,谭昭昭记得,前世的他好像也称不上高寿。 太过劳心活不长久,谭昭昭没理会冯氏的叮嘱,对张九龄道:“大郎,我与你一起去劝劝阿家。” 张九龄迟疑了下,道:“昭昭,你回去歇着吧,我自己去便是。” 谭昭昭冲他笑,哈了口气闻了闻,道:“没事,我身上的酒意浅,离阿家远一些,她闻不到。” 张九龄颔首,道:“有我在,不会委屈到昭昭。” 谭昭昭笑笑没做声,与张九龄一起前去了卢氏的正院。 徐媪在廊檐下熬药,院子里散发着浓浓的药味,戚宜芬与小卢氏伺候在卢氏身边,捶腿的捶腿,宽慰的宽慰。 卢氏半躺在胡塌上,气得胸脯不断起伏,紧皱眉头呼头痛。 徐媪见张九龄与谭昭昭一起走来,忙起身见礼:“大郎,九娘来了,娘子先前还在吩咐,莫要打扰到大郎,她的身子不要紧,要大郎好生养病.....” 张九龄面无表情走进屋,谭昭昭朝她颔首,随后跟了进去。 徐媪话未说完,门帘晃动,她讪讪住了嘴,连忙去拿来茶水,刚送到门前,小卢氏与戚宜芬,一并走了出来。 门徐徐合上,将她们都关在了屋外,只隐约听得到嗡嗡的说话声,以及卢氏的啜泣。! 第八十章 屋内,卢氏斜靠在那里,望着并排坐在一起的谭昭昭与张九龄,不带他们开口,掩面呜呜哭泣了起来。 “我真是命苦啊!看似儿女双全,翅膀都硬了,都看不起我这个阿娘,嫌弃我没本事,上不得台面啊!” 卢氏起初是满腹的委屈与怨怼,越说,便越委屈起来。 张九龄她舍不得责备,对于张大娘子,简直是要咬牙切齿,猛地一挥手,厉声道:“大郎,你阿耶去世了,如今你是家里的长子长兄,几个小郎与大娘子都该由你管着,在我面前没规矩也就算了,要是在外人面前没规矩,张氏的颜面何处搁,大郎,你去将大娘子叫回来好生管教,兄长阿娘生病,她却在外面吃酒,成何体统!” 张九龄听得脸色愈发阴沉,他刚要说话,被谭昭昭拉住了衣袖,侧头看向她,见她轻轻摇头,便忍住了没做声。 谭昭昭劝道:“阿家消消气,你身子不好,大郎担心阿家,这病就反反复复,如何能好得起来。大庾岭那边的差使,先前大郎还在担忧,恐误了工期,还说要向朝廷请旨,将差使交出去,让别人来管着呢。” 卢氏听得一愣一愣地,顿时急了起来,对张九龄道:“糊涂!朝廷看中你,将差使交给你,开山修路是大功劳,这可是你以后的大前程!” 谭昭昭附和道:“阿家说得可不是,我先前还在劝大郎呢。阿家,大郎也是无奈啊,家中三天两头争吵,这件事那件事,哪能放得下心。大郎是长兄,大娘子要远嫁,大郎本就舍不得,担心大娘子嫁人以后过得可好,家中翁姑可会善待她,可要在翁姑面前立规矩。虽说新妇皆如此,可毕竟是自己的妹妹,大郎舍不得,阿家定当也舍不得呢。” 卢氏脸色不大好看了,道:“新妇当立规矩,谁不是这般过来的,怎地到了大娘子这里,就舍不得了?” 谭昭昭笑道:“是啊,世间新妇大抵如此,阿家也是这般过来的,阿家却不是那般的翁姑,从未要过我立规矩,张氏真正疼爱人,不如说阿家心慈,做得好。在娘家捧在手心疼爱的小娘子,嫁人后反倒要吃苦受罪,谁还舍得将家中的女儿姊妹嫁出去。” 卢氏本对谭昭昭不满,听到她夸自己,虽心里并非那般想,却还是得了些安慰,心道她总不是白眼狼,知道自己在张家过得自在。 对于婆媳规矩的事情,卢氏不以为然,后辈在长辈面前尽孝,乃是天经地义的规矩,如何就成了吃苦受罪! 既然谭昭昭有那么点见识,卢氏就不吝要出言指点一二,道:“晚辈伺候长辈,乃是孝道,孝道不可违,待小郎长大成亲之后,你也要这般教导,莫要让乱了规矩!” 谭昭昭说是,“我教导不好,阿家定要保重身子,长命百岁,以后还得靠你提点,多加教导呢。” 卢氏听得脸色稍霁,问道:“小郎四郎他们呢?” 谭昭昭道:“阿娘在看着他们,阿家放心。” 提到冯氏,卢氏的脸色又沉了下去,道:“你阿娘她 们在吃酒, 吃醉了哪能看得住, 你去将他们领回来!” 张九龄这时出言道:“领回来送到阿娘的院子来吧。” 谭昭昭见卢氏的神色一僵,差点想掐张九龄。 几个小郎能将屋顶都掀翻,卢氏再疼爱儿孙,她也吃不消。 张九龄明显就是故意的! 谭昭昭赶紧道:“待过一会我去亲自看着,阿家放心。先前我与大郎还在说,大娘子的亲事快到了,亲近的亲戚要来帮忙,操持酒宴辛苦,得要答谢一二。舅舅家每次都出了大力,这礼就要更丰厚些,提前准备好布帛金钱。至于多少,还要阿家指点,由阿家亲自检查,可不能失了礼。” 卢氏听得怔了下,沉下去的脸,一下又缓和了下来。 前面与张九龄的争论,便是由娘家而起,听到谭昭昭提出要给娘家厚礼,而不提自己的娘家,心里总算舒服了,甚至开始盘算着准备多少布帛金钱。 心疼娘家归心疼,想到要从自家公中支取,卢氏却开始犹豫了,张九龄面无表情不做声,她心里着实发憷,便问了温言细语的谭昭昭买卖的事情:“大郎总说我不懂,这买卖连胡姬都做得好,你舅家如何就不能做了?” 谭昭昭微笑着道:“大郎是担心阿家,身子不好还要管着那么多的事情,一时就急了些。买卖当然人人都做得,不过阿家,舅家为了现在这点买卖,开铺子不划算,韶州府的人毕竟少,赚不了几个钱,等到大郎将大庾岭开通,韶州府繁华之后,舅家再开铺子也不迟。只是,阿家还得考虑一件事,舅家的表兄,小郎们,以后若是有人读书有了造化,舅家真正成了商户,便无法考科举。阿家可要考虑好,同舅家说清楚。” 天大地大,读书出仕当官最大,卢氏自己就替娘家拿定了主意,这赚不了钱的买卖,坚决不做了。 谭氏赚钱,就由他们赚去,待到谭诲这个官身没了,看谭氏还能有什么出息! 屋外太阳明媚,屋子窗棂关着,点着熏笼,既闷热又昏暗,熏香夹杂着药味,谭昭昭几乎快要闭气。 这间正院,谭昭昭是不打算再住进来了。 谭昭昭暗自闭了闭气,道:“阿家,外面花都开了,我陪着大郎去走了一圈,大郎说看到花花草草,心情开阔了,身子都轻便了许多,想着要叫阿家一起出去走走呢。阿家,不若让大郎陪着你出去走动一圈,看看杏花桃花。” 张九龄僵着不动,谭昭昭悄然戳他,他总算起身,上前搀扶卢氏,硬邦邦地道:“阿娘,我陪你出去走一走。” 卢氏被张九龄搀扶起来,同样感到手脚无措,很是不习惯,却到底舍不得推开。 母子俩往外走去,谭昭昭跟在身后出了屋,徐媪与小卢氏戚宜芬候在屋外,见到他们出来,赶忙要上前帮忙。 谭昭昭叫住了:“你们歇着吧,大郎陪着去就好。” 几人见卢氏没反对,便停下了脚步。谭昭昭对徐媪道:“将屋子的窗棂打开透气,熏笼拿出去,外面暖和起来,白日莫要点了 。” 徐媪犹豫了下,想要说些什么,见谭昭昭声音不高不低,气势却凛然,一幅说一不二的果断坚决,便赶紧垂头应是。 谭昭昭看向小卢氏与戚宜芬,眼神在戚宜芬身上略作停留,头疼了下,对她颔首笑道:“七娘到了大余,还没出门看过呢,不若趁着这个时机,陪着小卢姨母也出去庄子里逛一逛吧。” 小卢氏忙道:“先前替姐姐做的里衣,还有一半没做完,待做完之后我再去逛就是。” 谭昭昭也没勉强,道:“那小卢姨母去忙吧,七娘,你去找大娘子一同去逛。我正好要去阿娘的院子,大娘子也在那里,一道去吧。” 戚宜芬看向小卢氏,见她没说什么,就跟着谭昭昭一起去了。 冯氏的院子里,小胖墩谭五郎张四郎凑在一起吃炖梨,乳母仆妇在一旁伺候,几人边吃边笑,嘀嘀咕咕个不停。 那边,冯氏与雪奴张大娘子几人,这次将案几挪到了庭院里,晒着太阳吃酒。 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吃多了酒,三人脸上都红霞飞。张大娘子先前哭过,眼皮还肿着,笑得却是很欢快,看来被雪奴与冯氏安抚了过来。 张大娘子见到戚宜芬与谭昭昭一起前来,惊讶了下,脸上很快堆满了笑,双手乱舞招呼:“嫂嫂七娘快过来吃酒!” 冯氏眯缝着眼睛打量着戚宜芬,雪奴也好奇扫了几眼,戚宜芬见了礼,面对着她们的目光,连手脚都没处放了。 谭昭昭上前,看着案几上的小食点心,啊哟了声:“还有小鱼干,这个下酒最好不过,还有甜酒酿,真是会享受!” 莲娘在一旁递上干净酒盏,谭昭昭取了过来,倒了一盏葡萄酒,随手递给了戚宜芬:“你尝尝,要是吃不习惯,不要勉强自己,吃甜酒酿就是。” 戚宜芬忙双手接过酒盏,酒盏是琉璃盏,晶莹剔透,映着紫红的葡萄酒,泛着美丽又贵气的光泽,她全身僵直起来,生怕弄碎,太过贵重,她赔不起。 张大娘子拉着她的手臂,热情地道:“七娘快过来坐,这酒是雪奴拿来的,在韶州府可吃不到这般好的酒,定不能错过了。” 戚宜芬被拉着坐下来,张大娘子安顿好她,正要坐下时,手肘不小心碰到了案几上的酒盏,琉璃杯掉在地上,清脆一声,碎成了两半。 戚宜芬惊呼一声,紧张得脸都发白了,赶紧俯身要去捡。 谭昭昭忙道:“七娘,别动!” 戚宜芬的手停顿在半空,一动不敢动了。 谭昭昭道:“小心割伤了手,眉豆,你去拿笤帚来,清扫干净。” 张大娘子也吓了一跳,酒醒了大半,她知道琉璃盏的贵重,道:“嫂嫂,对不住,我会拿钱出来赔你。” 谭昭昭白了她一眼,道:“让开让开,别踩着了。” 冯氏与雪奴两人满不在乎,招呼莲娘一起,将案几挪了个位置:“那边由她们去打扫,我们到这边来吃。” 张大娘子见谭昭昭满不在乎,一颗心 落了回去,挽着她的手臂,歉意地道:“嫂嫂,真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 ?想看映在月光里写的《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第八十章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张大娘子便去陪着戚宜芬吃酒说话了,雪奴本就八面玲珑,没几句话,就让戚宜芬的拘谨消除大半。 冯氏见状,找了个借口与谭昭昭进屋,问道:“卢氏可还在发疯?” 谭昭昭听得想笑,说了他们去见卢氏的事情:“我让大郎陪着她去散步了。” 冯氏怔了下,道:“这个法子好,有什么事,两人私下里说,母子之间也没那么多的顾虑。卢氏糊涂归糊涂,她胆子小,忘性大归大,当时总能听得进去,总能消停一阵。倒是苦了九娘。” 谭昭昭笑道:“我能如何呢,一天天这样下去总不行,都看在大郎的面子上,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冯氏心疼不已,道:“嫁人了就这般,等熬出头就好了。卢氏就是不懂得好歹,我还嫉妒他呢,儿女成群,大郎有出息,还丧了夫,不知多自在!” 谭昭昭赶紧安抚道:“阿娘也不易,阿爹那边,你不要理会他就是。阿爹就是偶尔糊涂,大事上还是拧得清,阿娘多想开些。” 冯氏呵呵笑,道:“我想得开,想得开得很,你阿爹说家中事情多,让我留在家中莫要来,我呸,他可管不着!我到了大余,可不是为了好生躲断清闲,痛快吃酒玩乐!对了,你将那个七娘带来,是为了何意?” 谭昭昭无奈地道:“她早就出了孝期,以后如何,总该有个打算。我瞧着阿家那样,唉,这件事要交给大郎,大郎本就不耐烦这些,最后还是得我去管。” 以前的那些过往,到了今日,谭昭昭已经彻底当做了过往云烟,她有娘家,有钱,有雪奴这般的密友,无论戚宜芬会如何,她都不会真正放在心上。 戚宜芬依附张家而活,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同为女性,谭昭昭做不出刻薄之事,尽可能帮着她好生活下去。 谭昭昭的身份不同,她以为正确的事情,兴许戚宜芬并不同意。 “阿娘,我想你们同她聊聊,以后打算做什么,比如嫁人还是其他,想要嫁什么样的人家。” 冯氏想了下,道:“行,这事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谭昭昭道:“阿娘真是好,又要麻烦阿娘了。” 冯氏往外走去,似笑非笑道:“你要是念着我的好,不若将小胖墩他们带去看顾着,如何?” 谭昭昭哈哈笑,左顾而言他:“阿娘,快去吃酒,吃酒!” 冯氏横了她一眼,谭昭昭赔笑,推着她去坐下,陪着她们只吃了一杯,回去了前院。 天快暗下来时,张九龄回了屋,谭昭昭上下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面色还好,终于松了口气,道:“大郎回来啦,快过来坐。” 张九龄更洗之后,出来坐在谭昭昭身边,倒在胡塌上,抬手蒙住了眼。 谭昭昭见他一声不吭,凑上前去打探,问道:“大郎怎地啦,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张九龄摇头说没事,伸手一拉,谭昭昭倒在了他的怀里,听到他低低道:“阿娘流泪了一路,都舍不得回来。她不是因为生气,是高兴。我也不好过。” 兴许,这就如冯氏所言,母子之间没有深仇大恨,无需更多的语言,一次陪伴,一次长久的相处,曾有的隔阂自然而然就消散于无形了。 张九龄道:“昭昭,这般就挺好,再相处下去,我们之间还是会起龃龉。阿娘也应当明白了,她说待她身子好一些,就启程回韶州去。” 谭昭昭意外了下,迟疑着道:“那我也一同回去吧。” 张九龄手臂紧了紧,难得霸道地道:“我还在这里呢,昭昭当然要留在大余!”! 映在月光里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八十一章 卢氏歇息了一天,由千山与张大牛护送离开,张大娘子与张四郎舍不得走,继续留在大余,小卢氏陪着回了韶州,戚宜芬在大余陪伴照顾他们。 张九龄牵挂着大庾岭的事情,送走卢氏,急匆匆赶着去忙修路的事情了。 谭昭昭与雪奴,冯氏一并拿了钱出来,支起了粥棚,她们亲自前去看着,待理顺之后,就由仆妇接手了过去。 张大娘子觉着自己没出钱,总想着要做些事情,拉上戚宜芬一起前去了好两天。 天气一天天变暖,谭昭昭见张大娘子黑了不少,她打算晚上同张大娘子说一声,明日若太热,就留在家中歇息一两日。 傍晚时辰,谭昭昭陪同着雪奴与冯氏,领着小胖墩他们在庄子外玩耍,彩霞满天,天空好似着了火,层林尽染,美得令人心悸。 雪奴凝望着天空,侧头对谭昭昭道:“这天真是绚烂啊,好似阿娘说过的大漠落日一样。九娘,我没去过大漠,我总想着要去一次,走一走阿娘曾走过的路。” 谭昭昭轻轻嗯了声,将冯氏拉到她们中间,道:“你这个阿娘,走过岭南道很多路。她说朝霞不出门,彩霞行万里,看云观天象,过两日你要去广州府了,可以请教一下她。” 冯氏挽住她们两人,笑道:“我的主意则是,早上起来看天,看自己身子累不累。刮风下雨,只要自己身子吃得消,要急着赶路,就必须出门。” 谭昭昭哈哈笑:“阿娘净说废话。” 雪奴转过头,眨回了眼里的泪,随着谭昭昭一起开心大笑。 她想阿娘,谭昭昭便将冯氏推出来,让她知晓,她在这世上,并非孤身一人。 冯氏轻抚着雪奴的手,道:“我真舍不得你走。” 谭昭昭看不下去了,道:“阿娘,雪奴还要回韶州府吃大娘子的喜酒呢!” 冯氏怔了一下,问道:“雪奴不是外人,我就不藏着掖着了。这件事,你可同大郎,卢氏商议过?” 谭昭昭淡淡地道:“我知道阿娘的意思,雪奴是寡妇,恐她去了喜宴不吉利。这都是无稽之谈,寡妇如何不吉了,要不吉,也该是早死的男人,负心的男人不吉。再说了,呵呵,阿家也是寡妇,若要回避,她也该避一避。” 雪奴微微皱眉,道:“九娘,我还是不去了,不仅仅是张氏,还有徐氏呢,徐家郎君亲自前来迎亲,对这门亲事很是看中,本来好好的一场喜事,莫要因为我横生枝节,惹来不快,着实不值得。” 冯氏气得横了谭昭昭一眼,跟着道:“我也是这般的意思,张大郎以前读书忙碌,哪会在意这些规矩,你要先提醒他,免得他到时候被问起,一头雾水。你那阿家,这次是知晓了好歹,先回了韶州府,但她脑子迟钝归迟钝,好话要琢磨,坏话闲话却能先听进去。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又世人都这般说,以她那人的性子,不翻脸才怪。到时候雪奴添了妆,好心去吃酒宴,反倒添了一肚皮气,着实不划算!” 谭昭 昭一想也是,歉疚地道:“雪奴,不若你还是一起去,正式喜宴那天,你歇在韶州府城。送完亲,我们很快回大余,到时候你与我们一起回来,启程回长安。我舍不得你,这次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了。” 雪奴点头,道:“我也舍不得你,反正酒宴忙,你也顾不上我,我在府城歇着,顺道能躲清净。” 话虽如此,谭昭昭还是很难过,懊恼地道:“鳏夫们却没这般多的顾虑,真是可恶!” 冯氏讥讽地道:“哪有鳏夫了,妻子的棺椁还停着未下葬,媒婆就请上了门,着急娶新妇了。” 雪奴噗呲笑道:“还真是这般,寡居的妇人多,鳏夫还真是少见。稍微齐头平整的,就算是未正式娶亲,身边也有侍妾伺候,半点都不会委屈自己,日子半点都不耽搁。侍妾与正妻,深究起来,就差一个名头罢了。那些鳏夫,也不是念着亡妻不想娶,而是娶不到满意的罢了。” 冯氏呵呵:“不能细想,想起来就一肚皮火气。你大兄来的时候同我说,你阿耶让我早些归家,归家归家,啊呸!他就惦记着十一十二她们的亲事,要我出面去操持呢。我与十一十二她们有何干系,凭什么要受这份累,操这份闲心?” 谭昭昭赶紧挽着冯氏的手臂,劝道:“阿娘别气别气,就当阿耶的话是耳边风,不去理会就行了。” 气过了,冯氏又叹息了声,道:“等到大娘子的亲事之后,我还是要回去,抓紧功夫将她们的亲事定下来。是你阿耶可恶,她们也无辜,我就当是在行善了。” 谭昭昭赔笑,道:“阿娘大义!” 冯氏拿开她的手臂,骂道:“你少糊弄我!对了,那个七娘子,她的亲事,我估计有点难。” 雪奴微微拧眉,道:“我们吃过几次酒,七娘子性情腼腆,吃酒时也不大说话。偶尔无奈之下,会答上那么一两句,听她话里的意思,好似不打算成亲嫁人。” 冯氏插话道:“她那不是腼腆,是谨慎小心翼翼,寄人篱下,要看人脸色过日子,这些年下来,越发拘谨了。若不嫁人,除了出家,就只能做妾,卖身为奴做婢子,婢子到了一定年岁,主人家还是要为其婚配,生下儿女,都是主家的财产。” 眉豆早已经过了年岁,谭昭昭早问过她,给她放良,她不愿嫁人:“嫁人后,婢子也同样要做事,还要生儿育女伺候夫君,远比现在辛苦。九娘待婢子好,婢子真不愿意嫁人,求九娘不要将婢子许配出去。” 谭昭昭当然不会将眉豆乱许配人家,她与戚宜芬又不一样,朝廷不会管到奴仆的亲事上,主要是朝廷将他们定为贱民,压根就没当做真正的人看。 如冯氏所言那样,戚宜芬不嫁人,不至于做奴仆,只能出家做姑子,或者做妾,妾不是嫁,而是买卖。 戚宜芬究竟意欲如何,她的亲事还是要小卢氏提出来,谭昭昭就没再多言,晚霞已经快散去,张九龄他们还未归来,不由得朝远处望去,皱眉道:“怎地一个都没回来,可是出事了?” 冯氏也跟 着担心起来,对眉豆道:“你同莲娘一起前去看看。” 眉豆与莲娘结伴朝下山的路走去,谭昭昭叫上小胖墩他们回庄子,到了庄子大门前,眉豆与莲娘就赶回来了。 眉豆喘着气,道:“九娘,大郎他们回来了,七娘右脚崴了,无法再骑马,大娘子便带着她共骑一乘。大娘子骑术不好,就走得慢一些,大郎不放心,在后面护着她们。大郎怕九娘久等,让婢子与莲娘回来传个话。” 冯氏哎哟一声,道:“七娘伤得可重?” 眉豆道:“大娘子说伤得不重,没伤到筋骨,歇上几日就好。” 冯氏松了口气,看了眼谭昭昭,道:“没事就好,回去吧。” 回到院子,小胖墩他们饿了,谭昭昭让乳母先管着他们用饭,她则去了大门处。 没一会,张九龄他们到了,张大娘子先小心翼翼下了马,踮起脚尖伸出手去,道:“七娘你抓住我,我带着你下来。” 戚宜芬看着张大娘子,咬了咬唇,道:“大娘子身形比我瘦弱,我怕你撑不住,可别连累了你,我还是自己下马吧。” 张大娘子喊来仆妇,道:“你力气大些,去搀扶七娘下来。” 仆妇走上前,她身形亦矮小,拼命垫脚去够戚宜芬。 这边,张九龄翻身下马,将缰绳甩给万水,对千山道:“千山,你去搭把手。” 戚宜芬目光从张九龄身上收回,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紧紧咬着唇,将手搭在千山的手臂上。 千山道了声得罪,双手撑在戚宜芬的腋下,将她从马上举了下来,往地上一放。 戚宜芬右脚吃力,痛呼一声,一下站不住,身子一歪就要摔倒。 千山惊了跳,忙赔了不是,眼疾手快搀扶住了。 仆妇赶紧上前,帮着千山让戚宜芬靠在自己的身上,道:“七娘,且待婢子背你进去。” 戚宜芬估计是吃痛,眼里浮起了一层水雾,强自忍着没流下泪来,低声道:“我能走,你且扶着我一些就是。” 谭昭昭将一切看在眼里,这时走上前,对着大步而来的张九龄道:“快进去更洗,饿了就先用饭,不用等我,我去看看七娘。” 张九龄蹙眉,转头看去,张大娘子与仆妇一同搀扶着戚宜芬慢慢走来,他抓住谭昭昭的手臂,道:“我饿了,昭昭得陪我一起用饭。” 谭昭昭瞪他,将他往前院推:“我看看就回来。” 张九龄只能悻悻先回去了,谭昭昭走过去,对要见礼的戚宜芬摆摆手,关心道:“快别管这些了,七娘的腿可严重?” 张大娘子抢着道:“七娘是走神,没看清脚下的路,踩到一颗石子崴到了脚。先前在山上,大兄请郎中诊断过了,说没伤到筋骨,这些天莫要用力,歇上几日就好了,大嫂莫要担心。” 戚宜芬跟着嗯了声,“对不住,让表嫂操心了。” 谭昭昭温声道:“既然如此,就好生养着,要是痛,觉着不舒服,定要说一声,再请郎中 来诊治。” 戚宜芬道了谢,谭昭昭道:“都是亲戚,谢来谢去作甚,快进去吧,等下仆妇将饭菜送到你的院子。大娘子,你明日也不要去了,天热起来,可别中了暑。” 张大娘子很是乖巧地道:“我都听大嫂的,留下来陪着七娘养伤。” 谭昭昭叮嘱了仆妇一通,回到了前院。冯氏嫌弃张九龄在一起用饭不自在,将她也赶了出来,好一起与雪奴她们痛快吃酒。 眉豆已经送了饭食到厅堂,张九龄还在净房洗漱,谭昭昭准备等他一会,听到他扬声在喊:“昭昭。” 谭昭昭走过去,问道:“怎地了?” 张九龄道:“我手背很痒,昭昭帮我瞧瞧,可是被虫子叮了。” 谭昭昭忙走了进去,问道:“咬哪儿了,快给我瞧瞧。” 净房内雾气蒸腾,张九龄穿着里衣,披散着头发站在门口,含笑朝她伸出手背,道:“这里。” 谭昭昭定睛一瞧,晒黑了的手背上,肌肤细腻,只有针尖大的一点红,估计是被常见的细蝇叮过,她气得拍了他一巴掌,道:“少作怪!” 张九龄手掌一翻,将她拉了过去,在她耳畔摩挲,呢喃道:“昭昭,你身子干净了吧,我们都许久未亲近了。” 这些时日,又是卢氏,又是生病,谁都没了亲近的心情。 等到卢氏离开,谭昭昭月事来了,今朝方干净。 谭昭昭伸手去推他:“张大郎,你先前还在叫饿,先用饭再说!” 用完饭,谭昭昭又要去管三个小郎,说不定,她还会留在冯氏的院子,与她们一起吃酒,到深夜方回来。 张九龄双臂禁锢着她,如何都不肯放,一点点亲吻下来,道:“见到昭昭就不饿了,昭昭若是饿了亦无妨,反正无须出力.....” 谭昭昭翻着白眼,偏开头,任由他亲吻下来,道:“今朝本来归来得晚,辛苦了一日,也不嫌累。” 张九龄抱起她,将她放在案几上,手撑在她身边,深深凝视着她,道:“我本欲骑马早些归来,让千山带着七娘,大娘子自己骑马就不会有事。七娘扭捏,不愿意上千山的马,我只能在后面看着了。” 谭昭昭笑道:“你带七娘同骑,不就解决了问题?” 张九龄沉下脸,用力亲上来:“只有昭昭,我愿与之同骑,其余人,皆不可!” 谭昭昭笑着躲,道:“那小胖墩呢?” “故意找茬!” 张九龄干脆堵住了她的嘴,墙壁震动,屋内一片狼藉,春光无限。! 第八十二章 戚宜芬的脚休息几日就恢复了,雪奴启程去了广州府。 天气转热,谭昭昭没再让张大娘子上山,她与冯氏去了两次,吉州府的世家大族也出力,跟着搭建了善棚。 随着农忙到来,修路的民夫因为要收割小麦,停工回去农收。 张九龄依旧忙碌,忙着农忙后正式凿穿大庾岭的工程,谭昭昭则充当了他的书吏,整理各种卷轴文书。 时光倏忽而过,七月流火时,雪奴从广州府回转,徐氏前来迎亲的一行快到达韶州府,谭昭昭她们也一道回去,张罗酒宴亲事。 卢氏见到他们回来很是高兴,一起热热闹闹用过了饭。饭后,冯氏雪奴他们回了客院歇息,卢氏将张九龄与谭昭昭留了下来。 谭昭昭猜到了卢氏想说的话,果然,她一开口就道:“先前雪奴在,我顾忌着她的面子,没当面问,便同你们背地里说一声。雪奴的身份着实不吉利,若是被徐氏知晓,如何是好啊!” 徐氏不远万里赶来迎亲,怎地会因着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胡姬寡妇而不高兴,卢氏这明显是托词罢了。 卢氏能维持面子情,着实比以前要强一些,谭昭昭虽然暗恼,还是没有戳穿她,感到身边张九龄不知不觉坐直了身子,赶忙道:“阿家放心,雪奴在正日子那天,会去韶州城。” 卢氏松了口气,拍着胸脯道:“这就好,这就好!” 张九龄道:“阿娘可还有事,若没事的话,我们先回去歇息了。” 卢氏忙慈爱地都:“赶路辛苦,快回去歇着吧。九娘你也回去,好生伺候好大郎,明朝客人多,你早些起来迎接招待。” 张九龄道:“明朝来的都是些自家亲戚,他们知晓我们刚从大余回来,赶路辛苦总得要歇一歇,免得太过劳累,一下病着了,耽误了后面的正事。阿娘陪同她们说话吃茶,帮着解释几l句就是。” 卢氏看了眼张九龄,咕哝道:“那般多的人......罢了罢了,九娘你也歇着吧。” 谭昭昭的确有些累,既然张九龄帮她挡住了,就没再多说,见礼后回了院子。 院子里花草葳蕤,庭院下灯笼摇曳,与天上星辉交相辉映,虫鸣吱吱,小胖墩早已歇息,四下安宁而美好。 张九龄牵着谭昭昭的手,慢慢沿着回廊走回屋,低低道:“我读书以后,就搬到了这间院子。那时大娘子刚刚出生,一转眼,她就要嫁做人妇了。” 谭昭昭道:“过两年,二郎也要开始议亲了。对了,二郎与大伯父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张九龄道:“估摸着要后日吧,二郎读书上还算有天分,戚五郎就要差一些。大伯父来信说,戚五郎无心读书,想要寻个差使做。” 谭昭昭愣了下,问道:“可是要你帮着谋一个差使?” 张九龄颔首,道:“我已经回绝了大伯父,若是二郎考不中,我亦不会出面帮着他谋求一官半职。” 谭昭昭怔了怔,问道:“大郎可是打 算做孤臣?” “非也。”张九龄摇头,脸上浮现出自信洒脱的光芒:“大唐天下如此之大,自不缺志趣相投的有识之士,一起为了大唐出谋出力。” 长安汇聚了天下英豪,大唐是有数不清的风流人物。可张九龄若坚持不结党营私,定会有一段孤独艰苦之路。 旋即,谭昭昭就释然了,这就是他的风骨,无论前路如何,只要他不变,她陪着他就是。 张九龄侧头凝望着她,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含笑道:“我已经有昭昭了,昭昭就是同我志趣相投的有识之士。” 他们想到了一出去,谭昭昭止不住起笑起来,回望着他,道:“好啊,我陪着大郎。” 星光闪烁,灯光昏昏,他们眼里都溅入了光。 张九龄笑个不停,紧拥着谭昭昭,进屋后还不肯放手。 谭昭昭推他,道:“快去洗漱,累得很。” 张九龄道:“一起去。” 谭昭昭一眼横过去,沉下脸道:“莫要胡闹,快让开!” 张九龄悻悻放手,抱怨道:“真是凶。” 谭昭昭无语瞪他,施施然进了净房。 没一阵,张九龄在外喊道:“昭昭,可要我帮忙?” 谭昭昭烦得很,干脆不搭理他,更洗完拉开门,见张九龄斜靠在门边,不禁打量着他:“你在这里等着作甚?” 张九龄望着她,笑道:“我就是想离你近一些。” 不知为何,谭昭昭的心软得如有温水晃悠,温声地道:“快去洗吧,时辰不早了。” 张九龄道好,“昭昭,你坐得近一些,在门外陪着我。” 谭昭昭怒目圆瞪,道:“休要得寸进尺啊!” 张九龄看上去一脸不满,不过他觑着谭昭昭的神色,到底没再多说,进去净房也不关门,大喇喇开始解衣。 谭昭昭哭笑不得,想了下,合上一半门,与他那样倚靠在门边,含笑打量着他。 张九龄的手微不可查僵了下,净房里水雾淡淡,他的耳根也开始泛起淡淡的红晕。 谭昭昭眉毛挑了挑,噗呲笑了出声,朝他挥挥手,“大郎,别逞强啦,我去歇息了,你快快来。” 张九龄朝谭昭昭看来,双眸里也蒙上了层雾,羞怯着,从喉咙里挤出了丝声音:“嗯。” 谭昭昭笑得快肚子疼,没曾想都成亲这么多年了,还能见到张九龄这般纯情的一面,回到卧榻上,犹乐得搂着被褥直打滚。 没一阵,张九龄洗完前来,穿着一身月白细绢宽袍里衣,乌发披散,鬓角带着水气,飘飘然如谪仙。 谪仙绷着脸,熄了铜盏上的烛火,钻入了被褥中。 谭昭昭没等到他如往常那样,掀开她的被褥,要与她挤在一起,过来一阵,她凑上前去,抬手抚摸他的脸。 “大郎,生气啦?” 张九龄闷闷地道:“没有。” 谭昭昭乐了,收回手,笑道:“哦,既然大郎没生气 ,就睡吧。” 张九龄飞快抓住了她的手,长腿一撩,灵活地挑起她的被褥,熟练地与她紧贴,不满道:“昭昭先前取笑我。” 谭昭昭坚决否认:“我没有。” “那为何昭昭要笑?” “大郎不准我笑了吗?” 张九龄吸气,道:“我自是愿见到昭昭笑,能笑一辈子,永不会伤心难过。可是昭昭的笑,不怀好意,故意要看我出糗。” 谭昭昭不大明白,诧异地问道:“大郎为何这般在乎?” 张九龄沉默了一会,道:“我亦不清楚,每次见到昭昭,还是会如以前那般,总是有期待,忐忑,悸动不安。” 时光并不会带走爱,激情亦不会消失,退却,变成了涓涓流水般绵长。 “昭昭说陪着我,我不知有多高兴。知己难寻,我却寻到了。昭昭能懂得我,理解我,支持我,很是难得。若换作以前,昭昭估计会选择留在长安,如今的昭昭,与以前不同了。” 谭昭昭怔楞住,她当时的回答,是下意识,遵从内心的本能想法,从未想过其他。 张九龄聪慧敏锐,他察觉到了她自己都不曾体会到的不同,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也悄然在变化。 比如会耐着性子去安抚卢氏,会更多考虑到张二郎他们的事情。夫妻夫妻,他们已经成亲,这是他必须面对的责任,她亦该面对。 他们眼下不过是一对普通寻常的夫妻,并不像是长安的公主贵夫人,如武氏那般,亲事中间夹杂着各种权势斗争,夫妻同床异梦,道不尽的无可奈何。 究竟何时开始改变,谭昭昭并不清楚。 兴许,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在琐碎的家长里短里,在他奔赴长安,韶州,浈昌,一次次接她归家里。 张九龄道:“昭昭,既能得你信任,我定不会辜负你。” 谭昭昭浑身松弛,不知不觉打了个呵欠,含糊着道:“我知道啊。” 张九龄得了她的回应,忍不住笑了,亲着她的眼角,柔声道:“昭昭累了就睡吧,明早无需早起,我陪着你。谁都不敢说三道四,有我呢。” 他们当然敢指责谭昭昭,却不敢指责张九龄。 听到张九龄要陪着她,谭昭昭放心地睡了过去。 一夜好眠,醒来时外面太阳已经升上了半空,窗棂卷起,满室铺满了细碎的日光。 张九龄坐在窗棂边,手捧书卷正在苦读,小胖墩腰上搭着薄锦被,小肚皮起伏着,在呼呼大睡。 听到动静,张九龄转头看来,小声问道:“昭昭醒了?” 谭昭昭点头,伸了个懒腰,抬起下巴朝小胖墩指去,问道:“他怎地睡了?” 张九龄瞥了小胖墩一眼,放下书卷走过来,拿了衣衫递给她:“先前与四郎他们打了一架,打输了,哭着回来告状,我哄了他许久,方将他哄睡着了。” 几l人在一起经常起口角,一会打闹,一会和好,谭昭昭见怪不怪,问道:“什么时辰 了,家中可有来客人?” 张九龄道:“刚过午时初,先前千山来回禀,说是舅舅舅母他们来了,阿娘在招呼。我叮嘱了千山,让他已经去与舅舅舅母赔了不是,待到晚间再敬酒赔罪。舅舅听说我昨日方归,知晓我累着了,让我先歇好,顾着身子要紧。” 有张九龄顶在前面,卢舅舅他们当然不会怪罪,万般都说好。 谭昭昭穿好衣衫,道:“我去洗漱,等下用过午饭,我就去正院找阿家,给舅母见礼,安排晚饭。” 张九龄温柔地道:“有劳昭昭,这段时日昭昭要辛苦了。” 谭昭昭做出战斗的姿势,朝张九龄挥舞着胳膊,斗志昂然,引得他哈哈大笑。 小胖墩被吵醒,哼唧着一骨碌坐起身,朝她张开双臂,撒娇喊道:“阿娘,我要阿娘。” 再辛苦,都没带一个只要睁眼,就从不消停,狗都嫌年纪的小童辛苦。 小胖墩壮如牛犊,手快脚快,谭昭昭将贵重些的瓶瓶罐罐与摆件,全都收了起来。 不然的话,估计都会被他给摔得干干净净。 “乖,阿耶在,让阿耶陪你玩耍。”谭昭昭脸颊抽搐,赶紧朝净房跑去,道:“大郎,交给你了。” 张九龄盯着小胖墩咕噜噜灵活转动的眼珠,想要嫌弃,可又是他亲生的儿子。 小胖墩眼珠转向一旁,停了一下,撅着屁股爬起来,咚咚咚跑上前,抓起张九龄放在身边的书卷,顶在头上,咯咯笑着跑了。 张九龄:“......” 赶紧起身追去,“快停下,不许毁书!” 这小祖宗,谭式昭昭,真是太狡猾了!! 第八十三章 大唐的婚事热闹庄重,徐氏的迎亲队伍歇在韶州城,到了正日子这几l天,张氏宅邸从早忙到晚,灯彻夜不熄,宾客盈门。 虽有仆妇亲戚们帮忙张罗,等亲事忙完,将张大娘子送出阁,谭昭昭累得倒在塌上,脸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张九龄要招待刺史等官员,亦与谭昭昭一样不得闲。等送走宾客,亲戚们陆陆续续离开,太阳已经偏西。 回到院子进屋,张九龄与谭昭昭并排靠在一起,头侧过去亲了亲她:“昭昭睡不着?” 谭昭昭嗯了声,“耳朵里还嗡嗡响,很想睡,累到了极点,反倒睡不踏实了。” 张九龄伸手搂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背,道:“昭昭闭上眼睛歇息一阵,外面让仆妇们去收拾,库房那边阿娘在管着,莫去理会了。” 宾客送的贺礼,礼金礼册都交给了千山在管着,卢氏亲自过问,恰好谭昭昭听到了,便让千山交给了她。 起初谭昭昭提出给卢氏娘家的贴补,卢氏收拾了,谭昭昭见她从库房里拿了三匹旧细绢,约莫十两左右的金。 谭昭昭当时就想让她多拿两匹,毕竟细绢虽然能当做钱币,在库房久放会生霉褪色,但看她选来选去,连稍微新一点的都不舍得,又放弃了。 反正是她的娘家,谭昭昭就没多说。 卢氏将张大娘子的礼金捏在手里,谭昭昭估计她也舍不得花,就当做是给她的一个安慰。 谭昭昭闻着张九龄身上熟悉的气息,打了个呵欠,道:“不知大娘子他们走到何处了,真是舍不得她啊。” 新郎生得只能称作周正,胜在气质斯文沉稳,待人客客气气,礼数周全,颇为令人心生好感。 张大娘子出嫁前的不安,便打消了大半。谭昭昭与她一样,喜悦中掺杂着不舍。 张九龄道:“我同大娘子说了,娘家还有这么多亲人兄弟,要是想念娘家,就写信回来,我会想法子,让她回娘家来走动探亲。” 谭昭昭笑了下,幽幽道:“哪有那般容易啊,出嫁的娘子就是别人家的新妇,远嫁的尤为不易,就是回娘家,也要经过一翻折腾。” 张九龄沉默了下,道:“昭昭可是想念丈母了?” 冯氏吃过喜酒就回了娘家,谭五郎跟着一起回了浈昌县,小胖墩与张四郎都很不舍他,两人扎扎实实哭了一场。 谭昭昭道:“我当然想念阿娘啊,这些时日幸亏有阿娘在,有她在旁边搭把手,不然还会更累。” 亲娘与婆母不同的地方在于,谭昭昭能随意与冯氏说的话,与卢氏说时,要想了又想,心累。 张九龄道:“我们后日回大余,等丈母回浈昌县定下十一娘她们的亲事,再让她来大余住一段时日吧。” 谭昭昭复又高兴起来,高兴了一半,脸上的笑复又淡了:“雪奴要回长安了。” 张九龄无奈道:“昭昭可是想长安了?” 谭昭昭道:“我更想念与雪奴她们在一 起的日子。” 张九龄只能安慰她道:“以后总得有相聚的时日。” 谭昭昭还有另外一层担忧,道:“雪奴回去之后,不知太平公主可会满意。” 太满意也不好,毕竟太平公主与李三郎的争斗中,她是输家,谭昭昭生怕雪奴被波及。 不满意更惨,雪奴一个商户胡姬,若是没了,连个水花都不会起。 张九龄将她抬起来的头按进怀里,低低道:“昭昭累了,就别想东想西了,快睡一阵。” 谭昭昭扭动着头挣扎,张九龄一动不动,就是不放手,她抬手掐去:“闷得很,快放开。” 张九龄勉强放开了些,含笑道:“要是昭昭不累的话......” 声音意味深长,谭昭昭赶紧合上眼,道:“我睡着了。” 张九龄心疼地看着她眼底的青色,他哪舍得让她这般辛苦,只是说说罢了。 谭昭昭本来闭眼装睡,谁知竟然很快就睡沉了。张九龄想到了小胖墩,轻手轻脚将她放下,腰间搭好薄锦被,起身走了出屋。 乳母领着小胖墩在外面玩耍,张九龄见他与张四郎蹑手蹑脚,想要去捉停在树枝上的蜻蜓。 已经立秋的天气依旧热得很,两人都玩得一头汗,脸颊红扑扑。他们刚靠近时,蜻蜓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张九龄走上前道:“外面热得很,快回去洗一洗。” 小胖墩悻悻望着蜻蜓,很是不甘,这时眼珠子一转,扑上来叫嚷道:“阿耶帮我抓蜻蜓,我要蜻蜓。” 张四郎也跟着起哄,张九龄被他们两人拖住,耐着性子安抚他们道:“回院子去吃炖甜汤。” 甜大过蜻蜓,两人顿时高兴起来,蹦蹦跳跳随着张九龄回去。 小胖墩聪明,见张九龄将他们留在了前院,问道:“阿耶,阿娘呢?” 张九龄道:“阿娘在歇息,你们小声点,莫要吵到人。” 张四郎大一些,已经稍许懂些事,忙捏着嗓子道:“大兄,我不会大声声张,大嫂嫂是有了身孕。阿娘说,大嫂嫂定是有了身孕,不然哪会这般累。” 谭昭昭的月事干净了不过半月左右,张九龄最是清楚,他眉头不由得蹙起,道:“你们快去洗漱,小童别乱传话。” 乳母带着两人下去了,张九龄想了下,来到了正院,小卢氏同戚宜芬陪在卢氏身边,小卢氏念着账本,戚宜芬打着算盘,几l人正在一起算账。 卢氏见到张九龄前来,赶紧招呼他道:“大郎怎地来了,九娘呢,我刚才还说有些账目上的事情不清楚,想要问一问她呢。” 张九龄上前坐下,对小卢氏颔首道:“姨母你们且去忙,我同阿娘说几l句话。” 小卢氏起身,见戚宜芬怔怔坐在那里不动,赶紧拉了她一下,见礼道:“大郎陪着姐姐说话,我们过会再来把账目盘完。” 等到她们走出屋,张九龄这才正色地道:“阿娘,九娘这些天实在太累,身子不大舒服,已经歇着了。 ” 卢氏感慨地道:九娘这身子啊,娇气得很,还是冯娘子的身板结实。[” 张九龄面无表情地道:“阿娘,府里来来的夫人们,如何安排座次,谁去陪着她们说话,准备送上什么茶水,吃何种酒,都要殚精竭虑考量。要是一个座次不对,点心酒水她们不满意,陪客的人说错了话,一个招呼不周,轻则损了张氏的颜面,重则得罪了人而不自知。阿娘,并非要动手下灶房做饭,亲自送水端茶伺候人才叫累。” 这些天府里前来的刺史等官员夫人,张氏宗族的妇人们身份低,着实要靠谭昭昭出面相迎,安排。 卢氏只是坐在那里,笑着听她们说话,一天下来,也觉着苦不堪言。 思及此,卢氏神色变了变,嘀咕道:“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瞧你说了这般一大堆替她辩解。” 张九龄道:“阿娘,兴许你是说闲话,也要考虑到让正主听到了,会做何想。” 卢氏懊恼地道:“好了好了,我以后不说就是,免得惹了人厌恶嫌弃。” 张九龄指着账本,道:“阿娘,你也要讲道理,这些礼金,九娘全部交由了你,并未提过半句收到公中去。收到的礼,以后他们府里办亲事丧事,都要添加一份还礼。且不提舅舅家的谢仪,就凭着九娘这份大方,阿娘也该记着这份好。” 卢氏道:“这些钱财,我拿在手里,一个大子都不会乱花,还不是留给你们兄弟几l人,给了小郎他们。” 张九龄揉着眉心,感到深深地疲惫。 卢氏拿着的钱财,张九龄知晓她会留给他们兄弟,小胖墩。但此般做法,下意识将谭昭昭排挤了在外,着实上不得台面。 后日就要离开,见与她说不清楚,张九龄不愿再多言,准备起身告退。 卢氏叫住了他,道:“你们后日就要回去大余,这次我就不去了,等到九娘歇过来之后,你们一起来一趟,我有些话要同你们说。” 张九龄犹豫了下,道:“阿娘有什么事,还是同我说吧,我转告一声就是。” 卢氏道:“还是等九娘来了,我一起同你们说。” 张九龄只能先离开,回到院子见谭昭昭正在熟睡,也没去吵醒她,让着她先歇息。 谭昭昭一觉睡到了翌日半晌午,总算缓了过来。 张九龄去了张弘愈的坟前上香,到了傍晚方回来,卢氏叫了徐媪前来,唤他们一起前去正院用饭。 明日就要离开,加之张九龄想到了卢氏先前要见谭昭昭的事情,便与她一起去了。 雪奴有事留在了韶州府府城,张九皋他们回去了私塾读书,戚宜芬与小卢氏在一旁作陪。 饭食是分食,张九龄除了同谭昭昭用饭时会说话,向来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卢氏她们已经习惯,只听得到木箸与羹匙的轻微碰撞。 幸好有张四郎与小胖墩嘀嘀咕咕说笑,屋子里方热闹了些。 饭后,乳母带着两人出去玩耍了,几l人漱完口,略微吃了半盏茶,小卢 氏与戚宜芬一起起身告辞。 卢氏将茶盏里的茶水吃完,放下杯子,看着谭昭昭道:“行囊可收拾好了?” 谭昭昭道:阿家放心,已经收拾好了,反正大余那边什么都不缺,若是不小心忘了也无妨。?_[(” 卢氏说是,“这次我就不去了,四郎同小郎在一起玩得好,大郎说过要他们一起读书开蒙,跟着胡姬们学习胡语,四郎这次也跟着你们前去。我不去的话,如何放得下心,九娘你一个人看顾她们,还要帮着大郎,着实忙得很。九娘,你身子弱,可要顾着身子,可别累着了。” 谭昭昭听得狐疑,卢氏哪是如此体贴之人,她要是能说出这般漂亮的话,同贵夫人们就不会无话可说了。 既然卢氏听上去一心为她着想,便很是恭敬听着,道:“有劳阿家关心,我会注意歇息。” 卢氏颔首,道:“小郎已经三岁了,九娘要抓紧功夫替他添个弟弟妹妹,若有了身孕,养胎要紧。四郎小郎都淘气,分不开神管他们,要是交给仆妇,终是不放心,得要个可靠妥帖的人在一旁搭把手。” 谭昭昭这时已经听出了端倪,张九龄在身边坐着,她只静静听着。 只听卢氏道:“七娘来了府里多年,人体贴温顺,忠厚可靠,这些年来,在府里尽心尽力做事,还替郎君守了三年的孝。她的亲事看来看去,始终寻不到合适的人家,这些年来,我都拿她当亲女儿L般看待,着实舍不得将她胡乱许配出去,误了她一辈子。我同你小卢姨母商议过,干脆将七娘留在府里,给大郎做侍妾。这次你们回大余,将她一并带去,有了她的相帮,九娘也能轻松些。”! 第八十四章 张九龄挺直背坐在那里,绷紧着脸,侧面看去,清瘦的侧面如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弦。 谭昭昭转回头,到了这时,她的心情反而诡异地平静,无悲无喜。 张九龄沉默如山,卢氏点名与她说话,她也就随意哦了声。 卢氏皱起眉,耐心劝道:“九娘,你与大郎只得了一个孩子,眼见上了年纪,就得抓紧功夫生。怀孕生子时不方便,还是孩子重要,你只有一双手一双眼,哪顾得上那般多,总归要寻侍妾伺候。七娘身世可怜,好在温顺懂事,比那外面买来的强,能给你真正搭把手。” 张九龄这时开了口,修长脖颈的青筋突起,他声音很低,似乎在克制着,却似乎要迸发,声音都带着止不住的颤意。 “阿娘,是你自己这般想,还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卢氏似乎愣了下,道:“大郎,瞧你说的什么话,谁家郎君只得一个妻子,就连你阿耶都有两个侍妾。这是大妇该做的事情,当年还是我主动替他安排张罗的。你小卢姨母一家子来到韶州府投奔,自小待你比亲生儿子还要亲,五郎陪着二郎读书,七娘陪着大娘子,做衣衫鞋袜,操持张罗家事。你阿耶去世了,你远在长安,那段时日,都是你小卢姨母在我身边陪着,开导宽慰我。侍妾如何能与正妻相比,七娘在你身边,不过是寻求个庇护,我要是不答应,就是丧了良心!” 张九龄实在是感到太过愤怒,荒唐,偏生世俗规矩的确如此。 且从卢氏的话里听来,并非是小卢氏在怂恿,而是她们皆这般以为。 戚宜芬的亲事高不成低不就,在张氏过惯了,嫁出去肯定比不上在张氏的日子,要嫁入高门,她的身份又远远够不着。 除非是做妾,给他做妾,凭着这层亲戚关系,只要有他护着,以后的日子也就稳妥了。 卢氏从未见过张九龄此般阴郁的神情,似乎风雨欲来的模样,她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不安,下意识看向了谭昭昭,急迫地道:“九娘,我都是为你好。你阿娘也如此,她定也劝过你,有了侍妾,你也能轻巧不少。” 谭昭昭如先前那样,哦了声,“阿家,阿娘没劝过我,阿娘从不会劝我这些。我与阿娘又不同,应当是,每个人都不同。阿家,你同大郎说吧,若真有亏欠,是张氏,是张氏亏欠了小卢姨母他们,与我无关。” 她也不表态,起身客客气气见礼,“你们商议,如何决定就行,我先回了。” 张九龄跳起来,疾如闪电拉住了她的手腕:“昭昭,我与你一同回去。” 谭昭昭坚定地拂开他的手,微笑着道:“大郎,你与阿家好生说,这从头到尾,都是你们的事情。我的想法意见,并不重要。” 张九龄盯着谭昭昭疏离的笑容,莫名地恐慌与悲凉。 卢氏早已做好了安排,再告诉谭昭昭,起初就没将她的想法考虑进去。 说一翻大道理,是要按着她的头笑纳,善待戚宜芬。 他们之间,关 系刚刚真正亲密无间,谭昭昭愿意无论顺境,还是风雨,都陪着他一起渡过。 雪奴在韶州,雪奴要即将回长安了...... ?本作者映在月光里提醒您最全的《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尽在[],域名[( 张九龄压住胸口翻滚的情绪,道:“好,昭昭你回去先歇着,我马上回来。” 谭昭昭颔首,再次对着卢氏施礼,走了出屋。 卢氏怔怔望着谭昭昭,莫名其妙地道:“你们两人,打什么哑谜,不过是个侍妾.....” “阿娘!”张九龄沉声打断了卢氏,“好生生的日子,你非得要找些麻烦。莫非阿娘以为,这样才是对我好?” 纳个侍妾不过是司空寻常的事情,不领情也就罢了,瞧他们的反应,好似天要塌了,要害他们一样! 卢氏委屈涌上头,生气地尖声道:“你阿耶去世,就剩下我一个孤老婆子,你娶了妻就忘了娘,当了大官翅膀硬了,竟然对我大呼小叫起来,我究竟何处做错了,你们嫌弃我添乱,我就留在韶州府,你有了出息,我也不去沾光享受,你难道还不满意,要逼死我不成!” 张九龄呵呵,只感到浑身无力而疲惫,他的那腔怒意,突然就散了。 “阿娘,你生了我,抚养我长大,给我娶了妻子,这份恩情,我永世难忘,自当孝顺报答你。阿娘留在韶州府,给我娶了妻,我去辞官,留在韶州府孝顺陪伴阿娘。至于阿娘给我娶的妻子,只怕是留不住了.....” 只要一提,张九龄心就被扎了一下,他要停一停,才能继续说下去。 “九娘是何人,阿娘竟然一点都没能看清楚明白。九娘在韶州能过得风生水起,在大唐天下任何地方,皆都能过得风生水起。她离开我,到了长安,她能嫁入更高的门第。” 卢氏听得又气又怒,道:“大郎你休要说气话,那是你的前程,谁要你陪着我才算孝顺了?谭氏在韶州府还有几分风光,出了韶州府,谁还知道谭氏?我就不相信了,她谭氏还敢和离不成!和离正好,以大郎你如今的本事,还怕娶不到高门的妻子!” 张九龄笑了起来,道:“阿娘,你还真是,硬生生要拆散这个家啊。阿娘,承蒙你看得起我,可惜啊,长安皇城的人,并不如你这般高看我,我这就去写折子辞官,在家中伺候阿娘,奉养小卢姨母,给她养老送终,还欠下的恩情。” 卢氏急了,道:“你这是要气死我,要气死我啊!” 张九龄淡淡地道:“阿娘,我这条命是你给的,我还给你就是。你要拿我去攀附荣华富贵,要我去偿还恩情,皆给你。我只能做到如此了,阿娘还是不满意,就给我一剑,来个痛快,省得以后再一遍遍折腾。” 卢氏呜呜哭了起来:“我不管了,不管了,随你去吧,你不纳就不纳,我以后再也不管了!” 张九龄静静望着卢氏哭泣,她总是动不动就哭,他已经习惯了,一字一顿道:“阿娘,我不会纳妾,就是没了九娘,也不会再娶,更不会要任何女人伺候!” 说罢俯首施礼,大步离开。出了门,扬声唤道:“千山!” 千山从廊檐下急急奔上前,张九龄厉声道:派人守着正院▎_[(,阿娘累了,任何人休得前来打扰。让万水去私塾,将戚五郎叫回来,准备好车马钱财,将小卢姨母他们一家,送回福建道!” 千山惊了跳,见张九龄神色狠戾,不敢多问,急忙应下。 张九龄几乎是跑着回了院子,到了门前,望着张大娘子成亲时还未取下的装饰,到处洋溢着喜气,脚步一下缓了下来,每走一步都重若千斤。 穿过前院书房,后院里的灯笼昏昏,小胖墩在欢笑,谭昭昭在温软同他说着话,一如往常的温馨安宁。 张九龄在门前停住了,一道门如隔着天堑,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迈过这一步。 这股寻常,让他深深不安。 谭昭昭的声音从门内细细传了出来:“小胖墩,你都这么大了,终究一天要离开阿娘,该不要阿娘哄,自己睡觉了。” 小胖墩大声抗议道:“不要!我还小呢!” 谭昭昭很是耐心地道:“你不小啦,就从今晚开始,去吧,跟着乳母去睡觉。” 乳母上前去带小胖墩,他不依叫唤,谭昭昭沉声道:“哭闹也没用,再哭,明日该吃的糖,就不给你了。” 小胖墩最喜欢吃糖,哼唧了几声,不情不愿道:“好吧,阿娘,你还是要哄我一哄,我真的还小呢。” 谭昭昭笑着道:“好,过来阿娘抱一抱。” 咚咚咚的脚步声响起,母子俩笑成了一团。没一阵,乳母牵着小胖墩走出来,看到立在门口的张九龄,忙侧身避开见礼。 小胖墩小胖手叉在一起,俯身见礼后,好奇地打量着他:“阿耶,你可是在藏猫猫玩?” 张九龄面对着小胖墩稚气的脸庞,勉强挤出一丝笑,道:“快去睡吧,乖。” 小胖墩嗷了声,蹦蹦跳跳随着乳母前去了。张九龄进屋,谭昭昭正起身朝净房走去,闻声朝他看了过来。 张九龄面对着她平静的脸,大步走上前,立在她面前,急促地道:“昭昭,我没想过要纳妾。” 谭昭昭点头,“这样啊,我知道了。” 张九龄心里七上八下,猜不透谭昭昭的想法,道:“昭昭,这已经同阿娘说过,此生我只与你在一起,白首不相离。我要将小卢姨母一家送回福州道去,给她们一些钱财,让她们能过日子。我已经吩咐了千山前去安排了。” 谭昭昭回来之后,面上看不出任何反应,内心却一团混乱。 该如何做,所有的手腕,道理她都懂。 出手解决掉戚宜芬,甚至她一家子,不过是轻易而举之事。 但做完之后,真能心安理得吗? 没了戚宜芬,以后说不定还有王宜芬,李宜芬。 没完没了,她都要施展出大妇的手腕,像是鱼玄机遇到的大妇那样,将其强押到道观去出家吗? 说不难过是假,毕竟这个男人是张九龄,他们曾经耳鬓厮磨,从韶州到长安,万里路途中,两座城,留下了数不清的甜蜜。 何况,他们还有小胖墩。 如果与张九龄和离,肯定带不走小胖墩,世俗规矩与大唐律在这里,卢氏真会与她拼命。 以后肯定会深夜痛哭,辗转难眠。 但此时,谭昭昭还只是麻木与冷静,她还有无尽的勇气,坚定地拂开他的手,道:“大郎,我们和离吧。” 张九龄神色晦暗,心蓦地揪成了一团。 果真如此,终于走到了最坏的一步,谭昭昭已经不信他,要离他而去了。 先前虽想到过,真正面临时,张九龄依旧无法承受,呼吸都几近停滞,慌乱地道:“昭昭,我知道你不信我,我这就去,让千山连夜送她们离开!” 谭昭昭急步上前,道:“与他们无关!” 张九龄已经失去了理智,冷硬地道:“与他们无关,就是与我有关。我以房相为表率,并不在意那些脸面虚名。和离,昭昭想都别想。我亲自去盯着,让她们连夜收拾,赶紧回去!” 房玄龄夫人是有名的醋坛子,谭昭昭烦得很,怒道:“张大郎,谁吃醋了,你莫要胡扯蛮缠!” 张九龄冷哼一声,转身朝外走去,拉开门,瞧见千山为难地在廊檐下抓耳挠腮,沉声道:“何事?” 千山偷瞄了眼屋内立着的谭昭昭,垂下头吞吞吐吐道:“七娘在院子外不肯离开,哭求着要见大郎与九娘。”! 第八十五章 张九龄神色沉沉,一甩宽袖,迈开步伐就往外冲。 谭昭昭紧追了两步,思前想后,回转身去了净房。 算了。 院子外,小卢氏与戚宜芬母女站在门楣下,呜呜哭得很是伤心。 千山赶在前面,驱散了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仆从,张九龄大步走出来,小卢氏急急上前几步,哭喊道:“大郎,求你行行好,看在我看顾你多年的份上,再容我们几日,大郎,求求你了。” 戚宜芬泪眼朦胧,痴痴望着张九龄,哀哀切切喊了声表兄,就泣不成声,捂着胸口哭得瘫倒在地。 张九龄眼神冰冷,道:“这些年来,你们虽在张氏帮着做事,但张氏该给你们的吃穿嚼用,一样没少。你们无处可去,看在亲戚情分上,哪怕在张氏住一辈子,只要这个家在的一日,就有你们遮风避雨处。可你们竟因此心生所谓的妄念,亲手毁了自己的退路。我不会纳侍妾,无论是七娘,还是她人,皆不会要!我已经仁至义尽,送你们回去,给你们一些钱财,让你们能安稳度日。若再纠缠,就休怪我真正不客气!” “表兄!”戚宜芬突然抬起头,凄惨喊道:“可是表嫂,可是因着表嫂?表兄,我要见表嫂,是表嫂误会了,我并未有任何妄念,哪怕与表兄自小长大,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从不敢逾越,只是妾啊,只是陪在表兄身边的妾啊,表兄......” 小卢氏挪腾着上前,与戚宜芬靠在一起,两人哭得很是凄惨可怜,好似她们受了天大的委屈般。 “大郎,七娘说得对,大郎定是误会了,我们向来都规规矩矩,大郎刚在议亲时就来了。要真是有觊觎的想法,那时候就该提了出来。不过是妾,不过是妾,你与七娘一起长大,七娘是何种人,大郎最为清楚不过了。” 小卢氏哭道:“大郎,九娘性子要强,她定是误会了......” 张九龄紧要着牙关,眼里淬着一团火,眼见就要点燃,抬手朝千山一挥。 千山赶紧上前,招呼张大牛就要将她们强行押走。 “我误会了什么?”突然,谭昭昭的声音响起。 张九龄忙转身看去,谭昭昭面色寻常,慢慢走上前,打量着她们,道:“别在这里跪着了,传出去,还以为是大郎让长辈磕头呢。千山张大牛,让她们起来,进院子来说吧。” 张九龄拧眉,道:“昭昭......” 谭昭昭一眼过去,阻止了他,笑道:“她们喊得那般可怜,一定要见我,好似都是我在从中作怪一样,认识一场,见见就见见吧。” 起初谭昭昭去洗漱,进去之后又感到不对。 张九龄要送小卢氏他们离开,她们母女应当去找卢氏才是,卢氏定会替她们出面。 卢氏不见消息,反倒找到了张九龄面前,谭昭昭便出去一听,小卢氏与戚宜芬口口声声要见她。 见就见吧,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她们寄人篱下的拘谨,她们都是弱女子。 夜里天气已经凉爽,谭昭昭也没进屋,指着廊檐下的塌几道:“坐吧。眉豆,你去拿些热水茶点来,让小卢姨母与七娘先洗漱一下。” 小卢氏与戚宜芬看上去不安又无措,立在那里垂泪。 谭昭昭对张九龄道:“大郎回后院去歇着吧,既然找我,我就陪着小卢姨母七娘说一会话。” 张九龄深深凝视着谭昭昭,旁若无人拥她入怀,亲了下她的眉心,道:“早些回来歇息。” 说罢,看都不堪她们一眼,扬长而去。 戚宜芬杏眼圆睁,直直望着她们,眼里是止不住的艳羡与难过。 谭昭昭只当没看见,眉豆送上来热水茶点道:“既然要见我,你们先洗一洗,洗干净了,冷静些才好说话。不然的话,你们一直哭啊闹的,这话就没法说了。” 小卢氏看了眼谭昭昭,拧了罗帕擦洗,戚宜芬也随便洗了下,洗过之后,两人看上去冷静了不少,并排在胡塌上坐下。 谭昭昭在她们对面坐着,端起茶盏吃了几口茶,见她们红着眼一动不动,也没多劝,放下茶盏,径直道:“说吧,你们想要什么。” 戚宜芬低头不语,小卢氏抬头看过来,还未开口,眼眶蓦地先红了。 谭昭昭赶紧举起手,道:“停!我说过了,有事说事,要是哭天喊地,你们就请出去吧。” 小卢氏抿了抿唇,强忍着泪,嘴唇哆嗦着,道:“九娘,你向来聪慧,善解人意,定当知晓我与七娘真没有坏心,你的正妻之位,始终是你的,侍妾罢了,绝不可能越过你去。求你你稍微抬一抬手,给我们母子三人,一条活路吧。” 谭昭昭听罢不置可否,彼此的见解立场不同,永远说不到一处去。她看着戚宜芬,不紧不慢问道:“七娘,此事大致因你而起,你且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戚宜芬猛地抬头看向谭昭昭,颤声道:“我想要什么,就能要什么吗?” 谭昭昭斩钉截铁答道:“不能!这天下谁都不能!” 戚宜芬凄然一笑:“既然如此,表嫂何苦如此问。” 谭昭昭皱起了眉,道:“是你们先前吵着要见我,见到我,又不说话了。既然没事,就恕我不奉陪了。” 眼见谭昭昭起身要走,戚宜芬喊道:“我要给表兄侍妾!我要做侍妾!” 谭昭昭哦了声,双手一摊,道:“七娘,你要给你表兄做侍妾,你应当去与他说。先前,他应当表明了态度,是他不要。现在你来找我,是觉着我好说话,是好糊弄,还是好欺负?” 戚宜芬神色逐渐变得激动:“是,表嫂有好的身世,有娘家,嫁给了表兄,成了官夫人,有人伺候,有表兄护着,谁敢欺负,糊弄表嫂!” 她一下站起身,小卢氏被唬了一跳,想要拦着,见谭昭昭无动于衷,实在是没了心情,干脆由了她去。 戚宜芬微微仰着头,眼泪迸出来,流了一脸:“我与阿娘,五郎,一直在你们面前伏低做小,就是想寻条生路,想寻条生路!” “回到福建道,我们一家子孤儿寡母,不过是看着族人的脸色过日子而已,随便将我许配给一户人家,说不定把我给卖给人做侍妾,卖到腌臜之地去!我是仰慕表兄,他这般美好的儿郎,谁能不仰慕。既然都是做侍妾,甚至连侍妾都不如,我为何要舍近求远?我的亲事,一直看不好,表兄说得对,是我心生了妄念,不该肖想太多。我不该贪图表兄的才情,不该自小就想着要陪在他身边,伺候他一辈子。我不该羡慕大娘子的日子,不该羡慕表嫂的日子,想着自己也能过上富贵的生活。你们什么都有,想要什么有什么,蔷薇花露,琉璃杯盏,珠宝头面锦衣华服,你们投胎得好,投胎得好......” 戚宜芬眼神癫狂起来,双手无意识乱舞,紧盯着谭昭昭,嘶声力竭喊道:你们都有好日子,你们都有人护着,都有人宠着,我只是想要一丁点,想要一丁点而已。我只有自身,只有卑贱的身子可以拿来换。不然,我改怎么办,该怎么办! ?映在月光里的作品《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虫鸣吱吱,伴随着夜里的凉风,天上的繁星在跳跃,俗世凡尘间的蝼蚁在挣扎,质问。 是啊,该怎么办。 谭昭昭也回答不上来。 戚宜芬与小卢氏被眉豆阿满送回了院子,谭昭昭坐在胡塌上,失神望着远处天空的星河。 张九龄在她身边坐下,手撑在膝盖上,俯身侧头去看她,轻声道:“昭昭。” 谭昭昭轻点头回应,道:“都听到了?” 张九龄说是,“都听到了。” 谭昭昭默了片刻,问道:“阿家呢?” 张九龄如实道:“我让壮仆守着正院的门,她们进不去。” 怪不得如此,不过,张九龄强势将他们送走,卢氏定会大闹一场。 明日他们回大余的行程就得耽搁,卢氏要是真生了病,她与张九龄,必须留下来一人伺疾。 谭昭昭肯定不愿意,大余的民夫在等着开山,张九龄更加没空。 张九龄道:“昭昭,别想太多,我已经同千山吩咐过,今晚暂且算了,明早,他们必须离开。就是不送回福建道,也要送到别处去。阿娘这边,我与舅舅他们说一声,让舅母表嫂经常来陪她说话,我与王县丞交好,他的娘子也爽朗开明,阿娘多与她们来往,好过做事欠缺考虑,生出一堆乱子来。” 卢氏肯定会大哭一场,谭昭昭已经不想去面对,明日她无论如何都会离开。 星星眨呀眨,谭昭昭眼前浮起多年前,他们一起去摘梨时,她们两人坐在梨树下,她那双焦灼不安的双眸。 “表嫂的命真好,我真是羡慕啊。” 在大唐,将一切归咎于命运无可厚非,戚宜芬想要凭着自己去挣脱命运的归属,就是公主都难以做到,对她来说,更难于上天摘星辰。 对着公子如玉的儿郎动心,对着锦衣玉食动心,神仙才能打破这层妄念。 但求无愧于心,为了戚宜芬的悲苦呐喊,为了她们同为女人的不易。 谭昭昭道:“戚 五郎已经长大,过上一两年就要开始议亲,待他成亲之后,撑起戚家,小卢姨母不至于老无可依。你与王县丞交好,托他娘子帮着七娘寻一门可靠的人家。只要儿郎忠厚可靠,穷些没事,拿出些钱当做她的嫁妆,以后夫妻俩做些买卖也好,做其他也好,不至于生活无着落。” 张九龄颔首,伸手揽住谭昭昭,他想笑,却眼睛发涩。 众生皆苦,菩萨慈悲为怀,张九龄没见到过菩萨显灵,他却看到了谭昭昭的慈悲。 长安的贵夫人,甚至是卢氏,皆做不到她这般。 “昭昭,那我呢。” 张九龄问道:“昭昭能替小卢姨母她们着想,那我呢?” 谭昭昭转头看他,张九龄面色沉静,双眸中散发着焦灼与不安,微微屏着气,等着她的回答。 “你呀!”谭昭昭拂开他的手,在胡塌上躺下来,手搭在腰间,望着头顶的星河。 片刻后,张九龄也躺在了她身边,问:“我怎地了?” 谭昭昭笑了起来,道:“张大郎,在无数人眼里,你凤仪无双,年纪轻轻就官居高位,是顶顶难得的夫婿。在我眼里,说实话,你麻烦得很。你是长兄,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二郎三郎四郎,都要靠着你拉扯。我身为长嫂,肯定逃脱不了。只费些心思,也就罢了,毕竟他们叫我一声嫂嫂。可是,头上还有个老封君在,不时指手画脚,做得好,是应该,做得不好,就是没尽心尽力。要费的,岂止是一点心思。” 她展开双臂,怅然道:“我能飞,真想飞啊!我可以去长安,长安过不下去,我还可以回娘家,谭氏不会缺了我的饭吃,衣穿,我能过得很好很好。” 张九龄既伤怀又紧张,偏转头,一瞬不瞬望着她。 谭昭昭回转头,迎着他的目光,抬起手抚摸他的脸,幽幽道:“可,谁叫你是张大郎啊!” 男女之间,家人之间,哪能是一句理智的道理能说得通。 否则,世上哪来那般多的痴男怨女,爱恨情仇。 张九龄揪成一团的心,缓慢伸展鲜活过来,伸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肌肤细腻温软,他总是牵着她的手,再也熟悉不过,却一如最初带给他的悸动。 她的眼里映入了星光点点,他的眼里,一片水雾朦胧。! 第八十六章 船沿江而下,山川草木葱茏,水面上洒下细碎的太阳,随着水波晃荡。 小胖墩与张四郎睡着了,谭昭昭与雪奴坐在船头,望着远处的山河吃茶,细细说着话。 雪奴放下茶盏,看着谭昭昭欲言又止。 谭昭昭朝她挑眉:“怎地了?” 雪奴迟疑了下,终于说道:“我瞧你一直打不起精神,张大郎还留在始兴,可是与卢娘子拌嘴了?” 谭昭昭笑了笑,也没隐瞒,说了昨日发生之事:“快天亮时才合了一会眼,大郎去与阿家商议,又是一通哭闹,好不容易弄得拖妥当,今朝大郎一早就去安排,将他们送到了舅家去。待安置好之后,大郎走陆路骑马赶来与我们在山底汇合。陆路现在虽依旧人烟稀少,比以前要好些了,韶州城为了大庾岭开通的便利,已经在张罗修葺。” 雪奴怔怔看着随着船经过,河水中翻滚的漩涡,轻声道:“我们就好比如这个漩涡,身不由己,浮浮沉沉中,有人挣脱了,不过亦是随波逐流,有人就沉了下去,永世不得超生。” 谭昭昭关心地看着她通红的双眼,想要说些什么,只是替她杯盏中续满了热茶。 雪奴勉力咽回了眼泪,道:“我还有个同母的胞姐,与我一样生父不明,她生得比我还要美,男人们都以见她一面为荣,请她上门作陪,一次需要花上千金。后来,她上了年纪,手上存了些钱,嫁给了一个商户,没两年商户因病死了,阿姐的钱与人,都被占了去,阿姐不从,最后投了金河。那时我还小,跟阿姐一样,在权贵家中辗转,伺候贵人。我当时与七娘一样,不甘心,害怕啊,想要寻求个庇护,做妾也好,做什么都好,只要高门大户的门楣,能挡住外面不怀好意之人的觊觎与算计。” 谭昭昭与雪奴在一起时,她极少会提及过往,拣些不那么难过的,当是闲话笑谈,一笑而过。 太过深重的苦难与悲伤,永远不想再去回忆,提及。 雪奴努力挤出一丝笑,道:“高门大户的门楣太高,哪肯容我这种人靠近。后来啊,我努力攀附到了不那么高的,下场九娘也知道了。脱籍之后,吃的苦,比这河中的水还要多。到了如今,我在胡姬商户中,算是有头有脸了,在贵人眼里,照样都蝼蚁。九娘,我要是能早些遇到你这般的人,有你照拂提携,兴许就不会受那些苦,走那般多的弯路。” 谭昭昭手按在雪奴的手背上,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我也只能做些微不足道的事,雪奴,以后我不一定能护着你,但我会尽我所能。” 雪奴展开笑颜,道:“我信你。你与张大郎都是真正的君子。” 两人对视一笑,太阳落在她们脸上,明媚而温暖。 张九龄办妥了事情,翌日半晌午就赶到了山脚,他连续忙碌奔波,再要急着爬山,谭昭昭见他着实辛苦,便坚持在山脚下再歇了一晚。 山脚的客栈生意极为红火,谭昭昭听了一下,皆是因为开山,赶着前来做买卖的客商。 回到客舍,谭昭昭同张九龄道:“大郎,你可听见了,客人们都高兴得很,等着山道开辟之后,好来韶州府做买卖呢。” 张九龄含笑道:“我听到了。有了人,韶州府才能真正繁荣昌盛。” 谭昭昭问道:“大庾岭的主山开辟,约莫需要多久的功夫?” 张九龄摇头,道:“我问过了工匠,工匠们皆言要看里面山石究竟如何,太硬不容易开凿,太软的话,山道两旁要加固,谨防山石垮塌。” 谭昭昭道:“倒也是,不过事在人为,我相信一定能顺利开通,大郎莫要灰心。” 张九龄拥着她,道:“我从不灰心,能做事不易,做了之后,问心无愧就不后悔。” 谭昭昭见他心态平和,就没再多劝,沉吟了下,问道:“大郎,假若山道开通之后,你估计朝廷会将你召回去,还是继续外放做官?” 张九龄沉默了下,道:“昭昭,我其实愿意外放州府的刺史,在地方上能真正做些事,在长安便只是些争斗。可是这样的话,昭昭就不能回到长安,昭昭可会失望?” 谭昭昭笑了下,道:“我不失望,大郎得要回到长安述职,我正好能回去一次,收拾整理一下宅子。雪奴那边......我没与她说太多,免得让她知晓了,成日如惊弓之鸟,太过小心翼翼,最后反倒弄巧成拙。” 长安局势不太平,安乐公主韦后一系跳得越高,太子被逼迫到无路可退,迟早会反。 局内人看得清楚,局外人亦看得一清二楚。局内人想要更多,也收不了手,身后还有人推波助澜。局外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不得其法。 眼下,张九龄就算做是局外人,他不在长安,差使不涉及到争斗。 除了太平公主那边若有若无的招揽之意。 太平公主的能力与武皇比起来,肯定是要弱一些,加之武皇最后都没挡住群臣的反扑,黯然将皇位还给了李氏。 安乐公主亦如此,且不提她本身的本事,李显本身就软弱,眼下已经不是武皇当政的时期,就是立她为皇太女,她也坐不稳。 太平公主与李隆基的争斗,落败是必然,若是武皇当政时立了她做皇太女,后面的局面就难说了。 可惜没有如果,事已至此,谁都控制不住,他们手上挥向彼此的刀剑。 张九龄道:“我也是这般想,雪奴如今已算是半只脚踏了进去,想要抽身也难了。其实,昭昭,你我何尝不是如此。昭昭,你可害怕?” 谭昭昭沉默片刻,坦白地道:“说不怕是假,可只害怕也无用,看成就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得大余失去,我就觉着值了。” 张九龄止不住地再次亲她的眉眼,道:“昭昭,你我真是心有灵犀,想到了一处去。” 小胖墩与张四郎两人在门外咚咚跑,笑闹个不停,谭昭昭赶紧起身,拉开门看到两人一头一脸的汗,忙将他们叫进屋,对跟着他们的乳母道:“你去打些水来。” 两人脸颊红扑扑,进屋之后 也不肯消停,你戳我一下,我戳你一下。 谭昭昭清了清嗓子,道:“都站好了。” 张四郎大一些,见到谭昭昭沉下脸,赶紧并肩束手站立。小胖墩手指趁机戳了一下他的腰,得意地笑个不停。 谭昭昭加重了些声音:“小胖墩!” 小胖墩终于抬眼看向了谭昭昭,见她神色不对,眼珠子咕噜噜转,犹犹豫豫站好。 谭昭昭道:“先前在路上时,我怎么对你们说的?” 张四郎小声道:“在路上要听话,不能乱跑,大声叫嚷,仔细摔倒,扰到他人。” 小胖墩跟着道:“对对对。” 谭昭昭想笑,赶紧屏住了,道:“既然你们都知道,为何不听话?” 张四郎耷拉下脑袋,道:“嫂嫂,我错了。” 小胖墩要迟疑了下,才肯认错:“阿娘,我也错了。不过阿娘,我认错了,你就不能扣我的糖。” 谭昭昭瞪他,道:“光认错还不行,得看你们接下来的表现,要是听话乖巧,每日的糖会如数给你们。要是不听话,不但不给糖,还要罚站,每日学会一句胡语,学会认五个大字,不许出门玩耍。” 小胖墩苦着脸,啊地一声惨叫起来,张四郎嘴角也下撇,看上去要哭不哭。 谭昭昭不为所动,道:“不能讲条件,哭闹无用!可知道了?” 张四郎恹恹说知道了,小胖墩抿着嘴挣扎,看向一旁的张九龄求救。 张九龄端坐一旁袖手旁观,似笑非笑看着小胖墩。 小胖墩知道求助无门,很是识时务地应了。 乳母打了水进屋,谭昭昭让两人自己前去洗手洗脸,两人喜欢玩水,拿着布巾在脸上手上一阵好抹,抹得脸颊红彤彤,看上去既滑稽又喜气。 谭昭昭好笑地道:“好了,擦干手脸,跟乳母去胡姬那边学习。” 两人得了自由,勾肩搭背欢呼着出了屋。 张九龄赞道:“昭昭将他们教得很好。” 谭昭昭愁眉苦脸道:“他们这个年纪,正是活泼的时候,太过拘束不妥,放任也不妥,真是愁人。” 张九龄忙安慰她道:“我得空时,定会帮着昭昭管教,亲自教他们识字读书。” 谭昭昭看着他清减了不少的面容,道:“大郎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劳心劳力都累,这些时日,你比我还要辛苦呢。” 张九龄长吁一声,道:“有昭昭这句话,再多的辛苦,都值了!” 谭昭昭笑,但愿他真觉着值,毕竟,他的仕途,还未真正步入正轨。 开辟大庾岭,打通了岭南道的南北交通,只是第一步。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能阻止安史之乱的发生,大唐不陷入战乱之中,岭南道的百姓,才能真正过上太平安宁的日子。 回到大余,谭昭昭万般不舍,送了雪奴回长安。 大庾岭的主山正式开辟,张九龄忙得脚不沾地,早出晚归,成日都在山上守着。 谭昭昭亦忙得很,善棚继续开张,照看小胖墩与张四郎,帮张九龄整理文书。 忙归忙,谭昭昭看上去比以前要精神百倍,浑身都充满了干劲。 天气一天天冷下来,这天傍晚张九龄回到家,一反常态未先去更换衣衫,倒在塌上一语不发。 谭昭昭从屋外进来,看到他躺在那里,手搭在额头上,愣了下赶紧上前,仔细打量着他,问道:“大郎可是身子不舒服?” 张九龄拿下手,轻轻摇头,道:“我没事,是开山遇到了些难题。以前都是用火烧,再浇水,石头会变得易开凿,进展得很是顺当。这次照着以前的法子,连着好几日都没甚进展。好些人在背后议论,猜测是得罪了山神,有游方道士扬言,须得祭祀施法。” 谭昭昭怔住,难道真如传说中那样,需要有人牺牲,以血祭祀? 实在太过荒唐,想到后世的基建狂魔大国,明明就是技术低下的问题,谭昭昭不禁晃了晃头。 张九龄一下坐起身,坚定地道:“我不相信这些,这里肯定有地方出了问题。” 谭昭昭思索着热胀冷缩的道理,外面阴沉的天气,脑中灵机一动,问道:“大郎,你冷不冷?” 张九龄摇头,头摇到一半,突然停下来,缓缓转过头,眼神炙热盯着她,猛地一下拥住了谭昭昭:“昭昭,我懂了!”! 第八十七章 天气阴沉沉,乌云在头顶盘旋,仿佛下一刻就要倾倒而下。 山上却忙得热火朝天,大火猎猎燃烧,民夫们在指挥下,有条不紊架柴火,运送凉水。 张九龄立在一旁,火映着他沉着冷静的脸,让原本心存犹疑的官员与工匠们仿佛吃了剂定心丸,相信这次定能凿开最大的一块山石。 柴禾烧完之后,山石变成了火石,滚烫发红,远远站着,都能感到热浪扑面。 待到火石表面一层都起了灰,堆成山的柴火烧完,张九龄抬手下令:“浇!” 冰凉的水,一桶桶浇筑到火石上,呲啦声后,化作烟雾升腾,顷刻间就不见了。 随着凉水不断浇上去,呲啦声汇聚成了轰鸣声。 乌云也来凑趣,化作雨滴,落在了火石上。 张九龄仰起头,伸手出去,喜道:“终于下雨了!” 官员们也高兴不已,下雨能省力气省事,将火石浇得更透彻。 秋雨落在身上凉意浸人,大家都舍不得走,一瞬不瞬望着那块拦路的巨石。 雨越下越大,转瞬间眼前就成了一片雨雾,火石滋滋啦啦,像是干旱时田间地头的龟裂,起初是细细的裂缝,随之裂缝变大。 轰隆隆,巨石四分五裂! 众人干脆丢掉斗笠蓑衣,冲进雨中跳起了舞庆贺,嘴里喊着调子,雨声,欢笑声直冲云霄。 张九龄长长舒了口气,望着庆贺欢腾的人群,吩咐道:“酒不能吃了,我出钱,明日给他们加几头羊,人人都有羊肉汤吃。” 随侍的官员叉手应是,有人觑着他的神色,试探着邀请道:“张侍郎,一起去吧,实在值得庆贺呐!” 张九龄含笑道:“你们去吧,我还有事,要先行离开。” 小胖墩喜欢下雨,又最不喜欢下雨。 下雨可以踩水玩耍,天气热的时候尚好,谭昭昭不会拦着他。 现在天气凉了,下雨的时候,不但不能出去撒欢,更不能去踩水玩。 小胖墩很是聪明,极会察言观色。小小的年岁,都已经知晓在府里,究竟谁不能惹。 若是惹了阿耶,阿娘若不生气,他就不怕。 若是惹得阿娘沉下脸,阿耶听阿娘的,他肯定要被罚。 谭昭昭已经事先叮嘱过他与张四郎,下雨天要呆在屋子里,不许出去淋得一身湿,更不许去庭院里踩水玩。 小胖墩坐在廊檐下的小杌子上,胖胳膊撑着胖脸蛋,无聊得直打呵欠。 张四郎与他一样,坐在那里唉声叹气。 谭昭昭在屋内算账,从窗棂处看了两人一眼,不由得失笑,也不管他们,由着他们去了。 没一会,谭昭昭听到小胖墩在外面惊喜地喊:“阿耶!” 这些天张九龄在忙着开辟最大的一块山石,早起出门的时候小胖墩还在睡觉,晚间回来时他已经睡了,已经好些时日没见过面。 山石肯定 能凿开,只是早晚的问题,但一日不成,就要多担心一日。 谭昭昭这些天也止不住揪着一颗心,听到张九龄这般早归来,她蹭地放下笔,起身往屋外走去。 “阿耶阿耶,阿耶回来啦!” “大兄。” 小胖墩与张四郎在喊,张九龄应了两声,脚步咚咚,谭昭昭刚走到门边,就扑进了一个湿润的怀抱里。 “昭昭,我太兴奋了,我太兴奋了!” 张九龄在她耳边低声述说,热意喷在她的耳后,他的喜悦一点一滴,钻入将她牢牢都住。 谭昭昭止不住随他笑个不停,无需问,定是山石的问题得到了解决。 小胖墩在咯咯笑,手掌捂住脸:“哎呀,羞羞羞!” 张四郎拉他:“快走快走,不能看。” 两个淘气小子嬉笑着跑了,谭昭昭推开张九龄朝屋内走去:“快去换一身衣衫,瞧你身上都湿透了。” 张九龄半点都不在意,舍不得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就倒退着往净房走去:“昭昭,多靠你的提点,当时我就在想,这个法子肯定能成,昭昭如此想,我也如此想,我们想到了一处去,事情总能做好。昭昭,当时我恨不得马上告诉你这个消息,他们在庆贺,我立刻下山回了家。昭昭,你可高兴?” 谭昭昭重重地点头,望着他笑容满面:“不用我提点,大郎其实也能做到。山石烧透,浇足水,肯定能行,你看老天都在帮忙,下起了大雨。天时地利人和,大郎定能行!” 张九龄眼里的笑往外飞溅,眼神柔得似春水,声音低沉下去:“昭昭,你替我洗漱可好?” 谭昭昭瞪他,在他温软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好好好,我去替你更洗。” 进了屋,张九龄几下除掉湿透的衣衫,白皙精壮的身子,仿若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 谭昭昭脸难得微不可查红了,嗔怪地睨了他一眼。 张九龄目光灼灼望着她,这一眼,就好比电光火石,引燃柴禾的火折子。 净房内一片混乱。 夜色降临,小胖墩与张四郎被乳母带去了他们的院子用饭歇息,前院只剩下他们两人。 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秋风拂过,与他们的低声絮语交织在一起。 谭昭昭道:“大郎,这些天你累了,时辰不早,歇着吧。” 张九龄摇头,搂着她的手用了些力气,与她紧密依偎在临窗的胡塌上。 “昭昭,我算了下工期,巨石挪开之后,主山道约莫不到四个月就能开通。打通山道之后,韶州与吉州两地连接起来,其余的路修起来就容易了。” 谭昭昭认真听着他的叙说,不时嗯一声。 “昭昭,冬日的时候开山方便,比夏日要容易。不过栽种树木,则要等到春日。” 谭昭昭习惯地嗯,突然问道:“大郎,中秋时你太过忙碌,没有回韶州府,冬至时可要回去?” 张九龄沉默下来,半晌后道:“过年时 再回吧。” 谭昭昭抬头看他,他垂下眼眸?_[(,迎着她的打探,道:“舅舅来了信,我在山上时收到了,还没来得及与昭昭说。七娘亲事定下来,出嫁的日子在冬至左右。添妆也让舅舅张罗,与阿娘的一起,算在张氏的添妆里。至于五郎,他不愿意继续读书,想要出来寻个差使做,也端看他的本事,若他真有能力,拉扯他一把就是,若眼高手低,就不再管他,随着他去。我们不回去了,阿娘尚有心结,回去了,又得一翻吵嚷。” 谭昭昭轻叹一声,她着实不想舟车劳顿翻山越岭回去,张九龄如此决定,顺着他道:“好,都听大郎的。” 张九龄惆怅地道:“昭昭,我经常在想,小胖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长大后,想要做何事,他如何看待你我。我们身为父母,可有真正了解他真实的想法。” 说到这里,张九龄声音低落了几分:“阿耶阿娘不大了解我,我可能同样也不了解小胖墩。对于我不了解的事情,我还是莫要乱插手管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谭昭昭很是触动,道:“我也是这般想,等到小胖墩长大之后,就撒手不管了,只要自小教得好,我们尽到了父母该尽的责任,他也走不上歪道。” 张九龄笑起来,凝望着她问道:“昭昭,我知晓了一些,为何我会心悦你。” 谭昭昭好奇地问道:“为何?” 张九龄亲了亲她,柔声道:“我与昭昭经常能想到一处去,知音难寻,琴瑟和鸣的快活,远胜一切。” 谭昭昭笑道:“原来如此啊。” 张九龄再亲她,不满地道:“这样还不够?莫非,昭昭是觉着,还有别的快活?咦,我先前错了,是有别的快活,先前昭昭一直喊着饿了,我虽没尽兴,也只能作罢。昭昭,我们再来......” 谭昭昭赶紧躲开,张九龄长臂一伸,将她拉回去,禁锢着她,道:“昭昭想要逃往何处?” 张九龄这些时日瘦了一大圈,明日还要早起上山,以他一贯的表现,再来一次估计又要到很晚。 谭昭昭心疼不舍,道:“大郎,等你歇好之后再来,来日方长。” 张九龄依依不舍道:“好吧,我听昭昭的。不过,昭昭也要听我的。” 谭昭昭见他改了主意,便没再动,很是敷衍地问道:“什么需要听大郎的?” 张九龄道:“我不在的时候,昭昭也要照顾好自己。莫要太辛苦,小胖墩与四郎,能让乳母看着就看着。少想一些雪奴与高三郎,多想着我一些。” 雪奴这时估计已经回到了长安,高力士迄今没有消息,也不知姜皎的情形如何,可与前世一样,成了李隆基的密友。 谭昭昭听到提起他们,就不免伤感了起来,道:“离得那么远,想也无用。” 张九龄哼了声,加重语气道:“昭昭,我在吃醋,生气。” 谭昭昭愁肠百结中,被他逗笑了,安抚他道:“大郎当是最重要,他们都比不过大郎。” 张九龄脸色缓 和了些,道:“这还差不多。不过昭昭,我知道你担心长安的局势,离得远,我们实在无能为力,昭昭别因此太过忧虑。” 不然还能如何呢,谭昭昭无奈道:“只能如此了。” 主要的山道,在新年来临前,全部竣工。 长安那边变了天,太子李重俊起兵,杀了武三思与武崇训父子,在追杀韦后与安乐公主,上官婉儿时失败,逃往终南山,被亲信杀害,兵变失败。 太子李重俊被废,韦后一系看似胜利,局势实则已大变,对韦后安乐一系极为不利。 李显继位之后,十分依赖武氏的势力平衡朝局,如今武三思父子双亡,太子也没了,韦后一系看似独大。 李显再软弱,从小长安的皇城长大,见惯了争权夺利,父母皆为帝王,他非但不傻,而且相当聪明。 李显拒绝了韦后追究李重俊幕僚属官罪责的建言,从这件事看来,他与韦后这对曾经相互扶持的夫妻,已经走到了末路,惟余下兵刃相见。 除了他们夫妻内斗,在背后还潜伏着太平公主与李隆基,他们才是真正的强者。 长安打得你死我活,多次沾染了血腥的玄武门,正式改名为神武门。 城门依旧,人心依旧,改名之后的长安局势,永远不会平稳。 远在韶州的张九龄,在七月流火时,收到了长安朝廷的旨意。 因开辟山道有功,张九龄调回中枢,升任工部尚书。 在当前的时局下,谭昭昭与张九龄,都不愿意回到长安。 除了不想蹚长安的那滩浑水,谭昭昭还面临一个问题。 若是他们回去长安,卢氏可要一同前往?! 第八十八章 谭昭昭尚好,张九龄还要应对官员们接连的恭喜与道贺,到了晚间,连笑都勉强乏力。 卢氏的事情横在那里,避无可避,谭昭昭想了下,干脆放松了心情,一切任其自然。 小胖墩肯定要随着前去长安,张四郎究竟是留在韶州读书,还是一道前去,眼下必须决定下来。 这晚张九龄送走了客人回屋,他身上沾染了酒气,谭昭昭闻了闻,问道:“大郎可要吃些梨汁解酒?” 张九龄解着外衫,道:“我只吃了一盏酒,不小心洒了些酒在身上,昭昭莫要担心。” 谭昭昭便道:“那先进去洗洗吧。” 张九龄放下外衫,四下打量,问道:“昭昭已经开始收拾行囊了?” 谭昭昭点头,道:“住了这些日子,积攒了不少的物件,不占地方的细软带走,大件就留下吧,让大兄来搬走,送去始兴亦可。” 张九龄道:“就让大舅兄来搬走吧,不值几个大钱,韶州那边的陆路尚未修葺好,送来送去也麻烦。” 谭昭昭说好,张九龄沉吟了下,道:“大舅兄若喜欢这间宅邸,略微收几个大钱,卖给他就是。昭昭,若是不收钱,传出去到时候又得起波澜,收钱能堵住人的嘴。” 现在张九龄是张氏一族最有出息的人,张氏族人以前对他颇为照顾,眼下他有了出息,总得要回报一二。 张氏族人都在韶州府,远离大余,宅邸他们用不上。但如果张九龄将宅邸送给了谭大郎,他们定会心生不满。 谭氏不缺这几个大钱,没必要惹来一身埋怨。 谭昭昭能理解,道:“大余的宅邸便宜,大兄不缺这几个大钱,就照着行情价钱就是,省得大郎落个不是。” 张九龄沉吟了下,柔声道:“好,都听昭昭的。我先去洗漱,出来再与昭昭细说。” 过了一阵,张九龄洗漱出来,与她坐在一起,如往常那样,揽住她亲了亲她的脸颊,道:“昭昭,你与小胖墩留在大余,我将四郎送回始兴。我打算让四郎跟着大伯父去读书,这次就不要随我们前去长安了。” 谭昭昭嗯了声,道:“一切都依着大郎的想法来,我先前也在想,我们此次回去长安,没那么多功夫看顾他们两人,小胖墩不同,四郎还是留在韶州稳妥。” 张九龄说是,“我也这般想,小胖墩肯定要一同回去,四郎就没必要了。去大伯父那里,有大郎二郎三郎他们在一起,四郎也不至于无聊。昭昭,我会与阿娘说,让她留在始兴。” 谭昭昭诧异了下,道:“阿家可会生气,以为我们嫌弃她?” 张九龄道:“长安的局势,我会仔细与阿娘道清楚。她前去了长安,平时不能出门,远没在始兴自在。等到长安局势平稳之后,再接她到长安。昭昭,阿娘那边,请你担待些。休说是你,我也不愿意与阿娘住在一个屋檐下。并非孝顺与不孝顺,而是阿娘想要管着的事情太多,偏生她又管不好。管不好也就罢了,她自己也感到不 舒服,会自怨自艾㈦_[(,以为自己无用。来来回回折腾,弄得大家都不好过。可是,阿娘逐渐上了年纪,有朝一日总会与我们在一起。到那时,请昭昭多忍耐,我会尽力周全。” 能过一时是一时,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兴许,到了那时候,张二郎张三郎他们都成亲了,卢氏有了他们照料伺候,享受到了老封君的威风,还不愿意来与他们一起过活。 谭昭昭松了口气,道:“大郎,都听你的,阿家那边,你不要与她争吵,也莫要太吓唬她,不然她在始兴天天替你担心。” 张九龄说是,“明早我就出发回去,约莫三日就回来。” 谭昭昭忙道:“那我去收拾一下,给大郎多准备几身里衣,多带些礼回去。” 张九龄随着她起身,道:“我帮昭昭一起收拾。” 两人商量着备了给卢氏与亲戚族人的礼,翌日张九龄就带着张四郎回了始兴。 小胖墩只剩下了一人,不舍大哭了一场。张四郎也不舍得,两人哭了许久。 张九龄与谭昭昭在旁边拦着,他们都没去劝。 此次一别,山高路远,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哭过之后,张四郎抹着眼泪上了马车。小胖墩追了很远,待到马车看不见了,他转身跑回来,扑到谭昭昭怀里,哭兮兮问道:“阿娘,为何小叔叔不能与我们一起前去长安?” 谭昭昭沉默了下,道:“小叔叔要回去读书,等过些时日,我们在长安安顿下来,再接小叔叔来就是。” 小胖墩并未高兴,怏怏哦了声,像是小大人那样叹了口气,道:“过些时日,那是要很久很久,我都长大了。小叔叔再来,我们估计就不认识啦。” 谭昭昭问道:“小叔叔永远是小叔叔,为何会不认识?” 小胖墩道:“因为我变得俊美了啊,阿娘生得好看,阿耶生得也好看,我是你们的儿子,定会生得更好看。” 谭昭昭被他逗得笑起来,手指戳着他晒得黑黢黢的脸,道:“你还真是大言不惭,瞧你成日在外面跑,脸都跟锅底一样黑,哪好看了?” 小胖墩心宽得很,梗着脖子道:“白好看,黑也好看!” 谭昭昭愣了下,赶紧道歉道:“是阿娘说得不对,无论黑白,都好看得很。我跟你说啊,长安有昆仑奴,他们生得很黑很黑。还有棕色的面孔,有许多种肤色,来自不同地方的胡人呢。” 小胖墩好奇不已,问道:“与丽娘,雪奴姨姨她们不同吗?” 谭昭昭道:“有些相同,有些不同。天下很大很大,并非只有大唐,波斯,大食等地。” 小胖墩目露向往,道:“原来这么大啊,阿娘,等我长大了,我要走遍这些地方。” 谭昭昭说好呀,“你要走遍这些地方,不但要努力识字读书,还要好生学习胡语。” 小胖墩脸颊鼓了鼓,扭头哒哒飞快跑了。 谭昭昭盯着他的背影,气得咬牙。 只要提到读书学□□墩就聪 明得很,能躲则躲。 三日后,张九龄回到了大余,谭昭昭问了几句,卢氏哭了一场,既高兴他升官,又难过要与他分别。 长安那边的情形,张九龄拣着重要之处,不咸不淡与卢氏说了,惹得她又哭了一场。 在张弘愈坟前拜祭过,安排了张四郎等的事情,张九龄见了几个好友,借口忙碌,其余人一概没见,急忙赶回了大余。 一行人启程前往长安,此次回去,心境已大不相同。 张九龄回去应差,路上能歇宿在朝廷的驿馆,比起以前要方便舒适许多。 小胖墩不愿意呆在马车里,经常闹着要骑马,张九龄便让千山带着他前行,他与谭昭昭也好落个清净。 越临近长安,天气越凉,到了西郊天色已晚,他们先歇宿一夜再进城。 昆明池不复以前的热闹,到了夜幕降临之后,外面就很少见到行人。 雪奴等在庄子门前,马车一停下来,谭昭昭看到她扬起的笑脸,跟着笑起来,一下跳下马车,与她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还有我们呢!” 芙娘与玉姬在后面挤上来,不依地笑闹,谭昭昭伸出手,将她们也拉了过来:“我好想你们啊!” 几人笑笑闹闹,张九龄领着小胖墩站在一旁,含笑看着她们。 小胖墩左看右看,道:“阿耶没人迎接。” 张九龄瞥了他一眼,道:“你也没人迎接。” 小胖墩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 张九龄别开头不去看他,父子俩离得远远的,跟在高兴得将他们都忘了的几人身后进了庄子。 这次他们一样住在以前安静的院子里,雪奴在前面道:“听说你们要回来,早早就将院子收拾过,给你们留着了。” 屋子里香暖扑鼻,收拾得一尘不染,苇席胡塌胡床都崭崭新。 张九龄颔首道谢:“雪奴费心了。” 雪奴抿嘴笑道:“爱屋及乌。” 张九龄望着谭昭昭笑道:“我沾了昭昭的光,该向昭昭道声谢。” 谭昭昭哈哈笑道:“不谢不谢,大郎随意就是。” 张九龄看着活泼起来的谭昭昭,心里说不出的感慨。 长安虽凶险,谭昭昭好似变了一个人样,如鱼得水,仿佛这里才是她的家。 雪奴道:“长安城的宅子一直照看得好好的,收拾过好几次,里面的家什旧了,已经全部换过,你们回去之后就能住,放心。” 谭昭昭搂住她的手臂,贴了贴她,亲昵地道:“雪奴真好。” 雪奴笑个不停,拉着玉姬与芙娘告退,道:“赶路辛苦,你们先歇一歇,我们就不打扰了。回到长安就方便了,等你们歇过来之后,我们再聚。” 谭昭昭犹豫地看着她,雪奴朝她笑,道:“我没事。” 没事就表明在太平公主手下讨生活,一切稳妥。 谭昭昭舒了口气,朝她点了点头。 洗漱之后,三人用过了晚饭,小胖墩下去歇息,张九龄与谭昭昭准备吃两口茶后,也早些睡觉。 刚端起茶盏,千山前来回禀,高力士前来,要见谭昭昭。 谭昭昭惊了跳,转头看向张九龄,他亦满脸惊讶,她赶忙放下茶盏,道:“快快请他进来。” 两人一起来到正屋,门被拉开,千山躬身立在门口,瘦高的高力士周身裹在玄色大氅里进了屋。 掀开风帽,高力士露出头脸,雪白的面孔,红艳如同蘸了胭脂的薄唇,一双似喜似嗔的双眸,昳丽如同盛放的辛夷花。 谭昭昭比划着两人的身高,惊呼连连:“三郎竟然长这么高,我都快不认识了呢!” 高力士一瞬不瞬盯着谭昭昭,高兴地道:“九娘,终于见面了。”! 第八十九章 离开这些年终于相见,谭昭昭实在太兴奋了,拉着高力士问个不停。 高力士微笑着,不厌其烦一一回答:“我很好,三郎待我很是信任,没人能欺负我。九娘呢,九娘回到了韶州,这些年日子只怕难熬吧?” 这时在一旁安静听着的张九龄抬眼,看了眼高力士。 谭昭昭笑着道:我也很好,韶州府毕竟是故乡,我一切无恙。?[(” 高力士一瞬不瞬望着谭昭昭,半晌后勉强道:“在长安过习惯了,初初前去时,我都有好些不习惯。罢了,既然已经回到了长安......说实话,我盼着九娘能归来,又恐你此时归来不好。” 谭昭昭神色凝重了几分,转头看向张九龄,他也微微皱起了眉。 高力士转头四看,低低道:“此事我只同你们说。” 两人一下紧张了起来,肃然聆听。 高力士道:“三郎有野心,在拉拢训练勇士。” 李旦身为武皇最小的儿子,曾被武皇扶持为帝,后又被武皇废黜,幽居多年。 李显继位之后,对他颇为倚重,封为了安国相王。 李旦与李显比起来,他纯属是武皇为了称帝所立的傀儡,从头到尾这个皇帝,本就不应落在他的头上。 李显废黜了太子,还有别的儿子。李隆基的野心,令张九龄吃惊不已。 谭昭昭倒不意外,李隆基的皇位,也是从兵变的流血争斗中得来,他肯定会早早布局,拉拢武将。 高力士将谭昭昭的反应瞧在眼里,他并未有其他的想法,反而尤为开心,双眸灼灼发光。 他就知道,九娘绝非寻常女子,她看待朝局的眼光,远胜张九龄。 想到这里,高力士不由得掀起眼皮,淡淡瞥了眼张九龄。 九娘嫁给他,是他张氏捡了个大便宜! 高力士直起身,对张九龄道:“大郎,我有些话,想与九娘单独说,可否请大郎回避一下?” 张九龄愕然了下,对谭昭昭笑道:“我先出去看看小胖墩。” 谭昭昭点头:“时辰不早了,我们只简单说几句。” 高力士望着张九龄走出了屋,方收回了视线,看着谭昭昭道:“九娘,如今我在三郎面前得脸,大郎就算贵为工部尚书,若他负了你,欺负你,你同我说一声,我定会替你讨回来。” 谭昭昭笑道:“我没事,大郎待我很好,你莫要担心。” 高力士勉强应了句,低声说起了正事:“九娘先前同我说姜皎之事,我已经办妥当了。姜皎没甚真本事,靠着姐夫源氏,在贵人之间走动。以前的源相政绩不显,很是受人诟病,不再为相之后,姜皎在贵人中就得不了脸,无人搭理他。三郎有次随口问我,姜皎此人如何。我便说,源氏的舅兄,不若多打听一二,观其人的风评。三郎将我的话听了进去,他渴求人才,派我前去操办此事。” 既然派高力士前去操办此事,恰好是羊入虎口。 且高力士与姜皎无冤无仇,李三郎与姜皎都不会起疑心。 高力士道:“三郎嫌弃了姜皎,从此再无召见他。不过九娘,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何要防备姜皎?” 谭昭昭沉吟了下,坦白地道:“我并非为了防备姜皎,而是防备李林甫。” 高力士愣了下,不解地重复了句:“李林甫?” 谭昭昭颔首:“正是李林甫。李林甫有能力,有野心。可一个人若没德与之配位,野心与本事,就是天大的杀器。你我来自韶州府,出身并非普通寻常百姓家。你吃的苦罄竹难书,底下百姓的日子过得如何,应当比我还要了解。天底下,并非只有长安的权贵们,赫赫有名的诗人们,还有许多真正支撑起大唐繁荣,辛苦的百姓们。我并非圣人,不过想着尽一份绵薄之力,让大唐的百姓,至少能过上太平日子,不用经受战乱,大唐天下分崩离析的苦难。” 高力士怔住,想着幼时的流民叛乱,他从岭南道至长安之路。 长安真是繁华啊,宝马香车,火树银花。 可是,长安也真是冰冷啊,权势争斗中,父子,夫妻,兄弟,姊妹,为了权势,皆可毫不犹豫举刀相向。 这些年来,长安洛阳经历了多次兵乱,大唐疆域虽辽阔,中枢对地方,尤其各大控制极弱。 若是长安局势继续乱下去,地方的豪强们,就会像当年李氏一样,举兵而起。 高力士看得很是明白,他其实不想管这么多,毕竟李氏皇族都不在意,他们忙于厮杀,抢夺大位。 但谭昭昭关心,他就多替她看着些。她一个手上无权的弱女子,能做些什么呢,只能白忧心罢了。 高力士道:“我懂了九娘的心思,九娘放心,我能做到的,定当万死不辞!” 谭昭昭哎了声,忙道:“你要先保护好自己,别以身犯险,千万别受伤,出事啊!” 家逢骤变之后,就再也没人如谭昭昭这样,真正关心过他。 高力士永远记得酒酿糖蛋的味道,他后来吃过很多次,再也没吃到走投无路时,谭昭昭领了他回去,吃到的滋味。 “九娘,我能再吃碗酒酿糖蛋吗?” 谭昭昭蹭地起身,“我马上去让阿满亲手去做。” 吩咐完,谭昭昭转身回来,歉意地道:“我都忘了,你匆匆赶了出城,应当还未用饭吧?酒酿糖蛋快,你稍微等一等。” 高力士笑着道:“无妨,我不饿。” 谭昭昭瞪了他一眼,道:“你正当年轻时,今日又来回跑,怎能不饿。对了,你今晚出城,歇在外面的话,回去不会被罚吧?” 高力士道:“我告了假,说是家乡来了亲人,三郎允我歇息一晚,前来迎接。” 谭昭昭想了下,问道:“李三郎可知是大郎回来,你要来见我?” 高力士道:“九娘放心,大郎现在只是文官,三郎不会结交。倒是雪奴,我见她与你交好,人又聪慧,她在替太平公主做事,在贵人身边做事 不易,她一个胡姬商户,不比官身,好比在悬崖边游走,她要小心些。” 谭昭昭叹了口气,道:“我也这般想,雪奴想要抽身难呐,贵人面前哪有道理可言,做与不做,都由不得自己。” 高力士只关心谭昭昭,其余人他皆不放在眼内,太平公主也并非他能左右,宽慰着谭昭昭道:“九娘放心,太平公主是极为聪明之人,她虽与其他公主一样傲慢,但她比安乐公主强太多,做事讲章法,不会乱来。” 眼下只能如此了,眉豆送了酒酿糖蛋进屋,香甜的气味散开,高力士闭上眼睛,极为享受地吸了口气,喜道:“就是这个味道!” 谭昭昭看得好笑,道:“一碗酒酿糖蛋罢了,瞧你当做山珍海味一样,快吃吧。” 高力士舀了勺糖水送进嘴里,笑而不语。 谭昭昭不会明白,他想念这碗酒酿糖蛋,想了许久许久,这是他记事之后,吃到最为温暖的食物。 高力士念念不舍吃完了最后一口,漱口后吃了口茶,时辰实在不早,他不得不起身告退:“九娘先歇着吧,明日我一大早就要起身进城,就不来告别了,等到了长安,我们再相见。” 谭昭昭与张九龄明日也要早起进城,她便没多留他,将他送到了门外。 高力士回头,朝她不断挥手:“九娘回屋去吧。” 谭昭昭转身回了屋,高力士停下脚步,望着灯火昏黄的院落,眼里不由自主溢满了笑。 这里可真暖和啊,他竟然半点都没觉着,长安已经进入了冬日。 张九龄回屋,谭昭昭迎上前,抬头望着他笑:“大郎久等了吧,三郎脾性习气就这样,你不要生气啊。” “他性子如何,第一次见到他就知晓了一二,我才懒得与他生气。”张九龄拥着她朝卧房里走,深深吸了口气,道:“还给他煮了酒酿吃?” 谭昭昭说是,思索了下,将李林甫的事情略过了,简要说了姜皎与李三郎的事情:“先前大郎也听到了,李三郎野心勃勃,所图不小。在深宫幽居那么多年,能一朝复起,倒也是常情。” 张九龄长叹了声:“只怕又会起厮杀了。” 厮杀还不止一起,先是对付韦后一系,再是李三郎与太平公主的争斗。 谭昭昭嗯了声,问道:“小胖墩睡得可沉?” 张九龄道:“他赶路累了,睡得呼呼的,估计把他抱走都不会醒。” 谭昭昭其他的都不怕,就担心小胖墩。生他的那晚恰逢兵变,她当时死命压抑着的恐惧,一想起就后背发凉,她能再经受,却不愿小胖墩经历。 再转念一想,在长安这个漩涡中,他们谁都一样,贵为李三郎这等皇子皇孙,自小经历的变故与厮杀,比寻常人要多了去。 既然享受了生在官员之家带来的好处,坏处也同样要面对。 谭昭昭呼出口气,没再提小胖墩,道:“去歇了吧。” 张九龄侧头望了她一眼,与她一道上了床榻,将她拥在怀里亲了亲, 道:“昭昭,睡吧。你与小胖墩,我都会好生护着。” 谭昭昭说好,沉默了下,低声问道:“大郎,若是你在韦后,太平公主,以及李三郎几人之间选,你会选谁?” 张九龄想都未想,答道:“皆非良主。” 谭昭昭啊了声,“莫非大郎心中有更好的人选?” 张九龄轻轻摇头,“仅是为了大位,富贵权势,非天下黎民苍生计者,实难称得上明君。朝廷的吏治形同虚设,政令经常变动,官位官职混淆不清,沉疴已久,大唐天下,并非如眼下见到的盛世。君亡要变革,则要让权。朝臣要变革,则要革新吏治,法度。比如士庶之间的等级,商与农之间的平衡。抑商,并未让农的日子过得安稳富裕。农的实际地位,并不如商,皆因权贵表面抑商,实则私下垄断了商。昭昭,大唐得一明君,还远远不够,难呐!” 谭昭昭想到李三郎,他开创了开元盛世,又因为他,大唐分崩离析。 的确,君王要让渡王权,一言堂绝对不行! 大臣不能只手遮天,要革新吏治,彻底改变举荐制度,一定程度上改善结党营私。 同时,真正放开商,让权贵们不再垄断商业,消除贱民等级制度,发挥出科举的真正用途。 每一样,都难如登天! 谭昭昭道:“还有兵权,地方上的官员权势太大,边关与夷族的策令,都不太妥当。” 张九龄喃喃道:“可是昭昭,再难,我也要试一试。既然回到了长安,我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映在月光里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九十章 离开几年,长安的宅子虽有人照看,屋内的家什苇席都已更换过,兴许是冬日的萧索,屋子里始终透露出一股陈旧的气息。 惟有小胖墩却很兴奋,离开时太小,对于这间宅子全无记忆,与他来说是全新的地方,有无数的地方可以供他探险玩耍,他咚咚咚到处跑来跑去,脚步声与不时的惊呼声,冲淡了大人的离愁别绪、 眉豆忙着收拾规整,张九龄略微收拾了下,赶去了皇城。 谭昭昭在各处走动了一圈,芭蕉叶已经枯黄,杆茎依旧翠绿,待到来年春时,便又会生机勃勃。 银杏树长得快冲入天际,要拼命仰着头,才能看到树顶。树叶已渐转黄,再一场雨后,便会满树金光。 樱花树叶已经凋落,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干。梅花枝干上,冒出了针尖大的花苞,到天气真正进入凌寒,或者下雨时,将会是一场盛景。 从后宅来到前院,马厩里的骡马在悠闲吃草,院中两排修剪整齐的松柏,浓绿如翡。 木杆上的春皤,迎着风招展。 谭昭昭心里的那股淡淡忧愁,顷刻间就化为烟尘飘散在了风中。 挂春皤的习俗,乃是在新年时,挂在木杆上的彩旗,给家中小儿女祈福。 在长安,有友人惦记着他们,连春皤都未忘却。 这里已经是他们的家,韶州是故土。 冬日暖阳高照,雪奴特意赶回来陪伴谭昭昭。与以前一样,搬了矮案到廊檐下,倚着熏笼,红泥小炉烹茶煮酒,谈天说地。 长安的葡萄酒,少了些舟车劳顿晃动,吃起来比在韶州府要醇厚。倒进琉璃盏里,殷红如血,举在眼前透过太阳,美得令人心碎。 “铛铛铛”。 钟鼓一声又一声,由远及近传来。 阿娘,阿娘!?”小胖墩撅着屁股在院子里玩陀螺,听到钟声,先是楞在那里,接着扔掉陀螺,转身朝她跑来,惊惶喊道:“阿娘,打仗了,击鼓了!” 雪奴听得忍俊不禁,谭昭昭也笑起来,他成日喜欢听打仗的故事,张九龄给他讲了许多,他听到鼓声,就以为是要冲锋了。 谭昭昭放下酒盏搂住他:“这是开市坊的鼓声,以后啊,每天早上,中午,晚上都能听见,别怕别怕。” 小胖墩睁大眼睛好奇地张望,见钟声之后,四周安静下来,顿时变得有些不好意思,埋首在她怀里,追问道:“阿娘,市坊是什么?” 谭昭昭道:“市坊就是东西市,里面有铺子,什么东西都有卖,吃食,点心,衣衫布料,骏马,香药等等等。过两日阿娘带你去玩耍。” 小胖墩一下高兴起来,欢呼道:“好呀,我要去玩,阿娘不能哄我啊!” 谭昭昭瞪他,道:“阿娘什么时候哄过你?” 小胖墩不客气拆穿她:“阿娘经常哄我,说我自己吃饭,自己穿衣,每天给我吃糖,阿娘总是借故扣掉我的糖,哼!” 谭昭昭不承认,道 :“是你不听话,而不是我借故,你要弄清楚里面的区别。” 小胖墩很是伶牙俐齿,辩驳道:“阿娘的道理是道理,我的道理不是道理,阿娘就是欺负我人小罢了!” 谭昭昭好奇又好笑,不知小胖墩一天天从哪里学来的话,随着他长大,已经愈发难以管教。 雪奴听得忍笑很是辛苦,等到小胖墩跑开了,才开怀笑出声,道:“哎哟,瞧你们母子斗嘴,真是有趣得紧。” 有趣归有趣,有时候气也够气,谭昭昭扬首将酒盏里的酒空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雪奴笑得更欢快,笑完之后,吩咐莲娘拿了账本来,道:“这是庄子这几年的赁金,九娘算一下。” 赁金按照年收,账目简单得很,谭昭昭接过来就扔到了一旁,道:“你将收拾置办宅子的钱扣除,多退少补就成。” 雪奴道:“宅子这边,是我送给小胖墩的礼,与你大郎都没关系。快说,你是要干股,还是要现钱?” 谭昭昭抬眉,道:“小胖墩还小呢,给他如此厚重的礼,实在是折煞了他。雪奴,你是在刀口浪尖上赚钱,别乱洒了出去......罢了,我收下,替你存在那里,保管一个大钱都不会动。说实在话,你我就算了,小胖墩虽是我的儿子,长大后,你手上得有钱,有钱的话,不缺待你好的人。就算是图你的钱,你能让人有所图,就会伺候得尽心一些。” 雪奴听得眼眶都红了,拼命将眼泪忍回去,扬起笑脸道:“九娘,有你掏心窝子的这些话,足矣。” 谭昭昭白了她一眼,将她们酒盏斟满,道:“吃酒,吃酒,大好相聚的时日,当欢笑。” 雪奴与她碰杯,感慨万分地道:“我们又回到了从前的时日,真好啊!” 谭昭昭听着小胖墩的笑声,惆怅地道:“回不去了,有个尾巴在身后跟着,不是他,我已经同你去西市,晚上歇在酒庐里,彻夜狂欢!” 叹息了声,谭昭昭重又打起精神,道:“不行,小胖墩让大郎领着,我还是要过自己的生活,绝不能被影响!” 雪奴哈哈笑,连声道好,“我定会佩君醉一场!” 两人吃着酒,嘀嘀咕咕说着话,这时眉豆走进来,道:“九娘,武夫人来了。” 谭昭昭惊了一跳,雪奴也放下酒盏朝她看来,“你才刚回来呢,武夫人还真是快。” 武三思与武崇训已亡,武夫人是出嫁女,她现在虽无事,日子定当不好过。 谭昭昭道:“我去迎一迎。” 雪奴起身道:“武夫人向来不喜我们这些胡姬,我先告辞了,正好去酒庐看看,到时再来与你一起吃酒。” 谭昭昭知道雪奴留下来也会没趣,她便没多说,与她一道出门。 武夫人已经走到了穿堂边,谭昭昭打量着她,暗自心惊。 原来丰润的武夫人,清减消瘦了一大圈,整个人看上去,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况味。 不过她依然骄傲,看都不看见礼的雪奴,只对着 谭昭昭笑道:“快别多礼了,你回来也不跟我说一声,还是我听到张尚书去了皇城才知晓。” 谭昭昭道:我今朝方到长安城,将将安顿下来,准备过两日给夫人帖子,没曾想夫人不见外,亲自前来,实在是我的不是。夫人快快请进。 ?映在月光里提醒您《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武夫人嗔怪地道:“这些时日没见,九娘又客气了。” 谭昭昭赔笑,与悄然离去的雪奴摆手道别,陪着她进了后院。 武夫人边走边打量,道:“这里一切都没变,树木长得真好。宅子久不住人,休说屋子,花草虽照样长,总缺些什么。可见呐,是你们人有福气,留了生机活力在这间宅子里。” 谭昭昭笑道:“夫人的话,我听了简直比吃了蜜还要甜。” 武夫人听得捂嘴笑,唤过一旁叉手见礼的小胖墩:“快过来我好生瞧瞧。” 小胖墩犹豫了下,蹬蹬蹬跑上前,谭昭昭道:“这是武夫人。” 小胖墩便乖乖再次见礼,唤了声夫人。 武夫人拉着他上下打量,哎哟道:“生得可真是好,眉眼跟张大郎一模一样,下颚与嘴像你。这肤色......是在外淘气,晒黑了吧?” 小胖墩肤色随了张九龄,只一张脸晒得黑黢黢,夏日过去养白了些,不过还是略显黝黑。 现在小胖墩已经有美丑的认知,嘴撅起来,很是气咻咻的模样。 武夫人看得直笑,解下腰间的金镶玉递到他手上,道:“我说错了话,给你赔不是,快别生气啦,我们的小郎俊得很。” 小胖墩拿着金镶玉不知所措,忙看向谭昭昭。 平时谭昭昭与张九龄都教他,不能乱拿他人的东西,他听了进去,无论谁给他的东西,都要他们允许才会收下。 武夫人身上的配饰都值钱得很,小胖墩手上的金镶白玉光泽温润,一看工艺就出自皇家工匠。 谭昭昭赶紧从小胖墩手上取过还给武夫人:“夫人真是客气了,玉佩太贵重,万万不能收。” 武夫人斜睨着她,佯装生气道:“这是我给小郎的见面礼,若不收就见外了。” 谭昭昭无法,只能收下交给了眉豆去收好,拉过小胖墩道了谢,让乳母带了他去外院玩耍。 武夫人看到廊檐下来不及收走的杯盏,眉毛一扬,道:“还真是会享受,我真是来得巧,正好能吃上一杯。” 谭昭昭便让仆妇收拾了一下,重新摆了酒与点心,倒了一盏奉上,道:“夫人请。” 武夫人端起酒盏,不待谭昭昭举杯,先行一口吃光了杯中酒。 谭昭昭顿了下,心中暗自叹息一声,将她的酒盏倒满。 武夫人这才端起酒盏对谭昭昭举杯,脸上浮起笑,眼底却一片荒芜,道:“在长安我没什么亲密之人,阿爹他们去世之后,身边以前玩耍的人,都不见了。幸亏你回来了,我能走动一二,放心畅快吃一杯。” 谭昭昭看着她的落寞,心中亦感到酸酸的。贵人有贵人的苦,穷人有穷人的难。 在时局中,大家都被裹挟着向前,挣脱不得。 谭昭昭也不做声,举杯与她相碰,武夫人再次喝完,她也一饮而尽。 武夫人吃酒如流水,连续吃了好几杯,苍白的脸上浮起不正常的红,双眸也带了红意,对着天空深深呼出一口气,道:“许久没这般痛快了。许久都不曾这般痛快了!” 谭昭昭沉默了一瞬,终是问道:“夫人,我在韶州府听说了长安武氏之事,当时我就想着,夫人应当很是难过。失去至亲之痛,旁人怎能真正感同身受,我亦不知怎么宽慰,想着回到长安,陪着夫人醉一场,痛哭一场。后来我又想,夫人身边还有可心之人陪伴,兴许会不那么难捱。” 可心之人,便是李林甫了。 说完,谭昭昭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等着她的回答。 武夫人一瞬不瞬望着远处,久久未曾做声。 在谭昭昭等得心情七上八下时,武夫人终于抬手抚上脸,幽幽一声长叹。! 映在月光里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九十一章 武夫人脸上浮起了笑,谭昭昭却看到了无尽的忧伤。 “阿爹二兄他们没了,我当时就差点随了他们一起前去。武氏自姑母薨逝之后,就再也不如从前。阿爹二兄再一去,武氏在长安,就成了他人眼中的笑话。” 武崇训尚了安乐公主,如今他一死,安乐公主肯定要改嫁。 武三思是武氏这一代权势最大之人,他也没了,虽然后面有李隆基的妃子武惠妃,但她起不了波澜,武氏没落是必然。 “九娘,我也不瞒着,你很是聪慧,想必也知晓了一些。我与裴光庭之间,呵呵。” 武夫人端起了酒盏,一口气饮了大半杯,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将心底埋藏丝丝缕缕的心思,悉数道来。 “姑母指婚,我们都不得不从。他不愿意,我何尝又愿意。女人再嫁,男人总是会嫌弃,裴光庭嫌不嫌弃我不知晓,但他不情愿,在床笫之间,我都未见他展颜过。他觉着无趣,我亦感到意兴阑珊,久而久之,大家都一致不再提此事,我们分屋别居已久。” 凡俗尘世中几多痴男怨女,谭昭昭有些后悔,故意问及此事,让武夫人再一次伤心。 “他能逗我笑。” 武夫人侧头看向谭昭昭,眼角眉梢溢满了笑,浑身散发着喜悦,如同情窦初开少女的光芒。 “他能逗我笑,他同音律,会弹天底下最悠扬的曲子,听得人心都碎了。” 武夫人问:“九娘,你可有过这种时候,在那一刹那,你宁愿为他死,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谭昭昭凝神回忆,她不记得有过这种时候,刹那都无,她自始至终,将自己放在首要。 不会痴缠,也少了很多乐趣。 武夫人并不需要谭昭昭的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 “他极为聪慧,知晓情趣,与他在一起的欢爱,我宁愿永远沉溺下去,永不醒来。” 武夫人将杯盏里的酒一饮而尽,直接拿着手背,狠命擦拭掉唇上的酒渍,身上的欢喜,随着她的狠劲,蓦地就散去了,忧伤重新浮上脸。 “可是阿爹二兄没了,他的态度就淡了。” 武夫人抬头张望,太阳照在她身上,谭昭昭看到她眼眸亮晶晶,似哭非哭。 “我很伤心,告诉自己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鱼水之欢罢了,何须放在心上。靠着这些,白日能振作,夜里总是难过垂泪。实在忍不住,就前去找他,放低身段百般待他好,他愿意见我,也愿意同我亲近,我清楚知晓,一切都变了。” 因着身份转变了,武氏气数已尽,对于李林甫来说,武夫人身为武氏女的身份,不但是鸡肋,甚至还是危险。 李林甫虽野心勃勃一心往上爬,但他毕竟是男人。当一个美艳的贵妇屈服在脚下,征服的快感,让他不会拒绝,亦不会再如以前一样,万般讨好。 他们的身份,彻底调了过来。 以至于有以后,裴光庭刚去世,武氏就不顾一切,亲自进宫替 李林甫求宰相之位的传闻。 谭昭昭沉默了瞬,尊重本心道:“夫人,若是一个男人变了心,无论你再卑微,也回不去了。破镜如何重圆,覆水难收。在长安,真心太过稀少,珍贵。若是弯下腰能求来一份珍重,我觉着未尝不可。可是夫人,你求不来啊,求之不得啊!” 武夫人愣愣看着谭昭昭,眼眶逐渐通红,泪水从眼角簌簌滴落。 谭昭昭奉上布巾,替武氏酒盏斟满。 夫人,长安有美酒,美景,有锦衣华服,金玉珠宝。这些都是摸得着,见得着的东西。甚至,你还可以来我这里,我们一起说说话。时光倏忽而过,先要爱重自己,再提起他。不瞒夫人,我对大郎,甚至小胖墩,便是如此。我先过好了,再有多余的精力去待他们。¤_[(” 武氏哭得难以抑制,一个劲地抽噎着:“我真傻,真傻,要怎样方能好起来,怎样方能好起来......” 太阳往西边而去,钻入云层里,天空一片灰暗。 谭昭昭捧着酒盏望着天际的灰,她也答不上来。 死亡,爱。 这是恒古以来,无论今生后世,永远难解的迷。 武氏呜呜哭着,直到哭得嗓子暗哑。 眉豆提了热水,捧了澡豆帕子上来伺候武氏更洗,她双眼红肿着,倒了满满一盏酒,咕噜噜饮完。 “九娘,多得你,我的心情松快多了。” 武氏努力绽开一抹笑,长长抽噎了下,道:“每次来你这里,我总是笑得少,哭得多。” 谭昭昭道:“夫人客气了,痛快哭,开怀笑,夫人是拿我不当外人才会这般,我巴不得呢。” 武夫人起身,道:“时辰不早,张尚书也该下衙了,你们夫妻感情好,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了你们。我回去啦,等过两日,我给你下帖子,我们一起去庄子里玩耍。” 谭昭昭应好,将武氏送到了门外,待她马车离去之后,转身回屋。 小胖墩咚咚跑了出来,来到谭昭昭面前,趴在她的腿上,问道:“阿娘,那个夫人为何要哭?” 谭昭昭答道:“因为夫人伤心了啊。” 小胖墩神色若有所思,哦了一声,咚咚跑到一边去玩了。 太阳下山之后,外面愈发冷,暮鼓的声音由远及近,她听着熟悉又些许陌生的声音从远方传来,恍然了会,转身进了屋。 张九龄下了衙,与小胖墩一起进了屋,谭昭昭迎上前,他边解着大氅,边问道:“武夫人来过了?” 谭昭昭愣了下,看向一边眼珠子灵活乱转的小胖墩,瞪了他一眼,笑骂道:“这小子,嘴真是快。” 小胖墩嘟起嘴,不服气道:“阿娘收走了我的宝贝,我都没生气呢!” 张九龄笑道:“什么宝贝?” 小胖墩答道:“是那个夫人给我的宝贝!” 谭昭昭作势赶他:“一边玩去,少在这里凑热闹。” 小胖墩哼了声,一溜烟跑了。张九龄笑道: “他长大了,越来越难管束,辛苦昭昭了。” 谭昭昭道:“武夫人给了他一块金镶玉的见面礼,我想着太贵重,就替他收了起来,没曾想他还惦记上了。” 张九龄眉头微蹙,道:“我在衙门里见到了裴连城,与他些许聊了几句,他看上去挺郁郁不得志,兴许是受了武氏牵连。” 树倒猢狲散,裴光庭始终是武氏的女婿,眼下只能熬了。 关于武氏私密的事情,既便是张九龄,她也不愿意细谈,只说了武氏父子去世,情郎因此开始疏远她,她心里难过,大哭了一场。 张九龄亦不是爱口舌八卦之人,并未细问,微叹道:“你杀我,我杀你,权倾一时,又轰然倒塌。” 权贵之间的你死我活,谭昭昭不想多提,问道:“大郎今日前去衙门如何?” 张九龄默然了下,道:“待晚饭后,我与昭昭细说。” 谭昭昭能猜到长安的时局复杂,待饭后,小胖墩去歇息了,他们在一起吃茶说话,听他说起朝廷里的暗流涌动时,仍然不由得心惊。 “张柬之张相逼迫武皇退位有功,被封为了汉阳王,因着武三思他们的排挤,与当初一道行事的五大功臣被流放到了陇州。张道济先前被召回朝廷,去了兵部当差。其逢母丧,他请旨回乡守孝,陛下夺情,他是何等聪明之人,坚持为母守孝,一来能博取孝名,二来可避开长安的纷乱。” 张九龄苦笑,道:“眼下虽处处有机遇,只要肯攀附,逢迎,很容易一飞冲天。朝廷中小人横行,韦氏的人占了大半。” 谭昭昭道:“烈火油烹,韦后一系太过了。我觉着,韦后眼下看似占了上风,得力与真正支持她的人没几个。陛下流放张相,难免兔死狐悲,这一招,看似要打压张相一系,其实也寒了大臣的心。韦后陛下皆如此,加上安乐公主,我以为,他们会两败俱伤。” 张九龄亲了亲她,愉快地道:“昭昭又与我想到了一处去。现在我别的都不管,只管当好自己的差使。我们既然住在长安,长安的河实在脏污不堪。长安的人太多,当年前朝修城时,布下的水道不足,连井水都无法饮用。日久下去,开辟用来饮水的河,难以支撑。我打算增加管道,清理河道。各个市坊的废物丢弃处,一定要从严。责令坊正严查,若是市坊出现了脏污,乱丢弃之物,就是坊正的失察。” 谭昭昭见张九龄上任第一日,已经将朝廷的纷争抛诸脑后,一心做实事,既感到佩服,又高兴得很。 “大郎真是太厉害了,长安的水与河实在是不行,随着人口逐年增长,作为都城已经容纳不下了,是该早些治理。” 张九龄眼里溢满了笑,道:“昭昭,我可能会很忙,没那么过功夫陪伴昭昭。昭昭,你无需呆在家中照看小胖墩,待年后,我打算将他送入学堂读书。” 长安除了国子监,鸿都学官等学府,私学官学十分兴盛,从稚童到蒙童启蒙皆有。 谭昭昭道:“好呀,小胖墩去读书,我也不会闲着。我的胡语该重新捡起来,习字,玩耍,大郎不要担心我,我们都去忙自己的事情。” 张九龄深深凝视着她,柔声道:“昭昭,我们一起忙碌,但我会时时刻刻记挂着你。” 谭昭昭被他逗得笑起来,张九龄温柔依旧,道:“昭昭,我最最放不下的,便是这般的你。” 说着说着,他逐渐贴近,与她抵着头,声音沉了下去:“昭昭,冬夜漫长,我想暖和一下......”! 第九十二章 接下来的日子,大人忙碌,小胖墩抓紧上学堂前的功夫玩耍★★[,转瞬间就来到了新年。 长安在冬至来临时就开始热闹,东西市人流如织,酒庐的美酒飘香,游侠儿吃多了酒,不惧严寒袒胸露腹在街头晃悠,读书人们呼朋结伴,带着女伎们出游,过节的喜庆,将长安上空密布的阴霾一扫而空。 谭昭昭带着小胖墩去了两次东西市,他乐得如小老鼠掉进了米缸,天天吵着要出门。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西北风呼呼刮着,太阳照在身上见不到半点热度。 谭昭昭要忙着过年的事宜,张九龄新出任工部尚书,如贺知章等友人起哄要他请吃酒席,他平时极少出去应酬,又忙于公务,便打算在过年时宴请他们一次。 洒扫,置办年货,学习,谭昭昭过得很充实,小胖墩在她身边转悠,她干脆拉着他一起,指挥他跑腿。 小胖墩机灵得很,跑了两次就不肯干了,玩赖倒在苇席上打滚,吵着要吃一颗糖,才能跑一次。 谭昭昭便与他讲条件,糖不能多吃,跑五次可以给一个大钱:“你有了钱,可以去西市买糖吃。” 小胖墩一骨碌翻身爬起来,乐呵呵跑得飞快。 谭昭昭看着他天真的笑颜,不禁跟着他一起笑。 还是小童的世界单纯,只要一颗糖的吸引,就有了无穷的活力。 比起市坊里偷偷乱扔废物的大人们,真是要可爱百倍。 张九龄现在了不少的麻烦,李显完全支持张九龄治理长安的计划,只最后传达下去,总是遇到一大堆的麻烦。 权贵们居住的市坊,仆从们都还算规矩老实,毕竟大家都习惯与喜欢住在整洁的环境中,将家中洒扫的废物,悉数扔进了指定投放废物丢弃处。 反倒是长安周边的市坊,里面住着三教九流的百姓,最是难以管束,他们为了躲懒,几步路都懒得走,趁着夜色偷偷将各种垃圾废物扔进河里。 坊正与武侯捕彻夜巡逻,当场抓捕了几人,严厉惩罚之后,方有所好转。 到了过年,家家户户洒扫除尘,为了方便,乱扔的又多了起来。 张九龄见屡教不改,亲自前去最混乱的几个市坊,走访询问了几日,回来之后,吃了一肚子的寒风不说,还积攒了一肚皮的气。 这天张九龄从外面一身寒意回来,谭昭昭见他神色疲惫,忙将熏笼推过去,倒了碗红枣汤递过去:“大郎快暖和一下,吃碗红枣甜汤。” 张九龄去更洗了出来,坐在胡塌上,喝了半碗红枣汤,道:“昭昭,我后日旬休,家中还缺哪些年货,我陪着你去购置。” 已经过了小年,除了新鲜的肉食鲜鱼等,其余的年货已经完全齐备。 谭昭昭说了,道:“大郎只管自己去忙,我这边都准备妥当了。大郎可是遇到了烦心事?” 张九龄沉吟了下,将这些时日遇到的难题说了,道:“我始终不明白,各个坊里都修有堆放废弃物的小屋, 就多走几步都不情愿,什么都往河中倾倒。他们住在河边,竟也不嫌脏臭。” 谭昭昭想了下,道:“没道理可讲,他们的屋子,本就破烂,已经习惯了周边是何种模样,也闻不到脏臭。对于衙门的要求,他们反而觉着是小题大做。说长安是他们的家,定当爱护,但真算起来,长安是权贵士族的家,并非属于他们。” 张九龄神色若有所思,片刻后恢复了轻松,笑道:“昭昭的话,令我茅塞顿开。讲再多大道理,不若给他们好处。既然他们懒得走,就让他们将废物堆在门外,在两户人家的中间,用砖石垒砌一个堆放处,每天由坊正安排几户人家轮流去收拾。这样一来,他们能就近扔,不会再往河中乱倾倒丢弃了。” 谭昭昭道:“这个法子也不错。长安城人太多,相对来说城就小了。治理长安的水与河道,并非一朝一夕能成,大郎还是要耐下性子,有个心里准备。” 张九龄笑道:“我清楚,五年十年都在所不惜。” 谭昭昭惊讶不已,道:“大郎打算做五年十年的工部尚书?” 张九龄神色平静,道:“如果长安依旧是眼下的局面,能安稳做五年十年的工部尚书,已经算是幸事。” 谭昭昭轻叹一声:“倒也是。” 张九龄沉默了下,道:“安乐公主置办了新宅邸,广邀宾客上门庆贺。我也接到了帖子。” 谭昭昭愣了下,道:“这么快?” 皇家向来不讲究规矩礼法,不过武三思与武崇训刚去世不满一年,安乐公主就这般张扬,着实是过头了些。 按照规矩,张九龄去参加时,还要写御制诗以示庆贺。 张九龄沉默了下,道:“宗相宗楚客与纪侍中纪处讷上书,尊为后为顺天翊圣皇后,欲效仿武皇。当年诛杀先太子,亦是他一手促成。此人在武皇时期,曾因贪赃枉法被流放岭南,后被召回,与其弟宗楚卿一起,依附韦后一系,把持朝政作威作福。如安乐公主迁居新宅邸,大宴宾客之事,比起他们在朝廷上兴风作雨,根本不算得什么。” 谭昭昭听了一些,比如当年神武政变的张柬之等人,也是与宗楚客他们争权,最后遭到了流放。 韦后想要与武皇相比,这份野心可嘉。但如张九龄所言那样,无论他们谁登基,都绝非百姓之福。 谭昭昭道:“大郎可打算去?” 张九龄笑了下,道:“大家都去,我也得去坐一坐。无论如何,我现在只一心做自己的事情,别让那些权势斗争,最后影响到了我便可。” 工部在六部中向来不显,大家所争的,还是宰相,平章知事,补阙即吏部等官职。 大家忙于争权夺利,工部当的乃是实差,且各种差使在他们眼里看来上不得台面,几近苦力苦工。 张九龄若是将长安的河与环境治理过来,还不如他能写一首惊才绝艳的诗词,或者能讨上位者的看重与喜欢来得有用。 谭昭昭却是很高兴,道:“大郎这样最好不过,我以前还担 心,大郎会被卷入朝廷的争斗中去。大郎越是不显,才是最稳妥。” 张九龄也笑,道:“在夹缝中求安稳,能得安稳,就是万福。” 翌日早上起来,谭昭昭刚用过饭不久,武氏亲自送来了一车丰厚的年礼。 谭昭昭吓了一跳,将礼单交给眉豆收起来,道:“夫人怎地这般客气,实在是太贵重了。” 武氏眉毛一扬,道:“就是些寻常的东西,再说你给我送来的年礼,送到了我心坎中,那才是最最贵重。” 过节谭昭昭给裴氏备下的年礼,除了长安常见的一些补品,特意给武氏送了各式各样的酒。 武氏喜欢吃酒,谭昭昭去她的庄子里吃了两次,因为是在自己的地方,比来谭昭昭的家,吃得更为豪放。 除了美酒,当然还有健美的郎君跳舞助兴。 谭昭昭见她眉目舒展,想起上次她笑盈盈望着一个身形颀长的美貌少年郎,心里止不住的高兴。 忘记一段感情,最快便是找到新的人。 谭昭昭一是高兴她能挣脱出来,而是高兴李林甫终成了过去。 高力士斩断了姜皎与李隆基的联系,武氏不再一心扑在李林甫身上。 谭昭昭暗忖,李林甫如果还能崭露头角,说明他真是天赋异禀,或者是冥冥中有股力量,会将一切拨乱反正,走入正轨。 不过谭昭昭相信,若真有那么一股力量,那就是真正的上苍不公。 一旦乱起,最为凄惨的,便是底层的百姓。 尤其是甘州凉州,落到尚是奴隶制度的吐蕃之手,种种凄惨,只一看就胆颤心惊,字字血泪。 武氏送了好几只羊来,除了羊,还有鲜鱼,以及一块牛肉。 牛肉最为难得,大唐禁止官员与私人宰杀牛马,一旦发现要徒一年半。 武氏道:“我并非为了口腹之欲,会杀生之人。这牛肉你放心吃,乃是庄子里的两头头斗殴,一头被牛角重伤而死,分割之后,给你留了一块最鲜嫩的牛肉,拿来烤着吃最好。” 谭昭昭笑道:“既然是鲜牛肉,就要吃个新鲜,不若夫人留下来用饭,我们炙烤牛肉,再将羊肉与鲜鱼煮在一起,鱼与羊,便是鲜。” 武氏抿嘴笑道:“就这么一丁点牛肉,你留着与张尚书一起用吧,我就不吃了,吃杯茶就走。” 谭昭昭没再多劝,请武氏进屋,坐下来一起用茶。 武氏来谭昭昭处,习惯了吃清茶,她尝了几口茶水,道:“我听说安乐要住进新宅邸,可有给张尚书下帖子?” 谭昭昭点头:“我听郎君说过了,安乐公主要广宴宾客。” 武氏冷笑一声,道:“我也没想着安乐能替阿爹二兄守孝,她这般迫不及待,就差没敲锣打鼓庆贺了。她到处派发帖子,却没请我。呵呵,她以为会让我没脸,我看她能嚣张到几时!” 谭昭昭诧异了下,安乐公主与武氏除了妯娌关系,毕竟从李显的层面来说,武氏也是她的亲表姐,两人关 系竟然僵到了这个地步。 旋即,谭昭昭一愣,兴许因为安乐与武氏关系不好,等到韦后安乐一系倒台之后,武氏才没被一并清除。 ▆想看映在月光里的《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吗?请记住[]的域名[( 武氏凑上前,神色微微狰狞:“姑母当年都未曾如此嚣张过,她韦香儿,李裹儿凭什么?还有上官婉儿,上官仪身为罪臣,她在掖廷能被姑母看重提拔,当年我还挺佩服她的才情心性。如今看她,新皇登基之后,她从姑母身边最为信任的近身女官,摇身一变成了陛下的昭仪,照样如鱼得水,还投靠了韦香儿。我看她聪明过了头,总有一天会倒大霉。” 谭昭昭斟酌着道:“上官昭仪也是无奈。” 武氏嗤笑一声,道:“无奈,何为无奈?在那座皇城里,缺了谁都一样,不过是舍不得富贵权势罢了。” 谭昭昭叹息一声,在这座四方城里,谁不是汲汲营营。 武氏理了理发丝,道:“我呀,现在可看明白了。既然穿金戴银吃香喝辣,最后是嘴衔金珠,躺在金丝楠木棺椁里,还是身首异处尸骨无存,皆莫要抱怨,这就是该得的命。” 谭昭昭笑了笑,没有搭话。 愿赌服输,有几人能做到。 武氏略微坐了一阵便离开了,谭昭昭送了一只羊与几条鱼,一半牛肉给雪奴。 闭坊之后,张九龄也从衙门归来,谭昭昭熬了鱼羊鲜,烤了鲜嫩的牛肉,他们正准备用晚饭,雪奴急匆匆上门了。 谭昭昭本想打趣她闻着香味而来,见她神色紧张,忙让小胖墩跟着乳母到一边去用饭,招呼她坐下来,问道:“雪奴,可是出事了?”! 映在月光里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九十三章 雪奴紧张地喝了半盏水,放下杯盏,呼出一口气,望着谭昭昭与张九龄,道:“今朝我去太平公主府上送账本,顺道送些酒。平时都是公主身边的女官秦娘子收账核账,秦娘子是公主跟前最为得力之人,人聪慧,做事向来利索,为人也和善,只要在府上,从不会让人等。我今日前去的时候,却等了约莫一个时辰左右都不见人影。公主府上的仆从也跟变了似的,守在门前廊檐下,一动不动,整个府里都透露出一股子紧张。” 说到这里,雪奴停下来缓了口气,端起杯盏再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谭昭昭与张九龄对视一眼,两人神色皆凝重。 雪奴继续道:“后来我并未见到秦娘子,她身边的一个小侍女前来,将账本与酒收下了,说是过年时公主与秦娘子都忙,没空理会这些小事,让我待公主府上得空时再来。我便多问了句,何时前去比较方便。侍女并未答复,转而警告我,贵人府上的事情,休得多言多打听。我不敢再多问,告辞离开。我平时前去,并不能走公主府的大门,而是从西侧的偏门进入。偏门与校场离得近,我好似听到了校场上的动静,有脚步声,射箭的箭矢声,隐隐约约还有刀剑的响动。” 雪奴跪坐着,双手搭在苇席上,眉眼间隐含着惊惶,问道:“其实我亦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我总觉着不对劲,与平时前去公主府上时完全不同。大郎,九娘,是我杞人忧天,还是又要起兵乱了?” 同以前的兵乱不同,雪奴如今算得上一只脚踏了进去,明面上算是太平公主的人。 要是太平公主落败,她遭到诛杀清算,就如石沉大海,连个涟漪都不会起。 张九龄沉吟了下,道:“雪奴,你并非是杞人忧天,但你也无需太过害怕。长安局势本就不太平,你又依附在太平公主门下做买卖,是要警觉着些。不若这样,你在洛阳也有些买卖,不若借口前去洛阳,避开一段时日。” 谭昭昭估计是太平公主与李三郎李隆基要联手对付韦后与安乐一系,韦后定不是太平与李隆基的对手。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谭昭昭万不敢笃定雪奴就没事,如张九龄所言那样,离开长安避风头是眼下最稳妥的办法。 “雪奴,你切莫太过慌张,露出马脚。越是这个时候,越要稳住。我知道很难,可你却必须如此做。” 雪奴打了个寒颤,努力让自己平缓下来,坚强地道:“我会装作若无其事,要是装不了,干脆称病不出门。” 谭昭昭握住了她的手,温软的柔夷此时一片冰凉,禁不住重重握了握,道:“大过年的,就算要乱,也要等到年后。你别现在就走,眼下就要过年了,你走的话太显眼,要是被公主知晓起了疑心,到时你就糟糕了。到时你寻个听上去合适的借口,启程前去洛阳。” 雪奴点头:“我已许久未去东都洛阳,早该去一趟了。年后前去,并无可疑之处。昭昭,大郎,有劳你们,让你们替我操心了。” 张九龄道了声客气,谭昭昭瞪她:“这个时 候还瞎客气,你说这些,并不只是为了你,我与大郎还在长安呢,得了你的提醒,我们也会警醒些。” 雪奴又焦急起来:对呀,还有你与大郎,小胖墩还小,你们干脆也一并前去洛阳吧。 ▊映在月光里提醒您《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张九龄温和地道:“长安官员众多,就是起了兵变,他们也不会无故乱杀官员,否则,如何能收得了场?不过,雪奴说得对,昭昭,小胖墩先别进学了,你带着他一起,前去东都洛阳。” 谭昭昭愣了下,如果她与小胖墩去了,就剩下张九龄独自留在长安,分隔两地,成日担心受怕,还不如留下来。 “我去作甚,平时我不大出门,只要你没事,我就没事。倒是小胖墩,雪奴,劳烦你一下,将他一并带去洛阳,我与大郎留在长安。小胖墩与你熟悉,他能听得进去话,已经差不多懂事了。我到时候会好生与他讲,要听你的话,他闹上一两天,也就过去了。比起留在长安害怕,哭一哭不算得什么。” 张九龄心里暖意蔓延,柔声道:“昭昭,小胖墩脾气大,从来没离开过你,而且他懂事了,知道我们送他离开,肯定是有事,还不得成日哭闹,雪奴如何看管得住,还是你陪着一起前去吧。如你所言那样,我若有事,你留在长安也无济于事,反倒你与小胖墩在东都洛阳,我这边才无所顾忌。” 雪奴不安地看着他们,道:“九娘,你带上小胖墩,同我一起离开长安吧。大郎说得对,你与小胖墩在长安,倒成了他的顾忌。” 谭昭昭想到了生小胖墩的那晚,微笑道:“雪奴,你还记得那晚吗?也是起了兵乱,我很厉害,对不对?” 那个倾盆大雨的夜晚,到处都是尸首。后来废太子兵乱的那一次也是,马蹄阵阵响彻整个长安城,打杀声不断。 雪奴与莲娘她们躲在柜子角落,吓得簌簌发抖,睁眼到天明。 想到那些血腥的杀戮,雪奴喉咙发紧,颤声道:“那晚真是可怕啊,到处都是血。可惜那时的我没出息,帮不了你的忙,反而还要你来安慰我们。几年过去了,我半点长进都没有,一样没出息。不过,这次不同,你可以离开,我不想再重来一次当时的情境。我已经经过两次了,再来一回,我真的会吓死掉。” 上次废太子兵乱,雪奴也在长安。谭昭昭能体会到当时她的心情,因为她也经历过了一次,如在云端飘着,脚下是看不到的深渊,软绵绵,兴许下一觉就会踏空的滋味,实在是太难熬了。 谭昭昭宽慰她道:“雪奴,在这种事情中,无论你我,还是大郎,都无能为力。我们都手无缚鸡之力,面对杀来的刀箭,只能眼睁睁看着。” 眼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谭昭昭干脆道;“先用饭吧,吃饱了再慢慢商议。” 几人安静地用完饭,大家都食不知味,连极为难得的炙烤牛肉,都略微动了两片。 饭后雪奴告辞离开,谭昭昭叫来小胖墩,笑盈盈问他:“牛肉可好吃呀?” 小胖墩脆生生答道:“好吃!阿娘,为何我们以前没吃过牛肉,是没有钱买 吗?阿娘,那个夫人送我的玉佩ㄨ[(,你拿去买牛肉吃。” 谭昭昭见他还时刻将武夫人送的玉佩挂在嘴边,忍不住拧了拧他的胖脸蛋,道:“朝廷律令规定,不许宰杀牛马。否则,要被徒一年半。拿到钱也买不到牛肉,这头牛是受了重伤,活不了,才拿来吃了肉。” 小胖墩哦了声,小脸皱起,不解问道:“阿娘,那若是杀了人,要徒多少年?” 谭昭昭怔住,片刻后看向张九龄,将小胖墩推给他,晦涩地道:“我答不清楚,还是你阿耶来回答吧。” 奴仆贱民不及牛马,主人打杀奴仆,还不如杀牛马来得罪重。 张九龄认真地道:“无论是谁,都不许杀人,若是杀了人,要分案情轻重抵罪。等你长大些,进入学堂读过书,你就清楚了。” 小胖墩煞有介事地道:“阿耶,若我上了学堂不懂,阿耶再教我。” 张九龄含笑,抚摸着他的头,“好,小胖墩真乖。” 小胖墩最爱美,去年就不肯剃发了,蓄发之后,每天头上的两个拂髫要输得一丝不苟,扎起来的头绳还要好看,由他亲自挑选。 被张九龄一摸,他顿时不乐意了,伸出双手捂住头,大喊道:“阿耶,头发乱了!” 张九龄看得失笑,收回手道:“好好好,不碰你的头发。” 童稚的言语,谭昭昭没了往常的欢笑,笑得很是勉强。 此时她的鼻子酸涩难忍,张九龄对于大唐律不说倒背如流,也称得上了若指掌。 他何尝不清楚奴仆不及牛马,但他并未如实告诉小胖墩,并非是为了隐瞒,而是他的慈悲,拿人当人看。 朝廷的贵人们杀来杀去,所谓的权势斗争,皆不过是不拿人命当回事罢了。 谭昭昭身为官身一族,她永远无法坦然享受这些特权。 没曾想到,张九龄亦与她一样。 卢氏,张氏一族,她突然就彻底释然了。 真正的灵魂投契,莫过于此。 小胖墩玩耍了一阵,谭昭昭唤乳母带他去歇息,天气寒冷,她与张九龄洗漱之后,也早早上了床。 张九龄搂着她,低声道:“昭昭,你带着小胖墩与雪奴一起去洛阳吧。” 谭昭昭虽知晓一些未来,张九龄还没当宰相,他眼下定不会出事。 但她如今不是旁观者,而是切切实实是局中人。 张九龄的手如以前一样,轻拂她的后背,温柔地,一下又一下,既是安抚,也是他哄她的方式。 谭昭昭以前对张九龄说过,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她对武夫人说,首要将自己放在第一。 所有的冷静自持,其实是不在意,或者置身之外的淡然而已。 谭昭昭清楚,她与小胖墩前去东都洛阳,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眼下的她,心中翻江倒海,像是有人在抓住她的心,狠命地捏住,她连气都透不过来。 张九龄亲着她,道:“昭昭,我们都不会有事,只是在眼下的时候,能避开则避开。我们说好了,要白首不相离。” 谭昭昭茫然看着眼前的昏暗,一时没有做声。 她要如何抉择?! 第九十四章 新年在无声无息中来临,孩童们天真烂漫最为欢乐,穿新衣吃零嘴,不惧天气寒冷,被冷得清鼻涕滑在唇边,在千钧一发之际熟练地吸回去,一点都不影响他们的兴高采烈。 淅淅沥沥的雪花,在大年二十九开始飘零,梅花怒放,清幽扑鼻。小胖墩跟快活的小狗一样,在庭院里撒欢奔跑,地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上,全是他的小脚印。 谭昭昭管不住,干脆把他裹成了一个圆球,任由他在雪地里打滚。 朝廷衙门都封了笔,最为热闹的便是东西两市,闭市之后,反倒是正式的开始,颇有种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况味,酒庐食铺里灯火通明,彻夜狂欢。 在过年过节时,酒庐铺子的买卖最为红火,雪奴却极少露面,大多在西郊的庄子里,待到大年一十八方回到长安城。 今年雪奴虽谭昭昭他们一起过年,灶房里宰羊杀鸡剖鱼,炊烟袅袅从早到晚不熄,香气弥漫在凛冽的寒风中,冲淡了梅花的清香。 用过了年夜饭,庭院里燃起了火堆,竹节燃烧起来,噼里啪啦着想。驱傩的人群在天擦黑时,就来到了街头巷尾,跳舞欢呼声,响彻云霄。 小胖墩撅着屁股,努力地趴在门缝中朝外瞄,厚重的门严丝合缝,他看么都看不到,急得脑心挠肝,咚咚咚跑回屋,缠着谭昭昭闹:“阿娘,我要出去玩耍,外面热闹得很,我要去看热闹!” 饭后张九龄陪着谭昭昭与雪奴在一起品酒守夜,见他吵得厉害,起身对谭昭昭道:“我带他到坊门口去瞧瞧就回来。” 驱傩人太多,担心孩童走失,人太多不小心碰撞到,都将他们留在家中,街头巷尾都是大人。 张九龄做事稳重,谭昭昭倒没拦着,起身去拿了大氅,道:“穿严实些,看一阵就回来。” 张九龄拿着大氅,将自己与小胖墩裹紧,牵着他走了出去。 雪奴在一旁瞧着,笑道:“我看过许多大户人家,孩童都由乳母领着,身为父亲,不过平时严肃着过问几句,不是训诫就是考教,学了多少大字,读了几本书,规矩如何。还是大郎好,既是严父,还是慈母。” 谭昭昭道:“这是男人应当做的事情,毕竟就算和离,母亲也带不走孩子。为人父弄得跟先生一样,着实可笑了些。” 雪奴怔了怔,咯咯笑道:“九娘说得是,不过大郎能做到这般,的确是难得。” 谭昭昭点头附和,抿了一口酒,惆怅浮上心头。 她究竟是去还是留的事情,迄今都未定下来。张九龄见她心情不大好,新年在即,就未多提此事。 雪奴沉吟了下,道:“我的行囊已经收拾妥当,铺子里的事情也安排好了。待过了初五就出发。” 谭昭昭问道:“你可要去公主府拜年?” 雪奴摇头,道:“不去了,侍女曾告诉我,公主忙碌,不要擅自上门。正好,要是公主真召见了我,就凭着我这点心机,一眼就被看穿了。” 居上位者,除非真 正昏庸愚蠢,看底下人的反应??[,不说一清一楚,至少也能看个七七八八。 以太平公主的聪慧,雪奴一紧张,她就能察觉到不对劲。 谭昭昭道:“这也好,过年正是走亲访友的时候,你出门也不打眼。” 雪奴迟疑了下,问道:“九娘,你呢?” 谭昭昭摇摇头,道:“我不清楚,小胖墩肯定是送走,我还没能下决定。” 雪奴望着她,突然笑了起来,道:“九娘,我这两日看到张大郎如何待你,我能理解你的想法。要是这世上有这般一个男子,如此爱重我,我就是替他去死都在所不惜。” 谭昭昭瞬间楞在了那里,雪奴的话,让她突然就做出了决断。 她相信,张九龄能替她当刀剑,真在危险的时候,她估计也会不假思索如此做。 但她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他替她挡刀箭,她成了拖累,会永远鄙夷自己。 谭昭昭微笑道;“哪有那般严重,不过,我估最后还是会离开。并非全为了小胖墩,留在长安也无用,真遇到兵杀来,还要劳烦他去替我挡,最后真成了累赘。” 雪奴顿时欣喜起来,长长舒了口气,道:“真真好,九娘,你与小胖墩与我一起前去,我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说罢,雪奴不好意思起来,慌忙解释道:“大郎是男子,他会自己照顾好自己......” 雪奴与她的关系,自然比张九龄亲近,她情急之下,想到的便是谭昭昭这个最亲近之人。 谭昭昭抿嘴笑,道:“我懂,你无需解释。” 雪奴释然而笑,道:“你这边只带些贴身衣衫,在洛阳我有宅邸,钱,什么都不缺。” 谭昭昭欣然应了,道:“反正我去了洛阳,就靠着你了。” 雪奴双眼情不自禁湿润,她努力张开笑脸,问道:“九娘,你可知道,我多年没能这么热闹一起过年了?我只是个侍妾,被人赶出来没名没分的侍妾,没有娘家亲人,还是胡姬商户,在世人眼里,是最最低贱,最最不吉之人。逢年过节时,以前我都在酒庐铺子里过,那里不那么冷清,我也能安慰自己,我不算孤寂。可是,看到长安城的家家户户都在欢聚,我的心呐,比这下雪天还要冰凉。千家万户透出的灯火,皆与我何干。” 岂止是大唐,在后世还有些地方,出嫁的女儿不能在过年时回娘家,离异女更不许参加兄弟姐妹的婚宴,说是不吉。 谭昭昭想到了大娘子嫁人的事情,心中很是歉疚,道:“雪奴,所有的规矩,都是由贵人制定,说起来,都是为了给我们身上套上重重枷锁。我们反抗不了,但只要自己不信,这些就束缚不了我们。过年过节虽说与平时一样,但人生并不都是欢笑,能借着个由头欢庆,就要尽量享受。以后你有我,有小胖墩,只要都在一座城,我们就一起过!” 雪奴忙拭去了眼角的泪,脸上是欢畅的笑容,举杯与谭昭昭一碰,扬首喝了半盏。 谭昭昭小吃了两口,道:“可别吃太快了,离 子时还早着呢,等会还要煮角子吃,可别醉倒了。” 雪奴忙放下了酒盏,道:我要替冯娘子守夜,是不能吃多了。?_[(” 谭昭昭听到雪奴提起冯氏,怏怏道:“你别提啦,我好想阿娘。来回送一次信不易,到了长安我送回去的信,不知阿娘收到没有。还有三郎,过年过节的时候,他最为忙碌,送了那么多年礼来,连个面都没能露。这次的事情.....唉!” 雪奴劝她道:“高三郎我佩服得很,我见过这么多人,他与大郎一样,数一数一的聪慧。过年时皇家规矩大,三郎在贵人身边伺候,定是忙得连眼都不能阖。只要他一得空,肯定马上出来见你。” 谭昭昭道:“伺候人的奴仆最为不易,夏日炎热,冬日严寒,守在屋子里还好,要是守在门外,真是吃足了苦头。” 眉豆阿满他们在过年过节时,除了有宴请走不开,他们都有丰盛的肉菜点心,自己下去与同伴一起玩耍吃喝。 雪奴转头四望,笑道:“还是九娘心疼人,在你身边做事,比起寻常百姓家还要过得舒坦。” 谭昭昭想起小胖墩问屠杀牛马,与杀人的刑期区别,她并未觉着自己做得有多好。 贵贱之间的差异,这道天堑不知何时方能消除。 眼下最重要的是,兵乱杀戮何时能休。 屋外响起小胖墩跑动的脚步声,谭昭昭循声望去,道:“这小子,真是不怕冷,还不怕摔。” 下雪结冰,地面滑得很,小胖墩经常被摔,只要摔得不重,他一骨碌翻身爬起,连哼都不哼一声,皮实得很。 谭昭昭话音刚落,屋门拉开,一股寒风伴随着梅花的冷香扑门而入,小胖墩像是梅树成了精,朝屋内走来。 雪奴忙起身前去帮他:“小心些,别摔着了。” 谭昭昭道:“你们在院子里剪梅花枝了?” 小胖墩将手上的梅花交给雪奴,脆生生地道:“是有人送来给阿娘,不是在院子里剪的。” 张九龄这时走了进屋,谭昭昭朝他看去,他脱着大氅,解释道:“高三郎差小寺人送来给昭昭,小胖墩抢着拿了去,说是送给阿娘的年礼。” 谭昭昭听得心头一暖,高力士在百忙之中,还没忘记给她送东西。 不过,谭昭昭好笑地看向小胖墩,道:“你倒是能借花献佛。” 小胖墩自己在低头解大氅绊扣,问道:“阿娘,什么叫借花献佛?” 张九龄取笑他道:“高三郎送来的梅花,你不过抱了进屋,却说是你送给阿娘的年礼,这就叫做借花献佛。” 小胖墩哦了声,辩解道:“可是我出力气了啊!” 雪奴听得笑个不停,谭昭昭也笑,道:“是是是,你出力气了,真是厉害。瞧你这一身,快站在旁边去脱,别弄脏了苇席。” 小胖墩乖巧地挪到了门边去,待解下外面沾了雪与泥土的大氅,才来到食案边,坐下来眉飞色舞讲起了外面驱傩的热闹。 谭昭昭含笑听着,小胖墩说话条理分明,讲得绘声绘色。 以后他读书成绩如何,谭昭昭不敢断定,但他口齿清晰,脑子反应快,却是不容置疑。 外面爆竹声声,屋内暖意融融。 驱傩的人群由远及近,又由近极远,到了子时方不舍离去,回到家中庆贺新一年的到来。 千山去火堆中添了柴,火光熊熊,照亮了驱傩归来之人回家的路。 眉豆进屋收拾了食案,阿蛮煮了角子,热气腾腾端进屋。 小胖墩玩得太尽心,早过了平时歇息的时辰,他此时也没了尽头,依偎在谭昭昭的怀里,眼皮不时耷拉着,要睡不睡,闻到了角子的香气,掀起眼皮看了眼,嘟囔着道:“阿娘,我要吃角子。” 说着,小胖墩张大了嘴,“啊!” 谭昭昭夹了一只角子,吹了吹递到他嘴边,小胖墩啊呜一声吃了。 张九龄看得皱眉,正欲伸手拉他,突然,门一下拉开,寒风随着千山一并扑进屋。 千山满眼的惊惶:“大郎,九娘,外面......外面过兵了!”! 映在月光里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九十五章 谭昭昭不知为何,蓦地转头看向了花瓶中插着的那束梅花,红艳艳的花瓣,叶片稚嫩娇弱,有些起了褶子,像是美人憔悴般令人心一下揪紧。 雪奴倏地站起了身,张九龄动作比她还要快,道:“你们在屋子里好好呆着,我到前面去。” 谭昭昭此时的心情,奇异般沉静了下来,她跟着站起来,拉住了张九龄,道:“大郎,带上剑,无论是谁,只要敢闯进来,先下手为强。过了这一关,再说以后!” 张九龄望着谭昭昭坚定的神色,眼神同样坚定,干脆地道:“好!昭昭,你护好自己,以自己为重,自己为重!” 连续两遍强调自己,到最后的声音太过用力,已经发颤,谭昭昭如何能不懂。 未尽之言,字字皆是血泪。 谭昭昭亦干脆利落应好,张九龄拿了剑冲出去,她亦去拿了自己比较小巧,刃已经不那么锋利的剑,给雪奴手上塞了把菜刀,将眉豆乳母她们召集了起来。 千山与张大牛等男仆,已经随着张九龄去了前院,后院就剩下与她们一群妇孺幼小。 谭昭昭沉声道:“你们手上都拿上防身之物,若是有兵冲进来,你们能逃则逃,逃不掉的话,能伤到对方一分一毫,就是赚了!” 眉豆与阿满上次见识过一次兵乱,时隔多年,再来一次,虽然慌乱,到底比上次要强上些。 谭昭昭与张九龄皆在,比起上次她还在生产,几乎是束手就擒的状态,要好上百倍。 雪奴紧跟着谭昭昭,拉着睁大眼睛不知所措的小胖墩躲在门后,摆好姿势,听着外面的动静。 小胖墩被吓住了,手紧紧拽住谭昭昭,带着哭腔问道:“阿娘,出什么事情了?” 在眼下的时候,谭昭昭也没打算瞒住他,道:“外面打了起来,你别怕,阿娘阿耶,还有雪奴姨姨都在,我们会护着你。” 小胖墩哽咽着道:“嗯,阿娘,他们为何打了起来,过年也要打吗?” 高力士先前还给她送梅花,毕竟是过年,那时候应当还是一片太平。 这时候开始过兵,应当是宫内出了事情,起兵应当是临时下的决断。 谭昭昭还怀疑,今晚驱傩的人多,兵混在里面,是最好的掩护,神不知鬼不觉调动兵马布好了局。 不管何种情形,与上次兵乱不同,那时候的张九龄官职不显,还回了乡守孝。 如今张九龄已官居尚书,无论谁胜谁败,张尚书府都比较显眼。 数次兵变,死伤的贵族不计其数。皇子公主甚至太子皆一样,沦为了刀下魂。 谭昭昭听到小胖墩稚气的问题,心钝钝麻麻的,道:“因为他们皆贪婪,想要争权夺势,享受至高无上的权利。” 小胖墩清澈的双眸中,目露不解。 谭昭昭用他能听懂的话解释道:“就好比你吃了两颗糖,但你不满足,想要更多的糖,拥有全天下卖糖的铺子。但是,糖只有这么多,你一 个人吃不完,你可以分给别人,让别人听你的话。你手上的糖多了,听你的话也就多了,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小胖墩小脸绷紧,神色若有所思,道:“阿娘告诉我,糖吃多了牙齿会坏掉,还会生病。他们为何要那么多糖,难道没人告诉他们,糖吃多了不好吗?” 任外面兵荒马乱,稚童仍然能带给人安心与温暖。 雪奴放松了情绪,微笑望着小胖墩,谭昭昭亦不禁笑起来,亲了亲他的脸颊,道:“糖就是我们心底生出来的妄念,是最坏的东西,就是有人告诉他们,他们也不愿意听。拿着糖,可以去号令许多人,就像外面的兵,让他们去杀人放火。” 小胖墩听得似懂非懂,又怕又倦袭来,依偎着谭昭昭打起来瞌睡。 谭昭昭一手搂着他,一手紧紧抓住了剑柄。 小胖墩身上的暖意袭来,给了她无穷的力量。 雪奴怔怔看着她,突然间,眼泪就止不住地掉落。 “九娘,其实我也不懂,他们为何要挥刀相向。九娘,你觉着,他们谁是好,谁是坏?” 谭昭昭不假思索道:“雪奴,我们是普通寻常人,哪怕大郎是尚书,我们亦是普通寻常人。我们就想安稳活着,能有尊严活着。我们不要站在权贵的角度去看事情,他们争的是江山社稷,并非是谁能给天下谋福祉。谁都一样,谁都一样!” 随着她情绪的起伏,胸脯跟着起伏,小胖墩被吵醒,一下睁开了双眼,迷茫望着她。 “阿娘,他们打进来了吗?” 谭昭昭鼻子蓦地酸涩,忙安抚他道:“没事没事,你睡吧,阿娘在呢。” 小胖墩唔了声,贴着谭昭昭打了个呵欠,安静地睁着眼睛望着前面的角落。 叫院子里的火堆被水浇熄灭,廊檐下的灯也灭了,屋外一片黑暗,只有角落处,点着几盏巴掌大的灯,屋内被照得影影绰绰。 马蹄声,吆喝声,穿过夜色,前院,越来越清晰。 谭昭昭倏地紧握住了剑柄,雪奴也呼吸渐沉,调整了下握刀的姿势。 小胖墩的手经不住拽紧,扯着谭昭昭的衣衫,往她怀里缩了缩。 “别怕,别怕,阿娘在呢。”谭昭昭声音轻柔,一下下安抚着他。 屋外,马仰天长嘶,伴随着兵丁的惨叫,含混听不清楚的吆喝。 雪奴的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她看向谭昭昭,嘴唇直颤抖:“九娘......” 谭昭昭亦心急如焚,打斗声如此清晰,她也说不出宽慰人心的话,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小胖墩一下抱起来,道:“阿娘将你藏在箱笼里,你别喊,阿娘就在外面守着。” 小胖墩呜呜哭了起来,道:“我不要离开阿娘,阿娘,我怕。” 谭昭昭厉声道:“你现在别哭,哭了会将坏人引来。乖,阿耶在外面守着,阿娘与雪奴姨姨在里面守着,你乖啊,我们都守着你。” 小胖墩乖乖缩在了箱笼里,谭昭昭拿起衣衫往他头上盖,他 也不挣扎,只哭着道:“阿娘,你要好好的啊,快些来找我,这里面好黑。” 谭昭昭俯身亲他,郑重地说好,她狠下心,将箱笼盖子虚虚合上,转身大步来到正屋,与雪奴一起,一左一右守在了门边的角落。 外面的打斗声愈发清晰,惨嚎震天。 谭昭昭鼻息间,仿佛闻到了血腥的气息。 张九龄不知如何了? 她靠着墙壁,眼前一一闪过,从初见他时,到如今的场景。 他待她始终如一,心里有她,有大志,有天下苍生。 谭昭昭在这时,好似初次认识他一样。 清瘦的身躯,如何能承载那般多的东西? 换作是她,早就该疯掉了吧? 如今的他,义无反顾挡在了前面,真正替他们挡刀剑。 像是初次翻越梅岭最危险崎岖的路时,他毫不犹豫走在了靠悬崖处,试图给她添加一道保护的屏障。 雪奴忍不住惊惶,低声道:“九娘,大郎在外面,外面听上去情形好似不大好。大郎他......” 余下的话,雪奴不敢说出口。 谭昭昭似乎是说给雪奴听,也是说给自己听:“没人闯进来,就是没事,我们要安静呆着,不能出去添乱。” 雪奴紧咬着唇,嗯了一声:“若是大郎出了事,乱兵们应当打了进来。我们不能动,要好好守着。” 谭昭昭思索片刻,悄然来到了窗棂下,偷偷将窗棂掀起一条缝,朝外打量。 天空黑漆漆,今夜的星星不知去了何处,只在乌黑的云层中,勉强有几颗发着微弱的光。 睁大眼睛看了一会,什么都看不清楚。谭昭昭将耳朵贴上缝隙,试图听得更清楚些。 可惜,除了叽哩哇啦的喊叫,与刀剑撞击的声音,她什么都没听清,张九龄熟悉的声音并不在其中,千山与张大牛他们也没动静。 雪奴与阿满,乳娘胡姬她们,不知躲在了何处,亦静悄悄寂静无声。 听了一会,谭昭昭放下窗棂,重新蹲坐着,压低声音道:“大郎与千山他们都没动静,没动静就是好事。” 雪奴松了一口气,一下跌坐在地上,靠在墙壁上,道:“九娘,好累啊。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权势太过诱人,谁都不肯放手。 这次若是李隆基与太平公主联手胜利了,以后两人还会起争斗。 好比一场杀戮游戏,最后活下来者,便是赢家。 至于在这场游戏中,牺牲掉的性命,有头有脸的贵人,名字会被记录一笔。 其余的官吏与平民百姓,胜者忙着庆贺,他们则被彻底遗忘。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是一万年,有兴许是一瞬间。 谭昭昭听到屋外传来了阵阵跑动的脚步声,她如弹弓一般弹坐起,紧握住了手上的剑,做出下劈的姿势。 雪奴同她一样,举起刀,只要有人闯进来,她便会毫不犹豫劈下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谭昭昭屏住了呼吸,整个人绷紧得如拉到极致的弓弦,顷刻间就要疾射出去。 这时,门外传来了张九龄熟悉的声音:“昭昭,是我。” 谭昭昭耳朵里嗡嗡响,一把扔掉剑,扑到门上,手颤抖着,摸索着门栓,叮里哐当打开了门。 张九龄立在门外,喊道:“昭昭。” 谭昭昭一下扑进了他怀里,紧紧搂住他,手指尖触摸到一片温热滑腻,顿了下,深吸一口气,闻到了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她恍然抬起手,借着微弱的光,看到手指一片猩红,颤声喊道:“大郎,你受伤了,伤到了何处?”! 第九十六章 雪奴清楚闻到了血腥味,她见谭昭昭已经没了先前的冷静,慌乱得都簌簌颤抖,这时她不知从何找到了勇气,摸到火折子,赶紧点亮了灯盏。 屋外,张九龄拥着谭昭昭,一声声安慰她:“没事,我没事,只些许皮外伤。昭昭别怕,别怕。” 声音呢喃缱绻,换作平时,雪奴定会取笑他们。 此时,她却莫名地想哭。 在乱起时,手无寸铁之人都如蝼蚁,王子公孙皆不过是肉体凡胎,抵挡不了呼啸而来的命运。 这些,都是因为那颗“糖”么? 进了屋,张九龄在胡塌上坐下,谭昭昭无声蹲坐在苇席上,惨白着脸,手上动作轻柔迅速,解开他的大氅,外袍。 灯光下看得更清楚些,张九龄的深色衣衫上,湿了大片,沾到手上猩红刺目。 张九龄撩起左手衣袖,道:“昭昭,就这点伤,别处都是不小心染上了血迹。” 白皙的手臂上,一道血肉翻飞的伤口尤其清晰,看上去触目惊心。 伤口依旧在汩汩流血,谭昭昭对赶来的眉豆等人吩咐道:“去烧水,拿酒.....酒不行,度数太低,杂质太多,就沸水,蒸煮过的棉布,拿新棉布.....” 张九龄眼神温柔得如春水,不错眼望着语无伦次的谭昭昭,她的话他没能完全听懂,但他此时不想问。 什么话都不想说,他很累,先前不觉着,这时伤处火烧火燎地疼,但他莫名心安。 雪奴在一旁帮不上忙,想到小胖墩,赶紧进屋去将他从箱笼里抱了出来,哄着到偏屋去,亲自陪着他睡了。 不管外面闹得如何,他们都不想管。 大年三十的夜,他们只想守着这方寸的小院,亲人们在一起,寻求哪怕片刻的安宁。 谭昭昭动作轻柔,仔细清洗张九龄的伤口周围,怕伤口中落下了刀剑的铁屑,用放凉的滚水认真冲洗,再取了干净布巾缠绕好。 收拾干净换了衣衫,张九龄靠在软囊上,深邃的眼眶凹陷了几l分,薄唇快与面孔一样白,神色疲惫中添了几l分脆弱。 谭昭昭断了碗热乎乎的糖煮蛋,道:“大郎,先别睡,起来吃一碗再说。” 张九龄睁眼,他累了一场,却没甚胃口,见谭昭昭已经递到了嘴边,先就着她的手吃了口,哑声道:“昭昭,放着我来吧。” 谭昭昭见他坚持,端来食案放在他面前,等着他将碗里的糖煮蛋吃完,递了清水给他漱口:“大郎好生歇着。” 糖水蛋甜滋滋,吃下去五脏六腑都暖意融融,张九龄已经恢复了些精神,挣扎着起身道:“昭昭,我没事了,外面还有些事情,我先与千山去处理。” 谭昭昭赶紧拦着,道:“大郎先歇着,我去。” 张九龄愣了下,谭昭昭眼神坚定,道:“我去,先前我与雪奴,小胖墩,院子里所有人都用了些吃食,肚皮饱了才能做事,大郎放心,我不会逞强。” 眼前的谭昭昭,神色平静,先前见到血时的惊慌早已不见,令张九龄心比先前吃到糖的时候还要甜,温暖。 张九龄有许多话想与她说,不过他先前战了一场,整个人都紧绷着,又受了伤,此时放松下来,就格外累。 重新躺回去,谭昭昭仔细查看了他左臂的包裹,见没有血浸出来,方略微放了心,端走食案,合上门出了屋。 室内灯火温暖,谭昭昭并未将灯盏熄灭,留着满室的明亮。 糖水蛋的甜味若隐若现漂浮在空中,香炉里点着青木香,熏笼炭火十足。 窗棂处,一枝寒梅斜倚而过,映在雪白的高丽纸上。 张九龄埋在松软干爽的被褥里,沉沉睡了过去。 廊檐下的灯盏,重新点了起来,将宅院照得一片明亮。 谭昭昭裹紧风帽,立在廊檐下,风吹来些许的湿润扑在脸上,冰凉刺骨。她探出手去,细碎的雪花落在指尖。 下雪了。 雪后,大地白茫茫一片,鲜血杀戮都被掩盖无踪。 谭昭昭静默了片刻,朝外院走去,千山与张大牛忙紧跟了上前。 千山低声回禀道:“先前来了一队乱兵,拿着刀剑前来砸门。大郎见机不对,指挥我们几l人拿来木梯,绕到西侧翻出了院墙,从后面包抄上去,与他们打了起来。” “他们人数多,我们人少。而且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兵丁,领头的下令底下的乱兵,冲进屋,里面有无数的金银财宝,还有美丽的娘子.....” 千山说到这里停住了,他偷瞄了眼谭昭昭的神色,见她面无表情,继续说了下去:“大郎的剑术好,连着拦住了好几l人,后来,领头的恼了,下令乱兵都朝着大郎而去。” “我们皆要冲进去帮忙,却苦无没本事,帮不了什么。大郎左手臂就在那时受了伤。眼见就要挡不住了,这时幸好来了一队兵马,冲上前将那些乱兵围住了,悉数砍杀。大郎上前与领头的将领说了几l句话,奴不敢偷听,不知他们说的什么。很快,将领带着兵离开,大郎担心着九娘,赶紧回了屋。” 谭昭昭缓了缓神,转头问道:“你们可有受伤?” 千山答道:“只受了些皮外伤,伤得不重。” 张大牛几l人也一并答了,谭昭昭略微放了些心,道:“若是还在流血,先回去止血。去找眉豆,让她按照我给大郎止血的法子,帮着你们止血,自己切莫胡来,硬撑。” 大家赶紧应是,有一个男仆腿上的伤严重些,走路都吃力,他便先退下,前去找眉豆。 其余几l人跟着谭昭昭来到了外院,千山一个箭步上前,拉开了大门。 熟悉的巷子里,到处静悄悄,家家户户燃烧着的火堆,不知何时早已熄灭。 凛冽的风雪中,血腥冲天。 厚重的木门上被砸得坑坑洼洼,油漆掉落,有几l处被砍得木屑横飞。 当时谭昭昭搬进宅子时,门栓改成了粗铁棍,且两头都有绊扣, 用刀砍不断,也挑不开。 不过,粗铁棍上,一道刀痕尤为明显。 千山一个箭步跳出去,四下张望,惊讶地道:“咦,谁来收拾过了?” 谭昭昭让人将灯笼挑亮了些,四下照看。 门外的地面上,到处可见一滩滩半凝固的血迹与零星碎肉,在角落靠墙的地方,落下了一小截惨白的手指。 谭昭昭估计是前来帮忙的兵马,离开时清理过了。 雪越下越大,在地上落了薄薄的一层。 谭昭昭忍住心里的翻江倒海,道:“在上面撒一层灰,清扫一遍。” 千山应是,赶紧叫上他们去提灰,洒扫。 扫帚刷刷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楚。 地上的血与雪,化成了一堆脏污,再被清理干净。 待到雪积上一层,什么痕迹都赶不到了。 除了流进夯实的地里,失去亲人的家人心头,难以磨灭的伤痛。 天际,一点点由漆黑,变成了深灰。 天,终于快亮了。 谭昭昭立在大门外,洒了一身的雪花。她望着伤痕累累的大门,久久之后,道:“廊檐下的灯笼挂起来,春皤也别忘了,收拾好之后,都进屋去喝屠苏酒!对了,从今年起,大家过年都有利是钱,就是红封。” 忙碌了一整夜的千山等人,疲倦的脸上皆浮上了笑容。 不仅仅是钱,还有劫后余生的欢喜,以及女主人谭昭昭带给他们活着的盼头与希冀。 大门一时换不了,就如伤痕不会马上过去。 但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过年呢! 谭昭昭以前嫌弃繁琐的礼仪,在此刻,她想一件件,皆认认真真遵照着习俗去做。 回到后院,小胖墩已经醒了,他站在廊檐下,扭着头一个劲往外张望。 雪奴蹲在他面前,给他扣着风帽,神色慈爱同他说着什么。 “阿娘!”见到谭昭昭走进后院,小胖墩哭丧的脸立刻一变,高兴地喊了声,挣脱开雪奴,朝她飞快跑了来。 谭昭昭不由之主加快了步伐,将扑过来的小胖墩紧紧搂在了怀里。 小胖墩在她怀里蹭了蹭,一声声喊她:“阿娘,阿娘。” 谭昭昭不厌其烦一声声回应,柔声道:“下雪了,冷不冷,我们回屋去。” 小胖墩不肯放开她,侧着身子往后退,道:“我不冷,阿娘,你去哪儿,都要带着我。” 谭昭昭心里酸酸的,温声说了好,“等进屋去,阿娘给你红封,里面有钱哦!” 小胖墩仰着头,认真地道:“阿娘,不要钱,我只要阿娘。” 谭昭昭抚摸着他稚嫩的脸庞,昨夜他们大人尚且如此,他一个稚童,受到的惊吓可想而知。 小胖墩躲在黑漆漆的箱笼中,一声都没坑过。 谭昭昭既骄傲,又辛酸。 昨夜的长安城,不知有多少稚童担心受怕,从此亲人天人永隔。 雪奴脸盈盈立在廊檐下,望着他们母子俩,长长舒出了口气,仰起头,眨回了眼里的泪。 大过年的,哭哭啼啼作甚,忒没出息! 事不过三,她已经经历过了三次兵乱,还好生生活着,拥有谭昭昭这般死生与共的友人,这辈子,再也没什么会令她害怕! 这时,大门轻轻拉开,张九龄身着朱红朝服走了出来,清隽的面容,因着苍白,看上去仙风道骨,又温润儒雅。 大年初一,按照规矩有大朝会。昨夜的兵乱,朝堂上下应当一片混乱,张九龄身为尚书,虽不知晓外面局势,以他的性格,这时定不会躲避。 谭昭昭没有多问,笑吟吟见礼,道:“大朗,过年好。” 张九龄愣了下,随着她那样,叉手俯身还礼:“昭昭,过年好。” 小胖墩裂开嘴笑起来,学着他们那样,叉手团团见礼:“阿娘,阿耶,雪奴姨姨,过年好。红封呢?阿娘先前说要给我钱,阿耶也要给,雪奴姨姨,你也莫要忘记。” 大唐没有过年给红封的习俗规矩,张九龄与雪奴听到既然是谭昭昭提了出来,都一口应下了。 张九龄数了五个大钱给他,雪奴大方,干脆将身上的钱袋塞了过去。 谭昭昭想要学着以前父母那样,将小胖墩的钱哄到手里,借口等长大后再给他。 谁知小胖墩机灵得很,搂着钱袋,小短腿蹬得飞快跑了。 雪奴哈哈大笑,谭昭昭无可奈何摇头,几l人进屋用了早饭。 饭后,雪奴回了自己的宅子,去看看家中情形如何,张九龄前去皇城。 谭昭昭将他送到了大门外,不过短短的功夫,地上积了一层雪,将所有的痕迹掩盖在了雪白中。 张九龄上了马车,谭昭昭朝他挥手,马车在风雪中,渐渐远去,在雪地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车辙。 下雪虽寒冷,空气却清冽,谭昭昭深深吸了口气,梅花清香扑鼻。 不见任何一丝血腥气。 这场兵乱,估计以胜者的欢庆压倒一切,就这般过去了。! 第九十七章 雪满长安。 谭昭昭无心关注外面的局势,雪奴回去之后,快到中午还没见人影,她很是担心,派张大牛前去一看究竟。 没多时,雪奴一身寒意到来,在门口脱下风帽,木屐,拂了拂额前的乱发,眉眼间带着郁气进了屋。 谭昭昭赶紧倒了碗热汤递给她,道:“先坐着暖一暖。” 雪奴坐下捧杯吃了几口,长长呼出口气,见小胖墩啃着梨,清澈明年的双眸咕噜噜看着她,愁肠百结间,禁不住朝他展露出了笑颜。 小胖墩怀里揣着她给的钱袋,笑得尤其灿烂。 雪奴缓和了心情,平静地道:“宅子的大门破了,屋子里值钱的细软没了大半,到处翻得乱七八糟。幸好没人因此丧命,只有两个仆从受了些轻伤。他们冲进来,应当是要找我,找不到我,就干脆顺手牵羊。不知他们拿走的那些钱财,可有命花。” 若是被另一方兵丁杀死的话,那些钱财应当就白拿了。 若雪奴没与他们在一起,估计业已遭受了毒手,两人都不禁感到后怕。 雪奴一下就看开了,道:“这就是命,我的命好,总能逢凶化吉。” 谭昭昭道:“既然如此,就更要庆贺了。今朝是大年初一,宜吃酒。” 雪奴抚掌笑道:“围炉煮酒,实在美哉!酒都在酒庐与庄子里,宅子里存得不多,他们没有发现,都还在。我让莲娘回去取。” 谭昭昭道:“外面冷,不用跑来跑去了,我这里有酒。本来打算在初三宴请贺知章他们,看来估计是不行了,不如拿来吃掉。” 眉豆取取了浊酒,小炉铜壶来,谭昭昭将葡萄酒倒进铜壶里,加了些糖进去熬煮。 铜壶咕咚,酒香四散。谭昭昭倒了两盏,与雪奴一起围坐吃酒,赏着窗棂外的雪与梅花。 彼此都怀着难以言说的心情,你一盏我一盏,很快就将一壶酒吃空了。 谭昭昭没尽兴,再倒了一壶煮起来,在酒微微沸腾时,张九龄回来了。 大年初一的大朝会筵席,一早进宫,要到傍晚时方会散。 不过今日不同以往,不知朝廷里乱成了何等模样,谭昭昭打量着张九龄,他除了肩头,想是细雪融化了,连浓眉都一片濡湿。 谭昭昭看得心疼,忙倒了盏酒迎上去,道:“大郎快吃杯暖和暖和。” 张九龄急匆匆解着大氅,道:“昭昭,我不能吃酒,陛下驾崩了。” 谭昭昭与雪奴皆大吃一惊,雪奴失声道:“陛下被乱兵杀了?” 张九龄摇头,道:“陛下前日已经驾崩,被韦后他们瞒着,秘而不发丧。昨日是大年三十,陛下没能出现,最后没能瞒住。我回来更衣,等下还要进宫去。 谭昭昭记不太清楚,前世中宗李显的情形究竟如何,只仿佛记得,有传闻是韦后与安乐公主毒杀了他。 这一世有好些事情皆有变化,不过大的事件,时间虽有出入,还是同样发生了 。 比如开辟大庾岭,武皇退位,中宗的驾崩等等。 ?想看映在月光里的《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吗?请记住[]的域名[( 谭昭昭放下酒盏,对眉豆道:“去灶房让阿满煮一碗热酪浆,多加些奶。准备大郎的素服,院子里收拾一下,喜庆的灯笼都取下来。” 眉豆忙下去忙碌,雪奴也吩咐了莲娘,让她回宅子去归置。 张九龄去更衣净手,出来后眉豆送了酪浆上来,他又累又冷又饿,埋首将整晚酪浆吃下肚,总算恢复了精神,继续说起了宫内的情形。 “韦后与安乐公主,宗楚客宗晋卿等亲信党羽,皆被诛杀。陛下驾崩,韦后与安乐公主商议瞒着,欲扶持幼帝登基,效仿武皇临朝称制,把持朝政。这几日,韦后与安乐有所防范,故昨夜的兵乱,比起前几次惨烈,死伤无数。” 雪奴听得一脸呆滞,好半晌都未回过神。 天子,皇后,公主,甚至太子,皇子,宰相等等,在汹涌的权势争夺中,顷刻间就化为了一具尸首。 与史书上看到的文字记载不同,谭昭昭身在局中,虽说知晓些结局,亲自听到时,依旧感到全身一片冰凉。 小胖墩一直乖巧依偎在谭昭昭身边,此时他稚声稚气问道:“阿娘,他们都在争糖吗?” 谭昭昭怔了下,握住他的小手,道:“是,他们在争糖吃。” 小胖墩打了个寒噤,没再作声,脸颊贴着谭昭昭,安静地望着大人们。 张九龄看着母子俩,道:“李三郎与太平公主的兵围住了皇城,安国相王被推举为帝。长安城现在暂时无事,城内过兵也无需害怕,他们是在搜寻韦后一系漏网之人。昨晚前来相帮的兵丁乃是羽林军,他们投靠了李三郎。听说是高三郎的建言,恐韦后他们会乱杀大臣无辜,得了李三郎的令,前来朝臣住的各坊巡视。昭昭,多得三郎,若不是他,后果不堪设想。” 原来是高力士啊! 当时救他时,谭昭昭一部分是心疼不忍,一部分考虑到了安史之乱,他是李隆基身边最得力的内侍,并未想到今日之事。 一切皆有因果,谭昭昭想到高力士吃到酒酿煮蛋时,眯缝起来享受满足的双眸,心头温软酸涩,各种情绪交错难忍。 至于新帝的人选,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的兵围住了皇城,李旦当然会被推举为帝。 接下来,先要彻底清除韦后一系的党羽,在这以后,就是李三郎与太平公主的争斗与厮杀了。 谭昭昭脸上露出恍惚的笑,后世流传着一句话,权势争斗是不见血的斗争,真是大错特错。 权势斗争,向来都是血流成河,不但大唐如此,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史书上经过润笔的寥寥几笔,如何能记下在争斗中,无辜的死伤。 张九龄撑着矮案起身,道:“昭昭,我得进宫了,这几日忙,你别担心我,照顾好自己。” 谭昭昭忙起身送他出门,摸着他身上的衣衫,见他穿得厚实,略微放了些心,道:“大郎,你也保重,无需牵挂我们。” 张九龄想 到昨夜他睡着了,谭昭昭将一切都收拾安排得井井有条,眼神温柔无比,紧紧拥抱了她一下,猛地转过身,大步离去。 要是不走快些,他会迈不动脚步。 这间宅邸,太过温暖舒适,这里有他时刻惦记,能拿命去守护之人。 而走出去,则是血腥风雨。 改了名的玄武门,巍峨矗立再风雪中,仿佛在嘲笑世人。 并非玄武门的名字不吉,而是人心的沟壑与欲望,永远都填不满。 晃眼间,到了三月,先帝李显下葬,新帝李旦登基。 李旦遵循立嫡立长的制度,先封了李隆基为平王,欲立长子李宪为太子。 李宪很是识相,坚决不敢接受,称平王李隆基平乱有功,当为太子。 李旦的帝位靠李隆基得来,他并没蠢到家,知道李宪敢接这个太子之位,估计不日之后,又将会有一场血腥杀戮。 于是,平王李隆基,被立为了太子,李旦不大管事,朝政大事,基本上落入了太子之手。 春日到来,新帝继位,如谭昭昭所料那样,血腥都随着雪深埋了进去,长安城恢复了以前的繁荣热闹, 治理过的护城河,清澈透明,嫩绿的柳枝轻拂水面,河岸边游人如织。 曾经的朱门大户,一朝轰然倒塌。新的朱门大户崛起,门前车水马龙。 无需前去洛阳,小胖墩按照以前的计划那样,进了官学启蒙读书。 张九龄早出晚归,忙得不可开交,小胖墩也一样,忙着读书。 余下谭昭昭自己,她将自己安排得井井有条,按照自己制定的学习计划,学完了胡语,写完了大字,看过了账本,走出屋来到庭院里散步活动身子。 庭院里繁花似锦,杏花梨花开到末时,海棠迫不及待绽放。 谭昭昭在海棠花树下走动了几圈,盘算着待西市开市时,前去酒庐找雪奴。 太平公主得势,雪奴被招去了几次,将酒庐相邻的两间铺子盘了下来,扩建了酒庐。 福兮祸所依,谭昭昭左右不了,只能琢磨着,等到已成为太子身边最得力内侍的高力士有空前来时,托付他暗自照顾一一。 这时,眉豆前来禀报,武夫人来了。 最近武夫人忙得很,无论李旦李显,都是她的表亲,曾经的亲戚被降为庶人,又有些亲戚成了掌天下权之人,她要参加丧仪,还要参加庆典宫宴。 谭昭昭迎出去,武夫人脚步轻盈,身上珠翠环绕走上前,携起她的手臂,笑道:“九娘又客气了,我早就说,无需多礼,无需多礼,你总是不听。” 谭昭昭顺势起身,笑道:“既然夫人这般做,以后我就离得远一些见礼,让夫人够不着。” 武夫人哈哈大笑,与她一起走进庭院,打量着院子里的花,惊呼道:“哎哟,开得真是好,我就说,这间院子有福气,花草长得要格外茂盛些。” 谭昭昭谦虚了几句,外面日头好,干脆让仆从搬了几案,坐在海 棠花树下烹茶。 武夫人吃了盏茶,道:这些时日忙得很?[(,难得闲下来,我就想到了你,还是与你在一起,能松弛下来。” 谭昭昭望着武夫人踌躇满志,精神奕奕的模样,心道她估计是见到安乐公主他们没了,大仇得报,心里就舒坦了。 果然,武夫人脸上的笑淡去,道:“你瞧我上次与你说了什么,才过几天啊,李裹儿与韦香儿母女就倒了大霉。我呸!想学姑母,也不照照镜子!” 谭昭昭只听着,绝不发一言。 武夫人骂了好一阵安乐与韦后,觉着意兴阑珊,声音低了下去:“我同你说过上官婉儿,她聪明是聪明,极为能见风使舵,依附韦香儿李裹儿一系,帮着他们她们争取民望。可惜,李裹儿是何等性子,她自幼吃足苦头,穷怕了,巴不得将天下都搂进自己囊袋里。韦香儿与李裹儿母女都是一路人,上官婉儿觉着不对劲,又赶紧转投他人,向太平投诚。可惜,太子却不会容她。” 上官婉儿死于兵变,她在宫内朝堂经营多年,自有人替她求情,李隆基却没允许,坚持下令将她斩首。 武夫人幽幽道:“我们这些皇室宗亲的女子呢,嫁入就看运气。夫家要是野心大,或者投靠错了人,荣华富贵转眼成空,命丧黄泉。上官婉儿比我我不该如此苛责她。” 谭昭昭望着天上流动的白云,这世道,唯一公平的,便是头顶这片天。 武氏握着茶盏,低声道:“太平很是伤心,她替上官婉儿收了尸,安葬了她。我也去了。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第九十八章 “唐隆政变”后续的清算,大大小小几近一年方告一段落。 但权势斗争却未停,太子与太平公主之间的矛盾逐渐浮出水面。 又是一年风雪时,寒梅飘香,去岁毁坏的大门已更换,门前的地铺了土,重新夯实过,白雪覆盖再上面,再也看不出任何的杀戮痕迹。 官学放了假,衙门封笔,新年到来。 去年兵乱的惨烈,兴许仍留在长安百姓心头,离暮鼓的钟声,街头巷尾早早就不见了人影,连赏雪赏梅的行人都少了许多。 谭昭昭这一年来,除了参加武氏等贵夫人推迟不掉的筵席,几近深居简出,连东西市都极少前去。 小胖墩与张九龄歇息在家,谭昭昭照样如以前那样过日子,学习,练字,算账。 长安城局势虽乱,宅邸的价钱,却照样一年高过一年。 权利中枢重新回归了长安,官员商人都涌入了长安城,东都洛阳逐年没落。 还有重要的一点,河道与城池在张九龄辛苦一年的治理下,河水肉眼可见比往年要清澈许多,虽水依然无法饮用,若是持续下去,地下增加的管道来年七八月左右会铺陈完毕,到那时候,长安的水将会得到更大的改善。 张九龄的功绩有目共睹,但他很是低调,从不在这时候争抢功劳,由着守孝归来的张说与姚崇展露了头角。 用过朝食,谭昭昭与张九龄带着小胖墩正准备出门,前去赁出去宅邸的归义坊,在门口上马车时,小巷前面走来一个牵着老马的仆从,老马上坐着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男子。 谭昭昭看向男子,乱蓬蓬的髭髯遮面,只那双眼眸里露出的狂放与玩世不恭,让他整个人顿时鲜活无比。 张九龄叉手,含笑喊道:“季明!” 张旭叉手哈哈笑,在马背上俯身到底,很是潇洒跃下马背。 雪地上滑,张旭的潇洒没能稳住,一屁股跌坐在地。 谭昭昭忍笑,小胖墩看呆了,张九龄疾步上前,要搀扶其他。 张旭挡开仆从伸来的手,嘴里嘀咕了句,灵活翻身站起,奔上前再次叉手长揖到底:“子寿兄,一别经年,不请自来,着实冒昧。” 张九龄虚浮他的手臂,笑道:“快快请起,你我讲这些虚礼作甚!” 张旭起身,再次向谭昭昭见礼,她忙还礼。 小胖墩进学之后,淘气归淘气,却很是有礼,无需大人提点,他已经叉手躬身见礼。 张旭好奇打量着他,连声夸赞,在怀里掏了一阵,最后空着手,道:“我的行囊在路上丢失,囊肿羞涩,着实没甚可拿得出手的礼。我的字自认写得还勉强能看,届时补送你一幅书。” 谭昭昭想到他独步天下的草书,赶紧拉着小胖墩道谢,“外面冷,先进屋暖和。” 张旭犹豫了下,问道:“子寿兄与谭娘子,可是有要事出门?” 张九龄道无妨,“只是些无关紧要之事罢了。” 张旭微松口气,便坦然随着他们进了门,道:“我着实没处可去,先前去到季真兄府上,谁知季真兄已经搬家,不知迁往了何处。无奈之下,只能前来子寿兄府邸碰碰运气。我已经写信回家,让家人给我送盘缠前来,待送到之后,再摆酒为谢。” 贺知章如今任四门博士,在长安并无购置宅邸,一直赁屋居住。 随着长安宅邸价钱的上涨,赁屋的价钱一年也高过一年。贺知章喜欢呼朋引伴吃酒,他的那点俸禄,以前靠近东市的坊,如今再也住不起,迁到了万年县靠近曲江池的曲池坊去住。 万年县的曲池坊,比起谭昭昭在归化坊的宅邸还要偏僻,差不多等于白居易的“远房早起长侵鼓,瘦马行迟苦费鞭”。 张九龄简要说了贺知章最近的情形,笑道:“张颠的酒,定是要吃,只答谢,就无需了。” 张旭豪迈大笑,先前见到张九龄时,身上的些微拘束,一扫而空:“子寿兄如今官至尚书,却依然未变,着实令人敬佩。” 进了院子,张旭四下张望,不禁道:“之寿兄真是有远见,如今这间宅邸,价钱定是不菲了。” 张九龄看了眼谭昭昭,含笑道:“当年这间宅邸便宜,乃是娘子做主购置,并非我的主意。若换作我,定当不会添置,换作如今,定是买不起了。” 张旭意外,朝着谭昭昭叉手施礼,道:“谭娘子高见!” 谭昭昭知晓张旭生性随意,便未谦虚,笑着道:“好说,好说。” 张旭愣了下,笑得更加大声了,道:“谭娘子还是如以前那般洒脱率性,我等男儿皆不如也!” 几人说笑着到了前厅廊檐下,张旭解下蓑衣斗笠进屋,先是一股清雅的暖香扑面而来,令他情不自禁眯缝起了双眸,一幅极为享受的模样。 千山送了热汤进屋,张旭净过手脸,坐下来吃茶点,再次感慨不已,道:“在长安能有一处落脚之地,实属不易啊!谁能预料到,这些年长安的变化,竟然如此之大。” 张旭的话中有话,并非只是指长安城,还意有所指长安的朝局。 谭昭昭听罢,便带着小胖墩起身,道:“你们吃茶说话,我图收拾院子,季明赶路辛苦,等下午饭后,先好生歇一歇。” 张旭感激不尽道:“叨扰了,叨扰了!” 谭昭昭想到了西郊的宅邸,有一处快要空置下来,到时候可以借给张旭居住。 当时买宅邸时,就想到有这么一日,若是如张旭杜甫李白等囊中羞涩的大诗人们,在长安能有遮风避雨之处。 没想到,这一日竟然真的来临,谭昭昭感到些许的满足,带着小胖墩走了出去。 张九龄为官多年,自是对张旭先前的话听得明明白白,略微吃了几口茶,问道:“季明此次前来长安,所为何事?” 张旭坦率地道:“我当年归家之后,寻了个县丞的差使做,做了一段时日,便觉着无趣得紧,始终惦记着长安,想着再次前来,寻一个时机。谁知这些年, 长安从未太平过,行程便一再耽搁了。离去岁长安的兵变已经过了整一年,陛下已经立了太子,太子年富力强,颇为聪慧果决,便未在拖延,出发来了长安。不知子寿兄代为引荐一个差使?” 张九龄微叹一声,略微提了几句如今长安的局势,道:“恐要令季明兄失望了,我在工部当差,并非举荐的补阙。” 张旭人虽豪迈,却极为聪慧,稍加提点便透,难掩失望,长长喟叹道:“纷扰何时休!” 张九龄宽慰他道:“季明亦莫要丧气,季明一手字,大唐无人不知。季明若是能放缓心,在国子监与官学,寻个差使不过轻易而举之事。” 张旭挠挠头,道:“我不耐教授学生,不喜拘束,不知可能当好先生。” 张九龄认真道:“无论何种差使,皆有拘束。季明若是性情如此,切莫勉强自己。” 天底下哪有不受管束的差使,尤其是出仕做官,太过张扬不羁,定会受到弹劾。 张旭脸上的髭髯都皱成了一团,想到做县丞时的束手束脚,愁眉苦脸道:“子寿兄所言极是,是我张狂了。子寿兄的建议,我再仔细考量,待想好之后再谈。若是我着实无法承受拘束,便彻底断了这份心思。若我一旦应下,定会洗心革面,好生做事当差。” 大唐人好酒,读书人,诗人们尤其如此。张九龄身为尚书,经常会收到前来投递帖子,求举荐之人。 有好些颇有文采,张九龄虽不喜举荐制,看到他们的诗文,打心底叫好,忍不住想要见上一面,结识一二。 谁知,张九龄让千山前去回话,约好了时辰,却不见人来。 后来一问,那人吃醉酒,睡过了头。 张九龄做事讲究条理,细致,对自己要求很是严格。他向来不迟到,更惶提毁约。 但张九龄心怀坦荡,对他人的要求,反倒没对自己的严,迟到片刻,举止随意,他并不会责怪。 只是,等了半天不见人影,张九龄就无法苟同了。 午饭后,张旭回屋去歇息,张九龄也前去午睡。 谭昭昭与张九龄说了安排张旭暂居兴化坊宅邸的打算:“他丢了行囊,眼下身边没钱,马上要过年了,先给他置办几身厚实衣衫,出去会友见人时,不至于失礼,太过寒酸。张旭喜欢请客会账,再借给他些钱财,免得他会觉着没脸。” 张九龄笑道:“昭昭大方,考虑得周全,一切听由昭昭的安排。” 谭昭昭想到杜甫穷困不堪,连小儿都被饿死,幽幽道:“天下英才不知凡几,在长安苦于出身,没有出头的机会也就罢了,要是再居无定所,着实天道不公。” 张九龄眼里浮起暖意,深深凝望着她,忍不住用力去亲她的眉眼,含糊着道:“昭昭,张颠中午吃多了酒,估摸着会一觉睡到晚间,我们也晚些起。” 谭昭昭笑着躲开,道:“小胖墩早先睡了,等下就会起来,大郎要忍一忍。” 张九龄黑沉下脸,起身走出去交待了几句,将屋门闩上了。 谭昭昭听到动静,待他回来,骇笑道:“这岂不是宣告天下,大郎要在白日......” 张九龄抬起下颚,慢悠悠解着衣衫,道:“谁敢嚼舌根?” 谭昭昭心道成亲这么多年,他热情未见退却,他们之间还没到老夫老妻的状态,实属是感情深厚,便笑盈盈回望着他,主动退下了里衣。 张九龄望着眼前一片雪白,眼神倏地暗沉,扑了上前。 这一闹,就到了半下午。 两人起身,张旭果然还在睡,小胖墩被眉豆哄着去了雪奴家中玩耍,千山从门房处拿了帖子进屋。 张九龄坐在矮案前翻看,谭昭昭从净房里出来,见他皱眉,不由得走上前,问道:“怎地了?” 张九龄随手将帖子递给她,好笑地道:“这小子,前次吃酒误了见面之事,又递了帖子前来。” 谭昭昭接过帖子一看落款,不由得睁大了眼。 孟浩然!! 第九十九章 谭昭昭见张九龄皱眉,想着不能干涉插手他在外的事情,且好似他前世因为举荐官员出了事,就更加谨慎地问道:“大郎怎地了,可是孟浩然名声不好?” 张九龄摇摇头,无奈笑道:“这小子才情过人,诗写得远比我有灵气。只他年纪轻轻,欠缺稳重,与张颠一样喜欢吃酒,经常吃得醉醺醺,着实误事。” 大唐人本就嗜酒,尤其是大诗人们,“饮中八仙”,“仙宗十友”等等,无一不是嗜酒之徒。 谭昭昭觉着吃酒很快活,她的性情与大唐的张九龄相比,其实与诗人们要投契些。 投契的缘由,则是她与诗人们一样,针砭时弊,抒发不得意,比起做实事要痛快。 张九龄则不同,他是难得的实干派官员,若换作杜甫前来,谭昭昭则估计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谭昭昭犹豫了下,道:“孟浩然是进京做何事?” 张九龄继续摇头,道:“我听说他四下游历,交游广阔。进京的话,莫非是想要考进士出仕,或者求引荐出仕。” 写诗引荐自己,在大唐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如此一来,科举考试被削弱,成了朝堂官员们拉帮结派的手段,加深了派系斗争。 举荐制还有个最大的诟病,就是溜须拍马等奸佞小人,由此进入朝堂。 比如安禄山史思明牛仙客等之流,就是李林甫杨国忠等人举荐进了朝堂,给大唐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孟浩然一生好似郁郁不得志,靠着写诗积攒来的名气,游历四方,最后穷困病逝。 谭昭昭想到孟浩然的诗,许多皆是别离,赠某某。 比起家喻户晓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谭昭昭更喜欢他的“不见穿针妇,空怀故国楼”。 思及此,谭昭昭终是不落忍,问道:“大郎可是不愿见他?” 张九龄沉吟了下,道:“他若是想要出仕,可以通过科举的途径,或者,他想如张颠那般求一份差使,则必须脚踏实地,勤学苦干。当差做事,只会写诗决计不行。我见见他吧,先考量考量他,若他具有真才实干,我能助他一臂之力,让他不至于被埋没了。” 谭昭昭微微松了口气,兴奋地道:“大郎打算让他什么时候来?不若将贺知章一并叫来吧,趁着张颠也在,一起认识吃酒。” 张九龄见谭昭昭兴奋的眉眼,不禁失笑道:“昭昭就只想着吃酒。” 谭昭昭冲他挤眼,催促着道:“大郎快下帖子,都雪满长安了呢!” 张九龄忙道好好好,写好帖子让千山送了出去。 张旭在傍晚酒醒来,张九龄与他一起吃茶,说了孟浩然与贺知章之事,他高兴不已,抚掌笑道:“我听过孟浩然的诗,能认识他最好不过。与贺季真也许多年未见了,不知他现今可好,还真是想念得紧。” 迟疑了下,张旭问道:“子寿兄为何不邀请裴连城,莫非子寿兄同他生了嫌隙?” 谭昭昭与武氏 关系亲密,张九龄与裴光庭比以前还要亲近,两府称得上是通家之好。 张九龄笑道:“裴连城与我不同,他是皇亲,在过年时节最为忙碌,要进宫饮宴吃酒。前些时日,他还与我约好,待年后闲些再聚。” 张旭松了口气,讪笑道:“原来如此,我先前还在为难,子寿兄与裴连城,若是交了恶,我只能与裴连城割袍了。裴连城品行不错,实在有些不舍。” 张九龄听得哭笑不得,无语至极。 张旭性情豪迈,兴许是真拿他当好友,故此言语就坦率了些。 但他这种性情,若是出仕的话,则会吃大亏。 张九龄问道:“季明可有考虑好?” 张旭挠挠头,道:“先前吃多了酒,还未好生考虑,待我空闲下来时再考虑前程之事。” 张九龄被噎了下,不由得笑了起来,道:“说起来,我倒是佩服季明的洒脱,我就做不到你这般放松。” 张旭难得尴尬了下,张九龄与他行事,称得上是天差地别。 张九龄能身居高位,并非是靠着他的出身而来,开辟大庾岭之功,门下省中书省的宰相们都无法相比。 且张九龄心思缜密,做事细致,细致难免就会操心过多,他能有今朝的成就,付出的艰辛可想而知。 张旭发自肺腑地道:“我此生难有真正佩服敬仰之人,子寿兄算是第一!” 张九龄笑着谦虚了几句,递了一袋钱到他面前,道:“季明莫要推辞,出门在外碰上麻烦,先解决眼下的困难要紧。过年了,季明要出门,总不能空手前去。等下仆妇来帮着季明量身,再给季明去添置两身厚衫。” 张旭握着钱袋,眼眶请不自助泛红。 上次到长安,与张九龄结识时,他的官职不显,两人皆出自普通官宦之家,身份相近。 此次再来,张九龄已身居高位,品级地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尚书府的大门,并非人人能进。 张九龄却一如既往温和,待人至诚。 这份高贵,真正的君子风仪,张旭说不出的佩服,叉手深深长揖到底。 张九龄欠身还礼,道:“季明莫要客气,客气就生份了。另,我在西边归义坊的宅邸,过些时日会空置出来,若季明不嫌弃,无需担心赁金,可以在此居住。有了固定的居所,同家人联系,友人来往时,也方便些。” 有钱有衣有宅邸住,张旭此时的心,突然就无比安宁。旋即,胸口又有汹涌的情绪翻滚着,蹭地一跃而起,惊得张九龄往后仰身,不明所以看着他。 张旭哈哈大笑道:“子寿兄的恩情,我永远铭记在心,此生莫难忘。我想写字,给小郎补上见面礼!” 张九龄失笑,跟着起身,帮他准备笔墨纸砚。 张旭蘸足墨汁,挥毫笔走游龙,纸上的字如有了灵,飞扬恣意,动静交错,豪迈洒脱得仿似要即将飞升。 张九龄看得错不开眼,喃喃念道:“衡山采药人,路迷粮亦 绝......” 张旭将谢灵运的《岩下见一老翁四五少年赞》写完,久久之后?_[(,方放下笔,心情逐渐得以平缓。 张九龄啪地一下按住纸,扬声道:“这副字不算,归我了!” 张旭愣了下,大笑道:“承蒙子寿兄喜欢,拿去就是,我再给小郎写一幅!” 张九龄截走小胖墩的见面礼,半点都没不好意思,待墨迹稍干之后,将字收进了书房,道:“待我空了,自己慢慢裱。” 能得张九龄真正的喜欢,张旭颇有遇知音的感觉,他亦高兴不已,当晚又吃得酩酊大醉。 张九龄在睡前,忍不住拉着谭昭昭欣赏了张旭的字,道:“昭昭可知道钟绍京?” 钟绍京是皇城中宫苑总管,在“唐隆政变”中,曾经被李隆基劝说策反,得了他的帮助,李隆基得以兵变成功,由此升任了中书侍郎。 谭昭昭听过一些,问道:“他怎地了?” 张九龄爱不释手看着张旭的字,道:“钟绍京是钟繇的十七世孙,家道早已中落,到了他的手上,只余下了钟繇一两篇残缺的字。他举办筵席时,总会拿出来让宾客欣赏,我去了两次,也看了两次。呵呵,钟繇的字是好,他能拿出来显摆。以后若是张氏家道中落,只要留着张颠这副字,子孙后代也有能显摆的了。” 钟繇是楷书第一人,与王羲之王献之齐名,真迹千金难求。 张九龄难得傲娇,与人起了一较高下的心思,谭昭昭听得忍俊不禁,噗呲笑出了声,揶揄道:“大郎,又不是你的字。后世子孙要显摆,该显摆大郎的字,画啊!” 张九龄眉头皱了皱,难得不悦地幽幽长叹:“我的字画,只能称作一般,比不过,真比不过!” 谭昭昭忙安慰他道:“大郎,只要大庾岭的路在,休说子孙后人,后世的百姓,朝廷,都忘不了大郎。” 张九龄复又露出了微笑,侧身亲她:“还是昭昭懂我。” 谭昭昭道:“大郎,快快收好,这幅字,以后定会价值连城。呵呵,张颠亏了!” 张旭先前吃得走路都困难,张九龄担心他,让千山与他的仆从,将他架了回屋,守着他伺候。 张九龄想起他醉酒的模样,没好气道:“够了,明日再也不给他吃那么多酒,免得他醉死。” 谭昭昭忍着笑,道:“好了好了,明朝贺知章与孟浩然要前来,张颠的酒肯定少不了,待以后再不许他多吃就是。我们先去歇息,明日早起见客。” 两人前去安歇,翌日早上起床,张旭还在呼呼大睡,他们就先自己用了朝食。 饭毕,贺知章就先到了。 张九龄迎着他进了前厅,笑道:“季真兄怎地这般早,季明还未起身呢。” 贺知章进了暖和的屋子,解下了身上的外氅,道:“离得远,我就想着早些出门,别路上耽搁了,谁知今朝太冷,路上车马稀,就来得实属早了些,可有打扰到了子寿的正事?” 路上车马稀少,贺知章在朝为官,他深知究竟,是因着去年的兵变,百姓权贵们皆变得草木皆兵,不敢轻易出门的缘故。 张九龄亦未多谈,道:“我亦无事,季真兄早些来,正好一起吃茶说话。” 两人吃了两盏茶,孟浩然也到了。 谭昭昭实在好奇,开到后院通往前院的穿堂角落,悄然打量。 孟浩然身形中等,五官生得一般,不过胜在年轻,加之他的才情,使得他看上去灵动飞扬,很是不俗。 谭昭昭看着几人一同寒暄,张旭也起了身,一并走了上前,眼睛莫名就湿润了。 张九龄,张旭,贺知章,孟浩然。 后世赫赫有名的诗书大家,此时都鲜活出现在她面前。 谭昭昭不禁期待起来,若是吴道子,裴旻,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王昌龄等人,齐聚一堂,该是何种情形!! 第一百章 几人在前厅吃茶畅谈,到了午间,谭昭昭安排了好酒好菜送去,在后院,她都能隐约听到张旭的笑声。 外面雪花飞扬,屋内暖意融融,热闹盈天。 谭昭昭亲手剪了几枝梅花插在花瓶里,疏影横斜,红花映着雪白的高丽纸,雅致缱绻。 “眉豆,你替前厅也送一束前去,顺道看看他们可缺酒。” 谭昭昭将修剪好的梅花交给眉豆,道:“再添些浓茶,二足鼎里加些炭,可别让他们吃鱼脍。” 眉豆应下,抱着梅枝前去了。小胖墩午歇了起身,犹带着睡意问道:“阿娘,阿耶他们还未吃完酒?” 谭昭昭答道:“还没吃完,估计要吃到深夜了,你可要前去玩耍?” 小胖墩摇头,人小鬼大道:“太吵了。” 谭昭昭嗔怪斜睨着他:“你以前可是最喜欢凑热闹,现在居然嫌弃起了吵闹。他们可都是诗书大家,随便点拨一二,就够你受用一辈子。” 小胖墩哎哟叫唤,道:“学堂放了旬休,阿娘就莫要再说读书学习啦!” 谭昭昭扬手作势欲揍他:“嘿,你这小子!” 小胖墩一溜烟跑了出去。 看来,无论前后世,学生都不喜在假期时听到学习。 小胖墩在官学读书,成绩不好不坏,谭昭昭对他管束松弛有度,做人做事为首,其他皆要排在后面。 没一阵,小胖墩从屋外探进脑袋。笑嘻嘻道:“阿娘,雪奴姨姨来了。” 谭昭昭赶紧道:“快进来啊,你挡在门口作甚。” 小胖墩抓住门不放,道:“阿娘,我去前院阿耶那里玩耍,听说,阿耶那里可有趣了。” 谭昭昭不明白他为何又想去前院了,摆摆手道:“去吧去吧,别捣乱淘气就是。” 小胖墩响亮应是,转过身与雪奴告别:“雪奴姨姨,我先去玩耍,你去同阿娘说话吧。” 雪奴笑应了声,关心地道:“地上滑,别跑太快,当心摔倒了。” 小胖墩已经跑出了很远,懒洋洋应答的声音远远传了进来。 谭昭昭无语对进屋的雪奴道:“瞧他,真是不省心。快过来坐,什么时候回了城?” 这几日雪奴都在西郊庄子里,她脱掉风帽,递给了与她一道进屋的眉豆,在胡塌上坐下,道:“我先前刚进城,直接来了你府里,听到前院热闹得很,仿佛听到了张颠的声音,他来长安了?” 谭昭昭说是,问眉豆道:“前院发生了何事?” 眉豆忍笑道:“灶房准备了二足鼎,切了鱼脍,是让他们做暖和的锅吃。奴与阿满一起送菜时,就已经交待过。谁知张郎君吃了好些鱼脍,先前在写字时,闹起了肚痛,字尚未写完,就疾奔去如厕。大郎与贺郎君,一并在抢那副字。” 谭昭昭既无语担心,又说不出的兴奋。 鱼脍会有寄生虫,她向来都是煮熟了吃,大唐人喜欢吃鱼脍,厨子能片得如蝉 翼一样薄,还会受到世人的追捧。 不过寄生虫应当没这么快发病,估计张旭就是胡乱吃一通,吃坏了肚子而已。 兴奋的是,张旭这副字,估计就是后世有名的《肚痛贴》! 雪奴听罢,浅浅笑了两声,道:“张颠一点都未变,仍旧豪放不羁。” 谭昭昭见她神色带着隐约不安,顾不上《肚痛贴》了,让眉豆先下去,问道:“怎地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此事甚关重大,雪奴不敢隐瞒,和盘托出道:“九娘,秦娘子亲自前来同我说,太平公主想要到西郊庄子玩耍,九娘是庄子宅邸的族人,问你可有空,到时候可与公主见上一面。” 太平公主要见她? 谭昭昭听罢也愣住了,平时她与太平公主并无往来,以前公主府的宴请,从未给她下过帖子。 如今太平公主提出要在昆明池边的庄子里见她,估计是为了避人耳目,她见的并非谭昭昭,而是背后的张九龄。 张九龄只是工部尚书而已,比不过宰相补阙,吏部户部等尚书有权势。太平公主连他都要拉拢,与李隆基的斗争,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雪奴歉疚地道:“九娘,都怪我,将你牵连了进去。我虽不不懂朝局大事,但这个时候,九娘或者大郎,躲还来不及,如何能掺和进这些斗争中去。” 谭昭昭叹了口气,道:“雪奴,不关你的事情。太平公主要找我,拉拢大郎,就是没有你,也会找到我。反而是因为你结识了我,入了贵人的眼,战战兢兢做买卖,赚的钱财,你都奉了上去,比以前辛苦不说,还不如以前的收入好。” 谭昭昭并非是在安慰雪奴,以前她的酒庐、香料铺子买卖不好不坏,既不打眼,惹得人眼红,又能赚些钱,让她过上衣食无忧的富裕安稳日子。 因着谭昭昭,雪奴认识了张旭,给她的酒庐写了匾额,名声传出去,被太平公主看上了。 雪奴怔怔望着窗棂外的雪,道:“上面的贵人打架,我们底下的这些人,实在是太难了。” 谭昭昭亦苦笑,道:“我们身在其中,皆身不由己。主要的是,如何将眼前应付过去。” 雪奴点头,突然,她眼里浮起一丝希冀,小声道:“九娘,说不定,公主能最后得胜呢。” 谭昭昭轻轻摇头,道:“不大可能。自从武皇退位之后,太平公主没被立为皇太女,就没胜利的机会了。” 太平公主在朝堂上的势力,比起当年的武皇还要大。 但武皇当时的皇帝,李治李显李丹,都太过软弱,不成气候。 太平公主的对手,却是年轻时的李隆基。 且朝堂的那群官员,看似支持太平公主,在真正做出选择时,他们会毫不犹豫转投向李隆基。 雪奴神色忽然坚定起来,道:“九娘不能去,我这就去回秦娘子,说九娘身子不好,外面太冷,到不了西郊。” 谭昭昭忙劝她:“哎哎哎,你快坐下来,别急。” 雪奴坚定地道:“高二郎那边与你的关系,太子不可能不知晓。若是你去了,在太子眼里,就是背主。我不过是个胡姬,商女而已,身份低贱,在贵人看来,就是门下跑腿做事的奴仆,与你的这份关系,对你没甚影响。等那时,牵连不到九娘与大郎。” 谭昭昭认真地道:雪奴,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但是,正因为如此,我就是去了,太子也不会拿我如何。朝堂上与公主有关系的官员那般多,连宰相都好几人,太子总不能全部铲除。我不会有事,你却会因此有危险,所以千万不能轻举妄动。等下我与大郎商议,定会找出妥善的解决办法。” 雪奴垂下眼睑,不知在思索什么,她只轻轻嗯了一声。 谭昭昭不放心,道:“雪奴,你先歇一阵吧,好生睡一觉起来,一切都没事了。” 雪奴抬头,冲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道:“好,我是有些累了,先回去歇一歇。” 谭昭昭将她送到门外,叮嘱了又叮嘱,道:“等我与大郎商议好之后,马上来与你说,你放心,别想太多啊。” 雪奴道:“我没事,外面冷,九娘回屋去吧。” 谭昭昭站在门边,望着雪奴裹紧风帽走在空寂的小巷里,雪花落在她的肩上,发髻间,木屐踩在地上,留下一长串的脚印。 走到宅邸前,雪奴回转身看来,望着她笑,朝她摆手。 谭昭昭也摆手,待雪奴进了屋,她也跟着转身回去,对眉豆道:“你去前院与大郎说一声,可否走得开,先回后院来一趟,我与他有些话说。” 眉豆领命去了前院,很快,张九龄就匆匆回来了,带着一声寒意与酒气进了屋,道:“昭昭,发生了何事?” 谭昭昭径直将雪奴前来之事说了,张九龄听罢一言不发,从怀里拿出一个帖子与一封信递到她面前。 谭昭昭接过帖子一看,太子府举办筵席,给他下了帖子,以及高力士写给她的信。 信很简单,只是稀松寻常的问候,除此之外,还有一份礼单。 高力士随着李隆基地位的上升,如今已经非同凡响,在长安城已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只是他现在太忙,虽都在长安城,太子府离谭昭昭的宅子,不过半个时辰的车程,上次在西郊一别,谭昭昭就再也未能见过他。 逢年过节的礼单,越来越长,贵重。 谭昭昭握着信,愣愣出神。 张九龄道:“先前太子府的小黄门刚送来,我正准备回来找你。雪奴呢?” 谭昭昭道:“我让雪奴先回去歇息了。” 张九龄颔首,道:“你让雪奴莫要担心,公主那边见你的日子,在太子府的筵席之后。我到时候前去时,与二郎略微提上一提。你不能推辞,我也不能推辞,连你我都身不由己,何况是雪奴。” 如今只能如此了,谭昭昭道:“我亲自去走一趟,免得雪奴胡思乱想。” 张九龄道:“昭昭穿得厚一些,别冻着了。” 谭昭昭拿了风帽披上,张九龄替她系好绊扣,到了门外,蹲下取了木屐,往她脚上穿戴好。 两人沿着回廊,一道往外走去,谭昭昭莫名其妙,突然就一片恍惚,便找着话问道:“听说张旭吃坏了肚子,现在可好了?” 张九龄牵住她的手,回头看着她笑,道:“已经无碍,又能吃酒了。” 谭昭昭舒了口气,道:“没事就好。那孟浩然呢,大郎觉着他如何?” 张九龄修眉蹙起,道:“孟浩然此人,聪明归聪明,只太过年轻,欠缺稳重,还得多加历练。若他能通过进士考试,下定决心改掉陋习,未尝没有一番前程。” 谭昭昭看向张九龄,他的面孔依旧年轻俊秀,因着多年为官,举手投足间,平添了几分贵气与威仪。 初次见面时,张九龄比孟浩然也长不了年岁,早已气定神闲,端方自持。 谭昭昭先前莫名悬在半空的心,缓缓落了回去。 无论前路如何艰险,好似都不那么令人害怕了!! 映在月光里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一百零一章 下雪天气,几人酒吃得太晚,留宿了一夜,翌日才各自散去。 孟浩然一心准备科举,张旭则下了决定,准备沉下心来,在长安求个差使。 这边,张九龄前去参加了太子的筵席,到天擦黑时分方回来。 谭昭昭始终不放心雪奴,怕她多想,前去她的宅子,叫了玉姬芙娘一道前来,陪着她一道吃茶说话,待莲娘前来禀报张九龄归家时,叮嘱了雪奴几句,带着小胖墩离去。 谭昭昭回到后院,张九龄已经更洗完毕出来,上前接过她的风帽,道:“外面冷,怎地不穿得厚实一些?张颠又出去了?” 张旭去访友吃酒,说是闭坊之前未归,晚上就不回来了。 几步路而已,谭昭昭不怕冷,说了句张旭不在,迫不及待问道:“如何了?” 张九龄与她一道坐下,见小胖墩手撑在凭几上,睁着咕噜噜的眼眸望着他们,哭笑不得道:“大人说话,你别在这里,快自己去玩。” 小胖墩皱了皱鼻子,重重哼一声,起身咚咚咚跑开了:“不听就不听!” 张九龄怒瞪他的背影,谭昭昭的紧张,被他冲散不少,笑道:“嘴碎得很,今日我们说话,他在旁边吃零嘴,就不时插上一句,真是可笑得很。” 有了小胖墩在一旁,垂髫小儿充当大人说话,逗得大家笑个不停,连雪奴都暂时忘记了忧愁,拉着他说了许久。 张九龄神色缓和不少,缓缓说起了太子筵席的情形。 “太子给朝臣下了帖子,张相张说,吏部宋尚书宋璟,钟绍京,等人皆在。酒过三巡之后,太子退下去更衣,小黄门悄然将我也唤道了太子歇息的偏殿里,高三郎随侍在一旁。” 太子李隆基意气风发,倚靠在凭几上,见到他进屋,起身相迎,亲自携着他的双臂,请他在身边坐下。 张九龄想起那一幕,不禁叹了口气,道:“姚崇因不肯依附与太平公主,还上旨请求她迁到东都洛阳,被贬谪为刺史。张说对于太平公主散出太子要起兵夺位的传言,在陛下面前据理力争,严加驳斥,太平公主一怒之下,派人弹劾,请求陛下将他贬谪,在太子的帮助下,仍旧领了平章事。” 姚崇张说宋璟等人,皆为开元初期的宰相,辅佐李隆基开创了开元盛世。 只是,谭昭昭以为,开元盛世的“盛世”,在于兼容并包,并未是真正的吏治清明,强大。 大唐的开明,各族的融合,比如来自异域的波斯等人,也可入朝为官。 好比姚崇的“十问”,对君王的劝解,革除吏治等积弊,并不新奇。 唐太宗李世民早就有“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认识,孔孟诸子对于君王治世之道,君与民等关系的阐述,已经非常完善。 姚崇为人谨慎,注重气节,能不畏强权,直言进谏,因此在武皇时期被贬谪,仕途几经起伏。 关键在于,姚崇自己勤俭,提出要整饬官场,选用官吏时要谨慎,严格,防止皇 亲国戚,权贵霸占了朝廷的要职。 可惜,姚崇只严格要求他人,自己的儿孙们,却耀武扬威,入朝为官贪污受贿。 张说亦犯了同样的错,“岳父岳母”的称呼,便是由他而来,极为讽刺。 两人还有一个重要的致命缺点,两人斗得很是厉害,却都积极举荐自己的亲信入朝为官,结党营私。 只有宋璟算是真正的清廉,从不以权谋私,对自己与他人一样严格,可惜李隆基嫌弃他太过守旧,心生不喜。 从开元盛世伊始,朝堂还是以前的朝堂,只是换了一批官员而已,本质没变。 张九龄手搭在膝盖上,垂着眼睑道:“太子,太子未曾言明,只与我说了家常琐碎之事,与三郎皆来自岭南道,该经常走动往来。” 谭昭昭顿了下,李隆基闲话家常,传达了更亲近之意,拉拢的意图,再也明显不过。 张九龄抬眼看向谭昭昭,看到她的反应,不禁嘴角上扬,双眼闪亮无比,道:“我就知晓,昭昭能明白。” 谭昭昭回了一个笑,笑到一半,就再也笑不下去了。 张九龄忙安慰她道:“昭昭别急,我后来私下里,同三郎说了几句话。昭昭早已同雪奴认识,一起做买卖的事情,三郎也知晓。雪奴得公主看重,着实没法子,三郎道当时我们皆不在长安,的确是身不由己。他会寻着时机,同太子道明此事。” 谭昭昭恍惚笑了下,道:“如此一来,大郎可算得上是示忠,投诚了?” 张九龄淡然道:“昭昭,事到如今,我已是工部尚书,身居高位,不再如以前那般,只是不起眼的校书郎,想要彻底置身事外,便是流于了圆滑。既然如此,我不若真正高调,彻底摆明态度。手握重权,能去做更多的事情。” 这倒也是,顺势而为是最好的选择。 张九龄要是能早些升为宰相,前期的李隆基还一心扑在朝政上,他能与宋璟一起,联手真正革除朝廷上任人唯亲,举荐自己人的弊端,拦住杨国忠安禄山等人入朝。 张九龄道:“万事皆有得有失。站在高处,将自己利于众目睽睽之下,难以躲避四面八方的来箭。昭昭,流放贬谪我皆不怕,惟恐若是一不小心有个闪失,到时候,会连累到昭昭。” 谭昭昭平静地道:“大郎,岭南道靠海的百姓喜欢吃咸鱼,倒是有句话说得好,食得咸鱼抵得渴。流放,贬谪,皆没什么大不了,我都陪着你去。” 张九龄又高兴,又伤感,他紧紧拥着她,道:“我尽量,尽量不让昭昭吃苦。” 谭昭昭听到他声音轻颤,清楚感受到了他的愧疚与不确定。 谁都不敢保证能一帆风顺,被流放,贬谪的官员比比皆是,张说回了朝廷,姚崇此时还被贬谪在申州,这已经是他的第三次被贬了。 张九龄亦不敢保证能安稳无虞,前世时,他也被贬谪罢官过。 谭昭昭道:“我去同雪奴说一声,让她莫要担心。” 张九龄拉住了她,道:“ 外面还在下雪呢,让眉豆走一趟吧,就说没事了,让她放心就是。” 谭昭昭心道先让雪奴放心,明日再去同她细说就是,便坐了下来,唤来眉豆走了一遭。 翌日,谭昭昭还在睡梦中,听到门外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她恍然睁开眼,朝窗棂望去,高丽纸一片雪白,她一时分不清是下雪,还是已经天光大亮。 张九龄亦醒了过来,随着她一起看去,搂住她,含糊道:“时辰还早,昭昭再睡一会。” 谭昭昭被拉回了被褥里,张九龄扬声问道:“何事?” 门外,眉豆急促慌乱的声音在外响起:“九娘,九娘,莲娘来了,雪奴......雪奴出了事。” 谭昭昭静静望着帐顶,只感到身上的血液,从脚底涌上头,再从头直冲而下,控制不住全身冰凉,变得僵硬。 张九龄下意识先看向谭昭昭,床帐里昏暗,他看不清她的神色,便重重握了下她的手,道:“昭昭别急,我去瞧瞧。” 谭昭昭一动不动,张九龄心中一紧,忙翻身坐起,披上外袍大步走了出去,一下拉开门。 眉豆惊得一下抬起头,莲娘脸色比庭院里的白雪还要白,眼红嘴青,哆嗦着想要张嘴,一开口,眼泪先簌簌掉落:“大郎,主子她,她没了.....” 张九龄脑子里轰了声,起初他以为,雪奴只是被人寻衅,太平公主施压为难而已!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张九龄回转头,看到谭昭昭身着里衣,光脚立在那里,哑声问道:“雪奴没了,莲娘,你说清楚,什么叫雪奴没了?” 莲娘哭着道:“夜里雪下得大,屋子里冷,奴半夜起来添置熏笼的炭。主子向来睡得浅,夜里尤其惊醒,听到动静,总会问上一句。奴不小心,夹炭的钳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床帐里还是一片安静。奴觉着不对劲,便前去,前去问......” 谭昭昭猛地伸手拨开她,往屋外冲去。 张九龄长臂一伸,拉住了谭昭昭,她头也不回,用力甩开。 “去拿风帽,鞋袜!”张九龄见拦不住,便追在了谭昭昭身后,厉声吩咐已经呆若木鸡的眉豆。 眉豆回过神,赶紧前去拿了鞋袜风帽追上去。 谭昭昭已经跑到了大门边,张九龄接过眉豆手上的鞋袜风帽,先兜头将她裹住,一声不吭抱着她,将罗袜木屐往她脚上套。 触及间,玉足如寒冰。 张九龄却感到像是握着热炭,灼得他生疼。 他不敢去看谭昭昭似乎空洞,又狂乱的双眸。 雪奴是她在长安认识的第一人,她们一起笑,一起哭,一起吃酒,彻夜狂欢。 他离开长安时,是雪奴陪着她,怀孕生子,两次兵乱,她们皆守在一起,互相倚靠,生死相依。 对于谭昭昭来说,雪奴早已成了她的亲人,其实对张九龄来说,何尝不是如此。 他不清楚自己可有做错,要是雪奴出事与他有关,这辈子,他不知能否得到谭昭昭的原谅。 谭昭昭呼吸急促,胸口急促起伏着,浑身簌簌发抖,手撑在他的肩头,却依旧站立不稳。 张九龄干脆扔掉了木屐,弯腰将她背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此时天空一片漆黑,四下万籁俱寂。 小巷里的积雪,莫过了脚踝,张九龄稳步走着,雪在脚下吱吱作响,寒风卷过,好像在呜呜咽咽的哭。 雪奴躺在卧房的床榻上,双手搭在胸前,看上去一片安宁。 嘴角的血渍,在雪白的面孔上,触目惊心。! 第 一百零二章 谭昭昭仿佛听到了哭声,喊她的声音,又仿似什么都没听见,世界一片空寂。 雪奴的肌肤本来就白,这时的她,神态安详躺在那里,白得透明如易碎的琉璃盏。 生父不详,生母来自万里之外的番邦女奴,自小颠沛流离挣扎着长大,以为有了倚靠,却最终化为了一缕芳魂。 吞金有多痛苦,所幸到最后,她得到了彻底的解脱。 去吧,去吧。 谭昭昭用布巾,轻柔地擦拭她的唇角。 雪奴喜美喜净,干干净净地离开也好,这个肮脏的世间配不上她。 张九龄心痛难忍,谭昭昭若是哭,或者吵闹,他还会安心一些。 偏生她很是平静,就像是雪奴睡着了,怕吵醒了她般,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 张九龄想要劝,手伸在半空中,无力垂落,转过头,对身边哭泣的莲娘低声道:“你跟我来。” 莲娘忙擦干泪,随着张九龄来到了正屋,听他道:“雪奴在长安,可还有亲人在?” 莲娘摇头,道:“奴从未曾听过,主子平时来往的,只有玉姬芙娘九娘几人,其中与九娘关系最为亲密,主子经常说,以后这样要留给小胖墩,那样要送去给九娘。” 张九龄听得鼻子直酸楚,稳了稳神,道:“先准备收敛吧,去找千山眉豆他们帮手,按照波斯的风俗安葬。若是有公主府的人找来,告诉她们雪奴已经去世之事。对了,雪奴的账目在何处?” 要是按照长安的风俗,雪奴必须在过年前出殡,而今天已经是大年二十七,生得随意,去得太过匆忙。 雪奴身份低下,她去世了,还不够资格去向公主府报丧。太平公主府定会派人来问,至于得知雪奴去世之后,会得如何愤怒生气,人都没了,她又能奈何? 莲娘道:“主子的账目都装在一处,平时都由奴管着锁匙,奴这就去给大郎拿来。” 雪奴的买卖,现在大多都不属于她,而是属于太平公主。 张九龄不想她去世后还不得安宁,早些送到太平公主府上去,早些解决麻烦。 莲娘不敢耽搁,忙起身前去忙碌,刚走几步,张九龄在身后叫住了她,问道:“昨夜,可有人来找过雪奴?” 昨夜的确有人前来,莲娘如实答了:“昨日九娘离开后不久,玉姬芙娘也回了家,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主子正准备用饭时,有人前来找主子。那人来过一两次,奴认识他,是高内侍身边的小黄门。主子请他进了屋,奴被主子支使出来了,他们说了和事,奴并不清楚,后来,主子亲自将那人送到了门外,主子与平时并无不同,先前说话耽搁了用饭,待来客离去之后,还让奴去煮了一碗杏酪,吩咐奴多加些糖。起初奴只加了一些,主子觉着不够甜,足足再加了小半碗。” 张九龄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眼睑微垂听着,莲娘说完了许久,方听到他的声音暗哑,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莲娘怔怔退下 ,张九龄坐了片刻,转身回到卧房。 谭昭昭挺直脊背跪坐在床榻边,昏黄的灯光,拉长了她萧瑟孤寂的剪影。 张九龄望着她半刻,缓缓走上前,谭昭昭回过头来,看到是他,又回转了头,道:“收敛了吧。” 张九龄顿了下,道:“我已经吩咐了莲娘去操办,千山与眉豆在一旁帮忙,按照波斯的风俗下葬,停到波斯庙宇里去,过年也没事。” 谭昭昭道:“早些下葬吧,尘归尘,土归土,无需折腾了。” 张九龄愣住,停到谭昭昭又道:“雪奴没了,才是最好的结果,不是么?” 雪奴死,的确是能化解危机的最好方式。 太平公主已经逼走了姚崇,雪奴已死,与谭昭昭张九龄弯弯绕绕的关系,就彻底断了。 雪奴只是个不起眼的胡姬,她死了,就死了,起不了任何波澜。 太平公主与李隆基,会换个人,换种方式再继续斗。 雪奴下了葬,天气寒冷,许多身子弱的人去世,赶在过年前出殡的很多,她的棺椁夹在其中,除了芙娘与玉姬她们,张旭哭了一场,无人在意。 谭昭昭与平时一样,平平静静看不出什么不同,只是她很快就消瘦了一圈,无视过年时所有的宴请帖子,闭门不出。 张九龄也不再出门,安静地陪在她身边,收拾整理着雪奴留下来的家财。 初八这日,张九龄将账目送到谭昭昭面前,道:“昭昭,除了西郊昆明池的庄子,雪奴所有的买卖都交到了太平公主府上,这些是她余下来的家产,如何处置,都由你决定。还有莲娘,厨娘等三四个陪伴她多年的仆从,我打算留下他们,你看这样可妥当?” 谭昭昭掀起眼皮看了下账本,并未去动,淡淡道:“先放着吧,莲娘她们,无处可去都可以留下。” 张九龄嗯了声,试探着道:“昭昭,外面太阳好,可要出去走一走?” 谭昭昭裹紧了衣袍,摇头无声拒绝。 张九龄忧伤地看着她,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眼睁睁看着谭昭昭憔悴下去,心如刀绞,却不得其法,不知该如何劝,更不敢劝。 谭昭昭聪慧,早将雪奴之死看得明白透彻。 无论雪奴的死与他有无关系,但因着她之死,最大得益者,便是他与太子李隆基。 任何劝解的话,听起来都是在徒然辩解。 张九龄心钝钝的疼,眼睁睁看着他们之间,就这么逐渐生份了,再也寻不到以前的亲密无间。 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小胖墩探头进来,小心翼翼打量。 这些时日,因着雪奴去世,小胖墩突然长大了,乖巧得很,不再用父母操心,自己会主动写字写功课,走路时都变得轻手轻脚。 张九龄回头看去,朝他招手道:“你在门外作甚,快进来。” 小胖墩进了屋,张九龄摸着他的手心,见很是暖和,放下了心,道:“再过几日就要进学堂读书,功 课都写完了?” 小胖墩答都写完了,看着谭昭昭问道:“阿娘,你可是生病了?” 谭昭昭答道:“我没生病。” 小胖墩哦了声,坚持道:“可是阿娘都瘦了,我听眉豆与阿蛮在私下嘀咕,她们都很担心阿娘会生病,要给阿娘进补。” 谭昭昭将他拉到身边,宽慰他道:“阿娘不会生病,阿娘好着呢。” 小胖墩脸上浮起释然的笑,松了口气,道:“阿娘不会生病就好,雪奴姨姨去世了,阿娘不能再离开我。” 谭昭昭轻拍了下他,道:“雪奴姨姨去了,我就更要留下来。你别多想,想多了长不高。” 小胖墩嘻嘻笑,抬手比划着道:“我会长得比阿耶还要高,阿娘等着瞧吧!” 谭昭昭说好,小胖墩脸垮了下来,难过地道:“可惜雪奴姨姨再也看不到了。” 张九龄默默看着他们母子说话,慌忙拉起小胖墩,道:“出去玩,等下回屋再写两篇大字,写完交给我查看。” 小胖墩很是听话走了出去,张九龄看向谭昭昭,与她了然一切的双眸相对,他蓦然就局促起来,感到自己好似被看穿,无所遁形、 谭昭昭就那么望着他,也不做声。 张九龄稳了稳神,打算不再回避,鼓起勇气道:“昭昭,不是我。” 谭昭昭道:“我知道。” 张九龄却并未感到轻松,道:“既然昭昭知道,可昭昭为何不再理会我?” 谭昭昭并非不理会张九龄,她谁都不想理会。 她只是大唐的一粒灰,与雪奴并无任何的区别,在洪流的裹挟下滚滚向前,挣扎不了,挣脱不了。 雪奴对她的意义,张九龄永远不会理解,她也没有打算让他理解。 她来到这里,雪奴是她最好的友人,是她在张氏长子长媳,张九龄妻子,小胖墩阿娘的身份外,活出的她自己,她是谭昭昭。 谭昭昭不打算说话,深深呼出口气,微闭着眼睛道:“我累了,想睡一会。” 张九龄急了,道:“昭昭,雪奴去世,我同你一样难过,同你一样无能为力。可是,昭昭,你不能因此来惩罚我,我们是夫妻,要白首不相离的夫妻,你这样待我,何其不公?” 谭昭昭睁眼看向他,认真道:“大郎,让我静静,真的,我并未要与你如何,只想独自呆一会。” 谭昭昭并非在敷衍张九龄,她要静心下来消化自己的情绪,要是成日哭哭啼啼,或者佯装没事,他们之间才会真正发生问题。 除此之外,她还要认真思考以后的路。 雪奴不能白死。 张九龄哀哀看着她消瘦的脸,雪奴死后,她一滴泪都没掉过,冷静自持,令他更加感到揪心。 原来,真正的悲伤并非是恸哭流涕, 以谭昭昭的性情,他再逼迫她,只会适得其反。张九龄向来尊重她,更不舍让她为难,低低道:“那昭昭好生歇息,我出去了。” 谭昭昭道了声好,继续合上了眼。 张九龄望着她安静的面容,却舍不得动,好一阵后,方轻手轻脚起身离去。 谭昭昭并未睡着,张九龄望着她的目光,他离开极轻走动的脚步声,合上门是轻轻的吱呀声,风吹皤动的声音,她好像都能清楚感知,听到。 静谧中带着的动静,能让她能逐渐得到安宁。 这时,门外传来了说话声,谭昭昭听到除了张九龄的声音外,还有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是高力士,高三郎。 谭昭昭撑着塌几,捋了捋脸颊边的碎发,缓缓坐起了身。 高力士,终于来了啊!! 第一百零三章 一段时日未见,高力士早已不是幼时那个在路上流浪,无家可归的小黄门。 如今的他,比谭昭昭半年前见到时还要昳丽,雪白的面孔,殷红的薄唇,飞扬的眉目,整个人如盛放的牡丹样,意气风发。 谭昭昭与他不咸不淡打招呼,高力士满腔的欢喜,在见到谭昭昭时,笑容倏然消失:“九娘,你怎地瘦成了这样,可是病了?” 高力士转头看向了张九龄,恼怒地问道:“九娘生病,你怎地不同我说一声?” 张九龄嘴张了张,谭昭昭微微笑着道:“我没生病。三郎快坐。” 高力士明显不信,在胡塌上坐下,皱眉道:“好端端的,如何能瘦得这样厉害。可有请郎中瞧过?长安城的郎中学艺不精,我去替你请太医。” 谭昭昭依旧不疾不徐地道:“我真没生病,三郎无需大动干戈了。” 高力士见谭昭昭坚持,愣愣望着她,只感到她虽笑着,面上却隔了一层,眉眼疏离,再也不复以前的温暖。 眉豆送了茶水进屋,张九龄亲自提壶斟茶,高力士捧着茶盏,凑到嘴边吃着,屋子里谁都没做声,只有茶水与杯盏发出的动静。 “叮咚”,“哗啦”。 张九龄举动斯文,声音极轻,一声声,却像是道惊雷,直砸到人身上。 煎茶吃到嘴里,高力士觉着苦涩蔓延,他放下了茶盏,道:“我今日得了半日空,前来瞧瞧九娘。九娘,你的身子这般下去,如何能撑得住,要多吃些,进些补。” 谭昭昭轻轻颔首,道:“好,有劳三郎关心。” 高力士好不容易寻到的话头,谭昭昭不咸不淡地回应后,他便再不知该如何开口,心里阵阵恐慌,各种复杂情绪交织。 修长手指拽着杯盏,用力得指尖都泛白。高力士的呼吸渐沉,对张九龄道:“大郎,我有几句话,想要同九娘说。” 张九龄看向谭昭昭,见她不置可否的反应,便起身走了出去。 冬日午后的太阳,透过窗棂,将屋子照得透亮,地上的光影与尘埃一并起舞,很是清晰。 高力士一瞬不瞬望着谭昭昭,道:“九娘,只剩下了你我,你可能仔细说说,你究竟是如何了?可是太平公主逼迫你,张大郎为了自保,只能让你受着?” 谭昭昭笑了下,道:“太平公主逼迫我作甚,大郎也不是这样的人。再说,我没事,真一定要寻个缘由,或许是因着雪奴没了吧。雪奴不过是个胡姬商女,她哪算得上正经缘由?” 高力士心中一紧,死死盯着谭昭昭,带着几分咬牙切齿道:“的确,雪奴之死,不值得让人注意,同情,她死了才最省事!” 甚至早在李隆基与太平公主联手时,高力士就想除掉雪奴了。 因为高力士清楚,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终究有对上的那一日。雪奴微不足道,她却与谭昭昭交好,关系好到令人嫉妒。 谭昭昭的善良,慈悲,不仅仅是对他,还有雪 奴。 高力士不后悔,一点都不后悔! “九娘,雪奴人已经死了,太子会器重张大郎。” 高力士眼底带着狂热,沉声道:“雪奴还算知道好歹,听话。不然的话,她会死得更惨,身首异处!她死了,就没那么多麻烦,九娘无需为她烦恼担忧,张大郎也无需被太子猜忌。以后九娘会成为长安城最受尊敬的娘子,哪怕是公主贵夫人,都要高看九娘一眼。” 谭昭昭看着高力士,眼前的他,疯狂而狰狞,再也不是她熟悉的模样。 是啊,在历史上,连皇子公主都要敬着几分,曾经权倾朝野呼风唤雨的高力士,如何会是那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 高力士甚至不避讳,是他让雪奴死,亏她还天真想过,能求高力士护着她一二。 谭昭昭说不出的厌倦与疲惫,她不想说话,讥讽地笑了起来,道:“雪奴是人,是与你我一样,有血有肉的人。我只要过寻常的日子就行,惟愿高内侍前程似锦。” 高力士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冰冷,一字一顿道:“贱民从不是人,从来就不是!贱民要想变成人,就只能不择手段朝上爬,去争,去抢,去杀人,争个你死我活,得胜之后,方能成为有血有肉的人!我会前程似锦,九娘也会前程似锦!” 谭昭昭神色哀哀望着他,脸上努力挤出丝笑,道:“你走吧,以后别来了。” 屋子里温暖依旧,甚至熏香都是高力士熟悉的气味。 只是眼前的谭昭昭,再也不是那个在风雪天,带他回家,给他清理伤口,干净的衣衫,甜蜜吃食的她。 高力士垂在广袖下的手,拽得青筋突起,他又恍惚回到了那个无家可归的下雪天,身上被鞭打后的伤口还在流血,双脚早被雪水浸湿,冻得麻木,走一步都极为困难。 但他不能停下来,他知道天气太冷,他找不到食物,避风驱寒之处,他就会如长安城无家可归的乞儿L那样,无声无息死去。 那时的他比雪奴还不如,死了连一床烂苇席都不会有,说不定会被野狗吞噬,运道好些,可能会被武侯捕发现,收捡起来扔到乱葬岗。 后来,高力士就再不害怕了。他就算一不小心没了命,还会有谭昭昭为他收尸,真正为他哭泣。 她让他走,以后再也没人关心他,会叫他三郎,像是阿娘那样,给他煮上一碗香甜的酒酿煮蛋。 高力士仿佛感到身上的旧伤痕,像是盛放的花瓣那样,一点点舒展,撑开,血肉模糊。 痛意让他呼吸变得急促,周身冰冷,再也忍不住撑着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往外迈去。 到了门边,他的脚步缓了下来,用尽全身力气,还是没能控制转回头,仓惶朝谭昭昭望去。 谭昭昭倚靠在软囊上,侧身对着眼前太阳投下的影子,一动不动。 高力士眼里的那点光,逐渐就变得黯淡,一片死寂。他拧转头,奔下台阶,从庭院中间穿过,飞奔离去。 张九龄望着高力士跌 跌撞撞离开的背影,再侧首看向安静的屋子,片刻之后,他苦笑一声,抬腿进了屋。 谭昭昭听到动静,抬眼见是张九龄,便又回转了头。 张九龄走到她身边坐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轻声道:“三郎走了,走得很是匆忙,他好像很生气,很伤心。” 谭昭昭很是困惑地皱眉,一时没有做声。 张九龄觑着她的神色,道:“三郎一直拿你当做唯一的亲人。” 谭昭昭颔首,道:“是啊,只有亲人,最亲近之人,伤起对方来,才能刀刀见血。” 张九龄望着她,低低叹息了声。 以谭昭昭的聪慧,她岂能不知道雪奴是为何而死。但动手的人,偏生是高力士。 因为都是亲人,谭昭昭才会消瘦,憔悴下去。 张九龄想了想,道:“昭昭,外面日头好,我们出去走一走。” 谭昭昭沉默了一会,缓缓站起了身。张九龄长长舒了口气,忙取了风帽披在她身上:“被冻着了。” 屋外太阳明媚,微风吹来,仍然寒意凛然。但墙脚的缝隙里,稀疏冒出了两颗嫩绿的新芽,迫不及待争着春。 谭昭昭立在廊檐下,强烈的日头,令她不由自主眯缝起了眼睛。 天太蓝,蓝得让人眩晕。 张九龄手搭在她的腰肢上,向来纤细的腰肢,此时不足盈盈一握,他更加心疼了,揽着她慢慢走动,道:“过两日就要开衙了,我无法时刻陪着昭昭。昭昭,你要多出来走动,多用饭。” 谭昭昭道好,“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 以前谭昭昭能与雪奴她们一起玩耍,吃酒,他与小胖墩不在,她也能将自己的日子安排得井井有条。 雪奴没了,谭昭昭连玉姬与芙娘都不再来往,怕再连累到她们。 唯一算是交好的武夫人,也不能经常见面,张九龄如何能放得下心,留着她独自在家。 思索一会,张九龄道:“丈母以前经常说起长安,想要前来见识一下。不若给她写封信,让她来长安吧。” 谭昭昭听到冯氏,她偏头看着张九龄,道:“阿娘将雪奴看做亲生女儿L一样,她出了事,离得这么远,就不要让阿娘知道了。” 张九龄顿了下,道:“昭昭,可是我放心不下你。” 谭昭昭走得累了,靠着廊檐,在栏杆上坐了,道:“我不会有事,真不会有事。我还是与以前一样,学习,练字。雪奴留下的钱财,我要安排好用处,不能浪费了。” 张九龄从未想过雪奴留下的钱财,谭昭昭如何安排,他都极力支持。 既然谭昭昭能想着事情做,她就不会再沉寂下去,张九龄彻底舒了口气,激动地道:“昭昭,你尽管去做,有什么麻烦之处,你记得同我说一声,还有我呢。” 谭昭昭点头,两人说着话,太阳逐渐西斜,西市闭市的钟声,由远及近。 西市,再也没有那间酒庐。 两人都一致不提,更没 与以前那样,会情不自禁看向西市的方向,相拥着回了屋。 过了十五,新年终于过完,张九龄回到了衙门当值。 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的斗争愈发激烈,太平公主亲自出面,直接逼迫朝臣官员,让其支持自己。 在暗中,太平公主安排人手,准备先发自人,起兵杀了李隆基。 眼见长安城的兵变,即将一触即发。 李旦见局势已经不受他控制,怕再起乱事,匆忙退位,由李隆基登基,年号为先天。 过了约莫半年之后,李隆基亲率高力士等人,杀了太平公主的亲信十余人,宰相岑羲,萧至忠,尚书右仆射见状知晓大势已去,自缢以求保住家人性命。 太平公主当场逃走躲避,可惜长安城的城门已经被李隆基牢牢控制住,她自知逃走无望,躲也躲不过去,干脆回到了府里。 李旦心软,念着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向李隆基求情,免其一死。 两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李隆基岂能放过太平公主,高力士亲自前往太平公主府赐死了她,守着她断了气。 又是一翻血腥清洗,秋日的长安城,木棉花,桂花等,不理会人世的悲欢,次日争相开放。 香满长安城的时节,却再也闻不到花香。 空气中,从早到晚萦绕着香烛纸火与血腥的气息,哭声从早到晚,呜咽不绝。 李隆基正式掌控了全部朝政,改元开元。 张九龄升任中书令,知政事,为右相入主中枢。 同时,姚崇从被贬之地被召回中枢,一同为相。 此时的朝廷上,张说,宋璟,姚崇,张九龄一同为相,开元盛世的格局初现。 雪奴去世一年的忌日,恰好来临。 长安城今年没下雪,入冬之后天气很是暖和。 郊外的墓地里,树木苍翠,忘了时节的桃树上,甚至懵懂开出了花。 谭昭昭盘坐在雪奴的墓碑前,一边吃酒,一边低声叙说。 风吹着树叶草木哗啦,盆里的纸钱灰翻卷。 “是你在回答吗?” 谭昭昭望着空中盘旋的纸钱灰,她抬袖拂去了落在脸上的灰,将杯盏里的葡萄酒一饮而尽。 放下杯盏,再拿起另外一盏葡萄酒倒在了地上,道:“今年不冷,还是多吃杯酒暖和一下吧,地下肯定冷着呢。吃完这杯,我就回去啦。待到我有脸再面对你的那一天,我再来看你。” 车马隆隆,离开了墓地。 纸钱灰依旧在空中盘旋着,逐渐消失在了天际。! 映在月光里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一百零四章 转瞬间,五年时光倏忽而过。 看似繁华,实则历经数次兵变重创的长安城,新帝励精图治,在贤臣的辅佐下,终于重新回复了繁华。 张九龄的相府宅邸,依旧在原先的坊。按照规定,宰相有权利从每座坊的围墙上,开一道门自由出入,不受宵禁的约束。 张相府却始终没开这道宣示着特殊权势的门。 并非张九龄故意显得清高,而是他一直致力于推行律法规矩的落实。 另外一点则是,张九龄以为,宵禁制度已经不适合如今长安的发展,小贩干脆在路边支起摊子叫卖,市坊混乱且不提,地上脏污不堪,长安城治理过变得清澈的水,又逐渐开始变得浑浊,井水如以前那样无法饮用。 而引来河流的水,已逐渐无法负担长安百姓的用度。若是遇到天旱河水断流,长安城成千上百万的百姓一旦没了水吃,将会彻底大乱。 因为宵禁制,在开坊闭坊的时辰,长安街巷拥堵不堪,不但给百姓的日常带来不便,因此发生的纠纷争斗层出不穷。 张九龄上书,请求停止宵禁制度,重视长安城的整洁,河流的治理。强调律法的重要性,官员绝不可以权谋私。 尤其是举荐人才上,无论由谁举荐,都应当通过考核,以示公平。 张九龄的谏言,无疑等同于在繁花似锦的大唐朝堂上下,猛地兜头淋了一大盆雪水。 九月的长安城,秋意浓浓。 到了下衙的时辰,张九龄走出官廨,解下腰间的锦带,千山上前接过捧着,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去。 这时,身后有脚步声追上,张说在喊道:“张相。” 张九龄停下脚步转身见礼,张说回礼,大步走上前,千山躬身退到了一旁。 张说袖着手,道:“张相此次真是,唉。” 除了张九龄的才,因着上次在流放路上,张九龄赠送暖汤饭罗袜的情分,张说对他一直颇为亲近。 对于这次张九龄的谏言,除了宋璟支持,姚崇历经了几l次宦海起伏,如今变得愈发谨慎,他未曾轻易发表看法。 张说与姚崇面和心不和,彼此看不顺眼。 姚崇提出的“十问”,让他位居了首相之列。但张说对他的“十问”何不屑,以为他只是在“抄书圣人言”。 但张说打心底深处,这次却不由自主与姚崇站到了一处去。 市坊宵禁这方面的问题不大,治理长安城的河水,他们当然赞成,毕竟他们也生活在长安。 官员不以权谋私,举荐人才需要考核,这点他们却不敢同意了。 姚崇的儿子们在长安为所欲诶,张说的女婿想要随同陛下一起,前去泰山参禅,他身为燕赵文人之首,底下依附他的官员文人们,不计其数。 宋璟刚直不阿,不近人情。张九龄的亲兄弟张九皋进京考中了进士,他并未以权谋私,吏部举的时候,张九皋考试成绩不佳,外放到了岭南道一个县做县 丞。 张九龄何尝不知张说话中未尽的意思,亦知晓将药面对的风雨刀箭,却装作不懂,温和地道:“不知张相以为如何?” 张说本想直言劝几l句,想了下,终是话锋一转,道:“陛下明年将要前去泰山参禅,自大唐立国以来,乃是首次,算是偿还了太宗未曾尽的心愿。朝堂上,不能乱呐!” 眼下正是陛下最为高兴的时候,张九龄的谏言,就是惹他不满。 正是因为陛下要前去泰山参禅,张九龄才发现,大唐的繁华,只是表象,其实处处污泥不堪。 就泰山随行的官员,为了好处与争抢功绩,私底下动作不断。 张说身为统领泰山参禅的官员,任人唯亲。 张九龄沉吟了下,委婉道:“张相,烈火油烹,切莫忘记了前车之鉴。时辰不早,告辞。” 张说愣愣望着张九龄离去,他身形颀长,从背影都能看出绝佳的风仪。 朝堂的官吏兴许不喜,但文人,百姓却对张九龄多赞美之言。 没出路,有本事的文人,能通过考试出仕为官,一尝内心的抱负,报效大唐。 百姓能得到公道,吃上长安城干净的井水,经过大庾岭南下的百姓,无人不感念他。 张说立了一会,琢磨着张九龄的话,随从上前恭敬提醒,府中的筵席已经备好,快到开筵的时辰,他方将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开,大步离去。 张九龄骑马进了坊,沿着巷子缓步走了一阵,在“雪奴”居前下马,千山上前接过缰绳,门口守门的老妪上前请安:“夫人交待过,张相若是回来,且先归家,夫人会晚一些。” 张九龄无奈而笑,道:“你去告知夫人一声,我已归家,等着她一道用饭。” 老妪应是,躬身退下进来院子。 谭昭昭与武夫人在屋子里对账,眉豆走进来,回禀了张九龄的话。 武夫人从账本里抬起头,抿嘴笑道:“哎哟,早上方见过,张相又舍不得,前来催促了。” 谭昭昭不理会武夫人的打趣,道:“夫人的账算完了?算不完可不能归家。” 武夫人扬眉,道:“就这么一点账,哪难得住我。再说我归不归家都无所谓,又没人记挂着我。” 裴光庭升任了御史,比以前要忙碌百倍。夫妻之间感情本就淡,武夫人爱玩,如今被谭昭昭拉来做胡语学堂的管事,从中找到了乐趣,有时干脆不回去,歇在了学堂里。 谭昭昭将雪奴留下的钱财,一部分拿出来,支助与雪奴身世相近,飘零在长安的胡姬,没了生活着落的女伎,被赶出夫家无家可归的妇人等。 一部分钱,利用雪奴留下的宅邸,开办了由孤女,穷人家机灵活泼的小娘子们免费进学的胡语学堂。 前世的大唐,就是在安史之乱之后,仍旧称霸了世界一百多年。 在这一百多年里,长安与大唐天下,依旧有无数的胡人,讲着各种语言。 胡人带来的文化与书本,一 方面因着朝局的关系,一方面因为缺乏专门的译官,很快就失传了。 谭昭昭打算将她们培养成第一批大唐女译官,接待来使,翻译书本经史 无论是金钱的救助,学堂能收取的学生数额,都只能尽到绵薄之力,但谭昭昭却已经很满足。 在等级森严的大唐,身为底层的娘子们,能稍微活得畅意些,雪奴在地下,也能安息吧。 想起雪奴,谭昭昭心情依旧不受控制揪紧了下。 武夫人未察觉到谭昭昭的低落,收起账本,道:“盘来盘去,还是钱少了些。无妨,我再拿出五十金添进去!” 学堂开办,以及做善事并不容易,多靠武夫人帮着出钱出力。 谭昭昭忙道:“哪能让夫人一人出,我比不过夫人富裕,我添二十金,夫人只出二十金即可。” 武夫人咯咯笑,豪迈地挥手,道:“既然你比不过我富裕,就无需与我争了。你手上那点钱,加上张相赚得的俸禄,须得要养一大家子。韶州府的二郎也该定亲了,又要送钱回去,来长安考试,又要你这个长嫂安排,出钱。哎呀,只一想这些就头疼,真是奇怪,算学堂的账,与算府中的账,都是算账,为何有这般大的区别呢?” 谭昭昭笑道:“既然夫人这般说,我就却之不恭了。这学堂的账,是我们女人自己做事的账,府里的账,是我们作为妻子,母亲等等的账。一个是给自己算,一个是给他人算,当然不同了。” 武夫人神色若有所思,道:“我懂得了,在男人背后掌家做事,总隔着一层,哪有做自己痛快!” 谭昭昭笑着点头,道:“便是如此。” 两人笑说了一会,谭昭昭起身道别,走出学堂,朝左手边走了约莫几l百步,便到了府门前。 门房迎上前见礼,谭昭昭颔首,刚踏进门,眼前便出现了一枝盛放的月桂。 谭昭昭闻着迎面扑来的香气,看着手握桂花的修长手指,笑着伸手接过来,道:“张相,就这么一颗月桂,你可别折完了。” 张相张九龄拥着她,往院子里走去,笑道:“我今朝忙了些,未能亲自前去东市买,就从庭院里折了一枝。月桂乃昭昭所种植,算是借花献佛了。” 庭院里的花木葳蕤,木棉,月桂,菊花等争相开放。 曾经的小胖墩,已经变成瘦高少年的张小郎张拯,蹲坐在正厅的台阶下,看着亲亲密密走来的父母,仰头朝天乱翻眼珠,怪叫道:“好饿,好饿!” 张九龄不理会他,谭昭昭倒是看过去,道:“嘴角巨胜奴的渣滓擦干净吧。” 张拯最爱美,忙去掏罗帕擦拭。 谭昭昭噗呲笑了,张九龄也忍俊不禁。 张拯回过神,知道谭昭昭在诓他,不过他先前的确刚吃过点心,所以才被谭昭昭得逞。 起身拍了拍衣衫,张拯不见半点心虚,往屋内走去,喊道:“阿耶,阿娘,你们走快些,用完饭,我自会懂事地离开,定不会碍了阿耶的眼。” 张九龄恼怒地瞪过去,谭昭昭笑着拉他,道:“张小郎这个年纪,逆反得很,别理会他。” 张拯在屋内怪叫道:“我可不逆反!” 屋外并未有回答,窸窸窣窣脚步声朝着后院方向而去。张拯侧耳听了片刻,走到门边趴着门框探头往外瞧,看到了张九龄与谭昭昭相拥走进了穿堂。 金灿灿的月桂枝,在空中晃动。 张拯仿佛闻到了月桂的香气,香中带着甜,就像是父母这些年来相处的日常一样,经常眼里只看得到彼此,让他无时无刻不觉着,自己是这个府里的外人。 同时,他又是天下最幸运之人,父母开明,与他似友人般相处。 身为相府子弟,府中就只有他们二个主子,关系简单,温暖又安宁,舒适得如长安的秋日。 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他都要与他们在一起,再次成为亲人。! 第一百零六章 可合适? 谭昭昭不假思索,便拒绝了:“对不住,亲事太过重要,高郡公位高权重,我们不敢当。” 听到谭昭昭不同以往温和的话语,张九龄不禁意外地朝她看去,很快他就明白过来。 高力士是阉人,娶妻不过是找个陪伴,无法让妻子像是正常夫妻那样过日子。 小娘子的家人所为如何,一目了然,不过是看重了高力士的位高权重,卖女求荣罢了。 高力士替其谋求富贵,官职,亦与张九龄如今在朝堂上提出的谏言相冲突。 张九龄同样歉意地道:“高郡公的亲事,还是自己做主的好,我们惟都盼着高郡公能顺遂和美。” 高力士眼里希冀的光逐渐散去,挺直脊背,脚步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藏在广袖下的手,拽得生疼。 寒风凛冽,直扑过来,劈头盖脸,像是广州府的海潮,一下下,拍得他一片麻木。 “为何,因着我是阉人?” 高力士本想调头离去,他已非当年走投无路的可怜稚童,搏命厮杀到了如今,放眼朝堂上下,王公贵族,谁不高看他一眼? 天下想要替他操持亲事的不知凡几,偏只有谭昭昭,她都未曾考虑,直言回绝了他! 可天下,只有谭昭昭住处的酒酿糖蛋,令他最念念不忘,是他在这世上,唯一认定的亲人。 想要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挽回些脸面,话一出口,委屈就喷薄而出,高力士像是吃不到酒酿糖蛋的稚童,哑着嗓子眼眶泛红,连声质问。 “为何,因着我是阉人?!” 谭昭昭起初怔了下,见高力士没完没了,她顿时怒了,道:“高三郎你休要故意找茬!” 高力士猛地上前一步,不服输地昂着脖子道:“我未曾故意找茬!若非当我阉人看,为何我不能娶亲,我都及冠了,还未曾娶亲,你身为我的亲人,你都从不曾过问,关心!” 张九龄见两人都面红耳赤,仿若两只急了眼的斗鸡,不由得蹙眉,道:“高郡公进来坐吧,昭昭,你也消消气,争吵无用,都坐着心平气和说话。” 谭昭昭转身坐在了胡塌上,沉着脸气犹未消,高力士本欲转身离去,双腿却不争气,走了进屋。 张九龄微叹口气,招呼直直立在屋中央的高力士坐。 高力士掀起眼皮飞快瞄了眼谭昭昭,侧身坐在她对面,头却转向了一旁。 张九龄打量着互不理睬的两人,蓦地想笑,声音不由带上了几分笑意,道:“高郡公.....” “高三郎!” 高力士突然拔高声音打断了他,张九龄愣了下,见谭昭昭朝天翻动着眼珠子,笑意更甚,顺便改了口:“三郎,我与昭昭,从未曾将你看做不全之人,此事本为不幸,我与昭昭皆非将他人的不幸,当做笑谈,贬低侮辱之人。” 张九龄说到这里,神色严肃了下来,高力士绷着的脸逐渐缓和,只看着谭昭昭不做声,像是在等 着她发话。 谭昭昭迎着高力士的视线,瞪着他道:“怎地,你难道还在怀疑?” 高力士心里的委屈又开始乱窜,道:“我在长安有亲人,亲人却讨厌我,不肯再见我。每到年节万家团聚时,我总是孤身一人,那时我总是无比庆幸自己须得当值,无需面对满室的冷清。张相同九娘夫妻伉俪情深,传遍了朝堂上下,我经常能听到他们打趣议论。我有时候就想,我也能娶一门妻子,回到府里时,有个人陪着,能说几句话,可能说不到一道去,不同于仆从,总归是亲近些的人,日子也能好过些。” 在李隆基身边,高力士最为得宠信,但并非他一个近身内侍,还有如袁思艺等人与其暗中相斗,腥风血雨不亚于前朝政斗。 高力士长居于李隆基寝殿旁的帷帘中,几乎日夜伴在君王左右,殚精竭虑步步为营,片刻都不得放松。 谭昭昭暗自叹了声,温和地解释了缘由,张九龄听到与自己所猜测一样,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你让我与大郎,如何替你操持?于公于私都是在难为我们。你更清楚,对方将女儿嫁给你,是为了你的权势,想要借势升官发财。三郎,你要排解寂寞,无需如此做,实在不值得。” 想起高力士在长安坐拥的家财,谭昭昭几眼不客气了,道:“高三郎,你已经足坐拥万贯家财,以后不许再收受钱财,什么臭鸡蛋烂菜叶都往朝堂上塞!” 高力士气得冷哼,不服气盯着谭昭昭,见她神色严厉,僵直了下,悻悻垂下了头不说话。 谭昭昭却没放过他,追问道:“你是我与大郎的亲人,你这般做,让大郎置于何处?别的官员会弹劾大郎,说是高郡公举荐了那么多官员,为何他们不可?大郎就是嘴上说说,伪君子罢了!” 高力士憋着的一股气,听到亲人二字,莫名其妙就散了。 李隆基身边的内侍虽多,却无人能与他相比。他在李隆基尚在幽禁时就陪伴其左右,彼此之间的情分难得。 高力士是聪明人,他已经足够位高权重,势力再大些,就过了。 张九龄见高力士沉吟着吭声,此事甚关重大,便笑道:“三郎难得来,先别说这些沉重的事情......” 高力士抬眼,慎重其事道:“可!” 张九龄一愣,转头看向谭昭昭,她抬眼回望,与他双目相对,眼里浮起了笑意,道:“好吧。” 兴许张九龄不清楚,谭昭昭却隐约记得,高力士很是重情重义,他得知李隆基驾崩之后,伤心欲绝吐血而亡。 以谭昭昭对高力士的认识,他的确重情义,兴许是自小颠沛流离,在勾心斗角中长大,遇到一丁点的温暖,就会倾尽全力报答。 张九龄见高力士就这般随意答应了,失笑道:“倒是我多虑了。” 高力士看了眼滴漏,道:“我出来已有许久,要回宫去了。”他犹豫着看向谭昭昭,难得腼腆地道:“好似有些肚饿。” 谭昭昭怔了下,指着案几道:“栗子糕先前 方蒸了出来,你先吃些填补一下。” 高力士捡了块栗子糕,道:“可有酒酿糖蛋?” 谭昭昭撇了他一眼,吩咐眉豆去让灶房煮一碗,不放糖,只放酒酿。 “少吃糖,尽量不要吃糖,对身子不好。” 大唐人喜甜,吃食都甜得很,除了穷人吃不起糖,权贵们都身形肥硕,与吃糖不无关系。 谭昭昭与张九龄,张拯的身形都显瘦,与她平时的饭食习惯有莫大关系。 栗子糕清淡,酒酿煮蛋也一样如此,高力士却吃得甜滋滋,谭昭昭又开始替他操心,管束着他,像是以前那样,细心温柔,像是幼时阿娘哄他时的呢喃。 吃完之后,高力士就起身告辞回宫了,谭昭昭与张九龄将他送到门外,他叉手道别:“我会回绝亲事,张相被弹劾之事,无需太过操心,定不会有事。” 谭昭昭估计高力士会帮着说话,见张九龄未曾做声,便未多言,颔首道:“天气冷,骑马慢一些。” 高力士含笑应了,翻身上马依依不舍离开,护卫们呼啦啦围了上前,拱围在他左右,朝小巷外而去。 谭昭昭盯着高力士的大阵仗,咋舌道:“还真是郡公做派!” 张九龄笑了声,拥着她道:“高三郎已非吴下阿蒙,他是天子近身内侍,守着天子安危的将军。昭昭,你先前那般不留情面训斥他,我都替昭昭捏了把冷汗,恐他会真正翻脸。” 高力士借口送张拯,眼巴巴上了门,他能翻脸到何处去? 谭昭昭沉吟了下,道:“大郎,照着高三郎话里的意思,他估计会在陛下面前替你暗中说好话。” 张九龄嗯了声,道:“我也听出来了。这件事,我无愧于心,光明磊落。高三郎替我说好话,我并不感到羞愧,大唐上下的官员,本应如此做。” 谭昭昭见张九龄大方接受,想到他的胸襟气度,心中一暖,笑道:“大郎说得倒是。”她看到张拯在门口探头探脑,朝他喊道:“你在鬼鬼祟祟瞧甚?” 张拯被抓住,干脆大大方方走了出来,问道:“高郡公离开了?” 谭昭昭见他气鼓鼓的模样,肯定在外面玩得不尽心,被抓回来不乐意了,宽慰他道:“外面人多得很,以后都没了宵禁,晚上可以随时出去玩耍,你就别去凑这个热闹了。” 张拯烦躁地一挥手,怏怏地道:“我也觉着拥挤,没甚意思,准备回府来。可高郡公不分青红皂白,吩咐护卫抓着我就往回送,像是拿了我做上门的投名状般,着实令人懊恼。” 谭昭昭笑了起来,道:“让你多练习君子六艺,你总是找借口躲懒。练得厉害,跑得快一些,护卫就抓不住你。” 张拯立刻不说话了,转身就欲溜走。张九龄如何不知他那点小把戏,出声叫住了他,道:“功课都写完了?拿来我查看吧。” 张拯哀嚎一声,就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就逃过了这一劫! 功课他一个字都没动,张九龄在功课上从不含糊,谭昭昭也不会在这方面帮他的忙,一顿责罚是逃不过了。 张拯不大喜欢读书,唯一喜欢的便是胡语,各种胡语都学得很好,甚至称得上精通。 此生的志向,便是想做个游侠儿,行走天下,去波斯,大食,西域等地方。 他们的百姓能来大唐,做买卖做官,他也想去到他们的地方瞧瞧,做官做买卖,将大唐的繁荣,传遍全天下!! 映在月光里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一百零七章 朝堂上闹得很是厉害,朝臣们还是要脸面,绝口不提结党营私,只坚持称举荐制乃历朝历代的规矩,以德以才选士,不可轻易更弦改辙。 随着朝堂的争论日盛,逐渐分为了三派。 姚崇保持中立,张说成为了守旧之首,宋璟坚决支持张九龄。 陛下李隆基看似公允,却连着罢了举荐上来的官员,在开元之初,坚持州郡官员的重要性,下令考核州郡的官员,从刺史到县丞,皆必须经过考核。 各州郡的刺史,节度使,乃至县令县丞,大多都是世家子弟,举荐出来的官员。 事态蔓延开来,朝臣们彻底看明白了李隆基的态度,犹在努力挣扎,试图做最后的抵抗。 京城贫寒,投靠无门的读书人,纷纷出来抗议。 科举是开拓了贫寒弟子走上仕途之路,但这条路,本就狭窄,还要努力钻营。 大唐的官员,以到长安做官为荣,从长安到一州郡任刺史,都算是贬谪。 州郡县的官职,都被有门道的人占据,他们要出仕做官,这条道算是悬崖峭壁。 以前无人敢提及此事,如今被张九龄撕开,有了人领头,他们如何能不愤怒? 这一场闹,直到年后都未平息。 武夫人得知了朝堂上的纷争,这天外面日头好,春光灿烂,太阳照得满树粉嫩的樱花,远看去像是一树烟云,她趁着歇息时,拉着谭昭昭去赏花。 两人在樱花树下转悠了一会,武夫人欲言又止,终是未能忍住,低声问道:“我听说了朝堂上闹得厉害,张相可会有事?” 高力士上次离开时称张九龄会没事,看李隆基的举动,实则在支持张九龄。 算上读书人以及宰相宋璟,张九龄的胜算应当很大。 但事情最终未有定论,谭昭昭与张九龄都不敢妄下决断。 谭昭昭静默片刻,坦白地道:“我不清楚。” 武夫人一愣,倒也是,这次不比从前,张九龄的主张,是要断了许多等着攀附关系之人的路,他们如何能善罢甘休。 “换作以前,我倒会以为张相是大题小做,不过是给自己博虚名罢了。如今看来,我倒以为,那些靠着关系得了官做之人,终是走不长远。” 裴光庭与武氏皆出生世家大族,武氏的娘家亲族,裴氏皆因此出仕。 不过如今武氏几近没落,李隆基后宫武氏出生的嫔妃,只有定王的女儿L,被封为了婕妤。 武氏数次亲历巨变,近亲之人惨死,早已不如以前那般,看重家族权势富贵。 对于儿L孙的富贵,武氏已经梦醒,一切端看他们自己的本事,家族能庇护他们,一旦覆灭,他们会因此小命都不保。 谭昭昭挺意外看了武氏一眼,被她横了回来,柳眉一扬,道:“怎地,你竟是不相信,我只知晓吃喝玩乐,也能有此般见解了?” 谭昭昭忙赔不是,笑道:“我是挺意外,夫人变了 许多。” 武氏拣了片落花拈在指尖,粉嫩的花瓣娇艳,不知何时掉落,已经失去了水灵,开始枯萎褪色。 “富贵权势,就跟这花一样,娇嫩经不起风霜。” 武氏惆怅万分,拂去落花,挽着披帛,缓缓往前走去,眉间的金丝花钿,在太阳下熠熠生辉。 谭昭昭看着她的落寞,不知如何开解,默默随着她走到回廊,依偎在廊柱下,望着满园春色。 武氏侧头,突然道:“那人,回来寻我了。” 谭昭昭顿了下,一时半会没能明白那人是指谁。 武氏杏眼圆睁,嗔怪地道:“就是从前我同你说的那人。” 此刻,武氏似娇似嗔,如少女般娇俏,眉眼盈满了春意,胜过庭院里的春,曾经让她辗转难眠,魂萦梦牵者的就只有李林甫。 谭昭昭彻底愣住,情不自禁暗暗担忧起来。 武氏双眸闪亮无比,朦朦胧胧望着远处,声音几近低喃:“他又回来寻我,述说离情,称他永远忘不了我。” 她转过头,双手拢在了胸前,喜悦喷薄而出:“他忘不了我呢。他称我比小娘子还要娇艳,是最动听的乐声。” 谭昭昭怔怔问道:“夫人又与他在一起了?” 武夫人笑容更甚,头一歪,发髻上的点翠梅花簪随之晃动,咯咯笑道:“你猜?” 谭昭昭摇头,道:“我猜不出来。” 女人傻得很,会相信甜言蜜语,一头扎进去。 其实不只是女人,男人亦一样,会相信甜言蜜语,人皆喜欢听好话。 男人与女人不同之处在于,一边是逢场作戏,一边是死心塌地。 至少武氏曾如此,否则,她不会在裴光庭刚去世时,就迫不及待去替李林甫谋求宰相的差使。 武氏呵呵一声,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直起身子,修长的脖颈透着高傲:“说来奇怪,听到他说这些话,我当时会心动,回味起来时,亦觉着甜蜜。只我不会再一头扑上去。前日他曾差人送信来,说是邀请我出城去赏春,学堂里有事忙碌,我想都不想就拒绝了。在闲暇时,我可能见他,享受着他的奉承,他的万般殷勤讨好。” 说到这里,武氏朝谭昭昭眨眼,“有何尝不可呢?” 谭昭昭暗自松了口气,随着她一起笑起来。 是啊,有何尝不可呢? 闲暇寂寞时的消遣罢了,跟大多数男人一样。 武氏吭哧吭哧笑,打趣她道:“你呢?这么多年了,还看不厌你的张相?” 谭昭昭笑而不语。 他不负她,她自不会负他。 武氏斜了谭昭昭一眼,说了声没趣,感慨地道:“还是得有事情做。我如今方能懂得,以前的太平与薛绍,那般的深情,她终究还是再嫁了人。后来太平可曾忘了他,我不敢断定,但她与上官婉儿L一样,都不是困囿于情情爱爱之人。她们有正事做,像是我现在一样,学堂的这摊子事,许多人都觉着我们是在 玩闹,可我做得很起劲,觉着自己除了武这个姓氏,还有那么点用处。” 谭昭昭笑着挽起她的手臂,道:“有用处的武姓娘子,事情都做完了?那么多的账本摆在那里,你要拖到何时去?” 武氏佯怒,哈哈笑着随着谭昭昭回屋去盘账了。 两人一进屋,就直忙到天色暗沉下来,武氏抬起头,转动着脖子道:“时辰不早,我得回去了。” 谭昭昭道:“夫人离得远,你先走,我来收拾。” 武氏也不推却,起身离开,留下谭昭昭收拾着账本。 谭昭昭将账本收进匣子中锁好,放在木柜里,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以为是武氏拉下东西回来了,笑着道:“又丢了什么?” 屋外安静了瞬,有人很快答道:“丢下了你。” 谭昭昭眼中浮起了笑意,转过身看去,张九龄立在门口,负手看着她笑。 “怎地这般早就回来了?” 谭昭昭放好匣子,朝着张九龄走去,他上前几步进屋,携住了她的手:“天色已晚,我来接你回府。” 张九龄常年练剑,手掌温暖干燥,略有薄茧,很坚定有力地牵着她往外走去:“回府去没见着你,想在府里等着,着实冷清,便来了学堂。” 谭昭昭笑问道:“阿拯呢?” 张九龄道:“他差了千山来回禀,说是与同窗去了西市玩耍,要晚些归家。” 谭昭昭道:“这小子,成日玩得不想归家,我看他是皮痒了。” 张九龄道:“我有交待过学堂的夫子,他敢不完成功课,我只会罚他。他不在,也是好事,省得见到他头疼。” 叛逆的少年张拯,处处惹人嫌,谭昭昭听得乐不可支,道:“高三郎上次来学堂,他很是不解问我,为何学堂的学生都很乖巧,他却很想要揍阿拯?” 张九龄亦笑了起来,道:“阿拯人憎狗嫌,高三郎既然稀罕,就让他多去几次。” 谭昭昭听到无语,高三郎多来了几次,张九龄开始嫌弃他来得太勤,吵到了他们的亲近。 回了府,张九龄也不急着进屋,趁着月上天际,朦胧的月辉洒在庭院的繁花上,与谭昭昭在花间穿梭散步。 “昭昭,朝堂的争论,有了结果。” 谭昭昭猛地看过去,紧张不安地问道:“如何了?” 张九龄手上些微用力,握住了她的手,那股歉疚,止不住地上涌,道:“陛下着我整理谏言,拟定为律法规矩,作为吏部选拔考核官员的标准。补阙的差使撤销,官员的任命等一应差使,全权归为吏部。” 谭昭昭瞬时大松了口气,脚步都几乎站立不稳,千言万语,皆化作了一句:“那就好,那就好。” 张九龄拥住了她。愧疚地道:“昭昭,终是让你受惊吓了。” 谭昭昭头抵在他的胸前,左右摇了摇:“大郎,不全是因为这些。” 张九龄要是落败,罢官流放贬谪,不外乎这几种。 最惨的 便是流放,她与张拯都要一并前去。 流放之地向来都是岭南道,他们本身就来自岭南道,最难处,在于走到岭南道的艰辛。 朝堂选拔官员能摒弃举荐制,安禄山与史思明杨国忠他们,永无走上朝堂的机会。 李隆基昏聩以后,朝堂局势会变得如何,谭昭昭不敢断定。 至少现在看来,掐掉了安史之乱的苗头,这才是最令她高兴得想哭之事。 张九龄安慰着她道:“贫寒士子,远比有门道的多,陛下也在防备,一方权势过大,会影响到他的江山,故此会支持我。高三郎暗中出了不少力,下次来时,给他酒酿煮蛋里,再添加两只蛋。” 谭昭昭大笑,道:“你就这么谢他?” 张九龄抬眉,道:“他是大唐的子民,官员,这是他应做之事。高三郎,哼,他在长安可是家财万贯。” 谭昭昭恍然大悟道:“对啊,我怎地忘了他,学堂缺钱得很,得要让他拿出来!” 张九龄笑着点头,两人一起算计完了高力士,他突然紧紧拥住了谭昭昭,颤声道:“昭昭,其实,我并非如你所见到的这般淡定,我还是害怕。” 谭昭昭依偎在他怀里,听着他砰砰跳动不停的心,就这么静静陪着他。 他会软弱,他的弱点,便是必须跟着一道前去的他们母子,流放之苦,他们都亲眼见过。 “我数度想要放弃,昭昭,你从未露出过任何的软弱,担忧,是你给了我力气,让我义无反顾向前。” 还有高力士,若非因为谭昭昭,他不会在一旁帮手。 毕竟,高力士是举荐制的得益者。 张九龄细细地亲她,眼中满是温柔缱绻:“昭昭,若是没有你,我会如何呢?” 谭昭昭抬起头,望着他笑靥如花:“你还是张大郎啊,可能这条路会走得很艰苦,但你不会放弃,就算会因此被罢官,被排挤,你也不会退缩。你就是你,是张九龄,会名留青史的张丞相!”! 第一百零八章 新政实施,朝堂历经一段时日的震荡之后,终于日趋平稳。 科举取士并非绝对公平,但通过考试出仕,比起举荐出仕,至少要墙上百倍,给朝堂带来了难得的生机。 大唐天下太平安定,尤其是长安城日夜不眠,汇聚了天下英才,繁盛到达了顶峰。 因着天底下胡人的涌入,不仅仅是长安城,大唐其他如洛阳等州府,对于胡语的译官需求日盛。 在这期间,通胡语与汉话之人涌入长安,寻求到了译官的差使。 但是,仅仅会说,当然比不过胡语学堂能写能读的学生们。 学堂的学生虽都是娘子,还有好些是贱籍。再瞧不起她们,也不能阻止她们真正走到台前,大放异彩。 起初,这些娘子们只是受雇于来长安做买卖的胡商,朝堂的四方馆管译官,依旧是男人的天下。 在一次四方馆的译官出了错漏,使得波斯来觐见的使节团与李隆基之间造成了不悦之后,张九龄提出,四方馆应当对外雇用有能力者,不拘泥于男女。 谏言一提出,张九龄就招到了攻讦。 首先,胡人学堂学生的受欢迎,已经招到了无数人的眼红。 谭昭昭是胡人学堂背后的创办者,世人皆知,张九龄被弹劾有私心,是在引荐胡人学堂的学生入朝。 起初张九龄极力杜绝举荐制,其实他早就做好了打算,欲扶持自己的势力。 这种弹劾本就属于无稽之谈,四方馆的译官,不参与朝堂议事,对于政令等无任何建议的权利,如何算得上扶持自己的势力了? 因为举荐制限制了自身利益的这部分人,又蠢蠢欲动死灰复燃罢了。 不过,这次李隆基的态度很值得琢磨。 既不干涉,也不支持。 时光疏忽而过,离上次举荐的风波,已过了十余年。 宋璟的年纪太大,早已经致仕。张说在与姚崇的斗争中落败,被罢了官。而姚崇也因身体原因,前两年已去世。 如今中书省的宰相为张九龄,裴光庭,王晙,萧嵩。 武夫人年岁虽大了,精力却比以前还要好,贵为丞相夫人,比以前声音要响亮,亲自跑进宫了一趟。 出宫后,武夫人就赶到了学堂,谭昭昭被她拉到了值房,见她铁青着脸,不由得问道:“夫人,谁给你气受了?” 武夫人望着谭昭昭欲言又止,抿了抿嘴,终是没好气地道:“还不是李三郎!” 谭昭昭愣了下,李隆基惹了武夫人? 武夫人深深呼出口气,道:“李三郎自小被关在宫中,我与他来往少,既不交好,也不算交恶。武惠妃连生了几个儿女之后,李三郎很是高兴,与武氏之间的关系也亲近了些。” 武惠妃便是以前的武婕妤,武皇的侄孙女,自小养在宫中,被李隆基看上封为了婕妤。 “武氏偷偷同我说,李三郎喜欢美人儿,花鸟使在民间到遍寻美 人进宫,张相出言阻拦了好几次,引起了李三郎的不满。” 李隆基爱好美人,奢侈享乐,一大把年纪还看上了自己年轻娇美的儿媳妇杨玉环,强抢入宫中,被后世广为传唱其爱情,实在是荒谬至极。 武夫人担忧地道:“李三郎可不是善茬,他既想要胡语学堂娘子们的本事,也想要广纳天下的美人儿。九娘,你劝劝张相,想着法子退后一步,不要惹得他厌恶了。” 谭昭昭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低低地道:“因为花鸟使在民间到处寻找美人儿,造成了多少人家父母子女分离。进宫的娘子,多少人在宫内蹉跎了一生,从红颜到白发。” 武夫人道:“实在是有伤天和,这些话,我也只在你我之间说说,进了那座皇城,有几个得了善终。武惠妃也一样,她主动同我亲近,对我说这些,就是想着卖个好,一来进宫的美人儿少了,她就能更得宠,二来,她想着替十八郎争一争。” 十八郎是武惠妃所出,原名李清,后来改名为李琩,娶妻杨玉环,妻子被李隆基夺去,便是杨贵妃。 谭昭昭只感到无比的荒唐,她笑了下,神色若有所思。 武夫人也无可奈何,与谭昭昭说了一会,便去忙碌了。 到了下学时,谭昭昭回了府,张九龄不大一会也回来了。 张拯考中进士,他并未选择出仕做官,如今在外游历,前些时日来信,他到了扬州,打算出海去东瀛。 如今府里只有他们夫妻,秋日庭院里依然繁花似锦,桂花树上缀满金黄的花朵,一靠近院子,便幽香扑鼻。 谭昭昭绕过影壁,看到张九龄端着提篮,借着月光在树下摘花,听到她的脚步声,转头看了过来。 月辉下的张九龄,人到中年,身材如以前那样笔直挺拔,温润内敛,如静水流深般,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气度。 走近了,便能看到他专注深邃的目光,眼眸里含着笑意,柔声道:“昭昭今晚怎地这般早?” 谭昭昭道:“学堂无事,我就回来了。大郎摘花作甚?” 张九龄将手中的花朵放进提篮里,晃了晃已经铺满篮底的花朵,道:“该晨间采摘,只我没空,便趁着月光好,就采一些,待晾晒干了,昭昭拿去用蜜渍了,冬日煮酒酿吃。” 谭昭昭最喜欢的便是各种酒酿甜汤,尤其是喜欢加了桂花的酒酿,闻言不由得笑道:“那大郎多摘一些,我进去换身衣衫。” 张九龄笑说好,立在树下继续摘花,谭昭昭去净房换了身衣衫,出屋来到树下,与他一起采摘。 谭昭昭垫着脚尖去拉花枝,张九龄一伸手,就将她够不着的树枝拉在了她面前。 谭昭昭斜了他一眼,道:“我够得着!” 张九龄便干脆放开了树枝,笑道:“那昭昭自己来。” 谭昭昭拼命垫脚,腰间突然一痒,她忍不住扭身,噗呲笑了出声。 张九龄若无其事收回手,装作淡定看花枝,看了两眼,就止不住看向了她。 谭昭昭懊恼地瞪他,道:“好你个张大郎,敢使坏!” 张九龄忙赔不是,昭昭,是我的不是,平时你在府里操劳,阿娘,二郎他们来长安考试,成亲,都是你在忙碌,我都没如何管。闲着时,就想有些用处,能帮着你做些事。” 宰相难做,劳心劳力,张九龄要殚精竭虑,谭昭昭能做的事情,就没让他操心。 他们夫妻到了如今,他待她一如既往,她亦愿意多做些,与卢氏之间的那些过往,她早就忘了,尽最大可能韶州送去钱财。 张九龄离不开长安,谭昭昭便不辞辛劳,带着张拯,在张二郎他们成亲时都回了韶州府。 谭昭昭想到武夫人给她说的那些事,张九龄只与她不咸不淡提过,想必是所有的艰辛,都是他自己扛了。 也是,她能做些什么呢? 谭昭昭盯着面前只有米粒大,却香得惊人的桂花。 不起眼的花朵,却有惊人的力量。 过了一会,两人一道回屋,净手用饭。饭后一同散步消食,谭昭昭略微提了武夫人对她说的话。 张九龄身在其中,他肯定知晓好歹。哪怕有武夫人提点,谭昭昭相信,张九龄就算知道,也不会改变。 因为,他是真正的端方君子,无法对李隆基的荒唐视而不见。 果然,张九龄只歉意地道:“让昭昭担忧了。” 谭昭昭瞥了他一眼,道:“我担心作甚,该如何就如何,要是你不说,就不是张大郎了。” 张九龄眼底的笑意弄得化不开,拥着她道:“我就知道昭昭会这般。我不同昭昭说,昭昭也懂。陛下如今不再同以前,行事愈发随意乖张,只喜听奉承之言。有个叫安禄山的胡人,他随着幽州节度使张守珪进宫面圣,因其身形巨胖,行动举止滑稽,陛下看得高兴,就经常召他进宫逗乐,着实令人看不过去。” 安禄山! 谭昭昭陡然一惊,她听到张九龄的声音低了下去,勉强道:“是人都会这般,身居高位,掌控天下大权太久,太过顺当,人就会变。” 张九龄宽慰她道:“民怨太重,花鸟使这个差使,走出去如同牛鬼蛇神,人人避之,连带着家族亲人都被看不起。陛下还是能听进去一些,收敛一二,不算太过昏聩。” 花鸟使只是李隆基发癫的开始罢了,到了后期他会越演越烈。李林甫未能上朝为官,但李隆基身边,绝不会缺李林甫这般的奉承小人。 谭昭昭未再多言,翌日,她让人给高力士带了消息,说是府里桂花开了,让他来吃桂花酒酿。 高力士接到信,没过两日就高高兴兴前来了,他一进屋,四下打量之后,问道:“咦,今朝张相旬休,他怎地不在?” 谭昭昭道:“张颠说是认识了一个叫王摩诘的年轻人,与大郎很相似,一定要介绍给他认识,他去了张颠府上。” 王摩诘便是王维,张九龄本不打算前去,谭昭昭听到他一说,便想法子将他劝了去。 今朝张九龄不在,高力士却来了,正是大好的时机。 谭昭昭让灶房用桂花做了好些吃食,趁着秋高日爽的天气,两人在庭院里,难得清净地吃酒说话。 高力士连吃了两碗甜汤,饮了两盏桂花甜酒便放下了杯盏,道:“我不能吃太多,免得明朝起来后,身上还有酒气,被陛下闻到了会责骂。” 谭昭昭眼神微转,问道:“难道陛下不吃酒?” 高力士笑道:“陛下当然吃酒,他晚上歇不好,总要在睡前吃上几杯才能安睡。九娘,这些事,我只同你说,张相那边,你千万莫要透露。” 谭昭昭心头砰砰跳,她拼命平缓着情绪,道:“你同我说了,我就不会与大郎说,你尽管放心。不过,歇不好可不行,陛下没请太医诊治?” 高力士向来相信谭昭昭,听了就未多言,道:“陛下只是入睡时难一些,身子并无异常,就未请太医诊治。” 谭昭昭哦了声,边吃着酒,边状若无意道:“听说朱砂能安神,就着酒吃上一点,就能快些安睡了。”! 映在月光里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一百零九章 郎中以为,朱砂能安神,太医院也经常在安神汤里面添加朱砂为药。 高力士并未多想,笑道:“九娘说得是,待下次太医来请脉,我与太医提一句。” 谭昭昭藏在衣袖里的手,紧拽成拳,又再次松开,心还是克制不住砰砰跳个不停。 那是李隆基,是帝王。 可一旦话说出口,就再难收回。念头如春雨后的野草,疯狂滋生。 世人称颂大唐繁盛,大唐的确繁盛,繁盛在于大唐的兼容并包,海纳百川的气度。 派往民间抢夺收刮美貌民女花鸟使,在安史之乱时死去的千万百姓,被吐蕃占据的安西,凉州沙州等地的百姓,青壮皆被杀害,妇孺被□□,老幼被强行打为奴隶。敢反抗者,被开胸剖腹,惨无人道的事迹,罄竹难书。 李隆基与他的王朝官员,达官贵人。一同造下的罪孽。 其中,李隆基是罪魁祸首,死一万遍都难以赎罪,他不配活着,不配寿终正寝。 高力士打量着谭昭昭,关心道:九娘,你怎地了?我瞧你脸色好似不大好。?” 谭昭昭暗自一惊,抬手抚胸,忙道:“我吃多了糖水,腻着了。” 高力士连忙倒了盏清水递给她,道:“快吃些清水缓缓,可要请郎中来瞧瞧?” 谭昭昭抿了口清水,摇摇头道:“我没事,歇一阵子即可。” 高力士道:“你若是不舒服,一定要请郎中。” 谭昭昭努力笑着说了声没事,高力士犹豫了下,道:“九娘,张相不会有事,陛下从未忘记过张相的好,经常称赞张相凤仪无双。这次的译官之事,四方馆的官员丢了脸,也是丢了大唐的脸,陛下很是生气。最终,陛下还是会用有本事的译官,无论男女。” 谭昭昭讥讽地道:“我听说了前因后果,三郎无需瞒着掖着。花鸟使在民间到处寻找美貌的小娘子,且不提亲人分离,这些小娘子进宫之后,过的是何种日子,三郎比谁都清楚。那些弹劾大郎的官员府里也有母亲,也有姊妹女儿......我这句话说得也不对,他们的姊妹女儿,他们也从未当做一回事,都是许配出去联姻罢了。就算是贵为公主,也不外乎如此。” 高力士见到谭昭昭愤怒难过,他同样焦急难安,至于公主或者其他娘子,他压根不放在心上,赶忙道:“九娘你莫动怒,学堂是你一手经办,你只是想助人做善事,他们只是借机攻讦张相罢了。陛下已经看到了靠着考核选拔官员的好处,岂能让举荐制死灰复燃。我已经借着时机,在陛下面前替你说了好话。只要张相不再提花鸟使之事,陛下的气也就消了。” 谭昭昭清楚张九龄的脾性,他在花鸟使让不可能让步,花鸟使所行之事,实在太过恶臭。 安禄山已经出现,史思明应当也从了军,李隆基已经开始发疯,他的确该死了! 高力士对李隆基忠心耿耿,且身居高位。 谭昭昭亦相信,高力士对自己绝无 二话,因为学堂是他操办,他才会在李隆基面前说好话。 他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分歧,谭昭昭并未多提此事。 两人说了一会话,在天色暗沉时,高力士离开回了宫。 张九龄在高力士离开的前后脚回了府,他下马急匆匆进屋,正屋灯亮着,却不见谭昭昭的身影,赶忙脱下外衫到处找,听到净房里的呕吐声,慌得抬手捶门:“昭昭,可是你在里面?” 谭昭昭从铜盆里抬头,喘了口气,哑着嗓子答道:“是我。” 张九龄更急了,道了声我进来了,砰地拉开了门。 谭昭昭手上脸上都湿漉漉,手撑着铜盆架子,道:“我没事。” 净房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酸味,张九龄一个箭步走到谭昭昭面前,看到她惨白的脸色,取了干布巾递给她,心疼地道:“可是吃坏了肚子,快出去歇一歇。我让千山去请郎中。” 谭昭昭擦拭干净手脸,被张九龄揽着走出净房,道:“我没事,先前高三郎来了,我吃得肠胃不大舒适,吐过就好了。” 先前太过紧张,酒酿与酒在胃里翻滚,在高力士离开后,谭昭昭就再也止不住,冲进净房呕吐。 见到张九龄,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谭昭昭的心,莫名安定了下来。 张九龄匆匆更洗了下,出来陪在谭昭昭身边,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精神恢复了不少,长长舒了口气,道:“昭昭,先前我真是吓着了,以为你生了病。” 谭昭昭转开了话题,拣着说了高力士出来之事,张九龄沉吟了下,道:“他们想要举荐,靠着关系门道出仕为官,得要潜心苦读,好不容易考中进士,出身贫寒之家的士子们能答应。至于花鸟使,民间早已怨声载道,选遍天下美貌小娘子,很快会轮到长安,长安城也开始风声鹤唳,生了女儿的人家,都不敢声张。陛下坐在皇城宫中,离得远,听不到爷娘哭儿女的声音,在长安城中的声音,他总能听到一二。怨气太重,他总得忌惮,收敛一二。” 皇城在长安,长安城的地面,多次被浸在血流成河中。李隆基在帝位上安稳了多年,已非以前那个争抢帝位时,亲生上阵厮杀的李三郎,早已在富贵权势中,泡软了身子骨。 既然李隆基会害怕,花鸟使就不敢经常出动。谭昭昭暗自舒了口气,张九龄不能离开朝廷中枢,只要他一走,安禄山做了节度使,安史之乱会随之而至。 谭昭昭问道:“大郎见过了王摩诘,觉着他如何?” 张九龄不禁微微笑起来,道:“王摩诘很有才情,品行高洁,我建议他早些去考科举,朝堂需要他这般的官员。张颠在一边吓唬他,说是科举难考,王摩诘很是君子,没揭穿张颠当年考科举不中之事。就算是友人,也不当面揭其短,我与他很是投契。” 谭昭昭回想起王维的洁癖,忍笑道:“大郎与王摩诘怎地就投契了?” 张九龄不知谭昭昭的小心思,道:“王摩诘的诗词,写得极有灵气,我自认为不如也。王摩诘与张颠不同 ,张颠不拘小节,王摩诘处处工整,喜洁,行事一丝不苟.......” 张九龄这时停了下来,似笑非笑道:“好啊,昭昭在这里等着,想要笑话我呢。” 谭昭昭不客气笑了出声,嘴上却不承认,道:“我没有,大郎莫要冤枉我。” 张九龄如何能信她,长臂一伸,就将她拉进了怀里,佯怒道:“昭昭还敢狡辩!” 谭昭昭哎哟叫唤:“我身子不好,没力气了,大郎快松开。” 张九龄想到谭昭昭先前才吐过,慌忙放开了她,连声追问道:“昭昭可有哪里不舒服,昭昭莫要吓我。” 谭昭昭慢条斯理理着乱掉的发丝,道:“大郎只要不动手,我就没事了。” 张九龄长松口气,无奈地道:“昭昭,以后别再吓我,可好?” 谭昭昭见张九龄脸上的倦意与苍白,歉疚地道:“大郎,是我不好,我保证,以后都不吓唬你了。” 张九龄轻轻将谭昭昭拥在怀里,低声道:“昭昭,今朝很是热闹。我却很是不习惯,总想着回到府里,同你清清静静坐着,哪怕什么话都不用说,就无比舒适。在朝堂上累了,歇下来时,我只想放松,友人也罢,亲人也罢,他们都不是昭昭。” 谭昭昭笑问道:“难道我不是大郎的亲人?” 等了好一阵,张九龄方道:“昭昭对我来说,是亲人,又不是亲人。昭昭是与我相伴,互相扶持,共同走过这一生之人。亲人没我与昭昭之间的亲密无间,友人之间,彼此对一件事,会有不同的看法,有些友人,会随着时日,地位等,逐渐就散了。” 比如裴光庭,如今与张九龄来往就少了。他们之间各持己见,裴光庭以为,选拔官员,不能仅仅凭着考核,需要有识之士举荐,同时也是作保,保证其德行,一旦被举荐者犯事,举荐之人同样会被责罚,如此一来,就可以避免举荐之人任人唯亲。 裴光庭的想法很有道理,只是他太过理想化。 能举荐的官员,都是身居高位的大官。大官举荐人出仕,抢占了重要的差使,给科举制造成了巨大的危害。 安禄山史思明都是靠着举荐,当上了节度使等大官,若是能按照官吏的考核,安禄山与史思明从军,按照军功累积来算,他们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节度使的高位。 张九龄与裴光庭仍旧有来往,只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 从韶州到长安,这条路上,始终只有他们两人为伴。 卢氏已经上了年纪,她身子骨还算硬朗,上次谭昭昭回韶州时,她依然唠唠叨叨,话里坏外都念着,张九龄就张拯一个独子,业已身居宰相之位,身边只有谭昭昭一人,该纳妾室多生几个孩子,身边多些人伺候,才不显得寒酸。 谭昭昭与张九龄相伴多年,她已经能心平气和面对卢氏,当时全部笑着应了。 她与张九龄之间,已经无需试探迂回,因为他的护着,这辈子与卢氏见面都难,听卢氏的念叨,就当是替他尽孝了。 至于张拯迄今还未娶妻,谭昭昭与张九龄都不勉强,任由他到处跑,去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张九龄一下下亲她的脸,呢喃道:“昭昭啊,我在想,我一定要走在你后面。要是我先走的话,你该会多孤单。” 谭昭昭依偎在张九龄怀里,更加坚定了一件事。 朱砂之事,她会只字不提。 张九龄是真正的君子,他忘不了李隆基的知遇之恩,一旦得知的话,他将会陷入左右为难的痛苦之中。 所有的大不韪,都由她独自来担。 她惟愿,李隆基能在彻底发疯,将安禄山提到节度使之前,能毒发而亡!! 映在月光里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一百一十章 长安城今年的春日,比往年来得要早一些。 一夜春雨之后天放晴,所有的花木仿佛赶着时辰,连夜苏醒火来,渭城边人流如织,车马络绎不绝,踏春游玩,迎客送归。 长安不易居,城郊昆明池渭城一带要便宜些,囊中羞涩读书士人们大多寄居在此,春闱还未张榜,考生们怀着焦急的心情,一边等待一边交友,酒庐的买卖尤其红火。 酒过三巡,吃得热意上涌,话也就多了些。 “今年的春闱,不知会取士几何。” “以林兄的才情,何须担忧,定会榜上有名。” “不敢不敢,大唐天下人才济济,我如何能与他们相比。你可知晓王摩诘?” “王摩诘大名鼎鼎,又与张相交好,今年听说也参加了春闱。林兄,你是觉着,王摩诘他......” “休要胡言!张相品性高洁,岂能以权谋私。若非张相极力主张废黜举荐制,以科举考核取士,以我等来自边远贫寒人家的子弟,就算考中进士,也难有出头之日。” “都怪我一时嘴快!”那人伸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羞愧地道:“是我小人之心了。” 杯盏相碰,两人吃了两杯酒,有人先低声开了口。 “最近朝堂上,颇有些传言在流传。陛下要提牙人出身的胡人武将为兵马使,授予都督之职。” “你可是说安禄山?” “正是,安禄山痴肥,举止滑稽,为人很是聪明,颇能博取陛下的欢心。张相极力反对,以为谄媚者,必有异心,武将与文官一样,要通过武举,军功授予。” “若是陛下极力要任命安禄山,说不定,举荐制会死灰复燃。” 两人顿时没了吃酒的心情,对着满城春意,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长安城的东西市坊,因着宵禁的取消,买卖清淡了一段时日,随着天下的人涌进长安,重新变得繁荣。 谭昭昭难得与张九龄都歇息,两人来到西市闲逛玩耍。经过以前雪奴的酒庐,谭昭昭脚步下意识慢下来,抬头望着匾额。 酒庐的名号未变,只匾额新做过,油漆在春日太阳下散发着光泽。买卖看来不错,半晌午时辰,矮案上就已有客人围坐着在吃酒。 雪肌碧眼的酒娘立在酒坛后,笑盈盈招呼:“贵客可要进来尝一尝新酒?” 店里的客人听到酒娘的招呼,有人朝外看了过来。顿时,随意斜倚在那里的一个身形壮硕的男人,以与身形不匹配的速度,灵活起身奔出来,叉手长揖到底:“张相。” 谭昭昭只听到一阵地动山摇声,眼前仿若平地拔起了一座山,将酒庐门堵得严严实实。 张九龄颔首还礼,低头对谭昭昭道:“此人便是安禄山。” 除了安禄山,全天下估计都难寻到如此灵活的胖子。谭昭昭打量着过去,安禄山脸上堆满了笑,眼睛深陷在脸上的肉里,只剩下一条缝,躬身热情邀请张九龄,细缝眼中,不时精光 闪烁。 张九龄摆手,客气推辞道:“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的雅兴了。” 安禄山往后仰,惊恐地哎呀一声,“死定了!”再朝谭昭昭施礼:“这定当时谭夫人吧,先前失礼了。” 能让大唐天下分崩离析,鼎鼎大名的安禄山,此时不过是小心翼翼,要看人脸色,出身低贱贫寒的低等武官。 安禄山再聪明,以他的出身,若非李隆基的昏聩,他一辈子顶多就是个小武将罢了。 如今已嫁给寿王的杨玉环,李隆基看上了她,挖空心思想要将其充入后宫。 谭昭昭掩饰住眼底的情绪,颔首还礼,见汗水从安禄山的脸颊流下,乍暖还寒的天气,胸前的玄色锦衫,硬生生被汗水氤氲出了一团深色,心里更加烦乱,对张九龄道:“我们走吧。” 张九龄朝安禄山点头道别,与谭昭昭一道离开,见她转身往市坊外走去,愣了下,道:“昭昭可是累了?” 谭昭昭已经意兴阑珊,没了闲逛的心情,道:“不累,只外面吵得很,我想安静一会。” 张九龄关心地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眉眼间笼罩着一层薄愁,待上了马车后,握住她的手问道:“昭昭怎地了?” 谭昭昭深深叹了口气,道:“王摩诘前些时日来府中,他曾言如今陛下再不似从前,朝纲独断,只喜听奉承之言。大郎也曾说过,陛下非常喜欢安禄山,只要他到长安,经常招其进宫说话。安禄山从一个牙人,被张守珪推举到了如今的地位。无论是文,亦或是武,皆应当按例升迁,因着个人喜好,就随意让人掌兵,真真是儿戏!” 想到杨玉环,谭昭昭就气更不打一处来:“身为君主,居然行起了抢夺儿媳妇之事,连人伦纲常都不顾了!花鸟使不敢正大光明派出去,就偷偷摸摸去寻摸。后宫都快挤不下了,还不满足!大唐天下,并不是他的天下,因为他的胡作非为,造成天下动荡不安,百姓流离失所,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随着李隆基登基日久,君臣之间的分歧日渐严重。谭昭昭的话,称得上大逆不道,张九龄却难得没制止她。 谭昭昭说得是,一将无能,累死千军。一国之主无能,会让天下百姓跟着遭殃。 大唐并非仅仅是李氏的天下,是所有百姓,共创了如今的辉煌。 由盛及衰,是难以抗衡的规律,张九龄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唐由盛世滑落。 李隆基再也不是以前的锐意进取之君,身为天子,掌权太久,行事愈发张狂无度。 除了打定心思要提拔安禄山,今年的春闱,李隆基打着要善待读书人的借口,想要多取士。 其实张九龄明白他的用意,他欲借机笼络人心,将朝堂上都换成称赞他,支持他的人,更方便一言九鼎,为所欲为。 君权得不到遏制,就会变成吃人的猛兽。 朝堂上下如今还算平静,一旦这道堤坝被冲开,这些年来的革新,就等于是无用功。 张九龄不知如何安慰谭昭昭,轻 轻拥着她,道:“昭昭别生气了,总会有解决的法子。朝堂上下,不乏反对陛下的官员,这次陛下的打算,只怕也会落空。” 朝堂上反对的官员多,也架不住李隆基是天子,想要投其所好,向其身边钻营的人多。 李隆基怎地还不死? 他死了,至少安禄山,史思明之流无法登上节度使之位。新帝就算平庸,在中书省以及朝臣的约束下,吏治平稳,大唐就能继续维持住如今的太平安稳。 到了大门前,谭昭昭与张九龄从马车上下来,门房恭敬出来相迎,奉上了投递来的拜帖。 张九龄接过来一看,笑道:“杜子美,我记得前两年他在洛阳考过科举,当时他应试不第,怎地这时来长安了?” 杜子美杜甫! 前两年因为干旱,长安一带的庄稼欠收,粮食紧缺,李隆基前去了洛阳。那时武氏的身子不好,谭昭昭学堂的事情走不开,便未随着张九龄一同前去。 没曾想倒,杜甫已经到过了洛阳! 杜甫已经到来,那李白呢? 谭昭昭郁闷一扫而空,道:“大郎可要见他?” 张九龄笑道:“昭昭听过杜子美的诗?” 谭昭昭并不知道杜甫这时已做了什么诗,但她现在估计能背出杜甫的诗,比他自己还要多! “听过啊。”谭昭昭随意答道,迟疑了下,问道:“大郎可曾喜欢李太白的诗?” 张九龄点头,道:“李太白诗词性情皆豪迈,在剑南道一带颇有名气,只他未来长安,我还真想会他一会。” 谭昭昭更想见到李白,不过他这时还只在剑南道一带出入,杜甫则少年时代就开始游历天下。 李白未到洛阳或者长安参考的缘由,谭昭昭也清楚,他是因为商人出身无法参加科举考试。 通过举荐出仕为官之路已经行不通,杜甫可以再考,李白却出仕无望,谭昭昭不禁替他惋惜犯愁。 怎么才能让李白一展壮志呢? 进了屋,谭昭昭与张九龄分别去更衣,出来后两人在廊檐下晒着太阳煮茶,张九龄递了杯给他,这时,门房进来回禀道:“高郎君来了。” 前几年谭昭昭提了朱砂之事,后来高力士前来时,谭昭昭曾经状若无意问过一次,他称太医院给李隆基诊过脉,开了安神的方子,不过李隆基并不经常服用,偶尔会服用一两剂。 服用得再少,朱砂始终是金属,日积月累下来,凭着现在的医学水平,只有神仙能救得了他。 谭昭昭已经有一段时日没见到高力士,张九龄在朝堂上能见到李隆基,不过他比不过近身伺候的高力士更清楚其身子状况,她忍不住喜道:“赶紧让三郎进来。” 门房应是退下,很快,高力士就大步进来,远远笑着与两人见礼:“我道张相今日歇息,定会在府中,原来还真是如此。” 张九龄笑问道:“三郎可是大忙人,今朝怎么得空了?” 千山搬了胡塌过来,摆好请高力士坐下,他吃了一盏茶,眉头微皱,道:“这些时日忙,着实走不开,今朝我出宫来有些事,恰好路过,进来见见九娘,吃两杯茶说说话就走。” 谭昭昭屏声静气道:“宫内也无甚大事,三郎怎地这般忙?” 高力士看了眼一旁的张九龄,纠结了下,斟酌着道:“就是陛下的一些事情,没办法,陛下只肯信我,我便一直歇在了宫里。” 张九龄察觉到高力士的防备,垂下眼眸吃着茶,一时没有做声。 谭昭昭身子动了动,问道:“三郎,可是陛下又看上了哪家的小娘子?” 高力士轻摇头,道:“陛下一心扑在寿王妃......”他自知说错了话,忙将余下的话咽了回去,含混着道:“陛下晚上歇息不好,白日精力不济,哪有心思去寻美貌小娘子。” 谭昭昭赶紧低头,紧握着手上的茶盏,掩饰住眼里的喜意。 歇息不好精力不济,就是朱砂汞中毒的症状!! 映在月光里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一百一十一章 高力士离开之后,张九龄见谭昭昭坐在那里怔怔出神,凝望着她沉静的容颜,脑子里飞快闪过些什么,太快,且仿佛有些荒唐,使得他不禁失笑摇头。 过了一阵,张九龄见谭昭昭还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眉头微蹙,关心地道:“昭昭,你怎地了,可是遇到了难题?” 张九龄聪慧过人,谭昭昭心里一惊,怕被他看出端倪,忙整理了情绪,道:“没事,我是在感慨,初见三郎的时候,他才这么点大。” 本是为了岔开话题,谭昭昭却很是感慨万千,抬手比划起高力士的身高,“可怜得很,如今已经长得人高马大,哪有半点以前的模样。先前我看到他发髻间已夹杂着好些银丝,岁月如白驹过隙,倏忽间就过去了。” 张九龄道:“高三郎比你我都要年轻十余岁,却早生华发。他位高权重,觊觎他位置的人也多,定是要操劳些,这个位置难做啊!” 谭昭昭没好气地道:“高三郎这个混蛋,他就是活该!” 张九龄见谭昭昭生气,赶紧拥着她劝道:“昭昭别生气了,高三郎就是怕你知晓,见着我的时候总是说,昭昭易怒,让我切莫在你面前透露口风。我也懒得与他费口舌,他就是掩耳盗铃,高三郎一出门,就他那阵仗,长安城三岁小儿都知道。他真以为能瞒得过昭昭。能有个人制住他也好,比起他以前的嚣张,如今已经算是收敛了。” 高力士深得李隆基的信任,加上李隆基开始懒政,递到御前的奏折,李隆基都吩咐交到他手上,让他过目之后,再送上去。 如此一来,朝臣对他愈发恭敬,甚至皇室宗亲王公贵族,见到他都要避让三分。 太子李亨敬称其为“一兄”,皇子公主皆称其为“阿翁”。 除了在长安的诸多宅邸,迄今为止,他在李隆基的寝宫旁都留有一间院落,供其在宫内居住,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高力士如今已今非昔比,能在她面前掩饰一一,已经是对她极大的尊重,她无奈道:“随他去吧,我只担心他,爬得高,以后跌得也重。一旦陛下......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能否全身而退,他是聪明人,心里定当有打算。” 谭昭昭说到这里,声音不自觉低了下来。 李隆基身体已经开始起了中毒的反应,以现在的医术,基本上就是药石无医,不经治疗,器官很快就会衰竭,活不了多久。 要是李隆基驾崩,高力士的地位就尴尬了,新帝登基,有自己身边的一众人马,哪有他的容身之处? 何况贵为太子的李亨与一个阉人称兄道弟,事后清算之事并不鲜见,太多人巴不得高力士坠入尘埃,好赶上去踩一脚。 谭 张九龄见谭昭昭愁眉不展,清楚她虽然嘴上骂高力士,却始终放不下他。 这些年来,在长安与她真正交好的,除了一缕香魂的雪奴,就只有高力士。 张九龄沉吟了下,道:“我会再多劝劝他。只是昭昭,三郎在其位置上,想要 下来的话,估计也难了。” 谭昭昭何尝不明白,高力士一旦失去了权势,只怕很快就会尸骨无存。 张九龄见她沉默不语,一时也没了别的法子,轻抚着她的发髻,逗着她道:“昭昭放心,你依旧是满头乌发,而我,却真的老了。” 冯氏已近八十岁的高龄,在这个时代,是远近闻名的高寿,依然精神矍铄,头发还有一小半乌黑发亮。 谭昭昭已年过四十,估计是随了冯氏,加上只生育了张拯一人,一点都不见老,头乌发黑压压,肌肤光洁饱满。 张九龄一向劳心劳力,为了大唐殚精竭虑操劳过度,身形虽始终清瘦挺拔,两鬓角却满是银丝。 谭昭昭暂时将高力士之事抛开,笑着打量张九龄,道:“大郎仍然是凤仪无双,提起张相,天下无人不识,皆以大郎的装扮为时兴,争相效仿。” 大唐的朝臣入朝时,随身携带表明身份的鱼符,张九龄嫌弃捧着麻烦,又不雅观,便做了个精美的囊袋装着,斜挂在腰间。 久而久之,用囊袋装鱼符便流传了出去,有鱼符的官员腰间都挂着各式囊袋,争奇斗艳。 大唐人爱赶热闹,追求时兴,长安的风流郎君们,避讳开鱼符的形状,腰间的荷囊,变成了各式趣致的样式。 张九龄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隐隐,谭昭昭迎着他的笑,先前内心的慌乱彻底散去,变成了安定。 她亦并非只是出言安慰他,比起年轻时的骄矜,如今的他沉静如山,温润如玉,偶尔间还会如烈火般燃烧。 至亲至疏夫妻,他们做到这般,两世都难得。 谭昭昭道:“我们老了,还有年轻的后人在呢。大郎且看王摩诘,杜子美他们,才华横溢,若留下完善的规矩律法,大唐以后的国君平庸也不怕,至少还能继续维个几十上百年。” 张九龄琢磨着谭昭昭的话,顿觉着眼前豁然开朗。 太子李亨乃是元献皇后所出,资质平庸,远不能与当年的李隆基相比。 纵观如今李隆基的所作所为,张九龄只惟余一声叹息,他简直跟被夺了舍一样,好色,易怒,唯我独尊,与从前锐意进取的明君大相径庭。 明君会变,靠不住,还是靠完善的规矩律法,对帝王,对朝臣互相制衡有用。 如今大唐的律法规矩,经过了这些年的不断补充,已经称得上完整。若非如此,李隆基早就没了约束,能恣意妄为了。 张九龄道:“昭昭说得是,我让千山去给杜子美他们递帖子,我想仔细瞧瞧他们。” 谭昭昭比张九龄还要心急,那可是后世远比张九龄要出名的杜甫! 没几日,张九龄旬休时,将王维杜甫等人一道邀请到了府中吃酒。 谭昭昭大大方方给他们送酒,前去与他们打了招呼。 王维她早就见过,彼此寒暄着见过了礼,她再与叉手见礼的杜甫回礼。 杜甫穿着半旧的青衫,身形中等,五官端正,一双眼睛尤其清亮, 使他看上去,瞬间就变得灵动无比。 谭昭昭拼命克制住自己的激动,还是没忍住倒了酒,举杯道:“你可是前来长安考春闱?这杯酒,就先祝你高中了。” 杜甫忙捧着酒盏,深深作揖下去,道:“多谢夫人,某还年轻,学问不精,欲前来长安先长长见识,待到日后再议。” 谭昭昭笑道:“这样也可,反正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那这杯酒,就贺你能在长安,以及以后的日子,都能顺遂如愿。” 无需面临国破,穷困潦倒居无定所,能达成所愿,为大唐,或为自己皆可。 在这个似是而非的世间,他们皆能恣意,畅快,安稳无虞过一生。 杜甫再次道谢,抬袖遮挡,举动斯文吃了酒。 谭昭昭与王维见过几次,两人算是熟悉,与他闲聊了几句家常,便离开留下他们几人谈诗论道。 出门走上回廊,听到屋内传来他们的笑声,不知是她太高兴,还是太许久没有吃酒,她抬手抚上自己发烫的脸,连走路都变得轻快。 庭院内,海棠花开了满树,樱花辛夷杏花谢后,满树的深绿,青杏藏在枝丫间,不时随风摇晃。 春季,总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时节, 有酒,有诗,还有潮气蓬勃,未曾经历过困顿的年轻郎君。 他们才真正算得上是大唐的繁华盛景。 杜甫虽年轻,却颇有见地,不仅诗做得好,还务实,对他好感倍增。 平时张九龄极少吃酒,今朝却破了例,难得陪杜甫吃了两盏。见外面天气好,张九龄干脆将酒席搬到了庭院里,几人对诗畅谈,直到了日头偏西。 谭昭昭不时前去灶间,安排酒水吃食,见他们已经吃了好些酒,饭菜几乎没碰,吩咐厨娘做了碗鱼片粥送去,让他们吃些热乎的粥,免得吃醉伤身。 眉豆给谭昭昭也送了碗鱼片粥上来,她喜欢吃胡椒,一边往里面加,一边对眉豆道:“你去准备些胡椒,要是他们喜欢,自己再多加些。胡椒吃了暖和,还能去腥。” 眉豆应下出去了,很快就急匆匆跑了回来,道:“九娘,宫里来人了,急着请大郎进宫,大郎已经先赶去了,吩咐婢子跟九娘回禀一声,大郎若是回来得晚,九娘先行歇息,无需等他。” 谭昭昭怔住,张九龄今朝旬休,宫内传得这般急,他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更换,定是出了急事大事。 放下羹匙,谭昭昭蹭地站起了身,问道:“王摩诘与杜子美呢?” 眉豆道:“他们两人吃得有些醉,大郎已经安排车马将他们送了回去。” 谭昭昭呼出口气,再问道:“你可知是谁出来请的大郎?” 眉豆想了下,答道:“是高三郎身边伺候的小黄门,婢子以前见过一次,先前婢子看到了他上了马,跟在了大郎身后。” 李隆基! 谭昭昭心头猛跳,定是李隆基病重了!! 映在月光里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一百一十二章 谭昭昭等到深夜,早过了平时睡觉的时辰,依然了无睡意,依靠在软囊上,一颗心七上八下,眼睁睁望着窗外淡淡的月辉。 初夏的夜冷热适宜,赶早的虫子不厌其烦吱吱呀呀叫唤着,在此时格外清晰响亮。 谭昭昭蓦然回想起,她与张九龄初次离开韶州府,前往长安时,在曲江河驿歇息的那个夜。 潮湿,总带着股霉味的屋子。河水整夜拍打着石案,就如此刻听到的虫鸣般,声声入耳。 随着梅岭的开通,韶州府的陆路变得四通八达,官府在陆路上新修了驿馆,河驿早已废弃不用。 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或永别,或相隔一方。 一切早已桑海沧田,惟有天上的月,与他们之间的感情依旧。 谭昭昭躁动不安的心,莫名地安稳下来,慢慢合上眼,沉沉睡去。 张九龄这一进宫,一去足足两日两夜。 这天谭昭昭早上起来,天气闷热至极,一大早就乌云盖顶,平时早已明亮的天,还是一片黑暗。 眉豆点了灯盏,风起了,吹得廊檐下的灯笼左右摇曳。 门被拉开,一股大风随之卷入,谭昭昭下意识侧身避开风,眉豆赶紧转身合上了门。 谭昭昭转头看到眉豆发髻上的水珠,愣了下问道:“下雨了?” 眉豆放下食盒,答道:雨不大,只风大,卷了雨珠乱飞。不过婢子估计,很快就会下暴雨。⒍[(” 还未待眉豆摆好朝食,就听到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瓦上,外面的天更黑沉了几分。 眉豆提着食盒,微微皱眉道:“九娘,雨果真下大了。不知大郎在宫内可还好?” 这些年下来,眉豆一直跟在谭昭昭的身边,不是家人胜似家人,谭昭昭宽慰她道:“千山机灵可靠,他跟在大郎身边,没事。” 眉豆听罢打起精神,道:“也是,九娘先用,婢子去看看沟渠可有堵住。” 谭昭昭叮嘱了眉豆两句,“别淋湿了,主意身子。” 眉豆笑着应了,提着食盒出了门。谭昭昭吃了几口酪浆,门再次被拉开,千山一身湿淋淋站在屋外见礼。 谭昭昭心里没来由一咯噔,赶紧招呼千山进屋:“进屋说,外面雨大。” 千山急急奔进了屋,压低声音,地道:“九娘,陛下驾崩了。” 虽说谭昭昭早有预料,听到千山证实,脑子里还是空白了一瞬间。 千山道:“大郎差奴回府禀报一声,大郎在宫中一切安好,让九娘放心。九娘,大郎需要更换丧服,九娘收拾一下,奴这就带进宫去。” 谭昭昭回过神,忙放下碗起身,道:“千山你先回去换身干爽衣衫,我这就去准备。” 千山退了出去,谭昭昭奔回卧房,在箱笼里翻找一气,收拾了常备的丧服,再多收拾了几身干净的里衣包裹好,千山也换好了衣衫到来。 谭昭昭将包袱递给他,问道:“千山,你可知道 三郎可还好?” 千山摇头,道:“奴在外面,并不清楚陛下寝宫内的情形。大郎忙得很,只交待了两句就忙着离开了。” 张九龄身为首相,要顾忌到李隆基的龙体,还要顾忌到朝堂时局的安慰,这时的确顾不上高力士。 高力士身为李隆基身边第一人,这个时候定也无恙。 谭昭昭松了一口气,对千山道:“我在府里没事,让大郎自己照顾好自己。” 千山应了,接过包袱小跑着离去,很快没入了雨幕中。 疾风骤雨,好似在顷刻间,就停了。 乌云被一双大手拂开,露出了蓝得醉人的天。很快,这片蓝也被拨开,太阳钻出来,光芒万丈。 天晴了。 张九龄又过了两日,在谭昭昭已经用完了晚饭后方才回府,向来喜好整洁仪态的他难得一见的胡子拉碴,憔悴而疲惫。 谭昭昭赶紧起身迎上去,心疼地道:“大郎用过饭没有?快过来躺着。” 张九龄虚虚地道:“我已经用过了。身上脏,先去洗一洗。” 谭昭昭只能赶紧让眉豆去打热汤,她去取了里衣到净房,听到里面一片安静,在门外等了好一阵,听到里面还是没有动静,她不禁急了,轻轻敲了下门,喊道:“大郎?” 屋内没有回应,谭昭昭顾不得其他,赶紧拉开门,看到张九龄头发坐在浴桶里,头发湿漉漉,微微抬头望着她,眼神茫然。 谭昭昭舒了口气,将里衣放在条几上,走到浴桶边,伸手去试探了下水,道:“大郎,水快凉了,起来擦拭干净吧。” 张九龄嗯了声,双手撑着浴桶起身,不知是乏力还是手滑,他连着晃了两下,谭昭昭惊呼一声,忙伸手扶住了他。 “昭昭不要担心,我这些时日没睡好,不小心睡着了。” 张九龄喘了口气,借着谭昭昭的力气站起来,拿起布巾擦拭。 谭昭昭知道张九龄这几日顾不上歇息,她并未多言,取了布巾帮他包住湿发。 黑发与白发在手上,黑白分明,谭昭昭的手顿了下。 短短几日,白发明显多了好些。 谭昭昭克制住心头的万般情绪,待张九龄穿上衣衫,与他一道走出净房,坐在他身后,用干布巾,一点点绞干他的头发。 张九龄靠在谭昭昭的怀里,微微闭上了眼睛,不大一会,就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谭昭昭放轻了动作,待头发绞干之后,取了软枕塞在他的头下垫着,将薄被拉起来盖在了他的胸口。 张九龄一下睁开了眼,盯了谭昭昭好一阵,再次变得茫然的眼神,终于恢复了柔和,撑着坐起身,道:“时辰不早,我们去歇息吧。” 谭昭昭道好,先去更洗了下,回到卧房,见张九龄在被褥里睁眼望着某处,她顿了下,熄灭了灯盏,进去床里面躺着。 张九龄如往常那样,将她揽在了怀里,下颚抵在她的颈窝间,手与她十指相扣。 命妇 在移棺椁大祭时才会入宫,张九龄却要天天进宫,谭昭昭道:“大郎这些时日累着了,先别管那么多,早些歇息。” 张九龄低低应了声,过了好一阵,谭昭昭听到他的呼吸声,终于回转身,问道:“大郎怎地还没睡?” “睡不着。” 张九龄苦笑了声,“累极了,反倒睡不着了。” 谭昭昭叹了口气,道:“大郎,离安葬还有好些时日,你总得要先保重好自己。” 张九龄沉默不语,久久之后方道:“陛下......太子成了新帝,应当称作先帝了。先帝比我还要年轻,他就这么去了。” 谭昭昭能理解张九龄的遗憾与悲伤,毕竟李隆基对他有知遇提携之恩,君臣最后虽有嫌隙,到底还未彻底翻脸。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张九龄是真正的君子,他如何会不为李隆基的驾崩而伤怀。 谭昭昭却不同,真正得知李隆基驾崩之后,一颗心彻底落回了肚子里,奇异地感到尘埃落定。 安禄山史思明尚未得到重用,郭子仪哥舒翰等名将在,长安有杜甫,有王维他们,还有在剑南道避世的李白。 新帝不管如何,大唐天下有了这些明珠,至少可以再繁荣昌盛几十上百年。 她来这一世,彻底无憾。 张九龄见谭昭昭未做声,小心翼翼问道:“昭昭怎地了?” 谭昭昭摇头,道:“我没事,只是大郎,你可以伤心,只莫要伤心太甚。大郎站得比我高,应当看得更远。向前看,大郎,向前看!” 张九龄怔了怔,床帏里昏暗,他看不清谭昭昭的脸,只感到那双眼眸,在此刻尤其明亮。 向前看,向更远更高处看去。 李隆基多活几年,举荐制死灰复燃,大唐的朝政,又会回到以前的模样。 可是如今的大唐,早已不是开国之初,一旦朝政大乱,天下会跟着大乱。 张九龄深深呼出口气,心底的郁气,跟着散去了些,道:“昭昭聪慧,我不如昭昭也。” 谭昭昭从未认为自己比张九龄聪慧,她再也普通寻常不过,只占了那么点先知的便宜而已。 只靠着张九龄独自一人,他也撑不起大唐的朝局,大唐的英才们,才是撑起大唐繁荣的基石。 谭昭昭问道:“大郎,三郎可还好?” 张九龄道:“这些时日三郎也忙,宫内离不开他,先帝的丧仪,都在由他帮着操持。我同他说过几句话,三郎说是等先帝下葬之后,就请求去给先帝守灵。” 谭昭昭彻底放了心,高力士聪明,放得下,能急流勇退,新帝见他知情趣,也不会太过为难他。 繁琐的丧事总算过去了,张九龄几近脱了一层皮,谭昭昭也经常进宫哭祭,累得也不轻。 高力士在出发去给李隆基守灵之前,前来与谭昭昭告别。 谭昭昭看到他,大吃了一惊,几乎不敢相认了。 眼前的高力士,消瘦得颧骨高耸,眼眶深凹,哪还有以前半点昳丽的模样? 高力士在谭昭昭对面坐下,道:“九娘可是被我吓着了?” 谭昭昭顿了下,点头坦白地道:“是,三郎,你怎地瘦成了这样,新帝可是为难你了?” 高力士勉强笑了下,道:“我交出了所有的权势,要去给先帝守灵了,新帝不会为难我。我只是不习惯,难受。我在先帝的寝宫边,住了几近一辈子,先帝一走,我就再也睡不着了。” 谭昭昭不知如何劝,默然了下,问道:“三郎可想吃酒酿煮蛋?” 高力士微笑道:“好啊,我来你这里,就是想吃碗酒酿煮蛋。” 谭昭昭忙让眉豆去灶房,道:“我看你累得不轻,先睡一阵吧,等下好了我再叫你。” 高力士说好,从荷囊里取出个药丸,端起杯盏准备服用。 谭昭昭好奇问道:“三郎在吃什么药?” 高力士将药丸递到她的面前,道:“安神丸,里面加了朱砂安神,我吃过之后能歇得好些。” 谭昭昭脸色大变,捏在指尖的药丸,顿时滚落在地,想都不想尖声道:“不要吃!” 高力士望着地上翻滚的药丸,再抬头一瞬不瞬看着谭昭昭,脸色跟着也变了! 映在月光里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一百一十三章 谭昭昭自知说错了话,后悔又慌乱,想要解释,却发现说什么都是错,情急之下,硬生生转了个弯:“三郎可要吃酒酿煮蛋?” 高力士直愣愣盯着谭昭昭,恍然点了点头:“好啊!” 谭昭昭慌忙起身,蹬蹬蹬走出屋,被风一吹,她抬手抚摸着发烫的脸颊,吸气呼气,情绪渐渐平缓下来。 她不后悔。 对李隆基,对高力士,皆不悔! 谭昭昭唤来眉豆吩咐了下去,转身回了屋。高力士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听到脚步声抬眼朝她看来,目光沉沉,对她绽出一丝笑,道:“九娘也陪我吃一碗......可有酒,一直听说九娘是酒中豪杰,可惜我一直没能同九娘吃一杯。” “好啊。” 谭昭昭笑着应了,再去让眉豆拿酒来:“去取葡萄酒......以前雪奴留下的,都取来。” 眉豆应是,很快取了酒与下酒的小食进来摆好,酒酿煮蛋也送了上来。 酒酿煮蛋热气腾腾,散发着甜蜜的香气,与葡萄酒的气味萦绕在一起,闻到就有了几分醉意。 谭昭昭道:“空腹吃酒易醉,三郎先吃些蛋垫垫肚子。” 高力士很好说话,听到谭昭昭的话后,放下了酒盏,拿起羹匙吃起了煮蛋。 谭昭昭也舀了勺吃,酒酿煮蛋烫,她吹了吹,刚吃了小半只,高力士已经将一碗两只蛋,连带着汤水吃得干干净净。 高力士端起清水漱口,见谭昭昭上下打量着他,吐掉清水,冲她笑问道:“九娘怎地了?” 谭昭昭忙说没事,掩饰道:“三郎吃得太快,我怕你烫着。” 高力士道:“我没事,习惯了。幼时用饭也得抢,稍微慢了一步,饭食就没了。长大后伺候先帝,恐耽搁了事,用饭都很快,无论冷还是烫,都囫囵吞下去,哪顾得上慢嚼细咽这些。后来总是这里疼。” 他抬手拂了拂胃的位置,轻轻按了按,眉头忍不住蹙了蹙,“疼过几次,实在受不住,就向先帝告假。先帝召来太医仔细询问了脉象,病情,很是生气训斥了我,亲自盯着我用药,用饭,平时到了饭食的时辰,总会多让我多歇息一阵,让我有足够的时辰用饭。” 谭昭昭看到高力士黯淡痛苦的神色,一时分辨不清,他是胃疼,还是因为为李隆基而疼。 甜滋滋的酒酿吃在嘴里,味同嚼蜡。谭昭昭推开了碗,举起酒盏,道:“我们吃酒。别的话就不说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高力士举起酒盏,与谭昭昭一饮而尽,咂摸着葡萄酒的滋味,赞道:“好酒。” 谭昭昭沉默了下,道:“这是雪奴留下来的酒,这些年过去,酒都挥发了,所剩不多。” 高力士缓缓放下酒盏,认真凝视着谭昭昭,道:“九娘,我知道雪奴一直是你的一块心病,永远过不去。我还是那句话,我不后悔。无论是谁,雪奴,甚至是张大郎,小郎,都无法与你相比。你恨我也罢,无论如何都好,我不后悔!” 好个不后悔! 高力士不顾一切的神色,隐隐可见的疯狂与坚决,让谭昭昭呵呵笑起来。 他们两人,说起来其实还真是相似,都带着固执,不顾一切的疯癫。 高力士看着谭昭昭笑,他也跟着笑,提壶将两人的空盏倒满,道:“我记得当年遇到你的时候,起初以为你要害我。我那时想,怎地长得美貌的娘子,都是蛇蝎心肠。后来,我又觉着你是仙子,是老天看到待我不公,特意派了你来,拯救我于危难之中。九娘,你待我的好,我都记得,永世莫忘。” 这杯酒,谭昭昭无论如何都不敢接受。起初见到高力士,也是因着他以后的权势。 至于后来,谭昭昭是全心全意待过他,雪奴之事之后,她的心里着实有块心病,积攒在那里,结了痂隐藏起来,却从未消失过。 明知道高力士重情,全心全意信任她,她依然毫不犹豫借着他的手,要李隆基死。 她对得起那些因为安史之乱颠沛流离的百姓,却独独对不起高力士。 他亏欠雪奴,亏欠李隆基,亏欠许多许多人,却独独不亏欠她。 谭昭昭明白了,这些年来,她行事谨慎小心,为何还会不经大脑冲口而出,阻拦高力士吃朱砂安神。 她要偿还,要赎罪,赎清她欠他的债。 谭昭昭心蓦地句安定了下来,端起酒盏慢慢抿着,问道:“你去守灵,身边可有人随行?皇陵湿冷,衣衫鞋履可备得足够?” 高力士笑着一一答了,“九娘放心,我是去守灵,陛下得赞我一声高义,身边有人伺候,屋子虽比不过以前的华丽,总能挡风避寒,吃穿不缺。” 皇陵离长安城不过一两个时辰而已,谭昭昭到时候可以去探望他,缺甚再让人送去就是,就未再多问,道:“大郎做了这些年的宰相,他已经上了年纪,称待新朝平稳之后,就会致仕归乡。到那时候,你与我们一起回岭南道去。你可还记得岭南道?” 高力士仔细回想,坦白道:“我不记得了,岭南道对我来说,惟余无尽的痛苦,我并不怀念那里。” 冯氏遭逢巨变,高力士更是惨遭阉割,自幼颠沛流离,岭南道对他来说,的确没甚值得怀念之处。 谭昭昭歉意地道:“对不住,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高力士笑着道:“无妨,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九娘能记得带上我,我自是高兴还来不及。九娘与大郎可是打算回到韶州府?” 谭昭昭说是,“大郎与我都生长在韶州府,打算在曲江边修个宅子,侍弄花草,吃茶会友。说实在的,我不会侍弄花草,大郎也不会,就只是个念想而已。大郎再做宰相下去,会惹人厌,他是急流勇退,我则是厌倦了长安。长安太热闹,热闹得令人生厌。年轻时,我拼命想来,如今心愿已了,心境不同以往,该落叶归乡了。” 高力士附和道:“张大郎有大智慧,拿得起放得下,我很是佩服他。先帝以前也经常对我说道,张大郎无论是凤仪,还是品性, 都令人佩服。先帝如何不清楚,朝堂上很多官员,嘴里说着各种大道理,各种谏言,听上去都是为了大唐天下,很是忧国忧民。自己行事起来,却令人大开眼界。比若姚崇,张说,都是说一套做一套。唉,他们已经过世,就不再多提了。九娘,你喜欢什么花草?” 谭昭昭努力回忆,道:其实只要是花花草草,我都喜欢。淡雅如菊,艳丽如牡丹者,统统都爱。?_[(” 高力士哈哈笑起来,道:“九娘还真是不挑,武皇最喜好牡丹,我以前在洛阳时,见过了牡丹盛放的情景,武皇薨逝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那般的盛景,芙蓉园的芙蓉,远不能及。” 谭昭昭初次见到高力士,便是幼年的他,跟在武皇的御辇后面,充作大人故作镇定的样子,着实可爱得很。 “三郎可想念武皇?” 高力士仰起头,思索了一会,答道:“偶尔会想,武皇待我有好有坏,朝夕难保的日子不好过,我不敢多想。” 谭昭昭知道高力士还是对李隆基一心一意,她没再多问,两人只说着闲话,尽情吃酒。 太阳逐渐西斜,高力士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他起身前去净房了出来,道:“我得走了,不然在天黑之前,到不了皇陵。” 谭昭昭酒也多吃了些,忙让眉豆上了浓茶,她自己吃了一气,对高力士道:“你吃些醒酒。” 高力士接过浓茶,咕噜噜吃了,对谭昭昭道:“九娘别出来了,我自己走。” 谭昭昭要坚持将他送到门外,高力士却抬手拦着,坚持道:“九娘,你别送,送了我会难过,舍不得走。” 谭昭昭愣住,看到高力士红了的眼眶,缓缓停下了脚步,“好,离得近,我来看你。” 高力士露出恍惚的笑意,深深凝视着她片刻,转过身子离去,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到了影壁前,几乎小跑了起来。 谭昭昭脑子里乱糟糟的,下意识抬腿追了出去,高力士的马车,刚好经过转角,消失在了眼前。 风轻轻吹过,不知从何处飘来一朵木芙蓉,晃晃悠悠掉落在地。 谭昭昭望了片刻,惊觉长安的秋日,竟然不知何时已经到来。 长安的秋最为美丽,除了满城黄金甲,木芙蓉,月桂等争奇斗艳。 在这个最美的时节,陪伴着高力士守皇陵的小黄门,前来求见谭昭昭。 高力士病重,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快要不行了!! 映在月光里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夕阳西下,天际仿若着了火,山峦的树叶跟着熊熊燃烧,陵墓在红光中矗立,清冷庄重,诡异中透着无尽荒凉。 守灵人所住的一排屋子,低矮简陋,晚风吹拂过,占风铎发出叮叮咚咚清脆响动,像是在招魂。 谭昭昭立在马边,静静望着眼前的皇陵,风卷起她的发丝,糊在了眼睛上,眼睛传来一阵酸涩。 “昭昭,进去吧。”张九龄牵住了她冰冷的手,抬手将她的发丝拂开,理着她的衣襟。 一路急行奔波赶来,他都觉着累,谭昭昭极少骑马,可想而知此时肯定不舒服。 张九龄内心担忧,但看到谭昭昭平静面孔下,暗藏着的惊涛骇浪,却不忍劝说。 人生最怕别离苦,谭昭昭已经送走了雪奴,此次与高力士一见,恐成永别。 谭昭昭似有似无点了下头,道:“大郎,我自己进去。” 张九龄愣了下,不过他未曾多说,松开手温声道:“好,我在外面等你。” 谭昭昭吸了吸气,骑马疾驰时,双腿内侧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她却要借着这股疼痛保持清醒,才有力气迈开腿。 小黄门躬身在前,领着谭昭昭进了最末一间屋子。屋子低矮昏暗,正对着门的胡塌边点着豆大的灯盏,照着胡塌上躺着的高力士。 高力士闭着眼睛,呼吸微弱,消瘦得如风干了的树枝一样,脸色不知是灯光的昏黄,还是重病的折磨,看上去好像大年三十晚上驱傩戴了一层面具,痛苦经久不散。 谭昭昭缓缓坐在他的身边,也没唤醒他,就那么平静地,不错眼地守着。 小黄门去倒了碗茶水进来,取了签子将灯挑得亮了些,屋子里变得亮堂起来,高力士的脸更清楚了。 谭昭昭只觉着眼睛一阵刺痛,浓浓的药味夹杂着陈腐的气息,霸道地往五脏六腑钻,她紧紧闭上双眸,眼前一片五彩斑斓的黑。 雪奴躺在床榻上,冰冷的身躯,刺目干涸的血,与眼前弥留的高力士来回交错。 小黄门低声道:“夫人,三郎时醒时睡,可要奴唤醒他?” 谭昭昭稳了稳神,轻轻摇头:“多点几盏灯......将灯烛都取来全部点上,外面的花草,选茂盛的剪了来摆设,屋子太冷清了。” 小黄门说,高力士病得厉害,醒着的时候头痛头晕呕吐不止,能入睡反倒是奢侈。 小黄门还说,高力士因为先帝驾崩,他伤心过度,夜不能寐,需要靠服用朱砂安神,方能阖眼。 太冷清了。 高力士爱美,他这短短的人世路,辛苦过,辉煌过,精彩纷呈。 离去的路,当得起花团锦族。 谭昭昭心如被针狠狠刺过,她最没资格说这句话。 高力士聪慧至极,当时她拦着他吃朱砂,他并未追问,但他什么都明白了。 谭昭昭不知道高力士是故意服用朱砂,是在惩罚自己,还是在报复她。 他知道,自己拦着了她?_[(,就是不要他死,他偏生折磨自己,死在她的面前。 小黄门抱着大捧的花草进来,插在坛坛罐罐里,屋里多点了几盏灯,一下变得亮堂起来,照着满室的花团锦族。 谭昭昭手指无意识抠着衣襟,迷茫地望着四周,半晌后恍然道:“劳烦你去拿酒酿与蛋进来,我给他做酒酿煮蛋。” 小黄门歉意地道:“夫人,蛋倒有几只,只此处没酒酿。” 谭昭昭哦了声,深深的悲凉内疚,她得要努力地缓一缓,才能再次出声:“浊酒可有?” 小黄门道有小半坛,谭昭昭道:“就拿浊酒吧。” 小黄门转身出去,取了红泥小炉与浊酒等进屋,谭昭昭独自坐在那里,守着炉火煮蛋。 浊酒比酒酿的气味要浓烈些,没一会,酒的甜香萦绕,冲淡了屋内的药味。 罐子咕噜噜,谭昭昭下巴放在膝盖上,环抱着双腿,望着小炉中红彤彤的炉火,脑子一片空白,怔怔出神,咕噜声渐小,她都未曾发觉。 高力士好像做了长长的梦,他在梦中闻到了花草的香气,酒酿煮蛋的香气。醒来睁开眼,花草满屋,简陋的屋子一向寒酸,许久没这般热闹喜庆过了。 原来不是梦,谭昭昭来了,亲自守着炉火给他做酒酿煮蛋。 谭昭昭以前其实并未亲自动过手,她喜好吃,在吃上能花样百出,却不擅长动手,煮酒除外。 罐子里的水快煮干了,谭昭昭好似并不知道。要是换作了煮酒,她定早不会如此。因为她总是不停地揭盖子,迫不及待能早些吃到酒。 高力士脸上不由得浮现起淡淡的笑意,唤道:“九娘。” 谭昭昭恍惚听到了有人叫她,愣愣侧头朝高力士看去,与他含笑的双眼相对,她呆住,呐呐不能言。 高力士努力抬手指向小炉,“快煮糊了。” 谭昭昭回过神,手忙脚乱去拿罐子,罐子烫,她倏地缩回手,四处寻找,帕子就在面前,她却没看到,干脆抓起自己的裙摆垫住,将罐子从小炉上捧到了案几上。 罐子里还剩些许的汤水,蛋已经煮过了头,谭昭昭忙道:“我再重新给你煮一份。” 高力士道:“我饿了,现在就想吃。” 浊酒已经用完,再也没办法煮一份。当时她脑子太过混乱,她与张九龄离开得匆忙,连行囊换洗衣衫都没准备,骑上马就出了城。 谭昭昭歉意不已,只能将就着舀到了碗里,用羹匙轻轻搅动吹凉。 高力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望着她的慌乱与不安,道:“九娘,好了,我不怕烫。” 谭昭昭试了试温度,将碗放在一旁,上前搀扶他坐起来了,触到他瘦骨嶙峋的后背,手比先前被罐子烫过还要痛。 高力士动了一下,就气喘吁吁,痛苦地紧皱起眉眼,他拼命克制住喘息,劝说她道:“九娘,我没事,你不要难过。” 谭昭昭侧过头,飞快擦拭掉自己的眼泪,俯身端了碗 ,道:“你不方便吃,我喂你。” 高力士顿了下,他的手动了又动,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挤出一丝笑道:“好像又回到了刚见你时,你见我手臂有伤,要喂我用饭。” 谭昭昭将高力士抬手的动作悉数看到了眼里,她心痛如绞,佯装轻松道:“是啊,那是你年纪虽小,却很是倔强,还爱逞强,现在还一样,与小时候一样倔。到老以后,估计也是个倔老翁。” 高力士胸口一阵翻江倒海,他用力压制住,就着她的手吃了两口汤。 以往最爱,甜滋滋的汤吞下去,很快他就克制不住了,紧闭着嘴,看向了塌边的痰盂。 谭昭昭随着高力士的视线看去,恍惚了下,将碗一放,取了痰盂递上前,高力士俯头狂吐,连五脏六腑都仿佛要一起吐出来。 吐完之后,高力士的脸色更加灰败了几分,靠在软囊上,连呼吸都已无力。 谭昭昭哀哀望着他,手伸过去,颤抖着覆上了他搭在被褥外,枯瘦如柴冰凉的手背。 高力士缓缓地道:“没事,我没事。” 谭昭昭看着他变黄的眼睛,终于忍不住问道:“三郎,你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这么做?你可是在报复我?你若是恨我,想要报复我,直接杀了我就是,何苦要折磨自己!” 高力士长长喘了口气,就那么静静望着她,想要说话,却终是放弃了。 他不恨她,一点都不恨,舍不得。 她毫不犹豫拦住他,不要吃,她从不曾负他,他如何恨得起来。 可是,他欠了先帝的命,无论可否还清,他都要偿还。 这是他们彼此的亏欠,逃不开,是命。 灯火哔啵,风吹得占风铎声响不绝,高力士胸脯起伏着,手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翻转过来,覆住了谭昭昭的手。 谭昭昭一动不动看着他,他嘴唇翕动着,却没发出声音,除了喉咙发出急促的喘息。 她看懂了,他在说,九娘别哭。 她没有哭啊,莫名其妙地抬起空着的手拂上脸,满手满脸的泪。 谭昭昭不知坐了多久,直听到张九龄在焦急唤她:“昭昭。” 谭昭昭抬眼看去,张九龄神色憔悴,眼都熬红了,他沉痛地道:“昭昭,三郎去了,我们出去,让人进来收敛。” 谭昭昭再看向塌上的高力士,他平静地躺在那里,好像是在安睡一样。 案几上的酒酿煮蛋,蛋花蛋黄贴在碗上,已经变得干涸。 谭昭昭心里空荡荡,脑子也一片空白,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也没有哭,忘了那些恨与报复,脑中奇异地闪现着一个念头。 到临终时,他没能吃到曾最喜欢的酒酿煮蛋。 回到长安城,谭昭昭病了一场。 张九龄一边忙着朝堂的事情,一边张罗处理高力士的后事。 高力士的丧事办得很是风光,张九龄写了折子上去,赞颂了其功劳与对先帝的忠心,新帝很是感动,追封他为扬州 大都督,陪葬于皇陵。 谭昭昭张九龄回来说了,她静默半晌,道:“也罢,三郎不愿意回岭南道,能陪在先帝的身边......” 她没再说下去,她也弄不清楚,高力士是愿意见先帝,还是想要亲自到他面前赔罪。 他已经还了先帝一条命,至少他不亏欠,应当是两清了。 她欠他的,这辈子她是还不起了。她还有张九龄,他要牵挂着她,还要忙着朝政,实在太过劳累,他已经上了年纪,已经折腾不起。 若还有来世,她再还他。 谭昭昭病好之后,张九龄着实松了口气,他看着她整日整日的恍惚发呆,生怕她会一病不起,离她而去。 到了夜里,张九龄都不敢安睡,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总是会陡然惊醒,感觉到她的呼吸后,才能放些心。 此时长安已经到了年底,家家户户忙着洒扫,到处喜气洋洋迎接新年。 张九龄趁着旬休,陪着谭昭昭前去张罗年货,回到府里,两人细细商议着过年的吃食,他看着谭昭昭消瘦的脸庞,突然道:“昭昭,待再过一年,等到朝局彻底平稳之后,我就致仕归乡。” 谭昭昭惊讶了下,待看到张九龄鬓角的银丝,清瘦总是带着倦意的容颜,点点头道:“好,大郎是该歇着了。” 张九龄笑着握了握她的手,道:“昭昭,到时候要劳烦你同我一道归乡,我只怕你舍不得长安。” 谭昭昭笑了声,道:“我没有舍不得长安。我想回去。” 张九龄暗自叹息一声,雪奴高力士,芙娘玉姬武夫人她们都接连去世,谭昭昭在长安早已没了任何的牵挂,惟有难消的哀愁。 又是一年春满长安城。 郊外杨柳青青,踏青的游人如织。 车马从墓地里驶出来,谭昭昭靠在车壁边,从卷起的车帘回头望,游人经过,好奇打量着他们的车马。 谭昭昭恍若未觉,张九龄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道:“昭昭,我们没了机会再来看雪奴与三郎他们,可让阿拯来,他年轻,最喜欢到处跑,跑趟长安,总比去西域东瀛方便。” 谭昭昭笑着道:“大郎,我没难过,我是在同雪奴三郎他们道别。” 张九龄沉吟了下,道:“无需道别,他们始终与我们在一起。” 谭昭昭侧头想了想,道:“那倒是,在心里,就无需道别。” 这时,车外一阵喧嚷热闹,几个读书人模样的人,在平坦的草地上,围坐着矮案,吃酒作诗,仆从忙着斟酒煮茶。 谭昭昭看到杜甫也在那里,张九龄也看到了,忙让马车停下,下了车,杜甫也发现了他,拉着身边一个高大,气宇轩杨的年纪郎君,起身奔了过来,长揖到底见礼:“此人是我新结识的有人,姓李名白,字太白。” 李白啊! 谭昭昭倚在车窗边,上上下下将李白打量了个遍,满足地喟叹。 离开长安回韶关,居然能看到李白,此生无憾了。 李白应当也无憾,在张九龄的努力下,逐渐有商户子弟能报考科举。以他的才情,定能成为长安城,乃至全大唐最耀眼的那颗星星。 张九龄与李白杜甫寒暄了好一阵,彼此依依不舍道别,回到车上,他脸上仍然带着激动,道:“昭昭,大唐真是人才辈出,得了他们,何愁不太平强盛!” 谭昭昭笑着说是啊是啊,“大郎也能放心归去了。” 张九龄笑着拥住了她,有她相伴,无论到了何处都能心安。 这时车后的欢呼不断,谭昭昭起身探去,看到杜甫在欢笑,李白在舞剑,他的姿态恣意,洒脱,又豪情万千。 谭昭昭哈哈笑起来,朝着他们挥手。 杜甫起身回礼,李白则豪爽地举剑,挽了一道剑花送别,他年轻的脸,比春日的太阳还要耀眼夺目。 别了,长安。! 映在月光里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15 章 番外一 随着大唐的日益繁盛,长安城宅邸价钱一飞冲天,“长安居大不易”,不仅长安的百姓住不起,仰慕长安外乡人也难以负担昂贵的住宿,只能投诉到城郊,甚至远到终南山外几十里。 靠近长安城西北归义坊,居住的百姓多靠着做苦力,帮闲为生,地段偏僻,巷子里脏乱不堪,被住户随意乱扔的杂物堆满,偷抢案子频发。 后来时任工部尚书的张九龄治理过长安河道与城池之后,这一代逐渐好转。张相夫人,长安有名译官学堂山长谭昭昭的几间宅邸,经过整修后,借给进京的穷苦读书人暂居,分文不取。 自此之后,手头不富裕的文人骚客便在此投宿,归化坊日渐出名,甚至变成了长安城有名的“诗文坊”。 拥有宅邸的住户,开设食铺酒楼,腾出自家的屋子收拾布置后,供给前来的文人住宿,赚了不少的大钱。 住户自发开始维护巷子的整洁与治安,归义坊宅邸的价钱,虽比不过靠近皇城一带的坊,却足够令囊中羞涩之人望而却步。 又是一年春花烂漫时。 长安春意盎然,灞桥,芙蓉园,昆明池,终南山下,深深浅浅的绿,白的粉的辛夷,明黄的迎春,纯白的李花,漫山遍野开着,五颜六色争奇斗艳。 归义坊的热闹自不用提,因着今年的春闱即将放榜,考生们趁着等候的闲暇,忙着吃酒交友,归义坊十二时辰灯火不灭。 在归义坊最里面的几间宅邸,门前皆挂着“归乡”的匾额,守在门口的童子,伶俐活泼,看到进出相熟之人,叉手遥遥作揖见礼,遇到不熟之人,则会拿着册子上前,询问来由。 孟浩然与杜甫王维三人的车驾到了最西边的“归乡”前停下,童子上前立在了门边,笑着恭敬打招呼:“郎君回来了?李郎君送走友人之后去歇着了,交待过奴,若是你们回来后,便让奴去请他起身。” 王维家境最为殷实,他掏出个钱袋扔过去,道:“拿去买糖吃。” 童子手脚麻利接住,躬身道了谢,撒开脚丫子跑进门去传话了。 孟浩然走在最后,打趣道:“李太白吹嘘海量,却不及你我,昨夜吃了酒,都快午间了,居然还未醒来。” 杜甫负手摇头,“非也非也,李太白早间从城外辋川别业赶回城,摩诘送了他两坛酒,约莫着他在路上都打开吃光了。” 王维含笑听着,除了李白之外,其余三人都在朝廷当差,恰逢旬休,几人便约好出城,前去王维的辋川别业吃酒,直到快天明时方歇下。 孟浩然与杜甫起得比李白要迟,他们三人都住在“归乡”,李白说是要回来见一个前来拜访的友人,便未等他们,提早回了城。 三人进屋,李白已经稍加洗漱,慵懒地靠在软囊上,等着小炉的茶水沸腾,抬手随意招呼,道:“快过来坐,茶水且得等一等。” 几人分别落座,杜甫打量着李白充盈着血丝的眼眸,关心道:“太白可是倦了,我瞧着你的精神不济,不若 前去再歇息一阵。” 李白豪迈地道:且不要紧,待我吃盏浓茶,还能给诸位舞剑。 ⒂想看映在月光里的《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吗?请记住[]的域名[( 孟浩然笑道:“果真是年轻,我已经老了,比不得你的精力。不过太白先前为何要这般急着赶回长安?” 李白将手边的诗文递给孟浩然,道:“浩然兄且读一读。” 孟浩然好奇接到手中,展卷读了下去:“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好,好诗!” 孟浩然读完,将诗文递给了旁边的杜甫,待王维与他一起读完,皆赞叹不断。 杜甫激动地问道:“高适,高达夫,我先前听过他的诗,甚是佩服,他如今可是在边关军营中?” 李白摇头,道:“高达夫祖上富贵,到了他便没落了,自幼家境贫寒,连书都读不起,他硬是靠着自己的本事,在辗转流落寄居间,识字读书,写得一手好诗文,我自忖苦于家境,壮志难酬,比起他来,还是要尤幸运几分。先前他来到了长安,投了帖子于归乡,我今朝特意赶回来与他见面。高达夫借宿在寺庙中,归乡还有间屋子,我便让他先搬来,在长安暂且住下,待到决定科举之后,再回家乡渤海参与解试。” 思及自身,李白因为出身商贾之家,原本没考科举的资格,在张九龄等宰相的努力下,革除了举荐制,无论出身,只要有才华,通过当地州府解试的读书人,皆可进京考春闱。 杜甫亦同样想到了张九龄,因着当时张九龄差事繁忙,他们并未见几次面。 犹记得初次见面时,张九龄听说他打算继续游历天下,很是语重心长说了一翻话:“看山看水,终是隔着一层。纸上谈来容易,只有入了其中,方能真正体会个中滋味。” 杜甫自读书时,便心怀报国志,在洛阳科举失利之后,深受打击心灰意冷,并不打算继续考下去。 张九龄的话,让他改变了主意。 天下怀才不遇者,仅仅是长安城就不知几何,他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而已,并不突出。 科举增添了策论一科,除了会写诗,需要对时政有自己的见解与主张。 诗写得好,不一定会做官,替百姓做实事。里面的门道与深浅,全靠自己去体会,端看旁人无用。 张九龄并不会仅仅停留在劝说上,他真正惜才,当时就赠了几卷往年科举的试题给他,除此之外,还有在长安的住处,便是如今的“归乡”。 “你莫要有负担,宅子是当年我进京科举时夫人购置,那时候便宜,置办之后基本未曾赁出去,借给了来长安的友人歇宿。你现在要是缺了落脚处,即刻可以搬进去,里面的家什一应俱全,只要将房屋好生爱惜,待你住到有了闲钱,可以自行负担住处时再搬出去即可。” 在“归乡”住过的人数不胜数,草书大家张颠,王昌龄,前来长安游历的王之涣等人,加上他与依旧住在这里的孟浩然,归乡人来人往,前来长安,无处可去之人有了这块天地,归乡之处得心安,他们在繁华的长安城,有了一方庇护之处。 杜甫感慨不已,沉吟了下,终是问道:“太白对今年可有把握?” 孟浩然与王维也一并好奇望向他,李白侧首思考了下,坦率地道:“我并不清楚,无论中与不中,我皆不在意。若能考上,我还不一定会出仕为官,若考不上,我便回到剑南道,继续隐身修行。” 杜甫知晓李白性情洒脱不羁,他要是出仕为官,繁文缛节束缚太多,他定会感到不适应。 孟浩然也道:“当年我连着考了好些年,才勉强考中。这科举之道,里面着实复杂,还是吃酒作诗来得畅快!” 孟浩然年轻时就好酒,因为吃醉酒,耽误过好些事情,他们几人都曾听闻过一二,这时不免拿出来打趣他。 “我与太白一样,都好这杯中之物,我们才是同好!” 孟浩然对友人的调侃不以为意,反而甚是自得。李白说到高兴处,翻身站起,前去抱了酒坛过来,道:“不若我们再饮几盏。” 王维揉了揉还胀痛的额头,骇笑着拒绝了,“再吃下去,我明日就无法入朝当差。” 杜甫也道:“不如留着待高达夫到来之后再吃。” 李白只能依依不舍放下了酒坛,抚摸着坛身,道:“就剩下这最后一坛了,得要省着些吃。” 孟浩然顿了下,道:“我知道何处有酒。” 李白立刻看了过去,只见他得意笑道:“张拯张无为回了长安。” 张拯字无为,他考中进士之后,并未借着张九龄的势力入朝为官,而是前往东瀛等处游历,这些年极少留在大唐。 前些年张九龄母亲卢老夫人去世之后,张拯回了韶州府守孝,算着时日,这时恰好出了孝期。 李白与张拯不熟悉,杜甫王维孟浩然三人都与他颇为熟稔。 尤其是王维,两人以前经常来往,他抚掌笑道:“张相几乎滴酒不沾,谭夫人却是同好杯中物,无为肖似谭夫人,他处定有好酒。” 李白从孟浩然他们口中,数次听过张拯的事迹,早已起了与他结交的心思,当即道:“那还等甚,我们这就前去拜访。” 张拯并非讲究繁文缛节之人,彼此之间熟不拘礼,杜甫哈哈笑道:“张相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许多人皆称是写给先帝,感念先帝的提携之恩,我却不大相信,无为来了正好,我正好问一问这首诗的究竟。” 几人连午饭都顾不得吃,小炉的茶水已沸腾,李白唤了童子来提出去,披上外袍就出了屋。 刚到廊檐下,门房的童子跑了过来,叉手见礼道:“几位郎君,张无为张郎君来访。” 三人面面相觑,皆目露惊喜之色,加快脚步迎了出去,只见从影壁处走出来一个高瘦,身着青衫长袍的男子,他一双比常人要深邃些的双眸含着笑,大步走上前,哈哈大笑着,叉手朝他们见礼:“你们都在,我就不用来回跑了!” 他转身从小厮手上接过酒坛,一只手抱起一坛,走到李白面前,道:“我仰慕太白日久,急着前来拜访,就未曾先递帖子。” 李白亦大笑,道:“我们正打算前去拜访无为兄,没曾想,无为兄却来了,看来,我们想到了一处去。” 张拯大笑不止,将酒递上,“这两坛酒,是家母当年所存下,好酒,绝对的好酒,我偷偷取了出来,且待与几位一醉方休!”! 第 116 章 番外二 进屋后,几人也不讲究虚礼,只管着舒服,随意在矮案前团团围坐,杜甫关心问道:“张相与谭夫人身子可还好?” 张拯笑道:“有劳关心,阿爹阿娘回到岭南道之后,不比在长安时日夜操劳辛苦,身子骨比以前好多了,甚至还变年轻了呢。” 孟浩然感慨地道:“张相定也不会寂寞,以前张相在长安时,可是出了名的不喜出门交际,只要一下衙,便急急赶着回府,好陪伴谭夫人。上了年岁,身边能得良人相伴,此生夫复何求!” 王维想起以前张九龄与他们一起吃酒,他总是很克制,从未吃醉过,总会先行离开。 平康里在长安的名气,无人不知,张九龄在长安多年,从未踏足过此处,再红的伎家,他都毫无兴趣。 私底下也有人嚼舌根,称张九龄惧内,谭昭昭是“醋坛子”。 王维见过谭昭昭,她大方洒脱,举手投足之间,颇有股游侠儿的英姿飒爽,如何会是“醋坛子”。 张拯沉吟了下,道:“说是阿爹陪伴阿娘,何尝不是阿娘陪伴阿爹。阿娘并不比阿爹清闲。初到长安时,阿娘除了管家理事,便是埋头苦学。阿娘当年丁点都不会胡语,大字写得也不好。后来,阿娘精通波斯大食等胡语,阿娘的大字,阿爹称早已超过了他。” 张九龄经常感慨,张拯的性情,完全随了谭昭昭。兴许是当年谭昭昭独自在长安生下他,母子俩在长安相依为命,待长到快足足三岁,才见到张九龄这个亲爹有关。 张拯并不认同张九龄的说法,他更喜欢谭昭昭性格中的满不在乎,他不喜欢仕途,考中进士之后,经过再三思考,还是放弃了入朝为官。 在兵乱中出生,年幼懵懂时又再亲历一次,身为官家子弟,张拯对尔虞我诈,权势的倾轧再也熟悉不过。 他并不畏惧与人争斗,但他只是不想选择。 谭昭昭对他说:“张小郎,天下那么大,别只盯着四方城这丁点地方。” 张拯走出去之后发现,除了大唐之外,确实还有他此生都无法走完的广袤疆土,仅仅各处不同的风土人情,就远比官场精彩。 无论是性情还是其他,张拯的确更肖似谭昭昭,哪怕他长着与张九龄一模一样,眼窝深邃的双眼,只要一开口说话,熟悉的人便会认为,他肖似其母。 不过,张拯从不敢反驳张九龄,是因为张九龄到老之后,用谭昭昭的话形容,年轻时矜持桀骜的臭脾气又回了去。 惹怒了张九龄,谭昭昭同样也不会跟他客气:“父母联合双打,哪怕你已经长大成人,老娘也不会跟你客气!” 张拯很羡慕父母之间浓得密不透风的感情,像是两人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任由外面是何人,何等惊天动地的变化,皆被隔开,永远也无法融入。 他们不懂,所有人都不懂。 张拯很是惆怅,他也是被挡在外面的人,因着他懂,寻不到能与他筑墙之人,才孤身一人至今。 童 子将李白他们的午食送了上来,孟浩然见没甚佐酒的菜,正待吩咐童子去买一些熟食,张拯将其拉住了。 只见跟随张拯前来的仆从,捧着包袱皮裹着的匣子走了进屋,从里面取出果子,鹅脯等吃食。 张拯道:“我前来时,特意去了趟西市,从酒庐里买了下酒菜,见到诸位说得兴奋,好险都忘了。” 孟浩然哈哈笑道:“还是无为考虑得周全,我就不同无为客气了!” 童子守在炉子边烹茶,斟酒,待酒坛一开封,一股浓郁的酒香就飘散在空中。 李白微微阖眼,看上对酒很是满意,抚掌赞道:“好酒,好酒!” 其余三人如孟浩然等“酒中仙”也赞个不停,杜甫好奇道:“此等醇厚的葡萄酒极为难得,想必是谭夫人的珍藏。” 张拯神色黯淡了下来,这次前来长安,便是代谭昭昭前去拜祭雪奴,高力士,雪姬芙娘她们。 谭昭昭说,雪奴她们喜欢吃酒,喜洁,好美,要将她们坟前的杂草除掉,摆上鲜花鲜果,酒水。 告诉他们,她活得很好,让她们不要惦记。这辈子没什么值得惦记的,她们如此美好,这个世道配不上他们,向前走,永远不要再回头。 张拯道:“这两坛,是阿娘的挚友芙娘临终时所赠,阿娘到长安时购置了宅邸,认识了几个胡姬酒娘。阿娘在长安时,除了当年的裴连城裴相夫人武夫人,极少与贵夫人来往,与她们相知相伴,将她们都送走之后,阿娘在长安就只剩下了阿爹,所幸还有驿馆学堂的学生经常来访,阿娘也不算太过寂寞。” 孟浩然在几人中最早与张九龄结识,谭昭昭大方,他吃了不少胡姬所赠的好酒。当年在张旭张颠处,得知了雪奴的一些事情,他暗自叹了口气,宽慰道:“无为,斯人已逝,你自当珍重。” 谭昭昭说过,对已逝之人,最好的怀念方式,便是珍惜当下,潇洒恣意活着,要是真有在天之灵,他们看到后就能放心离开,去轮回自己的另一场人生。 莫要纠缠,莫要纠结,相忘于烟水中,轻装上阵。 张拯虽不明白谭昭昭为何会有前世今生的感悟,倒是认同谭昭昭活着的人,要珍惜当下活得洒脱的话。他没有前世的纠缠,这辈子幸运得到了世间最开明的父母,日子过得很是惬意潇洒。走遍了大唐天下,甚至远渡重洋,不像是其他官家子弟,要读书上进,出仕为官,延续家族荣光。 张拯释然一笑,端起酒盏,道:“美酒当前,若不痛饮,便是辜负了美酒,要得美酒痛骂!” 孟浩然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杜甫等人也一起笑了,各自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葡萄酒醇厚,连吃了几盏之后,大家的兴致逐渐高了起来,说笑更加随意了。 王维很是喜欢山水,他所去的地方不多,张拯游历过山川大河,便好奇问道:“无为,你到过东瀛,西域,大食等地,觉着与大唐相比如何?” 张拯想都不想道:“这几地虽有自己独特的地方,但远不及大唐 也!无论是一应吃穿用度,还是城池,人数,长安当称霸天下!” 王维听得一脸的激动,道:“都比不过大唐,我没能去游历,也就无憾了!” 张拯道:“若只看山水,山与山却有各自的不同,天底下找不出一模一样相同的山,也找不出一模一样的河流。” 接着,他说了些在外的趣事,尤其是他在大食等地开办大唐官话学堂的事情,“无人莫不识长安,以到长安为荣。既然如此,他们应当学习大唐的官话,学习大唐的经史诗文。阿娘以前同我说,彼此之间能说得上话,能互相交流,方能更好的来往。大唐是最开明之国,包容,各部落夷族都能彼此相融。但大唐并不能因此放低警惕,也莫要看不起夷族各部,大食波斯等国。比如像是大食所产的香料,除了他们当地生长的各种香料,还有如蔷薇露等昂贵香料,他们的造船技艺等等,都有值得大唐学习之处。不妄自菲薄,也不骄傲自满,方是正道。” 至于照着谭昭昭的安排,从大食波斯带了哪些香料、粮食种子回来,张拯就没细说了。 大食波斯占婆等地的气候,与大唐安西都护府,岭南道等地相似,占婆的稻谷,一年能耕种两季。 张拯带回来的有稻种,除此之外,还有从大食、婆利国带回的胡椒与龙脑香幼苗。 张九龄与谭昭昭如今在琼州,打算在此种稻,胡椒,龙脑香。 要是几种都能种植成功,能提高大唐的粮食产量且自不用提,在大唐最为名贵的胡椒,龙脑香两种香料,价钱便会跟着便宜,寻常百姓也能吃得起。大唐的钱财,不再大量流向波斯大食等地。 王维又开始纠结,羡慕地道:“可惜我如今走不出长安城,明朝还得入朝当差。” 孟浩然不耐烦听到上朝的事情,上朝哪有吃酒快活,当即道:“摩诘休要提烦心事!” 王维忍俊不禁,杜甫也噗嗤笑出声,李白更是不客气哈哈大笑,指着他们道:“你们有差使在身,只有我与无为自在,定要多吃几杯!” 张拯举盏与李白同饮,望着他眼神热烈,道:“我最喜欢太白的诗,听说太白的剑,更是一绝......” 李白酒已经吃到了五分,正是微醺时,当即就起身,扶腰朝童子喊:“去将我剑取来!” 童子蹬蹬蹬前去了,这时,屋外传来了笑问声:“太白可在?” 李白侧耳倾听,大笑着应在,对好奇的王维他们道:“是达夫前来了。” 王维他们高兴不已,一并起身迎了出屋,高适随身挎着一个简单的行囊,在李白的引荐下,与几人见礼。 张拯不会写诗,高适却听过他的大名,除张九龄外,张拯主持译了许多波斯等经书著作,所著的关于四海游记,一书难求。 高适很是激动,与张拯道:“张无为的书,我很是喜欢,可惜囊中羞涩,只能遗憾过错了。” 张拯大方地道:“达夫看得上眼,便是我的荣幸。我那里还有,到时候让人送来,你莫要嫌弃就是 。” 高适忙摆手道:不敢不敢,能白得书,还能白得住处,张氏父子的恩情,某将没齿难忘。 ⒔映在月光里提醒您《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张拯强调道:“此处归乡宅邸,是阿娘出嫁妆购置,并非阿爹的功劳。” 高适以前并不知晓此事,忙肃然叉手赔不是:“谭夫人高义,都怪某见识浅薄,未曾想到归乡乃是谭夫人的功劳。” 张拯摆摆手,道:“许多人都不知晓,阿娘也不在意这些,走,先进去吃酒再说。” 高适将行囊交给了童子,随着他们坐在了矮案前,与他们吃起了酒。 童子也取了李白的剑来,葡萄酒后劲足,他与高适又连吃了三杯,此时比先前更为兴奋,接过剑就往屋外走:“外面庭院宽敞些,舞起来才痛快!” 屋外春阳高照,张拯便主张将矮几搬到廊檐下,边吃酒边观李白舞剑。 只见日光下,身形瘦高的李白立在那里,一身宽袍广袖青衫,挺拔如修竹,风拂过,披散在脑后的发丝随之飘飞,将他从剑出鞘时,就凛冽的神情遮掩住了。 原本大家都举着酒盏,轻松望着李白,在剑身随着李白的舞动,映着太阳,却不见半点温暖,如千年寒冰直扑面。 霎时,庭院里鸦雀无声,只能听到挥剑时的剑气声,声声逼近,仿若有千军万马袭来。 “人生得意须尽欢!” 李白长吟了句,一下转变了剑招,带着杀意的舞剑,变成随性而动,张拯自小习君子六艺,从他的挪腾闪动间,每一步其实都颇有章法。 比起先前的先声夺人,李白现在乱中有序的剑招,才更为不易。 李白脚步踉跄,像是吃醉了酒,剑身杵地,与青石相碰,发出嗡鸣声,他大笑,朝他们做出相邀约的姿势,高喊道:“莫使金樽空对月!” “将敬酒,杯莫停。” 李白的动作又一变,变成了糅合着胡腾与胡旋的步伐,出剑的招式,柔中见刚,间或以柔克刚。 张拯胸口激荡涌动,他想大声叫好,又强自忍住。 他不敢,不敢惊醒天上人。 谭昭昭曾无意中提过一句,李白是天外神仙,是一道风,自在如天上云,被困在凡俗尘世,挣扎着难得自由。 李白大汗淋漓,发丝散乱,衣袍翻飞,双眼比太阳还要明亮,声音清亮,却莫名令人感到荒凉:“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最先回过神的是杜甫,眼眶通红,奔上去携着李白的手:“妙,妙极!” 李白喘息着,不见半点谦虚,很是受用地矜持颔首。高适等人接连冲上去,携着李白,一并跳起了舞。 张拯扔掉酒盏,起身跑上前加入了他们,他不擅长跳舞,但他不以为意,挥舞双臂跳得很是欢快。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此时此刻,有友人相伴,诗剑就美酒,就该得意尽欢!! 映在月光里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17 章 番外三 琼州四面环海,何止是十里不同天,东边屋子太阳,西边屋子下雨的景象都时常可见。 午后又突然变了天,带着海风腥气的狂风中夹杂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屋顶青瓦上,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张九龄猛地惊醒坐起身,手不经思索朝身边摸去,胡塌里面空荡荡。 屋外雨骤风急,张九龄翻身下床,汲拉上鞋子疾步走出屋,高声道:“争鸣,去取蓑衣,快快快!” 小厮争鸣是千山的儿L子,千山上了年岁,早在前两年都已经歇下,他闲不住,张九龄便让他管着书房洒扫的轻松差使。 这次来琼州,千山眉豆他们一众老仆都来了,张九龄与谭昭昭也舍不得他们,这么多年下来,早已熟悉过家人。 争鸣拿着蓑衣斗笠从偏屋急急赶了出来,道:“郎君且留步,奴前去接夫人。” 张九龄皱起眉,清矍的面孔上满是担忧,朝争鸣伸出手,不耐烦道:“给我!” 争鸣知道张九龄放心不下,不敢多言,将雨具奉上,“郎君先披上,奴且再去拿一身给夫人。” 张九龄一言不发,搂着蓑衣下了台阶,步入了雨幕中。 争鸣见状也不敢提醒张九龄走回廊,急转身回屋,另取了一套追了上前,刚走到门房边,听到外面谭昭昭不悦道:“张大郎,你怎地来了?下这般大的雨,手上的蓑衣不穿,斗笠怎地也不戴!” 自从张弘愈去世之后,张九龄便从张大郎升为了郎君,张大郎乃是张拯的称呼。 争鸣听到谭昭昭喊张大郎,悄然呲牙,紧搂住蓑衣朝角落躲。 嘿嘿,每当夫人生气时,便以张大郎唤之,郎君又要被夫人收拾了! 果真,争鸣听到谭昭昭恼怒地道:“瞧你头发衣衫都湿了,你还当自己年轻,快回屋去!” 张九龄委屈地道:“我醒来不见昭昭,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这天气多变,昭昭出去定没带蓑衣斗笠,我便给你送了来。” 谭昭昭道:“我见到变天定会知道回来,哪就要你亲自送了!你瞧你,这身子将将好转,别又反复了。” 张九龄没再做声,争鸣伸长耳朵,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赶紧垂首肃立,只见张九龄跟在谭昭昭身后走了过来。 谭昭昭衣衫微微濡湿,眉豆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左右手上各自拿着如雨伞大的芭蕉叶。 争鸣猜想她们定是用芭蕉叶挡雨了,再瞧张九龄,他只穿着一身细棉衣衫,就短短几l步,已经被雨打得半湿。他走在谭昭昭身边,还试图将斗笠往她头上戴,惹得她怒瞪回来:“张大郎,这时候你给我戴什么斗笠!” 进了门房后,便是宽敞的庭院,庭院里栽种着薄荷,七里香,香樟,庵罗果等草木,右边是通往前厅的抄手回廊。 琼州天气炎热,虫蚁多,大唐宅邸习惯设在庭院西边的牲畜棚,被谭昭昭吩咐拆掉,与人的住处隔开,勤加打扫收拾,免得滋生虫蚁,传染疾病。 琼州本是流放犯人之地,此处原来多是夷族百越的分支俚部即后来的黎族居住。在韶州府也有许多百越的分支部落,张九龄在为相时就很关心夷与汉的和谐相处。 诚敬夫人即冼夫人在岭南道各夷族中的名号,比大唐的陛下还要响亮。俚部还保留着以前氏族的习惯,妇人当家做主,俚部的首领也是妇人,张九龄便借由高力士的名号,让当时还在世的冯氏前来琼州,拜访俚部首领。 冼夫人与麦铁杖两人的后代,俚部首领还是要给几l分薄面,一来二往之后,见朝廷比较有诚意,是一心想要帮助他们,便逐渐归顺。虽与汉人的习俗不同,倒也能平和相处。 毕竟隔着大海,琼州府始终贫困。加上天气,蚊虫多原因,很多人来到这里都水土不服,会大病一场。 幸好他们大多都在岭南道长大,来到琼州之后,谭昭昭很是重视清洁,宅邸周围的杂草与水渠都清理过,尤其是人畜粪便与人饮用的水源必须隔开,要饮用煮沸的水,勤更洗等等,他们方平安无事。 张九龄为相时,天天殚精竭虑,身子比较弱。致仕之后闲下来,逐渐养好了些,到了琼州忙着垦田耕种,他也一道忙前忙后。前天他定要跟着谭昭昭去田里看再生稻的出苗,晒得中了暑,被谭昭昭勒令留在府中修养。 风雨已经小了,谭昭昭沿着抄手回廊往里面走去,张九龄却握着斗笠蓑衣,立在门廊下一动不动。他紧绷着脸,微微抬起下巴,一幅与人置气的模样。 谭昭昭走了一段路,熟悉的脚步声未跟上前,她顿了下,旋身转回头,看到张九龄跟斗鸡般立在那里。 又来了又来了! 瞧他这倔强的臭脾气,谭昭昭也不让步,眉毛一拧,喊道:“张大郎,你身上都湿透了,还站在那里作甚?” 张九龄的气势明显低了些,只是仍然不肯服输,哼了声,别开头不看谭昭昭。 谭昭昭深深吸气,呵呵道:“不走啊,随便你。” 说罢,谭昭昭自顾自回了屋,转身拉上门,放轻脚步走到窗棂边,悄然透过纱绡看出去。 张九龄正冷着脸,一瞬不瞬盯着窗棂的方向。纱绡是绿色,屋内暗沉些,张九龄不一定能看到她,不过她心虚,仿佛被发现了一样,倏地躲开了。 背靠在墙壁上,谭昭昭喘息了声,蓦地就笑了。 都一辈子的老夫老妻了,还置什么闲气,好似要把年轻时未吵过的架,全部都补回来一样。 谭昭昭走过去拉开门,看到张九龄大步走了过来,笑容不知不觉浮上脸,让侍女毛豆前去打热水。 张九龄疾步来到谭昭昭的面前,微微喘着气,拉住她的手抱怨道:“真是,昭昭对我越发没耐心,竟然将我独自丢下不管。” 谭昭昭好脾气地道:“好好好,都怪我都怪我。你是一番好心,怕我淋了雨,我一时情急对你发了火,你大人大量,别跟我计较,快去洗漱换一身干爽衣衫。” 张九龄皱起的眉眼,瞬时就舒展开了,前去净 房洗漱出来,见谭昭昭在盯着碟子里的庵罗果出神,眼里慢慢浮起了笑容。 谭昭昭还是如年轻时一样,喜欢吃各种鲜果子。琼州一年四季鲜果不断,这个时节恰逢庵罗果成熟,吃起来香甜可口,她却不耐烦剥,总是嘀咕果核太大,果肉太少。 张九龄在她身边坐下,探身过去拿起庵罗果,按照她所教的那般,用刀背仔细刮着果皮,这样就容易撕开完成的皮。 谭昭昭道:“我不是想吃庵罗果.....不过你剥开了,我就勉强吃一吃。” 张九龄似笑非笑,谭昭昭警告地瞪了他一眼,道:“我在想正事,不是你所想的嘴馋了。” 庵罗果就是后世的芒果,在贞观年间由玄奘大师从西域带回,在岭南道江南东道等炎热之地开始栽种。 琼州的庵罗果长得最好,又香又甜,因为交通不便,琼州府又是流放之地,没有商人肯前来,庵罗果浪费了许多,着实太过可惜。 谭昭昭与张九龄现在都没事做,起初时还好,闲久了,就感到浑身不舒服,好似真正成了废物。 卢氏的孝期后期,张拯恰好赶了回韶州府,谭昭昭看到他带回来的东西,便开始琢磨要做点事,改善整个岭南道的状况。 张九龄当然高兴,他身为岭南道人,梅岭关通了之后,韶州府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无论如何,还是比不上广州府,更遑说长安了。 大唐的疆土广袤,肥沃,岭南道属于最为炎热之地,树木葱茏,有山有水还有海,要是能一并发展,大唐会更加强大。 谭昭昭道:“大郎,我先前去了田里,看到收割后的稻子已经长出了嫩芽,按照往年琼州府的天气,在年前应当还可以收割一季。” 说到正事,张九龄神色很快就变得严肃,道:“琼州府的王刺史病倒在床,我看他三天两头生病,估计是被贬谪到这里,郁积于心,这病是好不起来,也就不指望他了,不如跟俚部的首领黎山商议,让他带着山民前来,学习耕种水稻。” 张拯从占婆带回来的稻谷种子,张九龄召集流放的犯人,一共种了约莫两亩田,亩产在四百斤左右。比起现在大唐丰年时的稻谷产量,足足要高二十斤左右。 张九龄粗通农桑,他并未因为今年的收成,认为以后再种植也会有这个收成,稻谷留种不易,择优良的种子耕种下去,还要端看天公是否做美。 橘生淮北之为枳,适合在岭南道一地耕种的粮食,不一定适合在其他州府种植。 岭南道远离长安,偏僻之地一向贫穷,大半的百姓未经开化,很难管束。 琼州府的这些流犯,大多都是罪臣官员以及家人,他们能识文断字,却着实不懂种地。 而俚部照着部落习惯,以渔猎为生,也不大会种地。 起初,张九龄与谭昭昭打算在广州府种稻,只是占婆稻种少,来回一趟至少要一到两年左右的功夫,得来实属不易。 广州府的天气,远没有琼州炎热,他们最终选择了琼州,将 胡椒与农作物,都在这里试点耕种。 俚部终究是太过落后,渔猎不易,部落中人因此死伤无数。 ?想看映在月光里的《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吗?请记住[]的域名[( 张九龄叹息一声,道:“要是他们学会了耕种,能走出这片海岛,去看外面的天地,也算是功劳一件。” 琼州识字的人多,张九龄计划让他们开办学堂,教授俚部众人识字读书。 在天下大一统的大势下,如果部落故步自封,吃苦的永远是他们自己。 谭昭昭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打算,俚部他们自己的语言要传承保留,官话也要学习,语言是交流的重中之重。俚部的人我也接触了些,他们对我们始终还是有所防范,黎山首领算是比较开明,只她要是只嘴上说说,估计也难以服众,我认为,先要让俚部人看到同外部来往的好处。” 张九龄撕好了庵罗果皮,递到谭昭昭面前,她接过去,指着黄橙橙的果肉道:“就好比这庵罗果,俚部人都吃腻了,但在长安却一果难求。鲜果不好送出去,用冰的话,成本又太高,还无法保证不坏。不若将庵罗果做成蜜饯样式,用糖太贵......” 盐糖向来贵重,盐在大唐全由朝廷控制,大唐对琼州的控制不足,琼州晒海盐由来日久,这里不缺盐。 琼州府吃糖,还是以采到的蜂蜜为主,但是,琼州岛上还有件宝贝,那就是甘蔗。 大唐的制糖技艺,现在已经非常成熟,靠着黄泥浆吸附杂质,已经能做出接近纯白的白砂糖。 琼州的白砂糖比珍珠还要贵,谭昭昭初来时见黎山,送了她一小包糖,她捧着都舍不得撒手。 琼州府的甘蔗,就能发挥出效用了。 除了糖,谭昭昭还想到了岛上的另一件至宝,就是椰子。 椰子浑身是宝,除了椰子水椰肉,椰子壳外面包裹的纤维用来做绳子,椰子壳则可以做成各种新奇摆件。 但是,椰子全身最贵重的,却是椰子油! 椰子可以熬煮椰子油,椰子油对身体的好处自不用提,关键是椰子油昂贵,长安城的豪富比比皆是,不愁卖不出去。 以张九龄的号召力,加上琼州府这边有能赚钱的货物,一道海峡而已,岂能拦得住想要赚钱的商人! 谭昭昭转瞬间想了许多,将这些利用起来,足以改善俚部百姓的生活,要是在琼州能成功,便可以推广到整个岭南道。 想到这片岛,变得欣欣向荣的景象,谭昭昭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庵罗果肉直接切片,晒干之后就很可口,还易于保存。我们现在就去晒些试试。” 张九龄一瞬不瞬看着她,眼神愈发温柔,见她连手上的果肉都顾不得吃了,兴致勃勃站起来要唤人,马上拉住了她:“你在外面忙了一天,快歇歇,我去。” 谭昭昭道:“不行,我得亲自看着,教她们怎么晒。” 张九龄只能作罢,亦步亦趋跟在谭昭昭身后,看着她吩咐灶房,将庵罗果切成薄片。一半用糖水熬煮,一半不熬煮,分别放在笊篱上摊开,用细纱做出的绷子盖住,防止蚊蝇叮咬。 谭昭昭满意地盯着庭院中间的果干,望着天上的烈日,满意地道:“好了,明天顶多再晒上小半日就成了。” 张九龄温柔地望着她,道:“昭昭真是厉害。不过昭昭,你为何要用两种方式晒果干,是恐果干不甜吗?” 谭昭昭点头,端详着手中用糖水煮过的果肉,道:“吃太多的糖,对身体有害。加糖熬煮过,可以放久一些,糖会防腐烂。” 她忍不住咬了一口,不算太甜,很是可口,对张九龄道:“很好吃,你要不要尝尝?” 张九龄含笑说好,谭昭昭便递上了果肉,谁知他俯身下来,就着她的唇品尝,轻声呢喃:“嗯,很甜,甜过以往所有。”! 映在月光里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18 章 番外四 感情与成亲久了之后,结局不外乎几种。 寡淡如水,相敬如宾,相看两厌。 谭昭昭与张九龄之间,是醇酒,一开封,酒香四溢,只入鼻间,就不知不觉令人感到沉醉。 张拯是深受“其害”之人,长大后就不喜欢跟他们在一起,他是他们唯一的子嗣,照样是彻彻底底的外人。 张九龄给他来信,将他从长安叫到了琼州,按照谭昭昭的吩咐,千辛万苦运来了制糖等工具。 正是长安一年飘雪时,琼州府还炎热如夏。 张拯蹲在高大的凉棚下,扇子摇得飞快,还是不断流汗。 谭昭昭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声音,嫌弃地瞥过去:“你傻了?既然怕热,你靠近灶作甚?” 这边,大锅里的椰浆咕噜噜煮着,那边,锅中熬煮着甘蔗汁,中间,锅里煮着庵罗果。 张拯转头四望,往空处退了几步,还是觉着热,想要同谭昭昭抗议一句,见到张九龄拧了凉布巾,轻柔擦拭着谭昭昭额头的细汗,望着草屋顶无语凝噎。 张九龄收起了布巾,不经意看了张拯一眼。 一股凉飕飕的感觉袭来,张拯浑身一震,马上凉快了。 呵呵,真是说不得,念不得,连暗自抗议都不行。 张拯腹诽了一会,很快就被熬煮椰子水的锅吸引了过去,睁大眼睛盯着表面翻滚的一层油,惊奇地道:“阿娘,真有油,真出了油!” 谁能想到,洁白鲜甜的椰浆,熬煮之后,真能出油! 谭昭昭道:“你中午吃的菜,用椰子油做成,你还以为我在骗你。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不仅仅是张拯,连眉豆毛豆争鸣他们起初都惊讶不已,因为是谭昭昭的要求,开始变没敢多问。 不敢多问,乃是因为张九龄。 只要是谭昭昭的主意,张九龄皆会全力支持。两人都善待仆从下人,但比起谭昭昭的亲切,张九龄就算得上是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了。 要是他们敢质疑谭昭昭,就是惹到了张九龄,长年身居高位的气度,只一眼就足够令他们胆颤。 张拯见张九龄皱眉,明显是指责他少见多怪的样子,问道:“阿爹,难道你以前见过椰子油?” 张九龄摇头,言简意赅地道:“未曾。” 张拯:“我瞧阿爹的反应,以为阿爹早已知晓。我怎地就不相信,阿爹初次见到时,会半点都不讶异。” 张九龄气定神闲地道:“你相信与否,并不重要。重要之事,你阿娘说能熬油,就能熬油!” 张拯忍不住怪叫道:“阿娘说人能上天,难道阿爹也相信?” 张九龄毫不迟疑答道:“相信!” 张拯白眼乱翻,呵呵冷笑。 明知道张九龄会如何回答,他就不该多嘴问一句。 谭昭昭听到他们父子的对话,笑着对张拯道:“人当然能上天,你阿爹认为得对。” 张拯对着谭昭昭就要随意多了,他哈哈大笑起来,道:“阿娘,吹牛先要起草稿,阿娘吹起牛来,居然连眼都不眨一下,在下着实佩服!” 吹牛打草稿,也是谭昭昭以前经常对张拯躲懒不读书,找各种借口搪塞时说的话。 谭昭昭想到以前的张小郎,他圆乎乎的胖脸蛋,圆滚滚的身形,稚气又可爱。 再看他头发胡乱挽在头顶,蓄着大络腮胡,与晒得黢黑的面孔融为一体,短打布衫,裤腿一高一低挽着,光脚汲拉着草鞋,跟草莽一样的形象,就禁不住长长叹息。 唉,还是以前小时候乖巧,越长大越烦人。?_[(” 谭昭昭斜乜着他,“我说行,就是行。你认为椰子无法煮油,现在你都见到了,足以证明,一切皆有可能。” 张拯走南闯北,他从不会轻易被说服,主意极大,执拗心一下被激起,指着锅中淡黄的油花:“阿娘,椰子能熬煮出油,定是椰子本身含油油,平时我椰子吃得少,加上这椰蓉甜香,会让人忽略了过去。” 他再指向天空:“阿娘,这人不像鸟儿一样,掉进水里就会沉下去,从高处摔下,会直直下落。阿娘,人如何能上天?莫非阿娘要说,是有神鸟,将人带上了天?” 谭昭昭怔在了那里,前世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 几十年过去,她以为已经遗忘的记忆,不知为何,到老时却愈发清晰。 张九龄一直关注着谭昭昭,见她眉眼笼罩着淡淡的轻愁,警告地瞪了眼张拯,关心地握住了她的手,道:“昭昭,别理会他。我们回屋去歇一阵。” 谭昭昭打起精神,说了声没事,再认真地对张拯道:“鸟儿能飞,别的东西模仿鸟儿飞,便能上天去。你以为的不可能,终究有一日会全部实现。” 张拯见谭昭昭神色肃然,无半点说笑的意思,愣了下,不禁陷入了沉思中。 也是,鸟儿能飞,纸鸢也能飞上天。纸鸢不能带重物,他在少年时,因为好奇,就与官学的玩伴偷偷试过了。再大的纸鸢,难带起一个人的重量且不说,在大风中也无法把控方向。 要是能造出轻便且大力,像是船舵那般方便控制的纸鸢,就可以带人飞翔了! 张拯越想越远,手搭在脑后,半靠在柱子上,望着一望无垠的天,幻想着自己在天上飞翔的畅快。 “你跟我进来。” 张九龄不知何时来到了张拯的身边,冷冷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张拯见张九龄沉着脸,暗自哀嚎一声,知道他惹了谭昭昭不快,又会被张九龄收拾了。 谭昭昭在忙着与眉豆他们弄过滤糖的泥浆,千山已经去请俚部的首领黎山前来,商议与俚部的合作。 正事在前,谭昭昭压根顾不得他,张拯求助无门,只能跟着张九龄回了正院。 张九龄负手进屋,一个旋身回转过来,盯着张拯径直道:“以后同你阿娘说话时,要先过过脑子,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且都要二思!” 张拯听得莫名其妙,呐呐问道:“阿爹,阿娘不是外人,阿爹的意思,我要向与外人相处那样客套?” 张九龄沉声道:那不叫客套,那叫体贴!?[(” 张拯更一头雾水,道:“阿爹,我是你们的亲生儿子,我保证,我是天底下第一体贴,真正关心你们之人!” 如今张拯早已长大成人,他看似不着调,未能如眼下大多数的读书人那样走入仕途这条正道,其实他的学识,见识眼光,在译文这方面的成就,在大唐称得上首屈一指。 无论走得再远,他总会想方设法捎回家书,让他们放心,也会想尽办法,完成谭昭昭交给他的各项任务。 张九龄面色柔和了下来,轻叹一声,道:“你阿娘,与我们都不一样。” 张拯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没说出口。 谭昭昭的确与他们不一样,与他见过的所有阿娘,也不一样。 记得小时候,谭昭昭哄他入睡,会给他将无数稀奇古怪的故事,如猴子一路打妖魔鬼怪,陪伴着师父去西天取经,头大的儿子,头小的父亲。 长大后,张拯问过无数人,他们都没听过。 张拯很是高兴,这样的故事,天底下只有他阿娘知道,要不就是她随便编了来哄他。 如今再细想,要是谭昭昭的这些故事,并非她瞎编乱造,而是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听过了这些故事。 占婆能产两季的稻谷,椰子能熬煮出油...... 张拯震惊地抬头,呆呆地道:“阿爹,你是说阿娘,是神仙下凡?” 张九龄呆住,被张拯逗得笑了起来,道:“你又开始胡说八道了,你阿娘要是神仙,以前遇到兵乱时,何须那般害怕!” 张拯顿时浑身一松,跟着笑道:“也是,我想多了。不过,阿娘要真是神仙才好,我是神仙的儿子,也能跟着升仙。” 张九龄没好气地道:“你升仙难了点,升做草莽倒容易些。平时你阿娘不说你,那是他尊重你的想法,只你去照照镜子,不修边幅洒脱不羁,可不是你这副模样。琼州天气热,你满脸的胡须,也不怕酸臭,蚊蝇在里面扎根!” 虬扎胡须是太热,张拯摸了摸,爽快地道:“阿爹教训得是,我等下就去剃掉。” 张九龄满意地点头,正色道:“阿拯,你阿娘年岁大了,年岁大总容易感怀。你阿娘这些年不易,雪奴,高力士相继离开,她的伤心难过,你我都无法替代,亦无法真正感同身受。她只字不提,独自撑了过来,她不提,你我却不能忽略。阿拯,在这个世上,你阿娘很孤独,人生短短几十载,只要她开心,何须在意那些真真假假。” 张拯犹如鼻子中了一拳,各种辛辣滋味,冲得他想哭。 记得在长安时,孟浩然他们问张九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诗,可是感怀先帝的知遇之恩,回忆先帝之作。 张拯毫不迟疑回答:“是写给阿娘,阿爹写诗,全都是写给阿娘!” 当时他们将信将疑,张拯也没多加解释。 他们未曾遇到,不信也是应有之理。就好比他自己,一样认为父母之间的点点滴滴,好似一场梦。 他以前以为父母之间的感情是醇酒,简直错得离谱。 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们之间的理解,包容,一举一动,皆如阴晴圆缺般自然,无需考量,由衷而出。 她笑她哭,他都陪一场,无微不至,眼里只有她。 而她,圆融了自己,兴许她不属于这个地方,因为他,而停留驻足,伴他天南地北闯荡!! 映在月光里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19 章 番外五 到了傍晚时分,雪花一样的白砂糖制了出来,椰子油也过滤沉淀后,装进了坛中,加上庵罗果干一并摆好,等着俚部首领黎山上门。 千山跑得汗流浃背回来,紧张地道:“郎君,娘子,黎山首领手腕不小心受了伤,伤口化脓起了高热。奴先前去的时候,恰好擅长跌打损伤的许郎中在一旁诊治,奴看情形,黎首领的伤,只怕难好。” 谭昭昭一下站了起来,失声道:“什么?!” 张九龄脸色也沉了下去,道:“昭昭莫要着急,我们请个郎中点去瞧瞧。” 琼州岛上流放的犯人中,有通晓医理之人,俚部的百姓生了病,现在还是先占卜,巫医治疗。 黎山手腕受伤化脓,肯定是感染,占卜与巫医弄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涂上去,肯定治疗不好。 化脓感染越拖越严重,到时候就是截肢都救不回来,谭昭昭当即道:“许郎中已经在了,我要亲自去看看。” 张拯忙冲出去安排,张九龄与谭昭昭走出来,争鸣已经套好了马车,他跳上车辕,与争鸣坐在一起支起火把,道:“阿爹阿娘,我陪同你们一道去。” 张九龄颔首,稳稳托着谭昭昭的手臂上了马车,紧跟着上了车,在她身边坐下,取了帕子上前给她擦拭额头的细汗:“昭昭,别急,黎山身子好,不会有事的。” 俚部只有黎山的汉话好些,其他几个长老,只会简单打招呼的汉话,沟通是第一大问题。 黎山开明聪慧,她们其他几人,谭昭昭见过一两次,神情举止间对他们的防备,想要忽略都不可能。 谭昭昭如何能不急,琼州一直落后,虽然隔着海,但这里的土地肥沃,盛产水果与各种农作物。 除此之外,琼州还有战略意义。大唐起初设立了交州都护府,后升为安南都护府,岭南道西部的几个羁縻州与其接壤,西北与剑南道接壤。 剑南道是大唐的粮仓,与长安只隔着一道秦岭。 其中,琼州西北的儋州,隔着一道不算宽的海峡,就是安南都护府控制外的交趾部落。这些年来,交趾部落与大唐之间的冲突不断,但都不算太大,主要是因为俚部在。 要是黎山一旦有事,交趾蠢蠢欲动,继续生事,占据琼州七成人口的俚部起事。琼州说不定会与以前一样,名义上归属大唐,其实就是名存实亡,被俚部控制,朝廷并未遣派任何的官员前来治理。 张九龄何尝不明白,他叹了口气,柔声道:“昭昭,以前我们是腾不出手,现在我们得闲了,可以一心一意扎根于此,你一定要好生顾着自己的身子,要是你有事,我也就跟着你去了。” 谭昭昭猛地转头看向他,道:“你说什么呢,我就是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你活得好,便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张九龄轻声地道:“昭昭,这些由不得我,我好不起来。” 情不自禁,情难自禁,道理谁都明白,只是做不到。 谭昭昭心颤了颤,控制不住心酸 难忍,她靠在张九龄肩头,苦笑道:“是我将你拉到了这里来,你致仕后都不能过安生的日子,都是我的错。” 张九龄笑起来,道:昭昭,成日在曲江边吃茶会友,此般日子,于我来说同样是煎熬。以前在长安时,我在朝堂,你在学堂,我们没能一处做事,甚是遗憾。现在能与昭昭一起,我觉着比以前还要精神十足,我更喜欢现在这般,一起齐头并进,好比是回到了我们初到长安,在路上时的兴奋,期待。 ?映在月光里的作品《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当年他们离开韶州府,从边远贫瘠之地,前往世人都仰慕的繁华长安。年轻的他们,一路上各种激动,对长安,对未来的期待。后来,数次重走这条路,再也寻不回第一次的心情。 马车缓缓前行在安静的夜里,虫叫蛙鸣,火把燃烧哔啵,谭昭昭闻着张九龄身上熟悉的气息,不安的心,很快就平缓了下来。 到了黎山的宅子前,马车停了下来,张拯跳下马车,黎山长女黎树迎了上来,他操着熟练的俚部话打招呼:“首领病了,我阿爹阿娘来探望。” 黎树按照俚部的习俗,脸上涅面,青色刺进去的草汁,与黝黑的面容在夜色中,几乎融为了一体,一双眼睛看起来就格外明亮,她惊喜地问道:“你会说俚语?” 张拯来的时日不长,只学会了几句话,不过他行走四夷,遇到语言不通的时候多了,无师自通学了一堆能沟通的技巧,手与身体并用,一通比划,与梨树叽里咕噜说得很是起劲。 谭昭昭脸颊抽搐了下,对张九龄道:“山上的猴下山了。不过,这只泼猴好像还很聪明,与梨树搭上了话。” 梨树跟着黎山见过一次谭昭昭与张九龄,她抛开张拯,奔上前生硬地见礼:“夫人,郎君。” 谭昭昭颔首回应,携着她往屋里走去,点点自己的手臂,有点点她的手臂,梨树愣了下,恍然大悟过来,又是一通激动地比划。 谭昭昭知道她是在替黎山担心,抓住她的手,稍微用力握了握,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黎树感受到了谭昭昭的用意,渐渐平缓下来,领着他们进了屋。 俚部百姓多住茅草屋,琼州雨水多,地上潮湿,屋子下面用木桩撑着,与地面凌空隔着一层,远瞧去像是一条船的模样。 黎山的宅子也一样,谭昭昭踩着木梯走上狭窄的廊檐,黎树走在前面,伸手撩开草帘,在豆大的灯盏下,黎山坐在草席上,背靠着一只大木头桩子,眉头紧皱着不断呻.吟,看上去痛苦不堪。 听到脚步声,黎山努力抬头看来,见是谭昭昭与张九龄,撑着要与她见礼。 谭昭昭赶紧道:“你别动,我听说你受了伤,来看看你。” 屋子狭小昏暗,张拯干脆将手上灭掉的火把点了,这下屋内一下明亮起来,只见黎山脸上的冷汗,大滴大滴往下滑落,地上的草席上,都湿了一团。 谭昭昭道:“你要喝水,喝喝水,阿拯,你去,兑些盐糖进去。” 张九龄接过了张拯手上的火把,他应了下来,伸手招呼跪在 黎山身边的黎树:“你跟我来。” 黎山朝黎树点头,“你去吧,我还好着呢。” 黎树忍住担忧,起身随着张拯出去了。谭昭昭再仔细打量搭在身前手上的右手臂,张九龄将火把放低,伸过去让她能看得更加清楚。 伤口在小手臂处,伤口上糊着黑乎乎,不知何物的一团,谭昭昭眉头微皱,问道:“你是被什么所伤?” 黎山答是不小心被树杈戳伤,谭昭昭稍微放下了心,幸好不是鱼与贝壳之类,她指着伤口上的黑糊糊,问道:“这是什么?” 黎山虚弱地答道:“是许郎中来开的药草,许郎中说,要是热能退下去,我就能好,退不下去,我就死了。” 谭昭昭紧盯着她的手臂,轻轻在伤口周围按了按,触及间发烫,出现一个个凹坑。 看敷草药的地方,伤口原本不算大,只现在已经越发严重了。 谭昭昭思索了下,下定决心道:“这样不行,周围都开始肿了。我不懂医,但是我有个法子,不一定保证能成,可是黎山,我敢说,这是唯一能救治你的法子。” 黎山愣愣看着她,张九龄也眼神微凛,不过他未发一言,只默默在旁,稳稳举着火把,照着昏暗的小屋。 张拯端着水进屋,看到屋内的情形,顿了下,走上前道:“黎首领,你快喝些水。里面放了盐跟糖,味道不大好,但对你身子有好处。” 黎山要伸手前来接,谭昭昭接了过去,道:“你没力气,我来吧,别客气了,快喝。” 黎山沉默了下,俯下身就着谭昭昭的手,一口气将碗里的水喝完,抬起头,坚定地道:“我相信夫人,我听夫人的,我要试一试!” 谭昭昭并未感到轻松,将空碗递给张拯,道:“阿拯,你去烧水,兑凉,匕首这些都煮了。黎树,你去将先前的郎中请来。争鸣,你回去拿干净的布巾,还有糖,我们做出来的糖,都拿来,再多拿些烛火。” 张拯忙着出去了,黎树争鸣也各自前去忙碌,很快送进来了水,匕首。 争鸣拿来了糖、布巾,点燃烛火,插在花枝烛台上,屋子里无需再点火把,张九龄便退到了门边。 黎树很快拖着许郎中到来,见到张九龄与谭昭昭在,慌忙见礼。 谭昭昭摆摆手,道:“别管这些虚礼了,许郎中,你按照我的办法,再给黎首领重新包扎伤口。” 黎山的伤不好治,许郎中以为张九龄与谭昭昭要找他算账,听到她的话,从忐忑不安变成了惊奇:“夫人也会治病?” 谭昭昭没回答,她不会治病,但伤口的清洁与预防感染,在后世不过是最基本的常识,径直吩咐道:“许郎中,你去将手洗干净,手指甲剪掉,用皂角要反复洗,洗干净。” 许郎中虽有一肚皮疑问,还是照着吩咐去洗了回来,谭昭昭继续道:“将糊着的药草都洗掉,洗得干干净净,一点都不要留,然后用匕首,将腐肉都割干净。” 刮去腐肉疗伤,跌打郎中都是这般做,但要洗掉草药,许郎中就不大同意了,道:“夫人,药草洗掉的话,估计不大妥当。” 张九龄脸瞬间一沉,厉声道:“按照夫人的吩咐去做!” 许郎中被吓得一抖,哪还敢再问,赶忙伸手去拿匕首。 张拯在门边呲牙,呵呵,这个许郎中,真是不长眼。 当着张相爷的面,他居然敢质疑其夫人!! 第 120 章 番外六 许郎中在谭昭昭的指点下,清除黎山伤口的化脓,冲洗干净,用泡了浓糖水的布巾塞进伤口中引流,再在周围撒上糖,用干布巾包扎好。 黎山不愧是首领,生生忍住了伤口清创时的剧痛。饶是如此,许郎中打好结之后,她浑身再次被冷汗浸湿,几近奄奄一息靠在了那里。 许郎中有一肚皮的话想问,见谭昭昭在指挥黎树给黎山擦拭,收拾屋子,更换衣衫,便赶紧走出屋回避。 张拯与争鸣一起端来了热水布巾,道:“阿爹阿娘你们洗一洗。” 屋里闷热,谭昭昭与张九龄都出了一身汗,她看向一旁的许郎中,道:“争鸣,你再去打水来,让许郎中也洗洗。” 争鸣应是,许郎中受宠若惊,赶紧拱手道谢,谭昭昭正色道:“许郎中,你身上的衣衫有脓血,都一并换掉吧,还有,手要彻底清洗干净。” 许郎中扎着手,低头看去,自己身上果然溅了些点点血迹,道:“有劳夫人了,这点血迹,做郎中的经常遇到,无妨。” 谭昭昭叹了口气,边洗着手,便强调了整洁干净的重要性:“这是保护病人,也是保护你。医者先要保护好自己,才能医治病人。医者强调病从口入,病也能从伤口处进入,佛说大千世界三千凡尘,在我们看不见之处,还有许多病症,故而一定要洗刷干净。蜜糖等放很久都不会腐坏,加糖就是如此,用糖让病症无法进入伤口,就算有病症进入,也被挡住了,无法很快生根发芽。” 许郎中听得一愣一愣,抬起自己的手打量,道:“夫人原先让我剪去指甲,可也是因着我的指甲中藏有脏污病症。可是夫人,糖并非人人用得起,何况夫人还是用的昂贵白砂糖。” 在后世的时候有各种先进的药,白糖还是在青霉素未出现以及缺乏时,用于伤兵伤口的处理。青霉素培养容易,可是不能保证纯度,在这个时候用青霉素,等于是用毒,还不如易得的白糖。 能不能成功,谭昭昭不敢保证,但这是在眼下落后的情况下,唯二的解决办法。另外一种救治方式便是截肢,但截肢在没有麻药,防感染,止血输血的情况下,只能让她更凄惨地死去。 除了糖,还有盐。 海岛上不缺盐,浓盐水处理伤口太痛,一般人承受不住。在缺乏糖,以及与死亡做选择的情况下,浓盐水的痛,也就能忍受了。 俚部人还有个习惯,便是脸上的涅面,即后世的刺青。 涅面是俚部的传统习俗,因为落后的医学以及防止感染的措施,很多人因为感染而损伤面容,死亡。 借此机会,谭昭昭想交给许郎中,以后如何处置他们的伤口,越早处置得当,救治成功的机率就越大。 黎山要是能活下来,新的救治方式,能得到俚部的百姓信任,无需谭昭昭与张九龄费劲心思废除巫医,俚部百姓自当会知晓如何选择。 谭昭昭在细细说了用盐水,道:“指甲里面藏污纳垢,我们一定要勤于清洗,除了平时用饭时不会病 从口入外,对医者来说尤为重要。尤其是外伤,伤口中一定不能留有异物,铁屑,木屑等等皆不可,冲刷便是因为此。我们的春耕,都要在天气暖和起来后开始,同样的道理,天气暖和适合万物生长,病症也如此,夏季的时候,伤口不易愈合,容易滋生病症。琼州天气炎热,海岛上的百姓受伤之后,一定不要掉以轻心,按照干净的方式来处理。” 唉!谭昭昭暗自叹息连连,没有抗生素,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许郎中屏住呼吸,克制住心头的激动,听得极为认真。 谭昭昭比师父教得还要耐心认真,且她不需要任何的回报,只要他尽心尽力救助诊治海岛上的百姓! 张拯负手立在廊檐下,看了看谭昭昭,又去看张九龄。 张九龄动作优雅净手净面,目光始终未离开过谭昭昭,他先洗净自己的手,再拧了布巾,轻轻擦拭谭昭昭额头脸颊上的汗。 谭昭昭熟练地侧身,抬头,配合得当,两人之间合作无间,一看就知道两人早已做过了无数遍。 谭昭昭自在飞扬,张九龄默默守护,陪伴。彼此换了角色,她主外,他跟随其后。 张拯转过身,仰望墨蓝夜空中疏朗的星星,他已经放弃寻找,此生也找不到如父母那般,彼此相互辉映的那颗星。 谭昭昭仔仔细细交待了许郎中与黎树守着,如何更换布巾等,先让黎山歇息,几人也累了,便先行回了府。 用完饭后分别去歇息,夜深了,天气也凉爽了下来,躺在床上,谭昭昭盯着头顶的床帐,始终了无睡意。 天气热,谭昭昭不喜张九龄挤得太近,他如常躺在胡床的外面,双手搭在胸前,呼吸均匀。 过了一会,谭昭昭以为他睡着了,听到他轻声在喊:“昭昭。” 谭昭昭侧过头去,昏暗的床帐里,看到他格外明亮的双眸,一瞬不瞬盯着他。 无需看清,谭昭昭也知道他在笑。 果然,他再开口,声音中就溢满了浓浓的笑意:“昭昭真是神气。” 谭昭昭幽幽道:“神气什么啊,要是黎山能退热,才算好了大半。要是继续起高热,说明这个方子没用,至少对黎山没用。” 张九龄嗯了声,道:“昭昭,吉人自有天相这种话,我其实并不相信,也不愿意说出来安慰昭昭,这对昭昭来说,也是侮辱,敷衍。我以为,一个人的成就,与他自己的努力,贵人的相助有莫大的关系。至于天时,天时对所有人来说都一样,有些人取得了成就,有些人却始终寂寂无闻。就好比是黎山,昭昭为她做了那么多,若是她活了下来,却成了老天的功劳。至于她好不起来,全因着医药的落后与不足。昭昭做出了努力,在不断尝试,替她寻找生机,昭昭已经做到了很好。昭昭既然相信自己的道理,也莫要因此灰心丧气,坚持做下去,定会有收获。” 谭昭昭以为张九龄要安慰她,要放宽心思,莫要过多担心黎山的伤。 他的确是在劝,更多的却是在鼓励她,毫无保留信任 她,支持她。 谭昭昭感到像是吃了碗冰酪浆,五脏六腑都得到了抚慰,他知她,懂她...... 沉默了片刻,谭昭昭问道:“我从未学习过医,你为何会这般信任我?” 张九龄不假思索道:“因为你是昭昭啊!” 谭昭昭噗呲笑出声,“我是谭昭昭,又不是神仙。” 张九龄也笑,道:“昭昭一向聪慧,从不做没把握之事,亦不是盲目自信之人,昭昭不会拿人命当做儿戏,黎山都能相信昭昭,我岂能怀疑昭昭?” 谭昭昭被夸得美滋滋,赶紧道:“不行不行,我得赶紧睡了,不然等下我得飞起来,飞得太高,摔下来疼得很。” 张九龄伸出手来握住她的,道:“我拉住昭昭,接住昭昭。昭昭,你睡吧,有我在呢。” 与张九龄说了几句话,谭昭昭那股说不出的担心,莫名就退了,睡意袭来,他打了个呵欠,嘟囔道:“你也赶快睡,有阿拯呢,黎山那边的事情,让他去看着。” 张九龄应了,携着她的手,合上双眼与她一道睡了过去。 翌日早上醒来,谭昭昭还在睡梦中,张拯在庭院中大声道:“阿娘,黎山高热退了,人精神得很,还要了碗糖水煮蛋吃!” 张九龄见谭昭昭被吵醒,没好气地道:“我去收拾他,都这般年纪了,还一点都不见稳重。” “哎呀,好事!阿拯也是高兴,前来报喜让我能放心。” 谭昭昭拉住了张九龄,拿着外衫披在身上,汲拉着鞋子奔到窗棂边,道:“阿拯,你去传个话,蛋肉这些随便吃,要煮熟了吃啊,不要再跟以前那样烤得半生不熟就吃了!” 张拯怪叫道:“是是是,我去给阿娘跑腿,阿娘,给几个跑腿的大钱呗!” 张九龄呵呵,“阿拯,给你星星要不要?” 张拯垮下脸,一扭身走了。 太气人,这对父母太气人! 以前张拯年幼时淘气,谭昭昭经常威胁他的话便是:“信不信打得你眼冒金星?” 他当然没有被谭昭昭打得眼冒金星过,但张九龄却打过他,打屁股,打得他哭得眼冒金星,也不是因为痛,而是丢脸。 黎山的伤养了一个月,彻底好转,到了快过年时节,俚部的新年虽与汉人不同,为了庆贺她伤愈,部落的百姓还是兴高采烈,天天跳舞吃酒欢庆。 这天黎山亲自上门来道谢,请他们去参加俚部的庆典,谭昭昭答应了,在翌日傍晚,与张九龄一道前来黎山的宅邸赴宴。 张拯这些日子天天在俚部蹭吃蹭喝,虽不用请,他自己就会到,黎山也没忘记他,郑重其事给他下了帖子。 午后歇息起来,张拯闲得无事,想要早些出门去黎山处,他去正院催促,却被张九龄不耐烦呵斥:“走远些!” 张拯见他们拖拖拉拉,干脆自己先去了,待看着眼前从马车上下来的夫妻,他瞪大嘴,许久都没能合上。 两人遵从俚部的习俗,虽没刺面,却在脸上各自作了画。 怪不得张九龄神神秘秘,原来他们是在互相画脸。 张九龄左脸上的画,张拯没能认出是什么,待看到他身边谭昭昭的右脸时,就一清二楚了。 谭昭昭的右脸上,是半从栩栩如生盛放的木芙蓉,张九龄脸上,应当是另外的半从木芙蓉。 谭昭昭的画技张拯见识过,堪堪能与三岁稚儿相比。张九龄的书画双绝,他脸上的画,绝对不是出自他自己之手。 明明他自己可以画,他还是让谭昭昭在他脸上涂抹,他就是要让谭昭昭亲手替他画! 两人脸上的画,谭昭昭尚可,张九龄的绝对算不上美,却得了黎山与俚部一众的欢呼,以从未有过的热情,迎上前以俚部的大礼,虔诚恭敬相迎。 张拯又酸得想要流泪,这对父母真是,毫无顾忌,处处显摆他们比蜜糖还要甜的感情!! 第 121 章 终章 篝火,浊酒,星辰,欢笑,在夜空中回荡,经久不息。 俚部人喜欢饮酒,他们酿造的果子酒,初喝进嘴里好像是蜜水一样甜滋滋,不知不觉中就多喝了几杯。酒的后劲上头,谭昭昭感到头晕晕的,不受控制一直笑个不停。 张九龄只略微尝了几口,手虚虚揽在谭昭昭腰后,皱眉看向抱着酒坛,在篝火边与黎树他们跳得跟猴一样的张拯。 黎山笑道:“夫人,不如一起去跳舞吧。” 谭昭昭放下酒盏,爽快地道:“好啊!” 张九龄手上一空,还没来得及劝阻,谭昭昭已经摇摇晃晃跟着黎山,手拉手一起融入了跳舞的人群中。 张拯更来了劲,学着俚部人呼喊的调子,跳到了谭昭昭面前,举起酒坛,仰头豪迈地罐一气,哈哈笑道:“我的阿娘咧,你真是天底下最好的阿娘!” 谭昭昭也哈哈笑,朝他伸出手,“给我!” 张拯单手一礼,恭敬地将酒坛奉上。谭昭昭接过酒坛,与他那样仰头就灌。她没张拯熟练,酒倾倒出来,洒在她脸上衣襟上,她也浑不在意,抬手一抹,木芙蓉的颜料晕染开,殷红一片,看上去反倒比先前还要秾艳。 张拯再大笑不止:“阿娘,你看上去哪像是我的阿娘,倒像是我的阿姊!” 姊夫阿爹.张九龄怒瞪着张拯,被他斜眼偷瞧见,赶紧躲到了谭昭昭身后,还借酒装疯,大胆昂首挑衅。 谭昭昭脑子很清醒,就是行动上不受控制,她只管傻笑,踉跄着去捉张拯:“别惹你阿爹,我打你啊!” 张拯赶紧腾出只手去搀扶谭昭昭,惊呼道:“阿娘,你别摔倒了,摔倒了的话,阿爹还不得剥我的皮!” 张九龄看着一对母子猴,无奈地摇头,只能随了他们去。 黎山看看他们母子,再看向坐在一旁关注着他们母子的张九龄,既想笑,又想哭。 琼州的刺史来到岛上,他高坐在上首,黎山在公衙下首,像是上堂那般,仰视着见过他一面。 黎山记得,刺史从她进屋,掀起眼皮瞄了一眼就别开了头,眉头皱起,掩饰不住地嫌弃,只略微说了几句话,就将她打发了。 琼州偏僻穷困,海岛上流放的犯人都不看不起他们。黎山与他们打过交道,汉话也是从他们那里学来,这群人虽不懂干活,却饱读诗书见多识广。给他们讲长安的气派繁华,东都洛阳的富贵盛景。 不止是俚部的百姓,黎山都会恍惚以为,他们口中的大唐城池,是天上的城阙,不属于人间。 黎山深知俚部与岛外的差距,对着刺史的态度,她为了部落的百姓,只能硬生生忍了。 刺史换来换去,每人都相差无几,他们让黎山以为贵人皆如此,直到张九龄与谭昭昭到来,她才改变了先前的看法。 张九龄是大唐大名鼎鼎的宰相,谭昭昭的名气也响亮,并非仅仅因为她是张九龄的夫人,而是因为她在译文,对弱势妇人与娘子的救助等,民间百姓对 她赞不绝口,远在偏僻琼州的她都知晓。 张九龄像是仙风道骨的神仙一样,他说话虽温和客气,黎山总会莫名发憷,与他说话时都结巴,不算熟练的汉话,词在嘴边打转,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本作者映在月光里提醒您《穿成大唐名相张九龄正妻后》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谭昭昭与他不同,看上去温温婉婉,初见到她时,好奇打量着她脸上的涅与唇饰。黎山以为她与刺史一样,认为他们的模样丑陋,谁知,她看罢,由衷赞道:“真是与众不同,别致!” 真诚做不了假,黎山忐忑的心,渐渐平缓了下来,兴致勃勃说起了如何刺,俚部的各种习俗。 张九龄只安静坐在一旁,黎山也不敢去看他,不知他究竟可有在听。 谭昭昭听得很是认真,眼神始终落在她的面容上,让她不会局促,也不会感到被忽视。 谭昭昭不但救了她的命,再与张九龄一道,遵从俚部的洗漱画了面到来,还带了一堆昂贵的糖与果干。 黎山对谭昭昭打心底的喜欢与敬重,喜悦地道:“夫人真是美,以后我也学夫人这样,就只涂抹,再不刺进去,省得不喜欢,也不能改!” 黎树不客气道:“夫人比阿妈白,阿妈抹上去不好看!” 黎山气得要要打她,黎树灵活地躲开了,她无可奈何地道:“真是淘气!” 黎山有两个儿L子,只得黎树一个女儿L,盼着以后能接她的位置,从小带在身边教导。 以前黎山对黎树很是严厉,兴许是这次经过了生死,看到张九龄谭昭昭如何待张拯,她跟着改变不少。虽还是会严格要求她,到底柔和了不少,母女关系很快就变得亲密起来。 黎山酒意上涌,脑子发热拉着谭昭昭,低声道:“夫人,不知张小郎可有中意之人?” 谭昭昭啊了声,她明白黎山的想法,但她舌头打结,哎哎哎说了几句,怕词不达意,干脆将张拯捉来推到她面前:“你自己问他。” 张拯俯首下去,笑问道:“黎首领可有什么事?” 黎山越看张拯越喜欢,黝黑的肌肤,像极了他们俚部的人,又比他们部落的人俊俏,那双与张九龄肖似的深邃双眸,明亮如天上的星辰,少了张九龄的冷厉,多了谭昭昭的灵动,令人观之可亲。 最重要的还他待人和善,与什么人都搭得上话,经常在俚部部落溜达,俚部百姓都很喜欢他,争相恐后请他去用饭。 张拯贵公子出生,他不见半点嫌弃,肚子饿了,离谁家近就去谁家。下次再来,他会带上一些菜蔬,不贵重,但体贴,都是些米面,孩童喜欢吃的糖与零嘴,走到门前就喜气洋洋喊:“借个火,借个火!” 黎山先朝与人笑闹的黎树看了眼,笑嘻嘻刚想问,张拯先开了口,道:“黎首领,我有件大事,想要借此宣布。” 黎山一愣,只能将先前的问题咽了回去,道:“你先说。” 张拯点点头,清了清嗓子,对张九龄大声道:“阿爹,我有大事要宣布!” 张九龄眉头紧拧,起身走了过来,谭昭昭好奇问道:“ 什么事?” 张拯正色道:“我要出仕为官!” 谭昭昭眨着眼睛,脑子晕晕的,一时没能明白张拯的意思。 张九龄扶住她,不咸不淡地道:“你要出仕为官,大唐有出仕为官的规矩,你在这里喊,这里又不是长安,更不是吏部。” 张拯挺直胸脯,骄傲地道:“阿爹,我是进士出身,我敢说,我比大唐所有的官员都见多识广,我还已经功成名就,我是大唐除了阿娘之外,最最厉害的译官,这些都能算得上履历。我不靠阿爹,阿爹,呃......你现在已经致仕,靠你也靠不住。阿娘,你别生气,听我说啊。” 张九龄用力搂了下谭昭昭的腰,安抚她道:“听他说,看他能出什么新花招。” 张拯赶紧道:“阿爹,你留下的规矩,废黜举荐制,吏部对官员的升迁,任命,都要按照吏部的考核来。我并非是真指阿爹靠不住,我要是能靠阿爹的恩荫当上大官,阿爹这些年费尽心血革新的吏治,就是毁于一旦了。我打算回去长安,按照吏部的规矩考试,主动请求到琼州府任官。” 黎山对大唐的吏治本就一知半解,张拯的话,她也听得云里雾里。但最后一句话,她听得明明白白。 张拯要来琼州任刺史! 谭昭昭揉着头,不断道:“我晕了,晕了,阿拯说要来琼州当官,我可是听错了?” 张拯进士出身,能参加吏部的选官考核。他不求高官,主动要求到琼州这个孤岛来,朝廷以及百官无人会有疑义。 张九龄神色若有所思,片刻后道:“琼州的情形,想必你这些时日已经大致有数。琼州的局面,甚至整个岭南道,远比你看到的还要复杂。自你长大之后,我与你阿娘就没干涉过你的决定,这次仍然一样。但这次不同以往,你肩上要担负的,是琼州这片海岛上的百姓,大唐安南都护府与交趾的边关防线。你不能只凭着一时的冲动,遇到困难就逃避,最终半途而废。” 张拯一收平时的慵懒疲赖,叉手作揖到底:“儿L谨遵阿爹的教导,儿L已经经过了深思熟虑,愿此生扎根琼州,岭南道,为大唐,为这片土地,土地上的百姓,生灵谋求福祉!” 张九龄没有多说,只含笑颔首:“随你,只要你记得今夜之言就足矣。” 张拯再朝怔忪中的黎山一礼,笑眯眯道:“黎首领,以后啊,你要多支持我,我们一同合作,将俚部,琼州治理得,比大唐的长安都繁华,人人争抢着来琼州,仰慕到琼州。咱们可得要矜持点,不能就一口答应了,谁叫他们以前瞧不起琼州,以后的琼州,他们可高攀不起!” 黎山听得很是高兴,不过,她仿佛记得还有件大事好似忘了。 张拯:“黎首领,我同你说啊,你是自己人,我只说给你听。我先前在阿爹面前吹牛了,能不能到琼州,朝廷肯定会考虑。张拯张无为,可会与俚部勾结在一起,在琼州占岛为王。呵呵,贵人就是多疑。我不稀得与他们争辩,反正我清者自清,做好自己的事就好。黎首领,你们俚部 ,很多能改进之处,就拿这个糖来说......” 夜深了,篝火噼里啪啦在烧,风吹在身上,还是有了凉意。 黎山的酒也大半清醒了,她听明白了张拯话里的意思,他要在琼州做官,就不能与俚部有更深的牵连,更不可能与黎树成亲。 黎树的亲事不愁,还是俚部重要,黎山很快就释然了,与张拯说笑了起来。 张拯并非看不起黎树,也并非是在搪塞黎山。看过了父母之间的点点滴滴,他深知自己找不到那一半,彻底打消了成亲的想法。 父母年岁已高,他也不能再安心远离,而且看过了琼州,琼州的落后,给他的震撼太大,远超于他的想象。 这些年来,张拯走过天下无数的地方,有比琼州还贫穷之地。 但他是岭南道人,他的家乡在岭南道,他想趁着有生之年,陪伴在父母左右,为家乡的百姓做些实事。 何况俚部的习俗是妇人当家主事,黎树是俚部以后的首领,她能站出来与男人一样做事,比长安的公主都要幸运。 要是他们成亲,朝廷肯定会猜忌。两人成为并肩合作的友人,远强过成亲。 谭昭昭还在头晕,嘟囔道:“就这么定了?就这么定了?咦,阿拯要作甚?” 张九龄轻笑一声,宠溺道:“昭昭吃醉了。时辰不早,我们回去歇息吧。” 他对黎山交待了句,也不去管张拯,带着谭昭昭先行离开。 回到府里,张九龄先带着跟花脸猫一样的谭昭昭去洗漱。沐浴洗净头发,只她脸上晕染开的颜料浸入了肌肤里,只洗去了大半,他生怕弄疼了她,轻轻擦拭了几下,哄着她道:“昭昭,你先去歇息,明朝起来再洗就掉了。” 谭昭昭直直盯着他的脸,道:“你的已经洗掉了。” 张九龄先前自己用力搓洗掉了,他细心解释了,道:“昭昭,你的肌肤细嫩,我不能用力,你别生气啊。” 谭昭昭哼了声,继续找茬:“你为何要这样看着我?你是不是以为我老了,丑了,就嫌弃我了?” “昭昭,我什么时候嫌弃你了?” “那你看甚看?你该说,我哪怕洗不掉了,也一样美丽!” “昭昭,我认为,你在我心中,每日都比前日要美。” 谭昭昭哈哈大笑,得意地道:“我就是最美,老了也美!年轻时,你比我美,现在老了,该轮到我比你美了!” 张九龄忍俊不禁,道:“昭昭原来没醉啊。” 谭昭昭很是牛气哄哄往外走去,道:“我没醉!” 张九龄跟在她身后,看到她挺得直直的背影,只走路不受控制左右摇晃,连忙上前扶住了她,“好好好,昭昭没醉。昭昭别动,你的头发还湿着,我替你绞干。” 谭昭昭趴在张九龄的腿上,闭上眼睡了过去,在沉睡中,感到被挪动,她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张九龄微笑的脸出现在她眼前,他轻柔地道:“昭昭,去床榻上睡。” 谭昭昭便放心继续睡去,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的床榻一沉,她知道是张九龄上了床,继续放心睡去。 张九龄却睡不着,谭昭昭的睡颜,在昏暗的床帐里,显得格外沉静,他抬起手,仔细描摹着她的容颜。 从早上起,他就替她画面,她也替他画。 两人面对面,从未这般长久,仔细观察着对方。 成亲几十年,对方的面容,早已深深印在了脑海里。 但真正呼吸相闻,长久面对时,体会又全然不同。 她的发髻间,已经有了银丝,她的眼角,细纹密密。 但她的双眼,比起年轻时,还要清澈明亮。历经繁华痛苦,她始终有颗赤诚的心。 今夜,张九龄未阻拦谭昭昭吃酒,任由她痛快吃酒,尽情欢笑,像初到长安时,她与雪奴她们成日把酒言欢的岁月。 自从雪奴与高力士离去,谭昭昭再也没这般畅饮过,她也吃,仅浅尝辄止,从不贪杯。 时隔多年,她兴许已经释怀,兴许是将对他们的怀念,深藏心底,带着对他们的眷念,过好余生。 张拯神叨叨认为,她是天上的神仙。黎山感激她的救命之恩,也称她是仙女下凡。 许郎中拿着她教导的治伤法子,接连治好与改善了好几个伤患的病症,上门来答谢,不顾她的推辞,一定叫她一声先生。 谭昭昭对他抱怨道:“不过是些常识罢了,我哪敢据为己有,当得起他的先生。” 张九龄这些年与她朝夕相处,所见所闻,比任何人都要多,他都藏在心里,从不开口问。 她始终是她,是他的昭昭就足够。 要是问了,揭开这是一场梦,她不见了,他该怎么办? 不知不觉间,张九龄睡了过去,陷入了梦境中。 这场梦,似幻境,又格外清晰。 他看到自己抽离在外,漂浮在半空中,看到了另一个大唐的景象。 他被排挤贬谪,辞官回到了韶州府,居在曲江边,与友人成日吃酒,不过六十多岁,就与世长辞。 朝堂的宰相,变成了李林甫与杨国忠,两人皆权倾朝野,两派党羽斗得你死我活。寿王妃杨玉环变成了陛下李隆基最宠爱的贵妃,安禄山成了杨贵妃的义子,领了几地节度使的差使,手握重兵。 眼前的景象,很快一转,安禄山史思明的兵,攻进了长安城。长安城破,百姓死伤无数,繁华的长安城,成了炼狱。 陛下匆匆逃出长安,朝臣愤怒,一致认为是杨贵妃是祸水,安禄山是她的义子,祸乱朝纲,高呼要处死她。 张九龄看得目眦欲裂,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诩为读书人的这群朝臣,竟然无耻到如此地步! 杨贵妃要是罪该万死,他们就该被诛灭九族! 张九龄更不能相信的是,不顾人伦纲常,抢夺了自己儿L媳妇的陛下,竟然听从了他们的话。 陛下哭哭啼啼,赐白绫三尺,令其自缢 。 昏聩,昏庸,荒唐到如此地步,老而不死是为贼! 张九龄以为眼前的景象,令他足够痛心。 谁知,眼前的景象又一转,他看到了睢阳城。 城外,近十万叛军,将睢阳围得密不透风,睢阳城内,传出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张九龄离得近了些,他看到守将张巡,将自己的妾室杀了,烹煮而食。 那股气味,便是人肉的气味。 睢阳城内,早已弹尽粮绝,张巡与太守商议,死守睢阳,誓要忠于大唐。 吃完了所有活着的牲畜,便轮到了妇孺老弱残。 张巡身为领将,自当身先士卒,率先奉出了自己的妾室。 这只是开始,城内的妇孺老弱,陆陆续续都被投进大锅里,化作了给大唐帝王守江山将士的口粮。 睢阳的上空,漂浮着经久不散的血腥尸身味,连倾盆大雨都无法冲刷掉半分。 张九龄震撼太过,以为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如此。他已喊不出来,心痛得麻木,几乎快透不过气,他的双眼却在流血,怎么都擦拭不掉。 眼前一片通红,好像是天着了火般,要将这人间的炼狱毁灭殆尽。 毁灭,毁灭也好。 张九龄痛不可抑,捂住胸口倒了下去。 眼前的景象,又突然一变。 他以为是到了神仙的洞天福地,到处都是高耸入云的屋舍,地上宽敞平坦,上下左右交错的路上,奔驰着铁做成,如马车厢一样的东西。 天上,有如鸟一样的铁匣子在飞。高楼与大路中间,到处都是人,有男有女,各种肤色,装扮,匆匆经过。 他好奇地打量不停,看到一个轩敞明亮的大厅里,几个穿着一模一样,上衣下及膝裙的年轻娘子,拖着一个箱笼经过。 走在中间的一个娘子,落落大方又神气,那双眼睛格外灵动清澈,他心中没来由一动。 “昭昭!” 有人在身后喊了声,她转身回头,朝着身后的人招手而笑,那双明亮的眼,变成了一道弯月。 果然是她,他的昭昭。 这是她原本的世界。 “昭昭,你遇到了熟人?” “没有,看花了眼。” 他的昭昭,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很快就回转身,与同伴说笑结伴离开。 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木棉花噗通掉地,在窗棂上留下一道红色的影子。 张九龄被惊醒,睁眼望着身畔沉睡的谭昭昭,梦中的景象,清晰映在了脑海里。他双眼刺痛,将她紧紧拥在了怀里,泪汩汩而出,湿润了她的肩。 谭昭昭醒了过来,睡意朦胧道:“怎么了?” 张九龄含糊着道:“没事。昭昭。” 谭昭昭嗯了声应答。 张九龄话一转,道:“昭昭,外面下雨了,天气凉爽,你再睡一会。” 谭昭昭再嗯了声,又睡着了。 张九龄止不住再次静静落泪。 那不是一场噩梦,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她曾经要高力士拦着李林甫,见到安禄山时的不安,李隆基的驾崩。 她要尽力改变的是大唐山河破碎,浮尸万里的人间炼狱。 但在梦中,他没见到她。她应当在她的世界,那里真正繁华文明,那才是属于她的地方。 亦或许那一世,亏欠辜负了她。 张九龄细细密密亲她,过去无法再挽回,他们还有今生,他可以去偿还。 他转开的未尽之言,便是许诺守护她的来世,生生世世。! 映在月光里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