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封地治理的若干意见》 1. 第1章 第1章 大司徒府衙东曹前堂的峻烈论议仍未有止息的态势,闻听一声高过一声的强辩,经过堂外廊道的萧闳缩起脖子加快脚步,生怕遭受池鱼之殃。 “一郡之有,天子疆领,又是国之要冲积痼之地,此地刺史何其之重?竟让一循行之风俗使者充往两千石之官职,岂不荒谬?” 发此掷地有声之言的不知是哪位大人,萧闳也不敢细看分辨,边听边猫腰溜过窗沿下。 “此理若论,且先问一句我圣朝太学所设为何?听大人的话,我还以为国立太学是让纨绔膏粱们游嬉腆居!这些太学生皆是由当世大儒传授君子之技艺与道德之文章,《公羊》、《谷梁》与《左氏》,哪个不能融会以经世?以学证道辅国建业本该就是其所为,自太学出而入朝为臣本就是理正词直之举,既然如此,国有用时遣国之所教,有何不妥?便是一小小风俗使者,国之所需亦是其不可推诿之要任,今日之争,才是枉顾国策之荒谬儿戏!” 这位大人则辩术了得,不论事只探理,声调都高出旁人几分。 如果不是急着开溜,萧闳真想站下击掌而叹。 可他此行不善,假借为郎中令递取文书的事务窃看了大司徒府已盖印的公文,凭职务的行走之便替挚交探听消息,实在不宜久留,更别提作壁观论,于是再不敢偷听半句,灰溜溜绕过最危险的地带,直扑府门,扬长而去。 萧闳此等大司徒府的小小掾史,行走府上公务时自是无权骑马,靠着两条惊魂未定的腿脚行至城郊,却在约好的郊亭里不见相约之友。 左寻右找,才在百步开外一藤蔓丛生处看见熟悉的颀长身影,只是半个身子都没入荒绿的草影当中,加之他正穿着赭色吏袍,像是株怪里怪气的花。 “都什么时候了!” 萧闳看不下去,一声怒吼,前方好友挚交被惊得一耸恰似“花容失色”,回过头来但见是他,当即化作绿荫里的一点红笑。 “这不是在等你回来没事做嘛……” 看着孟苍舒与在太学读书是一贯的闲散又漫不经心的样子,萧闳便气不打一处来。 他拎着好友的袍袖,给人扯出乱绿之丛,谁知孟苍舒不知好歹,竟道:“我还没看完呢,这可是昔年太【】祖一朝大司徒徐弘命人开凿的故道山碑,官路改道后竟荒废在此,上面写了好些此路缘起与周遭风俗妙事,原来这处京郊荒山竟曾供奉过山神,你再让我瞧两眼……” “那良慈郡也是昔年朝廷要镇,四贼之乱前也是被赞为西陲天府、边地仙乡的,想来那边这种东西多的是,你这书呆子到了那里可以看个够!”似是觉得自己说话软绵无力,不足以表达自己又急又怒的讽刺之意,萧闳又憋足气势道,“不过也得看你有没有命消受这福分!” 孟苍舒见兄弟动了真气,赶忙做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拉着萧闳边回路上边问道:“打探结果如何?” 可看他的笑容,似乎早已经预料到了结果。 萧闳眉心朝一处紧了又紧,顺气后才开口:“和你所想别无二致,你此去良慈郡已无转圜。公文将你夸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好似只要派去便能立即解一方灾厄……早年只给你个循行风俗使这样芝麻绿豆大小吏时他们可不是这样说的。” 听出好友语气里的不平,孟苍舒倒是率然一笑,好似半点也不意外:“可不是嘛,人之优劣他们一张嘴怎么说怎么是,现下虎狼之地缺人,那些高门上品的才俊唯恐避之不及,倒想起我这乡野草泽里的下乘之人。” 有春风沿着山麓游走,正至二人处,已足足夹带着漫山野草花的清朗的气息,分外宜人,萧闳却只觉躁怒之气囿于胸中,一忍再忍,仍是未能压制,脱口而出道:“良慈郡凶险万分,岂止虎狼蹲距?先前那死了的两个刺史都去得不明不白,公主殿下治下出了这样大的事却只上表皆言意外,圣上也……郡里从上到下到现在也没个交待!焉知你不是第三个?要不然……称病先躲过去吧!” 孟苍舒缓缓道:“我不去,他们就会再派个人顶上,二千石的位置是绝不会空悬的。” “可与共治天下者,良二千石也……”萧闳意识到自己和平常一样又顺着了孟苍舒的话朝下说,当即顿住脚步,横他一眼,“你倒悲天悯人,你不想想万一你出了什么事,你爹可要怎么活?” “倒也不一定就出事。”孟苍舒长伸臂膀,顺势拍了拍兄弟的肩,“事不过三,他们胆子再大难道还敢如法炮制么?再说,难道你兄弟我是那样好教人暗中算计的蠢物么?” 萧闳听了孟苍舒的话沉默良久才幽幽道:“你的才学与能耐我自是再清楚不过,咱们在太学五年,没银子上献那些五经博士,教他们品评了你我不过下乘。再加上你我本是低微之寒士,否则以你之能怎会一入府寺便只做了个郎官都不如的风俗使?这也就罢了,本以为两年后你我做事勤恳能得赏识,谁知本是摊派给你那位远房堂兄的差事却因其畏惧搪塞推诿至你这,虽说刺史已是两千石之官,自不必言重,但与性命相较孰轻孰重,也是不言自明啊!” 他说到此处,思及自己家世过往,不免也有些灰心,叫了声孟苍舒的字:“伯恺……”声音又轻又怕,“除了你,我没个认识的人可堪称知己,别说孟伯父,想到你的处境,我又何尝不是惊惧忧思?” 未等孟苍舒开口抚慰,远处几声喧哗及至二人面前。 阳光照在一队巡行钺卫崭新的精工轻铠之上,一时春光变色万籁噤声,他们腰间由紫绶所系而垂的银钺刀虽然不过巴掌大小,却象征着皇室禁卫无上的权威及荣耀,比另一侧腰间的环首铠刀还引人注目。 萧闳难掩钦羡之色,只觉为人一世,能着此铠配此钺由圣上钦此佩刀才算荣极不负。他只顾贪看,却未注意身旁的好友脸色已由方才的嬉笑转为沉静。 钺卫之坐骑皆是北地壮驹良马,几步便至道前,为首钺卫郎尉见二人是文士儒生打扮,还有一人穿着吏治之袍带,在其面前勒马而停,居高临下道:“司隶校尉府衙有令,京师南道近日有僭王贼党盘踞,我等奉天子之命巡查,你二人因何故至此?” 萧闳方才眼中艳羡之色还未等褪去,此时又添慌乱,赶忙掏出自己大司徒府掾史的木刻腰牌双手奉上,孟苍舒自也沉默着解下自己隶属于兰台外府的循行风俗使的腰牌。 钺卫郎尉查看方知是两个名不见经传小吏在此游幸,便不多费口舌,只道:“此地并不太平,速速离去。” 萧闳忙道知晓,拉着孟苍舒,接过腰牌,站至路边去,等待此队人马经过,他本想催促好友离开,却忍不住又朝钺卫队伍的末尾望了又望。 “我今日方知那史书所载之妙,想来当日汉高祖亲见始皇帝銮驾何等气象万千,才说出那句‘大丈夫当如是也’的钦羡之语。昔日高祖,恰如今日之我。” 萧闳说完当即自知失言,赶忙抬眼,却看好友并无警示之意,满眼竟是快活的戏谑。 “那我要是此时此刻不接一句‘彼可取而代之’岂不太煞风景?” 孟苍舒的笑容绝无嘲讽之意,反倒让人紧绷的神色舒缓下来。 萧闳听罢笑出声来,连连摇头,只觉自己和最亲近的友人怎还说话如此小心,便是就当无心之语闲话青史罢。 回去的路上,孟苍舒率先开口道:“仲圜是有志向的丈夫,我且问你,这一队钺卫若是巡行路遇真的逆党余烬,此行岂不祸福难料?” “天子之诏令所指,那自然是得成与失蹄二者福祸相依……”萧闳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孟苍舒此问的要领原来是为了替他自己此行辨明,忙改口道,“不过纵然遇了逆党,凭着钺卫的精良所训,想来只有他们建功于御前的份儿,毕竟僭王已然伏诛,无首之贼怎比你未卜之前路?” 他还是不赞成孟苍舒前去赴任。 “万一我这一去也是建功立业呢?” 孟苍舒说着随手揪下支齐腰高的绒尾草,两只手不知怎么翻飞,再一看草尖的绒头已被绕成了个可爱小兔的兔头模样,他笑呵呵给“小兔”递给好友,无论神色还是举动,都半点也不像有“建功立业”的样子。 “这样危险的去处,你竟还奢想能功成名就?伯恺勿要凭空而梦了!”萧闳纵使见惯孟苍舒这个样子,也还是严肃警示,可手上却不自觉接过草编的长耳小兔,顺势还在春风里摇了一摇。 “仲圜,那我问你,这朝廷内外上下官职,是清贵与权重的位子多,还是琐碎繁杂吃力不讨好的位子多?” 听了好友看似漫不经心的话,萧闳站下直道:“那自然是后者低微不胜枚举,前者寥寥才称之为紧俏。” “你我二人今时今日囿于家世与资历,实难触及机要,既想高官厚禄又想闲职悠游,岂不如白日做梦?若非险要纠葛,哪有这般机会给予你我来得二千石之名实?你说我太过不切实际,但你所求所想,才是真少了些脚踏实地。” 萧闳闻听此言先是怔忪,再沉吟后方开口道:“你是对的。”后又露出无奈的笑来,“从来都是你劝我放开眼界敞怀心胸,今日我又让你见笑了。不过还好是你言及此等关窍,若是旁人,哪会与人掏心掏肺说这个不讨好的话来。” 指尖的绒草小兔在微风里轻摇慢摆,萧闳静静看着,叹息之声又再催动小兔饱满的脑袋晃动。 孟苍舒早已在方才凑近些许,低声道:“仲圜你自幼抑怀,虽是宗室子弟,却因家中境况既背负这般贵名,又要为柴米油盐劳悴心力,如果是旁人,不知有多少怨怼,可你孝敬母亲看顾幼妹尽心竭力,多忧多思实属无奈,我知你难处,你知我脾性,你我相交多年,哪还用如此客套,自然是有话直说了。” 其实萧闳已是被说动了,可他天性多思,不免忧虑也多于旁人。 “刺史之责不止在治理一方,你下要安抚流民,上要……”虽是身处荒郊野岭,可萧闳还是下意识左右张望,在确认二人四周连只会叫的蚂蚱都没有后才接上,“上要监察出镇诸侯王皇室子弟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时时刺探消息回禀朝内殿上。” “多大点事儿。” 萧闳侧头去看说这话的孟苍舒,只见他笑容明澈,自然阔落,一双弯起的眼睛里别说惧意,便是犹疑也没有半分。 多年挚交,已对此人此样见之不怪,萧闳一拳敲到孟苍舒肩膀斜侧,笑道:“对,多大点事儿!我也在朝中奋发一回,这样你我内外将来也好有个照应!” “还没做亲贵权臣就想好了如何内外勾结,还是你胆大包天,我自愧弗如。”孟苍舒故意啧出声笑。 萧闳直拱手道:“岂敢岂敢,都是奸人挑唆得好啊!” 二人又仿佛回到了太学生时期那无忧无虑的日子里。 但只有孟苍舒自己心中清楚,他是再也回不去的。 为您提供大神 乌鞘 的《关于封地治理的若干意见》最快更新 1. 第1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 第2章 第2章 平心而论,孟苍舒也不是一点都不担心自己未卜的命途,只是上次身死的经历给了他一个醍醐般的启示:那便是担心这一行为本身对于命运来说毫无意义。 上一辈子,导师一个电话,表示手头项目没有他不行,要他不必急着赶出毕业论文。 孟苍舒知道个中隐语:自己怕是要延毕。 不过他还是慷慨表示一切都不是事儿,会继续燃烧自己,为学术事业发光发热。可到底心中还是不免惴惴于求学多年而象牙塔外风云变幻,到自己出塔之日前途境遇一概未知,心里惶惑。 好在他天性豁达,很快与自己和解,心想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凭自己这些年埋头苦学的积淀也必定有路可走。 然而船未到,车先至。 一辆违章超速酒驾等五毒俱全的车主,将他人生与就业的烦恼统统解决——只不过解决得有点彻底,连人类的终极哲学烦恼“活着”都给一并清空,撞死当场。 再从牙牙学语的婴儿于异世重活,孟苍舒感慨人生无常之余,不免比上一世的乐观又多加一份随性在本就豁达的脾气里,如今重负在身又再逢前路未卜的焦灼,他觉得除了过路小心躲避马车以外,其他的事大概还不必杞人忧天。 总之,活着就好。 况且这辈子他还有点其他的“目标”有待完成。 自京师永都城出发,孟苍舒挥别挚友萧闳,先向南,再往西,途径邰、灵武、太苍三郡,春日风光使人心旷明耀,一路虽是颠簸劳顿,但心情却是愉悦。 因他只有一副车驾,沿途又都在官置休憩,所以陆陆续续走了近一个月,才抵达良慈郡东要镇白城。但孟苍舒却命车驾在此处拐了个大弯,一头朝南再去了五十里路,抵达了古江郡最西的长岭关隘,此处建有朝廷所设长岭置,也是孟苍舒的故乡——他出世并长大的地方。 所谓置,是朝廷在官道沿途每三十里一设的小型驿站,公文物资与官员流动皆仰赖此种地方最小的行政机构之一。无论传输公文政令的上传和下达、往来官员使团接待甚至物资转运,都离不开这座公务性质的馆驿。 然而置的长官啬夫却不过九品官吏,俸禄微薄且事务琐碎,每每有上任官吏途径,无论大小官职他都要亲自出来迎接并比对印信与告身任书,确认后再按照品级标准进行妥帖招待。 当听闻一个刺史级别的两千石官吏抵达时,长岭置的置啬夫周安惊得胡子都颤起来,他一边问身边的佐官可听说朝廷最近有如此大的调动,一边赶紧穿戴整齐,小跑出了内院。 然而面前身穿常服面带亲切笑容的熟悉面庞,更让他原地站住,半晌说不出话。 “周伯伯,是我。” “小舒侄儿?” 周安年过半百,激动之下手都有些发颤,连说了三声好,才握住孟苍舒的手。 老人的手干燥微凉,却使得孟苍舒暖意盈心,竟也有些哽咽道:“周伯伯还记得我的样貌就好。” “这话说的,你是我看着长大的,那时候你这么大一点就开始在我的院子里玩,一点也不像半大淘气孩子似的竟给人添乱,乖巧得不行……你七年前去京师太学读书,十五岁的小圆脸刚长开那么一点,瘦瘦一个娃儿上马车都晃上两晃,我看得这个难受啊……” 周安的眼泪还是忍不住落下来,曾经比他还矮上不少的男孩如今要他仰着脖子才能看清俊逸的面容,他不免有些恍惚。 “我半个月前寄回家的书信伯伯和爹都收到了?” “收到了收到了!我还当是哪个大官刺史来了我这座小庙!竟然是你小子!上封信里怎么不说一声?罢了罢了,回来就好!我早就说你是有大出息的,自小就看得出来!还有你爹,高兴得什么似的……哦对,我光顾着拉你说话了。”周安赶忙吩咐佐官去叫孟宽来见见儿子,这当口又嘘寒问暖,忍不住询问是否有缺东少西之处。 早在七年前孟苍舒离家入京师太学求学时,因父亲不过是置所内一小小的置佐,负责整理文书通令和抄录文牒留档等琐事,连品级都没有,俸禄自然微薄。 周安生怕他在远处无依无靠受了欺负,到时连个可使唤的富余银两都无,临行前拿了不少银子私下塞给孟苍舒,只要他别太委屈自己安心读书,这几年也常有周伯伯与父亲的包裹银子送来,孟苍舒心中感念,见关切自己的人渐已老迈,心中伤怀,酸涩之余忙取出自京师永都带回的礼物递给周伯伯。 周安刚接过东西还来不及夸大侄子懂事了,就听一声嗷呜叫嚷,紧跟就是一个黑影抽打过来。 还好孟苍舒反应快,迅速躲过去,再看地上滚了几圈落定的黑影竟然是只旧鞋履。 “你……你个小子!年纪长了,胆子怎么也跟着大了!” 踩着一只鞋怒冲冲跑至近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孟苍舒此世的父亲——孟宽。 孟宽面容白皙,虽有斑白自头上至鬓梢,却仍显得不像个二十来岁小伙子的生父。可此时因急及气,白净脸盘已是通红。 孟苍舒秉承太学老师传授过“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的礼孝原则,拔腿就跑。 鉴于自小他爹没碰过他一根手指头,眼下一只鞋劈头盖脸打来的程度已是“大杖”中的“大杖”了。 孟父一跳一骂,追着孟苍舒跑出十几步远:“好啊你小子,才刚有点出息受点重用,就敢偷偷摸摸搞这种事!” “爹,绕个小路,不耽误事的!” 孟苍舒当然知道按照规矩,他必须得直达赴任地点,绕路经此确属不妥,不过其实朝廷只怕他不接这个烫手山芋,怎么会计较他绕路一趟的小事?但这个道理他说了父亲也不过白白担忧,倒不如傻傻一笑,装个狡猾可爱的儿子蒙混过关。 孟宽其实也舍不得打自己的儿子,追到了不过揪住孩子的袖子,正打算轻轻锤两下以示父亲对儿子应有的训诫,却久久落不下去,只看儿子如今阔别多年的面容,眼泪便涌了出来。 周安笑着摇头,也擦去眼角的泪,吩咐佐官今日加两个菜色,便离开了。 长岭置因地处并非紧要,升迁也并无太多机遇,多是本分的老吏克勤而定守在此处,因而人员调动极少,大多都是十余年的吏员,自然认得自小在此长大的孟苍舒,加之前几日大家都知晓他如今得了朝廷赏识而年纪轻轻便任职两千石的消息,都真心真意上来祝贺。 孟苍舒一一秉礼谢过,卸下马车上的礼物分发。 就这样忙到夜里餐饭后,他才有时间单独与父亲对坐叙话。 “我儿自是人中龙凤,早些年乱世不定,耽误你开蒙读书,可你竟一点也不落于人,你娘天上得见也是必然含笑九泉的……哦对了,可给你娘上过香了?” 孟宽此时面颊的微红是因为浊酒的醺气上涌,而提到亡妻,更是眼眶也红了大半。 “上过香了,进屋第一件事就是和娘报个平安说这个喜讯。” 孟苍舒替父亲夹了些佐酒的小菜。 其实,他从没见过自己这一世的娘亲,但孟宽对儿子几个月时便因病故去的结发妻子十分感念,多年并未再娶,孟苍舒自然也十分敬奉。 父亲听罢欣慰点点头,将儿子夹来的菜吃了个干净,又絮絮叨叨说起些到了地方上小心谨慎的话语,孟苍舒都认真听了 其实父亲一辈子只在长岭置内为一小吏,抄抄写写,并无多大见识,也并不知晓一郡之长到底该怎样做才可顺遂,他能告知的事宜实在有限,然而每个字都出于舐犊情深,孟苍舒都一一念过,并认真表示了牢记在心。 他也没有告诉父亲此行的凶险之处,只将这一年做风俗使者的见闻捡有趣的讲了讲,又谎称自己如何因之前差事做得好得了赏识,与平常的家书别无二致,半点也不说在京师太学所受的委屈和不公。 他不希望父亲为自己担忧。 人生短短数十寒暑,眼前的男人为了他已做了一个生身父母能做的一切,剩下的他自己全然可以面对,不该再为殚精竭虑一辈子的父亲徒增烦恼忧愁了。 父子二人叙话许久,夜已泰半,孟苍舒见家居如常,便提出今夜和父亲不醉不休,多聊一会儿也是无妨。 “我来时路上赶了赶,赴任时间充裕,可以在家多陪爹两日。” 毕竟一旦上任,再想见面就难了,父亲定然对他思念牵挂不已,他也同样舍不得父亲。 谁知老父一改平日语笑亲切,沉下面容连连摆手,声音也压低几分:“尽快动身吧我的儿,你刚回家还不清楚,咱们这里……最近实在是不太平。” 为您提供大神 乌鞘 的《关于封地治理的若干意见》最快更新 2. 第2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3. 第3章 第3章 这话倒让孟苍舒真有不解之感。 他一向了解父亲是本分实在的个性,绝不会以讹传讹无风是雨的说些没来由的话。 而长岭置既不设在朝廷重镇附近,也无途径要道关隘,连闹了三十余年的四姓之乱都无有太大波及此处,怎么天下初定没两年这里却似有危机四伏? “你才回来,不清楚最近你周伯伯有多愁。”这次反倒是孟宽替儿子斟酒了,“上个月,青郡的流民军说是接到了朝廷的旨意,要途径咱们这里去屯边垦戍,前几日陆陆续续已有百余骑兵先到了,流民军多是不要命的,剽悍的作风属实吓坏了不少本地百姓……想来这几日后续的部队也要抵达,所以之前我看你回来才这么着急,这可不是回家探望你爹的好时机啊……” 孟苍舒不在朝廷中枢做官,好些旨意命令自然无从知晓,但他心明眼亮,且对朝局多有留意,只听父亲一席话便想通大概。 “可是镇南龙骧将军庞绪的青郡流民军?” 三十年前大雍王朝吏治不堪内外朽烂,四姓之乱席卷海内,国祚几乎崩殂。 天下如此人何以堪?百姓因战乱四起而流离失所背井离乡者不计其数。好些地方的流民为求生机,渐渐形成了自发的小型军队,并推举了信得过的本地英豪为头领。 朝廷称这样队伍为流民军,而率领流民军的人自然是流民帅了。 如今海内已定,大部分流民军早年因反复归降叛变等举动皆已被讨伐,只剩下两三股势力较为强大且一直与朝廷有所契合、参与平叛的军队仍有建制,并在当今圣上重新掌有天下彻底平乱后,均有加封。 镇南龙骧将军庞绪的青郡军便是其中之一。 孟宽又喜又愁,喜的是儿子自有智谋与学成归来,果然与小时候孩童的爱笑烂漫不大一样了,一句话就能察觉出个中偏僻入里。 而愁的是,这样俊朗神丰且内外相宜的好孩子,如今却要一个人在危机四伏的路上一个人去赴任。 见父亲眉头当中深深一道褶皱,孟苍舒似寻常般展颜一笑,说出自己的打算:“爹为我殚精竭虑更胜寻常旁人家的父子,儿子能有今日,全都是父亲教导有方悉心抚育,若是我在京师半点能耐都没学来,岂不让爹心寒这些年的尽心竭力?莫要担忧。” 孟宽哑然失笑:“也是怪了,从前总想着我儿天资不凡,想让你出人头地干的一番大事业,可这几年却总觉得若是儿子你能身体康健平平安安在我身边也是挺好……娶妻生子顺遂一生,不去求那些远大的志向,安安稳稳的,哎……我这人,又跟孩子说丧气话了!” 像是埋怨自己一般,孟宽用力拍了下榻上横盘的腿。 可怜天下父母心。孟苍舒垂下眼帘,酒热尚且不能让他浑身暖融,可此时眼前四十余岁的老父却使得他肺腑似有火热一般感触良多。 “爹,我晓得你的担忧,我明日便启程。” 他也只好从命。 孟宽如何舍得?刚刚重逢的儿子明日便要分别,他手都有些微颤,不住叮嘱路上的注意事项。他虽不曾在朝为官,却因长岭置从公多年,也知晓官员外派所需一应物事,少不了念叨再三。 而孟苍舒只是笑眯眯听着,无有不耐。 早在十二岁那一年,孟苍舒就意识到,自己原本想要疏懒闲散度过一世的想法在这个虎狼横行之道根本行不通。 最重要的是,他不止需要在如此世间照顾好自己,更要为此身的父亲答报深恩。 孟苍舒十二岁那一年,天下尚未平定,京师周边几郡适才肃清。当今圣上正值壮年,借着气势如虹欲要匡定天下中兴国祚的势头,在京师永都开始恢复盛时大雍一朝的德政旧制。 重立太学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 本朝太学自太【】祖初立,广纳天下俊杰于其中,自一十二岁到二十岁皆可入内向诸位五经博士从学,五年为期。自太学而出者皆被任为郎官,于朝廷内外各府寺当中听任,学习掌理政事。 彼时朝廷高官权宦皆出身自太学,即便家有所传能于家而学治经典的世家大族也不敢小觑,皆择子弟就读。 然而战乱一起,京师陷落,太学与其余府寺也皆遭焚毁,斯文丧尽已数十年。 好在天不亡雍朝,当今圣上自边地起兵匡扶,彼时天下已呈泰定之相,只余部分纷乱州郡仍在负隅顽抗。 这时设立太学既可以将许多读书人收拢麾下,又能与好些世家大族笼络归心,圣上之意可称一妙。 故而因此,带有政治意味的重开太学也并非任何人都可就读。 一些重点被拉拢的豪强世家与军功勋贵几乎把持着此次太学招揽人才的全权。 孟苍舒当然知晓自己之所以被人常夸赞聪敏过人是因为他带着前世的记忆,不过在父亲孟宽看来,自己的儿子便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胜过寻常孩童千万倍不止,若不能好好栽培,简直是辜负了亡妻的魂魄与儿子的天赋,是自己万死不可饶恕的罪过。 于是他得知太学重开,便倾家置办了好些贵重礼物,剩下的银钱用作盘缠,领着儿子前往京师,去拜见上阳孟氏如今的家主孟桓。 上阳孟氏因治《公羊》之学而闻名于各世家当中,其家中子女皆以《公羊》典故命名,颇具诗礼传家之势。如今圣上看重各治学之世家,孟家在朝野间的威势也自然水涨船高,比之过往更胜一筹。 孟宽虽也是姓孟,可他和氏族辉煌的孟氏只有比较稀薄的血缘关系,但如果论亲戚,却也说得上是远亲,至少比汉昭烈帝与汉献帝的血缘还近上一些。 因是多少有攀附相求的心思,这辈子与人为善老实本分的孟宽也十分局促不安,他深知本家何必替他圆这个不存在的情分,因此若是被冷待拒绝,也是情理之中,不敢怨怼,哪怕扫地出门,本家也是无可指摘的,到时候他们打道回府再想主意便是。 如此心思,便也教育儿子孟苍舒说他们只当拼一拼试一试,莫要多思多怨。 孟苍舒本就不同意上门求见,觉得自己现在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可他见父亲如此殷切盼望,只能默从。 孟宽这一生虽是微末之流,其心爱之妻又兼早丧,他深以自己为轻哀之人,也不多有看重和过分的自尊,他早知此行多有勉强,若自己遭辱驱,也是应当。 然而其一生软肋,皆在独子孟苍舒。 二人等候半日得以面见主家,果不其然遭受冷遇,孟宽自知所求不应,不愿再添麻烦,连连致歉并欲告辞,谁知出了院落,却见到自己年仅十二岁的孩子孟苍舒,被孟桓的幼弟孟高和长子孟子升捆在马后,以马鞭驱赶打骂,并呼之为讨口奴,不配姓孟。 他心痛欲碎,只求孟桓能开口说句话救下儿子,然而孟桓自内而出,却是笑道:“家中确实尚缺一马奴,孟家也有传世之学,牵马之余可让此子旁听一二,做得学问何愁不比太学。” 拒绝是情理应当,但折辱便是过了。 幸好那日座上一位与孟氏交好的荀氏族人却见孟苍舒遭辱骂和殴打却也沉静,只一味回护父亲,想来至孝之余也有几分性情,颇为欣赏。于是在孟宽与孟苍舒被赶到街上后,他主动命下人接上两人回到住处,又购置了些伤药,加之盘缠,让两人好早日归乡。 谁知孟宽一概不要,只求能让儿子进太学读书,他愿舍去长岭置的吏员身职,去到荀家牵马坠蹬。 此名荀氏族人姓荀名业,他一想也罢,自家本是武将勋贵,伴圣上起兵多立军功,子侄辈皆在军中征讨效力,皇帝摊派下来的太学名位还多缺空,家里凑不出几个识字的孩子来,何必强求? 最重要的是天下九州尚未平定,多有用武之地,军中勋贵荣耀只怕来日更胜那些文治的簪缨世家,他是不打算转换求取之道的。 不如做个人情给欣赏的孩子,将来若有施展,朝廷里多个朋友也是善举。 于是荀业便出了几道题考察孟苍舒的学问,没想到这乡野小地来的孩子竟腹有翰墨,所言皆有所依,引经据典不输其世家子名师点拨多年。 本着惜才喜德的心境,荀业便举荐孟苍舒就入太学,且无需孟宽做奴仆,只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孟苍舒务必要勤心向学才是。 此等际遇傍身,孟苍舒才有机会于京师太学学成。 可这段经历,孟宽始终神伤,以为自己所做多有不妥,才让儿子于人前受辱。 其实孟宽不知道的是,在太学当中,孟家这几个混账也没少给孟苍舒添堵,只不过他的儿子却绝不是软捏的柿子,再未受过折辱。 看着父亲酒醉梦中仍喃喃叙说着昔日过往,左一句“对不住我的儿子”又一句“路上小心”,孟苍舒只默默替父亲盖好被子后,一个人望向窗外稀薄的春日黎明。 为您提供大神 乌鞘 的《关于封地治理的若干意见》最快更新 3. 第3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4. 第4章 第4章 “孟大哥还在想家吗?” 车轮纵然裹有湿润新鲜的青蒲,却仍然在山路上有难免颠簸之感。 孟苍舒正依靠着车壁思考,听见操车持马的郑平笑呵呵说话,也不自觉笑了笑。 “家到哪里都是想的,尤其路上最甚,你敢说自己不想吗?” 原本为他这个两千石官吏赴任安排的车仆是个话少的老者,两人几乎一路无话抵达长岭置,路上静寂无比。但周伯伯担心孟苍舒到底年轻无人照应一二,老马识途是好,可总归腿脚不够灵便,便让自己在长岭置照料马厩的外甥郑平来送孟苍舒赴任。 官吏赴任自京师出发,必然途径多处驿置,中间更换马匹车仆、修缮车辆与补给物资都属常事,但有熟人陪伴还是免除长路寂寞,孟苍舒感谢周伯伯的无微不至,并也答应与郑小哥一路照应。 长岭置离他即将赴任的良慈郡已无长路要走,只需行过灵武郡一角,沿着荚蒾山山道朝西直行便抵。这条山道郑平走了无数次,自然烂熟于心,一边和孟苍舒打趣一边也能操车驾马。 “不想!每次能出来逛逛我高兴还来不及!”郑平不过十七八的年纪,活泼热情,少时和孟苍舒一起在置内长大,只不过没多久孟苍舒便去帝京读书,在他心中,自己车上的不是即将去良慈郡赴任的两千石刺史大官,而是小时候便追在后面玩耍的大哥,自然亲厚非常不拘礼俗。 年轻真好啊。 孟苍舒看着郑平的笑容,回忆自己上辈子去读大学也有这般鱼跃于渊的欢快,可今时今日,他与当年的年纪不过稍长几岁而已,便要一肩承担一郡百姓的安危了。 思及此处,再度孟苍舒的脑海心间浮现今日一早出门,父亲孟宽挥别之际始终隐忍的泪水。 父亲本想叮嘱千言万语,最终也是觉得说不中此行当中的要害,唯能在生活之上稍加提点,又悄悄告知:“昨夜起来给你将那两件内衬有破损的袍子补了补,你到地方做官是要体面,但不一定来得及现量新做合身的衣裳,良慈郡在西北,虽是深陆滋润之地,可北边又有兰芝雪山,春天来得晚些,晨夜寒凉,你先穿着自己的衣裳,别生病了。” 说罢父亲似有些歉疚道:“爹好多年没动针线了,缝的不好,好在是里衬,你别计较。” 因自幼由父亲独自抚养,长岭置他们父子又无亲无故,孟苍舒好多衣服都是父亲拜托置内官吏的妻子女眷所缝制,然而人家也有自己的家人需要缝补,哪那么多时间应承外人,孟宽自己咬牙学了点针线,虽然不能做活计,但对付孩子的衣衫破损却是足够。 孟苍舒听闻此言眼泪应声而落,昨夜至今一直忍耐,终于在告别之时无法按捺。 他向父亲保证自己定然会照顾好自己,不让父亲担忧和失望。 “爹信我是文曲星下凡,那我也得自然做出些文曲星的颜色来好让别人相信,给爹脸上增光。” 父子最终告别时刻,他如是说。 这是他最真实与朴素的愿望。 孟苍舒已将孟宽视作真正的父亲,一直以来也是以这样报恩的心在太学与风俗使者任上求存至今,不敢忘废。 他本是欢快乐观的个性,但有些时候,也不能只想自己消福,要多为他人的付出谋求些欣慰。 思及今日一早,应对好些来向自己庆贺的好友与置内大小吏员时,父亲脸上溢于言表的骄傲,孟苍舒清楚意识到,此刻身为两千石官吏,就是对父亲抚育多年呕心沥血的答报。 作为个快乐的俗人,这也是他幸福感的浅薄来源。 于是孟苍舒自山川的春光当中收回神魄,向郑平问道: “小郑弟弟,你常走这条路,那可去过良慈郡么?” “就在灵武郡和良慈郡边上的万沧县跑了两趟,里面倒没去过,不过那边现在萧条的很,稍微有点能耐的家世都跑出来了。”小郑轻甩鞭稍,为着好好说话,放慢山道上的马速,“前两年咱们郡上还来了一批,但我听舅舅讲,灵武郡和上苍郡收拢的流民才是最多。” “良慈郡这一年新封了诸侯王,没有什么传闻么?”孟苍舒又问。 小郑挠挠头,道:“就知道是良川王封到那里去了,旁的没听说,很少见他们那边来的人了。” 这就有点怪了。 孟苍舒沉吟之际,小郑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道:“不过最近在咱们郡上徘徊的青郡流民军好像是要去良慈郡的。” “既然良慈郡连着几十年都在打仗,如今必然民困贫瘠,将兵士送去哪有钱粮可养?”孟苍舒与其是同小郑对话,倒不如更像自言自语。 “可不是嘛!我舅舅也这么说!”小郑看向孟苍舒的目光满是钦佩,“孟大哥果然是京师读过书的,和舅舅想一处去了!” “周伯伯可知晓缘由?” “舅舅只说是朝廷意思,途径咱们郡上的流民军士手头都有公文的,他可不敢怠慢,至于朝廷为何是这个意思,他却也不知,也就是照章办事罢了。” 单听这话确实听不出什么,可回想起离开京师前与萧闳关于良慈郡与诸侯王的诸多猜测,却让孟苍舒有醍醐之感。 …… “听闻公主殿下行事酷烈,逼饷勒租无所不用其极,地方多生怨怼,她带去的一千兵勇也是当年圣上早年匡正社稷起兵时的武威军老卒,士庶黎民略有躁动即刻便被弹压无声。不过这样大的动静,怎么都会有躁异传至殿前,然而圣上却笑称其女自幼少言寡语、木讷乖觉,只消派一二忠厚官吏至郡上辅弼,自能知轻重晓得失,加之公主如今是为襁褓里的弟弟良川王代行地方政事,待十年后良川王亲执政要也就罢了。从此再对良慈郡的事也不多过问了。” 萧闳虽和孟苍舒都是芝麻小吏,却因所在衙署不同,可触及的消息自也不可同日而语。 此等消息孟苍舒是完全不曾知晓的,他思索后方才露出笑容:“只能说虎父无犬女了。” “你这是从何而讲?”萧闳不解。 “七王之乱与八王之乱皆是史书所载血泪之教训,起初圣上扫清六合再统江山后,也有左右劝说勿要重蹈覆辙,然而圣上还是力排众议,将自己的儿子全都分封到各地去,做有名有实的诸侯王封君,不是圣上如寻常田舍翁般心慈溺宠诸嗣,而是早就打定主意,只因四姓之乱过于惨痛,异姓侯爵不可擅封,不弱让羽翼未丰的几位殿下去以天子余威来扫清偏僻地区未能及时清除的乱裂积弊,这也是天子之威最好的播布方式了。” 这种情况下地方上若是几人多有掣肘,分权争势,可要如何能治理?圣上对公主所为不管不问,也是告知诸位治理封邑的殿下,无需担忧旁人议论,放开手脚,就是要去做圣上自己不能做的事,才是真正分封分忧。 至于今后权力收放如何,想必圣上心中已有计较。 帝王之心术果然只论利弊不论情理,孟苍舒并未见过当今圣上,却也暗暗领略了其手腕。 况且此行此举在诸位殿下眼中怕是还有一层意思…… 是了,谁做得好,可能就会心生不好的企图……不过太子殿下在朝中颇得人心,又是圣上起兵以来最为倚重的一个儿子,想来圣上已安排妥当也未有可知。 这样结合思考,将流民军派遣到各地去的深层谋断缘由也在孟苍舒心中渐有浮出。 其实上辈子他不去读博,去考个公务员也蛮好的……这脑子,想来退休时混个正处级待遇大抵不是难事。 然而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孟苍舒赶紧止住不必要的奔逸思维,可他转念一想,他眼下的这个刺史可是正地级级别啊! 说不定这就是他上辈子那条未能踏足的路。 果然一切困难都不是事儿! 这样一来,想得开后,生活顿时再度值得乐观,活两辈子过两种人生,这简直是旁人不敢想的好事,孟苍舒身心舒畅,于是打算和小郑商量一下停车一起吃两口干粮。 吃到一半,郑平忽然想起什么来,忙道:“哦对了,大哥,我舅舅让我将昨日他告知你良慈郡的几处位置方向再说与你听些细致的,就是那个差不多同名的什么慈川来着,他教咱们务必绕路走。” 孟苍舒咽下口中食物颔首道:“是慈悲川,我晓得。不过这地方还……” 一阵急躁马蹄却将二人的话语踏断。 几名带甲佩刀骑兵自路前突出,越过二人后横路而顿,郑平赶忙勒马急停。 孟苍舒所见,正是十二人一队的骑兵,六前六后,给他们夹在道路中央进退维谷。 这是山道夹击的骑兵战术,虽人数极少,这一队人马显然操练已久精熟此道,必然不是散兵游勇或是山贼匪徒。 他们是成建制的军队一员。 “何人一直尾随我部曲?” 为首于前的军士率先开口。 孟苍舒明白,这大概就是斥候小队了。 纵然没见过这种架势,郑平到底还是有些经验,他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害怕,拿出置内外派差役时一并交管的令牌道:“我是长岭置车驿夫,依照朝廷明令,送车上官员赴任,勿要阻拦。” 军士看了一眼长岭置的令牌,似乎并不怀疑,但仍未肯放行,只道:“行军途中多有变故,二位暂歇,待大军经过无有疑窦,你们再择上路。” “这可不行!”郑平急了,“耽误我家大人赴任怎可!” 他话语刚出,孟苍舒便自马车上跳下。 为首军士一言不发,只盯着孟苍舒慢悠悠的身形,右手已悄然按在佩刀之上。 “敢问可是青郡军的武勇之士?”孟苍舒仿佛没有注意到此刻的剑拔弩张,谈笑自若,“本官由朝廷钦命,正来解决青郡军于良慈郡安置一事,劳烦军士引至庞帐帅前叙话。” 为您提供大神 乌鞘 的《关于封地治理的若干意见》最快更新 4. 第4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5. 第5章 第5章 行军营地设在山半一处连绵平缓之地,前后多有橫坦山台,又有山溪自上蜿蜒途径,既保证补给水源,又占据地形制高点,视野开阔背向山体,除非神兵自天而降,否则很难自下而上夜袭营地。 见此情形,孟苍舒不由深思: 庞绪此人出身他过去略有耳闻,不过是一青郡粮仓看守,能有今日排兵布阵扎营的周全条理,加之之前骑兵所展现的训练有素,想必是多年征战经验积累且有所向学。 只凭观察让他对这位未曾谋面的流民帅平添许多猜想和钦敬。 在帐外等候时,孟苍舒自来去严备的将士与排布整齐的军营,自观察得出分析与推论。 他是一个善于观察且乐于观察的人。 因自幼和孟宽在长岭置内生活,孟苍舒只是年龄小,身体自小往高长,可心性智慧全然是上一世的那套接受过完整高等教育的配备,自然不会和其他孩子一般每天胡疯打闹。故而他所作最多的事便是在仓库里读书与观察置内的往来众人。 有资格在置内留宿的皆有官府的公文和行牒,自上而下传达政令和自下而上报请奏章陈表等,途径各个大小驿置都要妥善招待。 除此之外还有一样,便是不能在置内居住的人员,一些商旅和百姓,路过驿置歇脚用餐,有时在置前院交换些各地消息与手中贩货,也是朝廷所允许。 因而小小一个驿置,可以说汇聚了天下最忙碌奔波也是见识最广的一群人。 观察他们并与之交流,是孟苍舒这些年保持的优秀习惯,倾听与求教是他以为自己最受益匪浅的素养。 后来,他成为了朝廷的风俗使者,也踏上奔波之路,至各地地方收集采风,将各地风俗、物产、奇人与山川地貌江河分布等情形实地勘察后以表上报。 将近两年时间踏遍许多连传闻也甚少涉及之地,从万里路之足下获益良多。 这也是孟苍舒之前与惴惴不安的萧闳共同面对此行不善时,所依然胸有成竹的理由: 他一直在悄无声息中为这样的时刻准备着。 帐内忽然传出一阵吵嚷,帘幕外卫兵按剑不动,领着孟苍舒至此的军士也略有紧张。 亲眼所见庞绪治军严谨,孟苍舒不认为会有下属这样顶撞他。 除非…… 帐帘骤然掀开。 三个戴甲将领大步流星鱼贯而出,面色都不好看。 看着几人怒容,孟苍舒略加思索之际,便听军士回报:“哪个是朝廷官员?我们将军要他来见。” 于是他便被引入了帐内。 此时物候尚在早春,京师自然暖意盎然万物已发,然而他们地处偏西山麓当中,四月仍存余寒,帐内燃有火簇以供将帅议事舒适,暖意随着孟苍舒步入扑面而来。 “秉将军,人已带到。” 军士行过军礼,便将孟苍舒一人留在帐内,退步而出。 庞绪背对着孟苍舒,正在专注于面前的舆图,他看起来与孟苍舒差不多身高,甚至略矮一些,无有行伍之人的魁梧和凶悍,反倒称得上眉目朗阔,只是因常年沙场征战而面皮褐深,他身上只着羔皮软甲,盔罩就撂在手边架子上,举头投足有股不怒自威的行伍做派。 孟苍舒不以其外貌而讶异,千人千面他所曾得见,若因外而论内,那他这些年真是白混了。 “新敕良慈郡刺史孟苍舒参见庞将军。” 他率先称礼,庞绪听罢才缓缓转过身来:“既是如此,那我要称尊驾一声上差了。” 上差是地方官吏在面见抵达至此的二千石以上官吏时的敬称。 两千石,是雍朝地方官吏的一个分水岭,只有到了这个层级,才会享受和京师朝堂官吏一样的尊崇,更有诸多便利与优待,是几乎所有地方官吏奋斗的目标。 然而自己之年轻,还是对第一次见他的庞绪造成了些困惑——至少表情是这样告诉孟苍舒的。 “不敢,将军得号龙骧,于皇纲不继时匡扶帝业,乃是陛下御口所颂的‘元功之族’,下官如何敢妄尊。” 庞绪似乎没有被孟苍舒的溢美之词击中,他只是平静打量眼前的年轻人,确实有一股文士高洁,但又笑容随和可亲,无寻常贵士那份曲高和寡目下无尘之态,即便这样好听的话,说起来也是不卑不亢坦率自然。 “你说你是来助我安置青郡军的?”庞绪观察过后沉声道,“可方才你递来的告身与朝廷公文,加之听你自报家门,都是良慈郡新任的刺史,这与安置青郡军又有何干系?” 到底是军旅之人,质问起来不怒自威。 虽然庞绪个子并不高大,但凝目视人时竟有十分压迫。 但孟苍舒最擅长的便是举重若轻。 只见他面露讶异之色,竟似乎真的好像紧张了般朝前小半步急切追问道: “青郡军难道不是途径灵武郡去到良慈郡安边屯驻么?这不是朝廷的旨意么?难道我上路之后有所更改?这……这也没有人告知于我啊!” 事实上青郡军的出现还是孟苍舒两天前得知的。 庞绪盯了他半晌,才道:“起初我所接的军令是到良慈郡,然而郡内迟迟未给通关文牒,目前正在待命。” 这就对了,谁都不愿意接流民军这个烫手山芋,想来方才也是几个将领着急,争辩几句,加上他们起兵自青郡,自然军士都希望落叶归根荣归故里,只是圣上和朝廷都不愿他们回乡罢了。 这五万久经沙场的将士如果去到离京师如此近的地方,简直就像匕首逼近心脏,为上者是断然不会容卧榻之际有此威胁的。 这样一说,孟苍舒故作放松,又再次笑了出来。 “有将军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那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庞绪有些烦躁。 这个年轻人,看似乖觉老实,实则说话颠三倒四,没个条理,他行军多年最重军纪,做事也格外讲究条理,听至此已有些不快,心道此人莫非是哪个世家的子弟,年纪轻轻塞个两千石官吏——却是去到良慈郡,也不知有没有命享。 他不打算多费口舌,摆手欲要孟苍舒离开,而孟苍舒正等着这个准备将自己的打算先抑后扬和盘托出,谁知忽然一个报令之声自外而内传入,似有紧急军情。庞绪便暂时不管此人,招呼军士入内。 果然是有朝廷的公文至军中。 庞绪看过后面色沉郁,与方才也看不出太大起伏,然而孟苍舒却见其捏着公文的手背略有几道深浅阴影。 “庞将军,可是朝廷安排有变?不知我可否一观?” 没有料到孟苍舒主动要看,但因是表面来往公文,若是隐藏倒要人起疑,庞绪命军士离开,公文则顺手递给孟苍舒。 不看不知道。 孟苍舒只粗略一览,便想咋舌。 这些朝廷里的高官,既要牛产奶又想牛不吃草,天底下的好事还都让他们想尽了。 偏偏庞绪因流民帅的身份十分尴尬,眼下天下大定四海肃清已然三年,无仗可打,朝廷也没钱养活和封赏遣散这样规模的军队,可如果要让他们解甲归田全无保靠,怕是这帮人又要揭竿而起——就算庞绪不愿,手下将士也会心怀不忿,到那时他如何自处?庞绪知道朝廷提防他,也知道自己真的切切实实是如今天下安泰的不稳要素,他也难办。 而这封朝廷公文,表面上是体量庞绪行军多有辛劳,将士此路多坚,这些难处圣上和朝廷都清楚,他要多加安抚,然而除了一纸空文什么物质赏赐都没给。 这也就罢了,朝廷公文又问行军途径灵武郡地方如何,战后百姓怎样,是否有饥馁和安置不善,要他为朝廷之眼,多有回报,朝廷才能妥善安置。 最后催促他尽快抵达良慈郡,不要耽误屯垦春耕。 真是风凉话和挖坑齐飞,确实有点缺德了。 见孟苍舒看过后也是沉默,庞绪并不打算多做敷衍,只道:“既然这样,那我还要与帐下文士参谋商议如何回陈此书,便不奉陪了,祝孟刺史一路顺风。” 庞绪等待孟苍舒主动离开,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等来了对方一个灿烂的笑容与一句更显得匪夷所思的话: “不如……让我为将军拟这一封公文的回陈?” 为您提供大神 乌鞘 的《关于封地治理的若干意见》最快更新 5. 第5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6. 第6章 第6章 庞绪再次审视面前的年轻人,只觉得他笑呵呵的面皮背后不知在打什么主意,然而怎么都是个两千石的官吏,四书五经便是世家纨绔大抵也能章口就来,一封给朝廷的陈表总还是能写的吧? “那就有劳了。” 孟苍舒如果真办起事来是绝不拖泥带水的,他请要了纸笔,借了席坐,边按照格式写好开篇边道:“我这一路与将军所见虽同,可到底还是要转述将军的陈情,这几个朝廷的几个问题在落笔之前,还望将军叙述。” “这个自然。” “敢问将军,行军途径灵武,可曾有民生之见闻?” 庞绪看其煞有介事,又真想看看此人本领,于是直言道:“灵武郡自圣上中兴这三年来还算安稳,虽然不能说战乱的影响已消,但原本四处流散的百姓回来不少,我一路见了不少复建屋舍重新开垦耕种的人家。” 孟苍舒只一想,便笑着边写边念出来:“灵武一郡,战后荼乱,今初仰圣德照拂,然归民无定所,郡内多闲田,尚在……” “等等。”庞绪在发现孟苍舒所写话语和自己所言完全是两个意思后急忙叫停,“你怎得乱写?” “将军,如果你过分夸耀此地富庶繁茂民乐而安,朝廷或许会怀疑您此时停滞不前是贪恋富庶安乐而有抗旨强留之意。”孟苍舒缓缓蘸笔,抬头一笑,“再说了,你说百姓在重新盖屋开垦,我说‘归民无定所,郡内多闲田’,这不是一个意思嘛,因为没有才要新盖新垦,又何错之有呢?” 庞绪出身兵卒,后来随着建功立业,身边也不少依附的文人谋士之辈,然而他自起流民军这十余年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读书人如此强词夺理的说法。 他不由得愣住了。 但转念一想,这确实是个准确的说辞,他在此地逗留已久,朝廷公文也有催促之意,若能让朝廷打消些怀疑,他也会更多争取些信任和时间。 “况且灵武多山,本就地稀难耕,应教朝廷知晓此刻安抚归乡百姓的重要。”孟苍舒也说出自己更真实的想法。 他觉得朝廷此时调动流民军到处乱窜,大概是这两年恢复得好了,赋税收得越来越多有些飘,他做风俗使者时也习惯将忧喜夹杂,能为各地百姓谋一些关注是一些,总好过下面的人吹嘘天下太平,皇帝就真以为百姓吃得饱了。 三十年的战乱重建,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将军如若信我,我便继续了。”孟苍舒看庞绪默许,笑着再次提笔,“再问将军,一路官吏可有迎接?是否有充足军粮安排?” 提到这个,庞绪便有些火气,他只压抑不发作,声音却冷了不少:“我一路都只令众将士在荒山野岭行军驻扎,不愿叨扰百姓,自然见不到这些人。至于军粮,好在春日榆钱桑葚成熟,不至于让将士空着肚子赶路。” “了解了。”孟苍舒落下笔去,“山路难行,然我军心系军令,不敢忘废,日夜兼程,无奈因战乱山路多有毁断之处,同修兼行,以望今后此路可使百姓四通临边鸡犬相闻。” 明明是怨怼之词,然而在孟苍舒的笔下,庞绪觉得自己已经开始闪闪发光,仿佛赶路速度慢竟然是为了百姓修路的道理,简直闻者落泪。 “可是这一路大多连山路都无,何谈破损修缮?我部曲途径可大多是荒郊野岭。”庞绪直言道。 这可难不倒孟苍舒,他笑道:“五万大军走过,没有路的地方也踩出来路了,斥候肯定也留下行军的标记,那不就是将军经过的造福佐证么?” “这么说倒也是对……”庞绪觉得自己的思路已经跟不上眼前的年轻人了。 不过孟苍舒这样一说,倒确实缓和了许多朝廷和自己军队的猜忌,他一路也没有见过地方官吏,就算朝廷要这些人查实,到时一看,也是有山道行军痕迹的。 他再看孟苍舒的目光便有些难掩的欣赏和赞许了。 “至于军粮嘛……”孟苍舒略一思索,再度落笔,“然岖路险阻,不便畅行,军粮多有不支,还望朝廷于良慈郡驻扎地略有接补,我军定然尽力速往。” “你这是给我们军士要粮草还是给良慈郡哭穷?”庞绪情急之下连家乡口音都出来了。 “这是双赢,对咱们都有好处。将军要是为讨好朝廷而不言军粮之事,倒显得别有隐瞒,咱们先抑后扬,这才是实实在在。”孟苍舒在陈表最后又写了公文里应该有的内容,最后才双手递上。 听罢此等言论,再看孟苍舒自若的神情,庞绪顿时觉得,文官这种生物,自脑袋顶到脚底心,满满整个人的皮囊里装得都是心眼。 但他到底久经沙场,绝非等闲之辈,未接过此表,只静静望着孟苍舒的眼睛说道:“刺史是有才之辈,心胸更比我们行伍之人要多装些心思,有劳了。不过庞某敢问一句,刺史此行专程见我究竟有何目的?” “我的目的很简单,希望我和将军都能顺利抵达良慈郡,说来惭愧,我一个人去未免显得有些势单力薄,良慈郡什么样子想必将军的精锐斥候早已回报,我想借一借将军的威势。当然,我一旦抵达赴任,手有郡望刺史印信,便立即发牒文,请将军与部下士卒名正言顺入我良慈郡。” 孟苍舒见时机成熟,将自己的目的以对方可以接受的方式说出。 “各地都觉得我这流民军是烫手的山芋,不愿沾染,良慈郡拖了许久也未给我文牒,各个看我如同瘟神,你倒乐意替良慈郡做主以纳?”庞绪觉得仍未到下定论的时候,继续试探道,“这么说你是在为自己的仕途考虑了?” “别的郡望我不敢断言,然而以我所知,良慈郡正需要将军与您的军士。”孟苍舒在说正事时收敛起了笑容,正拜道,“虎狼之地,最缺的不只是钱粮,还有秩序,我求将军与我同往,正是为将军之军可安边地百姓之乡。” 庞绪微微一震,却仍故作疑窦道:“你不怕我纵兵为祸?” “将军治下军营条理有方,未知我身份时,军士待人虽威却无欺,可见管束有嘉军令严整,将军若是只图纵乐,何必千里迢迢背井离乡至此?将军渴望落叶归根的属下未必理解,但我却知晓,天高皇帝远,少有猜忌羁绊更能安居,战乱之后能得一地暂居已是不易,奢求过多便会有祸至了。” 孟苍舒一番话说得情理切合,最后一句更是说中庞绪心中所思。他再次打量眼前清隽却略显稚嫩的年轻人,问道:“你是何出身?可在朝廷做过要职?” 孟苍舒一笑道:“敢问将军是何出身?可在朝廷做过要职?” 庞绪微微一怔,旋即大笑,继而他郑重双手接过孟苍舒所写陈表,正色道:“那就请孟刺史与我一道前往良慈郡赴任,若是孟刺史能予我方便,我便立誓在此虎狼之地护得孟刺史周全。” 为您提供大神 乌鞘 的《关于封地治理的若干意见》最快更新 6. 第6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7. 第7章 第7章 “再有一日行路便到良慈郡,这些日子我教你同行赶路时暗中探查孟苍舒此人,如何?” 夜深,大帐内灯烛以薄羊皮笼为明光,庞绪因连日山中行军操劳,面颊都由疲惫而略有凹陷,他个子不高,幸好人是硬朗的行伍之人,然而接连几日荚蒾山道难行,他坐镇指挥殚精竭虑,此时瘦下去不少,人也有了三十七八岁那种初现的疲态。 不过好在已出山口,军队此刻正在良慈郡外十余里处慈悲川外缘地带扎营,地势平坦近乎平原,又多水源,众军士可以睡个好觉,庞绪也终于抽出空来问帐下一参军文士自己心头的此件悬心之事。 “回将军,近日您安排孟刺史与我等同宿,老身以招待照顾之名一直随伴,已将此人行迹与行事尽在掌握,今日本该知无不言,然而……” 此名参军文士本是十余年前庞绪起兵之时就伴随左右的乡中儒生。且为同姓氏族老人,多年出生入死未曾有二志,庞绪极为信重,此老者亦是稳妥老辣的个性,不知为何此刻却锁眉叹气欲言又止,实在令人疑惑。 “先生。”庞绪握住参军的手,“你我本是乡里前辈与晚生,我不敢说自己多英明,但先生的话始终有听得进去,您有什么话就和我直说,若是不方便和将军说的,您就当和乡里的庞家小子说两句旁人的闲话。” 老者听罢紧紧反握住将军的手,郑重点头道:“老身之所以犹疑不语,不是别的,而是因羞愧于将军重托,难以启齿。” 庞绪忙道:“先生此话怎样?莫非这小子着意避开您的耳目?还是刻意作骗?” “不是,孟苍舒此人十分老实,几乎与老身寸步不离。可他的行事老身虽都看在眼中,却百思不得其解其深意啊……”参军老者摇头叹道,“此人虽然年纪轻轻,待人以笑以诚,然而却城府极深,将军从前猜测其恐是世家之子背靠大树好乘凉,怕是猜错了。” 庞绪虽见识过孟苍舒文字上的手段和谋略上的心胸,但他始终心中有个疑团,此时如此闻听,便更是恨不得立即知道清楚,忙拉着老者于席上对坐,又为老者添了些滤过的溪水,请其细说。 “孟苍舒此人眉目舒朗人也俊秀,通身的气派确实与从前我们见过那些世家小将高门士族的孩子极其相似,然而那些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更是目下无尘瞧不起我等行伍之辈。但孟苍舒刚来那日便和士卒儿郎们混成一片,第二日就能勾肩搭背,一起唱地方上的俚曲乡谣了。” “他会说咱们老家的话?”庞绪有些震惊,他已不是第一次为孟苍舒的惊人之举而错愕了。 庞绪的士卒多是青郡流民,青郡本是沃野之乡,人口稠密,战乱一起流民也是最多。时至今日,因都是同乡集聚行军,自是乡音不改,因而多少有些排外,好些在其他地方征战时收编的队伍都和原本乡卒不大相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庞参军也不知是笑还是无奈,连连摇头:“他何止是会!简直说得地道!甚至问过士卒在青郡哪县哪乡,他还能说出人家乡里如今境况和村头桃树的枯荣,听得儿郎们直落泪……我私下去问原委,他说做风俗使者时在青郡待过半年,可就算如此……这心……也太细了些!这哪是世家子弟,全然是个见多识广的朝廷老辣官吏啊!” 庞绪一时失语,儿郎们都想家乡,却被朝廷调遣至此回也回不去,若是回去,怕是家人也不在了,只会更难过,孟苍舒和这样的人谈家乡说乡音,怪不得他身经百战的士兵们都能轻易信任此人。 “还有便是,他和他那位车佐小子,在荒野中识得好些本地的野果,还能挖出盐岩来,咱们老家人最爱吃重味,他自己吃了要人信得过后,再分给众人,教人辨认,好些人如今都爱同他一道吃食。” 庞绪这次是真惊愕了:“先生可是说真的?如今军中缺粮,我让他和您同饮同食也是怕他是京师来的人娇气,您的伙食是单独做来的,不比平常咱们吃得掺杂榆钱的粟饭要精细得多?他竟吃得下去兵士的粗野餐食?” “他不但吃得下去,也还吃得挺香,将粟饭团成团子,以桑叶包了拿火烤烤,我也尝了,确实味道香气四溢……”老人咳嗽两声,似是觉得自己偏题,又回到方才话题上来,“此人能吃苦,见识广博,心胸更是有大韬略,却又乐天做派,骑马一日下来走路都累得歪歪扭扭,还能和人说笑逗趣,简直让人难以猜度啊……” 回忆起初见之日孟苍舒与大帐内同自己讲话的机锋和谋算,庞绪很难将参军口中那个表现出随和恬淡的年轻人与之相较。 他沉默思索时,庞参军又道:“他从不避开我与自己的车佐说话,这几日在查舆图记地名,还说到了良慈郡,他赴任领印后就给咱们下文牒安排,只是似乎他对良慈郡也没那么熟悉,不像是早有准备,倒有些走一步思一步的打算。” “他的背景可查清了?” “消息还没从京师递回来,我们不比朝廷军队,朝中有人好办事。”参军老者说道,“依老朽之见,孟苍舒此人若是无有背景,想来就像他对将军所言,是为与您互为依傍,借个底气,况且良慈郡据说如今多有盗匪,要是咱们拿了刺史的令缉拿群盗,岂不也是让郡望百姓归心感念?咱们本是外来流民军,要是也能借助他的威势扎根,这样想来,也算各得其所。” 这和庞绪想到一处去,孟苍舒既然没有异动,那他们之间相互牵用也是初入良慈郡最好的情况,于是他便也展露出一丝轻松之意道:“先生的话我自然会听从,但孟苍舒此人实在难料,还是有劳先生再替我探看一番。” …… 平原行路自然好走,青郡军小半日便走出山里两天的路程来,只是沿途并无太多补给,也多是荒僻村落无人居住,军士们只能继续依靠之前山中存下的余粮前进。 终于在里堠处见已是良慈郡界碑,原本的关隘早已破损,门楼化作一片废墟,想问个本地人也找不见,见此情形,孟苍舒的笑容也愈发少了。 良慈郡比他想得更为破败疲敝。 怪不得这个烂摊子孟家的人不想派人来。 其实一到良慈郡内,好山好水便是有目共睹,好多这些年征战很多地方的青郡流民军士都说这方水土若是能安居,也是造化,结果越走大家的心越凉——山水是好的,但仿佛断了人气儿,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就算是自兵荒马乱之地出来的青郡兵士,看了都觉得凄凉心惊。 孟苍舒心道,好不容易自己打包票了文牒的事,好让军队进发免除众人因不前而彷徨愤怒的境况,此刻这些人又见朝廷竟给他们安排了这样的地方,众人便更是心如死灰和愤懑不服。 其实,哪怕有私心,可事实上无论是从良慈郡百姓、朝廷还是青郡军本身这三方面,能在良慈郡安置军队都是有益处的: 流民军和流民帅对朝廷来说是尾大不掉的问题; 良慈郡目前除了公主与良川王那一千武威军以外,也没别的兵力维持一方安定,看这个情形,更无人力支持最简单的耕种和家园重建; 皇帝就算再信任自己的血脉,诸侯国封王也需要一定牵制,百姓再经不起一次战乱了。 无论保证哪一方的安定,都对这来之不易的平静世道弥足珍贵。 孟苍舒坚定地认为,这是他上任必须做成的第一件事,可眼看人心不稳,他必须主动帮助庞绪在抵达良慈郡郡城前解决隐忧。 于是他再次亲自在傍晚刚落营驻扎后造访大帐,去面见庞绪,可话还没说两句,就听一阵急促的马嘶吼叫自外传来。 在军营中,只有怀揣军令和急报的军士可以纵马,这马眼看都要冲进帅帐了,显然是极其紧急的事态。 庞绪是最当机立断的人,他率先走出帐外,也不等来报通传,孟苍舒跟在他身后,只听此时已然下马的斥候单膝叩地报道:“明日大军行路已然探明,无有不是。然而三里外慈悲川荒原腹地为必经之所……末将得见却不知如何是好,还请将军亲自查看。” “既是如此,那便引路。”庞绪了解自己治下的将领是如何脾性,如果不是真遇到了为难之事,断然不会在探路这般事上请他亲自出马。 他命人牵马之际,却看见一旁若有所思的孟苍舒,想了想后又道:“孟刺史,我们已在良慈郡境内,此地已是你的治辖,还请同去一看究竟。” 孟苍舒正等着他这样说,于是点头道:“孟某责无旁贷。” 为您提供大神 乌鞘 的《关于封地治理的若干意见》最快更新 7. 第7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8. 第8章 第8章 引马西去不过半晌,所涉夕阳垂旷之地,便是慈悲川原野。 春日原野生机勃发,三人在坡丘绿野中与天穹晚霞下策马,只见面前不远山丘边缘站着十人的斥候小队,正恭候将军抵达。 待孟苍舒与庞绪以及引路小将下马与众人汇合,脚下已是小丘之坡尽头,此位置居高临下可将慈悲川平原一览在眼。 只是所见惊心骇目。 斥候等人只是沉默叩跪迎接庞绪,一言不发,而庞绪则仿佛失了魂魄,站住望向慈悲川。 同时觉得自己双脚有千斤重的,还有孟苍舒。 太学有名师讲解建安文章,《蒿里行》一篇更是由博士亲自细细辩过作注,向一众学子娓娓道来。 然而如此这般讲传学问,也比不上眼前“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真实景象更能使人领教乱世仓惶的可怖: 慈悲川放眼望去竟是故日战场,然而竟未有人收敛激战惨烈后的骸骨,以至于如今孟苍舒等人居高临下所看到的便是森森白骨生长于荒野青草之上,夕阳猩红由溪流河水共映,似十余年来尸骨之血泪仍未流干。 破损的兵器妆点在白骨之际,孟苍舒看得清楚,许多所谓兵器不过是农具。 有飞鸟低飞略过骸骨遍布的原野,不知是否慑于这份不祥的荒凉,竟不停留,只一闪而过。 孟苍舒听见身后有斥候士兵低低的叹息和短暂的哽咽,便猜测他们大概是想到了这些年一并作战的军旅手足战死后也是这般光景。 庞绪已看了许久,始终一言不发,孟苍舒让自己从这阴森的哀凉里回过神,低声道:“将军,未免触景生哀,明日咱们和大军绕过此处吧。我近日有钻研良慈郡的舆图,慈悲川东路有一斜谷,可供行军。” 庞绪缓慢点头道:“刺史费心了。” 孟苍舒也不再言语。 许久,庞绪似乎也听见斥候军士的低低啜泣,他转过身,拍了拍就近一人肩膀,说道:“去看看孟刺史所言斜谷,我和刺史会一并回去的。” 军士得令上马离去,当马蹄声彻底消失,孟苍舒看见庞绪的眼角也被夕阳照见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晶莹。 二人站在小丘之上,俯视白骨慈悲川,都一时无话。 随着夕阳渐渐淡入西陲,四周渐黑,白骨之上偶有磷火跳跃,照出诡异的绿光,不知是不是无人殓葬的亡魂难渡忘川,只能回返丧命之地苦苦徘徊。 “我从前行军,也常因战局吃紧而不得回头埋葬战死的士卒儿郎。” 庞绪率先开口,孟苍舒知道他身为将士见此情境难免心绪波动,于是便安静谛听。 “可是战乱之时往往行军无有回头之路,一离家乡数十年,那些战死的孩子怕是也像今日慈悲川亡魂一般化作白骨无人收殓。” 见其言语中多有自伤,孟苍舒放缓声音道:“因将军所到之处尽皆戡乱,不知有多少百姓不必像你我今日所见一般身后凄凉,如今天下安定,也有将军的不世之功。” “孟刺史的意思我明白,我不过是个粗人,伤春悲秋的事从来不放在心上,只是看见这些白骨,难免会想到愧对之人。”庞绪用他自己的言语方式感激孟苍舒婉转的安慰,“不知孟刺史今年岁数?” “孟某惭愧春秋,今年不过二十有三。” “孟刺史原来是出生在乱世当中的……”庞绪一贯坚毅的面容因听此言,却少见的露出一丝悲涩,“我虚长你一十四岁,四贼之乱起兵之时已经是个讨人嫌的臭小子,虽然那时候家乡租赋日渐繁重,可还是有个挺快活的时日在心底记得清楚。” 四贼之乱是寻常的讲法,史官均将那场几乎毁掉大雍朝的,持续延绵三十年的战乱时代称作四姓之乱。 此四姓为刘朱谢谭,前二家乃是封疆大吏一方镇守,后二家一人是滔天权阉,一人则是太后亲兄外戚乱臣。 四人内外而争,起兵相屠,最后竟攻陷京师,年仅四岁的少帝也惨遭戕害。自此有野心之人各立萧姓宗室,争霸一方,混沌三十载,总算三年前由当今圣上彻底平息最后一簇顽固在北方金台郡的战火,天下才算彻底安定。 孟苍舒生不逢时,自小就在战乱里长大,可却又无比幸运,他的家乡较为偏僻,少有兵灾,虽也吃过许多战乱的苦,却总算没有颠沛流离家人失丧。 然而庞绪的家乡青郡却是四姓之乱中后期最悲凉的舞台之一。 “孟刺史必然知晓,我今日虽得蒙圣恩封为龙骧将军,但从前却切实只是个给官府看甲仓的小卒,甲仓不比粮仓,我也没有油水,好在俸禄可以糊口,我家又有十余亩田地,家里媳妇能干勤快,你这么大时我已有了两个孩子,加上爹娘在上,虽然那时朝廷昏乱,租赋极重,可一家六口的嚼谷还算不缺。” “青郡沦为焦土,是在京师陷落之后的事了。”这段历史孟苍舒非常熟悉。 庞绪点点头:“那年秋日,忽然有一天,县里县外全都是官兵,只说要什么竖清,不给乱贼留军粮用度,我们这才知道青郡也有人作乱了。官军将附近几个村落的人都聚到一处去,然后他们就将快成熟的粮食都收走了,其他来不及等成熟的,便一把火烧掉,最后田里还给洒了大粒的盐块,将整个县的地都毁了。” “竖壁清野。” 孟苍舒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只觉得心口憋闷,很想大口喘气。 庞绪记得这个词,他点头的动作在孟苍舒看来格外沉重迟缓:“我爹娘做了一辈子庄稼人,最心疼的就是地和粮食,看到被毁了的田,两人便气急而病,再下不来床了,我那时更是缺不了这份差事的银钱,只得成日在县城甲库待命,留媳妇一人照料孩子老人。” 孟苍舒猜到后面会发生什么,乱世悲苦之人的命运大多是一样的。 “后来只听说外面来了贼兵,我在县城随官军一道守备,县城被围,我想出去也出不去,待到贼兵觉得此地不易攻破便绕路离去后再赶回家……我们村子里已然没有活口了。” 天已尽黑,然而因尸骨的磷火雀跃,却好像无数只幽幽绿色的萤火虫在肆意飞舞,伴随着庞绪平静的语调上下翻飞。 “……在那之后,周边县城陆续被攻占,我们这里再被围困也是早晚的事,官兵卷了能卷的东西四散而逃,但我们这些原本就是本地的军士却大多无家可回无处可去了。那时我孑然一身,只觉得苍天无眼朝廷无心,百姓悲苦就算嚎哭到死也无人知晓,不如自己带着人来守卫县城,好歹城中仍有无法逃离挪动的老少,不该让人白白去死。” 说罢,庞绪转向孟苍舒,轻轻叹息道:“我不是聒噪之人,今日所言,不过是想孟刺史知晓,我这支青郡军大多是同样的出身和苦痛,只望你今后坐镇一方,能多有思顾。” 孟苍舒如何不晓得他这份苦意? 他正容道:“将军这一路至此,已然看尽人世悲辛无尽。我比将军幸运,未在战乱中失丧亲人。然而我母亲确是因生我之后缺少医治而离世。那日她高热不退,我爹和周伯伯驾车想去附近找大夫来治,谁料附近懂医术的人都已被军队强征,他们扑空归来,我娘也已没有了气息。后来我长大后,我爹在忌日思念娘亲,醉后大哭只说: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如今犬马头疼脑热都能叫来人查看,怎得一条人命在兵荒马乱里却畜生都不如?” 此话正中庞绪心怀,他一时难忍,只觉头中涩苦难当,眼前看似随和平缓的年轻人生于乱世,如何没有自己的哀恸?他拍了拍孟苍舒的上臂,自己却也不知是安慰还是鼓励他坚强。 “我父亲是置内佐官,清贫是清贫了些,但吃穿我们父子二人哪有用尽之理?按家中无论如何也不会短缺银钱,可我小时候朝廷都七零八落,谁发这份俸禄给我爹?置啬夫周伯伯便带着置内所有男女老少耕种采摘,小孩子五岁起也都要去到荒郊野岭寻觅吃食带回去,由大锅煮炖后再分到个人,年节不好的时候,也饿过几天肚子。” 这些都是孟苍舒真实经历的过往,只不过他很少同人讲述。 “今日我同将军说这些,不是为了讨将军的可怜,而是想和将军辨明我心。我知将军并不完全信我,一直希望知晓我真正意图,今日正是言说之时,孟某绝无欺瞒。”孟苍舒敛衽长拜,再道,“我为刺史前往虎狼之地虽是无奈,但亦非强我所难,我有心让此地与你我有相似经历之人能有太平之乐,也望乱世再无重现之日,还请将军信任成全。” 为您提供大神 乌鞘 的《关于封地治理的若干意见》最快更新 8. 第8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9. 第9章 第9章 如果在见到慈悲川旧日战场之前庞绪对孟苍舒还有什么疑窦,那此时也已消散大半。 孟苍舒知晓自己这个初入良慈郡的盟友已成定局,却也因所见所闻很难开心。 其实,他是知晓慈悲川战场白骨如山的。 周伯伯早对他说过,郑平也又提醒过,他们所说皆为转述旅人见闻,说那处不大干净,怨气极重,要孟苍舒去赴任绕路。 他是要绕路的,不过在绕路之前,他需要和庞绪敞开心扉。没有比在慈悲川的白骨面前更好的对谈时机了。 孟苍舒是自知的。 自己其人,最大的优点根本不是想得开看得明,而是他与生俱来有一种异于常人的冷静。 他知道会路过慈悲川,也知道此地有战场遗骨未曾收敛,可怖传闻在民间流散,但仍然选择让庞绪亲眼得见,再来与他剖白。 纵然以庞绪的沉稳,未必就百分百相信于他,但这个契机千载难逢,会为他的说辞增加无与伦比的说服力。 了解人性,利用人性,都不如顺应人性。 当孟苍舒第二日随大军启程,发现原本跟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的老人家庞参军已然去忙别的事务时,他便知道自己的策略已经得起考验。 他从前要面对的人和事远远用不上这样的阳谋之计,可今后他走的路,却时时刻刻都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 不过活着本身就是件烦事累事,要是自己也当回事,那不如死了安逸。可如果不当回事,那他也有不当回事举重若轻的活法。 孟苍舒对自己面对今后未知人生的态度非常满意。但对良慈郡的现状就不大满意了。 可是如果他能满意,这个差事也是轮不到他的。 军队绕过行伍之人的伤心地,再走三天,便开始陆续得见人烟,依稀小镇县城虽是衰败,但却有人居住。 庞绪一概不许士兵入城,一来是避免惊扰百姓,二来是他还没有驻扎此处的文牒,要等孟苍舒领任后才能拿到完整的手续,如果无有名正言顺大摇大摆入县城等城池内,未免使得朝廷不快。 其实孟苍舒倒觉得庞绪多心了,他们经过的地方,哪还有县城拥有一块完整的城墙,况且良慈郡百姓见到兵卒打扮的人第一反应就是落荒而逃,连找个人问话也问不上,硬抓来又不忍心,属于是只要他们出现,就已经形成了“惊扰”,想要不惊动百姓是不大可能的。 这也能看出来良慈郡被兵荒马乱荼毒已久,百姓心中的军士形象,大抵和匪也无有区别。 既然这样,孟苍舒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了庞绪。 “我们离良慈郡的郡府襄宁城也就只有一日行程,周遭百姓陆续见多,看到咱们全都跑得一干二净,不如庞将军先让大军驻扎在附近荒僻之地,你我二人十余军士快马加鞭先至郡府,我将朝廷文书一并排付,领命授印后发给将军文牒,将军再回此处安置。” 庞绪觉得此提议很是稳妥,毕竟他以后打算在此长远发展,如果先给百姓留下恐惧的印象终归不是好事,况且拿到文牒,他就是本地的官军了,许多事也更加名正言顺。 而他还有一件事需要询问孟苍舒的意见。 “我不在朝中,只于行宫觐见过天子,得龙骧受封,故而在规矩上有一事不明,想向孟贤弟请教。” “庞兄但讲无妨。” “良慈郡是良川王的封邑,可良川王不过是一两岁孩童,郡内诸事如今由其姐承明公主掌理。论身份,你我入城该去求见,但你我是要求见良川王殿下,还是承明公主殿下?” 这是个很严肃的政治问题,孟苍舒已经替庞绪想好了答案。 “庞兄,你我在拿到印信和文牒前谁都不见。” “这……是否合乎规矩?”庞绪虽然大致上相信孟苍舒,但这个建议过于大胆,他不敢立即答允。 孟苍舒这时眼中又有了自信的笑意,语气却缓似流水,娓娓道来:“我乃朝廷亲任两千石官吏,然未有印信,则还不算是位能见尊上者,自然是要领了授命再去拜见本地王侯才算妥当。而庞兄手上也没有文牒,也要待我加盖刺史印鉴才可入城拜谒王侯,是不是这个道理?” “确实是……”庞绪觉得自己被说服了。 孟苍舒明白庞绪犹豫的点在哪里,他耐心解释道:“任命我的是朝廷,如果我要拜见封王再去领命,岂不是将朝廷置于其下?我可以示弱,但朝廷的规章法度是不能的。这是为朝廷准绳、为我与庞大哥今后在良慈郡的情形考量。” 朝廷和地方封王的牵扯非常复杂,孟苍舒不打算走人情世故的合家欢路线,干脆正立身份到底。 毕竟承明公主萧玉吉其人,孟苍舒只是听过一些毫无根据的传闻,既然这样,不如看看她作何反应再来判断。 如此,庞绪彻底被说服了。 二人第二日一早点齐不多不少十人,齐整出发,午后便已近襄宁城,然而城郭外围与先前所见并无相异:白日里仍是人烟稀少,便是有人,也多是老弱妇孺,见到陌生人便跑走躲开。 待到襄宁城下,孟苍舒一行人才终于见到一座完整的城池。 然而城门却是紧闭的。 城上有人巡逻,见有来人,扬声问道:“何人至此?” 看来此地有流寇作乱或许是真的。 孟苍舒见到这样的情形,利落下马行至门前高声道:“我乃朝廷钦命良慈郡刺史孟苍舒,今携告身敕命,前来赴任,速速开门。” 城楼上安静许久,不一会儿又响起同一个声音:“公主有命,近日流寇作乱与襄宁城郊,城门非令不得开。更何况城上城下不能核对文书印信,不得验明正身,恕难从命。” 孟苍舒回头看了眼自己身后的庞绪与一队人马,大抵明白了城中的顾虑,于是飞快想了个解决办法,喊道:“那便不开,只需我一人入内即可。” “不开城门你如何入内?”上面的人语气里充满了疑惑。 “你自城墙垂下一大筐,我坐在里面你们拉上去,核对我的文书印信。” 庞绪也惊了,他也算是不拘小节的人,可愿意坐在筐里赴任的两千石官吏他还是第一次见。 而孟苍舒想到的却不止这一点。 城墙上的人严正执行命令,无有错处,可见算是认真负责。这样的人若遇到朝廷命宫要求入内,是必然会去请示的。然而当孟苍舒提出自己身份后,那人却没有第一时间离开,似乎只有一个可能: 他是目前城内唯一可以做主的人——真正的发号施令者并不在。 这是他和庞绪入城的最好时机,不能错过,相比之下自己坐在筐里这种琐事,实在无需在意颜面。 城楼上的人似乎正在考虑这个大胆的提议,毕竟是朝廷命官,依照他自己所说身上也有凭据,又是一个人上来,墙上还有武威军布守,怎么都不会有失。 不一会儿,孟苍舒就看见一个巨大的藤筐垂落,筐上缠有两条结实的绳子,又有额外第三条自城墙上垂下,这是让他拴在腰上以防意外的。 还挺心细。 孟苍舒没有犹豫,虽然筐里并不干净,底部和内壁多是灰黑色的炭泥,他还是果断坐了进去,摇摇绳子,示意可以开始了。 庞绪再一旁看着摇摇晃晃的筐开始向上,一边担忧一边不由内心赞叹:这个年轻人胆大心细,不计较虚面只去务实,或许也是乱世之后良慈郡百姓的福祉也未尝可知。 就这样,良慈郡的未来太守坐在个装炭的筐里,被缓缓拉上了城墙。 为您提供大神 乌鞘 的《关于封地治理的若干意见》最快更新 9. 第9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0. 第10章 第10章 浸过桐油的麻绳够韧,可提着一个筐里的大活人往上硬生生的吊还是会发出吱嘎乱响,听得大活人本人心惊肉跳。 他也不是不惜命的,可眼下晦暗时候哪给他更多选择,未免夜长梦多,今天多克服一个恐惧,明天就多一份施展的寸许之地。 孟苍舒闭着眼,终于咬牙等到筐最后一下撞在夯实的城堞上,这才将憋着的一口暗气缓缓吐出,头顶伸出来七八支臂甲闪亮的胳膊,他挑一条最粗看起来最可靠的手握住,双腿终于踩着女墙后落了地。 孟苍舒希望自己的脸不是很白,要是苍白的脸配上他这酝酿依旧的温厚从容笑意可就太煞风景了。 “初临治所,竟有这番奇遇,风尘仆仆衣衫不洁,还请勿怪。” 孟苍舒心宽,在惊吓过后,装一装君子亭亭净植处变不惊虽然也是挺费事的,但还能勉强做到,只那看似随意无波无澜的一笑,他都拿捏得十分克制真实。 他看不见自己,可能通过观察旁人的反应来判断自己表现如何。 站在最前一个文吏打扮的人已将惊艳和钦佩写在眼底,差点就要拜他一拜,还好在他旁边一位冷着脸的军士挡住朝前一步,率先道:“朝廷的文书凭证拿来。” 文吏轻咳一声,妄图掩饰自己的失态和尴尬。 其实旁的士卒也多少看孟苍舒时有几分佩服他的胆色,那么高的地方吊上来,他们生死里来过一遭的行伍之人也得颤一颤脚,可人家看着清清秀秀一个书生,声音和身形都不晃,甚至还笑得从容。 只不过他们比那个文吏要训练有素得多,都只是默默站立按剑。 这样的人,真的是朝廷派来的么? 真的是。 为首军士认真比对过孟苍舒从怀中取出的三份公文:一份加盖有大司徒府印记的任命书,一封太尉府发下的沿途关隘通关文牒,以及最重要的——当朝大司徒亲落其印验明正身的告身之书。 三者俱在,文印全然。 别的就算可以作假,但当朝大司徒许颂的押印告身,却是无假可造。 于是为首军士俯首行礼,声音也比方才平和许多:“非末将不识尊驾,而是如今襄宁城外匪贼盘踞,六日前竟有匪贼混入城中,公主殿下有令,非朝廷使派不得放外人入城,末将谨遵其命而已。若有得罪,还请孟大人海涵。” 承明公主给孟苍舒的第一印象是源自这位武威军都尉之口。 看来公主殿下是个喜欢用简单粗暴方式解决复杂问题的人。 这种方法很多时候都能短暂奏效,然而却不是长久之计。 孟苍舒想,不过目前看来,很有可能我自己才是那个真正的长久之计。 孟苍舒并不怪罪眼前的人,反倒觉得若是襄宁城乃至良慈郡有这样能恪尽职守者在,今后许多工作或许更好展开。他舒展笑意道:“无妨,我为朝廷办事,你为公主殿下尽责,都是分内之事,无有相碍。” 他不说太漂亮虚浮的话,只是轻描淡写,倒教看似武威军都尉的人松了口气。 “对了,不知都尉如何称呼?”孟苍舒凭借对方铠甲上的徽记确认了军衔。 “末将刘甸见过刺史。” 刘甸执军礼后,其余兵士一概跟从。 这是孟苍舒应受的,他大大方方站在原地,其实还是觉得有点怪异,之前他是风俗使者的时候,并无这般威风,天上掉下个满是坑洼的两千石官帽,他无奈顶上,竟有点拘谨于旁人的过分恭敬。 看来以后还得慢慢适应。 他心中虽是这样想,可表现出来的却只有从容:“刘都尉,烦请指教,待我去到衙门交接加印后,请引见良川王与承明公主二位殿下。” 这是刘甸年轻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疲惫,他回答道:“良川王殿下……不宜见客,公主殿下因贼匪作乱,正带军士于城郊巡察,一时不得返还。” 良川王的年级……确实没法单独见客,但承明公主竟然还是个行动派。 孟苍舒自旁人的点滴话语中收集未知未见亦不知是敌是友之人的侧写,于心中细细描摹。 “那我先去将文书归库,领印赴任,待殿下凯旋再择拜见。”说完,他就不打算再与刘甸对话,而是转向一旁早已将眼睛睁得不能更圆的年轻文吏,“引我去衙门吧。” 文吏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啊眨,像是快哭了:“衙门早在十余年前王广兴此间作乱时烧毁了。” 王广兴是曾经的富平侯,是四姓之乱罪魁之一谢斡的党羽,他借着四姓之乱的时候割据造反,后被很快镇压,然而他的荼毒却给良慈郡造成了无尽贻害。 但衙门毁得如此彻底,这是孟苍舒没想到的。 毕竟叛军也要有地方办事收租的。 不过事情总有迹可循。 “那么先前二位刺史是如何赴任履职的呢?”他又问。 提到前两个死得不明不白的刺史时,孟苍舒注意到刘甸的双眼似乎有意味不明的闪烁,然而到底是公主身边的武威军将士,除了眼眸里的轻微波澜,他的面色没有半分异样。 “有个从前富户的瓦房,那家人死绝了后,暂时被充作了衙门。”文吏小心翼翼道,“衙门的东西都堆在那里。” 朝廷再度中兴一统已然三年,在此之前五年也早已控制大半天下,但这几年良慈郡仍然混沌不堪,孟苍舒脑袋忍不住要嗡嗡乱响。 他的两位前任刺史怕不是累死和绝望自裁的吧? 不过掩藏真实心绪是上辈子他早就学会的必修课,这辈子只会更加炉火纯青。 “哪里有刺史,哪里就是衙门,我们走。” 涉世未深的小吏大概这辈子没听过如此伟大光明正确且振聋发聩的言语,点头的用力程度让孟苍舒怕他扭到颈椎,他几乎是用小跑走在前面,引着孟苍舒往城下去。 当孟苍舒跟随文吏离开后,刘甸才低声对身后的士卒发号施令:“你们二人跟上他们,不必多言,只记得此人举动,回来告知殿下。” 那被点名的二人离去后,他又叫来一亲信,沉声道:“你骑我的马,去西北郊小营告知殿下,新一任刺史已然抵达,请殿下速归。” 刘甸说完,又看了看城墙下跟随孟苍舒来的那群人,他们仍然等在外头,看起来一个刺史赴任不该有这样的派头,尤其为首的那个人,他站在城墙看不真切面容,那人也穿着的是寻常铠甲,无有押印分辨军衔高低,但气度恍若帅旗就在其身后,自有威严。 此人又是何人? 这个答案他没有等待太久。 不一会儿文吏捧着一卷还带着墨汁香气的公文,气喘吁吁跑上城墙,只说新刺史的第一道令已下达,这是新鲜的文牒。 “什么文牒?”刘甸顿时头皮一紧。 “下面的是青郡军的龙骧将军庞将军,孟刺史要你们开门放人入城。” 刘甸脑袋嗡得一声,像传令收兵的鸣金敲在他头盔上。 他不是一般士卒,家中本是江左望族,虽是旁支,也跟着本家子弟在学舍里读过几天书,后来战乱四起时,他的父亲误打误撞立下战功,家中也知道他不是读书的料,索性要他也从戎为武,因此他不是大字不识的丘八,自然懂得“引狼入室”四个字是怎么回事。 所谓引狼入室,就是这么回事。 为您提供大神 乌鞘 的《关于封地治理的若干意见》最快更新 10. 第10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1. 第11章 第11章 孟苍舒心中再清楚不过,承明公主知道自己这号人物抵达襄宁,必然会第一时间赶回,所以他一切从速,连给自己安排住处都往后稍稍,只让后续进城的郑平将行囊包裹全丢在临时衙门一个空屋里,忙完交接与文牒,粗略看了看前两任留下的几宗寥寥可数案档存录,就在只铺了茅草作床的屋里将就一晚。 第二日一大早,他就带着刚认识的良慈郡内史顾廉开始了第一次襄宁城内的巡查。 顾廉便是昨天在城墙上同他喊话的那个文吏,一问才知道孩子年纪不过弱冠整,战乱时跟随襄宁城的父母避祸到了亲戚家,天下初定后又随双亲落叶归根,因投奔的亲戚本是大儒,他多年求学也十分得宜,于是回来后被荐举为掾吏后补。 但随着两任刺史的过世,许多官吏能走的也都走了,才让他这么个年轻人得了内史这也算衙门里小丞相一般的官衔。 经历倒是和自己很相似。 孟苍舒知他不是承明公主带来的心腹,看起来也愣头愣脑的,姑且先聊着,走一步看一步,万一有些才干,总好过自己单打独斗。 顾廉因昨日孟苍舒在筐里和城墙上的出色表现,已然沦为其拥簇,还自己在家带来了几个饼子与母亲熬的菜汤充作早点。 大概这在襄宁城已经算吃了顿大餐。 二人边吃边聊了些本地的情况,而后轻装上路。 襄宁城足有千年历史,早有王朝于此筑城为业,因此原本是有许多旧朝石刻石碑在城中的,石碑素来是朝廷的文教重器,都有记录在案,包括襄宁城许多地名的由来也在石碑上,沿用至今。 “但都给毁掉了。” 顾廉眨着眼睛,声音越来越小。 孟苍舒手拿襄宁城城舆图,自其上抬头看了看颇显难过的顾廉。 到底是本地人,对故乡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有故旧之情。 但事态没有留给孟苍舒感怀的时间,他再次低头,仔细查看舆图。 襄宁城是个传统的“葫芦城”,顾名思义,便是城内有分两个区域,以一道慈水分割为南城北城,北城依山,地势较高,原本的郡府衙门与良慈郡一应军政府库皆设于此,官宦富庶人家亦群择北城而居。 北城富丽更甚,但南城却是襄宁城原本真正的烟火繁华地界。 东西二市皆在南城,自北朝南的良水也与慈水汇集在此,水陆码头来往百业之人络绎不绝,叫卖呼喝不绝于耳,地方志曾载,自西向东的行商客旅,都要途径襄宁城或陆路或乘船而下,故此地富庶乃称“西都”。 后来也正是因此种得天独厚的繁盛,原本城内已颇显拥挤,不知哪一朝的良慈郡刺史又给城外良、慈二水交汇后的滩地筑城围拢,命名滩城,多设客店与坊肆货站,此地不受闭城更鼓的限制,夜里仍然车马如流,别有天地。 但这些瑰丽的过往皆在战乱中凝固在了消失的昨日。 造孽啊…… 孟苍舒对应舆图和自己抄录的地方志相关信息,再对照看着城内一片一片的瓦砾废墟,心道便是铁石心肠之人见此对照,也难免唏嘘慨叹世事无常。 他最先去的便是东市的水场码头,一路上看见的人极少,有也是老弱妇孺,三两个在路边的废墟里拾取完整的砖瓦,不知是不是搬回家中修补。 “要下令制止他们吗?”顾廉看孟苍舒盯着过往搬砖百姓一言不发,于是问道。 孟苍舒摇摇头:“倒了的墙给死人遮风避雨吗?先让活人舒服点吧……不必管这个。” 他又想到一个问题:“对了,公主殿下和之前两个刺史,就没有打算清理一下城内的废墟么?” “清理了一些,但是清不过来,就暂时搁置了。”顾廉指着前面的慈水岸边道,“原本这里河道都是堵着的,是公主和良川王殿下到了后才下令疏通,不然到了汛期,城里只怕要再内涝一次。” “再?”孟苍舒很能抓住重点。 “十年前……我也忘了是谁打谁的时候了,当时的守军堵住了慈水,怕敌人从水路来攻,结果那几日刚好连降暴雨,整个南城都给淹了,百姓死者过半,后又闹起瘟疫,守军也死了许多,我家就是那之后随着城内暴动的人打开城门后跑了的。” 顾廉讲起童年的恐怖回忆,脸色都苍白几分。 孟苍舒拍拍他肩膀,说道:“自那以后,十年都没人收拾河道吗?” “没有,我回来后有打听过,但凡是暴雨的夏秋,南城都要淹水,其实好多房子都是泡了太久坏了墙基倒下的,寻常人力刀兵哪有这厉害,刺史大人您看。” 顺着顾廉的手指,孟苍舒看见城南中心一座规模极大的废墟黑影幢幢,保持缄默。 “那是早年南城的宁化寺,香火繁盛,也没逃过去。” 孟苍舒看过后又朝反方向河边走了几十步,发现因为长时间堵塞,河道已有数量不小的淤泥堆积,疏通的地方虽然能暂时解燃眉之急,可如果想后日无忧,还得清淤和拓宽河道才是。 这可是个大工程。 还好他拉来了庞绪。良慈郡目前的情况想征发百姓是实在做不到的,有青郡军在,虽然也多了些银钱上的压力,可好处也是不胜枚举。 “南城大概看完了,走,咱们去北城。” 孟苍舒转身后却发现顾廉没跟上,这小子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一双眼睛瞪得出奇的大,像是在怕什么。 “怎么了?”孟苍舒回过来问道,“可是走了一上午不舒服?” “孟大人……原本南北二城之间有两座桥一个码头,但后来全毁了,好在水道不宽,公主殿下来后使人搭了个浮桥,但……但卑职还是不建议您去。” “难不成北城里还有人作乱?”孟苍舒打死都不信一千武威军收拾不来这座一半已化为废墟的城市。 “不是人在闹事……是鬼。” 顾廉小心翼翼,声音也低了又低,但他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实在太容易透露情绪,比如恐惧。 孟苍舒本想为他做一些唯物主义教育,然而他忽然意识到,这里的人如此风声鹤唳并不是真的因为有鬼,而是真的见了太多横死的恐怖,加之整座城现在这个样子,难免心中惶惑不安的折射。 自己还是不要妄自开口了。 但传播封建迷信却有碍今后的发展建设,孟苍舒想了想措辞,旋即露出个让顾廉有点发毛的笑容:“你见过?” “没有……但是……但是上一任张刺史就是被鬼魂索命死的!” 孟苍舒心中咯噔一声,只觉得每块骨头都进入生死存亡的警觉状态,然而越是这样,他反倒笑出声来,一副调侃的语气:“真的吗?我不信,顾内史是看本官新晋赴任,所以拿这种奇闻怪谈逗趣。” 说罢,竟朝那座临时浮桥走去。 顾廉显然是急了,他三步并作两步,瘦高的身子摇晃着眨眼间堵到孟苍舒面前:“孟刺史!我……我是认真的!北城眼下去不得!那已经是座空城了,没人住的,从前横死被害的人都还在那里呢!” “照这么说,南城枉死的百姓众多,怎么不化作厉鬼?你小子,是觉得有权有钱的人才配阴魂不散么?”孟苍舒飞快找到顾廉话语中的逻辑漏洞,并进行攻击,但这不过是他套话的一个小小技巧罢了。 急于辩解的顾廉心性单纯,哪吃过这种连环套路,恨不得当即剖白,将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自证。 “北城富庶人家多,王广兴当年在此兴兵作乱,这些官宦商贾人家为求平安,与其多有暗通款曲。后来官军短暂平乱收复此地后,认定北城之人有罪,每家每户都额外按人头收了份买罪银,捞走了不少钱,可都没用到守城上,却进了他们自己腰包。叛贼隔年反扑后,他们又弃城而走,只留下百姓。可是这买罪银子的事儿被官军的降卒告诉了叛军,叛军就将北城的人赶尽杀绝,给他们最后一些财产全都霸占了去。” 顾廉语速极快,但比不上孟苍舒反应快。 “叛军作乱,必然搜刮百姓,南城的百姓也未必幸免,想来罹难者众多,怎么只有北城有这种逼死后化作厉鬼的传闻?”为显得严肃,他又补充一句,“我还是那句话,难不成这一条慈水,也能分出人鬼殊途?” “不不不!那是因为……是因为叛军当时的手段太过酷烈,才致使如此的!”顾廉额头上都出现了汗珠,“带领叛军杀回来的是王广兴的儿子王继吾,他为人残忍好杀,为给手下发饷卖命,得到北城缴纳买罪银的消息后认定他们还有私藏的银子,于是派手下将北城围住,挨家挨户的搜刮。” 说至此处,顾廉像是害怕身后连通北城的浮桥上突然走过来十几年前的冤魂一般,紧张地回头张望,再看向孟苍舒时,声音不自觉小了许多:“他说官军要买罪银,那他也要买,官军按照一家一家征收,他就按照一个人一个人征收。可是他是给人身上每个手脚脏腑都单独计了价,据说一条胳膊是一百两,一颗心是五百两,五官也要单独算……” 孟苍舒听到这里,浑身的血都开始渐渐变凉。 “其实说是富庶人家,打了那么多年仗,早就都给掏空了,最后的也都给了官军,家里实在凑不出来,叛军就……就一样样当着全家的面,从人身上将五脏六腑五官四肢取下来……” 顾廉嘴唇颤抖着,许久说不出话,二人沉默之际,唯有慈水纤细的涓涓流动声在耳畔回荡。 “后来呢?”孟苍舒镇定之后问道。 “后来就都杀光了。”说这句话时,顾廉反倒松了口气,仿佛那些人死了就不用遭到如此痛苦一般,“姓王的将每一家掘地三尺,所有搜刮来的银钱都拿走了,那时正是春日……和此时一样都是四月里,怕夏天这么多尸体闹疫病,就给所有残肢尸体扔进慈水里冲走了,听老人说,慈水都给染红了好些日子,自那以后,北城就开始闹鬼了。” “你说我的上一任张刺史就是在北城遇害的?”孟苍舒觉得再细细追问这段过往,孩子都要崩溃了,于是换了个他同样关心的话题。 顾廉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哀告:“孟大人,您也看到了,北城地势高,水淹不着,大宅子们都还好好的在那,不比南城废墟一样的。张刺史是京师来的世家大族之人,住不惯临时的茅草屋,他看到北城屋宇华丽又完好,便怎么都不听劝,非要过去住,结果……第一晚人就……所以您一定要听我的劝啊!” 孟苍舒并不相信是真有鬼混作祟,他相信这里面一定有其他缘由,然而具体怎样,他才来一日怎能分辨?加之还有上一任的离奇命案,此时唯有暂且搁置,先去想些迫在眉睫之事。 “顾内史是妥帖心细之人,这样辞声激切为我良言,我如何能不听?那我今日就不过去了。” 不等顾廉放下心来,就听孟苍舒又道:“那眼下良川王与承明公主二位殿下也是住在南城?” 顾廉诚实地摇了摇头。 “他们不会住在北城吧?” 顾廉再次摇头。 聪敏如孟苍舒也迷惑了:“那我如果日常郡内公务要拜见二位殿下,该去何处呢?” 顾廉抬手一指,孟苍舒顺着方向望去,只见两艘阔舟楼船并列如一座小小的河滩岛屿,正在分隔开襄宁南北城的慈水河道之上。 “二位殿下的住处在那。” 孟苍舒愣住半晌,还有话想说,然而此时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武威军军士转眼已至二人面前。 “秉明孟刺史,公主殿下返城,有请您速往面见。” 为您提供大神 乌鞘 的《关于封地治理的若干意见》最快更新 11. 第11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2章 第12章 春日微风轻拂,晌午的阳光也并不迫人。 来不及通知已出城回营整顿部下的庞绪,孟苍舒领着顾廉二人去到“船上王府”外的码头,恭候承明公主大驾。 说是码头,除了两艘楼船以外也没别的船只停泊,只是地上临时铺了些砖石,尚未码齐整,充其量勉强垫脚,可见公主不是讲排场不顾轻重缓急的人。 孟苍舒想着,便听马蹄声纷繁渐近,城中到处废墟,公主归来的队伍也扬起不小的尘土,遮蔽住视线。 待到灰尘里杀出几十骑骁勇武威军,顾廉已经忍不住咳嗽,呛了好几声。 武威军训练有素,勒缰下马,整齐划一,一队人马各列一排,夹道当中唯一骑行者缓缓而来。 孟苍舒恪守规矩,并未抬头,而是以文臣礼纳拜承明公主,这位良慈郡实际上的真正执掌者此刻已将马停在了他的面前。 “孟刺史,幸会。” 公主的声音有一丝疲倦的沙哑,冰冰凉凉的,像是倒春寒的余波未消,远处山脉葳蕤春色遥遥得见,却也好似时光再倒回一月,颇有霜意。 “良慈郡刺史孟苍舒,参见公主殿下。” 承明公主萧玉吉并未下马,短暂的沉默后,只有公主的坐骑发出一声颤音似的响鼻。 “我父皇身体如何?” 这个问题就很有意思了。 看样子作为女儿和封臣关心父亲与君上的健康,实在妥帖且无可指摘。 “臣就任前官职卑微,不曾得仰天颜,然临行前京师百姓丰乐诸业繁盛,一路行来所经之地四海归心,圣上必然享天人之望,得安泰长乐。” 孟苍舒出身寒门,且只做过一门风俗使小吏,想来公主早有耳闻,这一发问,似是随意,却又有试探孟苍舒背景是否有一二得道襄助之人可窥伺天机,实在高妙。 到底是自幼跟随在圣上身边的公主,绝非等闲之辈。 但孟苍舒的冷静也绝非一小吏的心胸。他实话实说之余,也是表态,自己从已是渐渐恢复到正轨百姓康乐的地方来到此地,不正是因为出身么? 大家都别挑挑拣拣了,凑合过吧。 其实孟苍舒可以理解承明公主的试探。 从立场上,郡地方长官刺史和本地封君实在是既对立又统一的关系: 首先,在没有矛盾的前提下,大家都希望做好本职工作,将郡望治理得越来越好; 但是,刺史的本职工作之一,就是监视地方封君是否有威胁皇权的越矩行为; 并且,制衡是二者间永恒的主题。 更何况在不知道前两任刺史到底如何身死的情况下,孟苍舒自己心中也是万分戒备的。 “那便好。” 承明公主的声调轻飘飘的,像落雪,又凉沁沁的,尾声很轻,让人听不出是什么心绪。 “你一路辛苦,我本该为你接风,但眼下郡内诸事繁杂,礼数不足之处还请担待,咱们直接说正事吧。” 承明公主随着自己斩钉截铁的话音下马落地,低头的孟苍舒只见一截极深的青色裙摆扫过视线。 他再深一礼,抬起头来。 萧玉吉正看着他。 便服的公主殿下仍然英姿焕发,虽矮了孟苍舒,可看他的眼神却威仪更胜,略带疲态的脸上稍有尘埃,不过却掩盖不住天横贵胄的姿容姝色。 孟苍舒心道,公主殿下果然名不虚传——无论是容貌还是性情。 承明公主其人,孟苍舒是闻听过一二的。 若要从头梳理,还得从当今圣上思起。 按照官方说法,当今圣上萧蔚本是当朝太【】祖长子萧甯的后代,此皇族支脉世代受封于峦郡,因子嗣一直寥落,故大部分这一支的宗室子弟都能得享荫蔽。 直到四姓之乱,天下生灵涂炭,萧蔚虽是宗室之后,却不过支脉,势单力薄,遭逢乱世亦是沦丧流离,好就好在其于机缘之下得道多助,终成中兴之业。 圣上萧蔚匡扶乱世,其人英雄豪杰自不必说,但他却有个极大、甚至改变了众多人命运的缺点——好色。 萧蔚每赢下一块地盘,自然是对部下严加规束,不许有犯百姓,才得民心以至问鼎。可他自己对自己战胜的奖赏一般都是旁敲侧击打听一下本地的美女何在,许多地方豪强为求自保,自然将美人献上,于是萧蔚征战攻伐占据的地盘越大,身边的美女姬妾就越多,待他江山一统,后宫佳丽三千已不必再甄选,早就盈满府寺,直接拎包入住皇宫。 其实萧蔚不是个骄恣无道的荒淫庸主,论韬略心胸,孟苍舒只在京师听其颁布的诏令便知圣上英明,无论是弄权于庙堂还是宰政公平,其都有所作为。可如果看他在女人身上花去的心思,也确实不大像是传统意义上完美的明主。 承明公主萧玉吉与良川王萧裕的生母,本是一地方唐姓富户的千金,姿容明艳也是人尽皆知。兵荒之年,为求家中有所依靠,此家便将自己的女儿献给彼时初统一北方四郡的萧蔚,望能得庇佑。 但凡是美人,无论是招降纳叛还是下献于上,萧蔚从来都只看容貌,不论出身,当真半点也不客气,然而天下美人何其之多,愿意以家中女子结交这位当世之杰者如过江之鲫,唐美人虽也受过宠爱,但生下一个女儿后,便被后来者以荣宠超越。 她所出的萧玉吉是萧蔚的第三个女儿,在她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下面有两个弟弟,他们全都不是一母所生。 因南下征伐,萧玉吉与其母唐美人一路随军,承明公主和萧蔚其他子嗣一样在军旅当中长大。 待到平定天下还都京师,唐美人于宫中偶得宠幸,又诞育了良川王,只是红颜命薄,未能享受儿女双全之福,于两年前薨逝。 战乱中即便是萧蔚,也难以避免军旅疲乏之际夭折婴儿,故而活到他登基的成年孩子并不多,除去太子,还有五人,均封王爵赐郡府。 良川王尚在襁褓,本不应该早早赴封,况且还是良慈郡这样的地方,留在朝廷也根本算不上威胁。 那为什么一定要一个两岁的孩童来坐镇乱局呢? 这里面他的亲姐姐承明公主又有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孟苍舒一无所知。 不过不影响他们今朝在良慈郡共行同道。 “殿下,依照朝廷规矩,臣应拜良川王殿下。”孟苍舒思虑结束后再次颔首道。 “不急,我弟弟这时辰还在睡觉,我们先把话说清楚。” 说完,承明公主便朝接舷的船板大步走去。 孟苍舒径直跟上。 刘甸与顾廉也紧随其后。 公主与诸侯王用作行宫的楼船固然恢弘华丽,但内里陈设却十分简单,孟苍舒觉得这些东西虽然对于二人身份来说略显寒酸,可与良慈郡境况相比,也是好过许多。 “前两任刺史皆亡于任上,孟刺史可知?” 这时,走在最前的公主忽然说道。 “知道,来之前众人皆劝臣勿要涉足此是非之地,正是因此。” 孟苍舒过于诚实的话让身后的刘甸和顾廉皆是一震。 承明公主萧玉吉也站下,缓缓转身:“刺史千万珍重,不然我这里,可再没人敢来了。” 孟苍舒在这话中听不出警告亦或威胁的意味,但公主的性情此时他也尚未能分辨,于是只笑道:“臣刚一入城,刘都尉便派了两个武威军护卫,臣倍感安心。” 刘甸一哽,忙看向公主。 然而承明公主却未看他,公主一直未曾有过笑意,此时也是紧紧抿着双唇,似乎并不打算对手下的跟踪行为做出任何解释。 但孟苍舒说得十分恳切,像是发自内心的感激,甚至还含笑朝刘甸微微点头,以示感谢,让刘甸更显局促不安。 “今后我也会派人保护孟刺史周全。” 承明公主却比她的部下要冷静许多。 说罢她再度动身,几人一路无话来到船内正舱,这里宽敞犹如宅邸正堂,然而甚少家私陈设,几分空旷随着轻微的脚步回声,更让人噤若寒蝉。 承明公主萧玉吉径直上座,她接过侍女递来的茶一饮而尽,似乎是渴了,又吩咐再倒一杯,孟苍舒也得了礼让,席而就座,顾廉站在他的侧后,刘甸也去到公主的一旁按剑侍立。 四个人仿佛对峙般一一站好。 “孟刺史下的第一道谕令是给青郡军的牒文,这事我已经知道了,但是我可以告诉孟刺史,良慈郡没有多余的粮食养这些人。” 萧玉吉喝够了水,薄唇的破皮化作珊瑚般的润色,可吐出的话却依然锋锐。 她的直言不讳倒让孟苍舒觉得踏实。 迂回他有迂回的回话方式,但今天直说,他自然也准备了了当的道理。 “朝廷有令,臣是新上任的官吏,不得不从。” “若想推诿,办法和措辞多的是,孟刺史能堪当两千石,这些话自然想得出来。但你似乎很希望青郡军在良慈郡屯兵,我能问问理由么?” 孟苍舒直身而言:“良慈郡不能没有人力支撑,已是仲春,然而一路皆是闲田,无有耕种,这样下去咱们郡上的粮仓,永远不会存有余粮。” 二人聊天的方式直奔主题太快,顾廉和刘甸都有点跟不上。 承明公主似乎早已打算好今次首见要怎么和新刺史沟通,当即道:“既然孟刺史已经有了打算,那我暂且就继续解决匪患,青郡军与其余郡内琐事就交给刺史了。今日尚有军情,恕我不便久留刺史,慢走。” 为您提供大神 乌鞘 的《关于封地治理的若干意见》最快更新 第12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3章 第13章 “兄虽也与圣上征战,生死相随,可却从没入朝为官,听贤弟转述公主殿下的意思,似乎是不愿我们青郡军在此驻扎,然而贤弟却抢在公主过问前下手,给了我这份牒文,这样一来你岂不刚一赴任就开罪了尊驾?” 襄宁城城郊青郡军营地,傍晚炊烟起时,春风寥寥落落惹得笔直的烟线歪七扭八,香味也这样四下散去。 中军营帐也闻得到这股朴素却切实的谷物馨香,可说话的两人都没心思解馋。 “她是不可能愿意的。所以我才争分夺秒出此下策。”孟苍舒刚替庞绪写完禀告朝廷的奏表,正小心翼翼加盖封泥,他动作熟练井井有条,说出的话却听得人忧心忡忡。 “我们这五万人,能打仗的就有四万,其余辎重队伍里随军者姑且不算,单论这些弟兄,各个都是身经百战,为兄不夸耀那些过去的战功,单论如今良慈郡的匪患,只需公主给我些时日,定能剿平。” 庞绪行军多年,却仍是直热心性,他想得也是单纯的建功以为自己与手下博得立锥之地的路子。 孟苍舒落下笔,他知道自己要说的话不那么好听,笑也笑得很是惭愧:“庞大哥,这我相信,你是真心想给兄弟们找个落脚地,必然是全心全意为公主殿下效犬马之劳的,但是你忘了一点,公主自己带的一千武威军也不是吃素的,她干嘛不把立威的机会和功劳留给自己,却要假手于你呢?” “难道他们是在养寇自重?” 这种事在乱世屡见不鲜,故而庞绪第一时间想到也不足为奇。 “我虽只第一次见公主殿下,但也看得出她到良慈郡后所作的事情皆是迫在眉睫的权宜之计,没有什么从长而计的余地。但这些权宜也都是对百姓和郡内稳平有利之事。她带着人在外奔波剿贼,也是辛苦,如果要是养寇自重,大可以乘船离开这半城人半城鬼的襄宁城,去找块清净地方做土皇帝,还远离是非和咱们这些麻烦。” “那……”庞绪无从知晓其深意,只道,“贤弟告诉我一句切实的话,怎么做才能让我这部曲在此立足?” “庞大哥问得好!但是要我说起来,还得从圣上讲起,大哥不妨坐下慢慢听。” 和孟苍舒深交这些日子,庞绪深切觉察此位年轻人表面上是无思无虑的悠游样子,可心中是真有韬略丘壑的,如此心焦之境,也还是耐下性子据席而坐,安静谛听。 “圣上令六位皇子封王赴封,起初朝廷也是多有反对。因割据之乱先前虽是异姓恶行,但古往今来亲骨肉同室操戈也不在少数,天下初定,再经不起一轮战乱,大家都担心圣上此举会埋下祸患。然而我却觉得,这正是圣上高明之处。” 孟苍舒与庞绪对坐,讲心中已思虑了不知几遍的话语和盘托出。 “天下是经不起大乱,但想要大治,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破烂江山折腾三十年后剩下的那点残余,根本不够稳定四海。” 庞绪点头,这是大实话,国家早就掏成个空壳,为征战,原本男丁披甲的年龄是十五,十二岁记为半丁可以随军杂事无需为卒,可后来死伤太大,就将十二岁定为全丁,一场仗下来,地上的尸骨大半都是还不如刀戟高的孩子。 竭泽而渔的后果便是,如今不止国库空虚,男女丁员都成问题。 “要想治理,需要银子,圣上是仁德之君,一路南下秋毫无犯,大哥你曾随军征讨过,是清楚的,天下归一后国库想来也没什么银钱,又为了安抚百姓,几处战乱最为荼毒的地方都免了租赋。这样的情况下,圣上拿什么天下大治?” 皇帝萧蔚他确实不是暴虐贪婪之人,所经之处除了收几个当地的美女,他也从不向百姓逼饷苛捐。 据说萧蔚军队最穷的时候,他的后宫佳丽都得拿擀面杖去给军士做饭,日后朝廷缺钱也不足为奇。 言及此处,庞绪渐渐明了了:“圣上是想将几处较为复杂且不好治理的地方封给子弟,让朝廷省去些开支?” 孟苍舒向庞绪竖起拇指,笑道:“正是如此。大哥想想看,这六位封王在郡望上有这么大的权力,会没有任何代价么?咱们这时候又不是春秋战国,哪有那么大的宽限让他们施展?还不都忌惮着朝廷?可圣上连银钱的权都放了,摆明是要让这六人六处自负盈亏啊……” “但这么亏本的事,六位殿下竟也愿意?”庞绪听着就头大了。 孟苍舒这时候就笑得有些诡秘在里面了:“那必然是还有更大的盼头在几位殿下心中,所以才接下这份差事。” 庞绪一惊,压低声音道:“可是太子殿下深受圣上器重信赖,我是亲眼得见的,别说打仗走马,太子殿下都随驾左右,就连日常饮食,殿下都与陛下一道同吃同住,这份照拂绝非妄言。” “大哥厚道,太子殿下受不受器重我们姑且不论,咱们两兄弟私下说一句不妥当的话,如果大哥是其中一位殿下,圣上私下说与您此事,又暗示做好会有更大的好处等着,您……会怎么想?” 孟苍舒对人心的洞悉让庞绪打了个冷颤,如果是他到了那个时候那个位置,是必然会朝继承大统那里去想的。 这是人之常情。 大家都是圣上血脉,谁又不能去肖想自亲爹手里名正言顺继承来天下呢? “可是这太子的明日,不就是被圣上卖了人情么?”庞绪心惊之余不免有些同情起太子殿下来。 “或许太子本就清楚。这人家天家父子的事儿,咱们可就猜不到了。”其实孟苍舒想了更深一层,万一皇帝已经想好怎么给太子除去后患卸磨杀驴了,也未尝可知。 然而目前以良慈郡这种受战乱荼害已久的边郡情形来看,估计还有个几十年才能到那个时候,就从皇帝目前热爱妇女工作的程度,不知道活不活得到那个时候,所以此事也还不是眼下他们该考虑的问题。 “但公主殿下……是为她弟弟在争么?”庞绪心中仍有疑问。 孟苍舒摇摇头,这件事,他是真的无从分析:“这就无从得知了。” “那这和我的青郡军入良慈有何关联?” “公主殿下正是计之长远,才不愿意接收青郡军。”孟苍舒说完铺垫,就再不卖关子了,“朝廷和外郡封王,不论是否同姓,都必然存在猜忌,眼下倒是还好,各地缺钱缺粮缺人,哪都一样,作乱是作不起来的,朝廷也不必如此忌惮。可是如果要派青郡军这样的百战之师过去,朝廷和地方实力的平衡,可就微妙了。” 庞绪如梦方醒,豁然起身:“派到其余五家殿下那里去,风险太大,而良川王殿下……” “良川王殿下两岁有半,尚在襁褓,唯有一姐代理主事,公主殿下无法参与皇位的竞争里去,要扶持弟弟,也得个十几年后再见分晓,所以良慈郡是朝廷安置大哥部曲最安心的选择了。” “公主不想我留下,也是这个缘由……” “正是,大哥想想,良川王再年幼无知,他也有长大的一天,待到那一日,良慈郡若是治理得得当,再加上你的军士,如此锐气,岂不让朝廷多加猜忌?良川王只会如履薄冰啊!公主殿下与良川王殿下的母亲已经亡故,她即是姐姐,又是抚育殿下的亲人,如何不为亲弟弟计之长远?” 孟苍舒的话再清楚不过,庞绪一时竟觉得公主如此抵触自己入良慈郡十分有理,可他背后是朝廷的命令,他又能让步到哪里去? 就在万分焦灼之际,孟苍舒却笑了。 “所以啊,咱们就也学圣上,给承明公主画个更漂亮的大饼。” “画……饼?” 这个词让庞绪感觉分外陌生,不知到底指代什么。 “人都会趋利避害,公主殿下今日于我所说,也是想让我们替她分忧,先解决眼前的事情,再想其他。但我们不止要做到此即止,还要让她看到更长远的好处,最重要的是这个好处会打消她对于圣上和朝廷猜忌的顾虑。” 孟苍舒的话犹如一线生机,让庞绪自进退维谷的境地寻出一道明光。 “那咱们该如何做?” 说起来总是很容易,但事情真到了落实阶段,便困难多于理想了。 孟苍舒肃容道:“我的办法,麻烦且吃力,庞大哥得做好十二分的准备。” “只要能让我的儿郎们安顿下来,眼前的苦又算什么?”庞绪一拍案几,情绪十分高涨,“贤弟尽管吩咐,咱们务必得做出点事来,好教人知道我青郡军和你这新刺史,绝不是两手空空到这里给人添堵来了!” 为您提供大神 乌鞘 的《关于封地治理的若干意见》最快更新 第13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4章 第14章 青郡军入良慈郡虽快,但这样规模的进军,粮草辎重很难紧跟携带,故而一部分物资不得已押后,需要再过些时日才能抵达。 “这是朝廷给的最后的军资了。” 提到这批军粮,庞绪无奈苦笑。 好在良慈郡如今是地广人稀,又是春夏万物竞发时节,五万人无论如何也饿不死,就是大家日子过得有点苦。 可那也得在凛冽寒冬来临前做好准备。 他们还有半年时间。 不过青郡军的士卒倒是比孟苍舒与庞绪要想得开。 “总比睁眼就刀口舔血的日子好得多。” 青郡军大多数人竟都对眼下还算满意,他们长途跋涉至此,骤然安顿,虽有些不适应,然而此地好山好水看在眼里,多少还是对未来极有期待的。 “就是实在太荒了,看得人心里更慌。” 虽然这样说的人也不在少数,可风雨乱世颠簸多年的人,其实并不像朝廷想得那样“尾大不掉”,眼前情境虽不是众人期盼的世外桃源,但却也有一番宁谧天地。 孟苍舒希望承明公主萧玉吉也能早点明白这个道理。 但话说回来,他又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内心腹诽公主殿下,毕竟他也不敢将这位“搭档”想象得太过美好,前两任刺史到底是怎么没的至今众说纷纭未能尘埃落地,在承明公主铁腕治下出了这样的事,就算与她无关,她也不可能一无所知。 所以还是暂且当做同一目标但不同道路的战友较为稳妥。 地方刺史与诸侯封王之间本就是制衡关系,要是打得火热,怕是皇帝和朝廷第一时间不答应。 但该尽的礼数还是必要,尤其是政务上,有些事虽然属刺史独断分内,可告知一下“搭档”实属应该。况且他还没见过良川王,出于礼貌,就算是小孩子也得行个礼问个安。 于是拟好入良慈郡后首要任务计划的第二日,孟苍舒便换好官服,亲去楼船拜会。 良川王萧裕,两岁半,圆润可爱长势喜人,已经能在不用人搀扶的情况下进行短暂的直立行走,并脱稿发表简单讲话,讲话内容主要为:姐姐,饿了,饭饭,玩。 萧裕见了孟苍舒,似乎非常喜欢这位对自己行使监察大权的刺史,奔下座位,抱住孟苍舒的腿,顺着就要往上爬。 孟苍舒就这一套官袍,要是弄脏去洗,实在没得像刺史模样的衣衫来穿,可又不能一脚踢开这位可爱的殿下,只能趁着鼻涕口水还没蹭上,一把捞过来抱在怀里,递给慌张来接的乳母。 但良川王这样一闹,倒缓解了公主与孟苍舒之间无甚可言的尴尬。 孟苍舒看着良川王咿呀呀快活的样子,心道我这赴任后第一封关于汇报本地封王的呈奏,大概只能汇报良川王目前的生长情况和健康状态,以后可以陆续加入他的学习进度,这种水公文的好题材,简直堪比他当年非核心课程编造结课论文一般容易应付。 萧玉吉不知道公文高手此时的窃喜,只能看见他一张从始至终的笑脸,非常和蔼,像是个喜欢孩子的大哥哥,看着自己弟弟忍不住自然流露的笑意。 “孟刺史到了良慈郡还能如此笑口常开,我十分佩服。” 她的语调没有半点阴阳怪气和揶揄,反倒末尾若有似无的喟叹,仿佛的确烦扰萦心,发自内心感慨孟苍舒乐观的精神力量。 “殿下谬赞,前几日也为急迫公务所扰,然而这两日想到个可解决多个问题的法子,趁着向良川王殿下问安之余,与殿下商议一二。” 萧玉吉听罢知是要言正事,摆手命乳母带良川王离开。 屋内便由刘甸护卫公主,顾廉被孟苍舒派去统计襄宁城内人口,如此三人就能召开一个郡未来发展的决定性会议,孟苍舒不免感到萧索凄凉。 自己这刺史下面就一个长史,公主身边也就带着一位都尉,大家都非常“囊中羞涩”。 就算只有这几个人,正事还是要正经着谈。 “公主殿下以为此时良慈郡最要紧的是何事?” 孟苍舒的问题萧玉吉半点也不意外,她当即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匪患不除,实难安心。” “匪患是要除,可是公主殿下不觉得蹊跷么?良慈郡人口凋敝物力短缺,说句难听的话,已到荒废的边缘,这还是殿下来了这段时日整治稍见起色后的情形。而臣之所见,皆是老弱妇孺,丁壮绝迹。臣曾听闻,公主殿下曾下谕令,召集良慈郡内三种人予以要职厚待,其一是通文字能书写,其二是懂匠作掌手艺,其三便是会拳脚有力气。臣所言可如实?” 这通谕令曾传遍良慈郡,虽已过去数月,但大家都是知晓的。 萧玉吉默不作声点点头,看得出来她是个足够耐心的人,可以心平静气等待孟苍舒要用这段话引出的内容。 “公主殿下为这三种人分别开出了优渥的薪俸,甚至举荐之人亦有犒赏。然而应征者却最终寥寥无几,公主殿下不觉得奇怪么?您给出的条件——尤其是会拳脚有力气这一类,不可不谓之优厚,这些匪贼明显属于此等,他们为何冒着死罪之险,却不愿意求得良差厚待呢?” 孟苍舒见萧玉吉专注盯着自己的眼睛,也不卖关子,直道: “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做匪贼的好处是要多于殿下可给的太多了。” 刘甸微微低下头思索,心道这个刺史,果然和前两个大不一样,他似乎看出公主虽是有耐心少言实干之主,又明白公主喜了当直接干净利落之辈,然而心知肚明的孟苍舒既不可以阿谀逢迎,又不刻意拿腔捏调给自己抬架子,什么都在一个恰到好处上,着实比前两个不知高明多少,不可小觑。 公主依旧静听,她已经很久没有能这样沉下心来听一长段叙述了、 孟苍舒笑得也不张扬,与其说自信,不如说是自如:“可是良慈郡如今的样子,就算再把襄宁城翻个遍,又有几多银子?想来除了殿下这两艘楼船行宫,旁的实无可掠。既然富贵皆在于此,不如堂堂正正直接以本事来拿——反正自己抢到的和应征得来都是本事。” 他顿住,收敛笑容,与承明公主萧玉吉对视:“但他们却不,这就证明,殿下所给与他们所求微不足道。” “那么他们想要什么呢?”萧玉吉这才开口问话,言毕饮一口面前案几上放凉了的茶汤,似也在斟酌。 孟苍舒大义凛然: “我不知道。” 高贵端庄不苟言笑的公主殿下猛地咳嗽两声,不知是被茶水还是被孟苍舒的话呛到。 “我真的不知道啊……”孟苍舒坦率地眨眨眼。 这是大实话。 他又不是能掐会算的大罗神仙,能倒推至这一步已然是凡人中的翘楚了,可要直接知道是什么事情,线索信息实在太少,他需要有能力去探知此事的盟友来取得更多信息。 此刻时机成熟,他便将自己的计划告知公主殿下,许久沉默,得来的只有一句: “我明白了。” 然后呢? 没了? 孟苍舒觉得公主是在报复他方才的语出惊人。 承明公主萧玉吉静静看着孟苍舒,似乎知道他在期待什么般再次开口:“我可以配合孟刺史此举,然而随我至此的武威军仅有千人,人力捉襟见肘,如果不能尽快完成,我必然无法抽调人手,务必切记。” “有公主殿下的千金一诺,臣万分敢当。” 孟苍舒在心中长长出了一口气。 …… 这几日,良慈郡周边太苍、灵武、巴丘三郡的刺史案头陆续收到同一封公文。 几位刺史看到是良慈郡发来,下意识以为这位新上任的命苦同僚怕是撑不住要跟他们借粮或物资,然而虽然他们治下郡内情况要好上许多,百姓的生活与耕作皆已恢复,商贸往来日趋频繁,算是回到正规有些日子了,可要周转出银钱接济,就又显得捉襟见肘了,盼着朝廷搭把手,大家都指望不上,面对这封“求救”公文也只能斟酌好拒绝的措辞,用最文雅的方式说出残忍的话来。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并不是一封诉苦赊借的信。 三位刺史阅览后都为其中内容所诧异至半晌茫然。 孟苍舒这名不见经传的新刺史在做什么? 其实公文的内容很简单,孟刺史告知周边郡县,良慈郡要发动全郡力量,收敛慈悲川如海的旧日战场尸骨,并予以安葬。可是当年这几场惨烈战斗不止征发了良慈郡的百姓,还有相当比例的周边郡县的平民混杂其中。如今天下泰定,圣有昭德,怜恤万民之哀,望尸骨得返故乡,幽魂重归故里,使亲人有祭得怀,香火归庙。所以恳请各位刺史配合,告知各自治下百姓此惠举,并发放牒文,特别放行自愿来良慈郡寻找亲人战争骸骨的百姓。 活人的事没见他动手,怎么倒管起死人的事来了? 可是他这封公文处处占理,又是朝廷一直以来推行的抚平乱世离丧安民为先旨意的忠实执行,若是不允,怕是自己就要遭殃。 所以纵然心中满是疑窦,但想想于自己治下并无不妥,权衡利弊后,便都应允下来,礼貌回函。 为您提供大神 乌鞘 的《关于封地治理的若干意见》最快更新 第14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5章 第15章 收到三郡刺史们的回函后,孟苍舒忙得脚不沾地,连觉都睡不踏实。 同样的还有顾廉和庞绪。 作为良慈郡衙门唯一一个中层官吏,顾廉不得不在孟苍舒的激励下身兼数职,有时候连跑腿的工作都得承担,实在辛苦。 而孟苍舒大部分时间就在庞绪城郊的大帐内,与他商议如何安排沿途护卫来寻觅亲人战死沙场尸骨的百姓。 “公主殿下说了,自鼎南关往北,她会安排妥当,其麾下有武威军镇守,假若良慈郡北方有百姓来此,也必能顺利抵达。可这往南都要大哥布防,三郡的人皆要路过的几个关隘如今哪个都破败不堪,临时修葺是来不及了,可老弱歇脚的草棚与检查文牒的栏栅却不能少,都得辛苦将士们趁着这几日勉强搭建个能用的。” 孟苍舒说完递过去一张写满字的纸。 “再麻烦大哥的好儿郎给我额外树个榜架,把这个贴上去,我会找人抄录好的。” 庞绪识字不多,他接过来文书一看,此榜却都是由自己认识的字写成,上面明明白白就说了一件事:良慈郡缺人,良川王与承明公主二位殿下宽厚待才,管吃住,厚待应诏者,薪俸从优。 “我记得初入襄宁城时见过公主殿下所发的类似榜文。”庞绪说道,“怎么还要再发一次不成?” “是,但良慈郡眼下这个样子,找不到人也是正常,这次来得皆是外乡百姓,说不定会有效果。” “他们可愿背井离乡?”其实当初青郡军收到上谕至良慈郡,开拔时庞绪为了安抚思乡心切的属下着实下了一番功夫,因大多数将士都以为战乱结束后能回到家乡,可谁知一旨调令,给人支到西陲之地。 如此深刻的经验告诉他,在眼下没有战乱的时候让人离开故土并不是容易事。 “周边几个郡虽说情况比咱们郡要好,但我来的一路上也是见过的,流离百姓极多,尤其朝廷还没打算清算土地的意思,很多人逃难避乱归乡后并没太多财产家业还留在手上的。尤其如果家中万一还有个老弱,糊口都成问题,自然哪里有银子赚去到哪里。” 孟苍舒将自己早就做好的打算告知庞绪,他深知庞绪是目前整个良慈郡最会配合自己展开工作的人,必须要他心悦诚服,自己才算有真正的盟友,必须将自己的目的讲得一清二楚才行。 若是非要用情谊恩惠甚至官威来压过人心向背,那就与自己的意愿也背道而驰了。 所以他解释得格外细致耐心:“再者说,这几个郡和咱们郡都是接壤,离得近的几个地方三两日脚程就能到,我会安排这样的人多在郡边离家近些的地方忙务,这样不用逢年过节他们也好照顾家里。” “这样甚好!”庞绪又一次为孟苍舒胆大心细的安排而折服,可他看了看告示,又指出一处来问道:“但贤弟……你这女子也可应征,有些荒唐了,让姑娘家出来抛头露面,又不是战乱时迫不得已为之,怎好如此?” 孟苍舒知道想和当下的人说通自己习以为常的道理极难,于是便只言利害,不论礼俗:“大哥不想想,良慈郡眼下什么样的百姓最多?还不是妇孺老弱么!公主殿下带来了一千武威军,您也带了万计青郡军,各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打仗卖力确是一把好手,但如若这些妇孺老弱畏惧,又不方便行事,若有几个女吏能办事的从旁协助,一来百姓妇孺安心,二来也更好说话稳定民心。” “贤弟果然不是俗人,胆子大,想得也透彻,是我顽固了。”庞绪感慨道,“是这个道理,男丁都被抓去打仗苦役,死得死残得残,若真是咱们的军士去人家满是女眷的家里传个令都不方便,要是有个别能识文断字又会来事的女子能奔走一下比什么都强,说到底乱世刚过,迂腐又有何用?还是像贤弟一样先捡着眼前要紧事权宜才是对的。” 孟苍舒想起一路见闻,也是心有戚戚道:“正是,此地百姓老弱妇孺……” “将军,有人夜盗军营,现已捉拿,请将军示下。” 帐外传令卫戍一声高喊打断了孟苍舒的话,庞绪听得一愣,他素来治下严谨,便是行军打仗之时也没人敢在辎重里偷鸡摸狗,太平时候倒来了贼,他听罢十分惊异,直言道:“什么人如此大胆?交给军法尉审治,从严议!” “将军,偷盗之人不是我军将士,而是一老两小三个百姓。” 庞绪飞快和孟苍舒对视一眼,说道:“先别忙着押人,我亲自去看看。” 百姓敢摸索到军营来偷盗,简直闻所未闻。 根据经验,越是乱的地方越怕兵,青郡军一路都只见战战兢兢的百姓,便是见着他们的影子,都跑得老远。 二人都知道此事不合常理必有隐情,忙放下手头的事务,随军士前去一看究竟。 此刻已过子时,军中有令,营地除去执夜巡逻禁喧哗走动,此举是避免发生夜惊营啸等危险。于是被捉拿的人不宜在营中审讯,只待到值夜换防交接的营帐里,由一队六人看守。 孟苍舒掀开帘子进去帐内,灯火下一个伛偻老人拱起的背就匍匐在地上,他怀里还有两个埋着头的孩子,看不出是男是女,只是都很瘦小,大概一个约十岁左右,一个不过四五岁的身量。 庞绪让人除去自己亲兵以外的人出去,只留两人在他和孟苍舒身侧,帐内额外添置牛油火烛,亮似白昼,下首三人只缩成一团,一时庞绪竟不知该如何开口问话。 孟苍舒示意庞绪,让自己来问。 想着行伍之人说话或许会吓到老小,问不出隐情,可孟苍舒为人斯斯文文,说话也慢悠悠又和蔼,让他说再好不过,庞绪依照孟苍舒的意思点了点头,让他尽管自己拿主意问话。 孟苍舒这才上前道:“老人家,这是青郡军主帅庞将军,本官是良慈郡刺史,你为何深夜带着孩子来军营里,可是有什么难处?只管照实说。” 听得这样的大人物在面前,老人身上不禁发抖,他一头叩在地上,两个孩子自怀中挣脱,也纷纷跪拜。 “求大人开恩……” 庞绪命亲兵将人扶起说话,可老人怎样都不肯抬头,亲兵见孟苍舒和主帅都有示意,于是说道:“你们夜闯军营嫌疑偷盗已是死罪,今日主帅和刺史大人开恩,有话便快说。” 老人如梦方醒,这才颤颤巍巍开口:“大人……我绝非偷盗啊!而是听闻有官军远道而来,才带着孙子孙女至此……不为别的,只想军营里的老爷能开恩,收留我这孙子,给他一口饭吃!” “老人家,你孙子这才多大,怎么好到军中效力?”庞绪怜悯老弱,但也不能无故带着个孩子在军中胡闹。 “我已够丁齿,可以做劳役了!只要大人给我饭吃就行!”男孩突然开口道。 庞绪本想质疑孩子根本没到十五岁,可忽然想起前几日和孟苍舒还说起过,四姓之乱期间朝廷为征召兵士,给男子丁龄定到了十二岁,这孩子大概也就是十二岁。 孩子大概从小没吃过饱饭,身量自然要瘦小,看不出年纪。 孟苍舒思及此处不免心中哀怜,但一转念,却忽然有了办法。 “你真心想在军中为庞将军效力?” 庞绪听得此话,知道孟苍舒似乎有了妥善的打算,便于一旁静听。 孩子拼命点头道:“只要有粮吃,我剩下一口饭能养活爷爷和妹妹,做什么都行!” 孟苍舒示意军士拿来些干粮,随后说道:“军中不养闲人,你得自己争气才能吃得饱饭,现下有件事要你去办,你如果办好了,不用你省自己的粮食,你爷爷和妹妹的口粮也能吃上,你看可好?” 孩子不懂那么多,只觉机会难得,不住点头,他的爷爷却突然面露惊慌。 “老人家不必担心,本官让孩子去传个话。”孟苍舒知道经历过战乱的人知晓人心可怖,所以事先说明,“本官知晓附近乡亲如今健在的已然不多,让军士带着孩子骑马去问问乡亲们,可还有愿意来这军营里吃饭的,就都叫来吧。这是庞将军的一项仁义之举,务必带话到各人耳中,你如果觉得可行就点点头,不想去也别勉强,干粮还是会分给你一家的。” 老人的担忧神色略略缓减,男孩再一深拜,继续恳求要为孟苍舒和庞绪效力。 孟苍舒的话出人意料,庞绪想得最深,心道贤弟用心良苦,他们驻扎地空旷,才几户人家,吃不了多少军粮。可这实打实的是给青郡军博得了民心与好名声,今后他们要在此处立足,只靠圣旨是行不通的。 往更深了想,就算将来公主殿下真不肯收留,部分将士懒得征战,若是得了人心,能在此地落脚扎根解甲归田,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孟苍舒做事从来不单走一条路,处处给人留下生机。 庞绪心中感念,只道:“来人,拿些干粮,给他们先吃饱肚子。” 他吩咐完再看少年,不知怎么忽然想起自己早早死于战乱的儿子来,心中隐痛,却不动声色拍了拍孩子的肩膀,“你一去一回,且记得要走大路,夜里不必赶急,我会教人给你带够干粮的。” 庞绪还想再派军士跟着,却让孟苍舒用眼神制止。 他们安置老人和女孩在别的营内休息,再命人牵马。军马训练有素,便是孩童也听令驱使,再加上有一亲卫同骑,也并不认生。 饶是如此,孟苍舒和庞绪还是十分不放心,亲眼看着孩子与军士绝尘而去。 “我让军士一道帮忙传话岂不更快?让孩子歇歇多好。” 天色已然微曙,二人回到军帐里,庞绪忍不住担忧道,“那孩子瘦得跟一把柴似的,能跑那么远么?” 庞绪人是出身贫苦的军中猛将,见不得老弱受苦,心中更是悲悯百姓,孟苍舒听在耳中,心底十分钦佩,只道:“大哥先别怪我,不是我粗心,而是这事儿你手下的军士再和蔼可亲也办不成,去多了反倒画蛇添足。” 为您提供大神 乌鞘 的《关于封地治理的若干意见》最快更新 第15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6章 第16章 他耐心道:“百姓多惧怕军士,咱们是一路走来看见的,你的人传话下去,只怕都给吓走了,听到的也未必敢来蹭这顿饭。可是如果是百姓自己的嘴传开这个消息,且大家看见孩子吃得饱饱的,那可比军令有说服力多了。” 庞绪虽已被说服,但仍是面露忧心,孟苍舒笑道:“孩子带够了干粮和水,大哥放心便是。还是大哥在怪我自作主张分了粮食出去?” “这点哪算是值得说成自作主张的事?如果不是贤弟你替我的部下打算安排,咱们到现在还入不了良慈郡的关,哪有安顿之说?”庞绪挨着孟苍舒坐下,追问道,“我不是心疼粮食,这地方的百姓我看着连两三百人都凑不到,军粮已押送到了,让他们敞开吃个十天半个月又能吃多少?只是不知你作何打算。” “总得先让百姓别东躲西藏了。”孟苍舒也不卖关子,眼神灼灼道,“得要让大家先吃饱,再动起来。明日大哥的部下就要四处巡防了,不像行军的时候那样有时日来张罗琐事,百姓若是有能动的,给军中当个劳力混口饭吃,传出去是青郡军的美名。以后大哥要是在良慈郡屯垦驻军,还有些老卒解甲归田的,没民心是断然难行的。” 孟苍舒的计算不可不谓之长远,庞绪一时感动,重重点头。 “还有就是,有些事,是只有百姓才知道的,问谁都没用。” 孟苍舒盯着牛油蜡烛明耀的光,语气与方才温情悲悯相比,竟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 自第二日起,陆续有附近百姓拖家带口来到军营外,他们不敢进去,只在外张望,孟苍舒命人专门在营外搭建好帐子,安顿这几十个老弱妇孺。 虽然军营当中吃得格外粗劣,不过是粗粮配些菜汤,也并不新鲜,可这对于许多百姓来说,已经是几年没有吃过的珍馐。 直到负责通传的孩子回来,也不过一百一十余人到此。 “回将军,这附近我跑遍了,没见别的活人了。”孩子学着军营里军士的语调郑重说道。 庞绪见到这个孩子,就总想起自己的儿子,若是活到今天大概差不多岁数,心中越是想就越是痛,问话的声音也轻柔不似军令:“好孩子,来回饿了?先吃点东西,喝口水,别喝凉的。你祖母和妹子天天两餐都有人照顾,你放心。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接过干粮正卖命地啃,旁边军士戳他一下道:“将军问话,务必速回!”吓得他干粮掉在地上。 “一个孩子,别这么和他说话,来回这么跑就是咱们也饿得慌,先吃了再说。”庞绪柔和道。 男孩抹了抹嘴,叩首道:“我姓徐,没名字,本来是等爹回来取的,家里都叫我小名禾子。” 庞绪听罢含笑道:“等着让孟大人给你起个大名,以后军前听令不能混叫。” …… 孟苍舒此时没有时间给小孩子起名。 慈悲川碧绿草甸间,苍白的骸骨若隐若现,孟苍舒沿着战场边拉出几道关卡,命青郡军士卒砍了些竹子当做标识,将给活人安置的地方和死人分开来。 手头没有多余的物力来妥帖舒适安排来人,不过好在是四月,良慈郡是内陆早春之地,夜里略有微寒,然而却不碍人,来此处寻亲尸骨的百姓有个能稍稍挡风的地方即可过夜。 这里夜间着实恐怖,到处都是鬼火,一不小心就会踩到骨头,听得人头皮发麻。孟苍舒知道军士们虽不怕死,可对战死的许多幽冥鬼怪之说深信不疑,于是只让他们白日里忙活。 要做的事有许多,最重要的就是安排好如何认领骸骨这一事项。 军中有许多识字的参军,原本都是帮忙庞绪文书往来的幕僚,这次都借给了孟苍舒,他给安排好班次,不做别的,专门在一排带遮阴的竹棚下,替到此的百姓记录所寻觅亲人的籍贯与姓名,最重要的是一些可以辨认的随身携带物品与特征也要一一做录。 慈悲川三十年来大大小小打了不知几十场仗,说是尸骨如山半点都不夸张,这么多尸骨无人收殓,早都化作白骨,肉身的印记无法辨认,只能通过一些随身的物品来判断。 可如果认错了,也是麻烦事,再万一有人浑水摸鱼,借着机会去到下面偷尸体上所剩不多的财物,那就有违孟苍舒的初衷。 所以在来人将所寻之人和有迹可查的信息记录在案后,会由青郡军军士陪同去到下面寻找。不只是为一旁监从,若是真认出来,将尸骨取出装敛也是力气活,军士还能出出力。他们虽然畏惧此地,但又觉得若是自己战死沙场,有人替自己为家人寻葬,也是全人之事的造化善举,因此反倒大家都乐意在此奔忙。 除此之外,良慈郡过去也是佛法兴盛之地,百姓多有火葬者,朝廷曾认为此是不顾孝礼风化之举,明令禁止,然而却屡禁不绝,本【】朝时干脆不做过多干涉。襄宁城西北外便有一火场,专供焚烧尸骨。想着也有人需要就地将亲人尸骨烧焚,再殓葬带走,孟苍舒还专门安排人照着西北火场的形式弄了个简易的火台。 当陆陆续续开始有人来后,孟苍舒却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你小子怎么来了?” 郑平原本已然回去长岭置,他带着孟苍舒给父亲还有周伯伯保平安的消息,与要寄给好友萧闳的信件,走得也匆忙,孟苍舒知道这小子随着良慈郡渐渐开始有了声色,可能以后会老往这边跑公事,却没想这么快遇见。 不过他一转念,想到乡里当初也有不少壮丁被抓去从军劳役,大概或许有几个的家人想来看看是否能在这里找到亲人的骸骨。 “舅舅不放心你,他看了公文,让长岭置给去往良慈郡的人放行,问了前因后果,对你很是担心,让我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还有你爹,托我给你带了好些东西,都在车上。哦对了,还有几个咱们县上的人,舅舅让我拿置里的车给送来,看看能不能找到家人骸骨的,也是功德。” 郑平忽然压低声音:“可别和旁人说,旁人问了就说是舅舅的亲戚。” 置内的车只能给官员与其家属公务使用,虽然置啬夫有权临时征辟车驾,但终究是落人口实的事。 孟苍舒如何不知道轻重,只笑着点点头,让他去安排自乡人找参军簿录。 这一日,约有百人前来,但到了后几日,陆陆续续较远郡县的人皆至,顿时众人忙得不可开交。 孟苍舒见信息收集得差不多,在慈悲川寻亲敛骨了十日后,夜间秘密将十余名参军叫到了自己帐内。 “有劳诸位每日笔耕不辍。”他先慰问一番,再说要紧事,“之前交待的事情可有别录?” 这些人得了庞绪的令,告知孟刺史的话不必过问于他,一定要言听计从,如今他们赶忙给一摞摞簿册递上去,恭敬道:“回禀刺史大人,这些是您吩咐过额外别录的来访之人籍贯,特别是良慈郡的,我们单独按照您的意思做了个册子。” 孟苍舒随手一翻,果然不出所料。 几个参军见他不言语也不带笑意,知道这是要紧事,也都纷纷说道: “真是奇了怪了,良慈郡东和北两地的几个县城乡下,竟没有一个人来认领自家亲人的骸骨,难不成那地方的人都死绝了?可咱们大军驻扎在的地方是之前四贼之乱闹得最响之处,民生凋敝,却也能叫出百余人来军营里吃饭,怎么襄宁城北没那么多荼毒的地方,倒没来一个呢?” 为您提供大神 乌鞘 的《关于封地治理的若干意见》最快更新 第16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7章 第17章 “良慈郡东接壤太苍郡西南和灵武郡北,河道如织平原缓缓,是自古以来的耕作富产之地,故人口稠密,臣也看过些本地残存的记录,这里从来人丁计数也较西北西南的草场与山地更饶富。当年战乱频发,良慈郡东的兵丁征募自然也不会少,可为什么却一个来认领亡于沙场亲人尸骨的百姓都无有呢?” 孟苍舒站住,转身,开始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 “死生是谓大,周边几郡千里迢迢来寻亲人尸骨者数以千计,甚至还有些古江与上淮二郡至此的百姓,不辞辛劳都为亲人魂归故里入土为安。良慈郡东往近了说,这些百姓只需一日两日脚程就能抵达慈悲川,他们为什么不呢?因为他们做不到。他们被人控制住,控制他们的人就是咱们一直寻找的贼匪!” 楼船内厅,刘甸站在承明公主萧玉吉身后静听,心中却忿忿:谁和你小子是“咱们”。 但公主殿下似乎听得十分专注,并未计较孟苍舒言语当中的失礼之字句:“良慈郡东是最早开始自战乱中恢复的地界。我与武威军探查,只见百姓耕作,但太苍郡来这里的客商等人,却屡遭不幸,太苍郡刺史上书于我,告知匪盗猖獗,探查途中,也常见几日内的尸体被野兽啃食曝露于野。” “这些人可是百姓?”孟苍舒追问。 “穿着衣不蔽体,不太像是商旅行人。” 孟苍舒今日也是风尘仆仆,披星戴月奔走回城,就为禀告此事,可他的笑容里却没有疲惫感,反倒眼神明亮胜星:“我听来青郡军中乞食的百姓说,良慈郡东的五个县城过去就富庶,战乱一起,好多本地士族富户便连合起来离开了城内,去到自己土地的乡野间修建地堡,像是一座座新城,如今可还在呢,这些人可曾来拜见过公主殿下?” “来过,但以这样的方式避祸,战乱那三十年整个大雍上下也不在少数。我也曾与父皇征战之时借住于士族地堡当中。”公主看向孟苍舒,“你的意思是,匪贼和这些人有关?” “匪贼为患,怎么就会突然消失?如果没有本地豪强的庇护,他们哪能在这些人的地界上来去自如?他们控制了本地的人丁,不许这些人来慈悲川寻骨认亲,生怕暴露自己,却不知恰巧是这一行径将他们暴露出来。” 孟苍舒的语气之笃定,让刘甸也一惊。 自己巡查多时,却有点古怪,总是能在路口等地遇见耕种的百姓,然而这些百姓却都只是胡乱指认哪里见过贼匪,却未有恐惧的意思,果真像公主从前所言,有人刻意从中作梗么? 公主花了三四个月才摸清的底细,这小子来了不到一个月,怎么全都了若指掌? 思及此处刘甸看向还在笑眯眯的孟苍舒的眼神未免有些敬畏,亦有戒备。 “他们为什么这样做。”萧玉吉自打刚才,目光就没离开过孟苍舒的脸,“隐蔽人口为自己所附?这种事如今各地屡见不鲜,无需这样大动干戈与朝廷为敌。我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 萧玉吉不是个可以言语动摇的人。孟苍舒今日更清楚明白,为什么皇帝会放心给两岁的孩童放到如此混沌地界做封王——因为良川王殿下有个不世出的亲姐姐。 她这样问,孟苍舒便拿出合作的优良态度,端坐回案几后,沉静给出自己的周密分析。 “或许看起来,他们只是为了霸占本地人口,隐蔽在自己名下,再占据耕田,好趁着良慈郡战乱后尚未恢复的光景多积累财富。可依臣之见,他们真正想要的,绝不仅仅是眼前的这些利益。” “还有什么让他们如此胆大妄为?” “下面的话,臣可要有些不敬的冒犯,还请殿下见谅。” 刘甸听了孟苍舒这话,眉头不自觉微微蹙起。 萧玉吉闻听此言,却连眼皮都不抬,语调亦是和之前一样冷冰冰的,没有起伏道:“直言无罪。” “他们针对的是公主与良川王殿下。”孟苍舒一点也不措辞迂回,“您二位殿下是所有诸侯王中势力最浅也最无根基的,臣在京师时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作为风俗使者,也去过其他诸侯王的封地。公主想听听那里是什么样子么?” 萧玉吉的沉默便是许可。 “其他诸侯王之地,都有圣上安排的一千武威军,可是他们还有别的私兵。” “你的意思是,我的兄长弟弟们私募乡勇?孟刺史,这可是朝廷的重罪,你当真么?”公主的语气听来有十足的威慑感。 可知道自己接下来话语意图的孟苍舒却不觉可怖,他还能笑着把话说完:“臣可没说是公主殿下的手足做了这样违背祖宗之法的事情。可是有人替他们做了,他们收下,好像也没有律例禁止,不是么?” 萧玉吉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朝故例,诸侯王可于封地募集一万兵卒,用于日常护卫仪仗与缉拿盗匪。四姓之乱后,因人口凋敝,一是征募这么多人有碍农时,二是先前作乱之鉴时犹未远,封地可募集的诸侯王私兵便被朝廷缩减至三千。但这些人其实并不够用。” 孟苍舒作为风俗使者东北西跑那一年多的见闻今日看来竟起了意想不到的作用,他自己也忍不住心道,果然自己脚下走出的路眼里看到的因,最后都会化作果。 而一时无用也不是一世无用。 萧玉吉的话打断孟苍舒暗赞自己的心思:“你的意思是有人替他们在其他非封地的地方募集了兵卒?” 孟苍舒立即答道:“没错。这些诸侯王与公主和良川王殿下并非一母所生。然而其母皆为地方豪强献上之女,故而其舅家势力不容小觑。公主和良川王殿下舅家已然没落,自然没有这样好的助力了……” “大胆!不得妄议天家禁苑内事!” 刘甸上前一步喝止道。 萧玉吉却朝他摆摆手,示意噤声,而后以沉默等待孟苍舒接下来的话语。 “所以臣说,这便是公主殿下和良川王被本地那些胆大妄为好强看做好欺的缘由。”孟苍舒仿佛没有被喝止过,也看不见刘甸按在剑柄上的手,依然用他特有的轻快平静语调,叙述着这些日子分析总结出来的真相,“他们想试试看,能不能在公主解决所有焦头烂额之事前,占据足够多的优势,与您分庭抗礼,在良川王殿下长成为一地之封君之前,控制更多的筹算,而后左右他的决断,干涉他的治理,好让自己千秋万代坐拥良慈郡的半壁江山。” 刘甸奇异地发觉,孟苍舒那有时候平静到招人讨厌的笑容不知在说这句话的哪个字时消失不见了,可这家伙好死不死,非要补充一句。 “其实他们所作的,和其他地方豪强也没什么区别。都是欺凌弱小罢了。” “你竟对殿下如此无礼!” 刘甸再上前一步,当着公主的面说二位殿下是被欺凌的“弱小”,如此僭越,实在可恶! 然而他刚迈出这一步,便听到一声很轻很轻的笑。 刘甸愣住了,侧头去看承明公主,找到了笑声的来源。 这是孟苍舒第一次见萧玉吉露出笑容。 看来她那位亲爹皇帝当真是慧眼识美人,想来那位唐夫人必然是国之丽色,不然公主殿下这融冰化雪般的倾城笑容又从何处而来? “孟刺史知道的事很多,但我想也有你不知道的。” 孟苍舒的脑子被拽了个急转弯,再看公主的笑容,就不那么迷人只有瘆人了。 “孟刺史最想知道的真相,不止是良慈郡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破烂事,还有前两任刺史的死因,对么?” 承明公主萧玉吉此时踞坐的姿态不像是孟苍舒从前见过的规矩女子,倒和庞绪有几分相似,她身体略略前倾,手肘触膝盖,手在脸前,显得十分有攻击性。 这颇具军中之姿的侵略性与威严感,加上谈到自己未来的安危,他一时竟也有些紧张。 相比之下,自己的坐姿是非常标准的君子之坐,规规矩矩方方正正,仿佛在太学上课的学生,乖巧极了。 “我与孟刺史做个交易,如何。” “臣洗耳恭听。” “孟刺史替我解决这‘弱小’的麻烦,好好教训他们,让不知死活的人清楚怎么在他人屋檐下夹着尾巴做人。他们不将天子之命当回事,就理应付出代价。我会配合刺史,可许多事还要刺史主张。比较这也是你的肘腋之地,你也不想一郡刺史却令不出襄宁城,对么?” 萧玉吉不知是否深得其父帝王心术的真传。 孟苍舒心思转得快,几乎不用深思就明白了公主殿下此举的用意。 以刺史和郡长官之名收拾这群地方豪强一是更合乎国家法度与朝廷制度,旁人是挑不出毛病的,但最重要的是,如果自己失败了,那也是刺史和朝廷的问题,不是她和她弟弟的过错,自己倒了霉,刺史可以再由朝廷指派,换来一个便是,若是她和地方豪强结下仇怨,今后她们姐弟却不好立足。 所以要他去出这个头做这个事。 成功了,他孟苍舒和萧玉吉在良慈郡就都立住了脚跟。 失败了,只有他孟苍舒自己要遭殃。 这样的计算,孟苍舒简直要鼓掌了。 如果是他自己,也会用这个办法。其实想想公主殿下如果孑然一身,可能还不会如此束手束脚,但良川王殿下年纪实在太小,若想主事,还得有个十来年,这些时日公主又必须得让他安全撑过去。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但公主殿下有一点是说对了,自己也不是卧榻之侧容他人鼾睡的人,这些人就算她不说,欺凌百姓至此的混账,他也不会容其猖獗。 “一言为定,臣必当为殿下驱策,绝无悔变。” 承明公主很满意这个答案,她带着笑容起身,轻轻击掌,有侍女捧来两杯酒,一杯奉至她的面前,另一杯则献给了孟苍舒。 手持酒盏,孟苍舒却并不急着喝下这代表盟誓的佳酿,他此时也再次露出了那特有的憨厚里又带着从容的微笑: “殿下,臣还想加两个条件。” 为您提供大神 乌鞘 的《关于封地治理的若干意见》最快更新 第17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8章 第18章 “我让你在京师探听的消息可有眉目了?” 孟苍舒离开后的船舱显得静寂许多。 公主不开口,刘甸自然也保持沉默。一旦公主询问,刘甸便当即将今日才收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告知。 “回禀殿下,孟苍舒此人确无背景,白衣为吏,到咱们郡上前确确实实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风俗使者。他能有今日,是借着早年荀司隶的人情入了太学,并无出类拔萃的地方,博士对其评价皆为平平。据说他不爱读五经,尤其是太学生必要精解多义的《左氏》、《谷梁》和《公羊》,他都无所得绩,但却爱读黄老之说,常常手不释卷,也是因此,五经博士们更深以为其人朽木不可雕,难成大业,故点郎官后只做了个小小风俗使者,后来替孟氏本家的人顶上刺史之职,才来了咱们这里。” 萧玉吉半低着头,她的手指指腹因近来多日持马缰绳而血泡渐化薄茧,拂过酒盏时微微刺痛。 不论前事如何,此刻誓酒皆已入喉,薄如蝉翼的青玉杯壁也发出低低的空鸣。 “刘甸,你觉得黄老之说,算是真本事么?” “殿下,末将不才,只跟着自家兄弟读过几句五经,识字不少,学问却不济,并未涉猎此学,但我想我朝为官历来必熟读《春秋》三注,方为成器,孟刺史偏对这门学问不求甚解,实在是难堪大用。但是……” “但是你也觉得这小子有些古怪?” 萧玉吉看向部下。 “是……他的行事作风虽然的确像是闲散的居士,慢吞吞的,可你转过身来,却发现他把能做的事都已做完,也不落下口实,处处占理,给人拿不住半点事由,让人摸不清底细又看不出端倪……笑得又十分之可恶。” 因在眼皮底下被孟苍舒“暗度陈仓”将青郡军的文牒发出,刘甸深以为耻,他出身世家又年轻气盛,不免最后一句带了些个人的怨怼在其中。 萧玉吉并未斥责,只低声道:“怒者常情,笑者不可测也。” “斗胆请教殿下,此言是何解?”刘甸虽确实在军士中算学问不错的,然而这不错也很是勉强,听不懂这些弯绕的话。 “我小时候见天跟着兄弟们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也没读过几天书,但后来跟着父皇在京师,却是偶尔听到几句颇有道理的警世之言。” 萧玉吉此时已然起身,在厅内踱步。 “这句话是说生气才是人之常情,尤其是说到利益与性命的关窍被人言辞激中或是扼住,都会有愤恨之感,但有一种人,他们不但不怒,却在此等情况下仍能以笑对人,此言便是警告世人,这种人深不可测,务必远离。” “孟苍舒就是这样的人!”刘甸飞快得出结论。 萧玉吉并不急着下定论:“他是也好,不是也罢,良慈郡和百姓,甚至是咱们此时都需要他,况且从他行事来看,也确实是非谋私利而重大局之人,这样的人和前两个不一样,姑且看看再议。” 刘甸仍是不放心道:“可他最后提得那两个条件实在是……” “我心里有数,无需多言。” “是,殿下。” …… “大人,您真的一点都不愁吗?” 顾廉重新审视面前干粮就咸菜狼吞虎咽的孟苍舒,仔细回忆,似乎孟大人每次吃饭都十分准时,再忙也要抽出时间填饱肚子,吃饭的时候极其认真,埋头张嘴,吃得又斯文又迅速。 好像根本没有任何烦心事。 然而今天他们在赶往慈悲川的路上却听得消息:来认领尸体的人太多,出了几起小偷小摸之事,还有人因伤心过度昏死晕厥,更有找不到亲人尸首不肯走,又说不出更多信物细节难以辨认,在军士面前磕头磕得满脸血的人…… 他听完之后这顿午饭是一口也吃不进去,然而孟大人却胃口极好。 顾廉也不知自己是震撼还是疑惑。 天底下的事儿对于大人来说,就没有烦愁吗? “愁就不吃饭了吗?” 孟苍舒咽下最后一口干粮,优雅地掸了掸四周残渣:这饼子太干了,不过很香,他很久没有吃过这么有较劲儿的干粮了。 “可是……我心烦,吃不进去……再有一个时辰咱们就到慈悲川了,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那么多焦头烂额呢……” 看着顾廉这些天被公务折磨,孟苍舒觉得孩子已经开始有加班急性抑郁的倾向了,于是赶忙开导:“你记住,天塌下来,有饭就要吃,其他都不是事儿,吃饱了,再难的事都有力气去解决,不吃饱,那些事儿也不会自己没影了。” “大人,您是真的一点都不担心慈悲川的事情么?”顾廉点头后,还是忍不住发问,孟苍舒平常也不说重话,全无那种两千石官吏的威严,他才敢这样开口,“您好像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见了公主殿下好像也是没事儿人一样,听说前面的刺史最怕见的就是公主,每次都要称病,公主殿下我听她说话都心里颤巍巍的,大人拜见后怎么却更又精神头了?” 孟苍舒心道,做了笔好买卖自然是神采奕然奋发踔厉了,他全胜归来,又安排好了下一步的计划,稳中求进,正是自己内心深处夸赞自己的时刻,怎么会垂头丧气?但这话也没法和顾廉说。 目前看来良慈郡势力并不复杂,盘根错节也谈不上,只是地方豪强亲自为匪戕害百姓,没有和承明公主的交易孟苍舒也不会轻饶他们。 但其实用什么具体的方法,孟苍舒还没有具体打算,等到眼下慈悲川收敛骸骨这他身为刺史办得第一件事结束,就该腾出手收拾这些人了。 还好在这件事上,他和公主殿下利益相同。 “殿下光风霁月,是心思澄明颇有胆识之主,我又没做亏心事,自然面见后将公事说开,心头就松泛许多。拿着陛下给的两千石俸禄,我还要和人家掌上明珠打擂台,那岂不太混账了?能商量明白的事,何必心怀畏惧。” 这是实话,但说得弯绕了些,顾廉也根本不知昨日孟苍舒和公主到底谈了什么,自然不懂其中深意。 不过他却明白了在其位谋其政的道理,又觉得孟刺史的形象在心中伟岸许多。 于是他便敢问问更大胆的话:“大人,待到朝廷给您发俸禄的时候,烦请让我看看,我还没见过两千石那么多粮食呢!换成银钱,不知怎么才能花完。” 孟苍舒笑道:“我那两千石俸禄,你看有处花吗?寻常官吏最大的花销其实不是吃穿用度,而是行走打点来往人脉,咱们这目前在簿的官吏只有你我二人,这顿饭就当社交打点了,俸禄都省下来,岂不美哉?” 其实庞绪的青郡军辎重营倒是有足够多的粮食,然而那属于军机重地兵家要害,不能随意出入,所以也不好带顾廉这小子长长见识。 反正将来良慈郡在自己的治下是必然民物康阜穰穰满家的,到那时,再让顾廉自己看个够。 谁知顾廉听了这话想得却不是这一件事,他没那么长远的计较,只听得爹娘在耳边催促他攒银子成家,于是便推己及人心道:大人年纪这般也还没成亲,肯定也是要攒银子娶媳妇的!只是不知道大人这样忠厚恳良、风姿玉润与智勇兼全之人,会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 他仔细思量,觉得就算是承明公主那样的人物,以孟大人的高心洁行也不算是高攀。 可再一细想,心中又觉自己真是浑噩无方,这两人怎么想也不是良配。 公主殿下威仪迫人,看着就是个厉害的角色,孟大人这样温润宜人朴茂敦厚的君子若真做了驸马爷,不知要被殿下给欺凌至什么样子!大人还是找个和他温良性情相近的女子最好,用娘亲的话说,这叫一被窝睡不出两种人来。 “想什么呢,赶紧走了,慈悲川那里还有事情等着咱们,这几天一并解决,回襄宁城后还有件要事等着,不可耽搁。” 孟苍舒的话将顾廉从深思中拔出,他赶紧跟着三口两口将手里剩下的干粮一并嚼了,翻身上马。 二人朝慈悲川快马加鞭,绝尘而去。 为您提供大神 乌鞘 的《关于封地治理的若干意见》最快更新 第18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19章 第19章 “大人,您快来看看吧,这成何体统啊……” 孟苍舒刚到了慈悲川临时设的车马驿,就被庞绪的一名参军拦下。 这些人本来就是借来的帮手,他不敢慢待,忙问缘由,那人看孟苍舒身边只有一个顾廉也是熟面孔,便低声道:“这次来慈悲川寻亲敛骨的外郡人多,可大人有过吩咐,不许咱们这里借住收银子,今日下官却听说,附近有一两户百姓,竟起意做起了客栈的生意,给自己家租借出去。还有些人,沿途卖些野果蒸制的吃食。这也就罢了……今日下官看见竟有人拉来木材,当场做起升棺发材的买卖!全都卖给那些找到亲人尸骨的百姓……这有违大人慈心悲悯的初衷,实在不像话!” 孟苍舒原本静静地听,抱怨结束后却露出笑意来。 “参军无需惊慌,我去和他说说看。” 待参军满意离开后,顾廉小心翼翼道:“大人,本地百姓找个糊口的生计不容易,虽说在这里赚这种钱有些不合时宜,但咱们真的要……” “这样一来郡府修缮有了木匠还缺泥瓦匠。”孟苍舒回过头朝他一笑,“慢慢都会好起来的。” 这个思路顾廉实在跟不上,他许久才意识到,孟刺史不是要去处罚此人,而是要雇佣他到襄宁城修衙门! “但咱们……没银子啊!”顾廉不否认这是个绝佳的想法,但现实摆在眼前,孟刺史再厉害也变不出银子,他也绝不是那种强迫百姓劳役之人。 “公主殿下有啊!” “那是殿下的银子!咱们能花吗!”顾廉以为刺史大人在说胡话。 然而孟苍舒语气欢欣雀跃,仿佛所有愁绪都一扫而光:“殿下的银子本来就是打算招募本地会手艺、有才德之辈,这不正巧,我给她送去合适人选,她还得谢咱们呢!” 说完踩着轻快的步调,朝着人多聚集的地方走去。 顾廉站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赶忙跟上。 慈悲川外围的一片是被孟苍舒下令开辟出来做临时安顿行人的空场,为免春日骄阳凌人,南面搭造起茅竹长棚遮阴,又有青郡军运来的水车,纳凉解渴的人全在此处聚集。 也恰是因为这份聚集,招徕不少小商贩。 有些明显操着外郡口音,许是一道寻人至此,顺路做些小买卖,卖敛骨的白布与香火居多;本地人的小商贩也不是没有,但良慈郡凋敝日久,好多人都只是野外采来吃食,粗粗加工就拿来摆卖,生意也大不如有备而来者。 但这里没有什么茶水铺子更没有食肆,带来的干粮吃完了,寻亲之人也有几个购买充饥。 这些粗糙的东西都是不贵,而人最多的地方就是几处木材横竖摆放的一小块角落,七八个人围着等候开板材出来,里面忙活的正是赚死人钱的木匠本人。 那人看着已有四五十岁,风霜就写在脸上,一只脚瘸得走路拖地,做活看起来却还算利落,从身板来看,大概是幸存的兵卒,落了残废回到家中,趁着慈悲川的敛骨人潮赚点手艺钱。 因是身着官服,过往的人看见孟苍舒纷纷下拜,有些还哭诉自己仍未找到尸骨和没有排上,孟苍舒眼见被人群要淹没,于是他低声对顾廉说道:“你去问问那位木匠,请他去襄宁城修缮房屋,如果他有家眷,就带过去,吃住都可以包管,银子另付。” 说完这句,孟苍舒就被百姓彻底围住了。 待他一一安抚完毕,木匠已然接下了差事,正给最后一批客人箍紧木材。 这时却忽然从旁边一个造好的棺材里窜出两个孩子围在木匠脚边打转撒娇,木匠正是得了大好活计的心思里,摸出两个铜子给孩子,两个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孩子便蹦跳着去一边卖蒸果儿的摊子买吃食去了。 再看不远处应征匠作的队伍人虽只有三两个,可拖家带口看来是打算长期在此逗留,孟苍舒心下有所舒展,接连几日的疲惫竟松弛许多。 他这个办法其实不算多高明,来的也未必是多有能耐的手艺人,然而良慈郡如今情况也容不得他挑挑拣拣,先将襄宁城能重建的地方修好,他还要腾出手去办更险恶的大事。 待这件事成了,他才能更放开手脚,去做真正必要之事。 略微松弛的心境没有给孟苍舒太久的喘息,哭泣哀告之声不绝于耳,有些扶老携幼,皆是没有寻到亲人尸骨,愁悲交织边走边落泪。 是啊,万计尸骨,想要寻到谈何容易?许多战死他乡之人身边也未必带着可以辨认之物,就算带着这些年可能也被人捡走,只看一具骸骨的高矮又如何断定? 孟苍舒原本就打算好了,待到寻亲完毕,剩下无人认领的骸骨就一并清理后埋在此地,后世亲人若愿意,就来此处祭奠。 权宜之计若能抚慰哪怕些许失亲之痛,也算微尽人事了。 其实来此地的人会如此多,孟苍舒自己也没想到。 他方才和人攀谈,得知不止是周边三郡,好些远郡之客披星戴月赶路近一个月,只为接亲人骸骨落叶归根。 可能辨认的尸骨如此多,找到最后也没找到,心哀之余不免垂涕连连,加之找不到的人确实比找到的多,因而往慈悲川下坡的路走,便是哭声不绝于耳。 更有找不到亲人的,绝望在崖边呼唤,哀声萦绕,又有鸦群相和,天下之悲莫过于此。 这期间有些人显然是稍有家资,或坐马车,或骑马而来,家中老人的穿戴也更体面,或许有些人家兄弟手足一道上战场,只回来一个立下军功的,剩下的便横尸战场,再不能返回父母膝下妻儿枕畔。 孟苍舒看着这些人,心中忽起一层领悟:芸芸众生,无论富贵贫贱,死生之悲苦尽数相通,并无差异。 人不同命,却殊途同归。 这其中更有一些军士打扮者,扶着家中老人找寻,孟苍舒自感怀中回过神,又思及一事: 圣上起兵以来,自微寒拔擢了不少武功之臣,曾经帮助过他的荀家便是其中之一。 待天下再度归一后,这些人封赏极重,好些人举家入主畿要的情况也是屡见不鲜,这些新兴的军功氏家和原本朝中的高门士族完美形成了平衡。 例如庞绪,虽然被遣派至此,手上却还是拥有兵权,如若承明公主与本地豪强联合略有异动,他依旧可以先发制人,再陈奏表。 只是这种情况如今并没有气象来酝酿。 天下之大,皆在休养生息,想造反连人都征召不上,原有的军士皆已疲战,就连青郡军每日都有找到庞绪跪求解甲归田的士卒。 要是这种情况能维持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孟苍舒有自信可以使得良慈郡再度重回昔年繁盛富庶景象! “呀!咿——破!” 踌躇满志之心被怪叫打断实在是扫兴! 孟苍舒顺着视线看过去,原来是有人在山巅开坛做法。 这位年轻小道士手持魂铃上下乱舞,煞有介事给焚烧过的符咒灰絮洒落高地下的战场众骸骨之间,然后又振振有词,潇洒一甩浮尘。 不知跟下面等候的一家人说了什么,那家人千恩万谢,递过去一串十分惹眼的钱吊,而后离去。 这门生意是孟苍舒没想到的。 人民群众的智慧让他再度惊叹。 细看那位小道士,周身行头齐全,蟹壳青的道袍广袖似仙,天师帽冠带飘乎若神,再加上他那半闭着眼低垂着目的神情,恍若悯恤人间疾苦的方外之人,来此点化众生。 顾廉忙完一遭满头是汗正回到孟苍舒身侧,也看见了这一幕。 他心想原本孟刺史的长相就已是自己所见君子中的清隽温雅之极,但这位小道长竟比刺史大人更秀气几分,颇有神仙中人之姿。 “大人,这样的人才咱们要招揽吗?”顾廉看其施法觉得煞有介事,于是问道。 “招来干嘛?回襄宁城表演看戏?他这样要是能招魂回来,以后打仗我雇一千个道士做法,岂不战无不胜?” 孟苍舒不以为意,在他看来这和正经的营生可不一样,这些家资丰厚的人不在意这点银子,可如若穷人倾家荡产被这小小神棍一忽悠给口粮都搭上了,这岂不是造孽? 他正准备上前制止,却猛地站下,忽然想起什么般诡异地笑了出来。 这笑有些吓到顾廉,他来不及发抖,就听孟苍舒叫自己的名字。 “顾内史。” “在。” “咱们北城……是不是还闹鬼呢?” 为您提供大神 乌鞘 的《关于封地治理的若干意见》最快更新 第19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20章 第20章 孟苍舒没有直走,而是拐了个弯,截住刚刚由道士指点,正去寻觅亲人骸骨的那一家人。 他这一晃,顾廉差点摔跟头。 孟刺史行事果然很难预料…… 顾廉一边想着,一边踉踉跄跄跟上。 因身着官袍,孟苍舒看上去就像是来垂访百姓的仁民爱物之父母官吏,虽拦了人家的路,但动作自如和路遇熟人一般。 “老人家,本官叨扰,敢问如此行色匆忙,可是有否不平之事?若造贼丢了文书或银钱,可禀告巡逻军士。” 被询问的老人年纪将近古稀,穿着华贵,与周遭许多平民全然不同,身后跟随着一众仆从,又有一位钗环齐备的妇人在旁搀扶,见到官吏,老人忙与女子一并施礼道:“见过大人。未有失窃,只是老朽心急去寻我那苦命大儿子的骸骨,这才……” 老人说罢伤心拭泪,妇人见状代答道:“我大哥二哥那年皆被强征了去,大哥去到良慈郡,一去不回……二哥去了上阳郡,侥幸得了从龙之功,荣归故里。然而我父这么多年思念儿子,忧劳成疾……幸得大人善举,加之高人指点,才能来此处寻得亲人骸骨返还故乡,小女代父亲和去了的长兄在此谢过大人了。” 妇人说着也以帕拭泪,再行一礼。 跟随皇帝再度一统天下的军士皆凭借彪炳战功获得了优渥恩赏与一官半职,家人也能沾得荣耀,享受战乱后来之不易的富贵。 眼前便是新兴的这些军功之家之一。 孟苍舒也不往坏处说,更不张口就劝人,只讶异道:“果真有如此神人?” 老人的眼神透出欣慰:“可不是神人么!别看这位李道长样貌青春,竟是汉初武帝身旁伴驾过的李少君李仙人的弟子!我家寻访许久,他才答应出山相助,如今略一施法,便为老朽寻到我那苦命的儿……” 李少君是见于正史的方士,据说修得了长生不老之法,《史记》和《汉书》皆有记载,孟苍舒自然也读过。 但李少君的徒弟未免有点扯了,能当他的徒弟,少说也有个二三百岁,再看那位唇红齿白看起来能叫自己一声大哥的李道长,距离这个年纪还差得太多。 他要是李少君的徒弟,那自己就是汉武帝的拜把子弟兄。 然而老人深信不疑,孟苍舒看其家境,想来一个臭道士糊弄一吊大钱怎么也不会影响他家的生活质量,若真是能让老人得到稍许慰藉,他又何苦说破? 其实这次很多寻亲尸骨的百姓本就没有抱太大希望,有些找不到的,抓一把这里的土装进瓦罐带走,也准备回家去当做尸骨一样殓葬。还有些只找个大概齐身长合度的骨架,也不再苦苦寻觅,只当是自家人带去落叶归根。 不过是安慰罢…… 孟苍舒让老人与女儿去寻找“仙人”指点的亲人尸骨,再转过身去看,那位李道长身前又来了两人,看着像一对老夫妻,这一对夫妻的装束比之方才那对父女便差了太多,两人身上虽也是干干净净,但补丁甚多,也无人相送,可见家境简薄,甚至可以说是困窘了。 骗普通的百姓的钱,孟苍舒便不能坐视不理了。 他朝着李大仙迈步走去。 顾廉赶紧跟上。 可是没走两步,孟苍舒却又猛地站下,这导致顾廉差点撞在他的后背上。 孟苍舒也不是故意一惊一乍,而是这个距离他听到了那对夫妇和李大仙的对话。 …… “老人家,这钱你们拿回去……山人今日法力耗尽,实在无能为力。” 李大仙声音和样貌一般超逸洒脱,轻甩浮尘,看都不看老人双手碰上的十几个铜板。 “道长可是觉得少了……我……我那边还有一头毛驴,我去给您牵来……求您可怜可怜我们……我们的孩子十三岁就给抓来良慈郡打仗,二十多年了,见到尸骨也好,我们老两口闭眼前总能见孩子一眼吧……求求您了!” 老人双膝跪地悲泣哀求,无奈李大仙却是铁石心肠,只半闭着眼,用不沾染尘世的声调毫无波澜道:“无量天尊。你们二人与我缘法未至,不是银钱可以加补。还是请回吧。” 顾廉听着十分不忍,甚至有些生气了,对孟苍舒低声道:“好个端架子的臭道士,人家都给他下跪磕头了,竟然还是不允!” 然而孟苍舒却始终沉默,静静看着两个老人在悲恸中重新揣起铜板,相携起身。 这二人转身后,李大仙却仿佛如获大赦一般,以旁人难以察觉的微小动作深深吐了口气出来。 有趣。 孟苍舒忽然改了主意。 他脑子上辈子起就转得快,有时候因为过快,经常自己事后都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但这次,即便是突然冒出来的念头,他也忽然觉得只是胸有成竹,绝非一时兴起。 然后他就背着手,大摇大摆朝李大仙踱步而去。 李大仙正准备收摊,却被人堵住去路,定眼一看,竟是为身着官袍的年轻人,他一时难掩瞳仁中的慌乱,手上的铜摇铃也跟着一颤。 但很快,他就找回了状态,朝孟苍舒行礼道:“山人见过刺史大人。” 刺史的官袍与寻常官吏不同,在民间有个说法,刺史又叫“百里侯”,是一郡的当头天官,头一份尊贵,虽然和大部分地方官吏一样身着绯色官袍,但刺史官袍的下摆与衣袖边缘却镶了一圈两指宽的玄色锦缎。 这是地方至高权力的象征。 “方才见道长施展神通救苦救难,本官心悦诚服,特来拜会。” 孟苍舒行的是俗礼,那李大仙不动声色,见了也回道:“山人不敢于官身面前造次,只是世间悲苦莫过于骨肉生死离分,见之便无尽哀怜,故出山一助。” “敢问道长名号?” “山人一脉不起名号,只随师姓以道名称之,在下李丞雪,让刺史见怪了。” “道长法力,方才本官多有见识,现有一不情之请,想道长鼎力相助。” 孟苍舒笑得十分和善,李丞雪显然始料未及,他干巴巴哈哈两声,也不知是急是热,额头有了汗珠,之间他眼神闪烁间举起左手六连掐指,半闭双目口中振振有词,而后拜道:“刺史大人惠邀本不该托大,然而山人于红尘之地道缘已尽,今日天机泄露太多,要再修行七七四十九年才可重回浊世,还请刺史大人见谅。” “其实也不算什么要紧事,我寻常也对易数道学颇有兴趣,想请道长赐教一二罢了。”孟苍舒说罢在李丞雪诧异不安的目光中抬起左手,也掐了六个来回,“不妙啊……不妙啊!” “刺史这是……” 面对懵怔的李丞雪,孟苍舒缩紧眉头感叹道:“李道长方才信手一掐,本官看在眼中,竟是个艮下坎上之卦!此卦果真如李道长所言,乃是不吉之相啊!” 李丞雪干笑两声,这次他再扫浮尘,可没了方才神仙中人一般的从容,连笑都是勉力维持才能张开嘴来:“既是如此……那山人就不能久留了,刺史大人,后会有期。” “道长留步。” 他刚迈出一步就被孟苍舒抬手拦下。 “道长方才朝东北方迈出的第一步,本官没有看错吧?” “是……是……”李丞雪额头上的汗珠已顺着下颚滑至脖窝里去。 “方才道长所手占之卦,乃是艮下坎上的蹇卦,这一卦辞云:蹇利西南,往得中也;不利东北,其道穷也!道长却往东北一步,这是灾祸将至之兆啊!哎,看来大人为我郡慈悲川敛骨一事果真窥伺了太多天机!如今天罚将至,这可如何是好?教本官心里如何过得去?” 孟苍舒急得好像自己亲弟弟出门要被马车撞死一般,几乎就要落泪了。 “山人……山人自有祈禳之法……会自求多福的……大人勿虑!”李丞雪此刻急于想走,却被孟苍舒捉住道袍衣袖挣脱不得。 “不!道长可不能走!襄宁城正在此地偏西往南,此卦虽难又险,但西南却是贞吉可解破之路!这是冥冥中注定道长要去到良慈郡郡府内为自己和本官一并寻得一线生机啊!什么是道缘?这才是道缘!你我缘法已至,若错过怕遭天谴。来人,护送道长去襄宁城避灾祈福!” 李丞雪被孟苍舒说得脑袋嗡嗡作响,来不及拒绝,就见旁侧出现四位戴甲军士,各个剽悍武勇的样子,不由分说,将他护在当中,走脱不得。 而那位孟刺史就只是含笑望过来,客客气气地点点头摆摆手,眼睁睁看着他无助地被四人礼貌拉扯着带去走远。 为您提供大神 乌鞘 的《关于封地治理的若干意见》最快更新 第20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21章 第21章 请走李丞雪李大仙,慈悲川处再无乱象,孟苍舒也踏踏实实晾着那位大仙,只命人在城中严加看守,自己只在川上逗留,投身公务。 陆陆续续将近两个月,七月骄阳流火方至,慈悲川敛骨之事终于临近尾声。 寻到亲人遗骸者不过十之二三,但这是早有预料的。 二十年前的白骨了,能辨认者不过寥寥,这半数里也有不少错认,可又能如何?斯人已逝,收敛过去是为了更好朝前看、往后活,为自己寻得一份安慰。 就像国家这三十年战乱后,即便千疮百孔,也不得不拖着沉重的步伐,努力迈出历史的泥淖。 而那些没寻到的,有些死了心,支离凄楚无功而返;有些不甘心,直到敛骨之事进入尾声,仍逗留此际,妄图寻找。 孟苍舒不免一一面见亲劝,见了不知多少无助眼泪,最终才好说歹说,使得人踏上归途。 然而他也不希望满怀希望奔赴此际之人却如此伤心而归,待到敛骨最后一日,他亲自铲下第一锹土,接着由青郡军将士给早就清理好的地方接连挖开深坑,再给无人认领的无名尸骨一一规整,盖以素布,面南而葬。 尚未离去的寻亲百姓朝数千骸骨殓葬掩埋之地叩拜悲泣,孟苍舒等着时机,取出前几日刚刚送至此处的圣旨,在垫土完成后高举宣诏。 “宣帝上谕,众人接旨。” 在场之百姓起先不知发生了什么,然而军士却都一一跪下,便有人朝后喊去,说是圣上有旨意,于是大家也依次跪列接旨,只是不知到底是什么旨意。 “上谕,国难罹悲,天下同患。慈悲川数战,将士埋骨共赴黄泉,忠烈可表,感昭日月。刺史孟苍舒代朕行抚,今尚有无归之骨,朕不忍忠良无祭、贞贤不祀,特命慈悲川埋骨之地起建铭忠归魂祠,慈悲川租赋免三年,三年间往来祭拜亲眷路驿皆可宿,不得阻行。钦此。” 孟苍舒站在制高点视野开阔声音洪亮,又将皇帝的上谕以百姓可以听懂的话语再诵读一次,这次话音一落,山呼万岁之声回荡川上。 一声声“万岁”,尽是悲声,万千家的离丧,虽不能由此抚平,但人死已矣,从安排此次敛骨到上奏,孟苍舒已做了自己全部能做的事。 而万岁之后,百姓却都未有起身,孟苍舒正要邀大家一并为亲人的祀祠垫土时,却忽听并不齐整的呼声: “谢刺史大人高恩!” “刺史大人千岁!” “谢刺史大人为民请命!” “大人……” …… 孟苍舒不由得愣住了。 他做敛骨之事,一是确切可怜百姓思念已故亲人,二也是有自己的政治目的,但今日百姓即便未能寻亲成功,仍是谢他此举,使得冷静自持如他也呆愣原地,眼眶发热。 慈悲川敛骨之事就在这一声声对孟苍舒的感恩齐赞当中轰烈收尾。 最终,是这封圣旨与旨意里的“恩泽”起到了极其关键的作用。 作为举国上下仅有的十五个两千石刺史之一,孟苍舒拥有其他地方官吏没有的面上呈奏之权。 也就是说他的上奏可以不经过大司徒府,直抵皇帝书案。 关于慈悲川敛骨的报告,是他作为两千石刺史上任来的第一封表奏。 一个月前,这封上奏顺利抵达了目的地,第二日廷朝,皇帝萧蔚便将孟苍舒的表奏下发给了所有有资格参加廷朝议政的朱紫银青们一一过目。 “如此良吏,肺腑之语,朕读罢心肠俱震啊……昨夜又梦见沙场厮杀,朕的那些子弟儿郎为家国不顾性命拼尽了最后的血,朕如何不痛如何不哀?今日再观此奏,思及如此多百姓为今日中兴大业失子失亲,而将士之骨曝露荒野,任凭野兽啃噬……何至于此啊!朕实不忍闻!幸好有良慈郡刺史孟苍舒这样的慈怀之人,顾念百姓悲苦,上任头一件事不为自己立足不为赚得人声鼎沸,只做此慈悲之举,可谓父母良吏也!” 皇帝说得十分激动,下面官吏却面面相觑,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十分陌生,只知道良慈郡之前折了两个刺史,出身都颇高,但这个却默默无闻,怕是个充数顶上的吧? 只是皇帝夸赞,此刻无人多嘴,都道圣上体察,才有此治世之能臣。 但其实在下首的官吏当中,有三个人是清楚这个名字的。 “臣有奏。” 现任太尉长史的荀崎朝前一步,在皇帝示意准奏后才恭敬开口道:“孟苍舒本是圣上中兴后第一批太学生员,得沐皇恩,故有此德行。其虽出身寒微,但才志皆达,臣父赏识,故贤让我家子弟之名录,破格推举其入太学享恩上之际遇,如今其已学成,德政以报朝廷,乃是圣上初惠之政普照而得,其之德政,亦为圣上德政。” “太学乃是我朝仁良祖宗之法,朕不过是顺应天时。”皇帝是以武功夺天下,最爱听的便是自己顺应天时万众归心这样的暗示,此刻亦是十分受用,“你父亲能举贤代亲,果然是朕的股肱良臣啊……” 说罢也回忆起故去部将的裨益,思表之语不觉,更是连连称赞荀崎有其父的风范。 荀崎听着皇上的赞美,心中十分骄傲,却仍以谦卑姿态应对。 作为武将之子,荀崎起初不习惯自父亲手中继承的官职,朝堂之上太过险厄,一句话都要过十遍脑子才说出来,不过这十年荀崎也算磨砺出来,父亲去世后,自家的功勋已然不如昨日,要是不卖力替皇帝吆喝,怕是更无立足之地了。 孟苍舒这名字荀崎听自己爹说过,其实也记得不是那么真切。只知道是父亲的徒手之劳所遗赠之才。不过前几个月良慈郡刺史一事悬而未决,孟苍舒的名字被大司徒府报上去后他留了个心眼去查看了此人官档,才又想起这段机缘。 果然提前做好功课是有用的。 “臣有奏。” “孟大人,请说。” 这次站出来的不是别人,是大鸿胪孟桓。 “孟苍舒乃是臣孟氏旁支晚辈,幼年饱受离乱之苦,与臣本家音信全无,幸得天子照拂,臣家得以寻此沧海遗珠,孟氏子孙能为圣上建威树德,乃是吾辈幸甚,谢圣上赞许,今后孟氏必然竭恭尽责,不废此恩!” “原来竟是孟氏子孙么?”皇帝的笑容中满是赞许之色道,“卿家累世传春秋于世,家中子弟皆明德尚礼之辈,果真是未来的国之柱石,不过一旁支晚辈便有这般德行,当真是世家翘楚。” 荀崎很想摆出武将出身的横劲儿,去好好羞辱谩骂孟桓一番,当初你家可不是这么说的,要不是我爹发善心,这小子怕要被马拖死在你家院里,今天我家沾光,你孟氏抢摘桃子摘得倒是比谁都手快,当真无耻。 然而皇帝正在兴头上,他只能隐忍不发。 他的决定是正确的,因为萧蔚的确十分舒畅,只见皇帝起身连道三个好字,又叹气道:“如今国库空虚,百废待兴,朕的女儿在良慈郡也是捉襟见肘,可他们却从不找朕哭穷,可见是竭尽全力在替朕办事。朕想,这些将士是为朕之疆土国之安泰才舍家别亲埋骨他乡,若是人人如此,岂不让天下尽忠之辈寒心么?朕决意开内帑,由宗正寺差遣工匠与资材,为慈悲川埋骨地修造一座归魂祠,好教天下百姓知晓,朕绝非任凭忠良曝尸荒野之人!此事大司徒府与宗正寺一道商议,拟旨下发。哦对了,再给孟苍舒下一道旨意,褒扬他的仁政,按照良吏的循行赏赐。” “圣上明德,怀仁驭贤,万岁万万岁。” 众臣齐声领旨。 …… “爹,这小子钻营拍马屁拍到圣上那里去,你跟着捧什么?咱们得罪过他,你不怕他长齐了羽翼回头给咱们颜色看么?” 孟府,书房。 孟子升气得将头冠摔在桌上,恶声向父亲孟桓抱怨。 “住口,你懂什么?”孟桓制止儿子胡言,“他这可不是一般的拍马逢迎,那封上奏,几乎每个字都书进了圣上的心底,咱们若是拆台,那拆得就是圣上的脸面与宏图,岂不是陷自己于危虞窘境?” “不就是一封表功的奏疏么?投机取巧罢了!”孟子升不服道,“要我说这小子就是会钻营,像他那个芝麻绿豆小吏的爹一个样子!见缝插针,到了地方上,先不屯田安民,却搞这虚声之事,简直是小人之心全无君子之志。” “你啊你啊……我安排你能列席朝仪,却不让你多说话,就是为了让你多看些里面的门道,尤其是圣上的心思!”孟桓蹙眉瞥见儿子仍是焦躁的怒容,语气恨恨可仍旧教诲谆谆,“你以为如今的士族世家还似从前般风光么?那些武功勋爵之家才是风头正盛之时。人家有从龙之功,圣上抬举他们,和我们这些旧日遗臣们唱对台戏,我们若不能再顺势而为,哪还有立锥之地?” 孟子升虽惧怕父亲威势不敢言语,可表情却仍是不服之状,孟桓看在眼中,虽恨铁不成钢,但仍是耐着性子解释道:“孟苍舒这奏表不是为他自己请功,那是为圣上请功才是!这小子竟然精明若此,我当真小看。” “为圣上请功?” “是了。不过是建个亡祠罢了,他自己难道建不得吗?更何况公主殿下带去的银钱一时未必用的出去,这样好为自己和诸侯封君邀买人心之事,他却不做,你说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卖给圣上一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然人人理当尊奉王宪的虚名么?” 孟子升这才领悟,惊道:“他故意不做此事,却大张旗鼓上表,是为让皇帝自己掏腰包来盖这个归魂祠,给皇帝买面子和民心?” “圣上自登基以来,为抚平战乱之遗疮,可谓费尽心力,你说的屯田水利自然重要,可天下人心向背却是安定的重中之重,孟苍舒此子竟有如此远见卓识,能越过眼前那点得失,直扑皇帝的心……孟苍舒……他怕是与我们先前所想全然不同,一个置中匹夫竟也养得出人中龙凤?” “爹,可我们……他如果要是报复咱们,那怎么办?”孟子升知道自己从前的作为捅了娄子,也没料到顶名的孟苍舒竟办到了前面两个刺史都没办成的功业,忍不住心虚起来。 “报复?” 孟桓冷笑一声,他不但不慌乱,却十分笃定地接过儿子递来的茶盏:“他虽在圣上那挂了名字,却也不过还是个两千石,你我父子日日于中枢,想弹压他还不是小事一桩?路遥知马力,他若是识相,便早些抛去旧日恩怨,朝咱们这孟氏的大树下来乘凉,自有他的一份荫庇恩泽在,若仍是不识时务扯着那点不入流的恩怨计较……那也别怪我不惜才了。” 为您提供大神 乌鞘 的《关于封地治理的若干意见》最快更新 第21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22章 第22章 大司徒府有自己的衙署官吏配置,一切待遇等同于朝廷,甚至有些机要位置手中权力更炽。 当今大司徒姓景名虔,其出身伊津景氏,名门血脉可追溯至周封楚国王族,贵不可言。景氏一直是雍朝几大士族之首,当今圣上亦是十分器重仰赖。 最重要的是,圣上起兵时,伊津景氏正是扶持者之一,这也奠定了其在朝廷中的地位:纵然眼下士族早已不似从前般荣耀,然而身兼军功勋贵这一身份,景氏却正如日中天。 所以许多太学学生学业得成,照朝廷令例点为郎官待选后,第一个想去的倒也并不是朝廷哪处,而是去到大司徒府上做个令官掾吏,当真前程似锦,好过去那些清水衙门苦熬。 萧闳与孟苍舒同是自家旁支的旁支,由于过于偏远,大概只有姓氏显得还算挨着。不过萧闳比孟苍舒要好些,因为他是皇族的支脉,玉牒宗谱上明晃晃写着他的姓名,谁也不得质疑他高贵的出身。 说是高贵,可萧氏血脉自太【】祖龙兴百余年,余脉分支一无爵位二无供养,像萧闳这般父亲只是县侯幺子重孙的,日子也不比普通百姓强去多少。 因此他抓住萧氏子孙得入太学的祖制,五年下来也算奋发,待选郎官后竟出奇得撞了大运,被点到大司徒府内衙少史门下做了小小掾史,负责各地方奏疏上议前的抄录与摊派。 所以当他看到好友孟苍舒被圣上亲口直赞并予以嘉奖的旨意时,兴奋地自抄录座位上跳起,又在众人讶异和薄责的目光中尴尬落座。 前些日子收到的平安信,孟苍舒还说要他一切放心,自己全然可以应付,那时萧闳是半个字都不信的! 不是信不过朋友的本事,而是信不过良慈郡的险恶。 但此刻看来,孟氏那些窝囊废不敢去的地方,倒让孟苍舒治理得风生水起,虽还没有太大建树,然而一个好的开始比什么都重要。 而且还有一层萧闳也想到了:若不是得了良慈郡实际意义上执理者承明公主殿下的襄助首肯,慈悲川这一系列事不大可能马到功成。 看来兄弟和名义上的上司与实际上的监察对象相处还算融洽。 萧闳这才真正放心。他的这位好友他是最了解不过,表面上疏懒人际,带了些不甚合群的隐逸做派,可真要办起事来,也能如此干脆利落,丝毫没有从前的懒怠习性。 造化,造化。 得了这个消息,萧闳发自内心替挚友高兴。 两人出身相近,又与太学中的世家子弟不合,更巧的是二人一个勤奋谨慎一个随性懈怠,个性天差地别却能够融洽和睦,太学五年终结为莫逆之交。 其实萧闳自小到大,也只有孟苍舒这么一个朋友,自他走后,百般挂念也是人之常情。 于是他回到京师郊外家中小院时,推开柴门步态轻快,妹妹萧婵正摘了今日晚饭要用的鲜菜果子,见他整个人与往日疲惫大不一样,笑着招呼过后迫不及待问道:“哥哥今天居然没有挂着张脸回来,难不成是升官了?” “不是我升官,是你孟大哥在良慈郡得了圣上的夸奖,我替他高兴。”萧闳自妹妹手中簸箕里拿出个杏子,在身上擦擦就吃起来。 提到孟苍舒,萧婵忽得觉得面颊发烫,但转念又黯淡了目光,低下了头:“孟大哥一个人去到西边那么远的地方,也不知道水土耐不耐得住……都说西边夏秋干热发燥,冬春又冷得出奇,他每年冬日都要风寒一次,怕是辛苦至极。” 萧闳正想和妹妹解释良慈郡的地理之优越,必然不会有这般困扰,却听一声冷哼自门内发出,自己的母亲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 “见过母亲大人。” 萧闳恭敬朝母亲面拜,他每日回家都是这样的礼节。 “你还好意思提你那个狐朋狗友。”萧母四十余岁,仍能看得出年轻时的姿容绰约,只是多年苦辛,寡居带大两个孩子已为她留下不能抹平的皱纹和神伤,她说起话来似乎也带着这些年岁月不曾对她温柔的严苛,眉目尽是厌倦,“他一个人在京师你每年接济,他如今飞黄腾达了,可记得拉你一把?” “母亲有所不知,孟兄只身在龙潭虎穴,好容易有了起色,自保尚且艰难,哪有余力照拂他人?”萧闳急切替好兄弟辩解,“再者说,他就算要照拂儿子,也照拂不到大司徒府门下,天底下有几个人有这样的面子呢?” 他孝顺母亲,恪守孝礼,言毕忙搬来椅子让母亲就座,然而这并未能平息母亲的怨怼。 “哦?那我家的日子就好过了不成?算了,我原是不计较这个的,姓孟的小子寒贱里也算是个有才华的后生,你与他结交我不曾过问,如今我只问你一句,你知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妹妹对这小子青眼有加?如果你知道,那当初他在京师时你不去撮合,此刻他展翅欲飞做了两千石的高官,还会看得上你这可怜没有身家的妹妹么?” 萧婵素来畏惧严苛的母亲,听闻此言纵使又羞又惭,也不敢顶嘴,只含着泪求助似的看向兄长。 萧闳心疼妹妹,忙抢话道:“母亲……阿蝉才十七岁,如今因战乱耽误嫁娶的人家多的是,堂姐二十岁不才出嫁,在夫家也很风光,伯伯家里也不比我家家境,更何况我如今也是官身,妹妹的大事我是一向放在心上的,至于孟兄,他……”后面的话当着妹妹,他却开不了口。 “怎么不说下去呢?”萧母何其敏锐,只看他吞吞吐吐便再清楚不过,冷笑道,“怕是你已经提了,但是人家根本看不上你妹妹,是吧?” 听到此处,萧婵再不能立足,掩面夺门而出。 “母亲……”萧闳心口酸楚,但母亲的规矩他是清楚的,问清楚话却还没答,要是他走了成何体统?家中虽曾穷困,可一直尊奉旧日祖父家中的章法,于是只能压下担忧妹妹的心,勉强应答,“嫁娶也应顺遂人意……这样的事如何强迫人家孟兄?儿子确实曾婉转提过,孟兄只说当阿婵是妹妹,他又是独子,婚娶大事必然也是要尊父命的,这也是他的孝礼,儿子怎好强求?” 萧母冷冰冰看着萧闳,似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那他就该和他爹去说!难道我们家阿婵配不上他?要他连开个口和父亲提一句都为难成这样子?” 萧闳不知如何作答,他确实问过孟苍舒,但自己兄弟吓了一跳,赶紧说“别,你妹妹也是我妹妹”这样的话,他也没法强求此事。妹妹痴心一片他何尝不知?若是能两成此好,他和孟苍舒本是兄弟挚交,再成一家,岂不美哉?可人间之事尤其是秦晋之好,需要你情我愿,孟苍舒又十分有自己的主见,人家孟父都不违拗儿子的意思,自己一个朋友有何立场耳提面命? 但当着母亲的面,他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今后你少同他来往!”萧母自位置上起身,“他是个出息的,你也未必就不如!既然不愿意与我家相与,那便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 母亲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 看着已有伛偻之态的母亲的背影,萧闳深深地叹气,却忍不住想自己寄给孟苍舒的回信要何时才能到良慈郡,万望他真的可以顺遂平安度过每一个难关。 他正想追上母亲再劝几句,却听有人在门前呼唤。 “敢问是萧掾史家么?” 柴门方才因萧婵跑出去后半开着,问话的人脚尖对着门,却未往里探进一步。 萧闳见他身着吏员的褐袍,便知是衙门来找自己的,赶忙过去拜见道:“在下正是,请问有何贵干?” “我乃景司徒家府少郎,见过萧掾史,景司徒请您过府问话,还请速往。” 萧闳的脑子顿时空白大片! 他虽在大司徒府衙行差,可微末之吏何曾有幸见过大司徒本人?再加上此人自称司徒家臣,又是受邀去司徒家中拜访……他一时慌乱,勉力镇静道:“烦请少郎大人稍候,未免礼数不尽,下官先行更衣整束。” 因是去家中拜访,萧闳换上自己体面的一套常服,跟随司徒府少郎一道骑马回至京师,行过灯火通明的朱雀大街,直至景府东侧客门。 下人通传,说景司徒在花苑等候。 路上,他试探着问少郎景司徒何事通传,少郎但笑不语,须臾后只道:“司徒见过你誊写的案录,见你字迹法则温雅又不失钢骨,赞誉连连,我想许是有些文墨想邀萧掾吏借笔。” 回忆这段话再加上见面的地点,萧闳顿时明白这是个非正式的见面,以自己的官职若是越多级相见,未免有些惹眼,所以才以此为借口。 但到底目的为何,他却不得而知。 景府花苑仅大小便胜过许多寻常官吏府邸总览,这是萧闳见过的最大家舍,也是他见过最大的官吏。 但景虔为人却不似他的官职那般高不可攀。 “请萧掾吏跑这一趟,往来辛苦了。” 他这样说,萧闳便更是惶恐,以极其恭敬的面见长辈之礼拜道:“有幸仰见司徒,下官不敢以辛苦之辞冒犯。” 这般自幼家训传承一丝不苟的礼数使得景虔含笑点头,他穿着不过似一般富家翁,年纪似有六旬花甲,但精气神怕是比自己母亲好上不止十倍。萧闳常听人议论说景司徒动静皆有鹤态,高华渺然,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他心中更有敬服,只沉默谛听教诲。 但他听来的却不是指教,而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萧掾史与孟刺史是旧日同窗,听闻你二人是莫逆之交,可有此事?” 为您提供大神 乌鞘 的《关于封地治理的若干意见》最快更新 第22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23章 第23章 “回司徒大人,确有此事,孟刺史与下官是太学同窗挚友,志趣相投私交甚笃,亦为国存志互相砥砺。” 纵使心中疑惑,但礼节不能有愧。 萧闳回答得极快,言辞也并无隐瞒。 但这个回答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景虔示意他随自己一道在苑中拂花小径上并行,然而话题却骤然从孟苍舒换到其他:“萧掾吏对花木之道可有深知?” 尊上之人的话实在使人难以参透,自己的好友孟苍舒是大活人,又不是一花一木,他们的话题是怎么绕过来的? 萧闳恭敬跟在景虔身后,见他在一丛分外艳冶之花前停下,也连忙站住脚回答:“下官无有涉猎,实不知也。” 此刻黄昏已逝,景府仆人早已点燃或皮或纸的灯烛,将一团团柔情绰态的淡金色光晕悬挂在树梢或放置足畔道旁的庭燎当中,层叠的扶疏花木便是在夜里也争奇斗艳、尽态极妍,但多以纯白或幽蓝二色居多,只有他们面前这一丛不知教什么名字的花,猩红吐蕊夺人眼目,俗媚风韵与整座院子的雅致高华全然不符。 “年轻人心无旁骛励精图治是好事,我们这些老了不中用的才会在闲散之事上花功夫。” 没有应对的萧闳仍然得了赞赏,更让他惴惴不安。 景虔含笑道:“那萧掾吏想来是不会知晓这是什么花了。” “烦请司徒大人赐教。” “此花名为踯躅,百姓呼其俗名杜鹃,是山野到处可见之野花。” 说到杜鹃,萧闳却是再清楚不过,他自幼苦读,不认识的花木典故也能信手拈来:“下官不才,曾于楚辞汉赋中略得一二,杜鹃鸟是古蜀国君主望帝精魂所化,悲鸣啼血,血绽踯躅花,因而又叫杜鹃花。此花乃是古圣贤人之典由来,意象如思民之悲与哀婉之别,诗意隆盛。” “说得不错。”景虔轻捋自己那一把极其漂亮的胡须,却未看萧闳,只望向那一丛灯下耀眼似火之花,“你博览群书,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从前如何已是过往之事,当下人们如何看待此花,便又是天差地别。” “下官卖弄,请司徒大人恕罪!” 萧闳正要下拜,却被景虔含笑制止。 “今日只是雅意闲谈,你若不懂,老夫告知你便是,也不是朝堂考校,你不必如此拘谨。” “是……” 萧闳这样说着,可汗都快流下来了。 景虔这位大司徒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野门生遍地,自己如果说错一句话丢了官职都只是小事。 可是奇了怪了,这样的人物为何今日非要自己来陪着逛园子赏花? 他仍在脑子飞速转圈之际,景虔已然向他娓娓道来: “如今累世公卿与名门士族的私邸花园里多爱种清雅之花木,芙蕖莲华和淡蕊清梅自不必说,那数十种兰花也一直备受青睐,哦对了,最近还流行起养昙花。前些日子老夫受邀去到孟鸿胪私宅雅聚,一群人等到深夜,就为了恭候他那株自巫羊郡取来的雪昙须臾盛开。老父这才知道,原来如今人人园子里都供着这样一株神仙似的昙花,一到要开的时候,便邀请亲朋好友秉烛彻夜赏玩。你说是不是有趣?” 萧闳没听出哪里有趣,他官职卑微,哪有机会去到这样的宅子里参加这般集会?可孟鸿胪三个字却要他万分警觉! 这不是从前欺辱过孟苍舒的孟氏本家么? 也不知道景司徒是否知晓孟苍舒和孟氏本家的恩怨,如若知晓,跟自己说了和孟氏的私交难道不怕自己与孟苍舒的私交也在,会将这话传出去么?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和小孟人微言轻,就算知道又怎样?想来是他多心。 于是为了接话,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凑趣顺着景虔的话说下去: “下官还从未见过昙花盛开之美,想来是昙花莹白胜玉,颇有高华之姿,此等意象便似君子无媚无谗、高洁傲岸,故此才这般使得人趋之若鹜。” “你说得对,大家都喜欢这样能比着来的花,但老夫却不这样想。” 萧闳决定闭嘴,他实在跟不上景司徒的思路了。 “就像这株杜鹃,旁人嫌它妖冶过甚又乡野可见,无名贵之姿却有冠世之艳,觉得他不配在君子的花园中绽放,然而我却独独喜爱这样无论高山还是大河、无论乡野还是华苑,都能盛开自若之花。这不比那些只是形表洁白姿态高然就能称作君子之花要更值得赏玩么?” “大司徒高见,下官……见识实在短浅,一时不能参透,还望司徒勿要责怪。”萧闳觉得最好的办法是实话实说,他是真的不懂花草,又如何不懂装懂去攀谈? “萧掾吏是个骨鲠正直之人,所以才有遒劲笔力犹如刀凿,字如其人啊……”景虔看着萧闳,点头微笑后自怀中取出一张纸来,温和道,“就是不知老夫想求萧掾吏墨宝誊写一遍这篇晋人陆机的《招隐诗》,可否如愿?” “下官拙笔能得大司徒赏识乃是蒙幸,定当竭力撰写,以报此识。”萧闳双手恭敬接过说道。 他以为吩咐已毕,却没想到头顶笑声又起,却听景司徒说道:“我那两间书斋各缺一字,这样,你写一副来,也要你那位知己莫逆孟刺史替我写一副,如何?” 萧闳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 孟苍舒的字虽说不差,但他懒得练,经常靠着糊弄递交字帖,而后被博士责骂,故而疏于练习潦草多于端正。大司徒如果看过小孟的上奏,应该知道这家伙的斤两,那为何还要自己去传话? 然而一直撂着尊上者不回话这不符合母亲对萧闳的礼数教导,他赶忙答应下来。景司徒也并不为难他,又给他专门派了人送回家,再附上许多珍贵的文房以供使用,可这些平常他不敢奢望的华美之物此刻萧闳却无心把玩。 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得赶紧将今日之事在信中告知小孟才是! …… 千里之外的孟苍舒还不知道自己近日如此频繁被朝中重臣提及,毕竟他要面对的是更严峻的残酷现实。 良慈郡东。 夏日麦苗正茁壮成长,万物欣然,看着如此情景,孟苍舒却高兴不起来。 全良慈郡都一副休克尚待抢救的模样,只此一处欣欣向荣,说是没鬼那才是骗人。 之前他手上事多且急,先一个要紧是做好慈悲川之事,不管是在朝廷还是承明公主处都打好基础,想让人支持自己,就要拿住道理,先站上个制高点,之后再做什么勾当可都有底气了。 他确实底气十足,在马车里闭着眼想事都忍不住想笑。 然而同乘一辆马车的李丞雪却被这个笑容吓得缩作一团。 “李道长,不舒服么?” 孟苍舒睁开眼,温柔关切道。 “没……没有……”李丞雪喉头上下乱窜。 “可是渴了?” “没……” “饿了?” “山人……贫道……都挺好的……” 孟苍舒又不说话了,可是那个恐怖的笑容还在,李丞雪战战兢兢,抱着横竖都是死的心态张开口道:“刺史大人……是要带我去哪里?” “仙人有所不知。咱们良慈郡东西南北中五面各有其能,襄宁城居中要扼,通达便利;北部山地自缓丘到雪峰,物产极丰;西部雁滩草原水草丰美;南部河网密布乃是鱼米之乡;不过要说古来富庶之地还得是良慈郡东这小小一块,但这东部如今却闹起了人祸,仙人法力高强,本官是亲眼得见,治下出了如此大事,这不是得带着仙人来瞧瞧本官才能放心么?” “可是……可是我……”李丞雪万万没想到这次良慈郡之行会遇到这样一件事,遇到这样一个人,他此刻欲哭无泪,只能继续瑟缩,又偷偷看向窗外,只见沃野良田连绵不绝,所见皆是绿意,想着赶紧杀出来什么义贼悍匪,给他救出火海吧! 如此,李丞雪绝望之中忽然心头一动,鼓足勇气对孟苍舒说道:“大人,马车憋闷,不若我们策马而行……透透气。” 他算盘打得很响,这里道路平坦,远处才有丘壑之地,如果自己骑上马,趁着人不注意加鞭开溜,孟苍舒就带着这么几个人怕是未必追得上。 然而李丞雪的想法却落空了。 “此次出行只配了马车,其余马匹借由护卫纵驾,难道仙人想与他们策马同乘?”不等李丞雪拒绝,孟苍舒又笑道,“还是在这车里舒适自在。” “为……为什么……大人移驾公办,却不骑马……贫道以为良慈郡夏初物候清宜,惠风和畅,纵马于野岂不妙哉?” 其实李丞雪所见过的官吏大多骑马多于坐车,也不知道这孟苍舒怎么了竟一口回绝,出于不甘心,他忍不住追问。 谁知孟苍舒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因为我不喜欢骑马。” 他说着,复又朝李丞雪一笑,旋即伸了个极为酣畅的懒腰:“更何况李道长一会儿还得施展法力,眼下还是和本官一道养精蓄锐吧。” 为您提供大神 乌鞘 的《关于封地治理的若干意见》最快更新 第23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24章 第24章 良慈郡东部的官道只在清丰县郊外就戛然而止。 不是没有修过,而是毁于战乱,也没有契机重建。 心情看起来犹如郊外踏青般畅意的孟苍舒和瑟瑟发抖的李丞雪依次下了马车,改换双腿,沿着青野若海的乡间小路并肩而行。 承明公主所派遣的四名武威军将士就在他们身后十步外,严谨又克制地跟随。 李丞雪总忍不住回头去看这些人高马大表情严肃的军士,尤其是眼睛不住去瞟他们腰间的环佩刀。 但他也不是对其余事全无察觉,一路走了半柱香时间,他就发现这个地方实在古怪。 田地里农人正辛勤劳作,作物长势也颇为良好,比他家乡那处不知好了多少。然而农人们却各个衣不蔽体面有菜色,见到来人的反应皆是惊慌,尤其所有人都十分不安地去看走在最前身着刺史官袍目不斜视的孟苍舒。 然后便有人放下农具,跑开不知去了哪里。 每经过一块有界木的田地,这样的情形就会重演一遍。 李丞雪虽担忧自己安危,可却忍不住也心生疑窦。 “良慈郡东这几个县当中原本有一座怀阳城城池,在从前的良慈郡也是排得上号的繁盛。” 走在前面的孟苍舒忽然开口,李丞雪一下子从好奇疑惑中抽离,又开始为自己的命运担心,他小心翼翼靠近一点这位笑面虎刺史,谨慎听他打算说些什么,自己又该什么时候开口,替自己开脱罪责。 “可是这城后来被王广兴叛军夷为平地,于是各家各户都退入了地堡以求自保。”孟苍舒忽然顿住脚步,回头笑吟吟看着李丞雪,“道长,你说……叛军连城都能推平,想攻占一两个百户人聚居的地堡岂不如履平地?” “是……是这个道理。”李丞雪觉得舌头都不是自己的了。 似乎孟刺史很满意这个回答,继续朝前走去,边走边说道:“对了,王广兴这人恐虐残忍,却也有弱点,他的弱点便是笃信鬼神之事,所以身边豢养了许多方士妖道,这些人兴风作浪,犯下不少恶事,简直是为虎作伥。” 听到“方士妖道”四字,李丞雪的膝盖已然发软。 然而孟苍舒再次开口的话语却才是要他不寒而栗。 “后来官军曾短暂平定过王广兴之乱,王广兴死于溃退,而这些人嘛,就被朝廷抓了个正着。因百姓憎恨这些以鬼神之说助纣为虐之辈,为拉拢人心也为以正视听,朝廷就给所有方士妖道定了罪,十余人尽皆腰斩,且两半之后,这上面一截和下面一截都吊上了城楼,一排排以儆效尤。要我说,对付妖道就是得这般干净利落,免得谣言四起害人不浅,那时再想亡羊补牢岂不晚矣?” 孟苍舒说着偏头看了看李丞雪,笑容灿烂胜过此时骄阳:“当然,那些妖道都是伪诈之辈,一无真才实学二无山府师承,不过就是借着一个道家出身的壳子行骗而惑世,李道长师承先汉活神仙,自然是与他们不同的。” “刺史大人!” 李丞雪再也受不了了。 如果不是孟苍舒一手捞住他胳膊,他几乎就要跪下了。 “李道长别啊,万一你师父知道你向本官行这俗世大礼,又化作人形来责怪本官,这可如何担当的起。” 孟苍舒笑眯眯的眼睛弯起来时一无怒意二无不耐,仿佛是真的在说笑一般,亲切友好绝无恶意。 可是李丞雪的道袍里子已是全然被冷汗浸透了。 “大人……大人我真的是道士,我师承万松山青夔宫,自幼在那里……后来叛军至此,一把大火给山头都烧没了,整座道观都变成废墟,大家死得死逃得逃,我师父带着我跑下山没多久就坐化了,我流落各地多年,靠着给人婚丧嫁娶祈福禳灾才活到今日,听说这里有大法事可以做,于是跟来,路上才看见那户人家,听了来意我便动起心思,想着可以混几个月的吃食来路,但我……但我虽然是花架子糊弄糊弄,可也没有谁都骗啊……我真的只收了那一家的钱,他们路上一直求我,我才……” 李丞雪解释得上气不接下气,孟苍舒稳如泰山,仿佛半点也不意外,听至此处才骤然打断道:“那日你拒绝收那对贫苦夫妇的钱本官都看在眼里,如果你收了,那今日也不会有机会来此处将功折罪。” 听到这四字,李丞雪眼中闪出一线生机:“大人是要给我一条生路么?” “本官念你心存仁厚,给你这么个机会,你千万要把握住,替本官演好这场戏,你自己的命可在自己手里。”孟苍舒虽是仍在笑,可目光却颇具威胁地自上而下扫过李丞雪,“不然一个人作两截鬼,想想也疼。” 李丞雪只觉一阵眩晕。 但他多年混迹市井,为求活路练出了机敏,他意识到孟苍舒觉不是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 那日自己言说卦象,竟被他完全说败下阵,此人对易学如此了解,略有诡异。他虽是个孤儿没正经读过经世之学的书,却也知道如今官家太学里培德授业讲得都是《春秋》三解这般正经学问,这位孟刺史的路子实在是有些野。 可自己的性命就在这样让人看不透摸不清之人的手中,只怪他贪图那点银钱,这才招惹大祸。为今之计只有言听计从,看看是否能有一线生机。 “小道……仅凭大人吩咐……” 李丞雪这话的语气跟遗言似的,孟苍舒听了有点想笑,但鉴于他一直在笑,便也没有变换表情,只道:“其实也不是多为难你的事,就是要你再把这李少君徒弟的角色扮下去,给我也骗来想要的东西,我不但给你一条生路,还会让你今后多一条路可选,这交易你是绝对不亏的。” 李丞雪不知该不该信孟苍舒,虽说他别无选择,但眼前这个似乎永远在笑的人让他心生的恐惧大于信任。 可是那一日他初到慈悲川,也是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撼。 人们扶老携幼来寻亲人尸骸,漫山遍野的活人和骸骨秩序却分毫不乱,并无想象中不堪的混杂。他那时就想,一个有能力也有慈心的官吏做了这件天大的善事,真希望如今还是孤魂野鬼的师兄弟们也能遇见这般的一地之长,那他也要回去青夔宫替大家敛骨作法。 孟苍舒见微知著看见他的一线生机,那他是不是也要“以大观小”,信任一个别无选择的靠山? “大人要我做什么……直说便是……但我不能害人性命……青夔宫百年清誉,我不能……” 孟苍舒笑着拍拍他肩膀道:“是救人不是害人,放宽心,你不要祖师几代的清誉,我还想要自己的良心呢!” 这话是孟苍舒的实话,但看李丞雪耷拉着眉眼的样子,估计没有相信。 也无所谓,只要好好演,信不信倒不碍事。 于是孟苍舒将自己的打算告知李丞雪,对方听着十分诧异,几乎要跳起来,可又被孟苍舒在肩膀上的铁爪按着站稳,动弹不得。 于是当三辆马车赶来此处,上面衣着配饰富贵华丽之人纷纷下来时,看到的便是一身着刺史官袍之人恭敬地跟在一个仙风鹤步的年轻道士身后,两个人有商有量,沿着田间小路边走边指指点点。 三人狐疑对望,最终朝前走去。 “不得惊扰刺史巡行。” 他们行至不远,正准备开口呼唤,却被武威军的护卫拦住。 武威军的装束与青郡军和本地郡内征上来乡勇全然不同,一看便知,此三人虽不言语,眼神却有交换,但这时,前面的那位仙人般的道长却站下来: “贵客至,紫云来,刺史大人,您所求所思,正在咫尺。” 穿官袍的年轻人也是一愣,回头看见几个来人,一脸愁云顿时烟消云散,长拜道:“道长真神人也!” 说罢,他大步流星走向几人,还对武威军说道:“此乃贵客,不得无礼。” “我等三位本地乡野耆老,拜见刺史大人。” 三人先拜再述,只说他们石、刘、吕三家在此地世代相传,虽有家资,但如今也是百废待兴,能在自己的田间地头遇见刺史大人,实乃三生有幸,今日便请刺史去到各家地堡做客,也好尽一尽地主之谊。 这些人不但自我表述,还给孟苍舒戴了好多评价极高的帽子,有的听着李丞雪都头皮发麻身上因尴尬而痒痒。 什么旷古慈民之官,天地造化之幸…… 孟苍舒则心道,怕不是你们的狗头师爷写好固定一套词,见每个刺史都这么一说。 但他表现出来的仍是十分谦逊之态,拱手还礼。 孟苍舒又恭敬为三人介绍了李丞雪,用得还是他那套曾经骗人的说辞: “此乃先汉一朝武帝求道之仙师活神仙李少君的正门弟子,李道长于洞府之中听闻慈悲川鬼哭悲吟,不忍亡魂无凭无路,故下山点拨本官。慈悲川敛骨后,如今哭声已无,今日道长说东有紫气,本官便随仙驾造访,多有叨扰,还望见谅。” 慈悲川敛骨之事如今人尽皆知,石、刘、吕三人自然也不例外,他们听得此言,表面上也是恭敬向李丞雪长拜,又热情招呼孟刺史通道。 可他们心中却是皆别有洞天: 三人虽无朝堂中的靠山,可前三个月听闻要有新刺史至此,也曾使银子打探过。此位孟姓刺史乃是本家嫡脉子孙不愿来此偏远之地赴任,故顶报其入郡为刺史。而孟苍舒本人过去功绩无可讲之处,一年风俗使者芝麻绿豆大的官职,不提也罢,但有一条,如今的三人却是都心中摸索到些着落来: 听闻孟苍舒在太学时对真正的学问不学无术,尽日躲懒懈怠,却成天读些黄老之书,惹得许多博士对其皆有非议。 今日一见,果真其是个对鬼神之说方士之论笃信之人,尤其是对这个道士,孟苍舒似乎十分恭敬信任,想来这边是此位刺史的软肋了。 为您提供大神 乌鞘 的《关于封地治理的若干意见》最快更新 第24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25章 第25章 所谓地堡,并非一座城池,而是由夯土墙所围出的村落聚居。 早年离乱之际,全国上下各地与朝廷断了消息,为求自保,许多地方世家大族便将自己的屯地圈画起来,筑造一座乡野间的宅邸。这类的地堡皆在较为偏僻之地,用以躲避贼乱,又掘出土墙外一圈壕沟“护城河”,搭起四面箭楼,时时有人轮番值夜探查。 附近百姓为求活命,多投奔地堡当中,一来地堡也需要运作,周遭田地无匪贼叨扰时还要耕种,不能少了人力;二来许多世家大族也为将来打算,不能只看眼前。不过也有些仁慈之门户早就给附近百姓召来隐藏,据说早年逃难的当今圣上就是这样保住了一条性命。 可如今天下承平已久,京畿附近三郡也陆续完成了阅户土断,地堡便失去了过往的作用,更多是做农舍聚居亦或仓城使用,但也有地方士豪继续在此拥占人力牲畜,隐附人口。 孟苍舒被带来的便是这样一个地堡。 看得出此地堡规模也不是很大,然而土墙厚实,出入人员颇多,壕沟之上落下吊桥供人通行,大多往来之人都身荷农具,应该是去往附近田地耕作。 一路上三位地堡主人说过客套话便不再多语,最多也是略略介绍附近的粮食种得什么,过去又遭了怎样的灾,还不能多问,多问一句三个老头子就要哭天抹泪,只说这里的百姓苦啊…… 孟苍舒保持得体的微笑,关切嘘寒问暖,时不时配合捶胸顿足,让这一条路走得充满戏剧性。 扪心自问,孟苍舒上辈子自打幼儿园起就没在人缘问题上屈居人后。由于聪明听话,他在老师心目中就是完美学生的代表,加之乐观随和,他又是同学眼里没有架子且能乐作一团的尖子生。 他非常善于与人打交道,乐于观察,勤于思考,决心走出象牙塔的那一日施展才华和抱负,为人生的丰富和精彩添砖加瓦。 谁知天不假年,大概是老天觉得这样的个性很适合去更需要他的地方发光发热,于是孟苍舒今天站在这座地堡之下,因知晓自己即将之所为而在内心深处忍不住感叹命运之颠沛。 往来百姓都低着头匆匆打他身边经过,箭楼上的护院守卫看似在巡查,可各个偷偷拿一双眼来盯着他朝前迈步的腿。 自己还从来没这么不受欢迎过。 如今他的身份,想人见人爱人缘好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过他却要在利益方面入手,让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银子人人都爱,为了达到目的,他可以成为本地银子的代言人。 于是他看向李丞雪,似乎很期待这位道长说些什么,而李丞雪立刻紧绷,按照之前的安排在堡门前站下,半阖双目,左手连掐指腹,却是紧闭双唇,沉下了面容。 三名地堡主人面面相觑,吕姓老者站出来道:“道长可有测算?” 然而李丞雪牢记孟苍舒的告诫,只闭着眼,一言不发,再迈开腿朝堡内走。 “李道长不似寻常方术中人。”孟苍舒连忙解释,“因每说一句皆是泄露天机之语,他甚少开口,除非真有苍生危虞之事。” 地堡主人也不好再追问,只请让孟苍舒以刺史之尊走在前头,他们恭恭敬敬护送二人到了主宅的院落,又催促家仆敞开前厅,说是今日难得,薄酒宴请不周,让孟苍舒和李丞雪万不能推辞。 孟苍舒知道自己的突然造访惊动了这三只老狐狸,这顿虽谈不上鸿门宴,却也是试探之意,他便故作为难以退为进道:“本官年轻,若拒绝三位耆老相邀未免唐突,但实则今日确非有意叨扰……”他说着看了看跟着的那四位武威军,三名地堡主人也一并看去,顿时略有知晓孟苍舒婉拒的深意。 莫不是承明公主派人监视这位新任刺史? “况且府衙当中尚有堆积如山的公务。”孟苍舒笑得十分无奈,“不若请几位与李道长共宴,勿要因本官扫了雅兴。” 其实他根本没什么公务要做,更何况临时府衙只有个瘸腿的吃饭四角小几,哪有办公用的长案给他堆积如山用。 但孟苍舒的场面话说得极其漂亮,李丞雪明白这是给自己的暗示,于是让众人猝不及防地开了口道:“孟刺史心系一郡百姓福祉,岂不知福祉不在案头,而在此地?莫要推辞,推辞则错失天机。” 真不愧是专业人士,谜语人扮演得惟妙惟肖,孟苍舒觉得李丞雪这人真是有趣,明明胆小,也有几分善念存在心中,可真拿到大场面还真能以假乱真,想来能赚这份神棍钱的人也不应小觑,若他真是可造之材,今后自己再多给他铺垫条路也好。 想得是一件事,做出来的表情确实惶惑不安,孟苍舒忙道:“道长可是要点拨小人?” 他自称小人,如此谦卑让众人皆是一惊。 看来此位新刺史笃信方士之言所见非虚,以他的地位官职,即便出身低微些也断不至此。 或者此位李少君之徒真有些本事也未尝可知。 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李丞雪却只是含笑道:“天机非此时泄露也。”说罢径自走进厅堂里去了。 孟苍舒与其余三人面面相觑,皆不明所以的样子,刘耆老此时站出来道:“既然如此,那刺史大人切勿推辞,我等皆以您为座上客蓬荜生辉。” 说罢,他又礼数周全朝四位武威军军士拜道:“几位军爷也请上座。” 武威军看了看孟苍舒,又对视一眼,心道公主的意思是教我们跟随听从孟刺史,如今他已入座,我们便不好推辞,但依照公主的规矩,这却是不行的。矛盾之际,也只能权宜道:“我们不必上座,且在厅外设位,我等轮番歇息,值守恭候护卫刺史周全。” 然而几人心中多少有些鄙夷孟苍舒此人。 一郡之长,先是笃信方士妖言,又来和地方豪强勾结,回去定要好好在公主面前告他一状! 石、刘、吕三人心下已有思量:承明公主萧玉吉治下与孟苍舒似乎有些微妙了。 孟苍舒这才谨慎在三人辞让下率先入堂,而此时李丞雪已然上座。 众人皆惊,孟苍舒却仿佛没事人一样,好像自己的座位就该在下首,恭恭敬敬朝李丞雪行礼后才落座。 宴会并无歌舞,饮食也十分简单,各人案上有两道素菜与一盘淋过本地产芝麻香油的蒸鱼,但孟苍舒难得吃到了肉,已经觉得自己是没有白来。 他余光瞥见李丞雪看着了鱼激动的似乎指尖有些发颤,可还记得自己的命在别人手上,也不敢造次,继续维持着仙人的形象,抵抗拼命往鼻尖里钻的香气,最后也是一筷未动。 幸好李丞雪一人在上座,除了次席的孟苍舒得以窥见一点端倪,偶尔听得见一两声吞咽口水之音,下首之人朝上仰止,只能看见仙人那不染尘埃的面庞视作面前佳肴于无物的沉静自若。 既然是宴席,总要有人凭酒先祝,然而良慈郡粮食不丰,今日只有茶可代旧,三姓耆老,依次向孟苍舒敬过酒后,长得最为和善的吕耆老站出来,用客气和慈祥的口气开始了刺探: “刺史携李道长至我县家,可是为我们禳灾祈福,求个风调雨顺的好收成?” 他这么问没有任何问题,因为刺史的重要职责之一便是地方上农时不废的春秋二祭,可他来时春耕开地已过了时节,为求礼节齐全夏初补耕也不算荒唐。 然而孟苍舒却叹息连连:“本官初至郡内,只见民生凋敝,心下实在不忍,本就是应该将农事放在首位督促的,可如今手上的事却要比此事要紧百倍,这才请道长至此一探。” “敢问是何事要紧?我等可有能助力之处?” 吕耆老这样说,仿佛是真的打算帮忙似的。 孟苍舒自座位起身,满目忧愁几乎快要溢出:“几位耆老皆是本地年高德劭者,想来知晓襄宁城的北城如今是何光景……” 这倒不是什么秘辛。 见三人点头后,孟苍舒重重叹气道:“本官初至,便得知前两任刺史皆为横死,第一位房刺史是在去往慈悲川途中暴死,而上一任张刺史则是在北城遇害……幸得道长点拨,此二处原有不得安息的冤魂作祟,才有此等惨况连连,为保性命……也是为求本地百姓安宁,本官只得搁下其余要事,先将慈悲川尸骨收敛,做法镇压,再来此地解决襄宁北城厉鬼不安之事。” 孟苍舒在慈悲川的一系列举动搞得轰轰烈烈,附近各地人尽皆知,三位耆老自不例外。但他们第一次听说孟苍舒的目的竟是为了自保和超度祈福,一时有些诧异,但更让他们疑惑的是孟苍舒的后一句话。 “这……这襄宁北城的事,怎么与我们清丰县有关呢?”石耆老问道。 “让山人来说吧。” 李丞雪适时睁开了眼睛。 “当年王广兴自东启拔作乱,死后其子以其名义作乱,亦是自东而来,入了襄宁城造出那骇人听闻的北城屠戮之孽,故虽北城恶魂难度,其症结却是源于良慈以东。山人今日前来,见官道阻断,方知龙气不越襄宁本因在此。这才似的北城亡魂无路可走,若是能使得东来紫气有路入城,一来消灾遇吉,镇得住如此渐起的妖异之象,二来也能化业成善,超度亡魂早入忘川,天下太平。” 为您提供大神 乌鞘 的《关于封地治理的若干意见》最快更新 第25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