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君》 1、第 1 章 春意渐浓,庭院中的柳梢悄悄爬上一抹鲜亮的翠绿。 前些时日刚刚落完今岁的最后一场春雪,积雪消融,温度逐渐回升,府中爱漂亮的年轻主子、小丫鬟们大多都褪去了身上沉重的冬袄,换上轻便些的衫裙。 许是春衫换的过早,带着春寒的冷风从廊窗鱼鳞般的罅隙中挤出涌落到人的身上,身着淡青比甲的小丫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提着手中的食盒加快了步子,揣着手往四姑娘所居的棠华院走去。 棠华院远离东西二府是非尘嚣,位于沈府西侧靠近亭榭园林处的一座幽静院落,因位置偏僻,此处少有人来,小丫鬟从膳房过来,走了约莫有两刻多钟的功夫才到,跨过月洞门时后背已出了一层细细的薄汗。 门口槐树下的避风处坐着两个婆子在吃酒暖身,见她过来便主动将院门上落的锁打开,容她推门而入。 小丫鬟小心走进去,只见天井一侧的花圃中一棵足有成年男子小臂粗的垂丝海棠树刚结了花骨朵,含苞待放的海棠花在寒风中瑟瑟而立,好不单弱可怜。 小丫鬟轻叹一声,拿走门口上午纹丝未动的早膳,敲敲门将食盒摆在了门口中央,低声道:“四姑娘,该用午膳了。” 阿萦裹着被子靠在架子床上,屋里只有一个炭盆零星燃着,为了保暖,她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她已经冻得浑身都要没有了知觉,听到动静纤长的睫毛一颤,缓缓睁开一双疲倦茫然的杏眼。 几息之后方意识到今日喊她用膳的丫鬟似乎是换了个人! 阿萦瞪大双眼,急忙抓住床沿撩开帐子,却因手脚酸麻动作过急险些从床上跌下来。 半响没听见响动,小丫鬟忙在外头问:“四姑娘,四姑娘,您怎么了?” 未及她反应过来,眼前的屋门倏地被人一把拉开,将小丫鬟拽了进去。 阿萦四下看去无人,这才关紧房门跪倒在地上,声泪俱下地求道:“芸香,求你救救我,求你救救我!我不想嫁给曹大人,你帮我传信给陈郎好不好?” “三个月前你被王嬷嬷的女儿丁香打骂,是我为你出头,你还记不记得?我还给了你一两银子去买药,那时你便说‘姑娘的恩德奴婢永不会忘’,我求你帮帮我,帮我一次芸香!” 阿萦声音嘶哑,杏眼滚落一连串珍珠似的泪,那双清澈美丽的眼眸满是哀求与期盼,很难令人无动于衷。 芸香却在她热切的目光下眼神闪了闪,后退几步支支吾吾道:“四、四姑娘,您别这样,您快起来……” 她往后走几步,阿萦便攥着她的衣角向前膝行几步。 芸香狠下心肠扯着自己的裙摆硬是出了门去,任凭阿萦如何哭诉都不肯回头,出门一抬头瞧见外面气势汹汹赶来的王嬷嬷,连忙上前告状道:“嬷嬷您快去看看,四姑娘又在哭闹了!她让我去给陈裕送信!” 王嬷嬷勃然大怒,进来便钳住阿萦的下巴,狠狠一巴掌扇在她瘦弱的脸上。阿萦惶恐不已,想逃却浑身无力,躲闪不及,闷哼一声扑到在地上。 王嬷嬷又蹲身下去,拽着阿萦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来,“四姑娘,我看你真是昏了头!你想和陈裕私奔,纵沈家出了这般的丑闻,姊妹们嫁不出去了你心中就高兴了是不是!” 阿萦哭着摇头道:“嬷嬷明鉴,我不曾想过要私奔,更未曾想过要让姊妹们蒙羞,便是借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 王嬷嬷冷笑道:“四姑娘我告诉你,你莫以为二夫人不知道你心里的这些腌臜盘算,就算你不在乎家里的那几位姊妹能不能嫁出去,但玦哥儿可是你的亲弟弟,你舍得看着哥儿一辈子毁在你这个亲姐姐手里?!” 见阿萦目露惊慌,王嬷嬷才满意地松了手,“四姑娘,识时务者为俊杰,想要活命,想要五少爷一辈子平安顺遂,就按着二夫人的意愿去做,沈家才有你姐弟的一席之地,别想着去求二爷,他可救不了你!” 王嬷嬷居高临下,轻蔑的目光在阿萦印着五指印的巴掌小脸儿上逡巡了一圈。 虽她极厌恶这对姐弟,却也不得不承认沈萦这张面皮生得的确可人,否则也不会只一面便将堂堂提刑按察使司的曹大人给迷住。 这小小年纪便生就一副勾人的身段和脸蛋儿,长大了那还了得?果然与她那早死的狐狸精亲娘林氏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祸水,就爱勾搭贵人! 王嬷嬷命芸香把阿萦扶起来,将一纸退婚书按在桌上道:“四姑娘心里应该清楚,这门婚事二爷可是应许了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容不得你来置喙。” “莫说前头二爷私底下给你定了陈家的亲事,咱们夫人就没答应过,那陈家的小子也未必是个好东西!二爷只稍稍透露来曹大人对你有意,他便主动上门退了这门亲事……” 阿萦看到退婚书上陈裕的字迹,脸色煞白,起身时衣袖扫过一只碧色茶盏,“啪”的一声清脆。 便犹如此刻她的心,生生地被撕裂碎成了两片。 王嬷嬷走后,她才跌坐在地上,痛苦地捂住脸低声啜泣起来,声音哀戚绝望。 芸香站在门口同情地望着阿萦瘦弱的背影,良心颇有些不安。 然踟蹰良久,终是转身离去。 - 阿萦不知自己哭了有多久。 她本以为在听到爹爹亲口说要将她许给曹大人时眼泪已经哭干了。 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未婚夫陈裕身上。 满心期许他会来救她,只要她告诉他实情,他会奋不顾身地来救她,将她带出泥淖。 可他,竟然退了婚! 他明明答应过她,会对她一生一世的好,这辈子只娶她一人,举案齐眉,相濡以沫…… 为什么,为什么陈裕,为什么连你也要这样对我? …… 可惜陈裕已是不能再回答阿萦这个问题。 阿萦将那一纸退婚书撕裂揉成碎片,一边落泪,一边忍着刀割般的痛楚将碗中冰冷的饭菜吃得一干二净。 她不能死,她还有阿玦。 那是她在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依靠。 王嬷嬷说的对,她不能连累弟弟。 倘若她拒不嫁曹诞,嫡母一定会将所有过错都算到弟弟头上,只要她挥挥衣袖,便能轻而易举毁了弟弟后半生的出路与仕途,那时他们姐弟二人将一生都被困在沈家,永无出头之日。 阿萦咽下最后一口汤,绝望地阖上双眼。 - 芸香便发现近来阿萦很是乖巧听话。 但凡她端来的饭菜,都会吃净,仿佛不敢再闹什么脾气。 自然也不会再哀求着她给那陈裕递信。 转眼又是三日过去。 阿萦已经被关整整九天了。 关她的不是旁人,正是她的嫡母沈二夫人。 这话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一个月前,沈家家主、庆国公沈文铖在东院设宴邀请友人吃暖春酒,提刑按察使司副使曹诞酒后出来解手后迷路至西院,无意撞见了刚从绣房领完新衣回来的沈家四姑娘阿萦。 其时天色昏暗,举目四望不远处两三条四通八达的羊肠小道,曹诞于缭墙下踌躇间,见一妙龄少女自抄手游廊上款款而来。 这女子看着年纪尚幼,稍显稚嫩羞涩,却是雪肤乌发,犹如清水芙蓉一般的纤纤玉质,楚楚动人,曹诞看得眼睛都直了,主动上前邀阿萦为他指路。 阿萦不识曹诞,垂目为曹诞指了路,不曾僭越分毫,曹诞待她亦是客套有加,谁知回去之后没多久嫡母沈二夫人忽而告诉她—— 她被曹大人看上了,曹大人要纳她为贵妾择日入门。 曹诞今年五十岁,不仅后宅妻妾成群,主母善妒手段狠辣,甚至连大孙子都与阿萦一样的年纪! 阿萦今年刚刚及笄,正如那枝头娇嫩的花儿一般含苞待放,怎么肯嫁一个行将就木、年纪都能做她祖父的老人? 嫡母不慈,父亲沈文德幼时却极为疼爱阿萦,阿萦急忙找到父亲,哀求父亲为她做主,然而父亲躲闪羞愧的目光与那日芸香看向她时的眼神如出一辙。 “阿萦,曹大人位高权重,你嫁他,也是、是不亏的……” 一句话宛如晴天霹雳,阿萦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这是她的爹爹、是幼时待她与弟弟极好极疼爱的爹爹!今日竟然亲口对她说,将自己刚及笄的女儿嫁给一个五十岁风烛残年的老人做妾是不亏! 阿萦从前一直以为,她在爹爹的眼里是不同的,她是爹爹与心爱女子所生的长女。 阿萦的娘林氏是教坊司出身的歌伎,出身卑微,十六岁时被沈文德无意看中,重金赎下,从此后做了沈文德五年的外室。 阿萦长到五岁大的时候,大着肚子的林氏被嫡母沈二夫人发现接入府中,半年之后林氏就匆匆难产病故。 嫡母强势,父亲软弱,从小到大沈二夫人与沈家嫡出的兄弟姐妹对阿萦与弟弟沈玦便是百般刁难与冷嘲热讽,沈文德自觉对儿女亏欠,每逢姐弟二人遭受欺辱之后便总会想尽法子偷偷补偿一双儿女。 所以阿萦一直不觉得自己过得苦,因为她知道爹爹心里还有娘,几个兄弟姐妹中最疼爱的也是她与阿玦。 熬到她及笄那一年,爹爹从外面领回一个姓陈的秀才来,陈裕的父亲陈父是沈文德朝中的下属,他出身虽不显贵,但人上进正直,沈文德认为陈裕日后必非池中之物,问阿萦可否愿意嫁给陈裕。 阿萦相信爹爹的眼光,与陈裕相处过几回之后,两人便瞒着嫡母定下这门亲事。 那时沈文德常慈爱地抚摸着阿萦的头说,“我们阿萦嫁出去,便熬出头了……” 阿萦坐在支摘窗下,通红的眼眶滚落下一滴滴晶莹滚烫的泪珠,打湿洁白的绫帕。 沈二夫人给了她十日的时间,明日之后,不论她答不答应,都要穿上嫁衣被一顶小轿抬入曹府之中给曹诞做妾。 父亲沈文德虽亦是沈家嫡出,却大半辈子郁郁不得志,官职低微,一事无成。 而她一介庶女,给朝中的提刑按察使司副使这样正四品的大员做妾怎么都算是她高攀曹家。 可阿萦不甘心啊,不甘自己的命运一生就这样任人摆布,不甘她即将重蹈覆辙生母的命运,在花一样的年纪困于高墙之中凋谢零落。 针尖扎入柔软的指腹之中,十指连心,阿萦深吸一口气,放下绣棚,攥紧了掌心。 …… “来人啊,四姑娘跑了!” 守门的婆子慌张地大喊。 王嬷嬷匆匆赶来,一见屋内昏倒的芸香已经换上了阿萦的衣服,还有何不明白,不禁气得咬牙切齿,“臭不要脸的贱蹄子,吃了熊心豹子胆,当真是冥顽不灵!”指着守门的婆子骂道:“一个个都瞎了眼,还不快去找!丢了夫人唯你们是问!” 府内很快便乱成一团,仆妇丫鬟一部分在西府内找,一部分王嬷嬷拨去了东府,沈家未曾分家,两家兄弟因此比邻而居,居处仅有一墙之隔。 恰逢东府今日大姑奶奶沈明淑回府省亲,沈明淑身旁的周妈妈见府内混有西府的仆从喧哗吵闹,立马沉下脸对左右吩咐道:“又是西府,将她们全都赶……” 一语未落,就见拐角处慌慌张张地跑来一身着青色比甲的小丫鬟。 小丫鬟一面跑一面向后不住望,并未见到前方有人,竟是直直地就朝着沈明淑的身上撞了过来。 “贱婢,长不长眼!”周妈妈竖眉瞪眼,正要抬手掌去,沈明淑却是突然按住了她的手。 撞入她怀中的少女惊呼一声,惊慌失措地抬起一双剪水双瞳,凄楚的眼眸深处水光盈盈,妩媚含情,我见犹怜。 阿萦没想到会撞到归宁的长姐沈明淑,沈明淑是沈家嫡长女,三年前便嫁入卫国公府做冢妇,外面无人不夸赞长姐勤俭持家,贤良淑德、蕙质兰心。 阿萦已是来不及再犹豫,犹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咕咚”跪倒在了地上,哭道:“长姐,求你救救阿萦!” 2、第 2 章 王嬷嬷等人稍后追来,见到眼前衣衫华贵的妇人心头暗暗一惊,步子自然慢了下来。 “我当是谁,原来是二婶身边的王嬷嬷。” 沈明淑容长脸,颧骨颇高,双眼微吊,看着比前几年未出阁时多了几分刻薄相,但语调温和,眼角眉梢尽是笑意,“今儿是什么风将嬷嬷您给吹来了?” 王嬷嬷扫了眼躲在沈明淑身后的阿萦,满是褶子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施礼道:“见过大姑奶奶,大姑奶奶恕罪,非是老奴冲撞大姑奶奶,而是咱们府里的四姑娘做错了事情,二夫人罚四姑娘面壁思过,哪知四姑娘不仅不知悔过,反倒愈发桀骜不驯,今日竟还打晕看守她的丫鬟换上丫鬟的衣裳企图跑出去与人私奔……” 沈明淑柳眉微蹙,看向身后的阿萦。 “不,不是这样的!”阿萦花容失色,急忙解释道:“长姐明鉴,妹妹从未要想过与人私奔!是母亲,她……她退了我先前的婚事,要逼我嫁给提刑按察使司的曹大人!” 沈明淑吃了一惊。 提刑按察使司的曹大人……曹诞? 倘若她没记错,这位曹大人今年可是足有五十了,年纪都能做阿萦的祖父了,竟还惦记着娇妻美妾,也不怕无福消受,一不小心死在美人的肚皮上! 王嬷嬷辩解道:“大姑奶奶莫听四姑娘浑说,分明是她与外男私相授受,妄图私奔被二夫人发现,家丑不可外扬,二夫人小惩大戒,免得污了咱们庆国公沈家的清名!” 沈明淑挑眉,公说公有理,至于她信哪个…… 阿萦攥住了长姐的衣角,含着泪无声地摇头,巴掌大的小脸愈发衬得一双杏眼又圆又大,可怜单弱得像只幼猫儿。 沈明淑心中一动,给周妈妈使了个眼色,周妈妈便清清嗓子笑道:“是一场误会,四姑娘年纪小,胆子也小,这咱们大姑奶奶是一直都知道,怎能做出与外男私奔的丑事?二夫人定是看走了眼。” “王嫂子,你回去同二夫人通传一声,就说大姑奶奶因病在卫国公府里闭门休养许久,今日好容易身子爽利了些归宁一趟,对几位妹妹们正是想得紧,就先带四姑娘去东府的淑娴居坐一坐了。” 王嬷嬷目瞪口呆,忙阻拦道:“大姑奶奶,这可使不得……” 沈明淑哪里会理她,冷笑一声牵着阿萦的手飘然而去。 - 淑娴居是沈明淑未出阁时的闺房,毕竟是从小长大的地方,回到淑娴居,沈明淑脸上的淡然才渐渐褪去,眉宇间露出一抹疲惫与愁苦来。 周妈妈递来一盏热茶,趁着沈明淑喝茶之际,将她适才打听到的,阿萦这一个月遭遇尽数说给了主子听。 末了在沈明淑耳旁低声道:“这姑娘打小就命不好,若是夫人施以恩惠,定对夫人感恩戴德……” 沈明淑抬了抬手,周妈妈立即止住话头。 只见里间门前的软帘一掀,两个丫鬟扶着一位弱柳扶风的美人娉娉袅袅地走了出来。 阿萦上身换了一件鹅黄如意纹的妆花褙子,纤细的腰肢束在一条湖水蓝的百褶长裙里,这鲜亮的颜色衬得她肌肤如白花花的牛乳一般,更兼之骨细肉匀,低眉垂首间,白嫩嫩俏生生的脸蛋儿宛如一颗新剥的青涩菱角,不知等着哪个好艳福的男人攀折采摘。 虽是人生得瘦弱,该长肉的地方也分毫不少,月白色的抹胸小衣高高撑着,因着年纪尚小,虽未见有多傲人,却有种少女含苞待放的娇美。 周妈妈又绕到阿萦身后盯着她看了半响,心中不由赞叹这丫头的确是个好生养的,怪不得听说二爷心尖尖的那位林姨娘跟二爷在一起三年生了俩,最后难产死的时候肚子里还有一个已经成型的、断了气的男娃。 阿萦正被周妈妈如审视货物一般的眼神盯得惶恐不安,头几乎要垂到胸口去,又听上首长姐淡淡的声音传来,命她抬起头。 阿萦便乖顺地抬起头来。 沈明淑手中的帕子便攥得更紧了,情不自禁想到早晨梳妆时菱花镜中自己那憔悴苍白的脸色,眼中闪过一抹难言的复杂。 阿萦自小就是个美人坯子,莫论这一身细皮嫩肉,光是这张脸就不知招了姊妹们多少的忌恨。 沈文德说她长得像她那早逝的娘亲林姨娘,时常对着阿萦长吁短叹。 她的眼睛水润清澈,是世间少有的美丽,望向人时眉尖总是似有若无地颦蹙着三分惹人怜惜的凄楚,一看便是吃了许多苦与看人脸色长大的女孩儿。 怕是只要她愿意,会有无数的男人愿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阿萦听沈明淑语调有些冷,怕长姐因为她的脸而不喜她,因此紧张地搓着衣角,浓长的睫毛宛如羽翼一般颤着。 她知道,自己的终身就在长姐的一念之间。 “长姐,阿萦真的从未想过私奔,阿萦只想再见一面爹爹,求他明日不要逼阿萦嫁给曹大人!” 阿萦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求长姐救阿萦一次,您的大恩大德,阿萦永世难忘!阿萦愿意做牛做马服侍长姐!” 阿萦泪流满面,每一下都“咚咚”嗑得极其用力,周妈妈担心嗑坏了她的脸,忙将阿萦给扶起来。 “明日便要出嫁?” 沈明淑皱眉,指使小丫鬟搬来绣墩让阿萦坐下。 说起来她这位二叔颇为不中用,年轻时便是个惧内的,养了个外室不敢领回家,还是被沈二夫人发现了才领回去。 这林氏红颜薄命,怀到七个月的时候早产,一个成了型的男婴胎死腹中,香消玉殒。 至于林氏是如何死的,怕是只有沈二夫人自己知道了。 沈明淑心中有几番计较,面上却只露出一个如沐春风的笑,握着阿萦冰凉的手柔声道:“瞧瞧你,都是自家姐妹,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长姐还能不信你不成?” “你的事情,周妈妈已尽数说与姐姐听了,四妹妹莫怕,既你称我一声长姐,长姐自是要为你做主的,今夜你只管在淑娴居住下,先避过明日的风头去,至于你父亲母亲,自有周妈妈去说道。” 沈明淑冷笑道:“那曹诞若死皮赖脸寻上门来,让他去卫国公府找我沈明淑便是!” “可,可玦哥儿那儿,我担心母亲会……” 沈明淑断然道:“这你尽可放心,玦哥儿是咱们沈家的五少爷,你大伯和大哥绝不会容许有人残害沈家子嗣。” 阿萦不是不愿,只是尚有顾虑,沈明淑看似温柔的语调却含着不容阿萦置疑的决断,且立即就吩咐周妈妈去了西院。 周妈妈走后没多时庆国公夫人就领着丫鬟来到了淑娴居看望女儿,母女两人要叙旧,阿萦不便再说打扰,就只好暂时退下在淑娴居中住了一夜。 这一夜她自然是睡不好的,辗转难眠。 伺候她的丫鬟们对她皆是毕恭毕敬客气有加,但阿萦心却始终落不到实处。 翌日一早周妈妈早早来暖阁喊阿萦起床梳洗,待她传完沈明淑的话离开,阿萦枯坐着怔了许久都没缓过神来。 长姐竟要带着她直接回卫国公府? …… 庆国公沈文铖一脉所出共有三子四女,其中长女明淑、幼女明蕊与大少爷沈珽皆为庆国公夫人嫡出。二爷沈文德则子嗣不丰,沈二夫人膝下唯有四少爷沈瑞亲生,沈玦行五,家里人都称他为五少爷。 平日里沈玦不住西院,而是在庆国公府后两条街的沈家族学中念书,每个月唯有逢十的日子方能回内院与阿萦一叙,前些时候沈玦随着老师张夫子去了保定游学,至今未归。 此次与阿萦同行的还有沈家五小姐沈明蕊,沈明蕊与沈明淑乃一母同胞,但沈明蕊今年比阿萦还要小两岁,她性子天真烂漫,一路上与沈明淑问这问那说说笑笑,而阿萦则安静地坐在一侧,只目光掠过繁华热闹的街市时透露出几分渴望与向往。 不过半道上似是府中出了什么急事,沈明淑便和周妈妈先行回了卫国公府。 等长姐一走,沈明蕊脸上的笑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开始对着阿萦冷嘲热讽。 阿萦性子怯懦不敢回嘴,遂只低头装作没有听见任由沈明蕊欺辱。 半个时辰后,翠幄清油车停在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面前。 成群锦衣华服的陌生仆妇、丫鬟将两人迎下,殷勤地唤着沈明蕊“五姑娘”,簇拥着二人往卫国公夫人沈明淑的住所汀兰馆而去。 “看花眼了吧?” 暖阁中,沈明蕊一边喝茶一边得意地看向阿萦。 阿萦垂眸不语。 沈明蕊就有些不耐烦了,天青色茶盏“咣当”一声搁在八仙桌上,“沈萦,你是哑巴吗,不会开口说话?” 阿萦惶恐,“是我嘴笨……” “你嘴笨?”沈明蕊冷笑道:“都哄的长姐将你带来了卫国公府,我看你分明是想爬姐……”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失言,硬生生改了话头道:“我看你这张嘴巴分明是巧得很!” “我告诉你,你最好晚上之前就离开,我可不想和你这乡巴佬住在一处,克死了亲娘又克的弟弟体弱多病,同你坐在一处我都嫌晦气!” 阿萦眼里闪着泪光,头垂得愈发低。 沈明蕊像吃了炮仗一样喋喋不休地奚落着阿萦,屋里屋外的丫鬟们听见也权当没听见,直到她说到沈玦,讥讽沈玦兴许活不到及冠时,阿萦脸色惨白,终于打断沈明蕊道:“五妹妹,请你慎言!” 沈明蕊一愣,继而怒道:“你敢和我顶嘴?!” “阿玦也是五妹妹的兄长,纵他身子不好,五妹妹也不该这般说他。” “你闭嘴,我要你还嘴了!” 沈明蕊恼羞成怒。 她自然知道沈玦是她的兄长,可沈家谁人不知沈玦与沈萦兄妹俩的娘不过是个教坊司的歌伎,比之青楼的伎子也就体面了两分,这姐弟两人在沈家的有何地位可言! 沈明蕊尖锐的声音引来了周妈妈,周妈妈掀帘进来,给沈明蕊使了个眼色,传话道:“四姑娘五姑娘,夫人唤两位姑娘过去呢。” 沈明蕊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阿萦跟在后头,不卑不亢。 少顷,两人到了上房。 沈明蕊刚处置完府中的事情,捏捏眉心,早有丫鬟将适才暖阁中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是以当沈明蕊趾高气昂进来的时候,沈明淑狠狠瞪了她一眼。 “你多大年纪了,再过两年都快出嫁了,脾气还这般娇蛮!告诉你沈明蕊,这里是卫国公府,不是你庆国公府!” 毕竟是一府主母,又是早早嫁人的长姐,沈明蕊还是有些畏惧的,心虚道:“分明是阿萦不尊敬我,否则我怎会凶她?” “你自己什么脾气,你当我不知?”沈明淑没好气道。 此时阿萦随后进来,沈明蕊与沈明淑的一番对话她自然也听了去。 沈明淑让阿萦坐在她的手边,笑道:“阿萦别放心上,明蕊这脾气就这样,她没坏心,你安心地在长姐这里住几日避避风头,你母亲和玦哥儿那边,自有长姐去说项,这样可好?” 阿萦眼中闪过几分犹疑,随后下定决心一般跪下,脸上浮现出真心实意的感激之色,“长姐的大恩大德,阿萦与玦哥儿几世都还不清……” “倒也不必几生几世,长姐不过是可怜你与玦哥儿罢了。”沈明淑慈爱地摸了摸阿萦的头。 “长姐?”沈明蕊不满地问:“为什么要她和我一起……” 沈明淑看向妹妹。 沈明蕊只得不清不愿地闭了嘴。 …… 当日,阿萦便与沈明蕊在卫国公府住了下来。 周妈妈将东厢房两间收拾了出来,两个妹妹谁也不曾厚此薄彼,皆配了两个丫鬟两个仆妇跟着忙前忙后,点心瓜果亦都是最新鲜的,惹得沈明蕊心中颇为不忿,指桑骂槐地隔着房门念叨了许久。 倘若不涉及沈玦与林氏,阿萦便丝毫没有气性,服侍的丫鬟都看在眼里,悄悄去禀告给沈明淑。 周妈妈将人都打发走,蹙眉对沈明淑道:“四姑娘对五姑娘不尊敬,夫人可还想用?” 沈明淑懒散地躺在美人榻上染着豆蔻,“俗话说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她若真是个没脾气没有后顾之忧的,我又怎敢用她?” 沈明淑冷冷道:“沈玦便是她的后顾之忧。” 只要捏住沈玦,到时候阿萦哪敢不听她的。 - 阿萦伏在桌上半梦半醒间,隐约听在耳旁有人唤她,“四姑娘,四姑娘?” 阿萦骤然惊醒,揉着眼睛看过去。 一个鹅蛋脸,柳叶眉,样貌清秀的丫鬟恭敬地立在一侧,见她醒来轻声道:“四姑娘,夫人喊您过去吃茶。” 时辰已是不早,临近傍晚,汀兰馆中人来人往。 余霞成绮,瑰丽的霞光五彩斑斓地铺陈在天际,美得不可思议。 明间里,沈明淑热络地握着阿萦的一双柔荑谈笑风生,沈明蕊则坐在一旁噘着嘴,“嘎嘣嘎嘣”咬着攒盒里的窝丝糖以发泄自己的不满。 阿萦实在有些惶恐,后背都出了一层薄汗,强打起精神来应对沈明淑。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到庭中掌灯之时,屋里的落地钟忽慢悠悠地晃动起来,威严肃穆的“嗡嗡”声惊得阿萦轻轻打了个哆嗦。 沈明淑盯着那座金镶玉的掐丝珐琅落地钟,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淡了下来,心不在焉地与阿萦一言搭着一语。 一盏茶后,外头的周妈妈欢喜地迎了进来。 “夫人,大爷回来了!” 3、第 3 章 裴家嫡出共有三位爷,大爷即袭爵的裴元嗣,二房的三爷裴元修,以及裴元嗣尚且年幼的亲弟弟五爷裴元颂。 卫国公裴元嗣任职中军都督府,都督府辖制内外军事,事务繁多,是以裴元嗣时常忙到很晚,一整日多半不在家。 但他严谨自律,下衙后从不与友人去青楼楚馆消遣,到家的时辰便也极是固定。 裴元嗣如往常般先回了归仁院换衣沐浴,而后准备一人简单用些晚膳。 这时周妈妈亲自过来请裴元嗣,说是夫人有事与大爷商议,请他去汀兰馆一道用晚膳。 自从去岁沈明淑染疾,夫妻两人除了初一十五例行公事见面外已是许久未曾在寻常日子里坐在一处用过晚膳。 周妈妈忐忑地在帘外等了片刻,直到听到里间传来一道男人冷淡威严的声音,这才松了口气欢喜离开。 汀兰馆,夜幕降临,珍馐佳肴鱼贯而入,沈明淑却仍未有放阿萦与沈明蕊离去的意思。 沈明蕊自顾自地与贴身的丫鬟玩翻绳,也时不时看沈明淑一眼,竖起耳朵偷听姐姐与阿萦的对话。 长姐很少会留她一道用晚膳,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突然房门外响起奴仆们喜悦的请安声,“大爷!” 阿萦便知是卫国公回来了,慌忙起身想要避开,哪知沈明淑按住她淡淡道:“不必回避,正好与明蕊一道见过你姐夫。” 阿萦在庆国公府时曾远远见过两次裴元嗣,知晓这位她大姐夫虽出身显贵却从不靠祖荫护庇,如今所得一切皆是靠自己双手挣来。 十八岁前是都督府勋卫,成嘉二十年年仅十八岁的裴元嗣参加制科考试,策论第一,成为本朝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 两年后契国入侵,裴元嗣自请随阿萦的祖父老庆国公去往前线,在战场上屡立战功,第一场大战便以少胜多,以两万周军击退契国十万骑兵,一战成名,其后镇守太原练兵三年。回朝后便官至中军大都督辖管北直隶、大宁、灵州等都司卫兵,因深受陛下的器重,常被委以重任。 卫国公与长姐亦十分恩爱,成婚三年长姐一无所出卫国公房中都不曾纳妾,琴瑟和鸣、伉俪情深的佳话阿萦时有耳闻。 她有自知之明,若是沈明蕊便也罢了,她一个卑微的庶女哪有资格唤堂堂卫国公一声姐夫? 可沈明淑似是打定了主意要她留下,随着那沉稳的脚步声离着门口愈近,阿萦的心一时也高高地提了起来。 “大爷。” 软帘掀起,只见一位三十岁上下,身着紫色麒麟补子官袍,面容冷峻威严的男人走了进来。待见到屋里还站着两个女子,裴元嗣剑眉微皱,不解地看向妻子。 沈明淑解释道:“这是五妹明蕊,大爷见过,这是四妹阿萦,今日是第一次来府上,我在府上闷得慌,便想着要妹妹们过来陪陪我。阿萦、明蕊,还不快见过你们姐夫。” 沈明蕊似是有些怕裴元嗣,远远地屈膝施了一礼小声唤姐夫。 阿萦与沈明蕊一样,也情不自禁地畏惧眼前陌生高大的男人。 屋里还烧着火盆,但从裴元嗣进来开始,周围空气中便仿佛在逐渐变冷结霜,她随着沈明蕊开口喊的却是“大爷”,到底是没胆量喊姐夫。 裴元嗣见过沈明蕊,因此目不斜视,只用余光扫过阿萦的脸。 毕竟是妻妹,本是认个脸熟,免得以后见了不认得,可沈明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丈夫俊美冷淡的脸,明显捕捉到丈夫的视线在掠过阿萦娇美的脸蛋时似乎多停顿了一息,而后才平静地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然而就是这短短一息的功夫,沈明淑心下一沉,眼角僵硬得狠狠抽搐了两下。 上一次,大爷可没这反应…… “夫人……夫人?” 周妈妈扯了扯了沈明淑的衣角,沈明淑方回过神来,淡淡道:“你们先下去,我与你们姐夫有事商议。” 阿萦与沈明蕊应诺,两人眼观鼻鼻观心联袂退下。 人都走后,裴元嗣坐下直接问:“夫人有何事?” “到如今,我若是无事便不能寻大爷?” 沈明淑幽怨道。 千方百计地给丈夫寻觅貌美好生养的小妾,将心爱的男人推给别的女人,看着丈夫的目光停留在年轻美丽的庶妹身上时,她的心简直在滴血! 裴元嗣看了沈明淑一眼,皱眉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桌上摆置的饭菜很丰盛,全都是裴元嗣爱吃的菜,明亮的烛火跳跃着映在男人深邃的眉眼之上,沈明淑黯然地望着丈夫,一时间谁也没有言语。 裴元嗣向来不是个话多之人,沈明淑有时也期盼着他能说两句话哄哄她,至少能令她心里好受些。 可裴元嗣不会说这样的话,他不会甜言蜜语,办事一板一眼,她新婚初嫁过来的时候迷恋的就是他身上这份与别的男人独一无二的气质。 旁的夫人都担心自己的丈夫在外拈花惹草,亵玩贴身丫鬟,她开始时也担心,后来她找借口处置了裴元嗣房中两个颇有三分姿色的侍女,他看见了竟什么也没说,她心里这才大定。 成婚三年,每每她提出要帮他纳妾,他总不耐地一口回绝。 “孩子总会有的。” “没有也不是什么大事,过继一个便是。” 沈明淑心里叹了一口气,便是为裴元嗣待她这番情意,她也不该赌气。 “是我失言了。” 怪只怪庶妹颜色太好,沈明淑先低了头,决定将适才的不快揭过。 “大爷先用膳,待会儿用完膳再说,不然饭菜该冷了。”她柔声说着,替裴元嗣布菜。 裴元嗣也不是个计较的人,低头吃饭。 食不言寝不语,一直到丫鬟撤去饭席,两人漱口完毕,沈明淑才将白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裴元嗣听,还将府中的管事胡大媳妇请来佐证。 无凭无据自然告不了国公府太夫人的状,但手里有了证据,赵氏做的一切都在裴元嗣面前无处遁形。 “岂有此理!” 裴元嗣翻罢勃然大怒,将手中账本猛然拍到桌子上。 沈明淑使了个眼色,胡大媳妇赶紧退下。 沈明淑起身倒了盏酽酽的茶给丈夫递去,好声道:“大爷消消气,我想娘是被范氏给蒙蔽了才会如此,又或许是这其中有什么误会,范氏到底曾是大爷的乳娘,我思来想去怕冤枉了好人,这才想请大爷拿个主意……” 这也是沈明淑今日一大早就从娘家赶回来的原因。 两个月前国公府翻新后屋两座老院,沈明淑半年前因病被赵氏分走了一半的管家权,这次修葺院子的活计就被赵氏抢走了去,雇佣的一班工匠皆是她的心腹范氏的亲信。 范氏中饱私囊,欺上瞒下,沈明淑早便差人盯着,就等着抓赵氏的错事,今日终于顺利将范氏贪墨的账本给偷了来,准备以此事好名正言顺地将管家权抢回。 沈明淑嫁入国公府三年无子,不知挨了赵氏多少讥讽,日子过得艰难,皆是拜婆母赵氏所赐,两人早就势同水火,明争暗斗。 这次定要让亲儿子好生打一把他老娘的脸,狠狠挫一把赵氏锐气! 沈明淑之所以这般自信裴元嗣会惩罚范氏,全因裴元嗣性情素来刚正不阿,先前亲舅舅平江伯纵仆抢夺百姓田地,裴元嗣竟丝毫不念旧情将舅舅直接革职查办,提刑按察使司现在还留着平江伯的案底。 证据确凿,哪里还有什么误会,裴元嗣再清楚他这个亲娘不过,忍怒道:“让人去将范氏提来。” 沈明淑喜上眉梢,然而这话传出去不过一刻钟,外头小厮匆匆过来禀告道:“大爷,太夫人身子不舒服,请您赶紧过去!” - 赵氏在汀兰馆自然也有眼线,听闻儿子要拿范氏,自知事迹败露,先将范氏臭骂了一通,旋即愁眉苦脸。 等到裴元嗣冷着脸过来时,赵氏脸上的愁苦就没了,变成了恼羞成怒,忿忿道:“我看你是娶了媳妇忘了娘!沈氏她挑拨离间,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怎么,你是想来找我算账?我告诉你嗣哥儿,就算钱是我要范氏拿的,你要怎么样,要拿你老娘怎么样,你舅舅的账我现在还没忘呢……” 赵氏一旦抱怨起来便是没完没了,裴元嗣显然早已习惯,既没有出言打断赵氏,亦不多说废话。 一直等亲娘撒完泼了才不冷不热道:“范氏严惩不贷,至于娘您,这几日就在院子里好生反思罢。” 赵氏很是会胡搅蛮缠,她出身不高,父亲不过是一方没落伯爵,当年因姿色出众才被裴元嗣的父亲裴仲礼看上,死活娶回了家。 裴仲礼一辈子风流成性,与裴元嗣的祖父,大周开国元勋——第一代卫国公、中山王裴忌一般宠妾灭妻,赵氏再好的性儿也被折磨成了泼妇。 裴元嗣已经走了,赵氏气不过,在房间里不停地数落着从她嫁进来为了掌管裴家、抚养裴元嗣吃了多少苦,裴仲礼一命呜呼后她又年轻守寡,独自一人支应门庭抚养小儿子颂哥儿多么得不容易…… 愈说愈发觉得自己命苦,年轻时被裴仲礼那些美妾们欺负,老了老了在儿子面前又丝毫威严都无,她就没见过这么冥顽不灵的臭石头,天天摆一张臭脸给谁看! 贴身的嬷嬷秋娘给赵氏顺着气安抚道:“太夫人既然知晓大爷的脾气,怎就不能说些软话?” 赵氏气消了些,又愁起来,“我也是气,这沈氏进门三年了连个蛋都没下下来,真想不明白嗣哥儿究竟看上她什么,又刻薄又虚伪,一肚子坏水,整日琢磨着怎么架空我……” 说到此处又骂了范氏一通,范氏这事说实话她也知道,毕竟没有她的默许范氏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裴元嗣的眼皮子底下贪墨。 可区区一千两银子那叫多吗?他舅舅被革职在家半年了,现在是喝西北风,就不许她补贴补贴娘家! “还有沈氏那个庶妹,”赵氏咬牙道:“旁人不知道她的盘算,我却是知道,像她这般无利不起早的人,能好心贴钱去帮个打秋风的亲戚?” 阿萦进府的事情,赵氏早上就从秋娘口中听说了。 据见过阿萦的仆妇们说,那丫头是个年轻又貌美的,颜色绝不逊于赵氏年轻时。 秋娘说道:“太夫人莫急,咱们表姑娘估摸着也就三五天的光景就到了,表姑娘那可是大爷的亲表妹,大爷再听夫人的话,这孰亲孰远心里头还是有数的。” 赵氏不屑道:“我侄女知书达礼,乖巧懂事,难不成还比不过沈氏那庶妹,一个小娘生养的,能有几分见识?” 又道:“你明个儿赶紧去催催,抓紧将玉柔接过来我才安心。” “是,是,奴婢记住了。”秋娘忙道。 4、第 4 章 阿萦夜里没休息好,早晨醒得很早,独自一人坐在窗边想心事,未曾叫人进来伺候。 清晨熹微的日光透过淡青色的茜纱射入帘中,温柔地铺陈在女孩儿的脸上,阿萦使劲儿揉揉自己僵硬的脸颊,心中的郁气才稍微散了些许。 正待起身唤人,忽听窗下原先安静扫地的两个小丫鬟压低声音窃窃私语起来。 一个问:“哎,你可知咱们夫人把这位四姑娘接进府里是为了啥?” 另一人扫着地道:“这有甚奇怪的,上次沈三姑娘不也是这么进来的,可惜她空有一副好皮囊,命不好,咱们大爷看不上……” 开头那丫鬟便轻轻啐了一声,“你可真是个耳报神,这事我也是刚偷偷听夫人房里的周妈妈说的,咱们夫人嫁进府里三年都一无所出,夫人将四姑娘请过来,肯定是想把她送给咱们大爷做妾!” 阿萦目瞪口呆。 她的三姐,大房庶出的三姐沈明芳,半年前的确随着长姐来过卫国公府。 不到半个月的功夫,她回了沈家。 而后……大伯母便将她匆匆远嫁配人。 据说男方只是个商贾,沈明芳嫁过去还是做填房。 阿萦傻傻地,呆愣在了原地。 …… 沈明淑昨夜没睡好,今早脸色有些憔悴,上了一层厚厚的香粉,又抹了些胭脂气色才好了些。 阿萦的气色也不好,但她的憔悴看起来却是楚楚动人,惹人怜惜。 沈明淑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在意庶妹那张欺霜赛雪的脸,她怕自己会忍不住上前划画,便带着怒气先厉声训斥了请安时对阿萦大呼小叫的沈明蕊。 沈明蕊委屈地泪水直在眼中打转,阿萦想说两句缓和的时候,沈明蕊已经起身飞快地跑出去了。 “这孩子,真是不叫人省心。” 沈明淑叹道:“若是明蕊也能如阿萦你一般懂事就好了,我定是要少不少烦心事。” “五妹妹刀子嘴豆腐心,阿萦从未放在心上过。”阿萦轻声道。 沈明淑说道:“你甭给她说好话,我还不知道她是个什么东西?你且放心,你母亲已经答应我,你与曹大人的婚事作罢了。” 阿萦大喜,激动地站了起来,“长姐这话……可是真的?” “哪还有假,长姐何曾骗过你?这几日你且就安心在长姐着小住几日,二婶见我紧着你,便是回去也不敢再为难你了。” 阿萦自是千恩万谢,沈明淑责备阿萦见外,末了又叹了口气,“说来二叔也糊涂,你年纪还小,这么早出嫁作甚?现在想想,还是做姑娘的时候最快活,自嫁给你姐夫,我没一日不是愁的,操心这操心那,如履薄冰,好在你姐夫会疼人,对你姐姐我没什么要求,也不像其他世家子弟一般风流,后院妻妾成群。” “嫁给你姐夫,原是我几世休来的福分,许是你姐姐我福薄,嫁进府里三年也没能生下一子半女,劝你姐夫多次,想给他纳个妾,他总是不肯……” 阿萦适才的喜悦皆被沈明淑这句话一冲而散,白着脸道:“姐夫……姐夫待姐姐,的确,情深意重……” “促狭鬼,尽打趣你姐姐。” 沈明淑用帕子按着眼角嗔道,嘴上如是说,眼中却隐隐透露出几分得意。 …… 沈明淑与阿萦聊了许久,聊完陈裕又聊玦哥儿,夸赞沈玦聪慧,阿萦只有不停地感激、道谢。 回到房间时整个人宛如泄气的娃娃,彷徨无措地坐在床上,连丫鬟唤她吃饭也没听到。 “喂,喂——这乡巴佬,原来是个聋子!”丫鬟白了阿萦一眼,用力拍了拍桌子提醒道。 丫鬟叫做桃枝,是长姐房中的一等丫鬟,沈明淑将她调过来伺候阿萦,但阿萦总觉得,桃枝待她似乎特别有敌意。 欺负阿萦,就像一拳打在豆腐上,桃枝享受不到丝毫乐趣,瞪了阿萦一眼就气咻咻地走了。 路过正房的时候,听见屋子里似乎传来杯盏落地摔碎的声音,急忙好奇地藏到廊下去偷听。 “……表小姐?” 沈明淑此时已冷静下来,周妈妈亲自收拾了碎盏,听主子问她,“打听清楚了吗,几时能到府上?” 周妈妈道:“薛氏一个月前便坐船从江州出发,太夫人今早吩咐管事去宛平接薛氏,许是就三五日的功夫。” 一个月,说明赵氏早就有将外甥女送给大爷做妾的打算,还生生瞒了一个月!这老虔婆是想打她个措手不及啊! 沈明淑十指扣紧绫帕,半响方咬牙道:“妈妈,我还是不能立时拿定注意,所以这几日,你帮我盯好了她!” - 阿萦便敏感地察觉到这几日周妈妈似乎格外注意她。 有时她一抬头,就能看见窗外的周妈妈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她想回家,想离开卫国公府,心如油煎一般难熬。 可长姐帮她拒了婚事,留她小住几日本无可厚非,她只能在心里祈祷长姐与周妈妈最终是看不上她,因此表现得格外懦弱不起眼,凡事皆不与桃枝、沈明蕊争执。 如卫国公裴元嗣那般英明神武的大爷,总不会看上她这样没见识又半点不知情识趣的庶女。 至多三日,三日一过,她必去请辞。 陈裕不要她,她不嫁便是。 但与人做妾,她万般不愿,宁可绞了头发做姑子也绝不要落得一个如母亲一样红颜薄命的下场。 三日转瞬即逝。 翌日一早沈明蕊与阿萦一道来给沈明淑请安,等沈明蕊离开后,阿萦便对沈明淑如实表明了去意。 “你要离开?” 沈明淑闻言神色微变,掩着帕子咳嗽几声,瞧着脸色竟比三日前还要憔悴,甚至隐隐露出几分病容。 周妈妈赶紧端药过来伺候着沈明淑喝下,阿萦担心地问:“长姐可是生病了,可看过大夫了,不知大夫怎么说?” 沈明淑喝过药,用绫帕细细地擦拭着嘴角。 美眸落在眼前的庶妹身上,见她清亮的杏眼中那焦急与担忧不似作伪,心头掠过淡淡的讥讽,“我这身子,老毛病了,一直断断续续地难好,还不知能活到几时……” “长姐莫说这话,您心善,定是能长命百岁的!”阿萦急忙道。 不论长姐帮她是为了什么,至少她没有冷眼旁观,阿萦幼时吃了太多的苦,知道这世间从来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毕竟即使是血脉相连的堂姐妹,她不过一介卑微庶女,长姐却是沈家嫡长女、堂堂卫国公夫人,平日里连话都没说过几句,长姐根本没有义务来帮她。 沈明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萦,突然伸手按住阿萦的手,沉声说道:“阿萦,若长姐现在有难,你可愿相帮?” 阿萦睁大双眼。 沈明淑苦笑道:“这几年来我时常盼着膝下能有个孩子,你姐夫忙,有个孩子在我身边,即使不是亲生,再苦再累我也有个盼头。” “先前我帮你姐夫挑了两个通房,只是你姐夫无论如何都不肯收,我想找个知根知底的良家女子纳为良妾,而寻到的女子要么不够柔顺,要么不够貌美,竟没有一个称我的心意。” “昨夜姐姐还做了个梦,梦见姐姐生了个男孩儿,这孩子跟他爹爹一样有出息,我请了全京城最好的夫子大儒教导他读书、识字,让他进府学和国子监,他天生聪敏,什么都一学就会,一点就透。” 说到此处沈明淑却又话锋一转,怅然道:“可惜我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我这身子,大夫说难以有孕,姐姐就想即使我不能有自己的孩儿,便是我的弟弟也断不能叫他一辈子没出息。” “阿萦你也知道,你大哥文不成武不就的,日后能袭爵都算他的大出息了,玦哥儿却不同,他年纪轻轻读书就极好,便是你不为自己考虑,难道就忍心看着亲弟弟一辈子在沈家族学被人欺负打压,大好的年华一无所成?” 沈明淑看着阿萦,轻柔的声音像是带着蛊惑一般地问—— “阿萦,你舍得?” 阿萦面白若纸。 “且不说玦哥儿,这次你回了沈家,改日二婶又逼将你嫁给什么张大人、李大人,届时阿萦你又该如何自处?” 利诱罢了,沈明淑再云淡风轻地添上最后一把火,“长姐护得了你一时,却也不可能护你与玦哥儿一世。” “除非……” 沈明淑扫了眼已是脸色煞白,身子摇摇欲坠的阿萦,故意停顿一下,吃了口茶。 打蛇拿七寸,沈明淑从不做无准备之事,既然看中阿萦,阿萦如今便是她的掌中之物,绝翻不出她的五指山。 适才那话她说的已是够直白,就算阿萦再笨,也该猜的出来她的意图了。 姊妹、姑侄二人共侍一夫,在本朝并不罕见,尤其是如阿萦这般身份低微的庶女。 比陪嫁丫鬟更体面些,全部身家又被嫡姐牢牢握在手中,最好拿捏不过。 沈明淑给了阿萦三天的时间考虑。 若是阿萦同意,她会寻个黄道吉日将阿萦抬进卫国公府,风风光光做姨娘。 从此沈玦可以念府学,进国子监,再也不必受沈二夫人与同父异母弟弟的欺凌打压。 而阿萦,只要生下国公府的庶长子,就可以做贵妾,日后锦衣玉食,享不尽富贵荣华。 若她不愿,沈明淑自也不会强求。 仍将阿萦送回沈家,这几日的一切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便是。 阿萦从不稀罕荣华富贵,她只想堂堂正正,挺起腰杆来做人,有朝一日能够被人尊敬,再也不必过那些仰人鼻息、任人宰割的日子。 她想弟弟沈玦能有出息,如长姐所说的一般,弟弟有才华,她不希望他在沈家族学被埋没,一生庸碌无为。 当年若不是替她这个没用的姐姐在大雪地里挡下嫡母沈二夫人抽下来的那几十鞭子,弟弟也不会从小到大一直体弱多病…… 她欠弟弟的,实在太多。 何况长姐不可能一直护着她,来日她再回沈家,嫡母还能放过她吗?她有自保的资本和本事吗? 阿萦其实知道,她的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她只是,不甘。 恨只恨,她是个低微卑贱的庶女吧…… - 这三天的时间,沈明淑在房中养病,极少出去,也免了沈明蕊与阿萦的晨昏定省。 阿萦心如死灰,她与卫国公从无交集,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做妾,唯一的作用是生儿育女,她便是要把自己的终身给卖了,又岂会欢喜。 两日之后就是十五,天一黑阿萦就关起门来心烦意乱地躺在了床上,晚膳都没用。 明日便是约定期限的最后一天,她根本没有心思去满足什么口腹之欲。 胡思乱想间,就有些昏昏欲睡,直到丫鬟来把她推醒,说是夫人唤她去上房用晚膳。 阿萦只得起身简单梳妆。 出门时隐约听见府内西南方向颇为喧哗,丫鬟见她目光望去,便好心解释道:“是下晌时府上表姑娘来了,怕是要借住几日。” 阿萦点点头,这本不是她该插嘴的事情,是以未曾多问,规规矩矩地跟着丫鬟去了上房。 屋里灯火通明,沈明淑却不在。 正疑惑间,周妈妈打帘进来,手中拿着一壶白底青瓷瓶的果子酒,对阿萦笑道:“四姑娘来了?夫人病大好了,今个儿十五,非说要尝尝这酒,老奴也劝不住!就怕酒味太重,在里头兑了些水,想教姑娘尝尝滋味如何?” 阿萦松了口气,不疑有他地接了过来。 “那我尝尝。” 5、第 5 章 十五的月亮,似一轮皎洁的玉盘悬于夜空中,周围萦绕不绝的淡淡雾气宛如轻纱包裹着少女的娇躯若隐若现,显得犹为神秘而圣洁。 沈明淑从暖阁出来时,阿萦已是被周妈妈几盏果子酒灌得不醒人事,巴掌大的小脸上面色红润,红唇随着呼吸一张一合,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乖巧地伏在小榻之上,腰细臀圆,玲珑有致的身段展露无疑,便是吃醉了亦听话得惹人怜惜。 “是完璧之身,老奴适才验过了,”周妈妈迎上来道:“待过去这酒劲儿,那……药的效用便上该来了。” 周妈妈说罢,见沈明淑神色恍惚,不由劝道:“夫人,不如此事还是算了罢,大爷对夫人一往情深,想必是不会纳那薛氏,我们这般,大爷该……” “他该如何?” 沈明淑一口打断周妈妈,“便是大爷不会纳薛氏,可我呢,我要一辈子受赵氏的讥讽白眼,没了薛氏,那老虔婆还有其他的外甥女,她会以孝道逼着大爷纳,大爷拒绝了一个,能拒绝得了一世?我不甘心!她私底下如何骂我,骂我是下不出蛋的鸡。我都知道,妈妈,我不甘心啊……” 说到最后,沈明淑的语气已有几分哽咽。 她只想要个孩子,这半年来她精挑细选了多少女子,唯有两三位入得她的眼,而这两三个人里,真正合她心意更是寥寥无几。 有些要么胸大无脑,太蠢,竟妄想背着她勾引大爷,被她狠狠抽了几十个巴掌随意配了一个商贾做继室。 有些虽好拿捏,却容色不够,连大爷原先房里的两个丫鬟都及不上,又如何与赵氏那花容月貌的外甥女抗衡? 有些……譬如阿萦,好拿捏,好颜色,性子还格外怯懦胆小,不会惹是生非。 且因她救过她一次,对她这个长姐格外感恩戴德。 不过,有时过人之处亦是缺点,阿萦生得实在太美了,沈明淑不放心,这才犹豫了许久。 之所以今晚咬牙切齿地下定决心,是她今日见过了赵氏那外甥女,薛玉柔。 薛玉柔不愧是曾经京城第一美人赵氏的外甥女,她一站到那里,怕是这满园子的花儿都要失色,即使沈明淑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沈明淑本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既然下定了决心,便当机立断,阿萦愿也不得愿,不愿也得愿,未免夜长梦多,择日不如撞日,今夜十五,正是裴元嗣留宿汀兰馆的日子,一个月就这么两天,沈明淑不想错过今天。 倘若有朝一日大爷被薛玉柔那个妖妖调调的女人勾了去,她将悔之晚矣! 沈明淑看着榻上浑身已渐渐泛起红晕的阿萦,闭了闭眼道:“扶到暖阁去罢。” - 每月的初一、十五,是卫国公裴元嗣必定要留宿汀兰馆陪妻子的日子。 今夜亦是如此,回归仁院没多久,周妈妈便亲自来请了,裴元嗣换了身衣服过去,等到了上房,他刚要进去,周妈妈却支支吾吾地说夫人在暖阁等大爷有事商议。 裴元嗣便转身去了暖阁。 暖阁无人,屋里还烧着地龙,熏人的热气扑面而来,轻纱曼舞,其中还夹杂着淡淡的果子酒甜香。 沈明淑却不在屋内。 裴元嗣长眉微蹙,倾身去了内室。 内室也无人,挂着鸳鸯茜红软纱帐的架子床上却落下一截白玉似的柔荑,犹如雪中红梅刺眼夺目。 裴元嗣虽有疑惑,却未曾多想,走到床边撩开帐子。 原以为会看见一脸病容的妻子,谁知床上躺的却是一个衣衫半敞的陌生少女,再仔细一看,这少女冰肌玉骨,杏眼迷离,面若桃夭,赫然是他白日见过的妻子那年纪稚幼的庶妹! 裴元嗣先是震惊,不可思议,而后英挺的脸庞骤然变得铁青,隐有怒容。 沈明淑听见暖阁的门被人从里到外“咣当”一声踹开,一时心中是悲喜交集,急忙冲出去拦住裴元嗣,边哭边道:“大爷,求您怜惜怜惜明淑,求您别走!” 裴元嗣毫不怜香惜玉地扯开妻子的手腕,寒声道:“让开!” “我何尝不想让,把自己的丈夫让给别的女人……可是大爷,我要一个孩子啊,没有孩子,我将在国公府毫无立身之地,大爷若是对明淑还有半分情意,求大爷怜惜明淑!” “我早就对你说过,即使没有孩子,你的卫国公夫人之位也绝不会动摇……” 沈明淑不肯撒手,死死地拽着裴元嗣的衣摆泣不成声:“大爷便当是我求您!求大爷看在我祖父的颜面,看在我为裴家辛苦操持三年的份上,成全了我!” “你这是在逼我?” 裴元嗣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是你的庶妹!” 从世俗上来说,约定俗成,可从礼法上来说——他是姐夫,要他纳自己的小姨子为妾,他做不到! “是庶堂妹,大爷不用担心的。” 沈明淑哭得梨花带雨,原本便苍白消瘦的脸庞愈发显现出五分病容,憔悴不堪。 十八岁之前裴元嗣只是都督府的勋卫,十八岁之后裴元嗣随老庆国公出征契国,一战成名,其中少不了老庆国公的提携教授之恩,裴元嗣以老庆国公为老师,对其敬重有加。 老庆国公料到他死后庆国公府会走向没落,因此在病逝前求裴元嗣娶他的大孙女沈明淑为妻,在老庆国公病逝后,裴元嗣回京述职,为遵守承诺,在赵氏已经为他已经选定了妻子人选的情况下执意娶了沈明淑。 两人成婚之后一直膝下无子,沈明淑几年来求医问药,以至于让偏方吃垮了身子。裴元嗣劝过她多次,怎奈她始终执迷不悟,近来更是三番两次不顾他的意愿为他张罗纳妾,即使他明确拒绝。 这次,甚至是把自己的庶妹都推到了他的床上。 裴元嗣望着远处阑珊的灯火,只觉疲惫与可笑。 沈明淑那厢还在忐忑地哭着,冷不防下巴被人一抬,男人淡漠的凤眸落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毫无波澜地问:“我再问你一遍,明淑,你不后悔?” 沈明淑一愣,旋即心中当真生出淡淡的悔意,犹如藤蔓一般拉扯得她的心口隐隐作痛。 然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唯有咬着牙坚持道:“我不悔!” “好。” 裴元嗣说罢,扭头重新进了屋。 沈明淑瘫倒在地上,望着丈夫宽阔的背影难以自抑地流下两行苦涩的泪。 …… 帐中甜腻的香气愈浓,倏而一股劲风不解风情地拂开大红色的鸳.鸯.暖.帐,吹散刚刚升温的几分旖.旎。 少女娇弱无力地伏于枕上,双颊滚烫,红唇微张,艳丽娇美,犹如一枝红艳的海棠滴落清晨甘甜湿润的露珠,青涩稚嫩楚楚可怜,稍微疼一疼便颤巍巍地花香四溢。 ………………………………………………… 阿萦身子似火灼烧,时冷时热的滋味绝称不上舒服,清醒时她隐约迷离地瞧见那帐顶上两只轮廓模糊的鸳鸯没什么节律地抖动着,似乎还有一双淡漠冰冷的凤眼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耳旁好像朦胧地回荡着另一个女子沙哑凄凉的呢喃声—— “紫苏,窗外的海棠开了吗?” “紫苏,阿玦来看我了吗?” “我是不是要死了……” …… 阿萦形容枯槁地靠在架子床上,曾经那双盈若秋水,顾盼生辉的杏眼再也不见了丝毫的光亮,只是空洞地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枝桠。 回顾她这短短的一生,起先嫡母为报复强迫她嫁给年长她三十多岁的曹大人,她逃出西府时无意为长姐所救,带入卫国公府。 长姐嫁入国公府三年,一无所出,郁郁成疾,看中了乖巧懂事的堂妹阿萦,并许以重利,恩威并施,劝说阿萦给丈夫做妾。 为了弟弟的前程,也为了自己的将来,她一时糊涂,赌上了自己的一生。 十六岁生下裴元嗣的庶长女,一年多后又生下长姐望眼欲穿的世子。 而她十月怀胎冒着生命危险生下的一双儿女皆被长姐夺走,在外人面前温良贤淑的卫国公夫人,私底下对却阿萦动辄奚落打骂,若她敢碰一下小世子,长姐便将所有的怒气都洒在柔弱的女儿和多病的弟弟沈玦身上。 从此后她再不敢打听弟弟的去处下落,再不敢多看儿女一眼,只能在没人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地躲在房间中思念哭泣。 一年之后卫国公出征,那是一个寒冬,冬日的鹅毛大雪与凛冽的朔风冷得她时常瑟瑟发抖。 她生了一场大病,病情迟迟不见好,不到三个月便油尽灯枯,临死之前腹中还怀着裴家大爷的第三个孩子。 她死了,极不甘心地、永远地死在了那个下着大雪的冬日夜里,紫苏和菘蓝发现时她的尸首已浑身僵硬。 她倔强地扒着窗口,仿佛这样便可以爬出窗外,看一看外面广阔的天地,看一看自己活泼可爱的一双儿女,看一看自己多年不见体弱多病的亲弟弟…… 死后她的魂魄没有去往那九幽森罗之殿,而是寄托在了自己生前的一只折枝海棠花玉镯上。 这只玉镯被丢在阴冷干燥的库房,浑浑噩噩许久,忽有一日见府中张灯结彩,一个小丫鬟躲进库房清闲,口中嘟嘟囔囔地抱怨道:“府中又纳新姨娘了,我看夫人这几日的火气一点就着,还整日吃斋念佛,唉,这些时日我可得躲着她远一点。” 又不知过了许久,还是那丫鬟在她耳旁唠叨,这次却叹口气道:“夫人落败了,听说是犯了大错,大爷不休弃怕是也得送去庄子里,也不知日后小世子与二小姐该交给谁养……” 她骤然梦醒,拼尽浑身气力想从玉镯中钻出。 她的绥绥和昭哥儿,她的一双儿女,她的骨血,决不能任人欺凌!! 她终于有了意识,不再混沌,终日却只能以泪洗面,仅有一次残魂神识冲破玉镯,正看见那一身桃红色妆花褙子的新姨娘将手伸向她的昭哥儿,用力地掐了一把婴儿的细肉冷笑道:“莫落在我手中,我定叫你养不大,养大了也是个不争气的纨绔子弟!” 她愤怒地尖叫着想要冲过去撕烂那女人,可惜她只是一抹残魂,魂魄归位,她又回到了那阴冷干燥的库房,不得往生。 又不知过了几载,那只海棠花玉镯被小厮偷了悄悄卖出去,卖给一名迎来送往的青楼女子。 后来那女子有了余钱,嫌弃这镯子破旧,便将镯子丢到了青楼后院的枯井中。 她听到恩客们的啐骂牢骚,南面又有了叛军……叛军中有一病弱的跛脚少年天纵英才,名为沈决。 一母同胞的弟弟变成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她浑身如堕冰窟…… …… 心口一股剧痛袭来,那抹残魂神识也在这剧痛中逐渐消散。 眼前的朱楼高阁、青苔碧瓦顷刻间扭曲成了九幽森罗,宛如片片残红落英如雪,纷纷扬扬散落在了冬日凄冷的朔风中。 风过无痕。 那是她的前世吗? 她如今是生,还是死? 躺在床上的阿萦,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半梦半醒间听见身侧隐有穿衣的窸窣声。 她身上亵衣的衣带开了,衣服却仍凌乱地穿在她的身上,一条黑底绣金的腰封自她怀中抽走,上面镶嵌的羊脂玉扣磨得她娇嫩敏.感的肌肤轻轻打了个哆嗦。 不,她不想死!她要活! 因此睁开双眼时,阿萦几乎是想也不想,伸出手去死死抓住了那条尚残留着男人体息余温的腰带。 6、第 6 章 裴元嗣回过身去,本以为腰封是被被褥压住,谁知却是被一只细白、柔若无骨的小手攥在了手心。 这只柔荑的主人,不言而喻。 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然而男人对待昨夜肌肤之亲的女子却丝毫没有怜惜之情,用力一扯将腰封扯出,扣在两侧玉扣之上,起身就要冷漠离去。 阿萦急忙拥被坐起,顿觉浑身宛如刀劈一般酸疼,疼得她险些又跌坐回去。 心中暗暗埋怨这裴元嗣当真是不会怜香惜玉,昨夜她好歹是初次破.身,可这男人只顾着发泄怒火,行完了事。 前世的她在今日醒后是多么的彷徨无措,一夜之间没了清白,身边躺的男人是她的姐夫,唯有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咬着牙哭都不敢哭出声,唯恐惹得裴家大爷厌烦。 前世裴元嗣初见她时也是这般厌恶,那时她不知缘故,如今却能猜到,多半因她是被妻子强塞过来给他完成任务的一个物件。 便如同沈二夫人强迫她嫁给曹诞当小妾,即使指路那日曹诞对她规规矩矩,她也断不会对曹诞有半丝好感。 同理,如今在裴元嗣眼中,她是一个不折不扣贪慕虚荣的女子,为了荣华富贵不惜赌上自己的终身。 倘若这梦做的早一些,或许她还会想方设法避开沈明淑。 但如今该发生的一切也都发生了,现在想要抽身而退,只怕悔之晚矣。 阿萦十指攥入掌心之中,唇色泛白,一时脑中淌过千万缕纷乱的思绪,唯有一条—— 她不要再如前世那般死得不明不明,不要再重蹈前世的覆辙。 她要活下去! 阿萦一咬牙,再次强撑着,伸出了手去…… 裴元嗣被人再度勾住腰带,厌烦不已,没想到这女子竟有这般的胆量,正待扭头厉声训斥她放手,却见身后的少女裹着凌乱的亵衣无措地坐在床上,惶恐又极为慌乱地道:“姐夫,我、我也不知怎么会这样……昨夜,我,我喝多了周妈妈的果子酒,我……” 说着似是欲要向前解释,却因腿间的酸疼雪白的玉足刚踩在茵褥上便被绊倒在地,整个人狼狈又慌乱,几乎是跪着望向他,眼中含着一汪盈盈泪水,“阿萦真的不是有意的,姐夫,是我对不住长姐,求你别告诉她……” 女孩儿羞愧地捂住脸颊,单薄的肩头哭得一颤一颤,若非是情到深处,又怎可能哭得如此伤心欲绝。 裴元嗣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不过这丝疑惑稍纵即逝,很快又恢复了冷漠。 说的是真是假又如何,总之是她们姐妹二人的事,与他无关。 直到那沉稳的脚步声消失在屋里,阿萦又不放心哼唧了两声,才悄然抬起一双泛红的泪眼,娥眉颦蹙。 好歹也是同床共枕四年、又共同生养了三个儿女的男人,裴元嗣这性子,果然还是如那梦里的前世一样,又臭又硬。 其实对于卫国公裴元嗣,阿萦说不上喜欢,却也谈不上怨恨。 前世,他本是被迫纳了她,而她嫁给她,亦是情非得已,两人之间没有丝毫的感情。 在梦中的那四年,每一年对她来说都不啻于酷刑般历历在目,感同身受。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她似自梦中重生,又像是透过这个光怪陆离的梦预知了自己的将来。 临死前恨意与不甘久久不散,化为玉镯中的残魂被丢弃在一座不知名的青楼后院的枯井之中,日夜听那些欢场男女倚红偎翠、男欢女爱,到末了多少痴情人繁华如梦一场空,只悟得了一道箴言。 那便是情爱是这世间最不牢靠之物,与其错信男人们的海誓山盟,落得一个杜十娘、霍小玉错付终身,香消玉殒的下场,倒不如早悟兰因,苦海回身。 她不会忘记前世的自己是死于谁的手中,既然一切已无可挽回,她所能做的,便唯有好好地活下去。 保护自己的一双儿女,保护弟弟阿玦,不要他再死于乱军之中。 还有让曾那些伤害过她的人付出血的代价! 至于裴元嗣,她不会再要裴元嗣厌恶她,甚至于,她要牢牢抓住裴元嗣的心。 因为唯有眼前这个冷酷无情的男人,才能帮她彻底扳倒害了她一生的沈明淑…… 这时门外响起了嘈杂的声响,像是侍候的丫鬟们要进来了。 阿萦回身躺回了床上,盯着大红鸳.鸯的帐顶,杏眼里很快盛了一汪盈盈的眼泪。 旋即抱住自己的双肩,压抑着小声呜咽起来。 - 沈明淑几乎是一夜未眠,枯坐床头一夜。 听着暖阁中阿萦柔弱无助的哭喊,男人急.促.粗.重的呼吸声,各种不堪入耳的声音……心宛如被人掰碎成了两半,疼得麻木。 直到两人云.雨停歇,周妈妈本想进去收拾床铺,赶出阿萦,还被裴元嗣的两个小厮给“恭敬”地请了出去。 看得出来,这一次大爷对她很是不满。 到凌晨时才模模糊糊地睡了半个时辰,又睡得不踏实自梦中惊醒,起床时周妈妈在门外候着,进来叹道:“夫人,大爷走了。” 沈明淑不允许自己对此事表现出任何的脆弱,特意上了一层厚厚的妆容,又慢条斯理地用过早膳,才让丫鬟将在院外侯了许久的阿萦唤进来。 阿萦昨夜初次承欢,被周妈妈几盏催情酒折腾到很晚,一大早又什么都没用在外头站了半个时辰,进来时不免头重脚轻地晕眩。 她心知这是沈明淑给她的下马威,梦中的自己却以为是她吃多了酒对不住长姐与姐夫苟且,面对救过自己一命的长姐羞愧都来不及,哪里还敢生出丝毫的怨怼。 强撑着走进来,阿萦很快掩去眸中情绪,未语泪先流,脸上已是见不到半分恨意。 沈明淑看着扑到她脚下哀哀哭泣解释的阿萦,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冷不热地问:“四妹,你这是何意?” 阿萦闻言一张纤细的瓜子脸更是细白如纸,腮边的泪儿犹如珍珠般簌簌滚落,伤心欲绝地道:“昨夜阿萦喝多了酒,不知怎的就和姐夫,我……我真的不是有意的,长姐,求您原谅我……” 沈明淑冷眼看了阿萦片刻,叹道:“好了,别哭了,起来罢。” 阿萦还是不肯起,被周妈妈硬是拉了起来坐下,沈明淑幽幽地道:“周妈妈已尽数与我说了,昨夜十五,你姐夫原本的确是来陪我,偏巧你吃多了酒……” 阿萦羞愧得几乎抬不起来,双腿一软又要跪下,沈明淑按住她道:“罢了,既然木已成舟,多说无益,长姐先前还说要给三天的时候考虑,现下却是,委屈了你,长姐心里也过意不去。” “……千错万错都是阿萦的错,是阿萦喝糊涂了,长姐千万别这么说。”阿萦泪盈盈地摇头,急切道。 沈明淑要的就是她的这份自责与感恩戴德,她要让阿萦永远愧疚,她在酒后勾引了自己的姐夫,一辈子在她沈明淑面前抬不起头来,才好让她对自己死心塌地。 “好孩子,莫说是谁的错了,你是吃多了酒,酒后神志不清,如此焉能怪你?更何况,长姐原先便有意将你送你姐夫。” 沈明淑拉着阿萦的手,柔声说:“日后也别叫姐夫了,就叫大爷,我让周妈妈去给你收拾了个院子,就在西边,离着姐姐近一些,日后我们姐妹两个也好挨在一处说话,你看如何?” “长姐……”阿萦抬起小脸,那双泛红的眸子里盛满了感激与小心翼翼,“您当真不怪阿萦了?” “都是自家姐妹,哪里有隔夜仇,”沈明淑故意板起脸道:“日后咱们姐妹还要朝夕相处,共侍一夫,天天记这个记那个,还不得把你姐姐给怄死?” “放心,姐姐答应过你的事情,玦哥儿入府学、进国子监,都会如约做到,就等玦哥儿随着他师傅从保定游学回来,立马就去置办。” “你啊,若当真对姐姐愧疚,肚子就多争几分气,全了姐姐的心愿,也不枉姐姐待你这一片真心!” 本朝规定只有考中秀才的最甲等方可有机会成为禀生进入府学,但只要手里有关系,于沈明淑这样的人来说帮沈玦入府学便如探囊取物一般。 阿萦激动不已,忙保证道:“长姐放心,阿萦一定不会辜负长姐的期望……” 沈明淑不由笑道:“你看看周妈妈,我就说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傻丫头,这孩子可不是你一人想生便能生出来的!”顿了顿,低声问道:“阿萦,说给姐姐听听,昨晚帐子里大爷待你如何?” 寻常女子被问起床.笫之事,多半是要脸红羞涩,莫说裴元嗣还生得伟岸俊朗,且位高权重,文韬武略,正是一个男人成熟内敛,最富魅力的好时候。 只除了性子冷淡些,很是吸引那些年轻不懂世事的小姑娘,每每府中有个什么赏花宴,沈明淑都得看见一两个不小心摔在丈夫面前的世家小姐。 不过丈夫洁身自好,从不多看这些姑娘小姐一眼,这一点沈明淑还是颇为自得。 可阿萦一听沈明淑说起昨夜,却是吓得小脸跟那霜打的茄子一样,支支吾吾半天又掉了眼泪,“长姐,我,我不记得了,我就觉得好疼好疼,生孩子都要这么疼的么,我害怕……” 到底是才及笄,长辈没教过这些事情,沈明淑安抚道:“瞧把你吓得,女子第一次难免都会疼些,日后便不会了,若是林姨娘也嫌疼,最后怎么生的你和玦哥儿?大爷也真是,都不知道多疼惜你一些……” 阿萦脸一僵,有几分难堪地低下了头去。 昨夜虽说周妈妈没能进屋去,但沈明淑从阿萦口中多少也都把话套了出来,看来昨晚丈夫待这青涩柔顺的小姑娘也没有多特别,这令她心中有种诡秘的快意。 丈夫碰了别的女人,心却仍在她这里。 沈明淑一时心情大好,为了彰显自己的宽容大度她还特特允许阿萦每一旬可以只有七天给她晨昏定省,之后便体贴地要阿萦下去了,临走前赏了自己房里的一个一等丫鬟和贴身嬷嬷共两人给她。 阿萦自是千恩万谢,感激不尽,此处不消多说。 厢房,房中搬着箱笼的人进进出出,沈明蕊也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庆国公府。 适才她已经听周妈妈发话了,阿萦做了姐夫的妾,从此以后都要留在卫国公府了。 谁能想到就在几天前阿萦还被嫡母逼着嫁给一个老男人,转眼就搭上了身为卫国公夫人的长姐,做了国公府的姨娘。 沈明蕊神色复杂地盯了阿萦几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偃旗息鼓,一反常态地扭头走了。 - 未免节外生枝,沈明淑没有再让阿萦回沈家,而是直接派了个丫鬟去西府的棠华院将原先阿萦未出阁时用过的物什都给打包拿回了卫国公府来。 与这丫鬟一同回来的,还有阿萦自小的贴身丫鬟菘蓝。 先前沈二夫人将阿萦关在棠华院中,便将菘蓝直接打发回了自家。 沈明淑虽是给阿萦赐了不少丫鬟,却也懂得收买人心需得贴心贴意的道理,阿萦在卫国公府初来乍到、人不生地不熟,将菘蓝这等忠心耿耿自小就伺候她的丫鬟叫过来伺候更能显示出她的体贴大度。 可是阿萦安静地站在廊下,看着院门外那一身靛青比甲朝着自己飞快奔来的小丫鬟时,眼中浮现出的情绪却不是欢喜而是讥讽与冷漠。 梦中那一世,若非是最后菘蓝给她下毒,她又怎会一场大病不过三个月便油尽灯枯? 7、第 7 章 阿萦一直觉得,她这辈子吃了许多的苦,从小就因为生母是外室、歌伎而在府中不被人所看得起,所以对身边的人往往是掏心掏肺的好。 菘蓝是她的贴身丫鬟,两人几乎是从小一起长大,她从不会如沈明淑一般苛责打骂下人,在西府里她没有朋友,也没有人敢与她做朋友,菘蓝便是她最好的朋友,甚至可以说是亲密无间的姐妹。 被姐妹背叛的滋味,前世的她临死之前都想不明白。 或者说,垂死的她已经没有精力去想了,她的世界本就是一片灰暗,所有爱她之人、她爱之人最终皆弃她而去,她苦苦的等待等来的只有真心被践踏、欺骗与失望,这世上没有令她再值得留恋的东西,即使沈明淑此时良心发现再来医治她,她怕是也活不了长久。 看着眼前菘蓝脸上纯净而真心实意的笑容,阿萦恍惚地想也许梦中那一世所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噩梦,梦醒来那些可怕丑恶的场景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场执念与幻境。 “……姑娘,姑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菘蓝凑过来便着急又好奇地问着,尤其是看到阿萦身上穿的那件华美精致的绸衣,眼睛都为之一亮。 阿萦抿了抿唇,这时身后走来一位身材高挑,鹅蛋脸、丹凤眼,样貌十分清秀的丫鬟。 丫鬟微微笑道:“你是菘蓝吧?适才我从姨娘口中听说了,我叫紫苏,是夫人拨给姨娘的丫鬟。” 顿了顿,又转而对阿萦道:“里屋的东西都快归置好了,外面天冷,姨娘还是快进屋吧,有什么话咱们在屋里说,仔细生病。” 阿萦轻点头,跟着与菘蓝一道进了屋。 沈明淑赐给阿萦的这座院子名为锦香院,锦香是石榴的别称,意寓多子多福,院子就在沈明淑汀兰馆的西边,中间隔着一丛竹林,两院离着不远不近。 锦香院比起国公夫人的汀兰馆自然小上许多,不过比起沈家的棠华院却是又宽敞上不少,沈明淑一共给阿萦拨了四个丫鬟,三个嬷嬷。 两个嬷嬷并一个小丫鬟做粗活,加上菘蓝之后拢共四个丫鬟或管针黹、洒扫、梳头各司其职,而紫苏与丁嬷嬷都是沈明淑先前房中的人,紫苏更是沈明淑身边的一等丫鬟,将一等丫鬟拨来伺候一个姨娘,可见沈明淑重视之意。 前世的阿萦见长姐这般是千恩万谢感恩戴德,殊不知这两个人名为照顾扶持,实则是行监视之举,尤其是这丁嬷嬷。 许是因为主子将她拨来伺候了地位卑微的阿萦,见了新主子脸上也没个笑模样,颐指气使地指使着丫鬟们进进出出搬这搬那,将从沈家拿来阿萦的那些包裹都拆开摆好。 阿萦没有怨言,静静地看着丫鬟们将物件都归置好,末了紫苏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姨娘看着若还有缺的,直接来找奴婢们吩咐便是,夫人走之前说给姨娘裁几身新衣裳,掌绣房的管事嬷嬷很快会过来,姨娘稍等。” 阿萦笑着道谢,紫苏屈身施礼后掩门走了出去,给菘蓝与阿萦主仆两人留下说话的时间。 菘蓝眼巴巴地瞅着阿萦,阿萦笑了笑,将几日来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自然,她不会提昨夜她做的那个梦,梦中的前世她是如何对菘蓝说的,此时此刻便是如何对菘蓝倾诉。 菘蓝是她自小的贴身丫鬟,也是她在这卫国公府中如今唯一可用之人,阿萦实在没有理由对她忽然疏远。 况且她也很想知道,梦中菘蓝到底是为什么要背叛她。 菘蓝闻言果然惊喜不已,“这岂不是说姑娘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姑娘,日后咱们再也不用受二夫人欺负了,也不用嫁那年纪都能做姑娘祖父的曹大人,大姑奶奶还待姑娘这般周全,你真是熬出头了!” 阿萦不置可否,温声道:“你回来时母亲那边境况如何?” 菘蓝立即幸灾乐祸道:“姑娘那是没看到咱们二夫人的嘴脸!听说姑娘给大爷做了姨娘,气得脸色都变了,那叫一个好看!下次姑娘再回去,一定要穿一身比这套裙子还要鲜亮十倍的衣裳回去,最好是气得二夫人把她手里那串檀香佛珠子摔碎了才好……” 阿萦微笑地看着菘蓝。 回去自然是一定要回去的,明天她就去求沈明淑让她回家一趟,既然对方是看中了她的软弱重情,那即使父亲不念旧情将亲生女儿嫁给一个老头子,心软的阿萦左思右想也唯有选择原谅。 菘蓝在房间中欣赏着崭新精致的家具物什,叽叽喳喳大呼小叫着,冷不防明间与内室间间隔的软帘突然被人带着怒气甩开,一身着桃红色妆花褙子的女子端着只端盘飞快地走了进来,往那张乌木浮纹大桌上重重一放,狠狠地瞪了一眼菘蓝道:“你大呼小叫什么,没见识的乡巴佬!” 菘蓝顿时唬了一跳,忙灰溜溜地跑到了阿萦身后,不敢再发一言。 桃枝眼中的妒意与愤怒已是掩饰不住,漂亮的眼睛不住地上下剜着阿萦,不明白夫人原本属意的分明是她,为什么回了一趟娘家竟然就直接将庶妹送给了大爷! 眼前这女子不过是比她白了几分,眼睛大了一些,瞧瞧她那小小年纪便鼓囊囊的胸口与浑圆的屁股,定是靠着这两处不知廉耻地勾引了大爷,否则大爷那般清心寡欲的人,怎会看上了这个乡巴佬! “桃枝姐姐,菘蓝年纪小,她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你千万别和她一般见识。”阿萦忽略桃枝过于直白的眼光,歉疚道。 她的嗓音听着温温柔柔,细细润润,犹如江南的和风细雨拂面而来,竟像是没有半点脾气。 桃枝却不领情,冷笑一声指着桌上各式的首饰道:“既如此,那姨娘可得好生认认这些夫人给姨娘的首饰,免得连什么好东西都没见过出去被人笑话!” “你……你这人怎么这样说……” 菘蓝又气又急,刚要开口顶嘴阿萦便打断她道:“姐姐说的对,那便请姐姐替我多谢夫人。” 阿萦说着又从梳妆奁中拿出一只白瓷瓶递到了桃枝手中,轻声道:“姐姐上次不是还说我身上的香气好闻么,这是我亲自做的花露,姐姐若是不嫌弃,拿去用便是,用完了下次我再做。” 桃枝将花露抓在手中闻了闻,果真是这味道,算这乡巴佬识相,冷哼一声扭头走了。 菘蓝看着桃枝离去的背影仍十分心有余悸,不悦道:“姑娘,这个桃枝这么凶,你干嘛还要讨好她啊。” 梦里的前世阿萦就是因为菘蓝的口无遮拦私下不知得罪了国公府不少人,尤其是沈明淑身边的一等丫鬟桃枝。 此人睚眦必报,性情刻薄,实则没长脑子,愚蠢糊涂,绝非可以硬碰硬得罪之人。 “你我初来乍到,没事又为何要去招惹她?” 阿萦扣上妆奁,淡淡道。 - 沈明淑隔日正式抬了阿萦做姨娘。 喝了阿萦的敬茶,本想领着阿萦去再见一见赵氏,好全了礼节,但赵氏被沈明淑抢夺了先机,听闻儿子已经与儿媳妇的庶妹成就好事,正气的心口疼呢,哪还想见到两个耀武扬威的仇人,气咻咻地让秋娘把人都赶了回去。 横竖她是不认阿萦的,见不见面有甚关系? 沈明淑也不恼,赵氏有时耍起脾气来根本不像个当家主母,只要正室喝了妾室的敬茶,那这纳妾礼就算是成了,目的既然已经达成,她何必还要在这种小事上跟婆母计较。 阿萦给裴元嗣做妾的事情沈明淑当日就打发人回去通知了沈文德与阿萦的嫡母沈二夫人,为此夫妻两人还大吵一架。 沈二夫人咒骂沈文德这个当爹的不争气,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白白送给了大侄女和卫国公府,沈文德性情懦弱,不敢得罪妻子,更不敢彻底闹开为女儿出头,他心中还暗自庆幸女儿嫁的不是曹诞而是裴元嗣。 至少卫国公的年纪比曹诞要轻上许多,样貌也更为俊朗。 翌日阿萦回家时沈文德看向女儿的眼中便满是闪烁与愧疚,阿萦早就看清她这个所谓的父亲,因此她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反过来安慰父亲卫国公虽年纪大她不少,但位高权重性情端正,是她所嫁的良人,惹得沈文德愈发羞愧怜惜。 沈二夫人没有出面,倒是王嬷嬷特意跑到棠华院,本想挖苦讽刺一把阿萦,孰料偷鸡不成蚀把米,皆被丁嬷嬷刻薄地顶了回去。 丁嬷嬷当然不是好心,沈明淑吩咐她不准叫阿萦吃亏,毕竟现在阿萦再吃亏,打的可是她沈明淑的脸。 王嬷嬷不敢得罪卫国公夫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昔日府里那个卑微的庶女被一众国公府的奴仆簇拥着出了沈家。 “……这四姑娘日后要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夫人再想除掉她,怕是难了!” 烟雾缭绕中,沈二夫人捻了三根线香,慢慢地插进了青花缠枝香炉之中。 王嬷嬷诉完苦,却见自家夫人动作依旧不疾不徐,不由大急道:“夫人,咱们得赶紧想办法啊,不能让四姑娘当真攀上大姑奶奶与卫国公府!” “急什么,你当我那大侄女是个善茬?” 沈二夫人插.完线香,弹了弹指间的灰烬,眼中却闪过一抹无尽的冷意,“想变成凤凰,那也得看看她是不是有命活!” - 当夜裴元嗣留宿在了外院。 而后便是一连数日都没再进过后院。 沈明淑由喜转愁,派人去前院请了几次,都被告知大爷事忙,今夜不方便回去。 事忙不是借口,裴元嗣本就因朝堂之事焦头烂额,回到后宅还要面对妻子的逼迫,他烦不胜烦,索性不回。 尤其是今日,回府时主子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烦躁,脚步匆匆得两人几乎赶不上。 贴身的两个小厮决明与三七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唯恐惹得主子不快,引火烧身。 说起来这火还是由当今天子挑起来的,今日朝政事毕成嘉帝留下自家大爷闲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后宅去,听说表侄年方二十六了膝下依旧空悬,大手笔一挥就赐了大爷五个貌美如花的宫女。 裴元嗣的祖母兖国大长公主与当今天子是亲姑侄,成嘉帝很是看重侄儿,操心一二倒也无可厚非。 但要不怎么说自家大爷铁面,之所以两手空空地从宫中回来,是因这五个宫女都被大爷给拒了! 外院书房。 裴元嗣用过晚膳,独自一人在灯下处置白日未尽的军务。 直至月影西斜,夜色渐浓,书房外渐响起两三道轻微的脚步声。 “记住我刚刚嘱咐你的了吗?” 沈明淑不放心,顿足又问一遍。 阿萦急忙也跟着停下,手中紧紧攥着食盒,低着头小声道:“记住了,长姐。” “你抬起头来回话,别总畏畏缩缩的。”沈明淑不悦道。 8、第 8 章 里屋,裴元嗣掩了公文,看着沈明淑身后怯生生立着的女孩儿眉头深深皱起。 “你带她过来作甚?” 裴元嗣为官多年,积威甚深,便是沈明淑也难免有几分惧怕,哂笑了一声道:“许久不见大爷,听说大爷今日没怎么用膳,想是胃口不好,我便特意做了一些吃食,与阿萦一道给大爷送过来。” 裴元嗣没说话,还是决明走过来从阿萦手中接过那只八宝鎏金朱漆食盒放在了桌上,“劳烦夫人与姨娘了。” 裴元嗣语气冷淡,“没什么事你就先回去吧。”说罢低下头,没再给妻子一个多余的眼神。 沈明淑不由急了,她不走,总不能就等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再要阿萦伺候大爷吧,这一个月就伺候两天,那得猴年马月才能怀上孩子?! 决明对上自家夫人飞来的眼刀,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愣了半响,方才迟疑地看向了裴元嗣。 沈明淑就沉了脸,她平日管理后宅的手段多得很,那可是连太夫人赵氏都不给面子,决明胆战心惊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低头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而阿萦则垂眸站在沈明淑的身后,面上倒看不出什么,只身前两根白玉似的手指不停地绞着腰间的系带,似是十分紧张的样子。 沈明淑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将食盒打开,里面的宵夜一盘盘端出来,一边吩咐阿萦道:“去,给大爷倒盏热茶。” 顿了顿,又不放心地补充道:“动作麻利些。” 阿萦忙应了声是,垂着头绕到裴元嗣的书案前,拎起海棠蕉叶茶壶往茶盏里倒满了水,旋即僵硬地立在原地拄着。 直过了好一会儿的功夫,仿佛是因为没有听到长姐的指使,她抬头询问般地看向了一侧的长姐。 沈明淑真是被阿萦的愚钝气得七窍生烟,用眼睛示意她把茶端给男人,谁知阿萦脸色一变,竟畏惧地缩了缩脖子,苦着脸摇头。 看出长姐似乎生气了,阿萦吓得赶忙双手捧起茶盏,颤巍巍地递到男人面前,“大、大爷,请用、用茶。” 她很是紧张,从颤抖的声音中便能听出来,裴元嗣让她将茶放下,威严低沉的嗓音又是吓得阿萦一哆嗦,放下茶盏时手一歪,那尚冒着热气的茶水便这么猝不及防地倒在了裴元嗣的手背上。 “放肆!” 伴随着茶盏碎裂声音的还有裴元嗣克制不住的怒火,阿萦腿一软跪倒了下去,眼泪刷得就落了下来,无措地看向沈明淑哀求,“长姐,我……姐夫……不,大爷,我,妾不是有意的……” “笨手笨脚!”沈明淑咬牙切齿地瞪了阿萦一眼,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上前来一把将阿萦推到了一侧,从书案旁的橱柜中将伤药找出来涂抹到了裴元嗣的手背上。 “我自己来。” 裴元嗣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冷着脸抽出了自己的手,起身走向内室。 “大爷……”沈明淑哑然。 她快步追了进去,匆匆给阿萦撂下一句话,“你收拾干净了先下去。” 阿萦将碎掉的瓷片都拢在了一条帕子里带出去,但左手食指不小心被扎破了个洞,还挺疼。 她吮了吮指尖的血渍,里间时不时传来长姐刻意压低的哭声,待这哭声渐渐低下去的时候,她用脚尖抵开门,脸上犹带着泪痕走了出去。 - 阿萦在耳房坐了约莫有半个时辰的功夫。 裴元嗣身边有两个伺候的丫鬟,不管样貌都很普通,甚至可以说是中下之姿,两人过来烧水,见阿萦坐着,忙又殷勤地给她倒了热茶、拿来果脯糕点招待。 她们惧怕的自然不是阿萦,而是阿萦身后的卫国公夫人沈明淑。 裴元嗣身边曾有两个样貌十分秀丽的丫鬟,一个名为碧桃,一个唤作青荷,阿萦前世听下人闲聊时无意说起过。 据说这碧桃与青荷二婢原是赵氏买来给儿子当通房使的,怎奈儿子心思不在女色之上,两个丫鬟做了七八年仍旧还是丫鬟身子。 沈明淑嫁过来之后怎么看这两人怎么不顺眼,不过碍于婆母的面子一直没有处置,等她手中拿到一半的管家权之后,就处处给碧桃青荷二人难堪。 青荷脾气倔强,一次无意冲撞了沈明淑,被沈明淑当众掌嘴后发卖去了庄子。 而沈明淑也因这事算是彻底与赵氏结下了梁子,碧桃虽一直小心翼翼循规蹈矩,却也并非对裴元嗣毫无心思。 可惜神女有意襄王无情,若是当初碧桃急流勇退,或许还能落得一个善终,结果却是因偷盗府中的珍宝被人检举后投井而亡,比那被发卖的青荷下场还要凄惨。 沈明淑管家的手段是雷厉风行,但做事一向滴水不漏,是以碧桃的死没有人怀疑是沈明淑所为,因为就在碧桃临死前沈明淑还放出消息有意要抬碧桃给裴元嗣做妾,是裴元嗣自己拒绝了。 碧桃偷盗珠宝,旁人只会说是碧桃怀恨在心,对主家恩将仇报。 可阿萦如今细细想来,只怕这碧桃之死必定与沈明淑脱不了干系。 前世的沈明淑也曾带着阿萦来书房见裴元嗣,只不过那时阿萦对长姐的话言听计从,还真想着自己是去勾引这裴家大爷。 裴元嗣没喝她的茶水,沈明淑却因为她在递茶时多看了裴元嗣一眼从书房出来后就给她脸色瞧。 更别提那晚裴元嗣要了两次水,第二日沈明淑就嫉恨成怒责罚她在汀兰馆里跪在整整两个时辰! 就连沈明淑自己都矛盾得很,既要她比得过薛玉柔知情知趣讨好得裴元嗣留宿在她房中,又不许她做勾引之态。 前世的她到死都想不明白长姐为何总对她如此忽冷忽热,心里委屈,懦弱的本性又使得她不敢多问,以至于到最后惹得沈明淑以为她生了二心,想方设法不顾一切代价也要将她处之后快。 现在想来,那梦中的一世简直就像是一场噩梦,她是死于沈明淑的恶毒嫉妒,却也死于自己的懦弱、愚蠢与浑浑噩噩。 所以这一世,她可不会再傻傻地听沈明淑的话…… 今夜月色凄迷,天边雾蒙蒙的一片,看不到半点星光。 阿萦坐在窗下的小杌子上,正想的入神间,忽听耳旁传来沈明淑没好气的声音,“还不快起来,傻愣着作甚!” 阿萦瞬间敛去所有情绪,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眼角隐有泪痕。 到底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沈明淑指着她,“你啊你,真是不争气!” 阿萦乖乖地低头认错,“长姐,我错了。”讨好似的晃了晃沈明淑的衣袖。 沈明淑推开她的手,“行了别卖乖,我本也没指望你讨大爷欢心,日后端茶递水这种活计都交给丫鬟小厮来做,但你要记住阿萦,你当初答应过我什么,倘若你做不到,长姐也没有白白在你身上花心思的道理!” 这无疑是在敲打阿萦,若是她不能为裴元嗣生下一男半女,玦哥儿的好前途她便不必再肖想。 阿萦脸色一白,讷讷道:“阿萦记住了。” 虽然愚笨了些,但沈明淑还是很满意于适才阿萦递茶时的谨守本分与乖巧懂事,当下道:“回院子准备准备,待会儿大爷过去。” - 阿萦沐浴完毕没多久,裴元嗣便来了锦香院。 她听到外面的动静了,却依旧在屋里又磨蹭了好会儿,直等到丁嬷嬷都忍不住进来责备她的时候才慢吞吞地走出去。 裴元嗣进来时,阿萦刚从屋里出来。 她一直没有抬头,只垂眸盯着脚尖,显得略有些局促,身上粉衣白裙,很是素净。 阿萦骨节匀称,那粉色的小袄在她身上罩着愈发显得胳膊纤细,腰肢不盈一握,在光影里只有个细细的轮廓。 裴元嗣从她身边经过,她的身子很香,不像寻常女子身上刺鼻浓重的脂粉气,而是一股淡淡的,说不上什么味道的幽香,清新扑鼻。 但她下意识地倒退了几步,细弱的声音像只蚊子哼哼似的喊了声“大爷”,不仔细听当真是半点都听不到, 因着适才阿萦刚失手打翻茶盏烫伤了裴元嗣,裴元嗣就脸上没个好脸色给她看。 虽说那茶水并没有多烫,只是温热而已。 等两人都进了屋,紫苏给裴元嗣上了茶,招呼小厮抬热水,丁嬷嬷就去屋里铺床,反倒是阿萦在一旁站着,像是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紧张不安地绞着腰间的系带,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稍后众人皆掩门走了出去,裴元嗣还在喝茶,一双凤目沉沉地盯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阿萦便看向裴元嗣的脸。 裴元嗣生得其实还不错,浓眉凤目,高鼻薄唇,是那种看一眼便觉很有男子气概的英俊,武将的身材宽肩窄腰,高大颀长,但他话很少,前世阿萦在他身边快四年,每回两人坐在一起除了做那种事,极少说些别的。 而阿萦明明很怕他,偏还要鼓起勇气凑上前去勾引,不光引得沈明淑妒火冲天,还惹得裴元嗣误以为她是有心机的女子,两边都讨不到好。 现在想想那时她也是傻,裴元嗣这样做事一板一眼的男人,他的祖父、父亲两人又素以宠妾灭妻出了名,自小看惯长辈后宅那些莺莺燕燕的妻妾争斗,对于那些有心机的女子该是敬而远之,她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带着目的接近他,他又怎么会喜欢? 且这男人与旁的男人不一样,他是真的不好美色,前世除了明媒正娶的妻子沈明淑,后宅之中便只有她一个妾。 所以光凭美貌来引诱显然是不够的。 只是两人眼下并没有什么单独相处的机会,想要裴元嗣对她另眼相待,首先需得令他对自己放下戒心才是…… 阿萦摩挲着腰间的系带,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帘。 裴元嗣耳聪目明,感觉到身侧女子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了一圈又很快移开,许久都没敢再瞧过来。 先前沈明淑庶出的三妹也曾入府小住过几日,裴元嗣就极厌恶那女子,不光说话做事矫揉造作,眼珠子仿佛都要黏在他的身上一样,简直令人作呕。 他没理会阿萦,径自起身去了净房。 待冲洗完出来,刚一推开门,那门外的少女像是受惊的兔子般迅速地站了起来,水汪汪的杏眼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又像是心虚地移开了去。 胆小如鼠,还没眼力见。 裴元嗣又在心里记了阿萦一笔,沉声道:“把灯灭了。” 转身上了床。 阿萦把里外的灯都灭了,只手里留了一盏小灯捧着走到架子床边。 她小心地爬上床,也是在床边紧紧地贴着,呼吸声很轻很轻,轻到裴元嗣几乎听不到。 两人一时无言,只有窗外低沉的虫鸣,愈发衬得帐中无限静谧。 忽地,裴元嗣翻了个身。 身边的人儿便吓得身子一缩,可怜兮兮地说:“大爷!妾错了,妾刚刚不该拿茶水烫您……” 裴元嗣手一顿,旋即便有些难以言尽地道:“你……是故意的?” 阿萦一愣,忙结结巴巴道:“不是,不是有意的,妾的意思是,是……” 在裴元嗣那极含压迫性的注视下,细白面庞一时涨得通红,浓长的睫毛像把小扇子不停地扇动、乱眨,急得眼中都沁出了些许泪意,仿佛对自己的笨嘴拙舌很是懊恼,“十五那日,阿萦当真是吃多了酒,对不住您,千错万错都是妾的错,大爷,大爷别生气……” 裴元嗣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女子如此害怕他,甚至连哭声都带着颤音与小心翼翼。 女孩儿那双盈若秋水的眼眸含着一包泪抬着颤巍巍地望了男人一眼,泪水似掉非掉,既不过分的败坏人的兴致,又在微弱的灯光下为无助的她增添了几分凄楚动人的美感。 裴元嗣再不好美色也只是个寻常男人,没有与一个弱女子计较的道理。 他平生最厌恶有心机的女子,眼前女子虽同样令他不喜,但只要别生出异心,其他的他也懒得去计较。 “闭嘴。” 他命令道,与此同时,粗粝干燥的大手还是不容情地伸入了那被褥之中。 “大爷……” 不过一会儿,帐中便传出女孩儿惊慌失措,带着几分哭腔的呜咽,仿佛蜷缩在墙角的小猫儿…… 9、第 9 章 “要了两次水?” 赵氏愕然,拿着纨扇使劲往脸上连扇了两下风,手险些把扇子柄给掘断。 一次太少,三次太多,两次…… 刚好。 但若是男人不喜欢一个女人,要两次那都是嫌多。 更何况,她那儿子什么性子她这个当娘的还不知道啊,成婚前房里连个通房都没有,对着她亲自挑选的两个美貌丫鬟整日熟视无睹,那素得就差手里捧着口大钵出去化缘要饭了! 有时候赵氏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他老子明明是个章台走马最爱怜香惜玉的风流种,怎么到了她儿子这里就跟转了个性似的,一下子变了个人,甚至跟他老子这性子是完全相反的,一点都不好女色。 像裴仲礼那样的色中饿鬼,赵氏回忆起来都觉得恶心,不过像儿子这样清心寡欲的,赵氏又瞧着心急。 二十六岁的大男人,膝下连个子嗣都没有,还死活不愿意纳妾,说到底都是那沈氏的错! 不贤良淑德整日跟她别苗头也就罢了,嫁进裴家三年了连个蛋都没下下来,想想这事赵氏就气不打一处来! 要不是沈明淑早就盯上了范氏,她怎么会被那个不讲情面的逆子给责罚禁足! 想着,赵氏手下的风是愈扇愈急,没注意到一旁的外甥女纤细身子已经摇摇欲坠。 “表姑娘快坐。”秋娘扶着薛玉柔坐下,给赵氏使了个眼色。 赵氏回过神来,忙握住外甥女冰凉的手道:“好孩子,姨母就是随口说说,你别放在心上,那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嗣哥儿也是为了要孩子,不然他会去那小沈氏的院子?” “再说了,你与嗣哥儿是什么关系,那是亲表兄妹,旁人再大焉能越得过你与他的情谊?便是那沈氏也不能的!” 赵氏现在是愈发后悔当初一时心软纵儿子定下了沈明淑,可谁知道这沈明淑婚前是一幅模样,婚后还有另外一幅模样呢? 薛玉柔强颜欢笑,表面上说不在意,却还是在没人的时候悄悄抹了眼泪。 她进裴家少数也有十日了,每回她精心策划地与表哥偶遇,换来的都是表哥的视而不见,她心里既难过又嫉妒、好奇,那个成功做了表哥第一个妾的女子,究竟生得是个什么模样? - 兖国大长公主与第一代卫国公裴忌曾生育过一子一女皆早早夭折,裴家老太爷裴仲礼是庶出抱养到了兖国大长公主膝下,大长公主年纪大了便不怎么理会庶务,多半时候都在怡禧堂中足不出户。 赵氏不肯见阿萦,但新姨娘总要见长辈,如今阿萦得到了裴家大爷的认可,沈明淑怎么着都得领着阿萦来见一见兖国大长公主。 前世阿萦最敬畏的便是这位兖国大长公主,不过她身份卑微,平日与大长公主接触并不多。 但她知道大长公主曾在裴元嗣年幼时教养过他一些时日,裴元嗣与生母关系并不和睦,却待这位祖母比生母还要敬重。 是以她恭恭敬敬地向大长公主见了礼。 从怡禧堂出来,沈明淑脸上得体的笑容却立时消失殆尽。 她神色冰冷走得飞快,刚走进汀兰馆就将桌上滚烫的茶水一掌砸翻了阿萦脚下,喝道:“跪下!” 阿萦不知所措,慌忙跪下。 沈明淑冷笑着抬起阿萦的下巴。 少女脸颊白里透红,细若凝脂,一双含泪的杏眼澄澈、干净,楚楚动人,分明看着还是个稚嫩的姑娘,细看之下眼角眉梢却不知何时悄然多了几分妇人方有的柔媚勾人之色,使得她看向人时好像是在微微的笑,又像是在羞涩地欲拒还迎。 试问这样的女子,有哪个男人能受得住? 沈明淑似笑非笑道:“好妹妹,大爷昨夜待你如何,滋味想是不错吧?” 阿萦面色微变,喃喃道:“长姐,您在说什么,我、我听不懂……” 她慌乱地拉住沈明淑的裙摆,“长姐,阿萦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您别生气,阿萦不是有意的,求长姐告诉阿萦,阿萦回去一定会改……” “改?” 沈明淑越想心内的妒火便越是控制不住地旺盛,尤其是听了桃枝那一番挑拨之后,几乎是用了十分的力道,在阿萦娇嫩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通红的印子。 她阴沉着脸道:“阿萦我告诉你,从你入府的那一日,我就告诫你要谨慎本分,不该你肖想的人你想也别想,现在明白了吗?” 阿萦在沈明淑面前跪了整整两个时辰,才由菘蓝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出汀兰馆。 桃枝就依靠在廊下,见两人出来嘲笑了一声:“不知廉耻的狐媚子。”得意地转头离开。 …… “定是那个桃枝嫉妒姨娘得大爷喜欢,这才故意在夫人面前上眼药,否则夫人先前明明很喜欢姑娘,还给姑娘送金银首饰、做好看的衣物,怎么眨眼间就对姨娘像变了个人!” 回到锦香院,菘蓝心急如焚地对阿萦道。 阿萦坐在榻上,一语不发。 裴元嗣嫌弃她卑微,所以能不多碰便尽量多碰,昨夜她便放弃了前世徒劳无功的迎合,双手紧张忐忑地攥紧身下的褥子,青涩被动的反应果然令男人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虽是如此裴元嗣也未曾怜惜她,掩耳盗铃似的将她翻过身子一连要了两次。 裴元嗣一夜要她几次也不是她所能拒绝的,前世的她因为那夜醉酒之事对沈明淑始终愧疚,因此逆来顺受,尤其是在她生下昭哥儿之后,沈明淑更是彻底露出真面目对她非打即骂。 裴元嗣虽不喜欢她的人,却喜欢她的身子。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桃枝只不过是个引子罢了…… 菘蓝见阿萦一声不吭,不由急得直晃她,“阿萦,你怎么又发傻了,你快说句话啊!” “长姐都厌我了,那我还留在裴家作甚?” 阿萦自顾自地说着,突然一推菘蓝站了起来,掩面哭道:“这裴家,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 裴元嗣晌午多半不回府,直接在都督府用饭。 但他有个习惯,那就是休沐的前一天会比平时下值早。 今日裴元嗣休沐。 从二门下走到正房后廊,顺着青石板小路一直往东走,身侧正北方向是一丛植满了花草树木的林苑。 一棵一人高的柳树下,男人余光透过细柳叶子的缝隙无意瞥到一个青色的背影脚步匆匆地从西边穿过林苑,朝着他的方向飞快地走来。 许是走得太急,走到半道一个趔趄,还不小心摔倒在了地上。 小丫鬟揉着膝盖一瘸一拐从地上爬起来,身后似乎有什么在追她,她抱着包裹慌张地躲到一颗巨石下躲着,捂着脸偷偷掉眼泪。 低头时无意露出颈后一抹欺霜赛雪的白,凝脂般的肌肤上却是青青紫紫一片。 裴元嗣微微皱眉。 一直等他走到那小丫鬟身边,小丫鬟仍没察觉到有人来了,将脸埋腿间哭得稀里哗啦,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副越哭越难过的可怜模样。 “你是哪个院的丫鬟?” 头顶上冷不丁头响起男人威严低沉的声音 那丫鬟便唬了一跳,险些从地上跳起来。她慌忙低着头藏起包裹跪倒在地上,结结巴巴说:“见,见过大爷!” “仔细找,万不能让她跑了!” 有人在不远处压低声音喊着。 “抬起头来!” 裴元嗣抬眸看了一眼,再命令时声音已近乎严厉。 小丫鬟一时哆嗦得更加厉害。 裴元嗣显然是将她当成了偷盗主家物什的奴婢,不过这奴婢应当还是个颇有姿色的小奴婢,她不光吓得身子颤,连带着其他地方也颤巍巍地不肯消停。 细细的一把腰肢骤隆倏起拥.雪.成.峰,很难想象那羸弱的枝条儿上竟能结出累累硕果,绕是裴元嗣刻意忽略也难以装作视而不见,莫名想起似也有一名女子…… 裴元嗣等了片刻不见她动弹,大手钳着小丫鬟的下巴不耐烦地将她的小脸抬起了起来。 四目相对,阿萦白皙娇媚的脸庞挂满泪珠,梨花带雨般簌簌而落,下巴一块青色肿起,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充满了畏惧与惊恐地望着他。 她的胸口起伏不定,泪水滑落入衣襟下紧紧包裹着的丰盈间隙,依稀露出的一朵朵暧.昧的雪.中.红.梅,刺眼地提醒着他昨夜与眼前的女子做了什么好事。 裴元嗣一愣。 “妈妈这边没人。”丫鬟低声道。 周妈妈急道:“去那边看看,都分散些找,莫被旁人发现了!” “你怎么会……” 裴元嗣刚刚开口,阿萦忽然推开了男人钳住她下巴的大手。她还敢拉着他的官袍借力从地上爬起来,颤着嗓音胡说八道:“奴婢不是,奴婢迷路了!” “奴婢先走了,大、大爷万福金安……” 说罢她慌张地抓起包裹转身就跑,此地无银三百两,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当他眼瞎呢? 裴元嗣脸上仿佛笼了一层寒霜,冷峻僵硬。 少顷,三五个人一齐向他这边追过来,为首的似乎还是沈明淑的心腹周妈妈。周妈妈本来是奉命找逃跑的阿萦,这下可好,见着了大爷,总不能不过来见礼。 周妈妈犹豫了片刻,只好领着人过来请安,脸上堆满了恭维的笑道:“见过大爷,大爷怎么会在此处?” 裴元嗣抬脚往前走。 “刚下值,妈妈这是兴师动众的找什么?” 周妈妈忙跟上去道:“没、没找什么,是夫人掉了一只耳坠子,老奴正领着人找呢。” 裴元嗣瞥了周妈妈一眼。 锐利的目光犹如锥子扎过来,周妈妈头上都渗出了冷汗,笑容就颇有些勉强,还得试探着问:“大爷适才在这附近……可有见着什么人了?” 裴元嗣抿着唇,面色冷峻,毫无反应。 周妈妈心中莫名松了一口气,“既如此,那奴婢们就不耽误大爷,继续去为夫人找耳坠子了。” 裴元嗣冷淡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10、第 10 章 阿萦跪在下首嘤嘤地哭,一边哭一边委屈地哼唧着,沈明淑狠狠戳着阿萦的脑袋骂,“你想去找陈裕?你这个蠢货,你真是昏头了!陈裕都不要你了你忘了是不是?!” 屋内只有沈明淑与阿萦两个人,否则阿萦也不敢就这么败坏自己的名节,但为了暂时打消沈明淑的顾虑,她唯有佯作出对陈裕依旧情深意重的模样。 阿萦抱住沈明淑的大腿道:“长姐,陈郎定是有苦衷才退婚的,他从前那般喜欢我,怎么会说不要我便不要我了……长姐,卫国公府我真的待不下去了,我想去找陈郎,就算他不要我,我也要向他问个明白,呜呜……” 沈明淑被她闹得心烦。 菘蓝着急忙慌地过来说阿萦收拾东西跑了,她一开始还不信,结果四处找都找不到,最后抓到时这死丫头偷换了菘蓝的衣服,包裹里既有衣物又有财物,一见她就跪在地上哭着求着要去找陈裕,说她后悔答应留在裴家了。 而周妈妈找到阿萦的那地方就在归仁院后面的一片林苑,沈明淑吓出一身冷汗,这死丫头日常在锦香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该知晓归仁院的具体方位,但若是被大爷的那几个下人发现,她少不得还得出面费口舌解释一番。 总不能说是她威逼利诱了庶妹进府吧? 好在周妈妈说当时没人看到,沈明淑还是不放心,又敲打身边的几个丫鬟严禁将阿萦差点私逃出府的事情传出去。 怪不得先前那二婶身边的王嬷嬷还向她告状说阿萦想和陈裕私奔,看来这事竟十有八九是真的! 沈明淑美眸若有所思地落在下首仍哭哭啼啼的阿萦身上。 “好了别哭了!” 沈明淑话音一落,阿萦就紧张地打了个哭嗝,死死捂住嘴巴,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忐忑不安地盯住沈明淑。 “起来罢。” 沈明淑叹了口气,握住阿萦的手将她牵起来道:“如今多怪你无益,想当初长姐也是给了你三天的时间考虑,谁知天意如此……” 打量阿萦面上露出羞愧的表情,沈明淑心内冷笑一声,继续说下去道:“天意如此,人力又岂能改变?你已是大爷的人,便是长姐放你离开,陈裕发现你非完璧之身,难不成还会再要你?” “就算你俩人情比金坚,国公府私逃了一个姨娘,那就是与逃奴无异,按照大爷的性子必定要追究到底,你是想要陈裕陪着你受刑吗?按照大周律法,逃奴可是要仗责五十,从犯仗责三十,一同发配岭南。” 阿萦闻言果然被唬住,急忙摇头道:“不!长姐不要,陈郎他是无辜的,你别告诉大爷!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走了……” 沈明淑怜惜地道:“没想到你对他倒是个一往情深的,长姐都不忍心再骗你了,阿萦,其实你猜的没错,陈裕的确是被他娘所逼迫,这才签下了退婚书。” “只是你与他有缘无份,即使当时我告诉你真相,陈家一介斗升小民又怎么敢为了你开罪曹大人?也唯有我们亲姐妹,才能为了你豁出脸面去。” 沈明淑用帕子擦去阿萦眼角涌出的泪,柔声劝道:“好了,莫哭了,日后就安心地待在国公府,只要你安分守己,长姐不会再委屈你……” 话自然是沈明淑编的,陈裕那个窝囊废她早就叫人去查过,一听说阿萦被曹诞看上慌里慌张地就跑到沈家去退了亲。 这么个不中用的玩意儿阿萦竟然还在心里念叨着,可见陈裕在她心中的重要性。 那她就索性撒些无伤大雅的谎,才好要阿萦对她更加死心塌地,陈裕如此“情深意重”,这蠢丫头想来一时半会儿是变不了心。 毕竟她把阿萦送给丈夫,那是为了要一个男娃好收养到自己的膝下,并不是为了讨好大爷,更不是可怜这个蠢货! 但若是阿萦不知死活地惦记上了大爷,勾引她的夫君,那时她必定不会心慈手软,断要将阿萦除之后快。 安抚走了阿萦,沈明淑的脸色立时就沉了下来,让周妈妈将桃枝叫过来。 桃枝还不知情呢,以为沈明淑适才是处罚了阿萦,哪知她兴高采烈地刚近前来夫人却突然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啐道:“贱人,竟敢在我面前嚼阿萦的舌根子!” “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花花肠子,日后全都给我收起来!若是再让我看见你搔首弄姿无缝下蛆,立刻就把你发卖到窑.子里去!” 桃枝脑袋被扇得嗡嗡响却又一句话都不敢为自己辩解,只能捂着高高肿起的右脸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哭着跑出了房去。 …… 沈明淑丢了一只耳坠子又大张旗鼓四处搜找的事情赵氏略有耳闻,但汀兰馆在沈明淑的雷霆手段下素来口风甚严,赵氏愣是什么都打听不到。 太夫人打听不到的事情,不代表归仁院打听不到。 当天夜里三七就将这事情的前因后果查得一清二楚说给自家大爷听,“……听说是被夫人院子里一个叫桃枝的丫鬟给欺负了,大早上的夫人罚萦姨娘在院子里跪了足有两个时辰的功夫,大爷,这事情咱们可要去管管呐?” 三七说完还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决明赶紧给他使了个眼色,叫他别多嘴了。 大爷素来不爱管后宅的麻烦事,说给大爷知道心里有数就行了,这事他指定不管。 不过说来这事也太叫人闹心了,大爷的妾刚进国公府没几天就被欺负的想跑,这说出去多难听啊? 果然大爷听了这话脸色黑如锅底,扭头便劈头盖脸地训斥道:“你是整日闲的没事做学妇人长舌?滚去门外站满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那可是站半个晚上啊! 三七顿时如丧考妣,大爷啊,这新姨娘要跑那也是怪您不够怜香惜玉,这咋还赖上我了呢! 裴元嗣沉着脸回到屋里,转到衣槅后自己换衣服。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适才三七嘴贱,他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了出了一些画面:白日里少女望向他时那张惊惧落泪的美丽脸庞,画面一转又变成了昨日夜里她伏在枕上娇弱无力地轻.喘哭泣,凌乱的衣衫遮不住她身上那捧细嫩若豆腐般的丰盈柔美…… 这些不可言说的香艳画面刚浮起来便被裴元嗣迅速按了下去。 他怎么会想这些乱七八糟? 皱了皱眉,好不容易脑海中的哭声消停了下去,鼻端却又隐约飘来一股淡淡的花露香。 这香气淡雅沁人,与那些普通浓馥的脂粉香不同,闻过一次便能让人深深记住。 就好像令人置身清晨的花丛,春风吹拂过一簇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露水的滋润显得花儿愈发娇美动人,像少女梨花带雨的柔白脸颊。 裴元嗣疑惑地拿起自己刚换下的袍子闻了闻。 他与那女子同房是昨夜的事情,袍子是今早上换过的,他一整天都在都督府也没接触过任何女子,身上怎么会沾染了她的香气? 目光下移,裴元嗣抽走拴在他腰间的一块汗巾。 果不其然是一股淡淡的花露香。 一刻钟之后,决明从屋里拎出那条香喷喷的巾子丢给了丫鬟,嘱咐丫鬟洗干净。 盯着丫鬟离开的背影时他心里还嘀嘀咕咕地想:莫不是大爷背着他们偷摸和小丫鬟私会了,不然这好端端的男人汗巾子上,怎么会一整天都有女人的味道? - 一晃又是数日过去。 这日傍晚掌灯时分,锦香院开始忙活起来。 今夜的卫国公府与昨夜的卫国公府本没什么特殊之处,唯一的不同大约便是昨夜的裴元嗣是一人在归仁院孤枕自眠,但今夜,却是沈明淑与裴元嗣约定跟阿萦同房的日子。 到月上中天,阿萦在房中坐着等到昏昏欲睡时,菘蓝突然用力地将她晃醒,欢天喜地道:“姨娘,大爷过来啦!” 瞧这雀跃兴奋的小模样,不知道地还以为裴元嗣是来和她睡呢。 阿萦懒懒地掀开眼皮,撩了菘蓝一眼。 菘蓝就被阿萦看得有些心虚,讪讪笑了一声。 那天阿萦私逃出府,便是她菘蓝偷偷去告诉了周妈妈,惹得沈明淑大怒,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就将私逃未遂的阿萦给捉了回来。 菘蓝只觉得阿萦糊涂,就国公府这泼天的富贵日子那受点委屈算什么啊,若是能为裴家大爷生下一子半女,受多少委屈那不都是值得的吗? 好在阿萦没同她计较这些,歪头笑了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愁绪,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来了啊……” 尽管是不情愿,还是在丁嬷嬷的催促下整理好衣衫迎了出去。 三七随着主子跟在身后,进院子时好奇地抬起头看过去。 新姨娘长得跟夫人并不像,夫人一看便是大家闺秀,端庄秀丽……但也仅仅是看起来,夫人其实是个很强势的女子,打理后宅打理的一直井井有条。 软弱的女子可是压不住裴家几房乌泱泱的亲戚们,从她平日里行事的手段就能看出来。 这也是他一直猜测,大爷对夫人感情淡淡的原因。 大爷本身性子就已经很强势,说话做事说一不二,碰上同样强势的夫人,两个人就好比针尖对麦芒,没缝插针,想想都黏糊不起来。 不过感情淡归感情淡,大爷洁身自好,敬重夫人,从不会再外面拈花惹草,这一点对男人来说就十分难得。 萦姨娘与夫人虽为姐妹,容貌认真来论三七觉得还是萦姨娘要比夫人更胜一筹。 萦姨娘生得弱质纤纤,我见犹怜,尤其是当她怯怯地望向你的时候,那双湿漉漉的杏眼仿佛含着说不尽的凄楚与情意,让人很难不生出怜惜之心。 要不怎么说贤妻美妾,对着这样一位年轻美丽的姨娘,也不知大爷是怎么忍着好几天才来一回。 当然这些念头三七也就敢在心里想一想,比一比,目光很快就略过了阿萦,眼观鼻鼻观心不再乱瞟。 阿萦感觉到有人在盯着她,她犹豫了一下,咬咬唇,原本低垂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抬了起来瞅过去。 猝不及防对上男人一张冷峻威严的脸,犀利的眼神犹如要看穿她的心神一般审视着她,阿萦杏眼瞪大,如同受惊的小兔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几步,一不小心撞到门槛上,幸好是被后面的紫苏扶住了才站稳。 “姨娘怎么了?”紫苏低声问。 “没、没什么。”阿萦深低着头,小小声道。 裴元嗣面无表情,走路如同带风般从阿萦颤抖的身旁走了过去。 11、第 11 章 屋内。 众人皆忙碌着,裴元嗣站在衣槅下张开手,余光瞥见阿萦站在屏风后小心地打量着丫鬟服侍他更衣。 换好亵衣丫鬟们都自觉退了出去,他又走到桌边坐下慢慢吃着一盏茶。 这是他每天睡前的习惯,临睡前喝一盏茶,顺道把白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脑中过一遍查缺补漏,有过改之无则加勉,算是睡前省身。 月影西斜,更漏缓缓倒着,等裴元嗣吃完一盏茶,自省完毕,将粉瓣水青瓷的茶盏规整地摆在了桌上。 四下仿佛无人,安静地只有窗外此起彼伏的虫鸣与男人的呼吸声,裴元嗣微微侧身,发现那胆小如鼠的女子已不知何时也换好了衣裳,从屏风后悄然换到了灯下立着。 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女孩儿今夜身上穿着一件绣折枝海棠花的软绸亵衣,乌的发,雪色肌,低垂顺眼十分安静,甚至都没有特意地去装扮。 却干净,纤弱,青涩无比,白与黑的强烈对比冲击着人的瞳孔。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睥睨而来的冷冽视线,她愈发局促不安了。 浓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胡乱眨着,纤纤柔荑掩了掩露出精致锁骨的衣领,白绸裤下一双白嫩小脚的脚指也宛如受惊般蜷缩在一处,只恨没有鞋儿遮住两只露于人前的玉足。 裴元嗣收回视线,神情微敛。 片刻后起身走向床榻,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 …… 裴元嗣本以为阿萦会主动坦白五天前她意图私逃出府的事情,毕竟这不是一件小事,且还被他亲眼看到了,她实在应该给他这个裴家家主一个交代,说清事情来龙去脉。 出乎他的意料,她竟像是那日的事情从没发生过一样,如果不是适才他进来时她那副耗子见了猫一样躲闪畏缩的眼神,裴元嗣都几乎要以为是他认错了人。 “趴下。” 他冷声命令道。 又是这个姿势…… 阿萦很不喜欢,她便抬眸颇有些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不太情愿,又好像是畏惧他的强权,还是老老实实地按照他的指令趴在了枕上。 她将脸深深埋在被褥里,企图遮住自己烧红的脸,然而眼睛却看到不该看的,羞得她慌忙捂住。 眼中情不自禁沁出泪花,两条细细的胳膊被他反剪着压在不盈一握的腰肢上,挺翘柔弱的身躯艰难地承受着她难以承受的沉重。 阿萦很是无福消受,抽着气断断续续地哭了好几声。 裴元嗣听见了,但他的面色依旧冷酷,他向来不会怜香惜玉,更何况是对一个妾,床.笫之间便由着自己快活,对于他人的苦难充耳不闻。 直到行动间她凌乱的衣翻上去一片,那原本该腻如羊脂玉一般的美人背上,竟有两道一指多长,犹如蜈蚣一般丑陋的疤痕,尽管已经淡到看不出来。 莫名有些兴致阑珊,可皱着眉继续将她的小腿折起,却见掌中那抹细滑的雪肌上依稀还有几块青紫未消,像是雪中污泥般触目惊心…… 裴元嗣忽地顿住。 …… 事毕之后,阿萦甚是疲倦,却没有前两次那般难捱了。 灯都已经灭了,帐中安静地只剩两人微重的呼吸声。 阿萦艰难地翻了个身,不光心口疼,浑身上下都像是被人用斧子劈开折断过一样,她靠在枕上无力地平息着,再无半分气力擦身。 迷迷糊糊间昏睡了过去,不过片刻又骤然自四年前被嫡母鞭打的那场噩梦中惊醒过来,浑身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摸了摸后背的鞭痕和小腿上的青紫,阿萦暗忖自己这招虽险却没走错,不枉她不上药忍了这些多天的疼。 梦中她的残魂误入玉镯之中,因着这一番机缘她可称得上是阅人无数,通常那些青楼里来寻欢的男人们——若在云雨时看到女子身上丑陋的鞭痕多半会兴致立减。 当然,也会有一些是例外。 就像男人们天生骨子里便怜香惜玉,不论他们表面装得有多么正人君子、不好女色。 而裴元嗣与那些贪色风流的男人不同,他性情正直耿介,见不得弱小受苦受难,对于一个与自己有着数次肌肤之亲的女子,看见她身上的那些鞭痕、伤痕而生怜惜之情也在情理之中。 想到此处,阿萦悄悄扭头看了一眼身侧的男人。 裴元嗣应是睡熟了,他入睡一向很快,前世有时候她翻来覆去辗转难眠,睁眼一看他身姿岿然不动,很叫人气恼。 只有时她翻动得实在厉害了,他才长臂一伸将她紧紧卷进怀里,迫使她再也动弹不得。 阿萦的手在裴元嗣眼前轻轻晃了一晃,确定男人当真是睡着了,这才将男人压在她身上的手臂小心翼翼拨开,将自己的手腕轻轻地抽了出来。 这男人大手大脚,整张床光他就占去了一多半,阿萦不想和他手脚相触,索性翻了个身缩到床沿,祈祷自己半夜别掉下床去。 这么胡思乱想着倒也很快进入了梦乡,没注意到一侧的男人其实早就醒了。 裴元嗣的确是入睡快,但他同时也很警惕。 年轻时常年在军中,枕戈待旦,脑中需得时时刻刻绷紧一根弦,因此一有风吹草动他立刻就清醒了。 裴元嗣神情复杂地看着阿萦蜷缩成一团离他远远的娇小背影。 这女子仿佛和他开始时想的不太一样。 不仅很怕他,好像还有些…… 嫌弃。 - 翌日一早,赵氏命秋娘亲自去锦香院将裴元嗣请过来,摆满了一桌子的菜。 沈明淑与裴元嗣约定,每月除了初一十五,逢五逢十的日子他都要留宿在锦香院,一直到阿萦有孕,生下卫国公府的小世子为止。 昨儿三十,今天便是三十一,儿子虽说总对她不留情面,但总有一个好处,那就是随叫随到。 这约莫……也算是孝顺了罢? 赵氏这么安慰着自己,其实她对长子也是有愧的,年少时为了争一口气与裴仲礼的那些莺莺燕燕们争斗个不停,以至于忽略了儿子的成长,长女也不幸患病夭折。 因为这件事情,她知道长子一直怨恨她到现在,可她的苦衷又有谁能体谅呢? 如今她年纪愈发大了,就想早些抱上孙子,她算是看出来了,沈氏那女子绝不是个贤良淑德的好东西,要是叫她的庶妹日后怀上了大孙子,国公府就愈发没她这个太夫人的一席之地了。 而且她卫国公府金尊玉贵的小世子,怎么是能从一个小娘养的肚子里爬出来的,那是断然不行的! 赵氏心中暗自腹诽,面上却心疼地道:“嗣哥儿,你看你好容易来娘这里一次,可要多吃一些,娘看你最近都瘦了,是不是近来朝堂上的事情太多,累着了?” “唉,娘还记得你才七八岁的时候就格外用功读书,大冬天的还在外头练武,那时娘真是为你心疼得掉眼泪啊,你还记不得娘亲手给你缝了一件小袄,你后来一直穿到十岁上……” 赵氏不停地给裴元嗣夹菜,口中念叨着那些年的“艰辛”,说到动情处泪盈于睫,冷不丁裴元嗣皱眉打断她道:“娘,这一米一粟皆取之于民,当思来之不易,只是早膳,何必如此铺张,日后切不可再如此!” 赵氏老脸一红,气恼得直接扔了手中的牙箸。 爱吃不吃!这哪里是儿子,这分明是生养了个爹啊! 裴元嗣面无表情地看着赵氏撒泼。 他又不是那十七八岁的年轻后生,亲娘说两句便动情得掉眼泪。 他今年二十有六,已近而立之年,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判断能力。 更何况他与赵氏自小就没亲厚过,他还没开口说,那件小袄分明是秋娘给他缝的,根本不是出自赵氏之手,赵氏爱惜容颜,怎么可能冒着针扎纤纤十指的风险给他做小袄? 是秋娘见他天不亮便在外面习武冻得手脚生疮,偷偷给他缝了一件小袄穿,赵氏知道后还为此大发雷霆,责怪秋娘多管闲事,把那件小袄给扔了,又让绣房的人给他重新做了一件金丝线绣的。 “娘下次若再如此,儿子看撷芳院的用度是该削减一些了。” 赵氏涨红了脸,“娘今年都四十多了,享受享受生活怎么了?那沈氏你以为就是个安贫乐道的?她私底下攒的那些家私怕是比我还要多,你怎也不去管管她!” 裴元嗣肃着脸道:“沈氏如何,儿子自己有决断,但娘是打年轻时生活便极奢侈,如今儿子在朝中掌管军务,此务历来乘高居险,那些人都唯恐儿子不行差踏错,好将儿子换了去。” “古语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许多恶果都是由千千万万的小事积累而来,娘正是因为上了年纪,才更应该积攒德行,而不该掉以轻心……” 赵氏听得一个脑袋两个大,“你又吓唬娘,你是陛下的亲侄子,陛下罚谁也不可能罚你啊……” 见儿子一副已到忍耐极限的模样,忙捂住自己的头道:“哎呦嗣哥儿,娘这头怎这般疼呢!你别走别走,你离上衙还有一个时辰,这么久咱们娘俩都没好好说会儿话了……好了你别气了,都是娘的不是还不成?” 赵氏颓然,知道这家里的主人不是沈明淑也不是她,而是她这好儿子,说不过还是认错得好。 本来还想提两句他舅舅平江伯,就是刚起了个头见儿子脸色不对,赶紧换成了他尚算机敏的大表弟,这事儿才算揭过去。 “渴了吧,这是你爱喝的老君眉,吃完正巧消消食。”赵氏忙招呼人来上茶。 端茶的“丫鬟”穿了件鹅黄色的薄锦妆花比甲,纤细的手腕上套着只赤金粉红芙蓉玉镯,走近来时身上那股脂粉气熏得裴元嗣长眉微蹙,不由抬眼。 薛玉柔一时心如擂鼓,娇羞不已地低下头去,“表哥……” 裴元嗣便莫名想到昨夜阿萦在她身下含着泪唤他大爷,她不会像眼前女子一般红着脸望他,反而一见到他就跟小鼠见了大猫儿似的紧张得浑身发抖,每回行事时他都得费上一番功夫,还将他的手臂扣的都是她的指甲印儿。 许是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对,早晨起床时他在下头穿衣,她便坐在帐子里头掀起帐子一角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见他瞧过来又飞快地拉上帐子。 “嗣哥儿啊,这茶可是玉柔亲手给你泡的,泡茶的水用的都是清晨收集的露水,这孩子对你的心意……” “时辰不早了。” 裴元嗣没有接薛玉柔的茶,起身便直接离去,甚至看都没多看薛玉柔一眼。 薛玉柔尴尬地端着茶盏,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姨母,我……我还有些事,就先回去了。” 女儿家的脸皮薄,赵氏没办法,只能好生安慰了外甥女一番让丫鬟将她扶下去了。 “秋娘,你说难道玉柔真比不上那个小沈氏?” 赵氏眼底不由浮现出一抹愁绪。 秋娘开口:“有件事情,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您……” “那快说,别磨叽!”赵氏不耐烦道。 秋娘犹豫了一下,俯身过去在赵氏耳旁低语了几句。 赵氏瞪大双眼,半响方道:“你说这事是真的?” 秋娘慎重地点了点头。 “好啊,我早就知道她是个不安分的,没想到竟敢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来对付我儿子!” 赵氏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冷笑一声,对秋娘招招手道:“你过来,照我说的去做。” 12、第 12 章 裴元嗣从撷芳院中出来,大步朝着归仁院走去。 半路行至一处缭墙下,只听墙内另一面传来一女子咬牙切齿的声音,“敢去夫人面前告我的状,沈萦,你最好别让我知道有下一次!” “这偌大的卫国公府可没你想的那么好,夫人也不是次次都能给你撑腰,知道大爷屋子里的碧桃是怎么死的吗?” 中间有段话裴元嗣没听清,“……要不是夫人看你好生养,你以为夫人会选你?一个歌伎生的乡巴佬,什么好东西都没见过,拿在手里当个宝!” 桃枝喋喋不休,手一挥恨恨打落菘蓝手中捧着的棉布与棉花,阿萦看了桃枝一眼,什么也没说低下身去先将那一花兜散出去棉花都捧了起来。 沈明淑因为委屈她给她的赏赐,她什么也不要,就特意讨来了这几匹不同花色的松江棉布,弟弟身子畏寒,她想趁着秋冬二季来时给弟弟多做几身棉衣。 菘蓝惊呆了,气得忙要上前与桃枝理论,阿萦也挡住她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 “姨娘,她都这么说咱们了,你怎么还这么懦弱,你真是太不争气了!”菘蓝跺脚。 阿萦闻言眼神微黯,她抱着棉花的纤弱身子缩了缩,垂下眼轻声道:“她是长姐的贴身丫鬟,不管是样貌还是资历,我的确都……都不如她。” 阿萦的自卑怯懦取悦了桃枝,桃枝便愈发得意地大笑了起来,气焰猖狂而跋扈,浑然不知三人的对话皆被缭墙另一侧的裴元嗣听了去。 三七当即怒道:“这个桃枝,仗着自己是夫人房里的一等丫鬟就这么欺负人,也太过分了!怪不得我听说她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每回去汀兰馆眼珠子总往咱们大爷身上黏!” 边说边去瞟主子的脸色。 可裴元嗣站着听了片刻,冷峻的面庞上却依旧毫无波澜。 昨夜的那一场男.欢.女.爱褪去,第二日醒来面对被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的阿萦,他就像面对一个陌生女子般冷酷且无情,再无昨夜的怜惜之意。 三七与决明两人本以为接下来大爷该去英雄救美,没想到下一刻,自家大爷竟是抬脚就走了! 两人面面相觑,急忙追上去。 …… 阿萦见墙角那一袭玄色的衣衫一晃而过,心中不由有些遗憾。 不过这原也在她意料之中,裴元嗣是个年长成熟的男人,不可能在一夕之间对一个女子骤生呵护情意,继而百般疼爱。 至少昨晚的裴元嗣用行动告诉了她,情意也是可以培养的,她越柔弱可欺,便越能激发男人骨子里的怜爱之情,怜爱之情怎么能不算情? 阿萦打量了桃枝几眼,忽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柔柔地道:“若是当初长姐把姐姐送给大爷,或许姐姐会比我更讨大爷欢喜些吧!” 阿萦的眼睛清澈见底,因此总是能把话说的很真诚,令人情不自禁地相信她说的话。 但不管是奉承还是实话,桃枝听了阿萦的话之后当真是愈发不甘。 当初夫人三年不孕,为此特意拔擢了她做一等丫鬟,她从周妈妈露出的口风里得知夫人有意她给大爷做妾,心中欢喜得不行,盼星星盼月亮就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大爷生得相貌堂堂,英武不凡,桃枝就连做梦梦里都是大爷的模样,就等着哪天夫人亲口向她提出来。 可没想到突然有一日夫人归宁,回来就把这庶出的沈萦给带了过来,还把她直接送给了大爷! 裴元嗣留宿在暖阁的那一日,桃枝的一颗芳心都被揉碎了,夜里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了好久,想着自己样貌也不必那庶女差,凭什么夫人就挑中了沈萦而不是她? 今日阿萦那一番话更是如同魔咒敲在了桃枝的心上,说得桃枝心痒难耐。 既然那个懦弱胆怯的乡巴佬大爷都能笑纳,凭什么……她桃枝就不行? 沈明淑善妒,从前她便一直矜持着对大爷连笑都不敢笑,如今方才醒悟,她分明样样都不必那乡巴佬差,大爷看着威武严肃,可妖娆妩媚的女人哪个男人不爱? 看夫人就不像是个能放得开的,那乡巴佬定是凭着自己的床上功夫才勾得大爷一夜连要她两次,若是她放下身段能主动一些,是不是大爷也能将她一并要了? - 转眼又到了初一,初一成嘉帝在城郊演武,裴元嗣很忙,傍晚就只在汀兰馆用了晚膳便匆匆离开了。 一直忙到初三演武结束,终于有了闲暇,打发决明去了汀兰馆先行告知,沈明淑许是早就猜到丈夫会过来,一整日心情都很好,等接到决明的准话,愈发高兴了,亲自去了膳房给裴元嗣做了一道他爱吃的笋煨火肉。 因此裴元嗣来汀兰馆时,沈明淑还在膳房中忙活。 桃枝走到门口,看见日思夜想的男人就端正地坐在屋内的暗影处,双腿分开,身形伟岸宽阔如松如柏,烛火映在他俊美的侧脸上,愈发显得他高鼻深目,清贵难言。 也不知是不是桃枝的错觉,她仿佛还看见男人的眼神睨过来,狭长的凤目意味不明地眯起,直看得桃枝脸红心跳,心如小鹿乱撞! 这几日她也不知是怎么了,几乎是夜夜春.梦,心中烦躁难言。 桃枝慌得连忙扔下茶水就逃到耳房里,呼吸急促地从怀里掏出小靶镜理着云鬓,又在手腕子上抹了好几滴花露,离开前提胸抬头,费力勒出她高高的胸脯与纤细的腰肢。 原以为大爷待那乡巴佬有几分恩宠,如今看来却也不过如此,那一夜过后大爷便再也没去过锦香院,连个赏赐都没有,可见大爷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 她桃枝论样貌身段处处都不比阿萦差,凭什么阿萦能得大爷青眼,她就不行?若是不试一试,这辈子她便是死了也不甘心。 而房内的裴元嗣中正闭目坐在圈椅上,丝毫不知桃枝已悄然朝他靠近。 桃枝将茶水轻轻搁到桌上,大胆地绕到裴元嗣的身后,纤纤十指捏在男人的太阳穴之上。 一股熟悉的,淡淡的花露香就缓缓地飘入鼻端。 裴元嗣先是皱眉,双拳攥起,神情不悦。 但那女子的力度轻柔适中,稍稍缓解了几分他连日来的疲惫倦怠,裴元嗣也就未曾出言阻止,渐渐放松下来。 直到身后那甜腻得有些矫揉造作的声音开了口,羞答答道:“大爷……奴婢给您按的可还舒坦?” 裴元嗣错愕地睁开眼。 13、第 13 章 月色凄迷,廊庑下挂着的角灯被风吹得一摇一晃。 沈明淑匆匆走进来,看见地上摔碎的茶盏,跪着的桃枝衣衫暴露,瑟瑟发抖地捂脸哭着,再见上首丈夫那铁青难看的脸色……还有什么想不明白? “大爷,此事……此事妾一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沈明淑咬牙,对着桃枝则是压低声音强忍着怒气,“蠢货,还嫌不够丢人,滚出去!” 桃枝正在委屈掉泪,闻言肩头吓得一哆嗦,抬头觑见夫人那张平静中隐含着风暴的脸,骇得心里打了个突,慌忙从地上爬起来,灰溜溜地夺门而出。 周妈妈将所有的丫鬟都赶了下去,门一关沈明淑就跪倒在了地上,泪眼濛濛地道:“大爷,是妾管教不严,令桃枝有隙冲撞了大爷,求大爷责罚!” 说着便“咕咚”一声磕头认错,裴元嗣神情稍缓,但依旧嘴角紧绷着,开口道:“你我夫妻二人,何必如此见外,起来说话罢。” 沈明淑不肯,执意在地上跪着道:“多谢大爷体谅,只明淑待大爷心里有愧,不敢起……大爷,您可是还怪明淑先前自作主张,帮您纳了阿萦?” 裴元嗣抿唇不语。 沈明淑泪水便滚落了下来,哽咽道:“大爷,我与您三年夫妻情分,您放心将裴家中馈交托于我,又三年不曾纳妾,待我恩重如山,若是能替裴家绵延子嗣,继承国公府家业,就算您为此怨恨了我、明淑死了,这辈子亦毫无怨言,死而无憾!” 她说得句句剖心催肝,掷地有声,很难令人不动容。裴元嗣看了她半响,叹道:“你何必如此,快起来。” 沈明淑心下松了一口气,这才红着眼从善如流地站起来,给裴元嗣亲手倒了盏茶递过去。 沈明淑当家这三年,裴家的确比太夫人赵氏掌家时规矩勤俭上许多,因此在此事之上,裴元嗣还是十分信任妻子,将茶盏放在一旁沉声道:“此事不怪你,是那丫鬟不轨在先,你处置了即可。” 这下沈明淑整颗心都放进了肚子里,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又忍不住试探地问了一句:“大爷,桃枝心怀叵测,我这日后是不能再用了,想着您如今也纳了阿萦,不如改日我再挑一位老实乖巧的丫鬟给您开了脸做通房?” 裴元嗣捏着茶盏的手就一顿。 他松开手,缓缓抬眼看向了沈明淑。 “夫人当真是这样想的?”语气微冷。 沈明淑犹豫着,点了点头。 “不必了。” 裴元嗣眼中闪过一抹讥讽,起身道:“你早些用膳罢,待会儿我还有些政务要处置,晚些过来。” …… 自沈明淑患病以来,即使裴元嗣留宿汀兰馆,也未再与她行过周公之礼。 今夜亦是如此。 夫妻两人同床异梦,第二天一早便裴元嗣匆匆离开了汀兰馆去上朝。 沈明淑喝完了周妈妈端来的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失神盯着药碗良久良久,忽苦笑一声,眼眶不争气地掉下泪来。 她此刻的心,应当比这碗药汁还要苦上百倍、千倍。 - 菘蓝兴奋地告诉阿萦桃枝被发卖了的时候,阿萦正坐在窗下给弟弟沈玦做衣服。 她面上露出讶然的神情。 菘蓝说道:“姨娘就是太心软了,人善被人欺!奴婢早就猜到了,就她那般趾高气昂的人,迟早有这么一天!” 阿萦摇头笑了笑,继续研磨着随手在屋后小花园里采摘的花草根茎制作花露,低垂的眉眼安静而温柔。 前世桃枝被发卖,那是在她怀长女绥绥之时,桃枝听信了赵氏的挑唆与怂恿,反水将了沈明淑一军,去爬裴元嗣的床。 结果惹得裴元嗣震怒,也害得沈明淑在丈夫与婆婆面前颜面尽失,裴元嗣一连数十日都未曾再去过汀兰馆,气恼的沈明淑将所有的怒气都撒在了桃枝身上,直接将其发卖去了窑.子。 这些还是她怀孕期间无意听小丫鬟们闲聊说起的。 桃枝的性子原本便是个注定按捺不住的,她又在送她用的花露里添了些分量极少、可致幻的春.药,言语相激之下,撺掇得她竟真去爬了裴元嗣的床。 阿萦轻轻叹了口气,原本桃枝可以多活半年,但谁叫她挡了自己的路呢? 怪只怪,她自己运道不好吧! 锦香院的庭院中载满了桃树与石榴,此时正是桃花初开的季节,树梢上粉嫩的小花苞迎风俏丽,时而一阵香风抚过,落英缤纷,甚是赏心悦目。 阿萦推开支摘窗静静立着。 这几棵石榴与桃树三年后会被管事与工匠们换成垂丝海棠,前世的阿萦欢喜难言,因娘亲林氏极爱海棠,父亲便在棠华院种了满园的海棠花讨她欢心,还将院子赐名为“棠华院”。 年幼无知的她以为父亲必定是爱极了娘亲,谁能想到男人的爱意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渐渐消弭,在她长大之后,能感受到的父爱越来越少,以至于到最后父亲要亲手将她送给权贵做妾。 前世的裴元嗣栽种海棠不是为了她,她既得不到夫主的爱,又平白遭受了主母的忌恨,所信任的菘蓝背叛她,就连至亲的骨肉也被迫分离。 直到临死之前才发现自己这一生是多么的可笑,竟一生都在为他人做嫁衣裳…… 阿萦垂下眼帘,纤纤十指舂碾石臼的速度愈发快,忽然院外涌起一阵吵闹的喧哗声,惊得她不慎砸中了食指。 阿萦轻哼一声,蹙着眉将食指含入檀口中,“外面发生了何事?” 菘蓝出去看了看,回来嫌弃地道:“是五爷与几个小厮在西墙脚下的那条小溪里捉泥鳅呢,真是脏得很。” 颂哥儿? 阿萦放下手中的碓子,心头一动。 颂哥儿大名裴元颂,是赵氏的老来得子,也是国公府老太爷裴仲礼的遗腹子。 裴仲礼死的那一年赵氏刚刚怀上颂哥儿,没想到丈夫出一趟远门的功夫登楼欣赏美景时失足从阁楼上滚落了下来,正巧被一块尖利的石子刺穿后脑,一命呜呼。 赵氏从此成了寡妇,裴元嗣那一年刚十五,不得不为父守孝了三年,也导致颂哥儿与他这位一母同胞的长兄年纪差了十几岁。 裴元嗣平日对他虽严厉苛责,却又因为忙碌疏于管教,而颂哥儿上头其他三个哥哥要么是庶出、要么就是隔了一房的堂兄,都与他玩不到一处。 赵氏溺爱小儿子舍不得打骂,沈明淑对这个顽劣的小叔子更是唯恐避之不及,颂哥儿在裴家简直就是万人嫌的山大王,顽劣异常,经常与几个房里的小厮上树下水、斗鸡走狗。 总之就是正事不干,十足十的纨绔子弟。 这几日偷偷逃了课和小厮寻到锦香院一旁的小溪里掏泥鳅和小鱼,几人玩的是不亦乐乎。 阿萦晌午便没休息,去膳房亲自下厨做了一份炸小酥鱼和玫瑰花饼。 她将刚烤出锅的玫瑰花饼分装到了食盒里保温,用帕子细细地抹了面上的汗珠,轻声道:“我去给长姐送一些,这些你去给紫苏与丁嬷嬷他们分了。” 菘蓝不疑有他,应下走了。 回来的时候颂哥儿等人还在,他们用石头搭了个简易的烤架在一颗老槐树下烤泥鳅,烟雾缭绕腾云驾雾的,风一吹味道远远闻着还有几分令人作呕。 “五爷,这东西可不能吃呀。” 颂哥儿正用小刀切下泥鳅肉一块块大度地分给自己的小厮们,小厮们明明嫌弃那烤得黑成炭的泥鳅尸体,却偏偏还要装作强颜欢笑的模样恭维小主子泥鳅烤得真香,实在是叫人忍俊不禁。 颂哥儿突然发现自己眼前立了一双小巧的珍珠绣鞋,他不悦地抬头起来,只见少女身着一件淡青色的忍冬对襟长衫,下面是一条素色罗裙,笑起来时眉眼弯弯,手中还拎着一只雕花红木食盒。 颂哥儿没见过阿萦,但是寻常丫鬟不会像她穿得这么好,也没她模样年轻好看,颂哥儿扬着下巴高傲地瞅了阿萦好几眼,眉一皱叫道:“看什么看,爷的事情你一个姨娘少管!” 低下头继续捣鼓自己的烤泥鳅,不耐烦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吃啊,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小厮们听了这话纷纷哭丧着脸举起手中的烤泥鳅,你看我我看你就是下不去嘴,朝阿萦投去求救的目光。 阿萦抿唇一笑,蹲在地上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一盘炸的又酥又脆的小黄鱼,那香喷喷的味道顿时就将烤泥鳅的糊腥气都给盖住了,小厮们馋得直吞口水。 “姨娘,你炸的这是什么啊?”有人忍不住问。 “我刚炸的小黄鱼,本来是给自己下饭用的,你们要不要也尝一尝?” 阿萦大方地递过去。 小厮们不敢吃啊,主子不吃他们敢吃第一口吗?犹豫着伸出脏兮兮的爪子,颂哥儿看着气坏了,凶巴巴地一人打了一下手心拍回去,瞪眼道:“我看谁你们敢吃!” …… 一盏茶之后。 颂哥儿吃得油光满面,满嘴都是肉渣,吃完最后一口还不忘瞪向阿萦表达自己的不满,“你就带了这么一点?这都不够塞牙缝的!” 阿萦递给颂哥儿一条干净的帕子,示意他擦干净自己的手,才把食盒底下的玫瑰花饼又拿出来,给众人分了。 玫瑰花饼掰开之后酥得直往下掉渣,里面红艳艳的玫瑰花馅润而不干,甜而不腻,竟是十分得香甜可口。 颂哥儿一口气吃了三个,再看向阿萦时语气便好了些,口中含糊不清地道:“喂,你就是我大哥新纳的姨娘,你和我大嫂真是亲姐妹?” “是堂姐妹,夫人是我的堂姐。”阿萦轻声说。 阿萦生得好看,一双杏眼似水温柔,说话也轻语柔声,看得颂哥儿眼睛都有些直了,愣了半天磕磕绊绊道:“你,你长得还挺好看……” 说完又立马反悔,举起自己的小拇指道:“也就好看这么一点点,你可别以为我在夸你!” 阿萦却也没生气,反而拿出帕子轻轻擦去他嘴角的口水与饼渣,含笑道:“那我就多谢五爷夸奖了,咱们改日再见。” 颂哥儿嗅着空气中阿萦残留下的花露清香,好奇地看着阿萦娇小的背影走远。 他不喜欢大嫂沈氏,总觉得那女人太过端着,沈氏自然也不喜欢他,对他素来是敬而远之。 其实在这个家里,喜欢颂哥儿的人本就没几个,大哥嫌弃他顽劣,娘嫌弃他总一身脏兮兮不务正业,几个哥哥又不爱带着他一起玩,说他喜欢仗着自己年纪小欺负人。 久而久之,颂哥儿就习惯了自己一个人玩。 而阿萦接近颂哥儿,自然不是单纯的好心。 颂哥儿是裴元嗣的亲弟弟,是赵氏的心肝肉,若能与颂哥儿打好交道,届时她在裴家,应当不会是孤立无援。 且说不定还能靠着颂哥儿,得到接近裴元嗣的机会。 毕竟她现在能与裴元嗣单独相处的时候,实在是太少了 阿萦捻起自己悄悄藏在食盒底的最后一枚玫瑰花饼,慢条斯理地放入了口中。 14、第 14 章 雕花梨木四季富贵圆桌上放着一只十分不起眼的小瓷瓶。 赵氏将这只小瓷瓶拿起,揭开盖子轻轻一嗅,一股略带酸涩的气味直冲鼻端,熏得赵氏忙皱眉堵上了盖子。 “太夫人,奴婢所言句句属实!那夜奴婢亲眼看到周妈妈拿了一壶果子酒递给小沈氏,还将我们这些侍候的丫鬟们都赶了出去,没过多久大爷就来了汀兰馆,而后……而后便宿在了暖阁里,一定是那酒有问题,太夫人,您一定要相信奴婢的话啊!” 赵氏下首,桃枝鬓发散乱,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苦苦哀求。 秋娘打量着赵氏的脸色,摆了摆手,立刻有两个仆妇上前来一左一右堵住桃枝的嘴,可怜的桃枝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来保自己一命,这下却连丝哭声都没能再发出来又被拖了下去。 等人都退下了,秋娘才疑惑道:“您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赵氏摇了摇头。 前些日子秋娘无意间查到沈明淑暗中从青楼中购置了催.情药,时间正是在裴元嗣纳阿萦之前,令人不得不怀疑堂堂卫国公夫人用这等见不得光的秽物意图何在。 桃枝勾引裴元嗣未遂被沈明淑发卖去了京城最低贱的暗.娼窑.子里,赵氏便让人偷偷跟踪救下桃枝再带回卫国公府,审问之下才得知那夜周妈妈的确是端给了阿萦一壶果子酒,并将购得的催情之药搀进了果子酒中。 而这枚小瓷瓶,正是赵氏命人从周妈妈房中上锁的梳妆奁里偷梁换柱出来的证物。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赵氏若想指认沈明淑是轻而易举,定能报上次范氏之仇,一雪前耻,秋娘不明白太夫人究竟还在犹豫什么? 赵氏却攥着手里的这只小瓷瓶,眉心紧紧蹙起,仿佛是为此陷入了深深的挣扎之中。 “别急,再让我想想,再让我好生想一想……”赵氏喃喃道。 - “哇,这是什么糕,好软,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 “这个叫‘软香糕’,我老家在苏州,这是苏州都林桥的特产……五爷您慢些吃。” 凉亭的美人靠下,颂哥儿直接用手拿起两块软香糕便狼吞虎咽地往口中塞,最近裴元嗣都没什么时间管他,他今日便又偷偷逃了课,同小厮们在外面疯跑了快一天,现下真是饿得不行。 阿萦还带了一盘炸小酥肉,小酥肉用的猪身上最新鲜嫩滑的里脊肉,在热油中滚炸了两遍,捞出后沥干多余的油水,在上面撒上椒盐,咬一口外酥里嫩,还有汁水流出,又香又脆,吃了一口还想再吃一口。 颂哥儿一只手拿着软糯清甜的软香糕,一只手夹着一根小酥肉往口中塞,对阿萦举起了大拇指,“我还没吃过炸得这么香的小酥肉,阿萦你真厉害!” 这几日颂哥儿时常会偷偷跑过来找阿萦蹭吃蹭喝,因为弟弟身体不好,阿萦在沈家时便会变着法琢磨着做一些可口的吃食给弟弟补身体,久而久之也就练就了一手好厨艺,许多非常普通的食材在她手中都能做的比寻常人多几分滋味。 颂哥儿算是被阿萦一双巧手给折服了,对阿萦的称呼也从“喂”成功变成了“阿萦”。 “这个小酥肉太好吃了,还有没有,我还想要,我还想要。”颂哥儿吃得高兴了就跺着脚在原地不停地打转,扭股儿糖似的央求阿萦再去给他做一份带回去慢慢吃。 “这是零嘴,五爷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不吃正餐只吃零嘴儿呀。” 阿萦用帕子替颂哥儿细细地擦去手上的油渍,低垂着眉眼柔声道:“五爷若是喜欢我做的吃食来寻我便是,但是正餐却不能不吃,我家中的弟弟只比五爷大三岁,他小的时候就特别挑食,现在可不像哥儿一样身体这么结实。” 颂哥儿长得胖实一些,闻言圆乎乎的脸上就露出了几分不高兴,噘着嘴道:“好吧……你家里原来也有弟弟,就一个弟弟?哦,一个娘啊,他叫什么名字?沈玦……这我可没听说过,下次倒是可以和他认识认识……” 十岁的小少年格外调皮淘气,正是猫憎狗嫌的年纪,说起话也来喋喋不休,通常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颂哥儿平日里没人一块陪他玩,这会儿遇见阿萦愿意哄着他,就好似遇见了知音一般冲阿萦大吐苦水,埋怨亲哥埋怨亲娘。 其实大都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颂哥儿却一样样如数家珍,记得清清楚楚。 阿萦就不禁联想到了弟弟沈玦,弟弟从小到大一直乖巧懂事,可九岁那年被沈二夫人鞭打后生了一场大病性子就变得越来越孤僻,何曾再有过如颂哥儿这般肆意张扬的时候。 阿萦好像从颂哥儿身上看见了弟弟本该有的意气风发,心中不免盛满了酸涩与愧疚,望着颂哥儿的眼神也愈发温柔似水。 “还有几日便是娘的生辰了,到时候府里肯定又得热闹一番,族学也得停课,我说不准还能偷偷溜出府去上街玩……” 颂哥儿说着冲阿萦眨了眨眼,“哎,你们这些女眷平日里也不能出府,看在你炸的小酥肉小黄鱼,做的糕点这么好吃的份儿上,你在外面有什么想吃的用的,我都可以帮你捎回来!” 颂哥儿得意洋洋,极是义气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阿萦却微微怔了一下。 赵氏的生辰? 若她没有记错,前世,赵氏的生辰那日,似乎发生了一些不简单的事…… 正想的入神间,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男人带着寒意的冷笑,“裴元颂,是谁告诉你母亲生辰那日族学会停课?”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才会这样连名带姓地直呼颂哥儿的名字—— 大哥!! 身后,裴元嗣大步朝两人歇脚的凉亭中走来,颂哥儿几乎是下意识地感觉到臀部某处火辣辣地刺疼起来,跑已是没地儿再跑,连忙尖叫一声飞快躲到了阿萦的裙子后面,慌乱地喊道:“阿萦救我,阿萦救我啊,大哥又要打我了!救命啊!!” 裴元嗣两三步便走到了两人面前,他是武将,身体生得高大健硕,娇小的阿萦也就勉强能够到他的胸口,床.笫之间男人更是对她多有命令压迫,阿萦即使是装的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有几分惧怕裴元嗣。 因此转过身来之时裴元嗣明显看见她纤弱的肩害怕得哆嗦了一下,可她依旧一动不动,伸出手来坚定地护住身后的颂哥儿,颤声道:“大爷……大爷您冷静一些,五爷只是在开玩笑。” “让开。” 裴元嗣直言正色,伸手就去抓身后的颂哥儿。 阿萦便急忙伸手去阻,却不妨脚下被裙子一绊,娇小的身子猝不及防地跌进男人滚烫干燥的大掌中。 与此同时,一股极清雅的花露香飘入了男人的鼻端,裴元嗣下意识地扶住阿萦,肌肤相触的那一刻,两人皆是一愣。 掌中少女的腰肢不盈一握,隔着薄薄的衣衫触之温热细软,是仿佛男人稍一用力就能将她折断在掌中的纤细。 她似乎同样也没有料到境况如此,整个人都怔怔地有些呆滞,娇美白皙的脸庞嫩豆腐似的看不出一点瑕疵,杏眼睁大,仰头望向他的眼神宛如是麋鹿一样的单纯清澈…… 裴元嗣喉头情不自禁地滚了滚,启唇,“你……” 旋即便听怀中的女孩儿轻轻地娇呼一声,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迅速抽离自己的手腕藏于袖中,两粒贝齿轻咬住红唇,怯怯往他一眼,后退数步。 裴元嗣适才其实是想说“你让开”,但颂哥儿这小子真是刁钻得很,愣是趁着他失神的空挡,如同一尾滑不溜秋的小鱼儿般从阿萦的身后溜之大吉,逃之夭夭。 “妇人之仁!” 裴元嗣脸上还残留着迁怒之色,瞪了阿萦一眼转身就走。 “不是妇人之仁。” 阿萦忽然道。 裴元嗣诧异地回头,阿萦低头看着脚尖,轻声道:“这几日妾身给五爷带了一些糕点吃食,五爷便投桃报李,说愿意上街帮妾身购置需要的五品,这说明五爷的品行没有问题。” “大爷,五爷不是顽劣,他只是太孤单了,逃课是为了引起太夫人与您的注意,您是长兄,长兄如父,可五爷他年幼丧父,您对他又太过……严厉,他这个年纪难免会产生逆反之心……” “你是说,像你一样妇人之仁。”裴元嗣语调淡淡。 “妾身不是胡说八道。” 阿萦一愣,旋即着急地抬起了头,一双清澈的杏眼都瞪得圆溜溜的。 然而一触到裴元嗣锐利深邃的目光,又心有余悸般地垂下头去,露出身后一截雪白的脖颈。 “……妾身也有弟弟的。”她小声道。 她与颂哥儿说话时的耐心不是装出来的,眉眼始终认真而温柔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不论颂哥儿说什么都含笑以对,裴元嗣刚才其实很早就来了,他在远处站着时两人的说笑、神态尽收眼底。 尤其是弟弟那副肆意欢快的模样…… 裴元嗣便忽然意识到颂哥儿好像还从没在他跟前笑得如此无拘无束过。 而眼前这个女子,两人才见了几回? “嗣哥儿,你是在和谁说话?” 说话间,赵氏带着一众奴仆匆匆地朝这边赶了过来。 “你看见颂哥儿了没?”赵氏急得满头大汗,气道:“这竖子今天又逃课了,这一旬他几乎就没有一天待在学堂里,这没出息的臭小子,真真是气死我了!” 赵氏看来是气得不轻,阿萦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招惹她,便趁着赵氏不注意悄悄地想藏到裴元嗣身后。 谁知她一挪动,赵氏还是眼尖地一眼便看见了她,怒声叫道:“这是哪儿来的丫鬟,穿成这样勾引爷们儿,抬起头来!” 阿萦就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 她今日穿了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淡粉色褙子,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的,但因为腰细胸鼓,肌肤雪白,便是身上披着个麻袋都遮不住的好身段。 赵氏显然是误会了,等阿萦抬起头来,身旁的秋娘连忙轻咳一声提醒道:“太夫人,这不是丫鬟,这就是大爷新纳的姨娘,小沈氏。” “原来是你!” 赵氏恶心沈明淑机关算尽,竟把自己的庶妹都送上丈夫的榻,故此一直不愿见阿萦。 她没想到沈明淑的这个庶堂妹生得可真是与沈明淑半点都不想像,为了勾引她的好儿子真是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了,瞧瞧这脸,这胸,这屁股……一看就不是个安分的好东西,她的外甥女玉柔端庄秀丽,就比不上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小妖精?! 赵氏原本便在气头上,这会儿更是气恼不已,尤其是当着儿子的面,当即就忍不住指着阿萦骂道:“狐媚子,你穿成这样是给谁看的呢,勾引大爷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一个歌伎生的小娘养的东西,别妄想世子能从你的肚子里爬出来……” 这些不堪入耳的话令阿萦的脸霎时雪白,而后羞臊得整张脸都通红,大大的杏眼里也涌上一股泪意,在眼眶中委屈地打转儿。 可她根本不敢回嘴,只能强忍着泪水隐忍不发,单薄的身形在强悍的赵氏面前愈发柔弱无助,一退再退。 赵氏又骂了数句仍觉不解气,正欲上前推搡,却没想到儿子裴元嗣竟在这时突然上前一步挡住了她。 “娘,够了。” 男人低头看了一眼仍在瑟瑟发抖的阿萦,沉声道:“还不快走!” 15、第 15 章 阿萦几乎是落荒而逃,跑到半路脚还被石子绊了一下险些跌倒,又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远。 赵氏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儿子。 “嗣哥儿,你是被这狐媚子给蛊惑住了?!” “您好歹也是国公府的太夫人,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如此不堪的话,成何体统?” 裴元嗣一脸嫌弃地道:“颂哥儿我自会扭交给他的夫子处置,您且好自为之!” 赵氏回了撷芳院,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秋娘,你去把玉柔找来!” 不消片刻,薛玉柔掀着软帘缓步走来。 她已从秋娘口中知晓了适才在紫园中发生的事情,给赵氏倒了盏茶捧过去,柔声安慰道:“姨母,您别动气了,表哥这么说,也是为了您的颜面着想。” “你甭给他说好话,你表哥看着正经,实际人和他老子一样那也是个糊涂的!小妖精装个柔弱哭一哭魂魄都给勾走了……” 赵氏说着眼睛一转,目光落在眼前的外甥女身上,“你呀,就是太老实了,这样下去可不行。” 薛玉柔神色黯然,垂眸不语。 赵氏说道:“玉柔,姨母有个主意,现下说给你听,你若是愿意,你与你表哥就算成了。” 薛玉柔苦笑道:“这怎么可能,姨母,表哥他对我许是真的无意……” 赵氏却是讽刺一笑,“玉柔,你到底是太年轻了,你还真以为你表哥是与那沈氏情深意重,这才答应纳了她那庶妹?” - 阿萦与颂哥儿往来的过密本不是什么大事,毕竟颂哥儿在众人眼中顽劣不堪,实难算个讨喜的孩子。 但这件事情还是被丁嬷嬷告知给了沈明淑,隔日阿萦来请安时沈明淑就装作不经意地与阿萦谈论起来。 “五爷其实人很好,阿萦从前就一直想,若是阿玦性子能活泼一些,我这个当姐姐的就不用平白为他操这么多闲心了……” 阿萦轻声解释道。 沈玦性子孤僻,在沈家族学几乎没有朋友,因此时常受到众人的排挤与欺负,尤其是沈二夫人的亲儿子,沈家四少爷沈瑞,这些沈明淑都知道。 如此阿萦爱屋及乌,倒也无可厚非,沈明淑暂且放了心,从周妈妈手中拿来一封信递给阿萦道:“弟弟还是自己的亲,颂哥儿那儿你少去招惹他不是坏事……你最近不是总在我耳边念叨玦哥儿么,这是玦哥儿今日刚从保定寄来的信,回去快看看吧!” 阿萦又惊又喜,赶紧将信接过来,拜谢沈明淑过后就回了房。 沈玦自小聪慧好学,但那一场大病许是消磨尽了他的精力,慢慢地课业也就被族里的几个兄弟落在了后面。 沈明淑对着阿萦夸沈玦说他聪明也许在自己眼中是客套两句,但是阿萦坚信弟弟就是聪明,他只是没有精力去学。 他的老师张夫子很欣赏他,丝毫不在意他是庶子的出身,一个多月前正巧要去保定拜访友人,便顺道带上了沈玦。 阿萦先去洗干净了手,屏退众人,才欢喜地捧着打开了信。 信纸足有厚厚一沓,每一张都写了沈玦在沿途见闻与风景,言谈间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阿萦也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可看着看着却又忍不住淌下泪来。 若是弟弟知道他一直敬重的姐姐嫁给了自己的姐夫做妾,他的心里会怎么想她?她…… 阿萦闭上湿润的眼。 木已成舟,如今一切已经无法再更改回头,她便唯有咬着牙继续走眼前的这一条路,逆水行舟,不进则死。 卫国公太夫人赵氏的生辰就在五日之后,前世的这一夜赵氏如法炮制沈明淑之举给裴元嗣饮的果子酒中下了催.情药,意欲将儿子与外甥女两人生米煮成熟饭。 未料裴元嗣的毅力竟是如此惊人,硬是铁面无情地推开了身上那一个如花似玉、衣衫半褪的大美人破房而出,赵氏在计划流产后不甘心地反咬了沈明淑一口,她人证物证俱在,如此两个人都不能幸免于难,两败俱伤。 一边是生母,一边是原配妻子,身边两个最亲近的女人都如此算计于他,裴元嗣一怒之下索性将两人都禁足在各自的院中,且将掌家之权委托到了祖母兖国大长公主手中。 阿萦将信轻轻叠好,不觉想到了昨日在小花园中,她失足跌进裴元嗣怀中他望向她时那晦暗与充满欲.色的眼神…… 此一番试探,她可以确定裴元嗣对她暂时放下了戒备与警惕,甚至生出了几分怜惜之情。 但也仅仅是几分而已。 想要迅速拉近与一个男人的关系,除了令他对自己不再设防,认为她只是一个单纯、可怜且无辜的女子外,无非便是床上那点事儿。 她每日都会对着镜子练习如何才能笑得更清纯,哭得更楚楚动人,我见犹怜,可这些就目前来看还是不够。 估摸着等她得到裴元嗣的心,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 她等不了这么久。 阿萦从梳妆奁中取出一只胭脂匣。 她手巧,从前在沈家时便会自制一些花露与香丸,因此做这些东西大家都见怪不怪,顶多是丁嬷嬷多嘴问一句这次做的又是什么香丸,记得做完了送她一些。 而阿萦脾气好,丁嬷嬷说什么也从来都不在意。 趁着屋里没人,她打开盖子将匣中她刚刚又细细研磨过一次的粉末小心地放在了阴凉处晾干,轻轻撇了撇嘴。 裴元嗣这人,当真是比那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还要矜持上十分,若他真不喜欢自己也便罢了……可他每回行事偏还要掩耳盗铃般让她背过身去服侍,还在她身后爽快得呼吸急促粗哑,以为她是那十四五岁、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呢? 这次她倒是要看看,他裴元嗣到底是那坐怀不乱的真君子,还是刻意压制自己内心欲.念的——衣冠禽兽。 - 赵氏一向注重享受,四月十三自己的寿宴自然要大操大办一场。 这日在国公府的花园中大摆宴席,广搭戏台、邀请亲朋好友。颂哥儿从昨天就被裴元嗣抓着关进了族学里命人严加看守不得踏出学堂半步,是以今日白天赵氏两个儿子都没见到,除了亲朋好友就是儿媳妇沈明淑那张讨厌的笑脸在跟前晃。 沈明淑虽一向与她不和,但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裴元嗣作风端正严明,治家甚严,眼中容不下沙子,沈明淑与赵氏两人再不和在外人面前少不得也做出几分婆慈媳孝的场面来。 便是赵氏再不想承认也不得不夸一句沈明淑管家管理得井井有条,在外人眼中她这个媳妇心思玲珑、圆滑谦逊、贤良大度,三年不孕还主动帮丈夫纳妾抬小,只除了身子骨弱些简直是万里难挑的好媳妇。 赵氏听着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下去,当着众人的面让好媳妇沈明淑站了半个多时辰布菜。 绕是如此沈明淑也丝毫没有怨言,依旧笑意盈盈地替席上的几位长辈们张罗着饭菜。 待宴席散尽已是傍晚,赵氏心情不畅,进了屋就一脚蹬掉了鞋子咒骂沈明淑,骂了两圈停下来打发丫鬟们赶紧去准备晚膳。 一直等到酉正都不见裴元嗣过来,不由烦躁地催促秋娘,“大爷怎的还不回来,你快亲自去前院问一问!” 一刻钟之后,秋娘匆匆从前院回来道:“大爷回来了!” 赵氏一喜,继而冷笑道:“敢算计我,我便叫她也尝一尝被人在背后算计的滋味!” “秋娘,快去将大爷请过来!” …… 亲娘过生日,裴元嗣没有不去的道理。 他来时早命决明备好了一份礼物,一柄沉甸甸的沉香木镶玉如意,一只纯金打造的、上面镶嵌满了宝石与祖母绿的小座钟,并两箱宫中进贡的锦缎丝绸,各式各样的花色瞧得赵氏合不拢嘴。 这些礼物甚是贵重,估摸着没个几百两银子送不来。 尤其是那只金光闪闪的小座钟,可算是送进了赵氏的心坎儿里。 “还是嗣哥儿知道娘的心。”赵氏感叹道。儿子这么孝顺,她都有些不忍心算计他了。 “娘喜欢就好。” “时候不早了,我儿饿了吧。” 赵氏心中的愧疚转瞬即逝,一招呼,立时丫鬟们捧着手中的珍馐美味鱼贯而入。 “沈氏为国公府操劳多年,看在儿子的面子上,下次咱们一家人还是在一起吃饭,更热闹亲近些。” 裴元嗣看着满桌子的饭菜,皱眉道。 其实沈明淑刚嫁过来的时候,与赵氏的婆媳关系并没有现在这么剑.拔.弩.张。 两人关系恶化,导火索是碧桃、青荷之死,也是因为近两年为了争夺管家之权时有摩擦。 后来沈明淑被大夫诊断出难以有孕,赵氏为此多有讥讽不满,令裴元嗣更是头疼不已。 赵氏赶紧道:“嗣哥儿,娘知道你的意思,先前的确是娘对她多有苛责,不过娘那不也是为了你的子嗣着想么?如今她肯主动为你张罗纳妾,我心里的气也就消了,今天娘原本去请她来着,是她自己不舒服没过来,你可别想多了……” 赵氏边念叨着边布菜,裴元嗣听着神色就和缓了许多,让赵氏坐下别再劳动。 赵氏不肯,给裴元嗣夹完菜后又从秋娘手中取来一只珐琅酒壶,将果子酒缓缓注入到儿子面前的酒盏之中,笑着道: “这酒甚是清甜淳洌,嗣哥儿,今夜是大好的日子,你也许久未曾陪娘这样好生坐一坐了,就趁这个机会,你今夜可要陪着娘多喝一些!” 裴元嗣未曾多想,举起眼前的酒盏一饮而尽。 17、第 17 章 阿萦醒来时天色已是不早。 窗外夕阳厚重的光影透过薄薄的软帘射入帐中,阿萦先是眨眨眼,而后睁大双眼仔细辨认了帐中的装饰。 暗青色的斜纹纱帐,茄花紫的攒金弹花大迎枕,而她身上盖的是则一床墨绿色的滑丝锦被,床尾她的玉足上还搭着一条男人玄色的蹙金嵌玉腰带……这样暗淡又死气沉沉的颜色,除了裴元嗣和五六十岁的老伯连她爹都不爱穿。 阿萦侧过身子,将裴元嗣的腰带踢到了床底。 只是刚一动腿便觉腿根处一股撕裂般的酸疼,疼得她身子转到一半又被迫停了下来,郁闷地望着头顶的承尘。 好在身上清清爽爽,秽物早已被人清理干净。 阿萦缓了一会儿拥着锦被起身,解开亵衣看了看。 身上果不其然大大小小青一块红一块的痕迹,她垂眸轻轻揉了揉那一处柔软的雪脯,仿佛还能闻到淡淡的花露清香。 阿萦计算着时间,瞧着外头天色差不多了才撩开帐子下来。 伺候阿萦穿衣的是归仁院的丫鬟,菘蓝与丁嬷嬷两人也在外面守着,见她出来,菘蓝脸上带着的是与有荣焉的笑、得意的笑,而丁嬷嬷的脸色却是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只不过丁嬷嬷并未如以往般说出什么话来羞辱她,将她接回锦香院后便匆匆离开去了汀兰馆。 菘蓝一面为阿萦装扮一面兴奋地和她说着适才她在归仁院中探听到的那些小道消息。 一大早裴元嗣就下令将太夫人赵氏与沈明淑都被禁足在了各自的院中,赵氏气坏了,命自己贴身的几个嬷嬷要闯出门去找沈明淑算账,被裴元嗣留下来的侍卫拦在了房中。 晌午裴元嗣回来去了撷芳院,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就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从那之后赵氏就老实了下来,再没敢吵着闹着要出去过。 至于沈明淑…… 菘蓝央求道:“姨娘,夫人与太夫人究竟是犯什么错了,昨晚你为什么会歇在归仁院里,你快同我说说好不好!” 阿萦出来之后就红着眼圈一声不吭,直到现在也什么都不肯说,可把想看热闹的菘蓝给心急坏了。 众人皆不知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按理说阿萦歇在归仁院应是一件好事,那这好好的事儿哭什么啊,莫非是怕夫人知道了责怪? 阿萦不肯回答,紫苏就对菘蓝摇摇头,示意她别再问了。 阿萦十五岁,紫苏比她大两岁,看着阿萦就跟自己的小妹妹似的,虽然夫人让她与丁嬷嬷过来伺候阿萦是为了盯着阿萦防止她生出异心,但紫苏觉得阿萦是没有这些花花肠子的。 她平日里见到大爷就浑身打颤,那股害怕劲儿装是装不出来的,怕都来不及怎么会有心思去勾引大爷? 再说丁嬷嬷还时常欺负她,叫她做的东西说是给夫人其实是捎回去自己受用了,小姑娘每回却只是笑笑没放在心上过,又好欺负又老实,对着她们几个丫鬟也都从来没有摆过姨娘的谱儿,有时甚至还会讨好地送一些做的香丸与胭脂给她。 阿萦的脚步有些踉跄,走起路来姿势也很奇怪。 紫苏猜测昨夜归仁院发生的事情并不简单,心中不禁为阿萦生了几分担忧。 因阿萦醒的时候是下午,一番梳妆之后到达汀兰馆天色已然擦黑,馆外蹲着裴元嗣的贴身侍卫决明,看起来像是裴元嗣在里面处置沈明淑。 紫苏便问阿萦要不要回去,阿萦就有些慌张地说:“要,要,我们先快回去罢,待会儿再来……” 这话音几乎是刚落下,裴元嗣就从屋里走了出来。 裴元嗣原本并没有看到阿萦,他神情阴沉步履如风,脑海中还残留着适才在房中妻子那哀怨的哭声,妻子与母亲的斗争与哭诉令他难以自制地厌烦、不耐。 就在昨夜他当真以为母亲终于理解了妻子多年来的苦心与忍让,两人会回到当初妻子初嫁来国公府时的关系,那样会让他少不少的麻烦。 现在呢,他几乎是每隔几天都要做一回提刑按察使断一断婆媳两人这些永无休止的、令人厌烦的家务事。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两人为何始终不能和平共处,分明他对两人从来都没有过什么要求。 走下台阶时余光无意从庭中一抹淡粉色的影子上掠过,裴元嗣一顿,蓦地想到昨夜那缩成小小的一团在他胸口上轻声抽泣的女孩儿…… 与此同时阿萦也看见了裴元嗣,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的那一刹那,阿萦脸色迅速变白,五指紧紧地抓住一旁扶住她的紫苏倒退数步。 紫苏不解阿萦的反应,压低声音提醒道:“姨娘,快去见过大爷呀。”推了推她。 阿萦便只能颤巍巍地稍稍向前几步,她眼里闪着泪光,步子走起来也很是奇怪,走了两步就停下来对着裴元嗣勉强福了福身,而后低下头紧闭着嘴巴一声不吭,看那样似乎并不想给裴元嗣行礼。 菘蓝与紫苏二婢一时都惊呆了,唯恐接下来最看重礼数的大爷会大发脾气。 然而事实上却是裴元嗣心里生不出半点气,反而有些不太自然地移开了自己的目光,胡乱“嗯”了一声就与阿萦擦肩而过。 阿萦走进屋里,屋里的气氛十分沉闷,沈明淑眼圈通红地斜倚在窗下的一架花梨木贵妃榻上抹泪,周妈妈正柔声耐心地劝慰着主子。 沈明淑捏着帕子去按眼角,扭头看见阿萦被紫苏与菘蓝扶着走了进来。 看来裴元嗣定是将沈明淑严厉地斥责了一顿,否则她这般要强的人也不会委屈得掉眼泪,阿萦进来后沈明淑立刻就收了泪水,居高临下冷冷地盯视着阿萦。 阿萦也不想在这时候来触沈明淑的逆鳞,但她若不赶过来表忠心只怕沈明淑又会误会她是有心怠慢。 昨夜的情况想来沈明淑已经猜到,阿萦进来便什么也不说直接扑到沈明淑的膝下捂着脸哭,周妈妈冷笑道:“姨娘哭什么,有什么话起来再说,如今我们夫人可受不住你这一拜!” 阿萦却哭得像是要断气,“长姐给阿萦做主!昨夜阿萦吃多了在外头散步,无意遇见大爷,原是见大爷脸色不好好心上前提醒,可大爷……大爷他,他骂我,让我滚,还……还……” “他就没拿我当人,嗝!昨晚,昨晚阿萦差点就死在他手上了……阿萦虽然出身卑微,可是大爷他也不能拿我不当人啊,呜呜……” 边哭边将衣袖向上掀起,只见那雪白细腻的皓腕之上一片青青紫紫,好不骇人,沈明淑原本正被她哭得一肚子火,见状忙不敢置信地握着阿萦的手腕来回翻看了,与周妈妈两人惊诧不已。 那痕迹做不得假,的确是被男人一个掌印一个掌印按的,手腕处甚至有些肿胀,可见当时力道之大。 大爷竟然会在这事上…… 看来赵氏是给大爷下了不少的催.情药,也难怪大爷会对她如此迁怒。 赵氏与桃枝这两个蠢货……沈明淑抓紧了身下毯子,气得胸口与两肋愈发作痛,此刻更是恨不得扒了那桃枝的皮! 周妈妈给阿萦使了个眼色跟着她出去,到了门外沉着脸斥道:“姨娘今年也及笄了,什么时候能懂事一些?没看见夫人正不舒服着吗,还要夫人给你做主,给你做主去训斥大爷?” “昨夜的事情日后不许再提,若是让我知道姨娘四处乱说,夫人心地善良不忍苛责姨娘,我这个老婆子却不是不怕事的,届时若是下了姨娘的脸面,姨娘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阿萦被训斥地羞臊不已,慌乱道:“对不住妈妈,我、我没想这么多,我下次不会这样了,妈妈你回去和长姐说,我没有让她去训斥大爷的意思……妈妈,妈妈……” 周妈妈不耐烦地挥开阿萦伸过来的手,命令紫苏道:“把将她扶回去!” …… 昨夜之事赵氏虽是主犯,但沈明淑这个卫国公夫人竟敢在国公府内裴元嗣的眼皮子底下使用禁药,罪行当然也不能草草揭过。 裴元嗣将两人手中的管家权尽数收回,罚沈明淑禁足汀兰馆一个月,月例半年。 赵氏则被禁足三个月,月例半年。 赵氏为此气得一整天都没用饭,在床上哭着喊着直呼心口疼,裴元嗣听闻之后倒也过去看过了,也叫了大夫过来开药,命人仔细看护着。 赵氏就趁机提出要儿子解除禁制,哭诉这些年来抚养颂哥儿的不易,裴元嗣仍是一口回绝,走得干脆且利落。 赵氏这下是真吃不下去饭了,与之相比汀兰馆就消停了不少。 沈明淑心里也不好受,但若是赵氏比她还难受,她就免不了会痛快许多。 作为两件事的证人,桃枝知道的内情其实并不多,多半来源于猜测。 为了保全赵氏与沈明淑的颜面,裴元嗣秘密处置了桃枝,沈明淑却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硬是让周妈妈去打听桃枝的下落。 周妈妈一无所获,回来劝说沈明淑,怕是桃枝的下场不会比先前好。 桃枝不在沈明淑手中,但桃枝是沈家的家生子,其家人的卖身契都捏在沈明淑手中,沈明淑便让周妈妈将桃枝的爹娘和兄弟姐妹全部发卖,女子卖到最低贱脏乱的暗娼,男人就卖到偏远的边陲做苦力,如此方才出了心中这一口恶气。 - 俗话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汀兰馆与撷芳院两边一处都未讨好,这夹缝中的锦香院却白捡了个大便宜。 深夜,月色朦胧,阿萦刚刚沐浴完毕自净房中出来,身上着了一件淡白色的绸衣,如云蓬松的乌发慵懒地垂在纤细的腰际。 她脚步轻缓,脸颊红润似水,用白葛巾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湿漉漉的发尾,走到窗下时无意看见书桌上摆了一只陌生的白釉瓷瓶。 阿萦放下巾子,推开窗好奇地朝着窗外望去。 窗外无人,窗下的草丛却被人踩得倒伏了下去,阿萦锁好窗,将白釉瓷瓶打开放在鼻端轻轻嗅了嗅,果然一股清冽微苦的瑞脑香涌入鼻端。 这是她在裴元嗣身上闻到过的味道。 应当是化瘀止疼的伤药,既然是给裴家大爷用的,想来药效不会差。 阿萦唇角一弯,这世上果真没有白吃的苦。 在玉镯中那几年她无意间从那些青楼女子们的交谈中得知有一种名为苦艾的野草,此草性喜潮湿,较为常见,且药性极淫.烈,根茎研磨成粉后吸入一点点便可以迅速催.情、制幻,不愿花钱购置春.药的妓.女们通常便会出门去采摘苦艾自制催.情药。 不过这药的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见效快,失效也快。 而赵氏给裴元嗣下的催.情药,正是三月十五那夜沈明淑在果子酒中给她下的“醉花阴”。 此药见效慢,药效却绵长持久,不易被人发觉,若是女子使用更添娇媚醉人之态,便如同吃酒吃醉般,会不自觉地迎合男子,使男女相合。 两药的优点与缺点都很明显,正巧可以互补。 窗外晒着的苦艾根茎是阿萦某一日借口散步消食在国公府的后山苑中采摘到的,将根茎晒干后研磨成粉,再将苦艾叶中的汁液榨出滴于粉末之中晒干水分,可增加药效。 用在裴元嗣这种贞洁烈夫身上,药效真是再好不过呢。 阿萦回到床上,放下帐子,罗带轻解,露出一身冰肌玉骨,用指尖挑出一块药膏细细揉化在肌肤上的红肿青紫处……每一处都仔细涂过。 最后将瓷瓶在枕下藏好,很快便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18、第 18 章 裴元嗣既然要处罚沈明淑与赵氏,自然就不可能再按照从前约定去锦香院,是以一晃数日阿萦都未曾见过他。 如今卫国公府是兖国大长公主执掌中馈,府中的下人摄于大长公主与裴元嗣的威严皆不敢随意议论主家,这段时日卫国公府倒也算得上是平静。 阿萦近来依旧常去紫园中摘花,摘到可以食用的花瓣就洗干净做成各式糕点吃食,香草便带回去晒干制成香丸或花露。 开始的时候菘蓝还会兴致冲冲地跟着她,后来见她每日到小花园里只是做这些无聊的事情,阿萦又指挥她帮忙揉些这个摘些那个,时日一长懒病发作干脆找借口不再跟来。 一连守株待兔了五六天,这日阿萦正坐在亭子里坐着摘香草,忽听远处传来少年欢快清脆的笑声,那笑声由远及近,几乎是转眼就窜到了阿萦的跟前,后头跟着的丫鬟小厮们拦都拦不住。 颂哥儿毫不客气地拿起石桌上牙盘里的一块糕点就送入了嘴中,边嚼边含糊地和阿萦打招呼,“好久不见了,阿萦你怎么也在这里?” 阿萦笑着说:“我在摘香草,回去做成香丸熏香。” “你还会做香丸?”颂哥儿十分惊讶。 他抓起一把绿油油的叶子用鼻子嗅了嗅,“好香啊,这是什么草,草还会有香?!” “这叫燕草,又叫做零陵香,不仅能够制作香丸熏香,还能祛散风寒,药效极好。” “那这个呢?” “这是缬草,香气芳香辛苦,因其有安神的功效,许多香师便用它来做安息香、安神香。” 颂哥儿像只小蜜蜂一样围着阿萦问东问西,算是长了世面,但他是不耐烦就这么一直看着阿萦在一旁摘香草的,灵机一动非拉着阿萦和他一起玩斗百草。 要说文斗颂哥儿平日里就比不过家中的几个小侄子侄女,所以他自作聪明地要与阿萦比武斗。 武斗就是比谁选的草韧性更强了,阿萦坳不过这贪玩的孩子,随手薅了身侧的一棵草来应付他。 颂哥儿原是自信满满,哪想到他从一开始的斗志昂扬竟一连输了五局阿萦手中的那根草都愣是没断,急得颂哥儿满头大汗,跺脚道:“你这是什么草,这不是草吧,阿萦你耍赖!” 说着趁阿萦不注意将她手中的草一把夺过用力撕碎,得意洋洋大笑道:“看来你这草也不过如此,反正最后一局我赢了,哼!” 阿萦哭笑不得,“五爷你这是耍赖,分明是你输了!” “那谁叫你不顺着我的,你要是顺着我,我才不会耍赖!”颂哥儿振振有词。 “那是忠言逆耳,大爷也不会顺着五爷,五爷敢对大爷耍赖么?五爷就是欺负我一个人罢了。” 颂哥儿对着阿萦做了个鬼脸,咻的一下就跑进了草丛里,阿萦忙扔下手中的花花草草追出去。 两人在花丛中追逐打闹了一会儿,有一只粉色的蝴蝶从花丛中盈盈飞起来,俏生生地落在阿萦粉色的裙摆上。 “有蝴蝶!” 颂哥儿大喊,忙拢着双手去抓,掌风一闪那狡黠的蝶儿从阿萦的裙摆又飞到了阿萦的发钗上。 “你别动。”颂哥儿忽然道。 他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阿萦以为蝴蝶落在了她的头上,瞪大一双杏眼一动不敢动,颂哥儿的手朝着阿萦头顶慢慢拢过来。 阿萦紧张地盯着颂哥儿的下巴,这时颂哥儿突然用力在阿萦的脑门上一拍! “啪”的一声清脆,阿萦疼得惊呼一声,旋即便听颂哥儿得逞一样的哈哈笑声,阿萦先是一愣,继而羞恼得红了脸,“五爷,你、你怎么能这样欺负我!” 她提着裙摆追出去,颂哥儿扭头嘲笑阿萦,一面往后跑,猝不及防地撞到一顶结实的“肉墙”身上。 颂哥儿“哎呦”一声,揉着脑袋抬起头就骂:“哪个不长眼的奴,奴……大哥!” 颂哥儿大惊失色,刚要跑被裴元嗣一把揪住后衣领,裴元嗣眉头皱成一个紧紧的“川”字,喝斥道:“君子兼修内外、容止得体,裴元颂,你是读不会书上的字,还是身上长了针眼?” 颂哥儿脸一阵红一阵白,“大哥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大呼小叫追逐打闹了!” 裴元嗣抬眸极快地瞥了一眼局促地站在两人不远处的阿萦,拎着颂哥儿转身就走。 “祖母说了我可以在外面玩儿半个时辰的!”颂哥儿扭着身子不肯走。 裴元嗣冷笑:“那是祖母应你的,你之前落下那么多课还好意思哄着祖母放你出来玩?” “大爷!” 身后响起少女轻软微喘的声线。 两人的步子同时止住,颂哥儿仿佛看到了救星,挥舞着手喊道:“阿萦,你快给我求求情,我还差一刻钟才到半个时辰啊!” 阿萦就犹豫地看向裴元嗣,裴元嗣冷冷道:“你若敢给孽障求情,就陪着他一起抄书。” 这……阿萦赶紧摇头,“不不,妾不求情!” 颂哥儿气愤道:“阿萦你不够义气!” 阿萦小声提醒道:“五爷你刚刚才欺负过我……” 颂哥儿语塞,阿萦才又看向裴元嗣,似是鼓足勇气道:“大爷,妾、妾还有话想单独和您说……” 裴元嗣眼中闪过一抹疑惑。 这女子那日分明连礼都不肯给他行了,现在又想说什么? 虽是如此,男人依旧挥挥手要颂哥儿与一众仆从们先退下了。 阿萦显然有些紧张,她适才像只小蝴蝶一样与颂哥儿在草丛里疯跑了许久,这会儿正是鬓发散乱,香汗淋漓,显得肌肤愈发通透细腻,鼻尖从里到外都泛着淡淡的粉与少女的蓬勃朝气。 几缕微风吹来,一滴晶莹的汗珠顺着她柔美精致的下巴缓缓滑落如玉的脖颈,最后落入那层层衣衫都包裹不住的圆润挺拔的山峦深处。 见他看过来,阿萦忙红着脸低下头用白皙的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香汗混合着一股清新的花露香钻入人的鼻子里,却又不像颂哥儿身上那股汗臭一样难闻。 裴元嗣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大爷,您的病,现在好多了吗?” 病? 阿萦小心道:“就是太夫人生辰那夜,妾在紫园外的一条小路上散步时遇见您,还上前询问大爷是否需要去看大夫……” 这正戳中了裴元嗣的心事,裴元嗣立即打断阿萦道:“你想说什么?” 他横眉冷对的模样实在是吓到了阿萦,阿萦忍不住提着裙摆后退了一步,颤声道:“没,没想说什么,就是、大爷,那天是妾不懂事对您失了礼数,还请大爷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妾的失礼之处。” “不是病,”裴元嗣冷峻的凤目审视着阿萦,“你长姐没有告诉你为什么?” “不是病?” 阿萦杏眼微睁,疑惑道:“长姐她没有告诉妾呀……妾想问长姐,但是那日见长姐心情不好,妾便没有再去打扰。” “既然不是病,那妾想大爷那日一定是喝多了吧,妾真的没有责怪大爷的意思……” 说到此处,她垂下头去绞着腰间一根粉色的系带,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妾知道被人误会的滋味,三月十五那日,妾也是因为喝多了酒才、才对您,枉妾自以为循规蹈矩,行事谨慎,却也在醉酒之后做了错事。” “大爷您宽厚仁慈,并未曾因此责怪过妾,反而是妾心胸狭隘,竟对大爷生了怨气,又哭又闹不肯对您行礼……妾现在是后悔不已,大爷,求您原谅妾的不懂事,不要再将那天的事放在心上好不好?” 她仰着娇美的脸庞望着他,羞愧之余耳根都染上了一层胭脂般的红晕。 少女的眼神太过干净、澄澈,且充满了愧疚自责,裴元嗣一时竟不知是该说她蠢还是太过单纯。 她竟到现在都以为十五那夜是她吃多了酒才勾引了他? 裴元嗣便想到适才她与颂哥儿在花丛中时那副天真烂漫的模样。 她……到底是年纪太小了,还像个孩子一样不知世事,被人利用了都不自知。 她越是单纯稚嫩,裴元嗣心里就越罪恶,越不舒服。 当初不该纳她,但她已经是他的人,说不定现在腹中还有了他的骨肉,说什么都晚了。 阿萦听男人淡淡地“嗯”了一声,似乎是应了,顿时回惧作喜,笑逐颜开地夸道:“大爷您心肠真好,宰相肚里能撑船!” 裴元嗣嘴角抽了抽。果真是个还没长大的半大孩子,还从没有人敢用宽厚,仁慈,以及……心肠好这些字眼来夸过他。 他转过身去,阿萦轻轻呼出一口气,以为他要离开了,自己这一关算是过去时,却又见他顿住脚步。 “为何你不顺着他?” 阿萦怔了怔,轻声问:“顺着谁,是五爷吗?” 阿萦猜测裴元嗣是想问适才斗百草时为何不顺着裴元颂认输,继而惊讶地意识到原来裴元嗣很早就过来了。 于是她便坦诚道:“妾不是五爷的奴仆,而且这只是游戏而已,若是连游戏都要顺着五爷,那该多没意思呀。” 她自然是要顺着裴元颂的,但若是事事都顺着裴元颂,那她沈萦不过是他玩伴中的一位,永远不会被他这位高高在上的爷看得起。 可惜阿萦看不到裴元嗣的表情,不知道她的回答是否能令这位裴家大爷满意。 阿萦说完没多久三七就从一边走了过来,看见阿萦站在自家主子的身后还有些吃惊地瞄了她一眼。 “大爷,大长公主听说您回来了,请您过去用午膳。” 裴元嗣遂未再理会阿萦,与三七一道离开。 阿萦嘴角含笑,一直看着两人的背影走远。 19、第 19 章 赵氏被禁足,颂哥儿这几日便都住在怡禧堂,兖国大长公主上了年纪喜静,颂哥儿不敢在祖母面前喧哗,从进了门以后就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吧唧地不说话。 兖国大长公主了然地看着孙子,过了会儿果然外头传来众人紧张的请安声。 “大爷!” 软帘一掀,裴元嗣皱着眉神情不悦地走了进来,先对着上首的祖母行了礼,而后径直朝着颂哥儿走过去。 大哥这脸色在颂哥儿眼中看来无异于暴风雨的前兆,颂哥儿结实的小身板已经吓得瑟瑟发抖,忙不迭求饶道:“大哥饶命,大哥饶命,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他口中说着不敢不敢,实则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哪桩事又惹得大哥生气,总之求饶就对了,裴元嗣才不会因为他几句求爷爷告奶奶的话就饶恕,从决明手中接过戒尺就在颂哥儿的手心上狠狠打了十数下。 颂哥儿疼得眼泪直在眼眶打转儿,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裴元嗣:“男子汉大丈夫,欺负一介弱女子,亏你做得出来,孽障,下次再要我看到,你就别整日琢磨着怎么出去了,先把你关在屋里十天!” 颂哥儿委屈巴巴地说:“我,我没欺负阿萦啊,我是和她玩笑……” 裴元嗣冷着脸喝断,“闭嘴,去书房面壁思过!” “好了,先吃过午膳,再去面壁。”兖国大长公主道。 祖母都发话了,裴元嗣也就没说什么。 但饭席上他没给颂哥儿一个好脸色,以至于颂哥儿食不下咽,胆战心惊,匆忙扒拉了几口饭便主动“面壁思过”去了。 用完午膳兖国大长公主才问:“适才是发生了何事,怎惹得你发了这样大的脾气?” 裴元嗣将紫园发生的事情告诉兖国大长公主,大长公主点点头,和颜悦色道:“你新纳的姨娘倒是与颂哥儿投缘,颂哥儿近来时常会在我面前说起她,你见她如何?” “她这性子还算老实敦厚,否则也不会被这混不吝欺负,若是日后能继续安分守己,让她生下世子也并无不可。” 话虽如此,裴元嗣还是征求了兖国大长公主的意见,“祖母您怎么看?” 裴元嗣年幼时曾被兖国大长公主在膝下抚养过一些时日,父亲裴仲礼、二叔裴仲宣两兄弟都是大长公主的贴身婢女所出,因此两人算不上是亲祖孙,但兖国大长公主恬淡睿智,裴元嗣对这位祖母充满敬重,有些事情拿不定主意时便会来询问她的意见。 “我与她没见过几次,怎能只凭一面之缘就下及定论?” 兖国大长公主笑道:“祖母知你素来行事谨慎,世子之母的德行品貌,还是要你喜欢才对,你既觉得不错,那想来人便是不错。” 裴元嗣心神方定,然而兖国大长公主却又突然话锋一转,“话虽如此,看人却不能皆看表面。有些人是浮于表面,而有些人是心中有所求,以此为伪装。疾风知劲草,路遥知马力,肃之,祖母相信你有自己的判断。” 裴元嗣就沉默了下来。 当年他的父亲裴仲礼曾纳过一妾,此女性情柔顺谦卑,极得他父亲的喜爱,平日里对他与母亲赵氏也是百依百顺、委曲求全,叫旁人指摘不出半个错处。 直到某一日他无意间亲眼见到这女子用十分粗俗的话破口大骂他的狰狞模样,那张娇美的脸蛋上因为愤怒妒忌五官都扭曲在了一处,再也没了平日里在他父亲面前时的温柔恭顺。 …… 颂哥儿午膳没怎么用,上课的时候饿得肚子都要冒酸水了,几乎夫子刚刚说今日课毕他便迫不及待地窜出了学堂跑回怡禧堂找东西吃。 “大……大哥?!” 颂哥儿往嘴里塞了两三块糕点同时嚼着,扭头一看见裴元嗣就在旁边正襟危坐着,吓得顿时话都说不利索了。 裴元嗣瞥他一眼,“你急什么,饿鬼投胎?” “不不,没想到您傍晚还在这里,祖母她老人家呢?” 颂哥儿努力咽下去口中的糕点,喝了一口小厮递来的水转移话题道。 裴元嗣下午没事,就没去都督府留在了怡禧堂看书,“里间歇着。” 颂哥儿嘿嘿一笑,谄媚道:“大哥,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今天的事就别跟弟弟计较了行不?” 裴元嗣没理会他,继续看着手中的书。 颂哥儿不放弃,从怀中掏出块帕子,里面包着几块糕点,像献宝一样地又转到另一边凑过来,“大哥您看一天书也累了吧,快尝尝这个糕点,这糕点可香可软了,您也垫垫肚子……” 裴元嗣瞪他一眼,没抵得过弟弟的热情被迫吃了一块。 没想到这糕点软香甜糯,入口即化,味道竟是出乎意料的不错。 “好吃吧大哥?”颂哥儿这才道:“这是阿萦做的‘软香糕’,我就说我和她关系很好吧,她特意做了送来给我吃,我怎么可能欺负她……” 裴元嗣的脸色突然就沉了下去,“你再说一遍,是谁做的?” 颂哥儿后退一步,“阿、阿萦啊。” 裴元嗣攥住颂哥儿的手腕,将他手中包着软香糕的帕子一掌打落在地上,沉声道:“以后不许再与她接近,若是要我看见你与她厮混一处,休怪我这个做大哥的对你不留情面!” 说罢直接起身拂袖而去。 颂哥儿目瞪口呆。 …… 阿萦自是不知裴元嗣与兖国大长公主一番对话。 一个月后沈明淑的禁制解除,放下身段亲去归仁院向裴元嗣好生赔了一回错。 妻子犯错,归根究底是他这个家主没能断好家务事,裴元嗣不愿多生事端,何况沈明淑诚心悔过,如今管家权在祖母手中,他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 因此受了沈明淑的茶,训诫了她几句便叫人将她送回去了。 沈明淑遂以为事情就此揭过,安心等着五日之后裴元嗣去阿萦房中的日子。 前几日她刚让大夫给阿萦看过了脉,结果不尽人意,但阿萦进国公府的日子毕竟太短,沈明淑相信兴许再有一两个月就会有好消息。 哪知到了二十那日裴元嗣却根本都没回后院。 转眼又过去五天,五月二十五这日傍晚,阿萦坐在屋里打络子,安静地等着汀兰馆那边传来的吩咐。 约莫到了掌灯时分,汀兰馆那边终于来了人,来的却是周妈妈本人。 周妈妈憋着火气把阿萦从头到脚贬斥了一通,因为今日——裴元嗣又推脱有事拒绝来锦香院。 推脱一次便罢了,两回还都是同样的理由,周妈妈笃定是阿萦上次伺候裴元嗣的时候言辞不当冒犯了大爷,警告阿萦日后安分守己,没事不要胡乱说话。 阿萦一语不发,任由周妈妈数落。 周妈妈发泄完怒火扬长而去。 等人走了菘蓝就小声抱怨道:“大爷不来许是因为那日姨娘没有对大爷行礼,大爷必定是记在心上怪罪了……” “哪日?”阿萦反问。 “就是……就是你宿在归仁院那日啊。” 阿萦拿起桌上没打完的络子继续打着,淡淡道:“我不记得了。” 裴元嗣既然已经原谅了沈明淑,就没有继续晾着她的道理。 阿萦手下穿梭不停,实则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这几日她把那日在紫园发生的事情来回想了个遍,确定自己应该没有说错话。 那裴元嗣为何要无缘无故地疏远她? 她也想不明白。 到了月底,眼看裴元嗣还是没有来后院的迹象,沈明淑坐不住了,命令丁嬷嬷与紫苏一道陪着阿萦去归仁院请裴元嗣。 临去前她千叮咛万嘱咐,生怕阿萦再说错了话。好在只是送些吃食,先试探下大爷的态度如何,若是大爷仍是避而不见阿萦,那想来就是阿萦不知做错了何事惹得他不快,并非是对她仍有迁怒。 到时候她再从中斡旋想办法,也好过一日日这么耗着。 - 阿萦提着食盒站在庭院中,廊下的微风拂过她绣着云纹的裙摆,轻飘飘地像一朵迎风盛放的淡粉色小花。 丁嬷嬷在她耳旁不停地念叨,待会儿进去了见着大爷该如何说话,切忌不要多言多语惹得大爷厌烦,阿萦低眉顺眼地听着,一直等到决明走出来对她道:“大爷正忙着,姨娘先回去吧。” 丁嬷嬷急道:“大爷在忙什么?再忙也要吃些东西啊,这些吃食都是夫人亲手为大爷准备的,大爷多少吃一些,算是圆了夫人的心意!” 决明道:“那就将食盒留下来,姨娘回去吧。” 这意思简直再明显不过了,裴元嗣根本就不想见阿萦,丁嬷嬷不好冲决明发脾气,又掐又推了阿萦的腰一把,低声骂道:“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你是哑巴?” 阿萦踉跄一步,忍着泪意道:“嬷嬷,要不咱们还是回去,下次再……” “你给我闭嘴!要不是因为你这不争气的东西,大爷怎么会落夫人的脸!” “你给我等着!”丁嬷嬷恶狠狠地剜了阿萦一眼,等也不等她便扭头走了。 “这下可完了,”菘蓝着急地对阿萦道:“她肯定是要去跟夫人告状,咱们真要回去?哎呀姨娘……你倒是说句话啊!” 阿萦含着泪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面前岿然不动的决明,转过身去,袖中的十指紧紧攥起。 她知道,裴元嗣能听得见丁嬷嬷对她的责骂,这样都不能激起他的怜惜之情么? 她走了一步,两步,三步,每一步都像是脚底灌了铅一般沉重……走到院门口,眼看便要踏出院门。 “等等。”身后换了个年轻轻快些的声音,听着像是三七。 三七说道:“萦姨娘,大爷叫你进来。” 阿萦扑通乱跳的心便在这一瞬间倏然落到了实处。 后背出了一身虚汗,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收拾好情绪,佯装惊讶的模样转过了身去。 …… 三七将阿萦领到书房中,阿萦只来过裴元嗣的书房一次,记得男人的书房里有一座一人多高的书架,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 上一次她是跟着沈明淑,这一次她依旧什么都不敢乱看,匆匆瞥一眼便低下头去乖巧地跟在三七的身后。 三七将她领到裴元嗣面前后便主动退了出去,替两人掩好门,房中一时便只剩了两人。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以裴元嗣的性格当然不可能是想与她行苟且之事…… 阿萦忽生不好的预感。 果然,裴元嗣先是晾了她许久,突然将手中的狼毫“啪”的一声扔在了笔架上,抬头冷冷地看向她道:“你接近元颂是什么目的我不想知道,但我警告离他远一些,下次若再让我看见他与你厮混一处,别怪我对你不留情面。” 这番话既严且厉,夹杂着浓浓的警告之意,不是试探,而是肯定。 甚至已经给阿萦的行为断了性——裴元嗣肯定她接近裴元颂是别有用心。 阿萦先是一愣,而后眼圈儿一下子就红了。 大大的杏眼中泪光闪动,似是委屈,又似是失望,难过与哀伤。 她张了张嘴,最终却又什么都没解释,喃喃道:“大爷放心,往后,妾会看清自己的身份,不再痴心妄想。” 裴元嗣那双冷厉的凤目始终冷若冰霜,不为所动。 “大爷还有旁的话要交代么?” 阿萦咬住唇,声音颤抖着,竭力隐忍才没有使自己哭出声来。 “没有。” “那妾先行告退。” 三七看见门被人从里头推开,阿萦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 她在默默地流着泪,可能是不想让人看见她窘迫的模样,她走得极快,捂着嘴巴几乎是小跑着从三七的面前快步走了过去。 三七就望着阿萦的背影,跟着叹了口气。 20、第 20 章 阿萦哭着去了汀兰馆。 不过这次她不是去哭诉的,而是认错。 沈明淑毕竟是女人,不可能怜惜她一个身份卑微的庶妹,这次阿萦乖乖地认错,“太夫人寿辰那夜,大爷他,他欺负了我……我心中有怨,第二日在汀兰馆遇见大爷便未曾行礼,怠慢了大爷,许是因此……” 这些菘蓝、紫苏都可以作证,沈明淑听了震惊不已,如果说先前她还总担心阿萦会趁着她不注意勾搭丈夫,那么现在她连这一点担心也烟消云散。 在她眼中的阿萦愚蠢懦弱,烂泥扶不上墙,莫说是阿萦故意去勾搭大爷,只怕若不是她苦苦相求大爷碰都不会碰她一根指头。 沈明淑就一时也说不上是该高兴还是担忧,好在这些都是小事情,逼裴元嗣纳一个妾就够令他难受了,所以暂时她不需要太担心赵氏会趁机在丈夫的房里塞人。 况且赵氏上次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大爷连裴元颂都给送到大长公主院子里去了,把赵氏气得一连几天都吃不下饭,再想算计大爷那也得掂量掂量。 沈明淑估摸着现在去道歉裴元嗣肯定不会见她,只能等他气消了的时候再从长计议了,是以她严厉地训斥了阿萦,又把丁嬷嬷与紫苏叫进来着重叮嘱她们二人盯紧了阿萦,莫要让她再礼数不周以下犯上。 阿萦回去便又被丁嬷嬷骂一通,等丁嬷嬷终于心里舒坦些了摔帘而去,阿萦眼中的泪意立刻就收了起来,眸光冰冷。 裴元嗣不可能无缘无故对她说这些话,定是有人在他面前嚼舌根了。 赵氏能做出这样的事,但裴元嗣却不见得会听。 那就只有一人—— 兖国大长公主。 阿萦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这一位,何况这位公主才见了她几面,值得在裴元嗣面前说她的坏话? - 沈明淑嫌弃阿萦粗俗愚钝,隔日就命紫苏教她礼仪与女诫。 阿萦厌烦女诫上那些卑弱恭俭的大道理,但她学得还是很认真,这一点倒是让沈明淑勉强满意。 算着日子弟弟快要从保定回来了,比起失去男人的宠爱,阿萦此时更担心的却是弟弟的处境。 如果她没有记错,前世在不久之后就是裴家二房三爷裴元休长子昶哥儿的周岁宴,裴元嗣的堂叔裴仲宣与她的父亲沈文德是同窗,活着的时候私交一直不错,届时父亲会带着家中的几个兄弟姐妹一道过来庆贺,而弟弟沈玦也同在其列。 沈玦孤僻不喜热闹,如果放在平时他一定不会过来,而他这次之所以会来裴家,就是因为想见阿萦这个亲姐姐。 上一辈子的阿萦早在沈玦从保定回来之前就写信告诉了弟弟真相,沈玦一开始自是不能接受,但为了姐姐他只能选择忍辱负重、息事宁人,发誓此后要在府学与国子监出人头地。 沈二夫人的亲儿子沈瑞一向嫉妒沈玦比他聪明,看到沈玦入了府学之后更是眼红不已,故意在这次的宴会上撺掇沈玦与当朝首辅孙士廷的孙子孙绍结下了梁子,多年之后落魄的沈玦因得罪孙绍被其寻衅打断了双腿,终生不能再入仕。 临死前的三个月阿萦骤闻弟弟断腿的消息,原本她就因沈明淑的毒整日悒郁,这则噩耗更是加剧了她的忧虑,一场小病便令她就此香消玉殒。 阿萦思索着该如何阻止沈玦去不久之后的昶哥儿周岁宴,远离孙绍,以及…… 解释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 上辈子有些事情她其实记得也并不太真切,譬如弟弟回来的准确日期这种小事,若是按照来信上的脚程估摸着弟弟还有两三天才能回来。 哪知怕什么来什么,这日午后天色一直不好,似乎有下雨前兆,阿萦没有出门一直在屋里绣帕子,临到傍晚突然后窗开了,她以为是风太大将窗吹开,疑惑地起身向着外面看。 “阿玦!” 阿萦花容失色,手中的针都惊得扎破了指尖。 因为窗外站着一人,而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她的亲弟弟沈玦! 沈玦身上穿着小厮的衣服,他今年才十三岁,身形瘦弱单薄,脸色极苍白,他沉沉地盯了阿萦半响,一声不吭掉头就走。 阿萦喊不住他,情急之下只能顺着后窗爬出去。 “阿玦,阿玦……你听我解释!” 心惊胆战地追上了弟弟,阿萦拉着沈玦躲到一处没人的地方,着急道:“你这是做什么,穿成这样跑到卫国公府,你要不要命了?!” 沈玦冷着脸道:“你别管我是怎么进来的,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话,你跟不跟我走?” 沈萦心一沉,“是谁和你说了什么?阿玦,你这是在怪我?” 沈玦攥紧拳头,双眼通红道:“我才离开三个月……为什么陈裕要和你退婚?为什么你要糟践自己给卫国公做妾,姐姐,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阿萦鼻尖一酸,摇头轻声道:“姐姐没有糟践自己,姐姐是心甘情愿的。” 她攥紧弟弟冰凉的手,“阿玦,不要意气用事,听姐姐的话,你现在先回去,姐姐会找机会和你解释。” “我不走!” 沈玦挥开阿萦的手,“我知道姐姐是被逼的,我不会要你给别人当妾,裴家的人若是来要你,就从我沈玦的尸体上踏过去!” “你胡说什么!”阿萦急忙捂住沈玦的嘴巴,“真的是姐姐心甘情愿,你就当姐姐求求你,你先回去,若是被人看见,姐姐没法解释,听话好不好?” “这是姐姐亲手做的点心,这次出来的匆忙,只带了这一块,你许久没有尝过姐姐做的点心了,你尝一口,尝完了就离开好吗?” 阿萦一面柔声哄着,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包帕子喂过去,帕子里包着的是她亲手做的点心,她像小时候劝弟弟吃药一样耐心哄着,这次沈玦却怎么都不肯吃。 瘦弱的少年倔强地扭过头去,许久许久才哑声道:“是沈明淑和那个毒妇逼的你,对不对?” “你说过不想和我们的娘一样一辈子任由人作践,宁为贫家妇不做富家妾,沈明淑自己生不出孩子,她看你好欺负好拿捏,与那个毒妇一起逼迫陈裕退了婚,又把你送来卫国公府,你告诉我实话,是不是这样!” “沈明淑这个贱人,总有一日我要……” “住口!” 阿萦浑身都在颤抖,等她回过神之时,那一巴掌已经狠狠地打了出去…… 沈玦愣愣地捂着自己的脸,不敢置信。 “姐姐,打我?” 看着弟弟脸上刺目的红痕,阿萦心如刀绞。 她后悔自己这一巴掌为何打的这样重,她想和弟弟好好解释,但是理智告诉她至少现在不是时候。 她不能让弟弟冲撞裴家人,冲撞沈明淑和沈二夫人,更不能容忍弟弟受到半分的委屈,再如前世一般遭受断腿之苦。 沈玦含泪望着她,她却只能装出一副冷硬心肠,漠然道:“你别做傻事,阿玦,从没有人逼迫我,荣华富贵的日子谁不想过?陈裕是个穷秀才,和他一起我永远都过不上在卫国公府里这般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的日子。” “我不会后悔当初作出的决定,你也不要自以为是替我做出选择,我绝不会和你离开。” “你发誓你没有骗我。” “我发誓。” “好好,”沈玦就突然笑了,他的脸色很苍白,笑起来便显得有几分阴沉,“那我走!” 少年扭过头去,在转身的那一刻泪水滑落眼角。 他走得飞快,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阿萦这才感觉到脸上的凉意。 她苦笑着抹去脸上的泪,深一脚浅一脚向着某个方向走着,头顶雾蒙蒙的天空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有雨水落到她的身上、眼睛里,她听到有人在喊着什么府里遭贼了,猛然反应过来他们口中的贼也许就是弟弟沈玦,心乱如麻,看到不远处的假山,抬脚便慌乱地避了进去。 等彻底走到没人的地方,心底的委屈、难过瞬间就爆发了,她自暴自弃蹲坐在地上,借着雨声捂着脸放声大哭。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命这样苦,都说熬一熬就能过去了,她的这一生却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头。 她也时常会想为什么她不是从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她若是沈明淑、沈明蕊,就没有人敢再像桃枝、丁嬷嬷之流欺负她。 可她不是。 她的娘亲只是一个歌伎,一个为人人所不耻的歌伎,从小到大所有人都瞧不起她和弟弟,说起她口中骂的都是“小娘生养”,就好像她的娘亲是自愿去做了倡优,而不是被人所胁迫一样。 她好恨这些人对母亲的侮辱,对她和弟弟的轻贱与谩骂,想要上前撕烂这些人的嘴。 在弟弟面前她是年长两岁的姐姐,她必须要冷静,要理智,要克制自己的那些情绪,但她心里的委屈与苦闷又能说给谁听呢? 阿萦闷声哭了一会儿,从怀里拿出那块点心,颤着手放入口中。 帕子被雨水打湿,点心的糕体也湿化了,那滋味不知是不是混合了她的泪水,吃起来又苦又涩,再也没了平日里的香软甜糯。 阿萦的心便愈发难受,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哭着哭着,她好像看到一片玄色的衣角…… 阿萦有些迟钝地顺着这片衣角抬起头。 男人也正用他那双没什么感情波澜的凤目注视着她。 阿萦脑子就“嗡”的一声,炸了。 21、第 21 章 阿萦脑子就“嗡”的一声,炸了。 她知道她此刻是有多狼狈,眼睛肿得像颗桃,满脸泪水混合雨水,嘴角还沾着糕点的渣子,姿势不雅地蜷缩着半坐在地上……简直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更可怕的是裴元嗣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刚刚她和弟弟争吵的那些话他又听到了多少?! 阿萦想起身又不小心被湿淋淋的裙摆绊倒在地,膝盖直接跪在了脚底嶙峋的石头上,眼中的好不容易憋回去的泪水顿时忍不住又涌了出来。 她惶恐地看着裴元嗣,那双泛红的杏眼里充满了恐惧与不安,脸色苍白如纸。 “大爷……”她哭着跪在地上哀求,“一切都是妾的错,妾伺候大爷是心甘情愿,从没有半分不愿,是妾未曾与舍弟说清,他不是有意说大爷和夫人的,求大爷绕他一次,求求您!” “心甘情愿?”裴元嗣面带讥讽。 若真是心甘情愿,何必哭成这样。 阿萦淌着泪儿点头,泪眼中却满是苦涩与凄楚。 她像朵风雨中单薄的小花,娇弱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战栗,雨水湿透了她单薄的衣衫,姣好玲珑的曲线随着她急促的呼吸颤巍巍地展露在男人的眼前。 裴元嗣竟莫名地想到了某一个深夜他掌中曾紧握着的两捧饱满滑腻…… “起来说话。” 他移开自己的视线。 “大爷……” “起来说话!”裴元嗣冷冷道。 阿萦又是一个哆嗦,抱着肩膀怯生生地站了起来,不敢抬头去看他。 裴元嗣看着脚底还在不断往下滴落的泪珠子,不由皱眉,他就这么可怕,将她吓成这般模样? “你为何进要国公府?”男人威严地道:“别想撒谎骗人,倘若你胆敢有所欺瞒,今晚便将你逐出府去!” “没、我真没骗您!” 阿萦急切道,犹豫了一下,又支支吾吾地说:“妾若是说了实话,大爷不要责罚妾好不好?” “你还想讨价还价?” 阿萦被逼无奈只能说了“实话”。 其实她也没骗裴元嗣,沈明淑让她给裴元嗣做妾,许以重利,为了弟弟的前途,为了不被嫁给曹诞那个色鬼,嫁给他可以说是她眼前最好的选择。 至于未婚夫陈裕,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人的感情仅限于此,更何况陈裕当日翻脸无情,自然是伤透了她这个可怜女子的心。 阿萦边说边掉眼泪,却又不曾哭出声响,只是声音沙哑绵软,不经意地诉说嫡母对她的压迫,她和弟弟的艰难与苦衷,湿发贴在雪白的肌肤上,泪光盈盈如秋水,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裴元嗣到底不是铁石心肠,尤其是面对这样一个年轻美貌,单纯柔弱的女子,明明是被人利用,还一无所知地感激那人待她恩情如山似水,形同再造。 “好了别哭了。” 裴元嗣有些无奈地打断了阿萦。如果他再不出声阻止,想必她能哭到地老天荒,“今天的事情我可以不计较,但若是有下一次,定不轻饶你。” 说完解下自己的外袍,目不斜视地披在了阿萦被雨水淋湿的身前。 阿萦就像受惊的小鹿一般看向他,“大、大爷,使不得……” 她温热的呼吸吹拂在裴元嗣的下巴上,痒痒的,香香的,四目相对,少女长长的睫毛犹如羽翼一般扑闪扑闪,眼神湿润而干净。 裴元嗣动作一僵,立即倒退一步冷声道:“让你穿你穿着便是。” 今日他是无意在府里闲逛,走到假山处见到一块陌生的玉佩,捡起来后就看见了阿萦姐弟两人,没想到这沈家竖子竟如此胆大包天敢偷进国公府。 裴元嗣想听听这对姐弟意图密谋什么,便藏身入了假山之中。 阿萦的掌心多了一块带着男人余温的玉佩,玉佩背面刻着弟弟的一个“玦”字,是裴元嗣刚刚塞给她的。 等她抬起头的时候,裴元嗣已经倾身走出了假山。 “大爷!” 身后那绵软的嗓音又叫住他。 裴元嗣回过身。 女孩儿拢着男人宽大的衣袍靠在山石旁,原本那双看向他便畏惧的杏眼此刻充满了真挚的感激,轻声道:“多谢您,妾无以为报。” “嗯。” 裴元嗣本也没打算让一个自身都难保的弱女子回报他什么,说了句“早些回去”后便转身离开。 雨已经停了,阿萦将玉佩收入怀中,轻轻抚摸着男人披在她身上的那件衣袍,一时百感交集。 大抵是老天爷也在帮她,先前她曾想找机会让裴元嗣看到她和弟弟被人欺负的情景,她要让裴元嗣知道,她接近颂哥儿只是因为疼爱弟弟的爱屋及乌之心,以此来打消裴元嗣对她突生的戒备,却不想弟弟会突然寻过来,又恰巧被裴元嗣撞见。 如果她没记错,裴元嗣有一个年长他四岁,与他一母同胞且待他极为照顾的长姐。 而他这位温柔善良的长姐,在十二岁那年由于赵氏的疏忽不幸因病夭折。 看来这次,她竟算是借着这位裴家大娘子的光,因祸得福了。 - “你想出门?” 沈明淑放下手中的燕窝粥,神情不悦。 这燕窝里加了红糖、红豆,用鲜牛乳炖制而成,吃起来甜而不腻,香醇可口,阿萦的手艺很不错,就凭这点来看沈明淑还算喜欢她。 阿萦也勤快,每天早上都会早起给她做燕窝粥,风雨不辍,有时她胃口不好,阿萦还会变着花样给她做糕点、吃食,沈明淑这几日对阿萦的火气就消了一些,但是一听阿萦要出门,脸顿时又拉了下来。 “我忙得焦头烂额不说,你把大爷给得罪了,丢给我这么一个烂摊子,自己不上心,还要出门出闲逛,你到底什么时候能长点心啊。” 沈明淑嫌弃地戳着阿萦。 戳的还挺疼,阿萦忍着想去揉额头的冲动跑到沈明淑腿边撒娇道:“长姐,我这次不是出去闲逛,我想见见阿玦,阿玦算着日子也该回来了,您也知道他这性子,我是怕他一时想不开闹出什么事来,才想着亲自出去和他解释解释,若不然日后给您添了麻烦,阿萦心里过意不去。” 这话令沈明淑慎重起来,沈玦那个性子孤僻阴沉,保不齐真闹出点什么事来到时候她脸上无光,说不准又会要大爷在心里给她记上一笔。 “行了行了,别说些花言巧语烦我,你就说你什么时候出去?” “长姐您真是菩萨心肠!”阿萦忙道:“后天行吗,我下晌出去,天黑之前一定回来。” 沈明淑喝着燕窝粥,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算是应了。 - 两日后,城西街仙客来酒楼。 沈玦一身青布直裰立于窗前,看见窗下的马车停下,丫鬟扶下一衣衫华美的妙龄女子。 那妙龄女子不多时进了酒楼中,沈玦仍旧一动未动,沉着脸,沈玦的贴身丫鬟福儿忍不住推了推他,“少爷,那好像是四姑娘来了,少爷,少爷?” 沈玦不为所动,直到阿萦提着裙摆走上楼梯,推门而入。 沈玦的背影像一株孤傲瘦长的竹,任风摧折他自有风骨不屈不挠,阿萦无奈地上前拉了拉弟弟的衣袖,“阿玦,你还生我气呢?” 福儿在一边道:“少爷前天晚上回去自己一个人在书房闷了一晚上,他才不是生气,是心疼姑娘呢!” “就你多嘴!”沈玦瞪向福儿。 福儿撅起圆嘟嘟的唇瓣,小丫头才不懂大人那些弯弯绕绕,她就觉得姑娘今天穿的裙子真美真好看,凑过去围着阿萦转个不停,惊叹道:“姑娘愈发出落了,这裙子也真好看,料子摸起来又滑又软,刚刚姑娘进来的时候轻盈地像云彩一样,怎么会有这么轻快的料子!” 阿萦笑着摸了摸福儿的头,塞给她一把银裸子,“这叫‘软茜纱’,我房里还有一匹,今天拿来了送你,让你哥明天就送到念奴娇做你条夏裙穿。” 福儿听了高兴坏了,嘴里不住地说“这怎么能行”,阿萦就把银裸子硬是塞到她的怀里,顺便低声嘱咐福儿万不能把少爷私入国公府的事情说出去。 别看福儿年纪小只有十岁,口风一向严实得很,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忙不迭点着头就高高兴兴地出去买窝丝糖吃了。 丁嬷嬷老天拔地不愿意跟过来,阿萦就留紫苏和菘蓝在门口守着,让福儿掩好门,打开一个包袱道:“前些日子我给你做了两套直裰,你身上那套旧了也短了,试试姐姐这套给你新作的合不合身,没几天的功夫你又长高不少,姐姐的针线都快追不上了。” 沈玦背对着阿萦,交握在桌子上的手指却早已深深地陷进掌心,阿萦就明白弟弟气消了,坐下握住他的手,轻声叹道:“阿玦,原谅姐姐好不好?” 沈玦猛然回头,红着眼道:“我何曾怪过你,我……”是心疼你。 “我明白。” 阿萦抱住弟弟,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给裴元嗣做妾是她的选择,既是为了给自己求一条生路,也是为了弟弟的前程。 但她不想弟弟因此感到内疚,故而只说是沈二夫人逼她给曹诞为妾,她迫于无奈才答应了沈明淑的要求。 四年前她被沈二夫人的丫鬟污蔑偷盗家中珍宝,沈二夫人将她家法处置抽了十多个鞭子当场晕了过去,最后二十个鞭子是被赶来的弟弟及时拦下。 那一年弟弟只有九岁,那些家奴手脚没个轻重,险些把年幼的沈玦打个半死,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 也是从那之后沈玦的身体日渐亏空,孙大夫说中气不足,气血两虚落下了病根,恐于寿数有碍,那段时间阿萦整日以泪洗面,自觉亏欠了弟弟。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相依为命,如果说阿萦在这世间还有什么眷恋,那便是亲弟弟沈玦。 “我在卫国公府过得很好,吃穿不愁,你不必担心我,倒是你最近身体怎么样,可有哪儿不舒服,或是发热咳嗽过?” 孙大夫一直给沈玦看病,沈玦吃的药也都是他给开的,沈玦摇头道:“最近天气越发暖和了,我没生病,姐姐放心。” “虽是如此,你也不能掉以轻心,过后我嘱咐福儿一些,要她多看顾看顾你,一有不舒服就赶紧去找孙大夫,别拖着,也别心疼钱。” 阿萦从怀里拿出一只沉甸甸的荷包,“这里面有十两银子,你赶紧拿去。” 沈玦立马就冷了脸,拒绝道:“你在国公府的月例能有多少,你全给我了自己怎么办?国公府那地方的下人定是都踩高捧低,不多拿些银子打点怎么能行?再说我住在族学里都供着吃住,又不常生病,要那么多银子作甚?” “我自己留下余钱了,要你拿着就拿着,”阿萦把荷包塞进沈玦手里,哄着道:“傻孩子,府里现在就我一个姨娘,你看我身上穿的、吃的哪一样不好,你别操那么多心了,好好读书才是正道。” “府里就姐姐一个姨娘?”沈玦先是吃惊,旋即深锁眉头,沉声道:“姐姐,你同我说实话,卫国公待你到底好不好?” “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阿萦拉着沈玦到了内间去,笑道:“你以前在家里应该见过他,他人很正派,不曾苛待过我。” 沈玦抿唇,又问:“那沈明淑呢,她待你如何?” “要叫长姐。” 阿萦嗔道:“你这孩子,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姐姐到年纪了,总是要嫁人,长姐是自家姐妹,自然不会亏待了我,你不要多想。” 阿萦不想要弟弟担心,故而不忍把梦里的那些事情都告诉他,她从前是一直希望弟弟能长成一个宽厚仁爱、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即使现在开始去扭转弟弟的性情有些晚,但她相信只要她努力,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沈二夫人加注在她与弟弟身上的一切,总有一日她要让她加倍讨还,报仇雪恨。 “你不必为我担心,我这次出来就是与你叙一叙,不过有一事你是必须要听姐姐的……” 阿萦俯身过去耳语一番,末了歉意道:“至于是为什么姐姐现在不能告诉你原因,但是阿玦你一定要记住姐姐的话,不论旁人如何挑唆你,你千万千万不要与孙绍起冲突,切记,一定要离他远一些,若是你被人欺负,就来卫国公府告诉姐姐,姐姐再怎么说也是国公府的姨娘,可以为你撑腰。” 孙首辅的宝贝孙子孙绍沈玦见都没见过,只是偶尔几次会从沈瑞的口中听到这名字,沈玦不明白阿萦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并不纠结于此,总之亲姐姐是不会害他就对了。 “我记住了,姐姐不必告诉我原因,只要你说的话,弟弟都会听。” 沈玦干脆地道。 阿萦怜爱地抚摸着弟弟的头,心里被盛的满满的。 她又询问沈玦愿不愿去府学,沈玦自然不想去,拿姐姐换来的前程,他宁死都不会要。 其实阿萦也不想要弟弟去,毕竟那孙绍也在府学之中,一旦发生什么事情,她鞭长莫及,这件事情她回去就和沈明淑解释,省了一桩麻烦事,只怕沈明淑高兴都来不及,不会横加阻拦。 不消多时福儿回来,又另带回来一人。 周文禄是福儿的哥哥,也是沈府的小厮,周母曾经还是阿萦的乳娘,因此阿萦将周文禄视作自己的兄长,而将福儿视作自己的小妹妹,这两人都是可以信任交托之人。 她被沈二夫人关押时周文禄还偷偷来看望过她,为此被沈瑞抽了好几鞭子。 阿萦心中愧疚累及无辜,便关心地问起周文禄的伤势,周文禄却侧身避开道:“没什么事,姑……姨娘不必担心小人。” “怎么可能没事,周大哥,你得和我说实话,我这次还给你带了上好的金疮药呢。” 周文禄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姨娘放心,小人皮糙肉厚,两鞭子也就养几日的功夫。”说着用力捶了捶自己结实的胸口。 福儿忙在一旁连连附和,要阿萦不必担心。 阿萦只得将金疮药收回。 她平日能出来的次数不多,这次除了见弟弟沈玦,其实是还有要事要嘱托周文禄。 阿萦对福儿使了个眼色,福儿很快就反应过来她的意思,这就拉着沈玦往外间走,边走边大声哭道:“少爷,沈府奴婢是一天都呆不下去了!四少爷整日欺负你,连带着奴婢也不被当成人,你好歹和姨娘说一声,要姨娘为你撑腰啊,少爷,呜呜……” 沈玦面无表情地听着福儿哭诉,阿萦则趁机将周文禄拉到一边,在他耳旁低声交代了几句话。 周文禄面色骤变。 姑娘要对付大小姐? 他担忧地看向阿萦,阿萦神色却极为平静,周文禄心中一叹,坚定地对阿萦道:“姑娘放心,都包在小人身上!” - 夕阳西下,映着漫天如火的晚霞。 卫国公府位于京城城西的松树胡同,裴元嗣骑马下衙,从城下大街过化石桥,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临到巷口时跟在身后的决明忽而道:“大爷,您看。” 裴元嗣顺着决明的视线看过去。 对面的一条窄街上,隔着人来人往的人群,一个身着白绫裙粉褙子的少女雪肤乌发,尤为显眼。 少女杏眼弯弯地摸了摸眼前少年的头,少年身量瘦长,脸色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裴元嗣看不清他的脸,但他一眼就看到了少年腰间挂着的玉佩—— 正是那日他在假山后捡到的那一块。 姐弟两人依依不舍,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身旁的丫鬟开始催促,阿萦眼里闪着几分泪光,推开少年,飞快地扭过头去。 少年紧抿着唇,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无声地看着阿萦。 阿萦似乎又说了些什么,少年点点头,随即彻底转身,快步离开。 一直目送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她才提着裙子失落地进了府去。 裴元嗣静静地等了片刻,未曾上前打扰。 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阿萦在入府时,不动声色往他的方向瞥过的那一眼。 回了归仁院,更衣完毕,三七就将信递过来,“大爷,您吩咐的小人查验清楚了,都在信里记着。” 说完好奇地看着主子拆信。 大爷要他去查新入府的萦姨娘,他也不明白是个什么意思,大爷素来不好美色,兴师动众地要他去查一个姨娘,莫非怀疑这萦姨娘是契国的奸细? 裴元嗣拆开后信草草浏览。 信中所记阿萦半年前在沈文德的撮合下瞒着沈二夫人与一名叫做陈裕的秀才定下了亲事,然而两个月前按察使司的副使曹诞却在庆国公府的宴会上看中了阿萦,嫡母沈二夫人便以此施压陈裕,陈裕畏惧强权推掉亲事,沈二夫人一气之下将不肯就范阿萦关在院子里,阿萦逃出时被妻子沈明淑所救,带入卫国公府,这些都与她当日所说一一吻合。 最后,裴元嗣点燃手中信笺扔进了纱罩里。 看来,这女子的确未曾说谎骗他。 她若胆敢骗他分毫,这卫国公府,今夜便断然不会再容她。 22、第 22 章 庭院中落英缤纷,明媚的日光暖洋洋地洒落在粉嫩俏丽的桃花上,一只蜜色的小虫在花丛间流连飞舞,吮吸觅食,少女清脆的笑声回荡在鸟语花香的院子里。 裴元嗣下了台矶,看见一名穿着粉褙子的少女从他眼前一晃而过。 那少女鬓边别着一支做成花瓣状的绢花遗失在地上,裴元嗣上前拾起,又快步追过去。 可他找遍了整个庭院,急得额头都是汗却也不见少女的半个影子,蓦地回身,看见少女就半蹲在花丛中拿着一把轻罗小扇中扑着蝴蝶,那蝴蝶落在她刚刚遗失了绢花的鬓边,淡淡的日光在她纯真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粉。 裴元嗣走过去,将绢花轻轻地插在少女的发上,少女转过身惊讶地看着他,那张脸白皙美丽,杏眼澄澈干净,却并不是姐姐的模样。 少女向他走过来,突然脚下一绊摔进了他的怀里。 裴元嗣一惊,刚伸手去扶,女子已是哭哭啼啼地从他怀里抬起了头,那张脸竟又变成了妻子的脸。 “大爷把我当成了谁?!” 裴元嗣下意识地推开妻子,女子却又从身后死死抱住她,“大爷别走,妾没骗您,真没骗您,您别罚我好不好……” 女孩儿身上清新的花露香瞬间蜂拥溢入男人的鼻间,裴元嗣一顿,整个身体僵住。 “大爷为何不肯看我?”她哀怨地问。 “大爷想看哪里……您不喜欢我吗?” 她细语柔声,踮起脚尖,轻轻含住他的耳垂,指引着他滚烫的手掌去到该去的地方。 裴元嗣想推开阿萦,可身体却自有他的主张,将柔弱的少女直接摁倒在了花丛中。 “你自找的。”他咬牙,在她耳旁呼吸粗.重地道。 一阵疾风骤然吹来,那树上的花儿簌簌落了一地,花枝摇曳个不停,颤巍巍白得晃眼,红润润宛如醉酒后的酡.红…… …… 东方一道鸡鸣起,裴元嗣突然睁开泛红的双眼,从梦中惊醒。 暗青色的斜纹纱帐,茄花紫色的攒金弹花大迎枕,墨绿色的滑丝锦被…… 这是他的房间,哪有什么花丛少女。 裴元嗣沉默了片刻,掀起了被子,复又皱着眉重新盖上。 看眼外面的天色,东方渐渐露出几道熹微的日光。 睡是睡不着了,裴元嗣只能躺回枕上,疲惫且无奈地捏了捏眉心。 看来,他的确是禁.欲太久了,竟然做起了十七八岁的少年才会做的春.梦…… - 老太爷裴忌一辈子没能留下嫡出的子嗣,两个儿子裴仲礼、裴仲宣皆为兖国大长公主的贴身丫鬟钟氏所出,后来兖国大长公主将两个孩子都过继到了自己的名下,年长的裴仲礼便继承了卫国公府的爵位。 裴忌死后两兄弟分房而居,裴仲礼娶赵氏后生裴元嗣、裴元颂和早逝的大小姐,二爷、四爷与已经出嫁的二姑奶奶皆为长房庶出。 二老爷裴仲宣这厢却是自打娘胎出来便体弱多病,房里只留下一个儿子三爷裴元休。 裴元休今年二十三,四年前成婚,论辈分是裴元嗣的堂弟,在翰林院任正五品的翰林侍读,妻子是他的老上司翰林大学士陆景的女儿陆氏,如今夫妻两人膝下已儿女双全,因上头几位哥哥没能生出女儿,女儿纤纤便是裴府大小姐,小儿子今日办周岁宴,小名昶哥儿。 陆氏不是勋贵之家,论起身份沈明淑是看不上的,故而平时与这位妯娌也就是面子功夫,但纤姐儿的周岁宴她还是帮忙操持,不愿落人口舌。 到那日家中摆了二十来席,宾客尽欢,裴元休与陆氏夫妻恩爱,有儿有女,房中都没个姬妾,看得沈明淑甚是眼酸堵心,强颜欢笑,晚些时候便推说头疼,先行离开。 从二房离开时路过一处长廊,只听长廊一侧传来几个女子的窃窃私语。 “……你甭看她平日里装得多贤良大度,哼,给表哥纳了妾也不许那妾近表哥的身,她自己生不出来孩子,还不许那妾生,若是我以后几位哥哥娶了这样的媳妇,我定是要我哥哥们休了那妒妇才好!” 沈明淑登时气到浑身发颤,怒声喝道:“谁,是谁,给我滚出来!” 她疯了一般地冲过去,恰与那探出来的女子撞了个满怀,沈明淑早就没了理智,扬起一巴掌就要狠狠甩到那女子脸上,却被一人掐住了手腕。 沈明淑抬起头,待看清眼前之人,只觉天来一桶冷水泼到了自己的头上。 “卫国公夫人,你说是谁?”那贵妇人冷笑道。 原来这贵妇人不是旁人,正是裴元嗣与裴元休的表姑母——信成郡主。 而适才那讥讽沈明淑的女郎则是信成郡主的小女儿郑七娘,郑七娘害怕不苟言笑的沈明淑,赶忙躲到了娘亲身后,信成郡主则挡住沈明淑,开始时她的确是想斥责女儿多嘴背后议论旁人是非,但现在沈明淑要真敢打她亲闺女的脸,她必定双倍奉还回去! “怎么,七娘莫非是说错了?”信成郡主似笑非笑地看着沈明淑,“明淑啊,做冢妇还是要贤良大度些,否则旁人戳你脊梁骨,你不也得忍着?” 信成郡主是长辈,郑七娘则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沈明淑自然不可能跟一个孩子计较。 她面色发白,勉强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姑母说的是……都是孩子的玩笑话,明淑自不会当真。” 信成郡主轻蔑地看了沈明淑一眼,拉着郑七娘以及一群簇拥的丫鬟们施施然离去。 沈明淑回了汀兰馆就闭门不出,一向要强的她忍不住伏在周妈妈的肩头潸然泪下。 “夫人,都是孩子的玩笑话,作不得数的。”周妈妈安慰道。 连郑七娘都知道的事情,旁人肯定都传遍了,何时她沈明淑也成了旁人口中的笑柄与谈资? 这口气沈明淑怎么也咽不下去,对周妈妈恨恨道:“除了赵氏这老虔婆,我实想不出还会有谁如此在背后编排我,想要大爷休了我好娶她的宝贝外甥女,我呸!我便是死了也要薛玉柔给我陪葬!!” “夫人,夫人啊慎言!”周妈妈赶忙捂住沈明淑的嘴。 沈明淑恨声道:“你去查,究竟是谁在后背乱嚼这些舌根,回来禀告于我!” 周妈妈劝道:“夫人既不爱听,又何苦还要去打听?” “要你去你去便是!”沈明淑喝道。 周妈妈无奈地摇摇头。 她去后没多久沈珽与沈明蕊兄妹就联袂过来了,今日庆国公夫人身体不适未曾过来,沈珽还不知长姐心头郁闷,进来便问沈明淑借钱商量修庆国公府的事情。 “爹说一共得要五千两银子,家里银钱不太够,长姐这里能不能给凑两千两先使着?” 沈明淑正气得胸口疼,一听沈珽要问她借钱立刻火冒三丈,冷淡道:“两千两银子?成,不过月息要三分,你要是借明日就能拿到钱。” 三分月息,一个月就是六十多两啊!沈珽震惊地差点从圈椅上跳起来,“长姐,你忒不厚道!都是亲姐弟你怎么能要这么多的月息,上次你找人修铺子那都是弟弟我给你付的钱,事后我可没找你翻过旧账!” 沈明淑冷笑:“亲兄弟还得明算账,更何况哥儿如今心里还念着我这个姐姐吗?两千两银子你想借就来借,上次我借你的一千两银子你拖了一年才还我,怎么,你以为你姐姐是个金钵子,想拿多少钱就能从里头拿多少钱?!” “我是拖了一年多才还的,可我那不是没钱吗,如是有钱我怎么可能不还!” 姐弟两人为了钱闹得十分不愉快,裴元嗣回来的时候两人还在吵,还是丫鬟提醒了一句两人才收住。 沈珽面子上挂不住,钱都没借,匆匆和裴元嗣叙了寒温便拉着妹妹告辞离去。 人走后裴元嗣道:“听说你不太舒服,是发生了何事?” 沈明淑这才委委屈屈地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诉给了裴元嗣,她嘴里的沈珽自然没有一句好,裴元嗣听得眉头愈皱愈深,默然无语。 勉强听沈明淑抱怨完,他压下面上的不耐道:“两千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成安真想借就要他明日来一趟国公府去我的账面上支,别为了这么点钱闹得一家人不愉快,你既然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成安是沈珽的字。 沈明淑不悦道:“他又不是没有钱,大爷何苦要操这个闲心,我可跟您说,这钱借出去没个两三年恐怕还不回来。” “嗯。” 裴元嗣却也只是冷淡地应了声便离开了。 穷人为没银子谋生计犯愁,富人也会为了钱太多犯愁,他没有闲心给妻子的娘家断家务事,自家的事情自家解决,何况这么多年来他听沈明淑的抱怨早就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从汀兰馆出来之后前院的丝竹之声依旧不绝于耳,裴元嗣本想回归仁院,走着走着却鬼使神差地换了个方向,走向了紫园。 正值夏初,花园之中百花竟放,蝶飞蜂舞,香气盈鼻,裴元嗣走到一束花丛之下,负手而立。 那场已了无痕迹的春.梦,似乎就是在此处…… “大哥?” 一个清脆的少年声突然插了进来。 裴元嗣回神看过去,只见颂哥儿满身臭汗地跑着凑了过来,谄笑道:“大哥,怎么你也在这儿?” 裴元嗣嫌弃地往后退了两步,“你不在前厅,跑后院来做什么?” 颂哥儿哼哼道:“我才看不起那群只会斗鸡走马的纨绔呢,我自己玩,不和他们一处!” “大哥我刚才踢毽子呢,你猜我能踢多少个,我刚才一口气踢了十个呢!” “哎哎您别又骂我不成器,我是读书读累想放松下筋骨,刚刚正好遇见了阿萦……阿萦,阿萦你还愣着过什么,大哥在这儿啊,你快过来!” 被颂哥儿点名到少女双手搓着毽子紧张地走过来,看的出来她很害怕,脸都是白的。 男人那漆黑的眼珠正眸光沉沉地注视着她,阿萦眼睛就一红,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了地上,“大爷,妾真的不是有意的,妾只是路过,妾下次一定会离着五爷远一些!” 裴元嗣不禁一怔,他这还没说什么呢,她又哭什么? 23、第 23 章 “阿萦,你这是什么意思?” 颂哥儿震惊不已,“难道这些时日你见着我就躲,是大哥不许你和我玩儿?!” 颂哥儿带着几分愤怒看向裴元嗣,不满道:“大哥,我知道你想要我好好读书,可是这与阿萦有什么关系啊,她就是给我送了几块糕点吃食罢了,还是说你也和大嫂、娘一样,都看不起阿萦的身份?” 阿萦闻言,那娇小的身子一晃,低垂的眼睫簌簌落下两滴珍珠似的泪。 裴元嗣哑然。 他当然是没这个意思的…… 但兄长的权威不容挑战,裴元嗣立即沉下脸,“裴元颂,你就是这么和兄长说话?你……” “大爷,您别怪五爷,都是妾的错!”阿萦急急道:“大爷要罚就罚妾,真不管五爷的事,五爷不知情的,是妾心中难堪,不敢告诉他!” 颂哥儿便不敢置信地质问阿萦,“你难堪什么?阿萦,你难道还真和大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约定,难道大哥要你不许再和我玩?” 他气呼呼地冲裴元嗣喊,“大哥,我原以为你和旁人是不同的,你怎么能这样对阿萦啊,你真是太过……” “闭嘴!”裴元嗣严厉道:“大庭广众之下吆五喝六,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你也赶紧起来,在这跪着成什么体统,我可说过要罚你了?” 裴元嗣身高九尺,气势冷峻,不怒自威,加上他平日里不苟言笑,稍微露出些怒意都能把人吓得一哆嗦。 阿萦哆嗦了一下,有些发愣,似乎不太明白为何裴元嗣前后两次说的不一致。 她怯生生地摇头,颂哥儿眼珠子一转,赶紧把她扶起来道:“你看,我就说你误会了,大哥没说要罚你,是吧是吧?”对着阿萦挤眉弄眼。 裴元嗣冷冷地看着颂哥儿,颂哥儿就笑不出来了,脸上的笑容愈发僵硬,生怕一个呼吸大哥就让他立刻回去抄书。 没想到裴元嗣也就看了他一会儿便转身离开,离开前语调淡淡地道:“再玩半个时辰就回去读书。” 顿了顿,“下次踢毽子别在过道上踢。” 竟是连颂哥儿适才对他大喊大叫的错都没去追究。 下次? 还有下次? 阿萦望着裴元嗣高大的背影,嘴角慢慢翘起一个甜美的弧度。 - 大周建国不过百年,自建国初北境的前朝残余势力契国人便始终不肯投降太.祖皇帝,并由契国首都大都退居漠北草原与大周形成对峙局面。 太.祖皇帝曾经三征漠北将契国人打退到涂腊河以北,契国从此元气大伤,不敢再随意挑衅大周。 但近些年来契国逐渐有恢复元气之兆,屡次骚扰我朝北境,六年前更是率领大军一路打到了北境的锁钥之地太原,兵锋直指京城。 当时裴元嗣主动请缨随恩师老庆国公前往太原,打退契国丞相察汗那,又接连在太原镇守了三年才暂时镇压住了契国的残余势力,使之不敢过雁门关再与大周对战。 是以成嘉帝十分重视边防,每隔几年便会派遣巡抚使前往朔方一带巡抚。 近几年的朔方巡抚使都是裴元嗣,六月初九这日成嘉帝不出意料正式下令敕封裴元嗣为朔方巡抚使巡边,节制灵州、通州、豫州三州军马,动身日期就在三日之后。 沈明淑自得信儿后就开始忙着帮丈夫收拾上路的行李,初九这日裴元嗣留宿在了宫中值守,未归。 而身为妻子的沈明淑这一夜却未曾睡好。 昶哥儿周岁宴那日信成郡主与郑七娘的话就像是一根刺一样深深扎进了沈明淑的心里,使得她接连几日都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庆国公府乃出身功臣宿将的公勋,自祖父去世之后却早已不复当年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时候的兴盛得宠,自嫁入裴家,沈明淑便一直殚精竭虑、兢兢业业地操持中馈,为的便是为自己博一个贤良之名。 如今她在背后遭人如此诋毁中伤,且还不止信成郡主一人如此说,周妈妈出去悄悄打听了过后回来告诉她,原来她善妒的名声不知何时竟早就被“有心人”给宣扬了出去! 除了与她相看两厌的赵氏还能有谁! 沈明淑这才惊觉赵氏打的竟是要休妻的主意,先败坏她的名声,到几年后若她膝下依旧一无所出便趁机以七出之罪将她下堂再替大爷另娶贤淑,沈明淑一辈子要强,从小到大最好面子、最在意自己的名声,越想越对赵氏恨之入骨。 她是绝不可能令自己陷入那等进退两难的境地,大夫说过阿萦的身体是好生养的宜男之相,倘若阿萦能尽快诞下世子,届时外面攻讦她的那些流言将不攻自破。 但裴元嗣每次巡边一去边境少则几个月,多则半年,除了将阿萦送去与裴元嗣一道巡边,沈明淑别无他法。 初十这日傍晚裴元嗣回到家中,因为两日后便要动身,裴元嗣就没回后院。 周妈妈过来请他。 裴元嗣想了想,放下手中的笔去了后院。 汀兰馆。 裴元嗣一进屋妻子便热络地迎了过来,“大爷来了?今夜怎的忙到这么晚,可是事情太多,累不累?” 丫鬟递过来茶,裴元嗣眼中闪过一抹警惕,却依旧坐下喝了,“还好,军务的事情已经处理妥当,是陛下要我修前朝史,就耽搁了些。” 沈明淑埋怨道:“大爷平日事务繁多,都督府的事情尚且忙不过来,陛下怎还要大爷去修什么史,那岂不是大材小用,徒增烦扰?” 裴元嗣没解释什么,只问:“东西都收拾好了?” “都收拾好了。”沈明淑忙说。 顿了顿,脸色微黯,低声道:“大爷,今日,是初十……” 初十。 今日,本该是他去锦香院的日子。 裴元嗣按在茶盏上的指腹一顿。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裴元嗣的无言令沈明淑心中忐忑不已,半年的时间,至少把阿萦送去和丈夫一道巡边可以暂时堵住赵氏和那些小人的嘴! 沈明淑深吸一口气,终是下定决心,突然起身跪倒在裴元嗣面前。 “大爷,明淑有一事相求!” - 阿萦趴在八仙桌打瞌睡。 她面前摊开一本女诫,读的太困睡着了,这时有人将她晃醒,在她叫道:“哎呦大爷来了,火烧眉毛了你还在这睡!” 耳朵一疼,阿萦揉着耳朵睁开眼,“嬷嬷你做什么呀,好疼好疼!” 丁嬷嬷瞪她道:“出去,接大爷去!” 阿萦嘟嘟嘴,提着裙摆扭头走了出去。 她身上穿着粉色的褙子,下罩一条白绫裙,走起路来裙摆像是月亮旁边的云雾一样轻盈美丽。 裴元嗣见她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不觉皱起眉。 等他走进去,一众丫鬟给他更衣、打热水,阿萦还像以前一样在帘外低头乖巧地站着。 众人收拾完毕后,裴元嗣身着中衣走到了桌旁。 这时,一双纤纤玉手拎着只白瓷小茶壶出现在了男人的视线中。 裴元嗣微诧,抬起头。 女孩儿似有几分不好意思,如水的杏眼中流露出几分羞涩笑道:“大爷,上次您不计较妾的弟弟莽撞之过,妾还没来记得跟您道谢。” “小事。”裴元嗣轻描淡写。 “妾给您添茶。” 对着他的冷脸阿萦却还是很高兴,俯下身去,茶水入茶盏,发出“滋滋”清脆的响声,茶香混合着她身上独有的花露香萦绕在鼻端,玉颈落下一截,白皙细腻的肌肤透着淡淡的粉色,随着她的一呼一吸间,衣襟上的两朵折枝小花簌簌地盛放。 裴元嗣喉头微滚,错开视线,看向窗外那轮圆润丰盈的明月。 阿萦放下茶壶。 那茶盏就在裴元嗣眼前,裴元嗣伸手想去掇起,哪知却猝不及防地覆在了一只细滑、柔若无骨的小手之上。 阿萦就轻轻地“呀”了一声,慌忙移开自己的手。 裴元嗣抬眸看去,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撞了个正着。 男人紧紧地抿住唇。 他的眼珠漆黑、深邃,仿佛一片深不见底的海子,俊美的脸上铺陈着夜色里朦胧的灯光,英武的剑眉却压下来,意图遮住那渐渐变得晦暗,又隐隐透出侵略般深意的目光。 阿萦的脸瞬间染上一层薄薄的晕红,颤着长长的睫毛垂下了头去。 “过来。” 他启唇,声音低沉地道。 第24章 第 24 章 沈明淑披衣坐在镜台前,对着菱花镜一下一下地梳着长发。 卸去脂粉后镜中的女子脸庞苍白,唇色无华,憔悴且消瘦,沈明淑苦笑一声,曾几何时,她也是肌肤莹润的二八少女,想娶她的人踏破了庆国公府的门槛。 可她偏偏就看上了裴元嗣,那个从十五岁时在人群中见他的第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的男人,所以哪怕是等他年,哪怕是用尽手段将他从旁人的手中夺过来也在所不惜。 她知道他是一个心怀天下的男人,永远不可能将目光停驻在她一个女子的身上,但她从来都不后悔嫁给他,更不后悔把庶妹送上丈夫的床榻。 等她有了孩子,国公府有了世子,阿萦算什么,赵氏又算什么?她和丈夫两人之间从此之后将再也没有隔阂,一切都会回到从前。 她只需要咬牙忍过这一段去。 咬咬牙,马上就能过去。 沈明淑闭上眼,脑海中情不自禁浮现出男人和少女在床上翻.云.覆.雨的场景,她突然心酸得想落泪,用力掰断手中的篦子,狠狠将眼中的泪意压了下去。 - “两日之后我要去灵州巡边,”裴元嗣没喝那茶,看着她道:“你长姐要我这次带上你。” 阿萦脸上的血色褪去了一些。 裴元嗣在试探她? 适才气氛那样好,他分明已有几分情动,却还是能这么快地从意乱情迷中恢复理智,阿萦都有些佩服裴元嗣了,寻常男人看见美人投怀送抱,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不过正是这样意志坚定的男人,反而勾起了阿萦的好胜心和报复欲。 她一定要得到裴元嗣的真心,要让裴元嗣为她失去理智,神魂颠倒,成为她手中复仇的利刃。 所以这个问题,她究竟是应该表现得高兴、羞涩,感激长姐与裴元嗣对她的恩赐,还是该表现忧虑一些,以显示她对长姐的疼惜与关心? 裴元嗣锐利的凤目紧紧地盯着阿萦。 只见阿萦在听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眉梢悄悄地挂上欣喜与雀跃,圆圆的杏眼一亮,璀璨如星子。 旋即却又似乎是想到什么似的轻蹙起眉头,转喜为悲,略带愁苦地低下了头去。 “怎么,不高兴?”裴元嗣指尖敲在桌上,语气漫不经心。 “大爷,您今夜,去陪陪长姐吧。” 阿萦揪着胸口的系带,像是挣扎了许久,开口低声道:“妾身没有不高兴,大爷不嫌弃妾粗鄙,肯带上妾出去见世面,妾欢喜都来不及。” “可是妾身看长姐这几日心情一直不好,大爷您不知道,外面那些人都说长姐……长姐,妾身听了都很生气!长姐心里有多苦,只能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您还有两日就要走了,长姐却要把您推到妾身房里,妾身真是心疼她!” “外面人说什么?”裴元嗣皱眉,这事他还真不知道。 沈明淑好面子,绝不可能把信成郡主讥讽她的那些话说给裴元嗣听,裴元嗣更不是个足够关心妻子的男人,尤其是沈明淑吃偏方落下病根之后,一个月基本上大半个月都是在归仁院或外院歇着。 阿萦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裴元嗣沉下脸来,“倘若你胆敢有所隐瞒,打死了事!” 阿萦吓得慌忙跪下,“妾不敢隐瞒!是、是外面说人说长姐善妒,妾也就是听下人多说了几嘴,其他的一概不知,绝没有想隐瞒大爷,大爷不要罚妾身,求求您!” 话说到最后声音都颤了起来,身子哆嗦,眼中泪光直打转,再没了适才与他对视时的羞涩感激。 裴元嗣冷冷地看着阿萦。 其实阿萦说的这些话,他虽不知,却早有预料。 可他仍不能确定她究竟是装的还是天性如此。 他的谨慎不容许身边留有一个别有用心的女子,这样的女子会带坏世子,搅得家宅鸡犬不宁,他不愿自找麻烦,所以有时会对妻子与母亲做的那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更不想如父亲般一辈子宠妾灭妻,把卫国公府的名声都毁在风流好色之上。 他审视着阿萦的眼睛,阿萦的眼睛干净剔透,没有丝毫杂念,一眼就能望到底。 一个人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她的眼睛告诉他,她没有说谎,除非她的掩饰手段做到了天衣无缝。 但她今年只有十五岁,这样的小姑娘心机不可能会欺瞒得过他。 如若她别有用心,此时便不该将他推到妻子的房中去。 裴元嗣抬起阿萦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阿萦跪在他的膝下,身子娇娇的小小的,眼圈泛红,纤长的睫毛上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湿漉漉的杏眼宛如麋鹿一般又畏又惧地仰望着他,仿佛他就是她头顶的天。 她的顺从与畏惧成功地取悦了男人。 裴元嗣既答应了沈明淑,今夜便不可能再回到她的身边。 更何况如今箭在弦上…… 裴元嗣倏然将阿萦打横抱起。 …… 阿萦面上渐生不胜之态,肌肤都泛起了一层艳若桃李的红.潮,事.后宛如脱力一般绵软地倒入被褥中。 裴元嗣却十分神清气爽,缓缓吐出胸口闷的那口浊气,下床穿好衣服准备去沐浴。 阿萦缓了片刻也忍着酸疼起身穿衣服,这时裴元嗣又忽地撩开帐子看过来,阿萦唬了一跳,立即双手抱住泛青的双肩,惊慌失措地把自己都藏进了被子里,只露出噙着泪光的一双杏眼怯生生地看着男人,仿佛是害怕他又要来做些什么。 裴元嗣:“……” 裴元嗣绷住脸,装作没看见一般取过自己的亵裤去了净房。 …… 翌日一早,裴元嗣准时在第声鸡鸣响起的时候醒了,眼睛有些发红。 他身旁依偎着一具娇娇软软的身子,裴元嗣低下头,阿萦正对着他,两人离得很近,她的脸蛋儿小小的,睫毛长长的,肌肤细腻得一个毛孔都看不见,睡相也和她的人一样乖巧。 她大约是睡迷糊了,才敢凑到他身边来,否则平时都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裴元嗣昨夜心里的纠结烟消云散。 阿萦是他的妾,伺候他本就是天经地义,他甚至留恋地捧住掌下细腻软滑的肌肤。 力道有些大,阿萦醒了,嘤咛一声睫毛开始打颤。 裴元嗣默默地移开自己的手。 阿萦被身旁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她睡得一向浅,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扭头看见男人宽阔的后背与雄健有力的上半身。 她悄声披衣起身,裴元嗣走到衣槅后,转身才发现她也跟了过来。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裴元嗣面上没什么表情,阿萦却好像已经忘记了昨夜的事情,脸上带着几分疲倦靠近他,揉着眼睛很自然地问他,“大爷,您要走了,您平时都这么早起吗?” “您稍等。” 不等裴元嗣回答,又急匆匆跑去了衣柜旁,踩着小凳子从衣柜上面拿下一个包袱过来,脸上带着几分雀跃与讨好道:“大爷,您上次借给妾的衣服,妾给您洗干净了,您要不要穿这件呀?” 裴元嗣看了她一眼,心想还知道把衣服藏起来,也不算太笨。 裴元嗣和旁的贵族子弟不一样,他很节俭,借给别人的衣服不会说不要就不要,缝缝补补年,他点点头,示意阿萦放下。 阿萦就很期待地看着他。 一直等到裴元嗣自己动手脱了亵裤,阿萦捂住嘴巴差点失声叫出来,红着脸慌张地跑了。 裴元嗣穿上原先丫鬟摆在衣槅上的那件长袍,无奈地摇了摇头。 - 裴元嗣没穿阿萦洗干净的那件袍子,只是出门的时候让决明注意收起来。 阿萦躲在帐子里,听着裴元嗣离去了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裴元嗣明日就要离京,这一去就是个月到半年不等,国公府中需要备至许多东西,忙得沈明淑焦头烂额。 管事的陈庆媳妇准备了几套衣服,适才她检查竟然发现有件衣服上有个磨破的洞,气得把陈庆媳妇臭骂了一顿,裴元嗣进来的时候沈明淑还在训斥那小媳妇,直将人骂得脸红脖子粗。 “好了,先下去罢。” 裴元嗣拿起桌上陈庆媳妇呈上来的记物簿,“不是说了不必准备这么多东西吗,此去朔方路途遥远,东西带的太多会耽误行程。” “那怎么能行!灵州那地方多偏啊,大爷上次回来人都瘦了一圈,这次我准备了两个做京菜的厨子,大爷去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夫人,我是去公干,不是去享乐的。”裴元嗣脸色有些沉,提醒道。 沈明淑讪讪地住了嘴。 “好了,没准备地就别准备了,我看东西都够用。” 家主都发话了,沈明淑只能作罢,她心里还有些委屈,她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他吃得好穿得好?到头来又被他训一顿,真是吃力不讨好。 少顷丫鬟们将早膳端上来,因为明日就要动身,今日成嘉帝就放了裴元嗣一天的假,让他在家里享享天伦之乐。 阿萦来得迟了一些,裴元嗣已经动筷了,沈明淑冷冷对她道:“不是让你早些过来么,你难道要大爷等你来吃饭?我看你这架子是愈发大了!” 阿萦含着泪道歉:“长姐,我,我不是有意的……出来的时候跌了一跤,腿磕破了……” “那你是怪我不该这么急着把你喊过来?这么说还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不是了?” “不,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阿萦急着解释,她这幅唯唯诺诺的模样看着沈明淑就来气,与此同时她还不忘观察一边丈夫的脸色。 但凡裴元嗣脸上露出一分心疼的表情,她今日必定不会要阿萦好过。 然而裴元嗣的眼神却比她还要冰冷,仿佛昨夜与他同床共枕的女子不是阿萦,反而露出几分不耐烦,牙箸“啪”的一声拍在了桌上道:“够了,一大早的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下去!” 他话音一落,阿萦身子就猛地瑟缩一下,情不自禁地向后后退了一下步,眼泪掉的更急更凶,这会儿却连一丝声响都不敢发出来了。 紫苏见状赶紧把阿萦扶下去,沈明淑心中微松了口气,两人之间的氛围,以及阿萦下意识的动作做不了假,这下她可以放心了,反过来劝裴元嗣道:“大爷别生气,阿萦就是这个性子,爱哭了些,小女孩儿么。” 裴元嗣神情难测地看了妻子一眼,不动声色避开她递过来的牙箸道:“我公务上还有些要事,你先吃罢,不必管我。” 说罢起身离开。 …… 紫苏给阿萦的膝盖涂上药,阿萦疼得轻嘶一声,想把小腿缩回去,紫苏轻按着道:“姨娘莫动,不上药会留下疤痕。” 阿萦是真的从台矶上摔了下来,因为是丁嬷嬷故意推的她,要不然她一心在沈明淑面前扮演好妹妹的角色,怎么可能因为一夜承宠便如此怠慢? 惹得沈明淑大发脾气,对她没好果子吃。 还有刚刚裴元嗣的反应,这男人果真是下了床就不认人,又拉着那么一张老长的脸来训斥她。 不过也幸好他那么一番训斥,否则沈明淑必定是要吃醋修理她了。 阿萦一时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忧虑,紫苏给她涂完药,见她紧蹙着娥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免有些心软,低声道:“姨娘去赔礼道个歉,夫人是不会同你计较的。” 阿萦勉强笑笑。 没过多久沈明淑由一众奴仆簇拥着来了暖阁,她看到桌上摆着的伤药,眯眼仔细看了看,而后一眼略过去,什么都没多问。 她身后还跟着一名背着药箱的老大夫,老大夫进来后给阿萦把了脉,问她这段时日癸水、行房,阿萦忍着羞意一一答了,末了老大夫对着沈明淑摇摇头。 这就是没怀上。 沈明淑不免失望。 阿萦的身体很健康,但问题就在于裴元嗣去阿萦房里的次数太少了,怀不上也很正常,欲速则不达,沈明淑叹了口气,挥挥手要老大夫下去了。 “刚才的事情,是长姐一时情急,你别放在心上。” 沈明淑拉过阿萦的手,语重心长道:“阿萦,你别怪长姐太严厉,你本就不得大爷喜爱,再在他面前迟到失了礼数,大爷不生气才怪,长姐这也是为你好。” “你出身不好,小时候又没读过什么书,你娘林氏还曾是教坊司的歌伎,我也是看着你可怜,才把你带在身边,否则凭你的出身,除了亲姊妹,旁人谁愿意冒着得罪曹大人的风险去帮你?” “你以后好好听长姐的话,别惹大爷生气,只要你生下国公府的世子,姐姐就抬你做贵妾,给你和玦哥儿一人百两银子和两间铺子,你说怎么样?” “真的吗?”阿萦顿时高兴得杏眼一亮,又吞吞吐吐道:“可是这钱给的太多了,长姐,我,我不好意思收……” “傻丫头,孩子还没怀上呢,就想着以后的事儿了。” 沈明淑轻笑一声,虚指了指阿萦的小腹道:“先怀上一个才是正经事,我已经和大爷说了,他明日要动身前往朔方的灵州一带去巡边,此去大约得四五个月,回来的时候你争取就带着一个小的回来,长姐身上什么病就都好了。” 阿萦立时转喜为悲,愁眉苦脸道:“什么,四五个月?这也太久了!长姐,我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我能不能不去呀。” 沈明淑脸一板,“事情已经定下了,哪轮得到你说不去就不去,你忘了你入府时怎么答应长姐的了?” 阿萦小声道:“可大爷又不喜欢我,我,我不知道怎么跟他相处,万一这一趟大爷更讨厌我了怎么办?” 沈明淑自然不可能放心要阿萦一个人跟着丈夫出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万一两人真擦出什么情愫来她可怎么办? “有丁嬷嬷与紫苏跟着你,不会出错的。” 沈明淑扫了下首一眼,丁嬷嬷与紫苏会意,齐声对着沈明淑道:“夫人放心,奴婢一定会照看好姨娘,保管不会让姨娘行差踏错!” 沈明淑含笑赞许之色,“有你们跟着阿萦,我原是省心的。” 阿萦只得也跟着笑,衣袖下,纤纤十指却紧紧地攥在一处。 这两个人从一开始就是沈明淑派来监视她一举一动的眼线,一路上她要对裴元嗣做什么,多了这两个人盯着肯定是多有不便。 不过也没办法,沈明淑又不可能放心要她一个人跟着裴元嗣去那么远的地方,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候再想应对之策了。 …… 过后沈明淑带着阿萦去了撷芳院。 赵氏以为沈明淑找她来是有关明日裴元嗣要动身的事情,就让人把她请进来了。 谁知沈明淑身后竟还跟着阿萦! 赵氏神情当时就难看极了,直接问:“你过来是什么事。” 沈明淑笑着道了个万福,说道:“母亲,我带阿萦来给您请安,顺便给您看一下,这是媳妇给大爷这次出门准备的东西,都在这记物簿上记着,您看还缺些什么。” 秋娘接过来,给赵氏呈上去。 赵氏翻开看了。 沈明淑虽然人刻薄虚伪,但事情却总是办得妥帖又漂亮,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一个媳妇做事情比婆母还要精明能干,婆母怎么会喜欢,这不是比着打赵氏的脸吗? 赵氏扔了记事簿,冷冷淡淡道:“没什么缺的了,再带上几套衣服和几幅养心安神的汤药,你没什么事就回去吧,我身子不太舒服。” 沈明淑惊讶道:“哎呀母亲,您是哪里不舒服呢,请郭太医来看过了吗?” 赵氏似笑非笑道:“我身子哪里不舒服,老大媳妇你不知道?” “你若是明年能让我抱上大孙子,我不必医便药到病除,唉,可惜呀,有的人性情就是虚伪,表面上看着端庄淑娴,实则是一副蛇蝎心肠,嫉美妒艳,没有容人之量,也难免在背后被人戳脊梁骨,你说羞也不羞?” 沈明淑臊得脸一阵红一阵白,这下可以确定就是赵氏在背后散播她善妒的谣言,咬牙道:“你,你……” 你了半天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她若敢口舌赵氏,赵氏正好以此为借口威胁裴元嗣休妻。 于是她忍下这口气去,笑着回敬道:“母亲放心,这次巡边儿媳要大爷带上了阿萦,大爷也同意了,想必是满意阿萦的,您不用着急,过不了多久您定能抱上大孙子!” 赵氏愤怒地瞪向一旁低眉顺眼的阿萦,莫非儿子真被这女人给迷惑住了?! 要是阿萦真生下国公府的小世子,她又是沈明淑的庶妹,到时候国公府不得由着这毒妇作威作福?! 赵氏气坏了,沈明淑则因为扳回一局心情很好,领着阿萦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正看见站在门口的薛玉柔。 薛玉柔神情哀伤地看着阿萦,四目相对之时,阿萦从她的眼中看到了难忍的泪意与失落。 仰慕了这么多年的男人,从来不会正眼看她一眼,纵使她生得多美,多温柔小意,他愿意放在心上的那个女子却不是她。 薛玉柔屈身施了一礼,垂头默默地离开。 阿萦一直看着她走远。 - 启程之前沈明淑答应让阿萦和沈玦在府里见了一面。 阿萦已与沈明淑说了沈玦不愿去府学的情况,沈明淑只当沈玦是心高气傲,不去拉倒,她还在心里嘲笑沈玦假清高。 阿萦把给沈玦做的双袜子和一套中衣、两双鞋子包好交给他,沈玦抿唇看着她,攥紧了手中的包裹,“姐姐,不能不去吗?” 阿萦摸了摸弟弟的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别担心我。” 沈玦垂下眼,望着手中的衣物一语不发。 阿萦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她这次一走,少则个月,多则半年,这半年当中会发生许多的事情,也是除去沈明淑绝佳的机会。阿萦借口有事嘱咐周文禄,将他叫了进来,不过这事儿她并不想让沈玦也知道,便顺带将福儿也留了下来。 关上房门,阿萦把福儿打发到外间去,她则领着周文禄要进内间,周文禄不肯,为难地看着阿萦,二十好几的汉子脸竟然还红了。 阿萦失笑,轻声嗔道:“就两句话的事儿,周大哥快些进来,不然待会儿丁嬷嬷吃酒回来又该骂我了。” 扭头走了进去。 周文禄望着阿萦纤细的背影,眼神微黯,抬脚走了进去。 嘱咐完周文禄话,阿萦还悄悄塞给了他十五两银子,这可几乎是她的全部家私了,交给周文禄以后可得紧着点花销,周文禄郑重地应下,答应帮阿萦把事情办妥。 沈玦一行走后,阿萦继续安静地在房里做针线,替她收拾包裹的是菘蓝和房里另外两个低等的丫鬟,丁嬷嬷出去吃酒了,紫苏也不在。 菘蓝见房里没人,赶紧进来对阿萦打小报告道:“我刚才看见紫苏偷偷出去去了汀兰馆,她肯定是被夫人叫去了说悄悄话了,姨娘,紫苏与丁嬷嬷那都是夫人派来监视您的,这次巡边您不带着我,肯定又要被这两个人欺负了!” 菘蓝也想出去见世面,何况她是阿萦的贴身丫鬟,两人从小几乎是一起长大,凭什么阿萦出去不带上她? 阿萦做着手里的绣活,叹气道:“我也想带你出去,可是长姐都已经安排好了,我怎么能去驳长姐的话呢?” 菘蓝大为失望,尖酸道:“你就是泥人一样的脾性,怪不得从小到大都被人欺负,我告诉你,你这次要是不带上我,我以后就不管你了!” 扔了手中的线团就气冲冲地跑了出去。 “这是怎么了?” 正巧紫苏走进来,帮阿萦捡起了地上的线团递过去。 阿萦接过来道:“没什么事,就是这次出门没带上她,她不高兴了,待会儿她回来我再跟她解释解释吧。” 她脸上不仅没有丝毫的难堪,反而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紫苏忍不住劝道:“她是丫鬟,您是主子,您得硬气一些才能降得住她,光我看见她冲您发脾气就不知道多少次了。” 阿萦放下手中的针线,惊讶道:“姐姐你误会了,她没有发脾气呀,我和她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她没有坏心思的,而且这次是我自己不争气,没有带上她一起出去,她就是不高兴也很正常。” 紫苏就不知再劝什么好了,阿萦这个脾气委实是太软了,连一个丫鬟都能骑到她头上去作威作福,那菘蓝非要跟着阿萦出去是为了什么,她可是不住一次地看到这死丫头对着大爷暗送秋波,就是大爷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就是了! 又联想到适才她告诉夫人今早是丁嬷嬷推了阿萦时夫人脸上那波澜不惊的表情,紫苏心中对可怜的阿萦不禁又多了几分怜惜。 人善被人欺,好人不长命,这世道便是向来如此。 可惜,她自己也不过是个丫鬟身子,什么都改变不了。 紫苏虽然劝不了阿萦,但是她也找机会训斥了菘蓝,菘蓝自己偷懒,旁的丫鬟要么是在准备午膳,要么是在院子里浇花除草,就她一个人躲在耳房里偷懒挺尸图清闲,紫苏很是严厉地责骂了她一顿。 菘蓝敢欺负阿萦,但紫苏是沈明淑的人,她哪里敢回半个字,垂着头嘤嘤哭着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阿萦缝手中的荷包时,也听到了耳房的吵闹声,不一会儿就见窗外菘蓝垂头丧气地从耳房走了出去,手中拿着扫帚去了角落里扫地。 阿萦嘴角慢慢上扬。 人啊,有的时候还真不能太好心。 - 沈玦是步行来的,从卫国公府回来,他和福儿、周文禄沿着正阳门大街向东走,走到半道,沈玦忽然淡淡地问周文禄:“姐姐适才都嘱咐你什么了?” 周文禄面不改色,弯腰说道:“姑娘嘱咐小人照顾好五少爷,平日里多督促五少爷晨练,吃药,养身子。” “就这些?” 沈玦怀疑地看着他。 周文禄是沈玦的小厮,以往阿萦没有出阁,要找周文禄办事都会开着门避嫌,这两次不知是不是沈玦的错觉,他敏感地发现姐姐再找周文禄办事都是藏着掖着,关起门来说是,不再让他听着半句去,似乎有意避开他。 周文禄暗忖沈玦心思细腻,忙笑道:“其实姑娘是怕当面说五少爷嫌烦,少爷不要怪小人多嘴,姑娘比少爷自己还要看重您的身子,少爷要想让姑娘放心,就勤吃着孙大夫开的药,这样姑娘哪怕远在千里之外也能放心了。” 沈玦默然。 孙大夫的药太贵,他不愿吃,时常是阿萦做针线活补贴他,为此姐弟两人还闹了不少别扭。 不用问,一定是阿萦又瞒着他偷偷给周文禄塞银子了。 沈玦便不再问了。 回到族学的住处,沈玦打开阿萦托人送来的包袱,里面全是姐姐亲手做给他衣物,这一去就是小半年,去的还是那等都是粗鲁兵汉的军营,沈玦怎么可能真的放心的下,他担心了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天不亮就早早地来到了卫国公府门口守着。 卫国公府门前。 赵氏、沈明淑、颂哥儿,以及二房的裴元休夫妇手中牵着长子昶哥儿一大家子人都出来为裴元嗣送行。 兖国大长公主身体不便,就让贴身的嬷嬷出来代替自己送裴元嗣了。 阿萦知道自己不是众人焦点,低着头安静地退到一边去。 裴元嗣挨个人都嘱咐了一番,要赵氏好好保重身子,别再五不时地与舅舅平江伯来往,给娘家送钱。 告诫沈明淑要好好打理后宅,平时别累着自己,按时吃药。 对着亲弟弟颂哥儿,他还没开口颂哥儿就立马主动保证道:“昨日大哥说的小弟都记住了,您回来之前我一定把《论语》都背过,背不过我就一个月都不许出门!” 那模样,恨不得立刻就能把裴元嗣给送走。 裴元嗣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接下来是裴元休。 裴元休两年前入的翰林院,如今是翰林院五品的侍读学士,这个堂弟从来不用裴元嗣操心,为人谦逊懂礼数,裴元嗣没什么好嘱咐的,就拍了拍堂弟的肩膀,交代他离开后好好照看家里。 裴元休笑着应下,把昶哥儿往前推了推,让他和大伯告别。 昶哥儿刚过完周岁生日,兴许是没见过大伯父发火的场景,对裴元嗣还挺亲热,挥舞着小手奶声奶气地和大伯作别。 裴元嗣就笑着摸了摸昶哥儿的小脑袋。 因等会儿还要去城门口与随行的百名卫军回合,裴元嗣不欲多耽,和昶哥儿说了会儿话就把小家伙放了下来,上马启程。 阿萦左腿微跛,与紫苏、丁嬷嬷同上了一辆马车上,看着裴元嗣与一家人作别,她也撩开帏帘定定地望着胡同口处的少年。 少年眼圈儿泛着红,双拳紧握与她对视。 阿萦一阵鼻酸,泪水滑落。 沈玦眼睛始终追随着阿萦,烟尘弥漫,车声辚辚,几队人马很快就消失在了长街的尽头。 “少爷既然舍不得姑娘,为什么不说呢?”福儿好奇地问。 沈玦眼睛里水光微闪,紧抿唇道:“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怎可能做小女儿之态?” 福儿轻哼了一声,“少爷你都快哭出来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还好意思说自己男子汉大丈夫。” 沈玦怒道:“周福儿,我何时哭了,你睁大眼睛看清楚!” 福儿吓得后退两步,赶忙认错,“好好好,少爷别生气,是我眼瞎看错了还不成!” 沈玦没理她,抬脚就往前走,福儿的小短腿都快跟不上了。 “我的少爷,您倒是慢些了,怎么心眼儿这么小啊!” 庆国公府位于城东崇北坊的保庆胡同,而沈家族学则在保庆胡同再往西两条街的细井胡同上,这条胡同靠近京城城东的市肆,早晨市肆上没几个人,沈玦穿过市肆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福儿差点撞上他。 “怎么了?”福儿问。 沈玦食指抵在唇边,示意福儿噤声。 只见一个十二岁的贵族少年穿着一身鹦哥绿的长袍蹲在市肆的摊位前与他身旁家奴打扮的小厮有说有笑。 那少年身上锦衣绸缎,腰间镶金戴玉,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福儿小声问:“那是谁家有钱的公子哥儿呀,看着有几分眼熟,好像以前在家里见过,是沈家的亲戚吗?” 沈玦抿着唇,眼眸微眯。 “不认识。” 不过这位的大哥,他可是见过数面了。 - 朔方是大周的西北要塞,多年以前此处多个西域小国聚集,契国便是其中之一,后来契国打入中原,前朝覆灭,此处成了契国领地。 再百年,契国被灭,残余势力聚集退居漠北,朔方再度成为抵御契国的军事重镇,此处契人与周人混杂而居,局势颇为复杂。 两年前原本投降了大周的契人将领阿思阔叛乱就是由裴元嗣带兵镇压,成嘉帝仍旧不放心朔方,故而这几年时常敕令裴元嗣前往朔方巡边,以震慑其他契人降将。 裴元嗣车队一行加上卫队不到两百人,因是执行公务,是以一路不曾耽搁,从京城走陆路向北走了约莫七八天,这期间白日里有两个时辰裴元嗣是在外骑马,其余时间大多都是在马车里渡过。 而阿萦的马车和裴元嗣的马车则是分开的,阿萦每日都要和紫苏、丁嬷嬷等人睡在一辆马车中。 丁嬷嬷受不了颠簸,几天之后就偷偷去了后面的杂物车上一个人占据了一辆大马车,把活儿都推给紫苏。 丁嬷嬷资历老,紫苏生气也无济于事,其实她也是家生子,她娘李氏从前是庆国公夫人的陪嫁,只是小的时候亲爹早早病故,李氏常年身子不好,才渐渐被庆国公夫人所冷落。 沈明淑十五岁及笄的时候庆国公夫人就给了挑了紫苏做她的陪嫁丫鬟,紫苏生得小家碧玉,性情沉稳,并且全家都被拿捏在庆国公夫人和沈明淑手中,这个陪嫁丫鬟可不是普通的陪嫁丫鬟,是必要的时候要被夫人献给夫君做通房。 沈明淑曾经是有过这个想法——如果那一日她在沈家没有遇见阿萦,今日跟在裴元嗣身边的女子很可能就会变成了桃枝与紫苏二女的其中一位。 没了丁嬷嬷阿萦还乐得清闲,紫苏文静话少,一般两人会在马车中做针线,车队里谁的衣服破了阿萦都会帮忙缝补。 就是接触不到裴元嗣。 裴元嗣的马车在最前面,她有时撩起帘子偷偷望过去,只能望见男人一个挺拔宽阔的后背,心中忍不住暗暗郁闷。 这么多天过去了,这男人难道都不想的吗? 他可真是能忍。 这般在官道上走了七八天,终于,这一日下午车队停在一处宽敞的官家驿站前。 阿萦揉着酸疼的腰由紫苏扶着跳下马车,丁嬷嬷不知何时也从后面跳了出来,伸手对着阿萦的腰就是一捅。 “今晚去大爷房里伺候,记住了没?” - 傍晚的风轻轻吹着。 阿萦沐浴完毕,坐在镜台旁擦着头发。 紫苏帮她换了新衣,绾了发髻,鬓边坠着一支点翠镶红金步摇,妩媚的红色衬得镜中的少女脸颊红润,肤白如雪,十分娇艳动人。 临去前丁嬷嬷还得检查一番,她觉得阿萦这一身烟霞红色的裙衫穿得极是花枝招摇,臭骂了紫苏一顿后要阿萦回去重新换衣。 紫苏只好给阿萦又配了一件淡青色的长裙和银白底子梅花纹的对襟褙子,头上的金步摇也换成了素色的花钗。 穿衣的时候她脸色就不太好看,阿萦轻轻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姐姐别记在心里,你配的颜色很好看,我很喜欢,丁嬷嬷想来是年纪大了,不喜欢那套裙衫也很正常。” 紫苏神情稍缓,“多谢姨娘,我没放在心上。” 这一路两人朝夕相处,比在府里时关系亲近了不少,阿萦单纯善良,又柔弱可怜,紫苏难免对她多了几分怜惜,既然穿戴不许花枝招展,她干脆悄悄在阿萦的腕子上套了一只红玛瑙镯子,要阿萦藏在衣袖底下,这样可不被丁嬷嬷发现。 两个小女孩的小心思丁嬷嬷果然也就没看到。 阿萦端着茶过来,决明见是她过来心领神会,正巧大爷还缺一个端茶送水的红袖添香,不过裴元嗣还没回来,决明就先把阿萦放了进去,说是大爷可能要晚些过来。 阿萦笑着应下,进去后就没等多久裴元嗣就回来了。 裴元嗣大步走进来,眉头紧皱,身后跟着一位正在说话的青年,只听那青年说道:“表哥,这丰邑一小小驿丞竟有银钱上这么多道山珍海味,可见是个贪官,这等贪官污吏此时不除更待何时!” 裴元嗣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水,沉声道:“自古及今,未有能全其行者也,故君子不责备于一人。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你不要把眼睛看到的事情想当然,时候不早了,有事咱们明天再议,你先下去罢。” 说罢抿了一口盏中茶水,今日的茶水也不知怎么的带了几分清甜。 青年却死皮赖脸道:“不成,你今天要是不给我一个答复,我还真就不走了,难不成表哥你就是表面上表现得一本正经,背地里实际上也是个卖官鬻爵的大……” 话说到一半眼风忽瞥见内室帘后似乎藏着一名女子,那女子身量不高,一只纤纤玉手用软帘挡住自己的下半张脸,仅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青年顿觉春心一荡,脱口而出道:“表哥,你房里什么时候竟还藏了这么一个貌美如花的小丫鬟,我就说你是假正经……” 说着就要往帘后寻去。 阿萦唬了一跳,吓得赶紧缩回脑袋去。 她哪里想到裴元嗣竟然把他的亲表弟,平江伯世子赵炳安也给带来了巡边! 裴元嗣顺着赵炳安的目光看过去,正看见阿萦惊慌失措躲藏的娇小背影。 再看看自家表弟那口水都要流出来的丑样,脸色倏然沉了下来,沉声喝道:“滚出去!” 第25章 第 25 章 裴元嗣看着自家表弟那口水都要流出来的丑样,脸色倏然沉了下来,沉声喝道:“滚出去!” 赵炳安一哆嗦,莫名其妙地瞪向裴元嗣,“你凶什么凶,不就是一个丫鬟?” 赵炳安是个纨绔子弟,从小到大就不干正经事,斗鸡遛狗章台走马样样精通,这次扮成小兵偷摸跟着裴元嗣跑出来也是觉得京城太闷太无聊想出来见见世面。 若阿萦真是一个丫鬟,保不齐赵炳安这色胆包天的竖子就敢伸手问裴元嗣讨要她。 裴元嗣那阴沉的脸色看得赵炳安还是有些发憷的,好在决明及时进来一把拉走了赵炳安。 “那是我们大爷的姨娘!” 赵炳安惊讶地瞪大眼,“姨娘?表哥老牛吃嫩草,也太欺负人家小姑娘了吧?那小姑娘及笄了吗?今年多大啊……” 决明恨不得捂住赵炳安的嘴巴,好说歹说是把他给拉走了。 裴元嗣紧抿着唇,额上的青筋也紧紧地绷了起来。 阿萦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声如蚊讷道:“大爷,妾不是有意的……” “你何时进来的,谁让你进来的?” “是决明大哥让妾身进来的……大爷,我真不是有意的,我不认识那个人!我本来是想在帘子后面避一避的,大爷不要罚我!” 阿萦拉着裴元嗣衣袖跪在地上,就差哭出来了。 裴元嗣这才发现阿萦今日穿得很素,怪不得赵炳安会把她给认成丫鬟。 谁家的姨娘会穿得这么素,大约也只有阿萦一人了。 阿萦拉着裴元嗣的衣袖,露出雪白的皓腕间一只红殷殷的玛瑙镯,那镯子衬得她手腕纤细易折,肌肤细腻如玉。 人长得漂亮,就是身上带只素镯子都好看。 裴元嗣抿了抿唇,“没怪你,愣着做什么,去倒茶。” “您稍等!” 阿萦忙取来净瓷描金的茶壶给他倒上。 丰邑驿丞本来给裴元嗣准备了满席的珍馐美味,奈何裴都督却不肯用,硬是从宴席上退了下来。 这会儿下人只得草草给裴元嗣准备了些吃食端过来,裴元嗣不挑食,珍馐佳肴他吃得,粗茶淡饭也吃得,但如今是官在任上,他不愿因为自己一人劳民伤财。 “你可用过了?”裴元嗣举起竹箸时,问她。 “用过了。” 阿萦心内有些遗憾,早知出门就不吃饭了。 他在一旁用膳,阿萦便为他布菜、倒水。 等他用完膳,自有小厮撤下,将门关上,裴元嗣坐在案前看书,时不时勾画几笔,阿萦替他磨墨。 别看裴元嗣是个武将,他当年却是本朝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寻常士子在十八岁的时候还在苦读书考中个秀才就骄傲得恨不得前后十条街的街坊邻里都知道,裴元嗣这么多年来一直不骄不躁,成嘉帝知道他好读史书,且文采斐然,是以特许他在军中编纂前朝史。 裴元嗣余光看到阿萦在磨墨时忍不住多看了他手中的书好几眼。 她忙前忙后,又安分守己,温柔体贴,不是如寻常女子一般硬往他身上来凑。 夜深了,裴元嗣低头看着只到他胸口,站在他的身前认真为他解着腰封的女孩儿,她还是第一次伺候他更衣,竟然解不开那腰封,红着脸有些窘迫地望向他。 裴元嗣看着她泛红的雪腮,将腰封扔在地上。 “看懂了?” …… 丁嬷嬷偷偷藏在窗边下听壁角,越听老脸越红,忍不住啐阿萦了一句“小荡蹄子”,叫成这样哪个男人能受得住,这是要把大爷给榨干? 屋内,裴元嗣深深喘了两口气,随意擦了擦便躺了回去。 阿萦脸颊滚烫,身子酸软无力,可她却不困,睁开湿润的眼睫看着男人只给她留了一个宽阔冷峻的背影。 平江伯世子赵炳安离开之后,裴元嗣虽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来他不高兴,但阿萦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 他说话时语气明显冷了许多,动作也凶得令她难以启齿。 这些都说明了一点—— 裴元嗣吃醋了。 或者准确些来说,他对她开始有了占有的,有了在意,不容许旁的男人多看她一眼,染指她分毫。 裴元嗣闭着眼睛。 身后慢慢靠过来一具温软的身子,小手轻轻地搭在他的手臂上,带着几分事后的沙哑细弱,“大爷,您是不是,不高兴了?” “没有,别胡思乱想。”裴元嗣冷冷道。 阿萦撇嘴,还说不生气。 她唇角弯了弯,面上却又凑近他一些,柔软的指腹若有若无地划过他手臂上结实紧绷的肌肉,“是妾不好,以后妾再也不偷看您写的东西了,您别生气了好不好?” 温热的呼吸吐气如兰,湿湿润润地喷在裴元嗣的后颈上。 这下裴元嗣浑身都绷了起来,真不知道是该说她聪明还是蠢了,他突然摁住她的手转过身去,带了点泄愤似地,冷笑。 “我看你是不困?” …… 一大早赵炳安就蹲在两人房门口前,大门一开,阿萦从里面出来,赵炳安上下打量着她红润妩媚的面色,嘴角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笑。 阿萦觉得他的笑容特猥琐,前世她与此人没什么接触,只记得他是个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自然对他没什么好感,何况裴元嗣吃醋是好事,然过犹不及,她可不想因此惹得对方厌烦,匆匆福了福身就低头走了。 “表哥,一枝梨花压海棠的滋味怎么样?” 赵炳安进去的时候裴元嗣刚好整理好衣服从里面出来。 随行的没带丫鬟,衣服便是阿萦帮他穿戴的。 裴元嗣眉眼下压,略带不耐,“什么事?”有屁快放。 赵炳安自讨没趣,哼了一声。 像他表哥如此古板迂腐之人,看来是不会有和他一起探讨闺房乐事的机会了。 不过说起来那小姑娘生得可真是水灵啊,这次他这嫂子为了能抱孩子算是下血本了。 而且这姐夫和小姨子听着就很刺激,也不知那小姑娘在床上会不会喊他表哥姐夫? 当然赵炳安这话也就敢在心里想想,要是他这么喊出来,估计他这好面子的表哥能拿着鞭子把他的门牙都给抽掉。 “你昨晚可是自己说的,有话今天再议。” 裴元嗣知道他是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就是他这请教的态度实在太差,于是他就这么把他晾在一边,任由赵炳安喋喋不休地抱怨着。 用完早膳的时候决明进来说丰邑驿丞来了,在外面跪着要求见裴元嗣。 赵炳安眼巴巴地看着裴元嗣,裴元嗣“嗯”了一声,神色极为平静道:“让他进来。” 那丰邑驿丞进来就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陈说自己的冤情,这一晚上过去他才终于是想明白背后到底是谁捅了他一刀。 说来此人也是冤枉,他是今年三月份才走马上任的新驿丞,没什么经验,驿站的驿长比他低一官级,表面上对他笑脸逢迎,实则早就想找机会把他拉下马。 在裴元嗣一行过来之前他就暗地示意丰邑驿丞,说以往有大官路过驿站的时候先前的驿丞大人都会拿出好酒好菜来招呼,此法已是约定俗成。 驿丞秉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想法,只得自己掏了近五十两银子置办了昨夜的酒席,他自己差点倾家荡产,却不了解这位裴都督的品性,两年前裴元嗣来丰邑时此处的驿丞便是因阿谀谄媚害得自己丢了官职,不论是驿长还是那些驿卒皆有目共睹。 旁的不说,白天那位驿长裴元嗣见他可不是第一次了,上次没把这小人给一同革职了是他的疏忽,如今这新驿丞因为年轻着了那驿长的道,不能就说他是无错,但至少是耳根子太软,品性又不够坚韧。 裴元嗣眼里是揉不得沙子,不过他也明白小吏为了保住乌纱帽瞻前顾后一些无可厚非,这次他便没处置驿丞,仅将那老奸巨猾的驿长送进了丰邑县牢革职查办。 赵炳安看着裴元嗣短短半个时辰之内就断了一桩案子,以一种不敢置信的表情地盯住裴元嗣,“表哥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那驿长害得驿丞?” 裴元嗣懒得理他,走出门对决明与三七道:“吩咐下去,启程。” - 裴元嗣嫌弃赵炳安烦,那天之后就让他去前面的队伍探路了。 按理说赵炳安不在,裴元嗣大部分时间又在马车上修史,想招阿萦伺候会十分方便。 尤其是那天晚上,男人显然是茹素太久,开闸之后就有些忍不住,阿萦能感觉得到,他忍得很辛苦,却因为顾及自己的面子不愿当众招她过去。 丁嬷嬷坐在车里讥讽她道:“姨娘又不是那勾栏院里的荡.妇,叫得那么浪大爷自然不会喜欢。” 这就是在指桑骂槐说阿萦浪荡了,紫苏微微蹙眉,看向阿萦。 阿萦低着头做针指,她看不清她的表情。 丁嬷嬷也就嘴上这么说,沈明淑可是给她下了死命令要她这次出来一定要盯住了阿萦,务必要她在回来之前肚子大起来。 寻常官员出门公干时带一两个姨娘美婢伺候起居那都是司空见惯的,更别提这位可是圣上的亲侄子。 到裴元嗣真的冷落阿萦,阿萦又不急不慢的时候,她又禁不住着急上火了,一有机会催促阿萦往裴元嗣的车厢里钻。 裴元嗣的沉默算是默许,但他在车里绝对不会碰阿萦。 他读书写字的时候阿萦就安安静静地在一边替他端茶倒水、磨墨,他午憩的时候她就轻手轻脚地给她盖上衣服,然后自己在一旁低头做着绣活。 有时裴元嗣醒过来,她明明已经困得在一边睡着了,娇小的身子却依旧只是乖乖地缩在一边,不敢越雷池半步。 其实这几日,他能感觉到她在讨好他。 有几次还想主动和他搭话,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罢了,他好歹也是个近而立之年的男人了,和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置什么气呢? 裴元嗣脱下外袍,把歪在地上困得不省人事的阿萦打横抱起。 阿萦软软地埋在他怀里,只露出白皙柔媚的半张小脸,肉嘟嘟湿润的唇,乌发落下一缕垂在耳畔,紧身的褙子勾勒出她丰盈圆润的曲线,明明有这样好的身段,腰肢处却纤细得不盈一握,轻块的像一片绵软的云,轻轻松松就被男人抱到了小榻上。 裴元嗣忽觉一处不对。 裴元嗣早已不再是冲动热血的十七八岁少年,然而作为一个成熟且正常的壮年男人,那方面的在长期不得纾解之时的确分外难捱,以至于一旦得到发泄的机会便犹如不知餍足的野兽。 然而从小到大良好的教养却不允许他在阿萦昏睡之际趁人之危,裴元嗣按下内心的冲动,将目光从阿萦的身上移开,默默拿起一旁的毯子,盖在了自己的身下。 “大爷?” 阿萦不知何时揉着眼睛坐了起来,突然问。 裴元嗣身体略微僵硬,很快又平静如初,目不斜视地直视前方,淡淡说:“醒了?” “嗯嗯!”阿萦孩子气地嘤咛几声,将脸贴在凉快的车壁上蹭了蹭,嘟哝道:“好困。” 裴元嗣以为阿萦又要睡着了,拉着毯子的手微松,哪知过了片刻身旁却探来一颗脑袋,阿萦诧异地盯着他——裴元嗣甚至感觉她长长的睫毛蹭到了自己的脸上。 “大爷,您是热吗?怎么这样热的天您身上还盖着毯子!” 边说边看了看自己身上,发现穿的是裴元嗣的衣服,忙拉下来披到裴元嗣身上,还要伸手去试裴元嗣的额头,脸上担忧,口中自言自语道:“大爷莫不是畏寒生病了,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看看?” 裴元嗣额头出了一层薄薄的汗,阿萦的手刚刚触过去男人干燥的大掌便蓦地攥住了她细细的腕子。 好烫! “别乱动,我没事。” 裴元嗣皱眉看着她,语气重而沙哑,带着警告的意味。 阿萦眼中闪过一抹委屈,稍微挣了挣自己的手腕便乖乖地坐了回去,小声应了句是。 - 第二个驿站在清平。 裴元嗣下了马,让决明把照夜白牵到马厩去,赵炳安跟在他的后面,看见他下马后盯着照夜白上簇新的马鞍看了半响,便走上来摸了摸那马鞍,随口说道:“这是哪儿买的马鞍,倒是轻巧舒服得很,我回去也买一个。” 裴元嗣冷冷地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赵炳安莫名其妙地摸了摸鼻子,问决明,“我哪里又得罪他了?” 决明握着马缰皮笑肉不笑,“小人也不知。” 除了阿萦,车队里再没有哪个女子能这般心细如发了,裴元嗣原先那马鞍磨损得已经有些破旧了,阿萦偷偷央求决明把那马鞍拿下来拆下外面包裹的一层,自己重新做了一个新的套子给安上。 原来她这几日忙着做的绣活便是这个。 裴元嗣去了上房,很快午膳就端了过来,阿萦却不见人影,裴元嗣见那饭菜热气腾腾,就先用了,刚尝了一口他却“啪”的一声放下了竹箸,怒道:“谁做的,把厨子带上来!” 决明一惊,“大爷,可是出了什么事?这饭菜是萦姨娘做的,是不合您口味?” 不过一会儿阿萦就被带了过来,阿萦似乎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察言观色,紧张地揪着腰间的系带问裴元嗣,“大爷,您找妾是什么事?” 裴元嗣神色冰冷,这满桌子的菜肴看着像是寻常人家的膳食,不见肉腥的豆腐汤里面却含着独特的鸡汤醇香,那道笋干三鲜里面分明都是素菜却让他吃出了肉的味道。 “身为朝廷的命官,为百姓做事乃是分内之事,不该为满足一己私欲自恃寸功与出身搜刮民脂民膏,你这般劳动百姓,将我置于何地?” 阿萦茫然听他严厉训斥完毕,声音小小的,“大爷,您是什么意思呀,妾愚笨,听不懂……” 裴元嗣指着桌上那道豆腐汤道:“这道菜虽是豆腐汤,但你是用鸡汤吊的,所以味道甘醇,我问你,这驿站何处来的鸡汤?” 阿萦大眼睛天真懵懂地看着裴元嗣,“大爷,妾也不知这驿站哪里有鸡汤呀,这道汤是妾身用厨房里的豆腐、海菜,和外面林子里采来的松茸一起熬成的,没有用鸡汤吊,您吃出了鸡汤的味道,莫非是在夸妾厨艺好吗?” 裴元嗣愣住。 他看了看桌上的菜,又看了看期待地望着他的阿萦,竟第一次被这软绵绵的话堵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旁的决明还挠头附和道:“我也看见姨娘去林子采松茸,可是有什么问题大爷?” 裴元嗣不相信,他又吃了一口笋干三鲜默默品味。 阿萦便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裴元嗣疑惑地看向她,却见女孩儿嘴角含着狡黠的笑,歪着头道:“大爷,您刚刚是不是误会阿萦了,以为阿萦借您的势,去向百姓索要鱼肉啦?” 裴元嗣这才反应过来,这丫头刚刚竟敢戏弄他,一时有几分尴尬。 “没有。”他板着脸否认。 阿萦还是笑,眨眨眼睛道:“大爷说过,‘自古及今,未有能全其行者也,故君子不责备于一人’,此事不怪大爷,是妾的不是,妾不该把豆腐汤做的这样鲜美。” “你怎么还记得这句话?”裴元嗣略有些吃惊,没想到他随口说过的一句话她竟能记得这样清楚,“懂是什么意思吗?” 阿萦耳根微红,垂脸不好意思地道:“大爷您学问高,胸襟又宽怀仁厚,妾觉得和您在一处能学到许多东西,听您说这句话时便忍不住记下来了。妾小的时候没有机会读书,只粗略识得几个字,猜测这句话的意思应当是做人没有品行十全十美的,所以君子不要责备他人……” 阿萦这一番话,让裴元嗣的心情很复杂。 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被人夸,尤其是被自己的女人,以那种崇敬、仰慕的眼神凝望着,赞美着。 同时她又很可怜,因为母亲给父亲做过外室,又是教坊司的歌伎出身,所以一直不被家里的嫡母姊妹待见,甚至“没有机会读书,只粗略识得几个字”。 “不是不要责备他人,”他纠正道:“是不要求全责备,对他人苛求完美无缺。” “是啊,可见这世上就没有完美无缺的人,就算是您这样的人都会犯错,更何况是妾身一个女子了,”阿萦委屈道:“大爷,那上次的事情,您还生阿萦的气吗?” 裴元嗣只好耐心地说:“我说过了,没生你的气……” “您有,您就是有!” 阿萦眼圈忽然就红了,眼泪也“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决明适时地退了出去。 第26章 第 26 章 到底还是个小女孩儿,委屈起来不管不顾,眼泪跟开了闸的洪水似的一股脑蜂拥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裴元嗣怎么欺负她了。 裴元嗣就很是头疼。 阿萦是得到决明的允许才进了他的屋,她事先并不知道会有外人会进来。费尽心思讨他欢心,给他做了一桌子的菜,又因为厨艺太好被他误会。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责她的确是他思虑不周,但要说在军营里鼓舞士气、镇抚百姓他会,安慰眼前这个都要哭岔气儿的小姑娘裴元嗣是真无从下手。 阿萦捂着脸,一边哼唧着一边伤心地垂泪,仿佛没人安慰她就要一辈子这么哭到头儿,裴元嗣的手犹豫了许久,终是搭上她的肩,低声叹道:“别哭了。” …… 寂静的夜幕下空气中隐隐翻涌着几分燥热潮湿,凝结在花草上的露水黏腻粘连,晶莹剔透,难舍难分。 窗外螽斯那幽咽、时断时续的鸣叫像是一声声被压抑的吟泣与细弱潺潺的流水袅袅不绝,春风缕缕,枝头上一朵妩媚清丽的海棠花含苞待放,不知在羞涩等着谁去攀折采摘。 大雨倾盆而下。 而这朵刚结出花骨朵的小娇花儿却显然因过分柔弱抵挡不住暴风骤雨的欺凌摧残,雨势愈大,虫声愈急,一时树摇风狂,撞动支摘窗咚咚作响。 倏忽空中电闪雷鸣,一道惊雷化作白光自夜幕中如烟花炸过,霎时花落簌簌,落英缤纷,泥泞中碾碎无数雪白花泥。 …… 翌日一早,丁嬷嬷气势汹汹地来到裴元嗣的房间门口,准备等着阿萦出来把她臭骂一顿。 看门开了,里面却没人出来,丁嬷嬷便以为裴元嗣已经走了,快步走进去就要把帐子里的阿萦给揪出来。 哪知走到衣槅旁,竟见自家大爷赤着上半身站在屏风后,神情冷若冰霜,丁嬷嬷呆在原地,直觉不好。 “滚出去,别让爷再看见你这老虔婆!” 只听一声怒吼,丁嬷嬷吓得屁滚尿流,踉跄着夺门而出。 睡梦中睡得正香的阿萦便吓得浑身一哆嗦茫然睁开双眼,一摸身边的床榻,空的,慌忙胡乱系了衣带下来。 “大爷,出什么事了,您是什么时候起来的?” 她急匆匆地撩开帘子想下来给裴元嗣穿衣,似乎是走得太急腿间不适,好巧不巧就绊倒在了裴元嗣的怀里。 裴元嗣生气丁嬷嬷多管闲事都管到他的床上了,竟然不许阿萦出声,刚才不过是找个由头骂她一顿。 阿萦又乖巧又懂事,她不记仇,也不是愚蠢,而是心思单纯不会把人往坏处想,即使是在床上也总是顺着他的心意,眼睛哭肿了都不会拒绝他,裴元嗣对她只有怜惜与同情,当然没有理由去迁怒她。 且经过了昨晚一事,两人的关系不知不觉中又再进了一步,裴元嗣握住她细软的腕子捏了捏,语调淡淡道:“没什么,不管你的事,丁氏冲撞了我,这段时日她应该不敢过来了。” 阿萦轻轻“啊”了一声,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大爷,丁嬷嬷她一定不是有意的,她人就是这样快言快语,您别放在心上好不好?” 人就是这样快言快语,裴元嗣冷笑一声,是以此为借口不知欺负了她多少次吧? 他屈指弹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都说了,不管你的事。” 阿萦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嘟哝道:“哦。” - 与此同时,京城西市。 尚是清晨,街市上行人不算多,颂哥儿蹲在一家古玩摊位前端详着手中的一小枚方印爱不释手,那店家看出来颂哥儿的喜爱,眼珠子一转笑道:“小公子,这印可是袁大家的真迹,我看你也是真心喜欢这印章,不如就五十两银子卖给你,你觉得如何?” 颂哥儿闻言惊喜不已,“袁大家的印章竟然只要五十两银子?!” 店家心想,糟糕,看来是要便宜了,没想到这公子哥儿竟这么有钱。 不过话说出去是收不回来了,五十两银子那也是钱啊,店家笑呵呵地,一副肉疼的表情可不像是装出来的。 “唉,说起来这印章还是小人祖上的太爷爷传下来的,但世人不识货,看见小人这摊位小,都不屑来我这里,原本我是打算明日就把这印章拿去典当铺给当了换二十两银子也好,没想到今日能见到小公子,小人情愿忍痛割爱,五十两银子卖给您。” 颂哥儿被这店家几句话就忽悠得五迷三道,当即便要自己的贴身小厮王顺拿钱,王顺抓紧手中的荷包不肯撒手,“五爷,这五十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啊……” 颂哥儿瞪他道:“磨磨唧唧什么,吃你家大米,花你家钱了?” 一把将那荷包夺过来就要递给店家,店家一见亮澄澄的银元宝眼睛都直了,眼看那银元宝就要递到自己的手中,斜刺里忽伸出一只手挡在了两人面前。 “慢着,你这印章,我看是假的罢。” 那人慢慢说道。 店家顿时急了,大叫:“你这竖子浑说什么!把印章给我!” 颂哥儿纳罕地打量过去,只见眼前少年容貌清俊出众,眉眼有几分眼熟,神情却极是清冷高傲,一身青布直裰,面色苍白虚弱,似有不足之症,看起来倒是不像是盗匪。 “你谁啊,多管闲事,你凭什么说我这印章是假的?” 沈玦嗤道:“袁大家乃是前朝的篆刻大家,出身贵族,官至宰辅,书、画、篆刻三绝,尤以篆刻为最,举世无二。其刀法清劲有力,疏密有度,而这枚印笔法却过于纤细平整,秀丽有余,力道不足,有过分雕琢之嫌,绝不可能是袁大家的真迹。” “小子,你被人骗了还给人数钱。” 说罢将那印章扔回到了店家手里,转身离开。 店家不禁恼羞成怒,指着沈玦的脊梁骨就开始破口大骂。王顺对颂哥儿道:“五爷,我瞧着那少年好像说得很对,你被骗了。” 颂哥儿大吃一惊,“我被骗了?!” 颂哥儿是单纯又不是单蠢,稍作思索立刻反应过来,他急匆匆地追出去喊道:“喂,喂,你别走,你别走啊,你叫什么!” 等他追过来的时候,那少年身边跟着个矮矮瘦瘦的丫鬟,两人走得依旧不紧不慢,有说有笑。 颂哥儿一把推开福儿,费力地挤过去问:“我叫裴元颂,你叫什么,我看你眼熟,咱俩认识认识吧?” 沈玦冷冷地看了颂哥儿一眼。 “过来。” 颂哥儿一喜,刚想再往前凑凑,身后的福儿就嘟着嘴“噔噔噔”跑到了沈玦的另一侧,两人也不理颂哥儿,继续边走边说笑。 “哎,你这人怎么还不理人呐,真没礼貌!” 颂哥儿追问了数次无果后,气得站在原地直跺脚。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走远了的沈玦听到他气急败坏的叫声,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 那日之后丁嬷嬷便被三七罚去了车队后面看守杂物,并三令五申警告她如若再自作主张偷摸过来冲撞大爷,就把她丢在清平这个小县城一辈子也甭想回到京城去。 丁嬷嬷有苦难言,她先前是跟着沈明淑狐假虎威惯了,再说沈明淑是明知她欺负阿萦却故作视而不见,根本就是故意纵容她打压阿萦的气焰,避免她恃宠而骄。 阿萦还从来不会跟她顶嘴,时间长了她的骄横跋扈更胜从前,这才有了今天早上的事情。 丁嬷嬷现在是悔青了肠子也无济于事,眼下阿萦身边便只剩下了紫苏伺候。 紫苏同样惧怕裴元嗣,她想大爷又不傻,他可是裴家的一家之主,从前在家里给夫人几分薄面,出来了还要被丁嬷嬷管着管那,欺上犯下。 她虽是夫人的人,可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紫苏比丁嬷嬷聪明,懂得审时度势,从那之后她便老老实实没事再不敢去裴元嗣和阿萦面前瞎晃悠。 一转眼半个多月过去,车队自上一站驿站出来后,最后一站便是朔方常山驿,估摸着至多再有三四日的功夫便能踏入灵州境内。 马车里,裴元嗣端坐在上首检查阿萦昨晚温习的功课,阿萦坐在他的腿边,大眼睛上下眼皮打架,忍不住小小地打了一个哈欠。 裴元嗣平时除了赶路就是编书,他惜字如金,话少,阿萦就很安静地在一旁帮他整理书稿,小姑娘求学若渴,帮他整理书稿的时候时常会看着这些书稿入了迷,叫都叫不醒,还总是喜欢用那种崇敬的目光亮闪闪地看着他。 男人的劣根性,裴元嗣面上不显,实则心里很是受用,索性就把书稿借给她看,在闲暇之余再将书中的晦涩之处用白话掰开揉碎了讲给她听。 阿萦识得字,就是字写得不大好看,裴元嗣通常就会挑一些简单的、讲解过的书稿让她照着临摹,再把抄写的内容意思讲给他听。 白天布置的作业晚上阿萦回到自己的马车里总会临摹、温习个三四遍直到烂熟于心,第二天早起再复习两遍确认无误,如此来到裴元嗣的马车里便能对答如流。 裴元嗣是严师不擅长夸奖,阿萦做的好他心里记着,面上只得一句淡淡的“不错”二字。 但若是不好不认真,那可是就要挨责罚戒尺打手心了。 裴元嗣把纸上阿萦那几个空着的、歪歪扭扭的大字圈出来放到他面前,威严地道:“手伸出来。” 阿萦一下子瞌睡虫全跑光了,捧着自己那几个确实该打的大字可怜兮兮道:“大爷,不能不打么……” “不能。” 裴元嗣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 阿萦闷闷地“哦”了一声,昨天晚上两人同房,她睡得就有些晚了,一大早又早早爬起来赶路,情急之下字确实没有认真把字练好。 出乎裴元嗣的意料,阿萦没像颂哥儿一样继续耍赖或是讨价还价,她把小手伸了出来,手心犹豫不决地翻上去,一边伸还一边扭过头去,两道弯弯的柳眉都皱成了八字,露出一种虽然极度害怕,却又因为他的命令强忍着俱意乖乖听话的表情。 她如此一来,反倒换成是裴元嗣手中的戒尺不好再落下去了。 说来也是奇怪,颂哥儿平日里没少对着裴元嗣撒娇求气,撒泼打滚,裴元嗣越看越烦,甚至烦得还想再抽这臭小子一鞭子让他滚远些。 可到了阿萦这里,即使她不撒娇不求情,光是这幅楚楚可怜的姿态就很难让人硬下心肠去惩罚责打。 裴元嗣沉默了片刻,再抬手时,那落在女孩儿娇嫩掌心的力度就自然而然地轻了许多。 “啪”的一声,阿萦等了许久没等到第二下,疑惑地睁开眼,“大爷?” “念在你是初犯。” 裴元嗣松开她纤细的手腕,“下不为例。” “真的吗?大爷您真好!” 刚刚还愁眉苦脸的阿萦立马喜上眉梢,一双圆溜溜的杏眼闪闪发亮,就差摇着条尾巴围着他转两圈了。 这幅喜形于色的模样,看得裴元嗣十分无奈,果真是个小姑娘,高兴与不高兴都写在脸上,生怕别人猜不出来。 他便又板起脸斥责道:“好了,不许玩笑,该整理书稿了……” 恰这时马车的车轮碾过一处凹凸不平的地面,马车蓦地上下一颠动,阿萦娇呼一声,猝不及防地就跌进了男人温热坚实的胸膛里。 女孩儿发间清香一如昨夜鼻间那始终萦绕不绝的香气,簪发的花钗从如云的发间悄悄溜走,落下一缕丝绸般柔顺的青丝缠绕在裴元嗣的指尖。 裴元嗣嗅着那熟悉的气息,即使他刻意保持一动不动呼吸却还是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失了分寸。 他看着阿萦白皙小巧的耳尖上迅速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颈间的肌肤犹如一块温润的玉质细腻丰润,美得不可思议。 而这段跌宕的山路,又在短短几息之间起伏了三四次。 两人却谁都没动。 心里像是有什么在蠢蠢欲动,意图破土而出,裴元嗣闭上眼,唇慢慢贴近女孩儿。 阿萦的杏眼很快蒙上一层湿漉漉的水雾…… 突然颈后娇嫩的肌肤刺疼起来,阿萦疼得呜咽一声,忍不住挣扎了几下。 “别动。” 男人喘.气道。 阿萦瞪大双眼,不敢置信。 裴元嗣推开阿萦时,神色已恢复如常,面不改色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襟,仿佛刚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阿萦垂眼拢好衣服,抬头默默地看了裴元嗣一眼。 “下去罢,回自己的马车温书。” 裴元嗣没有再看她,淡淡道。 阿萦攥着衣带,低声应道:“是。” …… 回到马车上,阿萦不无遗憾地撩开车帘,又向裴元嗣的马车望去。 裴元嗣也下了车,骑在马上与赵炳安同列而行。 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望见男人的一道伟岸背影,蜂腰猿臂,颀长高大,那双结实有力的铁臂在无数个深夜里总是将她能紧紧箍得喘不上气。 为什么要忍呢,裴元嗣? 阿萦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放下车帘,打开了起来。 - 临到傍晚时,阿萦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 耳边不知何时传来一阵阵刺耳的冷兵器交战声,阿萦从梦中惊醒,揉揉眼睛,突然有人闯进马车拉着她的手就焦急地喊:“姨娘快和奴婢下车,山匪来了!” “山匪?” 竟有山匪敢截官家车队? 阿萦心神一震,迅速掀开帘子,果见外面混乱厮杀成一片,四处都是蒙着面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喝杀声一时不绝于耳。 因为天色黑暗,众人正准备停队烧火做饭,山匪忽然袭来,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是以整个车队都被山匪砍成了半截,乱成一团。 阿萦赶紧跟着紫苏下了马车,幸好此时车队中的卫兵并未完全溃散,这些人都是裴元嗣在都督府时便跟着的手下,纪律严明,知道阿萦是裴都督的小妾,立即有三四个人围上前来护住了阿萦和紫苏,边对付着山匪边往后撤退。 “姨娘小心!” 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朝着阿萦身上砍过来,阿萦听到紫苏大声喊她,紧接着一双手便将她狠狠推到在地上。 身体天旋地转。 掌心和膝盖火辣辣的擦伤疼得人钻心不已,阿萦摸索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却不妨手摸到何处,竟摸到满手黏腻的血迹。 地上躺着的赫然是适才那保护她与紫苏的年轻卫兵,看模样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比弟弟沈玦大不了多少。 阿萦唇瓣剧烈地颤抖了两下,可她不敢耽搁,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捡了一把刀,看着哪里没有人便往哪里跑。 她躲到一处快要散架的马车底下,谁知那马车下似乎还藏着一人,她一靠近那人便用粗哑难听的嗓音尖利地惨叫着,阿萦一把捂住那人的嘴巴,怒道:“闭嘴,你是不是想死!?” 那人便不叫了,只是浑身不停地哆嗦着,仿佛抓住了根救命稻草,哭个不停道:“大爷救我,大爷快救我啊!”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丁嬷嬷。 丁嬷嬷吓得都尿了裤子,脸上涕泗横流,头上钗横鬓乱,真真是好不狼狈。 本来被沈明淑安排来看管阿萦丁嬷嬷心里就一万个不愿意,她今年都快五十了,放着京城好好的日子不过跟着车队长途跋涉来这么远的破地方是为了什么啊,还不是因为阿萦,如果不是因为她,她现在会这么狼狈吗?! 丁嬷嬷气急败坏地骂道:“要不是为了你这小荡.妇,我现在也不会这样!我今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你再说一遍?”阿萦冷冷地看着丁嬷嬷。 丁嬷嬷呆了一下,这小贱人今日怎这么有底气了,莫非是这段时日她不在恃宠而骄,连她都不放在眼里了? “呸!骂的就是你,你这小荡.妇,我回去就告诉夫人,你在床上勾引大爷,叫的跟勾栏里的表子一样,我叫夫人把你,把你……呃……” 丁嬷嬷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还在滴血的血洞,瞳孔不敢置信地散大,“你,你竟敢……” 阿萦五指嵌入丁嬷嬷肩膀的肉中,将她的身体往前狠狠一送,鲜血从丁嬷嬷的嘴角蜂拥而出。 丁嬷嬷靠在阿萦的身上,临死之前听到阿萦一声轻柔冰冷的叹息。 “我也不想杀你,可谁要你找死呢?” 刀将丁嬷嬷的心口刺了对穿,这老虔婆再没能说出后半句,白眼一翻就断气了。 阿萦又探了探她的鼻息,确定人是死透了才放心。 但因为刀口扎的太深,刀是抽不出来了,她不做停留,冷静地把手上的血渍涂到自己的脸和衣服上,抛弃丁嬷嬷和她身上的那把刀从车底爬出来。 必须要找到大部队,否则她死等在这里,万一裴元嗣和车队都撤退了她岂不是要落在这些凶狠的山匪手中? 趁着众人还在缠斗,阿萦的眼睛先在人群之中搜寻了一圈,又投向不远处的高山与深林,判断四周的地形,可惜天色雾蒙蒙的,再远一些的地方就看不见了。 赌一把吧。 阿萦拔下头上尖利的簪子握在手中,又从车厢中扯下一块黑色的帘子披在自己的身上,深吸一口气,向着不远处的山林飞快冲去。 混乱中不知是谁有人抓住了阿萦的脚踝,将她往地上一扯,阿萦狼狈地摔倒在地,跌进遍地断臂残肢的尸体之中,胸口藏着的书稿被风一吹纷纷扬扬地散乱了出来。 原本想着等裴元嗣来救她,到时候她就可以哭着扑进裴元嗣的怀里,把这些染血的书稿交给他,任是再铁石心肠的男人看见这一幕内心都不可能毫无波动。 可现在,裴元嗣在哪儿?!等他过来救她她早就死上八百回了! 阿萦恨恨地抓着眼前的书稿,费力向着书稿中央她遗落的那只素色花钗够去。 这是娘亲留给她的嫁妆,她、她不能丢。 就差一点了…… 一阵大风吹来掀开阿萦身上披的长袍,露出一截淡粉色的衣角,有眼尖的山匪瞧见落单的阿萦,立马就挥舞着大刀朝着她砍来。 忽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从地上径直拔到了马上,阿萦的胳膊简直要被捏断,忍着剧痛,瞪大眼睛看着山匪的的刀刃擦过裴元嗣的胳膊,留下一道翻飞的血痕。 “大爷!” 她惊呼出声,一语未落裴元嗣蓦地朝她吼道:“闭嘴!” 匪乱平息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空气中到处飘荡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决明掩鼻打马上前,看见裴元嗣胳膊上流着血的伤口,忙道:“大爷,您受伤了!” “有没有留下活口?”裴元嗣撕下腰间的汗巾,随手缠住了伤处。 “都死了,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裴元嗣眉头紧锁,“先把尸体都处理了,清点人数,看看少了多少人。” 决明领命而去。 这次车队共损失了十一人,山匪尸体有二十五具,逃走的不计其数,为避免这群穷凶极恶之徒再卷土重来,裴元嗣命令大家将死者尸体就地掩埋后立刻启程夤夜赶往三十里外的常山驿站,争取在天亮之前到达。 等裴元嗣指挥完了众人起身,赵炳安挤眉弄眼给他使眼色,裴元嗣转过身,就看见阿萦在他的身后无声无息地站着,泪眼濛濛又带几分愧疚地望着他。 见他看过来慌忙低下头去抹泪,微微背过身去,纤弱的后背像朵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可怜柔弱的小娇花儿,仿佛再来一阵风她这朵花骨朵就要散架了。 “你还愣着做什么?” 裴元嗣丝毫不怜香惜玉,对着阿萦沉脸喝道。 阿萦小脸一白,忙擦干净泪走过去。 她想爬上马,却因没有学过骑马总踩不稳马镫,不是装的,实在是她腿短爬不上去,越着急越束手无策。 裴元嗣冷眼看着她费了半天劲,耐心终于告罄,突然抓过她的腰肢将她粗鲁提起,搂着她一道跃上了马。 第27章 第 27 章 阿萦再次醒的时候已经躺在驿站客房里干燥温暖的大床上了。 夜里她又冷又困迷迷糊糊昏睡了过去,这会儿醒来发现自己还活得好好的,竟莫名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门外的丫鬟听到屋里的动静赶紧开门端来热水,“夫人醒了,您饿不饿,要不要用些东西?” “大爷呢,他怎么样?”阿萦揉着酸疼的腰身坐起,感觉又被裴元嗣没轻没重地捏青了。 “大爷?” 丫鬟一愣,旋即笑着道:“夫人是问裴都督吗?裴都督没事,眼下他正在上房与诸位大人议事,您别着急,应当很快便能议完。” “哦。”阿萦不无失望地道。 她洗漱完,却不肯用膳,就坐在窗边托腮等着。 丁嬷嬷死了,紫苏腿脚受了伤又不能下床,常山驿丞便从膳房临时调过来一个女使来伺候阿萦。 阿萦到了傍晚依旧滴水未进,丫鬟担心坏了,可她无论怎么劝阿萦就是坚持不肯吃任何东西。 常山驿丞见裴元嗣是把阿萦抱回了客房,猜测阿萦可能是裴都督的某位小妾姨娘,就自作主张将两人安排在了一间大房中。 “裴都督,您快去看看吧,夫人已经快一天坐在那儿滴水未进了!” 裴元嗣回来的时候,丫鬟焦急地对他禀告道。 裴元嗣脸上仿佛罩了一层寒霜,“砰”的推门进去,阿萦在床上半倚着昏昏欲睡,听见动静忙赤着雪白的足从床上跳了下来。 四目相对,女孩儿满头长发未梳,就这么胡乱地拢在身后,通红的眼眶在望向他那一刻一语不发就滚下两串珍珠似的泪。 裴元嗣冷着脸当没看见,转身朝着桌子的方向走去,谁成想下一刻阿萦却突然飞奔着扑进了他的怀里呜呜大哭起来! 猝不及防抱了个软玉温香满怀,裴元嗣始料未及,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原本无数责骂的话都堵在了口中。 阿萦哭得很是伤心,甚至几度哽咽,泪水湿透了裴元嗣胸前的衣襟。 裴元嗣一动不动,直到阿萦摸到他手臂上渗出伤口的血,大吃一惊,连忙抬起头来检查他的伤口,“流血了,怎么流血了?” 她手忙脚乱地把裴元嗣推在床上,解开他的腰封褪下上衣,只见那伤处血迹斑驳,已经隐约开始发黑,等丫鬟取来纱布、干净的水和金疮药,阿萦忍着泪意替裴元嗣重新处理了伤口。 从见到他开始,她眼里的泪水几乎就没断过,真真是要哭成了个泪人儿,裴元嗣今日才终于相信了女子是水做的这句话。 明明有错的是她、委屈难过的却还是她,尤其是她一露出这副泫然欲泣的神态,让人口中无数指责的话再难以出口,就好像说她几句反倒成了裴元嗣的罪过一样。 “别哭了。” 他先开口,语气已经没有了昨夜时冰冷,还颇多了几分无可奈何。 阿萦抬起红肿的眼眸,以一种裴元嗣看不懂的情绪看着他,“您怎么都不知道爱惜自己,这么久不让人帮您处理伤口,万一伤口化脓了该怎么办?” 他还没说她,她倒先教训起他了? 裴元嗣刚刚缓和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阿萦却又无比自责地道:“都怪我,如果不是因为保护我,您也不会受伤,我真是没用,呜呜……” 裴元嗣就发现,用在弟弟裴元颂身上的那一套用在阿萦身上似乎不管用。 “不许哭了,”裴元嗣头疼道:“你再哭上一会儿,我这伤口真要化脓了。” 阿萦红着脸轻“啊”了一声,忙擦干眼泪,结结巴巴道:“我,我忘了……我这就给您上药!” 上药的过程中她格外地小心,几乎是每动一下就要紧张地抬头问裴元嗣一句:“您疼不疼,这样疼吗?” 好容易包扎完伤口,反倒是裴元嗣出了一身的汗,阿萦拿了干净的帕子替他细心地擦净身上的汗水。擦完汗裴都督那张英挺的面庞就严厉地扳了起来,冷声道:“帕子放下,站起来。” 阿萦咬咬唇放下帕子,垂着头站起来,像极了犯错的学生在等着老师来责罚。 “说说,自己错在哪儿。” 阿萦盯着自己的脚尖,揪了半天的衣带从口中憋出一句,“我,我不该惹您生气……” 裴元嗣险些气背过去,怒极反笑,“你倒是做了什么,还知道惹我生气?” 阿萦泪眼汪汪地,极委屈地,“我,我也不知道……”她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跪在裴元嗣求道:“我知道错了,我真知错了!我以后再不会这样了,大爷您怎么罚我都可以,求您不要生我的气,您别又不理我好不好……” 裴元嗣觉得眉心都蹦的一跳一跳的,什么叫“怎么罚她都可以,别生她的气”?她是半点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啊。 “我问你,书稿重要,还是人重要?那刀都朝着你砍过来了,你不知道去躲还净想着去捡那些没用的东西,你究竟要不要命了?!” 阿萦一愣,原来裴元嗣以为她是要回去帮他捡回那些破书稿…… 阿萦很快反应了过来,垂头小声说:“可那些书稿都是您这段时日的心血,您把它借给我,还教我读书识字,我却把他们都给弄丢了,我没有脸再来见您了……” “钱财都乃身外之物,更何况是区区几本书稿?倘若山匪杀来时我只为一己之私去保护自己的那些东西,又如何保护我的下属和整个车队?”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有损坏,你才是大不孝,这几日我教你读书识字,也教你为人处事的道理,却未曾教过你孝之一道,致使你险些酿成大错,今日之后你可知该如何做了?” 阿萦被他训得一声不吭,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裴元嗣问她:“怎么又不说话了,哑巴了?” 阿萦红着眼小心翼翼瞅着他的脸色,嗫嚅道:“我知错了,我以后不会再犯了。” “知错什么,不会再犯什么?” 阿萦乖乖地重复一遍,“性命比身外之物重要,爱惜自己的性命,便是孝,我错在不爱惜自己的性命,违反了孝道,对不起娘亲和爹爹。” 还算是个听话的孩子,裴元嗣神色略缓,“坐过来,把衣服脱了。” 阿萦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手慌乱地捂住衣襟,“现,现在吗,现在是白天……” 裴元嗣气笑了,屈指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整天胡思乱想些什么,看你伤哪儿了。” 阿萦这下连白皙的耳根都红了个透,忙捂着滚烫的脸背过身去道:“我我伤得不重,您别看了,我等会儿就上药!” 她垂着头,后背上落下一缕鸦色的青丝,细细的腰肢看着分明都没他一个手掌大,坦诚相见时却意外地温软圆润,深藏不漏。 裴元嗣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他站起身,阿萦察觉发上似乎多了一物。 她疑惑地用手摸了摸,好像是娘亲的那根花钗? 她忙摘下来一看,还真是那根钗子! 她错愕地看向男人,男人却在她看过来之时转过了身,吩咐门外的丫鬟道:“把饭菜端进来。” - 大周疆域辽阔,在每府设立三司,是为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与都指挥使司。 都指挥使司是各地的军事机构,灵州地处机要,朔方府的都指挥使司就设在灵州。 除了都指挥使司外另设左右骁卫二将把守此处,与都指挥使司形成牵制,实际军政则由左右骁卫二将节制。 左骁卫将军高遂,右骁卫将军王渊与裴元嗣均有故交,二人在两年前裴元嗣平叛契人降将阿思阔时便驻扎此处,听闻裴都督今日率众到来,王渊与高遂一大早便出城夹道相迎。 二人仿佛不知裴元嗣在常山附近遭山匪突袭之事,是夜将三司长官、裴元嗣及卫队一百余人皆请至将军府,特意摆下宴席为巡边的裴都督接风。 王渊知晓裴元嗣性情刚正不阿,是以准备的一应衣食住行皆是按照朝廷接待巡边将军的规格来安排,当日便将诸位女眷奴仆们安排住进了州中空置的都督府里,此外王渊又另外打发了四五个丫鬟到府上来伺候,可谓关怀备至,尽心尽力。 席间裴元嗣才将车队在常山遇袭之时告知了众人,王渊听罢既怒且惊,猛一拍酒桌先声夺人质问高遂道:“高大人,这是怎么回事!上次你不是和我说常山附近近百余里的山匪都被你剿没了吗?若是裴大人在朔方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等如何再有脸面回京城去面见陛下!” 高遂赶紧起来给裴元嗣赔罪,“这……裴大人息怒,近一年灵州常山一带附近的确时常有山匪聚众作乱,三个月前正是标下带着卫所的官兵上山剿匪,端了那黑虎寨老窝,没想到这寨子狡兔三窟,想必是被他们给逃走了,将裴大人的车队错认成了官兵伺机报复。” “此事是我之疏忽,幸好裴大人今日无事,您但有责罚,标下必定不敢有半句怨言!” 说着要跪下给裴元嗣认罪,裴元嗣把高遂扶起来道:“山匪狡猾,不全然是你的过错,三日前我在常山与之一战,逃走约有七八个汉子,不过我已命人前去捉拿,想来不日便能将这些匪徒一并拿下送到将军府。” 高遂心一咯噔,还是王渊反应得快,忙说:“怎劳烦大人来,还是我与高大人……” 裴元嗣打断两人话头道:“既是吃着朝廷的粮食便是他们职责所在,况且如今我也不知他们去往了何处搜查,王大人,高大人,就等着好消息来罢。” 从将军府出来,马车上赵炳安对裴元嗣道:“表哥,你是怀疑山匪乃王渊和高遂所为?” 裴元嗣瞥他一眼,“我可没这么说。” 赵炳安脸上就露出懊悔之色,嘀咕道:“早知道就不跟你大老远地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了,万一这两个人要谋反,我小命岂不是要搭在这里?我房里刚纳的第四房小妾还没和她亲热够呢……” 裴元嗣警告他道:“你把嘴给我闭严实了,如若有任何风声漏出去,你这个裴都督的表弟是他们第一个拿来开刀的。” 赵炳安脖子一缩,他是个纨绔不假,察言观色的能力却是一流,否则不会看出来王渊与高遂有问题。 “事情还没有定论,”裴元嗣阖眼靠在车壁上道:“也许是我多想了,只要你安分守己地别给我惹事,我就烧高香了。” 都督府,阿萦还没睡,伏在灯下打盹等着裴元嗣。 听到有动静她连忙从桌上起来,一面打发丫鬟去准备热水,又上前给他更衣。 裴元嗣见她脸色似乎不太好,皱眉问:“怎么,身上还疼?” 捏了捏她细软的胳膊,暗忖每回不过是稍用些力道就能在她身上留下几处青青紫紫,这身子太过娇气。 阿萦摇头道:“不疼了,大爷的药很好用。” 心里压的事情太多,这次巡边恐怕不会像上次那样简单,有了阿思阔两年前的前车之鉴,裴元嗣不敢掉以轻心,也就没有那么多旁的心思,两人洗漱完毕就上床休息了。 夜里裴元嗣听到身旁阿萦细弱的抽泣声,他睁开眼,阿萦缩在一旁闭着眼睛哭,她好像是做了噩梦被梦魇住,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泪痕与汗水,头发湿湿地结成一缕缕黏在脸上,口中不住喃喃,“别杀我,别杀我,别过来……” “阿萦,阿萦?醒醒!” 裴元嗣轻拍阿萦的脸。 阿萦从噩梦中惊醒,哭着钻进男人温热的怀里呜咽。 裴元嗣大手探进她的后背,一摸竟全是冷汗。 “做噩梦了?”他低声问。 阿萦哽咽道:“大爷,我,我看见丁嬷嬷了,她浑身是血地倒在我的面前,问我为什么没有事,问我为什么还活着没死,我、我真的好害怕!” “别胡思乱想,”裴元嗣微微蹙眉,抬起阿萦的下巴道:“这世上本无鬼神,你只是做了个噩梦,再说她是死在山匪手中,与你无关,有我在这里,便是她真寻来了你也不必怕。” 阿萦乌发凌乱,睫毛上凝着惊惧濡湿的泪珠,“是真的吗大爷,这世上真的没有鬼吗?可是那个梦好真,好像我又回到了那天,我看着嬷嬷她死在我的眼前,她身上的血溅都到我的脸上和衣服上,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救不了她,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说着将湿润柔软的脸颊贴在男人的胸口上犹如猫儿乞怜似的蹭了蹭,可怜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依赖,令裴元嗣一时想推开却又难以出言拒绝。 阿萦只是个刚出闺阁的弱女子,初次见到那样血腥残暴的场面,为了保护他的书稿回来还要被他训诫,明明那么害怕强却忍着一声不吭,直到夜里做了噩梦才敢告诉他这些。 裴元嗣就想到自己年轻初上战场的时候,看到那遍野的尸骨与断臂残肢晚上独自一人也会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是个男人尚且如此,更何况胆小柔弱的阿萦? 或许是他对她过于苛刻…… 裴元嗣垂眼神色复杂地看着还在哭泣阿萦,冷硬的心竟难以自制地生出了几分爱怜。 阿萦的身子一直在哆嗦着,他能感觉到她是在怕得发抖,此时此刻她无比需要他的抚慰。心内挣扎了片刻,裴元嗣微微叹了口气,轻拨去阿萦腮边的湿发,终是将她轻托着搂入了怀中。 帐中不时传来一两句男人的低语、女孩儿细弱委屈的嘤咛。慢慢地哭声止住了,阿萦缩在男人怀里沉沉睡去。 早上裴元嗣醒的时候阿萦还躺在他的怀里睡得香甜,压在枕上挤得肉嘟嘟的半边小脸白里透着红,睫毛纤长浓密,只是眼皮略有些肿,看着倒有几分孩子气。 记得阿萦初入府的那会儿,别说是靠在他的怀里哭诉,就是离他近一些都会害怕不自在,早晨起来都睡得离他远远的。 裴元嗣鬼使神差撩开阿萦脸上的发。 阿萦的皮肤很白,离得这么近脸上竟然看不见一点瑕疵,大约是还没完全张开,小巧精致的鼻尖和略略丰满的唇带一点小女孩儿特有的俏皮娇憨,像她的人一样。 但她夜里睡觉还挺不老实的,到处蹭来蹭去自己呼呼大睡,把他闹得一身是火,搂着她弄也不是不弄也不是。 裴元嗣深吸口气,把阿萦掉落下去的被子严丝合缝地盖到了脖颈处。 他起床的时候阿萦听见了,但是她没有动,一直到裴元嗣出门去了,房中重新归于安静,她才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 阿萦睡眠一向浅,刚刚裴元嗣起身的时候她就被吵醒了,但昨晚为了不睡过头她忍着困意一直守到半夜,这会子上下眼皮打架得厉害实在是睁不开了。 不过,裴元嗣的怀里可真暖和,毕竟是第一次杀人,她本来还真是有些害怕,在他怀里被他抱了一会儿竟然很快就睡了过去。 听说常年征战的将军身上阳气都很重,寻常的鬼魂都不敢接近,其实阿萦也不怕丁嬷嬷化作厉鬼来寻她索命,她自己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丁嬷嬷活着的时候都斗不过她,死了变成鬼就能报仇了? 她极不屑地笑了一声,伸伸懒腰,而后慵懒地将脸埋进被子里,继续赖床。 - 将军府。 高遂看着手中的信,面露忧愁之色,“这可如何是好?” 王渊冷声道:“倘若不是你妇人之仁,做事瞻前顾后,今日裴元嗣早已是我们刀下亡魂!” 高遂把信往桌上用力一拍,“你还好意思说我,你找那么多死士扮成山匪去杀裴元嗣,你知不知道裴元嗣死了也就罢了,若他没死,你以为他是吃素的,被他怀疑上我们,你是想让我跟着你送命啊!” “裴元嗣没死,你以为主子会放过我们,我们一样活不了!”王渊嗤道。 “现在争论这些也没用了,”高遂说道:“我们还是得另想办法,裴元嗣要陛下裁撤卫兵,削掉我们这些守将的兵权,这不是要我们的老命吗?就算主子让我们将功补过,东窗事发的那一日你我二人也活不成!” 王渊仍旧不紧不慢,喝了口茶悠悠道:“你急什么,人才刚来,要想除掉他的机会多得是,何况他如今手里有证据吗?他怎么能证明那些山匪是我们的人?” 王渊笑着拍拍高遂的肩道:“老哥哥,寨子里那些要钱不要命的土匪早就已经被我灭口了,否则你以为裴元嗣现在还能由着我们在这儿喝茶品茗,优哉游哉吗?” 高遂叹道:“但我还是不放心,总觉得他那日是在试探我们。” “在场的又不只是我们二人,那不还有李指挥使和吴知府吗,我看你就是做贼心虚。别他没找到证据,我们自己先乱了阵脚,他裴元嗣也不是毫无破绽之人,走一步算一步吧。” 王渊将茶盏中的茶一饮而尽,眼中闪过一丝阴冷。 - 丁嬷嬷是车队中唯一死去的女眷,死后她的尸体与车队中牺牲的官兵护卫们被一道就地埋在了乱葬岗上。 后来裴元嗣命人将这些人的尸体全部重新挖出来火葬,准备在离开时将他们的骨灰带回京城,朝廷会为这些护卫的遗孀发放抚恤金,赡养其家属余生。 阿萦向裴元嗣把丁嬷嬷的骨灰要了过来,在灵州的一处寺院开设道场为她超度了三天三夜。 三日之后阿萦夜里做噩梦的状况“自然”不翼而飞。 这期间紫苏因为在混乱中伤了腿,从小腿到脚踝被山匪划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伤养了半个月却总不见好,到今日才勉强能下地走路。 那天要不是紫苏及时推开她,阿萦大抵就要死在那伙穷凶极恶之徒的刀下,是以闲暇时阿萦总会带着些吃食去探望紫苏,和她聊聊天说说话。 今日她亲手做了几张烙饼,烙饼的馅料是在院子后面挖的野菜,包在面皮里烙得酥酥脆脆,咬一口鲜香多汁,早晨配了一碗玉米碴粥,阿萦自己吃了一小张,喝了两三口粥就饱了,裴元嗣一个人吃了三大张,又喝了两碗粥才算吃饱。 紫苏看起来依旧没什么精神,阿萦过来陪着她做针线,她神情也怏怏地没精打采。 “是不是先前的药不管用?” 阿萦说着手向着紫苏的腿伸过来,紫苏的身子就情不自禁觳觫了一下,避开她的手道:“没事……姨娘以后不用每日都来看我了。” 阿萦闻言手顿了顿,看着紫苏温和地笑,“那怎么能行,如果不是你,我今日早就成了那些山匪的刀下亡魂,我感激你都来不及呢。” “况且丁嬷嬷走了,我平日里也没人说话,和你坐在一起心里才能踏实一些,紫苏,难道你是不欢迎我吗?” “不不,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那我每日给你带的东西,你为什么都不吃呢?”阿萦委屈道:“紫苏姐姐,你该不会是以为我在这烙饼里下毒?” 紫苏霎时脸色惨白,双目直直瞪着阿萦,仿佛被人钉在原地。 “逗你玩呢,姐姐不会当真了罢?” 阿萦忽掩嘴扑哧一笑,笑靥如花的眉眼中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莫说是大爷,就连紫苏自己看着都心生亲近喜爱。 比起精明强干的夫人,有哪个下人不喜欢自己的主子体恤和善呢? 阿萦从紫苏房里出来,在院中的墙架上采了几束开得正好的粉蔷薇插.进珐琅景泰蓝的大花瓶里做成瓶花。昨日下了一场雨,冲散了六月空气中的闷热,越往北的地方夏季越清凉,比起烧火炉似的的京城,灵州凉快得像是一座避暑山庄。 裴元嗣回来看到的便是穿着一身葱绿撒花窄袖褙子的阿萦,阿萦背对着他像是在叠衣服,一边叠衣服一边和身旁的小丫鬟有说有笑,笑声清脆悦耳。 屈身时一把袅袅的细腰弯成一个圆润挺翘的弧度,耳边落下几缕细细的青丝,她伸手撩到耳后,露出秀美白皙的侧脸。 裴元嗣低低咳嗽一声。 阿萦忙转过身去,欣喜道:“大爷回来啦!” 丫鬟识趣地退下去。 她几乎是又蹦又跳地跑到了裴元嗣的身边,拉着他的手边笑边飞快地道:“大爷今天怎这么晚回来,您累不累,饿不饿呀,我给您做了您爱吃的豆腐松茸汤,您上不是说喜欢吃么,我还在里面加了一些在后院采的野菜,味道肯定比上一次还要鲜美……” 拉着裴元嗣到屏风后换衣,她一句接着一句的妙语连珠,裴元嗣几乎插不上话,目光无意扫到桌上那一瓶正在盛放的蔷薇花,一簇簇仿佛正值妙龄的少女,秾丽可爱,娇美欲滴。 视线再度回落到眼前女孩儿的身上,杏眼亮亮的,唇儿红红的,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青春活泼的气息。 裴元嗣便摸了摸她的头,“嗯,待会儿我尝尝。” 阿萦就像是受到鼓励的孩子,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变得羞涩起来。 用完午膳裴元嗣就离开了,阿萦躺在床上一个人小憩,睡醒的时候裴元嗣就坐在她的身旁靠着大迎枕看书。 “醒了?”他问。 “大爷,您还没走呢?”阿萦刚起床,嗓音软软地带着点哑,凑过去自然而然地搂住了他的腰,将脸埋在男人腰窝里亲昵地蹭了蹭。 裴元嗣摩挲着她细软的腰肢,合上书道:“起来换衣服,带你去个地方。” 第28章 第 28 章 灵州有一片广阔无垠的草原,草原上有成群的骏马和羊群,等到每年秋天马儿膘肥体壮的时候灵州都会向朝廷献马,这里靠近北方的漠北草原,许多周人耳濡目染,习俗潜移默化中就带了几分北方草原民族的彪悍与豪爽。 妇人们更是个个生得身体高大健美,原来能牧马的不只有男人,还有女人们,她们有的甚至不必遮面便能骑着马在草原上来回地追逐欢笑,看得阿萦羡慕不已。 可惜她不会骑马。 阿萦遗憾地看着收在她腰腹间的那双大手,裴元嗣一纵马,照夜白马蹄得得地向前跑着,阿萦赶紧握住男人紧绷的双臂。空气中新鲜的草泥气息好闻极了,慢慢地阿萦紧张的心弦放松下来,闭上眼睛感受着从耳旁远去的微风与温度。 少顷照夜白寻至一处,裴元嗣先下了马,再将阿萦也从马上抱了下来。 “这是哪儿?”她好奇地问。 过了草原步行五六里是一处屯田,远处身着短褐的农夫们热火朝天地收割着小麦,汗如雨滴,脸被头顶的太阳晒得看不出本身的颜色。 “屯田。”裴元嗣目光远眺而去,神情沉凝。 说是屯田,实则是戍边守将的私田。 大周自开国初太.祖皇帝便将全国的军队编制为卫所,同时隶属五军都督府与兵部,长官级别由高到低分别为卫指挥使、千户、百户、总旗、小旗。卫所中的军户世袭,战事打仗,闲时务农,自耕自守,自给自足,基本不花朝廷一分钱。 开国之初战事频繁,军队战斗力非常勇猛,但时日一长到了如今和平年代遍地滋生,高级军官奴役卫兵为私奴、侵吞军田的事情几乎已是屡见不鲜。 这些务农的农夫们不是旁人,正是被军官们强迫掳来耕种的军户,而这些耕种的屯田则名义上属于朝廷的军屯田,实则根本就是高级军官们的私田。 两人一连来草原闲逛了几天,来时只是随意欣赏着风景,但每每回去后裴元嗣就仿佛有心事般神情很沉重。 阿萦就明白了,裴元嗣不是出来带她闲逛的,只是借着带她出来游玩体察民情。 她没有打扰他,静静地欣赏着周围远去的景色,猜想裴元嗣是看到了那些屯田里务农的军户才会如此。 莫非是那些军户有什么问题? 阿萦在母亲林氏在世时留下的手札中看见过,她的外祖父林俭未出事前曾官至刑部侍郎,就是因为调查了一件兵丁营私案不了了之之后被人构陷牵扯进了成王谋反案,致使全家获难下狱。 封疆大吏总揽边疆军权,时间一长难免藏污纳垢,外祖父大半辈子清正廉洁、淡薄名利,林氏便怀疑父亲林俭是因为某桩案子得罪了大人物,可惜她一介弱女子无法得知当中隐情,年代久远,阿萦更是一头雾水。 阿萦暂且收了心神,暗忖自从在常山遇到那群山匪之后裴元嗣似乎就变得心事重重,旁人看不出来,她这个枕边人却不可能察觉不到。 “裴大人,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你!” 耳边传来男人爽朗的笑声,阿萦抬眸望去,只见不远处迎面纵马而来一个身材高大、高鼻深目的男人,这男人长得不像是周人,而像是契人。 阿萦杏眼眯了眯。 康察台是契人降将,两年前裴元嗣擒阿思阔便是靠着康察台的帮忙,康察台在契语中就是英雄的意思,康察台本人也生得十分勇猛强壮。 两人胯.下的马越离越近,康察台开始时光顾着和裴元嗣打招呼,凑近了才发现那平日里严肃端正的裴大都督怀里竟然抱了个娇滴滴的小美人,那小美人生得乌发雪肤,杏眼桃腮,腰细胸鼓,还是他最喜欢的那一类江南美人。 康察台的眼珠子一时都要黏在阿萦身上了。 直到马踱到裴元嗣的眼前,裴元嗣冷淡的声音打断了他龌龊的思绪,“康察台,你也在此。” 康察台才猛然反应过来,用一口流利的汉语笑着对裴元嗣道:“是啊裴大人,没想到你也很有闲情逸致,携美游原……” 说着眼珠子忍不住往少女的胸口瞟去,却见少女那一片过分惹眼的雪峰香峦此时被男人握着缰绳的大手挡得严严实实的,只能看到一把细细的小腰。 康察台有些遗憾地移开视线,抬头时正对上少女好奇的目光。 见他望过来,少女还有几分羞涩地对他笑了笑,竟是没有低下头,像其他矜持的周人女子看见他就害羞得眼神躲闪。 “康察台。”裴元嗣叫了康察台一声,声音中已经带了浓浓的警告之意。 但康察台是个契人啊,他可看不出裴都督的脸色,反而笑眯眯地问:“裴大人,这位是您的夫人吗,我见她有几分眼熟,”又看向阿萦,“夫人,您是江南人吗?” 阿萦不太好意思地笑,“妾不是江南人,妾的娘亲是江南人,将军看妾眼熟,莫非是以前见过妾身吗?” “见过!见过啊!” 康察台以前当然……没见过阿萦,他不过是信口胡诌和阿萦搭话罢了,一听阿萦这话顿时愈发心旌神荡,毫不吝啬地赞美道:“没想到夫人生得如此美丽,声音也如那天籁一般,漠北草原上的最擅歌唱的百灵都不及您声音的宛转悦耳……” 裴元嗣看着阿萦慢慢晕红的耳尖,心中不知怎的莫名就燃起了一股愤怒与不耐,直接打断康察台道:“好了,本将还有事,今日就恕不奉陪了。” 说罢立即调转马头越过康察台,大喝一声,照夜白撒开蹄子疾驰。 阿萦耳旁刮过呼呼的风声,还夹杂着身后康察台的喊声,“夫人,裴大人,咱们来日再……” 后面几个字就完全听不清了,因为裴元嗣几乎是在纵马,阿萦被照夜白颠得身体东倒西歪,裴元嗣的手肘还紧紧地压着她的胸口,她都快喘不上来气了。 “爷,大爷,我好晕啊,您能不能、能不能慢点……” 她靠在他的怀里吓得花容失色,裴元嗣看了阿萦一眼,疾驰的照夜白渐渐减轻了速度,慢了下来。 到了都督府门口,阿萦腿软下不了马,抱着他的脖子怕得怎么都不敢下来,裴元嗣只能把她抱回了房里。 但他没停留多久就离开了。 也不知他是真有事,还是心情不好,总之离开的时候那脸色难看得要死,冷得都要六月飞雪了。 他心里不自在,阿萦心情却很不错。 康察台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睛都快黏在她身上了,她怎么看不出来这登徒子的意思? 可她就是要装作看不明白,不光看不明白,还要夸奖康察台、赞美康察台,她要让裴元嗣吃醋,让他产生危机感。 因为当一个男人的心与情绪为一个女子有了波动起伏,有了喜怒哀乐之时,他就已经开始输了。 - 成嘉帝这几年年年命令心腹到各地军事重镇巡边,说白了就是检阅卫军和巡视边疆布防,以防边防守将突生谋反不臣之心。 裴元嗣今日上午去都司教场看过李指挥使训练完卫兵后便没什么事了,下午本想借着带阿萦外出的名义巡视屯田,哪想又碰上一堆糟心事。 他想他之所以心情不好,一定是因为屯田与军户之故,还有就是康察台的太过放肆无礼。 晚上裴元嗣回府之后就一声不响地扎进了净房,阿萦拿着换洗的新衣服走过来,听到净房里传来的哗哗水声,明间内室中却不见男人的半个身影。 这样好的机会阿萦怎么会错过呢。 净房中水雾缭绕,裴元嗣阖目靠在浴桶上休息,突然房门“嘎吱”一声似乎被人推开,有人踩着轻缓的步子走了进来。 裴元嗣以为是丫鬟不叫自来,冷声道:“谁准你进来的,滚出去。” “大爷,我是阿萦。” 阿萦把衣服搭在一旁的衣槅上,走到裴元嗣的身旁,低声道:“大爷,你忘带换洗的衣服了。” 裴元嗣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 阿萦穿着一件玉兰色的软绸衣,绸衣的腰身处收紧,衣襟上绣着两朵栩栩如生、含苞待放的海棠花,裴元嗣的凤目定定地落在那两朵珠圆玉润的海棠花上。 这时阿萦问:“大爷,我给您搓背?” 裴元嗣没说话,却把水里的巾子拧干扔给她了,闭上眼睛。 阿萦便绕到他的背后,打上皂荚替他搓背。 裴元嗣手臂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只留下一道黑色的血痂,阿萦小心地避开这道血痂和其它的伤疤。 男人后背和手臂上隆起的肌肉很是结实遒劲,阿萦开始时还有劲儿,渐渐搓得就有些吃力,细细的指尖羽毛般似有若无地划过他湿润的肌肤,或是微喘的气息轻轻吐在他的紧绷的脖颈后。 等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落到男人的身前时,裴元嗣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摁住了她的手,“你没吃饭?” 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 桶中水滴溅落到阿萦的发上、脸上,阿萦艰难地仰着头,秀美的面庞被腾腾的水气熏得红润欲滴,有些呆愣愣地看着他。 …… 阿萦被水呛得不住地咳嗽,头晕目眩,娇弱无力地伏倒在了地上,软白的绸衣衣襟前凝结着湿热的水迹,犹如被水深深呛到喉咙深处。 裴元嗣抱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到一侧的小榻上,眼底闪过一抹懊悔与愧疚。 他刚刚……都做了什么? 裴元嗣轻轻拍了拍阿萦的脸,又给她倒了一杯水喂下去。 阿萦唇角发麻,只能小口小口啜着水。她神智很快恢复,醒后立刻将滚烫的脸埋在他的胸口,委委屈屈又口齿不清地嗔他:“我快喘不上气了……” 裴元嗣大手怜惜揉着她脆弱得几乎可以看清血管的玉颈,哑声问:“这里?” …… …… 阿萦软绵绵地靠在男人精.壮的胸口上,半响方平复下来。 “大爷,白天遇见的那位将军,是契人么?”她翻了个身,轻声问。 一番餍足饱食,裴元嗣本来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听了这话他迅速撩开眼皮,片刻后淡淡道:“你问他做什么?” 阿萦想了想说:“他的眼睛和我们不一样,大大的,炯炯有神,鼻梁也好高,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呢……” 裴元嗣冷淡道:“契族的男人都长那样,没什么特别的。” “都长得那么好看吗?” 阿萦惊讶道:“可是我都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他,他竟然还记得我,还夸我生得好看、声音好听,还从没有人那么夸过我呢,我都不好意思啦。” “我看他还挺年轻,年纪轻轻就做了大将军,以前就常听人说契人孔武有力,力能拔山举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每说一句,裴元嗣的神情就难看一分,眉间紧紧地皱成一个“川”字,愠怒地瞪着阿萦。 然而阿萦话锋却又突然一转,轻哼道:“但是他举止太轻浮了,没有您英武稳重,我不喜欢。” “他虽生得高鼻深目,孔武有力,看着却像是一身蛮力,匹夫之勇。” “而且您十八岁的时候便已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还是名震漠北的大将军,文武双全,他再孔武有力,又哪里及得上您呢?” 女孩儿的声音细细柔柔,仿佛一缕徐徐的微风从裴元嗣的耳边吹进了他的心里,将他心头的怒气顷刻间吹得一干二净。 裴元嗣低下头看着,阿萦脸庞微红地仰望着他,干净的眼眸深处像是呈着水一般盈盈的柔情蜜意,满是濡慕与小女儿的娇羞。 裴元嗣便觉自己变成了那志怪书中的穷书生,怀里的阿萦就是一只娇美温柔的小妖精,好听的话谁听了不高兴啊,即使是沉稳如裴元嗣亦是如此。 “拍马屁,你跟谁学得这些大话奉承爷?嗯,好的不学?” 他捏着阿萦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嘴上教训着阿萦,眼底却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阿萦特别认真地看着她,“我没奉承您,我是说真的。” 见裴元嗣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着急了,竟然羞恼了起来,“哎呀,您不信就算了……早知道我就不说了!”一扭头蒙上了被子。 男人磁沉的笑声就在帐子里回荡了起来。 过了会儿,帐中燃起温度很快又再度变得灼热、滚烫。 - 第二日起床,阿萦把自己关进净房里,连用软刷刷了三次牙,又用木樨香茶漱了好几遍口,心里仍是觉得不舒服。 用完早膳,她温习了半个时辰昨夜裴元嗣留给她的功课,照例又去了紫苏的小院找她做针线,陪她说话。 紫苏既然要“养伤”,她就干脆装不知道,反正都督府也不缺丫鬟服侍,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何况紫苏是沈明淑的人,看见紫苏便如同看见了沈明淑,岂不是明摆着提醒裴元嗣她沈萦是妻子沈明淑塞给他用来生孩子的小妾? 她如今正与裴元嗣你侬我侬着,裴元嗣也从来没催促询问过她有孕之事,可见这男人对孩子其实并不上心。 这亦是令阿萦疑惑的不解之处,按理说男人对子嗣应当十分看重,为何裴元嗣对此事之上却相当冷淡?否则当初沈明淑不必逼着他纳妾,为了孩子他自己都会主动去纳上十七八个了。 阿萦一面揣度着,一面有条不紊地布置着自己的事情,至于康察台此人,利用完后她第二天就抛到了脑后去。 哪想到她忘了康察台,康察台自那日见她一面之后却是色迷心窍念念不忘,夜里宠幸自己的姬妾都感觉没有白天见到的阿萦年轻美貌有韵味,思来想去后他一拍大腿做了个决定。 这日阿萦在房里温书,正看得入迷呢三七过来禀告她说是康将军和康夫人登门。 “哪个康将军康夫人?” 阿萦合上书。 三七笑着解释道:“就是按察使司的副使康察台大人,两年前归降我朝,陛下又封他做了飞龙将军,康将军与咱们大爷有故交。” 阿萦脑海中浮现出康察台那张俊美轻浮的笑脸。 还当是谁,原来是他。 如今这都督府除了三七管家之外尚算是她来主事,下人们看着裴元嗣平日里对阿萦很有几分亲近宠爱,是以皆唤她“夫人”来讨好她,把她当做都督府的女主人。 后来阿萦纠正了大家的称呼,她可不想让裴元嗣认为她恃宠而骄,“夫人”的称呼就变成了“小夫人”。 裴元嗣这个男主人不在,她的确应该出面招待一下那位康夫人,康察台就交给三七好了。 茶水瓜果都上齐之后,康夫人由丫鬟们相扶着娉娉袅袅走了进来。 康夫人看起来年纪不大,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大眼睛高鼻梁,一头丰茂的长发泛着微微的金色,身材高挑且丰满,脸蛋儿充满了异域风情,是那种很有侵略性的美艳。 阿萦不动声色地打量完了这位“康夫人”,得出一个结论:这应当不是康察台的正室,而是他的某一位小妾。 阿萦笑着将这位异域女郎请进了屋里,不过对方似乎心情不太好,没精打采地,偶尔与阿萦说几句话都是强颜欢笑。 两人说了也就两刻钟的功夫,丫鬟来报说是都督回来了。 阿萦余光看见,听到“都督”二字时,那位康夫人似是十分紧张,又带有几分忐忑与期待地朝着门外望了过去。 …… 康察台带着自己的小妾登门拜访不是来做别的。 他要和裴元嗣“换妾”。 简而言之,就是把自己最漂亮最宠爱的小妾送给裴元嗣,求裴元嗣把阿萦送给他。 换妾易妾之举在权贵之中屡见不鲜,尤其是对于康察台这样的契人来说,在契族,兄长死了娶嫂子在他们看来都是约定俗成的事情,何况区区换妾。 而康察台将军本人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王渊王大人和高遂高大人送给他的那几个小妾他早都已经玩腻了,今日他带来这位“康夫人”还是他看对眼儿了直接从自己的下属手里要过来的。 赵炳安现在跟在裴元嗣身边做亲卫,卫兵里面除了裴元嗣的心腹没人知道他的身份,都以为赵炳安是裴都督的亲戚。 裴元嗣每日的三餐基本都是由阿萦亲手做的,赵炳安羡慕不已,三五不时就来找裴元嗣蹭饭,一来二去裴元嗣就只能告诉阿萦赵炳安的真实身份。 眼下阿萦送走了康夫人,这厮鬼鬼祟祟地溜进了内院气冲冲地跟她告状道:“小嫂子,那个姓康好不要脸,居然带着自己的美妾来向表哥讨要你,待会儿表哥回来你见着他就扑他怀里哭,听见了没?要是表哥一时色迷心窍真把你送出去了,以后谁做这么好吃的松茸汤给我喝?” 阿萦震惊不已,什么,康察台向裴元嗣来讨要她了? 虽然阿萦知道裴元嗣不是那种轻易被美色所迷惑的男人,但康察台是他的下属,又是桀骜不驯的契人降将,用献美换妾的方式来笼络下属、上峰这在本朝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如若裴元嗣真有意图笼络康察台之心,他不会愚蠢到把一个契人女子留在自己身边,但把她送出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赵炳安见阿萦眼里都含泪了,忙一抽自己的嘴道:“小嫂子你放心,有我在是不会要表哥把你送出去的……哎呦你瞧瞧我这张嘴,其实我觉得你大可以放心,表哥应该不会是那样的人……小祖宗你别哭了,你再哭表哥又该抽我了……” 在裴元嗣回后院之前,赵炳安腿脚麻利地开溜了。 裴元嗣进屋,阿萦如往常一样给他准备了饭菜,衣槅上搭好了干净的常服,她低着头给他解下腰封换上。 衣服解多了,她动作越来越麻利,不像第一次时笨拙了。 然而今日的阿萦不知是怎么了,以前她总会在裴元嗣刚进门便欢快地和他分享着她今天做了什么,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今日却沉默得很,一声不吭。 裴元嗣没有在意。他自己都被康察台几句不加掩饰的话弄得闹心,哪有还心思去顾及阿萦的心情。 换好衣服他抬腿就走,身后阿萦忽地抓住了他的衣袖,“您去哪儿?” 裴元嗣转过身去,才发现阿萦早已泪流满面,她举着手中的一只红宝石的耳铛质问他:“您身上怎么会有康夫人的耳铛,您是不是真的看上了那个康夫人,您、您不想要我了?” 裴元嗣下意识一摸自己的腰间,衣服早已经换了,康察台曾让那契族女子给他敬过酒,他拒绝了,想必那契族女子就是在那时候把耳铛勾在了他的腰间。 他英挺的眉皱了起来,依旧没把阿萦的质问当回事,“浑说什么,我怎么会不要你了?这耳铛是她不小心掉在我身上的……” 此言一出,阿萦瞬间就松了口气。 其实从裴元嗣刚刚进来的时候,她就一直在观察他的神态表情。 裴元嗣的脸色愤怒中带着几分难堪和郁闷,康察台一定是说话的时候不过脑子触动了裴元嗣的哪片逆鳞。 裴元嗣又是个极高傲迂腐的男人,靠着送自己的小妾来笼络下属,他不屑为之,至少在梦里的上一辈子,她跟着他快四年也没见他有哪次想把她给送出去。 这事情要是到这里一解释也就该结束了。 但阿萦却不想就这么结束,她又问:“这耳铛要掉,怎么会不小心掉在您的腰间?您要是不碰她,她怎么会有机会把耳铛给您?您当我是傻子吗?!” 裴元嗣没想到一向温柔细语的阿萦竟敢和他顶嘴,还朝着他这么大声的喊话,他彻底沉了下脸,冷声道:“你怎么敢这么和我说话,阿萦,别无理取闹!” 阿萦面上的泪水便簌簌滚落了下来,“我无理取闹,我就是无理取闹,那您就把我送给那个康将军吧,您好和那个康夫人双宿双栖!呜呜……” 阿萦非但没有道歉,反而把那只红宝石耳坠子往裴元嗣身上一丢,就捂脸大哭着跑了出去。 第29章 第 29 章 男人便是如此,你对他温柔小意百依百顺的时候他说你懂事可爱,你但凡对他有一点点的情绪和质疑就成了无理取闹,床上的耐心下了床一概不作数。 她这段时间就是太顺着裴元嗣了,令裴元嗣以为她沈萦是个没脾气的面人儿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不高兴了对着她发泄,压根不管她的意愿和喜怒。 说到底她身份卑微,在他眼中即使稍微有了点不同,也不过是他的一个小老婆,他平日里会对沈明淑这样吗? 阿萦哭着跑去了院里的厢房,房门“砰”的一声关上,连午膳都没用。 裴元嗣从屏风后走到窗边,看着阿萦是真的跑了不是耍小性子,不由勃然大怒。 他一定是太给她脸了,让她恃宠而骄,一个耳坠子她竟也敢冲他发脾气,还朝他丢东西,真是愈发没有尊卑上下了! 裴元嗣越想越气,一掌拍落桌上摆着的一只金镶玉珐琅景泰蓝的大花瓶,只听“哗啦”一声脆响,花瓶和花瓶里摆着的粉蔷薇一起落在地上碎成了无数片。 门外的丫鬟和决明、三七等人听了皆是面面相觑,没人敢进去劝说,大家只偷偷将主子丢到窗外的耳坠子给捡走处理了。 来灵州一个多月了,裴元嗣第一次一个人坐在房里用完了午膳。 他面沉如水地回了内室,躺回床上后心情逐渐恢复平静,翻身的时候闭着眼睛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他睁开眼,面无表情地从手肘下面扯出一条水粉色的轻纱抹胸。 今天中午的枕头也不知怎么回事硬得慌,裴元嗣烦躁地把枕头掀开,枕下藏着各式各样的花钗、耳铛、绢花,甚至还有一把姑娘家用的小靶镜,镜子里面倒映出男人黑如锅底灰的一张俊脸。 裴元嗣把小靶镜塞回枕下,望着头顶的承尘,忽然发现他一贯喜爱挂的帐子颜色从暗青、墨绿之类的颜色变成了女孩子才会用的那种水嫩嫩的葱绿色,就连身上盖的锦被也是用金银二线做成的一床烟霞色合欢鸳鸯大盖被,而他直到现在才察觉出来。 丁嬷嬷死后阿萦夜里总是做噩梦,他心软之下就默许她一直和他住在一起,不知不觉都这么久过去了,他从一开始只逢五、逢十的日子碰她也变成了只要她没来小日子每天晚上两人都会在帐子里试上好几回。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裴元嗣陷入了沉默之中。 - 本以为阿萦只是耍耍小女孩的性子,没想到阿萦说不理裴元嗣还挺有骨气,当天晚上她倒是又回了房间,照旧和他一道用饭,两人夜里也睡一张床上,但更衣这种事情就成了三七手上的活计。 第二天、第三天,依旧如此,裴元嗣绝不会是主动求和的男人,到第三天晚上的时候,阿萦像是后悔了,晚上睡觉前拉拉他的衣袖,红着眼睛想和他说话,裴元嗣没有放任自己心软,冷着脸转身自己脱了衣服躺到床上。 再说赵炳安那日从后院溜之大吉以后,隔日裴元嗣就让决明从灵州的花楼里把这竖子给提溜到了自己的眼跟前臭骂一顿。 丫鬟可是把赵炳安那天说给阿萦的话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了,裴元嗣对着赵炳安就连踹了三脚,把赵炳安踹得捂着屁股直嗷嗷叫,连连保证日后再也不敢到阿萦面前去嚼舌根了,回去躺在床上三天都下不来。 没几天决明就告诉裴元嗣,说赵炳安的小厮告他主子要收拾包袱跑回京城。 赵炳安幼时生母早逝,舅舅平江伯再娶后更偏爱继室生的二表弟,不免对长子多有冷落,这也是赵炳安从小性情十分叛逆的原因,裴元嗣面上再嫌弃也不可能放心他独自一人回京城。 且王渊和高遂是否真有谋反之心他尚不能完全下定论,此时要是赵炳安偷偷跑了,万一这两人真有不臣之心,岂不是误以为他裴元嗣是叫了个亲信偷跑回来京城向成嘉帝告状,一旦狗急跳墙事态的发展就不受他控制了。 裴元嗣立刻以都督府遇着盗贼为由亲自出门去捉这竖子,后来人是拿回来了,幸好赵炳安还没跑多远,又遇上康察台上门拜访。 康察台这次却不是来求裴元嗣换妾的,他上次回去之后隐约察觉到自己似乎说错话得罪了裴大都督,但又不知是哪里说错了,这才想着带着赔礼上门道歉,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巧的是裴元嗣当时正有赵炳安要收拾,冷着脸让康察台有事以后再说就走了。 康察台骑马回去的路上遇见了王渊,心中苦恼,一股脑地就把事情跟直筒倒豆子似的都告诉了王渊。 “你跟裴都督都说了什么?”王渊问,按理说裴元嗣虽然为人严肃治军极严,但他待下属还是不错的,康察台是个契人,他没脑子裴元嗣又不是第一回不知道,理应不会跟他一般见识才对。 康察台说道:“我说要是裴大人肯把他那小妾换给我,我就让那位小姐做正房,以后一定好好待她,我那个小妾生得大胸大屁股,又高又壮实,我听说你们周人都看重自己的子嗣,就说这女人好生养,床上功夫也好,保管伺候得裴大人舒舒服服,要是他不满意……” “你闯大祸了康将军!”王渊叹道:“康将军啊,咱们这位裴都督根本不好女色,你把自己最漂亮的小妾送给他十个都不管用!” “这话可怎么说?”康察台大惊失色。 王渊左右看看,计上心来,拉着康察台回了自己府上。 “实话告诉你,裴都督洁身自好,成婚三年才纳了这么一妾,你道他为何纳妾?是因他原配夫人多年无孕,为求得一子才将自己娘家的庶妹送给了裴都督。” “你问裴都督要女人,那女子可是裴都督夫人的妹妹,裴都督要是把她给了你,回去该怎么和自己的夫人交代?” “再者,你那女人你说她好生养,裴都督多年无子,纳了这妾看着肚子也不像是有动静的,否则怎么会大老远地来巡边还把她带过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你这么说可是打了裴都督的脸,裴都督恼羞成怒,岂能再愿见你!” “康将军,我看你是要倒大霉了,这裴都督可是咱们陛下的亲侄子,得罪了他有你好受的,我看你还是赶紧上门负荆请罪去赔礼道歉罢,若不然……” “不然什么?”康察台急道:“刚刚我就是去找了裴大人,裴大人根本不想见我,看我一眼就走了,王大人,你教教我该怎么啊!” 王渊同情地看着他道:“如此,请恕我无能为力,康将军你只能自求多福了!” - 康察台虽是契人降将,成嘉帝封他做飞龙将军,又让他进按察使司掌管刑狱,但他这几年在灵州过得一点都不快活。 以前在契国的时候他就是大将军,大汗时不时赏赐他美酒、美人,契人都是直肠子,没有周人这么多的勾心斗角弯弯绕绕,担心自己哪一天就不知道死在了谁的手下。 但是他不得已投降之后,成嘉帝忌惮他非我族类,卸了他的兵权,命他去掌管刑狱,别看他官做的大,但他哪里懂周国的律法,那些周人也都防备着他,不会让他有接触机密的机会。 不能打仗,不能随心所欲也就算了,还经常被人嘲笑是降将,如今又得罪了裴元嗣…… 康察台觉得天都塌了,阿思阔的前车之鉴他不会不记得。 阿思阔就是因为周人杀降才降而复叛,当初裴元嗣连追五城亲自劝降阿思阔,阿思阔不再相信周人,决不投降,康察台当时却已经被裴元嗣抓获,不得已之下他只能投降,并劝说那些同样复叛的族人才苟得了一条性命。 阿思阔自尽之后康察台就取代了阿思阔原先的位置,其中少不了裴元嗣从中斡旋的功劳。 可见他的生死只在裴元嗣的一念之间,如果裴元嗣对他生了杀心,回去在成嘉帝面前告上他一状,到时候他又该怎么办? 康察台不寒而栗。 - 却说康察台在王渊的怂恿下生了反叛之心,王、高二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一个机会除去裴元嗣。 当年康察台正是被裴元嗣招降才苟延残喘活到了今日,所以即使现在康察台得罪了裴元嗣,想逃回漠北的契国活命,为了当初的救命之恩离开前他也是不会动裴元嗣的。 康察台的部下巴图鲁有勇有谋,对康察台是忠心耿耿,他不相信裴元嗣会如此小肚鸡肠,竟因为主子说错句话就要回京告他黑状施以报复,反复劝说康察台不要轻举妄动。 怎奈康察台心意已决,他不敢再去见裴元嗣,又担心裴元嗣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命令巴图鲁日夜盯着都督府好给他打小报告。 王渊便略施小计从这上面做文章,暗中命人乔装成裴元嗣侍卫的模样带着一封模仿裴元嗣字迹、盖了都督官印的密信连夜快马加鞭赶往京城。 巴图鲁在驿站偷走了信差的密信,拆开一看大为震惊,慌忙将信差灭口后携着信回了康察台的身边。 原来那密信上写的不是旁人,正是他主子康察台。 裴元嗣向成嘉帝状告康察台有谋逆之心,请求成嘉帝准许他将康察台以谋反之罪及时论处,避免来日祸患。 这封信到了成嘉帝手中那一日,便是他康察台的死期之时。 康察台对裴元嗣从最开始的感激,到后来的埋怨,再到如今的恨之入骨。 他康察台不过是说错了一句话,裴元嗣竟想要他性命,这群果然周人心胸狭隘根本没有一个好东西! “大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巴图鲁担忧地问。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康察台才不是那等引颈就戮之人,他猛然一拳捶在桌上,将桌上的茶盏砸了粉碎,咬牙切齿道:“我康察台就是死,也绝不能死得这么窝囊!” - 康察台反的那日,裴元嗣正与高遂和李指挥使等人在郊外教场指挥演武。 消息一传来整个教场都乱成了一锅粥 康察台是没有机会出席这样的演练活动,但队伍中有原属于阿思阔麾下的契人士兵,与康察台关系亲近,后来被打散了编制编入卫所的军户当中。 康察台一反,这些人不反也会被扣上谋逆的帽子,何况平日在卫所里他们都没少被那些周人白眼欺负,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快看,这些契人反了,他们反了!” 有士兵大声惶恐地叫道。 “保持好队形,谁都不许乱,否则军法处置!” 裴元嗣拔过腰刀一刀砍下了一个率先挑起混乱的士兵头颅,旋即牵过照夜白一跃而上。 李指挥使吓坏了,忙也跳上自己的马追过去大喊:“裴都督,你不能去啊,裴都督,裴都督——” 与此同时,谁也没看见高遂对着混乱人群中伺机而动的杀手们交换了一个眼色。 要是康察台的人不能杀了裴元嗣,他们将会助他一臂之力。 …… 阿萦将针刺进绣绷里,银线在绣绷中熟练地穿行着,突然外面响起一声尖叫,阿萦手一歪,针尖刺入了她的指腹里,滴出一颗圆润的血珠。 阿萦微微蹙眉,将受伤的手指含入口中吮了吮,隔着帘子问丫鬟桂枝:“桂枝,出什么事了?” 桂枝打起帘子匆匆进屋,指着窗外天空西边的位置道:“小夫人,西郊好像出事了,您看,那是烽火。” 点燃烽火代表起了战事,西郊,今日裴元嗣与李指挥使就在西郊演武! 阿萦霍然从榻上坐了起来,撂下手中的针线就要往外跑,桂枝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夫人您去哪儿,外面肯定乱了,您可不能出去啊!” 阿萦声音都是颤抖的,“大爷就在西郊演武,他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李大人和高大人都在西郊,咱们大都督英明神武,一定不会有事的,您要是现在跑出去走丢了,都督回来就见不到您了。” “您听奴婢的,先坐下,再等等,都督肯定没事。” 在桂枝的安慰下,阿萦总算是歇了想跑出去找裴元嗣的心思。 外面的叫喊声、冷兵器的缠斗时发出刺耳的鸣响声一时不绝于耳,任谁听了都得头皮发麻。 阿萦心砰砰直跳,掌心满是汗水。 她当然也是担心裴元嗣,刚刚在桂枝面前有一半是没装的,裴元嗣要真是个短命鬼,她这段时日的所有努力岂不都成了白费? 再说,如果这个时候她腹中有了裴元嗣的骨肉,以后被沈明淑给磋磨死都不会有人给她撑腰了! 阿萦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但她面上还是要装作六神无主的模样,命桂枝把三七请了过来,两人商量着先锁死了都督府的大门,又让身手好的小厮们举着刀枪分别在内院外院的墙下排成两列准备着,以防止贼人趁虚而入强攻都督府。 幸好都督府的围墙高,一般盗贼爬不进来。 康察台这次也是特意选在裴元嗣离开灵州城去郊外演武的日子叛乱,要是裴元嗣还在城中,他是十有跑不了。 跑之前康察台先闯进按察使司的衙门把平日里那些罪过他的周人挨个杀了泄愤,其中就包括他在按察使司的两位同僚和一个看他不顺眼的下属。 想到卫所里还有一个千户和一个百户素来跟他不对付,康察台早先命人调查过,那个郭千户因为犯了错今天没能去西郊演武,今日就一雪前耻的日子,康察台带着自己手下纠集成的两百个契人如风卷残云般朝着卫所杀了过去。 混战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 庭院中陆续掌起了灯,外面的厮杀叫喊声渐渐消弭,桂枝把晚膳端过来,低声哄着阿萦说一些“小夫人多少吃一些,都督马上就能回来了”的话。 阿萦看眼那碗里冒着香喷喷热气的晚饭,摇摇头。 又过了约莫有半个时辰,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月亮悄悄爬上树梢,漆黑的夜幕密不透风地笼罩着整个庭院,阿萦正等得焦急的时候,前院传来了一阵开门声和乱哄哄的脚步声。 “姨娘,大爷回来了!” 三七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阿萦。 裴元嗣一进院子,就看见一个娇小的人影在廊下来回徘徊地走着。 走近了,才发现阿萦穿得很单薄。虽说是仲夏,天气不冷,但这是在北疆,又不是京城,她身体一向娇弱,穿得怎这么少? 裴元嗣皱了皱眉,刚想开口,忽然想到两人似乎是在冷战,便闭嘴冷着脸进了屋里。 决明见状拉住阿萦,对她说了句悄悄话,阿萦含泪的眼眶顿时又红了一圈,扭头也进了屋。 裴元嗣坐在床上,自己把带血的衣服慢慢解下来扔到地上,又用巾子擦拭着流出的血渍,阿萦低头不声不响地端着热水进来,半蹲在地上用干净的帕子替他擦净血渍,又小心往男人腰腹间一道一指长的新鲜伤口上撒上伤药,再用绷带包扎起来。 处理完伤口,她又默默地给他擦了身子,动作温柔地换上干净的衣服。 “啪”轻轻一声,一滴湿润的泪滴落在裴元嗣胸口的衣襟上。 阿萦抽泣了一会儿后抬起头伤心地问他:“大爷,您疼吗? 那双纯净澄澈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泪水,睫毛上挂着一颗颗小小的晶莹的泪珠。 裴元嗣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女子用这样怜惜的眼神望着,他看了阿萦一眼,紧抿着唇转过头去。 “不疼。” “您胡说,这样深的伤口,怎么可能不疼?” 裴元嗣感觉一双冰凉细滑的小手握住了他的大手贴在脸上轻轻蹭着,带着几分哀求和讨好道:“大爷,我知道您还生我的气,您别生气了好不好,我知错了,我再不和您使性子了……” 温热的泪水滑落到男人干燥粗糙的手背上,裴元嗣迟疑地扭过头去,半响之后,他叹了口气,反手用指腹抿去阿萦眼角的泪水。 “阿萦,你知不知道,每次你犯错,你都会哭。” 而且每次她一哭,他总会莫名其妙的心软,不忍心再责骂她。 阿萦咬咬唇,一边抽泣着,一边心虚地抬眸看他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眼去,嗫嚅道:“有吗。” “你有。” 裴元嗣抬起阿萦的下巴,格外严肃地道。 “那我不哭了!” 阿萦赶紧说,她像是在强忍住泪水,瞪大眼睛道:“我是怕您不要我了,我不想、不想离开您……”说着说着眼泪还是掉了下来,把脸轻轻埋在男人的肩上。 “那你可见我将你送走了,纳旁人了?” “没有,您没有……” 裴元嗣右手按着自己右侧腰腹的伤口,左手搂着哭泣的阿萦,阿萦哭声小小的,娇小的身子不停打颤,像小猫儿蜷缩在他的怀里哭,裴元嗣才知道,原来她竟是那么害怕他把她送出去。 又想到适才他刚进院子时她在廊下明明冻得瑟瑟发抖却不肯进屋,见到他伤口时眼里急得都涌出了泪花,那些温柔细致、心疼怜惜……这几天的气不知不觉就在阿萦示弱的哭声中消散了。 裴元嗣看着可怜兮兮的阿萦,心里就颇有几分无奈。 身边带着阿萦这样一个心思敏感又娇滴滴的女孩子的确麻烦了些,但一连几日孤枕清心的滋味也不好受。 早知如此,那日他一早就应该跟康察台把话说清楚,这样阿萦不会多想,康察台兴许也没那么快反叛。 只不过目前裴元嗣仍不能确定康察台究竟为何急于反叛,难道真是因为换妾不成恼羞成怒? 裴元嗣身上受了伤,她再哭多了他怕是就要心烦了,阿萦见好就收,在他怀里哭一哭表明自己很难过很后悔就完事了。 其实她这次本来也没想和裴元嗣吵多大的架,一是让裴元嗣明白她不是没脾气的人,二是让他知道她在为他和康夫人吃醋,因为她心里有了他,所以不喜欢他身上有别的女人送给他的东西。 不过康察台反叛,该不会是因为前些天讨要她不成才恼羞成怒罢?阿萦担心裴元嗣会因此迁怒她,索性先自责一番装可怜无辜。 好在裴元嗣并无任何责怪她的意思,只道:“此事错不在你,他与朝廷素有旧怨,此次不过是借个由头反叛罢了。” 阿萦这才放下心来。 简单地用完晚膳后大夫过来,给裴元嗣看过伤口开了药,临走前顺便还夸了阿萦一句伤口包扎得好。 裴元嗣就看向阿萦,她确实包扎得很好,以前在军营里受了伤他都是随便扯个汗巾子一包,也不管伤口会不会被磕碰着。 阿萦细心,动作温柔体贴,这傻姑娘有的时候觉得自己下手下重了还会自责,傻乎乎地用嘴巴帮他吹一吹,他几乎是一点儿都感觉不到疼。 见到他漆黑的眼眸望过来,阿萦脸一红,便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去。 门没关,有人不合时宜地在门口用力拍门道:“表哥,我来看你了!我进了啊!” 裴元嗣放下茶盏冷淡地瞟了门外的赵炳安一眼,在身后捏了捏阿萦的手,示意她先下去。 阿萦就端着换下衣物对二人福福身退了下去。 走出去的时候余光看见赵炳安身后还跟了个二十岁刚出头的青年,这青年叫做杨义武,是裴元嗣在都督府的下属,正七品的都督府都事,这次是跟着裴元嗣一起来灵州公干,阿萦在书房见过他几次。 适才从裴元嗣的口中得知这次叛乱竟然是康察台挑起的,阿萦既不解又纳闷。 上辈子她是没有机会和裴元嗣一起来灵州,更不记得前世是否是有康察台叛乱这件事情。 她只记得叛乱的是两个朝廷的大官,最后叛乱被裴元嗣雷霆手段镇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回去后成嘉帝还为此又赐封了他三百多户,这才放心地跟着裴元嗣来灵州。 等阿萦走远了,赵炳安把门一关,压低声音兴奋地对裴元嗣道:“表哥,那刺客救活了!” 王渊与高遂两人私下密谋,意图在演武场上除去裴元嗣,嫁祸康察台,然而却千算万算都没算到,赵炳安今天也在教场之上,且阴差阳错识破了二人诡计! 第30章 第 30 章 打从上次想偷跑回京城被裴元嗣亲自捉回来后赵炳安就学老实了,裴元嗣命他寸步不离自己的身边,防止他再闹出些幺蛾子,教场上赵炳安无意发现有个长得很像左骁卫将军王渊家奴的卫兵趁着裴元嗣不备想搞偷袭。 赵炳安很聪明,立即寻间门隙将此事报告给了裴元嗣,裴元嗣在收拾完叛乱的契人、稳定好教场的局面之后,命决明和杨义武将此人盯住。 他则带着几十个亲卫从郊外的小路赶往城内,果不其然有几人趁他回城的路上设下埋伏,竟意图将他射杀于此,裴元嗣只活捉到了一名刺客,其余皆服毒自尽,这个刺客在服毒的时候被杨义武眼疾手快地阻拦了下来才保下一条性命,仅服用了半分剂量的毒药。 至于那名长得像王渊家奴的刺客…… 裴元嗣面沉如水。 这些刺客都是典型的契人长相,要说王渊府里有契人的家奴也不足为奇,但刺客为何临死前要用刀划花了自己的脸?这显然是欲盖弥彰,八.九不离十! 裴元嗣去暗室亲自审问了那名刺客,刺客实在受不住酷刑拷打,只对于王渊命他来刺杀裴元嗣嫁祸谋反康察台的事情供认不讳,至于原因是什么他也不知内情。 并且因为毒已经深入肺腑,没过两刻钟的功夫此人就一命呜呼,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杨义武蹲下摸了摸刺客冰冷的颈动脉,遗憾道:“都督,这人已经死了,也许康察台谋反与王渊脱不了干系,不如标下现在就去将王渊捉拿归案?” “不可,”裴元嗣抬手制止,“康察台现在逃出了灵州,他手里握有从卫所偷出去的灵州布防图,倘若此图落入了契国手中,后果将不堪设想。” “那该怎么办?”杨、赵二人异口同声。 正说着,决明敲门道:“大爷,李指挥使来了!” 李指挥使满头大汗地跑来了都督府,一个晚上筹措了整个灵州、附近通、豫三州卫所共计五千兵马,裴元嗣要用这五千兵马进讨康察台。 康察台离开灵州前烧杀了按察使司与卫所八人,其中包括大官两名,这一路逃亡的路上又四处抢掠,引得无数契人相附,城郊的养马场被他抢走的骏马不计其数。 倘若不趁早抓获康察台,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裴元嗣笃定,王渊与高遂怕是知道他这次到灵州来不单单是为了巡边,怕他查到自己的头上,索性先下手为强要他的性命,在来灵州之前的那群常山山匪定与王、高脱不了干系。 即使王渊和高遂要叛乱也成不了气候,可康察台以前就是契族的大将,因为上一任的朔方指挥使诛杀契人降将以及阿思阔降而复叛一事已经害得契人对大周怨声载道,孰轻孰重裴元嗣在顷刻之间门心中就已经有了决断。 …… 三七把盔甲送到了阿萦的手中。 刚受了伤又要出去打仗,裴元嗣原本以为阿萦又会埋怨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没想到这次阿萦却什么都没有说,甚至也没问,沉默地替他换上了盔甲。 直到他换好一身行当要走时,阿萦忽然从身后抱住他,避开他的伤口,将温热的脸贴在他后背冰冷的甲片上。 “大爷把我也带去好不好,我可以照顾您,我不想离开您……” “胡闹,我是去打仗,怎能带你一个妇人。” 裴元嗣低声斥道。他转过身来,他一夜没休息,她亦是陪着他一整夜都没睡,眼底浮着淡淡的青,神情憔悴而无措。 看着她那双满是企盼担忧的杏眼,裴元嗣在这一刻生了恻隐之心。 其实他不该把阿萦留下来。 至少是不该留在灵州。 康察台顺利抓获后,王渊和高遂会安心地等着他大军凯旋回来查办他们吗? 不,一定不会。 可是带走阿萦,无异于是宣告二人他对他们已有防备警惕。 所以裴元嗣非但不能带走阿萦,反而要让她一直留在都督府中,将这样一个后方交给王渊和高遂,以此显示他对他们并无猜忌。 裴元嗣看着她,粗糙的指腹在她娇嫩的脸颊上轻轻摩挲流连。 如果两人可以有一个女儿,他希望女儿可以像阿萦一样美丽、懂事、善良、天真烂漫…… 不能再心软。 裴元嗣推开阿萦,转身大步离去。 …… 裴元嗣一走,阿萦脸上的泫然欲泣的表情瞬间门荡然无存。 她气得几乎要发疯! 她刚刚在窗下偷听到了,杨义武说王渊意图刺杀裴元嗣,王渊王渊,此人可不就是成嘉帝派遣驻扎在朔方的朝廷大官? 现在裴元嗣抓住了王渊的刺客,那王渊担心事迹败露,肯定要反,裴元嗣却为了抓获康察台把她留在灵州,若是王渊想用她要挟裴元嗣,把她给抓走弄死了怎么办?! 她是想报仇、想自保,但是现在大仇还未得报,沈明淑还没死,要是她先死在了灵州,这笔买卖简直太不划算! 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阿萦恨恨地,抓起桌上裴元嗣刚喝过的茶盏就狠狠地丢了出去。 那茶盏撞到门框上一声闷响,吓得门外站着的人赶忙离开,茶盏又咕噜噜地滚到了地毯上。 阿萦眯眼看着门外匆匆离开的女子,走上前俯身把茶盏又捡起来,紧紧地握在了掌心。 - 裴元嗣带着五千兵马浩浩荡荡地出了城,与此同时,一直跟着他寸步不离的决明却在黎明之前偷偷潜回了都督府。 康察台叛乱当日,高遂也在教场,教场上高遂的契人刺客没能杀成裴元嗣,裴元嗣抄小道入城,刺客又再次失败,第二日高遂与王渊跟着李指挥使一道眼睁睁地看着裴元嗣率领着五千进讨康察台的兵马出了城,二人皆是忧心不已。 “你的那些刺客都不中用,裴元嗣又没死成,这次若是康察台也杀不了他,等他拎着康察台的头颅回来之日,便是你我二人命丧黄泉之时!”高遂警告王渊道。 王渊不以为意道:“康察台这不长脑子的胡蛮子都尚且知道不能坐以待毙,如若裴元嗣真要查办你我二人,大不了我们也反了,投靠契人便是!” 王渊与高遂二人在朔方待了快十年,两人皆是从卫所的小旗凭借着真刀实枪拼杀出来的军功一步步往上爬,最后有幸得贵人的赏识才爬到了如今的位置。 荣华富贵迷人眼,朝廷发放的军饷那么少,打仗的时候让他们拼死拼活不要命,闲时还要让他们那些军户自己种地自给自足,扣的不愿多拿一分钱。 他们打仗是为了啥,不就是为了当大官,为了吃香喝辣封妻荫子、享清福的吗?世世代代做军户的日子却根本不像他们当初想的那样美好,自己遭罪也就算了,还要让自己的子孙后代也跟着遭罪。 一开始只是尝到了一点甜头,想多拿一笔银子养家糊口,过好日子。 后来深陷泥淖难以自拔,为人做事身不由己。 如今裴元嗣要查办他们,官逼民反,他们也不过是自保之举。 再说康察台逃出灵州之后一路烧杀抢掠,涉河出塞,附近州县无不深受其害,更引得无数契族的小势力归附,竟当真形成了一个约有一万余人的壮大队伍。 康察台由此自称可汗,彻底与大周决裂。 裴元嗣率领五千兵马,夤夜疾驰日行百里,终于在三日之后的庆州合和关追上了康察台。 李指挥使用千里眼观察远处的营帐和灶台,建议道:“都督,今夜有雾,且时候已经不早,我军昼夜奔波,舟车劳顿,不如今夜暂歇,明日再行进攻?” 赵炳安疯狂点头说好,杨义武疲倦表示赞同,从灵州城出城开始,他们这五千人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现在不用给他把椅子,站着都能合眼睡着! 裴元嗣冷冷看了赵炳安一眼,“抽你几鞭子你就不困了。” 赵炳安打到一半的哈欠收了回去。 裴元嗣用千里眼看了山下约莫有一盏茶的时间门,康察台料定夜里下雾他不可能进攻,那他裴元嗣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出其不备。 收起千里眼的同时也下达了命令,喝道:“敌军哨兵纪律涣散,正是突袭良机,传我号令,抽调三百轻骑为先锋,今夜随我突袭敌军大营!” 裴元嗣一声令下,杨义武赶忙睁眼站直了身子。 敌军营帐,契人们还在呼呼大睡,今夜大雾,康察台断定裴元嗣不可能在这等恶劣天气下进攻,故而稳坐钓鱼台,正在帐子里和他在路上劫掠来的两个美妾忙着翻雨覆雨。 忽然风声突变,土地震动,当敌军契人发现不对纷纷从睡梦中惊醒时,裴元嗣已经率着先锋杀入了他们的大营。 一时敌军军心大乱,裴元嗣率领的轻骑犹如入无人之境,流血漂橹,杀声沸反盈天,康察台慌忙穿上衣服丢下两个美妾,由巴图鲁和其余亲卫护着他往外逃。 康察台一路仓皇逃到铁建山,因为决策失误,这一路追随他的士兵只剩下了一半,他先占据高地,决定坚壁清野,围占高低整顿军心士气。 裴元嗣依旧没有停歇,马不停蹄地率领五千官军追击余寇来到铁建山外,他亲自乘着照夜白走到三军阵前,当众将一份信交给了使者,命他“掩人耳目”送至山内半途依附了康察台的羌人首领迫真袭首手内。 康察台的心腹看到迫真袭首收了裴元嗣的信,顿时哗然色变,相互猜疑,由此在山内自相残杀,眼见康察台大势已去,时机已到,官兵们跃跃欲试,到第二日的中午,裴元嗣终于喝令众将士重振旗鼓,杀入山内。 康察台大败! 裴元嗣的战况远在灵州的阿萦并不知晓。 得知裴元嗣要将她作为诱饵留在灵州的时候阿萦心中既愤怒又焦灼,她这么年轻当然还不想死,但冷静下来之后她就意识到裴元嗣这样做对她来说固然无情无义,却不得不说这是他目前唯一的选择。 以裴元嗣的性格宁可牺牲自己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保护的百姓受苦受难,在她与整个灵州百姓、逃走的康察台之间门做一个抉择,想都不用想她会是被牺牲的那一个。 因为她在他的心中不够重要,不值得他为她违背心中所一直坚守的道义,舍小家而成就大家,在为国为民、舍生取义的大将军眼中一个小小女子的位置从来微不足道。 不过若是她真死了的话,裴元嗣出于愧疚应该会照顾她的弟弟一辈子,至少先前她所做的努力并没有全部白费。 最好的结果则是她很幸运地没死成,兴许还会为此受一些伤…… 裴元嗣只会对她更好,更愧疚。 尽人事听天命,想清楚之后,阿萦烦躁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 裴元嗣离开的第五日,傍晚,晚风习习,阿萦端坐在房中的书案上对着裴元嗣做给她的字帖认真临摹。 狼毫小笔的笔尖落在一个秀气柔婉的裳字衣尾时,外面忽传来一道尖锐的刺啦声,阿萦手腕一颤,笔锋在雪白的宣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 她惊诧地朝着门口望去,只见房门被人从外面踹开,本应离开了灵州城的决明却在这时出现,急切地抓住阿萦的手就往后窗跑。 “来不及解释了,姨娘得罪了。”决明蹲下去,示意阿萦赶快爬到他的背上。 阿萦心“砰砰”直跳,同时也柳暗花明一般松了一口气。 狗男人,还算他有良心,知道让胆大心细的决明回来救她! 她跳上决明的背,决明背着她从后窗跳出去,一路狂奔,飞快地朝着府内一个偏僻的角落跑去。 “抓住他们!” 背后传来一阵气急败坏的叫喊声,阿萦转过头,竟见一群手持刀戟的官兵在朝着她和决明凶神恶煞地追来。 “他们追过来了……” 阿萦愈发紧地抱住了决明的脖子,颤声道。 决明额上流下的汗水打湿他的整张脸,黑夜中他口中吐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姨娘放心,小人不会要你有事的!” 而此时两人的背后,高遂亲自弯弓搭箭,将冒着寒光的箭镞对准决明的腿。 “嗖”的一声,箭矢犹如离弦一般迅速地射了出去。 就在那支箭没入决明的大腿之前,另有一支凌厉的箭矢从相反的方向破空而出,直直朝着高遂握箭的手臂飞去。 “大人——” 伴随着一声惊恐的喊叫,高遂的身体轰然倒地。 高遂带来的官兵们瞬间门乱成了一团,有人抬起高遂,一群人惊慌失措地朝着来时的方向撤去。 火把高高举起,一个高大宽阔的身影从暗处大步走出,决明之前被高遂的人在身上砍伤了好几处,这会儿再也支撑不住,赶紧把阿萦放了下来。 阿萦跑着扑进了裴元嗣满是风尘气的怀里,将脸深深埋进男人的胸口。 裴元嗣冰冷的目光在一瞬间门柔和下来,他微微垂下眼帘,大手轻轻拍在女孩儿单薄的后背上,低声说:“别怕,我回来了。” 说罢揽住阿萦的腰身,将她直接单手抱进怀里,温暖干燥的大手将她冰凉的小手也一并揣进去。 高遂等人争先恐后地想往外跑,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被裴元嗣早先埋伏下的人包了圆,高遂被几个心腹扶着,捂着自己的伤处大叹无力回天,最终主动缴械投降,愿意做证人为自己的家人谋一条生路。 “都督,王渊等人俱已捉拿归案!” 裴元嗣将阿萦抱回房内,杨义武匆匆来报。 “您快去罢,别为我耽误了正事。” 裴元嗣低下头,阿萦头靠在他的脖颈间门,抬手轻轻抚摸着他带了点刺手胡茬的脸,杏眼中满是思念与不舍,“我等您回来。” 裴元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将她放下后快步走了出去。 阿萦抓了件披风披在身上下床走到窗边,双手并拢用力搓了搓,一直望着裴元嗣走远,再也看见不到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小夫人!” 桂枝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爬出来,灰头土脸的,冲上来抱住阿萦就嚎啕大哭,“呜呜!吓死奴婢了,奴婢还以为奴婢要死了!” 阿萦温柔地抚摸着桂枝的背,轻声安抚,“没事了,大爷回来了,我们都没事了。” 余光瞥见门外还瑟瑟地站着一人,阿萦在桂枝耳边低声说了句,桂枝抬起头抹抹眼泪,出去把不敢进来的紫苏也给拉了进来。 “紫苏,你腿上还有旧伤,那些人没把你怎么样吧?”桂枝担心地问。 “我,我没事。”紫苏白着脸,勉强道。 阿萦忽拉过她的手握在手中,紫苏顿时唬了一跳,险些从地上跳起来。 阿萦对她来说的恐惧程度可不亚于外面那些谋反的官兵,桂枝不解地看着紫苏,“紫苏,你抖什么啊,都督已经回来了,我们没事了。” 阿萦将紫苏的手在贴在脸上暖着,笑道:“她胆子小,你先下去罢,看看外面有没有受伤的姐妹们。” 桂枝点点头带门出去了。 阿萦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在紫苏身上,紫苏怎么都不肯要,阿萦按着她道:“别动,你脸都吓白了,我去给你倒杯热茶,你在这儿坐一会儿再回去,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随即转身给她倒水,回来的身后看见有个黑影正从窗外爬出来,而紫苏精神恍惚双眼空洞地呆坐着,根本没意识到身后有个人正举着刀朝她砍来! “小心!” 阿萦猛然推开紫苏,将手中的茶水砸了出去。 那人被泼了一脸茶水,眼睛迷住,烫得哇哇大叫,睁开眼后挥刀又朝着阿萦劈去,破口大骂:“贱人!” 阿萦拉着紫苏就往外跑,幸好阿萦反应得及时,外头的决明听到声音后立即赶进来与众人合力将这名漏网之鱼制服绑了起来。 “姨娘没事吧?” 决明这话刚说完就看见阿萦纤细的手臂上一道深可见肉的血痕。 “我,我没事。”阿萦面色苍白地道。 这叫没事?!决明心跳都差点骤停了,大爷临走前可是跟他说,如若萦姨娘少了半根汗毛,他以后就不用再来见他了! “快去叫府医!你还愣着做什么!”决明心急如焚地对后面赶来的桂枝吼道。 “是,是!” 桂枝刚一离开,失血过多的阿萦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从紫苏怀中向后仰倒了下去。 - 裴元嗣追康察台到铁建山,康察台的部下见康察台大势已去,将其头颅砍下献给了裴元嗣。 此间门事了,高遂也对自己与王渊多年来奴役兵丁、贪赃军饷,为了掩盖罪名又指使豢养的家奴刺杀裴元嗣,挑起康察台与裴元嗣矛盾的罪名供认不讳。 王渊则拒不认罪,在狱中咬舌自尽。 但高遂躲闪的目光告诉裴元嗣他仿佛还有什么在隐瞒着他。 当年高遂与王渊不过是卫所的一名小旗,十年来竟然平步青云,一步登天成为封疆大吏,这其中或许有什么人在推波助澜。 李指挥使是因为两年前上一任都司指挥使滥杀契人降将,造成阿思阔叛乱才被成嘉帝派来灵州顶替了上一任指挥使的位置,对于王、高二人了解并不多,裴元嗣便命李指挥使协助杨义武和赵炳安去搜查高府与王府,看看能不能获得更多有价值的东西。 处理完这些事情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灰蒙蒙亮了起来。 裴元嗣回到房中,阿萦就面无血色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紫苏和桂枝一左一右一个扶着阿萦一个给她艰难地往嘴里灌药。 府医刚给阿萦看完伤口离开,然而阿萦还在昏迷着,这药只能强灌进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裴元嗣脸色一变。 紫苏与桂枝慌忙跪倒在地上,“姨娘被刺客砍伤了手臂!” 裴元嗣上前掀开被子,阿萦上半身只穿了一条桃粉色的金丝抹胸,露出嫩生生的小腹和一片雪白的肌肤,原本红润的唇瓣苍白若纸,左手的手臂上缠着一层厚厚的纱布,伤口处隐隐透着血腥味儿,娇弱的身子无力地靠在他的怀中。 裴元嗣脸上的神情便如同那暴风雨的前兆。 他询问了二婢阿萦的情况,紫苏与桂枝二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尤其是紫苏,裴元嗣冷冷地看了紫苏一眼,将阿萦重新放回温暖的被衾中后,沉着脸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隔墙就传来了裴元嗣严厉的喝斥声,而决明被训得垂头丧气,一声不吭。 他还真不是怕被大爷责罚才不敢告诉大爷阿萦受伤的消息,而是阿萦受伤那会儿大爷正与诸位大人在书房商议要事,他想来想去左右萦姨娘受的伤也不重,不值得为了这么件事去打扰大爷,就暂且没说,哪想到就离开了这么片刻的功夫大爷就回来了。 决明从小就跟在裴元嗣的身边,比起稍显圆滑的三七,办起事来既稳重又妥帖,这也是裴元嗣看重他,时常把他带在身边的原因。 一向聪明的决明这次却办了件蠢事,还挨了大爷的骂,他自己也懊恼不已。 眼看着大爷走远了,三七才从一边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安慰似的拍拍老朋友的肩。 两人无声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道:唉,以后见了这位萦姨娘,还是放尊敬些吧,毕竟—— 谁知道以后呢! - 阿萦喝了药,临近晌午时才悠悠转醒。 身子像是被包裹在火炉里一样燥热,后背都冒出了一层黏腻的汗。她艰难地大口呼吸着,想动一动,身子却被人紧紧搂着一动不能动。 睁开眼,眼前是男人一张极富男子气概的脸,浓茂的眉,英挺的鼻,微厚的唇,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睫毛却又细又长,落下来像两把张开的小扇子,漂亮得像个女孩子…… 阿萦想到了女儿绥绥,心中一阵惆怅。 昭哥儿眉眼随她,女儿的长相则随了他,沈明淑不喜欢女儿,但也不肯把女儿交给她抚养,绥绥一出生就被抱走。 儿子至少还曾养在她膝下半年……她没有机会与绥绥做一对真正的母女。 裴元嗣醒来时,阿萦委委屈屈地望着他,眼眶红红,腮边两行浅浅的泪痕。 他抿了抿唇,抚摸她的脸,问:“疼吗?” “疼!” 阿萦呜咽着躲进他的怀里,委屈又天真地问:“大爷,我从来没有害过一个人,为什么他们要杀我?我好疼,好难受……” 裴元嗣落在阿萦长发上的大手一顿。 他把阿萦留在灵州,就是把阿萦当成了靶子,昨日他回城,王渊和高遂自知事迹败露,带上私兵准备抓走阿萦泄愤,倘若决明没有及时带走她,倘若他赶来时阿萦已经被王高二人俘获,一个弱女子在乱军之中会遭遇什么,可想而知。 他没有办法,对她,唯有亏欠与愧疚。 “我已将伤你那人绳之以法,不日他将斩首示众,你没有任何错,也不必自责。” 这官兵该死,但阿萦是因为救紫苏受的伤,裴元嗣必然也要处罚紫苏。 “至于那个丫鬟,她护主不力,我命人发卖了。” 他没什么感情地说道。 “哪个丫鬟?!” 阿萦错愕地抬起头,动作太用力牵动了伤口,疼得她小脸都皱巴了起来。 裴元嗣瞪了阿萦一眼,抬手摁住她的左臂,他之所以抱着阿萦就是怕她乱动压到伤口,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斥道:“你还有闲心管她,好好养伤,她卖到哪里去你不用管!” 裴元嗣位高权重多年,积威甚深,即使闭着嘴巴也不怒自威,平常除了皇帝哪有几人敢反驳他。 本以为阿萦就该乖乖听话了,谁知阿萦却摇了摇头,轻声道:“大爷不该处罚紫苏,这件事情,紫苏并没有错。” 裴元嗣皱眉,刚要开口便听阿萦又道:“大爷,先前在常山遇到山匪,紫苏还推开我救了我一命,如果不是因为她,今日我还不知如何呢,她救我一命,昨夜我理应也救她一次,您就不要责罚她了,好不好?” 裴元嗣不赞同道:“她是奴才,救你这个主子才是应当,便是自己没命也要护你周全,你说的都是什么歪理?” “我刚来国公府的时候,人生地不熟,紫苏姐姐温柔耐心,她对我真的很好,从来没有因为我的出身嘲笑过我,我很感激她,我相信她救我时,并非因为我是主子才出手相救,所以我救她之时,也并没有因为我是主子而袖手旁观。” “大爷,您说我说的对么?您就看在我的面子上,绕过她一次,好不好?” 她软着声撒娇,身上还因为他受了伤,裴元嗣招架不住,就没见过她这么傻的,只能妥协道:“好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她一年月例。” 阿萦这才笑逐颜开,欢喜地道:“大爷您对我真好,其实我一点都不后悔救她,用我手臂一道伤换她一条命,这买卖多划算呀!” “而且您看我伤的是左手手臂,上次您也伤了这个地方,我们两个伤的地方一样,您说这是不是特有缘呢?” 裴元嗣不懂她怎么能联想到这一方面,屈指弹了一记傻乐的阿萦的额头,纠正道:“你这叫凑巧,整天瞎想些什么。” “这就是。” 阿萦小小声道。 她看着他,四目相对,阿萦忽然脸庞不可抑制地飞红,躲闪地垂下了眼儿。 这又不是在办事,她脸红什么? 裴元嗣不明白阿萦表露出的小女儿心思,疑惑地看了眼她,也没那闲心去想。她受了伤,他昨天奔波了一整天也很累,闭上眼很快又沉沉睡过去了。 本想就此戳破这层窗户纸的阿萦等了半天听到的却是男人粗重的呼吸声。 阿萦:“……” 阿萦无比郁闷地从男人怀里爬出来,盯着裴元嗣的俊脸暗暗想道:白瞎他这张脸了,她刚刚表现得都那么明显了,他竟然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第31章 第 31 章 原本以为高遂能招认些什么,但没想到当夜高遂就畏罪自尽在了提刑按察使司的大狱中。 王渊咬舌自尽,高遂随后以同样的方式畏罪自尽,杨义武等人在两人府中搜出了两人贪污多年的账本记录和数万两的真金白银。 以王渊和高遂的官职来说他绝不可能靠正当手段得到这么多钱,既然正当手段不行,那就只有贪污受贿一条路了。 卫所的军户平时不打仗就种地,二人便役使这些人打理自己的私田,但这些私田明面上却还是朝廷的官田。 这还只是两人的私田,朝廷的军屯更是加大了他们的工作量,军户们每年辛辛苦苦给军屯耕种的大部分粮食直接上缴国库作为军粮,家家户户几乎无有余粮,算上种地要向朝廷缴纳的各种牛税、田税、农具税等等总之名目甚多、盘剥甚重。 除了税收里面两人可以大做文章,朝廷每年还会给在战争中为国捐躯的将士遗孀一笔抚恤金,这些抚恤金由户部剥下来最终也进了两人的腰包。 裴元嗣相信,大周这么多的边疆重镇一定不止这两只蠹虫。 事情暂时就这么了了,裴元嗣写了两封奏折,一封请求成嘉帝将投附康察台谋反的残契势力分散迁入朔方各州,留他们一条性命,一封奏折将王高二人之事详细的写了奏章命信差千里递给远在京城的成嘉帝。 成嘉帝思虑一番后答应了裴元嗣的第一个请求,至于第二封奏折,帝王盛怒之下要将王、高二人抄家,全家包括五族之内的亲朋好友连坐全部流放三千里,另外派遣心腹前往灵州来接替王高二人的职务。 幸好裴元嗣早有预料,又在两封奏章之外另附了一封信,他先前答应过了高遂,如若高遂如实招供他会想办法向成嘉帝求情以保全他的家人。 虽然现在高遂畏罪自尽,但许诺的承诺他不会毁约,成嘉帝看了信后没有办法,只能改判高遂的家人流放,其一部分亲朋好友得以幸免。 自然,现在这些还是后话。 京城的事情阿萦尚且不知,她受伤之后每天就呆在屋里养伤,裴元嗣不许她出门,不许她动针线进膳房,她倒是听话,就乖乖地养着自己受伤的手臂。 当日裴元嗣说要发卖紫苏那也绝不是嘴上说说的,阿萦在他睡着之后悄悄下了床,找到决明一打听才知道三七已经带着收拾好的紫苏出去找牙行商量买卖的事情了! 她赶紧让决明去把三七和紫苏都给找回来,紫苏在美人如云的卫国公府或许算不上美貌,放在小门小户的眼中却是个极端庄齐整的美人,且她年纪轻轻还没被家里的爷们受用,这清白之身价格又得往上一翻。 牙行的经纪人见着紫苏就笑得合不拢嘴,心里都盘算好三七走后把她卖给哪位官老爷当小妾最划算了。 紫苏心如死灰,如果决明没有过来找回她,也许当晚她会在牙行中悄悄投缳自尽,了此残生。 直到被决明重新带回到阿萦面前,紫苏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小命真就掌握在眼前的女子一句话之间门。 念及此她更是出了一身的冷汗,跪在地上不寒而栗。 倘若当初她将自己亲眼看见阿萦一刀捅死丁嬷嬷的事情揭发告诉了大爷,是不是如今的她早就成了那房梁上冤死的女尸? 她要感激自己的害怕,犹豫,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会徒手杀死一个强壮如牛的老嬷嬷,更没有人会相信素来柔弱单纯,对丁嬷嬷逆来顺受的阿萦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紫苏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丁嬷嬷胸口的血喷溅到阿萦那张白皙的小脸上时她镇定冷酷的神情,在丁嬷嬷倒下后冷静地擦干手上的血渍,往她藏身的地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姐姐。” 阿萦突然毫无征兆地拍了拍紫苏的肩膀,紫苏顿时吓得尖叫起来,“别杀我!别杀我,求求你阿萦,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唔唔!” 后面是阿萦捂住了她的嘴巴,阿萦黛眉微蹙,“姐姐,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杀你呢?” 她松开手朝着紫苏嫣然一笑,“我昨夜还救了你,倘若我真想要你死,怎么可能还会救你?” 是啊,阿萦为何不直接杀人灭口,为何昨夜还要推开她? 紫苏畏惧又疑惑地看着阿萦。 阿萦叹了口气,“如果我告诉你,杀丁嬷嬷我只是为了自保,你会信我吗?” 紫苏默然。 “你一定在想,长姐救我一命,我却忘恩负义勾引大爷,所以死在长姐手中,也是活该的,对吗?” 阿萦温柔地道。 紫苏惊恐地瞪大双眼,“奴婢,奴婢不是这么想的……” “你想的其实也没错,我承认我并不是个好人。” 阿萦垂眼看着茶盏中淡黄色的茶水道:“我娘是教坊司的歌伎,也给我爹当过外室,因为这段不光彩的过去,从小到大我都被人骂做是小娘养的,可你知道吗,我娘十二岁之前还是官家的小姐,我外祖父是前朝的刑部侍郎,只是因为牵扯一桩案子才家破人亡。” “我娘怀我二弟时尚未足月便生产,连着我那可怜的二弟生生疼死在了产床之上,而我娘生我与阿玦的时候都是顺产,根本不曾遭过罪,可她刚进沈家的家门不足一年便横死,我不相信她的死只是一场意外!” “紫苏,你跟了长姐这么多年,她的性子你应当是在清楚不过,我娘的下场就是来日我的下场,即使大爷不喜欢我,难道长姐会任由我这个世子的生母还活在世上吗?” 紫苏不得不承认,阿萦说的是事实。 沈明淑从小到大争强好胜,她绝不会留着阿萦让世子有亲近阿萦的机会。 她只会让世子有她一个母亲。 “我没有办法,从头到尾我都没有选择的权力,如果不给大爷做妾,我就要被嫡母逼迫嫁给年纪可以做我爷爷的曹诞,等曹诞一死,我在曹夫人的手中也不知能活到几时。” 阿萦说着,忽然握住了紫苏的手,潸然泪下道:“姐姐,你不要怪我心狠,我的命也不好啊。我以前会时常想,为什么我的命就是这样,可是我不相信这就是我的命,所以我要得到大爷的心,我要有朝一日在我生死未卜之时他可以挺身而出挡在我的身前,而不是像我爹一样,只会懦弱地劝我和阿玦忍。” “我只是想活着而已,可丁嬷嬷她挡了我的路,我是不得已才杀了她,如果那一日她不死,回到京城之后死的就会是我……” 阿萦梨花带雨,眉间门轻蹙,温柔低缓的语气娓娓道来她的无奈,她这一生的坎坷,即使是紫苏看着都生恻隐之心,何况是大爷一个男人? “那姨娘救我,又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让我为你所用吗,还是因为……我救过你?” 阿萦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坦诚道:“两者皆有,不过我想更重要的,是因为我们二人是一类人。” 紫苏更不解了。 阿萦温声道:“我记得你娘身子病弱,多年不愈,是吗?” 紫苏点点头。 “长姐曾经想要你给大爷做小,她既要你为她所用,又是凭借什么拿捏你呢?” 阿萦看着紫苏的眼睛,慢慢说道:“紫苏,你娘的病,你没有想过,或许早就该好了?” “只是有人,不想要她好呢?” 这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嗡”的一声劈在了紫苏的头上。 “不可能!”紫苏断然道:“沈府的府医,我娘一直都找他看病,医者仁心,他怎么可能故意让我娘的病不好?” 她自己都说了是沈府的府医,沈府的府医自然听命于沈家人,前世紫苏的娘在阿萦入府不到两年就过世了,阿萦本没有机会知道这些秘辛,直到她死后化作一缕游魂寄托在母亲留给她的遗物——那只折枝海棠花玉镯上。 青楼之中她亲口听那来寻欢作乐的沈府府医田荣对花魁说沈明淑是如何交代他给紫苏的娘李氏误诊。 李氏原本不过是寻常的头疼脑热,根本不是消渴之症。 恰逢那时沈明淑准备出嫁,庆国公夫人早就看中了紫苏想要她给女儿沈明淑做陪房,紫苏是家生子,生得端庄清秀性情温和,且全家都拿捏在沈家手中,是最好的陪房丫鬟人选,来日若女儿有孕,正好抬举紫苏给裴元嗣做小。 紫苏与李氏知道沈明淑母女的谋划,可紫苏哪里甘愿给人做小,她想嫁的人一直是她从小青梅竹马的表哥。 是以李氏在女儿小的时候就省吃俭用暗中谋划,再加上紫苏的舅舅做买卖家中有了些小钱,是心疼侄女,也是为了儿子的终身大事,竟凑了五十两银子为紫苏母女赎身,权当做是日后的嫁妆。 沈明淑和庆国公夫人没想到一向老实的紫苏和李氏竟然不声不响地就攒够了五十两银子的赎身钱,还是在她出嫁前夕!心中不由恼怒紫苏不识好歹,放着泼天的富贵不要却想赎身嫁给一个穷书生,真真是愚蠢至极! 但官府明文禁止主家与仆人签死契,双方只能是雇佣关系,她们二人若真想走就凭庆国公夫人也不能阻拦,再说了,硬留下来人家的心也不在你这里,又如何为她所用? 说来也是巧,沈明淑偶有一次听府医田荣说李氏近来生病花了不少钱,心生一条毒计,她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却叫来田荣让他使些手段——最好是要李氏的这场病永远也好不了。 因为她要让紫苏对她一辈子感恩戴德,心甘情愿地留下来为她所用。 田荣做到了,李氏信任田荣,不论田荣说什么她都信。 而紫苏感激沈明淑对她娘李氏的恩情,对沈明淑的话更是言听计从,就连沈明淑让她不许嫁人,她也从未有过丝毫怨言。 “我并不需要你为我做些什么,”阿萦淡淡道:“回去之后我所言真假,你将田荣卖给你娘的药拿去一验便知,倘或我说错了,我认命,你那时再向长姐告发亦不迟。” “倘或我没说错,我也只需要你对我的所作所为,袖手旁观便是了。” 阿萦把呆怔的紫苏扶到自己的身旁坐下。 她知道紫苏一时半会儿是无法接受她说的这些事情,不过没关系,她可以等,与其除去一个敌人,倒不如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化敌为友。 何况这次她真的不救紫苏,回去之后丁嬷嬷死了、紫苏被卖,以沈明淑猜疑的性子一定会怀疑是她从中作梗。 她还不想那么快和沈明淑撕破脸,至少在她有身孕之前。 - 阿萦在都督府中养了几日的伤,当日那官兵刺了阿萦左臂一刀,其实伤口并不深,起码没有裴元嗣上次为了救她受伤伤的严重。 但裴元嗣是男人,身强体壮,体质比阿萦好上虚弱,阿萦是个弱女子,伤养了许久好的很慢,三七翻箱倒柜从京城带来的伤药中找到一瓶上好的宫廷秘制祛疤膏,每日内服外用,渐渐地阿萦左臂的伤口就结了痂。 裴元嗣每天晚上临睡前都会检查看阿萦的伤口,督促她抹药,别看他管阿萦,但他其实很忙,忙到每天都要早出晚归,比刚来灵州的时候还要忙,有时阿萦一天下来只有晚上才会看见他。 康察台死了,剩余的残契势力要安置,王渊和高遂的案子也要善后,除此之外他还时常与李指挥使和灵州知府吴孝祖三人在书房中讨论什么军制的事情。 阿萦不懂,她也不会多嘴,裴元嗣忙她就做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妾,偶尔朝着他撒撒娇,给他解解闷。 过了十来日伤口好的差不多之后她就不在屋里呆着了,提前向三七打听裴元嗣的去向,裴元嗣回家吃饭她就亲自下厨给他做饭,一天顶多做一顿,其他时间门都用来温书。 有次李指挥使和吴大人的妻子李夫人、吴夫人一道上门拜访,阿萦从她们口中得知布政使司的织造坊正在给卫所的军人准备每人赶制一套棉衣过冬。 但是今年棉花的收成不好,棉布和棉花从各地运来的时间门太晚,原本吴大人计划在十一月之前完工的工时就目前看来很仓促,紧赶慢赶恐怕都要推迟半个月到一个月。 裴元嗣操心民生,他主动拿出一部分的私产让吴大人再从本地招收百来个绣娘赶制棉衣,这样棉衣一定会在冬季来临之前完工,军户们不会挨冻受屈。 阿萦不想做一个只会躲在裴元嗣羽翼下的金丝雀,光凭颜色侍人,终有色衰爱弛的一日。 男人都是喜新厌旧,所以她要走进裴元嗣的心里,令裴元嗣误以为两人心心相印,她是懂他的女人,就要把裴元嗣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情。 …… 天色不早了,裴元嗣从李指挥使的府上回来,回到都督府时月亮已经高高地挂在了天际。 事情差不多快忙完了,今晚他回来的就早一些,房内还点着灯,一个纤细窈窕的影子映在天青色的窗纱上,手中指如穿梭,仿佛是对着灯在低头做什么东西。 裴元嗣眉一皱,撩开帘子大步走了进去。 “怎么又在做棉衣,不是不许你再做了吗?” 他高大的身影在往桌前一站,顿时牢牢地罩住了身后落地的八宝明灯。 “快了,这就快了……” 阿萦揉揉酸疼的眼睛起头来,惊喜道:“您回来了,您今天回来的可真早!” 忙要起身去给他倒茶水,裴元嗣大手却拉住她,直接坐了下来。 桂枝在墙下盯着,看着窗上的影子没动,眉眼通眺地溜了进来,给裴元嗣和阿萦各自倒了一大杯酽酽的浓茶、一杯淡茶之后又悄悄退了出去。 裴元嗣拿起桌上的棉衣看了看,针脚很细密,一点也没有因为不是做自己的衣服而偷懒。 裴元嗣心里复杂的同时又很不高兴,织造坊那么多绣娘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她心眼儿怎么就那么实? 他知道阿萦现在不怕他,便如现在,阿萦料到她又惹他生气了,凑过来搂住裴元嗣的腰,先在他怀里蹭了蹭,而后仰着头冲他甜甜地笑,“大爷,这是最后两套了,明天我完工了,真的就不做了。” “我已经答应李夫人了,要做十套棉衣,否则我食言而肥,李夫人肯定觉得我说大话,而且您也教我‘一言贵于千金’,那我是不是应该信守承诺呢?” 裴元嗣垂眼看着她,半冷不热道:“我说一句你倒有十句等着我,日后这都督府的将军你来做我看就很不错。” 阿萦脸上的笑容一僵,慢慢变得拘谨起来。 裴元嗣起身去了净房洗手,回来的时候自己把衣服也换了,阿萦见他换了衣服,才反应过来这次裴元嗣是真生气了。 “大爷,您生气了?” 裴元嗣坐在书案旁举着一本书,她走过来,揪着衣带局促又小心翼翼地问。 裴元嗣是准备给阿萦立规矩,闻言他看也没看她,冷淡道:“你没错,你若食言而肥,错的岂不是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萦急了,她半蹲下来,把脸靠在裴元嗣的膝上,“大爷我错了,我这次真的知错了,明天我就把衣服给桂枝做,我不碰了好不好,您别生我的气!” 裴元嗣本来就是想吓唬吓唬她,见她真红了眼,一副快要急哭的模样,遂移开自己的目光道:“嗯,你听话,我就不生气了。” 说着伸出手想去扶阿萦,谁料阿萦却自己迅速站了起来,垂着头道:“我去铺床。”扭头就快步走进了内室。 裴元嗣没有在意。 过了会儿,内室里传来一阵极轻的、压抑的哭泣声,裴元嗣放下书,难以置信。 他就说了她两句……就两句而已,她竟然又哭了? 裴元嗣沉脸坐着,阿萦的哭声细得像秋夜窗外绵绵的细雨,勾勾缠缠又不肯停歇,抿抿唇,裴元嗣负手走进了内室。 阿萦趴在枕上哭,眼睛埋在右手手肘上,越哭声音却越小,现在只剩下哼唧声,听起来分外可怜和委屈。 裴元嗣看着阿萦打颤的肩膀,她的左臂明显不敢用力,只能伸直了半靠在床上,导致哭还要半歪着身体哭,看起来既滑稽又可怜,令人哭笑不得。 枕下压着一块淡蓝色的布料,裴元嗣将那布料抽出来,抽出来的却是一只淡蓝色绣海棠金丝纹的香囊,压边用的是金银二线,显得香囊就格外的贵气,这种颜色和花纹的香囊显然不会是女子用的。 裴元嗣再将香囊翻个身来,发现香囊右下角绣了两个小小的字。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绣的是哪两个字,突然眼前掠过一阵风,阿萦急切地将那只香囊抢走道:“您、您什么时候进来的……” “拿过来。” 裴元嗣威严地道。 阿萦把香囊背在身后,垂头丧气道:“还,还没做完,不好看,您别看了……” 裴元嗣看着她,不说话。 阿萦咬咬牙,上前搂住他说:“大爷,我困了,明天再给您看好不好。”说着踮起脚尖亲吻他的脖子。 她越是不肯给他看,便越是证明香囊有问题。 裴元嗣一动不动任由她使美人计,等她气喘吁吁的时候突然从她袖口里顺走了香囊,阿萦发现时已是躲闪不及,眼睁睁看着他将香囊翻了个身。 香囊背面用银色的细线、带有几分柳体意韵和女子柔婉的笔体绣了两个小小的字,左边那字是“肃”,右边那字是“萦”。 肃之,是裴元嗣的字。 肃、萦。 两个字紧紧地,缠缠绵绵地挨在一处。 这样直白又隐晦的小女儿心思,便是裴元嗣再不解风情,也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裴元嗣抬起头,眼前的阿萦早已霞飞双颊,白嫩的耳尖通红,像做坏事被老师抓包的学生,分外难堪窘迫地垂下了头去。 第32章 第 32 章 阿萦生得白,肌肤吹弹可破,脸一红便愈发衬得她整个人莹润如玉,美不胜收。 字也看清楚了,阿萦难为情地从裴元嗣手中飞快地将香囊抢走背到身后,“做得不好看,我,我明天就拆了,给您重新做一个。” 裴元嗣看了眼她的身后,一语不发。 他不说话,阿萦也不好说什么,咬咬唇,悄悄抬头朝他瞅去。 裴元嗣漆黑的眸却在垂望着别处,似若有所思。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等了半响,阿萦实在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小声道:“天有些冷了,我去再换床厚些的被子。” 她收好香囊,起身下床穿鞋,裴元嗣给她让出一个地方。阿萦用右手摁着床沿想跳下去,“一不小心”按了空,“啊”了一声身子就往下栽去。 裴元嗣眼疾手快,大手托住阿萦的臀,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腰肢,将她一把捞进了怀里。 明月何皎皎,今夜窗外的明月格外柔美圆润,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 阿萦的脸便更红了,红润欲滴。裴元嗣灼.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脸上,她的心“砰砰”急速跳了起来,忍不住闭上眼睛,紧紧攥住男人胸口的衣襟。 裴元嗣却并没有吻她,他拨开她脸上的发,低声问:“委屈了?” 阿萦睁开眼睛,心中有些失望,“有一点,”她搂住裴元嗣,在他颈间闷声道:“我没有怪您,我就是心里有些难受,我事情做的不好,您上次和我说不想我做棉衣的时候我就应该不做了,可我那时没有放在心上,我会错了您的意思,以为您是在夸奖我。” “是我给您添麻烦了,害得您回来还要生我的气,大爷,您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很笨,连好话坏话都听不懂,是不是很不懂事?” 裴元嗣捕捉到了阿萦眼中的失落,他知道阿萦是想给他帮忙,本意当然不是想责怪她。他救过阿萦数次,且两人每日夜里肌肤之亲,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对拿了她清白身子的男人有些好感也许是……正常的。 但他没有办法回应她,妻妾有别,他希望阿萦可以自己明白。 “你不是不懂事,你是傻,你手臂上的伤都还没好利索就忙着做这些,是不想要这条胳膊了?织造坊若是缺绣娘,还要布政司有什么用?” “还笑,你刚才不是哭得挺有劲儿吗?”裴元嗣板着个脸。 “我觉得您是在关心我,我就很高兴呀。” 阿萦眼中的失落就一扫而空,笑着搂住男人的脖子,“我才知道您对我这么好,我,我哪里还哭得出来,是我误会您了。” 她含情脉脉地看着裴元嗣,眼中的甜蜜都要溢出来了,撒娇道:“您别生气了,我知错了嘛,我听您的话,我好好养身体,以后,以后,我还要给您生一个健康漂亮的小世子呢。” “小世子肯定长得像您,浓眉大眼,聪明英武,书念得也好,人……” 阿萦羞涩地凑到男人耳旁咬耳朵,吐气如兰。 她可能只是单纯地濡慕他,却并不知道自己说这些话对一个男人意味着什么。裴元嗣偏过头,呼吸仍是乱了。 阿萦的伤还没好利索,裴元嗣将她左手纤细的手腕握在大掌中固定住,防止等会儿她难受的时候手乱动碰到伤口。 “等等……”万事俱备,阿萦忽然红着脸推开了裴元嗣。 “怎么了?”男人沙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急促。 阿萦凑到他耳旁小声说了一句,裴元嗣身体一僵,就像饿了十来天的人眼前摆了一碗油汪汪的红烧肉,走近一看才发现那碗红烧肉骨肉之间还流着红艳艳的血渍,半生不熟得根本无法下口。 阿萦侧过身,把脸懊恼地埋进枕头里。 裴元嗣看了她一眼,默默地躺了回去。 身上的燥.热却也一时半会儿下不去,尤其是身旁躺着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刚刚她的温言软语,幽香扑鼻……裴元嗣闭着眼,喉头微滚。 克制不住的时候,他突然起身掀开被子,眸光沉沉地落在了阿萦身上。 阿萦原本有几分困顿,一下子惊醒了,顿感不妙。 …… 阿萦欲哭无泪,眼睛不敢乱瞟,结束后她抱着衣服逃也似的逃到净房,撩开裙摆,果然膝盖好几处青了。阿萦脸颊滚烫,一遍一遍用力搓洗着,搓到手腕和锁骨附近都通红泛疼。 裴元嗣嫌热,去外面冲了个凉水澡回来,阿萦身上被子都没盖,露出少女柔美玲珑的曲线,小小的一只缩在墙角,好像谁欺负了她似的。 裴元嗣捏了捏眉心。 一些念头也不是他想控制就能控制住的,好在次数一多,羞愧感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吹灯上了床平躺着,阿萦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动静主动翻身,摸索着钻进他的怀里,找了舒服的位置哼唧两声又睡着了。 裴元嗣绷紧的嘴角就慢慢放松了下去。 他摸摸阿萦的头,手往下,一直落到阿萦软绵绵的小腹上,轻轻揉了两下。 如果阿萦日后真的有了孩子,他会抬她做贵妾。 她是因他受了伤,受了委屈,她太单纯善良,招架不住旁人的明枪暗箭,回去之后,他也会护着她,不让她再受任何人的欺负。 - 安置好投附康察台的契人之后,裴元嗣慢慢地闲了下来。 此时两人已经在灵州待了两个多月,五月底时出发,路上将近一个月,现在已是九月中旬,出伏之后天气没有盛夏时那么燥热了,空气中透着丝丝秋高气爽。 阿萦左臂上的伤痂掉了,只余下一道浅浅的伤疤,这道伤疤确实不好看,尤其是在阿萦细皮嫩肉的肌肤衬托下,仿佛雪地里溅了一点泥,裴元嗣嘴上说不难看,但阿萦猜测他心里其实很介意,否则不会每天晚上入睡前都要抚摸她胳膊上的那道伤疤。 男人都好美色,裴元嗣喜欢的就是她的年轻美貌,阿萦心知肚明,祛疤膏在他看不见时候涂的更勤。 转眼就到了九月二十。 这一天是裴元嗣的生辰,阿萦特意起了大早给裴元嗣做了一碗长寿面,面上洒了葱花碎和香菜碎,还卧着一只煮得老老的荷包蛋。 裴元嗣用早膳时看着眼前香喷喷热气腾腾的汤面,很意外,原来她一大早爬起来就是为了做这个。 “以后不用特意准备。”裴元嗣对阿萦道。 他不怎么过生辰,也不在意这件事情,以前在家里多半是沈明淑和赵氏为他张罗,后来见他对此事不上心,渐渐地也就在九月二十这日只让下人给他做碗长寿面了事,并不会特意摆席。 阿萦“哦”了一声,失落地坐了下去。 裴元嗣开始吃面,这碗长寿面的汤是用牛肉汤吊的,汤汁鲜美,牛肉嫩而不柴,就连汤中的青菜都爽脆可口,他吃得慢条斯理,很优雅,但每一口都很大,吃了两口那碗面就少了一半,见身旁的人一动不动,皱眉抬起了头。 “怎么不吃?” 阿萦拿起牙箸,“这就吃。” 用完膳裴元嗣就把阿萦叫了书房伺候他的笔墨,他要继续编书,上次在常山遇到山匪遗失了一部分的书稿,所幸裴元嗣记忆力超群,在书房坐了仅一天遗失的几十张书稿又被他重新默写出来了。 裴元嗣编书的时候还不忘给阿萦布置作业,阿萦搬着个绣墩坐在窗下一张矮些的书案上练字,两人互不干扰。 裴元嗣写累了就检查阿萦写的大字和背诵情况,两不耽误。 赵炳安从窗外偷窥到裴元嗣打阿萦手心的样子,看着眉头皱得紧紧,表情严肃,脸拉个老长,实际那戒尺落下去的时候却不轻不重,很明显是放了水。 最关键的是阿萦被打了手心也不记恨,还乐颠颠地给他这位表哥倒茶喝! 想到家中不解风情的妻子,赵炳安嫉妒地哼了一声,走到门口用力敲门道:“表哥我来了!” 门一开,阿萦站在门边笑:“安大爷来了,快请进。” 赵炳安嘿嘿笑了两声,熟稔地和阿萦问好:“小嫂子,给我泡壶茶来。” 阿萦笑着应下,片刻后端着一壶泡好的金银花茶进来。 “怎么是这茶?”赵炳安揭开盖子一看,略微吃惊,这不是他常喝的碧螺春。 阿萦不太好意思道:“妾观安大爷眼珠微赤,嘴角似有燎泡,想来安大爷最近有些上火,便自作主张替您泡了败火的金银花茶,您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 赵炳安惊叹道:“小嫂子,你也太细心了,我近来的确上火!” 两人有说有笑的,以往赵炳安嘴贱的时候裴元嗣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今日他无意抬头一瞥,却发现站在光影下的阿萦肤白貌美,笑意盈盈,而一向贱嗖嗖的表弟倒也称得上唇红齿白,一表人才,两人站在一起十分刺眼。 阿萦的确很细心,她是格外关注了赵炳安,还是不论对他、赵炳安抑或是所有人都细心得一视同仁? 裴元嗣面无表情地看向了别处。 阿萦端来茶就退下去了,赵炳安喝了一口阿萦泡的茶,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我说表哥你可真会享受,红袖添香,多香.艳的情趣,本来还以为你这生辰在府里乏味枯燥,看来是我想多咯。” “你啊,身边有这么体贴的人照顾着,还不知足,也不知道心疼心疼人家,你看小嫂子身上穿的戴的,多素,这都不是今年的时兴款式了……” 赵炳安住在卫所里,他不能吃苦,裴元嗣就按着他去吃苦,赵炳安知道自己反抗不了,时日一长也就接受了现实,每天跟着所里的卫兵们一起吃大锅饭,最近就偶尔过来蹭个饭。 裴元嗣按下心中不快,道:“你来何事?” 赵炳安道:“没什么事,就是闲得慌,你今日不是二十八的生辰吗,我来给你贺寿,”从怀里掏出一块砚台来放到桌上,“这是我前几天在集市上淘的,价格不贵,知道你不过寿,但是我的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 砚台送出去了,赵炳安还是不想走,和裴元嗣唉声叹气道:“在家里时几个人天天为了点破事就吵,丢了盒胭脂都要让我出面给她们断案,还是出来清净,清净的我都不想回去了。” 赵炳安去年刚成婚,娶的是顺天府宛平县知县张鹤延的大女儿张氏,但婚后两人关系并不和谐,赵炳安年少时被继母养成了一个纨绔,未成婚前房里就有三四个通房小妾成天争风吃醋,他不满意妻子张氏古板无趣,说不准张氏还嫌弃他腌臜风流,五十步笑百步。 裴元嗣垂下眼继续看书,没说话。 “你和玉柔表妹的事儿怎么样了?我看玉柔表妹对你有情,姑姑也有意撮合你俩,上次还要我劝劝你,你就没想过回去挑个好日子把表妹给纳了?” “你若是想纳,尽管去薛家提亲,不必来征求我的意见。” 赵炳安摆手道:“我想纳姑姑还不愿给我呢,再说了,玉柔表妹也看不上我啊。” “你说像你这样不解风情的人都有人对你巴巴献殷勤,我这么一个风流倜傥温柔多情的贵公子,怎么就寻不到一个像表妹和小嫂子一样又漂亮又温柔的美人儿呢?” 裴元嗣手一顿,突然抬头冷笑道:“怎么,你是喜欢她那样的?” “啊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赵炳安赶紧解释,心里嘀咕裴元嗣口中这个“她”是玉柔表妹还是小嫂子? 然而这话他却是不敢再问下去了,毕竟裴大都督发起火来那不是寻常人能消受得起的。 每回赵炳安来都要对着阿萦献殷勤笑得那叫一个美,让人不得不怀疑他的居心,裴元嗣脸更冷了,“你还有其他的事?”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赵炳安装作听不懂,眼睛一转,转到裴元嗣,说不准以后还能想你考个状元当当。” “表哥你又忙着编书呢,陛下都让你巡边了,事儿这么多还要你在军中编书,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你,这是把你当牛使啊,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偷偷懒也没人知道。” 借完书之后赵炳安又禁不住唠叨了几句才离开。 阿萦进来时,裴元嗣一脸的嫌弃,好像什么晦气的东西终于离开了一样。 阿萦心知肚明,将裴元嗣面前的冷茶重新换了后轻声说:“大爷别放在心上,安大爷是心疼您太勤勉,怕您吃不消,陛下赏识您,所以特许您在军中编书,这是能者多劳,那些翰林学士想接这活计,陛下还不愿给他们呢。” 阿萦这番解释,既替赵炳安说了好话,又奉承了成嘉帝和裴元嗣,令人听着格外顺耳。 裴元嗣神色刚一缓,唇又紧紧地抿了起来。 阿萦仿佛没看出他的不悦,顺势坐到他的大腿上,依偎进男人的怀里,小鸟依人地贴着他的胸膛。 两人抱了一会儿,阿萦软绵绵地说:“大爷,我听桂枝说今晚西街上有灯会,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裴元嗣对那种热闹不感兴趣,“灯会上都是些糊了灯画的灯,有什么好看的,你喜欢的话我让三七给你去买几盏,挂在院子里自己看。” “那怎么能一样呀,”阿萦嘟哝道:“灯会上有人,人多热闹,大家欢声笑语,在院子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看灯,那有什么意思?” “你胳膊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出去人太多,万一碰到伤口……” 裴元嗣其实是想说人多有什么好看的,出去光看人了,人多大家吵吵闹闹的,多烦,要是他就一个人买了灯挂在院子里看。 可阿萦嘟着嘴巴摇头,晃着他的腰不停地撒娇,“回京城之后,我就没有机会看到了,您就答应我这一次,我想和您一起出去逛……” 裴元嗣看着在他怀里撒娇的阿萦,天真烂漫,眼神清澈干净,回去之后…… 回去之后,她的确就很难找到这样出门的机会了。 裴元嗣心中不快,但沉默了片刻,还是点了头。 “下不为例。” …… 马车再往里走就走不进去了,便在街市繁华的入口处停下。 阿萦都不用桂枝扶着,自己欢快地就跳下了马车,东张西望,脸上露出有点紧张,又有些兴奋的表情。 “阿萦。” 裴元嗣叫住阿萦,让她赶紧回来,阿萦很少出门,他担心阿萦太激动,一不小心走失了。 阿萦吐吐舌头跑回裴元嗣的身边,好奇地问他,“大爷,您以前就没来逛过灯会么,这灯会好漂亮好热闹呀,我最喜欢走马灯,里面转动的人你追我赶,就像真人一样!我小时候就和爹爹出来看过一次,我觉得灯会最有意思了,就是平日里总没机会出来!” 裴元嗣望着满街明亮绚丽的灯火,缓声道:“出来过一次。”那时姐姐还活着,岁的小姑娘,她笑得和阿萦一样美,一样高兴。 可惜姐姐再也没有机会出来看灯会了。 裴大小姐去世的早,现在已经有将近二十年了,裴元嗣的心情也没有早些年那么沉重了,言谈自如,并没有让阿萦发现他的情绪。 阿萦的目光很快又被一处卖首饰的摊位吸引,举起那摊主向她极力推荐的一支赤金攒珠金步摇在发髻上比划,“大爷,您好看吗?” 见他望过来,略有些羞涩地笑了笑,晕黄的灯光下笑靥柔美,杏眼如水。如阿萦这般娇美的容貌,便是头上簪个荆枝做的钗子都好看。 裴元嗣冷峻地看着那摊主,摊主原本正在吹嘘这根簪子是他卖了几十年货卖过款式和质量最好的一根步摇,步摇上的金子全都是足金的,但一对上裴元嗣锐利的眼神,底气不足,顿时吓得声音越说越虚。 裴元嗣拉起阿萦的手转身离开,让决明去前面带路,来了灵州城最大的一座银楼,让女掌柜把银楼里最好看的金银首饰都拿出来让阿萦挑选。 阿萦被眼前金光闪闪的镯子、步摇、金钗惊呆了,一问价格更是咋舌,委婉地道:“大爷,这些首饰太华丽了,我戴不合适,还是算了吧。” 裴元嗣深深看她一眼,“你担心我没钱?” 为了给织造坊招绣娘他花了一百多两银子,阿萦知道这件事,他觉得阿萦是担心他没钱。 阿萦哭笑不得,她还真不是担心裴元嗣没钱,问题是这么华丽的首饰,她买回去也没处戴呀,若是被沈明淑看见了,怕是能上来撕了她,她还不想这么快和沈明淑撕破脸呢。 “要最时兴的。” 裴元嗣没听她的解释,又着重补充一句,让人把阿萦摸过看过的首饰,以及女掌柜极力推荐的首饰一并包了起来。 出了银楼阿萦心肝都是颤的,怀里沉甸甸的首饰是那么地不真实。 她以为他人节俭,一件袍子几年都不换,人一定很抠,没想到竟是这么大方! 这是天上掉馅儿饼? 阿萦捏捏自己的手背,疼,还挺疼,这么多首饰便是不戴,拿去融了也能换不少银子罢? 裴元嗣看得出来阿萦说着嘴上不要,身体的反应却很诚实,她从首饰里面挑了一支红翡滴珠金步摇戴在头上,走两步就摸一下,嘴角翘起的笑就没下去过。 还趁着他没注意偷偷去拉他的手,一开始只敢虚虚地拉他一根小指,裴元嗣装作没看见,却也未曾把手拿开,阿萦就得寸进尺,又大着胆子悄悄地拉了他三根手指。 小手温温热热,细若无骨,裴元嗣任由她牵着自己的手,两人逛了半个时辰腹中有些饥饿,便去附近的酒楼吃了顿宵夜,正巧今夜酒楼的老板嫁女,每个来酒楼的客人桌上都送了一盏女儿红。 裴元嗣平时很少饮酒,起了头索性就又叫店小二送来了一坛,阿萦尝了两口就有些头晕目眩,后面便没喝了。 …… 都督府,刚进屋裴元嗣就把阿萦抱进了明间待客的罗汉床上。 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阿萦杏眼迷.离似水,也有几分醉了,温顺得像只小兔儿。 裴元嗣眼中结了一整日的冰霜彻底化为一缕烟雾,消散得无影无踪。 阿萦的小日子昨天就很识相地走了,她今天早晨起床身上特意穿了一件杏子红的抹胸小衣,小衣上绣着栩栩如生的两只鸳鸯,她知道裴元嗣喜欢这颜色,喃喃问他,“大爷,好看吗?您喜……” “好看。” 裴元嗣牛嚼牡丹一样扔到了地上。其实脱了都一样。 本来阿萦还给裴元嗣准备了生辰礼物,是她亲手缝制的一件袍子和一条腰带,可惜裴元嗣早晨说他不过寿,但礼物还是要送的。 阿萦勉强别开脸去,推推他,“大爷,我,我还有礼物要送您,您先起来……” “爷……呜呜……” 过了会儿,阿萦便只剩哭声了。 - 夜里,沈明淑由丫鬟们伺候着吃过药,刚躺下就做了个梦。 梦中她把阿萦臭骂了一顿,阿萦一扭头捂着脸跑了,她急匆匆地追过来,看见阿萦竟然躲在丈夫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告她黑状! 沈明淑当即大怒,上前就要去揪阿萦的头发把她扯开,未料阿萦的头发丝还没碰到,丈夫忽一抬头冷冷地握住她的手,“你敢动她一下试试?” 沈明淑大恸,气得恨声道:“这个小贱人,我就知道她不是个省心的,她把你勾走了是不是!裴肃之,我才是你的结发妻子,你为了她敢质问我!你……” 周妈妈听到屋里的呼喊声,赶紧跑进去拉开帐子,里面的沈明淑早已汗透中衣,猛然睁眼从床上坐起来,发现这原来是一场梦。 幸好,只是一场梦。 沈明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夫人被梦魇住了?”周妈妈心疼地问。 沈明淑躺回去,不愿将这梦讲出来,不耐地摆手道:“不碍事,已经忘了。” 第二日一早,周妈妈撩开帘子神色沉重地走进来,将一众丫鬟都打发了下去,吩咐门窗掩好。 “出什么事了?”沈明淑问。 周妈妈低声道:“薛氏死了。” 沈明淑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恶毒道:“哦……这样网 第33章 第 33 章 时间过得飞快,裴元嗣过完九月二十的生辰,不到三天就收到了成嘉帝从京城递来的敕令,命他巡边事毕,如无杂务,可在新任的戍边将军到达灵州后动身返回京城。 新任的戍边将军是功勋之后辅国公之子冯维,冯维原先奉命戍守陕西,在陕西守了两年,陕西这几年并无边事,成嘉帝便将他调任灵州。 与此同时冯维在路上就给裴元嗣来信,估计再有两三天的功夫就能到灵州,到时两人交接事务,一起巡边议政,最迟九月底之前裴元嗣就会动身准备返程。 回京之日遥遥在望,阿萦屈指算罢,眼中不禁流露出一抹深深的担忧。 这段时日不论她暗示、明示,裴元嗣都始终不肯对她做出任何承诺保证,或许他心中有数,只是不善言辞。 就像恋人们花前月下情到深处自然会许下海誓山盟,即使不论男女皆有可能背弃当日誓言,可没有誓言的情意就像开在路边的花儿没有大树的遮蔽和花圃的阻拦,稍微刮些狂风暴雨就能凋零成泥。来日男人改变心意喜新厌旧不过是一念之间,吃亏的总是痴情的女子们。 以裴元嗣的性格,有些话只要他肯许诺出口,阿萦就有法子让他一辈子遵守诺言。 - 这几日裴元嗣察觉出阿萦有几分不对。 以往只要他回府,她总会迫不及待地扑进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腰不肯撒手,用热烈又羞怯的眼神含情脉脉地注视他,问他辛不辛苦,累不累,然而再羞答答地替他更衣倒茶,陪他说话解闷儿。 现在她却不再像从前一样对他那么黏糊了,面对他时会低下头,像以前害怕他时躲避着他的目光,眼神闪烁。 她把头上那支喜爱的红翡滴珠金步摇摘下来封进了匣子,又重新戴上从前那支素色花钗,不光情绪上低落,身体也逐渐消瘦,胳膊的伤好了,脸颊上养回的肉又在短短几天陷了下去。 裴元嗣让大夫来给她看病,大夫说是心气郁结,开了几贴药,又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药只是辅助作用。 晚上回来时裴元嗣看见她在床上坐着偷偷抹眼泪,心情也有几分郁闷,沉默了片刻开口叫住意欲离去的她,问发生什么了。 阿萦抬眸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又垂眼道:“没什么事,眼睛飞进去一只小虫。” “我让丫鬟给您打热水洗脚。” 明日清晨就要动身出发了,两人歇下的便很早,可阿萦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她刻意放轻声音和动作,裴元嗣还是被吵醒了。 一开始阿萦是背对着他,后来翻了几次身,面朝着他幽幽地又叹了一口气。 裴元嗣是仰面躺睡,阿萦轻轻地移动过来,一股清雅熟悉的花露香掠过男人的鼻端。 借着月光,阿萦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男人的脸,从开阔的额头,高挺的鼻梁,嘴巴,下巴……她近乎贪婪地凝视着他,忽然掉下眼泪,靠在他身旁喃喃地,失落地问:“您喜欢我么……” 她仿佛也不是想知道一个答案,问完之后趴在枕上默默地流泪,时不时地抽泣一两声,像小猫儿在哼哼。 裴元嗣睁开眼,他看着头顶黑漆漆的承尘,心中滋味莫名。 他慢慢转过头去,低声问:“哭什么?” 阿萦肩膀倏地停止了抽动,身体僵硬。 裴元嗣握住她的肩膀。 阿萦一动不敢动,装睡。 裴元嗣皱眉,手中就使了些力气,哑声道:“阿萦?” “我,我没事,就是做噩梦了。” 阿萦不肯抬头,将自己捂在枕头里闷闷道。 那厢许久都没有动静,阿萦试探性地抬起头,湿漉漉的杏眼往身子右侧一瞅。 漆黑的夜色里,只见男人宽阔的上半身犹如山岳一般岿然不动,狭长的凤目冰冷冷地看着她,阿萦顿时吓得小脸一白,胡乱地去抓被子想把脸埋进去。 裴元嗣抓住她的胳膊,将她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 “我没哭,我没哭,我做噩梦了!” 裴元嗣下去点了灯,阿萦眼睛红红,满脸泪痕,还当着他的面反复苍白地辩解。 裴元嗣强势拉开她挡脸的手,抬起她的下巴,沉声道:“你的心事瞒不过我。” “阿萦,说实话。” “真的只是做噩梦了。” 阿萦羞愧地低下了头,长长的睫毛也垂下去,掩盖无声而落的泪水,“我说……如果我说了实话,我做了错事,您会不会不喜欢我了,讨厌我……把我送走?” 裴元嗣神情凝重起来。 阿萦胆子这么小,会做什么错事? 难道是…… 裴元嗣便想到前些日子吴孝祖请他去吴府喝酒时叫仆人们搬出一扇十二折的乌梨木雕花绣缎屏风,那屏风的屏面上题的是前朝一位书画大家的真迹《东郊游猎图》。 吴孝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裴元嗣颇为欣赏此人,将这一套屏风给他寻来,不知要花费多少功夫和银钱。 裴元嗣自然没收,喝完酒就离开了吴府。 莫非这吴孝祖还不死心,让吴夫人又来给阿萦偷偷塞银子、送珠宝了?阿萦年纪小,一时贪图珍宝华贵美丽收下了也不一定,收下之后她没敢告诉他这件事,因此夜夜寝食难安,感觉良心受到了谴责,今日他逼问她,她才忍不住说出那样的一番话? 裴元嗣正色道:“你已是我的人,我怎会再将你转手送给旁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已经做错的事情再懊悔伤心也是无用,只要你肯及时补救,我便不会怪你。” 阿萦抬头看着裴元嗣,不仅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感到片刻的安慰,泪水反而越掉越急,她闭了闭眼睛,仿佛是带着一种赴死的哀戚,“那我告诉您,不论您如何处置我,我都不后悔……” 她凄然道:“大爷,我、我喜欢您。” “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您,我想欺骗自己我对您只是感激之情,可是后来我发现我没有办法看着您喜欢别的女子,当我在您身上发现康夫人的耳坠子时,我的天一下子就塌了,我以为、我以为您不想要我了,我以为您喜欢上了别的女子,所以我冲您发了脾气,可我心里一点儿都不好受,您不理我,甚至您的一个眼神,我的心就好像被碾碎了一样的难受……” 说到最后阿萦已是泣不成声,她羞愧难当地背过身去,把脸深深埋进双臂之间,“我……我已经没有脸再回去见长姐,长姐待我有恩,我却……却不知廉耻地喜欢上了您,我对不起她……我……我再没脸活了……呜呜……”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您不要讨厌我好不好,我真的,我以后会改,我……” 阿萦还在念叨着,裴元嗣握住阿萦的肩膀将她掰回来,无奈道:“你这几天就为这个,魂不守舍了这么久?” 阿萦依旧不肯抬头,裴元嗣只好捧起她的脸,她咬着唇抬眼看他,睫毛濡湿,湿发紧紧地贴在苍白的小脸上,那双干净清澈的大眼睛里满是羞愧与懊悔,还有她藏不住的羞涩情意,躲躲闪闪,楚楚动人。 说没有动容那是假的。 裴元嗣想,他其实也并不是个君子,或许他很早就觉察出了阿萦对他的情意,她的年轻美好,天真烂漫,温柔乖巧,他理所当然地享受她的好,她的情,甚至纵容自己对她做一些他年轻时不敢尝试的事。 她不仅没有过丝毫的抱怨,反而愈发地依恋信赖他。 裴元嗣低声叹道:“不是你的错。” “真的吗,您不怪我吗?”阿萦哽咽道。 “要怪也不是该怪你。”裴元嗣抚摸着她后背柔软的长发,眸光却渐渐变得冷若冰霜。 一个面热心毒长姐,为了能把庶妹送上丈夫的床榻甚至不惜哄骗庶妹喂她服下不入流的春.药。 妻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令他一时心软,险些误了一个女子的一生。 “以后不许随便相信任何人说的话,包括你的长姐。” 他话音未落,阿萦便急急道:“大爷怎能这样说,如果不是长姐,我现在早就被嫁母亲嫁给曹大人了,她待我恩重如山……” 裴元嗣道:“她救你,你莫非没有帮她?是人皆有私心,你长姐亦是如此,她心里想什么,你不知道,她嘴上说的,你不知是否确为她心中所想。亲兄弟都要明算账,不要以己度人,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阿萦,你心太软,别人说什么你都信,有人笑里藏刀,有人两面三刀,什么时候把你害了你都不知道。” 家丑不可外扬,裴元嗣只能告诫阿萦到此处,何况他此时对阿萦说出真相,只怕她一时也接受不了,在她的心里,沈明淑就是救她于水深火热的大恩人。 “我记住了。” 阿萦用力点了点头,她趴在裴元嗣的肩上,小心翼翼,又懵懂地问:“那大爷的话也不能信吗?” 裴元嗣低头看她一眼。 她脸一红,忙慌乱地掩下了眼帘,像只可怜又可爱的小猫儿。 “我的除外。”裴元嗣道。 阿萦轻轻咬唇,那就是只能信你的话呗。 果然男人哄骗小姑娘,不分年纪品性。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是人皆会犯错,圣人也不会例外,”这句话可能既是他安慰阿萦,也是安慰自己,“何况情不由己,人都难以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又谈何控制自己的感情?” “还哭鼻子吗?”最后,裴元嗣低声问。 这还是他第一次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和她说话。 阿萦摇摇头,破涕为笑,突然勾着他的脖子问:“那我还能继续喜欢您吗?” 其实裴元嗣已经告诉了阿萦答案,既然无法控制的自己的感情,那人有时候也不必太勉强自己。 但阿萦还是想亲口再问问他,她忍着羞意,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裴元嗣。 裴元嗣以前一直觉得阿萦胆小,今天却觉得阿萦很胆大,以前不是没有女子喜欢过他,向他表白心意,见他无动于衷之下受辱般哭着跑开,从此后见他就躲。 这样直白的问题裴元嗣自是不会回答,他拉开她的手,下去吹了灯,“睡吧。” 阿萦却睡不着,含羞带怯地非要往他身上来凑,一副春心萌动的小模样,“大爷。” “还有事?”裴元嗣再次拿开她的手。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她再勾他今夜两人谁也休歇不了。 “没事儿,就想叫叫您。” 裴元嗣翻了个身,阿萦又从身后搂住他,峰峦柔软的弧度似有若无地轻轻磨蹭着男人的后背。 裴元嗣呼吸就渐渐粗.重起来,他抓住她的手,哑声道:“你睡不睡?” 阿萦那边就没了声。 裴元嗣深吸口气,突然翻身顶开她的膝盖。 阿萦“啊”的惊呼一声,羞得慌忙捂住了脸。 “没出息。”他在她耳旁嗤道。 …… 最后情到极致之时,阿萦在他怀里哭着道:“大爷,我什么都不求,我不要名分,也会不和姐姐抢您,只求您对我有几分怜惜,您能怜惜怜惜我……” 裴元嗣用实际行动无声地回应着她。 - 沈明淑这些天晚上一直做噩梦,有时会梦见从水中被捞出来后面目全非的薛玉柔,有时会梦到阿萦,阿萦哭着跑进丈夫的怀里,丈夫不仅不斥责她不守规矩,反而低语柔声地安慰,气得沈明淑在梦里面破口大骂。 但做的最多,还是薛玉柔和未出阁的手帕交顾三娘横死的噩梦。 早晨起来沈明淑上火得鼻子眼睛一按就疼,一面喝着苦涩的药汁一面蹙眉问周妈妈:“信上说什么,几天能到?” “写信的时候还在大同,这样估摸着三四日就能回京城了。”周妈妈说。 裴元嗣提前写信通知府里行程和归期,这信由信差送过来之后管家先给了沈明淑,裴元嗣不在家,沈明淑也不愿意和赵氏打交道,从怡禧堂出来后摆摆手让周妈妈拿去给管家让太夫人过目。 裴元嗣在信中并未提及阿萦是否有孕的事,当然也有可能是他觉得没必要说,自从他离开京城之后,沈明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与阿萦是个什么情况。 交通不便,她又不能强求丁嬷嬷与紫苏给她写信,不过这两人都是她的心腹,且都有把柄捏在她的手中,沈明淑自信这两人不会背叛她。 四天的功夫很快就过去了,沈明淑遂打起精神指使小丫鬟们去打扫清理归仁院,赵氏刚没了外甥女心情很低落,裴元嗣即将归家的消息暂时地驱散了她内心的悲伤。 “大爷回来啦!” 门房一见不远处马上英姿勃发,一身紫袍的男人,不用看脸就知道是家主回来了,欢喜地进门报喜。 裴元休还在翰林院上值没回来,二爷、四爷早就搬出去了住,家里就三个女人,沈明淑来得最早。 秋风萧瑟,她身上特意披了件有颜色的红绫袄青缎掐牙披风,唇上抹了胭脂,因为下红症调理得差不多了,就显得人气色好了许多。 裴元嗣从马上下来,身后是一辆马车,沈明淑笑着走下来唤大爷,顺便打量丈夫的脸色,将近半年的时间没见,丈夫晒黑了一些,身材却愈发宽阔魁梧,不减他丝毫俊美,沈明淑竟然感觉心跳加速,想上前相扶。 裴元嗣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去避开她的手,交代决明道:“我稍等还要入宫面圣,你先进府去禀告太夫人和三夫人,说外面风大让她们不必出来了。” 决明应诺离开。 沈明淑又移动步子,挪到裴元嗣面前,“大爷回来了,这一路辛苦了罢?我已经提前告诉娘和弟媳让她们别来了,您放心吧!” 裴元嗣淡淡“嗯”了一声,他的目光始终直视前方,未曾侧身看过阿萦一眼。 “夫人辛苦了,今日冷,你也快进去罢。” 就这么一句,沈明淑心里就高兴地不行,她往马车的方向看去,笑得合不拢嘴,“好好,我这就把妹妹接下来,大爷,这半年阿萦没给您添什么麻烦吧?你和阿萦都不在,我在这里还怪想的,眼下你俩都回来了,我这心一半就放进肚子里了……” 阿萦由桂枝和紫苏一道扶下来,过来给沈明淑请安,“请夫人安。” 阿萦身上也披了件月白色的素锦披风,但沈明淑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阿萦的肚子是瘪的,心中的喜悦顿时减了大半,不冷不热地道:“半年不见,你倒清减了不少。” 阿萦羞愧地低下了头去。 说话间一行人进了屋,正巧赵氏和陆氏都尚未得信过来,裴元嗣就先回了归仁院换了一身干净的官服,而后入宫面圣。 阿萦则与丫鬟们一道回了锦香院。 桂枝还是第一次进卫国公府这样簪缨大族的门第,亭台心颤地不行,小声和阿萦咬耳朵道:“姨娘,刚才的那位就是夫人么,她好像没有看到我?” 阿萦笑道:“那位就是姐姐,人太多了她许是没看见你,不过你放心,她人很好的,相处久了你就知道了,等长姐从太夫人处回来了,我再带你去给她请安。” 桂枝忍不住想,这卫国公夫人看面相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也就是姨娘单纯,总觉得夫人是天下第一等的大恩人。 桂枝在这一路上就一直向阿萦打听,顺道也从赵炳安口中听了不少沈明淑的坏话,阿萦口中的夫人和赵世子口中的夫人不一样,见了面她才觉得,赵世子口中的那个夫人才是眼前的真夫人。 眼梢微吊,颧骨又高,看着就怪严厉的,不是说姨娘和夫人是姐妹么,这生得也太不像了吧! 阿萦看了眼睛滴溜溜转的桂枝一眼,就知道她并不认同自己的话。 离开当天,裴元嗣忽然告诉她要把桂枝带走,并命吴孝祖立即送来了桂枝的卖身契。 吴孝祖走后,裴元嗣就把桂枝的卖身契交给了阿萦,嘱咐她将这卖身契藏好,谁都不许知道桂枝是她的人,对面统一口径只说桂枝是吴夫人主动送来的丫鬟,裴元嗣不好推脱,这才给了阿萦。 阿萦回到京城,前有狼后有虎,她原本带过来的那个丫鬟看着心懒嘴馋,紫苏又是沈明淑的人,裴元嗣本想回来之后再从锦香院里暗中培养一个丫鬟给阿萦做心腹用,但那天早晨正好看见桂枝悄悄安抚眼肿的阿萦,裴元嗣觉得这丫鬟不错,颇有几分机灵,随行就把她一道带走了。 桂枝在京城毫无根基,唯一能仰仗的也就只有阿萦。 这是他为她的谋划。 更证明了当初阿萦让周文禄走的那一步棋并没有走错。 说起周文禄,离开之前拜托他的事情也不知他做的如何了,这么久怎的连封信都没有? 阿萦若有所思。 - 裴元嗣从宫里回来时已是傍晚。 回府后他先和沈明淑去了怡禧堂给祖母兖国大长公主请安,之后再去撷芳院拜见母亲赵氏,大房、二房一家人齐聚一处用了晚膳。 用完晚膳后裴元休一家告辞,裴元嗣留在了撷芳院中,赵氏抱着裴元嗣哭得肝肠寸断。 沈明淑知道婆母并不欢迎自己,寒暄几句说了些场面话后便主动告辞离开,给母子两人说话的时间。 裴元嗣适才已经从赵氏的口中得知了薛玉柔横死的消息。 赵氏出身平江伯府,除了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平江伯,底下还有个年纪小了她快十岁的小妹妹,大哥年轻时就不务正业,小妹出生时年纪小些,赵氏就颇为看顾。 后来小妹随着夫君嫁去了外地,赵氏只知道她这妹夫甚为风流,小妹的婚后生活并不快乐,但姐妹两人相隔千里,那时赵氏也为自己憋屈的婚姻悒郁不已,渐渐两人的音讯少了。 再有小妹的消息,便是三年前赵氏惊闻小妹病逝的噩耗。 小妹生前育有两女,临死前就把两个女儿的婚事托付给了赵氏,赵氏看大外甥女既聪慧又可怜,生了恻隐之心,心想与其许给外面那些好色风流、不知根知底的男人,倒不如给儿子做妾,有她在一日就不会要外甥女受苦。 奈何儿子是个榆木脑袋,面对这么一个温柔美丽的大美人硬是不开窍,虽然裴元嗣后来纳了阿萦,但赵氏还是不想放弃,想把薛玉柔一直留在京城,她相信以外甥女的美丽聪慧假以时日定能打动儿子的心。 裴元嗣离开京城后不久薛玉柔就收到了从薛家递来的亲祖母葛氏病重的家信,得知这消息之后薛玉柔二话不说立即就要启程回老家江州看望病重的祖母。 薛父与继母苛待薛玉柔姐妹俩的这些年都是因有祖母在其中转圜才使得姐妹二人在薛家的日子没那么水深火热,薛玉柔着急回家见祖母最后一面,赵氏特意点了五个信得过的裴家的家奴护送表小姐回江州。 却不想走到半途的徐州嘉河一带,深更半夜薛玉柔因思念祖母独自一人在船舷上徘徊,船舷湿滑,竟无意失足落水,奶娘刘妈妈为了救小姐奋不顾身跳入水中,同样溺死一命呜呼。 等下人们随后匆匆赶来,再将落水的薛玉柔打捞上来时薛玉柔早已面色灰白断了气。 经过薛玉柔的贴身丫鬟秋竹与随后赶来的薛家人确认后证实死者确为薛家长女薛玉柔,失足的原因是前些天刚下过雨,船舷湿滑,再加上薛玉柔是独自一人在外游荡,即使落水也一时喊不得人相救,官府便将此事定罪为一场意外,薛父修书一封命人送来京城,赵氏才得知外甥女在回家的路上就去了。 她一连难受了好些天,觉得自己对不住早死的妹妹,茶饭不思,人都消瘦了一大圈,现在儿子回来了,她总算是有了主心骨,一遍遍絮絮地数落着裴元嗣。 无非便是埋怨薛玉柔当初有多喜欢他,宁可给他做妾也不想嫁给别人,结果他却听信沈氏那妒妇的谗言纳了一个歌姬的女儿为妾。 裴元嗣不擅安慰人,他按着心内不快耐心听着母亲絮叨,等赵氏哭累了歇下后他命秋娘伺候赵氏地方赵氏想不开,这才从撷芳院回了归仁院。 第34章 第 34 章 沈明淑从赵氏处回来之前阿萦就提前去了汀兰馆“请罪”。 她哭着把丁嬷嬷的骨灰交给周妈妈,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沈明淑却冷眼看着她的肚子,心情烦躁得很。 刚才回来的路上,周妈妈已经告诉了她丁嬷嬷在去灵州的路上命丧山匪之手的消息。 丁嬷嬷死了,她心疼自己没了一个心腹,好在还有紫苏,她还没空问紫苏这半年的情形如何,不过看着阿萦空空如也肚子,以及丈夫下马时看也未看阿萦一眼的眼神,沈明淑就猜到两人的关系怕是还如离开前一样。 于她而言,这是好事,又是坏事。 坏事就是阿萦还没能怀上肚子。 不中用的东西。 沈明淑没理会跪在地上的阿萦,转而问阿萦身旁的桂枝,“你就是桂枝,原来是吴大人府上的丫鬟?” “是,奴婢桂枝,见过夫人!”桂枝连忙磕头。 沈明淑又问了桂枝好几句,命周妈妈给桂枝收拾个房间出来伺候阿萦,当着一众丫鬟的面把阿萦晾在地上。 阿萦神情依旧谦卑,不见丝毫怨怼。 锦香院。 得知丁嬷嬷死了,菘蓝险些就手舞足蹈起来,顺道把薛玉柔也死了的消息告诉阿萦,“这两人都是横死,可见平日里不能太作恶多端,要是你接下来能再生个男孩,咱们在府里的日子就比以前好过多了……” 阿萦早就料到薛玉柔会死,且是死于沈明淑之手,但她却不可能因为早就知道薛玉柔会死而去救她,即使薛玉柔与她同病相怜,即使她从未算计过她,做出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菘蓝见她不仅不和她一样弹冠相庆,反而流露出一副惋惜的模样,心中颇为羞恼,不由讥讽道:“姨娘还有心思怜惜旁人,你自己现在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我劝你讨好夫人,笼络好大爷的心,你看看你和大爷出去这么久,回来连个肚子都没有,早晚夫人再为大爷纳一房小妾,你后悔都来不及!” 阿萦低头铺着被褥,漫不经心道:“你若是喜欢大爷,可以向夫人毛遂自荐啊。” 菘蓝脸腾得红了,结结巴巴道:“你,你胡说什么……哎呀!”一跺脚羞得跑了出去。 阿萦冷笑一声。 等房间里人都没有了,她放下帐子,把膝盖上绑着的布条拆下扔掉,悄悄从床底下拿出一只匣子,用发髻上的簪子把匣子打开。 匣子里面都是裴元嗣买给她首饰,一共十件,十全十美,金光闪闪地,看着人心情就好。 这可都是她的私房钱,阿萦仔细地数了三遍,见一样没少,这才放心地把匣子落锁重新放回床底。 今夜有人安睡,有人却辗转反侧,不能安眠。 第二天一早宫里赏赐的圣旨就下来了,成嘉帝不光又赐了裴元嗣三百多户封邑,在兵丁营私案中立功的杨义武和赵炳安皆也得到了封赏。 杨义武官升一级,从七品的都督府都事升为都督经历,赵炳安成嘉帝则看在裴元嗣的面子上提拔他做了中军都督府辖下的羽林卫副指挥。 而裴元嗣在妥善安置了依附康察台反叛的残余契人势力后也没闲着,又上书建议成嘉帝裁撤二十万边镇戍兵回家种地,另外招募悍勇之士戍守边防,如今早已不是建国初年,太平之时宿卫过多反成累赘,带起边将兵丁营私风气。 赏赐时大手笔一挥就成,在此事上成嘉帝却颇有些犹豫,毕竟二十万的戍兵可不是个小数目,裴元嗣也不急,把折子递上去之后就静静等着成嘉帝的回信,他相信以今上的睿智早晚会看清各种利害。 裴元嗣不在家中,宫中的来传旨的寿公公就把圣旨交到了卫国公夫人沈明淑手中,赵氏原先听了圣旨不胜欢喜,一见儿媳妇手中接过了圣旨,脸上的笑容顿时无影无踪。 一想到儿子后半辈子都要和这么个下不出蛋的刻薄女人在一起过,她心里就堵得慌,送走了寿公公看都不愿多看沈明淑一眼就走了。 沈明淑手中拿着圣旨,还要看着婆母的脸色,指甲都险些要被她给掘断。 阴沉着脸回了汀兰馆,她立即就让周妈妈找来了大夫给阿萦诊脉,此时阿萦也听到了前面宫中天使传旨赏赐裴元嗣的消息,虽然好奇裴元嗣受了什么赏赐,但知道周妈妈不喜欢她,所以阿萦并未多言,乖乖地跟着周妈妈来到了汀兰馆。 等大夫给阿萦把完脉,周妈妈赶紧问:“老大夫,我家姨娘可有好消息?” 大夫捋着胡须摇头道:“时候还没到,夫人您别急,我给如夫人开一帖药,如无意外,保管如夫人半年之内怀上!” 沈明淑攥住了手中的帕子,狠狠地瞪了阿萦一眼。 半年,再等这没出息的东西半年,她还不如自己生! 阿萦低下头去。 她和裴元嗣看着出去了小半年,但其实裴元嗣并不是个贪恋美色的男人,碰她的时候并不多。 刨去来回的两个月、她来小日子,期间有一个月裴元嗣又在忙着政务,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满打满算才两个月而已。 所以她并不着急。 梦里她给裴元嗣怀了三胎,还有一个可怜的孩子死在沈明淑的手中,这些都证明她没有问题,裴元嗣更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沈明淑一人。 她怀上孩子,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沈明淑心情不好,周妈妈给了老大夫一把钱打发他走,又让阿萦先下去。 紫苏心虚,本想随着阿萦赶紧离开,出门后沈明淑的另一个贴身丫鬟白芷却拉了一把紫苏,示意她去耳房给沈明淑倒茶。 紫苏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阿萦。 阿萦弯唇对她笑了笑,垂眸走了出去。 紫苏黛眉紧蹙,暂且退到了一侧的耳房。 嫁到裴家快四年,这四年沈明淑兢兢业业、呕心沥血地操持着整个卫国公府的中馈,一年前却因为迟迟怀不上身孕,被赵氏嘲笑是下不出蛋的母鸡。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对名门闺秀的沈明淑来说简直不啻于嘲笑她是娼妓的耻辱! 为了尽快怀上孩子,沈明淑吃了许多的药,偏方,到后来只要听说可能怀上身孕,她都不遗余力地让人去搜集药和药方。 甚至有一次,她听说将男婴的骨灰兑符水服用后可以迅速怀孕,而且怀上的还会是男孩,她忍着恶心吃下了那男婴的骨灰,而后整整恶心了一个月,几乎见着东西就吐,压根没法再出去见人。 后来呢,她吃了这么多的偏方、喝了那么多的神药,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不说还吃出了一身的病根,每次一来月事便是半个多月下红不止,她自己生不出来,又不能与裴元嗣同房,这才把主意打到了阿萦的身上。 “夫人,这种事情便是愈急,愈急不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周妈妈递来一盏茶,柔声安慰道:“您如今喝了半年多的药,眼看好的差不多了,等过段时间身子彻底大安,再调整调整自己的心情,说不准您就能跟大爷怀上了呢,何必再去指望她? 求人不如求己,沈明淑叹了口气,“但愿吧。” 喝了一盏茶后心情平复许多,让周妈妈把紫苏给叫过来。 听到沈明淑的声音,紫苏心内情不自禁一紧,想到常山时阿萦杀人的场景,想到离开灵州前大爷警告她的那些话,想到自己母亲李氏的病……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随着周妈妈进了屋,紫苏柔顺地跪在沈明淑的脚下,将这半年阿萦的一举一动都事无靡遗地说给了沈明淑听。 “……契人勾结一位姓王的和一位姓高的大人叛乱之后大爷便无暇再顾及府中事情,只将府中事务交给三七打理,大爷在府外的事情奴婢知道的不多,在府内时常常回来的也很晚,都是决明和三七在跟前侍候,姨娘偶尔才能近身。” 契人叛乱的事情传回京城时沈明淑也听说了,那时她吓得不行,一门心思担心裴元嗣的安危,哪里还有心思想些有的没的? 现在丈夫回来了,阿萦没能怀上,只能说各方面的原因都有。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阿萦自己不争气。 沈明淑心情复杂,紫苏是从八岁就跟在她身边的丫鬟,她娘的性命还捏在她的手中,她有信心紫苏不会骗她。 不过还是那句话,求人不如求己,她谁都不信,只信自己,倘若阿萦敢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情,她一定会立时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紫苏从汀兰馆出来后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望着庭院两旁被秋风缓缓吹落的泛黄树叶,心知谎话一旦说出后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算夫人不知自己与阿萦私底下的交易,如若她察觉到大爷和姨娘之间的端倪一定也会将看管不力的罪责加诸到她的头上。 但那是紫苏的亲娘,她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娘死在一个庸医手中,哪怕阿萦只是为自保在哄骗她,她也要试一试事实是否如她所言。 她求沈明淑放她三天假回家看望老娘李氏,沈明淑答应了,还多放了三天一共六天的假给紫苏,当日晌午紫苏就收拾了包裹和阿萦辞行赶回了家。 没了丁嬷嬷对沈明淑来说便犹如丰厚的羽翼被折断了一小截,沈明淑命小厮将丁嬷嬷的骨灰带回了丁嬷嬷的夫家丁家,并送了丁嬷嬷的儿子和儿媳一笔二十两银子的帛金,算是对丁嬷嬷这些年功劳和苦劳的安抚。 丁嬷嬷的儿子儿媳表面上诚惶诚恐地拿了银子拜谢国公夫人,背地里沈明淑的人走后却啐沈明淑是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想他老娘好歹跟着沈氏母女前前后后二十几年,末了死在乱军之中,沈明淑竟然只给了二十两银子的白事钱!你要说家大业大的沈家和裴家没钱吗? 这不是抠,这是死抠! 不提丁氏一家对沈明淑百般排揎埋怨,却说卫国公府,眼下没了丁嬷嬷、紫苏又回了老家探亲,沈明淑肯定不会放任阿萦身旁无人监视,便令白芷闲来无事时继续与阿萦的贴身丫鬟菘蓝交好。 阿萦出一趟远门没带菘蓝走,菘蓝对她已是积压了一肚子的怨气,何况白芷可是沈明淑身边的一等丫鬟,这样的人物主动来与菘蓝交好菘蓝哪有拒绝的道理? 阿萦去灵州期间白芷时不时叫菘蓝与她一起在廊下唠嗑、做针指,时日一长两人关系好得不行。 白芷打发小丫鬟来叫菘蓝,菘蓝一听立马从房间里钻出来,二话不说披衣就要走。 “哎,你去哪儿,姨娘这几件衣服你还没熨呢!”桂枝喊住菘蓝道。 菘蓝不耐烦道:“不是还有你么,我看姨娘喜欢你得紧,你赶紧熨一下吧,白芷姐姐那边有急事找我呢!” “姨娘,你看她,她怎么这么挤兑人!”桂枝气得柳眉倒竖。 她不是不想干活,而是菘蓝说话太难听,她初来乍到菘蓝就敢给她脸色瞧,以后那还得了! 阿萦安抚她道:“你别生气,回来我一定说她,那些衣服你不用熨,等她回来熨。” 桂枝想想还是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闷头要去熨斗加炭,阿萦坚持不让她去,她可以纵容菘蓝,但桂枝如今却是她的忠仆,她不能为了一个注定会背叛她的人寒了对她忠心耿耿的桂枝的心。 - 快要入冬,卫国公府中已经烧起了地龙,沈明淑斜倚在熏笼上染指甲,白芷在她耳旁道:“……奴婢刚说了两三句,菘蓝就如竹筒倒豆子似的‘不打自招’了,萦姨娘身上没带回来什么私房,甭说私房,连衣服都没多置办一件,奴婢看您可以放心了,她绝不敢对大爷生出什么觊觎之心,大爷对她亦是无意。” 沈明淑又问:“那个桂枝呢?” 白芷说了桂枝的情况,“她以前就是灵州知府吴大人府上的丫鬟,今年十四,是吴家家生子,她自己也说她是吴大人见都督府里空落落的没个丫鬟伺候才好意送过去的,那时大爷车队刚经历了匪祸,连紫苏都受了伤一时下不了床,府里没有丫鬟伺候。吴大人一共送了三个丫鬟,大爷不好推辞,便只要了其中一个丫鬟,这才让姨娘留下了桂枝。” 沈明淑把这番话反复琢磨了三遍,没琢磨出什么问题和疑点,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又说不上来,索性不想了。 今夜是裴元嗣回来的第二夜,昨夜两人从赵氏处回来之后已经很晚,裴元嗣说他还有些公务要处置,昨夜就没去汀兰馆。 但今夜,沈明淑知道丈夫一定会过来陪她过夜。 她细心装扮,换上一件颜色鲜亮的玫瑰红万字流云妆花褙子,染甲,描眉,涂脂抹粉,然而等收拾完了许久都不见前面有人来报。 沈明淑担心地对周妈妈道:“快打发小方儿去都督府看看,大爷怎么还不回来?” 汀兰馆的小厮小方儿这就要套马去都督府,与此同时,裴元嗣也到了家。 他今日到家稍晚一些,主要是成嘉帝留了他和内阁的几位阁老在金銮殿议政,前脚刚进了归仁院,汀兰馆那边的小厮和嬷嬷就一遍遍过来打听大爷回来了没有。 裴元嗣脸上呈现出不耐之色,扭头直接进了屋里换衣。 决明挡住小方儿道:“大爷刚回来,你回去对夫人说一声,等大爷再歇一歇就过去。” 小方儿一叠连声应是,跑了。 内室,裴元嗣走到屏风后,三七给他拿来一套衣服,伺候着自家大爷将衣服换上。 出来时三七手里却余下一只淡蓝色金丝纹的香囊和一根精致的银白底蹙金嵌玉腰带,他略带几分苦恼地问决明道:“哥,你说,大爷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萦姨娘呢?” 香囊不知道,但决明记得大爷在灵州的时候戴过好几次那根嵌玉腰带,便翻了翻那只香囊,笑了一声道:“我不知道,好奇你就去问大爷。” 三七瞪他一眼,“我敢问大爷还会来问你?” “怎么,难道大爷喜欢萦姨娘,你还准备去巴结萦姨娘不成?”决明挑眉。 那也倒不是,三七知道大爷才是他的主子,且论亲近萦姨娘和夫人来巴结他还差不多,他就是纯粹好奇,明明在灵州时大爷和萦姨娘住在一个屋里如胶似漆的,又是送丫鬟又是送首饰,怎回了家大爷反倒对萦姨娘送的这些东西看都不看,没以前那么上心了? 决明没有理会他,心想大爷不是怕老婆的人,但有老国公和老太爷的前车之鉴他必定也不会偏宠小妾,且老庆国公对大爷有恩,夫人没有大错大爷是不可能休了她,所以为了家宅和睦只能萦姨娘来受委屈。 就是不知道,有一天夫人若发现大爷和萦姨娘之间的关系撕扯起来,大爷会站在这一妻一妾的哪一边,是明媒正娶的夫人,还是更柔弱楚楚的萦姨娘? 这时门一开裴元嗣换好衣裳出来,两人赶紧噤声,随着自家大爷去了汀兰馆。 汀兰馆,沈明淑身子虽已大好,但前几天刚好来了月事,干馋也不能吃,用完晚膳上床,灯灭之后她就借着月光细细打量着丈夫躺在床上的轮廓。 只见男人肩膀处宽阔遒劲,高高耸起,越往下的腰身反而窄瘦有力地收了下去,既不显得过分壮硕,虎背熊腰,却又看着赏心悦目,那结实精壮的身体仿佛蕴满了无穷的力量。 人人都说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个个生得健壮俊美,马蜂腰螳螂腿,她看丈夫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让人痴迷。 想着,她含情脉脉地唤了一声夫君,想和他说一会儿话,毕竟裴元嗣一走就走了将近半年,这半年中发生了哪些事情她实在是好奇极了。 然而她接连唤了两声,裴元嗣背对着她的身躯依旧一动不动,明显是睡着了。 沈明淑遂大失所望,心里幽幽地长叹了口气。 翌日一早,沈明淑忽地从睡梦中惊醒,一抹身侧的床榻心凉了半截,急着撩开帐子问:“大爷呢,他什么时候走的?” 白芷道:“大爷走了有一会儿,奴婢看夫人睡得正香,就没忍心……” “杀千刀的贱蹄子,谁准你自作主张!” 白芷话音未落,“啪”的一声沈明淑一掌就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白芷捂着脸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就哭了起来。 周妈妈闻声赶忙进来,好说歹说拉走了白芷。 白芷是周妈妈的侄女,周妈妈劝说白芷不要放在心上,夫人是夜里没睡好才会如此,白芷能说什么,闷闷地点点头走了去敷被沈明淑打肿的脸。 周妈妈再进去的时候,沈明淑已恢复了平静。 沈珽登门。 上次和沈明淑闹得不欢而散后,在庆国公夫人的调解下,姐弟两人又重新和好如初。 不过这次随着沈珽一道过来,还有沈家五少爷沈玦。 “你是谁?” 锦香院,门后探出个圆圆脸的小丫鬟,大眼睛警惕地瞪着沈玦。 沈玦皱眉,刚要开口,菘蓝跑过来一屁股将她挤走,大声喊道:“五少爷来了,姨娘,五少爷来了!” 坐在屋里的阿萦忙扔下手中的针线跑出来。 阔别半年姐弟相见,两人碍于男女大防没有抱在一起,眼中却皆含了泪水,默默地看着对方。 说不担心那是假的,即使裴元嗣是威震三军的大都督,即使裴元嗣再足智多谋,多有本事,听到朔方契人降将叛乱的那一刻,沈玦的心乱极了。 他就这么一个亲姐姐,如果姐姐真的死了,他一定会疯! 好在,没过多久朔方又传来急递,道是叛乱已平。但传给成嘉帝的消息不可能包括姐姐的消息,沈玦夜里辗转反侧,从朔方到京城这一路有多远自不必提,裴元嗣是外出公干,总不能光往家中寄信,因此每隔两个月选个固定的日子写好了让信差快马加鞭往京城送。 即使猜到裴元嗣送回的家信中却根本不可能会提及姐姐,但为了一线希望,沈玦还是故意接近裴元颂与他交好,就是想从他口中套话。 裴元嗣的信中果真半点不曾提到过阿萦。 沈玦许久方丧气道:“是我没能耐,只能委屈姐姐……” “又胡说这些话作甚?”阿萦佯作生气,“我在国公府里锦衣玉食,呼奴使婢的,每个月还有六两银子的月钱,哪里就用的着你来心疼我了?” 沈瑞和沈玦交恶沈家人尽皆知,但沈珽毕竟是长房大少爷,他固然不喜沈玦的特立独行,相比之下膏梁纨袴的四弟沈瑞更不让他人省心,因此这次来卫国公府,沈玦求到了他的面前,沈珽就爽快地应下了。 要是沈珽平时也能对几个兄弟一视同仁阿萦就不会有这么多担心了,以前她答应沈明淑帮裴元嗣开枝散叶,沈明淑自然嘱咐沈珽多看顾沈玦,而今她一直不能有身孕,沈珽看人下菜碟,必定不会再真心护着弟弟。 沈玦嘴上报喜不报忧那是怕她担心,但她得却得想个可靠的法子帮弟弟摆脱沈瑞那混不吝的王八蛋的纠缠。 想到裴元嗣,阿萦眼波流转,心里暂且有了主意。 - 秋冬时令,裴元嗣回府比平时要早半个时辰。 下马后决明牵走了照夜白,三七凑过来笑道:“大爷,今日晌后沈大少爷来了,和夫人在房中叙了好久,看来两人是和好如初了,和沈大少爷一块儿来的还有沈家五少爷,就是咱们姨娘的亲弟弟,现在还没走呢,两个人就在紫园里说话儿。” 裴元嗣看了三七一眼,三七笑得特真诚,那样子好像就是在和裴元嗣唠家常。 裴元嗣收回目光,去了汀兰馆。 沈珽还在那里等着他,他这次一来是为了姐姐叙旧,二来则是探望大姐夫裴元嗣,毕竟大姐夫官运亨通在朝中手握大权,这一去半年他不来探望一下说不过去。 沈明淑原本还想劝裴元嗣在汀兰馆用膳,裴元嗣却说了句还有要事就起身离开了,他离开之后沈珽也失望地告辞。 出了汀兰馆,裴元嗣回归仁院重新换了身深蓝色的常服,问三七,“元颂近来在学堂可有惹事?” 三七回道:“五爷倒是没惹事,不过大爷回来后还没来得及考校过五爷功课,不如趁着这机会去看看?” 裴元颂跟着兖国大长公主一起住怡禧堂,大长公主图清净,怡禧堂便在卫国公府西边一处幽静的院落,想去怡禧堂要从归仁院绕到两个跨院后,中间还要抄两个月亮门,经过一处园子…… 裴元嗣走到紫园时,阿萦正和沈玦叙别,她口中絮絮嘱托着沈玦注意身体的事项,抬手时衣袖上翻,露出一截雪白娇嫩的藕臂,沈玦怕冻着阿萦,忙按下姐姐的手背自己拨了拨凌乱的头发。 “姐姐放心,你别送了,天冷,快些回去罢,我和福儿这就走了。” 姐弟两人好容易见上一面,阿萦哪里肯回去,执意要送沈玦到二门。 “呦,这是萦姨娘和沈五少爷吧!” 两人推搡间,只听有人朗声笑道。 沈玦蓦地抬头,便见不远处有一身形高大的男人并身侧小厮正一前一后地朝着两人的方向走过来,不由呆愣住。 裴元嗣身高七尺,猿臂蜂腰,气质沉肃老成,不怒自威,寻常人一见他都会紧张心慌,沈玦自然也不会例外,他一面警惕戒备地打量着裴元嗣,一面下意识拉地着姐姐的衣袖往后退了两步。 裴元嗣停在了两人面前。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沈玦的小动作,剑眉微蹙,目光沿着两人相连的衣袖一路向上,先飞快地掠过一侧低垂着脸儿的女孩儿,而后慢慢落在了眼前俊秀清瘦的少年身上。 阿萦着急地反拉了弟弟的衣袖,示意他赶紧和她行礼见过裴元嗣,这孩子不动也就罢了,拉着她往后退是怎么回事? 沈玦在姐姐的提醒下才回过神来,两人一道回礼。 沈玦是不喜裴元嗣,但不至于无礼,他礼数周到,又是阿萦的亲弟弟,裴元嗣也就缓和了脸色,“一家人不必在意虚礼,起来吧,你就是沈玦,今年多大了?” 沈玦答道:“我是沈玦,今年虚岁十四。” 裴元嗣又问他现在在哪里上学,最近读什么书,简单聊了几句,沈玦回话时裴元嗣就漫不经心地看向沈玦身后的阿萦,可惜阿萦总低垂着脑袋,始终没抬头瞧他。 然而就在他准备移开目光时,阿萦忽然抬起头,大大的杏眼冲他俏皮地眨了眨。 “国公爷,国公爷?”沈玦见他仿佛看什么入了神一般,疑惑地唤了几声。 裴元嗣立马回神,说道:“嗯,你赶紧回去吧,天色不早了。”余光瞟到阿萦已微红着脸低下了头,身体微微转向沈玦。 他掉头离开。 卫国公都这么说了,阿萦也就不好再送沈玦了,福儿从一旁的小凉亭中钻出来,肩上背着阿萦给沈玦做的两套衣服,该交代地都交代了,沈玦遂与阿萦就此别过。 送走了弟弟,裴元嗣应当还没走远,阿萦匆匆追过去。 她不敢追得太紧被人发现,三七发现了跟在后面的阿萦,小声提醒裴元嗣道:“大爷,姨娘在后头。” 阿萦见裴元嗣不仅不等她,反而越走越偏,心里本还有些着急。 直到裴元嗣领着她拐到了两人那次大雨时单独相处假山之后。 阿萦:“……” 第35章 第 35 章 薄暮低垂,几粒星子零散地洒在天际。 三七取下一盏角灯挂在洞檐一块突出来的石头上,假山洞里有块方型大石,三七本来想出去了,看到那块大石心中一动,走过去吹了吹灰尘又用巾子把石面擦干净,这才出去叫阿萦。 三七擦那块大石的时候裴元嗣无意瞥了几眼,并未放在心上,他一直面对着山洞站着,三七退出去后没多久身后就传来一道轻盈细微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在山洞口顿了顿,旋即飞快地向着他的身上冲来,一把从身后将他搂住。 “大爷,我听说宫里给您的赏赐了,三百户的封邑呢,您真厉害!” 少女甜润娇美的嗓音在空阔的山洞里回荡着,裴元嗣回过身,阿萦依旧搂着他,从他的胸口处抬脸看着他,杏眼带着仰慕羞涩,荡漾如水。 “站没站相,站直了。” 裴元嗣握着阿萦香香软软温热的腕,眉一皱,突然开口训斥她。 阿萦一愣,这才几天没睡感情就淡了? 她眼里流露出几分委屈,瘪瘪嘴不舍地松开了自己的手。 裴元嗣没理会她拍的马屁,继续训她道:“儿大避母,何况你们是亲姐弟,如今你嫁人,他年纪也不小了,你们二人见面叙什么我不管,但时间不宜过长,举止更不要过分亲密,他有丫鬟,许多事情不必你这个做姐姐操劳,听明白了吗?” 阿萦被他训得一愣一愣,半天才明白原来裴元嗣是嫌她适才和弟弟太亲近了,可那是她的亲弟弟呀,她和弟弟这么长时间没见亲近一下怎么了,这也要管那也要管,他是把自己当她爹了吗,她爹沈文德都不会管她这么宽! 阿萦心中颇不以为然,面上却乖乖认错道:“我知错了,大爷,我下次会注意和阿玦回避。” 她认错态度良好,裴元嗣也就不跟她计较了,看着她问:“找我什么事?” 冷冰冰没有起伏的一句话,问的像公事公办一样,要不是阿萦了解他这个人就这样,还以为两人不熟呢。 但她自然不会说她是有事求他,阿萦笑眯眯地去拉裴元嗣的手,“没有事呀,我就是想您啦。” “我都好几天没有见您了,您也没有来看我,您有想我吗大爷?” 阿萦说着,把身子软软地依偎到裴元嗣的怀里,她的话表面上像是在埋怨他不来看她,语气却宛转娇嗔,还暗含着一丝怅然和期待,仿佛只要裴元嗣说一句想她,她就能欢喜得不得了。 裴元嗣看着怀里女孩儿头顶乌鸦鸦的发,抬手在她纤细的腰肢间摩挲道:“这话别在旁人面前漏出来,连你最亲近的丫鬟都不行,回京城之前我嘱咐你的话可还记得?” “记得。” 阿萦闷闷地说,她抬起头,借着灯光细细地打量裴元嗣,裴元嗣垂眼,“看什么?” “看您……” 阿萦脸颊微烫,却又大着胆子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耳朵,少女吐息如兰,酥软撩人的话语,直白热烈的倾慕与相思之情,宛如一阵缱.绻湿润的春风徐徐吹进了裴元嗣耳朵里。 那些床榻之间耳.鬓.厮.磨的画面瞬间涌上脑海,裴元嗣喉头滚了滚,哑声斥道:“下去。” “不要。” 阿萦仰头抓着男人的宽肩。她口中轻哼出的嘤咛犹如百灵鸟的宛转娇啼,裴元嗣只得捂住她的嘴,“别叫。” 阿萦便轻轻舔了舔,在他的粗糙的掌心留下一道湿润的水痕,望向他的杏眼却单纯无辜地仿佛一汪清水。裴元嗣被她折磨得简直要疯,眼底覆上一抹暗色,两根手指惩罚般微屈着滑入她的口中,压住她灵活的舌不能再动弹。 “呜呜……” 阿萦雪腮微微鼓起,尝到一点咸,泛红的眼角逐渐沁出泪花。 也是这样的温暖湿润…… 裴元嗣蓦地将她打横抱起,抱到一侧三七擦过的方型大石上。 …… 裴元嗣还是停了下来,额头小麦色肌肤下的青筋若隐若现,大冷的天甚至出了一层汗,阿萦装作没看见,窝在他怀里慵懒地平复着,有一下没一下圈点着他的胸口。 她忽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将脸埋在裴元嗣的胸口之中。 “怎么了?”裴元嗣替她掩好滑落的衣衫,低声问。 “大爷,您今日见过阿玦了,您观他怎么样?” 裴元嗣便想到那少年适才与他说话时始终紧抿的嘴角、高昂的脖颈。 其实他看得出来,沈玦对他很有敌意,寻常人家中但凡有女儿嫁进了高门,不说做妻,便是为妾其父母兄弟姊妹都欢喜的不行,这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那少年是个有骨气的,他不愿阿萦给他做妾,所以才对他有敌意吧,裴元嗣也是做过弟弟的人,若是让他想象当年姐姐还活着的时候给谁做了妾,他脸色想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不错,好好读书,日后是个好苗子。” 阿萦正愁他不往这上面引,闻言便故作忧愁道:“好好读书,我也想他好好读书,但大爷也知道我们兄妹在沈家不受待见,我本是不想说,可我除了您真不知和谁才能说这些知心话……” 她把从前沈瑞欺负过沈玦的事情告诉裴元嗣,沈瑞受沈二夫人影响,极讨厌沈玦,曾纠结族学的人带头孤立沈玦,冬天往沈玦被褥里泼冷水、夏天往他房里放蛇和毒蜘蛛,如果不是阿萦无意从府里其它下人口中得知,恐怕沈玦会一直将她瞒在鼓里。 阿萦说着说着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是真的心疼弟弟,从前沈玦不是这样的,他长大之后变得越来越孤僻,这其中有沈瑞和沈二夫人一半的“功劳”,他又素来不是个爱说的性子,阿萦倒是向爹爹哀求过几次,开始时爹爹还会不轻不重地训两句沈瑞,再劝姐弟俩忍,这样做的后果换来的便是沈瑞背后更变本加厉的欺辱。 后来阿萦就渐渐明白了,爹爹护不住他们姐弟。 可弟弟如果不在族学读书,他又能去哪儿?府学、县学都是要秀才身份才能入学读书,京城那些书院没有关系门路也都进不去,爹爹不可能为了她去得罪嫡母,而她更不想去求沈明淑。 裴元嗣看着她腮边的泪珠,默了片刻道:“如果沈玦不想待在沈家族学,我可以荐举他去通惠书院。” 顺天府三大书院,分别为通惠、守善、长明。这三所书院均为私办,兴办者或为大儒,或为朝廷高官,然其规模与教学质量却丝毫不输于一些世家大族的私塾族学,甚至是官办的国子监与府学。 而城东通惠书院,就建造于通惠河旁,亦为着三所书院之最,创办人为前朝的顺天府尹朱放,前朝本朝许多文学大家、宰相皆出自通惠书院。当初裴元嗣是在府学读的书,但三爷裴元休却是通惠书院的山长范冕老先生的得意门生。 裴元嗣见阿萦喜上眉梢,面露欣喜之色,又给她泼冷水道:“你先别急着高兴,通惠书院的选拔极为严格,找人荐举仅是门槛之一,若沈玦考不进去,我给他荐举作保亦是无用,关键还是要靠他自己。” 他不是不可以用关系把沈玦送进去,但那是徇私,裴元嗣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所以一切还是要靠沈玦自己。 阿萦瞪大眼睛,看着倒不像是失望,反而有几分担心和紧张。 “选拔极为严格,是有多难,要是阿玦考不进去怎么办?”阿萦咬唇,看着裴元嗣。 “还没开始考你就想考不进去如何了?”裴元嗣批评她,“你这做姐姐都对他没信心,他如何能考中?” “再说,现在吃些苦头对他来说亦是好事,今日他在族学中被人排挤,来日到朝中为官便有可能被同僚排挤、被上峰冷落,甚至因无妄之灾被贬,忍受流放之苦,你帮得了他一时,能帮得了他一世?” 阿萦呆呆地看着裴元嗣,她倒是没想过这些问题,就是单纯地不想要弟弟再受沈瑞的欺负,不过裴元嗣这么一说,她反而更担心了,以弟弟那个孤僻的性子,来日幸运中第当官了说不定还真有可能会被同僚排挤上司冷落。 “过来。” 她可怜兮兮的模样让裴元嗣心一软,他示意阿萦靠过来,在阿萦耳旁嘱咐了几句。 “这样真能行?”阿萦问。 “试试就知道了。” 裴元嗣道:“他有自己的路,你不能跟着他一辈子,就算他考不上你也别自责……”顿了顿,“我再想别的法子便是。” “那会不会给您添麻烦,被别人知道是大爷帮他?” “这你不必担心。” 这还差不多,不枉她被他欺负一回。阿萦破涕为笑,搂着他的脖子娇娇地道:“我烦心许久的事情您三言两语就解决了,您真厉害!” 裴元嗣嘴角微翘的笑意一闪而过。 两人从假山出来,三七扫过去,萦姨娘眼角眉梢带着春.色,衣襟有些乱,但裙子看不出来是乱还是不乱,当着三七的面阿萦不好意思再黏着裴元嗣,一步三回头,两人分开走了。 - 沈玦出了二门,有人站在倒座房前的一个歪脖子树下冲着他招手。 沈玦径直走了出去。 颂哥儿急了,追出去道:“你跑什么,没看见我和你打招呼吗?” 沈玦停下道:“天太黑了我没看见,五爷有什么吩咐?” 颂哥儿说道:“咱俩是朋友吧,什么吩咐不吩咐的,之前你让我帮你打听大哥的家信……” 沈玦脸一变,捂着颂哥儿的嘴两人退到了巷子里,让福儿去盯着过路的人。 “不是说好了这话你不许说出去的吗?” 颂哥儿推开他,一拍脑袋道:“不好意思我忘了,下次我保证把嘴闭严实了。” 沈玦抿了抿唇,没想到裴元嗣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这弟弟心思倒是简单纯良得很。 他从怀里拿出一只雕花红漆木匣递给他,“今日见到了姐姐,她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这是给你的谢礼,里面是一支狼毫笔,价格不贵,希望你不要嫌弃。” 颂哥儿生气推回去,“那家信本来我就该看,不过给你递个信罢了,你何必要如此?” “就是一点心意,朋友之间要有来有往才能长久。” 颂哥儿拍着自己的胸脯道:“我给人做朋友不图这些来往,朋友就是要讲义气,要两肋插刀才能长久!” 沈玦就忍不住弯了弯唇,这孩子才十一岁,懂什么。 “你竟然笑了,你还会笑?”颂哥儿大惊小怪道。 沈玦的嘴角却很快捋得平直,笑意无踪。 许是平时被人捧着惯了,颂哥儿就喜欢沈玦这种特立独行的朋友,虽然来往的次数不多,但他很欣赏沈玦的个性。 “你放心,阿萦是你姐姐,她也是我的小嫂子,我不会让别人欺负她的!还有我大哥,别看我大哥性子冷,其实他外冷内热,你也别太担心你姐姐了,我大哥肯定会对她好的!” 沈玦手紧紧地攥成拳,快三十的老男人霸占他年轻美貌的姐姐,他恶不恶心,自己不觉得羞愧吗? 但木已成舟,此时再愤怒再怨恨已是无济于事,沈玦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低声道:“你不收礼物,我以后也不好意思再麻烦你了。” “你还有什么事儿,你对我说就行,哎呀……礼物我收下总行吧!”颂哥儿忙从沈玦怀中把那匣子夺过来,催促他赶紧说。 沈玦便道:“如果我姐姐以后在国公府遇到什么麻烦,你能不能打发人过来和我说一声?” 颂哥儿还当什么事呢,摆摆手笑道:“这事简单,其实你不用这么客气,咱俩第一次见面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被那黑心的店家坑了五十两银子,你放心好了,要是阿萦遇到麻烦我就打发王顺去沈家族学找你,怎么样?” 沈玦退后一步,对颂哥儿作揖道:“沈玦谢过五爷。” 交代完了裴元颂,沈玦心里暂且放下了一尊大石,庆国公一家人是什么性子以前在沈家沈玦就看得清清楚楚,他才不相信姐姐在卫国公府过得真是衣食无忧。 所以他故意跟踪裴元颂,琢磨他的性子,和他屡次制造偶遇,并成功引得裴元颂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两人交上了朋友。 现在有裴元颂给他做内应及时递消息,就算姐姐遇到麻烦,她至少不会是孤立无援了。 - 裴元嗣回府的那一天是十月二十七,二十八他去汀兰馆陪了沈明淑,转眼两天过去,又到了初一他陪沈明淑的日子。 这一天沈明淑喜气洋洋地装扮一番,备下好酒好菜等着丈夫。说起来两人有一年多没有同房了,刚成婚那时候裴元嗣来她房里还勤一些,后来次数越来越少,她去找母亲庆国公夫人抱怨,母亲让她看紧了裴元嗣房里的那两个美貌丫鬟。 可她找机会罚过那两个丫鬟,还提出要帮裴元嗣纳了碧桃和青荷,裴元嗣都没答应,他看着对那两个丫鬟丝毫不在意,沈明淑却无法容忍丈夫房里有这么两个丫鬟,也是青荷挑衅在先,她没忍住下狠心收拾了青荷。 结果便是丈夫来她房里的次数愈发少了,甚至对她态度也冷淡了许多,那时她才明白丈夫的确不喜欢碧桃、青荷,他是怪她太心狠。 沈明淑痛定思痛,发誓改掉自己娇横的性子,慢慢学着变得温柔起来,时日一长裴元嗣对她的态度又恢复如初,但两人同房的次数却依旧不多,这曾令沈明淑颇苦恼过。 后来她在庆国公夫人和几个手帕交的开导下逐渐想开,毕竟裴元嗣位高权重,他是真的忙,不曾染指房中丫鬟,不愿纳妾,又没在外面养外室、妓.女,除了不好女色,她是真想不出什么旁的理由了。 外人听了都说卫国公与卫国公夫人伉俪情深,沈明淑知道并非完全如此,可她想,大爷对她一定还是有情意的,否则不会那么多次都在赵氏面前护着她。 用膳时沈明淑一直给裴元嗣布菜,轻言细语,问了裴元嗣在灵州追击康察台的细节,就是她不懂军事上这些东西,又不习惯找话题、奉承人,聊了两句两人便很快没话说了。 夜色渐浓,白芷悄悄吹灭了卧房的灯退出去。 躺在漆黑的帐中,沈明淑身上像是被人点了一团灼灼的火,浑身冒汗。 这次她学聪明了,不能犹豫,否则丈夫又该睡着了。她主动地靠过去,搂住他的腰身,在他耳旁红着脸低声道:“大爷,我,我身上已经好了……” 裴元嗣平静地睁着眼,他没睡。 用膳时周妈妈就明里暗里地暗示沈明淑下红没了,两人可以同房。 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丈夫,两人行周公之礼天经地义。 只是,裴元嗣想到她做的那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不论她现在有多温柔体贴,他心里对她只有厌烦。 “我累了,没有心思,改日吧。” 他推开了沈明淑的手。 …… 沈明淑第二天眼睛都是肿的。 裴元嗣在衣槅前穿衣,她坐在镜台前,一边用鸡蛋滚着眼睛,一边透过菱镜默默地看着身后的男人。 “有事?” 裴元嗣向她看过去,沈明淑却又忙转过脸,故作无碍道:“没,没什么,昨天夜里没睡好。” 裴元嗣神色淡淡,低下头去扣好腰封,并没有再看她,“请个大夫来看看,若是仍觉不舒服今日便歇一天。” 沈明淑神情复杂地看着丈夫。 他还是关心她的…… 裴元嗣穿完衣从内间走出来,恰巧门外的帘子一掀,阿萦手中抱着一只食盒从外面走进来,两人见到对方皆是一怔,便这么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 身后明媚的日光落在少女年轻姣好的面庞上,云鬓翠鬟,粉衣白裙,俏生生地立在他的面前,宛如四月里枝头上娇艳秾丽的海棠花灼灼盛放。 四目相对,阿萦怔怔地望着他忘了施礼,这时背后突然传来沈明淑的声音,“大爷,您的披风忘了拿……” 裴元嗣迅速移开自己的目光, 沈明淑由周妈妈扶着从屋里追出来,看见站在门口的丈夫和阿萦,心口猛然一跳,眼睛微微眯起。 两人像是在门口偶遇,中间隔了约莫两三步的距离,只见阿萦拘谨地抱着手中的食盒,头都快要垂到胸口,而丈夫目视前方,面色如常,显然对美色熟视无睹。 反倒是跟在阿萦后面的菘蓝直愣愣地盯着丈夫的脸,眼珠子眨也不眨。 沈明淑心中冷笑一声,上前亲自将衣服披到裴元嗣身上,细心系好整理,柔声絮絮道:“大爷别总仗着自己身体强壮就不注意冷暖,眼看着就入冬了,今年格外冷,去年您送我的狐皮还剩下一块我给您做双手闷,这样您每日上朝骑马就不必担心冻手了……” 裴元嗣从阿萦身边路过。 好在,阿萦并未作出什么失礼的事情。 但直到走回归仁院,裴元嗣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的却是阿萦在望向他时那难掩失落与苦涩的眼神。 …… 用完膳,裴元嗣把颂哥儿叫了过来,“郭夫子请假了,我今日带你去沈家族学。” “哪儿?” 颂哥儿激动极了,“大哥要带我去沈家族学玩儿……哦不读书?” 裴元嗣警告他道:“你别想着去玩,去了给我好好读书,傍晚我去接你,若你敢在沈家族学惹是生非,休怪我当着外人的面不给你这裴家五爷面子!” 颂哥儿立马缩起脖子道:“我怎么就会惹是生非了,我这性子多与人为善啊,大哥你就放心吧!” 颂哥儿不会惹是生非,因为麻烦事不敢找他,他堂堂裴大都督的亲弟弟,谁没事敢给他找麻烦? 这事昨晚裴元嗣就与沈明淑商量过了,一大早沈珽这里就提前收到了姐姐的信儿。以往裴家族学放假的时候也没见裴元颂来,想来是颂哥儿平日里太游手好闲,对于颂哥儿的到来沈珽乐见其成,他正愁没机会和这位大姐夫搞好关系呢。 裴元嗣简单交代了几句就上衙去了,沈珽领着颂哥儿去了和庆国公府隔了两条街的沈家族学。 沈家族学是座三进的宅子,里面共设有三个大学堂供沈氏一族的子弟在内学习,后院处一排小隔间的房子则是寝舍,离家远的孩子会住在族学的寝舍,像沈瑞这些本家的大少爷自会有小厮轿辇接送。 之前沈玦嘱咐过颂哥儿在人前两人装不认识,颂哥儿不明白他这么做是为什么,但是沈家族学的这些人都和裴家族学一样,大家见了他都跟见了大哥似的一下课就跑过来讨好,只有沈玦下课之后看了他一眼转身就抱着书走开。 颂哥儿只能干着急。 这次跟着颂哥儿出来的除了王顺还有三七,三七走到屋外的屋檐下,偷偷看着围着颂哥儿的一个少年中有个脸上长着麻子,唇薄眼小贼眉鼠眼的少年。 又听旁人都叫他“瑞少爷”,便知此人就是沈瑞了。 沈瑞今年十五岁,算是沈家族学一霸,平日里斗鸡走马无恶不作,最爱欺小凌弱。 眼下其它几个少年被沈瑞压着都不敢大声说话,沈瑞喋喋不休的声音吵颂哥儿烦得很,“你说的这些玩法我早就玩过了,我大哥不让我玩,你拿走吧!” 沈瑞悻悻地抱走了自己手中的蛐蛐罐,想了半响忽道:“我有个有意思的游戏,颂五爷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什么游戏?”颂哥儿好奇地问。 沈瑞带着颂哥儿出来,指着后院的一排两层寝舍道:“你看见没,那最上面一层上晾着一件蓝色的袍子,我们拿弹弓去射那件袍子,谁能把那件袍子射下来,谁就拔得头筹,射中一次得一两银子!” 第36章 第 36 章 “你看见没,那最上面一层上晾着一件蓝色的袍子,我们拿弹弓去射那件袍子,谁能把那件袍子射下来,谁就拔得头筹,射中一次得一两银子!” 沈瑞得意洋洋地看着颂哥儿。 颂哥儿又不缺那一两银子,他看了那件窗外晾着的衣服一眼,皱眉道:“我看那件衣服的料子不像是你的,你把旁人的衣服给打坏了事后还要去赔偿,这玩儿的有什么意思?” 沈瑞就对着身旁一个少年使眼色,少年忙上前笑道:“颂五爷,这衣服是我的,您瞧见没,那衣服对着的房间也是我的,我就住那间屋子,没事儿,一件衣服而已,您随便打,打破了再买一件就是!” 颂哥儿对这种无聊的游戏不感兴趣,摇摇头坐到了一边的美人靠下晒太阳。 沈瑞有心显摆,招呼四五个少年围站在他的身边,一个少年殷勤地给他兜里塞满了石子,一个少年把自己的弹弓双手捧到沈瑞面前,沈瑞把石子塞到弹弓的皮兜里,摆好架势眯眼对着不远处的方向射去。 “砰”的一声,那石子擦着衣服一闪而过,重重地撞在挂着衣服的窗棂上。 沈瑞又弯弓搭箭,一共射了两次石子才射中那件衣服,淡蓝色的袍子像只蓝色的大鸟从窗棂上飘然而落,带着一种凄然赴死的美丽。 衣服都射下来了,窗口却没有出现应该出现的人,沈瑞继续对准已经半开的窗棂,这时窗户突然从里面被人推开,一个挽着双髻圆圆脸大眼睛的小丫鬟从窗里面探出了头,急切地喊道:“是谁干的,是谁?!” 那糊着窗纱的窗户早已被沈瑞的石子砸出了两个大洞,石子纷纷掉落到屋里,寒风呼呼往屋里灌。 沈瑞哈哈大笑,对那丫鬟叫道:“哪里来的丫头片子,你滚开,爷还没玩儿够呢!” 说着把弹弓扔给了身旁适才给他递石子的少年,命令道:“那不是你家丫鬟么,你好好教训教训她,让她知道什么叫做尊卑!” 众人哄笑。 颂哥儿不喜欢看沈瑞那耀武扬威的坏模样,但他大哥裴元嗣从小就教他就算是奴婢亦不能凭借权势对他们滥施刑罚,因此颂哥儿站了起来,希望制止这场闹剧。 王顺突然指着那小阁楼上窗边的丫鬟道:“五爷你看,那丫鬟是不是沈五少爷身边的那个小丫鬟福儿?” 颂哥儿脸色一变。 “住手!” 颂哥儿喊住那少年时,少年皮兜里的石子已经飞快地射了出去。 只听“啊”的一声凄厉惨叫,站在窗前的福儿捂着额头上的血洞仰头倒在了地上。 颂哥儿勃然大怒,冲上去就把少年一脚踹在了地上,还压在少年身上狠狠朝他脸上挥了两拳,将那少年打得哇哇直叫。 众人都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不就是一个丫鬟么,这裴家五爷至于吗? “还不快去请大夫!”颂哥儿打完了少年从地上跳起来,指着王顺便道,旋即直奔那小阁楼而去。 福儿倒在地上没了意识,颂哥儿进来把福儿先抱到了床上盖上被子,福儿小小的身子冻得直打哆嗦,脸色因失血过多煞白,额头上殷红的血流下来,颂哥儿随手扯了一块帕子在她头上缠了几圈,看着那血心砰砰直跳,犹豫着下不去手。 与此同时,在隔壁学堂里背书的沈玦也闻声而来。 这还是颂哥儿第一次见沈玦失态的模样,他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清秀的脸几乎和福儿一样白,到床边看了一眼福儿又跑出去翻箱倒柜找了纱布和伤药,推开碍事的颂哥儿小心翼翼地给福儿擦去额头上的血迹。 等大夫来的时候福儿已经幽幽转醒,幸好那弹弓不准,石子又只是贴着脸擦过去,在福儿雪白的额头上留下一道约半指长的伤痕,否则这么一块石头砸在人的头上不死也得残。 大夫看着小姑娘都吓傻了就给开了些凝心镇定的药和祛疤的药膏才离开,福儿靠在沈玦怀里哭得伤心不已,“呜呜我本来就傻,万一以后脑袋坏了更傻了怎么办?呜呜……” 沈玦斥道:“谁说你傻,我难道还嫌弃过你?” 福儿便又哭着闹着要照镜子,等沈玦安抚好福儿睡下,颂哥儿刚想说些什么,就见沈玦阴沉着脸抄起他刚坐的那只绣墩就冲了出去。 颂哥儿阻拦不及,沈玦朝着沈瑞和那少年劈头盖脸就砸了过去,把两人砸得嗷嗷直叫。 场面一度混乱,直到三七带着沈珽急匆匆赶来时,沈瑞已经被沈玦揍趴下了,沈珽见状大吃一惊,忙喝道:“快住手!”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平常沈瑞欺负沈玦沈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这场闹剧竟然闹到了裴家人面前,沈珽想到早上裴元嗣离开时嘱咐裴元颂的那些话就觉得自己没脸再去见人了。 下午裴元嗣特意提前下了值,去沈家族学的路上三七打发来的小厮就已经把白天沈家族学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了裴元嗣。 裴元嗣沉着脸去了沈家族学。 罪魁祸首是沈瑞和沈家旁支的一名叫做沈昌的少年,现在这两人都被沈玦打的破了相,裴元嗣要见这两人,沈珽只好把两人都弄了过来。 因为颂哥儿、王顺和三七当时都在场,便是沈珽想给沈瑞、沈昌说好话打圆场都寻不到机会。 不过他还算聪明,这件事情没有闹到沈二夫人那里去。 “都是几个兄弟之间小打小闹,他们私底下已经和好了,让姐夫见笑了。”沈珽摸了把脸上的虚汗道。 “根本就不是小打小闹,他们以前肯定也这么欺负……欺负别人!”颂哥儿对裴元嗣告状道。 大房两个庶子不愿惹是生非,人家连面儿都没露,沈家在族学里读书的少年中便只有沈瑞地位最高,沈昌亦不过是听命于沈瑞,这就叫一粒老鼠屎毁了一锅汤! 裴元嗣冷笑道:“沈侍郎真是教养了个好儿子!若是沈家族学容不下你,就送去我卫国公府,我裴元嗣亲自教养你!” “此等害群之马,为祸学里,长此以往,必酿成祸!成安,你身为沈家嗣子,处置不肖子孙责无旁贷,无需经由他人同意!” 后面一句话是说给沈珽听的,卫国公竟当众命令大哥将他逐出族学,沈瑞白眼一翻差点晕过去! 裴元嗣领着颂哥儿走了,临走前颂哥儿还扭头啐了沈瑞一口,这两人一走沈珽就朝着沈瑞和沈昌一人扇了一巴掌。 “孽畜,孽畜!以后你们两个都别来族学了!”说罢也怒而离去。 作为长房嫡长子的沈珽还是有这个资格教训弟弟,何况这次两人还让一心争好的他在裴元嗣面前出了大丑。 虽然是亲姐夫,但裴元嗣的地位却不是没有实权的庆国公府能及得上,为了不得罪姐夫,更为了沈家的颜面,沈珽狠心将沈瑞、沈昌二人逐出了族学。 此后沈二夫人及沈昌的娘还来大房闹过两回,沈二夫人恼怒之下唆使沈二爷叫回沈玦意图报私仇都被沈珽拦下暂且不提。 却说卫国公府,那日回家之后裴元嗣担心阿萦多想就叮嘱颂哥儿不许将沈家族学之事传扬出去,同样的话颂哥儿离开之前沈玦也私下对他说过。 沈玦希望知道姐姐过得好不好,但若是他遇到了麻烦,姐姐即使知道也无能为力,反平白令她担心困扰。 既如此,那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是以阿萦对此事尚且一无所知,过了些时日,阿萦在房里练字,桂枝进来告诉她紫苏回来了。 她如今练的字有意模仿裴元嗣,写得比以前漂亮多了,就是裴元嗣的字体端肃遒劲,棱角分明,她一个女孩子写起来很吃力。 桂枝知道主子练字读书的时候不喜欢人打扰,且看得很认真,故而说完话之后就静等着阿萦把字写完。 终于,阿萦放下笔,微微喘息着擦了擦额头和手上的汗水。 “快把人请进来。” 桂枝是裴元嗣的人,菘蓝现在投靠了沈明淑,这两个人都不算是阿萦的心腹,阿萦哪一个都不相信,如果她能收服紫苏,令紫苏一心向她,那她此后在裴家便不再是孤立无援。 紫苏扑通跪倒在了阿萦面前,通红的眼眶满是恨意。 “沈明淑和天杀的田荣把我娘害得命不久矣还想要我为她卖命,此仇不报我殷紫苏枉为人女!” 紫苏的娘李氏刚发病的时候头晕,身子经常乏软无力,做不了重活,去看了几个大夫却都说是寻常头疼脑热,只要好好调养,看不出究竟是哪儿有病灶。 沈明淑听说后便命沈府的府医田荣给李氏诊治,田荣诊断过后断定李氏身患消渴之症,还说此病是金贵病,恐需大量银钱抓药才能救治,无奈之下紫苏只好绝了想要赎身的心思,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给李氏治病。 田荣在玄武门外大街上开了一家药铺,因此每个月紫苏就都会去药铺给李氏抓药,一转眼李氏都喝了田荣开的药有三年了。 最开始吃下田荣的药后李氏的身体明显好转,身体也不乏力头晕了,还面色红润有光泽,所以紫苏才相信田荣的话,继续给李氏抓药。 但这一两年李氏的身体却迅速每况愈下,田荣解释说消渴症发展到后期的症状便是如此,只能靠着吃药来吊命,倘若李氏运气好的话一直吃着她的药兴许还能再多活三四年。 李氏对田荣的话深信不疑,紫苏也从未怀疑过外表慈眉善目的田荣竟包藏祸心! 李氏生病之后庆国公夫人就特许她搬出了庆国公府,住到庆国公府后巷的一座小宅子里,这次紫苏回家之后就给李氏断了汤药,怕母亲纠缠她还是偷偷换的药,骗母亲说田大夫给她调换了其中的几味药。 之后她拿着这些药渣和先前埋在院子里的第一个方子的药渣乔装改扮成男子悄悄去了城中其他药铺查验药渣,这才知道田荣给她娘李氏吃的第二个方子根本治的就不是消渴症,而只是普通的补药! 沈明淑让田荣给紫苏抓药都是按照进价来算,因此第一个方子田荣确实是按照消渴症来歌女李氏治的,可那些治消渴症的药材都比其它药材要金贵,沈明淑这人吝啬,嘴上吩咐了田荣却根本就不给他补贴剩余的钱,时日一长田荣就不愿意再白花钱给李氏抓药了,索性随便给李氏开了便宜的几服药打发她了事。 俗话说是药三分毒,何况有些药原本无毒,因与人体症状相相冲长期服用之下便有了“剧毒”。 李氏体质虚寒,不宜大补气血,田荣给李氏随手开的药中却有白术、茯苓等滋补气血的药,短期吃兴许会暂时地出现好的效果,长此以往却使得李氏虚不受补,导致病情反而加重。 紫苏不懂药,她把李氏的情况和大夫简单一说,大夫再看那两张药方,告诉紫苏不论她娘什么病都是这么治的,她遇见了庸医,劝她尽快停药,否则病人的寿数怕是也就在这两三年了。 紫苏又接连找了两个大夫说法与第一个大夫完全一致,她才惊觉原来阿萦没有骗她! 回家之后为了防止李氏尝出药味变了说漏嘴,紫苏只能欺骗母亲田荣卖假药被她无意发现,为了不影响与沈明淑的关系她才偷偷换了药,并嘱咐她千万千万将此事烂在肚子里莫再向任何人再提起。 沈明淑之所以和田荣联合起来害李氏,无非就是想利用恩情绑住紫苏留在她的身边好为她卖命,甚至是做一些见不光的丑事,因此一旦此事被沈明淑察觉,高门大户的夫人们打死、发卖一个卑贱的奴婢来灭口保全自己的名声根本就是轻而易举。 可要她装作不知此事,用亲娘的性命来保全自己的性命,紫苏做不到,她宁可自己死,换她娘一条命! 阿萦看着在地上无声抽泣着的紫苏,将她扶起来,柔声道:“你提前发现,这就是好事,至少你娘可以再多活几年。” 紫苏用力点头,擦干眼泪道:“从今天开始,奴婢要好好活着,为我娘报仇,只是奴婢有一事不明,姨娘怎会知道夫人命田荣故意给我娘错诊?” “对不起紫苏,因为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为何会知晓你母亲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阿萦坦诚道:“但你可以相信我,我不会害你,我曾亲身体会过失去母亲的痛苦,眼睁睁看着我娘在我的面前断气而无能为力,所以我懂得你心里的恨,也希望能让令慈颐养天年。” “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沈明淑与我,不是她死便是我亡,倘若你相信我,从今往后,我必为你报得此仇!” 阿萦从床底下将裴元嗣给她的那只匣子翻了出来,匣子一开里面全都是金光闪闪的首饰,紫苏都惊呆了。 阿萦从其中挑出三支递给紫苏,“这些首饰都是大爷送我的礼物,这三支你就拿去换银子给你娘看病,不够你再找我取,你要谨记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你停了田荣给你娘开的药。” 紫苏不想平白拿阿萦的银子,但她眼下也的确身无分文,于是含泪拜谢阿萦,并发誓从今往后誓死效忠于她。 最后阿萦叮嘱紫苏擦干净眼泪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万万留心莫要让旁人发现端倪。 - 李氏停了田荣的药,而几日后沈明淑却让大夫给阿萦开了一副药。 “此药助孕,日后你每天都要喝两回。”沈明淑郑重叮嘱道。 那药不知放了什么极苦,喝了之后原先好好的胃口都恶心没了,阿萦素来怕苦,为了早日怀上身孕却也只能捏着鼻子将药强灌下去。 桂枝见她心情恹恹,就提议道:“今日天气不错,也不冷,咱们去外面逛逛吧。” 阿萦想了想,回来之后她好像就与裴元颂打了几次照面,便吩咐桂枝去桌上的八宝攒盒里拿一些她昨天新做的糕点添进点心匣里。 颂哥儿现在应该在学堂读书,到巳正一刻的时候夫子会放他出来玩一会儿,阿萦和桂枝就来到了颂哥儿常爱玩的小花园旁守着。 走到半路上觉得天气还是凉飕飕的,桂枝又小跑回去给阿萦拿她那件素锦披风,阿萦则抱着点心匣站在坐在一扇秋千架下等她。 “临谦,你怎么不走了?” 周明伦见徐湛突然停了下来,不解地问。 徐湛说道:“我似乎遗落了一块玉佩,周兄不必等我,你先回去罢,我和小厮再回去到承祖那儿找一找。” 两人与裴元休都是通惠书院的同窗好友,关系亲密,没那么拘泥的礼数,周明伦遂笑道:“也好,那我就不等你了,你去找找吧。” 徐湛含笑点头。 他要寻玉佩,却不在来时走过二房的地界找,反而借着自己对裴府的熟悉擅自寻去了裴府东侧的大房——卫国公府。 阿萦听到身后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微微蹙眉,这并不像是桂枝的脚步声。 她慢慢转过身去,看见来人时心仿佛被穿过一般钉在了原地,下意识地掉头就走。 “萦娘,是我……” 徐湛抬脚追去。 “你别过来!” 阿萦呵止他。 她担心地四下看了看,背在身前的十指死死掐进掌心。 “表公子怎么会寻来这里,若是被人看到,瓜田李下,怕是解释不清。” 徐湛望着她单薄纤弱的背影,眼中闪过一抹无力的苦涩。 是啊,她现在,是卫国公的妾了。 “裴三爷请我过府一叙,我遗落了东西在府上,寻时便迷路了。”他轻声说完,看着阿萦僵直的后背渐渐放松下来。 “你过得好吗?”她欲走,他又在身后道。 “我过得很好,多谢表公子挂怀,若没什么事,我便先行一步了。” 他的玉佩丢了,她又不可能帮他去找。 阿萦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大大方方地给徐湛屈膝道了个万福,而后起身离开。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徐湛默默地注视着阿萦走远的背影,片刻后,他亦离开。 二人都没注意到,裴元嗣站在月亮门外,冷冷地看着青年远去的背影。 - 三爷裴元休是通惠书院山长范冕的关门弟子,他在范冕老先生面前的分量非同一般,不过这件事情还不好意思直接麻烦老先生,为了大哥交代过的事情裴元休就特意写信给了自己目前还在书院里帮老先生打理事务的同窗周明伦。 周明伦的身份是书院教习,听好友说要为他推荐一位“聪颖勤学”的好学生大喜,收到信后立马就叫了自己两人共同的好友徐湛登门造访裴府,一直到傍晚时两人方兴尽而归。 不过裴元嗣不希望旁人知道他帮沈玦,裴元休就没和徐湛和周明伦交底,只说他有位熟人想进通惠书院,希望两人帮忙牵线。 眼下举荐信有了、名额有了,甚至连考试的范围也有了,大哥的事情顺利解决,裴元休就让小厮把大哥请了过来。 “这是举荐信,里面我还附了考试范围,考试时间是明年开春,这段时间就让那小子好好闭门苦读,到时候可别堕了我的颜面。”裴元休开玩笑道。 信是裴元休自己写的,人情也是裴元休欠的,本来兄弟之间并不需要计较什么,裴元嗣从小到大不知也帮了他多少忙,但裴元休就是好奇,都说大哥不好女色,那小妾还是大嫂沈氏执意帮大哥张罗纳的。 何况也没听说大哥有多宠爱那女子啊,怎么大哥这等一向不爱找关系的人为了那女子竟会上门求他帮忙? 面对裴元休戏谑的目光,裴元嗣剑眉微皱,显然一副不想多解释的模样。 裴元休:“好好,不说就不说,不过你让他也别有太多的负担,这每年多少人削减了脑袋想进通惠都进不去,大不了咱们就去试试守善和长明,你说是吧?” 裴元嗣“嗯”了一声,把信收了。指腹在信纸上摩挲了两下,却并未起身离开,沉默了片刻又道:“适才我在门口看见一书生,那人是来寻你的?” 裴元休惊讶道:“书生?大哥是见到临谦或是明伦了?” 他解释道:“周明伦大哥应该知道,他与我是同窗,也都是成嘉二十五年的举人,不过他第二年的会试没中,就留在了书院替范老先生打理书院。” “临谦是我和明伦的同门,他小我两岁,是去年咱们陛下钦点的探花郎,如今在翰林院做编修,我猜大哥说的‘书生’想必就是他了,说来他与我大嫂还有些关系,难道大哥从前就没见过他?” 去年的探花郎,翰林院编修…… 裴元嗣抿紧了唇。 这个人,他还真知道。 徐湛,字临谦。 沈明淑先前和他提到过,七八年前她在青州任知府的舅舅为了两个儿子能有出息,给妹妹庆国公夫人写信把两个儿子都送到了庆国公府念书,庆国公夫人念两个人都是亲侄儿,就收留了徐湛、徐瀚两兄弟借住在沈家,大侄子便是裴元休口中的徐临谦。 是以徐临谦是沈明淑的表哥,按照辈分也该是阿萦的表哥。 裴元嗣的脸色慢慢变得就有些难看。 所以那徐临谦今日是特意跑来卫国公府见阿萦,还是无意迷路走到了卫国公府,偶遇故人,被他撞见? 若是后者,是不是他们二人早在沈府之时便私相授受,为何阿萦都与他提过未婚夫陈裕,这个徐临谦却只字未曾言及? 还是说,阿萦在骗他…… “大哥?” 裴元休见裴元嗣神情有异,不免也跟着紧张了起来,“若是临谦无意冒犯过你,承祖在此替他向你赔个不是,我深知他性情恬淡温和,是个君子,断不会做出唐突行事之举,如有失礼之处,一定是无心之过,还请大哥不要放在心上。” 裴元嗣平静道:“与你无关,他没冒犯过我,我只是觉得此人生得贼眉鼠眼,不像正人君子。” 说罢起身,拿着举荐信与裴元休告辞离开。 裴元休:“……” 裴元休送走了大哥,纳闷地想,他这位好友分明生得不仅不贼眉鼠眼,还霁月光风、儒雅俊秀,顺天府不知多少官家老爷和小娘子排着队榜下捉婿,大哥怎么能凭容貌就断定徐湛不像好人了? 许是不合眼缘吧。 裴元休摇了摇头。 第37章 第 37 章 沈明淑得知紫苏回来后找个时间询问了李氏的身体状况,又让周妈妈赏了她一匣首饰,大约是她近来情绪不好,对紫苏说的话没有起任何的疑心,仍旧让她平日里和菘蓝盯好了阿萦。 紫苏都应下,回来之后悄悄避开人将这些话告诉了阿萦。 “之前奴婢便看菘蓝似乎对大爷的事情格外上心,有时偷奸耍滑些,姨娘不说她,奴婢见她是姨娘的贴身丫鬟就从未多嘴,没想到她竟然忘恩负义存了反志,背地里偷偷投靠了夫人,姨娘日后还是要小心她才是。” 紫苏说这话时有些忐忑,毕竟她先前是沈明淑的人,而菘蓝却是从小跟着阿萦到大的丫鬟,俗话说疏不间亲,她害怕这些话一旦出口阿萦不仅不会相信还会怀疑她是忠诚。 未料阿萦摇头说道:“我知道她的心不在我这里,你不在时桂枝已与我说过几次,菘蓝时常会趁着没人偷偷跑去汀兰馆和白芷厮混,只是我不肯说她罢了,你切记保守秘密,对她还像从前一样便是。” 紫苏深以为然。 现在阿萦还不想就这么与沈明淑撕破脸,毕竟如今她还没有孩子,没有孩子就没有争夺的依仗,要想仅凭着裴元嗣的宠爱翻身显然是靠不住的。 而沈明淑是庆国公府的大小姐,又是裴元嗣恩师最疼爱的孙女,纵使她四年来一无所出,纵使裴元嗣早已与她离心离德,以他这样的身份休妻绝对是轰动朝野的丑闻。 凭借阿萦对他的了解,为了卫国公府的名声不到万不得已裴元嗣是绝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众说纷纭、千夫所指的境地。 虽然菘蓝背叛了她,但桂枝却是可以相信的,只要阿萦和紫苏私下的谋算避开裴元嗣即可。 今日是初五,阿萦不确定裴元嗣会不会来锦香院,她自然是希望裴元嗣来的。 一来她想知道上次她求助裴元嗣让弟弟进通惠书院的事情裴元嗣给她办的怎么样,二来她多睡裴元嗣几次怀孕的机会才会更大,裴元嗣不来找她她跟谁生呢? 到了这日的傍晚她特意沐浴更衣,发上和身上都认真地抹了花露,而后换上裴元嗣最喜欢她穿的那件杏子红的鸳鸯戏水抹胸小衣。 可她一直坐在床边等到深夜更时分,院子外面除了呼呼的风声都没传来任何门闩拉开的响动。 裴元嗣今日一整天根本就没进后院,不光如此,初五、初六一连两天他歇在了前院书房。 沈明淑得知这个消息后,一时心中却说不上是喜还是忧的滋味。 大爷不与她同房,就算是嫌她人老珠黄,那阿萦又是怎么回事?阿萦够年轻美貌他也不放在心上……沈明淑帕子都揪了起来。 莫非是大爷有什么隐疾? 回想两人为数不多的几次之欢,大爷似乎都是兴致寥寥,沈明淑不禁愁得叹了口气。可想来想去这种损伤男人颜面的事情不好说,沈明淑只好吩咐周妈妈悄悄去外面抓点药让膳房熬上,准备偷摸装作补药端给丈夫喝。 于是今日裴大都督的晌饭中就多了几道调养男人气血的珍馐美味。 今日都督府清闲没什么大事,用完午膳后裴元嗣就在前院的书房里坐着连看了两个时辰的书。 他本来是准备今晚也歇在前院。 从前没和阿萦一起生活过时他尚且还能忍受深夜孤枕难眠的滋味,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尤其是在尝试过阿萦的年轻美好之后,他一人住在归仁院便时常会想起在灵州都督府两人每个深夜里抵死缠.绵尤云殢雪的日子。 为了防止自己破戒,他只能强迫自己留在前院,尽量不被内心频繁作孽的欲念所困扰。 这既是为了她好,也是为了整个裴家的安宁。 计划却赶不上变化快,阿萦这几天盼星星盼月亮见不到裴元嗣,她是有些心急了,回京城时裴元嗣和她说过,如若她有急事找他可让桂枝帮忙联系七。 午后桂枝就在后院老杨树的树桠上挂了一条白色的绫帕,七的人看见后就把桂枝带到了七面前,七再把桂枝带到书房。 “大爷万福,姨娘说有要紧事想见大爷一面,恳请大爷恩准。” 桂枝紧张地跪在地上回话。 裴元嗣沉声道:“有何要事?” 桂枝老实道:“奴婢也不知,姨娘说她想当面和大爷说。” 裴元嗣抿紧唇,抬眸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太阳还没落山,晚霞在天边铺了一层五彩斑斓的锦缎,远远望去犹如山花烂漫,分外华美。 阿萦披着她那件老旧的素锦披风,抱着一只圆滚滚的金葫芦掐丝珐琅银手炉缩成一团坐在假山洞的那块方型大石上。 等了不知多久,假山外忽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阿萦心砰砰直跳,她起身转过头去,眼前一黑,是男人伟岸高大的身体将绚丽的光影挡在了枝桠掩映的假山洞门外。 因是逆光,阿萦看不清裴元嗣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他薄唇紧抿棱角分明的侧脸。 许是因为适才心中一直想着弟弟沈玦的事情,阿萦迎上了前去,本想倾诉这几日对他的相思之情,脱口而出的话却变成了——“大爷,我阿弟的事情怎么样了?” 裴元嗣的眼神立时便如同那入冬的寒霜般冷了下去,他毫不留情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讥讽道:“怎么,这就是你找我的急事?” 阿萦呼吸一窒。 她是在利用裴元嗣没错,但她博得裴元嗣的怜惜与同情,是为了让他心甘情愿地帮她,而非让他认定他是在帮她做事,他是高高在上施舍的那一个。 这般想着,阿萦脸上就流露出几分急切与担忧,“大爷,难道阿玦的事情真的给您惹麻烦了?” “大爷,您初五没来锦香院,是不是就是因为您生我的气了?大爷,我错了,我,我,我真的不知道帮阿玦进通惠书院会给您惹麻烦……如果我知道,我不会对您说这件事让您为难!” “您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您别生气,阿玦不进通惠书院了,他就在沈家族学读书……” 阿萦拽着他的衣袖软语哀求。 她竟是以为他昨夜没去锦香院,是因为这件事给他惹麻烦了,所以才急着想要见他? 裴元嗣那股不知哪里来的怒意莫名就散了些许。 “我没生气,沈玦也没给我惹麻烦。” 沉默了片刻,他说道。 阿萦委屈地看着他。 两人靠得很近,阿萦湿润的眼眸麋鹿一般楚楚可怜,微挑的眼尾晕开两抹胭脂般妩媚勾人的红晕,看得裴元嗣竟有些口干舌燥。 他转过脸去道:“你来就是和我说此事?” 阿萦杏眼就瞪得大大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好像是对他的冷漠感觉很难过,她飞快地扭过脸抹去眼角的泪,“大爷,您说实话,您是不是喜欢上旁人了,是不是厌我、腻我了?” “胡说八道!”裴元嗣皱眉喝道:“谁和你说的你这些东西,你整日都胡思乱想些什么?” 他又不是赵炳安那等朝秦暮楚的风流种子,今天见这个明儿爱那个,就连阿萦都是沈明淑硬塞给他的。 “那您初五那晚为什么没来看我?” 阿萦一边抹眼泪,一边偷偷地打量着裴元嗣的脸色。 其实前几天她就听膳房的老妈妈说沈明淑停了药,初二早晨她去请安,沈明淑眼睛略肿,心情十分不畅,就因为她说话声音小把她臭骂了一顿。 再联想到裴元嗣初五没有去锦香院…… 阿萦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莫非初一那晚,裴元嗣和沈明淑根本就没同房,所以裴元嗣怕他初五去她房里会惹来沈明淑的嫉妒,就索性这几日都没来后院? 裴元嗣抵抗不了她一连串珍珠似的眼泪,只能又解释一遍:“真的忙,没骗你。” 阿萦就钻进他暖和的大氅里,小手到处摸着寻找热源,“就这么忙?我不信。” 她的小手冰凉凉滑丝丝的,整个身子都贴在他的身上,裴元嗣甚至能感觉到两团像小兔子一样的绵软丰盈在悄悄磨蹭着他,明明她只是在向他撒娇取暖。 “别乱动……” 他呼吸就渐渐粗.重起来,想推开却又舍不得推开她,闭上眼睛告诫自己只是浅尝辄止,隔靴搔痒反而勾起那些越来越强烈、越来越不该有的念头。 “转过去。”裴元嗣命令道。 他浑身都像烧起了一团熊熊烈火,喷涌而出的岩浆几欲将他的理智连同身体都焚烧殆尽。 忍不住了,裴元嗣再也顾不上那么多,见阿萦仍旧迷迷糊糊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大手抓住阿萦两条细细的腕子便将她粗鲁地推倒在了那块方型大石上。 …… 阿萦指尖滑入他的发中,咬着自己的手腕泪水涟涟。 钗环接连撞击发出的清脆鸣响与之相应,鸣奏出一曲时高时低相谐美妙的韵律。突然一支赤金蝶翅滴珠步摇经受不住从凌乱汗湿的云鬓间悄悄溜走,“叮咚”一声滑落碎成满地湿润。 破碎的风声从山洞中幽幽溢出一缕,在苍茫的大地中气若游丝地呜咽着,像是少女似喜似悲的哭泣。 假山洞外,七与桂枝两人惊愕之余又纷纷红着脸低下头心照不宣当没听见,眼观鼻鼻观心。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盐粒细雪,纷纷扬扬落地即化,山洞内,阿萦疲惫地软倒在男人宽阔结实的胸膛里,他浑身火炉一般热气腾腾,她竟然跟着暖和了过来,面色红润,额头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裴元嗣将她裹进自己那件温暖的狐皮大氅里,阿萦靠在他的肩膀上慢慢匀着气,小手拨开他的衣服摸了摸他肩膀上适才她留下的两枚深深牙印。 “我可厌你了?” 男人哑声道。 他按住她的手,阿萦抬起头,裴元嗣头发微乱,泛红的凤目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俊脸如同吃了酒般还残留着事后的余温。 阿萦被他盯得有几分心悸,自己的脸也跟着滚烫了起来,摇摇头。 她真没想到,一向循规蹈矩的人突破了底线是有多么的疯狂,她刚才其实还挺后怕的,白日宣.淫、偷.情又是房外,她既怕被人发现她和裴元嗣在山洞里做这种事,又怕有人听到她失态的哭声,不停地催促他快些,他反倒跟吃了药似的愈发卖力…… 反正做都做完了,快活也是真的,放纵过之后裴元嗣也不想再去做什么检讨,他把玩着阿萦细滑的小手,两人便这般交颈抵足,肌肤相贴,仿佛从未有过如此满足,如此亲密。 突然裴元嗣问了一句:“你未出阁时,只有姓陈的向你爹提过亲?” 阿萦怔了怔,睁开眼。她还以为裴元嗣会开口和她说弟弟的事情,怎么就问起了这个? 想了想她说道:“大爷知道我出身不好,家世好、有前途的公子郎君们不愿娶我为妻,我也不想给他们做妾,家世差一些的我爹又看不上。” “陈裕是我爹下属的儿子,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爹爹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才,这才想将我许配给他,不过我如今早已看透了他的为人,人不可貌相,不提他也罢。” 她这话的意思便是,有人曾想纳她为妾,但她拒绝了,陈裕愿意娶她为妻,沈文德又欣赏陈裕,阿萦这才答应嫁给他。 至于那想要纳她为妾之人,她却是提也未提,仿佛根本未曾放在心上。 裴元嗣微微蹙眉,这陈裕究竟是何许人也,人不可貌相,莫非便是那年纪轻轻的探花郎都及不上他? 顿了顿,他低声问:“嫁我做妾,你心中也委屈?” “不委屈!”她抚摸着他的脸,轻声说道:“我,我喜欢您,您待我也好,除了爹爹和阿玦从没有人对我这样好过,嫁给您做妾,我心甘情愿,哪怕只有眼下片刻欢.愉,我亦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裴元嗣看着她娇媚含情的眉眼,心里不知为何涌上一些难以言说的情绪。他亲缘淡薄,从小到大便不与人合群,长大之后更是畏惧他的人多,关怀他的人却少之又少,就连身边最亲近的妻子、母亲都会算计他。 他第一次遇见阿萦这样天真烂漫,单纯善良,又热烈真挚的女孩儿,他承认他的确迷恋上了她年轻美好的身子,潜意识告诉裴元嗣他不该如此肤浅粗俗,但身体的反应却总是果断且真实地替他摒弃掉压在身上的那些道德枷锁。 “你弟弟的事情,已经办妥了。” 平复下来之后,裴元嗣把他拿到举荐信和沈瑞被逐出沈家族学的事情告诉了阿萦。 他也没料到沈瑞会如此的大胆,当着颂哥儿一个外人的面都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欺负自家兄弟,可以想见平日里沈玦背地里得挨了他多少欺负。 所以他有意隐瞒了沈玦受欺负的始末,只说颂哥儿去沈家族学被沈瑞欺负,两人打了起来,为了平息裴元嗣的怒火沈珽就把沈瑞逐出了沈家族学。 大约是他看起来不想是会那种会说谎的男人,阿萦没有怀疑地松了一口气,暗暗感叹裴元嗣这办事效率,什么都不用她操心,这样弟弟就算是留在自家族学也不用担心会被沈瑞那混不吝给欺负了。 看着天色不早了,七就在外头连咳了好几声,示意两人可以完事儿了。 两个人衣服都在身上穿得好好的,就是有些皱,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不整,但披上披风之后就看不出来了,裴元嗣用阿萦丢在地下的那件肚兜儿给两人简单地擦了擦身,阿萦搂着他的脖子不肯起来,害羞地问他,“您初十还会来看我么?” “去。” 裴元嗣催促似地拍了怕她的臀。 阿萦红着脸从他身上跳下来,“那您不许食言,您要是再食言,我就不理您了!” 两人走到山洞门口,阿萦又依依不舍地抱住他,叮嘱他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别忙起来不管不顾的,裴元嗣皆点头应下。 最后,趁着七还没过来裴元嗣没有注意,阿萦踮起脚尖迅速在裴元嗣的侧脸上印了一个香香软软凉凉的吻。 裴元嗣一愣,他刚低下头想说什么,七已经探进了脑袋来,“大爷,时候不早了,咱们赶紧回去吧!” …… 阿萦与裴元嗣各自分道扬镳。 桂枝扶着阿萦回了锦香院,一进屋阿萦就借口在草地里摔了一跤躲进了帐子里换衣服,桂枝则去打热水服侍她洗澡,众人皆未起疑心。 却说沈明淑去了一趟前院书房无功而返,决明撒谎称裴元嗣出了门,沈明淑只能怏怏地回了后院,走到一处偏僻幽静的地界时天上的雪下得大了起来,白芷手中的伞一时卡住未能撑开,两人便暂时就近退到了一旁的假山洞中。 “这里面什么味道呀?”白芷扇了扇鼻子前的风。 沈明淑也觉得这味道有些奇怪,但她没有放在心上,不耐烦地问白芷:“弄好了没?” 白芷捣鼓了半天伞柄,发现伞坏了,她不能让沈明淑淋雪回去,就只能现在跑回汀兰馆取一把新的伞再来接沈明淑。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沈明淑没好气地瞪了白芷一眼。 白芷缩了缩脖子,跑了。 沈明淑站着怪冷的,看见山洞身处一块方形大石,便举步走了过去想坐下歇歇,哪想到这大石和地面上湿哒哒黏糊糊的摊着一些水渍,沈明淑用手一摸,这石面竟然还是温热的! 一盏茶后白芷取来新伞接走了沈明淑,沈明淑气冲冲地回了汀兰馆,叫来周妈妈和胡大媳妇责令两人立即在后院抓一对偷情的男女。 这两人还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私会,刚偷完情不久,应该跑不远! 沈明淑怎么也想不到偷情的男人正是她那“有隐疾”的丈夫裴元嗣,她找了一圈自然拿不到人,傍晚的时候周妈妈就去前院又请了一次裴元嗣,说是有要事要和他商量。 这两人怎么今天都有要事找他? 裴元嗣还不知后院刚经历了一场令人胆战心惊的搜查,他和阿萦幽会完之后便出门去了一趟都督府办事,天快擦黑的时候才回来。 汀兰馆,沈明淑气愤地把她发现国公府内有小厮和丫鬟私会偷情的事情告诉了裴元嗣。 “我在后院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人,大爷不妨让决明七在前院也好好搜查一番,这对狗男女寡廉鲜耻,竟敢在国公府内公然偷情,若要被我抓到,定要打杀发卖了才好!” 七想笑又不敢笑,透过帘子发现自家大爷脸色发青僵硬地举着手中的茶盏,偏夫人还没看见般义愤填膺地反复啐骂着。 直到裴元嗣“砰”的一声把茶盏搁在了桌上,冷声道:“够了,这种事情我相信夫人会处理好,便不必再与我细说了。” 沈明淑立即住了嘴。 她以为裴元嗣是嫌此事污秽不爱听,便又说起了旁的事来,裴元嗣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但还是坐着听沈明淑唠叨完了,末了沈明淑又试探着问道:“大爷可用过晚膳了,不如今夜就留在我这儿用膳?” “在外面用过了。” 裴元嗣起身道:“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你自己用罢。” 沈明淑失望地送走了丈夫。 “快到年底了大爷一向忙,夫人别挂在心上。”周妈妈安慰道。 “我是担心大爷的身子,”沈明淑叹道:“这病得早治,不治拖到后面越难治,对了,我让你调的药酒你给决明送去了?” 药酒里面加的都是鹿茸、虎鞭的大补之药,炮制过后能滋阴益阳,补肾固元,效果极好。 “送去了,”周妈妈忙道:“就说是大少爷送过来的药酒,喝了能松筋舒络,延年益寿,夫人莫急,这病就算是治也没有一蹴而就的说法。” 沈明淑点点头。 不知是不是白天进了那山洞之中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缘故,当夜沈明淑就做起了春梦。 梦里的男人对她温言软语,小意服侍,伺候得她快活极了,然而裴元嗣从不会对她这般体贴温柔,那男人抬起头来,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别……别过来!” 沈明淑惊恐地从梦中惊醒。 周妈妈打开帐子抱住她,“夫人别怕,没有旁人,这里没有旁人!” 沈明淑冷汗涔涔,问周妈妈:“什么没有旁人,我刚才喊了谁的名字?” 周妈妈迟疑了片刻,尴尬地道:“是……是瀚少爷的名字。” 沈明淑脸一阵红一阵白,是他,怎么会是他!这个阴魂不散的贱胚子! 徐瀚是庆国公府的表少爷,去年的探花郎徐湛就是他的亲哥哥,徐瀚从小就喜欢沈明淑,就算是沈明淑出嫁之后依旧对她纠缠不休,就在裴元嗣从灵州回来之前徐瀚还借口扮成唱戏的戏子入府与她私会过两次。 沈明淑烦心不已,后半夜断断续续都没怎么睡着。 到了初十这日夜里用完晚膳歇下,沈明淑坐在镜台前由丫鬟侍候着卸钗环,周妈妈在一旁低声提醒道:“夫人,今夜可是初十,大爷去锦香院的日子。” 沈明淑皱眉道:“那又怎么了?” 大爷都不和她同房,上次初五也没去锦香院,她还在发愁十五那天怎么勾得大爷和她同房,抑或去哪儿再挑个听话好摆弄的女子进府做妾,她都不行,难道阿萦那小蹄子就行? 周妈妈深深看了沈明淑一眼,说道:“大爷今晚去了锦香院。” 沈明淑面容有一瞬间的扭曲,很快又恢复如常。 “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一刻钟之前,菘蓝打发锦香院的青叶悄悄过来说的。” 第38章 第 38 章 初六和裴元嗣分开之后,阿萦还是担心沈玦,怕直接问颂哥儿裴元嗣会多想,便私下请紫苏帮她偷偷打听一下沈家族学的事情,看看裴元嗣有没有骗她。 紫苏虽然现在到锦香院伺候了阿萦,但府里人都知道她实际上还是沈明淑的心腹丫鬟,因此对她十分礼让,紫苏借口出门置办些东西,无人怀疑。 出门之后紫苏先去市肆转了一圈,而后进了一家成衣铺子重新换了衣裳,戴上帷帽,再去城西的善仁药堂给母亲李氏买药。 庆国公府在城东的崇北坊,紫苏拎着药从后街一路走来,离着沈家族学越来越近,看见有小乞丐时她一招手招来了一个小乞丐,从怀里摸出三个铜板向小乞丐打听沈家族学近来发生的事情。 小乞丐拿了钱后一股脑儿地事无巨细都与紫苏倾肠倒肚,紫苏最后便又给了小乞丐一个铜板,嘱咐他别把自己问过他的事情告诉别人,小乞丐一口应下。 给家里偷偷送完药之后紫苏就匆匆地赶回了卫国公府,把小乞丐告诉她的事情都复述给了阿萦,阿萦不在乎庆国公府和沈二夫人怎么看裴元嗣,她就担心沈瑞事后会不会报复弟弟和福儿目前的身体情况。 小乞丐的话里意思是沈瑞后来被沈文德关进了沈家祠堂到现在都还没放出来,估计一时半会儿是报复不了弟弟,也没看见沈家族学最近有人重病被抬出去,阿萦暂时松了口气,就是前不久弟弟刚来过一次卫国公府看她,她不好再求沈明淑批准她出去。 如此,只能再等一段时间看看了。 很快就到了初十这天,因上次初五裴元嗣没来,菘蓝今天就格外紧张,起床后提醒阿萦早晨和沈明淑请安时提一提此事。 阿萦才不会那么傻,沈明淑这几天身体一直不太舒服,就免了她的请安,阿萦去汀兰馆给她送了一些汤水后就直接回了锦香院 到了晚上大约二更的时候,阿萦还坐在美人榻的小翘几上练字,梆子第一声打完后不久,院子里忽传来了凌乱的声音,菘蓝瞧着比阿萦还要欢喜,笑着跑出去笑着跑进来,对阿萦道:“大爷来了,姨娘快去准备准备,我给大爷更衣!” 这话怎么听她才像主子!桂枝端着茶水走进来,闻言顿时冷笑道:“你给大爷更衣?你也不去拿张镜子照照自己,看你自己配吗?” “我怎么就不配了,你,你这小蹄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菘蓝又羞又恼,朝着桂枝过去就要和她扭打起来。 “放肆!” 阿萦立即起身制止二人,低声训斥道:“不要命了,被大爷看见成何体统,还不快退下去!” 二婢心肝一颤,吓得同时松了手。 作为一家之主的裴元嗣向来不苟言笑、不徇私情,卫国公府没有人不怕他。 尤其是菘蓝,别看她觊觎裴元嗣,桂枝好歹在灵州的都督府还伺候过裴元嗣和阿萦一段时间,她却是只与裴元嗣见过寥寥数面,因白芷暗示过若是她对沈明淑忠心日后夫人会抬她做姨娘这才胆子大了起来。 但桂枝的卖身契可不在沈明淑手中,她如今算是卫国公府的丫鬟,紫苏平日里顶多挑到错处才会训斥菘蓝,桂枝不一样,她不高兴了就会刺菘蓝几句,压根不会给菘蓝面子。 阿萦极少训斥她,菘蓝这会儿面子十分上过不去,啐了句“姨娘你真是好赖不分”就红着眼跑了出去。 “被大爷看见该罚你了。”阿萦轻声责备。 桂枝吐吐舌头,进来给桌上的两只天青色的茶盏一左一右倒上了热茶。 阿萦如往常一般起身迎出去,垂着脸儿站在廊下。 裴元嗣沉着步子走进来,扫了阿萦一眼后就移开目光,掀开棉帘走了进去。 阿萦紧随其后,两人看起来无半分不妥。 菘蓝不在,青叶就站在窗下对着屋里探头探脑,紫苏扫了一眼,直接把她支去了耳房守热水。 屋内,进屋后众丫鬟便都退了出去,只留下桂枝在外间帘下守着,以防主子有什么吩咐。 裴元嗣走到小几旁,看见阿萦苦练了整整一沓大字,每一字的一笔一画都在模仿他的笔迹,可惜只描摹出了一个形状却无多少他的意韵,反而多了几分女子的娟秀雅致,他微微垂眼,听见阿萦走进来后便放下手中的宣纸转身进了衣槅后。 阿萦加快步子追上了他,从后面勾住他的腰封,裴元嗣挑眉向后瞟一眼,她又绯红着脸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裴元嗣眼神晦暗,握住阿萦的小手便将她轻松提到了怀中,推在墙上热烈亲吻。 …… 房间里渐渐传来一些令人耳红心跳的声音,以前裴元嗣常有在睡前喝茶消神的习惯,看来这个习惯以后要改一改了。 紫苏拎着茶壶走进来,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夜深人静,一缕月光透过鱼肚白的窗纱射入屋里,在窗前洒下一道秋练般的白霜,寒风卷着落叶呜咽地撞击着窗棂,一下比一下有力,一下比一下沉劲。 屋里仅留了一盏小灯,微弱的烛光将帐中两道亲密相拥的人影投射到葱绿色的绣草丛蝈蝈软帐之上,女孩儿温言软语,羞涩娇媚,男人声音粗哑,惜字如金,却也不失体贴温和。 站在窗后的沈明淑五雷轰顶,面色惨白。 她恍惚地想,那屋里床上的男人是她的丈夫? 不,不是的,她的丈夫明明不好女色!明明讨厌软弱爱哭的阿萦!怎么会不知餍足地一次又一次地要着她,怎么会在阿萦嘤咛了两声之后就立即停下来低声问她疼不疼? 她一定是听错了!听错了!沈明淑狠狠地挠着木制的窗棂,发出“刺啦”一下刺耳的响动,她急切地趴在窗上听着,甚至戳破窗纱向里面偷窥。 其实做这种事情究竟快不快活,光听女人的叫声就能够听得出来。 她第一次知道在她床上古板严肃的丈夫原来在这种事上也会有这样热烈高昂的兴致,第一次知道原来女人也可以如阿萦那样叫的酥软入骨,柔情似水…… 突然屋内响起几道凌乱的脚步声和低语声,沈明淑心一跳,慌忙狼狈地躲到了窗下。 “受不受得住?”男人哑声问。 女子没有回答。 呜咽的风声却渐渐被窗棂撞得愈发支离破碎,犹如有人趴在她的耳边行事,沈明淑心如刀绞,浑身如堕冰窟。 …… 屋内,等这场滋润的雨水充盈徐徐落尽已是三更时分,月上柳梢。 窗边的贵妃塌上,男人抱着怀里几乎化成一滩水的女子走了下来,女子一头乌黑丰茂的长发几乎垂到地上,雪白纤细的身体与男人精壮结实、小麦色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别有一种糜.艳而惊心动魄的美丽。 阿萦懒懒地窝在男人的怀里,杏眼却在经过后窗时,带着笑意似有若无地扫了一眼那窗上新被人抠出来的、还透风的鱼肚白窗纱。 一夜无梦。 寅正两刻,外面天还黑着裴元嗣便从温柔乡中披衣起身。 正穿着衣服,一具香软的身子从身后靠过来搂住他,将脸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打了个哈欠,软软地问:“您要去上朝了?” 许久难得见一次,两人昨夜贪图一夕之欢,歇下得便很晚,裴元嗣拿着她的手腕摩挲了两下,“你继续睡罢。” 阿萦揉揉眼睛望着外面黑黢黢的天色,执意起来帮他换衣。 早晨起来屋里还是有几分冷,昨晚两人的衣服被扔的到处都是,裴元嗣不怕冷,就先下去给她捡衣服。 “嘎吱”一声,门突然在这时开了。 阿萦一只雪白的玉足刚要伸出便迅速地缩了回去。 可是很快,门又关上了,外面似传来几句压低的争执声,听起来像紫苏和菘蓝。 阿萦等了片刻没见有人进来,便放心地下来为裴元嗣换上朝服。 她长睫微垂,低头认真地为他系着腰带,鬓发散乱、脸蛋红润的模样中又带着一丝平时不易察觉的慵懒娇媚,和裴元嗣初见她时那个胆小青涩小女孩儿大相径庭。 裴元嗣不知不觉地就看得入了神,直到阿萦说了一句好了,抬起头来搂着男人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在他耳旁妩媚地道:“我等着您下次来教我练字,您不许食言!” 裴元嗣喉头滚动,流连地抚摸着她腰间的软肉,“嗯,不会忘。” 打开门,裴元嗣脸上的笑意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恢复了他平日里冷淡威严的模样。 阿萦还像以前一样没有出来送他,但如今两人的关系早已今非昔比。 - 沈明淑今日称病闭门谢客,谁都没见。 周妈妈担心地坐在床边问她:“夫人昨晚半夜起来去哪儿了,是不是冻着了?” 沈明淑背着身也不回答她的话,只是闭着眼默默流泪,已经哭了好一会儿了。 周妈妈只好去问白芷,但白芷昨夜睡得沉,她也不知道。 周妈妈还要帮沈明淑处理杂事,沈明淑这样她也没发劝,摇摇头只能离开了。 周妈妈离开后,白芷不敢逗留在屋里就去外面烧热水了,免得夫人起来没有热水洗脸又要骂她。 沈明淑靠在枕上双眼紧闭,她听到有人开门走了进来,那道脚步声刻意很轻,一直走到她的身后停住。 “不是让你们都滚出去——” 那人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也不出声,沈明淑顿觉一番烦躁愤怒直上心头,猛地翻身坐起来撩开了纱帐,待看清楚眼前一身穿着丫鬟衣裳,脸却比她还要秀气白净的男人后愣在了原地。 “你又来做什么?” 沈明淑勃然大怒,拿起身边的一个枕头就往来男人身上掷去,骂道:“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你们这些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全都是见异思迁的负心汉薄幸郎,都不是好东西!” “谁又惹你生气了?” 那人被砸了却也不生气,反倒紧张关切地上前来搂住了沈明淑,沈明淑反抗了两下悲从中来,将脸埋在男人的怀里伤心欲绝地大哭了起来。 “裴肃之负我,裴肃之负我啊!” “他在外面有女人了?”徐瀚攥紧了拳头,恨声道:“表姐你别哭,他裴肃之若敢负你欺你,我就去杀了他给你泄愤!” “你这疯子,你敢动他一根指头!” 沈明淑一急,扬手就狠狠扇了徐瀚一巴掌。 打完之后沈明淑就冷静了下来,理了理自己身上凌乱的衣服冷声道:“你走罢,我已出嫁,你待在这里不合适。” 徐瀚红着眼捂着自己的脸,“他负你,你还替他说话,你傻不傻?” 沈明淑指着他骂道:“糊涂油蒙了心、脏心烂肺的下作东西!他是我的丈夫,你又算是什么东西,你滚,你这现在就滚!” 沈明喋喋不休地咒骂着徐瀚,徐瀚早已习以为常,在一旁一声不吭地听着沈明淑骂她,等她骂累了就去一旁的桌上倒了杯茶给她喝。 沈明淑喝了两口茶,闭着眼睛靠在床上,不愿搭理徐瀚。 徐瀚苦涩地道:“我知道表姐不愿意见我,但你别为了一个男人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得,十个男人九个好色的,还有一个早就死了,就算他是裴肃之也不会例外,表姐你是错信了人,何苦要把气撒在自己身上?要错也是那些不知廉耻勾引男人的小蹄子,你若信我,我帮你去治治这小蹄子,保管给表姐出一口气!” 沈明淑眼神冰冷如霜。 她素日治家甚严,府里怎么可能会有丫鬟和小厮公然偷.情?偌大的卫国公府只有裴元嗣的院子她沈明淑伸不进手去,也不敢去管! 再联想到那日和裴元嗣提起府中偷.情男女时他脸上难看的神色,她当时误以为他是不愿意听这些丑事没有多想,沈明淑几乎可以断定那日偷.情的男女不是别人,正是她不好女色的丈夫和胆小怯懦的好妹妹! 这么再想下去,好像一切都得到了解释。 两人一定是在灵州的时候就勾搭到了一起,肯定是阿萦那个贱人先勾引的大爷,否则大爷那样稳重自持的男人怎么会看上阿萦那种货色?! 沈明淑不禁又怀疑起丁嬷嬷的死和紫苏的忠诚,可紫苏是从小就跟着她的丫鬟,且她娘李氏还在她书中握着,没道理紫苏会转而投向阿萦。 除非是大爷威胁过了紫苏,或是紫苏根本就不知道阿萦背地里勾引了大爷…… 不论如何,紫苏她是不会再用了。 “我还不想和大爷撕破脸,二郎能有什么法子?”沈明淑斜向一旁的男人。 徐瀚笑着去握沈明淑的手,沈明淑忍着恶心让他握了。 徐瀚便如得了糖的孩子般欢喜不已,信誓旦旦道:“只要表姐肯信我,二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锦香院。 裴元嗣走后阿萦又在床上一直赖到辰正才起床。 紫苏对阿萦附耳说完,面露担忧之色。 阿萦泰然自若地拢了拢衣服,掩去如玉的脖颈间一朵朵红梅般暧.昧痕迹。她走到窗下抚摸着窗棂上一根根细线般尖锐的挠痕,想象那人昨夜龟缩此处时有多憋屈多愤恨,心里却从未有过一刻如此的痛快和舒畅。 很可惜,被她发现了。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 既然被发现了,那她也不必再顾忌什么。 阿萦嘴角噙起一抹冰冷的微笑。 - 沈明淑称病了两日后,裴元嗣去看过她一次。 以前她生病他也会过来,即使是随便地说了几句让她多穿衣服多喝热水的客套话,她也高兴地合不拢嘴,天真地以为他只是不善言辞。 她得不到的,凭什么阿萦就可以得到? 沈明淑不甘心,她开始后悔当初将阿萦带入卫国公府,将她送上丈夫的床,如果没有这个决定,现在裴元嗣就还是她一个人的,就不会被阿萦那个贱人给勾走。 但她也不会傻到立即就与阿萦撕破脸,那岂不是明摆着告诉丈夫她发现他们两个偷.情的事了? 所以她没有对阿萦采取任何手段和行动,反而在病好后的当天就赏赐了阿萦不少布匹和首饰。 自己看走了眼致使引狼入室,沈明淑懊悔不已,可阿萦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乳臭未干的臭丫头片子,肚子里连个种都没有就敢在她眼皮子底下勾引大爷。 沈明淑遂便命人盯紧锦香院,她虽痛恨阿萦,实则根本未把阿萦放在心上,因为她自负阿萦不可能会是她的对手,或许不需要徐瀚动手,她就可以找到阿萦的破绽将她除去。 这日沈明淑在床上倚着小憩,白芷忽然急匆匆打帘进来,压低声音对沈明淑道:“菘蓝看见,桂枝提着东西去了大爷的书房!” 沈明淑霍然从床上坐起。 - 归仁院,书房。 桌上摆着的食盒盖子都没扣齐便被提到了地上,隐约可见里面摆着一小碟精致的糕点,针织如意宝相花的地毯上散乱着一地的书、折子和纸笔,摆在墙正中间的一张海棠雕漆如意方桌摇得嘎吱嘎吱作响,夹杂着钗环颤动难耐的响动。 小丫鬟身着一件豆绿色的妆花褙子,盘扣两颗蹦在地上,刚绾的鬓发凌乱地垂在初雪般的肩头上,两只手撑着的桌子可怜兮兮地说:“难受。” 裴元嗣深深吸了口气,将她抱回自己的腿上,炽吻她绵软的耳垂。 “好了没?” 书房外,决明推着三七问。 三七红着老脸凑到门上听了好一会儿,含含糊糊道:“没……没好,”说完瞪他道:“你急什么,皇上不急太监急,大爷真好了我们才该担心!” 决明皱眉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你说也是奇了,凭什么咱们大爷在自己家里宠自己的妾还弄得跟偷.情似的?” 三七翻个白眼给他,“你懂个屁,这叫情趣!那在床上能有在桌子上刺激吗?你没听过一句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 “……不好,你看那是谁!”决明猛一拉三七指着院门外道。 三七:“……” 三七:“臭决明,你个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 “夫人来了!大爷,夫人来了!” 门外三七焦急的拍门声惊断了屋内正温存缱.绻的男女。 阿萦红润的脸霎时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撑着男人的腿挣扎道:“大爷让我下去,姐姐来了,求求您快放我下去!”泪水都吓得沁了出来。 裴元嗣倒抽一口冷气,十指攥住她纤细柔软的玉臂,哑声咬牙道:“别动,你是不是想要我的命?” 阿萦慌忙僵住身子一动不敢动。 好事正在兴头上任是被谁打断也不会高兴,裴元嗣眼底慢慢浮现出一丝厌烦和怒意,按着阿萦冷声道:“慌什么,她不敢进来。” 说话间沈明淑就来到院子里,满脸焦急之色地直奔书房,眼看就要闯进去,三七决明眼皮子一跳,两人赶紧将她拦下道:“夫人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过来了,大爷在处理紧急军务,夫人还是过会儿再来吧!” 两人挡着把书房门围的死死的,这一看就是在找借口! 三七决明越是拦着不让她进去,沈明淑就越是肯定桂枝肯定偷偷过来给丈夫和阿萦递消息了,不由怒火中烧! 能够悄无声息除去阿萦固然最好,但沈明淑此刻早已被内心的仇恨蒙蔽了双眼,她想要当场抓获阿萦和丈夫私会的证据,她想要证实自己的猜测! 她嘴上说着狠话,其实心里更想知道在丈夫心里她和阿萦究竟谁更重要,如果真被她抓到,她就大哭大闹,她要让丈夫为了他自己的颜面将阿萦这个贱人逐出卫国公府! 然而三七光是紧急军务这四个字便将她堵得哑口无言,她的事再重要能重要过朝廷的要事吗? 沈明淑心内恨得要死,面上皮笑肉不笑道:“既如此,那我在这儿等大爷处理完了军务便是!” 说着站到一边去等着,这架势怕是不把裴元嗣给等出来是不会罢休! 三七与决明两人面面相觑。 沈明淑喘着粗气静听了片刻,听到屋内似乎传来一些窸窣模糊的声音,再仔细听却听不出个所以然,就在她伸长脖子内心焦灼不已之时,忽听屋内传来丈夫冰冷低哑的声音。 “让她进来。” 第39章 第 39 章 沈明淑忍着迫不及待的冲动,慢慢推门走了进去。 明间空无一人,地上摆着两只烧得正旺的炭火盆,隔着一扇镂空雕花的落地罩墙面中央挂着一幅意境浑厚的千里江山图画,画轴两侧分摆着两座一人高的书架,风透过半开的支摘窗吹散地上落下的一张宣纸,针织如意宝相花的地毯泼下几滴乌黑的浓墨,将无意覆于其上的雪白纸面一点点染黑。 沈明淑睁大双眼目光如锥,突然发现地毯一朵花纹上似乎夹着一粒盘扣状的物件,正待凑近细看时却冷不丁听男人出声道:“什么急事。” 沈明淑赶紧回神。 男人就坐在那张海棠雕漆如意方桌中央,正襟危坐双腿叉开,腿上披着一条长可拖地的狐皮毯子,面无表情道:“什么急事,劳烦夫人大冬天等在外面也要急着见我。” 语调中充满了讽刺与不耐,沈明淑一时语塞,适才她进来眼睛迅速巡视一圈屋内除了裴元嗣竟无半个那小贱人的人影。 不应该啊,后窗她命白芷过去盯着了,桂枝不可能跳窗跑,屋内也没有什么食盒新鲜东西,难道是白芷打听错了? 脑中无数念头闪过,沈明淑咽下心内疑虑,勉强道:“是、是成安适才打发人过来和我说家里生了急事,至于什么急事我还没来得及细听,想和大爷说一声回趟庆国公府,如果,如果真遇着什么事能不能请大爷帮帮忙摆平。” 说得好像裴元嗣没帮过他们姐弟俩似的,裴元嗣冷厉地盯了沈明淑半响,细看之下他眼眸泛红,犹带未尽欲.色,可沈明淑被裴元嗣不怒自威和镇定的气势所镇住,垂头心虚不敢多看。 “嗯。” 裴元嗣错开目光,冷冷淡淡道。 沈明淑垂头丧气地从书房走了出来。 门阖上没过多久,裴元嗣便扔了毯子将藏在椅间的阿萦拉了出来,阿萦闷得脸颊红润如火,连耳根子都红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歪倒在他怀里。 裴元嗣垂眼,抬起女孩儿尖尖的下巴,阿萦咬着唇像朵含羞草似的飞快阖上湿漉漉的杏眼,羞羞怯怯地抓着男人宽阔的肩,两腮浮起一抹媚态横生的胭脂红。 裴元嗣眼神晦暗,粗粝的指腹覆在女孩儿湿润诱人的红唇上,意味不明地揉了揉。 …… 阿萦在裴元嗣的书房一直待到傍晚才由三七护着扮成小丫鬟又悄悄避人回到了锦香院。 关上屋门没人的时候阿萦脸色一下变了,小脸皱成一团呸呸了吐了好几口,又跑到净房连灌了三大碗香茶漱口刷牙,刷得牙都刺痛了仍觉得喉咙好腥好恶心。 他这人是什么趣味,竟然喜欢这个?! - 沈明淑在归仁院拿不到人,怒气冲冲地回了汀兰馆。 周妈妈迎上来道:“夫人,适才老奴寻到青叶,那丫头说萦姨娘和桂枝今日除了去过一次膳房没有出过锦香院,会不会是菘蓝故意谎报挑拨离间?” 沈明淑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刚刚一时气怒她毫无理智不管不顾就冲去了归仁院,但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如果她真捉到桂枝,或是……阿萦就在丈夫的书房里,那么按照她对丈夫多年的了解,恐怕丈夫在颜面扫地之下恼羞成怒的可能性最大,怎么可能还会对她的撒泼打滚言听计从! 光是这么一想沈明淑后背便出一身冷汗。 险些就栽进里头,和裴元嗣撕破脸面是最差的结果,不,她决计不能让自己陷入那等境地,连设想都不能! 沈明淑指甲陷进肉里,抠出血来。不论如何,她既然能把阿萦送到裴元嗣的床上,也能把阿萦从那张床上拉下来,阿萦敢背叛她,她便要阿萦为她今日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不得好死! - 沈明淑这厢谋划着除去阿萦暂且不提,赵氏自没了侄女之后心情一直不好,平江伯夫人领着儿媳张氏来看过赵氏两回,十四这日平江伯一家再次造访,在府里设下宴席。 赵氏喜欢张氏文静贤淑温良体贴,却对沈明淑嗤之以鼻,沈明淑便对张氏和平江伯夫人淡淡,三人寒暄了几句之后沈明淑就借口处理琐事离开了。 赵氏让秋娘领着张氏出去赏梅,冬日正是腊梅傲雪盛放的时节,卫国公府有一处宽阔约三亩地的大花园名为紫园,紫园中栽种了一片梅林,张氏走到腊梅园外,看见一个身着粉袄白裙的少女站在梅树下和丫鬟有说有笑地接露水、摘花瓣。 “那是谁?”张氏问。 秋娘笑着答道:“那是我们府上的萦姨娘,是夫人的庶妹。” 这时阿萦也和桂枝、紫苏两人转过身来,两人目光相对,少女乌发雪肤,杏眼红唇,竟是美得比腊梅花还要娇俏动人。 张氏讶然。 沈明淑和阿萦长得不像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阿萦见怪不怪,听说平江伯一家今日上门造访,眼前这女子看着约莫二十岁上下,鹅蛋脸,丹凤眼,生得秀美文静,想来便是平江伯世子夫人张氏了。 没想到张氏这样好看,那为何赵炳安总说她古板无趣,令她误以为张氏长得不好看呢。 阿萦便拎着装满了梅花的小竹篮过来给张氏和秋娘见礼。 与沈明淑和裴三夫人等人相比张氏出身并不高,因此一向没什么架子,她第一次见阿萦,见状便褪下腕间的翠玉镯子要给阿萦套上当见面礼,阿萦推辞不过,只能收了。 “姨娘为何要摘这些梅花花瓣?”张氏好奇。 阿萦柔声笑道:“回世子夫人,这是今冬的第一批腊梅,前朝有寿阳公主梅花香,便是以初冬腊梅花为花引,与其他香料混合,再以梅花花蕊露水调合,制成香丸随身携带,近之典雅清冽,有暗香之幽。” “你还会制香?” 莫说张氏,阿萦此话一出,连秋娘都是一愣,不禁多看了阿萦好几眼。 阿萦依旧大大方方地笑着。 正说话间,那边有丫鬟过来喊道:“世子夫人,世子来了,伯夫人和太夫人请您过去。” 张氏转身对阿萦道:“那我就失礼先告辞了,姨娘继续逛。” 阿萦屈膝回礼,送走了张氏。 …… 上次赵炳安虽说是赌气背着一家人偷跑去了京城,但好歹也在破获兵丁营私案中帮忙立了功,裴元嗣写折子的时候如实陈述,只是把事情从头到尾理清了一遍,成嘉帝就让他官升两级,从勋卫的散骑舍人成了高两级的副指挥使。 赵炳安自觉扬眉吐气,这下再也没人会说他是混吃等死一窍不通的纨绔了,就是表哥这个迂腐不化的人对他依旧像从前一样没什么好脸色,赵炳安想了想,他这大概就叫做热脸贴了表哥的冷屁股。 “哎,表哥,我问问你,小嫂子和我嫂子现在关系处的怎么样,嫂子发现了你俩的事了没?” 书房中,赵炳安揶揄地问裴元嗣。 赵炳安生母早亡,父亲平江伯从小不管他,继母平江伯夫人巴不得把他养成个纨绔,他和妻子张氏没感情,所以张氏也不会管他纳妾在外风流。 但裴元嗣的情况和赵炳安不一样,老庆国公是裴元嗣的恩师,沈明淑是恩师的孙女,成婚三年间裴元嗣又都不曾纳妾,这会儿裴元嗣和阿萦在灵州的半年患难见真情,两人生出了情愫,作为正房娘子的沈明淑肯定咽不下这口气。 何况阿萦还是沈明淑的庶妹。 赵炳安看得出来,他这个大表哥表面上粗枝大叶,不解风情,实则认真起来可是怜香惜玉呢。 裴元嗣警告地看他一眼,“你最好管住自己的嘴。” 赵炳安笑着给裴元嗣倒了杯茶,“表哥放心,都是男人,我当然懂,要是我在外面养了外室被表哥看见了,表哥你肯定也会帮我保守秘密的对吧?” 裴元嗣喝了他递来的茶,垂下眼想,他还真不会帮他保守秘密。 赵炳安敢在外面养外室,他肯定告诉舅舅平江伯,打断这厮的狗腿。 “你如今也成家立业,该懂事了,现在是羽林卫副指挥使,日后还有上升余地,倘若还像以前不务正业,在外面斗鸡走马,别怪我没提醒你,你一辈子到副指挥使就到头了。”裴元嗣皱眉道。 赵炳安就不爱听裴元嗣说这话,他现在还年轻,怎么一辈子到副指挥使就到头了,他还想做大将军呢! 丫鬟来请两人去上房用膳。 因是家宴男女便未曾分席,贵族世家吃饭用膳讲究的是“食不言寝不语”,可惜有爱唠叨的赵氏和嘴碎的赵炳安在,这顿家宴注定不可能是安静的。 赵炳安和张氏夫妻俩坐在一处,一个风流俊朗能言善辩,一个文静秀气温柔寡言,两人看着郎才女貌多么相谐,可明明离得那么近中间却又好像隔了个人。 赵氏看着就感叹一回,暗忖张氏身份是低了些,但若是当初她能给儿子娶上这么一房媳妇至少现在不用受沈明淑这么多窝囊气,她这大外甥摊上这么好的媳妇还不知道珍惜,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席间聊到一事,平江伯忽说道:“肃之,我听说外甥媳妇她爹,你老丈人沈文铖要升官了?” 沈文铖在工部担任工部侍郎,今年工部尚书因病致仕,吏部推荐的人选就是庆国公沈文铖,虽说现在吏部的升职文书还没下达,但估计此事十有八.九,平江伯的话里难免就多了酸涩之嫌。 裴元嗣神色淡淡地颔首。 沈文铖加官,与他无关,他不会帮舅舅徇私,就更加不会帮沈文铖。 爹爹这是要升官了? 沈明淑闻言却是神彩一振难掩惊喜激动,连裴元嗣一口没用她夹过去菜的失落都一扫而空。 难怪她前几天回娘家爹爹脸上掩不住的高兴,想来是事情还没定好所以没和她说,看来眼下这升迁一事算是定下了!爹爹升官必定会摆升官宴,正好回家和爹娘聚聚。 或许……还可以趁这个机会除去阿萦那个小贱人! 第40章 第 40 章 隔日徐瀚就乔装改扮进了卫国公府。 徐瀚自幼生得阴柔俊秀,扮成女子涂上脂粉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以前沈明淑未出阁时徐瀚就常喜欢扮成戏子唱戏来逗她开心,可惜沈明淑看不起出身卑贱没有前途的徐瀚,徐瀚也曾努力下场科考,十年寒窗苦读为了博得表姐一眼青睐,到现在勉强是个举人,一直考不中进士。 其实寻常士子到他这个年纪便考中举人已是神速,毕竟如裴元嗣那等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和哥哥徐湛二十一岁年纪轻轻就中第的探花郎世上少之又少,可遇不可求,天生的聪明悟性与勤奋缺一不可。 有裴元嗣珠玉在前,沈明淑痴心于他,徐瀚除了嫉妒便只余自卑。 两人是私会,沈明淑担心被赵氏的人发现让徐瀚在她房里呆了半个时辰就催促他赶紧离开了。 白芷和周妈妈等人都知道徐瀚和沈明淑之前的私情,两人一个看门一个望风,心照不宣,等徐瀚出来之后白芷小心翼翼地领着徐瀚走小路将他从国公府的后角门引了出去。 徐瀚换上女装唯一的缺点便是身材比寻常女子高大上许多,他低着头走在后面,白芷走在前面,两人一前一后。 白芷是沈明淑身边的大丫鬟,沈明淑平日管家甚严,她身边的几个丫鬟妈妈府内众人皆不敢小觑,见着都十分尊敬,若有管事遇见顶多多看扮成女装的徐瀚两眼,并不会多问。 除非遇见熟人,徐瀚都不会暴露。 紫苏躲在穿堂一块突出的缭墙下看着跟在白芷身后的那名绿衣丫鬟,越看越觉得那丫鬟既眼熟又眼生。 沈明淑身边没有过这么高大的丫鬟,这丫鬟难道是新来的? 可是新来的,又为什么她感觉好似在何处见过她? 紫苏小心地移到穿堂的另一侧,努力想看清那丫鬟的脸,只是等她移过去的时候,白芷已经领着那丫鬟消失在了夹道的尽头。 - 阿萦将摘过的腊梅花清洗晒干后分为三份,一份用来做梅花香丸和梅花香露,一份用来做豆沙梅花酥,一份则用来做梅花汤饼。 梅花酥里面包的馅料是梅子干与浸了蜂蜜的红豆沙,酥油面皮压成了五瓣梅花的模样,其上点缀红粉与梅花干烤制而成,咬入口中入口即化,酥脆酸甜。 梅花汤饼制作起来就稍微简单些,因为这道汤饼是特意做给裴元嗣的,阿萦便写了两张小字夹在糕点盒中,让桂枝将包好的两块梅花酥和梅花汤饼偷偷送去了归仁院给三七。 其实和光明正大几乎没什么区别了,毕竟沈明淑早知她这些时日几乎天天叫桂枝拎着食盒往归仁院跑。 至于余下的梅花酥阿萦分做了两盒,一盒装了七块,让紫苏拿给学堂里的颂哥儿当点心,七块颂哥儿一个人肯定吃不完,这样回去之后便能分给兖国大长公主。 另一盒装了五块,她亲自送去了汀兰馆。 “父亲的升官文书已经下来了,二十在家里设升迁宴,到时候我们姐妹两个一起回去吃席,时候还早,我让府里的绣娘给你做两身鲜亮些的衣裳,你看你喜欢哪匹颜色?” 沈明淑心内对阿萦恨得咬牙切齿,面上却拉着阿萦的手笑盈盈道。 沈明淑舍得大出血,定然不会给阿萦平民百姓和普通达官贵人能穿得起的料子,云缎是宫中贡品,只有宫中的贵人才穿得上,上面绣的花纹繁复华丽,典雅端庄,一眼看去甚至还有金彩交辉之感。 阿萦喜不自胜,拿着料子在身上就比来比去,“长姐,这缎子摸着又滑又软,上面的花纹还是用金丝绣的,真好看,我能不能用它做成一条比甲或是云肩?” 沈明淑在心里冷笑,这死丫头偷偷勾搭上了大爷果然和以前不同了,以前她拿出这样的料子阿萦敢接吗? 阿萦不光心安理得地收了这料子,比划那料子的时候脸上还一副春心萌动的模样,沈明淑死死地抠着自己的指甲才忍住没有一巴掌挥过去。 “好了,那就做比甲或云肩,随你喜欢什么就做成什么,”沈明淑冷笑着拨了拨阿萦耳间那枚翠玉滴珠的耳坠子,“只要妹妹听话,姐姐还有更好的东西留给妹妹呢。” “今晚是十五,大爷等会儿还要过来,姐姐就不招待你了,你自个儿回去罢。” 阿萦脸上的笑意果然僵住,她勉强笑了笑,低声道:“既如此,那妹妹就不打扰长姐了。” 垂脸失落地上前将料子抱走,她靠近时沈明淑厌恶地撇过头去,却突然发现阿萦耳后露出的一截粉颈下散布着一片红梅状的痕迹与手印儿般的青紫。 都是已婚妇人,沈明淑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内顿时仿佛被人搅碎般在滴血,沈明淑咬牙切齿地瞪着阿萦离开。 - 三七将桂枝送来的食盒摆在了桌上。 先打开第一层,里面赫然是一束小巧玲珑的白腊梅花束,这花束也就成年男子巴掌大一些,一束束修剪得干净整洁,枝桠横斜,却别有一番意态优雅的娇美,用一条绣着阿萦闺名的帕子打了个漂亮的结绑起来。 那花束幽香扑鼻,见花如面,仿佛阿萦就软软地依偎在裴元嗣的怀里,坐在他的身边俏语柔声。 三七还没见过这么精致的花束,感叹地叫起来,“好漂亮,姨娘好心思!”觑一眼大爷,刚刚还面庞冷肃的大爷此时垂眼轻轻嗅着手中的花束,嘴角也勾起淡淡的笑意。 食盒第二层里面装着一碗做成花瓣状的鸡汤汤饼,还有一条淡粉色的绫帕,裴元嗣将绫帕打开,先掉出来两张小纸条,他把小纸条放到一边,再将绫帕打开一层,里面包着两块红艳艳的梅花酥。 裴元嗣拿起两张小纸条慢慢展开。 三七也好奇地凑过去。 裴元嗣突然停住,皱眉看了三七一眼。 三七呵呵笑了两声,赶忙退下去。 第一张字条上写的是“踏雪寻梅,聊赠一枝冬”。 第二张字条上则是“梅花和胃理气,食之进补”,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裴元嗣将字条拿到眼前看,才发现两个小字原来写的是“喝光”。 可以想象女孩儿在写字时咬着笔头俏皮撒娇的模样,裴元嗣不禁失笑,将花束插在笔筒中,拿出笔来分别在“胃”和“补”字上用朱砂圈了两个圈,再将纸条晾干折好,放入空食盒里,让三七给桂枝送回去。 阿萦收到纸条苦练二字不提,却说裴元嗣在归仁院中吃了阿萦的梅花汤饼和糕点后去了汀兰馆自然没怎么用膳,入夜夫妻二人一张床上两床被子,沈明淑几乎是血红着眼失眠到天亮。 一眨眼到了二十这日。 老丈人升迁,裴元嗣肯定要去捧场,不过他得等到晌午下值之后。 早晨裴元嗣离开后沈明淑就阿萦坐着马车一道回了庆国公府。 陪着沈明淑见过庆国公夫人和沈明蕊给两人请过安,阿萦便在菘蓝和紫苏的陪同下出门去了西府。 棠华院中的一排海棠树早就被沈二夫人给尽数拔掉,斩草除根,如今院里只剩下东侧墙根下的一棵叶子枯黄的老杨树,风一吹树叶哗啦啦往下落,堆积了满院也无人清理打扫。 阿萦屏退了二婢,独自一人进了屋内。 屋里烧着三个火盆,不冷,阿萦将冰花纹的支摘窗缓缓撑起,一缕细碎的阳光延伸入屋内,落在里间一只白底青花的大花瓶上,那花瓶中插的海棠花枝早已枯萎,阿萦将花瓶清理干净,插上一条在院中随手捡的枯枝。 她坐在窗下,静静地看着窗前一排空凹下去的土坑。 “阿萦?” 身后传来一个男人惊喜的声音。 阿萦转过身去,起身施礼:“见过父亲。” 沈文德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阿萦,许久不见,你可是还怪爹爹当初答应将你嫁给……” “女儿已经嫁人,过去的事情父亲还是不要再提了。”阿萦垂着眼睛说话,并不看他。 沈文德难受不已,许久不见,他与阿萦好像又生疏了许多。 记得上次见面是她给卫国公做妾不久,她过来请安,父女两人话也没说几句,那时沈文德以为女儿是怨他,可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女儿心里还是不能放下吗? 阿萦关上窗,让菘蓝去倒了茶过来。 “卫国公,他待你好吗?”沉默了半响,沈文德低声问道。 阿萦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虽然她极力隐忍克制,到嘴边的话却尽是哽咽,“大爷和长姐待我都很好,爹爹不必担心我。” 沈文德见女儿落泪,原本心里的伤心难过顿时全变成了疼惜与懊悔,老泪纵横道:“阿萦,我知道你还在怪爹爹,是爹爹对不住你啊!爹太懦弱,保护不了你和阿玦,不能让你嫁得称心的如意郎君,但爹爹也是有苦衷的,等你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就能理解爹此时的感受了!” 当初沈二夫人告诉沈文德,若沈文德愿将阿萦嫁给曹诞为妾,她便不会再为难沈玦,甚至帮助沈玦顺利在沈家族学上到十六岁,考中秀才后去县学或府学。 手心手背都是肉,一个是疼爱的长女,一个是自小体弱多病的儿子,曹诞官职比他高,若他铁了心要纳阿萦做妾,沈文德压根没得选择。 他只能舍弃阿萦。 等你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就能理解爹此时的感受了。 阿萦又想笑,又想哭。 她曾经有过一双儿女,为了这一双儿女,她耗尽心血,死在那个凛冽的雪深如海的冬日里,如果是为了绥绥和昭哥儿,那她宁可不要自己的性命! 眼前的茶水慢慢变冷,便犹如阿萦此刻齿冷的心,阿萦让菘蓝去换茶,沈文德阻止了她,“不必了,爹爹还有别的事,你,你再在这儿坐一会儿罢,在你长姐面前,不要失了礼数。” 临走之前他欲言又止,等菘蓝退下去关好门,沈文德拉着阿萦进了内室道:“虽然明淑是你堂姐,但你也不要全信她的话,这是爹的一些私房,你拿去在卫国公府里打点用,别委屈了自己,最好是能讨得大长公主的欢心,她慈爱宽宥,可以护住你。” 阿萦把沉甸甸的荷包推回去,“不必了,这些银子您自己留着吧,我有月钱。” 沈文德却怎么都不肯再收回来,起身就走了。 阿萦打开荷包,发现荷包里面是整整三十两银子。 所以三十两银子,便可以把女儿卖了嫁人,再将她已经伤过的心再买回来吗? 阿萦收了银子,倒了茶水,打开门出去。 - 宴席男女分桌,身份尊贵亲近的被安排在上房里摆一张六扇屏风隔开分成两席。 身份低微些的,就在暖阁里用膳。 阿萦被安排在了暖阁里。 席面上都是沈文铖一些同僚、朋友的小妾姨娘,大家聚在一起没什么聊的,无非就是聊自己的男人,孩子,首饰和衣服。 虽然沈明淑把阿萦带进了卫国公府,但曹诞与沈文铖两家依旧保持着往来,阿萦离开上房前曹夫人目光炯炯地打量着妩媚娇艳低眉顺眼的阿萦。 嫁人后的阿萦好似一朵枝头含苞待放的海棠花终于灼灼盛放,光走那几步纤腰袅娜轻摆,别提多妖多媚。 曹夫人不由暗自庆幸幸好当初家里那老色鬼没纳成阿萦,否则还不得被这小狐狸精给迷得神魂颠倒精气神都吸干? 再看向笑容得体端庄眉眼间却掩不住憔悴的沈明淑时不免就多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阿萦坐在暖阁的角落里躲清静,她没跟着沈明淑出来过,做女儿时又因为是庶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因此众女眷也都不认识她,只是见她很年轻漂亮,像是某位高官的小妾,不太敢搭话。 阿萦没什么胃口,吃了半饱,抬头发现后窗外有个面善的年轻小丫鬟在冲她招手。 阿萦杏眼微眯。 她左右看了看,走了出去。 小丫鬟一把拉着她走到墙根下地方,四下谨慎瞅瞅没人,这才递上一封信道:“四姑奶奶,我是福儿的朋友小环,在西府膳房里做事,这是福儿托我带给四姑奶奶的信,说是五少爷有要紧事寻您!” 阿萦心一凛,立时问:“阿玦出事了?” 小丫鬟摇头道:“福儿只把这封信交给我,说四姑奶奶看了信就什么都明白了。” “多谢。” 阿萦关心则乱,塞了一把钱给小丫鬟后借口离席去解手,出了正房院子一路寻了个没人的地方就急忙把信给打开。 信中写这个月初二沈瑞在族学里用弹弓砸伤了福儿的头,沈玦为了给福儿报仇把沈瑞的头也给砸得头破血流,因为裴元嗣出面沈珽将沈瑞直接逐出了族学,为此沈瑞记恨于心,竟趁着沈珽不在不但贿赂了学堂的管事把沈玦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洗劫一空,还找人把沈玦打得遍体鳞伤,不许他回沈家告状。 这封信是沈玦在学堂听说大伯升迁宴后命福儿爬墙才送到了庆国公府,福儿现在就在庆国公府流翠苑后楼左数的第一间屋子里等她,担心被沈瑞与沈二夫人的眼线发现报复,福儿让她一定一个人在申时之前偷偷把银子送过去,不要让任何人知晓此事,连她的贴身丫鬟都不行。 “姨娘?” 阿萦正看得入神时,忽然有人在她身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阿萦心猛然一跳,转过身时下意识地把信藏在了身后。 “你怎么跟过来了?” 来人是紫苏,阿萦松了口气。 紫苏疑惑地看了一眼阿萦背在身后的双手,“奴婢见姨娘行色匆匆,以为姨娘是哪里不舒服。” 阿萦摸了摸胸口,“我倒是没有不舒服,是有人给我写了一封信,你看。” 她没有丝毫遮掩地递给了紫苏,紫苏走马观花似的扫到结尾,不禁大吃一惊,“这是……五少爷写给姨娘的信,姨娘是怎么拿到的?” 阿萦担忧道:“阿玦的字迹我认得,这的确是他写给我的信,他现在出不去族学,就让福儿托府里膳房里的丫鬟小环给我送来,紫苏,你可认识小环?” 紫苏回忆了一下,还真记起这么一个人,“奴婢记得她,她的确是膳房的丫头,今年好像和福儿差不多大,她娘是膳房的吴妈,小的时候她跟着吴妈来过膳房里打杂,那时府内正巧有宴会,我见过她两面,矮个子黑皮肤,说话有乡下口音。” 阿萦说道:“不错,我也记得她,福儿与她交好,她以前经常跑到棠华院和福儿一起摘海棠花做海棠糕吃。” “既然都是熟人,字迹也是五少爷的,那保管就没错了,姨娘不宜耽搁,还赶紧去流翠苑罢,奴婢不能跟过去,这是奴婢的一些心意!” 紫苏说着就赶忙把头上的发钗和手腕上的镯子都摘了下来要塞给阿萦,她怕阿萦回娘家没有带钱,解不了沈玦的燃眉之急。 阿萦紧绷的心口一暖,却把她的首饰都推了回去,轻声说道:“你别急,我身上有银子,刚刚在棠华院父亲偷偷贴补了我三十两,这三十两银子应该够了。” “现在是未正,离申时还有半个时辰,赶去流翠苑时间应该来得及,可是……”阿萦顿了一下,“我怀疑这封信有问题。” 阿萦摩挲了下纸张,缓缓说道:“这宣纸细滑洁白,厚度有两三层,像是上好的宣纸,但阿玦一向节俭,他不会买这样好的纸张来写字。” 她又将信笺放在鼻下深深一嗅,递给紫苏道:“普通的墨水写出来的字留香不会持久,看墨迹这字应写了有一段时间了,纸上却还留有一股浓郁的墨香,且墨香中似乎还混杂着一种其它的香气……” “这香里有檀香和麝香,是男人身上常熏的味道,阿玦从不熏香,所以即使字迹一模一样,我也不敢贸然断定这就是阿玦写的字。” 阿萦自小嗅觉味觉灵敏,所以她喜欢做一些花露香丸,未出阁时除了自用还会托周文禄帮她拿到城里的胭脂铺去寄卖赚些小钱。 适才小环刚把信给她的时候她关心则乱,差一点就真拿信冲去了流翠苑,可冷静下来细想之后却觉得这信中处处透着古怪。 上次裴元嗣明明告诉她是沈瑞自己犯错被沈珽逐出族学,莫非其中另有隐情,还是裴元嗣怕她担心弟弟就没跟她说实话? 不管怎么说流翠苑她是一定要去,万一弟弟说的都是实情,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弟弟有事。 只是眼下沈明淑发现了她和裴元嗣的暧昧关系,她也在有意无意地激怒沈明淑,逼迫她出手露出破绽,若是沈明淑利用她对弟弟的关心设计陷害她也不是没有可能。 紫苏在沈明淑身边伺候多年,自然识的出来手中的信笺和墨迹都是上等的纸墨,的确如阿萦所言。 她攥着手中的纸张,忽地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一事,脱口而出道:“不知姨娘可认识咱们府上的瀚表少爷?” “瀚表少爷?你是说大伯娘的外甥徐瀚?” “正是,”紫苏低声道:“瀚表少爷素来与沈明淑交好,他有个不足为外人道的本事,便是擅长模仿人的字迹,我见过他仿沈明淑与大少爷的笔迹,简直可以以假乱真,连沈明淑自己都分辨不出来。” “最重要的是,就在前几天,我还亲眼看见白芷亲自领着扮成丫鬟的瀚表少爷从后角门出府,那时我没有认出来,以为只是个高大些的丫鬟,现在一想,那丫鬟怕根本就是瀚表少爷!” 堂堂卫国公夫人沈明淑,竟青天白日在卫国公府内与外男私会! 阿萦没想到沈明淑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她应该知晓裴元嗣的脾气,若这件事被裴元嗣与赵氏发现定不能善了,她怎么敢…… 震惊之余,阿萦几乎可以断定这次弟弟的求救十有八.九是沈明淑和徐瀚给她设下的圈套!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去告诉大爷?”紫苏急道。 “不成!” 阿萦一口否决,“若是陷阱,我们该如何与大爷解释?寻常人看见此信,至亲亲临陷阱,必定关心则乱,不会如我一般镇定求救;其二,若他们二人早有预备,只怕我们叫了大爷过去,大爷什么都看不到,反会被大爷责备我不懂事,无端给他添麻烦。” 裴元嗣靠不住,倘若靠得住,梦里她便不会含恨而死。 事到如今,不若赌上一把,将计就计。 阿萦收了信在怀里,对紫苏道:“就我们两个,现在我们就去流翠苑,不过我们两个分开走,你从西路过去,注意避开耳目绕到后窗,我进去之后一盏茶的时间内没有开窗与你回合你再赶紧去找桂枝,让她叫大爷来救我。” 紫苏担心她一个人进去会遇到不测,开始坚决不同意,阿萦就从香囊里拿出一点点白色的粉末给她看,这些粉末是蒙汗药,她早就预料到日后会与沈明淑撕破脸,所以在灵州时趁着自己可以自由出入都督府便悄悄备下这些药,以备不时之需。 沈明淑猜忌多疑,她本也没想能瞒她到一年之后,既然已被发现,那就正好利用她对她的大意轻敌将她一军。 - “一直没有给肃之引荐过,正好借今日这个机会,这是你岳母家的临谦,去年的探花郎,如今在翰林院做编修,我听说从前承祖也是在通惠书院读的书,他们两个是好友,不知道你们两个私下有没有见过?” 承祖是裴元休的字。 上房中,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间庆国公沈文铖指着徐湛得意笑道。 徐湛抬眼,男人锐利冷冽的目光也在这时向他身上扫来。 四目相对,徐湛似乎感觉到对方眼神中传递而来的冷意,然而下一瞬裴元嗣就移开了目光,朝他微一颔首,算作是打招呼。 “见过。” 徐湛亦点头致意,淡笑道:“见过几次。” 沈文铖见裴元嗣一副不欲与徐湛交谈的样子心中就有些失望,他以前没和裴元嗣引荐是因为徐湛未曾入朝为官,也不是前途无量的探花郎,而仅仅是庆国公府一个打秋风的表公子。 裴元嗣看不上他的探花郎外甥,庆国公心中再不悦也不会表现出来,继续与众人谈笑风生。 这段小插曲很快过去,少顷,徐湛以不胜酒力为由走了出去。 年少时他曾借住庆国公府,府中至今还留有他的院子,徐湛慢慢走着,走到一处过道下,透过前面长廊的轩窗忽见尽头处有个人影闪了过去。 “陈裕?” 徐湛眸光微凝,他怎么会在庆国公府? 第41章 第 41 章 陈裕是沈文德下属的儿子,沈文德在礼部做郎中,已经十年没有得到升迁,陈裕的爹是其中一个小小的七品主事。 陈裕比阿萦大三岁,如今只是个穷秀才,和十八岁就连中三元的状元郎裴元嗣,二十一岁便高中探花的徐湛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但现在不能中不代表日后就不会,沈文德见过陈裕几次,他很欣赏陈裕的才思敏捷、斯文儒雅,觉得陈裕中举及第只是时间问题。 何况陈裕出身不高,阿萦嫁过去陈家不会因她曾是外室女儿的身份而看不起她,沈二夫人也会歇了继续折磨阿萦的心思。 沈文德一切想的都很好,却没料到半路杀出个曹诞,曹诞色迷心窍非要纳阿萦为妾,大哥庆国公亲自找过他数次,说“阿萦不过是个女孩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的好才管用,她若真体谅你这个当爹的,就该乖乖地嫁到曹家去才是”。 在大哥和妻子的双重压力下,沈文德只能答应将阿萦嫁过去,并给了陈裕一笔银子封口,让他不要出去乱说话毁坏阿萦的清誉。 陈家拿了银子后息事宁人,后来阿萦又改嫁给裴元嗣做妾,陈家也没出来作妖过,本来以为阿萦早已经忘了他,陈父也用老上司沈文德给他的这笔银子给儿子又聘了一个出身不高,但嫁妆不少的商户女。 那商户女家中虽富贵,模样比起阿萦来却是云泥之别,陈裕贪图阿萦的温柔美貌,正心中郁郁,谁知这瞌睡就有人来送枕头,昨天他竟收到了阿萦写给他的信,哭诉她在卫国公府不受宠,长姐欺辱夫主厌恶,日子难过,求与他见一面有事相求。 陈裕不敢得罪卫国公府,但美人相邀,还是从前的旧情人,陈裕很难不动心,再者约定见面的地方在庆国公府又不是卫国公府,庆国公府他都去过几次了,若是谨慎些当不会被人发现。 陈裕色胆包天,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应下了阿萦的邀约,今日午后他按照约定来到庆国公府的角门后,因今日沈文铖在府中办升迁宴,府中人流如水,看守的小厮皆未曾留意。 陈裕便随着接应他的丫鬟一路来到了府内一处荒芜的院落,流翠苑。 …… 陈裕和阿萦初定亲时也曾费心与沈珽打过交道,不过沈珽压根看不上他一个惯爱钻营的穷秀才,庆国公更不可能邀请他来参加宴会,按理说阿萦出嫁后沈文德便不该再与陈裕有什么往来。 徐湛疑心陈裕图谋不轨,遂尾随陈裕跟去看看。 哪知半路撞上两位熟人,等徐湛摆脱两人之时陈裕已不知所踪,徐湛只得四下寻找,一直找到流翠苑附近,亲眼目睹一个云缎锦衣的女子脚步匆匆地也跟着到了流翠苑。 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阿萦! “爷,你千万别冲动!”长随见主子关心则乱,竟抬脚就想冲进去,急忙拉住他道:“如今萦姑早娘已嫁到了卫国公府,她与陈裕私会,那是她的私事,爷过去又是什么立场?” “萦娘心思单纯,她绝不可能主动邀约与陈裕私会,除非陈裕要挟于她!” 徐湛沉声说完,又压低声音指着两侧的草丛道:“你瞧见没有,左侧草丛中有人把守,陈裕在庆国公府毫无根基势力,除非有府内之人暗通款曲襄助于他……” “不好!”徐湛眉头一皱,突然反应过来!若他没认错,那躲在草丛里的小厮正是常跟在沈明淑身边的随从小方儿! 沈、明、淑。 徐湛心愈发沉了下去,倘若此时沈明淑再带着人来流翠苑“捉奸”,只怕阿萦与陈裕私会之事败露,她只有死路一条! 徐湛是书生,但他身手也很好,和长随配合着悄无声息地绕到小方儿身后将他迅速打晕拉至暗处,随即徐湛就拎起草丛中的一根长棍冲进了屋内。 “……姨娘,他不会死了吧?”站在窗外的紫苏担心地问。 “他只是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阿萦刚说完,屋门就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 一个模糊的男人影子冲了进来,他焦灼地唤她的闺名“萦娘”,两三步就到了她的面前,在看见她浑身上下完好无损的那一刻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在沈家,只有一个人会唤她“萦娘”。 “怎么是你?!”阿萦震惊地看着破门而入的徐湛。 “我不管你要做什么,现在立即随我离开。”徐湛抓住了阿萦的手。 阿萦既惊且怒,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将手用力抽出,冷声道:“徐大人,男女授受不亲,如今我是裴家妾,与你没有丝毫干系!请你立刻出去,不要坏我的事!” “不要坏你的事?” 徐湛看着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陈裕,几乎不用多加思索便想清了一切,“沈明淑要污蔑你与陈裕有染,你也知道?” “是,可是沈……是长姐先要害我,我只是将计就计,我要让裴肃之看清楚,他举案齐眉四年的妻子是怎样的蛇蝎心肠!” “表哥,你会去告发我吗,你不会的,对不对?” 阿萦很快冷静下来,后背一身冷汗,她不该激怒徐湛。 她几乎是立即就红了眼睛,主动上前握住徐湛的手哀求道:“我没有办法,是她先要害我的,如果我不这样做我就会死,表哥,你就当没有看见今日的事情好不好?” 她眼中噙着盈盈的泪意,宛如珍珠一般滚落了下来,楚楚动人,即使是流泪也别有一番风情。 这还是她嫁人后徐湛第一次与她离得这样近,少女眉眼间的青涩懵懂被成为人妇后的妩媚风韵取而代之,不过短短的半年,她竟比未出阁时还要美丽、还要动人。 徐湛情不自禁反握住她的手,想要两人离得更近一些,但是理智让他推开了阿萦,狼狈地转过身去,“萦娘,你别这样,我们不能……” 身后软玉温香竟又拥过来紧紧地贴覆在了他的身上,轻声抽泣道:“没错,我是还在怨你,怨你只想纳我为妾,从未想娶我为妻!我曾经是那样地倾慕你,你却只想纳我为妾,我怎能不怨你、恨你?表哥,若你待我还有一丝情意,就求你帮帮我好吗?求你……” 徐湛迷失在阿萦那一声声几乎心碎的“表哥”里,他握住她那双纤纤柔荑,艰难地道:“我,我自然会帮你,只要你不再怨我。” 阿萦暗暗松了一口气。 徐湛转过身来,抬手怜惜地为她抹去眼睛的泪珠,小心翼翼地犹如对待珍爱的瓷器。 阿萦本能地抗拒,但她忍住了,轻靠在他的怀中委屈落泪。 她承认她心里的确怨怼徐湛,她十二三岁时,他是沈家读书最好的,模样最俊俏的少年郎,他曾经待她那样得好,是那种恪守礼数、知晓分寸,不为人知又格外偏爱她的好,她竟然做梦徐湛有一天会娶她为妻。 当他愧疚地说他只能纳她为妾时,她觉得自己的天都要塌了。 就因为她出身卑微,就不配被人珍视,就只配给人做妾吗? 心灰意冷之下,阿萦拒绝了徐湛,后来父亲给她介绍了陈裕,她也应下了这门亲事。 不论是徐湛、裴元嗣还是陈裕,他们喜爱的无一例外都只是她的美貌与年轻的身体,他们权衡利弊,或为了自己的仕途,或为了家宅的安宁,或为了自己的颜面,从没有人真正把她放在心上过。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徐湛要娶一个有益于他仕途的大家闺秀光耀徐家门楣,这无可厚非,所以阿萦不会再为了这样的男人白流真心的眼泪,左右等会儿还要演戏,大不了这会儿就先把眼睛哭红了。 “萦娘,我……” 徐湛哑声开口,刚想一诉衷情却被阿萦打断,“来不及了表哥,他们马上就要来了。” 她往他手中塞了一封信,正是沈明淑让徐瀚模仿沈玦的字迹写给她的那封信,告知事情前因后果,“此信出自瀚表哥之手,表哥若是不信可以回去查,我与瀚表哥素来无冤无仇,求表哥帮我为我主持一回公道!” 徐湛震惊地看完了信,郑重道:“萦娘别怕,我回去定会为你查清此事!” “有表哥在,我不会怕,”阿萦担忧地往门外又看了几眼,催促徐湛赶紧离开,徐湛顺势将她纤弱的身子搂于怀中,怜惜地道:“我走了,你怎么办,还有窗外的那个丫鬟,我记得她从前似乎是沈明淑的丫鬟?” “那是紫苏,她现在是我的人,信的过,但门外的小方儿是长姐的小厮,表哥进来时他可有看见你的脸?” “不曾,我从背后打晕了他。” 徐湛冰冷的指尖划过阿萦红肿凄楚的杏眼,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萦娘,你若信得过我,我有法子让他指证沈明淑。” 这可能是他唯一能帮她之处了。 “我信你。”阿萦毫不犹豫地说。 - 送走了徐湛,阿萦交代了紫苏几句,便将窗户重新关好。 角落里点燃的催情香即将燃尽,她先将线香吹灭,好保留证据,扯乱自己的头发,又狠下心狠狠打了自己三四个巴掌,把一张巴掌大的小脸都扇肿了,再从袖中取出一根的金钗,在左手手腕上用力划下一道长约一指的血痕。 忍着钻心的疼楚,静静地等伤口的血渗出,稍微干涸,这时她的身子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浑身发冷打颤。 她刚进屋就发现陈裕中了少量的催情香,强迫要对她行不轨之举,阿萦自知身体柔弱,故而毫不反抗先与陈裕哭诉委屈将他稳住,再趁他不备时将那磨得尖利的金钗迅速扎进陈裕腹部的左侧下处,此处不会致命却会使人大量失血,陈裕一声不响地倒在了地上昏死过去。 但阿萦猜测陈裕早就有与她暗度陈仓之意,否则怎么会沈明淑一封信就巴巴地冒险跑进了庆国公府与她私会,他要死那也是他合该受的! 等着一切都安排好之后,紫苏在窗外急急地敲了两声,一长一短,代表沈明淑与裴元嗣将要来了。 阿萦走到窗边躺下,受伤的那只手腕对准刚刚流下的那摊血渍旁,再将裴元嗣给她的那支红翡滴珠金步摇紧握手中,静静地等待裴元嗣的到来。 意识逐渐模糊,不知不觉中,她似乎听到开门声,喧哗声,以及耳边凌乱的脚步声,以及,沈明淑的尖叫声…… - 与此同时。 沈家五小姐沈明蕊院子暖阁中,沈明淑向裴元嗣哭道:“我就说了她几句,她不愿嫁,人竟然就跑了,整个沈家上上下下都找不到,她肯定不敢跑出去,若是这么一赌气寻了短见这可怎么办啊?” 无奈之下,裴元嗣和沈珽各自带领了一队侍卫在庆国公府中四处搜寻。 沈明淑紧跟在裴元嗣身边,诱导着裴元嗣往流翠苑的方向走去。 为了让大家见证这桩丑事,她故意一路哭哭啼啼,引得父亲两位同僚的夫人追随安抚,终于走到流翠苑,她的心紧张地提了起来,四下一看,她的心腹小方儿躲在不远处的草丛中朝她微微点头! 沈明淑顿时胸有成竹。 她甚至恶毒地想,阿萦此时已被陈裕奸.污,任凭丈夫再宠爱阿萦也绝不可能再要一个被脏了身子的女人,等风平浪静之后她会把这贱人卖到最低等的窑子里去,让她被千人骑万人枕,尝一尝被生不如死的滋味和下场! “砰”的一声,屋门被人从外面踢开,沈明淑快步率先进去,一面四处寻找一面焦灼地喊:“明蕊,明蕊,你在哪儿?明蕊,明——” 屋内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裴元嗣与沈珽对视一眼,两人关上屋门慢慢拔刀走了进去。 这屋子看起来颇为古旧,原是庆国公府安排沈家旁支的一些亲戚上门暂时居住的房间,像是不常住人,屋里摆设倒齐全,却是遍地狼藉,外间桌上的茶壶、茶盏皆被人摔碎在了地上,几张掉漆的圈椅也四仰八叉地在地上倒着,看这样子像是屋里发生过打斗地痕迹。 再往里走去,掀开帘子,只见里间与外间中间的屏风下躺着一个陌生的、倒在血泊中的男人…… 裴元嗣皱眉,难道府中有人意图对沈明蕊不轨,沈明蕊羞愤之下寻短见了? 然而还不等他细思,妻子沈明淑忽从里面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见着裴元嗣就慌慌张张地推着他往外走,“明,明蕊现在不便见人,你们快出去,快出去!” 边说边给沈珽使眼色,示意他赶紧也走。 可沈珽哪里知晓姐姐的意思,两人事前都没通过气,沈珽这才反应过来那倒在地上的男人似乎是二房庶妹的前未婚夫陈裕,一时勃然大怒道:“陈裕!长姐,是不是陈裕这个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对明蕊做了什么?他是怎么进来!?” “不是,是,是他……” 沈明淑此时也顾不上妹妹的清誉了,胡乱说道。 她以为裴元嗣不知陈裕是谁,裴元嗣看着地上的昏死过去的陈裕,再联想到适才妻子躲闪慌张的表情,心中突有不祥的预感。 他上前一把钳住妻子的手腕,沉声喝问:“屋里的女子是谁,是不是明蕊!说!” “你,你凶什么,当然明蕊啊。” 沈明淑强装镇定,但她怎么可能瞒得过裴元嗣的双眼,倘若屋里的不是沈明蕊,又会是谁? 陈裕……陈裕! 裴元嗣推开沈明淑,大步朝里面走去。 靠近拔步床的窗下,一个浑身苍白几乎失去血色的女子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她手腕上殷红的血迹刺得裴元嗣眼睛烧红。 “阿萦!” 裴元嗣脸色大变,他立即上前将阿萦抱起,阿萦瘦弱的身子便无力向后仰去,她冷得手脚冰冷,身子也软得好像他稍一用力就能折断。 她唇色苍白,紧紧地闭着一双杏眼,细密的羽睫在眼睑下投下一层淡淡的青影,显得脆弱而娇柔。 裴元嗣心尖就像被针扎般蓦地疼了下,他微微颤着,将手伸到阿萦的鼻下。 幸好,阿萦还有呼吸。 他又去检查她手腕上的伤口,发现她受伤的那只手中还紧紧地攥着一根金钗,裴元嗣怔住。 他认了出来,这是他生辰那日送给她的那支金钗,她嘴上抱怨着这钗子太贵,可回去之后却戴在头上爱不释手,一直到两人回到京城。 因为知晓妻子善妒,为了保护天真单纯的她,也为了整个卫国公府的安宁,他责令她把钗子偷偷藏起来,她这么傻,又这么听话,对此没有丝毫的怨言,他说什么她都相信。 当年恩师临终托孤,为了恩师的一句话,他娶了素未谋面的沈家大小姐,婚后明知两人性情不合,他厌恶她的虚伪刻薄心狠手辣,但为了卫国公府的颜面,为了恩师的托付,他只能隐忍不发。 从前她做的那些事情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她竟然又把手伸到了他的身边,裴元嗣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阿萦是他的女人,他喜欢她、宠爱她,那是他的自由,谁都没有权利干涉指摘! 当沈明淑看见脱下外袍的裴元嗣神色冰冷地抱着阿萦从内间走出来的那一刻,她眼前一暗,险些生生气晕过去。 她拦在裴元嗣面前,咬牙道:“大爷……阿萦她,她与外男私会,都是我这个做长姐管教不严,为了沈家和裴家的颜面,求你绕过阿萦一命,把她交给我来处置……” “交给你来处置?”裴元嗣冷笑道:“夫人,交给你来处置,她还有命活到明天吗?” “她究竟是不是在与外男私会,我想你比谁都清楚!” 这话无疑是一巴掌重重地扇在沈明淑的脸,沈明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颤声道:“大爷竟以为是我害的阿萦?天可怜见,阿萦是我的亲妹妹啊,我害谁也不会害她!” “陈裕的确与阿萦私下时有私信往来,要不是我看在她孤苦无依的份上我早就揭发到了大爷的面前,大爷若不信一查便知!” “今日这一切确与我无关,我沈明淑清清白白行的正坐得直!大爷要是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冤枉我,大不了我现在就一死去地下见我的祖父!” 说罢捂脸呜呜痛哭起来,不住哀号自己命苦,沈珽与沈文铖那位同僚夫人皆好言相劝,裴元嗣听着却是眼中厌恶更甚,一刻都不想再与沈明淑多耽,扭头就抱着阿萦径自离开,吩咐决明道:“去请大夫,快去!” - 棠华院中,三七揪了一个小丫鬟将他们领到了阿萦从前未出阁时的住处,知道女儿可能会提前回来,沈文德提前几天就悄悄命人打扫了两回,因此院子里倒也整洁。 只是冬天风大,稍一刮风便吹得满地落叶无人清理,枯黄的枝桠衬得院子萧瑟凄冷,到了屋中更是难以下脚。 狭小.逼仄的内外两间房,一张不大老旧的拔步床,稍微一碰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屋里的陈设比庆国公府招待打秋风亲戚的客间还要破旧。 大夫来了之后屋内四人显得愈发拥挤,饶是三七、决明是下人,主子又一向节俭,住惯了卫国公府宽敞明亮大间的两人也难以想象美丽温柔的萦姨娘竟然在这样小的一间院子里住了十几年。 大夫很快就被决明请了过来,隔着纱帐给阿萦查看伤势,清洗包扎伤口,检查身体。 “姨娘像是中了某种催情之药,又因失血过多以致昏迷不醒,草民观其手腕伤口处不甚整齐,因此斗胆猜测姨娘许是在意识不清楚的情况下放血自救,幸好发现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为防止沈明淑做手脚,离开前流翠苑的客房已被裴元嗣命人严加看守,安顿好阿萦之后裴元嗣便与大夫亲自去了一趟案发现场。 陈裕也由另一位大夫处理了伤口,但他伤势过重,一时未曾苏醒,两名大夫是决明临时找来,绝不可能提前与人串通,二人在房中找到了一炷线香的灰烬,一致认为阿萦和陈裕身上所中的催.情药皆是出自这支毫不起眼的线香。 沈文铖夫妇原本还在前院招待宾客,听到女儿女婿闹起来的消息后急忙赶来。 沈明蕊其实根本就没丢,知道裴元嗣不好糊弄,沈明淑提前没和任何人打招呼,把妹妹药晕之后偷偷地送到了府外,现在一切暴露,沈明淑脸面尽失,她羞于启齿,于是大哭着把真相半真半假地告诉了爹娘。 “分明是阿萦那个贱人勾三搭四,先是背着我勾搭大爷,私底下又和陈裕有了首尾,我念在姐妹之情不愿亲自告发她,没想到她竟暗地里摆我一道,和陈裕联合起来害我!更可气的是大爷不信我却信她,误以为是我故意陷害她!” 沈文铖听罢怒火中烧,连声唾骂阿萦,当下便要去与裴元嗣讨说法。然而等他和庆国公夫人到达棠华院的时候,裴元嗣早就抱着阿萦回了卫国公府,棠华院中人去楼空,只有弟弟沈文德呆呆地坐在女儿的闺房里。 沈文铖把沈文德臭骂一顿,越骂越难听,说他闺女好心救阿萦出苦海,结果现在阿萦恩将仇报,迷惑裴元嗣陷害他闺女。 “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沈文德被骂的脸色铁青,他进来的时候女儿手腕上划了那么长一道伤口躺在床上毫无意识,她在裴家分明是受尽大侄女的欺负,否则怎么会他一问她在裴家过得好不好女儿就伤心地掉直眼泪! “明淑是大哥大嫂的亲闺女,我想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两个心里头最清楚!” 一向懦弱的沈文德第一次和大哥呛得脸红脖子粗,说完之后怒而拂袖离去。 第42章 第 42 章 阿萦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被男人抱在怀里,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颠簸,她冷得发颤,想哭,泪水委屈地流下来,把脸深深埋进男人的怀里,嘴里喊娘。 她想娘了,真的想娘了,她从小就没了娘,但委屈难受的时候就只能想象温柔美丽的娘亲还活在人世,将她抱在怀里轻声哄着疼着。 随后“娘亲”便给她轻柔地抹去泪水,低声安抚,慢慢地她平静了下来,身子也不冷了,嘴里嘟哝着撒了几句娇,安心在“娘亲”温暖的怀里沉沉睡去。 裴元嗣将阿萦抱回了锦香院,赵氏听说他这么早回来还很奇怪,打发人去问今日庆国公府发生了什么事,她不喜欢沈明淑这个儿媳妇,自然就不愿与沈家打交道,今日装病没去。 回来的丫鬟神情极为古怪,低声和赵氏说了几句,赵氏闻言就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儿子把那个小狐狸精亲自抱了回来,这岂不是打了她那位好儿媳的脸? 赵氏愈想愈兴奋,还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地让丫鬟继续去给她打听。 锦香院。 阿萦喝过药后醒来了一次,但她气息很微弱,只能躺在床上喘着气儿说话。 “这信里说阿玦出事了,想见我,我,我担心他,去了之后才发现陈,陈裕也在,他,他想欺负我……” “大爷,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样对我,他说是我写信约他出来,可我从没给他写过信!他都已经不要我了,我也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为什么他还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阿萦说着情绪便有些激动地想坐起来,裴元嗣赶紧按住她,阿萦就摇摇欲坠地跌进了裴元嗣的怀里,在他怀里呜呜哭着。 女孩儿巴掌大的小脸又红又肿,到现在还没消下去,一双湿漉漉的杏眼也肿得像颗桃儿,不仅不丑,反为美人添了分楚楚动人的韵致,令她看起来既无助又惹人怜爱。 裴元嗣大手轻轻抚摸着她纤细的后背,尽量温声安抚她,“别急阿萦,你慢慢说,我听着。” 阿萦面不改色地说谎。 她关心则乱,按照约定进了流翠苑之后发现等她的人不是弟弟竟是陈裕,陈裕想欺负她,她自是誓死不从,刺伤了陈裕,却因中了催.情药面红耳热,担心自己做对不住裴元嗣的事情,她便狠心用簪子割开了自己的手腕,等血流失的过程中,她失去意识晕了过去。 裴元嗣听完之后又气又怜,他很想责备阿萦,当时为什么不肯喊人过来,而是选择割腕,倘若他再去晚一步她岂不是要白白送了性命? 但他说不出口,世人皆以女子的名声清誉重于性命,阿萦不求救,是因为她怕被不相识的男人看见后会没了清白,她担心他不要她,尤其是看着她柔弱无助缩地在他怀里哭泣自责的模样,裴元嗣的心早就软得除了疼惜再无其它。 “大爷,我真的是清白的,我和他什么都没发生,不信您看!” 阿萦着急地用没有受伤的另一只手去解自己衣襟上的盘扣,衣衫滑落,香肩半露,白皙细腻的肌肤上丝毫痕迹也无,裴元嗣此刻却无半分的旖旎心思,直接用锦被将她裹住。 “不必证明,我信你。” 顿了顿,他又抬起阿萦还在流泪的脸庞,沉声道:“阿萦,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怪你,要错也是他陈裕的错,你不必为此感到自责或羞愧,这件事情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绝不会让你白白受委屈!” 阿萦含泪望着他,点点头,“我信您。” 安抚好阿萦,裴元嗣大步回了归仁院,路上吩咐决明暗中去沈家族学查探沈玦是否确如信中所说被沈瑞凌.辱,如若无事就悄悄回来,阿萦说不想因为自己打扰到弟弟读书白惹他担心 沈明淑就站在门外等他。 沈明淑由周妈妈扶着,挺直腰背,直视裴元嗣道:“我知大爷素来公秉,绝不会被奸诈小人的几句啼哭迷了心智,听信一面之词。” “大爷若是不信我这个妻子说的话,不妨就命人在锦香院搜查一番,若阿萦当真冤枉,私下与姓陈的并无首尾,我沈明淑无话可说,甘愿受罚!” 此言一出,便犹如沸水入油锅,顿时在归仁院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满院子的丫鬟、仆妇与小厮议论起来,叽叽喳喳。正房娘子给一个小妾道歉,这简直闻所未闻!再看夫人脸上那自信愤恨的表情,莫不是萦姨娘当真与外男私通了? “好,便如你所愿。” 裴元嗣看着沈明淑,冷冷道。 夫妻两人坐到暖阁里等。 搜查锦香院的人是决明,去陈家搜查的是七与管事陈庆,半个时辰之后决明走进暖阁,递上来一物。 是一只上了锁的雕花漆匣,决明将锁扣撬开,漆匣中零零散散装了约莫有五六封信,每一封信上提“萦妹亲启”四字。 裴元嗣冷着脸将这五封信一一拆开。 前封信似乎是陈裕在阿萦未出阁时写给她的信,措辞还颇为客套,无非是日常问好、闲聊之类的话,到第四封信就变得暧昧起来,第五封更是一封邀约后的回信,字里行间轻佻做作,极近挑逗引诱之意。 裴元嗣忍着心头怒意将这五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少顷七与陈庆也冒着风尘骑马赶了回来,果然从陈裕房中也拿到了几封私藏的书信,书信下的落款皆是一个“萦”字。 裴元嗣同样把信拆开,这次却是只看了一眼便将信丢到了沈明淑的脸上,冷笑道:“这就是夫人所说的证据?” 沈明淑大急,“这就是证据!大爷你不识得阿萦的字迹,我这就拿出她从前写给沈玦的信仔细比对……” “不必了。” 裴元嗣冷睨了一眼桂枝,桂枝便双手捧着一张写了字的草纸进来,递给沈明淑道:“回夫人,这是我们姨娘昨日刚练过的字。” 沈明淑不明所以,接过来一看,这……这字一打眼看是阿萦的笔迹,可细看怎么那么像大爷的字?! “她的字,是我教的,现在夫人明白了吗?” 裴元嗣一字一句道。 沈明淑目瞪口呆。 如果说前几封写给陈裕的信的确是出自阿萦之手,那么最近一封信的落款是十一月十八,时间相隔一天,阿萦的字迹怎么可能来回变幻? “她一定担心陈裕认不出她的字,所以才故意使用先前的笔迹……” “住口!” 沈明淑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裴元嗣怒声打断。 阿萦的学问几斤几两他还是知道的,怎么写得出来“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日日盼君至”这样矫情的诗! “既然你不到黄河心不死,那我今天就让你彻底死心。” 裴元嗣一招手,只见朱红软帘一掀,决明推进来一个身着褐衫的年轻小厮,小厮跪地便不住磕头哭求道:“大爷饶命,小人都招!是夫人把萦姨娘和陈裕伪造信件骗去了流翠苑,让小人去看守萦姨娘和陈裕,说等他们两人成事之后就立即送信儿给她,等大爷您来捉.奸!” “求大爷绕小人一命,小人也是被逼无奈啊!” 沈明淑险些背过气去,冲上去就要撕打小方儿,破口大骂道:“狼心狗肺的下贱奴才,你血口喷人,我养你这么多年你竟然来反咬我一口,你全家不得好死!” 丫鬟小环递完信后早已被她悄无声息灭口,她所图谋之事也只有她、徐瀚与周妈妈人知晓,何时告诉过小方儿一个下贱的奴才? 这时的沈明淑早已没了昔日世家贵女的大家风范,气喘如牛,头发散乱,形如泼妇。 “大爷,我们两个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难道就比不上一个低贱的小妾?大爷与她认识才几天,你教她写字,你可曾教过我一日?” “若是当初没有我救她,她沈萦现在早就被嫁给了姓曹的那个糟老头子!她恩将仇报,狐媚惑主,大爷你却听信她一面之词,为了一个妾来羞辱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又将我的颜面置于何地?!” 沈明淑气得咬牙切齿,口不择言,她每说一句裴元嗣的脸色便难看一分,周妈妈赶紧来拽沈明淑,示意她别再说了。 本来就是她们理亏心虚,且看这样子大爷竟是铁了心要站在沈萦那边,她担心沈明淑情绪激动之下说出更难听的话惹怒大爷。 未料她刚一碰沈明淑就像发疯似的将她一脚踢开,“混账东西,你给我滚开!” 周妈妈被踢倒在地上,“咚”的一声额头朝地,白芷吓得脸都白了,立马来把周妈妈扶了下去。 四下的丫鬟们见状皆纷纷退了下去,不敢搀和主子间的纷争。 “沈明淑,你闹够了没有,你还想闹到什么时候?” 裴元嗣忍无可忍,疾声厉色道:“你莫以为我不知今日这场是谁在自导自演!我不说出来你才是给你留颜面,你现在就回你的汀兰馆反省认错,否则休怪我不顾念夫妻之情……” “我闹?我告诉你裴肃之,就算我沈明淑脱不了干系,你以为她沈萦是清清白白?全都是放屁!我那二叔是个软弱无能的怂蛋,二婶就是个佛口蛇心的毒妇,她能在嫡母手底下平平安安长到十几岁,她怎么可能会是个单纯可怜的弱女子?” “她面上一口一个长姐叫我叫得多亲热,背地里却勾搭四,她和陈裕没定亲时早就私通在了一处,我二叔是迫于无奈才给她俩定下亲事!除了陈裕她还利用美貌勾搭了我表弟徐临谦,让我表弟在族学里帮她照顾她弟弟沈玦,她答应我嫁给你做妾也是为了她弟弟的前程——” 伴随着沈明淑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屋里突然响起一道极清脆的巴掌声。 沈明淑的声音戛然而止。 裴元嗣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 沈明淑不敢相信。 泪水犹如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她捂着红肿的脸,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这个同床共枕四年,却对她冷酷无情的男人。 为了他,她放下自己骄傲的尊严,做低伏小,忍受了赵氏整整四年的欺辱。 “你对得起我祖父吗?” 沈明淑看着裴元嗣,颤声说道:“裴肃之,你宠妾灭妻。” 裴元嗣冷峻的脸庞微变。 片刻后,他指着门冷冷道:“滚出去。” 沈明淑捂着脸狼狈地哭跑了出去。 - 阿萦睡得很沉。 半梦半醒间,隐约感觉有人在轻柔抚摸她的脸,弄的她痒痒的,不太舒服。 “绥绥,别闹娘……” 她推了推那只手。 手的主人沉默了一刻,慢慢将手放了下去,只用眼睛看着她。 手的背后笑咯咯地冒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葡萄似的凤眼乌溜溜地盯着她,模样俊俏极了,笑着笑着突然就扭头往外面跑。 “娘亲快来找我!” 阿萦急坏了,忙扔了被子起身叫道:“绥绥,你别跑,快到娘这里,外面危险!绥绥!” 她追出去,外面阳光刺眼,她一时睁不开,费力睁开眼睛往前走,前面是一轮巨大的明亮的光源,仿佛如何都走不到尽头…… 阿萦倏然从梦中惊醒,浑身尽是冷汗。 桂枝率先听到动静,赶紧进来侍候她吃药,“姨娘可算是醒了,您都睡了快一天了!” 外面的天色看着像是傍晚,裴元嗣也该回来了罢?阿萦没有接桂枝递来的药,问她:“大爷呢,大爷回来了没有?” “大爷回来了,”桂枝犹豫了一下道:“刚走了没多时……” 走了? 阿萦一怔,“怎么走了,大爷用没用晚膳,没说什么时候再回来?” “不曾,看着也不像是用了晚膳,”桂枝摇了摇头,接着又安慰道:“但奴婢看大爷去的方向是怡禧堂,应是有什么要紧事和咱们公主商议罢。” 阿萦身子仍然十分疲倦,无暇多想,点点头让桂枝退了下去。 等桂枝离开后,她才将温热的药汁沿着窗全部倒掉。 - 陈裕伤得重一些,一直到第二天才醒过来,发现自己居然身处卫国公府,他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战战兢兢,连话都说不利索。 裴元嗣抽空去提审了他,看见地上跪着的是这么个玩意儿,眉头一皱。 陈裕便以为这位年轻的卫国公发现他企图与阿萦私会的事情,忙把所有的错都推到了阿萦身上,说是阿萦主动写信给她、言辞挑逗,他是可怜她才答应她的请求去庆国公府见她一面,哭着求着让裴元嗣饶他一命。 他不肯说实话,决明就对他上了刑,陈裕怕疼怕死,最后决明说什么他就说是什么,裴元嗣不愿再见陈裕这幅怯弱的小人嘴脸,挥挥手厌恶地让决明把他拖了下去。 邀约阿萦虽不是他主观所为,猥亵阿萦也是因为中了□□,然此人小人之心,一副糊涂心肠,又贪好美色,日后就算做官亦必不能清白,裴元嗣直接将陈裕逐出了京城,命他年之内不许回京、不许下场考试,若年之后再遇见这晦气东西,继续赶出京城,一辈子也别再回来。 陈裕这相当于做了年牢房,得罪了裴元嗣有苦不能言,回家之后就灰溜溜地收拾自己的包裹,和爹娘借口出京读书年之后再回来考试。 年之后,当陈裕再回京城,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京城将又是一番新景象。 自然,这些尚是后话。 那日之后沈明淑便被裴元嗣关在了汀兰馆反省,停一年月例,卸下管家之权,更将沈明淑的得力心腹周妈妈也逐出了卫国公府,发配到乡下的庄子里去做苦力。 沈明淑不可能供出徐瀚,不是为了徐瀚,而是若她与外男私会之事被裴元嗣也知晓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周妈妈便成了徐瀚的替罪羊。 少了几个心腹和几百两银子对沈明淑来说算不上什么,银子可以再赚,心腹可以再培养,重要的是裴元嗣的态度,他竟卸下了沈明淑代表正妻颜面的管家之权。 如果说以前裴元嗣还会给沈明淑这个妻子面子,不愿与她撕破脸面,这一次却是不再顾忌,当天夫人被禁足处罚的流言便在府内传了开来。 下人们不敢私下议论,心里却都出了一口恶气,沈明淑平日里不会为人,处罚又极其严厉,府内怨声载道,对她不满的大有人在,甚至有些人已经在悄悄寻找机会去讨好被大爷亲自抱回来的萦姨娘。 说不准哪一天萦姨娘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呢? 锦香院。 阿萦近来明显感觉伙食变好。 在床上躺了七八天她感觉身体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从养伤到现在她除了裴元嗣在时抿过几口,其余时间丫鬟们端来的药都被她倒掉了。 是药分毒,倘若她此时有了小月份的身孕再喝药对孩子不好。 阿萦躺在床上蹙眉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对着满桌的美味佳肴却并没有胃口。 “大爷说不过来吗?” “大爷……他,他许是公务繁忙,说不准过几天就来看姨娘了。” 桂枝安慰道。 阿萦勉强吃了几口,浑身疲乏无力,胃口也恶心得想吐,就摆摆手让人把饭菜都撤了。 她生病的头两天裴元嗣还陪在她身边,这几天却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了,她让人去请,得到的答复无一例外都是大爷正忙。 他倒也不是完全不关心她,以前碍于沈明淑,他表面上对锦香院淡淡,并无甚特别,现在补药、燕窝如流水一般进了她的院子,可阿萦要的仅仅是这些东西么,她要见的是他的人! 晌午阿萦昏昏欲睡,一直睡到未正多几时,紫苏忽进来将她推醒,“姨娘,姨娘,快醒醒,太夫人来看您了!” 阿萦猛然从梦中惊醒,梳妆已是来不及,简单地捋了捋头发,那厢就听说太夫人进来了。 大冷的天儿,赵氏打帘进来,便见一身着玉兰色绸衣的女孩儿由左右丫鬟扶着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身上还穿着中衣,衣衫沿着玲珑的曲线裁剪得当,拥雪成峰,腰肢细的像是手一用力就能折断。 许是午睡刚醒的缘故,一双杏眼迷离似秋水,莹润的面庞红润欲滴,如海棠般娇艳慵懒,乌发如云堆在雪白的香颈上,半遮半掩,妩媚天成,怪不得能迷住她那好儿子。 赵氏不太高兴的同时又在暗自腹诽,平日里她还道她那好儿子有多正经,原来男人都一样。 “快起来罢。” 心里这么想,面上赵氏却是笑着上前扶起了阿萦,将她拉到床边坐着,热络地寒暄了起来。 阿萦刚进府那会儿赵氏见都不愿见她,这次是天边刮了什么风,刮来这么一位稀客? 赵氏自然不是突然转性喜欢上了阿萦,她是见不得沈明淑好,从一开始她就反对裴元嗣娶沈明淑,她大学士顾衍的小孙女顾娘。 可惜顾氏红颜薄命,二月份裴元嗣回来,五月份她便患急病去了。 那时沈明淑又做低伏小,赵氏看她勉强顺眼了些,再加上儿子是铁了心要娶她,没办法,赵氏只能松口答应了。 如今姐妹反目,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赵氏旁敲侧问地打听到了一些内幕,特意来拉拢阿萦。 “……你别担心,肃之那个性子我知道,他现在正对你热乎着呢,要不是这几天.朝堂事忙,他指定亲自来看你。” “你得加把劲儿,留住大爷的心才是,若你能给大爷生个儿子,我亲自在府里摆十桌席面抬你做贵妾,阿萦,你可要争气啊!当年要不是你祖父临终托孤,大爷怎么可能娶你姐姐?哼,她嫁进卫国公府接连四年都一无所出不说,性情又嚣张跋扈,不能容人,早晚有一天大爷得休了她,你可要好好努力啊!” 赵氏离开之前,意有所指地拍了拍阿萦的手背。 阿萦诚惶诚恐,走到门口送走了赵氏。 回来之后她斜倚在床上把玩着手中赵氏刚送她玛瑙镯子,祖父临终托孤,原来这就是裴元嗣娶沈明淑的原因? 那为何裴元嗣在她之前又始终不肯纳妾,要说他对沈明淑情深不渝,她是不信的,有时她甚至能很明显地看出裴元嗣的肢体动作与表情对沈明淑的抗拒与不喜。 他们两人不是一路人,既然如此,裴元嗣又为何不愿纳妾? 莫非他心里还有个藏的不为人知的白月光? - 过了腊八节,腊月十四是兖国大长公主的七十大寿,老人家一向低调,但每年登门来为她贺寿的人不少,今年还是她的整年寿辰,自然也不会例外。 阿萦并没有像给裴元嗣过生辰那样特意起得很早为兖国大长公主做些什么,一来大长公主本就不喜她,二来她只是个小妾,沈明淑这个正妻还“抱恙”在汀兰馆中休养着身体,她却跑去大长公主面前献殷勤,怕是会惹得大长公主厌烦。 在得知大长公主的寿辰之后她就提前几天给老人家做了双袜子、一条镶红宝石暗红纹祥云抹额和一条镶金珠碧色抹额,红绿好搭配,一般老人家也喜欢,东西虽说不上多华贵,一针一线绣的却费心思。 早上裴元嗣陪着赵氏与大长公主一起入宫与成嘉帝和戚贵妃叙旧,成嘉帝命太子夫妇与周王夫妇入宫随侍左右和老人家说话解闷儿,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 戚贵妃没看见沈明淑,便随口问赵氏是怎么一回事。 赵氏刚准备开口,就听裴元嗣道:“她染了风寒,怕过病给陛下、娘娘与几位殿下。” 戚贵妃笑了笑,就没再多问什么。 寒风瑟瑟,眼看外面又飘起了小雪,成嘉帝怜惜姑姑年迈,叙了没多久就让裴元嗣带着满车的绫罗绸缎与宫中的贡品将姑姑给送回了府去。 归仁院。 从怡禧堂出来裴元嗣先回了归仁院更衣。 走到窗下,忽听暖阁里有女子难受地打了个喷嚏,丫鬟劝道:“姨娘回去罢,今天天儿这么冷,大爷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阿萦握紧了手中的暖炉,摇头道:“我再等等,大爷马上就回来了。” 她养伤的这十几天,裴元嗣只去锦香院看过她两次,每次都是行色匆匆,态度淡淡,两人甚至都没好好儿坐在一起说过几句话。 沈明淑称病不肯出门,阿萦笃定裴元嗣不可能知道到她的谋划,她后来也听七说陈裕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裴元嗣盛怒之下还将陈裕赶出了京城,不许他再回来考试,这说明陈裕这里她也是没有问题的。 那又是什么使得裴元嗣对她突然在一夕之间转变了态度? 沈明淑犯错被罚在整个府里闹得已是纷纷扬扬,而裴元嗣对她却是半点解释都没有,她要弄明白。 第43章 第 43 章 裴元嗣掀帘进来。 男人穿了一身绣麒麟补子的赤罗圆领宽袖大袍,腰束玉带,足蹬皂皮靴,大红的颜色将他衬得神态威严而俊美。 他突然出现,阿萦瞪大杏眼从圈椅上站起来,直愣愣地看着他。 桂枝与紫苏从屋内出来,对裴元嗣施礼之后两人便悄悄地退下去了,临走之前还把门给掩好。 这下暖阁里的人都走了,阿萦好像仍旧很局促生疏,她抱着手里的缠枝海棠暖炉转了两下,低头走到裴元嗣面前,咬了咬唇道:“我,我就是来给您送一套棉衣,天冷了,大爷要注意保暖。” 她娇娇小小地站在他的面前,娇俏的鼻尖冻得发红,长长的睫毛垂下去,樱唇微微嘟着,好似有些委屈。 裴元嗣抿了抿唇,不冷不热地道:“嗯,你回去罢,天冷,以后别冒风来这里了。” “可是我想……想见您呀。” 阿萦含泪望着他道:“我知道我不该来找您,可我忍不住……大爷,您能不能告诉我,是不是我又做错事惹您生气了,为什么我感觉您总是对我忽冷忽热?您还要责罚长姐,大爷,我真的是清白的,那天我和陈裕什么都没发生!” 她拉住裴元嗣的一片衣袖,哀哀求道:“您不要再罚长姐了好不好,是陈裕潜入庆国公府要害我,这一切都和长姐无关,你要罚要怪全都是我的错,求求您……” 她竟以为沈明淑是因受她牵连才会被他处罚的吗? 裴元嗣攥紧十指。 那日他曾说过,要给她一个交代。 但他食言了。 “我没有生你的气,你回去罢,我还有事。” 裴元嗣避开她的目光,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很平静。 阿萦不太懂他的意思,她试探着圈住他的腰身,他并未推开她,只是不再如往常一样回抱住她。 她便讨好似的在他怀里轻蹭了蹭,再微微仰头,湿润温热的气息似有若无地吹拂到他的下巴上,极为委屈地道:“那为什么我的伤明明快好了,您还是不肯碰我呀?” 裴元嗣一僵,旋即立刻伸手去推她,正色斥责道:“别闹阿萦,待会儿我还要去见祖母。” 阿萦便赌气从他怀中钻出来,踮起脚尖勾着他就去亲吻他的脖子。 那柔软湿润的唇落到肌肤上的那一刻,裴元嗣呼吸都被烫得急促粗.重了起来。 “阿萦,下去。” 此时他的语气已颇有了几分严厉。 阿萦才不怕他,她不仅不下去,反而“变本加厉”手脚并缠地攀住他、轻轻咬他,学着他平时的样子吮吸住他脖颈上那一层薄薄的肌肤。 裴元嗣倒抽一口凉气,他闭了闭眼,突然握着她的腰肢扭身将她狠狠地压到墙上,还不忘抬起她受伤的那只手腕,咬牙道:“你胆子怎么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听话了?” 两人的呼吸近在咫尺。 阿萦红唇轻咬,微微开合,犹如一颗饱满水润诱人香甜的樱桃在无声无息地引诱着他。 裴元嗣垂下眼,有几次两人的唇都要碰上,他表情似乎又有些痛苦地克制住。 阿萦捧住他的脸,主动献上香唇。 裴元嗣愣了一瞬,男人的天赋使他无师自通,扣住阿萦的后脑便长驱直入——也许还是有些粗鲁地亲吻住她。 直过了好一会儿,阿萦身上的披风掉落到了脚边,衣襟微乱,唇瓣濡湿,腿脚发软地趴在裴元嗣的肩上喘气。 裴元嗣将阿萦打横抱到正房的床上。 他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带着薄茧的指腹充满怜惜地按揉在她手腕的疤痕处,问她:“还疼不疼?” “疼!” 阿萦扑到他的胸口上撒娇,望向他的眸子如秋水荡漾,满是饴糖一般的情意。 屋里冷不丁响起女子一声似啼似哭的叫喊,走到屋门前的沈明淑脸色铁青,几乎是不假思索就能猜到此刻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好事! …… 哭声夹杂着女孩儿酥软的娇嗔,伴随着架子床“嘎吱嘎吱”的摇声,每一声都刺痛着沈明淑的耳膜。 屋外的沈明淑脸一阵红一阵白,仿佛被人当场扇了一巴掌,马上就是祖母的寿宴,他们两个人怎么能…… 三七咳嗽了一声,低声提醒道:“夫人,我看您还是先回去吧,大爷正忙着。” 沈明淑狠狠瞪了三七一眼,扭头就走。 然而还没等三七松气,走到半路的沈明淑忽又折返回来,冲着屋内一遍遍咬牙喊道:“大爷,我们谈一谈,明淑有话对你说!” 屋内,裴元嗣险些没有把持住,两人都是深深一喘。 阿萦比他要慌许多,不停地挣扎哭泣道:“大爷快放开我,是姐姐,姐姐就在门外,不要,不要……” 裴元嗣眼中闪过一抹厌恶,他深吸一口气,到底起身放开了阿萦。 两人默不作声地穿着衣服。 身后传来抽泣声,察觉到她的视线,裴元嗣看过去。 阿萦的脸上有羞愧,有委屈,也有失落,她垂眸掩去眼角的泪水,轻声道:“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喜欢您,大爷不要怪姐姐……” 耳边持续传来沈明淑那“咚咚咚”烦人的敲门声,眼前是阿萦柔弱颤抖的削肩,裴元嗣手中紧攥的官服几欲被他撕碎,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不是君子,他的确不是君子。 从来不是。 他发狠似的一把攥过阿萦的细腰,将她重新摁倒…… …………………………………… 屋内平复不久的哭声再度断断续续响起,犹如魔咒一般在沈明淑耳边徘徊不绝。 他这是在羞辱她,羞辱她啊! 沈明淑崩溃大哭,捂着脸转身跑开。 - 今日兖国大长公主大寿,主持寿宴的是赵氏与陆氏,卫国公夫人却称病不出,宴席上,来贺喜的客人们好奇,纷纷问赵氏沈明淑是得了什么病,病得严不严重。 庆国公夫人今日也因病缺席宴会。 流翠苑事发后的第一天裴元嗣就将所有的证据包括书信、陈裕都送了庆国公面前,陈裕与小方儿供认不讳,人证物证俱在,说明只有女儿在撒谎。 夫妇一人自觉失了颜面,还亲自赔礼道歉求情,裴元嗣以朝廷事务繁多为由拒见一人,庆国公夫人脸皮薄,又不想受赵氏的窝囊气,今天索性就没来。 赵氏忍了好几忍才没笑出来,故作淡定道:“你们也知她素来体弱多病,多养几日就好了。” 众人心想,哎呦,那估计病得是不轻,想当年沈明淑吃错了偏方病得最重的时候都能强打起精神来主持各种宴会,出入各个世家大门,是以众人都十分关心地向赵氏慰问沈明淑,好心些的夫人还偷偷告诉了赵氏几个新得的方子,据说能一举得男。 赵氏攥着方子,双眼放光,明天,不,今晚就让人拿去给阿萦用。 宴席上的一段小小插曲很快过去,无人真正在意沈明淑是否有恙才未能出席宴会,众人都忙着奉承高寿的兖国大长公主,隐在人群之中的沈一夫人却微微蹙眉,借口小解起身走了出去。 “夫人,您说大姑奶奶真是生病了,怎么她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咱们国公爷的升迁宴之后就莫名其妙地病了?” 走在小路上,王嬷嬷与沈一夫人窃窃私语道。 “我看生病是假,被夺了权是真,”沈一夫人冷笑道:“那天流翠苑发生了什么事没人知道,一爷死活不肯说,庆国公府的下人嘴巴都跟锯嘴的葫芦似的撬都撬不开,若是真无事发生,他们至于防的这么严?” 王嬷嬷点头道:“夫人说的有理,不过卫国公这几年与大姑奶奶感情一直不错,能惹得卫国公震怒,看来大姑奶奶这次是真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 “那是谁?” 沈一夫人看着不远处坐在树下秋千架赏花的女子,皱眉问道。 为了给兖国大长公主贺寿,府里的夹道两侧摆满了冬天见不到的琪花瑶草,那身处于遍地姹紫嫣红中女子巧笑倩兮容颜绝色,不过短短半年没见,阿萦出落得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一颦一笑都变得愈发妖媚勾人,再没了从前的胆怯小家子气,沈一夫人险些都认不出来她了。 待沈一夫人与王嬷嬷迟疑地走近后,阿萦也发现了她们一人。 从归仁院出来阿萦两条腿儿还酸软得直打颤,她便停在一侧的秋千架上暂且歇了歇。 阿萦走得很慢,从秋千架上由丫鬟们扶着慵懒娇弱地走了下来,敷衍地向沈一夫人施礼,“母亲,许久不见,女儿给您请安了。” 沈一夫人这才确定眼前的女子就是阿萦。 沈一夫人喜欢礼佛不常出席宴会,上个月大伯子沈文铖的升迁宴她就没去,这么算来她和阿萦的确很久都没见了。当初沈一夫人之所以这么痛快地答应阿萦嫁来卫国公府,就是笃定阿萦在沈明淑手下不会好过。 可升迁宴之后她却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有丫鬟说曾亲眼看见卫国公抱着阿萦进了棠华院,再加上沈明淑称病这个节骨眼,沈一夫人不得不多想,她不放心,所以必须要来卫国公府亲自看一看。 沈一夫人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心疼自己的大侄女,而是不能让阿萦飞上枝头变凤凰,否则阿萦上位之后第一个对付的是嫡姐沈明淑,第一个人肯定就是她这个嫡母! 阿萦施礼时手腕间露出的是通红的玛瑙镯子,发簪上戴的是珠子红艳艳的金步摇,耳朵上垂的是玉珠坠子,遍身绫罗锦缎,再看她那张红润得透着妩媚春.色的脸蛋儿,那是只有在男人滋润之后才有的好颜色,一看便是在卫国公府过得锦衣玉食,受尽宠爱,和沈一夫人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沈一夫人的心顿时就沉了下去,讥诮道:“是许久不见,如今你倒是攀附上好人家了,怎么,我看你姐姐被责罚关在院子里闭门不出,你这日子过得却是如鱼得水。” 阿萦柔声道:“长姐是染了风寒生病才不能主持宴会,母亲何出此言,若是被旁人听见岂不是要误会长姐与大爷有隙,这里是卫国公府,不是沈家,还请母亲慎言。” 沈一夫人登时大怒,指着阿萦的鼻子骂道:“你,你现在怎么敢这么和我说话!?你眼里还有没有尊卑!沈萦,别以为现在你做个妾就能颐指气使地和我说话,你也不掂量掂量几斤几两,就凭着张脸一时迷惑住了男人罢了,你现在是个妾,你永远就是个妾,和你那个下贱早死的娘一样!” 阿萦的指甲抠进掌心的肉里,她一语不发,一双冰冷的杏眼却直勾勾地盯着沈一夫人,透着无尽的寒意,看得沈一夫人头皮一麻,竟有些汗毛直竖之感。 跟在她身旁的紫苏正欲愤愤不平地上前向她分辨,就听身后有人沉声说道:“倒是我来得不巧了。” 两人一怔,同时向后看去,只见徐湛一身青衣玄冠,袖带朱履,容貌年轻俊美,自两人身后缓步走来。 徐湛冷声道:“一夫人,裴府之事,我们沈家还是少管为妙,朝中言官素喜风闻奏事,莫要口舌之争惹来祸事,您说是也不是?” 徐湛平时为人亲和,对下人亦是斯文尔雅,他是沈家所有男丁中最有出息的一位,如今乃是天子近臣。 本朝官场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徐湛中举后便直接入了翰林院,日后极有可能回入阁拜相,位极人臣,前途不可小觑。 且他适才的话虽有责备,更多的却是规劝提醒之意,沈一夫人脸色微变,冷冷地剜了阿萦一眼后便匆匆转身离去。 等沈一夫人走得没影儿了,徐湛才欲言又止地看向阿萦。 这里是卫国公府,他不想给她惹事。 但,他想知道那天后来发生的事情,她现在过得如何,以及,裴元嗣对她好不好。 不过看她的打扮,面色,她过得应是不错的。 他还想和她解释,其实在得知沈一夫人强迫她嫁给曹诞之后,他曾想过要娶她为妻,可他没有赶回来,并非是他不想救她,只是来迟了一步…… “徐大人。” 阿萦朝他微微点头致意,背后,她却悄悄拉了拉紫苏的衣袖。 上次是迫于无奈才牺牲美色,若是让徐湛误以为她是不能忘情相与她继续保持什么关系,她可不想冒着被裴元嗣发现的风险与他私会。 紫苏愣了一下,阿萦又捅了捅她,紫苏终于反应了过来,忙对阿萦道:“姨娘,太夫人说晚上大爷会过来,咱们还是赶紧回去罢。” 阿萦便对徐湛福了福身,道一句失礼,而后起身离开。 徐湛苦涩地望着阿萦走远。 - 回了锦香院,紫苏关上门,愁眉苦脸地跟在阿萦后头。 “怎么了?” 阿萦身子酸乏,因在归仁院沐浴过,便只换了衣服上床趴着。 紫苏走进来,凑进帐子里,“姨娘,你和湛表少爷,你和他,你们……” 其实她从上次就一直想问阿萦了。 阿萦在沈家时是地位卑微的庶女,徐湛则是样貌出众,博学多才的表少爷,她竟不知道,平日在沈家毫无交集的两个人,还会有这样一段过往,这两人瞒得可是真够深的! 阿萦望着头道:“他曾经的确想纳我为妾,在我十五岁的时候。” 那时他刚中了探花郎,春风得意马蹄疾,她做梦以为自己可以做诰命夫人。 即使她拒绝了他,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位君子,他不曾逼迫过她,甚至在此之前处处维护她,帮助她和弟弟沈玦渡过了许多难关,得知父亲要将她许配给陈裕之后,还曾帮她打听过陈裕为人,劝她谨慎一些,不要太快就定下亲事。 “姨娘后悔吗?”紫苏看着她问。 如果当初阿萦答应了徐湛,或许现在是表少爷的妾,不会如现在一般经历那么多的磨难,而且表少爷看起来很喜欢阿萦,他会对她好。 阿萦就翻了个身,叹口气笑道:“人生哪里会有后悔药,何况就算我那时同意嫁给他,就能确保他会一直护我、爱我,让我一辈子不受人欺凌,衣食无忧吗?” 听阿萦这么说,紫苏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看来,阿萦并没有要与徐湛旧情复燃的想法,幸好幸好。 “你去把酸梅子干拿来。”阿萦忽又翻了个身道。 阿萦最近很爱吃酸梅子干,紫苏应声,刚转身就听身后的阿萦捂嘴“呕”了一声。 胃里像是涌上一股酸水,阿萦忍不住揭开被子从床上跳了下来,赤着雪白的莲足奔去了净房。 “姨娘这是怎么了?”紫苏追过来,担心地拍着她的后背。 呕了好一会儿胃里才好受了些,阿萦又了洗把脸,由紫苏扶着爬到了床上。 她有些虚弱,小声在紫苏耳旁说了一句。 紫苏闻言又惊又喜,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姨娘怎么会知道?” 阿萦的小日子,到现在已经推迟了有十天。 她身边的丫鬟都没有有孕的经验,因此没放在心上。 前世阿萦第一次怀女儿,似乎也是这种感觉,疲惫,有呕意,还总觉得口里腻腻的,想吃酸的来压一压。 十有八.九,她是有了身孕。 算算日子,这个孩子应是她与裴元嗣回京城后第一次,在山洞里那日怀上的。 阿萦本没想勾裴元嗣碰她,哪想到裴元嗣多日没碰她,再加上想要报复沈明淑,贪得她差点招架不住。 考虑到腹中的孩子,阿萦用了些法子逼他早早结束。 阿萦心情有些复杂,垂眸轻抚着自己的小腹,脸上露出似喜似忧的表情。 紫苏没有注意,有了孩子就有了依仗,尤其是对于已近而立之年膝下犹自空空的大爷来说,惊喜之余,紫苏忙去拿来了酸梅子伺候着阿萦吃了几颗,而后紧张地问她要不要把怀孕的事告诉裴元嗣。 阿萦吃了酸梅子,胃口终于好受了些,却摇头笑道:“还不是时候。” 这样好的机会,她可得找个黄道吉日,给她的好姐姐一个惊喜才是。 - 热闹了一整天的卫国公府,待宴席散尽,已是傍晚时分。 从前院回来,考虑到祖母年纪大可能已经歇下了,裴元嗣脚步一转,就换了个方向,不准备再去怡禧堂打扰她老人家了。 “大爷今晚去哪儿歇着?”三七问。 裴元嗣没有说话,但三七敏锐地察觉到大爷似乎刚才看了一眼锦香院的方向,眼珠子转了转,他善解人意地道:“大爷许久没去看萦姨娘了,姨娘日日盼着大爷过去,大爷今晚不如再去看看萦姨娘?” 今晚不是逢五也不是逢十的日子,但如今大爷都和夫人当面撕破脸了,宠萦姨娘宠到明面上又怎么样?那也是大爷的自由! 裴元嗣脑中浮现出下午时她委屈和疲倦的娇艳面庞,想也没想点了点头。 三七一笑,主仆两人一前一后往锦香院走去。 谁知走到半路,两人就被兖国大长公主身旁的丫鬟给截了下来。 丫鬟说道:“公主请大爷去一趟,说有话与大爷商量。” 这么晚了,祖母会有什么事情找他? 裴元嗣心神一凛,快步去了怡禧堂。 怡禧堂中,兖国大长公主还未歇下,她卸了钗环端坐在松软的榻上,正由丫鬟们服侍着翻看今天客人们的礼物清单,见到大孙子进来,就指了指下首的一个位置让他坐下。 裴元嗣坐下之后,接过丫鬟端上来的茶喝了一口,不经意地发现祖母身旁的小几上摆了几件花花绿绿的小首饰。 有老人家戴的抹额,有香囊、荷包,还有一条毛茸茸的白狐狸毛织锦暖袖。 在这堆精致得令人眼花缭乱的衣物饰品中,有一双厚实的白棉袜子显得格外朴实无华。 裴元嗣禁不住多看了几眼,并且在兖国大长公主看过来时及时地移开了自己的目光,“不知祖母这么晚找孙儿是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 兖国大长公主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孙儿脖颈间几道像是女子的挠痕,顿了顿,淡声道:“肃之,那日在庆国公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不愿说,祖母便不去多问,当年你要娶沈氏,是因着老庆国公的旧恩,但这夫妻搭伙过日子,各种滋味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提到沈明淑,裴元嗣不自觉地皱起眉来,沉默不语。 “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可你要知你不是寻常人,你是陛下亲侄,武官之首,正因身居高位,才更应如履薄冰,这家务事断不了也不能让它悬着。家和万事兴,肃之,我知你胸有沟壑,断不会为后宅儿女私情所牵绊,今日之后,该怎么做我想你心中是有数。” 裴元嗣沉默了许久。 兖国大长公主说完,也不去催裴元嗣给她答复,她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润喉,等她将一整杯茶都喝光的时候,裴元嗣神情肃穆地站了起来道:“祖母放心,三日之后,孙儿便将沈氏的中馈之权……” “那一半就给你弟媳妇罢。”兖国大长公主说道。 裴元嗣皆应下。 从怡禧堂出来之后,三七并不知道适才怡禧堂中发生了什么,搓了搓手追上去急急道:“大爷,您走错了,那不是去锦香院的方向!” “不去了。” 裴元嗣头也不回地道。 - 三日之后,管家往汀兰馆送了一半的对牌,沈明淑就什么都明白了。 “另一半对牌在太夫人手里?” 胡大媳妇回道:“在三夫人手里。” 沈明淑一愣,旋即又恢复平静。 设计阿萦的事情,只有周妈妈,她,和徐瀚知情,小方儿不过是个看门的奴才。 徐瀚不可能背叛她,至于周妈妈,沈明淑相信她也没有理由背叛她,可周妈妈上了年纪,说不定有些事情就是从周妈妈的口中不小心传出去被阿萦知道的。 周妈妈走了,犹如砍掉了沈明淑的左膀右臂,说不难过那是假的,周妈妈是沈明淑的乳母,从小跟她一起长大,这样的一个人裴元嗣将她发配去了乡下的庄子做苦力,只怕用不了多久周妈妈就会病倒。 但现在的沈明淑压根就顾不上周妈妈,但愿等她重新掌权的时候,周妈妈还有命活着,这段时间的磋磨,就当是她为自己口风不严付出的代价吧。 沈明淑在汀兰馆足不出户了快一个月,从一开始的愤懑怨恨,到后来伤心欲绝再到最后的哀莫大于心死,大长公主公主寿宴那日,她本想去归仁院找他赔罪认错,却意外撞见两人又在一起行苟且之事。 她一直以为裴元嗣会相信她,直到在她和认识了仅仅半年的阿萦之间,他选择相信那个卑贱的庶女,甚至当着下人的面几次三番打她的脸。 是她太过轻敌,以为懦弱胆小的阿萦除了哭只会以美貌来博得裴元嗣的怜惜与同情,这一步踏错令她险些失去了裴元嗣的所有信任。 不过沈明淑并不觉得自己会输。 她是原配,出身高贵,为裴家打理了四年中馈,她和裴元嗣的亲事亦是祖父亲自从中牵线,裴元嗣亲口对她的祖父承诺会一生一世对她好。 而阿萦不过是以色侍人的贱人,就算有些心计,再好颜色的花儿也总有落败的时候。 束手待毙四个字,沈明淑从来不会写,终有一日,她要让阿萦血债血偿,让她生不如死,为今日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沈明淑冷笑一声,拿起对牌,从容地分发了下去。 第44章 第 44 章 兖国大长公主寿宴当夜,等到三更半夜的阿萦望眼欲穿都始终没等来裴元嗣。 外出悄悄打探的紫苏回来遗憾地告诉她,“大爷去了一趟怡禧堂,两刻钟之后出来,便回了前院。” 阿萦沉默地坐了会儿,没抱怨什么,平静地吹灯自行安置了。 又过了几日,得知沈明淑“病好”,阿萦让紫苏从膳房端了一碗鸡汤,拎着食盒去了汀兰馆。 汀兰馆换了许多的生面孔,就连周妈妈都不在了,陆氏先前不曾管过家,她一个弟媳妇肯定不会插手嫂子院里人事,所以阿萦猜测这些人约莫是裴元嗣或兖国大长公主做主换的。 屋内,听说阿萦求见,沈明淑脂粉涂抹的精致的脸庞扭曲了一下。 陆氏看着沈明淑的脸色,告辞道:“既然嫂子有事,那我就不打扰了。” 沈明淑淡淡“嗯”了一声。 陆氏离开后,沈明淑的脸瞬间门就垮了下来。 她还敢来找她? “不见。”沈明淑冷冷道。 阿萦被回绝,也不见恼,笑着把手中的食盒送上去,“劳烦姐姐帮我把鸡汤递进去,一定嘱咐长姐趁热喝,参鸡汤延年益寿,补血益气,对身体好,等长姐养好了身子,我再来陪长姐吃茶。” 白芷把阿萦的话原封不动地说给了沈明淑,沈明淑听了这些话险些背过气去,直接砸了食盒。 延年益寿、等她养好身子,阿萦是什么意思,是诅咒她早死养不好身子吗?! 沈明淑气得心口疼,脚底狠狠地碾在地上的一滩鸡汤上,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去把菘蓝给我叫来。”她咬牙道。 …… 此后数日,阿萦每天都会坚持不懈地往汀兰馆送吃食汤水,末了再“情真意切”地叮嘱白芷几句。 转眼就到了年底。 裴元嗣不来找阿萦,阿萦也不急着去找他,反倒是紫苏和桂枝两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停地催促阿萦主动去归仁院送些吃食,以挽回裴元嗣的心。 阿萦闻言却不置可否,男人都是贱骨头,你对他掏心掏肺主动热情,他不见得就会把你放在心上,偶尔还是得冷他两天。 阿萦每天就在屋子里练练字,绣绣小绷、做衣服,瞧着不仅不着急,还颇有几分沉心静气。 腊月二十三过完小年,阿萦拎着吃食再次来汀兰馆求沈明淑,说冬天弟弟容易生病,她想回家探望一下弟弟沈玦。 谁家的小妾每月都能回娘家看亲人,还不是因为阿萦是沈明淑带入府的庶妹,两人血脉相连,若是从前沈明淑多半就准了,现在沈明淑却恨不得阿萦一辈子都见不到沈玦那个小杂种。 但若是她不同意,阿萦肯定会去找裴元嗣,到那时裴元嗣再以为他又欺负他心尖尖上的小妾,吃亏的人还是她。 冷静过后,沈明淑同意了阿萦的请求,不过她还是不想见阿萦那副嘴脸,让白芷出去代为转达她的意思。 阿萦向白芷拜谢了沈明淑,高高兴兴地走了。 隔日下午阿萦挑了件袖口缝着圈兔毛的小袄遮住手腕上淡得快看不出来的伤疤,坐着一辆翠幄清油车去了沈家族学。 沈玦正在自己的小书房里用功背书。 上个月张夫子跟他说他有位通惠书院的朋友无意间门看见了他的写的文章之后大为赞赏,特意留出一个名额给沈玦,希望他能在明春来通惠书院参加考试,沈玦就高兴得不行,几乎每天都闷在房里读书背书。 从前在族学里只要沈玦背书稍微快些被夫子夸奖,沈瑞便会变着法儿的欺负辱骂他,为了姐姐和自己的日子能过得好一些,沈玦渐渐变得沉默寡言,读书的成绩遂一落千丈。 嫉妒少了,欺负自然也就少了,但沈玦也想出人头地,尤其是亲眼看着姐姐被逼嫁给一个年纪大她快一轮的男人做妾时,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沈玦夜里却躲在被窝中偷偷掉眼泪。 他心疼姐姐啊,如果有一天他念书念得很好,就像大房的表哥徐湛那样,在殿试中成为当朝皇帝钦点的探花郎,就能平步青云、呼风唤雨,从此保护姐姐再不受欺负! 听说姐姐来了,沈玦一喜,赶紧放下手中的书走了出去。 一个多月没见沈玦瘦了一些,额头上也因为读书急得长了两颗痘,但沈玦很高兴,黑漆漆的眼珠都是亮晶晶的,他以为姐姐还不知道他明年开春就可以参加通惠书院开年考的事情,等两人进了屋单独说话的时候,沈玦亲口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姐姐,还告诉她沈瑞自作自受反被大哥沈珽逐出了沈家族学,以后沈家族学里再也没人敢欺负他啦。 现在的弟弟终于有了几分少年人意气风发的模样,阿萦配合着装作很惊喜的样子,同时内心又止不住的酸涩难受。 裴元嗣向她隐瞒沈瑞事情的经过是为了不让阿萦担心,可阿萦还是很不高兴裴元嗣骗她,她有些担心沈瑞会潜入族学对弟弟实行报复,反复追问沈玦。 一旁的福儿端着茶水骄傲地道:“四少爷再来我们少爷也不怕,他一拳就能把四少爷砸得倒在地上嗷嗷叫,姑娘你就放心吧!” 沈玦瞥她一眼,“就你多嘴。” 福儿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 阿萦既担心弟弟,又心疼受了无妄之灾的福儿,她查看了福儿额头上的伤势,小姑娘白嫩嫩的额头上还是留下了一道约莫半指长的疤痕,不过被刘海遮挡看得并不明显。 虽然有碍观瞻,福儿却一点儿都不怨天尤人,她还反过来安慰阿萦不要放在心上,她现在年纪还小,等她年纪大了之后伤疤肯定都会消退了。 阿萦眼底微寒,在心里又记了沈二夫人母子一笔账。 今年冬天不太冷,沈玦就上个月的时候伤了一次风,吃过药后很快就痊愈了,考虑到还有几天就快要过年了,阿萦给沈玦做了两身衣服,这次也带来了,姐弟两人一直聊到快要傍晚,担心天黑之后会起风变冷,沈玦便催促姐姐赶紧回去。 “周大哥前段时间门不是回老家探亲了么,他这么久没回来,就没给你送什么信儿?” 临走之前阿萦状似漫不经心地道。 沈玦这才想起来,周文禄七八天之前的确给家里寄了两封信,一封信是福儿的,一封信是给他和姐姐的。 他将信拿出来直接给阿萦看道:“周大哥说姐姐之前托他从老家带一些便宜的香料回来,事情他都办妥了,估计两个月之内就会回京城,让我们别担心。” 阿萦把信又从头到尾都重新看了一遍后彻底放心。 周文禄果然稳妥,她当初没看错人。 从沈家族学离开,阿萦也没回沈家,而是让车夫沿着保庆胡同东边的那条街一直往南走,走到差不多快尽头的时候撩开帘子,命车夫将马车停在街右边一家名为“仁心药堂”的医馆面前。 这次阿萦出门只带了菘蓝,菘蓝许久不曾跟着阿萦贴身出来了,裴元嗣宠爱阿萦,菘蓝便不敢再对阿萦造次不敬,以往沈玦但凡生病了总会来这里找坐馆的孙大夫看病抓药,菘蓝讨好地问:“姨娘是生什么病了,为什么要来药堂抓药?” 阿萦边走边解释道:“不是我生病了,我是怕阿玦染病了也瞒着不说实话,想亲自来问一问孙大夫他的身体最近怎么样。” 菘蓝恍然大悟,奉承阿萦和沈玦感情真好。 进了药堂,药堂里的掌柜认识阿萦,一见她便将她请去了上间门,孙大夫在楼上刚看完一个病人,看见阿萦进来还没认出来,只觉得她十分眼熟,“敢问夫人是……” “孙大夫,我是阿萦,我嫁人了。” 阿萦笑着摘下了身上穿的厚厚的软毛织锦斗篷。 孙大夫捋着胡须认真端详了阿萦许久,终于认出了她来,惊讶道:“哦,是阿萦啊!半年多没见你愈发出落了,老夫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孙大夫又问了阿萦的夫家是谁,两人叙了一会儿寒温,问起沈玦的身体情况,孙大夫如实答了,沈玦病根落下的早,要想恢复如初肯定不会那么容易,但若是细心调理、多加防护寿数上还是没有问题的。 阿萦想到自己藏在房里床下的一百五十两银子就稍稍放了心。 两人聊了不多时,阿萦忽然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说她似乎落了一只耳坠子在沈玦处,让菘蓝和车夫去一趟沈家族学帮她找回来。 耳坠子是女子私用之物,丢了半只回府时怕是不好解释,菘蓝不敢大意,应下后赶紧又坐车去了沈家族学。 支走了菘蓝,阿萦起身谨慎地关紧了门,才重新坐回孙大夫身边,伸出手腕道:“近来总觉困乏备懒,身子不适,烦请您帮我看一看,我是否是生了什么病。” 孙大夫把着阿萦的脉,询问她月事情况如何,阿萦便说推迟了大约有十来天。孙大夫笑道:“恭喜你阿萦,你没生病,是有了快两月的身孕,脉象平和,母子平安!” 卫国公裴元嗣年近而立犹膝下无子的事情这在京城算不上什么大秘密,阿萦怀了卫国公的第一个孩子,想来以后的日子能好过许多,孙大夫看着也由衷替她高兴。 孰料阿萦听了这话之后面上不仅没有丝毫为人母的喜悦,反而流露出一抹深深的恐惧与担忧。 “我有了身孕?孙大夫,您没看错,我真的有了身孕?!” 孙大夫行医坐堂数十年,也诊治过了不少怀孕的妇人,他相信自己没有诊错,“我确定,你的确有了快两个月的身孕。” 阿萦似有难言之隐,直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孙大夫,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您给我开一些能令脉象紊乱,但不会伤及胎儿的药,”她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神情惶然哀戚,“这个孩子若是过早被发现,只怕我保不住它!” 孙大夫一惊。 身为大夫、牙婆最能看遍世间门百态,阿萦脸上的表情孙大夫再熟悉不过,无非是大房刻薄妒忌,阿萦不敢让人知道她有了身孕的事实,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 有些人看着外表光鲜亮丽,其实过得并不一定好。 孙大夫不由对阿萦多了几分同情怜惜,念在两人多年的交情上,孙大夫犹豫了许久还是给她抓了几味药。 他没有多问阿萦具体的情况,只是郑重嘱托道:“此药可使脉象短时间门内紊乱,但瞒不过真正医术高超的大夫,且若是服用超过三次,仍然会伤及胎儿,请姑娘谨慎服用。” 阿萦泪眼盈盈,感激不尽地拜谢了孙大夫,又从怀里拿出三十两银子塞到孙大夫怀里,求他不要将她适才所问之事告诉任何人。 孙大夫却怎么都不肯收银子,“你和阿玦都是从小我看着长大的,我不收你的银子,但我也不会说出去的,这点你可以放心。” 阿萦诚恳地说:“您要是不收银子,我心里也放心不下,所以您老还是收下吧,就当我花钱买个安心。” 收了银子,孙大夫就不好不为阿萦办事,两人在同一条船上,孙大夫此时再想拒绝也说不出口,便只好收下银子。 沈玦每隔五六天都会服用一剂汤药,这汤药对他的身子大有裨益,喝下之后能强身健体,阿萦这次出来特意多带了些银子,在沈家时留给了弟弟十两,再拿出二十两给孙大夫,让他下次给弟弟换一张更好的药方。 这些银子大部分都是平日里裴元嗣或赵氏、沈明淑给阿萦的赏赐,有些不起眼的阿萦就托人出来偷偷转手卖了换银子,有些不能卖的,只能摆在匣子里积灰放着。 今日一口气花出去六十两阿萦还有些肉疼,琢磨着以后有机会得想个办法让钱生钱才是长久之道。 不消多时菘蓝带着她遗失的耳坠子从外面匆匆赶回来,这时候阿萦的脸上已经看不见丝毫的悲伤之意,辞别孙大夫,阿萦便与菘蓝坐车回了卫国公府。 卫国公府。 裴元嗣比阿萦回来的早,阿萦今日去沈家族学见沈玦的事情裴元嗣也从三七口中得知了。 望着窗外模糊的月色,她人却还未到家,裴元嗣担忧的同时竟还莫名觉得烦躁和愤怒。 她想出去,为什么不知道来找他求他,反而又去求了那女人,他难道没有提醒过她,让她不要相信她那个所谓的长姐,离沈明淑远些的吗? 以前裴元嗣不许阿萦来找他是因为知道沈明淑善妒,他想要后宅平衡,妻妾和睦,而阿萦又生性善良单纯,倘若让沈明淑知道他怜惜阿萦,宠幸阿萦,阿萦一定斗不过她那位虚伪又心狠手辣的长姐。 可自阿萦受伤之后裴元嗣接连几日都留在了锦香院,她也来归仁院找过他一次,两人甚至当着沈明淑的面…… 这半个月裴元嗣虽然没有再去锦香院,却也不曾踏足过沈明淑的院子,所以阿萦这是在做什么,是又在和他闹脾气吗?! 过了一会儿三七兴冲冲地跑进屋报喜,“大爷,萦姨娘回来了!” 刚才大爷催他去门外接人,三七以为大爷是关心萦姨娘,想去萦姨娘的院子了。以前大爷不爱去后院睡,那是因为没开窍,不知道女人的好,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个娇滴滴的萦姨娘,一忍忍半个月哪个男人能受得了! 谁知他这话音刚落,自家大爷突然脸一沉就喝骂他道:“自作聪明的蠢东西,谁要你说这个,滚出去!” 三七:“……” 三七目瞪口呆,不明所以,委屈且灰溜溜地滚了出去。 - 回到锦香院的阿萦又累又饿,匆匆洗了个澡后她简单地用了晚膳。 绥绥是个乖孩子,孕初期并不怎么折腾她,阿萦顶多就是平时比较疲倦嗜睡,早晨刚起来,或者看见油腻的菜色时胃里有些难受不舒服。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阿萦没有服用保胎药,也没有改变自己的饮食习惯,用完晚膳之后她还趁热喝了一碗红糖姜汤防生病,给她端来的姜汤是菘蓝。 菘蓝伺候着阿萦喝了姜汤,还赔着笑问阿萦冷不冷,又去给她灌了一个汤婆子暖被窝,看着主子满意了才恭敬地退了下去。 “姨娘猜的果然不错,这是今天奴婢在菘蓝房里找到的东西。” 今晚守夜的是紫苏,夜深人静的时候紫苏就撩开帐子悄悄地对阿萦道。 紫苏打开一个折的很小的小纸包,纸包里面盛着一点白色的粉末,紫苏形容那装这些白色粉末的瓶子是一只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青色瓷瓶,大概有一个女子的手掌大小,和阿萦当初对她形容的简直一模一样。 这些粉末不知道的还会被人误以为是面粉,从外表来看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阿萦用指尖挑起一点,沾入了口中。 这粉末尝起来是一股略带酸涩的味道,并非无色无味,因此菘蓝若想下毒,只能把毒少量下于她每日所饮用的茶水之中。 阿萦垂下眼帘,用帕子用力地拧了拧发颤的指尖。 “看瓶中余量,她应该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下手,”紫苏端详着阿萦的脸色,低声问道:“姨娘,这粉末究竟是什么,难不成会是毒药?” 阿萦平静地道:“的确是穿肠毒药,准确来说却没有毒性的慢性毒,长期服用会使人心病难愈,最终药石无医,油尽灯枯。” 上辈子,她就是死于此毒之手。 裴元嗣离家出征不久,她时常困倦,心情郁郁,有时竟会萌发轻生念头,以至于久病难愈,缠绵病榻。 兖国大长公主得知后不仅打发心腹的嬷嬷来看护她,还延请名医来给她看病。大夫却说她又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这些症状可能是怀孕的初期表现。 若是再生下这个孩子来,她便是裴元嗣三个孩子的生母,日后在卫国公府的位置将再也无法撼动。 可阿萦却并不高兴,甚至心中对裴元嗣生了怨恨,生再多,她也做不了孩子母亲,既然他不爱她,又为何还要在她生下昭哥儿之后日日来锦香院,让她又有了身孕! 那段时间门她每日痛苦煎熬,一度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直到她亲眼看见信任的菘蓝用一只青瓷瓶将这白色粉末投入她平日饮用的茶水之中,那时却为时已晚,她已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即使不喝这有毒的茶水也时日无多。 不过三个月她便带着腹中的孩儿香消玉殒,郁郁而终,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种濒死、明知仇人是谁,却又无法亲手为自己报仇雪恨的痛苦。 阿萦闭上双眼。 不过很快,她想她就可以亲手为她自己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儿报仇雪恨了。 - 第二天,阿萦让她院子里的小厮平儿帮她将一瓶宫中御用的舒痕膏送去了沈家族学给福儿。 因为快要到年底,府里的人都忙着辞旧迎新,裴元嗣要处理都督府中来往各地中积压了将近一年的军事要务,沈明淑则与弟媳陆氏重理账本,打扫库房,购置年货,准备过年派去各家的礼物清单。 偌大的卫国公府忙得热火朝天,天不亮外头就有丫鬟小厮来来往往的叫喊声,今天是腊月的最后一天,阿萦弄妆梳洗迟,她坐在梳妆镜前脸色倦怠,早晨用膳时也没什么胃口。 桂枝疑心她是生了病,再三说道:“姨娘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吧,这几日奴婢就看您总是胃口不舒服,别再小病拖成大病。” 阿萦摇头道:“没关系,我吃些酸梅子干压一压,等过完年再请大夫罢,现在府里人都忙着,我帮不上长姐的忙也就算了,再病倒了算什么事?” 桂枝叹了口气,姨娘就是太爱为人着想了。 用完早膳后阿萦就坐在房里绣荷包,等到日头高起来的时候,紫苏忽从外面掀帘进来,对阿萦使了个眼色。 阿萦微微颔首。 紫苏小心地去关了门窗,进屋对阿萦说道:“姨娘,机会来了。” 阿萦深吸一口气,端起桌上的药碗一饮尽。 半个时辰之后,阿萦就穿上了厚厚的小袄和斗篷,来到了汀兰馆前守着。 此时,沈明淑正与胡大媳妇一面说话一面朝这边走过来,两人身后的小厮满头大汗抱着一只约有一个成年男子两个拳头大小的犀雕漆盒,走得小心翼翼。 突然沈明淑脚步一停,面色骤变,胡大媳妇抬眼看去,只见汀兰馆院门外南北宽夹道的粉油大影壁下站着一位身披软毛织锦斗篷的女子,身侧跟着一个绿衣小丫鬟。 那女子冻得直跺脚,经丫鬟提醒后转过身来,莹润如玉的脸庞上露出一抹天真欢喜的笑,快步迎上来道:“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沈明淑眼中的怨毒一闪而过。 “你来做什么。”她强按下心中厌恶,淡淡问。 胡大媳妇悄悄退开几步,阿萦便靠过来讨好地道:“这几日长姐总忙得见不着个人影儿,我担心长姐操持家务累坏了身子,特意去膳房做了红枣乌鸡汤想给长姐尝一尝。” 沈明淑冷冷地看着胡大媳妇,胡大媳妇轻咳一声,心虚地低下头,又往前靠了靠。 阿萦就被挤得下去了些。 沈明淑走得脚步飞快,压根不给阿萦靠近她的机会,阿萦提着沉重的雕花食盒,艰难地追着她道:“长姐,我知道你是在怪我,是我不对,我不该违背诺言私自喜欢上了大爷,可我真的没想过要伤害你,你不要不理我不见我好不好,姐姐……” 沈明淑蓦地停了下来,转身指着她怒极反笑道:“你还有脸来我和道歉!沈萦,别再我面前装出一副清白无辜的丑相,这套对大爷管用,对我不管用!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自己清楚,别逼我把话说绝!” 阿萦俏脸煞白,泪盈于睫,“我知道我如今怎样解释长姐是都不肯相信了,但我可以证明我对长姐绝无二心,我发誓以后都绝不会再去找大爷,只要姐姐你能原谅我,我做什么可以……求姐姐不要为我气坏了身子,好不好……” 她追到沈明淑身边,拉着沈明淑的袖子硬要把食盒往她手里去塞,沈明淑气坏了,对白芷吼道:“你是瞎的,快把她拉开!” 说着抬手不耐一扬,阿萦“啊”的惊呼一声,手中的食盒被甩落在地,哗啦啦洒落一地冒着腾腾热气的鸡汤,她身子也不稳的接连后退了好几步了,扑到小厮小心翼翼抱着的那只犀雕漆盒之上。 又是“咣当”一声闷响,漆盒掉落在地上,露出盒中一块名贵的翡翠蝈蝈白菜玉雕摆件。 这块雕刻精美的珍贵玉器,可是兖国大长公主的陪嫁爱物! 众人面面相觑。 第45章 第 45 章 玉器摔碎,众人见状当下齐齐愕然,转头看向“失足”的阿萦以及那摔在地上已无力回天的玉雕摆件,面面相觑。 这块玉雕摆件当年可是兖国大长公主的陪嫁,因原料名贵,寓意高雅,雕刻颇具巧思,一直都是兖国大长公主的心爱之物。 后来老太爷裴忌过世,兖国大长公主便将这颗翠玉白菜的玉雕摆件封锁进了库房,今日沈明淑和胡大媳妇清理库房时发现,想着把此物擦拭一新在新年的时候摆到大长公主的房中来讨大长公主欢心。 然而现在这颗玉雕摆件被阿萦摔碎了,沈明淑先是眼皮子猛然一跳,而后心里是一阵狂喜,面上却沉脸怒呵道:“没手没脚的蠢货!你竟打碎了老祖宗的爱物,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东西抬起来!” 小厮赶忙惊慌失措地从地上把玉雕抱起来,果见玉器菜心的深翠之处掉落了一只雕刻的栩栩如生的大刀螳螂,白璧微瑕,意境大折。小厮惶然无措,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认错道:“夫人饶命,小人不是有意的,夫人饶命啊!” 沈明淑命人直接将小厮拖了出去当众脱裤子打三十个大板,阿萦喃喃道:“长姐,我、是我不小心推了他,都是我的错,能不能别罚他……” “你?” 沈明淑冷笑一声,既然阿萦主动送上门来,就不要怪她不客气了,她斜眼看向胡大媳妇道:“此物为公主爱物,且再过一天便是新岁,打碎旧岁玉器是为不祥,按照国公府的家法该如何处置?” 胡大媳妇满头冒汗,看了一眼眼前阿萦纤细娇弱的小身板,心想打三十个板子估计这娇滴滴的萦姨娘立刻就得香消玉殒,夫人的算盘珠子都蹦到她脸上了,这是借刀杀人啊! 半响后她战战兢兢道:“不如、不如先让萦姨娘跪两个时辰认错,再去怡禧堂让大长公主决断?” “跪满三个时辰!” 沈明淑头也不回地进了汀兰馆。 冰天雪地,数九隆冬,即使是在外面站一刻钟都要冷得浑身打颤、面红耳赤,更何况是在地里一跪跪三个时辰? 胡大媳妇摇头叹了口气,她可不敢多管闲事,赶紧跟着沈明淑走了进去。 明眼人都看着,卫国公府管家有实权的还是卫国公夫人沈明淑,阿萦尚未诞下一子半女,谁又敢为阿萦求情说项? 白芷走过来,示意阿萦认罚,阿萦倒是没有多说什么,柔顺地垂眼跪了下去。 桂枝急道:“姨娘快别跪,你本来就身子不舒服,在冰天雪地里跪三个时辰那还得了,你快起来,咱们去找大长公主解释,就说你不是有意的!” 阿萦反过来安慰她道:“那是大长公主的心爱之物,我现在犯了错,认罚也是应该的,你别去找大爷,就让我跪满三个时辰罢,说不准跪完了长姐也就消我的气了。” 桂枝又气又急,等了两刻钟之后阿萦的身子果然开始摇摇欲坠,面若白纸,桂枝大惊,一时心急如焚,扭头就要冲出去找裴元嗣,再不济找太夫人赵氏也成,左右如今太夫人也站在阿萦这边,她断然不会坐视姨娘受罚不理! 可桂枝还没等走到门口,就有两个身材高大的仆妇将她一左一右拦住,使劲儿一推! 桂枝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在这人仰马翻混乱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院外角落里蛰伏许久的另一名绿衣丫鬟在目睹了这一幕后行色匆匆地离开。 - 归仁院。 腊月二十九大寒,成嘉帝特意放了百官半天的假回家准备第二天的除夕,裴元嗣回来得便十分早。 今天早晨也格外的冷,滴水成冰,时近晌午天空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搓绵扯絮地洒落了人一身,进了温暖如春的屋子里立即就全化成了一颗颗晶莹的小水滴。 裴元嗣拍拍身上的细雪,进屋刚摘了大氅就听门外传来骚动,不一会儿决明领着一个丫鬟快步走了进来,那丫鬟正是紫苏。 紫苏一进屋“咕咚”一声就跪倒在裴元嗣面前,大哭道:“求大爷救救姨娘,这大冷的天儿夫人让姨娘在汀兰馆外罚跪,姨娘都冻昏过去了!” 裴元嗣神情登时就变了色,抓起刚刚脱下的大氅便大步飞快地走了出去,一路直奔汀兰馆。 汀兰馆庭院的地面上已经铺了一层薄薄的细雪,阿萦满身雪白,长长的睫毛上都结了一粒粒冰珠,冻得瑟瑟发抖,突然她身子一歪,整个人失去意识软软地晕倒在身旁的桂枝怀里。 白芷唬了一跳,连忙进屋喊道:“萦姨娘晕倒了,夫人,夫人!” 沈明淑喝了口热茶,掀起眼皮冷笑道:“着急忙慌什么,她跪了连一个时辰都不到怎么会晕?去给她泼点水泼醒了,让她继续装!摔坏了老祖宗的宝贝装装样子就想逃过一劫,做梦!” 白芷只好讪讪地退了出去。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白芷大惊失色地跑进来道:“不好了夫人——” 沈明淑打断她道:“你给我好好说话,一整天到晚急什么?” “大爷,大爷,夫人……大爷来了!” 沈明淑手中的翠玉茶盏应声而落。 当她颤巍巍地由白芷扶出去的时候,裴元嗣已经将冻晕的阿萦用大氅裹住抱进了怀里,那双冷峻的凤目再望向她是毫不掩饰地憎恶与愤怒。 “回头我再找你算账!” 解释的话甚至都没来得及说出口,望着丈夫绝情离去的背影,沈明淑心如刀绞,凄然落下两行苦涩的泪。 …… 裴元嗣把阿萦直接抱回了归仁院,三七去请大夫,阿萦脸色雪白,鼻尖、耳朵和两腮却呈现一种不正常的晕红,裴元嗣又命人烧了三个火盆拿进屋放在床边,他不停地搓着她冰冷的小手,她身上好像暖和了一些,但人依旧昏迷着。 这样可不行,一定会冻出病来。 裴元嗣沉着脸脱了上衣,进了被窝里将阿萦从头到脚抱住。 男人的身体像个火炉一样又热又烫,紧紧地包裹着、燃烧着她,女孩儿的一双玉足都冻得失去了血色,男人也丝毫不嫌弃,握住她的两只小脚便揣进自己的怀里。 阿萦被热醒了过来。 裴元嗣好重,压得她浑身冒汗,都要断气了! 她其实不是冻晕过去的,而是在罚跪时悄悄吃了一点蒙汗药,要不然这么冷的要是真等裴元嗣过来她怕是要冻成傻子了。 幸好太医此时被三七请了过来,裴元嗣起身穿上长袍,阿萦如释重负,大夫再不来,她都要装不下去了。 郭太医的医术是宫中数一数二的高超,因住在卫国公府的后街私下便与裴元嗣交情不错,宫中放假他也提前回了家中。 眼下他坐到帐前,隔着帐子替阿萦把脉,过了一会儿他忽地神情凝重地看向屋里的丫鬟,先将阿萦近来所食之物皆问了个遍,末了又问:“敢问姨娘这个月的癸水是否如期而至?” 桂枝忙如实答道:“回大人的话,姨娘的癸水已有一月未至,而且姨娘这个月的身体一直不舒服,嗜睡,人总是昏昏沉沉的,胃口也很差,早上偶尔还会犯恶心!” 紫苏也附和道:“姨娘心情也不好,这段时间好像人突然变得悒郁许多,仿佛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敢问大人,我们姨娘是不是生什么病了?” 裴元嗣脸上仿佛笼罩了一层寒霜,猛一拍桌子道:“姨娘既病了,为何不去报请大夫,府里养你们两个丫鬟是干什么吃的?!” 紫苏与桂枝同时吓得抖若筛糠,跪在地上直喊大爷饶命。 郭太医对裴元嗣道:“国公爷息怒,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下官有些话想私下与您一谈,可否……”眼睛在屋内的丫鬟小厮们身上转了一圈。 裴元嗣看了一眼三七和决明,二人会意,忙领着众仆都退了下去,关紧门,屋里这时便只剩下了裴元嗣与郭太医,以及还在床上“昏睡不醒”的阿萦。 人都走后,郭太医先是微微一笑,拱手道:“恭喜国公爷,贺喜国公爷,大喜啊,姨娘不是生病,而是已经有了快两个月的身孕!” 裴元嗣原本以为郭太医要告诉他阿萦身体情况不妙,哪知郭太医竟告诉他阿萦有了身孕!他完全没有丝毫的准备和预料,当场就愣在了原地。 然而还不及他反应过来,郭太医又迅速敛去笑意,“姨娘虽有身孕,脉象却紊乱凝涩,且关中满闷,体内虚寒凝结,据丫鬟所说,姨娘平日身体康健,不像是吃坏了东西所致,下官思来想去,除非是……” 郭太医沉声说道:“中毒。” “中毒?” 裴元嗣震惊不已,“太医可知中的是什么毒,此毒可有解药?” 郭太医在禁宫内帏之中做了几十年的太医,深知女人之间的争斗,他正色道:“国公爷莫急,中毒一事下官也仅仅只是猜测,还需国公爷亲去验证一番。” “许是下毒之人下毒日数尚浅,姨娘与胎儿未曾伤及,不足为虑,下官这就去写两张方子,一张保胎药方,一张祛毒药方,保胎药每日早晚煎服一次,祛毒药方头三天需每日煎服三次,三日之后下官再来给姨娘把脉,看看效果如何。” 郭太医去外间写药方,裴元嗣站在床前看着床上脸色渐渐恢复红润的少女,俊美的脸庞上喜怒难辨。 少顷,等郭太医回来时,裴元嗣已经不在,决明恭敬地将郭太医请到暖阁去候着。 郭太医心知卫国公府将迎来一片腥风血雨,这大过年的他不凑巧赶上了,叹了口气只能在暖阁里喝茶等着。 - 裴元嗣阴沉着脸去到梢间,亲自审问紫苏与桂枝。 而三七则领着国公府的二十个侍卫把锦香院团团围住封锁起来,将院里所有的丫鬟小厮统统赶出屋子押到庭院中央看守,三七带人挨个屋子搜查。 被推搡出来的菘蓝慌张地在人群中央挣扎着,跺脚问道:“这是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要把我们都赶出来,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闭嘴!” 一个侍卫面无表情地把刀鞘在菘蓝脚底下一挥,吓得菘蓝失声尖叫,倒退数步,再不敢多嘴。 不一会儿,三七抱着只被撬开锁的匣子从一人屋里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锐利的眼睛在众人中一扫,大声喝问:“这是谁的匣子,给爷滚出来!” 他话音刚落,不争气的菘蓝就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锦香院的丫鬟多得是看菘蓝不顺眼的,莫看菘蓝是阿萦从沈家带来的陪嫁丫鬟,在锦香院却还不如一个半路跟着阿萦回府的丫鬟桂枝吃香。 立马就有人举报菘蓝,说那匣子正是菘蓝所有,大家七嘴八舌,还有人说看见菘蓝经常大半夜抱着这只匣子鬼鬼祟祟,一看这匣子里面就有猫腻,绝对藏了奸! 三七冷笑一声,找了两个粗壮的仆妇拖着菘蓝的手脚把她抬到了归仁院。 青瓷瓶送到裴元嗣手中,郭太医鉴定之后确定这青瓷瓶中装的是一种名为“相思散”的慢性毒药,此毒并无毒性,因此少量服用许多太医查验不出。 但长期服用却会致人心情抑郁,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头,最终抑郁成疾,是多年前后宫中曾盛行一时的阴毒之物,而此毒短期服用则会扰乱人的心脉,使人脉象虚浮于表,与阿萦紊乱的脉象和症状虽然略有区别,却大体一致,想来也不会有人给自己和腹中胎儿下毒。 是以郭太医笃定道:“这正是姨娘所中之毒,名为‘相思散’,此毒长期服用会令人心情悒郁,难以排解,长此以往,气淤血滞,五脏失调,瘀阻经络,一场小病就能要了病人的命,郁郁而终!” 到底是有多深的仇恨才会给自己的亲妹妹下这种毒,临死之前还要让她肝肠寸断,生不如死,倘若真中此毒,便犹如坐而等死,即使最后停了毒病人也会心结难解,年纪轻轻香消玉殒。 一桶冷水泼下去,菘蓝哆嗦着清醒了过来,一抬头发现她日思夜想的男人就站在她的眼前居高临下,那双仿佛看透一切的凤目寒光如刃地审视着她,一时惶惶如丧家之犬,心知事情败露。 可她不能说啊,她若是说了她爹娘哥嫂怎么办? 都是她一时糊涂,被沈明淑的几句小恩小惠打动,做出背主之事,她又何尝不是每夜煎熬痛苦,生怕被人发现揭露,如今东窗事发,一切悔之晚矣! 裴元嗣把匣子“咣当”一声扔到菘蓝面前,冷冷地问:“是不是你的匣子?” 菘蓝流泪道:“是奴婢的匣子。” “匣子里的青瓷瓶装的是什么?”裴元嗣又问。 菘蓝心一横,咬牙道:“奴婢不知,奴婢从未在匣子装过什么青瓷瓶,大爷明鉴!” 裴元嗣也不多问,两个侍卫上来绑住菘蓝手脚,将夹棍强行插.进菘蓝的十指当中,菘蓝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十指连心,犹如剜肉去骨。 满地血泊,菘蓝汗水淋淋地倒在地上,依旧不招。 三七拿着一把钳子走过来,挨个儿拔掉菘蓝的手指甲,拔到第三个的时候菘蓝终于受不了了,哇哇大哭道:“大爷饶命,奴婢全都招,奴婢全都招!是夫人让奴婢给姨娘下药,奴婢只是一时糊涂啊!” 果真是她。 裴元嗣早有预料,神色冷峻平静,额头上青筋却隐隐爆出,黑眸沉沉,宛如酝酿着一场滔天巨浪。 他突然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撷芳院,赵氏正在听小丫鬟耳报神说汀兰馆里刚刚发生的事情,猜测儿子这次会给沈明淑处罚,还是像上次一样不了了之,外面忽传来小厮们的请安声,齐声喊着大爷,赵氏赶紧吐了口中的瓜子皮,笑着走了出去,“嗣哥儿怎么有空来了?” 裴元嗣屏退左右,进去之后告诉了赵氏两件事。 第一件,阿萦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 第二件,菘蓝受沈明淑的指使暗地里给阿萦下毒,阿萦中毒时日尚浅躲过一劫。 赵氏先惊后喜再怒,“阿萦有了身孕?天杀的沈明淑竟然给我大孙子下毒,这蛇蝎毒妇!我当初就劝你别娶她你不听,现在吃亏了罢!我大孙子现在怎么样了?阿萦在哪儿你快说啊!” “我院子里。”裴元嗣垂眼道。 赵氏急着就要去看阿萦和她大孙子,警告道:“你自己去解决你媳妇儿,我去看我大孙子了,我告诉你嗣哥儿,你一把年纪才有这么个孩子,要是阿萦有什么事,我跟你没完!” 说罢气冲冲地离开。 离开撷芳院之后,裴元嗣思虑许久,又去了一趟怡禧堂。 人证物证俱在,从怡禧堂出来,裴元嗣下令将卫国公夫人沈明淑软禁在汀兰馆内严加看守,等候发落,而家中的管家之权全部交给三夫人陆氏。 等三七来到汀兰馆时,沈明淑还在镇定地指挥着小丫鬟们换下窗上的旧窗纱糊上今年新裁的茜纱。 三七当众说出裴元嗣的命令之后,院内众人皆惊诧地议论纷纷,用异样的眼光审视着这位平日里始终大方得体的卫国公夫人,沈明淑伪装出来的平静终于再也装不下去,宛如精美的瓷器裂开一道道丑陋的痕迹。 人算不如天算,沈明淑怎么都想不到阿萦会在此时有了身孕,还早就预料到她会收买菘蓝给她下毒,将计就计,不仅让裴元嗣成功发现她有孕,还将沈明淑彻底推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沈明淑目呲欲裂,矢口否认,“你混说什么,你含血喷人,我什么时候给她下毒了!我要见大爷,让我出去——” 可惜沈明淑没有这个机会了。 …… 裴元嗣神色漠然地听着耳旁女子撕心裂肺的怒骂。 如果可以,他永不想再踏入那院子一步。 他们夫妻二人的情分,早在许久许久之前便已经消磨殆尽,久到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时候。 或许是在他房里的两个丫鬟死得不清不楚的时候,或许是在她哭着要挟他宠幸阿萦的时候,或许是她尖酸刻薄地数落着她亲弟弟的时候,或许是她虚伪地…… 裴元嗣慢慢走进了屋里。 阿萦醒了过来,赵氏坐在屋里和阿萦絮絮地说着话,嘱咐她一些孕期的注意事项。 赵氏不放心,又请了两个大夫给阿萦把脉,都说是喜脉,赵氏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笑得合不拢嘴。 大过年的休妻虽说不太好听,横竖她也不喜欢沈明淑,与其忍着日日看这么一张令人厌烦的脸,她宁可被人在背后戳几下脊梁骨,又不会少块肉。 裴元嗣进来,赵氏的笑声戛然而止,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对阿萦道:“你躺着别动,我出去和大爷说几句话。” 两人走到外间,赵氏压低声音问:“怎么样,事情你祖母知道了没,她可有说什么了?” 裴元嗣一眼就看穿了亲娘的心思,皱眉道:“祖母年纪大了,母亲没事别去她老人家面前嚼舌根,事情儿子自会料理妥帖,时候不早了,您先回去歇着吧。” 赵氏遂大失所望。 她是盼着婆母兖国大长公主说句公道话,沈明淑残害裴家子嗣,怎么着不得休了才算交代?但听儿子这个意思,不像是要休妻。 赵氏瞪眼道:“行了行了,就你最明白,还不是差点把自个儿的孩子弄没了,你当初早听娘的话别娶这个沈氏不就没这么多糟心事了。” 见裴元嗣面露不耐之色,忙转了话题道:“阿萦现在有了身孕,你这臭脾气可悠着点,别吓坏我大孙子,还有啊,头三个月胎没坐稳,不许同房,你得忍住了……咱们卫国公府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宝贝疙瘩,不如你干脆就忍忍这一年都别同房了,娘回头再给找个和阿萦一样漂亮的美人……” “秋娘,把太夫人扶下去。” 赵氏还欲再唠叨,裴元嗣喊来秋娘扭头就掀帘进了屋。 …… 屋里实在太热了,阿萦额头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赵氏出去之后她就解开了中衣的带子,里头只着一件鹅黄色的抹胸,房内温度太高,她渐渐便有些昏昏欲睡,神志不清。 感觉有人在给她掖被子,她扭了扭腰肢,将那只手推开,锦被滑落,露出腰间一截细腻如脂的肌肤,口中含糊说着“好热”。 为了不吵醒阿萦,裴元嗣亲自起身将一只火盆拿出了屋。 他的脚步声还是吵醒了阿萦,阿萦揉着眼睛刚要坐起来,裴元嗣就将她按了下去。 “别动。” 阿萦便只好躺了回去。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胶着到一处,又各自迅速挪开,气氛莫名有些暧.昧尴尬。 阿萦眼睛湿漉漉,水盈盈地望着他,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咬咬唇,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羞涩地垂了下去,小脸晕红一片,不知是屋内温度太高热得,还是什么旁的缘故。 “还冷不冷,身上可还难受?”裴元嗣问。 “不、不冷了。” 阿萦眼巴巴地看着他。 然而他目光关切地寻过来,她却又羞得躲闪着移开自己的目光。 裴元嗣俯下身,声音低沉地问她:“怎么了,嗯?” 阿萦捂住自己的脸,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大爷,我,我有身孕了。” 裴元嗣拨开她的手,看着她哑声道:“我知道。” 阿萦欢喜地牵引着那只干燥宽厚的大手放到被窝下自己柔软平坦的小腹上,“在这里。” “嗯。” “我们两个的孩子。” “嗯。” 阿萦趴在裴元嗣的肩头上,大大的杏眼柔情蜜意地望着他。 怀里的小女人满眼都是他,裴元嗣心中积攒多年的怨气不知不觉只剩下青烟一缕,他一只手搂着阿萦尚且纤细的腰肢,另一只手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她披在背后的长发。 阿萦的头发乌黑发亮,丰盈秀润,真如浓云蝉鬓一般,如果这一胎是女儿,裴元嗣希望女儿会和阿萦一样温柔,一样美丽,可是女儿要是太漂亮了,以后上门求亲的臭小子太多,他会舍不得嫁出去。如果生得是男孩子…… 两人便这般静静地相拥着,仿佛时间也在这一刻静止,直到阿萦担忧的、小心翼翼的声音打断了裴元嗣的思绪,“大爷,长姐她怎么样了?” “提她作甚。” 裴元嗣手顿住,眉一皱低头训她道:“不过是打碎一件玉器,她让你在雪地里跪, 第46章 第 46 章 阿萦急忙红着眼辩解道:“大爷不要责怪姐姐!都是我的错,是我打碎了大长公主心爱的玉摆件,是我有错在先。” “若不是我私自喜欢您,违背诺言,姐姐也不会伤心难过,这段时间她总不肯见我,是我惹她伤心了,求求您不要责怪她……” “你有了身孕,为裴家传宗接代,祖母喜欢你都来不及,又怎会因为一件不值钱的玉器怪你?” 裴元嗣抬起阿萦的下巴,严肃地道:“还有,阿萦,宠你的人是我,她要怨要恨的人也该是我,不是你,她嫉恨你,所以在流翠苑设下毒计要我去捉你与陈裕的奸,今日她让你在雪地里跪满三个时辰,倘若我晚去一步,你和腹中的孩儿都会没命。” “不仅如此,她还重利收买你身边的丫鬟菘蓝给你日常饮用的茶水中投毒,倘若不是这次你被罚晕倒太医及时发现,用不了多久你自己没命了都不知道,到现在你还觉得她是你心目中可亲可敬的长姐吗?” 阿萦瞪大双眼,迷茫道:“大爷您在说什么,我为什么听不懂?长姐救过我,她怎么可能又会害我……还有菘蓝,菘蓝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我们两个情同姐妹,她更加不可能害我呀!” 阿萦品性纯良,从不会主动将他人往坏处想,而沈明淑和菘蓝却利用她的这份的善良与信任设计欺辱、陷害,表面上又装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两面三刀,口蜜腹剑,简直是恶毒至极! 裴元嗣深恶痛绝,他让人把菘蓝带上来,菘蓝的嗓子已经哭哑了,蓬头垢面,披头散发形如恶鬼,怕她冲撞了有身孕的萦姨娘,三七便将菘蓝血淋淋的两只手反剪在身后套上布兜。 菘蓝跪在外间的地上嚎啕痛哭,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承认是她贪图沈明淑给的金银财宝和诱人的许诺,一时糊涂,哀求阿萦救她一命。 “夫人说这不是毒,只是吃了会让姨娘经常生病伺候不了大爷的药,若是奴婢能办成此事,往后姨娘有孕夫人便抬奴婢给大爷做姨娘,奴婢真的只是一时糊涂,奴婢从来没有想背叛过姨娘!” “姑娘,菘蓝不想死,菘蓝真的不想死啊,求姑娘看在我跟了姑娘十年的份上放我一条生路,奴婢给您做牛做马!” 菘蓝边哭边在地上“砰砰”磕头,膝行着向前爬去,阿萦早已泪流满面,怔怔道:“菘蓝,我自问待你不薄,从小到大,我知你跟着我受了许多委屈,所以不论是在沈家还是卫国公府,但凡有我一份富贵我从未忘记过你。” “你喜欢大爷,你可以告诉我,你又怎知我会怪你,可是你为什么要害我!这么多年的姐妹情分,就真的比不过你心里的欲念吗?” 这也是阿萦一直想问的,自从两人进入卫国公府菘蓝就渐渐与她生分,前世她身边除了菘蓝无人可依无人可靠,于是她只能紧紧地抓住菘蓝,对她好,掏心掏肺,以为真心可以换真心,可菘蓝却为了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在背地里捅她一刀! 阿萦心如刀割,面色惨白,忽觉胃中有酸水翻滚上涌,她忍不住捂着嘴巴呕吐起来,裴元嗣脸色霍然一变,立即拦腰抱住阿萦,轻拍她后背,喊人去请太医。 混乱之中,菘蓝被两个的婆子直接堵住嘴巴,强行拖了下去。 …… 郭太医来后给阿萦开了些镇定安胎的药,阿萦服下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成嘉帝放了裴元嗣半天假,但明天是除夕夜,府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尤其是刚刚府内生了一件那样骇人听闻的事端,因此裴元嗣陪了阿萦一会儿,傍晚时又去了前院。 半夜裴元嗣才从前院回来,在阿萦身旁歇下。 阿萦已经服下了孙大夫的解药,胃里也不难受了,裴元嗣从身后轻轻搂住她,以为她睡着了,阿萦睁眼看着漆黑的帐子,转过身将脸埋进裴元嗣的怀里。 “怎么还没睡?”男人抚摸着她柔顺的发,低声问。 阿萦沉默了半响,低低道:“菘蓝毕竟跟了我十年,她虽害我,但若要我眼睁睁看着她死,我于心不忍,求大爷能不能看在我的份上,对她从轻发落……” “我会给她留一个全尸。” 裴元嗣的语气淡然轻缓,却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决断与杀意。 感觉到圈在那腰身上的那只小手蓦地一紧,果然,不一会儿后胸口传来女孩儿压抑的哭泣声,裴元嗣无奈地道:“阿萦,她是罪有应得,不必为了这种人伤心难过。” “我知道。” 阿萦仰起含泪的杏眼,忧心忡忡地望着他道:“那大爷也会责罚长姐吗?”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裴元嗣替她擦去眼角的泪水,平静道:“过完年再说,夜深了,睡吧。” 阿萦漆黑的眼睛脉脉地注视着他。 片刻后,乖顺地点了点头。 - 腊月三十是旧历的最后一天,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一大早出现在议事堂的人由沈明淑变为了三夫人陆氏,陆氏是翰林院大学士陆景的女儿,自幼出生于书香世家,为人与三爷裴元休一样谦逊不自傲,不像沈明淑总以庆国公府的嫡长女自居,处事雷厉风行,严格苛刻,是以府内的下人喜欢陆氏而讨厌沈明淑。 兖国大长公主担心孙媳妇一个人可能应付不了这么多的管事丫鬟,怕有人趁忙中生乱有人借机闹事,便打发了心腹的杨嬷嬷来帮衬陆氏料理除夕的中馈用度。 与此同时卫国公裴元嗣入宫上值。 简单地交接了一下都督府的事务之后他随着百官移步去了奉天殿进行演练,第二天早晨奉天殿会举行元旦大朝会,成嘉帝将在此接受百官朝贺,届时百官到场,大乐陈列,诸国进献,场面十分隆重,马虎不得。 傍晚时演练终于结束,皎洁的月色映照着天上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雪太大,裴元嗣坐马车回了卫国公府。 一路行来家家户户到处张灯结彩,年味儿甚浓,行人匆匆,但个个喜上眉梢,身穿新衣,小巷子里的炮仗声更是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马车刚行到松树胡同两侧堆满了白雪皑皑的两颗参天大松树下,就听有人欢喜地喊道:“大爷回来了,大爷回来了,过年了!” 一家之主的到来,意味着年夜饭的开始。 屋里烧着地龙,挂着福字窗花,雕花梨木四季富贵圆桌摆在中央,丫鬟们鱼贯而入,手捧各色的山珍海味与炊金馔玉有条不紊地放在桌上。兖国大长公主坐在上首,下面空出一个位置,从右到左依次坐着太夫人赵氏、颂哥儿、裴元休以及裴元休与陆氏的一双儿女纤姐儿、昶哥儿。 陆氏还在膳房忙着张罗年夜饭,听说裴元嗣回来了,赵氏忙打发了小丫鬟去叫陆氏来吃年夜饭。 颂哥儿捂着半鼓的小肚子趴在桌子上打哈欠,年夜饭之前他就饿得实在受不了偷偷吃过一顿了,所以不饿。 昶哥儿年纪小坐不住,又馋饭桌上摆着的各色各样小糕点,不开饭他就在一旁哭闹个不停,奶娘只得抱到一旁轻声哄着,纤姐儿稍大一些懂事理了,馋也能忍着,扭过身和奶娘一起哄弟弟。 弟弟哇哇哭还是不肯听话,赵氏嫌烦就过去说了两句,谁知昶哥儿却哭闹得更凶了,甚至还撇过脸去背对着赵氏哭,赵氏脸色就不大好看,训斥奶娘道:“大过年的孩子哭成这样,你是怎么照看孩子的,孩子是尿了还是拉了,还不赶紧抱下去看看!” 奶娘还不及下去,忽然门帘一掀吹进一股凉飕飕的冷风来,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也弯身走了过来。 颂哥儿迅速就坐直了身子。 昶哥儿嘟着红红的小嘴巴打了个寒颤,仰头看着离他越来越近的大伯父,大眼睛眨巴眨巴,一时都忘记了哭泣。 裴元嗣伸出手。 奶娘吓了一跳,犹豫着将孩子送了出去。 裴元嗣便抱住昶哥儿,怀里的奶娃娃香香软软,他手脚僵硬,搂也不是亲也不是,昶哥儿就很不舒服,本来就因为馋很不高兴,愣了一瞬后就开始慌张地张着小手找奶娘和爹爹,扒拉了半天大伯父还不肯放他,他索性委屈地放声大哭了。 裴元休紧张地看着裴元嗣,其实是怕大哥把冷气过给儿子,“大哥,外面这么冷,你还是先入座暖和暖和吧。” 裴元嗣抿了抿唇,只好把昶哥儿还给奶娘。 少顷陆氏入座,一家人终于到齐。 今年宴席上没有讨厌的儿媳妇沈明淑,阿萦又怀了身孕,明年这个时候就能抱上大孙子了,赵氏高兴极了,一口气连喝了三小杯清酒。 裴元嗣今天下值晚了,不能让大家都等他,一回来便直接来了怡禧堂,但他挂念着还在归仁院里等他的阿萦,和弟弟少酌了两杯,捱了半个时辰便推说吃醉了离开。 赵氏斜他一眼,颇为不悦。 这么早回去作甚,不陪着自己的家人去陪那只小狐狸精? 她不好直说位高权重的儿子,便问裴元休道:“承祖,我记得你酒量可没你大哥好,怎么今年你都没醉你大哥却这么快就醉了?” 裴元休捂着头装醉道:“大伯娘,其实我也醉了,头有点儿疼,我是文官,今天的演练走个排场提前就下来了,大哥是武官,今天在奉天殿指挥了一天想必是累坏了,大伯娘还是让大哥回房歇歇吧。”给裴元嗣使眼色。 赵氏一想也是,心疼起儿子来,“天可怜见,倒是娘错怪你了,快回去歇歇吧,你走了我们也好敞开了说话。” 裴元嗣又看向兖国大长公主,兖国大长公主慈爱地点了点头,裴元嗣微松了口气,放心退下了。 - 归仁院里,阿萦刚刚分发完给大家她亲手包的封红,正裹着裴元嗣那件白色的狐狸毛大氅撑起支摘窗,津津有味地看窗外的小丫鬟们在院子里热热闹闹地放烟花和鞭炮。 在地上转着跑刺啦刺啦冒着五彩火光的炮仗叫做地老鼠,小时候就是这地老鼠在她的裙摆上烧了一个大洞,那时火势越烧越旺,周围的丫鬟害怕地都不敢上前,还是沈玦把她拉起来,踩灭了裙子上的火星才逃过一劫。 想到弟弟,阿萦就有些惆怅地托住了下巴。 以往的每一个年,都是姐弟两人在一块儿过的,今年…… 小丫鬟们忽然慌里慌张地开始收还没来得及放的烟花炮仗,四处逃窜。 阿萦回过神来,凑近菱花格纹的支摘窗,果然看见一个高大宽阔的身影从粉油大影壁后走出来,她连忙也落下支摘窗扣上窗拴,捋捋被风吹散的头发迎出去。 裴元嗣一进屋,就看见赤着一双玉足的阿萦惊喜地提着裙摆从屋里朝他跑过来,因为跑得太急身上披的狐狸毛大氅掉在地上,露出里面上身新裁的桃红色对襟织金妆花褙子,下身是一条月白色的百褶裙,整个人都勾住他的脖子扑到他的怀里。 “大爷!” 裴元嗣揽住阿萦,将她直接打横抱进屋里的床上,训斥道:“昨天是怎么嘱咐你,忘了肚子里还有个孩子,万一摔着了怎么办?还有,天这么冷不穿鞋就在地上走动,容易生病知不知道?” 说着捉住她的两只白白的小脚揣进怀里试探温度。 阿萦晃晃脚丫,“屋里有地龙又不冷,我知道分寸,不会摔倒的嘛。” 阿萦确实不冷,裴元嗣的屋子可比锦香院暖和多了,她昨天一觉睡到今天太阳照在屁股上,桂枝推都推不起来,就想赖在被窝里。 “狡辩。” 虽然阿萦的小脚不凉,他还是找来两双厚厚的棉袜给她套上了,穿的过程中冷声道:“穿着大氅坐在窗边吹风,你是不是当我没看见?” 阿萦微窘,想把脚抽回去,又被他强行按住。 “我想您了嘛,等了您半天都没见您回来,还以为您是把我忘了。” 裴元嗣抬起头,阿萦唇瓣微嘟,明黄色的灯光落在她红润姣好的面庞上,女孩儿横他一眼,水汪汪的杏眼眼尾微微上挑,像今晚窗外皎洁的月亮,勾勾缠缠中流露出一丝娇媚撩人的嗔意。 裴元嗣呼吸微滞,攥住她纤细脚踝的大手不自觉用力,目光下移。 他其实,也想她……和孩子。 但赵氏说过,女子孕前三个月胎位不稳,不能同房,裴元嗣怕克制不住犯错,只好强迫自己错开了目光,“自己穿好鞋子,下来吃年夜饭。” 阿萦穿上鞋子下来道:“大爷是没有吃饱吗?” 裴元嗣淡淡地“嗯”了一声。 虽然阿萦有了身孕,身份上却并不允许她和裴家正经的一家人坐在一起一块儿过年,这几日因为中了沈明淑的相思散和菘蓝的事情她一直装的心情不好,难道裴元嗣是想给她一个惊喜,所以特意这么早就从正房的宴席上回来了? 裴元嗣过年都想着她和孩子,阿萦怎么会不高兴呢,她也还没吃年夜饭,因为有了身子容易饿,她下午吃过了一顿,现在正好饿了。 大过年的膳房里还剩下不少的鸡鸭鱼肉和各式各样的菜肴,归仁院有小厨房,厨娘就去膳房要来一些食物现场烹制,很快就端上来四菜一汤。小厨房里做的都是两个人爱吃的口味儿,不像正房的大席面,满桌子都是硬菜大菜,需要考虑每个人的口味。 裴元嗣想和阿萦坐得远一些,可阿萦有了身孕比以前还要黏人,她非要靠在他的身上吃饭。 平时她撒撒娇也就罢了,裴元嗣不能接受两个人吃饭还要腻在一起,冷着一张脸扶正她的腰肢,警告她不许再靠过来。 阿萦乖乖地坐正,过了一会儿却又眼巴巴地凑过来,委委屈屈地喊他:“我坐不住,腰酸。” 裴元嗣就败下阵来,一顿饭吃得他浑身僵硬。 吃完年夜饭两人简单地洗漱准备守夜,阿萦看了一眼落地钟,离午夜还有一个时辰,裴元嗣拿了本书在书桌边坐着,书挡住了他的脸。 阿萦是真的坐不住,脚心热得很,她悄悄地把鞋子脱了,在地上走来走去,不时地瞥一眼书桌前专心致志的男人。 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还看什么书,书有她好看吗? 阿萦干脆走过去坐到他的大腿上,好奇地问:“您在看什么书?” 裴元嗣翻到第一页把书皮给她看,“宣宗实录。”她嗓音清润地念了出来,应该是前朝记载某个皇帝言行的史书。 阿萦斜靠在他的怀里,把玩着男人的衣襟前的盘扣,闷闷地道:“您给我讲个里面的故事好不好?” 裴元嗣一眼看见她又没穿鞋子,知道训斥不管用,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她讲了一个宣宗皇帝的故事。 宣宗皇帝宠爱温柔美貌的孙贵妃,孙贵妃给宣宗皇帝生下一儿一女,宣宗皇帝意欲废后立孙贵妃为后,满朝文武觉得孙贵妃狐媚惑主,纷纷上书弹劾,拒绝废后,宣宗皇帝大怒,两方僵持不下,各不退让。 最终是宣宗皇帝的原配胡皇后主动退位让贤,把后位“让”给孙贵妃,宣宗皇帝才得以如愿以偿。 阿萦蹙着细细的柳眉问:“大爷,孙贵妃当真是狐媚惑主么,她可是做了许多骄横跋扈,不能容人之事?” 裴元嗣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她后背的长发,随口答道:“孙氏本为妃嫔,胡氏才为正宫,孙氏不仅不知劝诫皇帝,反而怂恿宣宗立她为后,这便是她的罪过,”顿了顿,“你问这个做什么?” “可要立孙氏为后的是宣宗皇帝,并不是孙氏自己呀,”阿萦搂着他的脖子轻声道:“因宣宗皇帝要废贤良淑德的胡皇后,世人素来同情弱者,皇帝不可能有错,孙氏无辜,便只能背上狐媚惑主的骂名,大爷不觉得孙氏也很可怜么?” 裴元嗣却不以为然,皱眉道:“孙氏无辜,胡皇后又做错了什么?前朝之事错综复杂,三言两语说不尽,你好好听故事就是,不许打岔。” 这两个女人就必须要分一个对错吗,宠幸孙氏的是宣宗,要废后的也是宣宗,为什么不说错的是宣宗皇帝自己? 这人当一家之主当久了,性子尤为乾纲独断,凡事容不得他人置喙半句,阿萦识趣地没有再与他争辩下去,裴元嗣就继续给她讲宣宗皇帝的故事,阿萦也心不在焉地听着,没有了刚开始的兴奋。 裴元嗣以为她是困了,就放下书把她抱到了床上。 “您去哪儿,您不许走。” 他刚起身,阿萦急忙从身后抱住他。 裴元嗣便坐回去,声音不自觉地放柔放缓,“我不走。” 阿萦说:“那您抱抱我,一直抱着我才可以。” 裴元嗣便依她所言转过身,将她半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阿萦抬头看他,杏眼紧紧地盯了一眼他的唇,又咬咬自己水润润的红唇。 “做什么。” 裴元嗣喉头滚了滚,忽觉有几分口渴。 阿萦羞答答地笑,飞快把脸埋进他的胸口里,忸怩了一会儿又凑到他耳旁吹着气儿道:“您再亲亲我好不好?” 她话音刚落,裴元嗣便呼吸急促地低头封住她的唇。 疾风骤雨倏忽倾盆而下,唇齿交融之间,阿萦早已分不清他的气息还是自己的气息。他今夜喝了酒,淡淡的酒气芳香醉人,她身子渐渐化成一滩水儿软倒在了男人的身上,裴元嗣微微睁眼,发现她表情渐渐迷.离,猫咪一样愉悦地仰着头迎合他,垂着长长的睫毛,脸颊白里透粉,乌发雪肤,美艳若桃花。 她真美。 裴元嗣闭上眼睛,心中似有千万浪潮激荡。 和阿萦相处,阿萦的年轻美好时常让他也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几岁。或许不只是她的身子,她的明媚善良,热烈真挚,单纯美好,从未有人如此真心待他,依赖他,爱慕他,满心满眼里都是他。 如今,她腹中也有了他的骨肉,他曾立下誓言此生绝不会如父亲与祖父一样宠妾灭妻耽于情爱,也曾努力地克制自己内心的欲念,告诫自己不要背弃昔日的诺言。 但他终究还是食言了,可他不后悔,阿萦和那些心机深沉、企图攀龙附凤的女子不一样,她没有做错任何事,从头到尾,只有他委屈了她,让她无端地卷入自己和沈明淑之中两难。 从今往后,他会护她周全,让她和他们的孩子平安健康地长大…… 他正吻得投入,阿萦却突然嘤咛一声,她脸红如水,用力将裴元嗣推开,偏过头檀口娇吁微微地呼吸着。 “怎么了?”裴元嗣立时停了下来,记起母亲赵氏说过头三个月不许他和阿萦同房的话,难道是他太用力,伤到孩子了? 他紧张地去抚摸阿萦的肚子,阿萦好半响才匀过气来,点着他的胸口娇娇地埋怨道:“您弄疼我了。” 这男人是想把她和孩子一块儿吃了?她舌尖都是麻酥酥的,快要喘不过气了。 裴元嗣握住她的手指,她真是要吓死他。 他有那么用力么? 他低下头想去寻她的唇,还没亲够,阿萦却像是没看见一样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懒懒地嘟哝道:“困了。” 裴元嗣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 爆竹声中一岁除,鞭炮齐鸣,在子时准时响起。 “轰隆”一声巨响,犹如惊雷炸裂,阿萦从梦中惊醒,慌张地拱进了身旁男人的怀里。 裴元嗣捂住她的耳朵,两人紧紧相拥。 …… 新的一年到了。 本朝习俗是除夕夜一家人围在一处吃饺子,往年这时候都是卫国公夫人沈明淑一手张罗,给府中大大小小的小厮丫鬟派发赏钱,想想真是好不风光,这才不过一年的光景。 去年今日此门中,汀兰馆,白芷端着一盘猪肉白菜馅儿的饺子放到床边的小几上,沈明淑病了,病怏怏地敷着一张打湿的帕子躺在床上,白芷将她推醒,扶她坐起来喝药。 沈明淑喝不下去,咬牙切齿地问:“她怎么样?” 沈明淑是被阿萦和裴元嗣气病的,裴元嗣不管她,兖国大长公主竟也对她不闻不问,任由她这个堂堂当家主母被丈夫如此怠慢磋磨! 沈明淑齿冷寒心,恨得夜里十指在墙上抠出血来。 她现在只后悔当初心软让菘蓝给阿萦下的是慢性毒药,而不是砒.霜穿肠毒,阿萦早不晕晚不晕偏偏在裴元嗣来的时候孕,她一定是早就算准自己有了身孕,故意来下套陷害她! “她怎么样?!”沈明淑厉声又问一遍。 白芷跪倒在地上哭道:“她搬进了大爷的院子,夫人,求您别再和大爷对着干,您对大爷说句软话,就像萦姨娘那样说话,说您一时糊涂犯了错,求大爷宽宥,大爷保管不会再把您关在这院子里!” 沈明淑流下泪来,她何尝没有试着对他说过软话,可她是正室夫人啊,她怎么可能为了争宠如一个低贱的妾一般对自己的丈夫谄媚逢迎! 她曾坚信她的丈夫不会像其他的男人一样偏听偏信沉湎于美色,但他如今宠妾灭妻,早已经忘了当年在祖父病床前许下的诺言! 沈明淑不甘心,不甘心束手将她今日所得的一切都拱手让人,她抹干自己面上的眼泪,抢过白芷手中的药一饮而尽。 裴元嗣若是休妻,她便挣个鱼死网破,让裴元嗣身败名裂!她不能大归,那比一刀子杀了她还难受,就算是死,她也得拉着阿萦给她陪葬! 第47章 第 47 章 元旦,正月初一,万事从头吉。 裴元嗣丑正时分便披着夜色起身,衣革着绶,换上一品公爵朝服前往紫禁城外朝的奉天殿参加元旦大朝会。 阿萦往日睡眠浅,自从有孕后却睡得沉实多了,连裴元嗣什么时候起身离开都没察觉到。 丑正一刻紫苏将她叫醒,桂枝端着热水进来伺候她洗漱,还稀奇地道:“大爷今天去上朝一上午都回不来,归仁院应当不会有人来,姨娘为何不多睡一会儿?” 太夫人先前说过阿萦有孕就不用去拜见她,裴元嗣和裴元休都没有旁的妾室,阿萦也不必去串门,二房的陆氏是正室,阿萦去请安资格又不够。 紫苏猜测到内情,给阿萦绞了帕子递过去道:“姨娘这么做自有道理,我们听命便是。” 用完早膳阿萦梳了个稳重的发髻,又挑了一身粉紫色妆花掐丝云锦褙子,穿上去既不显得过分招摇又符合她的身份,这才揣上暖炉由桂枝和紫苏扶着走出去。 她去的是撷芳院。 赵氏不让她去拜见那是心疼她肚子的这块肉,又不是心疼她,她要是真信了这话不去拜见那才是真不懂事。 裴元嗣秘密处死了菘蓝,又将沈明淑软禁于汀兰馆,这手段她再熟悉不过,阿萦甚至有预感裴元嗣这次依旧不会休妻,可她却不能给沈明淑任何翻身起复的机会。 赵氏厌恶沈明淑,正是她可以联合利用的对象,何况讨好了赵氏,日后她在裴家的日子也可以好过许多。 卫国公府是簪缨世族,卫国公裴元嗣又是成嘉帝的左膀右臂,权势煊赫,作为这样的世家大族,从来只有旁的勋贵夫人主动上门来给裴家女眷拜年的份儿。 正月初一的清晨寒风凛冽萧瑟,滴水成冰,卯时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尚未全亮,赵氏刚起床正由丫鬟们服侍着上妆,就听小丫鬟进来禀告道:“萦姨娘来了。” 赵氏纳罕道:“她来了,她来做什么?!” 担心孩子有事,赵氏头梳到一半忙撇下丫鬟走了出去,却看见阿萦由桂枝和紫苏相扶着进来,皮肤红润气色好,眼睛也水润润的,瞅着比她还精神,哪里像是有事的样子? 赵氏瞬间门松了一口气,不悦道:“不是叫你好好养胎,大早上你又出来做什么,万一冻着了怎么办?” 阿萦闻言惶恐道:“给太夫人请安,太夫人新年万福,今天是大年初一,按照规矩妾该来给您和大长公主请安,妾担心坏了规矩,这才……” “行了行了别废话,快进来。” 赵氏怕阿萦摔着擦倒,眼睛紧盯着阿萦上台阶,桂枝性子急,拉着阿萦就要上去,被赵氏瞪眼训斥了一顿,说她笨手笨脚,等两人进了屋,赵氏又赶紧吩咐秋娘去端热水,对阿萦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阿萦说话不卑不亢,温言细语,落座时也只敢坐半边,看着一点儿都没有恃宠而骄的样子。她来时还带了礼物,亲手给赵氏做了两套中衣,绣了一只香囊并一只荷包。 赵氏奴仆成群,满柜子的锦衣华服,自是不稀罕阿萦做的两件子衣服,但阿萦胜在懂事乖巧,还知道孝敬人,不像那个沈氏整天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嫡女嘴脸,这点倒是令赵氏很满意。 从前她总觉得阿萦长得太漂亮标致,一股迷惑男人的狐媚样儿,登不得大雅之堂,不过儿子英武,阿萦美貌,生出来的孩子样貌指定差不了,这样瞧着阿萦她便又觉顺眼多了。 阿萦感觉到赵氏一直在打量她的眉眼,便装作羞涩的模样愈发垂下脑袋去. 赵氏皮笑肉不笑道:“阿萦啊,你在归仁院也住了有两天,大爷平日里朝堂事务繁多,最是辛苦,他又素不是个会对女子呵护关心的男人,你眼下有了身子,在归仁院住着怕是不便,不如就先回到锦香院,我打发两个年老知事的嬷嬷去伺候你,保管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你说怎么样?” 赵氏不愿阿萦住在归仁院,一来于礼不合,二来阿萦年轻漂亮,儿子正值血气方刚之年,两人日日夜夜在一个床上睡着,,若是一不小心擦枪走火,那吃亏的还是她的大孙子。 阿萦眸光微凝,赵氏表面上是关心她的身体,实则是敲打她不要继续在住在主院霸占着裴元嗣,还知道裴元嗣有主见自己劝不管用,便让她去劝裴元嗣,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这算盘打的她在归仁院都能听到了! 可归仁院她住的很舒服,每天晚上还有人搂着她给她暖手暖脚,她不想搬出去可怎么办呢? 心里如是想,面上阿萦却低眉顺眼地道:“太夫人说得有理,妾也不想给大爷添麻烦,回去定与大爷商量。” “如此甚好,今日你便回去说一说,别拖到明天。” 赵氏称心如意地点了点头,又唤来秋娘赏赐了阿萦不少金银首饰,两人说话间门颂哥儿穿着一身绯红的小袄喜气洋洋地走进来,看见阿萦欢喜道:“阿萦,你怎么也在,你来给娘请安?” “五爷新年万福金安。” 阿萦忙要起身请安,赵氏把她按了下去,颂哥儿大步如风,身上带着一股冷气,赵氏担心颂哥儿冲撞到阿萦身上,嫌弃地拦住他道:“去去去,别过来,站那儿就行,别把冷气过到你小侄子身上。” “小侄子?”颂哥儿瞪大双眼,四下逡巡昶哥儿,大早上的昶哥儿怎么跑到娘这里了? 阿萦有孕的事情颂哥儿还不知道,赵氏下巴朝阿萦的肚子方向努了努。 颂哥儿迷糊地看看窘迫的小嫂子,又瞅瞅一脸神秘的娘,搞不明白赵氏是什么意思。 “让你多读书你不听,”赵氏无奈道:“阿萦有身孕了,再过半年多你就当小叔叔了!” “我有小侄子了!”颂哥儿又惊又喜。 昶哥儿虽然也是他的侄子,但亲缘上终究隔了一层,阿萦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不一样,那可是他亲大哥的娃! “个月胎位还没坐稳,说出去不吉利,这一个月家里来人你把嘴捂严实了,听见了没?”赵氏不放心地嘱咐道。 “省得了省得了。”颂哥儿满口答应。他不懂为什么个月胎位没坐稳,便兴奋地盯着阿萦瘪瘪的肚子问:“娘,这得多久才能生出来呀?” 赵氏说道:“十月怀胎,还得等八个月呢。” “那可有的等了。”颂哥儿就有些失望。 趁着拜年的亲戚还没来,赵氏便亲自领着阿萦又去了一趟怡禧堂,兖国大长公主早就起来了,这会儿刚用完膳,阿萦给兖国大长公主请安,兖国大长公主便分别给了阿萦与颂哥儿一人一个封红,叮嘱阿萦细心养好身子,为裴家开枝散叶。 “妾谨遵公主教诲。” 阿萦规规矩矩屈膝福身,起身时,无意对上兖国大长公主那双云淡风轻的琉璃凤目。 兖国大长公主是今上姑母,俗话说人活七十古来稀,七十岁在本朝已算十分长寿,兖国大长公主的眼神却不见丝毫疲倦之态,反而充满睿智与淡然从容,那是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仿佛任何人的心思在她面前都无处遁形。 阿萦心猛然一跳,迅速垂下了眼帘。 看得出来兖国大长公主年轻时应该是个大美人,眉眼端庄秀丽,为何老太爷裴忌不喜欢身份高贵的公主妻子,反而对妻子身边卑微的婢女情有独钟,甚至在钟氏死后不到一年也忧思成疾、郁郁而终? 老太爷已过世多年,阿萦应该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了。 请安完毕,阿萦告辞离去。 从怡禧堂出来,她没去归仁院,反而绕远路去了相反方向的汀兰馆。 昔日门庭若市的汀兰馆人烟寥寥,只余两个看守的婆子在门口打瞌睡。 “嘎吱”一声门一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和周妈妈有分相似丫鬟,当中一个婆子立时拦住,盘问她去做什么。 虎落平阳被犬欺,堂堂卫国公夫人的大丫鬟想出去一趟都要经过两个婆子的允许,沈明淑想喝燕窝粥,婆子嫌弃沈明淑事儿太多,推诿道:“姑娘等送饭的丫鬟到了再跟她说罢,我们守着门儿,一时哪里走得开。” 白芷又气又急,口不择言地骂道:“一群捧高踩低的老货,我们夫人是生病了又不是快不行了,你们敢这样怠慢夫人,等夫人病好了我定要让夫人把你们都发卖!”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纷纷冷笑不语。 前几次裴元嗣禁足沈明淑还给她几分薄面,对外称夫人患病,这次却连掩饰都懒得去掩饰了,如今满府上下谁人不知道夫人是因为犯了大错,意图谋害萦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才被大爷责罚,白芷还想骗他们两个,大年初一都不待让他们歇歇的,喝个屁的燕窝粥,城门上掉帘子,没门儿! 白芷见指使不动二人,扭头气冲冲地就想自己冲出去,婆子忙将她拦下,人争执推搡之间门,只听一人轻柔的声音传来。 “不得无礼。” 两个婆子抬头一看,吃了一惊,赶紧跪下行礼。 “奴婢见过萦姨娘,姨娘新年万福!” 阿萦缓步走来,虚扶二人一把,“快起来罢,大过年的,不必多礼。” 紫苏从袖中掏出两把钱,一个婆子给了一把,婆子两人惊喜不已,叠声说使不得。 阿萦笑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妈妈们拿去吃酒,姐姐素来身子不好,眼下生了病,还望你们多担待些,一碗燕窝粥,也算不上什么,你们说也是不是?” 两个婆子都在心里感叹,哎呦,这年轻的萦姨娘心肠未免也忒良善了些,那夫人可是要谋害她肚子里的孩子,她竟也能冰释前嫌! 财帛动人心,当中一个婆子巴巴地就去给沈明淑端燕窝粥了,白芷警惕地瞪着阿萦,不明白她来给沈明淑献殷勤是真心还是假意,“别以为我会替夫人感激你。” 阿萦却没有丝毫责备白芷无礼的意思,她抚着自己的小腹轻声叹道:“白芷姐姐,我知道你对我有些误会,长姐当年救我一命,我曾发誓永不相忘,我相信她是一时糊涂,当真并未埋怨过她,求你帮我在长姐面前说些好话,让她不要再责怪我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不该。” “你放心,我已向大爷求情了,想来长姐应该很快便能出来,你照顾好她,我还会再来看她。” 说罢屈身对着院内遥遥一礼,转身与丫鬟离开。 这世上,难不成还真有以德报怨之人? 白芷神色复杂地看着阿萦走远。 - 却说阿萦这厢回到归仁院,那厢裴家的亲戚们也陆陆续续开始登门拜年。 沈明淑称病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庆国公夫人,庆国公夫人一早就领着一双儿女登门来给赵氏和兖国大长公主拜年,实则是想来劝劝女儿,既然挑了阿萦给裴元嗣做妾,就别太执拗,横竖阿萦生下的孩子是她来养着,还能被别人抢去不成? 然而庆国公夫人想不到,来到裴家等待她的不是意气风发的女儿沈明淑,而是亲家卫国公太夫人赵氏的羞辱与讥讽—— 二人如何争执暂且不表。 归仁院,阿萦补了大半日的眠,晌午裴元嗣回来她还在床上睡得正香,裴元嗣换好衣服走到床边,阿萦枕着自己的小手睡得脸蛋红嘟嘟,犹如一朵娇媚慵懒的海棠花春睡未醒,满头如墨的乌发披散在攒金丝弹花软枕上,被子落下一截,露出里面一片颤巍巍的雪腻香酥,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山峦叠嶂,散发着蜜桃似的淡淡甜香。 裴元嗣眼神晦暗,指腹在她细腻凝脂般的肌肤上流连,好半响克制地移开目光。 因为凌晨走得太急没和兖国大长公主请安,裴元嗣只好忍着离开,先去怡禧堂给祖母拜年。 去的路上七将早晨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他,包括阿萦去汀兰馆给看门的婆子偷偷塞银子交代她们好好照顾沈明淑,以及庆国公夫人和太夫人赵氏在撷芳院大为争执,最终是兖国大长公主出面协调。 证据拿出来,兖国大长公主堂堂一国公主怎么可能胡乱冤枉她女儿,庆国公夫人无从辩驳,还想去锦香院找阿萦论理,皆被人拦下灰溜溜地铩羽而归。 阿萦这么做裴元嗣没觉得意外,她约莫是察觉到了他不愿她搀和进他与沈明淑之间门的事端,虽然不满他对沈明淑的处置,却也从未多打听什么,偷偷塞几两银子罢了,裴元嗣不会放在心上。 至于庆国公夫人,裴元嗣皱眉。 老庆国公一生戎马,生的俩儿子都没继承老子的本事不说,一个颇会钻营谄媚,一个连卖女儿的事情都做的出来,庸碌且懦弱无能。说实话,裴元嗣看不上沈文铖、沈文德兄弟,沈珽也没多大本事,至少人老实忠厚,勉强能入眼。 裴元嗣不休沈明淑,是看在老庆国公的面子上,庆国公府来裴家作妖,除了加重裴元嗣心中对沈明淑厌恶再无其他作用。 - 裴元嗣再回来的时候,阿萦已经醒了,正松挽着发坐在床前发呆。 “大爷新年万福。”见到他进来,她迎过来笑了笑,笑容却有些勉强,没有先前对他那般热情了。 因为胃口不舒服,晌午饭阿萦也没怎么用,整个人都怏怏的。 趁着阿萦去净房洗漱,裴元嗣叫来桂枝,沉声问:“今天早上去太夫人房里,太夫人和姨娘都说了什么?” 桂枝把赵氏的话一五一十地学给裴元嗣听。 裴元嗣脸色难看,母亲未免手太长,都管到他院子来了。 午歇的时候,裴元嗣故意不问,果然,上床后阿萦忸怩了一会儿,小声和他打商量道:“大爷,我今晚能不能搬回锦香院去住?” 裴元嗣睁开眼,凤目微眯,阿萦垂下头解释道:“是我在这里住的不太习惯,而且我现在有了身子,不方便侍候您,还时不时地给您添麻烦,若是搬回去,搬回去……” 她突然红着脸“唔”了一声,咬住唇。 裴元嗣手上微微用了力,面不改色问:“搬回去怎么样?” 阿萦羞恼地瞪着他,使劲儿往下推了推他作乱的手。 裴元嗣不仅没有收手,反而顺着她白皙的脖子吻了下去……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阿萦眼睛便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湿漉漉像眼泪一样。 她有了身孕,身子愈发敏感,他还来欺负她。 她不知难受还是愉悦地哼哼着,扯得裴元嗣头皮疼,裴元嗣伸手碰了碰,惊讶地发现手背甘露泛滥成灾。 她可真是水做的。 裴元嗣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满脸羞红的阿萦,不敢再刺激她,暂且抽手而退。 阿萦却懊恼不已,一脚蹬开他作乱的大手,捂着脸气呼呼地翻过了身去。 “晚上我就搬回去。” 裴元嗣用了两块帕子才擦干净手,闻言沉沉笑了起来,促狭道:“你受得住?” 阿萦脸颊滚烫地躺在床上装死。 裴元嗣看着阿萦锦被下依旧纤细的曲线,靠过去轻轻抚摸着,慢慢收了笑意,“你安心养胎,太夫人那里不必管,我自有应对。” 阿萦惊讶地扭头,“大爷都知道了?”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轻声求道:“大爷还是让我搬出去吧,太夫人说的也不无道理,我在这儿,实是不能侍候您,反会给您添许多麻烦,我搬回锦香院,您一样可以来锦香院看我。” 阿萦黏人,一刻离了他就要想,她肯定不是自愿想离开,而且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裴元嗣不想冒险,让阿萦再被奸佞小人钻了空子。 裴元嗣看着她道:“我让你住,你住便是,在这卫国公府,能当家作主的唯有我一人,听明白了吗?” “倘若太夫人问起,你就哭,说大爷不应,其它什么都不必多说。” “还是说,是你自作主张想搬出去住……” “当然不是!” 阿萦小手急急地捂住男人的嘴,“我才不想和您分开呢,我、我想和您住在一起,我喜欢夜里您暖呼呼地搂着我睡,喜欢您和您亲……” “亲什么?”裴元嗣握住她的手腕,目光紧盯着她。 阿萦脸通红,窘迫地说不出口。 裴元嗣眼底浮现笑意,俯下身,一点点衔住阿萦粉嘟嘟的唇。 - 花厅。 沈玦来卫国公府拜年,去锦香院扑了个空,被颂哥儿告知姐姐阿萦搬到了裴元嗣的归仁院中住,还有了两个月的身孕,震惊不已。 颂哥儿虽说是国公府的爷,但他整日被裴元嗣和赵氏拘在学堂和书房里背书,了解到的东西十分有限,大人都看他像孩子,有些事情也都瞒着他,颂哥儿知道阿萦有孕还是上午才从赵氏那里听来的新鲜事,得知此事之后他迫不及待地就分享给了来裴家拜年的沈玦。 沈玦匆匆来到归仁院,心砰砰跳的直快,不知是喜是忧。 颂哥儿在一旁不悦道:“你转的我头都晕了,别转了,有我大哥在,阿萦能有什么事?” 因为沈玦阴沉着脸,不像是来卫国公府拜年倒像是来奔丧。 沈玦暗想:就是因为有裴元嗣姐姐今年才十六岁就有了身孕,可姐姐根本不爱裴元嗣!看着自己血脉相连相依为命多年的亲姐姐为一个不爱的男人生儿育女,他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姨娘慢些。”有丫鬟轻声提醒道。 一双镶嵌着大颗珍珠的红色绣鞋停在棉帘之后,沈玦紧张得心都提了起来,紧接着那棉帘一掀,露出帘后少女一张娇媚红润的脸蛋儿。 “姐姐?” 沈玦一怔,喃喃道。 下晌,阿萦午睡醒来时,裴元嗣已早早起身去前院见客了。 紫苏说沈玦来看望她,阿萦匆匆梳妆便赶来花厅,她想亲自告诉弟弟这个好消息,他要当舅舅了! 她刚一走进来,沈玦先是愕然盯着她的脸,然后目光缓缓下移,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她的肚子,显然是早就提前得知了她已有身孕的消息。 会是谁? 阿萦扫向一旁臭脸的颂哥儿,心中明白了大半。 “见过五爷。”阿萦微微收敛了笑容,先向颂哥儿道了个万福,颂哥儿担心她屈身的时候挤坏了肚子,忙走下来道:“快起来快起来,不必多礼,别压坏我小侄子!” 阿萦忍不住“扑哧”一笑,抚着自己的小腹柔声道:“五爷放心,孩子没有那么娇贵,妾自有分寸。” 说罢,阿萦神色温柔地看向了沈玦。 颂哥儿咳嗽一声,“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两个叙旧了。”起身走了出去。 颂哥儿一走,阿萦便拉着沈玦往里去,命紫苏与桂枝把门,两人各自落座,阿萦先疑惑地问:“我见你与颂哥儿关系颇为熟稔,你们二人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沈玦垂眼道:“上次他去沈家族学,我被人欺负,他替我出过头,就认识了。” 阿萦不疑有他,“原来如此,颂哥儿人不错,你以后要多结交这样的朋友,多与他来往才是。” 说着细细地打量着沈玦的眉眼身形,笑眯眯道:“阿玦长高了一些,脸色也好了许多,”她用手指比了比,一双大大的杏眼中满是骄傲,“下次给你做衣裳,得做长这么一块了,想来到明年这个时候,你就能帮姐姐摘棠华院里的那颗柿子树了。” 阿萦皮肤红润有光泽,的时候还要润泽白皙上许多,更重要的是她眉眼间门的笑容开怀真切,也没有半分郁郁寡欢的模样。 沈玦紧抿着唇,一语不发地打量了阿萦许久,阿萦叹道:“我知道你担心我,傻孩子,姐姐真的没事,大爷他待我很好,你在家里好好念书,照顾好自己,不必挂念姐姐,记住了吗?” 沈玦默了半响,点点头。他迟疑地看向阿萦的小腹,连目光都是小心翼翼地,“姐姐,我……我真的要做舅舅了?” 阿萦鼻尖不禁一酸,抚摸着弟弟的头道:“嗯,你要做舅舅了。” 上辈子阿萦和孩子没有缘分,绥绥一出生就被沈明淑抱走,昭哥儿在她膝下养了半年多,最后也被送到兖国大长公主的怡禧堂,每一次的分离都令她心如刀割,不啻于从她的骨血中剜肉,她这个当娘的都见不到孩子,更枉论做舅舅的沈玦。 阿萦嘴角慢慢噙起,心中却暗暗下定决心,今生今世不论使出何种手段,她都绝不可能再让她的一双儿女认别人做娘! - 自从用了阿萦叫人送过去的舒痕膏,福儿额头上的伤疤淡了许多,阿萦给了福儿和沈玦两人一人一包大封红,沈玦摸了摸那包封红的厚度,绷着脸还了回去,死活不肯再要姐姐的补贴,阿萦就趁他没注意就塞给了福儿,让福儿偷偷带出去。 等裴元嗣回来,阿萦又带着沈玦给裴元嗣见过礼,裴元嗣看着眼前俊秀如翠竹般的少年郎,俨然已经以姐夫自居,把沈玦叫到书房去考校了半天沈玦的功课。 从书房出来的时候一向少年老成镇定自若的少年竟然垂头丧气,福儿大为纳罕。 不过到了阿萦面前,沈玦很快又恢复了从容淡定,两个男人能相处和谐,事情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没想梦中的前世一样大打出手、你死我活,阿萦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与沈玦相比,沈家大少爷沈珽今日的心情就没那么好了。 庆国公夫人回家哭诉,沈珽烦不胜烦,只能带上厚重的礼物来到卫国公低声下气地来求裴元嗣再给他姐姐一次机会。 裴元嗣却只横眉冷对,冷声道:“这是我和你姐姐之间门的事情,与你无关。” 沈珽哑口无言,来到汀兰馆想劝劝姐姐,沈明淑一向骄傲,不愿让任何人看见她狼狈的模样,早上庆国公夫人的话已是令她勃然大怒,这会儿索性拒见沈珽。 沈珽吃了闭门羹,真真是憋了一肚子的气,把礼物补品丢下后扭头就走了,头也不回。 大年初一,在热热闹闹的鞭炮声中就这样过去了。 就在这一夜,从应天府南京城启程在水上漂了一个多月的刘妈妈终于顺利到达了所属北直隶的永平府境内。 但由于是新年,沿途的贩夫走卒俱不愿意载着年纪大了又穷抠抠的刘妈妈去京城,刘妈妈只能暂且盘桓在永平府准备等着送完年继续北上。 大年初一的深夜,刘妈妈拄着拐杖站在客栈的窗前眺望西北方向的京城,恨得咬牙切齿:蛇蝎心肠的毒妇沈氏害死了她从小奶到大的柔姑娘,等着吧,等她进京城的那一日,她一定哭着去敲顺天府的登闻鼓,她要闹得满城皆知、让沈氏给她的柔姑娘抵命陪葬! 第48章 第 48 章 汀兰馆,沈明淑一次不落地喝了十几天的药,硬是把身上的伤寒病给养好了。她每日闭门不出,大喜的日子身着素服在屋里跪着读佛经,连庆国公夫人和亲弟弟沈珽来求见都拒之门外。 然而从她被发落到现在,裴元嗣依旧没有过来看过她一眼。 沈明淑夜里睡不着时脑中总是时不时地回想起她十二岁那年初见裴元嗣的场景。 那一年裴元嗣十五岁,比她大三岁,老国公裴仲礼新丧,裴元嗣披麻戴孝扶棺出葬,她在人群中遥遥一面,面对众人对卫国公府的非议,他面不改色,始终腰背挺拔,神色冷峻如霜走在丧仪最前,宛如一棵孤傲清冷的松柏屹然挺立。 十五岁及笄那一年,裴元嗣十八岁,刚出孝他便参加会试转年就被成嘉帝在殿前钦点,成为了本朝有史以来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十八岁的男人褪去了身上的少年稚气,凤目漆黑坚毅,少女怀春的她站在高阁之上痴痴地凝望着骑在马上的他,在好友们的调笑之下羞红了脸蛋。 当祖父悄悄告诉她,他为她相中的如意郎君就是卫国公裴元嗣时,沈明淑高兴得一整晚都没睡着,后来边疆危难,裴元嗣主动请缨,与年迈的祖父同上战场,她等了他整整四年。 为了讨他母亲的欢心,她堂堂庆国公府的嫡女委曲求全低三下四,四年之后,他果然如约登门提亲,嫁给他时,她以为苦尽甘来…… 沈明淑无声地落下两行清泪。 最终他却还是喜欢上了别的女人,曾经的承诺早已化为乌有,这数十日沈明淑一直在想,她与阿萦相比究竟差在何处,他宁可喜欢一个卑贱的庶女都不愿多看她一眼。 正月十五上元夜后的第二天,是沈明淑的生辰。 这一天,沈明淑换上一身青色的衣裙,淡扫峨眉,给了看守她的婆子一把钱将白芷放了出去。 白芷手捧着一只大红绣鸳鸯香囊和一把镶嵌着硕大宝石与珍珠的鎏金腰刀匕首跪在裴元嗣面前。 那只被磨旧的香囊之中装的是两人新婚之夜的结发,意为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那把腰刀匕首,是当年老庆国公在太原临终前托裴元嗣转交给孙女沈明淑的遗物。 也是送给他们二人的新婚贺礼。 “大爷,今日是夫人的生辰,夫人已经知错了,这几日夜夜她在房里以泪洗面,求您再去见她一面,给她一次机会!” 见裴元嗣沉默地看着她手中的二物,并未出声驱赶,白芷喜极而泣,立即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裴元嗣转身去了汀兰馆。 沈明淑跪坐在佛龛前的蒲团上,还未出正月,她便一身银白底淡青色的袄裙,乌黑的长发半绾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发间只簪着几根素色的簪子,神色憔悴楚楚可怜。 她一向锋芒毕露,人前人后大方得体,从不甘心示弱,裴元嗣还是第一次见她这幅弱质纤纤的姿态,他微微蹙了眉,进屋连坐都没坐,平静地问:“找我何事。” 沈明淑听到声音急忙迎出来,见是他,先是一喜,继而面上露出似喜似悲的神情,掩面哽咽道:“肃之,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她跪倒在裴元嗣脚下,哭着说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猪油蒙了心!大爷若要罚我我无话可说,可我做一切不是为了旁人,正是为了大爷你啊!” “大爷你若喜欢阿萦,为何不早与我说开?我竟误以为阿萦心怀不轨,为了卫国公府的后宅安宁才不得已出此下策!但我那时当真不知阿萦已怀有身孕,否则借我一万个胆子我也断然不敢害阿萦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沈明淑给阿萦下毒分明是为一己私欲,嫉妒阿萦得宠才使得这番恶毒心计,现在到了她的嘴中却皆成了他的错,如此颠倒黑白! 沈明淑争强好胜聪明一世,可惜却偏偏不懂男人的心,裴元嗣闻言冷笑不止,“你说阿萦心怀不轨,那我问你,当年我房里的两个丫鬟,莫非也是如此,卫国公夫人?” 沈明淑心猛然一沉。 裴元嗣不是撒手不管后宅的男主人,他生性嫉恶如仇,端肃刚正,之所以对妻子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皆是看在老庆国公的面子上,否则以他的性情,早便将沈明淑下堂休弃,何来今日苦果? 沈明淑绝不会认下青荷与碧桃之过,她咬紧牙关,含泪说道:“青荷当众顶撞于我,碧桃私自偷盗府内珠宝,二人贪慕荣华,其心可诛,我自认对二人的处罚无可指摘,大爷倘若不信,我请求大爷再彻查碧桃与青荷之案,如有掺杂半分私心,便要我现世得报,葬身火海,不得好死!” 沈明淑敢公然处置赵氏放在裴元嗣房中的人,自然是因青荷与碧桃并非全然清清白白,否则又怎会被沈明淑拿捏住错处。 裴元嗣无心再与沈明淑争辩,转身就走,沈明淑抓住他的衣角急切道:“肃之,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不论如何求你不要厌弃我,否则我再无颜面活在这世上了!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对你的心天地神明可鉴,如你不信,我今日唯有以死明志!” 说罢沈明淑心一横,闭眼就冲着一侧的墙壁冲去。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裴元嗣脸色微变,转身却阻拦不及,沈明淑撞晕在了墙上。 …… 汀兰馆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阿萦的耳朵里。 “万一大爷心生怜惜,原谅了她,姨娘,这可怎么办是好?”紫苏担忧地道。 阿萦绣小绷的手一顿,娥眉紧蹙。 没想到沈明淑竟能如此豁得出去。 说不担心那是假的,沈明淑与裴元嗣毕竟是结发四年的夫妻情谊,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沈明淑还是裴元嗣恩师最疼爱的孙女,这恐怕也是裴元嗣一直不愿休妻的原因。 休了沈明淑,裴元嗣不仅有违恩师所托,名声也会大为受损,白璧微瑕。 阿萦摸了摸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别急,急也无用,等大爷回来怎么说。”继续缝着手中的花样。 紫苏看着阿萦从容镇定的美丽面庞,情不自禁地也冷静了下来。 阿萦给她出主意,上次大爷因为阿萦中毒之事审她,紫苏趁机将沈明淑害她娘李氏之事一并托出,求大爷给主持公道。 后来大爷就不知道用了手段,从沈家要来了她和她娘李氏的卖身契,又将她娘安置在了卫国公府的倒座房,出钱给李氏看病,让她从此安心伺候阿萦。 紫苏感激裴元嗣,更对阿萦感恩戴德无以复加,有阿萦在,她就像有了主心骨,什么都不怕。 裴元嗣回了归仁院,裴元嗣回来之前,三七为了讨好阿萦,已经偷偷将沈明淑撞墙明志之事提前告知了阿萦,让她做个心理准备。 裴元嗣进来时面沉如水,阿萦替他更衣,果然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儿,她绕到他的身前替他整理衣襟时便面含忧色地询问:“大爷,长姐可是出什么事了,您别生气,有什么事我们好好儿说……” 裴元嗣闻言却突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凤目锋利如刀,“你每日足不出户,从哪儿得知她出事的消息?还是说你嘴上说着关心,其实心里最希望她出什么事?” 他猛地抬手一挥,阿萦忍不住踉跄数步,扶住身后的衣槅,震惊地看着他。 裴元嗣冷着脸走进房里,床上铺满了针线衣服,裴元嗣看着愈发心烦,烦躁地将这些杂物噼里啪啦全部掀翻到地上。 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条玫瑰紫色的软绸中衣,中衣的一端夹在巴掌大小的木制小绷上,绷面栩栩如生地绣着一朵艳丽雍容的牡丹花。 牡丹,是沈明淑最爱的花。 裴元嗣一怔。 这时,阿萦从屏风后默默地走了进来。 她半跪着捡起被裴元嗣扔到地上的针线,裴元嗣皱眉,刚刚张口,阿萦便将衣服都捡了起来,裴元嗣闭嘴,将脸扭到一边。 阿萦把衣服叠好放到桌上,这才低声解释道:“适才是妾逾矩了,妾先前看见白芷在院里和大爷说话,为大爷更衣时,大爷的身上有血腥气……妾以为是长姐出了事,一时心急,乱了规矩,还请大爷责罚。” 阿萦垂脸跪到地上,裴元嗣脸一僵,终于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是他错怪了阿萦,他带着火气迁怒了她,误以为她与沈明淑一样别有心机。 “谁要你跪的,起来!” 裴元嗣厉声道,他上前将阿萦拉起来,阿萦眼圈早就红了,泪水委屈地在里面打着转儿,裴元嗣受不了女人哭,若是别的女人,他指定又要发怒,但阿萦…… 他把阿萦抱到了床上,斥责道:“你有了身孕为何还要跪,伤着孩子怎么办?” “我……没怪你,别哭了。” 阿萦拉住他的大手,摇着头眼泪汪汪地道:“我不哭了,您别生气,别生气……” 裴元嗣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心里是烦的,可阿萦没有错,她平日里娇气,只要他生气,她一点娇气都没有了,尽是小心翼翼,他不能把气撒到她的身上。 裴元嗣不会安慰人,可又不能一直看见阿萦哭,他僵硬地坐着看了她半响,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寒风吹灭了几分心内的烦躁,一抬头,忽见决明神情凝重地小跑了进来。 大冷的天决明额头直冒汗,附到裴元嗣耳旁低语几句,紧接着主仆两人匆匆消失在院子里。 紫苏推门进来的时候,阿萦正坐在床上揉着手背上的红肿,紫苏赶紧去拿药酒给阿萦消肿,小声埋怨道:“大爷脾气也太差了些,姨娘不过随口问一句都要发脾气,还把您的手给弄伤了,万一惊着孩子怎么办?” 不是脾气差,而是裴元嗣从头到尾根本没有真正信任过她。 阿萦眼中的冷意一闪而过,没空计较这个,问:“他去哪儿了,可是又去汀兰馆了?” “应该不是,”紫苏细细揉着阿萦的手背道:“奴婢只听决明说似乎是公主有事找大爷,许是商量如何处置夫人的事吧,不过大爷和决明离开的时候,脸色似乎格外凝重,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一样。” 大事。 阿萦心神一动,不觉想到一人。 难道,是他回来了? - 怡禧堂。 赵氏哭得肝肠寸断,几欲哽咽,口中不住地喊着“我可怜的外甥女”,若不是有秋娘扶着,只怕她身子都要瘫倒了下去。 裴元嗣面色冷峻地踏进来,刘妈妈还在哭嚎着,一见裴元嗣跟见了救星似的冲着裴元嗣的大腿就扑了过去,“大爷给我可怜的柔姑娘做主啊!她今年才十七岁,年纪轻轻就淹死在了湖底,卫国公夫人沈明淑,她草菅人命,买.凶.杀.人,我们姑娘死得冤啊!大爷给我们姑娘做主!” 薛玉柔的父亲薛荣是江州通判,薛家一家子都在江州,薛太太在薛玉柔十二岁时便病故,留下一对姐妹玉柔、宁婉,小的宁婉姑娘那年才八岁,两个孩子没了亲娘,父亲薛荣却不到半年很快另娶继母。 继母刻薄寡恩,苛待薛家姐妹,赵氏在外甥女守孝期过之后便将薛玉柔接来京城,为了给外甥女寻一门好亲事,没想到正是这门好亲事,要了她的命。 去年七月薛玉柔祖母葛氏病重,薛玉柔迅速启程返回江州,八月中旬深夜船行至长江以北的徐州嘉河,薛玉柔担心祖母病情夜不能寐在船舷上走来走去,刘妈妈半夜出来解手,突然听到薛玉柔呼救,她赶忙走出去,却看见一名小厮打扮的陌生男人目露凶相地将薛玉柔捂着嘴推入河中! 刘妈妈既惊且怒,她是忠仆,当即就要过去救自家姑娘,那小厮杀心既起,对她亦是毫不心慈手软,薅过她的头发就将她往栏杆上撞。 刘妈妈生得粗壮,小厮无法将她轻松推入河中,刘妈妈口中和喊着救命,小厮没法子,一刀捅了刘妈妈等船行至下一河段时再将尸体抛入河中毁尸灭迹,伪造出薛玉柔失足落水、刘妈妈为救她淹死在河中的场景。 这一切做的天衣无缝,薛玉柔半夜因为思念祖母走出房间,七月份刚下过雨船舷湿滑,她失足落水跌下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得巧合,就连徐州知府都未看出丝毫端倪,以“失足落水”结案。 薛玉柔的尸身打捞上来时已经被泡得全身发肿,经过薛父与薛玉柔的贴身丫鬟辨认后发现确为薛玉柔无疑,而刘妈妈的尸身也在三天三夜被找到,因为是个仆妇,落水时间也太久,薛家没有仔细辨认便匆匆领走。 得知打小疼爱的孙女死后,没过多久葛氏也忧郁而死,一命呜呼。 谁又能想到那被打捞上来的刘妈妈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刘妈妈!真正的刘妈妈大难不死,被凶手抛尸后冲到了嘉河下游的一个小渔村,渔村的一个瞎眼婆婆救了她,没钱买药就在路边随便摘一些草药给刘妈妈用着,权且死马当活马医。 四个月后刘妈妈终于恢复得差不多,小厮那一刀没有伤及她的要害,刘妈妈自觉薛家凉薄,必然不肯冒着得罪庆国公府与卫国公府的风险为自家小姐讨回公道,发誓要上京城敲登闻鼓告状。 这一个多月她乔装改扮躲躲藏藏终于入了京城,本想直接去顺天府喊冤告状,路上在客栈吃饭时却听一个汉子无意讲起一桩他亲身经历过的事情。 说是他祖父年轻的时候在乡下种着五十亩地,家里世世代代是农民,有一年村里的乡绅强占了他的土地,他气不过去镇上告状,被县官拿着打了一顿杀威棒,他又去城里告状,知府收了乡绅的银子与乡绅沆瀣一气,直接把他祖父给打了个半死扔到乱葬岗,要不是他祖父福大命大自己爬回了家,恐怕现在都没他这个人。 后来他祖父举家搬去了外地,一辈子安分守己,穷到死都是个农户,剩下他不甘穷跑到京城来干力气活儿。 刘妈妈听完这个故事后背冷汗直冒,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沈明淑出身庆国公府,庆国公沈文德与顺天府尹万一是什么至交好友,两人私下勾连,她去顺天府敲鼓告状,顺天府尹便如那知府一般直接把她打死都没人给她伸冤! 刘妈妈如梦初醒,赵氏是薛玉柔嫡亲的姨母,现在唯一能够为薛玉柔伸冤的人只有卫国公太夫人赵氏! 心里拿定注意,刘妈妈便戴上帷帽来到了卫国公府门前守着,赵氏喜爱出门游宴,她只蹲守了两天就轻松蹲到了赵氏出门的时机,担心赵氏不愿将丑事闹大,她还特意当众哭着扑到了赵氏的身上喊冤。 赵氏开始唬了一跳,以为遇见了疯婆子,忙叫人把她叉出去,刘妈妈赶紧抬头说清她是谁,赵氏瞪眼仔细一看,眼前这蓬头垢面、瘦了至少两圈的瘦婆子还真是外甥女的奶娘刘妈妈! 赵氏听明白事情的经过后肝肠寸断、勃然大怒,直接把刘妈妈带到了怡禧堂求婆母做主。 兖国大长公主思忖许久后让人请来了裴元嗣,裴元嗣才是一家之主,沈氏是去是留也该由他来决定。 裴元嗣看着跪在地上的刘妈妈,长眉紧锁,抿唇不语。 除去刚开始时的震惊,裴元嗣很快恢复平静,接受了刘妈妈口中的话,曾经的枕边人会是如此的心狠手辣,他好像早就有预料。 他曾明确过表示不会纳薛氏为妾,沈明淑却担心裴元嗣纳了阿萦,就极有可能再在赵氏的撺掇之下纳薛玉柔,那时沈明淑以为裴元嗣讨厌阿萦,而薛玉柔却是裴元嗣嫡亲的表妹,两相比较之下,沈明淑对薛玉柔不得不防。 她不可能等着薛玉柔回来和她抢夫君,那就只有一个办法,让薛玉柔在回家的路途中“意外”身亡。 汀兰馆,沈明淑刚从昏迷中苏醒。 她知道她的祖父老庆国公就是裴元嗣的软肋,裴元嗣不可能休弃她,倘若休她,他在死后将无颜面对昔日恩师。 沈明淑闭上眼。 她想,她应该是打动他了。 花有几日好,以她对他多年来的了解,阿萦即使生下男娃,裴元嗣的性格也绝不会将孩子交给阿萦来抚养。 等阿萦渐渐失去了宠爱,就是她的机会,只要她不被休弃,就一定还有机会挽回他的心。 沈明淑额头被撞得隐隐作痛,她听到外面有争执哄乱声,不悦地抬起身子来喊白芷:“白芷,外面怎么回事?” “白芷,白芷?人都死了吗?!” 白芷没有动静,一语未落,屋门却忽被人从外撞开,沈明淑大惊失色,只见屋外走进来的是三七和两个身材健壮的婆子,看这架势,沈明淑心跳如雷,莫名有不祥的预感。 她想装病拒绝,三七却坚持将她“请”了下来,来到怡禧堂正房的大厅之上,刚进屋“轰隆”一声大门紧闭。 沈明淑抬眼一看,裴元嗣、赵氏、兖国长公主分别坐在上首,三人神情肃穆正襟危坐,另有一老婆子在底下圈椅上怨恨地瞪着她,沈明淑险些吓晕过去,蓦地尖声叫道:“鬼,鬼!你不是死了吗,你怎么还活着?!” “承蒙夫人还记得老奴,”刘妈妈咬牙切齿:“夫人的小厮一刀没有捅死我,让我活着,还回到了京城,夫人万死也没想到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何时让我的小厮去杀过你,你莫要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 刘妈妈气得从圈椅上站了起来,“夫人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哪个有能耐敢在太夫人送给我们姑娘的小厮里安插人手,我们柔姑娘死了,最大的受益人就是夫人你!临行之前,我曾当面亲耳听你身边的丫鬟白芷诅咒我们姑娘有去无回!” 刘妈妈转向赵氏,赵氏立即命人将白芷带上来,带上来开始不承认,几个巴掌下去白芷受不住了,招认她确实诅咒过薛玉柔。 那时薛玉柔回老家看祖母葛氏,刘妈妈特意跑到白芷面前显摆说她们姑娘日后还会再回来,白芷气不过,随口啐道:“那也得看你们姑娘还有没有命从江州老家回来!” 白芷不过是信口一说,刘妈妈当时也未曾放在心上,孰料后来阴差阳错,刘妈妈被推入水中之时厉声质问那小厮是否是奉了卫国公夫人沈氏的命令,小厮只冷笑说了一声她活该,并未否认。 薛玉柔素日性情温和沉静,从未的罪过任何人,除了心狠手辣的沈明淑! 是以刘妈妈和赵氏都认定沈明淑就是凶手! 但凡事都要讲究证据,沈明淑在怡禧堂的这个空档,裴元嗣便命三七与决明将汀兰馆上下搜了个遍,尤其是沈明淑的屋子里。 沈明淑胸有成竹,挺胸抬头地站在大厅中央,她早就把证据销毁,就算薛玉柔真死在她手里又能如何? 果不其然,两刻钟之后决明回来摇了摇头,意思是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只把沈明淑屋里堆满的手抄佛经抬进来,俨然一副一心向佛的模样。 刘妈妈忍不住道:“怎么可能,大爷去拷打她的下人,定有人会禁不住拷打招供!” 然而这话说完,沈明淑竟依旧面不改色,淡淡说道:“大爷自去便是,我沈明淑清清白白,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怕人污蔑!” 裴元嗣脸色冷沉,看了一眼决明。 决明心领神会地离去。 汀兰馆五十多名下人,包括白芷,尤其是平日里沈明淑的心腹,皆由决明与三七亲自上阵拷打。 期间沈明淑头晕晕倒,兖国大长公主还命人将沈明淑扶到了内间去歇息,刘妈妈已经离开座位走来走去,急得满头大汗。 赵氏则揪着手中的帕子,不停催促裴元嗣再加派人手审问。 满屋子人从天亮等到天黑,正月十七傍晚,天上开始纷纷扬扬飘扬起小雪,终于,两个时辰之后,三七冒着一身寒气从外面大步走进来,手中提着一人,大声道:“大爷,周妈妈带来了!” 与此同时,内间,沈明淑猛然从床上坐起来。 第49章 第 49 章 阿萦等到傍晚怡禧堂依旧没信儿,桂枝性子急想去打听,连一向沉稳的紫苏都坐不住了,两人一块儿过来请示阿萦。 阿萦上午做衣服,下午便改练字,练字能使她平心静气,心无旁骛。 此时她放下手中狼毫,罕见地冷下脸道:“不论事情结果如何,你们要始终谨记自己的身份,你们的主子是姨娘,而国公府的主子是大爷、大长公主和太夫人,事不可僭越,不可有违礼数。” “你们二人皆是我的心腹,从今日起我给你们定两条规矩,言多必失,处世戒多言,此其一,其二,自奉谦卑,凡事勿相争,宁得罪小人不得罪君子,你们二人可记住了?” 阿萦性情温和,看着不争不抢,少有这般严厉的时候,二婢对视一眼,急忙一叠连声应是,还将阿萦适才说过的这两句话各自重复了一遍。 背完一遍之后,紫苏、桂枝也就想明白了,原来主子的意思是让她俩安分守己别瞎打听,管好自己的眼前事即可。 晚膳的时候阿萦胃口还不错,她近来特别喜食酸黄瓜,赵氏知道后很是高兴,酸儿辣女,还说阿萦肚子里一定是个男娃,让小厨房给阿萦做了三个大罐子送过来,酸黄瓜腌得脆脆的十分爽口开胃,味道也不酸牙,阿萦就着花卷吃了五六块才吃饱。 吃完之后她就扶着肚子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消神儿,和平时相比没有两样,紫苏与桂枝渐渐地也就沉着了下来。 阿萦这厢闲适自在,怡禧堂的沈明淑与周妈妈就好不到了哪里去了。 周妈妈受不了大刑,二十个板子下来人就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饶是如此她也是咬紧牙关坚决不说实话,因为她清楚一旦松口不光自己和沈明淑逃不了这一劫,就连她不知情的侄女白芷、家人全部都要遭难。 审了两个时辰下来她竟硬是不肯松口,赵氏和兖国大长公主上了年纪捱不住这么久的刑罚,已经早早地回去歇着了,就连刘妈妈都被安排去了暖阁小憩。 周妈妈不肯说,白芷年纪轻轻却遭不住决明与三七的威胁恐吓,早就将沈明淑早年做过的许多事情一股脑如竹筒倒豆子和盘托出,譬如三年前她又是如何一步步引诱害死裴元嗣房里的两个丫鬟青荷与碧桃。 有些事情白芷不知内情周妈妈却一清二楚,裴元嗣遂承诺若周妈妈供出实情饶恕周妈妈的侄女白芷及其无辜家人,周妈妈不得已含泪招认。 原来沈明淑在未出阁前曾有一位心腹长随叫做万贵,庆国公府乃是将门,老庆国公疼爱伶俐聪敏的大孙女,便自沈明淑年幼时就千挑万选选了两个小厮来保护她,万贵是沈明淑的陪嫁,身手敏捷忠心耿耿,沈明淑一遇到什么事解决不了就会去找万贵帮忙。 直到四年多前沈明淑嫁人前夕将忠仆万贵打发去了乡下庄子做管事,半年前,也就是薛玉柔刚离府回老家不久那段时间,沈明淑又以查看田庄收成为由召万贵入卫国公府。 裴元嗣命人去拿万贵。 万贵远在城外田庄,丝毫不知危险已悄然降临,决明把万贵绑来连夜审讯。 孰料这万贵的嘴巴竟比周妈妈的骨头还要硬,连上棍、针、拶三刑依旧咬紧牙关不说一言,家中妻儿老小的性命在他眼中都比不上从小伺候的主子沈明淑,真是好一个忠仆! 不招也没关系,决明从万贵家中院子的地底下挖出他作案的工具,一把约有男人半个小臂长的短刀,其实这把刀刘妈妈早就不记得了,但她记得万贵,她见过他的脸! 见到万贵的那一刻,刘妈妈浑身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天晚上,夜风瑟瑟,万贵将薛玉柔推进水里,她冲上前去,万贵掐住她的脖子,锋利的刀尖一把捅进她的身体里,她来不及呼救,失去意识掉进一望无际的深水中。 真相大白,万贵见大势已去只得招认,薛玉柔的确死于沈明淑之手。沈明淑本意是要万贵把薛玉柔推进水里伪造成她失足落水而亡,谁料人算不如天算,万贵的行迹竟会被半夜出来的刘妈妈看到。 有了刘妈妈这个变数,万贵回来不敢告诉沈明淑事情没办妥,又恐薛家人发现被他杀死的刘妈妈,便四处寻了一妇人尸体扔进水里伪造成是刘妈妈的模样。 一个死了的仆人,再加上尸体早已泡的面目全非,薛家压根就没在意刘妈妈的生死,稀里糊涂认领了尸体,让万贵暂时逃过一劫。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沈明淑再也无法抵赖。 裴元嗣听完万贵和周妈妈的供词后在屋里沉默了许久,大半夜的,他没有惊醒任何人,负手走进了关押沈明淑的那间屋子。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他将万贵和白芷的供词用力扔到沈明淑的脸上。 沈明淑脸被纸割得生疼,她忍着屈辱哑声问他,“大爷是什么意思?” 裴元嗣阴沉着脸不语。 沈明淑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道:“大爷,望你调查清楚事情的真相,莫要屈打成招,把这些欲加之罪加在我……” “住口!” 裴元嗣一口喝断她道:“你不想认?好,薛氏死于你手,你不认,那我问你,顾氏是怎么死的,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她也是失足落水?” “沈明淑,你手里有几条人命,你还记得清楚吗?这一巴掌,是替你祖父打的!” 老庆国公一生戎马爱民如子,自小疼爱的嫡亲孙女却是杀人如麻蛇蝎心肠的毒妇,事到如今证据确凿她依旧抵赖,裴元嗣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意,抬手往沈明淑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沈明淑扑倒在地上,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她捂着自己的脸嚎啕大哭,“裴肃之你打我,你竟然又打我!你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害死了薛玉柔和顾三娘?她们两个贱人算什么东西也值得我去动手!” “你就是宠妾灭妻,你是不是觉得我死了你就可以和沈萦双宿双栖,我告诉你裴肃之,我就算死了你也休想把那个贱人扶正!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沈明淑咬死了不认,气急败坏之下还开始口不择言,裴元嗣额头青筋隐隐爆出,脸色铁青,但良好的休养不允许他动手再打女人,裴元嗣十指成拳,最终怒而拂袖离去。 回到归仁院时已是凌晨时分,淡青色的窗纱上跳跃着一簇微弱的灯光,裴元嗣走到门口,紫苏听到动静忙披衣下来,悄声道:“大爷回来了,姨娘等了您一个晚上,奴婢们怎么劝都不听,这会儿刚刚才睡着。” 裴元嗣掀开棉帘走进去,他知道阿萦一向睡眠浅,便刻意压低了步子,阿萦披着一条软毛毯子趴在桌上,桌上留着一盏小银灯,将她睫毛映得又密又长,睡颜静谧而温柔。 裴元嗣默然立了片刻,吹灭灯烛将阿萦轻轻抱到床上,盖上被子掩好床帐。走到外间,睡是睡不着了,索性坐在外间的圈椅上闭目养神。 窗外熹微的日光渐渐刺破天际,东方露出一线鱼肚白,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一半隐在暗处,在他英武的眉眼之间蒙上一层浓云似的阴影,皱成一道紧紧的“川”字。 极轻的脚步声响起,有人走到他的身后,将手指搭在他两侧的太阳穴之上轻轻揉动,裴元嗣骤然从纷乱的思绪中醒来,握住那双纤纤柔荑。 “怎么醒了?”他语含责备。 阿萦抬手纤细的指尖抚上他眉宇间的褶皱不平,低声道:“大爷又在想烦心事了,您每次烦心的时候,这里总会皱得深深的。” 她心疼地捧着他的脸。 裴元嗣一愣,就在此时此地,他竟然从阿萦的眼中看到了怜惜。 潜意识里,他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女人用这样的目光看待他,他希望他在阿萦眼中永远是高大的,无所不能的,裴元嗣拢住她的手,轻描淡写道:“别多想,外面的事情都与你无关,你在屋里好好养胎,今日外面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许出来,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阿萦乖乖点了点头,又认真地看着他道:“那大爷您也要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您都不要为了别人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好么?” 阿萦站着说话会累,裴元嗣便揽住她纤细的腰肢,让阿萦顺势坐在他的腿上。 阿萦依恋地圈住他的脖子,在他眉间轻软地印下一吻,喃喃低语:“您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是我的夫君,我希望您每天都高高兴兴的,看着您心烦,我心里也难过,我知道我什么也帮不上您,我会听您的话,所以您也听我这一次好不好?” 两个人的呼吸近在咫尺,裴元嗣闻到阿萦身上淡淡的花露清香,阿萦像一株安静美丽的海棠花,他有时觉得她天真单纯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有时又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奇异的,能够迅速抚慰人心的魔力。 裴元嗣沉默了片刻,“若是我告诉你,你长姐犯下了天理难容之罪,你当如何做?” 问这话时,他凤目紧紧地盯着阿萦,不愿错过她的任何表情,阿萦脸上便恰到好处地闪过一丝惊诧,“这……大爷,其中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 “证据确凿。”裴元嗣眼利如刀。 阿萦想了片刻,轻声道:“大爷明察秋毫,我相信大爷不会审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法度不可废,无论大爷您最后要如何处置长姐,旁人都无可指摘。” “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长姐曾在我最艰难之时救我一命,倘若没有长姐带我入卫国公府,我也不会遇见您……” “我知道我说了您可能会生气,可我还是希望您能再给长姐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您与长姐四年夫妻,同床共枕,心中怎会没有丝毫情谊,您为此忧烦,恰恰说明您其实也不愿处置长姐。” “您是卫国公,是裴家的一家之主,您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裴家的名声、颜面,您心中坚持的法度……其实您已经做得尽善尽美了,换做寻常人,他们肯定做不到大爷这般铁面无私,刚正不阿。” “大爷,我想让您知道,不论旁人怎么看您,我只在乎您心里如何想,您就是我的天,不论您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永远支持您,站在您的身边。” 在裴元嗣眼中,阿萦温和善良、重情重义,她会宁可冒着被他责怪的风险也要为长姐求情,如果她此刻趁机要求裴元嗣处置沈明淑,那才是大错特错,因为阿萦清楚自己身份低微,就算裴元嗣休了沈明淑,也不会扶她为正妻,再娶一房继室不见得就会比沈明淑良善。 与其惹得裴元嗣怀疑她居心不良,倒不如给沈明淑求情,她相信裴元嗣如此愤怒是因在沈明淑那儿受了气,与沈明淑相比,是不是显得她更加温柔善解人意? 裴元嗣心里就莫名有了一种感觉,眼前这个女子似乎是懂他的,他垂下眼,抚上阿萦白皙细长的手背上那一处泛着红的肿起。 “还疼不疼?” “不碍事,早就不疼了。” 阿萦想把手缩回去,裴元嗣抓紧她的手腕,这是他昨日盛怒之下迁怒了阿萦所致,那时阿萦一声不吭,只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神色复杂地看着阿萦,其实裴元嗣想说,阿萦有时不必这么懂事,懂事得令他心疼。 阿萦却笑盈盈道:“大爷,我真的没事,紫苏帮我揉了药酒,我现在已经好多了,一点都不疼。” 裴元嗣心里叹了口气,低下头替她轻缓地揉着肿胀处。 他揉的时候,阿萦便靠在他的肩膀上含情脉脉地望着他的侧脸,裴元嗣低声问她,“昨天还有没有其它不舒服?” “没有,”阿萦笑,引着他的大手放在她的小腹上,在他耳旁道:“她知道爹爹很忙,我告诉她要懂事乖巧,她说记住了,不来打扰爹爹。” 裴元嗣嘴角慢慢翘起笑意,凤眼温柔,轻轻刮了刮她柔软的脸。 …… 等阿萦重新睡着了,裴元嗣才从屋里出来。 三七与决明便奇异地发现,进屋时面色阴沉盛怒的大爷出屋时竟然火气全消,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是他俩看错了? 然而再揉揉眼睛,裴元嗣已经冷着脸大步走了下去。 二人赶紧跟上。 - 庆国公府的人一大早都赶了过来。 庆国公夫人哭哭啼啼地哀求兖国大长公主,庆国公府两个男人沈文铖与沈珽俱脸色沉重,女儿犯了这么大的过错,老夫妻两人也没脸。 庆国公夫人哭道:“事已至此,即使要了明淑的命那薛家姑娘也再活不过来,求姑爷和大长公主饶我们明淑一次,我亲自进去劝她,保管日后她洗心革面,永不出汀兰馆,求大长公主再给她一次机会!求求您!” 赵氏一听就火冒三丈,一口痰啐过去:“我呸,放你娘的屁!是,要她的命我外甥女也活不过来,所以她沈明淑就可以草菅人命?凭什么我外甥女就活该死在她手里?!” 想到惨死的外甥女,赵氏就忍不住潸然泪下,她的外甥女还这么年轻就永远地死在了冰冷的湖水里,若是连她都不给外甥女伸冤,薛荣那个窝囊废敢和庆国公府要说法吗?! 更何况,沈明淑手中可不是只有薛玉柔这一条命! 裴元嗣娶沈明淑之前,赵氏早为裴元嗣选定了一位大家闺秀,此女姓顾名三娘,乃是内阁大学士顾安的小孙女、国子监祭酒顾衍的掌上明珠。 顾三娘生得容貌秀丽,性情温柔沉静,赵氏喜欢她喜欢得了不得,在裴元嗣尚未从太原回京城述职之前便将顾三娘看作了自己的儿媳妇,隔三差五就召顾三娘来卫国公府上作客。 不巧的是,顾三娘未出阁前恰与沈明淑关系不错,两人还是手帕交。 沈明淑早从祖父的来信中得知了裴元嗣答应娶她的意思,可这话她一个女儿家又怎好意思对赵氏说出口,赵氏不喜沈明淑,对她没什么好脸色,沈明淑委屈的同时不免嫉恨上自己的这位手帕好友,面却未曾表露分毫,反对顾三娘愈发呵护备至。 一次两人外出游船,顾三娘不慎失足落水,向沈明淑大声呼救。 沈明淑下意识想伸手去拉她,但当两个人渐渐靠近时,沈明淑又反悔了。 顾三娘死了,是她自己不小心找死,她只是没有去救她而已,与她何干? 所以沈明淑中途狠心收回了自己的手,眼睁睁地看着顾三娘在水中艰难挣扎,许是求生的太过强烈,顾三娘竟在水中渐渐找到了平衡,她向着水岸对面游去。 沈明淑慌张不已,如果被顾三娘侥幸逃得一命,上岸之后顾三娘一定会败坏她苦心经营多年的名声,到时候裴元嗣不仅不会再娶她,还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一辈子! 沈明淑不想落入那种境地,此次游船二人皆未带丫鬟,便由万贵充当船夫,万贵是祖父从小派给她的侍卫,一直对沈明淑忠心耿耿,主子的一个眼神他就明了该怎么做了,跳入水中硬是把顾三娘摁着头摁进了水中淹死。 顾三娘死了,沈明淑才开始大声呼救,谎称顾三娘失足落水,她命万贵下船营救,万贵手脚被海草缠住,等万贵游过去的时候,顾三娘已经溺死。 没有人怀疑顾三娘死于沈明淑之手,因为当时沈明淑哭得几乎是声泪俱下,在房里整整关了自己一个月未曾出去见客,形容消瘦了一大圈,顾衍和顾夫人甚至不得不亲自上门来探望沈明淑,劝她不要自责,只哀叹三娘是福薄命薄。 万贵招供薛玉柔的同时,将昔年的顾三娘惨死之事也一并和盘托出。 也就是说,现在的事情不仅牵扯到了卫国公府、庆国公府,还有内阁大学士顾安。 裴沈二家之事尚可说是家事、私事,家丑不可外扬,私下解决无可厚非,如今牵扯到了顾家,沈明淑便是在劫难逃! 沈文铖急忙对裴元嗣道:“肃之,此事切不可告知顾家,家丑不可外扬,一旦传扬出去,我们裴家和沈家的女儿日后还有哪个敢娶?!” 传扬出去,沈家家风不严,养出来一个心狠手辣蛇蝎心肠的女儿,沈文铖在官场将名声尽毁! 裴元嗣冷声道:“能否传扬出去,那是顾家的事,与我卫国公府无关。” 沈文铖心一沉,裴元嗣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顾家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他没猜错,裴元嗣早将此事修书一封递去了大学士府,不过为防止有心人截信图谋不轨,信中并未提及细节,只是言及顾三娘之死另有隐情,请顾大学士的儿子儿媳顾大人及顾夫人到卫国公府一叙说明详情。 只听隔壁的梢间里隐约传来女子低低的饮泣声,少顷软帘忽地一掀,顾衍愤怒地从中走出,指着沈文铖的鼻子恨声道:“沈文铖你这老贼,你生养的好女儿!我的三娘一直视明淑为至交好友,四年前她竟草菅人命,将我女儿溺死于湖水中,她究竟有没有良心,她还是不是人!” 顾大人是文臣,生性儒雅温和,眼下也被沈明淑气得脸红脖子粗,一想到自己最疼爱的掌上明珠死于非命,顾衍夫妇不禁肝肠寸断。 女儿死得这样冤这样惨,他们却还以为沈明淑清白无辜,上门安慰于她,现在看来她那时全都是为了摆脱杀人嫌疑的逢场作戏!真真是蛇蝎心肠!毒妇! 顾家人不怪卫国公府,因为卫国公府也是受害者,他们心底真正怨恨的是庆国公府,是沈文铖一家,一向在朝中如鱼得水的沈文铖被顾大人骂的哑口无言,羞愧地低下了头。 裴元嗣让人把沈明淑带上来,他要亲自看一看,见到昔日的苦主她还会不会依旧斩钉截铁地否认自己曾经的一切罪过。 果不其然,沈明淑被带上来之后,一看见顾衍与顾夫人,下意识地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犹如白日见鬼。 顾夫人哭着捶打质问沈明淑,沈明淑开始时还咬紧牙关不认,顾夫人便数着当初顾三娘与她的种种情谊,两人意趣相投,犹如知音,顾三娘还三五不时地绣一只荷包或是香囊送给沈明淑做礼物,沈明淑有时会回礼一条她亲手绣的帕子,有时会下帖子亲自邀请顾三娘到庆国公府结办诗社,赏花品茗…… 沈明淑听着忍不住潸然泪下,泪如泉涌。 顾三娘视她为知己,她又何尝不是如此?但许多事情做过了就没有办法再回头,一如当年她对三娘见死不救,即使只是一时恶念,然木已成舟,她沈明淑绝不会为了一个死人葬送自己的一生! 沈明淑漠然道:“夫人不必再说了,没有做过的事情,打死明淑我也不会认,这是我裴家与沈家的私事,因为……我的夫君裴肃之宠妾灭妻,想休我,所以找了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栽赃到我的头上,意图屈打成招。” “可我不会认!我就算是死,我也是卫国公夫人,没人可以休我!” 沈明淑怨恨地看向裴元嗣,他可以喜欢和宠爱任何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却独独不能是沈萦!因为她恨她,对她恨之入骨! 在没有被休之前,她仍是卫国公夫人,是庆国公府的大小姐,没有人可以对她用刑,只要她死不认罪,裴顾二家便对她无可奈何! 第50章 第 50 章 事情从早晨争论到了晚上,一度陷入僵局。 顾大人与顾夫人要求沈明淑认罪,沈明淑不认,如此冥顽不灵,顾夫人气晕了过去,顾大人只能让人先把妻子送回了家。 沈文铖沉默地坐在圈椅上不发一言,庆国公夫人只会看着女儿哭哭啼啼,沈明淑心灰意冷,本以为爹娘会为她出头,据理力争,没想到到头来父亲最担心的还是他的乌纱帽和前途。 作为沈家大小姐,祖父最宠爱的孙女,从小到大人人看到的都是她沈明淑受尽宠爱,光芒万丈,却没有人知道她为了承受这些耀眼的光芒受尽了多少委屈,她从小苦练如何操持中馈,笼络人心,努力做到贤良淑德、谨言慎行,事事妥帖周全,不让人拿捏到她的丁点错处。 嫁进卫国公府,就因为她三年无所出,赵氏便把她的脸面往地上使劲踩,为了给裴家传宗接代,她不得不放下尊严,亲自为丈夫遴选美貌妾侍,到头来换到的只是丈夫的一句“蛇蝎心肠”。 失手害死三娘,她也良心不安了整整四年啊,这罪名她认,来日九泉之下她向三娘请罪,断不会有半个不字! 可阿萦算个什么东西,没有她救她,她今日早就是一副红颜枯骨,就算她毒死她又如何!这个贱人,她才是真正的口蜜腹剑,蛇蝎心肠,她沈明淑落得如此境地,皆拜沈萦所赐! 沈明淑此刻恨意满腔,若是可以,她恨不得能魂魄出体去到归仁院掐死阿萦和她腹中的孩子。 “事情该怎么办,诸位拿个主意罢。” 眼看着时候差不多了,兖国大长公主敲了敲手中的玉杖,沉声说道。 沈文铖站起来道:“大长公主,臣及臣妇有话单独对明淑说。” 兖国大长公主看向裴元嗣,裴元嗣微微皱眉,但仍旧点了点头。 或许沈文铖夫妇可以劝得沈明淑认罪伏法,回头是岸。 一家三口来到暖阁,庆国公夫人先上前扶起了女儿,心疼地道:“我的儿,你这额头是怎么回事,是谁伤得你,疼不疼?” 沈明淑抽出自己的手,冷笑一声道:“娘现在知道关心女儿了,刚才当着顾家人和裴家人的面,怎不见你如此热切?” “住口,你这不孝女,还好意思怨你娘!” 沈文铖怒道:“你做的好事,如今连累整个沈家都要成了京城的笑柄,人证物证俱在,你说不认,你以为他们没法子逼你认罪?!” 沈明淑讥诮道:“那爹是希望我认罪?假如我认罪,让爹真成了京城的笑柄,届时你就心满意足了?” 沈文铖惊愕道:“沈明淑,你莫非是吃了炮仗,疯了不成?我和你娘分明是在想法子救你!你祖父是裴肃之的恩师,裴家不会对你如何,你若诚心认罪,说不准顾家也看在我们两家往日的情面上能从情处置,但你若拒不认罪,顾家一怒之下把你的老底都掀出去,你让你爹娘的老脸日后在京城往哪儿放!” “爹爹只想着自己的脸面,可有考虑过女儿的处境?你就没有想过女儿的下人们是被屈打成招,你就没想过倘若女儿认罪,裴肃之便能放过我?凭什么他宠妾灭妻是天经地义,我便是活该!就算我杀过人又如何,难道爹娘手里便是干干净净,世家大族谁人手中没几桩命案,我不甘心,我不服!没有做过的事情我绝不会认!” “你,你简直冥顽不灵,胡搅蛮缠!我们沈家没有你这等龌龊的女儿!” 房内传来激烈的争执声,顾大人便料到事情一时恐不能善了,考虑到家中老母与妻子的身体,他只能暂时告辞离去,约定第二日再来商讨。 其实顾大人之所以没能狠下心肠要求处置沈明淑,是因顾老夫人自年幼的小孙女过世之后身体一直每况愈下,顾三娘还在世时便是顾老夫人最疼爱的孙女,如果被顾老夫人得知孙女是遭好友溺杀,只恐一时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 何况女儿死于姐妹情杀,纵使三娘清白无辜,此等丑事传扬出去也难免损害身后清誉,沦为街坊笑谈。 顾大人回去之后与年迈的父亲顾大学士彻夜人,同样与裴沈二家一样注重家族颜面,选择不去官府报案,只将此事私了。 然而私了却并非息事宁人,顾大人僵着脸道:“卫国公可以选择不休弃沈氏,但我顾家的条件是三年之内她必须病逝,在这三年期间,沈氏要幽居佛堂,每日诵经祈福,为我女儿三娘赎罪!” “好。” 裴元嗣没有一丝犹豫地应下。 顾大人望着裴元嗣那张冷酷俊美的面庞,眼中流露出一抹黯然哀伤。 卫国公府世代簪缨,百年勋贵,到裴元嗣这一代,更是少年老成,文武双全,丝毫不输曾经征战沙场战无不胜的老太爷裴忌。 曾经人人称许的好姻缘,到最后却害得女儿年纪轻轻香消玉殒,说对裴家没有半点怨,那是不可能的。 从今往后,顾家与裴家的交情,到此为止。 顾大人告辞离去。 …… “郭太医,孩子怎么样?” 郭太医把完脉,阿萦轻声问。 郭太医收拾了脉枕,慈和笑道:“姨娘放心,你的脉象看着有几分虚弱无力,不过总体平和,平日少思忧虑,应是没什么问题。” 绥绥已有两个多月,她的孕吐反应比刚有孕时重了许多,经常对着满桌子的美味佳肴也没什么胃口,几天下来人都憔悴了一圈。 前世怀着绥绥的记忆太久远,大多她都模糊地记不住了,本来还有些担心,如今听郭太医这么一说,阿萦绷紧的心弦就放松了下来。 郭太医得知阿萦食欲不振,便提笔给她写了两三个食疗的方子,是药三分毒,阿萦三个月不到胎位不稳,食疗最是稳妥不过。 郭太医在写食疗方子的时候阿萦低声询问道:“敢问郭太医,女子有孕足月难产而死,原因为何?” 郭太医诧异地看了阿萦一眼,这卫国公的如夫人怎好端端地问这般刁钻的问题? 他捋着胡须思忖片刻,还是开口解释道:“胎儿过大或孕妇体质较弱,都会导致生产艰难。二则若孕妇畏惧生产,不肯配合稳婆与接生婆,甚至会造成大出血,而一旦到了下红的地步,除非是有医术极为高超娴熟、成熟稳重的老大夫在场,否则便是大罗神仙也难以妙手回天!” “不过姨娘不必过于担心自己的身体,你脉象平和,且离生产还早,卫国公定会请全京城最稳重的稳婆与接生婆为姨娘接生,保证姨娘与孩子不会出任何意外。” 阿萦恭敬施礼,“多谢太医为妾解惑。” 今天是正月十九,从昨天到今天阿萦只匆匆见了裴元嗣几面,因为昨天裴元嗣发过一次脾气,三七心虚之余不敢再来当耳报神,是以阿萦现在也不知裴元嗣对沈明淑的处置为何。 郭太医走后庆国公夫人还悄悄来了一次,塞银子找到紫苏求紫苏让她见阿萦一面。 庆国公夫人昨天就想见阿萦,但被归仁院的丫鬟拦在了门外,紫苏好歹曾是沈家的丫鬟,庆国公夫人如此低声下气也不过是希望阿萦能为女儿沈明淑说两句话好话,至少不要让她在佛堂过得太凄冷。 紫苏想到她娘李氏吃药时痛苦的面容心中便一阵快然,正待出言讥讽,突然记起那天阿萦告诫她的话——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 沈家能养出沈明淑这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儿,少不得庆国公夫人从小就对沈明淑娇生惯养事事顺意,如今沈明淑遭到报应,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了代价,皆是她咎由自取。 紫苏客气地道:“姨娘这几日身体抱恙,不能出来见客,奴婢会替夫人向三七管事通传,请夫人稍候。” 就是三七拦着庆国公夫人不让她进!庆国公夫人急道:“我的儿,你快别去!”四下看看,偷偷塞给紫苏一包银子,好声好气道:“紫苏,你好歹也伺候过明淑五六年,明淑待你不薄,你就替我给阿萦通传一次,让她为明淑向大爷求求情,事成之后我必有重金酬谢。” 紫苏没有收银子,后退一步道:“大爷明令规定不许奴婢们私相授受,夫人是姨娘长姐,长姐如母,姨娘自然会为夫人求情,请夫人放心。” 说罢不再理会庆国公夫人,匆匆转身离开。 自此后汀兰馆被改为佛堂,沈明淑重新回到她住了四年的汀兰馆时,院子里成群的丫鬟小厮早已被陆续打发走,剩余的几人看着她指指点点。 沈明淑便觉自己这四年是做了一场梦,最疼爱她的祖父没了,沈家不要她了,裴元嗣也不要她了!她像疯了一样突然尖叫一声就往外跑,她知道裴元嗣就在外面,她要当着他的面去亲口问一问阿萦!为何裴元嗣和她同床共枕四年却抵不过与她相处半年的情意,她究竟有哪里做的不好,她可以改,她从今往后都可以改啊! 她可以学着像阿萦一样温柔乖巧,她再不会吃醋,裴元嗣想纳多少美妾就纳多少美妾,她不想被关这在暗无天日的佛堂里念经,她一定会疯的!她会死的! “大爷,大爷,让我进去,滚开——” 耳旁突然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叫,宛如杜鹃句句啼血,阿萦腾得从床上坐起,浑身尽是冷汗,扭头便见外间沈明淑披头散发形如泼妇般双手掐她脖子般作势就要冲过来。 阿萦“啊”的一声扑进身旁男人的怀里,指着门外瑟缩着哭道:“鬼,有鬼!大爷救我,大爷救我!” 裴元嗣搂住阿萦将她护到身后,大发雷霆道:“你们几个都是瞎的,谁把她放进来的?还不快把她拖出去!” 沈明淑持续不断的哭喊声刺的裴元嗣烦躁不已,他刚准备起身阿萦便一把抓住他的衣服,紧紧圈住他的腰身颤声道:“您去哪儿,您别走,我害怕,我好害怕……” “我马上就回来,别怕。”裴元嗣摸着阿萦柔软发顶,轻声哄了几句,将阿萦小心塞进被褥里后阴沉着脸大步走了出去。 听着门外女人情真意切的哀求和男人疾声厉色的怒吼,什么夫妻情分祖父恩情的,两人翻来覆去不就是那几句话,阿萦听得都快背出来了。她打着哈欠抹去眼角的泪,翻了个身懒懒地闭上眼睡了。 …… 裴元嗣请了两日假没上朝,明日该上朝了,等他彻底处置完沈明淑再次回来时又是三更半夜,夜色愈浓,屋里黑黢黢的也没点灯,男人上床之后阿萦就醒了,她拉开被子起身想为裴元嗣揉一揉太阳穴,裴元嗣却按住了她的手,扭头诧异道:“怎么醒了?” 阿萦心疼地搂住他,“您怎么又回来这么晚?” 裴元嗣大手揽住她的腰身,另一只手托着她玉颈将阿萦轻轻放到枕上,声音含着丝疲倦,“事情处理完了,别多想,睡吧。” 阿萦抱着他的宽阔的肩膀轻应了一声,视线却穿过墨绿色的床帐再次望向窗外,半响后道:“大爷已经做好决定了么?” “嗯。” 阿萦有片刻的失神,旋即搂紧了他。 裴元嗣抚摸着她后背柔顺的长发,感觉到她情绪的低落。想了想低声说:“明日我让阿玦来看你?” 沈玦出了正月就要参加通惠书院的入院考试,阿萦不想让沈家的这些污糟事分他的心神,却又担心沈明淑出了这样的事沈珽会迁怒弟弟,便试探着道:“大哥人很好,以前他在沈家就很照顾阿玦,但我担心……他误会我不要紧,阿玦可是他的亲兄弟,我不想他们兄弟二人为我生出嫌隙、伤了感情。” “沈家以此为丑不敢传扬出去,你若实在不放心,明日我再让沈珽来一趟,沈珽知晓其中利害,必定不敢欺负阿玦。” 说着裴元嗣又想到什么似的,来了精神数落她道:“郭太医说你白日思虑过多,让你别瞎想,你就是不听,还说让孩子懂事,我看你才是那最不让人省心的,从明天开始郭太医每日都来给你请平安脉,食疗的方子早中午我各命膳房给你做一道,一日都不许落……” 他还敲了敲阿萦光洁的额头划重点,越说越来劲,阿萦本来被他扰得大半夜醒过来心里就不爽快,现在是嫌烦,索性闭上眼睛直接睡了。 裴元嗣说完半天没听到动静,低头仔细去看的时候,才发现阿萦竟已沉沉睡去。 …… 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裴元嗣早早去上早朝,临去上朝前把颂哥儿送去了沈家族学替他打探。 他不是不能亲自去找沈珽,只是这样未免显得太以势压人,而颂哥儿是孩子,孩子和孩子之间玩闹、有亲近往来都很正常,若真出了什么事情,还有他这个大哥替他兜着。 大人的事情颂哥儿大约也知道一些,大哥不喜欢虚伪冷漠的大嫂,他也不喜欢,从沈明淑嫁入卫国公府两人还没亲近过呢。 相比之下阿萦虽是大哥的姨娘,性子却实在温柔可亲,每回做吃食小糕点都会想着他,沈玦又很对他的脾气,孩子的好恶一向都很简单,谁对他好他就回报谁。 颂哥儿拍拍胸脯对裴元嗣保证道:“大哥放心,事情都包在弟弟身上,有我在指定没人敢欺负沈玦!” 裴元嗣点头。 见大哥今日心情好像还不错,颂哥儿眼珠子一转凑过去笑嘻嘻道:“事成之后,大哥能不能允我放一天假,天天在学堂坐着背书,我这腰也坨了,眼也木了,我现在还在长身体,万一背书背的以后不长了可怎么办,那岂不是给大哥你丢脸?” 裴元嗣一脚踢在颂哥儿屁股上,“收起你那些花花肠子,去沈家族学你也得老老实实念书,就跟在自家学堂一样,真背坏了眼睛卫国公府不缺钱给你多买几个丫鬟照顾你后半辈子就是了。” “哎呦!疼啊大哥,你轻点,这我新做的衣服!”颂哥儿捂着腚哀嚎道。 裴元嗣理都没理颂哥儿,径自扭头就走了。 “大哥这次可是你有求于我啊!”颂哥儿忿忿地冲着裴元嗣的背影喊道。 裴元嗣脚步一顿,宽阔挺拔的背影似一座巍峨肃穆的山峦,周身威严的气势隔着老远颂哥儿都能感觉到,慌忙大惊失色地拉着王顺开溜了。 沈家族学。 一大早福儿出去晾衣服,发现昨天还晾在院子里的几件衣服不知为何都被人用剪子像是泄愤似的剪了一刀! 福儿气红了眼,抱着衣服进屋去找少爷理论,委屈地哭道:“少爷你快看,哪个缺德的乌龟王八蛋把姑娘做给你的衣服剪了!这都没法儿穿了可怎么办!” 沈玦放下手中的书捡起衣服仔细端详,发现每一件衣服都被人拦腰从中间剪了一刀,要断不断地挂在半截衣服上,这样的衣服根本无法通过缝补再穿。 福儿还在哭着,沈玦沉着脸从圈椅站了起来,冷声道:“别哭了,我这去给你把人找出来。” 沈玦一把抽走桌上的三件破衣服,大步朝着前院的三个大学堂寻去。 他如今学的知识早已不必在和家里的小辈或是念书慢的堂兄弟表兄弟再坐在一起了,张夫子特许他可以在自己的寝舍念书备考。 沈玦面无表情地站到学堂门口,学堂里还在朗朗背书的学生们纷纷吓得鸦雀无声,交头接耳。 “他来做什么?” “瞧他这模样还怪吓人。” “嘘,他姐姐现在可是卫国公的妾呢,咱们可惹不起。” 沈玦冰冷的目光在学堂内众人的脸上逡巡了一圈,“打扰夫子与诸位砚席,沈玦不请自来,敢问我手中的这些衣服是何人剪坏,有胆量你就站出来,别做缩头乌龟!” 别看沈玦生得弱不禁风,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却从小就透着一股子的戾气与桀骜不驯,叫人看上一眼便忍不住心头打鼓,觉得此人不好惹,因此除了张夫子族学里几乎没有老师喜欢沈玦。 那正在教习的夫子闻言便怒声喝斥道:“这是你的私事,我这是在上课,容不得你来捣乱,有事下课解决,出去!” 沈玦纹丝不动,举着衣服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见没人作答就转身去了下一个学堂。 学堂找完了没找着人他便回了后院的舍,挨门挨户地敲门找,终于在一个沈家族亲寝舍的房中找到了正搂着丫鬟亲嘴儿狎昵的沈瑞。 沈瑞似乎喝了点酒儿,脸上飘着两片高原红,那丫鬟已经被他剥的几乎不着寸缕,看见房门推开有人闯进来尖叫一声躲到了沈瑞身后去。 沈瑞眯着眼睛看向来人,看清后若无其事地拢了拢衣服,“你来作甚?” 沈玦把衣服直接扔到地上,“是不是你干的,是你干的就痛快认了。” 沈瑞见他这幅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出来,跳到椅子上叫道:“你个好死不死的病秧子,你横什么,就是我剪的怎么样!有本事你来打我!” 沈玦双眼赤红,二话不说疯了一样冲上去撕打沈瑞。 沈瑞带了五六个小厮进来准备到时候和他一起揍沈玦的,然而这六个小厮们万万没想到沈玦揍起人来跟条不要命疯狗似的,等他们反应过来一拥而上的时候沈瑞早已经被沈玦四仰八叉揍趴下了。 “不好了,五少爷和四少爷又打起来了!” 路过的人赶紧跑到前院去告知了沈家管事与夫子们,夫子们皆跑到后院来劝架,与此同时管事则匆匆赶到沈家去请沈珽。 如果说往常沈明淑没出事沈珽定然第一个冲上前去拉架,但沈明淑落得今日境地至少一半是拜阿萦所赐,沈珽这次刚起身就坐下了,咬牙道:“回回都是他俩打闹生事,这次就让他们两个打个够,谁也别去劝!” 沈家族学,沈玦与沈瑞很快脸上身上都挂满了彩,沈珽迟迟不来,幸好有张夫子帮忙劝架总算结束了这场闹剧。 张夫子毕竟是老师,沈瑞是个混不吝,老师他也不怕,对着张夫子恶声恶气地叫嚣道:“你这老不死的,要你多管闲事,我大哥都不来管,你管个屁,滚!” “沈玦,莫以为你姐姐攀上大姐夫就攀上高枝儿了,你姐姐他娘的就是个狐狸精,个臭不要脸的贱人!她没出阁前早就和一个姓陈的秀才私相授受,现在肚子里的孩子指不定是个男人的野种!” “放你娘的狗屁!!” 身后传来一声怒吼,沈玦一愣,他还没说话呢? 众人俱是吃惊地向后面望去,只见颂哥儿火冒三丈地冲过来,劈头盖脸地就朝着沈瑞脸上来了一拳,“你敢咒我大哥戴绿帽子,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颂哥儿真是气坏了,他大哥一把年纪好不容易有了个娃,沈瑞竟敢败坏阿萦闺誉,说这个孩子不是他大哥的! “哎呦呦,我错了,我错了颂大爷,我说错了,别打了,别打了!” 这下可好,颂哥儿是裴元嗣的亲弟弟,沈瑞不敢还手,张夫子等人不敢回劝,沈瑞被颂哥儿打成了猪头,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你们都欺负我!我要回家告我娘!” 颂哥儿掐着腰啐道:“你娘算个屁,有本事你让你娘带你去卫国公府找我娘论理!”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 卫国公太夫人赵氏脾气不好那可是满京城出了名的,强势如沈二夫人对上那也得掂量掂量! “再让我看见你们欺辱沈玦,你们就是和我裴元颂过不去,记住了没!” 颂哥儿教训完了沈瑞,沈瑞直说再不敢辱骂沈玦与阿萦兄妹,这才放沈瑞一瘸一拐走了。 第51章 第 51 章 沈玦卧房,福儿端着热水进来给两人擦拭伤口,两人都疼得嘶嘶吸气。 “大少爷怎么能由着你们大家胡闹,万一把人打坏了可怎么办!少爷,你以后千万别和四少爷打了好不好,求求你,只当我求求你!” 福儿一面抹泪一面自责地哭,沈玦身体本就羸弱,眼下还有不足十天就要考试,她是真担心少爷咯血发烧生病,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她可怎么和大哥四姑娘交代啊! 沈玦皱眉,“又哭鼻子,打都打了,你上药就是。” 颂哥儿心想这人真是不会怜香惜玉,对福儿笑道:“福儿妹妹你别怕,沈瑞他那是活该挨打,我和你家少爷还嫌揍他揍轻了呢,下次他要是再敢欺负你和你家少爷,你就来卫国公府找我给你撑腰!” 本以为会收获小美人崇敬感激的眼神,孰料福儿却愁眉紧锁地瞪了他一眼,扭头坐到沈玦身边开始给沈玦脸上的青紫处上药。 颂哥儿纳闷儿地盯着福儿,这丫头怎么回事,怎么还瞪他?!他刚要张口嚷嚷,就听沈玦打断了他道:“颂五爷今日怎么会过来,莫非是我姐姐出了什么事?” 颂哥儿忙回过神道:“还不是我大……是是阿萦担心你被欺负,特意嘱咐我来看看。” 裴元嗣早上就嘱咐过颂哥儿,命他不许说漏嘴是谁让他过来的。 沈玦紧张地问:“那我姐姐怎么样,这些时日孩子有没有事?” 庆国公府果如裴元嗣所料不愿将家丑外扬,沈明淑称病幽居汀兰馆的事情只有沈文铖夫妇并儿子沈珽知晓。 颂哥儿笑道:“好着呢,有我大哥护着,你还瞎担心什么,保管十个月后给你生个白白胖胖的大侄子!” “你就安心在家里读书,争取下个月就考进通惠书院,可别辜负了你姐姐的期望才是!” 阿萦其实从未要求过沈玦要考进通惠书院,什么出人头地,她更多地是希望弟弟能够摆脱沈家的束缚,健健平安地长大,仅此而已。 沈玦暗自捏紧了酸疼的手腕,垂眼掩去眸中的沉色。 等着吧,他一定不会辜负姐姐的期望。 终有一日,他要位极人臣,让他的姐姐不再受任何人的欺辱和胁迫。 到那时,他捏死像沈瑞那样的乌龟王八蛋就像捏死一只蝼蚁一样简单。 - 沈瑞上次和沈玦打架脸上左眉眉尾一道长约半指的疤现在还没消下去,今日与沈玦这么一闹,下巴被沈玦用指甲抠的险些去了半块肉,皮肉血狰狞地翻了出来,触目惊心、鼻青脸肿,真真是肿成了猪头,连沈二夫人这个亲娘见了都差点没认出来。 “我的儿,我的儿!这是谁干的,是不是又是沈玦那个小杂种?!”沈二夫人失声尖叫。 沈瑞哇哇哭着扑到沈二夫人怀里:“娘给我做主啊,沈玦把我打的好惨,他和裴元颂联合起来一道欺负我!” 沈瑞是真觉得自己倒霉,要不是他这几日看着大哥沈珽挺忙,平日常去族学,最近不去了,这才想着溜进族学里找沈玦报上次的破相之仇。 哪想到每回他做坏事竟都能遇见裴元颂!真是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他甚至怀疑裴元颂是不是在沈家族学里悄悄派了人监视他! 沈二夫人闻言却犹如瞬间兜头被人泼了瓢冷水,“你说什么,还有裴元颂?” 沈瑞说不出话来,沈二夫人就问了沈瑞的贴身小厮,小厮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刨去沈瑞主动惹事的部分添油加醋地讲出来,沈二夫人听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咬牙切齿道:“沈玦这个混不吝,和他那个狐狸精姐姐一样都不是省油的灯!” “瑞儿放心,娘这次必定给你做主!” 等沈二爷回来,沈二夫人二话不说就拉着儿子在沈文德面前哭,沈文德看得一个头两个大,指着沈瑞没好气道:“阿玦的脾气我知道,你不去招惹他他又怎会打你,我看你纯属自找,活该!” “二爷什么意思,两个都是你的儿子,瑞哥儿还是你嫡亲的儿子,你怎么能偏心眼儿偏到爪哇国去!” “我不管,你明日要是不去给我讨个公道,我就带着瑞哥儿回娘家,二爷就等人被人戳脊梁骨罢!” 说罢拉着沈瑞的手扭头就走了。 沈文德心里也不舒坦,但儿子还是担心的,便叫长随往沈二夫人的房里送了大夫和药。 翌日等他下值回来,没想到沈二夫人还真一大早就领着沈瑞回了忠勤侯府的娘家,丫鬟说二夫人走的时候带了好几套下一季的衣服,看起来像是要在娘家常住。 沈文德没想到沈二夫人动真格,赶紧亲自骑马去了忠勤侯府好声好气地请人回来,那沈二夫人却怎肯回去,冷笑着放话让沈文德必须去找沈玦来给沈瑞磕头道歉,否则这事没完! 沈文德担心妻子真能在忠勤侯府常住不回来,又气又急,可他素来性子懦弱,不敢与沈二夫人争锋相对。去沈家族学找小儿子沈玦,思来想去又开不开这个口,一连愁了数日某日忽想到一人,忙拾掇一番出了府去。 - 卫国公府。 沈文德在花厅里忐忑不安地坐着。 阿萦午睡刚起,姗姗来迟。 帘子轻轻抖动,香风袭来,沈文德扭头一看,却是震惊地直挺挺站了起来,“阿,阿萦,你怎么会在此处?” 沈文德来卫国公府想找阿萦劝一劝儿子,哪知下人将他请到了归仁院,沈文德不知道这院子是卫国公裴元嗣的院子,适才在花厅里坐着无聊时观察四周的墙画装饰,疑心这是男人的居处,莫非是下人没听懂他的话把他请到了裴家大爷的住处? 正胡思乱想着,一位美丽的妙龄女子便由五六个丫鬟簇拥着缓步走了进来。 这女子穿着一身黛色云纹软烟罗,宽大的衣袍掩不住曼妙的身姿,肌肤白里透红,莹润如雪,沈文德揉了揉眼睛,直到阿萦福身向他行礼,这才彻底确定眼前站着的女子就是他的女儿阿萦! “爹爹怎么好像不认得我了?”阿萦含笑指了指一旁的位置,示意丫鬟去上茶。 她从容闲适的气度仿佛是在自己的房中,沈文德不敢坐,紧张地问:“阿萦,这不是你的院子吧,这是哪儿?” 桂枝扑哧一笑,将手中的热茶递过去道:“好叫沈二爷知晓,这是我们大爷的院子!” 沈文德大惊失色,忙推开桂枝的茶盏道:“你这傻丫头,你怎么能住在国公爷的院子里,快随爹爹去给国公爷和你长姐道歉!” 提到沈明淑,阿萦面上的笑容就淡了淡,垂眼道:“爹爹不必担心,是大爷和太夫人让女儿住在此处的。” 沈文德闻言脑中已经闪过了无数个可能,太夫人?难道太夫人赵氏要拉拢他的女儿来对付大侄女明淑?怪道这几日大哥大嫂见了他总是眼神怪怪的,好像似有似无地带着几分怨恨,他还疑心自己何时得罪了哥嫂,这样下去岂不是要闹得两府家宅不宁?! 沈文德谨慎,立马责备阿萦道:“国公爷和太夫人的话你听,你爹的话便听不得了?你姐姐待你恩重如山,你现在住进国公爷的院子里,让你长姐的脸面往哪儿放?” “阿萦,你都已经嫁人了,不是小孩子了!以前是爹爹没教好你,可你也不能恃宠而骄,仗着国公爷对你有几分宠爱就失了自己应有分寸和礼数……” 阿萦越听脸色越白,娇小的身子摇摇欲坠,杏眼中渐渐蓄满泪水。 “沈二爷的意思是,本官与太夫人的话阿萦都该当做耳旁风才对?” 突然有人冷笑着打断了沈文德的喋喋不休,沈文德与阿萦皆同时向门口望去,只见帘外倾身走进一个高大俊美的男人,那男人身着紫色麒麟补子官袍,腰束玉带,面容冷峻威严,不苟言笑,不是旁人,正是女儿的丈夫、卫国公裴元嗣。 裴元嗣极冷地瞟了一眼沈文德,摘下身上的大氅扔给身后的丫鬟,而后大步朝着阿萦走来。 阿萦慌忙别过脸去拭泪,屈膝施礼,裴元嗣却扶住她,径自拉着她的手去了上座一同坐下。 沈文德目瞪口呆。 裴元嗣没再理会沈文德,仿佛屋里没他这个人存在,问一旁的紫苏、桂枝二人道:“今日太医怎么说?” 紫苏有意无意地往沈文德的方向看过去,“姨娘这几日犯恶心的次数少了许多,人瞧着也有精神了,太医说姨娘脉象平和,母子平安。” 沈文德忍不住出声道:“阿萦有了身孕?!” 满堂皆静,唯有沈文德的声音尤为响亮地在花厅内外回荡着,阿萦似有些难堪,又有些窘迫地低下头去,她只得起身道:“妾忽觉有些不适,先行一步,请大爷与父亲见谅。” 裴元嗣淡淡地应了。 阿萦匆匆离开后,沈文德自知失言,忙起身道歉赔礼,“国公爷恕罪,下官,下官不是那个意思,下官只是担心阿萦做错了事情,没人指点,酿成大错,绝没有指责国公爷与贵府太夫人的意思!” 虽然阿萦有了身孕,沈文德可不敢奢望裴元嗣高看他一眼,何况裴元嗣适才在他面前自称本官,根本就没有拿他做长辈的意思,沈文德心里头苦笑。 裴元嗣平静地问:“沈二爷今日登门造访有何要事?” 沈文德哪里敢把家里那堆破事告诉裴元嗣,支支吾吾道:“没、也没什么事,就是许久没见阿萦,想来看看她。” 如果说当初曹诞是强娶阿萦的罪魁祸首,那么沈二夫人是主犯,沈文德就是助纣为虐的帮凶。 卖自己亲生的女儿去给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做妾,亏他干得出来这种事。 前些时日颂哥儿刚在沈家族学闹过一场,把沈瑞打的鼻青脸肿,据说气得沈二夫人都领着孩子回了娘家,若是以前颂哥儿打架裴元嗣定不轻饶,但这次他揍的是沈瑞,裴元嗣面上训斥了颂哥儿几句,心里想的却是揍轻了他年轻的时候少说也得把沈瑞揍得没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 恶毒下作的混账东西,小小年纪就败坏姐姐的清誉,阿萦是不是清白之身裴元嗣最清楚不过,骂人骂到他的头上,卫国公府没去上门要求处罚沈瑞已经是够给沈家面子了。 怎么,沈文德不好意思拉着老脸去求儿子,找到女儿门路上来了? 裴元嗣对沈文德没有好脸色,冷声道:“既然没什么事,沈二爷就回去罢。” 说罢也不给沈文德再开口的机会,喊来三七送客。 三七笑眯眯地进来做了请的手势,沈文德叹了口气,不敢看上首的男人,愁眉苦脸地进来,一脸无奈地被“请”了出去。 走到门口他还不死心,塞了把钱问三七道:“敢问小爷,我家阿萦有孕几个月了,平日身子可还好?” 三七假装没看见,皮笑肉不笑道:“三个月了,都好,不是我说啊沈二爷,萦姨娘有了身子,太夫人与大爷将姨娘当做宝贝似的捧着,生怕出点什么意外,沈二爷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你便放心去吧。” 说到“意外”二字,三七咬字咬的格外重,沈文德便知道三七是在警告他没事别瞎跑到卫国公府打扰阿萦,讪讪地胡乱应了几声,急忙走了。 …… 卧房里,阿萦坐在窗下做针指,听到有人进来她忙迎出去,“大爷……爹爹走了?” “走了。”裴元嗣道。 他喝了一碗茶,进屋更衣简单洗漱过一身风尘后略有几分疲倦地靠在了床上。 阿萦脱了鞋子爬上床,温驯地给男人按揉着太阳穴。 裴元嗣眉宇间的“川”字渐渐平缓,忽睁开眼抓住阿萦的小手。 “大爷,怎么了?”阿萦轻声问。 阿萦这双手细长白皙,玉指纤软精巧,却命途多舛,先前手腕割伤,后来又被他撞伤,裴元嗣记得,似乎阿萦的手臂上和后背上也有不少伤痕。 “你若不想见你爹,日后推病便是。” 阿萦想,她倒是不想见沈文德,但作为一个孝顺的女儿,她越忍让才能越发显得沈家对她咄咄逼人。 她没有可靠的娘家为她撑腰,至今还怀疑母亲是死于沈二夫人之手,只是苦于没能找到证据,沈二夫人母子如此欺辱她与阿玦,她就是要让裴元嗣看在眼中,借他的手让他为她与弟弟撑腰。 阿萦歉疚地道:“爹爹也是关心我,今日情急之下才说了些重话,并没有责怪大爷与太夫人的意思,还请大爷不要放在心上,我替爹爹向您和太夫人赔罪了。” “放心上?”裴元嗣气笑了,“我看你倒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忘了当初是谁要把你嫁给一个年纪都能做你爷爷的男人!” 在裴元嗣眼中,沈文德一个卖女求荣的懦弱男人也值得阿萦替他说话? 他倒是忘了,他的年纪再大个四五岁也能做阿萦的爹爹了。 阿萦缩着耳朵,噤若寒蝉。 每次他稍微凶一点,阿萦总会害怕地不敢说话,裴元嗣见她这幅模样,只好又安抚似的捏了捏她的小指。 阿萦悄悄觑男人一眼,见他脸上没了怒色,这才嘟着嘴抽出自己的手来,娇气地道:“大爷捏疼我了。” 裴元嗣下意识地松开,“我都没有用力。” “大爷平日力气有多大,您自己没有数吗?”阿萦攥着自己的小拇指嗔视他一眼,水汪汪湿漉漉的大眼睛眼波流转。 裴元嗣的眼神便慢慢变暗、变烫,莫名想到她某些时刻娇弱无力香汗淋漓地趴在枕上那副楚楚动人的姿态,像是被他弄狠了难以承受,又像是被他弄得过于舒服了神魂俱失。看过了她的小拇指却并没有打算松开,而是缚着阿萦的手用力压了下去。 从后面钳住少女柔美的削肩,抬起下巴,微微用力吮住她的娇花似的唇,将她的话都尽数封入口中。片刻后喘着松开,这三个月干看着不敢吃的感觉着实叫人难捱,反正他也不动真格,裴元嗣另一只手抚摸着她湿润的唇瓣,哑声道:“你来。” …… 唇舌酸麻,阿萦艰难地仰头望着他,杏眼幽怨如水。 冷不丁裴元嗣倒吸了口冷气,将她香软的身子从地毯上挟起来抱进怀里,叹了口气道:“牙尖嘴利。” 阿萦靠在他结实壮硕的胸口上娇吁微微,软声撒娇道:“胃口不舒服嘛。”她凑近男人的耳朵,羞答答地低语了几句。 裴元嗣垂眼看着她,晦暗的目光再一寸寸往下,那隐于云端后的雪峰玉峦脂凝暗香,喉头微滚。 …… 半夜,裴元嗣被枕边人细弱恐惧的哭声惊醒。 阿萦做了噩梦,汗湿的发凌乱地贴在她的小脸上,她惊恐地胡乱踢着,口中喊:“娘不要,娘不要离开我,娘……” “阿萦,阿萦?” 裴元嗣赶紧起身推她,“阿萦,快醒醒,你做噩梦了。” 阿萦“哇”的一声从梦中惊醒,哭着扑进裴元嗣的怀里,“大爷,大爷,我做噩梦了!” 她抱了裴元嗣满怀,双手将他勒得紧紧地,裴元嗣知她是怕,抚着她的后背安抚道:“怕什么,有我在这里,梦里都是反的,做什么梦了?” “母亲打我,打我和阿玦,好疼……”阿萦委屈地抽泣着,眼眶中的泪珍珠似的一串串往下滚,“娘不在,我好想她,可是她早就没了,没有人疼我,我好怕,我真的是冤枉的,我真的没有偷母亲的钗子!” 阿萦老实敦厚,裴元嗣从未从她口中听过旁人的坏话,也就是现在做了噩梦,才无心地把小时候对嫡母的怨恨与畏惧宣之于口。 从她前言不搭后语的描述中,裴元嗣大概地拼凑出了一个故事:丫鬟污蔑阿萦偷盗沈二夫人的金钗,阿萦冤枉,沈二夫人却压根不信,当众把阿萦抓起来痛打了几鞭子,最后是年幼的沈玦赶过来,硬是咬着牙替柔弱的姐姐挡下剩余的几十鞭。 “岂有此理!” 裴元嗣既惊且怒。 裴仲礼年轻的时候风流成性,三妻四妾,通常时看中了哪家的女子直接就领回家,而赵氏看似性情粗鲁暴躁,实则刚嫁人时同样单纯不谙世事,不知被这些心机深沉的女子欺负了多少回。 从那时起尚且年幼的裴元嗣心中便横了一根尖利的刺,对父亲的姨娘们深恶痛绝,长大之后这种厌恶更是泛化到了其他女子的身上,即使他心知那女子可能无辜,心里还是会或多或少地排斥。 直到遇见阿萦,她是他的妾,可她柔弱善良懂事乖巧,只会惹他怜惜喜爱,相反他的原配妻子沈氏,尖酸刻薄,心狠手辣,而阿萦的嫡母沈二夫人更是有过之无不及。 出身乃父母所赐,高低贵贱区分的不该是身份,而应是贪婪无厌的人心。 这是阿萦第一次和裴元嗣彻底敞开心扉。 在五岁以前,爹娘疼爱,家境殷实,她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姑娘。 这一切都在她五岁那年被无情地打破。 原来她娘只是个外室,回到沈家认祖归宗,母亲林氏不到半年便难产而死,父亲软弱无能,无依无靠的姐弟两人在刻薄的主母手底下讨生活,从此之后她的童年再无光亮。 裴元嗣仿佛看见一个身着粉衣的小女孩儿大冬天地缩在床上冻得瑟瑟发抖,她这么柔弱,这么可怜,如果当初真的被逼嫁给了曹诞,她又该怎么活? 裴元嗣对沈家厌恶不免更添几分,同时心底某一处柔软得无以复加,他抚着她满是泪痕的脸,一字一句承诺道:“阿萦,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人敢欺负你。” 男人的语气虽轻,却斩钉截铁,莫名令人信服,一如他的人一样。 阿萦含泪伏在他的胸口上,柔弱楚楚,“大爷,您对我这样好,我,阿萦此生无以为报……” 他哪里需要她回报呢,裴元嗣搂着她,怜惜地为她抹去腮边晶莹的泪儿。 然而裴元嗣不知道的是,在他没有看见的时候阿萦凄楚可怜的目光却迅速变得冰冷淡漠。 - 此后几日,沈文德仍不死心,下值了就到卫国公府门口来转一转,等到门房问他需不需要通报时候,沈文德尴尬地笑了笑,骑着马又走了。 三七把事情当成笑话说给自家大爷听,笑道:“这沈二爷人真有意思,分明惧内,可沈二夫人在娘家赖着不肯回来吧,他又巴巴地上门去找,不敢找沈五少爷说事,竟找到咱们姨娘来,不知道的怕是还以为沈二爷与沈二夫人伉俪情深呢。” 裴元嗣淡淡道:“看住了他,一有消息过来禀告。” 三七忙应是。 沈文德不敢找阿萦,没办法,只能厚着老脸去找儿子沈玦试一试。 孰料等他到了沈家族学却被张夫子告知,沈玦几天前早就离开了沈家族学,搬去了通惠书院。 二月初一沈玦要参加通惠书院的入院考试,今天是正月二十六,还有四天要考试,张夫子的那位“朋友”索性就在通惠书院腾出了一间干净的小院子,让沈玦先了搬进去安心备考。 沈文德傻了眼。 儿子竟要考通惠书院,这事他怎么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这通惠书院可不是他沈家族学沈二爷想进就能进,没有熟人和书院的请帖,沈文德连大门都迈不进去,沈家的表少爷徐湛倒是通惠书院的得意门生,但人家一个前途大好的探花郎,沈文德也不好再厚着脸皮去求人。 无奈之下,沈文德只好放弃了挣扎,夫人你……爱回不回罢! 第52章 第 52 章 春寒料峭,薄雾萦绕的清晨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泥土清香。 周文禄由小丫鬟延引着进来,瞧见那四角亭子里外皆围着厚厚的纱帐,两只火盆在地上噼啪燃着,座椅上铺一条暖和的狐狸毛毯子,一位身着月白色夹袄的女子正背对着他坐在亭中,用手中的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逗着金笼中的一只雀儿,略显宽大的衣裙反而显得她背影窈窕纤细,看不出半点孕相。 周文禄走上前跪下,“见过姨娘,小人周文禄。” 那女子闻言便放下谷子转过身来,惊喜地道:“周大哥来了,快请起!” 周文禄站起来,仍旧低着头,阿萦只好走下来两步仔细打量他,发现将近一年没见,周文禄黑了、也瘦了许多。 其实刚开始把负责护送刘妈妈的任务交给周文禄时,阿萦心中还是有些担心的。 倒不是担心周文禄的为人,而是担心他的安全。 前世沈明淑杀薛玉柔,是她在玉镯子里听青楼的妓.女们议论时说起的,上辈子刘妈妈同样是被万贵推进水中侥幸逃得一命,三个月后从嘉河坐船气势汹汹赶来京城想为小姐薛玉柔伸冤。 谁知那顺天府尹与庆国公沈文铖私下勾结,顺天府尹将此事当做人情告知沈文铖,沈文铖一不做二不休灭了刘妈妈的口,将刘妈妈的尸体毁容之后扔到了城外的一座枯井中。 直到六年后的一日突然有人将刘妈妈的无脸尸身无意从井中挖出,送到顺天府衙门前报案。 那枯井阴冷干燥,天然隔绝外面的空气,刘妈妈的尸身在六年的时间里竟未腐坏。 不光如此,刘妈妈临死之前还写了一封血书藏于怀中,准备来日与沈明淑对簿公堂之时作为证供,因此这封血书并未被沈文铖发现,而血书虽已残缺不全,却仍可大体辨认出内容赫然是刘妈妈的泣血陈词,状告卫国公夫人沈明淑嫉妒成性,草菅人命,残害薛氏之女! 这五年的时间顺天府尹早就换了一茬,新任顺天府尹自觉事情严重性,秘密将此事奏报成嘉帝。 成嘉帝在征得裴元嗣的同意后命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三法司联合会审,最终定了个沈明淑纵仆行凶、滥杀无辜的罪名,涉案的万贵等一干人等俱捉拿归案,严惩不贷。 没过多久庆国公沈文铖与前任顺天府尹便被革职查办,罪魁祸首沈明淑不愿下狱遭受刑罚之苦,为了保全最后的颜面一杯鸩酒自尽在了佛堂中,正所谓: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所以在去年五月与裴元嗣出发到灵州之前阿萦便事先找到周文禄,托他跟着薛玉柔的队伍一道回一趟江州,但她不需要周文禄做任何事情,甚至万贵杀薛玉柔,她也要他必须袖手旁观,决不能插手分毫。 她所要做的,就是在刘妈妈如前世一般到顺天府击鼓鸣冤之前拦住她,为了防止节外生枝,阿萦给周文禄出了主意,让他不露脸给刘妈妈讲一个“故事”,有了这个故事的前车之鉴,刘妈妈是个聪明人,她该知道要扳倒沈明淑真正去求的人是谁。 当然,若是刘妈妈仍然执意要去顺天府告状,她会想办法和周文禄取得联系,届时她会借口让紫苏外出,“无意”撞见刘妈妈,回来再“无意”透露给赵氏,按照薛父的说法刘妈妈早该是坟中一具枯骨,不可能只身千里迢迢再跑到京城来。 赵氏肯定会再去找刘妈妈,事情依然会回到预定的轨道上来。 阿萦简单地与周文禄叙了几句寒温,又问起沈玦的近况,两人看起来就是很正常的一对主仆。 而后阿萦对左右道:“你们先下去罢,我还有些重要的话要嘱咐他。” 除了紫苏之外,其余人等都很自觉地退了下去,紫苏也走了出去,走到小花园门口替两人望风。 等人都走了,阿萦脸上的笑容就真心实意了许多,感激道:“周大哥,你受苦了,你对我的恩情,阿萦此生难报,请容阿萦一拜。” 周文禄一急,忙想去扶她,却碍于礼数只能侧身避开,“姑娘快别这样,小人消受不起,您快起来,您还有着身孕!” 阿萦扶着腰起身来,目光温柔地抚了抚自己的小腹,“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周文禄规矩地瞥了一眼她尚未显怀的小腹,轻声问:“姑娘身子现在怎么样了?” 阿萦诧异地抬头看向眼前的汉子,她还以为周文禄会问她为何事情都与她先前所说别无二致,先前她只搪塞说这是她做的梦,恐梦境成为现实,因而先下手为强。 可梦也从无这般栩栩如生的,周文禄竟就这般相信她? “还有几天就坐稳胎了,周大哥不必担心我。” 阿萦说着,忽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问道:“周大哥,你会不会觉得我有的时候太过于冷血,你觉得我做的对吗?” 薛玉柔是太夫人赵氏的外甥女,是最有希望成为裴元嗣姨娘的女子,尽管从前接触的次数不多,但是阿萦看得出来,薛玉柔倾慕裴元嗣,且是不掺杂任何杂念的倾慕,若是裴元嗣不喜欢她,她亦不会不择手段地强求。 她是个温柔善良的姑娘,本不该卷入她与沈明淑的这场争斗。 可如果薛玉柔活着,对沈明淑的惩罚将不足以令阿萦彻底扳倒她。 唯有薛玉柔死。 一个死人,既不会在将来对她造成任何威胁,也能帮助她对沈明淑重重一击。沈明淑最在意的是别人对她的看法,裴元嗣对她的情意,阿萦便要让沈明淑身败名裂,要让她沦为裴元嗣眼中的蛇蝎毒妇,让她最在乎的东西烟消云散。 所以,薛玉柔必须要死。 阿萦陷入了一种难解的纠结当中,其实,薛玉柔又何尝不是前世的她,只不过她尚且有机会在含恨而终之后再重来一次,薛玉柔却只能成为她上位的垫脚石。 周文禄摇头道:“姑娘是钻牛角尖了,小人跟着姑娘八年,几乎是看着姑娘长大,小人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只要姑娘认为是对的,在小人眼中就是对的。” 在阿萦看向他时,周文禄又飞快地低下了头,轻声开解道:“正如姑娘梦中所现,倘若不是姑娘出面为刘妈妈与薛姑娘伸冤,恐怕两人真正的死因一辈子都无法得到沉冤昭雪,姑娘分明是做了好事,又没有害人,何必要日日记挂在心上?” “人人皆有自己的难处,老天爷知道此事错不在姑娘,姑娘被逼无奈,自然只会惩罚做错了事情的人。” 阿萦没有想到周文禄不仅没有因为她的心狠手辣而疏远她,反而为她想了这么多开脱的借口。 心里不由得苦笑,袖手旁观,何尝不是一种助纣为虐?她得承认前世害死薛玉柔的是沈明淑,今生今世害死薛玉柔的人却多了一个她。 从去年随沈明淑入国公府到今日,转眼一年过去,物是人非,她骗过人,杀过人,也不择手段地害过人,纵使良心会有不安,但她不会后悔,即使再重来一千次、一万次,她依旧会选择这么做。 为了减轻自己内心的罪恶感,在得知薛玉柔的死讯后阿萦悄悄为薛玉柔重金超了度,希望她来世能投胎到一个好人家。 阿萦感慨一回,对周文禄表达了谢意,两人再对好口径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周大哥帮我买香料一定也花了不少银子,这些钱你拿回去,给自己好生补一补。” 接着阿萦从袖中拿出只荷包递过去,周文禄见状忙推脱说不要,先前阿萦已经给过他不少银子,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总拿小姐的梯己? 周文禄不知道的是阿萦现在也称得上是个有钱人,在阿萦的坚持下周文禄推脱不过只能收了。 见周文禄收了,阿萦这才放了心,又给了他另一只荷包,沈玦明日要参加考试了,拿着钱这几日去置办些鱼肉,好为沈玦补一补身子。 最后再嘱咐他,万不要把她命他做过的这些事情告诉给旁人,连弟弟沈玦和他的妹妹福儿都不能,必须要保证守口如瓶。 周文禄皆郑重应下。 - 晌午,裴元嗣没回家。 阿萦做的一件小衣成形了,实在懒得动手了,又在上头补了两针,让紫苏拿着悄悄送去了汀兰馆。 她一直会给沈明淑做衣服、送银子,紫苏见怪不怪,现在每次白芷见了她,都跟见了观世音菩萨似的感激得直哭,把沈明淑的一举一动都告诉给紫苏。 没有人会质疑阿萦讨好已经落魄的沈明淑是另有所求,他们只会觉得阿萦是心善慈悲,以德报怨。 二月初一,终于出了正月,这天早晨阿萦特意焚香更衣,给沈玦在菩萨面前上了三炷香,乞求菩萨保佑弟弟能考中。 十天之后的放榜日,一大清早天蒙蒙亮福儿就心急如焚地跑到了通惠书院大门口前等着放榜,与进士及第的金榜不同,通惠书院的榜单要贴在书院门口面向正北方向的红墙上,因此又被时人称之为红榜。 福儿来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有人来得比她还早,甚至有的人像是一夜未眠,顶着两个泛青的眼睛在红墙下走来走去。 忽然人群后面发生骚动,红榜来了!福儿一颗心简直都要跳出了嗓子眼,后面的人都向前跑,抢着要去看红榜,福儿仗着个头娇小拼命地向前挤,人群中不时地发出尖叫、欢呼声。 福儿捂着双眼终于挤到了最前面,一咬牙一跺脚睁开眼! 一共三张红榜,第二张红榜的第二排上面赫然写着沈玦二字! “中了!中了中了,我们少爷中了!” 福儿一身红色的小袄,像只小辣椒激动地尖叫着往书院后面的寝舍跑。 一个时辰之后,周文禄特意借了匹马从城东的通惠书院马不停蹄赶来卫国公府给阿萦送信报喜。 “姨娘,五少爷中了!五少爷考进通惠书院了!” 阿萦喜极而泣。 晚上裴元嗣回来,阿萦迫不及待和他分享了这个好消息。她满面红光神情雀跃,像只小麻雀似的凑在裴元嗣身边叽叽喳喳,他去哪儿她就跟着说到哪儿。 裴元嗣就有些好笑,在她说的过程中走到衣槅下自己解了腰封,“我便说他能中,你几个晚上没睡好了,这下总算放心了罢?” 阿萦笑得一整晚合不拢嘴,她太高兴了,人一高兴就想做些让人更加高兴的事情舒爽舒爽,等两人晚上安置的时候裴元嗣刚进帐子她便用雪白的玉足勾住了男人的脖子将他勾到怀里。大红的鸳鸯锦被上她一身清凉衫子香肩半露地妩媚笑着,明明做着引诱撩拨的姿态却只让人感觉到她的俏皮可爱,生不出半分讨厌。 裴元嗣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扔了手中刚换下的衣服将她两腕举过头顶摁倒在床上,呼吸粗.重地占据了主导权,心里感叹阿萦真是只小妖精。 正吻得难舍难分,男人突然停了下来,将脸深深埋在她软玉温香之中,急促沉闷地喘着气。 阿萦的小手也在男人魁梧精.壮的后背与遒劲有力的手臂上流连难舍,难为情地闭上双眼。 太久没有敦伦,她、她还真有些想要了。 这也是裴元嗣身上最令她满意的一点,从他结实健壮的体魄上,她的确能够得到许多难以言说的快乐。何况男人憋久了容易去外面偷吃,阿萦想着满足自己的时候适当地也满足他一下,不能让外面的小妖精把裴元嗣给勾了去。 知他矜持,阿萦便含羞带怯地与他咬耳朵,“大爷,郭太医说三个月过了,胎位就稳了,可,可以轻……” 她如往常一样大胆热烈地亲吻他,细碎湿润的吻落在他的脖子和耳后的敏感之处,裴元嗣任由她撩拨,渐渐身体有了盎然的兴致,却依旧忍着纹丝不动。 阿萦察觉到不对,停下来迷迷糊糊地看着他侧脸。 裴元嗣终于抬起了头,然而他狭长的凤目深处却尽是促狭的笑意,阿萦“啊”的一声,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他,他竟然在戏弄她! 阿萦脸蛋腾得着火般烧到了耳根,将脸懊恼地迅速埋进了被子里,羞窘不已。 后背就慢慢贴过来一句火热滚烫的身体,搂住她,笑声说不尽得低沉揶揄。 …… 虽然胎位已经坐稳,但是出于安全考虑裴元嗣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其实有时云.雨.之.欢,并非一定要紧密相连、死死纠缠才能获得乐趣。 一刻钟之后,阿萦面色红润,杏眼如水般迷.离地瘫倒在了裴元嗣坚实的臂膀里。 裴元嗣抱着她去简单地洗了洗,上床睡了。 二月十三,阿萦特意在锦香院摆了一桌席面为沈玦顺利考入通惠书院庆贺。 其实阿萦更想亲自出门去逛一逛,可她私下里求了裴元嗣好多次,连美人计都使上了裴元嗣却愣是说什么都不同意,只说让阿萦在锦香院里做一桌席面和沈玦庆祝,左右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束。 阿萦无奈之下只能作罢。说实话,从她怀孕以后她就没出过家门呢,被闷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滋味儿真不好受。 沈玦的到来驱散了些许她心中的冷闷。 相比较之下,反而是沈玦显得最为老成稳重,安安静静坐在位置上听福儿骄傲地和阿萦吹捧他,姐弟两人只在视线对视的时候沈玦才会嘴角微微上扬笑一下。 阿萦面上欢喜,心中却忍不住发愁。 这天大的好事,阿玦表现得简直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他才十四啊,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不应该像颂哥儿那样整天充满精力和活力才对吗,照着这般下去,弟弟岂不是要长成裴元嗣那样的老气横秋,那会有女孩子喜欢吗? 通惠书院年轻的男孩子多,说不定离开了沈家去到新的地方弟弟会有所改变。 吃完了席阿萦叮嘱沈玦别忘了再在仙客来酒楼摆一桌席面请他的老师张夫子吃谢师宴,另外又教他平日里该如何与同窗砚席们相处之类的话,总之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时候。 沈玦耐心地听姐姐嘱咐完,一直到来找沈玦玩耍的颂哥儿找上门来,阿萦觉着说的也差不多了,遂道:“姐姐罗里吧嗦的不招你烦了,你快去和颂哥儿玩儿吧,玩得开心一些。” 她话还没说完颂哥儿早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沈玦跑出了门口,匆匆丢下一句话道:“省得了省的了!”转眼两人就没了影儿。 阿萦无奈地笑笑。 - 趁着请沈玦进卫国公府吃席,阿萦让紫苏帮她出去打听了一件事。 约莫傍晚时分,送走了沈玦与颂哥儿,紫苏才从外面披星戴月地回来,刚进屋就谨慎地拴上了房门,快步走到了阿萦身边。 阿萦心跳如雷,问:“怎么样,可是人找到了?” 紫苏摇了摇头,遗憾地道:“姨娘,钱婆子九年前就死了。” 阿萦问过孙大夫与郭太医,从两人的经验之谈来看,母亲林氏前两胎顺利,不该在第三胎死于难产,除非有人刻意想取她性命。 当年林氏难产时阿萦年仅五岁,为林氏接生的产婆与稳婆分别是是何女医、钱婆子,阿萦只记得母亲是在黄昏时分被推进的产房,一直生了一天一夜,到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何女医出来宣布林氏难产。 阿萦不懂难产的概念,她只是觉得母亲这一整夜的哀嚎嘶喊令她心碎,因此何女医一打开房门,阿萦几乎是哭着冲进了屋里。 而后她便见到此毕生难忘的一幕:满屋的血腥气,母亲林氏紧闭着双眼躺在床上,血水从林氏的身下沿着架子床“啪嗒啪嗒”往下滴,林氏的身旁躺着一个皱皱小小的,已经断了气的婴孩。 一个矮胖的婆子见她进来,生气地捉住她大叫:“谁让她进来的,快把这孩子赶出去!” 这个婆子便是钱婆子。 哪怕过去了整整十二年,阿萦也不曾忘记过钱婆子与何女医的名字,这两人的名字里掺着母亲林氏的血。 从过年之前她便借口让紫苏为府里置办年货为由出去找钱婆子与何女医的下落,何女医父母早亡、无儿无女也没有家人,十二年前离开了京城不知所踪,也就是说何女医在帮母亲生产完之后就离开了京城,至今下落不明。 何女医曾经是京城数得上名字的女大夫,因此打听何女医的名姓相对会容易一些,而比起何女医,钱婆子这几年似乎在京城销声匿迹一般,阿萦费了不少气力才打听到钱婆子住在何处。 紫苏帮阿萦订酒席,趁着送席面的功夫又悄悄偷溜出去一次,找到了钱婆子的住址城西南的金锁胡同,在附近的市肆稍稍打扮了自己一下,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二十来岁的已婚妇人。 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妇人见紫苏穿戴得还不错,便客气地告诉她钱婆子是她的婆母,早死了有九年了,起因是一天夜里突发了急病,等大夫找上门的时候钱婆子已经不治身亡。 钱婆子急病而死,何女医下落不明,两人还几乎都是在为母亲接生之后双双出事。 这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 既然沈二夫人敢做,杀人灭口,那就一定还会留下其它的证据! “继续查。”阿萦十指嵌入掌心肉中,每一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与此同时,远在忠勤伯府的沈二夫人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 “夫人想是冷着了,老奴这就去关窗,虽然已经开春了,但还是不能大意。”王嬷嬷唠叨着把窗关上,又回身给沈二夫人披了一件衣服。 沈二夫人跪在蒲团前,分明念着佛经却心烦意乱,索性把手中佛珠扔在了几案上,深深叹了口气。 王嬷嬷知道主子是在担心什么,跪下来低声劝道:“夫人,不如……咱们明日还是回家吧,四姑娘如今有了身孕,正是需要娘家给她撑腰的时候,不如夫人就表面与四姑娘交好,施以恩惠,再挑拨四姑娘与大姑奶奶反目成仇,到时候大姑奶奶去母留子,不愁除不去她。” “你以为如今的她还是当初在棠华院被我抽的十几鞭子就爬不起来的沈萦?” 沈二夫人按着心口恨声道:“沈玦敢和裴元颂给我的瑞儿这么大一个没脸,还不是背后有卫国公给他撑腰!这个小狐狸精,果真和她娘一样是个祸水,勾得男人神魂颠倒,她如今不光有了身孕,还搬进了卫国公的院子,你看大姑奶奶说什么了?她竟然连个屁都没放!” 阿萦坐稳胎位三个月,赵氏就迫不及待地将这个消息公之于众,以此显摆她卫国公府终于有了后,得知消息后的沈二夫人气得直接扯断了手中的一串佛珠。 她派人悄悄到卫国公府打听,还打听到阿萦竟然搬进了卫国公裴元嗣的院子里,不相信心胸狭隘的侄女沈明淑会无丝毫动作,然而沈明淑再次称病却令她不得不怀疑沈明淑是在卫国公府出了事! 王嬷嬷却不以为意道:“夫人也不能尽这么想,四姑娘有了身孕,总要有人伺候卫国公,大姑奶奶称病,依着太夫人赵氏的性子肯定会给卫国公再安排个如花似玉的姨娘,到时候四姑娘还有的忙活,至于肚子里的孩子更是不一定能不能保住,哪里用的着我们去动手……” 沈二夫人一愣,这王嬷嬷说的似乎有几分道理。 阿萦无依无靠,她在卫国公府唯一能依仗的只有卫国公裴元嗣的宠爱。 可裴元嗣喜欢她什么,还不是喜欢她的年轻美貌,男人们的喜欢又能维持多久,不过是图个新鲜罢了! 王嬷嬷继续问:“夫人,那咱们还回去吗,不回去总不能一直住在侯府,”她委婉地提醒道:“瑞哥儿年纪大了,府里的姑娘原是该避讳些。” 沈二夫人就想到十几年前的沈文德可不就是在她怀孕期间和林氏那个狐狸精勾搭上的,哼,或许都不用赵氏出手,她就不信有哪个男人是不好色,能乖乖等家里的女人一直禁.欲到生产的。 “好了,你明日传句话给二爷,让他来侯府接我跟哥儿。” 第53章 第 53 章 为外甥女肃清了冤情后,赵氏这心里算是放下一块大石头。 敬佩刘妈妈的忠心、胆量与气魄,赵氏留刘妈妈在卫国公府住了两个月,一直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在刘妈妈临走之前还特意拿出了一百两银子在京郊为她置办了一处庄园养老送终。 刘妈妈却婉拒了赵氏的好意,她不放心薛家年幼的二小姐薛宁婉,坚持不要赵氏的银子执意再回薛家。 薛玉柔清白无辜,年纪轻轻横死他乡,留下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妹妹宁婉尚在江州,这姐妹俩从小就没了娘,赵氏怜惜宁婉孤苦无依,想把宁婉也给接到卫国公府养着。 只是有了姐姐薛玉柔的前车之鉴,赵氏心有余悸,担心触人伤情,思前想后给薛父写了一封亲笔信让刘妈妈捎带回去,又亲自挑选了两个信得过的丫鬟送去薛家与刘妈妈一道伺候薛宁婉,警告薛荣好好善待女儿,等薛宁婉及笄之后,届时她再将薛宁婉接进京城为她寻一户好人家嫁了。 薛荣不敢得罪卫国公府,诚惶诚恐地写信应了,且有了两个丫鬟与忠心的刘妈妈护着,想来薛宁婉在薛家的日子会比从前好过许多。 撷芳院,赵氏看完薛荣的回信后躺在贵妃榻上歇晌。 进了四月京城的气温一天天可见地暖和起来,屋里和窗上挂的棉帘子都摘换成了轻薄些的软帘,赵氏睡醒了就摇着扇柄懒懒地盯着支摘窗外的一棵桃树发呆。 桃树是春天开的最早的一批,桃花通常开得快落败得也快,一簇簇粉嫩的小花儿挂在树梢上迎风俏丽,像十五六岁身着粉褙子的小姑娘羞答答地含苞待放。 一个小丫鬟小心翼翼地走到桃树下摘下一朵桃花别在耳边,而后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小靶镜对着镜子臭美,正美着的时候镜子光面一闪闪到了身后的赵氏,小丫鬟也从镜子里看见了太夫人竖眉瞪眼的模样,吓得忙把小靶镜一丢跪下磕头道:“太夫人饶命,奴婢不是有意的!” 赵氏站起来走到窗边,“你抬起头来,我看看你的脸。” 小丫鬟便怯怯地、忐忑地抬起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楚楚动人地倒映出赵氏略显惊讶的脸。 - 今日裴元嗣下值比往常要早许多,回到卫国公府时不过未正。 阿萦有了五个月的身孕,肚子已经显怀,裴元嗣进了屋,而大着肚子的阿萦今日却不在屋里乖乖坐着等他,床上放着她一双做好的男人袜子和一件做到一半的小肚兜儿。 秋娘来请裴元嗣,笑着解了他的惑,“太夫人请大爷去撷芳院坐一坐,萦姨娘也在太夫人身边。” 裴元嗣闻言就皱了眉,神情不悦。 自从上次赵氏怂恿阿萦搬出归仁院不了了之之后就总想使唤阿萦把她从归仁院给弄回锦香院,裴元嗣已经叮嘱过阿萦许多次让她平日里少和太夫人来往,但如果赵氏一定要见阿萦,阿萦想来也是无法拒绝的。 裴元嗣换好衣服后随着秋娘去了撷芳院。 撷芳院的后花园,赵氏正靠在美人榻上和两个老妈妈热火朝天地打着叶子牌,阿萦坐在一旁替她倒茶,不时陪聊。 许是来见长辈的缘故,她身上穿了件稳重的淡青色团福如意褙子乖巧地坐在赵氏身侧。 怀孕五个多月的阿萦小腹高高隆起,这两个月的精心调理使得她不再孕吐憔悴,青衣白裙,面色红润,肌肤胜雪,若是不看小腹,那俏生生肉嘟嘟的脸蛋儿根本就不像是个怀孕的小妇人。 周围人都唤大爷,赵氏与阿萦同时听到动静,眼巴巴向他瞧过来。 老妈妈见状收拾了满桌的叶子牌赶忙退下,主动换上茶水。 阿萦要起身施礼,因为肚子大了不方便福身,她动作慢吞吞地就格外笨拙,裴元嗣便走得极快,两三步走到两人中间,不动声色地用宽大的衣袖遮住了两人的手腕,接着遮掩将阿萦扶了起来。 “不必多礼。” 阿萦就抬起头,四目相对,她眨巴着杏眼朝他俏皮笑了笑,而后迅速低头,规规矩矩地退后一步站好。 儿子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赵氏的视线,却挡不住赵氏探究的心,她敏锐地看见了阿萦低头时泛红的耳尖,心里很不是滋味。 都是过来人,她当然知道儿子适才是与阿萦眉目传情,是因为她肚子里有他的种,还是因为疼惜她孤苦无依,楚楚可怜? 如果是前一种,赵氏无所谓,可后一种…… 赵氏美眸微眯,笑道:“大爷别拘束了,都是一家人,快坐下罢,适才我还和阿萦聊起你呢。” 裴元嗣余光似有若无地瞥了一眼身侧的阿萦。 他刚过来时,阿萦脸上好像只有惊喜,没有委屈,母亲应该没有欺负她。 裴元嗣遂放了心。 这段时间他比较忙,去撷芳院的时间少,赵氏和他闲聊,他一时便未起身离开,顺着母亲的话聊了起来。 阿萦就坐在两人身旁,给二人倒茶,丫鬟端来香瓜,她亲自动手将香瓜切成几块,分别递于赵氏与裴元嗣。 当然,先递给了赵氏。 “快尝尝这瓜,正巧消暑解渴。” 赵氏很满意阿萦的懂事,两三口吃了,催促裴元嗣也吃一块儿。 阿萦便举了一大块香瓜递到男人的眼前,她眼含期盼,白皙纤长的柔荑细滑若脂,叫人忍不住想到昨夜那双玉手在他身上做过什么。 裴元嗣心不在焉地看着那一小块青青绿绿的瓜,淡道:“我不好,你自己吃罢。” 话是这么说,阿萦可不敢吃,笑了笑将小香瓜重新放回了盘中。 说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秋娘忽然走了过来,对赵氏耳语几句。 赵氏一拍脑袋,起身道:“你瞧我这脑子,和陈庆媳妇约好了给阿萦做几套新衣服,她这肚子涨的太快了,几天一个样,衣服瘦了穿着怪不舒服。” “大爷且先在这儿等娘一会儿,稍后娘还有件要紧事同你说,去去就来。” 赵氏这么说,裴元嗣便不好离开了。 阿萦扶着后腰跟在赵氏身后,走两步,回头瞅裴元嗣一眼,神情依依不舍。 裴元嗣冲她微微点头。 阿萦又看了他两眼,很快与赵氏消失在长廊深处。 两人走后,裴元嗣便坐在圈椅上边喝茶边想事情。 他思考问题时喜欢心无旁骛,专心致志,没有丫鬟与小厮敢上前打扰。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暗含幽香微风轻轻拂过,满树落英缤纷,淡粉色的小花坠落在男人宽阔的肩膀上,又被风裹挟着吹远。 一双桃红色的绣鞋停在了裴元嗣的眼前。 丫鬟紧张地将小几上的茶水续上,放下几盘点心,“大,大爷,太夫人说还得让大爷等一会儿,这是一些点心,大爷若是饿了可以垫垫肚子。” 说着忍不住抬起头看向眼前的男人。 裴元嗣早年习文,后来入伍,在军中待了多年,年纪愈长,不论是身材还是样貌都愈发英武。 然而他的俊美又和那些粗糙的武将不同,是带着显赫的贵气与世家大族子弟才有的优雅气度,只是他人性情太冷,即使有些小丫鬟与姑娘小姐对他动了芳心,也只敢远观而不敢亵玩。 小丫鬟凑得太近,伸手时有意无意地露出她腕间的一只翡翠玉镯,裴元嗣脸色倏地沉了下去,突然伸手一把钳住丫鬟的手腕,“这镯子怎么会在手中,说,是不是你偷盗了主人的首饰!” 小丫鬟痛得哀嚎一声,连忙跪地说道:“大爷饶命,这镯子不是奴婢偷的,大爷明鉴,奴婢好疼啊……” 小丫鬟抬起一张粉面含泪的小脸,裴元嗣一怔,这丫鬟的眼睛又圆又亮,落泪时凄楚动人,恍惚间竟与阿萦有三分相似! 赵氏在屋里悠闲地翻看着话本子,那话本子里的英雄救美,美人从来都是楚楚可怜,惹得英雄心生怜惜,遂照拂美人终身。 正看得津津有味,冷不丁屋门外传来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还混杂着女子哽咽的哭泣,赵氏一惊,起身的功夫裴元嗣已撩帘冷着脸走了进来,指向门外质问道:“娘这是何意?” 赵氏偏头瞄了帘外一眼,忙走出去将小丫鬟扶起来,责备裴元嗣道:“你凶什么凶,莲儿都被你给吓坏了!” 裴元嗣不为所动,冷冷道:“偷盗主子首饰,按照家法打她三十个板子后立即发卖!” 莲儿一听吓都吓死了,扑到赵氏面前大哭道:“太夫人给奴婢做主,奴婢真的没有偷盗主子首饰啊!” 赵氏安抚了莲儿几句,随即举起莲儿细细的手腕,露出那只翡翠玉镯道:“大爷是说这只玉镯罢?那你还真冤枉了莲儿,因为这只玉镯是阿萦送她的!” 裴元嗣脸色微变。 赵氏给帘外的秋娘使了个眼色,秋娘会意,进来领着莲儿退了下去,顺道将门带上。 赵氏重新坐回美人榻上,打量着儿子高大结实的身体,心里暗自腹诽他这血气方刚的年纪竟能五个月不碰女人,真是够能忍的。 不过他能忍,她却是不能眼睁睁看着阿萦霸占儿子椒房独宠。 阿萦这还没生下儿子,生下儿子以后心还不得飞上天?沈明淑“病逝”后裴元嗣是一定要续弦的,若是让新媳妇看着丈夫房里有个宠爱的妾那不得膈应死? 为了防患于未然,赵氏准备再送儿子一个通房,所以她开门见山道:“先前你总推脱,因着玉柔的事情我心情不好懒得同你计较,阿萦有了身孕,我说你俩不好同房,你非要留她在归仁院,你是大爷,我这个当娘的忍了,但阿萦肚子里的孩子还不知是男是女,你房里又只有她一个妾,为子嗣计,娘不能由着你的性子胡来。” 赵氏苦口婆心道:“嗣哥儿啊,娘所求不多,这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年纪就想多抱几个孙子,你就成全娘这片心意吧!莲儿是我房里的丫鬟,知根知底又乖巧懂事,阿萦也连说这是好事,想要个妹妹一起侍候你,娘保管莲儿将你伺候得妥妥帖帖,你要是听话,今晚娘就给你送到归仁院,你看成不成?” “不成。” 裴元嗣吝啬地吐出两个字,转身就走。 “你,你……”赵氏气得险些背过气去。 - 赵氏要给阿萦做衣服选料子,进了屋却又借口自己头疼不舒服,打发阿萦离开了,说衣服改日再做。 其实赵氏本来就没说要给阿萦做衣服,阿萦心知肚明,没多嘴,回了归仁院不多时,也就两刻钟的功夫,裴元嗣面无表情地回来了。 “大爷回来了。”阿萦像往常一样托着后腰笑着迎出去,得到的却是裴元嗣一个冰冷的眼神。 裴元嗣扭头就进了净房,理都没理阿萦。 阿萦愕然。 简单洗漱完毕,裴元嗣出来又自己换了衣服,阿萦默默地看着他从衣槅后走出来坐到椅子上,依旧没有与她开口说话的迹象。 她只得亲自提着茶水走过去,轻声道:“大爷今日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可以告诉我吗?” “告诉你?” 裴元嗣声音冰冷:“我是不是警告过你不要多管闲事,我纳不纳妾与你有什么干系?” 裴元嗣冷冷睨向她,他那张脸仿佛笼了一层万年不化的寒霜,冷峻中又隐隐含着几分轻蔑与讥诮,阿萦一瞬间浑身血液发冷,强烈的羞辱之意使她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裴元嗣是什么意思,回来就给她脸色瞧,接着连一句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便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羞辱? 阿萦先是不敢置信,委屈、心寒,饶是她向来自诩善于隐忍揣度人意,一时半会儿竟也未能平静下来。 分明在撷芳院小花园里两人刚分开的时候裴元嗣还给她递眼神安慰,说明那时候他没有生气,人还好好儿的。 而后就是赵氏打发她离开,在这段时间里裴元嗣始终在撷芳院,从撷芳院回来他就态度大变,显然是赵氏在裴元嗣面前给她上了眼药! 阿萦心念急转,恍然大悟。 怪道今日赵氏做派这般奇怪,先是把她叫过去,说她手腕上戴的镯子不衬她的肤色给她强行撸下换了一只。 等到裴元嗣过去之后又找借口将她支走,那么她离开的这段时间撷芳院发生了什么?纳妾?赵氏想给裴元嗣纳妾,那个妾与她又有何关? 阿萦便忽然想到她去下午去撷芳院时在赵氏的房中看见的一个粉衣丫鬟。 当时未曾细想,如今方才意识到那丫鬟的眼睛、眼神甚至连穿衣打扮都与她有几分相似! 原来她在不知不觉中被赵氏给摆了一道! 裴元嗣脾气差又刚愎自用她是一直都知道的,上次因为沈明淑他便是这样连问都不多问几句就迁怒降罪于她,这令阿萦很是恼怒。 裴元嗣究竟把她当成什么了,高兴的时候就逗一逗疼疼她的男主子,不高兴的时候就摆脸色臭脸的狗男人,真当她沈萦是个面人儿啊,为了讨他欢心阿萦只能曲意逢迎,可不代表她完全没脾气就得惯着他! 阿萦眼圈立时就红了,她站起来道:“是啊,大爷您要纳妾,与我有什么关系?大爷是觉得看着您纳妾,我心里会好受吗?” “我知道您不喜欢我与太夫人多来往,但太夫人有命,我敢不从吗?您回来却不问青红皂白便指责我多管闲事,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质问大爷,撷芳院的丫鬟莲儿好看吗,您在撷芳院坐了那么长时间,您是不是也与莲儿发生了什么?” “胡说八道,谁给你的胆子现在竟敢与我顶嘴!” 裴元嗣怒不可遏,猛一拍桌子也站了起来,瞪着阿萦。 他比阿萦要高一个头还要多,气势上自然压过了阿萦,阿萦娇小的身子笼罩在他魁梧的身影下瑟瑟发抖,她哽咽着道:“我胡说八道?好好,我早就知道大爷看腻我了,今晚我就搬回锦香院,从此之后再不碍着大爷的眼!” 说罢捂住脸哭着跑向内室,趴在床上哀哀地哭了起来。 裴元嗣被她哭声扰得心烦意乱,阴沉着脸摔门去了前院。 …… 是夜裴元嗣没回后院。 第二日一大早郭太医匆匆赶来,给床上精神恹恹的阿萦把了脉。 “姨娘脉象细虚,脉动却颇为急促,似为动气受惊之兆,幸好您这太胎养的不错,于身子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日后切勿再如此动怒。” 郭太医的谆谆告诫通过三七的嘴传到了裴元嗣的耳朵里,末了三七又忍不住多嘴道:“我听撷芳院的老妈妈说镯子是太夫人强行取走送给那名唤作莲儿的丫鬟的,姨娘确实不知情,大爷,您这次恐怕是冤枉萦姨娘了。” 三七小心说完,掀着眼皮向上悄悄觑了一眼,却见自家大爷依旧绷着脸抿唇不语。 三七心里就挺好奇,要说这萦姨娘平日里温言细语,娇滴滴地像朵海棠花,他就从没见她发过脾气,偏偏碰上大爷,两人拌起嘴来谁也不让谁。 大爷昨天气成这样夜里翻来覆去的不是也没睡好,一大早就臭着脸打发他赶紧去后街找郭太医给萦姨娘请平安脉。 不过他倒是也能理解,都说女子有孕时心思就格外敏感些,大爷脾气不好,萦姨娘受了委屈使点小性子无可厚非,可是这从小到大别说是女子了,三七就没见着大爷哄过谁! 与其有这不该有的念头,还不如指望着萦姨娘赶紧想开了来把大爷给哄高兴了。 三七心里感叹一回,不敢相劝。 到了晚上裴元嗣下值,本想直接回前院,裴元嗣却在二门下盘桓了几息功夫,还是冷着脸回了归仁院。 归仁院本就是他的院子,他爱在哪儿住就在哪儿住。 走到屋门口时里面隐约传出几声女子的轻咳,裴元嗣皱眉进去,紫苏端茶走过来向他施礼,叫了声“大爷”。 知道他心情不好,紫苏一溜烟端着茶跑了。 裴元嗣坐在明间里一杯接着一杯喝茶,然而直到里面咳嗽声停了,都始终不见有人出来迎他。 裴元嗣脸色铁青,把茶盏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 听说主院的两个人生了嫌隙,虽然裴元嗣没受用莲儿,赵氏的心情还是很不错,让人继续刺探着归仁院的动静。 两人冷战这几日裴元嗣依旧宿在归仁院,只是夜里时常深更半夜才回来,阿萦却并没有搬出去。 当初说要搬回锦香院不过是气话,她好不容易才在裴元嗣心中有了一席之地,傻了才会自己主动讨嫌,何况赵氏现在最想看着的便是她与裴元嗣离心离德,阿萦偏就不想让她如愿。 裴元嗣表面上会因为她的孤苦无依对她百般怜惜心疼,替她撑腰做主,其实骨子里还是会瞧不起她、不信任她。 两人的身份差距便犹如天堑鸿沟,即使阿萦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所以她必须想办法做出改变,要想得到裴元嗣的真心,首先就要让他学会尊重自己,而不是只要两人一吵架她便讨好地凑上去热脸贴他的那张冷屁股,这样他永远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永远都会指望阿萦先低头。 归仁院。 今晚阿萦破天荒地没有做针线,也没有练字,而是拿着一本账本坐在书桌上拨弄算盘,细狼毫在纸上写写画画,不知道在算什么。 裴元嗣又是到深夜才回来,从净房出来时阿萦还在认真地翻看着她那本泛黄的破账册。 裴元嗣不喜欢丫鬟伺候,他进屋之后丫鬟们便很自觉地都退了下去,但裴元嗣有些渴,外间没有水,裴元嗣记得进来的时候只在内间的桌上看见了。 也就是阿萦现在占着这张檀木桌。 说来好笑,这张桌子分明是他的书案。 裴元嗣眼皮抬也没抬,径直走到书案旁给自己倒水。 阿萦见他过来,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笔。 裴元嗣饮茶时余光略过阿萦局促不安的小脸。 女孩儿显而易见被他扰乱了心神,贝齿紧紧地咬着唇瓣,手下的字开始胡乱画写起来,一不小心抄错一个数字。 裴元嗣心里冷嗤一声。 账都算错了。 喝完茶他坐到书桌的另一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兵书对着灯光慢慢地看了起来。 其实他早看出来阿萦有向他求好的迹象,昨日一整天他要去城郊练兵,分明只嘱咐了三七与他房中原先的两个丫鬟,不知何时却被她听见了,晚上回来时她便默默地帮他收拾着行礼。 要是阿萦真使性子,大可以直接搬出归仁院,不用他的桌子书案。 她这么做,无非就是想要裴元嗣哄她罢了。 裴元嗣冷冷地看了脸儿白白的阿萦一眼,他才会不惯着她。 果不其然,阿萦抄错了数字,账自是怎么算都算不对,她一面心急如焚地擦着额上的汗珠,一遍遍地拨动着算盘,算珠子噼里啪啦,裴元嗣的眼睛从阿萦打着颤的指尖落到她慌张的脸上,十分不悦。 四目相对,阿萦俏脸一红,悻悻然地垂下脸去,打算盘的声音就小了许多。 裴元嗣不冷不热地收回视线。 又等了片刻,阿萦像是实在算不出,气恼地将算盘一推,扭头捧着肚子去了净房。 不算了。 裴元嗣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面前的账本。 账本上记着什么“鸭一只三十二文,共八只;鸡一只值钱五十九文,共十只;猪肉每斤值钱三十文,共十二斤;萝卜每斤十文,共五斤……” 像是膳房的账本。 净房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撩水声,裴元嗣正襟危坐着,目光却总时不时地往净房的方向掠去几眼。 一直等到阿萦都洗漱完上了床,桌上昏暗的烛光开始摇摇欲坠,窗外此起彼伏的虫鸣阵阵叫得人心烦意乱地像烧了把邪火。 “啪”的一声,裴元嗣把攥破的兵书扔在了桌上。 第54章 第 54 章 五月十三,是阿萦母亲林氏的忌日。 本朝孝道为重,先前阿萦闭门不出是怕有个闪失伤着绥绥,如今阿萦怀有将近六个月的身孕,胎位已稳,加上郭太医几乎日日来给她请平安脉,直言阿萦母子平安,身体康健,临产前多出门走一走对腹中孩儿百利无一害,赵氏才不情不愿地答应阿萦今日出府去祭拜林氏。 一大早阿萦驱车来到了城中离家最近的万福寺。 在大雄宝殿上完香,她又静静地垂目跪坐了许久,眉眼十分虔诚。 紫苏给了僧人六十两银子的香油钱。 上完香,阿萦再由知客僧延引着来到了后院的净室。 窗明几净,檀香阵阵,阿萦扶着后腰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在几案上心无旁骛地抄写着经文,心情宛如窗外浅浅的湖水一样安宁静谧。 天空不知何时飘落几滴雨丝,打乱原本无波无澜的湖水。 渐渐地,雨下越来越大,阿萦从专注中惊醒,忍不住放下笔,抚摸着小腹担忧地望向窗外。 紫苏进来为她披了一件外袍,纳罕地道:“这早晨出来时还风和日丽,怎的突然就下了这么大的雨?” “许是天有不测风云罢。”阿萦昨夜看账本看到太晚,她有些困,捂着嘴巴懒懒打了个哈欠,又勉强挺直腰背继续抄写经文。 紫苏怕冻着阿萦,便给她将窗也关紧了,思来想去提议道:“估摸着大爷马上就能下值,不如奴婢派人回府通传一声,让大爷过来接您?” “雨天湿滑,姨娘还是小心些为妙。” 裴元嗣一来,两人势必要有眼神肢体接触,到时候她再坐在马车里靠着他的胸口装可怜柔柔弱弱地哭上一哭,和好顺理成章。 阿萦想到昨夜裴元嗣的那张难看的臭脸,心情好了不少,细心叮嘱道:“记得让大爷多穿一些,带上蓑衣和油伞,不要骑马。” 紫苏笑道:“知道姨娘关心大爷,奴婢省得!” 紫苏就出门去打发腿脚麻利的小厮平儿回了卫国公府,许久也未曾回来。 阿萦抄写完经文觉得屋里闷得慌,肩膀和腰身也有些酸疼,遂拢好衣服走出房门,站在廊下呼吸新鲜空气。 一滴滴的雨水沿着瓦隙“啪嗒啪嗒”滴落于青石板上,濛濛细雨模糊了人的视线,雨中的古刹肃穆而立,红墙青瓦间,紫苏领着一位身着青衣的年轻公子撑伞朝阿萦走来。 他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积石列松般颀长的身影遮住他身后的小路。 雨水骤然停歇,纷纷然落于他的身后。 “表妹。” 他停在离她十步之处,伞檐微扬,低声唤。 阿萦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 徐湛收了伞,随着阿萦走进屋里,默然立在阿萦的身后。 一刻钟前紫苏出门打发平儿回卫国公府,回来的路上偶遇徐湛,徐湛说与阿萦有要事相商,紫苏便只好回来将净房内外的丫鬟与小厮都支走了,再四下看看,自觉地撑起伞挡在两人面前望风。 雨声噼啪犹如珠玉落盘,巧妙遮挡住两人说话的声音,只有彼此能够听见。 “萦娘,事情我都调查清楚了,信,的确是出自二弟之手,”徐湛歉疚道:“是我徐家出了孽障,险些害了你,日后我必定会约束好他。” “还有那名叫做小方儿的小厮,从此后他将守口如瓶,绝不会将那日你我的谋算宣之于口,你也可以放心了。” 这世上只有一种人永远不会泄露秘密——那就是死人。 阿萦望着徐湛那双漆黑坦然的目,心尖一颤。其实,她本不想将徐湛卷入她与沈明淑的这场较量中,无端让一个无辜的人手中沾满鲜血,就像她袖手旁观害死薛玉柔一样,那比杀十个丁嬷嬷还要让她自责难受。 沉默片刻,她微微叹道:“此事错不在表哥,我从未怪过你。”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阿萦唯有感激,她起身,郑重地向着徐湛施了一礼。 “萦娘,你我之间,何必如此生分……” 徐湛低哑地说着,他忽然伸手,修长的指握住阿萦细软的皓腕,将她往前一按。阿萦猝不及防跌进男人温热馨香的怀抱里,与此同时他身上那股淡淡酒气也飘入了阿萦的鼻中。 他喝酒了!阿萦忍不住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徐湛,继而推开他后退两步,低声叫道:“表哥!” 声音中有浓浓的警告之意。 “萦娘,我在你的眼里,就只是表哥么?” 徐湛非但没有醒悟,反而定定地瞧着她,甚至于更紧地握住她的手腕,得寸进尺地又向前一步。 阿萦一惊,忙转身想要挣脱,可徐湛身形颀长宽阔,并非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身子娇小笨拙的阿萦在他面前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徐湛便从背后迅速越过她的手臂,轻轻松松便将阿萦抱进了怀中。 然而他握到的却并不是少女纤细的腰肢,而是——一个高高隆起的,足有六个月大的小腹。 徐湛脸色微僵,很快又趋于平和,甚至满足的叹了口气。 他低头将下巴抵在阿萦的颈窝间,迷恋地嗅着阿萦身上的味道,喃喃道:“萦娘,我每一夜都在想你,为何你当初便不能等等我,裴肃之对你好么?他会像我一样每晚都想你吗,他会像我一样喜欢你吗,先前你为何总要躲我,我等你这么久才等到你出门见你一面……” 男人滚烫炽热的身体严丝合缝地与阿萦的肌肤紧贴着,那是不啻于裴元嗣身体的温度,他仿佛觉得还不够、还想要索取地更多,竟然张嘴含住她柔软的耳垂,轻轻舔舐吮吸! 阿萦两耳轰鸣,腿脚发软。 徐湛托着她挺翘的臀,吻顺着她雪白的脖子一路往下,阿萦终于从混沌中惊醒,泪水难堪地夺目而出。 他们早已经不可能了,为什么他偏偏还要来纠缠她,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又在哪里?! 阿萦挣扎着推开他,狠狠往徐湛脸上挥去一掌,像是用尽了她浑身的力气,她柔弱的身躯不住颤抖,泣不成声。 “徐临谦,你难道羞辱我一次还不够,这次是想让我从此做你见不得光的情人,还是外室?我已经连做你妾的资格都不如了吗?” 徐湛狼狈地踉跄了一下,脸上留下一个通红刺眼的巴掌印。 紫苏听见动静慌忙推门进来,却见阿萦秀发微乱,满脸戒备,神情凄慌无助地掉着泪珠,这情形她还有什么不懂! 紫苏既惊且怒,上前一把将徐湛推开挡在两人中间道:“表少爷,亏你还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欺负一个身怀六甲的弱女子,你知不知晓何为礼义廉耻二字,请你自重!” 徐湛眼珠微红,直勾勾地看着躲在紫苏身后双肩打颤的阿萦。 他双手紧攥成拳,似乎想解释什么,半响之后还是颓然愧疚地低下了头去。 “对不起阿萦,是我冒犯你了。” “我不怨你,我早就想通了。” 阿萦苦笑着抹去腮边的泪珠,她沙哑轻缓的声音从紫苏身后传来:“但是表哥,我希望你们可以尊重我,我是一个人,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物件!” - 裴元嗣穿着蓑衣,骑马拐入了万福寺巷。 “大爷您看,那人是不是您的同僚徐大人?” 决明驾着马车,指着不远处从佛寺出来就一头扎进雨中的男人道。 决明平时长随裴元嗣外出,认得一些裴元嗣朝中的同僚,裴元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见一个看背影与轮廓都极像徐湛的男人冒雨慢慢行着,青年那素来挺拔俊秀的背影此时却不知为何莫名多了几分落魄佝偻的味道。 裴元嗣思忖着,微微皱眉。 “这大下雨天的,他怎么也不知道打把伞,真是好生奇怪。”决明又嘀咕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决明只记得徐湛是庆国公沈文铖的外甥,是沈明淑的表哥,却忘记了从辈分上阿萦也该唤徐湛一声表哥。 裴元嗣沉着脸下了马,自有知客僧将他引到阿萦所在的净室,雨水越下越小,淅淅沥沥地吹落在男人宽大的皮靴上,丝毫不成气候。 男人神色冷峻,龙行虎步,仿佛要印证什么似的快步推门走进院子,一眼就看见那人群中挺着大肚子的小妇人。 同时也眼尖地发现紫苏手中撑了一把甚大的纸伞站在廊下,那伞身将她身旁阿萦娇小的上半身完全遮住,而阿萦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伞面,就连他走过来都没有注意到。 “姨娘,大爷来了!”紫苏忽扯住她的衣角。 阿萦一惊,旋即下意识地想把徐湛临走前留给她的伞收起来。 她不是才让平儿去请裴元嗣吗,裴元嗣怎这么快就过来了? 还没等她酝酿出情绪来应对裴元嗣,裴元嗣眨眼间已经脚步飞快地走上月阶来到她的面前,一抬手打落紫苏手中撑的纸伞,那张僵硬冰冷的俊脸上隐有怒容瞪着她,炽热的火气急促地喷洒在她的脸上。 “谁借你的伞?” 这笃定愤怒的语气仿佛亲眼目睹了这伞是徐湛赠予她的,阿萦心脏“砰砰”直要跳出嗓子眼,呆呆地张着唇儿。 苍天可见,她现在竟有种偷情被丈夫捉奸在床之感…… 好在阿萦前世在青楼中时曾见过不少此等龌龊事,再慌乱也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以裴元嗣的性格,倘若适才当真亲眼瞧见她与徐湛亲密肯定当场就会发作,断会容忍到事后。 念及此阿萦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倘若裴元嗣再来早一些,她可就真完了…… “大爷这是什么意思?” 阿萦脸上露出错愕且茫然的神情,像是害怕一样身子情不自禁后退两步缩进了紫苏怀里,喃喃说道:“适才天降大雨,我们一行都未带伞,正巧我在寺中偶遇了表少爷,表少爷与阿玦关系一向交好,他见我躲雨便好心将伞借给我,我,我,我就收下了……” 徐湛离开不过一刻钟裴元嗣便破门而入,这说明裴元嗣一定看见了徐湛,既然如此她遮遮掩掩恐怕反而会激起裴元嗣的疑心,倒不如大大方方承认伞是徐湛借的。 只要她咬死了她现在与徐湛只是普通的亲戚关系,裴元嗣没有抓到现场的证据便没法儿奈她于何。 孰料男人身上的怒意却是不增反减,他再进一步抓住她的手腕冷笑道:“他借你伞你就收,你是没有男人?” “你是不是忘了你现在是谁的妾,肚子里怀的是谁的种?还想做梦与你的旧情人再续前缘,沈萦,是不是我这段时间太宠你让你恃宠而骄,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他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地钳住她,他口中的每一个字都犹如疾风骤雨般猛烈地砸到阿萦的头上,阿萦的手腕几乎都要被他给折断,通红的眼眶迸出眼泪,可每每想开口又都被他怒声喝断,根本不给她解释开口的机会。 阿萦泪水呆呆地跌落出来。 裴元嗣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只觉得自己近来满腔的怒火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口,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阿萦的沉默呆滞则加剧了他内心的烦躁与怒意,吼完阿萦之后他猛然甩开她的手扭头就走。 阿萦在后面带着哭腔喊他:“大爷,大爷你别走,不是那样的,你听我解释,我们真的没有私情……” 阿萦是真的有些慌乱了,她先前之所以敢和裴元嗣较劲是因为她料定他会吃这套,但小性子闹过了头挑起男人的怒火得不偿失,还会败坏她的名节和清誉。 如果她今日所得的一切都灰飞烟灭…… 阿萦突然不管不顾地推开紫苏朝着裴元嗣追去。 五月的天飘着濛濛雨丝,天没那么冷却到底没到那炎热的时令,湿冷的雨水冰冷地打在阿萦的脸上,阿萦捧着笨拙的大肚子冲进雨里,凄声哭喊着裴元嗣。 冷不防脚下一滑,只听紫苏一声失控的尖叫。 “姨娘!!” 裴元嗣震惊地转过身去,阿萦已经脱了力半个身子都倒在紫苏的身上,雨水与泪水混合在一起,打湿她苍白娇美的脸庞。 裴元嗣觉得自己心被什么狠狠一扎,顿时什么都顾不上了,飞快地上前将跌倒的阿萦打横抱进屋内的床上。 阿萦面若金纸,靠在他的怀中捂着自己的小腹痛苦呻.吟,“好疼,好疼啊,大爷,我的孩子,好疼……” 裴元嗣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双手胡乱摸着她的身下,“孩子不会有事的,”起身着急地向外吩咐:“还愣着做什么,去找大夫,快去找最近的大夫,快去!” 阿萦冷得直打哆嗦,裴元嗣命紫苏将门窗都关上,接着他脱鞋上了炕,将阿萦湿透的外衫解开。 佛寺的净室平时只供香客休息小憩用,因此这房中砌的是一架简陋的土炕,炕上只铺着一床干净却不算厚实的棉被、褥子和一只枕头。 幸好只是外衫被淋湿,裴元嗣三两下解开了阿萦湿漉漉的外衫搭在炕沿,露出她高高耸起的小腹,淡粉色的抹胸松松垮垮地束住那抹愈发丰盈的雪腻香酥,然而此时的裴元嗣却生不出丝毫的旖旎心思,他将炕上一件供香客换洗的衣裙取过来套到阿萦的身上,再用披风将阿萦整个人上下裹住。 阿萦趴在他的胸口上哽咽地流着泪,什么话而都说不出来,紫苏也忍不住哭道:“大爷不要怪奴婢多嘴,姨娘听说太夫人想为您挑莲儿做通房开脸,白天您不在的时候,不知道为这事偷偷哭了多少回。” “姨娘就是嘴硬不肯说,可她心里装的全是您啊!为了能和您多说上几句话,她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里苦练写字和算账,练的手指都磨破了也不肯放弃,大爷,姨娘对您什么心,您难道还要怀疑吗?” 裴元嗣怔怔地看向怀中的阿萦,阿萦杏眼紧闭,若有所感般泪水流的愈急。 “孩子不会有事的。” 他抹去她眼角的泪,嗓音沙哑地道。 一盏茶后大夫匆匆赶过来,可阿萦缩在裴元嗣的怀里无论怎么哄劝都不肯抬头不肯动身,裴元嗣只好就这么抱着她,将她的衣袖轻轻拉上去一小截露出白玉般的手腕。 大夫不认识裴元嗣,但他是个心善多嘴的,听到阿萦的抽泣声看向裴元嗣时就表现得很是不满,替阿萦把脉后便忍不住大声责备道:“这妇人怀孕头三个月与后三个月本应是最为慎重的时候,夫人如今却受惊又淋雨,再多淋一会儿,恐怕有小产之兆,幸好身体底子好才没出什么事儿。” “不是我多嘴,大爷看着也像是读过书、知书达礼的大家公子,便是生了这捅破天的大事,就不能退一步让一让,有什么委屈舍得让自己的妻儿涉险?” “女子怀胎十月不易,大爷是个男人,想想自己含辛茹苦十几年抚育你长大的母亲,你就知道该体谅自己的妻子了!” 从来只有裴大都督训斥旁人的份儿,今日竟破天荒被一个陌生的大夫板着脸臭骂一顿,裴元嗣一时也不好意思反驳,苦笑着低头应下了。 大夫来时带了一些应急的药,考虑到阿萦现在的身体,就抓了些先交给紫苏,让她去给阿萦熬一锅服下后再离开。 紫苏千恩万谢地送走了大夫,向寺院的僧人要了一个小火炉架在次间慢慢熬了起来。 屋内,裴元嗣扶着阿萦小心地躺在了枕上。 阿萦含泪望着他,冰冷的小手拉着男人干燥粗糙的手慢慢地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那里是她跳动的心脏。 再往下移,小腹紧紧地绷着,腹中是他们二人的骨血。 他以为她的泪水终于止住了,眼泪很快却又从眼角滚出来砸落在大迎枕上,将雪白的枕巾濡得湿热一片,“是不是非要把我的心剖开,捧出来,大爷才知道我对你的心意?” “我知道喜欢你从来是我一厢情愿,所以我也从未奢求过大爷的真心,可是……可是你不能仗着我喜欢你就欺负我啊!” 阿萦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什么时候多管大爷的闲事?我什么时候和表少爷有了私情!我就是接了一把伞,没有做的事情我不认,您怎么能凭白冤枉我,您要我以后还怎么活!” “倘若我当真做过对不起大爷的事,便要我沈萦现世得报,一头撞死在那柱子上!” 她字字如泣如诉,情真意切,听得裴元嗣的心脏像被人抓紧一般喘不过气来。 他回忆了整个事情的经过,今天早晨艳阳高照,他回府时三七告诉他阿萦一行出门没有带伞,吵架归吵架裴元嗣还是很担心她,所以亲自冒雨到万佛寺接她回家。 可他在万佛寺外看见了没打伞一脸落寞的徐湛,而她也承认她所打的伞出自徐湛! 那一刻裴元嗣不知怎么了就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他又吼了她。 她胆子小不会撒谎,他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在装还是骗他,但他质问她时她脸上只有茫然与畏惧……畏惧,原来两人同床共枕这么久,她还是很怕他。 裴元嗣艰难地张了张口,伸手过去,阿萦却“啪”的一声拍开他的手不理会他,只兀自捂脸伤心哭着,哭声愈发凄凉哀伤。 裴元嗣眼中难得露出一丝悻然。 也许他们是该好好坐下来好好说说话,把事情都解释清楚。 裴元嗣拿着帕子的手犹豫了一下,到底没再伸出去,只是垂着眼想等阿萦气消了。 那厢阿萦努力都哭了半天不见男人来哄她,她偷偷抬眼觑向男人,却见裴元嗣正襟危坐着,双拳紧握在大腿上,眉头紧皱,一副如临大敌前的模样,阿萦顿时又气又恼,咬牙不知该说他什么才好! 好歹是掌管过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他怎么就这么笨,她都哭成这样了,也不指望他那性子的人会认错道歉,但他就不知道把她搂到怀里,说两句软话哄哄她? 阿萦有些泄气,又有些无奈。 裴元嗣听到阿萦不哭了,抬头看向她。 两人大眼瞪小眼。 阿萦便捶他的胸口,“您快扶我起来呀!” 裴元嗣赶紧把她扶起来,面露紧张,“可是哪里又不舒服?” 阿萦不说话,杏眼含嗔带怨地凝着他,眼尾如两抹胭脂般的红竟为她眼中的嗔意增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妩媚风情。 裴元嗣喉头禁不住滚了滚,哑声问:“气消了?” 阿萦嘟着唇撇过脸去,重重地哼了一声。 裴元嗣迟疑,低头在她红润的唇瓣上轻啄了一下。 阿萦心里这才好受了些,靠进他的怀里把事情前因后果掐头去尾解释了一遍,就说是她在寺中无意偶遇徐湛,徐湛见她没带伞,便将自己带来的伞借给了她。 仅此而已。 至于徐湛对她是否余情未了,那是徐湛的事情,与她无干。 说难听些,她甚至从未要求过徐湛帮她,一切都只是他一厢情愿。 “那你为何刚刚不向我解释?”裴元嗣嘴硬地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若是阿萦一开始就这么和他解释,他又怎么会被怒火中烧失去理智,险些酿成大错? 阿萦又好气又好笑,“我怎么没有和您解释,分明是您气昏了头没听我的解释,何况大爷每冤枉我一次,我难道便次次都要解释么,大爷您都不信我,我解释了又有什么意思?” 裴元嗣抿了抿唇,阿萦又抢先开口道:“前几日我不过是去太夫人院子里坐了两个时辰,回来大爷便责怪我多管闲事,大爷……” 她眼眶里说着又蓄满了泪水,委屈道:“而且您每次发火都那么凶,我,我吓都被您吓死了……” 她眼泪一掉,裴元嗣便觉头很疼。 如果阿萦是水做的人,那裴元嗣大约就是土做的,水克土,所以她的泪水总能将他淹没瓦解。 “此事,的确是我有错在先,”沉默了片刻,他摩挲着她红肿的眼无奈道:“下次我会先问清事情的前因后果,不会向你乱发脾气了。” “也……会控制自己的脾气,别哭了,行不行?” 他好声好气地,听得阿萦一愣,都忘了哭。 他竟然肯认错? 她有些不敢相信。 不过裴元嗣肯认错,她自然也不能装无辜,毕竟她的确是故意不向他解释的,阿萦愧疚地道:“我也有错,我不该凶您,编排您与莲儿……可我是一时情急,我、我担心您喜欢别人就不要我了,大爷原谅我好不好?” 阿萦一直很没有安全感,患得患失,她实在太喜欢他了,裴元嗣能理解,他点了点头,“不怪你。” 阿萦一喜,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裴元嗣却又训斥她道:“你还有第二错,日后不许再收徐……外男的任何东西。” “应急的都不成? “不成,你让丫鬟多跑趟路回府,府里什么都有。” 阿萦盯着他绷紧的脸许久,忽然小声道:“原来大爷是吃醋了,把气撒到我的身上。” “什么吃醋,我是为了你的名声着想。” 裴元嗣取下腰间的巾子给她擦泪,板着脸道:“倘若有心人拿来做文章,添油加醋说你与他私相授受,那伞便是你们二人私会的证据,届时你当你如何为自己辩解?” 阿萦:“……” “大爷说得真是再有道理不过。” 他手上用的劲儿太大,擦得阿萦娇嫩的肌肤好疼,赶紧从他手中接过巾子。 裴元嗣看着阿萦背过身擦泪。 她身上刚换上的这件是一件古朴的青布长袍,宽大衣服完全遮住了她小腹的孕味,钗横鬓松娇媚慵懒,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这佛寺里多了个样貌妩媚的小尼姑。 裴元嗣眼眸晦暗,忍不住搂过她欲要亲吻她的唇。 阿萦一惊,忙侧身用手掌挡住他的嘴,“大爷别……今日是我娘的忌日……” 裴元嗣顿了顿,便只遗憾地亲了口她的脖子,哄她吃完药暂歇片刻,等雨停了再回去。 阿萦有些困,裴元嗣从身后抱住他,让阿萦枕在他的手臂上,阿萦就昏昏欲睡,很快就靠在裴元嗣的怀里进入了梦乡。 裴元嗣垂目望着阿萦秀美精致的眉眼,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阿萦浑圆的小腹,粗糙的指腹上移,慢慢落在阿萦白皙的脖颈间,摩挲流连。 忽见她耳下三寸之处隐有一处极淡的红痕,在那一痕雪肌上尤为明显。 裴元嗣怔了怔,略抬上身指间微微用力去揉那道红痕,阿萦嘟哝一声,躲着他的手将脸埋进他怀里,很不情愿。 夏季蚊虫多,他进寺院时见到夹道两侧不少树木灌丛,许是被什么讨人厌的蚊虫给叮咬了罢,回去给她涂层清凉膏就好。 裴元嗣遂未多想,给阿萦又掖了掖被子。 第55章 第 55 章 阿萦淋雨受惊的事情到底惊动了兖国大长公主,事涉国公府子嗣,兖国大长公主不得不谨慎。 “阿萦可有事,孩子怎么样?” 怡禧堂,雨停之后兖国大长公主立即让丫鬟请来了裴元嗣。 祖母一把年纪了还要操心他的子嗣,对上兖国大长公主担忧慈爱的目光,裴元嗣羞愧道:“孩子无事,让祖母担心了,”顿了顿,“她吃过保胎药后已经歇下了,人也没有大碍。” 兖国大长公主这才松了一口气,“大人孩子都没事就好,这女子怀胎前三个月与后三个月是最为要紧的时候,剩下这几个月若没什么大事,就让阿萦莫要出门了,库房的药材补品也都紧着她些,老三媳妇不会小气。” 裴家如今管家的是三夫人陆氏。 裴元嗣恭敬应是。 兖国大长公主喝了口茶,话音又一转道:“我虽说常年在怡禧堂深居简出,但人还远没到老眼昏花的程度,听说这些时日你回后院都得到二更天的功夫,怎么,这是与阿萦闹别扭了?” 老人家含笑看着下首的长孙,眼神里甚至带了几分打趣调侃。 裴元嗣不太自在地垂了眼,“与她无关,是近来都督府事忙,孙儿日后会多注意劳逸结合。” 兖国大长公主闻言先是一怔,继而摇头笑了笑。 “那就好。” 裴元嗣亲自抱着阿萦回了归仁院,又打发三七找来郭太医、让膳房煎上了保胎药,事情传到赵氏的耳朵里,赵氏担心阿萦肚子里的乖孙出事,此时也不顾上跟儿子别苗头了,巴巴跑来了归仁院看阿萦。 裴元嗣冷冷淡淡地告诉她阿萦和孩子没事,赵氏趁机提出要留下和阿萦说话,裴元嗣便说阿萦歇下了让她改日再来,话里话外堵得她哑口无言。 赵氏忍着怒全程看了儿子的臭脸,热脸贴上冷屁股,回去之后气得她直骂白眼狼。 显见人家两个是床头吵架床尾和了,只有她一个是多余的。 她这操心操力地究竟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这不孝子,胳膊肘子老往外面拐养不熟的臭儿子! 赵氏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以前沈明淑在时她到处吃沈明淑的气也就罢了,沈明淑手段阴狠高超,她不知多憋屈。 现在换成阿萦儿子又护得严严实实的,她想逞威风都逞不出名堂,可阿萦身份卑微,不过是个姨娘,她收拾收拾她怎么了,她就是打骂她也得忍着,谁让她就是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 赵氏很担心儿子走他祖父和老子爹的老路,哭哭啼啼地找上了兖国大长公主。 “这儿大不由娘,当娘真是不容易啊,儿媳看着阿萦有孕不方便,好心好意地想帮他收个通房伺候他的起居,谁知反被他刺一顿说我多管闲事。” “这天底下哪有儿子训娘的,传出去我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娘,您可得给儿媳做主啊!” 赵氏一面嘤嘤假哭一面打量着婆母兖国大长公主的脸色。 兖国大长公主头疼道:“这是你们娘俩的事儿,你找嗣哥儿哭去,找我没用,我一把老骨头老筋的不知道什么就没了。” 赵氏扭着帕子急道:“娘您这是说的什么话,要是嗣哥儿听我的我也不至于来找您了!” “他要是宠他的正头夫人我没意见,但阿萦就是个妾,我不能由着他这么胡来!您就劝他两句,从小到大他最听您的,娘……” 赵氏跑到兖国大长公主膝下好声好气地求道。 兖国大长公主无奈应下道:“改日我寻嗣哥儿说一说,嗣哥儿听不听是他的事。眉娘,你今年也有四十八了罢?我记得你刚入府时就这个脾气,几十年了都不待改一改,嗣哥儿是个成家立业的男人了,你的那些心思他难道看不出来?他不说那是给你面子,你就收着些罢!” 兖国大长公主做了近五十年的裴家妇,持家素来勤勉简朴,裴家上下无人不敬重,她极少说重话,赵氏听了这话老脸禁不住一红,知道婆母是在提点敲打她,连忙顾左言右其它讪讪地告辞离去了。 兖国大长公主贴身的杨嬷嬷就走到罗汉床前为主子添了盏热茶,安慰道:“大爷一向稳重自持,克己复礼,大长公主不必过于担心。” 清透馨香的茶水在白瓷茶碗底中映出琥珀色的光辉,兖国大长公主略吃了两口,按着太阳穴叹道:“未必。” 她不过试探着打趣了一句孙子便立即出言将阿萦撇清,难道她能看不出来孙子这是在回护着阿萦吗,他甚至不愿让她担半分罪责。 “眉娘的所作所为无可厚非,她错在不该急于求成,挑拨离间,这本是嗣哥儿最厌恶之事。嗣哥儿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七八岁在她膝下任由她摆布的小孩子了。” 当年懒得管,现在便是想管也插不上手,这能怪的了谁? 若是她当年那早夭的一双儿女能平安康健,她必定细心呵护将儿女抚养长大。 母子之间的情分本不过短短几十载,转瞬即逝,不该因怨生分龃隙。 兖国大长公主叹了口气。 这场连绵细雨一直淅淅沥沥下到午后方停,到晚间依旧阴云不散,半夜转大,雨声噼里啪啦摔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 桌上零星散落着几只空酒壶,有小丫鬟听到雨声,赶紧下了床披上衣服悄悄进屋替主人关窗,恍惚间听到主人在喊什么,小丫鬟举着灯疑惑地走近,小心翼翼拉开帐子一角。 只见冷清的帐子里男人满脸通红地躺在床上,看起来像是喝了不少酒,口中还喃喃自语地不知念叨着谁。 小丫鬟忍不住好奇凑近了去听,男人却又没了声响。 “萦娘……” 徐湛做了个梦。 梦里他亲吻着阿萦,阿萦却没有拒绝他,他欣喜若狂,将她抱到床上,她温驯地顺从着他,杏眼如水唤他表哥,徐湛甚至能感觉到她那两片香软红唇湿润的温度。 突然他想到什么,慌乱地停下来伸手去解开她的衣襟。 衣襟解开,高高耸起的小腹果然藏在她的衣下,她也在一瞬间由羞涩变为厌恶,哭着捶打他道:“你这禽兽,你怎么可以在我娘的忌日这样对我!放开我,我讨厌你!” “大人,大人……” 徐湛霍然从梦中惊醒,一低头发现他怀中抱的女子竟不是阿萦,而是他屋里的丫鬟,丫鬟满脸羞涩地望着他,眼含期待,显然误以为主子要与她行云.雨之欢。 徐湛呆怔片刻,松开她道:“是我冒犯了你。” 他语气歉疚温和,丫鬟却一下子白了脸,捂着衣襟哭着跑了出去。 徐湛下了床,失落地坐到窗边。 雨越下越大,风声雨声入耳。 一年多前,正逢成嘉帝命翰林院修撰前朝史,前朝前一百年由卫国公裴元嗣修撰,后一百五十年则交给了翰林院负责,刚刚入朝为官不久的徐湛随着上峰前往南京搜集民间史料,在到达南京后不久收到阿萦的小厮周文禄写给他的信。 周文禄被沈二夫人打个半死,实在没有办法,为了救阿萦只能写信向远在千里之外的徐湛求救。 南京与京城一南一北相距两千多里地,因为一路驿站的耽搁,当徐湛拿到信的时候已经两个月后。 他以至亲重病为由瞒过上峰快马加鞭赶回京城,一路上心里想的全都是这次他一定要救阿萦、娶阿萦为妻,可二十天后当他赶回京城之时,阿萦早已嫁给了卫国公裴元嗣为妾,且在几天之前便随裴元嗣巡边灵州。 这些话他曾想亲口告诉阿萦,求她不要再怨恨他,却苦于无法相见始终找不到解释的机会。 直到他无意从同僚口中得知她怀有身孕的消息。 徐湛闭上眼,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万佛寺里阿萦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庞。 原来是他会错了意,阿萦不仅已经不再欢喜他,还变得越来越厌恶他。 既如此,有些话即使说出口解释了,也再回不到从前。 一夜枯坐未眠,清晨徐湛到净房胡乱洗漱了一回,准备上朝。 管事在门外候着,见主子开门忙伸手将三封厚厚的信递过去,客气地道:“大人,这是家里老爷、夫人和朱姨娘差人送过来的信。” 徐湛接过信回房,打开徐老爷与徐夫人的信先草草过目,家里并没有什么要紧事,二老写信就是为了来给远在京城的两个儿子报个平安。 徐湛与徐瀚是徐家的两棵独苗,为了两个儿子能有出息,十几岁的时候徐夫人就求着姐姐庆国公夫人把嫡亲的儿子徐湛和朱姨娘生的庶子徐瀚一并送到了京城的庆国公府。 庆国公府家大业大,结识权贵的机会也多,徐湛很快高中探花出人头地,徐瀚却文不成武不就,始终吊儿郎当无所事事。 徐湛把朱姨娘的信挑出来,让管家晚上去庆国公府把徐瀚请过来。 徐瀚说他没钱买宅子,现在还借住在庆国公府,庆国公府的人都嘲笑徐瀚恐怕要在沈家打一辈子秋风,徐湛与他关系不亲厚。 以前徐湛也觉得徐瀚是没钱,脸皮厚,后来徐瀚跟着沈明淑一道陷害阿萦,阿萦告诉他后徐湛才知道,原来在他不知不觉的时候弟弟竟然和沈家大小姐、两人的表姐卫国公夫人沈明淑厮混到了一处。 他如今当官也有些书之时便暗中与沈明淑有了首尾,不过沈明淑这个女人既聪明又冷酷,仅当徐瀚是个闲时逗闷子的东西,压根就没把他放在心上过,出阁之后便与徐瀚断了来往,反是徐瀚始终对沈明淑纠缠不休。 徐湛没有告诉徐瀚他是如何得知他与沈明淑之间的私情,他找人一直盯着徐瀚当然也不是担心弟弟出事,而是为了整个徐家和阿萦的安危。 得罪了卫国公府对徐家而言是灭顶之灾,没有好果子吃。 徐瀚是举人出身,前两年徐老爷凑了一千两银子在工部给小儿子捐了个七品的典簿做,哪知自从沈明淑出事之后徐瀚便莫名被工部革了职,工部吏部主事都让他快滚,屋漏偏风连阴雨,徐瀚官做不上、一千两银子也打了水飘儿,从此后一蹶不振,晚上又喝的醉醺醺地过来,取了信就要走。 “站住。” 徐湛铁青着脸叫住他,他脾气一向好,对着没出息还意图暗害阿萦的弟弟却实难给出个好脸色。徐瀚丢了乌纱帽又被人如此羞辱,用脚指头都能想到这事是谁干的,如果弟弟再敢去招惹沈明淑,就算不为了阿萦徐湛只怕整个徐家都要受到弟弟的牵连! “卫国公夫人不是你能肖想的,为了朱姨娘能安度晚年,你当知道该怎么做。” 见徐瀚身形微僵,徐湛顿了顿,又冷声道:“过几日我会求姑妈给你挑几位闺秀相看,届时你准备准备,不要再这般邋邋遢遢,不成体统,丢徐家和姑妈的脸才是,只要你日后用功读书勤勉向上,哪怕不当官经营几家铺子,做个正经的生意人一辈子也不愁吃穿。” 徐瀚眼中闪过一抹讥诮,淡淡地“嗯”了一声便离开了。 徐湛目送着弟弟走远,眉头紧皱。 - “回大爷的话,这一共有三间铺子的铺契,一间胭脂水粉铺、一间油米铺、一间成衣铺。三个铺子生意都很好,刨去本钱三个铺子每年都分别能盈利近四百两,尤其是这成衣铺,生意好得很,寒来暑往客人不断,是间经营了三十多年的老铺子了,大爷尽可放心。” 裴元嗣收了地契,又仔细看了陈庆递过来的三间铺契。 陈庆看到大爷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就知道这几间铺子和田产找的不错很合大爷的心意,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忙又笑着道:“好叫大爷知道,这几处田庄皆在城郊肥沃地块,每年算一回帐,不拘种些什么桑枣米麦,往来也能收不少利息。” “大爷待姨娘如此慷慨用心,姨娘若知道心里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儿呢,小人媳妇儿那天还说瞧着姨娘打怀了身子以来一直喜欢吃酸,肚子里一定是个小世子……” 裴元嗣难得没打断他,陈庆便一路巴巴说了一堆奉承话,到了归仁院很自觉地住了嘴,裴元嗣扭头多看了他几眼,点点头进屋去了。 陈庆就很高兴,春风满面地走出去,遇见他媳妇便得意地吹嘘道:“你过来媳妇,我跟你说,我终于得大爷青眼了!” 陈庆媳妇就笑,“咋地,莫非你平日里得的都是大爷的白眼?” 陈庆:“……” 陈庆:“你这人会不会说话,你就不能夸我两句?” 陈庆媳妇嘀咕道:“榆木脑袋,夸个屁,没见过给人赔礼送铺子的,你们男人,啧啧。” 摇摇头走了。 裴元嗣自是不知他刚刚遭人嫌弃,进屋时阿萦还在算账,她近来一直在跟着陈庆媳妇学算账,之前两人有一次闲聊阿萦就告诉裴元嗣,以后等有钱了她想买间铺子做东家,这样钱就可以生钱,以后她再也不会愁没银子花用了。 其实阿萦现在并不缺钱,但大抵是小时候在嫡母手下艰难,沈玦没银子看病她要变卖自己的首饰和做的帕子、香露为弟弟看病买药,苦日子过惯了难免总想把银子抓在手里。 裴元嗣虽然不太高兴阿萦这种做法,但在阿萦解释过后也能理解她。 阿萦在算账,裴元嗣便自己到衣槅后换了衣,想了想,然后将这些田契和铺契都塞到了阿萦的枕头下。 阿萦学算盘不久打的还不是很熟练,今天厨房的账不知为何总是对不上差了三两银子,阿萦找不到这三两银子差在哪里了,急急地叫大爷求助。 裴元嗣便很快走到她身边,借着灯帮她细细盘账,告诉她是哪里漏算了。 阿萦挺佩服裴元嗣,如果不去做大将军做个账房先生也肯定能养活自己,想到威风凛凛的卫国公每天坐在账房里给人打算盘,阿萦靠在他肩上笑得合不拢嘴,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了。 裴元嗣气笑了,揉着她有了几分丰腴的小脸道:“我若做账房先生,你去打仗,嗯?” 阿萦“咯咯”笑着去躲他的大手,笑声如银铃般清脆悦耳,两人笑闹一回,阿萦忽然感觉肚子里的小绥绥踹了她一脚,忙拉着裴元嗣的手放到自己的肚皮上,惊喜地道:“大爷,娃又踢我了!” 绥绥已经不是第一次踢娘亲了,月份越大踢起来越有劲儿,裴元嗣忍不住将脸贴到阿萦的肚子上,果然感觉到像是小拳头一样的东西在阿萦的肚子里挥舞,这孩子劲儿大的都震动了他的耳朵! 裴元嗣觉得很不可思议,他有时将手放在阿萦的小腹上,甚至能感觉到孩子的心跳。 他轻轻敲一敲肚皮,孩子也会动动手脚给他回应。 裴元嗣抬头望向阿萦,他的眼睛里有光有笑意,那双平素冷厉严肃的凤目中此时却如同无数个平民百姓的父亲一样溢满了慈父般的温柔。 阿萦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慢慢理着他鬓角的发问:“大爷喜欢女孩儿还是男孩儿?若是我生的是女孩儿……” “都一样,我都喜欢。” 裴元嗣将她的衣襟掩好,叮嘱道:“不准胡思乱想,最后这段时日好好养胎,记住了吗?” 阿萦认真端详着男人的脸色,确实没从他脸上找到任何虚情假意与敷衍。 老实说她一点不信裴元嗣不想要男娃,前世她生完绥绥之后裴元嗣便将绥绥抱给了沈明淑。 后来她生下昭哥儿,裴元嗣明显疼爱儿子多一些,当她不抱期待地哀求他可不可以让她多养昭哥儿一些时日的时候,裴元嗣竟答应让她把昭哥儿抚养到半岁。 那半年里他来锦香院的次数明显也比从前勤快多了,父慈子孝,现在想想,那大概是她余生那段时光里所剩不多的快乐,每天早上醒来能看见自己的孩子,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也是在生下昭哥儿之后不久,她肚子里不到一年又怀上一个。 想到那个夭折的孩子阿萦心里便有些黯然,闭上眼轻轻点了点头。 …… 临近生产的最后三个月,阿萦几乎没有出门过了。 她每顿饭吃完之后都会由紫苏和桂枝扶着在小院里散步消食,防止生产时胎大难产,孕后期身体出现各种各样的情况,譬如夜里解手频繁,腿脚水肿,常坐不住腰酸等等。 因为前世有过两次生育的经验,比起身边人的焦虑紧张,她倒是镇定上许多。 一晃眼又过去十几日,赵氏见着怡禧堂和归仁院没动静,坐不住又去主动找了婆母一趟。 兖国大长公主斟酌许久,隔日还是去请了裴元嗣。 她没像赵氏一样开口闭口就是女子宠幸太过恃宠而骄,阿萦身份卑微不配住在归仁院、宠妾灭妻更是绝口不提。 道理裴元嗣肯定都懂,兖国大长公主不想一大把年纪了还讨人嫌,所以她便只和孙子吃了顿便饭,饭后简单地提醒了两句,“国公府不可一日无主,再过一两年,大爷也该相看新妇了。” 顾阁老一家要求沈明淑必须在三年之内病逝,但卫国公夫人接连称病三年实在不可思议,国公府将多年没有掌家主母,中馈落到三夫人陆氏手中。 赵氏连儿媳妇都不信任,自然就更加不会相信隔了一房的侄媳妇,时日长了难免生罅隙隔阂。 届时修哥儿媳妇处处为难,赵氏再日日来找她啼哭委屈,手心手背都是肉,便是为了裴氏一族的安宁和睦,兖国大长公主也希望裴元嗣能及早安排沈明淑病逝、迎娶新妇。 裴元嗣仿佛早有预料,平静地点了点头,“等她生下腹中的孩子,孙儿会依祖母所言相看新妇,祖母放心。” 裴元嗣对沈明淑没有感情,当年之所以娶沈明淑是为了老庆国公的遗言,三年不纳妾也是不愿后宅妻妾成群走祖父和父亲的老路。 就算是仅有的几分情义也早在这几年里消磨殆尽,他没有将沈明淑移交官府对她和对沈家都算是仁至义尽。 有了裴元嗣这个准话赵氏暂时能放心了,要收拾阿萦大可等阿萦瓜熟蒂落后再寻合适的时机,毕竟她也不想拿自己亲孙子的安危来冒险。 入夏气温越来越热,树梢上的翠绿叶子被头顶的艳阳天晒得蜷缩成薄薄的一片,踩一脚“嘎吱嘎吱”作响。 丫鬟慌忙挪开脚,大气不敢出一声地与众仆匍匐在地上,噤若寒蝉。 屋内的沈二夫人发疯似的摔东西,捡着什么砸什么,王嬷嬷抱着沈二夫人的腰苦苦相劝,“夫人息怒,是沈玦那小子不孝顶撞您,要错也都是他的错,您何苦把气都洒在自己的东西身上啊!” 沈二夫人喘着粗气坐倒在圈椅上,气得眼圈都红了,“这个小杂种,要不是他姐姐怀了裴家的种他现在敢对我甩脸色吗?” “还有沈文德那个窝囊废,他儿子当着他这个老子的面辱骂嫡母他连个屁都不敢放!他究竟算个什么男人!” 沈二夫人说着悲从中来,直捶胸口,王嬷嬷面露难色,连连叹气。 这话还得从今天上午说起。 沈文德今天过寿,阿萦有身子不便回来就打发人给父亲送了礼物,沈文德见了笑得见牙不见眼,虽然没看见女儿心里也高兴得很。 沈玦也得回来给老爹祝寿,但他一心向着姐姐阿萦对沈文德这个卖女求荣父亲没给什么脸色,不过是碍于父子情面不得不回来罢了。 沈文德对上儿子的冷脸依然是一头热切嘘寒问暖,大喜的日子弄得沈二夫人很不痛快,看不过眼就训了沈玦几句。 谁知沈玦扭头就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道:“既然夫人说读书知礼,那我倒想问问夫人,您每日吃斋念佛,也没见您日行一善慈悲为怀,那您吃的那些斋饭是都吃到了狗肚子里吗?” 当着一家子的面沈二夫人颜面尽失,可她是长辈,总不能与小辈口舌上过不去,气得险些炸了肺。 在场的众人皆面面相觑,沈文德倒是责备了沈玦,沈玦却是眼皮子都不夹他一眼,不冷不热地又将亲爹给堵了回去! “我往后要是不治治这小王八羔子,他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沈二夫人一脸阴狠地道。 第56章 第 56 章 阿萦预产期在八月初,现在是七月末,估摸着还有几天就要生了,国公府里的气氛渐渐紧张起来,安排的稳婆、产婆各有五六个,就连奶娘都前前后后挑了三个在后院的抱厦里住着。 这几人早在三个月前就住进了卫国公府,随时等着阿萦生产发动。 归仁院里,阿萦靠在罗汉床上练字,后背靠着特制的坐垫,紫苏和桂枝一个给阿萦捏脚一个给她揉肩揉腰。 阿萦晚上睡不好腰和肩就会很酸,紫苏和桂枝便特意和兖国大长公主身边的一位老嬷嬷学了给孕妇按摩的手法,阿萦感觉浑身舒服了一些,但她还是很困,一上午就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哈欠。 二女见状皆心疼地劝她上床歇息片刻,养足精力再练字,阿萦无奈叹气,她倒是不想这么用功啊,可在床上躺着她又浑身难受,还不如在下面找点事做。 练字时全神贯注,身上的一些不舒服也暂时能够忘记,正写得入神间,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紫苏去将门打开,敲门的是归仁院里的小厮平儿,平儿今年十二岁,人很是聪明机灵,对阿萦也忠心耿耿,因此阿萦平日有什么事儿都喜欢吩咐他去办。 平儿给紫苏怀里塞了个物什,压低声音说道:“紫苏姐姐,这是沈家有个叫做织香的丫头送来的东西,说是沈玦少爷出事了,你快送进去给姨娘看看是不是真的!” 紫苏不敢耽搁,连忙进去将手中的玉佩递给了阿萦。 玉佩本是块再普通不过的碧玉滕花玉佩,可玉佩上栓的这条梅花络子却是一看便出自阿萦之手。 阿萦腾得就从罗汉床上坐了起来。 织香是阿萦悄悄安插在沈二夫人身边的眼线,沈二夫人居心叵测,一直深恨阿萦和沈玦,阿萦对她不得不防。 看来她是打算要出手了。 阿萦沉着脸穿好衣服让织香进来,织香知晓事态紧急,三言两语说清事情来龙去脉。 沈二夫人趁沈玦回沈家拿衣物时命丫鬟以阿萦为由将沈玦引到了棠华院,织香偷偷看见沈玦进了棠华院后屋门就被沈瑞的小厮来旺悄无声息地锁上了。 织香心知大事不妙,沈二夫人恐要设计五少爷,连忙捡起沈玦遗落在草丛中的一块玉佩就急匆匆偷跑来了卫国公府报信。 这手段与当初沈明淑设计她和陈裕简直如出一辙,沈二夫人究竟想做什么?! “姨娘不能去,您现在随时都有可能生产!” 紫苏和桂枝见阿萦起身忙一左一右抱住她的大腿,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放手!” 阿萦笨重的身子挣脱不开,三人僵持许久,阿萦万般无奈道:“阿玦是我的亲弟弟,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紫苏,如果今日是你娘有难,难道你会袖手旁观吗? 紫苏自问不会。 阿萦心意已决,紫苏明白劝说无用,她看了一笑眼对面的惊诧桂枝,咬咬牙放开阿萦道:“奴婢会跟着姨娘,姨娘放心,奴婢绝不会要姨娘有事!” 紫苏都这么说了,桂枝犹豫了一会儿,也叹口气松开了阿萦。 阿萦要光明正大离开卫国公府这事绝对瞒不过太夫人赵氏和兖国大长公主,尤其是赵氏,赵氏最在意的就是她肚子里的这块肉,弟弟沈玦的安危与她并没什么相干,她何苦要搀和沈家家事去淌这趟浑水? 退一万步说赵氏真的愿意管她,说不准也只是派个人敷衍过去看看了事。 眼下唯一的办法便是乔装出府。 阿萦知道这很冒险,但她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紫苏从橱柜里翻出来一条长可拖地的披风确保能严严实实地遮住阿萦高高隆起的小腹,三人装作外出散步的模样离开了归仁院。 接着阿萦迅速打发平儿去都督府等着裴元嗣下衙后告知实情,她则披上披风在桂枝支走看守后角门的婆子后成功混出了府去。 先前裴元嗣送了阿萦三间铺子五个田庄,阿萦因有孕至今无暇打理,不过一个月前三个铺子各自的管事都上门给她请过安,阿萦对胭脂铺子的女管事温大娘印象深刻。 温大娘人不如其名,生得很是高大泼辣。 以前阿萦未出阁时经常会将自己做的一些花露水粉、帕子络子交给周文禄托他出去帮忙寄卖,温大娘就是阿萦的大主顾之一,久而久之阿萦便只将自己做的小物件寄在温大娘的铺子里卖。 铺子正巧就在蒜市口通往市肆的大街上,阿萦从城东绕小路去城西,到了铺子门前马车停下紫苏和桂枝两人二话不说就闯进铺子里,拉了温大娘和后院两个正在看门的婆子就上了马车。 “紫苏姑娘,咱们这着急忙慌地是去哪儿?” “回娘家。”紫苏意简言骇道。 马车里勉强坐满了五个人,桂枝去了马车前面的车辕处坐着,温大娘三人俱是惊魂未定,见阿萦独自挺着大肚子回娘家猜测阿萦娘家可能生了大事,三人遂不敢多嘴。 只是马车颠簸得阿萦满头虚汗,坐立不安,温大娘见状便大着胆子上前对阿萦细心指点,帮着阿萦将上半身靠在她的怀里,小腿处搭在紫苏和两个婆子的身上,这样会好受许多。 马车一路疾驰,在温大娘紫苏几人的帮扶下阿萦硬是撑住了,终于在两刻钟之后来到了沈家西府门前。 温大娘带的两个婆子面相凶神恶煞不好惹,进门推开蹲在门后打牌吃酒的两个仆妇护着阿萦闯了进去。 阿萦一路直奔棠华院。 棠华院,“砰”的一声屋门被人从外面撞开,阿萦护着小腹急急冲进去,一眼先看见内室里她的床上歪倒着一个衣衫暴露昏迷不醒的女子,地上躺着一个眼熟的褐衣小厮,那小厮腹部直挺挺插着一把尖利的类似灯柱状的物什,鲜血正从他的身下潺潺流出,而支摘窗是敞开的! 阿萦心脏几乎都要跳出嗓子眼儿,急忙走到小厮面前去辨认—— 小厮不是沈玦,而是沈瑞奶娘的儿子来旺! 看来旺这个样子像是还存着口气,这时耳旁传来一道女子微弱的抽泣声,阿萦由温大娘和紫苏扶着勉强站稳,走到那女子面前。 女子适才在沈玦与来旺打斗时情急之下急火攻心晕了过去,听到开门动静后才苏醒了过来。 她钗横鬓乱,乌发遮面,捂着撕碎的衣衫缩在墙角泣不成声,待悄悄抬眼见来人是阿萦之后慌忙哭喊着跑下床扑倒在阿萦面前,咚咚磕头求道:“四姑奶奶救救我,奴婢没有勾引五少爷,奴婢真的没有勾引五少爷,四姑奶奶为奴婢做主啊!” 这女子看着约莫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生得鹅蛋脸、柳叶眉,姿容秀丽温婉,很有几分面善,阿萦细看之下才认出来,原来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芸香! 芸香先前在沈二夫人房中做事,沈二夫人担心沈文德偏心沈玦和阿萦,再也拴不住他,咬着牙把姿色还不错的芸香送给了沈文德开脸。 沈文德颇宠芸香,一个月能有大半日子都宿在芸香的房里,沈二夫人又妒又恨,这事情阿萦早就知道了,不过她对沈文德早已死心,伤心都伤心不到哪里去。 阿萦娥眉紧紧地拧起来,看看床上,再看看地下一片狼藉,眼下这情形还有什么想不明白。 定是沈二夫人要污蔑弟弟奸.淫庶母,意图毁掉弟弟名声,同时除去芸香,来个一箭双雕,却被弟弟发现后杀了看守的小厮逃离! 弟弟现在还不知逃去了何处,阿萦后背冷汗直冒,倒吸一口冷气,指着地上的来旺道:“去,快去找个大夫救他,他不能死!” 来旺要是死了,岂不是坐实了弟弟私会庶母,被来旺发现后又杀人灭口的罪名! 一个婆子掉头就跑了出去。 阿萦旋即又命紫苏、织香悄悄出去找沈玦,见机行事,紫苏本是沈明淑身边的大丫鬟,便是碰到沈二夫人也比其他丫鬟更有威慑些。 再让芸香自己去衣橱找套她未出阁的衣服穿上,叮嘱芸香躲起来,没有她的命令之前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走出这个屋子去。 阿萦感觉腹部已有些下坠难受,她努力使自己保持清明冷静,托着大肚子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余下的三人里桂枝去找伤药,温大娘和另一个婆子帮忙将来旺搬到一边的榻上给他清理伤口。 众人七手八脚,孰料抬人的过程中昏死过去许久的来旺身体蓦地抽搐了一下,竟是睁眼清醒了过来,一双黑黢瘆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瞪大! “你,你们呃——” 大家顿时都猝不及防唬了一跳,来旺毕竟是个二十多岁身体强壮的成年男人,一人手中下滑,来旺猛烈咳嗽着掉了下去。 “快把他抬起来,他受了这么重的伤伤不到我们!”温大娘及时反应了过来道。 三人再次努力,桂枝忙乱中不放心地回头看过去,想看看主子有没有被吓到,却见阿萦满头大汗地靠在明间的隔扇门上,沉重的身体不断下坠,捂着胸口急促喘气! “姨娘!”桂枝大喊。 手中的来旺来不及扔下,眼看阿萦身子一软就要晕倒,幸好换好衣服的芸香及时冲了过去,阿萦歪倒在了芸香怀里! 在场仅剩的三人皆大惊失色,温大娘与桂枝急忙腾出手来与芸香一道扶着阿萦躺到一旁的架子床上,温大娘抬手探入阿萦湿润的裙摆里,面色骤变。 桂枝忙问:“怎么样?” “不好,姨娘怕是要发动了!” 温大娘话音一落,桂枝就瘫倒在了地上。 柔风阵阵,细碎的阳光从半开的支摘窗外射进来,洒落在阿萦柔美的眉眼上,刺得她忍不住头晕目眩。 迷迷糊糊中阿萦仿佛看见桂枝慌乱地解她的裙带,温大娘焦灼地找人去抬热水、找大夫,屋里乱哄哄闹成一团,然而身下一阵阵收缩般的剧痛却迫使她不得不从迷茫中清醒过来。 “傻姑娘,别哭,别乱……” 阿萦抓住桂枝的手,有气无力地道:“大爷,去找大爷……” 阿萦的镇定让六神无主的桂枝一瞬之间有了主心骨,忙醒悟道:“奴婢去找大爷!” 大爷一定会保护姨娘! “姨娘深呼吸,憋住了气,别害怕,憋住气不要吐出来!”温大娘道。 阿萦已经痛到浑身直哆嗦,她咬住唇憋住了气,泪水从眼眶中迸出来,她紧紧地抓着身下的褥子,疼到失声,疼到天旋地转。 直到耳边终于听到有人在喊大爷…… …… 且说阿萦离开卫国公府后平儿马不停蹄飞奔到都督府,正巧裴元嗣下衙,一听阿萦在沈家出事了二话不说调转马头去了沈家,半路又遇见桂枝。 桂枝哭着说阿萦发动了,裴元嗣来不及责问阿萦为何会出现在沈家,立即让三七去卫国公府把产婆稳婆奶娘都请过来,而他则在沿路上随手抓了一个老大夫便纵马疾驰到沈府。 沈府棠华院,沈二夫人也得知了阿萦发动的消息,在产房门口急得团团转,一看见全须全尾的沈玦冲进来顿时傻了眼。 沈玦心急如焚想冲进屋里,门口的婆子慌忙拦住他道:“姨娘已经在生了,小少爷莫要进去!” 沈玦双拳紧攥狠狠捶在墙上,痛苦地闭上眼,如果不是因为他,姐姐也不会提前发动…… 他突然扭头死死地盯着沈二夫人,那眼神阴沉、狠戾透着一股子杀意宛如黑夜里虎视眈眈的狼眼,大白天骇得沈二夫人头皮发麻,身子不住觳觫着倒退数步。 这个时候她心里莫名生了一个念头:倘若沈萦今日遭遇不测,她一定会被沈玦活活掐死在棠华院! “大爷来了!” 门外几声惊呼,沈二夫人心一跳向门口看去,只见门外龙行虎步脸色沉凝地大步走进来一个男人,男人走到屋门口同样被婆子拦住,“大爷不能进去!” 屋内持续不断传来的尖利痛吟令裴元嗣的心都紧紧地揪了起来。 “究竟发生了何事?” 裴元嗣让老大夫先进去,他强按下心中的焦灼与烦躁,冰冷的凤目在众人面前一扫而过,最终落到沈玦身上。 沈二夫人当即恶人先告状,指着沈玦道:“卫国公,是他!是这不孝子在姐姐房中逼.淫庶母未遂,被犬子的小厮发现之后又杀人灭口,那小厮的尸体现在就在产房里躺着!” 沈玦嗤笑一声,瘦弱的身子伶仃立着,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冷声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逼淫庶母杀人灭口?” “谭氏,今日要是我姐姐有个三长两短,不必你去告我,我沈玦自会先取你性命再拎着你的头去顺天府投案自首!” “你,你,你这疯子,”沈二夫人吓坏了,瞠目叫道:“卫国公你听见了没,这个疯子要杀我!他要谋杀嫡母啊!” “都闭嘴!” 男人猛地一喝,那张不怒自威的俊脸上写满不耐,冷峻的凤目一眼瞪过去唬得沈二夫人立时魂飞魄散,将口中剩下的话都囫囵吞了回去。 威慑住了沈二夫人,裴元嗣余光再掠一眼决明。 决明微微躬身离开。 三七去给裴元嗣搬了把圈椅,裴元嗣叉开双腿大马金刀于椅上威严坐着,沈二夫人彻底不敢说话了,院中便只剩下往来的丫鬟与婆子一盆盆地端着血水进来出去,以及屋内阿萦撕心裂肺的喊叫。 裴元嗣的心脏也仿佛随着阿萦的哭喊一上一下落不到实处,坐是坐不住,他转而站了起来走到廊下与众人一道等着。 沈玦双眼猩红,背着手急得在门前走来走去,到底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心里藏不住太多的事,尤其还是事涉阿萦,沈玦的心都要被姐姐哭碎了。 “我姐姐怎么还没生出来,到底还要多久?” 沈玦薅住一个婆子便急忙问,他力道太大婆子整个人都往前一踉跄才站稳,暗暗嘀咕这少年看着人不大劲儿还不小,嘴上笑着道:“小少爷莫急,这女人生产本就是一条腿踏进鬼门关,姨娘身体康健将养得又好,肯定能顺顺利利生下小世子的,保管不会有事!” 沈玦稍稍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视线又忍不住往底下一睃,落到了那不远处垂着双目正襟危立的男人脸上,他这幅模样哪里像是孩子他爹,倒像是来戏园子里听戏的看客一样置身事外。 沈玦不由怒火中烧,若不是这个男人强纳姐姐为妾,姐姐何苦受那么多的委屈! 他越想越来来气地瞪着裴元嗣,谁知瞪了半天男人都没抬头看他一眼,沈玦七窍生烟扭过了头去。 裴元嗣是真没察觉到沈玦在瞪他。 他紧攥的十指冒了一掌心的汗,一时之间脑海里有无数念头惊涛骇浪般翻涌着,以至于他都来不及分辨这些念头是什么,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阿萦屋内揪心的哭声与自己急促的心跳。 正胡乱想着忽听屋内传来众人喜悦的道贺,“生了生了,姨娘生了!” 裴元嗣霍然抬头,紧接着又听屋内“哇”的数声,一道嘹亮的婴儿啼哭瞬间刺穿沈府破旧的棠华小院。 裴元嗣三步并做两步飞快地走到屋门前,恰巧稳婆抱着一个襁褓喜上眉梢地朝外走来,对着裴元嗣嘴中便不住贺喜道:“恭喜国公爷,贺喜国公爷,姨娘生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千金!” “千金?不是世子?!” 千里迢迢赶来的赵氏正由秋娘扶着走了进来便惊闻“噩耗”,盼了快一年苦苦盼来的不是乖孙而是个女娃,赵氏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失望之色,孩子连看都没看就生气地掉头走了。 与之相反,沈二夫人的心却是稳稳地放回了肚子里,眼中闪过一抹得意的笑。 一个不成气候的女娃,果然麻雀就是麻雀,永远也飞升不成凤凰! 屋内,阿萦虚弱无力地躺在床上,浑身上下汗水湿透,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出来一般。 她身体底子好,虽然一共才生了一个多时辰,但那宫口全开的疼也不是谁都能受得住的,阿萦下身早已疼到麻木,缓了许久还是强迫自己撑开眼皮。 “女儿,我的女儿……”阿萦唇动了动,喊了许久也没有女儿过来,她委屈地泪水盈满了眼眶。 一双干燥粗粝的大手抹去她眼角的泪,阿萦蹙着眉睁开眼,迷茫的杏眼慢慢对焦到眼前的男人身上。 “二姐儿就在这,姨娘别哭!” 奶娘忙将女娃娃送到阿萦的身旁,阿萦来不及看裴元嗣,目光立刻就被女儿吸引了过去。 女儿浑身皱皱的红红的,柔弱瘦小的像只小猫儿,嘴巴小小的,鼻子小小的,眼睛还没睁开,但是阿萦知道女儿的眼睛和她父亲的那双眼睛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应该高兴、应该笑,可是她笑不出来,鼻子很酸,差点又忍不住掉下泪来。 这是她的女儿,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是她自出生后便没敢再抱过的女儿! 月子里不能哭,阿萦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奶娘见她没力气便要抱走女儿,阿萦却眼巴巴地看着孩子她爹,摇头,那意思是她想喂女儿初乳。 裴元嗣便挡住了奶娘伸过来的手,让奶娘先退出去。 阿萦抱着女儿转过身去,掀开衣襟高兴地给女儿喂奶,女儿没睁开眼小嘴儿也有劲儿得很,使劲往她怀里拱,咬得她既疼又畅快。 裴元嗣瞥了一眼那抹大红锦被中高高拥起的雪腻香酥,片刻后默默转过了身去替她放下帐子挡风。 喂了不多时阿萦就疲倦得直接睡了过去,裴元嗣便让奶娘把孩子先抱出去,吩咐紫苏和桂枝等人拿着新衣进来给阿萦换衣服。因为棠华院太过简陋,阿萦休整片刻就得回国公府,不过在回国公府之前,他需要解决一些事情。 沈玦蹲在墙角下眼睛朝屋里不停望着,见他出来迅速起身。 奶娘把孩子抱到裴元嗣面前凑趣,拨动着手指头逗着小女娃,“二小姐二小姐”笑着唤,裴元嗣冷峻的眉眼逐渐温柔平和。 沈玦走到他面前来,裴元嗣略一抬眼,眼前少年薄唇抿的又倔又紧,眼神却显然是渴望地看着奶娘怀里的襁褓。 裴元嗣毕竟是个快三十岁的男人了,跟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没什么好计较的,他说道:“你可以看她,但是不能抱。” 沈玦紧张地点点头,头一伸看过去,愣住了。 小女娃睁开眼了,瞪着一双紫葡萄似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肉嘟嘟的脸蛋儿还泛着红晕,咬着手指头好奇地看着他,可若要违心地说小外甥女好看…… 沈玦做不到。 这是哪儿来的小猴子? 沈玦就抬头意味不明地看了裴元嗣一眼。 裴元嗣不悦地皱眉。这臭小子什么意思? 于是等屋里的阿萦简单擦洗完毕后,裴元嗣冷着脸叫了奶娘和他一起进去。 “你不许进。” 屋外的沈玦:“……” 他也想进去,可刚走了两步,紫苏将他拦了下来悄悄叫到了一边去。 …… 奶娘带着孩子去了梢间,裴元嗣走到架子床旁,他以为阿萦太累已经睡沉了,想卷起被子先把阿萦送回去,谁知阿萦竟是醒着的,裴元嗣把帐子一拉,阿萦就撑着手臂试图坐起来,因为下身不便,白净憔悴的小脸上疼得五官都皱了起来。 “你乱动什么,快躺下!”裴元嗣斥道,赶紧托着她的背将她放下去。 “大爷,阿玦一定是无辜的,他不会做那种大逆不道之事,求大爷给阿玦一个公道……” 阿萦顺势握住男人的手,一双红肿的杏眼湿漉漉地凝着他,满是哀求之意。 适才生产时阿萦已经让大夫去左梢间救治了来旺,桂枝告诉她来旺脱离了危险,只是还在昏迷着,来旺与芸香都是此案的证人,阿萦绝不会允许这两人出事。 裴元嗣看了一眼左梢间,按住她的手安抚道:“放心,有我在,你先休息。” 阿萦拉着他的手不肯放,裴元嗣只能歇了先回去的心思,强硬地将她包进被子里。 放下帐子,裴元嗣阴沉着脸去了左梢间。 第57章 第 57 章 来旺伤在腹部,刺伤他的是阿萦闺房中一盏鎏金八宝落地灯灯座上的灯柱,经过大夫抢救来旺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裴元嗣让人将来旺用水泼醒,来旺先前准备好的供词是沈二夫人提前写好给他背的,来旺当着裴元嗣的面背出沈二夫人的供词。 沈玦早与庶母芸香私通,此次沈玦约见芸香在棠华院私会苟且,被来旺发现之后沈玦恼羞成怒捅了来旺一刀就跳窗跑了。 后面是来旺自己瞎编的,事实却是沈二夫人趁沈玦回家之际提前设计,沈玦独自一人出门发现来旺鬼鬼祟祟地偷溜进了棠华院,沈玦误以为来旺要对付阿萦,果真追至棠华院查看。 来旺便躲在暗处,见沈玦进屋之后刚要落锁却被沈玦觉察出沈二夫人的阴谋意图撞门逃生,来旺没把门锁好让沈玦砸开门逃了出来。 两人在屋内争斗起来,来旺见事情不妙立即扬声呼人,没成想沈玦直接拔下灯柱往他身上捅了一下,来旺这下是说不出话了,白眼一翻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裴元嗣不司刑审,但他在军中时便一向是出了名的令出必行军令如山,军中老少将领对他无不是又敬又怕。 来旺胆子再大也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厮,卫国公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一扳眼睛一瞪吓得来旺当场屁滚尿流,哭着嚎着在地上磕头说出了实情。 审完了来旺裴元嗣命决明将来旺堵住嘴巴押解了下去。 接下来是芸香。 芸香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裙,畏畏缩缩地跟在温大娘的身后,温大娘拉着芸香的手安抚,好说歹说才将她领进了梢间。 芸香瑟缩着跪在地上,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五一十都告诉了裴元嗣。 芸香记得她原本是在后院坐着剪花,突然脑袋一疼被人打晕过去,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浑身无力、衣衫不整地躺在一间棠华院阿萦的闺房里,而与她同处一室正是五少爷沈玦! 沈玦险些破门而出,四少爷沈瑞的小厮来旺见状闯进屋里与沈玦扭打成一团,并高声大喊沈玦奸.淫庶母,沈玦失手拔下灯座的灯柱捅进了来旺的腹部,旋即跳窗逃生。 两人打斗的过程中芸香吓得几欲昏死过去,瘫软在床上一动不能动,就在来旺昏死过去没多久之后屋门再度被人撞开,这次进来的却是挺着大肚子的阿萦一行,这些都能与来旺的供词都能对上。 裴元嗣心中就有了数,沉声问后脚进来的沈玦道:“人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我今天连见都没见过他。” 沈玦心一沉,继而飞快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裴元嗣瞥了一眼他的脚底,语调淡淡道:“说谎话之前,先把身上的罪证擦干净。” 沈玦便悚然一惊,眼神不由自主地往鞋底去瞄去。 却见刚换的鞋底干干净净,的半分血迹! 沈玦僵硬地看着裴元嗣。 他诓他?! 裴元嗣道:“诓你一句就现原形了,既然做不到万无一失,就别撒谎。” 沈玦抿了抿唇,依旧嘴硬地道:“素闻国公爷刚正不阿严明大义,还望国公爷莫要冤枉小民,小民实在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小民只知嫡母谭氏一直记恨小民与姐姐,恨不得小民与姐姐在外自生自灭永不回沈家碍她的眼睛。此间之事必是嫡母为了报复打击冤枉小民,还请国公爷将事情始末调查清楚,还小民一个清白。” 裴元嗣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这孩子果然和他姐姐说的一样,倔强冷僻、桀骜不驯,小小年纪捅了人是一点不害怕,还当着他的面就敢胡说八道,脸都不红一下。 和阿萦的性情真是两个极端。 在阿萦生产时机灵的七和决明已经去将事情悄悄查明,查到的事实便是沈玦每隔几个月得闲了便会回家一趟给林氏上香顺便捎带些换洗衣物,今天下午未正时分他从通惠书院乘车回到沈府,一直待在自己的院子里未出。有丫鬟看见沈文德的小妾芸姨娘被人扶着进了棠华院,不多时沈玦随之入内。 再后来便是阿萦闻讯匆匆闯进棠华院,惊惧之下生产发动。 就在这件事情发生不久前,沈文德寿宴上沈玦当着众人的面言辞刻薄地诋毁了沈二夫人,很难不说是沈二夫人怀恨在心设计沈玦,至于阿萦则是担心弟弟心切完全受了无妄之灾。 如果那小厮不死,沈二夫人再随便搜集些物证,譬如芸姨娘房中私藏的沈玦私物,继而买通那芸姨娘身边的丫鬟作证,届时人证物证俱在,沈玦将百口莫辩。 刚刚考入通惠书院的沈玦准备明年下场考一考秀才,一旦他奸.淫庶母的罪名成立日后在京城名声尽毁,这对一个读书人来说将不啻于灭顶之灾! 这妇人心肠果真歹毒。 伤人有违律法,然此事乃谭氏设计在先,沈玦自保之下伤人情有可原、无可厚非。 但沈玦错在不该一时冲动挑衅沈二夫人,尤其是在阿萦即将这生产的紧要关头,她挺着大肚子匆匆赶来沈家,这一路还不知有多少变数。且沈二夫人忌恨阿萦生母,难保不会黑了心趁着阿萦生产时动手脚。 裴元嗣诓沈玦只是为了让他长长记性,他严厉呵斥道:“有没有杀人你自己心里有数,这次若不是你姐姐及时赶到,你有想过后果是什么吗?” “男子汉大丈夫既做不到保全自己的家人,至少不该在外惹是生非,你在外面惹的麻烦事让你姐姐大着肚子给你擦屁股善后,险些九死一生,她若没事也就罢了,她若有事你定然后悔一辈子!” 沈玦脸色愈白,哑声问:“我姐姐……她,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裴元嗣见这竖子终于后怕,冷冷看了他一眼起身走了出去。 …… 小院里,下衙回来的沈文德正与沈二夫人吵成一团。 女儿阿萦在棠华院生产,竟无一人去通知沈文德这个亲爹,沈文德也是下值回家之后才从管事的口中大概地得知了今日沈府的大事。 然而等他匆匆赶到棠华院,等待他的是妻子喋喋不休的吵闹,沈文德正像只缩头鹌鹑挨着沈二夫人数落,忽然屋门一开裴元嗣从里面走出来。 沈玦浑身是血地跳窗逃走后沈二夫人便派人去拿了,猜测来旺很可能已死无对证,沈二夫人便理直气壮地上前质问道:“敢问卫国公,来旺在哪儿?你身为堂堂朝廷命官,为何要私藏我们沈府的小厮与姨娘?” 沈二夫人倒是胆大,沈文德一听这话脸色就变了,急忙上前一扯沈二夫人,“你疯了,你不要脸我还要,你给我下去!” 沈二夫人“啪”的一声拍开沈文德手,恨恨剜了一眼沈文德道:“儿子是你的,小老婆也是你的,凭什么委屈都要我来受,沈文德你这窝囊废!” 沈文德老脸一阵红一阵白,嗫嚅半天说不出话来。 裴元嗣不想理会这夫妻两人的官司,冷声道:“私藏算不上,不过有笔账我想与夫人好好算一算。” “律法明令,凡诬告他人者杖一百,不过念在夫人你是阿萦嫡母的份上,杖刑咱们便免了,来人!” 裴元嗣一声令下,沈二夫人与沈瑞身侧便不知何时突然冒出来两个手持长鞭的彪形大汉,二话不说将两人拖到一侧的条凳上按着抽打。 沈瑞被抽的嗷嗷直叫,沈二夫人惊恐叫道:“你们不许碰我的瑞儿,瑞儿!卫国公,你、你滥施私罚,放开我,我何时污蔑过沈玦,啊,啊!” 两人的惨叫声一时在院内此起彼伏的响着,惨烈程度简直比阿萦生产时的哭喊有过之无不及,裴元嗣看了一眼正半开着通风的支摘窗,命人将沈二夫人母子再拖远些打。 沈文德哪里见过这阵势,苦求裴元嗣道:“国公爷,这,这是不是有误会,要不咱们别打了?” 裴元嗣无动于衷,倒是梢间的屋门一开,芸香从里面冲出来梨花带雨地扑进了沈文德怀里哭喊着二爷。 沈文德又是惊讶又是心疼,连忙抱着娇弱美丽的芸香给她擦泪。 来旺是谁的儿子和沈文德没什么相干,芸香是他的小妾,沈玦和阿萦是他的亲生骨肉,沈文德相信一双儿女,再加上娇柔可怜的小妾芸香一哭,沈文德更加不信柔弱的芸香会红杏出墙和小儿子搞到一处。 何况沈玦今年才多大,才十四岁!沈玦今年刚考进通惠书院正是准备发愤图强的时候,怎么可能昏了头去引诱自己的庶母? 裴元嗣见夫妾两人抱头痛哭,遂走开去了上房看阿萦,七举着一张按了来旺手印的供词来到沈文德面前。 “来旺是受人指使污蔑沈五少爷与如夫人,二爷的家事我们国公爷不便出面,还请二爷自行解决。” 说罢客客气气地把供词交到了沈文德手中。 沈二夫人与沈瑞闻言同时大吃一惊! 来旺竟然没死,还招供了! 沈文德攥着供词不禁心乱如麻,这时沈玦也从屋内走进来,沈文德忙上前查看儿子身上有没有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玦,快告诉爹啊!” 沈玦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讥讽道:“证据就在爹手中,还需问儿子?” 沈文德便又着急看向芸香,芸香含泪道:“是,是来旺敲晕我将我送进棠华院,二爷我是清白的……五少爷也是清白的,五少爷是为了救我才失手伤了来旺,我真的冤枉啊……” 此乃沈家家事,七不好再插嘴,留下几个震场面的国公府小厮之后便也悄悄地退到了一旁去看热闹。 沈文德性情懦弱,在强悍的妻子面前一向不能独当一面,沈玦毕竟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没经历太多风浪,眼下来旺认罪,沈二夫人母子伏法,又有八面玲珑的七在一旁坐镇,想必事情应能妥善解决。 裴元嗣看事情解决得差不多了,将帐中熟睡的阿萦用被子一裹包成一个严严实实的粽子状就往外走。 酷刑之下沈二夫人被抽得几乎要失去意识,她好不甘心,明明阿萦只是个以色侍人的小妾,凭什么她生了个女儿都能飞上枝头,卫国公不过就是为了报当年她鞭打沈玦与阿萦之仇! 她眼睁睁看着裴元嗣抱着阿萦从自己面前施施然走过去,恨意满腔,脑中想的忍不住脱口而出。 “卫国公,你、你这是……宠妾灭妻!” 宠妾灭妻! 沈二夫人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当着堂堂卫国公的面哪个敢窃窃私语,尤其是宠妾灭妻这四个字格外刺耳,像是油锅中倒进了豆子,噼里啪啦就炸了锅,莫说是一旁的沈文德,就连七决明等人都瞠目结舌傻了眼! 裴元嗣脚步蓦地一顿。 沈二夫人心一颤,忽生悔意。 他便是宠妾灭妻,又、如、何。 裴元嗣慢慢转过身向沈二夫人看去,那双凌厉的凤目似有刀锋般的寒光闪过,沈二夫人呼吸骤停,每一息都仿佛能听到自己沉重急促的呼吸声,直到眼前的男人开了口,冷峻的声音宛如结了层万年不化的寒霜,一字一句道: “记住了,下不为例。”大步离去。 沈二夫人疼死过去。 - 裴元嗣亲自抱着阿萦走出了沈家,并没有因为阿萦生的是女娃便流露不满,这下众人都知道了,人家卫国公压根没生气,还是很宠萦姨娘,这以后整个沈二爷家乃至沈氏一族谁还敢再欺负阿萦姐弟! 赵氏早已离开,裴元嗣抱着阿萦上了马车,顺道将沈玦也叫上,和抱着娃的奶娘坐一辆马车。 阿萦实在累极,再分不出半点心思算计,早已枕着男人宽阔滚烫的胸膛中沉沉睡去。 而此刻庆国公府中,阿萦在棠华院产下一女的消息不可避免传到了庆国公夫人的耳朵里。 听说阿萦生了女儿,庆国公夫人先是长舒一口气,转念一想到女儿明淑至今还在佛堂日夜念经欺负,庆国公夫人的心不免又揪起来,伤心哀叹几回。 与顾家人对峙时沈明淑恶劣的态度的确令庆国公夫妇至今难以接受,可女儿毕竟是从庆国公夫人肚子里掉下的一块肉,庆国公夫人不忍女儿受苦,后来又屡次登门哀求兖国大长公主,好说歹说地将自己贴身的丫鬟送进了汀兰馆伺候女儿。 沈明淑高傲的性格使得她耻于将丈夫与庶妹的“奸情”告知爹娘,想当初庆国公夫人还劝过沈明淑要当心阿萦,而沈明淑被阿萦的外表迷惑,根本没放在心上。 如今脸被打得生疼,沈明淑就更加没有理由告诉给爹娘了。 薛玉柔与顾娘之死东窗事发,阿萦却在其中成功置身事外,莫论是庆国公夫人,就连沈明淑都想不到会是阿萦推波助澜、一手促成。 自己的女儿被关受苦受难,女婿却忙着给一个连儿子都没生出来的小妾撑腰做脸,庆国公夫人心里是说不上的憋屈难受。 临到傍晚听说西府人都散了她便带上随从来到沈二夫人住处,沈二夫人恨不得满天下都传庶子沈玦奸.淫庶母的罪行,因此来之前庆国公夫人便已贴身嬷嬷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经过。 屋里,沈二夫人正趴在床上疼得奄奄一息,庆国公夫人怜惜地道:“老二媳妇,这究竟是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会被打成这样?” 沈二夫人抬头,发现庆国公夫人嘴上说着关心的话,实则眼中却是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沈二夫人心中既难堪又愤恨,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家中闹出一些事,让大嫂见笑了。” “不是说玦哥儿和老二房里的那个小妾生了些事端,这同你有什么关系?”庆国公夫人又追问。 沈二夫人冷笑,“萦姐儿生了女儿,大嫂应该知道吧?” 庆国公夫人点头。 沈二夫人盯着庆国公夫人的脸色,“萦姐儿虽生的是女儿,但大嫂可知道,大姑爷是亲自抱着萦姐儿出了西府。” “假以时日,等萦姐儿再生下世子,儿女双全,凑成个好字,卫国公府可还有明淑这个堂堂卫国公夫人一席之地?” 这么明显的挑拨离间,本欲来看沈二夫人笑话的庆国公夫人面子上挂不住了,沉声道:“太太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提醒提醒大嫂,”沈二夫人说道:“大嫂就没觉得,自从萦姐儿跟着明淑入了卫国公府,这卫国公府就没有过消停的日子?” “我没记错,明淑到现在都在自个儿院子里病着呢罢?别怪我没提醒过大嫂,明淑是真病,还是被幽禁,大嫂心里恐怕比谁都清楚!” “一派胡言!” 庆国公夫人恼羞成怒道:“我看你八成是病糊涂了,自己失了脸面跑到我面前来找补,我女儿是卫国公夫人,只要她活着一日,就一日是卫国公府的主母!” “我胡说八道?呵,大嫂说的很是,”沈二夫人连连点头,“既想当卫国公府夫人,那也得明淑活着才成,不过就算明淑不在了又如何,大嫂你又不是只有明淑一个亲生女儿。” 沈二夫人似笑非笑。 庆国公夫人脸上风云变幻,阴晴不定。 沈二夫人是看出了一些端倪,依着沈明淑的性子,断不可能眼看着阿萦受宠而无动于衷,除非她是触犯大错被关进了汀兰馆。 而这一切正是从阿萦去年春天随着沈明淑入府开始。 一个外表纯良无害的低贱庶女若没有半分手段能得到卫国公裴元嗣的宠爱吗?反正沈二夫人是不信。 因为得到了裴元嗣的宠爱,沈玦鸡犬升天,竟然去了通惠书院读书,沈二夫人早就派人打听过,没有举荐信寻常人连通惠书院的大门都进不去! 如果裴元嗣真拿阿萦只当个生儿育女的工具,适才他就根本没必要搀和进沈家家事,他要不是心虚又为何在她说出宠妾灭妻四个字时那样瞪她? 还将阿萦亲自抱出沈家大门,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他宠着沈萦,日后还有谁还有胆子敢欺负他们姐弟?! 芸香就是个卑贱的妾不足为惧,真想收拾芸香沈二夫人有无数个法子让她死的悄无声息。 真正威胁沈二夫人的是阿萦姐弟,沈二夫人可不会忘记沈玦看向她时那仇恨的眼神,这就是头小狼崽子,若假以时日再让这两人得知林氏难产的真相…… 沈二夫人指尖抠进肉里。 沈明淑失宠,阿萦却得宠,沈二夫人不信庆国公夫人会不怨不恨,她自信懦弱的沈文德不敢将事情揭发到顺天府闹得人尽皆知丢脸,所以敢光明正大地当着庆国夫人的面挑唆。 至于她这几句话能掀起什么风浪,那就要看她这位好大嫂、大伯子有没有骨气了。 - 八月正是酷暑难耐的时候,热浪滚滚,院里树上鸣叫的一只只知了被高挑些的小丫鬟们拿着粘杆粘下来送进了膳房。 下晌闷热的气温散了少许,屋里有人压低脚步来回踅摸的窸窣声,帐中射进一线的日光,暖洋洋地落在人的身上。 阿萦觉得有些热,她闭着眼睛去拧衣襟的盘扣,无意间翻动了身子疼得她轻“嘶”了一下。 “醒了?” 帐子被人从外撩开,男人高大的身影遮住了身后的光线,听声音略有几分沙哑。 阿萦想起身,裴元嗣握住她的手腕,在她身后塞了个迎枕,让她别乱动。 阿萦忍着想问女儿和弟弟的心先关心了裴元嗣,“大爷嗓子怎么哑了。”她心疼地抚摸着男人的脖颈处。 “上火,没事。” 裴元嗣身上穿着便服,额头微汗,像是在屋里呆了挺久,看着她滴溜溜的大眼睛,裴元嗣有些好笑,坐到她身边解释道:“陛下准我歇日,允这天我在家陪……女儿。” “真的?!”阿萦高兴极了。她身上擦洗过,但是头发还没洗,阿萦只好放弃了靠在男人怀里的想法,询问道:“大爷,女儿怎么样,她吃奶睡下了吗?我弟弟怎么样,事情解决了吗?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 裴元嗣见她不主动靠过来,便也收回了欲伸出去的手,挨个回答她的问题。 阿萦睡了一天一夜,现在是第二天的下午申正两刻,女儿半个时辰前刚吃过奶,已经睡下好一会儿。 最后告诉她沈玦与芸香一事的处理结果。 “你爹不想把事情闹大,今日亲自上门来向我赔罪,听说你没醒看过二姐儿便走了。”裴元嗣给她掖了掖被子 阿萦就有些遗憾,才一百个鞭子怎么能抵消她对沈二夫人母子的恨意。 裴元嗣不愿插手沈家的事情,而父亲又一向懦弱,沈二夫人想必是料想过才敢出手陷害弟弟,现在事情虽然没跟着她预想的一样,但至少也没再继续闹大。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等将来时机成熟她再将从前的那些账和沈二夫人一笔笔清算。 “又想什么?” 裴元嗣屈指敲了走神的阿萦额头一记,责备道:“日后切不可再以身犯险,莽撞行事,至少先去都督府给我送过信。” 阿萦羊水破了当场发动,即使是那么危机的时刻还在担忧着亲弟弟沈玦,不忘嘱托紫苏去找沈玦,请大夫给来旺看病,还分出精力将芸香藏起来。 倘若不是阿萦在关键时刻保持了沉着冷静,来旺一死沈玦自保的性质就成了杀人灭口,便是他想为沈玦出头都难。 难以想象她柔柔弱弱地像朵娇花,做姐姐做娘的时候却异常地坚强,若在平时裴元嗣肯定是要好好训斥她一顿的,然而她这幅产后虚弱楚楚可怜的模样却又令他不免心软。 可惜不能使美人计,阿萦乖乖地伸出手心,软声央道:“是我错了,我任凭大爷责罚,我就只有一个要求,大爷能不能打轻一点?”讨好似的轻轻晃了晃裴元嗣的手。 男人依旧紧紧绷着脸,但捱不住阿萦娇声软语,阿萦甚至绞尽脑汁给裴元嗣讲了个笑话。 裴元嗣绷紧的脸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回头去看阿萦笑眯眯的,立马又沉下脸,看向阿萦的手心。 阿萦赶紧也收了笑,吐吐舌头把手伸出来。 裴元嗣“重重”地敲了她两下,算作责罚。 沈玦请了几天假就住在了卫国公府,阿萦担心弟弟,提出想见一见沈玦,被裴元嗣以她身体虚弱为由拒绝了。 “看女儿可以。”裴元嗣说,转头去吩咐了桂枝。 阿萦觉得很热,她就把裴元嗣掖好的被角拉开,“大爷别叫了,绥绥还在睡着……” “绥绥?” 桂枝还是把绥绥抱了过来,阿萦实在多虑,这小家伙睡得很踏实,小脸红扑扑地,怕是裴元嗣在地上跺两脚都吵不醒。 桂枝很自然地把孩子抱给了阿萦,阿萦便见襁褓里躺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小小的鼻子小小的眼睛,胎毛乌黑又发亮,小家伙还不时砸巴两下红润的唇儿,看得阿萦的心简直都要化了。 她抱着孩子胡乱找了个借口道:“我怀二姐儿时晚上总做梦,梦见大家都围着二姐儿唤她绥绥,叫习惯了。” 裴家大小姐是纤纤,小女娃刚出生还没取名字,大家便都称呼二姐儿或二小姐。 阿萦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眉眼含笑地逗着怀中的女儿,午后明媚的阳光仿佛为她身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粉,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美丽。 裴元嗣的眼睛一时竟有些挪不开。 阿萦孕期丰腴了一些,不过她本来就瘦,只是身段好显得丰满,她的肌肤和女儿的肌肤一样娇嫩,白里透红脸若桃花,找不到一点瑕疵,胖了之后脸蛋圆润反而显得愈发娇憨可爱,根本都不像是生了孩子的妇人,母女两个就像是从灯画儿里走下来的人。 “以后孩子就叫绥绥。”裴元嗣忽然道。 其实在阿萦怀女儿的时候,裴元嗣私底下就已经在为即将出生的女儿或儿子想名字。 起名字这件事情,可不像阿萦讲个笑话,他苦思冥想了几个月都没想到好的。 后来阿萦做梦总是在口中无意唤“绥绥”这个名字,裴元嗣就特意去查了这个字。 绥,安定也,荀子中有言“绥绥兮其有文章也”,汉书也说“秋绥冬禧”,意为秋冬时节幸福安康。这个名字寓意好,且大方得体,读起来朗朗上口,裴元嗣把这个字圈出来,作为女儿的备选名字之一。 后来他又陆续查阅史籍找了好些个字,男孩儿女孩儿都找了十来个,女孩儿名字里面后续找的字感觉却都不如阿萦口中常念叨的这个“绥”字好。 “以后孩子就叫绥绥。” 裴元嗣遂下了决定。 阿萦自是欢喜,只是裴元嗣这个态度显得很是随意敷衍,仿佛根本不在意女儿。 她心里不免失望,低声说:“要不要让大长公主帮着取一个?” “不用,绥绥就很好听。” 女儿脸蛋胖嘟嘟粉嫩嫩,裴元嗣忍不住伸手轻捏了捏女儿的小脸蛋。 这是他的长女,裴元嗣想自己给孩子取名字。 第58章 第 58 章 孩子生下来是个小女娃,赵氏盼了近一年的大孙子梦破灭,心中既失望又懊恼,对阿萦的不满顺带着迁怒到了绥绥身上,绥绥生下来之后赵氏看都没来看过。 兖国大长公主不计较这些。 大房二房都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兖国大长公主对两房便一视同仁,许是人年纪大了爱热闹些,家里几个小孩子都很喜欢大长公主,每到逢年过节也是大长公主给的封红最多,尤其是颂哥儿,在大哥和赵氏那里受了委屈就爱来找祖母哭诉告状。 阿萦没想到兖国大长公主竟会纡尊降贵亲自来看她,她撑着床沿想坐起来,大长公主身旁跟来的三夫人陆氏忙上前扶了她一把道:“姨娘不必动,我们就是来看看二姐儿。” 阿萦脸微红,她确实现在不方便动,悄悄抬眼向裴元嗣求助,裴元嗣看着她微微点头,阿萦就放下了心来。 兖国大长公主从奶娘手中接过绥绥,绥绥刚吃饱,嘴角吹出一个奶泡泡,大大的凤眼一眨不眨地瞅着眼前慈眉善目的曾祖母,大长公主举着拨浪鼓摇一摇,奶泡泡破了,小丫头就跟着鼓点咯咯地笑,一点都不怯生。 兖国大长公主被逗得忍俊不禁,笑着点在小丫头俊秀的眉眼上道:“肃之,这小丫头真像极了你小时候,你看见了没,她这鼻子,眼睛……” 裴元嗣背对着阿萦,阿萦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起名字了吗?”兖国大长公主又问。 裴元嗣把名字和名字的寓意告诉祖母,兖国大长公主点头赞许道:“这名字好,绥绥,平平安安。”摇着拨浪鼓继续逗绥绥。 明日就是绥绥的洗三礼,绥绥是裴元嗣的长女,兖国大长公主很是重视,不过绥绥毕竟是庶出,操办得太热闹又难免引人闲言碎语。 赵氏不在,兖国大长公主就做主和裴元嗣商议了,宴席由三夫人陆氏来办,届时只邀请一些亲近的亲朋好友,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坐在一处吃顿家常便饭。 陆氏出身书香门第,身上有一股书卷气,人瞧着清清冷冷的,礼数比起沈明淑却周全许多,阿萦插不上话,便靠在一旁的大迎枕上默默听着,脸上渐渐露出几分疲惫之色。 兖国大长公主见状轻拍了拍陆氏的手,陆氏会意,几人又商量了片刻后很快告辞离去。 二房。 陆氏从归仁院回来后又去了怡禧堂和兖国大长公主商议绥绥的洗三礼,四岁的纤纤在院子里学小丫鬟踢毽子乐得满头大汗,两岁的昶哥儿在一旁由奶娘领着捉蚂蚱,满院子东跑西窜。 看见娘亲回来,两只小的都迅速抛下手头的玩具一左一右朝着陆氏扑了过来。 陆氏先抱起走路还不利索的小儿子昶哥儿亲了亲,又拉着女儿的手柔声问两个孩子吃过晚饭了没。 孩子不禁饿,早就吃过了,说完话后陆氏才进了屋。 裴元休坐在屋里看书,见她回来问:“怎么回来这么晚?” 陆氏说道:“太夫人病了,祖母要我帮绥绥洗三。” “绥绥?” 裴元休放下了手中的书让丫鬟们上晚饭,嘀咕道:“这名字是大哥取的还是祖母取的,女孩子怎么取个像男孩子的名字,将来又不用保家卫国,我看兄弟几个里面还是咱们闺女的名字最好听。” 陆氏瞪了裴元休一眼,“大哥取的,大哥这年纪好不容易有了个孩子,你少说两句没人拿你当哑巴。” 丫鬟们都退了下去,裴元休坐到桌前给陆氏捏肩,笑眯眯道:“人都走了,你怕什么,我开个玩笑而已。” 陆氏没理他。 裴元休哂笑一声,给妻子夹了块粉蒸肉道:“夫人辛苦了,你多吃些,”又道:“太夫人是真病还是假病,前些日子我还见她和隔壁的王老太太打叶子牌,输了五两银子就吵得昏天黑地,哪里像病样。” 陆氏摇摇头。 裴元休就明白了,叹了口气,太夫人重男轻女呗,想当年大堂姐失足落水,赵氏没当回事看了几眼就走了,谁成想没过多久大堂姐一场风寒香消玉殒,连自己的亲闺女都不疼,更别提隔一辈的孙女。 吃完晚饭,上床后裴元休就问了妻子明天的打算。 “祖母说了,就按着去年给咱们昶哥儿洗三的旧例办,”陆氏斟酌着道:“给绥绥的,我做了一条肚兜儿和孩子全身一套的衣服鞋袜,给产妇的油糕、鸡蛋和燕窝等有营养的吃食明天一大早也让人给送过去,你看怎么样?” 陆氏知道裴元嗣求丈夫帮忙安排阿萦的弟弟进通惠书院的事情,她总感觉大伯子对阿萦似乎并没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说不准等绥绥满月或是百日之后就会抬阿萦做贵妾,阿萦现在是个普通的妾,但她是裴元嗣长女的母亲,说不准以后还是世子的生母。 礼物准备得丰厚一些准没错,就是她表现得太重视了怕会惹得太夫人不快。 想到赵氏,陆氏两道细细的柳眉就发愁地蹙了起来。 “不贵重,我也打了一条金锁,”裴元休安慰道:“别担心,明天我帮你探探大哥的口风,要是大哥有意思,明天应该能有信儿。” - 绥绥的洗三礼这天,来的亲戚有赵炳安夫妇、二房的裴元休夫妇,以及还在京城的裴四爷和兖国大长公主的两三位老友。 虽然人不多,卫国公府前院后宅还是热闹了一整天,赵氏称病没出席,听着院外的喧闹声和孩子不时的哭闹声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傍晚,秋娘从上房拎着满满一食盒的喜糕回来了,脸上带着喜庆之色,老脸上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赵氏慢悠悠地靠在美人榻上看话本子,瞥一眼她冷哼道:“还知道回来,几块喜糕就缠住了你这老货。” 秋娘笑着把食盒里的喜糕捧到赵氏面前,“太夫人快尝尝,这喜糕不甜不腻,还热和着呢,老祖宗特意嘱咐给您留的。” 赵氏尝了一口,皱眉道:“粘牙,不好吃。”这么说着却又吃了两口。 秋娘看破不说破,给丫鬟使了个眼色让她们都退了出去,这才凑到赵氏耳旁笑道:“太夫人,我去看了绥姐儿,姐儿长得可真好看,大眼睛高鼻梁,我看和咱们大爷有七分像,最后那三分像您,姐儿嘴边那一对笑涡跟您年轻的时候那可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赵氏眼前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个眼睛大大黑白分明,脸蛋红润肉嘟嘟,笑起来嘴角一对梨涡的小女娃,可爱极了。 “像管屁用,女娃能传宗接代?” 赵氏表示自己才不稀罕,伸手又叉了一块喜糕放入嘴里,心想道:阿萦没生出世子,过几天她就找借口名正言顺地把阿萦给赶出归仁院。 至于那个小女娃,谁爱养谁养吧,反正她是不养! - 与今日卫国公府的喧阗热闹相反,汀兰馆门前一派孤冷僻静,只有树顶上聒噪的蝉不停鸣叫。 两个小丫鬟聚在一处不干活聚在一处叽叽喳喳,正聊得热火朝天,冷不丁听头顶上传来一声瘆人的冷笑。 “生了个丫头?” 沈明淑神色阴沉地站在窗下,几个月下去沈明淑脸瘦的颧骨高高凸起,几乎挂不住肉,从小丫鬟们蹲在地上的角度来看甚至感觉她的五官都在扭曲! “还不快散了,要你们多嘴!” 忍冬赶忙来驱赶两个小丫鬟。 小丫鬟们一哄而散,忍冬对沈明淑苦口婆心地劝道:“夫人不要放在心上,老夫人已经在想办法救您出去了,假以时日您定能走出这卫国公府,何必还要在意一个姨娘生的是男是女?” 忍冬是庆国公夫人送来服侍沈明淑的丫鬟,沈明淑是老庆国公最疼爱的孙女,庆国公夫人担心女儿没了心腹在佛堂过得凄苦,苦苦求兖国大长公主念在死去的公爹是裴元嗣恩师的份上允了忍冬来服侍沈明淑。 兖国大长公主默许了,忍冬来伺候沈明淑近半年,这半年里沈明淑日渐消瘦,逐渐变得沉默寡言,每天都会在屋里抄写佛经,再也不复从前沈家大小姐风光高傲的模样。 忍冬觉得沈明淑可怜,可再可怜也不是她杀人的理由,既然庆国公夫人让她来服侍沈明淑,忍冬对沈明淑也只能是忠心耿耿。 今天是绥绥的洗三礼,满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忍冬怕主子难过,特意没敢在沈明淑面前提起此事,没想到还是被几个小丫鬟说漏了嘴。 “什么时候生的?”沈明淑淡淡问。 “三天前,今个儿是二小姐的洗三礼,夫人放宽心,只是个女孩儿而已,不是世子。” 沈明淑面无表情,“咚”的一声扣上了窗。 “别来烦我。” 忍冬就没敢再进去。 沈明淑茫然地走到香案前,看着面前的白玉观音像跪了下来。 她三年不孕,阿萦却轻而易举就给裴元嗣怀上了一胎,为何她苦苦所求从来求不到,阿萦进府不到半年却轻而易举得到了她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 她究竟错在了何处? 是阿萦不要脸勾搭了姐姐的丈夫,她对她有救命之恩,阿萦就是这么回报她。嫁到裴家三年,她自问从未做过对不起丈夫的事情,可到最后她众叛亲离,最信任的丈夫也背叛了她,夫妻两人反目成仇,后来他看向她的眼神只剩下了憎恶和厌烦。 她是沈家的大小姐,她想要的一切有什么没有得到过,不择手段地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有错吗? 她和阿萦相比究竟差在哪里,阿萦不过是比她年轻了几岁,肚子更争气、更会装柔弱惹人怜惜,难道这些就可以抹杀祖父和她为他做过的一切? 沈明淑抓着头发将脸深深埋进腿间,她怎么都想不明白,被幽禁的这半年里她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泪水从眼眶中肆无忌惮地流出来,她听到有人急步走到她的身旁,将她从地上抱到床上。 她依偎在那人怀中,终于忍不住崩溃地哭出声来,“他们有孩子了!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我不甘心啊!” 徐瀚心疼地为沈明淑擦去脸上的泪,“你也会有的,表姐,你也会有自己的孩子。” “不会有了,”沈明淑哽咽道:“他不要我了,他都不要我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孩子了!” “他不要你我要你!” 徐瀚捧着沈明淑的脸,他深深地看着她,心仿佛都要随着她的泪水一并碎了。 即使她如今消瘦憔悴,早已不复未出阁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可她在徐瀚的心中却永远都是十四五岁时那个心高气傲、美丽张扬的沈家大小姐。 他爱慕了她整整十年,即使她的眼里从来没有过他,不要紧,他不在乎! 她杀了人,人人都说她心狠手辣,他也不在意,因为他知道她一向如此,他喜欢的就是她这份冷酷无情! 徐瀚吻住沈明淑的唇。 沈明淑一开始还在剧烈挣扎,凭什么裴元嗣可以睡别的女人,她不可以在外面找别的男人,她守身如玉这么多年管屁用,她的丈夫不还是宠妾灭妻护着那个只会装哭的阿萦! 沈明淑心如死灰,她痛苦地闭上双眼,在身与心极致的挣扎与快活的纠缠中与徐瀚紧紧相拥在一处。 如果明天就要死,她宁愿今晚活一次,至少不枉此生。 - 绥绥洗三之后,沈玦又在卫国公府住了两天才回了书院。 这两天沈玦每天上午和晚上在客房里读书写文章,下午就拿出一个时辰的时间来归仁院陪姐姐和小外甥女。 他稀罕小外甥女,颂哥儿也稀罕小侄女,两人怕打扰阿萦休息,便约定一个时间来归仁院,围着摇床逗绥绥,再和阿萦说说话聊天。 这几天的功夫小绥绥就悄悄发生了变化,皱皱红红的皮肤慢慢变白变细滑,大眼睛嵌着一颗紫葡萄似的瞳仁,睫毛长长扑闪扑闪,笑一笑嘴角还有两颗浅浅的笑涡,简直能让人的心都看化了。 两个少年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娃娃,导致每天离开归仁院都恋恋不舍的。 这两天裴元嗣回来得早,吃晚饭前就会把两人叫到书房去亲自考问。 比起颂哥儿的磕磕绊绊一问三不知,沈玦虽然也会紧张得满头虚汗,至少对答如流。 如果生产那日不是因为裴元嗣及时赶去沈家,事情的后果阿萦不敢想象,在阿萦的耐心撮合下,沈玦向裴元嗣很是“诚心”地道了歉,并保证日后不会再惹是生非。 见他认错态度还说得过去,裴元嗣自然也懒得和一个毛头小子计较。 傍晚的夜风轻轻抚着,吹散几许夏日的热浪。 阿萦坐月子不能吹冷风,这几日屋里便多半是开窗通风散散热气。裴元嗣还好些,他常年在军营里行军打仗,身上没有许多贵族子弟娇气挑剔,天气冷热他都能忍得。 阿萦却既怕冷又怕热,她娇娇弱弱地受不住热,裴元嗣就让三七挑了一块不算太大的冰鉴来摆到外间,另在床榻和书桌旁休息的地方放上几盆凉水吸热。 洗三那天阿萦就能下床了,沈玦是今天上午离开的,下午颂哥儿又找理由偷跑了过来看绥绥,本想在大哥回来之前偷偷溜走,没想到今天裴元嗣竟回来的比前几日还要早半个时辰,正好把偷懒的颂哥儿逮了个正着。 裴元嗣关了屋门,换下衣服后二话不说拎着颂哥儿的衣领就去了书房,半天两人都没出来。随着“啪啪”几声打手心的板子巨响,书房里不时响起几声严厉的训斥。 莫说颂哥儿,这动静就连阿萦听着都心惊胆战,连忙捂住了女儿的小耳朵。 书房门一开,丢脸的颂哥儿跑得简直比兔子还要快,“嗖”一下就窜的没了人影。 裴元嗣一身火气地回了屋里,阿萦正坐在床前给绥绥叠小衣服,而绥绥就躺在娘亲的身旁里睡得正香。 烛火“吡呲”一下,紫苏用小银剪拨亮了烛芯后小心翼翼退了下去。 “大爷。” 阿萦很轻地唤了一声裴元嗣,快步从内室走过来,手指抵在唇间“嘘”了一声,示意他安静些。 “女儿睡得正香呢。” 裴元嗣点了点头。 两人先悄声进去看了绥绥,而后走到净房里,关上门,阿萦摘去裴元嗣肩膀上一片抽颂哥儿时飞下来的鸡毛,明亮的杏眼中倒映出他绷紧的一张脸,“怎么了,五爷又惹大爷生气了?” 她声音细细柔柔地,犹如一缕湿润的微风吹进人的心里,裴元嗣脸色缓和了些,大手很自然地搂过去,在她恢复纤细的腰肢上摩挲了两下。 “这孩子,问十句有八句答不上来,以后恐难成器。” 裴元嗣眼含忧虑。他严厉归严厉,其实也是为了颂哥儿和国公府的将来,卫国公府的荣华富贵都是祖父拼死拼活挣下来的基业,到了父亲那一辈是吃老本,在他手中才回活过来几分。 可战场上刀剑无眼,他担心自己一旦遭遇不测,国公府将再无人护佑一落千丈。 文治武功颂哥儿样样不行……尤其是和沈玦一比,他倒也不是指望颂哥儿将来能考个文武状元光宗耀祖,至少该懂些立身做人的道理,将来不至于行差踏错、被人笑话吧? 阿萦听明白了,裴元嗣是怕颂哥儿以后学坏,变成沈瑞那样不务正业的纨绔。 她想了想,轻声道:“大爷记不记得,我刚入府的时候很怕大爷,每次见到您话都说不利索?” 裴元嗣点了点她的鼻尖,“你每回见我都像老鼠见了猫,我就那么可怕?” 阿萦轻嗔道:“您还说呢,您总是对我冷着一张脸,我又不是您肚子里的蛔虫,怎么能知道您再想什么呀?” “我怕说错话惹您生气,我怕您本就对我不满又添厌恶,我心里胡思乱想,又不敢开口问您,自然见到您就支支吾吾了。” “可是相处时日久了,我知道大爷您刀子嘴豆腐心,您处处体贴关照,保护着我和绥绥、阿玦,我喜欢您都来不及,怎么还会怕您呢?” 裴元嗣抚摸着阿萦红润的脸,体会到了阿萦话中的言外之意。 颂哥儿不笨,这他是知道的。 这孩子想法子偷懒的时候鬼点子可多了,而且这孩子和他一母同胞,没道理哥哥是状元他就是个歪瓜裂枣。 裴元嗣就想到弟弟在阿萦面前总是笑得无拘无束,一旦他过来,他吓得能像个炮仗似的窜老远。 裴元嗣抬眼,灯光下的阿萦眉眼脉脉,杏眼如水般温柔地凝视着他,这一刻他的心忽然就被塞的满满地。 他抬起阿萦的下巴,两人慢慢靠近,含住她湿润羞涩的红唇,哑声问:“今天在家都做什么了,绥绥有没有淘气,嗯?” 片刻后,两人皆是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裴元嗣呼吸粗.重,却仍觉不能解渴,大手隔着薄薄的衣衫反复流连摩挲,对阿萦怀里藏的两颗桃子虎视眈眈,惹得阿萦推他数次未果。 “大爷别……别……轻些。” 阿萦轻嘶一声,涨红了脸推开他。 说过好几次她涨奶难受着,阿萦嗔视了他一眼,低头重新掩好衣衫。 生产之后的阿萦少了几分少女的青涩,却多了小妇人才有的妩媚风情,像一颗饱满多汁的蜜桃到了瓜熟蒂落的季节,一颦一笑撩人勾魂,让人很难不犯错。 裴元嗣轻咳一声,指尖那抹滑腻的余温仿佛还在,他只得别开目光看向别处。 阿萦收拾后后两人才并肩走了出去。 绥绥竟不知何时已经醒了,阿萦忙过去哄她,举着床边的拨浪鼓摇了摇,绥绥小手就伸过来去够,嘴角咧开直笑。 这时眼前多了一道阴影,裴元嗣走了过来,绥绥瞪大眼睛认真地瞅着爹爹,瞅着瞅着突然小腿一瞪大哭起来! 别看绥绥长得可爱乖巧,哭声绝对足以震动天地。 说女儿不淘气那是哄人的,阿萦脑子又开始“嗡嗡”地响起来,她先看了眼脸色变僵硬的裴元嗣,再看一眼哇哇哭着的女儿,心不由一沉,赶紧把女儿抱了起来哄着。 “绥绥尿了,她是尿了,紫苏!”阿萦摸了摸女儿湿湿的小屁股,喊道。 紫苏忙端着干净的尿布进来,阿萦一边抱着绥绥一边去解她身上脏尿布,绥绥一直在哭闹,小腿踢的很有劲儿就是不肯就范。 裴元嗣犹豫着伸出了手,可刚触碰到女儿那对白嫩嫩的小脚,又仿佛想到什么一样收了回去。 阿萦脸上都急得出了一薄薄的汗,紫苏在铺新的尿布,两个人忙不过来,桂枝要进来,却被阿萦瞪了一眼茫然地停在了帘外。 “大爷,您快搭一把手,我快抱不住绥绥了……” 阿萦飞快地看了一眼一旁沉默不语默默挪开的裴元嗣,突然着急地求助道。 裴元嗣反应不及,便下意识地伸手托住了女儿两条肉乎乎的小腿。 阿萦抱着绥绥的上半身,紫苏去给绥绥换尿布,湿热的棉布擦着裴元嗣的手过去,裴元嗣浑身宛如僵住般动弹不得。 清理完淘气的绥绥,三人身上皆出了一身汗,绥绥又变回了干净的绥绥,被娘亲抱着轻轻放回床上。 紫苏打水来给人净手,两人一时谁都没有言语,然而等紫苏退下去之后,裴元嗣还没来得及松下这一口气,就听耳旁传来阿萦一声低低的哽咽。 “大爷,都是我肚子不争气没能给您生下小世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绥绥是您的女儿,大爷不要迁怒到绥绥身上好不好!” 第59章 第 59 章 阿萦是真的很难过。 绥绥是女儿怎么就不招人疼了,为什么赵氏和裴元嗣一个个都是这样重男轻女? 她十月怀胎生下了的女儿,一出生便与她分离了整整三年,没有一天她不在思念着自己的女儿,她好恨,恨自己只是一个妾,那么胆小,那么怯懦,那么得不争气。 人总是贪心的,她曾经答应把生下的孩子都给沈明淑养,可当真的十月怀胎生下绥绥和昭哥儿时,她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一回事。 这两个孩子是她的骨血,在她肚子里的这五百多个日日夜夜里,在她以为日子难过得快要熬不下去的时候,是他们陪伴着她。 不是孩子们需要她,而是她需要孩子们。 如果沈明淑肯好好对待这两个孩子,那她沈萦即便是死也能瞑目,可沈明淑根本就没有经历过十月怀胎的艰难,也不会将这两个孩子放在心尖上疼,甚至在她偷偷看过绥绥、裴元嗣去她的房里留宿之后,还会掐绥绥的小腿,把她年幼的女儿浑身掐的青一块紫一块来泄愤! 等绥绥再大些不好再在女儿身上留下伤痕,她还会故意饿着女儿,任由她哭得肝肠寸断都不许奶娘喂她,如果不是她听见女儿的哭声及时赶过去,只怕女儿要被活活饿个半死! 裴元嗣抬起阿萦的脸,才发现她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她单弱的身子不住地颤抖,眼角滚落的泪水宛如炽烫的珍珠砸落在他的心口。 “阿萦,不是你想的那样。” 裴元嗣无奈道,他用帕子为她擦泪,阿萦的泪水却越掉越急,好像怎么都擦不尽。 “从绥绥出生到现在,大爷从来都没有抱过绥绥,”阿萦哀求道:“大爷,绥绥是您亲生的女儿,她和您生得多像,您就多疼疼她好不好?” 裴元嗣深深叹了口气,将几乎哽咽的阿萦拥入怀中。 “是我的错。” 他不是不喜欢绥绥,不是讨厌颂哥儿,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和孩子们相处。 从小到大,愿意主动亲近他的人少之又少,多半是畏惧他的威严,或是别有所图,他想亲近也找不到亲近的机会,就像阿萦特别喜欢和他亲近,喜欢时时刻刻黏着他,直白地表达她的喜怒哀乐,其实他就很不习惯。 裴元嗣站起身来,一面回忆着阿萦和奶娘抱绥绥的动作,一面伸出左手托住绥绥的脖子,另一只手去托背,女儿身体突然腾空,大眼睛一眨不眨好奇地看着他,喉咙里还不时好奇地哼唧两声,裴元嗣仿佛还能闻到女儿身上淡淡的奶香。 虽然抱是没抱错,但他两只大手愣愣捧着女儿的姿势实在是有些蠢,阿萦看不下去,靠过去从裴元嗣手中接住绥绥,让绥绥脑袋枕在她的臂弯里。 “大爷要让绥绥靠在胸口,下面的手这样托。” 阿萦拉过裴元嗣的大手贴着女儿的腰腹,柔声细语手把手耐心地教他。 她讲的比奶娘和老嬷嬷还要有耐心,怪不得颂哥儿喜欢和她说话,绥绥见了她也极少哭闹。 “大爷现在会了吗?”阿萦仰头问他,杏眼红红的。 裴元嗣点点头,宽厚的手掌覆在她的嫩豆腐似的手背上,摩挲了两下。 阿萦却推开他,示意他自己亲手抱一抱女儿。 女儿小脑袋靠过来的那一刻,裴元嗣心莫名跳的很快。 原来这就是抱女儿的感觉? 裴元嗣难以置信地低下头,淘气的女儿竟然没有哭闹,她安静地眨巴着大眼睛,小嘴上下吧唧,裴元嗣忍不住轻轻拨开女儿的手指,女儿顿时小嘴一瘪,口中不满地嘤嘤起来。 就连委委屈屈都这么讨人喜欢! 阿萦笑着把拨浪鼓递过去,裴元嗣学着阿萦的样子摇了摇手里的拨浪鼓,绥绥被鼓声吸引,嘴角一弯,很快又露出两颗甜甜的笑涡来。 女儿这一笑,犹如雨过天晴,云消雨散,是这世上最美丽动人的景色。 驰骋沙场多年的大将军,在这一刻紧抿的嘴角也终于慢慢翘了起来。 肚子里读了无数的溢美之词,此时此刻就只能想到一句很糙很质朴的话—— 不愧是他裴元嗣的女儿,真好看! - 几日后,阿萦搬出了归仁院,抱着绥绥继续回到锦香院住。 赵氏惊讶坏了,从罗汉床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你没看错,她真搬回去了?” 秋娘点头道:“千真万确,奴婢路过锦香院看见丫鬟们在收拾衣物,萦姨娘在廊下坐着和丫鬟们有说有笑,看见奴婢还进屋给奴婢拿了这个。”递过来一只鎏金螺钿食盒。 食盒打开,里面摆着一小碟精致的牛乳樱桃,应该是放在井里冰镇过,尝一口甜甜凉凉的,很是爽口。 赵氏边吃边百思不得其解,“她怎么舍得从大爷房里搬出来,你说她是不是憋着什么坏呢?” 上次算计过阿萦之后赵氏就总觉得阿萦会怀恨在心,虽然此后阿萦每回来给她请安依然是恭恭敬敬,但赵氏看着阿萦这幅谦卑的模样却愈发不顺眼。 反正她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好媳妇可是不等人的,过几天她就在家里办一场赏花宴给儿子好好相看,彻底断了阿萦痴心妄想的念头! 秋娘斟酌着道:“奴婢倒觉得,若是萦姨娘没什么坏心眼儿,太夫人不妨就给萦姨娘做几分脸,如今萦姨娘也生了一小姐,生下世子指日可待,说不准大爷高兴了会抬举萦姨娘做贵妾,到时候太夫人就做个顺水人情,萦姨娘必对您定感激不……” 这话没说完赵氏便冷笑一声打断道:“贵妾?屁!她连个儿子都没生出算什么贵妾,要是生下儿子了岂不是要做正头夫人?” 妾有三类,分为贵妾、良妾和贱妾。 阿萦是沈明淑的庶妹,纳她进门时官府备案的文书上写的是良妾,一般只有生育了男孩的良妾贱妾,或是陪着正室一块嫁进来的侄娣才有资格被抬为贵妾。 其实赵氏说的没错,阿萦现在的身份的确没有资格做贵妾。 锦香院。 阿萦哄完绥绥睡后紫苏关上门走进来,在她耳旁低声耳语了几句。 阿萦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意思是自己知道了,继续低头打络子。 紫苏又说道:“若是这事情让大爷知道,七出之罪犯了五出,夫人和徐瀚定没有好果子吃。” 为了防止和徐瀚私会被人发现,被幽禁之前沈明淑曾在屋内的床下挖了一条密道直通后街的一座宅子,徐瀚通过这条密道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跑来汀兰馆和沈明淑私会一次。 就在绥绥洗三那夜,两人竟然还在佛堂中成就了好事。 身为沈明淑的大丫鬟忍冬苦劝无用又不敢告诉庆国公夫人,僵持之下不得已默许了两人的私会。 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包不住火,庆国公夫人既然能在汀兰馆中安插自己的心腹照顾女儿,阿萦也可以安插自己的心腹监视沈明淑。 她如今早就不是一年半前那个初进卫国公府时在夹缝中生存左右讨好为难的可怜虫了。 “姨娘!”见依旧阿萦无动于衷,紫苏不禁有些急了,“夫人败落了,说不准大爷就能将您扶正,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咱们得想办法让大爷知道呀!” 阿萦垂眼翻过一簇绳,再将绳子从穿好的结下勾出,仔细调整了两边绳结的宽度。 等打完这根络子她才淡淡地道:“大爷不会扶正我。” “大爷这么宠爱姨娘,让姨娘住在主院,姨娘又为大爷生下了一小姐,假以时日姨娘再生下小世子,您在国公府内的地位将再无人撼动,若是大爷铁了心要扶正您,就算是太夫人不乐意也没法子。” 紫苏是担心赵氏从中作梗,阿萦却摇头笑了笑,将络子慢条斯理系在香囊上道:“你多虑了,即使没有太夫人,大爷现在也不会扶正我。” “大爷宠爱我,是因为我本分,懂得如何讨他喜欢,可国公夫人却要主持中馈,掌管后宅,能随他出席各式宴会应酬,大爷最看重礼数,夫人病逝后他会娶一位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做夫人,那个人不会是我。” 因为那个人不会是她,所以一旦沈明淑死了裴元嗣一定会在赵氏和大长公主的催促下另娶贵女,府里有正头夫人和没有正头夫人于她这个妾来说是大相径庭。 与其平白给自己树一个劲敌,倒不如先留着沈明淑一条贱命。 紫苏很聪明,阿萦这么一点她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难道这就是姨娘主动向大爷提出要搬出归仁院的原因? 怪不得当时大爷也没有拒绝就同意了。 紫苏担心阿萦会难过,忍不住看着阿萦的脸色道:“姨娘不必伤心,大爷即使娶了新夫人,心还是会在姨娘这里,大爷只有在姨娘身边才会露出笑脸,您在大爷心中的位置没有人能替代。” 没有吗? 阿萦紧紧地攥着手中的香囊,心里讽刺地笑,如果没有,裴元嗣又为何会在她死之后不久便纳美妾?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都不过是贪图女子的年轻美貌罢了。 在沈明淑还活着的时候她会想办法尽快怀上昭哥儿,等昭哥儿生下之后求裴元嗣把昭哥儿放在她的膝下抚养。 新夫人只要不动她的绥绥和昭哥儿,她也不会稀罕裴元嗣的宠爱与她争抢什么。 男人眼里没有天长地久,只有一时的新鲜和情.欲,她只求自保与家人儿女平安喜乐。 但要是新夫人昏了头要与她为敌,就不要怪她心狠手辣斩草除根,毕竟这卫国公夫人的位置,她也是很想要得很呢。 …… 十月底秋高气爽,晴空万里。 古礼有言:生子百日,置会,谓之百晬。绥绥的百日宴这一天国公府依旧只邀请了裴家在京城亲近些的亲朋好友来参加,办的十分低调。 且这一日不只是绥绥的百日宴,还是阿萦的贵妾礼宴。 裴元嗣提前告知了弟媳陆氏要抬阿萦做贵妾,上次绥绥洗三阿萦没有出现,这次把她的好日子和绥绥的百日宴办在一起,请几位夫人太太坐在一处吃席广而告之阿萦如今的身份,免得以后见了面不认识。 一大早阿萦先抱着绥绥分别去了撷芳院和怡禧堂给赵氏和大长公主请安敬茶。 晌午在一起吃席的是裴家这边的亲戚和裴元嗣的一些下属、同僚,有陆氏、张氏、四夫人,以及杨义武的夫人文氏。 一爷、四爷皆是裴元嗣的庶弟,一爷如今在山东外放,夫人膝下育有大郎、一郎,四爷今年十八在禁军中做勋卫,刚成婚不到一年,和上次洗三一样,这次绥绥的百日宴也只有四爷一家参加。 裴元嗣虽与几位兄弟关系淡淡,却也不会打压兄弟们的前途,是以几位弟弟都非常敬重裴元嗣这位长兄,给绥绥和阿萦随了丰厚的礼品。 许是因为这是裴元嗣盼了这么多年盼来的第一个孩子,就连宫中的成嘉帝与太子夫妇、周王夫妇也都为绥绥陆续送来了价值千两的百岁贺礼,送礼的天使带来戚贵妃的凤谕,祝贺小丫头长命百岁、身体健康,一时裴家众人谢过不提。 阿萦毕竟不是正室,到午后客人们便陆陆续续都散了席,只留下陆氏和张氏还在房里陪着阿萦说话儿。 纤纤和昶哥儿姐弟两个在一旁稀罕地逗着绥绥,绥绥已经睡过一觉了,这会儿被奶娘抱出来给大家看热闹,别看小女娃年纪小不会说话,见着人就咧嘴笑露出颊边一对笑涡,一点不怯生,莫说是有一对淘气儿女的陆氏,就连没有孩子的张氏看了都心生喜爱。 张氏叹了口气。 阿萦与陆氏对视一眼,这话阿萦不好问出口,陆氏便轻声问道:“云书姐姐和世子成婚也快两年了,怎么一直都没要孩子?” 若说赵炳安不宠正妻,赵炳安家里五个小妾也没生出来孩子,应该不是张氏一人的问题。 张氏摸摸自己的肚子,苦笑道:“他一个月来我房里的次数都能数的上来,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好在婆母和公爹从没有因为这事说过我什么,我现在也挺知足的。” 张氏和赵炳安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张氏出身没有平江伯府高,父亲官职低微,但她闺中名声好,且外祖父是河北一带数一数一的富商,平江伯夫妇贪图儿媳妇家里有钱执意要给儿子定下这桩婚事,即使赵炳安始终反对。 婚后两人果然不合,赵炳安不务正业爱美妾,他房里的美妾便经常欺负张氏,张氏不像刻薄寡恩的沈明淑,她性情温良敦厚,不争不抢,嫁过来之后就安心地替赵炳安打理后宅,平日里不知受多少委屈和欺负。 放着家里有这么好的一位贤妻却不知珍惜,阿萦和陆氏真不知这赵炳安脑子里面都装了些什么腌臜,怪不得裴元嗣看着他就嫌弃。 夫妻之间的事情外人毕竟不好插手,陆氏只能安慰了张氏几句,几人再聊一聊便散了。 陆氏与张氏走后,阿萦去净房沐浴,坐到镜台前重新梳妆打扮,紫苏给她打散头发松松挽了个发髻,发间簪上裴元嗣之前送她的礼物,那支红翡滴翠金步摇。 阿萦容貌温婉秀丽,气质纤弱楚楚,又有小女儿的俏丽娇美,穿上这套海棠红的妆花褙子,稍稍淡扫峨眉便平添几分妇人的娇媚明艳,看着似是五官又张开了许多。 阿萦左右照照镜子,又往手背上抹了一些花露,正揽镜欣赏时就听外面响起一句通传,“大爷来了!” 前院酒席刚散不久,裴元嗣心情好就多喝了些,听到桂枝的通传裴元嗣从前院过来,刚一进屋门一个香软的身子便朝他怀里软绵绵地扑了过来。 “大爷!” “怎么这个时候沐浴?” 裴元嗣拦住她的腰肢,嗅着她发间的清香哑声问。 他身上带着酒气,看来喝的是不少。 屋里的丫鬟早就悄声退了出去,阿萦踮起脚尖,圈着他的脖子歪头笑了笑,凑到他耳旁道:“等您回来呀。” 湿润温热的呼吸吹入男人的耳洞里,明明做着勾人的动作,说着暗示性的话,可她那双清澈分明的杏眼里却看不出一丝的矫揉造作。 她眨眨眼,如水的杏眼就弯成月牙,她好像没有上妆,怎么看起来比平日里还要妩媚勾人。 裴元嗣抬起她的下巴,吻住她的唇。 她热情地回应着他,两人唇齿交融犹如一体。 许是太久没有敦伦,裴元嗣很快就来了感觉,来不及看女儿了,一边伸手去解她衣服上的盘扣,一边单手托住她的臀将她往屋里扛。 “绥绥还在,大爷放我下来……”阿萦捶他的胸口。 裴元嗣只好先放下阿萦。 简单地看过女儿,奶娘把熟睡的绥绥抱了下去。 “可以了?” 门一关,裴元嗣便从后面抱住阿萦,滚烫的吻急促细碎地落在她的脖子上。 出月子之后两人试过几回,只是不太尽兴,出于各种考虑裴元嗣便没再碰她,每日来锦香院两人也只是盖着被子纯聊天。 还记得前世她刚生完昭哥儿出月子之后,他也这样问过她。 那时她又惊又羞,她以为生下昭哥儿之后他便不会再要她了,他却突然这样问,其实她很疼,可他是大爷、是她的丈夫,若是他想要她没有办法拒绝,即使疼她也只能忍着不吭声。 那个时候的裴元嗣,有体贴过她吗? 阿萦不记得了。 她有片刻的失神,男人不悦地咬住她的耳后。 那是她的敏感处,阿萦身子一下子就软在了他的怀里。 白日宣淫,终究不妥。 正因不妥,才多了几分隐秘的刺激与愉悦。 临到关键之处,阿萦忽地推开他,娇吁微微轻点他汗湿的胸膛,“我和莲儿,谁更好看?” 裴元嗣低下头想继续,阿萦并紧双腿。 “大爷快说。”阿萦催促他。 “我没喝她倒的酒。”裴元嗣声音沙哑,顿了顿,盯着她说:“你看见了。” 他语含催促。 阿萦咬紧湿润的唇,就是不给他。 这个时候莫说是夸她一句,就是要裴元嗣死在她身上他都不会犹豫。 “你好看,天仙下凡。”男人深吸一口气,突然狠狠顶开阿萦的膝盖。 阿萦猝不及防惊呼数声,一直稍稍满足之后,裴元嗣才将她慢慢扶正,解开她玉足上未来得及除去的珍珠绣鞋扔到地上。 阿萦哭得梨花带雨,红润的脸庞一摇一晃,娇弱可怜,好像他在欺负她一样。 裴元嗣从她的反应中却知道,她与他一样快乐。 …… 不知何时结束,满屋狼藉,弥漫着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就好像在她眼前发生的一样。 泪水从眼眶中涌出,沈明淑心如死灰,悲恸地阖上双眼。 突然一股香风袭来,环佩叮当,女子莲步轻移,坐到她面前的绣墩上羞涩地说:“大爷刚刚睡下,是我来迟了,让姐姐久等了。” “大爷在这事儿上素来有些贪,姐姐应该也知道。” 沈明淑蓦地抬头,眼底中射出两道冷厉仇恨的光,阿萦不会怀疑,如果此刻放了沈明淑,她会扑上来将她啃噬得皮骨不剩。 只不过,她没这个能耐。 阿萦笑了笑,艳若桃李的脸上依旧温温柔柔。 “你瞧瞧,这些下人怎么一点都不懂礼数,把姐姐的脸都给弄脏了。” 阿萦用帕子去擦沈明淑脸上的灰尘,她凑近时,沈明淑甚至还能看到她微肿的唇瓣,脖颈与胸脯间一枚枚的吻痕,那是谁咬出来的显而易见。 沈明淑瞪着通红的眼一头撞在伸来的手上。 “都什么时候了还做无谓的挣扎,你以为自己现在还是当初的卫国公夫人吗?”紫苏没忍住上前把沈明淑推倒在地上,恨声骂道。 阿萦略抬了抬手。 紫苏不情愿地后退一步。 “今天是绥绥的百日宴,也是大爷抬举我做贵妾的日子,我不巧在宴席之外听到一些议论姐姐的话,姐姐想听吗?” 阿萦知道沈明淑不想听,于是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叹道:“姐姐,你说你为何这样糊涂?你是我们庆国公府的嫡女,堂堂沈家大小姐,你是祖父最疼爱的孙女,怎么最后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外面人都说你怙恶不悛,杀人如麻,心狠手辣,装出来的贤良淑德,姐姐,你好歹也在裴家当了四年的主母,为何到最后大爷却对你一丝情面都不留,妹妹真是怜惜你呀。” “呜呜!呜呜!”沈明淑口中含混不清地骂着。 “姐姐心里苦,我都知道,当年姐姐救我一命,阿萦曾说过永不相忘,时至今日还一直记得。” 阿萦将沈明淑胸口压皱的衣襟用手慢慢熨平,挑去银线上的线丝,“这衣服做的好不好看?我看姐姐很是喜欢,下次我还给姐姐绣这个花样好不好?” 沈明淑震惊地瞪大双眼。 “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姐姐的恩情,可姐姐你又是怎么待我的?”说至此处阿萦忽地脸色一冷,钳住沈明淑的下巴道:“我的好姐姐,你想要我的命,去母留子,等我生下世子,我的下场怕是不会比顾三娘和薛玉柔好罢?” 她慢慢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脚底泪流满面的沈明淑,“今日一切,是我筹谋在先,却都是你咎由自取,怪只怪姐姐太过轻敌,从今以后,原本属于你的一切、不属于你的一切,都将会属于我沈萦。” 最后,阿萦淡淡地添了一句,“包括姐姐永远都得不到的,大爷的心。” 沈明淑这一生最想要的东西无非两样,自己的体面,裴元嗣的爱。 她就是要一步步摧毁她所得的一切,让她身败名裂,一败涂地,失去曾经所得的一切,才能偿还前世欠她的两条命和四年与家人儿女分离的剜心蚀骨之仇。 她走到屋门口,沈明淑身子倒在地上看向她,艰难向前蠕动。 阿萦顿住脚步,回眸嫣然一笑,抚着耳边的碎发道:“哦,忘了告诉姐姐,大爷待我很好很好。” “可我不爱他。” 她微微笑着,身段纤细娉婷,款款离去。 沈明淑将脸贴在冰冷的地上,闭上眼睛,泪水缓缓滑落通红的眼角。 她被人喂了一粒苦涩的药丸,身子慢慢变软失去意识,再度被重新塞回箱子里。 走出门,听到有人问:“这是什么,这么大的箱子。” 紫苏说道:“破旧物件罢了,姨娘拿去丢了库房。” “哦。” 那人就再没答腔。 第60章 第 60 章 装着沈明淑的箱子从与卧房一墙之隔的梢间门被小厮们抬去了库房,很快又被其他的小厮们当成家具器皿送入了汀兰馆。 “又是萦姨娘给置办的?”守门的婆子羡慕地问。 沈明淑想用手敲打箱子,却因吃了蒙汗药浑身无力,只能听到外面的声音,而她发不出丝毫的声响。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心中刻骨的恨意犹如洪水猛兽叫嚣。 平儿笑着点头,给了守门的婆子们一人一把钱,婆子们惊喜不已,检查都没检查,谄媚地放平儿等人进去了。 - 爆竹声中一岁除,转眼又是新的一年过去。 今年与往年不同,今年的卫国公府终于迎来了它的第一位小主人,而宫里的成嘉帝同样很高兴,在太子夫妇连续夭折了两个孩子之后容颜焕发地抱着同样出生没多久的皇太孙指点江山。 因为去年一年边境没有发生大型战事,热热闹闹地过完新年,为了庆祝成嘉帝正月初一又在宫中大摆宴款待群臣。 正月十四、十五、十六裴元嗣休沐三天。 从阿萦生产后裴元嗣便一直宿在锦香院,如今满府里谁人不说大爷偏宠萦姨娘和一小姐,都巴巴地上前讨好奉承,锦香院一时风头无两。 正月十五上元节,阿萦和裴元嗣简单用过早膳便领着绥绥一起去了怡禧堂给兖国大长公主请安。 赵氏比他们来得都要早,坐在罗汉床上喝着茶,眼睛却漫不经心地睃向阿萦背后奶娘抱着的小绥绥身上。 “快坐吧,别拘束。” 兖国大长公主喜欢绥绥,忙将穿着小红袄的绥绥接手过来。 绥绥一点儿都不怯生,坐在曾祖母怀里凤眼直盯着曾祖母手腕上一支通透的羊脂玉镯,大长公主忍俊不禁,笑着说小丫头小小年纪就会识货,把镯子摘下来送给绥绥把玩。 “大长公主,这镯子太贵重……” 阿萦浑身冒汗,作势要摘自己的镯子递给绥绥,兖国大长公主却按下她的手笑道:“一只镯子罢了,不值钱,你看绥绥戴在手上多好看,”抱起绥绥亲昵地蹭着鼻尖道:“我们绥姐儿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 孩子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和老人慈爱的笑声同时响起,赵氏在一旁看着别提多酸了。 绥绥笑时嘴角露出两颗笑涡和一粒小小的乳牙,赵氏再重男轻女也不可能不喜欢一个和自己样貌相似的娃娃。 尤其是老人多半隔辈亲,兖国大长公主瞟了儿媳一眼,给奶娘使个眼色。 奶娘很自觉地把绥绥抱到赵氏那里,赵氏方才端着一张脸,“勉为其难”地接过了绥绥。 绥绥现在早就过了见人就笑的月龄,对兖国大长公主笑那是因为大长公主喜欢绥绥,经常让嬷嬷把绥绥抱到怡禧堂玩耍,对着小绥绥百依百顺。 稀奇的是赵氏还没抱过绥绥,祖孙两人大眼瞪小眼,绥绥皱着小眉头嘤嘤了几声,就在赵氏心里还有紧张的时候,小丫头凤眼一瞪,觉得眼前的老太太似乎和爹爹生得有几分相似,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 她这么一笑,赵氏瞬间门松了一口气。 其实纤纤和昶哥儿刚出生的时候赵氏也都馋得抱过,但那两个孩子毕竟不是亲的,眼前的小女娃不仅是她亲亲的小孙女,还又香又软又活泼可爱,实在讨人稀罕。 赵氏心里已经后悔了,还想再多抱一会儿,可想到自己先前说的话…… 赵氏逗了一会儿,恋恋不舍地把小丫头还给了阿萦。 “我看花房的芍药开了,你带绥绥去赏赏花罢,别闷着孩子。”赵氏说道。 阿萦柔声应喏,跟着秋娘一道退了下去。 这人年轻就是好啊,产后恢复得也快,看阿萦出月子才不到半年,那水蛇似的腰肢就和未怀孕前一样纤细,屁股挺翘雪峰丰满,脸蛋又白又嫩,怪不得把她一向不近女色的好儿子都迷得神魂颠倒。 赵氏望着阿萦的背影叹了口气。 世家贵族们向来好颜面,对家丑讳莫如深,沈明淑“称病”快要一年,即使裴顾沈三家始终没出面说过什么,外面的人多多少少也听闻到了一些风声。 一转眼一年又过去了,去年这个时候阿萦刚有孕,因为外甥女惨死赵氏没心情操心别的事,今时不同往日,沈明淑病逝后卫国公府势必要迎新妇入门。 以前裴元嗣总借口阿萦有孕拒绝,现在阿萦生下来了,是个不争气的丫头,她再劝儿子开枝散叶、相看新妇顺理成章。 赵氏清清嗓子,“嗣哥儿啊,你看你这年纪不小了,再过一年三十了膝下就绥姐儿一个女孩儿,终究不妥,你那媳妇是个什么样的我就不说了,年后咱们裴家必定要迎娶新妇,务必在今年年底前把亲事定下来,算算时间门颇为紧迫,娘给你物色了几个大家闺秀,什么时候你到娘哪儿去瞅一眼?” 裴元嗣皱了眉。 赵氏一看不好,忙给婆母使眼色。 兖国大长公主有些无奈。 “肃之,你娘话说的也不错,卫国公府不能一直无人主持。” “近些时日忙,陛下要准备春猎,过几日儿子会去。”裴元嗣还是这一套说辞。 这臭儿子一样的话都跟她说过两回了,这回肯定又是敷衍! 赵氏急道:“娶媳妇都不急,好媳妇都被别人给抢走了,什么事比你这人生大事还重要!你说好了是哪日,娘也好摆一桌子菜,咱们娘俩好好说会儿话,娘也得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啊。” 裴元嗣“嗯”了一声,不紧不慢道:“儿子回去想想。” “你,你……”赵氏一口气险些又没上来。 裴元嗣见祖母沉默不语,遂起身道:“母亲、祖母,我还有些事,改日再来看你们。”说罢扬长而去。 赵氏捂着心口,难受极了。 - 花房里遍地琪花瑶草,碗口大的芍药、粉菊、牡丹竞相争放,一朵朵雍容华贵争奇斗艳,看得人晃眼。 秋娘用小银剪修建着花盆中那些长得歪斜的枝桠绿叶,“……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穿什么都好看,皮肤白又嫩,花花绿绿衬得人精神漂亮,我这一把老骨头老筋的,再去打扮保养那岂不是白惹人笑话?” 阿萦将打盹的绥绥抱给了桂枝,一面帮着秋娘挑出枯叶,一面笑吟吟道:“妈妈才四十来岁,正是享清福的年纪,怎么就老骨头老筋了?我若是妈妈这个年纪,我肯定比妈妈还爱漂亮。” “况且女子爱美那是人之常情,妈妈打扮得漂漂亮亮伺候太夫人,不说旁人,就是自己看着心里也舒服,干活儿也有劲儿,妈妈要是不嫌弃我手粗,我回去就让桂枝将我亲手调的那盒手膏给您送来,冬日里涂于手足最是滋润不过。” 上好的手膏面脂以秋娘的身份地位自然不缺,重要的是阿萦这份亲手所做的心意,秋娘不好推辞便笑着收下了。 不多时有丫鬟过来寻秋娘,秋娘表示歉意,让阿萦稍等她片刻先欣赏芍药,旋即匆匆走出了花房。 阿萦独自赏了会儿,外头棉帘忽地一动,悄没声儿地走进来了颂哥儿。 “五爷?”阿萦有些惊讶,站起来道:“你怎么寻到这儿来了?” 颂哥儿本来想逗逗小侄女,见绥绥睡了便作罢。 他四下看看确定无人,这才拉着阿萦避开桂枝走到墙角道:“我跟你说阿萦,这段时日你看住了我大哥,我娘想给我大哥相看新嫂子了!” 阿萦也学着他的模样压低声音问:“五爷是从哪儿听说的?” 颂哥儿说道:“那天去我娘院子吃饭,听她偷偷和秋娘说的,我大哥要是又娶了个不苟言笑小气吧啦的新嫂子,我以后不得看她脸色,我才不愿意呢!” 阿萦失笑,“五爷往好处想,万一新夫人温柔又善解人意呢?” 颂哥儿冷哼道:“就我娘那样,再好的媳妇也被她逼疯了,我也是为了我那未过门的新嫂子好……不说了,秋娘快回来了,哎这事你替我保密,可别告诉我娘和我大哥啊!” 阿萦笑着点了点头,细心地替颂哥儿拿去肩上的叶子。 两个人不知道,此刻裴元嗣就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谈笑风生的两人。 透过棉帘的缝隙,阿萦唇角上扬,杏眼弯成了月牙,头顶明媚温暖的金色光线洒满她的全身,倒映在她澄澈分明的眼眸中,使她看起来是那样的温柔美好。 正因为太过美好,才更容易消散。 下个月陛下春猎,届时他必定要随天子銮驾,带走阿萦,以免阿萦留在家中节外生枝,他和阿萦都不在,便是太夫人想给他相看都找不到人。 太夫人和祖母一心为了他和卫国公府,裴元嗣却不得不为阿萦母女考虑,他从来不是君子,如果他的私心可以让阿萦和女儿得到安宁,那他至少在三年之内不会娶妻。 只是,他又能坚持多久呢? 裴元嗣垂下眼。 片刻之后,他掀帘走进去。 “你们两个说什么?” “说这碗芍药呢,开得真新鲜。”颂哥儿咳嗽一声,忙道。 裴元嗣没有怀疑。他的目光掠过阿萦,阿萦冲他笑了笑,他微微点头,再看向女儿。 女儿缩在丫鬟的怀里睡得正香。 裴元嗣让桂枝先回去了。 “你过来,”他对颂哥儿道:“你最近不是背了乐府诗集和昭明文选,就做首芍药的诗,”皱眉道:“快点,别磨磨蹭蹭。” 颂哥儿频频向阿萦使眼色,阿萦装作没看见,背过身去继续修剪枝叶。 颂哥儿只好不清不愿地挪过去,试探着问:“我若做不出,大哥会不会打我?” 裴元嗣看了一眼花盆后藏着的小竹竿,心平气和道:“打断你的腿成了跛子,丢的是我的脸。” 颂哥儿幽怨地瞪着裴元嗣,大哥你说话能不能喘口气儿?! 大约是上次阿萦的劝说管用,后来几次考校裴元嗣都放平心态,好歹颂哥儿这次勉强能做出一首来了。 虽然没什么底蕴,至少有韵律。 裴元嗣嫌弃地让颂哥儿滚了。 颂哥儿离开后,花房里就没了人,阿萦笑着过来挽住裴元嗣的胳膊,冲他眨眨眼,那意思好像是在嘉奖他。 裴元嗣眼底浮现淡淡笑意,轻捏她的脸。 两人一道回了锦香院。 阿萦让桂枝给秋娘送去了她亲手调的手膏和面脂,方子出自孙思邈的千金方,里面加了麝香、丁香和白芷,闻起来味道清淡高雅,一般秋娘这种年纪的老人家都喜欢。 其实阿萦多少能猜到赵氏的打算,这世上除了她以外最想要沈明淑死的人恐怕就是赵氏,且这偌大的卫国公如果一直没有女主人赵氏的脸上也无光。 在揭穿沈明淑罪行的那一天起沈明淑就该死了,从她生产后到现在裴元嗣却始终没有采取任何的手段,究竟是念着昔年恩师的情分,还是纯粹不想再急着娶一房继室? 阿萦猜测两者兼有。 以她对裴元嗣多年来的了解,这男人是个恋旧又怕麻烦的人,将她留在身边,是觉得她温柔貌美知进退,懂得讨他欢心,不会给他惹是生非。 可要是再娶一房继室,难保新夫人不会像颂哥儿说的那样,届时裴家鸡犬不宁,不过是又多一个沈明淑。 两害相权取其轻,裴元嗣宁可多听亲娘的唠叨也不愿再娶,这她很能理解。 裴元嗣既然不提,作为一朵解语花她自然不会多问。 晌午阿萦提前和裴元嗣打了招呼回娘家。 “绥姐儿可还好?” 沈文德一心想看小孙女,看着两手空空的女儿心里就有些失望。 阿萦轻声道:“天气太冷,绥绥年纪还小,我担心她生病,下次一定抱着她回来看望您。” 沈文德知道阿萦是在安慰他,女儿是他的,绥绥却是裴元嗣长女,裴家人肯定不愿意把绥绥抱回来,万一磕着碰着平白担心一场。 裴家人看重绥绥那也是绥绥的福气,沈文德忙摆手笑道:“不用不用,女孩儿娇贵,等绥绥大一些再说罢,我还等着绥绥叫我一声外祖父呢。” “女儿还为母亲和四弟准备了一些礼物。” 阿萦招招手,桂枝就捧着两个匣子过来打开,只见一只匣子里面装的是一支漂亮的五凤珠彩玛瑙手镯,另一只里面装的是一封上好的泥砚。 沈一夫人没料到阿萦和沈玦姐弟会突然选在饭点儿过来,想到上次在裴元嗣面前出的丑,一时脸色僵硬铁青。 沈文德看了礼物不禁感叹女儿的孝心和体贴,愈发觉得妻儿无理取闹。 沈一夫人早年性情泼辣,一言不合便对沈文德非打即骂,前几年信佛之后才收敛许多。 沈文德打从刚成婚那会儿就惧怕妻子,这才在流连教坊司时迷恋上了温柔貌美的林氏,如今一连十几年过去了还是改不掉这陋习,在沈文德眼中妻子需得敬重,但他心里更喜欢的其实还是对他温柔小意的女子。 沈瑞记恨上次裴元嗣抽他的五十个鞭子,咬牙切齿吼阿萦道:“什么破东西,我才不稀罕,你别回来送我,送我一次我扔一次!” 沈文德喝道:“你给我住口!你姐姐给你送砚台那是督促你好好读书,你看看你成日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好的不学学了一堆臭毛病,以后长大了活脱一个纨绔,你怎么就不知道和你弟弟学学好好读书!” 沈瑞就听不得这话,立即梗着脖子顶嘴道:“我不行我也是你的种,沈玦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歌伎生的野种,是不是咱们沈家人还不一定呢!” “你,你这逆子!”沈文德大怒,冲过去就给了沈瑞一巴掌,“你给我滚出去,你这不孝子!” 沈瑞目瞪口呆,沈一夫人护子心切,疯了似的上前捶打沈文德道:“你敢打他,你这个老不死的你敢打我儿子!” “我打的就是他,这个不肖子孙,就是你这蠢妇将他惯成这样,这饭你俩不吃就滚出去!” 沈一夫人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指着沈文德,“你,你,你竟敢这样对我说话!” 阿萦和沈玦默不作声地继续吃饭,两人一声不吭。 沈一夫人不好对阿萦做什么,她想讥讽阿萦,可对上阿萦望过来时那淡漠冰冷的眼神心里竟憷得慌,想撕打沈文德,沈文德如今有阿萦撑腰早就不怕她! 沈一夫人恶狠狠地瞪了阿萦一眼就拉着儿子摔门离去。 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被儿女看笑话,沈文德羞愧不已,“阿萦,阿玦,你们千万别放在心上,你母亲和弟弟就是那个脾气。” 倘若阿萦如今不是裴元嗣的宠妾,不是绥绥的娘,沈文德会为阿萦出头吗? 不会的。因为阿萦和沈玦都很清楚,沈文德看的是裴元嗣和卫国公府的面子,以前的爹爹只会教他们忍气吞声。 沈玦嘴角溢出一丝冷笑,没说话。 阿萦笑了笑,起身亲自扶着沈文德坐下,“爹多虑了,女儿和阿玦没有放在心上,”顿了顿,十分自责道:“都怪我礼物送的不周,没能讨四弟欢心,不如我等会儿就去找四弟赔个不是……” “不许去!”沈文德心疼女儿,忙拦着道:“你和阿玦好容易回来一次,陪爹好好说说话。” 看着如今女儿愈发美丽的容颜,想到早逝的林氏,沈文德眼中不禁闪过一丝伤感,“阿萦,你嫁出去都两年了,眼下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阿玦这几年也一直在外住着,你们姐弟两人都不回家,爹这心里有时候总是空落落的,唉……” 宴席散后姐弟两个回了棠华院。 阿萦身边如今奴仆环绕,不惧沈一夫人欺辱,因第一日就要开课,没过多久沈玦便离开了。 芸香求见阿萦。 阿萦皱眉看着跪在地上的芸香,“你这是做什么,有话起来说。” 芸香不肯起,欲言又止地看着阿萦身旁的桂枝和紫苏。 阿萦让桂枝去守门,紫苏将芸香扶起来,芸香仍是不起,泪水簌簌滚落下来,突然往地上磕头道:“姑奶奶对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永世不忘,上次若不是姑奶奶救奴婢,奴婢今日早已是一副枯骨,哪里还会有今日的荣华富贵!” 阿萦静静看着她道:“我不是救你,我是为了救阿玦。” 芸香脸色煞时白了,泪水流得更急,流露出羞窘之色。 阿萦微微沉下脸,“你若不想说,我不逼你,还请姨娘离去。” “姑奶奶,我说,我说!”芸香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颤声道:“奴婢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阿萦神情一震,站了起来。 芸香膝行到阿萦脚下,抱着她泣不成声道:“夫人不会让奴婢生下孩子,若是姑奶奶不救奴婢,奴婢就再也没有活路了!” “姑奶奶,求您,求求您给奴婢一条活路,奴婢日后愿为您做牛做马,上刀山下火海!” 眼前一暗,芸香的下巴被一只细腻柔白的柔荑缓缓挑起,“你今日求我,可曾记得两年前我也曾在这个地方苦苦求你,替我送一封信。” 阿萦淡淡道:“可你不仅拒绝了我,还转头去告了王嬷嬷一状,”点点自己的右脸,“王嬷嬷打的是这里,你还记不记得?” 芸香哽咽道:“奴婢对不住姑奶奶,那时奴婢只求自保,只是孩子没有错,姑奶奶,它也是您的弟妹,您也有孩子啊,您应该会明白做娘的苦心……” “弟妹?”阿萦好笑道:“那我就告诉你芸香,我沈萦只有一个弟弟,那就是沈玦。” “你求错人了,要求也该是去求你的丈夫,你如今是爹爹的宠妾,爹爹这么宠你,难道能任由你自生自灭?” 笑话,对着一个辜负了娘亲的男人,还要让她这个做女儿的去保护他的小老婆,阿萦自问没这么博爱宽容。 “何况你死了,一尸两命,爹爹才会更憎恶谭氏,你说对不对?”阿萦用帕子温柔地擦去芸香脸上的泪,芸香面无血色,瘫倒在地。 “走罢,你死了,我会为你和未出生的弟妹伸冤。” 阿萦微微笑着,她的语气依旧温和轻柔,却透着一股子深入骨髓的冰冷淡漠。 她真的变了,从前四姑娘不是这样!她怎么会变成这样!芸香惊恐地看着居高临下的阿萦,从未有一刻觉得她是如此陌生。 “送客。”阿萦说道。 “姑奶奶,奴婢死不足惜,可是奴婢在老家也有一个弟弟,他和五少爷一般大的年纪,姑奶奶,求求您,求您……” 芸香回眸死死地望着阿萦,眼神哀切凄婉,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直到紫苏将她推出了门去,阿萦依旧一语不发,芸香最后的希望破灭。 紫苏不冷不热道:“别哭了,姑奶奶并没有对不住你,救你是情分,不救你是本分,芸姨娘大可不必如此。” 芸香的哭声便又在屋门外持续了一会儿,大概是怕被沈一夫人发现,她不敢久耽,终究是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屋内,紫苏给阿萦重新倒上一盏茶,劝慰道:“姨娘不必放在心上,以德报怨,以何报德?不论您帮不帮她都无可非议。” 阿萦点点头,她喝了热茶,慢慢将茶盏握在手中,半响道:“这次跟我们出来的两个嬷嬷,留一个可靠泼辣的到她身边。” “什么?!” 紫苏震惊不已。 “我帮她,也是有条件的。” 阿萦低声对紫苏耳语几句,“记住了?” 紫苏惴惴不安,“这样行吗姨娘?” 阿萦嘴角一勾,“那就看芸香的本事了。” 第61章 第 61 章 阿萦在沈家留了一个老嬷嬷,这嬷嬷姓朱,是当初她有身孕时裴元嗣送来她身边的,不仅熟知药理、食理、医理,且非常机敏聪明。 留她在芸香身边,想必芸香能保住这一胎。 阿萦没有隐瞒裴元嗣,回去之后就告诉了男人实情,裴元嗣当然不会责怪,只会觉得她心善以德报怨,并未放在心上。 进了二月里天气转暖,成嘉帝准备组织皇室成员及众臣们春狩。 骁勇善战的契国人曾从马背上打下天下,农民出身的太.祖皇帝将契国人从马背上打下来赶出中原建立大周,成祖皇帝迁都北平之后重视培养子孙们射箭、骑马等军事训练能力,特在顺天府辖下的承德一处的水草丰美之地围建为承德围场,以供后世子孙们围猎演武。 二月底成嘉帝委命内阁首辅孙士廷、次辅商缙代为监国,带上太子周王以及众亲兵护卫、宗室子孙、大臣们浩浩荡荡赶往承德的南苑行宫,准备在承德围场进行今年的第一场围猎。 宽敞的马车里,阿萦掀开帏帘失落地望向车外。 离家才两个时辰,她已经开始想女儿了。 阿萦叹口气,怏怏扔下帘子,感觉窗外的美景也没那么好看了。 她原本不想出来,一走就走接近一两个月,回来说不准女儿都不认识她了。 可裴元嗣诱惑她说成嘉帝不好猎,这一次围猎结束下次不准是什么时候,出去见世面的机会只有一次,且每位随行大臣出来都会带一两个女眷,或是夫人,或是小妾、女儿和姊妹。 阿萦担心裴元嗣被别的女子勾走,尤其是赵氏还时不时地透出些风声为裴元嗣想休妻另娶,沈明淑在卫国公府始终称病,难保那些觊觎卫国公夫人之位的人不会铤而走险使个把手段把自己的女儿妹妹什么的强塞给裴元嗣。 纠结了好几日,阿萦最终还是决定跟来。 裴元嗣随行在成嘉帝身侧,阿萦在女眷里除了张氏没有认识的人,张氏此时也在另一辆马车上,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紧挨着,既然无事可干,阿萦索性专心给女儿做起了小衣服。 在家里画了个鱼戏荷花的样子,到平坦的路上阿萦就拿着小绷做一段时间,困了就阖上眼打个盹,闷的时候掀起帘子向外张望走到了哪儿,突然一辆华贵的马车从阿萦一旁疾驰而过,弥漫的尘土钻入鼻子里,阿萦忍不住掩鼻咳嗽了几声。 “这位娘子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一个清润柔美的声音疑惑道。 阿萦用帕子擦了擦脸,勉强抬起头。对面马车里坐了两名少女,皆约莫十六七岁,一位着大红色百蝶掐金丝比甲,杏眼桃腮,神采飞扬;一人着湖绿色绣粉白玉兰花对襟褙子,柳叶眉丹凤眼,观之温婉可亲,正坐在马车里好奇地打量着她,那问话之人便是后者。 红衣少女瞧了阿萦几眼,轻哼道:“呐,我表哥卫国公有个宠妾,说的不就是她了!” 阿萦没想到红衣少女认得她,她却实在不认识这两位姑娘,张氏的马车被落在后面,一时也追不上来,幸好紫苏认了出来,在一旁提醒阿萦道:“红衣小姐是大爷表姑母信成郡主的女儿郑七娘,绿衣小姐是周王妃的妹妹,康平侯府冯家三姑娘冯窈。” 阿萦微微点头施礼,向郑七娘、冯窈道:“妾卫国公府沈氏,见过郑姑娘、冯姑娘。” 冯窈含笑点头致意,郑七娘则皱眉瞅了她好几眼,没说话。 两人乘坐的马车又飞快地从阿萦面前驶过。 队伍浩浩荡荡从凌晨天不亮就出发,接连走了一整个白天,临到傍晚时天边露出一抹蟹壳青,终于到了南苑行宫。 坐马车容易累着腰,天子銮驾先入行宫,又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阿萦才揉着腰由紫苏扶下来,自有小太监引着阿萦住进分好别院里。 丫鬟小厮们开始收拾屋子,裴元嗣还没回来,阿萦先喝了两大碗茶解渴,而后在铺了大红团花如意纹的软毯的贵妃榻上趴着让紫苏和玉蕊给她捏腰捶背。 这次出来带的两个心腹丫鬟她只带了紫苏和玉蕊,玉蕊是她房里的二等丫鬟,卖身契也拿捏在她的手中,桂枝则留在家中照顾绥绥。 打了个盹醒来就到了晚上,丫鬟们都去准备晚饭,阿萦坐在床边继续做小衣服,外面渐渐传来喧哗声,裴元嗣回来了。 阿萦放下女儿的衣服高兴地迎出去,更衣时裴元嗣叮嘱她:“有不习惯的,记得和我说。” 阿萦在他怀里蹭了蹭,“有您在我住哪儿都习惯。” 甜言蜜语一开始听像奉承,听多了反而习惯离不开,裴元嗣就是这样的男人。 他嘴角微翘,摸了摸阿萦的腰肢。 阿萦出去招呼饭,裴元嗣走到床边看见她还没完工的那件小衣服,花样别致,绣工栩栩如生,一看就用了心。 裴元嗣漫不经心地扫了几眼,突然想到阿萦自打绥绥出生以来似乎很久没给他做过衣服了。 连香囊、袜子都没有,倒是香囊上的旧络子换过一次。 在外吃饭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亲近的人之间则不会讲究这么多虚礼,然而今晚的饭席实在安静了一些,阿萦悄悄抬头去看裴元嗣,他垂着眼看不出情绪,慢条斯理吃着,分别了将近一天,他就没什么对她说? 用完晚膳裴元嗣坐在窗下看书。 阿萦走到床边继续做衣服,他不开口,她也没理会他同他主动答腔。 一直到歇息的时候,阿萦上了床,裴元嗣后到,坐着床沿脱了靴。 一具温软的身子从身后慢慢抱住他,下巴枕在他的宽肩上,“大爷,我给您做了三双薄袜子,您明天换上新的去练武吧,脚上这双穿着该热了。” 裴元嗣低头看了看,他的手边果然不知何时摆了三双薄袜,一双上面绣着一丛绿竹,一双用银线绣了一个福寿纹样,一双上面则绣着两朵祥云。 一双袜子,她都有这么多的花样。 裴元嗣看她一眼,嘴上没说,绷紧的嘴角却渐渐松了下来。 阿萦故意凑过去忍笑问:“大爷喜欢不喜欢,可还不高兴呢?” 裴元嗣还不承认,“什么高兴不高兴。” 阿萦笑出了声。 裴元嗣瞪她,阿萦还笑,裴元嗣索性把她压在床上堵住她的唇。 半响之后,阿萦乌发散乱,面若桃花,勾住他的脖子轻喘道:“我就是故意的,今天随行这么多漂亮的世家小姐、大家闺秀,我怕她们把您勾走,我心里不舒服,就想气气您!” 连丫鬟给他倒杯酒她回去都要发作一番,裴元嗣是看出来了,阿萦又吃醋了,她善妒。 阿萦从来都不掩饰对他的独占欲,她热烈地喜欢着他,喜欢就是喜欢,吃醋就是吃醋,温柔时似水,生气时如火,眼睛红红像小兔子。 裴元嗣用手指抵着她湿润的唇,哑声说:“我不看她们。” “真的?您不许骗我?” “不骗你。” 阿萦就笑着啄吻他的唇,湿漉漉的杏眼像蜜一样甜腻。 劳累一天的两人并没有什么兴致,不过不入正题小食也很能解馋。 事后裴元嗣嘱咐了阿萦几句两人便早早歇下。 歇息了一天,隔日成嘉帝组织众臣和禁卫在围场演武,男人们有正事做,女人们不能去围观,便由戚贵妃领着诸位女眷们移步到南苑的绣岭上赏景。 成嘉帝并不贪恋女色,原配李皇后八年前病故,此后便再未立后,戚贵妃无子无女,如今在宫中代掌凤印。 李皇后生太子、周王与寿阳公主,成嘉帝对发妻感情深厚,对三个嫡出的儿女更是疼爱有加,周王成年之后多次请求成嘉帝不愿就藩,成嘉帝便允周王在京城开府、娶妻生子。 戚贵妃三十多岁,看面相温和宽厚,在景色秀丽的绣岭走了一个多时辰后见众女脸上都呈现出跃跃欲试之色,戚贵妃便与太子妃商议了一下,允许众女们离开去到稍远的地方纵马游赏,不必拘束。 女眷们纷纷惊喜,谢过戚贵妃与太子妃,不消片刻就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散开了。 张氏昨日磕伤了脚今天便没来,只有阿萦孤零零一人,身边只跟着紫苏。 “姨娘,我们现在去哪儿?”紫苏低声问。 留下必是不妥,阿萦身份低微,没资格与太子妃、戚贵妃攀谈,真留下了,保不齐旁人又说她谄媚逢迎,想了想,阿萦骑上了马,跟着一群人也走了。 在灵州闲来无事时她曾与府里的训马娘子学过骑马,就是骑艺不精,再说她也想多结交一些贵女为友,日后多条门路才是正道。 阿萦很快就追了上去。 留下的多半是上了年岁稳重的夫人,出来的小媳妇和小姑娘们兴致盎然,有说有笑,阿萦插不上话,便落在队伍后面静静跟着。 观察到为首的女子好像就是来的那日在路上见到的郑七娘和冯窈,阿萦不禁多看了两位年轻美貌的小姑娘几眼,她前面慢悠悠骑马走着七八位眼生的女子,大家叽叽喳喳谈天说地,自然也有不爱说话的和阿萦一样在后头坠着。 郑七娘性情活泼泼辣,嘴里妙语连珠地和周围的好友们凑趣说话,冯窈一面迎合几声一面悄无声息地观察着最后的阿萦,在阿萦看过来时又若无其事地错开目光去。 阿萦微微蹙眉,冯窈先前应该不认识她吧? 正胡思乱想着,紫苏忽然拉了一下她的裙摆,“姨娘,沈五姑娘来了!” 沈明蕊? 阿萦扭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鹅黄色妆花褙子的少女自不远处纵马而来,沈明蕊气喘吁吁,马不停蹄,像是追过来有什么急事。 阿萦心神微动,本想上前打个招呼,沈明蕊神色冰冷地看了她一眼便略过去,径自追上前去与冯窈郑七娘等人攀谈。 从半山腰上下来,绣岭的山脚处地势逐渐平坦,草木葱茏,景色秀丽,很适合跑马。 贵女们平日养尊处今日正巧是集市,咱们一起去逛逛怎么样?” 众女都心动了,纷纷笑着迎合,这次阿萦却有些犹豫。 无他,队伍中有沈明蕊。 “四姐姐,你这就要回去了?”准备和身旁的贵女道别的阿萦冷不丁听身后传来沈明蕊的声音。 沈明蕊似笑非笑道:“本来还想和四姐姐叙叙旧,谁成想四姐姐见了我招呼都不打一声,这就要走?” 周围的贵女闻言便小声议论起来。 紫苏忍不住道:“分明是五姑娘你看都不看我们姨娘一眼,我们姨娘好歹也是你姐姐,没见过谁家妹妹这么和姐姐说话的。” “贱婢,主子说话插什么嘴,你给我闭嘴!”沈明蕊竖眉瞪眼,扬着马鞭斥道。 “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姐妹,争这些长短作甚?” 冯窈笑吟吟打圆场道:“明蕊和我们一起去,沈姨娘你也跟来吧,好不容易有次玩耍的机会,咱们别给浪费了才是。” 冯窈这么说,阿萦便不好推辞了,对冯窈微微点头致意道:“敢不从命。” 待到了集市上,贵女们都放慢速度摘下帷帽,老百姓们看见贵女们华丽的衣裙装束不由纷纷投去羡慕惊艳的目光。 大家自然不会买集市上的东西,只是出来看个新鲜与热闹罢了,集市上人烟气很重,人来人往小商贩们的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十分喧阗。 沈明蕊骑着马故意落后到阿萦身边,冷冷道:“别得意沈萦,像你这种女子姐夫可不会一辈子都宠着你。” “那五妹妹以为姐夫会喜欢哪种女子?”阿萦语气温和。 沈明蕊一愣,继而迅速羞红了脸,“你,你不知羞耻,你怎么还好意思叫他姐夫!” “我不光白天叫,晚上也会叫,”阿萦无辜地道:“何况他本来就是我的姐夫,姐姐有说错吗?” 沈明蕊脸更红了,骂道:“你,你这狐狸精!总有一天长姐会从佛堂里出来,你恩将仇报不知廉耻,你会遭报应!” 最后一句话尖利地有些失声,不光是前头的贵女,就连周围的百姓都指指点点过来。 阿萦嗤笑一声,淡定地纵马往前慢悠悠走着,安步当车。 她越平静,周围人就越好奇地往沈明蕊身上看去,沈明蕊到底年轻面上挂不住,恶狠狠瞪了阿萦一眼忙打马与她分开了。 后面倒也相安无事 …… 村庄西南方向的一处山坡上,两匹骏马慢慢踱步行至最高处,眺望着山下的村庄。 今日似乎是集市,庄子里两边的夹道上摆满了叫卖的商贩,中间人流如堵好不喧阗热闹。 太子将自己刚刚射中的雀鸟用剑一勾从地上挑起来,无意朝着集市瞥去,忽然“咦”了一声。 裴元嗣顺着太子的目光望过去。 只见熙熙攘攘的集市中央三五成群打马走来一众身着红裙绿衫的少女们,少女们近一半都摘下了帷帽四下张望有说有笑,由于个个太过出挑美丽,与集市上褐衣黄面的平民百姓们几乎格格不入,因此远远瞧来格外显眼。 裴元嗣从昂首挺胸走在最前面的红衣贵女的穿着打扮开始打量,扫了一圈,最终视线落在最后面一位头戴帷帽,身姿娉婷窈窕的粉色女子身上。 直到太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那不是蔡学士与徐编修?” 裴元嗣回过神来。 人群中似乎发生了小规模的骚动,集市的对侧街道同样迎面走来骑着骏马的两人。 年长些的约莫三十来岁,一把美髯儒雅稳重。 年轻些的也就二十岁出头,相貌更是出奇的年轻俊秀,鹤立鸡群,一件再普通不过的青色直裰穿在他身上仿佛修竹猗猗,又似一块闪着温润光芒的羊脂白玉,叫人一眼看过去便再难移开。 难怪会引得人群中的贵女与小娘子们欢呼雀跃,昔日看杀卫玠,掷果盈车也不过如此吧! “你看,那就是翰林院的编修徐临谦,听说他可是探花郎出身呢,今年还未娶妻!” “陛下真是欣赏他,出来打猎都把他和几位大学士一道带在身边!” 贵女们兴奋地交头接耳。 即使如此吵闹,隔着这么多人,阿萦依旧感觉到徐湛的目光迅速而灼热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垂下头,暗自庆幸自己戴了帷帽,可以避免与徐湛的目光接触。 “不巧,今天是集市,”蔡学士骄傲地捋着美髯笑道:“临谦,咱们换条路去下一个书肆吧。” 徐湛应是,目光沉默地从阿萦的身上移开。 很快,四周的议论声渐渐没了,那道炽热却无比沉重的视线也没了,阿萦再抬头,徐湛已经与他的老师蔡学士换了个方向离开。 “肃之,孤看着这徐编修的风采竟是丝毫不减你当年年轻的时候啊!” 山坡上,太子感叹道。 年轻的时候…… 裴元嗣:“……” 裴元嗣攥紧了马缰。 太子没有听到裴元嗣的回应,以为他是没有听到,当然,如果太子耳聪目明一些,应该能听到裴元嗣鼻间一声极其不屑的冷哼。 太子转头笑了笑道:“好了,时辰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 逛了没多时,太阳大些的时候阿萦便随着贵女们回去了。 别院,裴元嗣比阿萦早一刻钟回来了。 阿萦并没有因为沈明蕊的轻慢而心情低落,相反她心情很不错,保持着得体的举止走到门口,一进屋里关上门她就快步走了裴元嗣身边,坐到他腿上搂着他得意地问:“大爷猜猜我刚刚去哪儿玩了?” 她鼻尖微汗,脸庞白里透着红,裴元嗣看她一眼道:“去集市看热闹了。” “大爷怎么知道?”阿萦惊讶极了。 演武结束后太子看中了一只雀鸟,他便随太子从演武场一路追到绣岭山下的山坡上。 裴元嗣看她满脸兴奋,便默默地没说什么,让她先去净手吃饭。 吃完饭两人歇晌,躺在床上的时候裴元嗣才和她道:“日后你就在别院附近转转,要外出就与张氏一道,她称病你也称病,不要单独跟着她们出去,尤其是集市,既危险又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阿萦难以置信地坐了起来,“抛头露面?!” 裴元嗣抿了抿唇,“你骑术不精,万一冲撞惊了马不是小事,且集市上鱼龙混杂,难保不会有心思不轨之徒……” 阿萦忍不住打断他道:“我带了帷帽。” 裴元嗣不想和她口舌之争,翻了个身直接道:“总之你日后不许再去。” 阿萦的好心情一下子就被裴元嗣这几句煞风景的话给弄没了。 她生气地瞪着裴元嗣的后背,郁闷死了。 - 阿萦闷闷不乐了一下午,裴元嗣知道她不高兴什么,但他不会因为一时心软而为阿萦改变自己的原则。 赵炳安因为上次在灵州立了大功这次被特许跟来,就住在裴元嗣别院的隔壁。 裴元嗣开门见山,直接和他说明了来意。 赵炳安却神色古怪地打量了他好几眼,裴元嗣拧眉道:“怎么,你不答应?” 赵炳安摇头,欲言又止道:“这是小事,举手之劳,何况张氏本就同你家阿萦有几分要好……” “答应就成。” 赵炳安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裴元嗣不再想听,起身道谢就走了出去。 到了晚上阿萦好像突然想通了,看着她像往常一样给他布菜说笑,裴元嗣心里放下一块石头。 翌日正式春狩,阿萦来之前订做了三套窄袖的马服,她最喜欢那套白缎面镶红边的翻领胡服,然而这套穿着太打眼,阿萦便挑了一套素白底绿缎面的,她不想出风头,只想本本分分出来逛逛,可显然有人不想让她快活。 承德围场,女眷们都排跟在后头,成嘉帝朗声大笑不知在跟着一旁的太子和周王指点什么,太子一身杏黄马服,样貌温润如玉却略显病弱。 太子身旁的男子身高七尺、身形魁梧,与裴元嗣不相上下,面上微微带笑,浓眉大眼气质沉稳,与太子样貌有几分相似,想来是太子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周王。 狩猎时男人女人们是混在一起的,成嘉帝准备往南去猎杀一只红狐,让大家随意,裴元嗣是天子近臣,他不可能撇下皇帝去陪阿萦。 男人今日穿了一件窄袖的紫色马服,远远看来那马上的男人身姿伟岸挺拔,收腰的革带愈发衬得他宽肩窄腰,英姿勃发,许多未出阁的女孩儿见状便悄悄望向裴元嗣的方向,眼中流露出几分欣赏之色。 阿萦抬头看着一身窄袖紫色马服的裴元嗣走远,不经意侧脸,冯窈的目光已经矜持地从她的丈夫身上收了回来,微红的面庞却出卖了她适才的所作所为。 张氏从身后走来道:“我们也跟着去吧。” 阿萦点点头。 她们这一队跟着的是太子妃。 戚贵妃上了年纪不便跟来,就坐在太监们搭建的帐幕下喝茶,与一群贵妇人聊天。 阿萦不会射箭,张氏的射术却极好,她祖父虽只是一介武双全精通齐射,张氏耳濡目染,骑术、射术自不在话下。 阿萦跟着张氏打马走到一处丛林旁,张氏指着不远处的一只天上飞的一只雀儿道:“今日我们就先猎它开开弓。”迅速弯弓搭箭,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阿萦有些傻眼。 “姐姐真厉害。” 张氏一笑,眯眼对准天上的雀儿道:“你若不嫌弃可以叫我的闺名云书。” 说罢箭再如离弦一般嗖嗖朝着天上射去,阿萦甚至都没看清那箭羽射中雀儿没有便见有什么东西直直地朝着地下坠了下来。 “夫人射中了!”张氏的丫鬟梅儿欢喜叫道。 不消片刻梅儿就乐呵呵地把雀儿给捡了回来扔进猎桶里。 阿萦惊叹不已。 张氏耐心地教她射箭的姿势和技巧,二人往丛林深处又走进了些许,张氏忽指着不远处的树下草丛中隐着的一只白兔,语气温和地道:“你试试它,没关系,不管能不射中至少把箭射出去体会一下感觉和力道。” 两人的马靠在一处,阿萦紧张地掌心冒汗,张氏一面低声安慰她,一面亲自指导她的姿势。 阿萦深吸一口气,学着张氏的样子将绷紧的弦蓦地一松。 “三姐姐射中了!” 郑七娘的欢呼声毫不吝啬地响起,旋即带起纷纷扬扬的恭维声。 “冯姐姐真厉害!” “冯姐姐不仅人长得好看,箭术也是一等一的,才这么短的功夫就射中两只雀儿一只白兔了!” 穿绿衣的丫鬟捡走了白兔子,冯窈收了箭羽率众女高调地走了过来。 其实张氏射的比冯窈还要多,她射中了两只白兔,三只野鸡,还有一只雀儿。 “跟在我后面。”张氏嘱咐道。 阿萦沉下一口气,张氏率先向前,她垂眼跟在了张氏后头。 张氏打招呼,她也跟在后面不卑不亢地问好,她知道这些贵女里面没有几个人看得起她,就在她们成群结队过来时不少人对她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果不其然,郑七娘讥笑道:“平江伯世子夫人好歹也是正室出身,何必跟着一个小妾走得这么近,没得折损了自己的身份!” 冯窈并未出言相阻,她与众人一道看着阿萦,以为会阿萦和张氏的脸上找到羞惭之色。 张氏却云淡风轻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分的是人的品性德行而非身份,志同道合的朋友结交到一处不会看对方身份的高低,君子之交淡若水,只有小人才会关心自己结交的朋友是否能拉着他往上爬。” 那讥讽阿萦和张氏的郑七娘便一噎,轻轻哼了一声没再言语。 “那平江伯世子夫人可要小心了,疾风知劲草,谁又知你身边刚认识的这位朋友是奸是恶?” 沈明蕊冷笑道:“自从她进了卫国公府,我姐姐便一日比一日憔悴多病,如今她却腆着脸跟我姐夫出来逍遥自在,早就忘了当初我姐姐对她的救命之恩,这样的人世子夫人也可以称之为朋友、君子吗!” 张氏面色微变。 冯窈也怔了怔,看向沈明蕊。 阿萦微微垂脸,柔声道:“妹妹误会了,入卫国公府,侍候国公爷,是长姐的心愿,姐姐一日不敢忘记长姐的嘱托。” “这次跟来,也是因长姐多病,国公爷面前无人侍奉。贱妾身份低微,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实当不起妹妹这番话之重。” 沈明淑如何,有门路的贵女隐隐约约也听到了一些风声,譬如冯窈。 尤其是阿萦从容镇定,面对沈明蕊的诋毁中伤依旧谦卑有礼,她本就生了一副柔弱惹人怜的好相貌,倘若低眉顺眼,眉凝哀愁,多半会令人误以为是旁人欺负她,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只有被别人欺负辱骂的份。 不远处,太子妃与周王妃并肩策马而来,太子妃指着阿萦道:“那是谁?” 身边的曹女官辨认过后回话道:“回太子妃,那是卫国公的如夫人,小沈氏。” 一群贵女联合起来欺负一个弱女子,不论怎么样都是胜之不武,太子妃不悦地吩咐曹女官道:“你去让她们都散了,莫要喧哗。” 曹女官应喏而去,太子妃颇有深意地看了周王妃一眼。 冯窈很明显是这群贵女的领头,唱戏不怕看台高,她却坐视阿萦与张氏被欺负,其心可诛。 周王妃就有些尴尬地道:“都怪妹妹平日教养不周,回去妹妹定会好生斥责窈儿一番!” 太子妃调转马头离开。 那厢,沈明蕊还欲反驳阿萦,就见太子妃身旁的曹女官走了过来,曹女官微微笑道:“诸位小姐、夫人,太子妃说此处风大,草木茂盛,纵火风疾,容易受无妄之灾,请诸位小姐、夫人移步到帐幕吃茶。” 太子妃给她们面子,没指名道姓,冯窈聪明很快就猜到了曹女官的意思,太子妃这是责备她看热闹不嫌事大,纵容沈明蕊欺辱卫国公府! 在沈家阿萦是沈明蕊的姐姐,但在外阿萦代表的却是卫国公府的脸面,裴元嗣在朝中大权在握,是成嘉帝左膀右臂,沈明蕊折辱卫国公府,勉强可以算得上是姊妹不和,她坐视不理却成了挑拨打气! 郑七娘高傲地紧抿着嘴巴不说话,冯窈的脸却不禁一阵红一阵白,有些挂不住。 张氏和阿萦都是聪明人,她们也很快就猜透了曹女官的意思。 “太子妃在帮你,说不准她全看见了。”张氏意味深长地对阿萦道。 阿萦忍不住望向曹女官来的方向,果然看见一个身材高挑,身着华美马服的贵妇与身侧另一体态稍显丰腴的女子两人一前一后驰马走远。 曹女官给贵女们让开路,客气地退到一边去。 冯窈知道分寸,但她咽不下这口气,扭头冷冷地瞪了沈明蕊一眼。 “我们走!” “哎,冯姐姐你瞪我做什么,我得罪你了?!”沈明蕊不解其意,莫名其妙。 沈明蕊自小养在深闺,被庆国公夫人从小宠到大,别说是女孩子之间弯弯绕绕,光是曹女官说什么纵火风疾那番话就根本没听懂! 她看的是冯窈朝她甩脸子不理她,众人都没跟她说话就一声不吭地掉头走,分明她刚刚讥讽阿萦的时候他们都在看热闹,这会儿倒装上哑巴了?! 沈明蕊还没出够心里那口恶气,焉能让阿萦安心离开? 她怒从心边起,恶从胆边生,突然趁着众人不注意拔下头上的银钗,狠狠朝着阿萦胯.下踏雪的屁股上掷去! 只听踏雪哀嚎嘶鸣一声,发疯似的载着背上的阿萦急速向前窜去! 第62章 第 62 章 风声萧肃,密林中突兀传来一声响彻天际的嘶鸣! 裴元嗣手中的箭矢流星一般飞射了出去,胯.下照夜白不安地躁动,箭矢偏离方向,直直地射向一旁的草丛。 众人皆是一愣,所获猎物与裴元嗣不相上下的周王率先朗声笑道:“原来肃之你也有失手的……” 一语未尽却被裴元嗣沉声打断,裴元嗣拱手道:“启禀陛下,臣适才忽想起打猎时似乎遗失了一块玉佩,那玉佩乃是臣家传之物,不可遗失,请陛下允臣返程寻找!” 成嘉帝略微诧异,不过裴元嗣既说不可遗失,那便说明遗物对他而言意义非比寻常,颔道:“去吧,莫急,寻到再回来。”给左右使了个眼色。 成嘉帝身旁的小太监便忙急匆匆地追了过去帮忙。 周王眸光微沉,眼中似有冷意一闪而过。 照夜白疾驰如风,转瞬便冲入一侧密林。 照夜白是裴元嗣爱马,自他十八岁起就一直跟在他的身旁,陪他披星戴月,冲锋陷阵,出生入死。 踏雪是照夜白的爱侣,是一匹上身枣红色,唯有四蹄呈现雪色的温驯母马,爱人有难发出求救的哀鸣,照夜白怎能不惊慌失措,不用裴元嗣抽鞭子便撒蹄狂奔,仿佛心有灵犀般哒哒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卫国公丢了玉佩,你去作甚,难不成你也丢了东西?”蔡学士忙拉住一侧的徐湛道。 徐湛适才似乎听到了阿萦的求救声,他毫不犹豫道:“学生似乎见到过卫国公那块玉佩,学生帮卫国公去找!” 徐湛与蔡学士处于队伍外围,离开他一个人也不显眼,说罢徐湛调转马头,飞速抄近道朝着裴元嗣追去。 “阿萦,阿萦,你别慌!勒住马缰,把身体都趴在马背上,不要直起身子!” 张氏在后面追着,着急地大喊道。 阿萦早被踏雪颠得头晕眼花、今夕不知何夕,周围茂盛的大树伸出锋利的枝桠划过她娇嫩的脸颊,留下一道半指长的血痕,阿萦忍痛勉强伏低身子,抓紧马缰,防备被踏雪颠下马。 冷不丁踏雪踩进一道泥淖,阿萦忍不住尖叫一声,脑中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抱住踏雪的半边身子险些都要甩出去! 说不害怕那是假的,泪水从眼眶涌出,阿萦紧紧咬住唇,身后传来一道沉稳有力的马蹄声,那声音离她越来越近,突然一道雄浑低沉的声音急切喊出她的名字。 “阿萦!” 照夜白渐渐追上踏雪,两匹马几乎并肩在密林中急速穿梭。 阿萦呜咽着回应他,口中含含糊糊,眼看前方就要进入密林深腹,撞到一棵足有五六人方能合抱的参天大树之上,裴元嗣瞳孔微缩,额头和后背霎时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来不及了,他将手臂插入马鞍之内,借力足底撑地用力一蹬飞身从照夜白越到踏雪背上。捞起早已挥汗如雨身子瘫软的阿萦紧紧扣在怀中,裴元嗣面色沉凝,猛地一拉缰绳! “吁——” 踏雪一声长长嘶鸣,前蹄高高仰起,在千钧一发之际马头转向! 裴元嗣从后护住阿萦,后背和左臂狠狠撞到坚硬的树干上,踏雪彻底转过了身去,又向前飞奔了片刻,走到一处空旷地带才渐渐停下来。 照夜白随后追来,凑近踏雪的鼻子安抚。 裴元嗣忍疼拍拍阿萦的脸,阿萦醒了过来,“哇”的一声扑进裴元嗣的怀里大哭,她从未有一次觉得裴元嗣如此亲切好看! 裴元嗣怜爱地轻吻她觳觫苍白的脸庞,低声安抚,“别怕萦萦,没事了,没事了。” 冯窈与沈明蕊等人留在原地等着,曹女官见事态不妙已经回去喊人帮忙,一位贵女奇怪道:“小沈氏不会出什么事吧,我刚刚见她的马分明没事,怎会好端端就发了疯?” 冯窈脸色焦灼,这时前往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众女纷纷抬脸望去,却见密林深处纵马驶来的是一个英武高大的男人,怀里伏着一个娇小单弱的女子,裴元嗣英俊的面庞仿佛笼罩了一层万年寒霜,冷得直冒寒气,刀锋般的目光在贵女间流连盘桓。 沈明蕊慌忙垂下头去。 踏雪性情最是温驯,绝不会随意发疯伤人,除非是被人刻意中伤,他处处提防小心,叮嘱阿萦紧跟张氏,没想到还是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众女对上裴元嗣不怒自威的那张脸纷纷噤若寒蝉,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人敢率先发声。 冯窈咬咬牙,柔声关切道:“卫国公,请问沈姨娘怎么样,她可有事?我别院中有一位极擅跌打损伤的大夫,不如让他来给沈姨娘看一看?” 张氏由梅儿扶着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她一语惊人:“卫国公,萦姨娘的马是被人以金钗投掷方才突然发狂!” 众女顿时哗然,小声议论起来。 梅儿把捡到的金钗上前交给裴元嗣,裴元嗣打开帕子,果见那金钗的簪尾上海还着几缕枣红色的马毛。 裴元嗣举起簪子,怒喝道:“谁的簪子,站出来!” 沈明蕊一哆嗦,缩着脖子动也不动。 冯窈余光扫到沈明蕊,冷笑一声,还有什么不明白。 无人应答,就在沈明蕊以为可以蒙混过关糊弄过去的时候,人群中不知谁小声说了一句,“好像是沈五姑娘的钗子。” 这话便犹如沸油倒在了火苗之上,一时人群死寂,引起轩然大波! 沈明蕊和阿萦可是亲姐妹! 沈明蕊脸色惨白,周围的贵女自动为裴元嗣让出一条路,裴元嗣抱着阿萦催马走到沈明蕊面前,脸色阴沉。 “姐夫,姐夫,我不是有意的,是她先出言挑衅我在先,你不能护着她呀!”沈明蕊吓哭了,她怎么会知道那簪子轻轻扎一下马就跟疯了似的发狂,她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阿萦报复她而已! “大爷,别计较了,我们回去吧,明蕊妹妹她肯定不是有意的。” 阿萦轻扯他的衣摆道。 男人毫不留情,扬起鞭子狠狠抽在沈明蕊马前。 沈明蕊尖叫一声,马儿惊得后退数步,沈明蕊一时不察狼狈地马背上摔下来,摔了个狗吃屎! 抽完沈明蕊,他用马鞭指着跪在地上的沈明蕊,一字一句道:“再有下一次,后果自负。” 在沈明蕊嚎啕的大哭声中,照夜白四蹄扬起的灰尘草屑全都飞进了沈明蕊的口鼻中。 冯窈瞪大双眼,郑七娘目瞪口呆,众贵女就都跟那锯嘴的葫芦哑巴了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郑七娘反应最快,为了防止再被骂,在曹女官领着宫女们姗姗来迟之前,掩鼻命丫鬟们赶紧下去把沈明蕊给扶起来。 心里暗暗想道,幸好她娘早有先见之明给她定下了一门亲事,原先她看那男方还横挑鼻子竖挑眼觉得处处都不如她表哥英武俊俏,现在…… 就冲表哥这对小沈氏的维护程度,只怕嫁过去不仅每天要受这小妾的气,还得帮着小妾和丈夫养孩子,呵呵,这林林总总不知得受多少委屈! 想着,郑七娘意味深长地瞥了眼一侧呆愣住的好姐姐冯窈,心想这卫国公府谁爱嫁谁嫁吧,横竖她是死心了! 众女都散开之后,隐在众人身后的徐湛望着那空无一人的草地许久许久,亦默默转身离开。 - 郭太医给阿萦把开了些镇心定神的药,阿萦喝下后睡了一觉,再次醒来脸色好多了。 “我是不是给您丢脸了?”阿萦靠在他怀里,难过地道。 灯光下,她柔白的侧脸垂下两排细细密密的睫毛,仿佛掩盖住她重重的心事。 “说什么傻话,”裴元嗣轻斥道:“你是苦主,要丢脸也该是她们。” 阿萦黯然不语。 裴元嗣便觉心内有一处堵得慌。 如果阿萦不是他的妾,而是他明媒正娶的妻,沈明蕊、冯窈等人还敢如此折辱她吗?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裴元嗣旋即大吃一惊打住。 他是在想什么,阿萦做他的妻? 他忍不住再低下头去看着怀里的人儿,阿萦阖着双眼在他胸膛上静静靠着,细长的柳眉宛如笼着哀愁般微微颦蹙,以往他总觉得她年纪小,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性格又柔柔弱弱温吞似水,怜惜她孤苦无依生母早逝,事事皆想将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若她成了他的妻,有他撑腰这世上将再无人敢瞧不起她的身份。 可正因她如此柔弱良善,他才更无法昧着良心将偌大的卫国公府交给她掌管,她管不住那些笑里藏刀心眼儿多似窟窿的大小管事们,最后受委屈的一定还会是她。 除非他能娶一位贤良大度、能够容得下阿萦和他们儿女的正妻。 但要他这般毁了那女子本该幸福的一生,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他做不到。 阿萦啊阿萦,我究竟该如何呵护你、保护你和女儿才是对的? 裴元嗣疼惜地吻着阿萦额头上的伤痕,心内千言万语唯有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 阿萦足有三日未曾出过别院。 这三天除了张氏过来探望过她的病情、陪着她聊聊天,还有冯窈、沈明蕊及庆国公夫人陆续上门来过。 冯窈来递过帖子一次,沈明蕊和庆国公夫人递了三次都被三七以阿萦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两人的帖子甚至送都没送到阿萦面前。 冯窈面子上很过不去,却因两人不熟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沈明蕊哭着闹着不肯去,因为庆国公夫人非要拉着她去赔罪。 见不到阿萦庆国公夫人只好趁着裴元嗣从宫里出来来门口截着,裴元嗣出于礼貌让两人进去了。 庆国公夫人暗松一口气,把哭哭啼啼扭扭捏捏的女儿使劲儿往前一推骂道:“你这不长眼的混账东西都及笄了还半点情理不懂!阿萦再怎么说那也是你的姐姐,你要撒气把你自个儿簪子往地上摔,怎么就瞎了眼不小心摔倒你姐姐的马上,还不快给你姐夫赔罪!” 沈明蕊畏畏缩缩地小声说了句对不住。 见裴元嗣依旧面色冷淡毫无反应,庆国公夫人不由恨恨剜了女儿一眼,只好再上前对裴元嗣好声好气求道:“姑爷,你看明蕊她不懂事,她真的是不小心把簪子扎在了马上,她一个半大孩子能有什么坏心眼,她真不是故意的。” “你也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明蕊是什么性子你还能不知道?我的姑爷啊,就算明淑她有对不住你的地方,祸也不能及着明蕊啊……” 庆国公夫人边说边说用帕子按着眼角掉下的泪来,情真意切地说起当年老庆国公是如何教导裴元嗣,如何对他给予厚望,在她和丈夫面前交口称赞不绝,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放心把女儿交给她云云。 “够了!”裴元嗣不耐烦地打断了庆国公夫人。 庆国公夫人却大喜,忙拉着沈明蕊的衣袖道:“傻孩子快去给你姐夫倒茶赔罪,这事就过去了!” 桌上正巧放着茶壶茶盏,沈明蕊拿起来战战兢兢替裴元嗣倒了杯茶,递过去,“姐……姐夫……” 沈明蕊的心几乎要蹦出嗓子眼,面前这个她口口声声喊着姐夫的男人冷峻威严,位高权重,俊美无俦,她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一个笑容,连姐姐也不能。 可就是这样一个对她从来不假辞色、反应冷淡的男人,她心中极度害怕畏惧的同时那些被她深深压抑起来的隐晦的冲动和情愫却又令她难以自拔地深陷其中。 她既恨阿萦夺走了姐夫让姐姐一辈子幽居佛堂无法再得见天日,又嫉妒阿萦可以得到姐夫的维护和所有宠爱。 就算是为了姐姐,她也誓要把姐夫从阿萦手中夺回! 沈明蕊殷切地看着裴元嗣,耳根悄然爬上一抹羞涩的红晕,期盼着姐夫能多看她一眼,看到她生得其实也不比阿萦差、她比阿萦还要年轻美丽。 然而她没料到的是不解风情的裴元嗣压根看都没看她,冷淡道:“不必,你伤的不是我,要道歉去找你姐姐。” 沈明蕊霎时红晕褪尽,流露出一抹羞愤与委屈之色。 让她去给阿萦当面道歉,那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我不去!”她脱口而出。 庆国公夫人同样难堪不已,“姑爷,你……你怎么能如此折辱明蕊,她也是你的妹妹啊!” “送客。” 裴元嗣毫不挽留,起身道。 - 那厢,紫苏和玉蕊悄悄把庆国公夫人和沈明蕊拦住裴元嗣入了书房的事情打小报告给了阿萦。 玉蕊小声道:“那沈五姑娘心里必定是藏了奸觊觎咱们大爷,大爷在前头走着她眼珠子盯着大爷一愣愣的都不待转个弯儿,大爷可是她的姐夫,她真不要害臊!” 紫苏猛一扯她,“你浑说什么?” 要说姐夫,那裴元嗣也算是阿萦的姐夫,玉蕊自知食言,忙找补道:“不是不是,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哎呀,奴婢就是想让姨娘防着些,大爷英武不凡气宇轩昂,那些随行的小姐姑娘们哪个不眼馋,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奴婢是怕她们使些见不得人手段勾引大爷!” 阿萦无奈地笑,世人的喜欢多半浅薄,无非看脸看出身看前途,裴元嗣三样在男人堆里都是拔尖的,唯有一样—— 真让她们嫁给裴元嗣试试,这厮的臭脾气恐怕没几个好人家的姑娘消受得了,连她一向自诩好性都时常被这厮气得咬牙切齿。 紫苏怕阿萦难受,说好话道:“我倒觉得大爷不是那等薄幸之人,你是没看见林场里大爷给姨娘出气的时候那冯家小姐窘成了什么样儿,大爷眼里只存着咱们姨娘一个,眼皮子都不夹她一下,她白献一回殷勤能不羞吗?” 玉蕊道:“我见过那冯家小姐,要说容貌举止也不算差,但大爷竟是连看都没多看她一眼?你说她这周王妃的亲妹妹日后想找个什么样儿夫婿不成啊,干嘛非向咱们大爷献殷勤……” 两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阿萦浑然没有放在心上。 她当然知道裴元嗣不可信,所以在她还没生下昭哥儿之前得看住了他。 世上没有不偷腥的猫,她早就过了相信爱情忠贞不渝,尾生抱柱九死不悔的年纪,且不说世上能有几个男人能如尾生一般抱柱守信,退一万步讲即使尾生活下来了与心爱女子修成正果,就能确保尾生日后对妻子一心一意不会越轨逾矩吗? 门外传来丫鬟的通禀声,裴元嗣回来了。 紫苏与玉蕊同时噤声,两人一个倒茶水一个去衣柜找衣服,裴元嗣进来时屋内就重新归于安静,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阿萦如往常一般温温柔柔地迎上来问他累不累,裴元嗣摸摸她的头说不累,走到屏风后他张开手臂,手臂和后腰一片的青紫处上药后已经好得差不多,裴元嗣不想让阿萦看出来,便忍着疼将两双手抬的一样高。 等了半天阿萦却并没有给他更衣,而是勾住他的腰封踮起脚尖,凑到他身上像小猫儿一样嗅来嗅去。 她温温热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脖颈的敏感处,犹如羽毛轻轻骚弄心口,裴元嗣忽觉嗓子有些干,握着她的腰肢往上一提,哑声道:“做什么?” 怎么这么不禁勾,阿萦眼波盈盈横他一眼,撑着他的胸口道:“闻闻您身上有没有别的女人的味道。” 裴元嗣不解,皱眉自行闻了闻道:“又胡说,我身上怎么会有别的女人的味道?” 他眸光晦暗,微微倾身欲要吻她的唇,奈何阿萦一偏头灵活避开,还用小手挡住他的嘴道:“那您刚刚去见谁了?” “你大伯娘,五妹。” 阿萦没说话,轻轻哼了一声垂眼不理他。 裴元嗣就知道,阿萦又吃醋了。 “我对她没心思,你别多想,”他拿下她的手,顿了顿,又道:“你大伯娘让她给我敬茶向你赔罪,我没接。” 阿萦就笑,“那您怎么不接,您接了,五妹妹该高兴坏了,她可以一直都很敬重您。” “她敬重我,与我何干。” 裴元嗣定定看着阿萦湿润的红唇,后背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阿萦这样贴着他,他很难做到心如止水没有反应,可阿萦总是躲着不给他。 裴元嗣用了些力气扣住她的脖子咬住她的唇。 阿萦呜呜几声捶了他一下。 裴元嗣加深这个吻,在他的攻城略地之下,阿萦身子渐渐软成一滩水化在他强健的臂膀里。 门外的三七咳嗽一声,打断两人道:“大爷,庆国公夫人和五姑娘去而复返。” …… 沈明蕊母女在花厅里接连等了半个时辰都不见阿萦人影,沈明蕊料定阿萦是在羞辱她,哭着闹着要走。 庆国公夫人强按下心里的烦躁和愤怒,“给我闭嘴!”压低声音问道:“你还想不想救你姐姐,嫁你姐夫了?” 沈明蕊咬着唇道:“我想又如何,有阿萦那个贱人在,姐夫是不会娶我的。” 庆国公夫人瞪她道:“什么贱人不贱人,你心里想想就罢了,等会儿见了她好生道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你得到当上了卫国公夫人想把她捏圆搓扁、生不如死那都不在话下!” 沈文铖统共就这么两个嫡出的女儿,长女犯下滔天大罪无力回天,打那之后沈文铖便与顾家、卫国公府生了嫌隙,官场中人一个个趋炎附势踩高捧低,以前裴元嗣是他沈家的姑爷,虽从未给他和儿子沈珽行过什么便宜之利,但还是会看在老庆国公和裴元嗣的面子上给他们父子两人五分薄面。 如今外面谣言却传的沸沸扬扬,说沈明淑犯七出之罪罪大恶极才会被卫国公幽居佛堂勒令称病不许出府,就连女儿明蕊都坏了名声只怕日后不好再找婆家。 沈文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既然当初裴元嗣能为了回报恩师之情一意孤行娶长女明淑,那么今日就有可能再为了这份恩情娶小女儿明蕊。 何况小女儿的长相品格也没哪处就比她姐姐差,两个人多接触接触说不准还能生出些情愫来。 沈文铖打定主意就叮嘱了妻子,庆国公夫人开始不愿意,但为了一双儿女的将来她思来想去终是无奈应下。 两人又等了大约两刻钟的功夫才有丫鬟过来引着她们去了上房。 上房,阿萦亲自迎出来和庆国公夫人、沈明蕊寒暄问好,很是抱歉地说她刚刚身体不适在床上躺着昏睡了过去,丫鬟没敢叫她,才导致她白让大伯娘和妹妹多等了会儿功夫。 庆国公夫人还能怎么说?只能强颜欢笑说没等多久她们也是刚来,接着催促沈明蕊赶紧给阿萦道歉。 沈明蕊想到母亲刚才的话,不清不愿给阿萦道了。 阿萦却柔声说:“都是自家姐妹,那日原不过是几句口角和一场意外,阿萦从未放在心上,劳烦妹妹和大伯娘走这一趟了,都是我的不是。” 庆国公夫人神色复杂地看着满面歉疚的阿萦,再看看自家那一脸不屑高傲的女儿,眼中不由流露出一抹深深的忧愁。 女儿,怕是嫁过来也斗不过阿萦啊! …… 这段晌午的小插曲很快就过去。 其实阿萦看得出来,沈明蕊喜欢裴元嗣,或者准确说是迷恋,那是一种少女对于年长成熟强大男人的爱慕与痴迷。 真要说多喜欢,算不上,沈明蕊对裴元嗣更多的是畏惧大于迷恋。 与沈明淑相比,沈明蕊性子过于骄横任性不懂掩饰,阿萦深知裴元嗣不会喜欢沈明蕊这种性子的女子,倒是那位出身高贵的冯姑娘令阿萦很是忌惮。 并且,冯窈还是周王的妻妹,阿萦可不想卫国公府和一个反贼有什么牵扯。 今日春光正好,天气晴朗,是入了三月难得一个暖和天,下晌约莫申时左右裴元嗣便早早地回了别院,吩咐紫苏和玉蕊替阿萦重新装扮换上骑装。 “去哪儿?”阿萦问。 “随便走走。”裴元嗣道。 “就我们两个人?”阿萦眼睛一亮,立马圈住他的脖子问。 恰巧紫苏走进来,见这一幕赶紧低头又退出去,裴元嗣余光看到紫苏的背影,脸上就略有些不自在,拉下她的手道:“站好了。” 阿萦嬉皮笑脸,高兴地捧着他的脸“吧唧”亲了一大口,“好嘞,您说站哪儿我就站哪儿!” 圆圆的杏眼都笑弯成了月牙,跟绥绥高兴极了的时候一模一样,一听说要出去玩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裴元嗣无奈地摇摇头,随她去了。 第63章 第 63 章 一轮圆盘大小的皎月高高悬于巍峨山巅之上,照亮脚下寂静、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山尽头茂密的丛林远远看来犹如张大黑黢巨口的深渊猛兽,耳畔美妙的夜风却轻柔舒缓地划过脸颊,送来阵阵泥土芳草清香。 阿萦忍不住张开双手阖眼感受着这美妙的柔风,身体里的每一个毛孔都徐徐打开,仿佛整个人随着身下疾驰的踏雪化作一只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鸟儿翱翔于天际。 “喜欢吗?”裴元嗣微微低头,凝视着她秀美而享受的侧脸。 “喜欢。” 踏雪渐渐慢了下来,散步似的载着两个人在草原上慢悠悠逛着,走到一处穿原的溪流旁,裴元嗣将阿萦从马上抱了下来。 两人手拉着手沿着河边散步。 阿萦腰、臀和腿都有些酸,裴元嗣亲自教她骑马,硬是让她骑着踏雪绕着一处小山坡围跑了四圈,直到她实在累得受不了了、天也黑了才肯放她下学。 “我走不动了。” 阿萦把披风解下来铺在草丛里,一屁股就歪了下去,央求道:“咱们歇会儿吧大爷。” 她躺在草地上指着夜空,又催促似的拍了拍身旁,“大爷快躺下,这样真的好舒服!” 裴元嗣犹豫了一下,按照她说的躺了下去。 身下的草地很柔软,就像躺在床上一样,并不扎人。 裴元嗣慢慢放松下来。 阿萦一翻身,笑着滚进男人温热的胸膛里,舒服地叹了口气,“大爷,我想绥绥了,您说她现在在做什么呢,吃饱了吗,有没有尿床有没有哭闹、生病?” “不会,”裴元嗣大手揉着阿萦酸疼的腰肢,低声道:“绥绥懂事。” 虽然每隔三天三七都会从家里准时递过来信件汇报绥绥的情况,可女儿自打出生起就一直和阿萦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所以分别即使是两三天阿萦都很会难捱思念。 见她情绪低落,没精打采,裴元嗣突然指着天边道:“你看。” 阿萦顺着裴元嗣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漆黑的夜幕中央是一似圆盘的月,明月何皎皎,照映着夜空无数璀璨闪耀的星子,当中有三颗星星最为耀眼瞩目。 阿萦明白了,趴在他的胸口上含情脉脉地说:“那颗大的是您,小的两颗是我和绥绥,咱们一家三口紧紧挨着。” 裴元嗣摘去她脸蛋儿上的草屑,纠正道:“不对,最大最亮的那颗是牛郎星,又被《太象猎星图》一书称之为大将军,其南左侧的那颗则为左将军、其北右侧为右将军,这三颗星合称为河鼓三星,因其连起来像一根粗长的扁担,民间便又称为扁担星。” 阿萦:“……” 真是她想多了,瞧着他这幅不解风情又一本正经的模样,阿萦郁闷得真想把他踹到一边去! 裴元嗣察觉到阿萦瞪来的目光,不由止住话头道:“怎么了,不喜欢听?” 阿萦瞪得眼睛有些酸,翻翻眼嘟哝道:“我喜欢听什么,大爷你从来都不知道。” “那你喜欢听什么?”裴元嗣摩挲着她的发顶,难得有耐心地问她。 “我喜欢大爷夸我漂亮聪明,夸绥绥可爱机灵,喜欢大爷和我悄悄说甜言蜜语……” 夜幕悄然降临,四周唯有时而响起几声虫鸣与夜风轻柔的呢喃。 阿萦托腮兀自絮絮低低说着,湿润丰满的红唇一张一合,裴元嗣凝视着她白皙娇媚的脸庞,手掌所经之处仿佛燃起一股燥火,手下按揉的力道也情不自禁地随着呼吸加重……本该温馨静谧的时刻,脑子里却不合时宜地闪过适才他指点阿萦骑马时,阿萦那随着踏雪马背一起一落的柔翘…… 以及,当年那个在花丛中的春.梦…… 阿萦惊呼一声,瞬间天旋地转,两人对换了位置。 还不及她反应过来,男人那炽热湿滑的吻便如雨点一般落在阿萦的脸上和颈间。 “江南柳,叶小未成阴。” “人为丝轻那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 “留取待春深。” 每过一处他便慢条斯理念一句,磁沉淳厚的嗓音染上几分含着欲.望的粗重沙哑,明明不过是一首再普通不过的惜春词,到他嘴中却莫名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阿萦开始时尚有些痴愣,直到他念到最后一句“留取待春深”,话毕蓦地发力将她抱上马。 阿萦蹙眉嘤咛一声,指甲情不自禁陷进男人坚实的铁臂里,酡红着脸缓了半响才难以启齿道:“登徒子。” 裴元嗣压扣着她纤细的腰身,呼吸喷洒在她的耳洞里,问:“登徒子在做什么?” 阿萦泪眼汪汪,说不出话。 裴元嗣扶正她的腰身,抿了抿唇,缓声道:“骑马,要收紧下盘,臀、小腿随着马腹的幅度有节奏的摆动……” “你上些心。” “我不会……你、你快些……会被人看见。” “此处无人来。” 月华如水,风声缱.绻,小腿高的草丛一摇一晃了许久,偶尔溢出几声叫人面红耳赤的动静,连莺雀都羞涩地主动飞远,不去打扰草丛中那一对交颈鸳鸯。 裴元嗣怜惜她适才劳动一番,只让她骑了几个回合便将她从马上抱下来,换个省力些的方式慢慢品味尽兴。 阿萦却仍是累极,阖上眼气喘吁吁,不论骑哪匹马都够让人吃不消。 …… 两人静静相拥了片刻,不知不觉阿萦就有些睡意昏沉,裴元嗣看她困了,便抱起她准备打道回府。 踏雪和照夜白就在附近不远处,裴元嗣吹了一声口哨,踏雪闻言立即向主人奔来,嘚嘚有力的马蹄声在夜色里鸣响回荡,迎面带来一股劲风。 裴元嗣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烧焦味,抬目远眺,只见踏雪奔来的方向一股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微弱的火光藏于浓烟中若隐若现。 “什么味道?” 阿萦皱眉道,两人的位置正处于下风口,阿萦鼻子很灵,很快就被鼻端的烧焦味熏醒。 “走水了。”裴元嗣神情凝重。 阿萦瞬间惊醒,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眉眼间流露出一抹深深的错愕和担忧。踏雪很快奔到裴元嗣和阿萦的身边,身体躁动不安地打着响鼻。 那失火的方向如果裴元嗣没记错,正是太子行宫含章宫的方向! 裴元嗣用腰间的匕首将手背划破,撕下一片染血的衣角写上含章宫失火五个字绑在照夜白的马辔上,先让照夜白去禁军营帐报信,禁军首领与他有几分交情,认识他的马,旋即拉着阿萦迅速翻身上马。 时间紧迫再送阿萦回去已是来不及,阿萦看出了他的为难,握住他的手道:“我没事,大爷带我过去,您一个人可能忙不过来,我帮大爷一起喊人灭火。” 裴元嗣什么也没说,只紧紧地回握住阿萦的手。 照夜白踏雪虽是温驯母马,却和照夜白乃同样的马种皆是来自马背上骁勇善战的民族契国有名的“贺兰马”,贺兰马筋骨精悍,骨骼匀称,尤擅长途奔袭,踏雪得了主人的号令扬天长嘶一声,撒开四蹄直冲含章宫的方向狂奔而去。 与此同时,含章宫。 更深露重,半夜三更正是一个人意志最为薄弱的时候,偌大的含章宫换防的卫兵昏昏欲睡,大火从含章宫东北角一处堆满杂物的库房中烧起,看守库房的两个卫兵擅离职守去了隔壁的房间里喝酒赌钱,醉倒之后打翻烛台,火势迅速从隔壁房间燃起,紧接着蔓延到库房。 库房中堆积的杂物加剧火势,很快冒出一股股浓烟,因位置偏僻一时竟无人发现,缕缕白烟被大风一吹不消片刻消散于天际。 “咚咚咚”,暖阁中,曹女官被值夜丫鬟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出什么事了?”没有急事宫女不可能半夜三更过来拍门,曹女官迅速披衣下床开门。 “是卫国公递来这块腰牌,说是含章宫东北角走水了,命奴婢赶紧来禀告太子殿下和太子妃!” 曹女官接过腰牌一看,果真是陛下亲赐给卫国公的腰牌,惊诧道:“可让侍卫过去看过了?!” “已经赶去了!” 然事情没有确信曹女官不敢贸然闯进寝殿打扰到太子与太子妃安歇,情急之下灵机一动爬到含章宫一处赏景的高阁之上,果见东北角一处库房燃着熊熊大火,因地处偏僻竟无一人发现救援,等侍卫们姗姗来迟时大火在风势的助威下已经沿着四周干燥的竹林快速向着周边蔓延。 今夜不巧刮东南风,而太子寝宫正在那失火库房的东南方向! 不消片刻,含章宫中四处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叫声,侍卫宫女们奔走相告含章宫走水,曹女官先进寝宫叫醒了熟睡中的太子与太子妃,太子妃去偏殿带上年仅周岁的小皇孙便急匆匆随着曹女官撤离。 顺风向一吹火势不可阻挡,很快就烧到了太子寝宫,毫无防备的含章宫整个儿乱作一锅粥,再不救火,火势将直接烧往天子寝宫! “快开宫门,让卫国公进来!”太子焦灼道。 没有太子号令守门卫士皆不敢踏入宫门之中,大门一开一匹毛皮枣红油亮的汗血宝马劈开浓雾自夜色中腾骧而来,守门的卫士从两侧提着水桶蜂拥进含章宫灭火,在裴元嗣的高声喝令下含章宫逐渐趋于秩序。 裴元嗣下马领着阿萦到太子面前跪下,“微臣救驾来迟,还望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恕罪!” “事态紧急,此使不怪你,咳咳……卫国公快快请起。”太子虚扶一把,又被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现在不是客套的时候,裴元嗣让阿萦紧跟在他的身侧,拔刀在前面开道护送太子等人撤出含章宫,退到南侧的偏殿暂避难,走出去没多久后面忽传来太子妃的惊哭声:“曜儿,我的曜儿,我的曜儿怎么脸这样红,他怎么没有呼吸了!” 听说太子妃与太子是少年夫妻伉俪情深,太子看着少说都三十多了,膝下竟然只有小皇孙一个孩子。 若是人到中年丧子,夫妻两人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 太子妃早已哭到失声,怎奈这次逃出来的紧急身边只带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宫女,曹女官没有生育过不懂照看孩子,懂生育的又不敢冒失过去害怕承担罪责,奶娘抱着小皇孙平放到地上一边顺气一边柔声叫着小皇子的名字,小皇孙不见丝毫好转脸颊却是越发红紫,甚至陷入惊厥昏迷之中。 阿萦突然挣开裴元嗣的手跑了过去,从奶娘手中径自夺过小皇孙,裴元嗣大吃一惊,想阻止已是来不及。 “你是谁,你做什么,快把小皇孙放下!”奶娘抱着小皇孙不肯撒手。 “我倒要问问你是谁,你究竟是不是小皇孙的奶娘?小皇孙脸唇紫红,惊厥过去,明显是喉咙被异物呛住所致,你身为小皇孙最亲近的奶娘却将小皇孙紧紧搂在怀里不肯给他喘气机会,你究竟是何居心!” 阿萦捏着奶娘手腕,厉声质问她道。 奶娘慌张道:“你胡说八道,小皇孙分明是被吓昏过去的!” 阿萦手下力道加重,奶娘剧痛出声,喊道:“娘娘救奴婢!” 太子妃着急地看着阿萦,又看看奶娘,一时竟也不知该信谁好。 “事不宜迟,小皇孙性命更重要,沈氏曾生育过一女,还请殿下和娘娘给她一个机会。”裴元嗣快步走到太子面前,出声道。 裴元嗣与太子在辈分上算是表兄弟,为人一向稳重,既然他都这么说太子立即拍板道:“就让她来。” 奶娘不得已松手,阿萦先解开小皇子脖颈处的衣襟扣子,再将小皇孙轻轻托着腰臀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从下往上为他拍背顺气,柔声说着:“小皇孙乖,小皇孙快醒醒……” 月光犹如白霜洒满偌大的庭院,仿佛为眼前女子的身上笼罩了一层朦胧似轻纱般的清辉,阿萦眼睫低垂,细语柔声地哄着怀里的孩子,秀美的侧脸温柔似水,眉眼却坚定地不可思议。 真奇怪,裴元嗣明明见过无数次阿萦哄绥绥时的模样,可他却从未有过一次觉得阿萦是这样的美丽勇敢,尤其是她刚刚抓住那奶娘的手腕质问时,眼中露出的果决与镇定着实令他震惊不已。 裴元嗣定定地看着阿萦,逐渐失神。 直到众人惊喜的叫声打断他的思绪,“小皇孙醒了!小皇孙竟然醒了!” 小皇孙出于本能反应呛咳了好几声,终于哇的一声打哭出来,脸上紫红消退转为红晕。 阿萦把孩子小心抱给太子妃,太子妃亲吻着儿子的额头,喜极而泣道:“多谢沈娘子,若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阿萦忙福身道:“妾愧不敢当,妾身的女儿只比小皇孙小四个月,妾看见小皇孙难受的样子就想到妾身的女儿,不过举手之劳。” “妾身猜测小皇孙是被烟雾呛到后咳嗽,口水呛入喉咙中堵塞,又没有及时的疏救才导致窒息,看小皇子的样子应是已经没有大碍,但保险起见还是请太医再来看一看为好。” 太子妃仍旧感激不尽地道谢,不多时太医才姗姗来迟来给小皇子检查。 天子寝宫中。 睡得正香的成嘉帝被戚贵妃推醒,寿公公跪在门外道:“陛下不好,含章宫起火了,小皇孙受惊被浓烟呛到晕厥,您快去看看罢!” 成嘉帝一个鲤鱼打挺从御床上坐起来,要知道他平生最疼爱的就两个儿子,太子与周王。 可惜太子自打出生起便体弱,成年后身体愈发虚弱多病,成婚娶妃之后生下的一子一女皆没过多久便早早夭折,好不容易太子妃这次生下的小皇孙健健康康长大了周岁,日后他可是准备要立为皇太孙! 一旦皇太孙再度夭折,莫说太子夫妇受不了,成嘉帝一把年纪又要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且日后还得顶着太子无后的压力面对那些婆婆妈妈又烦人的朝臣,这可不是寻常哪个皇帝能消受得起! 成嘉帝赶紧穿衣起身,吩咐道:“快去请高太医、郭太医、王太医,都给朕通通叫过去,若小皇孙有半分闪失,朕要他们全家陪葬!” “诶!” 寿公公应喏小跑出去。 等成嘉帝到达偏殿的时候三位太医已经轮流给小皇孙看完身子,小皇孙脸色已恢复正常的红润,三人均说小皇孙幸好抢救及时并无大碍,开了几幅药服下应当不会留下什么遗症。 那厢太子妃眼圈红红,太子神情憔悴,成嘉帝心疼儿孙,叫来含章宫的禁卫长勃然大怒道:“你是怎么看守的含章宫,走水后为何无人及时发现救火!” 禁卫长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上磕头,急忙解释走水的原委是两名侍卫看守库房却玩忽职守,醉酒后风吹倒桌上烛台点燃四周纱幔导致库房失火,一直蔓延到太子寝宫。 由于那失火库房位置偏僻,并今夜风向顺太子寝宫东南方向,深更半夜一时无人察觉,这才险些酿成大错,索性卫国公裴元嗣及时赶来通传了含章宫与南苑看门的禁卫们。 成嘉帝颇感意外,含章宫失火裴元嗣怎会知晓? 裴元嗣让曹女官帮忙安排阿萦送回别院,他知道成嘉帝和太子一定有许多话问他,便一直未曾离开,此刻就在门外候着。 得到成嘉帝传唤,裴元嗣进去告知帝妃、太子、太子妃来龙去脉。 当然,他没有说当时是刚与阿萦行完周公之乐,只说是与妾室在外散步,正巧瞧见含章宫的方向有烟尘弥漫升起,担心含章宫失火才急着赶去报信。 成嘉帝信任裴元嗣,自然不会怀疑他说的话。 不过这黑灯瞎火三更半夜的,他和小妾两个骑着一匹马在外面瞎晃悠什么呢? 成嘉帝想着,不禁半信半疑地多看了大侄子几眼。 而裴元嗣对上成嘉帝探究的目光,依旧是正襟危立,一脸的端正肃穆,仿佛看不懂成嘉帝眼中深意。 第64章 第 64 章 别院。 曹女官将阿萦送回来之后便道谢离开了,眼看着快要天亮,骑了两回马又大动干戈一场,阿萦着实困倦,简单擦洗了一下就歪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一觉迷迷糊糊睡到耳旁传来紫苏的声音,只听紫苏压低声音不知和谁说话道:“姨娘回来就睡下了,中间就醒了要了一次水喝……” 裴元嗣放轻脚步走到床边,慢慢掀开帐子,脱鞋上床。 刚躺下,身旁的阿萦就娇娇地依偎进了他的怀里,口齿不清地道:“您回来了,快睡吧,好困。” 裴元嗣轻抚她睡得红润的面颊,摸摸身后,替她掖好露出后腰的被子,两人交颈而眠。 裴元嗣再度醒来的时候,怀中的阿萦已是人去床空。 他掀开被子下床,原来阿萦早已起床备好饭菜等他一块用膳,因为时辰到了下午,裴元嗣担心太子与小皇孙的安危,先去了宫里打听情况,之后两人才一道用了晚膳。 晚些时候两人吹灯上了床,裴元嗣就把锦衣卫调查到的结果告诉好奇的阿萦,奶娘举止可疑,看着的确有问题,但眼下锦衣卫还没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裴元嗣猜测,成嘉帝很可能怀疑昨夜含章宫走水不像是一场巧合与意外,因此命锦衣卫彻查,事情应该很快就能有一个结果。 阿萦听罢不无担忧道:“大爷,我见您似乎从不与朝中同僚结交,我今日救下小皇孙,会不会被人误会您与太子殿下其实私下交好,给您惹来麻烦?” “事急从权,不怪你。” 裴元嗣拍拍她纤弱的背安抚道,昨夜含章宫失火他第一个赶到救下太子,要惹麻烦麻烦也是他先惹来的,顿了顿,又忍不住说:“昨晚,你,你表现得很好……” “才不是!” 阿萦将脸又埋在他的胸口上拱了拱,声音闷闷且很是心有余悸地道:“您不知道昨晚可把我吓死了,我听见小皇孙哭就想起绥绥,我想都没想就冲过去了,走过去之后才突然反应过来,吓出一身冷汗。” “可我那时都已经过去了,总不能再退回去吧?况且小皇孙那个样子,我实在也做不到忍心袖手旁观,只能咬牙挺着,太子、太子妃的目光落过来的时候,我简直紧张得声音都在打颤,要不是想到您就在我在身边,您会保护我,我真不知该做什么了!” 说着,阿萦半支起身子捧住裴元嗣的脸,杏眼中满是依赖与甜蜜,“幸好有您愿意为我说话,大爷您怎么就这么相信我,就不怕我把事情弄砸了,反而伤了小皇孙?” 说实话,在昨晚之前裴元嗣的确是有些担心的,但当时那种情况下阿萦已经冲了出去,如果说奶娘和阿萦之间他只能信一人,那裴元嗣必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阿萦。 何况他也没有想到阿萦会是这样的勇敢果决,竟敢当众指出小皇孙的奶娘居心不良,在奶娘狡辩的情况下依旧坚持原则,镇定而条理清晰地质问,将奶娘质问得哑口无言、支支吾吾。 这样的阿萦是裴元嗣以前从未见到过的。 生绥绥时沈一夫人设计陷害沈玦,阿萦却能忍着生产剧痛,在他到来之前凭借着顽强的毅力依旧保持头脑镇定,收集沈一夫人诬陷沈玦的证据,这些尚可以说是因为姐弟情深,那么这一次之后,他还能如从前一般固执己见,认为外表柔弱的阿萦就只是一朵经不起风雨、任由他来保护的菟丝花吗? 或许不是,阿萦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坚强,还要勇敢。 裴元嗣握住阿萦细白的腕子,用男人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语带体恤:“既然你敢站出来,就说明你有充足的把握,和小皇孙的奶娘相比,你的话更坚定也更有说服力,若我是太子,我也会选择相信你。” 阿萦微愣。 今晚的裴元嗣,怎么好像和从前不太一样? 他好像变得温柔了许多……而且,怎么还感觉他是在夸她呢?虽然夸得不太明显。 莫非是她昨晚抱怨他的那些话,他真的听进去了? 阿萦突然凑过来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裴元嗣有些不太自然地垂下眼帘,转移话题道:“明早还有事,时辰不早了,安置罢。” 闭眼欲要翻身,阿萦却眼疾手快抱住他笑嚷:“大爷躲什么,我都听出您是在夸我了!您夸我就夸我呗,怎脸皮儿这样薄,夸完就睡?”又一撇嘴道:“您委实小气,就不能再多夸我一句,我爱听呢。” 都是当娘的人了,夸一句就心花怒放。裴元嗣便觉好笑,扭头看她,阿萦杏眼中颇有几分自得,两人鼻尖对着鼻尖,灼热的气息交缠相贴。 “你不困是吧?” 裴元嗣凤目如火,忽扣住她的脖颈,抬起上身用力缠住她的唇舌。目光再往下落去,在她耳旁低语一句。 阿萦顿觉浑身都要湿漉漉了,又惊又羞,臊红了脸,她是让他夸他,不是、不是说这些荤.话啊! - 成嘉帝共有子一女,皆为早逝的李皇后所出,嫡长子太子、次子周王,幼子韩王不满个月便夭折,女儿寿阳公主早早出嫁生子,个孩子一母同胞,打小感情深厚。 含章宫失火后,太子一家暂时搬进了天子寝宫旁的文华殿,事发第一天一早周王与周王妃协同寿阳公主一道急切地赶进了宫里探望兄嫂和小侄子。 因为一家人常聚在一起,彼此之间便没什么避讳。 周王上首和太子说着话,让两个儿子去外面玩,周王妃和寿阳公主便进了内室和太子妃问起昨夜事情的详细经过。 待听到太子妃说小皇孙身边的王奶娘举止形迹可疑之时,周王妃惊诧道:“王奶娘是姐姐亲自挑选出来的奶娘,她怎么敢对曜儿下手?再者说句不好听的,自打曜儿出生起她便与曜儿朝夕相处,按理说要下手的机会多得是,为何偏偏选那天才动手,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寿阳公主不知周王妃用心,闻言也跟着附和。 两人说的不无道理,太子妃抱着孩子笑笑,“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父皇命锦衣卫彻查此事,我相信父皇会还我们母子一个公道。” 周王夫妇走后成嘉帝也过来探望小孙子,小皇孙今天基本已经没什么大碍,就是精神颇有些萎靡,吃过早饭后就在床上睡着了,成嘉帝看完小孙子后问起太子来,“你弟弟今早来过了?” 太子应是。 成嘉帝又漫不经心地问:“来看你也是应当的,都聊了些什么?” 太子以为父皇是随口问问,便如实回答。 成嘉帝当然不会多嘴去问周王妃和太子妃聊了什么,那是她们女人家的事情,周王对含章宫失火之事感到大为震惊恼火,支持成嘉帝和太子彻查此事,态度上是没有任何问题。 回了内宫,成嘉帝又叫来锦衣卫指挥使袁恭,袁恭奉上命暗中彻查含章宫失火一案,表面上来看含章宫失火的确是巧合。 两个看守库房的侍卫俱已被烧死,死无对证,生前也并无丝毫与人私通迹象,至于那王奶娘,王奶娘招认是惧怕小皇孙在她手中出事遭受责罚,因此不肯将惊厥的小皇孙交给卫国公的爱妾沈氏医治,遭受不过刑罚的王奶娘在第一天早上被锦衣卫发现咬舌自尽在了牢狱中,畏罪自杀。 看起来,一切似乎都没有问题。 这么多年来留在京城的一儿子一直安分守己,未曾闹出过什么幺蛾子。 作为一位慈父,成嘉帝自然不希望含章宫失火案背后有任何幕后主使。 或许,是他想多了罢。成嘉帝暗暗想道。 - 含章宫失火案的调查结果很快出来了,起因为两个看守库房的侍卫擅离职守,醉酒之下风吹倒烛台,点燃酒水、烧纱幔桌椅,酿成火灾。 裴元嗣护救太子有功,其妾沈氏救治小皇孙同样立有大功,成嘉帝不好明面再大举赏赐,下朝后便意欲将自己的御马赐给裴元嗣作为嘉奖,太子也劝裴元嗣收下,裴元嗣却婉拒,说此乃他分内之事,不图回报,倘若太子有难,他必定舍命相救。 太子心神一震,继而眼眶微微湿润。 甭看裴元嗣与他和周王是表兄弟,实则关系并不亲厚,裴元嗣始终忠于成嘉帝,在朝中从不结党,甚至连关系好的同僚也没有,都是君子之交。 太子曾想拉拢裴元嗣,被他不动声色拒绝,那时候太子心里还挺难受,没想到今日裴元嗣一番话,太子多年的心结打开了! 卫国公是纯臣,纯臣从不插手天家家务事,不畏强权、不站党派,只忠于职守,太子为自己曾经龌龊的想法而感到羞愧,由此愈发钦佩这位年轻而有想法的表弟。 成嘉帝赐御马,太子妃就没有那么多避讳了,曹女官亲自捧着八大箱笼绫罗锦缎、珠宝首饰大张旗鼓抬到别院,曹女官亲自代太子妃拜谢阿萦。 曹女官走后没多久裴元嗣回了别院,发现院子里放的这些豪华箱笼,原以为阿萦会心花怒放,没成想她反而有些愁眉苦脸,“大爷,我是不是不该收下,您都没要那御马,都怪我贪图小便宜……” 裴元嗣便觉阿萦又变成那个满心满眼依赖他的小女孩儿了,揉揉她的头顶道:“娘娘都让曹女官给你亲自送来了,你还能让人家再抬回去不成?既然是送你的,你收下便是。” “真的?”阿萦眼睛闪闪发亮。 她刚刚趁着没人的时候和紫苏偷偷打开敲了几眼,眼睛都要被金光闪闪的首饰们亮瞎了!有了这些金银珠宝,莫说她原本还想经营些铺子打发时间,便是后半辈子干在床上混吃等死都不用犯愁! 更衣的时候,裴元嗣顺道将锦衣卫的调查结果也告诉她。 阿萦将一套墨绿色的直身披在他的身上,穿过两只手臂去,问:“我听说,太子殿下与周王殿下是一母同胞,他们是亲兄弟?” 裴元嗣多看了阿萦一眼,微微抬手道:“陛下之子女皆为仁孝皇后所出。” 仁孝皇后便是李皇后,成嘉帝与李皇后伉俪情深,李皇后病逝后成嘉帝更因过分悲痛接连罢朝一个月,从此之后后宫再无孩童出生。 阿萦不是对周王好奇,而是上辈子她没记错的话,周王就藩云南乐安,成嘉帝驾崩后不久周王造反。 那时弟弟被孙首辅的爱孙孙诏打断双腿后赶出京城,怨恨之下逃到了云南投奔周王,改名沈决,不到短短两年的时间便顺利成为周王心腹。 朝廷与叛军对峙的第年已经登基为帝的太子派遣裴元嗣前去云南镇压叛乱,没过多久周王兵败自尽,而从此弟弟下落不明…… 后面的事情,她便不清楚了。 阿萦不怪弟弟投奔叛军成为乱臣贼子,因为她知道弟弟是逼不得已,一个断腿的少年从此后与仕途无缘,再加上她的死对弟弟带来的打击,弟弟是实在走投无路被逼无奈! 该死的分明是蛇蝎心肠的孙诏和不念兄弟之情的沈瑞! 所以她要好好活下去,绝不能再让弟弟重走前世的老路。 含章宫失火,如若太子一家葬身火海,成嘉帝只有两个嫡子,下一任太子是谁不言而喻,最大的赢家非周王莫属。 周王就明智在他平素为人谦和,孝顺帝后、与太子兄友弟恭,且他与太子一母同胞,而非同父异母没有感情基础的兄弟,谁又能想到周王竟包藏祸心,背地里觊觎亲哥哥的太子之位! 阿萦没有证据,但她猜测含章宫失火的幕后黑手就是周王,八.九不离十。 冯窈是周王妃的妹妹,冯窈接近裴元嗣说不准就是周王妃拉拢裴元嗣之计,眼下她和裴元嗣却救下太子一家,坏了周王的计划,怕是已经被周王给惦记上,她该怎样做才能将这些旁敲侧击告诉给裴元嗣,提醒他小心周王呢? 念头闪过,阿萦低头帮裴元嗣锁着腰封,似是若无其事,又似随口闲谈道:“天底下竟有这般巧的事情,两个侍卫凑巧那天就玩忽职守,吃多了醉酒,凑巧就没关窗,风将烛台吹到引发大火,凑巧又是半夜更、顺风向,不过时两刻就烧到了太子与太子妃娘娘的寝殿……” 还十分凑巧,太子妃身边只剩下了一个王奶娘,险些令小皇孙惊厥至死。 裴元嗣抿唇看着忙碌的阿萦,眉头却紧紧地锁了起来。 - 围猎半个月,含章宫失火,不光浇灭了天子游猎的兴致,还得从国库挪出一大笔钱来修缮含章宫,成嘉帝想着心里就很是憋屈恼火,什么劲头儿都没了。 又过了七八日,成嘉帝宣布今年围猎结束,翌日启程回宫。 临近傍晚,裴元嗣从宫内下值回家,半路忽然被一个惊慌失措的小丫鬟拦住马,“卫国公,我们姑娘在后山的林子时玩耍时不慎扭伤了脚,现在天快黑了上不去马,求卫国公行个方便载着我们姑娘一程回家可好?” 说着一指身后,一个身着绿衣白裙的少女正扶着棵茂盛的大树在树底下焦急地往这边张望着,看轮廓还是个年轻美貌的少女,见裴元嗣看过来脸蛋一红迅速低下了俏脸。 身旁传来一声嗤笑,丫鬟不解地看向俊美的卫国公身侧,只见一唇红齿白的青年啧啧说道:“我看你眼神儿不好,我明明长得他要温和俊俏善解人意,你看他这张脸,跟谁欠他一百两银子天没还似的,你怎么就不知道求我一求,过来就直奔他?” 丫鬟没想到赵炳安回不按套路出牌,呆了半响结结巴巴回话道:“奴婢只识得卫国公,不曾、不曾晓得这位大人,敢问大人您是谁?” 赵炳安笑眯眯道:“羽林卫副指挥使赵炳安,我向来古道热肠,让我去救你家小姐罢,我刚才还看你家小姐对我笑呢,八成她也有这个意思。” 裴元嗣警告道:“赵炳安,少胡说八道。” 赵炳安低声说道:“表哥你不认识那女子吧,我从前见过几面,她是周王妃的妹妹,康平侯府冯小姐,她这丫鬟我看来找你求救是假,刻意接近你来个英雄救美是真,否则这条小道又不是只有咱俩经过,为何她早不拦晚不拦偏偏咱俩经过的时候拦,还专门只挑你拦?” 裴元嗣若有所思,赵炳安“咚咚咚”拍着胸脯保证道:“放心吧表哥,地藏王菩萨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谁让我就是这么心善呢!” 裴元嗣走了,连看都没望她这厢看一眼,冯窈心中大为失落,泪水禁不住掉了下来。 赵炳安下马过来,见冯窈这幅哭哭啼啼的模样心里就很是不爽,“冯家妹子,我长得又不比他裴肃之差,我救你怎么了,谁救不是救,我看你和你家那丫鬟一样,都该去找大夫看看眼睛了。” 冯窈愈发难堪,哭声就更大了。 赵炳安劝道:“好了好了你也甭哭了,我表哥素来是个对女子不上心的,你就是生成个天仙模样来求他救你也没用。” 冯窈不由问:“世子此言怎讲?” 赵炳安说道:“他有爱妾爱女,冯姑娘难道不知?” 赵炳安也有爱妾什么曼儿、珠儿,但出席这种严肃正式的场合他只会带妻子张氏出席,而非那群只会涂脂抹粉争风吃醋的小妾们。 裴元嗣敢把阿萦带过来,就说明他已经不再在乎那些宠妾灭妻的虚名骂名,他要光明正大地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宠爱阿萦,不敢慢待、欺负他的爱妾。 冯窈默然片刻,坚定地说:“我会善待他的爱妾爱女,不会拈酸吃醋。” 赵炳安摇头笑道:“冯姑娘若是不喜欢表哥我还信你这话,可你喜欢他,你要是真喜欢表哥,就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宠爱别的女子还无动于衷。” “陛下第一次围猎那日,我看冯姑娘也是在的,一听小嫂子的马惊了,表哥几乎是快马加鞭赶过去救人,想必冯姑娘即使没看见,应也有所耳闻罢?” 赵炳安自少年时期便常混迹风月,阿萦是这么多年唯一能够拿捏得住裴元嗣真心的女子,要说阿萦没有几分手段,赵炳安不信。 他这位表哥看着人怪凶怪冷的,实则在女色上很是老实,眼看表哥已经动了真心,以他身份地位,若想娶妻早就娶了,他之所以拒人于千里之外,无非是不愿在与阿萦你侬我侬之时娶个正妻来扎阿萦的心。 至于他以后会不会改变心意,这赵炳安就不得而知了,他点到为止,将自己的马让给冯窈,步行回去。 - 冯窈失魂落魄地回了康平侯府的别院。 “姑娘,王妃在屋里等您呢!”丫鬟迎出来道。 冯窈面色一白,忐忑许久,小心走进了闺房中。 “窈儿不是去跑马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周王妃笑吟吟地挟了亲妹妹的手到一旁贵妃榻上坐下。 姐妹两人寒暄了片刻,周王妃四下看了看,用眼色示意丫鬟去关紧门,等四下人都退出去了,这才进入正题,“裴肃之对你什么态度,他答没答应明日教你骑马?” 冯窈低着头道:“没有,他,他明个儿有事,教不了。” 周王妃就不悦道:“你这笨丫头,蠢不蠢!明儿不行就后儿,后儿不行就再大后儿,像他那样的男人怎可能你言两语就能撩拨得动,你若是不主动,这卫国公夫人的位置自有的是大把人想做!” 冯窈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的姐姐,“姐姐为何一定要让我嫁给卫国公,他宠爱那小沈氏已不是什么人尽皆知的秘密,况卫国公府还有个难缠的太夫人赵氏,我嫁过去怕是难以应付……” “有我和你姐夫给你撑腰,你怕这些作甚?”周王妃斥道:“那小沈氏不过是个姨娘,你嫁过去是正室,学问品性不知比她强了多少,那裴肃之不是个瞎子都不可能不宠爱你!” “等那小沈氏人老珠黄,色衰爱弛,你再生下嫡子,便是将那小沈氏捏圆搓扁裴肃之都不会说你半个不字信不信!” 冯窈还欲再说些什么,周王妃就打断了她道:“好了,这回不行下次再找机会便是,沈明淑还没死,料想卫国公府也不会太急着给裴肃之相看,你是我周王妃的亲妹妹,嫁给裴肃之那是他卫国公府的福分,姐姐等你的好消息。” “窈儿,你可千万别让姐姐失望!” 第65章 第 65 章 且说赵炳安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回了自己的院子,进屋后二话不说就瘫倒在了床上,鞋不脱衣服也不换,张氏的丫鬟梅儿很是嫌弃,悄悄对主子说:“奴婢看姑爷今天是走着回来,没看着马,世子夫人不如问问是怎么回事?” 张氏垂眼,梅儿下去端热水,张氏走到内室里,不言不语地替赵炳安脱了鞋子,低声问:“世子今日是走回来的?” 赵炳安像个大爷一样摊成个大字在床上,懒懒道:“马借给别人了,等会儿应该会有人送回来。”旁的没再多说。 张氏走出去吩咐了梅儿一句,抱着干净的衣服进来,示意赵炳安更衣。 赵炳安歇得差不多了,起来把衣服换了。 更衣时张氏眉眼柔顺低垂,长长的睫毛一根根往下垂着,显得纤长优美,察觉到赵炳安在盯着她看,张氏的耳根就有些发烫,换完衣服便匆匆走了出去。 赵炳安在净房里沐浴,张氏拿起床上的一双男人袜子,一针一线认真地缝了起来。 少顷,梅儿从外面跑进来对张氏道:“不好了夫人!” 张氏将针插在白袜子上,“急什么,出什么事了?” 梅儿凑到张氏耳边,压低声音气愤地道:“奴婢看见了,送姑爷马回来的那女子是那冯三姑娘冯窈的丫鬟翠柳!” “姑爷怎么能这样,他平日四处拈花惹草还不够,这次竟又招惹上了康平侯府,冯窈肯定不会给姑爷做小,难不成姑爷他存了要休您的心思?世子夫人,您以后可得多个心眼儿啊,咱不能把世子夫人的位置拱手让给别的女人!” 张氏脸上的血色一寸寸褪了个干净。 - 翌日三月二十,天子銮舆启程回宫。 卫国公府,撷芳院。 下午时分,还不到大人的饭点,赵氏正哄着绥绥吃晚饭,绥绥八个半月,别看是个小姑娘,每天精力十分旺盛,除了吃睡就跟大人赛“爬”玩闹。 这不,今天赵氏命小厨房给宝贝大孙女做了小米南瓜羹当辅食吃,小勺递到绥绥的嘴边,绥绥扭头就是不肯吃,在铺了地毯的地上到处爬来爬去,赵氏一面追着哄着,绥绥一面爬着笑着,还以为祖母是在和她玩什么游戏。 赵氏年纪大了差点累断腰,但她却又不舍得把孙女给秋娘或奶娘带,坐在地上叹气道:“小祖宗,你就吃一口吧,你这是要累死祖母啊!” 绥绥扶着绣墩站起来,从绣墩上面拿下祖母的团扇咬着玩儿,赵氏看着又赶紧冲过去把团扇抢下来。 “哎呦我的小祖宗这个脏,这个不能吃!” 抢晚了,精致的粉面绡缎团扇扇面上留下了一滩湿哒哒的口水和一排浅浅的牙印,赵氏心疼得差点哭了,这可是绡缎呐,留下口水也就罢了,咬上两个洞这以后哪儿还有法用! 绥绥又爬,爬到祖母的云丝珍珠绣鞋上一屁股坐下,拿起自己扔在地上的拨浪鼓“咕咚咕咚”摇着玩,看来这孩子还不饿,赵氏站不住了,只好吩咐秋娘进来先给她捏肩捶腰松泛松泛筋骨,叫两个小丫鬟看好绥绥。 歇了不多时突然绥绥嗷嗷大哭起来,赵氏腾得就从罗汉床上坐起来跳了下去,丫鬟忙把绥绥抱起来看了看道:“二姑娘像是拉了,得赶紧换尿布!”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地折腾,给绥绥换完尿布洗完小屁股,这孩子总算知道饿了,坐在裴元嗣叫人特制的小椅子上吃饭吃得正香,偶尔跟祖母对上眼还会拍手咯咯大笑,嘴角攒出两颗好看的小梨涡。 赵氏越看越喜欢,揉着酸疼的老腰点了点小孙女的小鼻子,“瞧瞧我孙女儿长得多像我,真好看,你看这皮肤又白又嫩,丹凤眼,高鼻梁,这简直和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秋娘插话道:“太夫人有没有闻到一股臭味儿,是不是刚刚丫鬟们没清理干净?” 说着就去寻。 赵氏没放在心上,余光朝着适才绥绥坐过的地方漫不经心地瞟过去一眼,忽地尖叫起来道:“我的鞋!!” “太夫人,您的珍珠绣鞋!” 两人异口同声大喊,赵氏心疼得连连跺脚,秋娘把鞋子给她拿过来,鞋头上六颗珍珠围成一朵花洁白的珍珠花,此刻这朵洁白的珍珠花缝隙中却涂满了不可言说的…… 赵氏远远看一下就捏着鼻子赶紧让秋娘拿下去了,绥绥那厢还吃得颇香,丝毫没意识到这一天之内又给亲亲的祖母制造了多少麻烦,吃香了还高兴得摇头晃脑,乐得跟个小傻子。 赵氏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明明儿子小的时候乖巧文静,长大了不苟言笑,看阿萦那模样也不像是个能闹腾的,绥绥这调皮劲儿究竟是随了谁? 临近傍晚裴元嗣骑马回来了,后面马车中坐着阿萦,阿萦思女心切,一进府就迫不及待回了锦香院看女儿。 裴元嗣比她稳重许多,拉着她道:“你慢些跑,仔细磕到,绥绥又不会长腿跑了。” 阿萦斜他一眼道:“大爷您真坐得住,反正我不行,离开这么久您就不怕绥绥见到您不认识您了?” 裴元嗣努力回忆着侄女纤纤和小侄子昶哥儿小时候的事情,昶哥儿和他更亲近些,好像几天不见确实会生疏,但叔侄两人多坐一会儿昶哥儿就敢爬到他面前来玩他的衣服了。 话是这么说,两人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锦香院,阿萦出门前特意把桂枝留下来照看女儿,然而她在屋里找了一圈莫说女儿连桂枝的人影都没看到! 紫苏忙端着茶水从外面进来道:“大爷、姨娘别急,奴婢适才听说二姑娘这几日都住在撷芳院太夫人那里,朱奶娘和桂枝妹妹也跟着搬去住了!” 阿萦与裴元嗣面面相觑。 撷芳院,吃饱喝足后的绥绥套上小袄,再由祖母放在木质的小栏车上,用两根系带固定住车身围在身前,推着小栏车去紫园散步了。 裴元嗣来到撷芳院扑了空,只好又赶去紫园,赵氏早听小厮们禀告说大爷萦姨娘回府了,她冷哼一声不做理会,继续逗着绥绥。 果不其然没多久就听耳边传来一阵沉稳中略带了些许急促和焦灼的脚步声。 赵氏就猜到两人过来了,故意大声说道:“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说丢就丢家里和男人跑出去抛头露面,也不知谁家孩子的亲娘这么没良心,可怜我的绥绥想娘想的一连好几天都茶不思饭不想呦……” 赵氏是在裴元嗣走的当天才得知阿萦也要跟着离开,赵氏真是气坏了,指责阿萦绥绥才多大的孩子她就敢这么大的心跟着儿子跑出去,可惜她再不愿意儿子也不肯听她的,硬是冷着脸带走了阿萦。 “你们都下去。”裴元嗣走到赵氏面前,屏退四周丫鬟。 赵氏这才抬起头看见裴元嗣似的,忙起身惊喜道:“嗣哥儿回来了!怎回来的这么突然,前些天我收到信还以为是行宫里出了什么事呢?” “你看你不在家这几日瘦了多少!心疼死娘了,可是行宫的饭菜不可口?”瞪向身后的阿萦道:“让你去伺候大爷又不是真让你去玩儿,你真好意思的,你平日就这么照顾大爷?孩子你丢家里不管,大爷你也没照顾好,我看你就是个好吃懒做……” 扭头一看才发现阿萦根本没跟过来,儿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赵氏噎了噎,悻悻道:“你是想你老娘了还是想你闺女了?” 裴元嗣也不多说废话,抱起栏车里的绥绥转身就走,任凭赵氏在他身后吹胡子瞪眼。 “待会儿儿子再来看您。” 锦香院,阿萦千盼万盼终于等来了女儿。 裴元嗣抱着熟睡的绥绥,绥绥睡得正香,肉乎乎的小脸蛋又红又润,睫毛长长,半个月没见头发又浓密了不少,担心自己粗糙的手指磨疼女儿娇嫩的肌肤,裴元嗣只是用手背抚了抚女儿小脸蛋,手指轻轻压着女儿的砸吧的小嘴看过去,发现女儿的上牙床和下牙床竟又多长了两颗芽儿似的小牙! “阿萦。”裴元嗣轻唤一声,声音不由自主染上几分喜悦,示意阿萦过来看。 阿萦近前数了数,发现绥绥已经长了八颗牙齿!小家伙长得可真快,许是一直按着不太舒服,绥绥哼唧了两声小脑袋偏到一侧去,想要把打扰她睡觉的爹爹挣开。 裴元嗣小心收回手,将女儿放回摇床里。 两人赶路累了一整天,下午歇息了会儿,晚上裴元嗣去了怡禧堂,大房、二房一大家子围在一起吃了个晚饭。 “蕙容怎么没来?”兖国大长公主看见陆氏不在,便问裴元休。 裴元休余光似有所无地瞥了眼赵氏,微微笑道:“蕙容不太舒服,就没过来,不是什么大病,祖母不必放在心上。” 兖国大长公主便又不放心地多嘱咐了两句。 裴元休也听说了这次含章宫失火,担忧地问兄长有没有生出什么事端了,裴元嗣把事情经过复述一遍,只不过掩去他与阿萦在草原……只说是他一人夜里外出骑马散步。 锦衣卫都没查出什么问题来,裴元嗣经阿萦提醒虽然也觉得失火一事过于“巧合”,但在一家人面前他并未多说什么,不过是些含糊的猜测,说出来不仅会引起家人恐慌,被有心人传扬出去也不是什么好事。 众人遂未多追问,用完晚饭后各自回了各自院子。 - 翌日是朝臣休沐日,裴元嗣休沐在家。 陆氏这几日生了场小病,人总恹恹得没什么精神,其实病是累出来的,她一个人管裴家这么一大家子,太夫人赵氏还总不服她,三五不时挑她几回阴阳怪气,这些陆氏倒还能忍受。 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却是吃累不讨好,前些时日赵氏嚷着要在府里举办一场赏花宴,她要给裴元嗣挑几个大家闺秀提前掌掌眼。 裴元休夫妇多少也知道大嫂沈明淑犯了大错被关押的事情,一家人住在一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夫妻俩自然都希望大哥能续弦一位贤良淑德的好妻子,不论是叔嫂还是妯娌间更好相处一些,是以陆氏任劳任怨、尽心尽力。 她让人从京城有名的花房订了三百盆的垂丝海棠、牡丹、虞美人等奇花异草,订花之前还征求过赵氏的意见,赵氏看了店家送来的样花满意才给店家付了定金。 哪成想赏花宴那天三百盆的花花草草都摆好了,赵氏走了一圈不满意,指指点点这些花都没开好,有些还是含苞的花骨朵,有些都要谢蔫了,让她重新去找一家花房订。 还是初春春寒料峭,天气尚冷得很,陆氏不好驳太夫人的颜面,纵然明知太夫人是在鸡蛋里挑骨头也只能自认倒霉,带上丫鬟小厮去退花、订花,垫上的一百两银子定金打水漂了不说,这一套忙活下来,从早晨天蒙蒙亮一直到下午宴会结束,陆氏累得几乎腰都直不起来,第二天便染了风寒发起高烧。 裴元休从丫鬟口中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为恼怒,赵氏是长辈,他没办法对长辈的言行提出异议,男子汉大丈夫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妻子白受委屈。 夫妻两人不光有一双儿女要照看,平日里陆氏管家累得要死要活,还得受赵氏的指摘委屈,裴元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本来就是大房的活计,总不能就这么推诿给他媳妇吧,大不了这个管家权他不要了,还给大伯娘就是! 陆氏拦着不让他去找兖国大长公主告状,裴元嗣回来之后第二日,裴元休仍是瞒着妻子找上门来,把事情经过三言两语说了。 裴元嗣没有因为亲娘犯错而包庇,他亲自代赵氏向陆氏和裴元休赔罪,正色道:“此事,是我这个做兄长和家主的疏忽,恐怕弟妹这两年没少受委屈罢?” 裴元休沉默。 裴元嗣忽肃目敛容起身向裴元休行礼,裴元休大惊,忙扶着大哥坐下,叹道:“大哥切莫如此,你我兄弟二人,何必在意这些虚礼?其实今日是我瞒着蕙容来的,她要强,不愿因她使你我兄弟二人生了龃龉,但我同样不愿看她这般委屈度日,更相信大哥不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 裴元休殷切濡慕地看着裴元嗣,他相信大哥会想出办法来解决。 送走裴元休,裴元嗣一个人在书房里坐着想了许久。 眼看天色不早,他招来三七,“姨娘和二小姐在做什么?” 三七笑道:“姨娘在忙着做花露,紫苏和桂枝在陪二小姐讲故事。” - 裴元嗣从书房出来慢慢踱步走到正房廊下,隔着一扇菱花纹的支摘窗可以清楚看见屋内的阿萦和女儿。 小绥绥坐在铺了一层地毯、一层猩红镂花花鸟图案的茵褥上听两个丫鬟给她讲两只小兔子的故事,绥绥身体前倾凑近紫苏,瞪大一双圆溜溜的凤眼认真听着,好像她真能听懂似的。 裴元嗣淡淡笑了笑。 阿萦坐伏在一旁的书案上,书案上原先摆的笔墨纸砚都被清理到了角落,上面摆着香盛、香盘、香箸等各式各样用来修制香露的器材。 绿釉狻猊香炉中香烟从镂洞中缕缕升着,女子长发在身后绾了个高高的发髻,秀美白皙的侧脸落下几缕乌发,又被她迅速挽至耳后,羽翼般的睫毛低低垂着,身上穿着件织银丝团花如意纹褙子,不怎么鲜艳的颜色却衬得人乌发雪肤,慵懒妩媚,一根细细的青色襻膊从玉颈中穿过绑住两侧的袖子。 阿萦专心致志地用香箸分取了一些烘培过去了烟火气的麝香、沉香在石碾中细研,研磨好后装在贴着标记条子的香瓶中,用罗筛过滤,再将筛细粉末放进戥秤称一称重量,取适量在香盛中混合,最后倒入一些淡黄色的浆水放在小炉子上煮沸。 这过程中阿萦始终认真地捣弄手中的香料、器皿,时而蹙眉若有所思,时而用香箸抵住下巴口中念念有词,连绥绥和丫鬟们的笑闹声都恍若未闻,就好像她手中正在制作的是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品。 渐渐地,紫苏发现了站在窗外一动不动的大爷,不念书了,拉拉桂枝的衣袖。 桂枝反应过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竟发现自家大爷站在庭院一棵梨花树下,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屋里的方向,而那方向只有坐在书案前认真制作花露的姨娘! 二女对视一眼,忍不住捂嘴偷笑。 “咳……大爷,大爷,大爷?” 突然胳膊肘被人推了一下,裴元嗣终于回过神来,不悦地看向身旁的三七,“什么事?” “没事,没事,”三七忍笑道:“大爷要不进屋去看,这外头还是有些冷。” 裴元嗣四下看了看,幸好四周的丫鬟都在低着头做自己的事情,女儿咬着书在地上爬来爬去,阿萦也没注意到他,只有三七这家伙嘴角快翘了天上似的,还用手捏着自己的嘴防止笑出声来! “滚一边蹲着去!” 裴元嗣转身大步进了屋,留下原地目瞪口呆的三七。 阿萦被裴元嗣怒喝惊醒了,赶紧让丫鬟进来把书案的乱七八糟都给撤了。 “出什么事了,三七惹您生气了?”她拉过他的大手柔声问。 “没什么,他活该,”裴元嗣问:“做完了,今天做的是什么香?” 他知道她喜欢做这些,不过他不懂。 “做完了,今儿做的这味叫做‘永和香露’,方子据说是前朝永和公主所创,涂抹在脸上可以润泽肌肤、祛斑美肌。” 阿萦笑着给他更衣。 两人用过晚膳,陪着女儿玩了一会儿便早早歇下。 月光如白练洒在窗前,将墙上两道的影子映照得几经起伏变幻,桌椅嘎吱响了大半夜。 良久,一只雪白的足才从男人肩膀上没精打采地蜷缩着垂到了桌下去。 裴元嗣将疲倦的阿萦抱到帐子里,让她趴在自己的胸口上歇歇。 阿萦靠了一会儿觉得这样闷闷得不太舒服,轻推了推他道:“您出去。” 裴元嗣按住她细滑的背,哑声说:“别动。” 阿萦疑惑地看着他。 裴元嗣沉默片刻,抚摸着她红润的小脸道:“萦萦,我们再生一个罢,给绥绥生个弟弟或妹妹。” 郭太医说过,阿萦身体底子好,生产完九个月以后就可以再受孕,先前裴元嗣便总是注意不在弄里面,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阿萦先是一愣,旋即脸庞热度又迅速烧了上来,垂眼羞涩道:“您不是一直说随缘么,怎么这么快又改主意了?” 裴元嗣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低声道:“你想不想?” “当然想,”阿萦依偎在他的怀里,满脸幸福甜蜜,“绥绥虽然有些调皮,怀她的时候也很辛苦,可是看着绥绥对我笑、含含糊糊唤我娘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而且国公府也需要一个小世子,最好、最好我这次能争气一些……” 裴元嗣指腹抵住她湿润的唇,轻声打断道:“不论生男生女都是我们的亲骨肉,我一视同仁,你也不必在意外人的虚言,没有儿子,世子之位便过继给昶哥儿便是。” 裴元嗣口中说得云淡风轻,阿萦心中却还是骇浪滔天。 过继给昶哥儿、生男生女都一样,他真是这么想的? 莫不是在哄她吧? 男人床上的话不可信,不过他既然愿意哄她,阿萦也乐意听。 两人温存了片刻,阿萦见他心情似乎不错,心念一转,撒娇道:“大爷,我有一事相求,您能不能答应我呀?” “说吧。”吃饱喝足过后的男人的确心情很不错,裴元嗣答应得很痛快。 “您先前不是送了我几间铺子嘛,一间胭脂水粉铺、一间油米铺、一间成衣铺,”阿萦掰着指头数,“温大娘给我送过几回铺子里卖的胭脂水粉,我觉得那些胭脂水粉好用是好用,物美价廉,可与真正好用的胭脂水粉相比还是显得过于平庸。” “无功无过,一旦人们有了银子,日子过好了,或是有更好的替代品出现时,大家转头就会把这些胭脂水粉抛之脑后,转而去买那些比我们的胭脂水粉更好用、价格更便宜的店铺去。” 阿萦眼睛闪闪发亮,对裴元嗣道:“大爷,我想亲自把我制作花露的秘方教给温大娘,我已经让紫苏出去打听过了,现在京城里贵妇和大家闺秀们能买到的胭脂水粉多半是香丸、香膏和香粉,因为香露的制作工艺复杂,易失败,便是京城里有名的‘千金阁’里所售卖的香露都是千里迢迢去西域采买回来的。” “这一去一回价格往上翻了几乎五倍,可是我的秘方不用那么麻烦,我自己就可以做,我娘当年在教坊司跳舞的时候与一位西域的舞姬关系极好,那舞姬家中便是做香料生意,后来家道中落被充入教坊司,她将自家制香秘方告诉了我娘,我娘又传给了我,这生意简直是一本万利!” “左右我每日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我就喜欢瞎捉摸这些,若是铺子开的好,我就拿出四成利交到公中账上,这样咱们国公府还能多一笔进项,本钱我自己出,这买卖一点都不亏,就是……可能需要出去几次,但我保证不会绝在外面停留超过两个时辰!” 裴元嗣不喜欢她抛头露面,上次她不过是和贵女们在集市上骑马逛了几圈他都不高兴,阿萦很担心他横加阻挠,这事若是裴元嗣不点头,她办不成。 阿萦想好了,要是裴元嗣这一次不同意,下次她再求他,把要求降低一些,裴元嗣拒绝得了她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态度肯定会有所松动,那时候她再使使美人计,这事十有八.九就成了! 念头至此,阿萦既期待又紧张地看着裴元嗣。 裴元嗣当然想拒绝她,话到嘴边又停了下来。一来阿萦年轻美貌,嫁给他后第一次见外男就被赵炳安看上,这让裴元嗣至今耿耿于怀。或许他如今能够相信阿萦可以冷静地处理,但他不能忍受外面那些腌臜的男人用污秽的眼神来亵渎肖想阿萦。 尤其是那个该死的徐临谦…… 二来自古女子便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阿萦又不是需要为生计奔波劳累的市井女子,何须在抛头露面迎来送往? 她不回家,他和绥绥谁来照顾? 然而对上她渴求跃跃欲试的杏眼,裴元嗣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 他有心要阿萦和弟妹陆氏试着一同管家,阿萦要照顾绥绥、还要管家,或许再过几个月有了身子,忙不过来,她自然就没时间去理会这些了。 有时候,不一定是要拒绝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裴元嗣念头闪过,点头道:“你喜欢就好。” 阿萦不敢置信,她简直高兴极了,猛地撑着男人的胸口坐了起来,“您说真的,您没骗我?您可不许反悔!” 裴元嗣痛“嘶”了一声,额头瞬间冒出冷汗,连忙掐住她的腰瞪她道:“你是想要我的命?” 阿萦一时吓得不敢再乱动,脸红成了煮熟的虾子,小声道:“对……对不住啦,我我不是故意的……” 裴元嗣缓了好一会儿,凤眼慢慢危险地眯起来。 第66章 第 66 章 翌日,裴元嗣起床时阿萦还在沉沉睡着,眼底浮着淡淡的青,连他何时离开都不知道。 裴元嗣简单洗漱,去了怡禧堂。 大长公主上了年纪,歇得早起得也早,这会儿正准备用早膳。 看见大孙子过来,忙让丫鬟再去添双碗筷过来。 裴元嗣对丫鬟道:“我与祖母吃一样的就行。” 食不言,寝不语,祖孙两人用完早膳已是两刻钟之后,太夫人赵氏打着哈欠被一群丫鬟们拥簇着从撷芳院过来,疑惑地看着儿子道:“你大早上叫我过来作甚?” 裴元嗣转向兖国大长公主,兖国大长公主示意赵氏落座,左右屏退。 裴元嗣开口刚说了两句,赵氏眉头就竖了起来,愤怒道:“是不是陆蕙容向你告的状?分明是她订的那些花儿品相不好,那不是拿钱糊弄人吗?我让她换了怎么了,既要管家权又要好名声,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儿?她自己做错还不许人说了,我看她就是装病!” 裴元嗣左拳紧握,沉声道:“娘以为人人都与你一般作想?弟妹不愿一家生嫌,始终忍气吞声,此事乃管家告知与我。” “今日孙儿便请祖母做个见证,从今往后,若我再风闻太夫人欺负三夫人,被人告到我面前,休怪我这个为人子的对您不留情面,秋娘!” 裴元嗣突然喝了一声,秋娘走进来胆战心惊跪在地上。 裴元嗣淡淡道:“太夫人由你盯着,她若犯错,我第一个拿你开刀,将你全家老小逐出京城!” 秋娘白着脸退了下去。 赵氏大为恼怒,指着裴元嗣口不择言道:“你这是做什么,给我下马威是吧?我和陆蕙容的事你何必牵扯到秋娘,裴肃之,你这不孝子,你干脆把你老娘也赶出京城——” 本朝最重孝道,赵氏骂裴元嗣不孝,被最擅风闻言事的言官们听去只怕不能善了!兖国大长公主顿时色变,“啪”的一声将茶盏重重放到桌上,“住口!眉娘你给我坐下!” 若说赵氏对儿子畏惧有五分,那对婆母兖国大长公主的畏惧敬重便有八分,而这八分一半是因为婆母尊贵的大长公主身份,一半是因为年轻时她曾见过婆母雷霆震怒收拾后宅的模样,有时简直和儿子是如出一辙。 所以别看如今大长公主平日里最是平和宽厚不过,那是因为她不想以势压人刻意收敛,稍一冷眼皱眉那通身不怒自威的气派便吓得赵氏立即乖乖坐了回去。 “一笔写不出两个裴字,你是长辈,蕙容是你侄媳妇,素日里见你最是恭敬,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你都是抱孙子的年纪了还不清楚?” 兖国大长公主严厉道:“家和万事兴,别捏着一尺不放五寸,若是一家人什么都斤斤计较这个家还像样吗?”叫来杨嬷嬷道:“去我库房里拿两根老参和今年陛下新赐的血燕给三夫人送去。” 赵氏心里不服气,面上硬着头皮道:“媳妇回去后就叫人把一百两银子给蕙容补上。” 兖国大长公主半阖眼没理她。 赵氏讪讪地住了嘴。 裴元嗣接着说第二件事,“日后管家之权,三弟媳和阿萦一人一半。” 赵氏惊讶得嘴巴都快装下一个鸡蛋,蓦地瞪圆眼看向儿子。 那个小家子气就爱哭哭啼啼的阿萦,儿子竟要她来管家?! 她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兖国大长公主显然也不太赞同,“肃之,你可想好了,阿萦没有管家的经验,你真想把管家权拿出一半交给她?” 裴元嗣垂眼平静道:“孙儿昨晚想了一夜。” 他没有多说废话,但想了一夜必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兖国大长公主颔首道:“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祖母便答应你。” 裴元嗣微拧的剑眉松开少许,恳切道:“祖母也说她没有管家的经验,不知可否让她每日来一趟怡禧堂,叨扰祖母半个时辰学习如何管家?” “娘,这不成!”赵氏着急地看着兖国大长公主,她当然不愿婆婆同意,她曾经当着儿子的面好几次叫阿萦下不来台,这小狐狸精肯定早就在心里记恨她了,她宁可让陆氏继续管家! 兖国大长公主知道裴元嗣心意已决,她没有理会儿媳妇焦急的眼色,淡笑道:“没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横竖我整日闲着也是没事,她一个漂亮年轻的小媳妇领着绥绥过来我这里还能热闹些。” 兖国大长公主都拍了板,这事情就这么定下了,赵氏无力回天。 从怡禧堂出来,裴元嗣紧接着去了前院书房命三七叫来陈庆夫妇,以前沈明淑当家时是胡大夫妇联合管家,如今风水轮流转,胡大夫妇早就回家养老了,裴元嗣交代完陈庆夫妇上朝的时间已是迫在眉睫,为避免迟到在前院匆匆换了身官服便赶紧骑着马赶去上朝了。 - 锦香院。 阿萦尚不知这一大早偌大的卫国公府发生了何天翻地覆的大事。 她揉着酸疼的腰身起床,心想怪不得裴元嗣最近晚上都格外热情卖力,原来是别有所图。 他忽然在子嗣上这么着急,阿萦疑心定是有别的原因,但这男人有心事和主意的时候又总喜欢憋着不愿告诉她,她又不能撬开他的脑袋和嘴巴钻进去打听。 怡禧堂的杨嬷嬷来了。 阿萦吃完饭刚哄着绥绥读爹爹给她做的绘本,听说是杨嬷嬷来了心里还十分诧异。 稀客! 杨嬷嬷笑道:“大长公主说想绥姐儿了,让我过来瞧瞧绥姐儿睡醒了没?” “您稍等。”阿萦忙起身招呼丫鬟们给小绥绥穿衣服。 绥绥眼睛大皮肤白,穿红的衣服就格外好看,上次阿萦给绥绥穿了一套海棠红的小袄裙,衣领和袖子边上她给女儿缝了一圈保暖的白兔毛,赵氏和大长公主似乎都很喜欢这套衣服,阿萦就让紫苏找来这一套同样款式夹棉的小红袄给小丫头套上。 这期间杨嬷嬷一直坐在明间边喝茶边观察内室里的阿萦和绥绥,阿萦是个温柔和善的母亲,看得出来绥绥很依赖她,非要娘亲亲亲抱抱才肯把小衣服给套好了。 阿萦捏捏小丫头肉乎乎的小脸叮嘱道:“去曾祖母身边要听话,不许哭闹记住了吗?” 绥绥以为要和娘亲分别,抱着阿萦的脖子不肯撒手,口中急乎乎又含糊不清地叫着“鸟鸟”的字节。 这时杨嬷嬷温声道:“萦姨娘一道去罢,绥姐儿年纪还小,不好离了你。” 阿萦没有多想,不管兖国大长公主喜不喜欢她,至少绥绥是裴元嗣的亲骨肉,兖国大长公主喜欢绥绥也是事实。 去的时候她没想到三夫人陆氏也在,陆氏小病刚好,面容还有些憔悴,眼底的笑意和熨帖却满溢了出来,看着出来心情很是不错,进屋见她第一句话便是:“恭喜阿萦妹妹,往后有了你我这功夫少说可得闲下来一半!” 阿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茫然地看着陆氏。 不过她很快回神,客气地笑笑,抱着绥绥给兖国大长公主见了礼。 杨嬷嬷把绥绥抱给大长公主,绥绥最近学会了拍手,这小丫头几天没见曾祖母一点都不怯生,眯着眼边笑边给祖母献宝似的拍手,兖国大长公主是越看越喜欢,逗得哈哈大笑,而后把裴元嗣今早和她的决定告诉了阿萦。 阿萦震惊地呆立在了原地。 这不是装的,她是真没想到裴元嗣竟然准备让她来管家,还是一半的管家权! 这就是他一大早便不见了人影的原因?赵氏能心甘情愿答应她管家? 不用想阿萦都能猜到今早怡禧堂会是怎样一番腥风血雨,且看大长公主这个样子,似乎是想亲自教她管家。 一个手中有了管家实权的宠妾,还给丈夫生了一对讨人喜欢的儿女,里外皆有体面,恐怕没有哪个主母能忍受,或是愿意嫁进来,裴元嗣这样做,无异于宠妾灭妻,将把柄和短处主动递给朝中言官和对手。 除非裴元嗣可以一直不娶妻。 阿萦垂下长长的睫毛,思绪万千。 或许裴元嗣对她的情意,比她想象的还要多一些。 - 今日是大朝会,裴元嗣下朝后径直回了锦香院。 如今他几乎是一直宿在锦香院,归仁院的一切衣物用具器皿也都搬到了锦香院,裴元嗣进屋看见了在摇床上睡得正香的女儿,紫苏正在一旁给小绥绥叠衣服,裴元嗣将她招过来,“姨娘呢?” 紫苏如实道:“姨娘辰正就抱着二姑娘去了怡禧堂,奴婢领着二姑娘和五爷玩了会儿,半个时辰前大长公主见二姑娘饿了便打发奴婢抱着二姑娘回来了,二姑娘刚刚吃完奶睡下。” “大爷,奴婢可要去给您传膳?” “不必了,下去罢。” 也就一刻钟的功夫阿萦便回来了。 到底是兖国大长公主体贴,算着孙子什么时辰下朝就结束了今日的教授让阿萦回来了。 裴元嗣就靠在她平日里经常靠的罗汉床上看书,见她进屋便问了句:“怎么样?” 阿萦先去净了手,而后钻进他的怀里抱怨道:“腰酸,眼睛也酸,看了一上午的账本。” 这两处酸都有裴元嗣的责任,男人很自觉地放下书,大手绕在她的腰后,替她轻轻按揉着。 阿萦将脑袋枕在他的膝上,眯着眼睛心安理得享受他的按摩,过了会儿才道:“大爷下这么大的决定,怎么都不和我提前打声招呼?” “您一声不响的,竟然从三夫人那里分了一半管家权给我,今早大长公主将我叫过去,可把我给吓了一跳!” 裴元嗣手下动作微滞,迟疑道:“你……不喜欢,不想管家?” 当初沈明淑和赵氏斗得如火如荼争的就是这管家权,就像男人天生有对权利的渴望一样,女人也向往拥有和男人一样可以生杀予夺的权利,不同之处则是男人施展抱负的天地在广阔庙堂,而女人只能囿于一个小小后宅。 阿萦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能说喜欢,也不能说不喜欢,我的身份毕竟只是个妾,您把管家权放到我手里,于我而言是僭越,太夫人和大长公主……” “我说过,我不想让您为难,我喜欢您,受什么委屈我心里都是甜的,可有的时候,我真想您别对我这么好,因为我实在不知我还有什么能报答您……” 大大的杏眼中忍不住噙满了泪水,在裴元嗣看过来的那一刻犹如滚珠般一颗颗地掉落了下来。 她越是这样说,裴元嗣就只会越心疼、怜惜她,哪里舍得她受半分委屈? “别想太多,事情我自是都深思熟虑过的,不是一时冲动,除此之外还有个原因。” 为了不让阿萦有太多的心理负担,裴元嗣把昨日裴元休来找他抱怨赵氏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阿萦,最后嘱咐她别说出去。 当然这事只是个引子,就算没有三夫人受委屈这事,裴元嗣也会另想办法给阿萦体面。 - 又是翻新一年,四月十三是赵氏的生辰,眼看长子今年就要到而立之年,岁月不饶人,曾经的京城第一美人赵氏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 赵氏一向不爱给自己找麻烦,烦心事过了就顺理成章丢在了脑后,她这个岁数的老太太极少有像她这般爱闹腾的,赵氏不行,一天不吵两句她这心里就空落落的。 管家权如今到了阿萦和陆氏手中,在赵氏眼中阿萦不过是个有几分姿色、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就连一向稳重的婆母竟也敢答应儿子荒谬的请求让阿萦管家,反对无效的赵氏心里头郁闷极了。 不过赵氏想的很乐观,她是裴元嗣的亲娘,阿萦身份再高再受宠也不过是个小妾,日后她总有法子收拾她,不急于这一时。 这不,机会就来了。 寿宴势必要交给阿萦和陆氏来操持,陆氏不敢置喙她,她只要尽往阿萦身上去挑刺就好。 - 怡禧堂。 阿萦每日早晨辰正来怡禧堂点卯,陆氏生病之后府里没什么大事,兖国大长公主就暂时接管了半个月的家,好在公主精神矍铄康健,早年管家的经验又炉火纯青,偌大的卫国公府没人敢不听大长公主号令,半个月是浪费了不少精力,倒也不至于累。 兖国大长公主每说一句杨嬷嬷登账、陈庆媳妇便发一人的对牌,阿萦坐在内室的帘后观摩,并时而记些笔记。 她听得十分用功努力,也许裴元嗣只是想通过管家权给她几分体面,但阿萦偏不想让裴元嗣和大长公主等人看轻了去。 她要让裴元嗣知道,她沈萦并不是柔柔弱弱只能躲在他身后的菟丝花,只要她想、她有机会就绝对可以管好这个家。 下人们各领差事离开之后杨嬷嬷将账簿和卫国公府往年接办宴席客人的记事簿都交给阿萦过目,阿萦需要盘账对账,再将这些承办席面的旧例烂熟于心。 管家按着旧例走即使不出彩也必定不会出错,有兖国大长公主珠玉在前,裴元嗣很放心地把阿萦交给了祖母调.教,他唯一担心的就是阿萦不能震得住场面压得住人。 甭看这些男女管事的们平日里在主人面前一个个陪着小心恭恭敬敬,实则出去了自己大小也是个主子,尤其阿萦不是正头夫人,之前未曾管过家、又常被赵氏欺负,捧高踩低些的管事们难保不会故意欺负阿萦给她下套。 所以这就是裴元嗣让阿萦跟着兖国大长公主学管家的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管事们会看在祖母的面子和威势上,在欺负阿萦之前掂量掂量自己这么做会不会瞒得过大长公主。 最后一个原因,母亲赵氏本就不喜阿萦,但母亲畏惧祖母,有了祖母给阿萦撑腰,即使是母亲想挑刺也不好意思置喙婆母半句。 “大长公主,妾今日的账本已经核对完毕,请您过目。” 兖国大长公主接过账簿看了看,很快就挑出错误,“你从前没学过管家,才起头犯错很正常,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必过于记在心上。” “多谢大长公主提点,妾记下了。”阿萦没有自责自怨,不卑不亢地接受了大长公主所有的建议。 改正错误后阿萦便与两个丫鬟离开了,回到锦香院紫苏就忍不住和桂枝说起了悄悄话。 “是不是姨娘无意间说错过什么话不如老祖宗的意?我还以为大长公主肯答应大爷帮给姨娘体面,心里是喜欢咱们姨娘的,可观察大长公主对姨娘的态度,仿佛不冷不热,真叫人齿冷。” 紫苏觉得阿萦竟能在大长公主面前还能如此谦卑不失礼,既不过分巴结,又没表现得过分害怕畏惧已是十分难得。而且阿萦从前就没有接触过管家,她能在短时间之内进益如此之快连她都钦佩,到了大长公主那里却连句夸奖都听不到,反而总是叮嘱阿萦要戒骄戒躁。 桂枝点头道:“我也感觉到了,大长公主对姨娘和三夫人的态度就是不一样,难道大长公主也看不起咱们姨娘的身份,只是迫于大爷的压力才不得不接纳姨娘?” 紫苏叹了口气道:“姨娘人这么好,又和气又聪明又美貌,偏偏就没投生到夫人肚子里,若是姨娘是沈家嫡出的姑娘,说不住大爷就能把姨娘给扶正了。” “瞧你这话说的,若姨娘是嫡出的姑娘,说不准一开始就能嫁给大爷为妻,一辈子圆圆满满的,哪里用得着受这么多白眼委屈。”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二婢唏嘘几回便散了,很快到了四月十三,阿萦在陆氏和兖国大长公主的帮助下紧锣密鼓地筹备着这次寿宴。 寿宴的请帖、选址、府内一半人事等由陆氏来安排,酒席、各色物什支取与另一半的人事则安排交给了阿萦。 寿宴前三天两人各自钉造簿册安排好交由兖国大长公主和杨嬷嬷过目,再修改。因是太夫人的寿宴,有些事情还需得征求赵氏的意见,阿萦与陆氏商议过后决定翌日清晨辰正两人一起去撷芳院给赵氏请安。 到了约定的日子阿萦用完早膳正在琢磨研制新花露,赵氏突然派丫鬟过来,说是有急事让阿萦赶紧去一趟撷芳院。 “是什么急事?”阿萦惊讶地问,丫鬟摇头不知,就说太夫人很着急。 现在距离和陆氏约定的时间还有不到半个时辰,阿萦想了想,温声道:“既如此,那你先回去复命罢,我换好衣服立马就过去。” 丫鬟见她果真开始更衣,便放心回去复命。 结果赵氏在撷芳院等了阿萦两刻钟的时间都不见她的人影。 赵氏哪能让算计平白落空,沉着脸打发丫鬟赶紧再去催,谁知等到的却是联袂而来、有说有笑的陆氏和阿萦。 赵氏大吃一惊,莫非是阿萦提前知道她的计划了? 阿萦自然不是提前得到了赵氏的计划,而是了解赵氏的脾性。 首先,赵氏若有急事也不可能先找上她。 其次,赵氏不喜三夫人陆氏阿萦是知道的,原本她与陆氏提前约好是今日辰正去撷芳院商量寿宴之事,倘若她先于陆氏过去,赵氏再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做个样子,“后来一步”的陆氏见到这一幕会如何想? 会不会猜疑是她沈萦巴结太夫人,故意献殷勤,所以提前来撷芳院和赵氏示好,如此,岂非显得陆氏格外不懂事,反让她做了好人? 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阿萦在赵氏身上吃过一次亏,害得那次她与裴元嗣冷战许久,她太了解赵氏了,赵氏就不会是个安分守己的主儿。 不过,阿萦并没有在陆氏面前抱怨什么,她换好衣服后就赶去了二房,衣发略乱,紧张地说太夫人寻她有急事,她担心自己处理不好,所以想和陆氏一起过去。 而陆氏稍加思索后,对大伯娘赵氏的险恶用心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次算计,赵氏算盘还没开始便打空。 转眼到了四月十三,这日后院的宴席流水般摆了二十多桌,宾客尽欢,除了一人众人都十分满意,纷纷开始奉承亲近有了管家权的阿萦,交口夸赞着漂亮聪明的小绥绥生得多像裴元嗣云云。 唯有赵氏强颜欢笑,盯着阿萦大方得体的笑容咬牙切齿。 - 五月入夏的一日成嘉帝下了道圣旨,敕令卫国公裴元嗣再度前往朔方的通州巡边。 入夜阿萦闷闷地靠在他的肩上,把玩着他的头发道:“绥绥的周岁宴,您是不是赶不回来了?” 裴元嗣摸摸她的头,“我尽量三个月赶回来。” 上次去灵州一去去了半年,阿萦一语不发地搂紧他,表达自己的思念和不愿。 裴元嗣心里叹了口气,第一次竟对差事生了备懒之心,轻拍她初雪般的肩头安慰道:“这几年边事稳定,应当不会有什么动乱,别胡思乱想,和女儿等我回来。” 阿萦闷闷地“嗯”了一声。 三日后裴元嗣就带上几十个护卫和阿萦为他准备的衣服、鞋子、袜子等轻车简从出发了。 阿萦记得前世绥绥出生后没多久裴元嗣的确去通州巡边过一次,如他所说似乎并未生出什么事端,她表面郁郁其实心里想得很开,如今她手里有了管家权赵氏寻常不敢再欺负她,裴元嗣不在她反而可以无拘无束地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毕竟每天对着一个男人演戏表现自己有多爱、多在乎他,时日一长是个人都会厌烦。 裴元嗣不在的这段日子里阿萦晚上和女儿占了一整张大床,白天卯正一刻起,辰正和陆氏赶去怡禧堂分发对牌盘账登账。 晌午回来用饭歇个晌一觉睡到未正,起床和女儿玩两个时辰,陪女儿读绘本、念诗、做游戏,差不多就到了用晚膳的时候。 用完晚膳再翻看半个时辰卫国公府这十年来开宴待客的记事簿,等奶娘哄女儿睡下后阿萦再让丫鬟们将她平日里制香的器皿都抬上来,对着香典一面哼着小曲儿一面开工制作花露香丸。 如此大约过去月余,阿萦对府里的事务逐渐游刃有余,下午歇晌后她找了个时间让人把温大娘叫过来,询问她铺子的经营情况。 铺子名叫温记香粉铺,与京城有名的水粉铺天香阁、千金阁相比显得俗气了些,但胜在好记,在铺子没有做起来之前出于谨慎阿萦并未对店名有所改动,她将自己做的三种花露每种五瓶,三种香丸每匣十粒交给了温大娘售卖,过些时日买光了再到卫国公府来找她汇报成果。 裴元嗣不在,担心赵氏会因此找她麻烦阿萦便并未大张旗鼓见温大娘,每回与温大娘说话也都由紫苏、桂枝看守着防止被人偷听去壁角。 再有两则大事,一则是芸香产期将近,二则是沈玦决定参加今年八月二十的院试。 县试、府试分别于每年的二月、四月份举行一次,只有参加了县试、府试五场考试成为童生的士子才有资格参加三年两次的院试。 沈玦很幸运,去年刚入学通惠书院就参加了二月、四月间的县试府试,且两次考试都成绩优异,张夫子与沈玦在通惠书院的几位老师都十分鼓励沈玦继续参加院试,通过了院试沈玦就能当秀才。 成为秀才还可以佩剑、游学不必报备官府,受老百姓们的敬仰羡慕,甚至见官不跪,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阿萦抚摸着手里裴元嗣送她的一套前朝实录羡慕极了。 “姨娘,姨娘,大爷回来了!” 阿萦正懒散地躺在床上神游天外,忽听紫苏站在支摘窗边惊喜道。 第67章 第 67 章 走时还是春暖花开,回来就成了夏日炎炎。 几只蝉卧在院子里的一颗大杨树下聒噪地鸣叫着,小丫鬟举着手中的粘杆垫着脚去粘树干枝繁叶茂处的知了,一刻钟的功夫就能粘下来好几个。 屋里摆着两大块冰鉴,屋内屋外一冷一热两个世界,“嘎吱”一声院门被人从外面轻声推开,夹杂着喜悦激动的通禀声刚起了个头就不知怎的销声匿迹了,给小主子打扇的紫苏瞬间惊醒,支窗向院外一望,惊喜道:“姨娘,姨娘大爷回来了!” 阿萦早就歇晌起床了,绥绥还没醒,她便懒懒地躺在床上看书,闻言忙飞快地穿上鞋跳下床,先扶了扶发髻,感觉有些乱了,急匆匆跑到镜子前边照边顺着头发。 “紫苏,你快看是不是乱了,快帮我梳一梳!” 心里埋怨裴元嗣怎的回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分明三天前寄来的信估摸着还得五六天才能到家,他这么突然回来简直是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大爷!”主仆两人正着急忙慌着,就听裴元嗣沉稳快速的脚步声走到了门口。 帘子被风大力一掀,一阵沁人的凉意扑面而来,裴元嗣却没看见出来迎接他的阿萦,问:“姨娘呢?” 桂枝就低声回话道:“回大爷,姨娘就在里头,适才在和小主子歇晌呢!” 可能是还在睡着呢,想到粉雕玉琢的母女两人,裴元嗣眼底流露出一抹温柔之色,抬手示意众人噤声。 他自己也压低脚步声走进去,刚走到内室帘外想伸手去打帘,里头却冷不丁先伸出一只雪白的纤纤素手“哗”一声掀开了帘子。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愣。 阿萦鬓乱钗横,满头青丝随意地在脑后拢了个髻,美人面上犹春睡未醒的海棠花般浮着两抹妩媚慵懒的酡红。由于晌午屋里没什么外人,她身上就披了件淡白色的纱衣外衫,海棠红的抹胸小衣在纱衣内若隐若现,随着她的呼吸波澜起伏,裴元嗣只望去一眼呼吸便粗.重了起来。 裴元嗣在打量阿萦,阿萦也在打量裴元嗣,这三个月不见裴元嗣又黑了不少,他原本便称不上多白,皮肤是很健康很有男子气概的小麦色。 阿萦其实更喜欢他皮肤白一些,显得年轻儒雅。 汗水从男人略厚的衣衫内透出来,紧贴着两臂和胸口结实隆起的肌肉,血脉偾张,变黑的面庞显得愈发硬朗英武,漆黑的凤目灼烫炽热地盯着眼前娇美白皙干净的阿萦,就像是一头威风凛凛雄狮准备把刚捉来的小白兔吞吃入腹一样…… 他身上的汗味、熟悉的男人味道以及那毫不掩饰欲.望的目光熏得、盯得阿萦脸颊通红滚烫,情不自禁颤着心肝儿后退了两步。 裴元嗣走到她身旁,滚烫的手掌落在她的削肩上不轻不重地揉了揉,声音喑哑地道:“随我进来。” 女儿可以等会再看,兄弟却是一刻也等不得,裴元嗣路过内室匆匆看了两眼女儿后便进了净房。 男人的意思不言而喻,阿萦忍着羞意淡然地嘱咐桂枝和平儿道:“去抬热水,再给大爷把干净的常服和官服都拿过来一套。” 因为不确定裴元嗣还需不需要入宫,先这么备下。 二人应诺离开,阿萦又来到摇床边,亲亲熟睡的女儿,让紫苏把小绥绥抱到梢间去午睡。 准备好这一切之后,她深吸口气转身也进了净房。 刚进门就被男人抵在了门上,热烈濡湿的吻犹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落在阿萦的鼻眼唇瓣上,不知是不是太久没见,阿萦竟有些生涩和害羞,又嫌弃他一身汗味,娇娇推他道:“您,您先洗澡,不行……” “洗过了。” 裴元嗣双臂铁一般钳住她的手腕箍到头顶,将她后面的话全部吃进嘴里。 他这满身的汗味,衣服松垮不整,热水都没抬进来哪里算是洗过,明显是只洗了…… “去里面。” 阿萦后背撞在的门板上,支着一条腿站立不稳难为情地嗔他。 裴元嗣嘴角却愉悦地勾起来,稍稍满足之后将人托着放到了净房的一张小竹榻上。 …… 隔着一扇素锦屏风,烟雾袅袅,小厮们将热水抬进净房的水桶中,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皆不敢抬眼乱瞟冒犯主子忌讳。 阿萦疲倦地枕在裴元嗣的膝上,面色红润,浑身水一般瘫软在男人怀里。 裴元嗣指尖在小妇人娇媚的眉眼间流连摩挲,阿萦自生产后好像变得越来越媚,就像一颗熟得刚刚好的水蜜桃,浑身散发着阵阵幽香,甘美甜润多汁、令人欲罢不能。而一旦联想到这份美与媚都是他带给她的,男人心里便莫名有种骄傲。 他再次亲醒了阿萦,胡子拉碴扎得阿萦脸疼,阿萦睁眼瞪他,裴元嗣此刻恨不得死在阿萦身上,根本没看见,反将她的挣扎当做了情趣。 “您想我了没?”阿萦气喘吁吁地问,他不说,她就偏不给他。 “想女儿了。”裴元嗣死鸭子嘴硬。 “那你去亲女儿!”阿萦一下子恼了,拧他道:“一边儿去,别碰我!” 裴元嗣眼眸晦暗,他不仅要碰她,还要把她狠狠弄到哭着求饶。 阿萦嘤咛两声趴在桶沿上掉出了眼泪。 这下彻底说不出来话了。 …… 待两人沐浴完毕已是半个时辰之后,水桶中的水洒了一地,裴元嗣终于抱着精疲力竭地阿萦走出了净房。 软玉温香在怀,裴元嗣暂且什么都不愿去想,抱着阿萦餍足地进入了梦乡。 …… 阿萦醒来时浑身依旧酸软无力,床边搭着她那条轻纱外衫,勾来一看才发现衣襟处早已被人撕破,阿萦无奈,只得摇摇铃铛唤紫苏进来,给她重新去找件衣服。 “温大娘在外面等着,说是有事找姨娘。” 紫苏帮着阿萦换上了件豆绿色的薄褙子,余光掠过阿萦雪背上梅花点点般的痕迹时微微红了脸,“您若是不想见,奴婢去打发了她?” 看窗外天色不早,想来温大娘等了她许久,阿萦勉强起身道:“让温大娘进来罢。” 明间,阿萦坐在罗汉床上,温大娘坐在下首的绣墩上回话。 裴元嗣回来时隐约听到屋里传来温大娘的声音,“……上次姨娘帮忙在牙行挑的两个小丫鬟都很勤快,尤其是嘴皮子可利索了,跟女客人说话时那声响就跟连珠炮似的,只要她俩劝的极少有人不买,姨娘这眼光我自愧不如!” 有些人说起恭维话来显得特真,就好像你本来便是如此,她只不过是在明面上发现了,慧眼识珠,真切坦诚,很难令人不喜欢。 裴元嗣放下手中的玩具,冷声吩咐三七去把紫苏叫过来。 喝完两盏茶的时候温大娘才终于告退。 阿萦坐在罗汉床上托腮看着手中的图纸正入迷,连他什么时候进来都不知道,冷不防一人伸手过来从她手中抢走了图纸,问:“这是什么?” 裴元嗣皱眉。 “这是温记胭脂铺装修的图纸,我准备请工匠去重新装潢修葺,这次装的富贵大气一些,大爷您掌掌眼如何?” 阿萦杏眼期待地看着裴元嗣。 “很不错。” 裴元嗣只淡漠地扫了一眼,便将图纸压在桌上。 他这番神态怎的不太对?阿萦疑惑,还没等她琢磨出什么,就听裴元嗣又问:“你最近常出门去,就是为了这个?” 他脸微侧,眉头却紧紧拧着,以至于阿萦没有看出他脸上不知何时罩上了一层寒霜,犹如暴风雨的前兆。 阿萦下意识道:“也没出去几回,您走之后我过了半个月才出去,去铺子里坐了坐看生意如何,第二个月才出去第二回,和温大娘去牙行挑了两个照看生意的丫鬟……” “原来你还去了牙行,谁准你去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许抛头露面!” 裴元嗣冷着脸打断阿萦,虽然他已经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怒意,但他那冷厉严峻的神色还是吓得阿萦一个哆嗦愣在了原地,茫然地看着裴元嗣。 她脸上还残留着几分适才两人缠绵缱绻时的春.色,此刻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红润的脸颊渐渐褪去血色变为苍白,阿萦喃喃道:“大爷,我不懂……您为何生气,您不是答应过我可以出去照看铺子的吗?” 裴元嗣黑沉的脸一僵,总算是想起来了。阿萦似乎央求过他想把胭脂铺子开大,不想在家整日无所事事,并保证每回出去必定不再外头多耽两个时辰。 但那时他有自己的考量,以为她也许只是嘴上说说,待接管中馈之后忙起来很快便会将做那劳什子生意的事情抛之脑后。 他低估了阿萦的决心和毅力,他不在的这三个月阿萦闲来无事就琢磨着做花露香丸让温大娘放到铺子里去试卖。 她制作的花露京城罕见香味品类甚多,且留香持久,价格只比寻常的熏香贵了一二两银子,咬咬牙这笔钱还是能掏出来,不少用过的小姐妇人们通常买过一回用了觉得甚是惊艳,开始三三两两拉着自己的手帕交好友过来购买,使得购买阿萦制作香露的回头客甚多。 自己做的东西能够得到旁人的喜欢,即使一分钱不赚阿萦都很高兴,更不必提这三个月进益还颇多。 左右阿萦手里也有些余钱,高兴之闲便拿出五十两银子准备将原先有些破旧的水粉铺子重新修葺装潢,又从牙行里买了两个美貌齐整,嘴皮子利索的小丫鬟跑腿。 温大娘这几日每隔三四天就会往阿萦这里跑一会跟着她学做花露,因为温大娘是签了卖身契给裴家,裴元嗣又把这些田契地契以及管事们的卖身契都给了阿萦,温大娘是完完全全属于阿萦的心腹,阿萦不必担心温大娘会将她的秘方出卖,除非温大娘昏了头想一家人连坐吃官司,和卫国公府对着干。 裴元嗣沉声道:“我的确答应过你,可我若早知你竟跑出去牙行那种地方,当初便断然不会同意!” 阿萦胸口急切起伏,据理力争道:“我又不是独自一人去的牙行,我身边带了紫苏桂枝,还有温大娘、车夫,何况那牙行是正经买卖之地,又非花街柳巷污垢之所,我为何便不能去了?” “阿萦,你不要无理取闹,”裴元嗣显然心意已决,神色冷峻道:“我不想与你做这些无谓的争执,总之日后我不许你再去铺子,管事们上门找你商量事情,你想出门见阿玦、回娘家我都不反对,必须带上小厮丫鬟,经过我的允许方能出去!” 阿萦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紧攥着衣袖道:“可是我已经答应温大娘明日和她一起去铺子,说好的事情我怎能反悔变卦?您当初既然不想答应我,为何又要敷衍我?” 裴元嗣看到了阿萦眼中的泪水和委屈,心下一软,他是想拒绝她,可那时她那个样子谁能拒绝得了? 裴元嗣心烦不已,原本搁在桌上的手臂想收回来,却一不小心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只听“哗啦”一声脆响,像是承载着男人滔天的怒意一般,这茶盏碎得极是刺耳难听,阿萦瞪大杏眼吃惊地看过来,眸中的泪水顿时掉的更急。 裴元嗣眉心猛然一跳,唇动了动,想解释,身体却被定住一般一动不能动。 “我听您的,以后不去便是了。” 惊惧变为失望,阿萦像是强忍着泪意站起身,低声说完扭头迅速走进了内室里。 果不其然,过了会儿内室里就响起阿萦难过压抑的啜泣,每一声都仿佛鼓点般砸在裴元嗣不停乱蹦的眉心上。 裴元嗣一时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分明就在一个时辰前两人还在紧紧纠缠放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密不可分,不过短短一个时辰的功夫便吵得满地狼藉…… 裴元嗣僵坐许久,起身走了出去。 他走后没多久,紫苏和桂枝两人才敢悄悄踅摸进来。 桂枝叫来玉蕊两人一起将打碎的茶盏清理,紫苏则去厨房要了两个煮熟的鸡蛋进了内室。 裴元嗣走了阿萦自然就没必要再哭了,一语不发地坐在窗边生闷气。 最令她生气的是这件事明明从头到尾都是他不遵守承诺在先朝她发火在后,他竟然丝毫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往地上摔杯子不说,明明看见她已伤心难过得哭了也不知道进来安慰她! 紫苏走过来将吹得温度差不多的鸡蛋敷在阿萦红肿的眼皮上,轻声叹道:“大爷的脾气就是这样,以前在……他不高兴了也是这么摆脸色,可能家里也就大长公主能让大爷例外罢,姨娘不要放在心上。” 阿萦猜测,那天裴元嗣之所以这么痛快地答应她估计是料定她做事三分热度,加上管家、照顾绥绥的琐务缠身日后必定无暇再去管铺子的事情,所以才放心准允了她,却没想到她愣是抽出时间来去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情。 如果裴元嗣一开始不肯答应她,她并不是就非要扭着他答应,和裴元嗣吵架,而是会通过其他办法争取他的同意。 她气的是什么,是裴元嗣的态度! 两人明明可以有商有量,大不了他不答应,但每回他都是对她如此不假辞色,吹胡子瞪眼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想训她就训,阿萦咽不下这口气! 紫苏动作轻柔,阿萦略想了想气就散了大半,气什么,和裴元嗣这样的臭男人怄气,气出病来无人替,她若气死谁如意,她才不生气! 阿萦自己按着鸡蛋冷笑道:“我没事,你放心吧,我自有办法。” - 裴元嗣在书房坐到傍晚,一直等到阿萦打发人来叫他去吃饭。 裴元嗣合书进了屋,发现桌上摆着的都是他喜欢吃的菜,今天太热,成嘉帝让他明日再进宫述职,他身上穿的便是常服。 长长的睫毛细密地掩盖了阿萦眼中的心事,裴元嗣看一眼她的脸色,两人无声对坐着用完了晚饭。 绥绥还有三天过周岁,小女娃人不大脾气不小,简直和她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吃饭不好好吃,逼急了就哭闹敲桌子,好容易吃完了又非要挂在阿萦的身上不下去,阿萦只好抱着绥绥在屋里来回走着哄,脸上渐渐呈现出疲惫之色。 女儿不跟他亲近,仿佛早就忘了自己还有个爹,亲爹在屋里大剌剌坐着她顶多好奇地瞅几眼,就觉得这人长得似乎有些眼熟。 裴元嗣默默地看着母女俩,移步到明间坐着看书。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绥绥终于也累了,消停许多。 阿萦抱着孩子从屋里走出来,低声道:“绥绥不闹了,大爷奔波多日,可想抱一抱?” “嗯。”裴元嗣从她怀里将绥绥接过来。 小淘气包累得眼皮子上下打架,闻到陌生的味道小鼻子皱着嗅了嗅,突然睁开眼睛着急地喊“鸟鸟,鸟鸟!” 裴元嗣浑身紧张,万分失落。 女儿,又不认得他了。 阿萦蹲身下来,抹去女娃娃眼角的泪珠子哄道:“傻孩子,这是爹爹,爹爹不记得了,爹爹给你做的绘本你不是最喜欢翻吗?” 绥绥睁着一双漂亮的葡萄眼,哭鼻子就是要娘亲抱。 裴元嗣不想女儿哭,想把绥绥还给阿萦,阿萦却握住他的大手柔声说:“大爷别动,这孩子就是淘气,您抱她一会儿她就记起来了。” 她的柔荑细若无骨,靠过来时身上幽幽淡淡的香气直往他鼻子里钻,露出一截粉颈,颈上两三朵被他吮出的红梅赫然展现在他眼前,裴元嗣呼吸有些困难,眼睛无处可放,只好僵硬地落在女儿茂密的发错,绥绥这个年纪正是依恋娘的时候,加上太久没见爹爹认生,在爹爹怀里呆了一会儿之后就恢复了亲昵,羞答答又好奇地摸摸爹爹的脸,捏捏爹爹的耳朵,对着爹爹傻笑。 裴元嗣抱着绥绥,从袖子小心掏出一只约一掌宽长的红木匣子,匣子打开,里面装着栩栩如生的十二生肖彩泥人,每只动物都捏得非常小巧精致,圆润可爱,绥绥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拍手咯咯叫了起来。 阿萦坐在内室做针线,听到笑声朝明间望过去,看到裴元嗣和女儿如出一辙的小脸,阿萦暗暗想道:算这男人有良心,还知道记挂着女儿,给女儿捎小礼物回来。 二更时分,两人洗漱上床。 裴元嗣最后上床,拉下帐子,平躺的他忍不住向床里侧看过去。 阿萦从不和他分床睡,但今天,她自己又铺了一床被子,乌黑的发拢在枕上,只留给他一个纤细而没有温度的背影。 以前,她总会主动钻到他怀里的…… 她还在生气。 裴元嗣转过身去,盯着帐子上一圈一圈的团花纹,许久许久都难以入眠。 第68章 第 68 章 八月初一是绥绥的周岁宴,和小丫头的洗三、满月酒不同,这次卫国公府热热闹闹地举办了一场。 兖国大长公主坐在最上首,下首分别是赵氏、裴元嗣和裴元休两兄弟,四爷一家人坐在一处,其余宴请的亲戚客人则围成一圈将周岁宴的小主人绥绥包围其中。 身穿红色小衫的绥绥被阿萦抱到铺着大红如意纹织锦宝相花地毯的大案上,围绕着绥绥的分别是一把纯金的小算盘,一本爹爹画的绘本,一只狼毫,金元宝、胭脂匣、小木剑等等近二十种小器物。 绥绥随阿萦皮肤白眼睛亮,樱桃小嘴儿,眼型和鼻梁则随了裴元嗣的英气,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在周围扫了一圈,竟然没有半点害怕,扶着阿萦的手臂摇摇晃晃就想站起来。 阿萦无奈,扶着小丫头顺着这些小器物都转了一圈。 “抓这个!”赵氏急得从红木圈椅上走下来,指着面前的狼毫笔和绘本道:“丫头,快过来,到祖母这儿来!” 赵氏想要孙女做大才女,抓笔墨纸砚都好,在祖母的呼唤下,绥绥蹒跚学步地走了过去,走到半路又改成爬,边爬边朝着祖母嘿嘿傻笑。 赵氏满脸期待地看着小孙女。 绥绥像小狗一样趴下去闻了闻舔一舔,觉得没什么味道转身又走开。 赵氏:“……” 阿萦看着有些好笑,心想接下来绥绥的表现可能要赵氏大失所望了,只见绥绥爬过一处闻一处,有些不感兴趣地小手一拍掀到一旁去,掀不动的还得拨拉两下才行,就是不拿起来。 直到她爬到一把小木剑前,小丫头大眼睛一亮,嘴巴开始含含糊糊地咕叽起来,将小木剑往怀里一抄! “玩玩,玩玩!” “绥姐儿抓了柄小木剑,不愧是将门虎女,日后必定巾帼不让须眉!” 陆氏反应最快,忙笑着拊掌叫好,眼见大长公主与卫国公皆眼含赞许之意,众人见状也跟着纷纷迎合起来。 女孩子抓了把小木剑,这寓意其实也很好,却与赵氏心内所盼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赵氏颇为气闷,断定是小孙女没见过桃木剑才觉得这劳什子有意思的缘故。 抓周完毕,男女分席,男人们去了前院喝酒,阿萦将绥绥抱给了奶娘,与陆氏领着众女眷向着待客的花厅走去。 这次绥绥周岁宴实在请了不少人,有些人阿萦甚至只闻其名,未见其人,都是陆氏在一旁细心指点,看得赵氏很是不爽快,心想阿萦又不是陆蕙容的妯娌她白献个什么殷勤,从奶娘手里要过来绥绥去了罗汉床上与诸位女客逗着绥绥玩耍。 陆氏倒不是巴结阿萦,阿萦嘴甜人美又善解人意,办事还勤恳老实从不偷奸耍滑,不向从前的大嫂沈明淑始终对她瞧不起,陆氏实在没有理由不喜欢阿萦。 除了亲戚和至交好友们,康平侯府的冯老夫人和她的小孙女冯窈也受邀在列,冯老夫人大赵氏七八岁,年轻的时候两家没什么来往,唯一有来往的便是裴元嗣二十来岁快从太原回来那会儿。 因为一去太原就是四年,回来的时候刚及冠清冷如玉的状元郎被西北的风沙吹成了又黑又壮的糙汉子,赵氏急于抱孙子,趁着裴元嗣还没回来前卫国公府的赏花宴一场场地办着,想为儿子相中一个美貌温柔的媳妇。 当年冯老夫人的二孙女冯宛刚满十四,三孙女冯窈也就十一岁,冯宛人生得水灵还满腹才华,就是年纪小尚未及笄,不能等儿子回来立马就成婚,而顾阁老家的小孙女顾三娘却已年满十六,端庄稳重又大度,赵氏虽弃冯宛而选顾三娘,实则这两个好姑娘在她心中不分伯仲。 如今五年过去,冯宛早已出嫁生子,她的妹妹冯窈更是天生一副花容月貌、玲珑心肠,几句话便将赵氏逗得哈哈大笑,主动邀请冯窈来亲近绥绥。 阿萦隔着一扇珠帘望向冯窈年轻美丽的脸庞,红唇微抿。 - “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没什么不是干一回解决不了……” “闭嘴。” 赵炳安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裴元嗣不悦打断,“大庭广众之下你给我好好说话。” 赵炳安“扑哧”一笑,“我还真就在好好说话,我说表哥,你既然是有求于我就不能不耻下问一下?说好听点,‘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总听过罢?” “只要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大事,吵吵闹闹很正常嘛,女人床.笫之间反抗两下欲拒还迎其实还挺有情趣的,如果一回解决不了,就干两回。” 赵炳安话说的很粗俗,但……似乎话糙理不糙。 裴元嗣一语不发地听着,脸上露出既嫌弃又不得不妥协忍耐的表情,并且没有再出声打断他。 赵炳安心里翻了个白眼,瞧他这样子一看就是和阿萦闹矛盾了,刚回来就闹矛盾肯定吃不上肉,活该他素一辈子。 赵炳安脑中已经脑补了好几个裴元嗣在阿萦面前吃瘪的场景,压低声音问道:“表哥素来威风凛凛,怎的今日雄风不振,还来向我来讨教哄女人的法子,莫不是表哥你色厉内苒,其实是是个怕女人的……” 他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要看穿裴元嗣的心一样,裴元嗣顿觉有几分难堪,指着门外吹胡子瞪眼道:“滚,你再胡说八道现在就滚!” “滚就滚,下回你要再找我出主意可不能了!” 赵炳安摸摸鼻子,冷哼一声“滚”了。 - 花厅里乌压压都是人,阿萦闷得心口喘不动气,借口抱着打盹的绥绥回了锦香院。 她重新净了手、面,又涂抹了胭脂和唇脂,对着镜子眨眨眼,镜中的她笑容得体又大方美丽,阿萦满意地捋了捋发才走出去。 “……我不明白,这江衍既然是名震江南的大才子,县试、院试、乡试皆为第一,为何要在会试之中参与考场舞弊,就算他不冒着被人揭发下狱、名声被毁的风险作弊,我相信以他的才华高中进士亦不费吹灰之力,如此得不偿失,想来即使是个普通人也知晓其中利害,江衍怎会如此铤而走险?” 紫园树下,一男一女站在阴凉之中,女子侃侃而谈,男人英武的脸庞隐在树影之后,隐有不耐之色,风一吹来引得树叶一阵簌簌作响。 阿萦循着这声音走到园外栅下,只听那冯窈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问完又仰着脸羞答答地道:“卫国公,小女听祖母说你熟读前朝经史子集,想必你一定对这件案子有独到的见解,不知您可否告知小女,为小女解惑?” 裴元嗣心里正烦着,直接道:“朝政之事,与女子无干。” 说罢转身就走,冯窈瞪大双眼,忙急急叫住他找补道:“卫国公,你误会了,我我不是想向你打听政事,我其实平时也不敢这些书的,我是从哥哥口中听说的,其实我平日里看女德女诫更多一些……” 裴元嗣正要加快脚步甩开冯窈,抬头忽见园外栅下静静站着的阿萦。 冯窈见裴元嗣一动不动,先是一喜,继而顺着他的目光向外一看…… 是她。 冯窈心内一突,莫名心虚,却见阿萦只是向着她微微扯嘴示意,那神情怎么看怎么带着几分狼狈,冯窈不自觉地扬起了脸,亦冲着阿萦温和不失礼数一笑。 阿萦转而看向裴元嗣。 男人漆黑的凤目一动不动地望着她,里面仿佛在酝酿着什么浓重复杂的情绪,阿萦深深望他一眼,嘴角噙起一抹得体的微笑,朝着两人屈身行礼,旋即扭头走了。 “阿萦……” 裴元嗣眉心猛地一跳,垂下的手松开,又迅速捏紧。他下意识地追出去好几步,然而阿萦瘦弱的背影却很快消失在了他的视线内。 他面上每一个表情的细微变化都没能逃得过冯窈,冯窈不敢置信,愣愣地盯着男人俊美的脸,眼看裴元嗣要离开,一咬牙连忙向前拦住他道:“卫国公,我有话对你说!” “让开!”裴元嗣冷声道。 冯窈颤了一下,仍旧挺直腰板道:“我、我知道你喜欢她,你也很宠爱她,可,可你总要是娶妻的,卫国公府不可能一直没有主母,如果你愿意娶我为妻,我一定待她如姐妹一般,将绥姐儿当做自己的亲女儿,绝不会苛待她们娘俩儿!” “你让是不让?”裴元嗣寒声道,熟悉他的人便知他此时已到忍耐极限。 “我,我……” 冯窈还在犹豫,突觉手腕剧痛,痛得她尖叫出声,裴元嗣却五指如钳,毫不怜香惜玉地隔着冯宛的衣袖将冯窈的手腕向后一扯! 冯窈身体站立不稳,狼狈扑倒在地! “胡言乱语,如果不是念在你是冯老夫人的孙女,我现在就可以让下人将你逐出卫国公府!” 裴元嗣愤怒离去。 冯窈的丫鬟忙跑过来将自家小姐扶起来,抱怨道:“这卫国公不喜欢您就不喜欢了,为何还说这样的话侮辱您,简直……简直太过分!” 冯窈想到大姐周王妃嘱咐过她的话,含泪忍辱望着男人走远。 身后传来一声幸灾乐祸的笑,“活该,上赶着的女人谁会喜欢?” 冯窈收了眼泪向后看去。 沈明蕊从另一棵树后走出来道:“冯姐姐,我敬你比我年长几个月,知书达礼,可我姐姐还活着呢,你就这么不知廉耻地往我姐夫身上贴,你简直太不要脸,我姐夫会喜欢你这种女人才怪!” 冯窈冷笑道:“你姐姐,姐夫?你问问你卫国公他肯答应吗?沈明蕊,别以为你姐姐做的那些事情没人知道,你还有脸再登卫国公府的门,顾三娘和薛玉柔是怎么死的你们一家人心里最清楚!” “你胡说八道,你敢说我姐姐!我姐姐分明是被人冤枉,你住口,你这贱人,看我不撕烂你的臭嘴!” 沈明蕊红着眼冲了上去,两人乱成一团在地上撕打起来。 “你不是也喜欢卫国公,口口声声喊着姐夫,你恶不恶心!”冯窈啐道。 沈明蕊用力一扯她的头发,冯窈龇牙咧嘴,沈明蕊嗤笑道:“关你屁事!我再恶心也起码不会像你一样不自量力,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想和我姐姐抢卫国公夫人之位,我姐夫当年看不上你姐姐,现在也不可能会看上你!” “你姐姐就是只下不出蛋的鸡,蛇蝎心肠的毒妇!” “你又是个什么好东西,你这辱门败户的小贱人,下作骚.淫的小娼妇,你也不溺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獐头鼠目的玩意儿!” 不提这大热的天两位贵女扭打厮斗得如火如荼,却说裴元嗣回了锦香院,阿萦不在屋里,只有绥绥在小床上歇晌。 前院不能无人招待,裴元嗣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一直到宴席散罢,各自送客,裴元嗣再回来时,阿萦已经卸下钗环沐浴完毕,坐在灯下陪着绥绥把玩今天她抓到的小木剑。 阿萦将小木剑放在小案几上,捂住绥绥的眼睛,用两张一蓝一黄的帕子分别盖住案几一处,有一张帕子下藏的则是小木剑。 阿萦松开手,绥绥大眼睛瞅瞅这边的黄丝帕,再瞅瞅那边蓝丝帕,小手随即一点,阿萦将丝帕掀开,丝帕下面藏着的赫然便是那把小木剑! 阿萦笑着亲吻绥绥的脸,夸道:“我们绥绥真厉害!” 绥绥乐得直拍手。 裴元嗣走进来,阿萦看见了,起身笑道:“您回来了,我让丫鬟给您备了热水,您赶紧去洗洗解解乏吧!” 她脸上温柔的笑意在灯光下一晃而过,仿佛心情还不错,今天没有任何人和任何事惹得她不高兴。 裴元嗣紧紧盯着阿萦的眼睛,阿萦却没有和裴元嗣对视,转身进屋拿衣服去了。 裴元嗣不知为何心里一阵失落,他走到阿萦刚刚坐过的地方,绥绥亲热地扑进爹爹宽阔结实的怀里让他抱,让爹爹陪着她玩找猫猫的游戏。 裴元嗣掩去目中情绪,将小木剑刚藏好,就听绥绥“啪啪”拍手指着他刚刚藏下小木剑的蓝色丝帕——他忘记捂绥绥的眼睛了。 裴元嗣只好掀开丝帕,捂住绥绥的眼睛,重新藏。 玩到绥绥终于累了,打了两个小哈欠,奶娘把小丫头抱了下去。 阿萦从屋里走出来收走小木剑,轻声对裴元嗣说:“我伺候您更衣吧。” 可一直等到更衣完毕,阿萦仍是一声不吭。上床歇息了,阿萦刚准备躺下,裴元嗣终于忍不住按住她的手。 “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 “说什么?”阿萦沉默了片刻,反问他。 一瞬之间裴元嗣的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的难受,四肢百骸都在艰难呼吸着,仿佛透不过来气得沉。 尤其是阿萦还用那种轻描淡写的态度,“您放心,我不会因为绥绥抓了一把小木剑就不高兴,就像三夫人所说,巾帼不让须眉,绥绥只要日后健康平安我就心满意足了。” 那他呢,她一点都不在乎了吗? 明明巡边时她寄过来的那些家信口口声声说想他念他,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全是假的! 裴元嗣嘴角勾着一抹似讥似讽的笑,突然起身撩开帐子,抓过一旁的衣服披上走了出去。 阿萦依旧静静地坐在床榻上,片刻后紫苏、桂枝急匆匆跑进来扑到阿萦床前道:“姨娘,您和大爷说了什么,大爷去了前院!” “姨娘,您倒是快说句话啊!”桂枝也急道。 今天是绥绥的周岁生日,裴元嗣在深更半夜却穿着寝衣从锦香院出来去了前院睡,明日这件事一定会传满卫国公府,阿萦也将成为笑柄! 旁人只会觉得是阿萦惹恼了裴元嗣没有笼络好男人的心,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去把大爷请回来!”紫苏咬牙道。 “不许去!” 阿萦叫住她,冷静道:“这件事情,你们谁都不许管。” 她看得见,白天紫园里裴元嗣是被冯窈强行拦下,她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离开,回来对此事也只字不提,甚至对他更加温柔体贴,他果然为此发了怒,且气得不轻,大半夜竟冒着暑热跑去了前院一个人睡。 这证明裴元嗣在乎她的想法,他或许以为她应该吃醋,像从前无数次那样质问他是不是有了外心,是不是喜欢了别的女人,虽然他总是在否认,让她不要胡思乱想,但阿萦看得出来,他其实乐在其中,喜欢她这么问他。 所以每次他都会不厌其烦地重复,因为他心里一直期望能有人在意他,阿萦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对他几乎可以称得上百依百顺,在他心里的阿萦应当是痴恋他、关心他、深爱他。 可阿萦不要做这样的女人,男人永远都不会珍惜对他一心一意懂事体贴的女子,他们永远只会喜欢新鲜年轻美丽的少女。 前世的她,对他难道还不够温柔顺从么,在她死后裴元嗣很快却又纳美妾,将她抛之脑后,一双儿女受人欺辱。 没有付出过去得到的,便永远不会珍惜,阿萦无意去改变裴元嗣什么,她只想让裴元嗣知道她沈萦绝不会是喜欢他的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她独一无二,从前无人与她品貌相似,以后也绝不会再有! - 如此约莫过了七八天,裴元嗣每日只在傍晚回一次锦香院看绥绥,即使阿萦主动与他搭话他也爱答不理,当着阿萦的面冷若冰霜,偶尔才吝啬地对着女儿露出个不怎么好看的笑脸。 绥绥不爱板着脸的爹爹,闹着非要奶娘和娘亲抱,遭到母女两人嫌弃的裴元嗣脸色更难看,坐了没一会儿便又匆匆回了前院。 这日,阿萦照旧来到怡禧堂点卯。 自她熟悉府内中馈事务之后兖国大长公主便只让杨嬷嬷陪着阿萦在梢间读账本和簿子,一个时辰之后再与众管事媳妇理事。 今日杨嬷嬷却将阿萦请到了暖阁,兖国大长公主不在,赵氏就坐在兖国大长公主常倚着的那张罗汉床上吃着茶,见她进来一反常态热络地笑了一声,“今儿过来得倒是挺晚,莫不是昨夜没睡好?” 阿萦微微抬眼,便见秋娘对她摇了摇头。 “妾失礼了,还请太夫人勿要责怪。”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阿萦遂垂下脸先给赵氏行礼,赵氏打量着阿萦,发现她脸色苍白憔悴,眼底浮着一层淡淡的青色,不过短短几日像是瘦了一圈,心里不禁一阵痛快。 赵氏正愁寻不到两人罅隙见缝插针,阿萦毕竟不是从前的阿萦了,她如今手里掌家,又生有绥绥,整日迷得她儿子神魂颠倒,更重要的是阿萦跟她不是一根绳儿上的,以赵氏的经验来看,儿子之所以这两年对她愈发敷衍的态度必定是阿萦从中作梗。 没有男人不喜新厌旧贪恋美色,如果这个男人独树一帜,那多半是这男人身边有个妒妇。 赵氏笑道:“别傻站着了,快坐下吧,下次把绥绥带过来,还热闹些。” “你也知道我这人直肠子,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你是和大爷是闹矛盾了罢?他这人犟脾气也不知和谁学的,犯起脾气来连我这个当娘的都犯憷。” “想当年嗣哥儿他爹也不是个好伺候的主,有一回他把我气得三天三夜没睡好,扭头却和杨姨娘那个贱……哼,我就见不得杨氏那个嘚瑟样!” “生什么气,男人心可大着呢,他们才不会跟咱们似的钻牛角尖,吃得好睡得好心情好,气坏了咱们自己的身子可得不偿失,所以第二天我就抬了屋里的一个丫鬟亲自送给嗣哥儿他爹,他爹第三天就撂下杨氏与我和好如初了……” 这时屋里传来兖国大长公主的咳嗽声,赵氏的声音悻悻戛然而止,一个长辈和小辈讲自己的房里事着实不成体统,尤其是两人关系还不亲厚。 阿萦明白,赵氏这意思便是让她也抬个丫鬟送给裴元嗣讨她儿子欢心,不论最后的结果是不是两人和好如初,只要日后裴元嗣能不再独宠阿萦赵氏就心满意足。 回到锦香院,阿萦站在窗下立了许久。 紫苏进来一看赶紧将窗关上,嘴里唠叨道:“今夜有雨,姨娘怎还开着窗站在风口,仔细着凉。” 阿萦问:“大爷今夜可还回来?” 前天、昨天裴元嗣都没回家,紫苏迟疑了片刻,轻声道:“奴婢适才听三七说,大爷要接连在都督府里值守三晚,今晚恐怕也……” 不论是内阁还是六部九卿,朝廷规定每个衙署夜里都要留人轮流值夜,防止夜里出现突发事件无法及时处理,但极少出现一人连值三夜的情况,何况是大都督裴元嗣,除非他自己心甘情愿留在都督府值守。 裴元嗣不在,阿萦夜里便亲自抱着女儿睡,今夜她却将女儿交给了奶娘。 等紫苏离开,阿萦悄悄将窗支开一点,上半夜趴在窗下的书桌上睡了一会儿,下半夜关窗回到架子床上。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她开始头晕犯恶心,下不来床,紫苏去了怡禧堂给阿萦告假,阿萦昏昏沉沉一天,到下午就发起高烧,烧得人事不醒。 裴元嗣骑马从都督府回来,面无表情地去了前院。 看主子这样子,今晚又是不打算回后院了。 裴元嗣这几天心情很不好,全都写在脸上,一天到晚莫说在家,就连在都督府都说不了几句话,主子心情不好,下人的活计也不好干。 三七给主子捧过来换洗的衣服,小心觑着裴元嗣的脸色道:“大爷,萦姨娘昨晚似乎受了风寒,还挺重。” “下午就一直高烧不退,听紫苏说现在都没醒,烧得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三七话音未落,便见裴元嗣脸色倏然一变,竟是连衣服都没换转身就走。 第69章 第 69 章 孩子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不绝于耳,梢间门,一整天都找不到娘亲的绥绥哭着闹着不肯停歇,谁抱都不成,口中奶声奶气哭喊着“娘娘”。 裴元嗣走到正房门口,只好拐去梢间门抱起绥绥哄。 “爹爹!” 绥绥委屈得凤眼通红,朝裴元嗣扑来。小女娃长长的睫毛上濡湿着颗颗晶莹的泪珠,乌黑的瞳仁水洗过般,那眼神简直与委屈时的阿萦如出一辙。 裴元嗣用帕子抹去女儿脸上的金豆子,绥绥抓着爹爹的手直摇头,“呜呜,姨姨,娘娘!” “姨娘生病了,绥绥去了也会生病,绥绥乖乖听话。” 屋里传来男人温柔的低语,孩子的哭闹声渐渐减弱,紫苏和桂枝、奶娘三人见状同时松了一口气。 小绥绥可比阿萦难哄多了,哄了足得有两刻头的功夫裴元嗣才从梢间门疲惫地出来,走到门口突然停下发难,冷声斥问紫苏、桂枝二婢。 “怎么病的,大夫是怎么说的,你们平日里就是这么照顾主子的!” 二人同时吓得跪倒在地,紫苏率先回话道:“回大爷的话,昨晚、昨晚刮风下雨,许是风将窗户吹开,加上姨娘这些时日精神一直不振,烦闷多思,邪风内入,这才……” “不过孙大夫看过说了,吃了这服药今夜姨娘就能见着好,大爷不必担心!” 豆绿色的素纱帐子在灯影下拉扯出一道长长的黑影,屋里灯光昏暗,不时传来几声女子气若游丝的呓语。 “水,水……” 裴元嗣将帐子拉开,阿萦两腮酡红,脸颊滚烫,表情迷离,往日红润的唇瓣此刻干燥得发白起皮,浑身娇弱无力地躺在大红金蹙的锦被里。 裴元嗣去倒了水,扶着阿萦小心靠到怀里,将温热的白开水慢慢倒入她的口中。阿萦渴极了,双手捧着茶盏,香舌舔了舔唇,小口小口急切地啜饮他送来的茶水,像是鱼儿在水中迫切地吮吸。 裴元嗣扶正了茶盏,水喝没了,阿萦仍是渴,光滑湿润的唇一张一合,毫无意识地挂在他的身上,凑着往他脸上来猫儿般亲咬。 裴元嗣试了好几次才将阿萦缠人的玉臂塞回被褥里,又喝一大碗茶,阿萦终于不再哼唧了,心安理得地靠在裴元嗣的怀里沉沉昏睡。 裴元嗣浑身却出了一层热汗,宽厚的大掌试了试阿萦额头上的温度,用汗巾子替她将唇边、滚入衣下的水迹仔细擦干。 夏天穿得单薄,一摸里面小衣都被打湿了,裴元嗣便慢慢解开阿萦腰间门的系带。 阿萦浑身都烧出一抹妩媚的胭脂红,衬得肌肤更加细腻红润,虽然已经做了无数次的夫妻,裴元嗣呼吸还是不免粗.重了起来。 阿萦,身上无一处不丰美…… 为了驱除心中的杂念,裴元嗣闭着眼睛替阿萦换好了衣服,可阿萦搂着他不肯放他走,裴元嗣便只好一动不动,一直等她睡熟了离开去梳洗,再上床脱了衣服在被子里紧紧抱住她。 男人像个火炉似的蒸蒸燃烧着她,阿萦半夜全身上下挥汗如雨,犹如置身烈火蒸笼之中。 她嗓子又干又涩,不停扭动着被禁锢的腰肢,想钻出被子透气,身旁男人似在竭力隐忍地按着她,沙哑着嗓子咬牙切齿道:“沈萦,别乱动。” “不、许、动。” “啊……” 阿萦感觉自己的臀被人重重地拍了两下,她既委屈又生气,迷迷糊糊地抬手就去捶打那人。 两人“扭打”在一处。 翌日一早,阿萦昏昏沉沉中喊着“大爷别走”,蓦地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男人冷峻浓重的眉犹如一座水墨色的远山,四目相对,裴元嗣眉眼间门的担忧之色在她睁眼的那一瞬间门迅速消失无影无踪。 裴元嗣面无表情下床穿衣。 阿萦半支着艰难起身,头和身子没有昨天那么沉重了,就是身上有些酸疼。 察觉到身上的异样,她一点点拉开衣襟…… 裴元嗣转身去拿床上的腰封,余光瞥见阿萦羞红着脸默默系着盘扣,光洁如玉的脖颈后赫然印着两朵红梅痕迹,正是昨天夜里他的杰作。 “大爷……” 阿萦自身后轻声叫住他。 裴元嗣顿住步子,神色平静地回头看她。 阿萦下巴尖尖,衬得她人弱不禁风,长长的睫毛扫下来掩去眸中失落,“您今晚别再来了,我会把病气传给您……” 她再抬头时,裴元嗣已经掀帘走了出去。 阿萦披衣快步走到窗前,抬起支摘窗,风一吹喉咙中的痒意便涌上来,她忍不住掩唇咳嗽着,泛白的指尖有气无力地抓着窗棂上的菱格。 裴元嗣衣袖下的十指紧握成拳,又慢慢颓然地松开。 阿萦,有的时候,我真的看不明白你…… 裴元嗣终究是离开,只留给阿萦一个宽阔伟岸的背影。 阿萦想到梢间门的女儿,咬了咬微肿的唇,却只能关上窗回到床上重新躺下。 心内遗憾地想:舍不得孩子套不着你爹,女儿啊,你就原谅姨娘这一次吧! 阿萦生病,陆氏从二房的小库房里拿了根补元气的老参过来看她一次,阿萦怕过给陆氏病气,便隔着帘子向陆氏道谢。 许是昨晚冒了汗,白天吃了药、又喝了两碗老参鸡汤,晚上阿萦的精神头便好了许多,倚在贵妃榻上看平儿给她从书肆新捎回来的话本子。 裴元嗣回家。 锦香院今晚根本没有收到任何信儿,裴元嗣的突然造访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您怎么又回来了,您别进来,大爷!” 阿萦穿着单薄地从内室出来,堵在门口意图拦着不让他进来,却又禁不住嗓子的痒意不住咳嗽。 裴元嗣高她一头还多,气势足足的,居高临下冷声道:“我是来看女儿的,你别多想。” 说着绕过她自行去了净房。 别看这男人嘴比石头还硬,脸比茅厕还臭,哄完女儿晚上还是得和阿萦睡在一个被窝,他身上燥热滚烫,铁臂穿过阿萦的上半身将她紧紧锢在身前,阿萦很快小衣后又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湿发贴于脸颊。 这不比喝一碗姜汤管用多了。 临睡前,阿萦昏昏沉沉地想。 - 八月十三是阿萦的十九岁生辰。 十九岁并不是个特别的日子,早晨紫苏将一碗长寿面端到了阿萦面前,阿萦病好的差不多了,就是还有些咳嗽。 她小口小口极斯文吃着面,一边偷偷地觑着裴元嗣,等裴元嗣看过来,她又装作低下头认真吃面。 她肯定,是希望他今晚回来的。 既然阿萦都给了他台阶下,裴元嗣也不想再和她这么僵持下去。 下晌裴元嗣早早散了衙,前院书房,陈庆将红木匣子双手捧着奉上。 裴元嗣打开一份份看了看,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 陈庆松了口气,笑着问:“大爷是准备又给萦姨娘送铺子?” 怎么是个“又”? 裴元嗣微微皱眉看向陈庆,在有些方面,他还勉强算是个心思比较敏感的男人。 陈庆也是昨晚上才从媳妇的口中得知今天是阿萦的十九岁生辰,别看这几日裴元嗣和阿萦闹矛盾弄得满府皆知,阿萦刚染个风寒裴元嗣就回了锦香院,第二天就私下叫来陈庆,让他把最近卫国公府他名下的几所胭脂铺子的账盘一盘,选利润最高的三家交给他看看这几年的盈利。 大爷肯定对做生意没什么兴趣,更别提还是开脂粉铺子,所以陈庆猜测大爷定是为了萦姨娘,可见府里传萦姨娘要失宠的传闻不可信。 陈庆笑眯眯道:“大爷,其实想讨女子欢心,也不一定是非要送铺子嘛。” 裴元嗣:“说下去。” “那小人就说了,大爷您别嫌弃小人说的不好听,”陈庆说道:“这送金银钱、铺子田契地契那都是真金白银最实惠不过的,但女人嘛,咳……她们和咱们男人不一样,她们更喜欢‘华而不实’的。” “就比如说叫人眼花缭乱的首饰,镯子、钗子,一套漂亮好看的衣裙,花园里一株馨香盛放的花,甚至是几句甜言蜜语……” 陈庆满面红光地从书房出来,夫妻两人正巧碰上,陈庆媳妇问:“萦姨娘打发我来问问,大爷今晚回不回去。” “自然是要回去的!”陈庆踌躇满志地对媳妇耳语了几句。 陈庆媳妇鄙夷道:“你又给大爷出馊主意,小心萦姨娘不高兴了大爷回头找你麻烦!” 陈庆冷哼道:“你个妇人懂什么,我告诉你,明天大爷和萦姨娘保准和好,要是没动静,我把我头拧下来给你当球踢!” 陈庆媳妇走得头也不回,“谁稀罕你那不洗的油头。” 陈庆:“……” - 裴元嗣临时出去了一趟,去了京城有名的首饰铺子珍宝阁,等他风风火火赶回来时天色已是不早。 他先回归仁院换衣服,换了好几套对镜左照右照却总觉得表情太过严肃不近人情,并且这些衣服的颜色不是黑就是玄绿紫三色,衬得人太过老气。 三七把头探进衣柜里愁眉苦脸地翻找,希望能赶紧找到一件大爷中意的衣服交工,眼看庭院中陆陆续续掌上了灯,裴元嗣不耐烦地拉开没用的三七,自己挑了件衣服换上。 锦香院。 阿萦摆了满桌子的菜,裴元嗣经过时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 都是他爱吃的菜。 更衣净手完毕,他走到饭桌旁坐下。 绥绥坐在自己的小椅子上,葡萄似的凤目眼巴巴地望着饭桌中央的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豆腐松茸汤,这孩子和她爹一样,都爱喝炖得鲜鲜软烂的汤。 阿萦刚想伸手去拿汤勺帮绥绥舀一碗,便见男人先她一步拿走了汤勺。 细心地挑走汤中的鸡肉和没有炖烂的松茸,豆腐松软,入口即化,绥绥迫不及待地抱着小碗喝着,满足地拍手咯咯笑。 用完晚饭,陪着小丫头玩了一会儿躲猫猫的游戏,绥绥打了个哈欠,累了,阿萦便亲自抱着小丫头去了梢间门哄睡。 裴元嗣坐在一盏八宝琉璃纱灯下看书,他今日身上着了一件月白色绣竹叶纹的直裰,这件直裰还是去年夏天的时候阿萦给裴元嗣亲手做的,直裰是书生常服,裴元嗣当了武官后就极少穿这样的衣服了,觉得不够威严,因此这件直裰压了箱底,然而裴元嗣今日穿在身上竟也不违和。 烛光跳跃在他高挺的鼻梁与舒展修长的眉眼之上,衬得男人比平日少了几分冷厉,多了几分岁月沉淀的成熟儒雅。 有人端着茶向他悄声走来,伴随着这脚步声的是一股刺鼻的异香,裴元嗣不悦地抬起头,冷声道:“下去,不必你上茶。” 丫鬟原本羞红的脸一白,端着茶顿时惊慌失措地不知该怎么做,一扭头看见阿萦走了进来,忙求助道:“姨娘,姨娘,奴婢……” “别怕,放下罢。” 阿萦走到近前,笑着拉了小丫鬟的手坐到裴元嗣另一侧的罗汉床上,问小丫鬟“今年多大了,家里还有什么人,识不识字”之类的话。 小丫鬟就低头羞羞答答回着,声如蚊讷,不时偷看裴元嗣一眼。 裴元嗣把书合上,拿着书要走。 “大爷别走,”阿萦轻声说:“这个小丫鬟叫做珍儿,她今年十六,您看看她合不合您心意?”推了推珍儿,“快去把大爷扶着坐下。” 裴元嗣就疑惑地看向阿萦,她什么时候给他添了个丫鬟?他房里的丫鬟那两个不是够用吗? 阿萦轻轻咬唇,垂下脸避开他的目光。 珍儿见男主人不语,以为他是默许,便鼓起勇气上前搀住了裴元嗣的手,高耸的胸脯一下下蹭着男人的手臂,颤声道:“大爷,奴婢,奴婢服侍您去更衣吧……” 裴元嗣终于明白了。 她是要珍儿伺候他枕席。 今夜是她的生辰,她竟然让别的女人来伺候他! 裴元嗣眼中瞬间门划过一抹受伤、愤怒,不敢置信,一颗心被阿萦搅得七零八落,他死死盯着阿萦,眼眸中的温度一寸寸沉了下去。 “滚出去。” 他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道。 藏在额头皮肤下的青筋紧紧绷了起来,裴元嗣冰冷冷地看着阿萦,犹如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危险凶悍的气息。 珍儿就差连滚带爬跑出去了。 “沈萦,你再说一遍,你让她做什么?!” 裴元嗣上前一把抓着阿萦的手腕,怒吼道。 阿萦像朵在暴风雨中娇弱易折的花儿,泪水簌簌而落,她垂下眼帘轻声说:“我,我想让她今晚伺候您,求大爷不要辜负我的一片心意。” “珍儿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比我更懂得看人脸色,您会喜欢她的。” 她抬眼,倔强清丽的泪眼中映出男人高大的影子,“我知道我出身卑微、心胸狭隘,又不讨人喜欢,还经常惹您发火生气,我也知道您日后会娶妻生子,等红颜老去,那时我想再见您一面都会变成奢望。” “我曾经只想留在您的身边,哪怕受再多的委屈、与您只有片刻欢愉我也心满意足,可我慢慢发现不是这样,您对我越好,我便越贪心,越想要独占您。” “我没有办法看着您和别的大家闺秀站在一处,因为我心里会嫉妒的发疯,我好像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恶毒女人,我想上前将冯窈和沈明蕊都推开,狠狠打她们的巴掌,我想告诉她们你是我的,谁也不能将你抢走,你只是我一个人的!” 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最后一句话,瘦弱的肩膀打着颤,再渐渐无力地沉下去,捂脸哭道:“可是我不能,我不能失去您!我只能把珍儿送给您,求您不要娶冯窈不要丢下我,不论您现在怎样想我,我都认了。” 有人覆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两下,抓住她的手将她带进怀里。 他似乎长长地叹了口气,似无奈又似是怜惜地问:“既不愿,又为何要把我推给别人?” 阿萦只是摇头,泣不成声。 裴元嗣蓦地将她打横抱起,直奔床榻。 “以后不许再给我找别的女人,听见没有?” 他捧住她的脸,将她脸上、眼角的泪水狠狠吮入口中,仿佛在饮的是什么琼浆玉液。 他的温柔中带着几分令她难以适应的的粗鲁,阿萦十指紧紧抓在他的背上,脸上露出痛苦之色。 但很快,这抹痛苦便化作了穷极灵魂的欢愉。 他抱着她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阿萦咬着他的肩膀哭,想捶打他却碍于恐惧得只能死死抱着他的脖子动也不敢动,他怜爱温柔地亲吻她湿润的唇,说萦萦忍忍,脚下步子却顿也不顿,甚至走得更快。 阿萦累瘫在床上时,心想男人都是大骗子,大猪蹄子。 出了一身汗,阿萦闭着眼睛小手推了推他,那意思是去沐浴。 “再等等。” 裴元嗣坚持道,虽然浑身黏糊糊得不舒服,但久一些更容易受孕。 赵炳安有些话,果然没有说错。 裴元嗣从身后搂着阿萦,似有若无地亲吻在她的耳垂上,阿萦抓着他的手腕,依恋地在他怀里蹭着,享受着与他的亲密,娇美的面庞浮着一层淡淡的粉。 裴元嗣便忽然觉得,就这样和阿萦过一辈子也不错,甚至光是这么想一想,心里就有些莫名的满足和甜蜜。 早晨她送他出门,晚上一家三口坐在一起用晚饭,吃完饭逗女儿玩、教女儿读书识字,夜里两人交颈抵足,听着她对他絮絮低语说着这一天发生的事,便犹如这世间门最普通的一对夫妇。 他可以不娶妻,娶再美丽端庄,贤惠大度的妻子又如何,他不喜欢。阿萦懂他的心,又深深依恋着他,有她在身边他便觉一切满足,何况阿萦现在管家就很好,等阿萦再生下一个儿子,从此之后她在府里的地位便再无人置喙。 以前裴元嗣从未想过生男生女这样的问题,因为只要是他的孩子,作为孩子的父亲他都会一视同仁。 可现在,他却迫切希望阿萦能生个男孩。 …… 翌日一早,阿萦穿衣起床,刚下床便看见男人光着上半身手里捧着只匣子走过来。 阿萦转过身,用帐子挡住自己的脸。 裴元嗣上前拉下阿萦的手,把匣子塞到她的怀里。 “这是什么?”阿萦小声问。 不冷不热了数日,昨夜突然而疯狂的亲密令两人都有些不太适应,裴元嗣抿了抿唇,“你的生辰礼物。” 阿萦将匣子打开,窗外明媚的日光落在匣中的羊脂白玉上,折射出一层温润的柔光,镯身上以金丝交相缠绕,勾勒出两朵娇美艳丽的海棠花形状,花身上托着一红一绿两颗红宝石与祖母绿。 阿萦怔住。 原来这只镯子,是裴元嗣送她的…… 其实单说这支羊脂玉镯便已是人间门难得的极品,根本不必在镯身上再画蛇添足缠之金丝,嵌之宝石,少了羊脂玉不加雕琢的朴素之美。 昨日裴元嗣去珍宝阁挑选首饰,这才发现真正有心的客人来挑选礼物都会选择提前订做,更用心些的甚至还会自己去寻好的玉料,阿萦的生辰就在晚上,订做显然是来不及,裴元嗣就想着按照阿萦的喜好先挑选一支,凑巧就被他看到了这只海棠花玉镯。 从裴元嗣的眼光来看,这镯子既富贵又好看,裴元嗣很满意,觉得女子就应该像这支镯子一样富贵雍容,加上店家不住地赞美吹捧,最后裴元嗣花了五百两银子将这只玉镯高价买下。 阿萦深深看着他,“这只镯子,大爷是从何处得来?” 裴元嗣沉默了片刻,垂眼说:“库房里挑的,你不喜欢?” 阿萦被紧攥住的心脏骤然松开,使得她微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知为何心底又生出一抹怅然与苦涩。 “喜欢。” 她笑着靠进了他的怀里。 裴元嗣搂住她,嘴角也慢慢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两人这算是……和好了罢? 珍儿被退回了撷芳院。 跪在地上哭成了个泪人,气得赵氏骂她是个不争气的东西,明明阿萦都答应了要把珍儿给儿子抬通房,难不成她这是又后悔把珍儿给赶出来了?! 珍儿心有余悸地把昨夜的情形形容一遍,“姨娘让奴婢伺候大爷,大爷却突然发火让奴婢滚出去,奴婢,奴婢真的什么都没多说啊……” 赵氏听罢一时心中五味杂陈,滋味莫名。 珍儿如是,莲儿亦如是……难不成儿子就只喜欢阿萦那样的女人? 这个阿萦究竟是哪里好,能让儿子放着我见犹怜的莲儿和丰满妩媚的珍儿都不要独宠她一个? 任赵氏如何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与此同时,怡禧堂中,裴元嗣大张旗鼓将珍儿退回撷芳院,又接连留宿在锦香院的事情也传到了兖国大长公主的耳中。 阿萦病好后兖国大长公主就免了她每日来怡禧堂的点卯,许她在锦香院中管家理事。 “您好像并不奇怪?”杨嬷嬷好奇道。 兖国大长公主喝着茶,闻言摇了摇头。 她不是不奇怪,而是一直都知道,阿萦只是外表看着柔弱,内心却有心机有手腕,且是个心志坚定,绝不甘心屈居于人下的女子。 否则她也不会在短短三年之内就牢牢抓住了孙儿的心,独宠她一人。 前孙媳沈氏精明强干,侄孙媳陆氏小心谨慎,这两人同为大家闺秀,从小便跟着家中主母学习管家之法,与之相比阿萦不过庶女出身,兖国大长公主本来只是看在孙儿的面子上才给阿萦一个学习管家的机会,对她照拂一二,却没想到她竟能在极短的时间门便将儿媳赵氏的寿宴料理的如此妥帖周全。 她私下如何用功兖国大长公主不得而知,但有一点不得不承认,有些人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为她足够聪明的同时也比旁人足够努力、足够谦卑,知道什么是她能碰的什么是她所不能碰。 当初她与裴忌的婚姻不过一场政治交易,两人的儿女出生后不久尽数夭折,她将贴身婢女钟氏送给丈夫裴忌,哪里想到裴忌的真爱会是她的婢女,即使钟氏不识字、不懂朝政,见了他便战战兢兢不大气不敢喘一声,他依旧会拿出他所有的耐心教授她关心她宠爱她。 两人本就不深厚的情意便在这样日复一日相敬如冰的日子里渐渐消磨殆尽,他敬重着她,在钟氏活着时不能给足她宠爱与名分,在她死之后也要随她而去,了此残生。 如果阿萦不是孙儿的妾,或许兖国大长公主会很欣赏她,很可惜兖国大长公主曾有钟氏前车之鉴,即使不讨厌,她也不会喜欢阿萦。 只要阿萦那些的心机和小心思都是用在正途之上兖国大长公主便不会出手冷眼旁观,否则,等她兴风作浪的那一日,她一定第一个动手除去阿萦,不会给孙儿留下任何后悔的机会。 第70章 第 70 章 过完八月十五中秋节再有五天就是院试,初一那天绥绥的周岁生日沈玦来过一次国公府,为了不打扰弟弟念书十三生辰那日阿萦就没让沈玦过来。 院试结束后阿萦才将弟弟请到国公府小住了三天,又过了两日八月二十五那日放榜,毫无悬念沈玦高中秀才,且在院试的科试一门中成绩位列前茅,获得了参加第二年乡试的机会。 乡试中第就可以成为举人,如果成为举人,即使在来年的会试名落孙山也依旧具备做官的资格,阿萦对沈玦的要求不高,她只求弟弟一生平安康健、品行纯良,哪怕只是做个七品小官造福一方百姓便足矣。 除此之外每日裴元嗣还是宿在她的房里,两人逐渐恢复到没有吵架之前的状态,不过阿萦才不是给个甜枣就忘记巴掌的人,她一直记得她和裴元嗣之间还有个很尖锐的矛盾并没有解决,表面上对他温柔体贴背地里却琢磨着找个时机和裴元嗣好好聊一聊。 晚上过后见他心情仿佛还不错,她便试探性地央求他道:“大爷,明儿我能不能去脂粉铺看一看,上次和温大娘说好了修葺铺子,现在都一个多月没给她信了,我想明天和她亲口说说,铺子不装了,她肯定白高兴一场,上次阿玦在沈家出事就是她帮的我,我不想寒了她的心。” 阿萦能想通裴元嗣自然高兴,他希望阿萦可以安安分分地待在家里管家理事相夫教子,每天回来都能看见她围着他忙忙碌碌的娇小身影,而不是抛头露面学那些粗鲁的市井女子,时日一长心都野了,把他和女儿一起抛之脑后。 他颔首道:“明日让三七给你备车,多带几个小厮过去。” 翌日。 裴元嗣上朝后阿萦出府去了一趟温记脂粉铺,上次因为裴元嗣的缘故铺子的修葺计划搁置,温大娘第二日没有见到阿萦不敢贸然动手,晚些时候阿萦才让人给温大娘递了信,说资金有些问题,等过段时日装修的事情再说。 一转眼过去一个月,这一个月内阿萦既没往铺子继续送花露香丸,也没再传温大娘入府学习花露的制作手艺,温大娘疑心阿萦出了什么事。 阿萦今日这么一来,温大娘见到笑意盈盈的阿萦才算是松了口气。 阿萦并未告诉温大娘她与裴元嗣吵架的始末,只说如今她在府中管家理事,府内事务繁忙,等她顾及铺子可能要再等上一段时间。 铺子本就是阿萦的,温大娘没有任何意见,随后阿萦在铺子里巡视了一圈,发现新买的两个小丫鬟嘴甜又勤快,阿萦挺满意的,遂又去后院坐了一个时辰的功夫。 铺子里的工匠聘请的都是女工匠,前些时日有两个女工匠,一个随丈夫和孩子回了南方老家一个因怀孕请辞,店里空出两个缺,阿萦嘱咐温大娘再招两个女工匠,尽量招家里有困难又勤勉能干的女子帮帮人家,温大娘直夸阿萦善心,阿萦笑笑,看着时辰不早了,这才和温大娘告辞离去。 阿萦辰正出门,从脂粉铺出来是午时一刻,回家的时候便故意在市肆上又逛了两盏茶的功夫。 这次跟着阿萦出来的除了紫苏桂枝两个大丫鬟,马车后头还跟着四个侍卫并两个婆子、两个小厮,一行十多个人架势浩浩荡荡,不管走到哪里都甚是招摇,以至于阿萦在人来人往的市肆都没敢多逛,担心道路拥挤稍作停留便赶紧离开了。 临到锦香院时紫苏不无担忧地提醒道:“姨娘,咱们回来比大爷定的时候晚了一刻钟。” 阿萦点点头,气定神闲地掀帘进去。 裴元嗣也刚下朝,但他比阿萦回来早一刻钟,正坐在阿萦常坐的那张书案上看书,见她进来微微抬眼看过去。 紫苏和桂枝的心情不自禁提了起来,大气不敢喘一声,唯恐大爷知道阿萦去了何处又要生气。 未料裴元嗣只是默默地多看了阿萦几眼,放下书命丫鬟上饭。 二婢顿时松了口气,对视一眼悄悄退下去。 “怎么回来的这样晚。”用饭时裴元嗣问。 绥绥把小盘子里的蔬菜用小手都挑出来放到一边,只捡着饭里的肉粒吃,阿萦用牙箸夹了条菠菜送进小丫头的嘴里,“要吃菜,才能长身体,和爹爹一样强壮。” 绥绥扁着小嘴皱鼻子,摇头晃脑,“不、好吃吃。” 阿萦用勺子抵住小丫头的嘴巴,等她不得已咽下去了这才无奈地道:“去市肆里逛了逛,原想给这丫头买个好玩的小玩具,哪想到市肆人那么多,要不是我们逛了不多时,只怕回来的还要晚呢,”又看着绥绥道:“这丫头也不知随了谁,玩具到手里没几天就被她玩坏了,这哪里是个小姑娘,分明是个小淘气。” 到晚上二人准备安置,裴元嗣先洗完出来,阿萦后进去,裴元嗣身上穿着件白稠亵衣上了架子床,看见阿萦的话本子不知为何反着扣在了他的枕上。 裴元嗣没有多想将话本子拿了起来,本想在阿萦看到的那一页替她折好放回枕下,鬼使神差的,他又将话本子抽出来,打开多扫了两眼。 裴元嗣对话本子没兴趣,不过阿萦近来似乎很喜欢看这本话本子,叫什么“狐仙缘”,听名字就很俗不可耐,这话本子并不厚,估摸也就七八页纸张,裴元嗣一目十行只用了两刻钟的功夫就读了个大概。 故事梗概其实称不上多复杂,难得的是作者笔触细腻真挚、缠.绵悱恻,描写了一人一妖一对痴情男女的悲欢离合,就是偶有些露.骨的描写,裴元嗣拧眉直接翻过去不看,等听到净房里传来“嘎吱”的开门声时,他将书折好放入了阿萦的枕下。 …… 渔夫强壮伟岸的身体倾下来,将鱼儿从上到下牢牢罩住,这条鱼终于无处可逃,却又不甘心地负隅顽抗,被渔夫捏住鱼尾扔到案板上任人宰割。 ……………………………………………………………………………………………………………………………………………………………………………………………………………………………………………………………………………………………………………………………………………………………………………………………………………………………………………………………………………………………………………………………………………………………………………………………………………………………………………………………………………………………………………………………………………………………………………………………………………………………………………………………………………………………………………………………………… 阿萦推开裴元嗣,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雪白的后背。 “又怎么了?”裴元嗣伸手搭着她的肩,低声无奈地问。 她今天格外奇怪,裴元嗣受不了这样的阿萦,她越是躲闪,他便越是渴望,犹如羽毛骚弄心口般,念头起来的时候就像火烧燎原一般摧毁了他的理智。 这样的滋味是从前极少体验过的,因此裴元嗣虽然心中有些不满和疑惑却也没有表现出来。 他把手搭在她的细滑的肌肤上来回摩挲着,阿萦却背着身把手推下去,那姿态像极了还在闹小脾气。 裴元嗣就更疑惑了,她今日回来晚了他都没多说什么,两人上床之前明明还好好儿的,她怎么突然莫名其妙就和他怄起了气呢? 裴元嗣不想和阿萦吵架,他想两个人靠在一起睡在一张床上搂着相互和和气气地说话,而不是两人各自背着身子生闷气。 阿萦这时翻过身来,上下扫他两眼,轻轻哼了一声道:“我今日看话本子,看到一个故事,大爷想不想听?” “什么故事?” 阿萦尖细的指尖圈点着男人的胸口,湿漉漉的杏眼媚眼如丝地斜着他道:“大爷自己偷偷看过了,怎的还来问我。” 她每过一处裴元嗣便身体忍不住颤.栗一下,裴元嗣握住她使坏的小手将她一下子反搂到怀里,在她耳旁喘着气道:“日后不许再看这些书,没得被这书带坏了,学那书里放浪的狐狸精作甚?” 阿萦愕然无语,“我怎的就放.浪了,我怎的就是狐狸精了,我说什么了呀,你……你放开我!” 她越挣扎裴元嗣越兴奋,阿萦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在他脖颈上也挠了两道印子,最后楚楚可怜地求饶道:“大爷饶命,我错了……夫君饶命!” 两人闹了一阵,裴元嗣是有些气她刚才对他爱答不理,便故意闹得她厉害了些,这会儿看她露出这幅可怜兮兮的小模样,怜惜她身娇体弱,还是放开了阿萦。 阿萦气喘吁吁地趴在他的胸口上,一猜就知道裴元嗣看书又囫囵吞枣了,肯定是觉得她那话本子粗鄙不堪看了两眼扔了。 她从枕下把话本子抽出来,翻到他折好的那一页,“……书生怀疑狐仙是妖,狐仙愤而离去,书生在房内相思成疾郁郁寡欢了三日,这夜窗外窸窣作响,有女子幽幽轻叹之声,书生大喜出门,将狐仙抱……” 书生把狐仙抱到了床上一番痴缠,阿萦略过此处,继续道:“书生好声好气说‘好姐姐恼我多时,今日莫要再与小生置气了’,狐仙冷笑道‘奴是妖非人,怎好再与公子私会,没得损了公子寿元,奴百死不辞!’” “书生解释道‘小生乡下粗鄙之人,未曾见过天上仙子,那骑驴老道直言姐姐是妖,小生骤听之下惊惧非常,且姐姐玉姿仙貌,实乃人间绝色罕有,小生不免生就怀疑之心,不过人之常情,那日亦并非欲要质问姐姐,只想确认老道所言是否为真,姐姐怒而离去,小生已是懊悔不已’” “那狐仙一语不发,书生窃喜,趁机将狐仙搂于怀中道‘小生对姐姐一见倾心,便是狐妖又如何,小生情愿损命折寿也要和姐姐日夜厮守,何况姐姐是那九天仙女,还望姐姐怜惜则,若无姐姐在常伴身侧,小生只恐命不久矣’……” 阿萦还欲再往下念,裴元嗣却像是受不了般按下她的书道:“好了,别念了。” 这书生轻佻做作又酸腐,竟为了一个狐女要死要活,阿萦念一句不亚于在裴元嗣耳边上刑,裴元嗣实在无法忍受。 阿萦俏声讥讽他道:“大爷若能如那书生一般温柔体贴甜言蜜语,何愁没有佳人相伴,对您百依百顺,但您每回生气却都凶巴巴地,再美丽温柔的仙女儿都被您给吓跑了……” “你是仙女?” “您别打岔!”阿萦杏眼瞪他道:“上次明明是您先答应了我可以打理铺子,可我不过是去了一趟牙行您回来便对我使脸色摔杯子,又不认当初的约定,过后对我连句好话都没有,您知道那段时日我每天心里有多难受吗?” 裴元嗣默然半响,“你发烧生病,我去看你了,你过生辰,我也给你送了礼物……” “那怎么一样呀!” 阿萦直起身道:“您倒是来看我了,您对我有句好话吗?咱们两个……睡、睡几晚莫名其妙就和好了,那我从前受的委屈也都翻过去不作数吗?我是想您哄哄我,我想咱们俩好好说话,有商有量!” “春狩时您说不喜欢我去集市,我又不是没答应您,可您答应了我的事您不该反悔呀,你就算不想让我去牙行,我日后不去了便是!可铺子是您送我的,您知道您送我铺子的时候我有多高兴多喜欢吗?我想把您送我的铺子经营得越来越好,我不想辜负您对我的一片心意!” 阿萦如一串串连珠炮似的质问他,裴元嗣心里其实明明也有很多话也想说,他想说他并不想和她吵架,不想凶她,他会担心她、怕她一个人在外面出事,不想她在管家和教养绥绥之外还要操劳…… 看着她掉眼泪,他心里也会……也会心疼和难受。 但这些话他说不出来,看着她抿了抿唇,继续保持沉默。 阿萦急了,催促他道:“您快说呀,书生怎么抱得美人归,那是因为人家会哄人,您不会哄人,我下次也不理您了,不让您碰了!” “你敢!”听到最后一句话,裴元嗣脸色一变捉住她的肩,他要亲过来“教训”她,阿萦就用手捂住他的嘴,怎么都不肯给他亲。 裴元嗣还想学刚刚那样霸王硬上弓,可阿萦那是故意欲迎还拒,这会儿阿萦怎么都不肯给他,他还真不敢伤了她。 “这次的事,的确是我不对,我不该对你食言而肥。你今日要去铺子,我昨晚不是也应你了吗,你晚回来一刻钟,我不是也没说什么?” 裴元嗣满头大汗,眼中流露出几分无奈,低声说:“但我真不会说那些话,萦萦,你别为难我了,你想要什么,铺子,首饰,金银珠宝,我都可以给你买。” 阿萦心想她倒是都想要,面上却坚持道:“我就要您哄我,您就学着念一念我也高兴。” 好吧,裴元嗣只能重新捡起那话本子,阿萦便凑过去很期待地看着他,未料他看了几眼忽然丢下书趁阿萦不注意堵住她的唇! 阿萦又气又恼,粉拳捶他,呜呜两声很快沦陷在他强势的密雨急风中。 - 隔两日后阿萦顺利拿着图纸再度出府,上次她和裴元嗣抱怨每回出门跟着一群小厮丫鬟不方便,第二天裴元嗣便让三七去牙行给她买了两个身体强壮的武婢出门贴身侍候。 他虽不理解阿萦为何每天忙成了小蜜蜂一样还喜欢东奔西跑出去抛头露面,但阿萦既然喜欢制香喜欢做生意,他也不想和她再因此闹得不愉快。 临出门前叮嘱她牙行、钱庄和酒肆之类的铺子不许进,若想逛市肆和集市要戴着帷帽提前和他说一声报备,跟着她的两个武婢都不许离身,也不能在外面逗留盘桓到天黑才回家……总之提了一堆要求。 阿萦出门心切全都应了下来,其实这些条件一个个听着唠叨繁琐,细想也都不是很过分,阿萦很满意裴元嗣的通情达理,临走前搂着他亲亲热热地亲了好几口。 和女儿玩了两刻钟,阿萦坐车出府。 马车停在温记脂粉铺前,早有工匠在里头候着。 阿萦把新调制的香丸香露拿给温大娘,随后和温大娘、工匠的领头说起了修葺的要求,因为她不会一直守在铺子里,所以两人听得都格外认真。 末了阿萦给了那工匠五十两银子的定金和十两银子的赏钱,去了后院巡视女工匠们如何制香。 温大娘回来后已经把一部分萃取香露的手艺交给了这些女工匠,经过一个月的时间女工匠们已经依葫芦画瓢跟着阿萦教的法子学了个大概,只不过阿萦毕竟从小就学制香,手艺更为熟练,女工匠们短时间无法学到阿萦制香的精髓,修制出的花露比阿萦给温大娘的花露便差了些味道。 比起熏香、香粉、香膏,花露香水的香味更为持久馥郁,且使用方便,不像熏香还要点燃熏衣半个时辰以上才能保持香味的浓郁持久,因此花露在脂粉铺中甫一上架便极受小姐贵妇们的热捧,便是女工匠们制作的价格便宜些的花露也售卖的要比寻常香粉香膏要紧俏。 尤其是幽香扑鼻的梅花香露,那一小瓶要卖三两银子的价格说起来也不便宜,但光是阿萦适才在店铺站那一会儿的功夫便有数名小姐登门询问。 指点女工匠们时阿萦便摘下了帷帽,女工匠们都知道阿萦是卫国公裴元嗣的爱妾,没想到她人生得这样好看还没有架子,说起话来轻言细语耐心温柔,一时都对这个年轻美貌的小妇人心生好感敬佩。 不多时,织香从后角门找上门来。 阿萦净手离开了工坊,避人耳目命紫苏将织香请到铺子后院的暖阁。 织香是阿萦在沈家的耳报神,她刚从卫国公府过来,听说阿萦一早来了温记脂粉铺便匆匆赶过来报信儿。 “姑奶奶,奴婢安插在王嬷嬷身边的小丫鬟说,二夫人今日吩咐王嬷嬷办一件重要的事,奴婢出门时一直跟踪王嬷嬷到街西的回春医馆,您要不要去看看?” 谨慎起见,阿萦先让织香离开,而后告别温大娘,与紫苏一同坐车去了街西的回春医馆。 马车快到到达时,阿萦撩开帏帘顺着紫苏手指的方向看去,果见一个身着银灰色褙子的老妇人身影从一处医馆出来。 不是旁人,正是王嬷嬷。 少顷,王嬷嬷坐上马车走远,车夫将马车驱停在一家名为“回春医馆”的大门前。 阿萦戴上幂篱下了马,紫苏率先走到坐堂的大夫面前,低声与大夫耳语几句。 这位老大夫头也不抬便皱眉拒绝。 财帛动人心,紫苏也不多说什么,从衣袖下拿出一只钱袋子,直接露给老大夫看。 老大夫摸了摸,大吃一惊,向着紫苏和紫苏身后一言不发的阿萦看去。 内心挣扎片刻,他说道:“人多眼杂,请两位娘子去楼上详谈可好?” 楼上雅间,老大夫抓了一把小果子仁般的药材放到阿萦面前,说道:“此乃酸枣仁,酸枣仁有宁神安心的功效,常用于治疗失眠多梦,适才那位老夫人买走的正是此药。” 乍看之下似乎并无不妥之处,阿萦将几粒酸枣仁放在鼻间细细嗅着,问:“敢问大夫,这酸枣仁孕妇可能用?” 老大夫捋着胡须道:“孕妇临盆前失眠多梦正常,实在受不住可少量服用,不过是药三分毒,此药服用多了有催产之效,服用超过六钱更易导致难产,娘子需千万留心才是,”顿了顿,主动道:“适才那位老夫人买了两钱,并未超过剂量。” 从回春医馆出来,马车上,阿萦脸色阴沉。 紫苏低声道:“织香说芸姨娘的产期就在这几日,朱嬷嬷始终对芸姨娘守着形影不离,二爷不在的时候朱嬷嬷几乎与芸姨娘同吃同住,二夫人根本寻不到下手的机会,姨娘还有何处不放心?” 沈二夫人当然不敢下手,有朱嬷嬷跟防贼似的防着她,一旦芸香出任何差池莫说是阿萦,第一个怀疑她的肯定是沈文德。 从前沈文德惧内是因他性情懦弱,而妻子强势有所依仗,就连纳妾都不许他,今时不同往日,阿萦是卫国公宠妾,还生下了裴元嗣长女,虽说裴元嗣颇不认他这个老丈人的身份,沈文德的身份却是跟着水涨船高,以前在朝中许多见他便不给好眼色的同僚、甚至上司都对他毕恭毕敬起来。 沈文德将此归结于女儿的功劳,腰板也跟着硬了许多。 于是打从沈二夫人设计陷害沈玦与芸香之后沈文德就开始明摆着厌恶起这个原配妻子,尤其是有芸香这么个年轻美貌、温柔小意,还怀着他老来得子的小妾日日在身旁娇滴滴地吹着枕头风。 次子沈玦高中秀才,大儿子沈瑞一事无成还整日就知道吃喝嫖赌亵玩丫鬟,沈文德将所有的错都归结到了沈二夫人这个妻子身上,认定是她教子无方带坏了儿子,沈二夫人在府里的日子别提过得有多烦闷。 她越是烦闷,便越是恨阿萦和芸香,芸香生下的是女儿还好,若是儿子,阿萦料定沈二夫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而眼下芸香临盆在即,常言道女人生产便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如果说先前芸香走过了八十难,那么这即将到来的最后一难于她而言才是生死攸关的一场大仗。 就像母亲林氏在入沈府生二弟之前身体康健,却在生产时大出血一命呜呼,人人都以为母亲是胎大难产,十几年过去罪魁祸首沈二夫人依旧作恶多端活得好好儿的,而钱婆子却急病而死,何女医至今下落不明,阿萦不相信沈二夫人会真的置身事外、束手待毙。 即使没有证据,但阿萦坚信终有那么一日,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她会揭穿沈二夫人所有的罪行,用这毒妇的血为她可怜的母亲陪葬! 第71章 第 71 章 沈府。 夕阳西下,入秋的天微风徐徐,不冷不热,芸香就坐在小花园的秋千架下做孩子穿的小衣,不时地将衣服抬起来对着光线看几眼,满脸都洋溢着即将做母亲的幸福。 “嬷嬷,您瞧这小肚兜好看吗?”芸香笑着问。 肚兜儿上绣着一只栩栩如生威风凛凛的虎头,意为孩子出生之后身体康健长命百岁,朱嬷嬷打量着笑道:“姨娘绣的精致又好看,小主子一定会喜欢。” 芸香便喜不自胜。 这时丫鬟来报,说是二爷回来了,芸香赶忙起身,手里拿着肚兜儿捧着大肚子就要往外去迎,朱嬷嬷担心她摔在地上,忙上前扶住道:“姨娘别急,仔细摔倒!” “快坐下,你乱动什么!” 说话间沈文德自园外气喘吁吁地快步走了进来,斥责道。他从外面看见芸香急切地站起来后就担心地眉心一跳一跳,生怕芸香不小心摔倒伤着。 朱嬷嬷见状便与其他丫鬟悄悄后退。 沈文德走到近前,高大的身影罩过来将娇小的芸香往旁边的软塌上一按,“说了多少回你不必起来迎,怎么就是不听?” 当丫鬟时的习惯了,一时也改不过来,芸香看着满脸担心的沈文德,丰腴娇美的脸庞上情不自禁浮起一丝红晕,“我又不是那三岁的小娃娃,走两步就能摔倒,您急什么。” “你还挺着个大肚子,走路不方便,哪还能跟做姑娘的时候一样粗心大意。”沈文德拿出帕子细心地替芸香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 芸香却一下就恼了,推开他的手道:“那您是担心我出事,还是担心我肚子的孩子出事?” 沈文德失笑,温声道:“自然大的小的都担心,怎么了,怎么说两句还恼了,刚才我回来的时候你不是还挺高兴的吗?” 芸香就是不开心,因为沈文德好像只关心她肚子里的孩子,并不是关心她,如果她没有怀孕,他现在还会对她这么好吗? 芸香抬头看着眼前年近不惑却依旧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男人,忽然觉得心里很难受。 以前做丫鬟,她本本分分老实守己,后来沈二夫人把她送给二爷做姨娘,她开始不愿意,不想伺候年纪都能当她爹的老男人。 但女人总是这样痴情重情,和男人肌肤相亲、日夜相处,同床共枕时间久了,芸香心里终究生出她不该奢望的情愫,在阿萦眼中或许他懦弱薄情,可在芸香的眼里,沈文德是她腹中骨肉的父亲,是她的丈夫,是她的天,在她最难过无助的日子都是他陪在她的身边温柔照拂。 她知道他于妻子沈二夫人是责任和妥协,没有丝毫感情,于阿萦和沈玦的母亲林氏才是真爱,即使林氏已经过世多年,他依旧会珍藏着林氏在世时绣给他的香囊荷包,重若珍宝,每每思及芸香便黯然神伤,痛不欲生。 她垂着眼帘一语不发,泪水不听使唤地簌簌而落,沈文德一怔,抚摸着芸香的头叹道:“还说自己不是孩子,我看你比三岁的孩子还要娇气,我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爹了,比起孩子,我当然是更担心你多一些。” 用帕子给芸香抹去泪水,芸香吸吸鼻子,泪眼濛濛地问:“真的?” 沈文德耐心地点头,像哄孩子一样哄她。 芸香便怅然将头靠在沈文德怀里,或许女人就是这样患得患失,听着沈文德宽慰的话语,芸香心里却不知为何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恐惧与担忧。 …… 沈二夫人站在远处看了半响,面无表情地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不多时,王嬷嬷回来径直去了佛堂,沈二夫人跪坐在佛堂前边诵经边敲木鱼,听见动静瞥了王嬷嬷一眼。 念完这段佛经,沈二夫人放下木鱼走到内室,王嬷嬷跟过去,悄声说:“夫人,药都已经备齐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沈二夫人想到适才沈文德与芸香你侬我侬的样子,平静道:“若是女孩儿,便让她自生自灭,若是男孩儿,留这孩子一命,抱养到我膝下。” 至于芸香那个贱人,当初她既然敢背叛她,就别怪她去母留子! - 回家当夜阿萦便做起了噩梦,她浑身直冒冷汗,珍珠似的泪水一串串打湿月白色的绫锻枕巾,口中畏惧地哭喊着“别过来”、“求求你不要杀我”之类的话。 裴元嗣以为阿萦被梦魇住,立即起身将阿萦叫醒,阿萦睁开眼看见他却吓得浑身一哆嗦尖叫着往床角缩去。 “母亲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放过我!” 夜如泼墨,锦香院内灯火通明,裴元嗣拉开全部的帐子让灯光透进来,轻声安抚许久才慢慢将蜷缩成一团哭成泪人的阿萦搂进了怀里。 男人的怀抱温暖且充满力量,阿萦渐渐镇定下来,也认出了枕边人是谁,她在裴元嗣怀里哽咽道:“大爷,我,我梦见娘了!娘说她和弟弟是死在母亲的手里,是母亲害死了她,让我给她报仇雪恨!” “我好害怕,母亲说要杀我灭口,说我不该知道这么多,我吓得抱着阿玦一直逃一直逃却怎么都逃不掉,她把阿玦扔到了海里,把我绑着脱光了衣服抽鞭子,我好疼好疼,哭着求她放过我,可她说我娘和我都是活该,她要把我活活抽死……” 裴元嗣傍晚已从两名武婢的话中已经得知阿萦今日去了温记脂粉铺和回春医馆,适才歇下时阿萦还和他随口谈起说今日无意在回春医馆看见了沈二夫人的贴身嬷嬷王嬷嬷。 莫非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阿萦实在太怕那谭氏才会做会这样的噩梦? 细想却不应该,阿萦又不是没有回过沈家见到谭氏和她的贴身嬷嬷,为何偏偏这次回来便做了如此骇人的噩梦? 在裴元嗣的追问之下,阿萦不安道:“我、我怕我说了大爷会责怪我……”泪眼盈盈地望着裴元嗣,一双杏眼中满是忐忑。 裴元嗣心疼她小心翼翼的模样,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道:“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不会怪你。” 阿萦感动地流下泪来,这才安心地靠在男人的胸口诉起衷肠。 因为她早先就问过那老大夫,若是隐瞒肯定瞒不过裴元嗣,索性就说了“实话”。 她说在回春医馆外看见王嬷嬷疑神疑鬼左顾右盼,像是有什么问题,便进门去问医馆的大夫,老大夫拿了钱告诉阿萦,王嬷嬷买了不少陈年的酸枣仁回家。 酸枣仁本无甚特别,阿萦脑中灵光一现,忽记起父亲沈文德小妾芸香产期将近,便问老大夫孕妇若服食了酸枣仁会如何,老大夫却说酸枣仁服用过量活宫推血,轻则难产,重则流产失血过多而亡! 而她的母亲林氏当年也是因难产失血过多一尸两命而亡! 联想到当年母亲的死因,阿萦听后内心惊惧不已,可这些本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她害怕说了会惹裴元嗣不快,便一直闷在心里,没想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晚上躺下果然就做了噩梦。 “那梦就像真的一样,我好像又看见娘和六弟浑身是血地死在我的眼前,我永远都忘不掉那天我娘凄厉的哭声……大爷,您说我娘她真的是难产吗,为何我娘生我和阿玦时都是顺产,进沈家第一年生六弟时就偏偏难产?连郭太医和孙大夫都说,顺产两次的女子再生产难产的机会极小极小!” 阿萦求助地看向裴元嗣,在她柔弱哀戚的哭声中,裴元嗣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他记得阿萦曾和他提到过,她的母亲林氏是在进沈家不久之后便难产而亡,那时他以为这是一场意外。 今时不同往日,裴元嗣已不打算再娶妻,阿萦便是他的妻,是他日后要相伴余生的女人,他不喜卖女求荣的沈文德,但林氏一生命途多舛,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如果她现在还活着,一定不会愿意将阿萦送给曹诞做妾。 裴元嗣不信鬼神,可从阿萦口中那王嬷嬷的举止确有怪异之处,岳母之死成迷,裴元嗣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倘若谭氏真没问题,便不怕他查办,倘若谭氏有问题…… 裴元嗣神色冰冷,那就要谭氏为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 九月初头几天就是芸香的预产期,这段时日沈文德几乎推掉了所有的人情往来,除了上朝以外的时间忙完正事就赶回家守在芸香身边。 虽然他已经有了沈瑞、沈玦和阿萦三个孩子,芸香腹中的这个孩子却是他的老来得子,可能是人上了年纪会比年轻的时候更贪恋家的温暖,几个孩子长大了都相继离他远去,大儿子不服从他的管教,几乎每天不着家,最让他难过的是阿萦和阿玦姐弟。 因为他答应把阿萦嫁给曹诞和卫国公,至今阿玦都依旧记恨他,一年到头和他都说不上几句话。 阿萦更懂事体贴,逢年过节都会让人往家里送礼物,就是因为她的懂事,沈文德才更加羞愧当年的决定。 幸好裴元嗣待阿萦好,他能护得住阿萦,而不是像他当年那般懦弱无能,沈文德就是死也瞑目了。 他如今别无所求,唯一的期盼便是家和万事兴,妻子谭氏和儿子沈瑞能洗心革面,不再寻衅滋事,芸香能顺利生下孩子。 九月初五的凌晨,芸香终于发动。 已经是三个孩子父亲的沈文德像第一次当爹一样从凌晨一直在门口站着守到次日上午,他焦灼地走来走去,不停催促询问丫鬟屋内芸香和孩子的情况。 芸香的哭声撕心裂肺,她每哭一声都牵动着沈文德敏感的神经,擦汗的手微微颤抖。 阿萦接到消息后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迅速起床洗漱,裴元嗣叫她回来吃饭,阿萦摆手说去沈家吃。 “萦萦。” 阿萦走到门口,裴元嗣又叫住她。 “怎么了?”阿萦着急地回头。 裴元嗣走到阿萦面前,正色叮嘱道:“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以自己为先,保护好自己,下衙我会去沈家接你,记住我叮嘱你的话了吗?” “记住了!” 既然裴元嗣都答应会去沈家帮她撑场面,不应白不应,阿萦感激地应下,遂将家务事托付给陆氏和陈庆媳妇,裴元嗣又让三七点了七八个侍卫随阿萦一道过去,两刻钟后一行十来个人从卫国公府浩浩荡荡赶去沈府。 沈府,沈文德一见到阿萦仿佛有了主心骨,又惊又喜地迎过来道:“阿萦,你,你怎么大老远跑过来了!卫国公他会不会不高兴?” “他不会,您放心。” 阿萦和沈文德简单寒暄两句,走到隔壁的梢间,朱嬷嬷从产房里过来道:“谭氏那边都准备好了,只是芸姨娘从凌晨四更开始发动,现在还宫口才开一指,不如姨娘先回棠华院歇歇?” “不必,我就守在这里,”阿萦握住朱嬷嬷的手道:“嬷嬷快回去吧,你和织香都是我在沈府最信任的人,朱嬷嬷,芸香和我未出世弟弟或妹妹的性命就托付在你手中了!” 朱嬷嬷郑重应下,转身又进了产房。 产婆和稳婆都是阿萦一个月前送进的府里,怕的就是芸香会早产,如今芸香足月生产,沈二夫人那里又有裴元嗣的人盯着,芸香应当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从早上一直等到晌午太阳高高地挂在天边正中,芸香的宫口终于开到了六指! “快端两盆热水、参汤进来,快些!”丫鬟从产房出来叫道。 阿萦和紫苏迅速对了一个眼色。 不消片刻便有一个婆子端着一盆热水从膳房快步跑过来。 那盆冒着腾腾热气的热水乍看没有丝毫异处,然而就在婆子快要跑进屋里的时候阿萦却突然从廊下的美人靠站了起来,指着那端热水的婆子厉声喝道:“快把她给我拿下!” 此言一出,周围不知何时竟跳出三个身强体壮的佩刀侍卫,前后左右将这婆子围着扣在了地上,另一个侍卫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婆子手中险些掉在地上的水盆四平八稳地夺回了手中。 “姨娘,这就是加了酸枣仁的热水!” 三七将水盆捧到阿萦面前道。 “酸枣仁?”沈文德一惊,忙走过来道:“阿萦,这是什么意思?” 沈二夫人要对芸香下手,芸香平日的衣食住行却都不经过她手,皆有朱嬷嬷和沈文德的人寸步不离地照看。且阿萦身份今时不同往日,她将朱嬷嬷派到芸香身边,那是明摆着不信任她,如果芸香再在怀孕期间出事,不论沈二夫人有没有对芸香下手,阿萦肯定都会把账都在她的头上! 是以芸香有孕这段日子里沈二夫人不仅没敢碰芸香一下,为了防止芸香见了她惊惧之下小产甚至连她每日的晨昏定省都全部免了,府里每日好吃好地喝供养着她。 沈二夫人不是第一回干这种缺德事,想要弄死一个女人最简单的法子便是趁她生产时动手,因为生产本就是女人的一道鬼门关,是这个女人一生中最脆弱的时刻,这样即使芸香死了旁人也只会说是芸香命不好,无人能怪到她的头上。 她不可能容忍一个夺走了丈夫宠爱的小妾,眼睁睁看小妾当着自己的面和丈夫生儿育女、如胶似漆,那是将她的颜面和尊严踩进烂泥里折辱。 有些事做过第一次,第二次再做便是顺理成章。 沈二夫人正在佛堂里念佛经,丫鬟过来告诉她芸香开了几指,目前的情况如何,沈二夫人神色淡淡,仿佛超脱世外一切与她无关一般。 直到院门被人强行撞开,四五个面孔陌生的黑衣侍卫凶神恶煞地夺门而入,沈二夫人手中的木鱼槌“咚咚”两声掉落在地上,脸上终于露出恐慌之色,起身骂道:“你们是谁,谁准你们闯进来的,来人啊,来人——” 三七拍了拍手,被堵住口鼻的王嬷嬷从身后被两个侍卫押了过来,三七扫了眼香烟袅袅的香炉以及沈二夫人脚下快要被翻烂的佛经,冷笑道:“毒妇,念再多的佛也减不了你犯下的罪孽,敢害我们姨娘的娘,来人,把谭氏给爷五花大绑!” 王嬷嬷和沈二夫人都被堵住口鼻绑到了梢间,只见一两鬓斑白的老大夫正站在黑漆方桌上的大铜盆前神色凝重地以银针试毒,银针针身光泽银亮并无变化。 紧接着老大夫又抓起一把砂锅里残余的药渣放在白纱布上仔细辨认,同时将从王嬷嬷身上搜出来的一只白瓷瓶打开,品尝其中粘稠的药汁味道,片刻后面色大变,指着药渣与白瓷瓶道: “此乃取了酸枣仁核日夜煎熬浓缩而成的膏汁,取出果核,此药在药理之上便无毒副作用,然酸枣仁生性阴寒活血,倘若这浸透了酸枣仁巾帕的热水涂抹擦拭于开宫的产妇下.身,不出三刻产妇必定大出血,恐有难产之兆!” 毒不入口,便是仵作与大夫剖尸查验也拿不到下毒之人的任何把柄,且热水擦拭完产妇之后势必会被清理泼掉,没有人会在意一盆用完的脏污血水,可见下毒之人心思缜密险恶,实在可恶可恨! 沈文德目呲欲裂,五雷轰顶,郭太医话音刚落他便疯了似的上前死死掐住沈二夫人的脖子吼道:“你这蛇蝎心肠的毒妇,你已经害死了蘅儿,你还想害死芸香!我要杀了你,若芸香有事,我要你给她和孩子偿命!!” 你已经害死了蘅儿,还想害死芸香…… 你已经害死了蘅儿…… 你已经害…… 原来他早就知道娘是谭氏所害…… 一瞬之间阿萦的心脏仿佛被人攥住般地窒息,她呆愣愣地、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她那因失去理智而面目狰狞的父亲,不知不觉竟中泪流满面。 一道耀眼的白光从在她眼前炸开,阿萦身子一晃,猝不及防地向后倒去。 “姨娘!”紫苏与桂枝两人慌忙扶住阿萦。 “我没事。” 阿萦许久之后才能勉强站稳,她深吸一口气,再用帕子体面地擦去脸上的泪水,对决明道:“让她开口说话。” 决明按着谭氏的脖子,摘去她口中塞的帕子,沈二夫人却先啐了沈文德满脸,破口大骂道:“我不认,我凭什么要认!沈文德你这狼心狗肺的男人,当年你娶我的时候怎不说我是毒妇!婚后不到两年我还怀着身子你便出去找外室,在外将那个贱人养了整整四年,生养了三个野种,你让我沦为整个沈家和娘家的笑柄,你又把我这个妻子的颜面放在哪里!?” 沈二夫人又哭又笑,“我这一生都毁在你的手中,是你把我逼成了毒妇!沈文德,你还好意思来问我林蘅是怎么死的?”她恶毒地道:“那我告诉你,她就是死在你手里,死在你的手里!” 沈二夫人凄厉的哭喊声惊动了产房内的芸香,芸香瞪大双眼抠着身下濡湿的褥子,苍白汗湿的面庞上渐渐露出痛苦之色。 “芸姨娘大出血了,不好了,芸姨娘难产了!” 产房外众人闻言皆是大惊失色,唯有沈二夫人猖狂笑道:“沈文德你看见了没,就算没有我她也会难产,你就是个克妻克子的天煞孤星,你身边所有的亲人你的儿子女儿都将因你不得善终!” 沈文德仿佛听到芸香在喊他的名字,他松开沈二夫人不顾一切冲进产房之中,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让芸香死。 他已经失去了林蘅,不能再失去芸香。 芸香早已疼晕过去,浑身没有半分气力,一只手无力地自床沿垂下,丫鬟扶她喝下止血的汤药,几人费了半天劲才将汤药强行灌进去。 沈文德坐在床畔急切温柔地呼唤芸香的名字,芸香长睫微颤,缓缓睁开泪眼哀伤地望着他。 “二爷,我是不是、是不是要活不成了……” “别说傻话,你不会死!” 沈文德强颜欢笑,用袖子擦拭着芸香额间的汗,“你若活下来,我娶你为妻,芸香,你不会有事,你答应过要陪我一直到老!” 芸香艰难地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脸,沈文德握住芸香的手扣在脸上,芸香心疼地道:“二爷别哭,救孩子,求求您,求求您……” “保大人,大夫,你们救救芸香,我不要孩子,我只要芸香!”沈文德跪在地上求产婆稳婆。 其实不论是保大人还是孩子都悬,产婆、稳婆对视一眼,产婆对沈文德叹道:“沈大人,芸姨娘已然力竭,若是强行生下去只怕大人孩子都保不住!” “大人孩子都要保,若是两个都保住重重有赏!” 阿萦和郭太医一道走进来,上回她生绥绥时便是郭太医坐镇,阿萦见产婆稳婆俱面露难色便知保住两个怕是难,她对郭太医恳求道:“郭太医,即使保不住孩子,求您也一定要保住芸香,孩子还能再有,大人却只有一个。” 郭太医只能说:“老夫尽力而为。” 郭太医进去先给芸香把脉,芸香神志不清地靠在沈文德怀里,沈文德不停地和她说着话,急道:“芸香,别睡过去,芸香!” 郭太医脸上的汗珠滑落下来,顾不得擦汗,他将针缓缓刺入芸香的合谷、至阴、气海等穴位,慢慢芸香腹痛如绞,抓着沈文德手情不自禁哀嚎起来。 满屋子浓烈的血腥气,以及芸香痛彻心扉的嚎叫,在阿萦脑中“嗡嗡”地胶着着,阿萦渐觉胃口一阵痉挛,似有一股呕意翻涌上来,她忍不住躬腰捂住嘴干呕,险些再度晕倒在地。 “姨娘,姨娘你没事吧!” 一早上晕倒两次,紫苏和桂枝十分担心,两人合力将浑身绵软无力的阿萦半搂半抬到了梢间的贵妃榻上倚着。 沈二夫人与王嬷嬷等人已被决明三七堵住嘴押了下去,梢间安静无人,紫苏去给阿萦倒了杯热茶,阿萦饮下之后才感觉好许多。 “一定是姨娘早晨没吃东西的缘故,产房太过血腥,您这样下去熬不住,姨娘,还是吃些东西罢!” 阿萦胃口还是难受,她吃不下东西,但若是现在不吃只怕撑不到芸香生产,阿萦遂虚弱地点了点头。 膳房一直开着灶,紫苏不放心沈家人做的饭,亲手下厨给阿萦熬了一锅粥,又拌了一盘萝卜丝小菜,尝过无毒之后才端给阿萦。 阿萦精神恹恹,勉强喝了半碗粥,忽听隔壁产房传来一道嘹亮、高昂的婴儿哭嚎,却无人为此欢呼雀跃—— 因为紧接着便传来父亲沈文德那压抑低沉的哭声。 “啪”清脆一声,阿萦手中的瓷勺无意识地掉落在了汤碗中。 第72章 第 72 章 产房中,芸香看过刚出世的孩子,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弥留之际她缓缓转向沈文德,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说:“四姑娘,我要见,四姑娘……” 阿萦由紫苏和桂枝扶着快步走到芸香身边,握住她的手道:“你不会有事的,芸香,你要想想七郎,如果你要走了七郎怎么办?” 芸香气若游丝道:“四姑娘,当年你救我一次,我却恩将仇报将你出卖给王嬷嬷,也许这就是天道轮回,是命。” “你善有善报,不计得失又救我一命,如果没有你,也许我都活不到今日生下他,”芸香微微侧脸,温柔地看着襁褓中的婴孩,“只可惜我与这孩子有缘无份,我不怪任何人,是我自己命不好,四姑娘,我想把这个孩子托付给你。” “我还有、还有一个弟弟,他今年十五岁,比五少爷小一岁,日后姑娘但有驱使,他必定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别说了,芸香,你别说了。”阿萦流泪道。 芸香最后看向沈文德。 阿萦与郭太医等皆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沈文德贴着芸香渐渐冰冷的手放在脸上,芸香嘴角扯出一抹虚弱的微笑,喃喃道:“一爷,我、我从不后悔嫁给你做妾,我只是很难过,我永远不是您心里最爱的那个人。” “照顾好七郎。” 芸香慢慢阖上双眼。 极少有人能面对这般生离死别的场面而无动于衷,郭太医给芸香最后一次把脉,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出产房去。朱嬷嬷长叹了口气,忍不住低头抹泪,屋内断断续续响起小丫鬟们抽泣声,年幼的七郎却还并不知道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母亲,扑腾着小腿哇哇哭叫起来,拱着一旁的母亲,似乎是饿极了想要吃奶。 阿萦没有力气,便命紫苏抱着孩子出去找奶娘吃奶。 直到孩子被抱走,沈文德都仿佛被定住一般怔怔看着芸香毫无血色的脸庞,“连你也要离我而去……” “如果当初你能护住我娘,在我娘死后肯为她沉冤昭雪,而不是就这样懦弱窝囊地过这一生,或许今日芸香便不会死。” 沈文德蓦地抬头,阿萦眼中是恨是怨,死死地盯着他,眼底犹如冰封万里的雪山那般遥远冰冷。 沈文德心不住往下掉,他艰难地张了张口,竟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萦一字一句道:“你口口声声爱我娘,却明知谭氏害死我娘依旧放任凶手逍遥法外。” “你明知她与沈瑞欺我辱我,阿玦至今体弱多病皆是拜她所赐,却只会在私下劝我和阿玦忍。” 阿萦笑了起来,笑出满脸泪水,“谭氏有一句话没有说错,今日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可怜我娘、芸香和我未出世的弟弟,她们个又做错什么?” 沈文德哑口无言,老泪纵横。 眼前芸香冰冷僵硬的尸体,生产时她撕心裂肺的哭喊与十四年前母亲离世时的一幕逐渐在阿萦脑海中重合在一起,阿萦忽觉眼前的一切开始颠倒昏花起来,她努力瞪大双眼,泪水从眼眶重重掉落。 她的身子也轻飘飘地向后坠去,好像要堕入无尽的深渊之中,就在她即将落地的瞬间,突然有个坚实温暖的怀抱将她接入怀中。 “阿萦?阿萦!” 裴元嗣焦急地拍着阿萦苍白的小脸,大步将她打横抱到隔壁房中,阿萦身子便软绵绵地陷进被子里,长睫紧紧阖着,往日里红润的唇再没有丝毫血色。 郭太医适才在梢间时就看出阿萦脸色不对,只是那会儿情势危急紧张,容不得他做出判断,这会儿赶紧拎着药箱过来给昏迷的阿萦把脉。 “怎么样郭太医,阿萦她究竟是怎么了?” 见郭太医始终抿唇皱眉不说话,裴元嗣忍不住担心地问,阿萦手脚冰冷,该不会是又感染了风寒,还是上次的风寒压根就没好利索? 是见到芸香之死谭氏不肯伏法气急攻心,还是怨恨生父沈文德的懦弱无能心灰意冷? 这短短一会儿的功夫裴元嗣脑中已经闪过了无数念头,然而郭太医把完脉却拈着胡子笑了起来,对裴元嗣抱拳道:“卫国公,老夫该恭喜你啊,恭喜你又得一胎,萦姨娘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裴元嗣愣在原地,半响都没消化好郭太医口中的那几句话,还是七惊喜地叫了起来,“大爷,萦姨娘有了身孕,萦姨娘有了身孕啊!” 裴元嗣反应迟钝一般转过头去看着躺在床上还昏迷不醒的阿萦,怔怔地想,阿萦有身孕了,他……又要做父亲了? 郭太医慈眉善目地看着因为太过惊喜以至于稍显手足无措的裴大都督,悄悄退了下去。 裴元嗣甚至都没察觉周围人已经走光,他拉着阿萦绵软的手指,细细地抚摸阿萦的柔荑,脸上情不自禁露出笑容,嘴角也高高翘起,整个人都处于一种难言的喜悦状态。 可惜处于昏迷中的阿萦并不能与他分享此刻的喜悦。 她的魂魄似乎回到了五岁那年母亲生产时,她茫然地等在外面听着屋里母亲撕心裂肺的喊叫。 五岁的小阿萦再懂事也不过是个孩子,她不懂母亲为何生弟弟妹妹要哭得那样大声,那样难过,更不懂为何所有人脸上都只有焦急之色,她心疼得大哭,她不想要弟弟妹妹,她只想要娘别哭,别疼,她的心犹如油煎一般煎熬着! 忽然屋内传来产婆的喊声:“林姨娘难产了,林姨娘难产了!” 屋门一开,那姓何的女医出来宣布,她先于父亲冲进屋里,冲到母亲床前,而母亲浑身是血,血从床上滴落到床底,她眼前的世界一片血红。 林氏苍白的脸上布满灰败之色,温柔抚摸着女儿哭红的小脸道:“阿萦,你是姐姐,娘不在的时候要照顾好弟弟。” 她大哭着问:“娘要去哪儿?我不要娘走!我要娘和我一起照顾弟弟!” 林氏面露哀戚之色,不忍年幼的女儿承受丧母之痛,含着泪轻声说:“娘,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可能等你长大及笄,等你成婚生子,娘才会回来……” “我不要娘走,娘别走!”阿萦哭嚎着去拉父亲沈文德,“爹爹你救救娘!娘流了好多血,她好疼!我不要弟弟,我要娘,我要娘!” 父亲却只是抱着她,看着弥留之际的林氏默默流泪。 “死了好,死人才不会碍我的路。” 沈一夫人阴森森地站在阿萦身后道:“一个卑贱的歌伎也想进我沈家家门,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捏着阿萦的下巴冷笑:“还有你这个小狐狸精,小小年纪就长成这幅模样,长大了就把你卖给老头子做妾,要让你和你娘一样生不如死!” “放开我,我娘才不是歌伎,我娘说我外祖父是青天老爷,他是被人陷害,我外祖父会给我做主,我不嫁给老头子,你放开我!” 阿萦恐惧极了,小手无意识地挥舞着想要挣扎着逃走。 一会儿是弟弟八岁那年被嫡母按在雪地里鞭打的场景,一会儿又是父亲劝他嫁给曹诞老泪纵横哭诉自己无奈的场景,一会儿又是母亲浑身是血躺在产床上的场景。 阿萦头痛如刀绞,泪水泉涌而出。 “萦萦,萦萦,你醒醒,萦萦,你是在做梦!” 阿萦猛地睁眼,模糊的泪眼中男人心疼地望着她,柔声说:“你只是在噩梦,萦萦,一切都过去了……” “你怎么才过来!” 阿萦呜呜哭着扑进他的怀里,拳头雨点一般落在裴元嗣的身上,“你说会过来接我,你这个骗子,你怎么才过来!我好害怕,都是血,全都是血,流到我的脸上身上!” 裴元嗣轻吻阿萦的额头,低声认错、安抚,许久许久阿萦的哭声才力竭般止住,发现自己已不是在沈家那个于她而言近乎噩梦般的产房,而是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小家里,昏昏沉沉地靠在裴元嗣怀里睡了过去。 裴元嗣眉头紧锁,将阿萦小心从怀中放入被子里,掖好被角。 裴元嗣神色凝重地去了书房。 七与决明早已等候多时,七先将沈一夫人与王嬷嬷、医馆大夫等人提审的情况禀告给裴元嗣。 “沈一夫人死不认罪,王氏开始也嘴硬,后来属下以她两岁的孙子为要挟,这老货终于松口,承认谭氏在十四年前确实买通何女医与钱婆子以添了酸枣仁的热水毒害林姨娘。” “钱婆子曾为谭氏接生,为讨好谭氏献计酸枣仁水可致使孕妇难产,且此水无毒,只需在孕妇生产时涂抹于其下身便能立即起效,不会被仵作和大夫查验出来,以备不时之需,谭氏接着买通何女医,假使不能一尸两命,便令何女医想办法扼死林姨娘刚出世的孩子。” 在林氏难产过世后不久,何女医便离开京城下落不明,至今已有十四年,而钱婆子也早在十一年前急病而死,一人销声匿迹,死无对证。 阿萦上一次梦魇之后,裴元嗣很快也找到了沈一夫人害死林氏的关键,遂命决明秘访钱婆子的死因与何女医的下落。 在此之前阿萦已找了一年多都找不到何女医的踪迹,裴元嗣毕竟在朝中浸淫多年,耳目众多,没过多久决明便发现钱婆子死前一晚曾有街坊邻居文太太发现钱婆子在京城的仙客来酒楼见过一个妇人,回来当晚钱婆子便在院中“失足”摔倒,磕中头部吐血而亡。 十一年前的钱家人不知内情而将钱婆子草草下葬,十一年之后裴元嗣亲自登门,请大兴县令重新审理此案,在征得钱家人的同意后,大兴县令命人将钱婆子在城郊十里的坟墓掘出来,让京城最精于查验断案的仵作对钱婆子已经化为枯骨的尸体重新查验。 就在昨天晚上查验结果出来—— 钱婆子不是摔死,而是在摔死之前提前服毒,为了制造不被人怀疑的假象才故意摔倒。 且在此之前,钱婆子的儿子承认钱婆子临死的数日钱曾给他一百两银子的私房让他休妻另娶。不过是钱婆子的儿子拿了钱没照办就是了,夫妻两人怀疑这大笔银子来路不明,胆战心惊了十一年,至今那一百两银子都埋在院中的大杨树下,分文未取。 文太太只能辨认王嬷嬷与钱婆子见过的妇人样貌相似,却不能确认当日钱婆子见过的人就是王嬷嬷,裴元嗣遂命人将这一百两银子挖出来,再将沈家和忠勤侯府十几年前的账本统统找来仔细比对,果然发现这一百两银子出自沈一夫人之手。 十几年过去,沈一夫人行事愈发谨慎,此间毒害芸姨娘之计便只有王嬷嬷知晓,就连购置酸枣仁从头到尾也都是王嬷嬷一人代劳。 药堂医馆不能一次性卖给王嬷嬷大量酸枣仁,王氏便隐姓埋名在短短几个月内辗转了京城、河北、河南等地的数家药堂买药,最终买到了一十斤的酸枣仁,熬制成膏汁预备在芸香生产当日下手。 除了至今没有消息的何女医,钱婆子一家、王嬷嬷等人证物证俱在,便是沈一夫人不肯认罪也撑不了多久。 两人回禀完毕,裴元嗣神色冷峻,让他们下去继续审问沈一夫人,七决明应诺离去,决明刚走到门口裴元嗣却又突然叫住他道:“等等。” 决明退回来,静等主子的吩咐。 裴元嗣指尖一下下敲击在案几上,想到阿萦适才在梦里那几几句颠倒四的梦话,沉吟道:“你再去教坊司,查一查姨娘的生母林氏的生平。” - 裴元嗣从书房出来,紫苏见他犹如见到了救星,忙上前说道:“大爷快去进去看看姨娘,姨娘又被梦魇住了,正哭着找您呢!” 裴元嗣赶紧进屋,阿萦浑身蜷缩在墙角啜泣,怎么都不肯见人,裴元嗣一过来她便哭着扑进他的怀里,“你去哪儿了,你是不是也不想要我了?你不许走,你哪儿都不许去!” 感觉到她对他深深的依赖,裴元嗣心疼极了,笨拙地哄着她,捧着她苍白的脸替她擦去眼角的泪,“我不去,我不会不要你,我哪儿都不去,别哭……” 先前几次梦魇自然是阿萦装出来的,这几回却是真的,尤其是芸香之死与当年林氏之死如出一辙,阿萦沉沦于往事之中不可自拔。 但她有了身孕无法服药,裴元嗣不想阿萦在梦中还要承受丧母之痛,请来郭太医,郭太医给阿萦开了剂食疗的方子,服用过后能减缓她的症状。 听说阿萦又有了身孕,赵氏、陆氏和兖国大长公主都来看过她,阿萦一直发低烧,几人坐了会儿便离开了。 绥绥一岁多很懂事了,看见娘亲这两天昏迷躺在床上一睡不起,哭得一双凤眼都肿成了小桃子,赵氏心疼孙女,想把绥绥抱到撷芳院去住,绥绥却怎么都不肯,每天睁眼都要看见娘亲才行。 赵氏只好每天过来帮着阿萦带绥绥。 论人,赵氏是真不喜欢阿萦,长得妖妖娆娆,出身又太过低微,实在配不上卫国公府的出身。 论理,阿萦的确无错,赵氏很喜欢小孙女,可阿萦却没在绥绥耳旁说过半句她的坏话,她疼绥绥,绥绥也很孝敬祖母,只不过和祖母比起来,小丫头更心疼自己的亲娘罢了。 “既然有了身子,就好好养着生下来吧。” 离开之前赵氏神情复杂地道。 阿萦也是刚刚才知晓她腹中又多了一个小生命。 这是她的小儿子昭哥儿。 绥绥像爹爹,眉眼最像,一头丰茂乌黑的发却像她。 昭哥儿则生得像她多一些,前世在生下昭哥儿之后,阿萦曾求裴元嗣将昭哥儿多养在她身边一些时日。 裴元嗣应了,在那半年的时光里,也许是她生命中最快乐最短暂的一段时光…… 九月份京城还没有烧地龙,裴元嗣便命人在房间中摆了两个火盆给阿萦取暖,屋里暖洋洋的,阿萦也懒懒散散地歪在裴元嗣的怀里,她身上穿了件单薄的玉兰色软绸中衣,一头乌发垂在男人手臂上,娇吁微微地呼吸着。 阿萦是近来才开始慢慢变得嗜睡,其它诸如孕吐嗜食之类的反应一概没有,其实她的月事约莫有十几日没来了,但有时她的精神紧张月事便会推迟,那段时间正巧是芸香快要生产,阿萦以为她是太过紧张才导致小日子迟了,未曾放在心上。 裴元嗣的大手放在阿萦的小腹上,另一只手手中拿着书,靠在大迎枕上看书。 从来没有主动休沐过的裴元嗣破天荒向成嘉帝告了天假,因为阿萦只要一怀孕就特别黏他,这两天她又总是梦魇,醒来见不到他就要哭…… 裴元嗣也不知是怜还是心疼,他轻轻抚摸着阿萦柔顺的发,睡梦中的阿萦两腮红红,饱满的唇乖巧地嘟着。 她自己还像个孩子,竟已经为他孕育了两个骨肉。 裴元嗣看不进去书,他明明该高兴、喜悦,心里却始终快活不起来,脑海中不知为何总是闪现出沈文德的小妾芸香难产时的那一幕,只要一想到众人的哭声与沈文德那心如死灰的眼神,裴元嗣的心脏就没来由地被针似的疼上一下。 阿萦醒了。 身上仍是酸酸的提不上劲儿,不过比起昨天已经好多了。 吃了一碗鲫鱼姜仁汤,喝了保胎药,恢复了几分精神,阿萦还陪着绥绥玩了一会儿。 趁着自己还有精力,阿萦便提出想见沈一夫人。 沈一夫人至今不肯认罪伏法,裴元嗣可以对王嬷嬷上刑,那是因为王嬷嬷是下人,而沈一夫人品行再卑劣也是有头有脸的沈家主母,裴元嗣不想对她屈打成招,阿萦能够理解。 芸香过世后,沈文德心如死灰,于是在离开沈家前,裴元嗣带走了王嬷嬷和沈一夫人回到卫国公府,方便提审。 沈一夫人和王嬷嬷分别被关押在暗室中,眼前的屋门开开一个细细的缝隙,突然射入大片刺眼的日光,沈一夫人痛苦地呻.吟一声,抬手挡住。 下一刻,有人进来将她从地上粗鲁地提起来绑在了一张椅子上,灌入一碗冰凉的水。 沈一夫人以为那是毒药,死命地挣扎不肯喝,可她身上哪有半分力气,最后只能像条死鱼般任人宰割,气喘吁吁地靠在僵硬的椅背上。 她艰难地睁开眼,似乎闻到淡淡的幽香,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白色粉绿绣海棠花的长裙,裙下一双干净精致的珍珠绣鞋停在她的面前,与这黑黢骇人的房间格格不入。 沈一夫人蓦地抬头,脑中有一瞬空白。 第 73 章 伏法 阿萦生得太像太像林氏,有那么一瞬间,沈二夫人甚至以为是林氏死而复生重新站到了她的面前。 可林氏不会有阿萦这般冰冷仇恨的眼神。 阿萦挥挥手,侍卫们都退到了屋外守着。 沈二夫人不愿见她,闭上眼道:“沈萦,你如愿了,我如今是你的阶下囚。” “如愿?”阿萦讥诮道:“杀了你,能让我娘和六弟活过来吗?” 沈二夫人冷冷道:“是你娘先勾引了我的丈夫,如果今日你不是靠着美色迷惑了卫国公,未必会是我的对手。” “在林家没有落败之前,我的外祖父是刑部侍郎,我娘也是官家小姐,若非落难教坊司,我娘怎么肯愿意给一个男人做外室。” “当初你强迫我嫁给曹诞,明知我百般不愿,却依旧威逼利诱胁迫我认命,倘若那日我没有遇见沈明淑,今日的我便是昨日的我娘。” “你也是女人,我娘在入府之后可曾想与你争过什么?她不过是想安分守己地过完自己的下半生,如果这也有错,当年你为何不去怨你的丈夫流连烟花之地?你杀我娘,不过是柿子捡软的捏,真有种。” 阿萦慢慢走到沈二夫人的身边,俯下身在她耳旁一字一句道:“你为何不敢杀沈文德?” 沈二夫人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否定,“不,不是!” 口口声声说着是林氏先勾引了沈文德,在失掉了丈夫的心后却立即送去美人笼络,一旦芸香逃脱了自己的掌控,便要杀之除之,以绝后患。 你说沈二夫人可怜可悲,她的确可怜可悲。可你说她无辜,她绝不无辜,和这样的女人讲道理简直是对牛弹琴,与夏虫语冰。 阿萦就微微地笑了起来,柔声道:“母亲,你说的其实也不全对,我不光年轻有美貌,”她抚摸着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我还有孩子。” “这是个男孩,日后,他会是卫国公府的世子,几十年后,他还会是卫国公。我知道你为何一直不肯认罪,因为你不想连累你唯一的儿子沈瑞。” 沈二夫人死死地瞪着她的肚子,她想啐一口阿萦,想起身踢她打她,最好能把她肚子里的那个孽种给打掉,可她浑身却没有半分力气,只能狼狈地看着阿萦居高临下地蔑视她。 阿萦捏着沈二夫人瘦脱相的下巴,露出怜悯的眼神,“母亲,瞧瞧你现在多狼狈,这还是当初那个将我打个半死的嫡母吗?” “我和你不一样,我是真的可怜母亲你,你也知道我这人从小就心善,连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所以只要你认罪,我就放过我的弟弟。瑞哥儿毕竟是我的亲弟弟,我怎么舍得你连累他,毁了他后半生的仕途?” 阿萦拿出一张纸,纸上陈述着沈二夫人一条条的罪状,她淡淡道:“我沈萦向来恩怨分明,我娘死在你的手里,我便只要你认罪伏法,只要你心甘情愿认罪画押,我就信守承诺放过四弟,日后决不会动他一根指头。” “你,你说的这些,可都是真的?”沈二夫人动摇了,颤声问。 阿萦叹了口气,玉手护住小腹道:“我也是当娘的人,母亲,我能理解你此时此刻的感受,如若是我,只要我的孩子这一生能够衣食无忧平安顺遂,便是让我名声尽毁万劫不复都使得。” 阿萦低语柔声地劝着,仿若与她推心置腹。 不得不说,沈二夫人深恨林氏与阿萦,但阿萦说的每一句话却对她无疑有着巨大的诱惑力,沈二夫人渐生恍惚之意,许久许久,她双肩颓然地垂了下去,泪水从紧闭的布满皱纹的眼角缓缓流出。 “我认罪,我什么都认,只求你放过瑞儿。” - 因涉及三条命案和一人失踪案,所属案件重大,沈二夫人的案子由顺天府尹上报后被移交三法司会审。 看在卫国公的面子上,刑部尚书准备快刀斩乱麻把这案子给结了,原本是准备熬夜忙到焦头烂额,哪想到这罪妇谭氏竟对自己所犯罪过俱供认不讳,根本都没用得上什么刑法、审讯。 经由都察院监督、大理寺复核后,卷宗在被送到成嘉帝的御案之前先送到了内阁首辅孙士廷的手中。 孙士廷今年七十一高龄,乃先帝泰昌十六年进士,泰昌二十五年入阁,泰昌三十二年先帝崩卒后临危受命辅佐新帝,成嘉二年荣升次辅,四年后荣升首辅,如今已任首辅十一年,别看老头子年纪不小,精神头却一点不老。 彻夜翻看过卷宗之后,孙士廷将目光定格在卷宗上“卫国公之妾,礼部侍郎沈文德之女沈氏”这几个大字上,捋着胡须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来人。” 长随走过来,问大人吩咐。 孙士廷没说话,提笔写了一封信。 三更之后,长随掩人耳目,将私信从孙府悄悄递到了周王府上。 闲言少叙,翌日成嘉帝看到刑部尚书送来的奏折和谭氏一案的卷宗,谭氏出身忠勤侯府,成嘉帝连忠勤侯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更别提忠勤侯的女儿谭氏,成嘉帝还以为刑部尚书大冷天的没事给他找事,多此一举,正心中不爽。 然而他诧异地打开卷宗,才发现刑部尚书没一句话是多说的,谭氏之案表面看起赖稀松平常,无非是主母妒忌家中美貌小妾,在小妾生产之日下毒毒害,造成小妾及腹中胎儿一尸两命,于是尝到甜头的谭氏同样的法子又在十四年后铤而走险用了一次,这在前朝后宫之中屡见不鲜。 意外的是谭氏毒死的那小妾生前留下一儿一女,那女儿不是旁人,如今正是他那好侄儿、卫国公裴元嗣的爱妾,前不久裴元嗣还因爱妾有孕向他告了三天的假,把成嘉帝稀奇得晚上回去和戚贵妃说起此事。 查看过刑部审理的案宗,罪妇谭氏供认不讳,案子没有任何纰漏,成嘉帝唏嘘一回,朱笔一勾,定了沈二夫人的死罪,依照大周律法,判罪妇谭氏杖一百,并于今年秋后在菜市场口斩首示众,从犯王嬷嬷杖一百,绞刑示众。 林氏难产案中另有从犯钱氏、何氏,考虑到钱氏在沈二夫人的授意下服毒自尽,而钱家也并未花用赃款,后又将沈二夫人给予的钱财一百两银子如数上交顺天府尹,小夫妻一家十几年来本本分分,刑部遂并未追究钱家之责。 而失踪的何氏在成为通缉要犯的一个月后,东昌府一处村子的村民拿着朝廷的悬赏告示找到当地县衙来,告发何氏下落。 十四年前何氏在为林氏接生之后料定沈二夫人日后会对她杀人灭口,故而提前为自己做好打算,在某一日的凌晨悄然独身出城,潜逃去山东一带,十四年来何女医隐姓埋名结婚生子,或许是出于对害死林氏的愧疚,这十四年里她再也没有碰过医、药,而是每日在家中相夫教子。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朝廷悬赏一百两银子缉拿十四年前畏罪逃出京城的何女医,街坊邻里中有人认出了何女医的样貌,回想何女医的样貌以及在村子里安家落户的时间,就连生平口音都能对上。 东窗事发的那一日,何女医哭着拜别了丈夫孩子,当地县衙将其槛送京城,以谋杀从而不加功罪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成嘉帝的批复下来之后,当夜沈二夫人便用一根麻绳将自己吊死在了刑部大狱中。 就在沈二夫人入狱之前,沈文德休妻,休书送至忠勤侯府,为了与罪妇撇清关系,忠勤侯府更为果决冷漠,直接与沈二夫人断绝了父女关系,断绝书与休书一同送达到顺天府尹登记画押。 短短几日之内众星捧月的沈家四少爷沈瑞众叛亲离,溺爱他的母亲先是以七出之罪的口舌、嫉妒被休弃,紧接着又被刑部依照大周律法以谋杀造意罪判处斩刑,沈瑞四处求助无门,在沈二夫人吊死之后,除了他这个亲儿子竟无一人来为沈二夫人收尸。 沈瑞仰天痛哭,只能用自己吃喝嫖赌之外剩余为数不多的银两,将亲娘的尸体运到城外十里的无人荒地里草草埋葬。 卫国公府。 沈文德抱着刚出生的七郎,领着大儿子沈瑞在花厅里局促不安地站等着。 少顷,软帘一掀,面无表情的沈玦和阿萦一前一后走进来。 沈瑞低着头站在沈文德身后,听到声响他忍不住又往后退了退,手脚打颤,头几乎垂到胸口抬不起来。 阿萦和沈玦目光落在沈文德身上的那一刻,姐弟两人皆是一怔。 和高大怯懦的儿子相比,沈文德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多岁,不到四十的他鬓发半白,佝偻着腰身看向向他走来的一双儿女,脸上露出几分讨好似的笑。 “阿萦,阿玦,你们来了。” 沈玦面色很快恢复如初,他已经从姐姐的口中得知了母亲难产之死的一切,丝毫不领情地错开沈文德投来的殷切目光,扶着阿萦坐到了上首。 经过沈瑞时,沈瑞听到沈玦一声冰冷的嗤笑,沈瑞面白如雪,瑟瑟发抖。 短暂的惊讶过后,阿萦也没多大情绪波动,让两人都坐下。 沈文德想上前亲自将七郎抱给女儿,阿萦却看也没看他,紫苏走下来挡住了父女两人,沈文德只得将七郎抱给紫苏,紫苏再将小七郎抱到阿萦怀里。 七郎唇红齿白,长得约莫像芸香多一些,小娃娃瞳仁乌黑发亮,亮闪闪地看着阿萦,十分安静,即使从爹爹怀里抱到陌生的紫苏和阿萦怀里,也一声儿都没哭闹。 阿萦心里喜欢得不行,问沈文德七郎多重,吃的喝的如何,沈文德皆对答如流,看的出来他这个当爹的对小儿子很上心,阿萦这心就放下了一半。 “阿萦,绥绥她近来可好,你怎么没有抱过来?”沈文德小心翼翼地看着阿萦的脸色。 阿萦按下心内厌烦之意,将七郎抱给了一侧的紫苏。 如果不是因为七郎,不是因为还要在裴元嗣面前伪装孝女,她真想学一学忠勤侯府和沈文德直接断绝父女关系。 阿萦淡淡道:“好不容易把绥绥哄睡着了,我担心她吵闹到七郎。” 沈文德苍老憔悴的面庞上就流露出一抹失望。 其实他心里早有准备和预料,他这大半生懦弱无能,浑浑噩噩,因为自己的软弱害死了心爱的女人,就连最疼爱的一双儿女最终也与他反目成仇。 曾经的阿萦还肯给他几个笑脸,即使不常来看他,知道女儿心里有他沈文德便心满意足。 可从那一日过后沈文德却清楚地知道,阿萦永远都不会再原谅他了,他失去了阿玦,也永远地失去了阿萦。如今阿萦还能容许他上门来、与他坐下心平气和地说话,沈文德已是心满意足,不敢再奢望其它。 只是这为人父母的无不盼望家和万事兴,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膝下的孩子再不孝再顽劣他都会想方设法地为他的长远打算考虑。 “父亲这次来是什么事?”阿萦问。 沈文德回头看了一眼沈瑞,厉声喝道:“逆子,还不快上前去给你姐姐磕头认错!” 沈瑞忙上前来跪在地上给阿萦“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沈文德也站了起来,恳切道:“阿萦,他娘当年犯的错罪不该祸及在孩子身上,纵使这孩子当年有过千万般不懂事,他也是你的亲弟弟,是阿玦的亲哥哥,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如今我带着瑞哥儿亲自来给你和阿玦赔罪,当年的那些事情咱们一家人就都别再计较了罢?” 阿萦看着跪在她膝下紧张到瑟瑟发抖的沈瑞,忽然想笑。 风水轮流转,当年沈瑞欺负弟弟,污蔑她与陈裕有染之时何曾想过今日这般屈辱境地,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都是放屁,他们顾念旧情,沈瑞欺负他们姐弟时可不会念。 同样的道理,阿萦答应过沈二夫人不会将她们两人之间的恩怨牵涉到沈瑞身上,那自然是为了哄骗沈二夫人认罪,谁让她沈萦本来就是个出尔反尔的坏女人呢。 沈瑞曾经加诸在她和弟弟身上的那些羞辱与欺凌,阿萦可不会这么快好了伤疤忘了疼。 她这人向来心胸狭隘,从不懂得什么以德报怨,沈瑞欺负她的弟弟,她便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从今往后,沈瑞就别再想着在沈家能有好日子过。 阿萦不说话,沈瑞就只能这么直挺挺地在地上跪着。 沈文德等了半响,忍不住心疼道:“阿萦,瑞哥儿已经知错了,你就让他起来吧,宽宥他从前的种种不是,你要怪都怪爹,是爹我没能教好他……” “既然没教好他是你的错,那与我姐姐何干?”沈玦打断沈文德道:“沈大人求错人了,不过我想就算再给沈大人一次机会,你也未必就能教好他。” 沈玦用极蔑视的眼神打量着沈瑞,慢慢开口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一个蛇蝎心肠的毒妇能教养出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个败类渣滓罢了。” “你,你……”沈瑞蓦地抬头,双拳紧握,仇恨的目光犹如淬毒般射向沈玦。 沈玦立马警惕地站起来挡在阿萦面前,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阿萦终于开了口,“好了,四弟起来吧,阿玦也坐下。” 想收拾沈瑞阿萦有的是千万种法子,最差的是直接撕破脸面。 如今沈瑞一无所有,怕是表面屈从,实则内心对她和弟弟恨之入骨,这样的亡命之徒最为可怕,阿萦也不指望她嘴上说几句场面话沈瑞便会对她感恩戴德。 沈瑞不喜欢喜欢吃喝嫖赌吗,为赌断条腿,又因贪恋酒色丧命皆是稀松平常。 阿萦像大姐姐般温和地望着沈瑞劝慰他,心内却对沈瑞挤出的那几滴虚伪的眼泪冷笑不语。 …… 沈文德从花厅出来后,三七叫住他,客气地道:“沈大人,我们大爷有请。” 沈文德忐忑地进了书房。 和见女儿不一样,女儿再受宠也是他的亲骨肉,但对于裴元嗣,沈文德一点不敢心生侥幸,在裴元嗣面前自认“岳丈”。 他这幅胆战心惊的模样像极了在衙门里面见严厉的上司,难怪裴元嗣对他没有半分好脸色,冷声道:“沈大人坐罢,都是一家人,不必拘束。” 这“一家人”说得极是讽刺,沈文德如鲠在喉,忙道:“不敢不敢。”坐了半个屁股的椅子。 芸香生产那日之后裴元嗣在刑部和大理寺见过沈文德几次,裴元嗣也没想到芸香的死会给他造成这么大的打击,明明还不到四十的男人身上已经有了憔悴老态。 裴元嗣便说起林氏,哪知他刚起了个头沈文德便忍不住潸然泪下。 沈文德第一次被同僚拉去教坊司吃酒,便被眉眼哀愁半抱着琵琶出场的林氏惊为天人。 林氏还是个清倌儿,她容貌秀美楚楚,却因为整天神色哀戚,寡言少语,来教坊司取乐的官员们极少会点她。 身为罪臣女眷被充入教坊司成为官妓,是任何一个女子一生都无法摆脱的耻辱,尽管本朝律法禁止官员亵.玩官妓,私底下□□官妓之风却屡禁不止。 沈文德不同于那些只想来寻欢作乐的恩客,他是真的怜惜林氏,同情她身世坎坷,喜爱她的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为了替林氏落籍,沈文德东拼西凑,冒着受罪臣牵连的风险借了整整三百两银子才将林氏赎出。 虽然朝廷允许官妓从良,但很少有官员愿意为官妓赎身,官妓多是犯臣女眷,娶回家无异于娶回去一个烫手山芋,所以沈文德为林氏赎身之后将林氏整整安置在外宅五年。 沈文德也曾帮林氏打探过她其他家人的下落,无一例外不是在流放路上横死,便是被斩首绞死示众。 林氏的父亲林奎曾官至刑部侍郎,在刑部的十年间一直以清正廉洁著称,泰昌朝中发生了一桩贪墨案,户部侍郎刘桓利用职权勾结户部员外郎李彧、浙江布政使赵全德以及江西布政使胡益等十余人贪污受贿,通过盗卖官粮私扣赋税,五年来共贪污钱粮合计一百万真金白银。 举朝震惊,泰昌帝大怒,下令彻查此案,并将涉及此案的一干官员尽数连坐。 当年主审此案的是新上台的刑部侍郎、如今的都察院都御史王瑾。 有言官弹劾林奎曾贿赂上司刑部尚书蒋孝,以求得到蒋孝提拔庇佑,在蒋孝致仕之后接替其尚书之位。而贿赂蒋孝的百两白银正是出自他从刘恒等人手中拿取的回扣,说明林奎也曾参与此案,为这十余人放行,因此林奎、蒋孝被斩首,林家上下二十三口男人尽数被流放,女人则充入教坊司。 阿萦的外祖母早亡,林氏年长三岁的姐姐不堪受辱在狱中自尽,兄长在流放路上含恨而终,全家只有林氏一人活了下来。 当年沈文德只是个六品小官,同情林氏是一回事,他可没有能耐帮林家翻案。 这五年里他大半的时间都借口留在外宅里和林氏朝夕相对,琴瑟和鸣,直到这一切被妻子谭氏发现而打破,万不得已他只能将林氏接进了沈家。 “是我对不住阿萦她娘。” 沈文德将脸深深埋进手中,抬不起头。 如果没有遇见沈文德,或许林氏会在教坊司中孤寂一生,却也不至于红颜薄命,早早香消玉殒。 裴元嗣不同情沈文德,这次私下找到沈文德仅仅是想了解阿萦生母的林氏,并不想听沈文德在这里数落自己的罪过,冷眼旁观片刻,将桌上的一封纳贵妾文书推到了沈文德面前。 沈文德打开一看,林氏的出身竟从教坊司的歌伎变成了锦衣卫百户之女,吃惊道:“卫国公,阿萦她娘可是罪臣女眷,这……这真能行?” “无妨,沈大人将文书递到顺天府,过了明面便是。”裴元嗣道。 第 74 章 阿萦脸微红 芸香在老家宛平还有个弟弟小名叫做弘哥儿,弘哥儿今年十四岁,比沈玦还小两岁,芸香从小家里穷,为了生计爹娘将芸香卖进沈家,后来芸香父母相继过世,弘哥儿就跟着大伯和大伯娘常氏生活。 家里多个人多张吃饭的嘴,常氏嫌弃弘哥儿是个拖油瓶,多年来一直把弘哥儿当成下人使唤,后来芸香当了沈文德宠妾,芸香回家几次,常氏为了讨好芸香才歇了欺负弘哥儿的心思。 芸香生产之前就有预料自己可能遭遇不测,留下遗书给弟弟弘哥儿,让弟弟在她死后死心塌地地跟在阿萦身边报恩。 “求姨娘给小人一口饭吃,小人愿为姨娘做牛做马,从此后不敢有半句怨言!” 弘哥儿跪在地上求阿萦收留。 阿萦早就听芸香和沈文德说过弘哥儿在药堂做学徒做了三年,和别的少年郎不同,弘哥儿并不喜欢读书科举,他自言没什么大志向,平生最喜欢与草药为伍,想学医,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像心中最为敬佩的神医李东璧那样悬壶济世行医救人,成为一个对百姓和国家有用之人。 正巧郭太医有个老朋友上个月到京城会友,这老朋友不是旁人,正是神医李东璧。李东璧早年曾在太医院中做过院判,后来辞官致仕回家遍访名山大川著书,为人洒脱义气,从郭太医这里得知弘哥儿的故事竟主动来到卫国公府,希望收弘哥儿为徒。 阿萦惊喜不已,她本就无意留下弘哥儿,如今弘哥儿能有这般的际遇实属大造化!就这样,在裴元嗣和郭太医的牵线之下,李东璧顺利收下了弘哥儿这个关门弟子,并于三天前启程离开京城,准备前往江南继续游历。 临行之前阿萦替弘哥儿践行,弘哥儿红着眼睛给阿萦磕了三个响头,两人就此别过。 一转眼到了京城的十一月,天气渐寒,落叶纷纷,秋风萧瑟。 三个多月肚子还没显怀,阿萦这一胎怀相不好,在安葬了芸香之后梦魇的症状逐渐缓解,就是每天提不起精神,胃口不好,孕吐,总觉得头晕乏力,一个月下来瘦了七八斤。 郭太医来看阿萦把脉,说她情志不舒,气淤血滞,喝了一些汤药也不见效果。 “萦姨娘是因为亲眼看见芸姨娘难产,再联想到幼时生母难产,这才郁结于心,心病还须心药医,这样的心病,吃什么药都不管用,或许时间一长,萦姨娘自己就能想明白了。” 郭太医如是说道。 裴元嗣下值回来的时候,阿萦正搂着绥绥坐在罗汉床上,母女俩一大一小粉雕玉琢似的亲热坐着,小丫头小胖手捻起了块酥软的栗子糕胡乱塞进嘴里,吃得恁香恁甜,还不忘给娘亲嘴里也塞一块。 阿萦让绥绥吃慢些,给小丫头擦嘴角道:“蒜市口的郑家糕点做的栗子糕比家里的好吃,下次娘买来给你尝尝。” 正说着,裴元嗣进来了。 绥绥凤眼一亮,忙挣开娘亲沿着床沿跺脚想要下去,阿萦把绥绥抱下去,绥绥娇娇地冲着进门的爹爹扑过去,甜甜叫道:“爹爹!爹爹!” 裴元嗣笑着将女儿抱进怀里。 小丫头脸上就笑成了一朵花,对着爹爹叽叽喳喳地分享今天她做了什么。 阿萦随后出来,裴元嗣不动声色地端详了阿萦的脸色,发现她虽然在笑着,笑容却仍是很勉强,眉眼之间有几分疲态。 “去坐着吧,我自己来。” 裴元嗣放下绥绥,一个人去了净房。 用完晚膳两人躺在床上,阿萦困倦得睁不开眼,裴元嗣却还在搂着和她说话。 阿萦第一次觉得他很烦很聒噪,想打断他又懒得张嘴,慢慢男人低沉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模糊…… “萦萦?” 裴元嗣抬起阿萦尖尖的下巴。 阿萦长睫安安静静如鸦羽般铺陈着,呼吸平和,脸色红润,显然已经睡了过去。 裴元嗣垂眼,大手在阿萦的小衣里摩挲了几下。 仍旧是细滑如脂的肌肤,触手却没了从前的丰盈饱满,甚至能摸到肩膀和肋下几块的骨头。 又是辗转难眠的一夜。 第二日一早,裴元嗣提前半个时辰出发,并没有急着去都督府上衙,而是骑着照夜白向相反的方向来到了离家不远的平江伯府。 两府相隔也就是三个坊的距离,赵炳安刚收拾好准备出门,一见人高马大的表哥在外头专门候着,还挺稀奇地,上马道:“呦,什么风把表哥您给吹来了?” 裴元嗣瞥了他一眼。 赵炳安眼底浮着一层青黑,没精打采,看着比他这个昨晚一夜没怎么睡的人精神头还差。 “还不是女人们那档子事,操心死我了。”赵炳安叹气道。 “活该。”裴元嗣毫不留情道。 赵炳安:“……” 赵炳安嘀咕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找我肯定是有事求我,小心我不帮你!” “有本事你就试试。” 赵炳安的羽林卫掌守卫巡警,负责宫禁安全,办公机构在宫城北门的玄武门,而中军都督府则在皇城之内,从平江伯府到皇城司这段路的距离用了半个时辰,裴元嗣先下马,赵炳安还得继续往里走两刻钟。 阿萦的亲弟弟都去劝过了不顶用,更甭提张氏一个外人,赵炳安对自己的妻子不抱什么希望,面上还是拍着胸口保证道:“表哥放心,回去我就嘱咐张氏,让她去卫国公府好生劝一劝小嫂子。” 说着调转马头就要急着走,他快迟到了! 裴元嗣却沉着脸叫住他道:“你急什么急,天天迟到也不差今天这一时半刻。张氏是你的正妻,她嫁给你三年无过无错,是难得的贤良淑德,你赶紧和她生个嫡子出来才是正经事,你若还和以前一样再在外面拈花惹草,府里宠妾灭妻,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赵炳安心想表哥你才是宠妾灭妻好不好,我起码还没到把小妾带到春狩那样正经宴会的地步上,咱俩半斤八两你还好意思来说我? 不过他并不知道裴元嗣日后已经不准备再娶妻了,心里如是腹诽,知道说出来裴元嗣肯定又得骂他,索性随口敷衍道:“我知道了,走了走了!” 摆摆手进了大明门。 翌日下午,张氏果然如约造访。 阿萦和张氏算是君子之交,正如张氏自己所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春狩之后两人来往并不多,既不显得生疏,也未曾过分亲热。 上次阿萦有了绥绥刚坐稳胎三个月赵氏就迫不及待地宣布了自己要做祖母的好消息,这次阿萦坐稳胎三个月后精神一直不振,赵氏担心传出去众人都上门贺喜,冲撞了阿萦肚子里的宝贝疙瘩,就忍着暂时没传出去。 张氏也是才知道阿萦又有了身孕的消息。 但观阿萦的面色,她竟比上次见面时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下巴尖尖,裙摆下的一把纤腰空空荡荡,眉眼间萦绕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哀愁,原本明亮清澈的一双杏眼仿佛蒙上一层阴翳般暗淡无光,看着便极叫人心疼怜惜。 “你这究竟是怎么了,才几个月没见,我都不敢认你了。”逗完绥绥之后,紫苏将绥绥抱了下去,张氏惊讶道。 阿萦强颜欢笑。 她能说什么,她也不想这样,可是夜里她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中总是会浮现出母亲临死前的画面,她的确是为母亲报了血海深仇,就好像前面那条布满荆棘一望无际的路她终于有一天走到了尽头。 她本应喜悦,本应得偿所愿,再走下去她却开始茫然无措,这是她想要的吗,谭氏死了,娘和弟弟就可以活过来了吗? 不,不是的,从头到尾她想要的一直都很简单,就是能一家人团圆和美,永不分离。这些念头在她脑中来回翻转、设想,令她身心俱疲,不堪重负。 “我只是觉得很累。”她靠在大迎枕上,呆呆地望着头顶的承尘。 “你的人生还有这么长,现在就累了,以后可怎么办?”张氏怜惜地握住阿萦的手,“阿萦,你知道吗,其实我有时候很羡慕你,是真的很羡慕你。” 阿萦疑惑地看着张氏,“姐姐羡慕我?” 她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会羡慕她。 “你有一个成才又孝顺姐姐的好弟弟,还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儿,我别提有多羡慕了,”张氏笑容里多了几分苦涩,“我娘一共生养了四个孩子,我是大姐,家里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从小,娘就因为我是个女儿没有给我几个好脸色。” 张夫人重男轻女,从小到大张氏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及笄之后平江伯夫人为赵炳安选妻,既然不是亲母子,平江伯夫人自然就对继子的婚事没那么上心,张氏闺中名声不错,门第却不高,而她这继子身份高,名声却不好,是京城里有名的风流种子。 平江伯夫人怀着这份私心替继子下聘,聘礼竟才给了五百两银子,要知道卫国公府当初娶沈明淑时给庆国公府的聘礼不加铺子、田契地契那可都有三千两。 就这张夫人还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在张家连摆了三十桌酒席,生怕街坊邻居不知道自家大女儿成了伯府的世子夫人,有这么好的勋贵身份还要什么银子! 阿萦一直以为张氏是自己心甘情愿嫁给赵炳安,她错愕道:“姐姐,你可是你娘亲生的女儿啊,哪有当娘的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的!” “自幼便是如此,我早就习以为常,何况我嫁到平江伯府,家里的两个妹妹才好找个好的婆家。” 说至此处,张氏才淡淡笑道:“所以阿萦,你与我不同,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世子与我从来不亲厚,我早就不在乎了。” “你品行良善,身世坎坷,若我是男人,我也会怜惜你,何况卫国公如今除你之外,再无别的女人,阿萦,你难道就没想过有朝一日被扶正吗?” 阿萦一愣。她当然想做卫国公夫人,但这个念头她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她万万没想到,张氏竟会主动鼓励她去争取机会。 阿萦叹道:“实不相瞒姐姐,我娘是罪臣之后,又曾是教坊司的歌伎,我是歌伎的女儿,怎配得上做卫国公夫人,姐姐不要说笑了。” “我没说笑,”张氏正色道:“你娘虽是歌伎,却早已被落籍从良,何况我听世子说,如今你娘也有了新的良家身份,是你父亲的贵妾。” 本朝律法并不禁止妾室扶正,平民百姓不消说,官员中却极少有人敢去这么做。 无他,皆因都察院和吏部对官员的考核中尤为重要的一项便是私德。家宅不宁,德业难举,而朝中言官素来最喜风闻奏事,一旦被言官盯上弹劾,将家宅私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日后的仕途可以说是尽毁,因此很少会有官员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将宠妾扶正。 可少,不代表没有。 “卫国公是陛下的亲侄子,他若要扶正你,只要陛下答应了,谁人敢置喙?何况卫国公向来洁身自好,多年来为朝廷里下汗马功劳,这样的功勋又有何错处可以指摘?” 张氏柔声道:“最为重要的是,阿萦,你阴差阳错,嫁给了一个好男人,卫国公对你真的很好很好。” “你知道吗,这次我之所以能知晓你有孕,是因卫国公亲自找到了世子让我前来游说,卫国公担心你这样下去会抑郁成疾,伤身伤心,他虽然看着寡言少语,不苟言笑,没想到却是这般心细如发,体贴呵护。” “早在今年春天春狩之时,他担心你见到贵女们会怯场、被她们欺负,便几次找到世子让我在春狩时与你结伴同行,从旁指点。卫国公待你一片真心,我嫁到赵家做了这么多年的媳妇,还从未过他对哪个女子这般上过心。” …… 扎着冲天辫的小绥绥赤着小脚丫子在地毯上兴奋地跑来跑去,抱着喜欢的布老虎奶呼呼地叫道:“娘,虎虎,绥绥,玩玩!” 绥绥冲到娘身边,把布老虎塞到阿萦手里,眼巴巴地瞅着娘。 阿萦笑了笑,放下手里的账本将布老虎抛到半空中,再递给女儿。 绥绥也抛,两人看谁抛的远抛的高。 阿萦故意减力,布老虎远远地抛到了桌子底下,绥绥高兴地尖叫,冲过去把布老虎捡回来,又腻在阿萦的身边扭来扭去。 玩了几个回合,阿萦用帕子擦擦女儿冒汗的额头,心不在焉道:“姨娘累了,还有别的事情,绥绥乖,和紫苏姐姐、桂枝姐姐去玩吧。” 绥绥凤眼眨巴眨巴,有些失望,但还是听话地走开了。 两个大丫鬟陪着小主子出去溜了一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绥绥回来了,进屋就从紫苏怀里跳下来,兴冲冲直奔阿萦跑过来,小手背在身后,冲阿萦嘿嘿笑着。 阿萦看了女儿背后露出的一角粉色,“怎么了,又找到什么好玩的小玩具?” 绥绥还是笑,凤眼眯成月牙,颊边两颗梨涡若隐若现,阿萦便俯下身,方便绥绥和她讲话。 绥绥突然伸出手,从身后捧出一支淡粉色的小花,插到阿萦的鬓边,脆生生笑道:“花花,娘美美!” 阿萦怔住,摸了摸鬓边的小花。 “这是二姑娘适才在花房里摘的,一眼就相中这朵,非要摘回来给姨娘。”紫苏轻声解释道。 阿萦终于放下笔,抱起了小丫头,柔声说:“怎么想着给娘送花儿了?” “娘,笑笑。” 绥绥小声说着,忽然搂着娘亲的脖子,非常用力地亲了一口娘亲香香软软的脸颊。 阿萦眼圈一下子就湿润了,不敢置信地看着眉眼间还一派天真烂漫的女儿。 这一个月她心情一直不好,女儿竟然也察觉出来了? 紫苏递过来干净的帕子,在一旁感慨道:“二姑娘看着年纪还小,其实她心里门儿清,姨娘不知道,那段时间你总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二姑娘不知道偷偷掉了几回眼泪,还问我姨娘是不是生病了,会不会疼,什么时候病才能好。” 绥绥还听不懂紫苏话中的意思,娘亲朝她看过来,她就忸怩地笑了笑,还在因为刚刚偷亲娘亲的事情害羞呢。 阿萦将绥绥抱到怀里,母女两人脸贴着脸,在女儿看不见的时候,阿萦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轻轻滑落下来。 是她疏忽了,每天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反而忘了自己身边最重要的人。 裴元嗣今天下衙晚一些。 从前和沈明淑生活,晌午他会直接留在前院,后来有了阿萦,他为阿萦一点点破例,现在即使是晌午挤出时间,他也要回家和阿萦、女儿一起用晌饭,吃完饭再冒着寒风上衙。 裴元嗣在里间陪着女儿说话,阿萦悄悄退出来,坐到一旁的桌子旁。 紫苏拆开一盒包好的点心,油纸包打开,里面还是热的栗子糕! “决明和我说,这是大爷下衙之后呀,特意又绕路去蒜市口为您买的。”紫苏凑到阿萦耳边促狭地道。 阿萦脸微红,竖眉瞪她一眼。 用完晚膳绥绥去梢间睡了,裴元嗣还像往常一样靠在罗汉床上看书。 阿萦端着剩下的几块栗子糕坐到裴元嗣的身旁,抬起头,这才不经意地发现这一个月裴元嗣竟然也跟着她瘦了,颊边两侧的肉都陷进去了不少。 心里莫名生了几分难言的滋味,在他看过来之前阿萦迅速垂眼,将脸靠在他的肩上轻声问:“您在看什么?” 她惊讶地道:“怎么又是《宣宗实录》?看了两年多了,您还没看完?” “常看常新。” 裴元嗣看了一眼那牙盘里剩下几块的栗子糕,放下书低声问她:“怎么不见你吃,不喜欢吃吗?” 阿萦拈起一块栗子糕放入口中,入口即化,软糯香甜。 “我想和您一起吃呀。” 阿萦又拿起一块,纤纤柔荑亲手喂到男人口中。 她今晚有些古怪…… 裴元嗣呼吸微重,目不转睛地看着阿萦白皙娇美的面庞,自然而然张嘴吃下,喉头微滚。 或许阿萦说的对,不怪孙贵妃妖媚惑主,实在是,宣宗没能把持住。 第 75 章 饮鸩自焚(修) 阿萦大约便是那曹植洛神赋中所说的秾纤合度,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裴元嗣更喜欢丰盈一些的阿萦,不过消瘦的阿萦也很美,更多了几分惹人怜惜的清丽楚楚。 裴元嗣让阿萦枕在他的臂膀中,两人共同分享一块栗子糕。他的吻是甜蜜蜜的,像春日里一缕湿润的微风,舌尖滚烫濡湿地痴缠嬉戏,仿佛两人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不舍地分开,阿萦的红唇湿滑晶莹,雪腮浮上两抹潮红的胭脂色,杏眼柔媚似水。 “您怎么知道我想吃这郑家的栗子糕,我那天就随口和绥绥说了一句,您听见了?” 阿萦指尖戳戳着他的脸,娇吁微微地问。 裴元嗣就像那话本子里头不解风情的穷书生,美人在怀他竟能垂着眼睛正襟危坐,呼吸粗.重地道:“路过,便顺路买了。” 阿萦闻言就有些恼了,撇过脸去冷哼道:“原来也不是特意为我买的,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她唇瓣微嘟,像两颗圆润饱满的樱桃引诱着他,裴元嗣情不自禁再度俯下身去想要品尝,阿萦就不高兴地挡着他的嘴推开他,显见是生气了,又在使小性子呢。 裴元嗣却觉得她这样使小性子的样子很娇憨可爱,犹豫了许久,看着她低声说:“是……是特意。” “特意什么?” 阿萦勾着他的脖子压下来,大眼睛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着他,那架势仿佛他不说出个所以然是绝不会善罢甘休。 裴元嗣被她直白的眼神盯得不自在,拿下她的手转移话题道:“下午张氏不是来了,你们两个聊得如何?” 阿萦两只手紧紧地绞在一处圈着他,怎么都松不开,她笑着望着他,眼睛里布满了喜悦和甜蜜,那目光却清澈透亮,黑白分明,似乎要通过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心脏深处。 裴元嗣不习惯在这样亲密姿态下的交心,下意识地避她的目光看向别处。 阿萦微微仰头,在他耳旁轻声嗔道:“您一个大男人,特意给我买的就直说呗,羞什么羞呀。”旋即偷笑着阖上杏眼,唇瓣顺着男人的耳垂一路湿吻,最后主动含住他的两片薄唇,试探着咬住。 裴元嗣看着阿萦垂下的长长睫毛,脑中有片刻的空白。 和男人总是强势而急迫,带着欲.念的深吻不同,阿萦的吻单纯且干净,带着一丝少女独有的清甜,像清晨散发着花香的露水般干净澄澈。 一吻毕,阿萦羞涩地脸颊滚烫通红,两人继续对视着,阿萦浓长的睫颤呀颤,眼神仿佛在空气中拉着缠绵湿润的细丝,形成一张细密的大网将整个人都晕晕乎乎地罩在其中。 歇了片刻,见阿萦仍旧一动不动,裴元嗣扣住阿萦的腰身,让两人贴得更近,几乎鼻尖对着鼻尖,用行动催促她继续。 阿萦却突然不好意思了,扭头笑着想逃,被男人拦腰抱着反压回了床上,急切地亲吻在她的耳垂、后颈上,气息如火般灼烧着她。 “唔……”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阿萦舌尖都微微酸麻,手在他腰间轻拧了一下。 裴元嗣就略松了松她的唇,然而温柔不过须臾很快又原形毕露。 如果说裴元嗣骤雨,疾风骤雨倾盆而下,阿萦便是那朵在暴风雨中瑟瑟而立的小娇花,逃无处可逃,只能任由狂烈的风吹雨打,却也受到雨水的充盈滋润,娇嫩美丽的花瓣绽放出极致动人的嫣红。 …… 自从张氏那日一番开解之后,阿萦心情渐渐开朗起来。 因为不能出门亲自拜谢,就在张氏隔几日再次上门时送了几瓶她亲手做的花露。有今年初冬摘下第一批腊梅新做的腊梅花露,也有美容养颜的玫瑰香膏、香丸等等。 张氏也是第一次知道她胆子这样大,还在外面开了铺子准备做生意,原来京城近来颇受风靡的腊梅花露竟出自阿萦之手! 阿萦其实也并不为赚多少银子,主要是她喜欢捣鼓这些瓶瓶罐罐,裴元嗣开始时虽颇有微词,后来见她实在喜欢,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在阿萦的鼓动下,张氏在温记脂粉铺中先投了十两银子入股试水,规定年底按日分均分,见利分红,为此阿萦还郑重其事地立了张字据,她可不想占张氏的便宜。 张氏本来是为了哄阿萦开心,见她这样认真,婉拒无效,只好跟着签字画押,按了手印。 阿萦生病养胎的这段时日陆氏帮忙管家,阿萦病好之后陆氏很快便将另一半对牌送回了锦香院。 尽管阿萦始终对身边的贴身丫鬟和心腹们令五申,却还是有些闲言碎语悄悄在下人们之间传播开。 “大爷独宠萦姨娘都快年了,萦姨娘年抱了俩,这次萦姨娘若是能生个男娃,日后可就是府里的世子爷,咱们可得多找机会巴结巴结萦姨娘才是!” 另一丫鬟却泛酸道:“瞧你那谄媚的样儿,哼,大爷以后肯定还会娶妻,你现在去巴结萦姨娘,等着新夫人了进门了你可就是新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起先那丫鬟便不服气道:“新夫人又如何,我先前就亲眼见过康平侯家的姑娘对咱们大爷献殷勤,咱们大爷眼风都不夹她一个,将那冯姑娘臊得跌在地上爬到爬不起来,再不敢上门来,你说论年轻漂亮门第高低,莫非冯姑娘还比咱们姨娘哪里差不成?大爷看中的又不是萦姨娘的脸!” 赵氏恍然大悟,怪道前段时间冯窈总对她热络奉承,似乎从哪一次之后就再没见她上过门来,合着这其中还有她不知道的这份缘故! 赵氏遂沉声喝道:“两个到处乱嚼舌根的死丫头,还不快给我滚出来受罚!” 两个丫鬟花容失色地从假山后提溜着扫帚跑出来跪下,赵氏将这两个丫鬟各打了十个板子出气,风声最好是能传到阿萦耳朵里,狠狠挫挫她这最近愈发猖狂嚣张的气焰。 一直到在眼睁睁看到就连兖国大长公主都对阿萦投去满意欣慰的目光之时,赵氏心里那座大钟终于“嗡嗡”的鸣警了起来。 阿萦才生了女儿就在卫国公府便已是如此呼风唤雨,谁能想到当年阿萦初入府时不过是个不受宠爱在夹缝中生存的小妾? 儿子宠妾灭妻,赵氏横竖是插不上嘴管不了了,也不指望儿子现在这条件还能再娶一门好媳妇,只要新妇进门安分守己便好。 她就担心若是儿子继续这样下去,怕要像那些色令智昏的狗官一样扶妾为妻,那简直是有辱卫国公府的家风和门楣,叫她以后出门再也抬不起头! 赵氏气呼呼地想,裴元嗣要是敢这么做,她第一个不回答应,还要告到宫里去让成嘉帝和戚贵妃给她主持公道! 要想她点头同意,除非从她尸体上踏过去,否则门儿都没有! - 乡下的庄子不比京城,窗户漏风,屋里便怎么烧火都暖和不起来,早晨风呜呜呼啸吹着,大冷的天忍冬冒着寒风在院子里汲水,两只手都能冻得通红。 屋门“嘎吱”一声从里面开开,沈明淑从屋里走出来。 半年前裴元嗣以卫国公夫人重病需要静养为由强制她从卫国公府搬到了乡下的庄子,其实不论身处何处,对于沈明淑来说或许已没有任何意义与区别。 在被关汀兰馆的最初半年沈明淑茶饭不思迅速消瘦以至于形销骨立,恐怕连庆国公夫人来了都认不出眼前的女子是她女儿。 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沈明淑自己想通了,她依旧不爱搭理人,沉默寡言,身上的肉却渐渐养回来一些,有时候忍冬甚至还能看到沈明淑脸上露出一派岁月静好的闲适模样。 院子里还有个小丫鬟正坐在杌子上一脸怨气地洗着菜,洗好的菜就扔在一侧的水缸盖子上,沈明淑避开脚下的泥水坑从水缸盖子一侧走过去,将小丫鬟刚择好的菜踩成了泥。 小丫鬟瞬间就炸毛了,指着沈明淑尖叫道:“你长不长眼睛,你踩烂了我刚洗好的菜,我中午吃什么,你是不是故意的!” 沈明淑理都没理她,走到水缸边舀了一盆水,蹲在水盆边用打湿的帕子一点点地清洗着自己的脸。 水盆中倒映出女子消瘦苍白的脸颊,沈明淑小心地扶了扶鬓边的一支牡丹嵌珠银钗,将耳旁垂下的几缕碎发仔细地挽到耳后,对小丫鬟的叫骂充耳不闻。 小丫鬟气极了,积攒许多的怨恨终于在这一刻爆发,站起来一脚踢翻脚下的水盆,指着沈明淑便破口大骂道:“你搔首弄姿给谁看,还以为你现在是金尊玉贵的卫国公夫人呢?” “同样在卫国公府任劳任怨的当了这么多年丫鬟,凭什么我就要跟着你这弃妇被发配到这个乡下破落庄子里来做苦力!” 忍冬忙给小丫鬟使眼色,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青叶,你住口!” 青叶冷笑道:“我住口?忍冬,识时务者为俊杰,也就是你还向着她这个薄情寡恩的主子,桃枝、白芷和周妈妈的下场难道你不比我更清楚?” “我早就听说了,萦姨娘现在肚子里怀的这个是个男娃,等萦姨娘生下世子大爷就要把她扶正做真正的卫国公夫人,等萦姨娘被扶正的那一日就是你这弃妇的死期,我看你还能不能再跋扈猖狂!” 沈明淑腮边的红润迅速褪去转为煞白,突然冲上前去撕扯着青叶的头发大哭大叫起来。 青叶毫不示弱地啐过去,伸手胡乱抓着,混乱中,她一脚重重地踢在了沈明淑的小腹之上。 沈明淑哀嚎一声,捂着小腹痛苦地向后倒去。 青叶和过来劝架的忍冬同时往沈明淑身下看过去,两人齐齐大惊失色—— 沈明淑下身血如泉涌,浸透她白色干净的裙摆,她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像一只折翼的碟般翩翩向后倒去,后背落在冰天雪地的那一刻,脸上却露出似喜似悲的表情,沉痛,悲恸,又像是释然,心如死灰。 …… 沈明淑神色木然地躺在床上,呆愣愣地望着头句话,你别这样,孩子没了,以后我们还能再有,求你别这样!” 徐瀚握住沈明淑冰冷的手,卑微地哀求她道。 沈明淑闭上眼,眼泪从眼眶中簌簌滑落。 她心心念念盼来的孩子,却不是她与裴元嗣的孩子,她曾日日夜夜生活在痛苦之中,直到现在她依旧想不明白,为何她会从风光的卫国公夫人沦为乡村一弃妇,为何阿萦那个卑贱的庶女能赢得裴元嗣的心。 她每天都跪在佛祖面前诅咒阿萦不得好死,可她却过得比她越来越好,甚至裴元嗣还想要将她扶正,将她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沈明淑不甘心,死了都不甘心啊! 徐瀚心如刀绞,抱着她亲吻她脸上的泪道:“我什么都不要了,淑儿,我们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在那里隐姓埋名,生儿育女,忘记过去的一切,你不是卫国公夫人,我也不是庆国公府的表少爷,什么举人进士前途名利,我统统都不要了。好不好,好不好,求求你,别这样,我真的害怕……” 沈明淑眼珠终于有了意识般转动,落到徐瀚慌张害怕的脸上,“你真的愿意什么都不要,放弃一切,和我一辈子躲躲藏藏?” 徐瀚说道:“你以为我是在和你说笑吗?我爹和我娘都可以没有我,可我知道你不能没有我,就像我不能没有你一样。” 他搂着她喃喃道:“从我进府见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你,那一年你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撒花褙子,细长高挑,像天上的仙女儿一样高傲地打量我,从那时起我就发誓这一辈子我要娶你为妻,我喜欢了你整整十一年,这十一年里你难道对我从来就没有一点点的喜欢吗?” 沈明淑眼中泪光闪动,冰冷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徐瀚的脸,“如果上天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或许我不会再像七年前那样奋不顾身,飞蛾扑火。” 徐瀚蓦地攥住她的手,惊喜地像个讨到糖吃的孩子,“你答应了,淑儿,你真的愿意要和我远走高飞?” 沈明淑微笑着点头。 徐瀚喜难自抑,絮絮叨叨地规划着两人的未来,仿佛眼下已经美梦成真,末了他郑重许诺道:“淑儿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来,我们两个忘记今日的一切,重新开始。” “你等我。” “好,我等你。” - “你说什么?” 锦香院,阿萦正倚在罗汉床上翻看账簿,紫苏进来对她附耳低说。 阿萦杏眼微眯,身体直起,手轻轻搭在小腹上护着。 阿萦有孕已经四个月多,小腹微微地挺了起来,偶尔平躺的时候还能感觉到肚子里的昭哥儿不太安分地轻轻踢她。 这四个多月阿萦没再孕吐,就连恶心也极少感觉到了,吃嘛嘛香,不到一个月身上因为生病心情悒郁减去的肉就慢慢长了回来。 心宽体胖,脸色红润,连郭太医来给她请平安脉都说她恢复得很好,身体康健,母子平安。 这个时候沈明淑提出要见阿萦,阿萦怎么可能会答应,万一去了发生不测,她可没出找人伸冤去。 “她没说为何要见我?” 紫苏摇头道:“没说什么,但奴婢听看守她的丫鬟说,前些日子她听到外面传姨娘有了身孕后失足摔倒,生了一场大病,到现在都一直在床上躺着。” 沈明淑身上一直有些妇人的疑病,她把孩子流了服侍看守她的那些人除了知情的忍冬都以为她是又犯了老毛病,皆未曾放在心上。 于是庄子里,沈明淑苦撑着等了阿萦整整天,等到望眼欲穿也没有等来阿萦的半个人影。 沈明淑坐在镜台前,一丝不苟地将自己身上的衣襟的每一处褶皱捋平,枯黄的发全部绾上去,用徐瀚送她的那根牡丹嵌珠银钗紧紧箍住,露出饱满的额头。 望着镜中憔悴的自己,沈明淑自嘲一笑。 她以为阿萦会过来,不会放过这个奚落羞辱她的机会,所以如果阿萦今日敢赴约,她宁死也要拉着阿萦与她同归于尽。 可她错了,她竟从未看透过阿萦,这个女人竟是如斯的心机深沉,聪明绝顶,不会受到她的引诱。 在被幽禁的这两年里,她一直在苦苦思索,想不通万贵办事一向妥帖,刘妈妈为何却能在他手中死里逃生,还偏偏就在裴元嗣快要原谅她的这个节骨眼告到京城来。 徐瀚告诉她,周文禄是沈玦的小厮,就在薛玉柔南下回江州的那段时间里,周文禄也离开京城坐上了南下的船。阿萦究竟是如何得知她要动手杀薛玉柔,这一点沈明淑任是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 不过眼下这些都不重要了,为了除掉她,阿萦能眼睁睁冷眼旁观薛玉柔溺死,她若是蛇蝎毒妇,沈萦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一个纯良柔弱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妾能得到堂堂卫国公的偏宠吗? 沈明淑笑出声来,也就只有裴元嗣这个傻子会相信,枉他裴元嗣高傲自负了一辈子,最后还不是被一个低贱狐媚的女人耍得团团转! “我再不堪,当初你入卫国公府前也是我救过你一命,倘若不是我,你早就被谭氏嫁给了曹诞那个老色鬼,可你恩将仇报,背着我勾引大爷,百般挑唆里间,使我和他离心离德。” “我从来就没说过我沈明淑是好人,今日我所得这一切,是我不密,成王败寇,我不后悔,我唯一后悔的便是当初看走了眼救你一命。” “沈萦,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我今日不得好死,来日你也休想高枕无忧地做你的卫国公夫人,裴肃之能背叛我一次,也一样可以背叛你。” “今日我沈明淑的下场,便是来日你沈萦的下场!” 沈明淑说罢疯癫一般哈哈大笑起来,露出口中两排白森森的牙。 她将绣给裴元嗣的鸳鸯香囊用剪子绞成碎片,从鬓中拔下徐瀚送她的牡丹嵌珠银钗,打开发钗的机关,露出钗中藏身的白色粉末,粉末投入到酒盏中,她将鸩酒倒入口中一饮而尽,余下的酒水全都泼倒在地上。 灯盏中的火焰很快吞噬了淡蓝色的纱幔、软帘、桌椅,熊熊大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包围其中,沈明淑听到耳旁有人在嘶喊着走水救火,她冷漠地扔了手中的酒盏,转身决绝步入火海之中。 就算我死了又如何,阿萦你记着,你欠我的,徐瀚会一一替我讨要回来,即使不能,下辈子你也休想比我好过! 第 76 章 阿萦不是害怕,而是心寒…… “你我是结发夫妻,从今往后,我会对你敬之重之,对你好。” 泪水模糊了视线,沈明淑感觉到一股股热浪朝着自己袭来,舔舐着她早已麻木的肌肤,身体却好像变得越来越轻快,轻飘飘化为一缕青烟。 和徐瀚隐姓埋名做一对普通夫妻,一辈子东躲西藏,这样屈辱的日子她死也不要。 她是庆国公府的大小姐,祖父曾经对她说过,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只要她愿意而得不到的,为了得到这些,她挖空心思、机关算尽,她最终也的确得到了,又如指间砂砾般从手中被人强夺走,到最后镜花水月一场空,为他人作嫁衣裳。 沈明淑望着这漫天灼烫壮烈的大火,凄然一笑,火光映照着她一张格外苍白明亮的脸。 那个她爱了一生的男人,直到她死都不愿来见她最后一面,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回忆中却全都是他的脸,他的声音,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新婚之夜他一身大红圆领长袍挑开她的红盖头,那时她只能仰望着他,眼睛里是说不出的羞涩欢喜。她的丈夫俊美无俦、位高权重,挺拔得像一棵清冷峻峭的柏,低沉的声音含着淡淡的酒气,许诺会一辈子对她好,夫妻相敬如宾。 为何最后他们两人会反目成仇,形同陌路? 沈明淑闭上双眼,意识渐渐模糊。 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唤她的闺名。 可惜她再也听不到了…… …… “淑儿——” 与此同时,山脚。 浓烟滚滚,遮天蔽月,徐瀚目呲欲裂,快马加鞭冲着失火的农庄冲去。 沈明淑早已算准了今夜的风向,顺风向一吹火势不可阻挡,她抱了必死之心,根本就没想过得救,大火很快将她所住的院子烧成一片火海。 救水的农户们放弃了救人而选择灭火,徐瀚来晚一步,望着大火流下悔恨的泪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在包袱里急切翻找,颤巍巍捧出一只匣子。 这是他离开时沈明淑给他的匣子,匣子上了锁,沈明淑说,匣子里装的东西要等两人逃出生天之后再允许他打开。 徐瀚将匣子在地上砸碎,这才发现原来匣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封沈明淑早就写好的绝笔信…… 后半夜下了场大雾,草木上结着细碎的冰晶,凄冷的月色隐匿于滚滚浓烟后,京城寒寂的夜空中隐有火光冲天,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划破天际,惊飞枯树上沉睡的数只老鸹。 女子形如鬼魅疯妇,声音嘶哑粗糙,一双漆黑冰冷的瞳仁看不到一点眼白,身后是蔓延到遮天蔽日的大火,她便逆着火光朝阿萦慢慢走过来,一字一句,令人闻之毛骨悚然,汗毛直竖。 “裴肃之能背叛我一次,也一样可以背叛你。” “今日我沈明淑的下场,便是来日你沈萦的下场!” “不,不——” 阿萦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瞪大杏眼瞪着被子上的团花纹路,许久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似乎是做了噩梦。 四周一片昏暗,在外间值夜的紫苏听到动静赶紧拿着灯盏匆匆进来,打起帐子问:“姨娘怎么了,可是又被梦魇住了?” 裴元嗣今晚留在了宫中值守,阿萦是和绥绥一起睡的,绥绥睡在里面,阿萦睡在外面,防止女儿半夜睡觉不老实掉下床去。 阿萦额头都出了一层冷汗,她先摸了摸自己的肚皮,确定肚子里的这块肉还在,再接过紫苏手中的小银灯向床里侧照着。 小丫头脸蛋红红润润,时而砸吧两下小嘴,应是睡得正香,遂松了口气,将灯盏还给紫苏。 “我梦见沈明淑死了,”阿萦擦着汗,轻蹙娥眉道:“那天她除了说要见我,就再没说过旁的话?” 紫苏心下一突,沈明淑在庄子里的确说过不少恶毒肮脏的诅咒咒骂阿萦,不过这些话她当然不会说出来污了阿萦的耳朵,“她心里怨恨,无非是说些姨娘的坏话解恨罢了。” 要说异常,沈明淑还在汀兰馆时紫苏去看过她几回,这人自从被关之后就有些神神叨叨疯疯癫癫的,可至于是何处不对她具体又说不上来,倒是看管沈明淑的青叶说沈明淑自来到这乡下庄子之后却是性情大变,每日除了抄写经书便是沉默寡言对人爱答不理的。 紫苏给阿萦倒了一杯温温的茶水,“姨娘想必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您若不放心,明天我再打发人去庄子看看,您看如何?” “也好。” 阿萦饮了一大碗茶水,疲惫地点了点头。 - 翌日一早,卯时三刻,裴元嗣换好官袍从宫内值房出来向北前往太和门,今日早朝,成嘉帝习惯于御门听政。 一个时辰后朝会结束,方与列位同僚回到都督府上值。 昨夜关押沈明淑的庄子失火,凌晨五更庄子的管事连滚带爬到卫国公府来求救,三七心知大事不妙,赶紧骑马来给主子递信儿。 不巧今日裴元嗣留宫值守,决明三七皆进不了内宫,早就在都督府外等得脚底生火,见到自家主子来了火急火燎拉着他到没人的地方便附耳过去。 “昨夜什么时候的事,除了她其他人伤亡如何?”裴元嗣面不改色,冷静地问。 三七回道:“管事说约莫是四更时分,关押沈氏的屋子忽然燃起了大火,等他们都听到动静起身救火时火势已不可救,正房连同两个梢间全部被烧毁,死了两个丫鬟,一个叫做忍冬,一个叫做青叶,还有个做饭的花婆子,据管事说这花婆子和青叶平日里欺负沈氏欺负得最狠。” 临死还要捎带两个仇人,一个无辜的知情人,看来是有预谋的自杀。 “对了大爷,这是昨夜失火时有下人在沈氏失火的院子附近无意捡到的物件。” 三七将一只染泥略有脏污的香囊递给了裴元嗣,裴元嗣将香囊挟在手中端详,只见这只香囊是用锦缎、红底白蓝二线缝制而成,香囊上绣着一只绣工不甚好的黄毛虎,女子会绣花绣草,却不会绣猛禽,因此这香囊显然是男子配用之物。 而打开香囊,里面的香料皆已被碾碎,香气极其微弱,看来这香囊应当已经做了很久,裴元嗣沉眉不语,三七便猜到主子是没认出这香囊绣工出自谁人之手,提醒道:“大爷,这针线的走向属下已派人查验过,正是出自沈氏之手。” 除了他,沈明淑还会给哪个男人做过香囊不言而喻。 裴元嗣眼底刀锋般的冷意一闪而过,思忖片刻,他倏然攥紧手中的香囊,厉喝道:“不好!快去徐家,捉拿徐瀚!” 徐宅。 沈明淑犯错被关后徐瀚便搬出了庆国公府,在离庆国公府不远的牛角胡同买了一座宅子,三七和决明很快带着侍卫就闯进了徐宅,而徐家却早已人去楼空,只余几个洒扫做饭的婆子惊慌失措,还以为家中闯入了强盗。 下衙之后裴元嗣没有急着回家,先骑照夜白去了一趟徐宅。 徐宅,徐湛同样脸色沉凝地侯在徐宅门前,卫国公府的侍卫们见他一从翰林院中出来二话不说便连胁带逼将他赶至了此处,待到了徐宅,徐湛看着弟弟门前列阵以待气势汹汹的扈从们,心内莫名生出一股不祥之感。 两人一打照面,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防备,徐湛比裴元嗣官低三级,按照礼仪先行礼再开口问道:“不知卫国公将下官急召此处所为何事?” 裴元嗣没回答,下马冷冷瞥了徐湛一眼走进宅内。 徐湛皱眉紧随其后。 两进的宅子并不大,穿过垂花门后就是内院,站在庭院中间一眼望过去就能几间房尽收入眼底,一间正房、两件厢房,梢间,甚至是后罩房里都被人翻了个遍,独独不见徐瀚半个影子。 门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道:“回、回两位大人的话,二爷距今已经两天没回家,小人也不知二爷这几日去了哪儿!” 和门房的答复一样,婆子小厮们皆对徐瀚这两天的行踪不得而知。 徐瀚自被辞官之后便整日关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读书,作为徐瀚在京城唯一的至亲兄长,徐湛本应对弟弟的行踪了如指掌—— 因为自从徐湛无意发现弟弟与卫国公夫人沈明淑通奸之后,便以徐瀚生母朱姨娘的性命为要挟,严令禁止徐瀚再偷偷潜入卫国公府半步。 徐瀚近来也确实如他所言始终规规矩矩,甚至还依他所言相看了几个女子,与其中一个女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昨夜,沈氏纵火,这是在她院子里发现的东西,针线出自她之手。” 裴元嗣将香囊直接扔到徐湛身上,徐湛急急接住,赫然发现香囊上绣着一只雄伟的黄毛虎,而虎,正是徐瀚的属相! 徐湛后背冷汗直冒,面上却强作镇定道:“不知卫国公这是何意,卫国公夫人的遗物与愚弟有何牵连?” “他们二人有何关系,我想徐编修应当比我更清楚。” 当初裴元嗣既拷问沈明淑一干心腹,白芷与周妈妈自然将沈明淑与徐瀚私通之事尽数抖落了出来。 处置沈明淑简单,因为裴元嗣对沈明淑早就没有任何感情,沈明淑对他的背叛在他心中起不了丝毫波澜。 可理智上他却不能处置沈明淑,于公他要考虑到卫国公府的名声,若将事情公诸于众,卫国公府的名声将毁于一旦,而若将沈明淑私下处置,沈明淑一死赵氏势必会再逼迫他娶妻纳妾。 于私,裴元嗣放纵妻子的背叛也不全然就是大义凛然。 沈明淑咒骂他负心薄幸,背叛誓言,裴元嗣无话可说,可他要让沈明淑知道,没有人会一辈子一成不变,如果沈明淑在落魄之时生命中出现了对她更为体贴不离不弃的徐瀚,她是否还会如最初一般守贞不渝坚守誓言。 答案是否定的,所以裴元嗣警告过徐瀚,革掉他的官职,哪想到徐瀚竟如此胆大,冥顽不灵,抛家弃业置之生死也要与沈明淑这样的女人偷.情。 眼下再追究徐湛责任为时已晚,何况徐湛徐瀚兄弟俩也没什么真感情,倘若是徐瀚纵火杀沈明淑还好说,裴元嗣就怕是沈明淑,徐瀚发现丢失的香囊之后仓皇潜逃,留着这个孽障迟早成祸患,裴元嗣必须要抓住徐瀚将其正法。 裴元嗣不跟徐湛绕圈子,面无表情道:“沈氏当夜,徐瀚在何处,如今他又逃窜去了何处,徐编修这里可有线索?” 徐湛就算监视徐瀚也不可能日日夜夜叫人贴身不离的把守,故摇头道:“下官不知,这几日下官一直以为愚弟在家中读书。” “很好。” 裴元嗣连连冷笑,一刻不多耽地起身大步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头也不回地道:“立即全城通缉徐瀚!” 徐湛面色骤变。 沈明淑不可能无缘无故,以徐湛对徐瀚的了解,徐瀚对沈明淑用情至深,绝不可能失手错杀了沈明淑。 可沈明淑昨夜之时,徐瀚的香囊怎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沈明淑所处的庄子院中,除非两个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依旧保持着私通的关系! 光是这一点也就罢了,裴元嗣却能仅仅凭借一只沈明淑亲手缝制的香囊就断定此物是徐瀚遗失,迅速找上门来,而弟弟徐瀚也的确不知所踪,难道裴元嗣和他一样,早就发现了弟弟和沈明淑的关系,只不过没有戳破! 那他和阿萦的关系岂非也…… 这个念头犹如平地惊雷一般在徐湛脑中炸开,一瞬间千万条纷乱思绪划过徐湛心头,不过徐湛慌乱了片刻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裴元嗣可能会查到他曾经求娶过阿萦,是以在官场之中一直对他态度冷淡,但他应当不知他曾与阿萦私会以及他曾帮阿萦做过的那些事,否则以他的度量断不会容忍到今日。 正如裴元嗣所想,徐湛对徐瀚本没什么兄弟感情,先前徐瀚和沈明淑狼狈为奸陷害阿萦,徐湛监视并警告徐瀚,一是为了阿萦,二是为了徐家全族,因为徐瀚即将得罪的这位可是皇亲国戚权臣贵勋,他不能眼睁睁地放任徐瀚将徐家和他一同拖入万劫不复之境。 徐瀚既然敢逃,便说明他已经不再顾忌家中的朱姨娘,成为了一个彻彻底底的亡命之徒! 有什么人会比亡命之徒更加可怕! 徐湛不敢耽搁,立马走了出去继续盘问府内的婆子小厮,希望能得到有用的线索。 事情刻不容缓,一面裴元嗣骑马去了城外看管沈明淑失火的庄子,一面命决明和三七各自领着卫国公府两队人马低调装扮在京城内外联合捉拿徐瀚。 与此同时裴元嗣很谨慎地命人压下了沈明淑而亡的消息,沈明淑是犯了大错,他可以代表卫国公府、庆国公府和顾家三家私下处决沈明淑,但在沈明淑刚死的这个节骨眼上卫国公府却不能出任何纰漏,否则一旦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起来将成为攻讦他与卫国公府的一把利刃。 然而找了一天一夜,不论是城内城外徐瀚竟没有任何踪影。 卫国公府。 裴元嗣在进门前调整好呼吸,神色如常地掀帘进来。 裴元嗣知道阿萦胆小怕鬼又极容易自责愧疚,如果被她知晓沈明淑纵火,必定会寝食难安忧心如焚,因此早先叮嘱过三七决明严禁在府内传扬此事。 只剩两人的时候,阿萦让奶娘把绥绥抱了下去,拉着他的大手放在自己圆滚滚的小腹之上,依恋地搂住他,将脸埋进他温热宽阔的胸膛里。 “怎么了?” 裴元嗣一整天的奔波疲惫都在这一刻消失殆尽,他抚着阿萦的脸蛋问,“不舒服,孩子今天闹你了?” 阿萦摇摇头。 靠了一会儿,她抬头伤感地望着裴元嗣,“大爷,昨夜您不在,我做了个噩梦。” 还没等裴元嗣细问是什么噩梦,就听阿萦颤声道:“您告诉我,您和我说实话,是不是……姐姐出事了?” 裴元嗣的脸色倏地沉了下来,冷声道:“谁告诉你的,没有这回事,别瞎想。” 阿萦眼里蓄着晶莹的泪,抓着男人的衣襟哭道:“您别瞒着我了,我昨夜做的噩梦,梦里姐姐和我告别……我一夜都没睡好,凌晨我就从窗外看见城郊方向隐有烟雾,我让紫苏去打听,果然听说城郊西北方向失火,那地方不就是姐姐暂住的庄子?” “大爷,您告诉我,姐姐究竟是不是出事了?” 在阿萦急切担忧的泪眼中,裴元嗣默了片刻,承认道:“不错,昨夜庄子失火,她没能逃出来,葬身火海。” 阿萦心里咯噔一下,旋即迅速坠了下去。 早晨紫苏告诉她沈明淑葬身火海时阿萦犹不敢置信,她今日早晨的确从窗外隐约看见城外方向有烟雾,却并未多想。 直到她派去庄子里盯着沈明淑的眼线终于避开裴元嗣的耳目悄悄给她递了信:沈明淑于昨夜四更时分在房中纵火。 联想到昨夜那个梦,阿萦简直不寒而栗。 “我已经派人收殓她的骨灰送回庆国公府安葬,卫国公府不会休她,阿萦,她的死与你无关,你不要多想。” 她十指死死地攥着裴元嗣的手,手心满是汗,杏眼也紧紧地注视着她,裴元嗣以为她是害怕,便如是开解道。 从头到尾裴元嗣的眼中都没有流露出丝毫异样的情绪,甚至在谈到沈明淑葬身火海时他的眼神中有种异常冷酷的平静。 阿萦不是害怕,而是心寒。 试问,男人对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可以有多绝情? 沈明淑好歹是裴元嗣明媒正娶,曾经同床共枕四年的原配发妻,对于她的惨死他竟能没有丝毫触动,她到底是该庆幸裴元嗣对沈明淑的无情,还是该心生兔死狐悲之意,为自己将来可能遭遇的命运感到悲哀? 阿萦唇色发白,眼神呆怔,一种窒息的感觉在她心底弥漫,仿佛心底被压了一块巨石般透不过气来。 “阿萦,阿萦?” 裴元嗣叫了阿萦好多声阿萦都没有回应,他急坏了,将阿萦抱到屋里的床上试探着她额头的温度,“萦萦,你究竟怎么了,你说话,你别吓我。” 阿萦怔怔地看着眼前满脸焦急之色的男人,泪水含在眼眶中打着转,忽觉无限委屈难受。 前世,他不爱她,却仍可以让她怀了三个孩子。 在她死后他很快又纳别人为妾,那女子心怀叵测,企图将她的一双儿女养废,令她心如刀绞,每日几乎以泪洗面。 “没什么,我没事。” 阿萦靠在他的怀里,喃喃地道:“我只是害怕,我只是害怕。” “您今晚不要再走了,您抱着我睡好不好……” 77. 第 77 章 妻好一半福 正值腊月,风跟下刀子似的掉在人的脸上,又到五天一场庙会,城西万福寺门前却是游人如织,门庭若市。 茶肆中,几个闲汉大马金刀坐在条凳上一面吃茶嗑瓜子一面东扯西侃,聒噪地议论着近来城郊二十里裴家庄子失火一事。 “据说这卫国公夫人沈氏死后冤魂不散,叫嚣什么她死之后自有天理主持公道,替她沉冤昭雪,她死后那间化为废墟的院子时常闹鬼,庄子里都没人敢踏足那地界儿。” “裴家庄子那晚不是走水吗,怎么照你这话说沈氏像是被人害死的?” 起头那人嗑瓜子嗑得口干舌燥,喝了一大碗热茶润喉后才继续道:“你说这卫国公夫人好端端地怎就去了乡下的庄子养病,卫国公府是不能养病怎么的?指定里面有些猫腻,再者那火为何偏偏就把她和几个心腹的丫鬟给烧死了,要说她这死没蹊跷我是不信!” “沈氏该不会是犯了什么七出的大错吧,我听闻她可是嫁进卫国公府六年一无所出,或许因此失了卫国公宠爱被打发到乡下庄子里去也未可知。” 隔壁桌听热闹的汉子闻言插嘴道:“倘若是犯七出,那为何卫国公不休妻,偏就把人赶到乡下庄子里去养劳什子病?哪个男人做梦不想升官发财死老婆,休妻就能另娶,卫国公既不休妻又不另娶,摆明了是被家里的小妾给迷了心智,那小妾挑唆得男人宠妾灭妻,两人合起伙来把原配给弄死了呗!” 此言一出,满座众人俱是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静了片刻,有人忍不住问:“照你这么说,那卫国公夫人死的还真是冤枉了,却也不见庆国公府来为她伸张冤屈那?” 汉子就笑道:“庆国公府与卫国公府皆是功勋之后,上一辈庆国公过世后庆国公府一代不如一代,卫国公府好歹还出了能征善战的裴都督,那庆国公府敢和卫国公府叫板吗,闺女没了不还是得夹着尾巴灰溜溜做人,说到底门第不显贵光鲜,卫国公府又与皇家沾亲带故,怕是就算庆国公府想声张上面那位也得叫人给压下来!” 一个身着青布直裰的书生忽冷笑道:“亏我还以为这卫国公保家卫国是个多么铁骨铮铮的汉子,原来竟是个宠妾灭妻的糊涂虫!这卫国公府上传两代老太爷老国公俱是宠妾灭妻,可见这位裴大都督是得了老子和亲祖父的真传!” 不愧是文人,骂起来人来就是比没文化的闲汉们更尖酸刻薄,腊月里集市庙会本就比寻常时候人更多更热闹,但凡有这么一两个在茶余饭后谈起来此事都颇是一番谈资。 尤其事涉的乃当朝累世簪缨的功勋大族,大都督、卫国公裴元嗣的名声在京城可谓家喻户晓,这样一个极为光彩出色的人物却英雄难过美人关,为了一个小妾深陷争议泥淖,被人冠上宠妾灭妻的骂名,甚至极有可能牵扯到杀妻冤案之中,一时间在京城里闹的是沸沸扬扬。 没过多久风言风语就传扬到了宫中成嘉帝的耳中。 成嘉帝早知侄子裴元嗣近几年宠爱小妾,反与原配发妻沈氏关系不和,沈氏为裴家妇的这几年贤良淑德,待人接物体贴大方,家中中馈料理得更是井井有条,外头人提起来无有不夸。 可她嫁进裴家一连六年无子无女,认真论起来实犯七出之罪,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便是裴家想休庆国公府亦无可奈何。 作为叔侄,成嘉帝自然偏袒裴元嗣,因此成嘉帝对这些传言并未放在心上。孰料传言不过短短几日便不胫而走,且愈演愈烈。腊月十五朝会,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陈显通当堂上奏弹劾卫国公裴元嗣好色无度,以致宠妾灭妻、治家无方,逼死原配发妻沈氏! 此奏章简直石破天惊,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会之上,众臣纷纷对裴元嗣投去异样眼光,成嘉帝陡然色变,显然也未曾预料这陈显通如此大胆,半个月前陈显通就曾上奏成嘉帝弹劾裴元嗣,兹事体大,孙士廷只好将奏章拿来给成嘉帝。 言官最喜风闻奏事,成嘉帝自信裴元嗣不会冤杀原配,龙心不悦,孙士廷察言观色将奏章下压,不予理会。 陈显通眼见自己的奏章入泥牛入海不见踪迹,他不死心地又接连上奏,皆了无音信,今日突然上奏当堂弹劾,可谓打了个成嘉帝个措手不及。 成嘉帝沉着脸问:“陈卿既出此言,证据又在何处?” 言官风闻奏事,意为不用证据便可弹劾,成嘉帝问陈显通要证据明显是为难陈显通,让他知难而退。 陈显通昂首答道:“太.祖曾言,御史纠劾百司,辨明冤枉,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无需证据。臣听坊间传闻卫国公宠妾灭妻,冤杀原配,若不然卫国公夫人好端端怎会在乡下庄子葬身火海,此事断有蹊跷,臣请陛下彻查此案,还沈氏与庆国公府一个公道!” 成嘉帝再看向裴元嗣,裴元嗣神色冷峻,薄唇紧抿,一语不发。 成嘉帝当做没听见陈显通说的话,继续捡起下一份奏章,淡声问:“孙阁老,明年元旦的大朝会准备得如何。” 陈显通一愣,急忙说道:“陛下,礼法有言‘夫为妻纲,妻尊妾卑’,卫国公位高权重却宠妾灭妻以致违背伦理法度,难保日后百官不会纷纷效仿,按律当杖责一百,以儆效尤,陛下不可因私情偏……” “孙士廷,你年老体衰,是耳聋了不成?!” 成嘉帝突然盛怒喝道。 孙士廷一震,忙出列应道:“回陛下,元旦朝会事宜礼部已大体筹划妥当,章程是……” 朝会结束后,成嘉帝在武英殿见裴元嗣,询问沈氏之死各种始末。 裴元嗣如何将事情告知成嘉帝暂且不提,且说阿萦自沈明淑死后依旧在府内安心养胎,闲时做些花露香丸,教绥绥念诗识字,与张氏吃茶打牌,在裴元嗣的可以安排下,外面传的闲言碎语皆飞不进卫国公府。 直到这日晌午和绥绥午睡,屋里烧得地龙太热,醒来时小丫头蹬开了被子,四仰八叉地贴到了凉快的木制床壁上。 阿萦起身揉了揉眼睛,替小丫头把被子盖好,旋即躺回枕上放空了会儿,身子依旧懒懒地不想动。她随手抽出枕下的一本书,半靠在床上看裴元嗣编的前朝史鉴醒神。 裴元嗣担心她看不懂,特意重新给她整理了一版他三次批注过的版本,每晚回来还会给她讲解不懂之处。 阿萦正看得津津有味,忽听窗外洒扫的小丫头低声与同伴抱怨道:“大爷昨天被朝中的御史大夫给弹劾了,那酸儒竟说夫人是死在咱们姨娘手里,这也忒荒谬!” “是啊是啊,夫人分明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先前还不是她非要大爷纳妾,好容易磨得大爷答应了,她又反悔去害姨娘肚子里的孩子,咱们姨娘平日里多温柔和气,待咱们又宽厚,摊上这样的好主子那是咱们的福气,这些酸腐没口子叽呱大爷宠妾灭妻,怎不说夫人就善妒成性,真真好笑!” 紫苏进屋的时候阿萦神色阴晴不定,让桂枝把还在熟睡的绥绥抱去了梢间。 “最近外面的传言都是一回事?” 紫苏眼皮子一跳,将厨房新作的一碟子果饼递到小几上,脸上堆起笑道:“什么传言,姨娘是又在哪儿听到什么新鲜趣事了?” “昨日早朝大爷被御史弹劾,”阿萦看着她道:“紫苏,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要对我有所隐瞒,告诉我,究竟是不是真的?” 紫苏笑容微滞,沉默片刻,“是,是真的。” 她将裴元嗣被陈显通弹劾的奏章内容,以及最近京城中大街小巷的传闻据实告诉了阿萦。 阿萦有孕五个月,正是最紧要的时候,裴元嗣不想她因为这些糟心事坏了心情,故而严令众人勿要在她面前胡言乱语,就连为此对阿萦气得咬牙切齿的赵氏到她面前也是忍着三缄其口。 没有人比赵氏更想抱孙子了,以前阿萦没怀孕也就罢了,就算要对付阿萦,也得等阿萦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阿萦只觉胸口一股怒气直冲心头,一挥手砸了小几上的茶盏,冒着腾腾热气的茶水泼在地上,扶着大肚子就要从床上下来。 紫苏唬了一跳,忙拦着她道:“姨娘,姨娘您别想不开!都是些酸腐的迂腐之言,他们定是嫉妒大爷得圣心才写出这样的折子去攻讦大爷。再说沈明淑当时是纵火,与您无关,就算刑部和大理寺要查办大爷也找不到证据啊!”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大爷是陛下的亲侄子,就算沈明淑真死在他手里又能怎样,可我不一样!” 阿萦摸着自己已经很是显怀的大肚子,咬牙道:“这世道对男人向来宽容,男人们贤妻美妾左拥右抱被叫做风流,大爷宠妾灭妻,世人们却会说我沈萦是红颜祸水,是我迷惑了大爷!” 就像前朝的孙贵妃和胡皇后,世人皆同情弱者胡皇后,百年来便唾骂孙氏谄媚逢迎、狐媚惑主,对其极近诋毁! 连裴元嗣自己都认为孙贵妃是靠着美色迷惑了宣宗皇帝成功上位赶走了原配胡皇后,阿萦能指望这些刚愎迂腐的男人们狗嘴里吐出象牙吗?! 阿萦的目标可不仅仅是想当裴元嗣的一个宠妾这么简单,她要做的是裴元嗣的正妻,如果没有一个贤良淑德的好名声,将来就算裴元嗣不介意,她却要一辈子忍受旁人异样的目光,三人成虎,到时候沈明淑不是也得是死在她的手中! “你过去,去找平儿和周文禄,让他们两个帮我去办些事。” 震怒过后,阿萦冷静下来对紫苏道。 - 打从昨天左佥都御史陈显通弹劾裴元嗣之后弹劾他的奏章便犹如雪花一般纷纷扬扬飞到了成嘉帝的御案上。 成嘉帝告诉裴元嗣,即使他相信沈氏是纵火,但那些言官们不会信,外人也不清楚沈氏作恶多端的内情,何况裴元嗣宠爱小妾将正妻发配到乡下庄子去,以致正妻在乡下庄子而死也是不争的事实。 沈明淑之所以选择如此壮烈的方式而死,为的就是今日。 这是她对裴元嗣的报复,她要毁了阿萦和他的名声。 裴元嗣全都认。 事情还是往最糟糕的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地去了,当年祖父裴忌宠爱钟氏,在钟氏死后心灰意冷荒废政务,御史大夫和六科给事中群情激愤弹劾到先帝面前状告老太爷宠妾灭妻置公主颜面无存,先帝将大长公主请入宫中。 没人知道兖国大长公主和先帝聊了什么,事后先帝便对此事来了个冷处理,之后弹劾一事不了了之。 可能是提前对此早有所预料,裴元嗣反而有种心中紧压的大石终于落下来的感觉,为了阿萦为了卫国公府,当务之急他必须迅速做出决断,掐断流言。 短短一天的功夫裴元嗣命心腹扮成平民百姓到坊间散布了三四个流言。 这些流言为的是混淆视听,真真假假无所谓,因此编的越离谱越好。 从宫内出来之后紧接着裴元嗣去了一趟顾家,他要公布顾三娘和薛玉柔的死因,薛家是来不及通知,他要征求顾家的同意,从前不公布是为了裴家的名声,如今公布同样是为了裴家的名声。 顾氏夫妇恨毒了两面三刀的沈明淑,当初瞻前顾后不能给女儿沉冤昭雪,事到如今怕是天意,又怎会横加阻拦,遂请裴元嗣随意,只求给夫妇两人可怜的女儿一个公道。 于是刘妈妈作为薛玉柔之死的证人从江州被急召回京城,与此同时被发落的万贵、白芷作为薛顾两人案子的证人及各类物证在今天下午一并移交到了刑部。 裴元嗣平日在朝中不结党,但不代表他没有至交好友,君子之交淡如水,刑部主事韦成昀、大理寺少卿罗贤两人一个曾是裴元嗣在府学的同窗,一个早年曾与他在军□□事,相交甚笃,上次沈二夫人的案子就是这两人在其中帮忙才能得到迅速了结。 “你怀疑这些流言是有人推波助澜,从中作梗不成?”韦成昀道。 卫国公府书房中,裴元嗣翻看着手中一份份的卷宗和信笺,“还记不记得我和你提到过的泰昌二十六年的刘恒贪墨案?” “记得,”韦成昀道:“这就是当年案件的卷宗,刘恒贪墨案是一桩铁案,林奎贿赂上司本罪不至死,不过他牵扯入此案当中,犯的是连坐、贿赂之罪数罪并罚,否则按照律法只有林奎本人革职为民流放三千里即可。” “林奎曾任刑部主事、刑部侍郎,在历经刘恒贪墨案之前还有一桩案,”裴元嗣又拿出另一份卷宗,“山西右卫指挥使张寅营私案。” 韦成昀一愣,张寅营私案,这也是一桩铁案。 张寅营私案还要从先帝泰昌朝的二十多年前说起,先帝泰昌十五年,有百姓向其时前往山西巡按的督察御史马禄状告山西右卫指挥使张寅奴役兵丁以权谋私,马禄申案之后发现张寅确有其罪,准备将张寅槛送京城治罪。 谁料张寅竟让儿子暗中携带重金前往京城贿赂了泰昌帝宠妃的兄长武定侯,武定侯遂写信给马禄替张寅说情,马禄铁面无私,不仅照旧把张寅押送到了京城,还上书弹劾武定侯贪纵不法骄横跋扈等十数条罪状。 武定侯不仅是宠妃的兄长,亦堪称泰昌帝的心腹,泰昌帝不愿处置武定侯,又不满满朝文武把持朝政胁迫他定罪,下令关押马禄并命三法司会审以刑重新审案。 三法司中多有谄媚之徒为讨好皇帝对马禄下手迫害,马禄不堪刑罚屈打成招招认是他借张寅案之手以污蔑武定侯挟私报仇。 最终张寅案以巡按督察御史马禄被革职流放,张寅、武定侯无罪释放告终,而蒋孝正是当年三法司中参与审理张寅案的刑部侍郎。 在案件审结之后蒋孝私下收集证据,在泰昌二十四年擢升为刑部尚书后冒着生命危险上书请求泰昌帝重新审理此案,在当时的内阁首辅张阶与大学士孙士廷等人的求情下被盛怒的泰昌帝革了一年的俸禄、打了三十个板子才作罢。 两年之后便是震惊朝野的刘恒贪墨案,林奎牵涉其中,全家连坐。 看似毫无关联的两个案子却因为林奎的存在牵涉在了一起,如果是巧合未免也太巧。 “林奎乃蒋孝一手提拔,两人生前都是为官清廉刚正不阿的好官,确实不像是会行贿私相授受的样子,但刑部当年确实在蒋家搜出了百两银子,就连蒋孝和林奎都招供行贿之事属实,肃之你又是凭什么断定林奎冤枉,乃是触动了张寅案之人的利益才被诬陷至死?” 韦成昀正色问道。 在蒋孝上书重新审理张寅案后不到两年便被诬陷而死,连他一手提拔的好友林奎亦不能幸免,韦成昀唯一能够想到的理由便是蒋孝在张寅案中触犯到了这桩案子当中之人的利益,这个人不能让蒋孝成功翻案,为了报复蒋孝,索性将他牵扯进另一桩案子,借此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以除去祸患,而林奎极有可能是受到了无妄之灾! 可早在泰昌二十一年武定侯郭宁便寿终正寝,而张寅也早在张寅案结后不久病逝,蒋孝上书是在泰昌二十四年,这个伺机报复蒋孝之人显然不会是武定侯与张寅。 此人竟如此神通广大,蛰伏多年,能够买通三法司中人对蒋孝与林奎动用私刑,倘若事实真如裴元嗣所疑蒋孝、林奎无罪,那么这背后操纵之人简直不可小觑。 裴元嗣在朝中从不结党,为了阿萦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在暗中调查当年的刘恒案和张寅案,案子却陷入僵局,始终找不到有用线索。 裴元嗣有强烈的预感,也许这流言背后推波助澜之人,恰恰就是当年害死蒋孝和林奎的凶手。 既然他已经插手这两桩案子里,就没想过要再置身事外。为了阿萦,也为了能替那些无辜而死的官员沉冤昭雪,终有一日裴元嗣要亲自将这凶手绳之以法。 - 沈明淑死后丧仪一切从简,在卫国公府的汀兰馆挑出一间院子停设灵堂,因沈明淑是横死,便未请任何人来卫国公府吊唁,于第二日将沈明淑骨灰出殡安葬。 本以为事情可就此平息,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于腊月十五朝会当朝弹劾裴元嗣宠妾灭妻、冤杀原配。 坊间顿时流言四起,都道卫国公夫人沈氏生前贤良淑德,为人处事无不妥帖,管事持家无不周全。 而卫国公新纳的小妾小沈氏身为沈氏庶妹却是狼子野心,恩将仇报,凭好美色谄媚逢迎卫国公,在她的挑唆下卫国公与沈氏日渐离心离德,以至于沈氏一场重病竟被卫国公赶去了乡下庄子,最终葬身火海。 众人皆同情含恨而死的卫国公夫人沈氏,矛头气势汹汹地指向阿萦。 通惠书院,沈玦在寝舍外读书半夜方回,一掀开被子发现被褥全都被人泼了冰水。 沈家,沈文德同样备受非议,就连从前一些因为裴元嗣的缘故对他讨好奉承的同僚也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他,讥讽他卖女求荣凭借女儿平步青云。 …… 如此这般,流言持续发酵,愈演愈烈,后来竟衍生出多个版本。 有说当年卫国公裴元嗣相亲时看中的其实是沈文德的女儿小沈氏,但小沈氏出身低微,且当时年纪稚幼,老庆国公偏爱嫡亲的孙女沈氏,卫国公不得已只能娶了沈氏为妻。 沈氏多年不孕,故而将庶妹小沈氏接入卫国公府,意图借腹生子,再去母留子,却不想事迹败露,这才被盛怒的卫国公赶去了乡下庄子。 有说卫国公先前之所以执意不肯纳妾,是因他压根不喜女子,有断袖之癖,喜好南风!沈氏逼迫卫国公纳妾之后两人关系破裂,沈氏心灰意冷,自请称病去了乡下庄子,因庄子无意走水葬身火海。 更离谱的是这一则,说当年沈氏为有孕听信妖僧偏方,强夺他人之子将男婴烧成灰烬吃下骨灰,男婴惨死后诅咒沈氏如他一般不得好死,沈氏自吃下男婴骨灰之后夜夜噩梦,行为疯癫,卫国公无奈之下才将沈氏关进了乡下庄子,最终沈氏果真葬身火海,应验了当初的男婴的诅咒。 其实无论是哪一则传闻都有迹可循并非胡编乱造,这男婴诅咒说更是暗含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的箴言,整个故事自成章法。 再加上阿萦在府内的好名声被一些听不过耳义愤填膺的小厮丫鬟们传颂出去,温记脂粉铺的温大娘更是逢人就说阿萦的好话,自从阿萦接管铺子之后聘请的制香工匠都是女子不说,每个月发的工钱也比旁的香铺要多,而且阿萦从不会克扣和故意压榨铺子里的佣工工匠,满铺子里谁不夸阿萦的大方宽厚。 如果说阿萦做这些完全是为了给自己挣面子哗众取宠,那么开铺子是在流言传扬之前开的,阿萦有这么大能耐能够预料到自己将来会陷入众说纷纭千夫所指的境地吗? 不过两三日,莫衷一是的流言渐渐从一边倒的局面产生分歧,几方各执所见。 腊月十.八.大雪,城中道路泥泞难行,下衙之后裴元嗣便坐上了马车准备回府。 刚掀帘进了车厢,便见车厢的座靠上引人注目地放着一封以火漆封缄的信。 信既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裴元嗣皱眉将打信开—— “成嘉十一年,御史陈显通置外宅寡妇董氏于马神庙大街井儿胡同,董氏为陈显通生一子,其子今年八岁,名陈鸿。” 马车外,马车还大街上艰难走着,决明正骑在马上搓着手取暖,忽见帏帘一撩主子急命停车。 “大爷出什么事了?”决明忙跳下马问。 裴元嗣下车四下逡巡,入目所视除了白茫茫的大雪与来往匆匆的行人却并无可疑人等。 “上车。” 裴元嗣冷声道。 - 翌日,都察院中素与陈显通不和的右佥都御史崔潭上书弹劾陈显通不修私德、蓄养外室,奏章中称那寡妇董氏不光为陈显通生下一子陈鸿,在外宅之中更犹如正室般被下人们成为“太太”,着实寡廉鲜耻,有辱士林之风! 本朝官员奏章写完之后一般需交由内阁由内阁大学士票拟,票拟之后方才交由皇帝朱笔批红,继而转达各部门衙门执行。而崔潭这封奏章却并未经手内阁,而是越过内阁交给了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寿公公,由寿公公直接转交给了成嘉帝! 成嘉帝看完奏章后勃然大怒! 好个陈显通,自己私德不修竟还告敢卫国公黑状,简直无耻可恨,可恨至极! 当场召陈显通入宫,将其按在左顺门当众廷杖三十个板子,官降两级赶了出去。 陈显通竖着进来横着出去,朝中同僚与街坊邻里听闻后无不在背后指指点点戳陈显通脊梁骨,这陈显通自己都养外宅还好意思骂人家卫国公宠妾灭妻,这不是吊死鬼卖屁股——死不要脸嘛! 韦成昀乘胜追击,很快公布了刑部和大理寺对薛玉柔、顾三娘溺死案的审查结果,有友人登顾家门询问顾阁老小孙女三娘死因,顾阁老亲口承认孙女三娘死于昔年手帕交卫国公夫人沈氏之手,因孙女突遭横祸,又顾及裴、沈、顾三家颜面,在顾家的妥协和要求之下,卫国公将罪犯沈氏赶去了乡下庄子关押。 同日大清早,庆国公府。 被接进京城的刘妈妈进京坐在庆国公府门前哭诉沈明淑害死自家小姐,薛家不是世家大族,“市井粗妇”刘妈妈嚎啕大哭捶足顿胸大骂沈明淑草菅人命买.凶.杀.人,将薛玉柔之死的往来经过公诸于众。 眼看事情闹大,庆国公府门口的围观之人越来越多,庆国公夫人气得由丫鬟搀扶着出来亲自轰骂刘妈妈。 “原来你就是那毒妇的娘,能教养出一个脏心烂肺心如蛇蝎的闺女,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告诉你老东西,我这条命就是从水里头捡回来的,今个儿大不了我们就来个鱼死网破,老婆子我血溅三尺,死也要死在你庆国公府的门前!” 刘妈妈丝毫不惧,一口啐痰到庆国公夫人脚底下,面对街坊邻里男女老少异样唾弃的目光,庆国公夫人白眼一翻,怒急攻心晕了过去。 沈明淑怙恶不悛,她之死实所谓大快人心,而非什么所为的卫国公宠妾灭妻,听信小妾谗言冤杀原配。 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其实不论传言是真也好假也好,大部分老百姓们通常听得就是个热闹和乐呵,对几种传言稀奇又不分轩轾,茶余饭后谈资罢了,三人成虎,被流言中伤的人往往才是受到伤害最深的。 卫国公府,和门庭若市的庆国公府相比,卫国公府就逊色许多,赵氏已经气得躺在床上两天没下来了。 阿萦端着饭菜亲自过来劝,赵氏一通发火将阿萦赶了出去,最后还是秋娘抱着绥绥过来才解了阿萦的围。 赵氏拒绝不了小孙女的软声撒娇,勉强陪着绥绥吃了几块糕点,眼看祖孙两人有说有笑,阿萦这才舒了口气,趁两人吃得正香时悄悄退了出去。 …… “昨天刑部公布了顾氏溺水案的结果,今早我又让刘妈妈在庆国公府门前闹了一场,想来流言很快就能平息了。” 锦香院,裴元嗣同阿萦说着话,阿萦边听边伸手替他整理着衣襟,裴元嗣忽握住阿萦的手叹道:“萦萦,我知道嫁我委屈你许多,其实你不必如此,这些流言蜚语不过是朝臣攻讦我的手段和借口罢了,从头到尾与你无关,你不必感到内疚,也不必为此去和太夫人道歉……” “您千万别这么说!” 阿萦手指抵住他的唇,“我从来没有觉得委屈过,能遇见您,和您生儿育女、长相厮守是我这一辈子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微微垂了眼帘,低声道:“我只是没想到我会给您惹来这么大的麻烦,如果、如果我一开始知道会是这样,我当初肯定不会答应姐姐给您做妾……” “又浑说什么?”裴元嗣轻斥她道:“你不想嫁我,莫非还想嫁给曹诞那个糟老头子?” 阿萦摇了摇头,“其实外面那些人也没说错,我出身卑微,又小家子气,若我是太夫人,我也不会喜欢这样的我。” 裴元嗣再怨怼赵氏,赵氏那也是他的生身母亲,裴元嗣可以不要她这个小妾,却不可能不要他的老娘,疏不间亲的下场便是恃宠而骄失了自己的分寸,阿萦既要做卫国公夫人,就必须把眼光放长远,为自己和一双儿女的将来做打算,眼前的小委屈根本不值一提。 装可怜、告状可以让裴元嗣一时怜惜她,时日一长即使裴元嗣再喜欢她对着一个总是搬弄是非的她也会厌烦,沈明淑就是她的前车之鉴。 赵氏这人你要说她坏,似乎也非像沈明淑、沈二夫人那般大奸大恶之人,可你要说她好,她又总是时不时地挑拨离间、破坏她与裴元嗣之间的关系。 赵氏不喜欢阿萦,阿萦当然也不喜欢她,她永远不会忘记赵氏曾经对她的那些中伤辱骂,说什么真心化解赵氏对她的憎恶不喜,希望想想就很渺茫,但样子她至少得装出来,这样即使别人要挑她的刺都挑不出来。 裴元嗣被阿萦一番话气笑了,指腹轻捏她的下巴道:“你要太夫人喜欢作甚,你又不是要嫁她,日子是我们两个关起来过的,何必去在意旁人感受,你日后还说要做生意开铺子,这样不自信旁人笑你两句你岂不是就又要哭鼻子?” 日子是我们两个关起来过的?阿萦抬眼神色复杂地看着裴元嗣,转身飞快拍开他的手道:“谁又哭鼻子了,我才没有呢。” “好好,你没哭鼻子。” 裴元嗣从身后搂住阿萦,温声说。 裴元嗣本以为阿萦会向他抱怨,他都已经做好了要为阿萦讨回公道和开解阿萦的准备,可阿萦现在不仅没有半分怨言,还想了不少借口为赵氏着想。 阿萦总是这样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叫人心生爱怜,沈明淑当家那会儿但凡受点委屈便会迫不及待来寻他告状,而后家中就又是一阵子的鸡飞狗跳,烦得他宁可在衙门熬到天黑都不愿回家。 阿萦却从不会将这些琐事放在心上,她能做到以德报怨,裴元嗣都自叹没有这样的胸襟,他终于明白大长公主从前时常念叨的“妻好一半福”是什么意思了。 倘若七年前他娶的人是阿萦而非沈明淑,是不是今天的一切也许都会变得不一样? 可惜这世间没有如果,所以裴元嗣更想要珍重他与阿萦今日来之不易的幸福,抚摸着阿萦圆滚滚的腹正色叮嘱道:“生产前你都不许再去撷芳院了,绥绥去可以,她要孝敬祖母,你还大着肚子,我不能叫你们娘俩儿有个三长两短,记住了吗?” “记住啦记住啦,您可真唠叨!” 阿萦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推他道:“咱们快去吃饭吧,说了半天我和娃儿都要饿坏了!” 78. 第 78 章 “萦萦,想不想?”…… 爆竹声中一岁除,成嘉十九年这个新年似乎比往年格外冷,有人新年过得平平淡淡,无事即平安,有人却过得凄凄惨惨,长吁短叹缠绵病榻。 薛玉柔案与顾娘案交由刑部和大理寺审理结束后真相公诸于世,事已至此裴元嗣也没必要再替沈明淑和庆国公府遮掩,一封休书递到顺天府正式与沈明淑和离。 而年前沈文铖因教女无方被成嘉帝责令在家停职一年罚俸一年,街坊邻居的唾沫星子犹如潮水一般朝着庆国公府涌来,停职第二天沈文铖就因心口疼得下不来床,当初女儿惨死的难受渐渐褪去,现在的沈文铖只懊悔自己当初怎么生养了这么个孽障! 多说无益,沈文铖如何懊悔暂且不表,新年之后正月十五上元夜成嘉帝在宫中设宴款待群臣,君臣同乐。 最小的弟弟韩王幼年早夭,周王就成了成嘉帝的幼子,比之宽厚温和的长兄,周王生得英俊倜傥能言善辩,特别会为人说话,在席间与姐姐寿阳公主一唱一和逗得成嘉帝哈哈大笑,龙心大悦。 裴元嗣瞥一眼意气风发的周王,慢慢啜饮着琉璃盏中的酒。 宴席散后裴元嗣和成嘉帝聊到了去年各地上报的军情生息和水陆步兵的操练情况。 “如今各地都司卫所官,惟故肥己,征差则卖富差贫,征办则以一科十。或占纳月钱,或私役买卖,或指操备减其布絮,饥寒交迫,穷困潦倒,遂致逃亡,长此以往民怨沸腾,叛乱易生,军情急促,刻不容缓,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自两年前裴元嗣去朔方巡边发现军制弊端之后曾向成嘉帝上奏改革军制,可惜当初成嘉帝并未下定决心,如今各地民怨四起,成嘉帝也确实收到了不少弹劾各地指挥使与戍边大将的折子,再犹豫只怕早晚生出祸端。 成嘉帝遂下定了决心今年要好生改一改这旧制弊端,只不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老人年纪大了熬不住夜,后来见裴元嗣颇有谈兴便只好忍着困乏两人一齐回了乾清宫。 裴元嗣注意到成嘉帝耷拉下的眼皮,适时转移了话题道:“臣不才,比周王殿下还要痴长两岁却膝下无子,今日见周王世子年仅八岁便出口成章,伶俐机敏,心中实为羡慕,可见子肖其父,周王殿下这两年将金吾卫和旗手卫操练得英武善战,两卫上下对周王殿下无有不服。” “虎父无犬子,日后周王世子必能青出于蓝胜于蓝,太子殿下与周王殿下一文一武,兄友弟恭,周王殿下善辅导之,乃陛下教导有方,是我们臣子与社稷之福。” 说着起身向成嘉帝深深一拜。 裴元嗣这人平日里不苟言笑,便造成一种他即使对你说奉承话也给人一种特恳切掏心窝子的错觉,适才那番看似恭敬而略带艳羡的几句话实则暗藏玄机,原先还昏昏欲睡的成嘉帝突然就被裴元嗣一句“善辅导之”给惊醒了。 “周王在金吾卫和旗手卫颇有威望?”成嘉帝指尖敲在案几上,似是轻描淡写地问。 早些年为了历练儿子们成嘉帝曾命周王跟随辅国公前往开平镇戍守边境两年,太子千金之躯不比藩王,只能坐镇京城,周王为此受益颇多。 周王与太子一母同胞,两人是亲兄弟,当年成嘉帝这样做完全是出于一片拳拳爱子之心,然今时不同往日,周王自开府别居后总以各种理由推脱就藩,说什么“封地距京城万里之远,儿臣想继续留下来几年孝顺父皇”之类的话。 成嘉帝心疼儿子,开始便没放在心上,哪知这几年太子身体每况愈下,东宫子嗣艰难,反观次子周王却儿女饶膝志得意满,在京城各权贵之中愈发如鱼得水。 手心手背都是肉,作为父亲成嘉帝既怜悯体弱多病的长子,对宽厚的长子寄予厚望,同时也不免喜欢子孙满堂热热闹闹,被儿子周王奉承着、崇敬着的感觉。 可作为帝王的成嘉帝却不得不防备年轻力壮的次子在志得意满之余对皇位生出不该有的觊觎之心。 裴元嗣的话仿佛是对成嘉帝敲响了警钟,以至于在裴元嗣离开很长一段时间后成嘉帝都始终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 正月十五上元夜,月上柳梢头,花市灯如昼,正阳门两侧的大街之上依旧人流如织店铺林立,小贩们的吆喝声叫卖声以及少女孩童们的欢笑声不绝于耳,十分热闹喧阗。 马车从宫中出来后一路载着裴元嗣沿宽阔平直的正阳门大街往蒜市口而去,停在一家名为郑家糕点铺的铺子前。 蒜市口这边卖糕饼瓜果甚多,决明不能让不食人间烟火气的主子下车,便主动跳下车问店老板称斤栗子糕,这栗子糕刚出锅的吃起来最软糯香甜,家里的萦姨娘和小主子都好这口。 “徐大人,你这两年可是有段时间没过来买这栗子糕了,今晚怎么就想起过来了?” 店老板一面将一锅刚出炉的栗子糕倒进竹娄里,一面朝一旁的徐湛热络说笑道。 时明时暗的灯光摇晃不定地洒落在年轻官员俊美儒雅的侧脸上,热腾腾的烟火气中,穿了一身正六品绣鹭鸶补子长袍的徐湛站立一侧,笑容淡然温和,“这几年总忙,每回想着来却又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耽搁,今天想起来了,感觉还是最忘不掉您这里的味道。” “哗啦”一声有人将马车的帏帘掀开,一道比冬日寒夜还要冰冷的目光冷不丁地射了过来,徐湛含笑瞥去一眼,面上笑容瞬间僵在嘴角,那厢店老板却还在犹不自知地继续和徐湛絮叨着。 “徐大人,真巧。” “卫国公。” 徐湛拿了自己那份包好的栗子糕,神色如常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卫国公,既然没什么事,下官就不打扰了,先行告辞。” “慢着。” 裴元嗣叫住他道:“许久不见徐大人,既是旧识,我们先前还曾沾亲带故,不妨徐大人上车来与本官一叙。” 徐湛静静地看了裴元嗣片刻,将手中的油纸包交给长随,撩袍上车。 车里小几上八角铜兽紫金香炉香烟几缕燃着淡淡的腊梅花香,这味道既熟悉又悠远,仿佛穿过了绵长的岁月回到了数年之前,徐湛眼睛不受控制地看过去,继而又发现裴元嗣腰间明晃晃地系着一只十分精致的淡蓝色绣海棠金丝纹香囊,香囊下坠着一根深蓝色的络子,那络子的打法也同样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花样与样式。 裴元嗣看了眼腰间系的香囊,又看了眼徐湛,凤目中冷意一闪而过,淡声道:“徐大人正是青年才俊,年纪轻轻又胸怀抱负,为何多年来迟迟不肯娶妻,莫非其中是有什么缘故?” 徐湛说道:“承蒙卫国公夸奖,倒没什么缘故,只是下官一介小小编修,官职低微,不敢谈及婚娶之事,唯恐误了好人家的女儿。” “原来如此。” 裴元嗣边说,边噙起嘴角,目光漫不经心地从徐湛的脸一直往下打量,最后再落回到徐湛的脸上。 他明明在笑着,那笑意却根本没有直达眼底,反而使得他的笑容中带着几分不屑与讥诮。 裴元嗣这人总是这样,他看着冷峻端肃为人一板一眼,其实骨子里满是世家大族的优越感,尤其是对于他这样位卑之人,身上便总时不时地流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 譬如现在,徐湛袍下十指攥紧。 “徐大人倒挺有闲情逸致,栗子糕是买给谁的?” “下官自己吃。” “徐大人果然还年轻,家中小女年幼淘气,馋嘴,本官这栗子糕是买给女儿的。” 徐湛半点也不想听裴元嗣在这里跟他显摆什么父女情深,声音微冷,“夜已深,卫国公要是没什么旁的事,下官就不加叨扰了。”起身欲走。 “信是你送的。” 话音刚落,裴元嗣突然开口道。 徐湛心内一震,面上却平静地看着裴元嗣道:“什么信,下官不懂卫国公的意思。” “徐大人心里都清楚,无须我多言。” 徐湛抿了抿唇,道:“下官不清楚,卫国公今晚想来是喝多了。” 他起身下了马车,裴元嗣在他身后一字一句声音无比清晰地道:“徐临谦,我欠你一个人情,但是有些不该你肖想的人,你还是趁早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徐湛挺拔的背脊一僵,他没有回头没有听见般顿了下便继续往前走着,明明还是刚才那个徐临谦,一袭青色的衣袍却于万家灯火的陪衬下莫名多了许多难以言喻的孤寂落寞。 裴元嗣望着徐湛走远,面无表情道:“回家。” - 今天书院休沐过上元节,白天裴元嗣离开没多久,沈玦就领着福儿和周文禄到卫国公府看姐姐。 逢年过节沈玦都要来卫国公府和阿萦吃顿便饭,姐弟两人说些体己话,上次见面还是年前除夕,今天不知是不是阿萦的错觉,总觉得弟弟心情似乎不佳,问他也不说,只说是念书念得有些疲累,阿萦既心疼又担心,拉着弟弟多嘱咐了好几句。 晚上和绥绥用过晚膳,猜到裴元嗣不会早回来,阿萦便在外间留了落地灯,屋里只在桌上点了盏小灯,盖着厚厚的毯子躺在贵妃榻上昏昏欲睡,左等右等男人都不回来,眼皮子上下打架睁不开,索性自己先睡了。 朦朦胧胧中察觉到有人从身后搂住她,男人身上有淡淡的酒气,粗.重的呼吸在她耳旁喘着,掰过她的脸儿与她唇齿交融,灼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 不舒服,阿萦忍不住嘤咛一声表示抗拒,小手反抗似的推了男人几下。 她终于醒了,嗔怪他道:“你怎么这么晚回来,别碰我,我不给,别动,啊……” 裴元嗣将她的话尽数强硬地堵回口中。 阿萦抓着他的胳膊,乌鸦鸦的发缠绕在男人健壮结实的臂膀之上,红唇紧咬哭出声来,一双杏眼可怜巴巴地回头看他。 到底是有过两次做父亲经验的男人了,上一胎怀绥绥时两人紧张地不敢越雷池一步,唯恐生出什么岔子,这一胎两人偷腥过几次,次数也屈指可数。 阿萦还有个月就要生产了,两个人都很难熬,裴元嗣湿润的指尖落在阿萦红润的唇瓣上,喘气问:“萦萦,想不想?” 阿萦泪眼汪汪地点头。 “想要什么?” …… 裴元嗣面庞冷峻,阿萦却隐约感觉他好像是故意的,眼睛难受地蒙上一层了潋滟的水雾,口中情不自禁向他告饶。 一盏茶后,阿萦浑身香.汗.淋.漓,虚脱般倒在男人的臂膀里。 裴元嗣下去倒了碗温水递到阿萦唇边,阿萦小口小口地吃着,水珠子从唇边溢出,慢慢沿着雪白的肌肤滑入那风景秀美的重峦叠嶂中。 没有身孕的阿萦便已令他神魂颠倒,怀孕后的阿萦比怀孕前还要丰盈圆润,令人爱不释手,裴元嗣紧盯了半响才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喝了阿萦剩下的半碗温水,又出去倒了一碗冷茶冷静。 后半夜两人睡得都挺沉。 上元节按例官员歇天假,不巧正月十六裴元嗣和几个卫所的指挥使有应酬,几人便结伴一道去了仙客来酒楼喝酒吃饭。 屋里漂浮着一股子廉价的脂粉味和男人身上的酒味汗臭味,裴元嗣不好美色架不住旁人好这口,譬如这燕山前卫指挥使喝酒就必须有美人相伴,几个指挥使看裴元嗣的面子没选青楼楚馆烟花之地,就挑了两个老相好出局来酒楼的包厢里弹琴唱曲助兴。 入乡随俗,裴元嗣皱了皱眉没多说什么,众人便这般边聊边喝持续了有半个多时辰,中途燕山前卫指挥使还借口去解手搂走了一个他的老相好。 济州卫指挥使见状哂笑道:“这老钱就是在女色上好了些,下官听闻裴都督家中只有一个宠妾,想必小嫂子生得必然是国色天香沉鱼落雁,寻常的胭脂俗粉哪能跟与之相提并论,难怪裴都督你看不上了。” 裴元嗣吃着酒不置可否 少顷这位钱指挥使提着裤子哼着小曲儿满面春风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他那位风情万种面含春色的老相好,见众人望过来还朝大家款款地抛了个媚眼儿,两人一前一后坐下。 济州卫指挥使笑话他道:“当着裴都督的面你也不怕笑话,就馋成这熊样!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小心回家被嫂子拿鸡毛掸子追着街打!” 说罢在场众人除了裴元嗣都哄堂大笑起来。 妻管严的钱指挥使老脸一红,瞪了一记济州卫指挥使,再对裴元嗣拍着胸脯道:“裴都督别听老夏瞎扯,我家里那只母老虎便借她是十个胆子都不敢和我大声说话,还拿鸡毛掸子追我,哼,我拿眼一瞪她她就跟那猫见了耗子似的连吱都不敢一声!” 济州卫指挥使憋笑道:“裴都督您素日里最是威严,大概不懂这感觉,老钱最怕老婆了,他就嘴上说说,明明是钱嫂子瞪他一眼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嘿嘿,我还见过他被嫂子气得嚎啕大哭呢,这儿就是吹!” 裴元嗣嘴角抽了抽。 通州卫指挥使喝得也不少醉醺醺地大放豪言道:“咱们这铁骨铮铮的汉子怎么能怕老婆,怕老婆的那都不是真男人!女人就是嘴上得理不饶人,她不听话就把她睡到心服口服,看她下回还敢不敢和你拍桌子叫板……” 后面的话就愈发得不堪入耳,军营里那些军官们喝大了说起荤话来比这些还要粗俗,裴元嗣早就司空听惯,面不改色地继续吃着菜。 乌金西坠,等天边渐渐露出一抹淡色的蟹壳青时,外头候着的决明和车夫终于等来了自家主子。 裴元嗣不喜欢应酬,但人在官场之中不可能真的一点不沾人情往来,一些必要的应酬还是得去,年前都督府和这几个卫所在郊外校场共同演武,因快要过年当时几个指挥使就提议要在年后找个不忙的时候出来喝酒庆祝庆祝。 何况如今他已经被周王和孙士廷贬斥为了太子一党,那场流言不过是对付他的一个开始罢了,形势比人强,早做准备总好过到时候束手待毙。 裴元嗣丝毫没有醉意地盯着喝大了走在前面晃晃悠悠的几人,眼底冰冷。 其他几人除了济州卫指挥使尚且清醒外其他的指挥使都是竖着进来横着,被自家的长随和家奴抬出去抬进了马车。 正月里的天滴水成冰寒风呼啸,裴元嗣也坐进了暖和的马车里。 马车“嘎吱嘎吱”朝着卫国公府的方向驶去,裴元嗣闭目养神,车走到一半他突然跟想到什么似的睁开眼闻了闻自己的衣服。 “停车。”裴元嗣命令道。 “怎么了主子?”决明下马问道。 裴元嗣眉头紧皱,扯了扯身上这身衣服,吩咐决明,“你过来闻闻,这衣服什么味道。” 决明:“……” 这不太好吧? 幸好天太冷街上没什么人,决明飞快地凑过去闻了两下,心想大爷你这衣服天天都用萦姨娘做的香丸熏着能有什么味道,香味儿呗! “什么味道?”裴元嗣问他。 决明老老实实道:“香味和酒味。” “什么香?” “香丸的香味。” “没别的味道?”裴元嗣不悦道:“你再闻,别磨蹭。” 决明伸长脖子从主子衣服的衣襟处上下左右仔仔细细闻了一圈,裴元嗣再问:“什么味道?” 决明挠头道:“女人的脂粉香?”这不挺好闻的吗,就是味儿浓窜了点。 而后决明便见主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决明顿如晴天霹雳呆愣住,莫不是大爷看中了那包厢里唱小曲儿的妓.女,两个人…… 他记得包厢了一共坐两个妓,其中一个弹琵琶的二十岁上下生得体态丰满妖妖调调,决明进去的时候不小心看了一眼那女子衣冠不整,还冲大爷含情脉脉地抛了媚眼,两个眼珠子就差黏在大爷身上了! 要说那琵琶女的容貌或许比不上萦姨娘,身段却是有过之无不及,就是那满身的风尘气和矫揉造作的姿态叫人望而却步。 男人喜新厌旧本是稀松平常,再说以他们主子如今的身份纳几个小妾也没什么所谓,萦姨娘正值孕期没法伺候大爷,大爷吃多了酒一时忍不住犯错也能叫人理解,可……这妓.女就算了吧,大爷要真敢狎妓太夫人和大长公主会不会打折他的两条腿? 决明忧心忡忡地看着裴元嗣,还忍不住往下瞟了几眼,心里祈祷大爷千万别再想不开。 马车到卫国公府门前停下,裴元嗣下车没回后院,而是先去前院书房换了身干净的常服。 销毁证据,决明佩服大爷的机智,“您走的时候穿的不是这身衣服,萦姨娘看出来了怎么办?” “就说酒气太重了,重新换了身。” 裴元嗣整理好衣服后叮嘱决明道:“管好自己的嘴,进了屋不该说的别瞎说。” 决明愈发肯定大爷刚才是偷过腥了,这是敲打他保密呢,决明神色复杂地看着裴元嗣道:“大爷放心,不该说的我保管不会乱说。” 顿了顿,忍不住说:“不过这次就算了,大爷日后还是莫再如此,外面的野花再好再香终归没有家花干净妥当,吃多伤身。” 裴元嗣:“……” 这厮胡说八道什么?裴元嗣疑惑地看了决明一眼,没多想,以为决明是劝他日后少吃些酒。 锦香院,阿萦正搂着绥绥看画本,指着画本上的一只威风凛凛的雄狮问绥绥,“这是什么?” “狮子!” “脑斧!” “兔兔!” “哒哒!” “爹爹!” 小丫头耳朵真尖,一下子就认出是爹爹的脚步声着急地迈着小短腿迎了出去。 阿萦长长松了口气,靠在贵妃榻上捏着自己靠在枕上酸疼的后腰,孕后期她经常后腰疼,真真算得上是坐立难安。 紫苏给裴元嗣倒了一碗热茶,小声笑着对阿萦道:“大爷和绥姐儿真亲近,咱们二姑娘人见人爱,便是太夫人和大爷这样的人也喜欢。” 一语未落裴元嗣就抱着绥绥从外间掀帘进来了,冷气裹挟着一股刺鼻的酒气直往阿萦鼻子里钻,阿萦本来就不喜欢裴元嗣吃酒,闻不惯他身上有酒气,有孕后味道更是稍重些就受不了。 她下意识地掩住鼻子,不高兴道:“怎么又吃了这么多酒?” 绥绥听不懂娘的话,她就闻到爹爹身上似乎有一股奇怪的说不上来的味道,有些醉醺醺的,还挺好闻,撅着小屁股趴在爹爹身上像只小狗儿似的嗅来嗅去。 裴元嗣抱着绥绥道:“和禁卫的几个指挥使去了仙客来,也没吃多少。” “去洗澡刷牙。” 裴元嗣把绥绥放到了地上往净房走去。 “等等。” 裴元嗣停了下来,心一紧。阿萦眯起杏眼打量着男人,只见裴元嗣俊脸微红,呼吸略粗,眼神倒还算清明,她突然发现裴元嗣晌午临走之前穿的不是这身衣服。 “大爷怎么换了身衣服?” “原先那件酒气太重,在前院换了。”裴元嗣垂眼道。 阿萦大眼睛转了转,和绥绥想主意的时候那眼睛转的如出一辙,她轻轻哼了一声,对绥绥招手道:“到娘这里,别靠着你爹,一身酒气惹人嫌。” 绥绥嘿嘿跑到娘亲怀里问:“酒气?” 裴元嗣就松了口气,趁这空挡赶紧去了净房漱口沐浴。 79. 第 79 章 “好萦萦,气可能消了?…… 趁着裴元嗣去沐浴的功夫,阿萦和紫苏检查了下裴元嗣换下的衣服。 男人们说出去喝酒怎么可能就是单纯喝酒,阿萦才不相信男人的鬼话。裴元嗣在前院换了外袍,中衣却没换,阿萦两根手指捏着衣服领子,忍着男人身上的汗臭味儿仔细闻了闻,确实没闻到什么不该有的味道。紫苏也翻开衣服仔细看了,没有见到女人的物品诸如头发丝和香帕之类。 检查完毕,阿萦嫌弃地扔了那件中衣,让紫苏赶紧打热水来伺候她洗手。 庭院掌灯时,天色已是不早,丫鬟们摆好晚膳,紫苏抱着小主子爬到了她的小椅子上,去屋里叫阿萦来用膳。 片刻后紫苏出来,回话道:“大爷,姨娘还在睡,说她待会儿过来吃。” 裴元嗣知道带孩子很累,便没说什么让紫苏先下去了,父女俩一块吃完晚饭,紫苏和桂枝就陪着绥绥坐在外间的地毯上捣鼓她的小玩具。 裴元嗣进了内室,阿萦原来根本没睡,身上盖着条墨绿色的团花毯子,身子斜倚在攒金丝弹花软枕上,手里对着灯捧着本话本子瞧得正如痴如醉,连裴元嗣什么时候进来都不知道。 手里的话本子蓦地被人抽走,阿萦一愣,抬头就看见男人又板着张脸瞪她,“为何不吃晚饭?” “还我!”阿萦急忙去够话本子,她正看到关键处呢!怎奈肚子太大,她连起都起不来,阿萦撇嘴道:“不饿,不想吃。” 裴元嗣看见贵妃榻一边小几上吃空的油纸包,昨晚买的三斤栗子糕只剩下寥寥几块,就知道阿萦是偷吃零嘴不饿了。 “晚上不吃,半夜你又得嚷着饿,快去吃晚饭。” “我不去,”阿萦说:“我现在吃不下去,你把话本子还我。” “你不吃我便不还你。” “你怎么能这样,我现在就是吃不下去!”阿萦就有些恼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饿着肚子不知道找东西吃,晚上饿再说晚上的,你快些还我!” 裴元嗣却把话本子直接扔到了绥绥的玩具筐里,严肃地道:“阿萦,就算你不饿,难道你不为肚子里的孩子考虑吗,这些糕点不仅毫无补益不好克化、还不顶饿,早知你会因为吃这些栗子糕不吃晚饭,我就不该买回来给你。” 本来阿萦就因为裴元嗣这两天总吃酒心里憋了一肚子火气,话可以好好说,但她就是不喜欢裴元嗣以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说教她数落她,好像他说得就什么都对,他是无可指摘的,那让她感觉自己在被人管教约束。 阿萦摸着肚皮冷笑道:“大爷说得很是,横竖你们在意的都是我肚子里的这块肉,又不是我,我身上舒不舒服有什么打紧,把孩子养好了才是要紧事!” 裴元嗣沉声道:“胡说八道,阿萦,你不要无理取闹,赶紧起来去吃晚……” “我就是喜欢无理取闹怎么了?我就是喜欢使性子,我就是这样的人大爷今日才知道?大爷不爱听去找冯姑娘和你的莲儿去,她们肯定不会无理取闹,肯定愿意奉承你!” 阿萦一向温柔体贴,就算吵架也这种尖酸刻薄的话,裴元嗣眼中不禁闪过一抹愕然和不解。 他不过是劝她几句吃晚饭,怕她三更半夜肚子饿的睡不着,怎的就成了他的不是了,他何时不关心她,只关心她肚子里的孩子了? 阿萦一口气坐了起来,赤着脚挺着大肚子绕过裴元嗣想伸手把玩具筐里那本话本给够出来,够了半天够不到,气得阿萦一脚踢翻了玩具筐叫道:“紫苏,紫苏你给我进来你去哪儿了!” “把地上这话本子给我捡起来!” “诶,来了来了!” 紫苏匆匆忙忙从外间进来,刚刚在外头听两人争执起来她就觉不好,赶紧让桂枝先抱着绥绥去了梢间。这会儿小心觑着阿萦和裴元嗣的脸色,只见姨娘气鼓鼓的满脸怒容怨气,大爷沉着脸站在身后紧抿着唇一语不发,紫苏一时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为难地半蹲着身子叫苦不迭。 “还愣着做什么,快捡!”阿萦娇叱道。 大爷没说话,紫苏只好蹲下身子捡了话本子递给阿萦,别看阿萦肚子圆滚得像只球,她腿脚纤细走起来路却利落极了,理都没理裴元嗣就爬进了帐子里继续看话本子。 裴元嗣走出去的时候绥绥不在,几个丫鬟也都悄然退了出去,偌大的房间里点着两盏落地灯幽幽亮着,适才热热闹闹的一家子人一下子散了,衬得此情此景竟有几分凄凉。 裴元嗣心里堵得慌,僵着脸气闷地他连灌了两碗冷茶。 …… 床上,阿萦看完想看的情节正巧外面二更的梆子第一声敲了起来,阿萦打了个哈欠,觉着有些困了,遂将话本子塞到枕头下。 少顷,帐子外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脱衣声,阿萦一动不动,男人撩开帐子进了自己的被子里。很没意外分了两床被子,以往两人都是裴元嗣从后面搂着她睡,今夜阿萦却舒舒服服地躺在最里面,露出上半身一个纤细的轮廓,月光下乌黑的发,雪白的颈…… 裴元嗣默默地躺了下去。 窗外偶尔响起几声微弱的虫鸣与猫儿叫,被窝里汤婆子暖烘烘地熨在脚底和后腰上,就在阿萦半睡不醒地即将进入梦乡的时候,忽听身后男人低声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 一夜辗转反侧,翌日天不亮,裴元嗣早早起身去了院子里打拳。 阿萦睡到辰时一刻准备起床盘账理事,虽然肚子里的昭哥儿还有三个多月就要卸货,阿萦天生不是懒骨头,不愿闲着。 裴元嗣浑身冒汗地回来,阿萦坐在梳妆台上打瞌睡,知道她不愿闻他身上的味道,没说什么进了净房先冲澡。 用完早膳裴元嗣去了书房把三七叫进来,“去书肆买话本子,”顿了顿,补充道:“要最新的,女子爱看的。” 三七得命出来,迫不及待地和决明悄悄话道:“哥你果然没猜错,大爷心虚了,昨天萦姨娘顶大爷大爷都没发怒,刚刚还让我去书肆买萦姨娘常爱看的话本子。” 作为一个忠仆兄弟两人当然不愿意主子出去睡那些不干不净的女人,两人合计一番后决明小声道:“萦姨娘少说还得有半年才能伺候大爷,且这事我听人说多半是一回生两回熟,往后你跟我都看紧了大爷,适当地劝谏一番,莫叫大爷入了迷途才是!” 三七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我去了。” 屋内,阿萦分发完对牌紫苏端茶走了进来,见四下没人便对阿萦道:“姨娘,您昨晚是不是和大爷闹别扭了?不是奴婢说,大爷这脾气虽不如前两年凶,到底还是刚愎些,您身上还怀着身子,奴婢真担心大爷发起火来伤着您和小主子。” 阿萦有些烦躁地捋了下算盘珠子道:“别提他,我就是不爱听,不想忍他。” 紫苏一噎,这下可不好再劝什么了。 晌午头三七就把话本子给买回来了,丫鬟来唤他吃晌饭,裴元嗣将话本子背在身后攥着进了屋,阿萦听到动静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绥绥开心地叫了好几声爹爹,阿萦却移开目光和绥绥说起话来。 裴元嗣淡应了一声,转身进了内室,路过床边的时候把三本话本子塞到阿萦的枕头底下。 一直到晚上安置,裴元嗣掀开他那床被子直接从身后抱住阿萦,热乎乎的气息喷洒在阿萦的耳旁和颈子里,阿萦惊呼一声,细嫩的肌肤酥酥麻麻,忙推他道:“别碰我,我困了。” 裴元嗣按着她说:“过几天我要出征。” 阿萦一下子一动不动。 半响才问:“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可能就这两三天。” “萦萦?” 阿萦很久很久都没说话,可裴元嗣却感觉到手臂下阿萦的身子似乎在微微颤抖,裴元嗣捧过阿萦濡湿的脸,阿萦哭了,长长的睫毛蝶翼般颤着,雪白的脸庞上流下两道泪痕。 裴元嗣下去点了灯,上床来继续搂着她,用枕下的帕子替她拭泪,失笑问:“哭什么,我哪里又惹你生气了?” 阿萦将脸埋在他的怀里,闷闷问:“去哪儿打仗,要走多久,什么时候能回来?” “江西辽王叛乱,消息是傍晚时刚收到的,想必明日早朝陛下会下旨,具体什么时候能打完我也说不准,顺利的话两三个月,不顺利的五六个月。” 裴元嗣低头看着阿萦,阿萦眼眶通红,一双杏眼里满是幽怨和不舍地看着他,裴元嗣拨开阿萦腮边的湿发,柔声问:“以前都没哭过,这次怎么哭成这样,舍不得我走?” 阿萦撇过脸去,她才没有舍不得他,她就是觉得心里酸酸的很不舒服,肯定是儿子舍不得爹走。 “你走了正好,以后再没人挑我。” 裴元嗣心里叹了口气,一遍遍描摹着她的眉眼道:“萦萦,我不在的时候你要照顾好自己和孩子,我这人说话有时候就忍不住说重了,但我只是为了你和孩子好,你不要多想。” 郭太医说女人孕期心思敏感,裴元嗣不怪阿萦,他就担心阿萦生闷气气坏自己的身子。 “我知道。” 阿萦终于记起来了,前世的她就死在裴元嗣平定辽王叛乱的这三个月里,今生今世到底不同了,前世裴元嗣平叛辽王是在冬天,这辈子却似乎推迟了数月。 阿萦咬咬唇,低声道:“您去吧,不必担心我和孩子们,您本就是该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我怎么能为了自己的私心把您一个人留在我的身边。” 男人常年握笔拿枪的指腹上全是磨人的茧,此刻却一点点轻缓地,略有几分笨拙地为她擦拭着眼角和腮边的泪,“萦萦,又要委屈你了。” “我会尽量赶在你生产之前回来,如果……别害怕,产婆稳婆都是我亲自挑选,不会出错,我离开之后你便搬去归仁院,我会请祖母让杨嬷嬷过来伺候你,杨嬷嬷是祖母的心腹,你不必担心,她肯定会护你周全,若是太夫人为难你你就请杨嬷嬷拿主意……” 裴元嗣百无遗漏地叮嘱着,阿萦指尖轻轻地刮着男人的衣襟上银线的纹路,听他说完才犹豫着问:“大长公主会答应吗?” 她眼里盛满了担心和不自信,因为她知道大长公主不喜欢她。 裴元嗣不明白为什么阿萦这么懂事这么能干的姑娘祖母和母亲偏不喜欢,他神色复杂地道:“会答应的,有我在。” 两人默默地抱了一会儿,阿萦突然抬起头紧盯着他问:“我听说军营里都有供士兵消遣的营妓,你会不会背着我偷偷去找别的女人?” “我是去平叛,又不是去寻欢作乐,哪里有心思想这些东西?”再说,他还要赶着回来等阿萦生产,不敢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在别人身上。 “那,那要是你的下属同僚给你送美人讨好你呢?” “他们不敢,若他们真敢,等打完仗我立即治他们一个贿赂上峰罪,让他们都回老家种地去。” 阿萦忍不住笑弯了眼睛,可转念一想又不高兴了。 “又怎么了?”裴元嗣一边为她擦泪,声音中含了丝无奈。 阿萦哽咽道:“你在外面打过那么次仗,以前肯定找过别的女人!我就不信你没有意动的时候,别人都去找营妓,收美人,我不信你会无动于衷,你不许骗我,说实话!你要是敢骗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裴元嗣:“……” 裴元嗣握着阿萦的手指天作誓,严肃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裴肃之若找过营妓、收过美人,有做过对不住沈萦之事,日后便让我身首异处,不得好……” “呸呸呸!你住口!你瞎说什么!”这个是能胡乱发誓的吗,阿萦急急地捂住他的嘴,打断他后面的话。 裴元嗣看着她,眼底布满促狭的笑意,轻捏她的鼻尖,“信了吗?小醋鬼,还想问什么?” 就算没有找过营妓收过美人,她也不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阿萦便仍是气鼓鼓的,不高兴地拍开他的手,不想理他,裴元嗣又没脾气地搂过来,低声问她:“好萦萦,枕头下话本子你喜欢不喜欢,气可能消了?” “话本子是您买的,您怎么知道我喜欢看什么样的话本子?” 裴元嗣实话实说,“不是我买的,是我让三七买的,也许凑巧就拿了你喜欢的。” 阿萦:“……” 阿萦这气便蹭的又上来了,气得直拧他道:“就算不是……您就不能说亲自给我买的吗,您这榆木脑袋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啊!” 裴元嗣不解,“我让三七去买和我去买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您买的和三七买的那怎么能一样,您就哄哄我高兴不行吗!” “那不是骗人吗。”裴元嗣无奈道。 “我不管,我下次就要您亲自给我买,要不然没诚意我不看,您休想我再理您。” “好好,都依你便是。”裴元嗣都应下,阿萦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夜无梦。 翌日一早朝会成嘉帝果然在朝堂之上当着众臣的面痛斥辽王拥兵自重、不敬祖训,竟屯兵积粮意图谋反。 太.祖皇帝登基继位后分封诸藩,先后三次分封了共十八个藩王,本代辽王乃太.祖皇帝六子辽王之后,即如今这代辽王乃是第四代辽王,封地江西南昌,论辈分与成嘉帝虽是堂兄弟,身份血缘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辽王在江西俨然一土皇帝,袭爵多年来抢夺民产、掳掠珍宝,更畜养盗贼亡命之徒为其卖命,再以重金行贿当地官员为其进行遮掩,其罪行简直罄竹难书,使得江西百姓深受其害,苦不堪言,为了为民除该,一个月前江西按察使许宁秘密冒死入京状告辽王,一日前到达京城。 当地守将黄振与九个卫所的指挥使这些年帮着辽王干了不少违法乱纪的事,一听闻朝廷要整顿卫所的风声,心里早就慌了,再加上许宁离开江西不久之后就被辽王发现了许宁是准备入京告他御状,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辽王遂以重金重利诱惑收买了黄振和九个卫所指挥使与之联合叛乱,距今叛乱已波及江西北部、西部及南直隶西南一带。成嘉帝即位近二十年,在位期间政治清明皇位稳固,辽王若想夺位成功便唯有靠一招兵贵神速打各地卫所与朝廷一个措手不及。 还没出正月,正月二十一成嘉帝下旨拜卫国公裴元嗣为大将军,率领朝廷二十万大军南下征讨反贼辽王,因大军需要在短时间内筹措粮草军马,故而将行军日期定在两日之后。 前段时间关于卫国公宠妾灭妻的流言在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没想到一遇着大事成嘉帝首先想到的还是裴元嗣,许多在朝中持观望态度的官员们便明白了:不愧是皇亲国戚,看来陛下果然还是偏疼卫国公啊! …… 卫国公府。 兖国大长公主与赵氏已经接过圣旨,儿行千里母担忧,裴元嗣归家后赵氏便将裴元嗣叫到撷芳院谆谆嘱咐了一番,裴元嗣从赵氏处出来,又拐脚去了怡禧堂。 事出紧急,两天的时间转瞬而逝,裴元嗣临行前一天阿萦在征得大长公主的同意后由杨嬷嬷陪着只收拾了几件衣服和日常用的物件、绥绥的一堆小玩具们搬进了归仁院。 大约是搬家的过程太过安静,以至于赵氏根本没有注意。 傍晚阿萦又检查了一遍丫鬟们收拾的行李,绥绥看着丫鬟小厮们来来回回的,便趴在窗户边上着急地往外探头喊爹爹,这小丫头是看天黑了爹爹没回来,问阿萦爹爹怎么还不回家呢。 阿萦摸摸女儿的小脑袋,母女俩人一起坐在贵妃榻上说悄悄话,“爹爹明天要去打仗了,姨娘让哥哥姐姐们给爹爹收拾行李,等爹爹打完仗回来,我们绥绥就能穿上小裙子臭美了。” 绥绥一听小裙子就嘿嘿笑了,“裙裙,穿穿。” 小丫头还不懂爹爹这一走就要数个月,阿萦摇头叹了口气。 这时院子里传来丫鬟们的请安声,绥绥眼睛一亮,急忙踩着贵妃榻旁的小杌子跳下去,裴元嗣一进来香香软软的女儿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裴元嗣笑着将女儿抱进怀里,绥绥抱着爹爹的脸一阵猛亲,高兴地说:“爹爹打仗,裙裙!” 裴元嗣失笑,耐心地问:“裙裙是什么,绥绥的小裙子?” 绥绥使劲儿点头,婴语叽里呱啦地说着,裴元嗣这才听懂了一大半,阿萦扶着将近七个月的大肚子从里间慢慢出来,站在帘下含笑地看着亲昵的父女二人,裴元嗣忽抬起头,四目相对,昏黄的灯光衬得男人英武的眉眼温柔许多,像白日里波涛汹涌的江河在寂静的月色下逐渐趋于浩淼和宁。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吃完晚膳,裴元嗣陪女儿玩了会儿小玩具,阿萦便让奶娘把绥绥抱了下去。 洗漱完毕,刚刚上床放下帐子,男人健硕滚烫的身体便从身后贴了过来,炽热缠.绵的吻从脖颈一路向下。阿萦紧紧抓着他坚实的臂膀,杏眼中沁出盈盈泪水,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裴元嗣见她差不多了,这才将阿萦慢慢扶着躺回枕上,平躺着不舒服,他便让阿萦朝他侧躺着,再用一条丝帕盖住她的眼睛,大手覆在她的手背上紧紧握着。 平静的江水终于泛起了滚滚的波澜,仿佛不知疲倦般一个浪头席卷着另一个浪头狠狠拍打着对岸,随着剧烈的冲撞在坚硬的岩石缝隙之间涌出阵阵白色的海沫。 阿萦乖乖地一动不动,眼睛看不见听觉便愈发敏感,听着耳旁男人因她而变得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忍不住脸颊耳根子都跟着一起红透。 ………………………………………………………………………………………………………………………………………………………………………………………………………………………………………………… 事后两人交颈鸳鸯般耳鬓厮磨地搂着,阿萦想了好半响忸怩着道:“那天的事情,我、我也有错,我不该冲您胡乱……” “好了,过去了就过去了,”裴元嗣适时抵住她的唇,“咱们说些重要的事情。” 裴元嗣不放心把昨晚说的话又低声重复了一遍,还叮嘱她诸如少吃零嘴糕点多进食鸡鸭鱼肉等补益正餐,唠唠叨叨大半宿阿萦一开始还认真听着,后来实在熬不住在他不厌其烦的叮嘱声中困顿地睡过去了。 大军凌晨丑正三刻就要出发,两人也就依偎了一小会儿裴元嗣便要动身。 裴元嗣不让阿萦起来,阿萦坚持披衣下床给他换上了兵甲,因为身子笨重不便出门,昨天她便让紫苏代她去万福寺中求了枚平安符,将平安符放进她亲手缝制的荷包里,小心系到男人的身上。 临别之际两人握着双手两两望着,心里明明有无数话想说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走了,有什么话信上说。” 裴元嗣摸了摸阿萦的头,两人去梢间看了还在熟睡的女儿,没打扰女儿,裴元嗣扭头出府上了马。 阿萦回到床上躺着,这一回无论她怎么努力却都再没睡着。 80. 第 80 章 薛宁婉入府 这晚卫国公府中温情脉脉,孙府中却是一片沉凝。 孙士廷的书房,孙士廷眉头紧锁,周王坐在上首对孙士廷道:“孙阁老拿个主意吧,裴肃之这次不仅没能失掉圣心反而又挂帅出征,他敢在父皇面前嚼我舌根让我就藩,摆明了以后是要站到大哥那边,此人不除日后必成祸患!” 见孙士廷依旧沉默不语,不由沉下脸道:“孙阁老,裴肃之暗中调查张寅案可见就怀疑到了你的身上,到时候东窗事发我倒是无所谓,你就不同了,临老晚节不保不说怕是还得背上抄家灭族的罪名,倘若没我保全你,你以为大哥会看在你多年对朝廷劳苦功高的份上许你安度晚年?” 孙士廷当然不敢这么想,劝慰道:“殿下,着急无用,孰轻孰重臣心中自然有数。陛下正值壮年太子却体弱多病,哪怕殿下真去就藩又如何,只要殿下年富力强就有活到熬死太子的可能,到时候殿下远在封地招兵买马,臣便在朝中为殿下上下奔走,里应外合何愁皇位传不到殿下手中?” 道理如此,周王自然还是想尽快名正言顺从父皇手中继承皇位,而不是像皇叔辽王一样一着不慎被打成谋反叛国的反贼。 周王哼道:“你每年都这么说,也没见大哥真就病倒。” 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到万不得已周王并不想用些见不得的伎俩,比起前朝那些谋逆反贼,周王觉得他对哥哥已经仁至义尽,明明没有当皇帝的命非要占着茅坑不拉屎,所以他每年拜佛的时候都会在佛祖面前悄悄许个让太子大哥早早病逝的愿望。 熬了十年大哥没死不说,还生了个皇孙出来,周王诅咒那个孩子也活不成! 周王离开后孙士廷脸上才流露出一抹难言的疲惫,陷入沉思之中。 身为德高望重的内阁首辅,孙士廷其实本不必跟着周王谋逆叛乱,奈何当年孙士廷无意得罪过尚未册封的太子,为了防备太子报私仇,也为了年轻时因向上爬不择手段犯下的孽障不祸及子孙后代,孙士廷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如若周王继位,许诺将对他从前做过的一切既往不咎,孙士廷明面上是内阁首辅,实则背地里早就与周王沆瀣一气。 太子自出生后便体弱多病,次子周王却身强体壮,成嘉帝等嫡长子长到十岁了都没能下定决心立谁为太子,最终在李皇后的劝谏下还是立了长子为东宫,却不想打那之后周王便因此生出了怨怼和野心。 孙士廷便投其所好,轻而易举得到周王信任,本以为太子即使住进东宫这储君之位也坐不稳,哪知这病怏怏的太子硬是越活身子骨越硬朗,周王和孙士廷便在朝臣中暗中结交。 裴元嗣既是成嘉帝信任的左膀右臂,又是手握兵权的权臣,如若得到裴元嗣的襄助不怕起事不成,怎奈此人软硬不吃,周王妃的亲妹妹上场美人计都不管用,流言风波过去之后还去宫中给周王穿了小鞋撺掇成嘉帝让周王就藩,要不是因为辽王谋反怕是周王出了正月就得动身。 如此仓促,看来这裴元嗣是察觉到什么了,竟是铁了心要和他与周王对着干。 孙士廷捋了捋长须,眼中闪过一抹冰冷的杀意。 得想办法,尽快除去裴元嗣才是。 - 裴元嗣出征第二天赵氏就去了锦香院想摆太夫人谱,却不想阿萦早就搬去了归仁院,锦香院只有几个小丫鬟在分散扫着地,赵氏大吃一惊,寻去归仁院才知道她又被她那好儿子给摆了一道! 赵氏心里就很憋屈,她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也看不出阿萦除了有张好看的脸、肚子争气些究竟哪里迷住了她素来不好女色的儿子,难道男人就光看女人的外表一点不注重女人的外在? 其实不管男人女人光长得好看不管什么用,家世、能力、品格一个都不能落下,当年赵氏不就是看中了裴仲礼的外在和家世才嫁了过来,结果呢,这裴仲礼道貌岸然根本就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赵氏想教训阿萦搬出归仁院,杨嬷嬷却拉着她出去说话道:“太夫人千万息怒,萦姨娘再怎么说现在也有了身孕,这预产期快要到了,在归仁院养胎也无可厚非,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否则一旦萦姨娘有个三长两短,大爷回来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好说歹说,赵氏心里头还是很不痛快,儿子背着她找到婆母让阿萦住主院,摆明了就是不信任她啊,就连婆母怎的也是非不分地同意了?! 无奈有杨嬷嬷拦着,小孙女闻声又跑出来甜笑着要祖母抱,赵氏见到活泼可爱的小孙女一时什么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故此阿萦便暂且在归仁院稳当住下了。 裴元嗣走的第一个晚上,阿萦破天荒的竟未睡好,深夜里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烦躁得很。 担心绥绥睡觉不老实踢到肚子,阿萦就依旧让女儿和奶娘紫苏她们一起睡,空荡荡的大床终于只剩下了她一个人,阿萦心里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反而一下变得空落落的起来。 早晨从床上醒过来,她向往常一样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侧想靠过去伸个懒腰,怎料竟摸了个冷空,睁眼一看身边哪里还有裴元嗣? 就在裴元嗣离开的这一整天里,阿萦几乎每隔一小会儿的功夫便会忍不住想起他,想他大军走到哪里了,出了顺天府没,路上累不累,冷不冷。 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习惯了裴元嗣陪在她的身边,夜里睡觉他在一旁躺着,哪怕是两个人吵架闹别扭了,她也会睡得格外香甜,格外心安。 念及此阿萦心猛地坠了下去,躺在床上冒出一身冷汗。 当局者迷,或许是这段时间和裴元嗣蜜里调油如胶似漆的日子让她渐渐忘记了自己的本心—— 她要得到的是裴元嗣的真心,而不是用真心换真心,舍近求远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这笔买卖太过不划算,她不应该那么傻。 她得永远记住,她要做的是卫国公夫人,是裴元嗣这辈子最爱的女人,也许裴元嗣日后还会有其他的女人,但那个时候她已经是卫国公夫人,他喜欢和哪个女人睡对她而言并不重要了,她只要巩固好自己的地位,不时地拿捏一下裴元嗣,再敲打敲打他的那些美妾们就可以了。 她的昭哥儿日后是世子,将来会是卫国公,与其想着靠丈夫,倒不如靠儿女来得更实在些。 企盼男人对女人一心一意,不如相信野猪会上树。 幸好她发现的及时,自己尚未完全陷进去。 阿萦在床上又躺着想了许久,直过了好一会儿方彻底平静下来,继续从容地唤紫苏、桂枝进来伺候她起身。 - 日子就这么数着过去了,沈二夫人毒害林氏的罪行昭彰之后,阿萦便依据林氏留下的手札着手让紫苏就和周文禄悄悄帮她托人打听当年祖父的事迹。 先前阿萦不是没有旁敲侧击想让裴元嗣帮她去查,可裴元嗣却像忘记这回事似的再没和她提起过,阿萦担心是不是祖父的案子其中有变,抑或牵连甚广裴元嗣不愿惹祸上身,心急之下就想着自己先打听打听。 既是为了给祖父伸冤,也是为了日后生下昭哥儿后能被扶正做准备。 紫苏打听过后却告诉她,这桩案子当年的确查出祖父林奎涉嫌贿赂上司蒋孝,人证物证俱在,因为牵扯进当时轰动一时的刘恒案,林奎数罪并罚被连坐斩首,而林家其他男人则流放岭南,铁证如山。 好在林奎官职低微,犯的并非死罪,否则沈文德也不敢真把林氏给纳回家去,就是背地里颇受旁人诟病。 案子牵涉的内情连裴元嗣查起来都相当艰难,更何况阿萦。 事情毫无进展,急也无用,阿萦只得耐心等着。 出了正月因为随时都有可能会生产,阿萦便安心住在归仁院里养胎。又过了半个月到沈玦休沐的日子,姐弟两人晌午在卫国公府吃了顿便饭,吃完饭后坐在外间的罗汉床上逗着绥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姨娘,姨娘,小的有事禀告!” 不多时,外面突然响起平儿急匆匆的脚步声和敲门声。 “生什么事了?” 阿萦与沈玦诧异地对视了一眼,沈玦下去打开门,却见平儿手中扶着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奄奄一息的男人,男人口中不住地叫着福儿的名字,不是旁人,正是周文禄! 沈玦大吃一惊,两人合力才将周文禄给扶了进来,沈玦想到什么似的急着问:“周大哥,是不是福儿出事了,你快说!” “周大哥,是谁把你打成这样?!” 这时阿萦也扶着后腰从屋里走出来,见状既惊且怒,忙要再往前细看,周文禄想开口却急切地咳嗽了好几声,往后接连退道:“姨娘、姨娘别过来,仔细小人身上的血腥气冲撞了你。” “快去请大夫。” 阿萦一面吩咐着,让紫苏把吓哭的绥绥抱了下去,一面指挥沈玦和平儿将周文禄扶到了内间的贵妃榻上,周文禄担心弄脏阿萦的床,挣扎着坐想起来,阿萦按住他道:“你别动,快躺好了,”又怒道:“是哪个无法无天的竟把你打成这样,周大哥你报上名字,我这就让平儿领人去给你讨回公道!” 周文禄捂着胸口看向沈玦和阿萦,哀求道:“姨娘、五少爷,是……是孙诏,孙诏打晕我绑走了福儿,求姨娘救救福儿!” 果然是他! 沈玦闻言脸色铁青,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震得桌上茶盏噼里啪啦响着,每一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什么时候的事,福儿现在被绑去了哪儿?” 周文禄说:“小人也不知,小人与福儿刚走到家门口,巷子里突然冲出一伙五大三粗的汉子拦住我们的去路,他们几个冲过来将我摁倒在地,然而把福儿绑走,为首之人正是孙首辅的孙子孙诏!” 阿萦脑子“嗡”的一声,孙诏两个字便犹如天崩地裂、晴天霹雳般劈到了她的头上。 怎么可能,她不是已经帮阿玦避开了孙诏吗,为什么阿玦还是会和孙诏结下梁子,难道说前世有些注定的事情她根本无法改变,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前世姐弟两人极少能有机会见面,尤其是在阿萦后来有了昭哥儿、生下昭哥儿之后沈明淑对她愈发妒忌怨恨,阿萦根本都不敢打听弟弟的近况,生怕沈明淑又将魔爪伸向弟弟。 这短短几息的功夫阿萦脑中便闪过了无数个念头,福儿和周文禄兄妹从小就陪伴着阿萦和沈玦,且两人多年来忠心耿耿,总会在她和阿玦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在阿萦的心目中早就将周文禄视为自己的兄长而把福儿视为她的亲妹妹。 现在已经不是计较孙诏为何又会和弟弟纠缠上的时候,亲妹妹有难阿萦绝不会袖手旁观,阁老的孙子又如何,敢欺负她的人,她一样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阿萦沉声说道:“阿玦你别担心,有我在绝不会容许福儿被人欺负!”喊来平儿,“快去把三七管事给我请过来!” 少顷三七神情凝重地赶了过来,适才他来的路上已从平儿口中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要说这孙诏可是京城有名的混不吝,仗着自己的亲爷爷是内阁首辅便时常目无尊纪寻衅滋事,实是个令人厌恶的纨绔子弟。 孙阁老善于揣度圣意且颇具才干,为官五十年来深受泰昌、成嘉两代帝王信任,惹上这样的人平民百姓怕是就此息事宁人了,不过他卫国公府乃皇亲国戚,大爷现如今还正在外头替朝廷浴血奋战,大爷离开京城前百般叮嘱三七万不可让姨娘受半分委屈,否则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就冲这句话三七也不能当缩头乌龟! 三七略作思忖,正色道:“事不宜迟,待会儿我先带陈庆和十几个府内护卫亲自去孙府要人,与此同时姨娘让杨嬷嬷去怡禧堂将此事知会大长公主她老人家一声,有大爷和大长公主的威严在,想必那孙诏不敢不放人。” “我和你一起去。”沈玦说道。 三七看了阿萦一眼,私心说阿萦当然不想要弟弟过去,但端看眼下这架势弟弟不过去怕是不会肯罢休,想来这么多人护着那孙阁老再威风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同卫国公府作对。 思来想去阿萦便点了头,几人临走前又不放心地嘱咐了好几句。 等三七和沈玦等人离开后阿萦立即就打发了杨嬷嬷去怡禧堂,紫苏请来的是孙大夫,周文禄因为失血过多暂时昏迷了过去,孙大夫检查过后发现周文禄伤得不轻,身上两根肋骨都被打断,脸、腹部、胸口多处被踹伤有淤血,怕是不在床上躺百天下不来。 阿萦不由勃然大怒,这孙诏就算是内阁首辅的孙子也不能这么无法无天啊,当街强夺民女、殴打良民,简直可恶至极! 且说三七和沈玦一行骑马来到孙府之上气势汹汹要人,孙诏早料到沈玦会来,让门房告诉沈玦若想要回他的丫鬟就乖乖跪在地上给他磕三个响头向他道歉,三个响头落地他保管完好无损地把福儿给他放出来。 “五少爷究竟是如何得罪了这混不吝?”三七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 这孙诏似乎只想泄愤并不想把事情闹大,沈玦捏紧拳头道:“我从未招惹他,是他始终主动挑衅于我!” 年前孙诏从府学退学进了通惠书院——至于怎么进的不好说,好巧不巧还和沈玦面对面住在一层寝舍上。沈玦想到三年前姐姐的嘱托便对孙诏敬而远之保持距离,无论孙诏如何搭讪示好都不卑不亢不做任何表示。 沈玦长得好、读书好,难得的是年纪轻轻去年秋闱才十六岁就中了举,亲姐姐是卫国公裴元嗣的爱妾,满腹才华的探花郎徐湛是他的表哥,书院的教习先生周明伦是他的老师,平日对体弱多病孤僻寡言的沈玦颇多怜爱关照,使得沈玦一时之间成了书院的风云人物,竟成了书院诸多学生们争相效仿羡慕的对象。 在孙诏这种纨绔眼中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旁人都因为孙诏的身份对他百般奉承谄媚,唯有沈玦对他爱答不理,孙诏心里就很不爽快,再加上经常跟在他屁股后头的沈瑞三五不时地跟他讲两句沈玦的坏话,慢慢地孙诏就将沈玦视为了眼中钉肉中刺。 孙诏搅得沈玦不能好好读书,沈玦也颇受其扰,不过阿萦月份越来越大他不想把这些事情说给姐姐听徒增姐姐的担忧,便想着只要他忍着不和孙诏起冲突,姐姐梦中的那些事情便不会发生。 可这世上有些人偏不这么想,你对他无限忍让换来的反而是他的得寸进尺,今天沈玦休沐,便放了周文禄和福儿一天假回乡下探望爹娘,孙诏竟趁着他不在殴打周文禄掳走福儿,他知道福儿于沈玦而言的重要性,为的就是逼迫沈玦向他磕头道歉! 这个乌龟王八蛋! 三七肯定不能让沈玦磕头,正思忖着怎么收拾孙诏,却听身旁的沈玦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还怪渗人的。 只听沈玦边冷笑着边对四周行人大声说道:“久闻孙首辅与孙大人治家严谨清明,没想到这首辅家的公子人真真是有趣至极,殴打绑走我的小厮为的就是让我向他磕头认错!” “孙诏,有种你就出来跟我单挑,别做缩头乌龟,更不必故弄玄虚累及无辜,我沈玦就站在这里等你,输了我向你磕头认错,日后我是你的孙子,你若输了就要向我赔礼道歉,除非你以后不想在通惠书院要脸面了,大不了我沈玦命不要了赔给你!” 三七心肝一颤,命……命不要了,五少爷你还真敢说,你要是没命了我不得给你赔一条啊! 孙诏果真被沈玦激将法激怒,闻言撸着袖子从屋里杀气腾腾的奔出来,狞笑道:“好啊好啊,你还真有种敢和我单挑,就你这去窑子里当兔儿爷都没人要的病秧子还想和我打,我不把你打个半死我孙诏名字倒着——啊!!” 一语未落,孙诏捂着鼻子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风尘仆仆地从城外赶进了城里,越往市中心走越是繁华热闹,身着桃红色褙子的少女容颜秀丽清婉,目光天真清澈,与赵氏有四分相似,正新鲜地挑开帘子朝外面探头望过去。 冷不丁听到孙诏这声杀猪般的惨叫,吓得小姑娘立时花容失色,扔了手中帘子扑进了刘妈妈怀里。 “妈妈,这外面是出什么事了?” 刘妈妈探出头去,眯眼仔细一瞧那站在孙首辅门前的几人,不由得大吃一惊道:“这不是大爷身边的长随 81. 第 81 章 太夫人护短 卫国公府。 赵氏站在铜镜前照着,左看右看,忽叹气道:“秋娘啊,你说待会儿我见到宁婉,宁婉会不会怪我没照顾好她姐姐?都说近乡情怯,我却怕见到宁婉那张酷似玉柔的脸,总让我想起惨死的玉柔。” 秋娘安慰道:“您是多想了,柔姑娘生前您对柔姑娘多好啊,满府里谁不称您一句对柔姑娘视如己出?且当年若不是您据理力争为柔姑娘伸冤,柔姑娘只怕还是那嘉河水底的一副枯骨,婉姑娘只会感激您为柔姑娘沉冤昭雪,惩治了罪人。” 话虽如此,赵氏心里却还是过不去这个坎,如果当初不是她执意要让外甥女给儿子做妾,或许沈明淑那个毒妇也不会这么急着除去外甥女,可谁又知道沈明淑竟如此丧心病狂,一刻都容不得她可怜的玉柔? 但愿宁婉能理解她的一片心意,不会在心底记恨她。 前些日子收到刘妈妈的来信说她们就在这几天能到京城,赵氏昨天等了一天没等到,估摸着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果然,她这边刚和秋娘唠叨完薛宁婉和刘妈妈,就听门房来报说是表姑娘来了,说曹操曹操就到,赵氏立马笑逐颜开,扶着秋娘走了出去,她要亲自去接外甥女! - 卫国公府门口,赵氏走到门口没见到想见的外甥女,反倒看见了最不想见的阿萦。 阿萦挺着大肚子神色焦急地在门口张望着,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乌发被风吹得凌乱,原先姣好的身段也被大肚子衬得笨拙沉重。 可即便是这样的阿萦也美得别有一番独特韵味,在一众高挑俏丽的小丫鬟中鹤立鸡群,漂亮极了。 瞧见她过来,阿萦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上前给她施礼,微微垂首,声音温温柔柔细细的,“太夫人,您怎么出来了?” 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记忆里畏缩怯懦的阿萦慢慢变得得体大方了起来,赵氏不悦道:“我接我的外甥女你出来作甚,这大冷的天你还在外头站着,你赶紧回去,别碍我眼!” 托绥绥和肚子里昭哥儿的福,赵氏虽然依旧很讨厌阿萦,至少不再像以前似的见她就骂了。 阿萦一怔,赵氏来接她的外甥女? 阿萦忽然想到,前段时间赵氏的确和她提过一嘴她要把在江州老家的薛宁婉,薛玉柔的妹妹接到京城里给她找门好亲事,让她给薛宁婉在府里选个院子收拾一番。 说这番话时赵氏还特意在“好亲事”这三个字上重重地咬了咬。 阿萦能说什么,她倒是不想让薛宁婉来,万一又来一个居心不良的女子,这世上的人可不是人人都是薛玉柔,正因为薛玉柔好欺负才死在了沈明淑手中。 阿萦笑着道:“原来是表姑娘来了,我正巧帮着您迎一迎,太夫人放心,我里面穿了不少,不会冻着。” 两人这厢说着话,没注意到门口一辆马车拐进了胡同巷子正朝着两人驶来,刘妈妈坐在马车上激动地道:“到了到了,你瞧见没姑娘,那个身披白底金丝狐裘的老夫人就是你的姨母太夫人!” 薛宁婉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惊喜的笑,“那就是我的姨母,姨母保养得可真年轻,真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姨母!”顿了顿,疑惑道:“妈妈,姨母身旁的那大着肚子的女子又是谁呀?” 刘妈妈说:“那是你表哥国公爷的爱妾,你姨母不喜欢她,不过她颇受你表哥的宠爱,现在肚子里还怀着你表哥的娃娃呢,我看她肚子的形状这一胎怕还是个男娃!” 说着马车就停在卫国公府门口,刘妈妈先跳下去,再和一个丫鬟将薛宁婉从马车里头扶了下来。赵氏捏着帕子就迎了下来,眼中含泪道:“宁婉,我可怜的外甥女啊,你受委屈了!” 刘妈妈推推迟疑的薛宁婉,柔声说:“这是太夫人,是姑娘的姨母呀,姑娘别害羞,太夫人可疼你了!” 薛宁婉这才哭着扑进赵氏的怀中,姨甥两人抱头痛哭,完全忘记了一旁的阿萦。 阿萦微微拧眉,相比起薛宁婉,她现在更担心的还是弟弟和福儿,也不知道三七事情办的怎么样了,有稳重的三七在,弟弟和孙诏应该不至于就冲突起来。 心里如是想着,阿萦无意抬头瞥了一眼,冷不防对上一双琉璃般剔透的眸子,那眸子的眼中含着秋水般盈盈的泪水,正细细地瞅着她。 四目相对之时薛宁婉率先冲她笑了笑,阿萦也不失礼节地回之一笑,“表姑娘,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院子我已经收拾好了,只等姑娘来住下。” 薛宁婉不好意思地从赵氏怀里出来,抹着泪小声问赵氏道:“姨母,这位姐姐是……” “这是你表哥的妾,”赵氏拉着薛宁婉的手要往里走,走了几步见阿萦没追过来,不放心地往后看去,沉下脸道:“你还愣着作甚,人都进来了,你赶紧回归仁院去坐着,打发紫苏去院子里盯着再收拾收拾,看看我宁婉有什么缺的没!” 薛宁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阿萦,她便发现阿萦脸上不仅没因为赵氏的话露出丝毫懊恼不悦,甚至连丝波动也无,仿佛习以为常,赵氏是在和她说今天天气如何这样的话,恭敬道:“太夫人息怒,我这就安排紫苏过去,我还要在此处等等愚弟阿玦,想来阿玦也就这一时半会儿的就回来了。” 有杨嬷嬷和一群仆妇丫鬟护着,赵氏也不担心阿萦会出什么事,又埋怨了她几句后这才亲亲热热地挽着薛宁婉的手过了二门去。 这两人离开没多久三七就回来了。 三七在前头赶着马车,马车停下,脸色阴沉的沈玦从马车上抱着昏迷不醒的福儿跳了下来。 阿萦看着弟弟完好无损的腿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又因为弟弟脸上那一个明显高高肿起的巴掌印揪心不已。 来不及多说废话,两人进屋,孙大夫还没离开,阿萦赶紧让他给福儿和弟弟看看伤势如何。 福儿只是吃了蒙汗药昏过去,沈玦脸上和身上也受了些皮外伤,两人皆没什么大碍。 三七拉着阿萦到一边,神色复杂地道:“五少爷看着弱不禁风,揍起人来……” 好家伙,那孙诏话还没说完沈玦一拳就抡在了孙诏的下巴上,把五大三粗的孙诏下巴都揍脱臼了,接着沈玦掐着孙诏的脖子要求孙诏的小厮立即放人,那架势大有孙诏敢说个不字他能当场把孙诏掐死,莫说孙诏,连三七瞧着都有些发憷。 孙诏的小厮们无奈之下把昏迷的福儿送了出来,混乱中孙诏身边的小厮还趁机扇了沈玦一巴掌,不过那小厮也没讨到好,被沈玦踢得捂着下档嗷嗷叫。 这些三七便没详说,总而言之福儿要回来了,但梁子怕是也和孙诏和孙家结下了。 沈玦坐在榻上一面由孙大夫上着上药,一面给床上躺着昏迷不醒的福儿细心擦汗,阿萦看着弟弟那张秀气却隐隐冒着寒气的俊脸,以及床上福儿清秀煞白的小脸,心里一时滋味莫名。 三七以为她是担心事情闹大,遂安慰道:“姨娘莫担心,是孙诏先欺负咱们五少爷在先,论理也是孙家理屈,就算闹到圣上那里咱们也不怕。” 阿萦胡乱点了点头,因怕孙诏事后去通惠书院报复,阿萦便暂且让弟弟和福儿、周文禄住在了卫国公府。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三七领着沈玦去孙家讨说法要人的事情很快传到了赵氏耳朵里,“我说她怎么大冬天守在外面,原来是为了那姓沈的小子。” 赵氏冷哼道:“这个惹祸精,净会给我们卫国公府惹事,她要是在外头管束好了她弟弟那孙诏能没事找事?还不是仗着你表哥宠她家里兄弟几个就狐假虎威罢了!” 又对秋娘道:“颂哥儿一贯和那竖子要好,你叫王顺和几个下人管住了嘴,别让哥儿成天跟这种人往来,没得把我的好儿子带坏了!” 薛宁婉笑着劝赵氏息怒,“少年人打打闹闹实属常事,何况姨母也说大表哥喜欢萦姨娘,萦姨娘的弟弟在外硬气些也是人之常情,咱们卫国公府是勋贵世家,表哥又英勇善战,旁人听了这名号敬畏惶恐尚且来不及呢,想来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婉儿倒瞧着萦姨娘很是面善,还挺喜欢她的!” 要说沈玦欺负别人,这可能性八成不大,因为沈玦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年郎,秋娘在府里见过他几次,沈玦虽不爱说话,人却极有礼貌,每回见她都会客气地打招呼,秋娘还挺喜欢他。 且她刚才也没说就是沈玦惹了孙诏在先,这位表姑娘话里怎么好像已经定了就是沈玦招惹了孙诏呢? 在一旁沏茶的秋娘闻言脸上的笑容就凝了凝,多看了这位体贴又善解人意的表姑娘一眼。 薛宁婉去年刚及笄,论漂亮比起姐姐薛玉柔来是有过之无不及,削肩细腰,修眉俊眼,若说薛玉柔性情是云朗风清的温柔月光,薛宁婉便是那旭日初升顾盼神飞的明媚朝阳,她又会说话又会撒娇逗人笑,从她到这儿赵氏的笑声就一直没停下过。 但愿是她多想了吧,秋娘摇摇头。 赵氏越喜欢薛宁婉,就越发对阿萦横挑鼻子竖挑眼,对着薛宁婉发了好一通牢骚,薛宁婉不仅顺着赵氏的话茬,同时还会体贴地为别人分辨几句,赵氏觉得小外甥女和玉柔一样善解人意,一高兴就让秋娘晚上铺两床被子,准备和薛宁婉一起睡。 夜色愈浓,锦香院。 福儿醒来后一直自责,那孙诏幸而没丧尽天良到欺负福儿,只是给她喂了不少的蒙汗药,阿萦安慰了福儿几句便让她歇下了,从厢房出来的时候沈玦在院子里坐着,见她出来便上前扶着她进了屋。 “姐姐,福儿没事吧?”沈玦关心地问。 “就是有些受惊,”阿萦意味深长地道:“阿玦,你似乎很在意福儿。” 沈玦面色如常道:“我一直将福儿视作自己的亲妹妹,自然担心她。” 顿了顿,又道:“今天是我给姐姐惹麻烦了,姐姐曾叮嘱过我不要与孙诏往来,没想到我还是……” 阿萦便想到前段时间她见沈玦似乎心情颇为烦闷,问他却藏着掖着不说,只说是念书累的,想来就是为了书院里孙诏的纠缠烦恼,不敢告诉她怕她担心罢了。 谁又能想到那孙诏竟然从府学退学到了通惠书院? 阿萦拍拍沈玦的肩道:“你愁什么,我都没愁,没事别惹事,有事咱也不怕事,孙首辅的孙子又如何,你姐夫还是卫国公呢,怕什么,姐姐在这给你撑腰!” 姐夫? 沈玦在心里默默念了这两个字。其实裴元嗣这几年来,对他和姐姐真的挺不错,而且他发觉姐姐自打怀了这一胎之后,脸上的笑容好像也比从前多多了。 - 这一夜有人辗转难眠,有人却是怒火中烧。 一大早卫国公府门口就有人气势汹汹地来敲门,门房开门一看唬了一跳,只见孙夫人领着鼻青脸肿的孙诏和一群家奴上门来给儿子讨还公道了。 作为内阁首辅的儿媳妇,孙夫人并不觉得她孙家就比卫国公府差多少,何况欺负她儿子要真是被裴元颂揍得也就算了,一个小妾的弟弟就敢把她的宝贝儿子打成这样,昨晚孙夫人就发誓今天要为儿子讨回公道,绝不能将此事善罢甘休,否则日后必定人人都以为她孙家是好欺负的! 丫鬟毕恭毕敬地将趾高气昂的孙夫人和孙诏请到花厅,孙诏下半张脸都肿得面目全非,脖子上一圈血紫的红印至今未消,愈发衬得他肥头大耳獐头鼠目。 孙夫人冷笑道:“等着吧,今天娘必定让那沈玦给你跪下磕头道歉!” 孙夫人以前和赵氏打过交道,赵氏这人向来倨傲,试问儿子宠妾灭妻,还为了这小妾多年不娶妻后宅独宠,哪个当娘的会喜欢这小妾?不恨死那都是轻的。 孙夫人笃定赵氏会跟她站一条线。 且说赵氏正躺在美人榻上和薛宁婉吃茶,听闻孙夫人找上门来,还颇吃一惊,“昨天那事不是已经了了吗,她又来作甚。 难不成是畏惧她卫国公府的权势,来道歉了? 赵氏炮仗脾气,孙夫人睚眦必报,两人性子素合不来,赵氏摆手道:“就说我身子不适,让她把表礼放下走就行了,不必这么大张旗鼓。” 秋娘:“……” 老太太你真是想太多了! “太夫人,孙夫人似乎……来者不善,不像是来赔礼道歉的。” - 花厅。 阿萦和沈玦赶到的时候颂哥儿就守在花厅外焦急地张望着,一见姐弟两人过来忙迎上去问:“孙诏说你先挑衅殴打他在先,我不信你会干出这种事,是不是孙诏先欺负了你,孙诏绑架的那个小厮是不是不是什么小厮,根本就是福儿?” 沈玦冷声说是,颂哥儿气得简直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大骂道:“孙诏这个王八蛋,你看我不给你和福儿讨回公道!” 一扭头就要拉着沈玦就率先冲了进去,阿萦一个眼神过去,两人被三七拦下。 “你们两个门口候着,先别进来添乱。” 孙诏和孙夫人皆仇视地等着沈玦进来,等了半天却见门口慢吞吞走进来一个挺着大肚子、杏眼桃腮乌发雪肤的女子,料到这小妇人十有八.九就是卫国公传说中的爱妾,沈玦的姐姐。 孙夫人上下打量着阿萦,心道这女子果然有几分姿色,怪不得能把不近女色的卫国公都迷得神魂颠倒。 阿萦不可小觑,但孙夫人一个正三品的诰命夫人根本瞧不上阿萦的身份,“什么时候一个妾也能出门招待人了,叫你府上的长辈过来,我有话和你们太夫人说。” 阿萦由紫苏和桂枝扶着稳稳当当坐于上首,闻言也不恼,慢悠悠道:“妾虽不才,身卑位微,却执掌一府中馈多时,孙夫人有什么事与妾但说无妨。” 孙夫人就一句话:“让你弟弟给我儿跪地磕头,赔礼道歉!” 阿萦朝着孙夫人身边的孙诏望去,只见那孙诏果真如三七所说尖耳猴腮气质猥琐,见她望过来还色眯眯地盯着她看呆了。 阿萦眸光微冷,“分明是贵府公子欺辱我阿弟在先,绑架殴打我阿弟的婢女小厮在后,若要道歉那也该是孙公子给我阿弟道歉,哪有苦主反给欺人者道歉的道理!” 孙夫人一拍桌子站起来道:“你一个小妇横什么横!我儿子分明是被你弟弟打成这样,今日沈玦若不给我儿道歉,明天我就闹的满城皆知,你卫国公府仗势欺人!” 阿萦冷笑道:“卫国公府仗势欺人,孙夫人说的很是,大不了咱们去顺天府衙门请青天老爷给断断案,横竖人证物证妾此处皆有,届时青天老爷定会还孙公子一个清白!” “三七,去报官!” “是!”三七扭头就走了。 孙夫人傻了眼,她没想到阿萦一点儿不怕她是说报官就报官,咬牙指着阿萦道:“你好啊小沈氏,你别以为旁人不知道你这个位置如今是怎么来的,不就是恩将仇报陷害你的嫡姐才有了今日!” “你在外头早就是个声名狼藉的女人,不想着如何去低调行事,反还争强好胜非要与我孙家对着干,你这等行径你家太夫人和卫国公知道了定要将你逐出家门!” “这么大阵仗,这是要把谁逐出家门?” 正争执间,忽听门外传来一道冷笑声。 一个满身珠翠富态高傲的老妇人被七八个丫鬟簇拥着走了进来。 孙夫人眼睛一亮,立马唾沫星子乱飞地告状道:“太夫人,我家诏儿在书院里那谁提起来那不得竖个大拇指说他仗义、大气、与人为善,偏偏这个沈玦总是拿鼻孔看人从不将我的诏儿放在眼里!” “倘若不是先前他屡次三番挑衅诏儿,诏儿怎么可能一气之下绑走了他的丫鬟让他道歉,你说他不道歉也就罢了,还把我的诏儿打成这般模样,此子心肠歹毒睚眦必报,日后必定是一方祸害,我劝太夫人趁早将这竖子给赶出卫国公府!” “还有这个挑拨离间胡搅蛮缠的小沈氏,我本着想卫国公与公爹私交一向不错,想与国公府私了,让沈玦那竖子给我儿道歉即可,这小沈氏却非要逞什么威风跑到顺天府去报官,要把事情闹大,事情闹大了我们孙家和裴家岂不是都要成为旁人眼中的笑柄,太夫人您说是也不是!” 赵氏瞥了一眼阿萦,阿萦打从赵氏进来便站了起来,姿态恭敬谦卑将她请到上首。 阿萦委屈道:“太夫人,妾以性命担保起誓,阿玦才是苦主,此事皆系孙公子挑衅动手在先,殴打阿玦的小厮绑走阿玦的婢女在后,妾不是为了自己和阿玦,而是为了卫国公府和大爷着想。” “今日咱们决计不能退让半步,否则今日之事日后一旦传扬出去,岂不是坐实了阿玦欺负孙公子,世人只恐要议论咱们卫国公府纵亲犯科仗势欺人,阿玦受辱事小,国公府的颜面才是重中之重!” 赵氏暗忖阿萦此言颇有道理,何况沈玦那小子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想也不应该是个混账的,反倒是这眼前的孙诏在京城内可是有名的纨绔,用屁股想赵氏都会选择阿萦和沈玦。 再说,这世上哪有胳膊肘子往外拐帮外人说话的道理,赵氏是不喜阿萦和沈玦这对姐弟不假,可阿萦再不讨她欢心那也是她小孙女儿的娘,是他儿子的小妾,她能欺负,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外人上前来对她指手画脚了? 赵氏嗤道:“孙夫人,你儿子难道还是块什么香饽饽不成,怎的,大周律哪条律法规定沈玦要把你儿子放在眼里了?” 孙夫人目瞪口呆。 赵氏接着不耐道:“行了行了,孩子间的小打小闹也值得亲自你跑上门来,依我说这事没什么大不了,本来你儿子也没多俊,不就在脸上划了那么几道,你家孙诏也没吃亏,不也抽了沈玦一巴掌吗,你看沈玦现在脸还肿着。” 这不屑的态度气得孙夫人险些急火攻心,“太夫人你什么意思啊,沈玦姓沈,他就是个外人,你护着他作甚!我家公爹与卫国公在朝堂之上一文一武辅佐圣上,裴孙两家何必为了一个外姓的竖子闹不愉快?!” 赵氏当即拉下脸道:“好言好语劝你不听,我便是护短又如何,孙阁老家的公子吃喝嫖赌欺男霸女全京城人尽皆知!孙大人教出这样的孩子害不害臊,还好意思来我卫国公府讨什么公道,谁先动的手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儿!” 孙夫人捂着胸口怒声道:“亏你还是卫国公府的太夫人,你,你如此羞辱我与我儿,今日之辱我断不会善罢甘休,报官就报官,大不了咱们公堂上见!” 孙诏一见形势不对连忙拉着孙夫人低声急道:“娘你莫激动,咱们别去公堂,就让沈玦给我口头道歉就成……” 谁知赵氏点头称许道:“合该如此,顺天府尹本就专司断案,咱们几个妇人在这里瞎掰扯没人家几棍子杀威棒管用,到时候那公堂之上,几棒子下去肯定说谎的全都招出来了!” 和卫国公府一道对簿公堂,孙诏便是想使银子贿赂顺天府尹都不成。孙诏便仿佛感觉那棒子已经抽到了他的屁股上,肿成的猪头脸一时煞白成了白脸猪。 眼看着赵氏又让人去催三七报官,孙诏和色厉内苒的孙夫人同时坐不住了,赵氏就盯着母子两人似笑非笑,阿萦依旧托着自己的大肚子气定神闲,甚至还吩咐丫鬟们去上茶端些瓜果进来招待客人。 孙夫人支支吾吾道:“今日不然就、就算了,我,我回家让老爷再……” “太夫人,萦姨娘!” 平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回禀道:“孙大人上门求见。” 孙诏和孙夫人两人面色齐齐一变。 孙士廷的长子孙彦,在朝中任兵部侍郎,阿萦眯眼看着孙诏和孙夫人,这撑腰的男人上门来了,母子两人脸上不禁没有生出丝毫喜意,怎么反而还露出几分畏惧和心虚? 82. 第 82 章 裴大都督的两幅面孔…… 孙彦面色铁青地看着妻儿,压低声音质问道:“我不是说过不许你们过来吗!” 孙夫人理直气壮道:“你想让我眼睁睁看儿子受委屈,你这个当爹的坐得住,我可做不到!” 孙诏是夫妇俩的老来子,孙夫人一直对这个小儿子十分溺爱,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孙彦对妻子很是无奈,气愤地瞪了眼龟缩在孙夫人身后的孙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东西! 他能不知道妻子的意图,无非是觉得卫国公太夫人不会为小沈氏和她的弟弟撑腰,这才气势汹汹地上门兴师问罪。 父亲孙士廷虽在内阁任首辅,看似权倾朝野德高望重,实则却因早年一桩旧事得罪过太子,眼看如今成嘉帝日薄西山,孙家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父亲早先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平日里莫要再外节外生枝惹是生非,偏偏他娶了个好媳妇生养了个好儿子,今日耀武扬威耍刀耍到卫国公府门上来了。 这卫国公明面上中立于太子与周王之间,一年前太子行宫含章宫失火他却是第一个冲到火场中救下太子太子妃与小皇孙,若说裴元嗣不是太子党孙彦都不信。 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要真是卫国公裴元嗣也就罢了,偏偏是他这难缠的母亲赵氏和他宠爱的小妾,孙彦下衙后得知妻子和儿子去了卫国公是浑身直冒冷汗,官服都来不及换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卫国公府。 “太夫人,这恐怕是个误会,孩子间的小打小闹何必要闹到要对簿公堂,那旁人不知情的见了岂不是要笑话咱们两家小题大做?孙家与裴家素来交好,闹成这样实在过不去眼,诏儿性子跋扈,有什么错处都是我这个当爹的没有教好,孙彦在此厚着脸皮替犬子和拙荆赔个不是,还请太夫人与如夫人莫要再计较。” 说罢孙彦躬身作揖,态度好不诚恳。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阿萦与赵氏对视一眼,赵氏说道:“孙大人,我这把年纪了本不该和一个小辈计较,且不论此事谁对谁错,贵夫人和贵公子这幅兴师问罪蛮不讲理的样子可是丝毫没把我卫国公府放在眼里,若是冲撞了我便罢了,冲撞了她肚子里这块肉。” 赵氏瞥了眼阿萦的肚子,似笑非笑道:“我那儿子可不是个好欺负的。” 言下之意,阿萦是裴元嗣的爱妾,若是阿萦和沈玦有事,她无所谓,裴元嗣肯定不会放过孙夫人和孙诏。 孙彦冷汗涔涔,忙道:“多谢太夫人提点,幸亏有太夫人坐镇,犬子与拙荆不至于酿成大错。” “好了,还是孙大人讲理,厚道,”赵氏笑了,“就看在你的面子,让你儿子给沈玦道个歉,这事就算完了。” 颂哥儿不满插嘴道:“娘,这事光道歉怎么就完了,孙诏他差点就把福儿的哥哥给打死了,他上门的时候还指名道姓让阿玦给他磕头道歉……” 孙彦气不打一处来,提溜着孙诏的耳朵把他从孙夫人身后揪了出来,“你个不孝子,我是不是每日都和你说过让你莫在外惹是生非,府学都不要你了,好容易把你送进通惠书院,你还四处招摇横行霸道!” 孙彦一巴掌抽过去把孙诏抽得嗷嗷直叫“娘救命”,再一脚踢在孙诏屁股上,孙诏高喊不敢了不敢了,委委屈屈老老实实地走到沈玦面前给他作揖道歉。 “沈兄,先前、先前都是我多有冒犯得罪,还请沈兄你大人莫记小人过,就绕我这一次吧,若我日后再欺负你,就让我天打雷劈,现世得抱,呃,呃,喉咙里长个烂疮!” 孙诏苦着脸往后抽一眼怒发冲冠的老爹,孙彦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吓得他赶紧又给沈玦作了两个揖。 沈玦冷冷看着孙诏挤眉弄眼的模样,又隐晦地看了眼姐姐阿萦,如若这不是在卫国公府,他定会让孙诏加倍血债血偿,至少把孙诏弄成残废,让孙诏为他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笔账沈玦在心里记下了,面上却淡淡道:“言重了,既都是同门,孙兄你再给我的丫鬟和小厮诚心道个歉,今日这事我便不会再追究。” 孙夫人难以置信,“一个下人也值得我儿道歉,你是不是成心刁难我们?” 孙彦显然也没料到沈玦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迟疑地看向了赵氏,沈玦心内冷笑一声,忽义正言辞神色凛然道:“太.祖皇帝即位后即立律法,大周律法有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无辜殴打他人至重伤,杖五十。孙大人,莫非因打人者是阁老家的公子便可行豁免之权?” “孙阁老知人善用为国为民,孙大人亦为官多年清正廉洁,怎不知这‘人心公则如烛,四方上下,无所不照’的道理,莫非平民百姓遭受侮辱冤屈便活该忍气吞声无处伸冤,敢问孙大人这官是为谁而做,沈玦心里自有杆秤,既然孙大人与孙公子不愿,沈玦必不强求,只请孙大人日后好自为之!” 孙大人不敢置信地看着沈玦,眼前这个少年身量如竹清瘦病弱,充其量不过十六七岁,竟有如此胆识气魄,小小年纪出口成章,咄咄逼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阿萦一时也被弟弟身上的凌人的风华所慑,嘴角不自觉勾起骄傲的笑容。 最终,在沈玦的坚持之下孙诏分别给周文禄和福儿低三下四地道了歉。周文禄伤得不轻,迫于面子孙大人只得亲自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周文禄,权当赔钱给他看病吃药的药钱,临走时和孙夫人那憋屈的表情别提多解气。 福儿和周文禄对着赵氏和阿萦拜谢感激,赵氏昂着头摆摆手,让丫鬟帮忙扶着周文禄又退了下去。 颂哥儿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沈玦,捅一捅赵氏小声道:“娘你看人家沈玦多有学识,这一通大道理竟把为官多年的孙大人都给唬住了,以后你还拦不拦着我和他来往了?” 赵氏没好气道:“就你这半吊子人群里随便拔个都比你强!” 心里如是想,赵氏还是向阿萦和沈玦姐弟俩投去了一个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怎么她生了俩儿子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小儿子读书这么差劲不争气,连个病歪歪的病秧子都比不上! 难道是生颂哥儿的时候她和那死鬼年纪都大了,这臭小子在肚子里没生养好? 赵氏就有些担心地盯着阿萦的肚子盯了半响。 颂哥儿冲过去拉着沈玦,笑道:“阿玦你快教教我,我读了这么多书怎么都没听过你刚才说的那句什么,什么人心公则如烛的话,你是从哪儿看的!” 两人边说笑边走了出去。 外人的账算完了,该算家里人的账了。 其余人皆散了,阿萦随着赵氏来到撷芳院,赵氏进了屋就劈头盖脸地训斥道:“你瞧瞧你和你弟弟干的这些好事,你轻而易举把孙家给得罪了,留下个烂摊子给我,往后外面人怎么说咱们卫国公府?” 阿萦诚恳地道歉,“太夫人,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别为了我气坏身子。” 赵氏才不领阿萦的情,“你甭说这些好话糊弄我,大爷吃你这套我可不吃!我也不指望你讨我欢心,你就安安分分待在院子里待产行不行,整天就知道瞎搀和,我没病也被你给气出病了……” 絮絮叨叨说了阿萦许久,越说越有精神,阿萦皆低眉顺眼地听着,突然浑圆的大肚子后面探出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姑娘来,大大的凤眼畏惧地看着盛怒的祖母道:“祖母生气气?” 赵氏一愣,绥绥迈着小短腿从阿萦身后啪嗒啪嗒跑到赵氏面前,仰起头奶声奶气地说:“祖母不,不要说姨娘,姨娘会伤心,祖母会,会气气。” 赵氏惊讶地看了一眼阿萦,再看看面前瘪着小嘴凤眼里闪着泪花的小孙女,到嘴边的话就生生噎在了嗓子里。 “你可是真护着你姨娘,分明是祖母都被她给气坏了。” 赵氏嘀嘀咕咕将绥绥抱了起来,叹口气道:“好了好了,别哭鼻子,哭肿眼睛祖母该心疼喽,不哭不哭我的乖娇娇。” 赵氏心疼地用帕子给小丫头擦眼泪,绥绥趴在祖母怀里,眼睛却向后睃去哼哼唧唧,“姨娘,姨娘。” 赵氏还能怎么着,“好了好了,你下不为例。” 阿萦就犹豫地看着赵氏,赵氏还没稀罕够小孙女呢,不高兴道:“就让绥绥陪着我,在我这玩一会儿不过分吧?” 要不是答应了外甥女今晚两人一块睡,她肯定要趁机留小孙女过夜的。 阿萦心里不愿意,不过赵氏刚刚也算替她和弟弟出了口恶气,没道理阿萦要拦着绥绥和祖母亲近,便柔声道:“太夫人喜欢小丫头,是她的福气,我是怕绥绥顽劣吵闹,打扰到您休息,还有婉姑娘……” 阿萦看向一侧的薛宁婉。 薛宁婉怔了下,旋即摆手笑道:“不碍事不碍事,二姑娘生得如此俊俏可爱,我喜欢都来不及呢!” 阿萦冲薛宁婉微微笑着致意,施礼退下。 绥绥奶奶的声音,大大的眼睛肉嘟嘟白里透粉的小脸蛋赵氏真是稀罕得不行,秋娘含笑向薛宁婉解释道:“这是二姑娘绥姐儿,今年还不到两岁,太夫人最疼绥姐儿了,捧在手里怕碎了,简直当个眼珠子。” 赵氏瞪了眼秋娘,“你这老货还好意思说话,你把绥绥偷偷抱过来不就是为了替她解围,什么时候你竟成了她那边的人了!” 秋娘哂笑不语。 “绥姐儿生得可真好看,和姨母、表哥真像。” 薛宁婉笑着伸过手去,绥绥却咻的一下警惕地钻进了赵氏怀里。 薛宁婉脸上笑容一僵。 赵氏却慈爱地抚摸小孙女柔软的小辫子道:“小丫头没见过你,你跟她多玩会儿她就跟你熟了!” - 回到锦香院,阿萦身心俱疲,躺下去就睡了一觉,一直睡到傍晚时分。 “五少爷用过了没?”起床后她问紫苏。 “用过了,正在厢房和福儿姑娘说话呢。”紫苏放下茶盏意有所指道。 阿萦喝了碗茶润喉,披上衣服悄悄去了厢房门口偷听。 “少爷,咱们时候能回书院啊,我觉得咱们总住在卫国公府这里,很给姑娘添麻烦。” “明天我就和姐姐提一提,”沈玦问:“你叹什么气,事情不都解决了?” 福儿便沮丧道:“要不是因为我和哥哥,少爷姑娘便不会与孙家结下梁子,那天我就不应该和哥哥回家,少爷,你说我要不要明天走之前再去找太夫人赔罪?” 沈玦摸摸福儿的头道:“你想赔罪,太夫人未必愿意见你,孙诏本意想欺辱的是我,你不必放在心上,若要说连累,其实也是我连累了你和周大哥。” 透过没关齐的门缝,阿萦隐约看见弟弟坐在书案前举着一本书,案几上烛火明暗不定地映在他的侧脸,愈发衬得少年眉眼深邃分明,福儿背着身趴在案前,乌鸦鸦的发在发顶颤巍巍挽着,细细的腰肢从她的角度看来不盈一握。 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记忆中瘦瘦弱弱的弟弟个子突然开始拔高,脸庞褪去青涩变得深沉坚毅起来,手指细长白皙,有了小伙子的感觉。 而脸儿圆圆爱吃馋嘴的福儿身体也开始抽条,像柳枝般慢慢舒展开纤细的腰肢身段,开始有了少女柔美清丽的味道。 福儿语气闷闷地,“我好像总是特别笨,给少爷惹事,当初我应该跑开去喊人才对,可那时孙诏的小厮们一把就揪住了我的头发,我、我怕疼……” 沈玦便忙搁下笔去查看福儿的头发,“拽你哪边头发,怎么不早说,给我瞧瞧,现在还疼不疼?” …… 阿萦从厢房转而去了抱厦看周文禄,有卫国公府上好的灵丹妙药养着,周文禄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 回到房间里,房中除了幽幽的烛火闪烁着空无一人,裴元嗣不在的时候还有女儿陪着阿萦逗她解闷儿,现在女儿也不在身边…… 阿萦让紫苏和桂枝备纸磨墨。 桂枝嘿嘿地笑,“姨娘要给大爷写信了?” 裴元嗣离开至今有一个多月了,阿萦估摸着可能过不久就能收到他从前线递来的家信,要是现写一时又提笔忘话,这样想起什么来就写些什么,到时候能凑够厚厚的一沓信,显得她与裴元嗣有很多话要说。 以前每回裴元嗣巡边出征阿萦都是这么干的,这回她咬着笔尖坐在书桌前良久却愣是一个字都没憋出来。 明明心烦意乱,很想找个人倾诉,要落在纸上反而因为想倾诉的话太多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紫苏和桂枝都自觉地避开不去看阿萦写的内容,阿萦苦恼地叹了口气。 裴元嗣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前些时日陆氏还来找她说过话,兵贵神速,此次讨伐逆贼的大军共分为两路,一路由裴元嗣自出京城后南渡渭河进抵九江,而另一路则由武定侯郭允率军南下,双方约定会师于长江天堑前的安庆府。 裴元休从朝中听来的战报,在辽王占领江西之后江西周围的省份不战而降,目前辽王则以江西为据点继续拿下周围的湖浙两省,而裴元嗣的大军顺利渡过为何后便迅速朝着九江府出发,恐怕不久之后双方将在湖北四川一带有一场恶战。 阿萦料定赵氏肯定会将弟弟和孙诏的事情告状给裴元嗣,说实话她心里也很担心裴元嗣会责怪她给卫国公府惹事,但要她为了卫国公府和弟弟对孙诏与孙夫人的欺辱忍气吞声她又做不到,思来想去,阿萦心里拿定主意,将绥绥这几天的几件趣事都详细写了下来,最后几笔,等墨迹干了,将信叠好折在信封当中。 - 中军大帐。 裴元嗣坐于主位,与诸位将帅商议夜渡长江事宜。 武定侯郭允指着沙盘中间的河流说道:“再过几日便是长江一带雨季,届时长江水流猛涨,水势湍急,强行渡江恐有翻船之险,且大雨之下弓弩开胶行军困难,辽王反逆想来也会按兵不动,不如我们等雨季过长江,一举拿下长江以南的九江,继而再夺江西,摧毁辽逆大本营!” 众将闻言皆附和称许,唯有辅国公世子冯维看向上首一语不发的裴元嗣,“裴将军可是另有什么锦囊妙计?” “锦囊妙计算不上,”裴元嗣直言道:“我不赞同郭将军的说法,兵贵神速,辽逆之所以能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相继拿下湖浙等地无非靠的是朝廷大军反应不及。同理,辽逆遭按察使许宁揭发仓促之间召集军队,未必就比我们长途奔袭来得得心应手。” “如今我们军队刚刚集结,而长江水势险峻,辽逆想必也与诸位将军一般料定我们不敢强渡长江,倘若此时我们攻之不及、出其不备,必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挫荆门、宜都两镇,那时再想夺江西轻而易举。” 郭允不悦道:“裴将军此法固然能打辽逆一个措手不及,节约不少时间,然长江天险难渡,我军又是千里奔袭军情疲惫,强行渡江会造成不少伤亡,裴将军可有应对之法?” “事急从权,机不可失,夜渡时将战舰船头船尾皆以铁链拴在一起,如此船行平稳,必不有失。” 此次平叛裴元嗣才是主将,主将都拍板做了决定,其他人唯有支持的份,冯维率先说道:“平叛刻不容缓,强渡长江虽险,却能出奇制胜,我赞同裴将军的决策。” 见适才赞同他的那些人一个个都当了墙头草倒向裴元嗣,老将郭允面子上过不去,勉强答应道:“好吧,那就依裴将军所言。” 商议完毕渡江时间,众将准备从中军大帐中退出,这时在外面等候已久的杨义武命人抬着一只大箱子进来,笑道:“诸位将军,递运所的信差到了。” 朝廷和成嘉帝的旨意走的是急递,而家信则不必这么急,通过递运所由信差快马加鞭往前线送即可,既然不是急递,那就一定是家信。 众人闻言精神皆是一振,纷纷争先恐后上前到箱中翻找自家的家信。冯维找到盖着“辅国公府”徽记的信封后,一扭头发现坐在上首的裴元嗣依旧低头凝视着沙盘纹丝不动,便笑着上前问道:“肃之,你怎不去找家信?” 裴元嗣视线在围于箱前的众人转了一圈,淡道:“没什么可看的,等大家都找完了也不迟。” 冯维笑了笑没说什么,捧着信抓紧回去了,裴元嗣没媳妇,他家中的娇妻幼儿可是把他给想坏了呢! 众将找到信都欢欢喜喜地捧着告辞离去,等人都走光后杨义武在帐外朝里面探头看了看,发现裴大将军两条长腿就跟生根发芽似的坐那上头一动不动,摇头叹了口气先走了。 又过了好半响,裴元嗣起身走到帐门前站了片刻。 确定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进来,他这才从箱底翻找出卫国公府的家信,这信包了足有厚厚的一沓,裴元嗣快步走到桌前用刀小心划开,却因为刀划的太急,一不小心割伤了手,在指腹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裴元嗣微微蹙眉,另一手从怀里掏出块汗巾,汗巾上绣着一丛清秀干净的竹叶,裴元嗣看了看汗巾,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不舍得弄脏,便只得将汗巾又塞回怀里,从桌上随手拿了块擦桌子的巾子擦干净了血迹。 一切准备就绪,裴元嗣飞快将包在外的大信封撕开,大信封里面又包了四个小信封,分别是兖国大长公主,赵氏,裴元休,以及阿萦的信。 裴元嗣将前三人的信一一拆开走马观花地大体看了内容,裴元休主要与他谈了近来朝廷中一些官员对辽逆此次叛乱的看法,兖国大长公主和赵氏则是担心裴元嗣的安危,信中千叮万嘱叫他谨慎行事,莫要急功近利。 赵氏的信中还特意提到她将外甥女薛宁婉接到了京城住,薛宁婉多懂事多贴心,而阿萦和沈玦净知道给他和卫国公府惹事,开罪了孙家,言辞中颇有怨言。 裴元嗣眉头愈拧愈紧。 终于看完亲娘的信,裴元嗣将信扔到了一边,最后一封是阿萦写给他的信,裴元嗣攥着信封竟有几分紧张,不过隔着信封捏了捏信封的厚度,他眉头很快松开,嘴角也高高地翘了起来。 如果辅国公世子冯维还在现场,肯定会被裴大都督人前人后两幅面孔的模样给惊呆。 83. 第 83 章 难产 阿萦一共用了四张信纸,第一张写了近来家中发生的一些事,譬如薛宁婉入府,赵氏的生辰,家里过清明寒食等等,二、三张写了绥绥在他走的这一个多月重了多少、高了多少、长了几个小牙,包括绥绥在裴元嗣离开第三天的晚上睡不着从梢间哭着冲进正房,非要阿萦陪她去外面找爹爹,那嚎啕大哭的架势仿佛找不到爹爹就誓不罢休一样。 裴元嗣又心疼又好笑,亏他没白疼这小丫头,不至于像从前几次似的爹爹一走转头就把爹爹抛之脑后长什么样都给忘了。 虽然只是一些很琐碎日常的小事情,阿萦的辞采也谈不上多华丽优美,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家的温馨生动,看完前三张裴元嗣心情很愉悦,终于来到最后一张。 然而半刻钟之后,裴元嗣脸上笑意全无。 他重新找到阿萦的那张信封在里面翻找,又将大信封也找了出来划开信封仔仔细细地找,确定没有遗漏一封信一张纸,原本扬起的嘴角垂下去,紧紧地抿了起来。 最后一张,阿萦和他提及了孙夫人孙诏和沈玦的冲突,虽然后来孙阁老还亲自登门到卫国公府来向阿萦和沈玦致歉,且态度十分诚恳,她却仍是担心弟弟和孙家的冲突会为卫国公府惹来麻烦。 以及沈玦和贴身的小丫鬟福儿之间似有若无的暧昧,她有些苦恼不知该如何应对突然长大的弟弟,如果弟弟对福儿是真心想要娶福儿为妻,那么她会为弟弟和福儿衷心感到高兴,就等福儿一年后及笄为他俩操持婚事。 另一方面却又担心两人只是被朝夕相处生出的情意蒙蔽了双眼,少年人一时禁不住诱惑做出有违礼法之事,而弟弟去到国子监或者更为广阔的天地又萌生了想要娶大家闺秀的想法抛弃福儿,届时她该向着谁…… 裴元嗣翻遍了全信都没找到自己想看的那一句话,心里不禁很是失望。 莫非是他上一次回家,床.笫之间她问他有没有想过她,他不好意思说想她便只回答说想女儿,阿萦生气了? 裴元嗣便又把信找出来重新看了两遍,确定没从信中看到那几个字眼。 夜幕降临,暮色四合,三月正值初春春寒料峭,朝廷军队驻扎的长江沿岸寒风席卷着浪潮翻滚,为营帐中送来一阵阵冷嗖嗖的寒意。 裴元嗣和诸位将士约定明天花费一整天时间筹划制作渡江工具,明晚就要渡江迎接一场恶战,而今晚是个难得能睡安稳觉的夜晚,裴元嗣躺在帐中的大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也许阿萦是因为薛宁婉的登门察觉到了威胁而不高兴,也许是因为他当时的一句话着了恼使性子不肯再直白地表露心迹,也许是因为沈玦和孙家的事情担心他知道后生气不敢再说那些话…… 反正这一晚上裴元嗣断断续续想了很多理由,直到三更之后才勉强睡下。 翌日一早冯维早早地来到中军大帐,惊讶地发现裴元嗣比他起得还早,正坐在书案前笔走龙蛇地写着今晚渡河和明天的攻城方案,他进来时裴元嗣刚好写完,旁边还放着一封他回给卫国公府的家信,已经上了火漆。 裴元嗣把写好的渡河方案给冯维递了过去,至于攻城方案则等到明天再宣布商讨。 两人商议的过程中冯维无意发现裴元嗣的眼底浮着一层淡淡的青影,暗暗感叹裴将军为了今夜渡河之战当真是煞费苦心,连个安稳觉都没睡好一大早就起来写渡河和攻城方案,着实令人敬佩,心下对裴元嗣的崇敬又进一层。 两刻钟后大帐中几位将领也陆陆续续集合完毕,大家传阅过了渡河方案没有异议之后众将各自回营准备渡河器械,旋即裴元嗣派出一队斥候先行渡河打探,下晌时游转各营检查渡河器械制作情况。 闲言少叙,傍晚时江水涨得飞快,晚些时候大雨噼里啪啦倾盆而下,一时之间海浪呼啸天地骤变,至半夜时分官兵们分别由五位大将率领登上各自船只,一千多艘连环战舰开始强渡长江南下。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由于半夜江水猛涨辽王驻扎在湖北的荆门、宜都两座重镇的守将毫无防备,根本没有预料朝廷军队竟会选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之下强渡长江邓安,仓卒之际被官兵轻而易举击溃大败,由此朝廷占据两座重镇。 辽王得知后大急,急忙召集精锐水师派心腹大将黄振前往清江驻防抵挡,先前裴元嗣等人攻下的荆门宜都两所重镇皆属湖北枝城,而清江在枝城南段注入长江,是为长江通往湖广的锁钥之地。 三月初九,朝廷大军大败黄振叛军,黄振见大势已去,战场之上挥刀自尽,官军缴获辽王战舰六百余艘,杀敌数万,清江大捷! 首战告捷,次战更是势如破竹,两战消息三千里急递传至京城,成嘉帝龙心大悦,下旨命寿公公亲自领着赏赐去往卫国公府。 卫国公府,三千里急递飞奔入紫禁城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卫国公府,知道凡有信件和消息都会先送来兖国大长公主处,于是短短几刻钟的时间内一大家子人自发来到怡禧堂焦急地等待着。 阿萦挺着八个月的大肚子小心翼翼坐在了陆氏身旁,陆氏看到阿萦脸上紧张的表情试图说一些纤纤和昶哥儿姐弟的趣事来转移阿萦的注意力,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突然小厮来报:“宫中天使来了!” 众人皆吃惊朝着门外望去,兖国大长公主由丫鬟们扶着站了起来,余光无意扫到阿萦紧紧揪着裙摆以致指尖发白的一双手,再往上看,阿萦眉间轻蹙,一双杏眼担忧地望着门外,脸色发白。 兖国大长公主移开目光,再由丫鬟们扶着迎出去。 而寿公公笑呵呵地被一众小太监簇拥着走了进来,宣读成嘉帝口谕,道卫国公裴元嗣在前线立下大功,首战便夺下湖北两座重镇,歼敌数万,缴获敌军物资不计其数,运筹帷幄,谋勇绝伦,特嘉奖卫国公白金二百两、鉈丝十匹、纱十匹云云。 阿萦后面没有听到,只听到寿公公宣读到“大功”二字心下大松,紧抓裙摆的手也慢慢松开,嘴角翘起。 前世她是在怀三胎的时候裴元嗣才去平定辽王,那时好像是她入卫国公府的第四年,她不在意裴元嗣,自然就没有注意过裴元嗣此次平定辽王战况如何,加上那段时间她重病缠身,所剩时日无多,哪里有闲心去挂念远在千里之外的裴元嗣。 这一世不知为何辽王叛乱却提前了几个月发生,自重生之后有些事情的发展似乎细节之处有所差异大体却未做改变。 这辈子两人毕竟同床共枕这么久,要论两人之间一点感情没有那是假的,在她还没当上卫国公夫人之前,阿萦自然希望裴元嗣能打胜仗、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将来周王谋反还要靠着这男人庇佑她和一双儿女与卫国公府。 听闻一家之主打了大胜仗整个卫国公喜气洋洋人声鼎沸,甚至左街右坊都跑到卫国公府来向兖国大长公主和赵氏贺喜。 相较卫国公府,周王府显然气氛就凝重了许多。 周王书房,周王在书桌前来来回回地走着,脸色阴沉。 “没想到这裴肃之真有几分能耐,竟然短短几天时间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辽王在湖北的三所重镇,如此下去,父皇岂不是会更加倚重于他?皇兄有了这等能人襄助,今日不除裴肃之,只怕来日必成我们心腹大患! 孙士廷却道:“殿下无需担忧,此战主将之一武定侯郭允向来心胸狭隘最喜倚老卖老,而裴肃之年轻气盛刚愎自用,这两人凑在一处水火难容难免生隙。且首战大捷我军士气高昂,一旦裴肃之轻敌之下采取强攻辽王的策略,反会激起辽王哀兵必胜之心,孰赢孰输尚未有定论,咱们只需静观其变便可。” “各地老臣安插的心腹已经暗地为殿下筹措十万军饷,有了这些军饷来日谋夺天下将胜券大握,殿下何必如此疑虑重重,殿下乃是先皇后嫡子,能君在世,而太子病弱无能,子嗣单薄,依老臣说这天下迟早是殿下的,殿下尽可将心放回肚子里。” 孙士廷生就一张巧嘴能说会道,难怪这么多年来平步青云还颇得成嘉帝信任,周王听了这番奉承之言后果然大定,重新变回信心十足,坐回位子上道:“听说阁老家的小公子前些时日与裴肃之宠妾的弟弟大闹一场,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还请阁老日后约束好自己的家人,莫要再给本王大业添乱。” 周王语气严厉,裴元嗣已经怀疑孙士廷当年参与的张寅案,孙家人竟然还敢冒着风头去挑衅卫国公府,若是裴元嗣一气之下掀了孙士廷的老底无异于砍掉周王一臂,是以周王得知此事之后很是不悦。 因涉及密谋之事,周王平日为了躲避成嘉帝的锦衣卫都极少与孙士廷联系,孙家闹出这出事后不久裴元嗣在前线又打了大胜仗,这令周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赶紧秘密宣召了孙士廷商议对策,才有今日一会。 提起这事孙士廷汗颜,连忙起身作揖道:“是老臣约束家人不力,回去之后已对长子一家严惩不贷,想必孙儿日后不会再犯,还请殿下恕罪息怒!” 周王面色稍缓,抬手虚扶孙士廷一把,“阁老免礼,本王也是担心阁老一家,事已至此咱们多说无益,唯有勠力同心对付咱们共同的敌人!” 孙士廷明白,梁子已经结下,倘若他和周王今日不取太子、裴元嗣之命,来日孙家一定会被这两人踢下云端、踩进泥里! - 正如孙士廷所预料的战况,拿下清江之后辽王大为惶恐,生怕官兵一路打到他的大本营江西去,遂连夜收拢残部、征召各地军队勤王意图与朝廷决一死战。 而他所预料错的则是,裴元嗣的性格的确刚愎自用,在战场之上这种刚愎自用表现得却是果断勇毅,而非自以为是。 江陵城北岸。 裴元嗣思忖许久决定双方休战一天暂停南岸以待有利时机,然主将之一的郭允自上次在众将面前被裴元嗣驳了面子之后对其大为不满,竟于三月十二深夜不听裴元嗣的号令私自领兵攻打敌军驻守的江陵城,意图攻下江陵城后向西直捣辽王江西老巢。 裴元嗣大怒。 倘若辽王失掉江陵,则江西岌岌可危,辽王在江西数十年经营将毁于一旦,是以江陵众将士不得不上下一心,殊死抵抗。 郭允率领的三千先锋轻敌大意,果然被江陵守将打得落花流水,丢盔卸甲,不得不向着南岸撤退。 幸好郭允腿脚跑得快捡回一条老命,而他大军沿途丢弃的军需物资却被如狼似虎的江陵辽逆抢夺一空。 山坡西南侧高地上,一众黑甲将士披坚执锐肃穆而立,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犹如龙鳞般叫人头皮发麻,将士之首裴元嗣神色冷峻,隔江远眺,只见对岸敌军大营火光冲天,黑甲败退,身着红甲的辽王叛军一哄而散,纷纷争夺地上郭允大军丢弃的军用物资,全无军纪!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众将士听令!” 裴元嗣眼中闪过一抹精光,猛一夹马腹大喝,随着主将一声令下,裴元嗣率领的轻骑兵精锐为先锋打头阵,冯维率领的骑兵紧随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渡江过河,直冲敌军大营。 江岸如鬼魅般冒出一队朝廷援军,辽军毫无防备,江陵守将韩琦误以为此乃郭允与裴元嗣诱敌深入之计,咬牙大喊郭允误我,扭头便逃。 一个高鼻深目的契人军官正艰难地与尚未来得及逃跑的叛军厮斗着,他左胸口处被刺了刀鲜血直流,却仍不肯给这叛军士兵逃走的机会。 眼看这契人军官即将抵挡不住,只听“刺啦”一声鸣响,一道银光从天而降,契人军官下意识闭上眼,等他睁开眼睛时,裴元嗣已将那士兵挑落在地一刀毙命。 裴元嗣救下他后来不及多看掉马便走,契人军官急忙捂着胸口从地上爬起来,喊道:“裴都督,是我,我是巴图鲁!” 裴元嗣微微惊讶地看过去,巴图鲁扔掉兜帽,粗犷糙黑的汉子脸上溅满血污,隐约可以看出来是个铁骨铮铮的勇士。 巴图鲁向裴元嗣双手交叉行了一个契族的大礼,用一口流利的中原话起誓道:“这是都督第二次救我,巴图鲁铭记于心,今日以草原苍狼与长生天的名义起誓,来日但凡都督有难,巴图鲁必定舍命相报!” 裴元嗣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转身而去。 不过短短几刻钟功夫裴元嗣率领的官兵便将败迹生生扭转,反败为胜。江陵军见大势已去,一股脑都涌向着城内逃窜,裴元嗣与冯维乘胜追击一路打到江陵城外城,生擒大将韩琦及数千江陵敌军。 夜色暗涌,白霜般的月光洒满江陵码头之上,裴元嗣骑着浴血的照夜白来到两军阵前,水中辽逆在江陵的战舰难以数计的漂浮于水面之上,随着汹涌的浪潮上下起伏。 郭允一听裴元嗣要将这些战舰放归沿江顺流而下,第一个反对道:“裴肃之,你将这些战舰扔还敌军,岂非资敌而伤我焉!” 裴元嗣冷厉的凤眸如鹰隼般射向郭允,郭允毫不示弱地瞪回去,适才要不是裴元嗣袖手旁观,他会被辽逆叛军打得落花流水如此狼狈吗?眼看着他快不行了才带人过来救援,裴元嗣分明是想报他不听号令的私仇! 郭允不仅不感激,反而心里怨恨上了裴元嗣。 冯维内心也实在疑惑,低声问道:“武定侯说的不错,将这些战舰放归下游迟早会被辽逆重新收整,届时辽逆重整旗鼓卷土重来或未可知。” 裴元嗣冷声道:“辽逆在江西经营多年,精心谋划,方能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内拿下湖广赣等军事重镇,我军千里奔袭,本就是孤军深入,收拢这些敌军不要的战舰又有何用,莫非是为了来日战败以求退路?” 说至此处裴元嗣看了郭允一眼,郭允鼻孔冷哼一声扭过头去,裴元嗣接着道:“弃战舰于河流而下,辽逆必以为江陵大败,风声鹤唳,士气大跌,恐我军南下攻取江西,遣人来回打探、召各地勤王之师商讨计策,辽逆无援军,我们才可以有充足的时间轻而易举拿下江陵城!” 裴元嗣所料不错,辽王援军精锐前来救援江陵,走到江下竟见无数战舰弃如敝履般沿江而下无人收整,纷纷以为江陵城破,不由大骇,遂忍痛放弃江陵,在征得辽王同意后大军重新回到江西大本营休整,严阵以待朝廷大军。 却不知江陵城等不到援军又抵挡不住朝廷军队的持续攻击,裴元嗣还命令俘获的韩琦日日来到江陵城门下劝降,于是江陵城在硬生生坚持了三天之后开城门投降,不费朝廷一兵一卒而取之。 江陵一降,朝廷大军所向披靡,接连再破辽王数座城池,最终将辽王围于南昌城下,围困数日后辽王为求活命不得已遣使投降。 裴元嗣将辽王槛送京城给成嘉帝发落。 从大军出征开始到平定叛乱满打满算日子不足两月五十四日,简直神速,裴元嗣挂念着千里之外的阿萦和孩子,快刀斩乱麻料理完辽王投降后事,以辽王掀动叛乱恶贯满盈需尽快处置为由率领大军夤夜急速赶回京城。 …… 四月十三凌晨三更时分,阿萦骤然发动,整个卫国公府闻讯灯火通明,半夜被推醒的赵氏来不及抱怨披衣急急往归仁院赶,产婆稳婆以及郭太医早从后街被三七骑马驮来送进产房。 梢间的绥绥被娘亲凄厉的哭喊声吓醒,哭着从屋里跑了出来,扑进祖母的怀里。 赵氏一面抱着小孙女安慰,一面心急如焚,屋内一盆盆的血水来回递送,触目惊心,赵氏向佛祖祈祷:“老天保佑老天抱怨,这次阿萦一定要生个大胖小子,一定要生个世子!” 少顷兖国大长公主也被杨嬷嬷和半路遇见的薛宁婉扶着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再过一会儿颂哥儿、沈玦、陆氏、张氏纷纷赶到。 一家人在产房门口从天黑守到天蒙蒙亮,东方破晓,清晨湿润的空气中都隐隐透着一股子血腥气,薛宁婉在没人看见的时候微微皱眉,见身后秋娘端着热茶过来,便很自然地上前替丫鬟接过来伺候着赵氏喝下。 转眼间,一个上午、晌午过去了,产房里女子的哭喊声渐渐虚弱至无,阿萦竟还没有丝毫要生产的迹象。 沈玦坐在廊下美人靠上不肯离开,颂哥儿和兖国大长公主实在熬不住已经去了厢房休息,薛宁婉见状不由柔声劝道:“姨母还是去歇一歇吧,光这么熬着便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我在这里替您守着,您不必担心,阿萦姐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为您和表哥诞下麟儿。” 赵氏不知为何从早上这眼皮子就上下直跳,跳得她心里头也七上八下起来,摆摆手疲倦地道:“你去歇着吧,不必管姨母,姨母不放心,横竖也没什么事,在这靠着坐一会儿权当歇晌了。” 赵氏不走薛宁婉怎么可能离开,熬了半夜加一上午薛宁婉清澈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不过是强撑着还能站在此处罢了。 很快陆氏招呼着众人在厢房里吃了顿便饭,绥绥困得直接歪倒在了祖母的怀里,赵氏心疼地将熟睡的小孙女抱到她的小床上,去产房打听阿萦目前的情况。 “萦姨娘到现在只开了五指。”杨嬷嬷满脸担忧地给赵氏比划了五根手指头。 产房内,阿萦已经力竭昏了过去,郭太医正满头大汗地给阿萦扎针,眉头紧锁,心里暗想不应该啊,按理说阿萦第一胎生得如此顺利,不该到第二胎便如此艰难,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阿萦歇了一个时辰后迷迷糊糊地被人推醒过来,她迷茫地睁开双眼看着眼前众人,完全不知今夕是何夕,连紫苏和她说了好几句话她都判断不出来紫苏说的是什么意思。 紫苏无奈,只得和桂枝两个百般艰难地给阿萦喂了一碗参汤,渐渐阿萦的身体恢复了些力气,下身一阵阵收缩般的痛与此同时也愈发清晰起来。 “阿萦,你要坚持住,不能睡过去,你难道舍得国公爷,舍得你弟弟,舍得撇下你含辛茹苦生下的绥绥吗?” 张氏紧握住阿萦的手喊道。 她怎么舍得,怎么舍得! 阿萦痛极落泪,拽着身下的褥子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尖叫。 “娘——” “大爷小心!” 刚从马上下来的裴元嗣听到这喊声踉跄了一下,险些被脚下的台阶绊倒。 决明想来扶裴元嗣,裴元嗣却一把推开决明、扔了头上的兜鍪,径直冲着归仁院跑了过去。 84. 第 84 章 “生出来了!”…… 当裴元嗣匆忙赶到的时候,归仁院里笼罩着一股极浓厚低沉的气息。 廊下的角灯被风吹得一摇一晃“嘎吱嘎吱”响动着,好像只剩下一个包着烛火的空壳子,随时都有可能脱力掉下来。 七八个人围成一群在院子里低头掩面相互站着,傍晚的夜色浓如泼墨,使得这些人的身影影影绰绰看不出哪个是谁,只能听到几声哽咽压抑的呜咽哭声。 裴元嗣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周遭的所有声音仿佛一瞬之间都静止消失了,只剩下他胸口粗重、急促,丝毫没有分寸的呼吸声。 两条腿像是被灌了铅一般艰难地往前迈着,一步,两步,步。 从院门到屋门,明明只有一射之地的距离他却像是走了半辈子。 “萦姨娘难产了,这可怎么办啊?” “是啊,万一救不过来可怎么办,我听说萦姨娘肚子里的这个还是个男娃呢!” “肃之,你回来了?肃之你没事吧,你说句话啊!” “娘好疼,好伤心,娘哭了,绥绥要见娘!” 不到两岁的孩子自从会说话之后口中喊的都是娘,阿萦私底下偷偷纠正过好几次,才将绥绥口中的“娘”勉强改成“姨娘”。 裴元嗣转过头去,赵氏怀里抱着绥绥在和他焦急地说着话,怀里的绥绥却还因为没有辨认出眼前这个一身盔甲突然闯进家里的男人就是爹爹,正在祖母怀里不停地哭闹着要进产房见娘。 “姨娘,姨娘再加把劲儿啊,咱们快要生出来了!” 绥绥哭肿的凤眼就在眼前,裴元嗣猛然反应过来,干涩地道:“娘,阿萦她,怎么样?” 赵氏看着儿子苍白不安的脸,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嗣哥儿,我,我和你说了,你别急,阿萦她……” 她叹了口气,不忍地道:“难产了。” 从昨天凌晨一直生到第二天的晚上,将要一天一夜的时间阿萦身下依旧没有完全开宫口的动静,就在裴元嗣闯进来不久之前产婆刚刚出来宣布,阿萦胎位不正,难产。 难产。 要知道阿萦的娘林氏和芸香皆因难产而死,历朝历代凡孕妇难产十之八.九难存活其一二,这么巧的事情竟然就被阿萦接连撞上次。 裴元嗣心不断地坠了下去,靠着门侧一端的左手死死地扣着门缝的罅隙,连指甲何时断了都未曾察觉到。 “娘不会有事。” 裴元嗣抬手,冰冷的五指刚触摸到女儿哭红的小脸上,绥绥却吓得瑟缩了一下,连忙缩进祖母的怀里。 产房内,阿萦的声音渐渐变得哀嚎嘶哑。 “大爷您做什么,您不能进去!” 裴元嗣猛地推开产房的门,众人见状慌忙出来阻拦,裴元嗣却不顾劝阻直奔产床,张氏早已退到一侧,裴元嗣单膝跪在地上,握住阿萦的冰冷的双手贴于唇边。 “萦萦,”薄唇微颤,他极轻地唤:“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屋内一片狼藉,产床早已被鲜血和羊水湿透,一个满脸汗水泪水的女子气若游丝躺地在床上,她缓缓睁开双眼,含泪望着眼前高大憔悴的男人,接连半个月几乎不眠不休的行军赶路,只是为了赶在她生产之前回来见到她。 阿萦抚着他长满青色胡茬的下巴,喃喃道:“我在做梦吗?” “大爷,我,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娘说,她,她想我了,想要我去,去陪陪她。” “可是我,我舍不得孩子们,我,我不想走,我走了,他们该怎么办,会,会不会有人欺负他们,欺负他们怎么办?” 阿萦流着泪说,后面声音却愈发低微,几乎听不见。 “那些都是梦,你不许去,你也不会有事,阿萦,你清醒过来!” 裴元嗣知道阿萦这一睡可能就再也不会醒过来,他急忙凑到阿萦耳边焦急地呼唤她,阿萦眼睫却只微微颤动。 “别过去。” 血止不住,强行生已经生不下去了,郭太医摇摇头按住紫苏,示意众人都往后退一退暂歇。他怜悯地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女子,长叹了口气。 或许阿萦能不能活下来,一半看天意,另一半就要看她自己的毅力。 眼前忽有一道耀眼的光亮闪过,凭空拔地升起一座高楼,华丽的楼阁亭台之中一个身着桃红色妆花褙子却看不清面容的女子正抚摸着怀中婴儿细嫩的肌肤,那婴儿在她怀中哭得哇哇伤心也无人来管,女子对着婴儿指指点点,骂道:“哭哭哭,整日就知道哭!” 婴儿不停扭动着小身子躲开,女子又用力地掐了一把婴儿的细肉,冷笑道:“莫落在我手中,我定叫你养不大,养大了也是个不争气的纨绔子弟!” 阿萦疯了一般地追过去,“放开我的昭哥儿,我不许你碰她,你滚开,你们都滚开!” 阿萦气急攻心之下终于醒了过来,她哭着捶打着裴元嗣骂道:“裴肃之你混蛋,你怎么可以在我死后另娶,你不许娶她,她要害我的孩子,你为什么不保护他们,为什么!” 裴元嗣紧紧抱着阿萦,“我不会娶别人,阿萦,你醒醒,你只是在做噩梦!” 阿萦想,她一定是害过太多的人,所以上天要惩罚她,要她以命偿命,不许她再活下去。 她在裴元嗣耳旁哽咽道:“如果我……我要你发誓,在我死后年,你不许另娶,你要把孩子们……送到大长公主身边……” “闭嘴!”裴元嗣道:“你不会有事,我不会要你有事!” 裴元嗣捧着阿萦苍白濡湿的脸庞,“阿萦,你想想绥绥,她还不到两岁,你舍得就这样丢下她?” “你可以的阿萦,你可以撑过去的,阿萦,你还记得吗,你说过要等我们老了以后和我乘船去云南,我们在那里买一座两进的小宅子,一起去看苍山洱海,乘船泛舟江上……” “沈萦,如果你敢就这么睡过去,我裴肃之明天立即另娶!” 阿萦蓦地睁眼抓住裴元嗣的手,红着眼急促地喘息道:“你敢,裴肃之,你敢!” “你敢睡我就敢娶!” “姨娘用力,再用力啊,脚出来了,娃娃的脚出来了!” 阿萦死死咬着裴元嗣的手背,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一轮旭日东升,瑰丽的红光刺破天际照耀在京城初春万物勃发的大地上。 黎明破晓之际,卫国公府迎来了一个全新的生命。 “生出来了!” 产婆喜极而泣,将怀中哭声嘹亮的小世子包进襁褓里。 与此同时,阿萦浑身无力地瘫倒在裴元嗣的怀里,长长的睫毛上濡着一滴滴晶莹的泪珠。 “阿萦?阿萦!” 裴元嗣大惊,连忙掐着阿萦的人中,郭太医找到阿萦的胳膊,将针接连插在阿萦的内关、气海、风府等穴位上。 “国公爷不必担心,姨……”郭太医忙完一通后抹着汗抬眼,微微讶然,旋即没看见般低下头叹了口气,递过一条帕子去道:“萦姨娘下身的血已经止住了。” 裴元嗣来不及去拿那条帕子,迅速抓住他的手问:“您说的可是真的,阿萦没事了?” 郭太医感慨道:“确然,多亏了萦姨娘的毅力和您的坚持,不过萦姨娘虽已脱离了危险,却仍不能疏忽大意,接下来的个月她需要好好休养,不论是身体还是情志,我这就去写几张药方,先给姨娘熬上。” 郭太医熬了也快一天一宿,人上了年纪真是吃不消熬夜,郭太医困得快要睁不开眼,佝偻着腰身出去了。 二爷生大郎、二郎,爷裴元休生郎昶哥儿,四爷成婚后还未得子嗣,小世子按照排行便是四郎,产婆将小四郎仔细包进襁褓里,欢天喜地地抱到裴元嗣面前凑趣。 裴元嗣此时满心满眼都是眼前昏睡过去的阿萦,哪里有心思看儿子,摆摆手不耐道:“先抱出去给太夫人和大长公主瞧瞧。” 产婆诧异地瞧了连身上盔甲都没来记得卸的男人一眼,心里暗暗嘀咕这卫国公倒是异类,这产妇生产过后,尤其是还生了男娃,关心媳妇比关心孩子更甚的男人十个里面也就半个,简直是稀罕物。 产婆抱着小世子出去,外面一阵欢喜高兴自不必相提,产房内,杨嬷嬷低声指使紫苏等几个小丫鬟打理产房,尽量不打扰到裴元嗣。 紫苏将一盆热水端到床前,裴元嗣将怀中昏睡过去的阿萦小心翼翼放回床上,转身就从水里拎出的帕子,再把打湿的帕子拧干,替阿萦一点点擦着脸上的汗渍与泪痕。 紫苏左看看,右看看,只好跪在下面等着。 过了会儿,桂枝抱着一套衣服过来,裴元嗣又道:“放下。” 桂枝估摸着以阿萦的性子大概不会喜欢在生产狼狈的时候被国公爷服侍换衣,看到身上的伤口污渍,于是憋了半天鼓起勇气道:“大爷身上还穿着铠甲,姨娘恐会不舒服,不如还是交给奴婢们来?” 裴元嗣停了下来,看看自己身上这一身沉重的铠甲。这才想起来他进城之后都没回宫述职就直接回来了卫国公府。 街坊邻居们听到卫国公府的哭喊声猜测是阿萦生产,在街上唠嗑猜测卫国公爱妾这次生的是男是女,裴元嗣也是领着大军半路走到一半被好事者告知阿萦生产,从昨天凌晨生到翌日天黑都没生出来,裴元嗣闻言一句交代都没有掉头便直奔家里。 裴元嗣只好从产房里退了出来,赵氏本来正和众人围着四郎高兴得见牙不见眼,扭头看见儿子从屋里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晒得黝黑的面庞十分憔悴疲惫,笑容顿时凝固了。 裴元嗣从小跟她就不亲厚,七八岁的时候每日起早贪黑读书习武、生活作息就几乎全是靠着自己的毅力再没麻烦过她,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赵氏还从没见过儿子这般憔悴邋遢的模样。 整个人变得又黑又糙不说,眼底的黑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人给他捶了两拳锅底灰,下巴上的胡子茬像是几个月没刮过,头发乱糟糟地像鸡窝,赵氏心疼得眼里含泪问:“儿啊,这才个月你怎的就憔悴成这样,莫非是那辽王老贼给你气受了?” “你吃过饭了没?快快去屋里换身衣服,娘这就让人给你去端饭吃!” “不必了,”裴元嗣说道:“我现在要回宫述职,晚些时候再回来。” “好吧,四郎你看过了没?你快看看这孩子多像你,真真是跟你刚出生的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赵氏笑着将小四郎抱到裴元嗣面前,其实四郎还这么小根本看不出来像谁,众人说生得像裴元嗣不过是奉承话罢了,赵氏却越看越觉得四郎像裴元嗣的小时候。 裴元嗣伸出手微微拨开襁褓,小家伙唇红齿白皮肤娇嫩,正闭着眼睛嘬着自己的小手嘬得正香,浑然不知适才为了生他娘亲遭了多大的难,险些九死一生。 裴元嗣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复杂,抿了抿唇,问:“绥绥呢?” 说着四下寻找,比起淘气的儿子他更思念活泼可爱的女儿。 绥绥正躲在舅舅的身后不肯出来,爹爹一走就走了小半年,回来还长了一下巴的胡子,绥绥陌生地打量着离他越来越近的男人,有些害怕地想继续往后藏,裴元嗣却笑着将小丫头一把从地上捞进怀里,“你这丫头,一年总有几回不认识爹爹,嗯,还认不出爹爹来?” 年幼的绥绥尚听不懂爹爹话中的辛酸,哼唧着小嘴巴这就要哭,裴元嗣伸手又捏了捏女儿的鼻子,绥绥被爹爹粗糙的大手蹭得难受,又嗅到爹爹身上的臭味和血腥气,顿时哭声就更大了。 裴元嗣:“……” 裴元嗣无奈地将绥绥放到了地上,绥绥“咻”的跑回舅舅身后,抱住舅舅的大腿,只探出一颗小脑袋怯怯地瞅着裴元嗣,那模样像极了阿萦刚入府怕他的时候,裴元嗣心里柔柔一动,不仅不怨女儿,反而目光愈发温柔。 “姐姐怎么样,她脱离危险了吗?”沈玦紧张地问。 “嗯,”裴元嗣像对绥绥一样慈爱地摸了摸沈玦的头,“我现在要去宫里,你照顾好绥绥。” 说罢从他眼前走了过去。 沈玦呆了一瞬,旋即掏出帕子来嫌弃地擦了擦自己的头发。 …… 裴元嗣今年十,正值而立之年,比起家里其他的几个兄弟姐妹年纪轻轻就有几个孩子在屁股后头追着,十岁才有了儿子,着实不易。 不过再和那些家中一连串儿子、女儿的人家相较,他这十岁就儿女双全也很是叫人羡慕了。 成嘉帝早在宫里就听戚贵妃说卫国公的爱妾难产,生了一天一夜肚子里的孩子都没生下来,怕是凶多吉少,太子妃还特意打发宫中御医拿上灵丹妙药前去救治,十分担心,此时再见大侄子一副憔悴消瘦的可怜模样,哪里还会计较他的渎职之罪,留他说了一个时辰军情战况便打发他回去了。 过后,成嘉帝召首辅孙士廷与次辅商缙入宫,拟旨将押解至京城的辽逆庶人及其后代子孙皆圈禁在宗人府至死,从犯黄振战死,故黄氏族连坐凌迟处死,其余九个卫所首领全家皆斩首示众,女人及岁以下孩童流放千里。 论功行赏,该赏的譬如裴元嗣和冯维等大赏,该罚自然也得罚,至于因为莽撞而致使江陵之战险些遇挫的武定侯郭允则小惩大诫,成嘉帝训斥过后责令郭允在家中反思自省,另罚俸半年等等,自然,这些尚是后话。 …… 裴元嗣从宫里出来就骑马去了蒜市口的郑家糕点铺给阿萦买了十斤栗子糕,店老板早就认识裴元嗣了,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国公爷啊,您确定是十,十斤,不是四斤?” “就是十斤。” 裴元嗣发现自己骑着马没地方放栗子糕,这么一大包栗子糕放在马上容易颠碎,决明也苦恼地四处找地方放,店老板笑着解围道:“国公爷,您为朝廷打了个大胜仗,护卫了咱们百姓周全,府里又添小公子,这是双喜临门,这十斤栗子糕小民不能收您的钱,保管给您妥妥当当地送到卫国公府上!” 裴元嗣含笑道:“保家卫国原是我分内之事,没什么应该不应该,钱就不必找了。”从怀里掏出一只钱袋子直接扔到了店老板怀里。 店老板受宠若惊,他还没见过这么多钱,也从没见卫国公笑过! “包好了,别让它凉了。” 最后裴元嗣叮嘱道。 两匹骏马从眼前策过,店老板托着手里的钱袋子感叹:“卫国公是为国为民的好官,真是好官那!” …… 裴元嗣下马便往归仁院大步而去。 一路行来丫鬟小厮们都眉开眼笑地恭喜裴元嗣,裴元嗣走到门口,心里不知为何竟有几分忐忑。丫鬟将帘子替他打起来,裴元嗣深吸口气,倾身走进去。 阿萦还在沉沉睡着,郭太医实在太累回了家,守在此处的是成嘉帝从宫里打发来的崔太医,裴元嗣看过阿萦之后与崔太医去了书房。 “府里在她产前一直谨遵郭太医的医嘱仔细养护,为何还会难产?”裴元嗣问。 “萦姨娘胎位不正,加之精神紧张,这才导致难产,不过萦姨娘很幸运,幸好这不是萦姨娘头胎,否则只怕母子都凶多吉少……国公爷,老夫这行医问药数十年,在宫里接生过的妃嫔少说也有半百,难产能活下的妇人几乎是十之一二,萦姨娘可真是福大命大啊!” 崔太医感叹一回,又对裴元嗣说了阿萦目前的情况,“萦姨娘产后这半年的时间一定要注意休息,切勿劳累伤心伤身,尽量心情开阔些,多吃些有营养的补物。且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可能几年之内不适合再有孕。” 裴元嗣也不想阿萦再生了,问道:“敢问崔太医可有不伤及女子身体的避孕法子?” 崔太医笑着捻了捻胡子,“这……有是有,不过……” “太医可是有什么顾虑?” 顾虑倒是没有,就是极少会有男子主动喝药避孕,其实男子饮的避孕药与女子饮的避孕药功效差不多,但大多男子都不爱煎服这些麻烦的汤药,是以这药的方子一直存在太医院的箱子里压箱底呢。 送走了崔太医裴元嗣隔着梢间的窗不舍地看了会儿在窝在舅舅怀里睡的正香女儿,而后去到锦香院,在锦香院里沐浴更衣,这才回到归仁院。 适才忙里忙外地还不觉得什么,这会儿子清闲下来反倒头疼欲裂,他真是累得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裴元嗣随手合衣上了床,将阿萦往怀里一拢,沾着枕头就睡了过去。 85. 第 85 章 阿萦不想理他 春夏之交的天不冷不热,阿萦却硬是被身侧火炉一样的男人给热醒了,浑身像在蒸锅中似的直冒热汗,加之身体被人紧紧搂着,生产完后阿萦还没来得及洗头沐发,连她自己都受不了这味道,简直是一场灾难。 阿萦很不懂为什么这男人搂着这样的她还能睡这么香,他一双铁臂藤蔓般缠着她的后背和胳膊,下巴上密密麻麻的胡子茬扎得她额头又痒又难受。 阿萦下半身不敢动,一动就撕裂的疼,她皱着眉去挣裴元嗣的臂,男人若有所感,喘着粗气身体翻动了一下,阿萦成功逃脱。 过了一会儿,阿萦就有些昏昏欲睡,身边却窸窸窣窣的没个消停。 阿萦倏地从睡梦中惊醒,感觉到裴元嗣似乎在紧盯着她的脸。长长的睫毛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她并不想醒过来和裴元嗣说话,索性装睡。男人宽厚的手掌便慢慢抚上了她的脸,眉眼,下巴,鼻尖,爱不释手地流连摩挲,阿萦还听到了他喉咙间沉沉的笑声,她迫不得已睁开眼。 四目相对,裴元嗣眼底果然布满笑意,阿萦的目光不免被他下巴上一圈青色的胡子茬吸引,俗话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男人蓄须更显成熟稳重,本朝男子三十岁往上的蓄须一抓一大把,像阿萦的父亲沈文德那样蓄得一把好须还要被称为美髯。 阿萦杏眼中却露出几分嫌弃,冷冷地看了裴元嗣一眼,忍着疼翻过了身去,只给裴元嗣留下一片冰冷冷的美背。 裴元嗣:“……” 裴元嗣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裴元嗣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茬,心想有这么丑吗,分开这么久,他还以为阿萦会和他思念她一样思念他,她怎么能因为他蓄了胡子就给他脸色瞧呢? 这实在太不像话,裴元嗣用手推了推阿萦的肩,“阿萦,你……” “啪”的一声,阿萦重重地拍开了他的手! 裴元嗣震惊地看着阿萦的背影。 …… 裴元嗣昨天晌午出宫,陪着阿萦从下午睡到第二天的下午,正巧一天,阿萦睡醒后由丫鬟们服侍着简单梳洗了一番,身上不方便洗就用帕子擦拭了三遍。 头发她实在受不了,让紫苏和桂枝瞒着杨嬷嬷替她在床前用水盆接着草草洗了一遍,感觉浑身上下都被清理干净了,阿萦总算是舒了一口气,这才吩咐紫苏把绥绥和昭哥儿给她抱过来。 裴元嗣在外间坐着,怀里抱着昭哥儿,绥绥坐在一边玩着爹爹这次出征回来送给她的小礼物,一把九连环,正玩的津津有味,看见紫苏出来,忙从小椅子上跳下来抱着紫苏的大腿问她可不可以进去看娘。 紫苏捏捏小姐肉乎乎的脸蛋,笑道:“姨娘可想您想坏了,刚刚还和奴婢一直念叨您,您快进去看看吧。” 绥绥高喊着娘就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 阿萦着素色比甲,戴着条镶金珠碧色抹额靠在床上,桂枝将小丫头抱上床,阿萦宠溺地点点小丫头的鼻尖,“说了多少次,要叫姨娘,不能叫娘。” 绥绥哪里懂大人这些弯弯绕绕,一叠连声喊着娘扑进阿萦怀里撒娇,她只知道娘已经好几天都没抱过她亲亲她了,非要娘亲抱抱她。 阿萦心疼地抱着女儿,“姨娘生弟弟那天是不是吓到你了,绥绥害不害怕?” 绥绥嘴巴一瘪,凤眼中立时蓄满了泪水,往阿萦怀里吹着气道:“姨娘,不疼,不疼,绥绥给姨娘吹口气。” 阿萦偏过头去抹了抹眼角的泪,心里又暖又熨帖,余光瞥见软帘掀起一角,裴元嗣抱着昭哥儿走了进来。 母女两人母慈女孝,绥绥也是有娘就忘了爹,在阿萦怀里跟扭股儿糖似的扭来扭去,明明看见爹爹和弟弟都进来了还赖着不走霸占着娘亲。 “绥绥过来,让娘看看弟弟。”裴元嗣突然威严地道。 娘? 阿萦抬头诧异地看向裴元嗣,这才发现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胡子给刮了,露出清清爽爽的下半张脸,比他有胡子的时候至少年轻了五岁。 阿萦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 裴元嗣又唤了好几声,绥绥才不情不愿地从娘亲怀里爬出来。 “爹爹坏坏!” 裴元嗣将四郎抱给阿萦,绥绥还四处躲着不肯走,被强壮的爹爹长臂一挟挟进了怀里,夹着半个身子从床上夹了下来。 “你轻些,绥绥还小,别弄疼她!”阿萦忙埋怨道。 裴元嗣深深地看了阿萦一眼,左手托着绥绥脖子将小丫头托进了怀里,小丫头还气急败坏地捶打着爹爹表达不满呢。 “不是刚才爹爹送你礼物的时候了,一口一个爹爹叫的亲热,扭头就不认人……” 没良心的丫头,有了娘忘了爹,裴元嗣沉着脸抱着绥绥去了窗下的罗汉床上,绥绥生气地揪着爹爹的耳朵,裴元嗣痛得轻嘶一声,不得已放下了绥绥,绥绥便得逞似的笑哼一声,“啪嗒啪嗒”又跑回床边凑到娘亲面前说话儿去了。 裴元嗣便站在窗边看着母子三人。 昭哥儿和绥绥刚出生时大有不同,皮肤很是白净娇嫩,眼皮上一道褶子深深地,小家伙安安静静地靠在阿萦的怀里,不时眨巴眨巴眼睛,砸吧两下小嘴,紫苏和她说小四郎就是饿了哭起来都极有分寸,比小时候一哭闹起来恨不得惊天动地的绥绥文静多了。 阿萦想起小丫头小时候就忍不住笑,感慨这姐弟两人的性子实在该换换,绥绥可爱的时候是真可爱机灵,闹气脾气来气人的时候也是真气人。 - 裴元嗣以为把胡子刮干净了阿萦会消气理他,没成想阿萦待他依旧冷冷淡淡。 翌日是四郎的洗三礼,裴元嗣本想办大,想到阿萦生绥绥的时候办的就不是很隆重,怕阿萦多想,遂决定一切从简,照着绥绥洗三礼的旧例办。 郭太医和崔太医都建议阿萦多卧床几日好好养养,这天阿萦便依旧没下床,陆氏和张氏都过来陪她聊天,陆氏离开后阿萦和张氏道谢,那日她难产时张氏进产房陪她熬了大半宿,她很是过意不去。 张氏打趣道:“你该谢谢国公爷,是他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我怎么好意思居功?“又道:“你是没见那天国公爷急坏的样子,二话不说就冲进产房里,他可是真心疼你呢!” 阿萦憋了几天一肚子的牢骚终于有了发泄的对象,“那是因为姐姐没听到他那天说什么!他说我要是睡过去他立马就另娶,你听听他说的是人话吗?还疼我,他疼我肚子里的孩子还差不多!别提他,一提他我现在就来气!” 张氏失笑,“你这丫头怎么还钻牛角尖了?他要是当时不这么激你,你哪里能顺利把四郎给生下来?这话可当不得真!” 阿萦不想提他,绷着脸转移了话题。 张氏对绥绥和四郎都很是喜欢,笑着问阿萦有没有给四郎取名字,阿萦说还没有,暗想前世她没有难产这一遭变数,也不知道这辈子昭哥儿的名字会不会变,以后两个孩子的命数会不会变。 张氏羡慕地看着姐弟两个,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绥绥想到娘怀弟弟时也总是做这个动作,眼尖地盯着张氏的手脆声声道:“姨姨肚肚里也有小宝宝了?” 张氏吃了一惊,阿萦看着张氏慢慢变红的脸,惊讶道:“姐姐真的有了身孕,几个月了?” 张氏不好意思道:“还不到三个月,胎没坐稳,我想等坐稳了再说。” “世子可知道这事?”阿萦忍不住问,她目前知道的是,赵炳安的小妾曼儿刚有了三四个月的身孕,整天在张氏面前显摆,着实可恶,若是张氏此时也有了身孕,肯定能狠狠打一把曼儿的脸! 所处的境地不同考虑问题的角度自然不同,在阿萦心里沈明淑和张氏云泥之别,如若当初阿萦是跟着张氏入了平江伯府,有张氏如此敦厚贤淑的主母阿萦何苦还会年纪轻轻香消玉殒? 所以说赵炳安这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张氏嫁进赵家这么多年劳心劳力贤良淑德,赵炳安一点不知珍惜,反而让一个小妾在张氏前面先怀了身子。 张氏迎着阿萦怜惜的目光,却微微笑道:“阿萦,其实我早就想通了,世子不喜欢我,即使我再努力去改变自己也没用,与其把精力浪费在那些不相干的人身上,我宁愿过好自己眼前的日子。” 她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道:“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儿女双全,现在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切都有了盼头,以后孩子就是我的天,我会将它平安健康地抚养长大。” - 后院里阿萦和张氏姐妹两人说着体己话,前院赵炳安却发现裴元嗣今日很不对劲,大喜的日子饭桌间猛灌了自己好几碗酒不说,脸上还颇有几分强颜欢笑的味道。 赵炳安稀奇道:“你这脸上跟结霜似的没个笑模样,莫非是又和阿萦吵架了?” “没有,想喝就喝了,我高兴,”裴元嗣看着他道:“你喝的也不少,光说我作甚?” 赵炳安嘴硬道:“我和你不一样,曼儿有了四个月的身孕,我快要当爹了,我那才是高兴!” 裴元嗣嗤笑一声,醉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过去。 一觉醒过来人都散了,裴元嗣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脑袋,叫来三七,“宴席结束了,现在是什么时辰?” “结束了,现在酉时两刻,”三七抱怨道:“大爷今日喝的真是不少,太夫人来看过您一回,将我们好一通数落。” “姨娘呢?” “姨娘那边宴席也结束了。” 裴元嗣和三七大眼瞪小眼了半天,裴元嗣皱眉道:“没有了?” 三七赔笑道:“我的大爷诶,您说这大喜的日子您和萦姨娘闹什么别扭呀,萦姨娘好容易九死一生生下小四郎,您说句好听的话萦姨娘都能高兴坏了,咱们就别闹了成不成?” 三七想的是,要是大爷和萦姨娘吵架了,那肯定是大爷有错在先,萦姨娘顶多使使小性子,哪里敢真和大爷过不去,可怜萦姨娘冒着生命危险为大爷生下小公子,说不准日后还是铁板钉钉的世子,大爷一点都不体谅萦姨娘,连三七都忍不住为阿萦抱不平! 裴元嗣沉默片刻,没解释什么,起身去了净房沐浴更衣,洗去一身酒气。 锦香院,阿萦披着衣服下了床,在床上一躺躺一天腰酸腿疼,她实在受不了,眼看院子里掌了灯裴元嗣还没回来,阿萦便让平儿去前院问问。 丫鬟们先上了一些小菜和糕点,阿萦看着摆在饭桌上的那盘栗子糕,不太高兴地问紫苏道:“这几天怎么顿顿都是栗子糕,下回你和膳房说一声,让他们别来送了。” 紫苏和桂枝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两人自然知道这栗子糕是大爷特意买回来给姨娘吃的,哪想姨娘吃了好几顿了都不知道,眼下主子生了气,两人哪敢再多嘴,紫苏笑着打哈哈道:“奴婢现在就去膳房嘱咐嘱咐他们。” 出门却看见大爷就站在门外,廊下的角灯一摇一晃地,男人面上喜怒难辨,不知已经来了多久,紫苏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刚要开口就见大爷冷冷瞟了她一眼,紫苏连忙噤声。 裴元嗣走了进去。 丫鬟们陆续上菜。 绥绥今天和堂姐纤纤堂兄昶哥儿疯玩了一整天累坏了,喝了奶之后就闹着上床睡了,四郎每天除了吃就是睡,睡得比绥绥还早,姐姐住在左梢间,四郎就住在了右梢间,姐弟两人互不打扰。 阿萦和裴元嗣两人便默不作声地吃完了晚饭,那盘栗子糕也果然如阿萦所言她一点没动。 晚些时候两人歇下,阿萦盖着被子又丢给他一个背影,裴元嗣已经生了一整天的闷气,实在受不了了,他举着灯在床下走来走去,一会儿去书桌上拿了本书,一会儿将书烦躁地扔回桌上,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滋滋”倒入茶盏的声响吵得阿萦睡不着,手往后一挥打落了帐子。 裴元嗣:“……” 裴元嗣黑着脸上了床,看着她的背影问她:“你不爱吃栗子糕了?” 阿萦说:“再好吃的东西也有吃腻的那天,天天吃谁吃不腻。” 好吧,裴元嗣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顿了顿,又说:“阿萦,我知道你这几日对我心里一直有气,可你生产那日我说那些另娶的话都是为了激你,如果我不激你气你,我担心你一睡不起,你怎么还当真了?” 裴元嗣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到阿萦不理他的理由,总不能阿萦真是因为他留了胡子才不理他吧?何况他后来把胡子都刮了,也没见阿萦消气。 除了阿萦生产那日他为了逼她说了几句重话。 阿萦身子一动不动,半响才淡淡道:“我何必生气,大爷想娶谁就娶谁,想纳几个妾就纳几个妾,当初大爷不是还说您纳妾与我没相干吗,我谨慎本分,绝不会过问,大爷尽可放心。” 裴元嗣:“……” 他有说过这话吗,他怎么脑子里一点印象都没有? “那些话真的是权宜之计,我自然不是这么想的,我若想纳妾娶妻一早便娶了,又怎么会专挑你生产时刺激你?”裴元嗣无可奈何道。 “你不是这么想的?我看你就是这么想的!” 阿萦一扭头恨恨瞪他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早就想娶别人了,你还要找个比我更年轻更漂亮的,什么权宜之计、权势所逼,你不过是趁机说出了你的真心话而已!” 裴元嗣难以置信,“阿萦,你不要不讲道理好不好,我何时有骗过你?自从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来我可有纳妾娶妻,在外面养外室,你为什么要这样怀疑我?” 阿萦就听不得他说她不讲道理无理取闹的这些话,眼泪瞬间就委屈地涌了出来,哽咽着道:“我不讲道理?好好,我就个不讲道理的愚妇,那你不要管我!你尽管去纳妾娶妻,自有大把好人家的姑娘愿意给你填房!” 说着伏在枕上呜呜大哭了起来。 裴元嗣抱住她,想把她的头抬起来,阿萦死活不肯,哭得肝肠寸断,裴元嗣受不了阿萦的眼泪,急道:“萦萦,我告诉你我的真心话就是我从没有想娶过别的女人,我的心里只有你!” 阿萦心一颤,“你……别哄我,我不信,呜呜……” 就在她失神之际裴元嗣强势地含住了她的耳垂,他的吻依旧是那么的炽热滚烫,不由分说。从耳垂、颈后沿着阿萦的下巴一路往下,阿萦挣扎了几下,抓着枕头的手慢慢松下来。 裴元嗣迅速握住阿萦的手腕搂住他的脖子,撬开她的唇舌与她亲密纠缠,将这三个月的浓浓思念都融在了这个热烈的吻里。 无数次深夜中的痴缠厮磨使得两人早已对对方的身体了如指掌,知道该怎样做会使另一方最快乐欢.愉。阿萦羞愤不已,先是吃惊地推他、捶他,裴元嗣再将她的两条手腕举过头顶,阿萦挣不过他,最后只能迷失在了男人这个缠.绵缱.绻的热吻当中。 紫苏和桂枝偷偷藏在窗角下偷听,只听屋内的两人一开始说话还算心平气和,说着说着莫名就吵了起来,吵了没两句姨娘又伤心地大哭起来,听得两人很是揪心。 可哭着哭着哭声这又渐渐没了,两人纳闷极了,纷纷揣测着屋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桂枝说道:“肯定是大爷把姨娘哄好了。” 紫苏不以为然,“大爷才不会哄人,我看是姨娘自己想通了,不想和大爷争费口舌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着,冷不丁一声酥软柔媚的女子嘤咛从窗缝里溢出来,紫苏、桂枝忍不住同时张大嘴巴瞪圆眼睛,哑然失声。 屋内,架子床的小桌边点了盏小灯,帐子里光线昏暗,影影绰绰,帐幕低垂,严严实实地掩着帐中一片春.色。 良久,男人嘴角湿润地从阿萦身前抬起头来,阿萦羞红着脸推开他,匆忙掩好衣襟,小声嘟哝道:“你羞也不羞,和儿子抢口粮吃。” 裴元嗣捉住她的柔荑轻捏,“羞什么,你身上我有何处没见过?” 阿萦脸滚烫,不自在地偏过脸。 其实她知道她是有些无理取闹,裴元嗣就算真的明天就另娶她也管不着,以后再说以后的,可她现在就是很生气啊,谁让他趁她生产时对她说了那么重的话! “起来,你,你把衣服脱了,我看看。” 缓了好一会儿,等脸上的热度退了,她推了推他。 “看什么?”裴元嗣挑眉,明知故问。 “不脱拉倒。”阿萦作势要转身睡觉。 裴元嗣笑着按住她,手刚准备去解上衣衣襟的盘扣,想了想又改变主意往下,盯着她开始解腰间的带子。 阿萦见他手往下移,心一沉,莫非是伤到下面了? 她微微坐起身,紧张担忧地目不转睛,然而隔着薄薄的布料,裴元嗣特殊狰狞的伤处若隐若现…… 阿萦:“……” 伴随着裴元嗣极为愉悦的大笑声,阿萦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气得她扑到裴元嗣怀里,粉拳直捶裴元嗣的胸口,羞恼叫道:“裴肃之你混蛋,你这登徒子!!” 86. 第 86 章 “我要,扶正阿萦。”……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薄薄的鸳鸯罗帐,落在床上一对交颈厮磨的男女身上。 回家四天了,虽然两人没分床睡过,前几天阿萦和他闹脾气,天天丢给裴元嗣一个冰冷的后背,直到今日裴元嗣才有机会细细打量她。 阿萦还没醒睡得正香,怀四郎时好不容易养的有几分圆润的下巴又重新变得尖瘦,也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现在脸蛋儿和唇色还透着一股病态的苍白,浓墨般的发衬着雪白的肌肤,越发显得她楚楚可怜,叫人禁不住心生怜惜。 裴元嗣心疼地在阿萦额头上印下一吻。 “大爷今天怎这般高兴,莫非是有什么大喜事?” 三七为裴元嗣更衣,见主子一大早嘴角就高高翘着,连眼底都布满笑意,猜测两人昨夜是和好了,压低声音笑眯眯地打听道。 裴元嗣笑着瞥他一眼,“多嘴。” 从卧房出来,裴元嗣先打发三七去撷芳院办事,而后去了左右梢间分别看了女儿和儿子。 绥绥一整夜睡得香香甜甜,小丫头和她娘一样喜欢赖床,裴元嗣便去了左梢间,四郎半夜醒了三回吃奶,奶娘也看出来大爷今天心情很不错,笑着和裴元嗣道:“小四郎好带得很,平日里不吵不闹,饿了才嗷嗷哭几声,看得奴婢又心疼又喜欢!” 裴元嗣将摇床里的四郎抱起来,掂了掂重量,别看四郎文静,这小身板可敦厚着呢,裴元嗣遂放了心,又稀罕了儿子好一会儿,这才整理整理衣服去了怡禧堂。 怡禧堂。 兖国大长公主坐在主位上慢悠悠地吃茶醒神,人上了年纪本来就睡眠少,赵氏哈欠连天地抱怨道:“这么早叫我过来也不说什么事儿,你看他自己连个人影都没有!” 裴元嗣走了进来。 赵氏对儿子竖眉瞪眼。 裴元嗣看向主位上的祖母,简单寒暄几句后正色道:“孙儿有要事要与祖母和母亲商议。” 要事? 赵氏坐直了身子,兖国大长公主也不解,摆摆手让杨嬷嬷等人都退了下去,关紧房门。 等人都退下去了,屋里便只剩下了裴元嗣、赵氏和兖国大长公主三人。 裴元嗣平静道:“我要扶正阿萦。” 冷不丁冒出的一句,赵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我要,扶正阿萦。” 裴元嗣字正腔圆,一字一句重复一遍。 话音一落,满堂寂静。 莫说赵氏,连兖国大长公主都不敢置信地皱起了眉,明显表示不赞同,裴元嗣视线扫过去,若有所料地垂下了眼。 “阿萦接连为我生下绥绥和四郎,孕育子嗣上有大功,且她自入府以来,性情温良,柔顺敬慎,尽心尽力地侍候于我,从未犯过大错。我预备等四郎满月时请立四郎为世子,阿萦身为世子之母,她若为妾,世子便永远是庶子,所以……” “所以你就要让一个妾做我们国公府的主母?!” 赵氏勃然大怒,猛一拍桌子指着裴元嗣破口大骂道:“裴肃之,我看你是被她迷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做你的春秋大梦!想把那个狐媚子扶正,与其让她丢尽我们卫国公府的脸,除非你老娘我死了!” 兖国大长公主也沉声道:“肃之,扶正一事做不得儿戏,你可是真的考虑清楚了?” 赵氏怒道:“他想清楚个屁!肯定是那个狐狸精看着自己生养了儿子又险些难产这才撺掇他把她扶正,也不看看她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做卫国公府的主母够不够格!” 裴元嗣铁青着脸道:“我今天不是来征求你们意见的,我是来通知你们的,不论祖母和母亲答不答应,等四郎满月时,请立世子和扶正阿萦的奏章我都会一并递上去!” “你、你这不孝子!你敢这么对我说话,对得起我养你这么多年吗!”赵氏急红了眼,突然冲上前狠狠打了裴元嗣一个巴掌。 “眉娘,住手!”兖国大长公主急忙起身道。可惜晚了,赵氏那一巴掌已经拼尽全力地挥了出去,“啪”的一声,在空气中发出一道沉重的声响。 赵氏捂着心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先前你要抬她做贵妾,我忍了,你百般拖延不肯娶妻,我看她生了绥绥,也忍了,你今日还要把她扶正!裴肃之,你和你老子都一样贱!把亲娘的脸面扔在地上狠狠踩,你知道外面那些人都说我什么吗?” 外面那些人,都说赵氏养的儿子和老子一样宠妾灭妻不成体统,把一个小妾宠的无法无天,家不像家毫无规矩可言!今日儿子比他老子更甚更理直气壮,竟还要将小妾扶正为妻,她赵眉娘以后再没脸出门见人! 裴元嗣顶着脸上通红的巴掌印一动不动,任由赵氏哭着打骂。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与她无关。想要扶正她,也是我一人的决定,她至今并不知情。” 兖国大长公主说道:“阿萦为了生四郎难产,的确不易,这是我们卫国公府欠她的,我们以后可以再好好补偿她。至于四郎的世子之位,将来你娶了正妻,也可以将四郎和绥绥都养在她的名下,不必因此非要把阿萦扶正。” 这些当然只是借口,裴元嗣深深看着兖国大长公主道:“祖母从小便教孙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不提品性如何,女子嫁人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嫁一个好夫婿白首偕老、一生和睦顺遂,既如此,好人家的女儿又凭什么要嫁到卫国公府替自己的丈夫给别人养孩子?我自然可以这么去做,也自然会有女子愿意嫁进来,可若要我违背自己的本心去冷落伤害一个无辜的女子,请恕孙儿做不到。” 和沈明淑成婚的那最初四年,他几乎没有一天不在痛苦和挣扎中渡过,他不喜欢沈明淑,从头到脚都不喜欢,为了丈夫的责任和对恩师的承诺却不得不出卖自己的本心。 他不是没有想努力改善过和她的关系,可换来的又是什么? 兖国大长公主叹了口气,最后问:“你想娶阿萦,是因愧疚还是出自真心?” 裴元嗣沉默了片刻,坦然道:“不瞒祖母,两人皆有。她难产之时,我才知她于我而言有多重要,人这一生不过短短数十年光景,我已蹉跎亏欠她太多,所能补偿的,却唯有正室的名分。” “孙儿想要她日后都能够名正言顺的站在孙儿的身边,不被任何人讥讽奚落,给她孙儿所能给的一切荣耀。” 只有与阿萦在一处,他可以永远做裴元嗣,而不是那个伪装在人前的卫国公。 其实早在他想为阿萦不再娶妻之时,早在他亲眼目睹芸香难产而死,沈文德一夜白头之时,他便决定等日后时机成熟扶正阿萦。 那时候他想的是多打仗、多立几次军功,届时他再向成嘉帝请旨扶正阿萦将名正言顺,满朝文武再无人能耐他裴元嗣何。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切会来的这么突然,阿萦险些难产,就在阿萦生死垂危之际,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意,浮生若梦,人生苦短,他与阿萦已经白白蹉跎了三年的光阴,她为他受尽委屈与他人的刁难欺辱,他不能再容许任何人欺负阿萦,他要给她名分,要让阿萦做他裴元嗣名正言顺、堂堂正正的妻子! 提到阿萦时,他眼里仿佛有光,不知是不是兖国大长公主的错觉,她甚至觉得孙儿的声音和神情都温柔了起来。 原来她这在男女之事上一直木讷的孙儿,竟是动了真心。 曾几何时,也有一个男人在兖国大长公主耳旁这样说过,他喜爱一个女子喜爱到不顾外人的议论诋毁,不顾御史言官的弹劾,甚至在她死后不过一年也郁郁而终。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兖国大长公主早就不恨裴忌了,她只恨自己身不由己,身为公主却不能选择自己的婚姻,嫁给一个不爱的人夫妻两人蹉跎一生。 如果没有她,裴忌也会娶钟氏为妻吧? 兖国大长公主眼中有泪,既然她当年成全过一次,今日便不会横加阻拦,成全第二次。 “既然你深思熟虑,已经决定好了,就不必来过问祖母的意见了。” “娘,您怎么能这样,您这就不管他了?!”赵氏又惊又急。 “儿孙自有儿孙福,至少肃之比他爹强。”兖国大长公主说道。 赵氏一噎,旋即愤怒地看着裴元嗣道:“你祖母同意了又如何,裴肃之我告诉你,你若敢一意孤行扶正沈萦,往后就别再来见我,你卫国公就当没我这个娘!” 说罢一撞裴元嗣怒气冲冲地跑了出去。 赵氏适才那一巴掌是气急之下使出了全身力气,裴元嗣的右侧脸四个指印肿得通红,他却神色如常地起身,向大长公主道谢道:“多谢祖母体谅。” 兖国大长公主深叹了口气,让秋娘去煮两个鸡蛋,给孙子放脸上滚一滚,等痕迹消了再回去。 - 撷芳院。 薛宁婉正坐在厢房中绣香囊,忽听院子里传来几声赵氏气急败坏的叫骂,紧接着正房的门“咚”的一声巨响关上。 薛宁婉放下香囊朝窗外看去,吃惊地道:“妈妈,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刘妈妈出去看了看,回来道:“太夫人刚从怡禧堂回来,看形容很是不善,姑娘要不要过去劝劝?” 薛宁婉去了正房。 秋娘一看是薛宁婉,连忙将她放了进去,赵氏正在屋里摔东西,看见什么就砸什么,边砸边骂裴元嗣不孝子,薛宁婉忙过去拦着,“姨母,姨母,您冷静些!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这样糟蹋自己,咱们坐下来慢慢说!” 赵氏哭着倒在外甥女的身上。 “婉儿,你姨母我命苦啊,没摊上一个好丈夫不说,又生了个不孝子,我这日子往后还怎么活啊!” 薛宁婉柔声问:“姨母这话就是想岔了,平日里表哥多孝敬您我是看在眼里的,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母子两个哪里有隔夜仇,您是在气头上,这气消了也就没了。” 一面递帕子给赵氏擦泪。 赵氏看着外甥女那张秀丽温婉、酷似玉柔的脸心里便又是愧疚又是惋惜,“你表哥昏了头要把他的小妾扶正,你说他跟外面那些色令智昏的男人有什么区别?真没想到我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竟然有朝一日会在美色上栽了跟头,这事传出去我岂不是要成全天下的笑柄,姨母怎么能不气不怒?” 薛宁婉大吃一惊,什么,裴元嗣要扶正沈萦? 不愧是活了两辈子的人,这女人真是有些手段。 薛宁婉死死掐着指尖,几乎要抠出血来,那厢赵氏却丝毫没注意到外甥女的脸色已变得有些阴沉,还在忿忿然朝她控诉着裴元嗣。 秋娘听不下去了,在一旁劝道:“太夫人话也不能这说,倘若大爷真是那等色令智昏之人,府里边早就花花绿绿妻妾成群了,大爷自有了萦姨娘就再没纳过旁的女子,可见咱们大爷是个长情又重情重义的男人。” “萦姨娘聪明本分,从不在大爷面前挑拨离间招惹是非,如今她管家也越来越上手,府里边谁不夸她和三夫人一句宽厚,太夫人把国公府交给她,有什么不放心的?” “且不说这些,她为您生了这么一对招人疼的姐弟俩,四郎和绥姐儿都是您的心肝肉,您疼绥姐儿疼得就跟命根子似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大爷都说不论您应不应这事儿他一定得办成,可见是早就铁了心肠,您非要与大爷对着干,亲母子反倒反目成仇,这又是何苦来哉?” 赵氏梗着脖子道:“你不必捡这些好听的话给她卖乖,妻就是妻,妾就是妾,一辈子都不该扶上台面!若是妾成了妻,妻成了妾,那就是宠妾灭妻,这世间还是什么规矩体统可言!” 裴仲礼死后他后院的那些小妾赵氏弄死的弄死的遣散的遣散,本分些就让她跟着儿子搬出去住,一个都不留在眼前看着戳眼。丈夫宠妾灭妻本就是赵氏心里扎的最深的那根刺,如今她最看重骄傲的长子不仅把小妾宠上了天,还死心塌地地非要扶她做正妻,这让被小妾欺压了半辈子的赵氏如何能接受的了! 几日后阿萦已经彻底能在下地行动自如,裴元嗣上朝,她在屋里边闲着没事将裴元嗣买剩下的七斤栗子糕皆分给了院子里的小厮丫鬟们。 幸好这天气还不热,栗子糕放在冰窖里冰镇着三四天都坏了,阿萦是真吃的有些腻,昨晚对裴元嗣耳提面命他下次不许再一口气买这么多吃食了。 绥绥扯着阿萦的裙角非要和弟弟去小花园看花,今天天气很是不错,暖风徐徐,几天没外出的阿萦便在杨嬷嬷的同意下带上几个丫鬟,奶娘抱着四郎,阿萦牵着绥绥一起去了紫园晒太阳。 绥绥在小花园里疯跑,摘下两朵喇叭花学着小丫鬟们像模像样地挂在耳朵上充当耳环,气喘吁吁地扑到娘亲怀里问漂不漂亮,小丫头还挺爱臭美,阿萦笑着戳了绥绥一记,“好看,你这丫头转头就忘了,说了多少回要叫姨娘,不能叫娘。” 绥绥不乐意道:“娘娘娘!爹爹说就是娘!” 阿萦一怔,绥绥已从她怀中窜了出去。 阿萦无奈地摇了摇头。 少顷紫苏走过来,指着对面悄声道:“姨娘看,那是不是表小姐和隔壁王老太太的孙子王七郎?” 阿萦站了起来,随着紫苏一道穿花拂柳,果见长廊对面的湖水边并肩走着一对少年男女,女子容貌秀致温婉,男子身量高大,模样说不上多俊俏,却也生得极为周正,听着女子的几句清脆如莺语鹂声般宛转的话红了耳,笑容憨厚羞涩。 两人有说有笑,郎才女貌,瞧着真像是一对璧人。 “这婉姑娘倒是挺会来事儿,转眼又和王七郎好上了,真是稀奇。” 紫苏这话称不上对友善,甚至含着几分轻蔑,阿萦看她一眼,“你不喜欢她?” 她和薛宁婉接触不多,并不了解她这个人。 紫苏左右看看,低声道:“奴婢不喜欢她,奴婢总觉得她看姨娘和绥姐儿的眼神别有深意,姨娘,您可得小心她,前些日子奴婢还瞧着她私下和大爷搭话来着,问您身子好的怎么样,那神态简直关心备至,也就大爷不爱搭理她罢了!您说这话她就非得问大爷,不能来归仁院亲自瞧瞧您吗,这女子恐非善茬,需得仔细提防为妙!” 阿萦一语不发地看着远处笑靥如花的薛宁婉,她有一种感觉,她似乎是在哪里见过薛宁婉—— 至少不是因为薛玉柔。 很快薛宁婉与王七郎也看见了在站在抄手游廊下赏花的阿萦,两人过来给阿萦见礼,王七郎的脸就愈发红了,几乎抬不起头来。 阿萦打趣道:“许久没见七郎来府上玩耍了,再高兴也别被太夫人哄着吃多了酒,你瞧瞧这脸红的跟虾子似的!” 薛宁婉嗔道:“阿萦姐姐乱说什么!哎呀!” 一扭头就跑了。 王七郎见她跑了心里又是欢喜又是热切,一咬牙对阿萦道:“求阿萦姐姐替我和太夫人、大爷跟前说句好话,我,我心仪宁婉妹妹许久了,我想娶她为妻!” 阿萦笑道:“我说好话不管用,也得宁婉愿意呀,她若是点头答应,我肯定玉成这段好姻缘。” 王七郎连忙作揖,惊喜道:“姐姐放心,我肯定会让宁婉妹妹心甘情愿!” - 裴元嗣下朝回家,半路遇见冯维,冯维笑着恭维道:“怪不得人家常说人逢喜事精神爽,笑一笑十年少,我看裴兄这一笑最起码年轻了十岁,以后谁还敢说我们裴大都督不苟言笑!” 裴元嗣摸了摸自己的脸,有吗,他最近有笑这么多吗? 两人在岔路口分开,裴元嗣越想却越觉得冯维这话说的不是滋味。 什么叫年轻了十岁,一下子年轻这么多,难道他现在很老吗? 想着,裴元嗣便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好像是比以前糙了些。 裴元嗣洗澡快,一般都是他先洗,他洗完了阿萦再进去。晚间阿萦进了净房沐浴,因为月子里不方便洗澡便只能擦身子,阿萦爱干净,一定要擦三四遍才肯结束。裴大都督刚洗完澡身上半干地从净房出来,本想去书桌前拿本书看等着阿萦,却不只想到什么鬼使神差转了个方向坐到阿萦的镜台前。 镜子里映照出男人英武的一张脸。 年少读书的时候皮肤白,成嘉帝还夸他是个白面书生,要不是因为他中了前两元成嘉帝都想点他做探花郎了,哪知做了武将之后皮肤越来越黑,以前裴元嗣都没在意过,以至于三十岁了皮肤不仅黑好像还变糙了不少。 冬天的时候还能捂白一些,尤其是这次从江西班师回来,整个人又黑一圈,和阿萦站在一处两人一黑一白,阿萦雪肤花貌更衬得他像块黑炭,显眼极了。 想到徐湛那张比女子还要细嫩的小白脸,裴元嗣眉头就紧紧地皱了起来。 垂眼,他挨个拿起阿萦摆在菱镜前的瓶瓶罐罐打开,终于让他找到一瓶看起来像是涂在脸上的,很巧的是还没有味道。 趁着阿萦没出来,裴元嗣往脸上涂了一些,揉开之后摸摸脸,神奇地发现脸果然比刚才柔软了许多。 裴元嗣满意地躺到床上看书了。 …… 自那天在怡禧堂和赵氏不欢而散后,裴元嗣一直没将他要扶正阿萦的事情露出半分口风去。这日晌午裴元嗣陪着阿萦午休,两人就这么搂着一直从晌午睡到下午,阿萦懒懒散散地不愿意起来,醒来的时候一摸身边没人。 两人这几天都腻腻歪歪的,阿萦记起他说下午休沐,在家里陪她和孩子们的话,便撩开帐子揉着眼睛问:“大爷呢,大爷去书房了?” “去了去了。” 紫苏笑着进来,替她将帐子勾起来,又去倒了碗茶水。 阿萦喝了一大碗润喉,听到院子里似乎有些敲敲打打的声音和压低的谈话声,窗关着,帘子也拉着,她看不见,因问:“院子里在修什么,去把帘子拉开我看看。” 紫苏忙道:“院子里的水沟堵住了,大爷叫了人修呢,外面都是些光着膀子的大男人,姨娘还是先别拉开了。” 紫苏这么说,阿萦就不好下去了,让紫苏去将绥绥和四郎抱过来。 片刻后紫苏只抱了四郎过来,说绥绥去了撷芳院找祖母玩,阿萦不疑有他,抱着四郎亲近了一会儿。 眼看日头渐渐沉了下去,外面叮叮当当的声响也快没了,紫苏见阿萦眼睛频频往门的位置看过去,便撺掇阿萦抱着小四郎在院子里走走。 阿萦本来还因为裴元嗣的食言很不高兴,换好衣服出门,一掀起帘子却惊呆了。 只见正房两侧宽阔的大花圃里原先栽种的几株桃李树不知何时被人给皆拔去了,一片开得如火如荼的海棠花海正娉婷立于晴空下怒而盛放。 一眼望去宛如成团艳美娇嫩的烟霞,风一吹那粉白相间的花瓣簌簌而落,枝柔叶嫩,风姿绰约,令人仿佛置身于仙境之中。 87. 第 87 章 怨他,恨他,百转柔肠…… 阿萦在紫苏的指引下,慢慢来到紫园的一片香雪海中。 满园海棠如雪,随风簌簌而落,有些打落在她的肩膀上,有些砸在她湿润的眉眼上。阿萦呆呆地伸出手,一片柔韧的花瓣飘落于她的掌间,又很快随风而逝,在空中转瞬化为烟云。 “管事的说,咱们这院子里的石榴树年岁大了,长势不好,所以特意挑了些海棠将这些石榴树都换了,姨娘出去瞧瞧喜不喜欢?” “喜欢,看着,人心情都舒畅了。” “这院子里的海棠树,你可喜欢?” “不必等到十天,你便将昭哥儿养到半岁。” “你是我名正言顺纳的妾,我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妾,怎么,我不能睡在你的房里?” “我这次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 原来前世那些她从未在意过的细节终于在这一刻完全串联了在了一处。锦香院的海棠林,生完昭哥儿之后他莫名生出的温柔体贴,他平定辽王离开之后来照顾她的杨嬷嬷,以及,她腹中的第三个孩子…… 裴元嗣走到阿萦背后,见阿萦肩膀在不住地颤抖,笑意倏然停滞在嘴角,裴元嗣察觉到不对,立即将阿萦转过身来,“阿萦?” 阿萦早已泪流满面,她慢慢抬起一双泪眼看着眼前的男人,四目相对,她平素那双温柔似水的杏眼中冰冷如霜,却并非是裴元嗣预想中的惊喜,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复杂,有讥诮,有怨恨,有恍然,还有…… 怨?恨? 阿萦怎么会怨他恨他? 不知为何裴元嗣的心脏就猛地沉了下去,可等他再想仔细看清楚的时候,阿萦眼中的这些情绪便如潮水般迅速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裴元嗣只看见了她通红的眼眶中不断滚落而出的泪水,好像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他产生的错觉。 “阿萦,你这是怎么了,你是哪里不舒服?” 裴元嗣脸上流露出焦急之色,他握住阿萦的手,这才发现大晴天阿萦的两只手竟然冷得像刚从冰窖里拔出来的一样,他捧住她的脸又叫了好几声她的名字,阿萦却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仿佛游离于尘世之外。 良久良久,阿萦沙哑的嗓音才开了口,“我没事,”她破涕为笑,垂眼擦去眼角的泪水,“我只是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海棠林,想到年幼时娘最爱这海棠花,她如今却早已看不到,我心里就难受……” 阿萦圈住裴元嗣的腰身,将身体轻轻靠在他的怀里,轻声说:“谢谢您,我很高兴,很欢喜。” 裴元嗣总觉得适才不是错觉,他忍不住抬起阿萦的下巴,阿萦的表情甜蜜中又带着几分羞涩道:“这些海棠树,都是您特意为我栽的?” 裴元嗣已然忘了适才的意图,不自在地避开她的目光道:“院子里的桃树李树过于俗艳,我看这海棠花便刚刚好。” 阿萦忽地“扑哧”一笑。 “怎么了?”裴元嗣低声问。 阿萦抚摸着他的脸喃喃道:“我还以为您又要说,是管事们做主移栽的。” 裴元嗣拉起她的手,“我们进去看看。” 工匠们移栽花木多半选在花木果期,倘若在开花期移栽不易成活,裴元嗣前些时日就让三七去联系了一批极擅移植栽种的工匠,归仁院里的海棠树是下午临时移种,而紫园里的这些海棠树则是在数日之前便已种下。 那时海棠尚未开花,这几日气温连连攀升,风和日丽,春暖花开,千万支海棠争先恐后竞相盛放,艳美妖娆,越往深处走越宛如误入人间仙境,风一吹淡粉色的花瓣直扑人的衣袂裙摆,有飘然若羽化登仙之感。 园外的阴凉下,薛宁婉扶着赵氏走过来歇脚,赵氏抬头眺着远处的花海,稀罕道:“这海棠树才栽不久,这么快就开花了?” “原先的桃树、李树不是都挺鲜亮的,大爷怎么要把原先那批树给换了?” 秋娘笑着摇头,“奴婢也不知。” 薛宁婉便凑趣道:“虽艳无俗姿,太皇真富贵。都说海棠乃‘花中仙子’,有‘国艳’之美誉,这园子靠近姨母的撷芳院,表哥定是想栽些海棠来讨您开心呢!” 瞧着满园子的海棠花团锦绣、富贵雍容,寓意多喜庆!赵氏觉着外甥女说得很是,上次她在怡禧堂和儿子大吵一架,情急之下还打了儿子一巴掌,想来儿子是心生悔意,特以此来讨她欢心寻求她的宽宥。 其实赵氏回去之后也颇为懊恼,她当时怒发冲冠,险些心梗,实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想想长子都三十岁了,一家之主、战功赫赫,她却当着她祖母的面结结实实地打了他一巴掌,唯一庆幸的则是屋内当场并无其他人。 赵氏心想,看在这不孝子这次如此诚心孝心的份儿,她原谅他也不是不可以。 想着,赵氏便挺胸抬头,正准备走进去欣赏儿子为她栽种的这篇海棠林,忽地秋娘拉住了她道:“太夫人,大爷和萦姨娘在里头。” 赵氏与薛宁婉同时望过去。 园内。 “大爷快放我下来,会被别人看见!” 阿萦只说了一句“这蝴蝶真好看”就被裴元嗣腾空托着小腿和臀抱了起来,骤然的失重使她瞬间变得惊慌失措,四下张望捶打着裴元嗣赶紧放她下去。 然而男人的膀子足有她两个宽不说,手臂上结实遒劲的肌肉高高又鼓又硬,娇小的阿萦将将才到他的胸口下,每回说话还都得仰着脖子看他,床上被他压制得死死的,她又哪里捶得动。 裴元嗣轻轻松松就像抱绥绥一样将她提溜了起来,知道阿萦喜欢扑蝴蝶,他说:“没人看见。” 阿萦背对着赵氏与薛宁婉的方向,此时她视线范围内的园子的确除了她与裴元嗣空无一人,早在阿萦进到园子里的时候下人们便自觉地退了下去。 阿萦仍是不肯,裴元嗣便说:“捉给女儿玩,她喜欢。” 阿萦意动了,她抿了抿唇,裴元嗣看着她的脸色,抱着她稳稳当当地再向前一步。 阿萦紧张地抱住男人的头,不敢看下面,“你、你慢些动,我害怕。” 裴元嗣便放慢了脚步,直到停在树下。 阿萦改成单手绕过男人的脖子,抓着他的衣领,右手试探着去捏小蝴蝶不停颤动的翅膀,她的脸颊触碰到一朵朵柔软的海棠,雪腮因为适才的激动透着淡淡的红晕与血色,花衬人人比花娇,娇艳美丽丝毫不逊色于盛放雍容的海棠。 许是因为她太过于紧张,急促温热的呼吸落在小蝴蝶的身上,小蝴蝶展翅一飞,又飞到了海棠树另一端的花枝上。 裴元嗣抱着阿萦随之移动到另一侧。 “慢些,慢些……您别晃呀!” “再往前一些!” “嘘嘘,您先别说话!” …… 阿萦说什么裴元嗣就做什么,叫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挪动一寸,说他一句不还嘴,捶他一下还不还手,她这个当娘的简直都没见儿子有什么时候这么听话过! 赵氏真真是气极反笑了。 薛宁婉冷眼看着,听赵氏突然笑了一声,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赵氏叹道:“你瞧他笑的那傻样儿,整天萦萦萦萦,娶了媳妇忘了娘!” 哦不对,这人还没扶正娶进门呢。 薛宁婉心一沉,装作惊讶地问:“姨母想开了,准备同意表哥将阿萦姐姐扶正了?” 赵氏啐道:“他想得倒美,我才不答应!” 看来这海棠林也不是给他这个老娘种的,赵氏意兴阑珊,歇了观赏的兴致,摆手道:“不看了,看得我心烦,回去吧!”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薛宁婉临走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海棠林身处的一男一女。 裴元嗣把阿萦放了下来,阿萦双手合十将手里的小蝴蝶捂得紧紧地,她嘴里不知道说着什么,男人微微俯下高大的身,认真地听着她口中的抱怨,旋即伸出宽厚的大掌覆在她的手背上,捂住那双纤纤柔荑的缝隙。 倘若姐姐还活着,今天陪在裴元嗣身边的那个女子,又怎么会是鸠占鹊巢的她。 薛宁婉闭了闭眼,转身随着赵氏离开。 - 裴元嗣生怕蝴蝶跑了,将阿萦的手掌都捂住了汗,阿萦让他手松开一些,不然小蝴蝶该被他捂死了。 裴元嗣便一前一后只堵住阿萦手中的缝隙。 回了主院,阿萦让紫苏去找了只透明的琉璃盏,将小蝴蝶放入琉璃盏中,上面盖子露出一丝缝隙给小蝴蝶透气。 隔着琉璃盏绥绥看见了在里面忽闪着翅膀的小蝴蝶,这只蝴蝶花色斑斓,身上有橙色、黄色、黑色还夹杂着一些间色,绥绥眯着眼睛围着琉璃盏转来转去,冲爹娘哇哇叫着表达自己的惊讶和喜欢,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揭开了琉璃盏的盖子,蝴蝶瞅准时机从碗底一跃而起,不过呼吸片刻的功夫便扑簌簌地飞出了窗外。 绥绥:“……” 我这么大一只蝴蝶呢?! “哇哇哇!娘,爹!” 绥绥指着窗外嚎啕大哭起来。 阿萦刚想过去安慰女儿,裴元嗣已经上前抱起了绥绥走到窗边道:“它是被爹爹和娘亲捉过来逗绥绥开心的,绥绥可知没捉过来之前它是在哪儿飞?” 绥绥哼唧着道:“天上!” “那绥绥喜欢住在天上还是地上?” 绥绥犹豫了一下,挠头道:“地上。”天上她也没去过呀。 “假如有人将你捉到天上,离了爹娘,关在琉璃盏里不让你回家,绥绥会怎样?” 绥绥凤眼中又涌出了泪,抱住爹爹委屈叫道:“不,不去,回家,爹爹、娘亲!” 裴元嗣笑了,轻刮女儿脸上不值钱往下直掉的泪珠子,“这就是了,它有它的家,你有你的家,你不愿离家去到天上,为何要强求它离家来到地上?” 阿萦看着裴元嗣。 裴元嗣抱着女儿循循善诱,绥绥大眼睛似懂非懂地听着,父女两人一大一小,两双凤眼却如出一辙,只不过绥绥的凤眼更圆更亮,裴元嗣的凤眼狭长深沉,犹如含着一潭幽深沉静的井水。 窗外夕阳西下,在男人高挺的鼻梁上落下一抹落日的余晖,低垂的眼睫宛如适才那蝴蝶颤动的羽翼浓密纤长。 阿萦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转身走了出去。 “爹爹?” 绥绥见爹爹不说话,小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裴元嗣回过神来,在怀里摩挲了一会儿,摸出两块包着糖纸的窝丝糖。 绥绥高兴地刚要大叫,裴元嗣无奈地捂住了女儿的嘴,真是个傻丫头,“嘘,别让你娘听见,”顿了顿,“听爹爹的话,叫娘亲娘,下次爹给绥绥换松子糖吃。” 绥绥迫不及待地打开糖纸塞进嘴巴里,使劲儿点着小脑袋。 …… 四郎满月当天,裴元嗣将请立世子和扶正阿萦的奏章递了上去。 之前他早和成嘉帝打过招呼,有平定辽王的军功加持,想来走完流程之后很快便能得到回信。 接下来就是等好消息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素来以威严不苟言笑著称的裴大都督仿佛突然之间就变得好说话得很,白天上衙处理公务时不再板着个别人欠他一百两银子的脸,就连说话也温和许多,都督府的大小官员们纷纷交头接耳,大家都一致强烈认为是裴大都督老来得子的缘故! 嗯……估计裴大都督听说是这个缘故会当场大发雷霆。 卫国公府,书房。 送信的心腹侍卫站在下首向裴元嗣禀明情况。这段时日决明名义上是回了老家,实则是南下替主子办事去了,一面让人去各地打听徐瀚的下落,徐瀚自沈明淑从京城失踪后便如同人间蒸发一般。 年前裴元嗣曾让人将徐瀚的老娘朱姨娘带到京城来住进在徐瀚在牛角胡同的宅子里,莫说是徐湛的父亲,就连朱姨娘都没儿子的丝毫线索,朱姨娘是真没撒谎,听说徐瀚失踪之后她直接两眼一抹黑就昏死了过去,每日只在儿子的房中以泪洗面。 连自己生母的死活都丝毫不管不顾,可见徐瀚是铁了心要和卫国公府作对到底,裴元嗣遂以徐瀚偷盗卫国公府重金珠宝为由上报顺天府,徐瀚成了朝廷通缉的要犯,再想逃亡便是难上加难,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能将他缉捕归案。 一面决明替主子去了林家与蒋家流放的岭南之地,暗访林蒋两家后人,查清阿萦的外祖父林奎当年贪腐行贿之案,再将查到的线索命可靠之人送信回来请主子过目甄别。 林奎出事那一年四十二岁,膝下育有一子一女,长子林明远是阿萦的舅舅,小女林氏也就是阿萦的娘。 林明远及冠后娶林家世交之女黄氏,婚后夫妻两人十分恩爱,育有两子,在事发后林奎、蒋孝被斩首示众,林蒋两家已婚的女子随男人流放,而未婚女子则被充入教坊司,林明远夫妻两人的长子次子皆于流放途中病故,夫妻两人在到达岭南之地的两年之内也相继忧愤而终,留下年仅十二岁正值金钗年华的妹妹林氏。 后林氏被沈二夫人害死于成嘉五年的冬天,林家自此便只剩下了阿萦一个后人。 再说蒋孝,蒋孝大林奎五岁,蒋家人丁兴旺,蒋孝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祸不及出嫁女,蒋家姐妹当年倒是未受牵连,长女出嫁随丈夫外放多年,至今未在回过京城,裴元嗣猜测蒋孝长女知情的可能性不大,因为蒋孝出事之前此女便再未回过京城。 蒋孝幼女则在娘家出事之后被夫家休弃,早早香消玉殒。 蒋家三子,长子、次子与儿女皆无人生还,决明在岭南打听到蒋孝幼子似乎还活在人世,只是时隔多年,蒋三郎一家刻意隐姓埋名避难也不是没有可能,决明还在岭南尽全力打听蒋三郎的下落,蒋三郎如今毕竟是个普通人,倘若假以时日总会找到蒋三郎的下落。 此外,决明在信中还提到了一事。 归仁院。 阿萦生产完后便与绥绥、四郎一道都搬到了归仁院,四郎百日宴那天裴元嗣宣布了四郎的名字,取名为裴昭。 昭字,光也,著也,日明也,意为明亮、照耀,四郎出生于天明破晓之际,正寓意着天亮新生,这个“昭”字寓意最合适不过。 用完晚膳后阿萦带着昭哥儿和绥绥姐弟两个盘腿坐在地上打络子,绥绥越大性子越疯,阿萦说过她许多次都不管用,说重一些这小丫头还会偷偷背着她找爹爹和祖母告状哭诉,委屈巴巴地掉金豆子惹她心疼,阿萦一气之下不想管她。 这不,绥绥从外面的花圃里拔草,拔到一把新鲜嫩叶就从外面扑哧扑哧跑进来献宝似的一根根整整齐齐摆到阿萦和弟弟面前。 刚满百日的昭哥儿安静地靠在娘亲怀里看姐姐来回跑来跑去,不时用小手捉着娘亲的头发咿咿呀呀,往阿萦怀里拱两下。 小家伙嘴馋想吃娘亲的奶,阿萦记不清多少次摆正昭哥儿的头继续专心地低头打络子,目光无意从一侧掠过,瞥见裴元嗣正坐在书桌前举着书皱眉盯着她,仿佛想什么事想入神了般,阿萦奇怪,笑着问:“大爷在看什么,我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 摸了摸自己莹润白皙的面颊,裴元嗣收回视线重新回到书上,垂眼道:“现在没了。” 看了片刻,阿萦拎着只海棠蕉叶茶壶过来给裴元嗣面前的茶盏重新换上了热茶,再拿下纱罩,用小银剪剪去火焰里垂下的烛芯。 “吡呲”一声,屋里的灯光顿时又明亮起来,阿萦顺便帮裴元嗣收拾了一下凌乱书案,看着她来来回回忙碌的窈窕身影,裴元嗣暂时压下了心中的疑惑。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昭哥儿早就去梢间睡了,疯玩了一天的绥绥也没精打采地由奶娘抱回去洗澡睡觉。 阿萦通完发才姗姗来迟地爬上了床,裴元嗣目不斜视,看得好像很认真,都没察觉到她上来了,阿萦果然凑过来问:“您在看什么,我瞧您都看一天了?” 裴元嗣将书皮给她看了,是一本地理志,他指着书上的一个地名道:“岭南,夏多雨则不热,秋无雨则甚热,四时皆四夏,一雨便成秋。” “我记得你曾经和我说过,你外祖父一家便是被发配到了岭南?” 阿萦心中一喜,她正愁没机会和裴元嗣提起祖父的冤案,谁料这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裴元嗣竟主动提起来了! “我也是从我娘留下的手札中看见的,”阿萦难过地道:“我娘说我爹爹打听到外祖父下狱后曾想多次托人给在朝中的先帝上疏,怎奈一介罪臣苦求无门,最终含恨而终。” “我想外祖父既然是因犯事获罪,又为何要几次三番给先帝送信,莫非是他获罪后还有什么未尽的话抑或是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想告知先帝?” “还是说,当年的案子,也许是有什么……隐情?” 阿萦见裴元嗣向她看过来,忙不安地道:“我,我的意思不是说先帝判错了案子,我只是担心,担心外祖父还有要紧事想和先帝禀告,万一是事涉这桩案子里的……” 裴元嗣“嗯”了一声,“你别紧张,若说冤假错案、屈打成招,也不是没有可能,”摩挲着书页,似是漫不经心地问她,“阿萦,你就只从你娘的手札里了解到这些,后来没再去打听打听这桩案子具体的情况,或者是你林氏众人后来的情况?” “我一介弱女子,哪里有能耐去打听,如果裴郎您肯帮帮我去查一查,那阿萦对您才是感激不尽!” 阿萦靠进裴元嗣的怀里,语气柔柔地恳求。 裴元嗣低头看着阿萦乌黑的发顶,听着她口中那一声情意绵绵的“裴郎”,心里头却觉得很不是滋味。 阿萦既然能私下派人去岭南暗查林氏后人,为何不愿和他吐露实情? 他们两个人之间,难道不该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吗? 88. 第 88 章 “你、你不要脸!”…… 阿萦听裴元嗣久久无言,心里咯噔一下。 裴元嗣果然还是介意她娘罪臣之女的身份。看来是她太操之过急了,忙道:“您看我怎么好好儿的就说起以前那些事儿了,其实我也就是随口一提,先帝都定下的铁案,我一个妇道人家在背后议论什么,您就当我刚刚说着玩儿吧……” 阿萦很是紧张不安地看着他,似乎生怕他生气,裴元嗣神情微松,阿萦想来是担心他不喜林氏罪臣之女的身份,所以暗自查案不敢叫他知道,阿萦就是太过懂事为别人着想。 裴元嗣不喜欢阿萦和他生分的样子,他喜欢阿萦像以前一样率真坦诚,没有丝毫矫饰的真性情,高兴了就钻进他的怀里热情地亲吻他,不高兴就冲他发脾气甩脸色直接不理他,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小心翼翼地侍候他,这样会惹他心疼。 “要让我帮忙,也不是不可以……” 裴元嗣说着,瞥向阿萦。阿萦微僵,感觉到衣摆下温润滑腻的肌肤被摩挲得有些微微地疼,起了一层小疙瘩。 “求人办事,是不是该拿出些态度和好处来,嗯?” 男人另一只手挟起了阿萦的下巴,在她耳旁意有所指地道。 阿萦烫着脸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她慢慢睁开眼看着男人。 裴元嗣撩了撩她耳边的碎发,凤目中满是暗色,哑声说:“继续。” 阿萦便推他起身,第一次主动做了她一直不喜欢,他却格外迷恋的那件事。 …… 阿萦捂着喉咙难受地咳了两声,抬手擦了擦酸肿的嘴角,抬头见他直直望过来毫不掩饰的视线,耳根子红透,嗔视地横了他一眼后一语不发地转过了身去,用帕子仔细擦拭着衣襟上的水渍。 裴元嗣从后面搂了过来,男人滚烫的身体紧紧贴着她,大手覆在她的手背一起擦拭着,阿萦便推了推他,她害羞,让他一边去。 裴元嗣不走,在她耳旁磁沉沙哑地说了几句。仿佛猜到她会不愿意,裴元嗣的话语便哄得极具诱惑性,阿萦杏眼圆瞪,顿时又是惊又是羞,他怎么会有这种念头!急忙反应剧烈地挣扎道:“不行,您放开我,快放开我,我不答应!” 裴元嗣不能理解,“这样你我都能舒坦,你为何不愿,不过是试一试,又不会少块肉?”作势去托她的双腿。 阿萦一下子就急红了脸,眼看小巧的脚踝被男人握在了掌中把玩,玉足慌张地去踢他的胸口道:“裴肃之你敢,别碰我,我生气了,你不许!!” 男人就沉沉地笑了起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她越是着急羞涩他就越是想逗逗她,她急红眼在他身下无助哭泣的模样让他莫名生出一种想欺负她,将她狠狠疼爱一番的冲动。 逗够了,裴元嗣终于松开手,俯身亲吻她眼角急出来的泪道:“好了好了,逗你的,不试就不试……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怎还这么害羞?” “你管我!你不也是两个孩子的爹!” “我不羞,没有我哪来的两个孩子,你一个人能生出来?” “你、你不要脸!” 阿萦咬牙,就很气,带着一丝赌气意味地抗拒他。 ………………………………… 阿萦困得眼皮都撑不开了,连什么时候结束、沐浴都没有丝毫意识。 到凌晨时分她又被闹醒,眼睛实在睁不开,推了几下男人竟像没感觉似的继续。 阿萦就有些恼了,这几天一到晚上他就缠着她做那事,她才刚出月子没多久,本来就不怎么想,他却跟个发情的公狗似的没个消停的时候,她不是才生了昭哥儿吗,他就又想让她生了,当她是猪下崽呢! 许是火气太大,她突然就从睡梦中醒了过来,感觉到已经被他得逞之后,阿萦咬着唇使劲儿翻了个身,随手一扯被子盖到自己的身上。 然而过了片刻,男人就进了她的被子里,急促的呼吸在她耳旁喘息着,“萦萦,萦萦?” 阿萦此时已经冷静了下来,好吧,是她有求于他在先,可他这般折腾她实在是吃不消啊!裴元嗣今年三十了吧,不是说男人三十就走下坡路了吗,他这样模样哪是走下坡路,这头牛再不歇歇,她这块地都快涝死了! 阿萦无奈,转了个身装作依旧困顿的模样钻进他的怀里,软声撒娇道:“我真的困了,裴郎就让我歇歇吧,我下回再伺候您!” 裴元嗣还能说什么? 他是想要和阿萦鱼.水.之.欢,却也不至于强人所难。 半途而废,睡是睡不着了,裴元嗣坐起来去净房用帕子就着冷水擦了三遍身才把火气给擦下去。 翌日阿萦整整比平日晚起了半个时辰,因着裴元嗣的吩咐下人们都不敢叫阿萦起床,还是阿萦没睡踏实惊醒了过来,一看外面的日头慌忙让紫苏去给她找衣服打水。 “怎么不叫我起来?”阿萦责怪道。 “大爷说姨娘身体不舒服,吩咐奴婢们不许叫姨娘呢。”紫苏看着阿萦眼底的淡青色笑道。 阿萦语塞,还不是他给闹的。 担心让管事们久等,早饭没来得及吃,孩子们也没来记得看,等她梳妆收拾完毕到花厅的时候管事们已经都在候着了,陈庆媳妇体贴地道:“大爷提前吩咐了我们,日后理事的时间门推迟两刻钟,姨娘放心,我们也才没来多久。” 阿萦遂放了心,开始登账理事。 忙完后已经快要到晌午,阿萦捏着酸疼的腰身和肩膀刚要起身,便见赵氏抱着绥绥,身后跟着薛宁婉,两人慢悠悠地外面踱步进来。 管事们纷纷给两人见礼,称呼“太夫人和表姑娘”。 “呦,萦姨娘这是终于起来了?”赵氏嘲讽道。 薛宁婉今日穿了一身桃红色绣缠枝宝瓶纹的妆花褙子,她本就生得纤细袅娜,加之皮肤白皙,那身明艳的桃红色便将她愈发衬得肤白貌美,亭亭玉立,阿萦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薛宁婉给阿萦微微笑着施礼,阿萦同样报之一笑,点头致意。 绥绥从赵氏怀中跳下来,扑到阿萦怀里不满地哼唧着,“娘不陪绥绥吃饭饭!” 赵氏找了个位置坐下,冷哼道:“你娘在这儿一呼百应地,大小管事那都得吹捧着她,她舍得陪你这孩子一起吃饭浪费时间门!” “娘不是!娘可疼绥绥了!”绥绥抱住娘的大腿,急切地护犊子道。 赵氏一噎,瞪了阿萦一眼,阿萦心疼地抱起绥绥,柔声说:“姨娘错了,姨娘明天陪绥绥吃饭,好不好?” 赵氏打断母女两人道:“你找人去开库房,把库房里今年春圣上赏的那匹缂丝拿出一匹来给宁婉做身衣裳。” 阿萦面上笑意不减,心里却想这一寸缂丝一寸金,普通的富贵人家用银子买都买不来这缂丝,就连库房里的这几匹缂丝也是今年苏州进贡为数不多的贡品,圣上见裴元嗣平辽王大捷一高兴将三分之一都拿出来赏了卫国公府。 裴元嗣和兖国大长公主都没舍得用,给她、女儿、陆氏和赵氏每人送了半匹做衣裳,赵氏竟然一开口就要给薛宁婉一匹缂丝做衣服,真是好大的口气! 虽然薛宁婉极力婉拒不想要,心里不舒服,阿萦仍是爽快答应了,并邀请薛宁婉与她一起去库房挑一匹喜欢的花色。 薛宁婉无奈应下,“姨母是因姐姐这才想方设法对我多加疼爱,这匹缂丝我受之有愧,怎么阿萦姐姐也跟着答应了呢?” 阿萦笑道:“既然太夫人疼表姑娘,那便是表姑娘应得的,没什么愧疚不愧疚的,你与太夫人是血脉至亲,便是旁人想要太夫人还不给呢。” 薛宁婉看着阿萦,客气地笑。 紫苏用钥匙打开库房门,阿萦领着薛宁婉走了进去,指挥紫苏将地上某一个上锁的箱子打开。 “阿萦姐姐体贴又善解人意,看到阿萦姐姐我就好像想到了我的亲姐姐,”薛宁婉忽地长长叹了一口气,问:“当年阿萦姐姐入府时,可曾见过我的姐姐?” 阿萦眼中的笑意微微凝滞了一分,神色如常地道:“有过几面之缘,玉柔姑娘便与宁婉姑娘一样的美貌,一样地孝敬太夫人她老人家。” 这时紫苏将剩下的三匹缂丝送了上来供薛宁婉挑选,薛宁婉没敢拿那两匹红底的,捡起其中一匹玉白底绣卷草纹的尺头在怀中细细打量,惊叹不已。 阿萦站在薛宁婉的身后,目光从薛宁婉低垂的眉眼漫不经心地移到她的身后。 薛宁婉身形比薛玉柔更加纤瘦,腿脚细长,腰肢几乎不盈一握,从背后来看尤甚。 不知为何,阿萦越看却越觉得薛宁婉这背影有几分眼熟,像是…… 脑中似有电石火花急速闪过,阿萦浑身僵在了原地。 “……阿萦姐姐,阿萦姐姐?” 薛宁婉戴着只粉镯的皓腕在阿萦面前晃了晃,疑惑道:“姐姐在想什么,都入迷了,我叫你好几遍你都没听见!” 阿萦的视线从薛宁婉手腕上的粉镯,慢慢看向薛宁婉那双琉璃般剔透的眸子。 “没什么,”阿萦很快就恢复如常,嘴角扯了扯道:“昨天夜里没睡好,今早也不知怎么的,坐那儿说话都险些睡过去,让妹妹见笑了。” 薛宁婉美眸微眯,阿萦眼底淡青,的确像是没睡好的样子,前世裴元嗣没碰过她,将她逐出卫国公府后随便找了庄稼汉远远嫁了,那庄稼汉见她年轻漂亮便日夜折磨她,害得她几乎生完一个又怀一个,刚出了月子肚子里又被种上一个,大着肚子还要被拖去下地干农活,求天告地无门,不到几年就病死在了床上。 前世她落得那样凄惨的下场皆是拜沈明淑和裴元嗣这对狗男女所赐,这一世沈明淑早早死了,倒省得她再费一半心思寻思如何除掉那毒妇。 阿萦这幅眉眼疲惫却脸色红润的模样薛宁婉再清楚不过,女人睡不好多半是男人给闹的! 想那庄稼汉在她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就背着她时常出去睡娼.妓,害得她每日以泪洗面,这沈萦孩子都生两个了,又不是年轻青涩的小姑娘,裴元嗣居然还如此宠爱她? “婉妹妹好像还没去我院里坐过吧,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去我那里吃两盏茶,咱们姐妹两人商量商量,看看让绣娘给妹妹做身什么样的衣服,方能不辱没妹妹这出挑的好身段?” 薛宁婉闻言心中一喜,她正愁没有机会接近裴元嗣,如今阿萦这话可算是说到了她的心坎里,推辞两句装作推辞不过便去了。 薛宁婉和阿萦这厢聊得口干舌燥,谁知晌午裴元嗣打发小厮回家报信,说他晌午不回来了。 薛宁婉不由大失所望。 又不好直接起身离开,恰巧奶娘一左一右拉着绥绥、抱着昭哥儿从赵氏处玩回来,绥绥一见娘亲眼睛一亮,忙欢快地跑到娘亲怀里腻歪着。 这孩子一向不怕人,胆子肥得很,不知为何就是和薛宁婉不亲近,阿萦不做强求,对薛宁婉道:“妹妹要不要抱一抱昭哥儿,这孩子倒是乖巧又文静,不像这淘气鬼灵精的丫头!”戳了绥绥一指头,绥绥嘤嘤哼唧了两声,在阿萦怀里蹭来蹭去叫娘。 绥绥毕竟年纪大了也记事了,日后再养可能会养不熟,昭哥儿却不同。 薛宁婉看着包在小被子里大眼睛黑白分明的昭哥儿,眼底莫名温柔了几分,在奶娘的指挥下装作不娴熟的模样抱起了昭哥儿。 阿萦死死地盯着薛宁婉的后背,眼中的恨意再无法抑制,恨得她几乎要将手中的茶盏生生要捏碎! 果然是她,薛、宁、婉! 89. 第 89 章 患得患失的大爷 裴元嗣心情不好了一上午,不像以前生气发怒看谁不顺眼的那种心情不好,而是似乎郁闷的心情不好,整个人都闷闷地不想说话。 饶是如此这都督府里面的大小官员见到裴大都督拉着的那张脸也无一人敢去惹他,纷纷奔走相告同僚们,有事儿等大都督心情好了再来。 是以今天都督府颇为清闲,裴元嗣晌午不想回去,下午处理完最后一点公务便早早散值。 回去的路上,他绕路去了郑家糕点铺,郑家糕点铺的老板一见是裴元嗣眉眼都笑开了花,“国公爷今个儿还要栗子糕?” 裴元嗣看着摆在摊位前的各式糕点有些眼花缭乱,就这么看他也看不出来哪块味道更好,好在上次经过阿萦的耳提面命后终于学聪明了,让店老板把除了栗子糕之外女子们爱吃的每种糕点都各自包了两斤装起来。 店老板人精,一猜就猜到了个事情的大概,合着上次这位裴公爷买了十斤栗子糕不是赏给家里仆人吃的,还能是买给他那位传说中的爱妾? 莫说是十斤,这两大筐栗子糕便是一天吃一块十天也都吃腻了。 想着,店老板就用一种很复杂的眼光偷偷看了裴元嗣好几眼。 原来这传闻中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勇冠三军的卫国公,脑子也不见得就比他这小商小贩灵光到哪里去…… 裴元嗣自是不知店老板心中所思所想,提了糕点便扭头走人。 待回了卫国公府,卧房里,阿萦搂着两只小的午睡刚起,母子三人挨得极近,脸颊一样的红红润润,两只小的没精打采地嘟哝着不愿起,阿萦刚喝了一大碗茶润喉,唇瓣湿润嫣红,正靠在罗汉床上走神。 见到裴元嗣回来,微微吃惊,“大爷今日怎这般早就回来了?” 裴元嗣下意识地看阿萦的脸色,发现阿萦脸色并无异常,悬了一上午的心这才慢慢放松了下来,脚步轻松地走到床边抱起女儿和儿子挨个搂着,让三七将糕点装盘都摆上来。 “今天都督府清闲,下值的时候顺道买了些糕点,你尝尝喜欢不喜欢。” 阿萦扫了一眼,淡笑道:“现在不饿,等女儿和昭哥儿醒了再一起吃。” 去衣橱里挑了身衣服给裴元嗣更衣,她眉眼低垂认真地给他系着衣服,露出眼底青色的一抹痕迹,比早上他离开时已经淡了许多,裴元嗣知道那是他的杰作,想到凌晨那尴尬的一回,默默地垂下眼帘。 姐弟俩还没睡醒都赖在床上不愿起来,阿萦无奈地由着姐弟俩去了,在床边坐着看温记脂粉铺的账本。 为了不打扰两个孩子,裴元嗣便自觉从卧房放轻步子走出来,去了一旁的书房看书打发时间。 日影渐渐西斜,窗外昏黄的日光影影绰绰射进帘子里,裴元嗣却浑然看不进书去,只要门外窗下响起脚步声他便会忍不住地抬眼望过去,可每每推门进来或从窗外走过的那个人都不是阿萦。 裴元嗣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盼望什么。 连三七和决明都看出来了,两人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小声议论,决明问:“大爷是不是又同萦姨娘闹别扭了?” 三七摸着下巴说:“不应该吧,我听紫苏说昨晚那动静都响到后半夜,不该是吵架了。” “难不成是衙署里有人惹大爷不高兴了?” “我看大爷今早就不高兴。” “是不是大爷在外面偷腥的事儿被萦姨娘发现了?” 两人同时脖子一缩,决明最是心虚害怕,万一阿萦把大爷偷腥的事情赖到他的头上,责怪是他照看不周,阿萦现如今手中可是有管家权,早不是当初那个看人脸色的小妾,说要治他那他是一声也不敢吭一吭! 两厮便这般瑟瑟发抖了一下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是啊,以往大爷在书房里坐着的时候萦姨娘早就亲自来给大爷端茶倒水送吃食了,今个儿下午怎的是一点动静都没有,难不成是真被他俩给猜中了? “嘎吱”一声,书房门突然开了,裴元嗣脸色阴沉地从其中走了出来。 刚走到屋门口便听屋里边传来女儿和众人欢快的笑声,绥绥扎着两只小辫子正学笼子里的两只小雀儿光着脚丫子在地上跳来跳去逗大家伙开心,两个丫鬟早就笑得前仰后合,裴元嗣没有听到阿萦的声音,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心里已经下定决心待会儿要找阿萦问个清楚。 等两个丫鬟笑够了,紫苏率先发现裴元嗣站在门外,忙起身拉着桂枝迅速站了起来。 “大爷!” 裴元嗣这才走了进来。 绥绥嘿嘿笑着叫爹爹,冲爹爹跑过来。 裴元嗣抱起女儿,绥绥兴奋地跟他分享着她刚才跳的这支“舞”,婴语天真烂漫又清脆悦耳,裴元嗣的目光先往阿萦时常坐的那架罗汉床看去,阿萦已经笑着走了出来。 两个丫鬟去倒茶,阿萦走过来嗔道:“扭来扭去地也不怕爹爹笑话,害不害臊!” 绥绥哼唧着在爹爹怀里扭,非说要给爹爹跳一段看看。 裴元嗣放下绥绥和阿萦一左一右坐在罗汉床上,绥绥又跳到红毯中间开始像模像样地扭起来,看着女儿活泼可爱的小胖脸,裴元嗣心情稍缓,手肘放在了身旁的小几上,忽地碰到了物什,低头一看是阿萦常做针线的竹笸箩。 笸箩里装了一件还没完工的男人衣服,暗压的银丝用小绷圈着绣出一朵朵精致的祥云,这衣服看着领子和两只袖子都成型了,似乎已经做了有些时候,裴元嗣抬眸,神色复杂地看着对侧正含笑观赏着女儿舞蹈的小妇人。 “爹爹偷看娘亲,都不看绥绥!”绥绥突然不满地嚷道。 阿萦一愣,继而转过头去,果然撞入男人那双狭长深沉的凤目,四目相对,两人又都是一怔,裴元嗣眼神竟然躲闪了几下,很快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大爷有事?” “昭哥儿睡下了?” 两人沉默了许久,又同时开口。 阿萦笑了笑,“昭哥儿睡下了,”对绥绥招了招手,教育小姑娘道:“爹爹上朝、处理公务累了一天,往后不许大吵大嚷说爹爹长短,要做爹爹的贴心小棉袄,听明白了没?” 绥绥大眼睛瞅了眼爹爹,发现爹爹似乎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还十分和蔼地看着她,就放心地低头玩着手指头当做没听见。 阿萦:“……” 哪里是贴心小棉袄,分明是件漏风的小破袄! …… 晚些时候安置,两人睡一个被窝里,裴元嗣想通了,他次数太频繁,阿萦可能只是有些烦和累,郁闷来得快去得也快,男人这夜便从身后规矩地搂着阿萦,安安心心睡觉没再闹她。 阿萦遂松了口气,放心地睡了过去。 又过了几日,裴元嗣上书请立世子和批准裴元嗣扶正阿萦的奏章终于批复下来了。 裴元嗣看了好几遍才将奏章收到怀里,回家后到书房里找个了稳妥的、确定不会被阿萦看见的位置藏了起来。 心里有了章程,他一面暗中吩咐三七和弟媳陆氏去筹办扶正宴,一面拿出黄历挑好日子,九月十五是阿萦的二十岁生辰,黄历上恰巧也写着九月十五宜嫁娶,但是今天是八月十三,距离九月十五还有一个月,一个月后就要开宴,时间会不会太仓促了些? 裴元嗣便这般一直纠结到晚上两人歇下,清心寡欲了四五日,夜夜软玉温香在怀,还是自己极心爱的女人,任是哪个血气方刚的男人都很难能做到心如止水。 阿萦没有阻止他,从她沐浴完毕坐在镜台前通发的时候便从镜子里看见裴元嗣总是时不时地往她身上瞥两眼。她就猜测到他又馋他了,尽管心理上很想抗拒,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溃败,节节败退在他精湛的战术下。 她柔弱无力地伏靠在他怀里,杏眼微阖,两腮渐渐浮上一抹彤云般的嫣红,娥眉颦蹙,如一朵娇媚慵懒的海棠花幽幽盛放。 裴元嗣从身后抱着她,与她十指交扣,急促灼热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耳后,细微的绒发便轻飘飘地吹起一缕缕,这样能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将他们二人分开。 …… 裴元嗣搂着她,一点点啄吻她的唇,极近温柔缱绻。 “大爷这次想生个男娃女娃?”阿萦懒懒地问他。 阿萦想好了,裴元嗣娶她本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前世他再喜欢她,最后不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沈明淑的手里,在她死后不久便纳薛宁婉为妾吗? 男人的喜欢也不过如此,她不能指望裴元嗣感同身受她孕期和生产时的痛苦和艰难,明天一早裴元嗣离开她就喝避子汤,荣华富贵也得有命享才是,一旦性命没了,裴元嗣扭头就能撒了手去纳小老婆娶大老婆,她两个可怜的孩子却遭了大难。 她如今这位置便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不进则退,薛宁婉对裴元嗣虎视眈眈,她的确对不起薛玉柔,倘若薛宁婉安分守己则罢,否则她不介意再动手杀一次人。 只不过,她不会像沈明淑那么傻就是了,薛宁婉就算要死也得是死在别人手里。 念头闪过,阿萦面上却不曾表现分毫,裴元嗣顿了顿,反问她,“你想要男娃女娃?” 阿萦抚摸着他的脸,微微笑,“大爷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裴元嗣也不知最近是怎么了,以前他总觉得阿萦的心思在他面前一览无余,如今却有时觉得自己能看透阿萦的心思,有时候又觉得不能,他本来想故意急急她,没想到阿萦竟然顺着他的心意说愿意生。 一个女人倘若不是真的喜欢这个男人,又怎么会在难产一次过后还心甘情愿为这个男人生儿育女?裴元嗣原本患得患失了一整天的心情,因为阿萦的一句话忽然就拨云散雾变得柳暗花明了。 “有绥绥和昭哥儿还不够,你还想生多少?”裴元嗣轻声道:“我们不生了。” 阿萦瞪大双眼看着裴元嗣。 裴元嗣笑了,“这样看我作甚?” “你生产后郭太医就给了我一张方子,每三天喝一回,男子喝了便能避孕。” 如果让太夫人知道他为了阿萦喝药避孕,只怕又得去唠叨责怪阿萦,裴元嗣便命三七偷着煎药,每回服药都避开众人在前院服用了 他没有说为什么要主动喝药避孕,可是从他的眼神中,阿萦恍惚看见了疼惜与爱怜,所以……他是真的在心疼她,不想再让她遭受一次生产的痛苦? 还是说,他仅仅只是不想让她生了,不想再忍受一年又一年的清心寡欲之苦? 这些漏洞百出的借口却在阿萦脑中一个个如雨后春笋地冒了出来,阿萦不想承认裴元嗣是真的在为她着想,他表现得这么喜欢她,一旦等他的生命中出现了另一个如她当年那般可怜、柔弱、美丽的女子时,他会拒绝吗,他会禁得住诱惑吗? 一如当年她从沈明淑手里夺走裴元嗣,阿萦其实很清楚,她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她能这样从沈明淑手里夺走裴元嗣,旁人也能从她手里用一样的手段夺走他。 - 自那日赵氏命阿萦从库房取出缂丝来给薛宁婉做衣服后,又接连领着薛宁婉出席各式宴会、串门,见着人便自夸自卖自家这外甥女,旁人奉承赵氏,对薛宁婉自然没口子夸赞。 令赵氏很满意的是阿萦的知情识趣,主动邀请薛宁婉到归仁院做客,打发人送些吃食糕点什么的送到薛宁婉如今暂住的踏春堂。 薛宁婉来得勤快,偶尔几次裴元嗣也能撞见她。 薛宁婉对他表现地却并不是那么热络,甚至好像还有几分惧怕,两人平时见面的次数又不多,裴元嗣早就习惯旁人对他畏惧的眼神,压根没放在心上过。 偶有一次傍晚他下值回家,阿萦在二房和陆氏商量事情,他便坐在梢间陪着两个孩子做游戏,听见两个小丫鬟蹲在窗下窃窃私语。 一个丫鬟冷哼道:“那表姑娘今天又来找咱们姨娘显摆了,不就是太夫人赐了两支金镯子吗,咱们姨娘又不是没见过!” 另一个丫鬟附和道:“就是就是,明知道太夫人不喜欢咱们姨娘,还可劲儿地在姨娘面前显摆,我看她就是成心的,也就是咱们姨娘心善,还四下忙着帮她做衣服挑花样!” “她最近总在院里玩到饭点的时候才离开,我看她说不准和那个柔姑娘一样惦记着咱们大爷!” “嘘嘘,小祖宗你可小些声,上次姨娘不过在太夫人面前提了柔姑娘几句太夫人就一直数落姨娘,这柔姑娘和婉姑娘都是太夫人的命根子,咱们可惹不起!” “你最近怎么同她要好?” 饭间的时候裴元嗣问起。 可能是由于赵氏的缘故,他其实不太喜欢薛宁婉,既然阿萦和她来往密切,裴元嗣就多嘴问了几句。 阿萦心里冷笑,看吧,这才几天,他果然忍不住朝她打听起来薛宁婉了! “那天太夫人命我从库房里给婉妹妹找些好看的布匹,我就在婉妹妹身上比划了几下,大爷不知道,婉妹妹身段多好,有多衬那匹尺头,哪里像我,自从生了绥绥和昭哥儿,腰都没有从前纤细了。” 阿萦叹了一口气。 裴元嗣隐晦地瞥了一眼小妇人颤巍巍的胸口,那些女子身段瘦是瘦,干巴巴地有什么好看,他就喜欢阿萦身上该丰满处丰满,该纤细处纤细,一身细腻滑嫩的肌肤握在手里才最舒服。 想是这么想,裴元嗣却没这么说出来。 “你现在就正好,学那些女子整日不吃饭无病呻吟的作甚。” 阿萦又说:“大爷今天没看见婉妹妹身上穿的那条玉白色的月华裙?那就是用库房里剩下的半匹缂丝裁做成的,我还寻思着给婉妹妹再做件褙子和云肩,这样每回她随老夫人出门的时候不知多给咱们卫国公府长脸!” 裴元嗣果然不悦道:“她又算不得咱们卫国公府正经的主子,穿着一身缂丝四处招摇成何体统,下回她再要,你就给她拿些云锦打发她,库房里剩下的缂丝今后谁也不许动!” “砰”的一声将手中的茶盏隔在了桌上。 裴元嗣哪里注意过在门口遇见薛宁婉时她身上穿了劳什子,那匹缂丝他自己都没舍得穿,想留给阿萦做一套完整的新娘嫁衣,怎么就被薛宁婉捷足先登给取了?太夫人好心给她,她倒是真敢厚着脸皮要! 本来裴元嗣还没确定好什么时候给阿萦摆扶正宴,听了阿萦这话他当即就下定决心时间定在九月十五,就怕太夫人或是薛宁婉再出什么幺蛾子,以免夜长梦多! 阿萦是想给薛宁婉上眼药,没想到裴元嗣反应这么大,她忙道:“大爷别这么说,太夫人现如今就婉妹妹一个外甥女,不疼她疼谁呢,何况婉妹妹的姐姐玉柔姐姐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太夫人多疼疼她也是人之常情。” “你也是绥绥和昭哥儿的娘,太夫人把两个孩子当做眼珠子,怎么没见她多疼疼你,以后不许你再和她这样的人来往!” 对于薛玉柔之死,卫国公府于薛家确有亏欠,可这份亏欠是针对薛玉柔,而非薛宁婉。 薛宁婉安分守己太夫人给她找个什么样的婆家裴元嗣不会插手,若是薛宁婉心思不正,裴元嗣断然不会怜香惜玉对薛宁婉手下留情。 阿萦便装作不高兴的样子,闷闷地“哦”了一声。 - 翌日一早裴元嗣便暗中嘱咐陈庆和他媳妇瞒着阿萦将库房中仅剩的两匹红底缂丝拿出来,送到京城最大的绣庄念奴娇订做嫁衣,这两匹由于颜色过于鲜艳家里一直没人敢要。 那厢念奴娇的店老板拿到这两匹珍贵的缂丝又是惊喜又是慎重,连忙安排了十数个绣娘照着陈庆媳妇口述的身形开始时为嫁衣设计花样。 此处暂且不表,且说三天后裴元嗣休沐,第一天晌午去了兖国大长公主用饭,第二天晌午去了赵氏处用饭。 薛宁婉根据裴元嗣第一天的动向已经猜到裴元嗣第二天可能会来撷芳院,这一天早上她便早早地就开始准备。她肤色不算很白,许是因为太瘦气血不足,肌肤透着黄,每次见人便都要往脸上上一层厚妆,用铅粉将肌肤涂白,两腮和唇上揉开一点点胭脂,不用太多,妆容太重容易被人察觉出来。 想到阿萦那两道细细的远山眉,薛宁婉特意用螺子黛将眉毛画细,眉尾则画得下垂一些,这样会使她低眉垂眼之时带上几分娥眉颦蹙的楚楚可怜。 最后挑选一身衣服,别看裴元嗣性格严肃古板,其实越是这样的男人越是爱装正经,薛宁婉嗤笑一声,阿萦喜好打扮,都是生过两个孩子的妇人了还喜欢穿得跟个未出阁的大姑娘似的,从她时常搭配的几身衣服上就能看出来了,裴元嗣喜欢红绿二色。 薛宁婉怎么都想不通,那沈萦除了一张脸,浑身上下究竟还有何优点好到让裴元嗣对她两辈子都念念不忘,上辈子她死了快一年了裴元嗣每天下值回来还是会去锦香院,坐在里头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无论姨母用什么手段逼迫他都不肯纳妾、碰她! 前世是她失了谋算才会惹得裴元嗣厌恶,不过薛宁婉并不认为裴元嗣对阿萦就是真心,若裴元嗣真是个正人君子,又怎会在善妒的正室夫人沈氏眼皮子底下和自己的妻妹搞到一处? 说什么情啊爱的,呵,男人眼里最爱的永远是十六岁的小姑娘,如果阿萦没死,在裴元嗣身边待个五六年色衰爱弛便也罢了,偏偏阿萦死在了裴元嗣最喜爱她的年纪,所以裴元嗣才会对她如此怀念难忘,如果裴元嗣真的喜欢她,为何在阿萦还活着的时候不把两个孩子抱到她身边抚养? 所以她该庆幸裴元嗣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否则她怎么能有机会拉下阿萦上位呢? 阿萦喜欢穿海棠红色的衣裙,薛宁婉便着一身桃红色的妆花褙子,下身则挑了条白底绣海蓝云纹罗裙。 八月炎炎热夏,院子里五颜六色的月季、木槿常开不败似的傲立枝头,几只花色斑斓的大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鸟语花香,赵氏就坐在树底下摇着纨扇乘凉,与秋娘边吃凉瓜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裴元嗣推院门进去,薛宁婉便擎着一把罗扇,挽着袖子,露出一对雪白的皓腕在花丛中欢快地扑蝶。 “哎呦,这是什么风把大爷您给吹来了?”赵氏动也不动,摇着扇子冷哼道。 这时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两人下意识都朝着笑声的方向看去。薛宁婉的笑声清脆悦耳,如娇莺鹂声,她忙活得专心致志,仿佛连裴元嗣什么时候进来了都没发现。 90. 第 90 章 终于有一天,她不是妾,…… 薛宁婉的笑声清脆悦耳,她忙活得专心致志,仿佛连裴元嗣什么时候进来了都没发现。 赵氏望着小外甥女亭亭玉立的背影和天真烂漫的欢快模样,感慨道:“玉柔文静,婉儿却比玉柔的性子活泼多了,娘如今就希望能为婉儿找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平安喜乐地过完下半生,也算是弥补了我对玉柔的遗憾。” 薛宁婉在刘妈妈的提醒下才意识到裴元嗣的到来,慌忙收敛了笑意低着头走到裴元嗣面前赔礼道歉,“表、表哥,是我失礼了。” 有了阿萦和阿萦安排的两个小丫鬟精心上的眼药,裴元嗣对薛宁婉的印象从模模糊糊变为了贪慕虚荣,是以他仅是冷淡地“嗯”了一声。 赵氏早已习以为常,不以为意地招呼裴元嗣和薛宁婉一道进去用午膳。 裴元嗣没有丝毫留恋地跟着走了进去。 呆在原地薛宁婉却宛如晴天霹雳一般。 她抚摸着自己这张精心描画过的脸蛋不敢置信,他对她如此冷淡也就罢了,竟是连看都不肯多看她两眼? 薛宁婉死死地抠着自己的指尖。 以往都是薛宁婉和赵氏一起用饭,裴元嗣过来了,薛宁婉便不合适再坐在饭桌上。 即使赵氏盛情相邀,派人去请了好几回,薛宁婉依旧柔声婉拒了。 赵氏原以为儿子来这一次又是为了扶正阿萦,裴元嗣却在她耳旁说起了前些日子她开库房给薛宁婉赏赐了一匹缂丝的事情。 “哪个长舌妇又在你面前多嘴了,怎么的,裴肃之你就如此一毛不拔,亲娘拿一匹布给你表妹穿怎么了?你不乐意我偏要给,我乐意!” 赵氏笃定是阿萦给她穿小鞋了,讽刺道。 裴元嗣不冷不热道:“您不用管我如何知道的,我虽不管后宅,家里发生什么事却也能一清二楚,那几匹缂丝是圣上赏赐给咱们卫国公府的,是你儿子我拼死拼活在战场上挣下来的,您说我一毛不拔也好,铁公鸡也罢,我只想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我身边最亲近的人。” “您要赏赐下次可以赏些别的,她毕竟年纪不小了,住在卫国公府难免瓜田李下,我会让阿萦尽快为她挑选一位夫婿嫁出去,省得您没事儿总操闲心。” 赵氏气笑了,“什么瓜田李下,你想得还挺美,我给宁婉找男人绝不找你这样的,那得温柔体贴懂得照顾人,就你?” 赵氏嫌弃地冷笑了一声。 裴元嗣:“……” 没有最好。 赵氏的确有动过想让裴元嗣娶薛宁婉的念头。因为她不仅对薛玉柔的死始终抱有遗憾,更对早逝的长女多年来深感亏欠,没能看见女儿长大成人、出嫁为妇,一直以来都是赵氏心里头最深的那根刺。 所以她格外地疼爱薛玉柔,想把她留在裴家,把自己没能给女儿的一切都弥补给她,而当初逼迫裴元嗣纳薛玉柔为妾,一来便是因此,二则是因为沈明淑善妒且心机深沉,实非良配,她想等着沈明淑被休弃后再将薛玉柔给扶正。 哪里想到沈明淑是被休了,半路又杀出个阿萦,儿子对这女人几乎是言听计从,神魂颠倒,若是再让她疼爱的小外甥女嫁进来,那岂非是将人往火坑里推? 她想为薛宁婉找的夫婿务必正直良善,向上发奋,家世显不显赫乃是其次,家风正才是首要;即使他婚前房里有几个通房也无所谓,成婚时都得给打发遣散了,最重要的是要对她的外甥女一心一意。 赵氏不准阿萦给薛宁婉找婆家,非要自己找,说她自己找的最放心。 裴元嗣一口应下,最好是这样,他还不愿阿萦帮忙找,找得好赵氏不会夸她,找得不好必定得挨骂,吃力不讨好。 用完晌饭,裴元嗣准备打道回府。 走到半路上,薛宁婉冷不防从一旁的树荫下走了出来,冲他招手道:“表哥!” 裴元嗣立即警惕了起来,下意识想掉头就走,装作没看见。 可这条小路就这么窄,前面就一条道,只要不是瞎子怕是都能看见那树底下的大活人。 裴元嗣只能走了过去,但他态度冷漠地道:“何事?” 两人离得太远,薛宁婉就向前走了两步。 谁料她向前走几步裴元嗣就往后退几步,连看都不肯给个正眼看她,那模样活像她是洪水猛兽! 薛宁婉吃惊道:“表哥,您站那么远我都听不见您在说什么!” “有话快说。” 裴元嗣的声音就更冷了,脸上还流露出几分不耐。 薛宁婉百思不得其解,莫不是因为她生得太好看了,裴元嗣都不好意思看她了?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想着,薛宁婉忍不住暗暗打量着眼前的男人。裴元嗣神情冷峻,眉眼中带着一丝他惯有的倨傲和冷淡,三十岁的男人比起那些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就是不一样,如若她眼前此时站的是王七郎,那王七郎的脸指不定红成了猴子屁股,跟她说两句话就目光闪烁结结巴巴,实在膈应人,倘若不是为了拉他掩人耳目,薛宁婉是一刻都不想和他站在一处! 薛宁婉心里嗤笑一声,声音却愈发轻柔,“其实,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就是……” 薛宁婉忸忸怩怩地红了脸,似乎将要说出口的话令她很难以启齿,“我知道姨母一心想为婉儿做亲,刚才姨母和表哥应该已经说了吧?可是婉儿已经有了心上人,那人便是……婉儿只求表哥不要答应姨母,婉儿还不想这么快成亲!” 薛宁婉乞求地看着裴元嗣,裴元嗣不明白这些话薛宁婉对他说了管什么用,皱眉道:“这是你和太夫人之间的事,有什么要求你对她提,不必与我赘言。” 话毕就抬脚急匆匆走开。 薛宁婉一愣,她还没说她的心上人是谁,裴元嗣这就……走了?! 裴元嗣想到一事又折了回来,薛宁婉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裴元嗣虎着脸警告她道:“什么身份干什么身份的该干的事,不归你的东西别贪得无厌,日后归仁院你不许再去!” 薛宁婉脸登时就臊红了,裴元嗣什么意思,贪得无厌,她是拿他金子还是拿他银子了,他竟当着下人们的面如此羞辱她! 裴元嗣都走远了,薛宁婉依旧恨恨地瞪着男人大步离去的背影,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前世,如果不是因为沈明淑,姐姐就不会横死,如果不是因为裴元嗣,她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被随便许人点灯熬油似的病死! 卫国公府和沈萦欠她和姐姐的,终有一日她薛宁婉要尽数连本带利讨回来! - 裴元嗣走远了,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才使唤三七道:“过来,闻闻我身上有没有脂粉味。” 三七:“……” 三七:“小人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裴元嗣:“讲。” 三七嘿嘿笑了笑,把到口的话给憋了下去,换成奉承道:“大爷真聪明,知道提前未雨绸缪,要是萦姨娘闻到您身上有脂粉味儿肯定又得跟您好一通发作。” 竖着大拇指在主子身上闻了几回,刚才大爷离得薛宁婉那中间都能竖着躺俩人,怎么可能沾上什么脂粉味儿?大爷未免忒惧内了些! 裴元嗣遂放了心回去。 - 八月二十一,过完八月十五中秋,在辽王谋反一事彻底平息之后成嘉帝终于下定决心命周王一家去了云南乐安就藩。 就在动身前夕寿阳公主提前听到风声曾数次入宫替周王求情,撒娇不想让周王二哥离开京城就藩,恳求成嘉帝再通融两年。 相比于常年事务繁多又体弱多病的太子大哥,寿阳公主自然是更喜欢对她纵容溺爱的周王二哥更多一些。 然成嘉帝面对平日里最疼爱的小女儿依旧是铁面无情,并严厉训斥寿阳公主谨记身份,勿要干政,气得寿阳公主哭着跑出了皇宫。 事已至此,纵使周王心里恨得牙根痒痒半点不想挪窝也只能慷慨应旨,入宫亲自拜谢过太子大哥与父皇,并在两人面前拉着手痛哭流涕,表现得感激不尽,离情依依。 毕竟是爱妻爱子,周王在他膝下一直长到近而立之年,真到周王要走了,成嘉帝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又生出几分不舍了。 周王这一走,很可能父子两人此生将永不相见,谁让他们父子生于帝王之家,他先是君王,才是一个父亲。 周王就藩算是一并了却了成嘉帝、太子与裴元嗣三人的心事。 随后,成嘉帝下旨加封卫国公裴元嗣为太子太傅,专辅太子。 太子三师三公本为虚衔,多为死后追封、内阁大臣或朝中勋贵兼任,譬如孙士廷便是太子太师,次辅商缙为太子少师,名义上是辅佐太子的职官,实际上只是个荣誉职衔。 成嘉帝却特意在圣旨中提到命裴元嗣“专辅太子”,明摆着是给太子找了个手中握有兵权的大靠山,孙士廷为首辅多年,朝廷被他和一群内阁大学士们打理的井井有条,正因孙士廷太过圆滑谨慎,太子体弱多病,小皇孙年幼稚龄,而成嘉帝今年也老了,鬓发半白,一旦百年后成嘉帝驾崩,太子再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朝廷岂不是都成了孙士廷等文官们的天下? 这正是成嘉帝为太子的辛苦谋划,裴元嗣是武官,恰能与文官集团形成制衡,尽心尽力辅佐太子与小皇孙,保大周江山百年。 如此一来,裴元嗣便彻底成为了太子一党。 走到半道上的周王听到这道圣旨险些将拳头捏碎,他的好父皇,便是这样对待自己的亲儿子,从小到大,他处处不知道比那个病秧子强多少倍,父皇眼里却只有大哥,不仅不肯立他为储君,甚至还狠心将他全家赶到云南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这就是他的好父皇! 好极,真真好极! 父皇,既然你对我不仁,就休要怪我对你不义! - 家主加封太子少傅,这便是贵极人臣,封妻荫子! 整个卫国公府上到兖国大长公主赵氏下到洒扫的婆子小厮无不与有荣焉,大长公主还在三天后选了个黄道吉日携全家老小开宗祭祖告知神灵,热热闹闹了数日。 至于同僚亲戚们的上门庆贺套近乎裴元嗣则全部拒之门外。 在成嘉帝面前谢恩时他需要诚惶诚恐、谦逊谨慎,在外人面前对于加封太子少傅这份荣耀却表现得荣辱不惊,不论旁人如何奉承都始终态度淡淡。 太子妃得知裴元嗣要扶正阿萦后很是意外,上次阿萦救过一次她的曜儿,她至今铭记于心,先前是因为太子与群臣之间不能来往过密,太子妃也只借着那一次送礼赏赐了阿萦一番后便没再敢与阿萦接触。 如今裴元嗣彻底成了太子辅臣,君臣一体无可厚非,太子妃很是高兴,甚至请太子帮忙传达她的意思,她想收阿萦为义妹,从今往后阿萦再不是什么小妾的女儿,她是太子妃的妹妹,有太子妃给她撑腰,这世上将再无人敢欺负阿萦! 面对着太子抛来的橄榄枝,饶是裴元嗣一向坚定的心志也忍不住动摇了许久。 太子是未来储君,圣上在世时他尽力辅佐圣上,圣上将要百年托孤,他辅佐太子也是顺理成章。 可作为一个臣子,家事与国事却必须要分开,东宫是东宫,卫国公府便是卫国公府,他裴元嗣可以效忠太子,鞠躬尽瘁,但他不能允许他的家人再与皇室有任何牵扯,有祖父和前朝太.祖爷时期几位勋贵世伯的前车之鉴,裴元嗣不得不深思熟虑明哲保身。 且成嘉帝眼下只是在为太子铺路,又不是真的要托孤,他手握大权又与东宫成了连襟,难免引得君王猜忌。 最终,裴元嗣思来想去还是选择了婉拒,谢过太子夫妇的好意。 太子心胸宽广,他理解裴元嗣的小心,不仅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太子妃还主动在东宫之中设宴,下帖子邀请赵氏、阿萦与一双儿女入东宫玩耍。 昭哥儿五个月尚不会说话,逗几下就困得在娘亲怀里眼皮子上下打架,小皇孙曜儿比绥绥大四个月,性格看起来很是腼腆,喜欢躲在太子妃的身后自己玩小玩具,绥绥人来疯自来熟,很快就跟小皇孙熟稔了起来,两个孩子躲着大人和宫女们在宫殿中光着脚丫子满地跑玩躲猫猫的游戏。 宫里宫外谁人不知太子夫妇人到中年才养大小皇孙一个孩子,小皇孙就是太子妃的命根子,阿萦生怕小皇孙一个不仔细磕着碰着,可算是吓坏了,忙亲自去捉绥绥这只皮猴儿预备给太子妃道歉赔礼。 “你看看你多生分拘束,当初含章宫失火若不是你主动站出来救了曜儿,曜儿怎会有今日?他身体一向文弱娇气,又不爱与陌生人亲近,竟没想到能与绥绥投缘玩到一处,绥绥这性子看着我实在喜欢,日后,你还要常领着两个孩子来东宫才是。” 太子妃亲切地拉着阿萦的手道。 阿萦受宠若惊,心里却仍是有些想不通,就算裴元嗣成了太子太傅,裴元嗣后院里也只有她一个女人,但太子妃那是什么身份,单单邀请太夫人赵氏便可,邀请她一个小妾多自降身份? 直到她从太子妃口中猝不及防地得到了答案。 “卫国公已经向父皇请旨将你扶正,昭哥儿请立为世子,怎么,没想到妹妹竟还不知晓此事?” 太子妃笑着打趣道:“卫国公这口风还真是紧得很!” 阿萦不敢置信地看向赵氏,赵氏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显然比她知道这件事情还要早。 九月十五是阿萦的生辰,裴元嗣将阿萦的扶正喜宴承办私下交给了弟媳陆氏,对于扶正一事,他既没有刻意瞒着,却也未曾开门见山地告诉过阿萦。 以至于阿萦误以为陆氏是在帮她准备生辰礼,还特特找到了陆氏说她的生辰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操办,怪不得陆氏听了这话时看她的眼神有异。陆氏认为这件事情还是应由大伯子亲口告诉阿萦好,她便识趣地含糊了几声没泄漏嘴。 哪知裴元嗣就是个锯嘴儿的葫芦,两人日夜朝夕相处几乎形影不离,他愣是一点儿口风都没透给阿萦! “怎么这样看我?”裴元嗣摸摸阿萦的头。 晚间,两人并排躺在床上,阿萦托腮趴在裴元嗣的怀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今日,东宫里有人欺负你了?” 想了想,裴元嗣严肃地问。 今日的茶会太子妃邀请的女眷无非是她的姊妹与好友们,这些人都向着太子妃,怎会如郑七娘、冯窈一般嘲笑她看她笑话呢? 阿萦摇了摇头,靠进裴元嗣怀里,紧紧地抱着他,喃喃道:“有娘娘和您给我撑腰,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欺负我呢?” “真的没有?” “没有。” 良久之后,裴元嗣轻轻抬起阿萦的下巴。 阿萦长睫细细密密地低垂着,似乎已经累极睡了过去。 裴元嗣托着她的后背,将她小心放在枕上,掖好被子。 最后,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 九月十五,宜嫁娶,动土。 偌大的卫国公府一大早便张灯结彩,人流如织,热闹非凡。 锦香院,阿萦坐在镜台前由丫鬟们服侍着上妆梳头。 铜镜模糊,却仍可以看出女子轮廓精致,杏眼似水,红唇雪肤,翠鬟云鬓,一身大红喜裙,衬得她比平日里还要美艳动人。 阿萦抚摸着喜服衣袖口精致的鸳鸯花纹,曾几何时,有人讥讽过她和她娘亲一样身份低贱只配做妾,她便夹着尾巴做人,胆小懦弱,小心谨慎了一辈子,最后还是落得一个遭至亲所害早早亡故的下场。 终于有一天,她不是妾,而是妻了。 妻者,妇与夫齐者也,从今往后她不再是地位卑微的妾,人人得而呼之的妾,而是裴元嗣名正言顺的妻! 紫苏与桂枝将阿萦鬓角散落的发一丝不苟地往上捋平,两个丫鬟从昨夜就兴奋地没睡着,眼底下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儿,经常趁着阿萦没瞧见的时候就相互对视着偷笑。 绥绥还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娘亲,一双酷似爹爹的凤眼都瞪直了,不敢认,阿萦笑笑,微微弯腰柔声唤女儿名字,绥绥这才亲昵地扑进娘亲的怀里,不住拍手赞叹道:“娘亲真好看,好看真好看,像天上的仙女儿,不对,比天上的仙女儿还要还看!” 小孩子天真烂漫,童言无忌,阿萦捏捏女儿肉嘟嘟的脸蛋儿,佯作生气道:“真的假的,我们绥绥什么时候见过天上的仙女了,该不会是你这丫头哄娘亲?” “没有没有!绥绥没有哄娘亲!”绥绥忙道:“爹爹刚刚也是这样说的,爹爹!爹爹呢!” 说着扭头四下去找爹爹急切求证,阿萦惊讶地向门外望去,这时裴元嗣才从门外慢慢地走了进来。 和阿萦一样,男人也换上了一身喜服,身上穿着胸前后背绣麒麟补子的大红圆领长袍,腰束玉带,脚蹬鹿皮靴,手里捧着只乌纱帽。阿萦还没见裴元嗣有笑得这么高兴的时候,眉眼带笑,嘴巴带笑,嘴角也高高翘起,甚至眼角都笑出了纹路。 屋外明媚的阳光照耀在他布满笑意的俊脸上,在家里捂的这几个月皮肤都白皙细腻了不少,显得整个人英姿勃发,高大俊美,面如冠玉,便是那十八岁连中三元,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状元郎亦不过如此。 四目相对,裴元嗣目光灼灼地盯视着阿萦,仿佛这满屋子的人中他眼里只容下一个她,阿萦忽觉面庞滚烫,她下意识躲开目光,过了会儿又忍不住悄悄抬眼,裴元嗣炽热的目光却还在胶着她,漆黑的眼底宛如一片深邃的海子要将她溺毙其中。 于是那热度便持续蔓延,从耳根烧到了额头,阿萦竟难以自抑地红了脸庞,心脏“砰砰”跳动了起来。 91. 第 91 章 洞房花烛 裴元嗣在前院宴请男客,阿萦便在后院招待女客。 阿萦的娘家人里头只来了沈玦、沈文德和才一岁多的小七郎。大房的沈文铖一家自沈明淑事发之后在京城世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沈明蕊以前挑挑拣拣,如今都没人敢要她,庆国公夫人不得已于半年前匆匆将沈明蕊给远嫁了。 至于沈瑞,先前他在孙诏面前三番两次挑拨离间,撺掇孙诏向沈玦寻衅滋事,阿萦俱已查明,她面上不动声色,更未将此事告知沈文德。 沈瑞不是好赌吗,这习性在沈二夫人死后并未完全戒掉,阿萦便私下买通赌坊老板以沈瑞欠债不还为由生生打断了沈瑞两条腿,从此后沈瑞不仅不能站立行走,连人道都不能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连沈文德去官府报案人家也是这么对他这么解释的。 沈瑞断腿之后每天把自己关在房中,一语不合摔桌子砸碗,脾气愈发古怪暴躁,沈文德从开始的心疼到渐渐懒得再去管他,今日的沈瑞与废人再无区别,如此阿萦方稍稍出了心内一口恶气。 闲言少叙,毕竟不是成婚,阿萦不必像那些刚出嫁的小娘子般羞答答地坐在婚房里等着夫婿揭盖头,两人孩子都生了两个,赵氏怀里抱着脸蛋红扑扑,嘴里还吃着小糕点的绥绥向着众人炫耀自己亲亲可爱的小孙女,昭哥儿则躺在兖国大长公主怀里,周围围着一群大长公主的老手帕交,不时咯咯笑两声应景。 姐弟俩身上都穿着应景的大红色喜服,一女一男一大一小粉雕玉琢,男娃生得像阿萦文静秀气,女娃凤目神似裴元嗣,大眼睛黑葡萄似的黑白分明,肉嘟嘟的脸蛋戳一戳好似都能滴下水来,长大了必定是个美人胚子。 再看看那在饭席间来回走动敬茶敬酒的小妇人,生了两个孩子那把细细的柳腰依旧不堪一握,绣着鸳鸯宝相花纹的红褙子紧紧裹着两捧颤巍巍的雪腻香酥,一双杏眼妩媚娇柔,欲语还休,怪不得能迷住那素来不重女色的卫国公,不顾流言非议、太夫人反对也要执意将她扶正。 在场众人中,羡慕者有之,妒忌者有之,不屑者有之。 自然,更多的还是真心祝福阿萦者。 张氏握着阿萦的手絮絮说着话,她已有七个月的大肚子,看着绥绥和昭哥儿时面上满是慈母般温柔的笑容,阿萦本不想让她过来,她却偏要来凑热闹,拦都拦不住。 “我见你脸色怎么不太好,是不是晚上总睡不踏实,世子没有请大夫来给你调理调理?”阿萦担心地问。 “请过大夫,就是在家里憋久了,没什么大事,你放心吧。”张氏笑容淡了淡,将这茬揭了过去。 少顷,阿萦去了别的桌敬酒,抬头瞥见紫苏在窗外冲她招手,阿萦遂走了出去。来找阿萦的却不是紫苏,赵炳安站在紫苏身后来回不安地负手走着,愁眉苦脸,见阿萦出来忙迎上前问:“嫂子,她怎么样?” 阿萦上下打量了赵炳安一眼,“敢问世子,她是谁?” 赵炳安苦笑道:“嫂子别为难我了,还能是谁,她这么大的肚子我不让她出来她偏要出来,就跟我作对似的,这都七个月了万一受惊早产,那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阿萦冷笑道:“你既明知她大着肚子多有不便,为何不能多体谅体谅她,你俩夫妻多年,难道我都能看出来,你这个枕边人会看不出来云书她是在强颜欢笑?” “世子,从前我不敢说你,因为我只是你表哥的妾,今时不同往日,你唤我一声嫂子,那我便厚着脸皮教训你几句,自云书嫁给你以来受了多少委屈你数的清楚吗,可她对旁人从来没有过半句委屈怨言,辛苦替你赵家操持家务,生儿育女。” “不会有人永远都会留在原地等你,等到她的失望攒够了毫不犹豫决定抽身离开,那时你再后悔,想要拼尽一切挽回也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张氏虽然性格文静寡言,阿萦却看得出来她是个极要强的性情中人,尽管她多次开导,她仍是不愿将自己的痛苦与脆弱展露于人前。 阿萦出月子那会儿张氏的胎位差不多刚坐稳,前几个月她便三五不时地去几趟平江伯府与张氏说话解闷儿,聊天时张氏话语间对赵炳安的态度也变得愈发冷淡。 当初张氏和赵炳安的宠妾曼儿几乎是前后脚有了身子,后来张氏这一胎坐稳了,曼儿那一胎却四个来月就流了,曼儿便空口污蔑腹中胎儿是死于张氏之手,并多次哭求赵炳安替她做主。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随后赵炳安果真去质问了张氏,两人大吵一架,把张氏半夜气到险些小产,幸好大夫赶来及时,才保下了这一胎。 阿萦和裴元嗣第二日得知消息赶过去的时候,张氏已经恢复了清醒,裴元嗣替赵炳安把事情查明白,曼儿的丫鬟招认曼姨娘腹中的胎儿本就先天不足,孩子是她自行流掉,再栽赃污蔑给张氏,想以此来博得夫主的怜惜和疼爱。 真相大白,赵炳安十分愧疚地站在房门外和张氏道歉,而张氏心灰意冷,拒绝见他。 夫妻两个吵架外人从来只有劝和不劝分的道理,阿萦只能先臭骂了赵炳安一顿,再替赵炳安向张氏说了一箩筐好话。 但从那之后,张氏和赵炳安夫妻两个的感情便淡漠到几乎于无了。 阿萦叹了口气,点到为止,转身离开。 - 用完午膳,孩子们都跑出去了玩儿,昭哥儿回房和奶娘吃奶,女眷们便成群结队去了小花园子里听戏赏花,张氏有些疲累,阿萦就扶着她去了锦香院的小榻上躺着歇息片刻。 路过归仁院的时候想进去看看昭哥儿有没有哭闹,阿萦便绕了条小道,从锦香院后头过一条抄手游廊,游廊尽头有一块空地,空地中栽种着一片翠竹林,一脉清泉自墙底流出,百竿修竹正随风簌簌而动,徐湛就隔着那脉清泉与她遥遥相望。 他身形修长挺拔,如芝兰玉树,美玉无瑕,这两年成嘉帝赏识徐湛,徐湛从正七品无定员的翰林院编修一路升为正六品的翰林院侍讲,今年开春又擢升其为正五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 岁月如梭,白驹过隙,四年不过忽然而已。 “我定亲了,”徐湛望着她轻声道:“她是次辅商阁老的女儿,在家中行四,名为四娘。” 阿萦没有丝毫惊讶,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笑。 “徐大人,恭喜你了,”屈膝向徐湛施礼道:“祝你与商四娘子早结连理,举案齐眉。” 徐湛深深看着她,到口中的话又咽了下去。再询问裴元嗣对她好不好这样的话毫无必要,此时此刻的他只能对她送上一句同样的祝福,他明白,今日之后,两人将再无交集,形同陌路。 “萦娘,你也是。” 阿萦淡然一笑,拐入游廊,纤细窈窕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徐湛的视线当中。 …… 佳木葱茏掩映着鹅卵石的小径,小径尽头的粉墙下摆着一只废弃的大铁门,头笑。 她拿出帕子伸手想替绥绥擦擦额头上的汗珠,绥绥本有几分不耐了,见状迅速警惕又灵巧地将头一偏推开她,大眼睛瞪着她道:“你少再来烦我,要是等会儿大姐姐和昶哥哥捉住我了我就赖你去告爹爹和娘亲!” 薛宁婉脸色一沉,这臭丫头小小年纪就这么鬼灵精,长大以后这还得得了,看看她这张脸,以后肯定跟她娘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狐媚子! 绥绥说罢便不再理会薛宁婉钻进了那废弃的大铁门间隙,薛宁婉盯着那扇废旧生锈的铁门,心想如果这扇铁门此时咣当一声倒下去,里面的那个臭丫头一定会被砸个半死。 想着,她便走近了那扇铁门,美眸慢慢地眯了起来。 “站住!” 突然身后传来一道女子的怒喝声,薛宁婉心猛然一跳,尚未来得及伸出的手便猛地停住垂在了身侧。 “娘?” 绥绥丝毫不知自己适才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欢喜地从铁门里头钻出来扑进娘亲的怀里,阿萦一把抱起绥绥,薛宁婉收拾好情绪,转过身若无其事地笑问:“姐姐怎么也在这里,姐姐是来找绥绥的吗?这孩子真是调皮,我让她别往这铁门下钻,回去找个阴凉处,她偏不听。” 阿萦却冰冷冷地看了薛宁婉一眼,抱着绥绥转身就走。 “我的孩子,还不劳表姑娘费心。” 薛宁婉难堪地僵在了原地。 - 裴元嗣从前院回来的时候,听到屋里宝贝女儿嗷嗷的大哭声,心一紧,连忙快步走进去。 阿萦一脸怒容地坐在床上,周围的丫鬟们噤若寒蝉,绥绥则趴在地上滚来滚去地哭个不停。 裴元嗣上前将绥绥抱起来,先给女儿用帕子抹去泪儿,和颜悦色道:“怎么了,是不是又淘气惹你娘生气了?” 一面说一面觑了阿萦一眼。 绥绥立马和爹爹告状,控诉娘亲对她好凶把她骂哭,小女娃真真是委屈极了。 裴元嗣大约从这孩子的哭诉中大概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只是阿萦正在气头上,裴元嗣也不敢惹阿萦,赶紧抱着绥绥去了梢间哄。 两刻钟后,哄完了小女娃的裴元嗣从梢间回来。 阿萦这会儿闷闷地趴在床上,裴元嗣拉开帐子直接拦腰抱起她到怀里,阿萦就生气地捶打他,杏眼都气红了,那模样简直和绥绥耍赖皮的时候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阿萦边捶他边想,还不是他在外面惹得这些风流债,倘若不是她刚才及时赶到,指不定薛宁婉就能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可这些话,没有真凭实据又只有她一个人看到,她压根没法和裴元嗣说! 裴元嗣失笑,女儿做错事她打他作甚,他一个人又生不了女儿? 真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裴元嗣顺着她正色道:“娘子骂得对,绥绥太调皮了,到处乱钻乱跑,是该训一训她让她长长记性。” “谁是你娘子!”阿萦红着脸瞪他道。 “你。” 裴元嗣抬起她的下巴,火热含欲的目光从她宛然如画的眉眼一路下移,落在她湿润嫣红的两片唇瓣上。 阿萦唔唔两声,男人吻得又凶又急,阿萦气息紊乱,面红耳赤,脑中一片空白,身子瘫软在他的怀中。 两人分开,裴元嗣抵着阿萦的额头气息微喘,笑着问:“还生气呢,女儿又不是故意的。” 阿萦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还不是你惯的她,无法无天。” “女儿就是要惯她,不然以后男人几句甜言蜜语不就把她骗跑了。” 哄完了女儿哄妻子,两个都不得罪,裴元嗣亲了阿萦一口说:“萦萦,待会儿换上嫁衣,盖上红盖头,饮过合卺酒,我们两人从今往后便是夫妻了。” 说着,他起身走了出去。 阿萦疑惑地坐起来,撩开帐子,便见裴元嗣手中捧着两只雕花漆木匣坐过来递到她的怀中,含笑示意她将木匣打开。 不知为何,阿萦心砰砰直要跳出嗓子眼儿似的发狂,口舌发干,竟感觉有几分紧张。 两只匣子里面装的会是什么? 她先打开第一只匣子,这只匣子掂量着就很重,阿萦实在想象不出里面竟整整齐齐地摞着一沓厚厚的纸张,阿萦将这些纸张一一展开,发现都是些田契地契和铺契,且基本都是在京城最好的地段! 她惊讶地看向裴元嗣,裴元嗣解释说:“这些都是圣上赏赐我的积蓄和私产,不在公中账上,以前是三七照看,从今往后,我便交给夫人打理了。” 又催促她道:“快看下一只匣子。” 阿萦尚处于被天降巨财砸晕的呆愣之中,茫茫然揭开第二只匣子,如果说几刻钟之前她是惊讶,那么现在便是震惊——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夺目般艳丽的红,以及那精致繁复的闪闪发亮的、且被压得紧紧实实的金丝线花纹。这是一件大红色对襟绣鸳鸯海棠花纹的女子嫁衣,衣服的外衫与霞帔皆是用库房里剩下的两匹缂丝裁剪做成,霞帔绿底金绣文,上面缀满金玉珠翠,华贵雍容到简直令人咋舌。 紫苏、桂枝和玉蕊三个丫头一起用了整整半个时辰才帮着阿萦将这身精致华丽的凤冠霞帔穿戴好,随后扶着阿萦坐到那张装饰一新,铺着大红色鸳鸯纹床褥、洒满红枣花生莲子等等各式寓意吉祥干果的架子床上。 二婢笑着走了出去关门,不消片刻男人便推门而入,沉稳的脚步声离阿萦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阿萦的心情不自禁就又开始“噗通噗通”跳动起来,又快又急。 直到一双黑色的鹿皮靴停在她的面前。 阿萦攥着衣角,飞快闭上眼,男人用手中的玉如意轻轻挑起阿萦头上红盖头,红盖头落下,露出女子一张艳比桃花的美丽面庞。 阿萦眼角早已湿润,却始终不肯抬头正眼看他,裴元嗣突然俯身将她打横抱起,不顾她的反对将她抱到一侧的喜案前,那喜案上摆着一对金嵌宝石石榴酒盏,酒盏中斟满了淡绿色的酒水。 “反正我们两个都……您还弄这些繁复的礼节作甚,怪麻烦的。” 阿萦垂着头闷声道。 小妾扶正与娶正妻毕竟不同,正妻有的待遇扶正时阿萦一概都不该有,可裴元嗣不想委屈阿萦,他宽厚的大手握住阿萦的柔荑,与她十指紧紧相扣。 “不麻烦。” 他举起一盏酒水,捏捏阿萦的手指,“快些,别扭扭捏捏。” “谁扭扭捏捏了?”阿萦用一双泪眼瞪他,刚淌出的泪儿憋了回去。 甩了一下他,甩不开,两人的手就跟紧紧黏在了一块似的,裴元嗣不肯放,那意思是她不喝他就不放。 阿萦赌气夺过他手中的酒盏一口气灌了下去,开始时尚无反应,丫鬟们给她卸下钗环嫁衣时她的神志便觉有些飘忽不清了,裴元嗣将她抱到床上,温柔地亲吻她眼角汹涌而出的泪水。 阿萦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心头满满涨涨,又委屈又酸涩,泪珠子不值钱似的掉,她想抗拒裴元嗣的亲近,身体却不由自主地与他紧密相贴,她只能柔柔弱弱地任由他欺负,哭着控诉他道:“你欺负我,裴肃之你总是欺负我,谁要嫁给你!我不嫁你!” 裴元嗣含住她的唇,啄几下再松开,叹息道:“萦萦,你不觉得现在太晚了?” 是阿萦先说喜欢他、爱慕他,他当了真,付出了真心,他要阿萦的一生,这场由阿萦开始,却由不得她结束。 两人口中的清甜微辣的酒气交融到一处,心里忽有巨浪汹涌滔天,阿萦悲哀又甜蜜地想,就让她沉沦这一刻吧,如果明天就会结束、如果终有一日会结束,就这一刻便好。 她不知她此时有多美,脸蛋灿若云霞,媚.眼.如.丝,裴元嗣将阿萦抱到那张半人高的落地镜前,在她耳旁细细啃咬亲吻,一遍遍问她,“娇娇,娇娇,喜欢不喜欢?” 桌上一盏小银灯扑闪扑闪,微凉的镜面刺激地阿萦打了个寒颤,阿萦微微睁眼,看清镜面的那一刹脑中上头的醉意顿时清醒了大半,阿萦羞涩、慌乱不已,挣扎着想要躲开男人的桎梏,裴元嗣却一改先前的温柔体贴。 ………………………………………………………… 这夜主院的灯良久方熄,撷芳院里,赵氏躺在贵妃榻上闭着眼睛和薛宁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儿,薛宁婉坐在下首替她捏腿捶肩,委委屈屈地说:“……我想给绥绥用帕子擦擦汗,可绥绥像是不太高兴我打扰到她玩耍,这时候阿萦姐姐正巧瞧着,她许是以为我欺负了绥绥,上前抱走绥绥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走了。” “明明前些时日我和她说笑聊天还好好儿的,怎的今天突然就这样了?”惶恐道:“姨母,您说是不是阿萦姐姐她误会我什么了,我要不要明天亲自去找她和绥绥赔个不是?” “前些时日还好好儿的,今天突然就这样了”,这话是什么意思,无非是说阿萦被扶正了腰杆子直了硬了,都敢给太夫人疼爱的外甥女使脸色了,赵氏却不以为意道:“赔什么罪,有我在她不绝敢看轻你。” 又睁开眼看着薛宁婉嘀咕道:“说来也怪,绥绥这孩子跟谁都要好,偏同你对不上眼,那小丫头就是她的命根子,既然合不来你也犯不着去找不自在,等过些时日我给你定下一门好亲事,你嫁过去做堂堂正正的夫人,何必跟她一个见识短浅的计较?” 薛宁婉不想嫁出去,嫁出去了她还怎么向裴元嗣和阿萦报仇,姐姐尸骨未寒,她势必要让阿萦身败名裂方能消解心头之恨! 薛宁婉便急急朝着赵氏撒娇道:“姨母,婉儿还不想嫁,婉儿还想再陪您几年,莫非是您厌弃婉儿了,想早早把婉儿嫁出去?” 赵氏含笑道:“看你这孩子就还没长大,你都十六了,这个年纪嫁人刚好,再说早早定下亲事,先占下那些出类拔萃的少年郎,莫要让他们被旁的女子抢走了才是正理儿。” “听姨母的,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薛宁婉险些咬碎一口银牙,面上却故作娇羞道:“既如此,婉儿都听姨母的。” 92. 第 92 章 闹鬼 寒瑟的秋风中透着丝丝的凉意,今日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繁华热闹的长安街市行人商旅往来络绎不绝。 茶肆中,陈裕坐在角落里守着一碗浓黄的茶,耳旁是商贩们刺耳的吆喝声,陈裕的眼神却呆愣愣地盯着茶肆对面的一家名为“暗香来”的脂粉铺,心早似那风卷的枯叶般飞往了天外。 “夫人慢走,您有空常来!” 也不知等了多久,只见那装潢精致华贵的脂粉铺中走出一行人,五六个丫鬟簇拥着前头一个锦衣华服的贵妇人,那贵妇人生得冰肌玉骨,雪肤花容,格外娇媚美丽,系着件绿底银丝绣的白毛狐狸披风,烟柳色百蝶锦缎马面裙,一头乌发珠翠,在人群中甚是惹眼,一眼看过去陈裕的眼珠子都挪不动了,腾得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邻桌的客人见状也瞟向了门外,面上闪过一抹惊艳,笑着打趣道:“漂亮吧?穷秀才,那卫国公夫人可不是你能肖想的,哈喇子收收吧!” 陈裕守在这茶肆中等阿萦已经蹲守了整整一个月,三年前他被裴元嗣赶出京城,直到三个月前才敢从外地偷偷回到京城,这三年里他一事无成,功名无法考取,穷困潦倒,离开京城时爹娘塞给他的三十两银子也早就花得分文不剩。 体力活实在干不了,他卖过字画、当过教书先生,后来私塾关了,他只能去大街上给人写家信挣些小钱。最穷的时候是躺在桥洞底下过的冬,而这一切都是拜那卫国公裴元嗣所赐,陈裕像只灰溜溜的过街老鼠,他回到京城自然不是为了向裴元嗣报仇,因为他也没这个能耐。 陈父这几年仕途不顺,去年的京官九年考满中被长官判了个不称职,之后长官又随意寻了个理由将陈父一贬再贬,从六品的礼部主事直接贬成了九品的太常寺司乐,一个九品的芝麻官,管的还是陈父从未接触过的礼乐! 陈裕父子抑郁不得志,家中穷得快要揭不开锅,莫说陈裕不回来,他回来陈家多一双筷子白吃干饭,愈发养不起一家人,没办法陈裕只好去了一家木匠铺给人打下手干体力活儿,一个月撑死能赚半吊钱。 那木匠铺就在这条长安街上,一个月前傍晚陈裕从木匠铺下值回家,在路上偶然遇见一位背影极像阿萦的女子,然而等他急急追过去的时候,那辆宽敞华贵的大马车早就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了! 陈裕遂四下打听,这才得知他离开这三年阿萦竟颇得卫国公宠爱,一路扶摇直上,生下世子与卫国公长女,儿女双全,从良妾、贵妾到前些时日被一举扶正为名正言顺的卫国公夫人 陈裕心里既羡慕又夹杂说不清道不明的妒忌,他在此蹲守一个月无非是为了求见阿萦一面,求阿萦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两人曾经有过婚约的份上给他口饭吃。 照阿萦如今的身份,便是她吃大鱼大肉从嘴边给他留一口小小的汤他这辈子都能温饱。 想着,陈裕抓起桌上的布兜便急切地追了出去。 那马车里外围着七八个高大结实的武婢与小厮,陈裕不敢大声呼叫,只敢追在那马车后面累得气喘吁吁。 直到马车行出了人流如注的长安街,绕到一处人烟稀少的胡同巷子里,陈裕才敢出声喊道:“阿萦,阿萦,阿萦!” 阿萦隐约听见车后有人唤她闺名,似乎还是个男人。 她疑惑地撩开帏帘,紫苏也探出头去,“这声音有几分耳熟。” 阿萦也觉得像是熟人,一时却又想不起是谁,她示意车夫将马车停下,就见后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过来一个形容邋遢,衣衫破烂的男人。 侍卫们一见都拔刀出来将陈裕拦住,陈裕差点吓尿了,忙跪地求饶道:“大爷饶命,小人不是坏人,小人是车内卫国公夫人的故人,求诸位大爷姐姐们别杀小人!” 紫苏下了马车,扬声问道:“既是故人,为何不报上名来,否则我们夫人怎知你是谁?” 陈裕虽从见到阿萦到现在未曾听阿萦说一个字,便已被阿萦浑身的气派给震慑住了,他哆哆嗦嗦地抬起头,再对上阿萦那双杏眼的一刹那,下意识嘴角赔出一个讨好的笑来。 “阿萦,你,你不记得我了?我,我是陈,咳,陈裕……”话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越来越低。 还真不是阿萦故意不想认陈裕,实在陈裕这几年变化太大了,原本一头茂盛的黑发愁得掉了两撮在头上绑着,白皙俊秀的脸也被日头晒得又黑又粗糙,身上套着件洗得掉色的青色直裰,却绷得紧紧的,显得十分捉襟见肘。 穷是真穷,发福也是真发福了,饥一顿饱一顿很难令人身材不走样,不过短短三年当年那个侃侃而谈玉树临风的白面书生就为生计奔波被磋磨成了邋遢汉子。 陈裕见阿萦皱眉不语,担心阿萦故意不想认出自己,忙从怀里掏出个布兜子道:“阿萦,这里面是你当年最喜欢用的瑞脑香,你忘了有一年夏天你做了这香囊送给我,香囊里面装的就是瑞脑,你还说这香开窍醒神,把它挂在腰上晨间门夜间门读书效果再好不过!” 又痛哭流涕道:“阿萦啊,三年前那信的确是我写给你的,可我当时只是想帮你,我一进那屋就不知道怎么的就迷糊了,你当时不是也……” “住口!休要胡说八道!我们夫人何时给你做过香囊,我看你这穷酸的登徒子是想败坏我们夫人的清誉,来人,快将这又蠢又坏的闲汉给我叉出去!” 紫苏眼看陈裕就要说错话泄漏当年之事,急忙故作气愤打断道。 侍卫过来提着陈裕就将他往外拖,陈裕吓坏了,还以为阿萦是介意三年前他对她意图不轨之事,忙苦苦哀求阿萦再给他一次机会,日后他一定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云云。 “等等。” 阿萦一声令下,侍卫们都停了下来,陈裕惊喜地朝着车窗的方向看去。 阿萦却早已放下了帏帘。陈裕于她而言就是块狗皮膏药,是她前半生的污点,此人心胸狭隘,目光短浅,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换作是以前,阿萦必定会毫不犹豫地动手除去陈裕,免得这厮再爬来污她的眼睛。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阿萦如今有儿有女,她不想再杀人造业障。二则当年的事情早有定论,陈裕一个卑鄙无耻的伪君子说什么样的话来攀咬污蔑她都有可能,裴元嗣对她言听计从,不可能会听信他的话,便让紫苏给陈裕递了只钱袋子。 紫苏将钱袋子扔到陈裕面前,语带警告道:“我们夫人虽不认识你,可她心善,怜贫惜弱。” “但我们国公爷可就不同了,他可是素来雷厉风行,眼里揉不得沙子!” 陈裕记起裴元嗣来,身子哆嗦了一下,忙磕头道:“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小人从今往后再不敢来打扰夫人,夫人大恩大德小人此生没齿难忘……” 等陈裕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阿萦一行的马车早已经驶远。 陈裕将钱袋子掂量了几下塞进怀里,嘀咕着啐骂阿萦道:“当初这信我看分明就是你写来勾引我的,不过是卫国公被你美色迷惑听信谗言,指不定这沈氏是死在谁的手里!” 说罢冷笑一声走了。 陈裕离开之后,薛宁婉和刘妈妈才从一侧的小巷子中走出来,刘妈妈主动解惑道:“如果奴婢没猜错的话,这人应当便是她曾经的未婚夫陈裕,听说三年前沈明淑在庆国公府用迷香陷害她与陈裕,想引来大爷捉奸,不成想却被大爷识破奸计,被禁足于院中。” 薛宁婉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这位故人,果然还是故人最了解故人,妈妈听见了他说的没,连那沈明淑都是死在她的手中,好一个卫国公夫人,从一个沈家卑微的庶女扶摇直上成了卫国公夫人,这样的女人你能说她手里没有过人命?” 薛玉柔和薛宁婉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由于两人生母去世得早,父亲薛荣很快另娶继母,继母苛待姐妹俩,薛玉柔生前便格外护着薛宁婉,姐妹两人相依为命,感情十分深厚。 刘妈妈坚信薛玉柔就是死在万贵和沈明淑手里,当时的阿萦远在灵州,根本没有能力参与其中。 但薛宁婉偏偏不信,她多次跟踪阿萦,在刘妈妈面前给阿萦穿小鞋上眼药,时日一长,刘妈妈不禁也开始动摇。 刘妈妈犹豫道:“此人穷困潦倒,面相虚伪狭隘,说不准他刚刚说的话都是猜测的气话。” “那妈妈又该怎么解释她在万福寺中供奉我姐姐的长生牌位?倘若她沈萦心里没鬼,我姐姐的死又于她何干?她何必每年都在寺中为我姐姐的牌位添香油钱!” 刘妈妈语塞,知道阿萦给薛玉柔在寺里供奉牌位,还是上次两人偷偷跟踪出门的阿萦无意间门发现的。 薛宁婉又说道:“妈妈好生想一想,沈明淑既要陷害于她,必是要提前设计精心谋划,为何最后又会被表哥识破她的奸计?” 沈明淑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显然,这个看似最为柔弱无助的阿萦才是这场事件中最大的获益者。 既得到了裴元嗣的怜惜,又挑拨得裴元嗣与沈明淑两人离心离德。 直到最后用她姐姐和顾三娘的死彻底扳倒沈明淑,踩着她姐姐的尸骨上位。前世的阿萦今日早该命丧黄泉,死在沈明淑手中,前世的刘妈妈也早就该被庆国公沈文铖灭口,为何这一世阿萦不仅活得好好儿的,还风风光光地当上了卫国公夫人? 为何这一世刘妈妈没有去顺天府报案,偏偏在路上遇见一个汉子,在那汉子祖上旧事的惊醒下去了卫国公府,平安顺利地替她的姐姐伸了冤? 倘若说这一切都是巧合,沈萦心里没鬼,又为何要在万福寺中供奉她姐姐的牌位? 除非,沈萦与她一样重生过一回,这一切的疑问才有了解释。 薛宁婉神色冰冷,有刀锋般的寒光从眼底一闪而过。 - 当夜,薛宁婉就做起了“噩梦”。 半夜她从床上叫喊着醒过来,刘妈妈急急忙忙进来,抱住冒了一身冷汗的薛宁婉不住安抚。 薛宁婉哭得泣不成声:“妈妈,姐姐刚刚给我托梦了,她说她就是沈萦和沈明淑将她一道害死的!” 刘妈妈大惊失色,慌忙捂住薛宁婉的嘴道:“姑娘,咱们现下无凭无据,这话可要慎言,莫要让太夫人听见才是!” 薛宁婉泪眼濛濛地点了点头。 她连续装着做了几夜的噩梦,脸色憔悴消瘦,连赵氏都看了出来,又听说她这几天晚上半夜总是喊着大外甥女的名字从梦中惊醒,担心薛宁婉忧思成疾,便请了大夫过来给薛宁婉开药医治。 薛宁婉乖乖配合吃药,她当然不会说薛玉柔给她托梦她是被阿萦和沈明淑一起害死,只和赵氏哭诉姐姐是冤死,她在九泉之下徘徊不得转世,求妹妹给她伸冤她才好入轮回道。 老人家都迷信,赵氏面上安慰了薛宁婉别怕,背地里却犯起嘀咕:那罪魁祸首沈明淑和万贵明明早就死了,为何玉柔总说她不能转世,这是个什么道理,难道是先前给玉柔烧钱烧少了? 心里不安,赵氏便去了一趟她常去的万福寺花大价钱设下水陆道场给薛玉柔连做了三天三夜的法事,以超度亡灵,帮薛玉柔转世投胎。 哪知薛玉柔似乎是不满意赵氏对她的交代,就在法事做完的当夜,原先她住在撷芳院的西厢房便闹起了鬼。 有值夜的小丫鬟说她半夜里解手路过西厢房时看见西厢房里竟影影绰绰亮着灯,小丫鬟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凑到窗上想仔细看看是不是起火了。 自从薛玉柔死后赵氏不想触景伤情便命人将西厢房给封上了,西厢房不该有人气儿才对,忽有一阵阴风从小丫鬟后背吹过,小丫鬟战战兢兢提着灯走过去,戳破淡白色的窗纱,而后看见了令她毕生难忘的一幕—— 一个白衣女子坐在桌前,长发披肩,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长长叹息,而后她背后像是张眼睛似的蓦地向后朝小丫鬟看过去,小丫鬟当即吓得失声尖叫,哇哇叫着丢了灯笼撒腿就跑! 翌日,撷芳院西厢房闹鬼的事情就传遍了卫国公府。 赵氏半夜没关好窗偶染风寒抱恙,阿萦和陆氏一齐来到撷芳院,两人先探望过了赵氏,赵氏眉头紧锁地躺在床上一语不发,而薛宁婉神色憔悴,一见两人进来便哽咽道:“一定是姐姐的魂魄!我,我前些天还梦见了姐姐和我托梦,说她死得冤枉让姨母为她伸冤,如果是巧合,这世上的事情怎会这般巧!” 小丫鬟也跪在地上哭道:“奴婢以身家性命担保,奴婢绝对没看错!” 阿萦和陆氏遂来到西厢房,命两名小厮将西厢房的门锁认真检查一番,小厮看过后道:“夫人,三夫人,这门锁并无被撬开损坏的痕迹。” 门锁没有被撬开损坏,要么说明打开这扇门进去的“女鬼”是熟人,她手里握有西厢房门的钥匙,并且她很有可能并不是一个人作案,打开门锁进去之后她的同伙再将门锁上,伪造出“女鬼”穿门而入的假象。 要么则是“女鬼”不是通过门进去的,或是窗,或是其他的方式可以不损坏门窗。 阿萦和陆氏领着一群人进去四下查看,并未发现屋内有翻动的迹象与丢失的物品,而小丫鬟指认的那女鬼所坐的桌椅上也依旧蒙着一层灰尘,仿佛昨夜根本无人坐在此处。 一无所获,阿萦和陆氏只能持与赵氏一样的观点,那就是小丫鬟半夜解手头脑昏沉以致看走眼了,西厢房并无女鬼,女鬼是小丫鬟臆想出来的。 毕竟满府里看见女鬼的只有小丫鬟一人,就连薛宁婉也只是做梦梦见薛玉柔罢了,没有人能够证明小丫鬟所言属实。 阿萦安抚了薛宁婉和受惊的小丫鬟,并赏赐了一些安神镇定的汤药,体恤地让小丫鬟回家暂歇几天缓缓神。 回到锦香院天色已经接近傍晚,紫苏和桂枝两人都觉得身后凉飕飕的,等桂枝下去准备晚膳之后,紫苏悄悄地问阿萦道:“夫人,您信鬼神吗,莫非真是这柔姑娘的魂魄回来了?” 可能是吧,毕竟阿萦自己都不知道四年前她是怎样活过来的,有时候她也会想,前世的那些种种究竟是她所亲身经历过,还是仅仅只是一场梦,也许今日的她不过是一缕死而复生的魂魄? 既然她都能活,薛玉柔变成魂魄又有何稀奇? 至于薛玉柔究竟是怎么死的,只有阿萦与周文禄心知肚明。 沈明淑和万贵已死,薛玉柔却仍然喊冤,除非她想索命的那个人是她沈萦。 念及此,阿萦决定明日找借口就让周文禄来一趟卫国公府,听听最近他有没有遇见什么异样。 她边想边往内室走,紫苏先她一步进去,替她从衣橱拿来新衣服,念叨着那西厢房不干净,得先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去去晦气。 阿萦由她去了,紫苏将衣服拿过来挂到衣槅上整理,突然猝不及防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啊!!” “怎么了?”阿萦快步走过去。 紫苏浑身直打哆嗦,面无血色地从那件粉红色褙子的袖口抽出一条染血的白绫帕子。 阿萦将帕子夺来展开,只见帕子上绣功工整精致地绣着一簇三朵的梨花,花底以鲜嫩绿叶相称,再用黑线绣上一枚小字,正是薛玉柔的闺名中的“柔”字。 而白绫帕子的中央,却用已经干涸的血渍凌乱地写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冤”! 阿萦下意识将帕子放在鼻间门细细嗅了嗅,出乎意料地闻到一股极淡的、熟悉的香气。 阿萦的杏眼慢慢地眯了起来。 紫苏则惊恐地看向了阿萦,结结巴巴道:“夫、夫人,这个柔姑娘的魂儿,难不成还真,真回来了?可是她,她与您素日无冤往日无仇的,莫名其妙来找您做什么!” 显然,紫苏也是被这柔姑娘神出鬼没的“魂儿”给震吓住了。 93. 第 93 章 陈裕自以为抓住了阿萦的…… 自西厢房闹鬼之后,事情渐渐发展地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短短数日之间府内流言四起,纷纷有仆妇和婆子私下议论说“撞.鬼”。有时半夜解手或值夜落钥时从西厢房经过会听到有绣花鞋踩在地上的脚步声,有时候又似乎能听到有女子在屋子里烦躁地走来走去,长长叹息,有时候又听那女子低声哭泣说她冤枉,求姨母为她做主昭雪鸣冤之类的话。 连裴元嗣都听闻了些风言风语,认定是有人在府内装神弄鬼,下令命三七与决明彻查此事。 这女鬼似乎怕人烟气儿,三七与决明在后宅女眷及诸位丫鬟婆子房里查了个遍,没搜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夜里守株待兔的这几日那女鬼就愣是不来,西厢房中安安静静地连个鬼影儿都不见。 就在三个月前,南直隶镇江府有猎户报官说是在一处荒山上发现有人被猛虎饿狼撕碎的尸体痕迹,查看死者衣服里的牙牌后确认死者乃是官府通缉的要犯徐瀚的尸体。 牙牌是本朝官员的身份印信,基本上每个官员都会有一张自己的牙牌,上面刻着官员的姓名、官职及履历等。 当初徐瀚曾在工部任职典簿,后被革职赶走,而猎户献上那张牙牌上刻着的确为徐瀚本人的履历。 可惜徐瀚的尸体已经被野兽撕咬成碎片,除了身上一张早就被磨损的破旧牙牌根本无从辨认死者是否确为他本人。 裴元嗣甚至怀疑是徐瀚根本没死,而是借假死金蝉脱壳躲避官府追捕,再混入卫国公府装神弄鬼。 可能的确是他想多了,决明将府里上下搜了遍都没发现徐瀚的影子。没奈何,既寻不到鬼,裴元嗣便命人将西厢房前前后后的门窗皆以木板钉死,任何人都不许靠近这间屋子,并严令禁止日后再有人在府内谈起“女鬼”。 赵氏也请道士到撷芳院做了几场法事,此后事情逐渐平息。 某日阿萦领着绥绥和昭哥儿去东宫赴宴,太子妃盛情邀请阿萦在东宫吃了顿便饭,再派人护送阿萦一行回卫国公府。 回府时庭院已经掌灯,夜如浓墨漆黑,朱奶娘抱着困倦的绥绥走在后头,阿萦抱着昭哥儿走在前头,身后跟着紫苏桂枝与平儿等人。 阿萦借口想在外面散步命其余人等都退下,只留下紫苏一人陪着她在紫园里散散步。 众人抱着两个孩子应喏而退,紫苏则提着灯笼随阿萦去了紫园。 偌大的紫园草木凋零,四处枯黄一片,唯有傍晚的北风呜呜咽咽吹着,听着像是女子在耳旁细弱哭泣,高大漆黑的树影亦宛如人影婆娑窸窣,月光在狭窄的鹅卵石小径上撒下一片凄清的清辉。 忽有人影从两人身后急速闪过,紫苏蓦地提灯向后望去,颤声道:“夫人,您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 阿萦话音刚落,就看见一个长发及地,身着白衣白裙的女子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一旁的草丛中,那女子蹲在地上没绾发髻,半偏着头朝后看向两人,露出的苍白侧脸与半只血红眼珠死死地盯着阿萦,阴测测笑道:“沈萦,你和沈明淑一道害死我,你难道以为我不知道吗?” 她慢慢蹲身起来,张开十根指甲锋利的爪子作势要朝着阿萦和紫苏扑来,阿萦顿时吓得浑身瘫软在地上,捂着眼睛尖叫着大哭起来,“我不是故意要害死你的,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啊啊——” …… 裴元嗣匆匆抱着阿萦回到房内,阿萦身子打着哆嗦,手脚冰冷,神志不清地口中念叨着有鬼有鬼。 裴元嗣担心不已,打发决明赶紧去后街请郭太医。 紫苏吓得也是不轻,脸色惨白地跪在地上说清楚事情来龙去脉,“娘娘盛情款待,夫人不好推却便不注意吃多了,胃口不舒服,夫人说想在府里逛逛,奴婢便陪着夫人去了紫园,走到园子里东西向靠近凉亭的那条鹅卵石小路上,忽然看见草丛一侧站着个着白衣白裙的女、女鬼……” 紫苏一提到这个“鬼”字,阿萦情不自禁又吓得乱叫起来,慌忙躲进裴元嗣怀里梨花带雨地道:“裴郎救我,裴郎救我!我好害怕,我从没害过人,她为什么要来找我索命!不要过来,你别过来!” 薛宁婉扶着赵氏过来的时候便看见男人一只手搂住阿萦的腰肢,另一只手抱住她的头,替她捋着凌乱的发,男人的手臂结实而遒劲有力,将胆小柔弱的女子紧紧护在怀中,口中不住柔声安抚,“萦萦别怕,没有鬼,有我在没人敢向你索命。” 薛宁婉低下头,赵氏在外面咳嗽了几声,进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紫园离着撷芳院近,赵氏一听那熟悉的尖叫声便腾得从床上坐了起来,着人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次撞鬼的人成了阿萦! 赵氏倒不是关心阿萦,她是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忙不迭赶了过来,阿萦看见薛宁婉却再度失控地尖叫起来,一面往墙角缩一面指着薛宁婉道:“就是她,是她要害我,大爷救救我!别过来,别过来啊!” 裴元嗣愤怒地瞪向薛宁婉道:“你是聋了吗?还不快出去!” 薛宁婉眼里瞬间就含了泪,慌张摇头道:“表哥、姨母,不是我,我没有吓唬过阿萦姐姐啊!” 赵氏神色复杂地看着薛宁婉酷似薛玉柔那张脸,叹道:“婉儿,你先出去吧,她不是因为你,恐怕是因为你像……玉柔。” “姨母!” 薛宁婉仍觉委屈,“姐姐究竟是怎么了,又是给我托梦又是出来吓人,再说阿萦姐姐又没得罪过姐姐,姐姐吓唬阿萦姐姐是图什么呀?” 是啊,玉柔和阿萦之前关系泛泛,顶多见过屈指可数的几面,玉柔为何要来吓唬阿萦呢? 翌日,阿萦就发起了高烧,在床上昏迷不醒,为此裴元嗣还特意告了假在家里陪着阿萦。 刘妈妈将这事说给薛宁婉听,薛宁婉冷笑道:“妈妈看见了吧,倘若不是沈萦心里有鬼,那晚又为何要口口声声对姐姐说对不起?” “你初到京城下榻时遇见的那个汉子,必定就是沈萦安排的人,她许是不知在何处偷听到了沈明淑要害姐姐,不仅不加以告发反而助纣为虐,既除去姐姐又除去沈明淑,害得姐姐惨死湖底,真是好一招借刀杀人!” 刘妈妈彻底信了,“没想到她竟是这般口蜜腹剑的人,看着柔柔弱弱又心地善良,却原来都是装出来的!”哀叹道:“都怪我没能力保护好柔姑娘,这才使得柔姑娘惨死,我可怜的二姑娘,她如今可是这国公府名正言顺的卫国公夫人,姑娘你一介寄人篱下的弱女子,我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婆子,眼看大爷和太夫人已经被她迷惑住,你我该如何为柔姑娘伸冤啊!” 刘妈妈并不知所谓的薛玉柔托梦其实是薛宁婉瞎编出来的,她对阿萦为了一己之私助纣为虐间接害死薛玉柔的行为非常愤怒,她想的是若非薛玉柔真的变成了魂魄,又怎会在死后知晓此事前因后果? 必然是因为含恨而死在九泉之下不能安生转世投胎,若不能为薛玉柔伸冤,她先前冒着生命危险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告发沈明淑就变成了一场笑话! “不如咱们直接去告诉太夫人?” “妈妈糊涂了,咱们没有证据,仅仅凭借一个梦和闹鬼如何告发?就算姨母信了,你看表哥那个样子会相信我们吗?他已经完全被这妖女给迷惑住了心智,只怕到时候咱们不仅不能为姐姐伸冤,还得把自己也给搭进去!” 前世的阿萦在薛宁婉进卫国公府时就已经死在了沈明淑手中,裴元嗣在外打仗,赵氏厌恶沈明淑,眼看阿萦又死了,便擅自做主帮裴元嗣纳了她为妾。 可是裴元嗣回来的那晚听完此事之后却是大发雷霆,看都没去看过她一眼,从此后她便一直守活寡,独守空房。 薛宁婉怀疑沈明淑害死她的姐姐,她来到卫国公府就是为了收集证据给姐姐报仇,她恨沈明淑,却更恨对她不闻不问的裴元嗣。 为何他都能接受跟阿萦那样卑贱的女人生儿育女,却不能接受她? 她费尽心思讨好裴元嗣,得到的是他重重的一巴掌和“不知廉耻”四个字的羞辱。 后来刘妈妈的尸身被人找到,沈明淑认罪伏法一杯鸩酒自尽,她是报了仇,随后也被裴元嗣无情地逐出了卫国公府并瞒着姨母给她随便找了个庄稼汉远远嫁了。 薛宁婉不甘心,也许是因为她死后的怨气太重,等她一觉醒来竟然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六岁那年,姨母从家里派人来到江州接她去京城,说要她替她找一份好姻缘,决不能委屈她的外甥女。 本以为熟知前世这辈子她便可以一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替姐姐亲手报仇雪恨,哪知在京城的路上她才从刘妈妈口中得知沈明淑早就一把火自尽死了,而如今卫国公府的当家主母竟是阿萦那个早就该化作一抔黄土的女人! 薛宁婉脑中只想到了一个可能,那就是阿萦同她一样,都是重生过一次的人! 只不过阿萦重生的时间比她早,所以她轻而易举地利用自己的预知得到了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薛宁婉怎么甘心让阿萦踩着姐姐和自己的血肉坐享其成,尤其是裴元嗣显然已经对她言听计从,神魂颠倒。 她薛宁婉得不到的东西,凭什么沈萦就能得到!幸好前世沈萦死得比她要早,她要利用这个时间差将沈萦彻底扳倒。 薛宁婉一想到刚刚阿萦缩在裴元嗣怀里那副柔弱无助的哭泣模样就觉得恶心无比,她不是最擅迷惑男人装可怜无辜吗,那她就偏要揭穿她的真面目、让她身败名裂一无所有,将欠她和姐姐的新仇旧账一起算! - 归仁院。 阿萦睁着双眼躺在床上,杏眼一片澄澈清明,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外毫无神志不清的病态。 平儿跪在地上回话道:“夫人猜的不错,昨晚闹鬼这事只怕十有八.九就是那表姑娘搞的鬼了。” 昨晚阿萦借口吃撑了散步只带上紫苏一道去了紫园,平儿回到归仁院后又从后角门偷偷溜了出来,绕小路躲到紫园的暗处。 紫园和撷芳院离得很近,果不其然,刘妈妈就发现了独自在外散步的两人,薛宁婉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她背着一只包裹在刘妈妈的掩护下来到花园一处没人的角落里换上白衣白裙,再将脸用□□涂得死白,打散发髻披下长发找了一处草丛躲了进去,就等阿萦过来时撞鬼吓出阿萦的心里话。 只是薛宁婉和刘妈妈千算万算没有算计到,这一切早就被阿萦识破,提前安排平儿全都看见了去! “夫人是从什么时候怀疑上她的?” 平儿退了下去,紫苏疑惑地问阿萦。 薛宁婉既然敢利用薛玉柔来吓唬阿萦,紫苏想可能是薛宁婉知晓一些薛玉柔之死的内情,这内情还极有可能就与夫人有关。 至于何处有关,紫苏就不敢再多嘴问了。 阿萦嗤笑道:“如果真是鬼,又如何会怕人?大爷命三七决明日夜守着西厢房,那鬼就不敢出现了,我看有鬼是假,装神弄鬼才是真!” 再说,真是薛玉柔的鬼魂来找她索命又如何,活着的时候便斗不过她,死了还想装神弄鬼来吓唬她? 阿萦冷笑一声,既然薛宁婉找死,就不要怪她手里再多条人命了。 - 腊月十三,大雪。 京城一片银装素裹,千里冰封,脚下积雪一指厚,踩在地上咯吱咯吱作响,陈裕穿着一身厚厚的棉衣朝他在长安街用阿萦给的银子买下的杂货铺走去。 阿萦给了他五十两银子,拿到钱之后陈裕立即就跑去了京城有名的青楼怡红院在里面快活了三天三夜,出来之后他先回家给了爹娘五两银子买油盐酱醋,最后拿着剩下的三十五两银子来到了长安街,用二十两银子买了这件转卖的杂货铺。 陈裕想着以后洗心革面,好好做生意。 铺子里有一个跑腿的小厮,见他进来便殷勤地唤东家给他端茶倒水,陈裕在屋里坐一会儿就坐不住,眼神总是往外面飘忽,想到昨夜梦中阿萦楚楚可怜地唤他陈郎,后悔当初没有嫁给他,与他共赴巫山。 可惜梦太短暂,醒来只有空荡荡又冰冷的床榻。 陈裕双腿不停使唤地走了门,向着阿萦开的那家名为“暗香来”的脂粉铺走去。 其实长安街这地段寸土寸金,这杂货铺在别处可能十两银子就能买到,但陈裕为了能偶遇阿萦与阿萦再续前缘,宁可花双倍的价钱咬牙在长安街买下了这件杂货铺。 今天,他能再见到阿萦吗? 不知是不是夜有所梦日有所梦,美梦成真,陈裕竟当真看见一辆标着卫国公府徽记、后头跟着两个丫鬟的大马车从他的铺子门前经过! 陈裕想也不想就追了出去。 这辆马车和阿萦上次坐的那辆马车几乎一模一样,同样是淡青色的帷帐,陈裕下意识地认为马车里面坐的是阿萦,否则这人又为何会出现在暗香来附近?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那帏帘在他这个念头刚落下后背一只纤纤柔荑轻轻挑了起来,纤瘦窈窕的后背和白皙的肌肤、那头乌黑丰茂的发,一看就是阿萦,他绝不会看错! 陈裕心口砰砰直跳,情不自禁地追了过去。 马车却并未停在暗香来门前,而是一路向动出了长安街,最终停在一座名为慈云寺的佛寺前。 “阿萦”扶着两个丫鬟下了马车,身上披着一条绿底的白狐狸毛披风,行动间露出淡粉色的裙摆款款,莲步微移进了佛寺内。 陈裕心内暗喜,落后几步,悄悄跟着“阿萦”走了进去。 这“阿萦”自然不是真的阿萦,而是故作乔装打扮后的薛宁婉。 薛宁婉自那日偶然撞见陈裕与阿萦私会后便命刘妈妈买通了陈裕的贴身小厮阿城。 她便发现陈裕总时不时跑到阿萦开的那家脂粉铺前走来走去,并且晚上会做春梦,梦里哭着喊着的还是阿萦的名字。 薛宁婉暗自咋舌,这沈萦真真是好手段,居然能迷得男人们一个个对她神魂颠倒,这陈裕就是因为阿萦才被裴元嗣贬出京城整整三年,没了前途跑了媳妇,还能如此色令智昏对她念念不忘。 活该被她借刀杀人。 薛宁婉走进了大雄宝殿中。 上完香,她又去了僧人安排的净室中打坐和抄写佛经。 她的两个丫鬟就守在窗下,伺机等着陈裕靠近。 察觉到陈裕过来之后,其中一个绿衣丫鬟便佯装不解道:“刚才夫人在宝殿里念叨什么,你听见了没?” 蓝衣丫鬟四下看看,拉着绿衣丫鬟走到后面的榆树,“听见了,夫人说她在为沈氏和薛氏赎罪,求玉柔姑娘和长姐不要记恨她!”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最近府里都在传玉柔表姑娘的魂魄在底下不得安生,托梦给宁婉姑娘哭诉自己死的冤枉求太夫人为她鸣冤,还化为厉鬼来吓唬了夫人一次,难不成这表姑娘的死真与咱们夫人有关?” 蓝衣丫鬟心有余悸道:“主子的事情,咱们哪个敢说?若是玉柔姑娘不是死得冤,为何这么多年仍在地底下不得安生?这事我虽是不敢确定,不过有一事,我觉得八成就是夫……” 蓝衣丫鬟欲言又止的模样勾起了绿衣丫鬟的好奇心,绿衣丫鬟催促道:“你快告诉我,别藏着掖着说话说一半!” 蓝衣丫鬟像是极不情愿的模样,最后说道:“这可是你要听的!” 绿衣丫鬟忙不迭点头。 蓝衣丫鬟压低声音小声道:“在沈氏纵火的当夜,我那在庄子里做丫鬟的妹妹看见了一位身形极像夫人的女子,第二天一早她便捡到了这个交给我!” 蓝衣丫鬟和绿衣丫鬟身影交叉挡着,看不清是什么,陈裕便躲在树后头伸长脖子想去看。 只听蓝衣丫鬟说道:“这香囊是夫人的香囊,在夫人看过沈氏当夜沈氏就在庄子里燃火了,你说沈氏真是自尽,呵,我看未必!” “我看你是你疯了!这香囊你还敢留着不赶紧丢掉销毁,万一被夫人发现,仔细你小命难保!”绿衣丫鬟急道。 两个大胆的丫鬟便如是避人耳目将香囊偷偷埋在了院里的榆树下以销毁证据,半个时辰后薛宁婉戴上兜帽从净室出来,宽大的帽檐几乎将薛宁婉的大半张脸都遮挡地严严实实,红唇雪肤却使得陈裕笃定他没认错人。 于是薛宁婉一行离开之后,陈裕偷溜到榆树下将两个丫鬟那只埋藏颇深的海棠金丝纹路香囊挖了出来,一看这绣工和布料,还有香囊上阿萦最喜欢的海棠,确实跟几年前阿萦给他做过的那只大同小异,再相似不过。 陈裕自以为抓住了阿萦的把柄,攥着香囊得意一笑! 94. 第 94 章 男人没有不好色 辽王叛乱之后成嘉帝安排了周王前往云南乐安就藩,随后在十一月与内阁、兵部和都督府联合拿出了朝廷军制改革的方案。 从上次与辽逆一仗中裴元嗣便能觉察出卫兵们承平日久骨头酸软,许多士兵上战场连刀枪举不稳,郭允不听他的号令夜袭江陵时面对毫无防备的江陵叛军竟能被打的丢盔卸甲毫无反手之力,着实是奇耻大辱! 设立卫所毕竟是太.祖皇帝老人家定下的祖制,祖制不可废,何况全国上下两京一十三省两千多个卫所共计三百万余的卫兵想要一时废黜亦是绝不可能,于是成嘉帝决定在卫所的基础上试行招募制,即募天下军余民壮为兵。 这些招募出的士兵隶属各地总兵,而总兵同时又由皇帝派遣去的监察御史与当地的卫所指挥使相互辖制,以形成平衡之势,必要时卫所士兵与招募的士兵混编出战,由朝廷发放军饷供养,分派各地戍边番操,无复休息之余。 裴元嗣和兵部负责给成嘉帝安排各地需要招募的士兵数量,成嘉帝派遣监察御史与兵部主事前往各地广招募兵,南来北往的条陈文书与人事调动积压在大都督的案头,裴元嗣白天处理公务,晚上就将公文都搬到了卧房批阅以方便照顾阿萦,便是过年也不得闲。 自从撞见薛玉柔的鬼魂之后阿萦昏昏沉沉在床上病了十来日才好,由于快要过新年,兖国大长公主便命陆氏协助大病初愈阿萦管理卫国公府。 许是因为前段时间府里闹过鬼,这段时间裴元嗣又极忙,头一回卫国公府的新年过得并不热闹喧阗。 大年初一到初七裴元嗣休沐,初一这一天从大清早开始各府的亲戚朋友和裴元嗣的朋友同僚们便轮番上门来拜年。 一直忙到下午人才散了不少,忙归归,卫国公府终于有了人气儿。 阿萦累得腰酸腿疼,心里却畅快,因为是亲姐弟,得闲后便索性直接歪在暖阁的罗汉床上陪着沈玦说话。 沈玦今年又长高不少,十七的少年郎恰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姐弟两人各自继承了爹娘的美貌,与阿萦的娇柔妩媚不同,沈玦沾了年幼体弱的缘故,肤色极白,气质清冷,如一丛冷傲秀美的修竹挺拔屹立。 这次来卫国公府不少拜年来的夫人小姐们见着了少不得都得多看两眼,向阿萦打听这少年来历。 不过一听沈玦是阿萦的弟弟,一个身体并不太康健的少年,夫人们心内纷纷大为失望遗憾,小姐姑娘们却对沈玦生出了怜爱与敬佩之心。 这不,阿萦不在的这段空暇就有好几个不小心“迷路”的小姑娘们来到暖阁向着沈玦问路,桂枝将这事儿当成笑话说给阿萦听。 沈玦被主仆两人打趣地都有些不太自在了,无奈道:“姐姐,我对她们并无心思。” 阿萦瞥向一旁低头不语,神色却黯然郁闷的福儿。 福儿今年五月及笄,快要十五岁,是可以出嫁的年纪了。小丫头小的时候就能看出来是个美人胚子,脸蛋红润,杏眼圆圆,一头青丝浓密乌黑。这几年看着像是长大了,身体开始抽条,腰肢变得纤细,垂着的侧脸露出一截圆润娇憨的下巴,看着倒有几分小家碧玉大姑娘的模样了。 阿萦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福儿,随后给桂枝使了个眼色。 桂枝就借口领着福儿走了出去。 “福儿今年就要及笄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阿萦敛去笑意,开门见山地问道。 沈玦本想等福儿及笄了再与姐姐谈及此事,所以当初就一直没和阿萦说实话,没想到姐姐如此聪慧敏感,居然这么快就看了出来。沈玦耳根便不由自主地红了红,对上阿萦郑重的眼神,立即正色道:“等福儿及笄了,我会亲自带上聘礼去周家提亲。” “你真的想好了要娶福儿,日后不会后悔?” “我想好了,深思熟虑,不会后悔。福儿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她也从未想过要弃我去寻旁的主子,我……我恳求姐姐能够答应弟的要求,允我娶福儿为妻!” 阿萦不是不想答应,她是担心两人日久天长在一处生出来并不是情分,而是弟弟对福儿的习惯、依赖和感激。 倘若以后弟弟再遇见出身更好、更漂亮且更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在旁人的指指点点与说三道四下会不会改变心意,辜负福儿? 阿萦早已经将周文禄和福儿视作自己的兄长和妹妹,她不忍心看着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弟弟妹妹两人反目成仇。 …… 院外,福儿垂头丧气地用树枝摆弄着廊下一只白白胖胖的雪人,周文禄说道:“夫人不同意一定是有她的考量,咱们做奴才的就不该去肖想主子,你犯了大忌讳,怎么能妄想做五少爷的妻子?五少爷年纪轻轻就是秀才,往后的前途和出息都不是你我能高攀得起的。” “不说近的便是说远的,咱们周家比起那些京城的大家闺秀们差了多少,五少爷现在喜欢你很可能是因为他见过的女子少,等日后他入朝为官,你就能保证五少爷不会后悔这门亲事吗?” 周文禄苦口婆心地劝着妹妹,他自然不是质疑沈玦的人品,而是话糙理不糙,不想到时候两个年轻人追悔莫及,互相折磨,可福儿听了就是很难过。 她和沈玦也能称的上青梅竹马了,她知道如果没有阿萦周家不会过得越来越好,自从谭氏死了之后周文禄就回沈家做了大管事,因为得罪孙诏担心被他报复,阿萦年前陆续在沈玦身边又另外放了两个信得过的小厮,一共四个小厮照料沈玦的日常起居,而她这个原本少爷身边最为风光的贴身大丫鬟反而变得越来越可有可无。 福儿小声嘟哝道:“哥哥只知道这样劝我,既然如此这么多年来你又为何不娶嫂子?哥哥在教训我之前还是先以身作则才更有说服力!” “你——” 周文禄大吃一惊,忙四下查看有无其他人偷听到,旋即拉着妹妹走到没人的地方严厉地训斥她道:“你这张嘴!这话若是旁人听见,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福儿低头道:“我知道分寸,我没和别人说起过,连少爷都不曾,我就是不想哥哥再这样空等下去……” “好了!”周文禄冷声打断福儿道:“福儿我告诉你,你不要怪哥哥心狠,就算夫人同意了这事,我也绝不会同意!你年纪不小快要及笄了,等会儿我就去求夫人让你过完年收拾行李回家待着,我让娘给你说一门亲事,你不嫁也得嫁!” 周文禄怒而拂袖离去,颂哥儿过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坐在冰天雪地里偷偷抹泪的福儿,颂哥儿走过去笑着问:“大过年的你蹲在这儿哭什么?” 福儿将脸埋进腿间,捂着脸转了个方向继续哭。 颂哥儿想伸手拍拍福儿肩膀安慰她,一想到上次他不过是逗福儿开了两句玩笑沈玦就眼刀子直剜他,只得将手尴尬地收了回去。 “是阿玦欺负你了,福儿妹妹你别哭了,你心里有什么委屈告诉我我去给你做主!” “不是。”福儿闷声道。 “那是出什么事了?” “五爷有喜欢的女子吗,如果这女子出身卑微,又笨嘴拙舌,没有丝毫大家闺秀的风范,你的家里人也全都不满意她,你还会愿意娶她为妻吗?” 颂哥儿愣了一下,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瞧你这话说的,你家姑娘我嫂子出身不也不好,我大哥不是一样不顾反对娶了她,对嫂子百依百顺?”自嘲般地叹气道:“出身高低分的是家世不是人品,就拿我来说吧,出身再好不努力上进最后只能被人叫做纨绔,品格好即使出身不好也自然会有贵人提携,就像金子到哪里都会闪光。” 福儿脆声道:“五爷这叫妄自菲薄,谁说你是纨绔了?纨绔那是整日不务正业吃喝嫖赌欺负人的,就像我们家四少爷和孙阁老家的孙诏一样讨人嫌,五爷人仗义又通情达理,我就没见过五爷这样家世好还没架子的公子哥,五爷不过是书读的不如我们家少爷罢了,我看五爷身体结实,等日后国公爷让五爷去了宫里做勋卫,说不准五爷你得圣上赏识,日后保家卫国,封妻荫子,不输国公爷哩!” “哎呦呦,福儿妹妹这小嘴儿还是这么甜,”颂哥儿捏捏自己身上的肉,趁机和福儿抱怨道:“大哥这几日总抓我去练武,我这骨头都要被大哥给捏碎了,大腿和手臂又软又疼!” “我教五爷个法子,保管五爷回去一试第一天好受许多……” “你房里没丫鬟还是国公府请不起大夫,让你的丫鬟给你捏两下不比她这张笨嘴瞎诌的法子强?” 沈玦不知何时从屋里走了出来,一把将福儿拉到了身后去,阴沉着张脸冷冷瞪着颂哥儿道。 福儿一听这话就有些委屈,“少爷你怎么能说我嘴笨,明明你那天还说我嘴巴最甜……” “住口。”沈玦低声斥道。 福儿瘪着嘴“哦”了一声,乖乖躲到沈玦后面。 沈玦越看颂哥儿越发觉得他像来撬墙角的,颂哥儿则对沈玦盛气凌人的态度很是不屑,冷笑道:“有本事你就让嫂子答应娶福儿,没本事就别光耍嘴皮子骗人家小姑娘。” 看了福儿一眼扭头走了。 福儿不明白这两人怎么说不高兴就不高兴吵起来了,忙拉着沈玦哄道:“少爷别生气,五爷就是过来和我说两句话而已,他刚刚没说您坏话,反而一直安慰我呢……” “你信他说的还是信我说的?”沈玦打断福儿道。 福儿毫不犹豫道:“我自然是听少爷的。” 沈玦嘴角微勾,很快又跨下脸严肃道:“那便是了,日后你嫁了我,我便是你的夫君,除了夫君之外别的男人说的话一概是哄你骗你的,不能信,听明白了没?” 福儿“啊”了一声,急忙反驳道:“那我大哥和爹爹说的话也不能信?他们应该不会哄我呀……” 说完突然就反应了过来,呆呆地瞪大双眼。少爷刚刚说什么,夫、夫君?! 沈玦牵着福儿的手,直接走进了暖阁。 福儿很是不好意思,想把沈玦的手给甩掉,甩了几次沈玦抓的她反而更紧,当着阿萦的面福儿都快哭出来了,阿萦嗔了沈玦一眼,“我和福儿说话,你还在这里傻站着做什么,难道你连自己亲姐姐都不信?” 沈玦看了眼福儿,又看了眼阿萦,这才转身离开。 阿萦笑着让福儿坐下,福儿很是拘束,垂着头不敢说话。 阿萦仿佛在福儿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笑容愈发温柔,“福儿和我说实话,阿玦有没有在没人的时候欺负过你?如果他欺负了你,你勇敢地和我说出来,姐姐不仅不会怪你,还会为你做主。” 福儿忙道:“少爷怎么会欺负我,他、他对奴婢真的很好,不仅教奴婢读书识字,还教奴婢为人处世的道理,奴婢从未遇见过少爷这样好的主子!” 阿萦说的欺负当然不是那个欺负。 福儿听完阿萦解释的意思,脸腾得一下就红了。 沈玦是君子,虽两人每日朝夕相处,却始终与福儿恪守礼节,当然君子也会有情难自禁的时候,偶尔他会用他那张带着淡淡药味的嘴巴欺负福儿几下,吃她的舌头,还夸她小嘴儿比蜜还甜。 福儿难为情地低下了头,羞耻道:“不、不曾,少爷没欺负过奴婢。” 阿萦以为福儿是因她的话而羞涩,遂放了心,打趣道:“别说什么奴婢不奴婢的了,你这丫头越大越见外,日后我们都是一家人,你见了姑姐难道要叫主子?” 福儿难掩惊喜和震惊地看向阿萦,她以为阿萦不会这么简单就同意! 阿萦接着道:“阿玦想尽快和你把亲事定下来,你还有四个月快要及笄了,这四个月就先回周家住着吧,等你及笄之后我会派人去周家提亲,争取明年开春的时候咱们把婚礼办好。” 顿了顿,仍是不放心地问了句,“福儿,你可是要想好了,你真的想嫁给阿玦,不是因为阿玦待你好,你感激他和我才想嫁给他,而是因为你真心喜欢他,才想要做他的妻子,想要与他白头偕老?” “奴婢……”福儿红着脸,鼓起勇气道:“夫人,我想好了,我是真心喜欢少爷,我想嫁给他,和他白头偕老!” - 随后,阿萦又将周文禄叫进来,单独嘱咐了周文禄福儿和沈玦的婚事。 面对阿萦,周文禄就比在妹妹面前气势弱了许多,他不同意这场婚事,就提前设想好了阿萦不会同意,哪里想到阿萦不仅同意,竟还想着尽快将婚事定下! 周文禄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大通,一对上上首阿萦和颜悦色的美丽面庞,嘴里的话就自动悄无声息了。 阿萦关心地道:“福儿明年出嫁,周大哥也得赶紧给福儿找个嫂子呀,不然周家没人传继香火,周叔和周大娘该着急了。” 周文禄低声应是。 阿萦便又和周文禄商议了两人婚礼的事情,以及沈家目前的情况,直到门外传来丫鬟们的叫声,“大爷回来了!” 裴元嗣大步走进来,余光无意瞥见低头规矩站在阿萦下面的周文禄,眉头几无可见地皱了皱。 周文禄退下。 瞧着人走远了,阿萦才笑眯眯地从圈椅上扑到裴元嗣怀里,“大爷回来了!” 裴元嗣将阿萦直接打横抱回内室,两个孩子一大一小就在内室里并排睡着,阿萦急急推他道:“快放下,让绥绥看见又该笑话你和我了!” 裴元嗣抿了抿唇,还是将阿萦抱到了窗下的贵妃榻上。 夫妻两人低声絮絮说着话。 “还要多亏了大爷想的法子,让我把周大哥调回沈家,换两个小厮过去盯着阿玦,瞧瞧他跟福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没有您在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阿萦心情好,便撒着娇在男人唇上轻啄一口。 裴元嗣眼底浮着笑意,摸摸阿萦歪过来的脑袋。其实他也知道,阿萦这么聪明,就算没有他出主意也一样能处理得很好。 “您说,明年开春就成婚,婚事会不会定下的太早了?”高兴过后,阿萦有些发愁地问。 有裴元嗣这个前车之鉴,三十岁的年纪了现在还每夜跟十八岁的少年郎似的如狼似虎地欺负她,她有些担心弟弟会沉迷于男女之事上,荒废学业。 不过她说的委婉了些,否则裴元嗣很可能又要曲解她的意思,以为她又变相讽刺他老了。 先前他总缠着她索求无度,她不过是那天早上没睡好拒绝了他一次他竟就记在了心上,笃定她是嫌弃他老了。 裴元嗣意味深长地看了阿萦一眼,“你要听实话?” 阿萦点点头。 裴元嗣目光便扫过阿萦嫣红水润的唇,领口露出一截凝脂般白皙细腻的肌肤,细细的腰肢高高的峰峦,想到那夜里藏在薄衣下秀美圆润的风光……想了片刻,面上却在她耳旁一本正经地道:“换做是我,我也不想等,早娶早……” 话还没说完阿萦红着脸没好气地按住他的手,“啪”的一声拍开道:“住口,登徒子,谁问你这个了,你也不怕女儿和儿子听见!我弟弟和你才不一样,他比你自律!” “是你说要听实话的,”裴元嗣从后面抱住欲逃的她,大掌在她腰间不老实地来回摩挲着,语气滚烫地道:“男人没有不好色的,若你我刚刚新婚,我一定想法子把你拴在腰上……” 两人躲在帘后偷偷地亲吻,像偷.情一样不敢发出大的声响,良久,阿萦身子绵软地靠在男人的精壮的胸口上,娇吁微微,面若桃花。 “刚刚你家的那个管事,他家孩子多大了,让他孩子进府里陪着绥绥和昭哥儿当个玩伴吧。” 裴元嗣抚着阿萦含着春色的眉眼,漫不经心地说道。 “大爷是说周大哥吧,人家周大哥还没娶妻呢。” 裴元嗣脸一下就黑了,捏着阿萦的下巴警告道:“一个管事而已,日后不许叫再叫他这么亲昵!”又冷笑道:“一把年纪还不娶妻,定是有隐疾,以后离他远一些,不许让他进屋!” 阿萦又好气又好笑,起身嫌弃地推他道:“我家的管事我不见难道大爷帮我见?国公爷呷起醋来可真是不分青红皂白,不如今晚我让膳房给大爷单独倒上一碗好让您吃个够!” 裴元嗣攥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回到大腿上,阿萦害怕被孩子们看见,忙笑着告饶道:“哎呀,我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 “夫君,夫君!裴郎,好姐夫……” …… 解决了弟弟的终身大事,阿萦暂时松了口气。 不过,面子功夫还是得做,阿萦一面故意装出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放松薛宁婉的警惕,一面派人私下盯着薛宁婉。 她发现薛宁婉似乎想利用陈裕来做些什么,陈裕自得了她的五十两银子之后没多久便在长安街离她的脂粉铺暗香来附近盘下了个杂货铺面,两个铺子之间仅隔了一条街。 阿萦想着自己被陈裕这只阴沟老鼠惦记着心里就很是恶心。陈裕不舍得拿钱娶媳妇,就三五不时地逛青楼,薛宁婉使计让人带着了陈裕去赌钱,陈裕很快迷上赌钱,出了正月没过多久这败家子便将手里的余钱输了个精光。 赌场收债的人找上门来,陈裕害怕被陈父陈母知晓,只得将杂货铺卖了抵债,对陈父陈母谎称铺子经营不善被他卖了,准备重新物色一间铺子做生意。 陈父陈母信任儿子,没有多问,陈裕手里没钱又想去赌,发誓要将先前赔进去的钱连本带利全都收回来,结果可想而知。 走投无路之下陈裕再次想起了阿萦。 他想阿萦之所以上次肯帮他,肯定是对他仍旧余情未了,否则那天她大可以将他乱棍打出去! 念及此陈裕便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狂喜!与其向阿萦低三下四求她施舍自己一些银钱,倒不如直接和阿萦摊牌,她杀了人,他手里却握有她杀沈明淑的证据和证人,只要阿萦还想稳稳当当平平安安地做她的卫国公夫人,就绝不会允许他将此事泄露出去! 到时候他会向阿萦讨一大笔银子来封口,再带着爹娘一起远走高飞! 95. 第 95 章 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陈裕算盘珠子打得又响又亮,仿佛自己手里已经有了几千两花不完的银子,他这厢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之中,且说卫国公府,裴元嗣开春之后公务比年前只增不减,每日天未亮便出,天黑方归。 成嘉帝派出去的五名兵部主事与两名兵部员外郎陆陆续续在各地招募了不少的兵源,也有不少不满朝廷兵制改革的州县掀动了叛乱,又很快被朝廷的官兵镇压。 把这些叛乱的守将抄家之后家产尽数充入国库,还能为国家省下一大笔军饷,成嘉帝很是满意。 自李皇后病逝之后的这两年成嘉帝身子一直不好,隐隐有日薄西山之兆,也不知能不能撑到看见国库充盈,军队悍勇,以及小皇孙长大成人的那一天。 除了叛乱,裴元嗣与支持此次改革的一大批官员也都遭到了御史大夫与朝中不少勋贵们的弹劾,弹劾裴元嗣的折子无非就是一条,正妻在世时宠妾灭妻,正妻被休弃后扶妾为妻。 当初裴元嗣为了扶正阿萦为林氏伪造了新的身份,新身份中林氏是山东兖州府人,其父林博袭锦衣卫百户,后被礼部侍郎沈文德看重纳为贵妾。 骂得更难听些的奏章中不知从何处查出了阿萦的母亲林氏并非良家女子,乃是罪臣之女,卫国公娶罪臣之后为妻,是罔顾国法家规、不成体统,实该罢爵革职! 成嘉帝直接批复:证据不足。全力压下所有的奏章。 裴元嗣每日面对慈眉善目的成嘉帝,心内便很是过意不去,唯有更加兢兢业业地替君主分忧。 不久决明从岭南回来,蒋三郎的踪迹他查到了一些线索,遗憾的就是人依旧没有找到,为了不打草惊蛇裴元嗣便将决明召了回来,命他留下心腹不动声色继续在岭南暗访。 孙士廷之所以能屹立内阁多年不倒,除了他自己本身有极强过硬的能力外,这天底下的人脉耳目他手中只多不少,如此一来怕是蒋三郎一家的生死渺茫、凶多吉少。 不过裴元嗣并不担心于此,雁过留声,风过留痕,一个人即使再手眼通天,只要做过的事情就不可能将所有痕迹抹去。 孙士廷是两朝元老,想要拿捏住他的把柄不容易。 裴元嗣查到过一桩陈年旧事,早年孙士廷认定体弱多病的太子寿数不永,对太子颇为不尊重,还曾当众训斥过年仅八岁的太子,此人看似圆滑,其实心胸狭隘。成嘉帝一共就这么两个儿子,太子成了“弃子”,为担心太子报复孙士廷唯有转投周王。 裴元嗣猜测,这次弹劾他的奏章里十个当中能找到九个是孙士廷与周王所为。 倘若含章宫失火是周王的手笔,他救太子、弃娶冯氏便已经将周王与康平侯府得罪了透,而孙士廷因为孙诏与当年的林奎旧案想来对他亦是恨不得除之后快。 朝中局势剑拔弩张,裴元嗣不想家人担心,便从未将此间之事与家中透露半句风声。 三月十一清明节,朝廷休沐三日。 本朝清明节习俗是扫墓祭祖,裴家自前朝起便是簪缨世族,家族世代云集京城附近,清明节这一日裴元嗣领着阿萦、赵氏和二房一家等去了城郊祭拜祖先。 打从前几天晚上赵氏就总睡不踏实,时而梦见薛玉柔、时而梦见长女大娘,这两个人的死至今都是赵氏的心结,赵氏曾经想将未来得及给予女儿的母爱全部倾注到薛玉柔身上,为她寻一门好亲事,怎奈薛玉柔红颜薄命,早早香消玉殒。 赵氏郁郁寡欢,精神不振,恰好薛宁婉提议她准备到万福寺里住几天为姐姐诵经祈福,赵氏放不下九泉之下的外甥女和女儿,在薛宁婉的怂恿下遂决定领着一家人一齐到万福寺祈福抄经,散散众人身上的煞气。 阿萦自然也要跟着去的,绥绥两岁半,昭哥儿还不到一岁,带着两个这么小的孩子出去人多眼杂,阿萦不放心,留在家里却又担心薛宁婉故意用调虎离山之计趁机对两个孩子做手脚,思来想去她决定带上两只小的,只要到时候她守着绥绥和昭哥儿形影不离便是了。 三月十二,阿萦和赵氏抱着两个孩子坐一辆马车,薛宁婉、刘妈妈坐一辆马车,陆氏则与女儿纤纤坐一辆马车,由裴元嗣和裴元休兄弟俩一起护送着。 裴元嗣提前一日便让人与万福寺的主持打过招呼,将这日佛寺门前的其他香客暂时被遣散,佛寺的两位主持等在门口迎接,七八辆宽敞装饰华贵的翠幄清油车停到万福寺前,仆人们搬下脚蹬,丫鬟们上前搀扶,几息之间马车上便下来好几个锦衣华服的女子。 薛宁婉扶着赵氏,阿萦牵着绥绥,紫苏抱着昭哥儿,裴元嗣与阿萦并肩站着走在赵氏与薛宁婉后头,裴元休夫妇领着孩子紧随其后,一家人进了万福寺内。 陈裕偷偷躲在万福寺数条街后的酒楼上窥探着人群中的三个年轻漂亮的小妇人,最终将目光定格在那身材格外高大伟岸的男子身旁。 此人一定是卫国公裴元嗣。 而他身旁的女子,非阿萦莫属。 陈裕看着腰肢袅娜,怀中牵着粉雕玉琢小女娃的阿萦,尤其是旁人下马车都是由丫鬟或丈夫扶着,只有阿萦下马车时是被男人从后面抱着腰肢半搂下来的,心内的嫉恨之意几乎要喷射出来。 这女子表面看着柔弱美丽,楚楚可怜,竟也不是个好东西,这蛇蝎心肠的狐狸精,凭着一张漂亮的脸蛋迷惑男人,手里还不知拿捏了多少人命才坐上卫国公夫人的位置。 如果当初不是因为阿萦长得太漂亮,不是因为她贪慕荣华富贵,她本应该是他的妻! 他今日的落魄皆是拜她与裴元嗣所赐,就算他敲诈她又如何,谁让她先杀了人行了恶事! 陈裕揉捏着袖中被汗水打湿的信,面上阴晴不定,一时冷笑,一时咬牙切齿,一时兴奋得满脸通红,最后下定决心,富贵险中求,藏好信深吸口气走下了楼去。 - 文官清闲,裴元休休沐日正好陪着媳妇儿跟孩子休息休息,裴元嗣却公务缠身,将阿萦一行送到万福寺后就得离开。 因准备在寺中小住三日,阿萦便与陆氏指挥着小厮们和丫鬟们抬着带来衣物箱笼搬到后院的净室中去。 与普通香客们暂歇的净室不同,佛寺中会专门为达官贵人们搭建常住的小院,院中包括一间正房、两间厢房和四间抱厦,所用的桌椅器皿更是一一俱全。 饶是如此,阿萦依旧命人将三座小院里的东西都给换了一遍,连帘拢座椅都没放过,收拾好堆到了厢房中,毕竟还是自家的东西用着最干净妥帖。 依旧是薛宁婉与赵氏住一间,阿萦和裴元嗣、裴元休一家各自占了一间,三个院子相互挨着,大家彼此之间也能相互有个照应。 裴元嗣陪着阿萦,夫妻俩在净室里坐了一会儿,交代几句话,便要回都督府,如此一直到晚上时才能回来,他将从府里调来的三十个侍卫留在了万福寺里护卫家人,并把三七和决明留在阿萦身边,叮嘱两人务必保护好夫人、二小姐与小世子。 三七、决明郑重应下。 三月里花木渐次开,三座净室掩映在竹林曲径当中,屋舍左右青瓦白墙、清溪蘅芜,并无雕饰逢迎之意,环境清幽安静,来往三两僧人神态肃穆端正,见人客气施礼,透着一股古朴与安定人心的力量。 裴元嗣走后,阿萦等人陪着赵氏去宝殿上香,顺道让紫苏四下转转,给薛宁婉和陈裕制造机会。 陈裕倒不傻,本想蒙混进万福寺,孰料裴元嗣封了万福寺,且四下重兵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除非他剃度成和尚还有进去的可能。 陈裕可不想钱没捞着先被裴元嗣给弄死,进不去他也有法子。乔装改扮掩人耳目,去了长安街暗香来,丢下一张纸条和一封信在柜台上扬长而去。 管账的媳妇子发现纸条后大吃一惊,连忙将纸条折好悄悄去后院交给老板娘田氏。 田氏打开纸条一看:吾乃汝夫人之旧识,吾手有汝夫人之密,将此信送至万佛寺,翌日一早辰时三刻于万佛寺西苑后最末寮房内相见,迟一步不见人,后果自负之! - 在大雄宝殿上完香,赵氏带头捐了一千两银子,其余人亦捐了不同数额的香油钱。 赵氏觉得头有些疼,先回了净室休息,裴元休提议去前面的万福寺广场转转,薛宁婉毕竟是赵氏的侄女,和裴元休一家近了站在一处不合适,她便慢慢落后下来,和阿萦并肩行着。 两人的丫鬟各自跟在身后,两人就有说有笑地点评着四周的景色与这万佛寺的来历,仿佛昭哥儿百日那天因为绥绥而生出的龃龉无影无踪。 薛宁婉问:“阿萦姐姐适才在佛祖面前许的什么愿望?” “一家人平安顺遂。” 薛宁婉叹道:“阿萦姐姐儿女双全,表哥对你又是一往情深,我从未见过表哥在家里纳妾置通房,外面人都说表哥和阿萦姐姐是一对神仙眷侣,真真是羡煞旁人!” 阿萦笑道:“我当妹妹是怎么了,原来是春天到了,心思活泛,恨嫁了!那王老太太家的七郎就很是不错,不如改日我同太夫人说一声,太夫人必定愿意将妹妹嫁过去!” 薛宁婉红着脸嗔道:“姐姐休要打趣我,我与王七郎的事八字没一撇,再说,那王七郎浑身上下文治武功哪有一处比得上表哥,我才瞧不上他,我便是要嫁,也该嫁给表哥那样英武不凡的男子!” 阿萦笑了一声,笑而不语。 薛宁婉便又道:“表哥和姐姐这么多年感情依旧深厚,姐姐可是有什么与夫君相处的独特法子,能迷得夫君只倾心自己一人,教给妹妹?” 阿萦勾了勾唇,反问她,“外面还有人传我是狐狸精,用妖术迷惑住大爷,妹妹以为可信吗?” “谁又知道呢,兴许这世上真有什么妖术,能把男人迷得神魂颠倒,对女子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可惜啊,我是学不会。” 薛宁婉笑得眼睛眯成了月牙儿,忽然问:“姐姐做过亏心事吗” 不及阿萦回答便自顾自道:“我听说人若害人太多,罪孽深重,是无法入轮回往生,转世为人。不论捐多少的香油钱,供奉多少盏长明灯也不管用,佛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害人终害己,做过亏心事的人许下的愿望,凭什么认为能够得到佛祖保佑,不过是善因结善果,恶人有恶报罢了!” 薛宁婉嘴角笑着,眼神却阴冷冷地盯着阿萦,仿佛浸在了寒霜之中。 “何为因,何为果,何为因果循环?他人之因,造就今日之果,今日之果,又为后事之因,世上历来没有绝对的因,更没有绝对的果。” “这世间多得是恶人作恶多端,依旧能长命百岁,寿终正寝,而有人勤勉善良,却落得英年早逝,抑或香消玉殒,佛要恶人来世得报,来世谁又能记得?又有几人能有这般机缘?” 阿萦嗤笑道:“全靠佛祖因果二字,自以为恶人有天收,实则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我不懂这番道理,我只知事在人为,我命由我不由天,天若帮我我便信,天不帮我自帮天造果,就算我因此问心有愧,难道你便问心无愧?” 自重生以来阿萦自问从未害过一个无辜之人,即使这辈子没她,薛玉柔依旧会死,薛宁婉却将薛玉柔的死赖在她的身上,实在是可笑至极。 她相信因果,也许没有这番机缘,她便不可能重生,更不可能有机会为自己和未出世的孩子、为亲娘报仇。 可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让老天帮她收沈明淑与沈二夫人,坐以待毙,那么今日的她早就死上千八百回,她不后悔害死那些人,因为他们该死,即使再重来一次她依旧会这么做。 伶牙俐齿,胡搅蛮缠,狡辩! 薛宁婉气得咬牙,她有何愧疚,她的私心除了给姐姐报仇还能有什么? 这女人不亏能斗倒庆国公府的大小姐上位,当真是冥顽不灵,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竟还异想天开与天斗!不过没关系,她很快就会叫她尝到身败名裂、遭到报应的痛苦,看那时她这张嘴还硬不硬气地起来! 两人心照不宣地分开,各自和裴元休陆氏打了声招呼回了各自的别院。 别院。 暗生香的老板娘田氏将陈裕的纸条和信一并交给阿萦。 田氏原先是温记脂粉铺的女工匠,后来阿萦在长安街上开了暗生香,见田氏为人机敏勤快便抬举她做了暗生香的老板娘。 田氏与温大娘的一样卖身契都签在阿萦手中,阿萦不必担心田氏会背叛她,何况陈裕也不可能傻到在纸条上就透露他自以为拿捏到的阿萦的“秘密”,信更是被火漆封得死死的,除非将信拆开才能看见信中内容。 纸条和信都是田氏一刻钟之前坐车亲自送过来的,田氏担心是有脂粉铺的对家对阿萦不利,看见纸条和信之后立即就快马加鞭赶了过来。 她很是紧张地跪在地上说这封信她没打开看过,什么都不清楚云云,阿萦笑了笑让她别紧张,问她看到这张纸条的人还有谁,田氏回答说还有铺子里管账房的柳娘子,除此之外她没敢再让任何人看见。 阿萦态度不以为意,颔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问心无愧,许是有人的恶作剧,你不必放在心上。” “不过此间之事涉及我的名节,众口铄金,我不想再因此遭人诋毁,回去之后你和柳娘子切记将你收到这封信和纸条的事烂在肚子里,勿要告诉别人生出事端,倘若被我听到任何有关于此的风声,决不轻饶你与她!” 田氏战战兢兢应喏离开。 田氏离开后,阿萦淡淡看了一眼纸条,这才用拆开信件。 紫苏关好门窗过来,忙低声问:“夫人,真是陈裕送来的信?” 阿萦将信直接给紫苏看。 紫苏看完信后心情就像吃过隔夜馊饭一样恶心难言,半响才道:“这个陈裕真是放着好生生的日子不愿过,当初一个前途大好的秀才被沈明淑三言两语迷惑巴巴跑去庆国公府与您私会,以至于事发后被大爷赶出京城断了前程,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半分教训没长,还敢写信拿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来要挟您,还一口气就问您要一千两银子,他就不怕您杀他灭口?” 其实陈裕本来想写三千,他怕阿萦拿不出来这才改成了一千。 要说陈裕聪明似乎是有些小聪明,知道在暗生香附近蹲着等阿萦要银子,要说陈裕蠢那也是真的蠢,拿了阿萦五十两银子不赶紧做生意娶媳妇好好过日子,非要拿着钱去吃喝嫖赌败光家产。 所以说有些人能有今日只能算是他活该,怨不得旁人分毫。 陈裕约见阿萦的时间是在第二日午后,当夜裴元嗣回来之前阿萦事先安排好一切,到翌日把守万福寺的重兵退了泰半,只留下护卫们在寝居外照看主人,寺门一开,辰正时分陈裕就鬼鬼祟祟混进香客里,跟着来到了万福寺西苑最末的一件寮房,打开锁后溜了进去。 屋里黑黢黢地伸手不见五指,陈裕从袖子里掏出火折子刚要去点灯,黑暗中忽有一股巨大的力量钳住了他的胳膊。 陈裕肝胆俱裂,急忙想要大声呼喊,那双手却捂住陈裕的嘴巴将他往暗处一拖! …… 赵氏在屋里等了半天没等到薛宁婉,吩咐秋娘道:“你去看看宁婉收拾好了没,这丫头昨晚就约我今早去寺外看什么早市,一大早却不见了人影。” 秋娘去了厢房,平常伺候薛宁婉的丫鬟正在收拾床铺,闻言便解释道:“回妈妈的话,姑娘今早听说今日寺里会来一位擅讲佛法的了悟大师,一大早就去大殿听主持做早课了,估计一时半会下不了课,许是去得太急没来得及和说太夫人说。” 赵氏没放心上,既然薛宁婉不去,她一个人去逛吧,顺道给小孙女和小孙子买些小玩具。 赵氏不知道的是,她的外甥女薛宁婉哪里有心思去听什么早课。 “吡呲”一声,黑暗中终于有人划响了火折子,一股明亮的白光刺得陈裕赶忙闭上眼睛。 等他渐渐适应后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全身被绑跪在地上,而坐在那上首圈椅中正气定神闲吃茶的美艳女子竟是阿萦! 陈裕顿时挣扎起来,“你们敢绑我,快给我松绑!”对阿萦硬气地呵斥道:“阿萦,你敢这么对我,你就不怕我把你的秘密传扬出去!” 阿萦像是听到了笑话般笑得前仰后合,发顶赤金嵌珠的步摇叮咚作响。 “我的秘密?陈郎,我的秘密你又是从何而知,莫非是偷听到了我的丫鬟学舌,而后从这寺里的一棵榆树下挖出了她们埋下的证物?” “陈郎啊陈郎,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被人卖了还给别人数钱!” 陈裕白着脸结结巴巴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萦拍了拍手,屋门一开,另有一妇人与年轻女子被周文禄堵住口鼻推了进来。 与此同时,长安大街。 沈玦和福儿两人有说有笑地从书肆出来,福儿忽“咦”了一声,指着人群中道:“阿玦你看,前头那穿黑袍子的男人背影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沈玦抬头顺着福儿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前头不远处有一人着黑衣戴帷帽避着行人走得极快,看身形外表像是个男人,这男人却极瘦,走起路来东张西望,年纪轻轻后背佝偻,形容说不出的仓皇。 一个大男人大白天带什么帷帽? 福儿和沈玦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仿佛是为了印证福儿的猜测,那男人因走得太急不小心撞倒了人群中的一个老太太,老太太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抓着欲要逃走的男人开始喋喋不休地哭骂起来,并扬言要去顺天府告状让青天老爷们主持公道。 帷帽掉了下去,男人一惊,忙迅速低头拾起来被老太太撞掉的帷帽重新戴上。 眼看周围投过来的异样目光越来越多,男人实在挣脱不开,约莫不想惹事,在地上扔了几枚碎银。 老太太拿到钱后果然松开抱着男人大腿的手,骂骂咧咧地爬起来离开了。 男人走了几步忽地转身向后警惕望去,却见人群之中熙熙往往地皆为陌生之人,似乎适才那被人紧盯偷窥不过是他的错觉。 男人很快再度离开,消失于人群之中。 沈玦松开捂着福儿嘴巴的手,两人从藏身的幌子后出来,福儿瑟瑟发抖,颤声道:“少爷,这,这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96. 第 96 章 为什么,连你也是在骗我…… 周文禄将那年轻女子拖到陈裕旁边,摘掉堵住她嘴巴的帕子,薛宁婉立即楚楚可怜地质问道:“阿萦姐姐,你为何绑我,你快放开我,你这是要对我做什么!” 阿萦走下去,捏住薛宁婉的下巴让她的脸朝向陈裕,“看清楚她的模样了没,那日你在万福寺中看见的女子不是我,而是她,她先是派人跟踪你监视你,仿照我的装扮引你看见她坐着卫国公府的马车去了万福寺,听见丫鬟议论我是如何害死沈明淑,自以为抓住我的把柄,再设圈套诱你染上赌瘾,在穷途末路之下找上我来,一步步堕入万丈深渊。” “知道她若得逞你今日的下场会是什么吗?陈郎,你也不想,我今日得到这一切来之不易,如若沈明淑真是死在我的手中,我今日会留你性命吗?” 陈裕且不说信不信,慌忙认屈道:“阿萦我错了,你莫要杀我,求你留我一命!我真知错了,你如此心地善良,那沈明淑怎可能是死在你的手中!” 一面求饶一面对着薛宁婉破口大骂,“你这蛇蝎心肠的毒妇,下作浪荡的娼.妇,辱门败户的贱人!你、你害我倾家荡产,害我全家吃了上顿没下顿,你这歪眉斜眼的丑妇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的上卫国公,你这幅样貌连给我的阿萦提鞋都不配!” 陈裕一句接着一句地骂,唾沫星子宛如化作了无数锋利的刀剑刺在了薛宁婉的脸上心上,薛宁婉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一个大家闺秀如何吵得过陈裕这等脸皮比城墙还厚的泼皮无赖。 陈裕骂骂咧咧完后又仰天痛哭道:“萦妹!都是这女子巧舌如簧害我猪油蒙了心,我竟然怀疑你杀人!阿萦你相信我,我真的是被这毒妇蒙蔽的啊!” 阿萦面无表情地听陈裕贪生怕死地狡辩着。 这辈子她是害了不少人,没想到好不容易想做次好事还被人在背后捅了一刀,果然这好心是不能滥施。 早知今日,当初她就该杀人灭口,在裴元嗣把陈裕赶出京城时就该找人把陈裕弄死一了百了。 阿萦用她那双美丽潋滟的杏眸冰冷冷地打量着陈裕,陈裕顿觉浑身毛骨悚然,刚要说话周文禄便向前一步堵住了他的嘴。 阿萦嫣然一笑,柔声说:“陈郎别急,你现在还没到死的时候,看在你我多年的情分上,什么时候我想杀你了,会提前告知你一声。” 陈裕白眼一翻,吓死过去。 薛宁婉索性也不装了,死死地盯着阿萦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听说太夫人身边的丫鬟说,你见到绥绥第一面便说绥绥生得像大爷,可是那个时候,你根本就没见过大爷。” 而后阿萦便看见薛宁婉那张年轻美丽的面庞一瞬间褪尽了血色。 薛宁婉一直自诩聪明谨慎,又因她重生过一次,一直为预先知晓后面发生的事情而感觉沾沾自喜,这样的她怎么都想不到,就在她刚进卫国公府没多久竟便被阿萦看出了端倪! “放着好好儿的日子你不肯过,偏要与我斗,装神弄鬼弄得卫国公府乌烟瘴气。” 阿萦将那张绣着薛玉柔名字和“冤”字的帕子扔到薛宁婉脸上,“怎么,你难道以为我沈萦会怕鬼?” 薛宁婉失声道:“不可能,不可能!沈明淑和我姐姐分明是死于你之手,你既然做了亏心事,怎么可能会无动于衷!” 阿萦看了一眼紫苏,“你先下去吧,我有些话要单独和她谈一谈。” 紫苏看着被捆绑得严严实实的薛宁婉,料定她一个阶下囚恐怕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遂放心地退了下去看门。 阿萦这才道:“我杀沈明淑,是因为她该死,那你呢?薛宁婉,刘妈妈想必告诉过你万贵是如何将你姐姐推进嘉河里,我很好奇,既然人证物证俱在,为什么你偏要认定你姐姐是死在我的手里?” 阿萦尖利的指尖在薛宁婉脆弱白皙的脖颈上来回摩挲着,语气温和似姐妹低语,“薛宁婉,其实你和我一样对吧,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何必在我面前装无辜,如果我没猜错,你是想利用陈裕逼我说出实话,不论那日我是否去过庄子,有没有落下什么香囊信物,只要沈明淑是死在我的手里,我就一定会见陈裕。” “这蠢货如今就是个亡命之徒,为了从我手中拿到钱不择手段,最好是他能激怒我失手杀他,届时你再让太夫人过来撞破这一切,让我身败名裂,我死了,你以为你就能上位?” 阿萦嗤笑一声,薛宁婉惊恐地发现原来阿萦早就看穿她的一切,她不懂这是为什么,阿萦也不会告诉她在她死后魂魄根本没有轮回转世,而是依附于裴元嗣赠她的玉镯之中,在她死后甚至长达四五年之内的事情她全都知道! 薛宁婉咬牙切齿,情绪激动地叫道:“你终于承认了,我姐姐就是死在你的手里!你这狐媚子究竟有哪里好,不过是长了张妖媚惑君的脸,我和姐姐究竟哪里比不上你!” “上辈子裴肃之就为了你神魂颠倒,对我弃之如履!你们这对狗男女,裴肃之和沈明淑害死我姐姐,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也不会被嫁给一个粗鄙恶心的庄稼汉!” “这辈子你又袖手旁观坐视我姐姐的惨死,还利用她的死扳倒沈明淑那个毒妇,踩着我姐姐的尸骨上位,凭什么你这样恶毒的女人就能儿女双全、锦衣玉食,而我姐姐却要年轻轻轻死在那冰冷的湖水里!啊!” 薛宁婉尖叫一声,阿萦打了薛宁婉一巴掌,冷冷道:“前世你姐姐和刘妈妈死后五年无人为她们一人伸冤,这一世如果不是我你姐姐也不会这么快沉冤昭雪,就算我对她不住,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对我大呼小叫?” “你想杀我灭口,我姨母知道了不会放过你!” “何必要太夫人知道,陈裕一介亡命之徒,为了钱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你猜你一个孤身在外的女郎遇见这样的男人会怎么样?” 阿萦微微笑道:“薛宁婉,我本来也不想杀你,看在你是薛玉柔妹妹的面子上我给过你机会,可谁让你嫌自己命太长,既然如此,你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了。” 阿萦叫了门外两声,门外无人回应,阿萦心下一沉,连忙要开门出去,屋门却忽地从外被人推开。 门外光线太盛,刺得阿萦忍不住闭上双眼。 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从外面慢慢走了进来,男人将屋门掩上,摘下帷帽,露出一张狰狞恐怖布满伤疤的脸,用他那双仇恨冷酷的眼睛冷笑着看向阿萦—— 破锣似沙哑的嗓音开口,一字一句道:“萦表妹,许久不见。” “嗡”的一声,阿萦两耳轰鸣,双膝发软,待一双杏眼落在徐瀚怀中抱着的孩子身上,瞳孔骤然一缩,“昭儿!” 徐瀚举起怀中不满一岁的男娃,狞笑道:“不错,你和裴肃之的孩子,裴昭,是不是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我?” 昭哥儿双目紧闭躺在徐瀚怀里,看不出来是生是死,这个亡命之徒对她的孩子做了什么!她的孩子,她的昭哥儿!! 阿萦脑中一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泪水刹那如泉涌,“你要做什么,徐瀚,你放过我的孩子,你要报仇尽管来找我,他今年还没满一岁,他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别过来!你敢上前一步,我现在就掐死他!” 徐瀚厉声喝道,阿萦吓得慌忙向后倒退几步,她看着昭哥儿那纤细的脖颈在徐瀚手中不堪一握,一时向前不得向后不能,心都要碎了,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你杀了我吧,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你想做什么,我什么都答应你!” 此时的阿萦只是一个弱女子,是这世间一位再普通不过的、担忧孩子生死的母亲,徐瀚蓦地大笑了起来,“杀了你?一刀杀你简单,却怎能消解我心头之恨。” 指着自己脸上的伤疤咬牙切齿道:“我徐瀚能有今日皆是拜你与裴肃之所赐!裴肃之夺走我最爱的女人,却又不肯珍惜他,将她下堂休弃,又被你这妖女蛊惑,害她心灰意冷失去我们唯一的孩子,在火中饮下毒酒,害我仕途尽毁后半辈子躲躲藏藏,一辈子是个见不得光的逃犯。” “三年了,今日终于让我找到机会报仇雪恨。” 徐瀚往地上扔了一把刀子,指着阿萦身后的薛宁婉道:“现在动手,杀了她,否则我扼死这孽障。” 薛宁婉闻言顿时大惊失色,慌乱地挣扎道:“你敢杀我,沈萦,我姨母知道了不会放过你!” “你别过来!你别杀我,我不会把今日你我之事说出去,你现在杀了我,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杀了人,如果我死在你手里,裴肃之也不会放过你!” “只是一个孩子,只是个不到一岁的孩子,他死了你还可以再生,杀了我你什么都没了!” “求求你,阿萦姐姐,求你看在我姐姐的份上绕我一命!” 薛宁婉泣不成声地望着阿萦哭求。 阿萦回头看向昭哥儿。 昭哥儿小小年纪皮肤便极白,一双酷似她的眼睛此时紧紧阖着,浓密纤长的睫毛安静地垂下,秀气的下唇略厚,微微地抿起来。 昭哥儿抿唇时,模样像极了他的父亲。 徐瀚面无表情道:“她还是你儿子,选一个,或许,我想你根本就不用选。” 阿萦泪流满面。 于她而言,的确不必选。 孩子还能再有,可昭哥儿,却只有一个。 她颤巍巍地举起地上的刀子,闭上眼睛。 刀刃刺进薛宁婉的胸口中,她听到薛宁婉痛彻心扉的尖叫,滚烫的鲜血溅到她的脸上,混合着她的泪水滑落下来。 薛宁婉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阿萦睁开眼睛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一双手,她又杀人了,她曾经以为自己以后都不会再杀人,当她再度拿起刀,她的心几乎在滴血。 她不想杀人是为了孩子们,这一次杀人,也是为了孩子。 阿萦站了起来,看着徐瀚凄然一笑,“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如你所愿,从今往后我会身败名裂,失去我今日所得一切,你做到了,现在可以将我的孩子还给我了吗?” 徐瀚原本的确只想杀了昭哥儿,再杀死阿萦为沈明淑报仇,他要让裴元嗣失去自己的儿子,再失去心爱的女人报仇雪恨,那比直接杀死裴元嗣更能让他痛苦,毕竟只凭他寻常也无法伤到裴元嗣。 可刚刚他却从阿萦和薛宁婉的对话中得知,薛玉柔之死被揭发竟从头到尾一直都是阿萦在背后推波助澜,她早就知道沈明淑会害死薛玉柔,故意引得刘妈妈来找赵氏告状,可怜他的淑儿到死都想不透为何自己同床共枕三年的丈夫会对她如此冷酷绝情! 徐瀚不懂这两人口中什么前世后世,他只知道是阿萦害得沈明淑从庆国公府的大小姐、卫国公夫人沦落为弃妇、遭万人唾骂,最终在一场大火中绝望而死,徐瀚无法想象心爱的女人在临死时内心该有多么的痛苦。 凭什么裴元嗣可以纳妾找别的女人,沈明淑却不可以离开裴元嗣和他在一起,而是一辈子被困在那高墙深锁的国公府里,他和沈明淑的一生都毁在裴元嗣与阿萦这对狗男女手中,这让他如何能不恨不怨! 他恨不得生啖这两人的肉、饮两人血。 徐瀚听到屋外的密密麻麻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就向一张网向他们所处的这间屋子罩过来,他十分清楚裴元嗣的人已经将他包围了起来。 他再也逃不出去了,插翅难逃。 “从沈家一个卑微的庶女到今日风光无限的卫国公夫人,萦表妹,除了淑儿与薛氏姐妹,你手里应该不止这三条人命。” 徐瀚诡异一笑,“说一说吧,这辈子你究竟杀过多少人,让你的儿子好好听听,他的母亲是怎样一个蛇蝎心肠的毒妇,伪装出一副善良温柔的模样来迷惑你爹,将堂堂卫国公、太子的老师迷得神魂颠倒,成为全天下人的笑柄!” “当着你儿子的面发誓,倘若你敢有一句欺瞒说谎,便你的一双儿女不得好死,夭折而亡!” 徐瀚十指成爪,用力在昭哥儿娇嫩的肌肤上狠狠一掐,昭哥儿顿时清醒了过来,哇哇大声地哭喊找娘。 “不……不要伤害他!我说,我全都说!”阿萦心痛如绞,指天作誓,“如我今日有一句说谎,便要我一双儿女不得好死,夭折而亡!” “沈明淑的丫鬟,桃枝,是我害死的第一个人,我在给她的香露之中掺了致幻的催.情.药,使得她对裴肃之投怀送抱,被沈明淑发卖。” “丁嬷嬷,在灵州与裴肃之巡边时,趁山匪作乱,我……亲手用刀将她捅死。” “我的丫鬟菘蓝,她背叛了我,我早就知道她会给我下毒,故意跪在雪地里晕倒,引裴肃之发现我有身孕又中了毒,将她除去。” “薛玉柔,我也早就知道沈明淑要趁她回江州时将她害死,我没有救她,让心腹暗中保护重伤的刘妈妈,帮她回到京城向太夫人揭发,害沈明淑身败名裂。” 桃枝,丁嬷嬷,菘蓝,薛玉柔,沈明淑,沈一夫人,再加上薛宁婉这条命。 阿萦麻木地说完,问徐瀚:“可以将我的孩子还给我了吗?” 沈明淑死后给徐瀚留下一封信,让徐瀚为她和两人那个夭折短命的孩子报仇,孩童本无辜,徐瀚想放过昭哥儿,可谁又可怜过他和沈明淑的孩子? 就算今日他放过裴昭,裴元嗣也不可能再放过他了。 徐瀚举起怀里啼哭不止的昭哥儿,重重地向地上掷去。 “不——” 屋里传来阿萦凄厉而撕心裂肺的哭声,那一瞬间阿萦的心仿佛被生生撕碎成了两半,鲜血淋淋,她眼睁睁地徐瀚丢开她的昭哥儿,疯了一般向着昭哥儿跑过去。 这一刻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让昭哥儿死! 意想之中昭哥儿落地的声音却并未传来。 一道箭矢如风般破门而来,准确无误地刺穿徐瀚的喉咙,与此同时蛰伏在窗下的裴元嗣迅速撞破窗棂破窗而入,徐瀚手中的昭哥儿却已然落下,裴元嗣目呲欲裂,冲着昭哥儿就扑了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昭哥儿跌落在裴元嗣的怀里,父子两人一道滚到地上,裴元嗣将昭哥儿按在怀里,护住昭哥儿头和后背,两人一直滚出十来步的距离才停下来。 中箭的徐瀚吐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倒在地上,屋门被人撞开,似乎有人举着刀跟着冲了进来。 阿萦无暇顾及其他,飞奔到裴元嗣面前夺回昭哥儿,想将脸贴在儿子脸上柔声哄他,却突然发现自己此刻满身鲜血,她流着泪抹去面上的血,哽咽地亲吻昭哥儿,“娘错了,娘错了,都是娘对不住你……” 阿萦蓬头垢面,惊魂未定,抱着昭哥儿无力而狼狈地瘫坐在地上。 有人将她从地上拉起来,阿萦瑟缩了一下,头向身后扭着,不敢去看裴元嗣。 怀中的昭哥儿好像要被人夺走,阿萦心猛然一跳,慌忙摇头死死护住怀中婴孩,手腕剧痛,许是知道孩子是安全的,阿萦终于忍不住撒手。 裴元嗣将外袍脱下来扔到她的身上,将阿萦整个人从头到脚包起来,大手宛如铁钳般钳住她的手臂向外拖,拖到外面改成将她整个人扛到肩上,再无从前的怜香惜玉之意。 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何处,阿萦头晕眼花,几欲作呕,裴元嗣一脚踢开门走进去,将阿萦扔在里面的床上。他像疯了一般撕扯开她身上的衣服,抓住她的肩膀声嘶力竭道:“你告诉我沈萦,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假的,你告诉我!” 阿萦宛如提线木偶般,掀开红肿的眼皮看向他。 裴元嗣凤眼通红,呼吸急促而剧烈,他离她那样近,以至于阿萦能将他眼底痛苦和不敢置信看得一清一楚。 阿萦有片刻恍惚,“你会信我吗?” “只要你说不是,我便信你。” 阿萦张了张口,心底弥漫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茫然与苦涩。 她已无法再面对他,闭上眼睛,轻声道:“我说的,都是实话。” “对不起,一直以来,是我欺骗了你,我是个坏女人。” 良久良久,阿萦感觉裴元嗣松开了她的肩膀。 她看不到裴元嗣颓然无力地松开她,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阿萦,为什么,连你也是在骗我? 你告诉我,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我曾经那么相信你,把一颗真心剖出来献给你。 我以为你对我的心,便如我对你的心一般至真无暇,你如今却告诉我,你欺骗了我,你的单纯善良是装的,你的无辜柔弱是假的。 所有的所有都是精心设计,蓄谋已久,是欺骗,是利用,是算计。 你对我可曾有过半分真心? 她继续说:“人是我杀……” “闭嘴!”裴元嗣蓦地暴怒喝断她。 阿萦眼睫一颤,泪水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那道灼烫的目光依旧落在她的身上,阿萦没有睁开眼,她在想,裴元嗣现在该是如何看她,鄙夷?痛恨?讽刺? 抑或是,憎恶。 97. 第 97 章 裴元嗣心灰意冷 大夫来给昭哥儿看了身子,道昭哥儿没事,只是吃了些蒙汗药,受到惊吓,服用两贴药便能药到病除。 阿萦等人所住的别院由二三十个侍卫把守着,若在平时徐瀚必定无法进来,偏生今日巧得很,赵氏带走了五六个侍卫出去逛街,而万福寺今日会有大师来传道授经,佛寺之中一时人来人往,徐瀚扮成香客混入佛寺,在最靠近外院的裴元休夫妇别院中放了一把火。 众人见状皆慌忙提水灭火,竹林中乱作一团。 徐瀚再从后窗爬进阿萦与裴元嗣的卧房中打晕奶娘,因绥绥跟着赵氏出去逛街逃过一劫,徐瀚遂只偷抱走昭哥儿。 为防止昭哥儿哭闹他借着外面的呼号声给哭泣的昭哥儿喂下蒙汗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阿萦监视着薛宁婉的同时,殊不知徐瀚一路也在盯着她。 从半个月前他回到京城开始,就没打算再活着离开,一直在卫国公府附近伺机而动,寻找最为合适的时机。 直到两天前终于让他找到了机会。卫国公府戒备森严,徐瀚想杀阿萦报仇根本毫无胜算,只怕他还未找到阿萦便已经死在了裴元嗣侍卫们的刀下,阿萦带着两个孩子离开卫国公府去到万福寺,这就是徐瀚最好的机会。 薛宁婉欲借陈裕之手借刀杀人,阿萦在净室里审问薛宁婉的时候徐瀚便抱着昏迷的昭哥儿悄无声息地摸了过来。 逃亡的这三年徐瀚杀过人放过火,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自恃在暗处,打晕周文禄与紫苏,抱着昭哥儿闯进屋里。 其实早在早晨集市之上沈玦和福儿躲徐瀚时徐瀚就发现了沈玦,料定沈玦一定会去告知裴元嗣,自己也将逃不过这一劫,徐瀚抱着必死的决心故意掐哭昭哥儿引来裴元嗣。 他要让裴元嗣看清楚这个睡在他枕边,被他宠爱四年的女人究竟是个什么货色,他要让阿萦一辈子声名狼藉,失去她今日来之不易的一切,包括她的儿子昭哥儿。 他要用昭哥儿的命来祭奠他那未出世孩子的性命。 亡命之徒的徐瀚在最后一刻终究是慢了一步,死在决明向他射来的那支利刃之下,死不瞑目。 “大爷,徐瀚的尸体……”决明小心翼翼地端详着裴元嗣脸色,请示道。 “拖出去,剁了喂狗。” 裴元嗣一字一句道。 决明后背一寒,半响才应了个是字。 法外用酷刑,大爷为了夫人,似乎已经破例无数次。 那么,这一次呢。 这一次,夫人还会有例外吗? …… 万福寺失火,昭哥儿被偷,薛宁婉惨死,决明和三七对外一致宣称是徐瀚欲向卫国公府报裴元嗣通缉的私仇,因此偷走昭哥儿。 不料无意被薛宁婉撞见,徐瀚索要财物不成心生恨意将薛宁婉残忍杀害,随后被及时赶到的裴元嗣一箭射死。 赵氏从外面回来,抱着薛宁婉死不瞑目的尸体嚎啕痛哭,薛宁婉浑身浴血,胸口还插着把匕首,双目惊恐地圆瞪,看来是死前遭受到了极大的痛苦。 赵氏心如刀绞,她的女儿、两个外甥女相继年纪轻轻便各自惨遭横死,让她一个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赵氏受不住这锥心尸骨的痛,当场晕厥了过去。 众人七手八脚将太夫人抬上马车,陆氏向后面张望着,裴元休问她,“你看什么?” “我在等大嫂,”陆氏牵着纤纤担忧道:“绥绥和昭哥儿也不在,从昨天晚上抄完经书自大嫂那儿离开,我就再没见过她,承祖,你说大嫂和孩子们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裴元休心内微顿,安慰妻子道:“大哥不是也没过来,应该不会有事,别多想了,大哥先前打发三七来打了招呼让我们和太夫人先走,许是大嫂和孩子们随后就到。” 话音刚落就听前面的车夫催促道:“三爷,大爷的吩咐,咱们先走吧!” 裴元休夫妇心事重重地上了马车。 - 紫苏被徐瀚在颈后捶了一记后便昏了过去,三七放她出来,紫苏看着三七的眼神心觉不好,果然,几人将她“押着”回了别院放进去,一进屋紫苏就朝着阿萦扑了过去。 “夫人,您没事吧,徐瀚他有没有伤到您?” 阿萦摇头,“你呢,你和周大哥有没有事?” “奴婢没事,奴婢是在门外守着,周大哥去了隔壁房间看着陈裕,奴婢被徐瀚在背后砸了一记,眼睁睁看着他又去了隔壁房间,不知道周大哥现在怎么样了?” “夫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徐瀚会突然出现,上次大爷不是说徐瀚已经死了吗?还有,大爷是不是发现什么了,为何三七待我也不如从前热络,他们的眼神好冷,夫人,奴婢害怕!” 阿萦轻轻抹去紫苏脸上的泪珠,“别怕,我会保护你们。” 阿萦换过了一身衣服,她靠近的时候紫苏才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她心神巨震,抓住阿萦的手盯着阿萦指甲内残留的血渍难以置信。 “夫人?!” “紫苏,我杀人了。” 阿萦苦笑了一声,垂眼道:“我杀了薛宁婉。” 阿萦想,这世上果真是没有什么东西和事情是可以隐瞒一辈子,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幸好,她也从没想过可以骗裴元嗣一辈子。 她早就知道安稳和幸福于她而言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她这样的人本不配拥有,即使曾经得到过也还是会失去,最后依旧是孤家寡人。 就算裴元嗣再喜欢她、再宠爱她,等到他发现这一切的真相不过是她的算计和利用时,所有的所有都将不复存在。 她会永远相信他对她的情意,却不相信这份情意会得到永远。 然而即使如此她已是心满意足,这一世最起码她报过了仇,护住了她的两个孩子。 主仆两人坐一辆马车回了卫国公府,从头到尾孩子和裴元嗣都没有出现过。 阿萦以为裴元嗣从今日起会像关押沈明淑一样将她关起来,她担心孩子们,从上马车开始就坐立不安,直到下了马车,阿萦忍不住问一旁的侍卫,“二小姐和四郎呢,我要见他们。” 侍卫答道:“属下不知。” 阿萦脑中想了无数应对的话,辩解的话和借口,她不奢求裴元嗣能让她再继续养着绥绥和昭哥儿,可是一想到从今往后她将再也见不到孩子们,阿萦眼中的泪水就心酸地掉了下来,一边想一边掉。 侍卫们她和紫苏带到锦香院,阿萦听到院内传来的孩子哭声,她不顾一切地就冲了进去,她的眼里此时此刻只剩下了绥绥的哭声,她哭着将地上的绥绥紧紧抱进怀里,口中不住说着“是娘对不住你”的话,母女两人相拥而泣。 直到耳旁传来陆氏迟疑的声音,“大嫂……你,你没事吧?” 阿萦霍然抬头,惊觉屋内还站着裴元休、陆氏与兖国大长公主。 裴元嗣就站在兖国大长公主身旁,四目相对,裴元嗣眼神冷若冰霜,没有丝毫温度地移开,看向了她怀中的绥绥。 兖国大长公主解释道:“绥绥没事,没看你这才哭着喊着要找你,昭哥儿喝过药睡下了。” 又责备道:“大爷也是,光顾着这两个孩子将你一个弱女子丢在寺里料理后事,就不能派个管事去?我见你脸色不好,可是被那盗贼给吓着了?” 阿萦起身将那指甲中染了血的手往后藏,哽咽道:“多谢大长公主关心,我是,是有些吓着了。” “娘亲不哭,哭鼻子就不漂亮了。” 绥绥奶声奶气,笨拙而心疼地用小手替娘亲擦着泪水,仿佛没有闻到娘亲身上难闻的味道,阿萦的泪水流得更凶更急,她狼狈地垂下头去抹泪,陆氏见状便对着众人笑了笑打圆场道:“别说大嫂,我见了也是给吓得不轻呢,我带大嫂下去压压惊。”拉了阿萦的手赶紧出去。 指尖陷进掌心的肉里,裴元嗣控制不住自己,他想装作毫不在意,目光却忍不住紧紧地追随她纤弱的背影走出屋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好好的这寺庙里那徐家的竖子怎么就闯了进去,宁婉怎么就……” 兖国大长公主说不下去了,她适才去看过了薛宁婉的尸首,胸口一个硕大的血洞,死不瞑目,可见死前有多痛苦绝望。 这样年轻的一个姑娘和她姐姐一样死在了自己的最美好的年华里,薛氏姐妹似乎与卫国公府天生反冲般,先是薛玉柔被沈明淑害死,接着薛宁婉来到卫国公府后莫名就遇上徐瀚,那徐瀚偏偏就被薛宁婉撞见,被这穷凶极恶之徒一刀捅死,连兖国大长公主这等不知经过多少世事的老人都生可惜唏嘘之意。 裴元嗣沉默了片刻,“孙儿会为她安排好后事,厚待薛家。” 厢房,阿萦和裴元嗣一样心照不宣地选择了隐瞒,告诉陆氏寺庙出事之时脂粉铺子的管事寻她,她凑巧出去了不在。 陆氏没有怀疑,“我听三七说,是徐瀚走投无路之下想要伺机报复大爷,趁着今日有大师入寺寺内人多眼杂,在我和承祖院里放了把火,幸好我发现及时,纤纤和小丫鬟们也都没事,只是烧毁了些衣物器皿不值钱的东西。” “失火后徐瀚趁机去了你和大爷院里,因为侍卫实在太多,没机会对屋里的昭哥儿下手,便准备偷些财物就离开,不巧就撞见了正从主持那里下早课回来的宁婉姑娘和刘妈妈。” 阿萦心砰砰直跳,“宁婉和刘妈妈怎么样了?” 陆氏惊讶道:“阿萦你还不知道?宁婉姑娘她……唉,说起来当真是红颜薄命,咱们卫国公府对不住玉柔和宁婉姐妹两个。徐瀚恐事迹败露,宁婉……她遇难了,太夫人现在还在晕着,刘妈妈至今都没找到下落。” 其实陆氏心中对这番说辞也是不解,既然那徐瀚有能耐偷走屋里财物,为何就没有伤到昭哥儿? 阿萦回到正房,看见裴元嗣坐在床边替昭哥儿拭汗。 她慢慢走上前,低声开口,“大爷,刘妈妈和陈裕……” 话还没说完,裴元嗣便扔了手中的帕子,面无表情地扭头走了出去。 有多少年,他没有对她这样过了? 也许是习惯了他的温柔体贴,见到没有温度的他,她竟有些不适应。 以后,她需要适应了。 阿萦没有叫住他,而是望着裴元嗣走远,捡起他丢掉的帕子,轻轻擦拭着儿子昏睡的小脸蛋。 “大爷,陈裕醒了,他和刘妈妈,您看是……如何处置?”决明请示道。 裴元嗣去见了陈裕。 陈裕被绑住手脚关在一间暗室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一见到那男人朝他走过来,三年前的记忆纷至沓来。 陈裕顿时浑身都怕得剧烈颤抖起来,挣扎着哀求道:“卫国公别杀我,小人是被陷害的,都是你们府上的那个表姑娘薛宁婉,是她害我与阿萦,是她害小人啊,小人是无辜的,小人丝毫不知情!” “薛宁婉是如何害你?” “她害小人为了赌钱倾家荡产,假装扮成阿萦的模样令小人误以为你前……是阿萦所害!” “小人是真的走投无路之下才想铤而走险以此要挟阿萦给小人一千两银子私了,幸好阿萦早就识破那薛宁婉的诡计,后面阿萦让她的丫鬟将我带离,她们二人说了什么小人都不知道,求卫国公饶小人一命,小人必定从今往后洗心革面,带着爹娘再不回京城!” 如果不是被绑着,陈裕一定会跪下来对裴元嗣三拜九叩求他饶命。 “不知情?” 裴元嗣重复这三个字,低垂的嘴角慢慢勾起一丝讥讽的笑,“桃枝,丁嬷嬷,菘蓝,沈明淑,薛玉柔,薛宁婉,还有谁,你还记不得?” 他捏住陈裕的脸,语气没有丝毫的情绪波澜,眼底深处森然的杀意却是如何也掩饰不住,陈裕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惊恐,“你在说什么,什么桃枝丁嬷嬷,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胸口剧痛,陈裕低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胸口直挺挺插着的刀,痛苦地五官扭曲在一起,口吐鲜血。 “你……你杀人灭口,你……” 陈裕的尸体被秘密处理掉,徐瀚既然能杀薛宁婉,气急败坏之下再杀一个半路撞见的陈裕也不足为奇。 这世上,从来只有死人的嘴巴最严。 决明问裴元嗣要不要去再审一审刘妈妈。 “不必了,”裴元嗣用帕子擦干净手上的血渍,漠然道:“给她个体面的死法,就说是为了保护表姑娘而死。”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刘妈妈。 刘妈妈看见带着毒酒进来的决明,面上又哭又笑,临死之前口中一直在咒骂阿萦是妖女,诅咒她不得好死。 “我与姑娘究竟有何错,错的是她沈萦,她罔顾人命!如今大爷为了那个妖女杀老奴灭口,老奴不甘心啊,大爷,迟早有一日你要毁在那个妖女手里!” 刘妈妈的确无辜,为救主子她忍着尚未痊愈的重伤不顾性命千里迢迢赶来京城告状,为了照顾年幼的薛宁婉不慕荣华富贵宁可回到江州老家过苦日子也要婉拒赵氏的好意,为了替主子报仇甘愿冒险与堂堂卫国公夫人作对,从未顾及个人性命得失。 她是一个真正的忠仆,一个任谁见了都要肃然起敬心生敬意的奇女子。 即使想害阿萦,从头到尾也一直是被薛宁婉迷惑。 枉他这一生自诩嫉恶如仇,铁面无私,有朝一日却也做了那等徇私枉法的小人,让一个无辜的忠仆死在他的手中。 裴元嗣心灰意冷,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枯坐一整夜。 三七和决明都很担心,三七叹道:“其实不怪大爷,谁让刘妈妈知道的太多,为了裴家和卫国公府的名声,大爷才不得不如此。” 沈玦将看见徐瀚的消息告诉裴元嗣,裴元嗣担心家人安危,立即带上一队侍卫赶回万福寺,四下寻找徐瀚与阿萦。 徐瀚故意闹出动静,掐哭昭哥儿,引来裴元嗣,他让裴元嗣听见阿萦的自白,他要毁了阿萦。于是在徐瀚开口说完那句话之后,裴元嗣脸色骤变,命除了决明和三七以外的侍卫都退了下去。 决明却默默地想,如若只是为了卫国公府,大爷何至于如斯。 当初大爷受老庆国公恩惠,处置前夫人沈明淑,以及沈明淑死时何曾见大爷有丝毫心慈手软犹豫不决? 只怕,大爷是存了私心。 而这私心…… - 锦香院。 阿萦从早晨等到黄昏,又等到第二日,裴元嗣没有过来。 沈玦来看过她,他很担心阿萦遭遇不测,阿萦不敢让弟弟担心,强颜欢笑,装作被吓之后惊魂未定的模样,总算是把少年给糊弄了过去。 赵氏醒过来了,就是人恹恹地没什么精神,她不放心两个小孙子,让秋娘把昭哥儿和绥绥抱去了撷芳院。 锦香院被四个侍卫院内院外悄然看管了起来,阿萦想出去,想打听周文禄的下落,却无人知晓,更被告知不能离开院子半步。 阿萦害怕绥绥和昭哥儿再也不回来,幸好晚上两个孩子又被抱了回来,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府内很平静,平静地除了远远望去只有撷芳院周围为薛宁婉挂上白幡之外,像是真的他们一行人只是在万佛寺遭遇了一场火灾与盗贼的洗劫。 终于这一日,三七要来带走紫苏。 “夫人,奴婢害怕!”紫苏拉着阿萦的手不肯走。 阿萦看向三七,目露乞求之意。 三七那日在寮房外自然也听到了阿萦和徐瀚的对话,他为自己的主子遭受的欺骗和利用而感到愤怒,没想到平日里温柔美丽、善良体贴的夫人竟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虽说她杀的这些人,譬如桃枝丁嬷嬷之流的确该死,可她错就错在不该欺骗大爷,大爷待她这么好,几乎是掏心掏肺,为了她名声颜面通通不要了,冒着前途被毁的风险也要娶她为妻,她却利用大爷对她的真心来达到报仇的目的,在大爷身边一装就是四年,连孩子都生了俩。 如果不是徐瀚的突然出现,只怕大爷要被眼前这女人蒙骗一辈子! 三七心里有怨,阿萦不怪他,因为她的确践踏了裴元嗣的真心,她本就是个已死之人,即使现在死了也不过是上天想要收回对她的这份恩典。 阿萦不怕自己受罚,她甚至可以一死来谢罪,可要是她就这样走了,她一双年幼的儿女,对她忠心耿耿紫苏和周文禄,弟弟,他们又该怎么办? - 自兼任太子太傅之后,每隔三日的午后未正时刻裴元嗣都会到太子东宫清宁宫辅佐太子处理政务。 太子便见这一日裴元嗣心不在焉,以前裴元嗣亦不苟言笑,沉默寡言,他性格如此,太子自然不会强求太傅对他慈眉善目地笑脸相迎。 而今日的太傅着实奇怪,沉默寡言之中眼神似乎透着颓废与低落,譬如现在,太子和裴元嗣连说了好几句话,裴元嗣却始终垂目盯着眼前的案几一语不发,直到身后的小太监悄悄推了他好几下才反应过来。 “臣无状,殿下恕罪!” 裴元嗣出列跪下,太子忙走下来将他扶起来,笑道:“无妨,什么事也值得你大惊小怪。” 两人坐回去,太子继续说道:“孤听说前段时日清明节你与太夫人、弟妹、承祖一行去了万福寺祈福,万福寺里面闯进了盗贼,小小盗贼而已,莫非是还因此闹出了什么事?” 裴元嗣说道:“太夫人侄女,表妹薛氏死于盗贼之手。” 顿了顿,这样说好似容易被人误会他是对薛宁婉之死耿耿于怀,遂又补充道:“太夫人得知后大病一场。” 太子感慨道:“红颜薄命,实为盗贼之过,非你所能预料,惩处便是,孤见你颇为自责,还望你勿要继续伤怀,徒惹伤悲。” “多谢殿下宽慰。” 太子拍了拍裴元嗣的肩膀做安抚之意。 少顷,太子妃领着小皇孙过来给太子送茶水糕点。 小皇孙只比绥绥大四个月,绥绥今年两岁半,小皇孙已经三岁了,三岁的小皇孙穿一身绯红色绣蟠龙的圆领小袍子,眉眼清隽秀气,小小年纪便已有乃父之风。 小皇孙笑着从外面扑进太子怀里,清脆地大叫了一声,“爹爹!” 太子妃随后跟了进来,一面走一面轻声抱怨道:“说了多少回这孩子不听,你是皇孙,要先给父王和太傅行礼,怎能如此粗鲁无礼!” 朝裴元嗣行礼,歉疚道:“太傅见笑了。” 裴元嗣回礼道:“小皇孙年幼,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天性如此而已,娘娘不必过于担心。” 太子赶紧给儿子帮腔,“你看太傅也这样说,白操心了不是,咱们曜儿年纪还小,以后长大了要进学宫读书,十几天才能见一回,看看你以后还舍不舍得再说咱们儿子半句。” 太子妃没好气地飞了太子一记眼刀。 小皇孙在父王怀里稀罕够了,这才规规矩矩地下来给裴元嗣施礼,礼貌又讨喜地说:“见过太傅。” 裴元嗣目光柔和,“小皇孙不必多礼。” 小皇孙期待地往裴元嗣身后瞅了好几眼,太子笑着说:“这孩子指定想绥绥和弟妹了,过几日你可一定带着绥绥和弟妹进宫来玩儿。” 裴元嗣笑容滞了滞,低头掩饰道:“臣遵旨。” 太子妃坐在太子身边替他整理书案,小皇孙就坐在太子身边好奇地摆弄着父王桌上的笔墨纸砚,太子端起茶盏来喝茶,一不小心小皇孙戳了爹爹一下,太子手中的茶水就撒到了手背和衣袍上,太子妃赶紧拿出帕子帮太子擦拭身上的茶渍。 “殿下怎这般不小心,烫到没有?”太子妃忙抓住太子的手问。 “太傅还在呢,快松手。” 太子不好意思,给太子妃使眼色。 太子妃脸一红,白了太子一眼,将帕子从桌下丢到太子身上。 帕子上的水溅到太子脸上,太子拿起帕子拧干水擦了擦,一抬头发现裴元嗣正看着他,便对裴元嗣尴尬地笑了笑,“……见笑了。” 裴元嗣却实在笑不出来,嘴角抽搐般地向上扯了扯。 这一家人其乐融融,看着真叫人刺眼。 看着时候也差不多了,裴元嗣自请告退。 回到卫国公府,裴元嗣问三七绥绥和昭哥儿如何。 三七叹了口气,说两位小主子想极了大爷,尤其是二小姐,从昨天到今天都哭鼻子不知道多少回,末了又道:“大爷,夫人从昨天到今天一口饭没吃,已经整整两天没吃饭了。” 裴元嗣听后沉默地进了书房,在前院书房里坐了很久,坐到太阳落山,屋里渐渐变暗,三七第三次问他要不要掌灯。 裴元嗣起身去了后院。 锦香院,阿萦陪着绥绥一道用晚膳,绥绥好奇地问娘为何又不吃饭,阿萦便说她刚刚趁绥绥不在的时候已经吃过了,不饿。 绥绥不懂娘亲的心思,好几次眼睛往门外瞅,不高兴地问阿萦,“娘亲,爹爹怎么还不过来绥绥和弟弟呀?” “爹爹这几日忙,最迟明天,爹爹一定会来看绥绥和昭哥儿。” 用完晚膳,阿萦沐浴更衣,坐到镜台前梳妆打扮。 差不多她打扮完毕,静坐片刻,果然就听院外传来侍卫们恭敬的叫声。 “爹爹!” 绥绥高兴极了,鞋子都来不及穿就朝着外面跑了出去,大声叫道。 裴元嗣抱着绥绥进来,绥绥一边埋怨爹爹不疼她了一边委屈地掉直金豆子,裴元嗣默默地给女儿擦着小脸,跨过门槛,阿萦一身素白不施粉黛从里面迎了出来。 98. 第 98 章 “你待我有过片刻真心吗…… “将二小姐和四少爷带下去。”阿萦说道。 感觉到两位主子之间诡异而冷淡疏离的气氛,桂枝与玉蕊两人大气不敢喘一声,各自抱着绥绥和昭哥儿退了下去。 绥绥不愿意走,她还没亲够爹爹呢,拉着爹爹的衣角红了眼睛。 裴元嗣心疼女儿,刚想开口说什么,阿萦却上前强行拉下了绥绥的手,“把二小姐抱回去。” “爹爹!” 绥绥哇哇大哭起来,哭声离两人越来越远,直到厢房和正房的门都关上,女儿的声音几乎再也听不见。 阿萦转身,一语不发地跪在了地上。 “用绝食逼我来见你,如果我今晚不来,你能绝食多少天?” 裴元嗣心内怒意如滔天巨浪,他捏住阿萦清丽尖细的下巴抬起,咬牙讽刺道:“三天,七天,卫国公夫人,你果真是聪明,怪不得能把男人迷得失了心智,看来今晚你是算准了我会过来。” 阿萦身上穿了件素白的褙子,面上亦不施粉黛,这两天她没有吃一粒米,神色憔悴消瘦,尽管如此依旧不减她半分美丽,反为她增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风韵。 阿萦杏眼里蕴着浓浓的泪,闻言纤弱的身子一晃,那一滴清透晶莹的泪水便顺着白皙的脸庞滚落下来,一直滚落到裴元嗣宽厚干燥的手背之上,烫得男人心口都为之一颤。 裴元嗣唇动了动,把剩下的话就咽了回去。 阿萦凄然道:“我知道大爷已经厌弃了我,不论我解释什么大爷都不会再信,可我今夜还是想为自己辩解一句,如果当初不是为了苟活一条性命,保住我的两个孩子,我又怎么会想去杀人。” “每当午夜梦回我都会梦见死在我手里的那些人,我心里有多煎熬多难受!我多么希望绥绥和昭哥儿的娘是个温柔善良的母亲,可是我做不到!” “我没法眼睁睁看着我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被送给沈明淑那样刻薄恶毒的女人,我也没法将您拱手相让,让给别的女人替代我在您心里的位置,我是欺骗了您,但是我对您的心意从未变过,我只是因为太爱您,我不能失去您才会犯下这些错事!” 阿萦泣不成声,膝行两步将被泪水打湿的脸颊颤抖地贴在裴元嗣的手背上。 裴元嗣没有阻止她,甚至容忍阿萦亲吻他的手背,因为他眼睛里那张伪装出来的冷漠面具正宛如冰裂一般寸寸碎开,他的眼底深处是痛苦和犹豫在死死地交织纠缠。 他该相信阿萦说的话吗,她对他真的是真心而非虚情假意吗?难道从前的恩爱与甜蜜真的能够伪装出来,真的有人能装的这样像吗? 有一个声音告诉裴元嗣,装不出来,阿萦是真心爱他的,她只是做错了一次,如果他能保护好她,她又怎会一错再错到今日? 另一个声音却又警告他,她真心爱他又如何,从一开始她与那些心机深沉妄图接近他的女子便没什么分别,不同的只是他愚蠢,他沦陷了,献出了自己的一颗真心,而她却将这颗轻而易举得来的真心放在地上践踏、利用以达到自己的意图和目的,将他耍得团团转。 这不是他这一生苦苦所求的真心,而是掺杂了无数的算计与利用,他应该果断而用力地扯开她的手将她狠狠羞辱一番,再将她一辈子关在这院子里永不见天日,以此来发泄自己这数日里的煎熬与愤怒,偿还她先前对他的无数次的利用与欺骗。 阿萦搂住他哽咽道:“大爷,我不祈求您的原谅,但孩子们是无辜的,他们都是您的亲骨肉!我求您休弃我,让我自行了此残生,我什么也不要,什么都不求,只求您能在我死后给孩子们找一个贤良淑德的好母亲,不要像我一样从小被兄弟姐妹们羞辱欺凌。” “求您放过我的丫鬟与小厮,他们都只是听我的吩咐做事,我愿意用我的性命来换他们的性命,如此,我便是死也能得到解脱……” 阿萦眼泪汪汪地望着裴元嗣,她每说一句,泪水便如梨花般恰到好处地簌簌而落,一双清澈柔美的杏眼眼尾泛红,在昏黄的烛光下晕开一抹凄婉而令人心碎的美丽。 她便是这样深深地望着他,不舍地望着他,仿佛心里和眼里充满了对他的情意,难以割舍,却又不得不强忍住委屈向他哀求。 情感战胜了理智,裴元嗣的心,就犹如此刻屋里那摇摆不定又忽明忽暗的烛火,动摇了。 他看了阿萦许久,一字一句地道:“我可以信你,阿萦,但我要你以孩子们的名义对我发誓,你即使骗过我,利用过我,可你对我的真心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如果你敢发誓,我便信你,过往的一切我都可以不再追究,甚至当做没有发生过,你依旧可以高枕无忧做你的卫国公夫人,我们一起把孩子们抚养长大。” 对上他黑黢深究的眼珠,阿萦的心猛然坠了下去。 良久良久,裴元嗣都没有听见阿萦的回应。他捧起她的脸,他以为她是哭了,实际上并没有,她只是安静地闭着眼睛,纤长如蝴蝶羽翼般的睫毛微微颤着。那一刻他才骤然发觉他竟再度遭受到了欺骗,怒极反笑,“连这句话你也在骗我,这个时候你依旧在骗我?你嘴里究竟有什么是实话?阿萦,你待我有过片刻真心吗?你的心里难道就只有这些算计?!” 那些曾经甜蜜的情话,含情脉脉的眼神,说什么不要天长地久,只求片刻欢愉,现在想想,他是何其愚蠢可笑,她说什么他便毫不怀疑地信什么! “你讨好颂哥儿,从一开始便是为了接近我?” “假山里,你故意让我看见你与沈玦争执,好对你心生怜惜?” “你为我包扎伤口,伤心落泪,也不是因为心疼我受伤,而只是想令我误以为你对我情深意重。” “你口中说喜欢我,想念我,这些话也全都是假的,你口中没有一句实话,是不是在你眼里,我裴肃之就是一个被美色所惑的蠢男人,沈萦,我被你耍得团团转!” 裴元嗣猛地将桌上所有的茶杯器皿全都掀翻摔碎在地,屋子里顿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可他转头一看阿萦依旧只是无动于衷地跪在地上,他抓着阿萦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拽起来,愤怒地质问:“你说话啊,你哑巴了?!” 阿萦被他从门口一路拖到内间,身体摔倒在床上,他像疯狗一样啃咬着她的唇舌,撕碎她的衣衫怒吼,“你不是要我放过你的小厮和丫鬟,你就是这么求我的,你是木头做的,说话!” 阿萦好疼,他从未这般粗鲁地对待过她,口腔中都是两人的血腥味,阿萦终于有了反应,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蜂拥而出。 衣带被撕扯断开,露出大片大片欺霜赛雪的肌肤,以及肩膀和胳膊上被他掐出来的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她侧过脸,无声而无助地啜泣着,晶莹的泪珠顺着她尖尖的下巴滴落在月白色的枕巾上,仿佛泅染开一副凄楚美丽的水墨画。 裴元嗣蓦地顿住,红着眼看她。 直到阿萦感到身上一轻,似乎被披了条毯子。 再睁眼时,裴元嗣下了床,头也不回地走了。 …… 翌日,裴元嗣让奶娘抱走了绥绥和昭哥儿。 兖国大长公主问:“你把孩子抱到我这里是什么意思?” “请祖母帮忙照看几天。” “我听下人说,昨晚在锦香院,你与阿萦起了争执,”兖国大长公主目光如锥地看着裴元嗣,“好好的,为什么要让阿萦搬回锦香院?” 裴元嗣垂眼,“她住正房不合适。” 一副不欲多谈的模样,兖国大长公主只得转而问:“你娘身体怎么样,今天去看过她没有。” “看过了,比前几日好多了。” “你娘年纪大了,别看她表面装得不在意,实则受不住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嗣哥儿多体谅她一些才是。” 裴元嗣皆应下,兖国大长公主还想嘱咐一两句,见他从头到尾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叹了口气,便什么也没说让他回去了。 裴元嗣路过竹林,目光不由自主地望过去,透过这一从青翠猗猗的绿竹望向那院门紧闭的一排粉墙。 “二小姐和四少爷被带走时,夫人说什么了。”他问 三七犹豫了一下,说道:“夫人……夫人什么也没说。” 阿萦一大早就病倒了,自然什么都说不出来,昨天三七告诉裴元嗣阿萦绝食,当夜裴元嗣过去两人便大吵一架,三七是不敢再乱说什么了,如若裴元嗣有心,即使阿萦没有生病他也会过去。 三七如是安慰自己。 裴元嗣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走了。 阿萦病倒在床上不省人事,开始时只是心力交瘁,昏迷不醒,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绥绥和昭哥儿的哭泣,她想坐起来,浑身却重得像灌铅一般动也不能动。 桂枝和玉蕊坐在床前,两个丫鬟心酸地直抹泪,阿萦烧了快一天一夜都没退烧,请大夫来看了开了药吃也没什么起色,颧骨烧得火般通红一片,嘴里不停地喊着绥绥和昭哥儿的名字。 打从万福寺回来开始裴元嗣就再也没来锦香院留宿过,阿萦更是接连两天没有进食,不论丫鬟们如何劝都不管用。 直到那天晚上大爷出现,她们以为事情有了转机,哪知大爷竟发动了雷霆之怒,屋里传来器物噼里啪啦摔碎的声响和大爷的怒吼声,莫说厢房的两个孩子都被吓哭了,她们这些做丫鬟的听了都忍不住瑟瑟发抖。 从未见过大爷生如此大的怒火,更别提这怒火还是对着向来恩爱的夫人,丫鬟们不敢进屋去,只能害怕地抱着两个孩子轮流安慰。 结果第二天一早两个孩子就被奶娘抱走了,到现在都没被抱回来,就连夫人病倒了大爷也不过来探望,桂枝不相信大爷会不知道夫人病倒的消息…… 桂枝突然一咬牙站了起来,脸上露出决绝的神色。 “你去哪儿!”玉蕊拉住她急道。 “去找大爷!” 桂枝头也不回地跑了。 结果跑得太急出门撞到太夫人赵氏身上,赵氏“哎呦”一声,本来心情就不好,张口骂道:“哪个奴婢不长眼,你急什么,饿死鬼赶着去投胎?!” 桂枝心道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下可好,夫人病了大爷又不管,太夫人指不定想怎么磋磨死夫人! 桂枝吓得跪在地上不敢吱声,赵氏刚要说话,后面的兖国大长公主就由杨嬷嬷扶着走了过来道:“好了,这丫鬟又不是有意撞你的,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说她了。” “行了行了,看在老祖宗的面子上,饶你这一次,你还不快起来!” 赵氏瞪了桂枝一眼,抱起绥绥继续往院里去。 桂枝松一口气,赶紧起身追过去。 昭哥儿年纪小还不太懂想娘,绥绥却已经急坏了,她都两天没见到娘了!越走到门口身子越剧烈地扭动起来,赵氏都抱不住绥绥,小丫头趁着祖母不备扑棱了下来,不顾众人的呼喊撒丫子朝着屋里跑了进去。 “娘,娘,娘!” 绥绥进屋呜呜哭着四处找娘,兖国大长公主和赵氏随后赶到,两人看到病床上烧得奄奄一息的阿萦俱是齐齐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玉蕊跪在地上哭道:“夫人昨天就病倒了,请大夫吃了好几贴药都不管用,”又特特强调,“夫人昏着的时候嘴里一直喊着二小姐和四少爷的名字,可大爷把二小姐和四少爷抱走之后就再也没来过!” 玉蕊不住在地上磕头道:“求老祖宗、太夫人救救我们夫人,再这样烧下去怕是要把人给烧糊涂了啊!” 绥绥也抱着阿萦哭,两道哭声宛如上刑般在兖国大长公主和赵氏耳旁“嗡嗡”响着,兖国大长公主坐到床边试了试阿萦额头上的温度,烫得她赶紧收回了手去。 再看掀开被子往里一瞧,阿萦已经烧得都浑身滚烫通红,这样下去可还得了! 赵氏怒道:“你们这些没用的饭桶,去请的哪个大夫,怎么不去请郭太医,这请都是什么庸医!” “是前街的王大夫,郭太医,郭太医,奴婢不敢……”桂枝嗫嚅着说,裴元嗣那天勃然大怒,又是摔桌子又是摔碗的,气成那个样子,她们哪里还敢去请郭太医,本来想去请仁心医馆的孙大夫,谁知孙大夫这个月又正巧回了老家! 赵氏张嘴又要责骂,兖国大长公主适时地打断了她,一面让秋娘去请郭太医,一面亲自去了前院请大孙子。 本来想等裴元嗣下衙,哪想到她这好乖孙今天根本就没去都督府,兖国大长公主过来的时候裴元嗣正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杯接着一杯地酗酒! 兖国大长公主脸色就难看了起来,看了眼左右的决明三七,养了这么多年她还不知道乖孙竟何时染上了酗酒的恶习,指着屋里沉声问:“大爷这是怎么回事?” 两仆见状慌忙跪倒在了地上,三七撇清道:“老祖宗明鉴!是大爷嚷着非要喝,我们拦也拦不住啊!” 满屋子刺鼻的酒气,决明三七纷纷去开窗散味,兖国大长公主皱眉掩面进了屋,只见桌上躺着七八个歪倒的酒壶,裴元嗣还没发觉祖母已经来了,一张俊脸喝得通红,手里正举着一个还在喝,一看就喝了不少,三七上前推了把坐在地上的主子,龇牙咧嘴道:“大爷不好了,大爷,大长公主来了,您快醒醒啊!” 裴元嗣反应仍旧有些迟钝,他咽下喉咙中辛辣的酒水,慢慢转过头去。 “祖母?”声音有些嘶哑。 兖国大长公主示意众人都退下去,自己拄着拐杖坐到圈椅上,冷声问他:“我看你喝得是不少,醉了没?” “没有,没醉。” 裴元嗣此时酒意已经醒了大半,从地上爬了起来,垂着头走到兖国大长公主面前老老实实地站好。 裴仲礼年轻的时候从来不知道教养孩子,兖国大长公主对裴元嗣幼时便颇为严厉,以至于裴元嗣和裴元休兄弟俩几乎没有什么诸如酗酒、夜不归宿、狎妓的不良嗜好。 小时候裴元嗣在外面和一群孩子们寻衅滋事,把那几个孩子打得鼻青脸肿,爹娘跑到卫国公府上来告状,兖国大长公主问清事情的前因后果后亲自领着裴元嗣向这几个孩子的爹娘道了歉,当夜让裴元嗣在自己的书房里面壁思过了一晚上,让他反省自己错在哪里。 兖国大长公主看着裴元嗣长大,在他身上倾注了非常多的心血,大孙子有什么异样兖国大长公主怎么能看不出来。 她叹了口气问:“我问你,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遇到烦心事了?” 裴元嗣沉默了片刻,低声道:“祖母,我……做错事了,我好像,做了一件不可饶恕的事。” 裴元嗣没有说是什么事,他垂着头,佝偻着背,面带颓废自责之色地站在兖国大长公主的面前,神情就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一样茫然无措。 就算是裴仲礼死的时候兖国大长公主都没见乖孙这样心灰意冷过,她想了想,问道:“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去做这件错事吗?” 裴元嗣脑海中不知为何浮现出阿萦那双凄楚的泪眼,他拼命地想将那双眼睛从脑海中压下去,他想不在乎、不在意,然而越是努力脑子里的这些念头就越是像要炸开一样地争斗起来,搅得他头晕脑胀,头疼欲裂。 “我会。” 他放弃了,颓然道。 兖国大长公主说道:“事已至此,已经做错的事情便没法再回头,你如今再自怨自艾也于事无补,现在所能做的,便是尽可能地去补偿你曾经犯下的过错。”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祖母被自己曾经最信任的人欺骗了呢?” 兖国大长公主愣了一下,旋即笑道:“肃之啊,人这一生谁都不敢保证自己就问心无愧,清清白白,就算是祖母我也一样,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世上不是非黑即白,你在官场沙场这么多年,许多道理应该比我更明白。” “就像你在战场上杀人,不是为了排泄心中对敌人的怒火,而是为了用战争来消弭战争,是为了保家卫国,你眼睛看见的,你耳朵听到的,也许并不是完全就是真相的全部,只是你认为的欺骗。” “倘若那个人的欺骗仅仅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我不会原谅她,但她若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想,她也并非就想骗你,你对她的信任,于她而言或许同样重若珍宝。” 兖国大长公主慈爱地道:“别糟蹋自己的身子,还有你媳妇,她都烧得已经神志不清了你也不去看看她,就算是有天大的事情也比不过自己的家人最重要啊,快去看看她吧,她比你更需要人去照顾。” “您说什么?” 裴元嗣抹了把脸,酒意顿时都清醒了,想也不想霍地起身就大步走了出去。 …… 朦胧间,阿萦感觉身体似乎被人扶了起来,搂到怀里。 是个异常温暖宽阔的怀抱,怀抱里有她熟悉而依赖的味道,是一股淡淡的瑞脑清香。 她像猫儿似的凑过去嗅了嗅,乖乖将连头倚在他的胸口上,身体蜷缩在他的怀里。 耳旁又好像传来一些凌乱嘈杂的声音,好像是谁在吵闹着什么,阿萦不高兴地哼唧两声,脑袋不停地向着有缝隙的“洞里”钻,直到两只耳朵都被堵住,再也听不到那些吵闹聒噪的声音。 “……我看你是想把我气死!娘你不管,孩子丢给她祖母,这媳妇儿总是你自己要死要活非要娶的吧,她病成这样再烧都快烧糊涂了你就这么丢在家里不闻不问,你是不是还想再休妻另娶,娶个更年轻漂亮的,是不是卫国公府成为全京城的笑柄你裴肃之就满意了?!” 裴元嗣一语不发地听着赵氏喋喋不休的数落,阿萦身体一直在动,将脑袋从怀里挤到他的胳膊底下,裴元嗣托着她的后颈,将胳膊微微抬起。 好不容易赵氏离开了,裴元嗣将阿萦的脑袋在怀里放平,端起桌上的药碗将药汁喂到阿萦口中。 阿萦两道细细的柳眉就皱了起来,躲闪着不愿喝,药汁溢出来滑落道她的衣襟里,裴元嗣只好放下药碗,用帕子擦去她身上的药渍,一只手轻轻捏住阿萦消瘦许多的两腮,将药一勺一勺地喂进她的口中。 喂完药,他准备离开,阿萦忽然从身后拉住他的衣角。 裴元嗣浑身一僵。 紧接着,阿萦极轻地唤了他一声—— “爹爹。” 裴元嗣心里很是失望。 理智告诉他该离开,两条腿却不受控制地又坐了回来。 他像个傻子一样呆坐在床前,一遍遍听阿萦口中喃喃说着呓语梦话。 一开始阿萦喊的是爹爹,后来变成娘、绥绥、昭哥儿,阿玦,她一共喊了三遍爹爹,十遍娘亲,十五遍阿玦,绥绥和昭哥儿的名字不知道喊了多少遍,他数着数着就忘了。 最后才瘪着嘴,委屈地喊他的名字。 “裴肃之,你骗我,你骗我!” 她眼角流出泪水,裴元嗣下意识地就慌张和手忙脚乱起来,他伸出手,可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脸颊的那一刹那,他又颓然地收了回去,紧紧地攥住手掌,握成拳头。 阿萦,分明是你先骗了我。 99. 第 99 章 “不要这样,还是这样?…… 郭太医的药果真灵验得很,到了晚上下半夜阿萦的烧终于开始有退的迹象。 清晨熹微的日光轻柔地透过烟粉色的茜纱罗帐,洒在阿萦苍白的面容上,昏睡了好几日,阿萦拥被头昏脑涨地坐起身来。 “夫人醒了,夫人醒了!”玉蕊惊喜地喊道。 帐子被人从外面撩开,紫苏喜极而泣地跪在地上,潸然泪下,“夫人!” 阿萦揉揉眼睛,又惊又喜,握住紫苏的手道:“紫苏,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紫苏忙按着阿萦道:“夫人别动!”又说道:“昨个儿晌后回来的,大爷放了我与周大哥,周大哥那天被徐瀚打中了后脑,现在人已经没事了,大爷让人给周大哥开了药,昨个儿也一并放了周大哥回去了!” “夫人,您好端端地怎么会病成这样?您现在感觉怎么样,难不不难受!” 紫苏心疼极了,眼泪说着又要淌出来。 阿萦嗓子还有些沙哑,安抚她道:“无妨,我是好多了。” 这时朱奶娘和玉蕊才一左一右进来,玉蕊怀里抱着昭哥儿,朱奶娘手中牵着绥绥,绥绥要跑过来和娘亲亲近,阿萦赶紧让玉蕊赶紧拦住了她,咳嗽几声道:“娘病了,会把病气过给绥绥,绥绥听话,别过来。” 绥绥眼圈红红,看着娘亲憔悴的模样,懂事地吸了吸鼻涕,忍着不掉眼泪。 阿萦问了绥绥这几天都住在哪里,有没有听祖母和曾祖母的话云云,又隔着远远地看了眼昭哥儿,确定两个孩子都没事,绥绥才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跟着朱奶娘和玉蕊离开了。 “这几日还有谁来看过我?” 阿萦虚弱地问。她感觉她生病的这段时候,有一阵似乎屋里十分吵闹。 桂枝和紫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到裴元嗣离开前说的话,桂枝只得违心地道:“就太,太夫人领着小主子们来过。” “桂枝姐姐骗人,爹爹也来过呀!爹爹明明一直抱着娘亲给娘亲喂药呀!” 窗外小丫头扒拉着窗户小脑袋向上一蹦一蹦,着急地打着小报告。 小丫头口齿清晰伶俐,阿萦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里,错愕地看向一边的桂枝和紫苏。 桂枝:“……” 桂枝支吾了两声,知是瞒不下去了,这才无奈地,小声地说:“是大爷吩咐不让奴婢们说的。” 阿萦拉上帐子,身体向内,躺在床上一语不发。 “我听说,陈裕和刘妈妈都死了。” 紫苏让众人都退了下去,坐到床边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低声劝道:“其实我看得出来,大爷心里仍是有您的,否则他不会处置了陈裕和刘妈妈,不会一见您生病便过来照顾您,还将我和周大哥放了回来,他只是一时不能接受您曾经的,”顿了顿,“隐瞒。” “夫人,大爷不会休您,如果他只是为了顾及卫国公府的颜面,刘妈妈何必非要死?您和大爷还有和好的余地,您总不能就和大爷一辈子这样过下去啊。” 裴元嗣的确不会休妻,阿萦正是算准了他这一点,算准他依旧对她有情,所以那一晚她以退为进,求裴元嗣休她,实则是又算计了他一次。 可她却怎么都想不到,裴元嗣竟会让她用孩子们的名义起誓。 阿萦闭上眼睛。 绥绥和昭哥儿就是她的死穴,如今她就连这最后的一点依仗都彻底暴露在了裴元嗣面前。 …… 因为绥绥和昭哥儿两个孩子在怡禧堂的时候总是想娘想得哭闹,兖国大长公主怎么哄怎么疼都不管用,没奈何这才和赵氏将两个孩子都领回到了阿萦身边。 三天后阿萦大病初愈,裴元嗣没再来过,但也没再吩咐人要将两个孩子抱走。 阿萦坐在窗边,手里不停地打着络子,身边堆着一根又一根。 绥绥今天第三次凑到阿萦身边来问:“娘亲,爹爹今晚会来嘛?” 阿萦摸摸绥绥的小脑袋,“爹爹不忙就会过来。” 绥绥着急地在地上转来转去,“那爹爹什么时候才会不忙?娘是不是和爹爹吵架了,爹爹以前不会这样的!爹爹最喜欢娘亲,最喜欢绥绥和昭哥儿了,爹爹看见娘亲就会笑,爹爹会拉着娘亲的手一块吃饭散步!娘亲带我去找爹爹好不好?” 绥绥拉着娘亲的手,缠着娘亲求道。 阿萦垂眼,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一整天绥绥都是没精打采的,临到傍晚时分,院子里掌灯,突然阿萦听见小丫头兴奋地尖叫一声,“爹爹!”迈着小短腿如离弦的箭一般朝着门外冲了出去。 阿萦迟疑地站起来,刚走到帘前,裴元嗣便抱着绥绥,父女两人有说有笑地掀帘走了进来。 阿萦瘦了许多,淡白色的衣衫弱不禁风,松松垮垮地披在她的身上,下巴尖尖如圆月转缺,在裴元嗣望过来之前阿萦适时地垂下了长长的睫毛,转身轻声吩咐紫苏和桂枝去上茶。 父女两人围着昭哥儿玩藏猫猫的游戏,绥绥欢快的笑声从裴元嗣进来后就没停下来过,这孩子,明明爹爹没来的时候还埋怨,来了就喜欢地什么都忘了,就想赖在爹爹怀里撒娇,父子三个脸上的笑容就没下来过。 阿萦摇了摇头,走出去吩咐丫鬟们上菜。 里间门,绥绥悄悄拿起阿萦刚打过的络子跑到裴元嗣面前,小声和爹爹咬耳朵,“这是娘打给爹爹的络子,这几天爹爹没来,娘每到下午的时候就会一直坐在窗边看着院门等爹爹。” 手里这条深蓝色的络子,不论是颜色还是花样,都的确是阿萦常打给他的样式。 裴元嗣抬眼,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个站在庭中吩咐小丫鬟们的娇小身影,慢慢攥紧手中的络子。 一直到饭菜上齐,阿萦和裴元嗣依旧没什么话说,两人甚至还会主动避免眼光接触,绥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愈发证明了心中的猜测。 漂亮的眼珠子转了转,忽地想到什么似的凤眼一亮,待裴元嗣落座后瞅准机会拉着阿萦的手就往裴元嗣身边的圈椅上去按,撒娇道:“娘和爹爹靠着吃,绥绥照顾弟弟!” 阿萦却拉开绥绥的小手,让绥绥赶紧坐好了别捣乱,“绥绥照顾不了弟弟,去爹爹身边坐好了。” “绥绥就要挨着弟弟,绥绥最喜欢挨着弟弟了,爹爹答应绥绥!” 绥绥爬不上那把圈椅,便拽着爹爹的衣袖扭股儿糖似的央求道。 裴元嗣拒绝不了撒娇的女儿,让奶娘把椅子换回来,将绥绥抱上去。 阿萦只好将椅子稍微拉远一些,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一顿饭,除了绥绥时不时地叽咕几句,阿萦和裴元嗣一句话都没说过。 用完晚膳,裴元嗣去了梢间门哄两个孩子睡觉。 桂枝高兴极了,误以为裴元嗣今夜会留宿,忙不迭吩咐平儿去烧水,还特特嘱咐平儿多烧一些。 美滋滋地在屋里等了许久,好一会儿没见有人进来,桂枝疑惑地走出去向梢间门探头去,却见梢间门里哪里还有人—— 裴元嗣哄完两个孩子,竟是招呼都没打一声就直接离开了! 桂枝震惊极了,回来急切地告诉阿萦道:“夫人,大爷,大爷他怎么走了!” 阿萦手中依旧不停打着络子,反应淡淡地。 “哦。” - 一连月余,裴元嗣都未再留宿锦香院。 每隔一两日他会过来看绥绥和昭哥儿,陪一双儿女用晚膳。 对于阿萦,两人当着绥绥的面不得不说几句敷衍女儿,绥绥不在的时候,两人基本无话可说。 孩子对爹娘之间门的关系总是敏感而多疑的,起先是绥绥先察觉到了阿萦和裴元嗣之间门的疏离冷漠,为了不让孩子们担心,阿萦和裴元嗣开始心照不宣地当着绥绥的面演戏。 譬如绥绥喜欢耍一些小聪明,阿萦在床上靠着,裴元嗣在书桌前坐着,绥绥就会抱着一本绘本坐到阿萦的怀里,让娘抱着她,而后招手让裴元嗣过来,求爹爹教她念绘本。 再譬如一家人出去散步,非要让阿萦和裴元嗣一左一右牵着她走,走出一段距离的时候再趁着两人不注意悄悄地将爹娘的手牵在一起后偷笑着跑开。 孩子到底是孩子,想法天真而单纯,绥绥以为这样爹娘就会和好,永不分离,事实却是裴元嗣不再留宿锦香院,甚至是昭哥儿的周岁宴他也依旧回了前院没有留下。 府里很快流传开一些风言风语。 有说夫人触怒了大爷失宠,有说大爷在外面养了外室,夫人生了两个孩子,大爷开始对夫人失去兴趣了,转而喜欢上更为年轻貌美的女子,也有说…… 阿萦不知道兖国大长公主有没有找过裴元嗣,总之大长公主请她去过几回怡禧堂劝,就连赵氏都埋怨她笼不住裴元嗣的心,让她提防裴元嗣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裴元嗣要纳良家女子为妾赵氏自是不管,她还愿意主动给儿子找两个温柔可意的送过去,可裴元嗣若是敢在外面找妓.女养外室,赵氏的老脸不妨又得再丢一回,成为全京城的笑柄,她当然一百个不愿意! 是日傍晚柔风习习,落日的余晖宛如一抹淡雅斑驳的蟹壳青铺陈于天际。 裴元嗣两天没来看孩子们,在前院匆匆换过衣服便来了锦香院。 奇怪的是从前每回他刚一进院子绥绥这小丫头都会竖着耳朵从屋里屁颠屁颠地冲出来扑他,今天也不知怎么了,绥绥不在,听不见女儿的笑声,而这院子里更是安静地好像是只剩下耳边簌簌的风声和几声懒散的蝉鸣。 裴元嗣带着疑惑走了进去。 “紫苏。” 外间门没人,里间门传来阿萦清润柔婉的声音。 阿萦的声音不怎么中气十足,甚至也没那么清脆,就好似一条山涧里潺潺流淌的细流,里面扔了块饴糖透着丝甜,叫人一听到她的声音眼前便能浮现出一个柔柔弱弱娇美温柔的小女子。 “紫苏,你过来帮帮我。” 这时,阿萦柔婉似水的声音再度诱惑般地响了起来。 裴元嗣默了片刻,揭开帘子,慢慢停步在衣槅前。 “紫苏,你进来,帮我将这根带子系上。”阿萦低声道。 隔着一扇薄薄的衣槅,淡白色的白纱上映着女子修长的玉颈,纤细的臂,娉婷有致的背影若隐若现。 裴元嗣绕过衣槅,走了进去。白嫩如豆腐般的玉背猝不及防映入他的眼帘。 白绫红底的鸳鸯肚兜似系非系地包裹着一把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下身只着条单薄绸裤,勾勒出两团圆润饱满的弧度。 阿萦微垂螓首,长睫宛如羽翼扑簌,乌发松松绾就,落下几缕披在身后。 刺目的红,雪色的白,乌鸦鸦的黑,乌发雪肤,艳靡的香气似有若无。 阿萦双臂紧紧地挡在自己的胸口前,因为只要她一松手身上的肚兜儿便会瞬间门落下。 她听到身后男人的脚步声,感受到男人略显粗重的呼吸,朝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停在她的身后。 男人的手掌很大,宽厚,干燥,且带着一层厚而粗粝的老茧。 粗糙的触感不经意划过娇嫩的肌肤,带着微微的刺痛,熟悉的感觉与曾经无数次深夜里相拥的回忆蜂拥而至,阿萦的后背立即冒出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从颈上的带子,再到后腰的带子,不知是不是天太热的缘故,他系的很慢很慢,系到阿萦玉颈和耳后的肌肤都禁不住染上一层薄薄的胭脂红与香汗 直到最后一根带子系上,裴元嗣闭上眼睛,猛地转身离开。 “裴郎!” 阿萦从身后抱住他,一双柔荑交握在他的身前,将脸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 泪水很快打湿男人单薄的衣衫,她极轻极轻地啜泣着,声音中带着一丝惶恐,害怕,失落,喃喃求他道:“别走,裴郎,别走好不好?” 裴元嗣有片刻的恍惚。她是在求他吗,她此刻是真心挽留他吗,还是,又在算计他? 裴元嗣不知道,他根本看不透阿萦,不,应该是他从来都不懂阿萦,他的心早已经被阿萦伤得千疮百孔,如果他留下来,阿萦会继续欺骗他,可他不知道阿萦什么时候会骗他,她说的哪些话是真,哪些话是假。 他不能忍受一辈子被自己心爱的女人当成一个傻子来欺骗。 “放手。” 裴元嗣攥住阿萦的腕骨,向下扯。阿萦抱得他很紧,他甚至用了七分的力气,令阿萦感觉到吃痛才彻底将她紧紧交握的一双手分开。 男人绝情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阿萦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阿萦自嘲一笑,或许今日的结果她早该有预料,一个满口谎言的女人,怎么还会能指望别人再相信她说过的话? 已经做过的事情便没法再回头,可她不会后悔,如果重来一次她依旧会选择利用他,选择救下她的昭哥儿,而不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地位让自己的后半生都生活在悔恨里。 裴元嗣不会休她,哪怕是为了一双儿女他也会选择与她虚与委蛇地过完这一辈子,从今往后她也不必再在裴元嗣面前伪装贤良淑德一往情深,比起前世的惨死,这一世的结果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阿萦平静地想,她更应该庆幸眼下她依旧好好活着,一双儿女活泼健康,无病无灾,至于裴元嗣—— 一个男人而已,反正早晚都……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凌乱急迫的脚步声,阿萦惊愕地向后望去,却还没等她来得及看清来人的样貌,便被迫撞到男人迎面而来的胸口上。 男人挟着她的肩膀像拎小鸡一样将她向后推搡,后背贴到冰凉的墙壁上,裴元嗣抓住她两条细细的胳膊向上叩住,另一只手用力随手一扯,吻便如铺天盖地般朝她落了下来。 阿萦几乎被他吻到窒息,脑中有一瞬空白不能思考,她愣了片刻,旋即双腿死死缠住他,挣脱他的大手搂住他的脖子回应。 没有人比裴元嗣更了解阿萦的身体,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如何才能使她愉悦到失态,意乱情迷到失去自我,只有此刻裴元嗣才能感觉到他彻底征服了她,阿萦是完完整整地属于他,只有此刻的阿萦是没有任何伪装。 他要让她生,她便只能由着他的掌控,他要让她死,她便只能柔弱无助地向他哭着求饶。 等阿萦后背重新落回温暖柔软的大床上时,浑身已是汗透,裴元嗣却捏着阿萦的下巴,将她的脸重新掰过来与她交吻。 “不……唔……” 阿萦泪眼汪汪地摇头。 “不要什么,不要这样,还是这样?” “看着我,告诉我他有这样碰过你吗,阿萦,告诉我,徐临谦他有没有碰过你,看着我!” 裴元嗣眼底赤红,一遍又一遍地问她道:“阿萦,你若敢骗我,便要徐临谦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没有,没有!他真的没碰过我……” 阿萦哭着说,她感觉脑海里有一道光束闪过去,除了这道光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好像要死了,离那道光越来越近了。 ……………………………………………………………………… 一早,阿萦坐在床前低头地系着衣带,屋门一开,绥绥从外面跑进来扑进娘亲怀里,笑眯眯地看着阿萦道:“娘亲,爹爹在哪儿,爹爹昨晚是不是过来抱着娘亲睡啦?” 以前面对女儿的调侃,阿萦会故作言而有其他,绥绥就喜欢看娘亲害羞的模样,哪知这一次娘亲却沉下了脸,“没大没小,小小年纪胡言乱语什么,是谁教你的这些话?” “你给我站好了!” 绥绥被严厉的娘亲吓到了,眼圈儿一下子就红了,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娘亲你凶绥绥!” 净房里正在洗脸的裴元嗣扔下帕子便急匆匆地走了出来,将绥绥从地上抱起来,绥绥哭得委屈极了,金豆子不值钱地往下掉,奶声奶气地和爹爹告状。 裴元嗣愠怒地瞪向阿萦,阿萦抬眸,黑黢黢的眼珠就这般与他平静地对望着,眼皮微微红肿,眼珠里夹杂着红血丝,一看便是昨夜没睡好。 裴元嗣唇动了动,到嘴的话便莫名咽了下去。 夫妻两人又是沉默了下来。 阿萦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爹爹?” 绥绥震惊地瞪大凤眼,爹爹不是要给她撑腰吗,这……怎么娘都走了爹爹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 打那之后裴元嗣便隔三差五地留宿在锦香院。 昭哥儿性情安静乖顺,不爱吵闹,和姐姐的性格正好反了过来。 这孩子生得也更像阿萦,眼睛大大,瞳仁黑白分明,唇红齿白,就是看着和裴元嗣不怎么像。 不知是不是裴元嗣太频繁地盯着昭哥儿,裴元嗣有种错觉,阿萦对他好像愈发冷淡。 傍晚回来后夫妻俩陪着孩子们一起用晚膳,用完晚膳后与两个孩子玩一小会儿。孩子们累了要上床睡觉,夫妻两人还得哄孩子们睡觉。 阿萦不让裴元嗣碰昭哥儿,几乎一晚上昭哥儿都只能躺在阿萦的怀里或在阿萦身边爬来爬去,昭哥儿不想爹爹,对爹爹就也不怎么主动,爹爹过来他就好奇地瞅几眼,大部分时候都是赖在阿萦怀里打瞌睡。 好在绥绥不嫌弃爹爹,裴元嗣便只能去哄绥绥,哄完绥绥睡着后见昭哥儿那屋的灯还亮着,阿萦离开了,他才会折回去抓紧时间门看几眼儿子。 再过来的时候就来得很晚,不过他本也不是专门来哄孩子的。 白天裴元嗣不回后院,不再像从前似的一天到晚都想和阿萦黏在一处,不过到了夜里两人歇下他仍旧会与阿萦行夫.妻.之.事,便宜一点没少占。 夫妻两人躺在一张床上,他想做什么都行,翻了个身两三下扯开,粗.重滚烫的呼吸一口接着一口喷在阿萦的耳后。 阿萦第二天总是浑身疲惫,做什么都没精打采,他的招数多到她已经有些招架不住,只有她格外抗拒的时候,他才会犹豫一下,将她重新抱回床上。 阿萦知道他是还没有消气,又清楚她不会抗拒,所以才故意使出这些手段来折磨她。除了床上以外他也不会同她说话,而床上说的那些话又通常格外刺耳,叫人难以启齿。 想到适才他在她耳旁说的那些话,阿萦闭着眼睛偏过了头去,身子仿佛被碾压过一般的酸软疲惫,身旁的男人歇够了,长臂一伸就过来捞她去沐浴,阿萦十分抗拒他的触碰,拼尽全身力气在他胸口受过伤的地方狠狠捶了一记。 当然只是她认为的狠,实际上她身上根本没有力气,而是软绵绵地在他胸口上砸了一下。 裴元嗣握住她的拳头,他还在微微地喘,两人汗湿的肌肤相贴,汗液早已黏腻冷透,身体离得那样近,心却离得那样远。 裴元嗣手落在她滚烫红润的脸上,还没碰到便被她一掌拍开,拳头接连砸在他的身体上。 裴元嗣把阿萦重新压到床上,两人气喘吁吁,阿萦杏眼愤恨地瞪着他,那模样仿佛松开她她马上就能扑上来吃了他。 裴元嗣冷着脸去吻她的唇,又被她一巴掌扇在脸上,“啪”的一声清脆。 裴元嗣一顿,旋即跟疯狗似的扑上来强吻她,阿萦毫不留情地下口咬他,直到咬出血渍,两人口腔中满是血腥气。 裴元嗣任由她做无谓的反抗,等到她彻底没有力气的时候,裴元嗣将她轻而易举往身上一挟,打横抱去了净房。 100. 第 100 章 裴元嗣:想和离,做梦…… 张氏去年十一月初八生产,熬了一天一夜生下一个女娃娃,小名取名团儿,意为团圆之意,上个月孩子过百日阿萦和裴元嗣还领着两个孩子去了平江伯府登门贺喜。 大约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和刚成婚那会儿相比赵炳安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处处围着张氏和女儿转,女儿哭他就跑过去给女儿换尿布,女儿笑他就抱着女儿在同僚面前转着炫耀,满脸与有荣焉的骄傲。 张氏虽然对他依旧淡淡,不过阿萦听梅儿说自从张氏有孕之后,不仅曼儿失宠被逐出了平江伯府,就连府里其他三个小妾房里赵炳安也都没再去过了,一心地为了张氏守身如玉。 尤其是那名叫做曼儿的小妾,是赵炳安还未成婚时便在外面纳下的女子,据说原来是歌舞坊的舞伎,生得妖娆娇媚,是赵炳安最宠爱的小妾,张氏刚嫁进平江伯府时在她手下吃过的亏最多。 阿萦以为两人这样下去迟早会解释清楚和好,哪知道忽有一日下晌阿萦正坐在书案前对账,陈庆媳妇从前院脚步匆匆地进来,禀告道:“夫人可得闲?大爷请夫人换身衣服,说是赶快随他去趟平江伯府,大爷在前院等夫人。” “平江伯府出什么事了?” 紫苏去挑了一身衣服,阿萦一面换着一面问陈庆媳妇。 陈庆媳妇摇头道:“奴婢也不清楚,奴婢听陈庆说大爷今日午后下衙便去了平江伯府,刚刚才回来呢,莫非是赵世子出什么事了?” 阿萦担忧地蛾眉微蹙,她倒不是担心赵炳安,而是张氏才刚刚生下团儿,眼看赵炳安终于知道浪子回头收了心,万一他在这个节骨眼出事岂不是要张氏以后守一辈子活寡? 事不宜迟,阿萦换好衣服便快步去了前院,裴元嗣也正换衣服,他回来的时候身上穿的是官袍,现下换上了一身常服。 阿萦见他换衣服,便走出去了外面等。 两人一块乘了马车。 一路上阿萦始终一语不发,两人沉默地对坐着。 裴元嗣眼神数次忍不住落到阿萦身上,他在等着阿萦主动开口和他说话,阿萦却像个哑巴一样垂着眼帘神色平淡,嘴巴闭得比蚌壳还紧。 裴元嗣憋了满肚子的气,想不通阿萦究竟哪里来的气性,他还没找她兴师问罪,她竟敢给他甩脸子,她平日里不是最紧张张氏吗,怎么这会儿倒装起哑巴不主动问他了? 阿萦不问,裴元嗣也绝不开口,他臭着张脸下了马车,等都不等阿萦便径自去了后院。 阿萦自然也不需要他扶着或等,裴元嗣去找赵炳安,阿萦便去张氏院子里。 丫鬟们在院子里来来回回拎着大包小包不知收拾什么,阿萦进门狐疑地问:“姐姐这是要出远门?” 张氏坐在床上检查包袱,团儿被奶娘抱在怀里睡得正香,张氏见她进来似乎很惊讶,“阿萦,你怎么突然过来了?”旋即想到什么似的“哦”了一声,“是不是他去了卫国公府,请国公爷与你过来说和?” “说和?” 阿萦试探着道:“姐姐是和世子吵架了?世子怎将姐姐气得都要回娘家,姐姐别气,我这就去为姐姐讨回公道。” “不必妹妹费心了,”张氏淡淡一笑,“这次不是回娘家,我是要与他——和离。” 和离?! 阿萦笑容凝滞在了嘴角,惊愕道:“姐姐,你……不是在说笑?!” “你看我像是在说笑吗,”张氏系好包裹递给梅儿,云淡风轻道:“其实早在怀团儿的时候我便想好了,之所以拖到现在才和离,也不是想着什么与他重修于好,而是我娘不肯答应让我和离。” “不过现在我想明白了,日子又不是给我娘过的,她答不答应我都做好了决定,这次不论说如何我都要为我自己活一次。” 张氏语气坚定,可见是心里早就做好了打算,赵炳安正是明白这一点才不得不请了裴元嗣和阿萦过来说和。 在张氏这里坐了一盏茶的功夫,趁着张氏在收整行李包裹的空隙,赵炳安的小厮将阿萦请了他的院内。 阿萦一进去就看见赵炳安胡子拉碴,一脸颓废地坐在裴元嗣身边絮絮叨叨地倒着苦水,裴元嗣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了一眼,移开自己的目光。 赵炳安见到阿萦却仿佛见到救星一般,精神一振,忙迎上来道:“嫂子过来了,你快坐,快坐!” 让小厮赶紧上茶,阿萦用手势按了按他道:“世子也坐,不必虚礼。” 赵炳安遂坐下,摆摆手让下人们都退了下去,沉默了片刻,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半响苦笑道:“嫂子应该见过云书了,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吧?” 阿萦点头,“姐姐想与世子和离,不光如此,东西她都快要收拾好了,最迟明日就能和团儿搬走。” 赵炳安脸色肉眼可见的发白,“嫂子能不能帮我想办法劝劝云书,我不想和离!”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阿萦摇头道:“我难道没有帮世子劝过云书吗?倘若世子从一开始就珍惜云书,她今日又怎么会这般心意决绝,团儿还在吃奶便决心与你和离?” “不,她也许只是一时气急,还在怪我当初冤枉了她,到现在依旧不能释怀!我真已经尽全力去补偿她了,我对她百依百顺,她究竟还想要什么,我什么都可以给她……” 阿萦打断他道:“迟来的深情比草贱,她需要世子的时候世子你又在哪里,成婚三年世子都不知枕边人的品性,宁可相信一个心机深沉的妾都不愿相信自己明媒正娶的妻,世子真以为你这世子夫人之位的位置云书她稀罕吗?” 赵炳安有苦难言,他怎么会想到曼儿竟用自己的孩子来陷害妻子,他眼下是肠子都要悔青了,也终于认清妻子是个怎样的人。 从前他一直以为她嫁进平江伯府是看中平江伯世子夫人的位置,因此对她抱有偏见,又因为年少气盛却被迫娶了素未谋面的妻子而和家里赌一口气,才导致这么多年来忽略了她、对她不闻不问。 “我知道她不稀罕,成婚这么多年她对我从未有一次讨好献媚,我真的知错了,我现在只想和她好好过日子,那些女人我以后也不会再去碰,可她无论如何都不肯见我,不让我抱女儿,也不肯听我的解释,我不想就这样失去她,如果今日她和团儿就这样走了,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赵炳安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阿萦面前,“嫂子我求你,求你帮我留下她,我知她与你素来最为要好,求你帮我说情,只要她愿意留下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阿萦震惊地看着面前双眼通红的赵炳安,她以为他只是嘴上说说,没想到这两人都是认真的!见阿萦一脸为难,裴元嗣沉声道:“你先起来,男子汉大丈夫跪着说话成何体统!” 媳妇和孩子都要快没了,面子算个屁,赵炳安坚持道:“嫂子不答应我就长跪不起!” 裴元嗣上前一把拉起赵炳安,“你给我站好了,就这点出息能把人留下才怪!” 赵炳安乞求地看向阿萦,他知道表哥裴元嗣色厉内苒,实际最听老婆的话,如果阿萦肯答应帮忙,这事儿至少就成了一半。 “好吧,我可以帮你试一试,”阿萦说道:“但我不保证她一定就会回心转意。” 因为想和离这事张氏并非突发奇想,她是经过深思熟虑,当初张氏就告诉过阿萦她想在孩子生下之后与赵炳安和离带着孩子搬出平江伯府,阿萦那时就没有放在心上,以为张氏像她一样只是说说气话罢了。 要知道当时张氏可是刚刚生产完,一个没有娘家依靠的虚弱产妇还拉扯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奶娃娃,这世道于女子而言本就苛刻,何况还是一个和离过的妇人,背后要承受多少人的指指点点。 这实在是需要巨大的勇气,或许对于张氏来说,名利地位在她心里远比不上内心所要追求的自由重要,阿萦佩服她的勇气,同时自叹弗如,她会宁可和裴元嗣就这么一辈子虚与委蛇地做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也不愿放弃唾手可得的卫国公夫人之位。 张氏看见了跟在阿萦身后的裴元嗣和赵炳安,面上的笑容瞬间就冷了下来,扭头便走。 “云儿,你别走,你听我解释,我有话对你说!”赵炳安慌忙追过去拉住张氏的手。 “云书,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听世子对你说几句话。” 阿萦恳切道:“你们俩好歹夫妻一场,还共同孕育了团儿这样可爱的女儿,你难道真的忍心要团儿从今往后与她的生父分离?” “有些人,有爹娘,还不如没有,”张氏讥诮道,她推开赵炳安的手,“我想我先前就与你说的都很清楚,如果你还是一个男人,你我之间的事情,就请不要牵扯到别人身上。” 赵炳安不愿松手,“我可以改,我究竟哪里做的不好,你告诉我,我都可以按照你说的要求去改,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已经死了的心,如何还能再活过来? 张氏很想笑,她没有给过他机会吗,她曾经多么希望与赵炳安好好过日子,强迫自己不去在意他的那些小妾们对她的挑衅,他一个月会在小妾们房里睡几次,他会不会又在外面带新的女人回来。 然而每回他带给她的却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她的心早就已经死了,不会再对他抱有任何的希望。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分开对你对我都好,你会找到一个比我更温柔体贴,知情识趣的女子来爱你,那个女子不会要求你为她做什么,甚至她还会愿意为了你去改变,但那个人绝不会是我。” 赵炳安不肯撒手,张氏不禁沉了脸,要喊丫鬟来逐人,赵炳安就求助地看向阿萦。襄王有意神女无梦,阿萦能感觉到张氏是铁了心要跟赵炳安分开,而且没有商量的余地,这还能怎么劝? 阿萦无奈道:“我看姐姐现在正在气头上,多说无益,不如姐姐就先回娘家住几天,住上一个月,等大家都冷静了再谈要不要和离?” “不必,我很冷静,无需多想。” 张氏看阿萦还欲再劝,索性对两人道:“阿萦,能否麻烦你与卫国公先回避一下,我有些话想单独与他说。” 阿萦与裴元嗣对视了一眼,夫妻两人点点头。 赵炳安却很高兴,他以为张氏有回心转意的余地。 阿萦和裴元嗣遂暂退到一侧厢房。 丫鬟来给两人上茶,裴元嗣吃了口茶润喉,觉得张氏适才那样子事情可能有转机,因主动问她道:“你有几分把握能劝说动张氏留下?” “没有把握。”阿萦如实说。 裴元嗣:“……” 裴元嗣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阿萦看着桌上精致的粉彩百花茶盏,淡淡道:“没什么意思,云书想和离,我赞同都来不及,如果不是看在亲戚的面子上,我根本都不想来劝。” 裴元嗣“砰”的一声放下手中的茶盏,想也不想沉声训斥她道:“婚姻岂能做儿戏,老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人家两口子不过是吵两声架拌两句嘴,哪里就到了真到了要和离的地步,你要是盼着她点儿好,今天就给炳安说几句好话,让两人和好了才是正经事!” 阿萦声音也冷了下去,“大爷若不了解实情麻烦去问问赵世子,自己的妻子和小妾前后脚有了身孕,小妾没了腹中孩子诬赖到妻子身上,事情都没查清楚他便去护着小妾是几个意思?” “我今日自然可以帮他说话,那么明日、后日呢,失望不是突然爆发,而是一朝一夕积攒出来的,等到失去了才懂得去珍惜,想要挽回,可凭什么云书就一定要在原地等他回头?” 裴元嗣被阿萦这番激进的言论说得愣了一下,在他眼中,一段婚姻缔结的是两姓之好,是两家人的脸面和利益,重要到即使沈明淑做尽坏事他也不会随意和离,甚至还要想方设法去替她遮掩。 而张氏却在生下孩子之后铁石心肠地要和离,于他而言就是一种对家族对孩子和婚姻的不负责任,裴元嗣僵了半响道:“你无非是不想帮忙。” 阿萦就知道跟他这种迂腐的男人根本讲不通,懒得跟他废话,扯了扯嘴角道:“大爷也可以这么认为。” 裴元嗣被阿萦脸上的讥诮彻底激怒,“阿萦,你我之间的事你休要扯到旁人身上!你今日是来劝和的,不是来劝离的!” “张氏与你交情匪浅,你有没有为她考虑过,她和离了回张家张家还会再要她吗,她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在外面靠什么过活,孩子又怎么办,两个人过日子不是随心所欲任性妄为,如果这些你都替她考虑不到,又凭什么劝她和离!” 阿萦最讨厌他这幅装明白和说教的样子了,仰头冷笑道:“大爷说得很是,您真是这天底下第一大明白人!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替她考虑,难道我沈萦就穷酸到连一个女人和吃奶的娃娃都养不起?” “我告诉你裴肃之,我以后还真就管定这闲事了,她和孩子我来养,只要云书愿意,随心所欲任性妄为又如何,真要强迫自己一辈子和一个不爱的男人绑在一起,那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 强迫自己一辈子和一个不爱的男人绑在一起。 强迫,不爱…… 裴元嗣脑中忽地就轰隆一声,震惊地看着阿萦,许久许久都未反应过来。 他这是副什么表情,见鬼了似的,阿萦蹙了蹙眉,刚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就听有人说道:“好了好了,怎么说着说着还吵起来了,不是来劝架的吗,怎么自己倒先吵起来了?” 张氏走进来道,身后跟着赵炳安。 阿萦闭上嘴,转而问张氏道:“姐姐和世子聊完了?” 观察夫妻两人脸色,张氏神色轻松,赵炳安却一副彻底心灰意冷的模样,看来两人是谈完了,结果恐怕不甚理想。 “聊完了,该说了,也已经说清楚了。” 张氏平静地道:“世子还有想问的没有,若没有,就把和离书签了,正巧请阿萦和卫国公做个见证。” 赵炳安看着张氏,“今日之后,我还能再见到你与团儿吗?” “你是团儿的生父,我自然不会阻拦你与团儿相见,不过我与你将再无瓜葛,嫁娶随意。” 赵炳安苦笑,让长随去取笔来。 他从没想到最终会与张氏走到这一步,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落下的那三个字,直到张氏拿起那张薄薄的纸笺,吹了吹小心折好放入怀中,对阿萦与裴元嗣深深一揖。 “从前我为赵家妇,方能有幸与阿萦结识,阿萦于我启发良多,是我良师益友,从今往后,我张云书便与赵炳安恩断义绝,一别两宽,此乃我与他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之缘故,与旁人无干,望两位勿要因我而生了嫌隙,否则云书将日夜寝食难安!” 话已至此,阿萦只能安慰她道:“自然不会,姐姐别多想。” 裴元嗣沉默片刻,“你可想好了,踏出赵家门,从此后将再无反悔余地。” “我想好了。”张氏说道。 - 张氏先收拾了细软和紧要使用的器皿离开赵家。 她不能回娘家,不是不想回,而是张夫人说,如果张氏一意孤行要和离就永远都不要再回娘家,就当她张家没她张云书这个女儿! 张夫人嫌女儿和离丢脸,张氏的同胞妹妹锦书却十分心疼姐姐,阿萦陪着张氏坐车,两人一道来到了张氏用自己的积蓄在城西买的下一座小宅子里,锦书早已在宅中等候多时。 三人寒暄过后进屋,屋里一应摆设家具齐全,可见张氏是早就做好了准备,锦书越想越难受越想越心酸,忍不住抱着姐姐就大声哭了起来。 张氏轻拍着妹妹安慰了片刻,锦书这才好受一点,抹抹泪不好意思地冲阿萦笑了笑,出去帮姐姐收拾屋子了。 “阿萦,你和卫国公,真没事吧?”张氏又不放心地问。 “我和他能有什么事,”阿萦说道:“拌嘴几句罢了。” 张氏笑道:“真是拌嘴几句?我看你就差和他打起来了,阿萦,你以前不这样的,夫妻之间有话还是说开了好,这样吵只会越闹越凶,别为了我和他的事情你俩闹不愉快。” 阿萦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姐姐以后就打算住在这儿?” 张氏颔首道:“不错,这里靠近市肆,和张府、平江伯府离得又远,眼不见心不烦,我便暂且和团儿在此处住下吧。” 张氏曾在阿萦的脂粉铺中入过股,遂寻思让阿萦帮她在脂粉铺里找个活计,她不想以后无所事事只能在家带孩子,阿萦很痛快地应了下来。 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是不早,两个孩子也吃过了饭,一下午没见正满屋地找着阿萦。 阿萦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块糕点陪着绥绥和昭哥儿玩了一会儿便洗漱上床休息了。 大约是白天想的事情太多,脑中颇为混乱一时不能入睡,阿萦在床上躺着翻来覆去,模模糊糊中好不容易有了丝睡意。 耳旁却传来了开门声,有人拉开纱帐钻进她的被子里,滚烫健壮的身躯紧紧地贴着她的后背。 阿萦痛得惊醒了过来,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还以为家中进了贼,刚要叫喊身后那人便捂住了她的嘴。 她挣扎着去推去打,口中发出“呜呜”的求救声。 可男女之间的力量有多么悬殊,更何况对方还是个三十岁体格健壮的成年男人,阿萦慢慢浑身绵软汗透,再没了半分力气去挣扎。 裴元嗣捏着阿萦下巴,一面喘一面咬牙冷笑道:“卫国公夫人,你不是最擅曲意逢迎么,我来睡你挣什么,你不想和我睡又想和谁睡?!” “你从前不是最想我这么对你吗,绥绥和昭哥儿不就是这么来的吗?你装什么……这就受不了了?” 他说话时酒气直往阿萦脸上喷,还非要把手上的东西伸过来给她看,阿萦羞怒交加,打不过他,索性闭上眼睛侧过脸不看他,强忍着他身上难闻的味道。 阿萦嫌弃的表情却令裴元嗣双眼通红,她真就这么讨厌他,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刻难道于她而言都是在煎熬吗? 她就这么喜欢徐湛,这么多年了对他依旧念念不忘,她究竟把他当成了什么?! 一想到那天阿萦在万福寺里耳后刺目的吻痕,证明她很有可能背着他屡次和徐湛私会过,裴元嗣心里的嫉恨便巨浪滔天般猛烈地翻滚了起来。 阿萦开始是睡不着,后面是困得睁不开眼又被迫无法入睡,她不知道裴元嗣今晚到底是在发什么疯,他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舒坦? “想学张氏和我和离,沈萦,你做梦!” 昏睡过去之前,阿萦听见裴元嗣在她耳旁咬牙切齿的声音。 …… 卯时三刻,阿萦顶着眼底两片青影困倦地坐了起来。 身子就跟像块被狠揉过的面团一样酸疼,阿萦拉开亵衣,罪魁祸首在下面自己穿衣服,阿萦用脚勉强勾来被扔到脚底下的小衣,展开一看小衣的带子果不其然又被扯断了。 一股含着幽香的劲风突然朝着裴元嗣的脸丢了过来,裴元嗣惊了一下,下意识后退两步,抬头才发现脸上被扔了件衣服。 他将大红色绣鸳鸯的小衣拿下来,发现小衣颈上和后背间的两根带子齐齐断掉,脸上露出既难堪又难以言说的表情。 阿萦恨恨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101. 第 101 章 大爷病倒 阿萦总觉得裴元嗣是故意跟她作对。 她不喜欢酒味儿他就故意每天喝得醉醺醺地来她房里。 她不喜欢睡觉的时候被人弄醒打扰,他就偏偏要选三更半夜她刚要睡着时摸进她的被子里将她弄醒。 她不喜欢他一下巴胡子茬亲她,他就故意邋里邋遢十几天不刮胡子来扎她。 阿萦发现她现在越来越讨厌裴元嗣,多看他一眼都能浑身火气直冒,夫妻俩相看两厌。 她让紫苏夜里给她屋里上锁,吩咐任何人都不许把他放进来,裴元嗣竟然二话不说直接用刀把房门的锁给砍开,那天晚上她气得在他扑过来时给他脸上狠狠挠了几道。 翌日一早裴元嗣面无表情地顶着脸上两道新鲜的红印子去上朝,被四周官员背后小声议论了许久。 东宫,今日的政务处置完毕后盯了裴元嗣脸上红印子良久的太子终于忍不住问:“太傅,你脸上这是被哪个胆大包天的给抓的?” 裴元嗣侧过脸去,“骑马,没注意被树枝刮的。” “这脖子上……” “也是被树枝刮的。” “那嘴唇……” 裴元嗣:“……” 太子险些没注意笑出声来,憋着四下看看,低声问:“哪个女人咬的?” 裴元嗣脸绷得紧紧地,只眼底隐约闪过几分懊恼和难堪。 太子拍拍裴元嗣的肩膀,“瞧你这俩月愁眉不展,胡子拉碴,人也比从前憔悴不少,一把年纪了莫不是还为情所困,不如孤命太子妃将阿萦传进宫里帮你劝劝?” 裴元嗣终于有了反应,抿了抿唇,神色复杂地看向太子道:“一把年纪,莫非殿下是也觉得臣……老了?” 太子:“……” 太子哂笑道:“孤不是那个意思,孤是说……诶不对,什么叫‘也’?” 裴元嗣垂眼道:“不劳殿下费心了,臣没事,今日就到这里吧,臣告退。” 说罢起身施礼,太子拉都没拉住,不愿说就算了,太子无奈地点了点头,唠唠叨叨叮嘱道:“上次郭太医还跟孤说,看脸色你有些气淤血滞,肝气旺盛,劝你两回你没放心上,凡事别逞强,生病了该吃药还是吃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许是起得太猛,裴元嗣觉得脑子一时有些晕眩麻木,他没在意。 太子半天没听到裴元嗣应声,发现裴元嗣背对着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整个人像被定住一般。太子正奇怪呢,忽见空中炸开一朵嫣红的血花,眼前男人毫无预兆地吐出一大口鲜血,太子大惊起身,旋即那强壮伟岸的身体便像堵墙似的直挺挺地向后栽倒了下来。 …… 穿着淡青色褙子的阿萦在床前柔声哄着怀中的奶娃娃,她抱着哭闹的昭哥儿在屋里走来走去,口中柔声细语安抚,温暖的日光落在阿萦温婉娇美的面庞上,她长长的睫毛犹如蝴蝶羽翼般细密垂着。 屋门一开,一个面相威严肃穆的男人走了进来,阿萦圆圆的杏眼里流露出几分紧张与不安,忙放下孩子局促地站了起来,似乎想和男人行礼。 裴元嗣清楚地看见另一个自己从他身体里穿过去,慢慢走到阿萦和昭哥儿面前。 他伸手扶了一下阿萦,温热宽厚的手掌与女子娇嫩细滑的手背相触,阿萦立即将手抽了回去。 那一个他不知为何在阿萦面前没有半分笑意,两人仅仅说了几句话,交谈的内容都与四郎有关,过程中他一直盯着阿萦美丽柔顺的脸庞,阿萦却始终垂着头不敢看他,只是怯怯地答话,怯怯地点头,怯怯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大爷。” 阿萦忽然鼓起勇气牵住了男人的衣袖。 他转过身,阿萦用一种近似哀求的目光看着他,“大爷,我、我能不能,能不能,”她一连说了三个能不能,他没有打断她,直到阿萦结结巴巴,终于说出来那句话,“让我再多,多养四郎一些时日,十天,就再养十天。” 似乎是怕他会发火,说完这话她又急忙补充,“四郎他太小了,他离开我会哭,我,我实在不忍心把他送走。” 阿萦眼里含着泪,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裴元嗣沉默了片刻,看着她道:“不必十天,你便将昭哥儿养到半年。” 阿萦喜极而泣,不敢置信地上前几步问他:“真的,这是真的,您没骗我?” 裴元嗣点头。 阿萦便高兴极了,忙说:“多谢您,您、您真好,我去给您倒茶!” 阿萦便去给他倒茶,献殷勤,把她新做的衣服袜子找出来在他身上来回比划,小心翼翼地讨好他感激他夸赞他,他依旧没什么话说,只是偶尔吝啬地回个“嗯”,“好”,“不错”之类的话。 就是这个不苟言笑的他,在面对儿子时才会吝啬地表现出慈父般的温和,而一到阿萦面前,他就会变得格外的严肃沉默。 这种沉默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夜里两人安置。 裴元嗣从后面搂住阿萦,握着她瘦削的肩将她慢慢转身,抬起她羞答答的下巴,声音喑哑,“准备怎么谢我?” 架子床嘎吱嘎吱肆无忌惮地大响了起来,帐子里的动静直到半夜才停歇,床下不苟言笑的卫国公到了床上热情地像是变了个人。 当然,他依旧哑巴似的不肯多说一句话,而只是闷声做事,即使如此裴元嗣也能感觉到那个他对阿萦的喜欢。 因为他的眼睛从进来开始就几乎没有离开过她,如果阿萦肯稍稍抬头就会发现男人的目光从未从她身上移开。 可惜阿萦却始终在难以承受地迎合着他。 他甚至能感觉到阿萦并不快乐,她怕他,惧他,讨好他。 这不是他熟悉的阿萦,阿萦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与他这样生疏过,她会撒娇,生气了会使小性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捶他打他拧他,将衣服直接丢到他的脸上。 画面倏地又一转,阿萦坐在窗前看雪,她变得憔悴了许多,下巴尖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小腹却微微隆起,一双明亮的杏眼黯淡无光,怔怔地望着紧闭的院门,望着窗外纷飞的鹅毛大雪。 泪水从眼眶滚落下来,阿萦像是没有感觉到一般,伸出手想去接窗外的雪花。一片片雪花在她掌心犹如指间门砂砾般转瞬间门化为乌有,抓不住,留不下,她看着空荡荡的掌心,苍白的唇一张一合,露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容,脸上逐渐呈现出灰败之色。 “来人,快去请大夫,来人!!” 裴元嗣目呲欲裂,焦急地大喊着阿萦的名字,他冲过去想扶起阿萦,双手却眼睁睁穿过阿萦瘦骨嶙峋的身体。 阿萦轻飘飘地撞到小榻的靠背上,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白茫茫一片,仿佛一切都看不到尽头,就在这场漫天飘扬的雪花中,她缓缓闭上了双眼。 …… “萦萦,别走,别离开我……” “萦萦,萦萦!” 阿萦的手腕猝不及防被男人滚烫干燥的大掌伸过来攥住,阿萦唬了一跳,急忙要甩开。 她越用力想挣脱男人却攥得越紧,阿萦抬起头向四下望去,只见在场的众人俱齐齐傻了眼,裴元休和陆氏夫妻俩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杨义武和赵炳安面面相觑,辅国公世子冯维更是瞪大双眼瞳孔震惊地看着床上胡子拉碴,头脑被烧得神志不清的裴大都督。 这位躺床上拉着媳妇不肯撒手的男人,还是他认识的那个,不苟言笑不近女色高傲严肃的裴肃之?! “萦萦,别离开我,我错了,萦萦……” 阿萦一时走不得留不能,一张脸臊得通红通红,恨不得转身捂住裴元嗣的那张嘴让他别再说了,谁说要和他和离了,这厮是不是脑子给烧坏了?! 还是裴元休和陆氏反应得快,裴元休上前帮嫂子将大哥的手给强行掰下来,陆氏就对众人笑道:“嫂子,那个……刚才太夫人不是打发秋娘过来找你吗,咱们出去看看秋娘有什么事儿。”拉着阿萦赶紧走了出去。 待两人进了耳房里面,阿萦脸上的红晕依旧没有下来,陆氏揶揄道:“大哥和你倒是恩爱。” 阿萦窘迫地瞪她一眼,“促狭鬼,连你也打趣我!” 陆氏笑眯了眼睛,低声道:“我听承祖说,大哥最近总爱酗酒,一到晚上就喝的醉醺醺的,不上早朝的时候还好,一上早朝浑身酒气,朝中不少大臣对他颇有微词。” “郭太医说大哥这次生病就是因为酗酒和总生闷气才憋出来的,那天他在东宫里可是吐了好大一口血呢,光听着我都觉得瘆人……大哥这性子和承祖不一样,凡事不爱说话,什么总喜欢闷在心里,大哥心里都是你,都烧成那样了还喊着你的名字不肯撒手。” “夫妻之间门磕磕绊绊乃是人之常情,哪里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你就听我的,大哥醒了之后你俩赶紧把话说开了和好,不然让两个孩子看着心里也怪难受的,我可告诉你,你别以为绥绥年纪小看不出来,这孩子可聪明了,比咱们大人懂得察言观色多了!” 阿萦垂眼绞着腰间门的系带一语不发,陆氏催促地推推她,阿萦抿了抿唇道:“我知道了。” 陆氏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裴元嗣在东宫晕倒,太子请太医把脉后发现裴元嗣的情况果如郭太医所言,发病前一天晚上还在房里酗酒到半夜,风一吹身上着了凉。 按照以前裴元嗣的体格受点凉于他而言自然没什么大碍,但他这两个月来总生闷气,气淤血滞,肝脾不调,以致身体内里亏损,稍微受些凉就倒下了一病不起。 太子不仅将人给送了回来,还帮裴元嗣向成嘉帝告了半个月的假让他在家里好好休息,诸位同僚朋友得知此事后皆以为裴大都督是这段时日忙军制之事忙成这样才累倒,心里大为感叹裴大都督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纷纷关切地登门探望。 哪想到凑巧阿萦出来帮忙招待他这些朋友同僚,就遇上这等尴尬事。 等人都散了阿萦才重新坐到床前,紫苏捧着一碗药走进来,阿萦说:“我来吧。” 紫苏诧异地看了阿萦一眼,从善如流地把药碗递给她,和桂枝一起将裴元嗣给扶到靠背上靠着。 阿萦让紫苏端着药碗,舀了一勺药汁,捏着裴元嗣的下巴将药汁灌到他的嘴里去,尖尖的指甲掐着男人脸上的肌肤,离开时留下三四道半月形的印子。 紫苏:“……” 好吧,是她想岔了。 到底是身体底子好,当天晚上裴元嗣的烧就退了醒了过来。 身边空无一人,裴元嗣疲惫地靠在大迎枕上揉着自己的额头,端起身边的茶水就想喝,闻到空气中一股淡淡的幽香,裴元嗣倏地睁开眼,果然看到茶碗边缘上印了一点点淡红色的女子唇脂痕迹。 她来过。 裴元嗣举着茶水愣了半响都没反应过来。 梦里的那些情境太真,走马观花般他竟不知不觉看过了阿萦的一生,那是一个和现实中阿萦完全不一样人生,就好像一条岔路口走出了两条路。 梦里的阿萦不到二十岁便香消玉殒,与他不得善终,他明明知道梦醒之后才是现实,可是梦里的一切太真太真,好像他真的见证过、发生过一般,尤其是当他抚摸着那装着阿萦骨灰的棺木,亲眼看着棺门阖上时…… 裴元嗣沿着阿萦的唇脂,慢慢将茶碗中残余的茶水饮尽。 - 裴元嗣病好之后,就主动让三七给他刮了胡子。 完事后他看着镜子里干净清爽的一张脸,左右照了照,突然问:“三七,你看我老了吗?” 裴元嗣发觉生病这段时日他好像瘦了一些,也白了一些,其实他并不喜欢白,在军营里一个将军的样貌过于俊美会失去威信和震慑力,所以二十岁的时候他拼命地把自己晒黑晒糙。 三七忍俊不禁,“大爷,您今年才三十刚出头,哪里就老了?都说男人三十一枝花,男人还是您这年纪最成熟稳重有味道,再年轻些的轻浮不禁事,小姑娘们都不喜欢呢,您真是开玩笑!” 裴元嗣便想到徐湛那张青春年少玉树临风的小白脸,他再好又怎么样,再好阿萦也不喜欢他,而是对徐湛旧情难忘,想来那次在万福寺被他看见阿萦打着徐湛的伞,确是两人私会无疑了。 所以究竟是他先主动借给她伞,还是她先开口问他借伞,抑或是两人约定好那把破伞就是什么信物,裴元嗣想不明白,他心里一想这些事情就缠成一团乱麻头晕脑胀。 想到此处,裴元嗣心里更是说不出的烦躁郁闷,猛地起身打翻镜子走了出去。 三七:“……” 这咋越夸还越不高兴了呢,是他哪儿夸错了?! 裴元嗣不让大夫告诉任何人他的真实病情,只是借口操劳过度才会病倒。 颂哥儿半年前去了府学读书,听说大哥病了他和夫子告了个假就赶着回来探望大哥,顺便趁机在家里休息了几天。 颂哥儿让王顺给裴元嗣送口信,说嫂子抱着绥绥和昭哥儿在紫园里扑蝴蝶。 绥绥身上穿着粉色的小裙子,拿着把小扇子在花丛里和五叔颂哥儿欢快地扑着小蝴蝶,昭哥儿走得还不太利索,阿萦扶着小家伙走了一会儿就累的额头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坐在凉亭里的美人靠上摇着把纨扇歇着。 昭哥儿走了一会儿没看见娘,扭头又蹒跚跑回了阿萦身边,搂着娘亲的腿在娘亲身边腻着。 阿萦微微俯身,纤纤柔荑将小儿子抱起来,淡粉色的褙子,玉兰花色的长裙包裹着凹凸有致的身段,细细的腰肢圆润的,裙摆上绣着几朵栩栩如生的小花,衬得她雪肤花容,芙蓉如面柳如眉,叫人看一眼就再也挪不开。 裴元嗣走过来,绥绥大眼睛先看到了爹爹,尖叫一声兴奋地丢了小扇子就飞扑到爹爹怀里。 裴元嗣笑着将绥绥举起来,绥绥咯咯笑得欢快极了,亲亲热热地在爹爹脸上吧唧香了好几口。 “爹爹去亭子里,亭子里凉快,爹爹快去!”绥绥脆声道。 裴元嗣便抱着绥绥走到凉亭里,阿萦见他过来,起身不冷不热地和他打了声招呼,昭哥儿也想过去找爹爹,阿萦却将昭哥儿抱了起来递给紫苏,之后就再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裴元嗣眼睁睁看着儿子被递给了别人,他却只能低低地“嗯”一声,抱着绥绥孤零零地站在一边,父女两人一边说话,他一边假装去看周围的风景,眼睛不时地瞟阿萦和儿子几眼。 颂哥儿捉了蝴蝶回来,将蝴蝶关在玻璃瓶子里拿给绥绥,绥绥炫耀地先给娘看,给娘看完又跑到爹爹和弟弟面前去。 昭哥儿不太亲爹爹,爹爹不抱他也没太大的反应,这会儿好奇地睁大双眼端详着罐子里五彩斑斓的小蝴蝶。 阿萦关心着颂哥儿的学业,问他在府学书念的如何,有没有不习惯之处,一句句嘱咐的事无巨细,好像裴元嗣是个多余的,她才是颂哥儿亲姐姐一样。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颂哥儿突然看向一旁神秘兮兮地说:“嫂子,你有没有发觉大哥一直在看你?” 阿萦下意识地朝后面看过去,猝不及防对上男人两只漆黑的眼珠。 裴元嗣一愣,而后目光闪了了几下,移开自己的视线,又去看花园里的景色。 阿萦转过头去。 裴元嗣“看够”了风景,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往阿萦身上落去,可惜阿萦只留给他一个纤细的背影和一截洁白修长的脖颈。 裴元嗣便默默注视着和颂哥儿有说有笑的阿萦。 颂哥儿看得心急,借口挪到裴元嗣这边悄悄道:“这园子里的蔷薇花多好看,大哥你要不要摘一朵给嫂子,嫂子看了保证喜欢!” 裴元嗣心神微动,看向花园里那丛开得正盛的蔷薇花,一簇簇宛如盛装打扮的绝代佳人。 裴元嗣让昭哥儿和绥绥去一边儿玩,走到蔷薇花架旁挑来挑去摘下一朵自认为开得最为娇艳美丽的粉瓣蔷薇。 犹豫了片刻,他将花朵藏进袖中,而后走到阿萦面前。 男人高大的身影笼罩过来,阿萦想装没看见都难,她便抬头看着他,“大爷有事?” 裴元嗣开口:“我……” “夫人!”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陈庆媳妇快步走进来,先给两人行礼,说道:“太夫人正四处寻您有事呢,让奴婢过来叫您一声,您快过去吧!” 阿萦看都没看裴元嗣一眼,起身跟着陈庆媳妇走了 裴元嗣看着阿萦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苦涩还是落寞,他将花插在女儿头上,绥绥扭着小屁股臭美去了,颂哥儿小声问:“大哥,我听三哥说,你是同嫂子闹别扭了?” 谁说的,这天底下怎么好像都知道了? 裴元嗣心情正难受着,否认道:“没有。” 颂哥儿鄙夷道:“大哥你就装吧,三哥说你生病烧糊涂了嘴里都喊着嫂子的名字,还当着一众客人的面拉着嫂子的手不肯放,郭太医说你这病是生闷气憋成这样的,平日他只见过女子身上生这病,就没见过你这样一个大男人……” 裴元嗣闻言脑子一下子清醒了,立即捂着颂哥儿的嘴巴将他扯到角落里,质问道:“我烧糊涂了是什么时候的事,那天来的都是哪些客人?” “有三哥三嫂,炳安表哥,辅国公世子冯维,还有杨大哥……” 颂哥儿每说一个名字裴元嗣的脸色便难看一分,颂哥儿说完后长长叹了口气,饶是裴元嗣定力再好,都感觉此时脸上烧得慌。 已经说出去的话宛如泼出去的水,他便是想收都收不回来了,裴元嗣脑中混乱了片刻,僵着脸警告他道:“裴元颂,敢让我听说你出去胡说八道,别怪我对你不留兄弟情面。” 颂哥儿不服气道:“我怎么就是瞎说,要瞎说那也是三哥,我这分明是好心提醒你……” “你给我闭嘴!”裴元嗣打断他道:“最近在府学里都学了什么,《中庸》学过了没,现在从头到尾背给我听!” 颂哥儿惊得像只兔子似的差点跳起来,“从头到尾?!” 裴元嗣拎住颂哥儿转身欲逃的后衣领,冷笑一声。 不提受了无妄之灾的颂哥儿如何背不出来受罚,且说阿萦这厢,年前还在商量福儿与沈玦的婚事,时光飞逝,眨眼翻了年就要到五月十七。 第二天便是福儿的及笄礼,阿萦理所当然要去做福儿的笈者和赞者,明天就要去周家见礼,还要准备跟周文禄一家商议福儿和弟弟的婚事,今日她便在房里查看黄历,在纸上写下几个好日子。 紫苏和桂枝帮她收拾备好的礼物、精心挑选的玉笄,以及明日便要穿的衣裙。 绥绥拉着昭哥儿过来撒娇让娘亲陪他们玩儿,阿萦抬眼看了看,昭哥儿手里抱着姐姐玩剩下的布老虎,绥绥手里抓着一只竹蜻蜓,两只小家伙大眼睛如出一辙期盼地看着她。 昭哥儿脸蛋儿白白嫩嫩,小小年纪便能看的出来鼻梁又高又挺拔,长大了一定是个俊俏的小郎君,小娃娃还十分文静听话,姐姐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对玩具没有太大的喜好和占有欲,姐姐不玩的玩具扔给他他也不嫌弃,抱在怀里喜欢地跟个宝贝似的。 阿萦招招手,绥绥扑进娘亲怀里笑嘻嘻,昭哥儿走得就慢一些,阿萦胳膊一揽,将昭哥儿搂进了怀里,两个孩子都搂得紧紧地。 “绥绥给娘亲看会飞的蜻蜓,绥绥的蜻蜓比桂枝姐姐的飞得还要高高!” 绥绥从娘亲怀里挤出来,两只小手合在一起兴奋地转着手里的竹蜻蜓。 “嗖”的一声,竹蜻蜓飞到了空中,昭哥儿小声“哇”了一下,大眼睛眨巴眨巴笑着瞅向娘亲。 阿萦用帕子温柔地擦去儿子嘴角的口水。 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不知从何时起就落在她的身上,仿佛落了很久很久,盯得她有些不太舒服,阿萦微微蹙眉,突然扭头向窗外看去。 裴元嗣站在窗外。 四目相对,裴元嗣蓦地攥紧了那朵藏在衣袖中的蔷薇花。 两个孩子都没看见爹爹,绥绥欢快地转着手中的竹蜻蜓,昭哥儿从阿萦怀里钻出去帮姐姐捡从半空中下来的竹蜻蜓,一个捡一个飞,两只小的配合默契玩得不亦乐乎,绥绥还不时叫两声娘亲快看。 孩子们清脆的咯咯笑声回响在夫妻两人的耳边,片刻后,阿萦垂目收回目光,平淡地转过了身去,只留给他一个纤细的背影。 裴元嗣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她终究还是不欢迎他。 他失落地转身,抬起脚步的那一刹那,身后的阿萦缓缓说道:“更深露重,大爷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裴元嗣不敢置信,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愣了片刻,他推门快步走了进来。 102. 第 102 章 多情总被无情伤 孩子们看见爹爹来了都高兴极了,尤其是绥绥,满头大汗跑到爹爹身边仰头说道:“爹爹来啦,爹爹看绥绥有会飞的小蜻蜓,爹爹快看!” 边说边着急地拉着爹爹的衣袍往里面拽。 昭哥儿躲在阿萦的身后看爹爹,他知道那是他的爹爹,可阿萦太久没让他和爹爹亲近,昭哥儿不敢上前凑,小家伙就是有些好奇,为什么姐姐这么喜欢他们的爹爹呀? 裴元嗣陪着绥绥做游戏,阿萦就安静地看手里的黄历,选好了三个日子记下来,昭哥儿靠在阿萦怀里打瞌睡,等阿萦忙完的时候昭哥儿困得都睡着了。 “一身臭汗,跟着紫苏姐姐去洗澡澡。” 阿萦轻刮了下小丫头汗津津的小翘鼻,让紫苏和桂枝将两只小的都抱了下去。 裴元嗣若只是为了来看孩子,孩子抱下去睡觉他便该走了,但裴元嗣此时一动不动地坐在罗汉床上,显然他这次来的目的并不单纯是为了孩子,而是有话要与阿萦商量。 紫苏临走前瞄了几眼屋里默不作声对坐的两人,叹口气替两人关紧了房门,心里暗自祈祷大爷和夫人可赶紧把话给说开,别再这么不冷不热地处下去了。 不消片刻,屋里的人便都退了个干净,只剩下阿萦和裴元嗣。 “我知道,大爷心里还在怨我。” 两人无声了许久,阿萦见他不说话,先开口道:“我不强求大爷摒弃前嫌,把我先前做过的事情都当做没发生过,我为我曾经对您的欺骗和利用而感到抱歉。” “可是有一点我是从未欺骗过您的,自嫁入卫国公府后,我始终谨守妇道与本分,从无与除您之外的任何男人有过私情,所以您大可以放心,绥绥和昭哥儿都是您的亲骨肉。” 裴元嗣眉一皱,刚要开口阿萦便打断了他,“绥绥我不必说,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她是大爷的女儿,倘若大爷不信昭哥儿,可以去问问太夫人和大长公主,不过您应该也知道,昭哥儿和您一样,自出生起便对花生过敏,只要一吃花生就会浑身起疹子。” “若是……您还不相信,想要滴血验亲,我亦不会有丝毫怨言,只求大爷避人耳目查验,不要被旁人知道了在背后对昭哥儿说三道四,他年纪还小,心思却敏感,我不想他长大之后和我一样被人骂是野种。” 火光“吡呲”一声,刹那间所有的一切都在脑中串在一处,裴元嗣终于恍然大悟,为何她总抱着昭哥儿不愿让他碰,为何那晚明明是她主动求他留下,过后她却不愿再理会他,对他冷淡犹如陌生人…… 裴元嗣看着她,死死攥着掌心问:“你以为,我怀疑昭哥儿不是我的儿子?” “难道不是吗?”阿萦反问他。 裴元嗣无言以对,半响后低声道:“无需滴血验亲,我信你。” 阿萦笑了一下,眼底却没什么温度,“大爷不必如此,不管您信不信,验一验总是好的。” 裴元嗣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就听阿萦又道:“从前是我太过任性,从今往后,我会努力做好您的妻子和卫国公夫人,您想纳妾,看中哪个丫鬟想收房,我都不会横加阻拦。” “只要您高兴,能在初一十五来我这里略坐一坐,给我几分正妻的颜面,别再为此糟蹋自己的身子,也别因我而迁怒到两个孩子身上,我便已是心满意足,日后安分守己在锦香院,绝不干涉您的任何事。” 裴元嗣碾碎袖中的蔷薇花苞。 他看着眼前平静到冷漠的阿萦,心头仿佛刀割般在滴血,身体里的另一个他似乎又活了过来。 好像自从那个梦之后,他的身体里便多了梦里那个他的情感,在面对阿萦之时,心里被压抑的感情宛如江水滔滔般流泻出来,他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去看她,想要与她亲近,心疼她、怜爱她。 他有时甚至在想,也许那个梦里的结局就是上一辈子两个人的结局,不得善终。 可是现实的他心里却又无比清楚,阿萦不爱他,不论是梦里还是现实,阿萦心里都没有他。 所以她才可以如此冷静地面对他,告诉他她丝毫不介意替他纳妾找女人,听到她毫无芥蒂地对他说这些话时,他的心脏就好像被一双大手攥住般地窒息。 有多少次裴元嗣告诉自己要放下她,他平生所求不过一份至真至纯的情谊,阿萦给不了他,可笑他是这么想,却根本放不下。 她只要稍稍多看他一眼,甚至在身后搂着他楚楚可怜地掉几滴眼泪,他心里那道冷硬的,高高筑起的防线便会在一瞬间崩塌碎裂,万劫不复。 他真就这么不值得被她爱吗,即使她从一开始没有喜欢过他,告诉他从前那些恩爱缠绵都是假的,但这整整四年的同床共枕,肌肤相亲,共同孕育了两个儿女,她心里对他就真的没有半分情意吗? 裴元嗣感觉自己的一颗真心被阿萦撕得稀碎,他真想亲口问一句阿萦,阿萦,你为何就不能对我有一点点的真心,就算是装出来的也不行吗? 阿萦现在却告诉他,她以后连装都不愿意再装了…… 男人无声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底闪过一抹苍凉自嘲,忽然起身走了出去。 阿萦闭上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片青色的衣角从她眼中、眼角消失,最终只余桌上两束幽微的烛火。 他又走了。 她难道不想让他留下来吗,但他总是这样,他永远都不懂她的心,她一次次的挽留换来的是一次次的失望。 要她低三下四地去求他回头吗,她可以这么做,她的自尊却不允许。 也罢也罢。 阿萦想,她早就该断了那些念想,不该对男人抱有任何的期望,她已经是地位稳固的卫国公夫人,她也保住了一双儿女,报了沈明淑与沈二夫人之仇,这些就很足够了。 后半辈子,她与儿女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有了这些东西,不比去痴求一个男人虚无缥缈的真心更有意义? 翌日阿萦起了个大早,因颂哥儿也想去参加福儿的及笄礼,阿萦便与颂哥儿一道坐车去了周家。 周文禄如今是沈家的大管事,手里有了余钱后便在京城买了一座更大的宅子,将周家二老接到京城来养老。 周父周母原本都是沈家的小厮和丫鬟,两人本本分分了大半辈子,生的一双儿女却如此有出息,甚至连堂堂卫国公夫人亲自上门来给周家的女儿做及笄礼的赞者,街坊邻居无有不羡慕,纷纷到周家来祝贺。 夫妇两人与有荣焉,对着阿萦感激不尽,就差三拜九叩。 在征询过福儿和沈玦的意见后,阿萦与周父周母商议将婚期定在了半年之后,又议定了聘礼以及小夫妻两人婚后住在何处等等琐碎事,这样一来还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备婚的这段时间福儿就依旧住在家中。 “夫人,阿玦给我取了个新名字。”福儿悄悄凑过来对阿萦道。 “什么名字?”阿萦含笑问。 “芙儿,‘兰花与芙蓉,满院同芳馨’,他说兰花与芙蓉都是香草,寓意美好,从今往后,我就叫周芙儿啦。” 芙儿说着,羞赧地向着对坐眼睛就没离开过她的沈玦偷偷投去一眼。 芙,不光寓意美好,亦是形容美丽的女子,弟弟这是在拐着弯夸芙儿呢。 未婚小夫妻两个感情很好,对视一眼眼里的甜蜜都能溢出来,想到四年前弟弟还是个少年郎,芙儿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眨眼间两人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阿萦心里颇为感叹。 处理完弟弟的事情阿萦心里总算落下一块石头。 如她所言,自那日过后裴元嗣便再未酗过酒,每天傍晚会来锦香院陪着两个孩子说说话,一起用膳,饭后玩上一个时辰,就算是再忙忙到夜里,他也还是会抽空过来哄两个孩子睡觉。 阿萦觉得裴元嗣在教育培养两个孩子这方面倒是很负责,而且她不再阻拦他与昭哥儿亲近,裴元嗣也没再表现出对昭哥儿血统的怀疑,两人每天客客气气,便如同这世上再普通不过的一对夫妻,貌合神离。 该关心的时候阿萦一次都不会落下,照旧给他做衣服、绣香囊,在孩子们和家人们面前两人谈笑自如,出双入对,默契地仿佛从前的事情都未发生过。 除了身边亲近的心腹,大家甚至都以为两人和好了,赵氏不再抱怨裴元嗣,绥绥也不再想方设法地给爹娘制造机会相处,每天都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小姑娘。 每逢初一十五他会歇在阿萦的院子里,两人躺在一张床上,却分了两床被子,裴元嗣并未再碰过她,阿萦以为他会很快让她帮忙张罗纳妾,他一直没提,有一次晚上她便主动地提了提。 裴元嗣脸色就不太好,生硬地说不必,继而没坐多久就借口离开了。 阿萦想,大概以裴元嗣的身份地位,不用她帮他找,他自己就能找着喜欢的,她这位贤惠大度的妻子就别操那么多闲心了。 - 今夜是十五,裴元嗣回来的有些迟。 裴元嗣和成嘉帝在前朝大刀阔斧地整顿军制,沸腾的民怨是按下去了,各地招募的士兵们也为老弱病残的军队里注入了新鲜血液,军队的战斗力是否得以提高还有待验证。 不过军制改革伤及的是哪些各地戍守的将军和指挥使们的利益,除了朝中三五不时上书弹劾裴元嗣及军制改革拥护者们的奏折,有些按捺不住的勋贵将军们已经“被逼无奈”只能揭竿而起。 今年全国各地少说兴起来三四场叛乱,俱被提前准备好的当地州府镇压,并未闹出什么大乱子。 除了这些大乱子,层出不穷的小乱子更叫人头脑烦乱些,譬如这招募的军队该如何调度军饷分发,军队的归属属于谁,若分属于私人那必然不能,定要设立相应职位来制衡军队首领。 再则卫所里违法的军官总要处置,募兵之后原先的卫所该如何处理等等,裴元嗣都要根据现实的情况与兵部、内阁进行调整细则。 阿萦见裴元嗣神色实在疲惫,便劝他不必去看孩子们了,让丫鬟们伺候他赶紧洗洗上床休息。 一整天没见,裴元嗣却还是去看了两个孩子,绥绥和昭哥儿睡下的都早,裴元嗣没打扰姐弟俩,在梢间待了一小会儿便回来随便冲了个澡上床睡了。 他看起来是真的累了,躺了不过一时半会儿的功夫就微微地有了鼾声,阿萦躺在他身边,给他掖了掖没盖严实的被子,很快也进入了梦乡。 …… 自从芸香死后,阿萦已经许久没做过噩梦了,她没想到今晚竟然会再次被噩梦魇住。 她梦见她死之后,沈明淑将她的尸体火化成了骨灰下葬,裴元嗣打完仗回家,第一件事情先去宫里述职,随后回府去了怡禧堂见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告诉他,阿萦死了。 阿萦的意识消散在虚空之中,清楚地看见裴元嗣听见她的消息之后第一反应是愣住。 裴元嗣去了锦香院。 他连孩子都没看,就在两人曾经无数次翻云覆雨的那张床上呆愣愣地坐了一整夜。 半年后,趁着他出去打仗的空隙,赵氏做主将薛宁婉接进卫国公府,瞒着裴元嗣替他纳了薛宁婉为妾。 裴元嗣没有碰过薛宁婉,甚至看都没去看过她一眼,他让下人每日打扫锦香院,不许除了他和两个孩子以外的任何人进去,回来之后的每天都会去锦香院坐一会儿,偶尔还会宿在那里睡一宿。 再后来,刘妈妈的尸体被人从枯井中挖出来,沈明淑饮鸩自尽,薛宁婉勾引裴元嗣不成,被裴元嗣瞒着赵氏雷霆手段随便给她打发人嫁了。 在她死后的十二年间,裴元嗣官至兵部尚书、太子太傅,成嘉帝临死前向他托孤,裴元嗣辅佐太子登基,帮助新君南征北战,平定周王、蜀王叛乱,改革军制,一生戎马,成为当之无愧的两朝权臣。 就是这样一位忠君爱国兢兢业业的忠臣良将,却在四十二岁时因旧疾复发英年早逝。文治六年,卫国公最疼爱的女儿裴二小姐风光出嫁,那一日京城十里红妆,送亲的队伍从城东浩浩荡荡排到了城西。 据说那一日卫国公在酒席上拖着本就病重的身子喝得酩酊大醉,裴二小姐将父亲扶到床上休息时,听到自己正值壮年发间却已有银丝的父亲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口中喃喃呼唤着一个女子的名字—— “阿萦,阿萦,女儿,我终于亲眼看着她出嫁了,你在下面,可以放心了……” 传闻卫国公不好女色,一生膝下只有一子一女,生母皆为卫国公曾经纳过的妾室所生。 可惜这名女子红颜命薄,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卫国公夫人沈明淑自尽后,裴元嗣便再未行纳娶,而是将这名女子扶正,独自抚养一双儿女长大。 “爹爹,娘亲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婚后的某一日,裴二小姐忍不住问她的父亲。 裴元嗣靠在病床上,望着远处天边瑰丽的晚霞,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 须臾后,裴二小姐便见她的父亲噙起嘴角,眼里仿佛有怀念的光亮,微微笑道:“你娘,有些怕我,可能是爹从前对她太冷太凶。” “她是个很美很美,温柔安静的女子。” 她畏惧他,却总是会安静地站在他的身边听从他的吩咐,只有在她身边时,他的心才会远离那些算计与喧嚣,感觉到片刻的安宁与平静。 在她死后他才终于发现,原来他的心早已爱上了她,却因为他心里那个始终化解不开的心结与所谓的执着的操守,至死都未曾将自己那份压抑于心底的悸动宣之于口。 他有多么后悔,曾以为自己还有余下一生能与她相守,却没想到她会死在那个没有他的冬日里,腹中怀着他们的第三个孩子。 是他的优柔寡断与瞻前顾后让他永远地失去了她,没有人会相信,一生戎马征战位列三公的卫国公竟然爱上了妻子的庶妹,并为她的死而后半生始终活于悔恨之中。 平定周王时沈玦在他胸口捅下的那一刀与无法治愈的心病彻底压垮了裴元嗣,在女儿出嫁后不久,刚过不惑之年的卫国公裴元嗣便于英年病逝而终,享年四十二岁。 裴元嗣病逝后,文治帝痛失臂膀,整整半个月未上早朝,十日之后亲下圣旨追封裴元嗣为镇北王,谥号忠武,赐葬钟山之阴。 …… “萦萦,萦萦,醒醒,你做噩梦了,萦萦?” 阿萦睁开湿润的眼睫,入目是裴元嗣焦急的脸色,阿萦惶急了,这一刻她忘记了和裴元嗣曾经的约定,也忘记了那些不断告诫过自己要清醒的话,她只是个柔弱而担心丈夫的妇人,哭着扑进裴元嗣怀里哽咽道:“我,我以为你死了,我梦见你死了!” 裴元嗣的心被柔柔一撞。 他不停安抚着阿萦,将阿萦紧紧搂在怀里低语柔声,阿萦好依恋他的怀抱,泪水打湿男人的亵衣,她在这个怀抱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和安心,不知不觉便圈着他的腰身沉沉睡去。 翌日傍晚,裴元嗣再次来了锦香院。 不知是不是因为昨夜突如其来的亲密,两人好像都不太自在。 阿萦低着头做事,裴元嗣抱着孩子们,眼神却不自觉地往妻子的身上瞟去,她停留在桌前,她去倒茶,她安静地做手中针线,她……以至于绥绥叫了裴元嗣好几声裴元嗣都没反应过来,把小丫头气得都不高兴了,重重哼一声跑去娘亲怀里抱怨。 “爹爹不想陪绥绥就直说,爹爹是木头桩子!” 阿萦放下手中的针线,耐心地道:“爹爹不是不想陪你,爹爹是累了,绥绥是乖乖,别闹爹爹。” 说罢抬眼看向裴元嗣,只是一对上裴元嗣的目光,两人又约定好般同时移开。 “好叭。” 绥绥仍旧不大高兴道。 阿萦摸摸小丫头的脑袋。 夜深了,裴元嗣该回去了。 阿萦看了眼仍旧坐在桌前看书的裴元嗣,没说什么,准备出去吩咐紫苏和桂枝进来铺床。 “后日一早,我要去蜀地巡边,麻烦你帮我收拾收拾行李。” 裴元嗣突然在阿萦背后说道。 去蜀地巡边? 阿萦怔了怔。 她隐约觉得何处不对,却一时又想不起来。 蜀地,蜀地…… 今年是成嘉二十年,蜀地……蜀地叛乱! 阿萦脑子“嗡”的一声,前世成嘉二十年成嘉帝委派辅国公世子冯维前往蜀地巡边,孰料蜀地骤而爆发叛乱,当地的军区守将却对冯维临阵倒戈,冯维誓死不降,最终因寡不敌众战死沙场,死时年仅二十七岁。 阿萦后背一凉,今年明明该去蜀地的辅国公世子怎么好端端地变成了裴元嗣?! 103. 第 103 章 她的心又不是那石头木…… 阿萦后背一凉,今年明明该去蜀地的辅国公世子怎么好端端地变成了裴元嗣?! 如果去的是裴元嗣,会不会死的那个人也变成了他? 阿萦脑中有片刻的空白,她都不敢这么去想,光是一想她的一整颗心都仿佛缠成了一团乱麻,“你不能去,不能去!” 阿萦脱口而出,三步并做两步走到裴元嗣面前。 她这样的反应着实是有些古怪,裴元嗣多看了她一眼。 “圣上已经下旨,旨意无可更改,我必须要去。” “下旨了又如何,大不了你便称病,你说、你就说你现在的身体还没好利索,躺在床上都下不来,圣上还能让人把你抬去蜀地?” “我的确可以这么做,但是我不会这么做,”裴元嗣说道:“何况这次巡边是我主动请缨,朝中如今军制改革,正临到关键之处,而蜀地距关中千里之远,民风素来犷骜,我若不能亲自去一趟镇抚督查,心中不能稍安。” 其实这些只不过是原因之一,原本成嘉帝中意去蜀地巡边的人选是冯维,朝中改革一日不能没有裴元嗣,成嘉帝当然不愿把他派出去,便想历练一下年轻的辅国公世子。 说来可笑,裴元嗣之所以主动请缨前往千里之外的蜀地,是为了躲阿萦。 每日与她朝夕相对,甚至睡在同一张床上,她能够做到谈笑自如,在外人与儿女面前表现得毫无异状,他却做不到,这样同床异梦的日子,他真的过够了。 他清楚自己的心里仍是放不下她,即使有过共同的约定,每每她站在身边,他的目光还是会忍不住落在她的身上追随着她,既然不能够用酗酒来麻痹自己,或许离开一些时日,离开阿萦,他心里才会渐渐忘记那些纠结的痛苦。 等到什么时候能跟她一样做到面对曾经深爱的对方时依旧坦然无恙,他会再回来。 他只是奇怪于阿萦的反应,“为何你不愿让我前去,其中可是有什么缘故?” “如果我告诉你,我昨夜做的噩梦便是梦见你这次去蜀地后……遭遇叛乱,再也没能回来,你还会坚持要去吗?” 裴元嗣嘴角微扯,“如果我死了,你心里应该高兴吧,阿萦,我死了,你便得偿所愿,成为卫国公府的太夫人,我们之间的秘密将再也无人知晓,你的位置也将再无人能够动摇。” 至于他,一个相看两厌的丈夫,她恐怕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他甩掉他。 阿萦震惊地看着裴元嗣那双满是讥讽的狭长凤眼,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没有温度的字都不啻于是拿着把锥子扎在她的心口上,原来他是这么想她,他竟是这么想她! 泪水从眼眶中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一股前所未有的委屈和愤怒翻涌上心头,阿萦上前拽住裴元嗣的衣襟狠狠捶打他在他身上,“裴元嗣你这混蛋!你究竟还有没有良心!你死了我和孩子们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你是想让我年纪轻轻才二十岁就守一辈子活寡吗?!” “你心里在乎我吗,阿萦,你告诉我,你不想让我死?” 裴元嗣任她打骂,捧起她泪流满面的一张脸。 阿萦恨极了这男人,大哭着地拍开他道:“你别碰我!你这死鬼死了才好,死了一了百了,反正我早就跟你相看两厌,我也不想再装了,你滚开,别碰我,别碰我!” 从来没人敢直呼过他的名讳,可见阿萦气成了什么样,已经气到完全失去了理智,她从来不会这样,不论是他还是在外人面前她仿佛永远都可以如此冷静,即使是使小性子都把握着分寸,将他拿捏得死死的。 裴元嗣却很高兴,因为阿萦若不在乎他就根本不会顾及他的死活,她越是失态,他便越是能够确定她心里有他,她越是打他骂他,他便越是肯定阿萦只是在嘴硬说反话。 相反,倘若她能什么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在靠在他怀里说着缠绵的情话,那才是证明她心里没他。 裴元嗣笑了,眼底眉梢都是笑意,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他忽然就有种苦尽甘来的感觉,原来她心里也有他啊,他将还在挣扎打骂他的阿萦紧紧地抱入怀中,哑声道:“萦萦,我就知道,就知道你心里有我。” 阿萦还欲再骂,这混蛋臭不要脸谁心里有他,她是怕他死了她以后要守活寡,她的孩子们没了爹,要是绥绥和昭哥儿没了爹以后在其他孩子面前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爹爹又欺负娘了,爹爹走开!” 绥绥尖细的声音冷不丁出现在两人身后,阿萦和裴元嗣都是一慌张,阿萦慌忙推开了裴元嗣,余光扫见女儿穿着淡白色的睡袍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两人身后,巴掌大的小胖脸气鼓鼓的,她赶紧背过身去抹泪。 绥绥凤眼通红,奶声奶气质问裴元嗣道:“爹爹又欺负娘了是不是,上回就是你欺负了娘,你走之后娘就一直哭,爹爹坏,爹爹怎么这么坏!” 绥绥说着气得上前直打爹爹,边打边哭。 阿萦担心绥绥想多,忙转身拦着道:“乖女儿,爹爹没欺负娘,是娘眼睛里迷沙子了!” 绥绥就泪眼朦胧地看向爹爹,“真的,爹爹没欺负娘?” “绥绥刚刚说娘哭过了,娘什么时候哭了?”裴元嗣看了阿萦一眼,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蹲下来柔声问。 绥绥气呼呼地竖眉直瞪爹爹道:“就是爹爹好几天不理娘,有天晚上我看见爹爹回来进了娘的房间,第二天早上爹爹一早走了,爹爹走后娘就背着绥绥抹泪,绥绥都看见了!” 阿萦大惊失色,双腿发软,女儿口中的有天晚上莫非是……是她没穿衣服勾引裴元嗣那天?! 阿萦顿觉天都塌下来了,这么说女儿都看见了!那岂不是后面她和裴元嗣的也、也…… “那天我走后,你真的哭了?”裴元嗣低声问她。 “没有。”阿萦否认,脸上不知不觉飘上一抹红晕,难堪地都抬不起头来,又不好意思去问女儿后面还看见了什么。 其实阿萦是多虑了,绥绥自然没看见不该看的,因为在她还准备偷溜进来看的时候就被紫苏给发现抱走了。 裴元嗣看着阿萦红透的脸庞,对绥绥说:“是爹爹不好,爹爹伤了娘的心,又把娘气哭了。” “爹爹现在要哄娘了,但是娘脸皮儿薄,绥绥出去,让爹爹好好哄哄娘好不好?” 绥绥半信半疑地看着爹爹,小手在身上摸了半天,最后从怀里摸出一块窝丝糖,拉着爹爹的大手走到一边去塞给爹爹,悄咪咪地说:“那爹爹要好好哄娘亲,给娘糖吃,娘就不哭了,嘘嘘,爹爹千万别和娘说绥绥偷偷藏糖块了!” 裴元嗣慈爱地摸摸女儿的小脑袋:“不说,咱们拉勾勾。” 绥绥和爹爹拉了勾勾,又不放心和阿萦说爹爹欺负她就喊她进来,小丫头管完了闲事,自认为万无一失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去了。 “萦萦,你真哭了?”裴元嗣从身后搂住阿萦,在她耳旁问。 阿萦想推开他,男人那健壮伟岸的身体却将她牢牢搂在怀中,让她根本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她放弃了挣扎,羞得都哭了,“你还好意思问,那天肯定都被女儿看见了,都怪你,都怪你!” “都怪我。” 裴元嗣握住阿萦捶过来的柔荑,亲吻阿萦的手背:“阿萦,我明白了,我怀疑你和徐临谦有私情,我惹你伤心了,对吗?” 阿萦闭上眼睛,泪水簌簌滚落。 “你说了,你不想要我了。” “是你先骗我的。” “我是骗你了,你难道就没占我的便宜吗,就你那臭脾气除了我谁稀罕哄你!那两个孩子是我冒着生命危险给谁生的,是我给混蛋生的!” 阿萦恨恨地打他。 “是,是,我是混蛋。” 裴元嗣抬起阿萦的下巴,一点点吻去她脸上的泪水,从额头,到鼻尖,再寻到那两片令他魂牵梦萦的柔软唇瓣。他试探着撬开她的唇舌,轻柔地吮咬,爱怜,直到苦涩的泪水交缠于唇齿之间。 令裴元嗣欣喜若狂的是,他也能感觉到阿萦在回应他,即使很微弱,似有若无,他依旧感觉到了。 “我信你,萦萦,昭哥儿怎么可能不是我的孩子,昭哥儿就是我去通州回来的那一天怀上的,那天我还对你发了脾气,把你气哭,我心里都清楚,是我对你说了混账话、做了混账事,你原谅我好吗,萦萦,我们和好好不好?” 裴元嗣是她的丈夫,他怎么可能感觉不到有没有别的男人碰过她,因为她的身子对他实在难以承受,他后悔不该说那些气话伤害她,除了发泄当时的烦闷和伤害自己最亲近的妻子没有任何作用。 阿萦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你说过,你介意我对你的欺骗和利用,你也在乎我对你是否全心全意……” “我更在乎你。” 裴元嗣抵住她的唇,“我不想再欺骗我自己,我根本放不下你,不管我多努力地告诉我自己……”他自嘲地苦笑一声,“光是坐在你的身边,而你对我不闻不问便已令我寝食难安。你说想和我做表面夫妻,你想与我和离,你在张氏面前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心都被你伤透了。” “谁说过要跟你和离了?”阿萦不明白他怎么总提这茬,那次生病烧糊涂嘴里也在念叨这事,他用脑子想想就该知道她定是不愿与他和离,和离了两个孩子怎么办,她又回哪里去,难道回沈家那个伤心地? 裴元嗣固执地说:“当时,你就是有那个意思。” 旋即又一笑,轻轻摩挲着她红润湿滑的唇瓣道:“不过我现在确定了,你心里也有我,虽然你不肯承认。” 阿萦刚想说你想得美,就被他箍着后脑咬着唇狠狠亲了两口,男人将她打横抱起,直奔床榻而去。 阿萦被他亲到几乎要窒息,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上一凉,衣服在她身上早就不翼而飞。 阿萦又羞又惊,费了半天劲才腾出手来在他窄瘦有力的腰身狠狠一拧。可惜这男人浑身没有半点肥肉,且他此时全身蓄力,根本拧不动,反倒拧得她自己手疼。 她便只好用力咬了口他的舌尖,男人这才痛嘶一声气喘吁吁地停下,疑惑地问:“萦萦?” “你怎么就光想着这档子事……我还要跟你谈正事,你起来!” 裴元嗣按着她眼底通红,“我的正事就是你,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一边去!”又低头啄吻她,“萦萦,你还记得我们多久没做过了吗,整整一个月三十二天,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从那天我帮你穿过小衣之后你就再也不肯理我,躺在一张床上你也只给我露一个后背,我每天想你想到要发疯。” 一个三十岁正值壮年的男人,夜夜和喜欢的女子同床共枕却连碰都碰不到一下,其实若裴元嗣想碰阿萦又不会拦着他,只是他心里想的阿萦不喜欢他,他不想强迫阿萦和不喜欢的他做这种事,否则那于她而言一定是痛苦而非欢愉。 阿萦问:“那你究竟是更想我,还是更想和我睡?” 裴元嗣不假思索地道:“都想。” 阿萦心里泛苦,真恨他是根木头桩子,眼泪就忍不住又掉了下来,“所以你说的要跟我和好,就是为了和我睡?那你去找别的女人吧,你不必去讨好她们,她们肯定也愿意和你睡!” “萦萦,萦萦……” 阿萦哭着背过身去,裴元嗣眼中不禁闪过一抹懊恼,都怪他太馋阿萦,“萦萦,我不碰你了,你不要又不理我好不好?” 在裴元嗣心里,两个人和好了自然而然就要做些夫妻间该做的事情,生儿育女繁衍后代是人之天性,何况赵炳安还教过他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久而久之裴元嗣就形成了习惯,做这些事情可以增进夫妻之间的感情。 男人和女人心里想的总是不一样,阿萦想的是和裴元嗣搂在一处好好说话解开心结,男人却总想先做完满足了再来谈心,男人心里想的无非就是床上那点事儿,阿萦都懂,但她就是心里很难受,好像他这么迫不及待跟她和好的目的就是为了做这些事情一样。 哄了好半天阿萦才终于扭过头来,泪眼看着他道:“我可以给你碰,可是你也要答应我,两天之后你不能去蜀地,你若答应我,我就让你碰。” 裴元嗣心想阿萦真是给他出难题,他抬手抹着阿萦眼角的泪,叹了口气道:“萦萦,你不喜欢,我便不会碰你,我会等到什么时候你愿意接受我。但这次巡边,我必须要去,一则是因为我答应了圣上,就需得言出必行,二则蜀地民心不稳,我既推行新制,便要以身作则,亲去巡边,我心里才能踏实。” “你说过你心里只有我一个,就算是为了我也不成吗?”阿萦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 他的心都被阿萦生生给揉碎过,怎么可能还容得下别的女人?裴元嗣握着阿萦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那里是他跳动的心脏,“我心里当然只有你一个,只是我也有自己肩负的职责。萦萦,倘若真如你所说,梦里这次蜀地会遭遇叛乱,那我更得去了,于国于民于君,我都不该有任何退缩。” “何况你也仅仅是做噩梦而已,之前我们去灵州巡边,最后不是也好好地回来了吗?” 裴元嗣轻声道:“萦萦,我知道你担心我,你难道还不相信你的夫君吗?我还要活着回来等你愿意的时候,我们还要一起抚养绥绥和昭哥儿长大,还要一起去云南看苍山洱海……” 他们还有这么多这么多的事情要做,他怎么舍得去死,怎么舍得把阿萦和孩子们撂下,让她年纪轻轻守活寡?他比任何人都要惜命才对。 阿萦心里这最后一丝希望便彻底破灭了。 裴元嗣没有错,是她早就该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回答。 她如何能去要求一个胸怀天下的将军,放弃保家卫国而选择留在妻子的身边做个胆小鬼呢,这是他的责任。 就像他不喜欢她出去抛头露面做生意,却能因为她的喜欢选择尊重和妥协,作为妻子,她能做的便只有支持他的决定。 阿萦看着眼前目光温柔而坚定的男人,泪水再度模糊视线。 她承认,她的确是心动了,即使她曾无数次告诫自己绝不能心动,她的心又不是那石头木头做的,整整四年日夜厮磨相处,她早就习惯裴元嗣在她身边的日子。 或许是因为习惯,又或许是因为她太缺爱,渴望有一个人能来爱她护她。 她也必须得承认,她心里仍旧怨他恨他,怨他前世明明对她并非无情,却又保护不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了沈明淑手里。 这是她心里永远都打不开的结,在裴元嗣面前,她会记得她首先是两个孩子的娘,是卫国公夫人,最后才是他的爱人。 她知道这对这一世的他很残忍,今世的他不记得前世发生过的事情,这一世的他也在努力地爱着、保护着她和孩子们,可谁让她是带着前世的记忆重新活过一次呢,如果她不记得前世的一切,今世的她不过是重蹈前世的覆辙,早就死在了去年的冬日里。 但若让她这一世看着裴元嗣去送死,她做不到,他是她的丈夫,是她两个孩子的父亲,裴元嗣死了,她该怎么办,孩子们又该怎么办? 念及此,阿萦深吸口气坐了起来,问他道:“您熟读历朝史书,应当还记得前朝太宗的故事吧?” 裴元嗣微怔,“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前朝国初立,太宗还是皇子之时,高祖派太宗皇帝前往河北地区安抚,河北曾属窦则,窦则在河北推行仁政,为人义气豪爽,因此得尽民心,河北豪强百姓对其无不忠心耿耿。” “太宗皇帝的安抚之策却与窦则完全背道而驰,对窦则剩余党羽赶尽杀绝,造成窦则部下降而复叛乱,四年前灵州的康察台与六年前的阿思阔降而复叛也是同样的道理,想必不用我解释大爷也懂。” “蜀地民风彪悍不化,蜀地百姓与官员自然唯当地守将马首是瞻,大爷的军制改革却如太宗皇帝与窦则政策一般完全背道而驰,损害那些守将与世家大族的利益,圣上派大爷过去镇抚,无异于泥牛入海,只怕一着不慎便极容易引起骚动与叛乱。” 倘若再有那些不满裴元嗣的小人有心引导,后果将不堪设想。 冯维与裴元嗣关系匪浅,前世的阿萦不了解冯维,这一世她却是知道冯维亦是裴元嗣推行军制改革的支持者,前世的冯维想必便是因此而死在了蜀地。 唯一可惜的就是年代太过久远,当初在镯子里听过旁人议论,昨夜的梦里又只是听人简单提起,一掠而过,以至于阿萦早就不记得那三个叛将的名字。 担心裴元嗣不相信,阿萦又特特强调,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我知道我说服不了您,我尊重您的决定,但是这个梦我已经做了数日,几乎夜夜遭此噩梦,且一次比一次要真是可怕,就算您不信托梦,也不认为我刚刚说的那些话有道理,便是为了我,为了孩子们,也请您相信我好不好?” 这几年两人临睡前没事儿的时候就会一起看史书,阿萦肚子里多少还有些墨水,这点倒是不知她该感谢裴元嗣,还是裴元嗣感谢她了。 裴元嗣陷入了沉思之中。 104. 第 104 章 不做就不做吧 不得不说,阿萦说的十分有道理,在阿萦对他讲出太宗皇帝安抚河北的这个故事前,他并未将这次巡边蜀地之事放在心上。 周王就藩之地在云南,云南与蜀地一衣带水,快马加鞭来回亦不过两三天的路程,正如阿萦所说,如果周王想要勾结蜀地的某个守将或高级官员污蔑陷害他,蜀地与京师却相距千里之遥,天高皇帝远,周王又是圣上最疼爱的小儿子,简直是再容易不过。 “萦萦,若我不答应你,你可还会生我的气?”裴元嗣紧紧盯着她,不愿错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阿萦细若削葱根的手指抚上他的脸,“您不去,我自然就不生气了,您还去不去?” 裴元嗣默然不语,答案呼之欲出,他张了张口:“我……” 阿萦便抵住了他的唇,苦笑道:“好了,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不必补偿,您也说了这是您的责任,我又没说非要拦着您不让您去,谁让我嫁给了您呢?” “不,补偿是要有的,你想要什么,这次回来后,我都会尽可能满足你。” 裴元嗣抱着阿萦,眼底满是疼惜,轻声说:“我总是委屈你,让你为我担心,萦萦,这段时间我也一直在反思自己,我的确介意你骗过我,没有办法接受你对我并非全心全意,其实我又何尝对你不是如此呢?” “从前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对你不够尊重体贴,我既想保全自己的名声和脸面,又贪恋与你的温柔美貌,我总对别人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其实真正没有为你考虑的那个人反而是我。” “是我一直在苛求你对我全心全意,如果我从一开始就能保护好你和孩子们,你又何至于冒着生命危险去做那些身不由己的事?” “您真是这么想的,真的一点都不怪我了?” 裴元嗣低声问:“那你还怪我吗?” “当然怪您!” 阿萦的委屈张口能数出满手,“您总是对我说那些难听的话,不刮胡子凑过来亲我,明知我不喜欢你喝酒,每次还不洗澡、喝得烂醉如泥来我房里……” 裴元嗣辩解道:“我洗了……” “您不许打岔,”阿萦轻拧了下他的唇,裴元嗣唇便闭地紧紧地,阿萦便又继续道:“您再喝这么多,下次不许上我的床。” “你不理我,我心里难受,你以后理我了,我肯定不会再那样。” 裴元嗣嘴角含着笑,一双狭长的凤目盛满了柔情蜜意望着她,像是一汪深邃漆黑的海子,多看一眼便能将人溺毙其中,而这双眼睛里却只能容得下眼前女子一人。 这男人生得到底是不错的,高鼻凤目,剑眉长睫,脸庞棱角分明,既不像那些武夫糙汉一般中看不中用,中用不耐看,鼻子眉眼细看无一处不挺拔精细,却又不失英武霸气的男子气概。 被这样的一个男人含情注视着,阿萦一颗娇滴滴的女儿心难免急速地跳了两下,扭过头去嘴硬道:“谁要理你了。” 裴元嗣却笑着在她唇上用力啄了一下,十分高兴地道:“萦萦,等我这次从蜀地回来,咱们两个以后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我想向圣上告假,我们一起去云南,或是你老家江南,都说江南水乡风景秀美,我们在那里住上几个月,就我们两个人去,谁也不来打扰我们,好不好?” “不带绥绥和昭哥儿,我会想,不成,我不跟您去。” 裴元嗣只好妥协道:“那就带上绥绥和昭哥儿,我们一家四口去?” 阿萦这才矜持地点了点头。 裴元嗣心里头堵了将近三四个月的闷气就此烟消云散,心情舒畅,阿萦见他都有些飘飘然忘形,便无奈地推了推他提醒道:“明天您准备怎么和圣上说?” “明日一早我会进宫面见圣上,以蜀地民风不化为由说服圣上此次巡边允我多带一些人手,巡边之时我也会多留心注意身边之人。” 裴元嗣保证道:“萦萦,别为我担心,在家照顾好孩子们,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这下你能放心了吧?” 阿萦心里头叹了口气,依偎在他的怀里道:“我自然信您,放心了。” 裴元嗣笑了笑,揉揉阿萦的头,“那就好,咱们睡吧。” 今晚是吃不到肉了,裴元嗣不贪心,能抱着阿萦入睡便已是心满意足。 后半夜,裴元嗣便连手都是规规矩矩地搁在阿萦的腰肢上,夫妻两人相互搂着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裴元嗣入宫和成嘉帝说明情况,成嘉帝一想此言有理,索性下旨命辅国公世子冯维随裴元嗣一同前去。 阿萦毕竟只是做梦,没有根据的梦说出来别说裴元嗣,成嘉帝就更加不会相信了。 裴元嗣又总不能说他是担心蜀地有人作乱,求成嘉帝让他带兵过去巡视,提前做好准备未雨绸缪,那便不是巡边镇抚,说不准蜀地本无反叛之心,见此举反倒以为裴元嗣欲要动用武力将他们连根拔除,激发起反叛之意。 再者,倘若戍守蜀地的大将与卫所军官们真欲举事,未雨绸缪最有可能的不是提前防备,而是打草惊蛇,所得结果恰恰适得其反。 所以裴元嗣这次去也不会带太多的侍卫和人手,但他会密切关注朝中的孙士廷与云南的周王,以及蜀地列位守将指挥使们的动向,对其一举一动始终保持警惕之心。 裴元嗣一大早入了宫,两人昨夜歇下的太晚,阿萦很困,早晨就没起来,只迷迷糊糊地察觉到裴元嗣似乎起身离开了。 大约是心里藏着事,虽是困极阿萦也没睡踏实,睡觉的时候就不停地做着各种梦,这些梦甚至乱七八糟地重叠在一处,叫人分不清现实还是虚幻。 阿萦醒后揉着眉心觉得很不舒服,反复回忆前世玉镯子里和梦里蜀地那三个叛将的名字是什么,可惜的是她实在没注意过这场动乱,旁人议论的话语在她脑中都是一闪而过,因此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阿萦洗漱后顾不得吃早饭去了裴元嗣书房找出蜀地舆图,太.祖年间太.祖皇帝命十一子蜀王在四川叙州建藩,蜀地共有六府十州,范围之广,不光每府每州皆设立都司,怕是戍边的守将便得有七八个了,想要短时间内在这些人当中判断出那三个叛将谈何容易。 阿萦一面思索,一面打发紫苏去帮裴元嗣收拾此次出行的行李包裹,事无巨细地嘱托。 紫苏早看出两人不对,晚上在窗外就偷偷听到两人在帐子里喁喁低语,偶尔还会听见男人低沉的笑声和女子柔媚的嗔怪声,听是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不过要是两人没和好,平常哪里会睡得这么晚,还有这么多体己话要说。 “夫人和大爷昨晚歇下的似乎挺晚,莫非夫人和大爷是和好了?” 紫苏脸上带着几分揶揄的意味,她之所以问得这么不确定很大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两人昨夜没叫热水,这却是奇了怪了,夫人不在小日子里,依着大爷的性子要跟夫人和好了那不得…… 阿萦从这丫头的笑容里就猜到她心里没想好事,嗔视了她一眼道:“你别笑,等我闲下来必定寻个汉子将你给嫁出去,看你以后还有没有闲工夫在这里打听主子的闲事!” “好夫人,你可千万别把我嫁出去,我在这里待得好好儿,你把我赶出去那不是要我的命吗!”紫苏羞红了脸道。 紫苏就比阿萦大一岁,她年纪不小了,当年一心想娶紫苏的紫苏表哥至今也没娶妻,显见不是在等紫苏又是在等谁? 阿萦心里自然是不舍得紫苏的,紫苏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与她亲如姐妹,且善解人意办事又极妥帖周全,便是桂枝都及不上她十分七.八,桂枝就是性子太急,她还真不舍得把紫苏嫁出去,有紫苏在她身边,凡事她都能安心一半。 这些年紫苏跟着她也是吃了不少苦头,若是紫苏嫁人,阿萦必定要将紫苏风光大嫁,不能再让她受半分委屈,后半辈子光是享福就成。 这些念头在脑中是一掠而过,对于另外一事阿萦心里却是做好了决定,遂对紫苏招招手,悄悄吩咐了她几句。 紫苏听罢吃了一惊道:“夫人,这,这不不成吧,大爷和太夫人是不会同意的!您难道是担心大爷在外面打仗巡边的时候找女人?” 阿萦不能告诉她真正的原因,便点头道:“不错,大爷这一去就去三五个月,他嘴上倒是对我说的好听,谁知道他是不是找了什么营妓外室把我瞒在鼓里。你别担心成不成,我自有法子说服他,去准备吧。” 紫苏佩服阿萦的勇气和胆识,赶忙去亲自准备。 安排好了这厢,阿萦又去前院找了三七。 …… 裴元嗣晌午回来,夫妻俩一道用了晌饭,裴元嗣将今早宫里成嘉帝的意思告诉了阿萦,阿萦听到冯维的名字,心里咯噔了一下。 果然,冯维还是要去蜀地,裴元嗣昨晚说是他主动向成嘉帝请缨去蜀地,看来这辈子的唯一变数便是她,这一世除了她还活着,大部分的人或事似乎都仍旧在循着前世的轨迹前进,沈明淑从饮鸩自尽变成了,薛宁婉由嫁人后病死也变成了死在她的手中。 那么她能够改变冯维和裴元嗣的生死吗? 如果她可以改变冯维,是不是十年后的裴元嗣也不会死? 到了晚上的晚膳一家人围坐在一处给裴元嗣饯别,裴元嗣年纪轻轻就跟着老庆国公南征北战,大家对他没什么不放心的,因明日一早凌晨车队便要启程,故而每人各自叮嘱了几句后就早早散了各回各房。 临别的这一晚注定是难捱的,不知道要离开多久才能回来,裴元嗣在梢间好好地陪着一双儿女亲近了一番,亲自哄着两只小家伙睡着后,熄了灯裴元嗣上床便紧紧地搂住了阿萦。 裴元嗣将下巴埋在她香软的颈子里,粗重的呼吸急促地喷洒在她的脖颈间,贪恋地嗅着妻子身上淡淡的熟悉的花露香,反复摩挲着她纤细的腰肢。 “萦萦,你困不困?”裴元嗣哑声问,阿萦不说话,裴元嗣便没忍住。 阿萦故意装作听不懂,阖着眼睛道:“困了,您明天一早就走,咱们早些睡吧。” 裴元嗣:“……” 裴元嗣身上和心里头的火一下子就被阿萦这句话给熄灭了大半。 罢了,不做就不做吧。 裴元嗣搂着阿萦,两人相互依偎着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凌晨四更时分裴元嗣早早从床上坐起,外面天色还黑得如浓墨一般伸手不见五指,裴元嗣起身自己点了灯,屋里亮着一豆灯火,身侧阿萦睡得正香,脸蛋红润呼吸平和。 裴元嗣没舍得再将阿萦叫起来,他轻轻吻在阿萦的额头上,指侧抚摸着阿萦柔软细滑的脸蛋儿,直到窗外传来三七压低声音的催促,“大爷,时辰到了!” 裴元嗣穿衣下榻,替阿萦掖好被子,放下帐子,担心打扰阿萦和儿女他便索性去了前院,简单洗漱之后自行换上官袍,这便骑马前往都督府准备开拔出发。 裴元嗣不知道的是他离开之后阿萦迅速起身洗漱,紫苏早捧着一套小厮的衣裳走进来飞快替阿萦换上,玉蕊替阿萦绾好男人的发髻,发鬓两侧放下一些碎发遮挡阿萦精致的五官,最后再戴上一顶小瓜皮帽拢住阿萦一头过于乌黑丰盈的长发。 一切准备就绪后,紫苏和玉蕊将阿萦和同样身着小厮衣服的桂枝送到了门口。 “我不在,你们务必要照顾好绥绥和昭哥儿。”阿萦不舍地把绥绥和昭哥儿都亲了好几口,郑重嘱咐道。 “奴婢记住了!” 三七早就恭候阿萦多时,引着阿萦和桂枝走到前院一间没人只点了盏小银灯的屋子里,“夫人,大爷在前院换衣服,想来马上就能准备好了,还请夫人随我进屋,恐怕要委屈你了。” 阿萦没什么好委屈的,她点点头感谢了三七后与桂枝一前一后钻进了三七准备的两只大漆箱里。 三七将箱子盖子阖上扣紧,敲敲箱壁,分别问阿萦和桂枝箱子里头闷不闷。 这两台漆箱都是三七找工匠特制的,箱子四侧开口,里面装着水囊,人在里面坐几天都不会闷死,就是需要全身蜷缩着,不过幸好时间不长,阿萦和桂枝尚能忍受,便答不闷。 三七这才松了口气,一切准备就绪,三七命小厮将箱子连同院子里放置的其他箱笼被充当成行李物件一起抬进了马车之中。 一盏茶后裴元嗣出府上马,身后跟着卫国公府的两辆马车一路往都督府而去。 - 从京师前往蜀地,需要经过太原、河南、西安三大军事重镇,方才能踏足蜀地境内。 马车走出京师后在官道上走了七天,每日傍晚都会在最近的驿站停靠,阿萦和桂枝一直躲在马车上吃喝,至于另一方面的问题则只能趁着夜里没人的时候在驿站里偷偷解决。 终于这一天的傍晚,赶在太阳落山时停在了距京城一千多里地的第七个驿站,太原府城晋驿。 冯维与裴元嗣一道巡边,车队人数比裴元嗣上次单独去灵州通州多了一倍。 驿站诸位官员早侯在驿站门口,将两位热情地迎进上房中,自有小厮和管事安排车队人马。 马车里,阿萦和桂枝眼看着快到了驿站便自觉地钻进了箱子里。 少顷,似有几人过来检查车队和马车中的物品是否遗失,正准备打开箱子检查,决明走过来让他们都退了下去。决明四下看了看,在外面敲了敲箱壁,低声问:“夫人,夫人?” 阿萦和桂枝便同时敲了敲车壁,决明忙帮两人打开箱盖,将阿萦和桂枝从马车上接了下来。 “大爷在上房,我现在领夫人过去。” 决明走到半路上实在忍不住了嘀咕一句道:“夫人实在想过来,和大爷说一声不就行了,每天这样闷在马车里闷都要给闷坏了!” 阿萦一声不吭跟过来,还有三七那个混球,弄什么先斩后奏都不知道提前和他打声招呼,夫人都上马车了才告诉他夫人扮成小厮跟过来了! 决明真是气坏了,当着阿萦的面又不敢发火。当日万福寺之事,紫苏和周文禄昏过去,因此除裴元嗣和阿萦之外知情人便只剩下决明、三七还活着。 决明三七对裴元嗣忠心耿耿,当然不会把不该说的事情说出去,为了阿萦,裴元嗣甚至亲手了结了陈裕和刘妈妈,两位忠仆实在为主子不值,但对于裴元嗣来说问值不值才是最浅薄,他是心甘情愿保护阿萦双手染上无辜之人的鲜血。 外人都以为两人顶多是闹了小别扭,只有身边最亲近的心腹才知道裴元嗣那段时日有多么浑浑噩噩,决明还从没见过主子颓废成这般模样的时候,莫说酗酒,裴元嗣以前都极少吃酒。 如果说真的不在乎又何必如此折磨自己,无非是因为太在乎太在意罢了。 从他们的角度来看错的是阿萦,是阿萦先欺骗利用隐瞒自家主子在先,可阿萦不仅敢不理裴元嗣,甚至还敢给裴元嗣甩脸子,就这样两人也就用了一个晚上便飞速和好,三七感叹之余心里对阿萦敬佩更添一层。 夫人求上门来,三七不想开罪阿萦,得罪大爷大爷这一走就走至少三个月,回来找他算账还不知猴年马月,他跟阿萦可是住在一个府里,依着阿萦在自家主子心里头的地位只怕要收拾他那不过是易如反掌。 就拿上回阿萦生病他隐瞒未报的事来说,事后他被主子随便找了个借口臭骂一顿,还被罚半年月俸,诉苦都没地儿讲理去。 所以三七很听话地听从了阿萦的吩咐,担心决明这夯货走露消息,这才在临走前告诉决明一声叫他接应。 等决明把三七的八辈祖宗骂到第三十一遍的时候裴元嗣的上房就到了眼前,决明让守门的两个小厮先下去,领着阿萦和桂枝进去。 “大爷与辅国公世子在楼下用膳,夫人先进去等等,想来过不了多久大爷就能回来。” 阿萦进去躺在了床上,桂枝稍后关上门,腰酸腿疼脖子也酸,阿萦躺在床上就不想下来了,偏偏这天气又着实热得很,阿萦解了外袍合衣靠在床上险些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桂枝突然推醒了她,“夫人,夫人,快醒醒,大爷回来了!” 阿萦一惊,忙从床上坐起来。 桂枝小声问:“咱们怎么办?” 阿萦说道:“没事儿,你先去倒茶,我和你一块出去迎。” 且说裴元嗣回了自己的房间,骑了一天的马身上难免疲累,准备回房后好好歇歇。 早有小厮将房门打开,屋里备着温热酽酽的茶水,裴元嗣担心阿萦多想,出门带的便都是小厮,平日里铺床叠被更衣梳洗都是小厮来置备,他进来后先喝了一碗茶,旋即走到衣槅后叫人来给他更衣。 进来的时候余光就瞥见有两个小厮在屋里准备茶水,裴元嗣敏锐地注意到两个小厮似乎生得格外瘦弱,便多瞥了几眼。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等了半响没人过来,裴元嗣冷声道。 片刻后,身后响起了一道轻盈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住。 105. 第 105 章 “本官可没有龙阳之好…… 裴元嗣右手摸向腰间的短刀刀柄,身后又响起行动间窸窸窣窣的衣衫摩挲声,那小厮抬起了手朝他腰间伸过来。 两人离得极近,身后那人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裴元嗣拧眉,这刺客还是个女刺客,只不过这女刺客身上的味道,怎么……和阿萦身上的香味如此像? 心里如是想,当那“女刺客”搂住他腰身的时候,裴元嗣下意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捏住了“女刺客”的手腕将其过肩狠狠一拽,另一只手则扣住“女刺客”脖颈将她按在对面墙上。 “女刺客”头上的瓜皮帽掉了下来,一头长长的乌发散落到腰际,瞪大一双杏眼捶打着男人的手腕,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裴元嗣一惊,连忙松了手。 “阿萦,怎么会是你?!” 裴元嗣用了七分的力道,幸好他发现及时卸力快,阿萦仍是被他掐得血色从脸涨红到脖子根,雪白的玉颈上一圈娇嫩的肌肤都变了颜色。 阿萦伏在裴元嗣怀里咳喘许久,大大的杏眼里沁出泪水,“你,你是不是想掐死我!” “我哪里知道会是你!” 裴元嗣心疼之余,既惊且怒,大手揉按着阿萦的颈子道:“胡闹!你跟过来做什么,明天我就让决明把你给我送回去!” “你休要说话!”阿萦唇瓣张了张刚要开口,裴元嗣便怒声打断她道。 他出去找了瓶活血化瘀的药膏进来,冷着脸捏着阿萦的下巴给她上药,阿萦疼得“嘶”了好几声,抱怨道:“您轻些,我疼呢!” 裴元嗣冷冷道:“活该!” 阿萦抬手去摸他的脸,“真生气了?” 裴元嗣直接避开她的手,给她上完药就重重地扔了药瓶扭头去了内室。 阿萦追过去问:“您真生气了?您别不说话呀。” 裴元嗣坐在床上开始自己解衣服,阿萦见他绷得紧紧的下巴,不知道的还以为谁欠他三万两银子似的,“我知道我不该先斩后奏,可我和您说了您是肯定不会答应我跟过来的,我只能出此下策,我是被逼无奈。” “裴郎!” 裴元嗣面若寒霜地背过身去,阿萦从身后搂住他,将脸靠在他的后背上声音软软地撒娇道:“我知错了,您别生气了,也别送我回去好不好,我想留下来照顾您。” 裴元嗣掰开她的手,“我不需要你照顾,你也不必给我使美人计,明日我便让决明将你送回京城,没得商量。” 阿萦之所以在马车上呆了七天不敢下来就是想等离得京城远些,这样就算裴元嗣想把她送回去也要考虑到路途遥远的问题,是把她送回京城更划算还是带着她上路去蜀地更划算。 阿萦仰着下巴又搂过来,她坐到裴元嗣面前将半个身子都靠在男人身上,穿着女装的阿萦妩媚娇柔,男装的阿萦样貌清秀可人,肤白皮细,杏眼含波似水,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修饰,竟也别有一番韵味,裴元嗣好像能明白为何有些男人会独爱清秀小倌儿了。 这就是考验一个男人定力的时候了,偏阿萦胸前两座绵软峰峦还暗示性地在裴元嗣身上蹭着,裴元嗣咬牙道:“你放不放手?本官可没有龙阳之好。” 瞧他这幅贞洁烈男的模样,倒不是晚上求着她要吃的时候了,阿萦撇撇嘴。 “小人偏不放手,大人能奈我何?” 阿萦笑着说。 倏地裴元嗣一把捉住她不老实的手,不敢置信道:“沈萦,你做什么?!” 阿萦大眼睛无辜又妩媚地看着他,吐气如兰在他脸上,“做什么,大人,我做什么了?” 阿萦生就一双巧手,这双巧手细若无骨,十指尖若春笋,不仅能给他和孩子们做出好看的针线与结实的鞋袜衣服,还总能叫人沉沦其中,欲罢不能。 裴元嗣紧紧地攥着阿萦的手腕,额头上青筋涨起,胸口正中肃穆威严的麒麟补子剧烈起伏,小麦色的面庞上慢慢升起两抹潮红。 裴元嗣是极想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厮”摁倒在地上让她好生见识一下什么叫做水深火热,理智却告诉他不能,阿萦的美人计中了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忍了又忍,沙哑着嗓子问她:“松不松手?” 阿萦手心都烫得出了一层薄汗,心里翻了个白眼,我不松手你不会自己走,腿不是长你自己身上吗? 良久之后,阿萦娇吁微微,媚眼如丝地斜着他。 …… 裴元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打止住。 “裴郎?” 阿萦睁开迷离的杏眼,疑惑地看着他。 “我没吃避子药。” 裴元嗣强忍着躺了下去,准备等着偃旗息鼓。 阿萦缠住他,“我带了避子汤,明早让人煎一副便是。” 裴元嗣:“避子汤伤身,你不能喝。” 阿萦:“我又不经常喝。” 裴元嗣还欲开口,阿萦急得直接翻身上马,“不许再婆婆妈妈!” …………………………………………………………………………………………………………………………………………………………………………………………………………………………………………………………………………………………………………………………………………………………………………………………………………………………………………………………………………………………………………………………………………………………………………………………………………………………………………………………………………………………………………………………………………………………………………………………………………………………………………………………………………………………………………………………… 房间的隔音效果不甚好,加之驿站内家具物件年久失修,架子床的嘎吱声忽高忽低、忽短忽长,像是七八个工匠围着人的耳朵一起拉锯,好不容易以为它终于消停下了,过了会儿又剧烈地哼唧起来,即使刻意隐忍也很难令人当做听不到,大晚上的燥得人实在有些受不住。 冯维忍无可忍,干脆将被子蒙到了脸上,整个人都裹进了被子里。 第二天一大早裴元嗣吩咐好决明后从外面回来,刚进内室就被阿萦丢过来的枕头砸到了身上,阿萦愠怒道:“亏您还是堂堂卫国公,竟是出尔反尔言出不行的伪君子,您若是不想答应我就别骗我,吃了不认又是什么意思,大早上还想偷偷让人把我送回去?!” 裴元嗣抱着枕头连连倒退向后三步,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又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道:“你怎么醒了……阿萦,你小些声!” 昨晚他就总是跟她强调这句话,还非要用手捂住她的嘴不可,阿萦不高兴也咬牙忍下来了,可她没想到裴元嗣竟然是打定了主意要送她走! 她就知道这男人不会答应这么痛快,早晨裴元嗣一起身她就跟着醒了,果然听见裴元嗣走出去吩咐决明趁她睡着的时候把她送回京城。 “反正我不走,您休想把我送走!”她气呼呼道。 裴元嗣抿了抿唇,也道:“反正你必须得走,这事没得商量。” 阿萦又气又无奈,起身冲进裴元嗣怀里,轻捶着他的胸口道:“您怎么就这么固执!上回您去灵州巡边我不是也跟着您去了吗,我是担心您啊,如果我真的不在乎您的死活,又怎么会千里迢迢跟您过来?您要是把我送回去,岂不是要我和孩子们在家中为您望眼欲穿,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阿萦有多疼两个孩子裴元嗣是知道的,有时候他都难免得醋一醋,阿萦舍得舍下绥绥和昭哥儿跟过来,心里岂止是在乎他。 裴元嗣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头却早就随着阿萦一番话化作了一腔柔水潺潺,满满涨涨。 以前他的确很介意阿萦欺骗他,利用他,不过现在他早就想明白了,阿萦固然是在他身上使了些手段,这些手段至少都是用的他的身上,没用在别的男人身上。 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不想让阿萦跟着他去蜀地,一旦如阿萦所说梦境成真,后果将不堪设想,他不能让阿萦跟着他一道涉险,她舍不得孩子们,他也舍不得她啊。 阿萦见他脸上似有松动,便又轻声道:“夫妻便该荣辱与共,同甘共苦,我想我说不准还会做些梦,预知此间之事后续,若我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届时该如何给您递信,递了信泄漏消息又该怎么办? 说至此处,美眸迅速蒙上一层湿漉漉的云雾,搂住他抽泣道:“只有我跟着您一起去才是最好的法子,您就算不为您自己想想,也该为我,为家里的两个孩子,和这次跟随您一起去蜀地巡边的弟兄们着想啊,呜呜,您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那我也不活了……” “休得胡言,以后不许说这样的丧气话!”裴元嗣赶紧捂住她的嘴严厉训斥道。 阿萦就还是哭,这会儿被他捂得喘不过气,索性噎着嗓子闷声抽抽搭搭,一串儿泪珠不住地往下掉,梨花带雨打湿男人玄色的衣摆。 裴元嗣被阿萦哭得抓心挠肺,骑虎难下,束手无策。 他深深叹了口气,“阿萦,你,先别哭,我……” 裴元嗣心里烦躁气短,理智告诉他不可以答应阿萦,情感上却不舍得看阿萦再这么继续哭下去,可要说想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他一时又想不出来。 男人没声儿了,眼看就要事成,阿萦一面假意擦泪,一面偷偷斜着瞅了男人一眼,依偎在他怀里又添了一把火。纤纤玉指在他衣襟处沟壑分明的肌肤上细细摩挲,诱惑他道:“裴郎,您要是今天把我送回去,以后晚上夜夜孤枕难眠,您真受得了?” 裴元嗣想到昨夜她的热情如火,以及那蚀骨的欢愉快活,喉头不自觉地滚了滚。 这时阿萦腿脚一软,柔弱的身子骨从他怀里向后软去,幸好裴元嗣及时捞住了她,紧张地问:“怎么了?” 阿萦搂紧他的颈子,濡湿的眼睫横他一眼道:“腰酸,腿疼,被一个吃了不认的负心汉欺负了。” 昨夜他如狼似虎,她险些被他去掉半条命,阿萦在他耳旁咬牙道:“裴郎当真雄风凛凛,不输那十八岁的少年郎。” 阿萦这一夸奖可还了得,没过多久隔壁房间便又响起那熟悉的架子床嘎吱嘎吱的响声。 今日启程的时间便生生慢了半个时辰,待裴元嗣重新换好衣服出来,冯维好整以暇地在外头等着他。 裴元嗣身后跟着扮成小厮的阿萦,阿萦抬眼一见辅国公世子冯维过来,忙低下头躲在了裴元嗣身后。 上回裴元嗣病倒抱恙时冯维去卫国公府看过他一次,那时候裴元嗣烧糊涂了还拉着自家媳妇的手不肯放,怎么出来巡边身边带了个的通房晚上喊了大半夜的娇娇? 先前冯维可是一直听说裴元嗣房里没有小妾通房的,于是这位辅国公世子心里直犯嘀咕,怀疑是裴元嗣在外面偷吃,正想见识见识昨夜裴都督喊了一晚上的娇娇是谁,一大早便守在门口等着裴元嗣。 却见屋门一开裴元嗣身后跟着个身材娇小的小厮走出来,那小厮恰巧抬头向他看过来,一张秀气滋润的俏脸春色满面,眼波盈盈,四目相对,“小厮”杏眼圆瞪,忙不迭害羞地垂下头去,打量着竟和那日在卫国公府有过一面之缘的卫国公夫人有几分相似! 冯维惊呆了! “肃之兄,你这……” 一语未落,裴元嗣已警惕地将阿萦护在了身后。 冯维:“……” 男子的避子药要事前吃,女子的却要等到事后,等决明去买了避子汤回来,为了不耽误行程避子汤便在马车上熬了,阿萦去了马车里坐着,裴元嗣和冯维也上了马,车队启程。 冯维说道:“肃之兄,你身边那个小厮我怎么瞧着眼熟?” 冯维眼底挂着两个黑眼圈,目露幽怨,这次他出来虽然身边也带了两个通房丫鬟,但昨晚裴元嗣就在隔壁,房间隔音效果太差,他那动静他这边都听得一清二楚,冯维便只能强忍了一个晚上。 “眼熟不是正常吗?” 裴元嗣轻描淡写。 冯维皮笑肉不笑,“甚是,想不到肃之兄这个年纪还能雄风凛凛,金枪不倒,怪不得能四年抱俩,着实令人敬佩!” 裴元嗣:“……” 裴元嗣也实在没想到驿馆的隔音效果会这么差,是以在随后的几个驿站两人中间便默契地隔开了一个房间住着,各做各的互不打扰。 就是早晨阿萦和冯维对上眼的时候冯维会跟她用眼色打招呼,客气地含笑致意,阿萦便知冯维是把她给认出来了,想到夜里隔壁的隔壁传来的架子床声响面上有些赧然和尴尬,强作镇定地点了点头后迅速垂下眼帘躲到裴元嗣身后。 阿萦娇羞,男人们对这些事情却似乎早已习以为常,裴元嗣和冯维能做到继续面不改色地说着话,阿萦不能,宁可白天的时候都闷在马车里不出来,避免别人真误以为裴元嗣有龙阳之癖。 裴元嗣默认阿萦跟着他,并将决明和四个侍卫以及五个暗卫拨给阿萦照看阿萦的安全,一行四百多个人一路上除了赶路、住宿基本不耽误时间,启程是在六月夏初,估摸着快的话在七月底夏末秋初的时候就能到达蜀地。 这厢车队紧赶慢赶地往前行着,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云南乐安。 六月里的京城这会儿阴雨连绵,身上已经穿不住夹衣,出门随行都得捎带着伞具,以防时不时地老天爷就来一场暴雨,六月的云南却是凉爽宜人,风景秀美不说,一年四季亦是温暖如春。 有些人便是如此,身在福中不知福,周王不想待在云南,在他眼中的云南就是个鸟不拉屎的偏远地带,毒虫泛滥,连一年四季都没有,就算是京城下大雪他也想回京城挨冻,宁可一辈子冻死在紫禁城。 心腹将孙士廷千里迢迢从京城送来的密信递给他,周王打开一看,上面写的是孙士廷给他出的主意,与他心里想的八.九不离十,不由心里大定。 裴元嗣和冯维来蜀地巡边,蜀地与云南隔水相望,这是绝佳的除去裴元嗣的大好机会,裴元嗣一死太子不光是断掉一条臂膀,周王更将除去一大劲敌,因此这次他必定要让裴元嗣有来无回,死在蜀地。 云南本来便是周王封地,因此周王在来云南多年之前就听从孙士廷的建议在各地安插心腹细作,他很清楚裴元嗣的军制改革得罪了不少戍边的军官大将,尤其是蜀地。 蜀地天高皇帝远,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蜀地的严氏家族在当地便是一霸,而严氏家主严鼎正是四川都司的二把手指挥同知,多年来在蜀地霸占屯田,私蓄家奴,贪污受贿,倒卖盐铁,几乎称得上是无恶不作。 更令周王嗤之以鼻的是这严鼎正官不大野心还不小,他竟然想自立为王当皇帝! 他怎么不去上天? 严鼎正这几年利用倒卖盐铁的钱蓄养了不少侍卫和家奴,在府里暗室中私藏的军械也被周王安插的探子给查了出来,严家富可敌国,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买到军械。 光凭借这些军械和家奴自然圆不了他当皇帝的美梦,所以严鼎正这几年仅仅只是做梦,他没想到的是裴元嗣突然要改革军制,在全国范围内裁撤卫所,严查卫所长官贪污受贿,招募军队组建新军,这支军队的将军还是由成嘉帝直接任命走马上任,完全隶属皇帝。 蜀地的二十三个卫所一口气撤销十个,空出的屯田朝廷名义上也收了回来,为了防止军官霸占将士屯田,裴元嗣便提议屯田回收由朝廷重新丈量分割后再分给被裁撤的军户们。 如此一来严鼎正可谓是半点便宜占不到还差点被裴元嗣揭了老底,对其愤恨可想而知。 裴元嗣敢亲自来蜀地,如果严鼎正一怒之下谋反,裴元嗣死在严鼎正手中,岂不是不费吹灰之力帮他解决了这个心腹大患? 周王想得是比严鼎正还美,便端看这严鼎正究竟是争气还是不争气了! 106. 第 106 章 想改嫁,休想 蜀地,成都府,剑州。 都指挥使司简称都司,都司乃是本朝地方最高的军事机构,都司最高长官称都指挥使,四川都司下辖共二十三个卫所、千户所与百户所不计其数,其中每位卫所最高长官则称指挥使。 四川都司都指挥使设一人,位居正二品,指挥同知设两人,比都指挥使官低一阶,位居从二品。 深夜,四川都司都指挥同知严鼎正与四川都司下辖的成都后卫指挥使吴远围在一处密谋。 吴远拿出眼线从京城八百里加急送回的信件,“原本狗皇帝下旨让裴肃之一人来四川巡边,突然加上辅国公世子冯维,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变故,莫非是你我密谋之事被泄漏了?” 严鼎正捋着胡须没有说话,严鼎正身边的谋士曾老看完信件后说道:“大人,裴肃之原本是主动请缨,信上说圣旨赐下后第二日他一早他便再度入宫,没过多久成嘉帝就改变主意让辅国公世子跟过来,不仅如此,我一位在山东的朋友还写信给我,老皇帝近来似乎从洛阳、山东一带征调了不少粮草。” “朝廷没有打仗的打算,征调粮草作甚,你那位朋友可靠吗?”吴远疑神疑鬼道。 朝廷要打仗按理说是绝密之事,从开始筹备到最后章程的拟定,除了皇帝、内阁首辅和几位军政主事其他人等根本没机会知道。 曾老点头道:“山东布政使袁芳与我乃是同乡,我俩有几十年的交情,自然可靠,吴大人若不信也可以请心腹前去打探一番。” 俗话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成嘉帝调集粮草,肯定是朝廷有打仗的打算,今时不同往日,先前全国各地遍布卫所,要打仗靠得也是卫所的军户。 尽管卫所的屯田可供军户们自给自足,朝廷每年还是会拨一批军饷发放下来,严鼎正吴远等人通过上下打通关系层层盘剥、巧立名目,几十年来贪污受贿的银子不计其数。 的确是几十年,因卫所的军职乃是世袭,严鼎正和吴远两人的父亲分别是上一代的泸州卫和茂州卫指挥使,后来严鼎正和吴远世袭了各自父亲的职位后,花银子在朝廷里面打点贵人们,成功擢升到都司和成都卫当中。 严吴两家便凭借这些银子涉足商政两道,两家在蜀地盘踞多年,势力不容小觑,就连新上任的都指挥使陆谈来了都得敬畏严鼎正三分。 然而严鼎正的胃口可不仅仅只是做一个小小的都司指挥同知那么简单,说实话就连指挥使的位置他都看不上,不然他能花钱早花银子买了。 蜀地天高皇帝远,且有蜀道天险,前朝昭烈皇帝身边人才辈出入蜀都用了整整三年,就算朝廷大军打来了又如何,只要蜀道在那儿摆着他自信就没人能打过来。 严鼎正心中隐有反意,如今成嘉帝却要裁撤卫所,改革军制,严查卫所贪污受贿,在全国各地招募士兵来取代卫所军户,三个月前京城来的兵部主事与监察御史差一点查到严鼎正和吴远两人头上,严吴不得已携带重金去求远在叙州的蜀王,在蜀王的运作下将原都指挥使陈山推出去当了两人的替罪羊。 谁料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看上半年成嘉帝在蜀地的募兵即将结束,送走了兵部主事与监察御史两尊大佛,竟又派遣卫国公与辅国公世子来蜀地巡边! 严鼎正在京城的眼线赶紧星夜兼程快马加鞭给远在蜀地的主子送信,依据京城的眼线送来的信再结合曾老的话,严鼎正惊出一身冷汗! 好家伙,先前查的是贪污受贿,他好不容易躲过一劫,成嘉帝却又是调集粮草又派两员大将跑来蜀地巡边,严鼎正杯弓蛇影,越琢磨越觉得自己这几年贪污受贿和秘密收买蜀地各处卫所军官军队的事情泄漏了。 “大哥,要不咱们干脆就反了吧,咱们自己当皇帝!” 吴远双眼放光,怂恿严鼎正道:“若是没被发现就罢了,若是真被朝廷察觉,裴肃之和冯维来蜀地岂不是名为巡边实为平叛?如果咱们不下手为强,到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死的就是咱俩!” 严鼎正看向曾老,曾老直接起身行大礼道:“臣记得大人出生时天生异象,有赤光照室中,大人面相亦有帝王之相,老皇帝日薄西山,太子体弱多病,子嗣单薄,咱们严家在蜀地有钱有权有兵有人,下一任帝王非大人莫属,君不知太.祖皇帝农夫出身,照旧登临九五至尊,端看大人有没有雄心壮志,曾老愿为大人牛马走!” 严鼎正果被两人三言两语激得情绪高涨,太.祖皇帝都能当皇帝凭什么他严鼎正不行,太.祖皇帝参加起义军时还是个连饭吃不上的穷和尚呢,他严家可是要什么有什么! 严鼎正是说干就干,他没有名正言顺的血统,倘若起义首选便是扶植一个有血统有身份的傀儡,而此人非蜀王莫属。 和辽王一样,蜀王也是当年太.祖皇帝分封的诸藩之一,不过从血缘关系上来说成嘉帝与蜀王的血统比辽王的血统还要近一些,蜀王的父亲上一任蜀王和先帝泰昌帝乃是亲兄弟,而辽王和泰昌帝只是堂兄弟。 蜀王为人贪财好色,尤其贪财,且来者不拒,只要有人肯给他银子他就帮你办事,从这一点上来说蜀王这人还挺靠谱。 严鼎正姓严不姓朱,这天下毕竟是朱家人的天下,他有自知之明,想当皇帝就必须得借着蜀王的势和名号。 至于如何劝说蜀王,这事就交给了曾老。 是夜,曾老回了自己的房间,趁着没人的时候写了封密信,而后用火漆封好绑在屋里笼中信鸽的腿上。 寂寂深夜,一只矫健的信鸽被人放入空中,朝着云南的方向飞去。 在裴元嗣和冯维到达蜀地之前的这一个多月的时间足够严鼎正精心筹谋造反了。 转眼就到了七月底。 再有两天车队即将走出陕西汉中府,下一站是蜀地保宁府,半道上裴元嗣终于收到了他遣去四川都司的决明秘密送回的信件。 “如何?” 看信的过程中裴元嗣眉头愈皱愈深,眉间几乎都要皱成一个深深的“川”字,见他目光快要扫完密信阿萦才出口问。 裴元嗣没说什么,将信直接递给阿萦,阿萦微微吃惊,连忙摆手示意不看,裴元嗣却将信塞进阿萦手里,意思是信任她。 阿萦这才展开信笺细看。 她认真看信的时候裴元嗣就抬眼凝视着阿萦。就在十天前阿萦突然告诉他,她娘林氏再次给她托了梦,这次的叛乱其中一个叛将姓严。 名字她没记住,但此人官居高位,在蜀地的势力盘根错节,这些都是阿萦梦到的,说难听些就是没有根据的话,裴元嗣便没告诉冯维,而是将离开京城千准备的蜀地所有高官的名册找出来一一对照排除,最终选定了三个姓严的高官,命决明带上人手快马加鞭亲去蜀地查这三个姓严的高官近来有无异常举止。 最终还真被决明查到一个。 严鼎正,成都府华阳县人士,年三十五,成嘉三年任茂州卫指挥使,五年后任四川都司指挥佥事,三年后再任四川都司指挥同知,如今在指挥同知的位置上已经干了十年。 在决明送出这封信的前一天严鼎正曾在家中暗室秘密操练百名家奴部曲,操练家奴没什么大问题,然此人却与蜀王来往过密,尤其是近来一段时间五天之内避人耳目遣心腹去了蜀王府三回。 某次还与府上的谋士曾老、成都后卫指挥使吴远结伴到郊外采石场多次,且严鼎正非常警惕谨慎,有一回决明还险些被他的手下发现,因此便没有探查到这三人为何偷偷摸摸去往郊外采石场。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严鼎正的确如阿萦梦中所言没安好心,文官与武官、王侯与武官勾结历来是君主大忌,如若严鼎正问心无愧,就不该和蜀王亲近,兼之他在家中操练家奴,与心腹谋士和同僚属下偷摸去往郊外采石场的鬼鬼祟祟之行,很难不叫人怀疑他与蜀王是否是在密谋造反。 裴元嗣原本不信鬼神之说,阿萦竟能做如此光怪陆离之梦,他莫名想到当初沈明淑谋害薛玉柔,除了凶手万贵,就连周妈妈都被瞒得死死的,阿萦又是从何处知晓,莫非也是林氏托梦? 裴元嗣多看了阿萦好几眼,又问:“萦萦,除了四川都司指挥同知严鼎正,你可还能记起其他叛将名姓?” 阿萦摇头道:“其余人我就不记得了,不过既然大爷能查到严鼎正,想必那些与严鼎正来往过密之人皆为乱臣贼心,届时您到了蜀地将他们一网打尽便是。” 阿萦毕竟不懂朝政,最好的结果自然是严鼎正等人有反心,裴元嗣就担心蜀地想造反的不止严鼎正一个。 之前在京城时阿萦的话提醒了裴元嗣,他推行改革军制在全国各地得罪了不少人,且这些人大多是各地身居高位的武官和老牌勋贵,除了这些人他得罪最狠的应当是周王和首辅孙士廷。 光蜀王一个造反就够了,一旦周王再在其中浑水摸鱼,后果将不堪设想。 从阿萦的马车上下来,晚间到达驿站的时候裴元嗣去了冯维的房间,将蜀王与都司指挥同知严鼎正密谋造反的事情告知于他。 冯维听了这话吓了一跳,开始还以为裴元嗣在跟他开玩笑,却见裴元嗣神情肃穆慎重,完全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裴元嗣没有提及阿萦的梦,而是借口这封信出自他安插在四川都司中的眼线之手,至于这眼线是谁,他暂且不能告诉冯维。 此时距离巡边车队到达成都府至少还有三天的时间,蜀地最高的军事、行政和司法机构都位于成都府剑州城,裴元嗣和冯维的落脚之地也是成都府,并会以成都府为据点进行校兵巡边。 与此同时四川都司都指挥使陆谈也命人提前给裴元嗣和冯维送来信函,信使说会在车队到达成都府之后大摆宴席,届时三司官员一同为两位巡边将军犒劳接风。 兵贵神速,造反讲究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倘若蜀王和严鼎正两人有脑子,势必会学当初辽王造反先下手为强,而将事情一拖再拖效果只会适得其反,看来他们到达成都府的第一场宴席哪里是接风宴,分明是鸿门宴才对。 - 三天之后的傍晚,车队顺利到达剑州城。 陆谈以前当过京官,和裴元嗣有过几面之缘,了解这位权臣向来严肃庄重,不苟言笑,不敢在青楼楚馆之类的地方设宴。严鼎正趁机主动提出可以在妻子严夫人名下的酒楼里大摆宴接风,接风宴一应的准备事务就包在他和妻子身上,不必陆大人操心。 陆谈却不知严鼎正狼子野心,还感激严鼎正替他分忧,十分痛快地答应了。 且说阿萦和裴元嗣一行于傍晚时分到达剑州城后暂时住进了当地驿馆,都指挥使陆谈、四川布政使黄逊之、按察使等人将裴元嗣和冯维迎到驿馆简单会晤,随后两人各自回房更衣,准备参加今晚陆谈设在醉仙酒楼的接风宴。 裴元嗣回来时阿萦正在房内换衣,听到动静她匆匆掩好衣衫出来问:“怎么样,大爷见到了那严鼎正没?” 阿萦这几天都穿的小厮衣服,但她肌肤如雪,腰细胸鼓,即使刻意缠胸也掩不住那一身丰满玲珑的好身段,阿萦从衣槅后出来的时候衣服还没穿好,海棠红色的小衣半遮不掩地裹着胸口两团浑圆。 阿萦见裴元嗣一声不吭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胸,瞪他一眼转过身去系扣子。男人随后从身后搂住她,手不老实地伸过来,口中说:“下次把衣服穿好了再出来。” “知道了,”阿萦不太耐烦地道,这屋里不是就他们俩人吗,婆婆妈妈的,拉下他的手道:“大爷见到严鼎正了?” 裴元嗣被阿萦拍开,又厚着脸皮将手伸过去,“见到了,待会儿他们在酒楼为我和冯世子接风,你就别去了,我让决明和侍卫们保护你,一有危险你就跟着他走,别管我。” 裴元嗣这么一说,阿萦就没再拿开他的手了。 “我……” 她转过身,欲要开口裴元嗣便抵住她的唇道:“萦萦,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这次无论你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跟我过去,你安全我才能安心,答应我好吗?” 严鼎正和蜀王要想造反成功,等到裴元嗣和冯维找到两人谋反的证据到不得不反时那是下下策,最一劳永逸的法子便是在接风宴上直接解决裴元嗣和冯维。 阻断朝廷与蜀地的消息连接,就连四川布政使、按察使甚至是都指挥使陆谈他都不会放过,只要这些人死了整个四川群龙无首,他才能顺利拿下成都府,并以成都府为据点向四周扩张,等到朝廷发现不对的时候一切为时已晚。 阿萦猜测前世冯维之所以死的不明不白,恐怕是因为无意间发现了严鼎正的秘密才被其灭口。是以今夜的接风宴上必定少不了一场血雨腥风,她过去不仅起不到半点作用,说不定还会成为裴元嗣的拖累。 虽然裴元嗣和冯维已经提前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阿萦心里却仍旧是不安,她很怕前世的悲剧会再度重演,很怕她阻拦也救不下冯维的性命,甚至还要将自己的丈夫搭进去。 看着眼前高大魁梧的男人,小妇人情不自禁红了双眼,多么想他永远陪在她和孩子的身边,而不是让她每每担惊受怕,心有戚戚。 阿萦心里五味杂陈,踮起脚尖捧着男人的脸主动吻过去。 男人热情地回应她,两人从外间一路吻到内室,裴元嗣将她抵在墙上吻了许久许久,直到他气喘吁吁地松开阿萦,阿萦身上刚系好的上衣早已不翼而飞,只剩下那条单薄的海棠红小衣半掉不掉地挂在身上。 阿萦靠在他的胸口泪眼汪汪,“你答应我保护好自己,如果你敢丢下我,我就立刻带着孩子们改嫁,让你变成鳏夫!” 裴元嗣气笑了,在她绵软的胸口上狠揉了两下,“还想改嫁,你休想,我不会让你有当寡妇的机会!” 两人便这样恋恋不舍地搂了足有两刻钟,拖到门外的决明忍不住过来敲门,催促主子快些收拾。 裴元嗣便松开阿萦,两两相望,阿萦将裴元嗣送到房门外,还想往前,裴元嗣拦住她,揉了揉阿萦的头道:“走了。” 转身离去。 - 醉仙酒楼中,歌舞升平,推杯换盏,严鼎正一杯接着一杯的灌着身旁的陆谈,裴元嗣与冯维亦装作没有防备的模样与诸位大人们谈笑风生,看起来毫无异样。 严鼎正命人在酒中加了些料,眼看着时机成熟,在众人酒酣耳热之际严鼎正手中的酒盏突然“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两截。 酒盏的碎裂声很快被乐伎们的歌声与咿咿呀呀的红牙板声盖过,严鼎正与吴远对了个眼色,吴远身高八尺,身体强壮,猛地起身大喝一声,一刀砍掉身旁重庆卫指挥使的脑袋,诸位指挥使们身后躬身而立的小厮们瞬间变了脸色,齐齐迅速从身后掏出短刀架在面前诸位大人们的脖子上。 歌姬舞姬们吓得纷纷尖声四处逃窜,严鼎正事先在酒楼中埋伏好的刀斧手纷纷举刀冲进屋内大厅,四川总兵梁济被严鼎正的家奴们双手缚住,他剧烈挣扎,勃然大怒道:“吴远,你疯了,你这是要造反!” 严鼎正见裴元嗣和冯维俱如梁济一般被刀身架住不敢言语,心里不由有几分得意,走到梁济身边劝说道:“梁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蜀王殿下乃太.祖皇帝二世孙,咱们今日效忠蜀王日后便是有从龙之功的大功臣,封侯拜相自不在话下,跟着狗皇帝,你就是混上侯爵那都得是祖坟上冒了青烟,不如听我一句劝……” “我呸!”梁济一口啐在严鼎正脸上,咬牙切齿道:“严鼎正,我万没想到你竟不知何时存了不臣之心,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休想我与这等狗贼同流合污!” 吴远叫道:“哥哥与他多说无益,让他去地下效忠他的狗皇帝去吧!” 说着举着大刀就朝梁济砍来,梁济悲愤地闭上眼睛,眼看那刀就要将梁济身体削成两半,鲜血溅到梁济的脸上,梁济不敢置信地睁开眼。 一把刀从吴远的心口刺过去,将他刺成了对穿。 吴远吐出一大口鲜血,“咚”的一声巨响,双目圆瞪地倒在了地上。 107. 第 107 章 “娇娇,滋味如何?”…… 趁着吴远杀梁济分散了严鼎正的注意,裴元嗣和冯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身后刀斧手的手腕,夺过架在各自脖子上的大刀将其一个过肩摔摔到在地上抹了脖子。 吴远一死严鼎正简直始料未及,方寸大乱,连连喊人进来,接风宴在场的多是武官,指挥使们或多或少身上都有些功夫,奈何中了迷药腿脚无力,否则就严鼎正这群喽啰哪里有本事拦得住他们。 而巡边车队中的卫兵大部分都是都督府下辖卫所的卫兵,裴元嗣挑选的这四百个卫兵个个骁勇善战,有以一当十有万夫莫当之勇,对裴元嗣和朝廷更是忠心耿耿。 裴元嗣拍了拍手,严鼎正和他的喽啰们便震惊地发现四周的窗户突地被人破窗而入,一群身着黑衣训练有素的卫兵们迅速举箭从窗外爬了进来,箭矢直直对准他! 严鼎正不过一粗浅鲁莽的武夫,惊慌失措之下以至于忘了他才是这间酒楼的主人,他的伏兵比裴元嗣进来的还要早,先机也掌握在他的手中。 严鼎正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此刻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字,那就是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逃得越远越好! 严鼎正说跑就跑,这些年来他豢养的死士银子可不是白花的,纷纷为他不要命地挡刀子,硬是以血肉之躯将严鼎正护卫在中间从醉仙楼中杀出重围。 逃出醉仙楼的那一刻严鼎正几乎是喜极而泣,忙着逃命的他忽视了醉仙楼上那支对准他的箭矢。 裴元嗣凤眼微眯,以虎口握箭,拇指扣弦,弯弓搭箭,对准那马上狂奔的、身着的大红色绣狮子补子公服的男人。 “嗖”的一声,严鼎正胸口剧痛,目眦欲裂,仍然坚持抓着染血的马缰不肯撒手。 “噗嗤”又是一声,尖锐的箭矢扎进血肉当中。 这次中箭的却不是严鼎正。 严鼎正胯.下的骏马仰天哀鸣,应声而落,严鼎正也从马上狼狈地滚下来,撞到路边树上昏死过去。 …… 醉仙楼中,严、吴二人没来得及逃掉的党羽见主子两个一死一逃,遂并未进行负隅顽抗,束手被裴元嗣和冯维擒获。 在场的诸位朝廷命官们惊魂未定,向裴元嗣和冯维询问事情前因后果,这严鼎正和吴远怎么会突然谋反,连他们这些与反贼朝夕相处的人都不一无所知,而裴元嗣和冯维又怎么会事先知晓? 冯维的解释是有人告密,至于这人是谁他无可奉告。 告密不稀奇,当初辽王谋反不就是被江西按察使给举报,眼见事迹败露仓促之下才起兵举事的吗,他们震惊的是严鼎正和吴远竟敢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谋反! 裴元嗣让冯维留下来稳住局面,命人将受重伤的严鼎正抬回去精心救治,万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旋即率领两百名精锐前往严家和吴家,继续缉拿严鼎正的乱党以及反贼们留下的证据与往来信件。 早先在来的路上裴元嗣便查明严鼎正身边有个位高权重的谋士,此人姓曾,人称曾老,曾老是山东人士,早在先帝泰昌年间便屡试不第,后来辗转来到蜀地做了教书先生,五年前被严鼎正看中进了严家给严鼎正的儿子教书,暗中为违反乱纪出谋划策,深受其信任。 这次严鼎正谋反便有曾老撺掇之故,曾老还给严鼎正出馊主意让他依附蜀王造反,只要在严家找到严鼎正与蜀王私下通信往来的证据就可以将蜀王一党同时一网打尽。 然而等裴元嗣赶到严家的时候曾老早就收拾包袱弃严鼎正逃之夭夭,裴元嗣亲自率人追出城去追了一天一夜都没找到曾老的踪迹,这么一个大活人像是人间蒸发一般消失。 严府中搜出的信件的确表明蜀王和严鼎正早前几年便暗中勾结有了首尾,严鼎正时常给蜀王重金孝敬,俗称拜码头,蜀王拿钱好办事,渐渐严家成为蜀地一霸。 严鼎正清楚自己的斤两,他要谋反威望不够,蜀王却是名正言顺的凤子皇孙,一呼百应,是以在曾老的吩咐下派了幕僚前去叙州游说蜀王。 蜀王是贪财了些不假,可他从没想过造反啊,成功了不过是登基当皇帝,他对当皇帝又没兴趣,还要被一帮子文官阁老们挟制,败了就要像辽王那样一辈子被关在京城当阶下囚,那还不如让他死了痛快! 蜀王给严鼎正回信严厉警告他收收这些歪心邪意,曾老却将蜀王的回信仿照字迹篡改,改成蜀王答应一起谋反,两人约定严鼎正和吴远这厢解决了裴元嗣和冯维之后便趁势揭竿而起,随后赶去叙州与蜀王回合。 倒霉的严鼎正和吴远就这么被信任的曾老伙同周王推进了火坑,尽管先前的策划万无一失,谨慎的曾老依旧做好了两手准备,等他敏感地察觉到醉仙楼附近似乎有伏兵之时便立即联系了周王在剑州留给他的细作,并在细作们的接应下顺利逃出剑州城。 曾老直奔叙州的蜀王府,到了蜀王面前他自然又凭借着自己的巧舌如簧换了一套说辞,蜀王当初是没答应伙同严鼎正谋反,但他知情不报,这于蜀王来说或许算不上杀头囚禁的重罪,曾老却提到了另一点,裴元嗣此人素来铁面无情,而蜀王多年来在蜀地作威作福,贪赃枉法,和先前他那江西当土皇帝的辽王叔又有何区别? 论血缘关系蜀王和成嘉帝身体里是流着相同的血液,可两人打从出生起就再也没见过,打感情牌显然不会管用,裴元嗣是什么身份,他是卫国公,是太子太傅,未来的帝师,一旦裴元嗣对他起了杀心,想将蜀王除之后快,蜀王便是想活命都求告无门! 曾老忽悠完了蜀王身边周王安插下的幕僚立即表示附议,道曾先生此言有理,蜀王本就是个随波逐流的性子,被众幕僚和曾老这么一忽悠慌张了起来,又听眼线急报裴元嗣正派人往蜀地各州府卫秘密调集军队粮草,对曾老的话信以为真,不由方寸大乱。 八月初一,蜀王杀叙州知府知州举旗造反,叙州卫指挥使董敬的妹妹恰是蜀王小妾,偌大的叙州卫不战自降,五千余人尽归蜀王调遣。 蜀道难,蜀地天险,在地势上占据优势,且蜀地民风不开化,百姓们对哪个当皇帝压根没兴趣,因此在周王的暗中部署与襄助之下,短短三天之内叙州附近的顺庆、重庆、遵义三府望风而降,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 成都剑州,梁济总兵府。 裴元嗣和冯维暂时住进了梁济府上,梁济不是什么勋贵世家,乃武举出身,早年在东南沿海抗倭立下赫赫战功,成嘉帝十分信任他,特此派遣他到蜀地来招募操练新兵。 蜀王和都司指挥同知严鼎正谋反的奏章裴元嗣已经急递了上去,俗话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蜀王谋反势不可挡,等朝廷的批复下来再去攻打蜀王只怕黄花菜都得凉了,因此在得知曾老逃窜去了叙州,严府搜到严鼎正与蜀王往来信件的时候裴元嗣便心知一场大战恐怕是避免不了。 当初平定辽王满打满算裴元嗣仅仅用了两个月的时间,那是因此辽王与叛将黄振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而蜀地的地势注定了这次叛乱不会是一块好啃的骨头,且蜀王大舅哥叙州卫指挥使董敬是员悍将,早先裴元嗣在秦晋与朔方一带练兵时就听闻过他的名号,传闻此人骁勇善战,力能扛鼎,且足智多谋,不容小觑。 三天的时间集结军队和粮草,大军第二天凌晨就要开拔出发,裴元嗣吩咐阿萦提前准备好必要的衣物和行李,阿萦自然认为裴元嗣是要她随军。 战场上没地方和条件让她每天洗澡爱干净,军队昼夜疾驰又是极其耗费体力,今夜阿萦便难得吃了个九分饱,饭后把自己关进净房浑身上下都给仔细搓洗了一遍。 她本想早早歇息养足体力,哪知裴元嗣夜里却来了兴致,抱着她摆弄许久都不肯撒手。 阿萦心疼他这几天半夜里就没睡过一个安生觉,上了战场更没时间去寻思这些事情,再说他在这方面欲.望本比寻常男人都强烈一些,以前两人好的时候夜里他都得要个两三回,这还不算半夜和早晨阿萦时不时被他弄醒的次数,心软之下便随他为所欲为了。 总兵府的架子床比起驿馆里的架子床不知结实了多少,两人夜里再也不用偷偷摸摸,阿萦被他亲的有些意乱情迷,迷迷糊糊,察觉到裴元嗣似乎用什么绑住了她的手脚也没有反抗。 “娇娇,过来些。” 裴元嗣亲了一口阿萦白生生的腹。 片刻后帐子里突然响起阿萦惶恐的哭泣声。 阿萦彻底醒了,想用脚去踢他,可惜她的双手被小衣绑住、两只脚踝也被他用腰带绑住,阿萦慌张地挣扎,哭着骂他混蛋,裴元嗣捂住她的嘴,“娇娇,你是想让梁家人都知道今晚咱们干了什么?” 阿萦红着眼恨恨瞪他,她当然不想,可是他在欺负她,她不愿意啊! 从阿萦的角度只能看到男人黑乎乎的脑袋,一瞬之间强烈的羞耻感冲抵了她的脑,阿萦脑中轰隆一声一片空白,她不敢大声喊叫,身子紧紧地绷着,只能偏过脸去无助地啜泣,泪水扑簌簌掉,初雪般的肩头一摇一颤,活像被登徒子欺负的良家少女。 她太过紧张以至于叫人寸步难行,裴元嗣双手掰着她的两条腿儿,阿萦的哭声都随着他灵活的大舌变了调,口中喊着的话从“裴肃之你混蛋”慢慢变成了一声声颤巍巍、娇滴滴的“裴郎饶命”。 裴郎躺回阿萦身边的时候阿萦浑身早已汗透,乌发一缕缕披粘在汗湿的雪背与红润滚烫的小脸上,柔弱无助地蜷缩在床角抱住自己,裴郎拨了拨她汗湿的发,凑过来想吻她。 阿萦嫌弃地偏过头去,就听到他在她耳旁低而磁沉的笑,“娇娇,滋味如何?” 顿了顿,他还指了指自己的脸,意有所指地道:“水漫金山了。” 阿萦鸵鸟似的将脸拱进被子里,羞得再也抬不起头。 裴元嗣解开她手脚上的束缚,过来搂住她,挟着她的手慢慢往下。 阿萦是想拒绝他的,后来她大约是被这男人接二连三的诱哄迷惑了心智,虽然裴元嗣比先前有了经验,知道该什么时候及时弄出来,阿萦还是被他弄脏了脸,喉咙和嘴巴也被磨地火辣辣得疼。 帐子里的动静彻底平静下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更。 裴元嗣抱着阿萦去净房沐浴,替她将脸上和身上的污秽仔细擦干净,阿萦很信任他,她困得实在睁不开眼了,他喂她什么就喝什么。 老夫老妻的两个人阿萦也懒得再去装了,当着他的面连漱了三遍口,才勉强喝了一碗茶下去,随后沾了枕头呼呼大睡。 裴元嗣点了盏小银灯放在帐外的小几上,借着微弱的灯光打量着妻子的睡颜,适才一场激烈的欢爱令她着实累极,微微打起了鼾。 阿萦脸色红润娇憨,眼角眉梢间事后春.色的余温在她脸上尚未褪去,裴元嗣大手摩挲着妻子微肿的唇角,心里生出丝怜惜的愧意,他就这样看了她许久许久,好像怎么都看不够。 直到窗外响起决明刻意压低的提醒声:“大爷,时辰到了。” 欢愉的时候总是短暂的,裴元嗣低声唤阿萦,阿萦连丝反应也无,裴元嗣起身披衣穿甲,离去前替阿萦掖好被子,在她额间印下一吻。 “萦萦,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 清晨,阿萦蓦地从睡梦中惊醒,外面晃眼的日光刺得她刚拉开帐子就挡住了眼睛。 “桂枝,什么时辰了!”她急切地抓过脚下的衣服披上,桂枝早在外面恭候多时,进来替阿萦打起帐子,支支吾吾道:“回夫人,已经,已经是辰时三刻了。” 阿萦气坏了,“你怎么不叫我?大爷呢,大爷等了急吧,大爷怎么也不叫我!” 桂枝见阿萦来回忙忙碌碌地穿衣服,只得告知实情道:“夫人,大爷昨夜三更就走了,恐怕现在都已经快出了成都!” 阿萦一早上脸色都很臭,心里骂了裴元嗣八辈祖宗。 怪不得前世那花魁总爱说的一句话便是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她真是活该,就不该心疼他,好不容易心疼他一回还被这狗男人给算计了! 大约是猜到阿萦会生气,裴元嗣离开时特意给阿萦留了一封信,信中跟他保证三个月之内他一定会回来,因为担心她在路上出什么意外,就先委屈她在梁济的府上住段时间,等他打完仗回来第一时间回来和她赔礼道歉。 阿萦还是生了一上午的闷气,气得她早饭午饭都没吃下去。 桂枝很不理解阿萦为何非要千里迢迢跟着裴元嗣来蜀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她觉得阿萦在府里享清福多好,劝她道:“大爷足智多谋,打了这么多胜仗,夫人还有什么不放心?夫人要是跟过去说不定大爷还畏首畏尾舒展不开手脚,夫人就听大爷的话,在梁总兵府上先住着吧!” 不住着还能怎么着,裴元嗣现在怕是都快出成都了,她再追过去还能追上吗? 阿萦先前一直以男装示人,贴身侍候裴元嗣,加之裴元嗣不喜欢她在别的男人面前抛头露面,因此除了决明和冯维几个心腹,军中的人都以为她真是裴元嗣的小厮,还是个很俊俏清秀的小厮。 梁夫人却火眼金睛从第一眼就看出阿萦和桂枝是女子,开始的时候她以为阿萦是裴元嗣的通房丫鬟或是小妾,夜里还和自己的夫君梁济嘀嘀咕咕,说这卫国公看着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人癖好这么独特,竟然喜欢将自己的女人打扮成小厮贴身跟着。 蜀地天高皇帝远,梁济夫妇哪里知道裴元嗣家中只有这么一位夫人,梁济一笑置之,“食色,性也。男人嘛,不管是正经的还是不正经的好色不是很正常吗?” 以梁济的经验来看,通常那些表现地最正经的男人反而是最好色的,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在梁济眼中裴元嗣的人品和能力都无可置疑。 是以梁夫人万没想到阿萦的真实身份会是卫国公夫人,裴元嗣临走前把阿萦的身份告诉给了梁济,并托梁夫人替他保守秘密照顾好阿萦,梁夫人这才恍然大悟,心里羡慕这卫国公和他夫人真真是伉俪情深,出来打仗都得带在身边才行。 梁济离开前加派人手保护阿萦,梁夫人便隔三差五过来拜见阿萦和阿萦聊会儿天,生怕慢待了这位卫国公夫人,阿萦依旧穿着男装,笑说梁夫人太客气,让她不必拘谨。 阿萦生得年轻漂亮,说话又柔声细语,时日一长梁夫人也看出来阿萦是个没架子的,心中对阿萦的喜爱平添几分,渐渐地两人说话就没那么拘束了。 除了和梁夫人聊天,阿萦基本在房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闲时给一双儿女和自己的男人做做衣服鞋袜,数着天数。 每隔几日她还会看最新的邸报了解前线战况,卫国公府寄来的信她看过一遍再让递运所送到前线去给丈夫看一遍,好在信上说绥绥和昭哥儿一切安好,家里没出过事儿。 且说这蜀王举旗造反之后,大舅哥董敬果如裴元嗣所预料替蜀王接连打下数座城池,悍勇无匹,四川的西南地带以及贵州等地几乎皆是望风而降。 裴元嗣和冯维、梁济兵分两路朝着叙州的蜀王府出发,路途经过夔州,夔州城雄踞瞿塘峡口,扼巴蜀咽喉,乃是朝廷在川东的军事重镇。 董敬凭借夔州险峻的地势成功将官兵们阻挡在瞿塘峡外,于是战况胶着,蜀王叛军竟一时占据上风。 京城。 成嘉帝收到了卫国公裴元嗣和四川总兵梁济的三千里急递,蜀王谋反。 成嘉帝风寒未愈又添急病,辽王、蜀王接连谋反,江山不稳,儿子周王所在的封地云南又离蜀地极近,成嘉帝担忧之下病情加重,召见内阁阁臣们入宫商议此次平叛人选。 孙士廷建议道:“不如就让武定侯前去协助卫国公和辅国公世子平叛。” 商缙不赞同道:“上次平定辽庶人便是因武定侯不听号令险些酿成大错,微臣以为不妥。” 商缙另外推荐了年轻些的曹国公。 成嘉帝也觉难以抉择。 孙士廷看了眼成嘉帝的脸色,恭声道:“商大人所言有理,不过臣还是坚持推荐武定侯,用功不如用过,武定侯在家反省了一年,想必早将去年之事引以为戒,陛下若启用武定侯,武定侯会对陛下感恩戴德,以求将功补过,戴罪立功,曹国公太过年轻,只怕经验不足,还请陛下三思。” 成嘉帝深思熟虑后觉得还是孙士廷所言有理,大笔一挥,就让郭允去蜀地了。 108. 第 108 章 解语花阿萦,剑州城危…… 郭允率领二十万大军随后到达瞿塘关下游的金川县与裴元嗣等人回合,然而并没什么作用,两军几乎僵持在瞿塘关整整两个月,夔州城久攻不下,兼之天气炎热,朝廷大军长途奔袭,水土不服,军心不稳,士气很是低迷。 蜀王和董敬打的主意便是凭借瞿塘关的天险拦住朝廷的军队,利用朝廷反应不及的这段时间差借此占据湖广,以扩大攻势。 一旦等蜀王攻下湖广之地,蜀王叛军将势不可挡,郭允脾气暴躁,深以为裴元嗣等人是畏惧蜀王,每天都会骑马亲自到夔州城下破口叫骂。 一连叫骂了十几天,夔州城压根无人理会他,这天郭允悻悻地骑马回来,一进大帐就催促裴元嗣赶紧想法子攻下夔州城。 梁济早忍郭允很久了,闻言在一旁不冷不热道:“早就听闻侯爷英勇无匹,是位驰骋沙场多年的老将,咱们几人年轻浮躁,惯会纸上谈兵,哪里及得上您智勇双全,不如侯爷想个法子取下夔州城,也好让我等见识一番?” 郭允也急啊,成嘉帝让他来戴罪立功,他来之前想的是最好在三个月之内就将蜀王叛军尽数平之,让那些嘲讽他武定侯府的人都瞧瞧他郭允的厉害。 哪里想到蜀王比辽王难打多了,竟是块如此难啃的骨头,他要是能想出法子就不会来催促裴元嗣了! 郭允拍案怒道:“姓梁的你算个什么东西,少在老子面前耀武扬威,老子打仗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光着屁股吃奶……” “够了!” 裴元嗣打断了郭允,郭允看过去,裴元嗣脸色极冷,郭允狠狠瞪了梁济一眼摔门而出。 “都督,梁总兵,成都来信了!” 门外的杨义武探头进来说道。 “快送进来。” 梁夫人和阿萦这俩月给裴元嗣和梁济送了三回信,两人顾不得上客套什么,梁济拿了家信回自己的帐子里去看,裴元嗣让人都退下,拆开阿萦写给他的信。 两个月前裴元嗣不告而别阿萦恼他许久,不过恼归恼,她心里还是担心他的,在裴元嗣到瞿塘关后的第二天信就从成都送过来了。 裴元嗣汗颜,答应阿萦说三个月就能回去,结果现在两个月了没有丝毫进展,裴元嗣叹了口气,紧拧着眉头将信笺展开。 信上道:“裴郎自领兵以来,取汉州、绵州不费吹灰之力,然久攻夔州数月不下,期以得夔州方断南北道,即画疆守,叙州不难图。故尽力以攻,期于必拔,而竟为敬等所挫。” “夔州难攻,乃裴郎因循守旧之故,何不弃夔州向南直取合州耶,其往叙州之路又非止夔州独此,裴郎若听妾一言,则铜陵、定远之地俱为裴郎囊中之物矣。” 裴元嗣看完阿萦的信霍地站了起来,茅塞顿开,他怎么就没想到过要弃夔州取合州! 夔州重要吗,当然重要,其西扼巴蜀、东控荆楚,占据瞿塘关直取湖北拿下整个蜀地将不在话下。 可如今的问题是攻不下夔州,过不了瞿塘峡,蜀王和董敬大军在川东耀武扬威,两个月的时间内接连拿下了湖广两座大省,再这么耗下去莫说是郭允,就连裴元嗣都得疯掉! 果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被阿萦这么一点拨裴元嗣便如拨云散雾,心内立即就有了新的主意。 一时也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没有将阿萦带过来,阿萦当真是他的解语花,是他裴肃之的福妻! 裴元嗣精神振奋,连夜难眠的疲劳尽去,神采奕奕地让杨义武立即去将几位将军重新请回来。 不提裴元嗣与冯维、梁济等人商议过后改变了策略,决定绕过夔州弃夔州直取合州,且说成都剑州,梁总兵府内,阿萦每日盼着前线能有好消息传过来,望眼欲穿。 虽说这仗不必她来打,前世蜀王谋反也被顺利平定,但是前世的事情毕竟早已离她远去,阿萦不想一辈子都困在前世的噩梦里不走出来,她想和裴元嗣过好下半辈子,将一双儿女抚养长大。 就在她那封信送出去不久,梁夫人给她带来了新的邸报。 合州城破,朝廷大军一路势如破竹地向西南行进,接连攻下铜陵、定远,士气大涨! 当夜阿萦终于安心地歇了个好眠。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官兵陆续收回了顺庆府与重庆府,因裴元嗣先前在湖北与辽王打过交道,熟悉水战以及长江以南的环境和情况,因此在稳定了蜀地大部分地区的局面之后,裴元嗣便亲自率领另一路十五万朝廷大军走水路前往湖北,准备与西路冯维、郭允等人的部队,对董敬和蜀王形成东西夹击之势。 金秋十月,蜀地的温度依旧很高,阿萦身上还穿着单衣,换成京城这时候她早该穿上夹衣了。 闲暇之际梁夫人会带着阿萦出去走走逛一逛,前线捷报频传,阿萦心情也畅快许多。 就是不知道为何,偶尔她还是会做一些骇人的噩梦。这日晌午她在房中小憩,梦中忽见城内饿殍遍地,哀鸿遍野,阿萦惊醒后心慌不止,让桂枝赶紧去将梁夫人给请过来。 “夫人可知张豫所为何人,严鼎正与吴远谋反后逃走的反贼中可有此人?” “张豫?” 可惜梁夫人平日里对夫君的朝政之事并不感兴趣,闻言她也是一怔,细细思索片刻后摇头道:“未曾听闻此人,三个月前逃走的那人名为曾老,乃是严鼎正的幕僚,裴夫人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么个人?” 阿萦唇紧紧地抿了起来。 适才她做梦时似乎魂魄又回到了前世,隐约在梦中听到有人议论蜀王叛乱之事,其中提到了三个人的名字,除了蜀王,有严鼎正、吴远,还有一个人便是张豫。 先前阿萦只记得冯维是死在三个叛将的手中,在严鼎正的鸿门宴之后,她一直以为漏掉的那个人是叙州卫指挥使董敬,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张豫又是谁? 阿萦心内忽有不祥的预感,并且这种感觉令她莫名的慌张心跳加速,直觉告诉阿萦会出事,阿萦担心裴元嗣,嘱咐梁夫人赶紧去帮她打听此人,一有消息就来跟她禀告。 大约半个时辰的功夫梁夫人就匆匆赶了回来,“裴夫人,你刚刚说的这个人叫做张豫,莫非就是巴州卫指挥使张大人张豫?” “巴州卫指挥使?”阿萦一惊。 巴州隶属保宁府,保宁府与成都府一衣带水,相距甚近,保宁府不是一直都没被叛军波及吗,这巴州卫指挥使怎么会想不开追随蜀王谋反,莫非是她听错了名字,记混了人名? 梁夫人自是不知阿萦所想,继续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我适才让小厮去都司打听的时候,听都司衙门里的人说今日上午剑州城下来了一队约莫足有百人的人马喊话说要进城避难,求布政使黄大人赶紧放他们进去,那位领头的军官正巧就姓张,细问才知乃是去年保庆府新上任的巴州卫的指挥使张豫!” 蜀王叛乱之后蜀地十三个府全部处于戒备森严的状态,城门白天关闭,没有布政使黄大人的手令批准,任何闲杂人等都不能随意进出城门。 因为夔州城久攻不下裴元嗣等人便绕过了夔州,但夔州城就位于成都府的东北方向,留着夔州始终是个隐患,是以裴元嗣离开之前在剑州留下了三千精锐将士守城,以防备蜀王施展围魏救赵之计突然袭击。 所以张豫要进剑州城内需要得到黄大人的批准,问题却是黄逊之并未见过这位巴州卫指挥使张豫的样貌。 张豫急着进城避难,说是巴州被蜀王的叛军攻破,他们这支残兵败将无处可去,后面的叛军还在穷追不舍,让看守城门的士兵们赶紧把他们给放进去。 黄逊之紧急召集了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和都司的所有大小官员过来,询问谁认识张豫。 一阵沉默过后,都司衙门的一位指挥都事站了起来,道他与张豫是同乡,认得张豫,可以去城门楼上辨认。 黄大人一挥手,让他赶紧过去。 这位指挥都事刚离开,黄逊之身边的长随就快步走了进来,在主子耳旁耳语了几句。 “梁夫人要见我?” 黄逊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正着急上火呢,如果来人真是巴州卫,他得赶紧去找地方安置这些士兵们,还要写信给远在川东的郭将军求救,召集全城的将士御敌等等,哪里有功夫去见梁夫人! 黄逊之不耐烦道:“去去去,没看见本官正忙着,去把梁夫人给打发了!” 说罢扭头就走,长随只得去回了在门房里等待的阿萦和梁夫人。 梁夫人胆小,小声劝阿萦道:“我瞧他们正忙,不如咱们明天再过来?” 都火烧眉毛了,哪里还能等到明天?! 若是真把张豫放进来,整个剑州岂不是成了叛军的瓮中之鳖,不管蜀王是准备釜底抽薪还是围魏救赵,后果将不堪设想! 阿萦后背冷汗直冒,一咬牙解开绑着头发的簪子,将满头青丝绾成个最简单的发髻,直接推开那长随就往里面闯。 布政使司的侍卫们见状纷纷举刀上前阻拦,梁夫人在后面惊呼放下刀,阿萦便拿出怀中裴元嗣的印信厉声喝道:“我乃卫国公裴肃之的夫人,你们谁敢拦我,我有性命攸关之事禀告布政使黄大人,快带我进去!” 和裴元嗣待久了,不知不觉中阿萦也潜移默化地染上了三分裴元嗣身上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她手里的印信一举杏眼一瞪,侍卫们一时被她气势镇住,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上前去查看盘问印信是否为真。 加上有梁夫人在后面不停地解释,大家不认识卫国公夫人,但这梁总兵夫人还是有些认识的,因此阿萦一路畅通无阻。 就是没人给她带路,阿萦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衙门里乱走,情急之下只能高声大喊布政使黄逊之的大名,那厢议事堂的黄逊之终于闻声赶来,呵斥道:“是谁将这妇人给放进来的,快给本官逐出去!” “黄逊之瞎了你的狗眼!” 阿萦怒声道,眼前这官员穿一身大红色绣狮子补子的官服,料定此人便是四川布政使黄逊之。 阿萦一面将裴元嗣的私印抬手抛进黄逊之的怀里,冲着黄逊之的方向边走边飞速说道:“张豫是蜀王叛徒,他早已投诚蜀王,之所以在城下诈援是为了不费一兵一卒而拿下剑州城,你不能放他进来!” 黄逊之大惊,一看手中印信似乎还真是卫国公裴元嗣的私印,上面清清楚楚刻着裴元嗣的字,看这印信的做工质地只怕价值不菲,寻常人家做不出这样的印来! “妾能作证,夫君离开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妾要照顾好裴夫人,黄大人,眼前这位当真是卫国公夫人!” 梁夫人急忙上前说道。 但一方私印就能证明阿萦所说的话对吗,也没听说这卫国公随行带了夫人过来啊?黄逊之诧异地打量了阿萦几眼,“敢问……裴夫人,是从何处得知来的这消息?” “是半个时辰前夫君给我的飞鸽传书,但是信不小心被我掉进水里,没了。” 阿萦胡乱编了个理由,她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她是重生得知的或是她死去娘给她托的梦吧?托梦私底下骗骗裴元嗣还行,那是因为裴元嗣信任她,这种捕风捉影的借口来骗一群素不相识的高官根本没有丝毫说服力,还不如把裴元嗣推出来当挡箭牌。 黄逊之简直无语,“裴夫人……你,请你不要扰乱本官办公!” “站住!” 阿萦冷声说道:“黄大人,我知道恐怕你心里早已经将我视为疯妇,如果我适才所言句句属实,你可知后果是什么,是你黄逊之能承担得起吗!” 黄逊之脚步蓦地顿住。 倘若阿萦所言为真,张豫是早就投诚蜀王的叛徒,那么此时剑州城下肯定不会只有张豫口中所谓的“巴州卫”这一支残兵败将,一旦他打开城门,埋伏在密林的深处的叛军将长驱直入,在城内肆意屠杀。 剑州城破,朝廷在西北的防线形同虚设,届时蜀王叛军一路向北直取陕西,他黄逊之这颗项上人头不用拱手送给蜀王,他自裁谢罪都救不了黄家!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张豫是否在使诈,黄大人将我带去一试便知!”阿萦见黄逊之面露动摇之意,忙道。 黄逊之却叹道:“晚了,就在一刻钟之前,我已命人带上手令前往城门上去辨认张豫,张豫为假还好说,他若为真,城门……” 阿萦脸色大变,扭头就往外跑,黄逊之叫住阿萦道:“哎,卫国公夫人,你这是去哪儿……” 阿萦跑到一半又折回来对黄逊之“上下其手”,黄逊之惊呆了,惊得他一时都忘记阻止阿萦! 阿萦顺利扯下黄逊之腰间一物,翻过来一看的确是记载了黄逊之身份的牙牌,旋即戴上帽子继续掉头往外跑。 “还愣着做什么,快随我去城楼,晚一步你黄逊之头顶乌纱帽不保!” 来的时候为了不耽误时间是骑马来的,阿萦出府抓过马缰翻身上马,城门是剑州城的标志性建筑,不管在何处一眼就能望到,阿萦照着城门楼的方向策马狂奔,心里祈祷千万别开城门千万别开城门。 与此同时,城门楼上。 先前站出来的那位指挥都事在仔细辨认了张豫的样貌,和张豫说过几句话,确认是同乡张豫无误,看守城门的卫队长检查了黄逊之批复的条子之后,对着身旁的卫兵点了点头。 卫兵这就要大喊“开城门”,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城楼下一人急速策马而来,张口嘶声喊道:“张豫反贼早已投诚蜀王,不许开城门,张豫是反贼,不许开城门!!” 张豫是反贼!? 城楼上下众人闻言俱是一惊,阿萦骑马到城楼下,迅速提着衣袍爬上城楼。 因为卫兵们暂时无法判断阿萦这话究竟是真是假,故而城楼上无一人下令继续开城门。 阿萦这才得以有喘息的机会,从布政使司一路骑马狂奔,赶到城楼这段路程花了她半个时辰,阿萦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金秋十月凉爽的天儿她竟然硬是跑出了一身的淋漓热汗。 几十阶的台阶全部走完阿萦的喉咙几乎都要冒烟了,腿脚酸麻,大口大口喘着气,城楼上一排卫兵整齐划一紧张地盯着她,阿萦脸颊通红,捂着胸口说不出话,举起手中黄逊之的牙牌。 “布政使、黄、黄大人有令,城门下张豫为……乱党,谁都不许……开、城、门!” 最后一句话阿萦几乎是吼出来的。 黄逊之可能不会相信她说的话,但这些卫兵们却是对黄逊之惟命是从,阿萦这话便犹如在油锅里倒入了一瓢沸水,转瞬间整个城楼就炸开锅似的议论起来。 城外楼下张豫勃然大怒,指着城楼上破口大骂道:“天杀的贼贱才,何处来的竖子!巴州如今已经落入蜀王反贼手中,巴州卫若不是无处可去也不会求到你剑州来,你不过是看我们巴州卫成了残兵败将,不想收留我们直说便是,凭什么空白污蔑我们是反贼!” 城楼下的阴凉处乌压压地坐着约莫有三四百个残兵败将,这些人身上的或是胳膊或是腿或是头顶都缠着厚厚的纱布,纱布中透出殷红色的血迹,一看就伤得不轻, 随着张豫一番群情激昂的话站起来不少受重伤的士兵,纷纷含恨带怨地瞪向阿萦,仿佛阿萦不放他们进去是犯下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大错。 卫队长也有些犹豫,低声问阿萦问:“敢问这位大人,黄大人可是有确切的证据证明张豫是叛徒,我看他们伤成这样不像是作假,他们拢共也就三四百个人,不如我领一队人马出去看看,检查他们是否是真受伤还是假受伤?” (未完,下接作话) 109. 第 109 章 她只想守护他用性命守…… 被拆穿后张豫索性不再装了,一群所谓的“残兵败将”纷纷扯下身上的纱布露出凶狠的真面目—— 原来伤是真的,只不过没伤那么重,为了骗过他们而已。 而埋伏在密林的几千伏兵亦声势浩大地从藏身的密林中朝着城楼下赶来,张豫被阿萦骂得脸色铁青,指着阿萦身后匆匆赶来的黄逊之道:“老子不与你这竖子做口舌之争,布政使黄逊之是吧,老子奉劝你一句,华阳、崇宁、新都早已是蜀王囊中之物,识相些你就打开城门迎我入城,否则这三人不肯投降的下场,就是明日你的下场!” 张豫冷笑一声将手中的三颗人头扔到了地上,黄逊之只见地上三个血肉模糊的头颅,他一介文官哪里见过这等血腥场面,一时险些气晕过去! 稍后都指挥使陆谈也姗姗来迟,听闻三县俱已落入蜀王手中,陆谈不禁面露忧色。 “黄大人,咱们不知不觉中已经被叛军包了饺子!城内粮草军民们顶多再坚持三个月,咱们得赶紧写信向川东的郭将军求援啊!” 黄逊之就是管财政的,这些话他当然比陆谈还要清楚! 川东距离川北路程来回至多两天,信也许会送不出去,但只要剑州城坚持到郭将军班师回成都的那一日,叛军之围必定不攻自破。 如今黄逊之就担心两点,第一点便是前线战况胶着,因此叛军意图釜底抽薪,围城打援,故意攻打朝廷在蜀地的大后放,让前线的郭将军知道剑州城被围。 一旦郭允回师营救,张豫一面埋伏在我军回剑州城的必经之路上伏击,一面找人偷袭我军在川东收复的重镇,后果将不堪设想。 再则是郭将军识破叛军之计,坚持不回成都救援,如此一来川东倒是稳妥了,倘若三个月之内郭将军和裴将军不能顺利平叛,剑州城岂不是要成为一座围城将他们都困死在其中! 不论哪种结果都不是黄逊之想看见的。 不理会城下张豫叫骂,黄逊之、陆谈叫上阿萦三人一道回了布政使司。 马车上陆谈对阿萦是裴元嗣信使的身份信以为真,要求阿萦将密信拿出来给他过目,黄逊之紧盯着阿萦,阿萦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张空白信纸递给陆谈。 陆谈来回翻看了好几遍信笺,又将信笺放到鼻子下反复嗅闻。 有些密信是以特制而无色无味的药水书写,只有用火烤或者醋涂抹才能显出原形,陆谈以为这密信是用了特制的药水,还从怀里拿出火折子准备点燃,黄逊之按住他道:“信是假的,不必试了!” 阿萦便不再隐瞒,摘下头上的瓜皮帽,散下一头乌黑丰盈长发。 “抱歉陆大人,妾并非是裴将军的信使,信是假的,妾乃——卫国公裴肃之的夫人沈氏!” 陆谈双目圆瞪,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肤白貌美的小妇人,嘴巴惊讶地都能塞下一颗鸡蛋了。 这、这当真是卫国公夫人?! 自古蜀地多出美人,饶是陆谈这般阅美无数的男人也不得不承认,眼前女子比起那蜀地第一美人亦不差分毫! 阿萦生得妩媚娇柔,楚楚动人,看上一眼便极容易叫男人心生怜惜和保护欲,更难得是她足智多谋,聪慧敏绝,竟能以一女子柔弱之躯挡下城外悍勇叛军! 当然陆谈和黄逊之的这种惊艳仅仅限于男人对一个聪明且漂亮女人的欣赏,老谋深算的黄逊之很快心绪就恢复了平静,他现在最关心的事情是阿萦消息的来源。 “现在卫国公夫人是不是可以解释解释,你是如何知道张豫是叛徒?” 阿萦不答反问道:“敢问黄大人,不论妾是如何得知,张豫是蜀王走狗已是既定事实,现在讨论一个既定的事实还有意思吗?” 黄逊之一噎,阿萦接着又说道:“先前妾有幸看过夫君几本兵书,若妾没有猜错,蜀王打的主意恐怕是釜底抽薪,围城打援,张豫既能在剑州城下公然叫嚣,妾担心附近城池州县亦遭遇敌手,只是妾不懂打仗朝政之事,不知黄大人与陆大人可有应对之策?” 陆谈是整个蜀地军事的最高长官,他开口惊叹道:“夫人当真是貌美聪慧,本官初步估计,大约是与夫人所言差不离,黄大人你说是不是?”眼冒金光地去看黄逊之。 “火烧眉毛了陆大人,收收你的哈喇子。” 黄逊之的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陆谈面上的笑容渐渐变得有些尴尬。 黄逊之沉吟片刻,说道:“不论如何我们也得求援,裴将军如今身在湖北,对成都鞭长莫及,我会试着组织敢死队突围,相信郭将军接到信应当很快就能赶回来。” 阿萦心里却是微微一沉。 裴元嗣每回打仗回来,闲来无事时都会和她聊一些战场上军队如何行军打仗来满足她的好奇心,所以她知道黄逊之口中的郭将军便是武定侯郭允,先前裴元嗣平定辽王时是主帅,副帅就是这位郭侯爷。 郭允因为轻敌私自率兵攻打江陵城导致险些被俘,班师回朝后被成嘉帝严厉训斥和责罚,大失颜面。 郭允心里怎么想的阿萦是不清楚,裴元嗣自然也只是和她聊一聊战况的客观事实,从未在背地说过一人坏话,但从丈夫的描述中阿萦却能感觉到,这位郭老将军怕是心胸狭隘,十分的刚愎自用。 “夫人是还有什么疑虑?”黄逊之见阿萦娥眉颦蹙,因问道。 “没什么,但愿一切顺利。” 阿萦心想,也许是她想多了,成都府可是整个蜀地的省治和最大的军事重镇,郭允应当不会狭隘到如此境地,见死不救。 - 当天夜里陆谈便组织了一支百余人的敢死队从城内突围,敌军象征性地阻拦了片刻便佯装露出缺口,纵容这支队伍只剩下两三个人向着东南方向逃去。 城外营帐,张豫用千里眼眺望着这三人落荒而逃的背影,冷声吩咐亲卫道:“准备,明日一早制作攻城器械,明晚——攻城!” 张豫一年前因得罪上峰左迁巴州,不久前董敬让亲信带着十万两真金白银和一封用蜀王名义写的劝降信信劝降张豫,张豫犹豫一番后萌生反意。 他自认为朝廷中小人当道,壮志难酬,而在所谓的反贼蜀王手下说不准能做出一番大事业,届时以从龙之功封侯拜相、封妻荫子不在话下。 遂带领卫所三百心腹密谋造反,杀掉平日里与他不合或是不服他的官员,十万两真金白银一拿出来亮瞎了这些卫所士兵们的眼。 但凡愿意加入蜀王叛军的士兵都能拿到赏赐五十两银子,财帛动人心,五千余人的巴州卫几乎一半多的都自愿投诚,而不愿同流合污的忠诚之士则被残忍杀害。 拿下巴州之后张豫与蜀王叛军会合,将两支队伍混编兵分两路,一路气势汹汹杀往成都府东侧的顺庆府,另一路则由张豫带领,假扮成被蜀王叛军打败后的残兵败将一路诈援。 借此毒计成都府三个州县皆因大意被张豫迷惑,然而打开城门后迎接他们的并非是这些病怏怏的伤兵,而是隐匿在密林深处的凶猛伏兵。 华阳、崇宁两县因誓死不降被屠城,新都县令为保全城百姓自愿投降效忠蜀王。 张豫炮制此法意图一举拿下剑州,哪想到偏在剑州城碰上枚硬钉子。 蜀地的最高行政、司法、军事衙府即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和都指挥使都司均设在剑州,拿下剑州相当于扼住了整个蜀地的命脉。 张豫急切地想攻下剑州施展锋芒,哪怕攻不下,围城打援也是个十分不错的选择,最好能把武定侯郭允那个老东西一并打个落花流水,重挫朝廷西路主力军。 张豫想得倒是挺美,早上他命小兵到城楼下喊话,无非是说周围的几州几县早已投降蜀王,劝他们赶紧弃暗投明,开城献俘,否则迎接他们的唯有屠城一条死路。 甚至还在城楼下当着城楼上卫兵的面制作攻城器械,明摆着是想来攻破剑州军民的心理防线。 陆谈从昨天下午就命人去民间紧急征调了近五百余个民夫连夜修筑加固城墙,偌大的剑州城从修筑城墙开始到翌日一早都笼罩在一股人心惶惶的恐惧当中。 一直到晚间时分城外突然响起“轰隆轰隆”类似雷击一般的巨响,梁总兵府,阿萦和桂枝从睡梦中惊醒,桂枝扑在阿萦怀里瑟瑟发抖地哭道:“夫人,是不是城门破了,我怎么听着像是大炮的声音!” 阿萦心神一震,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这话音刚落,却听又是“轰隆”一声,房梁的木屑尘屑被震得哗啦啦往下掉! “啊,啊——” 随之耳旁不知响起是谁的尖叫和哭喊声,在这深夜之中犹如鬼魅尖叫,令人毛骨悚然。 阿萦抱紧桂枝,两人互相捂着双方的耳朵。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忽响起急促的敲门声,“裴夫人,裴夫人,裴夫人你在不在!” 是梁夫人的声音! 阿萦的耳朵好像已经被震聋,梁夫人的声音都变得有些朦胧模糊,阿萦使劲儿拍了拍自己的耳朵,跌跌撞撞地下床去开了门。 梁夫人手里牵着一个约莫岁的小姑娘,母女两人俱是披头散发,眼神惊魂未定。 梁夫人上下打量阿萦道:“裴夫人你有没有事,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夫人你和玉娘怎么样?” 玉娘是梁夫人的女儿。 “受了一些皮外伤。”梁夫人抬起手,手背有些擦伤,因为急着出来看阿萦,那大炮一轰,梁夫人不小心跌倒在了地上。 外面震耳欲聋的大炮声紧接着又响了起来,阿萦听不清梁夫人在说什么,三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来不及多说废话,相互搂着关紧房门一起躲去了床上。 这一夜注定是难眠的一夜。 持续不断的炮击声几乎震破人的耳膜,第二天凌晨四个人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手里不是拿着匕首就是木棍、扫帚趁手的工具,梁夫人把吓坏的玉娘紧紧护在怀中,阿萦推醒梁夫人,两人简单梳洗过后赶紧出房门查看府内情况。 因为早有预料昨夜张豫会趁机攻城,梁夫人便早早在府内做了妥帖的安排,命令门房一到傍晚时便立即将府门紧闭,大门角门以及墙下纷纷围着一圈身体强壮的家奴看守,而妇人老人和孩子们则全部躲到内院的房间中。 如此一夜过去,府门依旧牢固,大约是因为新修筑的城墙坚固,叛军一时并未攻入城中。 阿萦随着梁夫人一个个开房间去查看了下人们的情况,妇人们不消说吓得够呛,孩子们多数几乎一夜没睡,哭得双眼红肿,声音嘶哑,到天微微亮时分才疲惫地躺在自家娘亲的怀中睡了过去。 阿萦看着一个年纪和绥绥差不多大的小姑娘缩在角落双目紧闭,两腮潮红,心疼极了,忙上前伸出手去试温度。 “这孩子额头怎么这么烫,是不是吓着、冻着了!” 小姑娘的娘跪倒在地上哭道:“她昨夜就吓得昏了过去,今早怎么叫都叫不醒,浑身烫得吓人,求夫人救救奴婢的女儿!” 阿萦扶起了这妇人,梁夫人走过来用手试了试,惊愕道:“哎呀,这么烫,像是发烧了!快去请府医!” 梁夫人的贴身丫鬟这便走了出去寻府医,阿萦对梁夫人建议道:“我看大家吓得都不轻,不如请府医给每人熬一碗安神汤?” 梁夫人觉得这主意很是,莫说是这吓坏的孩子,她都快被昨夜的大炮给轰傻了,此刻不过是强撑着主母的责任和体面来巡视。 且说昨夜张豫强攻攻了一夜并未拿下剑州城,剑州城城高池深,城墙坚固、易守难攻,虽知如此,张豫心中还是烦躁。 他想速战速决,最好能在郭允叛军来之前攻下剑州,再围城打援,将郭允援军来个瓮中捉鳖! 休战两个时辰过后,张豫下令叛军继续攻城。 “蜀王殿下和董将军有命,凡爬入城墙上者,赏五十两银子,斩杀敌军一人者,赏百两银子!” “张豫狗贼!!” 陆谈闻言气得直接在城门楼上没有形象地骂娘! 蜀王当真是仗着自己有钱为所欲为,果不其然此令一出,叛军攻势仿佛不要命地加重,守城士兵纷纷渐觉吃力。 陆谈不愧是统领整个蜀地的都指挥使,趁着双方交战到胶着酣热之际,提前命亲兵们将事先准备好的稻草人披上军甲、裹成人形,再缚在牛身上,点燃火药。 冷不防从半开的城门中冲出一群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火人朝着叛军队伍蜂拥而去,所过之处响起一阵阵哀嚎呼叫,张豫定睛一看,大吃一惊! 只见他排列好的阵型不仅被这些火牛冲撞的七零八散,士兵们还浑身上下皆被点着,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地倒在地上嚎叫,边扑火边大喊救命。 加之配合着后续官兵的火铳枪、神机铳,第一场攻城之战打了有四五日几乎算得上是两败俱伤,无一方讨好。 强攻不成,双方暂且休战,张豫又开始派人一去剑州城下劝降,城内人心浮动,家家户户惶恐不安。 援兵迟迟未至,每天布政使司和都司衙门门口都有成群结队的百姓们围聚,高声逼问援军何时到来,以至于黄逊之和陆谈不得不从后角门偷摸回家。 “黄大人,您说实话,援兵不至,郭将军是不是放弃我们了?” 黄府,乔装改扮后的阿萦摘下帷帽。 黄逊之对着阿萦就没必要隐瞒了,叹气道:“夫人有勇有谋,和夫人本官就不打哑谜了——信使没有回来,自打信被送出去这期间有二十三天,便是这郭将军人在京师信也该收到了。” “董敬和蜀王叛军骁勇善战,想来郭将军那厢亦是不好脱身,为今之计咱们只能苦守城池,下抚民心,坚持到援军到来的那一日。” 黄逊之和陆谈从半个月前就声称援军在来的路上,如今剑州城被围快要一个月,援军却连个鬼影都没有,再过几日不见援兵城内士气恐怕会更加低落。 阿萦问黄逊之有没有法子,黄逊之答道:“我已与陆大人商议过,只怕张豫等不了多久会再来新一轮的进攻,届时我会与陆大人一道身披铠甲,亲自登城鼓舞众将士。” 黄逊之猜测的不错,张豫求功心切,急于拿下剑州城以证明自己的能力,休战不过数日便组织了新一轮的攻城,城外的树木几乎被叛军砍伐一空,制作成精良结实的攻城器械。 张豫一声令下,叛军推着云梯挥舞着刀剑,几万人潮水般乌压压冲着剑州城袭来。 黄逊之和陆谈几乎要喊破了嗓子,身着红甲的官兵们逐渐呈现颓势,抵挡不出猛烈的叛军。 张豫策马在城下喊道:“剑州城的将士们,卫国公裴肃之和武定侯郭允早就已经放弃你们了,少了一个小小的剑州城他们二人拿下川东湖北依旧能够封侯拜相风光无限,你们还在为朝廷坚守什么,赶紧开城门投降,蜀王必定不会亏待你们!” 此言一出顿时军心大乱,红甲军几乎节节败退,数十个黑甲叛军趁机顺着爬上城楼肆意屠杀,就连陆谈的胳膊上都挨了一刀,气得他亲手斩杀一个意图当逃兵的士兵示众立威。 就在官兵士气大跌的千钧一发之际,叛军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叹声和起哄声,不论是城下攻城门的叛军,抑或是正在爬城楼的叛军纷纷齐停下了攻势。 重檐灰瓦、巍峨庄严的城楼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位身披红甲的女人,那女人头上梳着女子的发髻,声如鹂语,远远看来肤白如雪,国色天香。 女人声音尖细清脆,站在城楼最高的箭楼处一遍又一遍地高声呼喊,拊循士民,晓谕三军。 “将士们,卫国公和郭将军都没有放弃你们,因为卫国公的妻子现如今就在城中,我,就是卫国公裴肃之的夫人沈氏!” “我会一直陪着你们,直到郭将军和我的夫君到来的那一日,城在人在,城亡我亡!” 两军交战,谁能想到战场之上会忽然冒出一个年轻美貌的妇人,这妇人竟还是卫国公裴元嗣的妻子卫国公夫人! 就算卫国公不管他们,卫国公夫人可是他的妻子,是他两个孩子的娘,传闻卫国公裴元嗣而立之年膝下才有一儿一女,来之不易,皆为卫国公夫人所出,难道卫国公能狠心置爱妻安危于不顾?! 而这城楼之上嘶喊助威的女子不是旁人,正是穿着铠甲的阿萦! 阿萦表面镇定,实则内心同样是怕极惧极,她都快要吓晕过去了! 炮火连天,举着刀的凶残敌军近在眼前,脚底目光所过之处一片尸横遍野,血流漂橹,血腥味儿冲的阿萦几欲作呕。 她怎么能不害怕,怎么能不颤抖,此刻她有多想念裴元嗣,想念她的裴郎,他怎么还不过来保护她! 可惜裴元嗣身在湖北,当初黄逊之陆谈命信使送信,一人快马加鞭前往川东,保险起见另一人去了湖北,湖北距离蜀地远倒是不远,问题是裴元嗣要面前的是蜀王和董敬主力,只怕即使知道剑州城危亦是力不从心、分身乏术。 阿萦不求裴元嗣能赶回来救他们,哪怕是朝廷的援军,莫说是郭允,便是赵允、钱允管他是谁只要能救人就好! 阿萦一番话可谓是石破天惊,不论是在叛军还是朝廷军中都掀起了滔天巨浪,官兵们一时士气大涨! 哀兵必胜,生死存亡之际哪能不拼命,就连卫国公夫人那柔柔弱弱的小妇人都丝毫不畏惧地直面敌军寸步不退,他们一群男人保家卫国有什么可怕的! 霎时炮火连天,刀箭齐鸣,两军纷纷厮杀红了眼,战况至如火如荼阶段。 官兵们直接在城楼之上架起灶锅,一盆盆的热油、热水倾倒而下,将云梯上爬到一半的敌军烫得嗷嗷直叫,掉下云梯,再也爬不起来。 看着一个个跌落下来的士兵尸体,张豫恨得双眼通红,再挑选壮汉推着数十架攻城车轮番撞击城墙与城门。 “轰隆轰隆”,城墙上石块坍塌,阿萦一个重心不稳,险些跌倒在地,幸好被桂枝扶住。 桂枝急道:“夫人!我们先回去吧,您话都说完了,士气也上来了,我们在这里光站着也不顶用啊!” 阿萦怎么不想走,她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张豫命人炮火攻城,大炮、火铳、云梯、攻城车轮番上阵,这样下去即使剑州城墙再坚固也支撑不住啊! 这辈子她的确杀过不少人,不论这些人是无辜抑或咎由自取,但阿萦从不后悔,正如今日她愿意用柔弱的身躯挡在两军阵前,她从来没有什么雄心大志,她只想守护丈夫用性命守护的一切,担起自己该担负的责任,再为自己曾经犯下的杀孽和业障赎罪。 裴元嗣离开前留给阿萦近三十个贴身护卫,这些人对阿萦皆是忠心耿耿,劝阿萦赶紧离开, “将她带下去!”阿萦推开桂枝喝令道。 桂枝被强行带了下去,随后阿萦在几个侍卫的保护下跌跌撞撞跑向陆谈,“陆大人,可用麻布围挡,缠住攻城车!” 麻布粗糙韧硬,平民百姓们穿不起绫罗绸缎,身上的衣服多为结实耐用的麻布制作成,因此麻布是所有布料中最为结实的布料。 陆谈身边围着的几位指挥使们还在窃窃私语,陆谈猛一拍脑袋道:“我怎么就没想到!裴夫人,你可真是我们剑州城的福星!” 说罢立即命令手下亲卫去办。 手捧麻布的官兵们由吊篮而下,一队在前防卫,一队在后以火铳进攻,中间的官兵们则在半空中拉起麻布,很快张豫几十架气势汹汹的攻城车就被这一匹匹最是低贱粗糙不过的麻布纠缠得动弹不得! 黄逊之再看向阿萦时眼中便是毫不掩饰的赞赏与钦佩,更别提陆谈,尽管此时的阿萦满面尘土,雪白的肌肤上沾染着一块块难看的血污,蓬头垢面,却比那些干净而浑身无一丝污垢伤痕的女人不知美了多少,陆谈的一双眼珠子都快要黏在阿萦身上下不来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场对战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双方方才透支休战。 张豫站在大帐中极目远眺,只见剑州城门大门紧闭,原想着不惜一切手段强攻,争取在半个月之内拿下剑州城,哪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剑州城中怎么会有裴肃之的夫人! 只要黄逊之和陆谈铁了心的拒城不出,最差的结果便是双方两败俱伤,张豫真真是咬碎一口银牙! 接下来的一个月张豫就像是跟剑州城杠上一样,隔段时日便强攻一回,且攻无定期,时间时断,借此有意让围城日渐疲于应对。 九月二十四成都暴雨,河堤上涨,张豫甚至想出一招毒计,派人炸毁河堤,放水淹城。 眼看剑州城就要成为一片水城,千钧一发之际幸而黄逊之派出去七名水性极好的健将,几人从城内长湖游到城外河堤,七人将河堤合力掘塌,河水反淹敌军大营,朝廷又一次险胜。 却也不会次次如此幸运,三月之期迫在眉睫,粮草将尽,届时将会弹尽粮绝,偌大的剑州城上空逐渐笼罩了一层极为低沉沉重的气息。 每个人每天都会问自己、问家人、问朋友,都快三个月了,为何朝廷的援军连个鬼影儿都没见到! 川东彭川,郭允大营。 冯维举着手中的信,铁青着脸质问郭允道:“敢问郭将军,这封信是什么意思?早在两个多月前成都府便遭叛军毒手,剑州城求援,你为何要将求救信积压于箱中不闻不问!” 面对冯维的指责郭允仅仅是眼皮子掀了掀,不冷不热地道:“哦,我当是什么,原来是剑州城这回事,既然冯世子提到了,三日后我会安排援军过去驰援剑州。” 冯维怒不可遏,“三日后!郭将军我敬你是一员老将,成都府剑州城乃是蜀地省治,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省治的重要性!你却明知剑州求援硬是压下求援信不顾,如果剑州此时此刻城破,城内数万百姓将士该怎么办,你这是见死不救你知道吗!” 郭允吹胡子瞪眼,“冯维你不必朝我摆脸色,不是我不想回援剑州,整个成都府都落入了叛军之手,张豫打的什么主意你不会不知道吧,他想围城打援,一旦我的援军过去正面冲突唯有死路一条!” “这件事卫国公知不知道?” “他知不知道关我屁事!” “好好好,”冯维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冷笑着道:“郭将军,你可知卫国公夫人五个月前随军出征,此时她就在剑州城内,你压下此信,故意瞒报不救剑州城,倘若卫国公夫人有个三长两短,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 郭允面上没有丝毫惊讶,“本将说过了,为大局计,我不可能回援剑州,为了救一城百姓置整个蜀地于不顾,裴肃之他远在湖北,鞭长莫及,便是我通知他了又如何,莫非他还能生出翅膀飞回成都?就算我告诉他,他所做的选择不过与我一样罢了!” 简直是鸡同鸭讲! 冯维怒而拂袖离去,冯维离开之后,郭允身后的一名幕僚打扮的中年男人才从屏风后慢悠悠走了出来。 “原以为蜀王与董敬能成气候,没成想这两人撑了不过半年而已。” 男人说道:“裴肃之与梁济的大军势如破竹,我估摸着两人再有不过月余便能率军回来,郭将军,到时候若是裴肃之听说你对他夫人见死不救,我担心他会记恨上你啊!” “记恨我又如何,”郭允嗤之以鼻,“我又不知道他夫人被困在剑州城中,一个妇人不在家中好好呆着相夫教子,如贱妾妓.女一般跟着男人跑出来随军打仗成什么体统,要死也是他女人活该,谁让他摊上这么个男人!” 那男人笑道:“郭将军此言有理,不过梁济与裴肃之回程在即,周王殿下会找机会除去裴肃之,还请郭将军给殿下行个方便……” “曹先生这话说的就是见外了。” 郭允忙扶起曹先生道:“孙阁老和周王殿下有什么安排,郭某自然是倾力相助,咱们就别在意这些虚礼了,勠力同心对付咱们共同的敌人才是紧要。” 郭允不过匹夫之勇,周王和孙士廷不敢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郭允身上。 送走郭允,曹先生从怀中取出一只药包,塞给郭允的亲卫,低声嘱咐道:“两军回合时,你寻时机下在裴肃之的饮食当中,切记,勿要被人发现!” “先生放心,小人谨记!” 卫兵应诺而退。 - 剑州城军民在苦苦等待援军,阿萦亦每日守于城中面朝湖北的方向望眼欲穿。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裴元嗣与梁济一行在湖北大败蜀王与董敬主力,董敬在镇远一战中被裴元嗣重伤,三日后不治身亡。 董敬一死蜀王大势已去,蜀王本就是个不成气候的藩王,一辈子贪财重利,造反纯属被严鼎正和曾老忽悠。 如今董敬战死,叙州城也被郭允攻陷,蜀王不得已灰溜溜逃往夔州城,意图凭借瞿塘关天险自保。 梁济率领五千精兵一路乘胜追击,半路蜀王被心腹出卖,活捉蜀王于蜀贵交界地带。 十月十八,裴元嗣押解蜀王及叛将头目返回成都,并途径川东与郭允两军会和。 就在裴元嗣到达的前一天,郭允寻借口将冯维派出去追击蜀王残兵败将,等冯维匆匆回来之时,中军大帐中戒备森严,多了不少熟悉的面孔,冯维二话不说立即翻身下马直冲营帐。 营帐内,裴元嗣刚到没多久,正满面疲色地坐在帅位上,听郭允的副将报告川东这三个月的情况。 冯维一进来郭允就目光犀利地看向了他,冯维知道郭允这是在警告他,不该说的话不要乱说,冯维不想得罪郭允,可他也很清楚,一旦裴元嗣知道他的妻子出事必定会勃然大怒,方寸大乱。 在冯维天人交战之际裴元嗣忽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直接打断郭允的副将道:“好了,川东的情况本将已了解了大概,川东有郭将军坐镇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我军当务之急,应是赶紧分赴夔州解决董敬主力余孽……” 蜀王被俘后不足为虑,残余势力分布于川东、川南等地,真正难缠的是董敬余孽,董敬把控巴州卫十几年,在巴州根深蒂固,巴州卫上下对他言听计从,无不信服,蜀王投降,这支军队看着却是要和朝廷抵抗到底。 裴元嗣在来之前心里就对川东的情况有了个大概,郭允副将说话太过啰嗦,裴元嗣不想耽误时间在这些没必要的小事上。 阿萦还在剑州城,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没有见到阿萦一面与阿萦的一封书信,裴元嗣心里担心地不行,他想尽快打下夔州回剑州,只有看见阿萦平安无事他才能放心。 “裴将军——” 冯维刚要开口,郭允便抢先在前道:“卫国公说得对,不如明日咱们便前往夔州,至于彭川附近的蜀王余孽,就交由冯将军可好?” 众人皆看向冯维,裴元嗣见冯维面色有异,微微蹙眉,冯维心里却下定了主意,冷冷地看着郭允道:“郭将军,我可以留下,但是剑州城被围三个月弹尽粮绝的消息你好像还没来得及告诉过裴将军!” 剑州城,被围三个月,弹、尽、粮、绝! “腾”的一声,不光是梁济,裴元嗣也从帅椅上坐了起来,裴元嗣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郭允面前,一把拽起郭允。 “郭允,他说的是真是假?” 110. 第 110 章 夫妻重逢 郭允装出一副无辜而惊讶的模样,“卫国公,剑州城的确被围,此事你竟然不知?适才你打断我的副将,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 “你是故意的!”裴元嗣目呲欲裂,攥着郭允的衣领将他一把提起。 郭允大惊失色。 郭允好歹是一员老将,亲爹郭宁乃是先帝泰昌帝的心腹,姑姑是泰昌帝最宠爱的郭贵妃,就连今日成嘉帝见了郭太妃都得礼敬分,而郭允本人生得身材高大精壮,裴元嗣竟对他如此不敬,当着众将士的面扯着领子将他从地上生生提起! 郭允心里慌乱了也就片刻,大怒道:“裴肃之你疯了,我是你的长辈!你给我放手!” “是真的!” 冯维赶紧道,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给裴元嗣,“这是个月前剑州城派人送来的求援信,十日前我在递运所的信箱箱底中无意发现,两个月的时间,这肯定不是剑州第一次向我们求援!” “叛军首领张豫曾是巴州卫指挥使,张豫曾与朝廷有私,想必谋反是为泄恨,剑州的粮食储备只怕支撑不了多久,时间不多了!” 裴元嗣颤着手拆开信。 信中内容字字泣血,张豫轮番用大炮,火铳,云梯,高达五尺的攻城车强攻城门,一计不成又生各种毒计,不光掘堤水淹了剑州,甚至还命人填平了剑州城外的护城河,断掉城内水源。 再看这封信信末的日期,剑州城已经整整断水十天! 裴元嗣将信丢给身后急坏了的梁济扭头就走,郭允在身后冷声叫住他道:“卫国公,七日前我早就往剑州城派去了千援军,你口中才刚说过,目前我们当务之急是夔州城的董敬余孽,如若此时你食言去救剑州城,等到董敬的余孽在夔州城收拢残部站稳脚跟那便是置大局于不顾!还是说,这剑州城里有什么人值得你裴肃之枉顾大局、只顾一己私欲?” 郭允嘴角带着一抹得意的冷笑,“我听说,这一次卫国公出征可是带了自己的夫人,卫国公夫人,她在剑州城,我说的对吗?” 郭允话音刚落,大帐中的各路将领顿时大声议论起来。 裴元嗣衣甲下十指如刃般抠入掌心,男人高大的身影慢慢转过身来,看着郭允一字一句道: “你早就知道,你故意设计我。” 郭允说道:“卫国公别给我戴帽子,你得谢谢冯将军,他这些话都是他告诉我的!” 冯维那时也是逼不得已,他如何想到郭允竟如此小人之心! “一个女人而已,没了还能再娶,反正卫国公你又不是第一次娶了,”郭允嗤笑道:“这个死了,大不了再娶个更年轻漂亮的。” 裴元嗣年近而立房里只有阿萦这么一个女人,郭允与裴元嗣同朝为官多年又怎会不知? 他就是故意这么说,故意戳裴元嗣的心窝子,故意要裴元嗣出丑,看他陷入两难之境! 裴元嗣死死看着郭允,“如果我非要去剑州城呢?” 郭允笑了一声,“你是此次平叛主将,你当然有权利安排任何章程,即使你想将所有主力调去剑州城也无可厚非,我们这些副帅不过听命便是。” “不过我可提醒卫国公你一句,我早先已经派遣了千援军去了剑州城,你身为主帅,不信副帅,擅离职守,后果是什么,想必不用我再多做解释!” 冯维为难地看着裴元嗣,郭允这番风凉话的意思便是,裴元嗣是假公济私,如若裴元嗣当真带上军队主力前往剑州营救,一旦战事结束,今日帐中之事传扬出去,卫国公裴元嗣为了自己的夫人回援剑州城,而弃夔州城叛军余孽于不顾,叛军卷土重来的后果不消说,从今往后就连阿萦的名声也必定会被烙上一个红颜祸水的骂名! 有周王的眼线在,郭允当然知道剑州城内有裴元嗣的妻子。 不救剑州,他有正当理由,谁又知道裴元嗣会把自己的妻子带过来随军?便是成嘉帝也指摘不出他半个不是。 原本郭允以为剑州城是绝对坚持不了个月,剑州城破,他要让裴元嗣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死在城内,好报当初裴元嗣在江陵对他见死不救之仇。 没想到剑州城墙竟然如此稳固,竟生生地撑了个月下来,而裴元嗣也是福大命大,连明处的董敬,以及暗处的周王和孙阁老都没能让他死在战场上,还有个可恶的辅国公世子屡次坏他好事! 不过没关系,既然弄不死他的夫人,那就毁掉他的名声。 郭允就是要看着裴元嗣进退两难,究竟是维护自己大公无私的名节,还是为了美人弃大局于不顾! 裴元嗣目光在众将领面前扫过,周围的将领见状纷纷后退,他们不愿跟着裴元嗣回剑州,毕竟万一被圣上处罚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裴元嗣早有预料,“我不会让大家跟我受罚,我一人去足矣。” 从二十岁从军到今日整整十二年,军营之中他日夜枕戈待旦,殚精竭虑,开战时他第一个冲在先锋,置之生死于度外,上忠君王,下恤军民,未尝有过一日顾念个人私欲,心生临阵逃脱的之意。 于国于民,他裴元嗣对得起君王和百姓。 叛军大势已去,即使没有他,郭允,冯维,他们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一样可以挂帅出征。 但阿萦不能没有他,他知道,他的妻子此时此刻一定就在剑州城内苦苦地等待他的到来与解救。 一人又如何,就算只有一个人,他也绝不会眼睁睁地放弃阿萦,看着阿萦再一次死在他的面前。 要死,他和阿萦一起死。 裴元嗣提刀转身。 “裴将军,我愿随你前去,后果我梁济自负!” 梁济第一个站出来道。他的妻女就在剑州城内,他此刻的焦急和担忧绝不少于裴元嗣。 “我也不怕圣上处罚,大不了就如郭将军那样在家中反省半年!”冯维站出来讥讽道。 “你——”郭允气急败坏。 “我也不怕,裴将军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裴将军就没有今日的巴图鲁!” “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算什么男人!我们契人眼里只讲义气,生死早就置之度外,哪怕裴将军一个兵都不带,我也愿跟裴将军,誓死追随,后果自负!” 一个高鼻深目的汉子毫不畏惧地站了出来,正是被裴元嗣救过两次的契人将领巴图鲁。 巴图鲁骁勇善战,康察台死后裴元嗣将这些契人分散安置在了灵州附近的豫州卫和通州卫中。 中原人歧视契人,巴图鲁却凭借着自己的勇猛无双赢得了长官的赏识,在平定辽王蜀王两战中他均自告奋勇,带领麾下百名勇士主动应召,追随裴元嗣身侧立下赫赫战功。 随后与裴元嗣交好的几名将领亦毫不犹豫出列,然事不宜迟,裴元嗣不可能将这些人都带走,更不能让这些人与他一道受罚。 最后他只挑选了巴图鲁和梁济随他前往剑州,军中五百名契人均听从巴图鲁调遣,自愿追随巴图鲁左右。 而梁济则同样依据自愿原则,在他此次招募的千精兵中挑选了百名共计八百名精兵,组成了一支不足一千人的军队,众人夤夜疾驰,快马加鞭直奔剑州。 郭允口中的千援军自然不会那么好心去救剑州,而是分成两路先去营救剑州两翼的合崇二州。 裴元嗣离开前将决明和十名护卫留给了阿萦贴身保护,就在天前,这十个护卫中一半的护卫,以及城中所剩不多的五十名士兵第八次突围送信终于成功。 整整个月的围困几乎消磨了阿萦的所有耐心与希望,有好几次险些就要城破了,她不知道自己再一次醒来时还会不会看到明天高升的太阳,喝上一口水、吃上一口饭。 白天她是卫国公夫人,她不能流露出丝毫的畏惧与焦虑、担忧,她需要表现得冷静理智,面面俱到。 城内粮食所剩无多,黄逊之打开官仓放粮,阿萦每天准时都会准时出现在城内亲自布施,安抚宽慰每一位受灾的百姓。 因为如果连她都失去希望了,剑州城的军民们又怎么办? 她分明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眼泪流干,每天晚上做梦梦里都是裴元嗣和一双儿女。 她看着梁夫人的女儿玉娘,想到的却是自己尚且年幼的女儿绥绥。 绥绥一定想坏她了吧,那孩子平日里最爱黏着她朝她撒娇,娘不在的时候女儿晚上想到哭怎么办,没有娘哄着,女儿会不会偷吃多了窝丝糖牙疼? 还有不到两岁的昭哥儿,他还那么小,那么听话懂事的孩子,他才刚刚学会叫娘,没有娘在他的身边的日子他该怎么过? 阿萦忍不住捂脸大哭起来,她好想好想孩子们,还有那个负心汉,他是真的不要她了吗,她等了他一天又一天,整整个月,望眼欲穿,难道这次他又要像上次在灵州城时那样,把她一个人丢下在贼窝里? 当夜晚城内重新变得一片死寂之时,她挥笔写下一封遗书,泪水滴落在纸笺上,信纸换了一张又一张。 她死了裴元嗣可以再娶,弟弟阿玦也长大成人由她亲自定下了亲事,若说阿萦这辈子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她那一双年幼稚弱的儿女,每每思及便令阿萦痛不欲生。 待这封遗书彻底写完已是两个时辰之后,阿萦将这封信交给决明,今时今日整个剑州城已退无可退,逃无可逃,送出去的信如石沉大海般没有一封有过回音。 而叛军们填平了护城河,如今唯一的希望便是决明带上五人,从河道中一个极为狭窄的出口中游出去奔赴最近的城镇求救,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绝无放弃的可能。 前面九次求救无一例外落空,即使有过无数次的失望,阿萦仍然在城内期待着可以得到回信。 空无一人的官道尘土飞扬,一队人马朝着决明急速行来,决明身受重伤仍旧神志警醒,还以为又是张豫追来的叛军,拔刀强撑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这人我认识,他是裴将军的侍卫,是自己人!” 耳旁不知传来谁惊喜的呼喊声,决明努力想睁开双眼,眼珠里的最后一丝余光是主子那高大伟岸的身影。 决明泪流满面,终于放心地闭眼,身体倒了下去…… 侍卫们将决明手中的信呈上来,裴元嗣迅速将信拆开扫过。这时侍卫忽地“咦”了一声,又从决明怀里抽出一封还带着他余温的信道:“大将军,这里还有一封信!” 裴元嗣将信展开,猝不及防“裴郎见字如晤”六个字映入他的眼帘。 裴郎二字上一滴泪痕早已随着墨迹干透,纸张清脆,裴元嗣心头莫名一颤。 这是阿萦写给他的信。 “妾自嫁入卫国公府,至今四载,初时对裴郎畏之惧之,所为自保身不由己,于君诸多隐瞒。后妾相继生绥绥、昭哥儿,君对妾真心以待,妾心非草木,如何无动于衷?” “及今思之,空余泪痕,妾愿与君白首共死,朝朝暮暮,奈何时运不济,日日盼君君不至,夜夜思君心成灰,城破之日妾当以身殉国,保全名节,望君勿怨妾恨妾,妾心如言,九死不悔。” “君尝问妾心中有无君,妾恨与君生不能同时,君生我未生,蹉跎成十年,如有来世,盼与君结发不离。” “妾为君妻,亦为两稚儿之母,今妾欲君为妾而誓,妾死后君年不娶,年后君娶纳自便,如有背誓,则君天雷劈之,人神共愤,不得好死!” “阿萦,绝笔。” 看到前半部分裴元嗣已是肝胆俱裂,心痛到无法呼吸,直到看到“如有背誓,则天雷劈之,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看见这四个字的那一刹那,裴元嗣脑中一片空白,呼吸停滞,仿佛他的世界里只剩了这四个字。 他的手死死地抓着这封信,眼底有悲恸,哀痛,以及不敢置信的苦涩一闪而过。 “……大将军,大将军,大将军?” 身旁的人不知呼唤了多少遍,裴元嗣终于反应了过来,他闭上眼,将阿萦的绝笔信折好重新封回信封中。 再睁眼时,平静地下令全军加快速度,前往剑州。 此时的剑州城中已经是一片废墟,士兵和城中的青壮年男人们牺牲的所剩无几,城内除了一群老弱病残,便只剩下了怀中抱着孩子的女人们。 陆谈受了重伤,阿萦代替陆谈穿上铠甲守在城楼之上,黄逊之并肩站在她的身旁,炮火连天声中阿萦听到黄逊之叹息着问她,“夫人后悔吗,如果当初没有跟来,或许今日你便不必冒死与我们守于这城中。” 阿萦苦笑。 后悔吗,怨恨吗,如果她没有跟来,也许今日死的便是裴元嗣了吧。 突然“轰隆”又是一声,黄逊之眼疾手快,急忙拉着阿萦躲向一侧的盾牌后,两人耳朵都嗡嗡响着,黄逊之听见阿萦似乎也喃喃地问了他一句话。 阿萦沮丧地问:“你们男人,是不是妻子死后很快都会另娶,难道就没有人会例外吗?” 这个问题问得太过犀利,黄逊之沉默片刻,同情地看了阿萦一眼道:“十之一二,凤毛麟角……裴夫人,多想无益,咱们眼下不如想想该如何把今天给熬过去,能撑一天是一天。” 阿萦恍惚地想,或许有呢,或许那一夜的梦便是他们两人的前世,那么这一世呢,这一世他会为她守身如玉,终生不娶吗? 裴郎啊裴郎,可能我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知道这一世的答案了。 孤儿寡母,老弱残兵,个月的苦守使得剑州城变得越来越脆弱不堪,攻城的巨大木柱一下接着一下撞击着摇摇欲坠的城门。 眼看城门将破,不知何处突然冒出一支神出鬼没的军队,从两翼的缺口狠狠攻击张豫的军队,将张豫所剩不多的千叛军夹攻其中。 这支敌军中多为高鼻深目的契人,一个契人可以一当十,骁勇非常,且这些契人都是刚刚从湖北战场上下来的勇士们,一个个士气高涨,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将黑甲的叛军打得落花流水。 “援军,是朝廷的援军到了!咱们生了,弟兄们,都跟我冲啊!!” 一时厮杀声马蹄声不绝于耳,苦守了整整个月的剑州城门终于在这一刻轰然而倒,城内为数不多的士兵们蜂拥而出,直朝叛军而去。 里外夹击之下,张豫叛军见大势已去,纷纷丢盔弃甲,屁滚尿流地向后撤退。 裴元嗣来不及追击叛军,吩咐巴图鲁一声之后便与梁济马不停蹄地往城内赶去。 “裴郎!裴郎!” “裴郎!裴郎——” 裴元嗣忍着胸口的隐隐作痛的咳意跳下马,他听到阿萦在呼唤他,他看见人群中有个身穿盔甲,挥舞着手中兜鍪的女子。 那是他的妻! 裴元嗣当即忘记了一切的痛苦,不顾一切地向那个女子冲去。 而那女子也张开双手犹如一只翱翔的鸟儿般向他飞来,跳到他的身上,一向爱干净的她抱住他的脸狠狠地亲了他一口。 四目相对,她通红的杏眼中流下泪来,哽咽唤道:“裴郎,裴郎!” …………………………………………………………………… 契人勇猛异常,在战场之上几乎所向披靡,巴图鲁仅用五百人便令张豫的千叛军溃不成军,仓皇北逃。 张豫自知投降亦逃不过一死,于逃跑途中自刎。 巴图鲁带回了投降的叛军与张豫的首级,兴高采烈地跑来找裴元嗣邀功,却被告知裴大将军正在房内商议要事,不便见客。 “商议什么要事,张豫狗贼的这狗头老子都给带回来了,这还不算要事?!” 黄逊之看着眼前这粗野的汉子,嫌弃地道:“人家夫妻小别胜新婚,你说商议的是什么要事,明天再去!” 与此同时,梁总兵府。 白天陆谈、黄逊之和裴元嗣述职完毕,由于大家都是几天没有好好吃过饭,浑身上下灰头土脸,裴元嗣便命众人早早散了回家拾掇拾掇,先吃饱饭补足觉,其余事等稍后再谈。 晚间裴元嗣便回了梁总兵府,梁夫人在家中设下丰厚的宴席,绕是四人修养再好也是饿得狼吞虎咽。 好在四人早就是过命的交情,来不及客套感谢,一切尽在不言中。 吃饱喝足完毕各回各房,裴元嗣一路紧紧拉着阿萦的手,待走到离小院还有几十步的距离时,他蓦地将阿萦打横抱起直奔屋内。 从进门开始地上就七零八落地扔着几件衣服,几乎每走几步就多一件衣服,最后一件衣服被扔在净房门口。 …… 阿萦觉得许久不见的夫君仿佛对她有怨言似的。 后脑被撞得生疼,阿萦实在有些恼了,伸手在他胸口又是挠又是捶了两下,她还没埋怨他当初故意骗她一走了之,让她白白在剑州城内苦等了他整整五个月,其中的那个月每每思及都令人痛不欲生,他现在反倒有脸怨上她了! 也不知是她抓得太狠还是裴元嗣身上本就受了伤,素来身体强壮的男人竟被她捶得咳了好几声,抵着阿萦的额头粗喘着停下来了。 “你,你怎么了,是我打疼你了?”阿萦急忙担心地去扒他上半身的衣服,脱到一半裴元嗣却按住了她。 “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裴郎,你别吓我,你别吓我!” 阿萦伏在他胸口上着急地掉下泪来。 看着阿萦焦急担忧的眼泪滚珠般地落下,裴元嗣这才沉沉地笑出声来,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眼角娇嫩的肌肤,凤目深深看着她,声音却带着丝促狭的揶揄,在阿萦耳旁哑声低语几句。 阿萦红着脸破涕为笑,不敢捶打伤到他,便不轻不重地捏了把他黑糙糙的脸。 “真黑,真丑,明天我就给你把胡子刮了!” “嗯,都依你。” 裴元嗣紧紧地搂着她,缱绻温柔地亲吻她,喊她“娇娇”,好像要将两人这分别了将近半年的衷情都融在他的一举一动中。 这一夜夫妻两人夜半私语,互诉衷肠,驰骋沙场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将他所有的柔情蜜意都赠给了心爱的妻子。 清晨,窗外一线温暖明媚的日光射入帐中,静静地落在男人晒成小麦色的黝黑面庞上。 半年的沙场苦战,殚精竭虑,以及这数十日的连夜奔波,男人的眉眼之间难免染上几分憔悴,在京城好不容易捂白的脸黑了也糙了,下巴上的胡子茬隐隐有扎人的趋势。 阿萦抚摸着裴元嗣下巴上的胡子茬,心疼的同时心里又不免想得找个时间得赶紧给他全刮了才是要紧事,不然以后等他留习惯了懒得去刮,每次亲吻他就总把她的脸和身子扎得又痒又疼,一点儿都不舒服。 补了一天的眠,睡到日上竿阿萦已经不怎么困了,不过裴元嗣还没醒,外面也并无人敲门找他,阿萦就没去叫醒他,躺在裴元嗣怀里又眯了一会儿。 也不知睡了多久,许是心里还有心事,阿萦在睡梦中忽地想到自己送出去的那封遗书,不知道裴元嗣收到看过没有,这么一想她便从睡梦中惊醒了。 一抬头却发现男人竟依旧双目紧闭,两腮浮上两抹微微的泛红,唇色透着沉沉乌色,看起来脸色似乎也不太正常。 “裴郎,裴郎?” 阿萦下意识地抬手试了试裴元嗣额头的温度,旋即被烫得整个人都愣住! 111. 第 111 章 正文完结.上 裴元嗣昏迷不醒,发起了高烧。 开始时所有人都以为只是普通的风寒,等到黄逊之和梁济找来了整个成都医术最为高明的大夫,裴元嗣的病情依旧没有任何的起色。 阿萦惶恐极了,难道是她和裴元嗣行房时屋内太冷,把他给冻着了,所以他才会烧成这样? 念及此阿萦感到既羞耻又害怕,先前在家中两人一直冷战,他是被她气得狠了又憋在心里不肯说话纾解,这才因一场小病就受了无妄之灾。 他一向身体强壮,怎么可能小小的一场风寒就能让他病倒? 阿萦找到了决明,向决明要回了那封绝笔信,决明却告诉阿萦,那封信裴元嗣没有看过,因为他见到裴元嗣的时候身受重伤还没,来得及细说便晕倒了,晕倒时手中只攥着那封求救信。 阿萦仔细观察发现这封信也的确没有打开过的痕迹,上面的火漆依旧封存的好好的,既然不是气病的,那究竟为什么吃了这么久的汤药依旧不好? 阿萦心急如焚,然而这种事情通常急也是不管用的,裴元嗣烧了一天,当天晚上烧倒是退了,人却依旧没醒。 及至第二日人醒了,本以为病情控制住了,裴元嗣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痰中带血,胸痛而剧烈,以至于嘴唇发紫,四肢冰冷。 一位位医术精湛声名远播的大夫走进来后摇摇头叹息着离开了,临走前对阿萦说道:“裴将军这病起得急,病来如山倒,不似寻常的风寒伤病,草民观裴将军脉象细微,肺气虚弱,像是有痨虫袭肺,侵蚀肺脏,只怕是……肺痨啊!” 张豫自尽后叛军们纷纷作鸟兽散,巴图鲁将张豫叛军余孽剿灭殆尽关进大狱中听候长官发落,郭允派去增援成都的三千援兵也将被迫投降的新都等州县陆续收复。 而远在夔州城的郭允按兵不动,对夔州城内依旧坚守的叛军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攻心之计占据上风,蜀王心腹杀蜀王开城门,由此,这场长达半年的蜀王之乱终于得以平定。 郭允不知蜀王叛乱从头到尾都是周王从头挑拨作梗,志得意满地正准备回师成都,殊不知参奏他的奏章已经在数日之前就秘密地送往了京城,等待郭允、孙士廷与周王的将是一场必死无疑的宣判。 自然,这些尚是后话。 裴元嗣醒过来的时候阿萦正呆呆地坐在床前,红肿的杏眼呆愣愣地盯着角落里的某处,面上戴着白色的面纱,纤细的背脊像被压弯的绿叶一样微微佝偻着,低眉垂眼,神情哀恸。 裴元嗣艰难地坐起,沙哑的声音严厉训斥她道:“你怎么还在这里坐着,出去!”话毕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大爷,你醒了?你怎么样!”阿萦惊喜地扭过头,急忙起身朝着裴元嗣走来。 “你是听不懂我的话?我让你出去!” 裴元嗣顾不得咳嗽,虎目一瞪吼她道。 阿萦的眼泪唰的就掉了下来。 这半年她圆润的下巴瘦得又尖又细,腰肢几乎不盈一握,以前的衣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她错愕地看着他,脸颊消瘦柔弱,神色凄楚而委屈。 除了最初好的那几年,裴元嗣还从没有这样凶过她,裴元嗣看见她这幅模样,心里就后悔了,可他不能心软,他这病是肺痨,肺痨传染,他不能把自己的病传给阿萦,如果阿萦也有事,两个孩子又怎么办! 裴元嗣转身朝向床内。 过了片刻,听到她脚步声渐行渐远,有房门“嘎吱”打开又关上的声响,裴元嗣这才坐起身。 他揭开被子,撩开帐子,走下床时头重脚轻,他竟然险些栽倒。 好不容易走到镜台前,镜子里的男人消瘦,憔悴,眼底青黑,早已没了半分从前意气风发不怒自威的模样。 裴元嗣苦涩一笑,如果不是他真的坐在镜子前,他都快要认不出自己。 “大爷。” 窗外忽然响起阿萦的声音,裴元嗣撑着桌子忙要站起,却因为胸口剧痛眼前一黑,喉咙沙痒,他忍不住咳嗽,为了不让阿萦察觉担心他只能极力压抑着咳嗽,脸憋得通红。 “裴郎,你,你怎么样!” 阿萦吓坏了,抬手就想去推窗,窗户已经被钉死,推是根本推不开,裴元嗣平复片刻,沙哑着嗓子道:“没事,萦萦,你别担心,我没事。” “你怎么可能会没有事?” 阿萦泣不成声,她彷徨无助,捂脸哭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的身体不是一直很好吗,为什么军中所有的人都没事,偏偏你会染上肺痨?难道不管我做什么都没有办法救你吗?” 难道这就是她重生一次的代价,代价就是要裴元嗣的命,一命换一命? 如果不是因为和她闹别扭,裴元嗣也不会主动请缨要来蜀地,如果不是来蜀地,今日死的那个人就不会是他! 都是因为她,是她改变了他的命! 以前阿萦不是没想过裴元嗣死了她该怎么办,在灵州时她想若裴元嗣死了,她后半生就要守寡了,大不了她便用毒将沈明淑慢慢毒死,反正不会要沈明淑好过。 后来有了绥绥,她仍是不想他死,他死了她和谁生昭哥儿去,就算是死也得等她把昭哥儿生下来再说。 直到有了昭哥儿。 他出去巡边,打仗,她的一颗心开始为他担忧、牵挂,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去寺里为他祈福,心里乞求佛祖保佑她的夫君千万平平安安,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她和孩子们该怎么办? 阿萦忽喃喃道:“裴郎,我知你心里仍旧怨我。” 裴元嗣心猛地一跳。 阿萦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怨我始终不肯对你真心相待,怨我欺你骗你,对你并非全心全意。” “怨我利用你不择手段地上位,我杀过人,却能转身在你怀里装可怜博你同情,怨我曾经对你说过的那些情话没有真心,你怨我,我无话可说。” “可你知道吗,我也怕会失去你,你对我太好太好,好到这一切就像镜中花,水中月,彩云易散琉璃脆,转瞬即逝,我怕即使这一刻我是握在手中,来日地久天长,我终究会失去。” “我是用不光彩的手段将你从姐姐的手里夺走,我们两个人是不被世人祝福的一对,所有人都说你宠妾灭妻,而我是妖媚惑君的狐狸精。” “如果真有那么一日,我将会一无所有,一败涂地,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裴元嗣听到窗外阿萦的哽咽声,心如刀割,他满头大汗,焦急地在身上翻找着,最后从怀里翻找出一块帕子想要递过去,可是看着躺在手心里帕子,眼前隔着的这一扇轩窗却仿佛将他们二人永远地隔离在两个世界里。 裴元嗣慢慢起身,坐到窗前。 阿萦纤弱的影子映在仅有的半片窗纱之上,掩面默默哭泣。 他伸出手,仿佛这样就可以抚上她的脸上,将她搂在怀中轻言细语,百转柔肠。 千言万语,化为一句笨拙沙哑的安慰。 “萦萦,别哭,我不怨你。” 曾经我怨你,是因我为你捧出一颗真心被你丢弃。 如今我不怨你,是因我心疼你,怜惜你。 眼中似有水光波动,裴元嗣闭上眼。 他记起了前世的一切,是他负了阿萦和孩子们,是他没有保护好他们母子。 他终于明白,为何阿萦总是能够敏锐地洞察世事,为何梦里梦外的阿萦会性情大变。 也许那不是梦。 是阿萦死不瞑目的前世。 他多么希望能够回到从前,如果一切能够重来,他一定要拉着阿萦的手,认真地,亲口告诉她。 那些来不及宣之于口的情愫,那些因为深埋于心底而没有机会重见天日的思念。 他喜欢她,倾慕她,想与她白首偕老,永不分离。 裴元嗣很清楚,如果他死了,如果没有他,阿萦依旧可以坚强地活下去,这很好,这样就很好。 三日过后,裴元嗣病情急剧恶化,再度陷入了昏迷当中,梁济和冯维一个北上一个南下分头寻找民间有名的神医,黄逊之则在城内四处张贴告示,悬赏能人异士,但凡有谁能治好卫国公的肺疾赏金一万。 阿萦也没有坐以待毙,她写信托付可靠之人快马加鞭送回京城求郭太医来一趟蜀地,冯维和梁济接连上书求成嘉帝赐下神医来蜀地救急。 只是蜀地距离京城千里之远,路途遥遥,信无归期,裴元嗣的病却等不得人。 裴元嗣的那间屋子被封了起来,只有两个签了死契的丫鬟每天在房中精心照料裴元嗣一日三餐。 阿萦每日都会坐在窗下和裴元嗣说话,她不再整日以泪洗面,而是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强颜欢笑,做出一副乐观的模样,告诉他郭太医就在路上了,让他再撑一撑,仿佛只要京城中的御医与太医们过来他就能万事大吉,病好如初。 裴元嗣知道她是在安慰他,可他不想阿萦自苦,他和阿萦商量道:“阿萦,我死之后,你可改嫁……” “你给我闭嘴!”阿萦顿时变了脸色,气不打一处来,骂他道:“你先把药喝了,我要真改嫁,就把两个孩子都抱走,你们裴家一个也别想留!” 屋里伺候裴元嗣的两个丫鬟面面相觑,心想这卫国公夫人竟敢骂自己夫君,当真是好大的胆子,生怕裴大将军听了这话发怒。 谁料那素来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闻言也不过置之一笑。 他的妻向来温柔体贴,若不是情之所至,才不会骂他。 她怎么不去骂别人? 成嘉二十一年,元日大雪,这一世的第五个年头就这样过去了。 眼看着一个个所谓的神医俱无功而返,黄逊之告诉阿萦,与其坐等着京城的太医过来,不如去找神医李东璧。 传说这李东璧最擅诊治垂死濒危的病人,能将活人诊死,死人诊活,且医毒双绝,只要李东璧肯出手相救,这世上就没有会病死的病人。 但李东璧早在二十年前就从太医院辞职,如今四处游历,居无定所,编纂药书,犹如黄鹤一去般杳无音信,先前他就派人多方打探,始终找不到李东璧的踪迹。 阿萦想到了拜李东璧为师的弘哥儿,她倒是两年前在京城中见过一面李东璧,谁又知道如今李东璧去了何处? 阿萦心急如焚,亲自画下弘哥儿和李东璧的画像四处去寻,一连数日无所获。 兴许是天不该绝裴元嗣的性命,出了正月,忽有一日有一老一少手中拿着告示找到布政使司的衙门上来,来人自称李东璧,看到这告示的画像被人提醒这才找上门来。 半年前李东璧正在漠北边境救死扶伤,采药编书,身边只带着弘哥儿和两个长随。弘哥儿听闻蜀地遭遇蜀王之乱,而卫国公裴元嗣又是此次平乱的主帅,少年记挂着当年阿萦对他和姐姐的恩德,遂劝说师父师徒两人不远千里迢迢赶来蜀地治病救人,帮扶伤者。 前些时日到达蜀地时叛乱已平,阿萦四处寻找李东璧和弘哥儿,有过路人见到李东璧和弘哥儿二人的样貌之后与画像上一对比认出二人。 弘哥儿揭下城内张贴的告示,这才得知原来裴元嗣病重,阿萦姐姐正在四处寻找他和师父,弘哥儿与李东璧当即快马加鞭赶来成都府找到布政使司。 姐弟相见,弘哥儿见眼前的阿萦姐姐形容消瘦憔悴,心疼不已,姐弟两人自是一番泪沾衣裳。 且说李东璧不顾个人安危进屋为裴元嗣诊治,惊讶地发现裴元嗣表面症状的确与肺痨相符,而与裴元嗣日夜接触的两个丫鬟身上却并无被传染的症状,裴元嗣所得的似乎并非肺痨,反倒像是中了毒! 这也是为何大夫们一拨来了一拨,却没有一个人能开对药治好裴元嗣的缘故。 “卫国公这病,只需三味药。” 李东璧今年六十,须发皆白,岁月却似乎没有在他的面容上留下雕琢的痕迹,与他同样年龄的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李东璧犹如四十岁的壮年男人,身强体壮,样貌俊美。 见阿萦紧张地看着他,李东璧撩须一笑,“裴夫人不必紧张,这三味药均不难寻,第一味腊月雪,腊月雪水能解一切毒,第二味东壁土,便取这房屋东边的旧土三两,第三味嘛……” 李东璧看向了阿萦一头的乌发,“这第三味就更加简单了,乃是夫人的一缕青丝。” 腊月雪,东壁土,她的青丝,这三味药阿萦简直闻所未闻,阿萦难以置信道:“李太医,您确定只需这三味药?!” 李东璧也不生气,和和气气笑道:“真的不能再真,比珍珠还真,夫人一试便知。” 阿萦不再犹疑,立即吩咐下去让人备药。 时人常喜以腊月雪水烹茶煮水,恰巧这位梁夫人便是一位雅人,梁夫人府上存着去年腊月以鸡毛收集花树叶上的雪水,正巧可以拿来医用。 东壁土和她的一缕青丝最是好取不过,阿萦用剪刀剪下厚厚一缕,弘哥儿心疼地道:“阿萦姐姐,这发为血之余,师父看似要的是您的发,实则是您的精血,不必这么多的头发,一缕便可!” 阿萦将头发缠好交给弘哥儿,“莫说是一缕,便是要我这满头长发我也在所不惜……弘哥儿,你告诉姐姐实话,这三味药真的能治好你姐夫的病吗?” 弘哥儿正色道:“别的事弟不敢保证,这一点但请阿萦姐姐相信师父无疑,我跟随师父的这两年,没有见师父失过一次手。” 三味药煎至浓稠,服药过后裴元嗣陷入了昏迷之中,因为不能排除他是否真的不是肺痨,李东璧建议阿萦不要进屋探视。 阿萦就坐在屋外守了整整两天一夜。 这三味看似最普通不过的药第二天就开始起效果,原先裴元嗣一直发低烧,服药之后他身上的温度明显开始下降,嘴唇不再发紫。 昏迷时裴元嗣在口中一直断断续续喊着阿萦的名字,他知道即使他真的不在了阿萦也会好好地活下去,可是他不想死,他死了阿萦很快就会忘记他,他不要被她遗忘。 他好不容易才和阿萦有了今日,两个人终于敞开心扉,交付真心,他怎么舍得就这样离她和孩子们而去。 到第三日凌晨他突然醒来吐出一大口黑血,自此后低烧彻底退了,唇部也由绀紫渐渐转为正常的淡红色。 到第四天的时候人已经彻底清醒,甚至能够下床走动。 阿萦搂着裴元嗣喜极而泣,“我以为我再见不到你了,你知道吗,你吓死我了,如果你死了我该怎么办,孩子们该怎么办?” 裴元嗣后悔说了那些让她改嫁的话,抓住她的手道:“死了我也得从棺材里爬出来,你休想改嫁,还要带着我的两个孩子走,阿萦,你真是好狠的心。” 阿萦抚摸着他消瘦的脸颊,“你最好是这辈子都活得好好儿的,我还这么年轻漂亮,真想改嫁不知多少玉树临风的少年郎排着队地等我,转年我就将你抛之脑后,还要带着新人到你的坟头上去吃酒,看你还怎么从棺材里爬出来训我!” 夫妻两人相视一笑,裴元嗣将阿萦拥入怀中,眷恋不舍地吻着她的发。 他怎么舍得,怎么舍得抛下她…… “对了裴郎,你可知是谁给你下的毒?”阿萦想到一事,忙问。 是谁,还能是谁!裴元嗣眼里柔情瞬间被一抹冷厉取而代之,他俯下身在阿萦耳旁低语几句,阿萦震惊地瞪大双眼,“怪不得……是他?!” 裴元嗣朝堂之中锤炼多年,此刻面上出奇的镇定,从容不迫道:“莫怕阿萦,你夫君我自有法子叫他束手就擒。” 裴元嗣重病回不了京城,郭允先前一番黄鼠狼给鸡拜年来看过裴元嗣一次,因为他这病当时被诊断的是肺痨,加之当时裴元嗣昏睡不醒,郭允在花厅了坐了一刻就抬腿离开。 而后郭允押解着蜀王将其槛送京城,算算日子,他也快要到京城了。 算算日子,天儿越发热了,他的死期也快到了。 裴元嗣从察觉到孙士廷和周王的野心开始就一直在暗中网罗两人私会的证据,他交上的这一沓厚厚的密奏中既包含了周王私下分别与郭允、孙士廷勾结的书信。 周王是如何派曾老挑拨蜀王与严鼎正谋反,又有当年武定侯郭家,郭允的父亲郭宁参与张寅一案的真相,郭宁颠倒黑白害死山西监察御史马禄,以及郭允和郭宁父子这数十年来贪纵不法,嚣张跋扈的十数件事等等。 成嘉帝看完密奏后又是悲伤又是震惊又是愤怒,他这个所谓的乖巧懂事的好儿子竟不知何时有了不臣之心,和他平素最为倚重的两个臣子勾结在了一处,意图谋朝篡位! 成嘉帝一面按兵不动,一面派锦衣卫指挥使袁恭去暗中彻查此事。 很快郭允私下勾结孙士廷的证据最先被袁恭发现,成嘉帝不想打草惊蛇,遂以伴君为由召郭允、孙士廷入宫。 孙士廷老奸巨猾,入宫后就敏锐地察觉到宫内气氛不太对,然而成嘉帝请君入瓮,他一个七十岁风烛残年的老人根本逃不出去,即使逃出去了,孙氏一族都得替他承受天子之怒。 想到他刚满周岁的幼孙,孙士廷如赴死般踏入了乾清宫中,束手就擒。 “陛下,臣,万死不能谢罪!” 孙士廷老泪横流地跪倒在地上。 成嘉帝除了恨,更多的却是心痛,指着孙士廷道:“这二十年来,朕自问待你不薄,你便是如此回报朕,孙士廷,你是不是真当朕昏聩无能,老眼昏花!” “朕若无道,自有天收,你算个什么东西,勾结藩王,祸乱朝纲,诬陷忠良,孙士廷,你的确万死不能谢罪!” 成嘉帝把弹劾孙士廷和郭允的奏章一怒之下砸到了两人的头上。 郭允打开奏章一看,心知事迹败露,急忙极力为自己辩解道:“陛下,臣是被孙士廷所蛊惑,臣与卫国公有旧怨,臣只是想报复卫国公,并未想过帮周王和孙士廷谋朝篡位啊,陛下明鉴!!” 成嘉帝心灰意冷,转过身去对袁恭摆了摆手。 一众锦衣卫上前缚住了孙士廷和郭允,郭允犹在上蹿下跳,可惜成嘉帝压根不予理会。 袁恭将两人打入诏狱之中,酷刑之下郭允率先招供,将这几十年来他做过的脏事全部抖搂了出来,承认是他与卫国公裴元嗣交恶,担心裴元嗣在太子登基之后怀恨在心对他实行报复,故而先下手为强投奔了周王。 这次的平蜀之战结束后,孙士廷派来的心腹曹先生往裴元嗣喝的茶水中投了一种名为两心焦的剧毒,此毒服用之后三五天之内开始起效,起先很像风寒,后面逐渐演变成肺痨的症状,实则是中毒,并没有传染性。 原来孙士廷才是这次裴元嗣中毒的元凶! 成嘉帝尚不知远在千里之外的裴元嗣已经解毒,赶紧下令袁恭缉拿曹先生,逼问曹先生此毒解药随后马不停蹄地往蜀地送过去。 孙士廷年老体衰骨头却硬得很,袁恭颇费了一番手段才撬开这位孙阁老的嘴巴。 和郭允的理由大差不差,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孙阁老居然也是因为当年曾无意的罪过太子而始终记恨于心,担心太子继位后对他实施报复,殊不知太子早忘记了这件昔年旧事,多年来对孙士廷礼遇有加。 两人皆对自己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孙士廷更是承认他与周王在十几年前就勾结在了一处,而周王自去云南之后一直在私下招兵买马,就等成嘉帝龙驭宾天,谋朝篡位的那一日! 子不教父之过,到底是心爱的女人为他生养的儿子,一共就这么三个孩子,成嘉帝纵使恨铁不成钢却也不舍得真的要了周王的命。 成嘉帝下令命袁恭带上一队锦衣卫代他亲去一趟云南乐安逮捕周王,只要周王肯伏法认罪,成嘉帝不会要周王性命。 孰料周王在京城眼线众多,周王不知从何处得知孙士廷和郭允被抓的消息,篡位大业败露,仓皇之下带领着他在云南的三千护卫天策卫以及三万私兵谋反。 - 成都剑州,梁总兵府。 阿萦为裴元嗣披上盔甲,这身盔甲她为裴元嗣穿了无数次,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帮他仔细穿戴好,系上腰间的扣带,她转过身去,用手抿去湿润的眼角落下一滴泪。 裴元嗣从身后抱住她,将下巴抵在她的肩窝上,叹息道:“我以为你会劝我别去。” “我劝得了你吗?” 裴元嗣说:“萦萦,是我对不住你……” 阿萦转身抵住他的唇,“别对我这样的话,永远不要,我不想听,你要是真的觉得亏欠我,就好好活着,带我一起去,不要再把我抛下。” “以后不管你去哪儿,都要把我带上。” “绥绥和昭哥儿呢,你为了我舍得把他们丢在家里?” “那就一起带着,”阿萦靠进他温暖结实的胸膛里,“谁让他们的父亲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军,谁让他们是将门之后。” 离开之前阿萦和裴元嗣去拜别了李东璧和弘哥儿,裴元嗣身上的毒基本完全肃清,他的身体并不适合再领兵挂帅和长途跋涉,但是李东璧能理解裴元嗣,特意为他又配了两副药,嘱咐阿萦每日为裴元嗣煎上服着,只要不过于操劳,想来于身体并无什么大问题。 夫妻两人郑重谢过李东璧和弘哥儿,李东璧报之淡然一笑,说这是他的职责,让夫妻两人不必放在心上。 弘哥儿这孩子跟着李东璧时间久了,小小年纪说话做事已有了几分神医的神韵。 弘哥儿笑着摇头道:“当初如果不是阿萦姐姐救了我的姐姐,姐姐也不会顺利生下七郎,我也不会有幸成为师父的弟子,到今日师父救下国公爷,此乃天意,是姐姐好心有好报,姐姐不必谢我,你该谢的是你自己。”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当年的一念之差,阿萦庆幸她救下了芸香,也庆幸她最终并没有变成一个和沈明淑一样偏执而不择手段的女人。 分别后阿萦随裴元嗣南下,剑州城的百姓听说卫国公夫妇要走了,围困数月家无余粮,纷纷手捧家中仅有的珍贵物件送到梁总兵府上,夫妻两人婉拒,让梁济和梁夫人重新给大家还了回去。 离开剑州那一日,城内男女老少纷纷倾城出动,城门内外人声鼎沸,老百姓们一路不舍相送,感激阿萦和裴元嗣挽救剑州城于危难之中的恩情,涕泪涟涟。 阿萦劝了数次未果,最后还是裴元嗣派一队士兵拦住大家,表明领了大家的心意这才顺利出城。 话分两头,且说二月十八周王正式谋反,打出旗号清君侧,号称成嘉帝病重,太子与卫国公裴元嗣意图谋朝篡位,他要替父皇铲除奸佞,清君之侧。 袁恭行至半路无奈转往成都,意外得知卫国公裴元嗣与总兵梁济已与三日前率兵前去云南镇压。 裴元嗣带领十万朝廷大军昼夜疾驰,一日之后神速驻军乐安城北,将乐安城四门四下包围,周王叛军见状不禁大惊失色,毫无防备地被裴元嗣包了饺子。 先前裴元嗣封锁他服用了解药的消息,周王还以为裴元嗣性命垂危,猝不及防在城楼上看到那身披铠甲、威风凛凛坐在照夜白上的男人,周王一时肝胆俱裂,方寸大乱! 裴元嗣知道成嘉帝舍不得幼子,处处掣肘,三次交战三次均被周王逃窜。 裴元嗣命人将劝降信射入城中,在城外喊话投降者不杀,城内果然人心浮动,意图杀周王献其头颅自保,眼看大势已去,周王不得已从小路暗中出城投降,这才保下一条性命。 群臣上奏纷纷请求将周王明正典刑,成嘉帝不忍心亲自处决幼子,下令改乐安州为思过州,并命梁济与袁恭将周王押解回京。 周王的喽啰曹先生、曾老、张豫等人助纣为虐狼狈为奸,上命菜市口斩首示众,郭允谋害忠良,屡次延误军情,贪纵不法,数罪并罚,凌迟处死。 首辅孙士廷亦同日凌迟,次辅商缙擢升首辅,并朝中被周王收买的一种官吏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 其余人等论功行赏,卫国公裴元嗣、总兵梁济与辅国公世子冯维加官进爵,布政使黄逊之和都司指挥使陆谈守城有功,皆官升两等。 本朝诰命册封极严,阿萦才被扶正没多久,按理说是没有资格获封加诰,黄逊之和陆谈却联合上书成嘉帝,称赞卫国公夫人镇守剑州城时巾帼不让须眉的功勋,直言若无卫国公夫人在危急时刻披甲上阵守护剑州军民,只怕剑州今日早已沦为张豫囊中之物。 成嘉帝感念于阿萦的胆识气魄,因此为阿萦特别开恩,赐封阿萦为一品诰命夫人,另赏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无数。 三年后已成为皇后的太子妃更是将阿萦补写进李皇后在世时类编前朝女子嘉言嘉行的《内训》一书中,令年轻的卫国公夫人成为了天下女子的楷模,不靠丈夫而获得的一品诰命,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阿萦是本朝有史以来第一人。 四个月后回到京城与一家人团聚的阿萦没有想到,从今往后她卫国公夫人沈萦竟成了京城无数女子争相效仿仰望的对象。 闲言少叙,京城成嘉帝命卫国公裴元嗣留守云南养病,赐下不少伤药珍宝,一直养到身体完全痊愈为止。 一大早,裴元嗣轻骑出城,将送梁袁二人和押送周王及其家眷的囚车一直送到思过城外。 袁恭并未因为周王的身份便格外礼待于他,周王眼神灰沉,手脚俱缚了镣铐,早已不复当年上元佳节宫宴上风流倜傥意气风发的模样。 “裴肃之,我想了三十年都想不明白,为何同样是母后嫡子,我从小到大一直争为人先,兢兢业业,就因为我比皇兄晚生几年,父皇就从来都看不到我?” 裴元嗣淡淡道:“太.祖皇帝祖训,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这世上从来都是无规矩不成方圆,假使今日真如殿下所愿,终有一日你也将会为自己今日的谋逆犯上之举付出代价,兄弟相残,父子相杀。” “况,太子远比你贤良仁厚,胸怀宽广,而你自以为是,骄横跋扈,谁都未曾亏待过你。” “周王,你有今日不过是自食其果,怨不得任何人!” “自食其果?” 这番诛心之言周王听罢又哭又笑,泪流满面,喃喃自语,竟有疯癫之态。 袁恭摇头叹息,向裴元嗣作揖,翻身上马,囚车很快在大道的尽头。 112. 第 112 章 正文完结.下 夫妻两人趁着养病这段时日在云南游山玩水,心情好,身上的伤好得自然便快。 眼看裴元嗣的身体休养的差不多了,本来已经错过了昭哥儿的两岁生日,阿萦不想再错过女儿的生日。 要不是为了裴元嗣,阿萦不可能离家近一载,在外面玩也玩静不下心来,实在想念两个孩子,夫妻两人遂就此打道回府。 一路上紧赶慢赶,花了将近一个月出头的时间,终于赶在七月前回了家。 卫国公府。 赵氏从收到信开始就日夜期盼着儿子赶紧回来,在家的时候心里就老是埋怨他娶了媳妇忘了娘,这不满意那不满意,四处挑刺,等儿子真的离家了,一走就是一年,她这心里想的啊又不行。 后来听说儿子在蜀地受了重伤,生死未卜,成嘉帝派去的太医御医不计其数,却不见一个好消息传回来,赵氏每天以泪洗面,她就裴元嗣和颂哥儿这两个孩子了,不能再白发人送黑发人,如果裴元嗣真有个三长两短,赵氏也不想活了。 好在,不幸中的万幸神医李东璧正巧就在蜀地救了儿子一命,周王一反,赵氏少不得又要茶饭不思,如今这不孝子终于知道回家了,赵氏脸上的笑容也就多了,每天都乐呵呵地等着儿子儿媳回家。 说起阿萦赵氏心里就来气。 阿萦一声不响跟着裴元嗣随军,把两个奶娃娃扔在家里一扔就是一年,赵氏真是气坏了,气得七窍生烟! 裴元嗣经常出去公干打仗,绥绥和昭哥儿早就习惯了,孩子们没爹可以,没娘是真不行,开始的时候想爹娘想的夜里总是哭醒了,绥绥委委屈屈地哭求祖母带她和弟弟去找爹娘,赵氏便只能每天晚上都带着两个孩子一起睡。 她不是怕累,她就是心疼两个乖孙,心里埋怨阿萦不守妇道,都是小妾通房丫鬟跟着丈夫随军,哪里见过别家男人打仗带上老婆过去的? 赵氏心里就笃定了阿萦是善妒,担心裴元嗣在外面找女人才非要追过去,因此对回来的阿萦没个好脸色。 两个孩子一整年没见娘亲,在娘亲怀里哭得稀里哗啦,昭哥儿随他爹性子内敛,这孩子是默默地抽泣,绥绥的哭声可谓震动天地,站在院子外都能听到小丫头撕心裂肺的哭声。 四岁的绥绥像受了莫大的委屈般抱着娘亲不肯撒手,谁也不让碰,哭得一双凤眼通红,小姑娘一向知道爱美,一边哭还一边用帕子撸鼻涕。 昭哥儿年纪小,太久没见爹娘会认生,小家伙拘束地缩在娘亲的怀里,姐姐哭了他心里也不好受,大眼睛泪汪汪地瞅着大哭的姐姐和抹泪的娘亲。 阿萦心酸地直掉眼泪,一手揽着一个狠狠亲在了女儿和儿子的头上,“都怪娘不好,绥绥和昭儿要怪都怪娘,娘以后再不离开你们了!” 赵氏正待出言讥讽,裴元嗣却开口打断了赵氏的话,“不怪娘,娘是为了爹爹,如果这一次没有娘帮爹爹,爹爹可能就回不来见绥绥和昭哥儿了。” 他向两个孩子招招手,两个孩子也想爹爹呀,就是太久没见了难免生疏,而且爹爹和娘亲不一样,娘亲平日里总是眉眼带笑细语柔声,爹爹却不苟言笑,笑的时候又很少。 虽然知道爹爹和娘亲一样疼爱他们,两个小家伙就大眼睛忽闪忽闪,带着几分畏惧和敬佩地看向爹爹,踟蹰着不敢向前。 祖母、曾祖母和纤纤姐姐他们都说爹爹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如果没有爹爹,就没有今天他们安稳富足的生活,两个孩子不懂什么叫做保家卫国,但是爹爹威严高大,孩子们心里都自发地崇敬爹爹。 裴元嗣主动走过去蹲下,摸摸两只小的小脑袋,在身上比了比,发现女儿长高了至少两寸,儿子比姐姐长得稍慢了些,站在姐姐身边像个小冬瓜。 他对孩子们的思念绝不必妻子要少,妻子是女子,情感外露,男人的情感则更深沉内敛,女儿平日里没白疼她,才羞涩一小会儿就扑在他的怀里腻歪了,一边嗅嗅爹爹身上的味道,一边拉拉爹爹的袖子,四处翻找打量。 小儿子的眼神看他却像是看陌生人一样,他手一碰就怕得直往后缩,“咻”的一下缩到了阿萦的身后。 绥绥跺着小脚急道:“弟弟你忘了,这是爹爹呀,爹爹小时候可疼你啦,你快过来!” 昭哥儿吓得头都不敢露出来了。 阿萦拉了拉昭哥儿的手,想把昭哥儿抱起来,昭哥儿就突然哭了,哭着要祖母抱。 阿萦见状心里都有些难受,更枉论裴元嗣,她担心地看向丈夫,裴元嗣当然失落难受,不过他不想妻子和母亲看出来,很快收敛了所有情绪道:“没事,等昭儿熟悉了再说,咱们都坐下聊。” 赵氏屡次想找机会数落阿萦都被裴元嗣眼神制止或打断,赵氏心里腹诽儿子把媳妇当成个宝,遂不再自讨没趣。 - 晚膳叫来了二房的裴元休夫妇,陆氏牵着纤纤和昶哥儿一起过来,妯娌两人见面自是有许多体己话要说。 纤姐儿、昶哥儿姐弟俩一个八岁一个六岁,纤姐儿俨然已是一副端庄贤淑小大人的模样,姐弟两人过来给阿萦和裴元嗣行礼,齐声喊:“大伯、大伯娘!” 阿萦喜欢得笑逐颜开,从袖中取出一只菱花翡翠玉镯戴到小姑娘的手腕上。 裴元嗣也从怀里找出礼物送给昶哥儿,除了两个小侄子小侄女,这次两人从云南回来给一大家子人都带了礼物。 云南盛产翡翠,纤姐儿手腕上这块翡翠镯子一看便水头足,光色润泽,价值不菲,陆氏本来已经收了阿萦不少礼物,连忙推阻道:“这孩子不识货,磕磕碰碰摔坏了怪让人心疼的,哪里能用这么好的翡翠,你快留着自己戴吧!纤纤,快把镯子摘下来给大伯娘!” 阿萦笑道:“我自己留了好几块,给娘和祖母也都送去了,这块是专门买给纤姐儿的,送出去的礼物哪里有还回来的道理?” “再说,你都没问纤姐儿愿不愿意要就让纤姐儿还我,纤姐儿,你说你喜欢不喜欢大伯娘送你的镯子?” 纤姐儿哪里是喜欢,简直喜欢极了,这镯子简单古朴,淡淡的翠色却衬得她皮肤又白又嫩,纤姐儿不愿还给大伯娘,可当着亲娘的面,纤姐儿不敢违抗娘亲的命令,违心地道:“好看,但是,但是我会摔坏……” 绥绥最爱管闲事儿了,早就看出纤姐儿其实喜欢这镯子,立马从小椅子上跳下来道:“纤纤姐姐不是喜欢这镯子吗,这镯子纤纤姐姐戴着多好看,好看为何不要?” 童言天真无忌,小丫头还不懂这世上的人情世故,不是所有的喜欢都要据为己有,孩子的眼睛里喜欢就是喜欢,喜欢就要抓在手中。 纤姐儿被堂妹问懵了,是啊,喜欢为何不能收,何况大伯娘平日里这么疼她和弟弟,不光是镯子,看着好看的小衣服做的好吃的小糕点都会叫人送到二房去给大家分了。 纤姐儿大眼睛就期盼地看向母亲。 阿萦训斥道:“回来坐着,就属你这孩子话最多,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许插嘴。” “娘亲不要生气,不要说我嘛。” 绥绥吐吐舌头,跑到阿萦身边挤眉弄眼地撒娇。 阿萦轻点了点了小丫头的额头,嗔视她。 纤姐儿这性子被陆氏养的太过端庄文静,小姑娘喜欢什么都要征询母亲的意见,陆氏还在犹豫,裴元休拍拍妻子的手,转而对阿萦和裴元嗣道:“大哥在前线打仗,拼死拼活挣下的功勋给咱们卫国公府,我们却在京城不出力就坐着享福,蕙容一直对我说受之有愧,这才推三阻四,没有别的意思,既然大哥大嫂一片心意,咱们纤纤就收下了,一家人不讲究这些虚礼。” 裴元嗣举起一盏酒,“父母在,不远游,我与阿萦不在的这段时间一直都是承祖和弟媳在家中帮衬,帮忙孝敬太夫人和祖母,要说受之有愧的应是我们,是我和阿萦多谢三弟和弟媳才是。” 两人这厢相互奉承、推脱着要敬酒,赵氏冷眼看着,不耐烦地来了一句道:“你们兄弟俩就一年没见又不是十年没见,别弄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赶紧吃饭!” 她的两个乖孙都快饿得前胸贴肚皮了! 裴元休:“……” 裴元嗣:“……” 兖国大长公主含笑看着一家人,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行了,都坐吧,咱们边吃边说。” 一家人都对家主这一年在外发生的事情感兴趣,为了不让家人们担心,裴元嗣和阿萦路上商量过了,两人便都很默契地隐去了在剑州时遭遇的险境。 包括后来裴元嗣中毒,轻描淡写地说成中毒病倒了数十日,光这些话就把赵氏疼得不行,眼圈都红了。 老太太看着嘴硬,实则心最软,眼泪听着就忍不住淌了下来,止都止不住。 待散席已是一个时辰之后,大家各回各房,阿萦领着两个孩子回了归仁院,裴元嗣则先扶着兖国大长公主去了怡禧堂,将周王及孙士廷勾结的细节之处以及他是如何觉察发现的端倪告知大长公主,随后又去了趟撷芳院。 等裴元嗣从撷芳院回来的时候,阿萦已经陪着两个小家伙洗完了澡。 昭哥儿丝毫不拘束了,乖乖地坐在床上由娘亲擦干湿发,涂上香喷喷的润肤膏,绥绥不甘心被娘亲忽视,干脆钻到娘亲怀里和娘亲说话。 这小丫头精神头真足,阿萦都困了她还精神抖擞地贴着娘亲的胸口叽叽咕咕。 什么紫苏姐姐踢毽子踢得没有纤纤姐姐好,什么墙头上的大胖猫生了一窝三只小胖猫找不着猫爹,邻家的王老太太给孙子王七郎娶了名大家闺秀,两口子天天打仗吵架的闲事儿她都得插上一嘴。 阿萦哭笑不得,教育小丫头道:“咱们是外人,王奶奶和七郎哥哥的家事你可不许去管,背地里说人闲话不是好习惯,要是让你王奶奶听见这些话心里多难受,谁家里不想娶了新妇家和万事兴?以后娘再听见你背地里说人闲话,一个月不许你出去玩。” 绥绥忙摇头,保证道:“不说啦不说啦,娘亲放心,绥绥就说给娘听,旁人要听我还不说给他们哩!” “还有,今天绥绥在饭桌上说的话太直白,你没发现你和纤纤姐姐说完话,婶婶和三叔都不好意思了?” “婶婶和爹娘客套是礼数,婶婶是不想爹娘费钱才不让纤纤姐姐收娘亲的镯子,纤纤姐姐喜欢镯子是人之常情,所以绥绥说的话没错,喜欢就要争取,但是纤纤姐姐听你婶婶的话更没错,两个人都没错,昭儿说应该怎么办呀?” 被点到名的昭哥儿眨了眨眼睛,想了片刻说:“吃完换换,姐姐找婶婶说说?” “啊呀,啊呀,吃完饭,弟弟你吃饭完和婶婶说什么呀,婶婶早都忘了!”绥绥挠头不能理解。 昭哥儿说话慢,没有绥绥两岁时说话利索,不过这孩子反应很快,阿萦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跟绥绥解释了一番为什么要吃完饭再私下找婶婶说。 母子三人说得热火朝天,裴元嗣回来了。 昭哥儿忙躲在阿萦后头,警惕地看着娘亲身边的爹爹。 阿萦好劝歹劝,这小家伙就开始犯困了,在娘亲怀里困得小脑袋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 绥绥这贴心的小棉袄还亲了爹爹好几口安慰爹爹,看得裴元嗣甚是欣慰。 夜里夫妻俩熄灯歇下,这一个多月光顾着赶路,一路坐着马车舟车劳顿,哪里有心思去想些别的。 今夜终于躺回了床上,裴元嗣便抱着阿萦亲热了好一会儿才平息。 事后两人交颈鸳鸯似的亲密相拥着,阿萦忽然在男人怀里细细地抽泣了一声,裴元嗣一惊,赶紧抬起阿萦的下巴问:“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哭了?” 阿萦杏眼里蓄着两包泪,愧疚道:“裴郎,昭儿不亲近你,你心里是不是很难受?怪我当初拦着不让你抱昭儿,咱们走了一年,昭儿都不记得你了,是我的错。” 怪不得裴元嗣感觉今夜的阿萦对他极近温柔痴缠,原来是这个缘故,要说难受自然是有的,不过有孩子他娘的体贴,裴元嗣心里就算难受也减轻了大半。 “我以前离家一走就是三五个月,女儿不是一样不记得我?你是昭儿的娘,他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他亲近你是人之天性,害怕我亦是人之本性,你生昭儿的时候九死一生,我心疼你都来不及,怎么会怪你?” “别多想,我在家多待些时日,昭儿总会愿意亲近我的。” 阿萦搂住他,闷闷地说:“是我心疼你才对。” 裴元嗣不是在外面寻花问柳,而是保家卫国浴血奋战,他同样是九死一生,回家不是女儿不认就是儿子害怕,他胸怀宽广不难过,阿萦却替他委屈。 这是她的夫君啊,她不心疼他谁心疼他? 裴元嗣嘴角就忍不住翘了起来。 有媳妇心疼就够了,他本来也不指望两个天真烂漫毛都没长齐的小家伙懂得什么,媳妇知冷知热,还知道怜惜心疼他,这不比一个人孤枕难眠的时候强多了? 裴元嗣抱着怀里娇滴滴的软玉温香,心里又暖又软,再次感叹有人疼的感觉真好。 这时阿萦哭够了重新抬头,裴元嗣就立马绷回嘴角,阿萦一无所觉,细润的指尖摩挲着男人的脸,泪眼汪汪地捧着他亲了两口,又亲了两口。 裴元嗣享受着阿萦的温柔爱抚,他哪里只满足于亲脸,过了会儿便忍不住握住阿萦的手腕探下去,眸光晦暗,“亲亲它?” 阿萦脸腾得红了,眼泪也被他噎得憋了回去,狗男人,真是白心疼他了!抽手啐道:“差不多就行了,你想得美!” 夫妻两人如何温.存缱.绻暂且不提,第二天一早阿萦还是把自己关进净房仔仔细细地刷了一番牙。 歇息了一天,第二天就陆续有亲朋好友上门来。 阿萦不在的这段时间,张氏时常带着团儿来找绥绥和昭哥儿玩耍,她倒是怡然自得,和离后人都胖了一圈,脸颊红润有气色,并且依旧没有和赵炳安再复合的打算。 阿萦听后很欣慰,这就放心了。 沈玦和芙儿的婚期原本定在今年的开春三月,去年阿萦随军除了紫苏和玉蕊两个心腹谁都不知道这事,十五的时候沈玦休沐上门来探望阿萦,人没找到,这才知道阿萦跟着他那好姐夫去了蜀地。 沈玦担心了整一年,每个月都会在府学领邸报,到卫国公府找颂哥儿看裴元嗣和姐姐寄回来的家信,密切关注云蜀湖贵等地的战况。 亲姐姐不能平安回来,他和芙儿哪里有心思成婚,就这样婚事一拖再拖,终于等回了阿萦。 阿萦甚觉对不住弟弟和一双儿女,只是这世上的事情向来是有一得便必有一失,先把男人的命给保住了,后面弟弟和一双儿女慢慢弥补还来得及。 婚房聘礼嫁妆等等全都置办好了,万事俱备,只差阿萦。 早在云南休养的这段时日,阿萦便与沈玦以鸿雁传书和周父周母重新议定了婚期,时间定在七月初七七夕节。 阿萦和裴元嗣回京城不久便参加了沈玦的婚宴,沈玦将芙儿风光迎进了沈家。 沈玦不愿原谅沈文德,但沈家总要有男子支应门庭,沈瑞成了残废之后每天浑浑噩噩混吃等死,这样的败家子沈文德早就对他失望透顶,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沈玦身上。 孙士廷进了锦衣卫诏狱后将先前做过的所有缺德事都抖搂了出来,包括几十年前的张寅案。 林家后人只剩下阿萦和沈玦,而蒋家除了蒋孝的儿子蒋三郎至今还活着,为了活命二十几年来未曾娶妻,裴元嗣将在岭南寻到的证人蒋三郎千里迢迢带回京城。 蒋孝临死前将冤屈亲自写成血书交由儿子蒋大郎,蒋大郎临死前又将血书传给三弟蒋三郎,蒋三郎当年只有十八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如今已被磋磨成满头银丝腰背佝偻的老人。 血书奉上,三法司会审,武定侯郭允因私通藩王谋害裴元嗣等十余罪数罪并罚已是凌迟死罪,爵位革除,这一罪更是将郭家老底都给掀了个底朝天。 郭家除三岁以下的稚童外满门抄斩,不光是林奎与蒋孝沉冤昭雪,蒙冤了三十多年受张寅案牵连的一众官员也得以平反,蒋三郎赐刑部主事一职,其余人等官复原职,真相大白。 林氏被名正言顺扶正,沈玦和妻子回到沈家,夫妻两人赡养老父,以及芸香留下来的幼子七郎。 这里便不得不多提一句大房的庆国公府,阿萦回沈家时正巧碰见了庆国公夫人,庆国公夫人四十来岁的年纪竟憔悴地像个六十岁的妇人,见着她不敢认似的直愣愣地看了半响。 阿萦原本还想上前打个招呼,庆国公夫人却像是见鬼的表情般连连倒退数步,连声招呼就不打便转身着急忙慌地跑了。 今年是沈明淑死后的第二年,沈文德告诉阿萦,他已经在准备和大房分家了,沈文铖如今失了圣心,官场上的那些同僚见风使舵排挤他,他这人本身又没什么真本事,渐渐就颓废潦倒了下去。 沈明蕊远嫁后婚姻不幸,婆母嚣张不慈,丈夫也没什么出息,沈明蕊就三五不时地给庆国公夫人写信诉苦。 庆国公夫人为此愁白了头发、操碎了心,这样来回折腾人怎么能不憔悴。 倒是大哥沈珽这两年想通似的发愤图强了起来,日日在家里关门读书习武,勤恳务实,平日里遇见叔叔沈文德亦是恭恭敬敬,人没有半点倨傲和怨恨,便是对着最小的弟弟七郎也十分和蔼亲近。 这不,阿萦正和沈文德聊到他,就有小厮过来禀告,说是大少爷带着不少表礼过来看望阿萦,问阿萦妹妹和二叔方不方便。 比起大房一家子,沈珽已经勉强算是厚道老实了,只要他不出什么幺蛾子,阿萦也不会无缘无故去找沈珽的麻烦。 阿萦和沈文德对视一眼,淡笑道:“既然大哥来了,就快去把大哥请进来吧!” 话不多说,解决完了弟弟的婚事,接下来就是紫苏和桂枝的终身大事。 紫苏的表哥等了紫苏整整八年,如果不是真爱想必没有一个男人能做到这份上。 青年姓秦,名字叫做秦旺,生得很是周正高大,也有做生意的头脑,秦家就一直在长安街上做小本生意,紫苏是阿萦身边的得力丫鬟,这青年竟一次都没求过紫苏来找阿萦的门路。 阿萦为紫苏能找到一个好归宿而感到欣慰,定下亲事后给夫妻俩添了三百两银子的妆,另送铺子与各式家具绸缎等。 桂枝将家人都从灵州接到了京城,她自己早就和府上的一个管园子花草的管事看对了眼儿,那管事年纪比桂枝大个七八岁,先前的那任妻子病逝,无子无女。 阿萦一听不是头婚就不想让桂枝嫁过去。 当然,想归想,阿萦并非是那等强买强卖刚愎自用的主子,桂枝一直没好意思和阿萦提过这事,还是在紫苏悄悄告诉她的。 阿萦担心那管事是贪图桂枝的身份和年轻漂亮,便让人将桂枝支开,命三七将那管事直接带到了归仁院亲自见了一面。 最终,阿萦很满意,将两个心腹大丫鬟的婚期都定在了三个月之后。 解决了两个紫苏和桂枝的终身大事,阿萦心里总算是落下一块石头。 紫苏和桂枝嫁出去后仍然还会回卫国公府帮阿萦料理府内杂事,只不过这两人以后便不是未婚的小丫鬟,而是府里管事的媳妇子。 阿萦提拔了玉蕊和下二等的丫鬟连翘为一等丫鬟,因为裴元嗣的两个丫鬟只在前院伺候,因此她的几个丫鬟们需要同时伺候她和裴元嗣、一双儿女的衣食起居。 回家约莫过了四五日,昭哥儿就对爹爹不再认生,也不再排斥爹爹抱他,父子两人感情瞧着比她这个亲娘还要亲厚些。 所以说,这世上没什么感情是处不出来的。 譬如裴元嗣从前一直以为他对阿萦仅仅是怜惜之情,他会护她和孩儿周全,保她一世荣华富贵。 他以为自己可以守住本心,始终保持理智,却忘记了,怜惜之情又怎么不算是情呢。 对于裴元嗣来说,心疼阿萦,怜惜阿萦,想要保护阿萦,就是他这一生陷进去的开始。 …… 八月初一是绥绥的生辰,小丫头从几天前就央求着爹娘带她出去玩,夫妻俩便同女儿商量过,提前一天搬到乡下的庄子里去住。 而后寻了个早晨阴凉的时候早起,吃过长寿面,一家四口并太夫人赵氏到城郊翠微山上爬山看日出。 “你俩倒是慢些,这是要飞天上去啊?” 走到半山腰老人家实在走不动了,老腰跟要断了似的,气喘吁吁地和秋娘抱怨道,“早知道就不过来了!” 他们夫妻两个你侬我侬的,一路手就跟黏上似的牵着,压根没分开过,就她和绥绥、昭哥儿最多余! 两个小家伙也热得小脸通红,昭哥儿早早就聪明地跳到了玉蕊怀里,让玉蕊抱着他上山,绥绥喜欢爬山,她不要人抱,热得满头大汗也要自己爬,东瞅瞅西看看,很快就被爹娘远远落在了后面。 “大爷……您慢些,别走这么快,等等娘和孩子们呀!” “我也走不动了……” 再晚些就看不见日出了,裴元嗣拉着阿萦快步走着,阿萦脚酸地也走不动了,周围的路人还在艰难地相互扶持着,有些男人甚至需要被妻子搀扶着。 在一众惊呼声中,裴元嗣直接将阿萦打横抱起,脚下健步如飞,只用了两刻钟的功夫便甩开一众人等成功到达了山顶,阿萦甚至都没听到他有多喘。 裴元嗣呼吸平稳,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轻轻松松将妻子抱到一块干净的大石上。 阿萦害羞极了,将脸羞涩地埋在男人宽阔的怀里,等脸上热度退了些,抬起头见四下无人,这才从袖里抽出香帕,替丈夫体贴地擦拭着额头和脸上的汗水。 “您快看,好美!” 突然阿萦推了推他道。 裴元嗣放眼看去,只见一轮红日不知何时冲破了薄青色的天际,高悬于层峦叠嶂的连绵青山外,瑰丽的日晕犹如细碎的金箔遍洒于天地之间,落在人的面上、发上,仿佛将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金红色的光晕之中。 微风徐徐,吹动衣袂飘飘,有羽化成仙之感。 在山巅的极美之境中,夫妻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对方。 五年的时光转瞬即逝,还记得五年前——不,算上前世的四年,应该是九年前。 九年前阿萦初入卫国公府,在汀兰馆见到裴元嗣,那时他掀帘进来,那是阿萦记忆中第一次敢正眼去看他。 这个男人高大,俊美,浑身有着极威严的气势,她多看一眼都会心肝乱颤,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嫁给他,与他生儿育女,相知,相许,相爱。 望着妻子那双含情似水的杏眼,裴元嗣心头一时便如那云端翻滚的日光般,似有千万思潮澎湃,悸动。 在这云雾弥漫的山巅之上,在时光的无涯的荒野里,在这累世不休的长河中,他的眼睛里仿佛只剩下了眼前的这个女子。 “萦萦,还记得我病重,在梁济府上时你对我说过的话吗?” 他摩挲着妻子柔软红润的面颊,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人心易变,我不敢对你空头许诺保证永远,但我想用余下的一辈子去回答你,告诉你我的答案,我究竟值不值得。” 泪水模糊了视线,阿萦心头微哽,她扑进男人怀里,望着远处一轮升起的红日轻轻点头。 “好,我等你的答案。” (正文完) 113. 番外1 云南小记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吧! 庆国公夫人心疼女儿之余,免不了也担心女儿得罪赵氏讨了裴元嗣嫌,只能柔声安慰她不要多与赵氏计较,媳妇都是这么熬过来的之类的话。 最后两人又说起阿萦。 沈明淑脑中就浮现出阿萦那张总是畏畏缩缩的脸,轻笑道:“娘你就放心吧,她是个不争气的,都进了卫国公府心里还惦记着那个窝囊废的陈裕,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出息?” 庆国公夫人仍是劝道:“那也不能就这么掉以轻心,肃之他可比那个姓陈的强了不知多少,难保你四妹她不会转性。” “她若是不听话,女儿有的是法子治她,还会给她抢走大爷的机会?” 沈明淑轻蔑道:“再说了,就她那副缩手缩脚,动不动就抹眼泪的小家子气模样,大爷那样的人是瞎了眼才会看上她!” - 灯光下,阿萦揉了揉酸疼的眼睛。 卫国公太夫人的寿宴,她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妾自然是没有资格出席。 早晨庆国公夫人来时她早早地去汀兰馆伺候着两人用了早膳,庆国公夫人留她说了会儿就命她回来了,是以白天一整天阿萦都待在房中做针线。 一直做到傍晚掌灯时分,外面喧阗的欢笑声与戏台子上咿咿呀呀的红牙板声才逐渐消散平静下来。 晚膳阿萦胃口很是不错,吃了两块牛乳茶酪、一块软香糕,并一碗清汤虾圆、小半碗芋煨白菜,芋煨白菜放的肉和油有些多,阿萦就几乎没怎么吃。 用完晚膳喝了两盏消食的茶肚子还是有些撑得慌,阿萦在屋里来回走来走去,最后决定出去散步消食。 丁嬷嬷见了便抱怨阿萦一天到晚吃的太多比主子还要逍遥快活,阿萦红着脸没说话。 丁嬷嬷哼了一声,数落完让她半个时辰后赶紧回来继续做针线,不是给沈玦做的棉衣,而是给沈明淑打的络子和绣的丝帕。 阿萦忙应是,穿好衣服叫菘蓝陪着她一起出去。 这几日阿萦总要时不时出去散步,菘蓝刚吃完晚饭身上骨头正懒散着呢,闻言就找了个借口推阻道:“姨娘自己去吧,奴婢在房里帮您打络子。” 回话时她眼皮抬也不抬,阿萦倒没计较什么,笑了笑提着灯笼自个儿出门去了。 ………………………………………………………………………………………………………………………………………………………………………………………… 万籁俱寂,花园廊下的角灯在风中轻缓摇曳,月光的清辉洒满脚下的鹅卵石小路。 突然几道凌乱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这夜的宁静。 裴元嗣脸上尚残留着几分醉酒与愤怒后的晕红,呼吸急促大步朝着归仁院的方向走去。 他一路走来犹如风驰电掣,身后的奴仆皆追不上,行至一条小径前,被他强力压制的催情酒药效这会儿又翻涌上来,使得他浑身愈发的滚烫肿胀。 迎面吹来的夜风中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花露清香,深深嗅一口仿佛是包裹着轻纱的少女在出浴后轻褪衣衫,露出一副冰肌玉骨的身子般诱人甘甜。 裴元嗣不由顿住步子,闭目猛吸一口冷气,意图将这扰人心神的香气驱逐出自己的脑海。 也许是因为脑中凝神太过专注,平复少许后他睁开泛红的凤眼朝着前走了数步,竟一时不察与迎面走来的一人撞到了一处。 “哎呀!” 只听那人柔软清润的嗓音痛呼一声,旋即惊讶地道:“大爷……大爷怎么在这儿?” 她伸手扶住他,裴元嗣勉强站稳看过去。 眼前的女子穿了条白绫裙子,上面披着一件淡粉色的小衫儿,如云的乌发简单地绾成一个发髻,发尾抹了花露的精油,她眨眨眼,那股甜蜜的香气便在风中源源不断地涌入裴元嗣的鼻子里。 再往上看,她的双眼微微睁大,湿润的红唇一张一合,白里透红的小脸像梨花白嫩的花瓣细若凝脂,月色为她天真清澈的杏眼里蒙上一层迷离的水雾。 夜色下,她就这样含羞带怯,略带一丝担忧地仰望着他。 似乎是因为他没有反应,玉手还在他面前轻轻晃了一晃。 裴元嗣便感觉鼻端有细微的痒意,几乎不可察觉……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 尽管他自制力惊人、亦在竭力隐忍,脑海被压抑中的记忆却还是被空气中少女清甜的幽香强行唤醒。 红.浪.翻.滚的帐子里,少女羞怯青涩的反应,细弱酥软的轻哼声,乌漆漆噙着盈盈泪光的眼儿,以及那快乐到极…… 裴元嗣费尽力气才听清楚她的说的最后一句话,“……去请大夫看一看?” “大爷?” 阿萦见裴元嗣没有反应,只是用他那双素日里冷漠黑黢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心下竟被他盯得有些发毛。 她哑然,“大爷……啊!” 阿萦猝不及防地被男人推倒在地上,额头险些被地上的石板擦伤。 等她急急抬起头的时候,裴元嗣已经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开。 阿萦脸色微沉,捏着手中的一只香囊吃力地站起来—— 幸好适才从他的腰间抓走了一只香囊,她使劲儿掐了一把自己的腿侧,眼中瞬间盈满一汪清澈的泪水,捏着香囊提起裙摆飞快地向前追去。 “大爷,大爷,您的香囊……大爷!” 裴元嗣再次被阿萦挡在身前。 那女子娇吁微微,发丝凌乱,眼中还含着几分湿润的泪意,将手中的香囊举起来道:“大爷,您,您的香囊丢了……妾、妾适才不小心踩了一脚,妾不是有意的,妾真的不是有意的……” 她说话磕磕绊绊,裴元嗣极不耐烦,正想怒斥一句滚开,眼睛却不知为何突然一花,再仔细看时,眼前的女孩儿竟已是香.肩.半.露,可谓冰肌玉骨,媚态横生。 裴元嗣大惊,使劲摇摇头,旋即怒气冲冲地攥住阿萦纤细的胳膊斥责道:“不知廉耻,谁准你大半夜穿成这样!” “大爷,您在说什么,您捏疼我了,大爷!”阿萦哭道。 裴元嗣骤然清醒,再定睛一看,阿萦身上竟不知何时又变出一件淡粉色的褙子,仅有锁骨处露出一片雪色的肌肤。 阿萦在他怀里不停地挣扎扭动,裴元嗣身上的火气也被她拱得也越来越热。 “别乱动。” 他额头上出了一层汗,汗珠顺着棱角分明的脸庞滴落下来,哑声说。 明知自己是药性发作且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明知自己此时该放手及时离开,可他却像是着了魔一样…… 她似乎是没有听到他说的话,这个蠢女人,只知道哭…… 裴元嗣紧咬住后槽牙,一边挣扎着想要阿萦离开,一边被本能奴役的情感却又使得他不愿放她离去。 阿萦轻轻地伏在裴元嗣的怀中哭泣,此时她已察觉到了裴元嗣的挣扎与情动,一时也十分好奇裴元嗣接下来会如何抉择。 ………………………………………………………………………………………………………………………………………………………………… 风声细弱呜咽,浪花一个浪头席卷着一个浪头,迅猛、急切且不知疲倦地拍打在河岸上。 ……………………………………………………………………………………………………………………………………………………………………………………………………………………………………………………………… 房门外守着的决明与三七两人也心惊胆战。 因事情牵扯到太夫人赵氏,在裴元嗣清醒过来之前两人不好泄漏今夜的情况,只好屏退了所有的丫鬟小厮们单独在门口守夜。 这哭喊声一喊就喊到后半夜才渐渐平息下来,只是始终听不见裴元嗣抬水进去的命令,三七便决定暂时不进去打扰了,与决明两人在廊下的美人靠上将就了一夜。 终于,这一夜过去。 天边露出一丝浅浅的鱼肚白。 习惯使然,昨夜几乎是一夜未睡,时一刻,裴元嗣依旧准时地从床上倏然睁眼醒了过来。 衣服扔的满地都是,他赤.着上半身坐起来准备穿衣服,昨夜虽未饮太多的酒,头不知为何依然疼得欲裂,裴元嗣眉头紧皱,起身时掌心无意触到一抹香软滑腻。 裴元嗣动作僵了下,而后缓缓低头看去。 熟睡中的阿萦脸蛋儿红润娇美,垂下的眼睫细密纤长,显得格外乖巧娇憨,可她眼皮却肿的像颗桃子,枕上依稀沾着几抹泪痕,露在空气中的肩头小巧秀气,细腻的肌肤上也晕着一层刺眼的青紫,不无提醒着他昨夜他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裴元嗣眼中不由闪过一抹深深的负罪感。 礼法上阿萦是妻子的妹妹也是他的姨妹,在不得已纳她之前,他从未想过与妻妹有肌肤之亲。 何况她的年纪实在太小,别说做他的妹妹,再小几岁做他的女儿都绰绰有余,他下不去。可……………………………………………………………………………………………………………………………………………………………………………… 裴元嗣深锁眉头,下去简单地擦了擦身子,穿衣时看见左肩上又多了两颗被咬得深深的牙印。 …………………………………………………………………………………………………… 其实他也不想这样,可是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那时所做的一切全部都在凭借着本能。 他又望了一眼那轻纱低垂的床帐,垂眼扣好腰封后推门走了出去。 颂哥儿毫不客气地拿起石桌上牙盘里的一块糕点就送入了嘴中,边嚼边含糊地和阿萦打招呼,“好久不见了,阿萦你怎么也在这里?” 阿萦笑着说:“我在摘香草,回去做成香丸熏香。” “你还会做香丸?”颂哥儿十分惊讶。 他抓起一把绿油油的叶子用鼻子嗅了嗅,“好香啊,这是什么草,草还会有香?!” “这叫燕草,又叫做零陵香,不仅能够制作香丸熏香,还能祛散风寒,药效极好。” “那这个呢?” “这是缬草,香气芳香辛苦,因其有安神的功效,许多香师便用它来做安息香、安神香。” 颂哥儿像只小蜜蜂一样围着阿萦问东问西,算是长了世面,但他是不耐烦就这么一直看着阿萦在一旁摘香草的,灵机一动非拉着阿萦和他一起玩斗百草。 要说文斗颂哥儿平日里就比不过家中的几个小侄子侄女,所以他自作聪明地要与阿萦比武斗。 武斗就是比谁选的草韧性更强了,阿萦坳不过这贪玩的孩子,随手薅了身侧的一棵草来应付他。 颂哥儿原是自信满满,哪想到他从一开始的斗志昂扬竟一连输了五局阿萦手中的那根草都愣是没断,急得颂哥儿满头大汗,跺脚道:“你这是什么草,这不是草吧,阿萦你耍赖!” 说着趁阿萦不注意将她手中的草一把夺过用力撕碎,得意洋洋大笑道:“看来你这草也不过如此,反正最后一局我赢了,哼!” 阿萦哭笑不得,“五爷你这是耍赖,分明是你输了!” “那谁叫你不顺着我的,你要是顺着我,我才不会耍赖!”颂哥儿振振有词。 “那是忠言逆耳,大爷也不会顺着五爷,五爷敢对大爷耍赖么?五爷就是欺负我一个人罢了。” 颂哥儿对着阿萦做了个鬼脸,咻的一下就跑进了草丛里,阿萦忙扔下手中的花花草草追出去。 两人在花丛中追逐打闹了一会儿,有一只粉色的蝴蝶从花丛中盈盈飞起来,俏生生地落在阿萦粉色的裙摆上。 “有蝴蝶!” 颂哥儿大喊,忙拢着双手去抓,掌风一闪那狡黠的蝶儿从阿萦的裙摆又飞到了阿萦的发钗上。 “你别动。”颂哥儿忽然道。 他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阿萦以为蝴蝶落在了她的头上,瞪大一双杏眼一动不敢动,颂哥儿的手朝着阿萦头顶慢慢拢过来。 阿萦紧张地盯着颂哥儿的下巴,这时颂哥儿突然用力在阿萦的脑门上一拍! “啪”的一声清脆,阿萦疼得惊呼一声,旋即便听颂哥儿得逞一样的哈哈笑声,阿萦先是一愣,继而羞恼得红了脸,“五爷,你、你怎么能这样欺负我!” 她提着裙摆追出去,颂哥儿扭头嘲笑阿萦,一面往后跑,猝不及防地撞到一顶结实的“肉墙”身上。 颂哥儿“哎呦”一声,揉着脑袋抬起头就骂:“哪个不长眼的奴,奴……大哥!” 颂哥儿大惊失色,刚要跑被裴元嗣一把揪住后衣领,裴元嗣眉头皱成一个紧紧的“川”字,喝斥道:“君子兼修内外、容止得体,裴元颂,你是读不会书上的字,还是身上长了针眼?” 颂哥儿脸一阵红一阵白,“大哥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大呼小叫追逐打闹了!” 裴元嗣抬眸极快地瞥了一眼局促地站在两人不远处的阿萦,拎着颂哥儿转身就走。 “祖母说了我可以在外面玩儿半个时辰的!”颂哥儿扭着身子不肯走。 裴元嗣冷笑:“那是祖母应你的,你之前落下那么多课还好意思哄着祖母放你出来玩?” “大爷!” 身后响起少女轻软微喘的声线。 两人的步子同时止住,颂哥儿仿佛看到了救星,挥舞着手喊道:“阿萦,你快给我求求情,我还差一刻钟才到半个时辰啊!” 阿萦就犹豫地看向裴元嗣,裴元嗣冷冷道:“你若敢给孽障求情,就陪着他一起抄书。” 这……阿萦赶紧摇头,“不不,妾不求情!” 颂哥儿气愤道:“阿萦你不够义气!” 阿萦小声提醒道:“五爷你刚刚才欺负过我……” 颂哥儿语塞,阿萦才又看向裴元嗣,似是鼓足勇气道:“大爷,妾、妾还有话想单独和您说……” 裴元嗣眼中闪过一抹疑惑。 114. 番外2 休想让我从你!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吧!“大爷!” 软帘一掀,裴元嗣皱着眉神情不悦地走了进来,先对着上首的祖母行了礼,而后径直朝着颂哥儿走过去。 大哥这脸色在颂哥儿眼中看来无异于暴风雨的前兆,颂哥儿结实的小身板已经吓得瑟瑟发抖,忙不迭求饶道:“大哥饶命,大哥饶命,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他口中说着不敢不敢,实则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哪桩事又惹得大哥生气,总之求饶就对了,裴元嗣才不会因为他几句求爷爷告奶奶的话就饶恕,从决明手中接过戒尺就在颂哥儿的手心上狠狠打了十数下。 颂哥儿疼得眼泪直在眼眶打转儿,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裴元嗣:“男子汉大丈夫,欺负一介弱女子,亏你做得出来,孽障,下次再要我看到,你就别整日琢磨着怎么出去了,先把你关在屋里十天!” 颂哥儿委屈巴巴地说:“我,我没欺负阿萦啊,我是和她玩笑……” 裴元嗣冷着脸喝断,“闭嘴,去书房面壁思过!” “好了,先吃过午膳,再去面壁。”兖国大长公主道。 祖母都发话了,裴元嗣也就没说什么。 但饭席上他没给颂哥儿一个好脸色,以至于颂哥儿食不下咽,胆战心惊,匆忙扒拉了几口饭便主动“面壁思过”去了。 用完午膳兖国大长公主才问:“适才是发生了何事,怎惹得你发了这样大的脾气?” 裴元嗣将紫园发生的事情告诉兖国大长公主,大长公主点点头,和颜悦色道:“你新纳的姨娘倒是与颂哥儿投缘,颂哥儿近来时常会在我面前说起她,你见她如何?” “她这性子还算老实敦厚,否则也不会被这混不吝欺负,若是日后能继续安分守己,让她生下世子也并无不可。” 话虽如此,裴元嗣还是征求了兖国大长公主的意见,“祖母您怎么看?” 裴元嗣年幼时曾被兖国大长公主在膝下抚养过一些时日,父亲裴仲礼、二叔裴仲宣两兄弟都是大长公主的贴身婢女所出,因此两人算不上是亲祖孙,但兖国大长公主恬淡睿智,裴元嗣对这位祖母充满敬重,有些事情拿不定主意时便会来询问她的意见。 “我与她没见过几次,怎能只凭一面之缘就下及定论?” 兖国大长公主笑道:“祖母知你素来行事谨慎,世子之母的德行品貌,还是要你喜欢才对,你既觉得不错,那想来人便是不错。” 裴元嗣心神方定,然而兖国大长公主却又突然话锋一转,“话虽如此,看人却不能皆看表面。有些人是浮于表面,而有些人是心中有所求,以此为伪装。疾风知劲草,路遥知马力,肃之,祖母相信你有自己的判断。” 裴元嗣就沉默了下来。 当年他的父亲裴仲礼曾纳过一妾,此女性情柔顺谦卑,极得他父亲的喜爱,平日里对他与母亲赵氏也是百依百顺、委曲求全,叫旁人指摘不出半个错处。 直到某一日他无意间亲眼见到这女子用十分粗俗的话破口大骂他的狰狞模样,那张娇美的脸蛋上因为愤怒妒忌五官都扭曲在了一处,再也没了平日里在他父亲面前时的温柔恭顺。 …… 颂哥儿午膳没怎么用,上课的时候饿得肚子都要冒酸水了,几乎夫子刚刚说今日课毕他便迫不及待地窜出了学堂跑回怡禧堂找东西吃。 “大……大哥?!” 颂哥儿往嘴里塞了两三块糕点同时嚼着,扭头一看见裴元嗣就在旁边正襟危坐着,吓得顿时话都说不利索了。 裴元嗣瞥他一眼,“你急什么,饿鬼投胎?” “不不,没想到您傍晚还在这里,祖母她老人家呢?” 颂哥儿努力咽下去口中的糕点,喝了一口小厮递来的水转移话题道。 裴元嗣下午没事,就没去都督府留在了怡禧堂看书,“里间歇着。” 颂哥儿嘿嘿一笑,谄媚道:“大哥,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今天的事就别跟弟弟计较了行不?” 裴元嗣没理会他,继续看着手中的书。 颂哥儿不放弃,从怀中掏出块帕子,里面包着几块糕点,像献宝一样地又转到另一边凑过来,“大哥您看一天书也累了吧,快尝尝这个糕点,这糕点可香可软了,您也垫垫肚子……” 裴元嗣瞪他一眼,没抵得过弟弟的热情被迫吃了一块。 没想到这糕点软香甜糯,入口即化,味道竟是出乎意料的不错。 “好吃吧大哥?”颂哥儿这才道:“这是阿萦做的‘软香糕’,我就说我和她关系很好吧,她特意做了送来给我吃,我怎么可能欺负她……” 裴元嗣的脸色突然就沉了下去,“你再说一遍,是谁做的?” 颂哥儿后退一步,“阿、阿萦啊。” 裴元嗣攥住颂哥儿的手腕,将他手中包着软香糕的帕子一掌打落在地上,沉声道:“以后不许再与她接近,若是要我看见你与她厮混一处,休怪我这个做大哥的对你不留情面!” 说罢直接起身拂袖而去。 颂哥儿目瞪口呆。 …… 阿萦自是不知裴元嗣与兖国大长公主一番对话。 一个月后沈明淑的禁制解除,放下身段亲去归仁院向裴元嗣好生赔了一回错。 妻子犯错,归根究底是他这个家主没能断好家务事,裴元嗣不愿多生事端,何况沈明淑诚心悔过,如今管家权在祖母手中,他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 因此受了沈明淑的茶,训诫了她几句便叫人将她送回去了。 沈明淑遂以为事情就此揭过,安心等着五日之后裴元嗣去阿萦房中的日子。 前几日她刚让大夫给阿萦看过了脉,结果不尽人意,但阿萦进国公府的日子毕竟太短,沈明淑相信兴许再有一两个月就会有好消息。 哪知到了二十那日裴元嗣却根本都没回后院。 转眼又过去五天,五月二十五这日傍晚,阿萦坐在屋里打络子,安静地等着汀兰馆那边传来的吩咐。 约莫到了掌灯时分,汀兰馆那边终于来了人,来的却是周妈妈本人。 周妈妈憋着火气把阿萦从头到脚贬斥了一通,因为今日——裴元嗣又推脱有事拒绝来锦香院。 推脱一次便罢了,两回还都是同样的理由,周妈妈笃定是阿萦上次伺候裴元嗣的时候言辞不当冒犯了大爷,警告阿萦日后安分守己,没事不要胡乱说话。 阿萦一语不发,任由周妈妈数落。 周妈妈发泄完怒火扬长而去。 等人走了菘蓝就小声抱怨道:“大爷不来许是因为那日姨娘没有对大爷行礼,大爷必定是记在心上怪罪了……” “哪日?”阿萦反问。 “就是……就是你宿在归仁院那日啊。” 阿萦拿起桌上没打完的络子继续打着,淡淡道:“我不记得了。” 裴元嗣既然已经原谅了沈明淑,就没有继续晾着她的道理。 阿萦手下穿梭不停,实则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这几日她把那日在紫园发生的事情来回想了个遍,确定自己应该没有说错话。 那裴元嗣为何要无缘无故地疏远她? 她也想不明白。 到了月底,眼看裴元嗣还是没有来后院的迹象,沈明淑坐不住了,命令丁嬷嬷与紫苏一道陪着阿萦去归仁院请裴元嗣。 临去前她千叮咛万嘱咐,生怕阿萦再说错了话。好在只是送些吃食,先试探下大爷的态度如何,若是大爷仍是避而不见阿萦,那想来就是阿萦不知做错了何事惹得他不快,并非是对她仍有迁怒。 到时候她再从中斡旋想办法,也好过一日日这么耗着。 - 阿萦提着食盒站在庭院中,廊下的微风拂过她绣着云纹的裙摆,轻飘飘地像一朵迎风盛放的淡粉色小花。 丁嬷嬷在她耳旁不停地念叨,待会儿进去了见着大爷该如何说话,切忌不要多言多语惹得大爷厌烦,阿萦低眉顺眼地听着,一直等到决明走出来对她道:“大爷正忙着,姨娘先回去吧。” 丁嬷嬷急道:“大爷在忙什么?再忙也要吃些东西啊,这些吃食都是夫人亲手为大爷准备的,大爷多少吃一些,算是圆了夫人的心意!” 决明道:“那就将食盒留下来,姨娘回去吧。” 这意思简直再明显不过了,裴元嗣根本就不想见阿萦,丁嬷嬷不好冲决明发脾气,又掐又推了阿萦的腰一把,低声骂道:“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你是哑巴?” 阿萦踉跄一步,忍着泪意道:“嬷嬷,要不咱们还是回去,下次再……” “你给我闭嘴!要不是因为你这不争气的东西,大爷怎么会落夫人的脸!” “你给我等着!”丁嬷嬷恶狠狠地剜了阿萦一眼,等也不等她便扭头走了。 “这下可完了,”菘蓝着急地对阿萦道:“她肯定是要去跟夫人告状,咱们真要回去?哎呀姨娘……你倒是说句话啊!” 阿萦含着泪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面前岿然不动的决明,转过身去,袖中的十指紧紧攥起。 她知道,裴元嗣能听得见丁嬷嬷对她的责骂,这样都不能激起他的怜惜之情么? 她走了一步,两步,三步,每一步都像是脚底灌了铅一般沉重……走到院门口,眼看便要踏出院门。 “等等。”身后换了个年轻轻快些的声音,听着像是三七。 三七说道:“萦姨娘,大爷叫你进来。” 阿萦扑通乱跳的心便在这一瞬间倏然落到了实处。 后背出了一身虚汗,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收拾好情绪,佯装惊讶的模样转过了身去。 …… 三七将阿萦领到书房中,阿萦只来过裴元嗣的书房一次,记得男人的书房里有一座一人多高的书架,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 上一次她是跟着沈明淑,这一次她依旧什么都不敢乱看,匆匆瞥一眼便低下头去乖巧地跟在三七的身后。 三七将她领到裴元嗣面前后便主动退了出去,替两人掩好门,房中一时便只剩了两人。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以裴元嗣的性格当然不可能是想与她行苟且之事…… 阿萦忽生不好的预感。 果然,裴元嗣先是晾了她许久,突然将手中的狼毫“啪”的一声扔在了笔架上,抬头冷冷地看向她道:“你接近元颂是什么目的我不想知道,但我警告离他远一些,下次若再让我看见他与你厮混一处,别怪我对你不留情面。” 115. 番外3 “娇娇,唤我裴郎?”……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吧!沈明淑就一时也说不上是该高兴还是担忧,好在这些都是小事情,逼裴元嗣纳一个妾就够令他难受了,所以暂时她不需要太担心赵氏会趁机在丈夫的房里塞人。 况且赵氏上次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大爷连裴元颂都给送到大长公主院子里去了,把赵氏气得一连几天都吃不下饭,再想算计大爷那也得掂量掂量。 沈明淑估摸着现在去道歉裴元嗣肯定不会见她,只能等他气消了的时候再从长计议了,是以她严厉地训斥了阿萦,又把丁嬷嬷与紫苏叫进来着重叮嘱她们二人盯紧了阿萦,莫要让她再礼数不周以下犯上。 阿萦回去便又被丁嬷嬷骂一通,等丁嬷嬷终于心里舒坦些了摔帘而去,阿萦眼中的泪意立刻就收了起来,眸光冰冷。 裴元嗣不可能无缘无故对她说这些话,定是有人在他面前嚼舌根了。 赵氏能做出这样的事,但裴元嗣却不见得会听。 那就只有一人—— 兖国大长公主。 阿萦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这一位,何况这位公主才见了她几面,值得在裴元嗣面前说她的坏话? - 沈明淑嫌弃阿萦粗俗愚钝,隔日就命紫苏教她礼仪与女诫。 阿萦厌烦女诫上那些卑弱恭俭的大道理,但她学得还是很认真,这一点倒是让沈明淑勉强满意。 算着日子弟弟快要从保定回来了,比起失去男人的宠爱,阿萦此时更担心的却是弟弟的处境。 如果她没有记错,前世在不久之后就是裴家二房三爷裴元休长子昶哥儿的周岁宴,裴元嗣的堂叔裴仲宣与她的父亲沈文德是同窗,活着的时候私交一直不错,届时父亲会带着家中的几个兄弟姐妹一道过来庆贺,而弟弟沈玦也同在其列。 沈玦孤僻不喜热闹,如果放在平时他一定不会过来,而他这次之所以会来裴家,就是因为想见阿萦这个亲姐姐。 上一辈子的阿萦早在沈玦从保定回来之前就写信告诉了弟弟真相,沈玦一开始自是不能接受,但为了姐姐他只能选择忍辱负重、息事宁人,发誓此后要在府学与国子监出人头地。 沈二夫人的亲儿子沈瑞一向嫉妒沈玦比他聪明,看到沈玦入了府学之后更是眼红不已,故意在这次的宴会上撺掇沈玦与当朝首辅孙士廷的孙子孙绍结下了梁子,多年之后落魄的沈玦因得罪孙绍被其寻衅打断了双腿,终生不能再入仕。 临死前的三个月阿萦骤闻弟弟断腿的消息,原本她就因沈明淑的毒整日悒郁,这则噩耗更是加剧了她的忧虑,一场小病便令她就此香消玉殒。 阿萦思索着该如何阻止沈玦去不久之后的昶哥儿周岁宴,远离孙绍,以及…… 解释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 上辈子有些事情她其实记得也并不太真切,譬如弟弟回来的准确日期这种小事,若是按照来信上的脚程估摸着弟弟还有两三天才能回来。 哪知怕什么来什么,这日午后天色一直不好,似乎有下雨前兆,阿萦没有出门一直在屋里绣帕子,临到傍晚突然后窗开了,她以为是风太大将窗吹开,疑惑地起身向着外面看。 “阿玦!” 阿萦花容失色,手中的针都惊得扎破了指尖。 因为窗外站着一人,而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她的亲弟弟沈玦! 沈玦身上穿着小厮的衣服,他今年才十三岁,身形瘦弱单薄,脸色极苍白,他沉沉地盯了阿萦半响,一声不吭掉头就走。 阿萦喊不住他,情急之下只能顺着后窗爬出去。 “阿玦,阿玦……你听我解释!” 心惊胆战地追上了弟弟,阿萦拉着沈玦躲到一处没人的地方,着急道:“你这是做什么,穿成这样跑到卫国公府,你要不要命了?!” 沈玦冷着脸道:“你别管我是怎么进来的,我现在就问你一句话,你跟不跟我走?” 沈萦心一沉,“是谁和你说了什么?阿玦,你这是在怪我?” 沈玦攥紧拳头,双眼通红道:“我才离开三个月……为什么陈裕要和你退婚?为什么你要糟践自己给卫国公做妾,姐姐,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阿萦鼻尖一酸,摇头轻声道:“姐姐没有糟践自己,姐姐是心甘情愿的。” 她攥紧弟弟冰凉的手,“阿玦,不要意气用事,听姐姐的话,你现在先回去,姐姐会找机会和你解释。” “我不走!” 沈玦挥开阿萦的手,“我知道姐姐是被逼的,我不会要你给别人当妾,裴家的人若是来要你,就从我沈玦的尸体上踏过去!” “你胡说什么!”阿萦急忙捂住沈玦的嘴巴,“真的是姐姐心甘情愿,你就当姐姐求求你,你先回去,若是被人看见,姐姐没法解释,听话好不好?” “这是姐姐亲手做的点心,这次出来的匆忙,只带了这一块,你许久没有尝过姐姐做的点心了,你尝一口,尝完了就离开好吗?” 阿萦一面柔声哄着,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包帕子喂过去,帕子里包着的是她亲手做的点心,她像小时候劝弟弟吃药一样耐心哄着,这次沈玦却怎么都不肯吃。 瘦弱的少年倔强地扭过头去,许久许久才哑声道:“是沈明淑和那个毒妇逼的你,对不对?” “你说过不想和我们的娘一样一辈子任由人作践,宁为贫家妇不做富家妾,沈明淑自己生不出孩子,她看你好欺负好拿捏,与那个毒妇一起逼迫陈裕退了婚,又把你送来卫国公府,你告诉我实话,是不是这样!” “沈明淑这个贱人,总有一日我要……” “住口!” 阿萦浑身都在颤抖,等她回过神之时,那一巴掌已经狠狠地打了出去…… 沈玦愣愣地捂着自己的脸,不敢置信。 “姐姐,打我?” 看着弟弟脸上刺目的红痕,阿萦心如刀绞。 她后悔自己这一巴掌为何打的这样重,她想和弟弟好好解释,但是理智告诉她至少现在不是时候。 她不能让弟弟冲撞裴家人,冲撞沈明淑和沈二夫人,更不能容忍弟弟受到半分的委屈,再如前世一般遭受断腿之苦。 沈玦含泪望着她,她却只能装出一副冷硬心肠,漠然道:“你别做傻事,阿玦,从没有人逼迫我,荣华富贵的日子谁不想过?陈裕是个穷秀才,和他一起我永远都过不上在卫国公府里这般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的日子。” “我不会后悔当初作出的决定,你也不要自以为是替我做出选择,我绝不会和你离开。” “你发誓你没有骗我。” “我发誓。” “好好,”沈玦就突然笑了,他的脸色很苍白,笑起来便显得有几分阴沉,“那我走!” 少年扭过头去,在转身的那一刻泪水滑落眼角。 他走得飞快,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阿萦这才感觉到脸上的凉意。 她苦笑着抹去脸上的泪,深一脚浅一脚向着某个方向走着,头顶雾蒙蒙的天空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有雨水落到她的身上、眼睛里,她听到有人在喊着什么府里遭贼了,猛然反应过来他们口中的贼也许就是弟弟沈玦,心乱如麻,看到不远处的假山,抬脚便慌乱地避了进去。 等彻底走到没人的地方,心底的委屈、难过瞬间就爆发了,她自暴自弃蹲坐在地上,借着雨声捂着脸放声大哭。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命这样苦,都说熬一熬就能过去了,她的这一生却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头。 她也时常会想为什么她不是从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她若是沈明淑、沈明蕊,就没有人敢再像桃枝、丁嬷嬷之流欺负她。 可她不是。 她的娘亲只是一个歌伎,一个为人人所不耻的歌伎,从小到大所有人都瞧不起她和弟弟,说起她口中骂的都是“小娘生养”,就好像她的娘亲是自愿去做了倡优,而不是被人所胁迫一样。 她好恨这些人对母亲的侮辱,对她和弟弟的轻贱与谩骂,想要上前撕烂这些人的嘴。 在弟弟面前她是年长两岁的姐姐,她必须要冷静,要理智,要克制自己的那些情绪,但她心里的委屈与苦闷又能说给谁听呢? 阿萦闷声哭了一会儿,从怀里拿出那块点心,颤着手放入口中。 帕子被雨水打湿,点心的糕体也湿化了,那滋味不知是不是混合了她的泪水,吃起来又苦又涩,再也没了平日里的香软甜糯。 阿萦的心便愈发难受,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哭着哭着,她好像看到一片玄色的衣角…… 阿萦有些迟钝地顺着这片衣角抬起头。 男人也正用他那双没什么感情波澜的凤目注视着她。 阿萦脑子就“嗡”的一声,炸了。 可他找遍了整个庭院,急得额头都是汗却也不见少女的半个影子,蓦地回身,看见少女就半蹲在花丛中拿着一把轻罗小扇中扑着蝴蝶,那蝴蝶落在她刚刚遗失了绢花的鬓边,淡淡的日光在她纯真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粉。 裴元嗣走过去,将绢花轻轻地插在少女的发上,少女转过身惊讶地看着他,那张脸白皙美丽,杏眼澄澈干净,却并不是姐姐的模样。 少女向他走过来,突然脚下一绊摔进了他的怀里。 裴元嗣一惊,刚伸手去扶,女子已是哭哭啼啼地从他怀里抬起了头,那张脸竟又变成了妻子的脸。 “大爷把我当成了谁?!” 裴元嗣下意识地推开妻子,女子却又从身后死死抱住她,“大爷别走,妾没骗您,真没骗您,您别罚我好不好……” 女孩儿身上清新的花露香瞬间蜂拥溢入男人的鼻间,裴元嗣一顿,整个身体僵住。 “大爷为何不肯看我?”她哀怨地问。 “大爷想看哪里……您不喜欢我吗?” 她细语柔声,踮起脚尖,轻轻含住他的耳垂,指引着他滚烫的手掌去到该去的地方。 裴元嗣想推开阿萦,可身体却自有他的主张,将柔弱的少女直接摁倒在了花丛中。 “你自找的。”他咬牙,在她耳旁呼吸粗.重地道。 一阵疾风骤然吹来,那树上的花儿簌簌落了一地,花枝摇曳个不停,颤巍巍白得晃眼,红润润宛如醉酒后的酡.红…… …… 东方一道鸡鸣起,裴元嗣突然睁开泛红的双眼,从梦中惊醒。 116. 番外4 “我爹爹叫裴郎,我娘叫萦萦………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吧! 阿萦急忙拥被坐起,顿觉浑身宛如刀劈一般酸疼,疼得她险些又跌坐回去。 心中暗暗埋怨这裴元嗣当真是不会怜香惜玉,昨夜她好歹是初次破.身,可这男人只顾着发泄怒火,行完了事。 前世的她在今日醒后是多么的彷徨无措,一夜之间没了清白,身边躺的男人是她的姐夫,唯有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咬着牙哭都不敢哭出声,唯恐惹得裴家大爷厌烦。 前世裴元嗣初见她时也是这般厌恶,那时她不知缘故,如今却能猜到,多半因她是被妻子强塞过来给他完成任务的一个物件。 便如同沈二夫人强迫她嫁给曹诞当小妾,即使指路那日曹诞对她规规矩矩,她也断不会对曹诞有半丝好感。 同理,如今在裴元嗣眼中,她是一个不折不扣贪慕虚荣的女子,为了荣华富贵不惜赌上自己的终身。 倘若这梦做的早一些,或许她还会想方设法避开沈明淑。 但如今该发生的一切也都发生了,现在想要抽身而退,只怕悔之晚矣。 阿萦十指攥入掌心之中,唇色泛白,一时脑中淌过千万缕纷乱的思绪,唯有一条—— 她不要再如前世那般死得不明不明,不要再重蹈前世的覆辙。 她要活下去! 阿萦一咬牙,再次强撑着,伸出了手去…… 裴元嗣被人再度勾住腰带,厌烦不已,没想到这女子竟有这般的胆量,正待扭头厉声训斥她放手,却见身后的少女裹着凌乱的亵衣无措地坐在床上,惶恐又极为慌乱地道:“姐夫,我、我也不知怎么会这样……昨夜,我,我喝多了周妈妈的果子酒,我……” 说着似是欲要向前解释,却因腿间的酸疼雪白的玉足刚踩在茵褥上便被绊倒在地,整个人狼狈又慌乱,几乎是跪着望向他,眼中含着一汪盈盈泪水,“阿萦真的不是有意的,姐夫,是我对不住长姐,求你别告诉她……” 女孩儿羞愧地捂住脸颊,单薄的肩头哭得一颤一颤,若非是情到深处,又怎可能哭得如此伤心欲绝。 裴元嗣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不过这丝疑惑稍纵即逝,很快又恢复了冷漠。 说的是真是假又如何,总之是她们姐妹二人的事,与他无关。 直到那沉稳的脚步声消失在屋里,阿萦又不放心哼唧了两声,才悄然抬起一双泛红的泪眼,娥眉颦蹙。 好歹也是同床共枕四年、又共同生养了三个儿女的男人,裴元嗣这性子,果然还是如那梦里的前世一样,又臭又硬。 其实对于卫国公裴元嗣,阿萦说不上喜欢,却也谈不上怨恨。 前世,他本是被迫纳了她,而她嫁给她,亦是情非得已,两人之间没有丝毫的感情。 在梦中的那四年,每一年对她来说都不啻于酷刑般历历在目,感同身受。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她似自梦中重生,又像是透过这个光怪陆离的梦预知了自己的将来。 临死前恨意与不甘久久不散,化为玉镯中的残魂被丢弃在一座不知名的青楼后院的枯井之中,日夜听那些欢场男女倚红偎翠、男欢女爱,到末了多少痴情人繁华如梦一场空,只悟得了一道箴言。 那便是情爱是这世间最不牢靠之物,与其错信男人们的海誓山盟,落得一个杜十娘、霍小玉错付终身,香消玉殒的下场,倒不如早悟兰因,苦海回身。 她不会忘记前世的自己是死于谁的手中,既然一切已无可挽回,她所能做的,便唯有好好地活下去。 保护自己的一双儿女,保护弟弟阿玦,不要他再死于乱军之中。 还有让曾那些伤害过她的人付出血的代价! 至于裴元嗣,她不会再要裴元嗣厌恶她,甚至于,她要牢牢抓住裴元嗣的心。 因为唯有眼前这个冷酷无情的男人,才能帮她彻底扳倒害了她一生的沈明淑…… 这时门外响起了嘈杂的声响,像是侍候的丫鬟们要进来了。 阿萦回身躺回了床上,盯着大红鸳.鸯的帐顶,杏眼里很快盛了一汪盈盈的眼泪。 旋即抱住自己的双肩,压抑着小声呜咽起来。 - 沈明淑几乎是一夜未眠,枯坐床头一夜。 听着暖阁中阿萦柔弱无助的哭喊,男人急.促.粗.重的呼吸声,各种不堪入耳的声音……心宛如被人掰碎成了两半,疼得麻木。 直到两人云.雨停歇,周妈妈本想进去收拾床铺,赶出阿萦,还被裴元嗣的两个小厮给“恭敬”地请了出去。 看得出来,这一次大爷对她很是不满。 到凌晨时才模模糊糊地睡了半个时辰,又睡得不踏实自梦中惊醒,起床时周妈妈在门外候着,进来叹道:“夫人,大爷走了。” 沈明淑不允许自己对此事表现出任何的脆弱,特意上了一层厚厚的妆容,又慢条斯理地用过早膳,才让丫鬟将在院外侯了许久的阿萦唤进来。 阿萦昨夜初次承欢,被周妈妈几盏催情酒折腾到很晚,一大早又什么都没用在外头站了半个时辰,进来时不免头重脚轻地晕眩。 她心知这是沈明淑给她的下马威,梦中的自己却以为是她吃多了酒对不住长姐与姐夫苟且,面对救过自己一命的长姐羞愧都来不及,哪里还敢生出丝毫的怨怼。 强撑着走进来,阿萦很快掩去眸中情绪,未语泪先流,脸上已是见不到半分恨意。 沈明淑看着扑到她脚下哀哀哭泣解释的阿萦,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冷不热地问:“四妹,你这是何意?” 阿萦闻言一张纤细的瓜子脸更是细白如纸,腮边的泪儿犹如珍珠般簌簌滚落,伤心欲绝地道:“昨夜阿萦喝多了酒,不知怎的就和姐夫,我……我真的不是有意的,长姐,求您原谅我……” 沈明淑冷眼看了阿萦片刻,叹道:“好了,别哭了,起来罢。” 阿萦还是不肯起,被周妈妈硬是拉了起来坐下,沈明淑幽幽地道:“周妈妈已尽数与我说了,昨夜十五,你姐夫原本的确是来陪我,偏巧你吃多了酒……” 阿萦羞愧得几乎抬不起来,双腿一软又要跪下,沈明淑按住她道:“罢了,既然木已成舟,多说无益,长姐先前还说要给三天的时候考虑,现下却是,委屈了你,长姐心里也过意不去。” “……千错万错都是阿萦的错,是阿萦喝糊涂了,长姐千万别这么说。”阿萦泪盈盈地摇头,急切道。 沈明淑要的就是她的这份自责与感恩戴德,她要让阿萦永远愧疚,她在酒后勾引了自己的姐夫,一辈子在她沈明淑面前抬不起头来,才好让她对自己死心塌地。 “好孩子,莫说是谁的错了,你是吃多了酒,酒后神志不清,如此焉能怪你?更何况,长姐原先便有意将你送你姐夫。” 沈明淑拉着阿萦的手,柔声说:“日后也别叫姐夫了,就叫大爷,我让周妈妈去给你收拾了个院子,就在西边,离着姐姐近一些,日后我们姐妹两个也好挨在一处说话,你看如何?” “长姐……”阿萦抬起小脸,那双泛红的眸子里盛满了感激与小心翼翼,“您当真不怪阿萦了?” “都是自家姐妹,哪里有隔夜仇,”沈明淑故意板起脸道:“日后咱们姐妹还要朝夕相处,共侍一夫,天天记这个记那个,还不得把你姐姐给怄死?” “放心,姐姐答应过你的事情,玦哥儿入府学、进国子监,都会如约做到,就等玦哥儿随着他师傅从保定游学回来,立马就去置办。” “你啊,若当真对姐姐愧疚,肚子就多争几分气,全了姐姐的心愿,也不枉姐姐待你这一片真心!” 本朝规定只有考中秀才的最甲等方可有机会成为禀生进入府学,但只要手里有关系,于沈明淑这样的人来说帮沈玦入府学便如探囊取物一般。 阿萦激动不已,忙保证道:“长姐放心,阿萦一定不会辜负长姐的期望……” 沈明淑不由笑道:“你看看周妈妈,我就说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傻丫头,这孩子可不是你一人想生便能生出来的!”顿了顿,低声问道:“阿萦,说给姐姐听听,昨晚帐子里大爷待你如何?” 寻常女子被问起床.笫之事,多半是要脸红羞涩,莫说裴元嗣还生得伟岸俊朗,且位高权重,文韬武略,正是一个男人成熟内敛,最富魅力的好时候。 只除了性子冷淡些,很是吸引那些年轻不懂世事的小姑娘,每每府中有个什么赏花宴,沈明淑都得看见一两个不小心摔在丈夫面前的世家小姐。 不过丈夫洁身自好,从不多看这些姑娘小姐一眼,这一点沈明淑还是颇为自得。 可阿萦一听沈明淑说起昨夜,却是吓得小脸跟那霜打的茄子一样,支支吾吾半天又掉了眼泪,“长姐,我,我不记得了,我就觉得好疼好疼,生孩子都要这么疼的么,我害怕……” 到底是才及笄,长辈没教过这些事情,沈明淑安抚道:“瞧把你吓得,女子第一次难免都会疼些,日后便不会了,若是林姨娘也嫌疼,最后怎么生的你和玦哥儿?大爷也真是,都不知道多疼惜你一些……” 阿萦脸一僵,有几分难堪地低下了头去。 昨夜虽说周妈妈没能进屋去,但沈明淑从阿萦口中多少也都把话套了出来,看来昨晚丈夫待这青涩柔顺的小姑娘也没有多特别,这令她心中有种诡秘的快意。 丈夫碰了别的女人,心却仍在她这里。 沈明淑一时心情大好,为了彰显自己的宽容大度她还特特允许阿萦每一旬可以只有七天给她晨昏定省,之后便体贴地要阿萦下去了,临走前赏了自己房里的一个一等丫鬟和贴身嬷嬷共两人给她。 阿萦自是千恩万谢,感激不尽,此处不消多说。 厢房,房中搬着箱笼的人进进出出,沈明蕊也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庆国公府。 适才她已经听周妈妈发话了,阿萦做了姐夫的妾,从此以后都要留在卫国公府了。 谁能想到就在几天前阿萦还被嫡母逼着嫁给一个老男人,转眼就搭上了身为卫国公夫人的长姐,做了国公府的姨娘。 沈明蕊神色复杂地盯了阿萦几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偃旗息鼓,一反常态地扭头走了。 - 未免节外生枝,沈明淑没有再让阿萦回沈家,而是直接派了个丫鬟去西府的棠华院将原先阿萦未出阁时用过的物什都给打包拿回了卫国公府来。 与这丫鬟一同回来的,还有阿萦自小的贴身丫鬟菘蓝。 先前沈二夫人将阿萦关在棠华院中,便将菘蓝直接打发回了自家。 沈明淑虽是给阿萦赐了不少丫鬟,却也懂得收买人心需得贴心贴意的道理,阿萦在卫国公府初来乍到、人不生地不熟,将菘蓝这等忠心耿耿自小就伺候她的丫鬟叫过来伺候更能显示出她的体贴大度。 可是阿萦安静地站在廊下,看着院门外那一身靛青比甲朝着自己飞快奔来的小丫鬟时,眼中浮现出的情绪却不是欢喜而是讥讽与冷漠。 梦中那一世,若非是最后菘蓝给她下毒,她又怎会一场大病不过三个月便油尽灯枯? 颂哥儿毫不客气地拿起石桌上牙盘里的一块糕点就送入了嘴中,边嚼边含糊地和阿萦打招呼,“好久不见了,阿萦你怎么也在这里?” 阿萦笑着说:“我在摘香草,回去做成香丸熏香。” “你还会做香丸?”颂哥儿十分惊讶。 他抓起一把绿油油的叶子用鼻子嗅了嗅,“好香啊,这是什么草,草还会有香?!” “这叫燕草,又叫做零陵香,不仅能够制作香丸熏香,还能祛散风寒,药效极好。” “那这个呢?” “这是缬草,香气芳香辛苦,因其有安神的功效,许多香师便用它来做安息香、安神香。” 颂哥儿像只小蜜蜂一样围着阿萦问东问西,算是长了世面,但他是不耐烦就这么一直看着阿萦在一旁摘香草的,灵机一动非拉着阿萦和他一起玩斗百草。 117. 番外5 醋坛子打翻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吧!“你带她过来作甚?” 裴元嗣为官多年,积威甚深,便是沈明淑也难免有几分惧怕,哂笑了一声道:“许久不见大爷,听说大爷今日没怎么用膳,想是胃口不好,我便特意做了一些吃食,与阿萦一道给大爷送过来。” 裴元嗣没说话,还是决明走过来从阿萦手中接过那只八宝鎏金朱漆食盒放在了桌上,“劳烦夫人与姨娘了。” 裴元嗣语气冷淡,“没什么事你就先回去吧。”说罢低下头,没再给妻子一个多余的眼神。 沈明淑不由急了,她不走,总不能就等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再要阿萦伺候大爷吧,这一个月就伺候两天,那得猴年马月才能怀上孩子?! 决明对上自家夫人飞来的眼刀,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愣了半响,方才迟疑地看向了裴元嗣。 沈明淑就沉了脸,她平日管理后宅的手段多得很,那可是连太夫人赵氏都不给面子,决明胆战心惊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低头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而阿萦则垂眸站在沈明淑的身后,面上倒看不出什么,只身前两根白玉似的手指不停地绞着腰间的系带,似是十分紧张的样子。 沈明淑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将食盒打开,里面的宵夜一盘盘端出来,一边吩咐阿萦道:“去,给大爷倒盏热茶。” 顿了顿,又不放心地补充道:“动作麻利些。” 阿萦忙应了声是,垂着头绕到裴元嗣的书案前,拎起海棠蕉叶茶壶往茶盏里倒满了水,旋即僵硬地立在原地拄着。 直过了好一会儿的功夫,仿佛是因为没有听到长姐的指使,她抬头询问般地看向了一侧的长姐。 沈明淑真是被阿萦的愚钝气得七窍生烟,用眼睛示意她把茶端给男人,谁知阿萦脸色一变,竟畏惧地缩了缩脖子,苦着脸摇头。 看出长姐似乎生气了,阿萦吓得赶忙双手捧起茶盏,颤巍巍地递到男人面前,“大、大爷,请用、用茶。” 她很是紧张,从颤抖的声音中便能听出来,裴元嗣让她将茶放下,威严低沉的嗓音又是吓得阿萦一哆嗦,放下茶盏时手一歪,那尚冒着热气的茶水便这么猝不及防地倒在了裴元嗣的手背上。 “放肆!” 伴随着茶盏碎裂声音的还有裴元嗣克制不住的怒火,阿萦腿一软跪倒了下去,眼泪刷得就落了下来,无措地看向沈明淑哀求,“长姐,我……姐夫……不,大爷,我,妾不是有意的……” “笨手笨脚!”沈明淑咬牙切齿地瞪了阿萦一眼,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上前来一把将阿萦推到了一侧,从书案旁的橱柜中将伤药找出来涂抹到了裴元嗣的手背上。 “我自己来。” 裴元嗣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冷着脸抽出了自己的手,起身走向内室。 “大爷……”沈明淑哑然。 她快步追了进去,匆匆给阿萦撂下一句话,“你收拾干净了先下去。” 阿萦将碎掉的瓷片都拢在了一条帕子里带出去,但左手食指不小心被扎破了个洞,还挺疼。 她吮了吮指尖的血渍,里间时不时传来长姐刻意压低的哭声,待这哭声渐渐低下去的时候,她用脚尖抵开门,脸上犹带着泪痕走了出去。 - 阿萦在耳房坐了约莫有半个时辰的功夫。 裴元嗣身边有两个伺候的丫鬟,不管样貌都很普通,甚至可以说是中下之姿,两人过来烧水,见阿萦坐着,忙又殷勤地给她倒了热茶、拿来果脯糕点招待。 她们惧怕的自然不是阿萦,而是阿萦身后的卫国公夫人沈明淑。 裴元嗣身边曾有两个样貌十分秀丽的丫鬟,一个名为碧桃,一个唤作青荷,阿萦前世听下人闲聊时无意说起过。 据说这碧桃与青荷二婢原是赵氏买来给儿子当通房使的,怎奈儿子心思不在女色之上,两个丫鬟做了七八年仍旧还是丫鬟身子。 沈明淑嫁过来之后怎么看这两人怎么不顺眼,不过碍于婆母的面子一直没有处置,等她手中拿到一半的管家权之后,就处处给碧桃青荷二人难堪。 青荷脾气倔强,一次无意冲撞了沈明淑,被沈明淑当众掌嘴后发卖去了庄子。 而沈明淑也因这事算是彻底与赵氏结下了梁子,碧桃虽一直小心翼翼循规蹈矩,却也并非对裴元嗣毫无心思。 可惜神女有意襄王无情,若是当初碧桃急流勇退,或许还能落得一个善终,结果却是因偷盗府中的珍宝被人检举后投井而亡,比那被发卖的青荷下场还要凄惨。 沈明淑管家的手段是雷厉风行,但做事一向滴水不漏,是以碧桃的死没有人怀疑是沈明淑所为,因为就在碧桃临死前沈明淑还放出消息有意要抬碧桃给裴元嗣做妾,是裴元嗣自己拒绝了。 碧桃偷盗珠宝,旁人只会说是碧桃怀恨在心,对主家恩将仇报。 可阿萦如今细细想来,只怕这碧桃之死必定与沈明淑脱不了干系。 前世的沈明淑也曾带着阿萦来书房见裴元嗣,只不过那时阿萦对长姐的话言听计从,还真想着自己是去勾引这裴家大爷。 裴元嗣没喝她的茶水,沈明淑却因为她在递茶时多看了裴元嗣一眼从书房出来后就给她脸色瞧。 更别提那晚裴元嗣要了两次水,第二日沈明淑就嫉恨成怒责罚她在汀兰馆里跪在整整两个时辰! 就连沈明淑自己都矛盾得很,既要她比得过薛玉柔知情知趣讨好得裴元嗣留宿在她房中,又不许她做勾引之态。 前世的她到死都想不明白长姐为何总对她如此忽冷忽热,心里委屈,懦弱的本性又使得她不敢多问,以至于到最后惹得沈明淑以为她生了二心,想方设法不顾一切代价也要将她处之后快。 现在想来,那梦中的一世简直就像是一场噩梦,她是死于沈明淑的恶毒嫉妒,却也死于自己的懦弱、愚蠢与浑浑噩噩。 所以这一世,她可不会再傻傻地听沈明淑的话…… 今夜月色凄迷,天边雾蒙蒙的一片,看不到半点星光。 阿萦坐在窗下的小杌子上,正想的入神间,忽听耳旁传来沈明淑没好气的声音,“还不快起来,傻愣着作甚!” 阿萦瞬间敛去所有情绪,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眼角隐有泪痕。 到底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沈明淑指着她,“你啊你,真是不争气!” 阿萦乖乖地低头认错,“长姐,我错了。”讨好似的晃了晃沈明淑的衣袖。 沈明淑推开她的手,“行了别卖乖,我本也没指望你讨大爷欢心,日后端茶递水这种活计都交给丫鬟小厮来做,但你要记住阿萦,你当初答应过我什么,倘若你做不到,长姐也没有白白在你身上花心思的道理!” 这无疑是在敲打阿萦,若是她不能为裴元嗣生下一男半女,玦哥儿的好前途她便不必再肖想。 阿萦脸色一白,讷讷道:“阿萦记住了。” 虽然愚笨了些,但沈明淑还是很满意于适才阿萦递茶时的谨守本分与乖巧懂事,当下道:“回院子准备准备,待会儿大爷过去。” - 阿萦沐浴完毕没多久,裴元嗣便来了锦香院。 她听到外面的动静了,却依旧在屋里又磨蹭了好会儿,直等到丁嬷嬷都忍不住进来责备她的时候才慢吞吞地走出去。 裴元嗣进来时,阿萦刚从屋里出来。 她一直没有抬头,只垂眸盯着脚尖,显得略有些局促,身上粉衣白裙,很是素净。 阿萦骨节匀称,那粉色的小袄在她身上罩着愈发显得胳膊纤细,腰肢不盈一握,在光影里只有个细细的轮廓。 裴元嗣从她身边经过,她的身子很香,不像寻常女子身上刺鼻浓重的脂粉气,而是一股淡淡的,说不上什么味道的幽香,清新扑鼻。 但她下意识地倒退了几步,细弱的声音像只蚊子哼哼似的喊了声“大爷”,不仔细听当真是半点都听不到, 因着适才阿萦刚失手打翻茶盏烫伤了裴元嗣,裴元嗣就脸上没个好脸色给她看。 虽说那茶水并没有多烫,只是温热而已。 等两人都进了屋,紫苏给裴元嗣上了茶,招呼小厮抬热水,丁嬷嬷就去屋里铺床,反倒是阿萦在一旁站着,像是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紧张不安地绞着腰间的系带,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稍后众人皆掩门走了出去,裴元嗣还在喝茶,一双凤目沉沉地盯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阿萦便看向裴元嗣的脸。 裴元嗣生得其实还不错,浓眉凤目,高鼻薄唇,是那种看一眼便觉很有男子气概的英俊,武将的身材宽肩窄腰,高大颀长,但他话很少,前世阿萦在他身边快四年,每回两人坐在一起除了做那种事,极少说些别的。 而阿萦明明很怕他,偏还要鼓起勇气凑上前去勾引,不光引得沈明淑妒火冲天,还惹得裴元嗣误以为她是有心机的女子,两边都讨不到好。 现在想想那时她也是傻,裴元嗣这样做事一板一眼的男人,他的祖父、父亲两人又素以宠妾灭妻出了名,自小看惯长辈后宅那些莺莺燕燕的妻妾争斗,对于那些有心机的女子该是敬而远之,她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带着目的接近他,他又怎么会喜欢? 且这男人与旁的男人不一样,他是真的不好美色,前世除了明媒正娶的妻子沈明淑,后宅之中便只有她一个妾。 所以光凭美貌来引诱显然是不够的。 只是两人眼下并没有什么单独相处的机会,想要裴元嗣对她另眼相待,首先需得令他对自己放下戒心才是…… 阿萦摩挲着腰间的系带,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帘。 裴元嗣耳聪目明,感觉到身侧女子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了一圈又很快移开,许久都没敢再瞧过来。 先前沈明淑庶出的三妹也曾入府小住过几日,裴元嗣就极厌恶那女子,不光说话做事矫揉造作,眼珠子仿佛都要黏在他的身上一样,简直令人作呕。 他没理会阿萦,径自起身去了净房。 待冲洗完出来,刚一推开门,那门外的少女像是受惊的兔子般迅速地站了起来,水汪汪的杏眼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又像是心虚地移开了去。 胆小如鼠,还没眼力见。 裴元嗣又在心里记了阿萦一笔,沉声道:“把灯灭了。” 转身上了床。 阿萦把里外的灯都灭了,只手里留了一盏小灯捧着走到架子床边。 她小心地爬上床,也是在床边紧紧地贴着,呼吸声很轻很轻,轻到裴元嗣几乎听不到。 两人一时无言,只有窗外低沉的虫鸣,愈发衬得帐中无限静谧。 忽地,裴元嗣翻了个身。 身边的人儿便吓得身子一缩,可怜兮兮地说:“大爷!妾错了,妾刚刚不该拿茶水烫您……” 裴元嗣手一顿,旋即便有些难以言尽地道:“你……是故意的?” 阿萦一愣,忙结结巴巴道:“不是,不是有意的,妾的意思是,是……” 在裴元嗣那极含压迫性的注视下,细白面庞一时涨得通红,浓长的睫毛像把小扇子不停地扇动、乱眨,急得眼中都沁出了些许泪意,仿佛对自己的笨嘴拙舌很是懊恼,“十五那日,阿萦当真是吃多了酒,对不住您,千错万错都是妾的错,大爷,大爷别生气……” 裴元嗣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女子如此害怕他,甚至连哭声都带着颤音与小心翼翼。 女孩儿那双盈若秋水的眼眸含着一包泪抬着颤巍巍地望了男人一眼,泪水似掉非掉,既不过分的败坏人的兴致,又在微弱的灯光下为无助的她增添了几分凄楚动人的美感。 裴元嗣再不好美色也只是个寻常男人,没有与一个弱女子计较的道理。 他平生最厌恶有心机的女子,眼前女子虽同样令他不喜,但只要别生出异心,其他的他也懒得去计较。 “闭嘴。” 他命令道,与此同时,粗粝干燥的大手还是不容情地伸入了那被褥之中。 “大爷……” 不过一会儿,帐中便传出女孩儿惊慌失措,带着几分哭腔的呜咽,仿佛蜷缩在墙角的小猫儿…… 桃枝正在委屈掉泪,闻言肩头吓得一哆嗦,抬头觑见夫人那张平静中隐含着风暴的脸,骇得心里打了个突,慌忙从地上爬起来,灰溜溜地夺门而出。 周妈妈将所有的丫鬟都赶了下去,门一关沈明淑就跪倒在了地上,泪眼濛濛地道:“大爷,是妾管教不严,令桃枝有隙冲撞了大爷,求大爷责罚!” 说着便“咕咚”一声磕头认错,裴元嗣神情稍缓,但依旧嘴角紧绷着,开口道:“你我夫妻二人,何必如此见外,起来说话罢。” 沈明淑不肯,执意在地上跪着道:“多谢大爷体谅,只明淑待大爷心里有愧,不敢起……大爷,您可是还怪明淑先前自作主张,帮您纳了阿萦?” 裴元嗣抿唇不语。 沈明淑泪水便滚落了下来,哽咽道:“大爷,我与您三年夫妻情分,您放心将裴家中馈交托于我,又三年不曾纳妾,待我恩重如山,若是能替裴家绵延子嗣,继承国公府家业,就算您为此怨恨了我、明淑死了,这辈子亦毫无怨言,死而无憾!” 她说得句句剖心催肝,掷地有声,很难令人不动容。裴元嗣看了她半响,叹道:“你何必如此,快起来。” 沈明淑心下松了一口气,这才红着眼从善如流地站起来,给裴元嗣亲手倒了盏茶递过去。 沈明淑当家这三年,裴家的确比太夫人赵氏掌家时规矩勤俭上许多,因此在此事之上,裴元嗣还是十分信任妻子,将茶盏放在一旁沉声道:“此事不怪你,是那丫鬟不轨在先,你处置了即可。” 这下沈明淑整颗心都放进了肚子里,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又忍不住试探地问了一句:“大爷,桃枝心怀叵测,我这日后是不能再用了,想着您如今也纳了阿萦,不如改日我再挑一位老实乖巧的丫鬟给您开了脸做通房?” 裴元嗣捏着茶盏的手就一顿。 他松开手,缓缓抬眼看向了沈明淑。 “夫人当真是这样想的?”语气微冷。 沈明淑犹豫着,点了点头。 “不必了。” 裴元嗣眼中闪过一抹讥讽,起身道:“你早些用膳罢,待会儿我还有些政务要处置,晚些过来。” …… 自沈明淑患病以来,即使裴元嗣留宿汀兰馆,也未再与她行过周公之礼。 今夜亦是如此。 夫妻两人同床异梦,第二天一早便裴元嗣匆匆离开了汀兰馆去上朝。 沈明淑喝完了周妈妈端来的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失神盯着药碗良久良久,忽苦笑一声,眼眶不争气地掉下泪来。 她此刻的心,应当比这碗药汁还要苦上百倍、千倍。 - 菘蓝兴奋地告诉阿萦桃枝被发卖了的时候,阿萦正坐在窗下给弟弟沈玦做衣服。 她面上露出讶然的神情。 菘蓝说道:“姨娘就是太心软了,人善被人欺!奴婢早就猜到了,就她那般趾高气昂的人,迟早有这么一天!” 阿萦摇头笑了笑,继续研磨着随手在屋后小花园里采摘的花草根茎制作花露,低垂的眉眼安静而温柔。 前世桃枝被发卖,那是在她怀长女绥绥之时,桃枝听信了赵氏的挑唆与怂恿,反水将了沈明淑一军,去爬裴元嗣的床。 结果惹得裴元嗣震怒,也害得沈明淑在丈夫与婆婆面前颜面尽失,裴元嗣一连数十日都未曾再去过汀兰馆,气恼的沈明淑将所有的怒气都撒在了桃枝身上,直接将其发卖去了窑.子。 118. 番外6 “你以前真是文官?” 乡下的庄子远离城内喧嚣,窗外虫鸣阵阵,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又很快销声匿迹,天上几颗稀疏的星子围绕着一轮镰刀似的上弦月,一阵阵凉爽晚风从窗外送进来。 阿萦散着微湿的发趴在在窗下的贵妃榻上看话本子,因为屋里只有两个人,她的姿势便有些随意,两只小巧莲足翘在半空中一勾一勾,白色的绸裤包裹着一双纤长白皙的美腿,在臀部处绷紧,又在腰身两侧窄窄地收进去。 微风轻拂过她的发梢,几滴晶莹的水珠顺着她浓墨般的乌发滚落,沿着阿萦白里透粉的脸颊、玉颈,缓缓落入那遮的并不严实的,一片白生生的雪腻香酥之下,随着她的一呼一吸间门,杏子红色小衣中央一朵雍容华贵的芍药花怒而盛放着。 裴元嗣喉头滚动,他用巾子擦着自己的发,一面不时地瞥阿萦几眼,一面只穿条单裤光着膀子,露出一身壮硕的肌肉在床下走来走去。 一会儿倒杯茶过来问她渴不渴,一会儿去书案上找出本书来问她看不看,一会儿又在衣橱里翻来翻去,问她明天该穿哪件衣服。 “随便!” 自己不会找,离了她就不会穿衣服了?! 阿萦被他晃得实在不耐烦了,索性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裴元嗣一顿,抿了抿唇,把衣橱轻轻关上,坐到了床上,屋里这才重新安静了下来。 就在阿萦以为世界重新变得美好的时候,过了片刻男人竟还上了她的榻,粗重的鼻息在她身后沉沉地喘着。 从商家的庄子回来后一连七八天阿萦都没怎么搭理裴元嗣,平日里对他冷冷淡淡,也就当着孩子们的面才吝啬地施舍给他几个笑脸。 裴元嗣大概知道自己是惹恼了阿萦,这几天都很自觉地忍着没碰她,可惜他这人一向不懂该如何讨女孩子欢心,又极好面子,好几次张口想同阿萦求和话到嘴边却作罢。 男人干燥滚烫的掌心落在了阿萦披了层薄纱的腰肢上,阿萦顿时警惕起来,刚转头脸却撞到男人的胸口上。 好疼,阿萦揉着额头没好气问:“您做什么?” “找东西。” 裴元嗣摸了半天,还真从枕下摸出本书来。 “去把衣服穿上。” 阿萦被他挤得实在无处可坐了,瞪他道。 裴元嗣单手撑在她的身侧,身体从她身上跨过去,在她身旁来回摸找着,阿萦是完全被迫笼罩在男人伟岸而强壮的身躯下,浴后的脸颊粉嫩红润,娇弱不胜衣,还在不停地后退,像只被猎人逮住的小白兔。 托了自律的福,这家伙每天早晨都要打拳练刀,人到中年身体精壮而无一丝肥肉,从她的角度,阿萦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和感觉到男人那剑拔弩张的气势,她脸一热,赶忙偏过头去。 “这屋里只有咱们两个,我身上你哪处没见过,”裴元嗣凑近她,“你脸红什么?” 阿萦咬牙,拦住他的手,“你又做什么,我不舒服,你别碰我。” “来小日子了?” 裴元嗣不顾她的反对探了下去,没有摸到意料之中的东西,怔了一下,“萦萦,你这个月怎么没来小日子?” “关你什么事。” “不关我的事关谁的事,”裴元嗣紧紧盯着她妩媚的眉眼,哑声说:“万一有了身子……” “你不是每回都吃了药吗?” 偶尔一年里有那么一两个月月事不规律,阿萦没有放在心上,就是两人这样说话她很不舒服,僵着脸推开他的手道:“让开,我要休息了。” 裴元嗣沉默了片刻,移开身体。 阿萦整理好了衣服起身,刚站起来还没站稳,男人突然挟着她的腰将她重新摁倒在塌上。 阿萦惊呼一声,天旋地转人就倒在了塌上,心脏“砰砰砰”剧烈地跳动着。 男人紧紧搂着她,叹口气向她认错道:“萦萦,我错了,我那天不该凶你,你都不理我这么多天了,能不能别气了?” “您能有什么错,您凡事都做的面面俱到,要错也该是我这个不懂礼数的妇道人家才对!” 阿萦想坐起来却被他压得牢牢实实,数日的委屈翻涌上心头,泪水簌簌滚了出来。 “你就是这么对我好的,我是你的妻子,你就当着孩子和那么多人的面凶我,你有没有想过把我的颜面放在哪里?” “你叫他表哥,你和绥绥都向着他,我那时被你们气糊涂了。” “娇娇,你别哭,我以后真不会这样了,我要是再犯浑,我一个月不上你的床……” 妻子哭得梨花带雨,惹人疼惜,裴元嗣十分自责,一时又是哄又是亲,又是指天作誓,阿萦才没那么好哄,犯了错就得付出代价,所以虽然裴元嗣这几天表现不错,也没再惹她生气,她还是坚持七天没让裴元嗣碰她一下。 阿萦今晚本没什么心思和兴致,不过她是一向知道男人劣根性的,在家里吃不饱多半要去外面偷腥,何况她这男人还是个素来性急欲重的。 素了七天这晚裴元嗣终于得偿所愿,为了让阿萦忘记徐湛那个小白脸,今晚遂格外卖力,还冷嘲热讽徐湛那样弱不禁风的身子,怪不得商四娘子两年都没怀上一个。 阿萦忍无可忍,睁开眼问他:“你以前真是文官?” 阿萦见过的文官,譬如徐湛,她爹沈文德,甚至当年成都的布政使黄逊之,不论几人脾气秉性如何,哪一个人前不是彬彬有礼的翩翩君子? 最起码不会像裴元嗣一样,晚上在家里光着膀子四处游荡,洗澡直接冷水从头冲到脚,每回和她行事嘴里都得说些不堪入耳的浮言浪语。 他越来越糙,越来越不讲究了。 阿萦很怀疑裴元嗣口中说他当年是如何的玉树临风,芝兰玉树,打马在长安街走过不知多少小娘子往他身上扔花云云的真实性。 说起这个裴元嗣可就不困了,他阿萦抱着坐起来,轻蔑地道:“我不止是文官,我还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前朝多少文豪满腹经纶,能一连中三元的却是寥寥无几,徐临谦他不过就是个探花郎,要不是因为他那张脸,你以为圣上会点他做探花?没有那张脸他什么都不是,他也就张了那么一张脸……” 阿萦:“……” 鸡同鸭讲。 阿萦没机会见识到裴状元当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盛况,很快便屈服于裴将军勇猛异常的攻城略地之下。 他壮硕的身体上每一寸肌肉紧紧地绷住,鼓起,身体仿佛蕴满了无穷的力量,像只矫健的雄鹰起势欲飞,又似一头在草原上驰骋狂奔的雄狮。 乡下静,阿萦不敢哭得太大声音吵到隔壁房间门的绥绥和昭哥儿,贵妃榻上的锦缎大迎枕被她抓得皱皱巴巴,实在抓不住的时候失手从榻上滚落了下去。 她便犹如一株柔弱的丝萝,也跟着无所依靠地倒了下去,尖细的指甲只能自虐般陷进肉里,在掌心上留下一个个半月形的痕迹。 “呜呜,呜呜,娘亲,爹爹!娘亲……” 绥绥的声音猝不及防地从窗外响了起来,阿萦吓得嘤了一声,慌忙从塌上爬起来,趴的太久身上没劲儿,险些又栽倒下去,幸好裴元嗣反应快,忍着痛将妻子一把捞起来,迅速扯过脚下的毯子将两人盖住。 “娘亲,爹爹,开开门!”绥绥在外面敲窗,哭着道:“绥绥做噩梦了,今晚可不可以和爹娘睡?” 夫妻俩无奈地对视了一眼,只得各自穿好衣服。 裴元嗣腰间门多缠了一层,方才下去开门,玉蕊和奶娘惶恐地在门外跪着,打扰了主子们的好事,她们也不想啊,可是二小姐非要跑过来,她们又哪里拦得住? 裴元嗣冷冷地瞥了二婢一眼,在绥绥抱着怀里的布老虎扑进他怀里之前神色很快变得慈爱,绥绥可怜巴巴地道:“爹爹,绥绥做噩梦了,绥绥怕!” 裴元嗣还能说什么,他总不能把做噩梦的女儿一个人丢在房里吧? 裴元嗣把红着眼睛的小女儿抱进房里,阿萦正坐在塌上捋着头发用帕子拭汗,她脸色红润,眼含媚色,灯光下杏眸盈盈似水,丫鬟们一看就能猜到两位主子刚刚做了什么好事。 绥绥是个小姑娘还不懂,闻到屋里似乎还有股古怪的味道,好奇地问:“娘亲脸怎么这样红,娘亲生病啦?刚刚绥绥听见娘亲好像在哭……” 说着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大叫道:“我知道了,是不是爹爹又欺负娘了?!” 这孩子生怕爹欺负娘,扭头凤眼瞪得圆圆地瞪向抱着她的爹爹。 阿萦脸更红了,尴尬地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爹爹没欺负娘,娘没事,娘、娘就是……” “娘也做噩梦了,”裴元嗣抱着女儿坐到阿萦旁边,一本正经地道:“娘刚刚和绥绥一样,被噩梦吓醒,爹爹在安慰娘。” 想到妻子适才那杏眼通红,难耐娇媚的哭泣,求他轻些慢些的可怜模样,他可不就是在安慰她吗,裴元嗣意味深长地看着妻子,漆黑的凤目里还有未熄灭的腾腾余火。 阿萦红着脸嗔视他一眼。 两人之间门虽然没有说话,周围却似乎有什么黏黏糊糊的东西在暗潮涌动,绥绥左瞄瞄,右瞅瞅,挠挠头,从爹爹怀里下来扑到娘亲怀里,抱着娘亲奶声奶气地道:“娘亲别哭,娘亲别怕,绥绥保护娘亲,有绥绥在梦里的大妖怪都不敢欺负娘!” “绥绥真棒,绥绥在娘亲就不怕了!对了,绥绥刚刚做什么梦了,能告诉爹爹和娘吗?” 趁着女儿在思索,阿萦赶紧把被女儿压下滑的衣服上拉,掩住身上的痕迹。 幸好小丫头是刚被吓了一场惊魂未定,没像个好奇宝宝似的东问西问,否则阿萦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女儿。 阿萦让玉蕊领着小丫头去洗脸洗手,另外从衣橱里取了块小毯子铺在床上,裴元嗣拉着她手低声问:“明天?” “爹爹!” “快撒手,女儿过来了。”阿萦一惊,赶紧甩男人的手。 漏风小棉袄这就飞快地洗完脸跑了过来。 裴元嗣眼中闪过一抹无奈和遗憾。 一家三口晚上就躺在了一张床上睡,担心小丫头晚上睡觉不老实或是不留神撞到墙,阿萦便将女儿放在两人中间门。 绥绥睡得快,很快就呼呼大睡过去。 阿萦挺累的,也有些迷迷糊糊地了,黑暗中察觉到某人的手不老实地朝她伸过来,阿萦眉尖微蹙,拍开那人的手,继续睡。 过了片刻,那人的手就又伸了过来。 这次却规矩许多了,将女儿和阿萦一起紧紧地搂进怀里,母女两人便安心靠在爹爹强壮的臂膀里,一家 119. 番外7 日常之婚姻危机 裴元嗣麾下曾有一员骁勇善战的得力干将,此人名为秦四郎,官拜正四品的指挥佥事。 此人原本是都督府下辖顺天卫的一个小小百户,偶有一次裴元嗣在京郊校兵,队伍中突然闯入一只大虫,发疯似的四处撕咬嚎叫,秦四郎毫不畏惧,立即脱了衣服露出一身结实壮硕的腱子肉,身先士卒,抢起手中的大刀便毫不畏惧地冲了上去。 最终大虫被几人顺利打下,秦四郎当首功,济州卫指挥使却提着大虫来向裴元嗣邀功,那意思大虫是他和手下几人合力打下来的,身旁几个军官立即附和,应承济州卫指挥使勇猛无匹。 而秦四郎并未多言,悄然离开队伍。 打从那之后裴元嗣就注意到了秦四郎,后来寻合适的时机将秦四郎调入都督府他麾下为他做事,多年来秦四郎跟着裴元嗣南征北战,建立功勋。 裴元嗣十分看重秦四郎,希望将杨义武和秦四郎一同培养为他的得力副手,不料天妒英才,半年前成嘉帝命太傅前往河北巡边,巡边车队行至半路,秦四郎感染了风寒。 山坳中寻不到好的大夫,加之秦四郎也未曾将这病放在心上,风寒来得又急又快,高烧不退,秦四郎很快病倒,没几日的功夫人就大限将至,死时年仅三十三岁。 秦四郎临死前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的亲妹子容娘,容娘年方二十四,正值花信之年,生得漂亮美艳,聪明能干,可惜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丈夫跟她成婚不到三年就一命呜呼,留下容娘独自拉扯个女儿长大。 秦四郎死后,容娘就搬回了秦府,带着五岁的女儿和爹娘住在一处,如今已经守寡两年半,快要出孝期。 秦四郎死后裴元嗣帮忙料理了后事,容娘接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打击,三五不时地就要病重一场,眼看人就要撒手去了。 最开始的时候裴元嗣还念在秦四郎的面子上登门过两回,容娘就可怜兮兮地对着他诉苦,一副柔弱无助之态。 后来见容娘并没有病到随时就要走了的程度,再有这些事就只打发杨义武托人去探望。 时日一长,容娘便知裴元嗣对她并无暧昧之意,容娘大为失望,又十分地不甘心,裴元嗣生得清冷俊美,英武高大,是武将里难得一见的好样貌。 且他位高权重,极有权势,为人却很是严肃端正,不苟言笑,是一位真正的正人君子,从不会像军中其他军官似的见她孤儿寡母年轻美貌便有趁火打劫之意,家中更是只有一妻,不曾纳妾置外宅。 这般有情有义还洁身自好的男人哪个女子不爱,容娘悄悄动了芳心,知道裴元嗣怜贫惜弱,对于哥哥的死十分惋惜,便故意装病几回,引得他上门来,两回过后他竟就避嫌再也不过来,容娘不由暗自伤情。 不管男人女人,得不到的就永远是最好的,容娘心里惦记上了裴元嗣,这日她打听到裴元嗣今日会去仙客来与几位指挥使吃酒,心中一喜。 这男人吃酒后最容易犯错,这对她来说可谓是天赐良机,以后能不能跟上卫国公,权看这一日了! 容娘精心打扮,一身素衣淡扫娥眉,急忙驱车赶到了仙客来。 仙客来。 裴元嗣席间出去更了回衣,回来的时候一桌子的指挥使和几位兵部的主事都醉醺醺地开始胡说八道起来。 济州卫指挥使在门外站着,见他回来忙道是有要事禀告,想借一步说话。 裴元嗣跟着济州卫指挥使去了另一侧的房间,济州卫指挥使却随便谈了几件不痛不痒的小事,随后借口出恭跑了出去。 他离开后没多久,屋门一开,缓步走进来一个年轻美艳的女子。 “容娘,你怎在此处?” 裴元嗣皱眉看向容娘。 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容娘本就生得漂亮,今日着这一身白衣白裙,乌发雪肤,又故作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姿态,很难会有男人不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若有,那便真真是铁石心肠了。 容娘含羞不语,关了门走到裴元嗣面前就要替他倒茶,裴元嗣眉头愈皱愈深,冷声拒绝道:“不必了,去把门打开,有事就大大方方地说。” 容娘噎着嗓子就跪了下来,抹着泪儿泣不成声道:“大人,您是不是嫌弃容娘?” 当然嫌弃! 裴元嗣最讨厌哭哭啼啼的女人,有话不好好说就知道梗着脖子哭。 “你站起来说话。” “大人若没有,为何这几回我病了,您都不再来秦家看我了?”容娘仰着头,哀哀戚戚问道,活像被裴元嗣抛弃的良家女子。 如果不是看在秦四郎的面子上,裴元嗣此刻早就把容娘给骂哭几回了,他目不斜视,直视着屋门道:“秦氏,本官再告诉你最后一次,本官只是你哥哥的上司,你病了去请大夫,本官不是大夫,不管给人看病。” “收收你的那些花花肠子和小心思,别让本官看见有下一次!” 他接着看向容娘,一双冷冽的眼珠甚至溢出几分难以掩饰的厌恶。 容娘脸色煞白,心一下子就坠到了谷底,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大人?” 裴元嗣也很想问为什么,他自认自己不是什么多情种,从未对容娘表现出半分的暧昧之意,怎么这女子就赖上了他似的? 倘若被阿萦发现容娘私下找过他,肯定会大发雷霆,前段时间因为徐湛阿萦已经不理他许久了,要是这次再闹起来,他必定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有一回两人吵架阿萦直接把他关在门外的惨痛经历,裴元嗣起身就要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容娘忽然扑上来抱着裴元嗣的大腿哭道:“大人,您料理我哥哥后事,又帮扶我秦家,容娘对您感激不尽!容娘倾慕大人已久,夜不能寐,愿意不要任何名分跟着您,只求能够侍候大人枕席,求大人给容娘一个机会,哪怕只是一夜露水姻缘,容娘保证从今往后乖巧懂事,绝不上门去找夫人的麻烦!” “松手!” 她扑过来时身上一股子刺鼻的脂粉味儿也随之冲了过来,裴元嗣见她死活不肯撒手,铁手毫不怜香惜玉,干脆钳着容娘的胳膊将她从身上硬是扯了下来。 自甘下贱的女人,让他感觉恶心。 “我怜你哥哥英年早逝,这才对你秦家格外优待,秦氏,你再得寸进尺不顾脸面,休怪我也不顾念与你哥哥的情分!” 这话说的可谓有千钧之重,容娘大惊失色地跌倒在地上,不死心地又要爬过来求饶,裴元嗣看都不看她一眼,怒而拂袖离去。 - 济州卫指挥使在外等候了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见大门被人从里踹开,裴都督神色阴沉地从内走了出来。 济州卫指挥使心道不好,好事没成,连忙装作刚出恭完毕的模样提着裤子急匆匆赶过来,问:“大都督,您怎么这就出来了,咱们再进去谈谈?” 裴元嗣眯着凤目冷冷看着济州卫指挥使,济州卫指挥使浑身一寒,哆嗦着住了口。 酒席草草散了,裴元嗣回府把衣服丢给三七,让他赶紧拿去丢了“毁尸灭迹”。 三七出来后抱着衣服悄悄问决明:“大爷不会是又跑出去偷腥了吧?” 决明说道:“这回你可是冤枉大爷了。” 将仙客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附耳告诉了三七。 三七松了一口气,鄙夷道:“咱们大爷自有了夫人,别的女人连近身都近不得,那秦氏一个小寡妇还妄想给咱们大爷当外宅?大爷都不知道拒绝她多少回了还敢往上来凑,要不是看在秦四郎的薄面上,这小寡妇必定得吃不了兜着走!” 两人感慨几回各自散了,三七抱着衣服找了个没人的院子,掏出怀里的火折子把衣服扔进火盆里点燃,心里庆幸每回主子出门穿的都是常服,这要是换上了官服或公服,家里没个十七八件都不够烧的。 又寻思着这衣服没了夫人肯定得问,届时该如何敷衍作答方能不让夫人起疑心,赶巧有小厮过来叫他有事,三七没多想就跟着走了出去。 三七走后没多久,躲在墙角的玉蕊走了过来将火扑灭,所幸火焰不大只烧了几处衣角,玉蕊将衣服展开仔细一看,这不是大爷的衣服吗,三七为何鬼鬼祟祟地偷摸烧大爷的衣服! 玉蕊不敢多想,赶紧进屋随便翻了件同色的褥子扔到火盆里点了,亲眼看着那褥子烧成灰烬,这才抱着裴元嗣的衣服匆匆回归仁院交给了阿萦。 闻到衣服上浓烈异香的那一刻,阿萦如遭雷劈。 她怔怔地从衣服里抽出一根长长的头发,这头发发质偏硬,不是她的头发。 并且女人的直觉告诉阿萦,这也不是她那好丈夫的发,而是一根女人的头发。 阿萦神情冷了下来,就连玉蕊叫了她好几声阿萦都没听到。 “我……没事。” 或许是心里早就做好了准备,以裴元嗣的身份和地位不可能真的做到洁身自好,身边干干净净,只是阿萦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阿萦沉默半响,“你确定没被三七发现你拿走了衣服?” 玉蕊忙道:“奴婢亲眼看着那褥子烧成灰烬才离开的,三七除非是火眼金睛,否则绝对看不来!” 阿萦说道:“把衣服收起来吧,别让大爷看见。” “夫人不去问问大爷,万一,万一是误会……” “收起来。”阿萦的声音不容置疑。 玉蕊不敢多言,把衣服找了个妥善的地方安置起来。 刚从前院回来的裴元嗣尚且一无所知。 两个孩子跟着堂兄昶哥儿去了二房玩耍,裴元嗣看见阿萦站在床边叠衣服,走过去趁着没人从身后一把抱住她,在她干净修长的玉颈间深深地嗅了一口,“在做什么,嗯?” 阿萦身上是一种清幽的花露香,香气增一分便浓,减一分则淡,即使是刚出浴那香气在她身上依旧萦绕不散,裴元嗣很是迷恋这种味道。 以往阿萦会红着脸嗔他被人看见了,今天阿萦却挪开他的手道:“把孩子们和你的换洗衣服整理了下,”回头瞥了裴元嗣一眼,果见他身上早就换了一套衣服,只要他出去喝酒,回来就必定会在前院换衣服,她盯着他道:“大爷今天回来的倒挺晚。” 大约是做贼心虚,听到他的衣服这四个字,裴元嗣心里莫名一紧,主动解释道:“赴宴时穿的那件衣服被人喝多不小心吐了一身,换完衣服我就让三七把衣服扔了。” 阿萦“嗯”了一声,抱着熨好的衣服走到衣橱边一件件整齐地摆好,似乎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裴元嗣又走过去抱住她,在她耳旁哑声道:“萦萦,今天让绥绥回她屋里睡?” 男人的大手在她腰肢间别有意味地摩挲着,打从乡下走失一回,从庄子里回来之后绥绥便时常做些噩梦,这半个月晚上都是跟着爹娘一块睡的。 裴元嗣被迫素了半个月,实在受不了了。 然而怀疑的种子一旦被种下,女人就免不了疑神疑鬼,阿萦忍不住想,在两人没有同房的这半个月里,他是不是没忍不住出去偷了腥? 如果他真的没有做过亏心事,为何要急于销毁衣物? 是不是每次和那些军官出去应酬,他回来把衣服提前换了就不是因为酒气太重,而是防备被她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今天在外面和别的女人偷完了,回来还想和她睡,他自己不觉得恶心吗?! 阿萦很想当做一切如初,但她不知道裴元嗣的这双手和身体有没有被别的女人用过,他是否也是如此抱着那女人让她伺候他。 这种事情究竟发生过一次还是无数次,他是否一直在用同样的方式欺骗隐瞒她,她根本不得而知。 “再说吧。” 阿萦冷淡地推开了他。 不知道为什么,裴元嗣总觉得今天阿萦对他怪怪的。 他把三七叫过来,问他处理衣服的时候有没有被人发现,三七肯定地说没有,要不说男人就是心大,裴元嗣竟然完全没再往这方面想,以为阿萦是嫌弃他又出去喝酒,不高兴了。 好在女儿这两晚就不做噩梦了,晚上裴元嗣便避开阿萦“义正言辞”地教育了女儿一通,末了偷偷塞给女儿两块糖,让小丫头回自己屋里乖乖睡了。 入夜,男人脱了衣服就将阿萦重重地压在了床上,湿滑的大舌热情地撬开她的唇齿搅动着,意图勾起妻子的兴致。 阿萦想不明白他都在外面偷吃了怎么回来还有心思想这些,她现在心烦意乱,根本不想做。 “我不舒服,不想,睡吧。” 裴元嗣蓦地停了下来,抬头。 阿萦闭着眼睛躺在枕上,衣衫半掩,到底因他而呼吸乱了,雪白丰满的身子一起一伏,在月光下散发着莹润的光泽,是如此的诱人犯罪。 他却只能狼狈地躺回去,给阿萦盖上被子,喘着问:“哪里不舒服?” “许是快来月事了吧。”阿萦翻过身去,留给他一个后背。 裴元嗣尽量不和阿萦贴上,中间隔着一层凉被给阿萦揉小肚子。 他的手掌宽厚燥热,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冬天的时候阿萦喜欢抱着他睡,夏天的时候嫌和他靠着睡太热,总出汗,就跟他分了两床被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听到阿萦平稳的呼吸声,裴元嗣这才收回手,下床去了净房。 过了大约两刻多钟的功夫才重新回来,上床睡了。 120. 番外8 福尔摩斯·萦(修)…… 那日被裴元嗣严厉拒绝过后,容娘依旧不甘心,她夜里辗转反侧,想不明白为何裴元嗣不肯要她,她都明确表示自己什么都不要倒贴了,只图个露水姻缘得偿所愿,为何他还是不愿意? 她自认自己生得是不差的,丈夫刚死的那几年,哥哥又不在家里,死鬼的那些狐朋狗友三五不时地上门来,借口帮扶实为调戏。 容娘看不上那些游手好闲的泼皮无赖,她当然也不想去破坏别人的家庭,卫国公裴元嗣不近女色洁身自好是远近闻名,她知道勾引他是可耻的,可是她实在忍不住,她喜欢他,夜里做梦肖想的也全是他。 容娘安慰自己,男人三妻四妾本就稀松平常,卫国公不纳妾很有可能就是因为卫国公夫人太过善妒,是名悍妇,一个敢在两军交战前登城楼鼓舞士兵的女人会是什么柔弱女子吗? 反正容娘是不信,她不想放弃裴元嗣,一来自然是因为她真心喜欢他,二则裴元嗣位高权重,倘若能嫁进卫国公府,最好还能生下一儿半女,她这下半辈子就能吃香喝辣,再也不必操心生计。 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的心态,容娘想亲自和这位传说中的卫国公夫人会一会。 - 长安街,暗生香。 阿萦坐在铺子后院翻看账本,工匠和小厮们搬着香料在院子里来来回回,来送香料的是这顺天府首富韩家大公子韩邈。 韩邈气宇轩昂,一表人才,且年轻有为,是京城里有名的翩翩佳公子,他本人生得更是唇红齿白,高挑俊美,肤色白皙不输女子,往这院子里一站,整个院子都被衬得亮堂了起来。 打从见到阿萦,韩邈脸上的笑容就没下去过。 两人一同看完了新进的这批香料,准备进屋结账,阿萦心神恍惚,进门时不小心被门槛绊倒踉跄了一下,身后的韩邈忙上前扶住了阿萦,高大的身影从身后罩过来,“夫人没事吧?” 阿萦的手香软细滑,韩邈忍不住多握了一会儿,痴痴望着眼前的女子柔白的耳垂,阿萦皱眉抽出自己的手,又后退几步,声音中带了几分警告。 “韩公子。” 韩邈失落地低下头,踌躇片刻,轻声说:“阿萦姐姐,你最近消瘦了,莫非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不知我能否为你解忧?” 阿萦因这声“姐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走到柜台前道:“多谢韩公子,我没什么烦心事,如果没有什么问题,这批货我出三千两银子,还和上次一样,你看如何?” 韩邈今年才及冠,比阿萦还要小三岁,如果不是因为韩家的香料便宜又香气自然,阿萦一点不想和他做生意,因为韩邈总是喜欢用这种痴迷的眼神看着她,还时不时亲昵地叫她阿萦姐姐,阿萦真是受不了。 钱货两讫,阿萦借口身子不舒服终于把韩邈给打发走了。 三千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阿萦不放心才亲自过来验货,谁知每回来却次次都能碰上韩邈,阿萦十分不解,她分明都已经表现地如此冷淡了这青年竟犹不自知,实在荒唐离谱。 阿萦愁眉紧锁地走到柜台前,张氏头也不抬地和她说:“完事儿了?你明个儿有没有空,我明天在家休息,准备包猪肉白菜馅的饺子,你带着绥绥和昭哥儿来我家吃饺子吧,团儿还怪想你的。” 阿萦叹了口气,“有空。” 张氏抬头打量着阿萦的脸色,忽“扑哧”一笑,“什么事把我们卫国公夫人愁成这样?怎么,韩大公子不是一直挺欣赏你么,韩家这是不准备给你折扣了?” 阿萦嗔她一眼,“促狭鬼,再打趣我,我撕你的嘴,让赵炳安也天天到铺子里来堵你!” “别别别,我的好阿萦,我现在只要见不到他天天都能眉开眼笑,你可别害我,我不说了还不成!” 张氏忙告饶,揶揄阿萦道:“我们阿萦花容月貌,有林下风致,韩家大公子难保不动心。我可听说这韩大公子是京城不少闺中小娘子的梦中情郎,与当年的徐探花不相上下呢!” 张氏话罢,阿萦笑着摇了摇头。 张氏问道:“这是何意?” 阿萦心想,韩邈固然长得是不差,徐湛固然也辜负过她,但平心而论,不论是气度、学识、样貌,韩邈比徐湛犹如云泥之别,还是差远了。 就连徐湛都不能让如今的阿萦再动心,何况韩邈一个初出茅庐的稚嫩青年。 …… 和张氏处理完生意上的事,阿萦从铺子走出去,门口一个正与女伙计说笑的青衣白裙的小妇人吸引了她的目光。 女伙计见阿萦出来,忙起身给阿萦施礼,称呼夫人。 阿萦也就多看了那小妇人一眼,便很快移开目光出门离开,以至于容娘都没来不得看清楚阿萦的全貌。 “等等,这位夫人!奴观夫人身上这条绿绫罗纱裙用的是念奴娇蹙金结绣的工艺,看不出半点压痕,只是夫人裙摆上的一朵绿萼,似乎没有压实线,绣反了,白璧微瑕!” 阿萦转过身来的那一刻,尽管容娘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眼前这位风姿绰约的卫国公夫人惊艳地愣住了原地。 她从小就被人夸皮肤白,今日见到阿萦方才见识到什么叫做真正的雪肤花容,那身肌肤在清早阳光的映衬下白里透粉,细若凝脂新荔,真真是白到发光、发亮,哪怕是隔着远远地,也叫人一看就能注意到人群中的她。 然而她这张脸上最美的还要数她的眉眼,眉如远山青黛,一双杏眼眼波盈盈,在眼尾处向上微挑,显得那双杏眼妩媚含情,欲语还休,被这一双含情妙目注视着,试问能有哪个男人还能做到坐怀不乱? 难得的是她身上似乎还有种容娘说不出的气度,眼神柔亮清澈,好像是历经了万千世事积淀下来的温柔坚定,而非是空有一张皮囊的年轻美丽。 容娘呆呆地看了阿萦许久,以至于女伙计叫了她好几声都没法应过来。 “抱歉,夫人太美,奴、奴不小心看入迷了。”容娘不好意思地道。 阿萦微微一笑,轻轻提起自己的裙摆,“无妨,娘子慧眼,这的确是今年初夏在念奴娇订做的罗纱裙,裙摆上的绿萼是绣娘一时失手压错了线,只是我见拆了这裙子再重做太过浪费,便叫丫鬟付钱拿了回来。” 顿了顿,失笑道:“本以为藏的挺好,没想到还是被慧眼识珠之人一眼瞧了出来。” 在没见到阿萦之前,容娘脑海中阿萦的形象一直是只善妒的胭脂虎——长得漂亮,但人极不好相处,对于有用之人做低伏小,无用之人倨傲冷漠,还颇有手段的女子,不然怎能降住裴元嗣那种正经到几乎古板迂腐的男人? 她怎么都想不到,传说中的卫国公夫人温柔美丽,大方端庄,善解人意,人还十分勤俭。 旁的国公夫人、一品诰命夫人做到她这份上身上多少会有些欺贫爱富,尤其是对她这种平民百姓,哪里会同她一个素不相识的寡妇说这样多的话。 寻常女人们有了位高权重的丈夫依仗早就在家里相夫教子享清福了,卫国公夫人不缺钱却仍能坚持出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且发上、身上的穿戴衣服精致而不繁复,一条裙子做错了也能将就着继续穿,这身气度实在叫人赞叹折服。 容娘一面与阿萦相谈甚欢,一面为自己内心深处的阴暗心思感到愧疚。 如果阿萦真是个妒妇,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可是心上人的妻子是这样的善良美好,她站在她面前都会自惭形愧,根本无法硬下心肠去伤害她。 容娘自叹弗如,她的确比不上他的妻。 阿萦和容娘这厢相互试探,却说裴元嗣刚下衙,决明就急急过来给他报信儿道:“大爷,刚刚暗生香的小厮串儿过来说,那个姓韩的又上门去骚扰夫人了!” 又是他! 裴元嗣脸色铁青,这个韩邈三番两次借口送货去暗生香和温记脂粉铺骚扰阿萦,这事儿还是他某次无意去暗生香接阿萦时看见的,只不过当时韩邈已经谈妥从店里离开了,走时还一副满面春风的模样。 裴元嗣知道阿萦肯定不会对他变心,但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小白脸总在妻子面前晃悠,难保阿萦不会对他越来越挑剔,嫌弃他年纪大又黑又糙。 因为徐湛两人就不知道吵架多少回了,担心阿萦不高兴,裴元嗣便没直接将这事和阿萦说,就旁敲侧击了几次而已,裴元嗣最讨厌徐湛那样心机深沉的小白脸,这个韩邈一看就跟徐湛是一路货色! 裴元嗣立即翻身上马,直奔暗生香。 于是当裴元嗣突然出现暗生香时,阿萦和容娘俱是一惊,容娘更是吓得直接从椅子上直接站了起来,瑟瑟发抖。 比起容娘,裴元嗣更担心韩邈,他阴沉着脸掀开帘子去后院转了一圈,因后院都是女工匠,只有看守库房的雇佣了两个年纪十三四岁的小厮,其中一个就是串儿。 串儿偷偷对着裴元嗣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人已经走了。 裴元嗣回到大堂,他吃不准阿萦知不知道容娘的身份,容娘又对阿萦说了什么,要是她胆敢胡说八道,他必定叫她后悔今天来骚扰阿萦。 对上男人警告的目光,容娘已经心寒,低下头装作不认识的模样道:“既然夫人有贵客,奴便不打扰了,盼有空再会,夫人万安。” 容娘这么说,裴元嗣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阿萦是知道裴元嗣麾下有个英年早逝的得力干将秦四郎,秦四郎死后他接济安顿了其家人,不过容娘是个寡妇,说出来容易瓜田李下。 且阿萦要是一旦发脾气,没个四五日不消气是不会给他好脸色,裴元嗣就自作主张隐瞒了容娘的这回事。 他没想到,恰是因为他先前的自作主张,以及今日的刻意隐瞒,让他与阿萦之间的误会又添一层。 在阿萦心里,俨然是误会了裴元嗣这次的来意。 他急匆匆地赶过来,还正是容娘在这儿的当口,两人眉眼的官司真以为她看不出来?他只看了一眼那容娘就吓得赶紧离开,怎么,是为了护着他在外面的情人? 阿萦咬着后槽牙,她才没那么傻,这几日便让人去调查了容娘,打从容娘主动开口试探的时候,她便已经根据容娘的样貌打扮大概地猜测出了容娘的身份。 再大大咧咧的女子到了婚姻中都会变得心细如发,何况阿萦本就聪慧敏感,裴元嗣不告诉她容娘的事情,她自有法子从别处听说。 如果阿萦对裴元嗣没有丝毫感情,那她此刻的确可以装的若无其事,阿萦心里既愤怒又难过,咬牙切齿地想:裴肃之,你最好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你这一辈子都被爬上我的床!! 心里在疯了似的咆哮,夫妻两人上了马车,阿萦面上硬是挤出一个温柔的笑,“大爷这么着急忙慌地赶过来做什么?” 裴元嗣抿了抿唇,说:“就是来接你回家……” 目光在阿萦脸上和身上扫了几下,顿了顿,似若无其事地问:“我见院子里摆着不少香料,韩家又来给你送货了?” “嗯。” “他怎么隔三差五给你送货,你一次就不能让他给你多送一些?” “天气湿热,香料存多了容易潮湿,何况这些名贵的香料也不是随时都能收到货,我哪里能要求人家指定期限给我送货?” 裴元嗣噎了一下,又道:“那除了韩家,你就不能换别家进货?” 裴元嗣这段时日还特意让三七和陈庆帮他打听了一下顺天府的几位香料巨贾,阿萦看着柔弱,实则性格执拗倔强,裴元嗣清楚如果他强行阻止阿萦和韩邈继续谈生意,阿萦一定会很生气。 但是裴元嗣不想和阿萦吵架,他想用折中的法子劝阻住阿萦。 想了想,他尽量用云淡风轻的口吻道:“我听说,保定王氏也从西域贩香,商人逐利,韩家能做到今日京城首富,其中必定免不了蝇营狗苟,他们见你是妇人,难保不会中饱私囊,克扣你钱财,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 “你若听我一句劝,日后便不要再与韩家往来,我替你与王氏牵线,生意从今往后你就和王家做。” 阿萦:“……” 阿萦震惊地瞪大了双眼,“大爷!王家和韩家可是死对头,我早跟韩家签了三年契,这三年都从韩家进货,韩家便给我按照卖价折扣三成,我要是这时候毁约投奔王家,韩家岂不是要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 何况不和韩家谈生意,王家就是什么善男信女了?人家是商人,逐利就是本性啊,又不是做慈善的! 裴元嗣不悦道:“你是卫国公夫人,便是你想毁约,韩家也不敢将你如何,这事你听我的。” “您究竟想说什么?” 阿萦忍不住道:“您说过不会插手我生意上的事情,莫非您跟韩家是有私人仇怨?” “没有。” “那,您还能是跟韩家大公子有仇?” 果然,裴元嗣一听韩邈名号,右手下意识地攥成拳头,否认道:“没有,我与他素不相识,会有什么私仇!” 由于裴元嗣实在没有打听到这位首富家大公子有什么不良嗜好,只得做了回小人道:“我就是听说此人心术不正,根本不是什么正经君子,经常出入青楼楚馆,引诱良家女子,你和他做生意,一定会吃亏,我是你夫君,你需得听我的,不许和他做了。” 说这话时男人面上表现地一本正经,眼神却始终闪闪烁烁,好像在刻意躲避她的目光似的。 好歹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每回裴元嗣做亏心事的时候总会心虚地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阿萦发现自己有些搞不懂这男人了。 开始她以为他气势汹汹地跑过来是为了那个秦容娘,但是他进来之后却不是先去体贴自己的小情人,而是跑到后院去转了一圈,不像是来找人,倒像是—— 捉奸? 眼下这字里行间又对韩家和韩邈充满敌意,莫非……他刚刚急匆匆地赶过来不是为了秦容娘,而是担心她和韩邈有什么?! “这般看我作甚?” 面对妻子探究的美眸,裴元嗣心下一沉,莫非阿萦知道容娘是谁了? - 阿萦当然不会告诉裴元嗣她知晓了容娘的真实身份。 那日的事情就这么含糊过去了,第二天阿萦领着两个孩子去张家和张氏、团儿一起吃了饺子。 等三个孩子出去耍了,阿萦就和张氏说起容娘。 张氏一听那还得了,帮阿萦分析了半天这事来龙去脉,末了催促她赶紧去查一查容娘,别整天自己在家里闭门造车,怀疑东怀疑西的,诬赖了好人。 又过了几日,绥绥回了自己的小屋睡后,一连几日都没做噩梦,今晚就继续踏踏实实地和奶娘睡了。 哄着两个孩子睡下,夫妻两人回到房间,裴元嗣照旧坐到书案前边吃茶边看书,阿萦就坐在窗下做针线,如往常般跟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闲话。 聊到辅国公世子冯维,冯维前不久喜得麟儿,还是个大胖小子,生下就八斤重,是冯维宠爱的小妾所生。 “冯世子年纪轻轻膝下就三个儿子一双女儿,大爷就只有绥绥和昭哥儿两个孩子,您就真不羡慕别人家儿女成群?” 裴元嗣说道:“不羡慕。” 阿萦瞥他一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咱们两个夫妻这么多年了,我哪里会不知道您是为了我的身子才不想让我再生,您这么体贴我,我自然也得体贴您,太夫人一直催着咱们再要孩子,您每回都拒绝,太夫人面子上也过不去。” “您看您要是真看上了哪位妹妹,只要是良家女子,咱们就把她接进府里,我这个做姐姐的,必定不会亏待了她才是。” 裴元嗣皱眉,“阿萦,以后别开这样的玩笑。” “如果我说,我没玩笑呢?” 裴元嗣蓦地抬头,四目相对,阿萦敛去面上笑意,认真地看着他,似乎真没有在和他开玩笑。 “如果我答应了,你是不是真要帮我纳妾?” 裴元嗣的声音已有几分怒意。 再聪慧的女人也免不了口是心非,尽管阿萦后来听了张氏的话去调查过,种种迹象表明容娘和裴元嗣之间的确清清白白,却非想要硬撑着赌口气试上一试,嘴上说愿。 如果男人答不纳,那她便是皆大欢喜了。 阿萦眼睫一颤,垂目柔顺地道:“您要是真想纳,我自然是依着您的心意。” 这天才刚出伏,夜里的温度稍稍凉快一些,也不至于冷,屋里空气中温度却仿佛随着阿萦的这句话骤然降到了冰点,冷得阿萦竟平白打了个寒战。 可惜碰上个认死理的,有人当了真。 “你告诉我,这是你的真心话?” 手掌几乎要把手中的书脊捏断,裴元嗣书也看不进去了,良久,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相识近七载,整整七年,自成婚以来他对她几乎是掏心窝子的好,以为他已经彻底打开了她的心门,可是她今日竟然对他说出这番话,一如当初看见她那封绝笔书,她咒他“天雷劈之,不得好死”! 纵然他刻意地去忘记,但每每念及她信中的这八个字,他的心都会像被针扎一般地刺痛。 她在试探他。 她还是不信任他。 人心都是肉做的,裴元嗣又不是那等超脱世俗之外的圣人,无情无欲,他也会心痛,也会难过,他在意阿萦对他的看法,尤其是阿萦轻描淡写地对他说,她不在乎帮他纳妾,她那样毫不在乎的表情,平淡的语气,裴元嗣感觉受到了伤害。 好像不管他做什么,都不能令阿萦彻底信任他。 裴元嗣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突然站起身,一语不发地扭头走了出去。 “你……” 阿萦哑然。 起身刚想叫住他解释,男人却很快就满身怒气地走出了屋子,转眼便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之中。 这傻子,好像当真了…… 121. 番外9 卫国公惧内(现世番完)…… 裴元嗣生气了。 阿萦能感觉得到,他甚至都没对她发怒,而只是对她变得很冷淡。 昨晚离开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一直到第二天的晚上他才过来看了两个孩子。 当着两个孩子的面,夫妻两个几乎从未有过吵架急眼,哪怕两人实在气坏了也会忍下来私下解决。 晚上他依旧和阿萦在一张床上睡,却不会主动和她搭话,每天就这么臭着一张脸对着她,阿萦掐着指头算着日子,一转眼四天过去了,这家伙还没有松动的迹象,真是够能忍的,以前多半忍个两天他自己就先不受了了。 八月十五中秋夜,一大家子人围在一处吃团圆饭,吃完饭丫鬟们把饭桌扯了,搬上来马吊,阿萦和太夫人、陆氏、兖国大长公主四个人凑成一桌热火朝天地打马吊。 颂哥儿陪着纤姐儿和绥绥姊妹两个坐在地上过家家,昶哥儿和昭哥儿就跟在各自的爹身边乖乖坐着赏月。 裴元嗣和裴元休兄弟两个一面吃茶,一面低声议论着朝中之事,大家互不打扰。 阿萦其实并不喜欢打马吊,坐下来不过是为了给两个老人家凑个趣儿。 丫鬟们端来的月饼有七八个口味,据说有莲蓉、五仁、鲜肉和豌豆黄等等,种类不少,还配上一碗甜酪就着吃。 阿萦平常挺爱吃甜的,手要去摸牌腾不出来,玉蕊就用牙箸替她夹了一小块放到嘴里,酥皮咸甜酥脆,馅料甜而不腻,润而不干,阿萦连吃了两块,忽然捂着胸口偏头干呕起来。 “怎么了这是?” 众人面面相觑,连裴元嗣都蹙眉看了过来,阿萦接过陆氏递过来茶水润了润喉,面色微微苍白地笑道:“没事儿,就是有些恶心,近来一直胃口不好,许是苦夏吧。” 赵氏眼珠子一转,近来一直胃口不好,又干呕,莫不是……怀上了?! 赵氏顿时两眼放光地盯着阿萦,连着给儿子使了好几个眼色! 不过当着四个孩子的面,她没有问出口,准备第二天请个大夫过来给阿萦瞧瞧。 阿萦坐了片刻便借口头昏脑涨,由陆氏陪着妯娌两个出去透风走了。 阿萦一走,秋娘和杨嬷嬷代替了阿萦和陆氏的位置,颂哥儿也牵着四个孩子走了出去玩躲猫猫。 月影西斜,时辰不早了,兖国大长公主有些疲惫,大家伙儿打了没一会儿马吊就散了。 裴元嗣和裴元休并肩走出去,裴元休早就看出大哥心不在焉了,建议道:“我们去看看四个孩子去了哪儿?” 裴元嗣点点头。 走到静园,园中点着七八盏灯亮亮堂堂的,哪里还有孩子们和两个小妇人的影子,就颂哥儿一人坐在亭子里,哼着小曲儿边赏月边用把小刀刻着手中的玉石。 裴元休走过去猛一拍颂哥儿的脑袋:“你这臭小子还挺惬意,做什么呢这是?” 颂哥儿手中的小刀差点划破了指尖,揉着脑袋扭头瞪裴元休道:“三哥你怎么越来越跟大哥似的,下手没轻没重的,没看人家忙着呢吗!” 颂哥儿手里雕刻的那块玉石俨然已经有了几分嫦娥奔月的神韵,裴元休拿来把玩了片刻,“呦,你这块嫦娥奔月还没刻完呢,这才多久没让你读书你倒知道什么叫做意趣了?” 又问:“孩子们和你大嫂三嫂去哪儿了?” 裴元颂今年年纪也不小了,再过三年及冠成人,平日里除了摆弄这些玉石就是收藏印章,旁的没什么爱好,而沈玦才比他大三岁,去年殿试才十九岁的沈玦中了二甲榜首,虽不是前三甲的名头,然这前两甲拢共便取十三人,在这十三人当中位居第四已是十分难得。 更因他天生的样貌清俊病弱风流,游街被不少美貌的小娘子们将他和那第三名的探花郎一道围堵得整个长安街水泄不通,为此还轰动了京城。 眼看儿子的好友即将在仕途上平步青云,赵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催促裴元嗣赶紧给弟弟想法子。 三个月前裴元颂在府学的课程学习了个大概,裴元嗣索性让他退学进了宫里当勋卫,每日督促他勤学武艺,以后说不准熬熬资历年纪大了还能当个指挥使混口饭吃。 至于他这喜欢雕刻玉石的爱好,以前裴元嗣不让他瞎捣鼓,这孩子也不听话,不光三天两头偷着雕,还拿出大把的私房去外面买大家印章,气得裴元嗣逮住他揍了好几回骂不务正业。 阿萦在中间就总劝,后来裴元嗣也想明白了,既然以后不读书了,颂哥儿爱怎么着就这么着吧,横竖这卫国公府也不必他去承袭爵位,天塌下来自有个高儿的顶着,他之所以在战场之上拼死拼活,除了保家卫国,另外一半缘由不就是为了家族兴旺、护佑家人一生顺遂无忧吗? 颂哥儿抢回他的嫦娥奔月道:“刚才在紫园里碰见了三嫂,四个小崽子都叫着困死了,三嫂就领着四个小崽子回去睡觉了。” “你大嫂呢?”没听到阿萦的踪迹,裴元嗣都顾不得上计较弟弟话中的没大没小,沉声问。 “大嫂啊……” 颂哥儿想到适才阿萦嘱咐他的话,眼珠子转了转,故意说道:“大嫂她不是不舒服吗,说想一个人在紫园里坐着吹吹风,我看三嫂和绥绥他们都回去了,怕打扰了大嫂,就到静园里来了……诶,我说大哥你瞪我做什么?” 裴元嗣气不打一处来,上前狠踹了颂哥儿屁股一脚道:“我瞪你做什么,你不知你大嫂最怕黑?男子汉大丈夫就把你大嫂一个弱女子丢在紫园里,自己跑到这儿消遣快活!裴元颂,要是你大嫂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你是问!” 说罢转身急急往紫园寻去。 阿萦已经有两个月没来月事,今日又忽然干呕,倘若真是因为有了身孕,黑灯瞎火再在紫园里滑倒…… 裴元嗣不敢去想,三步并做两步,一路几乎是小跑着,向紫园的方向急切奔去。 这一路上他的脑子里想的全都是阿萦生昭哥儿时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场景,他不知道为什么每回他明明都仔细避孕了阿萦还是又有了身孕,他有些后悔和她吵架了,他不是有意要冷落阿萦的,他就是心里难受。 有时候他也希望阿萦能够哄哄他,而不是每回吵架了都是他先低头,他先去哄她。 他喜欢阿萦哄他、和他撒娇,哪怕阿萦只肯和他说一句话,他也就顺着台阶下去了。 紫园里黑黢黢地伸手不见五指,小亭里亮着一盏快要熄灭的角灯,亭中却无人,裴元嗣担心极了,喊了两声阿萦的名字也没人答应。 八月的海棠花早就谢了,反而是昙花、荷花、桂花开得灼灼娇艳,然而鬼使神差地,裴元嗣却跑去了那片早已经枯萎的海棠花林。 阿萦坐在一颗大石上等着,一面用纨扇扇风,小口小口吃着帕子里的豌豆黄月饼,一面惬意地赏月。 忽地她听到一阵急乱而沉稳的脚步声,阿萦忙将纨扇扔了,没吃完的豌豆黄塞进袖子里,嘴巴里的咽下去,狠心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眼中挤出两滴楚楚可怜的泪。 “大爷,大爷!” 裴元嗣一转身,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冲他冲过来,转眼阿萦就扑进了他的怀里,大哭着道:“您怎么才过来!我好怕,这里好黑!我刚才好像看见有人影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还以为我再也走不出去了!” “这世上哪有鬼,没有人影,是你看错了。” 她伏在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身子瑟瑟发抖,站都站不稳,裴元嗣只得抱起阿萦,一路低声安抚着将她抱回了房里。 “您去哪儿?” 他刚起身,阿萦便紧紧地搂住他,缩在他怀里娇娇怯怯地,“您别走,我、我害怕,我还有些难受。” “我不走。” 裴元嗣又坐回去,担心地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哪里难受,可还觉得头晕恶心?我去给你倒水喝?” 阿萦说:“不太恶心了,有些渴。” 裴元嗣下去给阿萦倒了碗茶水,阿萦小口小口地喝光,歇了会儿后嘱咐他去看看孩子们回来。裴元嗣去看过了,绥绥和昭哥儿玩了一天累极了,早就歇下了,这才重新回房里。 他一进被窝阿萦就钻进他的怀里,圈住他的腰身,裴元嗣手半扶在阿萦的腰肢上,犹豫片刻,将她拥入了怀中。 “绥绥和昭哥儿睡了?” “睡了,你也睡吧,明日一早我让郭太医来给你把把脉。” 他撩开帐子,准备把灯熄了。 “我是不是惹您生气了?” 阿萦哽咽地搂住他,仰起头,昏暗的灯光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 裴元嗣身体一僵。 裴元嗣最受不了的就是阿萦这个眼神,尤其是她说着话时泛红的杏眼中还蓄着一包盈盈的泪水,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被她这么一看,裴元嗣便是天大的气性也都消了。 沉默了片刻,他开口说:“没……有一点吧。” “就一点点?”阿萦委屈嚷道:“就一点点您就不理我四天,您知道您不理我的这四天我多难受嘛,我吃不下、睡不好,我心里难过死了!” 越嚷声音越大,哭得肩膀都一抽一抽地,好像他做了什么天大的不是。 裴元嗣手无足措,一时搂也不是、哄也不是,半响无奈道:“阿萦,是你先不信任我的,你与韩邈坐在一处谈生意,你要领着绥绥去找徐临谦道谢,我至多只是心里不舒服罢了,可我不会怀疑你与他们二人真的有什么,但你那天却对我说那样的话来试探,还说要帮我纳妾,你分明就是不信任我,怀疑我对你的忠诚。” “我们两个夫妻这么多年,我以为我们两个之间应当坦诚相待,相互信任,你知道你问出那句话的时候,我心里有多难受吗?” 至多只是心里不舒服?明明醋坛子都要打翻了好吧! 阿萦心里腹诽,面上可怜兮兮地拽了拽他的衣角,“我知道嘛,我做错了,我不应该怀疑您,试探您,那您现在可以原谅我嘛?” 她认错态度真是出奇的好。 好到裴元嗣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阿萦见他不答,玉臂攀上他的颈,在他嘴角轻轻啄了一口,娇声唤道:“裴郎,我真的知错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又不是那圣贤君子,犯错不是很正常呀。” “我是因为太喜欢您了,我怕失去您……” 雪白的臂,乌黑的发,湿润的唇,灯下美人楚楚动人的脸,一瞬之间裴元嗣的血液都聚在了一处。 裴元嗣觉得呼吸突然就变得困难了起来。 他撇过脸去,阿萦就凑过去,追着他又亲了一口,裴元嗣没办法,捏住她的下巴,手下用了些力气,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出来的咬牙切齿。 “你做什么,不是难受吗?” 别看这男人平日里脾气是大了些,却是个色厉内苒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最是好哄不过。阿萦含羞笑,“难受了,亲亲您就舒坦了嘛。” 裴元嗣心烦意乱,他对阿萦当真是无计可施,有时候觉得她很气人,说的话总戳他心窝子,想生气吧,她一哭,再冲他撒撒娇,对着这张漂亮无辜的脸蛋口中的话就咽了下去。 罢了,当初身处险境,若非他迟迟不至,她又何至于亲手写下那封绝笔。说到底是他没有保护好她,如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眼前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他还对那封信耿耿于怀什么呢。 裴元嗣心里叹了口气,环着阿萦的腰身将她小心放到枕上,阿萦偏不,勾着他的脑袋吮上他的唇,湿滑的小舌柔而温驯地纠缠住他。 裴元嗣扣住她的后脑,一面和她亲着,一面心想万一阿萦真是有了身孕,明天请郭太医来看过之后,无论如何都得劝阿萦把孩子落掉,这个孩子不能要。 想着要阿萦为他落胎,男人心里就堵得慌,大掌无意间贴在阿萦的臀上揉了揉,似乎摸到一个软软的物什。 裴元嗣愣住。 “怎么了?”见他定下,阿萦娇吁微微地问。 “你来月事了?”裴元嗣问。 阿萦才像记起来似的羞红了脸,道:“啊……我,我忘记了,是来小日子了。” 裴元嗣竟然感觉浑身都松了一口气,揉了揉她的小腹道:“萦萦,你吓死我了,我见你在怡禧堂恶心,还以为你又有了身孕。” “昭哥儿都这么大了,您还不想我再生吗,给绥绥和昭哥儿再添个弟弟或妹妹?” “不需要。” 裴元嗣语重心长地对阿萦道:“萦萦,我不想再见你生昭哥儿那样辛苦,我们有绥绥和昭哥儿,就足够了,旁人怎么样我们不要去管,娘这边的话你也交给我,相信我好不好?” 这两年赵氏一直催着阿萦给裴元嗣纳妾,裴元嗣去和赵氏单独谈过后,赵氏就真的没再来和她说过这事。 再后来赵氏又催她赶紧再怀一个给昭哥儿和绥绥作伴,又是他从中斡旋解释,赵氏大约是见和阿萦说不管用,后来就索性连张口都懒得张了。 他这样坦诚,为她着想,阿萦心里不由愈发愧疚了起来,见惯了太多欢场的欢情单薄,经历了父亲对母亲所谓挚爱的背叛,她有时候真的会很害怕眼前的美好只是一场虚幻,梦醒后所有美好转瞬即逝。 因为太想要抓住,才会更加害怕失去。 她承认她怀疑了裴元嗣的忠诚,不是不该去怀疑他,而是不该在一开始的时候连求证都没有就去怀疑他。 在求证之后,又在言语之间对他试探,那种玩笑的确开不得,她是开玩笑,他却是个开不得这种玩笑的人,她刚开口他便当真了。 后来她去调查过,容娘和裴元嗣之间清清白白,裴元嗣也就去看过容娘两回,且每回身边有杨义武和都督府的几位下属跟着,后来容娘再“重病”,他索性就躲清静不去了,只让人给容娘支一笔银子过去。 而容娘那日见过她之后不知为何就死心了,就在前几日平儿还来找她打小报告,说是看见容娘和街对面的一个教书的白面秀才好上了,两个人这几天日日地眉目传情偷偷私会,容娘早将她这夫君抛之脑后。 阿萦彻底放心了,夫妻两人之间若是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彼此猜疑的日子过不长久,心里酸酸地,阿萦这次是真心地承认错误道:“好夫君,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和别的女人有染,我以后保证不会再这样了,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绕过我这一回好不好!” 裴元嗣正色道:“其实我那天也有错,我不该一句话都不解释就冲你发脾气,一连几天都不理你,我心里也不好受。” “那天我去仙客来喝酒,秦氏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找过来……我拒绝了,再后来就是在暗生香,她去找你,后来我也找她谈过,她说她想开了,以后绝不会再纠缠于我。” “我怕你知道了会生气,也不想让你听见这些糟污事,才没对你说实话,萦萦,其实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对你隐瞒你容娘的存在,是我没有让你足够的安全感,我和秦氏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我和她早就说得……” 阿萦抵住他的唇,“您不必解释了,我信您,我只是希望以后您在外面遇见什么烦心事能告诉我,我是您的妻子,为您分忧是应该的,您不要觉得我没有必要知道。” 又高兴地亲他道:“我也告诉您,我不喜欢韩邈那样的少年郎,太年轻啦,我跟田氏说了,以后他过来送货我就不去了,我让温大娘帮我去验货,这下您总该放心了吧?” 放心了,这还差不多。 裴元嗣早连一丝气性也无了,握住她的指低声说:“你说的,以后我什么事都告诉你,你不许再嫌我烦,嫌我话多。” 阿萦笑着在他怀里蹭了蹭,珍爱地抚摸着他的脸道:“不嫌嘛,我怎么会嫌您,别的男人我又看不上。我就喜欢您这样的男人,在我眼里您就是这天底下最英俊,最稳重体贴的男人,您身上还有劲儿……只要您抱着我,您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 阿萦是惯会哄人的,她那些甜言蜜语时常能把人听得神魂都轻飘飘了起来,裴元嗣哑声问:“真的,你没哄我?” “我要是胆敢哄您,您就罚我,”阿萦拉过他的大手慢慢向上,在他耳旁吐气如兰道:“想怎么罚都行……” …… “那个秦氏有我好看吗?我听说她可是他们那条街上有名的大美人,您见她就真的一点都不动心?” 两人温存了片刻,阿萦还是忍不住带着几分醋意酸溜溜地问。 实话说,容娘长得柳眉杏眼,楚楚可怜,又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寡妇,碰上那些怜贫惜弱的男人很难会不动心,想当初,她可不就是这么勾住的裴元嗣? “唔,她和你……” 裴元嗣瞥了阿萦一眼,故意迟疑着不作回答。 阿萦脸色顿时就变了,怎么的,这种问题他还需要犹豫?! 温柔的小白兔变成了凶狠的“母老虎”,瞪圆一双杏眼狠狠拧他道:“大爷怎么不说话了,哑巴了,我就知道你对她心思不单纯!裴肃之,你给我说话!!” 阿萦专拧他的大腿肉,裴元嗣被阿萦拧得生疼,连忙去按她的手压低声音道:“萦萦,你小些声……别被丫鬟们听到了……不是,你轻些!我与你开玩笑,好萦萦,真的,你最好看了,我真不是……” “别,别!嘶……” 不提今晚裴都督如何后悔不已,便是多年以后文治帝病逝,临终托孤,卫国公裴元嗣又成帝师,一时在朝中风头无量,受万人景仰,外面却渐渐传出去一些闲言碎语,称卫国公惧内,犯了错竟被卫国公夫人关在门外进不得屋里去。 裴元嗣嘴上当然不肯承认,和阿萦一道外出参加宫里和世家的宴席时便借着指使阿萦给他端茶倒酒、整理衣物等等这样的小事,意图来挽回自己那点微末的面子。 晚上回来阿萦就专对着他的大腿内侧使劲拧,冷笑着问他太傅大人、裴都督、裴将军今日面子做足了没。 裴元嗣就跟她论起那姓徐的小白脸,一提起徐湛满腹牢骚不满,称徐临谦总在朝堂上和他对着干。 阿萦玉足踢他胸口,人家现在是徐大学士,被商首辅听见指不定又在太后面前嚼他舌根,裴元嗣说不过阿萦,嘴上只得说足了足了,第二天一早脖子上还多了几道女人的挠痕,好不狼狈。 裴元嗣对着镜子将衣领向上拉了拉,叹气想道:面子都有了,至于里子…… 唉,那东西又不能当饭吃! 122. 番外.前世1 他真坏,讨厌死了…… “嘶——” 阿萦疼得迅速缩回手指,将指尖圆润的血珠含入口中吮吸着。 窗外丁嬷嬷谄媚夸张的声音刺得人耳朵疼,“哎呦,周妈妈今儿这么早就来了!我这就去把四郎给您抱出来,您稍等!” 说着就要风风火火冲进屋里去抱孩子,周妈妈嫌弃丁嬷嬷笨手笨脚,拦住她道:“不劳烦你了,我自己进去抱,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就是了。” 周妈妈进来的时候丁嬷嬷就跟在她屁股后头没口子夸赞,夸周妈妈身上这匹绸缎摸着又滑又顺,一看就是好料子,夫人对周妈妈多宠信云云,周妈妈受着丁嬷嬷的吹捧慢悠悠进了屋里。 阿萦已经将摇床里的四郎抱了起来,周妈妈抬手就要去接,阿萦却没递过去,而是紧紧地抱着四郎,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道:“妈妈,妈妈求求您,我今天可不可以跟过去,这孩子一时不见我,他会哭闹,我担心他冲撞了夫人……” 周妈妈打断阿萦道:“这就不必姨娘来操心了,汀兰馆这么多丫鬟婆子不至于服侍不好一个奶娃娃,何况前几天四郎在我们那儿待的都好好的。” “就像二小姐一样,小郎君总归是要养到夫人身边的,姨娘与其使这些被人一眼看穿的小心思,不如早早适应,免得以后不习惯闹了笑话!” 周妈妈一番话说得阿萦满面臊红,羞愧不已。这番话是个什么来历,便是说的阿萦生下绥绥的当天沈明淑抱走了绥绥,兴许是太久没见女儿,数日后阿萦见到绥绥便是自称“娘来看你了”。 阿萦是一时紧张激动说错了话,沈明淑听见后却是勃然大怒,罚阿萦跪在地上跪了两个时辰,下人们都嘲笑阿萦不自量力,她一个身份卑微的姨娘竟然也敢自称是二小姐的娘。 紫苏进屋四处寻不到阿萦,她以为阿萦是出去了,问菘蓝姨娘去了哪儿,菘蓝一问三不知,紫苏只好又进屋,听到里间有细细的啜泣声,紫苏走到床前撩开帐子,阿萦把自己都蒙在了被子里,浑身正蜷缩成一团在角落里默默流泪。 紫苏叹了口气。 “姨娘莫哭了,哭是不顶用的,你就算是哭干了眼泪,周妈妈也还是会抱走小少爷。” 阿萦怎么会不知道这些道理,她就是心里难受,她忍不住啊。 有哪个当母亲的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下的孩子认别人做娘,就算是周妈妈要抱走两个孩子,让这两个孩子永不认她,她不敢有半句怨言,可哪怕是让她在旁边站着端茶倒水,就远远地看上孩子们几眼都不行吗? 四郎生下后有些体弱,放在沈明淑身边总是哭闹,大夫就建议把孩子放在生母身边养上些时日,等身体好些了再抱走。 这一养就是一个多月,刚开始的时候沈明淑每天只有下午才会让周妈妈抱走四郎,晚上早早还回来,毕竟她也嫌孩子哭闹烦。这几日裴元嗣在城外演武,沈明淑就改成一早便将四郎抱走,晚上快要歇下的时候再把四郎还回来。 又非亲生,四郎体弱与否跟她无关,她只是迫切地希望得到一个孩子、迫切地希望孩子尽快与她亲厚。 阿萦每日在窗边痴痴等待着,望眼欲穿,白天想孩子想得吃不下饭、做不好事,晚上为了能多看几眼四郎,她几乎不眠不休地守在摇床边,昭哥儿饿了她就偷偷解开衣服给昭哥儿喂奶,四郎吃饱喝足就不闹了。 阿萦日夜颠倒,思念成疾,不舍眼前的四郎,挂念汀兰馆一岁多已经会说话的女儿,一连几日难免憔悴不少。 这日傍晚阿萦躺在床上补眠,中途紫苏叫过她一次用完膳,阿萦心里难受,吃不下,就没起来。 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吵嚷的声音,阿萦几乎是下意识的,瞬间就从梦中清醒了过来。 她以为是四郎回来了,慌忙惊喜地披上衣服跌跌撞撞就朝外面走去,下床的时候还因为下的太急,“咚”的一声撞到了床壁,顾不得多想,阿萦龇牙咧嘴地就冲着外面跑。 一个走得太急,一个步履沉稳有力,阿萦“啊”的一声闷头撞进了男人结实的怀里。 “着急忙慌地做什么?” 裴元嗣反应很快,抬手扶了下阿萦的腰肢。 阿萦这几日瘦了不少,细细的腰肢几乎一握就能合拢,很快就瘦到和怀四郎前一样纤细,裴元嗣手下试着捏了捏,能感觉到阿萦至少瘦了四五斤。 瘦归瘦,幸亏她底子好奶多,瘦了也能简简单单地满足儿子小酌几口。 阿萦眼冒金星地抬起头来,裴元嗣很高,高到她每回看他都得仰起脖子,时间久了脖子又酸又疼。 男人身上穿了件玄色的圆领长袍,带着点风尘气,似乎是刚从外面回来,他剑眉微皱,唇微抿,凤目威严地低头看着她,黑黢的眼珠凛冽而清明,吓得阿萦心肝儿一颤,慌忙推开他倒退几步,垂下头结结巴巴道:“妾、妾不是有意的,妾以为是……大爷恕罪!” “好了,别动不动就跪来跪去的,”裴元嗣及时制止了她要跪下请罪的行为,“四郎就在后面,你先把他抱进来,待会儿我有话问你。” 转身去了净房。 听到裴元嗣说还有话问她,阿萦就很愁地叹了口气,但一想到儿子回来了可以抱着儿子,心里又忍不住高兴极了。 紫苏将怀里睡着的小四郎抱到阿萦怀里,阿萦顿时眉开眼笑,欢喜不已,像得了糖块的孩子一样抱着四郎在屋里转来转去,爱不释手,一会儿亲亲儿子的脸颊,一会儿口中哼着小曲儿,以至于裴元嗣什么时候从净房里出来了都没发现。 裴元嗣咳嗽了一声,阿萦赶紧把四郎放回摇床,跑过去给他更衣。 “怎么瘦了这么多。” 屋里没有人了,裴元嗣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眼前来来回回紧张服侍他的小妇人,低声问她。 四郎瘦了吗? 阿萦一懵,印象里四郎没瘦呀,可她也不敢反驳裴元嗣,她害怕裴元嗣又要责怪她,小心翼翼地看一眼他的脸色,局促地道:“可能,可能是瘦了一些,是,是我没照顾好的四郎,都是我的错……” 说着头越垂越低,她这幅楚楚可怜的模样儿好像他总是欺负她似的,裴元嗣按住了她搁在他胸口上欲要抽回的手,阿萦心一慌,腿一软,手下抽的就更加用上了力道,“大爷,大爷恕罪,我,我知错了,我以后一定好好照顾四郎!” 她泫然欲泣,娥眉颦蹙,长长的睫毛羽翼般地颤抖着,裴元嗣唇动了动,手一松,她那只柔荑便宛如一尾滑不溜秋的鱼儿从他手中溜走。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细腻温软的余温,裴元嗣五指并拢捻了捻,背在身后,“没怪你。” 顿了顿,瞥她一眼,她那要哭不哭的模样倒叫人有些心痒,裴元嗣就说:“把衣服换好了再哭。” 阿萦:“……” 阿萦幽怨地看着男人伟岸的背影。 他分明是在吓唬她嘛,四郎压根就没瘦,是他自己不记得离开之前儿子多重了,凶巴巴地来找她兴师问罪,还让她“把衣服换好了再哭”。 他真是坏,讨厌死了! 阿萦心里一百句埋怨,嘴上一句不敢说,抹干净泪,在男人看向她之前垂下了眸子去作乖巧状。 裴元嗣去看儿子。 四郎养得白白胖胖,每天夜里都有娘开小灶吃零嘴儿,脸蛋儿肥嘟嘟白嫩嫩的,掐一把好像就能掐出水来,比裴元嗣离开之前胖多了,阿萦觉得裴元嗣是真冤枉她。 小家伙跟成心似的,在汀兰馆就困得不行,小脑袋一啄一啄,任凭沈明淑怎么逗都懒洋洋地不肯睁眼,这会儿倒是精力回来了,大眼睛水汪汪炯炯有神,小身子一拱一拱,在爹爹挥舞着有劲儿的小手去抓爹爹的领子。 裴元嗣握住四郎的手,他的手掌又厚又热,四郎嘤嘤起来,咧嘴露出几颗稀疏的小白牙笑,裴元嗣目光慈和。 父子俩玩耍了片刻,裴元嗣没听到身边的动静,抬眸,小妇人正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瞅着他怀里的四郎。 裴元嗣让她坐下,解释道:“从汀兰馆回来,顺道把四郎带了回来,这几天下午四郎都在汀兰馆?” “这几天……白天都在汀兰馆。”阿萦点头。 “哦?”裴元嗣挑了挑眉。 他不是不知道,他回来后沈明淑在汀兰馆就已经提前告诉过他,埋怨阿萦照顾不好四郎,四郎在她身边总是挨饿哭闹,明里暗里示意裴元嗣赶紧把四郎从锦香院给她抱到汀兰馆,让绥绥和四郎姐弟俩团圆一处。 阿萦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非常担心裴元嗣的下一句话就是以后你不用照看四郎了,孩子就抱到夫人的房里去养。 她的心就跟那火铳似的突突响着,裴元嗣见她不知所措,又问她,“孩子不在身边,你就不想?” 阿萦想啊,想得肝肠寸断,夜不能寐,她眼里都蓄泪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面上还是强颜欢笑道:“夫人能把四郎照顾好,我、我就没那么想了。”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犀利,阿萦原本还想打听女儿的心吞回了肚子里,怯怯地垂下了脑袋。 意料之中,裴元嗣看了她半响,等不到想要的那句话,他也不想再为难她。 “出月子多久了?” 接着抬手喝茶,语气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说话时,他目光再度不受控制地扫过阿萦身前,那两抹被衣衫紧紧包裹下的丰盈随着她的呼吸颤巍巍地起伏着。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似乎比他离开时还要…… 分明没喝茶,裴元嗣喉头却忍不住滚了滚,喉咙发干,捏着茶盏的掌心也莫名变得有些燥热起来。 他恍惚想,这一掌,好像都拢不过来了。 “一个多月吧,”阿萦一直没敢抬头,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生完四郎到现在,有六十五天了。” 两个多月,差不多了。 “嗯,”裴元嗣放下茶盏,说道:“照顾好四郎。”起身走了。 - 回来的第一天,裴元嗣在前院睡的。 第二天,裴元嗣才去了一趟沈明淑的汀兰馆。 沈明淑把下午从阿萦那里抱走四郎又改成了傍晚,傍晚裴元嗣下衙回家,为了看儿子他也会过来她房里。 四郎吃完奶在床上躺着呼呼大睡,绥绥一岁两个月,已经会叫人了,沈明淑抱着绥绥坐在膝上,绥绥不喜欢,扭着身子从沈明淑身上挣下来,跌跌撞撞扑到爹爹怀里,绥绥凤目黑白分明,甜甜地叫了一声,“爹爹。” “再叫一声娘亲。”沈明淑期待地看着绥绥。 绥绥咬了咬唇,她不喜欢娘亲,她喜欢那个总是偷偷来看她的漂亮姨娘。 可是娘亲不喜欢姨娘,她很想她,又不敢说。 绥绥瘪了瘪嘴,在沈明淑不厌其烦的引导下不太有兴致地唤了一声娘亲。 “诶,诶,瞧瞧我们绥绥多乖!” 沈明淑高兴地一连亲了绥绥好几口。 绥绥平时不亲她,她一开始也不喜欢绥绥,毕竟是个女娃,哭闹起来还不依不饶的,那段时间阿萦又时常偷着来看绥绥,心情不好的时候沈明淑就掐了绥绥好几次,这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记住了,打那之后就不喜欢被她抱着,一抱就哭。 不过绥绥生得太漂亮了,一双凤眼含着裴元嗣的五分神韵,沈明淑想不喜欢都难,周妈妈说孩子感情都是养出来的,养恩大于生恩,只要她日后多疼绥绥,这孩子的心一定会回到她的身上。 四郎在她这里总是无精打采,一抱回阿萦房里又活蹦乱跳了,沈明淑又气又无奈,只能寄希望能用女儿拴住丈夫,最好丈夫每夜都歇在她这里,别再去阿萦那个小妖精的房里,裴元嗣也的确如她所愿,每日去锦香院也不过是看孩子,从不留宿。 沈明淑觉得,大概是生孩子的任务完成了,丈夫也就对阿萦失去了兴趣,阿萦年轻,刚生完两个孩子身段还是那么纤细,只是他不宿在她房里,对阿萦又不感兴趣,一个二十多岁血气方刚的大男人,怎么可能受得了夜夜孤枕难眠? 沈明淑就怀疑裴元嗣在外面有人了,命周妈妈悄悄去打探。 如此情况一直持续了七八日,这夜裴元嗣看完四郎,外头二更的梆子都敲了第二下他还没走。 阿萦想和四郎单独相处,鼓起勇气提醒他道:“大爷,已经很晚了,您,您还不走吗?” 裴元嗣抬眸看她一眼,“你赶我走?” “不敢,不敢!”阿萦吓坏了,忙道。 她哪里敢赶他走! 123. 番外.前世2 心里悄悄唤她的名字…… 阿萦愣住了。 大爷是什么意思,他今晚是要留宿她房里?! 阿萦被自己脑海里的念头惊到了,就算他要看儿子,在姐姐房里多坐会儿不就是了,为何偏偏要跑到她房里宿一晚上? 阿萦很是不情愿。无他,实在是她和他平日里都没什么话说,她又极是畏惧他,每回他来她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担心这担心那,就担心自己一不留神说错话惹他发火。 再说,他平日里又不是没机会看儿子,她却只能晚上和儿子独处这来之不易的一小会儿,他为啥就要非跟她抢儿子呢? 阿萦心里有怨言,磨磨蹭蹭地就不想伺候他,伺候他也不尽心尽力,倒茶水的茶倒了一半人就走了,铺床的时候故意铺了两床被子铺完就去下面看四郎,裴元嗣果然沉下脸,“你站那么远做什么,给我过来!” 阿萦心肝一颤,孩子也不敢看,赶紧跑回来战战兢兢地挨训。 裴元嗣冷声命令紫苏进来把四郎抱出去。 阿萦瞪大杏眼,哀求道:“大爷,别,不要……四郎今晚就在屋里睡好不好,他不吵的,他很听话很乖的,真的!” “抱下去。” 裴元嗣的语气不容置疑。 阿萦眼睁睁看着四郎被抱下去了,泪水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不值钱地往下掉。 夜里两人安置,裴元嗣摸了摸濡湿的枕巾,无奈道:“你哭什么,不让你和儿子一起睡你就哭了?” 阿萦心里难受,将身体蜷缩成一团,脸埋进被子里。 裴元嗣知道她是想儿子,可想又不能当饭吃,他不会安慰女人,哭就先哭着吧,他忍了这么久才过来一回不是听她哭的。 裴元嗣的手法很熟练,阿萦都没反应出来,后背就被男人滚烫的胸膛迫不及待地给贴上了。 她的腰肢还是这么细,这么软,浑身上下软玉温香,叫人爱不释手,裴元嗣满足地叹了口气,呼吸也越来越重,阿萦就像一只被老鹰捉住的兔子,她惊恐地扑棱了两下,颤声道:“大爷,大爷,别,别不要……” 裴元嗣是挺急的,她浑身僵硬,不知所措,片刻后,裴元嗣摸了摸嘴角的湿润,抬头惊讶地看着她,似乎在询问她缘故,阿萦瞬间脸涨到通红,她忘了,竟然还有这么多,这是给四郎的,啊,丢死了!! 担心被裴元嗣发现她偷偷给四郎喂零嘴儿,她窘迫地快要哭了,语无伦次地解释,“是,是之前存的太多,我,我,我下回挤掉……” 裴元嗣向下打量,眼神晦暗,他的眼神似乎是思考存了多少,就像那盛满水的水囊,鼓鼓囊囊的一看就装了不少的水,不,这不像存的。 也许是因为这水囊平日里就撑得又大又圆,饱满地像两只咬一口都是水的大蜜桃,就算它里面装满水也不太显眼了,裴元嗣粗略地估摸完毕,担心水存的太多将水囊撑坏,他还体贴地喝了几口。 这是自打生完四郎出月子后他第一次宿在她的房里,裴元嗣在耳畔低低地问她,阿萦却泪眼汪汪,额头的汗都疼得冒了出来。 她想说疼,疼死了,让他赶紧滚出去,但她怎么敢说这种话呢,疼也得忍着,忍一忍就过去了,她很能忍的,说不定伺候好了裴元嗣,他还能准许她多养四郎一些时日。 于是阿萦吸着冷气,违心地说:“不,不疼。” 怕被裴元嗣看出端倪,她干脆闭上了眼睛。 裴元嗣拂开她脸上的碎发,发现她脸蛋儿潮红,眉心却微微蹙着,两只手紧紧地抓着身下的褥子,仿佛在竭力隐忍什么。 裴元嗣深深望着她。 想和她说说话,想了想,不知说什么,又怕吓着她,她胆小如兔,和他说没两句就怕得离他远远的。 他便也不知该做些什么才好,两人躺在一处不能说话,总要做些别的事情,裴元嗣揉着她僵硬的双肩,他虽然不说话,动作却极轻柔,极体贴,阿萦身上的不适感渐渐去了,意.乱.情.迷,哼哼唧唧。 她应该也会有些喜欢他吧? 裴元嗣垂眸看着她,狭长的凤目眼底深处盛满了温柔,仿佛在这一刻他的眼里只剩下了身下的她,握住她的柔荑,缠绕在自己的颈子上,好像两人在相互搂着一样。 他俯下身,两人鼻尖对着鼻尖,看着阿萦被他的汗水打湿的娇媚脸颊,心里一遍遍悄悄唤着她的名字。 “阿萦,阿萦,阿萦……” …… 不知道什么时候对她有了异样的心思。 也许是她安静地坐在房里做针线的时候,也许是她畏惧地看向他时那双清澈而惹人怜惜的双眼,也许是她永远不会在他耳旁喋喋不休地数落算计,只会低着头乖巧地帮他更衣倒茶。 她就像一株安静美丽的海棠花静静开放着,日复一日的相处,肌肤相亲,从厌恶到朦胧的喜欢,人这么复杂,生出的情意却是这样简单,甚至没有道理。 明知不对,明知不该对她有这样的心思,他还是动了。 等他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如烈火燎原,一日不见她脑海中便满是她的身影来回穿梭。 他开始期待每月逢五的日子,可能是他太卖力,很快她又有了身孕,他突然就感觉很奇妙,他和她有孩子了。 绥绥是他和她的长女,可就是不一样,那时候他对她没有感情,和她在一起,也只是为了完成沈明淑的任务。 直到有了四郎,他才是真心的欢喜,并且有了四郎,他便又可以找借口去看她。 其实这样的心思,不论是对他还是对她,都不能称得上是件好事。 裴元嗣穿好衣服,意犹未尽地抚摸着被窝里阿萦还在熟睡的脸颊。 昨夜不太尽兴,不过他还是很满足,他喜欢阿萦的声音,柔媚酥软,柔柔的细细的甜甜的,狠了的时候还会梨花带雨地求他说大爷饶命,好像在向他撒娇一样。 而这样的声音,只有他能听得到。 有的时候他也会嫌她太笨,想她能懂他的心意,与他心意相通,昨夜他就一直在等着阿萦给他吹枕边风儿,她难道就看不出来他很享受很喜欢吗,她这张笨嘴怎么就不知道张开给他吹两句呢。 只要她肯吹一句,他把四郎抱给她养。 又怕她真的看穿他的心意,毫无保留地在她面前。 裴元嗣眼神一黯,他的喜欢和宠爱只会给她带来无尽的困扰,笨一些就先笨一些吧,他会护着她。 沈明淑善妒,她却有没什么心计,在沈明淑面前会吃亏,但是他不能休沈明淑,为今之计就只能先把他的心思藏起来,以前四郎没出生的时候一个月只能见三四回,现在有了四郎,就算每天晚上来不做别的,也能借着看四郎的借口与她单独相处。 裴元嗣眷恋地抚摸着阿萦的发,在她额头小心印下一吻。 每次从阿萦房里出来他心情都会很好,今天就更不必提了,到了人前裴元嗣自会收敛,在心腹的三七和决明面前他便随意了一些。 三七笑道:“大爷今天心情不错。” 裴元嗣吩咐他道:“从库房给四郎扯几块颜色好些的布料做衣服,尽快。” 三七懂这意思,裴元嗣离开后三七就去开了库房,亲自挑选了几匹云锦,一匹颜色鲜亮的海棠红底,一匹颜色素净的豆绿色,并两匹其它颜色的锦缎。 沈明淑打从听说裴元嗣昨夜宿在锦香院里心里就很是烦躁,一早上就拉着个长脸,房里的丫鬟们大气不敢喘一声,周妈妈担心她发起脾气来又伤到绥绥,绥绥已经不肯她亲近了,再这样下去只怕养不熟,就把绥绥给抱走了。 “四郎呢?!”沈明淑猛一拍桌子瞪着两手空空的白芷。 白芷战战兢兢道:“四郎,没……奴婢在锦香院碰见了杨嬷嬷,杨嬷嬷把四郎抱走了,还说……还说四郎年纪小,二小姐就是因为离开亲娘太早了性子才不活泼,说以后夫人要看四郎就少看会儿,等四郎年纪稍大些再抱给您养!” “岂有此理!” 沈明淑气坏了,红着眼睛在屋子里发疯,丫鬟们都不敢轻易上前招惹。 她下红症快三年了还不好,每天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同床共枕、之欢,她真真是心都在滴血! 想恨,却又不知道该恨谁,沈明淑哭倒在周妈妈怀里,伤心欲绝,周妈妈叹道:“夫人想想,要是大爷现在在外面找了女人置了外室,您会怎么做?” “他敢,我要那女人的命!” 裴元嗣睡女人可以,那女人必须是他挑选的才行,要是他敢在外面养女人,沈明淑一定把那个女人给弄死! 周妈妈说道:“这就是了,夫人想想,与其大爷在外面找,倒不如就让他睡阿萦,阿萦多好拿捏,夫人给她什么她要什么,要是换成别的女人,一口气生了四郎和二小姐那不得上天?” “夫人现如今不能伺候大爷,这不是夫人的错,是夫人的身体不好,可男人跟咱们女人不一样,他们耐不住寂寞,身边总得缀着两朵娇花美妾。” “咱们大爷没在外面找女人,阿萦又是夫人给的,这也是因为大爷心里敬重夫人,不然大爷早就自己去找了,依着咱们大爷的身份地位,想要什么样儿的女人不对他投怀送抱?” “再说,就阿萦那畏畏缩缩小家子气,就是块烂泥扶不上墙,大爷不过是受用她的年轻美貌罢了,夫人尽可放心,她一有不对,奴婢一定第一个替夫人分忧!” 周妈妈这话劝住了沈明淑,沈明淑心里舒坦许多,犹豫着问:“万一他在外面有了女人不说呢,我还是不放心,妈妈,你继续去给我查,一定得细细地查才行,我就不信他没在外面养女人!” “好好好,夫人放心,我这就去查!”周妈妈说。 124. 番外.前世3 “准备怎么谢我?”…… 想和我约会吗?请补订章节作为礼物送给我吧! 沈明淑咬牙,对着桃枝则是压低声音强忍着怒气,“蠢货,还嫌不够丢人,滚出去!” 桃枝正在委屈掉泪,闻言肩头吓得一哆嗦,抬头觑见夫人那张平静中隐含着风暴的脸,骇得心里打了个突,慌忙从地上爬起来,灰溜溜地夺门而出。 周妈妈将所有的丫鬟都赶了下去,门一关沈明淑就跪倒在了地上,泪眼濛濛地道:“大爷,是妾管教不严,令桃枝有隙冲撞了大爷,求大爷责罚!” 说着便“咕咚”一声磕头认错,裴元嗣神情稍缓,但依旧嘴角紧绷着,开口道:“你我夫妻二人,何必如此见外,起来说话罢。” 沈明淑不肯,执意在地上跪着道:“多谢大爷体谅,只明淑待大爷心里有愧,不敢起……大爷,您可是还怪明淑先前自作主张,帮您纳了阿萦?” 裴元嗣抿唇不语。 沈明淑泪水便滚落了下来,哽咽道:“大爷,我与您三年夫妻情分,您放心将裴家中馈交托于我,又三年不曾纳妾,待我恩重如山,若是能替裴家绵延子嗣,继承国公府家业,就算您为此怨恨了我、明淑死了,这辈子亦毫无怨言,死而无憾!” 她说得句句剖心催肝,掷地有声,很难令人不动容。裴元嗣看了她半响,叹道:“你何必如此,快起来。” 沈明淑心下松了一口气,这才红着眼从善如流地站起来,给裴元嗣亲手倒了盏茶递过去。 沈明淑当家这三年,裴家的确比太夫人赵氏掌家时规矩勤俭上许多,因此在此事之上,裴元嗣还是十分信任妻子,将茶盏放在一旁沉声道:“此事不怪你,是那丫鬟不轨在先,你处置了即可。” 这下沈明淑整颗心都放进了肚子里,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又忍不住试探地问了一句:“大爷,桃枝心怀叵测,我这日后是不能再用了,想着您如今也纳了阿萦,不如改日我再挑一位老实乖巧的丫鬟给您开了脸做通房?” 裴元嗣捏着茶盏的手就一顿。 他松开手,缓缓抬眼看向了沈明淑。 “夫人当真是这样想的?”语气微冷。 沈明淑犹豫着,点了点头。 “不必了。” 裴元嗣眼中闪过一抹讥讽,起身道:“你早些用膳罢,待会儿我还有些政务要处置,晚些过来。” …… 自沈明淑患病以来,即使裴元嗣留宿汀兰馆,也未再与她行过周公之礼。 今夜亦是如此。 夫妻两人同床异梦,第二天一早便裴元嗣匆匆离开了汀兰馆去上朝。 沈明淑喝完了周妈妈端来的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失神盯着药碗良久良久,忽苦笑一声,眼眶不争气地掉下泪来。 她此刻的心,应当比这碗药汁还要苦上百倍、千倍。 - 菘蓝兴奋地告诉阿萦桃枝被发卖了的时候,阿萦正坐在窗下给弟弟沈玦做衣服。 她面上露出讶然的神情。 菘蓝说道:“姨娘就是太心软了,人善被人欺!奴婢早就猜到了,就她那般趾高气昂的人,迟早有这么一天!” 阿萦摇头笑了笑,继续研磨着随手在屋后小花园里采摘的花草根茎制作花露,低垂的眉眼安静而温柔。 前世桃枝被发卖,那是在她怀长女绥绥之时,桃枝听信了赵氏的挑唆与怂恿,反水将了沈明淑一军,去爬裴元嗣的床。 结果惹得裴元嗣震怒,也害得沈明淑在丈夫与婆婆面前颜面尽失,裴元嗣一连数十日都未曾再去过汀兰馆,气恼的沈明淑将所有的怒气都撒在了桃枝身上,直接将其发卖去了窑.子。 这些还是她怀孕期间无意听小丫鬟们闲聊说起的。 桃枝的性子原本便是个注定按捺不住的,她又在送她用的花露里添了些分量极少、可致幻的春.药,言语相激之下,撺掇得她竟真去爬了裴元嗣的床。 阿萦轻轻叹了口气,原本桃枝可以多活半年,但谁叫她挡了自己的路呢? 怪只怪,她自己运道不好吧! 锦香院的庭院中载满了桃树与石榴,此时正是桃花初开的季节,树梢上粉嫩的小花苞迎风俏丽,时而一阵香风抚过,落英缤纷,甚是赏心悦目。 阿萦推开支摘窗静静立着。 这几棵石榴与桃树三年后会被管事与工匠们换成垂丝海棠,前世的阿萦欢喜难言,因娘亲林氏极爱海棠,父亲便在棠华院种了满园的海棠花讨她欢心,还将院子赐名为“棠华院”。 年幼无知的她以为父亲必定是爱极了娘亲,谁能想到男人的爱意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渐渐消弭,在她长大之后,能感受到的父爱越来越少,以至于到最后父亲要亲手将她送给权贵做妾。 前世的裴元嗣栽种海棠不是为了她,她既得不到夫主的爱,又平白遭受了主母的忌恨,所信任的菘蓝背叛她,就连至亲的骨肉也被迫分离。 直到临死之前才发现自己这一生是多么的可笑,竟一生都在为他人做嫁衣裳…… 阿萦垂下眼帘,纤纤十指舂碾石臼的速度愈发快,忽然院外涌起一阵吵闹的喧哗声,惊得她不慎砸中了食指。 阿萦轻哼一声,蹙着眉将食指含入檀口中,“外面发生了何事?” 菘蓝出去看了看,回来嫌弃地道:“是五爷与几个小厮在西墙脚下的那条小溪里捉泥鳅呢,真是脏得很。” 颂哥儿? 阿萦放下手中的碓子,心头一动。 颂哥儿大名裴元颂,是赵氏的老来得子,也是老国公裴仲礼的遗腹子。 裴仲礼死的那一年赵氏刚刚怀上颂哥儿,没想到丈夫出一趟远门的功夫登楼欣赏美景时失足从阁楼上滚落了下来,正巧被一块尖利的石子刺穿后脑,一命呜呼。 赵氏从此成了寡妇,裴元嗣那一年刚十五,不得不为父守孝了三年,也导致颂哥儿与他这位一母同胞的长兄年纪差了十几岁。 裴元嗣平日对他虽严厉苛责,却又因为忙碌疏于管教,而颂哥儿上头其他三个哥哥要么是庶出、要么就是隔了一房的堂兄,都与他玩不到一处。 赵氏溺爱小儿子舍不得打骂,沈明淑对这个顽劣的小叔子更是唯恐避之不及,颂哥儿在裴家简直就是万人嫌的山大王,顽劣异常,经常与几个房里的小厮上树下水、斗鸡走狗。 总之就是正事不干,十足十的纨绔子弟。 这几日偷偷逃了课和小厮寻到锦香院一旁的小溪里掏泥鳅和小鱼,几人玩的是不亦乐乎。 阿萦晌午便没休息,去膳房亲自下厨做了一份炸小酥鱼和玫瑰花饼。 她将刚烤出锅的玫瑰花饼分装到了食盒里保温,用帕子细细地抹了面上的汗珠,轻声道:“我去给长姐送一些,这些你去给紫苏与丁嬷嬷他们分了。” 菘蓝不疑有他,应下走了。 回来的时候颂哥儿等人还在,他们用石头搭了个简易的烤架在一颗老槐树下烤泥鳅,烟雾缭绕腾云驾雾的,风一吹味道远远闻着还有几分令人作呕。 “五爷,这东西可不能吃呀。” 颂哥儿正用小刀切下泥鳅肉一块块大度地分给自己的小厮们,小厮们明明嫌弃那烤得黑成炭的泥鳅尸体,却偏偏还要装作强颜欢笑的模样恭维小主子泥鳅烤得真香,实在是叫人忍俊不禁。 颂哥儿突然发现自己眼前立了一双小巧的珍珠绣鞋,他不悦地抬头起来,只见少女身着一件淡青色的忍冬对襟长衫,下面是一条素色罗裙,笑起来时眉眼弯弯,手中还拎着一只雕花红木食盒。 颂哥儿没见过阿萦,但是寻常丫鬟不会像她穿得这么好,也没她模样年轻好看,颂哥儿扬着下巴高傲地瞅了阿萦好几眼,眉一皱叫道:“看什么看,爷的事情你一个姨娘少管!” 低下头继续捣鼓自己的烤泥鳅,不耐烦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吃啊,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小厮们听了这话纷纷哭丧着脸举起手中的烤泥鳅,你看我我看你就是下不去嘴,朝阿萦投去求救的目光。 阿萦抿唇一笑,蹲在地上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一盘炸的又酥又脆的小黄鱼,那香喷喷的味道顿时就将烤泥鳅的糊腥气都给盖住了,小厮们馋得直吞口水。 “姨娘,你炸的这是什么啊?”有人忍不住问。 “我刚炸的小黄鱼,本来是给自己下饭用的,你们要不要也尝一尝?” 阿萦大方地递过去。 小厮们不敢吃啊,主子不吃他们敢吃第一口吗?犹豫着伸出脏兮兮的爪子,颂哥儿看着气坏了,凶巴巴地一人打了一下手心拍回去,瞪眼道:“我看谁你们敢吃!” …… 一盏茶之后。 颂哥儿吃得油光满面,满嘴都是肉渣,吃完最后一口还不忘瞪向阿萦表达自己的不满,“你就带了这么一点?这都不够塞牙缝的!” 阿萦递给颂哥儿一条干净的帕子,示意他擦干净自己的手,才把食盒底下的玫瑰花饼又拿出来,给众人分了。 玫瑰花饼掰开之后酥得直往下掉渣,里面红艳艳的玫瑰花馅润而不干,甜而不腻,竟是十分得香甜可口。 颂哥儿一口气吃了三个,再看向阿萦时语气便好了些,口中含糊不清地道:“喂,你就是我大哥新纳的姨娘,你和我大嫂真是亲姐妹?” “是堂姐妹,夫人是我的堂姐。”阿萦轻声说。 阿萦生得好看,一双杏眼似水温柔,说话也轻语柔声,看得颂哥儿眼睛都有些直了,愣了半天磕磕绊绊道:“你,你长得还挺好看……” 说完又立马反悔,举起自己的小拇指道:“也就好看这么一点点,你可别以为我在夸你!” 阿萦却也没生气,反而拿出帕子轻轻擦去他嘴角的口水与饼渣,含笑道:“那我就多谢五爷夸奖了,咱们改日再见。” 颂哥儿嗅着空气中阿萦残留下的花露清香,好奇地看着阿萦娇小的背影走远。 他不喜欢大嫂沈氏,总觉得那女人太过端着,沈氏自然也不喜欢他,对他素来是敬而远之。 其实在这个家里,喜欢颂哥儿的人本就没几个,大哥嫌弃他顽劣,娘嫌弃他总一身脏兮兮不务正业,几个哥哥又不爱带着他一起玩,说他喜欢仗着自己年纪小欺负人。 久而久之,颂哥儿就习惯了自己一个人玩。 而阿萦接近颂哥儿,自然不是单纯的好心。 颂哥儿是裴元嗣的亲弟弟,是赵氏的心肝肉,若能与颂哥儿打好交道,届时她在裴家,应当不会是孤立无援。 且说不定还能靠着颂哥儿,得到接近裴元嗣的机会。 毕竟她现在能与裴元嗣单独相处的时候,实在是太少了 阿萦捻起自己悄悄藏在食盒底的最后一枚玫瑰花饼,慢条斯理地放入了口中。 赵氏愕然,拿着纨扇使劲往脸上连扇了两下风,手险些把扇子柄给掘断。 一次太少,三次太多,两次…… 刚好。 但若是男人不喜欢一个女人,要两次那都是嫌多。 更何况,她那儿子什么性子她这个当娘的还不知道啊,成婚前房里连个通房都没有,对着她亲自挑选的两个美貌丫鬟整日熟视无睹,那素得就差手里捧着口大钵出去化缘要饭了! 有时候赵氏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他老子明明是个章台走马最爱怜香惜玉的风流种,怎么到了她儿子这里就跟转了个性似的,一下子变了个人,甚至跟他老子这性子是完全相反的,一点都不好女色。 像裴仲礼那样的色中饿鬼,赵氏回忆起来都觉得恶心,不过像儿子这样清心寡欲的,赵氏又瞧着心急。 125. 番外.前世4 她、去、了 成婚近六年,除了刚成婚那阵儿时不时地冷战过几回外,这几年两人已是极少吵架。 沈明淑从小娇生惯养,集万千宠爱一身,她是庆国公府的大小姐,老庆国公最宠爱的嫡孙女,性子难免娇纵,若不是为了讨好裴元嗣她也不会刻意去收敛性情,佯作温柔贤淑,甚至在三年前主动为丈夫纳妾。 今日她着实是被嫉恨蒙蔽了双眼,她认为丈夫在外面没人,如果他当真对阿萦无心,为何在生下四郎之后还要继续去锦香院留宿,以前她身上有病的时候他不也是这么清心寡欲过来的吗,怎么现在有了阿萦就忍不住了? 她早就对裴元嗣要求过多少次要把四郎抱过来养,他便总说孩子横竖都是要给她养,找各种理由推脱,每回还都拿兖国大长公主来做幌子说事,可是现如今孩子呢,孩子呢!这都多久了她连个孩子的影儿都没见到,他根本就是在敷衍她! 沈明淑又不是傻子,她心思本就格外敏感多疑,尤其是裴元嗣这两年对她似乎越来越冷淡不耐烦,这叫她如何能不多想?! 沈明淑气极了口不择言,开始时裴元嗣还不想和她吵,他想离开,沈明淑就拉着他喋喋不休地质问,最后裴元嗣真动怒了。 两人还是第一次因为阿萦吵起来,裴元嗣当然不会承认他对阿萦的心思,“沈明淑,她是你找过来伺候我的,她是我裴肃之名正言顺纳的妾,我睡在她的房里与你有什么干系?” “当初你逼我纳她时我便问过你会不会后悔,说不后悔的人也是你,你既然这么想我留宿在你房里,先把你自己身上的病治好了再说!” 说完这话裴元嗣怒而拂袖离去。 这番话可谓是深深刺痛了沈明淑的心,沈明淑泪如雨下,在屋内自暴自弃地大哭起来。 “我这病是因为谁得的,还不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这冤家!” 沈明淑哭着嘶喊,却忘了裴元嗣从未要求过她生下一子半女,他对她的要求并不高,能勤俭持家贤良淑德便可,就算没有孩子两人也可以去过继抱养。 可惜沈明淑早就将这些话抛之脑后。 …… 于是打从那天之后裴元嗣去锦香院的次数就不得不减少了。 哪怕是以四郎为借口,为了阿萦和两个孩子着想他也必须得着手去防备着妻子了。 沈明淑说的没错,一直以来裴元嗣的确是拿祖母的话当幌子来搪塞她,她那样暴躁易怒的性子能养的好四郎吗,根本不可能,所以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再把四郎抱给她养。 只不过这一切做起来需得循序渐进,他宁可被沈明淑误会他在外面有人,对她没有感情了,也不想因此牵连阿萦和两个孩子。 裴元嗣寻错处裁撤了沈明淑一半的管家权,并将另一半管家权交给了弟媳陆氏,又在她日常喝的药中加了些令人身子疲乏的药,以她身体不适无法照顾绥绥为由将绥绥抱到了怡禧堂去养,方便阿萦可以随时去照看女儿。 实在忍不住的时候,看完四郎,等孩子睡着,他命丫鬟们都退下去,将四郎留在摇床上,拉着阿萦到衣槅后。 他捂着她的嘴儿,阿萦便不敢出声,憋得脸蛋通红,含着泪在心里埋怨他这是什么嗜好,晚上留下不好吗,偏要在这里,还是,白日…… “姨娘脸怎么这样红?” 阿萦软着腿开了窗散味道,她扶着在窗下匀气,两人的衣服都没怎么乱,只是有些皱,裴元嗣坐在摇床前看着熟睡的儿子回味平复,紫苏进来的时候两个人离得远远地,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并无丝毫异常,只是阿萦的脸色似乎有些过分的红润,紫苏便拉着阿萦到一旁,小声问。 一旁的裴元嗣向她瞥过来,阿萦羞红了脸低下头,尴尬地道:“胸口不太舒服,刚才一直喘,没事,我现在好了……” - 京城的五月份正是春末夏初气温回暖的时候,裴元嗣命陈庆把锦香院的石榴树都给拔了换上阿萦最喜欢的海棠花。 阿萦喜欢海棠花,他一向是知道的,因为她总是喜欢在帕子和衣服上绣海棠花,裴元嗣听说阿萦最近心情一直很低落,他虽然不能和她经常见面,也不会出言安慰,但他希望阿萦看见窗外盛开的海棠花时心情会高兴一些。 沈明淑后来为那天和裴元嗣吵架的事情去道歉,说她是一时情急才口不择言说了重话,求裴元嗣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她。 裴元嗣越来越厌烦她这幅刻薄的嘴脸,面上却只能隐忍不发,沈明淑想要回绥绥和管家权,奈何身体的情况每况愈下,每天从早晨起来就感觉疲乏无力,现在手里捏着的这一把管家权她都觉得吃力,更枉论把绥绥要回来养。 这日裴元嗣不在家中,沈明淑去前院扑了个空,决明跟着裴元嗣上衙,三七眼下正巧有事不在,沈明淑在外面坐了一会儿,嫌外面太热就走进了屋里。 屋里没人,沈明淑想到她最近似乎没给丈夫做过衣服,便走到衣橱旁打开衣橱看了看裴元嗣的衣服,知道他不喜欢别人翻他的东西,沈明淑就小心地拨了拨每件挂好的衣服。 突然她发现某件衣服上露出根蓝色的丝线,沈明淑一怔,将这根丝线连根抽了出来。 是只淡蓝色绣松鹤纹的香囊,沈明淑不记得她给丈夫做过这只香囊,难道是身边的丫鬟们做的? 女人的直觉告诉沈明淑不对,沈明淑三两下打开香囊,只见香囊里面的香料有白芷、藿香还有一些瑞脑,沈明淑将香囊对准窗外的阳光,发现香囊里面除了这些香料,竟还有一缕用红线包扎得极为整齐的女人头发! 刹那间,沈明淑如遭雷击! 她清楚地知道这缕头发不是她的,因为这缕头发乌黑油亮,而她的发已经开始慢慢枯黄,他将这缕发珍藏在香囊之中挂在身上,可见这缕发的主人与他关系匪浅。 这缕发会是谁的发,是哪个女子的发? 沈明淑将头发和香囊复归原位,表情怔忪地坐了回去,心里却将所有与裴元嗣有过关系的女子在脑海中一一过了个遍。 大概是心里早就有了准备,沈明淑早就在猜测丈夫有了外心,如今这一切果真如她所预料,且那女子对他而言意义非凡,她是谁,她究竟是谁!! 心中恨意妒意满腔喷薄,她开始起身四处翻找,寻找丈夫有了外心的其它证据,最终从在丈夫书案上常看的一本书中发现了一副夹在其中的女子小像。 乌发雪肤,杏眼桃腮,身穿淡粉长裙的少女在花丛中用小扇扑着蝴蝶,眉眼天真烂漫,尽态极妍,便是这漫山遍野的海棠花都及不上她半分的娇美可爱。 …… 裴元嗣大步走进屋内,冷声问丫鬟,“夫人呢?” 丫鬟不解其意,回答道:“夫人刚刚离开了。” 裴元嗣进屋就去检查他的衣橱和书案,发现阿萦的香囊、小像以及他私藏阿萦的一些小物件都没有被人翻动过的迹象。 他不放心地又问丫鬟沈明淑在他屋里待了多久、都做了什么。 丫鬟便说没坐多久,大约吃完一盏茶的功夫就很快离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裴元嗣心里仍是不踏实。 香囊是阿萦亲手做给他的,头发是他偷偷剪下藏起来的,包括阿萦屋里的帕子,耳铛,甚至是小衣,他去留宿离开时总喜欢顺一两件再离开。 横竖阿萦也不知道,其实每回这样做完后裴元嗣心里都会有罪恶感和羞耻感,但是这些想过之后还是会忍不住,只要看见这些独属于她的小物件,他心里就会感觉很高兴。 裴元嗣将这些小物件都找出来重新换了个地方藏,并下令以后禁止除了三七和决明以外的任何人随意进屋、翻动。 暑往寒来,日月如梭,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裴元嗣睡不着,借着月光看着床上一场温.存过后沉沉睡去的女子,指背轻抚在她红润沉静的睡颜上。 这次回来,他想和沈明淑摊牌。 他不想再无休止地忍受对她的思念,长夜漫漫,孤枕难眠,一个月只能见一两次面,那种思念会让人抓狂、发疯,他想长久地陪伴在她和孩子身边,想让她那颗不安害怕的心停靠在他的怀抱里。 唉,怎么就这么喜欢她,放不下她? 裴元嗣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喜爱阿萦,或许是她的温柔美丽,毕竟他也是个粗浅庸俗的男人,她的容貌曾经让他一度着迷。 或许是因为她的安静单纯,只要在她的身边总会令他忘记一切烦恼忧愁。 又或许是每个深夜里两个孤独的人紧紧相拥地靠近取暖。 理由太多太多,他想不完。 黎明时分,裴元嗣穿好衣服,在阿萦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声音低而温柔,“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只是他所预料不到的是,这一次阿萦再也没有等到他回来。 裴元嗣离开后不久阿萦就开始出现孕早期的反应,她总觉得身体乏力,恶心,嗜睡,癸水推迟,大夫给阿萦把过脉,发现她竟然又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得知阿萦有了身孕的那一刻,沈明淑生生掘断自己的三根指甲,殷红的血流出来刺痛了沈明淑的眼,她颓然地坐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为何她苦苦求不得东西阿萦却能够轻而易举地得到,丈夫的宠爱,心心念念的孩子,除了眼前的这个卫国公夫人的位置她还有什么? 这么多年来她在这桩苦苦经营和维系的婚姻中究竟又得到了什么? 她从天真烂漫的少女变成了深闺中的怨妇,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她永远不会明白带给她这一切痛苦的根源并不是她的丈夫和阿萦,甚至不是她自己,她恨不得食阿萦的肉,饮阿萦的血。 裴元嗣把阿萦保护地很好,他离开前让杨嬷嬷搬到锦香院照顾阿萦,杨嬷嬷是兖国大长公主身边的心腹嬷嬷,有她在沈明淑根本无法轻举妄动。 且沈明淑手中如今只有一半的管家权,裴元嗣又许久不宿在她的房里,府里的大小奴才管事们已经开始对她颇有怨言,沈明淑受不了这样的落差感,她将矛头对准了阿萦,发誓要让阿萦付出勾引她的丈夫代价。 周妈妈苦口婆心的劝说被她抛之脑后,她找到菘蓝,重金重利之下说得菘蓝动摇。 任凭是谁都想不到,阿萦不是死在她的手里,而是死在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菘蓝手中。 她要阿萦的命。 得知沈玦在府学中与孙首辅的孙子孙绍素有结怨,沈明淑又命人挑拨两人关系,引得孙绍对沈玦大打出手。 沈玦被打断了双腿,从此仕途无望,沈明淑让菘蓝想办法把这个消息带给了阿萦。 阿萦悲痛欲绝,本就病重的身子惊闻噩耗后雪上加霜,如今不过是强撑着最后的一口气活罢了。 这口支撑她活下去的勇气就是绥绥和昭哥儿。 四郎百日时,裴元嗣亲自为四郎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 昭,日月同天,光亮如著。 她的一双儿女,她十月怀胎冒着生命危险生下的一双儿女,犹如一束光照入阿萦本就暗淡无光的生命里,阿萦不想让孩子们见到她的狼狈,亲眼见证母亲的死亡,就像当年年幼的她一样,林氏的死给她的余生带来了永无休止的伤痛。 “紫苏,窗外的海棠开了吗?” “紫苏,阿玦来看我了吗?” “我是不是要死了……” 紫苏偷偷地抹泪,姨娘已经病得分不清今夕何夕了,现在是数九隆冬,窗外的海棠怎么会开呢? 沈玦已经被孙绍打断了双腿不知所踪,他又哪里还会回到京城来看她呢? 在阿萦生命中的最后一刻,终究是没有等来绥绥、昭哥儿和阿玦。 她倔强地扒着窗口,仿佛这样便可以爬出窗外,看一看外面广阔的天地,看一看自己活泼可爱的一双儿女,看一看自己多年不见体弱多病的亲弟弟,而不是每天劝自己要忍,忍住那些思念,痛苦。 以及,心里浓烈的恨…… …… 十来日后,辽王被平,裴元嗣赶在过年前带着被关押的辽王及其亲眷奔赴京城。 卫国公府,怡禧堂。 裴元嗣从宫中风尘仆仆地述职回来,换好常服,第一个回的便是怡禧堂。 去的路上问了三七他离家这三个多月来府里的情况,先问了大长公主,赵氏,颂哥儿。 而后直接将沈明淑略过去,问起阿萦。 “姨娘和两个孩子怎么样?” 三七是知道主子这些心思的,他不敢直视裴元嗣,躲闪着目光支吾道:“姨娘,姨娘她……” 数九隆冬,滴水成冰,呼一口空气中便如吞云吐雾般,说着怡禧堂便近在眼前,裴元嗣遂未再理会三七,心里寻思着从怡禧堂回来就直接去锦香院亲口问问她,问问她这三个月有没有想过他。 兖国大长公主见大孙子身体依旧生龙活虎地就很高兴,一面打量着一面问他这些时日有没有受重伤、衣食住行如何,裴元嗣一一答了、 杨嬷嬷过来上茶,裴元嗣没想到会在怡禧堂见到杨嬷嬷,临走前他明明吩咐杨嬷嬷去照顾阿萦,便一愣,问道:“嬷嬷不是去锦香院了吗,什么时候回了祖母身边?” 杨嬷嬷欲言又止地看向兖国大长公主。 兖国大长公主便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从兖国大长公主略带怜悯的眼神中,裴元嗣莫名心一沉,有种有不好的预感。 兖国大长公主沉默了片刻,开口道:“肃之,祖母告诉你一件事,你……” “等等。” 裴元嗣忽然道。 这一瞬间裴元嗣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种的可能,心里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是他心目中这个最坏的打算不过是阿萦有了身孕却没能保住。 他不会怪阿萦,他们两个人已经有了绥绥和昭哥儿,有这样可爱的一双儿女,不论阿萦以后能不能再生他都不会在乎。 却独独没有猜到那一种。 也不敢去想那个最坏的可能。 “你离开不到一个月阿萦就被诊出有了身孕,但是没过多久她便生了场大病,祖母给她请了全京城最好的大夫都没能留住她的命,药石无医。” “就在你回来的十三天之前,她……去了。” 她去了。 她、去、了。 她…… “嗡”的一声,刹那间,裴元嗣的脑中一片空白。 126. 番外.前世5 春梦浮云(前世be结局…… 风声呜咽地拍打着窗棂,满院银装素裹,曾经娇艳盛放的海棠树枝桠蜷缩向下,生出枯萎衰败之态,推开门,屋里竟平白冒出一股寒风,迎面扑到男人毫无知觉的脸上。 裴元嗣走进去。 还是熟悉的一切,熟悉的红木桌,书案,墙上的字画,地上的猩红毯、小摇床……一切却都仿佛蒙上一层阴翳般,冰冷冷没有一丝温度。 走到屋里,坐在两人那张曾经无数次翻云覆雨的架子床上。 淡青色的纱幔垂下,大红色金银丝线的褥子,攒金丝弹花的锦被,月白色的大迎枕整整齐齐地叠放着,柔软的触感,好像她还在,她从未离开过,枕巾上甚至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花露幽香,随着微冷的寒风似有若无地吹拂在他的身上。 “昭儿,叫爹爹,这是爹爹,跟姨娘念,这是爹爹,爹爹!诶,我们昭儿真聪明!” 耳旁忽然响起阿萦温柔清润的声线,裴元嗣蓦地起身,向着窗边走去。 阿萦穿着一身淡粉色的褙子站在窗下,抱着昭哥儿笑靥如花地向他走过来。 “大爷,您快看,昭儿他笑得多开心呀,他会叫爹爹了,我再让他叫一遍给您听……” 裴元嗣的手情不自禁地向着阿萦美丽的面庞伸过去,然而猝不及防摸到的却是一片虚空,阿萦和昭哥儿的身影犹如齑粉一般在他面前寸寸烟消云散,化为一缕青烟随风而逝。 裴元嗣看着自己颤抖的指尖,不敢相信在屋里四处翻找,掀开纱幔,推到桌子,打开衣橱……他不相信阿萦就这么死了,他不相信阿萦会这么狠心把他和孩子一并抛弃! 她平日里不是最疼绥绥和昭哥儿吗,她怎么忍心就这么去了,抛下他和他们的一双儿女无牵无挂地走了,她还这么年轻,她还不到二十岁,他回来之前给她准备了她十九岁生辰的礼物,他以为她会等他回来,等他回来一起好好过日子,等他…… 阿萦,你好狠的心。 裴元嗣骑上照夜白,癫狂了一般纵马跑出去。 他要挣脱那个牢笼,在卫国公府的这间牢笼里他永远无法做自己,他需要披上面具冷静理智地做那个叫做裴肃之的男人。 爱不得,恨不能。 他厌了,倦了,他讨厌那样的自己,不知跑了多久,跑到了何处,裴元嗣闯进一家离家很远的酒楼里,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三天,这三天除了喝酒什么都不干,醉生梦死。 赵氏和沈明淑找到裴元嗣的时候,裴元嗣蜷缩在床上醉得人事不省。 赵氏气得让人把他翻过身来,刚准备开口大骂,却见儿子胡子拉碴,眼皮红肿,双目紧闭,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底的青影深到发紫。 …… 裴元嗣颓废了三天,三天结束后他并未再放纵自己继续消沉下去。 他要查清楚阿萦的死因,为阿萦报仇。 阿萦死后沈明淑便忙不迭将她的尸体烧成骨灰入殓,裴元嗣不仅没能见到阿萦最后一面,甚至连她的骨灰,她曾在这人世上存在过的最后一点痕迹都被毫无保留地抹去。 阿萦死后的某一日菘蓝因为失足滑倒,后脑着地摔死在地上,当场一命呜呼。 沈明淑赶在裴元嗣回来之前销毁了所有的证据。 她笃定丈夫再喜欢阿萦也不可能会为了一个小妾和她反目成仇,将她休弃,但是她低估了裴元嗣对阿萦的情意,她以为只是男人对可怜的小猫小狗一样施舍的粗浅情意,殊不知那是裴元嗣这一生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他曾经深深地压抑着他对阿萦的情,对胆怯柔弱的阿萦,他同样胆怯地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吐露心声,就像埋藏在厚沃肥料中的种子终有一日会生根发芽,破土而出,裴元嗣埋在心底的这颗种子刚刚冒出翠绿的芽便被她无情的斩断,他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裴元嗣没有立刻休掉沈明淑,即使他手中找不到任何的证据,他清楚害死阿萦的凶手就是他结发六年的发妻,沈明淑。 他曾经敬重她,爱护她,信任她,她却放任自己变成了一个面目可憎的女人。 或者说,他从来都不喜欢她,为了所谓的恩情娶了恩师的孙女,娶了一个他根本不爱的女人,为什么他不知道拒绝。 在沈明淑强迫他纳阿萦为妾时,为什么他要再一次地屈服。 害死阿萦的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己。 他的手中同样沾染着阿萦的鲜血。 两个孩子被轮流送到了怡禧堂和撷芳院养着,除了上衙外出公干的大部分时间他都会亲自教养两个孩子。 绥绥并不知道阿萦就是她的生母,沈明淑从不许旁人告诉绥绥真相,因此阿萦死后,绥绥只是感到很难过,她并不知道从今往后她再也没有了娘,变成了一个没有娘疼的孩子。 昭哥儿半岁的时候就被抱到了兖国大长公主身边,阿萦却很少去看昭哥儿,她是真的怕了,害怕自己多看昭哥儿一眼昭哥儿会被沈明淑欺负,害怕她的亲近会给昭哥儿无尽的烦恼,她为昭哥儿有自己这样一个出身卑微的母亲而感到自卑难过。 于是昭哥儿忘记了阿萦,在他模糊的记忆中曾经有过一位美丽温柔的母亲,可是她却在他的生命中转瞬即逝,短暂到他很快便将她抛之脑后。 不知是幸,抑或是不幸。 裴元嗣不再去汀兰馆,他连面子活都不肯再做,对沈明淑冷若冰霜,不假辞色。 为了和沈明淑打擂台,赵氏趁着裴元嗣出去一趟巡边的功夫把自己另一个外甥女薛宁婉接进了卫国公府,瞒着裴元嗣给他纳了薛宁婉为妾。 薛宁婉怀疑自己的姐姐是死于沈明淑之手,所以暗中一直在调查薛玉柔之死的真相,仗着赵氏的宠爱和沈明淑作对,给沈明淑下绊子。 她不是没试着去勾引过裴元嗣,却皆被裴元嗣识破,裴元嗣警告她安分守己,留下薛宁婉不过是为了不想让沈明淑好过,他对薛宁婉丝毫不感兴趣。 薛宁婉不甘心,她早就看出裴元嗣和沈明淑夫妻俩早已离心离德,便趁机卖惨,哭诉她怀疑姐姐薛玉柔是死在沈明淑手中。 裴元嗣很快就查到了沈明淑的忠仆万贵身上,奈何沈明淑比他快一步,杀了万贵灭口。 当初薛玉柔失足落水时与她一同落水的那个妈妈叫做刘妈妈,刘妈妈被打捞上来时确实面目全非,看不出本来面貌,裴元嗣找到刑部主事韦成昀和大理寺少卿罗贤,求两位好友帮他找出薛玉柔之死的真相。 韦成昀受好友之托,亲自去了一趟江州挖出那位被打捞上来的“刘妈妈”的尸身,经过仵作的比对鉴定后发现死者并非真正的刘妈妈本人,而是一个与刘妈妈年纪不相上下的老妇人。 刘妈妈落水在嘉河附近,罗贤一年往嘉河去了足有十来趟,终于有一次让他在嘉河附近的一个小渔村中找到了一个瞎眼的老婆婆,那老婆婆告诉罗贤六年前她曾在河岸边救过一名老妇人,根据老婆婆的描述罗贤确定了老妇人就是落水重伤的刘妈妈。 问题却在于为何刘妈妈离开小渔村后不是回江州便是得回京城告状,但现在不论是江州还是京城从此后再无刘妈妈的丝毫音讯全无。 刘妈妈究竟去了何处? 依据刘妈妈离开小渔村的节点,全国上下两京一十三省,重点放在江州和京城上,裴元嗣动用了多方关系,终于让他查到顺天府曾在六年前接过一桩案子,一个形容落魄的老妇人在顺天府门前击鼓鸣冤,状告有人买.凶.杀.人案。 顺天府的差役们赶紧将此事禀告给了顺天府尹,谁知这桩案子后来却莫名销声匿迹,而那曾到顺天府来击鼓鸣远的老妇人也不见了踪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巧合,刘妈妈的尸体不是被人无意发现,而是裴元嗣顺藤摸瓜花费了整整一年时间的结果。 他命人将刘妈妈的尸骨再度送到顺天府,新任顺天府尹秉公执法,真相大白,裴元嗣休妻,亲手将妻子送进了刑部的大狱,沈明淑不堪受辱在下狱前饮鸩自尽。 处理完了沈明淑,接下来要解决的是薛宁婉。 如果薛宁婉肯安分守己,裴元嗣不至于非要忤逆亲娘,将赵氏唯一还在人世的外甥女赶尽杀绝,薛宁婉见沈明淑已死,做梦自己有朝一日能被扶正,时常借着亲近昭哥儿之便接近裴元嗣,仗着昭哥儿是个孩子说话不利索,但凡这孩子表现地稍有不愿就对昭哥儿连掐带捏地随意泄恨。 人通常只会欺负比自己更加弱小的弱者,薛宁婉此举又与当年沈明淑对绥绥有何区别? 裴元嗣忍无可忍,瞒着赵氏将薛宁婉逐出卫国公府远嫁。 成嘉二十四年,成嘉帝病重垂危,远在千里之外云南的周王趁机谋反,朝廷派遣武定侯郭允率领三十万朝廷大军发兵云南。 大军压境周王毫无畏惧,一场平叛之仗整整打了一年多胜负未分,我军千里奔袭不熟悉云南气候,很快出于下风节节败退,叛军的势力甚至从云南逐渐蔓延到蜀地、贵州,最终伸向陕西这一重镇。 成嘉帝崩逝后太子于乾清宫仁智殿大行皇帝灵柩前登基为帝,新帝召回屡战屡败的老将郭允,任命卫国公裴元嗣为平南大将军前往云南继续平叛。 裴元嗣没想到会在云南遇到沈玦,沈玦被孙绍赶出京城之后他便一直在四处寻找沈玦的下落,一个瘸腿而智近乎妖的少年,同样叫做沈决,同音不同字,以裴元嗣的聪明不难猜出这位被周王册封为翰林院大学士的沈玦究竟是何人。 他命眼线秘密给沈玦写了数封书信劝他回头是岸,然而每一封信送出去无不是石沉大海,半年后周王大军节节败退,穷途末路,周王投降,妻离子散,不得已命信任的大学士沈决出城投降。 翌日,一瘸一拐的沈决被顺利请到中军大帐中,裴元嗣屏退左右,沈决淡然摘下头上兜帽,终于露出他那张酷似阿萦的俊脸。 “卫国公,许久不见。” 曾经高傲病弱的少年郎黑了、壮了,面庞褪去青涩变得愈发坚毅,终于有了男人的模样,他的眉眼与阿萦是那样的像,落日的余晖落到少年清隽的面庞上,恍惚间,裴元嗣仿佛看见阿萦抱着昭哥儿在笑着向他走过来。 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两人离得越来越近,突然沈玦抬起头,寒光乍现,一把匕首深深地刺进了裴元嗣的胸口。 殷红刺目的血犹如一朵娇艳美丽的花在裴元嗣的胸襟上迅速晕染开来,沈玦眼中一瞬间闪过悲愤、哀恸与震惊。 他双手颤抖,抬起赤红的眸问他,“为何不躲,你不怕我杀了你?” 他是书生,裴元嗣是武将,以裴元嗣的身手和机敏不可能对他这个叛军首领毫不设防。 “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也相信你不会杀我,”裴元嗣怜悯地看着他道:“阿玦,你姐姐若泉下有知,她不会希望看到你现在抛家弃国,变得被仇恨蒙蔽双眼……” “闭嘴,你有什么资格提她,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沈玦蓦地暴怒,抓着裴元嗣的衣领吼道:“裴肃之,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我姐夫?你把我姐姐扶正了就妄想我叫你一声姐夫?” “我姐姐是怎么死的,是你和那个毒妇亲手害死了她!我姐姐从头到尾没有对不起过你们裴家一分一毫,可你们又是怎么对她的!她还不到二十岁就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还那么年轻就被你们活生生地逼死!” 帐外的侍卫们闻声纷纷提刀而入,很快便将沈玦团团包围住,“都督!” 裴元嗣胸口插着把匕首,脸上血色全无,杨义武大惊失色,忙大急喊道:“还不快将这刺客拿下!” “住手!” 裴元嗣堵住胸口往下滴落的血,喝道:“下去,统统下去!” “都督……”杨义武还欲再言,裴元嗣抬起手,一字一句道:“这是我与他的私事,谁若擅作主张违抗军令,一律军法处置!” 侍卫们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往前了,杨义武心疼得不行,叹口气,一步三回头地招呼侍卫们离开了营帐。 “离开周王,随我离开,从今往后,没有知道你沈玦曾是叛军首领。” “我走的是条不归路,从踏上这条路的那一刻起,我就从未想过再回头。” 就因为他和姐姐出身卑微,便人人都能踩上一脚,人人都能欺辱唾骂,就连自己的血肉至亲都可以弃若敝履,他们的命不值钱。 他的姐姐是那么地善良柔弱,甚至连踩死一只蚂蚁都会自责,却被自己的未婚夫和生父抛弃,被嫡亲的姐姐哄骗进卫国公府,生下一个又一个的孩子来巩固她的卫国公夫人之位。 沈明淑就像条吐着蛇信子的毒蛇,贪婪地从他姐姐的身上吸取着鲜血和养分,等到他的姐姐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斩草除根。 他恨不得将沈明淑剥皮拆骨,食血啖肉,可惜沈明淑死了,害死阿萦的罪魁祸首死了,没能死在他的手里实在是个遗憾。 沈玦撩起衣袍,露出那条苍白、纤细、没有丝毫血色的废腿,“我杀了孙绍和沈瑞给我的妻子和这条腿报仇,可我这三年来依旧不快乐,每一天我都活在痛苦之中,我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曾经我活在这世上唯一意义便是报复这不公的世道。” 所以他千里迢迢拖着残废的身躯追随周王,如今周王败了,他也倦了,“如果因为不是绥绥和昭哥儿,今日我拼死也定要取你性命。” 裴元嗣深望着他,“如果阿萦还活着,她一定不希望你如现在这般整日活在仇恨和痛苦之中。” 可惜啊,他已经回不了头了。 沈玦摇头,忽似喜似悲一笑,喃喃念道:“富贵五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眼前骨肉亦非真,血亲转成仇恨。” “莫将金枷套颈,休将玉锁缠身。” “清心寡欲脱凡尘,快乐风光本分!” 沈玦抬手拔下头上发簪摔个粉碎,撕下身上的衣服、扔掉鞋子,只着一身白袍仰天大笑出门去。 等裴元嗣亲自上去追出去时,沈玦的身影早已消失于一片茫茫的天地之间。 周王率众投降后,周王的谋士沈决却于乱军之中不知所踪。 某年某月某日,乐安城外大悲寺内多了一位剃度出家的青年,这青年入寺前手里捧着两张牌位,一张牌位上写着姊之位,另一张则写着妻之位。 叛乱不到一年便顺利平定,卫国公裴元嗣却因在平叛过程中伤及心脉落下病根,六年后,文治六年,四十二岁的卫国公因操劳过度,旧疾复发,在送长女出嫁不久后彻底病倒。 临死之前,裴元嗣躺在病床之上,耳旁是一双儿女和亲人们压抑哀恸的哭声,睁开沉重的眼皮,他仿佛又看到了站在窗下哄着儿子昭哥儿的阿萦。 十多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么地年轻美丽,窗外熹微的日光为她的周身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就在这团光亮中,她冲他嫣然一笑,轻声道: “大爷,我等您很久了。” 裴元嗣伸出手,想要用力地抓住那一团光亮。 “爹爹!” 耳旁响起绥绥和昭哥儿撕心裂肺的哭声。 裴元嗣却慢慢垂下手,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文治六年,卫国公裴元嗣英年病逝而终,享年四十二岁。 裴元嗣病逝后,文治帝悲伤过度,整整十日未上早朝,十日之后亲下圣旨追封裴元嗣为镇北王,谥号忠武,入祀功臣庙,赐葬钟山之阴。 127. 番外.前世6 忍住,不能凶她(前世甜…… “富贵五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 裴元嗣好似又听见了沈玦的声音,耳旁夹杂着木鱼的敲击声和念咒声,细听这声音似男似女,令人仿佛置身于虚幻之中。 …… “阿萦,阿萦,别走,别走,阿萦!” 淡青色的纱帐中,大红色攒金丝弹花的锦被下,身侧的男人满头冷汗,双目紧闭,口中不住念念有词,仿佛陷入了极深极可怕的梦魇中。 阿萦不明白他为何晚上做的噩梦里会有她,忍着手腕似被钳断的剧痛翻身推他道:“大爷,您快醒醒,您做噩梦了,梦里都是假的,我就在这里啊!” 眼看男人怎么推都推不醒,阿萦又急又慌,不禁也被吓出了一声冷汗,正当她准备下去喊人时,突然男人睁开血红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阿萦一动不动。 阿萦毛骨悚然,杏眼圆瞪,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桌上点着一盏光影稀疏的小银灯,忽闪忽闪地映着一室灯光如豆射入帐中,借着窗外的月色,男人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阿萦,她细弯的眉,似水的眼,娇美的脸…… 她还活着。 幸好幸好,一切都只是梦。 他松开阿萦的手腕,阿萦还没舒出一口气,下一刻他却又蓦地将她拥入怀中,深深地,紧紧地搂着她,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幽香,许久许久之后方才哑声开口。 “阿萦,你在?” 阿萦。 除了床上,他极少极少会这样认真地唤她的闺名。 阿萦莫名心尖一颤。 “大爷,我,我在。”犹豫了一下,她回应道。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今年多大?” 阿萦:“……” 阿萦有些糊涂了,“现在是,是七月二十九,刚入伏,”顿了顿,小声道:“我还有一个月十九了。” 七月二十九,十九,离他出征还有一个月,原来是一场梦,原来只是一场梦。 阿萦感觉到他似乎是松了口气。 “阿萦。” 他又低低地唤了她一声。微微分开,粗粝的指尖.缱绻地摩挲着小妇人白皙细滑的脸庞,鼻尖靠近,两人呼吸近在咫尺,他的气息是炽热的,他的吻是滚烫的,带着男人浓烈而独特的体息,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包围侵蚀了她。 阿萦心口狂跳,脑中一时一片空白,下意识躲闪着想要逃离。 裴元嗣却扣住她的腰肢,将呆愣住的小妇人牢牢摁在身下。 像风卷着绿叶嫩花在空中嬉戏,这个吻逐渐变得绵长而热烈,这是一种阿萦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他从来不会这样看她,这样亲吻她,以往他只会在情到极致之时才会吻她,今天顺序却完全地颠倒过来了。 其实她还是有些嫌弃他,嫌弃他这张嘴巴吻过别人。 不过嫌弃也无用,他的力量和宠爱是她所不能拒绝的,渐渐地阿萦腿脚发软,脑袋晕眩…… 她不明白裴元嗣今晚怎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他还在她耳旁说了许多羞人的话,喊她娇娇,哄着她唤他裴郎、夫君,他从未对她说过这样多的话,从未这样亲昵地叫过她。 她震惊,茫然,无所适从,害羞地脸颊滚烫通红,哭着哀求他不要再说了。 …… …… 有一双手落在她的脸上,来回留恋怜惜地摩挲,轻抚。 似乎还有人在轻轻地叹息,阿萦嘟哝几声,太吵了,翻个身继续睡。 等她揉着酸胀的太阳穴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枕边早已是空无一人,除了伸手一摸仍旧残留着的男人身上的余温。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对她这样温柔过。回忆起昨夜他贪餍的索求,阿萦微微脸红,低头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 如果不是身上残留的痕迹,她几乎要以为昨夜发生的一切是一场春.梦。 要说疑惑肯定也是有,不过阿萦并没有将昨夜放在心上,她身子不太舒服,小腹酸酸涨涨的,每回他从她这里离开之后她都会这样不舒服一会儿,便吩咐丫鬟们去打了热水沐浴。 沐浴完毕后心不在焉地坐在床下做衣服,四郎已经被抱走了,也许是因为两个孩子都被抱到了大长公主身边,阿萦没有那么担心了,大长公主宽厚仁慈,她会比沈明淑更好地照顾孩子们。 但知道孩子们过得好是一码事,她还是会想孩子们,想到望眼欲穿,茶饭不思,一天下来做什么都魂不守舍。 院子里不知怎么就热闹了起来,阿萦终于回过神来,放下手中的针线走了出去。 “出什么事了?” 院子里三七正指挥着小厮和丫鬟们来来回回地搬着东西,闻言便扭头笑道:“大爷的吩咐,叫我们把常用常穿的衣物器皿都搬到锦香院来,姨娘看看这些东西放到哪里好?” 阿萦呆了一下,大爷把他常用常穿的衣物器皿搬到她的院子里来做什么? 她指了几个地方,让丫鬟们把东西放下,紫苏和菘蓝两个大丫鬟你来我往地收拾着,菘蓝脸上都要乐开了花,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小声对阿萦道:“姨娘,大爷这意思是不是以后要在咱们这里常住,不然他为什么让三七把他常用的东西都搬过来?” 丁嬷嬷本来还在屋里睡大觉,听到动静骂骂咧咧地披衣出来,见到三七人一愣,问清楚缘由后脸立即就拉了下来,“大爷这是什么意思,他搬来锦香院,这是宠妾灭妻,把夫人的脸放到何处!” 三七冷声喝道:“老虔婆,来人,大爷的吩咐,把这老货立刻给我叉出去!” 左右拿下丁嬷嬷就连人带铺盖地给丢了出去,丁嬷嬷嚎啕大哭地跑到汀兰馆求沈明淑给她做主。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准备挑明了要宠着那个小骚.妇跟我过不去了!”沈明淑大惊失色,勃然大怒! 前段时间裴元嗣就找借口从她手中夺走了绥绥,昭哥儿在阿萦身边养了半年最终也没送到她屋里来,两个孩子竟是都送去了怡禧堂,沈明淑气得旧病犯了,整日在屋里以泪洗面,黯然神伤。 眼下他还当众打她的脸,装都不愿再装了,直接就要搬去锦香院,这是把她这个正妻的脸面踩在地上狠狠践踏,这是在羞辱她啊! “夫人千万冷静!”周妈妈连忙拦住沈明淑,“大爷既已下定了决心,你现在反对还有什么用!当务之急应该是笼络好大爷的心,打发人过去对那贱人贺喜,咱们嘘寒问暖些,让大爷看看您这个正妻的风度,说不准大爷还会因此对您生出愧疚,何必在意这一时的喜怒,咱们得为将来的长远做打算才是啊!” 沈明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咽不下这口气啊! 阿萦不懂裴元嗣的心思,裴元嗣让三七把东西都搬过来一样样地摆好,三七还在同她说着什么衣服、器皿都放在什么地方,让她记住了,莫要大爷要用到的时候找不到。 虽说这些都是丫鬟该干的活计,不过谁让她是个以色侍人的姨娘呢,三七就从不会和沈明淑事无巨细地说这些,因为在他眼中,阿萦伺候裴元嗣,把夫主看作她的天是天经地义。 阿萦迷迷糊糊地哪里记得住,左耳朵进右耳朵冒,脑子里猜测了许多种原因,却认为绝不可能是菘蓝口中说的那个缘由。 大爷根本就不喜欢她,他以前有多讨厌她,她伸手碰他一下他都嫌弃,不许她说话,训斥她聒噪,声音勾勾缠缠地,一听就心思不正,话说得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后来她歇了讨好他的心思,在他面前安安静静地当个哑巴,而他再过来和她睡也不过是因为子嗣。 就算喜欢,他喜欢也是她年轻的身子,又不是她这个人。 阿萦有自知之明,她更多是害怕,担忧,手足无措,害怕沈明淑知道后会不会惩罚她,阿萦做好了被沈明淑和周妈妈叫去责骂的准备。 忐忑不安地等了一天,等来的不是沈明淑也不是周妈妈,而是裴元嗣。 阿萦显然对他的到来很惊讶,匆匆披衣迎出来道:“大爷,您怎么来了?您……” 裴元嗣没让人跟着进来,而是将一众丫鬟们都关在了门外,反手掩好门。 他快步走过来,走到阿萦身边,高大的身影将娇小的阿萦笼罩在一团黑影下。 阿萦艰难地仰着头,瑟瑟发抖,也许是因为他看向她的目光太过炽热滚烫,阿萦想到了昨夜的缠.绵,到底只是个十九岁的小姑娘,阿萦脸红了,忍不住后退两步。 她后退几步,裴元嗣就向前几步,目光紧紧地盯着她,阿萦不敢抬头,慌忙又后退了几步,突然脚下一绊。 裴元嗣伸手揽过她的腰肢,阿萦扑到了他的怀里,他的怀抱温暖宽厚,可怜惊魂未定的阿萦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抱到了明间的那张大桌上,他一低头便准确无误地寻到她柔软樱红的唇。 …… 阿萦生平第一回捶了他,还捶了两下,他越来越坏了,明明昨晚他还不是这样的。 她脸朝下趴在桌上抽泣着,身下的软毯早已湿漉漉成一片。 沐浴完毕,裴元嗣将她抱回床上,她还在哭,一沾床就把自己整个人都裹进了被子里,裴元嗣叹了口气,“这么能哭,还要哭到什么时候?” 他轻轻拍了下她的臀,“啪”的一声,阿萦一慌,像朵含羞草似的缩了回去。 她将脸埋进被子里装哑巴,假装哭哭啼啼,心里期盼着最好是她的做法能激怒他,这样他以后就再也不会过来。 半响身后都没有动静,阿萦忍不住心里敲鼓,难道是人走了,她悄悄拉开被子,向后瞟了一眼。 裴元嗣散了衣襟坐在床头,露出男人小麦色精壮结实的胸膛,手中举着一本书,他脑后好像长了眼睛似的,迅速侧脸看向她。 阿萦一惊,忙又要缩回去,裴元嗣扔了手中的书,直接将她连人带被子捞到了怀里,大手不容置疑地拨开她蒙脸的被子,阿萦被捂得气喘吁吁,俏脸通红。 裴元嗣攥着她小巧的下巴抬起来,极威严地问她:“怎么不哭了,刚才不是哭得挺上劲儿?” 阿萦顿时抖若筛糠,眼一红就要哭出来,以为他又要训他,忙说:“我,我,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敢了,大爷别罚我,呜呜!” 裴元嗣瞧着她这幅可怜的小模样,却沉沉地笑了出来,笑得狭长的凤眼眯起来,胸口都为之震动。 阿萦疑惑地看着他,眼神里带了丝小心翼翼,不明白刚刚他还喜怒难辨似的,这会儿倒高兴了起来。 她的双手撑在男人的胸口上,兴许是因为刚刚那一场,男人的身上犹带着几分暧.昧汗湿,阿萦掌心都被灼烫得发热,想将手抽回来,裴元嗣按住她。 两人一个抽,一个按,反反复复来回多次,裴元嗣终于失去耐心,脸沉下来,“再乱动,再来一次!” 阿萦杏眼圆瞪,吓得连忙一动不敢动。 昨夜那场梦一觉醒来,裴元嗣竟仿佛有恍如隔世之感。 那梦中的一切栩栩如生到好像就在他的眼前、就曾经发生过一样,一向稳重的他早晨起来看着阿萦沉静的睡颜,心里却冒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 如果他再不做一些事情来保护她,也许阿萦就会像梦中一样,不到二十岁便匆匆香消玉殒。 这样的想法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只要一想到阿萦会永远地离开他,永远地离开他的身边,从今往后他的身边再无她安静纤细的身影,得不到她无声温柔的抚慰,他的心就要痛到窒息…… “疼,疼,大爷,疼!” 阿萦哀求的哭声唤回了裴元嗣的神智,裴元嗣松开手,阿萦雪白的腕子上便留下了一圈淡红色的印记。 裴元嗣哑然,他才轻轻捏了她一下而已,最多用了三分力道,就……红成这样? 她总是这么娇气,每回做的时候,他都不敢在她身上太用力。 若留下痕迹,沈明淑肯定又要责罚她。 阿萦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脸几乎要垂到胸口去,委屈极了。 她觉得裴元嗣就是故意来欺负她的,就见不得她好,她一个人晚上睡得好好儿的,他就偏要把她挤到一边去,还喜欢用他那双又粗又糙的大手在她身上揉来揉去,把她弄得好疼,她又不是面团! 一言不合就瞪她、凶她,反正是不会好好说话,她真是讨厌死他了! 越想越难过,越想越觉得自己命苦,阿萦忍不住轻声啜泣起来,泪珠子一滴滴地往下滚,打湿自己的衣襟,落在男人小麦色而青筋狰狞的手背上。 “你……” 裴元嗣抬手,然而手还没有碰到阿萦的脸,阿萦便怕得连忙将脸偏了过去,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单薄的肩膀在一抖一抖。 裴元嗣默默地收回了手。 他本意是想和阿萦好生温存温存,既然下定决心从今往后要正大光明地宠她,他便不想再欺骗自己,也不想再隐瞒自己对她的心意。 可是,他好像总是很容易就把她弄哭。 他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对她,和她说什么,她才不会这样的怕他,才会喜欢和他亲近。 “不许再哭了。” 裴元嗣再次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阿萦那截细滑的手腕,阿萦打了个哭嗝,便下意识地想要将手收回去。 “别动。” 她像条小鱼儿似的滑不溜秋,幸好他眼疾手快,减轻力道捉住了这条小鱼儿。 阿萦僵着身子不敢动,以为他又要做什么,过了一小会儿,他却开始替她将手腕上的一圈红肿按揉起来。 阿萦震惊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裴元嗣一抬头,她便迅速低下头,裴元嗣看着她垂下的长长睫毛问:“还疼不疼?” 阿萦忙摇头。 裴元嗣抿了抿唇,又问:“你为何这么怕我,你觉得我是在欺负你?” “我对你不好吗?” 阿萦哪里敢回答这个问题,她支支吾吾道:“大爷,自然是……对我好的,很好很好。” 裴元嗣就更疑惑了,她也认为他对她挺好的,这两年他虽依旧不常来她房里,但打从确认自己对她的心意之后,他就再没朝她发过一次脾气,有什么好东西都惦记着她,特意嘱咐人避开沈明淑的耳目送来给她和两个孩子用。 就连在床上,他也对她多有照顾体贴,她若疼了或是受不住了,他会等她缓过来再继续。 饶是裴元嗣智珠在握,聪明绝顶,在阿萦为何如此畏惧他的这个问题上却始终想不明白。 “睡吧。” 裴元嗣熄了灯。 屋里的光亮一下子灭了,阿萦顿时长长舒出一口气。 裴元嗣这个人有个怪癖,就是喜欢在……时,点着一盏小银灯在帐子里。 阿萦躲进被子里,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地,裴元嗣掀开她的被子,钻进她香喷喷暖呼呼的被窝里,不顾她的僵硬和惊愕从身后紧紧搂住她。 “以后,我每晚都会过来。” 裴元嗣说到做到。 沈明淑开始时还能伪装出一副温良贤淑的模样往阿萦房里赏赐些绸缎与首饰,后来见裴元嗣夜夜都宿在锦香院,还把锦香院围的严严实实地,连她都踏步进去一个脚印,人简直要气疯了,屡次跑到怡禧堂找兖国大长公主告状。 赵氏乐得见她狼狈,一有空就邀请阿萦去她院里打牌吃茶,对阿萦极近亲近喜欢,还三五不时地当着沈明淑的面阴阳怪气说她不中用,得不到丈夫的宠爱。 阿萦倒是不在乎什么宠爱不宠爱,去撷芳院就可以见到绥绥和和昭哥儿,她喜欢撷芳院,而且也不知是不是赵氏对她太好,她感觉自己好像真的有些“恃宠而骄”了。 她发现只要裴元嗣去她的房里,赵氏就会喜欢她,赵氏喜欢她,她就可以去撷芳院见一双儿女,所以阿萦开始盼望裴元嗣的到来。 她猜测裴元嗣是想报复沈明淑,他们夫妻两个八成闹了矛盾,裴元嗣拿她当筏子故意气姐姐。他们夫妻两个的事儿阿萦不懂,裴元嗣和沈明淑也不会告诉她。 绥绥和昭哥儿如今养在怡禧堂,两个孩子时常会被赵氏抱到撷芳院玩耍,反正孩子们又不在沈明淑手里,加之阿萦心里对沈明淑这个长姐还是有怨言的,因此不论沈明淑如何装惨哭求,她都不想将裴元嗣“让出来”。 一旦把男人让出来,她就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每天都能见到绥绥和昭哥儿了。 白眼狼就白眼狼吧。 - “我有一位朋友,他今日问了我一个问题,这问题颇难,我想今日特来向你讨教一下。” “哎呦,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表哥你这连中三元的状元郎还有问题向我讨教?” 裴元嗣格外严肃认真的表情令赵炳安误以为他是要问什么绝世难题。 裴元嗣说道:“我那朋友有一妾室,小妾性情温顺乖巧,偏偏就十分怕他,平日里和我那朋友说话都不敢抬头,你可有法子使她不再怕我那朋友?” 赵炳安:“……” 还当是什么问题,就这? 赵炳安说道:“那女子怕你那朋友,无非是因为你那朋友平日里对她不够温柔体贴呗……” 胡说八道,裴元嗣皱眉,又听他继续道:“女人们啊和咱们男人不一样,她们心思敏感细腻,你得哄着她,还得轻言细语地哄,不能让她觉得你是在命令她。” “你还得让她知道你喜欢她,不然你觉得自己对她挺好的,实际上她心里想的你根本不明白,你觉得对她的好那是你觉得,不要你觉得,而是她觉得。” “等等,”裴元嗣打断了赵炳安,“我那朋友说,他问过他那小妾,那女子说她觉得我那朋友对他很好。” “那女子本来就怕他,性子又柔弱,他问她怕不怕他她敢说不怕,敢说他对她不好吗,敢表达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吗?” 赵炳安反问道。 裴元嗣被问的一愣,慢慢抿紧了唇。 “如何让那女子觉得我的朋友不是在命令她?” “很简单啊,你脸别拉那么长,横眉冷对的,跟谁欠你一百两银子似的,声音放低放轻,别那么严肃、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她是你女人,又不是你下属。” “你得让她觉得,你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她的意见和想法对你很重要,鼓励她说出自己的想法,而不是一味把自己的想法和观点强加给她、让她服从,凡事有商有量……” 似乎有理,裴元嗣又问:“那我如何让她知道我喜欢她?” “这就更简单了,你亲口告诉她呗,你说她是你的心肝儿,你的娇娇,没有她你活不下去,你俩就是那天上比翼连枝的鸳鸯,离她一刻你都活不下去的那种……” 裴元嗣忍着恶心听赵炳安说完了,赵炳安拍拍他的肩道:“表哥,你说的那位朋友其实就是你吧?” 裴元嗣:“……” …… 锦香院。 今天秋娘把两个孩子都抱到锦香院玩儿,阿萦高兴地一整天脸上的笑容都没下去。 “今天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裴元嗣翻了页书,明知故问道。 阿萦摸了摸自己的收不拢的笑脸,她高兴有这么明显吗? “没什么,”她说:“可能今天天气好吧,心情就好。” 碰了个软钉子,裴元嗣心里有些失望,赵炳安果然没猜错,她的确是在向他隐瞒内心真实的想法。 沉吟片刻,裴元嗣又问:“我听说,秋娘今天把绥绥和昭哥儿抱来了,你高不高兴?” “当然高……” 阿萦说到一半立马警惕地顿住。 不成,不能说高兴,她是个小妾,她得牢记自己的本分,二小姐和四少爷都不是她能肖想的。 人家夫妻两个闹矛盾,说不准床头吵架床尾就和了,她不能真的恃宠而骄,忘记自己的身份,更不能让二小姐和四少爷知道他们的生母其实是个身份卑微的妾。 阿萦心里难过,垂下头轻声道:“二小姐和四少爷聪明可爱,都是大长公主和太夫人教养的好,谁见了都会喜欢。” 裴元嗣放下了书,深吸一口气。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以至于整张俊脸都有些扭曲。 没关系,忍住,不能凶她。 晚上两人吹了灯后歇下,这时候裴元嗣才问她:“今天绥绥和昭哥儿过来,你心里高兴,为何不对我说实话?” “阿萦,你很怕我,对不对?” “不是,我说的真是实话,大爷您对我很好的……” 阿萦急忙否认,裴元嗣食指抵住她的唇,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阿萦,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其它人在场,今晚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怪你,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我想听你的真心话,想你心甘情愿亲近我,我不想你总是这样畏惧我。” 128. 番外.前世7 阿萦满含期待地看着他…… 阿萦懵了,他的要求怎么如此奇怪,她只是一个小妾,而他是她的夫主,是她的天,她本就该畏惧、尊敬他,这不是天经地义吗? 阿萦觉得裴元嗣对她的要求很荒谬,也很苛刻,她根本做不到。 “大爷,我,我……” 她为难地低下了头,锦被下左手指尖不安地搅动着亵衣的系带,裴元嗣原本是在坐着,阿萦躺在枕上,忽然裴元嗣俯下了身,大手握着阿萦的肩膀让她慢慢转向自己,二人迎面相对。 男人身上那浓烈粗重的雄性气息和瑞脑香铺天盖地涌过来,强势而肆无忌惮地侵入她的鼻间,阿萦的心便又“砰砰”地跳了起来,害羞紧张极了,以为他是想要了,被子下的双腿紧紧蜷缩在一处,帐中微弱的烛光下,她长长的睫毛像两把浓密的小扇子扇来扇去。 裴元嗣眼底温柔了许多,“两个孩子都生了,怎么还是这样容易害羞?” 他粗粝的指腹抚上她细若凝脂的脸蛋儿,阿萦觉得脸颊痒痒的,又烫烫的,晕红过耳,咬着唇更加不敢抬头看他。 她的性格文静胆怯,一点点小事就极容易害羞脸红,刚开始伺候他的时候连和他说一句话都会红了脸。 他训斥她她大大的杏眼里会含着泪,脸窘迫地涨红,垂下脑袋憋着眼泪抽抽搭搭。 裴元嗣脑中便浮现出一个女子梨花带雨凄然落泪的场景,忍不住嘴角勾了勾。 其实她哭的时候可怜兮兮地还挺惹人怜爱,那个时候他心里大约对她就有几分怜惜之情吧,明明如此怕他,还要硬着头皮扑上来侍候他。 她究竟图什么,荣华富贵、锦衣玉食? 她后背上的那些鞭痕是如何来的,看痕迹似乎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在娘家的时候嫡母谭氏和沈文德对她好吗? 他好奇,逐渐开始注意她,即使擦肩而过目光都会忍不住停驻在她的身上,观察她的生活和一举一动。 他发现她只会在他来的时候穿上漂亮的衣裙、戴上美丽的钗环,对他笑脸相迎。 又忍不住想,女为悦己者容,或许她有些喜欢他? 卫国公府每日的膳食不够好吗,她明明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为什么一天天却愈发消瘦下来,眉眼间的哀愁越来越多? …… 再后来,她不再对他主动了,也更怕他,只要能做的便不再开口说话。 他反思自己,是因为他以前训斥她太多,对她不够温柔体贴,她心灰意冷了吗? …… 裴元嗣吻住阿萦的唇,轻轻吮吸,辗转深入,交换独属于两个人的信物,希望他的温和能稍稍缓解她的紧张不安。 “萦萦,唤我裴郎。”声音低哑磁沉,他的气息拂在她的脸上,一遍又一遍地鼓励她。 “裴、裴郎……” “现在告诉我,你怕我吗?” “我……我怕。” “别怕,”裴元嗣抽走她的衣带,“我疼你。” …… “大爷怎么把她带过来了?” 一大早,赵氏看着躲在儿子背后的阿萦,顿时不悦道。 “陪您用早饭。” 裴元嗣握住阿萦的手示意她坐在他的身边,阿萦乞求地摇头,死活不肯坐。 “昨晚你怎么答应我的?” 裴元嗣走近一些,压低声音质问她。 阿萦脸通红,杏眼就含嗔带怨地看了他一眼。 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正经人,没想到会这么为老不尊,昨夜,昨夜……他竟然不顾她的反对和哀求把她抱到了她屋里的落地镜前…… 阿萦既羞耻又惶恐,一切都在镜子面前一览无余,可他口中还哄她,说他这样做是帮她、都是为了她好,她太容易害羞了,以后她要是不那么胆怯羞涩了,他就随她的意想在何处在何处。 又说只要她愿意,明日一早他就带她去见绥绥和昭哥儿。 若是她以后都能听他的话,他还会答应把绥绥和昭哥儿交给她养。 这无疑对阿萦有着巨大的诱惑力,尽管阿萦觉得他可能只是在床上哄哄她,而她则是在痴心妄想,鬼使神差地就听信了。 想到昨夜,在身旁的男人坐下去后,犹豫了片刻阿萦咬咬牙也在赵氏惊愕的目光中坐了下去。 绥绥和昭哥儿过来了。 “姨娘!姨娘你来啦!”绥绥被丫鬟们抱进来,一见到阿萦凤眼一亮,高兴地跑过来抱住阿萦的大腿,在她身上像小猫咪似的蹭来蹭去。 “姨娘,绥绥好想你,绥绥的布老虎给你玩,姨娘你抱抱绥绥!” 绥绥从丫鬟手里抢过她喜欢的布老虎塞给阿萦,在阿萦膝上抓来挠去,又蹦又跳,示意她赶紧把自己抱起来。 阿萦的心都要被女儿融化了,但她的手才刚伸出去,就听到赵氏冷冷地咳嗽了一声,阿萦畏惧地看了赵氏一眼,眼中闪过一抹失落和狼狈,手便要伸回去。 这时,一只大手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绥绥和你说话呢,你没听见?” 裴元嗣淡淡道:“把绥绥抱起来。” 阿萦下意识地服从裴元嗣的命令,连忙伸出双臂把早就迫不及待的绥绥抱了起来。 太……太重了。 别看小丫头是个奶娃娃,胖的却像只年画娃娃一样重,这几天阿萦每回来撷芳院都只是坐着和小丫头说说话,赵氏根本就看不起她,又哪里会让阿萦碰到绥绥。 除了这丫头四五个月的时候,阿萦已经很久没抱过女儿,阿萦一时百感交集,杏眼中迅速涌上一层湿润的泪光。 “大爷,你这是什么意思?”赵氏沉声道。 “没什么意思,阿萦是绥绥和昭哥儿的娘,亲娘抱自己的孩子天经地义。”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七个月的昭哥儿比不过会哭的姐姐,孩子离开娘的时候年纪太小,才一个多月的时间记忆中娘亲的模样便已有些模糊,裴元嗣将昭哥儿小心抱进怀里,昭哥儿闻到身旁好像有一股很熟悉的香气,小小的身子就忍不住向一旁拱去。 尽管承受着赵氏异样的眼光,阿萦仍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有裴元嗣护着她,她就像只鸵鸟一样把脑袋埋进沙子里,不管以后的日子如何,不管裴元嗣是不是在哄她,总之就这一刻她是快乐的。 从撷芳院走出来,阿萦怀里还抱着绥绥玩旧的那只布老虎爱不释手,绥绥非要送给她,她推脱不过,也出于想留着当个念想的私心就收下了。 “大爷您看,这只布老虎上有绥绥的名字!”阿萦惊喜地把布老虎的背面一处指给男人看。 “这上面还有绥绥的味道。” 她又将布老虎贴在面上深深吸了一口,眼角眉梢是藏不住的雀跃欢喜。 真是个小姑娘,这样就能让她满足了。 裴元嗣含笑看着高兴地都要在地上转圈圈的阿萦,突然脸色一变。 “小心!” 太过得意忘形的阿萦脚尖不小心踩在石头上,脚下一拌向后倒去,幸好裴元嗣及时扶住了她,将她往自己的怀里借力一带,阿萦就扑倒在了男人怀里。 她撑着他的胸口试图站稳,抬头却不期然撞入一双漆黑深邃的凤眸。他的高大使得她不得不艰难地抬头仰视他,他宽阔的肩膀和胸膛又使她不得不依靠着他,他的面庞英武且俊美,眼睛里竟然倒映出她的影子。 昨夜,就是这个男人将她压在镜子上强硬地欺负,他滚烫干燥的大手,也是像现在这样紧紧地攥住她的腰身…… 阿萦的呼吸忽然有些困难,脸颊情不自禁地浮上一抹淡淡的红晕,慌乱垂下粉颈,轻声道:“您快放开我。” 裴元嗣将她扶好,拉过她的手,两人十指相扣。 “走吧。” 阿萦试着想把手抽出来,两人就这样牵着走了约莫七八步,路过一簇枯萎的蔷薇花架下,从缭墙的另一面冷不丁冲出一个女人,对着阿萦就扑过来,破口大骂道:“贱人,你这贱人!我就知道,都是你勾引的大爷。” “你这个白眼儿狼,有娘生没娘养的娼.妇,小娘养的下贱种子!!” 饶是裴元嗣反应再快也迟了一步,沈明淑揪住阿萦的头发挥了一个巴掌出去,阿萦尖叫一声疼得连连倒退数步。 沈明淑疯了似的还欲上前,裴元嗣抓住沈明淑的手腕在她脸上狠狠掌掴回去,女人的力气哪里比得过男人,沈明淑直接被裴元嗣扇倒在了地上。 “你变了,裴肃之,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现在竟然为了这个狐狸精打我!” “你给我闭嘴!”裴元嗣怒发冲冠,指着汀兰馆的方向怒吼道:“疯妇,你给我滚回去!现在就滚!” 沈明淑一下就被唬住了,捂着脸瞪大眼睛地坐在地上发不出一点声儿,脸涨到通红。 裴元嗣还没冲她发过这么大的火,他这段时日究竟是怎么了,他这是魔障了,被阿萦那个狐狸精给迷惑了! 裴元嗣拦腰抱起阿萦便向着锦香院走去,沈明淑反应过来后急忙站起来想追过去,被三七和决明拦下。 “去把药箱拿来,快去!” 裴元嗣喝道,三步并做三步进了屋将阿萦放到床上,阿萦正埋在裴元嗣怀里哭,裴元嗣抬起她的下巴,发现她的左脸已经红到肿起。 他想再凑近继续细看,阿萦却偏过头去躲开他,捂着脸哽咽地大哭了起来。 沈明淑那一巴掌无异于是将她的脸面和自尊都撕碎踩在了地上,狠狠作践到烂泥中,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扎在她的心口上滴出血来。 为什么,她仅仅只是想亲近自己的孩子都要去看别人的脸色?从头到尾她都在谨守自己的本分,长姐让她生孩子,她生了,长姐不让她碰绥绥和昭哥儿,好,她也忍着蚀骨的思念不去打扰两个孩子,甚至不敢让两个知道她才是他们的生母。 为什么她还要被人打、被人骂,被人揪住头发喊贱人!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就因为她身份低贱,就不值得被人喜爱被人珍重吗? 出身是她能决定的吗,如果可以,她多么希望她和弟弟也能托生在夫人的肚子里! 可是她做不到啊,命运待她沈萦何其不公,何其不公啊!! 一瞬之间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涌上心头,即使是这样的狼狈,这样的悲恸,她手里依旧紧紧地抱着绥绥送给她的那只布老虎,将布老虎护在胸口之上。 裴元嗣掰开阿萦捂住脸的手,将她强行抱到怀里,阿萦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推他,然而她那点微末的力气如何能与裴元嗣抗衡,她连在床上想拒绝他都做不到。 阿萦自暴自弃了,她怎么能这么没用,这么低贱,拳头哭着捶在他的胸口上,仿佛要把她这十九年来遭受的所有委屈和不忿都发泄在男人的身上。 裴元嗣一动不动任由她捶打发泄,实际阿萦也没多大力气,她的力气昨晚早就在他身上被他用光了,甚至手还被男人的胸口砸得生疼。 慢慢地阿萦不打了,哭声也变小了,从嚎啕大哭变成抽抽搭搭,泪珠子细碎地往下掉,在男人怀里哼哼唧唧委委屈屈地掉着眼泪,活像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回来找丈夫哭诉的小媳妇儿。 因为脸颊肿得怪疼,阿萦便将额头埋在男人怀里,等她哭完了抬起头,男人胸前的衣襟已经被她汹涌的鼻涕眼泪沾湿了一大片,玄色的衣衫上是一滩黑乎乎的痕迹。 此时的阿萦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的羞愧、忧虑和后怕。 她打他做什么,又不是他欺负的她,她怎么一点小事又哭成这样,还把大爷的衣服给弄脏了,大爷会不会责备训斥她? 怀着这样忐忑不安的心思,她赧然地,小心翼翼地伸手为男人解开腰封,想为他重新换上一件干净的衣衫,意图以此来减轻待会儿他可能要对她发泄的怒火。 裴元嗣忽然抬起了他那只大手,阿萦立即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缩了起来,以为他想打她,连忙闭上眼睛。 那只宽厚温暖的手掌却覆在了她颤抖的手背上,声音低低地,含着几分无奈,“昨晚没喂饱你,又想了?” “白日宣淫,不妥。” 话虽如此,他却主动拉着阿萦的手,散了自己的外袍和亵衣,露出男人沟壑分明、精壮而无一丝赘肉的上半身。 闺阁中少女怀春的时候,阿萦曾经也想象过自己往后夫婿会是个怎样的人。 表哥徐湛惊才绝艳,温润如玉,阖府上下无不被他的学识与风度所折服,他儒雅温和,更对她处处体贴照料有加,那时阿萦便想,若是以后找男人,她就要找湛表哥那样知冷知热的男人。 裴元嗣无疑是英俊的,只是他的英俊却和表哥完全是两回事,如果说表哥是如修竹般渊渟岳峙的谦谦君子,那么他便是那陡峭悬崖上傲然挺立的苍松劲柏,他的英俊特别有攻击性,他身上那不怒自威的气势特别叫人生畏惧之心。 他身材强壮,孔武有力,皮肤也不白皙,而是健康的古铜色,他的肩膀比她两个人还要宽阔,他整个人向她压过来时她根本毫无反手之力,只能任凭他欺负快活,所以男人那肩膀上还残留着昨夜她留下的两枚牙印。 更别提什么知冷知热,温柔体贴,他这人和这些压根不搭边,只要他平日里少训斥她两句阿萦都要烧高香。 可怜阿萦何时被男人这般促狭调戏过,她先是一愣,抬头呆愣愣又疑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旋即才反应过来他口中说的“喂饱”是喂了什么。 阿萦瞬间羞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再也不出来,她、她又没朝他要,明明是他非要硬喂给她的! 阿萦这么一羞恼,倒是忘记哭了,垂着脸不好意思地沉默了下来。 美人即使是被人打肿了脸蛋,哭红了双眼也楚楚可怜地别有一番美态,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她粗鄙难看,裴元嗣就这样光着上半身下去取了药和刚煮好的鸡蛋回来,将药膏用她发上的簪子挑出一些来,抬起她的下巴轻轻抹到她的脸上按揉开。 阿萦想自己涂药,裴元嗣只不过皱了皱眉就让她吓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上完药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和他打商量道:“大爷,您……您下次能不能别带我去见二小姐和四少爷了?” “为何?” “唔……” 他没穿衣服,她便不敢抬头看他,脑袋几乎要垂到胸口去,“我身份卑微,按规矩原不该和主子们坐一处玩耍的,您今日带我去撷芳院,已经是破了规矩,惹得太夫人不高兴了,我不想那样,我也承受不了您对我的好,求求你以后不要管我了,我,我也很喜欢现在这样安静平稳的生活。” “你撒谎。” 裴元嗣说道:“我看的出来,你很喜欢和绥绥昭哥儿亲近,你昨晚还答应我从今往后要对我说实话,才不到一天你却又变卦,阿萦,做人不能这样朝三暮四,食言而肥,此非君子所为。” 他好像是真的生气了,阿萦忙握住他的手急道:“您别生气,我不是故意食言骗您的,我、我是不配和主子们坐在一处!其实您说的没错,我这样的人,不会说话,不懂礼数,字也不识几个,二小姐和四少爷跟我待在一处久了会被我带坏的!” “我知道您是在为我好,您对我真的很好,我,我没想到您还愿意哄哄我,我已经很知足了,从来没有人愿意这样哄我……” 阿萦说着眼泪又心酸地掉下了,止都止不住。 当初为什么绥绥一出生就被抱走,为什么昭哥儿只能在她房里养半年,她知道的,她都知道,除了因为这两个孩子是为长姐沈明淑生的,还是因为她不配养孩子们。 她胆小又懦弱,无知又无能,这样的母亲会教养出什么好孩子? 她不能让孩子们毁在她的手里。 还有沈明淑,如果不是因为这段时间他过分宠爱了她,沈明淑也不会这样气疯了似的跑过来打她,阿萦害怕孩子们会遭到她的报复。 她的顾虑实在太多太多了,身处低位的人总是要考虑得面面俱到,因为没人会去替他们着想。 “你怎么这样想自己,谁说你不配了?” 裴元嗣既怜惜又心疼,叹口气将她拥到怀里,“阿萦,你很好,真的很好,你温柔,善良,体贴,单纯,你懂得替别人考虑,说话做事从不斤斤计较。” “你虽然不识得许多字,但你心灵手巧,蕙质兰心,你会为我和孩子们做出结实又好看的衣服鞋袜,你虽然性子羞怯胆小,但那是因为你母亲早逝,父亲懦弱,从来没有人教过你如何去变得落落大方。” “你说你不懂礼数,但你哭湿了我的衣服会感到抱歉,食言了对我的承诺你会感到愧疚,你懂得反思自己,更懂得去感恩别人,你是个好姑娘,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我也很……” 裴元嗣突然戛然而止。 阿萦杏眼湿漉漉,好奇、又满含期待地看着他。 “很……欣赏你。” 裴元嗣垂下眼帘。 他撒了谎。 她明明是这样美好,却误以为现在的自己是多么地不堪,不是她不好,而是她太过自卑,从小到大都没有人给过她完整和美好的期待。 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不同的是他读过许多书,走过许多路,在生命中遇见了一个又一个的贵人、恩师,有机会成为天子门生,弃文从武,保家卫国,征战沙场,渐渐登上了一个别人仰望不了的高度。 她却被别人贬斥到尘埃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那些羞辱、打压、责骂,无不伤害着这个姑娘脆弱敏感的心。 想到梦中她死的那一世,裴元嗣心里便痛极了,在临死之前被自己从小信任的丫鬟背叛投毒,她心里该有多么的痛苦。 他轻柔地为她擦着她面上的眼泪,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疼惜与温柔,阿萦被雷劈一样愣在了原地,她心里忽然就有了个极其大胆荒谬的想法,也许他不是在和姐姐闹别扭,他是真的……在心疼她? 会有人心疼她? “您为什么突然对我这样好?” 好的太过不真实,真希望他会永远这样,阿萦乖巧依恋地靠在他的肩头上,轻轻抚摸男人略有些粗糙的面庞,喃喃道:“如果这是梦,我就永远都不要醒过来。” 裴元嗣抓住她的柔荑,低头不太高兴地问她道:“什么叫‘突然对你这样好’,那天晚上你明明亲口对我说,我对你很好,怎么今天又变卦了?” 糟糕,露馅儿了! 阿萦僵硬地直起身来,红着脸结结巴巴地找补道:“也、也不是不好,不是……是很好,那个……那个我的意思是……” 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可怜巴巴地低下了头去。 “行了,先滚一滚消肿,这个问题你以后再告诉我也不迟。” 裴元嗣把没那么烫了的鸡蛋从被窝里拿出来递给她。 -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辽王叛乱,裴元嗣不是没想过找到证据成为成嘉帝,直接将这次叛乱扼杀在摇篮里。 然而事实却是此去江西光路程一来一回就不止一个月,而他无凭无据又无法状告辽王,说不准还会引起帝王猜忌,如此一来,此战怕是已成定居,江西他非去不可。 沈明淑就是个疯子,梦里的那一世离家之前他请了杨嬷嬷去照看阿萦,她甚至都敢当着杨嬷嬷的面指使菘蓝下毒毒害阿萦,可见她对阿萦是有多恨。 他不能把孩子和阿萦都留在府里,在离开京城之前,必须要解决了沈明淑。 沈明淑也不负他望,早在婚前她便与徐瀚保持着非比寻常的关系,一旦在府内遇到苦闷或生活不如意,她就会让白芷去传消息让徐瀚过来陪她解闷。 是以在沈明淑打了阿萦一个巴掌后,裴元嗣故意没有处置沈明淑,沈明淑心内恨意难消又无法排解,没过几日徐瀚便出现在了汀兰馆内。 徐瀚如往常一般抱着日思夜想的表姐就亲亲热热地安抚宽慰起来,寻常沈明淑是不让徐瀚近她身的,今日不知为何,两人浑身上下都像点着火一般地燥热,徐瀚把绵软无力的沈明淑抱到了床上,三两下脱了她的衣服,两人坦诚相对。 意想不到的是关键时刻屋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愤怒地一脚踢开,沈明淑尖叫一声,大惊失色地推开身上气喘吁吁地徐瀚将被子往身上拉,却见帐外竟站着她的两个至亲—— 沈珽和裴元嗣。 沈珽气得脸色铁青,大步走进来从床上抓起徐瀚一拳就挥了过去,徐瀚被打得头破血流,在地上直打了个滚才停下来。 沈明淑胡乱穿好衣服,从床上大哭着就扑倒裴元嗣的脚边道:“大爷明鉴,都是他强迫的我,大爷,我是清白的,我和他什么都没发生啊!” 踉跄爬起来的徐瀚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心爱的女人,苦笑一声颓然瘫倒在了地上。 翌日一早,穿好衣服的沈明淑和徐瀚被强行押解到了怡禧堂,少顷庆国公夫妇、顾大学士一家也匆忙从外面赶了过来,原本平静悠闲的怡禧堂一大早就围满了人齐聚一堂。 不到万不得已裴元嗣是不想让他最敬重的祖母来帮他处理这些污糟事的,然休妻这等大事不可能不经过兖国大长公主的同意。 在沈明淑惊恐的目光之下,裴元嗣拍了怕手,三七从外面提着一个遍体鳞伤的壮硕男人走了进来。 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沈明淑最信任的心腹——万贵。 万贵当众交代了他是如何受沈明淑之托溺死顾三娘、害死太夫人的外甥女薛玉柔,又是如何地杀害刘妈妈毁尸灭迹,话还没说完顾夫人怒急攻心晕死了过去,赵氏则像发了疯似的冲过去掐住了沈明淑的脖子,幸好被丫鬟们及时拦下才苟得一条性命。 人证物证俱在,千夫所指,任是沈明淑天生一张巧嘴也无法再抵赖,百口莫辩。 为了日后不被逼着续弦,最终裴元嗣并未休掉沈明淑,而是借口为了三家人的颜面和沈、顾两家约定好在三年之内让沈明淑病死在佛堂里。 徐瀚被扭送至顺天府大牢,在裴元嗣的打点下徐瀚没能活过这一年的冬天,冻死在了大牢中。 半个月后,九月初三江西按察使许宁秘密入京状告辽王与戍边大将黄振谋反,上震怒,即任命卫国公裴元嗣为大将军,领三十万大军出征江西,征讨贼逆辽王。 出兵前夜,裴元嗣再次领着阿萦去了怡禧堂,两人陪着一双儿女好好地亲近了一番。 随后宿在了阿萦的房中。 许是因为这段时日的朝夕相处形影不离,裴元嗣很明显地察觉到了阿萦对他的眷恋与不舍,以及她前所未有的热情与投入。 129. 番外.前世8 前世he番外完 更深露浓重,床几上的一盏小银灯忽闪忽闪,映照着淡青色的纱帐上一对交颈缠.绵的鸳鸯。 “您什么时候能回来?” 事后,她扬着湿润的杏眼问他。 “还没走就想我回来了?”他揉揉她的脑袋,笑。 阿萦红着脸垂下眼帘。 “睡吧。” 裴元嗣吹灭了灯,帐中很快陷入了一片昏暗和寂静。 阿萦却睡不着,躺在床上心浮气躁,翻来覆去。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担忧害怕什么,总觉得心里头沉甸甸地,怎么逼自己也睡不着。 害怕自己会打扰到他,阿萦每回翻身时都极其小心翼翼,实在躺得胳膊腿都僵硬了的时候才慢慢地找个方向翻个身过去。 还没松下一口气,身后忽地伸出一只大手搂过她的腰肢便将她直接裹到了怀里。 阿萦顿时吓得心脏“砰砰”直跳,僵着身子动也不敢动。 后背贴上男人温暖的胸膛,头顶是他平稳和缓的呼吸,阿萦摸到了男人覆在她胸口上的大手,觉得有些喘不动气了,常年握刀拿枪,男人的手上长满了陈年老茧,无论阿萦如何用力这只手动都挪动不了分毫。 后来大约阿萦太困了,不知不觉便沉沉睡了过去。 …… “大都督,我们已经出顺天府了,再往前走过了这道密林走上官道就是保定府的境内……” 朦胧中,阿萦似乎听到有陌生男人的声音在耳边一闪而过。 初秋的天逐渐变得凉渗了起来,不盖着毯子睡已是不行了。阿萦裹着小被子蜷缩成一团,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身下的床褥硬硬地,躺着一点都不舒服,阿萦叹口气醒了,打着困倦的哈欠长长地伸了个舒服的懒腰。 “醒了?” 裴元嗣放下手中的书。 阿萦一愣,忙睁开眼睛揉了揉。 这才发现这不是锦香院她卧房的陈设装设,没有那顶淡青色的帐子,她倏然转过去,惊愕地瞪大杏眼,对上男人漆黑平静的凤眸。 “我,我怎么会在这里?这是哪里!” “这是我的马车,我们现在出了顺天府,下一站是保定府,再过一个多月你将会随我到达江西。” 所以,她现在是随军了吗? 想到自己现在还衣冠不整,一副没睡醒、没漱口刷牙的模样一定很丑,阿萦急忙掩面转过了身去,不解道:“大爷怎么也没提前告知我一声,您之前好像没说过要带我随军呀!” “忘记告诉你了。”他不以为意道。 考虑到阿萦会因为想绥绥和昭哥儿不愿意跟过来,裴元嗣不想做口舌之争,倘若阿萦再一言不合当着他的面委屈起来,他又不知如何安慰,索性就没告诉她这事。 即使解决了沈明淑,有赵氏在家中裴元嗣也不敢完全信任自己这位亲娘,阿萦太单纯善良,她根本斗不过她们,将她带上随军由他保护是他目前最好的选择。 阿萦不肯转过身来和他讲话,裴元嗣以为她是想洗漱,便吩咐丫鬟玉蕊将热水和湿帕子端进来伺候她。 可阿萦在他灼灼的注视下哪里好意思梳头漱口,只好硬着头皮赧然而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裴元嗣皱了皱眉,都在一起这么多年,孩子生两个了,她还害羞什么? 心里不理解,摇摇头,裴元嗣还是下了车去。 梳洗完毕,玉蕊给阿萦挽了个好看的发髻,换上新裙子,阿萦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心里忐忑了半天才鼓起勇气撩开车窗上的帏帘。 一束灼红的日光猝不及防地射入了帘中,阿萦微眯了眯眼,只见远处青山连绵,夕阳西下,一轮红日高悬山巅俯瞰大地。 便是在这一片薄暮冥冥中,马车前车队中那骑在照夜白上的男人依旧身姿挺拔傲然,如松如柏,夕阳的余晖洒满他宽阔的肩膀,在他周身镀上一层烫金色的光辉。 阿萦还眼尖的发现,男人的腰间系着一只淡蓝色的香囊,那是她新做给他的香囊,他夸过她说很好看。 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忽然男人转过来身来看向她,四目相对,马车里的美人乌发雪肤,含羞带怯,眼神躲闪了几下,忙扔下帘子躲到了马车当中。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领如蝤蛴,齿如瓠犀。”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寂静无人的深夜里,他喘着气在她耳旁道。 “?” 阿萦侧过脸,杏眼迷.离懵懂。 “夸你白,夸你好看。” 他果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她这幅柔弱纯真的模样竟勾得他很想狠狠地欺负哭她,让她为他红了脸湿了床,裴元嗣突然攥住她的手腕发力。 …… 第二天一早,不出意外阿萦的膝盖和小腿青紫了,连下马车都蹲不下去,小腹也是酸胀胀的,只能在马车上坐了一整天,傍晚进驿站的时候还是被玉蕊给扶下来的。 裴元嗣问她怎么回事,怎么一天都不下马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阿萦既苦恼又难以启齿,哪里好意思告诉他她的身子已经有些受不住他这日日三番两次的“宠爱”。 要是怀上了身子,只怕还会耽误车队的进程。 裴元嗣便发觉阿萦这两天心事重重的,他以为她是想孩子了,催促杨义武让递运所赶紧快马加鞭把家信送过来。 白天要急着赶路,夜里闲下来裴元嗣就教阿萦读书识字,阿萦其实很聪明也很有悟性,虽然没跟着大家们系统地学习练过字,她的字中却天然透着一股灵动娇憨的风骨。 不过状元郎偏喜欢用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他给阿萦规定每天必须要认满二十个大字,这对初学写字的阿萦来说着实太难,阿萦不好意思拒绝,每天都要在马车中咬着笔头勤学苦练,晚上被他检查功课,写错了有罚,罚用戒尺打手心三下。 写错了有罚也就算了,写对了还没有奖赏,晚了到了床上还要被迫跟着他一起做别的功课。 碰上这样一位严苛又不懂怜香惜玉的老师,阿萦一个头两个大,每天都苦恼极了,想拒绝又说不出口。 好在除了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他不够温柔体贴外,其他方面阿萦还……挺满意吧。 譬如大军白日疾行,第二天天不亮又要起床赶路,马车难免颠簸,某日白天行至一陡峭路段,阿萦坐在马车里随着那马车的上下起伏心慌不已,过了片刻他忽地勒令车队停车,骑着照夜白停在车窗前。 瞥见帏帘上他高大挺拔的身影,阿萦赶忙掀起帘子作认真听状,以为他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孰料他却下了马,从决明手中接过两只厚厚的软垫上车给她铺好,让她上去坐着试试,这样还硌不硌人。 阿萦听到马车外的士兵们在起哄,大家笑着窃窃私语,说大都督这是怜香惜玉呢,舍不得心爱的小美人受奔波之苦。 阿萦脸就忍不住滚烫滚烫了,十分窘迫地起身往外推他,“不硌人……哎呀,您快下去吧,别为我耽误了行程!” 裴元嗣也听见外面的起哄了,她垂眼娇羞的模样很讨人喜欢,他多看了她好几眼才下车去,告诉她哪里不舒服就直接找决明,不要不好意思的。 阿萦羞涩地点了点头,等他上马了,脸上热度退了一些,她忍不住悄悄拉开一角帘子向他望过去。 他的背影好高大,好宽阔,光是看着就很令人安心,阿萦的一颗小女儿心扑通扑通情不自禁跳了两下,心里莫名有种甜甜蜜蜜的感觉。 她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会突然就变得有些依恋他了。 那边裴元嗣上了马,冯维似笑非笑地对他道:“哎呦,我怎么瞧着远处那棵铁树开花了,奇了怪了,以前就没见你对女子这般温柔小意过?” 行军打仗苦,且长途奔袭又脏又累,再讲究的人难免也会邋遢一些,穿浅色衣服容易脏,事宜图方便省事打仗的时候裴元嗣便习惯穿深色衣服,如此脏了染上血污亦看不出来,久而久之回了京城也极少穿浅色衣服了。 端看现在他身上穿的这套衣服,深青底子银丝滚边的长袍,那银丝好看是好看可不耐脏,上头竟干干净净无一丝灰尘污垢,凑近了还能闻到淡淡的皂荚香,每天早上见面都是衣冠整洁神清气爽的,这要是没个女人精心侍候着是利落不成这般模样! 冯维着实是有些羡慕了。 他那两个通房都是妻子安排的,对他一向是畏大于喜欢,哪里能伺候得这么尽心尽力。 面对好友的调侃裴元嗣并未放在心上,阿萦是他的女人,他不疼她还能疼谁? 因军营里都是男人,阿萦一个女郎身处其中多有不便,她又天生性子羞涩,不爱下车溜达,若是遇上个三急没处方便,裴元嗣便在驿馆停驻时让驿丞另外准备了一辆马车,车里放上恭桶和净水,买上一个小丫鬟专门准备伺候阿萦。 阿萦以前不喜欢裴元嗣,是因为两人除了房中事鲜少有其他的交流,一个冷漠而沉默寡言的男人那方面再天赋异禀女人也很难能做到倾心相许。 以前湛表哥对阿萦也很好,甚至比他还要体贴,湛表哥会在她被姊妹兄弟们欺辱的时候替她温声解围,会知道她囊中羞涩特意让仆人们装作路人买走她寄卖在铺子的香帕香露,会在上元夜的时候给府里的所有女眷送一盏花灯。 而送给她的那盏花灯,恰巧是她去年上元夜喜欢但没舍得买下的兔子灯,灯盏上还写着“只愿君心似我心”的情诗…… 可是这样的好阿萦抓不住,两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过任何逾越礼数的行为,和裴元嗣却不一样,两个人夜夜肌肤相亲,耳鬓厮磨,他是她的丈夫,是她的夫君,他会理所当然地体贴她,大大方方地对她好。 阿萦心里甜蜜滋润的同时,却难免多了几分甜蜜的惆怅—— 唉,他对她这样好,她就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去拒绝他了。 - 时间飞逝匆匆,在十月中旬裴元嗣与冯维分率的三十万大军分两路会师后到达了长江以南的九江。 那天阿萦站在帐子里隔着远远地看见江边一片乌压压的士兵训练有素地列开阵仗,很是叫人头皮发麻,便赶紧钻进帐子里去做事了。 一直守到傍晚的时候他才披星戴月地回来,阿萦担心地茶不思饭不想,白天没怎么吃,留给他在灶上的饭菜都热了个七八回。 见他回来阿萦悬着一天的心才终于放回了肚子里,欢喜地迎上前去关心他今天有没有受伤,然而他一进来却一语不发地胡乱扯开了身上的甲胄,目光幽深,拦腰抱住她就迫不及待地往里面的床上去。 - 阿萦心里有些难过。 她做了个噩梦,梦里梦见裴元嗣把她送人了,说她人老珠黄,他不稀罕她,说这话的时候他怀里还拥着个娇艳欲滴的女子,看不清模样,总是比她年轻漂亮就是了。 阿萦害怕极了,哭着跑上前抱住他的大腿哀求他别不要她,他却冷漠地一脚踢开她,搂着美人转身离开。 裴元嗣听到阿萦细弱的抽泣声,扔下手中的公文走到行军床边抱起她,阿萦眼皮红红的肿肿的,像颗蜜桃儿,泪珠一串串地往下掉,口中喃喃喊着“别不要我”之类的话。 裴元嗣轻轻拍了拍阿萦的脸,阿萦醒过来就扑进了他的怀里呜呜地哭,问她做什么噩梦了也不说。 裴元嗣就发现阿萦近来很爱同他撒娇,小女孩儿嘛,到底是娇气一些,谁对她好她就爱冲谁撒娇,因为心里有底气。 以前她不这样,躲他都来不及,但其实他挺喜欢也挺享受的,抚摸着她的后背安慰,声音不自觉放柔,“做噩梦了?别怕,这里男人多着,阳气足,没人敢近你夫君的身。” 阿萦眨巴眨巴眼睛,抹去眼角的泪儿,已经意识到适才是做了噩梦,她闷闷不乐地,裴元嗣诧异地问她,“怎么不高兴,谁惹你生气了?” 这男人郎心似铁,哪里猜得到阿萦那颗千回百转的小女儿心思,阿萦幽怨地看着他,心想他究竟是贪图她的身子和年轻漂亮才宠她、对她好,还是因为真心的喜欢她,不掺杂任何情.欲呢? 阿萦这会儿不哭了,低头扣着他胸口上她绣的那簇团花如意纹路,忽然有些想试一试,如果她不让他碰,他会不会不高兴转头真的去找别的女人? 心里纠结了许久,她腼腆地道:“大爷,我适才做梦,梦见我……嗯,有身孕了。” 裴元嗣微僵,半响后道:“你只是做梦,不一定就是怀了身子,明日我让军医过来给你把脉看一看。” 第二日军医过来给阿萦看过,“如夫人未有身孕。” 阿萦心里便也不知是失落还是高兴,军医走后她依偎到男人怀里,指尖在他掌心上撒娇似的绕着圈圈,试图劝诫他日后节制一些,“大爷,我怕有了身孕耽误您的行程,不如我们以后……” “不会有身孕。”裴元嗣说得斩钉截铁,低下头,阿萦迷茫地看着他,裴元嗣抚摸着她细滑的脸蛋儿,低声解释道:“我在服避子丸,你放心,你暂时不会有身孕。” “你现在年纪还小,等你年纪大一些了,咱们再要孩子,好不好?” 阿萦惊得杏眼圆瞪,小嘴微微张开。 完了,这下拒绝的理由都没有了。 - 原本此次平定辽王成嘉帝中意的人选中还包括了武定侯郭允,依据前世的梦这武定侯郭允会阻碍裴元嗣收复江陵大计,故而早在大军开拔之前裴元嗣略使了些计谋令郭允在床上病得起不来。 成嘉帝遂未再考虑过郭允,另外派遣大将辅佐裴元嗣统率大军前往江西。 阿萦不懂打仗的事情,但是裴元嗣陪她的时间却是越来越少了,他在外面打仗,不放心她,便将她安置在后方的高官家中。 她日夜忧思,担心他在战场上有个三长两短,时常一整天都心不在焉,晚上做梦会梦见他被敌人打伤了,血流不止,而后哭着从噩梦中醒过来,一摸身旁却仍旧是冰冷冷地,她只能无助孤寂地抱住自己,装作他还陪在她身边的模样。 想他,想孩子,她的心就像那落不到实处般每日高高悬着。 终于夜里他打了胜仗回来,她还在睡梦中就被他给弄醒了……她惊慌失措地想要挣扎,一转身却闻到男人身上熟悉的味道,想到他这几日一定没好好儿地休息放松过,阿萦心疼他,便乖乖地不动了,任由他摆布高兴。 欢愉的时光却总是这样短暂,一夜醒来早晨他又要走了,她忍不住红了眼眶,抱着他一语不发地流着泪,许久许久才哽咽道:“不能不走吗?我,我好想好想您。” 她可怜兮兮地缩在他的怀里哭着,娇语柔声地唤他夫君,这温柔乡即是英雄冢,叫人情不自禁沉沦其中亦无怨无悔。 裴元嗣又哪里想舍了她离开,她这么香这么软,这样美好单纯的一个人儿,裴元嗣将阿萦抱到他的大腿上,含住她的唇极近温柔缱.绻。 再冷硬的人遇到喜欢的人心也会变得柔软,他真想好好疼疼她,别让她再为任何人流泪了。 …… 盼星星盼月亮,这场仗终于顺利打完,收到儿子送来家信的那一刻赵氏激动不已,连忙去了怡禧堂给婆母报信。 冬日里北风呼啸,大街上细碎的雪搓绵扯絮般纷纷扬扬,走的时候正是秋高气爽,回来的时候就到了来年正月,赵氏和二房一大家子在卫国公府门前对着巷口翘首以盼,很快一辆宽敞华贵的大马车就徐徐停在了几人面前。 赵氏推开欲要扶她下去的陆氏就欢喜地迎上了前去,未料车帘被小厮撩开,裴元嗣先跳下来,旋即将马车内一披着白狐斗篷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抱了下来。 赵氏那张脸便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责怪阿萦道:“你是没长腿,让你去伺候爷,不是让爷们儿伺候……” “阿萦有了身孕。” 裴元嗣冷声打断赵氏道。 赵氏一愣,旋即惊喜地盯向阿萦白狐大氅下包裹的身躯。 自然还看不出来有孕几个月,只是被一大家子人这样灼灼注视着,阿萦脸皮薄儿,羞涩地垂下了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退到了男人的身后。 这几日天降大雪,裴元嗣担心马车颠簸不稳惊动了阿萦的肚子,遂以大雪封路道路泥泞难行为由命车队放慢速度行进。 本来一个半月的日子可以到家,比原先的计划晚了有七八天。 赵氏脸变得就是这么快,笑脸几乎是裴元嗣话音刚落立马就挂上了,笑得合不拢嘴。 “几个月了,是你打仗的时候怀上的?我儿可真厉害,来来来,快到我这边来让我看看!” 拉着阿萦的手嘘寒问暖,一家人进了屋,屋里烧着地龙暖烘烘的,兖国大长公主坐在罗汉床上含饴弄孙,绥绥和昭哥儿都在等爹娘,昭哥儿早就困得睡着了,绥绥眼皮子也上下打架,一听到外面的动静懵懵懂懂地醒了过来,曾祖母慈爱地替她整理着身上的小衣服,说:“绥儿,你爹爹回来了。” 绥绥打出生起就养在沈明淑的房里,沈明淑一开始稀罕了绥绥了几天,后来嫌她总哭闹烦得很,动不动就冲襁褓里的她发脾气,掐她拧她打骂她。 可怜的小绥绥身上时常青一块紫一块,人人都告诉她夫人是她的娘,绥绥心里却对她生不出任何亲近的心思。 对爹爹她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情,因为在她仅有的记忆中,爹爹似乎总是很忙,时常七八天才来看她一回。 后来爹爹倒是时常来看她了,还总是抱着她去祖母和曾祖母的房里玩耍,也许是身体里血脉相连的魔力,绥绥这才对这个不大相熟的男人生了几分濡慕的心思。 只是他这一走就走了四个月,绥绥早就把男人抛了之脑后。 她的记忆力模模糊糊的一直都是被她唤作姨娘的那个身影,她会温柔地哄她说话,给她喂好吃的小糕点,绥绥不太记得姨娘长什么样子了,但是她就是很想她呀。 人都涌进来的时候,绥绥有些怕生,怯怯地躲在兖国大长公主的身后探出一颗小脑袋来四处张望,期望能寻到那个温柔美丽的身影。 “二小姐。” 有人欢喜而又克制地唤了她一声。 绥绥仰着头,只见有个皮肤又白眼睛又大又漂亮的姐姐朝她走过来,她刚想蹲下就被祖母拉住了训斥道:“身上还怀着一个,怎么这么不注意!秋娘,你把她扶进屋里去坐着!” 而后那个漂亮的姐姐就被秋娘嬷嬷挟着进了屋里,她进去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她,眼眶里似乎有泪花儿在打转。 不知为何绥绥心里就很难过,鼻子酸酸的,她想追过去和那个漂亮姐姐说话,有个人却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绥绥还记不记得爹爹?” 绥绥大大的凤眼懵懂无知地看着他。 裴元嗣也不生气,含笑刮了刮女儿挺翘的小鼻子,抱着绥绥走了进去。 因大雪入宫述职便定在了明儿一早,今晚一大家子人便围在一处一道用了晚膳。 阿萦的身份自然是上不了饭桌。 不过她有自知之明,能见到绥绥和昭哥儿已经很心满意足了,裴元嗣知道她想两个小家伙,特意让她在怡禧堂坐到上晚膳时才离开。 说来这一胎来得的确不是时候,大军班师回朝,走到北直隶境内的时候阿萦突然出现了害喜的症状,每日食不下咽,嗜睡,干呕、喜食酸,和怀绥绥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都说酸儿辣女,阿萦却正好反过来,当初她喜食酸赵氏以为她肚子里是个大胖小子,谁知生出来却是个姑娘。 赵氏很不满意,就不怎么喜欢绥绥。 这次大约也是个女儿。 三个军医来看过之后都说是喜脉,阿萦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至于是怎么怀上的……裴元嗣想了半天,想到一个多月前避子丸他带的不够,被他用光了,而新的避子丸又因为天气恶劣还在路上迟迟未到。 那几日他只能清心寡欲,哪知有一回打了胜仗喝多了酒,回来就没忍住…… 本着心存侥幸不会这么巧一次就怀上,而且他事后都帮阿萦给清理掉了,结果就这么凑巧,就那一次阿萦便怀上了。 也许这是天意,裴元嗣叹了口气,怀上了就生下来,怀上这一胎,下一胎就不生了。 生昭哥儿的时候她在产房里面哭得撕心裂肺,他明明很担心却要装作不在意的模样,那种滋味不好难受。 三个孩子已经足够了。 为了抵挡亲娘喋喋不休地相看催促,裴元嗣干脆找了个借口,为了他的名声,他会在一年之后再安排沈明淑病逝,如此在这一年的时间内他便不会再续娶,想办法查清当年阿萦外祖父家的案子,才能顺利扶正阿萦,否则他只能帮阿萦的娘林氏重新更改一个新的身份。 解决完了辽王,岁月再度变得安定静好起来。 裴元嗣让阿萦正大光明地搬到了归仁院,又将绥绥和昭哥儿都抱过来,一家三口顺利住到一处。 阿萦终于可以每天都见到弟弟阿玦,裴元嗣将沈玦直接安排到了裴家族学和颂哥儿一块儿读书,阿萦和沈玦姐弟两个再也不必分离。 而裴元嗣每日除了上衙,其他大部分的时间他都花在了阿萦和一双儿女身上。 当年他不爱阿萦,更厌恶妻子的设计,把生儿育女当成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任务,自然就对刚出生的女儿绥绥倾注不了真情。 也因此,绥绥两岁之前的大部分时候父爱都是缺失的。 对此裴元嗣唯有愧疚和补偿。 在梦里的前世,绥绥和昭哥儿与他都十分生疏,直到两个孩子渐渐长大,过了大概有个两三年与他相处出了真感情才愿意真正地去接纳亲近他。 一向威严庄重的人在面对一双儿女时却显现出无比的耐心,竟会纵容淘气的女儿骑在头上骑大马。 孩子淘气一些倒没什么,若是总哭闹的话裴元嗣就没辙了,孩子她娘显然比孩子他爹更有耐心。 这时候阿萦就会放下手中正在坐的活计,抱起绥绥或昭哥儿,三言两语哄一哄,亲一亲,两个孩子都能乖乖地在娘亲怀里消停了。 没人的时候裴元嗣靠在阿萦圆滚滚的肚皮上凝神听着孩子的胎动,孩子的小拳头有劲儿地捶着娘亲的肚皮,声音大的裴元嗣耳朵都一鼓一鼓的。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第一次听昭哥儿胎动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认真地靠在阿萦的小腹上,那时阿萦可紧张死了,浑身僵硬地一动都不敢动。 如今的阿萦脸蛋圆润了许多,见他抬头便羞涩地问他:“大爷听到了没?” “听到了,咱们娃儿真有劲儿。” 裴元嗣笑着,从后面搂住阿萦,让阿萦靠在了他的怀里。 两个人一起抚摸着阿萦的小腹,低低悄悄地说着话儿,任凭寂静的黑夜里时光一点点的流逝,这样的日子安稳而美好。 在裴元嗣的授意下,两个孩子的奶娘开始有意引导小家伙们唤阿萦“娘”。 昭哥儿才开始学说话,教昭哥儿并不难,真正难的是绥绥。 绥绥叫沈明淑叫了两年的娘,她一直管阿萦叫做姨娘,阿萦自卑,她甚至一直不敢亲口向绥绥承认她才是她的生母。 绥绥叫她娘那一天晚上,阿萦在裴元嗣的怀里哭成了泪人儿。 她做梦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她竟也能亲自抚养两个孩子,被孩子们叫做娘。 在阿萦有孕期间,林奎蒋孝一案的进展也十分顺利。 循着记忆中的那个梦裴元嗣仅用四个月便顺利找到了蒋孝的儿子蒋三郎,只不过此案牵一发而动全身,为了不打草惊蛇惊动周王和孙士廷,裴元嗣暂且将此事给压了下来。 七个月后的一个深夜,阿萦骤然发动。 在生了三个时辰之后顺利产下了一个重六斤的胖女娃。 喜得贵女,裴元嗣脸上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不顾赵氏的抱怨和反对抬阿萦做了贵妾,并为小女儿亲自取名绮姐儿。 绮有美丽光彩之意,这是两人互通心意之后才有的结晶,裴元嗣希望女儿长大以后能像她娘亲一样漂亮美丽。 由此两人愈发如胶似漆。 在这卫国公府里,假如只有两个人能管住这位国公爷,大约便只有兖国大长公主和阿萦。 哪位管事、官员得罪大爷了,打听到国公爷有位极宠爱的爱妾,都会携着重礼上门来向阿萦求情。 阿萦不收礼物,拒通常又拒绝不了,为了不打搅裴元嗣,她会事先吩咐心腹丫鬟去将此事原委打探一番,倘若真是冤屈,这才晚上回来劝一劝。 原先阿萦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菘蓝因为爬床被裴元嗣找了个借口直接赶了出去,为此阿萦还一个人伤心了好久。 不久之后,裴元嗣将搜集好的所有证据写成奏章一并呈上,弹劾武定侯郭允贪纵不法、首辅孙士廷诬陷忠良等等每人都有十余条的罪状。 他动不得周王,借住太子和次辅商缙的力量,孙士廷却是可以除去的心腹大患。 成嘉帝大怒,处决郭允与孙士廷,郭孙两家抄家,而在抄家过程中,锦衣卫指挥使袁恭无意在孙家搜到了周王与孙士廷暗通款曲的证据。 周王被成嘉帝拔除羽翼之后赶到了京城附近的山东济南就藩,就在眼皮子地下,周王已无一兵一卒,再想谋反回天无力。 …… 成嘉二十年,沈明淑病逝,半年后林家冤案肃清,沈文德扶正林氏,裴元嗣扶正阿萦。 扶正宴当日,国公府内人流如潮,好不热闹。 一向低调的卫国公裴元嗣一夜之间跟变了个人似的,恨不得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裴元嗣扶正了自己的爱妾。 卫国公府后院里搭的戏台子从上午到傍晚光戏班子换了三个连唱了十场才结束,一整天宴席如流水一般往府里送着仿佛没有停下的时候。 就连卫国公府外都围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们,管事的在外面搭棚送果子酒,凡是来贺喜的不拘什么吉祥话说者有份。 亲兄弟裴元休和颂哥儿俩感觉大哥再婚后变化最大的一点就是顾家了。 以前没事儿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能窝在书房一天到晚都不出来,现在倒是直接把书案搬到了正房里办事处理公务—— 后来因为两个淘气的女儿时常给他撕坏公文和乱涂乱画藏书,只得又无奈地让人将书案给搬了回去。 成婚不到半个月就叫了一大批工匠到家里,说是家里的园子装饰都太俗了要在归仁院后面新修个园子,还要在园子里种满海棠花才行。 修完园子又念叨着正房摆设又陈旧又狭小住不开一家五口,花了三千两银子把归仁院重新修缮了一遍,院子扩大了将近一倍,气得赵氏因为这事嘀咕了裴元嗣好几回说他越来越败家败家。 新房修成那一日裴元休夫妇领着两个孩子去大哥屋里喝酒庆祝,发现院子四周缭墙的漆色从灰白色换成了鲜嫩的粉白色,映照得整个院子都亮堂许多。 花圃旁边安了个能坐三个人的秋千架,天井中央凿了成人小腿高的莲花池,池中从西墙角引御河之水,池中夏天不开花便可见一群群五颜六色的胖金鱼四处游来游去。 除了院子里,屋内的床帐、摆件、字画、桌椅等等装饰更是焕然一新,俨然已能看出是有妇人喜好掺杂其中的作用了。 半岁的绮绮乖巧听话,皮肤白皙眉眼之间更肖似阿萦,一双圆圆的杏眼笑起来别提多讨人喜欢了,把陆氏和裴元休夫妇喜欢得不行。 用完晚膳后阿萦和陆氏抱着绮绮去了屋里说话,裴元嗣和裴元休在明间品茗下棋,大姐姐纤纤一左一右领着已经会跑的昭哥儿和三岁的妹妹绥绥坐在地毯上玩过家家,亲弟弟昶哥儿则在一旁的地上打瞌睡,黏人的绥绥不时地就要跑到娘亲的怀里去腻歪一会儿,再跑回去跟兄弟姐妹们玩游戏。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说笑了一个晚上,等陆氏和裴元休这夫妻俩离开时天色已是不早,将近三更时分。 夫妻两人又一起把三个早就困睡过去的小娃娃抱到梢间里,看着三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姿态各异地躺在小床上,阿萦心里莫名有种满足和自豪感,离开前把每个小家伙都香了一大口。 洗漱后上床,裴元嗣喝了点酒兴致大好,醉意朦胧地就过来吻她,三两下便将阿萦身上的衣物丢的到处都是。 阿萦艰难地躲着他的嘴道:“夫君,今晚……嗯……今晚说……说好了,最多……最多两、两回,这回您不能再、再食言了!” 裴元嗣“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解去帐子,俯下.身吻着她含糊道:“娇娇,今晚不算数行不行,嗯?” 这话若是放在以前阿萦可能还会信,现在阿萦根本就不信了! 她明明听陆氏说,三叔……两天才会和她同房一次,而且每回时间也没这么长,他倒好,只要她没来月事就一晚上缠她数回,尤其是成婚之后! 他的吻湿热滚烫,且不由分说,阿萦气急了在他腿上狠狠拧了一下,大哭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您又骗我呢!您上回也是这么说的,您就是欺负我好说话!” 不知哪里来的大力气竟还把他推到了一边儿去,说罢转身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裴元嗣倒在床上哭笑不得。 哎,人不好骗了。 俗话说兔子急了都会跳墙,以前阿萦不好意思拒绝裴元嗣,现在不一样,阿萦心里有些底气了,能看得出来男人是真心喜欢她,不管这份真心能有多久吧。 见她生气裴元嗣还过来哄她,阿萦也是好哄,哄个两三句就红着杏眼没了声儿,转过头小声问他,“真的,除了我,您真的没哄过别人?” “真的。” 阿萦脸上就飞上一抹晕红,忸怩了半响,主动凑过来搂住他,孩子气地道:“那您以后也只许这样哄我,您要再去哄别的女人,哼……我就再也不理您了。” “就只是再也不理我?”裴元嗣低低地笑。 阿萦说:“还有,以后不许您再上我的床。” 裴元嗣:“……” 裴元嗣说道:“这个不成,你再换一个,哪有夫妻吵架妇人不让丈夫上她的床?” 阿萦在他怀里笑,“嗯……那就罚您天天给绮姐儿换尿布!” 窗外的三更的梆子连敲了三声,一声比一声悠长,一声比一声深长深远。 皎洁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纱射入帘中,天青色的帐子上绣着一对儿恩爱的鸳鸯戏荷花,池上鸳鸯鸟,水中比目鱼,鸳鸯意为夫妻恩爱,荷花则寓意百年好合,天长地久。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窗外夜幕低垂,月儿也羞涩地隐于柳梢后,晚风徐徐。 今夜,是个美好的夜晚。 130. 番外.if雄竞线1 腹黑深沉老男人v…… “紫苏姐姐,呜呜,紫苏姐姐,你在哪儿啊,我好害怕!” 女孩儿伤心欲绝的哭泣声由远及近,四下望去四周除了楼阁亭台花丛树木空无一人。 青衫长袍的青年穿花拂柳,停步在一颗两人高的枣子树面前,抬头看向挂在树上那枝桠掩映间狼狈大哭的女娃娃。 “哥哥快来救救我,呜呜,我快要掉下去摔死了,你快救救我呀!” 女娃娃哭声小了些,小小的身子在半空中摇摇晃晃,裙摆飞扬,双手四仰八叉地抱着跟细细的树杈子,眼看那树杈就要断掉,一双红红的杏眼焦急看着树下高大俊朗的青年。 正值初夏,枣子树难免长得枝繁叶茂了些,苍翠欲滴,裴元嗣眯了眯眼,他耳聪目明,眼力极好,远远地就看见那挂在树上女娃,他皱眉道:“我是这家的客人,你一个女娃娃爬这么高的树作甚,万一摔坏了你爹娘岂不是要心疼?” 女娃娃急道:“我不是贪玩,我的小蝴蝶掉到这棵树上了,我想爬到树上把她捡下来!” 裴元嗣再往上看,果见一只断线的粉色蝴蝶风筝挂在大树另一侧的枝桠上,女娃娃怕是想爬上去够风筝,没想到风筝没够到,反倒是自己踩空树枝险些掉了下来。 现在的女娃娃都这么淘气,还敢自己上树捡风筝? 裴元嗣往前挪了挪,判断好距离后调整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将袍子撩起来在半空中撑开,对女娃娃道:“你现在跳下来,我在下面接住你。” 女娃娃伸长脖子瞅了一眼,头晕目眩,立马又吓得缩回去道:“不成不成,太高啦,万一我摔死了怎么办,我害怕!” 裴元嗣尽量耐心地道:“你跳下来,有我接着,摔不到你。” “不成,我太胖了,你接不住我……我还是害怕,你再往这挪一些。” 裴元嗣便又往左边挪了挪。 左挪右挪,女娃娃还是不敢跳,再催她两句还呜呜哭了起来。裴元嗣被热得实在不行了,不耐烦道:“摔坏了你赖上我便是了,你快跳,别磨蹭,再不跳我走了。” “你好凶嘛,喂喂,你别走!” 女娃娃委委屈屈,吓坏了,害怕他真的一走了之不管她,“啊啊”尖叫着从树上跳了下来,正巧跳进裴元嗣的怀里。 裴元嗣身上有股淡淡的瑞脑香和一点点酒气,庆国公老爷子请他来吃酒,只是他不大爱吃酒,一屋子的人都在敬酒,拒绝不好拒绝,他便没怎么吃出来躲清静了。 女娃娃扑进他怀里的那一刻,心里不委屈也不气了,心想,哇,好香,好白,好俊,好干净的哥哥! 裴元嗣将她放到地上,三两步踩着树干抓住了树顶的枝桠,在女娃娃还没看清楚的时候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树上她那只断线的小蝴蝶给摘了下来,脚步稳稳落到地上。 女娃娃目瞪口呆 回去的路上,裴元嗣单手抱着胖胖的女娃娃,右手提着她那只小蝴蝶风筝。 女娃娃杏眼桃腮,脸蛋儿肉嘟嘟胖乎乎,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得像山涧溪水般干净剔透,小小年纪已经可以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除了有些胖,脸手捏着都是肉乎乎的,一笑起来更是见牙不见眼,不过这点斤两对于常年练武的裴元嗣来说不成问题。 胖娃娃被树杈子刮到了脸颊,额头和脖子上横一道竖一道的血痕,一直在吸溜鼻涕小声哭着,裴元嗣察觉到小女娃大眼睛似乎一直在滴溜溜地盯着他,他侧过脸,小女娃的小胖脸却“唰”的一下就红了,忙害羞地垂了下头,湿润的睫毛蝶翼乱颤似的细细密密。 “我、我就是有点疼,我不是有意哭的。”她小声道。 “越哭越疼,不许哭了。”裴元嗣嫌她聒噪。 “可是我疼嘛,疼就是要哭嘛。”小女娃不仅不怕他,还哼哼唧唧地对着他撒起娇来。 裴元嗣瞥她一眼,随手摘下身侧树旁的一片柳叶含在唇下。 悠扬的柳叶笛声在耳旁响起,小女娃惊呆了,傻傻地看着眼前青年冷峻俊美的侧脸,一时都忘了哭泣。 “哥哥,你,你吹得真好听,长得也好看,我叫阿萦,我喜欢你,你叫什么名字呀,我以后嫁给你好不好呀?” 吹完了,裴元嗣将柳叶随手塞到她手里,就听胖娃娃小声问他。 七岁的小姑娘早就知道美丑了,也知道自己日后会嫁人,眼前的青年穿一身潇洒飘逸的青色直裰,身材高大容貌英俊,长眉斜飞入鬓,一双狭长的凤眼清冷沉静,面如冠玉,举手投足之间话,都不怎么搭理她。 阿萦小小年纪还没见过这样俊美贵气的青年,眼睛看呆了,连四周丫鬟们的呼唤声都没听到。 裴元嗣见多了这种目光,小丫头一直讨好地同他叽叽咕咕地说话,他也只不过淡淡瞥她一眼,并不以为意。 三个月前他在殿试中拔得头筹,圣上钦点为状元郎时被众人簇拥着游长安街,春风得意马蹄疾,骑马倚桥满楼红袖招,满长安街的妇人娘子们都一个个往他身上丢着香帕络子,被一个小女娃痴迷地盯着还是第一次。 见小女娃的发髻乱糟糟地,脸上也是黑一块灰一块的,看着很是有碍观瞻,他便皱眉掏出帕子,把小女娃的脸擦了干净。 阿萦在他身上嗅了嗅,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小胖手小心翼翼地去摸他的脸,嘿嘿笑道:“哥哥你好香哦,你准备什么时候来我家提亲呀?” 裴元嗣:“……” 他什么时候答应过要娶她?? 裴元嗣屡次拉下她的手,冷声警告道:“别乱碰。” 小女娃委屈地瘪了瘪嘴,明明刚刚还说可以赖上他嘛! 好在占他便宜的只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裴元嗣把发痴的小阿萦放到地上,小蝴蝶的风筝也递到她手里,让她在此处等着。 阿萦就傻乎乎地接过来,意识到哥哥好像要走了,急忙拽住他那件青裰的衣角道:“哥哥你去哪里呀,你刚刚不是还说要娶我嘛,你叫什么名字,你还会回来娶我吗?” 丫鬟们喊的是“四姑娘”,裴元嗣猜测这女娃大约是老爷子在西府住着的沈二爷的小女儿。 “不回来了。” “你不回来了,那我要怎么嫁给你嘛,你不许走不许走!” 阿萦攥着手里的叶子跺脚,急得哇哇撒泼打滚起来。 裴元嗣嗤笑一声,也没有回答她,硬是扯下她的小胖手,在阿萦的奴婢们冲过来之前挺拔纤秀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处。 今日是老爷子六十大寿,庆国公府内专门设下流水宴席,老爷子平时交友甚多,府内门庭若市,宾客众多,裴元嗣走后,阿萦哭着闹着要找他,沈二爷和林氏束手无策,疼女儿的沈二爷还专门去托了人打听。 “萦萦口中的哥哥是谁,二爷找到了吗?”好不容易把女儿哄消停了的林氏迎到门前来问。 沈二爷叹气道:“今日这来来往往的人这么多,哪里能轻易找到?” 女儿只说是个个子高长得又好看的男子,至于年纪、身份一问三不知,他们夫妻俩又去哪里找? 阿萦是沈文德夫妇最为疼爱的长女,今年七岁,在沈家姊妹里排行第四,下面还有个三岁的弟弟沈玦。阿萦说是那个好看的哥哥把她从树上救了下来,爱女被救,沈文德也想找到人好生道谢一番。 不过这人虽是没找到,却在阿萦说的那颗枣子树下捡到一块羊脂玉的鹤鹿同春如意结玉佩。 这玉佩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才能有,沈二爷猜测救爱女的公子身份不凡,至于究竟是谁就说不准了。 那日枣子树下的惊鸿一瞥,除了寻到一块遗失的玉佩好看的哥哥杳无音讯,祖父的寿宴过后阿萦就始终闷闷不乐。 好在小姑娘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纪,不论高兴还是忧愁一时过去便也就过去了,只是偶尔在心里想起的时候会有些难过和惆怅。 时日再一长,阿萦就连记忆中青年优美而棱角分明的轮廓都成了个模糊的影子。 …… 裴氏乃前朝河东大族,前朝末年十八岁的老太爷裴忌毅然抛弃家中富贵离家,跟随太.祖爷南征北战打天下,立下赫赫不朽功勋。 新朝初立新君御极,因有从龙之功,裴家封侯拜相,入住京城,此后手握大权权倾朝野,太.祖皇帝更将爱女兖国大长公主下嫁卫国公裴忌,可惜兖国大长公主生有一子一女尽数夭折,老国公裴仲礼与二房的裴仲轩皆为大长公主的婢女钟氏所出。 这两个孩子可谓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一出生便被过继到了大长公主膝下,裴家到裴元嗣这一代已是第三代,裴元嗣的父亲裴仲礼早亡,十五岁时裴元嗣便承继了卫国公的爵位,成为本朝最年轻的国公爷。 守孝三年,十八岁甫一下场便被成嘉帝在乾清宫中钦点为状元郎,又成为本朝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 成嘉帝甚为喜爱这个年轻有为的子侄,因十三岁开始裴元嗣就一直在宫中做勋卫,故而高中之后他并未直接进翰林院任职,而是向成嘉帝请求被调任去了都督府担任指挥佥事历练。 二十岁那年漠北的契人卷土重来,裴元嗣索性彻底弃文从武,主动请缨随恩师老庆国公前往太原,战事结束后又接连在太原镇守了三年才暂时镇压住了契国的残余势力。 太原这三年的守疆经历磨炼了裴元嗣的意志与心志,在亲眼见识过战争的冷酷残暴,以及无数生离死别的无奈之后,十八岁孤傲清高的少年郎更加坚定了当初弃文从武的决定,彻底蜕变成了一个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男人。 除了太原,接下来的四年间裴元嗣又陆续在朔方、陕西等地驻守过,等他这次回京城彻底安顿下来,接替了上一任大都督的职位,卫国公太夫人赵氏不免又操心起儿子的终身大事来,催促他年纪不小了需得成家了。 裴元嗣对未来妻子没什么严苛的要求,只要能勤俭持家,贤良淑德便已是很好,就是他这人太过冷傲,脾气难免差,女方最好是品性温柔能迁就他一些。 赵氏却觉得他这条件太低,以他们卫国公府的门第和儿子的功勋怎么不得配个名门淑女? 可惜这十全十美的名门淑女并不常有,赵氏这般挑挑拣拣,耳提面命,各式相看层出不穷,时日一长裴元嗣嫌烦,告诉赵氏这事她自己去办就行,挑到她满意的人选便把人家姑娘带过来给他看两眼,没问题了就把婚事给定下了。 卫国公府。 今日赵氏邀请了蔡大学士的女儿蔡氏来家中做客——名为做客,实则是为儿子相看。 裴元嗣下衙回来就径直去了紫园,三七还问他要不要先回房把官服换下来,裴元嗣说不必,脑子里还在想着衙署里未处理完的公事,想着速战速决,脚步走得便快了些。 “这花儿长得可真娇艳,衬得我今日又白了许多。” “哎呀,我今天这妆容可真好看,我怎么就这么好看呢!” 湖水边,一个身着粉褙子白裙子的少女扶着鬓边的海棠花临水照花,自言自语道。 只见那清澈的碧水中映出一个乌发雪肤的粉衣少女,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唇不点自朱,少女眨眨杏眼,水中的她便也跟着眨眨眼。少女眉眼弯了弯,水中的她便也跟着羞涩地抿唇一笑。 仿佛是觉得自己还不够美,她又摘下那朵海棠花,拔下簪子含在檀口中,蹲在水边给自己重新盘了个发髻,盘完发髻还嫌水面不够清澈,从怀里掏出小靶镜左照照右瞧瞧,那一脸欣赏陶醉的模样,简直是照了个没完。 少女绾发时抬高手臂,舒展身体,窄瘦的对襟云缎褙子紧紧地包裹着过于丰满窈窕的曲线,侧脸看来翘鼻丹唇,竟是个十分标致的美人。 “咦,这是谁家的姑娘,瞧着有几分眼熟?” 三七疑惑地嘀咕了一句,“主子见过吗?” 没人回应。 三七扭头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主子,却见主子同样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位妙龄少女,主仆两人一时无语。而小靶镜随着少女的皓腕不停移动,不知照到那一处,忽见那镜中除了她自己,竟还附带了一个陌生的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她。 少女顿时大惊失色,脸色窘迫涨到通红,她受惊般“啊”的尖叫一声,惊慌失措间回眸看了两人一眼,白色的裙摆犹如一朵流云迅速隐匿于草丛中消失不见,唯独发上那朵娇艳美丽的海棠花在她转身的瞬间飘然落入湖水中,带起湖面阵阵涟漪。 …… 一刻钟之后,从紫园相看出来,赵氏在裴元嗣耳旁抱怨道:“我说你怎么嘴上说的这么轻巧!给你挑回来了你要么嫌这个姑娘胖,要么嫌那个姑娘矮,嗣哥儿啊,你究竟是喜欢什么样儿姑娘,高矮胖瘦倒是给你娘个标准,好叫你娘心里也有数呐!” 裴元嗣皱眉,长得端庄漂亮在他这里是最低的标准,这难道还用特别的说吗? 脑海中闪过一个女子窈窕纤细的身影,莫名的,裴元嗣就想到了适才来时在湖边见到的那个爱臭美的少女。 嗯……如果长成那副模样,或许他会考虑考虑。 对了,那姑娘又是哪家的姑娘,怎么以前没在府里见过她? 131. 番外.if雄竞线2 腹黑深沉老男人v…… 裴元嗣没想到,他与阿萦再次见面的机会来得会是这样快。 老庆国公今年六十九,身体依旧康健矍铄,膝下二子三女,长子沈文铖,次子沈文德,三个女儿俱已嫁人生子,当年裴元嗣在宫中做勋卫,老爷子见他生得高大俊朗,沉默寡言却每出一言极有善见,故而十分欣赏他,多次提点。 后来朝廷发兵太原,成嘉帝钦点老爷子为主将,裴元嗣跟随老爷子在太原镇守的这三年获益良多,遂奉老人家为恩师,成为他的关门弟子。 可以说,这师徒两人情分匪浅。 裴元嗣打从朔方回来后还不到两个月,上个月来看望过老人家两回,其余的时候都被赵氏逼着相亲了,多日不见,裴元嗣带上礼物来到庆国公府探望老人家身体如何。 中途路过一处园子,听到不远处不时传来一阵阵银铃般清脆欢快的笑声,引路的仆人笑着解释道:“让裴公爷见笑了,里面许是家中的几位姑娘在玩耍。” 裴元嗣颔首,园子被一圈半人高朱红色的栏杆围起,参天荫浓的大树下一架麻绳结成的秋千架还在摇摇晃晃,四周鸟语花香,看来是刚刚有人玩耍过不久,几年不见,从他这次回京城,庆国公府又有了不少的变化。 裴元嗣收回目光,目不斜视地继续跟在仆人身后。 二人走到一方草木葱茏处,忽从草丛中探出一颗蒙着面纱的圆圆脑袋,少女粉衣白裙,发上簪着一朵娇艳欲滴的海棠绢花,伸手跌跌撞撞地在四周摩挲着。 仆人一看就看出来是怎么回事了,扭头对着裴元嗣尴尬地笑笑,无奈地给他使了个万勿怪罪的眼色。 小姑娘们大约是在玩什么躲猫猫的游戏,裴元嗣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只负手敛容跟在仆人身后,两人默契地避开那粉衣少女绕路。 眼看两人就经过那粉衣少女,粉衣少女似乎听到了什么细微的声音般突然向着两人的方向快步跑来,仆人有经验,立即灵活地躲开了去,裴元嗣却是因为没来得及躲开,被粉衣少女抱了个满怀。 粉衣少女笑咯咯地道:“紫苏,我知道是你,我抓到你啦!” 头顶上有一团阴影,阿萦笃定抓住的人是丫鬟里长得最高的紫苏,可小手上下摸了摸,感觉紫苏身上的肉怎么变得硬硬的? 阿萦疑惑地摘下了蒙眼的面纱。 阳光刺眼,她忍不住眯着眼睛抬起头,越抬头脖子都抻得疼了,人脸却还没看着,妈呀,紫苏姐姐什么时候长得这么高啦? 直到男人英俊的面庞骤然出现在她的视线里,那双淡漠漆黑的凤眼平静地垂目俯视着她,这、这是哪里来的男人?! 阿萦唬了一跳,惊得险些从地上跳起来,连连倒退数步,一个不小心还踩到了自己的裙摆,尖叫一声整个身体向后倒去。 幸亏裴元嗣抓住了她的手腕,裴元嗣想,这姑娘可是真够笨的,大白天的被人吓到不说,还险些被自己的裙摆绊倒。 少女的手腕细滑柔软,在手中握着仿佛柔若无骨,阿萦站稳后赶忙抽回自己的手腕,身体被外男给碰了,一张娇美的脸蛋羞得通红。 “四姑娘,这是裴公爷,咱们国公爷的客人……” 仆人话还没有说完,阿萦“哎呀”一声,自觉十分丢脸,忙捂着脸就扭头灰溜溜跑了。 “裴公爷,这是我们家四姑娘。” 仆人笑着道:“让您见笑了,四姑娘一向天真烂漫,是二爷和二夫人的掌上明珠,她不是有意冲撞您的……老爷子早在书房里等着您了,咱们赶紧过去吧!” 四姑娘…… 裴元嗣怔了怔,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 少女那片粉色的衣摆像朵流云一般很快不见了踪迹,他人跟着仆人走了,思绪却留在了少女抬眸望向他一刹那时,那双秋水盈盈娇羞的杏眼。 …… 夜里,裴元嗣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一闭上眼睛脑海中便满是少女粉色的衣摆,湿漉漉黑白分明的杏眼,长而细密的睫毛,羞涩脸红的面庞。 第一回,为了一个方才长到他胸口的少女,裴元嗣失眠了。 夜里做梦好像又梦到九年前的时候,那挂在树上的小女娃也是用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焦灼地看着他,这女娃小小年纪就懂得“贪图美色”,见到他人生得好看,杏眼眨也不眨地盯了他一路,讨好地一口一个“哥哥”叫他,还羞羞答答地说以后要嫁给他。 梦醒来,裴元嗣终于记起来了,怪不得觉得这姑娘眼熟,原来她竟是他九年前从枣子树上救过的那个小姑娘! 九年前对着一个才到他膝盖的胖娃娃裴元嗣自然生不出什么别的心思,可这一晃九年过去,胖姑娘女大十八变,变成了亭亭玉立的美丽少女,裴元嗣觉得很神奇,也很有趣。 第二天一早赵氏又打发人过来催促问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裴元嗣突然地就想,好像沈家四姑娘那样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就挺不错。 大眼睛皮肤白,说话声音也细细柔柔,撩人心弦,看起来是个性子好的。 虽说小姑娘性子娇气,容易害羞,人也爱臭美了些,但长得很在他的审美之上,裴元嗣有些相中她了。 只是,这姑娘家里有没有婚配,有没有喜欢的男子他一概不知。 他这年纪快近而立之年,正是急着成婚,若是能打听清楚了,得赶紧把事情定下来,派人去提亲才是。 裴元嗣不想让老太太帮他打听,因那沈家二爷高不成低不就的,既无上头兄长有能承袭的国公爵位,又无出众的才华助益日后平步青云,依着赵氏的眼光指定看不上,遂敷衍了老太太派来的人几句便走了。 这几天他就在想这个问题,光想是不管用,他得付诸行动,找机会再和她接触接触才是正经事。 裴元嗣把事情交给了三七去办。 三七觉得很不可思议,大爷这和人家都没说过几句话呢,让他去打听什么?他只能私下偷摸地去打听,听说这沈家四姑娘是沈二爷的掌上明珠,打小生得就一副雪肤花貌,性情柔顺温和,可谓没有一处不是大爷喜欢的模样。 就是年纪太小,今年才十五岁,和大爷差了十几岁,而且人家姑娘虽然并未定亲,却听说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对她格外关照,这位表哥好巧不巧还是去年圣上钦点的探花郎! 那探花郎更是生得芝兰玉树,俊美儒雅,两人又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听说情谊深厚,关系非比寻常。 三七估摸着主子的机会很悬,但要是直接告诉主子,好不容易主子一把年纪枯木逢春动了回春心,就这么被无情地劝退了他又于心不忍。 不成,这亲事不能黄。 三七思来想去,自古新科进士就有榜下捉婿一说,如徐湛这般的探花郎不得被人抢着回家结亲?沈二爷要是真的中意徐湛,肯定早就急着给他和女儿定下亲事了,沈四姑娘都及笄了两人的事情却还没个影儿,莫非是这其中有什么猫腻儿? 三七花了大银子,去一打听彻底明白了,回来高兴地告诉主子道:“大爷,事情办妥了,您和这沈家四姑娘真是佳偶天成的绝配啊!” 原来这沈家四姑娘幼时体弱多病,沈二爷夫妇求到万福寺的了悟大师门下,了悟大师道是阿萦十六岁之前不可定下婚事,否则成婚也必定是婚姻不幸、郁郁而终。 沈二爷早就看中了徐湛,为了女儿的性命却只能暂且搁下两人婚事,和妻子林氏商议预备等到女儿过了十六岁生辰以后再给她和徐湛定下亲事。 这事情徐湛也是知道的,他心甘情愿多等阿萦一年。 三七为何说阿萦和裴元嗣是绝配呢,因为裴元嗣三年前回京时曾由赵氏做主定下过一门亲事,女方正是这顾大学士的嫡亲孙女顾三娘。 顾三娘出身书香门第,名门淑女,和裴元嗣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奈何自与裴元嗣议亲之后这顾三娘便断断续续地生起病来,及至纳吉时一病不起。 赵氏忧虑之下拿了顾三娘和裴元嗣的八字去了万福寺,寺中了悟大师说新人八字不合,主要是因为裴元嗣乃天上白虎神转世,白虎神主杀戮司战,命格奇硬无比,克妻克子,唯一破解之法便是在二十六岁之前不能娶妻纳妾,过了二十六岁这个门槛,日后娶妻生子无忧。 因此裴元嗣的婚事才一拖拖到了现在。 裴元嗣因问:“她爹娘可有为她中意的婚配对象?” 三七干笑了笑道:“这……呃,这倒是没有,沈二爷是个心气儿高的,沈四姑娘生得花容月貌,他当然想为女儿挑个东床快婿,主子啊,这沈二爷要相中的贵婿可不就是您吗!” 裴元嗣被捧得嘴角都翘了起来,面上却训斥他道:“你这刁奴少在这里拍马屁,既然没有婚配,你现在去写帖子,明日我去一趟庆国公府见老爷子。” 三七:“啊?这这、主子你这就要去商量婚事了?这是不是太急了些?!” 裴元嗣皱眉,“怎么就急了?” 男未婚女未嫁,定亲不是正常的事情吗? 三七刚才没说实话,现在是更不敢说了,他担心那小姑娘真心喜欢徐湛,万一主子就这么把亲事定下来了,那小姑娘寻死觅活可咋办! 脑中飞速转着,三七面上急忙说道:“大爷啊,虽说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们卫国公府世代簪缨,比那沈家二房不知富贵多少,但现在的小姑娘话本子看多了,都喜欢如韩寿那般偷香窃玉的情缘,这沈家四姑娘都没与您正经相处过,就这样盲婚哑嫁了难免心里难受,不如您找机会再和她见上几面?” “主子您生得相貌堂堂,龙章凤姿,哪家女子见了您不得芳心暗许,几回下来沈家四姑娘怕是要被您迷得神魂颠倒,非君不嫁!如此一来,沈二爷不答应也得答应,这婚事岂不是顺理成章?” 三七心想,任是那探花郎再风流倜傥,哪个姑娘不爱英武雄壮的汉子,何况他们主子除了皮肤黑一些、年纪大一些、不大会体贴姑娘些,样貌身份不比那探花郎差哪里去! 只怕徐湛连那沈四姑娘抱都抱不起来,和他们主子站在一起一比,简直就是弱鸡与雄狮! 可怜阿萦并不知她已被这过于自信的男人盯上,且势在必得。 这日她与闺中密友张氏约好外出去到万福寺中上香,张氏见她求了一枚平安符,便故作揶揄地问她:“这平安符是求给谁的,莫不是求给你的探花郎好哥哥?” 阿萦刚将平安符小心收进怀里,闻言俏脸一红,娇羞地低头嗔道:“姐姐你又打趣我,湛表哥是我表哥,我自小他对我待极好,犹如亲兄妹一般,此去南京路途遥远,我为他求枚平安符怎么了?” 张氏促狭道:“哦,就只是表哥?还有三个月我们阿萦就十六岁了,是大姑娘了,届时徐临谦也该到你家去提亲了吧?哎呦,你瞧瞧我才说了他几句你这小脸红的呦,都像个猴子屁股啦!” “哪里就像猴子屁股了,姐姐你坏,你不许说了,你再说我撕了你的嘴!” 越说阿萦脸越红,生怕被旁人听见,连忙羞恼地去捂张氏的嘴巴,两个小姐妹笑闹了一阵,郎有情妾有意,听这意思像是好事将近,两人的婚事指日可待。 张氏忽想到一事,又好奇地问她道:“我还记得前几年你嘴里总念叨的那个人……就是那个九年前那在枣子树下救你的男人,你先前不是一直说要等他来娶你吗,怎么,现在是把他放下了?” 阿萦笑意微敛,垂下眼把玩着腰间一只鹤鹿同春的羊脂玉佩道:“都过去多少年了,人家应该早就把我忘了吧。” 前几年的确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想着什么非君不嫁,虽然已经不记得他的模样,面容模糊了,还总是会在梦里梦到他。 做梦他会回来娶她,守着那块玉佩时不时就去枣子树下走一走,满心希冀还能再遇见他。 可惜一次都没再遇见过。 其实说起来阿萦还是有点点惆怅的。 不过现在她有湛表哥了,就没有闲工夫去想那个没影儿的人啦。 湛表哥是四年前来到府里做客的表哥,他虽然不是她的亲表哥,却对她很好很好,他温柔体贴,儒雅俊美,去年更是被圣上点为探花郎,才名远播,和他在一处阿萦觉得特别有面子,也特别的舒服。 如果能嫁给湛表哥,这一生想来便是十分圆满了。 一想到徐湛,阿萦耳根就忍不住有些发烫,不自觉地甜蜜起来。 徐湛这一走走了一个多月,期间两人竟通了三回信,这事就被张氏取笑了好几回,想到还有一个月才能见面,阿萦心里就叹了口气,她想湛表哥了。 姊妹两人说说笑笑,相互携着沿着寺后一条鸟语花香的小径走出来,忽有一阵大风吹来,将阿萦腰间松松系着的绫帕卷着挟走。 “我的帕子!” 阿萦提着裙摆就要追过去捡,紫苏比她走得快一些,眼看就要抓住那方绣着一丛海棠花的绫帕,帕子却被另一只大手抓在了掌中。 阿萦瞪大双眼。 裴元嗣早在此处守株待兔许久,他骑着照夜白慢慢踱步到阿萦面前。 男人身形高大,骑于马上宛如居高临下,窥探他人如蝼蚁般。由于常年在军中风吹日晒,肤色早已不复当年白皙,而是变成了健康漂亮的古铜色,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阿萦一时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觉这马上男人眉眼轮廓过于英武霸道,神情高傲冷若冰霜,身上还隐隐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厉气势。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你与人在此处作甚?” 他说着,将手中的帕子递到了阿萦的面前,明明声音磁沉清冷,语气却是说不出的随意熟稔,仿佛两个人很熟似的。 哪知阿萦不仅没被他的“风度”倾倒,反而腿都要吓软了,若不是张氏在一边扶着,怕是就要跌倒! 132. 番外.if雄竞线3 腹黑深沉老男人v……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你与人在此处作甚?” 这话问的莫名其妙,好像他与她很熟稔似的。 阿萦愣了一下才隐隐约约地把人给认出来,上次在家里她和紫苏几个玩捉迷藏,好像那个抱错的男人就是他。 毕竟如他这般生得俊朗高大的男人并不常见。 其实三年前阿萦就在家中远远地见过裴元嗣一面,只不过那时候她年纪尚小,裴元嗣又是祖父爱徒,如那众星捧月般的存在,阿萦只能在人群之中远远地仰望这个男人,听父亲感慨他的事迹,是如何的年轻有为,文武双全,勇猛无匹,生子当如此。 小姑娘想到上次的事情微微脸红,为自己撞了他却跑掉的事情很不好意思,拘谨地回答道:“我、我与云书姐姐出来上香,我马上就,就回去。” “哦,”裴元嗣应了一声,大手将帕子递到她面前道:“天色不早了,你与朋友赶紧回家,以后莫要这么晚了还要在外面游荡。” “这般看我作甚,这帕子你还要是不要?” 哪里敢要! 阿萦哪里敢出手去接,人天生就对强大而出类拔萃的人有畏惧崇敬的心理,兼之裴元嗣是祖父的爱徒,阿萦便将裴元嗣视为自己的长辈,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见到长辈就心慌得不行,忙摆手道:“您若不嫌弃,拿、拿着擦汗就好,这帕子……小女便不要了。” 说罢拉着张氏扭头就溜,两人跑得头也不回,一口气快步跑出了这条长巷混迹于人群之中,街上人来人往,想那人也不会当街强抢民女,阿萦和张氏不禁同时长舒出一口气。 这人尸山血海里待久了,身居高位习惯了,身上的气势难免压抑些,官场上其他同僚与他站在一处都会紧张忐忑不已,何况是两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 张氏低声问阿萦:“阿萦,这男人是谁,他怎么好像认识你?” “他……他姓裴,好像是祖父的学生吧。”阿萦说完一抹额头,发现居然出了一层虚汗。 抬头见裴元嗣骑着照夜白亦是走到巷口,转头竟又朝她看过来,阿萦忙下意识地躲到了张氏身后。 “人走了。” 张氏提醒道。 阿萦这才敢探出脑袋来,长松了口气抚着胸口心有余悸道:“这人的气势怎这般压人,站在他旁边我好像喘不过来气似的,不过我和他都没见过几次面,他竟然还记得我,怪不得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 张氏想了想道:“诶,姓裴,还是你祖父的学生,莫不是那个卫国公裴肃之?” “唉,就是他呢,我祖父可喜欢他了,当初还想着把大姐姐嫁给他,可惜后来卫国公太夫人先给他定了那顾家的娘子,祖父不愿挟恩图报,此事便作罢了。” “我听说他今年可是二十有六了都未曾娶妻,”张氏凑过去和阿萦咬耳朵道:“莫不是身上在战场上落下了什么隐疾?还有人说他有龙阳之好呢!” 龙阳之好?! 阿萦想到裴元嗣那张肃穆的黑脸,这样的人有隐疾那可真是…… 她“扑哧”一声差点失声笑出来,又觉得不好,连忙收敛了笑容道:“背地议人长短不好,姐姐咱们别说了,天色还真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去才是正经事!” - 裴元嗣回了家进了屋,三七给主子更衣,笑嘻嘻地问他今日见到了阿萦没。 阿萦外出上香,三七叫人出去打听过,特意嘱咐了自家主子去守株待兔。 裴元嗣张开双手道:“见到了。” 三七把腰封拆下来,在半空中抖搂开衣服,两只袖子顺着两块肌肉高高隆起的壮臂套进去,瞥见主子腰间系着条陌生的香绫帕,且眉眼带笑,神情放松,似乎心情还不错,便料到事情的进展也是不错的。 那小娘子定是被他们主子给迷倒了,这连定情信物都送上了啊! 裴元嗣想,阿萦每回见了他都会脸红,那应该是对他有意的,今天白天还特意让他用自己的帕子擦汗,这是在关心他? 难道她也早就认出他了? 两人虽没说几句话,但除了这个原因裴元嗣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的理由了。 十岁刚中状元的那会儿,就算是在家里信步走着也能冒出几个陌生的姑娘主动与他搭话,只是裴元嗣家中并没有要好的同龄女子,懂事之后又只知埋头苦读勤学苦练,后来上了战场军营里都是男人,他更加没有机会和女子们打交道了。 再说,他身份清贵官位显赫,也不需要去猜测女子的心思来讨好她们,要讨好多半也是旁人讨好奉承他。 裴元嗣没舍得用阿萦那条绫帕擦汗,晚间歇下时将其叠得平平整整置于枕下,做了一晚上的春梦。 梦中少女娇娇怯怯地抬手为他拭汗,他握着她细软的皓腕摩挲,不知怎么的阿萦就被他搂到了怀里,他俯身亲吻她樱红柔软的唇瓣,她没有拒绝,羞答答地半推半就。 少女被他吃得晕红满颊,娇吁微微,分开时她双唇湿润晶莹,清晰可见,一切都好像是真实发生的一般。 醒来天光大亮,被褥中泥泞不堪。 他年纪着实不小了,婚事该提上议程了。 裴元嗣下定决心,而后去了怡禧堂和兖国大长公主商讨此事。 阿萦的出身和卫国公府比是差了些,不过既然是乖孙喜欢的女孩儿,想来人是不错的。 卫国公府和庆国公府平日关系不错,时常往来,前些年沈二爷还领着这位小姑娘登门做客过一次,大长公主印象中阿萦是个极貌美温顺的小姑娘。 裴元嗣走后,大长公主又请相熟的闺中密友过来打听了这位沈四姑娘一番,听闻阿萦闺中没什么不良的品行传播,且裴沈两家交情匪浅,阿萦还是老庆国公的小孙女,越想越满意,便十分痛快地同意了这门亲事。 就在兖国大长公主敲定婚事的这两天,三七发现自家主子好像那少男怀春一样,从前一个不苟言笑的大男人变了个人似的。 袖中得时常带着那沈家姑娘的香帕,时不时地拿出来盯着走一回儿神,有时还莫名地笑两声,问大爷在笑什么主子神色就立马变得冷淡和不耐烦,没过几天那被褥就得再换洗一回。 今天兖国大长公主和赵氏亲自去了庆国公府,三七寻思着主子的好消息很快就要到了。 然而结果却往往是事与愿违—— 沈府。 阿萦得到消息后宛如晴天霹雳,倒在林氏怀里嚎啕大哭,“娘,呜呜,女儿不嫁,女儿不嫁!女儿和他才见过几回面,他长得那样黑又凶巴巴的,跟要吃人似的,女儿才要不嫁他!” 林氏问:“我可怜的萦儿,你与他可是在何处私下见过了,否则他为何点名就要娶你?” 阿萦含泪委屈嚷道:“女儿哪里知道嘛!苍天作证,女儿明明就只和他说过一句话,平日再无交集,定是他看中我的美色,这个老色胚,老男人,臭不要脸!我呸……” 林氏连忙捂住女儿的嘴。 在阿萦眼里裴元嗣和她差了多少辈啊,她一直都把他当做和爹爹沈文德是一个辈分的,如今他竟然张口说要娶她为妻,万一如云书姐姐所说他身上真有什么隐疾,或是龙阳之好,这……简直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啊! 念及此,阿萦更是俏脸惨白,她还年轻,她可不想后半辈子守活寡啊! 女儿不想嫁,沈文德和林氏更加不愿让女儿嫁! 那卫国公再年轻有为又如何,他今年都二十六了,和女儿差了十几岁,再差个四五岁都能当女儿的爹了! 何况沈文德曾在宫里见过裴元嗣数回,这人远远瞧着便冷若冰霜难以亲近,就不像是个怜香惜玉的,沈文德疼闺女,哪里舍得把自己养在深闺多年娇滴滴的小女儿嫁给那样老男人! “恐怕公爹还盼着裴沈两家结亲,若是拒婚,岂不是得罪公爹又得罪了卫国公?”林氏担忧道。 沈文德搂住妻子安慰道:“蘅儿莫怕,你放心,我绝不会叫咱们宝贝女儿嫁给自己不喜欢的男人!” 夫妇两人和阿萦商量,此时婉拒卫国公府最好的法子便是称阿萦与表哥徐湛私下有结亲的意愿,双方已经在准备互换庚帖,只不过因为阿萦出生时的高僧批命,十六岁之前不能嫁人结亲,两人这才蹉跎到了今日。 阿萦听罢却突然发怔,竟犹豫了起来。 最后点点头,同意了。 老爷子听了儿子的答复就很不理解,想他那爱徒身高七尺样貌堂堂,最重要的还是文武双全,老大媳妇的外甥徐湛固然是位芝兰玉树的翩翩君子,出身比起他的爱徒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嫁进卫国公府,从今往后小孙女可就是卫国公夫人,嫁给徐湛,小孙女至少还要再熬个十几二十年才能册上一个三品的诰命夫人而已。 他那爱徒洁身自好,快三十岁了好容易动了回春心,还特意求了兖国大长公主携重礼一道上门来求亲,当时老爷子乐得合不拢嘴,满脑子想着亲上加亲,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这下可好,怕是要让爱徒失望了。 奈何次子一家心意已决,老爷子亦不想强人所难,不好意思再去见爱徒和兖国大长公主,翌日老爷子便让管事带上赔礼,又将裴家的这些礼物上门私下又给退了回去。 看到这些退礼和管事歉疚的表情,裴元嗣还有什么不明白? “大爷把自己书房里,都一天都没吃饭了,这样饿下去岂不是得把自己饿出毛病来?” 三七担忧道。 决明不解道:“还不是因为你,上次不是你说那沈家四丫头只要见到咱们大爷就会被迷得神魂颠倒,非君不嫁吗?” 三七:“呃……这个东西,其实还是讲究缘分的,只能说明那个丫头她……呃有眼不识金镶玉,错把夜壶当茶壶!对,白白错过了咱们大爷这样好的男人,以后必定有她哭着嚎着后悔的时候!” “砰”的一声,裴元嗣阴沉着脸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冷冷地看着两人。 两仆立马噤声,低头眼观鼻鼻观心。 本来以为是你情我愿,否则他也不会如此急着就上门提亲,既然不喜欢他,对他无意,当日又为何送他定情信物,对他连连红透了脸颊。 还有九年前,她明明说…… 裴元嗣脸色铁青,感觉到被戏耍和前所未有的羞恼。 133. 番外.if雄竞线4 腹黑深沉老男人v…… 沈家拒婚的理由当然不能提及高僧批命这样搬不上台面的借口,借口就变成了沈文德夫妇原本想多留女儿一年,这才没急着定亲。 眼下瞧着阿萦就快十六,私下便一直在准备她与徐湛的亲事了,赵氏听到这个借口气得在家里一直骂沈文德和阿萦不识好歹,她不愿嫁她卫国公府还不想娶呢! 兖国大长公主从三七口中得知长孙把自己关在屋里关了一整天没出来,心里很是担忧他。 想她这乖孙在她膝下长至弱冠成人,从小到大便是天之骄子,不论是读书习武、为官为将都鲜少做什么事情失败,她还从没见他对哪家女子有如此动心过。 第一回喜欢一个小姑娘就被人家这样惨烈地拒绝了,难免心里不好受。 好在裴元嗣也就生了一天的闷气,第二天便照常上衙做事,过几日又亲自去了趟庆国公府陪着老爷子下棋品茗,俨然已将拒婚的不快抛之脑后。 且说阿萦和徐湛这厢,几天前徐湛从南京公干完回来,沈文德就把徐湛叫进自己的书房商讨了大半时日才放他出来。 出来的时候正巧碰上阿萦站在西墙根下偷偷向书房的方向偷窥着,屋门一开,徐湛率先发现了阿萦,阿萦连忙缩回脑袋去。 “萦表妹,我们能否单独谈一谈?”徐湛停步粉墙前,低声询问。 阿萦想了想,走了出来。 两人并肩走在府中的花园里。 园中落英缤纷,娇俏的花瓣在空中飞舞,洒满脚下小径,风一吹轻飘飘扬起,在脚下堆成一团粉嫩柔软,美不胜收。 “萦娘,我是真的喜欢你、倾慕你,你愿意嫁我为妻吗?” 徐湛将一朵娇媚的月季花簪到阿萦的发间,低语柔声。 虽然沈文德已经同意了这门亲事,但徐湛还是想亲耳听到阿萦究竟是何想法。 阿萦抬眸,眼前的青年儒雅俊秀,笑容温润如玉,像清风朗月的一缕柔风般轻轻吹到她的心里,他的神情是那样的认真,他离她那样近,身上浅淡的香气熏得她脸色微红。 阿萦害羞地扭过身去,不敢看他,“你嘴上说得好听,我又怎知湛表哥此言是真是假?” 徐湛覆住阿萦垂在腰间的手背上,感觉到掌心细软的柔荑轻轻瑟缩了下,似想逃离,徐湛却收紧了掌心,强硬地握着那只柔荑置于自己的心口上。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萦娘,离开京城的这四十二日,你可知我没有一刻不再想你,夜夜入我梦的那人是你,从小到大搅乱我心神的那人是你,让我求之不得、思之如狂的那人还是你。” “我心里有没有你,萦娘,你真的感觉不到吗?” 掌心下是男人强劲有力的心跳,阿萦的心口仿佛也跟着他的节奏“砰砰”急跳了起来,尤其是徐湛靠得她还是那样近,温热的气息徐徐地吹落在她的娇面上,阿萦脑中一时晕眩,面上禁不住彤云密布,颤声道:“湛表哥!” “应我可好?”徐湛紧紧盯着阿萦,“萦娘,我日后会对你好,绝不辜负你,应我可好?” 阿萦脑中早被徐湛哄得彻底成了一团浆糊,羞红着脸点了点头,“那,你若是敢对我不好,我、我就……” “你就再也不理我。” 徐湛低低地笑,轻柔地抚摸着女孩儿的手背道:“萦娘,明日我休沐,随我一道去踏秋可好,嗯?” 婚事就这么暂时定了,以前是小儿女有情有意,没摆到明面上罢了。 如今两人就差一纸婚书,只不过真正把三书六礼过了,需得等到三个月后阿萦十六岁的生辰。 阿萦和徐湛约好今日去郊外的金鱼池游玩,登高望远赏秋景。 金鱼池旁春天时还翠绿的垂柳被北风吹成了金黄的柳叶儿,在风中舒展枝叶舞动着,阿萦与徐湛相携泛舟湖上、观赏园林,登高眺远,好不惬意。 待夕阳渐渐西下时两人预备打道回府,下了船没走多久却忽地遇上一伙不知哪里的匪徒,将两人连同两个小厮四个丫鬟团团围住。 阿萦被众人护着刚爬上马车,马车被那当中一个匪徒猛抽了一鞭子,一时马儿失控,嘶鸣一声骤然发狂冲了出去,徐湛阻挡不及,见状大惊失色,连忙命小厮留下拦住匪徒保护丫鬟,旋即急忙策马追去。 奈何不过转瞬那疾行的马车便不见了踪影,阿萦尚且不知危险已临,她叫了好几声湛表哥都没人应声,马车中颠簸得实在厉害,甚至马儿都开始横冲直撞,阿萦身子根本支坐不起来,更枉论发出任何声响。 她在等着心上人来救自己,然而外面却迟迟没有人回应,一旦马车撞到哪颗树上……阿萦吓得哭了,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无能为力,只得紧紧护着自己的身体闭上双眼,蜷缩在角落里。 暮色四合中,有人骑着一匹威风凛凛毛色雪白的骏马,犹如劈开黑夜一般朝着那失蹄的马车狂奔而来。 裴元嗣目力极好,他压低身位在半空中一腾,不费吹灰之力便飞身到那失控的马车上,抓住马车车厢一角,稳定好身形之后再跳到车辕上,双手紧紧地压着手中马缰,将自己的整个身体都俯在马身上,而后找准时机,猛地向上一勒马缰。 “吁——” 只听耳旁传来一声畜生仰天嘶鸣,马车急速停下,身后巨大的车厢却是躲闪不及,眼看车厢就要推着马儿撞到前面的大树上,情急之下裴元嗣向后破车而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裹了那车中受惊的女子在怀中便向马车外跳去—— 可怜阿萦自小娇生惯养,何时见过这等险恶场面,她误以为是山匪闯了进来,从裴元嗣冲进车厢里开始就吓得连连尖叫着。 “闭嘴!”裴元嗣怒道。直到两人撞到树上停下了,裴元嗣扶着被树干撞得生疼的腰身站起来,才发现怀里的坏丫头竟吓得直接昏死了过去。 …… 阿萦满头大汗,突然大叫一声醒了过来,惊得眼前的火堆“吡呲”一声爆出一簇火星。 “闭嘴!” 她唇刚动了动准备开口,那人却仿佛早有预料似的冷声喝道。 阿萦连忙闭嘴,捂着脸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裴元嗣起身走过去,把一条烤好的鱼递到她面前,“快吃。” 两人正坐在一处山洞外,裴元嗣生了火,火光旺盛,耀得人眼有些睁不开。 阿萦从指缝里小心翼翼地露出一只漆黑的眼珠子。 裴元嗣居高临下,火红的光亮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庞,古铜色的肌肤,极富男子气概的一张脸,英武霸气,剑眉凤目,鼻梁挺拔,尤其眉眼下压时显得他整个人非常地倨傲与冷漠,此刻脸上正满是不耐地看着她。 阿萦这会儿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男人是谁,人险些当场又晕过去了。 遇上谁不好,偏偏就遇上这个煞星! 裴元嗣见她不接,蹲下身就去抓她的手,阿萦怕极了,以为他想欺负她,边挣扎边慌乱地抽泣道:“国公爷,你放过我好不好,我、我不是有意要拒绝你的,我错了,我知错了……” 裴元嗣把烤鱼杆子塞到她的手里,闻言脸色就更加难看了,“沈姑娘放心,我裴肃之虽不招人喜欢,却也不至于趁人之危,你若是实在不想吃这鱼扔掉便是!” 阿萦睁眼一瞧,方才发现裴元嗣竟只是隔着衣衫握住了她的手腕,而她手里则被塞了一根叉着烤鱼的木杆子。 火光摇曳中,少女白皙的脸颊腾得一下红透了。 裴元嗣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 他已经吃过了,那条鱼是特意留给阿萦的,因为阿萦昏迷了好一段时间,他还重新生了个小火堆将鱼放在上面给她温热着。 阿萦舔了舔唇,饿了,口干舌燥,她想喝水,刚低下头就发现脚边用四块石头围成了一个小土坑,坑里铺着一片绿色的大叶子,叶子中间盛着满满的清水。 腹内的五脏庙已经在强烈地表达不满了,阿萦咽了咽口水,开始的时候觉得这条烤鱼脏兮兮地下不去口,但实在饿得受不住了,小小地尝了一口,竟觉得味道还挺不错。 后来越吃越饿,索性狼吞虎咽起来,裴元嗣瞥了这满嘴油光的小姑娘一眼,嘴角勾出丝嘲讽的笑。 “怕我对你不轨,不怕我在鱼里下毒?”他忽然冷声问。 阿萦顿了一下,怯怯声道:“不会……您,您是好人,您救了我。” 倒是会奉承人,裴元嗣面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往火堆了扔了两块木柴,“这金鱼池地处城郊,附近素来山匪众多,你满身富贵地和男人出门又盘桓至晚不肯回家,被歹人盯上在所难免。” “那您有看见我的丫鬟们和湛表哥吗?”阿萦当做没听到他话里的讥讽之意,赶紧问。 “不知道,”裴元嗣十分不近人情地道:“我救你时太阳已经落山了,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我如何得知?何况你那没用的未婚夫连你都保护不了,你还指望他自保?” 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哪里顶得住他这般接连的冷嘲热讽,阿萦唬的当场就哽咽哭了起来,烤鱼也吃不下去了,以为徐湛和她的丫鬟姐姐们当真有了三长两短,哭得真真是梨花带雨,好不凄凉难过。 裴元嗣头疼地看了她一眼,他不过是与她开个玩笑,她至于吗,这就信了?天子脚下的山匪纵然再贪图荣华富贵也不至于不长脑子,事情闹大了他们自然就该逃了,哪里敢真惹上人命官司,取这些富贵之人的性命。 “好了,别哭了,”他有些无奈,低声道:“我刚才与你玩笑,你还当真了,别哭了。” “这哪里也是能开玩笑的!” 阿萦红着眼儿,气得眼眸清亮,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指着裴元嗣就道:“我说你这人当真无礼得很,你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年纪多大了,我今年才十五,你都快三十了,我从前都没见过你几面,就和你说过一句话,你仗着自己位高权重突然就说要娶我,都没问过我愿不愿意!” “我拒婚了,你倒是恼羞成怒了,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呀,我今日已经够倒霉了,落魄成这样,你还如此戏弄于我!” “你这个坏蛋,你这坏人!”阿萦恨恨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就朝裴元嗣身上扔了过去。 裴元嗣沉下了脸,“就和你说过一句话?沈萦,不讲理的那人分明是你,当年明明是你说——” 裴元嗣亦是气得七窍生烟,当年说想嫁他的人分明是她,这才几年过去就把他转身忘了个没影儿,这九年他身上虽说也有了些变化,可总不至于是越变越丑,就算年纪大了些,就叫她嫌弃成这样?! 阿萦越说越不忿,捡起身边的小石子就接连砸了过去,裴元嗣面色铁青,强撑的面子和良好的休养却不允许他有任何的躲闪与还手。 眼见这那一粒粒带着女孩儿怒气的小石子从自己的面前和身上划过,不凑巧有那么两块石子就砸到了他的胳膊上,很快一片血渍就湿透了他玄色的衣衫,几滴湿润鲜红的血从袖间滴落了下来。 “你……你怎么流血了!”阿萦指着他的手臂惊愕道。 裴元嗣撕下腿上一块袍子,面无表情地掀开袖子给自己包扎伤口。 救阿萦时,裴元嗣抱着她两人从马车上滚落下来,阿萦被护着是没有受伤,他的手臂和手肘、后腰却都被地上尖锐的石子给划破了。 本来伤口结痂已经不流血了,适才一番动作,又是杀鱼又是烤鱼,再被阿萦几番激惹,身上伤口结痂处再度崩开,这才血流不止。 他不肯解释,阿萦却忽然想到既然是裴元嗣来救了她,那这些伤该不会是救她的时候被那些山匪给伤的吧?! “离我远些。” 裴元嗣看她跑过来,语气很是不善。 “你……你是不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啊?” 阿萦半跪在地上,粉面桃腮,一双湿润的杏眼担忧地望着他,带着几分自责与懊恼,火光下的眼眸深处,黑白分明又清澈见底,仿佛两汪揉碎了的盈盈波光。 这样狼狈,她竟还是这样的美丽、干净。两人离得太近了,不知是不是因为火焰太旺的缘故,裴元嗣耳根微微发烫,不由偏过头去生硬地道:“与你无关。” 阿萦这才看清楚他手臂上被蹭的一道道开裂的血痂,有一处竟然深可见骨。 她震惊地看向他,然而他的侧脸却是那样的冷峻难近,阿萦便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刀子嘴豆腐心,这样臭的脾气活该一把年纪了还娶不到媳妇。 她在心里嘀咕了两句,起身端来那片荷叶,里面还剩了些水,她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帕子打湿,伸手去碰他的臂。 他当然是拒绝的,冷若冰霜地让她别碰他,离他远些,一副高傲不可攀的模样,阿萦最后急了,握住他的手腕道:“您别动呀,我给您清理伤口,清理包扎好了就不会疼了!” 男人的手指并不细长,而是粗长,手掌又宽又厚,大小都快赶上她的腰了,手腕更有她的小臂粗,且硬如铁杵,一只手几乎握不过来,阿萦悄悄打量着,忍不住咋舌,好大啊,比湛表哥的手腕还要粗呢。 她不好意思打量他别处,垂着的脸儿微微泛红。 裴元嗣挣烦了,索性也不动任由她清理,眉头深深皱着。 阿萦轻轻拭去他伤口上的尘土和细小砂砾,光线太暗有些看不清,她便往前垂了脑袋,侧脸柔顺清丽,从他的角度能看见她颈后一截粉白的凝肌,低垂的长长睫毛压在白皙的脸蛋上一片暗影。 清理完毕,她用他撕下的那片衣角给他缠好包扎,避免磕蹭到再次流血。 “男女授受不亲,你爹娘没教过你?”他问她。 阿萦头就垂地更低了,柔荑颤了颤。 却仍旧没有停下手下的动作,继续给他缠好系带。 “对不起,我、我刚才,失态了,”阿萦深低着头,诚心诚意道歉道:“您救了我,是小女一时情急误会了您,国公爷您大人有大量,别同我这无知的小女子一般计较好不好?” 裴元嗣无意于为难阿萦,大约是男人的劣根性,对于拒绝自己的女子心里总归有些埋怨和记恨,否则今日他也不会像做贼似的一路尾随她与徐湛来到金鱼池。 只是她这样乖巧可怜,再责难她,他便有些于心不忍了。 裴元嗣说道:“没有怪你,行了,回去坐着吧,明日一早想来会有人来接我们,至于你的丫鬟和……未婚夫,他们应当也不会有事,你且放心吧。” 两人各自寻了个位置坐好,裴元嗣不说话,阿萦也不敢说,她心里到底是敬畏他的,又乖乖地坐回原先的位置。 刚才没仔细看,现在发现自己身下似乎铺了件男人的长袍,阿萦诧异地摸了摸,发现这袍子应该是裴元嗣的外袍,而袍子下面是一层厚厚的干草…… 这男人,心居然这样细…… 莫名的,阿萦心尖淌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她忍不住再次悄悄偷眼瞄去,只见男人背靠在坚硬的墙壁上正襟端坐着,即使是闭着眼睛假寐,神情也是那般地倨傲冷冽,犹如一座巍峨挺拔的雪山般高不可攀。 阿萦便摇了摇头,这男人总喜欢摆出这样一幅臭脸,好像谁欠他几百两银子没还似的,就算心再细、长得再网 134. 番外.if雄竞线5 腹黑深沉老男人v…… “啊,啊,救命——” 山洞外忽然传来女子惊恐的尖叫声,裴元嗣蓦地睁开双眼,拔腿冲了出去。 地上一条花斑大蛇冲着阿萦“嘶嘶”吐着蛇信子,蓄势待发朝着阿萦举着的那根棍子就要爬过来,阿萦从小到大最怕蛇蚁毒虫,吓得头皮发麻,简直要从地上蹦起来。 一转身撞到男人的怀里,裴元嗣将阿萦半搂到怀里,从她手中夺过棍子,单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空中转了两圈,那条花斑大蛇就被缠绕到棍子上飞了出去。 “好了,蛇我赶跑了,”裴元嗣拍了拍怀中女孩儿瑟瑟发抖的背脊,低声说道:“以后别用棍子赶蛇,它们会顺着棍子往上爬。” 男人磁沉的声音传入耳中,酥酥麻麻。 阿萦在他怀里僵住。 女孩儿猛地从他怀里抬头,对上男人那双漆黑深沉的凤目,似觉熟悉,好像在何处见过,又似陷入一片深邃的海子中,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水下海浪滔天。 心忽然“噗通噗通”就急速地跳动了起来,阿萦红唇微张,忙推开他连连倒退数步,耳根烧红地转过了身去。 裴元嗣怔了怔。 阿萦也不知怎么了,两颊不受控制地就烧了起来,许是太久没有和男人这样近的接触过吧。 阿萦捂着脸,意图降一降脸上的温度,鼓起勇气道:“多多……谢您。” 裴元嗣扔了手里的木棍,抿了抿唇,说道:“外面虫蛇多,你别乱跑,进去坐着,我在外面守着,想必他们很快就能寻来了。” 阿萦胡乱应了声,转身就要快步进去,未料走得太急崴了脚后跟,直接摔倒在地上摔个狗吃屎。 裴元嗣:“……” 好疼…… 阿萦眼冒金星,又因为被外男看见自己的窘态,泪水就忍不住噎着嗓子扑簌簌滚了下来。 她努力地想爬起来,手脚酸软无力,泪水便流得更加急了。 怎么还是这样笨。 “得罪了。” 裴元嗣叹了口气,只得上前将她打横抱起。 他俯身时高大宽阔的身影彻底笼罩了阿萦,阿萦反应过来后僵硬地搂住他的脖子,局促地缩在他的怀里。 从小到大,还从没和男人这样亲密地接触过。 且这男人无疑生得是俊美的,有男子气概的,他身上雄性强烈的气息极富侵略性,能让人眩晕般,阿萦的一颗女儿芳心不知为何又急速地跳动了起来,像那鼓点似的扑通扑通地响动,人也迷瞪瞪了地有些晕眩。 生怕被他听见,阿萦情不自禁屏住呼吸,瞪大双眼仰望着男人坚毅的侧脸和下巴,莫名觉得这人生得竟有几分眼熟,好像她曾经在哪里见过他。 “下回走路看仔细些,急什么?” 小白猫都哭成小花猫了,眼皮红肿得可怜,裴元嗣觉得女人实在麻烦得很,娇滴滴地,动不动就要哭哭啼啼。 他不会哄女人,哄了两句阿萦仍是哭,裴元嗣想了想,便随手摘下洞外树上的一片叶子,把阿萦放在地上,树叶含在唇下,轻轻地吹了起来。 “阿萦,阿萦!” 一曲未尽,山洞外已经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裴元嗣立即起身收了她身下他的衣服,阿萦急忙抓住他的衣袖,大眼睛呆愣愣地看着他,喃喃,“你……你是……” 呼喊声由远及近。 裴元嗣从她手中扯出自己的衣袖,“沈姑娘,你的未婚夫和家人来寻你了。”他扔了那片叶子,起身走了出去。 阿萦想起什么似的在身上摸来摸去,一惊,玉佩,她身上一直戴着的那块玉佩怎么不见了! “国公爷,我,我身上有块玉佩,上面刻着鹤鹿同春的花样,你有没有见过!” 阿萦说着忙追出去,迎面却闪过来一个人影惊喜地拥住了她,上下打量着她道:“萦娘,你有没有事,这一整晚你跑到哪里去了!” 男人宽阔的背影却早已消失不见。 徐湛又接连唤了阿萦数声,阿萦这才反应过来,此刻再见到徐湛恍如隔世,便仿佛见到亲人般,劫后余生地扑到青年怀里喜极而泣。 …… “昨夜一整晚,你都与我小妹待在一处?” 马车里,沈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遭遇山匪时阿萦的马车骤然失控冲了出去,徐湛骑马亦没能追上,眼睁睁弄丢了阿萦,只得狼狈回家禀告沈文德。 沈文德急坏了,连忙向大哥沈文铖求助,担心毁坏阿萦清誉,沈文铖便命长子带上心腹人手在金鱼池附近四处搜找阿萦。 徐湛、沈珽与沈文德三人都是一夜未睡,三人各带人手分成三路寻找阿萦,倒叫徐湛先找到了阿萦,沈珽在西路凑巧就碰见了悄然离开的裴元嗣。 闻言,裴元嗣挑眉瞥他一眼,“怎么,担心我对你小妹不轨?” 沈珽笑道:“我知你素来光明磊落,不是这等人,你既救了我小妹,我当向你道谢,只是你为何独自从这山里出来,莫非二叔或临谦寻到了阿萦?” 裴元嗣明白沈珽的担心,说道:“你放心,他没看见我,昨夜都是她独自一人在郊外。” 沈珽方才松了口气,从车厢里找出金疮药,拉开裴元嗣的衣袖替他上药,裴元嗣手臂的伤处昨夜已被阿萦妥帖地清理收拾好,伤处甚至还绑了一个好看的双结系带,沈珽看见怕会多想,裴元嗣便先沈珽一步先拆开了系带,露出狰狞深可入骨的伤处来。 沈珽未曾察觉,边上药边絮絮叨叨道:“你莫怪我小妹拒婚,她先前未曾见过你几面,与你几乎形容陌路,对你畏惧是人之常情,昨夜你俩相处一夜,你应当也看出我这小妹是位性情中人。” “她是个痴心不改的,幼时调皮爬树玩耍,被一青年从树上救下,那青年遗失了块玉佩,她竟就此扬言非君不嫁,道是那公子定会回来找她取回玉佩,旁人打趣她两句还会恼。” 说至此处,沈珽摇了摇头无奈道:“这般越长越大,那青年未曾再来找过她,约莫是懂事了,也觉幼时此举着实幼稚,遂未再提过此事……” “等等,你说,她一直在等那男人回来找她?”裴元嗣问。 沈珽只当他好奇,不以为意道:“小姑娘是话本子看多了,那玉佩应是那青年不小心遗失的,又非特意留给她的,后来这丫头大约也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便不等了,倒是临谦痴心等她多年,去年功成名就,中了探花,我二叔二婶也十分满意这门亲事,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 这一夜,裴元嗣再度失眠了。 梦里全都是女孩儿那张泛红的粉面,眼波软媚湿润地伏在他的肩上轻泣,委委屈屈道:“我等你这么多年,你为何都不来娶我?现在我要嫁给别的男人了,你又说要来娶我,这世上哪有这等的好事儿?” 梦醒来,裴元嗣辗转反侧,发愁地想,她既不喜欢他,又为何在他靠近时会脸红,在他抱她时心跳地像小鹿乱撞那样快? 想不通,更想不明白。 生平第一次为情所困,苦恼地接连几日睡不好。 翌日一早,裴元嗣洗漱完毕站在轩窗边,瞧见那廊下金笼子两只雀儿争先恐后地啄着金盏中的水食,那强壮些的雀儿不大一会儿便将弱雀儿的食物抢了个殆尽。 裴元嗣便忽然想到幼时父亲裴仲礼宠爱小妾所出的裴二爷,将他冷落到一处。 如今的他自是不屑于去争抢一个薄情负心之人所谓的关心,然当年他作为一个孩子的好胜心与报复心并不就比这雀儿争夺食物领地的求生欲要弱,裴二爷会示弱讨喜,裴元嗣瞧着裴二爷却只觉窝囊,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做此等低三下四之举。 于是他每日勤学苦练,天不亮便起身读书习武,不论春夏秋冬,君子六艺抑或琴棋书画,样样皆不能落于他人之后。 久而久之,他那好父亲看他的眼神便变了,外出逢人便夸,而裴二爷只能灰溜溜地躲在他的屁股后面,仰视着长兄那倨傲挺拔的背影。 裴元嗣向来不是那等坐以待毙之人。 机会都是自己争取来的,男未婚,女未嫁,既然喜欢她,那就干脆把她抢过来。 她会对着他脸红,想来对他亦非无情,现在她不喜欢他,不代表她以后不喜欢他。 …… 恩师在战场上曾告诉过裴元嗣一句话。 对敌人,需得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如今裴元嗣便要用恩师教的这句话去对付恩师的小孙女,嗯……听起来是有些不大做人,但裴元嗣此时也顾不上许多了。 他有个自小关系亲厚的亲表弟,平江伯世子赵炳安,这人年轻时是那章台走马勾栏院的常客,裴元嗣遂不耻下问,亲自去请教表弟赵炳安,向他讨教如何讨女子欢心的法门。 或者说,横刀夺爱。 赵炳安兴致勃勃地给他出谋划策,列出十几条,最后语重心长地拍着他的肩膀道:“表哥啊,这横刀夺爱的诀窍,便是要表现地与她那未婚夫截然不同,放大你的优点!” “你年长,位高权重,且性子粗中有细,给她如父亲或年长长辈一般无微不至的关心体贴,像她那个年纪的小姑娘对你根本就抵抗不了!” 总而言之,赵炳安让裴元嗣把阿萦当做和自己“女儿”一样的小辈来疼爱,千万收收他那动不动就冷脸的臭脾气,要发脾气也得成婚之后再露出真面目,到时候小姑娘后悔也晚了。 裴元嗣:“……” 这不是骗人吗? 好在裴状元饱读诗书,懂得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既然决定要横刀夺爱,有些底线该放弃还是适当放弃了。 且说阿萦这厢,尚不知自己已经落入了猎人精心布置的险境和圈套。 自那日从郊外被救回来之后,阿萦时常会做一些,梦到自己回到了七岁那年—— 梦中抱着她,为她吹柳叶笛安慰她的男人这一次终于有了脸,迷雾散去之下的那张脸皮肤清俊白皙,一双漆黑的凤目无波无澜俯视着她,俊美得犹如那芝兰玉树,高不可攀。 转眼之间男人丢了手中的柳叶笛,等他再抬起头时,皮肤的颜色却是变成了极富男子气概的古铜色,他变黑变壮了,眉眼之间亦染上了岁月的风霜,眼神中如深潭水一般平静淡然化作了含着凌厉杀气的冷峻。 就是这双眼睛令她畏惧害怕,阿萦的心猛然地扑通扑通剧烈跳动起来,两腮情不自禁染上一抹红晕,裴元嗣忽然低头看向她,抬起她的下巴冷声质问道:“当初说要嫁我的是你,如今拒婚悔婚的也是你,沈萦,你这朝三暮四、不守承诺的女子,除了我你还敢嫁给谁!” “你敢嫁给哪个我就打断哪个男人的腿!” “阿萦……阿萦?” 阿萦骤然回过神来,徐湛担忧地看着她,“你脸色不太好,可是还因为前些时日的那件事心绪不宁?” 阿萦的马车坠落山崖,索性那山崖不高,徐湛循着马车车辙和脚步的痕迹在山崖下附近的山洞里找到了阿萦。 如果不是因为他一时疏忽大意,阿萦的马车也不会受惊,徐湛很是自责。 所幸人找到了,阿萦也无事,沈文德和林氏并未责怪徐湛。 徐湛却敏感地察觉到,自从阿萦从山崖下被找回来,对他的态度仿佛变淡了许多。 阿萦摇头,“没事,我就是昨晚做了许多梦,今天有些困倦。” 因为上回去金鱼池玩遇到山匪,这次在家里一连闷了十来日,林氏才允许阿萦跟着徐湛和家里的丫鬟们到家附近的街上玩一玩。 徐湛给阿萦买了串糖葫芦,两人牵着手边吃糖葫芦边说话,街市上人有些多,阿萦咬了口糖葫芦的功夫转头徐湛人就没了。 两人被冲散,阿萦有些慌,忙扭头吩咐丫鬟跟她一起去找。 手中的糖葫芦却又被人撞掉,阿萦蹲下想捡起来,人太多了,根本蹲都蹲不下去。 她只得退到一旁去,静等着徐湛寻过来。 头顶上太阳渐渐高了,笼罩下一团黑色的影子,阿萦以为是徐湛找来了,连忙惊喜地转过身去。 然而看清眼前的男人是谁后,小姑娘杏眼圆瞪,瞪得大大的。 裴元嗣将手中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递过去,阿萦呆愣愣地,下意识地接了过来。 “太阳这么大,怎么自己一个人跑出来了?”他问她,表情严肃,好像长辈在外撞见了贪玩的小辈。 阿萦不自觉气势就弱了下来,小声道:“不、不是一个人,和我的丫鬟,还有……湛表哥。” “过来。” 裴元嗣道,见她不动,便直接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大手宽厚,温热,粗糙,指腹和虎口上布满老茧,却有力,坚实,铜黑色的手背上青筋根根遒劲勃发地鼓起,衬着女孩儿的手腕与手背是那样小而白皙的一只。 裴元嗣拉着她,避开人流走到一棵大树下的阴凉处。 阿萦身后的丫鬟们面面相觑,这……这可是外男,他竟然毫不避讳地摸了她们姑娘的手! 重要的是姑娘竟没有丝毫反抗,还这般由他牵着乖乖走到了树下! “去找找徐临谦,告诉他阿萦在这里。”裴元嗣松了手,对决明沉声吩咐道。 决明得命离开。 阿萦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裴元嗣接着转过头,挑眉道:“你好像有话对我说?” 不知是不是天太热,他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感觉脸腾得就烧了起来,忙低下头,咬了咬唇,说道:“那个……我,我那天丢了一块玉佩,您有看见吗?” “哦。”裴元嗣不动声色打量着她。 小姑娘身上穿着鹅黄色的褙子,鲜嫩的颜色衬得她脸儿又白又嫩,仿佛昨日圣上新赐下的那岭南荔枝肉,一点点颜色就十分显眼。 手里拿着串红红的糖葫芦,鹅黄,柔白,艳红,勾勒出眼前一个娇娇悄悄的小姑娘,像那二月初的豆蔻梢头,看着就叫人喜爱她那蓬勃的生机与活力。 裴元嗣目光不自觉地温柔了下来,“你问玉佩作甚,你若喜欢那块玉佩,我送给你。” 说着,他竟当真从怀里拿出一块温润的玉佩,那玉佩上面还坠着她打的络子,“这络子是你打的?”他问。 阿萦慌乱而腼腆地点了点头。 裴元嗣便取下络子,将玉佩递给她,“络子就给我留个念想吧,这玉佩跟了你这么多年,我不好再夺人所爱。” 他这是间接承认了,当年在枣子树下救她的男人便是他自己! 阿萦死死地握住尚残留着他体温的玉佩,多年不见,她早就忘记了九年前救她的裴元嗣是何模样,只隐约记得是个十分年轻隽美的男人。 是他,果真是他……这张脸,变得黑了、糙了,以前因为他的气势太过威严她都没敢打量过他,可今日仔细一瞧才发现,这张脸还是依稀能够辨认出曾经的俊美清隽。 他变了,真的好多,难怪她都认不出他了…… 裴元嗣低声问她:“我救你的事情,你与你那未婚夫可曾说过?” 阿萦不敢看他,拽着自己的衣摆紧张地道:“没,没有。” “不可告诉他,无论日后你们二人如何好,他如何地诱哄信任你,都不能告诉他,记住了吗?” “为什么?”林氏只叮嘱阿萦莫要声张裴元嗣救她之事,连未婚夫徐湛都不能说,却未曾告诉她原因为何。 裴元嗣便道:“那晚我虽是救了你,却也抱了你,而你为我上药,我们二人有了肌肤之亲……” 阿萦红着脸结结巴巴道:“我,我,我又不是故意看你的……” 裴元嗣深深看她一眼,“我知你并非有意,虽是情势所逼,却也该看的都看了。” “你我心怀坦荡,自不会放在心上,你那未婚夫却不一定,人心隔肚皮,若是他因此对你的清白耿耿于怀,我便是害了你,而非救你,那晚的事情,就当做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可记住了?” “记住了……”话还没说完,阿萦唬了一跳,因为裴元嗣突然俯身过来,阿萦慌忙闭上眼睛。 “记住就好。” 再睁眼时,原来裴元嗣只是抬手替阿萦拿下了她发间落下的一片叶子,递给她道:“你的未婚夫就要来了,别对他说我来过。”旋即四下看了看,转身离开。 “你……”就这样走了? 阿萦张了张唇,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怅然若失。 身后的两个丫鬟这才凑过来,她们两个贴身丫鬟离得远,没听清楚阿萦和裴元嗣说了什么,两人都满脸好奇,紫苏先问:“卫国公和姑娘刚刚说了什么?” 玉蕊挤眉弄眼道:“这卫国公怎么还给姑娘买糖葫芦,他是不是还对姑娘你痴心不改呢?” “别瞎说!”阿萦瞪她道:“是我的糖葫芦掉地上了,他才帮我重新买了一串。” “哎呦,要是这郎君无意,哪里还能注意到姑娘的糖葫芦掉地上了。” 玉蕊嘿嘿笑道:“没想到这卫国公看着挺威严不近人情,人却如心细如发呢!姑娘怎么回事,先前还怕他怕得要死,怎这会儿打趣两句还害羞上了!” 越说,阿萦竟是越发脸红了,懊恼地跺脚道:“哎呀,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坏玉蕊,你不许再说啦!” 紫苏见她当真害羞了,心内一惊,连忙扯了下玉蕊,给她使眼色道:“净胡说八道,哪有丫鬟打趣主子的,咱们姑娘打小就性子腼腆,害羞那是因为遇见了外男!姑娘可是有未婚夫的!” 玉蕊吐了吐舌头。 “阿萦!” 这时,徐湛才穿梭过人群匆匆赶过来,拉着阿萦急忙问:“阿萦,你没事吧,刚刚你去哪儿了,刚才我好像看见你在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 “陌生男人……哦,是一个过路人,我们向他问路呢!那个,刚刚人太多了,把我们冲散了,我这不是在这儿等你吗,就……没去哪儿。” 阿萦想到裴元嗣刚刚嘱咐她的那些话,心虚地撒谎道。 徐湛眸光微闪,攥紧了拳头。 阿萦,从不会说谎,竟对他撒了谎! 刚才那个男人,分明就是卫国公裴元嗣,两人同朝为官,他怎么可能不认识他。 何况他离开的时候虽然两人离得很远,裴元嗣却仿佛故意似的回头看向了他,徐湛很明显地察觉到两人还对上眼儿了,且裴元嗣那眼神里满是挑衅! 135. 番外.if雄竞线6 腹黑深沉老男人v…… 阿萦很苦恼,她也不知自己最近是怎么了,总是做些莫名其妙的春梦。 梦里有个男人和她亲嘴儿,他温柔地与她唇齿交融,身体相依,她明明羞死了,想要推开他,他的身体却是那样的强壮,健硕的双臂抵着她的单薄的双肩,她起不来,指尖触摸到他胸膛上滚烫的肌肤,皮肤是古铜色的,黝黑的,与她雪白的柔荑和身体形成鲜明对比。 她竟可耻地腿软,头脑晕眩,身子禁不住战栗、颤抖,口中含混地嘤咛起来。 当男人宽厚的手掌握住她的衣带,想再深入做些什么的时候,阿萦猛地从梦中惊醒,撩开帐子一看,窗外东方既白。 浑身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裹了一层黏糊糊的汗水,阿萦只能让紫苏给她打水沐浴,沐浴时她羞红了脸,按耐不住好奇地用手指又试了试。 可是梦里的那个人是裴元嗣啊…… 阿萦感觉自己没脸见人了,“哎呀”一声懊恼地捂着脸将身体沉进热水里头。 - 又几日,阿萦的大侄子大郎过周岁,相熟的同僚、友人纷纷上门来贺寿,偌大的庆国公府一时门庭若市,好不热闹。 阿萦跟着众姐妹们在后院里吃茶赏花,有丫鬟匆匆来报,说是大少夫人有事寻她,让阿萦快些过去。 阿萦随着嫂嫂的丫鬟来到小花园里的小亭子中坐下,丫鬟给她到了茶,笑说大少夫人片刻后就过来,让她稍候等一等。 阿萦听话地等着嫂子给她吩咐。 百无聊赖,嫂子迟迟不至,阿萦眼皮打架,托腮趴在石桌上昏昏欲睡。 忽地脑袋上的发钗被人拨了拨,发出叮当清脆的响声,阿萦从迷迷糊糊中清醒,揉着眼睛掀开眼皮一看,惊喜道:“是您,您怎么在这儿!” 语气中透着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欢喜。 裴元嗣进来时见桌子上趴着个娇娇俏俏的小姑娘,热得雪腮红润,小嘴儿一呼一吸,呼吸绵长。 周围没人,开始时他同样是规矩地坐着,想等她醒过来再说话儿,可坐着坐着,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又落在了她的身上,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阿萦。 少女腰肢袅娜,曲线丰盈,才这样小的年纪就有这样玲珑有致的身段。 裴元嗣抬起自己的手,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自己手掌,感觉似乎恰能拢过来。 他呼吸忽然有些困难,想现在就把她娶回家,他快要忍不住了。 这世上的男人柳下惠毕竟是少数,明知非礼勿视,不该乱看,裴元嗣心里被压抑的阴暗心思却犹如那井底的藤蔓般疯长。 他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裴元嗣一惊,回过神时眼尾覆上一抹沉沉的暗色。 为了防止自己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他深吸一口气,起身,拨动阿萦发上的珍珠钗子。 “路过,见你在这儿睡着,怎么这样困,是昨夜没睡好?”他关切地问。 想到昨夜那个令人春心荡漾的梦,梦的对象却不是她的未婚夫,而是眼前的他,阿萦脸倏地就红了,心里既心虚又愧疚,垂下脑袋道:“是、是没睡好,想了事情吧……” “小姑娘家家,想什么事情还想的睡不着,”裴元嗣不以为然道:“为赋新词强说愁。” 阿萦一听就不高兴了,气呼呼地抬眸瞪他道:“愁的多了,愁嫁人,愁以后,您历经世事,这把年纪自然不懂我这年纪的愁,有什么好奇怪的?” 裴元嗣眼中闪过一抹悻然,不奇怪就不奇怪的,小姑娘人不大,脾气还不小,说两句就恼了。 裴元嗣轻咳了一声,见阿萦生气地不理他,转头坐着闹脾气,裴元嗣从怀里解下一只油纸包,递给她道:“你尝尝这个,香不香甜。” “这是什么?” “栗子糕,蒜市口买的,家里的姊妹都喜欢吃。” 裴元嗣把油纸包给她打开,阿萦本来不想吃,可闻着味道很香,忍不住馋嘴取过一块咬了一口。 “就是这家的栗子糕!”阿萦眼睛一亮,“我就爱吃这个,裴家的姐姐妹妹也爱吃是吧,这个真的很好吃!” 嘴巴鼓鼓囊囊的,像偷吃的小松鼠,裴元嗣笑了,给她倒了杯水,“慢些吃,别噎着。” 哪里是裴家的姑娘们爱吃,分明是裴元嗣事前打听过阿萦爱吃的口味。 裴元嗣早和沈珽打好招呼,“威逼利诱”沈珽帮忙给他牵线,将阿萦诱过来和他见面,沈珽不想帮忙,徐湛与他是表兄弟,帮了裴元嗣岂不是助纣为虐撬兄弟的墙角? 这事儿忒荒谬忒不地道,沈珽不想干,奈何裴元嗣位高权重,沈珽打小就怕他,无奈之下只好从了他。 这栗子糕酥的掉渣,裴元嗣见阿萦吃得欢实,抬手替她将嘴角的酥渣抿了下去。 和上次裴元嗣替她拿掉发间的叶子时感觉一样,阿萦呆住了,心再次“扑通扑通”打鼓般地跳动了起来。 她默默地将口中的糕点咽了下去,身体和他挪开一些,垂下脸自己用帕子擦着嘴角。 “多谢卫国公的栗子糕,很好吃,只是……您若是无事,还是先走吧,待会儿我嫂嫂会过来,若是让她看见,怕是不好解释。” 裴元嗣点头,“言之有理,虽则我如今拿你做妹妹看待,旁人却不一定会这样想。” 妹妹…… 阿萦心里被这两个字刺了一下,鼻尖莫名地就酸了,她也不肯抬头看他,像赌气似的生硬地道:“嗯,那您快走吧。” 裴元嗣从腰间解下来一只香囊放到桌上,“这只香囊磨得有些破旧了,你拿回去帮我重新做一个新的吧。” 阿萦气极反笑,“您房里没人替您做,为何非要我做?您叫我做我就做,我偏不给做!” “没有,”裴元嗣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目光,定定地直视着她的眼睛道:“我房里无妾,亦无通房,无人替我做香囊。” “你既要谢我,替我做只香囊又如何使不得,还是说……你不想做,其实是因为你绣技不精,不愿露怯于人前……” “才不是,我针线活可好了,您休要冤枉我!” 小姑娘果然不经激,阿萦一把抓起香囊塞进怀里,生气地道:“做就做,您什么时候要,我做好了给您送去!” “不必你来送,我得空过来找你取便是。” 阿萦冷哼一声,撇过脸去不理他。 裴元嗣非但不觉得她这模样可厌,反而觉得娇憨可爱,他低声说:“就逗了你两句,怎么还气上了,先前见我不是还挺高兴地吗?” “要你管!” 他走过来,她又噘着嘴儿背过身去,虽然语气凶巴巴的,却带着股撒娇似的亲昵,仿佛是知道眼前的男人不会跟她生气计较。 裴元嗣笑了笑,“那我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阿萦又哼了一声,抓着香囊,高高昂着头,依旧不搭理他。 裴元嗣笑着摇了摇头,转身下了台阶,冷不丁抬头,徐湛站在小径中央冷冷地看着他。 “卫国公。” “真是巧,你与我的未婚妻在说什么呢,我看你们两个相谈甚欢,不妨也说给我来听听?” 徐湛那清冷如金玉相击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阿萦万万没想到过徐湛会寻过来,更不知道他在外面站着看了多久,当下吓得三魂散了七魄,生怕徐湛看见不该看的什么,和裴元嗣打起来。 然而两人便这般无视她旁若无人地寒暄了起来,表哥笑得一如往常如沐春风,裴元嗣神色坦然自若,看起来两人之间并无剑拔弩张。 一个灼灼如陌上春柳,一个冷峻如雪山霜刀,两个男人英俊得各有千秋,真叫人赏心悦目。 要是两个都能嫁该多好…… 阿萦心里叹了口气,下去牵住徐湛的衣袖道:“表哥,我刚才就是凑巧遇见了卫国公,和他打了声招呼,咱们走吧,我在这里好无聊!” 很多年后,已嫁为人妇的阿萦想到这一日才突然意识到,内阁首辅与两朝帝师竟都曾是她的裙下之臣,两人为她背地里大打出手,暗潮涌动。 徐湛轻刮了刮她的鼻尖,宠溺地道:“没有亲近的人陪你玩,自然是无趣得紧,此处风景不佳,你平日里不是最喜欢在滴翠园里荡秋千么,我在那里准备了你最爱喝的冰酪浆,咱们一起去喝酪浆荡秋千好不好?” 又微笑着看向裴元嗣道:“卫国公,阿萦天真烂漫,若是有什么地方说话或礼数不周得罪了你,我这个未婚夫便代她向你赔个不是。” 说罢敛衽郑重施礼。 徐湛故意摆出一副未婚夫的姿态,因为他的确有立场代替阿萦,裴元嗣面上皮笑肉不笑道:“徐编修此言差矣,阿萦虽天真烂漫,说话做事却周全妥帖,叫人喜欢,她没有一处得罪我,徐编修多虑了。” “本官倒是听闻徐编修近来在与蔡学士一同编纂前朝史,前朝史籍浩如烟海,没个七八年怕是难以参透,便要辛苦徐编修删繁就简,披沙拣金了。” 徐湛自称阿萦未婚夫,那裴元嗣便以权势来压他,自称本官,果然徐湛面色不大好看。 两人就这般又互相冷嘲热讽了两句,直到阿萦等烦了,不高兴地道:“既然你俩这么喜欢聊,就我一个多余,那我走行了吧?” 徐湛咬牙看着裴元嗣,多余不是阿萦,分明是…… 明明心里气得七窍生烟,面上徐湛还是温和笑着和裴元嗣告辞。 裴元嗣更是回敬他一个不屑的眼神,那意思是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想跟我争? 三人遂就此别过。 到了滴翠园,徐湛问阿萦适才和裴元嗣说了什么,阿萦依旧说两人就打了个招呼而已,徐湛来的时候也的确只看到两人在说笑。 “阿萦,你先前不是不喜欢他吗,怎么今日我看你和他好像还挺聊得来?” 阿萦坐在秋千架上,徐湛轻推了她一把。 阿萦就含糊道:“也没多聊得来吧,就是见面和他打个招呼而已,何况先前拒婚之事他也没怪我,湛表哥,你别多想了。” 徐湛怎么能不多想,上回他和阿萦出去逛街莫名就被人群给冲散了,这次又是阿萦被大少夫人给叫走,幸好他不放心过来看了看,孰料又正巧碰见裴元嗣和阿萦坐在一处,徐湛简直气疯了! 裴元嗣这分明是想撬他墙角! 徐湛强压下心内怒火,语重心长地哄阿萦道:“阿萦,你太过单纯,这世上有些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曾拒婚于他,难保他不会怀恨在心,表面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实则欲对你行出不轨之举,你听表哥的,往后莫要再和他见面了好不好?” 徐湛是真心实意地怀疑裴元嗣别有用心,哪知裴元嗣却早有预料,提前给阿萦灌过汤,且当初两人沦落荒山,裴元嗣对阿萦并无不轨之举,阿萦铭记于心。 当下阿萦脚支住地面,扭头看他道:“表哥,君子不在背后议人是非长短,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我发现你最近变了,我走到哪儿你都非要跟着我,还总盘问我和谁一起玩儿了,我们两个都天天见面了,你也不能每时每刻都要把我和你绑在一处吧?” 阿萦生气了,酪浆都不想喝起身就走了,徐湛追过去抓着阿萦的手解释,阿萦捂着耳朵不听,两人纠缠许久,听见远处像是有人过来了,徐湛不得已放开了阿萦,阿萦跑了。 - 徐湛原想过两天等阿萦消气了再找她解释,计划却是赶不上变化,隔日他就被成嘉帝点名派去了陕西公干。 成嘉帝早不吩咐晚不吩咐,偏偏在这个时候吩咐他去陕西,这一来一回怕是没三个月回不来,徐湛怀疑是裴元嗣从中作梗。 奈何他并无证据,且圣上之命,他又不能抗旨不遵,担心离开的这段时间阿萦被裴元嗣骗走,晚上徐湛来到沈府,想同阿萦见一面解释清楚。 “表少爷来得真不巧,我们姑娘今日和大少夫人、二夫人出城,去城外的普济寺上香了,今晚是准备在那儿宿一宿呢!”管家说道。 徐湛骑上马,连夜去了城外。 等他到普济寺已经是半夜三更,普济寺守门的门房和尚正在呼呼大睡,被吵醒后没好气地对他道:“官爷你也不看看如今几时啊,这都三更了!寺庙的香客一更的时候便都歇下了,你要寻人,明日一早再过来吧!” 徐湛担心明日一早再出城会错过,便在寺外寻了个树下空地坐等,最后还是守门的和尚看不过,好心请他进门房两人凑合了一夜。 翌日徐湛起床时外面天刚蒙蒙亮,快要到和老师约定离开的时辰了,徐湛叹了口气,下床自找纸笔给阿萦写了封信,摇醒门房给了十两银子,门房一下子清醒了,连忙领着徐湛来到阿萦等人昨夜留宿的净室院外。 主子们却都尚未醒,只有几个丫鬟和小厮端着水在外面走来走去,徐湛一眼看见了阿萦的丫鬟玉蕊,大喜,叫住她塞进她手里一封信,嘱咐她务必要将这封信送到阿萦手中。 玉蕊笑道:“表少爷放心,都包在奴婢身上!” 徐湛这才放心离去。 可惜徐湛不知道的是,玉蕊早已经被大少爷沈珽和大少夫人收买,沈珽向着裴元嗣,当日晌午裴元嗣下了衙这封信就交到了他的手里。 裴元嗣将这封信看罢后慢条斯理撕个了粉碎,直接丢到了西河里喂鱼。 …… 徐湛不在的这段日子里,裴元嗣找借口问阿萦要走了她做给他的香囊。 他往庆国公府来的时候越来越勤,每回来都要捎带上一些稀罕的吃食或水果,不是新下的樱桃,就是西域马奶葡萄、岭南的贵妃荔枝。 老爷子就两个儿子,家里头儿孙不算多,东西分到两房,阿萦必定能分得一份。 沈文德夫妇对裴元嗣的印象也越来越好,沈文德去大哥屋里坐的时候和裴元嗣说过几句话,回来和林氏说,卫国公裴元嗣虽话少了些,却虚怀若谷,每说一言皆为真知灼见,着实在令人佩服,日后必为国之长城云云。 除了暗搓搓的投喂,在阿萦生辰这日裴元嗣还诱阿萦随他一起去了卫国公府在皇城西北角的马场跑马。 裴家世代簪缨,家中藏有珠宝数以万计,可谓家财万贯,城内不止有马场,还有专门的草场、园林、空宅院等等更是不计其数。 阿萦不想去来着,不知怎么的每回她又控制不住自己,尽管她已经偷偷警告过自己好几遍,她是有未婚夫的姑娘,不可以再在外面招蜂引蝶。 可是一看到裴元嗣那双失落和故作无恙的凤眼,她脱口而出的“不”字却又莫名其妙变成了“好”。 马场上裴元嗣亲自教阿萦骑马,他送给阿萦一匹温驯的小母马,名为踏雪。 阿萦开始时很怕踏雪,裴元嗣便在下面牵着踏雪,让阿萦坐在马上遛马,有裴元嗣压着,踏雪不敢再扬蹄尥蹶子吓唬阿萦。 慢慢地阿萦敢独自骑着踏雪小跑一段距离了,裴元嗣又借口阿萦骑马的姿势不对,亲自和阿萦共乘一骑“指点”她骑马。 他宽阔的身体从身后笼住她,穿过她的两侧握住她身前的缰绳,两人的身体不得不紧密地贴在一起。 夏日衣衫单薄,阿萦能感觉到后背男人的胸膛结实而有力量,他总是喜欢俯下身在她耳旁说话,看着女孩儿因为他的气息和话语,耳根一点点变得羞红滚烫。 譬如眼下,他隔衣握住她的手腕,磁沉的声音在她耳旁道:“阿萦,你坐得太往前,压到了踏雪的前颈,她会烦躁,你往后坐一些。” 阿萦后悔答应他上来了,欲哭无泪,“你,你离我远一些呀,我好热。” 裴元嗣好像没听见,靠过来又问:“你说什么?” 两人的脸都要贴上了。 阿萦缩着身子,不敢睁眼,感觉男人沉重急促的呼吸一下下喷在她的脸上,她整个身体都要僵住了,声音颤颤地,喃喃,“我说,你,你凑我那么近做什么……” 夕阳下,她瓷白的脸颊如玉一般清透,雪腮旁浮起两抹妩媚的红晕,裴元嗣原本只是想像上回那样只摸一摸她的脸,可她实在太招人喜欢了,裴元嗣喉头滚了滚,等他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唇已经挨到了她的耳垂。 便如那烈火燎原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他不想再等了。 “萦萦,你应该感觉得到,我还喜欢你,对不对?”他哑声说,并试探着用舌尖轻轻一碰。 她便瑟缩了一下,不敢回答,像鸵鸟一样躲避着他的目光。裴元嗣箍住阿萦的腰肢,铁臂将她紧紧搂于胸前,阿萦慌极了,她一直在说不可以、别不要之类的话,但他根本就不听。 他先含住她绵软的耳垂,在口中轻轻舔咬,旋即湿润的吻一路沿着她的下巴落在她柔软的唇瓣上,不顾一切撬开她的牙关钻进去。 阿萦挣扎着呜呜叫,想推开他,然而男人的力量太过强大,她那点子微末的力气在他面前犹如螳臂当车,往常他多么地顺从她的话,今日却像变了个人似的,他甚至不容置疑地掰过阿萦的下巴,大手扣住她的后脑与她交吻,他的唇舌如他的人那般强悍有力,搅动她的香舌。 阿萦的身子由剧烈的反抗到渐渐放弃了挣扎,脑海中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被抽走,像梦中一样,她头脑晕眩,脸颊滚烫,整个人都要在男人的怀里化作一滩柔水。 情窦初开的少女初尝情滋味,哪里抵得过的男人日日这般热烈的追求与讨好。 尤其这男人还是如此的英俊、成熟、稳重,明知不该不能,用不了多久却依旧无可自拔地沦陷于甜蜜的爱河之中。 136. 番外.if雄竞线7 if线完 徐湛回来后,凑巧再有几日便到阿萦的生辰,沈文德和林氏高兴地和阿萦商量她的及笄礼,并准备等阿萦及笄就和徐湛赶紧把婚事给定下来。 阿萦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惆怅地望着窗外凋谢的树叶,爹娘和她说的话都变成了耳旁风。 林氏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阿萦便若无其事地笑着说没事。 林氏便放心了。 徐湛想和阿萦见面,林氏担心两个小儿女在婚前一时情难自禁做出什么有违礼法的事情,在两人见面前还特特叮嘱女儿道:“除了新婚之夜,不许把身子给你湛表哥看,听见没?” 阿萦莫名脸微热,支吾道:“我,我知道了……哎呀,您放心吧!” 徐湛发现阿萦和他离开前没什么两样,似乎连那日两人因为裴元嗣而吵架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他试探着问阿萦:“阿萦,咱们什么时候定下亲事好?” 阿萦说:“爹爹和娘亲想在我生辰那日就定下,我觉得有些急,湛表哥,我还想在爹爹娘亲身边多孝顺会儿,咱们晚几个月再定亲好不好?” 她拉着他的手撒娇。 徐湛松了口气,只是晚几个月而已,他摸了摸阿萦的头,温声道:“自然可以,阿萦,我已经等你这么多年了,不差这几个月。” 阿萦粉面微白,垂下眼儿,故作言而有其他道:“湛表哥,咱们去那里走一走吧,我看那里的美人蕉开了,咱们去赏花?” 徐湛微笑地执起阿萦的手,“好。” 以前阿萦觉得和徐湛走在一处会令她欢喜,可也仅仅只是欢喜而已。直到她的生命中出现了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不仅会令她欢喜,还会令她剧烈的心跳、心动,几乎要眩晕过去。 徐湛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他慢慢靠近发呆的阿萦,女孩儿水润的唇瓣无声地诱惑着他,徐湛嗓音喑哑地望着她,轻抚她的脸,“萦娘,我……可以吻你吗,嗯?” 他的气息和裴元嗣的完全不一样,是没有侵略性的淡雅温和,她应该喜欢的,她从小到大不是最喜欢爹爹那样儒雅温和的男人吗? 于是阿萦闭上了眼睛,可是他的唇即将贴过的那一瞬间,她心里却又骤然生出一丝厌恶,想到裴元嗣那日和她说过的话——萦萦,别让他碰你。 阿萦惊慌地推开他,“不!” 徐湛面上闪过一抹难堪、震惊和受伤,他微沉着声问她:“萦娘?” “我娘说……说,婚前不许我们……不许你碰我。” 阿萦自知失态,惊慌过后,佯装羞涩地垂下了头去。 徐湛一怔,旋即失笑,叹了口气道:“好,不碰你,牵手总可以吧?” “也不许让他牵你的手。”男人霸道的警告言犹在耳。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他了,她都快要和湛表哥成婚了! 阿萦怏怏地,还是让徐湛牵了她的手。 …… 徐父和徐母来到京城的那一晚,阿萦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失眠,睡不着。 明日,双方父母便要议定婚期了。 夜里飘起了绵绵雨丝,窗户被大风吹开,她下去关窗,不料刚走到窗前窗外一双手便按住了窗扇,矫健地从窗外跳进来及时捂住了她的嘴巴。 “萦萦,是我。” 裴元嗣说。 男人一袭黑衣,发上衣上沾满了细而湿润的雨丝,在窗外霜白月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看似漆黑平静的凤目深处却宛如隐藏着滔天骇浪,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你还来做什么?”阿萦杏眼里瞬间含了泪,颤声道:“不是说要断了吗,我都要定亲了,你,你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她转身就要逃,裴元嗣却从身后抱住她,隐忍而又沙哑地道:“断,怎么断?萦萦,你告诉我,和我在一起的这段日子你一点都不快乐,你真的想嫁给徐临谦?” 他转过阿萦的身子,阿萦早已泣不成声,裴元嗣捧起她的脸,温柔地吻去她面上的泪水,“萦萦,你忘记你曾经说过想要嫁我的话吗,你转头却要嫁给旁人,你不能这样辜负我,不要再拒绝我了好吗?” 阿萦哽咽,“可是,我已经答应了他,也答应了爹娘,我不能食言负他……” “那又如何,只是口头约定,可以改,只要你说你不嫁他。” 阿萦却只是低低地啜泣,身子摇摇欲坠。 裴元嗣由期待逐渐变得失望,自嘲地笑,“看来在你心里,我终究是比不过他,明明是我先遇见了你,也是你说想要嫁给我,只有我一人当了真,这三个月,就当是一场梦吧……” 他向后,走了一步、两步,三步,身后那人儿却只是哭。 裴元嗣苦笑,心痛如绞,他重新拉开窗,准备翻出去,身后的阿萦这时突然冲着他跑了过来,将他从身后一把抱住,大哭道:“不,我不要嫁他,我要你,我要你!” 她何尝不是每日处于挣扎与纠结当中,湛表哥对她很好很好,他会哄她,耐心细心地照顾她,容让她,和他站在一处,她也会害羞脸红,却并没有和裴元嗣在一起时那种强烈心动的感觉。 他看着她,靠近她,亲吻她,她会心跳如雷,心悸不能自已。 裴元嗣吻住了阿萦,他将阿萦压在墙上急切火热地亲吻,交换彼此的呼吸,想要将她揉进怀里,阿萦则勾住他的颈子,热情而笨拙地回应他。 两人一齐倒在了床上,她的闺床香软干净,一如她的人般软玉温香,叫人爱不释手,喜欢进了骨子里,女孩儿面上的表情渐渐情迷,水眸湿润,衣衫…… 在意志彻底坍塌之前,裴元嗣骤然回醒推开了阿萦,翻身背着她坐起来,狼狈地喘息着道:“不,萦萦,我现在不能要你,我会伤了你。” “我不怕,您不是那样的人。” 阿萦搂住他窄瘦的腰身,将下巴抵在他的肩上,似水甜蜜的杏眸仰望着他,“哥哥,您会娶我的,对吗?” “我当然会娶你,”裴元嗣亲吻她的额头,怜惜地道:“万一……我不能让你大着肚子进我裴家的门,会毁了你的清誉。” 他忍得实在辛苦,额头和掌心上都是汗水,用满头大汗来形容都不为过,先前裴元嗣说过,他没有妾,家中也没有通房,二十六岁了还是…… 阿萦心疼他,抚摸着他大手,声音小小的,羞怯而懵懂地说:“不会这么巧吧。”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的掌心布满了粗糙的老茧,不像徐湛那样修长细腻,阿萦却对他产生了一种深深的依赖,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将娘亲先前嘱咐过她的话尽数抛之了脑后。 此刻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她喜欢眼前这个男人,好喜欢好喜欢,她好想现在便与他做夫妻! 十五岁的小姑娘,懵懵懂懂,却也多少知人事了,话本子上这种事情通常描写的都很快乐,阿萦想尝一尝话本子上“云.雨.之.欢”是什么滋味,就偷偷尝一尝,应该不会那么巧就怀上吧? 她的小手摸呀摸,一不小心就溜到了男人的怀里,裴元嗣呼吸急促地抓住她的小手,“萦萦,你做什么?” 阿萦勾着他,青涩地学着他亲吻她的样子亲他的下巴,软声求他,“哥哥,我想您和我好,要我好不好?” 怀中的少女,大胆,羞涩,单纯,妩媚,一双清澈的杏眼,所有不该出现在她身上的一切奇异地糅合在了一处。 “轰隆”一声,裴元嗣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坍塌了。 阿萦忐忑了半响,他湿润的舌尖蓦地含了一下她的耳垂,她害羞地“呀”了一声,缩了缩肩膀,旋即听到他磁沉的声音在她耳旁近似呢喃地问:“萦萦,你后不后悔?” 她竭力忍着羞涩,闭上眼睛道:“不悔。” ………………… 关键时刻,裴元嗣还是忍了下来。 他毕竟年纪大上阿萦许多,看的出来阿萦除了喜欢他,纯粹是对这种事情好奇才一口应下。 顺从自己的本能和心意固然简单,一时的意乱情迷却会让阿萦承受她本不该承受的沉重。 这个姑娘,是在她长大成人后他第一眼就相中的姑娘,不惜放下身段,做了无耻小人才抢回来的姑娘,他怎么舍得让她承受那些诽谤与玷污? 当然,在军营里和一群兵痞子混了这么多年他也不是白混的,即使不做真夫妻,他也有法子让阿萦感受到做夫妻的快乐。 翌日一早,紫苏似乎听到屋里传来一男一女低低缱绻的说话声,紫苏一惊,连忙敲了敲房门,片刻后,屋内传来阿萦沙哑低柔的声音。 “进来。” 紫苏端着热水进来,伺候阿萦穿衣,看见阿萦雪白的身子上,从颈子到胸口,似乎多了几道红艳艳的痕迹。 见紫苏一直盯着看,阿萦连忙不好意思地把衣服陇上,遮掩道:“半夜里觉得身上痒,自个儿挠的,没什么事儿。” 紫苏没有怀疑,等丫鬟们都退下去了,阿萦这才揣着自己那条早已湿漉漉的小衣偷偷跑去净房洗了。 边洗,看着自己细细的两根手指,不知怎的就想起昨夜男人的那两根粗而有力的长指,面上迅速浮上一层娇羞的红晕,不害臊地想:肃之哥哥,你什么时候才能来娶我呀? …… 一夜未归,回家之后,裴元嗣立即去怡禧堂和尊重的祖母说了这事。 对上祖母责备的眼神,裴元嗣心里发虚,跪在地上道:“孙儿求祖母成全!” 兖国大长公主连叹了数口气,“你啊你啊,肃之……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与徐临谦同朝为官,他前途不可估量,这夺妻之恨,难保他不会对你怀恨在心,君子报仇,可是十年不晚!” “孙儿明白,一切都是孙儿的错,是孙儿诱了她,孙儿愿受责罚。” 裴元嗣将身后的荆条举到大长公主面前。 事已至此,兖国大长公主还能说什么,她严肃地看着裴元嗣道:“你快要成家的人,我这把年纪再说你你怕是也不会听了……那沈家小姐好歹还是个姑娘,她年纪小不懂事,你莫非也年纪小?你这把年纪,再大个四五岁都能当她爹了,若是在婚前大了肚子,你让她日后还怎么做人?” “以后没成婚前你就在家里老老实实地给我待着,光明正大见面可以,不许再偷摸去沈家了,听见没有!” 兖国大长公主苦口婆心地劝着,裴元嗣神色尴尬,也不好说和阿萦两人昨晚什么都没做,想来祖母也不会信。 幸好这事昨夜三七便聪明地替他瞒了下来,家中只有祖母看破了实情,裴元嗣只能全盘应下。 赔上这张老脸,当日裴元嗣特意告假,与兖国大长公主又携重礼去了庆国公府。 今日本是沈文德夫妇与徐家夫妇的议亲之日,老爷子得知两人来意后臭骂了裴元嗣一顿,当初他想将大孙女嫁给他,他不喜欢,拒绝了,大孙女伤情之下嫁了旁人。 后来他又瞧上了他那天真烂漫的小孙女,竟使了尽手段把她从别的男人手中撬过来,这是人干的事吗? 这也忒不是东西了! 老爷子是又气又无奈,狠狠踢了裴元嗣两脚,却到底不舍得爱徒和小孙女就这么被拆散了,没磨得过大长公主和裴元嗣,让人将徐湛请了过来。 徐湛,才是阿萦与裴元嗣能否喜结连理的关键。 知晓老爷子的意思那一刻,徐湛苦笑了一声。 其实,他能够猜到,阿萦变心了。 今早,阿萦让紫苏把他送给她十六岁生辰的发簪给他退了回来,另附上一封信,信上只有她亲手写下的一句话—— 感君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我究竟哪里不如他?” 徐湛痛心地问阿萦。 “我看着你长大,从你十岁开始你便缠着我教你读书、识字,我以为你心里是有我的,萦娘,你与他才认识多久?” 阿萦羞愧不已,裴元嗣站在距离两人一射之地的地方,见她羞惭,他冷下脸想要进来,阿萦却用眼神阻止了他。 这是她和徐湛之间的事,必须要由她亲自来了结。 “没有为什么。” “有的时候,它就是这么的没有道理。” 阿萦叉手,向徐湛深深一揖,诚恳地道:“湛表哥,你要怪,都怪我,是我变了心,是我的错,你想如何责骂我我都不会还手,湛表哥,我相信以后你也一定会找到自己心爱的女子,白头偕老。” 徐湛深深看了远处目带警告的男人一眼,从怀里抽出那只绣鸳鸯纹的漆匣,打开匣子,将匣中那支纯白无暇的并蒂莲花白玉簪簪在了阿萦的发上。 “傻萦娘,戴着吧,都送给你了,岂有还回来的道理?” 徐湛宠溺地摸了摸阿萦的脑袋。 就像两个人幼时无数次那样。 即使做不成夫妻,他仍旧是她一辈子的湛表哥。 当然,他不舍得责罚责骂阿萦,对裴元嗣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对裴元嗣恨之入骨,夺妻之恨,日后他徐湛必定要让裴元嗣血债血偿! 徐湛离开阿萦,微笑地朝着裴元嗣的方向走过去,迎面就朝着他脸上砸去一拳。 两人打成了一团。 阿萦花容失色,急忙过去拉架,急得都哭了,两个男人却谁都不甘心在心爱的女人面前落于下风,那一拳拳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到底是裴元嗣理屈,他知道徐湛的怒火需要发泄出来,为了不让他记恨阿萦,裴元嗣让了徐湛三招,结果便是两人都被对方打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让可怜的阿萦心疼这个不是,心疼那个也不是,气得把两人都臭骂了一顿。 由于徐湛和阿萦的亲事只是口头约定,尚未真正定下,因此并不需要任何书面和真正意义上的退亲。 徐湛说服了徐父和徐夫人,由老爷子和沈文铖出面,亲自领着夫妻两人在庆国公府游玩了一圈,算是给足了两人面子。 三日之后,裴元嗣脸上的伤好的差不对了,他才和兖国大长公主再度登门,这次却是来到了西府,与沈文德和林氏夫妻两人为孙儿德疼女儿,一切自然都是顺着女儿的心意来。 林氏开始时还担心是裴元嗣以势压人哄骗了女儿,后来听紫苏说姑娘在滴翠园里,林氏不放心地跟过去。 却见小女儿正娇滴滴地靠在那高大俊朗的男人怀里,两人低低絮絮地说着话,男人不时亲吻女儿的额头,安慰女儿几句,两人一副交颈鸳鸯难舍难分的小模样,女儿哪里像是被强迫的? 林氏叹了口气,悄悄地来,转身又悄悄地离开。 “哥哥,你什么时候能来娶我呀?” 阿萦在他怀里撒娇够了,小小声问。 “开春二月十八,黄历上说是个十分吉利的日子,宜嫁娶,那天我来娶你,好不好?” 阿萦抬眼,只见漫天晴空白云中,他笑意温柔地站在阳光下,细碎的阳光洒满他宽阔的肩膀,他的容颜是那样的俊朗,身材是那样的高大、伟岸,就连眼角唇畔的青色都是那么地迷人。 两人目光在痴缠,胶着,心脏砰砰,再度跳动了起来,阿萦看得痴痴地,在这一刻恍如隔世。 仿佛早在许多年以前,上一辈子,她便这样地见过他。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好呀。” 她羞涩一笑,忽踮起脚尖,吻在男人的唇上。 裴元嗣一怔,旋即,眸中溢出满足的笑意,扣住女孩儿的颈,加深这个吻。 137. 番外.张氏×赵炳安1 嫦娥应悔偷灵药…… “新郎官儿快掀盖头,看看新娘子长得俊不俊!” 四周的起哄声和欢笑声此起彼伏,好不喧阗热闹。 喜烛高照,红帐宵深,一身喜服赵炳安执起手中的如意柄,在一众亲戚的催促声中挑开了新娘子的红盖头。 盖头落下,烛影簌簌摇红的光影中,新娘子桃腮微红,颤着细密的眼睫,飞快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赵炳安怔住。 张氏算不上大美人,小家碧玉的长相看着却很叫人舒服,鹅蛋脸,柳叶眉,细长的眉眼,一双美目在明亮的烛火下眼波盈盈。 可惜了面上的脂粉匀的太过浓厚,显得她整个妆容有些不伦不类。 张氏见赵炳安眼睛定定地盯着她,慌忙羞红了脸垂下头。 有人笑道:“哎呦,新娘子脸红了!” 有人问他:“新娘子俊不俊啊赵世子!” 赵炳安如释重负,臭了一天的脸总算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嘴上却道: “还凑合吧。” 样貌的美丑,并不代表日后过日子的顺心与否。 赵炳安生母早逝,亲娘过世后不到三个月平江伯便迫不及待另娶,那一年赵炳安才六岁。 继母给平江伯生了两子一女,平江伯疼爱继室生的三个小儿女,加之继母不停地吹枕头风,兄弟姊妹们争宠,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平江伯渐渐将他这个长子抛之脑后,处处挑刺数落。 赵炳安打小就吊儿郎当,不务正业,是京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是那勾栏窑子里的常客。 娶妻之前,他房里便有曼儿、玉儿和画珠三个小妾。 画珠是他的通房丫头,玉儿他某日在路上偶遇的良家女子,以前家里是卖豆腐的,街坊邻居都叫她豆腐西施。 而这三个小妾里面他宠爱的却是曼儿。曼儿原先是歌舞坊的舞伎,那时候赵炳安跟家里置气,在歌舞坊里宿了三天三宿,就是曼儿伺候的他。 赵炳安为了气亲爹,索性把曼儿纳回了家去,果真是气得平江伯大发雷霆,在祠堂里用鞭子抽了赵炳安数十下。 最后赵炳安也死活不同意把曼儿送走,好在曼儿虽是个舞伎,却是个清倌,加之有卫国公夫人赵氏在其中转圜说情,平江伯无奈之下,只能应了这桩荒唐事。 在娶张氏之前,赵炳安不同意这桩婚事,他听友人和他戏称,张家嫁女儿说难听些那是卖女儿,看中的是他平江伯府的权势。 平江伯府虽不算大富大贵,比不上公府和侯府的气派勋贵,却因为出了个姑太太是卫国公府的太夫人在京城中也颇有名号。 张氏的外祖家世代经商,父亲只是个小小县令,在赵炳安眼中,俨然已经将小官之女的张氏视为了那等攀龙附凤的虚荣女子。 张氏也的确是被亲娘张夫人给卖了的。 张夫人一心掐尖要强,想为女儿攀附个好人家嫁过去,她和张氏说,他们张家门第不显,她爹张鹤延更是官职卑微,不知还要熬多少年才能熬到出头之日,若不是平江伯夫人这个继母有意摆平江伯世子一道,给继子难堪,她这种身份的女子是没有机会嫁入勋贵之家。 赵炳安再不争气,他有祖上的基业和爵位继承,张氏只要捏住了世子夫人之位,生下儿子,日后整个平江伯府还不是她说了算。 张氏却哪里肯愿,日日看着自己的夫君和小妾卿卿我我,她这主母的颜面往哪里去放,这不是逼着人往火坑里跳吗? 纵使再不愿,在亲娘的逼迫下,张氏心如死灰,仍旧不得不含泪嫁过去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是家中长女,她嫁的好,不仅能提携爹爹和阿弟,还能帮家里的两个小妹找个好婆家。 这桩买卖很划算,张夫人考虑到了张家所有的人,却独独没有为长女考虑。 婚前张氏便不对这桩婚姻抱有任何的期望,既然不能拒嫁、不能和离,张氏只能安慰自己,这天底下的夫妻都是这样的,貌合神离,不做夫妻做盟友,婚姻说不准反而能够长久。 赵炳安虽说是个纨绔子弟,这厮人品不怎么样,长得倒是风流俊秀,两人盲婚哑嫁,张夫人逼女儿,平江伯便逼儿子,若不娶张氏别想坐稳世子之位。 婚前两人都没相看过,张氏以为赵炳安是脑满肥肠的大胖子,谁料新婚之夜他揭开盖头,张氏隐约看见耀眼的烛火下立了个皮肤白皙,身形清瘦高挑的男人。 男人凤目狭长,带着丝玩世不恭的桀骜不驯,漆黑的眼珠在她眺过去的那一刹那同样扫了过来。 和张氏先前的预料完全不一样,张氏同样愣了愣,没反应过来眼前的男人正是她的新郎。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瞬间她的脸蛋不受控制地涨到通红,她只得慌忙垂下脸来掩饰自己的羞臊之意。 其实婚前,赵炳安也并未对张氏抱有多美好的期待。 人人都说张氏端庄贤淑,闺中名声甚好,赵炳安对此嗤之以鼻,以他阅女无数的经验来看,张氏必定是个古板无趣的女人,再漂亮的女人但凡沾上无趣二字人也变得不可爱了。 所以赵炳安就很不喜欢、很不满意这桩亲事。 然而张氏和他想象中的模样大相径庭,不是个拉着老长脸爱絮絮叨叨的女人,她脸蛋肉嘟嘟的,听说已经十六岁了,看着却像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还特别容易害羞,一点都放不开、不爱说话,才几下就哭得泪水涟涟。 赵炳安毕竟是个花丛老手了,本来只想敷衍了事,对着这样的她却有些下不去手了,停下来问:“出嫁前,你娘没给看过压箱底的宝贝?” “看、看过吧。” 张氏捂着脸不敢看他。 什么叫,看过,吧? 赵炳安心生了怜惜之意,托着她的后背帮她起来了一些,低声安抚道:“你莫哭了,我尽量轻些,会有些疼,女人都要走这一道,你忍一忍就好。” 张氏轻轻地“嗯”了一声。 洞房花烛夜,由于赵炳安的体贴,张氏没吃太多的苦。 难以想象,婚前从未见过,盲婚哑嫁的两个陌生人,竟要日日睡在一处做这样亲密的事。 风情万种、姿态万千的女人赵炳安见多了,反而如张氏这般保守端庄,温柔沉默的大家闺秀他极少见。 此后一连几日,赵炳安都留宿在张氏房中。 府里的几个小妾开始坐不住了,本以为这个世子夫人嫁过来就是个摆设,谁成想就是这么个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勾得世子再不去她们房里。 画珠和玉儿本分,两人怀着好奇的心思过来给张氏请安,只有曼儿拿乔托病不肯过来拜见张氏。 张氏心里膈应,不来便不来,她正巧也不想见赵炳安身后的这些莺莺燕燕。 于是刚成婚的那段时日,除了她的房里赵炳安再没去过别处,白日形影不离,夜里衾中痴缠。 他有许多毛病,自大,狂妄,嗜酒,懒惰,然而却也幽默,风趣,英俊,体贴。 她知道自己平日里在旁人眼中是个多么无趣的人,很少笑,走起路来八风不动,除了算账,管家理事,她没什么别的爱好。 他轻佻的挑逗戏弄她不解风情地迷惑,他在床笫之间新奇大胆的尝试令她无地自容,难以启齿,故而总是表现地十分抗拒。 但他是她的丈夫,是她日后的天,他若真的想做什么她也会放下身段柔顺地顺从。 她越是害羞,他便越想着逗弄她,以此为乐,喜欢看她为他那些浮言浪语而脸红晕眩的模样。 这个女孩子,傻傻的,呆呆的,却也不失娇憨可爱。 “把你送去卫国公府里做个小厮,你保证是我表哥的心腹管事。” 他如是揶揄她。 这样耳鬓厮磨的日子过久了,她竟开始做梦生出虚妄的幻想,只要她勤加督促,从今往后他会改过自新,与她在一处好好过日子。 可她没有想到,这个美好的梦破灭地却是那样快。 张夫人见小两口关系不错,心里开始盘算起自己的小九九,让她给赵炳安吹枕头风,给她爹张鹤延在县里升一升行个方便,大家即使不看平江伯府的面子,卫国公的面子总会看。 张氏犹豫着将话说出口的那一刻,赵炳安看她的眼神慢慢变得冷若冰霜。 “既有求我,何不早些开口?” 赵炳安似笑非笑,抚摸着张氏的脸道:“夫人果真够能忍,这段时日日夜温柔小意,讨好侍奉,怕便是为了今日,十分委屈你了吧?” 说这话时他明明笑着,笑意却根本没有到达眼底。 张氏心好疼,她知道在他眼里她现在一定就是个贪慕虚荣的女子,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只是个小官之女,而他是卫国公的亲表弟,是平江伯世子,他们两人之间的身份是那样悬殊,早在她嫁过来的那一日起她便该明白。 她不是替自己嫁的,而是替她全家嫁的。 自那日之后,赵炳安疏远了她,去了曼儿的房里。 不过,他到底应承了她。 年底官员考核张鹤延成功拿到了一个优,第二年便从一个小小的七品宛平知县顺利擢升为顺天府尹中正七品的顺天府通判。 这一切自然少不了赵炳安的功劳,安排了亲爹还要送两个弟弟去府学上学,没有关系同样进不去府学,除了两个弟弟,家中自然还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要求赵炳安来帮忙。 张氏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块肥美的鲜肉,张夫人在她身上尽情地吸血,即使她拒绝张夫人的请求,没过几日张夫人便会擅自求到赵炳安和平江伯那里。 平江伯好说话,几乎算得上是有求必应,张夫人的请求但凡不是太过分,他都会爽快的答应。 张夫人在张家过得逍遥快活,张氏却因“失宠”三五不时地遭到曼儿的欺负与羞辱。 丈夫冷眼旁观,继母视而不见,唯一能为她做主的公爹又不时常在家,张氏只能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 平江伯夫人不仅不把她放在眼里,还会故意纵容曼儿欺负她,明面上对她百般呵护体贴,笑脸相迎,背地却里挑拨离间,挑唆她与赵炳安的关系。 嫁过来之前平江伯夫人与张夫人曾相谈甚欢,平江伯夫人直言喜爱张氏温良贤淑,迫不及待地希望张氏嫁到他们赵家。 没人的时候张夫人却提醒她,平江伯夫人口蜜腹剑不可相信,劝张氏一定不要相信平江伯夫人的所作所为。 可初涉人世的张氏还是被平江伯夫人狠狠地摆了一道,除了名不副实的婆母,小妾曼儿更是仗着自己受宠,装病争宠,诬陷张氏因为妒忌偷赵炳安送她的簪子,收买她身边的丫鬟在背后捅她一刀……等等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偌大的平江伯府没有人能够为她主持公道,而赵炳安对她的误解也越来越多。 张氏百口莫辩。 不是没有想过要解释。 然而至亲至疏夫妻,当误解越来越多时,解释已无用。 何况,她张云书原本便是一个极骄傲的人,若让她为了赵炳安低下自己的头颅,一次,两次,可以。 多了,她宁愿两人就这么生分下去吧。 做了三年的夫妻,说没有情分那是假的。 她想,原来人,也是会被皮相迷惑啊,她被他俊美风流的外表所迷惑,日复一日地深陷了进去,却忘记了他根本、彻头彻尾就是一个虚伪冷酷的男人。 他对她的好也可以对曼儿,对玉儿,对画珠。 唯一不同的只是,她是他的妻。 除此之外,她与那些妾又有何区别? 出嫁之前,张夫人告诉她,男人都喜新厌旧,这世上没有男人会例外,他们永远只喜欢十六岁温柔小意年轻美丽的少女,她所要做的便是守住自己的本心,莫要让自己陷得太深,平江伯世子夫人的正室头衔远比赵炳安的宠爱要实惠得多。 张氏迷茫过,失望过,一度以为张夫人说的这些才是真的,后来她觉得不是这样的。 阿萦出身不好,她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她在他身边服侍了那么多年,卫国公依然对她情深意重,爱意不减,甚至还不顾流言蜚语坚持扶正了他最心爱的女子,给她一个盛大的宴席和婚礼。 这世上一定有对她全心全意的男人,只不过是她福薄,没有遇见而已。 成婚三年,她一无所出。 就是在这三年里,曼儿和平江伯夫人的招数张氏摸得清清楚楚,她变得应对游刃有余的同时,也变得越来越麻木。 赵炳安在外面找女人,她便将他带回来的这些红颜知己安置得周全妥帖,赵炳安宠爱小妾,她便做个大度宽容的主母,凡事能不计较便不去计较,甚至还会主动他帮他纳妾。 为此两人还争执过一回,赵炳安冷冷地讥讽她多管闲事,他要纳妾自己找,不必她来插手,张氏很听话,不插手便不插手,她反倒一身轻松。 吵架归吵架,赵炳安依旧给足她这个正妻的颜面,逢年过节初一十五必定会歇在她的房里,外出参加各式的游宴任凭曼儿如何哭求也绝不会带上她。 他曾说,妻是妻,妾就是妾,妾扶不上台面,他不会容许自己有朝一日做出宠妾灭妻那等荒唐之事。 张氏听了却想笑。 可能在他眼里,她亦不算是他的妻吧,否则他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被自己的小妾和继母欺负。 说到底,她张云书在赵炳安的眼中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女人,是一个傀儡般的妻子。 不论她努力去做得多好,企盼他回心转意,浪子又怎会回头。 这样的日子好像一座吃人的坟墓,她是被迫关进了这座墓里,被不停地填土掩埋、失去自己的呼吸,从头到脚浑身都被禁锢在一抔黄土之中。 只要住进去了,就一辈子永远都望不到头。 好累,好倦。 这个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这个孩子,只比曼儿腹中的孩子晚了一个月。 恶心吗? 恶心的。 想打掉这个孩子,想离开这座吃人的坟墓,去一个只有她自己的地方。 可是她又有什么呢,她是被母亲带到这个世上,母亲对她的疼爱却是明码标价的,只有她听话,只有她是世子夫人,这一切爱的前提才是成立。 她不是孤零零地来到这个世上,却是孑然一身地存在于这个世上。 除了腹中的这个孩子是她的,与她血脉相连,她还拥有什么? 张氏迷茫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阿萦心疼她日渐消瘦,劝她说:“你现在胎位还没稳当,不管和世子关系如何,这个孩子是你的血脉,你不是一直盼着能有个自己的孩子吗,你要振作起来,孩子才能健健康康呀。” 张氏一直很羡慕喜欢绥绥和昭哥儿,因她高嫁,京城之中没有几个大家闺秀能看得上的,阿萦则不同,不论身份高低贵贱,只要兴趣相投,她便真心以待。 从前阿萦是妾,对她并无谄媚逢迎,后来阿萦为妻,亦未因此生出倨傲疏离之意,也许在这京城之中,阿萦算得上是她最好的朋友了。 张氏想了许多日,忽有一日便问阿萦:“如果我和离了,一个人养着它,你说那样的日子会很难吗?” 138. 番外.张氏×赵炳安2 嫦娥应悔偷灵药…… 张氏想了许多日,忽有一日便问阿萦:“如果我和离了,一个人养着它,你说那样的日子会很难吗? 阿萦想了片刻,却望着她欲言又止,眼中似有怜悯,张氏低声说:“阿萦,你我认识这么多年,推心置腹的话你都不肯和我说吗?” 阿萦握住张氏的手,无奈叹道:“若你和离,张夫人怕是不会同意,如此一来,和离后你又去何处立足?我是心疼你。” 一个年轻美丽女人孤身带着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不论去到何处都难以立足,会面临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心怀不轨之人的虎视眈眈,日后靠什么手段过活都是难题。 这些通通都不是三言两语便能徒手解决的事情。 然而这世道便是如此,家里没有男人就没有办法长久立足于一处。 天下之大,竟无她张云书的立足之地。 张氏垂了脸,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抚摸着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 心里初初有这个心思,并不一定就要付诸于行动,而真正帮她下定决心的人,恰是她那同床共枕三年的好丈夫。 每回在小妾房里歇过后,赵炳安都会让她们喝上一碗避子汤,他曾说在她这个主母生下孩子之前他不会容许家里有庶子出生。 后来她迟迟不能有身孕,赵炳安便停了避子汤。 曼儿比她有孕要早一个月,等她腹中这一胎坐稳时曼儿这一胎已经四个月。 某一日曼儿从她房中请安,喝了一盏茶回去,当天夜里孩子就流掉了,流掉的是一个已经成型的男婴。 赵炳安跟疯了一样地跑到她的房里,质问她孩子是不是被她下毒流掉的。 张氏冷笑道:“就算我要害死那个孩子,也不会做这样愚蠢的局,白天她在我房里喝完茶离开,当天夜里孩子就没了,世子,我若杀死这个孩子,只会悄无声息地让它胎死腹中,让曼儿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冤屈无处申诉。” 赵炳安愣住,沉默片刻后语气僵硬地道:“她不可能拿我们的孩子来冒险,云书,你和我说实话,这个孩子,是不是你……” 是啊,这世上谁能相信为了争宠,竟会有母亲愿意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除非这个孩子根本就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上,既然没法儿将它生下来,索性就为孕育它的母亲发挥它最后的一点利用价值。 她都能够猜到的道理,这样简单这样拙劣的手段,他却想不明白。 张氏笑了,又想哭又想笑,她突然就觉得自己很傻啊,为什么还要对他抱有最后一丝期望,有什么意思吗? 这么多年来被他伤得还不够深吗,浪子可以回头吗,可以为她放下一切,从今往后洗心革面,做一个守身如玉,明察秋毫的男人吗? 做不到的,从前他就做不到,她又怎么能指望他今后可以做到。 泪水从眼眶里滚了出来,她哭了,哭自己福薄,哭自己的愚蠢,腹中忽地绞痛,身下不知何时冒出一滩殷红的湿润,她低头看着自己裙下的血渍,脸色瞬间惨白,很快却又趋于平静。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抑或是,解脱,苍白着脸对赵炳安微笑道:“赵炳安,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报应。” “如果这个孩子没了,它就是死在你这个亲生父亲的手中。” 话说完,她阖目昏倒在了一片血泊当中。 等她再度醒过来的时候,大夫告诉她孩子保住了,但是她的身体十分虚弱,不能再受到任何严重的刺激。 这就是曼儿的目的,她的孩子活不了,张氏也休想保住自己的孩子。 第二日一早裴元嗣和阿萦就赶了过来,所谓捉贼拿脏,曼儿空口无凭指认张氏下毒害死她腹中孩儿便是空口污蔑。 裴元嗣让人将伺候曼儿的丫鬟婆子都收押了起来,不过片刻的功夫曼儿的贴身丫鬟便招认。 曼儿因长期服用避子汤而宫寒羸弱,早在孕前大夫就已经告诉她本是有孕艰难,纵使怀上这一胎只怕亦是先天不足,早晚要流产。 曼儿不信,硬是咬着牙怀上了这一胎,胎儿在三个月的时候便已是岌岌可危,是以她又买通给她请平安脉的大夫做假脉案,服用大量补药将这个孩子怀到了四个月。 眼见实在保不住了,在流掉孩子的那一天曼儿去了张氏的房里请安,夜里喝下落胎药,装作被下毒毒害的模样流掉了腹中这个先天不足的孩子。 真相大白,赵炳安知晓自己做错了事情,让妻子受了莫大的委屈,他愧疚地过来向张氏认错。 其实在妻子和孩子性命垂危的这一夜里,他也跟着站廊下一夜未眠,焦灼慌乱,心如油煎,仿佛天都要塌了下来,如果她和孩子一起没了,他能做的便唯有给她偿命。 与此同时处置了曼儿,将曼儿赶出府去,任凭曼儿如何哭求都无动于衷。 张氏却再没有睁眼看他。 她想,这一切是时候该结束了,让一切做个了断。 女人一旦彻底死了心,那便是铁路心肠,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从前都是她放低身段来讨好他,那时他不稀罕,如今张氏不愿意了,他受不了她的冷淡和忽视,哀求她:“我在改,我以后不会再做哪些糊涂事,云书,你别再不理我好不好,夫妻两个打打闹闹稀松平常,我们以后还要做孩子的爹娘,我会努力地学着去做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你就看我两眼好不好?” 一向吊儿郎当懒散的赵炳安好像换了个人,他开始每日准时准点上下值,她怀着身子不方便侍候他,他便也不去几个小妾和通房的房里了,直接搬到张氏的院子里和她一起住。 张氏没有拒绝,或者说她已经懒得去拒绝了。 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就正式与他和离,在此之前赵炳安还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她尊重孩子父亲的选择,他可以听孩子的胎动,抚摸她的腹,甚至给他们的孩子讲故事。 但她不允许他上她的床,与她再同床共枕。 团儿出生的时候是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赵炳安高兴坏了,他拿了好几个提前想的名字放到张氏面前,小心翼翼地询问她的意见。 张氏却一个名字都没选,她看着怀中女儿红润的脸颊,半响说:“就叫团儿吧。” 女儿啊女儿,原谅娘亲的自私自利,此生没有办法给你一个完整的家,让你一生下来就要和生父分离。 “我们早就是一对怨侣。” 和离时,她平静地对他说。 赵炳安脸色惨白,苦涩地道:“云儿,我们二人何至于此,我已经在学着改了,你就不能原谅我这一次吗?” 张氏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我意已决。” 赵炳安想尽了所有的办法,起先是让张夫人来劝,结果张夫人气得直接甩了女儿一巴掌,赵炳安只得把这添乱的丈夫娘给赶走。 他请来了阿萦和裴元嗣,甚至跪下求阿萦,阿萦向来与妻子交好,说不准阿萦能够劝得妻子回心转意。 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夫妻整整四载,他从未想过离开她的世界他会变成什么模样。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是喜欢她的不是吗,他厌恶她的利用,讨厌父亲和继母的逼迫,为了赌这一口气,他辜负了她的一颗真心,一颗曾经清清白白剖给他的真心。 可恨他为何醒悟得这样晚,为何偏要等到失去之后才幡然悔悟要珍惜,她的心早已经死在他日复一日地践踏和伤害之中。 等到失望攒满的那一刻,就是她抽身离开的那一天。 所有的方法都用尽之后,她依旧心意已决,“你可以不放我和团儿离开,团儿也可以留在你这个生父的身边,但你留得住我这一副躯壳,留不住我的心,我有一个法子,可以永永远远彻彻底底地让你从我的世界消失。” “为什么,哪怕是死,你也一定要离开我?” 心好像被她撕碎成了两半,赵炳安痛心而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她却讥讽一笑,“是,赵炳安,我宁愿我从未嫁过你。” “和离吧,我不想你我真的到撕破脸皮,颜面尽失的那一日,那样我对你除了厌恶,便只有无尽的恨。” 赵炳安签下了和离书。 那一日,在她面前他狼狈地好像一条丧家之犬。 团儿是女孩儿,继承不了平江伯府的爵位,这是张氏所庆幸之处,倘若真生下个男孩,只怕她还不能如此轻易地把孩子带走。 平江伯见劝说无望,便将张氏原先带过来的嫁妆都尽数退还了她,另给了张氏五百两银子作为补偿,说是他们平江伯府辜负了她这样好的一个女子。 张氏丝毫没客气,谢过公爹,搬离平江伯府之后,她也没有回张家,便用这些银子在柳树巷买了座小宅子,带着梅儿、雇佣的奶娘和一个平日里做饭的婆子四个女人一个孩子住在那座小宅子里。 妹妹锦书和阿萦会时不时地过来看她,阿萦在暗生香替她安排了个账房的活计,张氏的外祖父是关中巨贾,张氏幼时一手算盘便打得极响亮,算账做生意根本不在话下。 她和阿萦开玩笑,“幸好我有你这个好朋友愿意帮我,不然以后我可能带着团儿在外面喝西北风了。” 阿萦却认真地说:“你这样与人为善的人,到哪里都有人喜欢你,你看,你公爹把你的嫁妆一分不少地都退给了你,否则以平江伯夫人那样的性子,怎可能叫你轻易拿走嫁妆和她平江伯府的五百两银子?” “以后,姐姐一定还会遇到温柔体贴,肯全心全意对待你的良人。” 张氏淡笑,抱起怀中玉雪可爱的女儿道:“我现在只想把团儿健健康康地抚养长大,至于那些事情,就随缘吧。” 何况她如今一个人过不知有多舒心畅意,每天早起闻到的都是空气中新鲜干净的空气,对着女儿那张肉乎乎的小胖脸,白天和在铺子里上值,下午傍晚前收工。阿萦担心她一个人回家不安全,还特意送了两个会功夫的武婢帮她看家。 她便带着两个武婢一起回家,回家的一路上路过集市,顺道还能在里面随意挑选自己爱吃的糕点和吃食带回去给女儿吃。 再也不必去处理平江伯府那些繁琐脏污的破事,再也无人将她羁縻在女儿和平江伯世子夫人那张位置上,离不得、逃不开。 唯一叫人很不爽快地,便是赵炳安总是三五不时地来找她看女儿。 张氏和赵炳安和离时曾经说过,团儿是他们两个人的女儿,他有责任照顾团儿,她亦不能剥夺团儿和父亲相处的权利,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问题她不想牵连到女儿的身上。 两人商议好每逢初一十五赵炳安可以来看团儿,两个人陪着团儿一起吃饭玩耍,等团儿长大了再告诉团儿真相。 开始的一个月赵炳安还挺守信用,后来第二个月他几乎是隔三差五便要路过一次暗生香或是她家。 他说他只是路过,顺道来看看她,给女儿送些小玩具。 或是突然地送些吃食和新鲜的果蔬过来,或是新得了好看的料子,他也会特意骑马来一趟张氏这里把料子给她,叮嘱她给女儿做身好看的衣服。 团儿一个小丫头哪里用得了这么多布匹,才不到一岁的奶娃娃还正吃着奶,樱桃荔枝葡萄更是吃不得,赵炳安分明是存着来讨好张氏的心思。 “下回这些东西让下人送过来就行,不劳世子日日这般纡尊降贵。” 一日,张氏坐在屋里的月牙凳上择菜,刚满周岁的团儿趴在地上爬来爬去,赵炳安带着圣上新赐他的两碗红樱桃来到柳树巷,兴致勃勃地给她讲今日在城外校兵的盛况。 “……圣上说我这兵练得好,特意赏赐给我和夏指挥使的,云儿,你快尝尝甜不甜。” 他捻起一颗红润润的樱桃就递到张氏面前。 张氏说:“你放下吧,我想吃自己拿着尝。” 赵炳安笑了笑放回碗里,继续和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羽林卫里的一些琐事,眼见太阳又要落下了山去,张氏突然打断他:“你每天来都和我说这些,有必要吗?” 赵炳安脸上的笑容顿时僵在嘴角。 “说好了每月初一十五你来看女儿,以后其他时间你不必过来了,我不想听你和我说这些,你的事情我不感兴趣。” 张氏平静道。 赵炳安说:“那……你对什么感兴趣,我下次说些你……” “不必了,”张氏冷声道:“只要是你说的事情,我都不感兴趣。” 赵炳安红了眼,看着在地上欢快地爬来爬去的女儿,低喃道:“我们两个,真的回不到从前了吗?” 女儿亲昵地在他脚下蹭着,赵炳安抱起团儿,“我们的女儿,你真的忍心看她以后没有父亲?” 看着可爱的女儿,张氏目光才吝啬地闪过一丝柔和,“即使没有父亲,我相信我也能一个人将她抚养长大,况且,你现在每日来看她,她不是也还记得你吗?” 那眼神,仿佛在不悦地说,赵炳安,你还想怎样,我能叫你碰女儿看女儿已经是我最大的退让,你别得寸进尺。 赵炳安乖乖听话,既然张氏不想见他,他便不来讨她的嫌了。 他在家颓废了数十日,每天躺在床上不是吃酒便是呼呼大睡,裴元嗣过来找他,训斥他道:“这个指挥使你要是不当,就给别人当,别丢我的脸。” 赵炳安问他:“表哥,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留不住,你知道她有多讨厌我吗,她连多看我一眼都嫌弃,她还说,让我以后除了看团儿,都不要再去找她……” 裴元嗣看着他道:“赵炳安,你若是真想与她破镜重圆,这般颓废下去只能让她越来越厌恶你。” “那我该怎么做?” 以前都是裴元嗣来向他讨教讨女子欢心的法子,枉他赵炳安在脂粉堆里摸爬滚打了半辈子,最后却连自己的妻子都留不住。 裴元嗣让他改掉身上这些吊儿郎当的恶习,男人做事勤恳踏实,不好色重欲,再修一修边幅,显得精神稳重些,至少不要像现在这样胡子拉碴的。 裴元嗣说,阿萦最讨厌他不刮胡子、喝的醉醺醺的时候,如果他表现地踏实稳重,譬如他眼力好,帮她穿绣花针,譬如他长得高,帮她从高高的柜子里找衣服,譬如他生得壮,床上…… 总之每回他表现好的时候阿萦都会很高兴地亲他,那个时候他便觉得阿萦满眼里都是他,让他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赵炳安剃了胡子、洗去一身酒气,换了副精神面貌,他决定以后好好做事,等他做出一番事业,功成名就之后说不准她便能回心转意。 于是赵炳安一连一个月都没有再出现在张氏和团儿面前,再来到柳树巷的时候,他嘴里的话便没那么多了,规规矩矩地看女儿,和张氏聊一聊关于女儿的事情。 张氏遵守约定,果真也没再赶他,只是虽未对他冷脸,却也未有什么好脸,平淡地便犹如一对陌生人。 一向懒散的赵炳安人到中年开始发奋,每天不是上值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钻研兵书,陕西的平凉一带生了匪患他主动请缨前去剿匪,开始的时候成嘉帝还不太放心,让夏指挥使随他一道前去。 便是这次剿匪,赵炳安不惜以身犯险,不出三日便将平凉最大的匪窝黑风寨一举捣毁,方圆几百里的零散山匪更是被他绞得一个不剩。 随后先后随裴元嗣前往湖广、河南、山东一带巡边,短短两年便从一个小小的羽林卫副指挥使做到了左军都督府的指挥佥事。 没过多久,成嘉二十四年六月,帝崩于乾清宫,年五十有六,嘱遗诏国家重务白皇太后。不久上尊谥,庙号仁宗,葬景陵。 太子受遗诏入宫发丧,即皇帝位,并大赦天下,以次年为文治元年,是为文治帝。 从成嘉二十四年四月成嘉帝病重开始漠北的契族便开始蠢蠢欲动,进犯我军边疆薄弱地带,时太子为卫国公裴元嗣为大将军北伐漠北,赵炳安一路同行。 这一去就是整整一年。 第二年的春天,万物复苏的时节,四处春花烂漫,他从边疆摘下一朵初绽的花苞夹在写给她和女儿的书信中。 然而这信寄回去,她却并未给他回过。 京城近在眼前,裴元嗣先回了卫国公府,一年没见娇妻幼儿,北伐可不是小打小闹,他不可能带上阿萦,裴元嗣可是想坏了,进了城门就马不停蹄地往宫里赶,早述职完毕早回家。 赵炳安同样是按捺着激动的心思先跟着裴元嗣去了趟宫里。 这回他立了大功,新继位的文治帝年轻有为,正是用人之际,对他大为赞赏,赵炳安知道自己的出头之日来了,从宫里出来他连铠甲都来不及换便赶去了暗生香的铺子里。 铺子的管事田氏看见他却是欲言又止。 “云书妹妹已经回家了。” 赵炳安谢过后又接着赶去柳树巷,路上买了一份新出炉的糕点。 他在柳树巷前下马,眉开眼笑地从马上下来,把马拴在她家巷口的老柳树下,整了整身上褶皱的衣服、凌乱的头发,摸了摸自己回京前刮好的胡子,精神振奋地走进了胡同里。 “淘气鬼,慢些慢些,再快些就摔倒了!” 是张氏的声音,带着丝无奈地唤着团儿。 赵炳安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从大门里并肩走出一对男女,男人身着青衫直裰,样貌儒雅温和,看着约莫三十来岁,背影远远观来高大不群,怀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女娃娃就亲昵地伏在男人的肩膀上打瞌睡,一点不怯生,小脸睡得红扑扑的,而女子则笑意温柔地和男人说笑,这一男一女仿佛一对璧人牵着自己的孩子。 三人愈走愈远,愈走愈远,直到彻底消失在赵炳安的眼睛里。 赵炳安手中的油纸包“啪”的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后来赵炳安才知道,这男人叫做杨善廷,任国子监司业,兼为小太子讲读,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学问却极高,受文治帝礼遇,三年前亡妻病逝后一直未再续弦,膝下无儿无女。 他气红了眼,一夜未眠,第二日到国子监找到杨善廷,杨善廷看到一脸阴沉的赵炳安并未惊讶,反而温和地邀请他一起去看团儿,还说他不在的这一年里团儿时常想他想的夜里哭闹。 赵炳安和杨善廷一同出现在张氏面前,张氏淡淡地笑了笑,将团儿抱到他的怀里,“你回来了,看看女儿吧,她可是胖了许多。” 她的态度,看不出来对他是喜抑或不喜。 团儿早就不认识他了,躲着要让杨善廷抱。 杨善廷劝了许久,团儿才肯勉强让赵炳安拉一拉她的小手。 杨善廷见父女叙旧,便很知趣地离开了,他离开之前,赵炳安看见他身上的那件直裰。 出自张氏之手。 赵炳安刚开始尚且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后来越说越急,口不择言,质问她喜欢杨善廷什么,那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有什么好,他都死过一个老婆了,说不准这老男人就是克妻,故意来勾搭她这个带着孩子的妇人! 张氏脸却一下子就沉了下来,直接一巴掌朝他脸上扇过去,“赵炳安,你一回来发什么疯!善廷他人很好,我以前去书肆买书碰见的他,他经常过来陪着团儿玩,团儿也很喜欢他,你天天在外面打仗,又不能一直陪着团儿,团儿喜欢善廷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赵炳安嗓子里的话就咽了下去,呆呆地望着她。 善廷善廷,她都叫得这么亲昵了!他才一年没在而已,这个臭酸腐死书生竟然过来撬他的墙角!! 赵炳安气得回家直跳脚,骂了杨善廷八辈祖宗,他不相信他堂堂左军都督府的指挥佥事就比不过那个光会读书的酸腐书生,他每天都去暗生香接张氏下值,死皮赖脸留在柳树巷吃饭不肯走。 反正是脸都不要了,决不能叫云书被那个臭酸腐给抢走! 当然这些只是赵炳安的一厢情愿,俗话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任是谁也拦不住。 赵炳安不在的这一年里,家里的灶台塌了是杨善廷帮她修的,家里缺椅子凳子了,是杨善廷亲手用木头劈开帮她做的,家里的水没了,也是杨善廷背着水桶一趟趟去西河里打的。 他已经走进了张氏的生命里,虽妻子早亡,然亦为亡妻守孝三年,算得上是仁至义尽。 他说话做事温和有度,总是和她微微笑着说话,张氏从未见过他与谁急眼发怒,她说自己读书少,第二天他便给张氏带来了一些通俗易懂的书籍,教她和团儿一起读书写字。 他会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冲过来护住她,挡在她的身前保护她,会在她最难受的时候借给她一个宽阔踏实的肩膀,不问她哭泣是为谁。 他说她是一个母亲,却也是她自己,她首先是张云书,才是母亲、女儿、长姐,她是她自己,她应该为她自己而活,而不是为了别人去活着。 他夸她坚忍不拔,聪慧美丽,说她是他见过除了将他含辛茹苦抚养长大的母亲以外最为坚强的女子。 她敏感脆弱,他便事无巨细地告诉她他在做什么,让她放下一颗心,不必为他而事事担忧…… 可要彻底放下从前,忘记过去那一段曾经令她痛苦不堪的婚姻,去接受一个新的人,那是有多么得难,她没有自信自己可以获得幸福,这两字对她来说实在太奢侈了。 “杨司业,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阿萦感叹道:“云书,说句不好听的,这样的好男人如果不是因为亡妻福薄,你若错过了,可能以后就再也遇不到了。” 张氏和杨善廷新婚的前一天,给赵炳安送去了一封请帖。 赵炳安把这封烫着金字的新婚请帖撕了个粉碎。 两人新婚那日黄昏,他喝得烂醉如泥,手里拎着酒壶摇摇晃晃走到杨柳巷,远远地看见马上那俊朗儒雅的男人穿着一身大红喜服,笑得如沐春风,马后是一顶喜轿,轿子里坐的新妇是他曾经的妻。 曾经深爱过的妻。 如今,她嫁给了别的男人。 赵炳安没有参加婚礼,他狼狈地躲在了那棵巷口的柳树后。 他又喝了许多许多的酒,表哥裴元嗣来劝他,他好像还撒了酒疯,人又哭又笑的,赤身地在房里上蹿下跳,裴元嗣叹了口气,把人敲晕关进了房里。 平江伯等他清醒的时候和他说,“儿啊,咱们大丈夫何患无妻,为父再给你娶一房贤妻,日后你就把云书给忘了吧。” 云母屏风上烛影窸窣黯淡,火光幽微,几近熄灭。长夜孤冷,他便这般痴痴地枯坐在屋里一夜,看着窗外的长河渐渐落下,璀璨的星子隐没于夜空之中。 后来的赵炳安一直在想,如果年轻的时候他没有仗着自己年少轻狂犯浑,或许就不会失去张云书,失去他的发妻,曾经与他结发夫妻,生儿育女的那个女人。 是他弄丢了她,亲手弄丢了那个深爱过他的张云书。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多年以后赵炳安成了掌管左军都督府的大都督,受万人敬重的大将军,在友人的撮合下,他也续弦了一位温婉端庄的大家闺秀。 他还是会经常去杨家看望团儿,别时君未婚,儿女忽成行,直到后来他也有了自己的儿女,一家人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她亦子孙满堂,平淡圆满。 除了,他常常会难过地思念她。 从今往后,两家人相安无事,各自安好。 这样便很好。 很好。 139. 番外.徐湛 当时明月在(全文完)…… 才过元日,暖过没一阵,天边又纷纷扬扬、搓绵扯絮似的下起了小雪。 这样冷的天儿徐大学士府前却是门庭若市,携礼庆贺的同僚、友人人来人往,叫人感叹徐大学士的好人缘。 前个儿时日文治帝擢升吏部侍郎徐湛为吏部尚书兼任武英殿大学士,此后徐湛得以进入内阁参预朝政。 商首辅去年因病致仕,如今的内阁首辅乃是太子少师、徐湛在吏部时的顶头老上司崔公瑾。 徐湛儒雅随和,在朝中时欣赏他的同僚众多,不过他从不拉帮结派,众人送来的礼物亦是一概不收,人来了便请到上房去吃盏热茶,闲谈片刻。 如此忙忙碌碌一整天,从早忙到晚,颇有些疲倦了。 屋里烧着地龙,熏得人晕乎乎困顿,商四娘子坐在红泥小火炉前做针线,七岁的女儿珍姐儿则趴在母亲的膝上昏昏欲睡。 那小火炉上烫着一碗热酒,徐湛刚把最后一位客人送走,回来商四娘子给他倒酒暖胃,脱下大氅。 徐湛拉着妻子重新坐回去,商四娘子靠在丈夫的肩上,徐湛握着妻子的柔荑,目光温柔,夫妻两人便如此守着孩子絮絮说着话儿,只是他偶尔神色似心不在焉,望着那火光吡呲的火炉失神。 忽有仆人来报,说是大理寺沈少卿来了,徐湛微微惊讶,让人把沈少卿请进来。 既是熟人,便未去花厅,仆人将沈玦领到暖阁里,沈玦进来坐下,带着一份礼物叫仆人登账,徐湛刚要推阻,沈玦抬手道:“你我之间的关系,没有必要,表哥收下吧。” 四年前徐湛与妻女回乡为父丁忧,去年月即被文治帝召回,回京便被擢升为吏部侍郎,不到一年再度擢升,这次更是一举入阁。 如此年轻有为,可谓颇受帝宠,人人都说商阁老当年为女儿选了个好女婿。 沈玦性格持重,刚正不阿,大理寺再适合他不过,自徐湛回来之后表兄弟两个今日才找到机会这般畅谈一番,无非是这几年各自的历练。 徐湛丁忧的这年朝中瞬息万变,文治帝自打从娘胎出来便身体不好,近几年更是每况愈下,文治帝膝下唯有太子殿下一名皇子,为了太子文治帝这两年愈发励精图治,提拔贤能,为的是将来离去时能留给年幼的太子一个太平盛世。 热茶潺潺入盏,热气氤氲眼前青年的一张俊脸。 几年未见,青年眉眼之间的阴郁低沉竟几乎消失殆尽,低垂呷茶时垂下长长乌睫,鼻子唇眼秀润清隽,隐隐约约间,徐湛却像是看见另一个相貌仿佛的女子正低眉顺眼地坐在他的面前吃茶 有的时候,或许时光和经历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心境与面相。 “家里都还好吗,二爷的身体可还康健?” “去年新纳了一房小妾,身体能不康健么。” 沈玦不欲多谈沈文德,和徐湛说起来七郎的学业来。 “你姐姐,如今她……” 最后,徐湛还是忍不住开口。 打从回到京城的这一年,他至今还一面未曾见过阿萦。 裴元嗣对他素来不假辞色,若是这满朝只有一个人不喜欢他徐临谦,那此人必定是卫国公裴肃之。 “姐姐一向好,”沈玦放下茶盏,颔道:“不过前些时日我去卫国公府,见她生了场小病,正在家中休养着,有姐夫和孩子们照顾着,想来这两日也该好了。” 说罢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看着徐湛道:“多谢表哥记挂姐姐,年深岁改,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亏表哥你还记得年少的情分。” 那时徐湛体贴阿萦,自然暗里对沈玦爱护有加,若不是因为有他的嘱咐和庇护,沈玦不知还要吃多少苦。 徐湛一哂,望着窗外的细雪将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沈玦留在徐府用了晚膳,两人叙旧对饮到很晚,小厮扶着徐湛回房内休息,商四娘子便端着醒酒汤和热水忙上忙下。 徐湛吃多了酒,抓住妻子的手不肯放,商四娘子无奈,让丫鬟们都退下去,绞了帕子轻柔为丈夫擦干净脸,再扶着他换衣躺好。 帐幕低垂,徐湛靠在妻子的怀里,薄唇不知喃喃什么。 商四娘子凑近了听,刹那间脸色微白。 片刻后,她苦笑一声,回身将帕子放下。 “萦娘……” 徐湛做了个梦,梦里恍惚回到了十七年前。 婷婷袅袅十余,豆蔻梢头二月初,风中的海棠花簌簌而落,娇艳欲滴,少女摇曳的裙摆宛如一株含苞待放的海棠花,她含羞带怯地将手中的荷包递到他的手中,抬眸眼波盈盈地望向他,轻唤一声。 “湛表哥。” 倏忽从梦中惊醒,少女的裙摆和羞涩的微笑消失不见,唯有眼前无尽的长夜,徐湛怔忪许久,吐出口浊气,揉着脑袋偏过头去。 妻子靠在他的肩膀上睡得正香,呼吸绵长。 徐湛将妻子肩头滑落下去的被子拉上去,盖严实了,搂着妻子再度进入了梦乡。 十五岁正是一个男人施展才华最好的年纪,徐湛先前年丁忧在乡野也没闲着,闲暇时游山玩水,或考究史事,继续帮老师蔡大学士著作前朝史,他的文章虽华丽风采,同时却又不失明白畅达。 更重要的是人还生得风度翩翩,儒雅豁达,除了杨学士,太子殿下最喜欢听的便是徐老师的课业。 偶尔徐湛也会在宫里遇见裴元嗣,四十一的卫国公看起来还跟十岁似的,头发乌黑,身高七尺有余,身形壮硕,面貌不怒自威。 一般四十岁年纪的男人蓄须居多,以显示自己的德高望重,叫人信服,稀罕的是裴元嗣这把年纪还坚持不蓄须,这倒是叫人稀奇。 徐湛摸了摸自己干净平滑的下巴,他也没蓄须,蓄须显得人稳重是稳重,却也老了四五岁,没蓄须就显得清爽干净一些,是以他至今没有蓄须。 不过过几年想必他也不得不得蓄起来了,徐湛叹了口气,岁月不饶人啊。 两人碰见了顶多用眼神打个招呼,徐湛微微一笑,裴元嗣瞟他一眼点点头,两人就此别过。 时日一长太子就怀疑两人有隙,两人都是他的师父,一个武师父,一个文师父,手心手背都是肉,十岁的太子殿下长身玉立,已隐约有了几分芝兰玉树少年郎的味道。 “绥儿妹妹,你以前也见过徐先生?” 太液池旁风景秀丽,少年郎替亭亭玉立的少女拂开面前的柳枝,绥绥笑道:“年幼时见过几次,那时候我贪玩在乡下的庄子里走失,娘亲说就是徐叔叔把我找回来的呢!” 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捂嘴偷笑,太子含笑问:“绥儿妹妹在笑什么,能说给我听吗?” 两人从小青梅竹马,太子在绥绥面前素来随和,极少自称为“孤”。 绥绥眨眨凤眼,瞧着四下无人,凑过去道:“我告诉太子哥哥这个秘密,太子哥哥不许说出去哦,连昭儿都不能说,不然他肯定又偷偷和娘亲告状啦!” 一双小儿女笑得见眼不见牙,耳旁传来一声低低的咳嗽声,绥绥赶紧扭头,大眼睛一亮,忙跑过去挽了男人的手道:“爹爹来啦,刚和太子哥哥说起您呢!” 眼珠子一转,发现一个儒雅俊美的男人竟然立在父亲的身侧,绥绥惊讶地瞪大了双眼,说曹操曹操就到,太子施礼道:“见过两位老师,”又低声提醒绥绥道:“绥儿妹妹,这就是徐先生!” “徐叔叔,你……诶,徐叔叔好!”绥绥忙也跟着施礼道。 裴元嗣和徐湛先给太子见礼,太子说不必两位先生快请起,裴元嗣这才低声训斥绥绥道:“你这丫头,在家里不讲规矩也就罢了,在宫里你也没大没小的,给我站好了说话,别叫人看着笑话!” 绥绥嘟嘟红唇,笑嘻嘻地站好,再次和徐湛打了招呼。 许多年未见,当年胖乎乎的小丫头竟长成了袅娜纤细的妙龄少女,柳眉凤眼,雪肤乌发,专挑着爹娘优点长的绥绥再过几年想必是名闻京城的大美人。 徐湛慈和地看着绥绥,“没想到二姑娘还记得我。” 绥绥担心伤了爹爹脆弱敏感的一颗心,遂将口中原本想说的话都憋了回去,挠头嘿嘿笑道:“许是我记性好吧,都是我爹爹记性好,才生得我这样伶俐聪明嘛!” 徐湛看了裴元嗣一眼,恰巧裴元嗣正挑眉向他投过来目光。 两人目光在空中胶着片刻,复又若无其事移开,徐湛淡淡笑道:“卫国公,的确聪敏无双。” “哪里,”裴元嗣嘴角扯了扯,敷衍着配合他道:“我一介粗鲁武夫,哪里及得上徐学士进退有度,通权达变。” 徐湛听出来了,这厮是又在讥讽他,不过没关系,谁让他徐临谦向来胸怀宽广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毫无营养地“互捧”了半天,绥绥和太子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太子不得已打断了两位先生,随其一道去乾清宫面见文治帝。 俗话说男女六岁分席,绥绥和太子总要避嫌,入宫的话多半是跟着母亲来,何况依照徐湛的猜测,恐怕裴元嗣并不愿绥绥和太子有什么多余的牵扯。 果然,四人一道去了乾清宫,文治帝在暖殿议事,皇后身边的女官曹姑姑过来请绥绥,笑着说:“二姑娘,卫国公夫人在暖殿等你呢。” 绥绥走了,徐湛的心仿佛也跟着笑若银铃的女孩儿一道飞到了那间暖殿之中。 算一算,自那日在商家庄子一别,她跟着裴元嗣去了云南守边,一去四年,她回来之后他又回了老家丁忧,两人竟是已有整整八年未见。 这八年里她是不是有变了样子,在云南的这四年她过得好吗,裴元嗣这武夫有没有再慢待欺负她? 徐湛的心莫名“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一个长女十二了,一个女儿七岁了,十五岁内阁最为年轻的徐阁老,却像是新郎官头一回新婚之夜见新妇子似的脸红心跳,连文治帝和他说了几回话都险些没有回答上来。 少顷,有其他人来找文治帝议事,徐湛和裴元嗣退下。 宫婢来请裴元嗣,道是卫国公夫人、裴二小姐和世子在太液池的乾明门旁等他,裴元嗣离开之前特意来到他面前道:“徐学士,本官的夫人和一双儿女在等本官,便恕本官不奉陪了。” 不在太子和女儿面前,两人也没必要再装了,冷冷对视一眼后各自朝相反的地方走去。 鬼使神差地,徐湛走到半途又绕了回去。 西苑太液池乃帝王御苑,包含北海、中海、南海大海,乾明门在太液池琼华岛以南,其间高楼殿宇鳞次栉比,五步一楼十步一阁。 环湖垂柳苍翠欲滴,微风徐来水波不兴,在那亭台楼阁掩映之间,一男一女牵着个娉娉婷婷的少女和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一家四口沿湖缓步朝着西苑门的方向走去。 圣上信重卫国公,卫国公夫人当年更于如今的太子殿下有过救命之恩,是以卫国公一家可在御苑之中安步当车。 这一家人身份如此显赫,身边却未曾奴仆成群,男人的背影高大伟岸,女子的背影端庄雍容,少女纯真可爱,女子牵着少女,少女凤眼弯弯,似在欢快地和娘亲分享今日禁宫一游,一旁的少年郎则安静立在姐姐的身侧,爹娘和弟弟都齐齐认真听少女口若悬河。 偶有对视之间,见夫君额上渗出细汗,女子便从怀中抽出绫帕,替丈夫细细地擦去额间汗水。 男人微俯下高大的身体,方便妻子为他拭汗,风一吹,那细碎的海棠花瓣悠悠然落下,落在妻子的鬓发之间,他随手替妻子摘去花瓣,将碎发撩到耳后,眼底温柔似水。 少女说了半天见爹娘都不曾理她,跺着脚转了一圈儿,似有些恼意,少年便拉了拉少女,附过去不知说了什么,少女娇哼一声又跑去别处玩儿了,折下一朵海棠花别在鬓间,跑回来和身旁的弟弟娇娇悄悄地臭美起来。 “弟弟,好看嘛!” “好看,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姐姐是天底下第二大美人。” 第一大美人是娘亲呢,姐弟两人都非常有默契。 “咦,弟弟你最近是读了不少书呀!”绥绥咯咯地笑了起来,央着弟弟道:“什么意思,你快给姐姐讲讲,莫不是又在偷着骂我吧!” 裴昭:“……” “我是那种人吗?” …… 从始至终,徐湛都不曾看见阿萦的正脸。 一家四口离他愈来愈远,离着西苑门越来越近,直到在他眼中变成一个黑色的点,最终消失不见。 徐湛怔怔地走出皇宫,街上柳枝飘摇,腰肢细软地垂下,夹道两侧小贩吵嚷叫卖,一阵阵烟火气接连袭来,忽地冲淡他胸口之中那抹沉寂了多年的郁气。 “酥油泡螺,新鲜出炉的酥油泡螺来喽!”小贩喊道。 徐湛精神一振,忙道:“停车。” 马车停下,徐湛下车亲自让小贩称了两大包热酥酥的酥油泡螺。 这甜食自不是他自己吃的,而是珍姐儿和商四娘子最喜食不过,据说是从西域那边传来,味道奶香甘醇,入口即化,十分地酥脆可口。 至于那酥油泡螺旁的栗子糕徐湛看也没看,他急着回家把热乎乎的酥油泡螺给妻女吃,否则这玩意儿若是冷了或捂久了便不酥脆了。 马车辚辚,很快在街道上扬起一阵小小的沙尘,没了踪迹。 柳色浓郁,芳草萋萋,京城的四月万物苏醒。 春天,才刚刚来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