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寒门开始权倾天下》 第一章 上门威逼 “我要弄了啊……” “嫂子轻点……” 啪! 徐昀趴在床上,双手抓紧蒲草编织的破烂凉席,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前耸动,跟着发出一声闷哼。 “嫂子,疼!” “啊?是我弄的太用力了吗?” 慌乱之中,乔春锦下意识的俯低螓首,想把嘴巴凑过去吹一吹,鼻端忽而传来强烈的男人气息,让她猛然惊觉。 忙后退几步,胸口急剧起伏了几下,咬着唇强装镇定,道:“忍忍吧,这是最后一贴药,明天应该就能正常走路了。” 说完不等徐昀开口,转身匆匆逃走。 出了院子,乔春锦的俏脸红的如同染了胭脂,耳边垂落的青丝略有些紊乱,眸子里似要滴出水来。 本来有正事跟徐昀说,这会还怎么开口 眼中闪过懊恼的思绪,只好等明天再跟他商量,脚下不停,掩面而去。 徐昀茫然扭头,咯吱作响的木门还在来回摆动,可见乔春锦离开时多么的慌张, 露的是我,你跑什么? 其实受伤的屁股已经没刚开始疼的那么厉害,可当乔春锦的手摸上去时却还是忍不住叫了出来。 膏药的热,指尖的凉,冰火交织,难以自抑。 略作回味,徐昀穿好裤子,慢慢走到门口,手扶着门框,看着破烂不堪的院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前世刚刚从内卷严重的考研大军里杀出血路,成功上岸,却在做实验时发生意外事故,穿越到了这个类似于地球古代的大焱王朝。 这具身体的原主也叫徐昀,家住平阳县,父母双亡,姐姐徐嫣早年间离奇走失,杳无音信,弟弟徐冠今年十三岁,生来愚顽,有些呆呆傻傻。 徐家祖上两代经营布庄,勉强算得上富家子弟。 只是徐昀花钱大手大脚,又爱去勾栏和赌坊玩耍,背后人称败家子,声名不佳。 父母去世后,原本日子过的不错,毕竟祖宗给力,攒下的家产经得起徐昀每周几次的嫖赌花销。 谁成想两个月前,城西的桂花巷新搬来一户自称从北边南返的官宦人家,女儿生的天香国色。 徐昀和县学的同窗好友杨简结伴出游时遇见,顿时迷了心窍,立誓非卿不娶。 又通过杨简家里的关系,辗转找人上门求亲。 对方开口就要三千贯的聘礼,超出当前的市场价十倍不止。 不过,大焱朝盛行厚嫁风,女方的陪嫁会远远大于男方的聘礼。 对方直接给媒人明示,三千贯的聘礼只是验看徐家的诚意,他不会让女儿受委屈,成亲时的陪嫁高达九千贯。 一为美色所迷,二为钱财所惑。 徐昀倾尽家资,又找同为富家子的杨简借了两百贯,还把徐家赖以安身立命的布庄以及布庄对面的店铺抵押给抱石寺的质库,终于凑够三千贯,敲锣打鼓的把人娶进了门。 成亲当晚,宾客散去,本该洞房花烛,共登极乐,他却被新娘用药酒迷晕了过去。 等到次日正午醒来,新娘消失不见。 可奇怪的是,陪嫁的几十口箱子还在。 徐昀忙带着徐冠和几个下人前往桂花巷,发现同样的人去屋空,方知受骗。 再回家打开嫁妆箱子,仔细查验里面堆放的银子。 除了最上层是用铅块裹了薄薄的银粉,下面全是纯纯的铅块,连银粉都懒得鎏。 此事传开,徐昀彻底成了平阳县的笑料! 他气愤不过,把桂花巷那所宅子的真正房主告到了县衙,说其和贼子合谋行骗。 经县令审讯,认定房主与此案无关。元宝小说 这样一来,追回被贼子骗走的钱财几不可能。 徐昀绝望之际,彻底失了心智,公堂上咆哮怒骂,被县令依律杖责二十,并剥夺了县学廪生的资格。 可厄运还没结束,从县衙被抬回家,树倒猢狲散,仆从们纷纷离去,昔日的同窗好友杨简也突然撕破脸,带着恶奴数十人,上门强收徐家的宅子抵债,硬是不顾徐昀血淋淋的屁股,把他和弟弟徐冠连夜撵了出去。 当时天降大雨,徐冠又素来憨痴,不谙世事,背着奄奄一息的徐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幸得领居家的俏寡妇乔春锦及时出现,领着徐冠,直奔神仙巷的路士安家。 路士安号称神医,但为人古怪,看病全凭心情好坏,且收费很贵。 明知徐家败落,徐昀付不起药钱,又看这个浪荡子不顺眼,哪里肯医治? 徐冠冒雨长跪门外,以头触地三百余下,鲜血染红了青石板流淌的雨水。 乔春锦又翻箱倒柜拿出家里全部十五贯的积蓄垫付药钱,终于打动了路士安。 只是少年人好色不知养身,受伤那天又淋了大雨,用神医的药苦熬了十几天,熬的命若悬丝,即将断气。 恰好徐昀穿越而来,取而代之,至今方七日,伤势却神奇的好转起来,已无大碍。 砰! 正思虑这些时,柴门被人一脚踹开。 杨府的管家吴大用带着四个下人耀武扬威的闯了进院子。 “哎哟,徐公子,这才几天没见,落魄到住牛棚了?”吴大用趾高气扬的嘲讽道。 换了之前的徐昀,定然要被这番话气的半死,如今只是双手抄袖,淡淡的道:“聒噪!说吧,来干什么?” 吴大用冷哼道:“穷酸鬼一个,还给老子摆排面呢?明白告诉你,我家少公子说了,收的徐家宅子最多只能抵一百贯,还有一百贯的欠额,限你十天内还清。若逾期不还,少公子念及同窗情面,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入杨府为奴,要么滚出温州地界,再不许回来。” 平阳县属温州,在南方各州里称得上富庶之地。 城郭户如果卖力打工,一天可挣一百文左右,除去四口之家的开支,还能略有盈余,养家糊口足够了。 一百贯等于十万文,也就是说,需要不吃不喝的干上三年! 所以十天还清一百贯,根本不可能! 这纯粹是杨简故意刁难,想要把徐昀逼入死路! 为奴,性命操于人手,日日受辱,最后等杨简玩够,终难逃一死。 离乡,道上匪患四起,不等他走出温州地界,同样死无葬身之地。 第二章 痛打恶犬 徐昀皱眉道:“徐家宅子市价当在三百贯左右,你说抵一百贯就抵一百贯?” 吴大用不耐烦道:“少公子请了多名房牙估价,全部认定徐宅最多值百贯,已请县衙的胡主簿用印,核准只能按百贯抵债……” 难怪宅子被收走一月,杨简才让吴大用来滋事。 感情这段时间忙着疏通方方面面的关系,把价值三百贯的徐宅折成了一百贯。 徐昀就奇了怪了,原身的经历很简单,除了读书写字就是吃喝嫖赌,也没得罪过杨简。 为什么他非要赶尽杀绝呢? 见徐昀沉默,吴大用还以为他被说到了痛楚,愈发的得意,喋喋不休的道:“徐家现在的光景,你心里没数?前后这些年,先是女儿徐嫣丢了,弟弟徐冠是出名的傻子,再出了你这个不肖子败光家产,父母又成了短命的衰鬼,估计死都是睁着眼气死的……如今的街坊四邻提起徐宅,谁不嫌晦气?少公子肯给你一百贯,就赶紧烧香磕头吧,还做三百贯的美梦呢?” 徐昀的眼光越过吴大用,看到门外进来一人。 皮肤微黑,面色稚嫩,可身高接近一米九,肌肉发达,铁塔似的壮硕,手提两尾草鱼,正是徐冠。 这个有些憨痴的弟弟自幼酷爱习武,平日里不管家里的任何事。 睡醒了练,练累了吃,吃完了睡,睡醒了接着练。 不论武艺,只论力气,等闲十数人也近不得身。 “阿冠,狗东西敢辱骂双亲,给我好好教训他!” 吴大用还没反应过来,只听震耳欲聋的怒吼,肩头如同被疾驰的奔马迎面撞击,身子打横里飞出去,砸到两个下人身上,同时化作滚地葫芦。 平阳县里,竟然敢打杨府的人? 反了天了! “去,都去,往死里打,给我往死里打……” 吴大用狼狈的爬起来,简直气炸了肺,歇斯底里的喊叫着。 四个下人面面相觑,可又不敢不听,壮胆围了过来。 徐冠把徐昀护在身后,脚步攸忽左右,拳头先擂后冲,快如鬼魅,又猛如金刚。 “哎哟!” “啊!” “饶命……” 几乎瞬间,四人倒地不起。 抱头的抱头,捂脸的捂脸,无不鼻青脸肿,失去了战斗力。 徐昀眼睛发亮。 以徐冠的力气,打赢四人不难。 赢的这么轻松,实在出乎他的预料 原身是读书人,看不起武人的把式。 虽然对弟弟疼爱有加,却从来没有真正关注过他的武功高低。 现在的徐昀,眼光见识自然跟原身不同,只看徐冠进退的步伐和出拳的威力,就知道很有章法,绝不是普通的把式。 吴大用彻底傻眼,见徐昀面色不善的走过来,两股战战,色厉内荏的道:“你,你别乱来……敢伤了我,少公子不会放过你的!” 杨家在平阳县是大族,根深叶茂,吴大用狗仗人势,威风惯了,没想到今日吃亏,只好搬出杨简给自己壮胆。 徐昀哂笑道:“吴大用,你名字真没叫错,果然没什么大用。跟在杨简身边,却根本不懂主人的心思,连他为什么要对付我都不知道……现在别说揍你,就是把你的狗腿打断,杨简也不会因为你这个奴才来找我麻烦。” 吴大用被这番诛心的话刺激到了,梗着脖子,嚷嚷道:“我跟随少公子七八年,他的心思我能不知道?你素来不知收敛,爱出风头,县学每月考评,次次压少公子一头。好不容易等到你倒霉,有机会痛打落水狗,少公子能饶得过你?” 原来如此。 难怪杨简突然翻脸,竟是早就不安好心。 徐昀激将成功,懒得再跟吴大用废话,道:“回去告诉杨简,十天后,我会还他一百贯!” 这笔钱欠的冤枉,可是不能不还。 大焱律法规定,欠债达到一匹布以上,违约二十天不还,杖责二十。 每过二十日,再加二十杖。 若百日不还,流放一年! 这是人人尽知的事,抵赖不得。 “要是还不了呢?” 吴大用抓住话头追问道。 “徐家世代清白,当不了狗奴才。” 徐昀冷冷的道:“要是逾时未还,我会和徐冠离开温州,终生不再回来!” “口说无凭,立个字据吧!” 吴大用二话不说,立刻从怀里掏出字据和印泥。 有备而来啊…… 徐昀按下手印,扔回字据,道:“滚吧!” “看你还能逞能几天!” 吴大用撂了句狠话,带着四个下人回府向杨简报喜去了。 “二哥,今晚吃鱼不?” 徐冠可不管什么一百贯的债,见讨厌的人走了,指着地上的草鱼开心的说道。 “好,吃鱼!” 徐昀伸出手,徐冠忙低下头,让哥哥揉了揉自己乱糟糟的浓密黑发。 “阿冠,你的武功跟谁学的?” 徐冠奇道:“二哥不记得了?我三岁那年,李老牛不是来家里当门子吗?他教我的……” “哦,我想起来了。李老牛说他家祖传的防身术,没甚大用,却能强身,所以教了姐姐和你……” 李老牛只是诨号,真名徐昀不知道。 十年前的某个大雪夜,他差点冻毙在徐家门口。 徐父心善,请医救活了他,又见他无处可去,收留在徐家当了两年的门子。 随后不知所踪。 跟他一同失踪的,还有姐姐徐嫣。 徐母差点哭瞎了眼,日夜大骂收留了恩将仇报的白眼狼。可徐父坚持李老牛不是坏人,认为徐嫣的失踪另有蹊跷,只要没死,终有相见之日。 这是徐家隐藏极深的秘密,旁人只知道李老牛是徐母的远方表亲,并不知道他来历不明。 “李老牛教你的武功叫什么?” 徐昀原身看不起舞刀弄棍的武人,对徐冠虽然极好,但从不关心他的武功。 “十八式兵家拳。”元宝小说 “嗯?” 徐昀还以为多么威风,没想到名字这么朴素? 徐冠解释道:“就是从十八般兵器里演化出来的拳法,我刚才打他们用的是锤拳,要把拳头使出锤子的形和劲,化形为意,融劲为气……” 徐昀初次发现,徐冠说起武功时滔滔不绝,思路清晰,跟平时判若两人。 “你练到第几式了?” “第六式……剑拳、刀拳、枪拳、棍拳、鞭拳和锤拳。” 三岁时开始练,到现在十年,才练到第六式拳法,可能弟弟的习武天赋并没有那么高吧。 “挺有意思,我能学吗?” 作为穿越者,对武功这玩意充满好奇心可以理解。 徐冠挠了挠头,道:“李老牛说兵家拳首重纯阳气,不能和女人挨得太近……” 徐昀呸了一声,啥玩意,学武还得是雏? 练了有什么用? “那就先不练了……走,做鱼吃!吃完好好睡一晚,明天咱们进城,想想法子,赚钱还债。” 第三章 英雄救美 夜黑风高, 杨府灯火璀璨。 后院的内室,吴大用把徐昀签下的字据交给伺候的丫鬟,恭敬的弯着腰,等候主人的赏赐。 他的眼前,是厚厚的丝缎幕帘。 帘后有男女人影半卧于榻,交缠不休,男的看完字据,嗤笑道:“徐昀这家伙没什么本事,心气却高的很,不会愿意当杨府的奴才……他宁可离开温州对不对?” “少公子料事如神……” “我还听说,你最了解我的心思?” 吴大用吓得扑通跪地,猛抽自己耳光,颤声道:“少公子,都怪奴才嘴快……请,请少公子责罚!” “嗯,既然知道错了,”幕帘后的人挥了挥手,歌姬匆匆穿好衣物,和伺候的丫鬟一同退下去,这才低声说道:“就罚你现在出城,携三十金往黑风寨拜见大寨主,让他做好准备。等徐昀离开平阳地界,即刻动手。记住了,做的干净点,不要留下任何后患。” 传闻黑风寨的大寨主最爱吃人心、喝人血,这么送上门去,会不会有危险? 可吴大用不敢不听话,苦着脸道:“是!小的立刻出发。” 翌日上午。 距离城门不远,徐昀站在低矮的土丘上。 日出金辉,洒照远山,无数飞鸟掠过溪流和平原,一时有些心旷神怡。 没被工业化污染的环境,就是美啊…… 正巧有人挑着担子出城,往土丘这边行来。 走到近处,却是城中宋家肉肆宋屠户的儿子宋小奉。 “小奉!” 徐昀喊道。 宋小奉看到徐昀,干瘦又满是菜色的脸蛋露出惊喜神色,紧跑两步,肩上的担子突然一歪。 要摔的时候,徐冠脚步似箭,单手把他的担子轻飘飘的接过来,稳稳落地。 “徐二哥,你怎么在这?” 宋小奉亲娘早逝,宋屠户续弦后娶,生了个弟弟,对他十分的苛待。 肉肆什么脏活重活都是他的,吃不饱穿不暖,动辄打骂,过的连猪狗都不如。 徐昀原身也不是什么大善人,可不知怎的,就和宋小奉投缘,每次街上遇到,都会给他些小钱和吃食接济,所以宋小奉对徐昀十分的感恩。 徐昀笑道:“我进城啊,你去哪?” “扔猪下水……” 满满两筐的猪下水,臭气熏天,旁边经过的行人掩鼻遮面,嫌弃的匆匆疾走。 徐昀随口道:“今日宰猪了?” “嗯,杨府宴客,需要很多的猪肉,全城的肉肆都开了张,我家整整宰了三头呢……” 徐冠咽了口水,道:“真好,有肉吃。” 徐昀拍拍他的肩膀,道:“我们很快也会有肉吃的。” 宋小奉站在旁边,羡慕的看着徐冠,心里想着什么时候我也能跟徐二哥这般亲近就好了。 “小奉,知道杨府宴什么客吗?” “好像是从建康来的大官,喜欢美食,杨府把温州六县的好厨子都请了去,可热闹呢。” 建康来的大官,喜好美食…… 徐昀心中一动,掀开装猪下水的筐子,低头打量。 猪头猪脚、猪心猪肺、猪肝猪肠,还有大腰子…… “小奉,你这两筐下水,送给我可好?” “好啊,反正是要扔掉的……可徐二哥要这东西干吗?” “吃!” 宋小奉震惊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猪下水臭烘烘的,除了喂狗,就是当作垃圾扔到城外处理掉,人怎么能吃? 徐二哥潦倒成这样子了吗? 宋小奉两行泪差点下来,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就是被继母打死,也要从家里偷点肉出来给徐昀解解馋。 城东,牛尾巷。 柳家汤饼店门可罗雀。 乔春锦坐在店里,单手托腮,面露愁容。 徐昀被骗婚不久,杨家派了人来,说是杨简看中了她,诚心纳她做妾。 她虽然一口回绝,可也知道杨简不会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之后这段时日,陆续有人来说合。 起先言辞还客气些,后来见乔春锦油盐不进,弄了些不三不四的闲汉,整天在门口游荡,阻扰客人光顾。 折腾二十多天,客人越来越少,今天眼看着将近午时了,还没开张一单生意。 “乔娘子,考虑的如何?” 从门外走进来三个人,乔春锦看清领头那人的模样,脸色遽变。 说话的叫李霁,平阳县衙的手分,也就是负责“勾销已办公事,批凿未了事件”的文书吏,在县吏里的地位仅次于押录。 “我今天来,是替杨公子问个准信。以杨公子的条件,家世好,人品好,前途好,你到底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乔春锦强忍着胸口郁结的怒气,道:“我好好日子不做,为何要去给人做妾?” “杨公子肯纳你做妾,那是抬举你,别不识好歹。柳虎死了两年了,你还能给他守几年?等嫁入豪府,锦衣玉食,仆从如云,不比现在过的惬意?” 乔春锦讥道:“我有手有脚,自食其力,比仰人鼻息惬意百倍。” 李霁脸色一沉,道:“杨公子马上就要荣升州学的外舍生,在那之前,须正式收你入房,也好跟他前去州城伺候。这事容不得你拒绝,我劝你还是从了吧。” 乔春锦柳眉倒竖,道:“我就是嫁鸡嫁狗,也不给人做妾,劝你和杨简都死了这条心!” “哼!” 李霁面色阴冷,示意随从拿出书契,扔到乔春锦跟前,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杨公子从抱石寺质库赎买了徐家布庄和这间店铺,你若答应,布庄和店铺今后就是你的私产。若不答应,今天就让你关门停业。我倒要看看,整个平阳县,谁还敢租给你铺子开店?我还要看看,就算你有手有脚,得罪了我和杨家,还怎么自食其力?” 乔春锦心口惊颤,道:“你,你们……” 她终究是妇人,面对李霁这等惯于盘剥百姓的胥吏,根本招架不住。 “李手分,此言差矣。” 这个声音,此时此刻,对乔春锦无疑于天籁。 她惊喜转身,看着徐昀,万般委屈不知怎的涌上心头,登时眼眶泛红,死死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刚才徐昀站在外面静听,已弄清来龙去脉,走到乔春锦身边,微微一笑,温声道:“嫂子,不用怕,有我呢。” 他拿起桌上的书契,看到“出典契”三字,心里已有了计较。 等仔细看完全部,转头对李霁笑道:“当初大虎哥租我家店铺,签的是出典契。就算换了房主,也要跟租客好生协商,双方同意,方能另拟新契。如果协商不成,以旧契为准,不许夺赁。李手分在衙门多年,岂会不知?” 第四章 出奇制胜 李霁上下打量徐昀,露出讥嘲之意,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徐家二郎。杖伤好了?欠债还了?区区丧家之犬,自顾不暇,还敢来此间大放厥词?” 徐昀不恼不怒,平静的道:“李手分挺会说笑,别的事,我管不着,可这汤饼店是大虎哥和我家签的出典契,你故意模糊书契的内容,欺负他的遗孀,我当然要管。” 乔春锦死去的丈夫叫柳虎。 柳家和徐家是几十年的老邻居,柳虎是独子,和徐昀、徐冠一起长大。 彼此虽非兄弟,却有兄弟之亲。 所以徐昀称之为大虎哥。 柳虎喜好弓马,任性游侠,长年在外闯荡,不知于何处结识了乔春锦,带她返乡后,打算成亲安顿下来。 碰巧徐记布庄当时遇到经营困难,急需钱财周转。 柳虎拿出这些年的积蓄,跟徐家签了出典契,租下牛尾巷的这间店铺,开成卖汤饼的食肆。 汤饼店开起来后生意兴隆,跟乔春锦那不属于平阳县该有的美色和出神入化的汤饼手艺大有关系。 徐昀也经常过来吃喝。 他爱美色不假,但对柳虎很是敬重,视乔春锦如嫂,心里可能有些悸动,但言行上从未逾矩。 乔春锦也同柳虎一般,把他当弟弟看待,并没有因为外界的风评而影响对徐昀的观感。 “二郎,出典契到底是怎么回事?” 和徐家的契约是柳虎负责签的,乔春锦所知不多,见李霁面露尴尬,似乎被徐昀问住,充满希翼的眼神望过来,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所谓出典契,是指徐家以五十贯的租金,将店铺租给大虎哥开汤饼店。五年后,不管店铺的市价涨到多少,只要徐家愿意,都可以用五十贯重新从大虎哥手里买回店铺。” 相当于说,通过签订出典契,徐家搞到了五十贯无息贷款当做紧急周转资金,柳虎得到了价值远超过四十贯的店铺五年使用权。 “五年?” 自柳虎租下店铺,至今已有四年多。 也就是说,就算这次挫败了杨简的图谋,最多只能苟延残喘两三个月而已。 乔春锦神色微黯。 徐昀瞧出她的心思,低声道:“嫂嫂,先解决眼下。其他的事,日后再想办法。” 乔春锦猛然清醒过来。 徐昀说的对,眼下都过不去,还想什么将来。 柳眉竖起,厉声喝问:“李手分,徐昀说的是也不是?你欺我不懂这里的弯弯道道,竟不顾衙门的体面,帮着杨简讹诈于我。此事闹上大堂,怕是县令也庇护不了你吧?” 徐昀把徐记布庄和这间店铺抵押给抱石寺的质库,约定的是一个月赎回。 好不容易挨到昨天期满,连床都下不来的徐昀风雨飘零,怎么可能有钱去赎? 早有预谋的杨简顺利从抱石寺拿到了房地契和柳虎租赁的书契,便急不可耐的让李霁上门来胁迫乔春锦。 可李霁没想到的是,徐昀会在这个关头横插一手,更没想到被外界认为好色好赌的徐家不肖子竟然精通律法,心知今日不可能让乔春锦屈服,冷冷道:“没客人上门吃饭,汤饼店撑不了几天就得倒闭。今天关门,跟两个月后关门有什么区别?乔娘子,既然你冥顽不灵,把李某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咱们就走着瞧吧!” 说完拂袖而去。 就这样,几乎可以彻底摧毁乔春锦的巨大危机,汹涌而来,又眨眼消散。 她只觉得身子里的力气被完全抽空,素净的双手撑着桌案,长长的舒了口气。 “二郎……谢谢你!” “嫂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虎哥临走时,还托我照顾你。只是我太不成器,最后连累嫂子花了那么多钱帮着求医,侥幸捡回这条命,就算要谢,该我谢谢嫂子的大恩大德。” 乔春锦摇摇头,咬着唇半响,愧疚的道:“二郎,其实是嫂子连累了你!” “怎么会?我自作自受,跟嫂子有什么关系?” “确实是嫂子害了你……” 乔春锦道:“你出事那天,杨简曾来找过我,说他一直仰慕我……反正就是些不堪入耳的胡话。我严词拒绝了他,他却恼羞成怒,骂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之所以不肯答应,仰仗的无非是徐家的照拂和这家可以谋生的汤饼店……” 脸蛋忽而有些发热,其实当时杨简还说她跟徐昀之间不清不楚,定然是勾搭上有了奸情云云,只是这些话没法跟徐昀明说。 “他要我亲眼看着,徐家怎么败在你手里,然后带人上门夺了徐宅。二郎,要不是因为我,杨简跟你是县学同窗,未必会在这时候落井下石……” 好狠的算计。 杨简这是一石二鸟,既报复了徐昀,逼他无处容身,还要斩断乔春锦的指望,抱得美人归。 徐昀心里又给杨简记上一笔新账,安慰道:“嫂子,我跟杨简素有积怨,就算没你,他也不会放过我的。事已至此,咱们要向前看,不必纠结谁是谁非。” 乔春锦点点头,突然反应过来,道:“你不是在老宅养伤吗?怎么进城来了?” 徐昀住的破烂院子是柳虎家在郊外村子里的老宅,多年没有住人,正好临时让他安身。 徐昀叹了口气,说被杨简又敲诈了一百贯,十天内必须还清,不然就得远走他乡。 乔春锦更加内疚,急的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听小奉说从建康来的大官喜好美食,以嫂子的汤饼手艺,如果能投其所好,区区百贯,不足为虑。”元宝小说 徐昀记得宋代东京城里的厨娘,自带厨具和食材上门做一场酒席,收费高达三百贯。 所以说在古代当厨子,只要有手艺,赚钱问题不大。 乔春锦无奈道:“二郎,你是读书人,不通烹饪之道。像我们普通人,食不过稻黍稷麦菽,肉不过牛羊猪鹅鸡,蔬不过芹笋葱姜韭,又能做出什么花样?建康的大官口味必然很刁,凭我的手艺,怎么可能投其所好?” 徐昀笑道:“所以,要出奇制胜……能不能请嫂子帮个忙?” 第五章 起锅浇油 “你说,嫂子就是死,也一定帮你!” 到了这个地步,乔春锦跟徐昀一损俱损。 徐昀凑不够一百贯,是个死,她不能保住汤饼店,断了生计,也是个死。 乔春锦甚至存了必要时候牺牲自己,保存徐昀的心思。 “没那么严重,我就是想借三贯钱,让阿冠去买口铁锅……” “铁锅?” 乔春锦迷惑不解,道:“我这里炊具都是现成的,何必高价买铁锅呢?” “嫂子有所不知,我接下来要做的事,非用铁锅不可,还望嫂子成全!” 大焱朝的炼铁技术比起前朝突飞猛进,但铁锅的价格还略有些昂贵。 通常只限于贵族和富商家里使用,普通老百姓依旧用的是陶土烧制的各种炊具。 乔春锦的积蓄几乎都给了路神医当药费,囊中最后的几贯钱要是买了铁锅,可就真的身无分文了。 可面对徐昀诚挚的眼神,她没有犹豫,决然道:“好,嫂子帮你。” “多谢嫂子!” 徐昀走到门口,对巷尾拐角处藏着的徐冠招了招手。 徐冠挑起装着猪下水的担子,脚步如风,宋小奉亦步亦趋的跟着,两人一起进了店。 汤饼店是前店后院的布局。 前面做生意,后面住人,所以才能出典五十贯的高价。 此时的后院,满是刺鼻的臭味。 乔春锦目瞪口呆的看着徐昀兴致勃勃的翻弄猪大肠,捂着口鼻站在旁边半响,实在忍不住问道:“二郎,这些东西……真的可以吃吗?” 前世里同样如此,大概宋代之前,无论穷富,所有人都不会吃下水。 宋代之后,猪羊牛鸡兔甚至鲨鱼的下水都被好吃的宋人做成了美食,开始大面积普及。 大焱朝的社会习俗跟宋朝十分近似,所以徐昀有信心把猪下水推广开来。 “嫂子,什么都有第一次!比如茄子、黄瓜……呃,比如胡椒、葡萄没传入大焱之前,谁知道这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可以吃呢?” 徐昀正用碱水去肠子里的油脂,头也不抬的道:“我从古书里学会了如何处理猪下水的脏臭,干净后的下水跟正常食用的猪肉无异,然后用有别于传统蒸煮烤的炒菜法,吃起来香而不腻,余味绕梁,三日不忘。” “啊?” 见乔春锦半信半疑,徐昀笑道:“等阿冠买回铁锅,我做给嫂子尝尝,然后教你怎么做……” 乔春锦听他说的信心十足,又扯到什么古书,想着读书人或许真的有普通人不知道的玄妙,只好强忍着不适,蹲在旁边帮着收拾起来。 这么忙活到下午,徐冠把铁锅买回来,徐昀麻利的起锅烧油,没过多久,八盘色香味俱全的菜式端了出来。 他家里是开饭店的,自小跟着老爸学的一手好厨艺,没想到穿越后成了救命的法门。彡彡訁凊 “嫂子来尝尝……” 乔春锦拿着筷子,犹犹豫豫,根本下不了手。 徐昀笑笑,道:“阿冠,你给嫂子打个样。” 徐冠早在旁边闻着味狂咽口水,二话不说,夹了块葱爆大肠放进嘴里,现场表演了什么叫狼吞虎咽。 “徐二哥,我打听到了……建康那大官叫崔璟,现任朝奉郎、集英殿修撰,此次外放,挂的是河海巡防使的职事……” 被徐昀安排去杨府打探消息的宋小奉急急冲进后院,把大官的来历一口气说出,抬头看见石桌上堆叠八盘菜,全是没有见过的样子,鼻端传来浓郁肉香,呆呆的站在原地,口水竟不自觉的流了出来。 “崔璟……” 徐昀从原身的记忆里得知这个崔璟大有来头,出自苏州豪族崔氏,才名籍甚,诗赋双绝,江南无人不知。 自青龙之变后,东京开封失守,北边的朱蛮族侵占淮河以北大片土地,大焱朝举国南渡,立建康为陪都南京,昭示天下存光复北伐之志。 仓促登基的新皇帝为了站稳脚跟,大肆封赏江南士族,崔璟因此被特诏入京,任朝奉郎,备受恩宠。 这样一个皇帝跟前的大红人,怎么会跑到平阳县这种小地方呢? 徐昀心里转过来不知多少念头,脸上却不动声色,递过去一双筷子,笑道:“小奉,你也尝尝。” “徐二哥,我,我不饿的……” 宋小奉畏畏缩缩的不敢接,徐昀抓住他的胳膊,直接夹了块猪肚,塞进嘴里。 “味道怎么样?” “好次……好次……” 宋小奉差点把舌头给咬掉,说话吐字不清,咽下去后小脸绽放着无与伦比的幸福感,道:“徐二哥,我长这么大,从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 大焱朝以牛羊肉为尊,贵人们不太吃猪肉,老百姓不太知道怎么烹饪去腥,而猪下水有肥腻有脆爽有香浓,口味绚丽多彩,跟单一的肉味区别很大,所以宋小奉的评价不算吹捧,而是首次尝到的人的真实反映。 有了徐冠和宋小奉打样,乔春锦终于鼓足勇气,小口尝了尝最边上的那盘菜。 嗯? 太好吃了! 怎么会这么好吃? 迫不及待的尝了下一盘,搞什么嘛,怎么也这么好吃? 跟徐冠和宋小奉差不多,乔春锦来不及说话,一盘接一盘的尝下去,直到旁边传来徐昀的轻笑,这才发觉吃相太难看了,俏脸微红,依依不舍的放下了筷子。 “嫂子,我给你介绍,这叫脂蒸腰子,这叫八炙猪肝,这是猪肚炸签,这是衬肠燥子……这个厉害了,我给它取名神仙羹,就是用前面那些食材混在一起煮的,凡吃过一口,快活似神仙……” 徐昀给乔春锦洗脑,道:“我要还清欠债,你要保住汤饼店,崔璟就是咱们仅余的机会。所以我说出奇制胜,才能投其所好,奇在哪里?正应在猪下水此物!” 说服乔春锦并没有用太久,徐昀清楚,她绝对会和自己站在一起。 作为厨师,乔春锦天生对新奇的美食缺乏抵抗力。 又经过亲自验证,吃了半天没有跑肚拉稀,确实干干净净,当即答应入伙。 “二郎,你教我吧,尤其那个铁锅炒菜的法子……” 第六章 闯府献宝 落日坠入西边的群山,泛着波光的水面掠过飞鸟,前后八进的杨府迎来最热闹和最荣光的时刻。 崔璟此次莅临平阳,县令邓芝以县衙简陋为由,特地选择奢华的杨府来招待对方。 从县令、主簿、县尉到诸多乡绅和县学的学子们齐聚,待客的大堂空间不够,连外面的院子都分成四排摆满了食案。 欢声笑语响彻夜空,穿梭忙碌的仆从脚不沾地,将六县名厨的拿手好菜一样样的呈送到贵人跟前。 “这道酒炊白鱼,得享时新,鲜嫩素雅,乃平阳特产,请朝奉郎品尝。” 说话的是杨府主人,杨简的父亲杨一亭。 厅堂内外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堂上中间的位置,那里坐着今晚的主角: 崔璟。 崔璟年过三旬,白面美髯,举止间自有非凡气度,不愧是世家子,尝了一小口白鱼,笑道:“甚佳。” 然后停筷不动。 众人互相对视,知道不合口味,屏住呼吸,心都提了起来。 县令邓芝陪着笑道:“这道香橙蝤蛑是永嘉县名菜,黄中通理,美在其间,远非别处的蝤蛑可比,朝奉且尝尝。” 崔璟同样的只吃一口,放下筷子,笑道:“甚佳。” 接连两道菜碰壁,杨一亭心里直咯噔:崔璟这次来的蹊跷,巡察河运海运,没道理留在平阳县不走。 邓芝几番试探,摸不着崔璟的底,所以让杨府准备今晚的宴席,想利用美食讨崔璟的欢心,拉近彼此关系,探探口风。 现在看来,崔璟对美食的要求不是一般的高! “这第三道菜是……” 等精心准备的所有菜尝完,崔璟露出几分倦意,道:“蒙邓县令和杨员外款待,今夜兴致尽矣,不如就此散了吧?” 邓芝斜眼乜向杨一亭,意思是看你办的什么事? 杨一亭也感委屈,请来六县名厨,花费不是小数目,崔璟难伺候,能怪到他的头上吗? 不过,出钱出力,也有私心。 提前让儿子杨简准备了几首关于美食的好词,等会若崔璟吃的高兴,就择机呈上,请他进行点评。 以崔璟在文坛的地位,只需要一两句简单的赞誉,杨简今后的路就会顺畅百倍。 可现在出师不利,怎么收场为好? 正一筹莫展的时候,从外面院子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出来一个少年男子,站在廊檐之下,高声道:“朝奉郎,我有八道珍品,聚物华之夭美,养天下之老饕,别说平阳县,就是整个江南也绝对没人吃过。敢问朝奉郎,可愿一试?” 崔璟闻声望过来,见说话之人风度翩翩,温润如玉,顿时生出几分好感。 坐在堂内最下首的杨简脸色大变,抢先站了起来,厉声道:“徐昀,你好大胆,竟敢私闯杨府……来人,把他赶出去!” 少年自然是徐昀。 他目不斜视,当杨简不存在似的,对崔璟微微躬身,道:“朝奉郎,《中庸》说人莫不饮食,鲜能知味。纵观南北,当世可称‘老饕’者,唯使君一人。故而不请自来,斗胆献八珍于堂前,伏惟使君品鉴。”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崔璟不由意动,杨简见势不妙,顾不得失礼,径自打断崔璟的话,道:“启禀使君,此人乃本县浪荡子,好色无度,败尽家财,还因诬告他人,咆哮公堂,被邓明府逐出了县学。今日不知怎的混入盛宴,口出狂言,意图幸进。他区区一破落户,又懂得什么美食?还请使君明察!” 徐昀被几名下人捉住双臂,临危不乱,长笑道:“学问之道,先知而后行,饮食亦然。我从家传古籍里偶然学得八珍食谱,岂是杨公子这等牛嚼牡丹之辈所能揣度?朝奉郎,你既为美食中人,何必为些许污名而弃佳肴于不顾?我敢拿性命担保,绝不会让您失望。”彡彡訁凊 杨简被徐昀暗骂成畜生,气的肺几乎要炸开,道:“你的贱命值得几文钱?也配耽误使君的时间?来呀,打出去!” “且慢!” 崔璟笑道:“凡爱书者,每知有新作面世,如渴骥见泉,身未往而心已赴。我爱美食,尤甚书痴,怎能入宝山空手而回呢?” 邓芝忙道:“是是,朝奉好不容易来平阳一趟,若不能尝到本地的美食,既是朝奉的憾事,也是我们的过失。” 说着对杨一亭使了使眼色,要他好好管教儿子。 你们之间有什么冤仇,也得等到送走崔璟后再计较。 至于徐昀献八珍,他倒是乐见其成。 反正只要哄的崔璟开心,不管是杨家哄,还是徐昀哄,对他而言,都无所谓。 杨一亭只好黑着脸,违心的训斥道:“简儿,朝奉郎当面,不可造次!还有你们,都滚下去!” 杨简强忍着怒火,道:“是,父亲!” 下人唯唯诺诺的松开手,徐昀轻描淡写的拂拂衣袖,回头喊道:“阿冠,嫂子,过来吧!” 高大威猛的徐冠出现在众人眼前,肩后背着用黑布包住的铁锅,手提的竹筐里放着用荷叶包裹严实、清洗干净的猪下水,没人知道是何物。 崔璟惊叹道:“好一个貔大虎!” 貔大虎就是指貔貅,大焱朝视貔貅为凶猛绝伦的瑞兽,常用来赞扬军中立下大功的将士。 徐昀介绍道:“这是舍弟徐冠,今年十三岁,别看虎背熊腰,其实性子憨直,尚不谙世事。” 崔璟越看越喜欢,徐冠的体型在南人里极其少见,跟北人也不遑多让,道:“憨直些好,长大可愿从军杀敌,报效疆场么?” 话音未落,突然坐直身子,看向怯生生的从徐冠身后走出来的佳人,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乔春锦身穿粗布衣裙,却遮掩不住秀丽的容色,木钗将如瀑青丝挽成妇人的形态,比起娇嫩少女更多了几分风情万种。 “这位是?” 这么一打岔,崔璟暂时把徐冠抛却脑后,问起了乔春锦的来历。 “这是乔家娘子,汤饼手艺乃平阳一绝。今日的八珍宴由乔娘子掌勺,保证火候到位,分毫不差。只是要借杨府的厨房一用,还要清走厨房所有的人,独家秘法,不能外泄……” 崔璟露出和善又亲切的笑容,道:“那就劳烦乔娘子了……杨员外,去安排吧。” 第七章 文斗决胜 杨一亭心里腻歪的要死,厨房被徐昀这不肖子鸠占鹊巢,抢的还是自家的风头,让他先前费尽心思呈献的美食成了笑话。 可是崔璟的吩咐不敢不听,还得陪着笑脸安排管家,带乔春锦和徐冠去了后面的偏院。 杨简眼见着没法阻止徐昀巴结崔璟,立刻转变思路,摸摸兜里准备好的诗词,道:“使君,这样干坐着等候,实在太过冷清。不如由您出题,我和徐昀同场比比词才,为大家助兴。” 杨简什么成色,徐昀能不知道? 文思才识在县学众多同窗里勉强算中上而已,怎么敢主动提议和他公开比试? 嘴上却道:“学生不擅作词,恐非杨公子对手……” 这是以退为进,试探杨简的真实目的。 另一方面,为的是拖延时间,思考对策。 杨简可不知道徐昀的心机深沉到这个地步,还以为他没经过大场面,当着崔璟的面难免会露怯。 哪还有什么可说的? 必须步步紧逼,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让徐昀在崔璟面前出丑,断了这狗才希图幸进的可能性。 “使君有所不知,徐昀素来张狂,目无余子。今晚佯作推脱,怕是傲骨铮铮,不愿折腰为使君助兴……” 崔璟微微皱眉,道:“徐昀,你不愿意?” 徐昀此时已经了然杨简的险恶用心,这厮肯定作弊,提前找枪手备了应景的好词。 但他不知道,穿越而来的自己,才是最大的挂逼。 “为使君助兴,学生求之不得!” 徐昀恭敬的道:“不过,既是助兴,单单比词才,虽说风雅,可未免无趣。杨公子,敢不敢跟我各押赌注,当作这场比试的添头?这样我们两人自会拼尽全力,使君、明府和诸位乡老瞧的也尽兴。” 大焱朝赌风极盛,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好赌。 院子里的众人纷纷鼓掌叫好,说白了,诗词有几个人懂好坏?加上赌注,这比试才有意思! 杨简不屑道:“你这个穷酸鬼有什么贵重东西能跟我作赌?” “若我输了,如你所愿,今夜离开平阳,永远不再回来。” 杨简神色一动。 徐昀捕捉到杨简的神色变化,扬了扬眉,道:“若你输了,不仅百贯债务一笔勾销,还要退还我徐家的宅子、布庄和店铺。” 听起来似乎赌注很不对等,有些狮子大开口,可徐昀心头笃定,杨简绝对会答应。 因为他这段时日上蹿下跳,处心积虑的搞出这么多事,不就是为了逼自己离开平阳吗? 尤其现在杨简提前做了准备,兜里装着枪手的妙词,必赢的赌局,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果然,杨简没有犹豫太久,道:“好!你说的,输了就给我爽利的离开平阳!” 他平常做事其实还算谨慎,这次之所以会答应,主要是摸不透徐昀所谓八珍的底细。 万一真的让崔璟这个最爱美食的朝奉郎吃的开心,随随便便打个赏都不止百贯。 到了那时,徐昀还清欠债,再想要合法合理的逼他离开,还得耗时耗力。 不如趁这个机会,彻底解决此事。 至少两人同窗日久,对徐昀的诗词水平,杨简还是有谱的,就是搜肠刮肚,超常发挥,这狗才也比不上老爹花费重金从温州求来的词。 邓芝见两人已经达成协议,又见崔璟兴致勃勃,并不反感,笑道:“文斗既是雅事,也可彰显我平阳文风,请朝奉出题。” “请朝奉出题。”彡彡訁凊 众人跟着邓芝起哄。 崔璟抚须,环顾左右,笑道:“那我就来凑个趣?” 题目并不难猜,今晚是美食宴,徐昀和杨简的纷争也是因献八珍而起。 崔璟出题,自当应景。 “民以食为天,那就以食为题。破题可大可小,各作小词一篇。” 可大可小,意思是可以具体写一物,比如今夜的白鱼和蝤蛑。 也可以展开来写美食的全貌。 众所周知,越大的主题越不好着手。 后者其实更考究功力,一不小心,就会显得假大空。 仆从摆上两方桌案,笔墨纸砚皆是上品。 杨简和徐昀各立一方,两个挂逼故作沉吟。 思虑半响,徐昀先提笔挥毫。 杨简一看,也不装了,赶紧将背的滚瓜烂熟的枪手词写了下来。 写完之后,自信抬头。 他根本不信徐昀能比他写的快。 今晚这场,他胜券在握。 而徐昀突兀而来,只为敬献八珍,不会想到自己竟要求当场比试诗词。 可结果呢? 徐昀负手而立,早他三息停笔。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短暂的傻眼过后,杨简想通了。 这么短时间写的诗,质量可想而知。 快,又有什么用? 等会定要狠狠的羞辱徐昀一番,把他的尊严和骨头死死的踩在脚下! 崔璟起身走来,邓芝等人跟随其后。 先看杨简的词,写的是今天的第二道菜: 香橙蝤蛑。 其中有两句“味尤堪荐酒,香美最宜橙”,对仗工整,用词唯美。 整首的意境虽差了点,没有借物言志,升华主题,但仓促间能有这个水准,同辈之中,鲜有敌手。 “甚佳!” 崔璟笑道:“邓兄,平阳山水灵秀,滋养人才,可喜可贺。” 得此一赞,杨一亭和杨简无不大喜。 众人纷纷跟进,顿时谄词如潮,热闹的像是街边的集市,独留徐昀站在另一边,显得无比的冷清孤单。 有陪客存心巴结杨家,扭头嘲讽道:“杨公子的词才,大家有目共睹,可谓独占鳌头。徐公子干脆直接认输得了,还能给你留点颜面。” “说的对!吃了山珍海味,谁还能吃得下粗茶淡饭?” “徐公子的拙作,我看就没必要浪费大家的时间了。” “徐公子作诗比我拉肚子还快,只说明一件事……” “什么?” “一样的臭!” “哈哈哈,妙哉!” 几人捧腹大笑,越说越来劲。 换了别的人,怕是早就不堪羞辱,掩面而去。 徐昀安安静静的站在原地,神态如常,浑不把这些言辞放在心上。 崔璟唇角含笑,目光不经意的扫过徐昀,眸底深处闪烁着几分谁也看不见的嘉许之色。 第八章 为君试毒 相比这些乡绅,县令邓芝久经官场,更会揣摩上峰的心思,见崔璟笑而不语,斥责道:“你们懂什么?既是比试,好坏优劣,还得请朝奉看过之后才能定夺,不可妄言胜负。” 众人这才惊觉马屁可能拍到了马腿上,朝奉郎似乎并不是坚定的站在杨简这边,彼此间眼神交流,明智的闭上了嘴。 邓芝稳住场子,主动走到徐昀跟前,拿起纸张,先赞了声好字,然后轻声读道:“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崔璟笑道:“开篇不俗。” “是,不俗!” 邓芝笑着附和一句,接着读道:“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人间有味是清欢……” 崔璟口中喃喃,越琢磨越有味道,快步从邓芝手里抢过纸张,低头认真细看,没有做声。 可这帮陪客既不通文墨,还没多少眼力劲,以为崔璟不予置评是瞧不上徐昀的词,立刻恢复了活力,继续捧高踩低。 “现在是七月,暑气渐浓,哪里有晓寒,哪里有春盘?” “文不对题,牵强附会!” “我早说嘛,杨公子珠玉在前,谁要听这样的破词?” “由此可知,平阳的灵秀十斗,杨公子独占其九,余者共分其一。至于徐公子嘛,怕是散落斗外的漏网之鱼……” “哈哈哈哈,此话妙哉!妙哉!” 崔璟猛然抬头,双目射出凌厉之色。 邓芝急领导所急,勃然大怒,道:“都给我闭嘴!” 陪客们齐齐呆住,无不暗中感叹当官的心思别猜,猜也猜不明白,一个个的垂头缄口,再不敢吱声。 等大堂变得鸦雀无声,崔璟叹道:“仅‘人间有味是清欢’一句,足可让天下词客汗颜了。更难得的是,此句非真正喜好美食者写不出来,你我确实为同道中人!” “使君的夸赞,学生愧不敢当!文章天成,妙手偶得,若非今日天时地利,学生怕也做不到文思泉涌……” 听他谦逊,崔璟愈发的欢喜,道:“你出口成章,字字珠玑,想来天赋过人,又读书刻苦,方有这等才情。以后当继续努力,早日出仕,为国家栋梁之材。” 徐昀躬身,道:“多谢使君!” 杨简好歹入了县学,算是文人,听得出诗词好坏,当邓芝念出来时就知道今日的比斗输定了,脸色如灰,失魂落魄。 还没想出来应对的法子,这会听了崔璟对徐昀的赞誉,跟刚才夸赞自己的语气是天壤之别,顿时双眼猩红,嫉妒的心在滴血。 如果不是徐昀,这样的好事就会落在他的头上,名声响彻温州,指日可待。 该死!33qxs.m 徐昀该死! 邓芝遗憾的看看杨一亭,心道你自家不争气,那也没什么好说的,道:“这场比试,经朝奉和我一致评定,徐昀略胜一筹!不过,杨贤侄也不必气馁,以你的才学,好好用功,以后也大有前程。” 体察上意这方面的功力,邓芝练得出神入化。 得罪杨家和乡绅的事,当然由他这个平阳县令来干。 徐昀对杨简招了招手,淡淡的道:“杨公子,胜负已分,那份欠据和房地契可以给我了吧?” 杨简实在想赖账,可当着崔璟的面,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刻意展现风度,命人取来欠据和房地契交给徐昀。 徐昀暗暗松了口气。 他原打算靠八珍宴向崔璟讨百贯钱的赏赐,先解了燃眉之急。 没想到杨简主动送上门来,一举夺回了失去的所有东西,可谓不幸中的大幸。 “二哥,菜做好了!” 徐冠双手举着两个托盘端上了大堂。 乔春锦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将碗碟摆好,揭开盖子,香气飘散。 众人翘首张望,无不垂涎欲滴。 徐昀侧身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道:“使君请看,这就是当世独一无二的八珍。” 崔璟的目光正在乔春锦的身上流连,闻声轻咳一下,踱步过去,竟全是没见过的菜式,轻咦道:“徐昀,这是用何物所炙?” “非蒸非煮非炙!这是炒法浇油,大火烹饪而成。” “炒法?” “对,结合古书里的食谱,由阿嫂自创的技法,旷古烁今,独树一帜。朝奉郎,至于食材所用何物,详情容后再禀,何不先尝为快?” 里里外外传来议论声: “是肉吧?闻着味道有些像……” “什么肉能是这个色泽?真的香!” “对啊,不仅香,瞧着也劲道!” “所谓蒸的软,煮的烂,烤的焦,到底怎么做,会这么劲道呢?” “没耳朵?刚才说了,用的新技法,叫什么来着?” “炒法!” “是是,炒法,到底是啥法子?” “估计得吃进嘴里才能知道个中妙处……” 崔璟听着周遭的议论声,馋虫动了起来,手拿筷子,道“也好,尝尝。” 杨简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阻止道:“使君,万万不可。徐昀不请自来,假借家传古书,捏造八珍食谱,又驱赶厨房的仆役,似早有预谋。万一丧心病狂,在菜里下毒,谋害天使……” 徐昀正色道:“杨简,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为什么要谋害天使?” “那我怎么知道?或许因为你被人骗光家产,又被县令杖责后逐出县学,走投无路时被北蛮的细作收买了!” 杨一亭太了解儿子,马上添油加醋的道:“简儿的话有些道理,这些菜奇奇怪怪,谁知道用的什么食材?徐昀不愿意明说,难免惹人疑窦……况且,现在想想,今夜的事当真蹊跷。朝奉郎刚到平阳,徐昀就来献此八珍,而之前从未听说过徐家有什么古书食谱……” 崔璟虽不信能写出“人间有味是清欢”这样神句的人会是北蛮的奸细,可他身负皇命而来,执行秘密任务,所谋甚大,确实不能不防,犹豫片刻,重新放下筷子。 污蔑奏效,杨简心里乐开了花,看到了反败为胜的曙光,指着徐昀鼻子,道:“你老实交代,到底是不是北蛮的奸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徐昀都被气笑了,道:“杨公子不放心,那就请杨公子先吃。若菜里真的有毒,我拿脑袋抵命!” 你他妈的脑袋值几个钱? 能跟我的命比? 杨简正要鄙视两句,忽而听到崔璟悠悠的道:“也好,可否请杨公子为我试毒?” 第九章 我皆许之 试……试毒? 杨简就这样被架在炉子上,进退不得。 可是看崔璟的神态,不似说笑,咬咬牙,准备伸手去拿筷子。 徐昀得罪不起崔璟,他也得罪不起。 之前能勾结胥吏,把徐昀逼上死路,看似在平阳一手遮天。 可在崔璟眼里,不过是两只蚂蚁打架。 一只瘦弱,一只强壮,但再强壮的也是蚂蚁。 何况有毒没毒,不过是他捏造出来污蔑徐昀的谣言,内心深处,其实并没有当成一回事。 偏偏这时,徐昀盯着他的手,唇角流露出莫名残忍的笑意。 杨简瞬间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会不会,这是徐昀故意设的局? 今晚的事,确实离奇。 徐昀怎么就从古书里弄到八珍?又怎么会突然文采暴涨? 尤其他的言行举止,跟以前判若两人。 沉稳自信,淡然从容。 怎么说呢……特别像,像是看开了世间所有,存了必死之志的那种坦荡。 不好! 难道是徐昀料到自己会从中作梗,所以要一命换一命,跟自己同归于尽? 脑补就是这样,越脑补越怕。 “请杨公子先吃……我拿脑袋赌命……” 徐昀刚才的话在脑海里来回响起,杨简的手指颤抖,悬停在半空,根本没有勇气拿起桌上的筷子。 杨一亭赶紧为儿子解围,道:“不如这样,我安排下人来试菜,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崔璟面色依旧,看不出喜怒。 可不搭理杨一亭,其实已经表明了态度。 这个毒,非得杨简来试! 杨一亭求助的看向邓芝。 邓芝心里清楚,现在已经不是有毒没毒的问题,而是崔璟对杨简不满,要拿捏他。 “徐昀,你说,该怎么办?” 解铃还须系铃人,邓芝熟练的把皮球踢给徐昀。 徐昀嗤笑道:“杨公子的命太金贵,当然舍不得为朝奉郎冒险。既然如此,我提议,我和杨简再赌一场。” 杨简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道:“好,你说,赌什么?” “如果我输了,我来试毒。且还是老样子,今夜离开平阳,永不回乡。如果你输了,我也不要别的,今年入州学的名额,还我!” 大焱朝的考试制度类似于前世宋朝崇宁年间的制度,全国范围内停止科举,改从学校取士。 全国设县学、州学和太学三层机构,凡读书人想要进入仕途,必须先进县学,再进州学,然后是太学。 太学毕业后,根据考核成绩和名次前后,朝廷安排出任相应的官职大小。 也就是说,徐昀要想在大焱朝当官,必须重回县学,并把握住入州学的机会。 杨简脸色数变,如果仅仅为了试毒,他怎么可能压上州学名额当赌注? 可加上徐昀离开平阳,对他的诱惑力无限拔高。 “怎么赌?” 杨简决定这次不那么冲动,先掂量掂量有没有胜算。 “术算!” 徐昀笑道:“杨公子不会不敢吧?你家世代经商,杨公子的术算水平在县学里无人可及。这是你的强项,我不服气,就要挑战一下!” 若是别的,杨简还真的未必肯和徐昀打赌。 但术算一道,他还没学会走,就开始跟着杨一亭学怎么摆弄算筹,县学里无人可及,并不是虚话。 最重要的是,去年他前往建康,游学两月,遇见一位奇人,研究出了隙积术来求解长方棱台堆积物体的数量问题,当世学会的人屈指可数。 徐昀长这么大,连平阳县都没出过,绝对不在其中。 这次,稳了! “好,我答应!” 两人同时扭头看向崔璟,崔璟笑道:“有趣,有趣……只是我不懂术算……” 杨简忙道:“刚才我选的比诗词,由崔使君出题。这次徐昀选的比术算,可崔使君对术算没有涉猎,所以该由我出题。徐昀,你没异议吧?” 作为理工科的高材生,数学是刻在骨子里的浪漫,哪里会怕杨简这样的半吊子? 徐昀道:“可以!但你出题后,具体的数字由我来确定。而且术算会出现答案一致的情况,先答出来的人,胜!” 杨简对徐昀的小心谨慎嗤之以鼻,等会就让你知道术算的世界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装逼会死人的。 “出题:现有酒坛堆垛五层,最下层长有八个,宽有七个,逐层各减少一个,求酒坛的总数。” 这实际上是高阶等差级数求和的办法,前世里由沈括最早找到了解题的方法,称得上是微积分的前奏。 徐昀面露难色,故意犹豫一会,又色厉内荏的道:“谁知道这题是不是你以前做过的?我要将高度改为八层,最下层长二十个,宽十九个,逐层各减一个……” 数目越大,算筹计算量越大,可以避免杨简这小子扮猪吃老虎,阴沟里翻船。 杨简自认看破了徐昀的底牌,哼道:“好,就按你说的数!给我拿算筹来!” 院子里摆好算筹,杨简信心满满的开始计算,他的身后围了不少吃瓜观众。 徐昀却拿着算筹在地上列出无人看得懂的数字和公式,然后只用了短短几息的时间,道:“使君,我已解出来了。” “什么?” “他算出来了?” “不可能吧,瞎蒙的吧?” “杨公子呢?” “杨公子刚摆了个积……” 众人目瞪口呆,议论纷纷,没人相信徐昀真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算对答案。 邓芝皱眉道:“徐昀,想想你的赌注,术算之道,不可乱来。” 徐昀恭敬的道:“多谢明府关心,学生自信不会错!” 见他这般说,邓芝也不好多说什么。 但就凭这只言片语的提点之恩,徐昀哪怕真的日后巴结上了崔璟,也没法子再计较当初的杖责之怨。 官场老油子,名不虚传。 “我估计杨公子还要费些时间,不如由我先把答案写在纸上,反面压住,等杨公子算完,再互相印证。请使君、明府和杨员外安排足够多的人手,于侧院依此数堆垛酒坛,算出总数,免得杨公子到时候输了不认。” 崔璟的兴致完全被调动起来,他也想看看,到底最后谁的答案是对的,道:“邓兄,照徐昀说的做!” 徐昀看了眼还在聚精会神摆弄算筹的杨简,笑道:“总不能为了等杨公子,误了使君品尝美食。也罢,我来为使君试毒!” 说完回到屋内,每道菜夹了一块,放入口中大快朵颐,连呼好香。 既然试毒无恙,崔璟也顾不得了,刚尝了一道《假江珧》就彻底迷醉其中,闭目品味良久,忍不住以掌击桌,道:“当下酒!” 徐昀提起酒壶,为崔璟斟满。 崔璟一饮而尽,表情舒爽之至。 这八道菜虽不算精细,却各具特色,简单粗暴的极至爽感充斥着每一寸味蕾,满足口腹之欲的同时,直接嗨爆了大脑和肾上激素。 等崔璟一一尝过,赞道:“徐昀,我自诩品鉴天下美食,今日方知何为井底之蛙。说吧,想要什么赏?我皆许之!” 第一十章 天下一绝 作为上位者,崔璟是明白人。 徐昀今夜费尽心思,夜闯杨府,不惜拿离乡作赌,定有所求。 他既器重这少年的才情和胆魄,又确实吃到了从未吃过的美食。 当赏! 不过,福祸相依,赏赐也是考验。 如果徐昀狮子大开口,要的太多,崔璟也不介意让他知道什么是分寸。 “学生有两个请求。其一,等赢了杨简,希望邓明府能允我重回县学,并替用杨简的州学名额,入州学深造。其二,学生斗胆,再求朝奉郎的一幅墨宝。” 崔璟面露惊讶。 不是徐昀要的太多,而是太少。 回归县学很简单,邓芝人就在这,只是一句话的事。 三个州学名额,尚未上报,给杨简还是给徐昀,由县学决定,也无关紧要。33qxs.m 至于墨宝,崔璟虽然是书法大家,墨宝值钱,但跟今日吃的八珍美食比,其实也不算什么。 徐昀办事有这样的分寸,甚至让崔璟生出几分愧疚感。 “仅仅如此?” “足够了。” “多少年没见过你这样的少年郎……好,很好!” 崔璟转头问邓芝道:“邓兄,徐昀到底因何事被逐出县学?” 邓芝简单说了经过,道:“其实现在想想,当时他受了婚骗,语气激荡些,情有可原。处以杖责足矣,逐出县学,确有些处置太重……” 徐昀忙俯首道:“不敢,明府处置允当,皆是学生咎由自取。现在幡然悔悟,奋而改过,多亏明府棒喝之功。” 崔璟笑道:“少年慕艾,在所难免。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邓芝哪还不懂崔璟的意思,笑道:“我也这般觉得……徐昀,如果你这次能赢,明日就回县学去吧,准备准备,再过个把月,即可启程前往州学。” 言外之意,如果输了,自然一切休提。 按照赌注,徐昀要离开平阳,命都不定保的住,还回县学做什么呢? “谢过使君,谢过明府!” 院子里传来杨简激动的呼喊声:“我算出来了,算出来了……” 他挥舞着纸张,跑进大堂,目光赤红,死死的盯着徐昀,道:“这次看你怎么死!” 邓芝不悦道:“不得放肆!” 又拿起桌上反压着的那张纸,问道:“杨简,你的答案是多少?” “禀明府,总计两千零八十八个。” 邓芝脸上的表情立刻精彩起来,把纸递给旁边的崔璟,道:“朝奉,你看。” 虽然心里早有预感,但崔璟看过答案之后,对徐昀的赏识更上层楼。 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打败以术算知名的杨简,甚至没有动用算筹,堪称奇迹。 “杨员外,你也看看吧。” 杨一亭心急火燎的把脑袋凑了过去,然后,目光猛的呆滞起来,仿佛精气神被全部抽走,瞬间老去了许多。 杨简眼巴巴的瞧着众人,心态从得意万分变成了忐忑不安,结结巴巴的道:“父亲,他……他写的多少?” 杨一亭嘴巴开合,双手颤抖,竟说不出话来。 邓芝把纸张转成正面对着杨简,道:“瞧好了,徐昀的答案跟你一致,两千零八十八。” “不可能!不可能!” 杨简几乎不敢置信自己的眼睛,踉跄着后退几步,如丧考妣,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他作弊!” 徐昀淡淡的道:“没什么不可能!术算之法,浩如烟海,杨公子才刚刚入门而已。众目睽睽之下,又是你出的题,我怎么作弊?” 杨简哑口无言。 “哦,忘了说,你的州学名额,从现在起,归我了。” 温州的州学每年给平阳县学三个名额,今年一个是邓芝的关系户,一个是胡主簿的侄子,还有一个原该是徐昀。 可他出了事,名额就顺理成章的落到了杨简手里。 现在,不过是物归原主! 杨简犹自不信,疯了似的来回转圈,道:“不可能!你算错了……对,我也算错了!咱们都错了!平局,使君,这是平局啊……” 崔璟微微微一笑,道:“答案对错,稍后自有分晓。邓兄,侧院不是在堆垛酒坛吗?进行的如何了?” “来人,去侧院问一问。” 话音未落,侧院的下人匆匆来报:“酒坛依数摆放完毕,经过点检,共计两千零八十八个!” 大堂内鸦雀无声。 连那些多嘴的陪客这会也紧紧咬着嘴唇,生怕一不小心发出声音,被杨家记恨。 徐昀讥嘲道:“结果出来了,怎么?杨公子是不是准备反悔,打崔使君和邓明府的脸面?” “我,我……学生不敢,可,可是……” 杨简气郁攻心,只觉得眼前发黑,胸口剧痛袭来,仰天吐出一口鲜血,往后昏迷倒地。 “快,快来人,来人啊……” 杨一亭这下慌了神,前面生了三个女儿,年近四十才有了杨简这棵独苗,真出了事,杨家可断了后了。 忙命下人把杨简送到内院,又急请神医路士安前来诊治, 里里外外,乱做一团。 今夜杨家赔了夫人又折兵,丢人现眼,至此一败涂地。 崔璟吃了美食,看了好戏,此时心满意足,道:“徐昀,现在可以告诉我,这八珍到底用的什么食材了吧?” 徐昀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歉然道:“涉及食肆的谋生手段,请朝奉郎移步。” 古代的独门技艺可传几代人,小心谨慎些合情合理合法。 崔璟也不拿捏身份,让众人待在大堂,跟随徐昀和乔春锦、徐冠去了厨房。 过了一会,崔璟回来,神色有些古怪。 脑海里回想着徐昀说的那些道理,确实如此。 如今流行的某些菜蔬,几十年前也曾被人畏之蛇蝎。 美食之道,不能因循守旧,必须别出蹊径,开拓创新,方能长盛不衰。 更甚者,二百斤的活猪只能得肉一百二十斤,可猪下水就有五十斤之多,每年被扔掉的不计其数,造成严重浪费。 若能巧夺天工,变废为宝,于国于民,皆有大利! 他亲口尝过,这些猪下水烹饪后当真可口,刚刚又听乔春锦讲述了清洗过程,用碱用盐,可以说干净的很。 再加上奇特的铁锅浇油爆炒之法,作为美食家,完全能够接受这样的新颖菜品。 “来呀,研墨!” 崔璟还记得徐昀的第二个请求,笑道:“你想要什么字?” 徐昀恭敬的道:“就请‘人间有味,天下一绝’八字对联和‘清欢楼’三字招幌。” 崔璟长笑一声,道:“清欢楼,好名字!” 笔走银蛇,挥毫而就,又深深看了乔春锦一眼,踏着月色,尽兴而归。 第一十一章 有备无患 勇闯杨府,两番赌斗,用计用谋,到这会终于尘埃落定。 徐昀恭送崔璟离去,直起腰身,回望杨府灯火璀璨,心中感慨不已。 昨日的屈辱、彷徨,狼狈如丧家之犬,朝不保夕。 今日绝地翻盘,穿越而来的晦气一扫而净。 放下心头千斤巨石,带着乔春锦和徐冠于众人瞩目之中,功成身退。 没走多远,六县名厨之一的刘昆从后面追了上来,气喘吁吁的拦在前头,道:“徐公子,在下能不能尝一尝这八珍美食?出多少钱你开口,我绝不二话。” 作为厨子,岂能不明白崔璟在大焱美食界的地位? 他的一句夸赞,可以让一家濒临倒闭的食肆蜚声远扬; 他的一幅墨宝,可以让一家荒郊野外的食肆门庭若市。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以后柳记汤饼店改名清欢楼,必定要执温州六县饮食界的牛耳了! 徐昀歉然道:“刘掌柜,八珍的食材准备不足,今晚怕是吃不到了。” “啊?” 刘昆顿足,懊恼道:“入宝山空手而回,真乃憾事!” “这样吧,我准备明天上午在牛尾巷再开八珍宴,请刘掌柜和其余名厨们品尝指正。望转告周知,务必全部都来!” 峰回路转,刘昆喜笑颜开,忙道:“徐公子爽快,在下一定通知到每一个人!” 月影临竹山,泉声近木桥。 打发了刘昆,万籁俱寂的街巷,再无他人。 徐昀和乔春锦目光对视,仿佛一眼千年,纠缠不休。 徐冠跟在身后,嘿嘿傻乐。 三人结伴,同行世间,从此谁也不孤单。 回到汤饼店的后院,乔春锦再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激动的扑过来,死死抱住徐昀,眼泪哗啦啦的流下来。 谁能想到,只用一天时间,徐昀不仅还清了在她看来根本不可能还清的一百贯债务,还无比强势的夺回徐家老宅、布庄和这间她赖以谋生的店铺! “好了,这不是没事吗?” 轻轻抚摸着乔春锦柔弱无骨的玉背,感受着彼此身体挤压时产生的热量。 徐昀咧咧嘴角,稍微往后挪动一下屁股。 “别哭……嫂子,我保证,以后会让你过上好日子,不再担惊受怕,受人欺辱!” 正常的少年人,比钻石还硬的年纪。 这时候如果没起反应,是不是对嫂子太不礼貌? 察觉到徐昀的小动作,乔春锦这时才反应过来,猛的推开他,往后退开几步,背身转过头去,耳根都红透了。彡彡訁凊 徐昀哈哈一笑,没去继续撩拨乔春锦,而是伸手去拍徐冠的脑袋。 徐冠配合的低头。 使劲揉搓几下乌黑茂密的头发,徐昀吩咐道:“去,找小奉再弄两筐猪下水,咱们今晚熬个大夜。明天上午,好好的招待六县名厨。” 徐冠领命去了。 乔春锦平复好心情,权当刚才的糗事没有发生,转到正题,问道:“二郎,为什么要招待六县名厨啊?” 徐昀笑笑,道:“没什么,有备无患罢了。” 今夜的胜利,只能说从地狱回到人间,可被骗婚损失的钱财却永久的失去了。 不管靠布庄经营,还是靠饭店生意,赚钱还是太慢,徐昀必须考虑以最快的速度积累第一笔起步资金。 除此之外,还要防备杨简的下一轮攻击。 以原身对杨简的了解,他吃了这么大亏,不会善罢甘休。 乔春锦见徐昀不肯说,只好把疑惑藏在心里。 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银子般闪耀的光,穿过树枝洒落在脸颊,忽而溢出嫣然的笑容。 担惊受怕的日子,终于要过去了吧? 入夜后的杨府,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经过路士安治疗的杨简并无大碍,靠坐着床头,烛光明暗之间,脸庞透着几分阴森可怖。 “父亲,不能让徐昀翻身,我要他死!” 杨一亭看儿子还这么执念,头疼不已,道:“今天的局面你也看到了,徐昀巴结上崔朝奉,没以前那么好对付。要我说,就这样算了吧……” “不行!打蛇不死,必受其害。” 杨简双眸里的恨意如潮水汹涌,道:“你别忘了,徐昀可是读书人,日后当了官,回过头来,平阳县岂有我杨家立锥之地?他的性子,今天你也看到了,睚眦必报!” 杨一亭悚然一惊,道:“不错!此子文才惊人,连崔朝奉都欣赏,说不定真的能从州学考入太学……” “我从县学入州学,不过邓芝那老狐狸一句话。徐昀从州学入太学,也抵不过崔璟一句话。” “阿简,你有什么好主意?” “咳,咳!” 杨简连咳几声,道:“今夜朝奉郎看乔春锦的眼神,父亲可注意到了吗?” “你的意思是?” “明日父亲和我同去拜见朝奉郎,就说杨家愿意出面,帮他抱得美人归。” “用女人讨好他?” 杨一亭沉吟半响,道:“可行是可行,只是拿什么做借口呢?朝奉郎身负皇命,顾忌朝议,未必肯为了一个寡妇贻人口实……” “借口是现成的!” “什么?” 杨简道:“朝奉郎对八珍念念不忘,故愿意花大价钱雇乔春锦做厨娘,同行伺候……官员在外办差,总不能连厨娘都雇不得,我看朝廷里谁能说个不字?” “妙!只是,你舍得把乔春锦送给朝奉郎?” 杨一亭对杨简那些破事知之甚详,这次跟徐昀撕破脸结成死敌,估计大半原因是为了乔春锦争风吃醋。 杨简想起乔春锦的花容月貌,一笑一颦,猫爪子似的撩动欲念,可紧接着浮现出徐昀今夜的风光,目光开始变得冷漠,道:“大丈夫有钱有权,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区区村妇,算什么东西,只配当我的进身之阶。” 杨一亭老怀大慰,道:“我儿说的好,这才是做大事的样子!” 杨简捏紧拳头,将床铺当成徐昀的脸,死死的捶了几下,道:“献女人讨朝奉郎欢心,只是其一。最主要的是,徐昀正跟乔春锦勾搭的起劲,岂能甘心被朝奉郎夺了所爱?以乔春锦的秉性,贞洁烈女,绝不会屈从朝奉郎的权势,抛下徐昀这情郎不顾。我们从中挑拨,说不定能让朝奉郎嫉恨徐昀……到了那时,看这狗才没了靠山,还能在平阳掀起什么风浪?” 杨一亭拍案叫绝,道:“到了那时,就算我们不动手,朝奉郎也不会让他好过。徐昀,死定了!” 第一十二章 公开拍卖 天亮之后,六县名厨齐聚牛尾巷,没人缺席。 他们跟崔璟不同。 崔璟感兴趣的只是美食本身。 而他们感兴趣的不仅仅是八珍的食材,还有八珍的做法,以及这种新菜可能带来的巨大收益。 没等待太久,当跟昨夜一模一样的八珍端上桌子,他们终于体会到崔璟的快乐。 席间无人说话,只默默的尝,细细的品,感受着不同菜品带来的不同味道。 但是从各自的脸上,还是能够看到八珍带给他们的冲击和震撼。 这样的菜,最适合富人佐酒,百姓果腹,不分贵贱,老少咸宜。 也就是说,受众极广,销量可期。 名厨之一刘昆放下筷子,道:“徐公子,今日宴请,总不会为了让我等羡慕的吧?” 是啊,这么有钱途的菜品,却只有清欢楼会做,那生意还不是打着滚的往上翻。 作为同行,谁看了不眼红? 况且,只有厨子才知道开创新技法和新菜系的重要性。 往大了吹,青史留名也不是不可能。 徐昀笑道:“刘掌柜稍安勿躁,我请诸位来,一不是显摆,二不为扬名,只想跟大家谈笔生意。” “生意?” 刘昆戏谑道:“徐公子莫不是打算把清欢楼开到除平阳县之外的五县地盘上去?怕我们这些地头蛇从中作梗,所以事先招呼,先礼后兵?” 古代开连锁不是容易的事,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问题。 作为外来户,饭菜好吃,价格公道,不是站稳脚跟的根本,根本是当地同行不来寻你的麻烦。 此言一出,在座名厨,齐齐色变。 徐昀亲自斟酒,态度诚恳,道:“我虽是读书人,可也知道和气生财的道理,大家且把心放到肚子里去。” 众人稍安。 “昨晚你们也听见了,过段时间我要去州城求学。若清欢楼开在县里,实在没时间照料。所以跟乔娘子商议后,决定把清欢楼开到州城,去赚那些豪商富贾的钱,不会跟大家在县里抢食……” 话说到这份上,甚至连跟乔春锦那点事也拿出来当证据,屋子里的气氛这才好转起来,有说有笑,分外融洽。 又有名厨之一的吕芘问道:“既然如此,徐公子要跟我们做什么生意?” “吕掌柜问的好!我准备以每人六百贯的底价,拍卖炒菜法和八珍食谱。并立下契约,一县只许你一家,不得往别县扩张,除了嫡亲子,也不得再教他人,否则处以八千贯的罚钱,所有立契者共同监督,罚钱平分……” 说完又详细讲解了拍卖的规则,价高者得。 众人的呼吸急促起来。 可传家也可传世的新技法新食谱,就这样被徐昀这个败家子公开作价售卖? 六百贯起,不是小数目。 大焱朝普通百姓一人一年的收入,不吃不喝也才四五十贯。 六百贯是十几年的收入总和。 可这些名厨做生意多年,比普通百姓富有的多,挤一挤,更多的钱也拿得出来。 关键是,钱花的值不值? 刘昆的反应,说明这个价,真的值大发了,他想都不想,拍案喊道:“我买!” 吕芘的反应也快,跟着喊道:“我也买!” 要知道六县名厨,并不代表只有六个人。 比如刘昆的永嘉县,就有三个名厨参加了杨府的酒宴。 吕芘的瑞安县,也有三个名厨参加。 平阳县本地,更是有四人之多。 细算下来,今天在场的名厨共有十六人。 徐昀只卖给六人,每县一人,将淘汰大半。 “先从永嘉县开始拍卖,每次加价五十贯。” 刘昆想也不想,道:“六百五十贯!” 永嘉县另一个名厨犹豫了下,道:“七百贯!” “八百贯!”刘昆气势如虹。 第三个名厨喊道:“八百五十贯!” “一千贯!” 刘昆虽然第一次搞竞拍,但他相当聪明,知道加价这种事必须连恐带吓,利用断层式加价的压迫感,逼对手放弃。 果然,第三个名厨摇了摇头,率先退出。 第二个名厨咬咬牙,道:“一千一百贯。” “一千二百贯。” 刘昆凝视对手,笑道:“我志在必得!” “……我退出,还是刘兄有魄力,佩服!” 永嘉县是温州第一县,商业繁华,经济发达,名厨的财力远胜其他兄弟县。 刘昆以一千二百贯的高价成功拿下永嘉县的一个名额。 徐昀没料到成交价竟然比起拍价高了一倍,要不是跟刘昆素不相识,还真要以为这是自己安排的托,趁热打铁,道:“乐青县开始拍卖。” “七百贯!” “七百五十贯!” …… 经过激烈交锋,六县全部竞拍结束,成交价最低九百贯,最高一千二百贯。 徐昀总计收入五千九百五十贯。 古人云家财万贯,算是富人的入门标准。 徐昀距离这个标准,也只有少半的路要走了。 “我给六位掌柜一个时辰去凑钱,找朋友借,找质库贷,我不管。一个时辰后,拿钱来的,签字立契,过时不候,重新拍卖。” 能混上名厨的,人脉都比较宽广。 不到一个时辰,六人全部凑够银子或铜钱,跟徐昀签了书契。 然后来到后院,由乔春锦亲自演示炒菜法和猪下水的制作过程。 也不是没人提出异议,觉得猪下水这种东西太恶心,怎么可能端上餐桌呢? 徐昀拿崔璟做例子,道:“朝奉郎昨夜跟诸位所见的一样,可他还是亲笔题写了‘人间有味、天下一绝’这八字。有贵人背书,百姓怎么可能不接受?再者,庄稼和菜蔬皆用粪便浇灌,跟下水有什么区别,可谁又能不吃米面菜蔬?” 这番话有理有据,毕竟崔璟的招牌实在太硬,徐昀扯大旗作虎皮,很快打消了众人的顾虑,一个个专心致志的跟着乔春锦学习起来。 “徐二哥!” 宋小奉站在院门外,对徐昀招了招手。 徐昀趁众人痴迷于厨艺,悄然走过去,低声问道:“如何?” “徐二哥,你让我今天大早就去盯着杨府,刚刚我看到杨家父子去了县衙……” 徐昀眸子里闪过冷光,拍拍宋小奉的肩膀,道:“干得好!” 第一十三章 针锋相对 同一时间。 杨一亭和杨简以招待不周、特来赔罪的名义前往县衙拜见崔璟。 寒暄过后,杨一亭谄笑道:“朝奉郎不日返京,恐再难吃到昨夜的八珍美味。小人以为,不如重金礼聘乔娘子做厨娘,入府跟在朝奉郎身边日夜伺候。如此,方显我平阳父老的赤诚之心。” 崔璟闻之心动,面上却依旧矜持,轻叹道:“人家是娇弱女娘,随我宦海颠沛,恐怕,有些强人所难……” 杨简察言观色,知道押对了宝,强压住心里的欢喜,道:“使君有所不知,乔娘子是外来户,在平阳无亲无靠,能有幸入崔府,想必祖坟冒了青烟,她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为难?使君放心,此事只管包在我的身上,定然为使君办的漂漂亮亮!”m.33qxs.m 以乔春锦的样貌和风姿,留在平阳这种小地方实在埋没明珠。 崔璟正想着要不要答应,忽有贴身侍从进来,禀告说徐昀在门外求见。 昨晚间接帮了徐昀大忙,今日登门致谢,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崔璟并不意外,转头笑道:“杨员外,令公子和徐昀闹的不太愉快,见面或许尴尬,可先去后堂暂避。等我见过徐昀,咱们再好生说话。” “是!” 杨一亭和杨简应了声,跟着另一侍从转过屏风,去了后堂。 说是后堂,其实跟前厅只有薄薄的木墙之隔,那边说话,这边清晰可闻。 崔璟端坐主位,道:“让徐昀进来吧。” 徐昀进堂后先施礼问安,道:“使君,我今日上午召集六县名厨,择每县一人达成协议,将炒菜技法和八珍食谱卖了几千贯……” 趴在后堂木墙上贴耳倾听的杨简登时愕然: 徐昀是傻子吗? 崔璟给题了字,好好经营,几千贯而已,最多十年就能赚到。 今后传之子孙,福荫数代,何必杀鸡取卵? 鼠目寸光! 崔璟同样小吃一惊,他没想到徐昀竟然愿意把这样的奇技秘法公之于众,道:“是不是家里缺钱急用?若非生死大事,我觉得还是要慎重考虑……” 交浅言深,能有这个话,可见崔璟对徐昀观感挺好,否则身居高位的权贵,管你底层小人物的死活。 “多谢使君,家里一切安好。” 徐昀道:“只不过学生觉得,美食乃天下人之美食,若被我一家独占,且拘泥于平阳区区一县之地,就算每天十二个时辰不停歇,又能让多少人尝到八珍之美?干脆授人以渔,为天下喜爱美食者同贺!” 崔璟大赞道:“你能有这等胸襟,证明我没看错人。日后进了州学,用心苦读,前程自不可限量……” 杨简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每每听到崔璟夸奖徐昀,心头就在滋滋的冒血。 尤其这个州学名额还是他的,简直恨不得把徐昀碎尸万段。 而杨一亭商人出身,想的比杨简长远。 既然徐昀把这些宝贝疙瘩给卖了,天下没不透风的墙,杨家是不是也有机会从中分一杯羹? 徐昀从袖中掏出食谱呈上,道:“这里详细记载了八珍做法,使君任选府内一厨子学会,不再外传即可。” 崔璟接过食谱,发现开篇竟是一首新诗,随口吟道:“茅舍松棚隔小桥,碧帘斜挂竹篱腰。乌金煮去和皮擘,参军秤来带骨烧。村酒不图邀客醉,野花复喜向人娇。归舟不用撑明月,只欠西风借晚潮……好句!好句!” 乌金和参军都是时人对猪的称呼。 崔璟反复吟诵良久,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连平阳县的名厨都教会了?乔娘子不打算在平阳继续经营食肆?” “对!” 徐昀露出少年人才有的羞涩感,让人一看就知道两人之间有点什么东西,可又没法子挑明的那种,演技爆棚。 “柳虎大哥去世时交代我要照顾好乔家嫂子,所以,等我去州城求学,她会和我一道去,在那边开一家清欢楼……” 崔璟愣了半晌,眸子里闪过复杂的情绪,低头看看食谱,再看看这首新诗,还是爱才之心盖过了其他,强颜笑道:“有情有义,自该如此!” 又闲聊了几句,徐昀辞别离开。 杨一亭和杨简从后堂来到前厅,杨简急不可耐的挑拨道:“徐昀好大的胆子,连使君看上的女人都敢染指。学生不才,愿为使君前去说服乔娘子,让她不受徐昀的花言巧语蒙蔽……” “混账!” 崔璟淡淡的吐出两个字,盯着杨简,不怒而威。 杨简悚然,知道情急之下说错了话,双腿一软,屈膝跪地。 什么叫使君看上的女人,这样岂不是坐实崔璟有强抢民女的龌龊心思? “学生不是这个意思,使君息怒,学生不是这个意思……” 崔璟冷冷的凝视杨简片刻,翻看徐昀送过来的食谱,漫不经心的道:“杨员外,本官奉命巡察江南,岂会贪图口腹之欲?方才的事,我当你一时糊涂,不予追究,今后再也休提。” “使君……” 杨简膝行数步,他很不甘心,还想着鼓舌说服崔璟。 杨一亭毕竟多吃这么些年的盐米,比杨简更能审时度势,赔着笑道:“是是,小人糊涂,小人糊涂。” 然后硬生生的拉住儿子的胳膊,两人灰溜溜的离开。 “父亲,你干什么?” 出了县衙,杨简用力甩开杨一亭的手,满脸的怒气。 “时机错过了!” 杨一亭无奈道:“朝奉郎收下徐昀的食谱,顾及颜面,怎么可能跟他抢女人? 今天阴凉,冷风吹拂,让杨简从无能狂怒里清醒过来。 徐昀会不会是故意的? 如果整个平阳县只有乔春锦会做八珍,崔璟纳她入府,明里暗里,都能说得过去。 现在会做八珍的名厨那么多,且自家府里也被徐昀送了一份,还要强邀貌美寡妇来当厨娘,传出去难免会被台谏官攻讦。 崔璟初蒙圣宠,朝廷里嫉恨的人很多,品行不端又最容易被对手拿来做文章。 他前后态度转变,正在于此。 可徐昀怎么知道自己会从乔春锦着手,到崔璟跟前上他的眼药? 或许,只是凑巧罢了…… 真的是凑巧吗? 杨简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再回头望着县衙,胸口憋着那股气郁结不开,闷哼一声,嘴角又渗出了血丝。 第一十四章 县学冲突 夕阳落山,在汤饼店待了整整一日的刘昆吕芘等人终于学会全部手艺,急不可耐的各回各家,盘算着该如何推出新菜,将利益最大化,尽早收回成本。 乔春锦终于得空揪住徐昀,问道:“不是说请他们只吃饭的吗,怎么会把炒法和食谱一股脑给卖了?” “不卖不成!” 摆在徐昀面前的是一箱箱白花花的银子,饶是他心智坚毅,也乐的笑容满面。 钱是男人的胆,兜里有了钱,许多问题才不成为问题! “猪下水的秘密瞒不过杨简,以杨家在平阳县的势力,他会用尽各种手段来打探消息。咱们越是藏着掖着,把百姓的好奇心堆到最高点,一旦杨简拿到秘密,用这个做文章,联合其他眼红的同行们群起攻之,造成的后果就会越严重,很可能严重到连朝奉郎的墨宝都压不住场子的地步……” 崔璟早晚得走,徐昀在平阳势单力薄,目前跟杨家还无法对抗。 与其怀璧其罪,不如直接卖给六县名厨,积累第一桶金,再找另外的赛道去赚钱发展。 八珍虽然新奇,可一份能卖多少钱? 贵了,普通人吃不起,富人又不会天天吃。 便宜了,普通人吃得起。 可平阳县这样的小地方,人口基数摆在这,辛辛苦苦卖一年,能赚多少钱? 另外,徐昀真正担心的是崔璟。 昨晚的宴会,崔璟几乎不加掩饰的打量乔春锦。 男人的心思,男人最懂。 如果他以聘请乔春锦当厨娘为借口,强行要人,到时候从还是不从? 如果杨家也看到这点,背后煽风点火,挑拨离间,刚刚好转的局面,立刻就要败坏。 干脆先发制人,把炒菜法和八珍食谱售卖高价。 然后,再把食谱免费送给崔璟做个人情,堵住他的嘴。 崔璟是要脸的文人,也是难得的聪明人,应该干不出收受好处后翻脸无情的事。 乔春锦想想徐昀描述的那个后果,后怕的拍拍胸口,道:“也对,小奉天天往店里送猪下水,瞒不过人的。可你连平阳县的也卖出去了,现在每县只能一家经营,我们是不是没法做这个生意了?” 徐昀柔声道:“嫂子,有个事我没跟你商量就自作主张,还望见谅。” “啊?什么?” “再过一个月,我要去州学读书,留你在平阳我不放心。干脆关了汤饼店,随我同去州城,可好?” “这,这……” 乔春锦猝不及防,羞红了脸,如葱白的手指绞着衣角,道:“我还是不去了吧?” “嫂子,不去不行。” 徐昀苦着脸道:“上午我拜会朝奉郎,提前跟他说了此事。若你不去,朝奉郎以为我是信口开河之辈,从此对我有了看法,以后如何还能上进?” “那怎么办?” 乔春锦急了,道:“我一个寡妇,在平阳因为是邻居,跟你走得近,也就罢了。如果同去州城,难免会惹来闲言碎语,我倒不怕,就怕污了你的名声……” 徐昀笑道:“我哪里还有什么名声?嫂子别给我脸上贴金,外面怎么骂我的,我心知肚明。那就这么说定了,等我安排好,咱们离开平阳,一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牵扯到徐昀的前程,乔春锦实在无法拒绝,可内心深处的忐忑不安又挥之不去,熬到夜深,躺在床上辗转不眠。 可不知怎的,当听到他不管不顾的要带着自己同行,心里却有股说不出的甜丝丝的味道。 由于徐昀的及时拆招,杨简的离间计还没实施就胎死腹中。 有了崔璟这样的靠山,徐昀在平阳县就算站住了脚。 哪怕崔璟过些时日离开,邓芝那头老狐狸也会明里暗里的照拂徐昀。 想跟以前那样,勾结县衙胥吏找徐昀的麻烦,几乎不可能。 所以,对付徐昀,需要从长计议。 第二天大早,经过彻夜思谋的杨简又生一计,派几个下人到朱家村,找到徐家的老仆朱安,带回杨府单独碰面。 “朱老头,徐昀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背后定然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你回去给本公子当个细作,但凡打听出什么,重重有赏。” 朱安在徐家当了十几年的管家,不过大焱朝没有奴籍,他和徐家属于经济雇佣关系的主仆,而不是人身附庸关系的主奴。 之前徐昀出事,朱安见徐家大势已去,裹了些值钱的家当,偷跑回距离县城十几里外的老家朱洼村,准备怡儿弄孙,安享天年。 这会听杨简说起,才知道徐昀咸鱼翻身,重新夺回了徐宅和布庄,心里五味杂陈。 略有点后悔,但是不多,更多的是抱怨老天不公,怎么就没让徐家彻底衰败呢? “杨公子,小人……小人实在没脸回去。” “哦?是你没脸,还是本公子的脸面在你这里不够?” 朱安心虚的道:“当初小人没跟东家共患难,现在就算回去,东家也不会要的……” 杨简脸色苍白,显然接连两次吐血,伤到了元气,道:“朱安,本公子的手段,你是清楚的。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必须回到徐昀身边,博取他的信任。否则,想想你在乡下的儿子和刚刚满月的孙子!” 朱安吓得瑟瑟发抖,扑通跪下,道:“公子开恩,公子开恩。” “本公子也不是不讲道理!” 杨简扔给朱安十两银子,道:“只要你好好办事,钱嘛,自然少不了你的!” 朱安离开杨府,思前想后,别无他法,狠心把衣服搞出几个破洞,又弄乱头发,狼狈不堪的往西城而去。 …… 徐昀换了白细布做的圆领大袖襕衫,这是没有入仕的文人常服,穿上后整个人显得文质彬彬,温润如玉。 重回县学,依规矩先去拜见学谕,再和同窗们叙旧。 众人知道他巴结上崔璟,态度热忱,仿佛徐昀被杖责被开除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反而杨简觉得丢人,向学谕请了病假。 徐昀离开之前,估计不会在县学里出现。 “徐兄,以后同为州学生,请多多指教。” 说话的叫冯玉树,名如其人,长的玉树临风,来历不明,外传是邓芝的关系户。 徐昀以前跟冯玉树没什么交情,原身喜欢的,是杨简那种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狐朋狗友。 “冯兄哪里话,该我多向你请教才对。” “人间至味是清欢……我再读十年书,也写不出这样的词句,徐兄过谦了!” “偶有所得,不敢自傲。” 两人正聊的开心,有人走过来,阴阳怪气的道:“徐兄这句话,应该不是过谦。大家同窗这么久,徐兄什么成色,自个心里清楚,说不得从哪看到的这首词窃为己有……对了,徐兄家里藏着很多古籍,八珍不就是从古籍里找到的吗?那这首词……” 第一十五章 东湖有鱼 来人叫胡景阳。 县衙胡主簿的远房侄子,跟徐昀、冯玉树是今年进入州学的三人之一。 平时自视甚高,脾气又臭,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 除了冯玉树背靠县令这棵大树,他得罪不起,几乎把其他同窗得罪完了。 实际学识平庸,全靠着胡主簿的人脉关系,才侥幸拿到了州学名额。彡彡訁凊 冯玉树对他向来没好脸色,皱眉道:“胡兄,不要乱说。” 文人相轻,自古已然,互相看不顺眼,稀松见惯。 可要是无凭无据的指责别人抄袭,那就结下死仇! 因为抄袭的罪名,动摇了文人立身之本,如同砸人饭碗还挖了人家祖坟,岂能善罢甘休? 徐昀眉锋凝聚,目光冷冽,道:“胡景阳,你说我窃词,拿出证据来,否则随我去见学谕,好生尝尝绳愆堂的棍棒滋味!” “学谕?” 胡景阳不屑的道:“我好怕……呸!别拿教谕吓唬我,他管不到我的头上!要证据是吧?我搜集了八首你之前的词作,对比之下,高低可见。都是读书人,到底是不是抄袭,除非眼瞎心盲,谁看不出来?” 徐昀大笑:“常听同窗们说‘东湖有鱼,胡家有驴’,我以前还不信,今日一看,果真名不虚传。” 胡景阳脸长,生平最恨这两句话,也不知是县学哪个生儿子没皮燕子的仇家编排出来,讽刺他蠢笨如驴。 登时怒火中烧,伸手抓住徐昀衣襟,道:“徐昀,你找死!” “冯兄,你可瞧见了,这是胡景阳先动的手。” 冯玉树还没反应过来,徐昀猛的屈膝,往上撞去。 “啊!” 胡景阳发出一声惨叫,张大嘴巴,眼球暴凸,双手捂着下档,不敢置信的望着徐昀,缓缓萎靡倒地。 旁边正看热闹的同窗们齐齐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的夹紧双腿。 徐昀低头俯视胡景阳,言辞如刀,犀利非常,道:“我这一月历经生死,尝尽冷暖,忽如仙人抚顶,开了灵窍,所以词才长进,跟抄袭有什么关系?诗人不幸诗家幸,你这样的蠢驴,怎么知道那种日积月累,诗韵冲盈,乃至醍醐灌顶,窥见大道的感觉?八珍盛宴,临场出题,哪里去抄?连朝奉郎都无异议,莫非你自以为眼力和学识胜过了朝奉郎?” 抄袭的指控太容易毁掉一个人,并且胡景阳所言也并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徐昀以前的词和现在的词差距明显,早晚都是漏洞。 正好借此机会,当着众同窗的面,堵住悠悠之口。 冯玉树忍不住击掌道:“诗人不幸诗家幸……仅此一句,日后谁敢再对徐兄出言不逊,我第一个不饶他!” “是啊,都是同窗,何必动手呢?” “君子贵人贱己,斯文为先,别伤了和气。” “要我说,徐兄实至名归。” “读圣贤书,明世间理。理越辩越明,谁先动手,不就是谁理亏吗?” “两位消消气,各退一步,学谕要来上课,别影响大家。” 众同窗纷纷劝说,看似公正,其实或多或少的都在偏向徐昀。 毕竟胡景阳嚣张跋扈,鼻孔朝天,县学里人缘极差。 这时候不趁机踩他一踩,回家睡觉都要后悔醒的。 “你们……你们这些狗东西,跟徐昀穿一条裤子……我早晚要你们好看……” 胡景阳一边躺在地上抽搐,一边破口大骂。 “够了!” 冯玉树怒道:“胡兄,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打街骂巷,蛮横无理,配当州学生吗?要不要我禀告明府,另择良才?” “我,我……” 胡景阳被冯玉树用州学名额拿捏住,虽然满腔不忿,却不敢得罪他,只是狠狠的盯着徐昀,目光阴冷如毒蛇。 徐昀面色平淡,根本无视胡景阳的威胁。 “好了,都散了。” 这场闹剧在冯玉树的强势干预下大事化小,胡景阳起身离去,径自到县衙找胡主簿告状。 “叔父,徐昀欺人太甚,打我就是打您的脸!您可要为我做主啊,不扒了他的皮,难去侄儿心头的火……” 胡主簿问明缘由,气的胡须抖动,抬手打了胡景阳一巴掌,道:“蠢驴!” 胡景阳捂着肿起来的半边脸,叫道:“叔父,你怎么也羞辱我?” “羞辱你?若不是我侄儿,我现在就扒了你的皮!” 胡主簿气归气,可自家侄儿,还是得给他解释,道:“徐昀刚得到朝奉郎的赏识和夸赞,今天你就跟他在县学发生冲突。若是被小人进谗言,让朝奉郎怎么想你叔父?上面有邓芝那匹夫虎视眈眈,必欲除我而后快。背后有你这蠢驴给人递刀子,是不是非要叔父被人整死才甘心?” 胡景阳唯唯诺诺,再不敢吱声,可心里把这笔账全算在了徐昀头上。 等到下午散学,徐昀婉拒冯玉树的热情约饭,抽空去了趟西城。 徐记布庄在平阳县排行前三,因价格公道,质量上乘,徐父又善经营,故生意极好。 徐父徐母去世后,徐昀不管事,徐冠不懂事,委托给老掌柜元茂才全权打理。 虽扩张不足,所幸守成有余,靠着老主顾们帮衬,盈余还算可观。 直到徐昀色迷心窍,把布庄抵押给了质库,元茂才苦劝不听,愤而辞职,如今和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元青山住在西城的小院子里闭门谢客,不问世事。 “元叔,在吗?” 徐昀提着礼物上门,喊了几声没人答应,推开虚掩的木栅栏,看到元茂才穿着粗布短衣,敞开胸膛,闭眼躺在椅子上睡觉。 他轻手轻脚的放下礼物,见院子里有些脏乱,随手收拾干净,搬了个小马扎坐到元茂才旁边,道:“我知道,您老不待见我,不是恨我,也不是烦我,而是因为我这些年伤透了您的心。但我向您保证,从今以后改过自新,绝对不会犯浑……” 元茂才如同木头人,没有任何反应。 “元叔,您最近没怎么出门,可能还没听说。我已经夺回宅子和布庄,并得到朝奉郎和邓明府的赏识,重新进入县学,过不了多久还要去州学……” 第一十六章 断货风波 元茂才猛的睁开眼,抓住椅子扶手,上身半起,道:“真的?” “哪敢骗您?千真万确!” “快说说,怎么夺回的宅子布庄?” 听徐昀讲完前后经过,元茂才感慨之余,竟至老泪纵横,道:“老天有眼,老天有眼!东主,你在天有灵,徐家有救了!” 徐昀见元茂才真情流露,想起过往的种种,也是心有戚戚,温声道:“元叔,跟我回去吧,布庄离不开您,徐家也离不开您……” “回去可以!” 元茂才擦去眼泪,道:“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您说,不管什么,我都应下。” “今天上午,朱安过来找过我,两鬓花白的老人了,跪在院子里嚎啕大哭,额头都磕出了血。” 这次轮到徐昀默不作声,脑海里搜索原身的记忆,逐渐浮现出朱安的模样。 呵,人人都说朱安是徐家的忠仆,可谁又能想到,徐家落难的时候,就属他跑的最快? “哎,朱安说杨简拿亲人威胁他,被逼无奈,只能弃主……” 元茂才劝道:“你心里有气,我理解,我也有气。但朱安终归是东主留给你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二郎,说实话,当时你那个样子,无德无行,连我也受不了,何况别人?朱安是有错,可谁能无错?我看他这次是真心悔改,可不可以给他一个机会?” 徐昀目光闪烁。 朱洼村距离县城颇远,消息闭塞。 连居住在西城的元茂才都不知道,朱安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知道他这个不肖子翻了身? 事出反常必有妖! “元叔,朱安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既然知错,那就回来吧!” 徐昀不介意放朱安到身边,如果他别有心思,那么关门打狗,有时候比御敌于外更有杀伤力。 “好!好!” 元茂才非常欣慰。 以前劝说徐昀,他从来没有听过。 现在虚怀大度,果真不一样了。 “师父,我买的夏菘和东风菜,晚上给你熬粥……少爷,您怎么来了?” 元青山提着菜篮子走进院子,他身材中等,方脸大耳,看似憨厚模样,实则相当的干练。 得知师父跟徐昀和解,答应重回布庄,高兴的非要下厨做几道好菜庆祝。 元茂才却不愿耽误,道:“二郎,你饿不饿?不饿的话,咱们现在就回布庄。” 布庄关门这段时间,里面变得脏乱不堪,而且存货的布匹也没剩多少。 元茂才略作清点,吩咐元青山去胡记织行进些新货,自己和徐昀留在布庄打扫安置,准备明日恢复营业。 拖得越久,老主顾丢的越多。 就像流过自家田地边的水,进了别人家的地,还怎么要的回来? 过了一会,元青山急匆匆回来,道:“师父,胡记现在没布……” 元茂才皱眉,道:“怎么回事?自两年前先后兼并王记织行和周记织行,胡记已成了平阳县最大也是唯一的织行,所有布庄绣庄都得从它那里进货,怎么可能没有存布?” “据胡记的二掌柜胡友财说,温州那边去年和今春都遭了灾,苎麻蚕丝全部歉收,故而原布产量不足,暂时缺货。” “放屁!” 元茂才吹胡子道:“温州织造之所以名满江南,靠的是精湛的手工技艺,本身并不是桑蚕产地,丝麻等原料全靠水陆两路的商旅从别处贩运而来。就算遭灾,对原布又有什么影响?” “我也是这般想,但胡友财死活不松口,咬定没货。我拿他没法子,只好先回来禀报。” 元茂才瞧向徐昀,道:“二郎,胡家故意断我们的货,背后必有什么缘故。我现在去找胡友财,从他嘴里探探口风。你也别急,生意上的事,无非利润多寡,只要肯让利,总有的商量。” 徐昀想了想,道:“元叔,我跟你们同去。” “你也去?” 元茂才高兴的道:“去也好,多听多看,你是徐家的家主,生意可以不管,但不能不懂。” 三人来到胡记织行,刚进门就遇到胡友财笑着迎过来,热情的道:“元掌柜,你怎么来了?” “我来亲眼看看,温州遭灾,这么大的胡记怎么就没了货!” 胡友财面露尴尬之色,道:“元掌柜,这事实在是对不住……” “胡老弟,咱们打交道多年,知根知底。你是厚道人,深受胡老掌柜的器重,有什么不能商量的?非要用这样的屁话来糊弄我?” 胡友财无奈道:“我家老掌柜几日前病重,现在卧床不起,把织行交给了大公子打理。元掌柜,他的话,我不能不听。” 元青山站在徐昀旁边,低声道:“难怪二掌柜正和我聊的好好的,胡大公子进店把他叫了去,再回来就告诉我没货了。” 这个大公子就是胡景阳。 其实刚刚得知胡记织行不给布庄供货,徐昀就猜到或许跟胡景阳有关, 可他又不是十分的确定。 因为在原身记忆里,胡记织行的老掌柜虽然暗地里的手段厉害,但明面上很讲究商誉,就算要为儿子出头,也不会做的如此浅显直白,惹人诟病,所以才跟过来一探究竟。 没想到老掌柜病重,胡记现在由胡景阳当家作主! 那就难怪了。 元茂才道:“胡记能成为织行龙头,靠的是无信不立的招牌。不管现在胡记谁当家,总不能坏了老掌柜的规矩吧?” 胡友财叹了口气,显然对胡景阳的做法不太同意,可又无力改变,道:“元掌柜,我给你交个底,这事找我没用,还得大公子开口才行。” “大公子在吗?” “在里面,我给你引荐……” 话音未落,胡景阳掀开帘子,从后堂走了出来,先看了眼徐昀,趾高气扬的道:“谁找我啊?” 元茂才的脸庞堆出笑意,道:“大公子,我是徐记布庄的掌柜,今日拜见,是想从贵行进货……” 胡景阳冷哼道:“给脸不要是吧?行,明白告诉你,以后胡记织行的货可以卖给平阳县任何一家布庄,但不包括你们徐记,懂了吗?” “大公子,有什么事好商量,您划出道来,在下接着,总归不会让您吃亏。” “哦?” 胡景阳爽得不行,指着徐昀,道:“可以,让他给我跪下来磕三个头,以后你们徐记的货,我包了!” 彡彡訁凊 第一十七章 反击开始 元茂才看看徐昀,看看胡景阳,惊疑不定的道:“大公子,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 胡景阳自觉拿捏住徐昀的死穴,优势在我,态度骄横的无以复加,道:“徐昀,你不是挺能说会道吗?怎么,这会哑巴了?县学里有冯玉树给你撑腰,行,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可现在是做生意,在商言商,我胡家的布,想卖给谁卖给谁,天王老子也管不着。” 徐昀面色平静,道:“元叔,没什么误会,今天胡大公子跟我发生点小冲突,没想到他的心眼这么小,为了报复我,竟然使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招。”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胡景阳道:“哈,好大的口气,徐记也配?” “徐记布庄的销量全县排第一,也是胡记织行最大的主顾之一。断我们的货,等于切自家的肉,你是不是傻?” 胡景阳瞪大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徐昀,你还没搞清楚状况是吧?断你家的货,胡记只是暂时少赚点钱,徐记撑不住可是要倒闭的。你不跪下来求我,还敢骂我?” “骂的就是你!” 徐昀丝毫不给面子,鄙视的语气道:“真当没了宋屠户,就要吃带毛猪?胡记不也是从温州的宜升号进的生丝和麻线。然后分派给各个织户,织成布匹向全县的布庄和染坊兜售?徐记凭什么做不到?” “哪又如何?胡家数代经营,才有今日局面。” 胡景阳晃了晃手指头,道:“不服?不服给老子憋着!” 徐昀转身往外走去,道:“元叔,明天就派人去州城,先买两千匹原布回来。我倒要看看,徐记怎么倒闭?” 胡景阳仰头大笑,道:“不学无术的蠢驴!从州城进原布,你知道本金要多少吗?以平阳的布价,卖一匹赔一匹,赔不死你!” 平时都是他被人叫成蠢驴,现在终于逮到机会叫叫别人。 嘿,别说,这词真的挺爽。 徐昀回过头,冷笑一声,道:“我有钱,就跟你争这口气!两千匹要是不够,就再搞两千匹来。并且明白告诉你,我会低于市价出售,到时候平阳布价暴跌,看你的织行赔不赔钱?” 胡友财没想到徐昀宁可赔钱也要打价格战,登时急了,道:“徐公子,做生意和气生财,万万不可意气用事……” 真被徐昀把价格打下来,布价会受到长远影响,对胡家不利。 徐昀漠然拱手,道:“这话不如二掌柜说给胡大公子听吧!告辞!” 胡景阳怒不可遏,抓起手边的茶壶砸到地上道:“争口气是吧?行,谁赔不起谁是孙子,咱们走着瞧!” 等徐昀等人离开织行,胡友财偷偷打量胡景阳的脸色,盘算着该如何劝说为好。 胡景阳突然道:“立刻派人,去盯着车马行和城门口。如果徐昀真的派人往州城买布,速速禀告。” “啊?大公子,你是要?” 胡景阳狞笑道:“他做初一,我做十五!徐昀想坏本县的规矩,避开胡记,从州城拿货,那就准备好人财两空吧!” 胡友财后心一阵发凉。 胡家在平阳县崛起的过程,当然不会那么一帆风顺。 能在短短两年内,把平阳县另两个织行全部兼并,并彻底杜绝新织行的诞生,除了明面上的竞争,少不得暗地里动用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现在胡老掌柜病重,把家业交给大儿子胡景阳接管,肯定也把这方面的资源给了他。 胡友财只是胡家的远亲,由于精明能干,被任命为二掌柜,只负责日常经营,却从不接触暗地里的勾当。 见势不妙,哪敢多言,忙低着头应了。 回到后院,双手插入袖子里,抬头望着天空,默默叹了口气。 如果不出意外,徐家,刚从杨简的围追堵截里跳出来,怕是又要倒大霉了! “二郎,你就算想去温州进货,也不该提前跟胡景阳明说。商场如战场,让他有了防备,这个计策会大打折扣。” 元茂才没有问徐昀为何跟胡景阳起冲突,事情已经发生,首要的是怎么解决问题。 “元叔放心,此事我自有计较。不会真的因为跟胡景阳斗气,又败光家当。” 话虽如此,可元茂才哪里能放心,哪里敢放心,斟酌再三,取折中的法子,道:“既然不为斗气,那听元叔的。另觅货源是应当的,但不用去温州那么远。我认识几个瑞安县织行的朋友,明天托人带封书信过去,让他们先卖给我们五百匹布应急。” “要不这样,双管齐下,元叔你负责联络瑞安织行那边。可温州城,我以为,还得去。” “为何?” “平阳到瑞安只有几十里的路程,以胡家在平阳织行的地位,说不定跟瑞安织行也有交情。我们突然跨县买布,人家肯定要问缘由,如果对方怕得罪胡家,找借口推脱,不愿卖给我们呢?” “这个……确实有这个可能……” 元茂才被一言点醒,诧异的看向徐昀,道:“二郎,你思虑如此周全,并深谙世情,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书中自有万般法,以前是我心性不定,痴迷酒色。其实一理通百里明,瞧透了自己,也就瞧透了这些门门道道。” 徐昀做出决断,道:“明天我让阿冠送四百贯过来,青山辛苦些,走陆路去趟温州。元叔,本钱花的多些也无妨,当务之急,先维持住生意不垮,以后再想办法。” “也只能如此了!” 元茂才扳着手指算了笔账,道:“四百贯大约能从温州进一百匹绢,一千五百匹布,足够撑上半年。在这期间,最好找到法子跟胡家缓和关系。实在不行,二郎你要不要去找县令求个情?” 徐昀怕元茂才太过担心,随口答道:“好,若局面恶化,我会去求县令帮忙。” 其实他跟邓芝的关系比较微妙,能说的上话,但也仅仅上的上话而已。 彼此之间,没有重大利益勾结。 所谓交情,攀附在崔璟的赏识之上,虚如浮萍。33qxs.m 贸然去求情,只会让邓芝轻看。 所以这次,他要灭掉胡家,还要给邓芝送份厚礼! 第一十八章 设局布局 回到布庄,徐昀四处转悠,最后盯着柜子和物品的摆放,心里有了成算。 取笔和纸画个样子,让元青山去巷子口的木匠铺,用刚砍的青竹做出来成品,再拿回来展示给元茂才看。 “咦,这个是什么东西?” “衣架!” “衣架?怎么跟富贵人家里常用的不同?” “富贵人家用的是横杆、立柱、四足、九弦、雕刻龙凤、灵芝或云头的奢华玩意,普通人哪里用得起?更别说最多只能搭两件衣服,既不舒展,也不方便——咱们这里光摆放出来的成衣就有几十件,也没地方放不是?” 徐昀拿着后世常见的竹衣架,找了一件时下最流行的女装撑起来举在胸前,道:“把成衣折叠着放,客人进来,什么也瞧不见。用这个竹衣架挂起来,成衣的长短、肥瘦、色泽、花纹和质感,是不是一目了然?” 元茂才上下打量,惊讶的道:“不错!这样一挂,看似简单,其实给客人的观感变得截然不同……” “那就让青山去木匠铺多做几个,把店里的成衣都挂起来!” “还有这些布匹,旁边全部挂上木牌,写明价格,不用客人一一询问,节省彼此的时间,能够有效提高成交率。” “在柜子外面摆放一排长凳,客人挑选布匹时可以坐下来休息。那边空出来的地放上茶台,女子试衣时,陪同的男子若觉得无赖,也可以坐下来喝茶。” “庄里以前用顺手的伙计全被杨简遣散,捡精明能干的,重新招回来几个,再招两个口齿伶俐的小娘子,这两天我抽出空,对他们进行一个岗前培训。” “岗前培训?” “对!” 徐昀笑道:“元叔,做生意,无非两种。一种是垄断,像胡家织行,借着胡主簿的势,和老掌柜的精明,垄断了平阳的织造业,坐地生财,旁人艳羡,却学不来。一种是竞争,像徐记布庄,要跟其他布庄争抢客人,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元茂才喃喃道:“垄断,竞争……言简意赅,说的真好!二郎,你继续,我洗耳恭听!” “可全县布庄的货都是从胡家进的,质量没区别,售价没区别,颜色没区别,款式也没区别。要跟同行们彻底拉开差距,怎么办?” 元茂才苦笑道:“我要有法子,徐记布庄早该像胡记织行一家独大了。” “想要一家独大,除非我们掌握上游桑麻种植、中游织造原布以及下游的布庄染坊,但这不是一时一刻之功。眼下来说,只有注重服务细节和服务态度,让客人们喜欢来徐记,习惯来徐记,形成客户粘性,我们才能在激烈的竞争里脱颖而出……” “服务态度,客户粘性……” 元茂才听不懂这些新词,但他确实听进去了。 徐父死后,他接手布庄,虽殚精竭虑,却见效不大。 面对同行,找不到破局的方向。 今日听徐昀一席话,好似拨云雾而见青天,心头顿时敞亮起来。 “二郎,都按你说的办!” 元茂才拉着他的手,感概道:“我都想谢谢那帮骗子,能让你迷途知返,真是徐家大幸。” 徐昀处理好布庄的事,让元青山送出门,背着元茂才低声交代了几句话。 元青山面色大变,为难的回头看看元茂才,却还是点了点头。 然后,徐昀没回家,反而出城去了驻扎在百里坡的平阳巡检司。 大焱朝制,县级的治安力量分两种,一是县尉,率弓手若干,只负责县城和草市内的贼盗案件,伺察奸非。 一是巡检司,率士兵若干,负责县城之外的所有案子。主要巡察各乡村、山水险要、交通必经之处和县界边缘地带。 县尉归县衙管,属于行政机构,类似于警方。 巡检司归军方管,属于军队机构,类似于武j。 等离开巡检司,已经接近天黑。 回到徐宅,见门口跪着一人,正是朱安。 他涕泪齐流,哭的草木动情,道:“少爷,老奴猪油蒙了心,犯下大错,甘愿领罚,只求少爷能让老奴弥补过失,否则死也难安。” 徐昀扶住他的胳膊,叹道:“起来吧,元叔帮你求情,你又是徐家的老人,我原谅你这一次。以后实心用事,千万别辜负元叔和我的厚望。”彡彡訁凊 “老奴绝不会让少爷失望!” 朱安顾不得双腿的泥灰,抢在徐昀前头去开门,道:“家里这么久没住,肯定落了很多灰尘。老奴先给少爷打扫出一个干净的房间暂住,等明天去小东郭桥头的集市,雇些人来好好打扫……” 院子里的情景映入眼帘,乔春锦干练的带着三五个雇工,已经把所有房间和前庭后院都打扫的干干净净。 朱安话没说完,愣在门口。 徐昀笑道:“从今天起,家里大小事你跟乔娘子禀告。如果我不在家,皆由她做主。” 反正乔春锦就住在隔壁,跟随徐昀去州城之前,也不打算重新经营汤饼店,照看起家里来十分的方便。 “老奴明白,老奴明白……” 乔春锦支着耳朵,听到徐昀和朱安的话,俏脸一红,却没出言拒绝。 瓜田李下,早就是嫌疑满身,拒绝显得矫情。 何况,徐昀这么公开让她管家,总不能当着下人,落男人的面子。 说话间徐冠抱着装满银子和铜钱的四个大箱子走进门,里面是徐昀如今的全部家当——五千九百五十贯。 今天徐宅收拾出来,乔春锦让徐冠赶紧从汤饼店把钱搬回来,免得提心吊胆。 若论购买力,五千九百五十贯折算人民币有四百多万。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这都不是小数目,必须妥善保管。 徐冠后面跟着的是宋小奉,他这几日奉命盯着杨家,应该收集到了什么情报。 刚想开口,被徐昀眼神制止,道:“安叔,你帮着阿冠去把钱放到库房。嫂子,以后你掌管库房的钥匙,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支取分文。” 这下彻底上了贼船,刚才没拒绝管事,这会自然也没法子拒绝管钱。 乔春锦干脆破罐子破摔,蚊蝇般轻声答应:“知道了!” 第一十九章 瓮中捉鳖 朱安对乔春锦的观感并不好。 总觉得她来历不明,最主要的是,长的太漂亮,漂亮的不像良家女子,也不知道柳虎在外面鬼混的时候怎么认识的。 很可能就跟坊间传言的差不多,乔春锦以前是扬州某座青楼的头牌,后来跟着柳虎私奔,隐姓埋名躲到平阳这乡下地方,免得被人认出来。 贱人就是贱人! 柳虎死后,装了几年贞节烈妇,现在还不是熬不住,跟徐昀勾搭到一起? 只是形势比人强,朱安丝毫不敢露出半点不敬,先对乔春锦赔了三分笑,然后上演变脸大戏,瞬间泪眼婆娑,抓住徐冠的手,道:“阿冠,你瘦了……” 徐冠开心的咧咧嘴,抱住朱安,道:“安叔,你回来真好,咱家又跟以前一样了。哦,不一样,多了嫂子,更好!” 他不通世事,却不知道,碎掉的镜子,怎么可能恢复原状呢? “好,真好!”朱安擦去眼泪,道:“走,我帮你搬箱子。” “不用,我力气大,安叔你别闪到腰。” “怎么?当安叔老了?我来!” 徐昀笑了笑,没有管朱安跟徐冠叙旧,拉着宋小奉到院子角落里,问道:“出什么事了?” “刚刚我看到吴大用……” “吴大用?杨简的那个心腹?” “嗯,我经常去杨府送肉,认得吴大用。他背着包袱,风尘仆仆的,好像去了外地,这会才回城。” “难怪……” 徐昀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四天前在郊外的破烂院子里见过吴大用,可杨府盛宴时并没他的身影。 现在想想,很可能见面当天就被杨简派出城办事去了。 至于办什么事,百分之百跟自己有关。 “小奉,干得好!” 徐昀笑道:“你这两天也辛苦了,等会留下来吃饭,让嫂子给咱们做好吃的。” “不,不辛苦……” 宋小奉搓搓手,道:“徐二哥,我该回家了,要不然我娘要生气的……” 提起那个继母,他的小脸充满恐惧。 “别怕!” 徐昀摸了摸宋小奉的脑袋,扭头对乔春锦喊道:“嫂子。” “嗯?” 乔春锦应声回眸。 夕阳落山,玉兔西升,星河流转,都不及她此时此刻的美艳动人。 徐昀失神片刻,声音不由自主的温柔起来,道:“嫂子,麻烦你去找小奉的继母聊聊,就说汤饼店以十贯钱雇佣小奉一年,包吃包住,非主人命令,不得回家,其父母亲戚也不得擅自来寻。” 乔春锦同样心疼宋小奉的遭遇,道:“交给我吧,宋家娘子是出名的财迷,只把小奉当成累赘,有这十贯钱打底,不可能不答应!” 徐昀又道:“小奉,你在家里备受虐待,不如先跟着我一年。若待的顺心,以后继续。若不顺心,学点手艺,我给你些钱,也可自谋生路。如何?” “徐二哥,你要我么?” 宋小奉几乎不敢置信,自娘亲死后,他成了父亲的眼中钉,继母的肉中刺,没人喜欢他,也没人需要他,仿佛花花世界里的一粒尘埃,生也无轻无重,死也无声无息。 “当然!” 徐昀点点头,道:“我要你!” 宋小奉眸子里泛出泪光,认认真真的道:“我愿意一辈子跟着徐二哥,哪也不去!” 徐昀轻笑道:“一辈子太久,人心易变,不用这么在意。你还小,现在有缘同行,日后缘尽分开,各安天命。” 宋小奉懵懵懂懂,不太明白徐昀的话,但他却在心底发了毒誓,哪怕是死,也要为徐二哥而死! 如违此誓,让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吃不饱穿不暖,受人轻贱,猪狗不如。 杨府。 吴大用跪在地上,汇报了此次黑风寨之行的经过,突出自己风餐露宿、赤胆忠心、慷慨赴死的功劳,满心欢喜的等着主人的赏赐。 “原计划取消!” 杨简声音虚弱,显然两次吐血,空了血槽,恢复起来没那么快,道:“你连夜出城,再去黑风寨,告诉大寨主这边的情况,让他收兵回寨,稍安勿躁,再等我通知……” “少公子!” 吴大用差点哭出声,哀求道:“小的不是贪生,实在是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赶路,身子骨熬不住了。能不能容小的休息一夜,明日再往黑风寨送信?” 黑风寨距离平阳县城有两日夜的路程,明日清早动身,完全可以赶在大寨主带人去往平阳和瑞安的边界处埋伏之前到达,误不了事。 砰! 杨简抓起床头的香炉砸过来,正中吴大用的面门,肉眼可见的鼓起了一块红肿。 “大寨主不能轻慢,要是因为你偷懒,他那边却按原计划出发,会有什么结果?到时候信不信我拿你的狗命去平息大寨主的怒火?” “小的错了,小的立刻动身……” 吴大用连滚带爬的离开内宅,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到厨房带了些冷硬的干粮,垂头丧气的消失在城外的夜色里。 第二天上午,徐冠把四百贯送到布庄。 因为出远门,所以全部用的银子,携带起来方便。 元茂才交代几句,元青山到车马行租了一辆带篷的骡车,同赶车的车夫一道,出城北上。 到了傍晚,人困马乏,远远望见道边有一家逆旅,元青山交钱入住,给牲口解鞍,喂食喂水,然后胡乱吃点东西,倒头呼呼大睡。 三更时分,电闪雷鸣,一场大雨不期而至。 突然有个黑影出现在逆旅内,身法犹如鬼魅,落脚无声无息。 纵是大堂里空无一人,每次行进,也都会利用拐角和廊柱等所有可能的视角盲区,避免暴露。 很快,他找到元青山下榻的客房,用淬黑的细针拨开门闩,闪身而进。 屋子里陈设简单,一桌一柜,可以听到床上的被子里有人鼾声正响。 床头放着包裹,开了半角,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银子。 黑影毫不迟疑,手持钢针刺了过去。 不仅夺财,还要害命! 异变忽生。 整张被子凌空而起,扑头盖脸的罩住黑影。 同时拳风如枪,其势如龙,狠狠的砸中被子。 扑哧! 被子烂了大洞,芦花和柳絮翻飞。 里面空无一人。 危急关头,黑影竟如会缩骨般,硬生生的化成圆球,从被子下方脱身,躲开这必中的一拳。 接着并不恋战,身形展开,足尖点地,灵巧似飞鸟投林,眨眼间到了门口。 只要出了此门,他自信凭着轻功无双,谁也追不上。 “看刀!” 就在这时,门外刀光乍闪,当头劈下。 刀法古拙无奇,偏偏气势一往无前。 如同战场交锋,没有过多的花招,却看到血海滔滔,扑面而来。 只须刹那,你死我亡! 黑影失声道:“巡检司?” 他认出这把隶属于巡检司的制式环首直刀,刀长刃宽,最擅长狭窄地段的短兵相接。 为什么? 对付徐家而已,会惹来巡检司的高手? 第二十章 取不如舍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挖好陷阱,只能安静的等待猎物上钩。 徐昀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的担心,白天照常去县学上课。 冯玉树热情不减,特地跟别的同学换了座位,天南地北的聊了许久。 不聊不知道,一聊才发现冯玉树这个人壮怀激烈,志向非小。 每每提到神州陆沉,衣冠沦丧,立刻怒发冲冠,恨不得生吃北蛮的肉,喝光北蛮的血。 徐昀的原身从未离开平阳县,没有亲眼见过北方那些地狱般的情景,所以融合而来的记忆里对这些东西感触不深。 可徐昀身为汉人,天然便有家国之念,鼓励他若有时机,完全可以投笔从戎,纵马挥鞭,夺回被北蛮侵占的土地。 冯玉树还是首次遇到完全赞同他的志向的人,而不是劝他说什么读书也能治世,打打杀杀是武人的职责等屁话,对徐昀的观感更上层楼。 两人越聊越是投机。 不过,散学之后,面对冯玉树如同失恋的眼神,徐昀还是忍着愧疚的拒绝了他的饭约,前去布庄。 元茂才执行力超强,昨天刚刚吩咐过的事,今天就招了三名伙计。 其中两个是以前的老人,精明能干,一个是很年轻的小娘子。 至于说好的招两名小娘子,元茂才道:“年轻且样子周正的倒是好找,可伶俐且有眼力劲的不好找。我托了朋友到处打听,估计还得过几日……” 徐昀笑道:“不急!搞不定货源,把人招来了,布庄也没法正常营业。” “是啊,也不知道青山到了哪里,能不能顺利把布匹运回来……” “别担心!如果我所料不差,这件事很快就有眉目了!” 徐昀安抚好元茂才,把伙计们集中到后院,按照前世服务业的模式进行了初次培训。 培训内容很简单,微笑服务、礼貌用语、话术技巧、服务流程以及卫生标准等等,目的不是把布匹卖出黄金的价,而是要让每一位顾客宾至如归,享受到别家布庄享受不到的贴心、细腻、热情和高人一等的虚荣感,从而觉得这布买的值得,下次买布时,首先想到的就是徐记布庄。 起初只是三个伙计在听,后来元茂才也不忙着整理货柜,搬了小凳子坐在旁边,边听边记,别提多认真了。 等晚上回到家,乔春锦做好了饭,目光越过徐昀肩头,看看他的身后,奇怪的道:“阿冠呢?不是也在布庄帮忙吗?没跟你一起回来?” “青山出远门,元叔那边缺人照顾,我让阿冠这几天留在元叔身边陪他,你不用等他吃饭。哇,做的什么?闻着好香!” 徐昀坐下来,见乔春锦还站着不动,指指对面,道:“嫂子,你也坐啊……站着跟丫鬟似的,我也不敢动筷子……” “我,我吃过了……你慢慢吃,吃完交给朱安收拾,我先回家……” 房间里只有两人,气氛突然变得暧昧,乔春锦觉得胸口有些发热,转身想要逃走,却被徐昀伸手拉住了衣袖。 她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头也不敢回,低声道:“快些松开,被朱安瞧见,成什么样子?” “哦,嫂子的意思,只要朱安瞧不见,我就可以不松手了?”徐昀笑道。 乔春锦急的顿足,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快松开……” “我偏不松……”徐昀调侃一句,又柔声道:“嫂子,陪我吃晚饭吧。” 乔春锦挣又挣不脱,骂又舍不得,无奈的道:“算我怕你了!好,陪你吃饭,可以松开了吧?” “这才对嘛,我一个人吃饭多冷清,嫂子就当可怜我。” 乔春锦白了他一眼,盈盈落座。 纤细的肩头蜿蜒而下,勾勒出曼妙的曲线,让人移不开目光。 徐昀殷勤的给乔春锦夹菜,道:“我今天忙,还没来得及问,你跟小奉的继母谈的怎么样?” “宋掌柜听到十贯钱,当即就要答应,可那宋家娘子王氏贪心不足,开口就要十五贯。我正想同你商量,要不要晾她几日,再作计较?” “十五贯,给她便是。让小奉脱离苦海要紧,不值当为五贯钱耽误时间。” 乔春锦没好气道:“二郎,你太不了解女人。王氏若这么轻松拿了十五贯,心里不会有半点感恩,只会觉得你软弱好欺。就算暂时答应小奉跟着你,过不了多久,必定反悔上门闹事。到时候撒泼打滚那套使出来,有的咱们头疼。” 徐昀想想那王氏的为人,确实有这个可能。 就算签了书契,闹将起来,说什么妇道人家不识字,画押时被徐昀骗、被乔春锦糊弄之类的,岂不是没完没了? 毕竟都是街坊,抬头不见低头见,整治的重了,旁人说你刻薄,整治的轻了,没有效果。 两难! “嫂子,那你有什么妙计?” “对付王氏这种人,给,不行,必须学会舍。” “舍?” “嗯,一定要让她觉得,小奉对我们无关紧要!” 乔春锦狡黠一笑,美不胜收,道:“所以,我跟王氏说了,今日不同意,明日只有八贯。明日不同意,后日只给六贯。后日还不同意,那就算了,汤饼店又不是雇不来伙计。她把宋小奉当块宝,那就养在家里好了,每日吃穿用度花着她的钱,看能不能给她赚回来半文……” 徐昀笑道:“聪明!我猜王氏明日就该来找你求情,求着你拿十贯钱,赶紧把小奉带走。” “十贯是做梦,说了明日给八贯,就只给八贯,彻底打消她的贪念。日后这泼辣娘子不仅不敢来闹,还得提心吊胆,怕咱们反悔赶了小奉回家……” 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以乔春锦的姿色,能在柳虎死后单独支撑起汤饼店的生意,没有点手段不可能安然无恙。 徐昀眼神里透着浓郁的欣赏,道:“嫂子,此事全仰仗你出谋出力,小奉方能得以保全。来,我替他敬你一杯。” 乔春锦咬着唇,道:“我不怎么会喝酒的……” 徐昀大喜,忙道:“我也不怎么会喝,咱们半斤八两,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来来,举白!” 生恐乔春锦反悔,抬头一饮而尽。 等到几坛子琼酥酒下肚,徐昀醉醺醺的往地上躺的时候,终于明白一个道理: 美女的话,连标点符号都不要信。 乔春锦的酒量,比他厉害太多了! 第二十一章 露出马脚 次日醒来,徐昀揉揉脑袋,已经记不清昨晚何时散的场,自己怎么上的床。 低头看看身子,穿的是锦缎做的中衣,显然被人细心的换过。 至于谁换的,哪还用说吗? 他笑了笑,起身下床,还好没什么宿醉感,洗漱之后,神清气爽。 其实琼酥酒撑死了十几度,凭他前世里的酒量,想喝的酩酊大醉也不容易。 可这具身体对酒精的承受力不行,连累徐昀完美融入菜逼段位,遇到乔春锦这种深藏不露的高手,被灌翻也不稀奇。 这天他哪也没去,就在府内到处转转,赏花赏景,算是故地重温。 只依靠原身的记忆,跟亲眼看到有很大的区别。 等走的累了,坐在后园的凉亭里喝茶,写字,读书,强迫自己不去想元青山那边的进展如何。 落子无悔,作为执棋者,只能等待。 直到太阳移过中天,元青山行色匆匆的跑进门,在前院碰到正在扫地的朱安,问道:“安叔,少爷呢?” “少爷在后院……哎,青山你等等,跑那么快干吗?我带你过去……” “不用了安叔,你忙你的,我找少爷说点布庄的事。”元青山脚步不停,飞快的奔向后院。 朱安追了两步没有追上,摇头笑道:“臭小子,跑的挺快,布庄能有什么事这么急?还搞的神神秘秘的……” 脸上神情忽然一滞,似乎想到了什么,往后院的方向看了两眼,站在原地犹豫片刻,转身往厨房走去。 “少爷!少爷!” “这呢,上来吧。” 元青山循声望去,遥见徐昀站在假山高处的凉亭里。 青衫随风而动,温和的眼神,淡然的笑意,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却又让人明显感觉到跟以前的轻狂浮躁不太一样。 如今的徐昀,言谈举止充满了让人信服的魅力,尤其这次对付胡家,简直让元青山大开眼界,惊险之中,又觉得无比刺激。 穿过假山内部的幽暗石洞,沿着曲折的台阶来到凉亭边,元青山激动的道:“少爷,成了!” “没人受伤吧?” “没有,都好着呢。阿冠和那位孟刀正联手抓住了贼子,现已押送回来。按你的吩咐,暂时关在城外的柳家旧宅。” 徐昀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笑道:“干得不错!” 元青山详细讲述了全部经过,道:“少爷,我才知道阿冠这么厉害,听孟刀正说,阿冠的武功放到江湖上去,至少也是上品武师的境界了。” “哦?武功还有境界之分?”徐昀诧异的道。 “我也是听孟刀正说起才知道的,江湖上把练武的人分成武师、宗师和大宗师三个境界,每境又分上中下三个品级。阿冠小小年纪,就能成为上品武师,孟刀正说,他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呢……” “哈哈,真的假的?莫非我徐家日后还要出一位大宗师不成?” 徐昀调侃一句,并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 江湖距离他现在的生活太远,并且在这个文官统治武将的世界,个人武力高低,无足轻重。 有哪个皇帝或者宰辅是武学大家? 可一声令下,大宗师能承受的住万箭齐发? 这天下,从来都不属于武人! “走,去跟这位专门给胡家干脏活的贼子聊聊天。” 徐昀目光坚毅,道:“能不能解决胡家,就看他识不识相了!” 两人前后走下假山,正好遇到端着冰镇乌梅汤来后院的朱安。 “少爷,青山,快尝尝乌梅汤,刚冰好的。青山你这是去哪了,搞的满头大汗?刚才喊着你,让你歇口气,你倒好,我赶都赶不上……” 元青山事先得过徐昀叮嘱,连元茂才都瞒着,当然不会被朱安套出话来,取过一碗,仰头倒进喉咙里。 “凉快!安叔,没什么事,就是庄子新招几名伙计,师父让我请少爷过去掌掌眼。” 朱安笑呵呵道:“这样啊,回去告诉你师父,等我得空,去找他喝酒。” “行嘞!” 朱安又对着徐昀道:“少爷,乔娘子马上做好饭了,要不用了饭再去庄里?” 徐昀摆摆手,刚要离开,突然停住脚步,回头吩咐道:“安叔,你知会乔娘子一声,让她提前准备好一百二十贯钱,稍后阿冠会回来取走。” 朱安试探道:“少爷,昨天刚取了四百贯,今天又取一百二十贯,这么多钱,可是要买什么大物件吗?” “布庄那边出了点小问题,这些钱是拿去进货用的,具体什么,你别管了,照顾好家里。青山,我们走。” “好的少爷!” 朱安殷勤的送到门口,看着徐昀和元青山消失在巷子尽头,转身关了大门。 来到隔了几条街的水井巷,找到约定好的货担郎低语几句,装模作样的买了些针线,然后晃悠着回家。 他自以为隐蔽,可他不知道的是,在街头的拐角处,宋小奉藏好身子,正死死的盯着他的背影。 货担郎在原地待了一会,挑起担子,继续到处叫卖。经过杨府门口时,左右看看没人注意,悄然进入。 “少公子,朱安说徐记布庄有麻烦了,徐昀两天之内动用五百多贯,十分可疑。他还说徐宅现在有了女主人,行事没以前那么方便,如果想打探重要的消息,得请少公子多宽限点时日。” “女主人……哼!” 杨简这几天躺在床上修养,没怎么关注外面发生的事,听着心腹的话,脑海里浮现出徐昀和乔春锦夜夜欢乐的画面,嫉妒的几乎发狂。 贱货! 等我整死徐昀,把你玩够了卖到青楼妓馆,看你什么下场! “来人,去查,徐记布庄到底发生何事,速速回报。” 过了大半个时辰,心腹回报:“胡记织行断了徐记布庄的供货,起因是徐昀跟胡景阳在县学发生冲突。胡景阳要让徐记倒闭,徐昀放话,徐记斥重金从温州进货,不惜亏钱也要打压布价,跟胡记同归于尽。” “还有这事?” 杨简振奋不已,翻身坐起,苍白的脸庞似乎也因为这个好消息而恢复了几分红润。 “如果是以前,让胡景阳那头蠢驴跟徐昀斗的两败俱伤更好,老子坐收渔翁之利。可现在不同往日,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何不联系胡景阳,联手对付徐昀?” “少公子妙计!” “更衣!去胡府送我的帖子,约胡家大公子在清风正店吃酒。” “是!” 第二十二章 三木之下 城外,柳家旧宅。 再次来到人生最低谷时赖以栖身的破旧茅舍,徐昀心中唏嘘不已。 虽然离吴大用上门威逼才过去几天,可仿佛过了一生那么漫长。 “青山,你留在外面把风,不许任何人接近。” “少爷放心,我在这盯着,万无一失。” 徐昀推门进了院子,正屋口站着一人,虽没有徐冠那般高大,可在南人里算得上魁梧。 长相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唯独左脸有道浅浅的刀疤,让人印象深刻。 “徐公子。” “孟刀正。” 此人叫孟河,平阳巡检司麾下刀队的刀正。 徐昀此次设局,先故意以不惜两败俱伤的决绝,逼着胡景阳动了歹念。 然后秘密找到巡检司,以一百贯的高价贿赂巡检,派出得力干将孟河假扮骡车车夫,作为援手。 而徐冠躲进骡车的篷子里,于逆旅休息时,偷梁换柱代替元青山,最后埋伏成功。 之所以不找县尉,而找巡检司帮忙,是因为县尉和胡主簿沆瀣一气,结成同盟,几乎架空了邓芝。 巡检司就不同了。 它隶属军方,跟县尉是两个系统,且缉拿城外之贼,乃巡检司的职责。 徐昀所请,既能让巡检赚百贯钱的外快,又能捕盗捞取政绩,何乐不为? “那小贼骨头很硬,徐公子不必抱太大希望。” 孟河回来的路上对贼子用了手段,可效果不好,江湖嗜血的亡命徒,没那么容易撬开嘴巴。 “刀正辛苦!你先休息,接下来的事,交给我来处理。” 屋子里徐冠寸步不离的看守贼子,见徐昀进来,高兴的道:“二哥,打架好好玩,可惜他接不下我一拳,就知道逃跑……” “我听孟刀正夸你了,说你是练武奇才。以后好好努力,二哥还得靠你保护呢。” 徐冠得到夸奖,兴奋不已,道:“嗯,我一定努力!” 贼子瘦小身材,长相清秀,年纪二十左右。 手脚被粗麻绳绑住,嘴里塞着破布,兀自呜呜呜的谩骂不休,眼神里毫无惧意。 “我知道,你对胡家并没什么忠心,不过是拿钱办事的狗罢了。但你自诩江湖中人,浑身的硬骨头,打算宁死不屈。” 徐昀取下贼子口中破布,直视着他的双眼,道:“可是,死没什么可怕,可怕的是受刑。古往今来,酷刑百余种,能撑过去的万中无一。不是我瞧不起你,看你这身板,怕是最简单的刑罚也撑不过去。” “呸!小爷自幼行走江湖,什么苦头没吃过?有本事把你说的百种酷刑一一使来,小爷要是皱下眉头,就是你养大的狗!” “当我的狗?行,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没人逼你。” 徐昀笑了起来,道:“敢不敢打个赌?我只用一种刑,且不让你身上见伤。如果你熬的过去,我放你走,决不食言。可要是你熬不过去,就把你帮胡家这些年做的坏事如实道来,不得隐瞒。”m.33qxs.m “一种?” “对,一种。” “没有外伤?” “没有外伤!” “好,小爷赌了!” 徐昀鼓掌道:“爽快!敢问高姓大名?”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小爷京牧是也!” 孟河在旁边看的佩服不已,他这一路费尽心思,不仅没拿到口供,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姓。 徐昀不过寥寥数语,就套出了京牧的话。 这般年纪,行事举重若轻,委实厉害。 “孟刀正,请劳烦拿条凳来,把京牧平躺着绑在条凳上。脚高些,头低些,尽量绑紧,别让他挣脱。” “放心,他被我封了经脉,又下了软骨散,现在的力气就连娇滴滴的小娘子也不如。” 孟河嘴上如此说,手里却没松劲,照徐昀的吩咐,将京牧绑的结结实实。 这个姿势太过撩人,难怪京牧想歪,还以为徐昀要行古道热肠之乐,破口大骂道:“来啊,当小爷怕啊?城南的蜂巢里鬻色男子数以百计,无非为了活路。他们受得,小爷受不得?” 徐昀搜索原身记忆得知,这个时代的所谓蜂巢,既是前世的牛朗店。 大焱朝男风极盛,尤其江南繁华之地,有无赖男子不愿辛苦劳作,取女性名字,穿女性衣服,涂脂抹粉,娇俏可人,靠色相赚取钱财。 最无语的是,他们不仅接男客,还接女客,业务范围比普通女妓扩大了整整一倍。 这属于典型的走女妓的路,让女妓无路可走! 所以这帮牛朗也经常被女妓们联名举报,被官府抓到就得杖责一百,妥妥的高风险行业。 徐昀哂笑道:“别想美事!瞧你急切的样子,真的那般,不是刑罚,反而是赏赐了。孟刀正,请按住手脚,别让他挣扎。阿冠,去,打一桶井水来。” 布条浸入水中,变得湿润后蒙住京牧的整张脸。 徐昀拿着木瓢,高高举起,哗啦泼了上去。 布条猛的凹陷,京牧下意识的吸了口空气。 他不知道的是,从现在开始到结束,这是唯一一次正常的呼吸! 徐昀再次把木瓢舀满水,重复刚才的动作。 孟河心里纳闷,这是什么刑罚? 就这么泼水而已,跟洗脸差不多,对付普通人都够呛,何况京牧这种悍不畏死的江湖客? 第三瓢,第四瓢…… 等到第五瓢时,京牧开始剧烈的挣扎。 孟河悚然,抬头看向徐昀。 徐昀的表情始终没有任何变化,冷酷的道:“感受到痛苦了吗?你越痛苦就越挣扎,越挣扎消耗的血氧就越快。然而你的神经中枢会形成条件反射,只能不停的大口吞咽。水被吸进气管、肺叶和胃里,接下来你会咳嗽、呕吐……” 京牧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挣扎的更加剧烈,手腕的绳子死死勒进肉里,可现在他已经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大脑和心理承受的折磨才是真正的无法抵抗的伤害。 “再接着,你会失去意识,全身痉挛,大小便失禁,七窍流血。如果还不认输,继续受刑,就算不死,肺叶严重受损,从今往后,也是没什么用处的废人了。别说杀人,路边的野狗也能咬你几口……” 徐昀说的什么血氧消耗,什么条件反射,什么神经中枢,孟河听不懂。 可他的声音仿佛诱惑人心的魔鬼,一个字一个字的钻进耳朵里,让人不寒而栗。 只看京牧的反应,就知道这看似不起眼的刑罚具备多么恐怖的威力,竟不由的对眼前的少年存了几分惊惧和敬畏。 “呜呜呜……” 孟河察觉到异样,赶紧贴近京牧的嘴边,抬头面露喜色,道:“徐公子,他认输,愿意招供。” 第二十三章 收归己用 “哦?这就服了?你的骨头,比我预料的软了一些!” 徐昀让孟河拿掉布条,露出京牧扭曲的可怕的脸庞。 只短短的时间,他的精气神被全部抽空,张开大口呼吸的样子,从喉咙里发出破风箱的声音,像是躺在地上等死的鱼。 “公子,我服了!我说,我全说!不求活命,只求让我死的痛快点。”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不用徐昀开口询问,京牧老老实实的把这些年帮胡家干的脏活全都供了出来。 包括胡老掌柜跟他往来的信件,周记织行存放生丝的仓库失火以及王记织行失踪的东家埋尸地点等等,算是人证物证齐全。 “孟刀正,辛苦你去一趟京牧的藏身处,把证物取来,咱们在城中槐树巷的老槐树下碰头。” “徐公子不必客气,我这刀正既不入品也不算流外,说白了只是最低贱的巡检兵。” 孟河诚恳的道:“若公子不弃,以后称我名字即可。” 县级巡检司设有巡检一人,从九品; 司吏一人,不入品,但算流外官,也吃皇粮。 余下领三十刀兵,设一刀正。三十弓兵,设一弓正。 孟河是刀兵的头,非官非吏,非流内非流外,跟徐昀这位即将进入州学的读书人比,确实身份低微。 “刀正武功高强,办事干练,他日绝非池中之物,切莫自轻。” 徐昀笑道:“这样吧,小弟斗胆,叫一声孟兄。你也别那么客气,叫我二郎。以后有空闲,咱们之间可要多走动走动,我不怕你烦,你也别嫌我酒量差。” “好!” 孟河对徐昀抱拳施礼,转过身来,眼眶已然泛红。 “我去取证物!” 巡检司听起来威风,捕盗、缉私、巡边、禁火,权柄不小。 可大焱朝重文轻武,武人地位低下,遇到文人,自动矮了三分。 像孟河这种最底层的治安兵,不出意外,一辈子就困在巡检司,前程到了头。 而徐昀风头正盛,却愿意屈尊和他称兄道弟,这份恩遇,当真有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心。 “公子好手段。” 京牧烂泥似的靠着墙角,刚被抓住时的铮铮铁骨荡然无存,脸上满是讨好的神色,沙哑着嗓子还不忘狂拍徐昀马屁。 “这位孟刀正的修为,可不像是平阳巡检司那破地方该有的深厚。公子三言两语就把他收归己用,小人佩服的紧。” “哦?” 徐昀拿起木瓢,微微倾斜,清冽甘甜的井水哗哗落入桶里,淡淡的道:“这会喘过气了,觉得自己又行了?我让你说话了吗?阿冠,把他绑起来!” 京牧听到水声,身体直接产生应激反应,不受控制的哇哇呕吐,高声哀求道:“公子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 水刑之残忍,只有经过的人才知道。 受过此刑,很长一段时间,听到水声和喝水都会呕吐,甚至会有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出现,对施刑者呈现出完全臣服的依赖心态。 徐冠并不喜欢折磨人,可对付京牧,必须用雷霆手段,否则撬不开他的嘴,将会前功尽弃。 “真不敢了?” “真不敢了!公子要杀要剐,小人都认了,只求公子给个痛快。” 徐昀平静的道:“我不杀你!只要你听话,说不定还能让你免去牢狱之灾,换个身份,重新过活。” 不怕死的人,不一定想死。 如果能活命,京牧怎么会舍得这大好人间? 帮胡家做事这两年,积攒的钱还没花完,天下那么大,美女美景美食那么多,死了可惜! “公子,从今天起,我京牧就是您的狗,让我咬谁我咬谁,让我杀谁我杀谁,绝无异心。” 京牧很识相,既然受不住酷刑,那就改变思路: 当不了小爷,还当不了狗吗? “当狗就算了,你又不是边牧,我不喜欢。” 京牧虽然不懂边牧的梗,却很配合的谄笑道:“公子喜欢什么,我就是什么。” 徐昀哪里会傻到相信京牧的话? 只不过先稳住他,等对付完胡景阳,再决定要他生,还是要他死! “阿冠,把京牧的手脚捆住,咱们坐骡车回城。” “公子,我的药劲没过,没力气也不敢反抗。何况我也不是这位小公子的对手……” “刚才说的话忘了?” “啊?没有没有!” 京牧乖巧的伸出双手,眼光清澈的很,道:“小公子绑的扎实些,用力,不用怜惜我。” 前倨后恭,能屈能伸。 或许,这就是江湖客们的生存之道。 镇不住时,他就是噬主的狼。 镇的住时,他只是摇尾巴的狗。 槐树巷。 传说中的老槐树活了三百岁,枝繁叶茂,十人合抱,夏天能遮蔽阴凉,平时还能驱邪除祟,是县里的老人孩童们最喜欢待的地方。 只是胡主簿上任后,以神树有灵为名,围了栅栏,圈禁起来,不许百姓攀爬嬉戏,这才日益冷清。 骡车停在槐树附近,等了大概两刻钟,孟河掀开帘布,闪身上了骡车。 “二郎,东西都在这……” 徐昀翻看着信件,突然道:“胡老掌柜何等的老奸巨猾,怎么会亲自手书给你,留下这么大的把柄?” 京牧仿佛智商受了侮辱,撅着嘴道:“公子,我又不傻,他不给我把柄捏着,我怎么安心帮他干活?” 徐昀笑道:“也对,做坏事的人,都得防着背后捅刀子。你有他的把柄,他有你的把柄,这样才安全。” 京牧得意的道:“所以两年来我们相安无事,该给的钱,他一文不敢少给,有时候活干的好,还得加钱呢。” 徐昀瞪了他一眼,道:“真当我夸你呢?” 京牧瑟瑟发抖,道:“是是,小人错了。” 他是真的怕了这活阎王! “孟兄,阿冠,我先去县衙拜见县令,你们候在外面,等我吩咐。” “县衙?”京牧傻眼,壮着胆子说道:“公子,报官的话,我手上有人命,必死无疑……” “让你好好读书,非学人打打杀杀,蠢了不是?” 徐昀皱眉道:“《大焱律》规定:诸犯罪未发而自首者,免其罪。死罪则减两等。杀人死罪,减两等就是徒刑。自首又有亲首和代首之说。我现在去县衙告发,等同于帮你代首。如果你接下来表现的好,我在县令面前美言几句,最多判你徒一年,折杖五十而已,还有何不满?” “满意!公子怎么安排,小人都满意!” 京牧心中大定,徐昀没有骗他。 因为折杖这个词他还是懂的。 朝廷正逢多事之秋,人口锐减,把那么多犯人关押起来或者流放到人迹罕至的烟瘴之地,既浪费粮食,也浪费人力。 干脆用杖刑代替徒刑和流刑,打完了事,该干活干活,该生子生子,称为折杖。 也就是说,杀人的大罪,经过徐昀的一番操作,变成打五十下屁股,对练武之人,熬熬就过来了。 第二十四章 揭开面纱 “什么?”m.33qxs.m 县衙后堂,邓芝听从徐昀的建议,屏退众人,关上大门,当看到那些信件的内容时,震惊的无以复加。 “当年周记织行的失火案是胡家干的?当时还以为是天干物燥,生丝自燃引起的走水。还有这王记织行的东家,去温州归途时失踪,皆以为是不慎落水,竟然也是胡家所为?” “人证物证俱在!” 徐昀详细讲述了经过,沉声道:“负责动手的贼子叫京牧,已被我抓获。现在就在县衙外面,等候明府传唤。” 邓芝勃然大怒之后,反而冷静下来,沉吟良久,叹道:“徐昀,此事并非你以为的那么容易……” “明府是不是担心胡主簿会从中作梗?” 邓芝跟胡主簿不和,平阳县人尽皆知。 徐昀跟胡景阳势成水火,所以两人之间没必要避讳。 邓芝也对他推心置腹,道:“我和胡主簿虽然都是两年前调任平阳,可我是杭州籍,跟本地出身的胡主簿比,既少了乡党和族人的支持,也少了县尉和胥吏们的帮衬。论权柄,不怕你笑,空有虚名!” 县令属于流官,不得在本籍以及本籍周边五百里范围内任职。 主簿、县尉等佐官虽也有类似的约束,可他们品级低下,常由恩荫官和流外官担任,故而执行起来并没有那么严格。 能让邓芝说出这番话,可知他这两年在平阳过的多么憋屈。 憋屈的失去了雄心壮志,连徐昀把明晃晃的刀子递到手上,还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动手。 徐昀其实明白,邓芝还没说透的意思。 为防地方势力坐大,大焱规定县令三年一易,不管考核好坏,三年任期一到,立刻调任别处。 邓芝的任期,满打满算,还有一年。 反正忍了两年,是借此良机,扳倒胡主簿,尝尝当家做主的美妙滋味? 还是继续忍耐,不要大动干戈,当缩头乌龟,等到期满,安全离任呢? 这个选择,并不好决断。 “明府,学生见识浅薄,但有些话不吐不快。若有失当,还请莫怪。” “直言无妨。” 徐昀能凭一己之力抓到胡家的把柄,已经获得了邓芝足够的尊重。 “朝廷设百里之职,导扬风化,抚字黎氓,敦四人之业,崇五土之利,审察冤屈,躬亲狱讼,知百姓疾苦,守域内安宁。今胡主簿纵容亲眷,杀人于道左,夺财于密室,无法无天,早晚必会败露。到时朝廷追究起来,恰好是明府在任期间发生的这些惨事,哪怕不追究您的责任,至少一个平庸的评价是少不了的。” 邓芝闻言,面露沉思,略有所动。 “当然,明府这两年和光同尘,不愿和胡主簿分个高下,主要是不了解胡家做的这些坏事。为了百姓,宁退一步,不争是争,心胸格局,远非常人可比。” 这话是给邓芝台阶。 邓芝不动手的真正原因,是他没有必胜的把握。 若和胡主簿斗的不可开交,惹来上面不满,势必会影响前程。 邓芝果然是厚道人,给台阶就下,叹道:“宁退一步,不争是争……没想到我的知己,竟会是二郎你……” 二郎这个称呼,透着亲切。 说明经过刚才的表现,邓芝愿意接纳徐昀进自己的圈子。 “既被明府称为知己,士为知己者死,学生犯颜直谏,还请明府鉴纳。” 徐昀肃然躬身,道:“事到如今,别无良策!明府既知胡主簿作恶多端,放任不管,前程照样蒙上阴影!学生愚见,不如釜底抽薪,彻底铲除平阳县的这颗毒疮,既了结日后的隐患,也还了百姓的公道!” “难!太难!” 邓芝道:“县衙之内,称得上亲信的,只有三五仆役。对付胡家,必须通过县尉,出动弓手、捕手才行。可县尉和胡主簿勾连极深,让他抓人,肯定走漏风声。一旦对方有了准备,串好供词,说我们栽赃陷害,扯起皮来,胡主簿在州城也不是没有靠山……” 徐昀心里早有应对,道:“县尉司不能用,可用巡检司。” “巡检司?” 邓芝摇头,道:“巡检司不会听我调动,更不会参与城内之事。” 徐昀铺垫至此,终于抛出底牌,道:“明府,你有没有想过,崔朝奉身负皇命,为何滞留本县多日不走?” “怎么?二郎知道内情?” 这也是困扰邓芝的问题:崔璟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虽不知内情,却可为明府推衍一二。” 徐昀低声道:“崔朝奉以巡查河海运为名,沿长江一路行至苏州、杭州、越州、明州。又从明州沿海路直达温州,然后继续南下,乃至平阳。平阳弹丸小城,既无苏、杭之繁华,也无越、明之文萃,唯一可称道者,无非有一天然良港仙口港。” 邓芝还是摸不着头脑,道:“沿海诸州的良港甚多,比如明州港,比平阳不知兴盛多少倍……” “不错,比起明州港,平阳远远不如。可平阳的好处,在于距离江淮防线足够的远。仙口港可东去入海至琉球,可南下顺流至广州。若江淮局势有变,或守或退,最是合宜。” 邓芝腾的站起,脸色遽变,惊呼道:“你是说南北要起兵戈,官家会离京来平阳暂避……” “学生什么也没说!” 徐昀沉稳如岳,目视邓芝,一字字道:“学生在赌!” 邓芝被徐昀的镇定感染,收拾心情,缓缓落座,喃喃的道:“赌吗?” “世事哪有万全?” 徐昀道:“明府只需要告诉崔朝奉,胡家仗着胡主簿撑腰,驱使江湖人士为非作歹,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对境内治安构成严重威胁。如果赌对了,明府以为,崔朝奉会如何?” 邓芝恍然,道:“如果赌对了,朝奉绝不会坐视不管。对他而言,维持平阳稳定大局,才是此行的重中之重!” “正是!以崔朝奉的身份,完全可以调动巡检司协助抓捕,不用惊动县尉司。最主要的是,有崔朝奉在,胡主簿及其靠山不足为虑。此乃明府正本清源的良机,错过了,恐后悔莫及……” 第二十五章 阳谋阴谋 这是无解的阳谋。 徐昀巧舌如簧,将胡主簿和胡家犯下的普通刑案,拉高到了影响社会稳定的层次。 换了平时,其实也没什么卵用,哪个县不死人的? 可如果崔璟真的是为皇帝来探路,那性质便不一样了。 皇家无小事,风吹草动,不能半点疏忽。 所以,只要把胡主簿和胡家推到崔朝奉的对立面,也等同于站在了朝廷的对立面。 他几个脑袋,够朝廷砍? 邓芝反问道:“如果赌错了呢?” 徐昀笑了笑,道:“如果赌错了,无非是崔朝奉袖手旁观,局面也不会变得更糟,对不对?” 结果毫无疑问,邓芝被徐昀说服了。 整垮胡主簿,夺回属于县令的权力,还不至于让他痛下决心。 真正打动他的,是徐昀大胆离奇,荒诞不经,却越想越觉得合理的推衍! “二郎,你在此稍候,我去拜见朝奉。只要他点头,我们今晚就可以联络巡检司,准备抓人!” “是!” 清风正店。 几乎在徐昀前往县衙的同时,杨简抱着病躯和胡景阳碰面。 两人虽是同窗,可平时交恶,属于对视就吃不下去饭的程度。 现在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徐昀,勉为其难的坐下来,房间里的气氛相当的尴尬。 “胡兄,以前多有得罪,全是小弟的错。今天喝了这杯酒,咱们既往不咎!” 杨简率先低头,给足胡景阳面子。 胡景阳端起酒抿了小口,黑着脸道:“有话直说,不必绕圈子,我没那么闲。” “胡兄爽快!” 杨简忍着心里的腻歪,道:“那我就直说了,徐昀那狗才得罪了胡兄,咱们联手教训教训他,胡兄意下如何?” “呵,用不着!” 胡景阳傲然道:“徐昀算什么东西?教训他,我出手就行了,不劳烦杨兄。” 杨简笑道:“胡兄所谓的教训,是不是故技重施,让徐记布庄进不了货,然后倒闭?” 胡景阳脸色一沉,道:“我警告你,不要乱说话。什么叫故技重施?他自家从别处进不来货,干我何事?” “胡兄,大家知根知底,就不要藏着掖着了。” 杨简见胡景阳油盐不进,顿时恼了,道:“当年的王记织行和周记织行可都是在平阳经营多年的老字号,他们做买卖的时候,你胡家祖上还在苦哈哈的种地呢。” 胡景阳怒道:“杨简,你敢辱我?” 杨简自顾自的说下去,道:“自两年前胡主簿调任平阳,胡家开始涉足织造业。没过多久,周记的生丝库突发大火,烧毁隔壁十七间房舍,全部家产拿来赔钱,周家父子三人流放两千里,妻女沦落为妓,后不知所踪。” 胡景阳脸色阴沉,道:“县里早已查明,是天干物燥,生丝自燃,跟胡家无关。你想栽赃?” “周记倒霉,是因为自燃。那王记呢?” “王记东家归途落水,连尸骨都没找到,这口黑锅扣不到胡家头上。” “偏生这么巧,胡家刚入行,两大织行就此衰败,胡家吞并后一跃成为平阳县的行主……胡兄,我不是傻子,所以咱们开诚布公的聊聊,别搞那些虚头巴脑,浪费时间。” 胡景阳默然良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不管怎样,我还是那句话,用不着你。只要徐昀进不来货,徐记必定倒闭。” “让徐记倒闭就够了吗?” “不够吗?” "胡兄别忘了,徐昀有朝奉郎的亲笔题名,只要去温州把清欢楼开起来,日进斗金,稀松平常。没了徐记布庄,对他的影响微不足道。” 胡景阳讥嘲道:“你跟徐昀比诗词比术算一败涂地,把吃进肚子里的房宅店肆全还了回去,连州学名额都搞丢了,急怒攻心吐了血,好意思说我?” 杨简放在桌子下的拳头捏紧又松开,宽慰自己不要跟蠢驴计较。 胡景阳就这个德性,县学谁人不知,嘴巴从来放不出好屁。 当务之急,对付徐昀要紧,该忍则忍,万万不能内讧!彡彡訁凊 “胡兄,我今天来,是跟你合作,不是对敌。徐昀攀上崔朝奉的高枝,他的词才你也看到了,州学入读一年后,肯定能顺利通过公试,考入太学,等同有了官身。到时候小人得势,回过头来,岂有你我立足之地?” 这倒是实在话,胡景阳对自家的水平心知肚明,入了州学就算到头,考入太学绝无可能。 大焱朝取消科举,实行学选取士。 州学生类似于以前的举人,享受特权,可免丁役,免纳身丁钱米,可交钱赎免徒刑以下公罪和杖刑以下私罪。 对胡景阳而言,有了这层身份,足够庇护胡家经商发财,别说还有胡主簿在官场兜底,平阳县没有什么事摆不平。 然而,杨简的话也很有道理。 万一徐昀青云直上,官民有别,捏死他和胡家,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轻松。 “杨兄,你有何高见?” 终于拿捏住这头蠢驴,杨简心情暗爽,笑道:“高见不敢当,说出来供胡兄参详。据说当初周家有一幅画,是前朝宫廷名家褚兴良的真迹,平时就挂在生丝库的最高处,喻示织造业乃国之根本,告诫后人且不可因富忘贫,崇尚节俭之意……” “你说的是那幅《孝纯贵妃亲桑图》?” “对!坊间传言,生丝库失火后,《亲桑图》随着大火烧毁。” 杨简盯着胡景阳,道:“可如果这幅传言中被烧毁的画突然出现在徐宅某个隐蔽的地方,被县尉司抓个现行,坐实纵火烧毁生丝库的罪名,依大焱律,徐昀必死!” 好毒计! 胡景阳脸色变幻不定,接连喝了几杯酒,起身关紧门窗,回来重新坐下,道:“你想的太简单了!第一,怎么把画偷偷放进徐宅?随便找地挖坑掩埋,显得太假。可库房重地,防范森严,又很难进入。第二,退一万步,就算能把画放进库房,可一旦徐昀矢口否认,还是缺乏铁证。加上他有朝奉和县令撑腰,县尉司也不好屈打成招,拿他没法子的……” “有法子!” 杨简似乎智珠在握,道:“徐宅管家朱安是我的人,他能随意出入库房,找个机会把画藏进去就是。然后让朱安当堂作证,证实徐昀乃纵火案主谋,目的就是为了把这幅《亲桑图》据为己有。周家的画为物证,自家的管家为人证,还有动机也说的通,读书人岂有不爱名画的?这般铁证如山,由不得他抵赖,朝奉和县令也不会帮这样穷凶极恶的罪人说话。” 胡景阳诧然的看着杨简,好一会才笑了起来,道:“杨兄,你可够坏的啊……” “彼此彼此!” “好,就这么办!《亲桑图》确实在我手里,立刻命人取来。” “胡兄好气魄!等整死徐昀以后,你我继续合作,平阳就是杨胡两家的天下了!” 第二十六章 做一场戏 县衙。 徐昀正在喝茶,每逢大事有静气,这时候慌乱不得。 忽有门子来报,说外面有人急着求见。 徐昀看看邓芝还没回来,估计正跟崔璟陈述利害,一时半会还不能达成共识,便暂时离开,来到县衙门外。 “二哥。” “小奉,怎么是你?” 徐昀还以为孟河他们有什么事,没想到会是宋小奉。 宋小奉拉着徐昀走到对面僻静处,道:“你让我暗地里盯紧安叔,上午你和青山哥走后,我发现他去了隔壁巷子找货担郎买针线,而那货担郎接着又去了杨府……” 朱安这次回来存心不良,徐昀并不意外。 上午故意告诉朱安布庄出了问题,就是想试试他,看他会不会咬饵。 可是猜测归猜测,当真正确认朱安忘恩负义的时候,还是感到有点痛心。 如果徐家一直顺风顺水,朱安或许仍然是看着他长大的好安叔,把徐家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的好管家。 主仆之间,有始有终。 可人性,最经不起考验! “我在杨府门前守着,没过多久,杨简从里面出来,去了清风正店。” “清风正店?” “嗯,我跟正店过卖的伙计熟悉,悄悄打听了,和他见面的是胡景阳。” 过卖也就是点菜。 宋小奉给全县各家正店脚店食肆送肉,认识的人多,长的又实在不惹眼,确是跟踪打探消息的不二人选。 徐昀唇角溢出奇怪的笑容,道:“有意思……小奉,你接着说。” “两人在包厢谈了大约有半炷香的时间,胡家的下人送过来一幅卷轴,最后杨简拿着这幅卷轴离开了清风正店。” “卷轴有问题?” 徐昀敏锐的抓住了重点。 “我不知道,但这幅卷轴刚刚被货担郎交到安叔手上……二哥,我心里觉得事情有些不妙,记得你说过,今天要是不在家,就可能来县衙,所以赶紧过来找你……” 连宋小奉都能察觉到这里面的蹊跷,徐昀自然也闻到了阴谋诡计的味道。 不过,杨简和胡景阳的合流,在他预料之中。 给朱安做饵,诱杨简入局, 挖一个坑,埋两家人,何乐不为? “小奉,你现在回家去,告诉乔娘子,务必缠住朱安,不让他有机会出门跟货担郎见面。等我回去,会着手解决朱安这个麻烦。” “是!” 打发走宋小奉,徐昀转回县衙后堂,跟邓芝碰了个正着。 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崔璟的两个心腹侍从。 “二郎,朝奉同意了,这是他的手令!” 徐昀一看,上面盖有代天巡狩之印和河海巡防使的钤章,立刻说道:“明府,事不宜迟,巡检司刀正孟河就在衙外,可请这两位中的一位随孟河前去百里坡传令。另一位可否随我前往敝宅,帮忙做个见证?” “啊?家中何事?” 徐昀躬身,道:“容学生先卖个关子,如果此事能成,就可以拿到坐实胡家罪名的另一个铁证!” 他瞒下了杨简参与其中的事实,避免邓芝担心同时得罪平阳两大豪族而怯战。 邓芝是官场老油条,不缺人情世故,缺乏的是血性! 徐宅。 “乔娘子,少爷让我送一封信回来,说是十分重要,得请你放入库房保存。” 元青山来到厨房门口,把正忙碌着晚饭的乔春锦叫出来,先高声说话,让在里面打下手的朱安听到。 然后又给乔春锦使了个眼色,乔春锦心领神会,扭过头道:“安叔,我这会走不开,你去趟库房吧,这是钥匙……” 朱安被乔春锦拉着来厨房忙碌,正愁没机会完成杨简安排的任务,赶忙接过钥匙。趁人不备,回到自个房间取了卷轴。 然后打开库房门,刚准备把卷轴藏到最里面的暗格里,听到身后传来徐昀的声音: “安叔,干什么呢?” 朱安惊的汗毛竖起,浑身如同触电,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啪嗒,卷轴跌落地上。 丝带松开,缓缓滚动,展现出半幅采桑图。 “哦?哪来的画?” 徐昀走过来,将整个卷轴展开,一边欣赏,一边问道:“安叔,一幅画而已,为何要偷偷摸摸的藏到库房呢?是不是这幅画有什么特别之处?” 朱安满脸煞白,结结巴巴的到:“没……没,我,我自己买的,想拿回老家装装样子……” “是吗?” 徐昀指指身后,乔春锦、徐冠、元青山、宋小奉,无不怒目而视,还有漠然旁观的崔璟侍从。 “瞧瞧,这么多人在,你还以为撒谎能瞒过去?安叔,小奉看见你跟那货担郎接触,也知道这幅画是杨简给你让你来害我的……” 徐昀语气转冷,道:“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把杨简交代你的话一五一十的说出来。我保证,你不会坐牢,甚至还能回朱家村,安度晚年。” 朱安尚存几分侥幸心理,兀自顽抗,哭道:“少爷,老奴冤枉啊,宋小奉他嫉恨老奴受少爷器重,所以编排了这些诛心的谣言,少爷千万别上了他的当……” 徐昀摇了摇头,道:“青山,掌嘴!” 元青山撩起袖子,用尽力气抽在朱安的左脸,顿时血迹横飞,肿成了猪头。 朱安应声倒地,哀嚎如杀猪般凄惨。 “你是不是以为,杨家势大,杨简能保住你?” 徐昀冷笑道:“看到这位大人了吗?他是崔朝奉派来的,你们干的坏事,现在通了天,区区杨家,自顾不暇,谁还顾得上你?说不定还要把所有事推到你的头上,让你当那个没人在意的替死鬼。” 朱安浑身一震,渐渐停止哀嚎,可怜兮兮的看向侍从。 侍从知道徐昀请自己来的任务,很配合的掏出令牌晃了晃,道:“我家使君最厌恶背主求荣之徒,你尽早坦诚,还能留的命在。若是冥顽不灵,平阳县没人护得住你。” 朱安的精神防线被击垮了,爬起来双腿跪地,猛的磕头,道:“少爷饶命,老奴真的是被杨简威胁,实在没法子才出卖少爷的。他给了我这幅画,让我藏到库房,还说实在不行,也可以藏到其他隐蔽所在。等县尉司带人来抓,就当众供出少爷是两年前周记生丝库失火案的幕后主使,拿此画当作证据……”33qxs.m “原来这就是周家那幅著名的《亲桑图》……” 徐昀叹了口气,凝眸目光如剑,道:“安叔,你要想脱离这场祸事,须配合我做一场戏!” 第二十七章 谁来指证 胡景阳跟杨简分开后,回到府邸,去病榻前看望病情加重的父亲,张了几次嘴,终究没有告诉他即将对徐昀展开的报复行动。 父亲老了,说的话叔父也未必听。 还不如自己明日去拜见叔父,痛陈利害,不信他坐视不管。 这时胡友财匆匆而来,道:“大公子,不好了!元青山闹上织行,说他前往温州的半途,遭遇歹人,随身携带的几百贯被抢走,跳进河里才侥幸逃得性命……” 京牧失手了! 胡景阳对京牧的能力十分放心,双方合作这两年,从来没有失手记录。 这次的要求很简单,付一百贯,杀元青山,搜刮到多少钱财,都归京牧所有。 结果呢? 元青山竟然逃回来了! 究竟出了什么事? 虽然心生疑虑,但他丝毫没有考虑京牧背叛的可能。 互相捏着能让对方死上几十次的把柄,京牧活腻歪了玩背叛? 只可惜不能找京牧当面问个明白,因为他每次出手都会消失一段时间避避风头,这次没能把元青山留下,更得小心为上。 “途中遇到贼子,不是常有的事吗?他自家倒霉,跑织行闹什么闹?” “元青山非得说我们背后使坏,买通了山贼,想要断绝徐记的货源。不给他一个说法,明天还要闹到县衙去,县衙不管,就闹到州府……” “放屁!” 胡景阳怒道:“耍横耍到老子头上了……财叔,让伙计们手持棍棒,直接打出去,再敢造谣生事,给我打断双手双脚,以儆效尤。” 说完拂袖而去。 胡友财有心去找老掌柜禀告,可想想这位大公子的脾气,还是选择明哲保身,出了门后,无奈的跺了下脚,道:“哎,这都叫什么事!” 目送胡友财的背影消失,胡景阳的神色开始阴晴不定,道:“来人,备车!” 元青山死里逃生,照常理说,一般人经历这种事,必定要被吓破了胆,哪里还敢上门? 对了! 定是徐昀仗着有崔璟撑腰,准备抓住此事,鼓动巷议,给胡家制造压力,让自己投鼠忌器,不敢继续掐断他的货源。 杨简说的没错,这狗才还真的不知死活! 胡景阳登时有了危机感,不敢再等,今晚就得去说服叔父帮忙,绝不能让徐昀兴风作雨,败坏胡家的声誉。 …… 胡主簿刚从衙门忙完公务回家,正打算洗漱更衣,听闻胡景阳来了,哼了一声,道:“让他到偏厅候着。” 胡景阳在偏厅连喝了七八杯茶,屁股坐不住打算硬闯后院的时候,胡主簿姗姗来迟。 “不在家照顾你爹,跑我这里做甚?” 胡景阳干脆利落的跪地,道:“叔父,救我!” 胡主簿愕然,毕竟是侄子,骂归骂,遇到事了不能不管,道:“快起来,到底怎么了?” “徐昀违背行规,擅自派人跑去温州买布。我让京牧出手阻止,可事没办好,只抢了钱,人逃回来了。” 胡主簿太了解这个大侄子,本事不大,脾气不小,肯定因为跟徐昀在县学起了冲突,转头拿断货来拿捏徐记,没想踢到铁板。 “告诉你多少次,那个京牧来历不明,也不知道你爹从哪认识的江湖客,除非紧要关头,不可轻易动用。你可倒好,为了小小的意气之争,就让他出手杀人,真的胆大包天。” “叔父,我知道错了,可事情已经做下,没办法回头。徐昀现在到处煽风点火,不整死他,早晚会祸及家门。” “整死他?” 胡主簿皱眉道:“以前也还罢了,随便罗织点罪名,就能把他下狱。可有了朝奉郎当靠山,无凭无据的,怎么动手?” “有凭据!” 胡景阳把他跟杨简的谋划全盘托出,胡主簿气的差点又抽他一个耳光,骂道:“蠢货!你这是亲手将把柄送给了杨简!” 胡景阳梗着脖子,道:“叔父,依杨简之计,徐昀必死无疑。些许风险,跟收益比,不算什么。”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今你们共同对付徐昀,通力合作,没有贰心。可日后呢?等徐昀死了,杨简以此为要挟,驱使胡家帮他办事,你从还是不从?” 胡景阳支吾道:“杨简应该不敢吧?” 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胡主簿也顾不得长远,先解决眼前的危机再说。 “来人,请县尉过府一叙。” …… 落日炊烟,万树鸣蝉。 夜幕低垂的平阳县城,灯火如星光,美不胜收。 徐宅后院的墙头,突然很不合时宜的飞出来一只破旧的鞋子。 不远处货担郎席地而坐,守着摊位打瞌睡。 听到动静,慢悠悠的挑起担子,走到鞋子旁边看了两眼,然后快步离去。33qxs.m 这是杨简跟朱安约定好的暗号。 杨简得信后,立刻通知胡景阳,胡景阳再告知胡主簿。 胡主簿旋即命县尉带齐人手,前往徐宅,抓徐昀等主要嫌犯归案。 他则坐镇家里,随时调度。也怕胡景阳出去生乱,严令不得迈出家门半步。 杨简却没闲着,到处散发消息说当年纵火事泄,旧案沉冤得雪,吸引数百名百姓汇聚在徐宅门口看热闹,然后由混在人群里的手下煽动造势。 “听说了没有,原来周记的火,是徐昀放的!” “真的假的?” “我早说嘛,那个败家子不是好人,爹娘都被他活活气死,能有好下场?” “朝奉郎挺赏识徐昀的才华,你们觉得,会不会包庇他呢?” “包庇?谁敢!” “包庇应该不至于,县尉摆出这么大阵仗,肯定掌握了证据……”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民意很容易操控,变成杀人不见血的刀,让徐昀没死先脱一层皮。 “所有人全部束手就擒,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县尉把手一挥,民壮呼啦啦撞开大门,弓手开弓搭箭,迅速占据有利地形,捕手拿着铁尺,开始准备搜索抓人。 徐昀施施然走出来,负手立于廊下,他身后是乔春锦、徐冠、朱安等人。 “县尉大人,如此兴师动众,敢问学生触犯了哪条律法?” “徐昀,你案发了!” 县尉厉声道:“早些交代,我替你向县令求情,或可免去死罪。” 第二十八章 欢迎入坑 徐昀凛然道:“县尉大人此言差矣,学生自问并无作奸犯科之事,如何交代?交代什么?”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等我搜出贼赃,看你还有何话说!” “要搜查可以,拿出邓县令的手谕!” 县尉握着腰刀的手猛然一紧,双目喷火,却不做声。 没手谕,怎么拿? 徐昀轻蔑一笑,道:“既没手谕,那就请回吧,恕徐某不远送!” 州学生的身份摆在这,县尉无权直接搜查府邸。 要么拿着县令颁发的搜查令状,合法合规;要么事先掌握确凿的人证或物证,允许便宜行事。 按照计划,这时候朱安应该主动跳出来指证徐昀。 众目睽睽之下,被自家老仆指认,案子不用审,先被吃瓜群众给判了死罪。 然后可以裹挟舆论,倒逼崔璟和邓芝,让他们不敢包庇,胡主簿就能顺势而为,把这个案子做成谁也翻不了的铁案。 杨简费心煽动这么多百姓围观,目的正在于此! “休得放肆!莫不是以为时隔两年,就没人知道你做的那些恶事?” 县尉强压着满腔怒气,静候了片刻,见无人站出来,以为朱安临场生怯,只好喝问道:“谁来指证?我担保指证者无罪,还可得赏钱五十贯。”33qxs.m 周边一片寂静,所有人屏住呼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点摸不准县尉的意思。 官府办案,哪有现场找人指证的道理? 难道说,真的没证据,也没有令状,就带着衙役上门喊打喊杀? 眼见着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躲在外面人群里观望的杨简待不住了,径自分开捕手,来到院子中间。 他跟县尉担心的差不多,朱安这种小老儿,没见过什么世面,很有可能会被吓的六神无主,坏了大事。 “朱安,你昨日怎么跟我说的?徐昀眼红周家的《孝纯贵妃亲桑图》,索求不得,生了歹心。花重金请来贼子,入库盗画,又恐事后被人察觉,纵火烧了丝库,害得多少人无家可归?你良心不安,日夜受尽折磨,如今老天开眼,正是伸张正义之时,怎可畏缩不前?” 杨简慷慨激昂,大手挥舞,道:“你听,平阳数万百姓,都是你的后盾。” 他的手下立刻喊了起来:“正义!正义!” 先是三三两两,然后几十人,几百人同时高喊,百姓们血脉贲张,哪里还管谁是谁非,谁真谁假? 反正大家都喊了,我不喊,岂不是吃亏? 徐昀等的就是杨简自己跳出来,可做戏做全套,赫然变色,道:“我说县尉大人怎么无凭无据的就来耀武扬威,想必是杨公子背后使了力?” “不错!告发你的就是我,君子不平则鸣,像你这等沽名钓誉、人面兽心的畜生,我杨简就是豁出性命,也要让你伏法!” “伏法?做梦!” 徐昀道:“你别忘了,朱安是看着我长大的忠仆,怎么可能听信你的蛊惑,卖主求荣?” 杨简知道此刻跟徐昀争辩毫无意义,况且他嘴上吃过亏,现在学乖了,只要让朱安出来指证,徐昀再能舌灿莲花,也无意义。 “朱安,你不要怕,只要把真相说出来,徐家不敢拿你怎么样!乡亲们,你们说,是不是?” 裹挟民意这套,杨简玩的醇熟! “对!老朱,有什么说什么,县尉在,杨公子在,我们大家伙在,谁还能吃了你不成?” “就是!快说吧,生丝库失火,到底谁干的?” “我还记得当初的惨状,如果真是有人故意纵火,当千刀万剐。” “是啊,可怜周家……” 朱安似乎被这些言语触动思绪,流下两行浊泪,颤巍巍的出列,道:“启禀县尉,小人要指证!” 杨简大喜,激动的面色潮红,竟顾不得许多,道:“徐昀,你死定了!” 县尉心里不悦,你是县尉,我是县尉,这么抢风头? 可当下双方是盟友,不好公开撕扯,干咳一声,示意杨简退后。 杨简也发觉有些喧宾夺主,拱手作揖,讪讪退了几步。 “说吧,指证何人?” “指证杨简!” 县尉愣住了。 杨简离得远,还没反应过来,目光死盯着徐昀,满脸都是大仇得报的舒爽,戏谑道:“没想到吧,出卖你的人,是你最信任的人之一。这会是不是很伤心,很绝望?不,接下来,你只会感受到恐惧,等死的恐惧……” 县尉烦躁的差点骂娘,道:“杨公子,稍安勿躁!朱安,你再说一遍,指证谁?” “小人指证杨简!” 这次声音很大,不仅杨简,外面的百姓也都听的清清楚楚。 杨简懵了,几乎不敢置信,道:“你,指证,我?” “就是指证你!” 朱安豁出去了,反正到这个地步,不帮着徐昀整死杨简,他和家人以后也没活路。 “小人被杨简用儿子、儿媳和刚出生的孙子要挟,为他通风报信,打探少爷的消息。今天下午,他派人将周家的《孝纯贵妃亲桑图》偷偷交给我,要我找机会放进徐府的库房里,只等县尉带人搜查时,站出来指证少爷是纵火元凶。” “你放屁!你胡扯!说,你收了徐昀多少好处,这样来害我?” 杨简彻底乱了分寸。 原先设想的众目睽睽被扒皮的场面,没有应到徐昀身上,反而应到自己身上。 那种失去了所有伪装,将黑暗、卑鄙、恶心、阴险等最丑陋的人性赤果果的展露在大众面前,所造成的伤害和冲击力,连他这样没底线的人也有点承受不住。 “害你?” 徐昀大笑道:“我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不屑害你这样的无耻之徒!杨简,害你的,是你自己的贪欲!” 杨简茫然四顾,能看到外面那些百姓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 可每个人的脸上,写着惊讶,写着嘲讽,写着愤恨,还有数不尽的幸灾乐祸。 裹挟民意,终究会受到民意的反噬! “县尉,不是我,是他!” 杨简忽然清醒过来,紧紧抓住县尉的手,道:“是徐昀收买朱安,让他翻供,反咬我一口。县尉,抓人吧,回到县衙,不信他不说实话。” 县尉也有点头大,可胡主簿的叮咛言犹在耳,今天无论如何得把徐昀的罪名给扣上,道:“既然双方各执一词,且都押回县衙,等待调查清楚,由邓明府和胡主簿决断。” 一县狱讼之权在县令,主簿有协助审案的权力,但平阳县情况特殊,邓芝被架空,胡主簿不点头,什么案子也判不了。 所以杨简和县尉迅速达成共识,先把人抓回去,总有法子逼着朱安指证徐昀。 徐昀浑然不惧,甚至有些咄咄逼人,道:“县尉大人,我劝你三思后行……” 第二十九章 收官之战 县尉阴沉着脸,道:“本官行事,轮不到你来多嘴!徐昀,如若识相,乖乖跟我回衙。否则,枷杻伺候!” 徐昀大笑,道:“县尉,你这些年跟着胡主簿狼狈为奸,鱼肉百姓,真当朝廷律法治不了你吗?” “放肆!” 县尉怒不可遏,拔出腰刀,指着徐昀,道:“来人,给我拿下!反抗者,杀!” 弓手纷纷将箭头指向徐昀,捕手正要一拥而上,崔璟的侍从出现,拦在徐昀身前,单手跨刀,高举令牌,威风凛凛的道:“朝奉郎代天巡狩,谁敢妄动?” 县尉一时间骑虎难下,他没想到崔璟侍从竟然也在徐宅,看这架势,崔璟是铁了心要帮徐昀出头。 怎么办? 转瞬之间,县尉已看清当前形势。 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把徐昀牢牢控制在己方手里! 只要抢先拿到徐昀的口供,就算以后跟朝奉郎打御前官司,也有的扯皮。 可要是徐昀被带走,让邓芝升堂公审,他、胡主簿、杨简、胡景阳等人,一个也跑不掉。 “朝奉郎代天巡狩,巡的是河运河海运,地方抓捕之事归于尉司,大人无权阻拦,还请速速让开,免得误伤!” 侍从震怒,道:“你好大的胆子!” 既然撕破脸皮,县尉也开始无所顾忌,道:“你才是好大的胆子!区区傔从,无品无阶,假传朝奉郎的谕令,擅自干预尉司办案。来人,一并拿下!” 这些尉兵跟着县尉作恶多端,只知道听命行事,刚准备冲过来拿人,门外突然嘈杂声大作。 趁这微微愣神的工夫,一道人影快如骏马,突入院内,足尖轻点,又如鹰搏兔,纵身飞过衙卒们的头顶,落在县尉身旁。 接着刀光一闪,巡检司特制的环首直刀架住他的脖颈,铮亮的刀刃距离咽喉仅仅半寸。 寒意逼来,杀机入骨。 “巡检司奉差办案,缉拿县尉、杨简等人!放下兵器,从者无罪。” 于此同时,十几名巡检司的刀兵跟在身后冲了进来,训练有素的两翼展开,直刀所向,无人能敌,瞬间制服所有弓手,把威胁最大的弓箭缴械,然后对着不知所措的捕手和民壮们大喊: “放下兵器,从者无罪!” 正是孟河带兵及时赶到,焦急的看向徐昀,道:“徐公子,你没事吧?” 这种场合,不方便称呼二郎,必须公事公办。 “我没事,多谢刀正!” 县尉面无人色,知道大势已去,道:“你……你们巡检司为何要干涉城中之事?” 孟河微一用力,县尉双腿发软,屈膝跪地,道:“巡检司听从崔朝奉的调动,为惩治尔等奸邪而来!” 县尉惨然笑道:“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巡检司……罢了,你们放下兵器,不要无谓死伤。” 哐当!哐当! 捕手们仓惶扔下手中铁尺,抱头蹲地,如刀俎上的鱼肉,瑟瑟发抖。 “刀正,胡主簿那边如何?”徐昀问道。 “胡主簿和胡景阳等人皆已归案,杨家也被暂时查封,放心!” 杨简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的肝胆俱裂,扭头就想逃跑。 徐昀戏谑道:“杨公子,这么急,往哪去?” 杨简听到他的声音,如遭雷击,立刻撒腿狂奔,还没跑两步,小腿骨被刀鞘横扫,往前摔了个狗吃屎,嘴巴磕到地上,直接崩了一颗门牙。 “抓起来!” 孟河收回刀鞘,两名巡检兵上前揪起杨简,粗暴的双手折叠往后,戴上枷杻。 徐昀慢慢走到杨简身边,如同端详名画般欣赏着他的尊荣,低声说道:“杨兄,你以前怎么对我的,徐某不才,愿加倍奉还。” 杨简发髻散乱,满脸血污,声嘶力竭的喊道:“狗才,你以为赢了我?呸!休想!” “告诉你,我杨家在州府有人,就算邓芝崔璟偏向你,那又怎样?” “周家的事,跟我无关!老子顶多就是信错了朱安,能有多大罪?” “徒刑以上,县府无法自决,还得上报州府复审,到时看谁笑到最后!” 徐昀懒得再听他罗嗦,回头请示崔璟侍从,道:“大人,此子竟敢直呼朝奉郎的名讳,要不要请孟刀正封了他的嘴?” 崔璟侍从早对县尉和杨简这群人厌恶至极,徐昀所请,正合心意,道:“好!” 孟河捏住杨简下巴,没用巧劲,而是大力出奇迹,啪的一下,硬是把关节给扯了下来。 “呜……” 杨简的表情痛苦不堪,呜呜呀呀的说不清楚,口水不受控制的流淌嘴角,夹杂着血迹,哪里还有半点文人雅士、平阳豪富的仪态? 崔璟侍从稍觉解恨,道:“孟刀正,将涉案人员全部抓起来,押回县衙候审。徐公子,咱们也该回去复命了。” “大人请!” “公子请!” 经过刚才的交锋对峙,侍从对徐昀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有预感,就算没有朝奉郎提携,眼前这个少年,也会前途无量。 望着如烟尘滚滚而去的众官差,围观群众无不瞠目结舌,被这层层反转震的头皮发麻。 不是县尉来抓徐昀吗? 怎么杨简跳出来了? 不是说朱安叛主,指证徐昀是纵火案元凶吗? 怎么朱安却指证杨简栽赃陷害呢? “哎,你看明白了不?” “咋不明白?朱安放的火,杨简偷得画,县尉包的庇,徐昀顶的缸。” “阁下贵姓?” “姓黄。” “黄兄,你可真是聪慧……” 两大聪明正在过嘴瘾,远处有人喊道:“大家伙都赶紧的,县令升大堂审案,许百姓旁观。快点快点,晚了可没好位置喽。” 县衙审案,有三堂:大堂,二堂和三堂。 三堂审小案和维护当事人名节案,可不穿官服,不用站班,不许百姓旁观,类似于后世的不公开审理。 二堂审一般的案子,限制旁观人数和职业类别,类似于陪审团之类。 大堂审大案,许百姓旁观,藉此行教化、明人伦、教大义。 “黄兄,你去不?” “去啊,同去?” “同去同去!” 第三十章 先下一城 县衙。 邓芝坐堂审案。 此堂只有徐昀、杨简、胡景阳等,胡主簿和县尉不在此列。 毕竟是有品阶的官身,受审得有受审的体面。 大堂外面乌压压的聚拢了上千百姓,也亏得平阳县衙足够的大,要不然还真进不来这么多人。 胡景阳已顾不得被人围观的窘迫,看见杨简的惨状,带入自身,顿时两股战战,又惊又怕。 “杨简,本县问你,《孝纯贵妃亲桑图》可是你交给朱安,让他陷害徐昀的?” 杨简眼珠子转动,打算狡辩。 邓芝久断刑狱,望之即知他的心思,冷哼道:“想好了再回话,替你传递卷轴的货担郎就在堂外!” 杨简把牙一咬,道:“是我!” 邓芝又问:“《亲桑图》从何而来?” “今日我约胡景阳去清风正店喝酒,席间他交给我的《亲桑图》。” 这个关头,得先把自己摘干净。 “胡景阳,杨简所说可属实?” “属实!” 胡景阳也不敢不承认,回家去取卷轴的下人,还有清风正店的伙计,全都被带回来作证。 如果狡辩,屁股要挨板子,最后吃了苦头还得认罪,何必呢? 堂外的百姓堆里轰然作响,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黄兄,这次明白了吧?画是胡大公子的。” “啊?那怎么给杨简了呢?” “杨少公子跟徐昀有仇啊……” “有仇找徐昀干啊,偷周家的画干什么?” “这个……他不是偷周家的……” “那画从哪来的?” “黄兄,你听,县令也在问……” 大堂内,邓芝步步紧逼,道:“那你的《亲桑图》,到底从何而来?” 前面的问题都无关紧要,最要紧的,就是这里。 《亲桑图》牵扯着生丝库的纵火案,答不好,万事皆休! 胡景阳死死掐住左腿的肉,强迫自己冷静,过堂前想好的备案浮现脑海,道:“去年岁末,我去温州进货,街头偶遇有人卖画,说是临摹《亲桑图》的赝品,只用了两贯钱将之买下。这次为了对付徐昀,杨简提出,若有《亲桑图》就好了,能把周记生丝库失火案栽赃到徐昀头上,治他一个死罪。恰好我想起这幅赝品,便取出来给了杨简去做局……” 杨简见胡景阳又把脏水泼了回来,顾不得公堂之上,指着他破口大骂,道:“胡景阳,明明是你出的主意,别他妈的攀咬到我的身上。” “杨简,你要不要脸?” 胡景阳越想越气,要不是听信了杨简的蛊惑,他照着父亲的套路走,搞垮徐家的布庄,怎么会有今日横祸,累及家族? “清风正店见面,是你约的我!怎么可能反而是我出的主意?” 啪! 惊堂木重重落下。 邓芝怒道:“本县未询问前,谁也不得开口。再敢咆哮公堂,杖二十!” 两人齐齐躬身,道:“是”然后怒目而视,摆出恨不得咬对方一口的架势。 徐昀冷眼旁观,心知这两人不是傻子,互相对骂,避重就轻,只是在拖延时间,思考对策。 可惜,挖好的坑,撒好了钉,头上还罩了层铁丝网,再怎么蹦跶也跳不出来! “胡景阳,《亲桑图》由崔朝奉亲自验看,并非赝品,是褚兴良的真迹。你怎么解释?” “啊?真迹?” 胡景阳惊呼,道:“朝奉自然不会错,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周家以前悬挂在生丝库的是假货,而在温州卖我这幅画的人不懂真假,把真迹当成假货卖给了我……” 邓芝面无表情,道:“你以为本县可欺?几句巧言令色,想把重罪推的干干净净?可恨!” 啪! 又拍下惊堂木,道:“带京牧!” 胡景阳脑袋轰然作响,刹那之间,变得一片空白。 京牧? 他怎么落到县衙手里? 原本还祈求着是不是重名重姓,当京牧走进大堂时,绝望感如巨石坠下,砸中全身,几乎瘫软。 杨简并不知道京牧是谁,可看胡景阳的反应,立刻明白过来,肯定是帮着胡家干脏活的人。 他猛的扭头,望向徐昀。 徐昀微微一笑。 炎炎夏日,杨简如坠冰窟。 胡家完了! 他倒不是跟胡景阳多么亲密,只是敌人没死,队友垮台,难免兔死狐悲。 “京牧,将你跟胡家勾结所做之事,一一道来。” 随着京牧详细讲述如何被胡老掌柜雇佣,针对王家和周家定下灭门毒计,并指出埋尸地点和展示书信等物证。 “他撒谎,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他,这些事我都不知道,指认的是我爹,你们找我爹问去……” 胡景阳慌乱之中,有些口不择言,试图把罪行推到将死的老父亲头上。 而大焱朝以孝治天下,他这番话被帖司记录在案,日后上呈州府复审,单此一条,只会从重而不是从轻发落。 场外同样炸了锅。 谁也没想到,除了周家的案子,竟然王家东主失踪也是被胡家给害了。 有人高声骂道:“心黑手辣的贼子,无父无君的畜生!” “乡里乡亲,多大仇恨?怎么下得去这样的毒手?” “就为了你胡家织行的生意,杀人,放火,掠财,简直畜生不如。” 胡景阳听着外面的这些扎心言词,像是惊雷响彻耳边,额头的汗,仿佛流水似的滴落地面,脸色灰白一片。 邓芝料到胡景阳不会那么老实招供,但是看他的种种表现,心理防线应该也快到极限,于是和徐昀短暂的眼神交流后,祭出最后杀招。 “徐昀,你还要状告胡景阳何事?” “启禀明府,学生状告胡景阳驱使京牧劫杀元青山一案,可传徐冠、元青山、梁河上堂作证。” “传!” 这下让胡景阳万念俱灰,丧失了全部斗志。 京牧都反了,怎么可能只说父亲的事,而不说他的事呢? 胡景阳不恨自己愚蠢,却开始埋怨父亲。 为什么要生病,为什么要把家业给他,为什么让京牧听他的号令?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 如果不是有京牧,自己刚刚接任胡家不久,怎么可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都该死,都该死! “胡景阳,人证物证齐备,犯案事实清楚,你要还想妄言狡辩,真当我这大堂动不得刑杖吗?来人,杖二十,我看你招还是不招!” “打得好,县令英明!” “县令英明!打死他!” “打死他!” 胡景阳毕竟只是纨绔子弟,根本受不了杖责之苦,加上大堂内外的压力,心理防线崩溃。 打了不到五下,哭喊着招供出胡主簿和县尉如何在案件鞫谳时篡改证据,收买证人,将胡家的巧取豪夺变成了一桩桩骇人听闻的冤案。 邓芝越听越气,目呲欲裂,令差役打满了胡景阳二十杖。 等到行刑完毕,胡景阳奄奄一息,在供状上签字画押,便如死狗般被拖了下去。 当然,邓芝不是酷吏,痛打胡景阳,一为惩戒,二为震慑杨简。 “杨简,你可知罪?” 第三十一章 分崩离析 杨简看邓芝眼中杀气渐生,唯恐也被借故打上一顿。 反正他的罪名就是跟胡景阳合谋,拿《亲桑图》陷害徐昀不成,比起胡家那些杀人越货的勾当,简直不值一提。 “学生知罪!” 积极认罪,依律可酌情减免,最多判个徒刑。 再让父亲上下打点,托州府那边的靠山们递个话,将徒刑变成折杖,不用吃苦头就可以出去了。 因为衙门里打板子有讲究,钱财到位,看似打的皮开肉绽,回家三天即可恢复如常。 钱财不到位,看着不痛不痒,回家倒头暴毙,五脏六腑其实已经被打烂了。 “既然知罪,帖司,给他看一眼供状,签字画押!” 杨简看也不看,麻利的签字按手印,怨毒的目光看向徐昀,顾忌邓芝的板子,没敢发声,用嘴型怼了三个字: 走着瞧! 徐昀的眼神忽然变了,像是在陷阱边等待了许久的猎人,终于看到猎物上钩后绽放出嗜血的光,轻笑道:“杨公子,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成功从这场惊涛骇浪里脱身?后面无非使点钱,找找人,把刑期折杖,就可以万事大吉?” 杨简愣住。 这话什么意思? “明府,学生状告杨简跟铜铃山黑风寨贼众暗通款曲,意图半道劫杀于我……” 杨简如遭电击,一股麻意从尾巴骨直冲天灵盖。 莫可名状的危机感疯狂冲撞着胸膛和心脏,大脑甚至出现短暂缺氧症状,眼前一黑,原地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场外也被徐昀的话掀起了阵阵热浪,围观群众目不暇接,以为胡景阳的事够劲爆了,没想到杨简青出于蓝,竟敢跟黑风寨勾结。 黑风寨是什么地方? 胡景阳无非是府内养了个江湖客,针对商业对手进行精准打击,固然可恨,但也只是普通的刑案而已。 可黑风寨盘踞铜梁山,西到处州,东到温州,最厉害时拥兵过千,席卷两州六县,是让小儿夜里止哭的悍盗,让官兵屡剿屡败的反贼。 两浙东路安抚使司曾颁发严令,凡跟黑风寨勾结者,无论通风报信、输送粮米、商贸往来等,皆处死罪,抄没家产,妻女罚为官妓。 所以说,如果坐实,杨简的性质,跟胡景阳截然不同,下场也要比胡景阳惨烈百倍。 “可有实证?” “有!杨简的心腹,也是杨府的管事之一吴大用,傍晚时分在城外被巡检司抓获。从他身上,搜出杨简跟黑风寨大统领的来往书信,并亲口供认是受杨简的指派……” “来人,传吴大用!” 待吴大用上堂,看也不敢看杨简一眼,跪在地上,头几乎要埋进土里,把杨简的全部谋划一五一十的供述了出来。 啪! 惊堂木震慑人心。 邓芝怒道:“杨简,你还有何话说?” 杨简颓然倒下,手脚抖如筛糠,脸上褪去血色,苍白似鬼。 “来人,押入大牢,容后待判!” 杨简步了胡景阳的后尘,如死狗般被差役拖走,昔日的威风和高高在上,化成今日的黄粱一梦。 徐昀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穿越至今,杨简入狱,他和乔春锦才算是真正的脱离险境。 要不然毒蛇环伺,谁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咬上一口呢? 至于说吴大用的落网,要归功于宋小奉的机敏。 自那日宋小奉偶然瞧见吴大用风尘仆仆的从外面回来,他就留了个心眼,花钱从守城门的小吏口中打听出吴大用当晚再次风尘仆仆的离城,于是掐算时间,估计就在这两日,于是请孟河带兵进城时,留两个巡检兵守住城门,宋小奉从旁协助辨认。 原以为今日不成,或许明日总会有收获。 说巧不巧,吴大用当真今日返回,没到城门就被拿下,秘密审讯后,终于让徐昀找到了对杨简一击毙命的绝杀。 之所以审讯时不让吴大用直接出场,因为这是心理学的惯用套路。 如果开场就亮出底牌,杨简明知必死,定会拼命抵抗,用尽所有手段拒绝认罪,无疑会给后续的审讯增添很多障碍。 固然这些障碍在人证物证面前都会被一一扫除,杨简的结局不会改变,但是会浪费时间。 所以,徐昀说服邓芝,采用温水煮青蛙的策略。 先通过京牧击溃胡景阳,让杨简自以为得脱,认下合谋之罪。 再突然转移攻击方向,祭出吴大用这个大杀器,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杨简果然没有顶住轮番攻势,六神无主之下,跟胡景阳一样,心理防线崩溃,认罪伏法。 接着审的是胡主簿和县尉。 方才在后面的二堂,崔璟跟两人谈了心,只要爽快认罪,由他上奏皇帝,表明情由,还可辞官免死。 如若不然,铁板钉钉的罪证摆在这,少不了要给两人上手段。 到那时斯文扫地,再给判个刺配流放,何苦来哉? 大焱朝除了开国时刑法严峻,处死各类违法官员多达四千余名,到如今已有百年不曾杀过士大夫。 对官员犯罪的处置,最严重的也就是罢官刺面流配三千里。 胡主簿和县尉都是执法人员,深入了解过大焱律,知道崔璟说的是实在话,略作挣扎,当堂交代了罪行,并表态愿意辞官为民。 邓芝依例让两人签字画押,暂时居住在县衙的官廨里,等候朝廷旨意。 有官身的待遇,确实比胡景阳和杨简强太多了! “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恶人自有天收!愿平阳县自今日起,月明风清,政通人和。” “多亏县令明察……” “是啊,杨家以豪族横行乡里,胡家以权势荼毒百姓,两姓既灭,百姓欢欣!” 千余名群众齐齐下跪,高呼青天之名,邓芝环顾四周,难免志得意满,惊堂木再响: “退堂!” 尘埃落定,下面轮到抄家之事。 不管何朝何代,抄家都是肥差,也是邓芝收买胥吏人心,巩固权力,稳定局面的机会。 他既往不咎,只诛首恶,提拔几名胥吏领队,连夜对杨家胡家的宅院、田地、商肆等家产进行查抄。 与此同时,徐昀在县衙后花园陪着崔璟散步赏月。 “二郎,你对胡主簿和县尉的处罚是不是心怀不满?”崔璟也改口称呼二郎,这是把徐昀当成了自家子侄,准备大力提携。 徐昀没有隐瞒真实情绪,崔璟听的也不是他的客套话,道:“有些,但我能接受。” 崔璟遥望月色,叹道:“祖宗家法如此,我虽有心严惩这些贪赃枉法之辈,可有心无力,实在是难啊……” 徐昀默不作声。 他真的有心理准备。 前世的大宋跟大焱十分类似,不管社会人文、经济结构、势力分布、天下局势等等,几乎大差不差。 比如宋朝有个官叫郭承佑,贪赃额度巨大,害死多条人命。 这就算了,他还敢擅自改动枢密院的文书,截留上供的粮米,体涉狂僣,无人臣礼。 无人臣礼这个罪,换到任何朝代,都得死。 可郭承佑只是降职当了许州都总管,小日子过的滋滋润润。 与之对比,同样在宋朝,老百姓偷盗满十贯,斩! 不公平? 天下没有绝对的公平! 第三十二章 抄家发财 “使君,天下事岂有难易?为之,难者亦易;不为,易者亦难。” 徐昀有些话不吐不快,也有些投石问路的试探,道:“欲治民,先治吏。治吏用严,此国之经。治民用宽,此国之维。经纬分明,则国必盛。可当今反其道而行之,治民尤严,治吏尤宽,长此以往,恐非社稷之福……” “吏民之治,经纬之明。寥寥八字,重逾万金!” 崔璟的欣赏溢于言表,道:“二郎,那晚的宴会,我本以为你只是文采出众,精通术算的儒生。可今天对付平阳这帮蛀虫,又见到你谋略过人,智勇担当的一面。及至月下交谈,随意三言两语,对朝事竟然也有独到的见解……此番巡防河海,得遇栋梁材,才是我最大的收获啊。” 徐昀忙道:“不敢!学生一点浅见,如井底之蛙,当不起使君的赞誉。且学生妄议朝事,还请使君责罚。” “本朝从不因言罪人,何况你说的很有道理。只不过知易行难,还得徐徐图之。” 崔璟肯这般交浅言深的吐露抱负,徐昀的投石问路得到回应。 两人对视而笑,一时间有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我会在平阳再留五日,帮邓芝压压阵脚,五日后启程回京。你若晚间有闲,可来寻我叙话。” 徐昀笑道:“使君别嫌我聒噪就好……” 随后两天,县城内如同过年,到处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庆祝胡主簿和县尉倒台。 这些年受到欺压的不仅周家王家,还有其他百姓也纷纷到县衙递交状子,倒不是为了补偿,大多是为了重审翻案。 邓芝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忙的脚不沾地。 既要给胡、杨两案的犯人们下判词,由急递铺送往温州,等待指示。 还要清点抄家的账单,完全平账是不可能的,可也不能差的太多不是? 然后抽出空来坐堂问审,调查积案,理清曲直,往往寥寥数语就能辨明真伪,百姓人人敬服。 崔璟跟徐昀闲聊时说道:“像邓芝这样的能吏,受制于地方豪强,导致浑身本事无法施展,蹉跎两年时间,于国于民,都是莫大的损失。回京后我会奏明有司,行文敕令各州县,严格执行‘流官制’。除县令外,其余佐官也坚决不许在本籍和周边五百里内任职……” 徐昀暗地里将崔璟的评价转告邓芝,邓芝兴奋不已,治理地方能入崔璟的眼,等于在皇帝那挂了名,以后升迁还是问题吗? 为了表达感谢,邓芝问道:“二郎,胡家的织行你有没有兴趣?” 徐昀当然有兴趣。 现成的场地,库房,设备以及手艺出众的织户,只要同时接手上游温州的供货商,很快就能重新开业。 “是不是县府要变卖胡杨两家的家产,换成银钱布帛好入官库?不怕明府笑话,织行作价多少,我得看看囊袋里的钱够不够……” 邓芝笑的像只老狐狸,道:“你我之间,谈钱太见外。这样吧,你是苦主,胡家出动京牧,从元青山身上劫掠了千余贯,导致布庄断了货源,生意受影响,又损失了千余贯,加上其他各种损失,前后累计三千贯。胡家织行可能值的更多,但是罪人家产,折价很合理,正好拿来抵债……” 对邓芝的操作,徐昀无话可说,躬身道:“坊间唱颂明府青天之名,昀从此不甘人后!” “哈哈哈!” 邓芝放声大笑,畅快无比,来平阳任职两年,从没这么的称心如意。 又过两天,州府的批示回来。 胡主簿、县尉免官归农,遇赦不复起。 胡景阳及胡父判绞刑,亲眷不予追究。由于胡父在抄家时病重而亡,不再行刑,允许亲眷收尸下葬。 杨简父子等九人判斩刑,别的亲眷或流或徒,各有去处。 不过,死刑也不是立即执行,需上呈提刑司复核。 提刑司复核通过后,再向皇帝复奏一次,才能确定执行。 所以说杨简还要在平阳县大牢住上一段时间,可能是一两个月,也可能是一年半载。 大局已定,崔璟启程返京,邓芝、徐昀送出十里,依依惜别。 崔璟当着众人面,拿贴身玉珏赠予徐昀,勉励他入州学后好好读书,争取明年八月考入太学,京城再会。 这是崔璟有意为之,避免人走茶凉,让徐昀在温州没了依靠,受人欺负。 可知这五天的朝夕相处,徐昀算是彻底入了崔璟的夹袋,当成自己人来培养了。 回城路上,邓芝琢磨崔璟的态度,觉得这次徐昀立功最大,单单给家织行似乎还不够酬功,道:“二郎,你对盐业有兴趣吗?” 说实话,徐昀的兴趣不是很大。 大焱实行食盐专卖制度,靠正规贩盐,利润虽不错,可风险也不可控。 比如朝廷的盐政可能随时发生变化,昨天还值钱的盐引,明天就一文不值。彡彡訁凊 比如道路不靖,贼患太多,盐又是紧俏的硬通货,一旦被劫,人财两空。 比如私盐贩子猖獗,压低盐价,同样导致血本无归。 诸如此类,规规矩矩做生意的盐商,其实远没有私盐贩子们有钱。 徐昀没打算为了钱去贩私盐,两世为人,想赚钱的门路很多,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投入产出比太低。 “平阳盐业归杨家独占,我跟杨简虽有仇,但外人看来,杨家不像胡家那样对我造成直接损失,贸然插足盐业,恐怕惹来非议。” 杨家的主营业务就是贩盐。 温州是产盐大州,共设有四座盐场,每县一座。 平阳盐场在鳌江口,名叫天富盐场。 盐场事务不归县衙管辖,类似于垂直机构,所以根本不把“三年一易”的县令放在眼里。 能跟盐场交好的,无不是当地豪族! 杨家通过多年的关系营造,基本垄断了天富盐场所产官盐的对外销售。 这次抄家,据说抄出了杨简跟黑风寨涉嫌贩卖私盐的证据。 但牵扯到盐场,水实在太深,为了防止事态扩大化,邓芝跟崔璟商量后,把证据截留,没有上报州府,全当此事不存在。 试想,连他们都不敢碰的盐业,徐昀几个胆子,敢趟这样的浑水? “二郎误会了,不是让你接替杨家当盐商,这事得盐场点头,我说了也不算。只是昨日清点库单,发现抄杨家时多出来两千张盐引对不上账。对不上账就不能入官库,留着是烫手山芋,扔了又实在可惜。你全当帮我的忙,拿去随便处理了就是。” 盐引一张价值三贯,两千张就是六千贯。 如果算上胡家织行的实际价值,邓芝足足送给了徐昀将近一万贯钱。 抄家,果然是发财的捷径! 第三十三章 另有来历 不过,想要把盐引在平阳县出手也不是容易的事。 因为盐引的价格会随市波动,又有部分的货币功能,所以在温州榷货务对面的街上,总会聚拢许多盐引贩子。 他们看到有商人进榷货务购买盐引,便一拥而上,讨价还价,买进卖去,各凭眼力。 久而久之,形成了相当繁荣的市场,又被称为引市街。 徐昀就算拿到两千张盐引,在平阳暂时也不能换钱,还得等到去州学报道后,另找时间到引市街寻找贩子们出手。 谢过邓芝的大方赠予,徐昀又提了个小小的要求,他想跟杨简见面。 杨简的罪名太大,为防止出现意外,单独关押在死牢,禁止闲杂人等接触。 可徐昀开口,邓芝怎么拒绝? 他安排晚上最僻静的时候,借故支开了几个看守狱卒,让一心腹带着徐昀进入死牢。 死牢里阴暗潮湿,充斥着刺鼻的腐臭味。硕大的老鼠红着眼睛,丝毫不怕人的到处乱窜。 狭窄的甬道两侧点着油灯,微弱的火苗随着衣袂带起的风飘忽不定,脚步碰触地面发出的声响,让人感到无比的压抑和恐惧。彡彡訁凊 杨简蓬头垢面,盘膝坐在地上,脚踝拴着铁链,双目紧闭,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发呆。 “杨公子,数日未见,心情可平复了些?” 那名邓芝心腹很有眼力劲,抢先打开牢门,摆上准备好的食案和凳子,解开油纸包,喷香的酒肉跟死牢的氛围格格不入,然后躬身退出,一句话不说,到门口把风去了。 杨简听到声音,耷拉的眼皮子往上抬起,等看清楚眼前人竟是徐昀,迸射出刻骨铭心的恨意,嘶哑的嗓子发出低沉的怒吼:“狗才,还敢来见我?不怕我撕吃了你?” 徐昀施施然坐下,道:“别那么大火气,相识一场,闹到如今这个地步,并非是我的错,对不对?” 说着给杯子里倒满酒,往杨简这边推了推,道:“尝尝,虽然不是什么好酒,可总比死牢的饭菜强些。” “下毒?” 杨简咬牙切齿的道:“呸!想我死,没那么容易!” 徐昀摇摇头,道:“杨公子,是你一直想让我死,而不是我。搞清楚这点,咱们才有继续聊下去的必要。” 杨简扭头吐了口吐沫,不屑的道:“就是我想让你死又怎么样?老子比你钱,家里比你有势,凭什么你压老子一头进州学?凭什么乔春锦宁可跟着你也不给老子做妾?只有你死了,老子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听起来,这一切合情合理!” 徐昀面带微笑,跟杨简的暴怒形成鲜明对比。 他自饮一杯,亮出杯底晃了晃,示意酒里没毒。 “可就是因为太合情合理了,我总觉得,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杨简表情微滞,道:“什么?” 徐昀的眼睛瞬间亮了,他没有放过杨简脸上的任何变化,道:“其实你听清楚了,却还是下意识的反问。说明我猜对了,是吗?” 杨简明显有些措手不及,道:“没有,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是吗?那我说给你听听看。” 徐昀凝视着杨简,道:“你虽然内心够无耻,但也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杨家就指望着你出将入相,光宗耀祖,平时行事,表面上不得不显出几分文人的风骨,跟杨家其他人的霸道做派截然不同。可是这次呢,你的所作所为实在太急切了……” 杨简强装镇定,辩解道:“急切?那时县学即将确定获得州学资格的人选,不搞掉你,我怎么去?跟前程比起来,些许名声算的什么……” “你撒谎!当时我被人骗婚,得罪县令,受杖刑后被逐出县学,自动失去入选州学的资格。” 徐昀抓住了问题的核心,道:“你最想要的东西到手,急切对付我的理由已经没了。可以说时间在你这边,要对付我,有太多更隐蔽更合适的法子。比如继续装成好友,通过抱石寺质库发高息钱,诱我一步步掉进深渊……可是你怎么做的呢?” 杨简挣扎着的爬起身,脚链发出哐当的声音,不顾脚踝处摩擦的疼痛,慢慢的走向食案,目露凶光。 “徐昀,别以为了解我!你算什么东西?州学我要,乔春锦我也要。我就是急切着痛打落水狗,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见杨简开始焦躁,徐昀的思路愈发清晰,道:“不,你很讲道理。你故意告诉下人,我在县学压你一头,所以心生不忿,抢徐家宅子,要用百贯债务逼我离乡;你故意告诉胥吏,乔春锦有徐家照拂,不肯就范,所以为了美色,宁可背叛也要捅朋友一刀。怎么着?杨公子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鼠肚鸡肠,背信弃义,人品低劣?” “还是说,你其实是想通过他们的口,故意让我知道这些摆在明面上的原因,从而隐藏你的真正目的?” “这叫什么?” “这叫欲盖弥彰,过犹不及!” “我杀了你!”杨简猛的扑向徐昀,却被脚链限制,扑通摔地,双手只能碰到食案边缘,状如疯癫的挥舞着,喊道:“闭嘴!你给我闭嘴!” 邓芝心腹摆放食案的位置恰到好处,算准了安全距离才放心离开,不怕徐昀出现意外。 徐昀坐的安稳如山,俊俏的脸庞一半在灯光下,一半藏在阴影里,显出诡异又独特的魅力。 他静静的看着杨简无能狂怒的样子,道:“但我还有些地方不太明白:既然你安排黑风寨的山匪半道劫杀,反正我最后是死,前面这些欲盖弥彰的布局,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名声,又是为了什么呢?” 杨简歇斯底里的发作了一会,喘着粗气道:“徐昀,明白告诉你,我不会死!绝不!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尝到失去所有的滋味,就跟我现在一样……” 徐昀点点头,道:“看得出来,你身上确实没存多少死志……对了,杨家好像在州城还有靠山,你是不是指望这个靠山救你?哈,别做美梦了,你的案子通了天,没有任何翻案的可能。” 杨简的唇角动了动,却没说话,但眼神里隐藏的不屑,好似在鄙视徐昀的无知和自大。 徐昀“哦”了一声,突然开口诈他,道:“看来你指望的不是州城的靠山,而是另有来历。我猜,就是他们,让你害我的,是不是?” 这一瞬间,徐昀发誓,他从没在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到过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惊惧! 杨简彻底慌了。 第三十四章 流水春风 殊不知与此同时,徐昀的心里也掀起了滔天巨浪。 从吴大用出现的那天起,他一直都觉得奇怪。 因为杨简急切的有点太过。 名声这个东西,对地位太高或者太低的人没什么太大的用处。 可对有志于仕途的读书人相当重要。 杨简跟他交好,县里无人不知,这么不计后果的捅刀子,名声只会变得比自己更臭大街。 况且,州学资格已经有了,单单为了赶在去温州读书之前,强逼乔春锦做妾,就愿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徐昀不信。 杨简这个人,坏归坏,其实还没有原身那么好色,又很会权衡利弊,干不出这样的蠢事。 这段时日,徐昀猜测了很多种可能,可手里掌握的资源有限,没办法把杨简抓起来询问,也就没机会验证哪种可能是正确的。。 直到跟胡景阳发生冲突,他料定杨简的屁股坐不住,故意利用朱安传信,就像无形的手,轻轻一推,间接促使杨简和胡景阳的迅速合流。 然后借助给胡景阳挖的大坑,一并埋了杨简。 他也没打算把杨简整治的多厉害,毕竟这次的事,以胡景阳为主,杨简只是辅助,判不了什么重罪。 徐昀的目的,是想化被动为主动,往棋盘上下一子,打破僵局。 看看杨简的应对,再制定下一步的计划。 可计划总是跟不上变化,这个变化就是吴大用! 吴大用的落网,让本是配角的杨简抢戏一跃成为男主角,徐昀看似成功解决了心腹大患,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疑惑。 既然准备勾结山贼杀我,前面不是更应该装装样子,日后好摆脱嫌疑吗? 强忍着瘙痒难耐的好奇心,整整熬了五天五夜,一直熬到送走崔璟,徐昀立即请邓芝安排了今晚的会面。 崔璟在的这些日子,说实话,有些不方便。 徐昀是投靠崔璟不假,但他心底可没把崔璟当成恩主,最多大家算是合作伙伴。 合作伙伴不需要知道彼此太多的秘密! 结果呢? 今晚不虚此行,徐昀大受震撼。 原来杨简看似矛盾的种种作为,背后竟是受人指使…… 徐昀差点骂娘。 原身这扫把星究竟得罪了什么人,能让杨简怕成这个鬼样子? “杨简,谁指使你的?告诉我,或许我可以帮你找条活路。” 杨简冷漠的看了他一眼,从地上缓缓的爬到角落里,背对徐昀,沉默不语。 任他怎么说,都没有再回头。 徐昀也清楚杨简不可能供出幕后的指使者,刚才他的惊惧实在太真实了,真实的仿佛从脑海里具化成了地狱的影像。 所以给出活命的诱惑,已经是徐昀能给出的最大诚意。 杨简还不接受,只好作罢。 走出死牢,邓芝心腹回去收拾好桌凳酒肉带出来,对徐昀恭敬的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徐昀从怀里摸出一袋银豆子扔给他,道:“死牢看守杨简的兄弟们一人一粒,剩下的你拿着。如果杨简有什么异动,及时通知我” “明白!”心腹嘴巴裂到了耳朵边,道:“谢公子赏!” 钱嘛,谁不爱? 回到家,乔春锦还在屋里等待,揉揉惺忪的美眸,道:“怎么这么晚?” “陪县令喝茶忘了时辰……嫂子累了吧?赶紧回去休息。” 平时只要晚上两人独处,徐昀总得口花花一阵子,耍赖不让乔春锦离开。 今天一反常态,倒让乔春锦心生疑惑,玉手贴着徐昀的额头,关心的道:“没什么事吧?” “没事!” 徐昀歪了歪头,唇瓣擦过她的掌心,滑腻清凉,如冰镇的珍珠,低声道:“就是感觉人心似海,无法揣度……” 乔春锦遭徐昀突然轻薄,吓的惊呼声刚到喉咙,就被他的这番话给逼了回去。 这些时日面对胡、杨两家犹如不败战神般的少年,今年也不过刚刚十五岁而已。 经历这样血腥又残酷的争斗,所有人只看到了他的胜利,谁曾想过他也会疲惫,也会难受,也是血肉之躯? 乔春锦的眼眶浮现出泪光,非但没有在意他的轻薄,反而张开玉臂,紧紧的将他抱在怀里。 “听到了吗?” “嗯?” “我的心跳……” 徐昀没有说话,过了一会,道:“听到了,很好听。” “二郎,或许外面有很多无法揣度的人心。可你还有我,我的心,你听得见。” “嫂子。” “怎么了?” “没有,就想叫叫你。” “你叫吧,我听着呢。” “我不叫,我喜欢听你叫……” “啊?我叫什么?二郎?” “原来你不懂啊……” “我是不懂,你教我……” “这个呢,教是教不会的……” “你是不是嫌我笨?” 两人依偎着,低声细语,感情逐渐的升温,像流水,像春风,又像是梦里的呢喃,为这人世间平添了些绚丽的色彩。 天亮之后,徐昀先去视察胡家织行,把原先的伙计织娘集合起来,所有人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小瞧这位新东主。 平阳县都传开了,杨家灭门,胡家倒台,县衙变天,全是徐昀一手策划。 对普通人而言,这就跟阎王煞星差不多,没人敢呲牙。 徐昀逐个谈话,经过挑选对比,提拔了一个精通业务、说话干练的伙计担任二掌柜,大掌柜自然由元茂才兼任,争取三五天之内,重新开业。 又给每人发了五百文的开业红包,算是给大家点甜头,消除一些恶名带来的负面影响。 要不然大家看他的眼神就像看阎罗王,企业氛围太阴间了。 好不容易忙完织行的事,又命宋小奉去巡检司请孟河见面。 两人约在清风正店,酒菜上齐,徐昀指指边上的箱子,道:“这一百贯是捉拿京牧时应承给巡检大人的,不成想后来局势变的太快,拖到今日才找到机会。还有二十贯是给你的,别嫌少,辛苦一趟,算是买酒吃。”33qxs.m 孟河脸色一沉,道:“给巡检的百贯,我带回去。另外二十贯,你要当我是兄弟,就别拿钱来寒碜我。” 徐昀笑道:“别闹,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总不能我发财了,让你喝西北风。好好拿去,这只是开头,以后还有更多合作发财的机会等着咱们呢……” 孟河还是推辞不受,道:“二郎,你肯给巡检司机会,让兄弟们参与抄家,捞的盆满钵满,现在提起你,全是打心眼里夸的。我也从中得了不少好处,怎么能再拿你的钱?” “好吧,不跟孟兄绕弯子,其实是我有事相求。这二十贯,你拿去分给四个武功好的兄弟,冒充狱卒去死牢当几天差……” “杨简有情况?” “说不好,但我担心,杨家在州城有靠山,或许会铤而走险……” 孟河虽然不信真有人敢劫狱,可徐昀相求,拍胸脯保证绝无问题。 就是没钱,巡检司的兄弟听说是帮徐二郎办事,也没人皱一下眉头。 “谢了孟兄。干脆一客不烦二主,再求你一件事。” 徐昀低声道:“上次你给京牧下了软骨散,药效很是神奇。那有没有一种能让他吃下去后延时发作,到期必须服用解药才能活命的秘药?” 第三十五章 六月相思 孟河劝道:“二郎,京牧性子狡猾,又无底线,为钱可以滥杀无辜。这些年沉沦江湖,沾染了浑身的恶习,恐怕难以节制。” 言外之意,这样的狠角色,能不用还是尽量不用的好。 “我马上就要去温州读书,手里没几个可用的人。京牧人品低劣,但轻功不错,又擅长潜行,或许将来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孟河外粗内细,听出徐昀的担忧,道:“二郎是不是担心温州那边会招来杨家靠山的报复?” 其实徐昀提防的是藏在杨简背后的神秘人,跟杨家靠山无关,道:“不好说,有备无患吧……” 涉及安全问题,孟河沉吟再三,决定跟徐昀撂个底,道:“你说的这种药是没有的,至少我从来没听过。不过,我知道一种奇毒,名为春蚕尽。每月少量服用一次,对身体无大碍。累积六次后,若不及时服用解药,毒性会在三日之内爆发,鬼神难救。” 果然,武侠小说都是骗人的。 仔细想想,其实十分合理。 如果三尸脑神丹这样逆天的玩意真实存在,给皇帝、宰相和台省官员们服下,岂不是随随便便就夺了大焱的天下? 退而求其次,春蚕尽的疗效也还可以。 反正对付京牧,需要恩威并施,春蚕尽只是多加一层保险。 “你有吗?” “需要配制……这样吧,我晚上熬个夜,明天给你送过来。二郎谨记,春蚕尽控制京牧的最大期限是六个月。六个月后要么让他死,要么给他解药。但服用解药后,他不能再次服用春蚕尽,哪怕剂量再低,也会承受不住,烂肚肠而死。” 徐昀点点头,表示记住了,道:“六个月,足够了。” 第二天上午,徐府,后院的静思堂。 京牧跟随徐冠进到屋内,看到正中坐着的徐昀,以及旁边坐着的孟河,乖巧的跪地磕头,道:“公子召我过来,可是有事吩咐?” 徐昀笑道:“受杖的伤,好些了吗?” “全靠公子活命,现在大好了!” 京牧最后被判折杖五十下,徐昀跟差役打过招呼,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看着血肉横飞,其实全是无关紧要的皮外伤。 修养这六七日,伤口结痂,行走无碍,当然算得上大好。 “照咱们之前的约定,我留住了你的性命,没有违背承诺。你也帮着我指证了胡家,两不相欠。多嘴问一句,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徐昀笑意盈盈。 可京牧后背的汗都快下来,知道回答不好,很可能会死在这里。 多浅显啊,要不是为了杀他,何必摆出前有孟河,后有徐冠,瓮中捉鳖的架势? 孟河的刀,能断海; 徐冠的拳,能破山。 他的小身板,一个都挨不住。 “公子,小的待在平阳两年,深深爱上了这个地方。现在胡家没了,无处可去,还望公子开恩收留。别的不敢说,看家护院,小的绝对比养条狗强。” 孟河皱起眉头,他看不惯京牧没羞没臊的巴结模样,丢尽了武人的脸面,可又不好多说什么。 徐冠乐呵呵的给京牧作证,道:“二哥,让京牧留下吧,他真的比狗强,挺好玩的。” 这几日全靠徐冠给京牧送药送饭,京牧嘴甜,哄的徐冠特别开心。 “既然阿冠帮你说话,那就勉为其难的收下你。来,把这杯酒喝了,今后跟着我,每月一百贯的例钱,出任务另有加钱,保你衣食无忧。” 一百贯? 这格局可比胡家大多了,胡家从来不给例钱,干脏活的时候单独计价。 问题是,格局大没用,有命挣钱,也得有命去花。 谁知道酒里有没有放东西? 孟河的软骨散让京牧记忆犹新,那效果绝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超高品质。 京牧苦着脸,道:“请公子明示,喝了这杯酒,我还能鞍前马后的伺候公子吗?” “哦?怕有毒……” 徐昀半真半假的道:“我也不瞒你,酒里面确实下了一只蛊虫,叫六月相思。只要每个月服用一次解药,连服六个月,保你无病无灾。” “蛊虫?六月相思?” 京牧瞪大了清澈的眼睛,看向孟河,道:“孟刀正,什么是蛊?” 他很清楚徐昀弄不出来这种听着就毛骨悚然的玩意,必定是孟河这个用毒老阴比的杰作。 孟河真是冤枉的,听着也是满头的雾水,但他懂得怎么配合徐昀,冷冷的道:“用毒之道,博大精深,蛊虫是我师门的绝密杀招,你混迹江湖底层,没听过纯属正常。这种蛊,要用百对痴情男女的心头血浸泡,喂金火之精,饮子午之露,耗时一年才能养出来两只。若非二郎坚持,就凭你,根本没资格服用六月相思。” 京牧信了。 他不信不行。 因为以徐昀的智商,不可能凭空捏造一个江湖上从来没听过的所谓的蛊虫来欺瞒他。 “原来是好东西,我喝了!” 京牧这个人有股狠劲,该做选择的时候,从来不会瞻前顾后,端起酒杯,仰头将酒水注入喉咙。 整个过程展示的清清楚楚,免得被徐昀怀疑弄虚作假,白喝了酒,还丢了命。 见识过徐昀对付胡、杨的手段,他现在对徐昀怕的厉害,就像是水刑的后遗症没有随着时间消失,反而越来越严重。 “好!” 徐昀拍拍手,道:“以后都是自己人,只要认真做事,我保证,你不会后悔。” 刚解决完京牧的事,宋小奉的继母王氏寻上门来,由乔春锦出面接待。 “乔娘子,前些日说的让小奉去汤饼店做工,我跟他爹商量了一下,我们愿意应下。只是说好的十贯钱,今日能直接给了么?” 乔春锦杏眼含煞,轻描淡写的道:“王家嫂子,你是不是忘记我当时的话了,只给你三日考虑,如今已过五日,就此作罢。” “别啊,乔娘子,咱们天天街面上遇到,总归是熟脸不是?你的店还总用我家的肉呢,怎么着也有些香火情,求你通融通融……” “哦?王家嫂子是求我,还是欺我?” “哎呀娘子,可别说这话吓我了,如今这平阳县,谁敢欺你?借我两个胆,我也不敢。” “既然不敢,就赶紧走,别在这里聒噪。” “乔娘子,不要十贯了,八贯也行……六贯?” 王氏见乔春锦不为所动,顿时慌了,道:“五贯,五贯钱!” 第三十六章 浮出水面 “好,你说的,五贯钱!” 乔春锦当即拍板,取了五贯给王氏,让她在契书上按了手印。 王氏捧着钱高高兴兴的走了,浑然不觉屋外的廊檐下站着泪花迷了眼的宋小奉。 “小奉,这是契书。二郎的意思,让你自己保管,今后去留全由着你。” 宋小奉接过契书,塞进怀里,猛吸了下鼻涕,道:“嫂子,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乔春锦明白他为什么哭,那个家再不好,至少也是从小长大的家。可现在就像是物件般被卖了出去,不管是父亲还是继母,都没有丝毫的留恋和悲伤。 对宋小奉而言,这是割舍,或许,也是新生。 “你说,嫂子答应你。” “我想跟阿冠哥学武功,请你跟徐二哥说说,好吗?” 乔春锦不懂武功方面的事,可也知道徐冠好像挺厉害,孟河那个不苟言笑的刀正夸赞过他好多次呢。 “二郎那么喜欢你,你怎么不自己跟他说?” “我,我不敢……我怕给徐二哥添麻烦。” 乔春锦揉了揉他的脑袋,语气温柔的像是张开翅膀为小鸟遮风避雨的母亲,道:“不要怕麻烦谁,我们从今往后是一家人,你的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我们大家的事也是你的事。难道我请你帮个忙,你会怕麻烦吗?” “不会!” 宋小奉大声道:“无论嫂子让我干什么,我都不怕苦不怕累不怕危险。” 乔春锦抿嘴一笑,道:“那就对了!走,我带着你,去跟二郎说。” “嗯!” 听乔春锦说搞定了王氏,又说宋小奉想跟徐冠学武,徐昀笑道:“小奉,为什么想学武?” “我想,我想……帮徐二哥做更多的事,绝不让那些坏人伤害到你。”宋小奉的脑袋快埋到胸口,脸蛋通红。 徐昀揉揉鼻子,看来得找机会问问孟河,有没有什么武功秘籍能够速成的。 就是那种不怎么费时费力,不讲究戒色戒什么,还能一个打十个的盖世武功。 不然连宋小奉这个刚满十岁的小屁孩都觉得他需要保护,实在太丢脸了。 “那二哥以后可就要拜托你保护了哦……” 宋小奉惊喜的抬头,道:“徐二哥,你同意了?” “我能不同意吗?你没见嫂子的眼神,我要是敢不同意,她就敢吃了我!” 乔春锦白了徐昀一眼,经过昨晚的相拥,彼此的心靠近了许多,对这种程度的玩笑话,几乎可以免疫了,不会那么的害羞。33qxs.m “阿冠,你能教小奉吗?” 徐昀担心徐冠到底会不会教,自己学的好,和当老师是两码事。 尤其武功还不是别的学问,一字之差,行气错乱,导致的后果十分严重。 徐冠挠挠头发,道:“会……吧……” 徐昀觉得这事不太靠谱,找孟河过来参议。 “教武功?” 孟河无奈道:“二郎,武功各有宗门,非师命不得外传。你要我给意见的话,我必须先了解阿冠的武功详情,比如功法口诀、内气运行之类,要是我偷学了去呢?这犯了江湖大忌……” 徐昀毫不在意的挥挥手,道:“你如果对阿冠的兵家拳感兴趣,尽管去学。我们之间,除了所爱之人,没有不可分享之物。” 古代之所以故步自封,科技生产力发展缓慢,就是这种敝帚自珍的陋习,什么传子不传婿,传媳不传女,破规矩制定的挺高端,结果几场战乱下来,人没了,传承也没了,何苦来由? 可孟河不知道徐昀的思想来自于前世,只当他对兄弟之情看重到这般地步,感动的无以复加,差点脱口而出所爱之人我也能给二郎分享,道:“那,容我跟阿冠好好谈谈,参详出可行的教学法门再传给小奉,避免出现什么疏漏。” 当年李老牛打磨了徐冠整整两年,才让他入了武道的山门。 以后修行全靠自身苦练,虽进境不快,但胜在安全。 现在让徐冠去教,可能十年也不能把小奉带入山门,所以请孟河这个高手来当辅助,至关重要。 钻研到天黑,孟河干脆歇在徐府,和徐昀共卧一塌,抵足而眠。 古人耿直,交情到最深处,必须得睡过才作数。 两人聊起山河破碎,聊起四海烽烟,聊起朝廷,聊起生民,聊起抱负,所思所想,愈发投契。 “……哎,孟兄,你说有没有一种武功,能让我舒舒服服的变成绝顶高手?” “舒舒服服的意思是?”孟河疑惑道。 “就是不用早晚苦练,寒暑不休,让我躺着就能涨修为的?” 天地良心,徐昀说的躺着,就是字面意思的躺着。 可孟河听的歪了,沉默半天,道:“还真有……” 这下徐昀彻底不困了,腾的翻身坐起,眼冒红光,道:“什么武功?” 之后的三天,孟河带着四名好手在死牢蹲点值守。 徐昀忙碌于整合织行和布庄,制定规章制度,进行人员培训,力求尽快形成一个整体,而不是各自为战。 也就在第三天的深夜,杨简住的死牢里突然出现一个全身笼罩在宽大黑袍的人影,听不出是男是女的声音道:“搞砸了?” 杨简猛的睁开眼科,看到黑影,激动的眼泪要流出来,等了这么多天,终于等来了救星。 他一骨碌爬起,跪在地上,道:“部帅,容属下回禀。” “不急,本帅今夜亲来平阳,就是想听听你的说辞。” 杨简坐牢这八天不知思虑了多少遍的说辞脱口而出,道:“部帅,我们原本的计划,由玄女假扮官宦之女,以成亲为名目,骗的徐昀倾家荡产。接着我压低徐宅房价,用债务强逼徐昀离乡。等他出了平阳县地界,收买黑风寨的山贼前去劫道,再由部帅安排的人巧妙出现,临危之时救下徐昀,和他结成莫逆之交。然后留在他身边监视打探,并做出适当的引导……” “计划是玄女制定,本帅全程参与,不用你来赘述。你只需要告诉我,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属下不敢狡辩,确实是我疏忽大意。第一,不该让徐昀趁乱混进杨府,巴结崔璟,给了他翻身的机会。第二,不该轻视敌人,仓促和胡景阳联手,结果坠入徐昀的圈套,落到如此下场。” 黑袍发出奇怪的笑声,道:“很好,你认罪,我行教法,也可向玄女交代。” 杨简心里明白,生死就在对方的一念之间,哀求没有用,教内法度森严,不讲人情,必须拿出足够的理由说服他,证明非自己的过错。。 “可是部帅,徐昀诗才如何,我很了解,徐昀智谋如何,我也很了解。观他行事,自闯杨府开始,判若两人,谋定后动,杀伐决断,难道部帅不觉得可疑吗?” 第三十七章 九天玄女 黑影沉默,死牢的气氛瞬间压抑的可怕。 几只红眼老鼠一如既往的到处乱窜,经过黑影身边尺许之内时,毫无征兆的肚皮朝天,纷纷倒地暴毙。 甬道里的火苗变得微弱,刹那间仿佛乌云盖顶。 杨简眼前发黑,视野被短暂剥夺,很快又恢复了亮光。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啪的砸进地面的灰尘里,荡起肉眼无法看见的波纹。 如果不能说服部帅,杨简相信,他会死的比这些老鼠容易百倍。 “徐昀会不会一直在藏拙?”黑影开口道。 杨简紧绷的心吞回肚子里,头伏低,腰下去,像是被打断了脊梁骨的虾,教科书般的跪姿,任谁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我跟徐昀相识多年,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绝不是藏拙。他平素行事就是鲁莽冲动,公堂顶撞县令就是证据。怎么可能突然变得如此高明,合纵连横,用计反间,把完全没有胜算的局面彻底扭转?” 黑影幽幽的道:“你的意思,徐昀背后自有高人指点,所以不是你无能,而是玄女制定计划时考虑不周?” “属下绝不敢腹诽玄女……虽然不知道玄女为何要费尽心思对付徐昀,但事实证明,徐昀身上确实藏着极大的秘密。” “怎么,你想知道?” 杨简急了,道:“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其实告诉你也无妨!” 黑影似乎陷入了长远的回忆,语气里罕见的带了几分愤怒的情绪,道:“大概十年前,本教前任武相执行秘密任务时突然叛教,杀光所部五百道兵,带走了对本教至关重要的某件东西,从此销声匿迹。直到几个月前,玄女偶然获得疑似武相的相关线索,顺藤摸瓜,这才找到了徐家头上。” 杨简瞠目结舌,他入教仅两个月,算算时间,应该就是玄女发现线索之后。 “明白了?我之所以度你入教,是因为本教在平阳这种小城没有开坛,尚未发展出足够的势力,只能从当地豪族选出最合适的人加以利用……” 杨简回想两月前的那个晚上,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他在睡梦里被人劫掠到城外的乱坟岗。 还是眼前这个黑袍人,给他两个选择: 一是入教,奉其号令行事,日后会帮助杨家成为温州巨富;二是拒绝,杨家跟黑风寨勾结贩卖私盐的罪证会交给官府,满门尽诛。 杨简几乎没怎么考虑就屈服了。 北蛮占据黄淮和山东河北之地,大焱偏安长江以南,双方厉兵秣马,随时都可能再次交战。 谁知道今后的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 真正的聪明人无不交好各方,暗中多踩几条船,才能保障家族长盛不衰。 只是没想到这次对付徐昀竟跟教中前任武相有关,瞬间感觉到里面的水深不可测,吞进肚子里的心又提到了嘴边,赶紧奉承道:“蒙部帅器重,属下感激不尽。” “器重你有什么用?这么简单的事没办成,玄女雷霆之怒,你让我怎么担待?” “属下固然寸功未立,但好歹把徐昀逼得漏出了狐狸尾巴。只要部帅允许属下继续追查,我拿命担保,肯定能给玄女和部帅一个满意的答案。” “哦?是吗?” 黑影淡淡的道:“你身陷囹圄,命不久矣,连这间牢房都走不出去,怎么怎么给玄女满意的答案?” 杨简浑身颤抖,急忙磕头,道:“属下见识过部帅的神通,能够无声无息的进出平阳县死牢,救属下出去岂不是易如反掌?” “救你出去不难,但你的保证一文不值。” 黑影道:“玄女亲自出面,骗的徐昀倾家荡产,却因为临时奉调,与本帅前往江南西路处理教中要务,不得不暂时离开。而你极力保证,凭杨家在平阳的权势,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按计划把徐昀逼出平阳。我信了你,并在玄女面前帮你说了好话。结果呢?杨简,你让我很失望。” “部帅开恩!部帅开恩!” 由于前几天下过雨,牢房顶部潮湿的木梁凝结出连串的水珠滴下来,啪嗒啪嗒的声音不绝于耳。 黑影仿佛头上长了眼睛,伸出右手食指,恰好有一滴水珠不偏不倚的落在指尖。 “黄泉路远,慢走!” 杨简愕然直起上身,还没反应过来,水珠忽如利箭,疾射而出,正中胸口的膻中穴。 满眼的不可置信,嘴巴微张,右手抬起,似乎想指向黑影,却还是无力垂下,脑袋一歪,气绝身亡。 县城外十里的茂密山林高处,一绝美女子坐在岩石边,俏脸寒霜,静听黑影的回报: “玄女,我已处死杨简,平阳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们这次行动。” “胡景阳呢?” “我问过,杨简跟胡景阳联手,纯粹是为了共同对付徐昀,并没有向胡景阳透露任何关于本教的讯息。” “那就好!白饶,你觉得那个人……真的在平阳出现过吗?” “玄女找到的线索太模糊,我们也只是大概推断出他可能在平阳出现过。毕竟时间过去了十年,很多东西无从查证……” 玄女微微扬起螓首,夜风吹拂长发,眸光里流露出不知是恨还是怨的神色。 过了良久,突然道:“徐昀前后变化这么大,你怎么看?” “不好说!” 白饶道:“这世上有人早慧,比如玄女,年方十七,就击败教中众多对手,荣登九天之位。可也有人晚成,徐昀生于富庶之家,没经过什么挫折,看不出真正的本事。这次甫经大难,死中求活之时忽然开窍,展露些让人惊诧的手段,也并非没有先例。玄女莫忘了,本教文相,三十岁前还一事无成,如今你我见了,谁不得恭恭敬敬的叫一声文相万福金安?” “那浪荡子今年才十五岁,算什么大器晚成?还有,不可妄议文相,圣公之下,文武相为尊,被人听了去,连我也保不住你。” 白饶的声音里忽而多了些温暖的人味,道:“你我自幼跟在那个人身边,他叛教而去,潇潇洒洒,却害得我们十年来受尽排挤和屈辱。要不是去年九天玄女之位出现空缺,你得偿所愿,我这个两浙东路的部帅恐怕早被人拿下了,投入南司狱受尽折磨而死……” “白……师兄,以前你护着我,今后我护着你。咱们兄妹同心,谁也欺不得!” “正是!谁也欺不得!不过尊卑有别,多少眼睛盯着你,师兄这两个字,万万不要再说。” “嗯,我晓得。” 白饶突然道:“要不,我今夜去把徐昀掠来,严刑逼供,看他究竟知不知道那个人的底细!” 第三十八章 尘埃落定 玄女的脑海浮现出跟徐昀成亲那日的种种画面,虽是做戏,可也算是正儿八经拜了天地,心里颇有些烦乱。 “不用!平阳县之事,暂时作罢。你派人暗中盯着徐昀,若有什么发现,及时通传于我,切不可轻举妄动。” 她顿了顿,解释道:“这次行动之前,我曾暗中观察徐家长达半月之久,可以确认那个人真的不在。徐昀的日常生活,交往的圈子,行事的风格以及各种爱好,跟那个人找不到半分相似。他那弟弟憨傻的紧,虽会些拳脚功夫,也跟那个人的路数截然不同。” 白饶暗暗奇怪,以玄女的性格,根本不该说这么多话。 平时下了命令,执行就是,哪来的罗里吧嗦的解释? “退一步说,就算这次找到的线索是真的,那个人曾经在徐家出现过,徐昀兄弟应该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所以就算严刑拷打,也未必能打听到他的下落?” “对,严刑拷打是下下策!不仅得不到咱们想要的讯息,还可能打草惊蛇,导致历经千辛万苦找到的这条线被彻底断送。白饶,那个人身上,可是藏着足以影响天下局势的秘密,我们必须谨慎……” 白饶的脸藏在黑袍里,看不到情绪变化,可他的声音低沉了少许,道:“我明白。” 玄女叹道:“我不惜以色相诱徐昀上钩,又让你强行度出身平阳豪族的杨简入教,就是用当地人来制当地人,尽量不要引起那个人的怀疑。若计划进行顺利,还能成功往徐昀身边嵌入一颗钉子,大可不急不躁,徐徐图之。可惜……” “可惜我选错了人!” 白饶提起杨简,还是略有怒气。 不是气杨简,而是气自己识人不明。 “这也怪不得你,杨简已经是我们当时最好的选择。要怪只怪江南西路的乱子生的真是时候,让我们无暇顾及平阳的计划。” 玄女冷清如玉的脸庞露出淡淡的忧色,道:“我让你暂时住手,还有另外的担心。我从总教山打探到内幕消息,江南西路的乱子似乎是有人故意针对我挑起来的。这边被徐昀折腾的天翻地覆,动静太大,还是趁早处理好手尾,暂时按兵不动,免得被那些人闻着味找过来……若被圣公得知我们有那个人的线索,却知情不报,你我将死无葬身之地!” 白饶为何要处死杨简? 就是因为计划失败后杨简不经请示,擅自和胡景阳联手,最后把局面搞的不可收拾,引起各方的关注,给玄女和他带来了莫大的危险。 “好!我会谨慎行事。你接下来要去哪?” “圣公法谕,让我前往京城。” “京城啊……玄女,保重!” “你也保重!遇事则忍,忍无可忍时,别忘了,还有我!” …… 杨简的尸体,在白饶离开半个时辰后,被例行巡逻的狱卒发现。 死牢的看守本来分白班和夜班,四个狱卒一班,十二个时辰一换。 徐昀让孟河带四个好手过来帮忙后,把看守时间调整为八个时辰一换,每个队里塞进去一个巡检司的好手。 这样一旦遇到紧急情况,不至于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 加上孟河居中调度,随时支援,可谓固若金汤。 然而仅仅过去三天,孟河就被杨简的死给打了脸。 “找到死因了吗?”徐昀问道。 距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必须尽快找到死因,做出相应的对策。 孟河仔细验查了两遍,只能确认杨简是气息忽然中断,呼吸不畅而死。 但全身上下找不到任何伤口,牢房里也没有挣扎搏斗的任何痕迹。 “会不会中毒?” 孟河是用毒大家,斩钉截铁的道:“不是中毒!” 没有受伤,也不是中毒,杨简的死显得诡异之极。 等仵作匆匆赶来,得出和孟河同样的结论。 脖颈没有勒痕,口鼻没有封闭,就像是好好的人,猛的一口气没上来给憋死了。 徐昀不会验尸,相信专业的人做出的专业判断,听着怎么像是某种突发疾病呢? 心脑血管病,还是肺功能出了问题? 又询问看守的四人,事发时两个人尿急结伴去上茅厕,另两人一个打瞌睡,只有巡检司的那名好手还有些精神。 可他信誓旦旦的保证,没有看到有人进来。 “没有伤,也没有人,要么是闹鬼,要么是杨简身患隐疾,突发死亡。我是儒生,不信鬼神,可见杨简自己短命,怪不得谁了。” 邓芝松了口气,他无所谓杨简的死活,只要验明原因是意外,上报州城和提刑司即可。 还省的以后行刑那么麻烦! 徐昀笑了笑,道:“我跟明府一样,不信有鬼!孟刀正,你有没有发现,杨简的尸体有点不一样?” 两人在公开场合表现的还是比较客套,将真正的交情隐藏在阳光之下,有时候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妙用。 孟河早对徐昀的智计心悦诚服,道:“徐公子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听闻死牢里有吃人鼠,个体肥大,眼睛赤红,当人犯病死在牢里,往往一拥而上……可你看杨简的尸体,并没有被老鼠啃噬过……” 孟河恍然,道:“不错!” 那些老狱卒们立刻喊起来,道:“对啊,那些从来不怕人的老鼠呢?咱们几乎在牢里天天见,每间牢房都有几只,怎么这会杨简房里没有了呢?” 徐昀目光冷静,环顾四周,忽而笑了起来,道:“其实也没什么,或许杨简的肉不太好吃,或许老鼠跑到别的牢房去了。仵作,你说是不是?” 仵作偷偷瞧了眼邓芝的脸色,忙道:“是,确实有病死人犯的尸体完全无缺,免遭老鼠啃噬。” 徐昀拍了拍手,道:“明府,那就按突发恶疾上报?” 邓芝巴不得这么结案,急忙回府写公文去了。 狱卒们也松了口气,人犯自己死的,他们免去了责任,皆大欢喜。 徐昀拿出两贯钱赏给狱卒,让他们自去休息,又让孟河回府叫来京牧。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 京牧绕着死牢走了一圈,胸有成竹的道:“公子,有高手潜行进来,杀了杨简。” 孟河虽然看京牧不顺眼,但是他擅长冲阵杀伐,对潜行刺杀这方面不如京牧,问道:“理由呢?”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京牧指了死牢门口和甬道之间的几个地方,道:“如果来人有我大半的功力,屏息潜行,利用死角和暗光,完全可以避开仅有一人的视线。” 徐昀坐在巡检司好手的位置,让京牧演示了一遍,当真神乎其技,他完全发现不了。 “可杨简怎么死的呢?” 京牧指了指房梁,凝结的水珠还在时不时的往下掉,笑道:“这种杀人手法不常见,但我碰巧见有人用过……” 第三十九章 无上赤书 听完京牧的描述,孟河好奇的试了试,结果水滴打出去后在半空破碎四溅,完全不可能杀人。 “能使出这招,至少得宗师修为,且精通内家真气。甚至可以御气成墙,隔断内外,说话外人也听不见。孟刀正走的是勇猛凶悍的外家功夫,以力破巧简单,却不懂以巧运力的法门。” 孟河眼睛瞟过来,京牧登时怂了,道:“刀正做不到的,我们这些小鱼小虾更加做不到。” 孟河没理他,沉声道:“二郎,如果京牧所言是真,杀杨简的人肯定位列宗师。你最近出行当万分小心,实在不成,我跟巡检告假,带几个兄弟住进府里……” 徐昀笑道:“我对宗师级的高手没什么概念,但是看你们的反应,估计挺厉害的吧?没必要草木皆兵,这么厉害的高手,想要杀我何其简单,防是防不住的。” “防不住也要防啊!可以请县衙多派些夜间巡逻的衙役和更夫到宅子附近,白天出行尽量避开人烟稀少的地方,阿冠和京牧不要离开左右……” 徐昀摆摆手,道:“我怕死的很,不会拿自家的命开玩笑。今夜要是杨简被救走,我立刻跟你住到巡检司。可杨简被杀,反而说明我最近不会有危险。” 京牧歪着脑袋,愚蠢的眼神看多了还挺萌的,道:“为啥?” “我猜测,对方看到事情闹的太大,怕引火烧身,打算丢车保帅,息事宁人。” 孟河想想是这个理,笑道:“不如我给你找个没那么辛苦的武功先练练?” “孟兄,吃惯了山珍,还吃得下粗糠吗?抓紧点打听,你说的那个躺着就能练成高手的神功,到底从哪能搞到?” 孟河差点跪下来喊祖宗,苦笑道:“我只是知道有这么一门功法可以满足二郎的奇怪要求,但失传百年,怎么可能搞得到?” 京牧看看徐昀,又看看孟河,心里委屈,我连六月相思都吃了,你们还背着我有小秘密,问道:“什么神功,什么失传,什么躺着练成高手?” 孟河犹豫了下,转念一想,京牧服了春蚕尽的毒,六个月内完全可以当成自己人,低声道:“你有没有听过前朝兴盛一时的太平教?” “当然啊!” 京牧撇嘴的表情似乎在说我又不傻,道:“太平教最出名的不就是黄赤之道吗?每月的三五七日,于野外偏僻处焚香点烟,砍木为栏,脱衣为幕,男女教众就地合气,诵经之声,不绝于耳。大宣朝的时候,太平教就靠着黄赤合气术交好大臣,秽乱后宫,乃至于影响朝局,兴盛一时。” 他回头看看死牢门外,声音压得更低,道:“嘿,坊间传闻,我朝开国太祖宁安世其实也是太平教出身,曾许诺推翻大宣朝后封太平教为国教。可是后来不知为何忽然诏谕天下,视太平教为邪魔。朝廷不惜代价,血腥镇压百年之久,太平教随之湮灭。随后百年,时不时的会冒出来搞点动静,直到最近几十年才逐渐消失了……” 徐昀原身是儒生,儒生全部要学史,对这段了解颇多。 但史书都由胜利者书写,自然把太平教贬低的一文不值,更是绝口不提宁安世出身太平教的黑历史。 以徐昀前后两世的经验分析,结合坊间各种传闻,宁安世跟太平教的关系铁定石锤。 要不是得到太平教的帮助,宁安世不可能在大宣末年、群雄逐鹿的乱局里脱颖而出,定鼎天下。 等到大焱立国,太平教蹬鼻子上脸,不仅想当国教,还异想天开的搞教权神授那一套,准备把教权凌驾于皇权之上。 步子大肯定扯到蛋,就这么被宁安世及其子孙给灭了! “闭嘴!” 孟河斥道:“妄议太祖,不要命了?” 京牧吐吐舌头,并起两根手指,做了个封嘴的动作。 孟河拿他没法,对徐昀道:“二郎别听京牧的,黄赤之道也是武学大道,太平教并非他说的那么不堪。” “我懂!” 真要只会男女那点事,太平教也不配在大宣末年搅动风云,又被大焱从开国镇压到现在。 徐昀笑道:“上次匆匆聊了几句,正好京牧也在,孟兄详细说说这门躺赢神功的来由。” “这些东西我也是以前听师父闲聊时偶尔提起,或许有不对的地方,不能尽信。” 孟河道:“太平教的教典是《无上赤书》,由惊才绝艳的第五代教主从教典里悟出《神玄八炁》和《虚元秘身》两大功法。《神玄八炁》据说是最上品的阴阳之道,虽然同样需要借助女子作为炉鼎,但行炁之时,对女子本身也有极大益处,跟那些下品的采补邪术有天壤之别。” 京牧一时有些发呆,《神玄八炁》他没听过,可《虚元秘身》这四个字,似乎在哪里听过,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徐昀注意到京牧的表情变化,心中微微一动。 孟河道:“只不过太平教为了方便传道,对外只推出了简化版的《神玄八炁》,又称为黄赤合气术,容易学,见效快,导致世人误以为太平教只有这点微末伎俩……” 徐昀道:“可以理解,法不轻传嘛!” “对,法不轻传,所以现在没得传了。”33qxs.m 孟河冷不丁来了句笑话,徐昀很配合的笑了笑。 京牧见徐昀笑了,虽然在发呆中,没听孟河说什么,也赶紧跟着嘿嘿笑了两声。 “太平教最意气风发时被朝廷突然派兵镇压,第八代教主和他的四位亲传弟子当场身死,《神玄八炁》的传承至此断绝。随后,存放在总教山的《神玄八炁》功法典籍离奇丢失,三百年来,再没有任何现于世间的记载。” 京牧看看徐昀,见他不言不语,似乎在思考什么东西,主动承担起捧哏的任务,道:“《虚元秘身》呢?也失传了?” “《虚元秘身》应该没有失传,江湖上每隔段时间就会出现一次,然后作为太平教余孽被朝廷针对,很快昙花一现,直到下次出现……但《虚元秘身》只是外家功夫和轻功身法,对太平教的重要性远远不如《神玄八炁》,所以尽管没有失传,可太平教终归是消失了……” 第四十章 原来如此 知道了前因后果,徐昀对这门传说中躺着练成高手的武功没有一丝期待。 大焱立国三百年,而从立国之初就失传的《神玄八炁》,哪怕它再牛比,找不到的东西又有什么用? 从死牢离开,孟河回巡检司,徐昀和京牧回府。 进门后京牧正要告退,被徐昀留下,在卧室沏了壶茶,对坐而饮。 “京牧,你师父是谁?” 京牧一愣,道:“我,我……” “孟刀正说过一句话,武功皆有宗门。他的师父曾在殿前司任职,后来在边境作战断了一臂,辞官回乡,教他武功,所以知道很多关于太平教的秘闻。你呢?你的身法跟谁学的?既然见过能用水滴杀人的手法,你师父至少也应该是宗师以上的修为吧?” 京牧挠了挠头,道:“公子,我跟你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师父是谁,我一般叫他老不死的。我是孤儿,从记事起就没吃的喝的,遇到老不死后把我收养,虽然每天都挨揍,可有吃有喝,日子好过多了。” 徐昀喝了口茶,道:“嗯,孤儿开局,挺好,继续!” 京牧没听懂前面的,可听懂了后面的,忙道:“跟了老不死两年,我才知道他会武功,还是高手。十年前的那个大雪夜,他潜入开封府,准备从大理寺卿的家里偷一幅画,结果中了埋伏。逃出来后没有自己跑,而是背着我一路杀出重围……呵,那一路的雪啊,我到现在还记得,真的,比我第一次杀人看到的血还要红!”彡彡訁凊 十年前?大雪夜? 徐昀眉头紧锁,不会这么巧吧? 李老牛差点冻毙在徐家门口,也是十年前的大雪夜。 当然,开封府距离平阳县两千里之遥,这场大雪并不是同一晚。 但是平阳毗邻海边,极少下雪,只有十年前的那个冬季,天气非常寒冷,从北到南,如同接力般整整下了一个月的雪。 也就是说,间隔两千里的大雪,其实是同一批次的寒流从北方南下造成的。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会不会,京牧的师父老不死血战开封府的那晚,李老牛也是参与者之一? 他在那晚的开封府受了伤,被人追杀,远遁两千里,来到徐家门口时,接近油尽灯枯,被徐父好心搭救? 说的通! 可还有很多谜团解不开。 自从发现杨简背后还有神秘势力,徐昀就觉得周边有很多张看不见的网,悬在头顶的云深不知处,把他紧紧的束缚在原地。 现在杨简死了,京牧似乎又给了他意外的惊喜,其中的一张网,正越来越近,开始触手可及。 “你师父偷的什么画?” 如果李老牛和老不死果真同时出现在十年前开封府的大雪夜,他们的目标,绝对是大理寺卿府收藏的那幅画。 “我不知道!” 京牧十分坦诚,道:“我问过,老不死的不跟我说。从开封府逃出来后,我俩就躲进了荆湖南路的大山里。老不死受了重伤,又残了双脚,武功比不上以前的半成,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教我武功。” “你的身法那么好,叫什么名字?” “我还是不知道!” 或许自己也觉得回答什么都不知道有些匪夷所思,京牧主动坦白,道:“我明白公子怀疑什么,是不是觉得我的身法跟孟刀正说的虚元秘身有些像?” 徐昀笑道:“我也没见过真正的虚元秘身,怎么会怀疑你呢?” 京牧头疼,公子各方面都挺好的,就是心眼有时候太多,道:“可能我刚才听到虚元秘身这四个字时,发了会呆,被公子看到了……” 徐昀不置可否,道:“发呆?为什么发呆?” “因为我好像在哪听过虚元秘身……当时没想起,跟公子聊了这么久,忽然想起老不死有次喝醉了,跟我说好好练,虚元秘身练到大成,天下没人抓的住你……” “这么重要的事,你能忘记?” “主要当时我也喝多了,这些话就像硬钻进我耳朵里的,第二天起来就没了印象……要不是今晚从孟刀正口中再次听到,估计我这辈子也想不起来。” 徐昀凝视着京牧,确认他没有撒谎,手里摩挲着茶杯的花纹,瞬息不知转过了多少个念头。 老不死,跟太平教有关。 同理可证,李老牛,或许也跟太平教有关。 既然李老牛身份这么隐秘,那么八年前姐姐徐嫣跟李老牛同时失踪,就不会是简单的拐卖人口案。 这个推断,让徐昀生出几分庆幸。 徐嫣失踪后,母亲每每痛哭流涕,大骂李老牛不是东西,好心救了他的命,反倒害了自家女儿。 父亲却总是替李老牛辩解,他觉得李老牛不是坏人,将来必定会有水落石出的那天。 现在看来,父亲颇有识人之明。 只要不是人贩子拐卖,或许真的跟姐姐还有再见之日。 “京牧,你跟师父躲在大山里好好的,为何突然来了平阳县?” “两年多前吧,师父晨早起来,发现床头留放着一封信,信上只有一行模棱两可的字:那人最后的踪迹似乎在平阳县。公子别问,送信的是谁,我不知道,那人是谁,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师父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整天,又是笑又是骂,第二天就让我背着出山,乔装打扮,来到平阳。” “来到平阳后,你们都做了什么?” “我们在城西租了间院子,师父也没别的事,就每天坐着轮椅,让我推着到处逛。偶然有天,途径周记织行的生丝库,师父往里看了一眼,立刻让我掉头回家。” “嗯?” 徐昀的心猛然抽紧,他感觉的到,真相正在揭开面纱。 “生丝库?” “对,我记得很清楚!那天阳光很好,透过库门还能看到周家挂在墙上显摆的《孝纯贵妃亲桑图》。回家之后,师父再没出过门,让我暗中调查平阳县的情况,比如胡家,比如杨家等等。这样过了十几天,师父去拜访了胡老掌柜……” 京牧摸摸鼻子,不好意思的道:“接下来的事,公子都知道了。师父不知为什么跟胡老掌柜达成合作,让我去生丝库放了把火,顺手把胡老掌柜点名要的那幅《亲桑图》拿回来给了他……” 轰! 徐昀的脑海炸响阵阵惊雷,如拨开云雾见青天,急急问道:“那你师父呢?” 京牧清秀的脸庞露出让人心碎的伤感,道:“生丝库着火后的第五天,师父含笑而逝。他的伤,其实八年来一直在加重,能坚持到那个时候,我都觉得是奇迹……师父临去前什么也没跟我说,好似放下了,也释怀了,就让我好好活着,人生苦短,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即可。正好胡老掌柜说师父生前答应帮忙对付王记织行,我反正无处可去,便留下来完成师父的承诺。不知不觉,过去两年了……” 第四十一章 古画解密 屋子里寂静的掉针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徐昀道:“此事你知我知,不要再入第三人的耳。你学的是太平教的武功,虽然只有身法,连外功都没学几招,可毕竟出自《虚元秘身》。你也听孟河说了,凡是太平余孽,朝廷杀起来毫不手软。” 京牧打了个寒颤,惨兮兮的道:“不用公子吩咐,我自己就把这事嚼碎了咽进肚子里。可是公子,这也太冤枉了,我真的跟太平教没有关系,师父从没跟我说过太平教的事……” “冤枉?”徐昀没好气道:“怀璧其罪没听过?要不你去跟朝廷讲讲道理?” “那还是算了,朝廷要是讲道理,还是朝廷吗?” 这话还特么的挺哲学,徐昀挥挥手,道:“回去休息吧,以后若非生死关头,别在人前显露身法。” “明白,我听公子的!” 京牧离开后,徐昀却彻夜未眠。 老不死跟胡家勾结对付周记织行,很可能是为了那幅《孝纯贵妃亲桑图》。 为何不让京牧直接盗走? 原因很简单。 老不死担心背后有人盯着他,毕竟山中给他留信的人,未必是好意。 《亲桑图》整天那么高调的挂在生丝库,如果他们刚来就丢失的话,目的实在太明显。 所以老不死利用胡家这个土著,构筑第一层护城河。 胡家当时正准备涉足织造业,放火烧生丝库足以让周记倒闭。 生丝库都烧了,《亲桑图》跟着葬身火海,形成逻辑闭环,比起被盗高明太多。 这是第二层护城河。 老不死甚至没把画拿走,大大方方的留在胡家,打造了第三层护城河。 徐昀估计他打的算盘是,有需要就到胡家私下里研究,如此云山雾罩,任谁也瞧不出破绽。 事实证明,三层防护很有成效。 不管《亲桑图》藏着什么秘密,应该还没人发现,要不然这幅画也不可能从胡老掌柜传到胡景阳的手里。 等到天微微亮,徐昀迫不及待的前往县衙,找到邓芝,直接索要《亲桑图》。 理由是赴州学在即,没拿得出手的礼物送给学正,只有这幅画乃前朝宫廷名家褚兴良的真迹,高雅不失贵重,最为合适。 邓芝二话不说,从库房里取出给了徐昀。 按理说这画属于周家的财产,但周家父子三人已相继死在牢城营,妻女也不知所踪。 怎么处置,全凭邓芝说了算。 徐昀顺便打听了一下周家的情况,十年前周家东主曾在开封府做生意,偶然的机会从某个落魄文人的手里花几十贯捡漏买下了《孝纯贵妃亲桑图》。 随后,他因病思乡,携带子女返回平阳,开办周记织行,取画中贵妃不知辛劳,采桑缫丝的寓意好,当成镇店之宝高悬。 徐昀听到这里,心底明如日月,辞别邓芝回府。 关上门后把画放在桌子上,没有急着去看,而是先捋了捋时间线。 十年前,《亲桑图》现世。 周家早不返乡,晚不返乡,偏偏得到此画后,突然从开封府回到平阳。 所谓的捡漏,一定是谎言。 不把画藏于密室,而是高悬丝库之上。 有而示之以无,这是兵法里的故弄玄虚。 可见周家东主,也知道这幅画是烫手玩意! 十年前,老不死潜入大理寺卿府盗画,李老牛很可能也参与其中。 两人是不是战友,抑或各自为战,以及还有多少人参与,都有待商榷。 但大理寺卿掌天下折狱、详刑、鞫谳之事,相当于小偷为了一幅画,偷到了最高琺老大的家里。 这要不是开玩笑,只能说明画本身的重要性,远远大于偷画所带来的风险。 那么问题来了,大理寺卿府的这幅无比重要的画,跟周家这幅《孝纯贵妃亲桑图》之间有什么关联? 徐昀缓缓展开画卷,之前在库房抓朱安的时候粗略看过几眼,这会仔细观察,主体结构应该是大宣朝皇宫的庭院一角。 贵妃手持竹勾,肩背竹筐,在桑林里蹦蹦跳跳的采着桑叶。 几个太监宫女护在身边,或伸手在侧面保护,或弯腰去拉被踩住的裙摆。 他不太懂画技,可也能感受到褚兴良笔锋流转间透出来的乡间野趣,跟远处背景里奢华的亭台楼阁形成了强烈鲜明的对比。 画是好画。 可没什么卵用。 徐昀需要破解画背后隐藏的秘密。 古今中外,画家们总爱在画作里加入许多警示和暗喻,这不稀奇。 比如西斯廷教堂的壁画《光从黑暗中分离》,将上帝的脖子部分放大数十倍,可以清晰的看到解剖人脑的图像。 总不能现在找家玻璃作坊造个放大镜出来吧? 大焱朝已经发展出少量的民间玻璃作坊,只是生产出来的玻璃还是用铅和钡做助溶剂,杂质较多,不够透明,易碎又不耐高温,跟制造工艺成熟的瓷器比毫无竞争力,老百姓不买账,根本普及不开。 所以平阳县没有,温州或许有一两个小作坊,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徐昀凑到近处,看的眼珠子都疼,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明智的选择放弃。 想想也是,如果画里的秘密这么容易破解,也不可能最后落到他的手里。 既然细节暂时没法子查,那要不要试试别的路数? 徐昀说干就干,燃起两根蜡烛,将画卷逐寸逐寸的放上去炙烤,从头到尾烤了个遍,没有任何异常出现。 经过看谍战剧和古装剧的都懂,要么火,要么水,牵扯到各种复杂的化学反应,白纸上就会有字迹出现。 炙烤不行,水怎么样呢? 不过这种古画,墨色沁入了画心,泼冷水不行,容易毁成糊状,但泼热水就没事。 徐昀很感谢穿越前看过我在故宫修文物这个节目,否则真的要抓瞎。 “京牧,去厨房烧盆开水来!” 京牧一直守在屋外的院子里,听到吩咐,赶紧跑去厨房。 等热水送来,徐昀拿着长柄刷子蘸着热水轻轻的刷了一遍。 好消息是,故宫不骗人,画没坏,除尘后色彩明艳,栩栩如生。 可坏消息是,画面还是没有异常。 莫非思路有问题? 徐昀摸着下巴想了想,决定再试最后一次。 如果还不行,只能等着去了温州,造出放大镜研究画里的细节。 又让京牧去厨房取来烧碱兑成溶液,再次拿着长柄刷子过了一遍。 皇天不负有心人, 这一次,奇迹出现了! 第四十二章 同去青云 徐昀屏住呼吸,画卷右上边的空白位置显现出红色细小字迹,仔细看,竟是一首词: 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背飞双燕贴云寒,独向小楼东畔倚阑看。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故人早晚上高台,寄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这首小词的背后,又藏着什么秘密? 现在看不出来,需要进一步研究。 但这首小词的出现,说明徐昀前面的推测没有错。 之所以刚开始没想到用碱水来试,是因为徐昀先入为主的以为大焱朝还没有人发明酚酞。 无色酚酞在空气里很稳定,几乎不溶于水,用来长时间保存秘密最为合适。 而其他的比如用氯化钴、米汤、食醋、橙子汁等方法来隐藏字迹,又不可能保存这么长时间。 不过古代修行炼丹术的道士那么多,个顶个的大化学家,鼓捣出什么乱七八糟的化合物都有可能。 将小词的内容牢牢记下,使用过量碱水刷了一遍,红色字迹再次消失。 “芙蓉落尽……独向小楼东畔……雪满长安……江南春色一枝梅……” 口中喃喃,徐昀的目光落在了褚兴良的落款上,永章七年五月八日于杭州思青园夜。 永章是大宣朝最后一个年号,只用了八年。 也就是说,褚兴良画出亲桑图后仅仅一年,宁世安攻入开封,大宣亡国。 可图中贵妃娇俏可爱,还有心情采桑,哪里有半点国家将亡的忧心模样? 再看“于杭州思青园”这几个字,徐昀明白过来。 好家伙,原来这幅画不是褚兴良在担任宫廷画师期间的应试作品,而是他辞官回家后,在杭州自建的园子里夜不能寐,想起某年某月看见孝纯贵妃采桑时的情景,挥毫而就。m.33qxs.m “七、五、八……” 徐昀如同发现新大陆,提起笔,边说边写,道:“第七个字是水,第五个字是天,第八个字是日……水天日?啥玩意……” “不会这么容易。” “嗯,‘八日于杭州’,八在第二行,是不是指这首小词的下阕第八个字?” “下阕第八,那就是雪。水天雪?也没啥意义啊……” 他希望能通过排列组合得到一个地名或者人名之类的有意义的东西,可不管是水天日,水日天,还是水天雪,雪水天,翻来覆去组成的汉字,都没有一点意义。 难道路数错了,跟落款日期没关系? 或者,是褚兴良的生日? 车牌? 呸,这年头马车牛车骡车都不用上牌。 脑洞开大点的话,会不会是孝纯贵妃的生日? 徐昀瞬间脑补了宫廷画师褚兴良跟孝纯贵妃之间发生的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类似于甄嬛传第二部那种。 可褚兴良是前朝的宫廷画师,孝纯贵妃是前朝的皇帝妃子,时过境迁,哪里还能找得到关于他们的生日记录? 不,不对! 解谜从来解的不是谜题本身,而是留下谜题的那个人。 只有猜中他的心思,才能找到正确的思路。 此人很谨慎。 用无色酚酞来隐藏字迹,除了他,当世可能只有自己这个穿越者可以破解。 如此谨慎的人,怎么可能让你仅凭落款日期就轻易的解开谜题? 徐昀把写满了“水天日雪”的纸张烧掉,不留痕迹,从这方面来讲,他跟此人很相似,都很谨慎。 “桑林有几棵树?” “太监几人,宫女几人?” “共多少只手,多少只脚,多少只眼睛?” “画上有几种颜色?” “靠,总不会是桑树有多少叶子吧?” 整整一个上午过去,头脑风暴越开越魔怔,徐昀抱着脑袋,头痛欲裂,看画面快有生理反应,干呕几声,转过头去深吸了一口气。 咚!咚! 敲门声响起。 “二郎,该吃午饭了,你没事吧?怎么关在屋子里不出来?” 徐昀揉了揉太阳穴,先把画收起来,放进柜子里锁好。 他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乔春锦以及其他人。 不是不信任,而是牵扯到太平教。 若走漏半点风声,朝廷动了真格,所有人都活不了。 “没事,这就来。嫂子,今天做什么好吃的?” 吃完中饭,徐昀告诉众人不要打扰,又回到房间里关上了门。 乔春锦担心的道:“京牧,你给二郎送热水的时候,他在屋里干吗?” “我就送到了门口,公子自己端进去的,没让我进门。” 京牧还没说完,被徐冠拽住了胳膊,道:“走啊,昨天说好了陪我练两个时辰!上午你没空,下午不能赖。” 京牧赔着笑,道:“公子交代的,从今往后,我不能在人前显露武功。小公子,你别急,等公子抽出空,会跟你交代这件事。” “啊?二哥说的吗?” 徐冠颇为惆怅,可徐昀的话他从来无条件执行,道:“好吧,我找小奉玩去。” 京牧打发走徐冠,又去守在屋子外面。 虽然徐昀干什么事他不清楚,但猜得到,跟太平教有关。 研究了一天,徐昀放弃了。 没有新的证据出现前,他不会多看这幅画一眼! 晚上跟下班的孟河约清风正店喝酒,席间聊起徐昀即将启程,孟河举杯,道:“二郎,我是粗人,祝福的词不多,只愿自家兄弟平步青云,入台阁,当宰辅!” 徐昀饮了酒,道:“孟兄,你日后有何打算?” “我?”孟河叹了口气,道:“继续当我的刀正,在巡检司厮混罢了。” “你有没有想过,跟我同去温州,入武学求个前程?” 州府有针对文人设立的州学,也有针对武人设立的武学。 不同的是,县级没设武学,对武人而言,只要有当地县令的举荐,就可到州武学应试,考过马步射和刀枪武艺即能入学。 入学一年后,由州武学举荐三人,前往京城参加中央武学的考试。 通过后,可进入中央武学学习。 学制跟太学类似,实行三舍法,由外舍升入内舍,内舍升入上舍,上舍毕业后可授各级武官实职。 孟河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他出身微贱,师父又早早过世,怎么着也跟县令搭不上话,早死了飞黄腾达的心思。 大焱朝的规制,多以文官领武职,而武官则必须是中央武学出来的人。 如平阳巡检司的巡检就是文官,哪怕孟河比他厉害百倍,也只能一辈子困在刀正的位置上,寸进不得。 “谁不想求前程呢?可县令的举荐书……” “举荐书的事,你不用操心,我来办!” 徐昀端起酒,道:“我也祝愿自家兄长武镇四方,赐旌节,封王侯!” 第四十三章 讨价还价 温州。 门前流水,户限系船,花柳饰岸,芙藻飘香。 这是文人墨客笔下的美丽景象。m.33qxs.m 东庙、南市、西居、北埠、中衙。 这是普通百姓眼中的日常生活。 “那就是江心屿?” 徐昀站在船头,望着不远处的江中小岛,东西两座高塔耸立,岛上郁郁葱葱,修竹繁茂,寺庙的黄墙红瓦若隐若现,仿佛世外桃源。 “对,东峰塔是大宣朝所建,本朝兴建了西峰塔。等到入夜,塔顶燃起火光,指引商船进出港口,十分壮观。” 孟河曾来温州出过几次公差,对本地的风土人情略有些了解。 徐冠和宋小奉纯粹乡巴佬进城,站在甲板上看啥都稀奇。 也只有京牧跟着师父见识过东京开封的盛世,撇撇嘴道:“可惜东京城葬送在朱蛮人的手里,否则跟着公子去那走一遭,才叫壮观呢。” 开封! 徐昀临风而立,轻声道:“或许,会有那么一天的……” 乔春锦忽然指着前头,开心的道:“二郎,看,温州城到了。” 进城后首先找房子落脚,众人至少要待一年,常住客栈不是事。可到底是买还是租,意见发生了分歧。 孟河认为应该租房子,买房成本太高。以徐昀的才华,肯定能考进太学,到时候去建康,温州的房子就浪费了。 乔春锦却觉得应该买房子,她的出发点不是徐昀离开温州后如何,而是目光放的更加长远。 既然徐家接手了平阳的织行生意,必然要跟温州这边保持持续往来,有个自家的房子做据点,可以省却很多的麻烦。 “青山,你怎么看?” 元青山这次也跟着来了,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拜访温州丝行的行主,把胡家的资源和关系全盘继承下来,维系平阳织行的正常运作。 “我听少爷的。” 徐昀笑道:“说说自己的意见!元叔年纪大了,以后织行的生意要归你管,总不能事事听我的……” 元青山先对孟河歉然的抱拳,然后对乔春锦点点头,道:“我认为要从两个方面考虑,第一,织行每年需要往来温州的次数,每次开支多少,是否值得买房?第二,温州房价的波动如何,将来是看涨还是看跌,就算以后不要了转卖,亏损在不在承受范围之内?” “你这滑头,说了等于没说,谁也不得罪。” 徐昀打趣了一句,道:“不过,说的很有道理。咱们初来乍到,闭门造车讨论不出什么,找房牙探探行情吧。” 仁和楼。 伙计带着一名房牙走进包厢,自我介绍姓王名旦,道:“诸位公子刚从外地来,可能不太理解州城的物价。单说这酒楼里普普通通的一盘江珧柱,县里仅仅两三百文,可在仁和楼,又叫做玉桂仙君,售价五贯起。” 孟河皱眉道:“不要聒噪,直接说房子。” 王旦嘿嘿笑道:“听公子的,就说房子。” 先分说物价,见徐昀等人面不改色,他心里有底,知道遇见了肥羊。 “温州分五城,东南西北中,房价大有区别。东城是贵人富户的地盘,有价无市,想买房子,得碰运气。租房子呢,价格高出北城和南城足足五倍。” 元青山问道:“这是为何?一城之中,房价或有高低,可五倍差额,也太离谱了。” “北城和南城皆是市贸汇聚的所在,各州商贾云集,还有琉球高丽交趾来的海夷以及西域大食那边的胡人,鱼龙混杂,几乎没有一天不生事的,动辄持械斗殴,房价能高才有鬼了。” 乔春锦一听,北城和南城肯定不能住,道:“西城呢?” “娘子有眼光!小人手里有三十间左右的房子,几乎都在西城,为的就是物美价廉,为主顾们提供最好的选择。” 徐昀笑道:“我要一座三进的宅子,不大不小,不新不旧,不必奢靡,但要雅致,租一年多少钱,买下来多少钱?” 王旦道:“敢问公子作何营生?小人也好帮着您挑选最合适的……” 再问来头,若是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接下来怎么揉搓,就看他今个的胃口大不大。 徐昀笑道:“我们刚举家从衡州的长宁县远道而来,听闻温州海贸很赚钱,打算先安顿好,再找门路做点生意。” 王旦心中狂喜。 衡州,属荆湖南路,山沟沟。 长宁县,山沟沟里的山沟沟。 这种人他见得多了,也不知从哪听说温州靠海,经常跟海外夷族做生意,整船整船的黄金白银往家里搬。 于是变卖家业,凑了点本钱,跑来做那暴富的美梦! “这样啊……西城三进的宅子,月租八贯,一年起租能打个折扣,八十贯整。买的话……现钱五百贯。徐昀算了算,租售比1:60,比前世里一线城市1:600的租售比高出整整十倍。 这说明什么? 说明房产投资潜力很大,可以毫不犹豫的买房。 “走吧,去瞧瞧!我们不缺钱,你手里最好真的有三十间供我们挑……” “公子放心,今天包您满意!” 果然很满意,只看到第三家,徐昀就决定买了。 王旦笑呵呵道:“公子不再考虑考虑?后面可能还有更适合的呢?” “就要这间了,你开个价。” 王旦眼珠子一转,道:“六百五十贯!” 乔春锦怒道:“你刚才不是说五百贯?” “五百贯是均价,后面还真有五百贯的宅子,要不娘子去看看?但是说实话,这间宅子的位置真的极好,出门就是水,后院能见山,有财又有福,多子又多孙,最适合贤夫妇……” 乔春锦俏脸微红,道:“瞎说什么?六百五十贯太高了,三百五十贯卖不卖?” 京牧唯恐天下不乱,道:“三百五十贯也贵,我看三百贯差不多!” 王旦眼睛睁大,道:“徐公子,你们这群人到底谁说了算?” “他们听我的,我听乔娘子的,你说谁说了算?” 王旦咬咬牙,敢情这貌美女子才是老大,道:“六百二十贯,最低了。” “三百七十贯!” 乔春锦做惯生意,懂得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道理,开始逐步试探王旦的底线。 第四十四章 州城水深 趁两人扯皮,元青山悄悄把徐昀拉到旁边,低声道:“少爷,刚刚我去街上打听了,像这样的宅子,撑死了四百贯。你刚刚把话说的太死,让这房牙起了贪心,非要宰我们的一笔钱。不如先拒了,明天换个房牙?” “放心,天下乌鸦一般黑,换也未必能换到好的。况且这个看起来比较蠢,说不定等会咱们还能赚一笔呢……” 从房牙手里赚钱? 元青山惊呆了! 虽说公子很厉害,可温州不是平阳,初来乍到,强龙难压地头蛇,怎么跟牙行出身的这些人精们斗? 看出他的担心,京牧走过来,碰碰他的肩膀,低声道:“没看出来吗?公子早给对方挖好坑了,他要是敢动歪心思,倒霉的可不是咱们。” 元青山恍然,道:“你是说公子有防范?” “嘿,等着瞧吧!” 乔春锦跟王旦的讨价还价宣布结束,王旦卡死了五百二十贯不降价,乔春锦卡死了四百一十贯不再涨。 眼看僵持不下,徐昀开口道:“王房牙,给个面子,五百贯,可以的话,现在签订书契,马上给钱。” 王旦脸色变化,最后无奈的道:“也就是我跟徐公子有眼缘,要不然怎么可能把这宅子卖五百贯?稍候,我去准备书契,公子也准备好银钱。” 等王旦离开,徐昀对京牧使了个眼色,京牧心领神会,攸忽消失不见。 过了一会,京牧先回来,凑到徐昀耳边说了两句,王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徐公子,久等了!这是书契,您看看。” 王旦热心的给徐昀讲解,道:“其实看不看也无所谓,以前的田宅契书并无固定的格式,全由交易双方随意书写,难免出现大量不明晰的田契房契,频频引发纠纷讼案。后来朝廷体恤下民,订立了这种统一使用的书契模式,公子只需要看看钱数这一行,对的话,那便签字画押,今日即可入住新宅。” 徐昀奇道:“你这书契用的什么纸,看起来比平常用的纸厚一层啊?” “啊,公子没见过吗?这是构皮纸,京里的翰林们最爱用构皮纸拓印碑文,时间长了,上面会有零星的黄点斑纹,又雅称为桃花纸。” 王旦巧舌如簧,道:“温州是大城,不比你们衡州,所以书契也常用贵重的桃花纸,表达诚心。” 徐昀看似被说服了,道:“行,拿笔来!” 王旦目不转睛的盯着徐昀握笔的手,当笔尖轻轻碰触到纸面上时,忍不住唇角溢出了阴谋得逞的笑意。 “哎,还是不对,我怎么觉得这纸有问题呢?” 徐昀好奇的去拨弄签字画押的地方,王旦脸色大变,道:“徐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 徐昀笑了起来,道:“王房牙,你用真假两份书契引我上当,还敢问我做什么?” 王旦心知不妙,刚准备伸手去抢,却被孟河一把揪住了衣领,恶狠狠道:“好贼子,竟敢拿假书契糊弄我们!知道我们在衡州做的什么买卖?杀人挖心等闲事尔,信不信现在剐了你?” 王旦毕竟是在温州城里厮混多年的老油条,没那么容易被吓到,厉色道:“我警告你们,这是温州,不是你们衡州!耍横也得长长眼,别肉没吃一口,先崩了自个的牙!” “呵,口齿还挺伶俐!” 徐昀道:“掌嘴!” 啪! 孟河一耳光把王旦的右脸抽的肿了起来。 “呜呜……乡下来野狗玩意,知道我背后是什么人吗?今个怎么欺辱的我,明日我加倍的讨回来,你们等着!” 徐昀似笑非笑的道:“孟兄,没吃饭?” 孟河明白,这是不怕闹大,又是一耳光。 王旦直接吐出来两颗大门牙,满嘴流血,支支吾吾的,再说不出话来。 “京牧,拿刀子划开。” “好嘞!” 京牧掏出一把两寸长的柳叶小刀,刀刃闪着寒光,轻轻划动,锋利无比的把粗厚的构皮纸割了个口子,从里面又掉出来一份书契。 这份里书契用的纸张跟外书契的构皮纸的表面纹理很相似,但薄了很多。 通过能工巧匠的妙手,把它平整的塞进构皮纸里,只在签字画押的地方进行粘连融合,根本看不出破绽。 相当于徐昀看到的书契内容和他签字签的那个书契内容完全不一样。 “很好,很好!” 徐昀转手把里书契递给了乔春锦,冷笑道:“王旦,我原以为你利欲熏心,顶多借着里外两份书契,或以次充好,让我们花五百贯买个更差的宅子。或还是这间宅子,却额外偷加了几百贯的房钱。没想到你比豺狼更狠毒,竟是想让我们人财两失,永远翻不了身……” 乔春锦低头看了眼书契的内容,美眸里的恐惧再也压抑不住,颤声道:“……今有徐昀及其仆从七人,贷冯生质库一万贯,息钱五倍,滚利计之,愿以田宅财货和身家性命作抵……” 元青山眼前发黑,靠在徐冠身上缓了口气,差点晕过去。 宋小奉同样的腿脚发软,靠在徐冠另一边。 他虽然年龄小,但也知道质库的五倍息钱,滚利计算是多么可怕。 这就是州城的水深吗? 只要钱财露白,又无权势,这些闻着味而来的家伙就会变得无比的凶残。 我们不过是想买房而已啊…… 车前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当真没错! 把王旦绑在树上,交给徐冠和宋小奉看管。 其他人移步旁边商议,徐昀道:“事情有点出乎预料,我本想王旦这样的房牙,市井之徒,最多占点便宜。一旦被抓到把柄,拿报官威胁,应该很好揉搓。至少让他吐出来几百贯,省了咱们的宅子钱。可现在看来,他的背后明显牵扯广泛,敢玩这么大,随随便便把七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质库的奴才,没有强大的底气,不可能有这样的胆子。” 孟河也是后怕,大焱放高息合法,今天但凡稍有疏忽,徐昀在外书契上签字画押,回头王旦和那冯生质库把里书契往衙门一送,他们很可能就这么被坑死了。 什么出将入相,什么封侯拜爵, 离开平阳前说的豪言壮语,全成了笑柄! “二郎,此仇要报,但不能急!” 孟河劝道:“我们根基浅,斗不过州城的这些凶鳄,不如先退一步……” 徐昀摇摇头,道:“正因为我们根基浅,所以决不能退。一旦露出半分怯战的意思,这些凶鳄就会扑上来,把我们撕碎!” 第四十五章 仗节死义 既然惹了人,首先得知道对方的底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王旦交给京牧去审问,不用上手段,王旦巴不得将后台搬出来恐吓示威。 但是只听王旦一面之词不行,徐昀又让孟河、元青山和宋小奉等分头出去打听。 双管齐下,互相印证,免得被王旦蒙蔽。 很快,几人返回,将各自打听出来的消息进行汇总,徐昀大概了解了冯生质库的来头。 冯生,其实是两个人。 一个叫冯承志,绰号青狮,是温州锦体社的社头老大。 锦体,类似于前世的纹身。 大焱朝允许任意结社,只要拉得三五同好,取个名字,就能成社。 所以各种社层出不穷,小社不提,如蹴球的“齐云社”,唱曲的“遏云社”,相扑的“角抵社”,使棍棒的“英略社”,说书的“雄辩社”,还有女妓组成的“翠锦社”等,老百姓耳熟能详的大社就多达上百种。 锦体社在温州名气不小,由几十名无望仕途的官家纨绔和商行富户子弟组成,整日露着大花臂招摇过市,欺压良善,为温州一害。 另一个叫阴胡生,据说其母原是温州大族阴家最受宠的小娘子,被西域来的胡商所骗,未婚怀孕后弃之而去。 其母被逐出家族,随后生下阴胡生,没过几年郁郁而终。 阴胡生深目高鼻,眼眸碧绿,身量力气远胜同龄人,于市井中厮杀起家。 可能继承了胡商在做生意方面的天赋,先是垄断了温州市内的粪行,每年聚敛数千贯巨资。 又陆陆续续把水行、鱼行、米行收入囊中,号称四行行头。 坊间人称阴四霸。 冯承志也是温州通判冯西亭最小的儿子,读书不成,学武不成,相当的不成器。 阴胡生跟他合伙办质库,估计是看中冯承志的背景,有很大可能双方存在利益输送。 虽然猜到王旦身后的势力不好惹,可真的摸清楚底细,还是让众人久久没有做声。 这怎么斗? 元青山小心翼翼的道:“一个是通判之子,一个是地方行霸,公子,我觉得还是暂避锋芒的好,反正咱们也没吃亏不是?” 乔春锦也道:“是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二郎要入学读书,跟这些人闹起来成什么样子?刚刚孟刀正不是说提举学事司的韩提学正在温州巡视学政,若是传到提学的耳中,会不会先入为主,对二郎有不好的看法?干脆放那房牙走吧,他挨了顿打,咱们差点被骗,两清了。” 见徐昀沉吟不语,好像非得跟对方掰掰腕子,乔春锦急的给孟河使眼色,道:“刀正,你倒是说话啊。” 孟河刚开始劝过,但回过头想想,徐昀的话很有道理。 这是认怂就能解决的吗? 你想息事宁人,可人家未必肯放过你。 王旦只要离开这个院子,马上会找冯承志和阴胡生告状。 习惯作威作福的人,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地盘出现不可控的变数。 可以想象,接下来他们在温州会遇到无穷无尽的麻烦。 所以,从揭穿王旦的鬼把戏开始,退路已经被彻底堵死。 要么杀出去求活,要么跪下来等死。 没有第三条路! 京牧狠狠的道:“要不我晚上潜入阴府,杀了阴胡生立威?谅那冯承志无胆小儿,不敢再动什么歪心思。” 孟河瞪了他一眼,道:“别添乱!我们听二郎的,二郎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徐昀的目光扫过众人,突然道:“提举学事司韩藻,人在温州?” 孟河道:“是,我在外面打听消息时偶然听到的……” “依律,提学官每年要到各州巡视学政一次,韩藻这个时间莅临温州,是天助!既得天助,咱们退了,岂不是愧对老天爷?” 徐昀当即命京牧揪起王旦,又吩咐元青山找最近的布庄买了匹白布,写上大大的冤字,让徐冠举着招摇过市,前往韩藻下榻的州学官邸求见。 沿路有不少好奇群众围观,徐昀就跟大喇叭似的,指着王旦义愤填膺,道:“在下徐昀,平阳来的州学生,原打算在西城买房自住。没想到这个王房牙胆大包天,竟敢用里外两份书契作假,欲骗我等借质库的高息钱一万贯。诸位,一万贯,滚利计之,生生世世也还不尽……” 围观群众纷纷大骂,质库的路人缘极差,见有头铁的莽夫跟质库过不去,还不赶紧跟着骂几句过过瘾? 可听清楚是冯生质库搞的鬼,顿时人人闭嘴,热闹的街道变得鸦雀无声。 夹在人群里的几个泼皮面色不善,领头的咬耳低声说了几句,立刻有跟班匆匆离去。 徐昀料到冯承志和阴胡生的气焰嚣张,老百姓敢怒不敢言,道:“我也知道,冯生质库的两位东主,一是通判大人的儿子,一是四大商行的行头。然而圣天子在朝,自有国法庇护万民,容不得这些人欺压良善!如果有同样受欺的朋友,请勇敢站出来,跟我一道前去鸣冤!” 冯生质库成立只有一年,但放高息钱的行业,受害者绝不在少数。 只是碍于通判权势和阴胡生的淫威,没人敢生事。 得罪通判,熬一熬,还有他调任离开的那天。 阴胡生的四大行可掌控着普通老百姓的衣食住行,得罪了他,在温州一日都活不下去。 徐昀看无人相应,早有准备,发挥精湛演技,抱拳作揖四方,面露赴死之态,慷慨悲声,道: “当他们抢走你钱财的时候,我没有说话,因为被抢的不是我,我还有钱用。” “当他们抢走你田地的时候,我没有说话,因为被抢的不是我,我还有饭吃。” “当他们抢走你宅子的时候,我没有说话,因为被抢的不是我,我还有屋住。” “等到他们如狼似虎的出现在我面前,来抢我的钱财、我的田地、我的宅子的时候,我知道,我只能等死,因为已经没有人站出来帮我说话了!” “徐某鸣冤,不为别的,只为让你们看看:国家养士三百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长袖飘飘,大步前行, 徐昀的姿态,瞬间高大无比,似乎能挡住烈日,为天下的蝼蚁们遮蔽出寸许阴凉来安身立命! 第四十六章 民不可欺 “国家养士三百年……养士三百年……徐兄,我来助你!” 冯玉树越众而出。 他到温州已有七日,逛街时遇到有人鸣冤,挤进来看热闹发现是平阳的同窗好友徐昀,当即就要声援。 可跟其他人的反应一样,听到徐昀告的是冯生质库,他停住了脚,犹豫了。 倒不是怕通判的官威,而是因为别的顾忌,此时不太方便出面! 等到徐昀说出“仗节死义,正在今日”这八个字,热血汹涌,冲上脑门,哪里还有什么顾忌不顾忌? 读书人要是听到这番振聋发聩的醒世恒言还瞻前顾后,特么的配叫读书人吗? “冯兄!” 徐昀大喜。 鸡血演讲最怕的是石沉大海,事出的急,没机会提前安排好托。 冯玉树的出现,可帮了大忙。 “徐兄,我随你同去!我也要亲眼看看,温州到底还是不是大焱治下的温州,究竟还有没有森严法度和清明吏治?” 冯玉树话音刚落,又有人站了出来,高声问道:“阁下可是写‘人间有味是清欢’的徐昀?” 徐昀心道,这是碰见粉丝了? “正是在下!” 那人风度翩翩,面露喜色,道:“好!闻名不如见面,果然是被崔朝奉夸赞有加的少年才俊!在下永嘉沈谦,久仰徐兄大名,愿随徐兄同去做个见证。国家养士三百年,若是面对强权和不公,只有徐兄和这位兄台两个人仗节死义,未免太讽刺了些。” 沈谦说完,转身对围观群众道:“永嘉沈氏,历代曾出过五位宰辅,多位馆阁学士,在朝中和地方还有些人望。沈某并非往脸上贴金,而是希望大家明白,如果真有冤情,现在站出来,我保你们无恙!” 百姓们闻言,无不振奋。 如果有沈氏担保,不怕事后遭到报复,谁又不想伸冤报仇呢? 这时又有七八名学子站出来支持徐昀。 过几天就是州学报道的日子,所以城里来了很多六县的学子。 不管真的被打动也好,被道德绑架也好,或者想巴结出身簪缨之族的沈谦也好,徐昀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沈公子,求你帮小的做主啊!我丈夫也是受冯生质库蒙骗,不仅卖光了田宅,现在人也不知被质库送到哪里做苦工了……” “徐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我父母双亲皆被冯生质库所害,尸骨无存,留有血书一封为凭……” “徐公子,沈公子……” 有人开头,有人作保,有人站出来,就有人跟上。 徐昀目的达到,且超出预期,他走在最前,领着伸冤的助攻的和看热闹的,浩浩荡荡,继续往州学方向而去。 “大人,有人喊冤!” 韩藻正在看书,头也不抬,斥道:“胡闹!有冤去州衙递状子,跑到州学作甚?不见!” 老仆苦着脸道:“大人还是见一见吧,那人自称平阳徐昀,刚来州学报道的第一天,就被本地房牙欺骗,差点成了质库的奴才……” “本朝早就没了贱籍,哪来的奴才?满口妄言,给我撵出去。” 老仆站在原地没走。 韩藻看了几眼书,诧异的抬头,道:“你怎么还不去?” “大人,外面可不是徐昀一个人,还有永嘉沈氏的沈谦等十二名今年入学的州学学子,以及,以及……” “吞吞吐吐,有话就说!” “以及数十名举着白匹喊冤的百姓,和上千名围观的看客……” “什么?” 韩藻放下书,脸色凝重起来,道:“是何冤情?告的谁人?” “告冯生质库用真假书契欺瞒贷者,放高息钱谋人家产,以及,以及……” “今日到底是怎么了?连话都说不明白?” 老仆低声道:“不是老仆嘴笨,而是牵扯太大。我听外面嚷嚷的人说,好像还有多人失踪,不知被质库弄到哪去了……” 韩藻腾的站起,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道:“让沈氏的后生进来回话,还有,那个平阳的,叫……” “徐昀!” “对,让他也进来。” 老仆正要走,韩藻突然记起来这名字耳熟,道:“慢着,前些日崔璟回京路过山阴,喝了我三坛珍藏多年的蒲州酒,席间是不是说起过这个名字?” “是,老仆刚才特意提起徐昀的名字,就是以为大人会看在崔朝奉的面上见一见……” 韩藻老脸一红,他给忘了。 崔璟特意嘱咐,平阳徐家子是国家的栋梁材,要他和温州州学打声招呼,务必好生培养。 可怎么着? 还没入学呢,就惹出这么大的乱子! 崔老弟啊崔老弟,你真会给老哥哥找事! 不过,话虽如此,大焱朝自罢科举,用官学取士以来,负责一路官学的学事司逐渐变得位高权重,担负着为国家培养和选拔人才的重任。 所以朝野内外,对勾当学事司的提学官,要求极高极高。 人品,学识,道德,官声,缺一不可。 韩藻能做到两浙东路的提学官,为人方正,素有清誉,眼睛里不揉沙子。 既然这么多人跑到州学鸣冤,说明州衙那边出了问题。 他身为提学官,鸣冤的人里有州学生,不能不问! “学生徐昀,学生沈谦,参见大人!” “免礼!” 韩藻望着徐昀,眼睛里透着惊异。 观两人气质风度,沈谦出自永嘉沈氏,家学熏陶,不用多说。 可徐昀来自平阳小城的寒门,怎么可能做到如此平和随意? 给人的感觉,濯濯如春月柳,肃肃如松下风,还胜过沈谦几分! “你们有怨,为什么不去州衙?” 徐昀道:“冯生质库的东主之一冯承志,乃州衙通判之子。” 言简意赅,韩提学,你懂的吧? 通判是知州的佐官,也就是二把手。 虽然只有从七品,但是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皆可裁决。 除此之外,通判还能直接向皇帝上密折,汇报包括知州在内一切官员的所有情报,又被称为监州。 韩藻当然懂,怒道:“原来事涉冯西亭!朗朗乾坤,还有没有王法?我跟你们去州衙,走!” 徐昀没想到韩藻脾气这么莽,赶紧拦下,道:“大人,学事司管不到通判头上,名不正则言不顺。要帮着伸冤,还得先弄名目。” “嗯?”彡彡訁凊 韩藻斜眼看着徐昀,这时候你小子想起学事司管不到通判头上了? 既然知道,干吗还带着百姓跑来鸣冤? 沈谦也有同样的困惑,道:“徐兄,天下人管天下事,没什么当管不当管!若通判知法犯法,诸司不问,百姓怎么办?放心,闹到御前,学事司也占的住道理。” 徐昀解释道:“那不是得闹一闹才能占住道理嘛,不如简单弄个名目,免去这遭麻烦……” 第四十七章 双方博弈 噗通。 一人惨叫着退开五六步,左脚拌住右脚,翻了个跟头,直挺挺的摔倒地上。 周边的人鼓掌起哄:“蓝鬼,让你敢跟社头较量,吃瘪了吧?” 这人后背纹着蓝色鬼脸,躺着不起来,摊开四肢,骂道:“你们来试试?社头的力气最近又大了……” “我们不傻,放眼温州,谁能跟社头比力气?” 冯承志光着上身,肌肉精壮,雕青的下山虎从后背绕到胸前,张开虎口威猛的咆哮,道:“都别废话,操练起来。” 锦体社的据点在南城,前面就是放息钱的质库,后面有两进的大院子用来日常聚会训练。 “社头,大事不好了!” 一个小弟慌张跑进来,道:“王旦宰肥羊失手,让平阳来的人给抓了,这会正押着去见官呢……” 冯承志皱眉道:“平时我怎么教你们的?遇事要有静气,别丢了锦体社的脸。说清楚,哪个王旦?” “就是田宅交易行的王房牙,每个月都要往质库送些肥羊,很得阴行头的赏识。” “哦,我记起来了。他啊,被抓就被抓吧,温州有什么事能难住咱们?既然阴胡生赏识,让他去州衙打点一下,把人捞出来就是了。” “社头,这帮人不简单,好像是州学的学生。现在煽动了几十名苦主,上千名百姓,闹的动静很大……还有,永嘉沈氏的六公子沈谦,也,也跟这帮人站到一起了……” “什么?沈氏的?” 冯承志神色忽变,一把推开小弟,急匆匆的离开。 蓝鬼翻身坐起,茫然道:“沈氏咋了?老大的静气呢?” “说你傻,你还真的傻?永嘉沈氏,温州,不,江南顶级望族,连知州到了人家府上拜访都吃了闭门羹……” 聚宝楼。 四大商行的上行之所。 阴胡生没啥不良嗜好,就喜欢赚钱不喜欢花,整日待在楼内,处理四行的各项业务。 冯承志冲进来的时候,他正跟手下说话,见状挥了挥手,手下躬身退出去。 “听说了?” 冯承志沉着脸,道:“街上都传遍了,我能不听说吗?你手下那个王旦是怎么回事,有没有眼力劲,连州学生都敢搞?还把沈家牵扯进来?”33qxs.m 阴胡生碧色眸子总是闪着妖异的光,看起来充满了不真实的感觉,道:“王旦没这个胆子,他被人下套给骗了。” “骗他?他有什么好骗的?” “所以说,冯老弟,这事估计冲着咱们来的,得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 “鱼死网破?不至于吧?” 冯承志道:“真顶不住,把王旦卖了,让他顶罪。” “如果只有今日买房的事,这样干可以。现在几十家诉状一起呈上去,难道让王旦把那几十家的罪也顶了?不现实……” 阴胡生忽而凑近,低声道:“最重要的是,冯老师知不知道,那些被质库榨干了钱财的肥羊最后都去哪了吗?” 冯承志呆呆的望着阴胡生,道:“你不是说送到海船上当免费的船工,帮咱们继续赚钱吗?” 阴胡生缓缓摇了摇头。 …… “什么名目?” “先让我办完入学的公据,正式成为州学生。那么州学乃至学事司就相当于学生的娘家,受了欺负,娘家人出面,岂不是名正言顺?” 韩藻指着徐昀,道:“你小子……来人,请学正来见我。” 州衙。 所有鸣冤告状的人被带到侧边的庭院候着,提学官韩藻、温州知州吕方、通判冯西亭三人在后堂商议。 听完韩藻的控诉,吕方看了眼冯西亭,试图给双方打圆场,道:“韩大人,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韩藻是正四品,吕方是正六品,冯西亭是从七品,官位品阶韩藻直接碾压,所以两人表面上毕恭毕敬,摆出恭听教诲的架势。 韩藻将王旦造假的书契递过去,道:“吕大人瞧瞧,如此精巧的手艺,王旦一个小小房牙,无权无势,不可能弄的出来。并且为何造假受益的不是别的质库,而是冯生质库?冯大人,你总听过冯生质库的名头吧?” 吕方抚须不语,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意思是该说的话我说了,韩藻不给面子,剩下的就看冯通判你自己辩解了。 冯西亭见韩藻咄咄逼人,心知不可能善了,阴阳怪气的道:“质库放息收钱,上至朝廷,下至黎庶,都在做这样的买卖。小儿承志学文不成,仕途路断,做点生意贴补家用。敢问韩大人,没有违背哪条律法吧?” “开质库,是不违法,可开质库巧取豪夺,害人性命,逼得民怨滔滔。冯大人,你是温州通判,掌管狱讼。请问,这,该当何罪?” 韩藻丝毫不给情面,真要按他说的定罪,冯承志只有问斩了。 冯西亭终于有些恼了,起身作揖,道:“知州,韩大人空口无凭,就给此案下了判语。下官以为,十分不妥。我想请韩大人暂离州衙,容我会同狱司和法司两位参军,共同审理后再向知州大人通禀。” 吕方沉吟道:“韩大人,审案是通判之责,要不让他先问案……” 韩藻见冯西亭不知进退,吕方有意和稀泥,火冒三丈,道:“两位别忘了,学事司的职责,除了掌一路州县学政,岁巡所部,以察师儒之优劣,生员之勤惰。还身负皇命,专门察访刺探地方政事得失,可密折陈奏。” “好啊,那就试试看!我也密折陈奏,孰是孰非,请圣上裁决。” 冯西亭寸步不让。 事已至此,必须把这个案子压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 若是被韩藻横插一脚,很可能要出大事。 吕方听的有点想退出群聊了,感情这里三个人,就我没有密折陈奏的权利? “哎,都消消火嘛……” 韩藻直接打断了吕方,道:“吕大人,此案涉及冯承志,冯通判当避嫌!我提议,由你主审,我来旁听。如若不然,日后官家追究起来,怕你也脱不了干系。” 吕方怕引火烧身,态度有些松动,冯西亭见状,立刻往韩藻头上泼脏水,道:“我听闻徐昀今日刚到州城,尚未入籍,还算不得州学生。韩大人,护犊子未免护的早了些吧?是不是徐昀给了你什么好处,才让你这么帮他说话?” 韩藻哈哈大笑,道:“冯通判,你纵容亲子,鱼肉百姓,真当别人都跟你一样吗?徐昀入学公据已经归档,你想查可以去州学查。今日无论如何,他的事,就是学事司的事,休想避开本官。” 吕方被吵的头疼,两害相权,还是同意了韩藻的提议,道:“冯大人,确实涉及令公子,你避一避嫌……这样吧,我和韩大人旁听,还由狱司的司理参军主审……” 司理参军是冯西亭的心腹,这样堵了韩藻的嘴,他也能坐在后面遥控指挥,不再表示反对,起身拂袖而去,道:“韩大人,你是提举学事司,不是提点刑狱司,竟敢妄自干预地方狱讼之事,我必参你!” 韩藻冷冷道:“我等着!就怕你参不倒我!” 第四十八章 公堂之上 大焱朝实行鞫谳分司制度,比如在州这一级,审问由狱司负责,判刑由法司负责,通判负总责,知州联署签名后生效。 狱司的主官是司理参军,望着台下乌压压的苦主,心里头也有点发慌。 他抬起屁股,对东边坐着的韩藻和吕方施礼,然后坐端身子,神色微凛,道:“带人犯!” 先审的是徐昀状告王旦案。 王旦脸色灰白,浑然没有之前的嚣张气焰,面对闻讯,没有丝毫狡辩,将所有指控全部认下,但问及冯生质库时,却推的干干净净。 “小的跟冯生质库没有关系,纯粹是借质库的名头来吓唬对方,讹诈一些钱财,让他们吃了亏还不敢报复……” “也就是说,对你的所作所为,冯生质库并不知情?” “不知情。” 司理参军问完王旦,看向徐昀,道:“王旦与你交易期间,可曾有任何冯生质库的人出现?” 徐昀猜到必定是有衙役跟王旦通风报信,让他认下全部罪名,现在纠结这些衙门里的坏风气没什么用处,坦率回道:“没有!” “如此,本司认为,王旦以担任田宅房牙之便,伪造真假两分书契,蓄谋讹诈徐昀等人,现供认不讳,移交法司定谳。尔等可有异议?” 王旦垂头丧气,道:“小人没有异议。” 徐昀道:“在下有异议!” 司理参军道:“讲。” “冯生质库既然能被王旦这样的贼子拿来恐吓我等良民,足见在温州恶迹昭彰,凶名在外。如果双方毫无关系,王旦区区房牙,又怎么有胆子借用质库的名头呢?他就不怕东窗事发,被质库追究?” 司理参军皱眉,道:“你这只是猜想,可有实证?” “暂无实证。但这番推理,合乎逻辑……” “没有实证的话,今后在本司面前不得提起。”司理参军斥道:“朝廷鞫谳,首重证据,次看口供。若证据齐全,拿不到口供也可定罪。些许推理,做不得用。”m.33qxs.m “那敢问参军,若后续有案子证实,王旦跟冯生质库确有联系,可否翻异别勘,重审此案?” “那是自然!” 徐昀转身指着堂下,道:“那位孙娘子状告王旦勾结冯生质库,骗光了家里的田宅,并将她丈夫送到不知什么地方做苦工来还债。孙娘子可以证实,曾有质库的管事和王旦同时出现在她家……如此,王旦方才说跟冯生质库毫无关系,纯属狡辩……” 司理参军盯着徐昀,露出不善的神色,可顾忌旁边的韩藻,不敢表现的太过,道:“该审谁,如何审,由本司决断,岂容你一个苦主指手画脚?念尔初犯,这次不予追究,下不为例!” 韩藻哼了一声,道:“吕大人,你我既然列席旁听,对案件审理有没有建议权?” 吕方算是看明白了,韩藻这是豁出去了要为徐昀出头,这个节骨眼犯不着碰他的霉头,笑道:“大人是上官,指点审案是应该的……” 司理参军也无奈站起,道:“请大人指点。” 韩藻道:“我以为徐昀的话很有道理,前后两案,明显关联,且可互为佐证。参军如果觉得哪里不对,何不指出来,让我和知州一道参详参详?” 司理参军哑口无言。 事出紧急,他被冯西亭推出来接手审案,根本没来得及仔细看看卷宗。 几十名苦主,怎么看的过来? 此时真的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来反驳,因为徐昀的话确实很有道理。 所以,只能用官威强行压制。 可这招对付普通人有用,对付有靠山的,比如虎视眈眈的韩藻,被当众打脸,也在情理之中。 “带孙妇!” 司理参军一拍惊堂木,道:“孙妇,你状告房牙王旦和冯生质库管事勾结,侵吞你家田宅,且绑架你丈夫,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是也不是?” “是!” “可有实证?” 司理参军眼神如刀,冷冷道:“诬告反坐,杖责五十,想好了回答。” 两排站班衙役都是跟着司理参军天长日久的老皂隶,听风就知是雨,立刻捣鼓起杀威棒,高呼:“威武!” 孙娘子虽有拼死的准备,可哪里见过这等场面,顿时吓的六神无主,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徐昀道:“我为孙娘子代讼……” 司理参军拒绝,道:“你是前案苦主,今两案合并,不得代讼。” 话音未落,沈谦站了出来,道:“学生愿为孙娘子代讼。” 司理参军犹豫了会,沈氏的面子,他不能不给,道:“准!” 沈谦将孙娘子的诉求一一说出,申请传冯生质库的东主冯承志和阴胡生到堂录问。 司理参军道:“孙妇提供的证物证词,只提及王旦和质库管事,跟其东主无关。此案,只需传管事之人到堂即可,不许牵连。” 沈谦自幼被当成沈氏这一代的领军人物,经义、诗词、书画、律法无不精通,他据理力争,却被司理参军悉数驳回,无论如何,就是不肯传冯、阴两人到堂。 沈谦强忍怒意,看向徐昀。徐昀微微摇头,示意他暂时放弃,便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等前去传召的衙役回来,说那名管事前些时日因为犯错被逐出质库,可能回老家,也可能随海商出海。 反正质库那边的意思是,现在找不到人,对孙娘子家的事概不知情,全是管事假借质库名义,一人所为。 徐昀心里暗道:好家伙,开除临时工这招都出来了,应付百姓,还真是古今如一。 这个案子,估计也只能审到这里了。 果然,司理参军道:“既找不到管事,王旦又拒不承认合谋,孙妇的证物也有失偏颇,此案暂时搁置,等日后寻得管事,传召到堂,再做审理。” 孙娘子匍匐于地,嚎啕大哭:“大人给民妇做主啊,大人……” 连续两案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别说将冯承志和阴胡生定罪,就连传召两人到堂也做不到。 沈谦、冯玉树等州学生的脸色有点不好看,可徐昀却仿佛早有预料,丝毫不受影响,继续推进第三案。 赵小娘子状告父母被杀案。 这次由徐昀代讼。 赵小娘子亲眼看到,冯承志带着人夜里闯进家中,殴打其父致重伤,三日后呕血而死。临死前写下血书一封,控诉冯生质库的种种恶行。 其母前往州衙具状以告,却在傍晚回家的途中失踪。等到天明后发现溺亡在河水里,有司以失足落水结案,没了苦主,所告之事也不了了之。 赵小娘子聪慧机灵,见势不妙,立刻藏了证据起来跑了,假扮成男孩混迹街头,直到今日。 “大人,今有人证,赵小娘子亲眼目睹冯承志行凶;有物证,赵父的血书里详细描写了阴胡生为吞并他的生意,联合冯承志谋害他的全部经过。我请大人传召,冯生质库东主冯承志和阴胡生,到堂录问!” 所有人的眼睛齐刷刷的盯着司理参军,包括韩藻和吕方。 司理参军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目光如炬,那一双双眼睛如同黑暗里燃起火堆,将他的后背炙烤出了层层不尽的汗滴。 “来呀,传冯承志、阴胡生!” 第四十九章 七天解决 冯承志是用八人步撵抬进来的,身后跟着几十名锦体社的成员还有数百名帮闲,直接惊呆了现场围观的百姓。 谁见过这样嚣张跋扈的嫌犯? 在温州,跟他们斗,真的斗的赢吗? 冯承志自称崴了脚,走不得路,狱司传召,又不能不来,无奈出此下策。 阴胡生倒是低调,跟在步撵旁边,像是冯承志从广州那边买回来的昆仑奴,看不出半点四行行头的气势。彡彡訁凊 进了大堂,面对赵小娘子的指控,冯承志只轻蔑的说了两个字:“诬告!” “诬告?今年三月初七晚上,你在哪里?”司理参军例行录问。 “我跟阴行头在一起喝酒,同座十几人,皆可作证。” “哦?你为什么对五个月前的事记得这么清楚?” “我记性好,这不违法吧?”冯承志回头冲着外面喊道:“兄弟们说是不是?” 堂下顿时起哄: “对!我们社头记性好的很!” “别说五个月前,五年前的事也给你讲的清清楚楚。” “五年期的什么事?” “床榻上的事你要不要听?” “都别扯了!诬告就是诬告,假的变不成真的。等狱司还了社头清白,早晚要跟这小娘子算账。” “必须算账,不仅她,今天有一个算一个,全跑不掉。妈的,当锦体社泥捏的不成?” 他们双手抱怀,露出各种花团锦绣的纹身,不怀好意的盯着旁边的人。 有百姓胆怯,低垂着头,急匆匆的离去,惹得冯玉树等州学生们愤慨不已。 公开威胁,无法无天! “肃静!肃静!” 司理参军等冯承志和锦体社的人表演完了,才应景似的拍了下惊堂木,命衙役们维持公堂秩序,将案子一件件往下推进。 一直从白天持续到夜深,点起蜡烛继续过堂,终于将几十个诉状基本录问完毕。 事涉冯承志和阴胡生本人的,全部被推的干净,实在推不掉的,马上就有人出来顶罪。 哪怕徐昀和沈谦再怎么据理力争,也于事无补,因为大多数证据并不是铁证,无法坐实,全看作为主审官的司理参军如何断定。 整场审讯,看似热闹,最后只当堂判了七个案子。 涉及冯生质库两个管事,锦体社一名成员,和阴胡生手下四个无关紧要的小喽啰,不痛不痒,就像蚊子咬了大象一口,连困扰也谈不上。 其他的案子,要么事实不清,打回不予立案,要么狱司决定补充侦查,下次过堂时间待定。 “退堂!” 随着惊堂木再次响起,老百姓们的脸上充斥着黯淡无光的神色,失望、茫然和恐惧徘徊心头。 谁也不知道,如果这么大的声势,这么多州学生力挺,提举学事司的四品大员坐镇,还不能让坏人伏法,以后哪里还会有获得公平正义的机会? 这时,不知何人振臂高呼,道:“断案不公!草民不服!” “断案不公!草民不服!” “断案不公!草民不服!” 先是三三两两,然后汇聚成九天瀑布,于轰隆声中,砸向了巍巍峨峨的州衙。 “哼!” 韩藻拂袖而起,道:“吕大人,我会将今夜之事原原本本的上奏皇帝。你也该想想,温州治下如此,可觉得愧疚吗?” 吕方沉默不语。 …… 徐昀和沈谦送韩藻来到外面的街巷,韩藻惭然道:“我以前没想到温州吏治败坏到这般田地……你们且安心,此事不算完。” “是,学生明白!” 这事当然不算完,今晚只是热身而已! 目送韩藻远去,徐昀和沈谦还未回转,冯承志依旧坐着八人步撵,意气风发的走出州衙。 经过两人身边时,步撵停下,冯承志侧身俯首,冲着徐昀并起手指,缓缓的划过脖颈。 沈谦向来君子,也被冯承志的挑衅激的怒气勃发,道:“你……” 徐昀拉住了他,道:“别跟将死之人一般见识。” “哈哈哈!” 冯承志大笑道:“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几天好活了……徐昀是吧?瞧你细皮嫩肉的,好生将养着,千万不要半夜走道遇见鬼,吓死可就不好玩了。兄弟们,走着!” 步撵晃悠离去,徐昀刚要转身,突然感觉似有两道目光突兀射来,如被针刺,猛然回头望过去,却发现阴胡生背对着他,跟在步撵边上,如同隐形一般。 孟河低声道:“这是个高手,要小心!” 徐昀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阴四霸多大的名气,可今天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冯承志吸引,有几个注意到他? 这样的对手,十个冯承志也比不上,自当万分小心! “徐公子,我们……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是啊,大家会不会被质库报复?” “衙门告状是没法子了,我们死心了!” “多谢徐公子,您是好人!可好人对付不了质库……” 徐昀好言好语安抚这些百姓先行回家,暂时不必担忧报复,风口浪尖,冯承志和阴胡生不敢胡来。 然后郑重的给出他的承诺: 七天之内,还所有人一个公道! “哎,徐公子也是为了宽咱们的心,可是七天……” “七个月也不见得能扳倒冯家……” “徐公子,我相信你!” 等送走所有人,赵小娘子跟在徐昀身边不肯离开。 徐昀想了想,把她交给乔春锦照顾,先带回客栈,洗澡换身干净衣服,再决定去处。 “沈兄,冯兄,还有诸位,今日承蒙大力支持,小弟做东,酒就不喝了,明日还有硬仗要打,咱们一起吃个便饭!” 酒楼里饭菜上齐,简单的寒暄过后,沈谦叹道:“徐兄,说真的,七天,实在太急了……” 冯玉树跟着道:“徐兄,你可能对冯通判了解不多,他的势,不仅仅局限在温州这一州之地……” 其他人也众说纷纭,大多是劝徐昀不要冲动。 徐昀耐心听他们说完,笑道:“大家放心,我对困难的估计只会溢出,而不会有半分的轻视。今日大张旗鼓的目的,其实就是强逼狱司传召冯、阴二人到堂。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看似咱们败了,比起以前,苦主们状告无门,能让冯、阴应诉,已经是天大的进步了。” “这倒也是……你说吧,还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尽管直言。”沈谦道。 “我希望,大家能动用各自的人脉,帮我打听一下,阴胡生霸占四行、崛起微末的过程里得罪了哪些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对付奸邪之徒,需要拉拢尽可能多的帮手,我称之为统一战线……” 第五十章 吾辈榜样 沈氏的人脉远比想象中更强大。 只用了几个时辰,天还未亮,沈谦就拿到了跟阴胡生曾经结怨的三家商行行头和两家士族和两家富户的名单,前往客栈,转交给了徐昀。 “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这些人虽然对阴胡生颇为忌惮,乐于看到你跟他打生打死,但让他们躲在后面摇旗呐喊可以,直接下场参战,几乎不可能。” “如果他们有破釜沉舟的胆子,也不会任由阴胡生这些年骑在头上作威作福……” 徐昀早有所料,随手翻看着名单,目光停留在其中一个名字上面,温州木行的行头魏乙宗。 这人曾经是两行的行头,失去的水行,奠定了阴四霸的如今。 这个仇,不可谓不大。 “沈兄,谢了!” 魏府。 徐昀被下人恭敬的引到客厅等候,可见经过昨天的冲突,温州城内,他已经算得上一号人物了。 魏乙宗姗姗来迟,听徐昀说了来意,歉然道:“陈年旧事,不想再提起,老夫只能预祝徐公子旗开得胜……” “打垮阴胡生,将水行重新夺回来,洗掉魏行头背负多年的羞辱。这样的机会,您也不动心?” 魏乙宗笑道:“等徐公子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失去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拥有什么……” 跟老油条谈判的困难就在于此,人家久经风雨,沉得住气,权衡利弊有自己的一套标准,不会那么容易上头。 徐昀稍加试探,知道说服不了对方,况且这次拜访他也没打算从魏乙宗这里得到太多东西,道:“既然这样,在下可否请行头帮个小忙?” “请讲!” “行头跟阴胡生斗了这么些年,手里应该攒着他不少的黑料。不管是确有其事,还是捕风捉影……我都要!” 魏乙宗思虑片刻,转身去密室取来一个发黄的铜匣,里面有信件证词,有田宅票据,有书契合同,桩桩件件,罄竹难书。 “徐公子,这些东西说有用也有用,说没用也没用,就如同你今日纠集那么多苦主,搜罗了那么多线索,却还告不赢他们是同样的道理。” 徐昀道:“不!如果这都赢不了,说明不是证据没用,而是我掌握的证据还不够多!” 魏乙宗叹了口气,道:“年轻人干起事来总是充满希望,这很好,多多保重吧,恕不远送!” “行头且慢送客,我还有个请求……” 魏乙宗皱眉道:“徐公子,适可而止……” “最后一个请求!” 徐昀恳声道:“俗话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我腹中自有对付阴胡生的整套计划,只是当下资金不足,请行头解囊相助一千贯钱。等到日后大获全胜,瓜分阴胡生的诸多产业时,我承诺,可以让行头拥有优先选择权……” “一千贯?徐公子好大的口气!” 魏乙宗脸色阴沉,道:“要钱没有,请回吧!” 徐昀的右手摩挲着铜匣,淡淡的道:“魏行头,我来贵府拜访的消息,估计这会已经送到了阴胡生的案头。就算你说没有跟我合谋,你猜他会不会信?” “你!” 魏乙宗腾的站起,正欲抢回铜匣,锵的一声,徐昀身后的孟河轻弹拇指,腰刀出了半鞘,寒光夺目。 魏乙宗又慢慢坐了回去。 徐昀淡淡的道:“……所以,魏行头最好祈祷我能把阴胡生打趴下。否则的话,他腾出手来,你现在拥有的木行也保不住!” 魏乙宗凝望徐昀良久,猛的拍下桌子,哈哈大笑起来,道:“好!一千贯,我给了!不为将来优先瓜分什么产业,而是佩服徐公子这般无耻的手段,说不定真是阴胡生的大敌……” “行头也别觉得委屈,我在前面拼杀,既为自己,也为的你们。你们不必冒险,只出点钱财,绝不吃亏!” 有了第一家的经验,说服第二家就容易多了。 徐昀照着程序操作起来,先拿黑料,再要钱财,接连六家,家家如此。 到了傍晚,入手六千贯钱,关于阴胡生的黑料足足翻了十倍。 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从来都是你的敌人! 第七家出乎意料的吃了闭门羹。 “不见?” “对,我家行头说了,公子从哪里来,请回哪里去。” 望着紧闭的大门,徐昀摸了摸下巴,笑道:“有趣!” “有趣?”孟河道:“我看是被阴胡生吓破了胆,连见见咱们的勇气都没有。女人当家,房倒屋塌,也不知道温州茶行的人怎么想,把一个女人推到行头的宝座上,……” “那倒未必……或许,这位茶行的女行头,才是咱们真正可以精诚合作的战友呢?” “啊?” 孟河抓了抓脑袋,道:“二郎,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急!咱们先回客栈,有了化缘来的六千贯,足够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又是一夜过去。 翌日天明,温州城内的大街小巷忽然贴满了控诉冯承志和阴胡生坏事做尽的纸张,详细列举两人共十七条大罪,从欺行霸市到草菅人命,凡有一条落到实处,都得千刀万剐!m.33qxs.m 同时数百光屁股小儿传唱着歌谣: 冯是贼,阴是鬼,质库吃人不张嘴。 官护官,钱要钱,阎罗地府在人间。 此外还有很多说书人分散在码头、城墙角、菜市场等地,聚众开讲《赵女冤》。 虽然是根据赵小娘子的真实经历套用《窦娥冤》的皮而成,但是经过徐昀的重新创作,只有区区三折六千字,可是把矛盾冲突、悬念翻转和泪点设计运用到了极限,听者无不潸然泪下。 站在河边的柳树旁,沈谦轻摇扇子,道:“徐兄大才!一夜之间,竟能写出《赵女冤》这样感天动地的好故事,小弟佩服的无以复加……” 徐昀语气沉重,道:“心有所感,固有所发!如无赵小娘子所亲历的人间惨事,哪里会有沈兄所谓的好故事呢?” 沈谦身子一震,内心大受触动,躬身作揖,正色道:“是小弟失言!徐兄悲悯之心,才是吾辈的榜样!” 第五十一章 步步紧逼 “让开,让开!谁准许你们在此聚众的?都给老子散了!” “散了!阻塞街道,妨碍通行,再有不听号令者,全抓起来挨板子。” “还有你……对,就是你,说书的,跟我们回衙门走一趟!” 四个如狼似虎的衙役突然冲入人群,挥舞着短棍,粗暴的驱赶百姓,还想要趁乱带走说书人。 徐昀事先安排好的人立刻出面阻拦,道:“你们凭什么抓人?我们聚此听书,犯了哪条律法?” “是啊,犯了哪条律法?说清楚!” “就是你们这些走狗,不为百姓做主,官护官,钱要钱,把好好的温州城变成了地狱!” “兄弟们,都站出来!我倒要看看,今日谁敢抓人?” “就是,打死他们!” “打死他们!为赵女鸣冤!” 四个衙役被推搡的头巾和靴子都掉落地上,看着平时任他们宰割的羔羊仿佛吃错了药一般,眼中泪痕未干,个个摩拳擦掌,顿时吓的面无人色,捡起靴帽,灰溜溜的跑了,惹得众人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沈谦大受震撼,道:“这就是你说的发动群众路线?” “当从上到下的路走不通的时候,不如试试从下到上的路。老百姓蕴含的力量,永远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话虽如此,可实行起来太难了……”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老百姓的力量固然强大,可要把这股子力量激发出来为我所用,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 沈谦亲眼所见,这一夜,徐昀眼都不眨的撒出去了三千多贯钱, 普通人哪有这样的财力? 用徐昀自己的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若非如此,那些去张贴罪状的人,那些教授小儿传唱的人,那些公开露面说书的人,怎么可能冒着得罪质库的生命危险来干这样的事? 其次,《赵女冤》非有大才写不出来,一旦无法引起大家的感情共鸣,怎么可能形成对抗强权的勇气?前面砸再多的钱,造再多的势,也只能眼睁睁的打了水漂。 归根结底,唯有徐昀这样有钱有才敢想敢干的牛人,才能举重若轻的把局势推动到现在的地步。 沈谦至此,对徐昀的敬仰崇拜之情,倾尽三江之水,再也无法撼动分毫。 类似的场景在温州城每一处角落轮番上演,掀起的声势越发澎湃,两三天之内,有井水处,皆唱《赵女冤》! 许多乞骸骨的温州籍官员、德高望重的各界名宿纷纷前往州衙拜访,知州吕方终于顶不住压力,严厉训诫三班衙役,没有他的命令,不许到处抓人,以防激起民变。 聚宝楼。 阴胡生同样得知了外面的动静,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淡定自若的处理行务,忙得不可开交。 徐昀的计策,在他看来是黔驴技穷,拉着韩藻的虎皮搞不定官府,就想通过民意来整他,简直白日做梦。 如果这些泥腿子团结起来反抗有用的话,还要每年砸那么多钱去打点官府做什么? 民不与官斗,真当刀棍之下,有跟你讲理的地方? 只要冯通判派兵把那些说书人抓了,该打的打,该关的关,杀鸡儆猴,这场风波很快就能过去。 “行头,不好了!”阴胡生最信任的心腹手下阴福匆匆上到二楼。 “怎么了?” “刚从州衙传来的消息,吕知州严令,不许衙役继续抓人,还说那些说书人凭本事吃饭,又没指名道姓,百姓喜欢听,不违反律法……” 阴胡生停下手中批勾票据的笔,道:“冯通判呢?” “冯通判好像没敢反对……” “去,把冯承志叫来。” “属下去过质库了,锦体社的人说,冯社头被冯通判关在家里,出不来……” “哦?” 阴胡生扔掉了笔,坐直身子,道:“冯西亭这老狐狸肯定嗅到了什么味道……来人,备轿!” “行头去哪?” “既然请不来冯大社头,我作为质库的东主之一,上门去拜访他,总不会吃闭门羹吧?” 阴福看看左右,走到近前,压低嗓音道:“行头,藏在元宝谷的人羊怎么办?约好的今夜发车……” “暂时别动!” 阴胡生就着冰凉的井水洗了把脸,除去炎夏的烈烈暑气,道:“等我去见过冯承志回来再说。” “可是行头,今夜不发车,耽误了山里的事,那边怪罪起来?” “稳妥为先!” 阴胡生沉声道:“咱们干的是细水长流的活计,这些年给山里送了多少只人羊?一次两次误事不打紧,怕的是不够稳妥,走漏风声,到时候朝廷大军压境,你我有几个脑袋够砍?” “是!” 冯府。 “父亲,你为什么不让我出去?就因为那个狗东西徐昀在外面煽动百姓闹事,我就得让着他,怕着他?” “你懂什么?” 冯西亭黑着脸,道:“昨天下午,永嘉沈氏那位已经多年不问世事的老爷子沈齐星竟然给知州写了封亲笔信,要本州官吏多多聆听民意,不可妄为。” “啊?” 冯承志呆住了,这话说的很重,道:“韩藻跟沈氏关系这么深?能说服沈齐星帮他和徐昀出头?” “官场上向来云山雾罩,谁人的根底能说得清?沈齐星曾经是当今圣上潜邸时的老师,去年开始有传闻,圣上似有意诏他入京为相。说不定这次并没有任何人找他出头,而是这老东西自己找到机会,想借干涉温州政事对外强势宣告复出……我们千万别傻乎乎的挡在前头,成了别人的垫脚石……” 冯承志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这时有下人来报,阴胡生在门外求见,冯承志还没开口,冯西亭直接回绝,道:“不见!告诉阴胡生,他的屁股他自己擦干净,质库的事胆敢牵连到冯家,四行的行头也别当了,还是回码头干他的苦力去!” 阴胡生很快知道了冯西亭的意思,望着紧闭的朱门,面无表情的躬身施礼,然后掉头钻进轿子里。 回到聚宝楼,对阴福说道:“元宝谷里的人羊全部原地待命,不许出,也不许进,先避避风头……还有,拿我的拜帖和书信,准备五千贯钱,送往转运使司!” 第五十二章 炒茶敲门 客栈里,徐昀从沈谦口中得知沈齐星给知州写信的事,忙不迭的道谢。 因为这件事在他的预料之外,属于变数之一。 沈谦道:“跟我没关系,我家老爷子的脾气,我就是求他,不该管的事,他也不会管。可见徐兄大才,一曲《赵女冤》写出了六月飞雪的人间惨事,感天动地,这才让我家老爷子主动坏了规矩……” 徐昀没沈谦这么天真,以沈齐星的地位,怎么可能因为感动就随随便便的出手帮忙? 无非是看到大宴开席,能有资格坐到席面上分润利益的,全都按捺不住了。 但不管怎样,这样对己方有利的变数多多益善,反正席面够大,他一个人吃不下! “既然沈公开了金口,计划的第三步可以提前进行了……” 此次对付冯生质库,徐昀的计划分三步走。 第一步纠集苦主,造起声势,强迫冯、阴两人应诉,把他们暗地里干的那些坏事公开到阳光下展示出来。 是非对错,人心有秤,不是公堂之上官官相护和信口雌黄,就能完全遮盖住事实的真相。 最主要的是,物极必反! 当冯承志等人嚣张到一定程度,日后遭受到的反噬就会越厉害! 第二步利用民意,自下而上,倒逼州衙不敢再明目张胆的拉偏架,让双方的实力对比逐步缩小,也为了让所有人看到冯、阴并没有想象里那么的强大,只要勇敢的站出来反抗,就能看到胜利的曙光。 如同云山雾罩里的大树,旁人都以为参天茁壮,可当云雾散尽,拿着锄头先松土再摇晃,会发现拔掉这棵树并非那么的遥不可及。 前两步走的很顺利,冯承志那日在公堂上的表现直接造成了后续这两天的民意被徐昀轻易的操控于鼓掌,将逆风仗打成了顺风仗。 原本他还要多等待两天,让民意继续发酵,堆积到最高点时再发动雷霆暴击。 可沈齐星的突然出手,实行第三步的时机已经提前到来。 “接下来怎么干?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沈谦迫不及待的道。 徐昀笑道:“还真有,这几天借客栈的锅炒了几份茶,今天这份据说还算成功,请沈兄尝尝鲜……” “炒茶?” 沈谦奇道:“徐兄还懂得茶道?是研发的新茶,还是新的点茶技法?” “不懂茶道,跟新茶和点茶无关,非要说新的话,算是一种新的饮茶方式吧。” 徐昀走到门口,对守在外面的京牧喊道:“去,让嫂子把刚炒的茶拿过来。” 过了一会,看着手里的散茶叶子,沈谦道:“咦,这跟团饼茶完全不同,怎么做的?闻起来味道清香之极……”彡彡訁凊 大焱朝和前朝大宣类似,流行的都是团饼茶。 比起大宣朝时简单粗暴的煮茶法,大焱朝逐步发展出具备文化气息的点茶法。 说白了,以前的煮茶是把团饼扔锅里跟水一起煮开,喜欢什么口味加什么佐料,甜的加糖,咸的加盐,饿了还能加点菜叶子,煮出来跟茶汤饭差不多。 现在的点茶强调了细节,先煮水,再注水,根据需求把团饼茶研磨成不同的粉状,放入茶盏然后不断的搅拌,让白沫子漂浮在水面,形成各种文字和图案。 听着很唯美,其实里面放了茶膏,喝的时候是白色的粘稠糊糊,到嘴巴里得又嚼又咽,又被称为“咬杯”,跟前朝的茶汤饭高级不了多少。 “顾名思义,炒茶炒茶,自然是炒出来的……沈兄不是听过当初小弟招待崔朝奉时用的八珍吗?跟八珍如出同源,都要用到铁锅和炒法。” 徐昀取茶叶少许,用沸水冲泡两滚,示意沈谦品尝。 “这么简单?” “对,就是这么简单,而且好喝!” 沈谦入口品味片刻,眼睛发亮,赞道:“果真好喝!再来一杯。” 徐昀笑道:“这次时间紧,用的老茶,等明年清明谷雨时节,用新茶炒制出来,我送沈兄十斤,那才叫真正的好喝!” 连沈谦这种世家子弟都觉得炒茶比点茶好喝,徐昀心里有底,将剩下的装入做工精美的木匣里,道:“劳烦沈兄跑一趟,将此物送到茶行行头曲云竹的府上,务必要面见其人,极言炒茶之妙……具体该怎么夸,沈兄自行掌握其中的度,别招人厌恶,也别招人轻忽……” 沈谦恍然,道:“早听闻茶行行头曲云竹气质绝美,曾引得温州无数少年郎魂牵梦萦。可惜其父前几年出了祸事,她仓促之中接手茶行,为了安抚老部下,立誓终生不嫁……徐兄搞出这新茶,莫非也是动了抱得佳人归的心思?” 乔春锦乜了眼徐昀,冷哼一声,扭着腰肢出门去了。 徐昀冲着她的背影张张嘴,却又没法子解释,无奈的苦笑道:“沈兄可别害我了,我跟曲云竹素未谋面,她的美丑与我何干?只是上次拜访,她给我吃了闭门羹,偏偏这位脾气很大的曲行头又在第三步计划里占着重要位置,所以投其所好,看能不能用炒茶法当敲门砖,求得一晤!” 沈谦悄悄指了指乔春锦离去的方向,挤眉弄眼的露出男人都懂的表情,道:“是我口不择言,乔娘子的容貌虽不能压过那曲云竹,但也足以平分秋色……” 徐昀拱手讨饶,道:“沈兄!” 沈谦大笑,道:“徐兄放心,有这份当世仅有的炒茶当礼物,我有信心,绝对为你当好这个说客。” 沈谦说到做到,很快传出来消息,曲云竹答应约徐昀在城西的醉宾楼见面。 虽说没能直接登堂入室,可醉宾楼是茶行自家的产业,在这约见徐昀,也算是很有诚意了。 当天晚上,徐昀准时赴约。 酒楼今晚不待客,里面站满了穿着统一的灰色袍服的茶行手下,无不精干彪悍,目光在徐昀身上打量,神色不善。 徐昀心底门清,曲云竹对炒茶背后包含的利益动了心,可又怕自己不知好歹,提出什么过分要求,所以搞出鸿门宴的架势,想要给他来个下马威。 可能太漂亮的姑娘受够了被人觊觎的日子,做什么事总得比别人想的深些, 徐昀可以理解。 但他的胆子却不是吓大的! 不仅表情淡定从容,脚步沉稳自如,而且对着众人点头微笑,既不高高在上,也不唯唯诺诺,风仪气度,让人暗暗心折。 “徐公子,请,我家行头在三楼包厢等候。” “劳烦引路。” 第五十三章 达成合作 推开房门,屋子中间摆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有酒有菜。 “徐公子,请坐。” 曲云竹坐在厚厚的帘幕后面,看不到真身,是不是真的如外界传闻那么的好看,这次应该没什么机会亲眼目睹芳容。 但她的声音低沉沙哑,不像姑娘家的婉转动听,反而透着几分威严和冷漠。 徐昀既来之则安之,坐好后径自笑道:“曲行头,见你一面,可真比登天还要难。” “徐公子说笑了,妾身区区商贾,又是女流,等闲居住在深闺,不怎么见客,并非有意怠慢,还请恕罪。” “是在下不请自来,打扰了行头清净。若要赔罪,该我赔罪才是。”徐昀话题一转,道:“不知托沈公子送来的赔罪礼物,行头是否满意?”彡彡訁凊 “徐公子,妾身遍读前朝茶圣杜愈所著的《茶论》,却对所谓的炒茶之法闻所未闻。公子能不能告知出处,以解妾身心中的疑惑?” “世人皆知茶圣著有《茶论》,却不知《茶论》之外,茶圣还著有《茶录》《茶疏》和《茶解》三卷。里面记载的炒茶法,神乎其神,远胜目前主流所用的蒸青法。我偶尔得之,献于行头,聊表寸心。” 徐昀知道曲云竹绝不是傻子,不会相信他这个连平阳县都没有出过的外行能发明炒青法。 因为纵观茶行数百年的发展史,每一次划时代的技术的出现,都是经过了无数从业者的反复验证和迭代,日积月累,然后才可能发生质的飞跃。 所以,徐昀将前世里明代的茶学著作张冠李戴,用茶圣的名头忽悠曲云竹,让她无话可说。 《茶录》、《茶疏》、《茶解》…… 曲云竹自认久经商海,洞察人心,可从徐昀话语里听不出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杜愈痴迷于茶道,凭一己之力发明了蒸青法,并在朝代更迭期间开发了茶戏,奠定了如今点茶盛行、百戏茗战的伊始,所以封了圣位,万古流芳。 三百年来他的著作早被大焱朝喜爱喝茶的文人们研究透了,如果真的除开《茶论》,还有三卷茶书,不可能隐藏的这么好,从没流出半点风声。 然而徐昀张嘴就来,有录有疏有解,听着又实在不像是捏造,并且炒茶法制的茶她也尝过了,确实跟蒸青的茶味道截然不同,口感胜过百倍。 这倒引起了曲云竹对徐昀的浓郁兴趣,道:“哦,不知茶圣的哪卷书里记载了炒茶法远胜蒸青法?” 徐昀笑道:“虽说牵扯到技法的秘密,不该轻易宣之于口,但行头既然问了,我也不会敝帚自珍,自当坦诚相告。” 这话听在曲云竹耳中,似乎别有一番滋味。 平时若有男子这般轻浮,早就打杀了出去,可今时今日,忍不住想听徐昀论茶,只好捏着鼻子认了,道:“多谢公子厚爱。” “大宣朝以前,茶户们制茶只会生晒,并不能清除茶叶里的草腥气。后来,茶圣杜愈经过无数次的实验,发现只要提前蒸青一次,就能大幅度减少这种草腥气,所以提出‘采之、蒸之、焙之、穿之、封之’的蒸青法来制团饼茶,是也不是?” “徐公子深谙茶道,妾身佩服。” 徐昀对这个世界的茶圣当然知道的不多,有一部分是前身记忆里自带的东西,更多的是他这几天请教了最爱喝茶的冯玉树。 坐而论道,或许会露怯,可要泛泛而谈,那是毫无破绽。 “蒸青法之后,经过两百年发展,人们又发现,虽然去除了草腥气,可茶叶的苦涩始终存在。于是又发明了在团饼茶的制作过程中用冷水冲洗使之迅速冷却凝固,以保持外部颜色不变,再经过两次挤压,榨去茶汁的工序,减少了苦涩的口感。一直绵延至今,制茶的技法,再无任何激动人心的改变。” “是啊,茶道从煮茶到点茶,从单纯的饮到茶百戏、水丹青,发展巨大,唯有这制茶技法,停滞不前……”曲云竹对此感同身受,竟忍不住附和起来,彻底陷入了徐昀的节奏。 “所以炒茶法的出现,所代表的意义,行头心知肚明。” 徐昀抓住机会,开始给己方加大筹码,道:“团饼茶因多次用水,夺去了茶的真味,又挤压茶汁,降低了茶的厚重,喝起来如同嚼蜡。我献给行头的茶,香味正、滋味醇,浓而不苦,冲泡后汤清叶绿,不仅好喝,而且非常好看。我敢断言,不出三年,炒茶法将会彻底取代蒸青法,成为最受茶户、茶商和茶客们喜爱的茶饮,由此延伸而出的茶道,也会取代茶百戏,受到文人墨客的赞美和传颂……” 曲云竹沉默不语,她对徐昀的判断没有疑问,喝过了炒茶,团饼茶立刻难以下咽。 如果运作得当,三年之内,茶行必然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但她对徐昀的胃口,从内心深处表示担忧。 一个初来乍到、手无寸铁、立足未稳的书生,就敢实打实的跟冯承志和阴胡生开战。 那么现在他拿着炒茶法这个足以改变天下茶行大局的杀器,自己究竟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跟他达成合作,从中分上一杯羹呢? 徐昀看透了曲云竹的心理活动,继续疯狂加码,道:“行头,不是我胡吹法螺,茶叶利润之大,坊间称为‘价与黄金齐’。曲家若能抓住这个百年不遇的机会,日进斗金,不过寻常。茶道留名,让曲家与杜愈并称于后世,这才叫真正的光宗耀祖……” 曲云竹在父亲死后接手茶行,为了这份产业,甚至立誓永不嫁人,对家族荣誉的重视可见一斑。 或者说,家族本身,就是套在她脖颈上的枷锁和束缚! 徐昀用利打动不了她,聪明人都知道赚钱并不是越多越好,超出自身能力的钱财,是祸非福。 可拿出跟杜愈齐名的诱惑,曲云竹的心,瞬间剧烈的跳动起来。 良久。 幕帘后方传出来曲云竹略带低沉的声音,道:“听徐公子的意思,莫非愿意让出炒茶法给我?” 徐昀笑道:“我这人图财不图名,只要行头同意合作,炒茶法就是行头发现,不,是行头发明的。什么杜愈写的《茶录》《茶疏》《茶解》三卷书,完全不存在。” 曲云竹也有魄力,话说到这个份上,再犹豫不决难免会让徐昀轻看,毅然道:“好,徐公子有什么条件,尽可提出来……” 第五十四章 拼死反击 等徐昀离开酒楼,站在窗口的曲云竹收回视线,她长得极美,身姿挺拔,却如男子般穿着青色的戎服,眉目间透着少见的英气,跟乔春锦的柔媚完全是两种风格。 身边的侍女抱怨道:“娘子,徐昀太不知天高地厚,我刚刚算了下,如果真的按照他的条件行事,茶行至少要准备十万贯的现钱,并随时应对阴胡生的反扑……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还不如直接把徐昀给绑了,瞧他细皮嫩肉的,几鞭子下去,不信问不出炒茶法的秘密……” 曲云竹冷冷道:“你当别人是傻的么?要不是沈家那位老爷子出面,摆明了要帮着徐昀说话,他怎么有胆子单枪匹马的跑到茶行来谈合作?绑他?连阴胡生现在都不敢干的事,你敢?你几个脑袋?” 侍女吐吐舌头,道:“娘子息怒,我也就说说而已,可心里总是气不过。跟这种无赖合作,咱们太吃亏了。” “鼠目寸光!” 曲云竹转身离开窗台,道:“江南诸州,成气候的茶行有几十个,可炒茶法的秘密只有徐昀一人掌握。我们不跟他合作,他可以选择别的茶行,到时候吃亏的是人家,还是我们?去,召集各大茶商来醉宾楼议事,告诉他们,今天不许任何一人缺席,谁要不来,以后再也不要来了!” “是,婢子马上安排。” 搞定了曲云竹,等同于吹响了反攻的号角。 第二天上午,徐昀拿着整理好的黑料,再次到州衙击鼓告状,要求狱司对阴胡生进行全面彻查。 这次的黑料远超上次,涉及的广度和深度让人触目惊心,单独拎出来几条,若是没官员护着的普通人,早被下狱治罪了。 司理参军不敢怠慢,急忙前去请示冯西亭。33qxs.m 冯西亭翻看着那些黑料,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道:“证据确凿吗?” “不能说确凿,就跟前几天闹得满城风雨的十七条大罪一样,牵强附会的多。” “既然牵强附会,那就……” 冯西亭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刚从京城收到的消息,韩藻参他的奏疏已经送到了中书门下政事堂。 若不是有靠山压着,被那些长了狗鼻子的言官们闻到味弹劾起来,这会皇帝罢免的诏书估计就该出宫了。 司理参军焦急的等待冯西亭的指示,经过这段时间的较量,他算是了解徐昀的脾性,他妈的那就是一个不达目的绝不干休的莽夫! 今天要是不给徐昀满意的答复,接下来会不会出现几千名百姓围堵州衙也未可知。 到了那时,冯通判朝中有人,大不了换个地方继续当官,可他这个司理参军怕是要背黑锅当替死鬼了。 “通判,我发现徐昀这次似乎有所侧重,诉状里几乎没怎么提冯公子,全是针对阴胡生……” “嗯?是吗?” 冯西亭又把黑料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果然如司理参军所说,对比上次主要针对冯生质库,这次的目标主要是阴胡生的四大商行。 “虽说证据不足,但狱司受理了诉状,就不能不查。查明白了,对方方面面也有个交代。若阴胡生有罪,依律论处;阴胡生若无罪,徐昀诬告,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司理参军松了口气,道:“属下明白!” 回到狱司,司理参军写了条陈,请冯西亭和吕方签字确认后,立刻派出数百名衙役到阴胡生的四大商行,从管事到伙计,抓了八十多人协助调查,动静闹的极大。 阴胡生这次在聚宝楼坐不住了,房间内来回走动,时不时的问一句:“阴福回来了吗?” “还没有……” “去城门等着,见到阴福,速速来禀。”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阴福急匆匆的上楼,阴胡生站在楼梯口等候,猛的一把抓住他,道:“转运使司怎么说?” “行头,不好了,转运使司的黄副使不仅没有收钱,还派人把我赶出来,警告我们以后不许再到转运使司去,否则要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阴胡生的胸口瞬间如同被泥石流堵住,蹬蹬后退两步,手扶着墙壁喘着粗气。 “行头,行头……快来人!” “别喊,我没事!” 阴胡生深深的呼出几口浊气,重新站直身子,眼眸里射出怨毒之色,道:“黄子元这个狗官,这些年收了我几万贯钱,遇到事就先急着撇清自个,早晚要跟他算这笔账!” 阴福也有些慌神,道:“行头,黄副使指望不上,冯通判又避而不见,咱们怎么办?我听说州衙开始动手了,今天上午抓了很多人,会不会有人顶不住胡说八道,供出元宝谷那边……” 阴胡生最担心的其实也是元宝谷,虽然知道的人都完全可以信任,但有时候难免会动用其他手下去办点杂事,一旦有人说漏嘴,引起州衙的关注,局面将一发不可收拾。 他转身抓起最珍爱的官窑梅瓶砸到地上,恶狠狠道:“元宝谷绝对不能出事,必须做点什么转移州衙的注意力,还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真当我阴胡生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阴福,传我的命令!” “属下在!” “从即刻起,粪行停止全城范围内收粪,米行关停所有米铺,鱼行闭市不许收鱼卖鱼,水行也不许给任何人包括官员士族和富户们供应甜水……我倒要看看,等温州城变的臭不可闻,米价暴涨,百姓无力承担,有钱有势的却饮水无门,那些渔民辛苦出海打的鱼烂透在船上,州衙还要不要来求我?” 阴福大喜,道:“行头妙计!” 粪行,其实就是雇佣倾脚头们走街串巷,收集各家各户的居民粪便,然后转手卖给需要肥料的田户菜户等。 这玩意听着埋汰,实际上一本万利,。 因为律法规定,城市里乱扔垃圾和泼洒污秽者杖责六十,所以必须有粪行的倾脚头来回收处理。 从古到今,粪都是热门生意,无论人粪还是马粪。 比如朝廷的群牧司,负责整个大焱朝的养马工作,官吏们把收集的马粪去卖,每年能赚二十万贯之巨。很多带兵的将军也喜欢做马粪生意,还经常被言官御史举报。 同样,阴胡生的粪行每年能赚数千贯,没有风险,不用投资,纯粹躺着赚钱。 当年竞争之激烈,他也是提着刀从尸体堆里杀出来的,真要是喝令罢工,温州一夜之间就得臭的没法子住人! 跟粪行一样的道理,米行掌控着全城的米粮供应,水行掌控着全城的甜水供应,还有鱼行,无不关系民生。 这是典型的商人坐大,利用手里的资源,想逼官府妥协的毒计! 第五十五章 棋高一筹 可让阴胡生没想到的是,他的毒计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甚至连层水花都没有掀起来。 粪行这边刚刚勒令所有倾脚头罢工,百姓们正提着马桶站在门口无所适从的时候,不知从哪就冒出了几百人,穿着统一的青领子短衣,推着粪车,穿街过巷,逐门逐户的收取粪便。 虽然看得出来没有粪行的人专业,但这时候没得选择,总比烂臭在家里好吧? 阴胡生得到消息,忙令粪行的手下携带棍棒,气势汹汹的前去阻止。彡彡訁凊 谁想对方早有准备,还没开打,埋伏好的衙役如同天降神兵,以聚众持械斗殴的罪名将粪行的人抓走大半,剩余的仓皇逃窜,再不敢露头。 有管事的被衙役反手压制于地,还梗着脖子不服气,大喊道:“城内收粪之事,向来由我粪行包揽,所有民户都签了书契。今天这伙人胆敢从粪行的地盘抢食吃,我想问问州衙里的诸位使君,温州到底有没有王法了?” 听粪行的人开始讲王法,衙役被逗得哈哈大笑,道:“今日是谁违约在先,不愿正常收粪的?怎么,你们不吃,还不让别人吃?” “跟他废什么话?告诉你,知州大人有令,粪行背信弃义,签的书契全部作废。从即日起,由茶行暂时接手收粪事宜,谁敢阻拦,以重罪论处!” “茶行?” 管事的瞠目结舌,道:“曲云竹竟敢……竟敢……” “曲行头的名讳,也是你这种货色能叫的?来呀,给我掌嘴!” 啪啪啪! 十几个耳光抽的管事口吐鲜血,如死鱼般被抓进了大牢。 州衙的大牢现在快变成四行同事的聚会地,也是这时,他才后知后觉。 温州,变天了! 米行也是如此。 当米行突然宣布罢市,闻讯而来的百姓在米铺外排起了长龙,面对紧闭的大门死活不愿离开,翘首期盼着出现奇迹,或者说所谓的罢市只是商贾的玩笑,眼神里充满了忐忑和不安。 民以食为天,手里没粮,谁能不慌? “当真不开了吗?” “听说是州衙无缘无故的调查阴行头,害得米行都不敢开市了……” “这都什么事?他们查他们的,干吗连累咱小老百姓?” “神仙打架,池鱼遭殃。” “大家放心,朝廷有常平仓,就算米行不开门,总不至于让大家饿肚子。” “开常平仓是容易的事吗?没灾没乱的,朝廷管你死活!” “对啊,等知州大人写奏疏请开常平仓,再等到朝廷批复同意,怕是你我早把家当掏光了。” “大家怕的是饿肚子吗?是怕米价暴涨啊……” 人群里安排有米行的托,听着风向开始有意识的引导:“就是,米行罢市,现在从外面调粮也来不及,价钱肯定要暴涨啊。” “涨个几文钱还好,要是涨个几十文几百文,日子可怎么过?” “都怪那个叫徐昀的乡下人,跑到州城搞风搞雨,把咱们害成这样。” “你们还不知道呢?不仅米行,还有水行、鱼行和粪行,全都罢市了。我听四行内部传出来的风声,要是州衙不停止对阴行头的迫害,就永不开市……” “啊?” “要我说干脆大家集体到州衙门口去请愿,不管阴行头和徐书生有什么仇什么怨,让他们自己解决去,别连累咱们住不好吃不好,担惊受怕……” “有道理!大家同去同去!” 托们见成功煽动了百姓,还没来得及高兴,突然有七八个人举着横幅出现在路边,横幅上写着“茶肆售米,低价充足”“不必担忧,保证供应”等大字,喊道:“城中所有茶肆今日起兼卖米粮,售价比昨日的米价还低一文,供应充足,凡有需求者,可自行前往购买。” “温州航运便捷,根本不缺米粮,大家不必恐慌。州衙已有对策,从苏杭调粮,十数日可达,任由奸商囤积,米价也绝不会伤及百姓。” “茶行曲行头未雨绸缪,前两日秘密截留运往广州的海粮船,高价购入五万石米,足够全城百姓半月之用。在州衙从苏杭调粮之前,不会让百姓们饿肚子。” “曲行头说了,谁要是以为控制了米行的生意,就敢肆无忌惮的欺凌百姓,她就是倾家荡产,也要为父老乡亲们讨个说法!” “茶肆售米,低价充足。” “不必担忧,保证供应。” 这时有人背着粮袋从远处走来,道:“大家去茶肆买啊,瞧,我刚买了三斗米,便宜的很。” 众百姓互相对视,不知谁领的头,瞬间跑的干干净净,生怕耽误时间,被别人把米都买了去。 留下米行安排的那些托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忍不住拦住茶行的人,嚷嚷道:“你们他妈的吹什么牛,米行今日才决定罢市,前两日茶行就买米了?能掐还是会算?” 茶行的人嗤笑道:“我家行头前后知五百年,你们阴行头那点小算盘,谁猜不出来?你要不信,现在去米粮码头看看,整整三艘大海船的五万石米,我家行头全掏钱买了,正在组织苦力搬运……” 米行的半信半疑,去码头果然看到几百辆手推车正往城里大批大批的运送粮袋,惊的下巴差点脱臼。 莫非曲云竹真的会法术? 不然怎么也说不过去! 米行罢市,按计划至少十天之内,州衙搞不来粮食。 百姓们没粮,很容易被牵着鼻子走,到时候就有了跟州衙谈判的筹码。 可现在曲云竹变戏法似的弄来五万石,供应全城十五天不成问题。 十五天后,州衙就是效率再慢,也能从苏杭调来源源不断的米粮,那么米行罢市岂不成了笑话? 不仅达不成目的,米行的存米也压着巨量的资金,罢市一日,损失不是小数目。 怎么办? 骑虎难下啊! 聚宝楼。 噼里啪啦的瓷器破碎声不绝于耳,阴胡生双目透着让人心悸的赤红色,道:“曲云竹到底想干什么?她怎么可能这么快做出反应?收粪的人手、衣服和车辆不可能凭空变出来,还有那五万石的米,全是早有准备……阴福,你说,为什么?” 阴福吓的扑通跪地,道:“行头息怒,属下也是满头雾水,看曲云竹的反应,似乎,似乎……提前得知我们要罢市的消息……” 阴胡生狞笑道:“不错,我也是这么认为。罢市之事,好像我只和你一人说过……” 阴福浑身颤抖,额头碰着地面,道:“行头,你跟我说过之后,我再传令下去,四大行知道消息的人不下十个……属下忠心耿耿,跟行头一荣俱荣,就是死,也不可能出卖行头。” 阴胡生从震怒里清醒过来,明白自己冤枉了阴福。 如果是阴福出卖,他直接将元宝谷的秘密供出来,现在聚宝楼应该被官兵给包围了,哪里还有发脾气的机会? 况且仔细想想,就算是其他人出卖,曲云竹也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安排这些。 抛开所有不可能,剩下的就是唯一的可能。 虽然阴胡生不愿意承认,但是事实证明,曲云竹那个女人看透了他的计划,所以才能提前进行了万全的准备! 该死! 第五十六章 弃车保帅 该死! 阴胡生连骂了几句该死,猛然转头,道:“鱼行呢?” “码头归来的渔船也被曲云竹的人接手了,还在南市花大价钱买了十几个铺子杀鱼卖鱼,沿街的路边也支起了几十个摊位,来不及保活的死鱼直接送了,并购入大量的盐准备做腌制鱼……我算过,他们这样瞎搞,鱼市肯定要亏不少钱……” “曲云竹这次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把我逼上死路。哪怕赔钱,她也要拼了。” 阴胡生重重一掌排在桌子上,道:“恨不该当初没把曲家斩草除根,以至于今日坏我大事!” 阴胡生跟曲家的恩怨由来已久。 当初他刚霸占粪行和米行,积累了起家的资本和势力,把目标盯上所有行业里利润最丰厚的茶行。 曲云竹的父亲就是因为中了他的计,没能完成当年往边军送茶的任务,导致被榷货务严辞申斥,罚了两万贯,急怒攻心丧了命。 跟盐一样,大焱朝实行茶叶专卖制度,产茶区的茶户每年所种植的茶叶除少量自留,其余的必须交给榷货务,然后由榷货务指定的茶行进行贩卖销售。 所以阴胡生气死曲云竹的父亲只是第一步,没有榷货务点头,照样拿不到茶行的经营权。 他以为机会来了,立刻携带万贯巨资前往温州,想着跟主管榷货务的榷易使童节顺送钱拉近彼此的关系。 不料童节顺放出话来,温州茶行,他只认曲家,如果曲云竹肯接任行头之位,别人不许染指。 阴胡生铩羽而归,无奈的看着曲云竹毅然决然的站出来接任父职,且巾帼不让须眉,很快稳定了茶行的局势,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当然,童节顺对曲家的仁义也只尽于此,他护住曲家的基业,已经对得起曲父,没心情帮曲父报仇,去找阴胡生的麻烦。 曲云竹也知道自己实力不足,全当父亲的死跟阴胡生无关,埋头于茶行的行务,轻易不跟阴胡生发生任何利益冲突。 随后这些年,阴胡生又接连吞并水行和鱼行,跟州衙和路司某些官员关系匪浅,根基愈发牢固,更加动不得。 所以两人看似相安无事的过了这几年,直到徐昀的出现。 炒茶法只是引子,真正让曲云竹下定决心的,是她看到阴胡生罕见的呈现出了败象,所以拼着倾家荡产,也要报仇雪恨。 “水行呢?” “全城二十七口甜水井,我们买下了十五口,还有十二口跟井主签的五十年书契。如今书契被州衙强制性的废除了,十二口甜水井的井主也跟曲云竹重新签了书契。州衙还警告说,限我们三日内恢复剩余的十二口甜水井的供应,否则也要强制性的按当年我们购买的原价进行收回……” 阴胡生差点咬碎了牙,当州衙站在他这边时,平素行事总是无往不利,甚至会因此产生错觉,连州衙的官吏也可以不用放在眼里。 可有朝一日,州衙站在了他的对立面,这才发现什么叫民不与官斗。 官字可是两张口,当律法对他们有利,他们就喜欢依法行事,当律法对他们不利,他们说的话就是法。 “行头,得想对策了,四行全线溃败,这样下去,我们只能坐以待毙……” “你说的对,不能等了!当今之计,唯有破釜沉舟!” “啊?” 生死关头,阴胡生反而冷静下来,道:“阴福,传我的命令,四行所有的行户、管事和掌柜来聚宝楼议事。” 不到半个时辰,楼内坐满了乌泱泱人群,大家怒气冲冲,有的骂 州衙拉偏架,有的骂曲云竹不知死活,还有的小声抱怨罢市是馊主意,平白把生意拱手让人,反正乱糟糟的,吵的屋顶几乎要裂开。 “都闭嘴!” 阴胡生铁青着脸,道:“你们以为州衙这次大动干戈是针对我的吗?你们摸着胸口问问,这些年干的那些事,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谁能脱得了干系?” 这倒是实话,阴胡生坏事做尽,底下跟着他的这群人没有无辜的,全部是帮凶。 “想发财,就得跟别人竞争,可凭什么每次都是我们赢?还不是靠着老子见不得光的手段?” 阴胡生如鹰隼的目光扫过堂下,道:“现在的形势,你们也看到了,州衙针对我是假,真正的目的,是想把四行给一锅端了,把咱们的生意交给曲云竹那个小贱人……这种窝囊气,谁要是能忍,可以马上就走。以后发生任何事,都跟你无关。大不了等到曲云竹上位,跑去跪舔那小贱人就是。” “行头,这话瞧不起谁呢?让我干曲云竹,我乐意,可让我以后跟着曲云竹干,我一百个不乐意。” “女人只配躺在床上任爷们玩弄,也敢抛头露面跟咱们斗?怕她个鸟,对了,她也没鸟不是。” “行头,你说吧,召大家来,肯定有了主意。你说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阴胡生站了起来,道:“今日来的都是兄弟,我信得过,不怕给你们撂个底。两浙东路转运使司的黄子元黄副使是我的靠山,阴福前几天去了山阴,给他送了五千贯……黄副使收了!” 满堂哗然。 都知道阴胡生跟冯西亭交好,可没想到他还有路司里的大官当靠山。 尤其转运使司作为两浙东路的四司之一,掌一路的财政、税负和漕运等要务,又能察举各州府官员和督导地方治理,既是漕司,也是监司,位高权重。 别看黄子元只是副使,可论起势力,十个冯西亭拍马也赶不上。 顿时群情激荡,纵声欢呼,每个人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嗷嗷叫: “行头,哪还等什么?跟他们干!” “对啊,有转运使司做靠山,州衙算个屁啊!” “以前我穷的在码头当苦力,是行头领着,提刀蘸血,杀出来的富贵。谁敢让我没钱赚,我就要他的命!” 眼见众人被蛊惑起来,阴胡生腹中冷笑,你们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这么些年,也该拿出身家性命报答我了。 “好!” 阴胡生高举酒杯,道:“黄副使说,温州要乱,只有乱起来,他才好治吕方和冯西亭的罪。只要把这两个跟咱们过不去的主贰官治罪下狱,什么曲云竹,什么徐昀,不过土鸡瓦狗,我一只手就能捏死!” “诸位,我之所以罢市,就是照着黄副使的吩咐,想让温州乱起来。可惜没料到曲云竹会这么拼命,竟豪掷十万贯,让州衙有了喘息的时机。” “现在,该咱们拼命了!” 第五十七章 鼓楼夜话 鼓楼,也是温州城的最高点。 徐昀负手站在栏杆处,正好可以看到距离了几个街巷的聚宝楼。 那里,今晚灯火通明! “二哥,有人来了。”守着下面楼梯的徐冠突然回头说道。 “请曲行头上来吧。” 徐冠急忙侧身让开台阶,好奇的打量着传说中比嫂子还美的美人,咧着嘴笑道:“曲行头,我二哥在等你呢!” “多谢!” 曲云竹头戴笠帽,轻纱遮面,雾里看花,朦朦胧胧,可肩若削成,腰如红素,走路时莲步轻移,不急不缓,透着上位者的沉稳大气,让人不敢轻忽。 “徐公子,深夜约我来此,所为何事?” 徐昀看也没看曲云竹,指着远处的聚宝楼,道:“行头应该也收到消息了,这会阴胡生正召集四行的人在楼内议事,你猜,他要干什么?” “无非垂死挣扎……” 曲云竹道:“我要是阴胡生,就会因势利导,宣布取消罢市,并把米行存米全放出去,打压米价,让茶行赔的血本无归。鱼行、水行和粪行同样如此。毕竟他们耕耘多年,真拼起来,我们可能不是对手。” 徐昀摇了摇头,道:“我猜阴胡生不会这样干……” “哦?” 曲云竹和徐昀并肩而立,双手轻轻握住木阑,身子略作前倾,从背到臀,撑开戎服,拉出几近完美的弧线,道:“请徐公子指教!” “阴胡生如果只是普通的商人,眼见所有的伎俩都没了用处,或许会像行头所言,为争一口气,和我们两败俱伤。” 徐昀唇角溢出冷酷的笑意,道:“可我观阴胡生,绝不是普通商人。他的背后,另有乾坤。” “另有乾坤?” “对!我来到温州的第一天,遇到跟质库勾结的房牙王旦,他造假的那份书契明白写着,若还不上钱,要我们用命做抵。当时我就觉得奇怪,质库放息,只为生钱,要我们的命有什么用处?” “可能只是质库用来恐吓受害者的手段……” “我本来也是这样想的,但接下来遇到的那些苦主,好多都是家人被榨干了钱财后,突然消失不见。质库说是送到海船或者坑冶里去做苦力还钱,可事实呢?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曲云竹悚然,猛的转头看向徐昀,道:“你是说?” “我不知道……所以我在等,等阴胡生最后发疯!到那个时候,所有的秘密自然会大白于天下……” 夕阳余晖洒落城头,点点金光笼罩着徐昀俊俏的侧脸,灰袍翻飞,公子如玉,曲云竹眼神微颤,避开了目光,芳心深处似乎有根奇妙的弦在这个瞬间拨动出从没听过的悦耳琴音。 她是商行的行头,平时接触的全是逐利之徒,可她的商行跟别的商行不同,主营业务是茶。 茶乃风雅之物,所以也经常出入文华荟萃的所在,见识过许多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 没有一人,能像徐昀这般难以捉摸。 他年纪轻轻,却料敌机先,智若鬼魅。他看似温和,却心思狠辣,招招致命。 阴胡生称霸温州多年,徐昀最早跟他开战的时候,整个州城谁人看好? 结果呢? 不到七日,阴胡生就被逼入了绝境! 最可怖的,徐昀前面做了那么多,原来都是故意释放的烟雾。 他真正的杀招,竟是想揪住阴胡生隐藏在背后的秘密! “如果这样,单以茶行的人手和州衙的三班衙役,恐怕无法控制住局面……” 曲云竹果然聪明的紧,立刻捕捉到问题的关键。 一旦阴胡生发疯,他手里所能调动的资源,会对州城造成前所未有的破坏, “所以,今晚驻扎在城外五十里的州镇兵奉吕知州的命令悄悄运动到城北十里的华盖山。若城内生变,八千镇兵旗甲鲜明的入城,任阴胡生背生双翅,也飞不出去!” “什么!” 曲云竹没想到徐昀为了对付阴胡生,连温州的八千镇兵都动用了,更没想到作为知州的吕方会贸然同意徐昀这么离谱的计划。 由此可见,沈齐星的介入,给了吕方和州衙方面多大的压力,足以让他们对徐昀言听计从。 “徐公子,对州镇兵的了解,作为本地人,妾身可能比你深一些。说是八千士兵,抛开吃空饷的,能有五千人就不错了。五千人里还要除去老弱病残和后勤补给方面的人员,真正披甲执锐的,不会超过两千人。当然,靠这两千人,也足够全面压制阴胡生的四大行。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慎重考虑,镇兵入城,又是夜晚,凭他们的军纪,不知多少百姓会遭殃……” 徐昀凝视着曲云竹,这也是今晚他首次正向面对曲云竹,目光平静,看不出喜怒。 曲云竹被他的目光刺的有些慌乱,解释道:“徐公子,并非妾身不知好歹……对,成大事自该不拘小节,若能拔掉阴胡生这颗毒瘤,让少许百姓付出点代价可以承受。但州镇兵的军纪一直都是大问题,每年都要因为违反军纪、伤害百姓砍掉几十个脑袋。朝廷、路司乃至州衙,无不三令五申,非调,严禁州镇兵出营,更遑论夜晚让他们入城……妾身现在就能向公子保证,按你的计划,今晚被抢被杀被火烧的百姓不是少许,而是数以百计千计……” 徐昀收回目光,沉吟良久,忽而笑了起来,道:“也罢,既然曲行头开了玉口,在下岂敢不从?这样吧,如果曲行头能答应我一个要求,今晚的事哪怕再难,我向你保证,说服吕知州,只调五百州镇兵入城,将百姓的损失和风险降低到最小。”彡彡訁凊 这次轮到曲云竹隔着幕笠凝视徐昀良久,转过头去,轻笑道:“好,我信得过徐公子的为人,所谓的要求,定不会跟那些浮浪登徒子一样的无聊。至于其他事,只要力所能及,妾身言出必践!” 徐昀不置可否,你对我的为人其实一无所知,道:“曲行头爽快!劳烦你先回茶行坐镇,手里保留至少三百人的预备队,随时听从鼓声安排,前往各处支援……” 第五十八章 乱起今夕 聚宝楼里的众人鱼贯而出,如同娟娟溪流,没入城内的大街小巷。 很快,城东的米库起火。 鼓楼上,徐冠脱去上衣,露出钢铁般强壮的肌肉,拿着鼓槌,狠狠的敲了下去。 咚! 天崩地裂,响彻百里。 阴胡生开始发疯了! 徐昀丝毫不理会即将发生的全城骚乱,他的目光,始终盯着聚宝楼。 京牧秘密潜入聚宝楼左近,如果运气好,抓到阴胡生的死穴,这场从抵达温州开始的生死搏杀就要落下帷幕。 …… 大焱朝负责城市消防的叫潜火兵,温州城内每隔五百步设置一个潜火铺,今晚所有兵员没有休沐,没有轮替,全部在岗待命。 听到鼓声,一声长三声短,根据火规,立刻知道城东某街某巷起火。 距离最近的潜火兵穿上火背心,抄起桶索、斧锯、钩叉、唧筒、麻搭、水囊等灭火器具,训练有素的冲向刚刚冒烟的米库。 同时,茶行雇佣的民壮也迅速往米库方向集结,双方合力,没等火势蔓延就顺利的浇灭了起火点。 只可惜纵火的人跑了,没能及时抓住。 “都给我打起精神,晚上可能还会有别的地走水。知州大人下了死命令,起一处,灭一处,千万不能让火势成片,否则拿你我的人头是问。”m.33qxs.m “节级,到底咋回事吗?” “不该问的别问!” 节级话音刚落,又听到鼓声,两长一短的火警,就发生在隔壁街,破口大骂道:“他妈的,只欺负咱们十三铺是吧?抄家伙,跟我上!” …… 城东。 收粪车的轮毂压过青石地面,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夜里份外的刺耳。 有一富人员外正好在前院乘凉,听到动静,打开院门问道:“傍晚不是收过粪了吗?怎么又来?” “今晚不收粪,我们送粪来的!” “啊?” 一勺大粪扑面而来,直接泼了员外满身,嘴巴里也溅进去几滴,无法形容的味道让肚子里翻江倒海,弯着腰噗的吐了出来。 “你们干什么?找死是不是?” “找屎?这要求老子活了二十年还是第一次听见,弟兄们,成全他!” 又是几大勺泼过来,员外看着眼前这群凶神恶煞的倾脚头,跟往日的卑微怯懦判若云泥,心知今晚要生事,吓的不敢言语,急忙退回院子,紧闭大门。 “弟兄们,看到了吧?这就是作威作福的员外老爷,平时多看咱们一眼,他都觉得脏。现在呢?泼了粪,吃了屎,连屁也不敢放,哈哈哈哈!” “行头说的对!弟兄们越是软弱,这群骑在我们头上的狗东西就会越得意。可我们一旦硬起来,他们没胆子拼命,就会怕的连狗都不如。” “走,今晚大闹一场,把这城东的富人街变成臭粪街,让他们知道,收粪的泥腿子也比黑心烂肺的奸商和狗官们干净!” 众倾脚头沿街肆无忌惮的泼粪,尤其那些门楣光鲜的大户,全被涂满了秽物。 期间不是没人出来阻止,可大户的家丁也养的娇气,面对早有准备,从收粪车底下抽出各种棍棒和刀斧的倾脚头,气势、力量、胆魄和组织程度完全比不过,被打的鬼哭狼嚎,纷纷躲避。 “官差来了!” 有人高喊。 几名衙役提着灯笼,手握腰刀冲过来,道:“什么人?还不束手就擒?” “弟兄们,官逼民反了!他们不让咱们活,咱们也不让他们活!干了!” “干了!” 衙役们见势不妙,拔出腰刀,结成阵型,且战且退。 这时马蹄阵阵,旌旗翻飞,听到传令兵的怒喝: “州镇兵奉调入城,所有人站在原地,放下刀棍,不许妄动!” “站在原地,放下刀棍,不许妄动!” “违令者,杀!” “违令者,杀!” …… 同一时间,徐昀在鼓楼高处,借着月色和满城灯火,能看到二十匹骏马沿着纵横有致的街巷疾驰,二十名传令兵的声音激昂回荡,顷刻间将州镇兵奉调入城的消息告知了每一个居民。 为什么夜间最容易生乱? 因为夜里视线受阻,信息闭塞,加上造谣的人故意搅浑整池子的水,极易人心惶惶,形成滚雪球效应,由小乱变成无法控制的大乱。 所以二十匹快马载着二十名传令兵晓谕四方,只是为了最短时间内稳定民心,让大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及官府会怎么处置,从而避免被贼人利用和裹挟。 鼓声还在响个不停! 徐冠赤膊如猛虎,鼓槌化成幻影,看不见半分的疲惫。 若无他这一身傲人的横练功夫,想让全城的衙役、民壮、潜火兵和州镇兵犹如臂指,简直比登天还难。 孟河急匆匆的来到鼓楼顶部,道:“二郎,两百州镇兵已经入城,依你的吩咐,多备马匹和旗帜,还加入了两百衙役以及三百民壮,搞出了几千人的声势,也不知究竟能不能骗过阴胡生?” “阴胡生在温州经营多年,州衙里肯定养有耳目,所以这次的谋划,只有我跟知州大人知晓。那五百衙役和民壮事先根本不知道今晚要干什么,等到这会和州镇兵汇合,有监军盯着,想传消息也来不及了。” 徐昀冷笑道:“阴胡生不会对州镇兵的数量起疑心,因为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抓住州镇兵进城这个转瞬即逝的时机,偷偷的带着他的心腹手下和这么多年积累的钱财撤离,没有多余的精力仔细打探虚实……” 孟河精神一振,道:“不错,从各方传来的消息显示,今晚的乱局比我们预料的要轻微太多。我估计阴胡生并没有动用他的心腹手下,只是煽动四大行的行户们替他拼命!” “那是自然,没有四大行的傻子们当替死鬼,阴胡生怎么遮掩他真正的秘密呢?” 徐昀沉声道:“大哥,你速去禀告知州,等到京牧烟花传讯,必须马上将城外埋伏的两千名州镇兵调动起来,决不可放走阴胡生!” “是!” 孟河离开之后,徐昀心里默默盘算整个计划,查遗补缺,看还有什么地方有漏洞。 之前告诉曲云竹,八千州镇兵入城,其实是骗她的。 今晚的战斗,不在城内,而在城外。 徐昀料定,阴胡生在城外的某个地方,必然营造了不为人知的基地,用来关押那些失踪的苦主,然后凑够一定数量,或者到了某个固定的时间,再统一运送出去。 只有找到这个基地,才能揭开阴胡生身上的谜团,让他彻底翻不了身! 所以,入城的州镇兵只有区区两百名,主力两千名埋伏在城外一个交通节点,可以在几乎相同的时间内,抵达温州方圆五十里之内的任何地点。 他骗了曲云竹,不仅刷了波好感度,还拿到了一个承诺。 这买卖,不亏! 第五十九章 星落如雨 聚宝楼。 阴福来报:“行头,州镇兵入城了!” “都准备好了吗?” “五百青卫已经从四行召回,五十人成队,分散在外面的巷子里,只等行头的命令一下,就能押送财货从六个水门离开。” 阴胡生之所以牢牢控制住温州四行,让无数觊觎的人铩羽而归,靠的是权谋、财力和打手,三者缺一不可。 打手又分很多种,比如四行行户们豢养的手下,比如街面上拿钱办事的混混。 但真正的核心,是阴胡生用钱喂出来的五百青卫。 平时这些青卫如蒲公英般散落在四行的每一寸角落,可能是米行柜台的伙计,可能是鱼行码头的管事,可能是推着粪车走街串巷的倾脚头,也可能是坐在甜水井旁无所事事的看井人。 每当收到阴胡生的召唤,他们会从角落里走出来,汇聚成无比强大的力量,为主人解决遇到的任何麻烦。 这么多年,最多一次调动的青卫也不超过二百人。 而这一次,青卫倾巢而出! 阴胡生有绝对的信心,哪怕跟州镇兵正面冲突,有五百青卫护佑,他也能杀出重围,全身而退。 “水门打点好了吗?” “水门的城门将收了多少钱?他要是敢反水,咱们可以拉着他一起死!”33qxs.m 阴胡生贪恋的看了眼聚宝楼内的雕栏画栋,想起从无到有打拼的时光,心底岂能无憾? “阴福,撤离之后,让人放火烧了这里。” 阴福愣了愣,他太懂得阴胡生对聚宝楼的感情,道:“行头,要不留着?日后等咱们再打回来……” 阴胡生放声长笑,道:“烧了吧!天地之大,有的是英雄豪杰的去处!小小的温州城捆住咱们的手脚,正好趁此做个了断。以后我要在京城重新起一座更大更好的聚宝楼,让天下人瞧瞧,谁敢小瞧了我阴胡生,那才叫有眼无珠!” “聚宝楼起火……” 徐昀抓住栏杆,目光炯炯,望着聚宝楼的方向,升腾的火焰似乎从地狱放出的恶龙,张开血盆大口吞噬周遭的所有。 可他紧绷彻夜的心,终于可以暂时的松口气,喃喃道:“阴胡生果真要走……” 猛的转身,道:“阿冠,击鼓,三长三短!” “好勒!” 徐冠挥起鼓槌,以锤拳的拳意调动全身的力量,砸向鼓面。 咚! 鼓声响罢,徐昀带着徐冠离开鼓楼,前往州衙,跟坐镇府中指挥调度的吕方碰面。 现在是黎明前的黑暗,全城最乱的时候。 四行那些被阴胡生给卖了的蠢蛋们还在一丝不苟的执行着计划,到处捣乱,放火泼粪砸抢,无恶不作。 虽然大多被衙役和民壮们及时镇压,可还是惹的上上下下疲于奔命,最后靠着州镇兵的名头,横刀立马,在街市之间杀了上百颗人头,血流成河,才勉强遏制住了乱局扩大化的趋势,转为零星的小范围骚动。 “怎么回事?不是说行头有青卫吗?” “是啊,我家管事的说行头承诺会动用全部青卫,可我感觉不对,动静不对……” “青卫神神秘秘的,号称一个打十个,可谁看见官兵有死伤?还不是一触即溃,吓的拉稀?” “死了那么多弟兄,你不怕?” “别是咱们打打杀杀,行头却跑了吧?”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行头在温州这么大的基业,他舍得跑?” “哎,你们消息咋不灵通呢?我听说行头在转运使司有靠山,今晚闹起来,上面好有理由查办吕方和冯西亭等狗官。” “查办?” “对啊,查办了之后,换上跟行头穿一条裤子的新官上任,温州还是咱弟兄们的地盘!” 众人躲藏起来议论纷纷,有人说继续闹,到了天明就见分晓,有人打起退堂鼓,想溜出城去避避风头,正吵的不停,突然听到院子外传来官兵的吼声: “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层层包围,立刻放下刀棍,双手抱头。知州有令,缴械不杀,从轻发落。若是负隅顽抗,立杀无赦!” “双手抱头,缴械不杀!” “负隅顽抗,立杀无赦!” 有人从破损的窗户看出去,只见外面火把如林,刀甲闪耀的光,几乎照亮了夜空,无不胆战心惊,哪里还敢顽抗,乖乖的束手就擒。 领兵的是州镇兵的一名都头,跟左右笑呵呵的道:“嘿,徐公子教的这个劝降口令还真好使,等回头禀告指挥使,全军效仿,说不定会有大用……” “都头,真不杀啊?卑职看这帮贼人都是有钱的,就算没钱,生死关头也会变得有钱。” “是啊,都头,要不卑职去办?先砍两个脑袋立威,再把刀架其他人的脖子上,家住哪,有多少钱,保管竹筒倒豆子,交代的干干净净。” 这是州镇兵发财的路子,搁往常,都头不会拦着。 毕竟不能让手下发财的头,在州镇兵系统里干不长久,但这次他摸了摸下巴,强忍着心动,道:“都给我老实点!徐公子说了,只要今晚少伤人命,每人二十贯的辛苦钱!就这帮玩意,榨干了他们,每人能分多少?五贯顶了天去……” 左右赶紧拍马屁,道:“都头英明!” 大焱朝的军功分五等,最高的一等,赏钱也不过二十贯而已。 等于说他们这两百州镇兵入城平乱,享受的是战场厮杀的一等军功待遇。 都头大手一挥,道:“徐公子英明!我想通了,他说的对。咱们当兵的,也得说话算话。要不然下次再喊着缴械不杀,人家谁信?不信就得往死里干,刀枪无眼,你们能保证死的不是自个?” 众兵士仔细想想,真是这个道理,听徐公子的,不流血就立功,还能肥了腰包,何乐不为呢? 大家当兵吃粮,又不是喜欢杀人的禽兽,对不对? 这时,城外不知多远的山谷上方,窜起一道烟花,连续发出如翠鸟的鸣叫,于浪漫的星夜里绽放出璀璨的迷人幻象。 都头抬头,道:“咦,这是飞鸟十响,价值不菲。又不是节庆,哪来的蠢货放烟花?” 州衙后院的假山高处,徐昀眯着眼睛,道:“哪边是什么地方?” 吕方回头问随侍在旁的户曹掾,道:“还不回话?” “好像是……对了,那边二十多里有一个山谷,以前叫元宝谷,只是坊间传言经常有鬼怪出没,早已荒废了的……” “元宝谷……鬼怪出没……” 徐昀悠悠的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吕大人,该收网了!” 第六十章 山谷血战 元宝谷在温州城外的偏僻山区,正处在南北走向的洞宫山脉凹陷进去的位置。 两边山峰高耸,悬崖峭壁,崖壁上有许多溶洞,蜿蜒的河道沿着山脚环绕成近似椭圆的形状,拱卫着中间略高的谷地。 从山顶俯瞰,整个山谷就跟金元宝差不多,也是名字的由来。 每逢雨季,河道暴涨,只有一条道路可供出入,因为经常会有闹鬼的传闻,多年来人迹罕至,荆棘密布,荒废不堪。 随着飞鸟十响的绽放,严阵以待的州镇兵在刘指挥使的带领下迅速往元宝谷移动,并成功在山谷的入口处截住了阴胡生的车队。 前前后后共三十多辆驴车,前后二十辆装的都是财物,中间的十几辆囚禁着八十多个人,有男有女,多是成年,少许孩童,全部用绳子捆绑住手脚,嘴巴里塞着破布,就跟牲口一样关押在笼子里,动弹不得。 “围住!” 刘指挥一声令下,两千州镇兵往双翼展开,熟练的组成锋锐阵,刀盾在前,长枪在中,弓手在后。 火把照亮夜空,杀机开始弥漫。 阴福惊呼道:“州镇兵不是去了城内平乱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蠢货,还不明白?上当了!” 阴胡生脸色铁青,道:“进城的只是幌子,州镇兵的主力挖好了陷阱,就等着咱们自投罗网……青卫,退回去,将所有车辆集中起来防御,守住谷口!” 为了给青卫构造防御阵地拖延时间,阴胡生勒马上前,喊道:“刘指挥,每年一百多贯的俸禄,拼什么命?只要你肯放我们离去,愿奉上万贯,当作指挥和兄弟们今夜的辛苦钱。” 刘指挥轻蔑的道:“阴行头,知道你为何败的这么惨吗?” 阴胡心头一沉,道:“请刘指挥指点。” “行头这些年搜刮地皮,身家何止十万贯?生死在即,只拿出十分之一的钱财来贿赂我,可笑不可笑?” 刘指挥火上浇油,道:“你这点格局,哪里会是徐公子的对手?不妨告诉你,今夜入城的只有二百个弟兄,徐公子给了每人二十贯,这就是四千贯。我可是带了足足两千个弟兄,你开价一万贯,塞牙缝的吗?” 听到徐昀的名字,阴胡生抓着缰绳的手骤然收紧,强压着升腾的怒火,道:“原来刘指挥嫌少,好说,二一添作五,我出五万贯。四万贯分给弟兄们,一万贯单独孝敬指挥,如何?” 他可以接受失败,但是被刘指挥当面嘲讽比不过徐昀,尤其目前看来这是事实,等同于把骨子里的骄傲和尊严疯狂的践踏到尘埃里,似乎又回到以前让人瞧不起,任意殴打辱骂的日子。 这让阴胡生有些失去理智,恨不得当场杀了刘指挥,剁烂他的舌头以泄愤。 念头一起,就再也压制不住。 刘指挥还在疯狂输出,道:“我这人吧,贪财,但更惜命。只要我拿下了你,朝廷论功行赏,升官发财指日可待,又何必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赌你这五万贯呢?再说了,徐公子嘱咐过,你这人乃胡人的孽种,不知礼仪,言而无信,跟你做交易,是跟阴沟里的耗子同流,我堂堂指挥使,丢不起这个脸!” 阴胡生这时反而平静下来,眼角的余光看到三十多辆驴车已经围成了偃月形,所有人都躲到了驴车后面。 借助山谷入口的有利地形,两侧都是山,不用担心侧翼,只需守好正前方,消耗州镇兵的有生力量,再择机突围。 反正这两千州镇兵就是温州地界内的最后也是最强的战力,路司的驻军远在六百里外的山阴县,不可能赶来支援。 阴胡生突然驱马往前走了十余米,道:“我有五百青卫,论武器甲具可能比不过州镇兵,可论起拼命不怕死,指挥手下十个兵,也未必比得过我一个青卫。你不舍得拿自己的脑袋赌五万贯,就舍得拿手下这些人来送死?” 州镇兵的战斗力向来不高,摆摆样子围剿一下普通的山贼盗匪,那问题不大。 可亮出车马,上阵杀敌,到底是奋勇争先,还是临阵脱逃,还真的不好说。 果然,站在最前的部分州镇兵闻言流露出几分惧意,阵型随即出现了晃动。 阴胡生瞧准时机,猛然纵马前驱,眨眼间又冲了十余米,双脚踩马镫蓄力,身子腾空而起。 半空中探臂如猿,刀光卷起白练,直取刘指挥的项上人头。 刘指挥却仿佛早有预料,当阴胡生纵马的时候,刀盾手呼啦啦围过来,挡在身前立起盾墙。 同时露出藏在后面的百名弓手,早已搭好了箭矢,对准半空中的阴胡生。 嗖嗖嗖! 箭去似流星,遮天蔽日,眼看就要把阴胡生射成刺猬。 “狗官!” 阴胡生临危不乱,怒吼声中,刀光忽而暴涨,好比瀑布垂落九天,叮叮当当,竟将百支箭尽数斩断,犹有余力,划过空中,落在盾墙上方。 双脚一蹬,借力再次腾空。 七八个刀盾手只觉无边无尽的巨力涌来,喉头发甜,噗的吐出鲜血,纷纷往后跌倒。 盾墙缺了一个大口子,刘指挥再次暴露在阴胡生的眼前。33qxs.m 阴胡生身法鬼魅,头下脚上,如苍鹰博兔,横刀所指,依旧是刘指挥的人头。 可不料那百名弓手射出一箭立刻后退,又有百名长枪手错步上前,等阴胡生突破盾墙,面对的正是奋力刺来的密密麻麻的枪头! 阴胡生刀势用老,来不及变招,噼里啪啦接连斩断十几根枪头,望着七八步开外的刘指挥,眼中闪过些许的不甘,却知道这是再也难以触及的距离。 因为身后的刀盾兵重整旗鼓冲了过来,只等他落地,就得面对汹涌不绝的人海战术。 哪怕能杀的出去,估计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讲究的是突然性和机动性,从来没有一个个杀过去,还能干掉敌人主将的可能性。 他必须脱身! 好一个阴胡生,当机立断,刀光如旋风搅动,裹挟着十几名长枪手撞上了刀盾兵,破开瓮中捉鳖的围堵阵势,然后凌空后跃,以比来时更快的速速,落在阵外的骏马背上,掉转马头,直奔山谷入口。 刘指挥额头冒出冷汗,他没想到阴胡生的武功竟然高明到这等地步,可还是哈哈大笑,道:“阴胡生,徐公子算定你受不了激,会冒险行刺本官。还说你平时展现的武力绝对有猫腻,所以让本官慎之又慎的布下这三百人的连环阵。怎么,吓破胆了吧?” 阴胡生头也不回,道:“别得意太早!你那破阵,我来去自如,就是徐昀在此,又能奈我何?” “是吗?徐公子神机妙算,你这蠢笨如猪的胡种,怎么会知道什么叫运筹帷幄?” 刘指挥高喊,道:“点火!” 第六十一章 计分胜负 军中排行第一的神射手,戎服的左肩会绣一枚红色的羽毛,也被同袍们尊称做羽师。 他往前走出两步,当先射出一箭。 这一箭是为了校准距离、角度和力度,通常用于敌人据险死守的战场形态,可以有效提高弓手齐射的命中率! 箭矢掠过正在纵马回奔的阴胡生的头顶,稳稳扎进某辆驴车车辕前的尺许之地。 阴胡生此时回到了己方的车阵里,飞身下马,单手成爪,箭矢拔地而出,落入掌中,啪的折成两段。 “刘指挥,你可别忘了,这里还有我抓来的几十个平民百姓,若是放箭,他们就是活生生肉盾,到时候看你怎么跟州衙交代!” 刘指挥冷哼道:“刀箭无眼,生死有命,连我都不敢保证上了战场还能活着回去,何况他们这些废物?羽师,开始吧!” “准备!” “标定三分。” “仰定五节。” 随着羽师的号令,后方的三百弓手同时将裹着火药的箭矢凑到火把上点燃引线,开弓满弦,斜上指着空中。 “放!” 三百支火箭像是拖曳着尾光的流星,瞬间笼罩了前方所有车辆。 “找掩体,快,找掩体。” “蹲下举盾!” “没盾的躲在驴车后面。” “身子挨紧车厢,护住头……” “不要乱,不要乱!” “最多六轮箭!坚持住!” “六轮过后,就该刀枪兵冲阵。大家铆足劲,无非是铺桥修路充当劳役的州镇兵,一人杀五个,两千人还不够咱们杀的。” 轰! 箭矢从天空坠落。 “啊!” “啊!” 虽然五百青卫随身都携带着小圆盾,平时挂在腰后,战斗时绑在手腕,可惨叫声还是此起彼伏,密集的箭雨下,众生平等,全看运气。 有人脑袋中箭,有人后背中箭,有人胸口和大腿中箭,无一例外,都被箭头绑着的火药包引发了全身大火,争先恐后的跳入急湍的河流里,几个浮沉,再也冒不起头了。 还有充当城墙的三十多辆车,摆在左边最末端的六辆车中箭后,同样噼里啪啦的燃烧起来。 “不好!” 阴福惊呼。 这批运送财物和人羊的车辆经过改装,为了避免长途跋涉,炎炎夏日会引发火灾,车厢顶部和两边都包裹着生牛皮,一般情况下很难燃烧才对。 否则阴胡生也不会傻傻的将车辆集中起来作为防守的依仗,谁不知大焱官军的火箭厉害? “灭火!” 立刻有五十名青卫冒着箭雨抄起水桶,前往旁边的河道里取水,可是这些火药水泼不灭,眼见着火势从五六辆蔓延到十几辆,越烧越大。 阴福心生疑惑,趋前查看车辆状况,不妨从车轮下面突然钻出一人,狠狠的一刀捅进了他的胸口。 “你……” 心脏被洞穿的痛苦让阴福的表情扭曲的可怕,口中鲜血喷出,生机转瞬即逝。 他跟随阴胡生多年,修为也到了武师上品,却死在这防不胜防的刺杀之下,可谓死不瞑目。 那人正是京牧,麻利收刀,纵身抓住山崖垂下的青藤,没入了林间深处,消失不见。 徐昀的妙计,一环套一环。 让刘指挥用言语激怒阴胡生,诱他闯阵,是第一计。 擒贼先擒王,阴胡生处于弱势,抵挡不了这种以最小代价取得最大战果的诱惑。 如果能在闯阵的时候,杀掉或生擒阴胡生,自然万事大吉。 可如果阴胡生修为太高,有望全身而退,则由秘密潜伏在左右的京牧趁所有人的注意力被阴胡生闯阵的英勇无敌所吸引,将几十斤的火药悄无声息的洒在车辆上。 这是第二计! 三十多辆车不可能全部洒完,只能在保证不被发现的前提下,尽可能多的搞定了摆在末端的六辆车,也就是最先起火的那六辆。 有了火药加持,尤其对木质结构的车辆,普通的防火措施完全失效。 大火一起,军心必乱。 阴胡生肯定没办法继续坚守,只能率众突围。 这是第三计。 像州镇兵这样弱鸡的军队,打龟缩的防守局,经验丰富,越打越兴奋。 但是打夜间的进攻局,死伤超过百人就会丧失斗志,超过两百人直接崩溃。 当阴胡生有险可守,麾下五百青卫,又悍不畏死,别看州镇兵人数多装备好,可谁胜谁负,没人敢下定论。 所以,毁掉车辆头尾相连结成的偃月城墙,逼阴胡生打进攻,而州镇兵主防守。 攻守易势,胜负的天平就开始倾斜了! “阴福!” 阴胡生发出怒吼,眼睁睁看着阴福身死,可又是几轮箭雨袭来,距离事发的位置太远,根本不可能过去擒住京牧,亲手为阴福报仇。 阴福与他,名为主仆,实为家人。 阴胡生未出世被父亲抛弃,来到世间又被阴家嫌弃,孤儿寡母受尽屈辱。 母亲死后这么些年,他唯一尚存了一丝感情的人,就是阴福。 现在,阴福也死了! 箭雨终于停止。 阴胡生缓缓起身,拔出长刀,碧眸在火光照耀下如天神下凡,刀气纵横间,劈开了拦在谷口燃烧的车辆。 “青卫,随我突围!” 剩余活着的青卫尚有四百余人,几轮箭雨,看似声势浩大,其实面对带盾的固守防御,杀伤力并不算太强。 主要目的,还是要毁了车辆,逼对方从固守变成进攻。 四百余青卫围拢在阴胡生身旁,一手刀,一手盾,呼喊着冲出来。正待在阴胡生的带领下,从州镇兵的薄弱结合部杀出血路,忽然后面传来嘈杂的蹄声。 却是用来拉车的六十多头灰驴,尾巴冒着火花,跟疯了似的将刚刚凝聚成型的青卫队伍撞的细碎。 之前卸下脖套,车辆就地连成墙,这些灰驴被驱赶到了山谷里面。 不用想,又是京牧迂回到后方,用火药涂抹驴尾巴,点燃之后,上演了这一出火驴冲阵。 刘指挥瞧准时机,也豁出去了,带着亲卫跃马向前,道:“击鼓!给老子杀!” 战斗在凌晨破晓时结束。 清点战场,五百青卫死伤殆尽,被抓的百姓开战后都躲在角落里,只被流矢杀了二十多人,尚有五十多人幸运的捡了条命。 那些金银珠宝也抢救出了大半,木头的火燃点较低,还不至于把钱财烧化,价值粗略估计大概有十五万贯左右。 然而,刘指挥清点了三遍战场,没有找到阴胡生的尸体。 只记得他被几百刀兵围住,身上中了不知多少刀,按理说无论如何逃不出去,可他妈的就是这么邪门! 人死了,尸体呢? 人没死,那么问题来,阴胡生逃到哪去了? 第六十二章 水落石出 徐昀收到刘指挥美滋滋呈交的战报,坐在椅子里,无言的沉默震耳欲聋。 元宝谷那样的死地,两千装备精良的州镇兵,竟然还把阴胡生放跑了? 老天爷,你是给我开玩笑呢,还是给我找刺激呢? 吕方却有种不管徐昀死活的高兴,撩起袍摆往外走的匆匆,差点被门槛绊倒,摔个狗吃屎。 他有高兴的理由。 战报说,杀敌四百余,俘虏三十余,救下被囚禁百姓五十余人,缴获赃物十余万贯,自身伤亡微乎其微,大获全胜。 这要是呈交路司和朝廷,今年剿贼的定额不仅能提前完成,还会溢出很多,赏赐以及叙功比往年翻倍,说不定运气好,还能直接升官走人。 温州这破地方,他是真的不想待,要是去苏杭,或者调回京,那才叫享受做官的乐趣呢。 趁吕方召集通判和狱司审讯俘虏的间隙,徐昀找来孟河问道:“阴胡生能在三百刀枪弓兵的合围里进退自如,且在千人以上的战场里顺利逃脱,武功修为究竟到了什么境界?” 孟河道:“至少宗师级以上……” 徐昀摸着下巴,道:“那就奇怪了,阴胡生的出身大家都知道,从小流落码头干苦力,勉强吃口饱饭,从哪学的武功?还练到这么高深的地步?” “可能天资出众,被某位江湖异士路过温州偶然发现,收为弟子,然后授予武功,三十多年过去,终于晋升宗师之位?” “江湖异士……” 徐昀笑了起来,道:“你是不是最近话本听多了?” 孟河也是一笑,道:“最近喜欢听《赵女冤》,顺带也听了几个话本。” “以阴胡生的年纪,八岁练武,练了得有二十多年吧?这等天资,也算出众?” 孟河知道徐昀对武功方面一窍不通,解释道:“练武的人都听过这几句话,武师靠努力,宗师靠天分……如果没有天分,哪怕熬到胡子发白,也不可能踏入宗师的山门。” 徐昀若有所思,道:“大宗师呢?靠什么?” 孟河脸上忽然露出狂热的景仰之色,道:“大宗师乃传说里的存在,当世仅三人而已……” 徐昀吓了一跳,道:“三人?这么少?” 朱蛮族就不提了,号称马背上的猎手,人人善射,武艺精湛。 大焱朝面对朱蛮族的威胁,这百余年来也大力提倡练武强兵,民间凡读书不成的青壮,全走的练武求富贵的路子。 也就是说,南北天下,习武者数百万计,可最终登上武道巅峰,成为大宗师的竟只有三人。 “所以,坊间戏语,大宗师,靠的是命数!” “命数……命数……” 徐昀深吸口气,两世为人,算不算有命数? 但大宗师距离现在的他太过遥远,还是先解决眼前的麻烦要紧。 “阴胡生的武功来历是一怪。还有一怪,以他的财力,贩运人口才赚几个钱?何况本朝严禁蓄奴,大家大族想用仆从,直接拿钱去市坊雇佣就是了,没有傻子会冒着被抄家灭族的风险买这些来历不明的人。既然如此,阴胡生为什么还要利用明里暗里的各种由头,秘密囚禁数十名百姓到元宝谷?” 孟河点头道:“其实仔细想想,阴胡生的崛起过程,从低贱卑微的苦哈哈到掌控四行的阴四霸,充满了话本里的神奇色彩。背后若无高人推波助澜,谅他孤掌难鸣,打不下今日的局面。” “不错!” 徐昀双手一拍,道:“当务之急,需要搞清楚,囚禁在元宝谷的那些百姓会被驴车运送到什么地方去?阴胡生身上的所有怪事,必定跟此地有关。” 说完腾的起身,道:“大哥,走,跟我去见识一下狱司审讯人犯的手段。” 昨晚的山谷血战,阴胡生这边可以分为两批,一批是五百青卫,一批是驻扎在元宝谷看守百姓的三十个人。 如果不是出了意外,押送百姓的任务,往常都是由这三十人负责。 血战之后,青卫只被俘了几个人,其他的全部战死,而这三十人里就有十几人活命。 可见摸鱼的总比苦干的长寿! 被俘的青卫视死如归,怎么受刑也不招供。 可押运的人骨头没那么硬,只过去两个时辰,就熬不住招认了。 他们这三十人互相之间并不认识,分别居住在江南西路下辖的不同州县,每年的三月和九月会自行来温州两次,次次都待在元宝谷的溶洞里,哪也不许去。 溶洞有准备好的食物和淡水,由他们负责看管照顾阴胡生送来的人羊。 何谓人羊? 待宰羔羊,人亦如此。 惯常会在元宝谷停留三到七天,等人羊的数量凑够八十六人整,他们就会改头换面,将人羊运送到江南西路的路治洪州。 “洪州接头的人是谁?” “不知道,大人饶命,小的是真不知道。我们把装着人羊的驴车送到洪州临郊的一座空置的大宅院里,拿了赏钱就走,从来没见过接头人……” “既然没见过,说明你没用了!” 狱司的刑房里响起短促的惨叫,又归于沉寂。 狱卒拔出刀,在死人的衣服上擦了擦血,凶狠的眼神盯着下一个。 主审的司理参军淡淡的问道:“你呢?有没有独家消息可以告诉本官,本官听的开心,或许饶了你的性命!” “我,我不知道啊,大人饶命……” 扑哧!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下一个!” 如此干脆利落的杀了三人,刑房外面透过窗户目睹这一切的吕方怕徐昀有不好的想法,低声道:“这些贼子论罪当诛,死不足惜,可依律还是得禀告提刑司,得朝廷复奏后,才能明正典刑。但律法归律法,有时候下面人为了及时拿到口供,挖出大鱼,不得不如此,二郎莫怪。” 吕方对徐昀是真的客气,之前看的韩藻和沈齐星的面子,经过元宝谷大捷后,看的是徐昀自家的面子。 任谁能在短短七日内,把不可一世的阴胡生撵的如丧家之犬,再怎么客气都不过分。 徐昀轻声道:“知州所言极是,万一狱司优柔寡断,不等拿到口供,江南西路那边的大鱼得知消息,逃之夭夭,日后还不知道多少人要遇害。行此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吕方赞道:“二郎此言大善!” 旁边的冯西亭也来凑热闹,道:“徐公子为人通透,文采风流却不迂腐,这才是国家需要的栋梁之材。” 徐昀心里暗道,收拾完阴胡生,就该轮到冯大人你了,现在来拍马屁,会不会太晚了些? 当然脸上堆着谦虚的笑意,道:“冯大人谬赞,日后还要大人多多照拂。” 冯西亭越发觉得徐昀知趣,以前的梁子就此揭过,道:“好说,好说!” 三人打机锋的时候,刑房内有人顶不住这般可怕的压力,哭喊着道:“我知道,我知道……去年九月那次,我拿钱离开后突然腹痛,偷跑回宅院里想借个茅房,却看到八个穿着灰黄袍子、戴着奇怪兜帽的男子从地底下的洞里钻了出来,接管了车辆和人羊……我偷听他们说话,好像提到了太平教……” “什么?” 司理参军猛的回头,望向窗外,看到了同样色变的吕方、冯西亭两人。33qxs.m 徐昀的反应没他们那么大,因为太平教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第六十三章 道在物中 太平教。 这三个字在大焱朝仿佛有种奇特的魔力,凡是沾染上这三个字,从朝廷到地方,无不严阵以待,宁杀错不放过,力求赶尽杀绝。 宁氏跟士大夫共天下,执政宽仁,厚泽四海,向来极少杀人,可对太平教是例外中的例外。 究其原因,很可能还是跟开国太祖宁安世出身太平教有关,皇家掩盖黑历史的方法简单粗暴,无非是将历史里的人杀光了事。 吕方也没想到本以为是采生折割的贼子,结果钓出来这么大一条鱼。 这已经不是他的权责范围内可以解决的案子,跟冯西亭紧急商量后,决定第一时间上报路司。 转头又叮嘱徐昀将今日听到的看到的全部藏进肚子里,不能告诉任何人。 否则泄露太平教消息的后果太过严重,皇帝震怒,连沈齐星也无法保住他。 沈齐星的虎皮这几天相当有用,让吕方言听计从,让冯西亭偃旗息鼓,让刘指挥严格执行计划。 可徐昀心里清楚,别人以为是沈谦居中牵线,让沈齐星爱屋及乌,对自己青眼有加,实际上纯属误会。33qxs.m 别的事,沈齐星或许睁只眼闭只眼,可要是在太平教的事上稍有差池,徐昀相信,沈齐星会毫不犹豫的抓走沈谦,跟他切割,并狠狠的踩上几脚。 “学生明白,今天我没来过狱司,什么也不知道。” 接下来朝廷如何对付太平教,徐昀兴趣不大,辞别吕方,带着乔春锦、元青山和赵小娘子等人离开州衙,径自回客栈去了。 之前因为夜里即将发生动乱,只有州衙最为安全,所以让乔春锦、赵小娘子几人到州衙暂住,现在尘埃落定,州衙岂是他们这些老百姓久居之所? 刚安顿好没多久,沈谦、冯玉树等十几个州学生联袂前来拜访。 一进门,冯玉树迫不及待的问道:“徐兄,听闻官兵大胜,找到了阴胡生的巢穴,将所有贼子击杀后,救出了几百名被囚禁的美貌女子?” 徐昀哭笑不得,道:“冯兄,你是哪里听的谣言?” 冯玉树指着另一个州学生诸葛云,道:“诸葛说的。” 诸葛云赶紧撇清,道:“我只说可能,具体如何,得等徐兄回来才知……” 不理两人的口舌官司,沈谦道:“徐兄,情况到底怎样,外面众说纷纭,也没个准信。” 这几人都是出了力的,徐昀也没瞒着,大概介绍了元宝谷之战的经过,道:“……阴胡生逃跑,目前下落不明。其他贼人伏法的伏法,归案的归案。今后的温州,应该会稍稍的安稳些了……” 沈谦听的热血沸腾,猛的击掌,道:“大丈夫当如是也!” 冯玉树对徐昀佩服的五体投地,道:“谁能想到威风凛凛的阴四霸竟成了今日的丧家之犬?旁人或许不知内情,我等岂能不知?全仰仗徐兄运筹帷幄,方能挤掉温州的最大毒疮,还百姓以清明盛世。” 诸葛云躬身作揖,道:“请受云一拜,能和徐兄同年,是我辈的荣幸!” 众州学生纷纷站起作揖,徐昀正待还礼,突然有一人阴阳怪气的道:“在下来此路上,不见清明盛世,却见满城疮痍。徐兄所谓的运筹帷幄,就是拿着百姓的房舍、性命和家财去换取你的名声和前程吗?” 这话说的恶毒,诸葛云脸色一变,怒道:“苏杰,阴胡生想要逃跑,为了吸引官兵,故意使人在城中放火,他的恶行,与徐兄何干?若不是徐兄提前应对,今时今日,你看到的何止几处房屋破损,说不定还有堆积如山的尸体呢!” 苏杰冷冷道:“以小恶惩大恶,就是善了吗?以少许人的性命去换多数人的性命,就是对的吗?我只听到城内百姓的哀哭,而这里,却是诸君的欢笑!” “够了!” 诸葛云抓起苏杰的胳膊,把他往外面赶,道:“我当你是朋友,特请你过来见见徐兄。你这般强词夺理,还是走吧。” 苏杰奋力甩开诸葛云的手,道:“不用你赶,我自己会走。哈,什么清欢才子,沽名钓誉罢了!” 等那苏杰大摇大摆的离去,诸葛云面露惭色,道:“徐兄,是小弟识人不明,搅了大家的兴致……” 徐昀笑道:“不必如此,那些因循守旧的人,那些不理解我们的人,那些只知道读书而不通实务的人,早晚会被这个滚滚向前的时代所抛弃。然而任何的质疑、阻碍和攻讦,都不会改变我们的初心。诸葛兄,读书为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首要之责,当正其心、诚其意、致其知。而致知在于格物。何为物?不是空谈性理,而是物之所在,道则在焉!” 此言一出,其他人还懵懵懂懂,唯有沈谦,震惊的几乎当场跳起来,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徐昀,颤声道:“物之所在,道则在焉……徐兄,这八字,你从何处得来?” 徐昀心里也有些发虚,难道大焱朝也有永嘉学派不成? 他盗用的是前世南宋永嘉学派的核心理论,讲究务实不务虚,重典章、重经济、重致用、倡改革、讲义理,是儒家文化圈里难得的实干派。 现在骑虎难下,只好信口开河,道:“这个,有天夜里,夜宿平阳龙台寺,观露水顺竹叶而落,忽有所悟……” 沈谦二话不说,强行挽住徐昀的手,拉着他就要往外走去。 坐在角落里发呆的孟河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腾的站起,拔刀出鞘过半,被徐昀用眼神制止,又还刀入鞘,却没再坐着,而是走前几步,凝神以待。 “沈兄,这是干吗?” “你得跟我回永嘉,见见老爷子……” 拜见沈齐星? 这倒是好机缘,但不能去的这么匆忙,徐昀无奈道:“沈兄,我昨夜至今滴水未进,眼睛也没合一下,就算拜见沈公,至少也该沐浴更衣,养好精神不是?” 沈谦这才想起徐昀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心力耗费,确实不是拜见的时机,停住脚步,歉然道:“是我太急切了,考虑不周。徐兄,你先好好休息,我即刻启程返回永嘉,跟老爷子通个气,三天后派人来接你,可好?” 徐昀抱拳,道:“沈兄盛情,不敢推辞。三日后见!” 第六十四章 两女修罗 送走众学子,徐昀还没来得及休息,曲云竹身边的侍女登门,请他到醉宾楼见面。 “劳烦回去告知曲行头,阴胡生负伤逃跑,尚未找到踪迹,我跟他仇深似海,现在出行不太安全,可否请曲行头移步客栈?” 侍女平时牙尖嘴利,惯于冷嘲热讽,这会对着徐昀垂眉顺目,丝毫不敢作妖,乖巧的应了声。 回去告诉曲云竹,气鼓鼓的道:“那徐昀好无礼,自家不来,偏要娘子屈尊去客栈见他,真是岂有此理!” 曲云竹不以为意,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我给徐昀下马威,轮到他占据上风,拿捏我们也在情理之中。绿芝,备马吧,我去见徐昀。” 客栈。 乔春锦端着刚泡好的茶进屋,初次见到曲云竹,虽然隔着薄薄的幕笠,但那曼妙身姿和独特气质,还是一览无余。 “曲娘子,我们小地方来的,家里也没什么稀罕玩意,只能备点粗茶,您别嫌弃。” 曲云竹微微欠身,道:“乔娘子客气!” 对徐昀身边的这个女人,她所知不多。 可只看容貌行至,小家碧玉的风情十足,我见犹怜。 跟徐昀之间,据说是代兄长照顾寡嫂,可这番话里听得出莫名敌意,两人真正的关系,耐人寻味。 徐昀笑道:“嫂子,你去歇着吧。我跟曲行头聊点正事,不用张罗。” “好,你们聊,有事叫我……” 乔春锦转身退了出去,等关上门,京牧鬼鬼祟祟的凑过来,道:“嫂子,曲云竹的幕笠摘了吗?长的好看不?” 乔春锦冷哼一声,揪住京牧的耳朵,拉着他往楼下走去,道:“好看怎地?不好看怎地?” 京牧歪着头,道:“疼疼……嫂子饶命,我不问了,天天戴着幕笠,不用想,肯定丑的很……” 乔春锦松开了手,道:“别背后议论客人,人家好看不好看,跟咱们没关系。走,嫂子去后厨做了甜点,给你先尝尝。” “哇,最爱嫂子做的甜点,这次我得多吃点,不能让小公子全给抢了。昨晚你是不知道,真忙坏我了……” 乔春锦心疼道:“我听二郎说了,特别凶险是不是?以后再有这样的任务,还是得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实在不成,二郎也绝不会怪你的,他那么聪明是不是,一定还有别的法子去解决任何麻烦。阿牧,记住嫂子的话,人只有活着,才有将来……” 京牧扭过头去,眼眸深处闪过无人察觉的感动神色。 因为他知道,乔春锦看似唠叨的叮咛,其实是真心实意的关爱。 这样细腻又不包含任何功利的关爱,甚至连老不死身上也从没有感受到过。 他自幼流浪,尝尽人间冷暖,对很多事情的认知和看法都有些偏激。 但生而为人,又不是禽兽,总会渴望过上普通人有家有亲有温暖的日子。 可惜的是,十几年来,他遇到的始终是血腥的杀戮和残忍的背叛。 幸运的是,现在遇到,还不算太晚! 客房内,短暂的沉默后,曲云竹先开口,道:“还没恭喜徐公子,元宝谷一战,足以让公子跻身温州最不能招惹的数人之一。” 徐昀笑道:“虚名而已,我从不在乎。” 说着拿出装订好的册子递了过去,道:“这里记载着炒茶法的所有工序,如果操作起来还有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来问我。” 曲云竹看着封面,写着“炒青”二字,翻开之后,入目的竟是两句诗:“春来云竹抽新芽,斯须炒成满室香”。 看到云竹二字,曲云竹似笑非笑的道:“哦,公子的诗,会有我的名字,这么巧?” 姑娘的球好直啊! 难得在古代遇到如此大方不扭捏的女子,徐昀对曲云竹又高看了几分,道:“行头别误会,这是茶圣的诗,不关我事。比如茶圣还有两句‘赏静怜云竹,忘归步月台’,同样有云竹,总不会是我现编的吧?” 曲云竹点到即止,不会和徐昀在男女之间纠缠,继续翻看里面,美眸发出亮光,轻声读道: “生茶初摘,香气未透,必借火力以发其香……炒不宜久,过熟而香散矣,甚且枯焦,不堪烹点。锅要用铁,但不用新,新锅有铁腥,不复有香。仅可树枝,不用于叶,枝杆火力猛炽,树叶容易生烟,火力不够,影响成品。” “下锅的鲜叶量仅容四两,先用文火焙软,次加武火催之……急急钞转,以半熟为度至产香气后,用小竹扇转移到纯绵大纸衬底的竹笼中燥焙。炒速而焙迟,燥湿不可相混,混则大减香力。一叶稍焦,全铛无用。” “一言蔽之,看茶做茶,熟能生巧。” 合上册子,意犹未尽,曲云竹道:“谢了!” “何必客气,这是曲行头应得的。如果不是你豪气干云,拿出十万贯赌我可以胜过阴胡生。这会的丧家之犬,估计就是我了!” 曲云竹沉默片刻,道:“今后茶行出产的所有炒茶,徐公子都可占三成。” 徐昀好整以暇的靠着椅背,笑道:“之前说好的,我只占两成,行头为何多分我一成的利?” 曲云竹轻笑道:“徐公子明知故问,阴胡生倒台,温州城内空出来的四大商行,不知正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妾身斗胆,想请公子照拂一二……” 话音未落,房门又被推开,乔春锦送来几碟做工精美的甜点,道:“只喝茶有点无趣,我去厨房做了些吃食……哎,曲娘子,怎么杯茶未饮,是不是我泡的不好,不合你的口味?” 曲云竹道:“乔娘子费心,小妹素来不在外面吃喝,且戴着幕笠,甚是不便。” 徐昀头疼起来,乔春锦的小心思,他岂会不知? 本以为曲云竹身为行头,不会跟乔春锦较劲,没想到女人真是吃不了半点亏,不动声色的就把乔春锦给叫老了。 乔春锦看不到曲云竹的长相,谁年纪大谁年纪小,还真不好反驳,只能咬牙吃了这个暗亏,笑道:“可惜,没能让娘子尝尝我的手艺。” 曲云竹道:“这简单,若有闲暇,还请乔娘子赏光,去醉宾楼小住时日。到时娘子自可尽展手艺,你我把酒言欢,也是乐事!” 好啊,这是让我给你当厨娘呢。 乐事? 你乐了,我不乐, 想得美! 乔春锦银牙咬的更紧,道:“不急,等我和二郎的清欢楼开业,请曲娘子多来捧场。对了,娘子是开酒楼的前辈,可要多多指点……” 前辈跟姐姐,对女人来说,哪个杀伤力更大,徐昀不甚了了,可要是让两女再这么折腾下去,很快就得殃及他这条池鱼。当机立断,站起身拉住乔春锦的小手,温声道:“嫂子,曲行头事务繁忙,跟我说两句话就走,茶点什么的就先别做了。你去让后厨准备几道丰盛的酒菜,稍后咱们一家人坐下来好好吃顿饭,算是庆祝此次劫后余生……” “干吗呢?有人在。”乔春锦俏脸发红,轻轻挣开,道:“嗯,我这就去。” 徐昀肯当着曲云竹的面和她这么亲密,那点小小的担忧早就烟消云散,随之而来的是羞涩的心跳,匆忙下楼准备酒菜去了。 曲云竹突然道:“不仅炒茶,茶行所有的茶利,给你三成。但是,我要阴胡生的四大商行,同样给你三成的利。” 第六十五章 腰缠十万 今天的谈判,徐昀预估要极限拉扯几下,没想到因为乔春锦的意外搅局,让曲云竹碎了道心,直接亮出了底牌。 她当然不是对徐昀有什么异样的心思,两人之间的合作,利益大于一切。 只不过漂亮女人面对漂亮女人时总会忍不住的互相较劲,对曲云竹而言,徐昀顶多算是可怜的工具人,所以被工具人彻底忽视,难免会有些冲动。 你急,我就不急。 徐昀慢悠悠的喝了口茶,道:“行头太看得起我,阴胡生没了,可四大商行的生意,究竟该由谁接手,我说的不算,四行的行户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曲云竹话刚出口,也感到几分后悔。 刚才怎么就那么沉不住气呢?平时的沉稳干练,冷静从容,不假辞色呢? 乔春锦跟徐昀如何,与自己何干? 出言反击,既落了下乘,会不会还让乔春锦以为她真的有什么想法呢? 为了毫无关系的男人,变成了争风吃醋的女人,那才叫真正的输了! 刚想深吸口气平复一下,见徐昀竟然揣着明白装糊涂,心火不知怎的又窜起三丈高,连带着言语也犀利了起来。 “徐公子,打开天窗说亮话,阴胡生这么干脆利落的败在你的手里,坊间都在传,你在朝廷有崔朝奉当靠山,在路司有韩提学当靠山,在州城有知州、通判和永嘉沈氏当靠山,哪个有胆子敢从你的夹袋里抢四行的生意?你若是心中有合适的人选,直言便是,不必拿这样的套话来糊弄我。” 上次见面曲云竹还能云里雾里的跟他玩些手段,这次经过和乔春锦短暂的交锋后,发球都开始变直了。 徐昀笑道:“传闻只是传闻,不可深信。四行之事,还得仔细斟酌。当然,行头想要扩张生意,我是支持的。可阴胡生背后牵连甚广,没有州衙点头,谁也进不来。” 曲云竹若有所思,道:“徐公子跟州衙熟悉,有什么指教吗?” “指教不敢当,不过做生意嘛,讲究大家发财。比如阴胡生,前车之鉴,他强占的多,垮的也快。生意场上,你好我好,才能天长地久。吕大人和冯大人,其实也是这个意思……” 曲云竹听出话外之意,州衙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人把四行全部吞并,以免缔造出比阴胡生更庞大的商行势力,断然道:“我要米行和粪行,条件你开。” 徐昀摇摇头,道:“粪行太大,你吃不下。最重要的是,你的老本行是茶,茶是雅事,跟粪行格格不入。我建议选米行和水行吧,不要你的利润分成……给个友情价,六万贯,保你拿到两行的控制权。” 六万贯…… 真是狮子大开口,可现在是卖方市场,曲云竹没得选择,咬了咬牙,道:“成交!但六万贯不是小数目,能不能给我三天时间筹钱?” 徐昀笑的温和,道:“行头太客气,三天而已,在下静候佳音。还有,六万贯算是我游说州衙的辛苦费,不签书契,不立凭据,也不要对外说起……说起我可不认的!” 无赖! 曲云竹想起侍女绿芝最初对徐昀的评价,果然是个无赖公子,幕笠后的唇角却微微上翘。 世间君子少有,更多的是假装君子的小人,徐昀不当君子,也不是小人,喜欢把无赖两字写在脑门上,其实她更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走出客栈,遇到匆匆赶来的魏乙宗,曲云竹心想,这家伙肯定也是闻着味来找徐昀瓜分四行生意,幸亏她见机的早,否则未必能从激烈的竞争里抢到米行和水行。 这样有了对比,六万贯也没那么肉痛。眼光放长远,只要牢牢把握住市场空档的机会,三五年应该可以赚回来。 魏乙宗打了声招呼,道:“曲行头来见徐公子?” “不错!”曲云竹淡淡的道:“魏行头呢?” “哈哈,老夫跟徐公子一见如故,特来请他今晚赴宴,不醉不休……” “那就预祝两位喝的尽兴,告辞!” 曲云竹翻身上马,轻夹马腹,道:“驾!”率着侍女和护卫扬长而去。 魏乙宗捋捋胡须,眼睛眯了起来。 他原想探探曲云竹的口风,可这女人就是清冷脾气,仗着有榷货务的后台撑腰,谁的面子也不给。 “哼,高傲什么,还不是要伏低做小的来讨徐公子的欢心?” 等魏乙宗进了屋,作为生意场上的老油条,底线灵活,没口子的恭贺徐昀,比起上次见面,姿态放的极低。 两人唠了会家常,魏乙宗切入正题,说自己对粪行很感兴趣,徐昀劝他把目标定的符合实力,别好高骛远。 魏乙宗很听劝,立刻表示想要米行,自古柴米不分家,他是木行的行头,再弄个米行,顺理成章。 徐昀笑道:“刚才碰到曲行头了吧?不瞒你,她也是来谈生意的,出了八万贯的高价,把米行和水行买了去。” 响鼓不用重锤,魏乙宗额头冒出冷汗,八万贯,曲云竹是傻了吗? 你特么的把价给的这么高,让别人怎么砍价?自己得了好处,就不管别人的死活了? 但这种事也确实像是曲云竹干得出来的,魏乙宗还在犹豫,徐昀可不惯他的脾气,道:“要不魏行头回去再想想,我等会还要接待金银行的周行头,他对鱼行很有兴趣……” 魏乙宗一听,后面还有人等着抢生意,立刻下定决心,道:“公子,我一时间实在凑不出太多钱,三万贯如何?” 徐昀端起茶杯,摆出送客的架势。 “四万贯!” 魏乙宗有些慌了,哀求道:“公子,四万贯真的是我能调集的全部现钱了……” 徐昀叹了口气,道:“也罢,谁让我跟魏行头一见如故呢?稍前联手对付阴胡生,算是过命的交情,那就四万贯吧。给你三天,能凑齐吗?” 魏乙宗忙不迭的点头,道:“最多三天,保证送过来。” 简简单单十万贯到手,世上还有比这更暴利的生意吗? 所以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把商人养肥了再宰,历朝历代,屡试不爽。 终于处理完杂务,晚上在客栈摆了酒,没有外人,全是自己人,徐昀举杯道:“从我们入城至今,九天过去了。这九天发生了很多事,全靠大家齐心协力,才能渡过难关。尤其京牧,孤身潜入元宝谷,为最后的大战获胜立下汗马功劳。论功行赏,我要奖你五千贯,三日后兑现!” 五千贯! 京牧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钱,虽然知道徐昀不会吝啬奖赏,可五千贯的数目还是吓得他赶忙拒绝,道:“公子,我只做了点小事,赏三五百贯足矣。”彡彡訁凊 “怎么,怕公子没钱给你?” 徐昀笑道:“我今天跟曲云竹和魏乙宗谈了两笔生意,赚了十万贯。赏你五千贯就拿着吧,别没见过世面的穷酸样。以后跟着我,只要办事得力,赏钱只会更多!” 十万贯? 屋内鸦雀无声。 第六十六章 纤纤素手 等到大家确认没听错,房间内响起欢呼声,只有孟河老成持重,担心的道:“四大商行的归属,州衙必定会有通盘考虑,上上下下多少人盯着这块肥肉,怎么可能让咱们把好处全给占了?二郎,你贸然答应曲云竹和魏乙宗,若到时候无法满足他们的要求,岂不里外难堪?” “无妨,四行里真正的大头是粪行,我特意把粪行留着给其他人分润,仁至义尽。识趣的话,你好我好,不识趣,粪行我拿走了又怎样?出力的时候装死,有好处就冒出来,天底下哪有这么多美事?” 见徐昀主意已定,孟河也不多劝,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真要有不开眼的,阴胡生就是前车之鉴。 接着又商量房子的事,之前王旦介绍的那个不能要,且现在名气大了,住在西城也不方便,打算去东城的富人区找找房子。 徐昀道:“三天后曲云竹和魏乙宗的十万贯钱要入库,客栈这边放不下,也不安全。” 十万贯将近三百吨的重量,没有钱库,就像是脱光的美人躺在大街上任人观赏,总会有胆大包天的货色铤而走险,惹来无穷的麻烦。 乔春锦道:“可东城的房子有价无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闲置的出售……” “所以等是下下策,我准备跟州衙通个气,把粪行拿出来拍卖,价高者得,拍卖的钱归州衙,我只要一座东城的大宅当辛苦费。” 元青山强烈支持,道:“州衙得了好处,咱们也不吃亏,果真是你好我好……” 夜深散去,乔春锦留在房中欲跟徐昀掰扯掰扯曲云竹的事,京牧扭扭捏捏的站在门口不肯走。 徐昀奇道:“怎么了?进来说。” 京牧低着头走到跟前,双手拽着衣角,好似受气的小媳妇,道:“公子,这次的赏钱,我不要了。” 徐昀皱眉道:“理由?” “这次对付阴胡生,大家都出了力。孟刀正奔走不停,救火救人,小公子彻夜擂鼓,不停不歇,可怎么赏钱只有我一个人拿?公子说奖罚有度,这是有度吗?小的不服!” 徐昀失笑道:“京牧,这可不像你,有钱赚还不好?管别人干吗?” “我就知道,刀正跟公子兄弟相称,小公子更是公子的心头肉,他们是自家人,赏钱无所谓。我是外人,所以给钱……” 徐昀还不知道京牧因为乔春锦的缘故,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听他这番企业级的理解,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没这回事,公子我一视同仁,阿冠赏三百贯,孟大哥赏八百贯。不过他们平时也没什么开销,所以暂时存在嫂子的账上,用的时候再来支取。你不一样,你喜欢大手花钱,来到温州花花世界,五千贯应该够你玩乐许久了。” 京牧梗着脖子,道:“公子,那是你对我的无解,我也没什么开销,五千贯也要存在嫂子的账上!” 徐昀的脑袋烧了,看向乔春锦,这是闹哪一出? 反而是乔春锦心思细腻,能共情京牧的感受,道:“行,嫂子帮你保管,以后要花钱就找嫂子要。但提前说好了,超过百贯的支出,得给嫂子说明白用途。否则,我可不给。” 徐昀担心乔春锦管的太多会激起京牧的野性,毕竟以前那可是无法无天的家伙,道:“嫂子,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赏钱可没有人要了不给的道理……” 乔春锦白了他一眼,道:“这事你别管!京牧,你怎么说?” 京牧高高兴兴的就跟吃了蜜似的,道:“嫂子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乔春锦瞟向徐昀,娇俏的眼神似乎在邀功,还有些得意的说服不服? 徐昀举手投降,道:“这事你们俩说了算,我不管了!” 京牧脚步欢快的离开,还贴心的帮两人关上了门。房间内的温度开始上升,气氛瞬间变得暧昧十足。 徐昀瞧着坐在桌子边的乔春锦,粗布麻衣遮掩不住的诱人身段,从侧面看去,垂在耳边的黑发映衬的肌肤如雪,尖挺的鼻梁,小巧的唇瓣,灯光下无不呈现出晶莹剔透的媚态。 “嫂子,我跟曲云竹没什么,纯粹是生意合作。”徐昀悄悄咽了下口水,道:“你……你别误会!” 乔春锦背对着徐昀,道:“我误会什么?曲娘子贵为茶行行头,有钱有势,有容有貌,确实是二郎的良配。就算你真的看中人家,嫂子也只有为你祝福的心。” 徐昀慢慢走过去,笑道:“是吗?既然嫂子觉得曲云竹是良配,那我可要找人去提亲了……” 乔春锦猛的扭头,凶巴巴的道:“你敢?” 她没想到徐昀已经走到了身后,这一抬头,正好四目相对。 徐昀轻捏住她的下巴,眼神比月色更加温柔,道:“有嫂子在,我哪里敢?” 乔春锦霎时浮起满脸的红晕,连耳根都像是浸染了玫瑰花的汁液,却勇敢的凝视着徐昀没有闪躲,咬着唇道:“你的意思,若我不在,你就敢了?” “那是自然!” “哼……” 乔春锦气呼呼的要别过脸去,徐昀弯腰迫近,轻声道:“但嫂子怎么可能不在呢?经历了这么多的生生死死,你的笑声,就藏在我的耳朵里,你的脸蛋,就印在我的眼睛里,你的喜怒哀乐,永远跟我的喜怒哀乐同步,你住进我的心里,这辈子哪也不去。” 粗重的鼻息扑面而来,乔春锦只觉得像是踩着棉花行走在云雾中,看到的是模糊的影子,听到的是杂乱的心跳,当四唇交接,致命的眩晕让她的身子软绵绵的彻底没了任何力气,直接瘫软在徐昀的怀里。 追逐和试探,翻卷和纠缠,彼此探索着对方的秘密,感知着彼此深深的喜欢,然后徐昀将乔春锦横抱起来,往床榻走去。 “别……二郎,先这样子好不好?我,我还没准备好……” 徐昀顿住脚步,看着怀里媚眼如丝,满面潮红的嫂子,终究还是理性战胜了欲念。 两情相欢,不在一时。 “嗯,我听嫂子的,不急……可嫂子今晚也要听话……” “我,我听话……” 徐昀转身坐到椅子里,把乔春锦放在腿上,耳鬓厮磨,腰臀紧贴,偶尔前后蠕动几下,纵然隔着衣衫,可听嫂子发出细若管弦的低吟,真是说不出的惬意。 等到情浓之时,徐昀突然抓住乔春锦光滑的玉手,从裈袴间探了下去。 “嫂子乖,前人有诗云: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这是雅事,不必羞涩……” 第六十七章 春意初醒 乔春锦最后走的时候衣衫凌乱,眉眼几乎要滴出水来。 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还久久不能平静,想起刚才的种种,只觉得燥热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越发的强烈,忍不住轻啐了一口。 “小坏蛋……” 难怪徐昀以前的名声不好,经常厮混青楼楚馆,手法娴熟的哪像是未成婚的少年? 哦不,他成婚了,只是遇到了骗子。 徐昀则忙着收拾残局,古代就这点不好,没卷纸导致清洁善后很是麻烦。 尤其刚才没控制好角度,袍子上也沾染了点点斑痕,显见的明天不能穿了。 可洗的话身边没有侍女,这时候总不能去找乔春锦,说嫂子先别睡,你搞出来的东西,你得帮我洗洗,放到明天的话味道太冲……那把人家当什么了? 徐昀没有原身那么娇气的富贵病,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干脆脱掉袍子,只穿着内搭,反正夜里没人,端着铜盆准备去后院的井边打水,随便搓搓了事。 走出房间,转身关门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人靠窗站着,黑暗里隐隐约约,仔细一看,竟是赵小娘子。 赵小娘子名叫赵姜,跟徐冠同样的年纪。 最初遇到她浑身脏兮兮的,像是街边常见的小乞儿。 这几日跟着乔春锦,换了合身的女装,梳洗打扮后恢复本来面目,眉清目秀,虽然年幼,却也是难得的美人胚子。 怪不得流浪时要故意弄脏自个,不然凭这样的容貌,怕是早被坏人给糟蹋了。 “你在这干吗?” 听到徐昀的声音,赵姜不知为何浑身轻颤,下巴埋到胸口,双腿紧紧并拢,根本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哦,是不是来找嫂子?” 徐昀怜惜赵姜的悲惨身世,对她说话的语气总是分外的温柔,道:“她刚回去了,你上楼没碰到吗?” 赵姜还是垂着头一声不吭,双手死死的揪着衣角,这让徐昀觉得有些奇怪。 因为她在市井里厮混,性子磨练的不说泼辣,至少并不讷于言辞。 今天这是怎么了? 徐昀的目光移到窗户上,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 窗户没关! 他住的是天字一号房,位于三楼的最东侧,就这么单独一间,也不怕别人会听到看到什么。 夏天夜里热的要死,前后的窗户全是开着的,刚刚跟乔春锦刺激上头,特么的忘记关了。 再看看赵姜的模样,徐昀猜测,很可能是她在楼下客房等了许久,不见乔春锦回去,所以跑上来找人。 经过走廊边的窗户,听到屋子里隐约传出来奇怪的轻吟低唱,好奇心驱使之下,就垫着脚尖往里面瞧了去。 这一瞧,相当于现场直播,真社死…… 饶是徐昀脸皮够厚,此时也尴尬的脚趾头抠地,张张嘴不知说什么好。 他猜的没错。 赵姜确实是今晚有事找乔春锦说,可太长时间等不到人,想着上楼来问问情况。 可是从窗户里看到的画面让她呆滞在原地,脑袋里无数个声音喊着赶紧离开,但手脚发软,完全不受控制,就这么傻乎乎的看完了全过程。 她并非对此浑然不知,女扮男装混迹在社会的最底层,身边都是粗鄙不堪的苦力,每天开口闭口聊的那些内容,正常人家的女孩听了都会羞的半死。 可她不能不听,甚至有些时候还得附和的发出猥琐的笑声,耳濡目染,难免懂了一点。 不过,懂的只是理论,从没见过实际操作。 今晚意外的被最敬重的徐公子和最喜爱的乔娘子联袂上了人生一课,那种冲击灵魂的震撼和无法言说的感觉,直接把她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连刚才乔春锦出来,也吓得不敢打招呼,躲在窗边瑟瑟发抖。本想缓口气立刻溜走,不料又被出门的徐昀撞了个正着。 “咳,这个……南溪,我跟嫂子两情相悦,日后必然要结成连理。今天呢,你就当什么都没……” “公子,我给你洗衣服吧……” 没等徐昀说完,赵姜怕继续听下去心脏要从嘴巴里跳出来,一把夺走铜盆,飞快的跑下楼去。 徐昀目瞪口呆,想起袍子上沾的东西,忙道:“衣服不用你洗……哎,慢点,我没追,千万别摔了……” 眼看追之不及,扶着栏杆苦笑道:“这都什么事?” 其实他也委屈啊,穿越而来就面临生死大局,好不容易扭危为安,抵达温州的第一天又跟地头蛇阴胡生结了仇,哪里有时间考虑情情爱爱这些小事? 等到殚精竭虑取得了对阴胡生的大胜,紧绷的弦猛然放松下来,这才有了今晚的两情相悦。 老天爷,你没有心! 虽说赵姜到了出嫁的年纪,但徐昀两世为人,只会把她当小丫头看待。 可偏偏让这小丫头给看光了,以后老脸往哪搁? 后院的井边。 赵姜皱着小琼鼻,凑近袍子闻了闻,确认了怪味的来源,吐吐舌头,打了桶冰凉的井水,倒进盆里,涂上皂角,娴熟的洗了起来。 可脑海里依旧时不时闪过房间的画面,那事真的很好玩吗? 为什么连公子这样的神仙人物也很乐此不疲的样子呢? 呸,想什么呢赵姜,能留在公子身边服侍是你的造化,不该想的别胡思乱想! 第二天上午,徐昀欲盖弥彰的穿着昨晚晾干的袍子没换,乔春锦却没有他那么好的心理素质,只要眼神碰触,就羞的别过头去,看着可爱极了。 孟河和京牧对视一眼,默契的当做啥也不知道。 唯有孙冠赤子之心,看不出端倪。 安排好客栈的事,让孙冠留守照看,徐昀带着孟河京牧前往州衙。 和吕方、冯西亭碰头后,说起四大商行的归属,道:“起初为了对付阴胡生,我答应过曲云竹和魏乙宗,事成之后,将米行、水行和鱼行分别给他们打理。现在不能翻脸不认账,吕大人,冯大人,二位意下如何?” 吕方笑道:“徐公子的承诺,就是我的承诺。毕竟他们作为商人,拿出身家性命鼎力相助,也算为朝廷立了大功,自当奖赏。” 冯西亭脸色不豫,觉得徐昀胃口太大,张口就吞了三大商行,有些欺人太甚,慢条斯理的喝着茶,没有说话。 良久。 “既然吕大人没有异议,我也没有异议。” 冯西亭还是怂了,不想开罪徐昀。 接着话锋一转,道:“那粪行呢,徐公子可有属意的人选?” “粪行关乎民生,我岂敢擅专?两位大人若有合适的人选,我绝对支持。” 吕方笑呵呵道:“我无所谓,冯通判呢?” 冯西亭精神一振,道:“肉行的范行头似乎有意接手粪行,如果吕大人同意,就交给他好了。此人我略有了解,比较能干,绝对能把粪行打理的井井有条。” 吕方不置可否,看向徐昀,道:“徐公子以为呢?” 徐昀听话识音,吕方不认同冯西亭推荐的人,所以想让他出面拒绝。 反正跟冯西亭也有前怨,乐得站在吕方这边,道:“范行头寸功未立,接手粪行恐怕会惹来物议。我觉得,还是象征性的收取点行例钱为好。” “行例钱?” 冯西亭忍着怒气,道:“好啊,徐公子以为收多少才能堵住物议呢?” 第六十八章 公子高义 商行的形成,首要任务是应对官府的苛捐杂税。 比如布行,每年要给官府缴纳数额不等的布匹,米行要缴纳多少石大米,有些匠人行还得服劳役等等。 这些苛捐杂税可以折合成铜钱,也就是所谓的行例钱。 行例钱怎么来? 几千年的老规矩:摊派! 大焱朝全民经商,没有什么商人低贱的说法,上至皇亲国戚,下到平民百姓,凡有余力,皆要做生意赚钱。 可是做生意没那么简单,卖鱼的有鱼行,卖米的有米行,其他的篦刀行、丝织行、枕冠行、银珠彩色行、金漆桌凳行,百行百业,想做哪行的生意,就加入当地相应的商行。 入行有门槛,同样得交钱。 没钱的话,哪怕你有手艺,也不能做这行的生意。 交钱入行之后,每年行头会按比例摊派行例钱到每个行户身上。 所以范行头要入粪行,徐昀就跟冯西亭要行例钱。 冯西亭无话可说,规矩就是规矩。 没人提,大家装糊涂,有人提,不照规矩来就会贻人口实。 “范行头愿意出多少钱?” 冯西亭可是给范行头打过包票,不花分文,帮他把粪行拿到手,现在徐昀不给面子,只好勉强说道:“五千贯!” 徐昀噗嗤笑道:“五千贯?打发叫花子呢?冯大人,你回去告诉范行头,低于八万贯,免谈。” “八万贯?你怎么不去抢?阴胡生经营四大商行多年,元宝谷缴获的钱财也不过十五万贯。你让范行头拿八万贯行例钱,他多少年才能回本?赔本的生意,谁会做?” “阴胡生的家当可不止元宝谷的十五万贯金银现钱,他在温州还有大量无法带走的田宅,库房里有绢帛几千匹,茶盐几十万斤。另外瓷器、玳瑁、香料、犀角也价值几万贯,加在一起,至少将近三十万贯。” 徐昀不是傻子,州衙这两天将阴胡生名下的所有产业给抄了,抛开中饱私囊、共同富裕的部分,报给朝廷的账单应该在二十万贯左右。 所以说和珅跌倒,嘉庆吃饱,抄家才是暴富法门。 吕方打断两人的争执,道:“阴胡生的家底其实也没那么雄厚,抄出来合计二十万贯,已经报送路司和朝廷。冯大人,五千贯太儿戏了,你给个准话,范行头最高能出什么数?” 言外之意,你别跟徐昀犟,要不然抄阴胡生的家漂没了十万贯的事让他抖出来,大家还活不活? 两人一个白脸一个红脸,冯西亭明显扛不住,道:“八万贯太多,我可以跟范行头商量,让他拿两万贯充当行例钱。” “没钱就好好卖他的肉,别总想着跨行搞点大的!我提议,把粪行拿出来拍卖,价高者得。” “拍卖?”吕方问道:“怎么说?” 徐昀解释了拍卖的规则,道:“如此可实现利益最大化,稍稍弥补抄家产生的差额。两位大人,坊间传闻阴家有资产五十万贯,虽说夸大其词,但朝廷自有核查的手段,二十万贯肯定糊弄不过去。以防万一,将粪行多卖个几万贯,就算某天秋后算账,诸位也有的推脱不是?” 吕方支持徐昀的提议,对他来说,反正这些钱也落不到自家腰包,公帑能多弄点是点,政绩好看,比什么都强。 冯西亭气的拂袖而去,他这次看明白了,徐昀不除,寝食难安,双方只能留一个,没有妥协的可能。 “吕大人,您瞧这事闹的……” 吕方亲手给徐昀倒茶,笑道:“放心吧,冯通判知道轻重,最多半个时辰,他会回来的。刚煮的茶,趁热喝。” 徐昀小抿了一口,还是不习惯喝茶得咀嚼两下的感觉,笑道:“听闻曲行头研发出新的茶品,清香馥郁,改日送些给大人尝尝鲜。” 吕方突然道:“你跟曲行头看似关系不错?” 徐昀心里奇怪,吕方为何这样问,道:“大人别误会,我跟曲行头并无其他关系,只是普通的合作伙伴。” 吕方意有所指的道:“徐公子少年才俊,曲行头窈窕淑女,若能结成佳偶,也是人人乐道的美事。不过,曲行头跟榷货务的榷易使董节顺有些瓜葛,公子无他意最好,若是慕少艾,则需谨慎行事,免得得罪了人还不知晓。” 徐昀听明白了,道:“多谢大人提醒,我会注意分寸。” 吕方点到即止,转移话题,道:“你还在客栈住?有没有相中的宅子?” “想去东城买个宅子,没遇到合适的。正好,今天拍卖粪行,也不能谁想来就来,总得设个门槛。” “门槛?” “对,我称之为准入费。比如谁在东城有宅子,才有出价的资格。免得什么阿猫阿狗都混进来乱出价,影响最终的成交价。”彡彡訁凊 吕方料到徐昀不会放过粪行的好处,只是没料到他会这么不要脸。 可算来算去,自己得了政绩,冯西亭收了钱物,徐昀要是不弄座宅院,他岂能罢休? “好,等冯通判回来,我跟他提一提。” 半个时辰后,冯西亭果然带着范行头回到后堂,道:“范行头说了,如果不拍卖,他愿出五万贯行例钱。吕大人,徐公子,这个诚意足够了吧?” 徐昀低头喝茶,笑而不语。 吕方笑着问道:“范行头,你在东城有宅子吗?” 范行头愣了愣,道:“小的确实在东城有座宅子……” “可雅致吗?” “雅致!” 范行头见三人都不信,忙道:“我两年前买的状元出身的王少海王家的宅子,里头的景物分毫未动,只添置了些新家具,绝对的雅致。” “原来是王宅,那确实称得上雅致。” 吕方怕徐昀不知道缘故,解释道:“王少海是青龙五年的状元郎,后辞官归乡,在温州建了这座宅子。病逝后子孙不肖,缺钱变卖家宅,没想到是被范行头买了去。” 徐昀点点头,道:“不知范行头愿不愿意出售?” 冯西亭这次是真的怒了,顾不得徐昀背后的靠山多硬,竟当着他的面,勒索他的人,简直不把他当人看,拍案而起,道:“徐昀,你不要得寸进尺!” 徐昀愕然,道:“冯大人,你发的哪门子火?我好声好气跟范行头谈买卖,没惹你吧?再说了,范行头的宅子,他愿不愿卖,跟大人何干?” 吕方劝道:“冯大人稍安勿躁,听听范行头的意思,若是他不肯卖,徐公子也不会强求。” 范行头后背的冷汗都冒出来了,他区区商贾,哪里见过州衙里的争斗,赔着笑道:“徐公子,就是你不问,我也打算把东城的宅子送给你,聊表寸心……” 徐昀似笑非笑的道:“这从何说起?” “若非公子,满城父老还在受阴胡生的欺凌。范某不才,只恨不能上阵杀贼,一座宅子几千贯而已,比起公子的所作所为,又算得什么!” 不得不说,这马屁拍的舒服,徐昀佯作为难,道:“还是按市价给吧,免得惹来小人的污蔑,说我以势压人,夺了你的宅子。” 吕方笑道:“徐公子言重了,本官和冯通判作保,谁敢胡言乱语,朝廷的杖刑,正为尔等所设!” 冯西亭气鼓鼓的坐在旁边,范行头愿意,他能说什么,再者五万贯都出了,几千贯的宅子送也就送了。 见冯西亭默认,徐昀握住范行头的手晃了晃,道:“感谢感谢,老范,以后有空常来走动。生意场上的事我不太懂,可曲行头、魏行头他们知道的多,我做东,你们聊,互通有无嘛。” 范行头顺势弯腰,道:“徐公子高义!” 第六十九章 虚虚实实 省却拍卖的程序,帮州衙多搞到五万贯。 又敲诈一座东城的状元豪宅,今天的任务完满完成。 徐昀出了州衙,伸个懒腰,道:“现在就是等范行头把宅子收拾出来,咱们搬进去安顿即可。左右无事,走,去逛逛街市。” 孟河觉得还不能掉以轻心,道:“阴胡生或许还在城内藏着,二郎尽早回客栈为好。” 京牧笑道:“刀正,别疑神疑鬼的,难道阴胡生一日没抓到,公子就得防他一日吗?要我说,他肯定早跑了,谁会那么傻,还留在城内等死?” 徐昀摇摇头,道:“阴胡生能从最底层爬到四行霸主的位置,凭的是百折不挠的心气。栽在我手里,吃这么大亏,我认为他不会这么轻易离开……” 对徐昀的判断,京牧无条件信服,左右四顾,悚然道:“那,要不还是回客栈吧?街市太空阔,人多眼杂,不好防护。” 他见过阴胡生出手,千军万马里横冲直撞的那股子威风,让人望而生畏。 当四周拥挤的人潮里突然劈过来一把刀,哪怕几个宗师在场,也不敢说百分百护住徐昀的周全。 “宗师级高手又不是神仙,他从两千州镇兵的围杀里逃脱,占了夜色的便宜,受伤应该不轻。至少最近三五日,伤没养好之前,不会出现。” 徐昀笑道:“并且依常理分析,起初几日,我身边的防范最是森严。再过几日,见风平浪静,防范定会松弛,这是人性的必然。哦估计,到了那时,才是阴胡生报仇的良机。” 话虽如此,孟河和京牧却不敢大意,跟在徐昀两侧,严阵以待,根本没心情游玩街市,看谁都觉得形迹可疑。 徐昀不管他们,瞧见什么新奇玩意就掏钱买了,说是回去送给乔春锦和赵姜,对了,还有徐冠。 在他眼里,铁塔般壮硕的弟弟也是小孩子。 大焱朝把城市贸易从以前呆板的坊市制里解脱出来,打开门墙,取消宵禁,允许街道两旁的店铺经营各行各业。 在某些人流汇聚的地方,比如桥头、码头等,还立起四根“表木”,留出中间行走的路,让百姓在表木以内的范围摆地摊,搞活经济。 卖弓箭的、车具的、木器的、书画的、笔墨的、水果的,还特么有冰镇的冷饮。 勾栏瓦肆里表演着杂剧、吟唱、评书,撃丸蹴踘,踏索上竿,热闹程度不比前世的大都市差。 徐昀瞎逛半天,算是了却穿越者对古代社会的好奇心,毕竟平阳小县城,比不过温州这样的重镇。 然后停留在烟火行的店铺前面,道:“听说药发傀儡好玩,进去买几个……” 京牧怀里抱着的各种玩意快要没过头顶,苦着脸道:“公子,省着点花,咱有钱也不是这样挥霍的……” 徐昀呸了他一口,道:“你个花钱似流水的家伙,还有脸说我?” 京牧叫屈,道:“刀正,你评评理,我跟公子到底谁败家?” 自从京牧孤身入元宝谷立下大功后,孟河对他的态度好转不少,故意摸着下巴思考一会,道:“二郎以前的名声确实,嗯,不太好……到了温州还不到十天,砸出去上万贯,论起败家,你和我加一起也比不过。” 徐昀对着他俩比了个中指,往烟火铺子走去,道:“记着我一句话: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钱这东西,花出去才是自个的,守财奴的下场,阴胡生就是例子,不过是帮别人保管而已,都好好学着。” 李太白的千古名句,孟河和京牧两个大老粗听了没有任何反应,只知道咧着嘴哈哈大笑。 过了半刻钟,徐昀悠然自得的走出烟火行,孟河面色平静的提着一个大木箱,京牧满脸疑惑的挠着脸颊,三人三种表情,慢悠悠的转回客栈。 南城。 东夷人、南洋人和西域胡人聚集的地方,龙蛇混杂,治安较差。 靠着塘河的某个偏僻小院子,靠卖杂嚼为生的潘老驴手里提着几服药,边咳嗽着边推开柴门。 杂嚼也就是市井小吃,烤个猪皮、野鸭、盘兔、羊腿等,很受胡人们欢迎。 潘老驴早年娶妻,没有生子,妻子又死的早,现在孤身一人生活,老实巴交的,经常被胡人吃霸王餐还不敢作声,也就赚不到什么钱,勉强糊口罢了。 可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其实是阴胡生养的死士。 关门的时候,谨慎扫过周围,确认没人跟踪,潘老驴快步来到卧室,躺在床上的阴胡生胳膊和大腿绑着细布,翻身而起,道:“打听到什么消息?” 潘老驴把药放在床边,道:“徐昀今天去了州衙,又逛了街市。行头说过,他身边那个京牧有些门道,我没敢跟的太近。远远看到他买了很多胭脂水粉团扇珍珠等,估摸着以为行头已经离开温州,所以没有任何防备……” 阴胡生沉声道:“徐昀诡诈如狐,怎么可能没有防备?我之所以一败涂地,就是轻看了此人。兵法云虚虚实实,他今天必是故意试探,实际上外松内紧,想让我自投罗网。” 潘老驴劝道:“行头,既然徐昀难缠,还是先离开温州这个险地,等彻底养好了伤,再谋算报仇不迟。”彡彡訁凊 “要报仇,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等到将来徐昀入了太学,势力越来越大,单凭武力刺杀,无异痴人说梦。” 潘老驴听的满头雾水,道:“可刚刚行头还说,徐昀布下陷阱等着行头……” “他为人诡诈,自然多疑,这是试探我究竟在不在温州。” 阴胡生屡次吃亏,有些创伤后压力综合征,开始过分的动脑子了,殊不知正入徐昀下怀。 “若是我在,忍不住动手,就中了他的算计。若是没动手,很可能说明我不在,他的陷阱需要人力物力,又能坚持几日?等他真正的放松警惕,那时才是我动手的机会。” 潘老驴道:“行头英明!”说着拿出药煎了,端到阴胡生跟前,道:“刀伤药涂过,这是防止体内生出热症,再引起伤口肿疡……” 阴胡生叹道:“老驴,多亏有你在,胳膊的伤不碍事吧?” “不碍事!” 潘老驴为了搞到刀伤药且不引人怀疑,拿刀在自己胳膊划了很深的一刀,对大夫说砍柴不小心弄的。 “那就好……这两天你小心盯着,看徐昀准备落脚何处。他手里有钱,不会一直住在客栈。等他新家乔迁之夜,兴奋过头,戒备最松,就是我去索命之时!” 第七十章 有来无回 客栈笑语欢声,毕竟谁收礼物不开心呢? 送给孙冠的是玩具,比如蛇皮做的拨浪鼓,桐木做的地铃铛,鲜枣三枚串上竹签滴溜溜转的推枣磨,以及从陶响球发展而来的音乐玩具花棒锤等等。 这孩子平日里憨憨傻傻,只知道吃饭睡觉练武,练武睡觉吃饭,连苦行僧看了都得说一声造孽。 何必这么卷呢? 弄点小玩具乐呵乐呵,说不定发现人生的乐趣还有许多,别太执拗于固定的生活模式。 送给宋小奉的多是温州能买得到的美食,包罗南北各地以及海外和西域诸国的特色小甜点,如甘草冰雪凉水、荔枝膏、广芥瓜儿、杏片梅子姜、细料餶飿儿、香糖果子等等。 他跟着后妈从没吃过什么好吃的,现在有了条件,徐昀想尽量弥补曾经缺失的快乐。 送给赵姜的是女孩子爱玩的燕几图、竹蜻蜓、九连心、千纸鸢和泥塑摩罗。 其中燕几图类似于前世的七巧板,九连心是鲁班锁,需要点智商和耐心。 但最值钱的是泥塑摩罗,跟芭比娃娃差不多,可以穿各式各样的男女衣服,有些达官贵人家的小娘子动辄花费数十贯给宠爱的摩罗做衣服,比起贫家孩童衣衫褴褛,还要奢靡百倍。 “嫂子,这是送给你的饰物,打开看看喜欢吗?” 乔春锦瞧着做工精美的檀木匣子,阳光下闪烁着“我很贵”的味道,嗔道:“这得花多少钱?” “嫂子天生丽质,不用饰物也无人可比。但我听那商人说,如今京城最流行这个,上到名门望族,下到普通百姓,备受追捧。她们有的,咱也得有,花再多的钱也无所谓。” 以徐昀的经验之谈,礼物如果不合适,那么只要价钱合适,女孩子照样会感动。 乔春锦打开匣子,瞬间呆滞,望着一对金花丝嵌绿松石排珠耳环,表情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什么,又有点怕伤害徐昀的心。 徐昀何等眼力,立刻察觉到出问题了,道:“怎么?不喜欢吗?” 还是赵姜心直口快,道:“公子,耳环不能送的……” 徐昀奇道:“为什么?” “大宣朝以前,女子不能穿耳的,为了好看,大都戴的簪珥。” 簪珥就是把耳环跟簪子结合起来,发簪插到耳朵后面的头发里,耳环自然垂在耳朵下面。 “然后呢?” “到了大宣朝,宫女们开始穿耳,但那是为了警示她们品行检点,做事谨慎,安分守己。耳环的束缚作用大于装饰。再后来,穿耳之法从宫中传入青楼,乃至到本朝,也只有宫女和青楼女子戴这种耳环……” 徐昀这才知道前世的套路不能用,上了奸商的大当,冲着京牧送去鄙视的眼神,都是你撺掇的买这对耳环,说什么漂亮到爆,到底靠不靠谱啊老弟? 京牧撇撇嘴,不敢做声。 他哪认识良家女子? 凡见过的青楼女子没有不喜欢戴的,还以为全天下的女子都喜欢。 徐昀原身跟京牧不遑多让,也缺乏对女子装饰品方面的相关知识储备,结果闹笑话了。 “原来如此!” 徐昀从徐冠的礼物堆里拿了一个拨浪鼓放到赵姜的礼物堆里,道:“阿姜,咱们这家没你得散,这是我额外奖你的。” 徐冠瞪大眼睛: 我的拨浪鼓就这么没了? 赵姜嘻嘻的乐,偷偷的从桌子下面把拨浪鼓塞回徐冠手里,对他眨了眨眼。 徐冠开心的眼睛眯起来,道:“二哥说的对!阿姜,这个家不能没有你!” 两人的互动有趣且有爱,徐昀眸子含笑,扭过头道:“京牧,找到那游商,把耳环退了。要是敢扯皮,抓他去衙门。” 京牧实在为难,道:“公子,游商都是到处跑,咱们买东西的那人明显是从京城贩货到沿海各州,这会说不定早坐船出海南下了……” “贩卖珍珠的游商不会太多,总有人认得他!无妨,去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是!” 京牧正准备伸手来取,乔春锦却把匣子盖起来,道:“没关系,礼物嘛,心意够,什么都够了。宫女是人,青楼女子也是人,不分贵贱。她们戴得,我也戴得,谁也管不着。” 徐昀欣赏乔春锦身上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独立气质,老公没了,我自个开店养活自个,不依靠男人,不臣服权势。 等到认准了徐昀,毅然抛下所有家业,跟着他背井离乡,来到温州重新开始。 她不羡慕贵人,不鄙夷穷人,我行我素,如招展的白鹤,翩翩于云海之间。 徐昀道:“也好,戴耳环嘛,为的是美,靠这个区分良贱,简直是笑话。我答应你,不出两年,定让天下女子享有穿耳或不穿耳的自由,不再被任何人左右。” 乔春锦重重点头,继而嫣然一笑。 他的话,总是听着那么简单,却又有种让人死心塌地的力量! 赵姜眼睛里冒着星星,对徐昀何止是崇拜,甚至开始顶礼膜拜了。 徐昀让众人回去休息,留乔春锦在屋里,紧挨着坐到对面,膝盖轻轻碰触,道:“嫂子,是不是舍不得把耳环给退了?毕竟是心上人第一次送的礼物,哪怕再不合适,也想要保存当纪念?” 被说中心事,乔春锦眉目流转,强忍着羞涩,道:“不要脸,你是谁的心上人?” “我当然是嫂子的心上人。” “呸,凭什么这么说?” “就凭昨天你手里握着我的命……” 话音刚落,徐昀拉住乔春锦,微微用力,将她整个人抱进了怀里,接着满屋皆春。 …… 范行头办事麻利,只用一天一夜将宅子收拾完毕,第二天上午就跟徐昀去州衙的户曹变更了房契地契。 徐昀将户主落在乔春锦名下,带着众人从客栈搬到了新宅。 不愧是状元府邸,前后五进,池、廊、亭、堂、榭、阁,一应俱全。 从西向东,翠竹摇空,曲径通幽;从南到北,岩壑幽胜,峰峦隐映;居中眺望,松桧荫郁,秀若天成。 大家都很满意,徐昀拍了拍手,道:“自己去挑房间,谁先选中就是谁的。” 哗啦! 京牧跑的飞快,第一个挑中了三进左院的厢房,这里靠近钓鱼亭,亭旁有池塘,塘里有鱼数百只。 没错,京牧的业务爱好,除了女人,还有钓鱼。 第二个是徐冠,他挑的是二进的房间,出了月亮门就能直达茂密的竹林,可以大练拳脚,不受外界影响。 孟河比他们稳重,等徐昀选好院子和主卧,然后在主卧旁边选了间屋子,好贴身保护。 元青山选的一进,宋小奉跟着他选的一进,方便对接外头来的客人。 至于乔春锦和赵姜,直接住到徐昀后面的院子里,看似隔开,其实有风雨连廊勾通,既能避人口实,也能随意往来。 等安顿好,已经接近傍晚,趁乔春锦、宋小奉和赵姜等去准备晚饭的时候,徐昀拉着孟河、京牧选了个空阔的地,实验从烟火铺子带回来的火药。 是的,他以购买药发傀儡为借口,从烟火铺子买来了二十斤的火药。 对付宗师级高手,孟河、京牧、徐冠三个加起来也不够,徐昀必须布下必杀的陷阱,让阴胡生有来无回! 第七十一章 威力不够 大焱朝的火药主要用于烟火行,军事用途不多,除了放放火箭也没什么别的发明,所以并非管制物品,民间利用火药搞发明的比比皆是,想买几斤几十斤都不是问题。 徐昀之所以要提前搞实验,是因为火药配比是个技术活,可不是一硝二磺三木炭的口诀就能制作出完美适合各种场景的火药。 这年头的火药其实是黑火药,配比不太科学,包含杂质太多,燃烧很不充分。 调整合适的配比,会有各种不同的效果。 比如助燃,能让火药充分燃烧。比如助推,可以产生推力,将箭矢或弹丸发射出去。比如助炸,制造威力巨大的各种雷砲。 等等等等,需要因地制宜,进行不断的改进,不能死教条主义,把当前的成品奉为真理。 经过五次简单实验,确定市面上销售的火药效果太差,也就是起到引燃的作用,对徐昀的计划没有任何帮助。 然后又压实五斤火药,指挥京牧用麻布捆扎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引线点燃后也没能成功炸开,而是哧溜声中,四处冒烟,放了个哑炮。 徐昀叹口气,果然不能抱有幻想,道:“算了,还得自己来……京牧,带着大家去找墙角和茅厕周围挖些老泥土来,没怎么被雨水冲刷过的,味道越重白点越多越好。再搞些草木灰,如荞麦杆、蚕豆杆、菜子杆、高粱杆等为上。” 孟河和京牧面面相觑,搞不懂徐昀的目的。可还是积极行动起来,不到一个时辰,所有人动手,挖了足够多的泥土,还烧了几大罐的草木灰备用。 分别碾碎成粉末,取来秤,按8比1的质量混合,倒入椭圆形的瓷缸里注水加热,多次抽滤、熬硝后,提纯得到硝酸钾晶体。 孟河终于反应过来,道:“二郎要做火药?” “对,市面上卖的只能燃烧,威力太小。” “啊?我听京牧说,元宝谷放的火箭把裹着生牛皮的车全给烧了,这还叫威力小吗?”赵姜惊讶的道。 她正是求知欲旺盛的年纪,跟在旁边干的最起劲。觉得这些实在太神奇了,怎么就从平常泥土里加入草木灰过滤几次,弄出亮晶晶的硝石出来呢? 徐昀有意教导她,道:“火药的重要,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力,它可以开山碎石,可以飞天遁地,可以让羔羊变成狼群,只要掌握其中蕴含的道理,烧车又算的什么呢?” 赵姜对徐昀无脑信任,丝毫不怀疑他是不是有所夸大,激动的道:“公子,我能学这样的道理吗?” 徐昀笑了笑,道:“可以,等安顿好,我教你。” “嗯!” 赵姜眼波流动,充满期待和向往,道:“我一定好好学!” 接下来徐昀又让让京牧和元青山去街市不同的地方各买了很多硫磺和木炭,照75%:12%:13%的易炸配比,并动用了很多前世里的小技巧来促使完美混合,忙碌到傍晚,终于弄出了较为理想的火药。 取少许剂量,再次捆扎成等比例缩小的布包,拿细麻绳放到刚才过滤的硝酸钾溶液浸泡后晾干,做成当世绝无仅有的缓慢阴燃火绳,把布包放进陶瓷器皿里封住盖子。 “大功告成,试试效果!” 徐昀准备亲自去点火绳,被京牧硬生生的拽开,道:“火绳烧起来太快,这个太短,公子来不及跑的……” “是吗?要不要打个赌?” 京牧差点跪下,道:“我又不傻,跟公子打赌的人,没一个赢的。” 徐昀抬脚虚踹,骂道:“那就是了,废话真多!瞧着吧,我不仅来得及跑,还能喊三二一。你们先躲到月亮门后面去……” 没人听,也没人动,孟河笑道:“要能跑的了,我们没必要躲。要是跑不了,我还能拦在二郎前面。” 赵姜挺着小胸脯,视死如归,道:“我也可以挡在公子前面!” 徐昀啼笑皆非,道:“我还没活够呢……行,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火绳点燃。 不同于艾草和篙草搓成的火绳,燃烧的速度缓慢且均匀,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还愣着干什么?跑啊!” 徐昀掉头就跑,赵姜愣了愣,似乎从没见过这样的公子,嘻嘻笑着紧跟其后。 徐冠跑了几步,嫌弃宋小奉跑的慢,直接打横里抱起,脚步如飞。元青山还有闲心打趣,道:“阿冠,别偏心,把我也抱着走吧。” 徐冠最听劝,闪到元青山身侧,不见如何动作,竟然把他扛到了肩头。 元青山哇哇大叫。 京牧和孟河很有默契的分开左右,落在最后面,真闹出动静,他们联手,也足够应变。 当众人成功躲到月亮门后,看着彼此狼狈的样子,不约而同的大笑起来,就像是玩闹的朋友,没有上下尊卑。 笑声渐消,徐昀盯着火绳,道:“三、二、一!爆!” 轰! 黑烟升腾,陶罐碎裂。 漫天碎片飞出几十步远,有些还插进了附近的槐树干里,深入数寸。 其他人不太懂,只是被声效烟雾火光的场面所震慑,久久说不出话来。 孟河却是忽而色变。 他在巡检司接触过很多次火药,从来没听说过竟然具备这样强大的威力。 尤其徐昀只用了少许剂量,若是用上五斤十斤,会产生什么威力? 孟河想都不敢想。 他迫不及待的回到现场,捆扎的麻布化成了灰烬,厚重的陶罐只余一地狼藉,拔出槐树上的尖长碎片还得用上力气,可见冲击的时候力度有多大。 徐昀摸摸下巴,道:“还是不行……威力不够!” 这次不是赵姜质疑,而是大家异口同声:“威力还不够?” 第七十二章 不忘忧国 “不够!听个响可以,杀伤力不够!” 徐昀沉吟片刻,道:“小奉,你去厨房,让嫂子煮锅米汤,把锅端过来。” 他们这边忙着研究火药,乔春锦在厨房忙着一家子的晚饭。 宋小奉领命去了。 赵姜问道:“米汤能做什么用?” “造粒!” “造粒?” “对,现在的粉末状挤压受力后无法充分燃烧,如果把它造成颗粒状,威力应该至少可以提升三倍。” “三倍?” 赵姜惊呼道:“那响声岂不是打雷了吗?” “我说过的,火药的上限很高,只要找到提高上限的方法。什么方法呢?无非是物与物的混合……” 这句话让赵姜的眼睛亮了起来,如同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道:“对啊,既然硝、硫和木炭混合一起能燃烧能爆炸,那加入别的东西呢?会不会飞上天?” 火箭啊? 那得往黑火药里加白糖,捏成柱状,以助推为主要动力,估计能让火箭飞天。 说起这个,好像大焱朝还没有白糖,黄泥脱色法尚不为人知,闲暇时可以弄出来卖。 钱嘛,多多益善。 徐昀笑道:“阿姜,你很有天分,我看好你。” 很快宋小奉送来米汤,徐昀加入搅匀成糊,然后挤压水分,麻布包裹磨成颗粒,再烘干把水分降到1%以下。 这次的实验,由于徐昀提前放出三倍威力的口风,怕出意外,京牧以轻功好为由,坚决不让徐昀点火,逼他跟众人躲到月亮门后。 徐昀拗不过他,只好答应,毕竟实验嘛,总会有风险,小心点没大错。 京牧点燃火绳,身法鬼魅,瞬间原地消失,落在宋小奉身边。 宋小奉羡慕的流口水,道:“京哥,我能跟你学武吗?” 京牧倒不是敝帚自珍的性子,但他的武功关系到太平教,不能轻易授人,道:“学是能学,不过,你要跟小公子学他的兵家拳,贪多嚼不烂,等以后兵家拳练成了我再教你。” “嗯!” 宋小奉话音刚落,犹如惊雷的响声震的地面晃了三晃,有陶罐的碎片甚至落到了距离月亮门三五米的池塘里。 检查过现场,徐昀大感满意,没造出硝化甘油之前,靠这个炸药包,设置好陷阱,基本可以让阴胡生有来无回。 赵姜兴奋的问道:“除了米汤,还可以加别的吗?” “当然,有钱的话,可以用鸡蛋清,或者烧酒什么的都可以。图方便的话,其实用尿也成。” 尿这玩意在古代说起来不雅,赵姜没想到徐昀这么直白,小脸红了红,可在求知欲的驱使下,还是问道:“……尿,不脏么?” 徐昀哑然失笑,尿从理论上讲,还真的不脏,道:“可别瞧不起尿,里面全是好东西。就不说肥田,比如刚才我造的火绳,不在硝水里浸泡,用尿浸泡也能达到同样的阴燃效果。” 孟河登时来了兴致,道:“是吗?那可太好了。我以为只能用硝水泡制,禁军打仗消耗量大,制作起来很不方便。若是尿也可以,对后勤补给没压力,随时都能生产大量火绳……” 徐昀打趣道:“大哥,你不愧是要入武学的人,还没当将军呢,就开始挂念武备的事了?” 孟河老脸一红,道:“二郎莫笑,禁军和州镇兵用的火箭因为火绳燃烧过快,只能在箭头包裹油脂等物先行点燃,等击中目标后再引燃火药,这就加大了重量,重量又影响准头,其实效果很差……” 京牧对此可太有发言权了,道:“何止差?元宝谷我亲眼见到,上千支火箭搞不定几十辆牛车,要我说还不如扔火把呢。” 孟河道:“如果配上二郎的阴燃火绳,箭矢可以在增加火药剂量的同时保持准头不变,威力暴涨,说不定日后对付朱蛮族会有大用。” “朱蛮……” 徐昀突然道:“谁能跟我说说朱蛮,到底厉害到什么程度,竟能夺走大焱半壁,犹自虎视江南,不肯罢休?” “我虽然没跟朱蛮交过手,可听我师父说过朱蛮的残暴,这些年又遇到过很多从北边逃难过来的百姓,言及朱蛮,只有两字:禽兽!” 京牧咂舌道:“听说朱蛮人身高九尺,臂长过膝,无不是力能举鼎的壮士。” 元青山也道:“县里来的游商曾提过,他们青面獠牙,吃人心,喝人血,父死娶母,兄终弟及,毫无礼义廉耻。” 宋小奉面露惧色,道:“我听说书人讲,朱蛮行军打仗不带干粮,都是马后拴着人,上阵前直接咬人脖子,喝光了血力气大增,我大焱将士根本不能敌……” 说来说去,无非都是传闻,还是魔化后的传闻。 可见作为敌人,大焱对朱蛮族的了解太少。 朝廷或许会知道的多一些,但民心如此,怎么可能打胜仗? 徐昀神色肃然,道:“大哥,我不该说笑,位卑不敢忘忧国,你能时刻想着武备,实乃国家幸事,枢密院中,早晚有君的座次。” 孟河被徐昀这句“位卑不敢忘忧国”感动的虎目泛红,道:“不敢!我是军人,如有召唤,愿战死疆场,也不愿入那枢密,做泥塑的相公。” 青龙之变,朱蛮的铁蹄让自诩天朝上国的大焱尝尽了屈辱,枢密院面对国难,百无一策,被坊间骂作泥塑相公。 徐昀穿越而来,没有刻骨铭心的体验到国破山河在的痛。 可此时此刻,面对孟河宁死战不为官的豪气,也被燃起了心中的火焰。 这就是华夏民族,几千年绵延不绝的魂! 不管哪个时空,只要魂在,家国永在! “你是军人,既能看到阴燃火绳的好处,怎么会看不到这颗粒化火药的好处?为何只提火绳,不提火药?” “我虽愚鲁,却也知道这是足可改变大势的神物。此乃二郎安身立命之本,我能为军队求来火绳的制法,已经足矣,再奢望颗粒火药,也太对不起二郎的信任。” 徐昀微微一笑,目光坚毅如铁,道:“大哥,你也忒小瞧兄弟了,这些东西对我只是发财的门路,如果可以拿去对付朱蛮,让百姓免遭涂炭,我又怎会吝啬?不过,现在朝廷的情势未明,主战派和主和派天天争执,等我摸透这里面的弯弯道道,再择机行事。否则,一旦把秘法献上去,却被主和派透露给朱蛮,反受其害。” 孟河撩起袍摆,屈膝跪地,一字字道:“二郎,我素来不跪人,今日为天下百姓,敬你!” 第七十三章 乔迁宴前 乔迁新居的第一顿晚饭吃到半夜,搞科研就是这样,正点吃饭纯纯做梦。彡彡訁凊 徐昀干脆提议,大家都别睡觉,吃完饭后,结伴夜游这座占地二十多亩的状元宅邸。 起初还是所有人挤在一起,聊天说笑,你一言我一语,其乐融融。 后面就分成了各自的队伍,三三两两成群,或小声嘀咕,或大声讨论,或玩闹聒噪,或安静的并肩而行,搞些旁人看不到的小动作。 竹林听涛声如浪,山径看奇秀通幽,美景如画,人在画中,月光笼洒天地,此时此刻,说不出的幸福。 “嫂子。” “嗯?” “没事,就叫叫你。” 乔春锦偷偷看了眼前面的人,她跟徐昀落在最后,低声道:“叫就叫,抓我的手做什么?” “抓手了吗?哦,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住的……” “无赖!” “怎么是无赖呢?还不是嫂子的吸引力太大,我只要靠近,手就被吸过去了。” “哼!怪我是吧?” 徐昀遵循朴素的唯物主义真理,女孩子生气了要哄,哄不得用嘴? 于是拉着乔春锦往路边的小竹林里一钻,再出来时乔春锦慌忙整理好衣服,哪里还敢跟他同行,快步追上正跟孟河聊天的赵姜,拉着她的小手说话去了。 孟河停住脚步,等徐昀走过来,面带笑容,道:“二郎,颗粒火药如此厉害,要不要考虑取个名字?。” “取名我不擅长,大哥么想法?” “黑天雷如何?” “黑如玄墨,震如天雷。大善!” 孟河高兴道:“黑天雷在手,对付阴胡生多了几分把握。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自然是请君入瓮!” 徐昀冷静的道:“你安排一下,明天对外广撒请帖,三日后我要在这里举办乔迁宴,欢迎各行的朋友们前来捧场。” 时人流行搬新宅办乔迁宴,又称为闹屋,用这个当借口,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可问题是,阴胡生又不傻,乔迁宴那么多人,他敢露面? 看出孟河的疑惑,徐昀解释道:“乔迁宴汇聚三教九流,互相之间又不认识,最适合混入打探消息的眼线。等阴胡生派来的人摸透了宅邸的布局和深浅,我再故意喝醉酒,给他下个套,有八成把握,他会选择当晚出手来杀我……” “啊?”孟河深表怀疑,道:“这么急切?不需要认真谋划的吗?” 徐昀冷笑道:“连你都觉得当晚行刺不可能,对他而言,岂不是最好的机会?这叫反其道而行之!况且阴胡生胆大包天,没他不敢干的事,又自恃宗师级的身份,杀我如杀兔,何必瞻前顾后?” 孟河犹豫道:“二郎,我认为还当斟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宗师高手究竟有多难杀,元宝谷一战已经有了答案……” “天下事哪有万全?正如你所说,我不冒点风险,怎么可能杀死宗师高手呢?” 孟河沉默半响,忽然一掌拍在身旁的竹子上,碗口粗的楠竹应声而断,把其他人吓了一跳。 “只恨我等武功低微,不足以抗衡阴胡生,反要二郎以身做饵,真是奇耻大辱!” 徐昀摇摇头,道:“大哥,你错了!如果武功高就能横行,阴胡生也不至于沦落成丧家之犬。只要我们兄弟齐心,别说宗师,就是大宗师,也未必就怕了!” 话虽如此,孟河还是暗自下定决心,要不惜代价的提升修为。以前师父曾告诉他一种用秘药炼体的法子,只是危害较大,入了宗师后,也会伤了武道根基,终生无望大宗师。 可几百年来,大宗师又有几人? 先破开宗师的山门,勉强能为二郎遮住风雨,那就够了! 到了天微微亮,众人兴尽散去,也不吃早饭,各归各屋休息。 徐昀睡到隅中,被京牧叫醒。 原来是沈谦登门,两人约定的日期到了,来请徐昀前往永嘉。 徐昀正要沐浴更衣,沈谦在前堂等不及,径自闯了进来,道:“徐兄,走吧,老爷子等着呢。” “沈兄这急性子,好歹让我洗把脸,换身衣裳……” “哎呀,别洗了,徐兄神仙中人,浑身不沾尘垢,就算几日不沐浴,也比俗人如我者,干净百倍。” 徐昀笑道:“你这马屁拍的震天响,我还真不敢跟你走了。说吧,老爷子到底什么章程?” “就知道瞒不过徐兄,老爷子今晚就要赴京,离开前只见你一个客人。所以咱们得抓紧时间,路上别耽误了。” “老爷子是要起复了吗?” “嗯,此事也保密不了太久,提前告诉徐兄无妨。昨夜从京城来了天使,诏老爷子立刻进京陛见。我估计,可能要接替张相,担任左仆射兼门下侍郎……” 徐昀躬身作揖,道:“恭喜沈兄,不,以后要称呼沈东阁了!” 宰相家的公子称为东阁,这是独一份,比权贵子弟的衙内那种烂大街的称呼要高大上。 “徐兄,你这样见外,我可要生气了。” 沈谦非但不开心,还满脸忧色,道:“老爷子现在为相,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官家被主和主战两派吵昏了头,起复老爷子,是想他调和两派关系,稳住朝局,然后再拿出更好的方略,既让朱蛮不动兵,也让将士能安分……难!” 徐昀听明白了,文臣想偏安,武将想北伐。 偏安的,只要有富贵,管他什么家国大义。北伐的,只要有战功,哪管他什么师老兵疲。 反正各有各的心思,难怪皇帝需要从京城外的地方势力调沈齐星入京为相。 只是这个左相,确实不好当啊! “沈兄看到这层,老爷子怎能看不到,为何不婉拒了呢?” 以沈齐星的地位,真的推辞不干,皇帝也不会勉强。 不愿为相,那是文人的风骨,天下传唱的美谈,皇帝只能赞赏,不能夺志。 沈谦叹了口气,道:“或许老爷子有他自己的想法,我作为后辈子孙,不敢妄加猜度!” 徐昀心想,沈谦要为尊者讳,有些话不方便讲。 无非是被左相的名位给诱惑了,明知山中有虎,可错过了这次,日后未必还有当宰辅的机会,那便只好硬着头皮,往虎山一行了。 人生在世,名利二字,谁又能真正看破呢? 说话间京牧端来温水,徐昀净了手脸,对着镜子整整衣冠,惭然道:“沈兄,不瞒你说,我怕被阴胡生刺杀,出城去往永嘉,还得先找州衙借兵防身……我死是天数,可若是连累沈兄罹难,九泉之下,实在无颜面对朋友!” 沈谦笑道:“放心吧,我此来州城,特地找老爷子借了他的贴身侍卫。此人乃宗师中品的高手,据说距离上品也只一步之遥。阴胡生对他而言,只是会叫唤两声的小鸡,弹指可灭。” 第七十四章 污蔑之罪 果然有宗师随行,一路无惊无险,顺利抵达永嘉。 沈氏又被称为沈半城,意思是整个永嘉县有一半的地归沈氏所有。 沈宅的规模和奢华,可想而知。 不知过了多少道纤细繁密的月门,也不知遇到多少个规矩森严的仆从,终于在某个院子的正堂见到了沈齐星。 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略有些灰白,眼睛总像是没有睡醒的样子,眯起来让人看不到内里的虚实。 除了他之外,左右还坐着四人。 其中一人跟沈齐星年纪相仿,甚至还要大上几岁,老态龙钟,行将就木,坐在这里,纯粹镇场面而已。 两人四十出头,一胖一瘦。胖的面色和善,满脸含笑。瘦的清癯严毅,顾盼生豪。 剩下一人很年轻,最多三十岁许,偏生就他穿的邋里邋遢,不修边幅,一边手伸进衣服里搓灰,一边饶有兴致的打量徐昀,还对沈谦挑了挑眉角,显然比较熟络。 沈齐星没跟徐昀寒暄,请他坐在下首,神色平淡的问起师承。 徐昀说了几个名字,都是平阳县不知名的寻常儒生,在传承有序的儒家圈,这是绝对的减分项。 沈齐星不置可否。 瘦中年却坐不住,道:“那我觉得怪了,徐公子既非名门出身,又无岁月沉淀,如何悟出‘物之所在,道则在焉’的八字心决?” 但凡有点思考能力的上位者,根本不会相信徐昀尚未到弱冠之年,竟能超过在座精研几十年事功之学的大儒们,总结出八字心诀,言简意赅,却胜妙殊绝,这让大儒们的老脸往哪搁? 沈谦忙道:“明泉先生,此八字乃徐昀在龙台寺格物有感,故而致知,算是顿悟所得……” 瘦中年人名叫薛伯良,号明泉先生,笑道:“是吗?你自幼随诸多大儒习濂学、关学、洛学,后又习理学、蜀学和心学,可谓采百家所长,自身又素有才名,在徐公子的年纪,可否顿悟出这般惊世骇俗的道?” 沈谦张张嘴,道:“我是不能,但是……” “阿谦,没有那么多的但是!我怕徐公子从别处偷师,为了虚名,窃据己有。瞧在是你的朋友,早些承认,可既往不咎。若是狡言虚辩,到头来事情败露,害人害己,悔之晚矣!” 沈谦没想到薛伯良对徐昀的态度不是伯乐遇千里马的激动,而是充斥着质疑和审视的傲慢,登时急了,道:“爷爷,您让我请朋友来,难道就是为了当面羞辱他吗?” 沈齐星抬头望向沈谦,昏黄的眼神骤然如电,轻轻的道:“放肆!” 沈谦浑身一颤,爷爷的积威如高悬于头顶的利剑,是所有沈氏人的噩梦。 他下意识的想要跪地认错,可看着身边翩翩站立的徐昀,第一次泛起不能退缩的念头,高声道:“徐兄他能得崔朝奉赞扬,又能受韩提学器重,知州吕大人、通判冯大人更是对他言听计从,短短数日,温州城内皆唱颂清欢才子的大名。如此天资,我之荧光,怎敢争辉?总不能因为我们悟不出‘物之所在,道则在焉’的精妙,就污蔑徐兄偷师窃据的泼天大罪!” 薛伯良摇摇头,道:“你还年轻,不知世间多少欺世盗名之徒。我观徐公子行事,霸道胜于王道,并非儒门的做派,无论如何,悟不出‘物之所在,道则在焉’的真意。或许,他在平阳时跟崔璟交往过密,会不会是崔璟……” “不会!” 三十多岁那人开口打断了薛伯良,道:“崔璟跟我认识十几年,他对事功之学没有半点兴趣,崇尚的还是心性儒学的那套言辞,什么修养归返以达仁,满嘴的仁义道德,实际上百无一用。” 他的态度要比薛伯良温和太多,对徐昀笑了笑,道:“我跟崔璟也算好友,今日请你来,绝无恶意。只是事关重大,需问个明白。薛兄他性子急,脾气冲,切莫放在心上。” 沈谦低声介绍道:“这位是陆师中,号凤羽先生。” 徐昀回以微笑,没有做声。 不管是薛伯良,还是陆师中,其实一个鼻子出气,只不过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可你们凭什么把老子当犯人审? 要不是顾忌沈谦的面子,他早就拂袖而去。 沈齐星又如何? 当宰相又如何? 这次扳倒阴胡生,大家互相利用,谁也不欠谁。 以后各走各路,我也未必会求到你的门上! 这时,沈齐星突然道:“徐昀,你以为,什么是道?” 徐昀原想嘲讽两句,说道可道,非常道,能说出来的道,那就不是道,相公此问,有失水准。 可沈谦已经摸到了几分徐昀的脾气,怕他真的爆发起来,彻底得罪了沈齐星和其他几位大儒,眼神里露出哀求的神色。 徐昀固然不肯吃亏,但对朋友却够仗义。 毕竟沈谦也是好心,想帮他牵线扩充人脉,抑或找个靠山,总不至于为了些许诘问,连累朋友里外不是人。 他决定好好回答沈齐星的问题,让薛伯良接受一次知识风暴的洗礼和再教育。 什么是道? 若不是上次从沈谦的反应里猜测出沈齐星的治学接近于永嘉学派,徐昀很可能会往道家务虚方面进行展开。 反正这样的问题没有标准答案,跟出题者同频就是对,讲究的是投其所好。 可现在明知是开卷考试,再要考不到出题者的心里,那就说不过去了。 “先贤以为,道是天地万物之宗,无处不在,在蝼蚁、在稗、在瓦甓、在尿溺之中。道在物先,先于物而又不离于物……” 沈齐星低垂着眼睑,双手插入袖里,交叠放在腹前,听徐昀解题,不见喜怒。 薛伯良哈哈笑道:“我当少年人有多大的见识,原来也只是心性儒学最爱说的梦话罢了。徐公子,你今日拜错了庙门,该拜到崔璟门下才对,哈哈哈!” 陆师中无奈道:“薛兄,给别人说话,天塌不下来。徐公子,请继续!” 徐昀没搭理薛伯良,道:“而我以为,夫道非出于形气之表,而常行于事物之间者也,一物为两,一而不同,以物用而不以己用……” 随着他将“物之所在,道则在焉“的八字心决详细阐述,涉及到哲学观,世界观,方法抡和认识论等等的思辨,脸上还带着笑意的薛伯良逐渐僵住,竟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 陆师中也难掩惊讶之色,双手抓紧扶手,身子前倾,似乎这样能够听的更清楚一些,不会漏掉任何一个字。 那个还不知道名号的胖中年人依旧是笑哈哈的模样,但眼神里的凝重表明他的心底同样波澜起伏,被徐昀的论道吸引,渐渐的沉浸其中。 眼看时机成熟,徐昀忽然厉声问道:“明泉先生,你以为何为事功?” 薛伯良此时感受不到徐昀的无礼,脱口而出,道:“功到成处,便是有德;事到济处,便是有理!” “错!你的事功,只在功利,等而下之。我的事功,则胜在可以衡量义理。“ 这话一出,薛伯良、陆师中、胖中年,乃至于始终昏昏沉沉的老者和淡然自若的沈齐星也同时色变。 “无验于事者,其言不合,无考于器者,其道不化。所以在我看来,义理必须与用事结合。若道无功利,则道,无用!一言概之,道在物中,以利和义……” 这下再没人能坐在椅子上,沈齐星率先而起,喃喃道:“道在物中,以利和义。道在物中,以利和义……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老者在陆师中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走到徐昀跟前,以手抚摸其背,连说三个好字,道:“师中,传我的话,从今日起,永嘉五先生改为永嘉六先生。凡我永嘉门人,见徐昀尊称六先生,以先生之礼侍奉,不得有违!” 第七十五章 今日大兴 大焱朝有句俗语:温州名士,甲于东南。 意思是整个东南地区,温州的儒释道三教名流最多,影响力最大。 而沈齐星为首的永嘉五先生更是儒教里的大儒,开学院授课,门生无数。 一方面为了传道授业解惑,延续道统;一方面为了扬名养望蓄势,以待来时。 沈齐星致仕多年,之所以还能在皇帝心中保持着无法忽视的存在感,就在于他教出来的门生遍布朝堂和乡野,方能顺利起复,担任左相。 由此可见,徐佑能被邀请加入他们的小圈子,且是地位极高的六先生,堪称一步登天,传出去不知道多少人要跌破眼镜,羡慕的直流口水。 然而,徐昀拒绝了。 “晚生何德何能,岂敢跟诸公相提并论?无非是些格物致知的小感悟,不值一提。诸公若觉得有用,尽可拿去。晚生立誓,对内对外,终生不再谈论事功之学。” 都是聪明人,谁听不出徐昀话里的意思? 分明怨气冲天,宁可放弃对事功之学的研究,也要划清界限。 几人有些反应不过来,在他们的认知里,就算刚刚薛伯良出言不逊,可现在给你机会,名望、利益、人脉和未来肉眼可见的青云仕途,所有的所有,全都触手可及,受点委屈怎么了? 再说也算不上受什么委屈,兹事体大,必须问的清楚明白。 薛伯良合理质疑,你成功证明自己,最后皆大欢喜,多好? 老者忽而笑了起来,喉咙里发出苍老的嗓音,如同枯木在寒风中哗啦作响,虽然不是那么的动听,却又仿佛藏着无穷的智慧。 到底是年轻人,哪怕天纵之才,于治学立言上有建树,可养气功夫还是差了些。 这样也好,如果城府过于深沉,没有弱点,反而让人惊惧。 他扭头看了眼沈齐星。 沈齐星笑道:“伯良,适才是我们招呼不周,由你代我们五人给六先生道歉!” 薛伯良现在对徐昀心服口服,他为人桀骜不假,但只要有真本事,就能得到他的绝对尊重,就算沈齐星不给台阶,也打算主动向徐昀致歉。 “六先生,我口无遮拦,有眼无珠,请你见谅!” 说着竟撩起袍摆,扑通下跪行礼。 徐昀愣了愣,忙伸手去扶,道:“明泉先生快起!” 以薛伯良的身份地位,能做到这个地步,哪还有什么好说的,天大的怒气也随之烟消云散。 况且拿捏一下,是抬高身价的手段,拿捏的不知进退,就是傻子了。 彼此的芥蒂解除,连沈齐星的态度也亲近了许多,看的沈谦目瞪口呆。 这么多年了,沈家子子孙孙,谁见到老爷子这么和颜悦色的跟人说话? 徐昀实在推辞不过,只好接受了六先生的称谓,正式加入永嘉学派,并由沈齐星亲自赐号龙台先生,以纪念他在龙台寺悟道的往事。 但他提了几个条件:一,不参加学院的讲学授课。二,不参加永嘉学派与其余各派的论战。三,他对学问的研究并不拘泥于事功之学,若以后开始研习别派学问,永嘉学派不能阻碍。 沈齐星全部答应下来,永嘉学派原本就提倡兼容并蓄,发展至今,吸收了许多学派的理论和见解,对徐昀研究别派学问十分理解。 至于说不参加讲学授课,那也是好事。 他的年纪太轻,可学问涉及的层次近乎于道,普通学生根本听不懂,所以没必要浪费那个时间精力。 唯一有点犹豫的是跟其余各流派的论战,如今南北对峙,天下大乱,从朝廷到地方,各种思潮激烈对撞,道学正统与伪学邪说之争不亚于战场厮杀,稍有不慎,就是被灭道统的下场。 徐昀言辞犀利,识见超绝,若能参与论战,无疑是员猛将。 但转念一想,他少年意气,连些许委屈都容不下,真拉出去跟别派那些八百个心眼子的老狐狸斗,怕是还没发挥作用就黯然败下阵来。 若因此消磨了心智,一蹶不振,可就坏了永嘉学派的千秋大业。 所以沈齐星打算把徐昀养在永嘉学派,给他名,给他利,给他前程。 既为眼下,借助徐昀的研究,完善事功之学的思想体系,真真正正的把永嘉学派的大旗立起来。 也为将来,几十年后,他们这些老家伙都不在了,永嘉学派还有人能够镇住场面,保住道统不断。 徐昀提条件的目的其实很简单,他露怯啊。 拿几句高度成熟的理论糊弄几位先生还成,因为他们已经站在了山门外,只等有人把门推开,就能看到里面的道。 可由浅入深的讲解经义,他就算继承了原身的所有知识,也力所不及,很容易被看破虚实,节外生枝。 干脆藏拙,反正今天显摆的够了,混了六先生的名头,以后在温州,在两浙东路,不,在整个江南地区只要不作死都可以横着走,还有啥不满足的呢? “见过石湖先生。”沈齐星别号石湖,因宅子有一湖里突兀冒出巨石,他常坐于其上垂钓,故以石湖自娱。 “见过梅斋先生。”老者叫陈景之,别号梅斋,跟沈齐星师出同门。虽毕生没有出仕,但名头响亮,连皇帝也呼先生,而不称其名。 “见过万卷先生。”胖中年人叫周霄,因博古通今,被人戏称立地书橱,他觉得不雅,自号万卷。曾历任大理寺丞、国子监博士、常州知州等职,属于有学问也有政绩的实干家,把事功之学落到了实处。 “见过明泉先生。”薛伯良出身权贵之家,薛氏乃外戚,因此略显骄纵蛮横了些,但他是性情中人,对徐昀做出下跪之举,也不意外。 “见过凤羽先生。”陆师中是苏州陆氏子弟,江东豪族,跟崔璟的崔氏齐名。年过三十,就闯出偌大的名头,不仅才高八斗,而且聪敏机慧,历来被视为宰相的后备人选。 一一见礼完毕,五人齐齐作揖,包括沈齐星和陈景之在内,无不肃穆庄严,道:“见过龙台先生!” 徐昀回礼。 六人对面而立,同时放声长笑。 陈景之默默的道: 永嘉学派,大兴于今日! 第七十六章 不负白首 晚上到码头送走沈齐星,陈景之和周霄也各自回府,他们皆是永嘉人士。 薛伯良和陆师中随船跟沈齐星同行赴京,只有徐昀留在沈宅过夜。 跟沈谦抵足而眠,两人说起认识以来的种种,虽不过十几日,却宛如做了场酣畅淋漓的梦。 “徐……六先生,我是真没想到,你的造诣如此深厚,连老爷子也自愧不如……” “沈兄,你我同辈论交,何必生份?还有,我只是侥幸顿悟,偶有所得。论学识渊博,跟其他先生比,不值一提,以后千万别说这样的话。” 沈谦道:“我也是永嘉门人,不能不奉梅斋先生的谕令……” 徐昀故作不悦,道:“梅斋先生的谕令只对那些素未谋面的门人弟子,你跟我是一同并肩作战过的袍泽,要是生份,我宁可不要这个六先生的头衔!” 沈谦并非矫情的人,既然徐昀不在意,那就各论各的,但公开场合还是要保持尊重。 因为六先生代表的不是徐昀一个人,而是在他背后巍峨耸立的永嘉学派。 两人之间的气氛恢复如常,沈谦给徐昀详细介绍了几位先生的情况,提到陆师中时却有些扭扭捏捏,这让徐昀很好奇,道:“沈兄跟五先生很熟?” 凤羽先生陆师中排行第五,本门之内,显得亲近点,也可以叫五先生。 “咳,怎么说呢?” 沈谦不好意思的道:“小弟上个月刚定亲,是五先生的亲妹妹……” “恭喜恭喜!” 徐昀暗笑永嘉门内这笔糊涂账,沈谦对陆师中也要行师礼,结果娶了人家妹妹。 怎么,大舅哥的名头比五先生好听? “徐兄可有意中人?” 男人之间深夜卧谈,谈完理想抱负后终究要以女人收尾,沈谦知道徐昀曾经结过婚,所以不问是否婚配,只问意中人。 “有!” “乔娘子?” 徐昀笑道:“对!沈兄见过的,我们认识多年,她寡居,我鳏处,正是良配。” 沈谦犹豫了一会,道:“有些话徐兄可能不爱听,但小弟不吐不快。徐兄的将来,在馆阁之内,在庙堂之上,婚姻大事,还需从长计议,不必急于一时。” 徐昀理解他的好意,也知道当下盛行联姻,弱能变强,强则恒强,会让家族面对乱世的生存能力直线上升。 沈谦为什么要娶陆师中的妹妹,还不是因为陆氏乃江东百年豪族? 徐昀先跟沈谦讲述了两人面对平阳恶少杨简设下的死局,如何相依为命,生死不弃,最后转危为安的经过,然后轻声说道: “沈兄,我这人胸无大志,有宅有田有朋友,吃的饱饭,穿的暖衣,此生足矣。若能侥幸为国家和百姓做点事,自会尽力去做,但要拿我的终身大事去换,对不住,我宁负天下,不负白首。” 响鼓不用重锤,沈谦叹了口气,知道劝说无用,道:“我明白,徐兄放心,该拦住的,我帮你拦住,不至于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徐昀拍了拍沈谦的肩头,诚心诚意的道:“谢了!” 沈谦不是无的放矢,今日徐昀得到永嘉几位大儒的认可,消息传开,马上就会有慧眼识珠的权贵人家前来说亲。 就像每年殿试之后,前三甲被争抢当女婿的热闹景象。 这样铺天盖地的压力,徐昀顶得住,乔春锦未必顶得住。 对这些权贵而言,对付徐昀不容易,可乔春锦区区一妇人,捏死她比捏死蚂蚁还容易,明里暗里各种手段使出来,难免会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所以徐昀坚决摆明态度,告诉沈谦,真逼得急,老子尥蹶子不干了。 这也不仅仅为了保护乔春锦,也为了不让任何人来指手画脚安排他的人生! 沈谦把徐昀宁为玉碎不为瓦的态度提前知会下沈齐星、陈景之等人,如果有什么无法推脱的大人物过来说亲,也好让他们心里有数,别特么的乱点鸳鸯谱。 到了天明,徐昀跟着沈谦先去拜访周霄,然后结伴去拜访陈景之,没想到陈景之直接问起徐昀的婚配之事。 幸亏昨晚铺垫的及时,还是沈谦帮着解围,说徐昀跟乔春锦是患难知己,已有白首之约云云。 陈景之问清缘由,对徐昀更加赞赏,道:“我们虽事事讲功利,却比那些读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的家伙更看中一个人的德行。你能前程大好,不忘旧爱,老夫岂有逼你负心背诺的道理?哎,只可惜我那孙女,错失了好姻缘……” 徐昀手心冒汗,感情您老这是要为自个孙女牵线啊,说句不恭敬的话,就您老的尊容,想必孙女也好看不到哪去,真没啥可惜的。 “大先生抬爱,我深感惶恐!” 陈景之挥挥手,不再提这个事,问徐昀接下来的打算。 徐昀老实回答入州学读书,再按部就班的考入太学,等待三年后的太学毕业试,若成绩卓著,就能顺利步入官场。 陈景之沉吟道:“以你的年纪而言,这样稳扎稳打,是上上策。但我担心,眼下的时局,未必能允许你耗费四年的宝贵时间再入仕历练……有没有想过,走恩荫或制科的路子?” 恩荫又称世赏,简单点说,就是皇帝开恩,给某些官员面子,把你的直系子孙、旁系亲戚甚至异姓门客直接提拔成官身。 恩荫又分大礼恩荫、致仕恩荫和遗表恩荫等等。 大礼恩荫顾名思义,逢朝廷有大礼的日子,如皇帝生日、太后寿辰、祭祀天地、更改年后等,就会放出来大量名额,与满朝文武同乐。 致仕恩荫和遗表恩荫没大礼恩荫那么受人欢迎,因为这个有门槛,必须是某高级官员到年龄退休,或者一命呜呼上了遗表,皇帝会酌情给他几个恩荫名额,算是全君臣多年相知之情。 这个路子,听着就不正规,所以当官也当的不顺心,会被正儿八经从学校入仕的官员们嘲笑和看不起。 除非没学问也没志气的人,否则宁肯入学吃苦,也不肯走恩荫的路子。 制科则不常设,全看皇帝心思,或一年一开,或十年也不开,考试的题目和方法也随时会变,允许普通士子和现任官员参加。 但要有公卿推荐,要有地方审查,参加阁试后再参加殿试,全凭真材实料。 成绩分五等,上两等从来不授人,第三等跟太学毕业试第一名资格相当。 制科倒是晋身的好路子,可问题是谁也不知道制科什么时候开,总不能坐着干等十年吧? 徐昀道:“恩荫非我所好,制科……大先生是不是有内幕消息?” 陈景之抚须笑道:“师弟入京为相后,会择机向官家谏言,最晚明年三月,开制科取士,以弥补朝廷缺少能臣干吏的局面。” 师弟,指的是沈齐星。 青龙之变后,衣冠南渡,损失了太多勇于任事、精于治民的官员。 等好不容易建新都,立新帝,前两年又忙于稳固江淮防线,把朱蛮族拦在江淮以北,也就这三年勉强恢复元气,重新从学校取士。 可这样培养官员的效率还是太慢,所以沈齐星早有预谋,准备请皇帝开制科,一为国家选拔人才,二为自己谋取资本。 他奏请的制科,理论上讲,这一科选拔出来的所有官员,虽是天子门生,可都要承他沈齐星的人情! 徐昀思虑良久,道:“若开制科,我自是愿意走此捷径……” 陈景之道:“好!以你之才,制科三等,如探囊取物。” 说完又看向周霄,道:“你做好准备了吗?” 周霄笑呵呵道:“休息五年,该动动筋骨了。” “好!师弟要坐稳左相之位,身边必须有自己人鼎力襄助。你资历够,名望足,青龙之变后愤然弃官,隐居永嘉五年,朝议也对你十分有利。若无差池,会拔擢你担任三司副使,主管户部,你要心里有数。” 周霄还是笑呵呵的道:“大先生放心,我心里有数。” 陈景之显然对周霄很放心,听他做出应承,终难掩疲惫之色,慢慢合拢双目,道:“你们都忙去吧,无事不要来烦我老头子,有事也不要来烦我,除非老六答应娶我孙女……” 第七十七章 借刀杀人 从陈宅出来,周霄请徐昀小酌,徐昀笑着婉拒,道:“沈兄知道的,我刚搬新家,明天举办乔迁宴,今天还得赶回去做点准备。只好驳了三先生的面子,改日再来叨扰。” 周霄看向沈谦,责怪道:“阿谦,你怎么没提过此事?” 沈谦忙道:“昨天忘了,正想今日跟三先生说……” 周霄搓了搓手心,露出为难的神色,道:“我明日有安排,几位老友约了芙蓉崖聚会,恐怕不能去州城给你捧场……” 徐昀躬身道:“三先生太客气了,只不过州学的同窗来家里凑个热闹,不敢劳烦先生大驾。” 周霄笑道:“说我客气,其实最客气的是你才对。好,既然有正事要忙,我也不留你了,保重!” “保重!” 离开永嘉县,没了宗师护卫,沈氏对徐昀的安全负责,直接出动五百家丁随行。 说是家丁,其实是沈氏豢养的私兵。 训练有素,装备精良,携刀负箭,战斗力比州镇兵强多了,青天白日的,也不怕阴胡生劫杀。 等回到州城,沈谦的意思,是让这五百家丁驻扎新宅,直到阴胡生落网。 徐昀哪里受得起沈氏这样的大礼,养五百家丁的每月消耗是天文数字,哪怕他现在腰缠十万贯,也要分分钟破产。 何况,阴胡生没有趁他来回永嘉的路上动手,十有七八,明晚的乔迁宴将会是双方决战的场所。 真把五百家丁放在宅子里,还怎么勾引阴胡生来送死呢? “搞出来多少?” “二百多斤。” 徐昀不在这两日,宋小奉、徐冠、孟河等分别去买硫磺,元青山、京牧和赵姜等分别去买木炭,硝酸钾自产自销,如此没人能推算出他们在宅子里搞火药,避免走漏消息。 徐昀算了算,二百多斤的当量,就是铁也给烧化了。 为了以防万一,炸药包外面又包了一层,加入各种刀片铁块毒药等佐料。 要是这样阴胡生还不死,他甘愿自尽。 “份量够了!今晚分成五包,照计划埋好,注意安全!” 翌日上午。 新宅张灯结彩,门头换匾,写“道心惟微”四字,所有的院、亭、台、阁、堂、斋、轩也都起了附庸风雅的好听名字。 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徐昀不怎么在意形式主义,但文人墨客们喜欢这个调调,那就入乡随俗。 陆陆续续客人莅临,先来的自然是沈谦、冯玉树、诸葛云等州学学子,送的礼物有画有字有琴有笔墨有名纸,价值虽然不高,但心意无价。 沈谦和冯玉树不把自己当外人,主动担任傧相,在门口帮着迎客。 然后曲云竹、魏乙宗、范行头,以及跟徐昀打过交道和没打过交道的各行行头,也纷纷登门。 作为商界巨头,出手比学子们豪放多了,鎏金的镇宅法相,镶嵌宝石的玉如意,挂着珍珠的珊瑚树,反正珠光宝气,映衬的满屋生辉。 有意思的是,越是跟徐昀没交情的,送的礼物越贵重。 估计是让徐昀对付阴胡生的霹雳手段给震住了,花钱消灾,免得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清欢公子,破家灭门,祸从天降而不自知。 接着是吕方、冯西亭等州衙数得上品阶的官吏,徐昀特地迎出门外,正要跟吕方寒暄,却发现冯西亭身边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锦衣玉带,盛气凌人,后面还有七八个帮闲,同样的鼻孔朝天,目无余子。 冯西亭脸上陪着笑,落后半步,姿态放的很低。 这年轻人应该大有来头。 “就是这里?” 年轻人看了看大门的规制,知道是普通人家,毫不遮掩脸上的嫌弃,道:“冯通判,你说请我来参加某位大人物的乔迁宴,敢情就这么糊弄我的?” 冯西亭暗藏得意,斜了眼徐昀,道:“何公子,你有所不知,这位正是今日的东主徐昀徐公子。他虽然出身小门小户,可很得崔璟朝奉郎的赏识,坊间称为清欢公子,在温州名声极大。” “呵!” 何公子打量徐昀,轻蔑的笑道:“清欢公子?真是庙小妖风大,看你的年纪,行冠礼了吗?毛还没长齐,就敢学人取名号了?” 丑逼你谁啊? 徐昀一头雾水,看向吕方。 吕方也没想到何公子上来就出言不逊,赶紧出来和稀泥,道:“徐公子,这位是枢密直学士、礼部侍郎何若水的小公子何亮,出外游学,途经本地,因跟冯通判有旧,故邀来赴宴。” 礼部侍郎在大焱朝没有实权,或者说整个六部都被二府三司架空,领着正三品的俸禄,听起来清贵,但悠闲无事。 官场里,悠闲代表着边缘化,所以礼部侍郎的名头吓不到人。 可枢密直学士属于职官,位在诸阁学士之上,仅次于八殿学士,往往代表着本人真正的政治地位。 难怪何亮说话做事这么牛,背景确实硬的不像话! 当然,权贵子弟并非都没脑子,他在京城未必是现在这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该装孙子的时候,装的估计比大多数人都到位。 也正因为在京城需要时不时的装孙子,出外到地方,少了很多顾忌,会变本加厉的作威作福。 这是人的本性,跟聪不聪明无关! 听吕方这老狐狸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全推到冯西亭头上,徐昀也懒得跟他计较,淡淡的道:“原来是何侍郎的公子,我这里池水浅,总是遇见没脸没皮的王八,实在没地方招呼公子,另寻他处去吧。” 吕方默默叹了口气,他太了解徐昀的脾气,所以上来点明何亮的来头,希望能息事宁人。 可这家伙一点亏不吃,当着面骂人家王八,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冯西亭喜不自胜,何亮为人刚愎自负,徐昀为人睚眦必报,全在他的算计当中。 如此不动一刀一枪,就给徐昀平白无故的结下一个死敌,何乐不为? “呦呵,骂人呢是不是?” “还真是!” “开了眼了,咱们跟着公子天南地北去了多少地方,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敢跟咱们叫板的。” “小子,我心善,现在跪下来给我家公子道歉,说不定帮你求个情,还能留条狗命!” “跟他废什么话!打一顿就老实了!” “别动手,斯文人打打杀杀成何体统?冯通判,你亲眼瞧见了,这人辱骂公子,就是辱骂何学士,该抓的抓,该杖的杖,不用我们教你吧?” 刚送完上波宾客的沈谦快步来到大门外,听到那群帮闲吆五喝六的闹腾,立刻变了脸色,拦在徐昀跟前,道:“你们什么人?敢来六先生府上闹事?” 第七十八章 龙台先生 “六先生?” 何亮弯腰捧腹,笑的打跌,道:“冯通判,你们这破地方真有意思,先是搞出个什么狗屁清欢才子,这会又搞出个什么六先生……都说温州多士,全靠滥竽充数多起来的吗?” 这地图炮把温州所有士子给骂了,惹来群情激愤,连跟在吕方和冯通判身后的官吏们也有些不悦。 国人差不多如此,我的家乡我骂可以,你骂就跟捅了我腚眼子似的,说不出哪里难受,反正就是不舒服。 沈谦乃温文尔雅的君子,这会也勃然大怒,正待开口斥责,被徐昀拦住,冷冷的道:“辱我温州文风,就是与我万千士子为敌!” 他凝视着何亮,缓缓往前一步,道:“无论官身,士子,平民,商户,仆役,凡读书识字者,随我往前一步!” 沈谦和闻讯赶来的冯玉树等州学学子热血上涌,振臂高呼:“凡读书识字者,随我往前一步!” 哗! 足足上百人齐齐迈步,落地铿锵之声,犹如雷霆万钧,将何亮及其帮闲团团围住。 这里面有州学学子,有各行商户,有路过此地瞧热闹的读书人,有识字的仆从和跟班,也有好几个州衙的官吏,不管不顾的跟着站了出来。 与此同时,外面巷子口密密麻麻的冲过来数百人,领头的孙娘子手持棍棒,秀眉倒竖,道:“是哪个狗胆包天,敢对我家恩公不敬?” 她身后跟着的全是曾经被阴胡生伤害过的苦主及其亲眷,受徐昀直接或间接的恩惠,闻知乔迁,兴高采烈的赶来道贺。 谁想还没到巷口,听有人说徐昀被辱,立刻抄起路边的树枝扫帚棍棒,誓死也要护住恩公周全。 这么多人围着,何亮丝毫不怵,他从心底瞧不起京城之外的所有地方,觉得都是文明未开化之地,摇了摇手中扇子,轻蔑的道:“猪喘的再大声也变不成狼,你们敢动本公子试试?” 帮闲们起初还吓得有些胆颤,见何亮淡定自若,顿时也来了底气,叫嚣道:“就是,何公子少一根毫毛,你们在场的所有人,一个跑不掉,全家拿命来抵!” “怎么着,想造反?活腻歪了吗?” “吕知州,你就是这么治民的?乱贼当街,成何体统?” “冯通判,快调兵啊,调兵来保护公子,晚了你吃嘴不起!” “对,把这些乱贼抓起来,还愣着干什么?” 吕方面无表情的看了眼冯西亭,对这个搭档真是厌恶到了极点。 徐昀煽动百姓本是拿手好戏,你带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衙内上门挑衅,一旦局势失控,乱棍之下,闹出人命官司,真以为躲得了干系? 现在何亮出言不逊,得罪了整个温州的读书人。 他作为地方父母官,但凡敢露出半点偏袒何亮的架势,马上就得面对数之不尽的口诛笔伐,名声将会变得臭不可闻,如何御下?如何治民? 可这个时候,冯西亭能缩起头当乌龟,他却必须站出来,想辙平息事态,不能让双方大打出手。 吕方实在为难,思虑来去,厚着脸皮道:“徐公子,今日乔迁大喜,不易妄动干戈,不如给老夫几分薄面……” 徐昀笑着打断了吕方,道:“吕大人,不是学生不给你面子,可你瞧瞧,冯大人暗戳戳的点火,何公子傻乎乎的发飙。两人一个奸,一个蠢,没有好相与的。就算我愿意退让,他们不愿意,哪有什么办法?” “你他妈说谁蠢呢……” 徐昀猛然扬手抽了过去,道:“嘴巴这么臭,吃屎长大的?” 啪的一声,里里外外,瞬间安静下来。 何亮手捂着脸颊,眼神不敢置信的看着徐昀,道:“你,你敢打我?” 徐昀耸耸肩,对着手心吹了口气,道:“打就打了,还问?真是比猪还蠢。” 何亮哪里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心里升腾的火气几乎把脑袋里的水给烧开了,毫不顾忌的喊道:“给我打!打死他!我要他全家死光光!” 几个帮闲互相看看,没人动手,他们又不是真的傻,对方人多,还有武器,真动起手,有何侍郎兜底,何亮不一定会死,他们这些小人物就不好说了。 两道冷酷的目光越过何亮,徐昀对冯西亭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道:“冯大人,你带来的人要我全家死光光。很好,我以为你经过之前的事长记性了,没想到还是这么不知死活……” 冯西亭呵呵笑道:“徐公子,我好心带何公子来给你捧场,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当众殴打何公子,莫非以为温州是你的天下,没有王法吗?” 吕方此时已经退出群聊,刚才开了口,大家既然都不给面子,那么只好防患于未然了。 他使眼色叫来州衙的录事参军,低声道:“速去召集所有衙役和民壮,不许带刀和弓箭,可带短棍,到巷口听我号令。” 录事参军挤开人群,顾不得仪态,撩起袍子飞快的跑向州衙。 他算是见识了,徐昀可真莽,也真的不怕死,阴胡生败的不冤! 正在僵持阶段,突然有八人敲锣打鼓,送来陈景之的亲手题字一幅,上写“干国之器”四字。 陈府的管家走到徐昀跟前,躬身施礼,道:“得知龙台先生乔迁,梅斋先生特命小人送手书一幅。” 徐昀没想到还是惊动了陈景之,沈谦跟他同回州城,周霄不是多嘴的人,说明陈景之看似老朽,其实对温州的掌控力远超想象。 “谢过梅斋先生。” 徐昀让京牧收了字,道:“请管家里面入席,等我处理点小事,再来作陪。” 陈管家笑道:“不敢当!龙台先生且忙,我这就回去复命。” 徐昀也不强留,道:“请转告梅斋先生,隔日我当上门敬谢。” 这时吕方从愕然里惊醒过来,道:“可是永嘉五先生之首的梅斋先生?” 陈管家认得吕方,不卑不亢的道:“吕大人,永嘉现有六位先生,徐公子就是龙台先生,行六,深得梅斋先生赞赏。自今而后,凡永嘉门人,皆以师礼侍奉!”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吕方犹自不能信,看向沈谦,刚才听他说什么六先生,还当是州学学子之间的玩笑话,没想到徐昀竟然加入了永嘉学派,还成了跟五位先生齐名并列的龙台先生。 这……这从何说起? 永嘉五先生执温州儒教牛耳,不夸张的说,读书人皆以出自五先生门下为荣。 但徐昀这般年纪,正如何亮所说,还未加冠礼,怎能服众? 第七十九章 代父训子 冯西亭受到的震撼不亚于吕方。 他太清楚永嘉五先生在江东的地位,当初就因为沈齐星写给州衙的那封信,吓得他直接放弃了阴胡生,给了徐昀推枯拉朽的机会。 原以为事情到此结束,沈齐星得到想要的结果,不会再过多的关注徐昀,所以趁何亮途径温州,怂恿他来找徐昀的麻烦。 可这会的局面比之前严重十倍,徐昀不仅还存在于沈齐星的视野里,而且走进了永嘉学派的核心。 六先生? 先生是论斤卖的吗?这么容易就给了人? 五先生的名号持续多少年没变过,那么多的大儒和名士都没资格,怎么徐昀就与众不同呢? 因为他长得英俊? 呸! 何亮同样脸色大变,他又不是真的不学无术,当然听过梅斋先生的名号。 问题是,眼前这个敢打自己的小子,竟然跟梅斋先生齐名? 冯西亭坑我! 猛的转身,揪住冯西亭的衣领,刚刚被抽耳光的屈辱彻底爆发出来,道:“徐昀到底是什么人?你是不是跟他有旧怨,故意骗我来这里出丑?” 其实何亮并不介意别人借他的权势为非作歹,有权势可借,说明你厉害,帮对方平了事,后面收多少好处,还不是随便开口? 然而,意料之中的软柿子变成了无处下嘴的刺猬,事没平,扎了满嘴的伤,恼羞成怒之下,何亮必须装出被冯西亭蒙蔽的样子,也好多多少少挽回点尊严。 冯西亭把心一横,开弓没有回头箭,今日不是鱼死就是网破,道:“何公子,别上当,谁认识这个管家?说不定是徐昀找人演的把戏,否则怎会这么巧,你刚跟他起冲突,梅斋先生的字就送过来了?再者,你看看他的年纪,从没听过治学治经方面的造诣,如何能成为永嘉六先生?” 何亮想想也有道理,看向陈管家,皱眉道:“你怎么自证身份?”33qxs.m 陈管家没搭理他,多说一字,都是对梅斋先生的不尊重,施礼作揖后扬长而去。 “哎,吓跑了是不是?” 何亮叉着腰重新抖起来,哈哈大笑,道:“徐昀,你得罪了我,又得罪了梅斋先生,等着死吧!” 旁边围观的人群似乎有所松动,毕竟陈管家的身份没人认证,而徐昀当六先生怎么听怎么有些不靠谱,莫非真的是为了对付何亮捏造出来的身份? 沈谦及时站出来,道:“我可以证实,刚才那人确是梅斋先生府上的管事。” “你是哪个?” “我是石湖先生嫡系长孙,经常来往梅斋先生府邸,跟陈管事相熟。”沈谦讥讽道:“何公子,冯大人,要不要我也自证一下?” 冯西亭道:“大家都知道沈公子跟徐昀交好,你帮他弄虚作假,也不是不可能。” 反正陈景之不会出现,不管真假,先把水搞浑了,让徐昀无法利用六先生的名头来做文章。 可现实狠狠的打了冯西亭一巴掌,又有三五人纵马疾驰而来,口中喊着:“奉帅司马安抚使令,特来为龙台先生贺乔迁之喜。” 骏马来到跟前,猛然嘶鸣,人立而起,骑者翻身落地,道:“敢问哪位是龙台先生徐昀公子?” 沈谦拉着徐昀,道:“这位正是徐公子。” 骑者送上礼物,却是八颗浑圆光润、大小如一的围寸北珠。 单说价格,一颗周长一寸的大北珠值一千贯,不算太贵重。 可难得的是,同时找到八颗品相这么好、大小又差不多的北珠,那就不是简单的相加,值八千贯,而是不可计数。 遇到爱珠者,出几万贯收,也不是不可能! 帅司,即两浙东路安抚使司,主掌一路军政大权。 安抚使马惟忠曾向沈齐星请教过学问,不算入门弟子,但彼此之间,也有几分香火情。 这次沈齐星奉诏前往京城,途径路治山阴县,跟马惟忠提起新增了一位龙台先生,学究天人,以后将是永嘉学派的顶梁柱和集大成者。 于是马惟忠不敢怠慢,派心腹送来八颗北珠示好。那心腹到温州后得知徐昀正在办乔迁宴,顺理成章的把礼物当成乔迁贺礼,一举两得。 “我跟安抚使素无往来,为何会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龙台先生,石湖先生前几日莅临山阴,安抚使听闻永嘉学派又添先生,实乃天下儒教幸事,故命节下前来道贺。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徐昀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是沈齐星刻意为自己扬名。 否则怎么会在进京前夕,这么敏感的时间点,不避嫌疑的去见马惟忠? 毕竟他的年纪、资历、声望都是硬伤,空口白牙,很难说服别人接受。 但有了马惟忠的认可,两浙东路,谁还能说个不字? “多谢!昀愧不敢当!” 何亮张大了嘴巴,已经忘记了脸颊的疼痛,望着八颗北珠陷入了呆滞。 马惟忠主掌最富裕的两浙东路,同为正三品,可权力地位以及在皇帝心中的宠信程度,都远胜他的父亲何侍郎。 现在,连马惟忠这样的大人物都送了重礼巴结徐昀…… 冯西亭,你真该死! 冯西亭确实有点想死。 他抓破头皮也不明白,为什么徐昀这么难对付? 每次都以为看透了对方的深浅,可每次出手的结果,都让他感到深深的无力。 还没等所有人从安抚使司和八颗北珠给予的震撼里清醒过来,周霄带着四个风度翩翩的文士飘然而至。 “六弟,我没来晚吧?” 徐昀愕然道:“三先生,不是说今日跟老友聚会吗?” 周霄笑道:“我这群老友听说龙台先生年未弱冠,非闹腾着来见识见识。我给你介绍,这是琴绝王昇,棋绝郭文江,诗绝林少钦,画绝宋宽。人称江东四绝,皆是性情中人。” 周边响起窃窃私语: “江东四绝?妈呀,终于见到活人了。” “听说这几位可都是千金难请的绝顶人物,若不对他们的胃口,连王孙公子也难得一见。” “那胖子谁啊?能跟四绝交友,不是等闲之辈。” “傻不傻?徐公子称呼三先生,肯定是永嘉的万卷先生。你敢叫他胖子,不想活了?” “对,万卷先生叫了六弟,岂不是坐实徐公子就是六先生?” “原来是真的……” 众人议论的时候,四绝之一的林少钦主动开口道:“见过龙台先生,一句人间有味是清欢,足以让我辈诗家奉为圭臬。” 他听过徐昀的诗,赞不绝口,也最给面子。 其他三人浅浅笑着,算是打声招呼,显然因为徐昀年少,虽然好奇,却并不太过亲近。 徐昀客套几句,见周霄侧目打量何亮,低声说了原由。 周霄笑容不减,道:“你是何若水的儿子?说起来我跟你父亲还有些渊源。” 何亮得知这胖子是永嘉众先生里排行第三的万卷先生,又听他说跟父亲有渊源,立刻大喜过望,道:“晚生没听家父提过,还请先生指教。” 有渊源好啊,只要能跟周霄拉上关系,至不济也可以跟徐昀分庭抗礼。 “二十多年前,我跟何若水于开封游学,同住一家客栈,闻知大儒许迅自外地返家,于是一行七人,联袂登门求教。没过半月,何若水因家中变故离京,最后几经波折,其他五人相继淘汰,只有我拜入许师门下,始窥永嘉之秘。” 许迅乃永嘉学派百余年来的继承者,也是周霄加入永嘉学派的领路人,不过已经去世许久了。 “追本溯源,何若水也算半个永嘉门人,你是他的儿子,不知认是不认?” “认,当然认!” 何亮迫不及待的认了这门亲,徐昀是老六,周霄是老三,摆明了压徐昀一头,抱上周霄的粗腿,不怕徐昀乱来。 周霄笑了,道:“梅斋先生有言,凡永嘉门人,见龙台先生,当以师礼侍奉。你既然认了,为何口出狂言,以下犯上,对龙台先生不敬?” “啊?” 何亮登时傻眼,支吾道:“这,这,不知者不怪……” 周霄摇了摇头,道:“永嘉门规森严,既然违犯,必须惩处。六弟,你是师长,由你决定如何惩处何亮!” 徐昀对这位三先生佩服之极,脸上笑眯眯,心眼脏的很,三两句话把何亮引入瓮中,且让报复变得合情合理,以后何若水甚至都没理由找回场子。 “念尔初犯,当众跪地认错,自己抽二十个耳光,本先生既往不咎!” 何亮哪里肯老老实实的跪地认错,疯了似的想要逃跑,叫嚷道:“你们合伙欺负人,我不服!永嘉学派卑鄙无耻……” “京牧,掌嘴!” 啪啪啪! 何亮眼前一花,脸颊剧痛,同时腿弯遭受重击,扑通跪地。 还没看清是谁打的自己,又是左右开弓,噼里啪啦的抽了二十个耳光。 脸蛋肿成了猪头,牙齿松动,嘴角流淌着血迹,双眼直冒金星,呜呜咽咽的哀嚎起来。 徐昀冷冷的道:“何公子,今日我代何侍郎教你该怎么做人,免得以后惹出祸事,连累全家老少!” 第八十章 釜底抽薪 何亮平生没受过这样的伤,也没丢过这样的人。 脑海里空白一片,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气的,目光呆呆滞滞,瘫软在地上,犹如活死人一般。 围观的民众无不鼓掌叫好,刚才有多嚣张,这会就有多解气。 敢跑到温州地面骂尽温州的读书人,如果大家畏惧何家的权势,让何亮全身而退,今后出门在外,谁也抬不起头。 徐昀当众惩处何亮,不夸张的说,立刻成为温州几千士子的大恩人。 这群人将来无论身在何地,官居何职,都得记得今日,欠了徐昀莫大的人情。 吕方却急的直跺脚,怕等会何亮清醒过来,忍不下这口气,再弄什么幺蛾子触怒徐昀,让事情变得无法收拾。 虽然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何侍郎的怒火,周霄和徐昀有永嘉学派做后台,可以不在乎何侍郎,但他作为小小的知州,又好死不死的在现场,难辞其咎,很容易被何侍郎迁怒。 但那都是后话,现在,得先让何亮安全离开…… 他扭头望向远处,没看到录事参军以及衙役们的身影,暗骂了一句废物。 要是双方又起冲突之前赶不及,非撤了录事参军的官位不可。 周霄似乎看破吕方的心思,笑道:“吕大人,此乃我永嘉门内之事,跟大人无关,不必挂怀。”说完又冲何亮身后那群吓傻了的帮闲呵斥道:“还不滚?以后记得低调行事,别肆意妄为,污了何侍郎的清名,尔等百死莫赎!” 帮闲们如蒙大赦,赶紧搀扶起何亮,片刻不敢停留,乘坐来时的马车,径自返京去了。 什么仇什么怨,总得禀告了何侍郎,由他老人家做定夺。 我们帮闲欺软怕硬打顺风仗嗷嗷叫,可遇到温州这些不怕死的莽夫,真的没辙! 与此同时,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录事参军领着几百衙役和民壮仓促赶到,只能眼睁睁看着被打成猪头的何亮那寂寥落寞又悲伤的背影。 吕方松了口气,既然事态没有扩大,何亮保持了足够的克制,徐昀没有得势不饶人,衙役和民壮来不来并不重要。 冯西亭站在原地,进退维谷。。 他实在没想到飞扬跋扈的何亮,竟然被徐昀二十个耳光给打服了。 他的如意算盘,至此全部落空。 “冯大人,何公子走了,你不去送送?” 徐昀注定今天不会让吕方省心,刚对付完何亮,又开始找冯西亭开刀。 “拍马屁要拍全套,看大人刚才卑躬屈膝的模样,这会就算给何公子牵马坠蹬,大家也不会觉得奇怪。又何必惺惺作态,留在这惹人生厌呢?” 冯西亭脸色铁青,道:“徐昀,你放肆!” “放肆?” 徐昀仰天大笑,讥嘲道:“我哪里有冯大人放肆,身为温州通判,竟勾结外人骑在温州士子的头上拉屎撒尿。你把这里当成是你熬资历混政绩的跳板,纵容儿子勾结阴胡生,公器私用,质库敛财,可曾有半分把老百姓当人看?” 这番话引起的共鸣让大多数人的眼神透露出无法压抑的愤怒,尤其孙娘子他们,紧紧握着手里的棍棒,要不是顾忌当官的身份不同,恨不得冲过来把冯西亭碎尸万段。 冯西亭强忍着心慌,厉声道:“徐昀,不要血口喷人,我跟阴胡生没有关系,朝廷马上就会作出批示,到时候自然会还我清白……” 徐昀忽然走前几步,靠近冯西亭,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冯大人,我知道,你在政事堂有靠山。韩提学参你的上疏都被政事堂扣下来,州衙和路司的上疏也顾虑重重,把你摘的一干二净。官家根本不知道你做了那么多坏事,所以你有底气,以为这次能安然无恙的度过……” 见事已至此,冯西亭也豁出去了,狞笑道:“你知道就好!徐昀,我之前给你面子,你才能在温州呼风唤雨。我不给你面子,你在温州屁也不是。本来你我联手对付阴胡生,大可和平相处,但你这人不识好歹,只是要个粪行而已,驳我的面子,让我以后怎么服众?今日不妨说开了,温州虽大,有我没你!等着吧,我会让你看到,滔天的权势之下,你那些所谓的小聪明不值一提……” 徐昀叹口气,道:“可惜,我看不到那天了。冯大人,我几日前派人把《赵女冤》的话本送给崔朝奉,拜托他秘密挑选伶人排演,然后找机会呈给官家。算算时间,这个时候,官家应该已经听过《赵女冤》。作为造成六月飞雪冤情的主要人物原型之一,冯大人的名字势必会被官家问起,韩提学的上疏,政事堂想压也压不住。毕竟,政事堂不是只有一位相公,你的靠山还不至于为了你冒着跟其他相公争斗的风险……” 冯西亭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蹬蹬后退两步,难受的捂住心口,指着徐昀的鼻子,道:“你,你……好恶毒的手段!” 徐昀冷笑道:“官家仁德,如果听闻天下有《赵女冤》这样的千古奇冤,你说会不会派御史前来温州查个水落石出?对了,你有密奏之权,肯定也给官家上疏。我猜,里面不仅吹嘘自己的功劳,还隐瞒自己的恶行。如此欺君罔上,你的官帽保不住,你的脑袋,也不一定保得住!” 冯西亭破防了! 千防万防,没防到徐昀会通过崔璟把《赵女冤》演给官家看。 还有什么能比六月飞雪这种事,更让仁义爱民的皇帝感到愤怒的呢? 冯西亭顾不得跟徐昀斗气,转身回了府邸,然后叮嘱心腹几句,让他马不停蹄的前往京城打探消息。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安稳,又翻遍库房,掏光家底,除了金银丝帛,还搜罗几大箱子的明珠、大贝、琉璃、翡翠、玳瑁、犀、象等海外珍奇,命另一心腹押送往京城,照着名单上的人依次上门送礼。 同时几易其稿,写了一封信,让儿子冯承志前往常州,拜见冯氏家族的现任族长冯兆卿,请求援手。 他是远房旁支,勉强跟常州冯氏搭的上亲戚。 以前也登门叙过亲戚的情分,只是后来有了政事堂的靠山,冯氏又瞧他不起,懒得上门,逐渐的淡了。 现在性命攸关,冯氏若能出手,或许尚可渡过此劫! 第八十一章 恩怨两清 “沈兄,招呼大家入席,别让这些小插曲坏了兴致。吕大人,三先生,诸位里面请。今晚备美酒百斛,咱们不醉不归。” “好!” 周霄侧身,笑道:“吕大人,请吧!” 吕方其实是想走的,可形势所迫,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只要进去吃了这顿酒,从今往后,算是上了徐昀的贼船。 不仅何侍郎恨死了他,冯西亭也恨死了他,外界也会把他看成徐昀这边的人,洗也洗不干净。 他有些想不明白,本来是彼此利用的关系,由于双方身份地位的差距,主动权一直在他手里握着,怎么就突然形势逆转,被逼到不得不跟徐昀绑死的地步呢? “三先生,请!” 吕方终于做出决定,目前来看,藏在徐昀身后的势力强大,加入其中,可能会是正确的选择。 徐昀目送众人入内,又吩咐道:“青山,带孙娘子他们到院子里就座……还有这些衙役和民壮,今天来的朋友,全部要招待好。” “公子,我们没准备那么多桌椅,厨子也忙不过来……” 元青山很为难,没料到会来这么多人,只预定了三十多桌的食材,现在一百桌未必能坐得下。 “这样,青山,你带着阿冠他们在外面巷子和街道两边摆上桌椅,把温州的厨子都给我请来,摆流水席,让大家吃好喝好。”33qxs.m “是!” 这一日,宅子内外,街道远近,到处充斥着笑语欢声,还有很多城中百姓得知消息过来闹屋,直到傍晚,招待的宾客超过了两千人,买空了市面上的肉蛋鲜蔬,几乎把厨子们活活累死。 徐昀先跟周霄、吕方等人围桌而食,酒过三巡,开始各个桌子转悠着致谢。 不管是州学学子,商行行头,衙门胥吏,还是孙娘子等百姓,抑或衙役民壮之流,他一视同仁,每桌陪着喝一杯。 京牧端着盘子,上面放着两壶酒,徐昀饮完,立刻执壶满上。 到了后来,徐昀明显不胜酒力,靠京牧搀扶,踉踉跄跄的回到主桌。 又是两杯酒下肚,竟软绵绵的滑到地上,不省人事。 周霄笑道:“我这六弟什么都好,就是酒量差了些。不过这样也好,让我找回点自信,学问比不了,长相比不了,至少酒量比他强。” 林少钦调侃道:“酒量天生,然而酒品却看人品。六先生明知量浅,可杯来酒干,绝不耍赖,比你只会偷摸摸的袖子里装酒强太多了。” 周霄指着他,道:“好你个诗绝!刚跟我六弟认识才多久,就把老友弃若敝履,扔到一边,该罚不该罚?” 琴绝王昇突然使坏,揪住周霄的袖子一扭,真有水渍滴下,道:“哼,是该罚!罚你三杯!” 众人皆笑,起哄道:“该罚,该罚!” 周霄果然酒品不行,立刻耍赖,道:“我太胖,喝酒就会出汗。这不是酒,别听少钦污蔑。” 他们极限拉扯的时候,吕方也喝了不少,脑袋里晕沉沉的,听着聒噪更加难受,道:“罚不罚的不重要,现在主人醉了,咱们要不也散了?” “散什么?六弟是真名士,不会怪罪咱们反客为主。京牧,送你家公子回房休息。” 周霄喝了酒跟变了个人似的,酒品恶劣之极。 吕方苦笑着应了,心里打定主意,以后再跟这位三先生喝酒,他就是狗。 京牧背起徐昀退场,众人继续吃喝。 到了傍晚天色忽变,黑云压城,大雨欲来,这才兴尽而散。 南城。 塘河附近的偏僻小院。 潘老驴低着头进了屋,阴胡生全身黑衣,正轻轻的磨着腰刀,头也不抬,道:“打听到了吗?” “徐昀今日大宴全城,我们的人很容易混了进去,摸清宅子的布置,这是画好的图纸。” 虽然大败亏输,但多年经营,除过潘老驴,还有很多忠心的手下。 阴胡生把腰刀归还入鞘,接过图纸,打开一看,画的栩栩如生,不仅用圆圈标注了徐昀的住处,还规划好了如何进入和如何撤退的最佳路线。 “还有呢?” 阴胡生随手揉搓,图纸化成粉末,洒落地上。可见他伤势大好,功力尽复。 “徐昀受沈齐星赏识,加入永嘉学派,号龙台先生,排行第六。” “什么?” 阴胡生愕然,道:“沈齐星痴呆了不成?区区黄口孺子,怎么可能……” “梅斋先生送来手书,万卷先生周霄亲临徐宅,还有,两浙东路安抚使马惟忠也送来贺礼,证实了徐昀的身份。质疑的何侍郎公子何亮被徐昀抽了二十个耳光,狼狈离开。冯通判也因为何亮跟徐昀正式决裂,返回府邸,接连派了数名心腹和多辆牛车出城,去向不知。” 阴胡生沉默了一会,眼里露出嗜血的狠辣,道:“很好,徐昀的靠山越多,名声越大,杀了他,才能造出声势,将功补过,堵住教中那些人的嘴!” 潘老驴知道劝不住阴胡生,这关节不能说泄气的话,道:“徐昀挨桌敬酒,喝的酩酊大醉,连前去道贺的贵客都没陪到底,就提前回房休息去了。果真如行头预料,今晚行动,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轰隆! 惊雷响彻百里。 几道闪电劈开夜空,噼里啪啦,大雨倾盆而下。 阴胡生缓缓起身,道:“天意在我!今夜,定取徐昀的狗头,祭奠元宝谷战死的兄弟们!” 经过白天的喧嚣,回归正常后的徐宅显得空荡又寂静,尤其在雷声和闪光的加持下,颇有点鸟鸣山更幽的意境了。 阴胡生翻过墙头,闲庭信步般行走在院子里,可仔细看,每次雷声都会伴随着脚步的落下,每次闪电,他的身影总会恰到好处的被树林和廊柱以及假山遮挡,短短数十息,来到了徐昀的卧室外面。 手掌贴在门上,真气暗吐,门闩无声的碎成粉末,就像是那张图纸的重现。 推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闪身进入。 隔着帘幕,以宗师的修为,能够清楚听到里面床上徐昀的心跳和呼吸,以及满屋子刺鼻的酒气。 此时此刻,阴胡生反而不急了。 这个距离,他能掌控绝大多数人的生死。 徐昀也不例外! 他在帘幕外停住脚步,指尖弹出一枚铜钱,穿过帘幕,扎进徐昀小腿外侧的丰隆穴。 这个穴道可以醒酒。 加上疼痛,喝再多的酒,这一下保证恢复意识。 接着又是四枚铜钱,封死徐昀的四个要穴,让他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 “徐昀,你很厉害,超出了我的预估。如果我有后悔的余地,当初就应该杀了王旦,把西城的那座宅子送你。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我输了,多年基业毁于一旦,但我还活着。你赢了,风光无限,但你马上就要死了。” “你说,到底是赢了好,还是输了好呢?不,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的修为,阴谋诡计,终究敌不过绝对的武力!” “我希望能让你在死之前,好好感受一下死亡的恐惧。到了阴曹地府,你我就恩怨两清了!” 刀光一闪。 帘幕从中断裂两半,阴胡生持刀,劈向徐昀的脖颈! 第八十二章 生死关头 这一刀干脆利落。 人头跟脖子分开,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喷射到地面的血迹像是妙手天成的艺术,弥漫的血腥气甚至盖住了刺鼻的酒气。 电闪雷鸣。 阴胡生脸上的快意还没消散,又在下一瞬间重新凝固。 他拿起人头,近在咫尺的距离,能看到未曾闭合的双眼里那满满的不甘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不是徐昀。 而是曾经跟过他的青卫之一。 元宝谷战后被俘,失去消息,没想到再次碰面,竟然被他亲手砍下脑袋。 陷阱! 阴胡生汗毛倒竖,转身欲逃,只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从他入屋开始点燃的火绳,此时烧到了尽头。 前后间隔不到两息的五声巨大轰鸣,映衬着蟒蛇般粗细的闪电覆盖州城。 整间卧室夷为平地! 远远望着这壮观一幕的孟河等人无不瞠目结舌,哪怕有了思想准备,可这么大剂量的黑天雷同时爆炸,触发的威力还是给了所有人无与伦比的精神冲击。 京牧兴奋的差点跳起来,道:“看阴胡生这次还不死?宗师高手怎么着,遇到我家公子,照样送你见阎王!” 孟河略有些惆怅,叹道:“见识了黑天雷的神威,突然发现,武功练得再高,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徐昀笑道:“就算没有黑天雷,个人武力也只能影响局部,改变不了大局。否则元宝谷之战,阴胡生何必抱头鼠窜,直接杀穿军阵,取了刘指挥的首级,自然大获全胜。” 孟河点头道:“是,哪怕大宗师落入无法脱身的死地,面对如山如海的人潮,多如蝗虫的弓弩,怕也无计可施。区别只在于,对付宗师,可能两三千人足够了,对付大宗师,两三万人也未必够……” 关于大宗师的武力值,目前大多是道听途说,没几个人见过大宗师的出手,所以越传越是夸张。 徐昀并不太相信,毕竟人力有时而穷,靠凡人之躯,在装备精良的几万军队围攻下保住性命,会不会有点太不科学? 不过,想想轻功和真气本身就是不科学的存在,也就释怀了。 穿越都能发生,还有什么接受不了呢? “武功还是越高越好,如果你跟京牧、阿冠都能晋升宗师,阴胡生怎么敢旁若无人的潜入府内刺杀?我们每个人在大局里都是小小的棋子,不能奢望身边有几千几万人护卫,要想保命,好好练功,十分重要。” 孟河不是悲春伤秋的性子,得徐昀开解,很快从短暂的迷茫里跳出来,神情坚毅的道:“二郎放心,我徘徊在武师上品多年,离宗师境界只差临门一脚。此后定当努力,争取早日突破,绝不让阴胡生这样的威胁重演。” 京牧也拍胸口,道:“我虽然跟刀正比还差得远呢,但好在我年轻,只要坚持不懈,不信踹不开宗师的山门。到时候左膀右臂两宗师,公子能鼻孔朝天走路……” 孟河哼道:“阿冠才叫年轻,而且他很可能是我们三个最早成为宗师的人。至于你嘛,练功走偏了,身法顶级,可内力跟不上,瘸了一条腿,怎么去踹宗师的山门?” 徐冠不在这里,他要保护乔春锦,避免阴胡生拿徐昀身边最珍视的人开刀。 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徐昀行事,大胆设局,小心防范,务求周全。 幸好阴胡生没有太多时间筹谋复仇计划,最简单也是最安全的,还是直接对徐昀出手。 京牧撇撇嘴,不敢跟孟河争辩,小声嘀咕道:“谁让老不死的只教我身法……” 徐昀打断两人的嘴皮子官司,道:“你的修行问题,我或许有解决的办法。” 京牧大喜,道:“公子有办法?” 他对徐昀的信心就跟盲目崇拜差不多,既然说了有办法,那肯定有办法。 “不急,我还得找几样东西,等到全部搞定,再跟你一起参详。” 徐昀目光停留在远处的废墟,道:“走吧,等了这么久还没动静,估计生还的可能不大。” 他们当然不是闲得无聊,那边房子都炸了,这边躲在远处耍嘴皮子。 而是刻意的延迟现身时间,观察变成废墟的卧室的动静,万一阴胡生没死透,急匆匆的跑过去享受战果,说不定乐极生悲,反受其害。 三人冒着大雨,小心翼翼的走近。 木头构架的房子在爆炸中毁的很彻底,窗户大门桌椅柜子等消失不见,只有几根大梁还能依稀看出当初的样子。 “在那……” 孟河眼力足,最先发现阴胡生的尸体。 头朝下趴在大梁旁边,左臂齐肩而断,浑身黝黑,后背和腰腿插入了许多铁丸和刀片,眼见得死的不能再死了。 “好家伙,这都留了全尸,不愧是宗师境界的高手,筋骨皮练的真够硬……”徐昀感慨道。 要知道床榻下面埋了五十斤的炸药包,其余的几个分别埋在最合理的点位,力求让整个房间没有死角,且杀伤力堆叠到最高点。 这种地狱级别的陷阱,阴胡生没有粉身碎骨,委实让人啧啧称奇。 孟河解释道:“我估计他可能在爆炸的瞬间施展轻功,想从上面破顶而出。策略是对的,只可惜再快的身法,也快不过黑天雷释放的威力……” “我去砍了他的人头!” 京牧摸出短刀,正要走向阴胡生的尸体,被徐昀一把抓住,摇了摇头,道:“狡兔三窟,不能不防。京牧,会扔飞刀吗?给他脑袋飞一刀。” 孟河犹豫道:“没必要这么小心吧?阴胡生也算一代枭雄,死便死了,折磨他的尸体,传出去影响公子的名声……” 这是武道中人的尊严,徐昀理解,但他又不习武,没孟河那么讲究,道:“我像是在乎名声的人吗?京牧,动手!” “好!” 京牧同样不讲究,短刀在手里挽了个刀花,弹射而出。 以这刀的大小和力道,如果扎实了,直接切西瓜似的,能把脑浆子给透出来! 异变突生!m.33qxs.m 阴胡生的尸体翻身跃起,身子如离弦的箭,掠过半空,仅存的右手抓住短刀,转瞬即至,距离徐昀仅丈许之地。 刀光如春寒料峭,当头劈下。 生死关头,孟河吐气开声,拔出腰刀,拦在徐昀跟前。 “封!” 全身真气灌注刀身,大巧不工,挥出了毕生最精妙的一刀。 砰! 阴胡生的刀势被孟河完全封住。 双刀交击,火花四溅。 腰刀应声折断。 孟河七窍流血,双膝砸入地面,深陷数寸。 几乎没有半分迟缓,短刀直冲徐昀面门。 电光如银蛇飞舞,照亮了徐昀的脸庞。 在那一瞬间,他闻到了死亡来临的味道。 京牧吓得肝胆欲裂,虚云秘身发挥到极致,抓住徐昀胳膊,险之又险的往左挪开了半步,恰到好处的避开了这必杀的一招。 “快跑……” 只说了两个字,孟河口中喷出大股的鲜血,拼死抱住了阴胡生的双腿。 他要用自己的命,给徐昀留出一线生机! “大哥!” 徐昀悲怆不已,穿越至今,这是初次体会到失去重要的人的撕心裂肺。 京牧丝毫不敢迟疑,背起徐昀就要逃离此地。 他不能让孟河白白牺牲,留下来非但救不了人,大家全都得死。 “等等……” “公子不能等……” “阴胡生不对劲!” 京牧急的差点骂娘,阴胡生当然不对劲,要是对劲了,咱们能在鬼门关跳舞吗? 当即不听徐昀的号令,脚下生风,呼吸之间,已飞出去五六丈远。 徐昀扭头回望,这次可以确定,阴胡生死了。 因为他那残缺不全的身子依旧矗立在原地,没有追来,也没有对孟河出手。 “京牧,停下!阴胡生死了!” “嗯?” 京牧也察觉到情况不对,半信半疑的放下徐昀,蹲地摸了一块尖尖的石头,用尽内力扔过去,正中阴胡生的眉心。 然后,仿佛纸扎的假人,他的上半身往后倒去,直挺挺的砸进泥水坑里。 水花扬起,雷火焚天。 这个犹如不死战神的宗师,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第八十三章 个人武力 看到阴胡生死去,孟河终于松开双手,他的内伤很重,几乎靠着意志强撑,这会再也坚持不住,软绵绵的往后倒下。 徐昀冲过来抱住他的肩膀,颤声道:“孟大哥,要不要紧?” “咳……没事,别担心。” 孟河勉强咧嘴笑了笑,满是血污的脸被雨水冲刷的不成样子,声音轻微的几乎听不见,道:“没外伤,经脉受创,短时间内没法子动武。别的无大碍,养几个月应该能恢复如初!” 他是用药的行家,最了解自身的伤势,既然这么说,说明真的没有大碍。 漫天的阴霾顿时消散,徐昀一屁股坐在泥水里,仿佛头上套着塑料袋子的人在濒死的刹那挣脱了呼吸的束缚,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那就好,那就好……” 如果可以选择,保住孟河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京牧也被阴胡生的超强武力搞出了创伤后应激障碍,趁徐昀询问孟河伤势的间隙,捡起地上的短刀,麻利的砍下阴胡生的脑袋,免得诈尸暴起。 然后腿脚发软,噗通坐在地上,同样大口的喘着粗气。 这时候,他才感到一阵阵的后怕。 若是刚才救徐昀的身法有一丁点的失误,死的人就是他。 但当时真的什么都没想,只想着一定不能让公子受到伤害。 大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三人浑身湿透,头发散乱,就这样如同泥人般坐在积水漫过脚踝的地面,彼此看着彼此,忽而笑了起来。 京牧笑的憨厚且快乐,徐昀笑的放肆且开怀,唯有孟河笑的断断续续,生怕咳血,却又按耐不住的想纵情大笑。 “京牧,你留下来处理尸体,我送孟大哥回去。” “有刀正亲手配置的化骨药,保管让阴胡生尸骨无存。嘿,这样才有意思,我们不开口,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死是活。” 回到后院,其他人闻讯过来,得知顺利除掉了阴胡生,无不欢呼雀跃。 藏在暗处的宗师高手,实在让人寝食难安。 等看到孟河身负重伤,又听徐昀讲述了经过,众人才知道个中如此凶险,乔春锦花容失色,捂着心口,道:“二郎,谢天谢地,你和孟大哥都安然无恙……以后千万别这样冒险了……” 徐昀笑着答应,道:“听嫂子的,不会有下次了。” 其实他何尝喜欢冒险? 对付阴胡生的每一步都算得精准无比,本着能用计谋阴死敌人就绝对不正面刚的行事策略,连今晚的炸药包也是加料加量的顶级配置。 可千算万算,没算到宗师高手的武力竟然强悍到这般匪夷所思的地步。 阴胡生重伤之下,孟河还接不住他的一刀,要不是京牧学的太平教的虚元秘身,这会徐宅已经可以吹唢呐开席了。 徐冠低头看看孟河的惨状,突然握紧双手,问道:“二哥,宗师很厉害吗?” 徐昀柔声道:“比我们想象的厉害太多!我们这次吃亏,主要以为身边没有宗师境界的高手作为参照,吃了情报不准确的亏。阴胡生主要不知道有黑天雷这样的存在,吃了骄傲自大又无知的亏。否则的话,黑天雷无法移动,换了别的时间地点,哪怕公开刺杀,你、孟大哥、京牧合力保护,二哥也必死无疑。” 这是大实话。 黑天雷炸掉了阴胡生大半条命,就算如此,临死前的反击,还能差点让徐昀同归于尽。 想想看,如果他处在最佳状态,不计代价的火力全开呢? 只不过阴胡生之前吃过徐昀太多的亏,开始学会动脑子了。自作聪明的选择徐昀最得意忘形的这天来行刺,为的是一击必中,还能全身而退。 殊不知正是这样的小心谨慎,让他落入黑天雷的死局里! 这叫做典型的聪明反被聪明误,还不如白天乔迁宴的时候当众杀过来,成功率或许更高一些。 “那要怎么才能对付宗师呢?” “只能以宗师对宗师……” 经此一役,徐昀想明白了。 在这个不科学的世界,个人武力的重要性关乎全盘的胜局。 大宗师忽略不计,能对付宗师的只有宗师。 徐冠大声道:“那,我要做宗师!” 说完径自出门而去,到竹林里冒雨练功。 乔春锦想劝他回来,被徐昀拦住,笑道:“阿冠受刺激了,这是好事。知耻近乎勇,他练武十年,不分寒暑日夜,从未间断,若真有天赋才情,或许,这次的刺激,是他突破的机缘。” 被刺激的还有宋小奉,孟河还没研究出兵家拳的修行法门,他没法子踏入武道的山门,心里十分鄙视自己在这么生死攸关的时刻,只能躲在院子里帮不上半点忙。 所以不顾乔春锦的喊叫,跟在徐冠身后跑去了竹林,笔直的站在旁边,仔细的看着徐冠的一招一式,似乎这样能稍微减轻点心底的愧疚。 士气可用,徐昀也不管他们,而是等待京牧回来,道:“处理干净了吗?” “干干净净,提刑司的仵作现在来了,也保证查不出端倪。” “很好!”徐昀环视众人,道:“今夜谁也没见过阴胡生,并不知道他的死活。明白了吗?” “明白!” 元青山毕竟老练些,担心的道:“如果明天别人问起,怎么解释被黑天雷炸毁的卧室?” “就说被雷劈了,巨响是雷声。之前还想着用地龙翻身糊弄过去,正好今晚雨夜,不仅可以清除掉所有的痕迹,还可以借这一道道天雷,打消外界的疑虑。” 说着徐昀的视线掠过乔春锦身后站着的赵姜,见她小脸平静,道:“阿姜,你不怕吗?我们可是杀了人的……” 赵姜摇摇头,道:“公子杀的是坏人,也是我的仇人,哪里会怕?我只怨不能亲手杀了阴胡生,为父母报仇雪恨。” 徐昀今晚的行动没有避开乔春锦赵姜宋小奉元青山等人,一来他们可以信任,二来都住在一个宅子里,这么大的事根本没法隐瞒。 还不如开诚布公,通过所有人的参与,让大家彻底拧成一根绳。 同富贵,也共生死! 第八十四章 九死不悔 折腾到天明,雨渐渐止住。 元青山去外面请匠人和劳力来清理卧室的废墟和规划重建,只要舍得花钱,市面上的木料都是现成的,最多十几天就能恢复原状。 消息很快传开,来访的第一位客人是吕方,作为父母官,治内出现了异象,总要比旁人惶急一些。 问起昨夜的巨响,又去看了遭雷击的现场,饶是他见多识广,也被震的久久说不出话来。 “天威莫测啊!好在六先生没受伤……” “侥幸!我半夜醒来口渴,屋内又没热水,前脚出门找水,后脚就遭雷击,这会还心有余悸,” 见吕方满脸不解,徐昀笑道:“我身边没人伺候的,那赵小娘子的来历大人也知道,现在跟在乔娘子身边做个伴。” 吕方恍然,道:“是了,你刚到温州就发生这么多事,昨日才真正安定下来。身边的侍女日夜贴身伺候,确实马虎不得。要不要我给你找几个聪明伶俐的过来?” “多谢大人美意!” 徐昀怎么可能要吕方安排的侍女,今后每天拉几次屎岂不是也被他知道的一清二楚?33qxs.m “我在平阳家里养的那些侍女,待之恩重,可大难来临,没人愿意跟东主不离不弃。当然,侍女只是拿钱的雇工,不能强求太多。所以这次我打算宁缺毋滥,慢慢寻找合适的身边人。” 吕方想了想,突然道:“六先生可知慈幼局?” “恕我孤陋寡闻……” 吕方笑道:“这不怪先生,慈幼局去年年初刚成立,只设到路一级,还没普及到州府和各县。” “请大人指教。” 吕方道:“官家去年年初出巡京畿周边,发现有许多南渡而来的孤儿无人照拂,生活困顿,往往因饥寒而死。京畿左近还如此,可想而知其他地方又是怎样的惨状。所以由户部拨钱,在各路设立慈幼局,收养八岁以下的孤儿,不限南北,供给粮米,教授学问,直到十五岁成年,放出去听其自便。” 徐昀鼓掌,由衷的赞道:“官家英明,此乃善政!” “官家是三皇五帝以来难得的圣君,行的自然是天大的善政。”吕方拍马屁不落人后,拱手对着京城的方向遥拜,升华了一下高度,接着转入正题,道:“不过,慈幼局能力有限,无法实现官家的愿望,做到道路无啼饥之童。所以鼓励平民之家只要家世清白,就可以向慈幼局申请收养这些孤儿。朝廷每月一个孤儿给一贯钱和三斗米作为奖励,连给三年。” 徐昀再次用力鼓掌,道:“官家仁德,此制若能成为永法,将福泽百世。” 吕方看看他,无奈的跟着拱手遥拜,道:“极是,庆佑之治,上参唐虞,下轹商周。” 当今皇帝的年号是庆佑。 徐昀佩服的很,怪不得吕方能混到知州这个层次,用词真不要脸。 当今虽临危受命,保住江山半壁,居功甚伟,但怎么也谈不上上参唐虞,下轹商周。 “大人的意思,是让我去慈幼局收养些孤儿?” “正是,六先生既然最看重奴仆的忠心,跟那些拿钱做工的外人比,还不如去慈幼局收养孤儿。从小培养,悉心教导,血脉气息相连,万一再遇危难,当为先生臂助。” 这确实是合适的路子,徐昀笑道:“多谢大人指点迷津,稍后有空,会遣人往山阴一行。” 送走吕方,沈谦、冯玉树、诸葛云等人接撞而至,看到废墟,也是唏嘘不已。 冯玉树道:“徐兄,你这卧室方位有问题,怪不得遭到雷击。” “哦?冯兄懂堪舆之道?” “略懂。” 冯玉树指着西北和东南相对应的两角,道:“戌为天门,辰为地户,阴阳之气出入流转其中。若阴阳和合,则万事无虞。若一盛一衰,则会引来雷击。这屋子以前定然是妇人的闺房,沈兄入住后,扰乱了地气,故而招此祸端……” “原来如此!” 诸葛云道:“冯兄大才!以后小弟若有疑虑,还要多向冯兄请教。” 冯玉树笑道:“好说,以诸葛你的面相,日后贵不可言。” 诸葛云乐的嘴巴合不住,道:“今晚闻香楼,我请客。” 其他人不依,道:“诸葛,我们呢?厚此薄彼,非君子之道。” 诸葛云死不松口,道:“闻香楼缠头之资,最低的也得五六贯,真请你们去,老子明天就得喝西北风……” “谁不知道你诸葛家是乐清县豪富?除非没把我们当朋友,只顾跟冯兄亲近……” “嘿,瞧我多嘴,就不该让你们听见。” 见众人取笑玩闹,徐昀促狭心起,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诸葛,享乐当下,管他明日洪水滔天?闻香楼人称温州第一,你总得让大家去见识见识吧?”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诸葛云喃喃几句,眼里冒出狂热的喜色,抓住徐昀的手,道:“好,徐兄开金口,我答应了。不过有个条件,希望徐兄也答应。” “你说。” “这两句是徐兄的新作吧?没别的条件,这首诗交给我来命名。” 徐昀哭笑不得,你小子是懂得打蛇顺杆的,道:“也罢,听你的,叫什么名字?” “就叫《为诸生赴闻香楼寄语诸葛云》……” 此言一出,顿时所有人都不淡定了,纷纷起哄道:“想什么美事呢?我们还不去了。” “就是,花几十贯的缠头资,就想借徐兄的诗流芳百世?” “呸,诸葛,你小子狡诈!” “我出两百贯,请大家去闻香楼玩乐三日。这首诗的名字改成《寄语孟应物》如何?” “你要这般,我出五百贯。” 徐昀对沈谦苦笑道:“原来我的诗这么值钱,我自己都不知道……” “龙台先生的大名,很快就会传遍天下。徐兄以后会逐渐习惯,不仅你的诗,还有你的一言一行,都会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沈谦郑重其事的道:“你是注定要留名青史的人,我虽不才,愿甘附骥尾,追随徐兄,为大焱朝的百姓尽心尽力,宁九死而不悔!” 冯玉树、诸葛云、孟应物等人对视一眼,先正衣冠,然后躬身,道:“我等也愿追随徐兄,宁九死而不悔!” 第八十五章 结社成势 徐昀看着众人,他们年轻气盛,朝气蓬勃,正处在人生最激情飞扬、最热血澎湃的阶段。 此时此刻,相信每个人的话都出自于真心。 宁九死而不悔! 然而世上最不可靠的就是真心,随着时间流逝,有的青云直上,有的宦海蹉跎。 当经历了辉煌和低谷,见遍了繁华和荒芜,真正能初心不改的,又有几人呢? 不知是谁的提议,要结社以明志,得到大家一致响应。 徐昀也不好打击他们的积极性,况且这群人都是跟随他对抗阴胡生的坚定支持者,人品习性,无可挑剔,也就顺水推舟,同意结社。 经过激烈讨论,最后定名为“九死社”,确定了社纲“国富民强,南北一统”,制定了八条社规,涉及每月聚会时间,每月所纳社钱,新成员如何加入和老成员如何退出,以及守望互助,同进同退等等。 徐昀现在是永嘉六先生,身份地位高出众人,且声名遐迩,手段高超,毫无意外的被推举为社头。 徐昀以琐事繁忙为由,提拔沈谦为副社头,主管九死社日常事务。 若遇疑难,众人意见相左,再交由社头裁决。 不过作为社头,徐昀主动承担每次聚会文集的刊刻发行费用。33qxs.m 这是很大一笔支出,靠缴纳社钱吃饭喝酒够了,刊刻发行完全不够。 幸好他有赚钱的门路,积蓄也勉强称得上豪富,不怕坐吃山空,养得起社团。 第二日迎来了周霄,进门后抓住徐昀的手,上下看了半天,确认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道:“我听到消息,吓的六神无主。多亏祖师爷保佑,六弟吉人自有天相……” 徐昀歉然道:“惊动三先生,实在惶恐。但又怕三先生从别人口中听到不实传闻,反而更加的担忧。所以派人前去永嘉告知,却没想劳烦三先生亲临……” “我不亲眼看到你无事,怎能安心?改日传入大先生耳中,他召我问起,知道我偷懒没来,还不得把我骂死?” 周霄说笑了一句,跟着徐昀到雷击处观看。 不得不说,这里快成打卡景点了,谁来都得参观参观。 现场已经有很多雇佣来的匠人进场翻修,把破损的东西堆积成堆,分批运送到城外,然后平整地面,测量方圆,力争按要求恢复建筑的原貌。 周霄四处看完之后,轻咦一声,道:“六弟,你这间卧室里没摆设瓷器吗?” 徐昀察觉到他的语气不对,但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心里盘桓再三,顺着他的口风回道:“应该没有吧……刚买没几日的宅子,我近来事忙,回屋倒头就睡,真不记得……” 周霄点头道:“那便是了!我以前读前朝的《庄生笔谈》,里面记载,凡雷火所击,梁木损毁,金石销熔,而瓷器不坏。可是没见到瓷器,还以为记载有误,估计是原主人卖宅子前,把卧室里的名贵瓷器都带走了。” 温州以瓷器业发达闻名于世,不仅内销大焱各州,还远销海外。 富贵人家不可能没有瓷器,所以差点露出破绽。 徐昀头皮发麻,什么叫知识就是力量,周霄手无缚鸡之力,但他一眼几乎揭穿雷击骗局,万卷先生果真名不虚传。 现场是不能待了,徐昀领着周霄去后院湖心亭赏花,乔春锦做了酒菜招待。 几杯酒下肚,说起前日的乔迁宴,徐昀问道:“何亮的父亲何侍郎真的跟咱们永嘉有渊源吗?” 周霄噗嗤笑道:“哪有,我跟何若水素不相识,那天形势所迫,信口胡诌,糊弄一下小儿辈罢了。“ 徐昀早有这个猜测,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道:“三先生能在须臾间想出这般绝妙的应对,委实让人佩服的很。” “何亮欺上门来,总得想个法子,既能打压他的气焰,又不显得咱们咄咄逼人。何况吕方和冯西亭在,不会允许你动武,真等录事参军把衙役民壮调来,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何亮耀武扬威后全身而退。编几句诳语镇住他,不算什么本事。偏偏你能领会我的意图,没有惩治的太过严厉,用二十个耳光让他脸也痛了,人也丢了,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这才让人佩服呢。” 周霄笑吟吟的模样人畜无害,可徐昀现在才发现,永嘉学派里怕是这位读书最多的万卷先生心眼最脏。 “三先生,咱们之间就别互相吹捧了。来,敬你!” 周霄习惯性的又要喝一半洒一半,徐昀哭笑不得,知道这是他的怪癖,假装不知,也跟着有样学样,两人就这么其乐融融的喝掉了大半壶酒。 正到酣处,周霄突然指着花园的西北角靠墙的地方,道:“六弟,你这还有一株白叠,原主人倒是懂花的……” “白叠?” 徐昀顺着他的手望过去,诧然道:“这不是棉花吗?” “棉花?”周霄奇道:“六弟识的此花?” 徐昀片刻恍惚之后,笑道:“我在巷口码头,偶然遇到胡人,听他们说这花好像叫什么棉花,也可能是我听错了,应该叫白叠……” 周霄没有多做他想,道:“不管是棉花,还是白叠,这种花从西域和注辇传入边疆多年,近来才有两淮两湖的达官贵人移栽,温州却很少见。” 徐昀盯着那株盛开如云的棉花,眼中闪起了璀璨的光,道:“三先生,你信不信,要不了多久,白叠花就会开遍大江南北?” 周霄笑了笑,道:“那我可不信,固然白叠之白,温润如君子,但南北之大,奇花异草何其多,并非人人皆爱白花。” “可要赌一赌吗?” “好,你说。” “若我所言实现,三先生可否答应我一件事。现在不提,等以后我有需要,三先生务必满足。” “可以!”周霄举杯,道:“若你所言落空,我要六弟公开讲一个月的课,如何?” 徐昀举杯,道:“成交!” 等喝光了整壶酒,周霄问道:“还有几日入学?” “三日。” “三日后入学,会给你一个小惊喜。” 三日转瞬即过,温州州学正式开课。 徐昀身穿皂罗衫,头戴乌纱帽,这是州学的常服,由京牧提着书箧,前去报道。 跟州学的学正之前见过面,韩藻离开温州前也跟他打过招呼,所以众生当面,尚能维持师者尊严,板着脸宣讲州学学规,没有对徐昀有任何优待。 宣讲结束后,单独把徐昀叫到房间,学正满脸尴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好半天才做完心理建设,弯腰作揖,道:“龙台先生,我幼时曾随石湖先生学过《古文尚书》,出仕后也在石湖先生治下当过几年的属官,正是永嘉弟子。梅斋先生有言,凡永嘉弟子,见先生如见吾师,自当以师礼敬拜……” 对付何亮那样的纨绔,以龙台先生的名分压人,感觉很爽。 可这会徐昀只感觉到社死,原来这就是周霄说的小惊喜,真是翻个白眼也不理解的程度,忙道:“学正折煞我了!梅斋先生疼爱后进,我无法推辞,却也不能让诸位高贤太受委屈不是……” 学正吓一跳,以为徐昀说反话,腰身弯的更低,道:“不委屈,不委屈……” 徐昀见越说越错,干脆也不解释了,道:“要不这样,永嘉归永嘉,州学归州学,同门之内,平辈论交,州学之内,我以师礼对学正……” 学正等的就是这句话,故作推诿几次,见徐昀态度坚决,笑道:“既然六先生坚持,那就依先生的。” 第八十六章 州学风波 跟学正的关系,代表着这一年之内,徐昀几乎可以在州学横着走了。 不过州学只是本州学子汇聚的地方,没有太学那么复杂,同学间顶多发生点言语冲突,横不横的没什么意义。 州学跟县学的最大不同,是开始把学生分成诗赋和经义两科,类似于前世的文理分班。 青龙之变以前,选诗赋的人多,选经义的人少。 因为经义考的是真本事,所谓皓首穷经,没有长年累月的苦读,根本不可能脱颖而出。 诗赋却有太多投机取巧的漏洞,很多善于钻营的富贵子弟因此得以出仕为官。 青龙之变以后,上上下下痛定思痛,认为诗赋科取士主观意识太强,三首诗赋对了考官的胃口,立刻高中榜首,不对考官胃口,则名落孙山。 导致庸碌无能者,庙堂食禄;经世治国者,劳顿田野。 且诗赋于国家经济军事没有大用,所以等南北局势暂时稳定,当今圣上颁布严令,限制每年诗赋科跟经义科的录取比例为一比十。 相等于每年共取士三百人左右,经义科取二百九十人,诗赋科仅取十人。 如此一来,从太学到州学,选诗赋的寥寥无几,除非在诗赋方面是天纵奇才,否则全都挤破脑袋往经义科去。 温州也不例外。 第一天报道,见面,听宣讲,游逛州学,同窗间互相熟悉。 第二天正式选科。 包括沈谦、冯玉树、诸葛云等九死社的社员在内,几乎都选了经义科,唯独徐昀选了诗赋科。 学堂内还有三十多人是最近几日接近开学才刚刚抵达温州,不太知道徐昀的底细,见状纷纷议论起来。 “这人谁啊?胆子不小。” “我看不是胆子大,而是有自知之明。与其经义一窍不通,熬磨岁月,还不如去写两首打油诗碰碰运气。” “这话过了吧?万一人家真有诗才呢?” “诗才?懂不懂诗赋科的难度?” “就是,每年两万多名州学生赴考,凭着诗才进入太学的凤毛麟角,他算什么东西?” “吟诗作对,等而下之。明经解义,方为上品。当今大争之世,要我说,学就学宰相才,治国平天下,总好过写些靡靡之曲,让那些不知羞的青楼女子传唱……” 众人交头接耳,鄙视的眼神看着徐昀,似乎选诗赋科是什么特别丢人的事。 徐昀没跟他们计较,从某种角度而言,这些人说的也不错。 他选诗赋科,的确是想走捷径,不愿意去费心劳神的搞经义研究。融合原身得到的经义知识,已经足够他应付大多数场面,有那工夫,还不如想想怎么赚钱有意思。 但要说诗赋误国,学好经义就能治国,那是屁话。 诗赋和经义都只是出仕的敲门砖,能不能治国平天下,靠的是运势、智慧和手段,而不是看你诗赋做的好,看你经义解的妙。 沈谦等气不过,正待争辩,曾跟徐昀有过小冲突的苏杰越过众人走到跟前,冷笑道:“徐兄侥幸窃取高名,没想过今天会露了怯吧?只敢选诗赋,不敢选经义,是不是腹中空空,怕在课堂上答不出来,丢人现眼?” 见是这位思维陷入电车难题的固执男,徐昀懒得搭理他,负手而立,微笑不语。 这种发自内心的漠视更让苏杰火冒三丈,他还要继续发难,被再也忍不住的诸葛云直接一把推开。 “苏杰,你太不知好歹!徐兄贵为永嘉六先生,经义方面的造诣得到梅斋先生、石湖先生、万卷先生等大儒的认可,凭你也配质疑?你算什么东西?” 诸葛云跟苏杰原是好友,但因为徐昀反目,现在势成水火,甚至开始恶言相向,充分说明了什么叫道不同不相为谋。 苏杰最近这段时间窝在租住的民居里苦读没有外出,还不知道龙台先生的来由,怔怔的道:“什么永嘉六先生?” 诸葛云看着昔日老友,痛心疾首的道:“苏兄啊,你双耳不闻窗外事,不通半点世务,简直读经读成了傻子。前几日礼部侍郎的衙内辱骂温州士子,全仰仗徐兄出手小作惩戒,才让我等读书人能抬头挺胸。那时你在何处?你们又在何处?徐兄之德,百姓称颂,徐兄之能,上下敬服,徐兄之才,远近皆知,岂容你们诋毁?” 学堂内死一般的寂静,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何侍郎的衙内也敢得罪,胡吹大气……” “都住口!” 学正大踏步的走进来,威严的目光扫过苏杰,黑着脸道:“你叫什么?” 苏杰脑袋懵懵的,躬身道:“学生苍南苏杰。” “昨日让你记规矩,都记到狗肚子里去了?” 学正骂人很接地气,不讲究文采,只讲究痛快,道:“学堂之上,讥嘲同窗,圣人教你的宽仁,你也学到狗肚子里去了?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你占哪一友?” 苏杰讷讷不能答。 “苍南苏杰,违反学规,逐出州学,三年不得复考。现在收拾行李,回家思过去吧。” “啊?” 苏杰怎么也想不到学正的处罚会这么严重,顿时面色如纸,想要开口求情,可骨子里的骄傲和自尊又让他开不了口。 就这么僵持原地,手脚发颤,刚才有多可恨,这会就有多可怜。 其他议论过徐昀的人无不瑟瑟发抖,头垂的挨着胸口,心提到嗓子眼,生恐被学正目光扫到,同样开除州学。 “还不走?要我找几个司记过来,强送你出去?” 被人扔出去实在太不体面,苏杰别无选择,失魂落魄的转身离开学堂,很快收拾好行李,从学舍里搬走,消失在阳光之外。彡彡訁凊 诸葛云心有不忍,看了眼徐昀,见他神色淡淡,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以直报怨,何以报德? 崇尚事功之学的永嘉学派,是绝不会当无原则的老好人,瞧徐昀对付阴胡生的手段,不可能帮苏杰求情。 虽然这时候站出来说话,会让人觉得徐昀大度。 可诸葛云清楚,徐昀怎么会在意别人的看法? 苏杰,完了! 学正严厉的道:“今日以苏杰为例,好叫你们得知,州学是为国家养士的地方,不是你们斗气攀比的勾栏瓦肆。谁再敢对同窗出言不逊,辱没斯文,前车之鉴,言犹在耳,莫怪本官不教而诛。“ 第八十七章 名师在此 学正离开之后,学堂内的气氛明显压抑了许多,新来的那些望着徐昀,眼神里有好奇有畏惧有佩服也有疏远。 这样也好,给他们下剂猛药,算是筛选的门槛,能尿到一个壶里的,自然会主动靠过来,减少无用社交时间。 风波暂停,之后分科教学。 经义科是讲读法,就是俗称的填鸭式教育,死记硬背。 学官读,学生跟,以音定字,以疏释经,主要内容包括帖经和墨义。 这种教育方式虽然教不出来聪明人,但是真正的聪明人绝对能通过这种方式杀出重围。 偶尔会有漏网之鱼,比如徐渭,明三才子之一,跟解缙、杨慎齐名,可际遇却天差地别,才华满腹,屡试不第。 可几千年也只有一个徐渭,很多时候自以为的怀才不遇,其实就是才华不够而已。 诗赋科相对简单,写诗作赋靠的是灵气,是日积月累的灵光闪现,不需要日夜苦读,只需掌握基本的韵律、格式和技巧即可。 徐昀跟沈谦等人告别,独自去往诗赋科的学堂。 没错,今年温州七八十名学子,只有他一人报的诗赋科! 由于以前诗赋科人多,经义科人少,所以诗赋科的学堂比经义科大两倍有余。 前年改制后,两科互换了学堂。 徐昀推开门,可以容纳二十人的学堂显得空荡荡的,学官提前到了,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我姓万,万行舟,你可以叫我万先生,也可以叫我万直讲。今后一年,由我来教你如何应对辟雍试。”33qxs.m 太学,又称辟雍,故州学升太学的考试在官学内部叫做辟雍试! 徐昀笑道:“万先生不是教我如何写诗作赋?” 万行舟反问道:“你是来学习写诗作赋的吗?” 徐昀摇头,道:“不是!” “那就对了!” 万行舟道:“认清自己要干什么,然后往这个方向努力,其他的无关紧要。” 徐昀恭敬的道:“是!” “坐吧!” 徐昀乖巧的坐到第一排最中间,和万行舟面对面。 “今天第一节课,不讲韵律,聊聊辟雍试。” 万行舟突然愤世嫉俗起来,道:“都说庆佑改制后,诗赋科太难,因为取士太少,这话实为可笑。太学将近三千人,经义科毕业试有多少人?三四十倍于诗赋科!而取士的人数,则固定只有十倍之差。诗赋科确实难,难不在于取士人数。归根结底,诗赋非天才不能为之,经义不是庸才即可入门。故趋之若鹜,如蝇逐臭,吾辈不耻。” 徐昀附和道:“万先生所言极是。” “你能选择诗赋科,比经义科那些碌碌之辈高出太多。我欣赏自信的人,好生用功,保你明年八月,蟾宫折桂。” “是!” 第一节课纯属闲聊,这位万行舟万先生看似古板,实际也很古板,可能由于以前的诗赋科是报考热门,现在成了冷门里的冷门,心态有点失衡,但教学水平应该还不错,不然也不敢给徐昀画饼。 州学有食堂,有宿舍,吃住免费,朝廷全包,表现好的还有奖学金,即膏火钱。 中午大家吃饭的时候聚在一起,几口简单美味的甘菊冷淘面下肚,说起第一节课的感受,诸葛云夸张的道:“哇,岳直讲真的好严厉,上来就点名提问,答错一字立刻罚站,我掌心都湿透了……” 冯玉树鄙视道:“还是你学艺不精,像沈兄胸有成竹,坐姿从头到尾没有变过,怎么会湿?” 沈谦笑道:“你们斗嘴,可别拉上我。我稍不谦虚的说,固然算是熟读五经正义,但岳直讲专挑生僻处提问,我后背也冒汗……” 孟应物道:“要是社头也去经义科就好了,我倒要看看,岳直讲问什么,社头都对答如流,他会是什么表情!” 徐昀只顾吃面,沈谦帮他解释,道:“徐兄去诗赋科,是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因为永嘉学派同样看重经义,诸位先生无不是能为五经注释的大儒,州学里谁有资格做徐兄的老师呢?哪怕徐兄不介意,也要考虑梅斋先生等其他五位先生的面子……” 徐昀差点一口面噎死,沈谦脑补的好,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么到位的理由。 孟应物拍下额头,道:“是啊,龙台先生的身份,岳直讲估计也不敢提问,更不敢以老师自居。那样大家在一起上课,老师别扭,别的学生也别扭,就咱们九死社威风,会不会有点过分?哈哈哈哈!” 众人齐齐翻白眼,徐昀面也吃不下去,道:“孟兄矜持,公厨这么多人……” 见孟应物终于闭嘴,沈谦问道:“诗赋科那边怎么样?万直讲可是十年前的诗赋科殿试探花,只为官三月,愤然辞归故乡。韩提学执掌两浙东路学事司后,慕名造访,五次登门,才请他出山任教……” 徐昀奇道:“这么厉害,怎么不去越州的州学?” 两浙东路的路治在山阴县,山阴县属于越州,所以越州算是两浙东路的首府。 “万直讲自己选的温州,不知何故,也没听说他有什么故友亲朋在温州生活。” 又聊了一会,吃饭时间到,众人有序离场,稍作休息,开始下午上课。 “……初期的科举诗词以五言绝句为主,题材主要是咏史、咏景以及发发牢骚之类,到了现在,诗词开始转向七言绝句为主,题材也变成了咏物、咏怀,除了形式优美,韵律流畅,技巧纯属,最主要的是要有情感。什么是情感?能打动人心的就是情感……” “……文赋的变化,其实不大。以前讲究大赋、徘赋、律赋,现在同样如此。只是没那么严格的规定韵脚、字数、句数的体式,可以稍作舒展,但整体的谋篇布局不能坏,要清晰明了,立意高深,用典巧妙……” “……等你掌握这些基础,还得学会押题。怎么押题?我研究大焱立国三百年来的科举诗赋发现,当年的考题,一定跟当年的朝廷大事或者官家治国有关。比如,太祖开国,江南未定,殿试赋题为《桥梁渡长江》,诗题为《习水站诗》。再后来南北一统,殿试赋题为《六合为家》,诗题为《鱼游春水诗》……” “诸如此类,需多闻政事,了解朝堂,揣摩上意,方能事半功倍,上了考场信手拈来,区区太学,焉有不中之理?千万别学经义科那些蠢材,两耳不闻窗外事,考中的糊里糊涂的中,不中的也糊里糊涂的不中……” 直到酉时正,当天课程结束,徐昀对万行舟佩服的五体投地。 难得在这个时代,能遇见跟前世教培机构差不多的名师。 什么叫明? 别玩虚的,我要考什么,你教我怎么考上。 至于知识参透没参透,内容领悟没领悟,层次提升没提升,那不重要! 第八十八章 尘埃落定 之后七八日,徐昀按时上下学,难得的清净了一段时间。 孟河的伤也终于趋于稳定,体内错乱的真气重新得到控制,只是受伤的经脉暂时还恢复不到正常状态,无法动武。 毁坏的卧室在众多匠人没日没夜的努力下基本建好,再有三五日就能完成收尾。 黑天雷的制造仍在秘密进行,事实证明,哪怕宗师也挡不住火药的威力。 上次的意外只是单纯的意外,第一次嘛,总会有点不和谐,下次就知道多少剂量能把宗师搞死。 “二郎,我有事跟你商量……” “怎么?” 徐昀伸手搂住她的纤腰,道:“等不急了?今晚我给你留门……” “没正经!” 乔春锦俏脸红艳如花,使劲掐了下他的胳膊,移开身子,道:“再过五日就是武学开试的日子,孟大哥现在这个样子,他怎么参加?我瞧他一个人时神色落寞,肯定在担心……” “使那么大劲,手疼不疼?” 徐昀拉住她的小手,轻轻摩挲,见她嗔怪,这才笑道:“怪我!天天听万先生讲韵律,差点把脑袋给烧了。顾虑不周,多谢嫂子提醒。” 乔春锦反应过来,没好气道:“你故意逗我是不是?孟大哥的前程都押在这次武试,如果不中,就得继续回巡检司当差。这么大事,你怎么会忘?” “哎,此事确实有些麻烦。” 徐昀叹了口气,道:“武试在演武场举行,众目睽睽,考的又是刀枪骑射,行就是行,没法作弊。我这几天也在积极的想办法,只是还没万无一失的把握……” “啊?那岂不是……” “天无绝人之路,总有法子的,还有五天,不急。” 徐昀觉得是时候跟孟河聊聊,来到他的屋子,坐在床边,笑道:“最近能起来走动了吗?” “还行!”孟河撑着坐起,背靠床头,道:“跟常人无异。” “大哥,我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 “嗯!” “如果你身子无恙,可否顺利考入武学?” 孟河笑道:“凭我的本事,骑射十矢中三,步射十射中五,开十二力弓,举二百斤石,舞八十斤刀,轻而易举。” “所以,特殊情况特殊处理,用些小手段,大哥不介意吧?” 孟河沉默了。 他为人方正,并不愿用徐昀所说的小手段来达到目的,可又怕拒绝的话对不起徐昀。 参加武试的荐书,还是徐昀从平阳县令那求来的,他没资格挥霍,也没资格退缩。 “有时候,成大事不拘小节,只有进入武学,大哥才可能晋升高级将领,保家卫国,驱除蛮族,实现自己的抱负。” 徐昀声音很低,但语重心长,道:“心里的些许不安,名声的些许污点,其实微不足道。以后为了大局,还可能需要你忍辱负重,到了那时,难道就因为不想委屈自己,就可以置大局于不顾?” 孟河虽方正却不迂腐,主要一时过不了自己那一关,现在想想,要还是爱惜羽毛,日后怎么跟随徐昀去面对更大的风浪,也就跟自己和解了。 “我听二郎的。” “好!” 徐昀道:“我们再等四天,如果四天之内,朝廷的诏令下来,冯西亭被贬谪,离开温州,那武试我来操作。如果时机不巧,武试之前,冯西亭还是温州通判,大哥只能放弃这次武试。” 孟河明白,若在冯西亭眼皮子底下搞什么小动作,被抓到把柄就会引火烧身,甚至可能让徐昀刚刚在温州创下的基业毁于一旦。 “当然,放弃武试,不表示就没有别的出路。我会求石湖先生为大哥搞来京城武学的免试名额,你直接进京,三年后殿试高中,即可授官。” 沈齐星任右仆射,从一品的高位,有资格保举一人免试进入京城武学。 大焱重文轻武,相比太学的非考不进,武学的门槛没那么严实。 其实还有更稳妥的法子,直接请沈齐星恩荫给孟河一个武官,连武学都不用上。 但徐昀自认没有那么大的脸面,沈齐星为了永嘉学派,可以帮他恩荫官职,帮他的朋友,那就有些扯淡了。 不用等四天。 仅仅两天后,朝廷终于来了诏令,所有人等待的石头落了地。 冯西亭玩忽职守,教子不严,与民争利,贬谪成都路,任黎州通判。 从最富庶的两浙东路到最偏远的氐羌族居住地,这样的惩罚,对士大夫而言,无疑于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 冯西亭领旨之后,跟前后脚赶回来的心腹碰面,心腹道:“官家听了《赵女怨》的话本,带着崔璟亲赴政事堂,找到了韩藻参大人的奏疏,发了雷霆之怒。秦相公不敢帮大人说话,把自己摘了出去,其他收了咱们礼的大人们也都置身事外,所以政事堂商议后,决定对大人顶格处罚,贬谪到黎州……” 冯西亭浑身颤抖,没想到徐昀那天的话言犹在耳,今日就成了真。崔璟匹夫,我跟你无冤无仇,为何听信徐昀的唆使,出手这般恶毒? 还有那秦相公,贵为参知政事,平时自己可没少孝敬,遇到点事弃如敝履, 不过,他还没绝望。 冯承志去了常州还没回来,只要冯兆卿肯搭救,以冯家在大焱朝的权柄,或许不等他抵达黎州,就接到了返京的诏令。 到了夜深,冯承志风尘仆仆的进府,甫一见到冯西亭,直接跪地大哭,道:“父亲,冯家那老东西嘴上一套背后一套,把我留在常州这么多天,起先答应了可以帮父亲斡旋,可后来不知怎的突然变卦,要我立刻离开常州。我多了个心眼,出城后又偷偷溜回去,花了两千贯买通府里的一名管事,从他口中得知,是温州这边有人给冯兆卿写了信,信里极尽诋毁父亲,这才让冯兆卿改变了主意。” 冯西亭勃然大怒,道:“是谁?是谁害我?” 如果不是这封信,冯兆卿看在都是冯家子孙的份上,往朝廷里帮忙说句话,至不济也能左迁到荆湖路和京西路去,虽不比浙东路,可也比成都路强多了。 几乎同一时间,客栈里的冯玉树打开刚刚收到的回信,里面的字迹熟悉又陌生,开头的麟儿二字,让他眼眶微微泛红,接下来的内容又让他忍不住击掌叫好。 “……来信已悉,父告知大兄,暂时观望,故没有贸然插手冯西亭一事……随后,京里忽闻官家大怒,有意严惩冯西亭,众相公莫敢劝者……麟儿能识大体,明远近,为父甚感欣慰,大兄也首次夸你,且不可骄傲,当再接再厉……对了,那徐昀到底何许人也?下次来信,可多写些字。随信命人送去五百贯,交友要大方,无需为钱财劳心……” 第八十九章 突如其来 冯玉树是冯家的私生子。 其母曾是建康最红的青楼名妓,跟冯玉树的父亲冯兆陵两情相悦,却被门楣高峻的沈氏拒绝入府。 冯兆陵无法反抗大兄也是家主的冯兆卿的命令,只好将怀有身孕的冯母安排在风景宜人的苏州,当了外室。 后来冯玉树长大,人品学识气质都上佳,冯兆卿的气也消了点,冯兆陵趁机跟冯兆卿达成协议,只要冯玉树考入太学,就让他认祖归宗。 但这个消息也引起了冯家内部有些人的不满,尤其冯兆陵的两个嫡生子,对这个弟弟深恶痛绝,私下里竟雇了江湖人前去刺杀。 幸好提前发现,避免了一场惨剧。 为防止兄弟阋墙再次发生,冯兆陵对平阳县令邓芝有恩,把冯玉树托付给他,安排到平阳入了县学,因此跟徐昀相识。 起初他不愿跟冯西亭打照面,就是这个缘故,等发现冯西亭对他的存在一无所知,也就无所谓了。 后来乔迁宴上,冯西亭跟徐昀彻底决裂。冯玉树料定他会向常州冯氏求救,所以写了封信给冯兆陵。 言明冯西亭在温州的所作所为,罪不可赦,劝诫冯氏不要为他狡辩所误,累及己身。 冯氏听进去了,如此,既帮了徐昀,又让冯氏对他刮目相看,算是一举两得。 除了对冯西亭的贬谪,还有对徐昀揪出太平教余孽的赏赐。 只不过朝廷对太平教讳莫如深,不能拿到明面上来,所以由吕方代宣旨意,将查抄阴胡生所得的钱财和田宅等分三成给徐昀,记上等一次。 “大人,这个上等的意思是?” “我朝磨勘官员,以公勤廉干,文武可取,利益于国,惠及于民者为上等;干事而无廉誉,清白而无治声者为中等;畏懦而贪,漫公不治,赃状未露,滥声颇彰者为下等。每年一考,三考一任。你不是官员,记上等一次,可用在明年辟雍试,比如考完评价为下等,可提一等为中等……” 徐佑恍然,相当于明年考太学的时候可以加分。 对吕方的旨意也下来了,他身为主官,冯西亭和阴胡生之事难辞其咎,但念在剿贼出了大力,功过相抵,责令好生治民,万不可再有《赵女怨》这样的惨事出现。 这让吕方松了口气,他不求像徐昀那样有赏,只求平安无事。 徐昀看穿他的心思,笑道:“恭喜大人。” “同喜……六先生,你看,这些是阴胡生的田宅书契,想要哪些,尽管说。” 徐昀岂能真的挑,这种事你给我面子,我也得给你面子,道:“任凭大人处置。” 吕方道:“好,稍后给六先生送三万贯过去。剩下的田宅让户曹的掾吏们弄好相关的文书,你签字用印即可。” 抄出来十万贯,三成就是三万贯,这钱肯定是少了,但该糊涂时得糊涂,太计较的人没有朋友。 徐昀点点头,突然道:“阴胡生的聚宝楼那晚着了火,损毁不大吧?” “扑灭的及时,就后院烧了些,前面的楼身完好……”吕方笑道:“这样吧,要是六先生不嫌弃,聚宝楼算一个?” 徐昀道:“我说了,全听大人的……正好乔娘子打算开一家酒楼,还没找到合适的地方……” “那可没有比聚宝楼更合适的了,它位于全城通衢之处,来往客商去诸市做买卖,都得从门前过……” 徐昀笑道:“幸好大人做官,要是做买卖,哪里还有乔娘子他们的活路?” 吕方大笑。 有人笑,就有人哭。 翌日上午,郁郁寡欢的冯承志前去锦体社跟社员们道别,众人依依不舍,并没因为他的落魄变得冷淡,嘘寒问暖透着关心,骂着徐昀同仇敌忾,感动的冯承志几欲落泪。 可最爱拍冯承志马屁的蓝鬼却直接开骂:“要滚蛋的破落户了,摆你那社头的臭架子给谁看?趁早走人,别在老子面前碍眼。” 冯承志万万没料到他平时最照顾的兄弟会这么无情,惊怒交加,道:“你……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蓝鬼仰头打个哈哈,不屑道:“整个温州城谁不知道你是靠父亲作威作福的蠢货,我们哄着你玩,是巴结通判,难道真心让你做社头?你他妈的算什么东西!” 冯承志气的面目狰狞,握紧拳头就要动手。蓝鬼丝毫不惧,挺着胸膛道:“来,照这里打,用点力,没吃饭呐?打伤了老子,告到州衙,再给冯通判加一条纵子行凶的罪。黎州也别去了,直接免官多省事……” 冯承志喘着粗气,如受伤的狼的低沉嘶吼,终究还是没敢动手。吃过教训的人容易长大,没了父亲的庇护,他斗不过蓝鬼这些温州本地的地头蛇。 又在温州停留大半日,傍晚趁着夜色,冯西亭和冯承志父子俩灰溜溜的离开了温州,没有任何人来送行。 他在温州一年多的官声,臭到极致,现在失势被贬,乃至于同僚们都避之不及,可谓凄凉。 行至山路之中,多少年平安无事的地界突然钻出二十多名蒙面劫匪。 混战之中,冯西亭被一刀刺入胸口,当即毙命。 冯承志固然凶悍,可三拳难敌四手,身中数刀,不甘心的倒地。临死前拼尽力气掀掉了一名劫匪的面罩,猛的瞪大了双眼,死不瞑目。 接到报案的吕方彻底慌了。 治下出匪患和人命案不要紧,只要常常打击,砍几颗人头,朝廷不罚还有功。 可死的是官员那就麻烦大了,连官员都敢杀,说明治下已经烂的不可救药,老百姓还有活路? 勘查完现场回来,闻询而来的徐昀直接入内室拜见,道:“大人,情况如何?” “太惨了!” 吕方露出无法遏制的愤怒,重重拍在桌面,道:“冯大人一行三十七口全被残忍的虐杀,财物行李也消失不见,还有……牛车的车身上写着‘这只是开始’,落款是‘阴胡生敬上’十个触目惊心的血字……太平教这些余孽,丧心病狂,无恶不作,该千刀万剐!” “阴胡生?” 徐昀皱起眉头,道:“大人觉得,这是太平教的报复?” “若是普通的匪人劫财,何必虐杀泄愤?再者城外那段路,几十年来从未闹过匪患,只能是太平教来寻仇……哼,这些乱臣贼子如果以为这样就可以吓到大焱的官员,可真是打错了算盘!” 吕方浑然不惧,倒让徐昀高看了他几分,道:“大人准备如何应对?” “我得立刻呈文禀告路司,然后调集州镇兵和各县巡检司严查各处交通要道和山林密处……对了,六先生,我给你府邸前后安排几十名衙役日夜巡视,以防万一。” 徐昀心里清楚这不是阴胡生干的,但不敢保证是不是太平教出的手,所以作为头号被报复对象,拒绝吕方的保护是不明智的,道:“多谢大人!大人也要保重!” 第九十章 拨开迷雾 徐宅。 “是太平教的报复吗?”乔春锦紧张的问道。 “不确定。” 徐昀神色严峻,道:“虽说对方敢混入城内行凶的可能性不大,但大家还是要严阵以待,不能放松警惕,提防他们铤而走险。从今天起,外出必须三人以上同行,前后分成两波。遇险分开逃跑,大声呼叫,记住了吗?” “记住了!” 乔春锦见赵姜的小脸有些发白,从桌子下面伸过去,握住她冰凉的手,轻声道:“别怕!” 赵姜咬了咬牙,挺着胸膛,道:“有公子和嫂子呢,还有大家都在,我不怕!” 徐昀莞尔,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髻,道:“说的好,大家在,这个家坚如磐石,谁也无法动摇分毫。” “嗯!” 赵姜低垂着头,心口砰砰的跳,不敢看徐昀的眼睛。 公子的手只摸到头发,可仿佛碰到了她的灵魂深处,忍不住发出剧烈的颤栗,浑身开始发烫。 这是怎么了? 没有理会小姑娘的朦胧心思,徐昀转头看向孟河,道:“大哥,这个案子,你怎么看?” 孟河是巡检司出身,最擅长侦缉查案。虽然没有去现场,可听徐昀的描述,还是第一时间给出了三个选项。 “手法这么凶残,大抵可以分三种情况。一是本性残忍,喜欢虐杀为乐。二是深仇大恨,不如此不足以泄愤。这两点都符合太平教的特征。” 徐昀同意,道:“冯西亭起初算是阴胡生的盟友,后来半道背叛,任由阴胡生被围杀而败,所以太平教要报复,冯西亭躲不过去。” 孟河道:“正是!手法凶残,既可杀一儆百,有力震慑其他盟友,也可让我们这些敌人心惊担颤,惶恐不可终日。” 京牧佩服道:“还得是刀正,迷雾似的案子,经你三言两语,剥的皮是皮,里是里,太厉害了。那,第三种呢?” “第三种,有人故布疑阵,故意留下线索,想往太平教身上栽赃……” 不等别人说话,孟河摇摇头,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测,道:“冯西亭为一州通判,得罪官员,政争不会这么血腥,得罪孙娘子那些普通人,他们没能力也没胆子报复。只有太平教这样的邪道,隐藏在暗处的实力不知凡几,杀几十个人跟屠鸡宰狗似的,毫无心理压力。所以第三种可能性不大,我认为,十之八九,就是太平教干的。” “不对!” 徐昀脑海里灵光一闪,似乎触摸到了某个被忽视的因素,道:“大哥,我觉得咱们陷入一个误区,把凶手局限在有仇这个框架里,说不定会越查距离真相越远……” 孟河知道徐昀从不无的放矢,忙道:“二郎想到了什么?” “或许,你说的第三种才是对的呢?凶手并不知道太平教的存在,只是单纯的想把这起凶案往阴胡生身上栽赃,好躲避州衙的搜捕,迷惑我们的视线……” 孟河皱着眉头陷入深思。 其他人互相看了看,都看到对方眼里清澈的愚蠢。 毕竟,探案这种事,一般人一辈子也难得遇上一次。 这跟智商无关,纯粹是经验、观察力、逻辑分析和脑洞的主战场。 京牧小心翼翼的问道:“为什么?” “冯西亭昨日接到朝廷诏令,今日傍晚离城,时间很紧迫,不太可能那么凑巧,太平教恰好有足够的人手在城外埋伏。我推测,最大可能,凶手其实就住在城中,尾随冯西亭出城后动的手。” 孟河沉声道:“仅仅以时间推断,还不够。如果太平教在元宝谷之战发生后就派高手前来温州,也有足够的时间做这一切。” “当然,孤证不证!” 徐昀笑道:“我之所以敢这么推测,是因为突然想明白了一个很容易被忽视的文字陷阱。” 孟河道:“二郎请说。” “阴胡生死在我们手里,此事可以瞒过别人,但估计瞒不过太平教。如果真是太平教动的手,留言应该写为阴胡生报仇,或者写太平教敬上,而不是阴胡生敬上。” 京牧看看众人,大家都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再次问道:“为什么?” “你们有没有想过,阴胡生能躲在城里安心养伤,肯定还有他的心腹死士。乔迁宴那夜来行刺,他的心腹能不知晓?人有来无回,宅子又有雷劈异象,再蠢的人也知道阴胡生折在了这。太平教若来寻仇,定会提前查明前因后果,知道了阴胡生死讯,又怎么会留下‘阴胡生敬上’这样奇怪的落款?”彡彡訁凊 孟河猛然站起,来回走了几步,这是徐昀的习惯,他也逐渐跟着学会了。 “有道理!太平教连造反的事都敢干,留血字是为了震慑,没理由借死掉的阴胡生之名。照二郎的思路,我再大胆一点推测,凶手不仅住在城中,而且跟冯西亭或冯承志相识,所以能准确知道离城的时间和路线……”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的道:“谋财!” 徐昀拍手,道:“所以,这不是仇杀,而是冲着冯家那满满几牛车的钱财去的……” 大焱朝优待士大夫,很多时候,连杀人的重罪都能赦免,根本不会过问贪污受贿这点小事。 你在任期间捞的钱,哪怕贬谪后也归你自己,不会没收充入国库什么的。 抄家除外! 所以冯西亭狼狈离开温州,尚能保全家财。 可他没想到的是,偏偏是这笔财富,惹来了杀身之祸。 京牧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了,抓了抓头发,道:“那为什么必须是城中的人呢,就不能是城外的山贼吗?” 徐昀抬手欲打,京牧赶紧陪着笑脸躲避,道:“刚才说了那么多,你都当耳旁风?时间,最重要的还是时间。州城百里之内没有山贼,最近的黑风寨也在几百里开外,就算有人通风报信,也不可能有时间赶的过来。” 孟河当了徐昀嘴替,答道:“既然排除太平教,意味着有人栽赃。那就得想想,为什么要栽赃?说明凶手钱财想要,还想安稳的享受这些钱财,必定都有合法的身份,或者说,都是良民,绝不可能是山贼。” 京牧恍然,道:“那就是城中有人临时见财起意,动了杀心……但冯承志会武功,冯西亭身边也有家丁护卫,凶手的武功应该不低,人数也应该不少……” 徐昀笑道:“你终于变聪明了。” 京牧得意的仰着头,道:“我可是一向很聪明的,只是遇到公子,才显得蠢了点。” 孟河无语道:“这时候就别拍马屁了,公子,你心里的人选是谁?” 徐昀道:“来,咱们都写在掌心,看看猜的是否相同?” 京牧最爱热闹,去旁边书案拿了笔墨,徐昀和孟河同时写就,又同时亮出手掌。 掌心写着相同的三个字: 锦体社! 第九十一章 大展神通 温州城内,跟冯西亭和冯承志过往甚密的,除了州衙的官员,就是锦体社的成员。 官员们没这个实力,并且官场有官场的规矩,没必要对冯西亭赶尽杀绝。 只有锦体社,全是习武之人。 要么纨绔,要么青皮,也就是俗称的游侠儿。 胆气壮,下限低,真有人撺掇,被钱财蒙蔽了心智,没他们干不出来的恶事。 “几大车的财物,不会明目张胆的运回城中,肯定沿着大路走了一段,然后拐入人迹罕至的小道,择一隐蔽处藏好,等风头过去,再取出来享用。” 孟河站起身,道:“二郎,我得去州衙看一看周遭的山川舆图,尽早确定一个大致的范围,调动兵力展开搜索。否则一场大雨冲刷了车辙,再想找到赃物,可比大海捞针还要难。” 徐昀立刻带着孟河和京牧去见吕方,吕方被这案子折磨的够呛,彻夜未眠,州衙里灯火通明,人人焦虑,却又毫无头绪。 目前只能加强防范为主,避免再次出现不可收拾的局面。 听徐昀说了孟河的推断,吕方就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稻草,当即就要派兵抓捕锦体社。 “大人别急!” 徐昀劝道:“没有证据,锦体社那些都是见过世面的,根本问不出口供。还是要先找证据为主,拖得越久,能查到的痕迹越少,反而不妙。” “对对,我有些乱了方寸。”吕方道:“六先生有什么意见,但说无妨,我无有不从。” “请大人取来山川舆图,先由孟河圈出一个范围,他是巡检司出身,最擅断案。再由京牧领头搜寻,他精通寻踪觅迹之术。另外,对外放出风声,严厉斥责阴胡生的暴虐行径,画影图形,发布海捕文书,作出上当受骗的假象,迷惑凶手。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大人可派三五个精明能干的衙役,乔装盯住锦体社众人,免得有人鼻子灵,闻到味不对,提前逃窜……” 吕方照单全收,吩咐心腹取来舆图交给孟河。 孟河很快在舆图上圈定了范围,以距离事发地点十五里外的狮子洞为中心,以周边的小溪山、明月沱、邓家坪锚定三角,在此范围之内,进行地毯式搜寻。 徐昀问他原因,孟河道:“要藏赃物,一山洞,二水域,三偏僻村落。狮子洞坐落山中,人迹罕至,据说洞中蜿蜒曲折,犹如迷宫,可以作为重点目标之一。但不排除凶手里有聪明人,反其道而行之,所以要额外延伸到小溪山、明月沱和邓家坪这三个地方,力求不留死角……”彡彡訁凊 等到天明,吕方召集五百衙役民壮,调动州镇兵一千五百人,听从京牧安排,迅速前往事发地点。 先从车辙找起,由于事发地是官道,车马往来频繁,且凶手特意做了细致的扫尾,偏离官道后的几条小路,几乎找不到任何痕迹。 还是京牧了得,趴在地上搓了把土闻了闻,又绕着现场走走看看,再询问出身本地的几个衙役,通过这套望闻问切的独家法门,很快确认了方向,道:“西南方。” 衙役里有个班头看不上京牧的把戏,总觉得办案应该交给他们,而不是随便找一个阿猫阿狗来发号施令,忍不住嘲讽道:“办案不是施法,西南方什么也没有,还不如直接去狮子洞搜……” 刘指挥知道京牧是徐昀的人,啪的一鞭子抽到班头脸上,骂道:“知州大人的命令,轮得到你来饶舌?拉下去,抽二十鞭子。” 班头捂着脸,吓得跪地求饶。 搁以前京牧的性子,哪里会管他死活,现在跟了徐昀,学了点怀柔的手段,道:“指挥息怒,这位班头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咱们兵分两路,给我一百人去西南方,指挥派一百人直接去狮子洞。其他人还按原计划,一寸地一寸地的找……” 刘指挥笑道:“听京公子的!”扭头骂道:“都给老子动起来,别偷懒。找到赃物,人人有赏,找不到,等着挨鞭子吧!” 京牧领着上百人往西南方搜过去,在距离官道百米开外发现了两行几乎不可见的车辙印。 如果再晚半个时辰,风吹日晒,可能彻底隐匿了踪迹。 有了目标,众人动力大增,继续搜下去,车辙印时隐时现,可见负责收尾的人没有刚开始那么细心。 一直绕过了小溪山,面对不远处只有寥寥十几户人家的邓家坪,某州镇兵都头高兴的道:“公子妙算,果然不在狮子洞,而是藏到了邓家坪。” 反而京牧脸上并没有丝毫喜悦之色,摸着下巴想了半天,道:“都头,你带人进村里搜查,记住不要扰民,也不要逼供。没搜出东西不要紧,伤了百姓,恐知州大人问罪。” 都头是识趣的人,刚刚刘指挥抽班头鞭子,已经表明了态度,他几个胆子敢不听京牧的命令? “公子放心,我保证秋毫无犯。” 京牧只能做到这个地步,州镇兵的军纪历来是大问题,他也无能为力。 孤身返回凶案现场,京牧再次趴在地上,仔细观察,突然发现往东南方向的树林里有几个脚印似有些不同。 刚刚让人搜过这里,所以脚印交错,但这几个脚印比正常的痕迹要深很多,会不会是抬着百斤重的箱子经过? 京牧搜查的更加仔细,一棵树一颗树的查看,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在靠近树林边缘的地方,发现一棵树的树干上有一个微微凹陷进去小坑。 算算高度,以及凹陷的形状,极可能是抬箱子的人不小心撞上去的。 京牧走出树林,下面是七八米高的悬崖,悬崖下方是平静流淌的明月沱。 之前为什么没有把重点放在这边,就因为这是条死路。 没有车辆能飞过河流! 然而,车辆飞不过去,箱子可以。 京牧坐在悬崖边突出两尺左右的巨大青石上,脑海里浮现出凶手们站在这,用绳索把整箱整箱的财物系到下面的竹排上,然后顺流而下,一夜就能飞到百里之外。 这还怎么查? 不对! 虽说明月沱是支流,平时没什么行船,但保不齐会有沿岸的村民打鱼或者玩水,竹排上码着整整齐齐的箱子,实在太显眼了,凶手如此缜密,不会冒这个险。 京牧站起来,突然毫无征兆的头朝下,栽入了河中! 第九十二章 囚徒困境 明月沱如玉带缠绕,水流不急,深处碧绿,浅处澄清。 京牧时而仰躺着顺流而下,时而扎进水底,如此往复。 不知过了多久,当河水经过小溪山脚下时,京牧突然钻出水面,深吸一口气,然后许久没有冒头。 “禀告大人,狮子洞没有发现。” “邓家坪没有发现。” “小溪山周围也没有异样。” 吕方的脸色随着各地情报的陆续传回开始变得难看起来,但碍着徐昀的面子,没法子表达心中的不满。 而且他也知道,这怪不得任何人,自己束手无策,徐昀和孟河也是为了帮忙。 可庞大的压力会把人逼疯,尤其给了希望后又逐渐绝望,还不如始终躺平。 孟河十分紧张,如果他的判断失误,不在这个范围内,浪费的时间足够让凶手将财物安全转移,并销毁所有证据,那岂不是成了罪人? 再次摊开舆图,眼睛几乎黏在那些图线和地名上,脑海里疯狂的计算着凶手撤退路线,可怎么看,藏匿地点都不应该超出圈定的范围。 徐昀怕他用力过度,安慰道:“本就是大海捞针,没那么容易,相信自己,也相信京牧。” 这个时候,孟河最需要认可和鼓励,感激的看了眼徐昀,把所有东西在脑海里又过了一遍,声音坚定起来,道:“继续搜,东不过明月沱,南不越小溪山,北不出邓家坪,还是这个范围内,我不信搜不出来!” 吕方看向徐昀,徐昀道:“大人,开弓没有回头箭,路司这会应该已经接到了呈文,最迟两天,提刑司就会派人来温州……如果在此之前,大人破案,无过还有功。可等提刑司的人一到,破不了案,大人背锅,破得了案,也是提刑司的功劳,大人同样背锅。” 吕方别无选择,只能选择信任徐昀和孟河,道:“来人,去告诉刘指挥,不许停,继续搜!掘地三尺,也要把赃物给挖出来!” “是!” 锦体社。 质库被没收之后,锦体社的活动挪到了某个胡商用来当仓库的院子里。 胡商每年来温州两个月,其余时间院子闲置,被锦体社租下来当场所。 “打探到消息了吗?” “那些蠢货还跟无头苍蝇似的在钻树林翻山洞呢……” “别废话,说重点。” “咳,我找眼线打听了,州衙到现在还没找到有用的线索,真以为是阴胡生动的手,根本没怀疑咱们。” “我早说了,担心太多余,这次计划如此周密,谁能查到咱们头上?” “就官兵那些懒散玩意,搜山也是一个个的应付差事,没人尽心,糊弄上司呢。” “都闭嘴!邓家坪怎么样?” “官兵是去了,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拉财物的车辆变成了不起眼的柴火,堆放在村民的房后。拉车的驴被赶下了白骨沟,跟那些动物尸体混成泥团,神仙来了也没辙。至于那十几大箱子的宝贝……嘿,谁要能找到,老子死也心服!” 他们在院子外面聊的火热,屋子里的蓝鬼跪在地上,手里捧着三炷香,对着案子上的神像叩拜,口中喃喃道:“行头,阴曹地府别怪兄弟不仗义。昨天你来告别,兄弟提醒你赶紧走,你没听进去,兄弟总不能为了救你把命给搭进去,是不是?” 院子门砰然破碎,两百名衙役手持刀盾冲了进来,同时院墙四周的墙头冒出五百名州镇兵,张弓搭箭,严阵以待。 外面还能听到密集的脚步,显然还有更多的兵力把整个院子包围起来。 “奉知州大人令,捉拿要犯,胆敢反抗拘捕者,罪加一等。” 院子里的锦体社成员们面无人色,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官兵从天而降,刚才不是还在嘲笑对方无头苍蝇,可无头苍蝇怎么找到这里? “反正是死,大家分头冲出去,各安天命!” 一人纵身而起,往右侧的偏门飞去,可身在半空,被箭矢射成了刺猬,噗通摔到地上,死的不能再死。 其他人见状没了胆气,纷纷束手就擒,被押回牢狱,长枷锁住手脚候审。 提审的第一个人叫袁朗。 也是冯承志之下,锦体社的副行头。 “大人,草民不知道犯了什么罪?请大人明示。” “不知道犯了罪,那你们跑什么?” 袁朗愕然,道:“大人,当时跑的只有花皮鼠一人,他为什么跑,草民不知,草民等可是老老实实的随差爷回来的……” “巧言令色,谅你不受皮肉之苦,不会开口。给我打!” 噼里啪啦二十杖下去,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袁朗兀自喊冤,不肯招供。 负责主审的司法参军冷笑道:“你骨头硬,我很佩服,可你们做下这样的泼天大案,总会有几个骨头软的。拉他下去,带下一个。” 下一个依然嘴硬,被打的半死,接连五个,人人如此。 这让司法参军坐不住了,转到屏风后面,跟旁听的吕方、徐昀等人说道:“这群人明知招供必死,所以事发前肯定立有攻守同盟,若不能给出让人心动的条件,估计很难打开缺口……” 吕方皱眉道:“你是说免死?” 像这种杀官劫财,手段凶残的案子,从主犯到从犯,全部得斩首示众,正常情况,根本不存在免死的可能。 “对!只有免死,才能让这些亡命徒乱了阵脚。可下官没有这方面的权限,必须得到大人允诺……” 吕方苦笑,道:“你以为我就有权限吗?免死之事,要提刑司审核后上报刑部和大理寺……” 司法参军差点脱口而出说一句事急从权,但他主掌司法,此话出口,遗祸无穷,只好看向徐昀,道:“徐公子有什么对策?” 徐昀正翻看着手里关于锦体社众人的相关讯息,闻言抬头,笑道:“我于审讯一道,只是门外汉,但归根结底,我们想要的,他们不想给,无非双方博弈而已。” 吕方一听,这是有戏,赶紧道:“六先生若有妙计,还请不吝指教。” “那好吧,我试试。” 徐昀从名单上敲定了两个人,一个是蓝鬼,一个叫邓狗子,让司法参军分别提审。 司法参军道:“为什么?” 徐昀笑了笑,道:“因为这两人很适合进行囚徒困境……” 第九十三章 人心难测 蓝鬼和邓狗从牢房出来时碰了个面,却没机会说话,眼神里都有惶恐和不安。 两人被带到相邻的两个房间,并且有意让邓狗亲眼看到蓝鬼被带了进去。 蓝鬼面对的是徐昀,明显变得更加紧张,道:“你不是官,你不能审我……” 徐昀笑的和善,道:“我跟你聊聊天,不是审,你别紧张。” 能不紧张? 阴胡生跟徐昀作对,阴胡生生死不知。 冯西亭跟徐昀作对,贬谪偏远下州,现在家破人亡。 他心里实在有点发怵,不知道徐昀准备怎么炮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顶得住。 徐昀见蓝鬼不说话,悠然自得的沏茶品茶,房间里的气氛静寂又压抑。 两炷香的时间就这么生生熬了过去,蓝鬼的额头开始渗出汗滴,后背的衣服水渍如晕染般缓缓扩张。 “不是我们做的……” 蓝鬼的嗓音沙哑,嘴唇干裂,极度的紧张和压力会引起严重口渴,然后变得焦躁不安。 “哦?” 徐昀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道:“我还没问,你就知道犯了什么事?” 蓝鬼表情一滞,咽了下口水,道:“不管什么事,都不是我们做的。” “别紧张,我说了,随便聊聊。” 徐昀喝了口茶,道:“蓝鬼,听闻冯承志待你跟别人不同,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你都是第一个试,觉得好,还能比别人多拿一份?是真是假?” 蓝鬼目光闪烁,避开徐昀的视线,道:“社头是待我极好,我很感恩……” “你的感恩,就是把他乱刀分尸,剁成肉泥?” “我没有,是……”蓝鬼猛然发出歇斯底里的喊声,却又仿佛被厉鬼掐住了脖子,颤抖的嘴唇,扭曲的脸庞,戛然而止。 徐昀笑道:“是他们干的,对不对?我知道,你是感恩的人,并不想走到这一步,只是因为被他们裹挟,或者威胁,没办法才入伙行凶。” 蓝鬼闭口不言,似打定主意,不回答徐昀的任何问题。 “你若招供,我可以向有司求情,免你一死。当然,我也不瞒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但好歹留条命在,遇到大赦,还有机会重回家乡。” 徐昀等了片刻,见他死鸭子硬撑,眼神凌厉起来,冷冷的道:“给你机会,你不要,那么闲聊结束。我现在代表州衙向你问话,蓝鬼,你和邓狗两个,都会收到三个选择。一,你们都不招供,全部问斩。二,你招供,免死,邓狗不招供,照样问斩。三,你们两个都招供,互相印证,没有纰漏,先招供的罪减两等,后招供的罪减一等。你说,邓狗会抢着招供呢,还是像你一样迂腐,死到临头,呢?” 蓝鬼终究城府不深,忍不住道:“邓狗会招供?做梦吧你!”m.33qxs.m “哦?听你的语气,邓狗应该参与很深,甚至是主谋之一,对不对?” 蓝鬼脸色微变,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明知道徐昀狡诈如狐,为何还要接他的话头,这不是摆明跳坑吗? “看来我猜的不错。” 徐昀慢条斯理的道:“是了,邓狗出身邓家坪,或许邓家坪的村民全部参与了此案。你说,如果拿村民阖家老小的性命威胁邓狗,他会不会招供?问一次不招就杀一个,再问一次,再杀一个,我看他能顶到第几个……” 蓝鬼目光里透着恐惧,看徐昀似乎在看着恶魔,道:“你无凭无据,朝廷……朝廷不会枉杀百姓……” “百姓?” 徐昀漠然道:“蝼蚁罢了!冯西亭是州通判,入了品的官员,皇帝身边挂名的贵人,却在贬官途中被虐杀于道,跟这样通天的大案比,死十几户百姓,算得了什么?还有,怎么能说无凭无据呢?官府要杀人,总能给你安一个该杀的罪名,保管你死的心服口服。” 蓝鬼强装镇定,道:“既然你这么厉害,又何必审问我们?直接安个罪名杀了便是。” 徐昀摇了摇头,道:“你们不同,你们这案子,上上下下盯得紧,虽然我知道就是你们干的,杀了也不算错杀,但必须拿到口供和铁证,让任何人挑不出刺。” 蓝鬼脖子一梗,道:“徐昀,我还是那句话,你做梦吧。我没干过,也不会招。你有什么手段,尽管用到爷爷身上,我哼一声,不算好汉!” 徐昀笑道:“我了解你们这些泼皮,用刑没什么大用,就算一时忍不住招了供,等熬过刑后,也会当堂翻供,浪费大家的时间。所以,我不用刑。” 倒了杯茶,走过去递给蓝鬼,道:“不过,今天得谢谢你提供的情报,至少让我知道邓狗是主谋,邓家坪是他的软肋……来,审问结束,别紧张,咱们随便聊聊,你多大了,可娶妻?” 蓝鬼满脸茫然,丝毫摸不透徐昀的心思。 可他知道,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可怕。 阴胡生和冯西亭败的不冤! 干涸的喉咙太需要茶水解渴,也不在乎水里有没有下药,接过茶杯,仰头一口喝完,道:“二十有二,不曾娶妻……” “年岁不小了,该娶妻了。邓狗是不是你们之中,水性最好的人?” “是……啊,不是……” 徐昀轻轻抚掌,道:“水性最好,才能发现明月沱的河底有暗洞,对不对?” 蓝鬼似遭电击,张大嘴巴,忽而瘫软如泥。 另一个房间。 司法参军审问邓狗:“你姓邓,跟邓家坪什么关系?” “没关系……” “真没关系?” 邓狗反问道:“参军莫非以为,只要温州姓邓的人,都跟邓家坪有关?那跟令严同名的人,参军都要叫母亲不成?” “放肆!” 两旁的衙役大怒,举棍就要抽打,被司法参军阻止,他皮笑肉不笑的咧咧嘴,道:“牙尖嘴利,难怪你能跟袁朗合谋,说服锦体社的成员做下这弥天大案。” “参军如果说的是冯通判的案子,草民觉得参军是不是日夜不休的操劳,累的有些魔怔了?” 邓狗振振有词,道:“冯承志是锦体社的社头,离城之前,还特地跟草民们惜惜作别,彼此情谊深厚。抓到凶手,草民恨不能生吃其肉。可参军要是没本事破案,想杀良冒功,草民们现在没法子反抗。等提刑司来了人,参军的下场,未必会好。” 摆明告诉司法参军,你敢屈打成招,提刑司人一来,他们立刻翻供。 照大焱朝的律法,翻异别勘,可是司法审判里的重大变故,主审官要换,也要问责。 司法参军笑了笑,道:“我对你不用刑,邓狗,你也看到了,刚才提审的还有蓝鬼。他跟冯承志关系好,你不招,他会招的!” “大人别挑拨离间了,锦体社一体同心,生死与共,何况根本不是我们做的案子,谁也不会招。” 司法参军猛的拍了下惊堂木,啪的一声,震的整间屋子轰隆作响,道:“带赃物!” 邓狗还没从惊堂木的乍然之间反应过来,看着抬上来的两箱子金银珠宝,脸色再也无法保持冷静,透着不敢置信的惊讶。 “惊讶?你以为把赃物藏在明月沱的河底暗洞里就能万无一失?你以为利用邓家坪的村民处理了车辆和驴子就能瞒天过海?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以为杀了人,还能安然无恙吗?” 司法参军的喝问如雷霆如狂涛,一波又一波,换了别人,早就面无人色,彻底崩溃。 可邓狗委实了得,深深吸口气,瞬间恢复镇定,讥嘲道:“参军,从哪弄两箱财货就说是冯通判丢失的东西?况且是真的又跟我什么干系?我巴不得官府早日破案,帮社头父子报仇雪恨。” 司法参军凝视着他,道:“我倒是小瞧你了,果真好胆色,难怪敢干出杀人越货的勾当。邓狗,今日审你和蓝鬼,给了你们相同的三个选择……” 他说了跟徐昀差不多的话,又道:“你猜,当蓝鬼看到赃物已经被缴获,尤其你之前肯定信誓旦旦的保证过,赃物藏在明月沱的河底绝对安全,他还能不能继续坚守你们的约定?别忘了,先招供的,可以免死……” 虽然知道司法参军还是在挑拨,但邓狗眼眸深处,还是浮上了一丝狐疑,没了刚才的坚定。 人心,难测啊! 第九十四章 玩弄人心 司理参军道:“邓狗,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事发当时,你在哪里?” 邓狗还在担忧蓝鬼那边的情况,随口答道:“在锦体社的院子里聚会,所有人都在,我们可以互相作证。” “互相作证?” 司理参军脸冷了下来,道:“不见棺材不落泪!邓狗,你要想清楚,拖下去只会对你不利。若蓝鬼抢先招供,你的口供,就不值几文钱了……” 邓狗这会也豁出去了,他们动手前曾歃血为盟,大家都知道这次干的是脑袋栓裤腰带上的买卖,绝对不能互相猜疑,被官府各个击破。 “真金不怕火炼,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相反,时间这么拖下去,怕是对参军更不利吧?我劝参军另想办法,赶紧搜捕真凶,不要一错再错,在我们身上浪费人力物力……” 两人正对峙时,有衙役匆匆进来,附耳低语。 司理参军面露喜色,斜眼看向邓狗,眼神颇为玩味,道:“给你机会,你没把握,蓝鬼却比你聪明……他招了。” “不可能!” 邓狗心里一惊,断然道:“参军想使诈,未免太小看我邓狗了……” “不信?” 司理参军站起身,道:“塞了他的嘴,我让他好好见识见识,什么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从后堂出去,过了暗门,就来到隔壁的审讯室后堂。 这是狱司独有的设计,四通八达。 隔着木墙,清楚听到前堂徐昀审讯蓝鬼的声音。 “这几箱赃物,是从明月沱经小溪山脚下那段崎岖水路的暗洞里搜出来的,你还有何话说?” “公子,我招,我都招了。” 蓝鬼彻底崩溃,声音里痛苦又纠结,道:“社头待我不薄,我怎么会杀他?都是那邓狗,还有袁朗,他们逼我的……邓狗自恃水性,发现明月沱底下有暗洞,用来藏宝神鬼不觉,大家都动了心……” 邓狗颓然坐地。 如何苦心孤诣,都拦不住猪队友送啊。 全完了! 重新回到审讯室,邓狗不再狡辩,坦白了此案的所有内幕。 邓狗确实出身邓家坪,但自幼顽劣,早早就去州城厮混,认识袁朗后加入锦体社,极少回家探望。 后来冯承志随父来到温州,接替袁朗,当了锦体社的头头。 有了通判的势力,锦体社成员更是无法无天,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然而坏事做尽,总有报应。 某天,冯承志带着几人出城打猎,邓狗有事外出,没有跟随。 山中偶遇两个清丽少女,冯承志兽性大发,将两女蹂躏致死,然后毁尸灭迹,若无其事的返回州城。 反正温州是陆海贸繁荣之地,往来商贾成分复杂,经常的会有男女老幼走失,找无可找。 过了几天,邓狗办完事回来,偶然得知原来那两个少女,一个是他最疼爱的亲妹妹,一个是村里出生时他曾经抱过的邻家妹妹,就这么死在了冯承志手里。 从那时开始,他就存了报复的念头。 可冯承志势大,不能力敌,唯有把仇恨死死压在心底,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跟那两个少女的关系。 除了袁朗! 袁朗素来城府深沉,他怎么知道的已经不重要,当冯西亭被贬的消息传出来的那晚,主动找到邓狗,邀其入伙。33qxs.m 他对冯承志假意奉承,其实对社头之位被夺,始终怀恨在心。 加上冯家聚敛的财富足以让任何人疯狂,没理由不铤而走险,趁天赐良机,借着阴胡生的名头,干他娘的一票! 邓狗也正在盘算怎么对付冯承志,几乎不假思索就决定加入同谋,并积极提出建议,修正了袁朗的计划。 作为本地土著,城外的每一道山川,每一条河流,都像地图般刻在他的脑子里。 做出的计划天马行空又环环相扣,对比之前,简直粗糙的可怕。 这让袁朗叹为观止,更加坚定了成事的信心。 锦体社里共有袁朗的心腹二十四人,只听他的号令行事,平时随袁朗哄着冯承志,把他捧起来,心底并无多少尊重。 现在有了邓狗的计划,巨额财富唾手可得,人人摩拳擦掌,毫无心理负担的要把前社头刮骨吸髓,吃干抹净。 接下来的就跟孟河以及京牧推断的差不多,他们突然从树林里冒出来,撒了大量石灰粉迷住家丁护卫们的双眼,又合力杀掉冯承志,在车身留字栽赃阴胡生等等,整个过程持续了不到一刻钟。 随后,将装满钱财的箱子从东南角的悬崖系到河面的竹排上,顺流来到小溪山脚下,邓狗潜入暗洞,将箱子藏好。再赶到邓家坪,告知当初两少女死亡的真相,说服村民帮忙将驴车分解,驴子弄到白骨沟摔死。 众人来到集合点,换上事先准备的衣服,烧掉身上作案时穿的黑衣,从各个城门悄无声息的混入城中。 至此,整个过程没有出现半点纰漏,几近完美。 包括袁朗在内,都以为天衣无缝,只等风头过去,跟随某只海船出去三五个月,再回来宣称发了财,就能合情合理的把抢来的钱财取出挥霍。 可没想到,仅仅过去一日夜,不仅所有人落网,还被找到了赃物,蓝鬼没顶住压力开了口,大家跟着完蛋。 “……我早说了,蓝鬼靠不住,他跟冯承志交好,又是个实心眼,一旦有了愧疚感,顶不住官府的审讯。果然如此……” “既知道蓝鬼靠不住,为什么还要拉他入伙?” “袁社头认为蓝鬼必须加入进来,万一官府查到我们头上,当晚的行踪必然是重点,蓝鬼要是没杀人,怎么可能会和我们统一口径?” “你们用什么逼他答应?” “哪还不简单?不答应就杀了他!人啊,生死关头就不会考虑什么恩情啊良心啊,自己死,还是别人死,很容易选择的……” “杀人越货,拿到钱财即可,为何手段那么残忍?” “参军大人,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杀人,可能脑袋一冲动,就能下去手。可事后会不会怕,会不会反悔,会不会吓得去官府自首?会!” 邓狗此时此刻脸色平静,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跟他无关,道:“所以,逼着所有同伙虐杀之,把恐惧、愧疚、良心和退路全部宣泄在那一刀刀扬起的鲜血里,让他们透过满地的血看清楚自己是为了钱可以不惜一切的恶鬼。如此大家才能拧成一根绳,谁也撇不下谁……不过,你们实在太厉害了,这么短的时间找到箱子,还用这劳什子的谁先招供谁免死的无耻诡计,诱使蓝鬼招供……” 司理参军叹了口气,道:“邓狗,我相信你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帮你妹妹报仇。其实你有没有想过,报仇的方法有很多,以杀止杀,值得吗?” 邓狗放声大笑,轻蔑的道:“通判之子,在温州谁能治他?就算我能找到人证物证,坐实他杀人。可他也能狡辩说是我妹妹收钱行事,然后失手误杀,怎么也不可能判他死刑。参军大人,我不以杀止杀,难道还有第二条路吗?” 司理参军沉默不语。 “死则死矣!能杀了冯承志而后死,老子死而无憾!” 邓狗不知道的是,在他心灰意冷开口招供的时候,同样在后堂有徐昀陪着蓝鬼旁听。 只听了前面邓狗招供作案经过的部分,就被徐昀带回了隔壁审讯室。 “邓狗已经招了,你现在招,算是第二个,还能罪减一等。” 蓝鬼还能说什么,垂头丧气的供述了作案经过。 两边验证,跟邓狗说的基本对应。 其实他们都上了徐昀的大当。 邓狗去后堂旁听时,前堂招供的人不是蓝鬼,而是京牧。 京牧善口技,能惟妙惟肖的模仿别人的声音。 所以开始徐昀说不是审讯,是跟蓝鬼聊天,并不算骗他。 那是真的抱着聊天的诚意,想让他多说话,好让京牧在后堂找到模仿的精髓。 等到各种证据抬出来,气氛烘托到位,只差临门一脚,把邓狗带到后堂,由京牧和徐昀合伙演了一场戏,击溃了邓狗的心理防线。 再然后,又故技重施,让蓝鬼亲耳听邓狗的招供,击溃了蓝鬼的心理防线。 只有拿到两人以上的口供,才不怕日后某个人翻供,导致整个案子得从头再审。 依大焱律法,人证物证口供齐全,证据链完整,此案达到了结案的标准。 谁也挑不出刺的结案标准! 吕方对徐昀一揖到地,心中感激不尽,道:“若非六先生运筹帷幄,我治下出此大案,又破案无门,必定大祸临头。今后先生凡有差遣,我无有不从。” 徐昀笑道:“大人言重!” 他指了指孟河,道:“孟大哥出力甚多,他的本事,大人也见到了,是真正的可造之材。但运气不好,稍前练功时出了差池,身子受伤,怕是无法参加明日的武学考试。大人能否为孟大哥请功,换一个免试入学的名额?” 能不麻烦沈齐星,还是别麻烦的好。 毕竟人情这种东西,欠的多了,不知道要付出多大代价去偿还。 正好借着这次破案的机会,找吕方操作此事,至少比行贿作弊买通主考要安稳些。 吕方笑道:“此乃小事一桩,先生静候佳音。” 第九十五章 真相之下 有过两日,提点刑狱司的严诚严提刑率大队人马抵达温州。 看得出来,这是接连几个日夜不停,赶了几百公里的路,人困马乏,风尘仆仆。 严诚四十来岁,黑面无须,身量宽大,不像文人,倒像是武人。 或许掌管一路刑狱,需要经常性的巡视各州县,没点好身板,还真挺不下来。 “提刑大人,您稍待,知州正在休息,容我通禀……” “哼!” 严诚率人闯进了州衙,不顾仆从的阻拦,径自闯进了吕方的卧室,怒道:“吕知州,你成何体统?温州出了这么大的案子,不抓紧破案,还敢高卧不起?” 吕方睡梦中惊醒,腾的坐起,看到严诚,急忙披衣下床行礼,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他好一顿训斥,只好躬身静听。 严诚这顿骂直直持续了半盏茶的时间,口水四溅,极其难听。 吕方理解,因为严诚的压力不比他小。 青龙之变后,纲纪伦常法治崩坏,各地盗贼蜂起,杀官案时有发生。 可自新帝定都,稳住江山半壁,大力剿贼,这两年局面已经大为改观。 像冯西亭贵为通判,却在贬谪途中被杀,死的这般惨烈,尚属首次。 案子不破,吕方固然要问责,连他这个两浙东路的提刑官也得跟着倒霉。 “严提刑,案子破了……” “案子难破,更要勤力,你懈怠误事,怎么跟朝廷交代?嗯?什么……案子破了?” 严诚的声调骤然升高,刚刚发泄完的怒火再次升腾,道:“吕方,你敢乱抓无辜,屈打成招,真当本官是纸糊的不成?” 地方官员为了政绩或者为了交差,会炮制冤狱,这个陋习屡禁不止,也是提刑官经常巡视州县的主要任务。 “严提刑,案子真的破了!下官几个胆子,明知此案上达天听,还敢屈打成招,欺瞒大人?” 严诚想想,是这个理,可还是觉得难以置信,皱眉道:“真的破了?” 吕方忙命人取来供状,交给严诚。 严诚仔细翻阅后,疑心去了大半,然后又提审袁朗、邓狗、蓝鬼等人,亲自勘验事发地点,又让手下看了河底暗洞,疑心尽去。 “吕大人听讼清明,处事决断,一日夜间,竟让凶手无所遁形,本司佩服。” “下官惶恐!治内出此惨案,实为下官无能之故!” “大人言重了!” 严诚露出笑脸,道:“本司会如实上奏朝廷,冯通判遇害,事出有因,吕大人无过有功,静等嘉奖吧。” “谢提刑!” 吕方趁机说道:“今晚醉宾楼设宴,给提刑接风洗尘……” 严诚挥挥手,道:“洗尘就免了,我的规矩你也知道,从不接受州县的宴请。不过,这次来的急,确实乏累的紧,就在你这州衙里随便吃点。记住,平时公厨做什么,我就吃什么,不要额外加菜。” “提刑放心,全照您吩咐的办。” 吕方顿了顿,笑道:“提刑要不要见见龙台先生?这次破案,他出了大力……” “龙台先生?就是安抚使特地派人送来明珠道贺的那少年?” “正是……” “不见!” 严诚冷笑道:“幸进之徒,逢迎之辈,也配跟我见面?” 吕方心头微凛,不敢再多说什么。 没听说严诚跟马惟忠有矛盾啊,怎么殃及池鱼,对徐昀这么不待见? 严诚看了他一眼,语气转缓,道:“你也别瞎想,帅司跟宪司互不统属,并无利害冲突,只是我个人不喜什么龙台先生罢了。你请功的奏疏,该怎么写就怎么写,有功者赏,这是国家法度,不能因为我的好恶有所增减。” “是!” 严诚在温州停留两日,翻阅了过往的一些案子,又到狱中随机抽调犯人进行复审,结果都还算满意。 第三日大早,取了冯西亭案的卷宗,押解锦体社几名主要人犯返回山阴。 估摸是此案影响太坏,可能要把主要人犯送到京城公开问斩,以警示天下,维护朝廷的尊严和保障官员的安全。 严诚刚走,吕方夜访徐宅。 徐昀领着他来到后院凉亭,赏风赏月之时,吕方道:“六先生,孟河明日入学即可,提学司有了回复,同意他今科免试。” 州武学的免试资格不好搞,但也要看对象。 吕方出面保举,加上提学司那边的韩藻也是徐昀的老熟人,并且这次破案还立了功,获得免试资格理所应当。 徐昀没有道谢,以他现在跟吕方的关系,说谢字太见外。 “严提刑对案子定的什么调?” “六先生猜到了?”吕方道:“严提刑的意思,最好还是以太平教作案来定调……” 徐昀淡然道:“不难猜!如果仅仅因为见财起意,就敢劫杀朝廷官员,此例一开,不知多少人会效仿。还不如把罪名按到太平教头上,反正邪道妖人,伤天害理,只是寻常,百姓们见怪不怪,也就说不上效仿不效仿了。” 宣传可以操控舆论。 如此这般,冯西亭贪贿的巨额钱财,纵容冯承志的作恶多端,全被隐藏在真相之下。 反而摇身一变,成了剿灭邪道的功臣,连他的死,也透着为国不惜身的壮怀激烈。 说完正事,吕方顺势把话题转到严诚身上,道:“六先生以前跟严提刑打过交道?” “素未谋面。” “那就怪了!” 吕方将严诚对徐昀的评价一字不漏的转述,道:“我起初以为,严提刑跟安抚使不对头,并非针对六先生。可他亲口跟我说只是个人好恶……” “个人好恶?他真这样说?” “对!所以六先生千万不要大意,想想究竟什么地方得罪过严提刑……” 大焱朝的行政机构可分为中央、路、州、县四级,路这一级设有四司,帅司掌军事和民政,漕司掌钱粮征收和转运,宪司掌司法、刑狱与监察,仓司管理常平仓、义仓及钱粮存储等。 提点刑狱司,也就是宪司,老百姓最常打交道的部门,也是最容易拿捏老百姓的部门。 如果徐昀得罪了严诚,作为宪司的老大,背后稍微动动手脚,就能给徐昀惹来数之不尽的麻烦。 吕方是好意,希望徐昀赶紧想办法缓和跟严诚的关系。 得罪过就弥补,没得罪过,那就走走门路,尽早扭转严诚对他的看法。 “知道了,不用担心,严提刑远在山阴,我少在他面前晃荡,他也没必要非跟我过不去。” 吕方点到即止,以徐昀的手段,既然知道了,必定会有万全之策,他真的不担心。 送走吕方后,徐昀回房休息,刚刚入睡,迷迷糊糊中手脚不能动弹,似被人扛在肩头,悄然带出了城。 第九十六章 我要入教 山中有风。 徐昀猛然清醒过来,翻身坐起,凝目四周,发现不远处的溪水边,坐着一个全身黑袍的人。 “徐公子醒了?不要妄动,不要高声,只聊几句,我保你性命无忧。”那人背对着徐昀,没有回头。 “尊驾何人?” 能无声无息的把他从宅子里掠到此地,应该也是宗师以上的修为。 徐昀见识过阴胡生的强横,丝毫没有逃跑的念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山壁,舒展双腿,摆出处变不惊的样子。 “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黑袍人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阴胡生并不是你们以为的太平教的人。” 徐昀略感震惊,道:“不是?” “不是!” 黑袍人的声音没有感情,平缓如镜面,甚至难以分辨性别,道:“徐公子或许不信!但太平教志在天下,并不屑于做那些掠卖人口,以杀戮为乐的下贱勾当。” 徐昀想也不想,道:“我信你说的话。” “哦?我听闻精于谋算者,必然多疑。徐公子智计超绝,竟是这么轻易信人的吗?” “阴胡生蝇营狗苟,贪图小利而罔顾大局,绝非志在天下之人。若贵教当真有此图谋,他确实不配跟贵教相提并论。” “公子好口才!” 黑袍男子笑道:“既然阴胡生不是太平教的人,那么冯西亭的死,也跟太平教无关。徐公子,懂我的意思吗?” 徐昀怎么可能不懂? 如果太平教志在天下,只要不是李自成洪秀全那样的蠢货,就得积极获取士大夫和豪绅地主阶层的支持。 几百年的渗透和耕耘,从朝堂到地方,谁知道又有多少官员名士豪强富商,其实是太平教的棋子呢? 所以太平教不能容忍朝廷把冯西亭被虐杀这样的脏水泼到自己身上,尤其还是在他贬谪失势之后,那会把所有读书人推到太平教的对立面。 然而问题在于,州衙、路司包括朝廷,都想让太平教来当替罪羊,徐昀又能怎么办? 难道跟皇帝说,我被太平教威胁,看在我的面子上,对外公布此案的真相? 我算什么东西,能左右皇帝的意志? 但道理归道理,徐昀没想过跟黑袍人讲道理。 你猜太平教为什么被称为邪道? “贵教这些年不说声名狼藉,至不济也是恶名在外,为何偏偏对这次的事如此在意呢?”徐昀一边拖延时间,一边在脑海里思考对策。 “声名狼藉?” 黑袍人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肩头不住的上下抖动,道:“除了狗朝廷用黄赤之道来抹黑本教,你还听本教做过什么惨绝人寰的恶事?无非成王败寇,让宁氏窃取了本教的胜果,占据天下三百年。结果呢?半壁沦丧,蛮人肆虐,公卿化骨,百姓成灰……比起死在本教手里的人,死在昏聩无道的宁氏王朝手里的,岂不是多上千万倍?” 这样的诡辩,对付初出茅庐的小孩子还可以,对付徐昀这样的老油条,纯属被窝里放屁多此一举。 治国之道,是天地间的大道,宁氏能统治大焱三百年,怎么也不算不上昏聩。 反而太平教以男女之术蛊惑众生,怎么着也称不上正大光明,让他们来统治天下,说不定三十年就得玩完。 徐昀叹道:“阁下所言极是,但我人微言轻,如何能改变朝廷的决议?” “很简单,只要徐公子公开表态,说阴胡生出自五方鬼道,冯西亭之死是百姓劫财,跟太平教无关。我保证,教中不会再有人来找你麻烦。” 徐昀无奈道:“不如杀了我吧……这表态让我自绝于朝廷,今后仕途无望,碌碌终生,活着也无趣。” “徐公子是聪明人,碌碌无为,总好过现在就死。就算你不怕死,你那府中娇滴滴的嫂子,还有兄弟朋友,他们的性命,你也不管了?” 徐昀嗤笑道:“各有各命,我要死了,还管身后洪水滔天?” “哦,那就是没得谈了?” 徐昀道:“有得谈……比如我加入太平教呢?” 黑袍人愣了愣,他想过徐昀可能会做出的各种选择,但从不包括加入太平教。 太平教被大焱朝打压三百年,邪道妖人的形象根深蒂固。普通百姓畏如蛇蝎,士族豪强敬而远之。 每次安插眼线或者拉人入伙,无不费尽心思,用尽手段,哪里像徐昀说的这么云淡风轻? “加入太平教?你愿意?” “哪有什么愿意不愿意,无非是利益权衡罢了。当今风雨飘摇,宁氏皇朝的统治谁也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说不定哪天朱蛮族杀过来,建康陷落,大焱就此灭亡了呢?” 徐昀说的煞有介事,道:“贵教既然有意争霸天下,自然要网罗天下人才。我愿作为内应,混迹于朝堂之上,必要时候可以给贵教提供莫大的助力……” 黑袍人思索再三,徐昀不按套路出牌,还真把他难住了,道:“兹事体大,你且稍候。” 身子腾空而起,来到最高点,力气用完时探出左手,抓住满山的藤蔓,借力又飞起数丈,消失在山后的树林里。 他既没有给徐昀下什么禁制,也没有费力的捆绑手脚。 这说明对武力的极度自信,根本不担心徐昀会趁机离开。 徐昀也没那么傻,这时候跑,前面的铺垫全部白费,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主动权,将再次拱手让人。 “玄女,徐昀突然提出想要加入太平教,我无法决断,请玄女示下。” 黑袍人就是平阳县杀死杨简的白饶,而玄女就是跟徐昀有过婚姻之名的那个绝美女子。 “理由呢?” “他的理由,我觉得可信。大焱朝的气运,眼看着长久不了,聪明人总会提前找好退路……徐昀自然是一等一的聪明人,他想脚踩两只船,既能保全性命,也能两头下注,日后不管谁得了天下,都少不了他的荣华富贵……” 玄女笑道:“师兄,徐昀奸猾,他的话不能全信。这样一来,我们就不能逼着他对阴胡生和冯西亭的事公开表态,否则断了仕途,毁了前程,还怎么给我们提供莫大的助力?” 白饶道:“徐昀现在人微言轻,表态不表态,影响不了最后结果。我们只是需要一个不被怀疑的切入点,然后让朝堂之中我们的人趁机发力,不动声色的阻止朝廷把污水泼到本教头上。如果徐昀能够入教,以他的聪明,将来必定是本教的肱骨,就这么浪费了,委实可惜。” 玄女的明眸璀璨如星辰,流转之间,横波轻翦,说不出的娇俏迷人,道:“没想到师兄还挺看重他……” “任谁能在平阳弹指间破了我们的局,又在州城轻而易举的把五方鬼道筹谋多年的据点连根拔起,我都会看重几分……何况徐昀不仅智计胆色如此出众,还能加入永嘉学派,摇身一变,成了什么龙台先生……这样的人,敢看轻他的,要么蠢,要么瞎!” 第九十七章 五方鬼道 玄女跟白饶一样,虽然知道徐昀的投诚可能有水分,但谁也抗拒不了他加入太平教带来的巨大收益。 比如最直接的收益,两人在教内实力不足,面对残酷的竞争,生存环境其实相当的恶劣。 如果能把徐昀拉进来,他在教内人生地不熟,只能向两人靠拢,成为天然的盟友。 以其目前表现出来的智计和手段,或许会给他们带来足够的惊喜。 “也好,允许徐昀加入,你做他的度师,但要交投名状。” 玄女做出决断,道:“他可以不公开表态,但必须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将案件真相公布于众。” 白饶笑道:“这法子不好想,我都替他为难……” 玄女唇角溢出笑意,道:“总不能我在京城处理要务,就因为他在温州搞风搞雨,害得我还要千里迢迢的跑来善后……” 白饶返回山脚,见徐昀坐在原地,闭目养神,倒也佩服这份镇定心性。 听到风声,徐昀睁开双眼,道:“商议妥当了吗?” 白饶知道徐昀聪明,猜也猜得到自己是去跟人商议。 但他再聪明也不知道,跟自己商议的那人,竟会是曾经骗婚的女子。 “真妄归根,死生朝夕。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徐公子,欢迎入我太平教。” 徐昀一时没反应过来,唱唱口号,这就完了? 没什么特别的仪式? 比如跪地焚香,摩顶受戒,至不济跳个大神舞什么的,好歹给点仪式感? “自今而后,男女如一,皆为兄弟姐妹之亲;别无私产,田舍财货,人我随意用之无间。” 徐昀听明白了,意思是大家不分男女,该干的活都得干,任何人没有私产,所有东西必须充公。 别说,制度听起来还挺先进,但实行起来必然一塌糊涂…… “我入教后,身居何职?又该如何称呼阁下?” “徐昀,我度你入教,你为我部下道兵,称我部帅即可。日后立功,可升阶为靖侯,为征将,为渠首,为部帅……” 白饶戴着黑色兜帽,看不到脸色,也不知是戏谑,还是鼓励,道:“如果你足够厉害,要不了几年,当四司使,当文武相……圣公之下,万人之上,也并非妄想。” 大饼画的不错,却让老子从基层干起。 徐昀默默记住太平教的组织结构,以后有机会可以深入了解一下。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敢问部帅在教中担任何职?” “大焱朝把天下分为十六路,我教既然志在天下,也类比大焱各路,分天下为十六部。每部立一部帅,我为两浙东路的部帅,执掌两浙东路七州四十五县的大小教务。” 徐昀当即躬身,道:“拜见部帅。” “起来吧,我说过,教中无有高下,不必行礼。所谓职介,只是方便任事罢了。” “部帅的修为应该是宗师吧?”徐昀试探着道。 “宗师下品,不值一提。” 白饶并不隐瞒,道:“也就刚刚摸到武道的门槛,教中武功高过我的,大有人在。” 照京牧和孟河的说法,阴胡生已经到了宗师中品的境界,比眼前的部帅厉害的多。 但阴胡生死在了徐昀手里,徐昀的小命却在人家一念之间。 无他。 攻守之势易矣! “徐昀,你入教的第一个任务,解决阴胡生和冯西亭的案子,不要让朝廷把脏水泼到本教头上。” “部帅的意思,我可以不抛头露面,但解决这个麻烦,还是交给我负责?” “对,你在大焱朝前程远大,不必为了这件事耽误了日后升官发财。但是,这次的任务算是对你入教的考验,如果完不成,教中对无用之人的惩处,会远比死亡更可怕。” 徐昀暂时把心落回肚子里,知道凭借巧舌如簧,终于把命保住了。 虽然部帅说的可怕,完不成任务要受惩处,但变成了自己人,一切都好办。 哪怕任务完不成也不要紧,打了败仗就杀将军,谁还敢领兵打仗? 想想辙,花点钱,走走门路,总有转圜的余地。 “部帅说阴胡生出自五方鬼道,我对什么五方鬼道一无所知。想解决眼前的麻烦,五方鬼道是重中之重,还请部帅详细告知。” “五方鬼道,杀人祭鬼!” 白饶向来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的声音竟也难掩翻腾的怒意,道:“他们宣扬人生太苦,故剖心挖肺,油锅烹煮,分而食之,是救其苦难,也叫做度人。度人多者,则可借鬼道成仙道,简直一片胡言!” 经过白饶的讲述,徐昀这才知道,五方鬼道盘亘南方多年,常常冒用太平教的名义外出劫掠人口,然后以诡异的祭祀仪式杀掉分食。 可以说太平教在南方的恶名,大半都是五方鬼道做的孽,太平教来背锅。 但太平教志在天下,素来只在北方进行活动,无暇顾忌南方的冒充者。 直到青龙之变后,北方彻底沦陷,朝廷南渡,也开始集中力量往南方发展。 一山不容二虎,尤其还有旧怨,双方为了争夺地盘和底层信众,几年来曾有过多次交手。 作为地头蛇的五方鬼道损失惨重。 五方鬼帝里的南方赤帝、北方黑帝、中央黄帝陨落,仅余东方青帝和西方白帝强撑场子,不得不龟缩到荆湖路、江南路、成都府路等山川河流密布的偏僻之地保存实力。 “只恨五方鬼道行踪诡秘,无法找到他们的总教山,否则早将起连根拔起……” 徐昀道:“阴胡生劫掠的人口全都送到了江南西路的洪州,从那边入手,会不会有所发现?” “你的消息还没有我灵通……” 白饶摇摇头,道:“朝廷接到汇报,立刻调遣江南西路的镇兵前去抓捕。结果呢?竹篮打水,扑了个空。” 这消息还没从京城传回来,徐昀当然不知,叹了口气,道:“可惜!要是温州直接联系洪州方面出兵,说不定还能有所捕获。” 兵贵神速,温州要行文路司,路司再行文朝廷,朝廷商议后行文洪州,别说五方鬼道,就是乌龟,也早跑的没影了。 “好了,寻你的人来了,我也该走了。给你七天时间,记得把任务办好。” “我该如何联络部帅?” “有事我自会找你。” 白饶足踏溪水,月色之下,如雄鹰展翅,消失在茫茫山脉深处。 “公子,公子……” “二哥?你在不在?二哥!” 耳边传来京牧和徐冠的声音,徐昀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道:“我在这……” 第九十八章 不请自来 “公子,没受伤吧?” 京牧扑上来,焦急的打量徐昀周身,嘴巴连珠炮的开问,显然受惊吓不轻。 “谁把你掠走的?是不是太平教,人在哪?” 徐冠插不上话,站在旁边,谨慎的摆出防御的架势,可憨厚的眼神里也透着看见哥哥后的喜悦。 “没事,人已经走了。对了,你们怎么找到这的?” 京牧松了口气,清爽凉夜,额头全是冷汗,道:“我夜里惊醒,心神不宁,便到公子的院里转悠。突然发现有人侵入的痕迹,差点吓的魂都没了。” “看来还是你跟我心有灵犀,”徐昀调侃一句,道:“别人呢?” “青山和小奉去州衙报官,孟刀正和乔娘子留在家里等候,我和小公子一路追寻,好不容易找到元宝谷来,万幸公子无恙。” “元宝谷?” 徐昀抬头,笑道:“原来这就是元宝谷……呵,有趣。” 阴胡生把元宝谷当成秘密基地,又在元宝谷一败涂地,那个黑袍部帅就把他劫到这里威逼利诱,也算是形成闭环,有始有终。 “有趣?公子究竟遇到什么事?” “说来话长……京牧,你脚程快,先回去报平安。还有,把青山和小奉叫回来,不要惊动官府。如果吕方问起,就说我诗兴大发,趁夜色外出寻找灵感,并无危险。” “是!” 只要徐昀在,京牧就有个了主心骨,不问缘由,转身飞纵而去。 “阿冠,吓坏了吧?” 徐昀拍拍徐冠胳膊,笑道:“放心,二哥的命,比老天爷都硬,死不了的。” “嗯!我记住了,二哥死不了!” 徐昀用力的点点头,神色突然有些怅然,道:“可阿冠没用,武功这么多年没有长进,保护不了二哥……” 徐昀问道:“阴胡生几岁?” “三十多?” “今天掠我的贼人也三十多岁,你才几岁?” “哦,我懂了。等我三十多岁,他们将近六十,怎么也不是我的对手了。” 徐昀大笑,道:“是这个道理,只要持之以恒的修炼,时间,永远站在我们这边。” 他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和徐冠进元宝谷里面看了看,见着里面溶洞纵横,河流急湍,谷内成椭圆形的平地,大概有几亩地的样子,心里有了计较。 回到城里,吕方放心不下,已经在府中等候,问起彻夜寻觅诗兴,可否得一二好句? 徐昀推辞不掉,以诗相赠,道:“往昔温州市,神仙爱夜游。夜来灯与月,不忝小杭州。” 不管是青龙之变前,还是青龙之变后,杭州都是江南最繁华的所在,人口三十余万,每岁商税二十多万贯。 与之相比,建康只有不到二十万人和十万贯出头的商税,两者相差甚远。 徐昀的诗,将温州当做小杭州,一旦传诵开来,温州就能在沿海各港口城市里脱颖而出,拥有最醒目也最有记忆点的标签,也是对他政绩的肯定。 吕方大喜,如获至宝的捧着诗回府,找人裱起来,准备请些文人明天过来观摩。 既是龙台先生的诗,那肯定是极好的。文人收钱办事,跟前世那种文艺作品研讨会差不多,反正吹捧就是了。 打发走吕方,徐宅陷入沉默,大家都眼睁睁的看着徐昀,等他解释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徐昀笑道:“抓我的人,是太平教,但目的不是报仇,而是澄清冯西亭被杀的真相,以及阴胡生并非出自太平教,而是出自五方鬼道,温州的所有事,跟太平教无关……” 孟河沉声道:“五方鬼道?我听巡检司的同僚说起过跟其有关的案子,好像是荆湖南路的某县村民痴迷此道,说什么杀人就是度人,竟把自己婆娘和孩子全给煮了……” 乔春锦俏脸发白,道:“这是什么歪门邪道?” 赵姜捏紧拳头,小脸气的圆鼓鼓的,道:“该杀!” 徐昀道:“确实该杀,所以我答应太平教,帮他们这个忙。当然,不答应也不成,保命要紧,是不是?” 乔春锦急忙点头,道:“那肯定要答应他们,反正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五方鬼道这么坏,对外说出真相,让朝廷尽早派兵剿灭……” 孟河苦笑道:“不容易的,太平教图谋的是天下,所以几百年来最招朝廷忌惮。用二郎的话,只会让太平教多背点黑锅,怎么可能为其正名?” 京牧考虑的是徐昀的安全,道:“可公子答应了太平教,如果不履行承诺,太平教来问罪,我们该怎么应对?” 孟河默然片刻,恨恨的一拳砸在桌上,眼中满是屈辱的神色。 武学之道,比不过就是比不过,来不得半点投机取巧。 杀阴胡生,事先做了完全准备,可还是险死还生,根本不可能再用同样的陷阱来对付太平教。 何况太平教跟朝廷斗了几百年还未灭绝,杀了一个还有一个。 人家可以失误一百次,你只要失误一次就得死。 怎么斗? 见气氛凝重,徐昀拍了拍手,笑道:“放心,比起跟太平教拿命搏杀,帮他们澄清真相,难度要小太多了。甚至不用我出面,只要另外找个人,替我把这个真相说出去……”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加入太平教的事,不是信不过,而是不愿意拿身家性命去考验身边人的忠诚。 这样一折腾,窗外泛起鱼肚白,大家都抓紧时间去休息,京牧却留下不走了,决定以后住在徐昀的外间,十二个时辰贴身保护。 徐昀原想说不必了,真来宗师级别的高手,你也是小趴菜,但经不住京牧坚持,也就由着他了。 吕方组织的文人研讨会开的很成功,没过两天,满城皆唱,谓温州为小杭州,人人与有荣焉。 新诗自然也传到了州学,以沈谦为首的九死社成员简直成了自来水,逢人就推荐,欲帮徐昀扬名,却不知怎的惹来诸葛云的当众诋毁。 “区区五言诗,没意境也没深度,上至知州,下到学子,竞相吹捧,文人风骨至此毁于一旦,君子不齿。” 一句君子不齿将诸葛云推上风口浪尖,被沈谦等人堵在学舍的门口,彼此争吵几句,突然推搡起来。 眼看着就要上演全武行,还是冯玉树及时赶到,好说歹说,把诸葛云保了下来。 沈谦走时,脸色很不好看,道:“诸葛兄,你首鼠两端,早晚要吃大亏,别怪我言之不预。” 诸葛云被他当众训斥,也有些下不来台,道:“沈兄,你出身世家,门楣虽高,可我也不是你的奴仆,由不得你肆意的呵来斥去。尔等为谄友,我要做诤友,究竟谁为徐兄好,日久见人心。” “哼!那就走着瞧!” 沈谦带着人拂袖而去。 这场冲突很快传遍州学,各种议论不止,诸葛云背后也被人指指点点,显得郁郁寡欢,放学之后,只身前往饮马巷的小酒肆里喝酒。 也不知喝了多久,忽然有人坐到对面,语气嘲讽的道:“诸葛兄,攀附权贵的滋味如何?” 第九十九章 代人受过 听到声音,诸葛云抬起头,醉眼惺忪的看了半天,惊讶的道:“苏兄,你没回苍南县?” 来人正是被逐出州学的苏杰。 虽然距离那日的冲突,只过去了短短十几天,可酒肆重逢,却感觉恍如隔世。 苏杰给自己倒了杯酒,唇边在笑,眼神漠然,道:“载誉而来,铩羽而归。要是你,会选择在哪跌倒,从哪爬起,还是乖乖的回老家,丢人现眼?” 能从县学考入州学,无不前程远大,家里必定好一阵热闹,真要是灰溜溜的回去,说我被逐出州学,三年后才能复考,怎么有脸见父老乡亲? 诸葛云愧疚的道:“苏兄,那日学正大发雷霆,我其实想站出来求情的,只是……只是刚加入九死社,没勇气得罪徐昀……” 苏杰仰头一饮而尽,重重的把酒杯放在案几上,道:“我不怪你,学正跟徐昀同流合污,欲拿我立威,你求情也不过多一个人被驱逐……不说这个了,诸葛兄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攀附权贵,滋味如何? 诸葛云幽幽的道:“个中滋味,百味杂陈。本以为同心同德,为国为民,九死不悔。谁成想放眼望去,尽是阿谀奉承之徒,追名逐利之辈。罢了,不是同道人,何必同路去?我有眼无珠,悔之晚矣!” 苏杰眸子里流露出先见之明的快意,口中安抚道:“不,你能迷途知返,犹未晚也。似徐昀、沈谦之流,结社为援,互通声气,打压异己,其心可诛。我早看破其为人,虚伪且狡诈,也早料到以你的脾性,会有今日。” 诸葛云唉声叹气,连喝几杯酒,突然想起了什么,道:“你怎么知道我跟九死社今日起冲突的?” “你不会以为,我在州学里除了你,没有别的朋友吧?你不会还以为,跟你们九死社不对付的,除了我,没有别人了吧?” 苏杰哈哈大笑,状极癫狂,道:“诸葛兄,你这才叫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你只看到了徐昀的前呼后拥,风光无限,却没看到多少人背地里对他咬牙切齿,口服心不服。我虽然离开了,但也跟几个朋友天天碰面,你们之间发生的事,我一清二楚。” 诸葛云以袖遮面,羞惭难当,道:“苏兄,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说,怎么才能让你消气,我无有不从。” “好,有你这句话,说明我这些年没交错你这个朋友!” 苏杰愤慨道:“诸葛兄,国家艰难如此,还有徐昀、沈谦之流欺世盗名,窃据高位,实在让天下读书人寒心。哼,夜来灯与月,不忝小杭州……这般平平无奇的句子,也值得知州大人奉为珍宝,满城文人为之背书?可恨!可耻!可杀!” 诸葛云握紧拳头,道:“我也是觉得这首诗吹捧太过,所以劝徐昀稍稍收敛,却被他无视,一时气愤不过,当众说了些刺耳的话。没想到沈谦甘愿做徐昀的走狗,当众羞辱于我,此仇不报,妄为七尺男儿!” 苏杰终于听到诸葛云在自己的诱导下说出报仇的话来,兴奋的眼神都透着阴谋得逞的炽热,道:“你跟徐昀认识这么久,知不知道他有什么把柄?比如学问,比如私德?” 诸葛云苦笑道:“徐昀贵为永嘉龙台先生,他的学问如何,谁敢指摘?至于私德,跟自家嫂子情深意切,算不算有亏?当然不算,乔娘子又非亲嫂,丈夫故去,守寡多年,就算再嫁,也是情理之中。” “我就不信世间真有圣人,你再想想,总不可能方方面面都完美无缺吧?” “这个……” 诸葛云犹豫道:“我前几日倒是偶然听到徐昀的一些秘密,但牵扯太多,干系太大,说出来不仅徐昀要声名狼藉,还有吕知州、提刑司的严大人全都要倒霉。不敢拿来用的把柄,那就不是把柄……” 苏杰猛然抓住诸葛云的手,道:“诸葛兄瞧不起我?只要能扳倒徐昀,世间没我不敢为之事。你只管说,该怎么做,我自有决断。”彡彡訁凊 诸葛云无法拒绝,看看四周,压低嗓音,道:“我听闻,阴胡生并非太平教出身,而是出自五方鬼道。所以冯西亭全家被杀,也并非太平教报复,而是锦体社的人谋财害命。” 苏杰先是惊诧莫名,继而满脸失落,松开了手,道:“这秘密固然骇人,但跟徐昀有何关系?” “案子是徐昀破的,你说跟他什么关系?吕知州为了乌纱帽,接受了徐昀的建议,跟严提刑合谋,将冯案定性为太平教报复,将阴胡生定性为太平教余孽。这纯粹为了迎合上意,冒功请赏,无视真相,罔顾后果,比草菅人命恶劣百倍……你想,邓家坪的村民,如果只是锦体社谋财害命,他们顶多是包庇,依律流放而已。可要涉及太平教,说不定会被诛灭全族,得死多少人?” 苏杰怎么也没想到今晚来见诸葛云,会有这么意外的收获,眼见报仇在望,按捺不住情绪,声音颤抖着问道:“诸葛兄,你可有实证?” 诸葛云摇头,道:“兹事体大,哪里有实证?我还是某次醉酒后提前醒来,侥幸听到徐昀跟沈谦说起。事后生怕被发现后灭口,装的一无所知,连提都不敢提,怎么去找实证?但这事必然是真的,因为捏造也捏造不出来如此合乎逻辑又诡谲莫测的案情。” “不错!是这个道理!” 苏杰双手互击,激动的差点站了起来,道:“徐昀好大的胆子,他一个州学学子,尚无官阶,这么深的池子都敢下水。古语云,善泳者溺于水,这次我要他尝尝溺死的滋味!” “苏兄,不要冲动,朝廷跟太平教势不两立,估计也乐见其成……” “诸葛兄,你学问比我高,可世情却没我通透。朝廷是要脸的,那些相公大臣们,也不是个个都出身不讲原则、只求功利的永嘉学派。这种事,没人揭露,朝廷装聋作哑,让提刑司和州衙联手就糊弄过去了。可只要有人敢公开上书,闹的人尽皆知,朝廷遮掩不住,哪怕做做姿态,也得派人彻查……到时候,徐昀何止声名狼藉,他的州学身份同样会被剥夺,流放两千里还是三千里,全看他的运气了!” 苏杰端起酒壶,对着嘴巴,倾斜出弯弯的弧线,酒水顺着衣襟流下,仿佛奏响了慷慨激昂的战歌。 “诸葛兄,你等着瞧吧,我,苏杰,很快就要名扬天下!” 第一百章 知州为徒 隔天上午,吕方处理完公务,回到后堂,欣赏裱起来的徐昀诗作,笑容始终浮现眉眼,不曾消散。 “小杭州……为官一任,能把温州变成小杭州,青史留名,嘿嘿,也算不枉此生了。” 吕方盘算着要不要花点钱,去山阴找些青楼头牌传唱,毕竟山阴作为两浙东路的路治,远比温州文化繁盛。 正在这时,耳边忽然听到鼓响,接连九声,脸色大变。 大焱朝为开言路,设鼓院和匦院。 有重大冤情,且经县、州、路理断不当,无论士民,不受身份所限,皆可到京城鼓院外击登闻鼓,会有本院官员接纳诉状,呈交皇帝听决。彡彡訁凊 若涉及军期机密或朝政得失,则可把诉状投入衙门外的铜匦里,击鼓九次,所在衙门必须当天取出,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匦院官员收到当天,呈交皇帝御览。 当然,击鼓和投匦的代价是,一旦坐实诬告,同样无论士民,杖责八十。 一般人打八十脊杖,只有死路一条! 况且地方上的百姓们的诉求多为鸣冤,可经县州路三层审理过后,早成了重点关注对象,怕是来不及千里迢迢的上京击鼓,就要死在半道。 所以京城的鼓院,常常为京城百姓所用,鸡毛蒜皮的各种小事,都要皇帝亲自听决,美其名曰以此心临天下,则天下无冤民。 实属自我催眠…… 至于铜匦,地方衙门不知道多少年没听过鼓响九次了,军国机密,有几个百姓知闻? 吕方快步走出房间,看到心腹仆从正慌张经过月门,高声道:“何人击鼓?” “州学被除籍学子苍南苏杰,于门前击鼓,当众咬破十指,跪地血书于衣帛,围观者已有数百人,还有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吕方顿感不妙,道:“他写的什么?” 仆从哭丧着脸,声音颤抖的道:“他写大人结党营私,欺上瞒下,昏聩无能,为了冒功邀宠,听从宵小之辈徐昀的建议,株连蔓引,欲兴大狱。污蔑出自五方鬼道的阴胡生为太平教余孽,再勾结严提刑,将锦体社众人合力谋财杀害冯通判的案子定性成太平教的报复……还写,还写……” 吕方急道:“还写什么?” “还写,大人治温州,素为酷吏。曾私下跟严提刑说‘事不至大,无以惊人。案不及众,功之匪显。上以求安,下以邀宠。’因而两人联手,趁此良机,变小案为大案,用百姓的血肉白骨,堆积起大人和提刑的青云路……” 吕方如遭重击,踉跄后仰,幸得仆从扶住,以手拍打门框,道:“好歹毒!好歹毒!” 仆从眼中露出几分狠意,道:“大人,要不要我派人把苏杰赶走?夺了他的血书,再择机……嗯?” “胡闹!” 吕方甩开手,怒道:“九声鼓响,满城皆知。现在赶他,岂不是欲盖弥彰?” 仆从劝道:“哪也不能坐以待毙啊?您想想,苏杰一个除籍的学子,怎么可能知道这些案子的内幕?还说什么阴胡生出自五方鬼道……连咱们都不知道的事,他怎么知道?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要对大人和严提刑不利……” 吕方毕竟为官多年,深知这时候万万不能慌乱,闭上眼睛深吸口气,复睁目时,已清醒了不少,道:“你去告诉三班衙役,守住门口。等他写完进状,投入铜匦后,立刻封存。切记,不要进府,直接命急递铺将进状送往京城匦院。” “啊?大人,这是为何?” “蠢货!如果苏杰背后有人,让他出来投匦,很可能只是第一步。若其心险恶,紧接着就会派人故意干扰苏杰当众血书,这个黑锅岂不扣到我的头上?到时候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皇帝为了平息物议,就算没错,我也错了!” “对对,大人明鉴,小人这就去……” “等等!” 吕方现在遇到麻烦,脑海里首先浮现的就是徐昀,几乎产生了某种可耻的依赖,道:“你让人去请徐公子,务必恭谨,告诉徐公子,他也被苏杰血书构陷,为了避人口实,且受委屈,从侧门悄悄入府。” “是!” 仆从这次不敢多嘴,掉头往前堂跑去。 不知是脚滑还是怎地,直接摔了一个跟头,连滚带爬的站起身,头也不回的消失在月门之后。 徐昀早料到吕方会请他来商议,腹中备好了预案,碰面后故作惊讶的听完事情经过,道:“大人,此事压不住了,先不论阴胡生究竟是何出身,那朝廷的御史是什么德性,你最清楚。平时没事还盯着你们这些地方父母官挑三拣四,苏杰的奏疏,等于送给了他们一把扎你心窝子的利刃……” 吕方更加乱了方寸,道:“六先生有没有对策?” “我这有上中下三策,供大人抉择。” 徐昀道:“上策,大人必须跟严提刑一分为二,俗话说死道友不死贫道,局势如此,顾不得许多了。阴胡生是不是出自五方鬼道,贼子没有罗网,谁也不知道真假,完全怪不到大人头上。但冯通判被杀案,咱们确实查的一清二楚。可严提刑来了之后,取走卷宗,要把案子归罪于太平教,跟大人何干?” 吕方沉默不语,这样会往死里得罪了严诚,官场中人,轻易不愿树敌,道:“中策呢?” “中策,大人上表请罪,把所有罪责揽下来。就说审案不明,受阴胡生手下被抓俘虏的蒙蔽,又凭现有证据,合理推断冯通判是被太平教报复,绝口不提严提刑,保他脱身……” 吕方若有所思,道:“下策呢?” “下策,大人上表自辩。但要做好跟御史台打嘴仗的准备,如果觉得你的口才骂得过那些靠口才吃饭的御史,下策其实也不是不能用。” 吕方把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道:“连宰相都被御史台骂辞官了好几个,我算什么东西,敢跟他们叫板?下策就是下策,绝不能用……至于上策和中策嘛……我想想,中策可能会获罪,但能博取朝廷和路司的同情,毕竟大家都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了对付太平教,顶多暂时免官,日后还有起复的机会……” 徐昀的声音像是魔鬼,不停的动摇着吕方的意志,道:“话虽如此,可谁知道暂时是多久呢?朝廷闲置的官员不计其数,都再眼巴巴的等着授实职的机会。大人让出了位置,再想回头,可就难上加难了……” 吕方眉头紧皱,心里如同千万只虫子在攀爬,过了好久,突然道:“六先生,我想正式加入永嘉学派,不知先生可能做主?” 他又不是傻子,如果选择徐昀的上策,就要跟严提刑及其身后的派系彻底决裂,还会在朝廷诸位相公的心里落下一个滑头的印象。 不赶紧另外找个大靠山,过了眼前的劫,以后也有无数的劫等着呢。 徐昀笑道:“当然!不过大人可要想清楚了,你现在入我学派,只能当做二代弟子。我或可引荐你拜入万卷先生门下……” 吕方一咬牙,直接屈膝跪地,道:“不必了,我愿拜入六先生门下,从此以后,敬吾师如敬天地!” 徐昀凝视他良久,忽而微笑,道:“也罢,念你心诚,我勉为其难,收你入门,为我门下大弟子!” 。 第一百零一章 钦差莅临 虽然收了吕方入门,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徐昀并不打算对外公开两人的师徒关系。 他在州学求学,州学接受提举学事司和地方州府的双重领导,所以名义上吕方是州学所有学子的老师,见面要自称学生。 哪有老师拜入学生门下的道理? 真被人抓住把柄,两人总得有一个人付出代价。 要么徐昀退学,要么吕方辞官。 况且眼下又是风口浪尖,苏杰在血书里以极大恶意嘲讽吕方和徐昀同流合污,于情于理,两人都该避避嫌。 衙门外的苏杰文如泉涌,字如龙蛇,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 有识字的把进状的内容念了出来,既涉及惊天隐秘,又牵连众多官员,人人惊诧之余,忍不住议论纷纷。 “这人不要命了?” “我朝言事无罪,怎么就不要命了?” “那是御史言官!他一介布衣,妄议军期国事,攻讦四品大员,焉有命在?” “我瞧着这人是好的,若无真凭实据,正如你所说,他一介布衣,图什么呢?” “富贵险中求,图名图利……” “呸,就你这种人最恶心!人家豁出命的跟当官的干,你说人家图名利。你倒是也去图一个啊?” “想打架是不是?” “我告诉你,君子动口不动手……” 血书投匦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温州,且越传越离谱,酒肆里,码头前,河道边,柳树下,无论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几乎所有人都在聊此事。 “听说阴胡生是鬼神转世,专吃人心,每晚要喝三大碗人血呢。” “所以那些被质库送去海船上干活的人,其实全都被阴胡生给吃了?” “谁说不是呢?” “正因为这事太可怕,官家知道了会大发雷霆。吕大人和严大人一合计,干脆把所有罪责推给太平教。反正我朝对付太平教不是一日两日,又能立功,又能推责……” “各州县的官老爷啊,抓起来杀肯定有冤枉的,隔一州杀一个肯定有漏网的。” “就是,冯通判的儿子跟阴胡生合伙开质库,会不会他也吃了人?” “有可能……怪不得冯家老少死状那么惨,报应啊……” 城中的各种非议,吕方先是听了心烦意乱,后来干脆不听,由得他们去说。 徐昀安慰吕方,谣言不会停止,只会越传越离谱,反而开始那些真正有杀伤力的谣言会烟消云散。 很简单的劣币驱逐良币定律,等到谣言离谱的没人信的时候,再出来辟谣,事半功倍,不费吹灰之力。 吕方郁闷的问:“现在还不算离谱吗?” 徐昀摇头,道:“这才哪到哪呢?离谱的马上开始……” 醉宾楼。 曲云竹还是没有摘下幕笠,坐到徐昀对面,洁白素手伸出淡青色的袖口,洒然自若的为他斟茶。 “我该叫六先生呢,还是徐公子呢?” “曲行头叫我什么,我都甘之如饴……” 精美的提梁白瓷壶停滞半空,茶水淅沥如女子的泣诉,很快注满了造型别致的天目盏。 曲云竹不发一言。 徐昀这才发觉言语里似乎有些调戏的嫌疑,忙道:“冒犯了,行头莫怪。”伸手接过茶壶,想为曲云竹斟茶当做赔罪。 可不妨指尖微触,曲云竹猛的缩手,动作过大,碰倒了茶盏,搞的满桌狼藉。 徐昀尴尬的抓了抓脑袋,无辜的眼神看向曲云竹。 可能他很少露出这种呆萌的表情,逗得曲云竹轻笑出声,主动错开话题,道:“我以为徐公子忙的焦头烂额,没想到还有闲情逸致来我这喝茶?” “你是说血书的事?不值一提。” 徐昀松了口气,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苏杰以为真的,未必是真,何况只知道点皮毛,他想螳臂当车,拿性命搏富贵,注定空欢喜一场。” “既然你心里有数,那我就放心了。徐公子,温州刚刚经过大变,吕知州能继续任职,我们这几个花了大钱买下四大行的行头们才能安稳的做生意……” 这是点徐昀,他们花了钱,还没完全掌握各行,现在宜静不宜动。最好能安稳熬过吕方剩下的任期,到了那时,就算换了新的父母官,也动摇不了他们的根基了。 徐昀道:“我说过,有我在一日,你们在各行的权力不会受到侵犯。这个承诺,始终有效。” “谢了!” 曲云竹颔首行礼,徐昀摆摆手,道:“行头客气,今日来打扰,是有件事想请行头帮忙。” “如果我没记错,我还欠你一个要求……” 徐昀哪能这么容易让她解脱,笑道:“这跟欠我的要求无关,行头愿意就帮,不愿意我另找他人。” 曲云竹道:“跟徐公子开个玩笑,请说。” “行头手下养的人多,请行头找些信得过的兄弟,帮我传几个谣言……” 曲云竹愣住,道:“谣言?” 吕方终于明白徐昀所说的离谱谣言是什么样子。彡彡訁凊 有说严提刑密谋造反当皇帝,阴胡生是他册封的大将军,元宝谷里藏着大批的兵甲粮草。 还有板有眼的说他什么时候派人秘密前往开封,跟朱蛮高层约定腊月初八在温州起事,里应外合,攻打建康。 又说吕方为求长生,整日服用五石散,形神俱废,被严提刑用蛊法控制,完全听其命令行事,如同行尸走肉。 还有说五方鬼道作恶多端,势力遍布江南二百多州,远比太平教更邪恶、更残忍、危害更大。 反正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对严诚,往谋反上靠,对吕方,往神鬼上靠,大哥不说二哥。 正如徐昀所料,当谣言愈发离谱的时候,反而让热度从高峰期直线下降。 究其原因,无非两种。 一种觉得太离谱,不怎么信,也就不怎么传。一种觉得太真实,信是信了,可不敢传。 造反是什么罪? 粘上可要命的! 所以温州城内出现了诡异的一幕,苏杰当众血书投匦引发的大火,在燃烧了整整六日后,突然熄灭。 随之,朝廷的钦差到了。 不是别人,正是徐昀的老熟人。 崔璟, 崔朝奉! 第一百零二章 局势反转 崔璟肉眼可见的疲惫,到了州城,不住衙门,而是在醉宾楼包了套房,拒绝温州众官员的拜访,第一个召去问话的,竟是徐昀。 徐昀赶到醉宾楼,跟候在大堂不敢离开的吕方用眼神示意,然后微不察觉的颔首,撩起袍摆,匆匆上楼。 “朝奉消瘦了……” 徐昀开口先关心身体,摆明了没有跟崔璟见外。 这算是简单的投石问路,试试分开之后又重逢,两人的感情有没有变淡。 如果崔璟也不跟他见外的话,之后的事就好办了。 崔璟笑道:“近来食不甘味,确实有些瘦了……还有,我现任秘书少监,中散大夫,以后不要叫朝奉了。” 这么积极的回应,别说见外,似乎比在平阳时更亲近了少许。 徐昀小吃一惊,知道崔璟受圣宠,可这升官的速度也有些太快了,忙道:“贺喜少监,从此荫及子,命及妻,腰白金,服赤芾,可称通贵了!” 中散大夫和秘书少监都是正五品,朝服为绯色,系金带,有十銙。比起六品的深绿和七品的浅绿,怎么看怎么好看,真正步入大焱朝中层以上官员的行列,前程大好。 崔璟不以为意,道:“秘书省掌管图书典籍,清闲职位而已,称不上什么通贵。倒是你在温州不好好求学,搞出偌大的风波,短短月余,连我在朝中也多次耳闻,究竟怎么回事?” 这不是问罪,而是关心。 徐昀隐瞒了杀阴胡生以及跟太平教的交易,其他事无巨细,将前前后后的因果告知崔璟。 “并非我要生事,而是被逼无奈反击。谁成想普普通通的商贾,背后竟然勾连如此之深……” 崔璟叹道:“也不知该夸你运道好,还是说你倒霉。个中凶险,自不必提,稍有疏忽,就是身死灯灭的下场。你能左右腾挪,硬生生走出一条活路,了不起!” “侥幸!” 寒暄结束,徐昀步入正题,道:“少监此来温州,是为了血书投匦?” “嗯!” 崔璟揉了揉额头,双目血丝密布,略带讥嘲的道:“毕竟搞血书这套老把戏,很能调动御史台那些乌嘴雀的情绪。” 御史台因为乌鸦多,又叫乌台,御史们一个个的牙尖嘴利,被戏称为乌嘴雀。 “那,官家的意思?” “官家自然体谅你们的用心,可你们处事不密,闹成现在这个样子,官家还能说什么?御史台都是不怕事大的,急起来能吐官家满脸的吐沫星子,严诚不过正四品提刑官,吕方不过正六品知州,那还不是给撕碎了?” 徐昀连声称是,道:“都怪我得罪了那苏杰,他小人心性,不知从哪听的风言风语,就敢血书投匦,把局面搞的难以收拾,还累及少监辛苦这一趟,实在该死。” 崔璟对徐昀勇于承担责任的态度很是欣慰,道:“你也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该谁的责任,谁来承担,实心用事者,朝廷必不负之。” 徐昀心头大定,有崔璟这个话,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两人又说了会话,崔璟对整件事有了通盘的把握,徐昀小心翼翼的道:“吕大人还在下面等着少监召见……” 崔璟笑道:“给你一个面子,让他上来吧。” 吕方看到徐昀下楼,慌忙迎过去,崔璟避而不见,让他有些忐忑不安。 “吕大人,崔少监让你上去。” 师门没有拜错,还是徐昀有办法。 吕方低声道:“少监心情如何?” “如实禀告就是,少监并非不通世事,吹毛求疵之人。” 吕方听懂了徐昀的暗示,吐出口浊气,脚步逐渐变得沉稳起来。 崔璟在醉宾楼住了四日,见过徐昀、吕方之后,又分批见了司理参军、州镇兵刘指挥等官员,还有负责审讯的胥吏、元宝谷之战的兵士和曲云竹、魏乙宗、沈谦等相关人等,最后约见的苏杰。 跟苏杰谈了什么,没人知道,但是苏杰离开醉宾楼时兴奋莫名,被门槛绊倒摔了一跤,跌破鼻子,也不擦拭,就那么淌着血走了一路。 到了第五日,严诚带着锦体社的主要人犯抵达温州。 崔璟离开醉宾楼,和严诚前往州衙,召集所有官吏升堂。 他穿着曲领绯衣大袖,下施横拥,束以金带,足踏乌皮靴,端的是威风凛凛。 “带俘虏上堂。” 衙役带来的是那个负责押运人羊的俘虏,也是他开口招供说看到洪州交接地点的宅子里走出来八个穿着灰黄袍子、头戴兜帽的奇怪男子,闲聊时提到了太平教。 “你确定听到他们自称是太平教的人?” 崔璟面无表情的道:“想好了回答,这关系你的脑袋明天还在不在你的脖子上!” “这,这……” 俘虏已经知道眼前的官员是朝廷派来的奉旨钦差,权力大的没边,吓得浑身抖如筛糠,好一会才道:“小人真的听到了太平教三字……” “听到了三个字?也就是说,他们或许提到太平教,但是你并不能确定,他们就是太平教的人?” “小,小人不,不……” 啪! 惊堂木镇如雷霆。 “说!” 俘虏崩溃了,道:“小人不能确定……” “既然不能确定,当初为何说那些人出自太平教?” “当时司理参军刚听我说到太平教,立刻就给小人好吃好喝,让小人把口供咬死……” 旁听的司理参军脸色惨白,道:“你放屁,大人,他诬赖我……” 崔璟冷冷道:“来人,脱了他的官袍,摘了乌帽,收了印信,回家侯参。” 司理参军颓然站起,狼狈不堪的离开了州衙。 其他官吏噤若寒蝉,正襟危坐,生怕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带锦体社袁朗。” 原本精壮的袁朗骨瘦如柴,凶狠狡黠的眼神也变得呆滞无光,看来在牢狱里的日子过的生不如死。 “你率众劫杀冯西亭一行人,可是为了阴胡生复仇?” “是……” 袁朗下意识的看向严诚。 严诚怒道:“你回答天使的问题,看本官作甚?” 崔璟丝毫不给严诚面子,淡淡的道:“今日由我坐堂,严大人切莫喧宾夺主,没我的谕令,谁也不许插嘴。” 严诚老脸涨红,袍袖里的手不停的颤抖,可究竟没勇气跟崔璟叫板,眼睑下垂,权当没听见。 “袁朗,我再问你,你是太平教出身,还是五方鬼道出身?” 袁朗明显愣住了,支支吾吾的道:“我,我没听过五方鬼道……我是太平教,不,我不是……” “到底是也不是?你听好了,如果只为谋财,死你一人。如果牵扯太平教,抑或五方鬼道,死的可不就只你一人。本官奉旨,重审此案,给你机会要把握,免得死后做了怨鬼,后悔莫及。” 袁朗又愣了半响,猛的反应过来,以头触地,砰砰几下,鲜血四溅,道:“大人明察,小人只是城中地皮无赖,跟太平教和五方鬼道毫无瓜葛。劫杀冯西亭于道,全因见财起意……” 之后又审邓狗、蓝鬼,跟袁朗一样,全都改了口供。 崔璟命衙役把诸多人犯都带下去,关了大堂的门,站起身目视左右,道:“你们以为,只要牵扯太平教,就能升官发财。你们以为,屈打成招,就能瞒过朝廷。你们以为,这是给太平教泼脏水,媚上欺下,皆大欢喜。可你们怎么就不想想,举头三尺有神明,还有苏杰那样不畏权势,揭露真相的勇士?” 堂下寂静的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这时,吕方突然走了出来,摘下头顶乌纱,道:“下官无能,愿受责罚。” 崔璟看向严诚,见他还安坐不动,心里冷笑,道:“吕大人,你虽有失察之过,但调兵遣将除掉阴胡生,抽丝剥茧抓到锦体社,立有大功,功过相抵,不予追究。而真正该受责罚的,另有其人!” 第一百零三章 误会丛生 吕方这是以退为进,其实照着徐昀的上策,早就把奏疏呈了上去,跟严诚进行了切割。 阴胡生案身份存疑,黑锅给了司理参军;冯西亭案张冠李戴,黑锅给了严诚。 他顶多工作有瑕疵,但跟功劳比,这点瑕疵又能算多大的过错呢? 崔璟果然没有深究吕方,顺理成章的拿司理参军和严诚开刀——这两刀又快又狠,却并砍得并不深。 其实对他而言,拿下一个正四品的提刑官,已经足够向皇帝、御史台和天下人交代。 株连太广,有违圣心,还落个酷吏的名声,吃力不讨好的事,傻子才干。 之后又依着徐昀的建议开一场吹风会,于是多停留一日,在醉宾楼摆酒,召见众多中下级官吏、当地乡绅名儒以及各大商行的行头。 宣讲朝廷政策,通报案件情况,基本肯定以吕方为首的班子上任以来所做出的成绩。 要大家以后继续大力支持州衙的工作,同心同德,争取让温州路不拾遗,民风淳朴,商贸繁华,百姓安居。 众人无不松了口气。 这几天人心惶惶,生怕受到牵连,早晨离家坐班时都要跟家人垂泪告别,不知道晚上能不能平安回来。 现在得到崔璟的保证,纷纷表态,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证明自己愿意继续团结在吕知州的周围,呕心沥血,清廉自守,为温州发展贡献力量。 吹风会的效果如此显著,崔璟大为惊叹,私底下对徐昀说回京后会奏明皇帝,再有重大事件,尽量照此标准进行吹风。 既可安抚官商士人的恐慌情绪,减少坊间的流言猜忌,最快速度让当地恢复正常秩序,看似简单,其实深藏治理地方的智慧。 徐昀不愿居功,该给别人抬轿子的时候千万不能吝啬,好说歹说,把发明吹风会的名头塞给了崔璟。 “少监此来温州,万众瞩目,能开好头,能收好尾,把差事办的漂亮,给皇帝长脸,回京后自会受到赏识和重用。我跟少监一荣俱荣,何必分的那么清楚?” 崔璟见他情真意切,心里感动,也不矫情,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跟二郎说实话,此次奉使,朝中压力极大。御史台认为我没有实际处理这么复杂案件的经验,百般阻挠,欲让监察御史唐肃来当这个奉使,全仰仗官家信赖,方得以成行。” “少监胸藏锦绣,腹隐珠玑,岂是燕雀之辈所能窥探?” 徐昀愤然道:“驱云散雾于天地晦冥,拨乱反正于大厦将倾,严以治吏,宽以待民,数日间景气清晏,百姓额手称颂,这等干练,足以让那些有眼无珠的御史们汗颜。” 崔璟笑意舒畅,身子往后斜趟在卧榻上,道:“二郎说的是,何必跟他们计较呢……对了,那个苏杰是不是跟你有仇?” 徐昀无奈道:“我从没把他放在心上,可能他把我当仇人了吧……少监,这真是无妄之灾!” “我打听过了,几次三番,都是他主动挑衅你……这人心胸狭窄,品行低劣,血书投匦并非为国为民,而是肆意报复尔等。血书里也多有不实夸大诬陷之处,按我的意思,脊杖可免,训诫一番,绝不适宜拔擢使用。” 徐昀听出他的话头,讶然道:“怎么?苏杰明显诬告,却不用受刑?” 崔璟摇摇头,道:“朝中之事,盘根错节,御史台有人说为了彰显本朝鼓励上书言事的祖训,当荫补其出仕为官,为天下读书人表率……” 徐昀笑了起来,道:“有意思。” 崔璟道:“律法不外乎人情,大凡词讼,不能事事皆实,略有增加,三分之中,两分真,一分伪,依律不算诬告。并且律法疏议里有明确解释,若诬告罪名,重于被告罪责,则以诬告论处。若诬告罪名,轻于被告罪责,则不以诬告论处。二郎,真要闹起来,御史台的人精通律法,我们不是对手。” 徐昀想了想,不能力敌,那就智取。 反正苏杰现在的成分是敌人,对敌人的心慈手软是对自己智商的不尊重。 “既然如此,我希望少监能把苏杰运作到某个偏远荒凉的小县当主簿,过两年等他被人遗忘,磨勘时免官就是。” 崔璟笑道:“好,就依你。” 他希望手下人有才干,但不能没缺点。 徐昀的性情,刚刚好! 辞别崔璟回府没多久,曲云竹突然上门造访,徐昀知她无事不登三宝殿,引入门厅,问道:“行头可是遇到了难处?” “徐公子,你跟崔少监关系匪浅,能不能替我居中转圜一二?” “哦?”徐昀笑道:“温州城内多少酒楼,少监偏偏选中行头的醉宾楼做落脚地,不看僧面看佛面,总有几分香火情。有什么事,你自去找他,难道还能拒之门外吗?” 曲云竹没理他的调侃,轻声道:“崔少监请我去京城经营茶行……” “这是好事啊……” “不好!” 曲云竹径自打断徐昀的话,似乎带了点浅浅的怒意,道:“我在京城无根无基,茶行的买卖又涉及榷货务,万事只能依靠崔少监,否则寸步难行。” 徐昀皱眉道:“曲行头,人生在世,想活的滋润,谁都得找靠山。你不例外,我也不例外。莫非是嫌弃崔少监官阶不够,做不了曲行头的靠山?” 曲云竹沉默片刻,道:“崔少监的心思,我看得出来。他不是要做我的靠山,而是要我做他的掌中玩物……” 徐昀先是觉得匪夷所思,可想想崔璟在平阳对乔春锦的所作所为,又特么的十分合理。 这家伙什么都好,但是遇见美女就想占为己有的毛病也真的让人头疼。 敢情选醉宾楼落脚不是偶然,而是听闻曲云竹的美色,故意去公费泡妞。 草! 徐昀有预感,崔璟这样子不改,早晚要在女人身上栽跟头。 “行头不愿,那就拒绝好了。少监为人极其大度,应该……应该不会难为你的……” 曲云竹反问道:“徐公子也是男人,你觉得像崔少监这种身居高位、家世显赫,如今正春风得意的显贵,会允许商人女拒绝他的邀请吗?” 徐昀还真不敢打包票,当初为了乔春锦,他使尽浑身解数,方能不动声色的逼崔璟放弃了强占的念头。 “行头,为何不去找两浙东路榷易使童节顺童大人?我似乎听闻,他对曲家颇为照顾……有童大人出面,崔少监必定知难而退。” 徐昀是真不想再为了女人跟崔璟闹的不愉快,崔璟又不是傻子,上次放过乔春锦,这次又舔着脸帮曲云竹求情。 咋滴,天底下的美女都跟你有关系? 他记起吕方曾很隐晦的警告过他,不要跟曲云竹太亲近,因为曲云竹的身后,站着榷易使童节顺。 不成想曲云竹听到童节顺的名字,娇躯微颤,腾的起身,语气转为冰冷,道:“我总算明白,徐公子为人稳重,却为何总是对我出言轻薄。原来跟外界那些只会嚼舌头的人并无二致,以为我是童节顺养在温州的禁脔,可以如烟花女子般随便轻贱。今日就当我没来过,也是我曲云竹错看了人!” 说完扭身而去。 正好乔春锦鬼鬼祟祟的端着茶过来,见两人似乎谈崩了,倚在门口,望着曲云竹的背影,奇怪的道:“怎么了这是?你的曲行头生气了?” 徐昀懊恼自己口无遮拦,苦笑道:“嫂子别乱说,我可能误会了曲云竹,这事闹的……” 第一百零四章 联手做戏 不管怎样,曲云竹是徐昀最坚实的盟友,对抗阴胡生的生死关头,给与了徐昀全方位毫无保留的支持。 拿出茶行的所有家当,豪掷十余万贯,稳定米价鱼价,尽显霸气。由此挫败阴胡生的反扑,逼得他铤而走险,否则徐昀想赢,也没那么容易。 现在对方遇到难处,如果童节顺并非传闻里那样可以依靠,她能找的人,放眼温州,也只有徐昀了。 徐昀固然可以不为女人去找崔璟,但不能不为了朋友抑或说为战友出头。 尤其曲云竹说出“轻贱”两字时,浑身透着如坠冰窟的心灰意冷,让他愧疚的坐立不安,真想骂自己一句该死。彡彡訁凊 叹了口气,徐昀还是决定追出去,又怕乔春锦吃醋,正要跟她解释。 乔春锦走过来,帮着整了整衣襟,抬起头,美眸温柔似水,道:“快去吧,曲行头那样的女子,如果不是面临绝境,断不至于这么失态……但你答应我,要量力而行,帮她可以,不许以身犯险。” “多谢嫂子体谅!”徐昀抱住她的纤腰,轻轻亲了亲额头,道:“那,我去了?” “嗯,去吧!记得带着京牧,他跟着,我……我们也好安心。” 徐昀连追了几个街道,却没见人,靠着京牧辨认痕迹的本事,往东北方追,终于在偏僻的鸡鸣巷截住了曲云竹。 她身边常年带着婢女绿芝和八名武师修为的随扈,见自家行头骑在马上没有跟徐昀说话的意思,站在前排的四名随扈只好壮着胆子伸手来拦。 京牧的手摸到腰间的短匕,徐昀几次遇险,他现在有些应激反应,但凡遇到点情况,就想率先反击。 为首的还算有点眼力劲,低声表达歉然,道:“徐公子,别让我们难做……” 徐昀示意京牧退后,诚心诚意的道:“曲行头,在下初来乍到,对很多事情一知半解,言语有得罪的地方,绝不是我的本意,万请行头见谅。” 说着在众人的目瞪口呆里,对曲云竹躬身作揖。 曲云竹翻身下马,侧身让开,道:“不敢!适才我也有不是之处,请公子见谅。” 其实离开徐府之后,被夜间的凉风吹过,她的气已经消了。 对她有误解的人,温州城内比比皆是,她向来一笑了之,从不放在心上。 可偏偏因为徐昀,动了这么大的肝火。 个中缘由,她不愿细想。 原本已打定主意,既然徐昀瞧不起她,两人间的纠葛就此作罢。 以后只当熟悉又陌生的生意伙伴,每年把炒茶的分红按时给了他,大家别再往来便是。 谁料徐昀竟破天荒的追了过来,毫无架子的当众道歉。 以他今时今日在温州的名气和地位,这何止是给足了曲云竹颜面,而是把她给高高供了起来。 徐昀松了口气,曲云竹通情达理,免去了无谓的口舌,瞧瞧四周,空无一人,道:“行头随我来!” 曲云竹让绿芝和随扈们留在原地,跟在徐昀身后去了巷子深处,过了良久,两人联袂而出。 “徐公子大恩大德,妾身终有报答的那日……” “行头好好经营茶行,分润我的钱越多,就当是对我的报答了。” 绿芝用心打量,发现徐昀面色如常,倒是自家娘子说话时似乎有些一反常态的扭捏,惊讶的差点合不拢嘴。 等两行人分开,绿芝问道:“娘子,我们去哪?回醉宾楼,还是回府?” “醉宾楼!” 绿芝担心的道:“崔少监那边娘子还没给回话,这会回去,不是羊入虎口么?” 曲云竹笑道:“什么羊入虎口?崔少监纵然是虎,我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羊。何况,有徐公子在,不用担心。” “哦,徐公子……” 绿芝故意拉长语音,道:“奇哉怪也!是谁上一刻还恨不得哭鼻子,又是谁这会笑的比吃了蜜还甜?” 曲云竹伸手去捏她的脸蛋,道:“死蹄子,瞎说什么呢?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绿芝吐吐舌头,道:“撕烂婢子的嘴,婢子也要说。徐公子真的信的过吗?那可是崔少监,徐公子的顶头靠山,他几个胆子,敢违逆少监的意思?娘子可要多张个心眼,别上当受骗,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曲云竹收回了手,声音转为严厉,道:“绿芝,你要明白一个道理,徐公子确实没必要帮我,但他还是决定冒着得罪崔少监的风险帮了。就冲这份心,我永远感激他!” 绿芝慌忙束手站好,道:“娘子息怒!婢子知道了,以后对徐公子恭恭敬敬,再不会多嘴饶舌。” 几人刚到醉宾楼楼下,突然听到后面响起呼喊声。 “曲行头,徐某此心,可昭日月。你真的这么绝情,宁愿孤独终老,也不愿垂青于我吗?” 这里可比鸡鸣巷热闹,来来去去的行人如织,全都停下脚步,循声看起了热闹。 “是谁啊?这么大胆子,敢当街示爱曲行头?” “哈,这不是纯纯的傻子吗?温州谁不知道,曲行头曾立誓不嫁人……” “不嫁人是假,没有看得上的人才是真。似曲行头这般有钱的姝丽,怕是宰相公子也想娶回家去呢。” “这牛皮吹的大了,宰相家的门槛多高?曲行头再好,也是商人女,怎么可能?” “没见识了不是?往前七八年,两位政事堂的相公为了娶那身家数十万贯的秦寡妇,闹的鸡飞狗跳,最后两败俱伤……” “说的对!当官的也不全是世家豪族出身,穷相公多的是。能娶了曲行头,陪嫁的嫁妆足够一生无忧了。” “哎,你们别吵了,我瞧着那人好像是龙台先生徐公子……” “徐公子?不会吧?你别瞧错了……” “我那日有幸吃了徐府的乔迁宴,认得徐公子……不会错,就是龙台先生!” 这让看热闹的人更起劲了,名人八卦,在任何时代都是热点。 曲云竹头也不回,把缰绳扔给随扈,迈步上了两层台阶,忽而停下。 “徐公子,我早跟你说的明白,此生秉承父志,经营商行,并无嫁人之思。你是人中龙凤,何必苦苦纠缠?再有今日这般无礼,休怪我翻脸!” 徐昀痴痴的看着曲云竹消失在醉宾楼内的背影,脚步踉跄的离开,仰头痛声高歌,道:“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绿芝登时麻了,木然回头看着徐昀,再看看娇躯微颤的曲云竹,哪还不知两人演的什么戏? 可演戏就能让崔璟放弃,且还不得罪他吗? 第一百零五章 此时此夜 回到楼上,曲云竹直接敲开了崔璟的房门,浑身透着生人勿进的冰冷气息。 “妾身只能谢过少监的好意,京城非久居之地,还是这温州小城更适合当埋骨之所。” 站在崔璟身后的侍从大怒,道:“曲行头,你几个胆子,敢这样跟少监说话?” 曲云竹缓缓屈膝跪地,双手交叠,额头触及手背,道:“刚才楼下发生的事,想必少监也有耳闻。以徐公子的性格,求而不得,必会耿耿于怀。” 崔璟若有所思,喝令侍从退下。 楼下那么热闹,他当然看到了徐昀示爱被拒的过程,起初心里还有点幸灾乐祸: 让你小子在平阳抱得美人归,这次吃瘪了吧? 但曲云竹的激烈反应,让他惊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曲娘子请起!” 崔进微微抬手,做了个虚扶的动作,开解道:“徐昀的为人………”心胸宽广四字到了嘴边,想想凡是跟徐昀对敌的下场,最好的也只是留个全尸,又艰难的咽了回去。 “这个心胸么,确实有点……咳,看在本监的薄面,当不会跟行头过不去……” 曲云竹依旧伏地不起,道:“明着或许不会,暗地里呢?我靠着少监,固然荣华可期,可跟徐公子同在麾下,日日摩擦,有朝一日,总归要起冲突。到时候,少监是帮我,还是帮他?” 崔璟摇头,道:“不至于到哪一步……” 曲云竹声音凄婉,道:“少监和徐公子都是男儿丈夫,逢此乱世,璧合珠联,要富国强兵,要建功立业,要光复北域,要青史留名,正该肝胆相照,完全信任彼此。如果因为妾身,埋下日后猜疑的隐患,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崔璟悚然。 他站起身,来回踱步。 不错,跟徐昀比,曲云竹不值一提。 美色何处不可得,然英雄难得! 曲云竹立誓不嫁,当街拒绝徐昀,让徐昀痴情种子的形象深入人心,又留下断肠词,堪称千古绝唱。 传扬出去,乃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无伤彼此名声。 可如果曲云竹毁誓成了自己的女人,徐昀必定觉得上当受骗,他发起疯来,睚眦必报,就算不敢明面违抗命令,背地里也要寻机对曲云竹下手。 如曲云竹担心的那样,到了那时,自己帮谁? 幸好只是请曲云竹去京城经营茶行,并没有把话挑到明处,还有弥补的余地。 “也罢,曲娘子且安心在温州做买卖,日后有机会再往京城发展,不必急于一时。” “谢少监体谅,妾身告退。” 曲云竹缓缓起身,膝盖的疼痛掩盖不住内心的欢喜,能感觉到掌心渗出的汗滴在偷偷的流淌,直到这时,才敢悄然的松了口气。 两人这场戏,一是让曲云竹再次公开表明心迹,立誓终生不嫁。 这个话不能直接对崔璟说,毕竟崔璟只是邀请她去京城开茶行,并没有摆开车马要把她收入房中。 可正是这种是是而非的话术,在权势的加持下,变得窒息和压抑,让人喘不过气来。 既无法拒绝,又无法逃脱。 所以只能借着拒绝徐昀的机会,明里暗里的示意崔璟: 曲云竹,不嫁人,不做妾,更不会做贵人们私房里的玩物。 二来,就是要破局。 徐昀抢先一步深情告白,做好铺垫,然后由曲云竹面对崔璟,通过话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崔璟架起来,逼他做选择。 不出意外,崔璟肯定会选择徐昀,而不是曲云竹。 他好色,但他也好名,好权。 最重要的是,崔璟有他的道德底线,只要小心翼翼在他的底线附近蹦迪,不击穿,不践踏,完全可以预估他的答案。 “曲娘子……” 曲云竹刚走到门口,听到身后崔璟的喊声,还以为他改变了注意,幕笠下的绝美容颜登时色变,心跳瞬间停止,又提到了嗓子口。 “今夜过后,你马上就要名扬天下,不知会有多少人慕名而来。若想独善其身,在温州这一亩三分地,还得徐昀费心护你周全。不过你放心,我会找他谈谈,尽量缓和你们之间的关系……” 曲云竹道谢之后,躬身离开, 等房门关闭,崔璟失望的叹了口气。 走到窗前,推开半遮掩的窗户,天上明月倒悬,脑海里却回荡着徐昀的那首词: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得闻这等绝妙华章,虽无佳人在怀,但温州,不虚此行! 曲宅内。 曲云竹几乎全身瘫软的躺在浴桶里,温暖的花瓣水洗涤着柔嫩的肌肤,双眸微闭,翘起的睫毛轻轻颤抖,跟崔璟的交锋,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这时尘埃落定,该开心才是,却为何心底烦躁,始终难以平静? 名扬天下? 是因为徐昀的那首词吗?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文人当真可怕,如果不是知道他在做戏,就凭这首词,谁家女儿能不动心? 你说你做戏就做戏,最后吟什么诗,唱什么词? 别忘了你是高高在上的龙台先生,是永嘉学派的六当家,哪怕随便做的诗词都会引起轰动…… 她越想越气,可也不懂究竟气些什么,这样反而更气了,毫无瑕疵的洁白双足突兀的乱蹬了几下,然后整个人沉入桶底。 又长又软的青丝夹杂着飘散的花瓣,于水波荡漾之中,从肩头到腰间的弧线呈现出近乎完美的比例,可惜只有窗台的月光能够看到这让人血脉贲张的诱人一幕。 隔天上午,全城的官员、名宿、乡绅和百姓沿街送崔璟返京。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场面宏大,在徐昀的操作下,颇有前世搞面子工程的超强水准。 等崔璟的轿子出现,街道旁密密麻麻的上千名百姓齐齐下跪,高喊青天,万民伞、功德碑、遗爱靴,该给的给足全套,可以被崔璟当成资历,去朝中堵御史台的破嘴。 徐昀再次蒙受殊荣,随崔璟上了舟船,连知州吕方都没这待遇。 过了盏茶的时间,徐昀下船,崔璟站在船头跟众人招手,随即扬帆出海北上,到了江阴转入长江,不日抵达建康。 崔璟没回府邸,直接进宫拜见皇帝,详细汇报了温州的见闻和处置结果。 皇帝大为满意,勉励了几句,交由政事堂拟旨善后,跟崔璟闲聊家常,道:“你跟那个清欢才子,叫什么的,徐昀……对,你们相熟吗?” 第一百零六章 孝女表率 熟,还是不熟? 这是个简单的送命题。 崔璟的视线越过皇帝的侧脸,看到了身后不远处低头站着的内侍省右班都知李守恩,瞬间想到了位于皇城北部角落里的宣徽院。 那是大焱朝对内对外的谍报机构,直接对皇帝负责,采听明远,纤悉必知。 他跟徐昀的关系如何,估计在宣徽院已经有了备案。 虽然皇帝可能到现在还没有听取相关的汇报,但今天一开口询问,李守恩这只老狐狸定然会让宣徽院调档核对,如果撒谎,立刻就会失去皇帝的信任。 “臣上次奉使巡视河海,途径平阳,偶然结识少年才俊徐昀,得其协助,铲除了当地勾结山贼的杨姓豪族……” 崔璟细细说了跟徐昀结识的经过,皇帝听的有趣,时不时的问上两句,末了兴致勃勃的道:“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如此才起,当赠佳人,可惜可惜……” 崔璟没想到他人还没到京,徐昀的诗已经传到皇帝的耳中,笑道:“我听闻曲家女继承父志,终生不嫁,徐昀满腹相思,只能难为了。” 说到这里,他心头微微一动,道:“官家,似曲家女这般,其父亡故后撑起行会不倒,避免了商户们内斗生乱,让所有人继续安居乐业,当作嘉奖,为天下孝女表率。” 既然你不想嫁人,朝廷嘉奖,对你没什么影响,还能免得得到一个坚不可摧的护身符,轻易的把那些慕名而来的狂蜂浪蝶拒之门外。 可如果你心里其实存着日后嫁人的念头,那就是骗了我,朝廷嘉奖会变成束缚在身上的枷锁,这辈子也别想解开,算是小小的惩戒。 “如卿所奏!” 闲聊这会,皇帝露出几分疲态,道:“崔卿,你没事多去拜访沈卿,他赋闲多年,对朝中事未必那么清楚……” “遵旨!” 崔璟走出皇城,还在揣摩皇帝的意思。 沈齐星赋闲不假,可永嘉学派的门生故吏遍布朝堂,什么动静能瞒过他的眼睛? 皇帝让自己去跟沈齐星亲近,背后的目的,是要联合起来,对那些主战派开刀了吗? 温州。 醉宾楼。 绿芝推开门,笑道:“娘子,今天清欢楼开业,我们真不去捧场吗?” “不是派人送了礼物吗?” 绿芝走到曲云竹身后,殷勤的为她揉捏肩头,道:“礼物到,人不到,会惹闲话的。” 曲云竹淡淡的道:“外面的闲话还少吗?我要是去了,怕是明日的话本又要出新章节了……” 说起这个,绿芝就忍不住想笑,也不知是哪个缺德鬼,比照徐昀和曲云竹为原型,编了名为《相思扣》的话本。 写事曲折蜿蜒,写情缠绵悱恻,不过七八天的时间就在温州以及周边的府县热卖,茶肆、脚店以及各码头街市,到处有说书人在讲,备受欢迎。 “娘子若不去,那些话本也有的写……听婢子的,干脆别搭理,该干嘛干嘛。崔少监走的时候不也说了吗,跟徐公子好好谈谈,让你们和睦相处……” 曲云竹脑海里回想起崔璟离开的当日,她和徐昀私底下秘密相会,问起船上两人说了什么。 徐昀说崔璟让他大度,然后还调侃自己,从今往后就是龙台先生求而不得的女子了。 同样轻佻的笑容,可对她而言,意义却完全不同。 “娘子,娘子?” “啊?” 曲云竹惊醒过来,道:“你上来就是跟我嚼舌根的?” “婢子哪有?”绿芝道:“各家茶户都到了,等着娘子配给明年的新茶份额呢……” 经过大半个月的翻修,遭受局部毁坏的聚宝楼焕然一新。 崔璟亲书的“清欢楼”三字裱在门楣,门前用长木杆搭起与楼齐高的“彩楼欢门”,每层皆有山形花架,装点上花鸟饰物,再在檐下垂挂丝绸流苏,精巧又华丽。 酒楼的屋顶上还挂着高耸的“望子”,又称“青帘”或“酒旗”,多用青白布制成,上面写有“人间至味是清欢”,远远可见。 两侧摆放一排木质栅栏,也叫柜马叉子,必要时可以用来拦挡行人和车马。 四个头戴方顶样头巾,身穿紫衫,脚下丝鞋净袜的迎宾门童笑容可掬,招呼着络绎不绝前来道贺的人群。 正热闹的时候,朝廷的旨意突然到了,州衙里找不到吕方,直接找到了清欢楼。 “……兹有妖人阴胡生,系出五方鬼道,杀人祭鬼及掠卖人口,好事妖神,邪法猖獗,无恶不作。令诸州明示赏罚,增入考课,乡保连坐,浩诫禁止,镂板于乡村、道店、关津、渡口晓谕,许诸色人告捉,凡告发者赏钱百贯,捕捉者赏钱千贯,依条施行。” 这是朝廷正式对五方鬼道宣战,并将其定义为邪道,虽然还没上升到太平教的高度,但也是这些年来最有针对性的打击了。 然后还宣读了冯西亭案的处理结果,将锦体社众人无分主犯从犯,着即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另,提点刑狱司严诚,被贬官广州,司理参军等涉案官员也各有贬谪。知州吕方功过相抵,仍任原职,但旨意里颇为勉励,足见政事堂对他还是满意的。 而出乎徐昀预料之外的是,擢平阳知县邓芝为温州通判,即日赴任。 温州通判的位置很重要,正常来说,怎么也轮不到邓芝。 可能官场就是如此,看似没什么后台的家伙,实际上也有着深不可测的背景。 接下来更让徐昀意外,朝廷嘉奖曲云竹,把她立成天下孝女表率,要知道前世里两宋三百一十九年,总共有四十二女立传,三十八人为节女烈女,仅仅六人为孝女。 按道理,曲云竹还不够格。 徐昀很快猜到是崔璟小心眼子,背后搞鬼,这样把曲云竹架在火上,今生今世,不能嫁人,甚至连男人都不能有。 是不是太残忍了? 不过,他也从来没把崔璟当成什么老实巴交的厚道人,厚道人混不了朝堂。 曲云竹既然敢拒绝崔璟的橄榄枝,那就得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 热闹了整整一天,到了晚上闭门歇业,乔春锦累的腰都快直不起来,招牌菜“八珍”宴几乎靠她一个人做,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嫂子,我之前说的,你再考虑考虑,必须多招几个厨子了,否则客人来了,等待太久,岂不是也会砸了咱的招牌?” 乔春锦冷着俏脸,道:“我跟你和好了吗?这么没脸没皮的跟我说话?” 自从那天跟曲云竹演完戏,回家乔春锦的醋坛子就爆了,怎么哄都哄不好的那种,连话也不跟徐昀说了,有什么事全靠赵姜和京牧居中传话。 “嫂子,你今天也听到了,曲云竹成了朝廷嘉奖的孝女表率,今后不可能再嫁人了。我跟她清清白白,真的没什么……” 乔春锦白了他一眼,道:“我是气你跟她有什么吗?那天去的时候,我就叮嘱你不要犯险,结果倒好,你把自己给陷进去了……” “事急从权,哪不是没办法吗?” 徐昀大喜,这几天乔春锦连解释的机会不给他,今天肯开玉口,要是再融化不了这块冰,可就白活了两世。 “崔璟的为人,我们都清楚。曲云竹面对的局面,比嫂子当初在平阳时还要艰难。如果我不豁出去,怎么可能救了她,还不让崔少监起疑心?” “说话就好好说话,别动手动……唔,唔,你,快放开……” 第一百零七章 情是何物 缠绵,是终结冷战的良药。 钗横鬓乱之时,躯体的温度足以融化任何的隔阂。 乔春锦俏脸红的似涂抹了比云朵还厚的胭脂,乖乖的躺在徐昀的怀里,浑身无力,绵软如水。 “坏蛋……” 徐昀轻轻擦去她额头的香汗,笑道:“我要是坏蛋,现在的你身上怎么还会有衣裳?” “流氓……” “嘿,你还来劲是不是?” 徐昀作势又要下手,乔春锦吓的急忙求饶,道:“二郎,我错了……” “知错就好!” 徐昀笑道:“叫声夫君就原谅你。” “我不叫……别,我叫……” “抬起头来。” “夫……夫君……” 乔春锦勉强抬头,眸子里的媚意浓郁的化不开,羞怯怯的揪住徐昀的袖子,仿佛庇护在羽翼下的小鸟,让人忍不住升起暴虐的征服欲。 徐昀其实从第一次跟她互动的时候就发现了,说是丽名压平阳的俏寡妇,可她不像是成过亲的,反而更像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对男女之间可以说一窍不通。 再想起乔春锦并不是平阳本地人,而是突然有天跟着柳虎来到平阳,只说是外地无家可归的流民,却好像没人知道她的家乡究竟在何处。 然而乔春锦不提,徐昀也不会主动问。 这个世界,谁都有秘密。 他喜欢的是这个人,而不是这个人所代表的身份。 “不生气了吧?” “哼,你以后不许给曲云竹写诗。” “好,听你的,我不写……” 徐昀有求必应,态度极其端正。 乔春锦紧贴着徐昀的胸口,听着心跳,喃喃的道:“可还是好气啊,外面那些话本写你跟曲云竹青梅竹马,以前她家嫌你家贫,有情无份。后来你学成出山,前途无量,偏偏曲云竹又被誓言所困,依旧有情无份……我看了都觉的感动,恨不得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徐昀轻笑道:“话本而已,交给我了,明天就让京牧去把所有书坊刻印的话本给买回来……” 他没敢告诉乔春锦,最新的话本把她也编排了进去,角色是阻碍两人终成眷属的恶毒大妇,人设粗鄙无礼,愚蠢卑劣。 虽然不敢指名道姓,但了解徐昀身边人际关系的都能看出来指的是乔春锦。 这是有人故意为之,徐昀已经让京牧暗中调查,最多两三日,就能查出端倪。 “那得花多少冤枉钱?别了,随他们去吧,我知道是假的就好。还有,你说我是不是有毛病,本来还生你的气,可今天听到朝廷把曲行头树立成孝女的典范,却不知为何又有点心疼她……” 从曲云竹到曲行头,说明乔春锦吃完醋,又开始善良作祟,关心起不是情敌的情敌了。 徐昀叹口气,把乔春锦抱的更紧了些,下巴碰触着头顶的发丝,道:“人各有命,嫁人未必幸福,不嫁人也未必不快乐,由她去吧。” 久久的沉默过后,乔春锦低声道:“我听你的,明天开始招几个厨子帮忙,但这样会不会把八珍的秘方给泄露了?你跟六县名厨约好的,秘方禁止外传……” “放心,新厨子都要签书契,如果敢外泄,赔偿的钱够他们还几辈子的了。” 徐昀道:“再说了,新店开张,光靠着八珍可不行,我再教你几道拿手菜,比如烧香菇、炒大虾、田鸡腿、三事、酒糟虷、带冻姜醋鱼、花珍珠、烹虎肉、炙泥鳅、水母汇、油煎鸡等等。现在做菜的手法太单调,烧、蒸、煮、煎、烤、卤、炸、爆、炒、炙,哪一种都能做出好吃的美食……” 乔春锦满眼的崇拜,她不懂诗,都说徐昀给曲云竹写的断肠词妙绝当代,可哪里比得上他教给自己做的这些菜,听名字就好吃的要死。 哼,诗词有什么用,吃得饱肚子吗? “二郎,你怎么会做这么多菜呢?都是书里学的吗?” 徐昀耸耸肩,谁让前世里他老爸是开饭店的呢,从小家传的手艺,比起大焱朝连炒法都没发明的美食界,还不是降维打击? “一理通,百里明。做菜跟读书一样,只要开了窍,找到了那个‘一’字,就什么都会了。” …… 曲云竹快乐不快乐,绿芝看不出来,反正她现在的心情糟糕极了,坐在醉宾楼后面的院子里生闷气。 几个小厮凑过来,兴高采烈的议论道:“绿芝姐,你说咱行头被朝廷嘉奖,以后是不是楼里的生意会越来越好了?” “对啊,我看清欢楼今天开业,声势搞的挺大,可是跟咱醉宾楼比底蕴,还是差了不少。” 绿芝眼睛一瞪,道:“前院后院这么多活,我看你们清闲的很呢?等会我去检查,谁的活没干好,扣这个月的工钱。” “别别,绿芝姐,我们马上去干活……” 几人赶紧跑远,低声道:“哎,绿芝姐怎么了?不高兴的样子?” “谁知道呢?朝廷嘉奖不是好事吗?多大的殊荣啊……” “是不是行头不嫁人,绿芝姐熬不住了呢?” “哈,有道理……” 绿芝自然听不见小厮们背后的议论,她心烦的正是朝廷的嘉奖。作为曲云竹的贴身侍女,最清楚自家娘子的心思。 之前立誓不嫁人,是为了顺利掌握茶行,这几年局势稳定,娘子其实已经不怎么提这回事了。 如果不是这次要对付崔璟,被逼无奈把不嫁的誓言又拿出来作为挡箭牌,很可能再过几年,遇到心怡的郎君,娘子是愿意嫁人的。 以后夫唱妇随,白头偕老,生七八个孩子,那画面该多么的美好? 然而朝廷的嘉奖,让所有美梦成空,绿芝几乎不敢想象曲云竹此刻的心情。 她在院子里坐了好一会,起身上楼,看到曲云竹正在翻看账本,小心的打量着神色,没看出异常,心里暗道坏了。 如果难过,至少发泄出来,这样憋在心里,可别伤了身子。 “娘子,朝廷也不知道发的什么疯,你千万要想开点……” 曲云竹奇怪的抬头,道:“你发的什么疯?有了朝廷赐下的护身符,我再也不惧,什么时候还有下一个崔璟。这是喜事,懂吗?” 绿芝有些慌了,难道我不是娘子的贴心小棉袄了吗,怎么猜不透她的心思了呢? “娘子没有不高兴?这样今后可怎么嫁人?” 曲云竹嗤笑道:“你放心,就算我不嫁人,你要嫁人的话,我给你配齐嫁妆,绝对办的风风光光。” “娘子不嫁,婢子也不嫁!” 绿芝赶紧表忠心,却没看到曲云竹放在桌下的左手,悄悄的握紧了几分,指甲陷入掌心,竟不知道疼痛。 她确实不打算嫁人,可今天听到朝廷嘉奖的消息,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的,是徐昀笑意融融的脸! 第一百零八章 漫天要价 徐昀还不知道曲云竹的心湖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平静,哄好了乔春锦,舒舒服服的一觉睡到天亮。 起床洗漱时,宋小奉从外面进来,道:“二哥,有人送来一封信,写着让你亲启。” “亲启?” 京牧抢先接过来,翻来覆去的摸摸看看。 徐昀鄙视道:“你又不懂毒,信里真被人下毒,这样就能验出来了?要验,还得孟大哥出马。可惜孟大哥今日要去武学上课,没在府里……” 京牧现在也摸透了徐昀的脾气,跟你肆无忌惮的说笑的时候,是最不需要担心的时候。 反而他跟你客客气气,那就不知道背后准备使什么手段了,运气好逃过一劫,运气不好可以吃阎王饭。 “公子这么说,岂不是打我的脸?小的今晚就去找刀正学怎么用毒……” 京牧叫嚷着士可杀不可辱,手里却没闲着,又验了一会,才把信递给徐昀。 其实大家都明白,他只是在拖延时间,如果有毒,或许这个时间段就会爆发,等同于拿命帮徐昀排除风险。 徐昀拆开信看了几眼,道:“谁送来的?” 宋小奉道:“街边的乞丐,收了人的钱……” 徐昀沉吟片刻,把信塞入纸封,吩咐京牧道:“拿去烧了。” 京牧取出火寸条,拿出火石,引燃之后,再把纸封点着。 火光之中,徐昀突然笑道:“这样引火还是太慢,等我过几天研究一下,搞个方便快捷又好用的火柴出来……” 大焱朝没有火折子,因为还没有发现棉花的用途,只是当做观赏植物养在达官贵人的院子里。 并且火折子的做工复杂,售价高昂,普通老百姓根本用不起。 得把白薯蔓在水中浸泡后取出捶打,而后加入棉花芦苇等,再次浸泡捶打,晒干后加入硫磺、硝石、松香等易燃物。 最后取出拧成绳子用纸裹好,点燃后放入竹筒里盖上盖子,缺氧使之不能充分燃烧。 等到用的时候,拔开盖子吹燃或者摇晃,使其与空气充分接触就能复燃。 纸、棉花、硫磺、硝石、松香,每一样都不便宜。 火柴? 啥玩意? 京牧和宋小奉面面相觑,见徐昀转身要往外走,急忙道:“公子,你去哪?” “去元宝谷,京牧跟着,小奉不要告诉任何人。” 来到元宝谷外,徐昀让京牧候在外面,自顾自的走了进去。 还是老地方,见到了黑袍人。 “参见部帅。” “很好!” 白饶夸赞道:“任务完成的超出我的预估,不仅洗脱了本教的污名,还把五方鬼道从阴影里拉了出来。面对朝廷即将到来的围剿,五方鬼道将无暇他顾,给本教在荆湖、江南诸路的发展铲除了障碍。” “既然部帅满意,不知我教教规,可有赏有罚?” 白饶露出玩味的笑意,道:“自然有赏有罚。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武功!” “武功?” “对!” 徐昀狮子大开口,道:“绝顶霸道的武功心法,能涨百年内力的灵丹妙药,只要能让我尽快跨越武师境,进入宗师境,越多越好!” 白饶的沉默,何止震耳欲聋,简直有种要把徐昀给活活憋死的怨念。 许久之后。 白饶吐出两个字:“没有……” “没有?” 徐昀怀疑的道:“部帅,我不信立功了,上头没赏赐?不会是你把该我的那份给吞了吧?” 白饶看出来了,徐昀这是故意找事,声音恢复平淡,道:“赏赐也要切合实际,凡能悟武道而入宗师者,天赋、资源、努力和时间,无一不可。你想要的,绝无可能。” 徐昀追问道:“难道以本教的深厚底蕴,也没有这种速成的功法?” “这个……如果神玄八炁没有失传,或许还有可能让一个没有武学根基的人一步登天。但还是那句话,武道如登山,没有捷径。哪怕神玄八炁没有失传,可通过阴阳之道助你一夜破境,但你扪心自问,有没有学会神玄八炁的资质?又哪里寻的来恰到好处的炉鼎?” 徐昀之所以胡搅蛮缠,就是想从侧面打听一下神玄八炁的威力是不是像孟河说的那么神奇。 毕竟孟河也是从他那个曾在殿前司任职的师父口中得知,真正威力如何,还得太平教的重要人物才知晓这种级别的内情。 果然,白饶的说法,跟孟河一致。 “神玄八炁?” 徐昀故意表现出急切的样子,道:“听名字就厉害,怎么失传的?部帅有没有线索告知,我必要不惜代价的找到它……” 白饶兜帽遮掩着的唇角微微扬起,似乎在讥笑徐昀的不自量力,道:“神玄八炁是本教至高无上的心法秘诀,已经失传了三百余年。如果你有本事找到,就是本教的大恩人,连圣公也要尊称你一声‘神师’!” 太平教有神师,掌管弘法和传功之责,位阶在文武相之上,跟圣公几乎并肩。 因神玄八炁的失传,让神师之位蒙羞,故上下知耻,空缺至今。 历代圣公都立下血誓,无论何人,只要找回神玄八炁的功法秘籍,就是太平教的神师。 徐昀听明缘由,这哪里是蒙羞知耻,分明是后任圣公借题发挥,把唯一能够制衡他的权力的神师给搞掉了。 从此不设神师,一家独大,太平教完全由圣公说了算。 权谋和内斗,会在所有的利益集团里上演,朝廷如此,太平教如此,谁也不例外。 “好!” 徐昀的眸子里闪烁着贪婪和兴奋的光,道:“既能武道速成,又能教内称尊,希望部帅能够把三百年来教中搜集的任何关于神玄八炁的线索告知于我,我还是那句话,不惜代价也要找到它!” “这是你要的赏赐?” 徐昀笑道:“部帅岂是这么小气的人?这只是我拜托部帅的一点小事。赏赐吗?我也不瞒部帅,自知晓阴胡生是五方鬼道的人,我担心对方有像部帅一样厉害的武道高手来给阴胡生报仇。我身边的护卫力量,你是知道的,面对宗师,毫无抵抗之力。望部帅开恩,求教内赏赐些护身的宝贝,能让我遇到宗师的刺杀,至少有保命的能力。” 第一百零九章 二次任务 白饶再次沉默。 他其实很想告诉徐昀,太平教不是神仙教,赏赐的东西也无非是寻常的金银珠宝和教职美女这些物事罢了。 先是想要功法灵丹,直接突破宗师境,这会又要神兵利器,能对付宗师高手的刺杀。 你咋不上天呢? 可拒绝的话没法出口,因为徐昀的表情分明在说,你这个部帅到底行不行?跟着你好像很没有前途的样子? “等着……” 白饶深吸口气,眼前有些发黑,他做不了主,只能又像上次那样前往山顶跟玄女商议。 徐昀仿佛早料到了这些,笑的灿烂,道:“早去早回。” 山顶的悬崖边。 千年古树探出粗大的枝干,横于虚空之中,白云悠悠滑过,玄女坐在枝干的尽头,双脚垂下,恣意晃荡,悠然自得。 她素装端妍,体态清莹,气貌若不胜衣,手里捧着一本书,不知翻看到什么有趣的地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玄女。” 白饶远远的站在大树后面,直到玄女的笑声暂停,这才现身出来。 玄女仿佛偷吃零食被抓到的小女孩,忙将把书藏在身后,慵懒的身姿也自然而然的挺拔了少许,故作若无其事的道:“见过徐昀了?” 她收的快,可白饶眼尖,看到封面写着《南歌好逑传》。 这是关于徐昀和曲云竹爱情故事的话本,比起之前的那些话本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冲突剧烈,悬念迭起,世界观宏达,男女人设不再拘泥于情情爱爱,而是切合时事,把华夷之别和南北对峙融合进来。 有那花前月下,有那雨恨云愁,有那忠肝义胆,有那卖国求荣,有那宁死不屈,有那苟且偷生。 时而让人甘之如饴,时而让人咬牙切齿,时而让人潸然泪下,简直像是玩弄读者的魔鬼,让你的心情随着字里行间起伏不定。 整个故事几乎用白话写就,连不识字的贩夫走卒也能听的入迷。 所以刚上市没两天就大卖热卖,让那些謷牙诘屈的话本全都没了市场。 这不是劣币驱逐良币,而是以一己之力把当代话本艺术推到了不该有的高度。彡彡訁凊 最可恨的是,《南歌好逑传》根本没有结尾,只有前二十章八万字,后续说是要等作者下个月写完才能付梓。 这又开创了话本界的一个先河:连载! 白饶没想到玄女竟然会对这种话本感兴趣,不动声色的道:“见过了,那家伙很不好对付……” 听他说完徐昀的要求,玄女冷哼道:“徐昀的资质我瞧过,还不如他那个傻弟弟徐冠。真是异想天开,把神玄八炁放在他面前,他学得会吗?” “话是这么说,但徐昀毕竟刚刚立下大功,总教山那边罕见的对两浙东路大加赞扬,给了你我喘息之机……” 自阴胡生案发,到冯西亭惨死,白饶承受了极大压力。 各路部帅冷嘲热讽,教内对手落井下石,文相也多次严厉斥责,若非玄女撑腰,他这个部帅估计早就被一撸到底,带回去以教规处置。 全靠着徐昀生猛,不仅脱离了险境,还扬眉吐气,大大的长脸。 这也是为何今晚白饶对徐昀比较有耐心的原因。 玄女想了想,摸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珠子扔给了白饶,道:“喏,这个赏他。” 白饶伸手接住,讶然道:“天香珠?这是那人叛教离开时留给你的,也是为了让你紧要关头用来防身。你平时宝贝的跟什么似的,连我看都不行,现在怎么舍得赏给别人?” “那人叛教后,这十年,我没了庇护,在教中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成为某人的玩物,或者成为很多人共有的玩物。所以天香珠对我至关重要,最不济还有机会自尽。” 玄女说起过往,语气平淡,可寥寥几个字,足以听到平淡之下的暗藏的惊心动魄。 “自去年我踏入宗师的山门,成为九天玄女,天香珠对我作用,就只有对那人的思念了。拿去吧,徐昀奸滑似鬼,不满足他的要求,怕是不肯实心用事。” 白饶想起徐昀那幅死要债的嘴脸,也有些头疼,道:“好吧,他这次把五方鬼道得罪狠了,害怕报复是人之常情。有天香珠在,等于多了一条命。” 玄女从树干上站起,双脚踩着浮空,如有无形的台阶般,一步步飘然落回山崖,道:“不过,也不能太便宜他。你去告诉徐昀,天香珠价值连城,凭他这次的功劳还不够……” 白饶道:“嗯?” “京里的消息,朝廷准备围剿五方鬼道,宣徽院的察子们闻风而动,陆续出京。他们势大,可调动的资源天下无人可及,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五方鬼道的老巢。” “玄女的意思是?” “我希望徐昀在朝廷调兵遣将之前,打探出五方鬼道的老巢所在……五方鬼道这些年聚敛的钱财不计其数,与其便宜了朝廷,不如我教捷足先登……” 白饶道:“这个任务,不比上一个简单。我担心徐昀会有情绪……” “正因为难如登天,才能体现他的价值。如果他没有价值,我们又为什么要让他活着呢?” 白饶笑道:“有理!” 玄女和白饶当然不会让徐昀死,因为他的背后可能牵扯着那人的绝大秘密。 但有意思的是,徐昀并不知道这点。 拿性命威胁,他这么怕死,只能乖乖就范。 等白饶离开,玄女又拿出话本,玉指轻轻抚摸过封面上作者的名字,低声道:“兰陵生……要不要把这人抓回去关起来,让他一辈子写书给我看?” 白饶返回原处,徐昀正翘首期盼,冲过来问道:“部帅,帮属下争取到什么赏赐?” 白饶实在受不了徐昀邀功的架势,斥道:“本教以天下太平为己任,教众只争死,不争功。你倒好,讨赏比谁都积极……” 徐昀笑道:“部帅别糊弄老实人了,正因为本教所谋太大,必须赏罚分明,否则再过三百年,也还是乌合之众。” 白饶无语,把天香珠递给徐昀,道:“这是天香珠,用时可大力捏碎,瞬间能让方圆三丈之内的所有人动弹不得,宗师级的高手也不例外,算是防身的好东西。” 徐昀一把抢过去,道:“我就说嘛,太平教多大的家业,不可能没有好东西……你看,我不挤兑,部帅还抠抠索索的不给……” “好了好了,打住!” 白饶快烦死徐昀这个碎嘴子,道:“天香珠而今只余这一颗,珍贵无比。你总是喊着奖罚分明,好,我跟你分明分明。你的功劳,还不足以得到天香珠,但事急从权,五方鬼道确实有刺杀你的可能,所以把你下一次任务的赏赐合并到这一次,提前发放。” “下一次任务?” 这下轮到徐昀无语了,道:“就不能歇歇?粪行的驴都没这么辛苦……” “闭嘴!” 白饶破防了。 他是不爱说话的性子,碰到徐昀话痨,脑袋瓜子一直嗡嗡的,终于忍不住爆发。 “宣徽院出动了几百名察子,深入荆湖等地搜寻五方鬼道的踪迹。如果宣徽院果真有所斩获,我要你赶在朝廷发兵前,搞到五方鬼道的老巢所在,并及时通知我……” 徐昀张大嘴巴,道:“你是说,让我从宣徽院偷消息?部帅,你咋不干脆杀了我呢?” 白饶纵身而起,声音回荡山谷,道:“有功已赏,若不能完成任务,徐昀,杀你,不过举手之劳。” 第一百一十章 上当受骗 徐昀哼着歌出了元宝谷。 京牧是聪明人,徐昀为何来此,他闭口不问,只负责拍马屁,道:“公子这是得了好处?” “不错!” 徐昀随手把天香珠扔给京牧,道:“闻闻,香不香?” 京牧放到鼻子边,小狗似的嗅了嗅,道:“不香啊……这什么丹药?” “那得靠孟大哥好好研究研究了……如果这玩意能量产,咱们就发财了。” 徐宅。 孟河拿着天香珠翻来覆去的看了半天,道:“无色无味,光从外面辨不出成分,要想研究,得破开用水溶、火烧进行筛选,再凭经验试错……” 古代丹药大多用各种天然植物、矿物质和动物成分进行混合、炼制、烘干之后成型,没有化学仪器加持,全靠经验确实很难复刻。 徐昀道:“那就破开!” “啊?” 孟河和京牧齐齐劝阻。 孟河道:“如果天香珠真的能对付宗师,就这么毁了岂不是太可惜?” 徐昀笑道:“五方鬼道难道就只有一个宗师吗?拿天香珠搞定了宗师,下次再来个比宗师更厉害的呢?不靠自己,靠外物饮鸩止渴,早晚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孟河佩服的道:“重宝当前,还能这么清醒,也只有二郎你能做到。” 京牧完全是徐昀的脑残粉,道:“公子说的对!” 当即开始试验,先找了鸡鸭狗羊圈定在三丈方圆的栏杆里,然后让京牧远远的击碎天香珠。 可是预料中的鸡鸭狗羊瘫软如泥的状况没有发生,一个个活蹦乱跳,浑然无事。 京牧抓抓脑袋,道:“可能这个药只针对人,不针对动物?” 孟河神色凝重,上前捡起碎片,放到鼻端闻了闻,道:“这是清心丸,开窍安神,消痰祛风,外面裹了层石蜡锁住,十年不腐……” 徐昀跟着过去,接过来瞧了瞧,眼神里透着玩味,道:“有意思,竟然骗我……” 发财大计泡汤,为太平教白打工,他重生至今,这还是吃过的最大的亏。 归根结底,双方地位不对等,太平教以绝对武力拿捏他,实在很难反抗。 所以想要走出眼前的困局,必须抓紧时间提高己身的武力值。 该把解密采桑图提上日程了! 万事尘埃落定,徐昀先在清欢楼摆酒,约见温州织行的赵行头。 以前见一面也难的大人物,现在召之即来,毕恭毕敬。 听说徐家织行要接替败落的胡家织行从温州拿货,做平阳的总代,忙不迭的给出了最低价,甚至低的让徐昀怀疑他是不是赔钱做了人情。 搞定货源,元青山押送第一批丝麻,顺利返程。 此来近两个月,虽然耗时日久,但交通和通信不便的年代,只要能把生意谈定,不出意外,就能几年十几年的做下去。 对可预见的收益而言,只需要付出两个月的时间成本,简直物超所值! 然后又带着京牧在城里到处转悠,寻找玻璃作坊,可问遍了沿街商铺,却没找到一家,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玻璃是何物。 最后还是听一店主指路,打听这些,得找曲云竹。 这位茶行行头素有“百行凤”的雅号,就是说各行各业,什么都懂点。 徐昀别无他法,也戴了个幕笠,经绿芝帮忙,混入醉宾楼的后院,见到曲云竹。 这是没办法的办法,曲云竹太忙,让她出来见面,就得耽误手头的正事。 可自己是她的绯闻男友,不想市面上出新话本,就得乔装打扮,避人耳目。 “玻璃?” 曲云竹好奇的道:“你要这个干吗?” “做点小玩意……”33qxs.m “那估计难了,大焱造玻璃的作坊都在北方的河东路和京东路,现在沦陷朱蛮族手里,匠人跑出来的十不存一。” “这样啊,温州没有,那杭州、苏州、越州、明州等地呢?” “应该也没有,长江以南主要烧瓷器,极少有烧玻璃的作坊。”曲云竹见徐昀是真的很想找玻璃作坊,耐心解释道:“因为南方制瓷业昌盛,把玻璃作坊挤压的没有任何生存空间,所以青龙之变前,玻璃成品根本过不了江。你要确实急需,或许京城还有少量的官办作坊经营……” “京城?那还是算了吧!” 崔璟之前巡视河海,滞留平阳许久,徐昀猜测是为了皇帝打前站,说明京城随时可能会有警报。 别倒霉催的,这边人刚到,那边朱蛮就打到了建康城下。 为了质量不可靠的玻璃,冒这么大的风险,没有这个必要! 徐昀从来不在一颗树上吊死,他还有备用方案,道:“温州瓷器远销内外,这么赚钱,曲行头有没有兴趣分一杯羹?” 曲云竹当然有兴趣,只不过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她接的是父亲打下的茶行的基业,贸然涉足瓷行,会引发极大的动荡。 行会的成立,其实就是大家抱团,形成行业壁垒,让谁入,不让谁入,全由行会做主,不是有钱就能入行那么简单。 若非阴胡生牵扯邪道,四大行被清洗干净,否则怎么可能让曲云竹、魏乙宗等人跨行捡漏? 也正因为跨行太难,所以他们宁可付出几万贯的高昂代价,也要抓住这个机会,把势力扩充到其他行业。 做生意的都明白,贪多嚼不烂,可鸡蛋放一个篮子也不行,为长远计,该出手的时候,必须出手。 听了徐昀的暗示,曲云竹明白,到了该出手的时候了。 “徐公子要做瓷器生意?” “不,我只出钱入股,怎么把生意做好,那是你的事。” 曲云竹没有思考太久,她最喜欢的就是徐昀的爽快,从不对经营方面指手画脚,却能在必要的时候提供最有力的依靠。 “好,我听公子的。” “那就说定了,我出两万贯,你出三万贯,凑够五万贯做为启动资金,利润一半一半。” 曲云竹对此没有异议,甚至觉得徐昀肯出两万贯已经算是意外之喜。 “瓷窑是收还是盖?” “能收购先收购,若实在买不来合适的,咱们自己盖。” 官窑就不说了,多少钱也买不到。 而民窑几乎都是家传几代的根基,不到山穷水尽,没人愿意出售。 两天后,曲云竹告诉徐昀,咱们盖吧。 盖不是问题,问题是选址。 磁窑烧瓷,离不开高岭土、木燃料和充足的水资源。 选址的地点,徐昀盘算来去,唯有元宝谷最合适。 于是找到吕方,打算以每年三百贯的价钱,租赁元宝谷十年。 吕方不明所以,但他对徐昀言听计从,立刻着手安排,将本为无主之地的元宝谷和两侧的大片山林划归国有,再以五千贯价格卖给曲云竹,成为永久性的私人领地。 左右这么一腾挪,曲云竹名下多了几百亩的山林溪谷。 温州,姓宁,但也姓徐! 第一百一十一章 择基建窑 搞定了场地,徐昀拉着沈谦,想让他当白手套,不用出钱,每年白白给5%的分红。 沈谦很不好意思的拒绝,道:“沈氏在永嘉县有多个瓷窑,每年赚瓷器的钱足以让很多人眼红。我要是在州城另起炉灶,不仅坏了规矩,还会引来族内子弟的攻讦……” 徐昀表示理解,大家族有大家族的弊端,沈谦作为长房长孙,暗中盯着他犯错的同族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攻讦的机会。 “那只能找冯兄试试了……” 冯玉树干脆利落的答应下来,但他不要干股,而是出资五千贯,占10%的股份。 作为冯氏的私生子,想要昂首挺胸的认祖归宗,不能只靠入仕,还得有钱。 徐昀怎么可能怕人分股? 有些生意得吃独食,有些生意一定得拉拢越多的人越好。 瓷行的盘子太大,吃独食会被撑死! 清欢楼的三层豪华包房。 徐昀和冯玉树宴请瓷行行头杜武库。 杜武库年过半百,须发皆白,但脾气暴躁,绰号杜砲,对徐昀拉拢曲云竹进入瓷业颇为震怒。 “徐公子,做人要讲道理,曲行头现在横跨三行,温州无人可及,还要来我瓷行分润,是不是太贪心了?” “杜行头误会了,并非我和曲行头要做瓷器的买卖,而是这位冯公子要做瓷器的买卖……” 杜武库拍桌子瞪眼,道:“冯公子什么家世,手里能有几个钱,做得起这样大的买卖?” 徐昀笑道:“所以冯公子找我和曲行头借钱,瓷行总没有不许借钱的规矩吧?” 杜武库反问道:“只是借钱,徐公子和曲行头不算财东?” 徐昀举起手,道:“我可立誓,冯公子是东家,这点不会改变。” “那就好!” 杜武库忽而露出笑脸,道:“欢迎冯公子入行。” 接着又说了行会的规矩,如每月三日到上行之所开会,无故不到三次者开除行籍。统一售价标准,浮动不许超过两成,如确有必要涨价降价,需上报行会批准。要积极缴纳会费和赋课金,分摊官府的行役和科索,诸如此类。 送走杜武库,冯玉树疑惑道:“徐兄,为何杜武库前后两幅嘴脸?” 徐昀解释道:“他不愿得罪我,但又不能不维持行头的尊严,毕竟还要给下面人交代。我也不愿得罪他,阴胡生最强盛的时候,也没有夺了杜武库行头的宝座,他的背后肯定大有来头。所以需要冯兄来给我们搭个台阶,让双方都存些体面。” 冯玉树恍然,道:“只要东家不是徐兄或者曲行头,瓷行内部就不能说杜武库屈服于徐兄的压力,至于我,也只是寻常的新商户而已……哈,生意人这些门道,我可得好好学学……” “这可不仅仅是生意人的门道,度支经用,是国之大事。无钱寸步难行,对百姓如此,对国家如此。冯兄以后要入庙堂,且不可只知经义,而不知经济。” “受教了!” 冯玉树知道永嘉学派的事功之学最重视工商,所以徐昀有此番言论不足为怪。 接下来开始招工,温州是制瓷业重镇,遍地都是熟练工匠,但经验丰富,能领头掌舵的老师傅不好找。m.33qxs.m 一般这种老师傅都是各家瓷窑从小培养起来的,高价挖人会被集体抵制。 徐昀干脆通过沈谦的关系,从永嘉沈氏的瓷窑里请了两位老师傅过来帮忙,算是特聘,等半年后步入正轨,还回沈氏。 老师傅一个叫于立,一个叫阮俊生,三十多岁,从业二十多年了,闭着眼都知道这一窑能烧出什么好东西。 于立到元宝谷转悠了一圈,道:“徐公子,你知道为什么元宝谷有水有山有木有洞,这么多年却一直荒废吗?” 徐昀道:“请于匠作指点。” “这里水好,木料也多,但瓷土不行,含铜太多,含铁太少。”于立道:“当然,也可以从别处运土过来,但那样人力车畜花费就多了……” 阮俊生怕徐昀不理解,道:“我们温州以青瓷为主,所以必须多含铁。如北方定州以白瓷为主,所以含铁要少,但也不能含铜。” 徐昀扬了扬眉,道:“原来是这样,那听两位的,先从别处运土。等以后有空闲了,咱们试试元宝谷的土,说不定烧出来的东西比青瓷更好呢?” 于立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他听过徐昀的名头,跟沈家老爷子平辈,就算口出狂言,也只能受着,换了别人,早开喷了。 阮俊生比于立圆滑,笑道:“也行,大家都没试过,可能真如徐公子所说……” 于立懒得看阮俊生的嘴脸,道:“吉时到了,拜过祖师爷,祭过窑福,动土建窑吧。” 大焱朝窑炉结构经过历代革新,目前以龙窑为主。 依山而建,窑腔庞大。自上而下,如龙似蛇,故名龙窑。 窑室分窑头、窑床、窑尾三部分,窑中部作弧形,可降低火焰流速,抽力大、升温快,同时装烧面积大、产量高。 短的一二十米,长的三四十米,最多一次可烧成瓷器数千件。 徐昀要求不高,先建个十二米长的,小批量烧烧看。 毕竟他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烧瓷,而是为了跟烧瓷工序差不多的玻璃。 繁琐的建窑仪式结束,于立放心不下,全程盯紧工匠们施工。阮俊生陪同徐昀、曲云竹、冯玉树等人站在远处旁观。 “这是龙窑吧?怎么不建马蹄窑呢?”曲云竹问道。 阮俊生回答:“还是跟刚才类似的原因,马蹄窑是倒焰式,温度不够,无法形成烧造青瓷的还原气氛……” 曲云竹继续问道:“好像北方马蹄窑多,南方龙窑多,有什么原因吗?” “龙窑建造简易,山草及青杂柴均可作燃料,花费最低,产量最高。但窑腔长,且烧制时要二十个时辰不停歇,温度不好控制,每窑的良品只有不到两成。马蹄窑呢,需要用好柴木做燃料,耗费极大,但结构利于火焰和烧成控制,良品比龙窑高出许多……” 听到龙窑和马蹄窑这两个称呼,徐昀忽而记起曾经看过的瓷器方面的纪录片,福至心灵的让人拿来纸笔,画出了一个卧倒的葫芦形状的构造,道:“阮匠作,你看看这个,能不能兼顾龙窑和马蹄窑的优点,而又没有他们的缺点呢?”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分头比赛 阮俊生起初是抱着应付的心态来看图纸的,可看着看着,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急忙接过纸笔,在旁边写写画画。 这才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拍马屁,什么时候必须表现出专业性。 奇怪的构图旁人不懂,但只看阮俊生的脸色,也知道徐昀鼓捣出来的这个葫芦形状的窑炉彻底打动了老匠作的心。 冯玉树低声道:“徐兄,你还懂烧瓷?” “不懂,但听了阮匠作的话,窑炉最大的问题,无非是温度控制和燃料成本以及提高良品率,那就把龙窑和马蹄窑结合起来,……” 冯玉树目瞪口呆,这比徐昀说懂还让人震撼。 现场听现场改,还现场画图出来,详细到具体的构造,什么窑门,什么火膛,什么束腰,什么投柴口,完善的像是无数工匠经过千锤百炼的失败和改进才创造出来的一样。 人和人的差距,难道真的这么大吗? 论长相,嗯,打平吧。 论家世,嗯,他商户子,我私生子,也没啥骄傲的。 论才华……算了,我和龙台先生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曲云竹幕笠下的美眸看了眼徐昀,似乎在说你究竟还有多少本事是我不知道的? 阮俊生猛的抬头,道:“徐公子,这样建窑好像真的可行……” 他迅速拉来于立商议,于立耐着性子听完,道:“徐公子,南方多龙窑,北方多马蹄窑,自有道理,跟瓷土、风沙、水文以及工匠们的习惯都有关系。这几百年来,也不是没有其他的窑形出现,可现在它们都在哪里呢?要么异想天开,要么有无法承受的缺陷……” 阮俊生干咳一声,道:“老于,注意脾气……你仔细瞧瞧,这葫芦窑有说法的……” 于立黑着脸,道:“徐公子不知道窑炉的重要性,你怎么也跟着胡闹?只有经过残酷的淘汰后,依然被所有瓷行坚定选择的龙窑,才是最适合温州青瓷的窑炉。搞这些歪门邪道,对得起祖师爷吗?” 阮俊生怕徐昀动怒,拼了命的圆场,道:“这不是还没查验的吗?万一……” “没有万一!” 于立怒道:“我只会烧龙窑,如果徐公子觉得我不称职,可以跟大公子说,我不要分文,现在就走。” 场面尴尬的让人想要抠脚,阮俊生再能说会道,也救不了于立的古板性子。33qxs.m 还是靠徐昀爽朗的笑声,打破了难堪的沉默,道:“老于,别生气。我一直信奉一句话,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谁对谁错,咱们试试就知道了。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于立道:“怎么赌?” “你烧龙窑,阮匠作烧葫芦窑,看谁出来的良品多,看谁出来的品质高?” 阮俊生疯狂的给于立使眼色,咱们是拿钱干活的工匠,跟东家赌什么赌? 赢了不长脸,那是理所应当。 输了可就颜面扫地,多少年积下的名声全完蛋了。 于立脾气上头,哪里有阮俊生考虑的那么周全,道:“好,我赌!” 徐昀指着刚开工破土的龙窑,道:“如果你赢了,这一窑我白送给你,两年内烧出来的瓷器,花费归我,利润归你。如果你输了,我要你跟我效力六年,用心做事,不得含糊。” 俗话说财帛动人心,两年的净利不是小数,足够他晚年无忧。 但于立对此不屑一顾,道:“我不要钱,如果我赢了,希望徐公子今后别插手窑炉的事。该我们做的,我们做好,公子只要找好销路,把瓷器卖出去就成。” 徐昀笑道:“说的对,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干……曲行头,同样数目的工匠再招一批,交给阮匠作带领,在谷后择基开建葫芦窑。” 于立是沈家的老人,最看不得公子哥们铺张浪费,道:“现有的人手够了,我和老阮对半即可……徐公子,本来造那什么葫芦窑就纯粹浪费钱,又额外招这么多人……” 徐昀毫不在意的道:“我跟其他有钱人不同,我赚的钱越多,越是要回馈给百姓。多招些人,我节省时间,你们节省力气,他们又能多赚点钱养家糊口,何乐不为?” “哎,败家啊,败家啊……” 于立还不能理解徐昀这番话代表的深意,或者说在这个时代,没人会认为逐利的商贾应该有社会责任。 曲云竹的心底泛起阵阵涟漪,认识以来,徐昀给她的感觉比较怪,具体怪在哪里,可又说不上来。 这会听他漫不经心的吐露志向,顿时反应过来。 徐昀的怪,是他跟周边所有人那种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就好像他的身子随波逐流在红尘中,但他的思想却遗世独立于红尘外。 这是个谜一样的男人! 她扭头吩咐绿芝现在去办,码头等着做工的人成群结队,招多少都不是问题。 “老阮,虽然这个赌你是帮我的忙,但如果葫芦窑烧的好,我也不能厚此薄彼,这个窑两年的利润归你。” 阮俊生没想到赌注还有他的份,高兴的笑容还没浮现到嘴边,又戛然而止。 老于,你不要钱,高风亮节,我怎么办? 路走绝了啊! “徐公子,只是做份内事,钱我不能要……” 阮俊生含泪拒绝,徐昀摆摆手,道:“我不喜欢一天之内被人拒绝两次,况且也不是白给你,必须得赢了老于才成。你多费心,葫芦窑首次面世,很可能状况百出,得仰仗你的经验和手艺……” 阮俊生满身充满斗志,就差给徐昀立下军令状,道:“公子放心,我日夜照看,保证万无一失。” 之后几天,于立和阮俊生扑在元宝谷,各自领人开建窑炉。徐昀隔三差五会来转悠看看,大多数时间都在州学和家里待着,同时通过吕方打探京城关于围剿五方鬼道的消息。 可惜吕方官阶不够,能打探到的消息太过滞后,徐昀又没法子通过崔璟直接询问,那样日后出了差池,他很容易受到怀疑。 宣徽院的察子凶名在外,可不是吃干饭的。 恰好这天邓芝交接完平阳县的公务,前来温州赴任,没去拜见吕方,先来拜见的徐昀。 仅仅过去两个多月,曾经卑微的匍匐在跟前的升斗小民徐昀,已经让邓芝必须抬起头来仰视了。 世事之离奇,莫过于此! 第一百一十三章 秋霜显迹 “龙台先生!” “通判太见外了!都是自己人,以前如何,现在还如何,不要生份。” 话虽如此,邓芝怎么敢那么随意,只换了个亲近点的称呼,道:“六先生在州城的壮举,除邪道,破奇案,平阳父老皆有耳闻,无不振奋……” 徐昀笑道:“侥幸罢了。倒是通判这次能从两浙东路几十名县令里脱颖而出,可喜可贺。” “还得仰仗六先生提携!” 邓芝拿出早准备好的礼物呈上,道:“一点心意,望六先生笑纳。” 送的是古画,徐昀对画实在没什么兴趣,也没研究,但文人雅士,好的就是这一口,不能不装出饶有兴致的样子。 铺开后扫过头尾,看到钤印,眼睛猛然睁大: 褚兴良! 竟然是褚兴良的画作! 邓芝悄悄观察徐昀的表情,知道这幅画送对了心思,毕竟徐昀是从他手里要走了《孝纯贵妃亲桑图》,稍加揣摩,就能明白徐昀的爱好。 “这是我前些时日托人从杭州收到的《皋亭山秋霜图》,不值当多少钱,就是瞧着峰峦浑厚,草木华滋,气势雄秀,笔简神完,估摸着六先生会喜欢……” “挺好,通判有心了。” 徐昀笑道:“可无功不受禄,我哪有资格提携通判……” 邓芝低声道:“前几天崔少监给我来信了,说六先生跟他提起过我,所以少监向官家举荐,我才有幸接任温州通判一职。” 原来如此。 崔璟提携的邓芝,还不声不响的给徐昀做了顺水人情。 这位老大世事通透,如果不是太好色,其实跟着他干也挺舒服的,至少不会让牛耕地,还不让牛吃草。 徐昀故作谦虚,道:“那都是崔少监的功劳,我没出什么力……不过,我也明白,要不收你的画,今晚你也睡不好觉。那就……厚颜收下了?” 越是这么说,邓芝越是觉得徐昀居功不自傲,心里感激莫名,道:“六先生肯收,是给下官面子。提携之恩,下官铭记,永不敢忘。” 徐昀投桃报李,跟邓芝讲了州衙现在的状况。 尤其吕方独大,声望正隆,他是佐贰官,但背后代表的是皇帝,作为监州,必须拥有足够的官场智慧,既跟吕方保持距离,也要维持正常交往。 “你也不用担心,我跟吕知州关系尚可,做你们俩的中间人,应该不会发生什么龌龊,甚至能在某些必要的时候配合默契……” 实际上,吕方拜入徐昀门下,已经算是永嘉学派的自己人,邓芝因为崔璟举荐升官,也是崔璟这边的自己人。 两边若即若离,徐昀就能居中平衡,把温州彻底掌控在手里。 “全凭六先生吩咐。” 送走邓芝,徐昀关上门,仔细端详《秋霜图》,落款写着:永章七年三月八日于杭州思青园夜。 怪! 就算他不懂画,也能看得出来跟《亲桑图》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画风。 但落款却又相同,都是永章七年,都是在杭州思青园…… 现在需要确认,究竟这幅画是不是真品。 邓芝不至于拿假的来糊弄,就怕他也被假画贩子给骗了。 徐昀想了想,身边有能力鉴别三百年前古画的人,靠谱的只有周霄的朋友画绝宋宽。 但宋宽游玩四方,神龙见首不见尾,剩下的左思右想,他干脆卷起画,去拜见万行舟。 好歹是十年前的殿试探花,那时大焱朝还在兴盛之时,没有经过青龙之变的人才凋零,殿试探花的含金量比现在的状元要厉害的多。 虽说万行舟精于诗赋,但读书人琴棋书画都有涉猎,不定就对画画造诣匪浅呢? 万行舟没住州学给直讲们安排的官舍,而是拿着住房补贴在外面租了个小院子,收拾的还算干净。 今日无课,万行舟在葡萄架子下面喝茶,见徐昀手里拿着画卷进来,皱眉道:“若是送礼,就不必了,转身出门不送。” 徐昀笑道:“我还不知道直讲的规矩么?这是新收的前朝褚兴良的画作,不辨真假,又找不到懂行的行家,拿来请直讲掌掌眼……” “哦?褚兴良的画?” 万行舟来了兴趣,翻身坐起,接过画只看了一眼,忍不住赞道:“妙!” 徐昀闻言大喜,道:“妙在何处?”彡彡訁凊 万行走瞥了他一眼,道:“说给你听,你听的懂吗?” 徐昀赔着笑,道:“是听不懂,直讲就告诉我,这画是真的还是假的?” “自然是真!” “可我以前见过褚兴良的别的画,同是在永章七年杭州思青园里所作,风格大不相同……” “这才说明正是褚兴良的真迹无疑。” 万行舟痛心疾首,道:“只可惜大焱朝三百年,吹捧出了无数名家,加在一起,也比不过褚兴良一人。” 徐昀瞠目,褚兴良虽有名气,可名气也不是很大,画作的价格不过几十上百贯,远远比不上大焱朝的几位名家。 怎么听万行舟的意思,褚兴良竟然是画画的一代宗师? “直讲,会不会太夸大?” “夸大?” 万行舟似乎被点燃了怒火,直接把茶壶给砸了,手指蘸着水渍,在石案上画了起来。 “这是线描,运笔快慢,有豪放、文秀之别。这是粗笔大写意,讲究一气呵成,纵横涂抹的气概。这是以神取形,落笔如下刀,凝练古拙,怪而不媚……” 他指尖翻飞,瞬间画出了多达十几种的技法,却见徐昀傻乎乎的看着,分明丝毫不知个中的玄妙,叹了口气,随手抹去画痕,懒洋洋的坐了回去。 “这么跟你说吧,褚兴良的技法,已经突破了流派的限制,可以任意拿捏各种风格,并融会贯通,形成他的特色。尤其离开宫廷,回到杭州的那几年,褚兴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连续推出五幅风格迥异的画作。” 徐昀心中一动,道:“那永章七年……” “永章七年……如果我没记错,褚兴良应该也画了五幅画,分别是《皋亭山秋霜图》、《孝纯贵妃亲桑图》、《山溪待渡图》、《三石图》以及《白衣观音图》……” 徐昀几乎可以肯定,手里这幅《皋亭山秋霜图》肯定藏着跟《孝纯贵妃亲桑图》同样的秘密。 他迫不及待的向万行舟告辞,然后拿着画回到了宅子,先用热水洗去尘埃,然后再用碱水刷空白处。 屏住呼吸,等了片刻,右上角缓慢的浮现出红色小字。 又是一首词! 第一百一十四章 马不停蹄 吹香照影荷溪湾,觅句逃禅去复还。 晚岁既知白云误,终身只合两山间。 这又是个哑谜。 徐昀取来《亲桑图》,两幅放在一起,对比参照,研究到天黑,也没研究出眉目。 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不懂画是硬伤啊…… 可这种天大的秘密,又不能找万行舟来帮忙,徐昀干脆摆烂,放弃破解。 正准备隐去字迹时,忽然发现《亲桑图》的词里,有句“寄我江南春色一枝梅”,而《秋霜图》里有句“终身只合两山间”,分别是“一”和“两”。 再联想到万行舟说永章七年,褚兴良突然一反常态,接连推出五幅风格迥异的画作,那么很有可能,想找到画中的秘密,必须得把五幅画全部收集起来。 既然如此,急也没有用,所幸太平教已经打入内部,短时间内不再成为威胁。 而五方鬼道马上面临朝廷的疯狂打击,估计也抽不出人力和精力来对付自己。 还有时间! 先把放大镜搞出来,再积极派人去搜寻剩余的三幅画,说不定凑齐五幅之后,就能发现更深层次的秘密。 “妈的,集五福吗?” 徐昀吐槽一句,收起画放好,让宋小奉拿着名帖去求见邓芝,问问他这幅画的来历。 过了半个时辰,宋小奉回府,道:“邓通判说,送二哥的画是他的朋友从杭州兰素斋收购来的……” “杭州……兰素斋……” 宋小奉瞧徐昀的脸色隐约显出几分为难,试探着道:“二哥,是不是有什么事要人去办?如果没合适的我可以去的,保证不给二哥丢脸。” 徐昀沉吟道:“确实有事,但路途遥远,还得跟生意人打交道,怕你应付不来……” 宋小奉挺起胸膛,道:“二哥小看我!” 徐昀摸摸他脑袋,笑道:“那倒不是……” “我刚学会说话走路,就跟整条街各种生意人打交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比很多大人都做的好呢!”33qxs.m 徐昀想想这事确实不适合交给外人去办,可自家夹袋里又缺少精明干练、能独当一面的手下,权当给宋小奉一个锻炼的机会吧。 养在院子里的花草,总没有野外风吹雨打的花草有生命力,打磨打磨,看看他能成长到什么地步。 “行,难得你有这份志气,二哥当然要成全你。” 徐昀跟宋小奉密议良久,叮嘱他如何行事,尽量把困难提前解决。 首先是身份,混入兰素斋,要么文人,要么富人,宋小奉扮文人不可能,那么只能扮富人——温州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其次是理由,富人有钱,就想要官身。所以宋小奉家里千辛万苦寻了京城某位贵人的门路,打算帮他求个荫补。 为了投这位贵人所好,故来杭州收购褚兴良的画作。 不论时间,不论风格,只要是褚兴良的真迹,价钱无所谓。 既然纨绔,主打的就是财大气粗! 翌日,宋小奉锦衣华服,带着从市场雇佣的四名仆从,乘船前往杭州。 这次行动瞒着所有人,乔春锦问起,徐昀就说宋小奉想父亲了,回平阳待几天,顺道给元茂才捎点补品将养身子。 不是不放心乔春锦等人的忠诚,而是为了他们的安危着想。 事关重大,少一个人知道,就减少一分暴露的风险。 因为一旦暴露,所有知情人都要死! “公子,元宝谷那边的窑炉建好了,阮匠作请你下午有空过去看看……” 乔春锦刚离开,京牧急匆匆的进来禀告。 “这么快?” 正常的窑炉从筹备到建成,至少要几天的时间,慢的十几天也有,徐昀不惜花大钱的效果显而易见。 因为葫芦窑是依据图纸第一次建,不像龙窑,大家都有经验,工程进度较慢在预料之中。 没想到阮俊生竟然能和龙窑同时竣工,不说别的,这份统筹组织协调能力,不比他的技术差。 “去,请曲行头和冯公子,一道过去观摩观摩。” 元宝谷。 阮俊生迎上徐昀等人,道:“老于忙着检验龙窑收尾,顾不得来接,公子莫怪。” 徐昀笑道:“老于跟我憋着劲呢,无妨。老阮,你呢,有信心没有?” “以前是没有的,可有了公子设计的葫芦窑,信心百倍!” 熟练的拍完马屁,阮俊生带他们来到建造葫芦窑的地点,只见四周用砖结砌,如篷如桥洞。 前后两窑,前宽后窄,前短后长。 形似葫芦。 其顶有火门、火窗、库口、对口、引火处、牛角抄、平风起、末墙火眼、过桥处、鹰嘴、余堂、靠背以至烟囱。 深一丈五尺,腹阔一丈五尺。 纵然只在纪录片里看到过复原的明代葫芦窑3d模型,但呈现在徐昀眼前的,无疑是最真实最接近,或许也是这个时代最完美的窑炉。 阮俊生,有大匠之风! “徐公子,冯公子,曲行头,三位请看,可从这里先将窑柴投入前室火膛,烧几十个时辰,然后将窑柴从投柴孔中投入窑内,续烧两个时辰左右……前大后小,可让烟气流动均匀,这个收口又能让温度稳定……窑顶正中的观察孔,烧成后期便于勾出照子,决定止火时间……” 阮俊生越说越兴奋,道:“我敢打赌,葫芦窑的问世,定会逐步取代龙窑的统治地位,变成江南今后最常用的窑炉。徐公子的大名,将会和这些瓷器一样,流传百世。” 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千百年来儒生追求的,不就是青史留名四个字吗? 冯玉树感慨道:“徐兄的诗词已可流传百世,现在连瓷器也要借重你的名声。我怎么觉得,在徐兄身边,仿佛这些遥不可及的东西,都变得这么简单呢?” 徐昀淡淡的道:“流传百世,与我今世何益?不过赚钱的小伎俩而已,当不得夸赞。” 曲云竹突然道:“读书人不求流传百世,那徐公子的抱负又是什么呢?” 徐昀大笑,负手翩翩,道:“曲行头看来不怎么关注我们永嘉学派,事功之学,只讲究眼前和日后的利益,并不看重名声。追名逐利,非余心之所急;为国为民,虽九死而未悔。” 第一百一十五章 覆烧问世 徐昀并不是喜欢唱高调。 而是缺什么得宣传什么,他对经义只知道皮毛,结合前世的某些理论和继承原身的知识储备,勉强能够营造出高人风范。 但这就像是刷了几十层美妆的明星,经不起显微镜下的细细探究,所以得时不时的把永嘉学派提溜出来喊喊口号,往自己身上刷金漆。 同样充满煽动的话,地位低的说出来滑稽可笑,地位高的说出来那叫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再看冯玉树恨不得纳头就拜的表情,还有曲云竹幕笠下久久的沉默,可想而知,徐昀的形象,此时此刻,升华到了什么地步。 这样潜移默化下去,就算有朝一日被人发现了他其实是半吊子,假先生,可又有谁会相信呢? 阮俊生的马屁就挂在嘴边,道:“公子胸襟如天地之阔,如我这蝇营狗苟之辈,怎能窥得万一?适才言辞不慎,还请公子恕罪。” 徐昀拍拍他的肩头,笑道:“老阮,术业有专攻,没有贵贱,你好好烧瓷,我好好事功,后人记得谁,倒也未必……” “不敢,不敢!” 这两巴掌拍的阮俊生浑身酥软,看完窑炉,又领着徐昀几人去看坯房。 “祖师爷有云:一坯之力,需过手七十二,方克成器。这坯房就是用来选料、练泥、塑形、晾坯、素烧、上釉等七十二道工序的作坊……” 坯房里到处是忙碌的陶工,徐昀跟着阮俊生的介绍,参观了各道程序,看到制匣时,眼神若有所思。 之后没有去关心瓷泥和釉料,而是见陶工们大汗淋漓的样子,扭头跟阮俊生说道:“这几天大家没日没夜的辛苦,每人多赏二百文,稍后兑付。” 阮俊生犹豫了下,道:“徐公子,瓷行有瓷行的规矩,工钱都是各位东主商议着定妥当的,不能随意增减。” 徐昀看向曲云竹,曲云竹点点头,道:“若是随意加价,手艺好的工人都想往你家来,别人家的生意受到影响,要么闹到行头那要个说法,要么争相加价扰乱行市,严重的会被逐出行会……” 行会这种东西,如果说刚开始还具备些先进性,可就跟所有组织一样,发展数百年到现在,早就腐烂不堪。 徐昀冷冷道:“行会上层勾结官府,把科索和行役摊牌到中下层的行户身上,不知逼得多少人破产跳河。再用所谓的行规,将其他想进入这个行当的商人排挤在外,又控制工钱涨跌来压榨陶工的血汗,简直无耻之极。” 之前他尚未站稳脚跟,管不了那么多。 现在既然搞了瓷器,这种行规陋习该整顿的,就得整顿整顿。 冯玉树击掌道:“说的好!” 他未必见识这么透彻,可作为迷弟,徐昀的话,自然不会错。 曲云竹没想到徐昀对行会的意见这么大,但作为茶行的行头,也深知徐昀说的没错,直指行会的弊端。 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想让徐昀看低了自己,轻声道:“也并非所有行会都是如此……” 徐昀微微躬身,歉然道:“这番话并不针对曲行头,你掌管茶行,人皆称颂,为茶户们谋求了不少福祉。但大焱四百四十行,能如曲行头的,又有几人?” 曲云竹心头一甜,眼神低垂,望着足尖,一时间,思绪万千。 徐昀安抚好曲云竹,又道:“老阮,有哪家行户能在短短几天内准备一窑的坯体?一天干了三天的活,给他们付的是多出来两天的工钱,不算涨价吧?” 阮俊生苦笑道:“公子,行会要是这么好糊弄,杜行头的诨号也不会叫杜砲了……” “无妨,就这么办!杜武库要有意见,让他来找我。” 阮俊生见徐昀主意已定,也不敢多劝,走过去对陶工们宣布了喜讯。 先是集体沉默,谁想到新东家不仅不找茬克扣工钱,活还没干完,竟然给了大额赏钱? “怎么?不想要?” 阮俊生笑问道。 然后,引发了掀翻屋顶的热烈欢呼和经久不息的掌声。 “要!要!” “谢过东家。” “东家大善人啊……” 曲云竹看着眼前这一幕,轻声道:“徐公子,你轻财仗义,有古仁人之风,妾身很佩服。但你有没有想过,人心不足,这次赏了,下次不赏,就会有抱怨。抱怨多了,就会生异心……” 徐昀笑道:“曲行头莫非以为我是任刁民欺负的软柿子吗?有奖,自会有罚。我的罚,会让他们后悔生了异心。” 曲云竹默不作声。 徐昀的手段,作为盟友,也有时会觉得不寒而栗! 等欢呼声暂歇,徐昀走到前方,道:“跟着冯公子干,钱不会少了大家,今日二百文,以后会有三百文,五百文……但丑话说在前头,从今天起,到过年之前,我希望大家不要出谷,就在这里安心烧瓷。愿意的,跟阮匠作签书契,不愿意的,拿了赏钱就能离开。可签了书契,谁要是敢中途反悔,我的名声,想必你们也听过,可以摸着自己的脖子问问,是不是比阴胡生更牢靠!” 这话里的杀气,让众人霎时安静下来,但思来想去,他们是工匠,只要好好烧瓷,东家犯得着砍自己的脖子? “我们都听东家的……” “对啊,东家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反正在哪做工不是做工,好歹元宝谷这还能有赏钱。” 徐昀指了指冯玉树,道:“别喊错了,这位冯公子才是你们的东家,我只是帮冯公子做事。” 冯玉树深谙角色扮演的分寸,及时站出来,很有范的对四周招手示意,道:“徐公子的话,就是我的话。你们干的好,就能挣的多,元宝谷不仅是你们的工地,还会是你们的福地!勉之!” 阮俊生领头喊道:“谢徐公子!谢冯东家!” “谢徐公子!谢冯东家!” “谢徐公子!谢冯东家!” 曲云竹无语,阮俊生这滑头,哪有把东家放到帮闲后面的? 陶工们打了鸡血似的继续干活,阮俊生等几人出了坯房,问道:“公子,为何要他们签书契?还要强留在谷里几个月呢?” 徐昀道:“我刚刚看了匣钵,你们用的还是正烧法?” “嗯?”阮俊生不明白。 徐昀拍了下额头,又犯了经验主义错误,道:“就是把挂釉后成型的坯体正着放进匣钵里……” “对,其实叫泥团垫饼支烧法,以前一个匣钵只放一个,现在通过这种烧法,可以叠放烧制,产量翻了几番……” 徐昀随手折了树枝,往地上画了起来,道:“这种支烧法,需要加厚胎骨以防软塌,加高圈足以防流釉粘足,又由于垫了泥团,所以匣钵要大,占了窑堂很大地方,哪怕产量翻了几番,仍旧不算高。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用这种正着放的样式,而是把坯体倒过来叠放一起呢?同样的匣钵,能放更多的坯体,我叫它覆烧法……” 第一百一十六章 来者不善 “覆烧?”阮俊生道:“就是把坯体倒过来放置,我懂公子的意思,但这种烧法弊端很大。” “哦?”徐昀手中树枝不停的画着,头也不抬的道:“什么弊端?” “以前吉州的泉江窑烧过,还是多层垫钵的烧法,将坯体从小到大依次覆盖,能减少器物变形,增加装烧数量。” 阮俊生唯恐徐昀重蹈覆撤,语速加快,道:“但是会给碗盘造成芒口,这个不要紧。最主要的是,覆烧出来的瓷器大小不同,规制不同,釉色不同,可以说乱七八糟,成为行内笑柄,很快就销声匿迹了……” “垫钵不行,那支圈呢?” “支圈?” “就是这样!” 画下最后一笔,满是灰尘的地面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物体形状。,看着不像葫芦窑那么具有辨识度,线条勾勒的太过抽象,突出了丑和拙,仿佛小儿涂鸦。 冯玉树略通画技,怕徐昀尴尬,忙帮着兜底,道:“好有古意的玉勒子!” 徐昀愣了愣,笑道:“我对画一窍不通,难怪冯兄认不出来。这不是玉勒子,而是能改变烧瓷方式的伟器!” 阮俊生立刻弯腰蹲了下来,眼睛凑到近处,认真打量。 那种求知若渴的样子,连最挑刺的老板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换了于立,肯定懒都懒得看,说句胡闹扭头就走。 徐昀拿着树枝,指着地上讲解道:“以大而厚的泥饼为底,上面放置阶梯状的圆环形支圈……” “支圈可以用瓷泥烧制,很简单。梯面撒层薄薄的谷壳灰,防止黏连。将坯体倒扣在支圈上,一坯一圈的堆叠。” “再用泥饼盖住头顶,组成一个上下大小粗细完全一致的圆柱体。泥浆涂抹外壁,封闭空隙,即可入窑烧制……” 这是前世里由五大名窑之一的定窑发明的支圈覆烧法,以极其先进的工艺,强势碾压了正烧法,极大的满足社会需求,风靡几百年。 阮俊生瞳孔猛然收缩,身子前倾的厉害,或许太过激动,脚底打滑,膝盖着地,直接给徐昀跪了。 “这样一来,有覆烧之利,而无覆烧之弊……公子,你是祖师爷转世,是天下瓷行的恩人啊……” 徐昀扶他起来,道:“别瞎叫,什么转世,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只是异想天开,偶有所得。至于成不成,还要靠老阮你掌控火候,把瓷器烧出来才行。” “公子放心,交给我!” 阮俊生敏锐的察觉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烧制成功,徐昀名声大噪不说,连他也会带来莫大的好处。 “你从签了书契的陶工里挑选五十名手艺娴熟的,到另外一间坯房里把这些支圈做出来。注意保密!” “我明白!” 曲云竹和冯玉树也是这时才明白,原来徐昀让那些陶工签书契,真正目的,是为了防止支圈覆烧法的秘密外泄。 虽然这种技术革新瞒不了太久,将来必定要推广和普及。但作为开创者,只要能领先几个月,获得的收益足够让人心动。 这时于立匆匆跑过来,道:“公子,乌主事带着十几个行户非要进谷,说是听闻我们作坊新建了个葫芦窑,过来瞧瞧新奇。我让人拦着,赶紧来向公子禀报。” “乌主事?” 徐昀皱眉道:“谁啊?”m.33qxs.m 曲云竹道:“乌鹏,温州瓷行的三个主事之一。杜武库年岁已高,他是最有望接任行首的热门人选。” 从开建葫芦窑到现在,过去了七八天,之前没想过保密,陶工们进进出出,所以消息传出去也在情理之中。 可乌鹏不请自来,照规矩好歹派人送个信,约好时间再入谷拜访。 现在来势汹汹,估计来者不善! “公子,赶紧拿主意,那边拦不了多久,乌鹏向来霸道……”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人嚣张的笑声,道:“这就是那位徐公子拍脑门想出来的葫芦窑?可真把老子的大牙给笑掉了。我还以为多大的本事,敢对祖宗传下来的龙窑不敬。没想到就是把北方的马蹄窑和龙窑砍头去尾缝一起,人不人,鬼不鬼的,什么玩意!” 跟班们纷纷起哄:“主事骂的痛快!” “就是,真解气。瓷行的弟兄们这几天都憋着火呢……” “本来瓷行讨饭吃的人就多,徐昀财大气粗,还来弟兄们的碗里抢食,要不要脸?” “也不仅为了抢食,行会轻易不让外人入行,就是怕这种什么也不懂的外行坏了祖宗规矩。” “自以为是的蠢货,其实啥也不是。” “若主事从建康早回来几日,劝说杜行头别让外人入行就好了。” “主事,听说还打赌了呢。龙窑要是赢了,那位徐公子就把龙窑送给老于头,看来对这破烂葫芦窑很有信心……” “信心?分明就是一个败家子,不知天高地厚……” 他们肆无忌惮的嚷嚷着,丝毫不怕被人听见,一直蹲在溪水边泡脚玩石头摸泥鳅的京牧回到徐昀身边,他对烧瓷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可他对打人却十分有兴趣。 “公子,我去教训他们!” 于立和阮俊生同时阻止:“不可!” 京牧哪里会听他们的,蓄势待发,只等徐昀的命令。 阮俊生见势不妙,急道:“公子,瓷行的杜行头背后是京里的贵人,连沈家瓷器作坊平时也要守他的规矩。当然,沈老爷子不是惧怕谁,可凡事总得先占住理,才能论一论短长……” 于立也劝道:“公子,乌鹏说话虽难听,可在行会的人看来,龙窑的地位不可撼动,他确实占着理呢。如果咱们先动手,不仅理亏,还会惹众怒,那就彻底没法在这行生存了。” 徐昀看着人群中发出嚣张笑声的那个家伙,五短身材,黑脸大耳,应该就是乌鹏。 旁边还跟着两个陶工,怯生生的捂着脸颊,应该是于立安排曲拦阻乌鹏的人。 很明显,他们挨了打! “是吗?这就没法生存?我不信!” 说话间乌鹏等人走到近前,有个跟班双手叉腰,大大咧咧的问:“谁是徐昀?还不来拜见乌主事?” 徐昀淡淡的道:“京牧,你就是眼睁睁看着自家公子这样受辱的?” 这句话激起了京牧骨子里的嗜血本性,身子不见如何动作,忽而来到跟前,猛的挥手一巴掌。 啪! 这人脸蛋跟充气球似的肿了起来,两相对比,挨打的陶工就像是被情人抚摸了一下,七八颗牙齿夹杂着鲜血喷了满地,歪歪斜斜的踉跄几步,重重的摔倒地上,气若游丝的哼哼唧唧,再没有叉腰的威风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强势反击 现场鸦雀无声。 乌鹏眼底闪过一丝轻蔑的笑意。 他外出几个月,没有经历州城的动荡,回来后人人都在说徐昀好大的名声,耳朵快听出茧子,还以为是多么了不得的狠角。 可今日一看,无非是黄口小儿,胸无城府,稍加撩拨就坠入了他的算计里,很容易对付。 “徐公子,我好心带着同行们来给你的新窑捧场,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徐昀讥笑道:“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刀枪。你算什么东西,不请自来,也配给我捧场?” 现场再次鸦雀无声! 冯玉树大为咋舌,平时见惯徐昀翩翩君子的一面,没想到口舌之利,丝毫不亚于那些市井泼皮。 曲云竹却比冯玉树镇定,根本不把徐昀的詈言放在心上,把手伸到背后,对着绿芝比了个奇怪的手势。 绿芝心领神会,趁众人都没注意,悄悄溜出谷去。 于立和阮俊生面无人色。 一个觉得愧对沈谦,没有完成大公子交代的任务;一个觉得要失去名利双收的机会,心痛的无法呼吸。 行会内发生口角,还有可能扯皮,反正谁说谁有理,最后无非是大家坐下来谈谈条件,互相妥协。 但是一方先动了手,看样子还伤的不轻,性质就变了。 如果乌鹏死咬着不放,哪怕沈齐星也没法子帮徐昀说话。 乌鹏勃然大怒,指着徐昀鼻子,道:“不管是谁,想在瓷行赚钱,须守瓷行的规矩。你以为身后有人,就能胡作非为,可真小看了杜行头,也小看了我乌鹏!” “呵!” 徐昀冷冷道:“瞧你獐头鼠目,满身的晦气,也敢跟杜行头相提并论?赶紧滚,别把晦气沾染了窑炉,到时就算把你卖到蜂巢去,每日撅着屁股迎送再多的人,也补偿不了我的损失!” 乌鹏下意识的看了看身旁的跟班,你们不是说徐昀是永嘉的六先生吗? 见过哪位先生说话这么粗俗不堪,比混混还流氓的? 纵然存了挖坑让徐昀跳的心思,可被他这么当面羞辱,传出去多多少少也会影响威严。 撩拨人的反被撩拨,乌鹏气的有些破防了,脸色铁青,道:“好,你等着!元宝谷的窑要是能烧起来,我誓不为人!” 徐昀用手拢在左耳边,道:“哪里来的狗吠?” 乌鹏张张嘴,知道再待下去只会自取其辱,转身拂袖而去。 其他跟班犹豫了下,见徐昀没有阻止,忙把地上还在哼唧的同伙架起,灰溜溜的离开。 冯玉树望着乌鹏的背影,担心的道:“徐兄,此人睚眦必报,恐会生事……” “冯兄是怕事的人吗?” 冯玉树顿了顿,笑道:“我要是怕,当初也不会有勇气跟着徐兄上街对抗阴胡生!” “曲行头呢?” 曲云竹淡然道:“我一介女流,若是怕事,早被男人吞的骨头都不剩了。” “那还担心什么?”m.33qxs.m 徐昀笑道:“再说了,乌鹏只是三个主事之一,不还有杜行头主持公道吗?” 于立叹了口气,道:“徐公子,准备散伙吧,前面投的钱,就当买个教训……” “哦?”徐昀调侃道:“老于这么悲观,老阮你呢?” 阮俊生颓然道:“这次老于没说错,杜行头不会站在公子这边……咱们的窑炉,可能……可能真的保不住了……” “无妨,事在人为嘛!” 徐昀目光闪烁,负手而立,谁也猜不透他的真实想法。 过了片刻,轻声道:“曲行头,麻烦你从茶行调些人手过来,看住谷口,不许任何人进出。” 曲云竹道:“刚才已让绿芝去办了,公子放心回城,你归来之前,这里有我!” 徐昀长笑道:“好,冯兄和我去拜见杜行头,探探乌鹏的底细!” …… 乌鹏钻进驴车内,招呼两个心腹跟进来。 车夫扬鞭,急奔城内而去。 其中一人道:“主事,徐狗贼欺人太甚,绝对不能放过他。” 乌鹏面目狰狞,道:“我原本只打算给他一个教训,可他自个不知死活,那就怪不得我了。” 另一人道:“主事万不可大意,徐昀跟吕知州私交甚笃,身后还靠着永嘉学派。听闻沈齐星已经拜相,徐昀要是写信给他求救,杜行头未必顶得住……” 乌鹏不屑道:“吕方算什么东西!至于沈齐星拜相,天下谁不知道,不就是官家被朝中主战主和两派吵的没法子,让他出山去和稀泥的吗?得罪了主战派,也在主和派那讨不了好,说是左相,其实就是坐在火上烤的金身泥胎。但凡他敢为徐昀出头,我就有法子将把柄递给御史台,骂的他进京不足百日,就得自请辞相……” 两心腹震惊,感情主事进了趟京,路子趟的这么野了? 连左相都不放在眼里,还有门路打通御史台的关节? 难怪刚回温州就这么着急来元宝谷兴师问罪,丝毫不惧徐昀凶名在外…… “主事,你一去三月,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跟我们讲讲呗……” 乌鹏瞪了他们一眼,道:“不该问的别问!老子只能告诉你们,今后在温州可以横着走了!看谁不顺眼就做掉谁,王法管不了老子!” …… 瓷行的上行之所叫太古坊。 也是杜家的瓷器作坊。 规模庞大。 徐昀被小厮带着,东转西拐,走了好一会,来到后边一座朴素的院子里,见到了杜武库。 杜武库身边,是乌鹏,和另外两个主事。 “拜见行头。” “徐公子,冯公子,请!” 杜武库笑容可掬,招呼两人落座。 徐昀故意坐在乌鹏旁边,还笑呵呵的跟他打招呼:“这不是乌主事吗?刚刚我留你喝茶,你怎么跑的比兔子还快?难道是杜行头这里的茶比我元宝谷的好喝?” 乌鹏阴沉着脸,看似镇定的喝茶,可微微颤动的指尖,暴露了他很想把茶水泼到徐昀脸上的冲动。 “徐公子,究竟你是东主,还是冯公子是东主?如果冯公子是东主,有什么事请冯公子来谈,你先出去!”说话的是主事郭愚,对徐昀很不客气。 冯玉树跟徐昀认识久了,学了点狡黠,道:“我这人比较木讷,徐公子是我特地请来向几位诉苦的……” 杜武库看向最后一个主事齐明轩,齐明轩道:“上行之所,从未规定不许东主之外的人说话。” 杜武库点点头,道:“那请徐公子说一说,今天你跟乌主事为何发生冲突?” 第一百一十八章 可敢应战 徐昀笑吟吟道:“乌主事比我回来的早,想必跟诸位颠倒黑白的禀告过了。我说什么,还有用吗?” 郭愚不悦道:“行头让你说,你就说。阴阳怪气的干什么?谁是谁非,自有公断。” 齐明轩道:“徐公子刚入行,跟主事起纠纷,有担忧,可以理解。但瓷行是杜行头当家,公允至正,你大可放心。” 这话才叫阴阳怪气,分明在点郭愚,杜行头当家,你别跳的那么欢。 郭愚哼了一声,端起茶杯,却不说话了。 徐昀道:“事情很简单,乌主事带着一帮人跑到元宝谷耀武扬威,出言不逊。我略作惩戒,教教他做人的道理,这不违背行规吧?” 齐明轩道:“可乌主事说,他只是去给你捧场,你却无缘无故的动手打人……” 徐昀耸耸肩,道:“要这样掰扯下去,天明也分不出对错。这样吧,伤者的汤药费我包了,再给五十贯的误工钱。此事就此揭过?” 乌鹏阴森的道:“你算什么东西?你说揭过就揭过?” 徐昀看也不看乌鹏,目视杜武库,道:“行头,个中曲直,其实不用我说,大家心里也都清楚。乌鹏的脾性,只有他欺人,谁敢欺他?” 无非是见我因行头首肯,顺利加入瓷行,却没走他的门路。所以想着杀鸡儆猴,明面压的是我,其实要拔掉行头的虎须,……” 乌鹏悚然,腾的站起,道:“徐昀,你别挑拨离间,我对行头只有敬重,绝无贰心。” 徐昀笑了起来,道:“乌主事,你激动什么?” 郭愚喝茶的手停了下来,望着乌鹏,若有所思。 齐明轩还是老样子,看不出喜怒。 乌鹏深吸口气,重新坐下来,道:“巧言令色,我不如你。但你弃龙窑,新建葫芦窑,着实坏了祖宗规矩。我提议,将徐昀及冯玉树、曲云竹等人逐出瓷行,永不许入!” 杜武库道:“郭愚,明轩,你们的意见呢?” 齐明轩道:“我同意!” 徐昀眼神瞟过去,从开始到现在,齐明轩似乎一直在帮他说话,可投票的时候毫不犹豫的站在了乌鹏那边。 注意到徐昀的眼神,齐明轩解释道:“徐公子莫怪,我对事不对人。龙窑青瓷,是温州瓷行立身之本。你妄议龙窑之弊,又立新窑,极言其利,怕会引发部分无知行户的效仿,乱了瓷行的根本。” 徐昀腹中冷笑,他何等眼光,看人岂会只看表面,齐明轩这种货色,看似为人方正,往往背后捅刀子的就是此人。 郭愚放下茶杯,粗声粗气的道:“我不同意!” 他指着乌鹏,道:“我没老齐那么伪君子,我对人不对事!老乌你这两年铆足了劲想当行头,几百家行户被你收买了不知道多少。徐昀说你杀鸡儆猴,我觉得十分有理。所以今天的冲突,应该就是你故意挑衅,打算逼徐昀退行,落行头的面子,对不对?” 乌鹏无语,道:“老郭,你这浑人,这么容易被徐昀蛊惑?他改龙窑是真,打行户是真,其他的要紧吗?再说了,我想当行头,你们两个就老实了?” 眼看着徐昀一句话挑起来主事们内斗,还把彼此心照不宣的那点家丑外扬,杜武库皱眉道:“住口。” 郭愚立刻闭嘴。 乌鹏想解释,杜武库脸色冷了下来,道:“我当真管不了你了?” 乌鹏悻悻然的扭过头去,显然心里不服。 徐昀贱兮兮的火上浇油,道:“行头,瞧见了吧?他日乱瓷行者,不是我的葫芦窑,而是某人……” 乌鹏简直气的半死,道:“徐昀,你干脆直接说我的名字好了……” “你看,不打自招了吧?” 旁边看戏的冯玉树噗嗤笑出声。 杜武库也没想到严肃的“过堂”会变成小孩子的闹剧,猛的拍下桌子,道:“你们两个,谁敢多说一句,立马给我滚出瓷行!” 老虎不发威,当杜砲的诨号是白叫的? 徐昀见好就收,本来乌鹏在瓷行具有绝对优势,经过他这番操作,现在双方沦落到同一起跑线。 没看杜武库暴怒的时候,是让两人都滚出去? “打人的事,徐昀付汤药费,赔五十贯,就此揭过。可改龙窑的事,徐昀,你最好能说服我。否则瓷行那么多张嘴,杜某想捂也捂不住,只能对不起你了!” 乌鹏骤然来了精神,支棱着耳朵,听徐昀道:“行头,龙窑是祖宗规矩不假,但这规矩也不是一开始就成型的。龙窑发展至今,至少有三千年的历史了吧?形态和规制一直在改进,所以才有今日瓷行的繁茂,烧出远销海外的上品青瓷。如果故步自封,早晚被北人的马蹄窑超过……” “可笑!” 乌鹏道:“不错,龙窑是在一直改进,但那是无数陶工费尽毕生心血总结出来的经验。你不过是平阳县的一介腐儒,懂什么窑炉?难道不听你的,南人的龙窑就要完了?” 杜武库也摇了摇头,沉声道:“徐公子,乌鹏话糙理不糙。你那葫芦窑据说是把龙窑和马蹄窑结合起来的怪异之物,估计连最基本的火温都控不好,又谈何改进?对不住,瓷行你不能待了……” 乌鹏大喜,刚要狠狠的嘲讽徐昀,却见徐昀依旧淡然从容,道:“孰优孰劣,口说无凭。我愿跟乌主事打赌,元宝谷刚建好的葫芦窑,长约二十五尺,他选自家的窑炉,尽可挑一百尺以内的,我们比一比。” 乌鹏奚弄道:“怎么?你打算跟我比产量,还是比良品?一百尺对二十五尺,呵,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我赢了,也胜之不武,你大可继续抵赖。” 徐昀笑道:“乌主事大概惯常抵赖,故以己度人,觉得天底下的人都是无赖。我身为永嘉六先生,可不是你这样的无名小卒,脸面对你不重要,对我比性命还重。” 乌鹏咬牙切齿,道:“你!你!” 徐昀忽而起身,郑重其事的躬身,道:“行头,就如乌鹏所说,我们既比产量,也比良品。凡有一样输了他,就算我全输了。我要让天下人瞧瞧,到底葫芦窑厉害,还是龙窑厉害,我到底是坏了祖宗规矩,还是救了祖宗创下来的瓷行!” 这番话掷地有声,杜武库颇为动容,道:“乌鹏,你敢不敢应战?” “这……” 乌鹏犹豫,道:“行头,刚才不是说了,让徐昀滚蛋的吗?” 他倒不是担心输给徐昀,而是能直接达成目的,又何必浪费时间呢? 杜武库道:“徐公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若不敢应战,瓷行没脸赶人。老夫虽不是永嘉先生,但脸面,也是要的!” 徐昀及时给乌鹏上筹码,道:“如果我输了,不仅我退出瓷行,把元宝谷免费奉送,还额外给乌主事两万贯,权当赔礼道歉!” 乌鹏的眼睛亮起来。 两万贯,够让所有人疯狂了! 徐昀见鱼儿即将上钩,抛出了陷阱,道:“可如果你输了,我要你退出瓷行,名下所有窑炉归我,还要去蜂巢接客三日……乌主事,接客三日就能跟两万贯对等,传出去,不知多少男人羡慕呢……” 郭愚乐的打跌,道:“这个赌注好,我爱看……” 齐明轩默默的喝茶,只当没有听见。 唯有杜武库诧异的看向徐昀,六先生这是要脸还是不要脸,永嘉学派就这么有辱斯文的? 乌鹏先是被钱财动了心,这会脑子红温,已受不得激,既然你急着送死,那就让你死的心服口服,张狂大笑,道:“好,我应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顺藤摸瓜 当下双方立契,约定时间方式。 杜武库、郭愚、齐明轩为保人,签字画押之后,生与死就等开窑见分晓了。 徐昀先行告辞,出了太古坊,对京牧低声吩咐几句,大摇大摆的掉头回家。 京牧藏在巷口拐角,等到乌鹏出现,悄无声息的跟在他的身后。 乌鹏驱散随从,独自一人,明显故意绕路,辗转多个偏僻的小胡同,来到东城一座宅子外面。 左右四顾,确定没人跟踪,上前敲门后,大门只开小小缝隙,侧身闪了进去。 京牧记下地址,没有贸然在周边打听,而是去了城内的牙行,说外地经商想买宅子,看中了东城某家,将外部特征描述一番。 房牙一听就知道,笑了起来:“公子好眼光,那是温州榷易使的宅子,不卖的。” 京牧道:“咳,别说人家不卖,榷易使的宅子,我也买不起。” 房牙是会说话的,道:“公子器宇不凡,就算现在买不起,将来也能住上更好的宅子。” 京牧随手赏了十文钱,笑道:“承你吉言。” 房牙热情的道:“我手里有几个好宅子,要不现在去看看?” “不麻烦,我喜欢自己到处看,找到合适的再来寻牙郎撮合。” 徐昀在家门口正好遇到孟河,他刚刚下课,问起今日看窑的情形。 得知乌鹏率众闹事,颇为懊恼。 觉得自己现在几近于废人,每日出了武学上课,就是回来静养,外面的风风雨雨,不能为徐昀遮挡分毫。 幸好今日乌鹏身边没有高手,否则京牧一人无法抵抗,连累徐昀跟着受辱,怎么过意的去? 徐昀没太注意到孟河的心境,自顾自的说道:“乌鹏这次来的蹊跷,我让京牧悄悄跟着。赌注这么大,估计他会去找幕后指使者商议。等确认了真正的对手是谁,再决定如何应对……” 孟河惊道:“难道乌鹏是受人指使?” “乌鹏跟我无冤无仇,又刚从京城回来,就算要立威,落杜武库的面子,也不该这么冲动。” 徐昀微笑道:“毕竟小弟我现在不算无名之辈,动我怎么不得掂量掂量?乌鹏却好似根本不担心,只能往深处想,他是别人的刀,刀不会畏惧……” “难道是五方鬼道的人?” “五方鬼道现在当缩头乌龟还来不及,生怕被宣徽院的察子抓到尾巴……”彡彡訁凊 “那是太平教?” 徐昀摇摇头,道:“瞎猜没用,等京牧回来吧……” 孟河回到自己的院子,坐在屋子里想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冒险试试秘药。 当初被阴胡生重伤,见识了宗师高手的威慑力,他就准备冒险一试。 只不过随后又发生了很多事,始终没有安定的外部和内部环境。原打算等到方方面面彻底稳定下来,再择机闭关突破。 可徐昀天生的招惹是非命,比如这次跳出来的乌鹏,就不知道背后藏着何方神圣。 孟河想明白了,等永远等不来时机,然而危险时刻都在逼近。 谁敢保证,下一次面对宗师,还能有上一次的好运气呢? 没得选择! “阿姜……” 赵姜端着洗衣盆从院门口经过,扭头看到窗户里的孟河,忙招招手,道:“孟大哥,怎么了?” “这会得闲吗?乔娘子那边要是没事,能去帮我弄些笔墨纸砚来吗?” 赵姜嘻嘻笑道:“我以为孟大哥刀耍的好,没想到对写字也感兴趣呢。以后我不叫孟大哥,改口叫孟公子吧?” 孟河笑容温和,道:“小丫头就知道打趣我,我这双手握得住刀,可握不住笔。今要研究个药方子,勉为其难的写一写。” “好呢,我把衣服晾起来,去公子房里给你偷拿一套……” “那你可要当心,别被二郎抓到。” “哼,抓到就抓到,我可不怕公子。” 赵姜走了两步,又倒退回来,手扒着院子的门墙,小脑袋伸进来,可怜兮兮的道:“孟大哥,公子要是打人,你可得救我……” 孟河大笑,道:“一言为定。” 赵姜偷笔墨的时候果然被抓,徐昀揪住她的小辫子,笑道:“干吗呢?” “公子饶命,孟大哥要的,孟大哥要的……” 徐昀松开了手,道:“别鬼哭狼嚎的,我又没用力,你孟大哥要笔墨干吗?” “他说研究什么药方,估计记性不好,要用笔写下来。” 徐昀还以为是养伤的药,也没过问,道:“是我考虑不周,照着书房的东西,给孟大哥、京牧、小奉和阿冠屋子里都送去一套。” 赵姜道:“公子,孟大哥偶尔还写个方子,其他人可从来不摸笔的……” 徐昀也有些头疼,京牧就不提了,猴子屁股坐不住,这辈子跟文人骚客无缘。 徐冠虽然也认字读书,可最爱的是练武。父母在时还偶尔被逼着写写字,现在放飞自我,宁肯几个时辰不停的泥坑里摔打,也不愿坐下来读一会书。 至于宋小奉,识字,但不多。会写,也不多。 “我好歹也是龙台先生,家宅里不说书香满园,总不能个顶个的文盲吧?过段时间,我要开堂授课,你们都得来听,先把文房四宝备齐了,免得给我找理由。” “文盲是什么?” 徐昀没好气的道:“瞧你问的,就是文盲。” 赵姜吐吐舌头跑了,笔墨纸砚摆放到孟河的桌子上,一边为他磨墨,一边担心的问道:“孟大哥,公子骂我是文盲,文盲到底什么意思?公子是不是讨厌我了?” 孟河提起笔,思虑片刻,纸上写下“钩吻”二字,笑道:“二郎偶尔会说些旁人不懂的词,习惯就好。不过京牧说二郎骂人的时候,尽管放心,说明他心情不错。等他笑眯眯的看着你的时候,才要担心……” 徐昀这会就笑眯眯的听匆匆赶回的京牧汇报,道:“确定是榷易使的宅子?” “确定!” 京牧道:“门前两尊石狮,头上三个疙瘩,正是六品官的规制。” 大焱朝一品官门前石狮头上十三个疙瘩,往下每一阶减一个,温州榷易使正六品,三个疙瘩,确凿无误。 “榷易使?” 徐昀脑海里对这人没有印象,道:“叫什么来着?” 京牧早打听妥当,道:“李屯田。” “李屯田……好名字!” 徐昀道:“走,回元宝谷,该跟曲云竹好好谈谈了。” 第一百二十章 幕后黑手 “李屯田?” 元宝谷最里面,有深潭,有古树参天,山崖之上的溪流至此汇成壮观的瀑布,深潭里的几块巨大青石承受着永恒的撞击,溅出无数碎玉。 日光下澈,影布石上,光芒灿烂。 曲云竹站在潭边,倩影窈窕,彷如画中人。 她沉默半响,道:“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徐昀诚恳的道:“行头误会我意思了,我不是为了找你兴师问罪,而是要确认李屯田和童节顺的关系……” 童节顺是两浙东路榷易使,李屯田是温州榷易使,两人还能是什么关系? 没有童节顺认可和照拂,李屯田怎么可能在温州坐稳位子? 徐昀问的婉转,其实真正问的,是曲云竹和童节顺的关系。 曲云竹当然明白徐昀的意思,她再次沉默,直到徐昀以为不会开口时,突然道:“我跟李屯田打交道不多,但每年童节顺的寿诞,总能看到李屯田的身影忙前忙后的招呼客人……” 徐昀道:“那就是说,两人过从甚密。李屯田这次指使乌鹏发难,极有可能跟童节顺有关……曲行头,我不是要探测你的隐秘,可事已至此,若不能知己知彼,后果难以预料……” “以前我不愿提起,是因为我觉得这些东西跟别人无关。但现在牵扯到了你的身上,若遮遮掩掩,未免太自私……” 曲云竹双手抱臂,抬头目眺天空,难得的露出几分软弱的姿态。 “很多年前,父亲进京买茶引,偶然机会,经人介绍认识了童节顺。也是从那时起,曲家才开始在温州茶行崭露头角……青龙之变后,当今登基,童节顺得到重用,出任天下最紧要的两浙东路榷货务的榷易使,我父亲借他的势,也顺理成章的坐到茶行行头的位子……” “从那以后,童节顺每次巡视,都会来温州家中小住。每年他的寿诞,父亲也会带我去山阴拜见。我自幼算是经常见他,但自十三岁后,他看我的眼神,总会让我感到莫名的恐惧。再后来父亲病故,这两年我借口没去山阴,寿诞的礼是派人送去的……” “如果问我跟他的关系,就是如此,不亲不疏,不远不近。对了,父亲病故前几个月,曾提过童节顺想收我当义女,但被父亲拒绝了。我娘死的早,他一生没有续弦,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不愿让人说他卖女求荣,也不愿让我认一个太监当义父……” 太监? 徐昀骤然回忆起来,大焱朝的榷易使都是内侍省出身的太监,为皇帝掌管茶、盐、矾、酒、香、坑冶等货物的专卖制度。m.33qxs.m 童节顺能够在两浙东路多年,必定是皇帝的心腹,内侍省排得上号的大太监。 如果他要对付自己,难度可比之前遇到的所有对手翻倍增长。 “原来如此!” 徐昀笑道:“我知道了!今天你守在这也累了,早点回府休息吧。” 曲云竹转过头,轻声道:“徐公子,你我心知肚明,童节顺此次在幕后搞风搞雨,很可能是因为你跟我走的太近……” 徐昀笑容不改,道:“我说了,我知道啊……” “我连累你平白无故惹来这样天大的麻烦,你不生气吗?” 徐昀弯腰捡起一个薄薄的石头,眯眼瞄准,扔向水面,道:“我生什么气?我跟你走得近,那是你我的事,跟童节顺有个屁的相干!他要是为此觉得不爽,那就不爽好了。想对付我,尽管放马过来!” 石头啪叽落入水中,连一个水漂都没打出来。 “呃……失误……” 徐昀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曲云竹噗嗤一笑,似乎被徐昀憨憨的表情触碰到了什么开关,越笑越停不下来。 她也弯腰捡起石头,随手一扔,接连砸出了十几个水漂,被徐昀惊为天人,道:“你怎么弄的?” “我教你。” “好啊!” “挑这样的石头,对,出手的时候跟水面保持这样的倾斜……哎呀,笨死了,不是那样,你要跟我学……” “曲老师,你可太严厉了……” “哼,古之学者必严其师,师严然后道尊。我不仅严厉,还有教刑。” “来真的啊?打我手心试试?大不了欺师灭祖……” 山谷里,听那笑声,时而清脆明媚,时而爽朗温和,夹杂一起,绕过树,绕过水,悄然的没入云端。 笑闹过后。 曲云竹裙摆都有些湿透,隔着幕笠,凝视着徐昀,忽而躬身,道:“公子帮过我很多次了,阴胡生的大仇,仰仗公子,得以雪恨;崔少监的威逼,仰仗公子,得以脱身;还有炒茶秘法,也是仰仗公子,为曲家创下日后的基业。从来只有我欠公子的,这次,请让我帮公子解决麻烦……虽然这麻烦,也是因我而起……” 徐昀明白曲云竹的性格,她决定的事,旁人无法改变,想了想道:“也好,但你还有足够的时间筹谋,不必急。乌鹏跟我约定了比试,结果出来之前,童节顺不会再有其他的计划。” 说到比试,曲云竹很是担心,道:“公子大才,我从没怀疑过。可葫芦窑毕竟刚建好,还没经过真正的检验,万一……” “没有万一!” 徐昀斩钉截铁的道:“乌鹏必败!” 曲云竹向来最烦那些口出大言,行事不谨的男子,可偏偏徐昀这样的霸道,却让她颇有些目眩神迷,连心跳都似乎快了几个节拍。 “好!公子说的,乌鹏必败!” 曲云竹迤逦远去,道:“我也拿性命保证,绝不会让童节顺成为公子的拦路石!” 曲云竹带走了绿芝,把茶行调来的五十人留在元宝谷,持刀箭盾全副武装的守住入口,以防乌鹏使坏,暗中派人给窑炉下黑手。 烧瓷是技术活,也是讲究活,曾有陶工不爱卫生,没把鞋底清理干净,沾染了别的杂质进了坯房,导致釉料受到污染,整整一窑瓷器都被毁了。 所以说,要是不严密防守,以乌鹏在瓷行的地位,收买几个陶工轻而易举。 徐昀担心茶行的打手们对手下这些陶工威慑力不够,财帛动人心,保不住有人铤而走险。 又去州衙找到邓芝,让他调了十名衙役来元宝谷当几天差。 穿着官皮,就能多一层保险!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掷千金 仅仅一天,徐昀跟乌鹏的赌局闹的满城皆知。 温州瓷行自杜武库做了行头,几十年没有出过大的变故。 官府给脸,行户听话。 虽然承担着极重的税负,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但积威之下,没人敢出头闹事。 徐昀的出现,犹如往暗流涌动的河面上扔了大包的金属钠,强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哪怕结果没什么稀奇,徐昀必败。 可有人站出来挑战旧秩序,总比现在死气沉沉的好。 作为大焱朝最受欢迎的全民娱乐项目,城内的各家柜坊也应景的推出了博戏盘口。 综合下来,徐昀的赔率高出乌鹏七八倍,说明大家都对徐昀的新式葫芦窑没有信心。 连沈谦、诸葛云他们都跑来问冯玉树,到底几成把握,如果没什么把握可要不顾九死社的交情,全部押乌鹏赢了。 朋友归朋友,赚钱归赚钱。 让大家多少赚点,到时候徐昀赔两万贯给乌鹏,说不定还能帮着贴补一些,把冯玉树逗的哭笑不得。 徐昀听冯玉树转述,立刻来了兴趣,道:“城内最大的赌坊能承担多大的赌注?” 冯玉树苦笑道:“徐兄忘了,我也是平阳县来的,怎么知道州城的情况?况且这种事得问诸葛云,他对这些市井之事了如指掌。” “对,我糊涂了!” 徐昀拍下脑门,拉住冯玉树的手,道:“走,找诸葛兄去。” “找诸葛云得去闻香楼,徐兄道学君子,可从来不涉足这些地方的……” 诸葛云放浪形骸,吃喝嫖赌无所不精。这会州学下了课,肯定又在闻香楼和相好的私会。 徐昀想了想,以他的身份,去青楼不算大事,传出去反而添些雅趣,但家里嫂子爱吃醋,能免则免吧。 “劳烦冯兄跑一趟,把诸葛兄请到清欢楼……干脆叫上沈兄他们,今晚我请客,咱们不醉不归。” “好,我这就去!” 冯玉树摩拳擦掌,道:“诸葛云就算钻了被窝,我也把他揪出来。” 清欢楼。 三楼包房里,诸葛云打着哈欠埋怨道:“老冯,天底下没有这样的荒唐事!你直接踹门冲进来,幸亏我当时偃旗息鼓,跟欢欢娘子倾诉衷肠。要是正仗剑杀敌的时候,岂不仓皇落马,被你惊的一蹶不振?” 孟应物鄙视道:“就你那半刻钟的神勇,又能仗剑杀敌几回?” 诸葛云登时清醒,道:“老孟,你别跟哥哥犟,沙场之事,重在把敌人击溃,不在交战时长……” 沈谦道:“好了,你们都少说几句,别污了徐兄的耳。” 徐昀笑道:“无妨,我听的兴致盎然……” 诸葛云搂住徐昀肩膀,高兴的道:“既然徐兄有兴致,下次随我同场征伐,一较长短,如何?” 徐昀镇定的道:“脱了裤子,我怕你自卑……” 孟应物最先反应过,噗嗤喷了口中的酒,捂着肚子笑的直不起腰。 众人也反应过来,纷纷抚掌大笑。 冯玉树前仰后跌,指着徐昀道:“徐兄,他说的长短,不是这个意思……哎哟,乐死我了……” 徐昀发现古代男子喝酒聚会也离不开讨论女人,要不是怕吓着他们,前世里学的那些荤段子随便拿几个出来还不杀疯了? 又说笑一阵,轮流敬了几圈酒,徐昀聊起正事,问赌坊的情况。 诸葛云道:“州城大小柜坊几十家,最大的两家分别是金柜坊和紫气东来柜坊。平时不过几十文几百文的小赌,超过几十贯乃至几百贯就是中赌,千贯以上的大赌并不多见。” 徐昀一听就泄了气,道:“我还以为柜坊有多大场面,想着押五万贯,八倍就是四十万贯的收益……” 众人无不咂舌,别人都在嘲笑徐昀自不量力的时候,他却想着豪掷五万贯,横扫全场。 什么是魄力? 这就是魄力! “我服了!” 孟应物自罚三杯,道:“冲社头这股子豪气,我押你五十贯赢!” “呸,敢情你还真不打算押我呢?” 诸葛云眼睛滚动,突然凑过来,低声道:“其实,也未必不能运作一下。” 徐昀扬了扬眉,道:“嗯?” “我听说金柜坊的真正东主是温州榷易使李屯田,此人极度贪财,这些年收受贿赂不知凡几,又把钱全投到柜坊去生钱。若徐兄真的砸五万贯进去,以柜坊的贪婪习性,没理由不接……” 大焱朝赌风盛行,可实际上朝廷禁止开柜坊。在家随便玩,公开聚众违法。 只是越禁越赌,尤其很多开柜坊的都是皇亲国戚、朝廷大员以及地方豪族,官商勾结,根本无法有效执行朝廷法令。 久而久之,禁赌令成了虚设。 也不能说完全虚设,毕竟普通人开柜坊,还是会被依照律法勒令改业、发配军前。 这相当于一个门槛,无权无势莫要进来,有权有势共同发财。 所以,李屯田是金柜坊背后东主,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诸葛云见徐昀颇为意动,继续出主意,道:“只是得提前想个法子,逼他们筹够四十万贯,再择一使得上力的中人担保……” 李屯田? 可真是巧了。 徐昀笑道:“诸葛兄,你怎么对金柜坊的事这么清楚?” “金柜坊开在闻香楼隔壁,两家同一个东主,都是李屯田。我在风月之时,听到些秘闻,还不是轻而易举?” 诸葛云笑嘻嘻道:“不瞒徐兄,我也有私心。前些时日帮欢欢娘子赎身,那老鸨可恶,就是不肯松口。若徐兄此次能把金柜坊和闻香楼斗垮,赎身的事,轮到老鸨求着我了……” 沈谦皱眉道:“诸葛,不要乱来!李屯田身为榷易使,他的钱也敢赚吗?四十万贯,多的烫手,就算输了,谁又敢要?” 徐昀笑道:“沈兄担心的有理,只不过愿赌服输,再烫手的钱,那也是钱,没什么不敢要的……” 如果不是李屯田,赌不赌尚在两可之间 诸葛云叫道:“说的好!沈兄贵为东阁,瞻前顾后,实在不大气。” “徐兄,三思!” 沈谦劝道:“钱是好物,但要想清楚后果。比如,得罪李屯田,会不会影响曲行头茶行的生意?” 徐昀给沈谦倒杯酒,眨了眨眼,道:“放心,我不是孟浪之人!” 沈谦若有所思,仰头喝酒。 徐昀行事自有分寸,估计别有内情,不便公开谈论。 只能等散席之后,再找他问个明白。 徐昀又举杯,笑道:“不为别的,只为了诸葛兄早日为欢欢娘子赎身,我也得跟李屯田扳扳手腕。来,敬诸葛,为欢欢!” 众人齐齐振奋,举杯共饮,想想高达四十万贯的赌局,无不热血沸腾。 “敬诸葛,为欢欢!” 第一百二十二章 鱼儿上钩 众人散场之后,沈谦借口送徐昀回家,路上说起心中疑惑。 徐昀笑道:“乌鹏身为瓷行的主事,下任行头呼声最大的人选,在温州有头有脸。为什么宁肯赌上名声,也要跟我过不去呢?” 沈谦是聪明人,顿时懂了,道:“他身不由己,受人指使?” 徐昀笑道:“你再猜猜,他受谁指使?” “啊?莫非是李屯田?” “正是!” 沈谦奇道:“你何时得罪了李屯田?” “很多时候,不是你得罪了人,才会惹麻烦。我跟李屯田素味平生……” 沈谦怒道:“阉奴欺人太甚!” “阉奴欺人,不是起于今日,也不会止于今日。” 徐昀道:“所以,这次我们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让这群受恩深重却辜负圣心的阉奴长长记性。” “该怎么做,请徐兄吩咐!” “沈家产业众多,交游广泛,可有靠得住的海商,让他帮忙引李屯田上钩?” 第二天下午,有一海商走进金柜坊,问清赔率,大手一挥,道:“我押元宝坊五万贯。” 柜坊开的正规盘口,不会直接写上人名,那样太低端,而是以两家作坊比拼技艺为由,到处宣传,炒作热度。 乌鹏的作坊叫云鹏坊,徐昀这边冠以元宝坊。 以产量和良品,一窑定胜负。 柜坊的小厮见来了大主顾,急忙领到后面的厢房,请了掌柜的亲自接待。 掌柜先探口风,道:“尊客做什么营生?” 海商拍着大肚,道:“咱走南闯北,什么营生都做。这几年跑海去占城、阇婆倒腾些香料玛瑙,回来换成瓷器茶叶再运到出云、高丽等地换成金银宝货。” 掌柜心中一喜,真是大肥羊,但还得再探探。 有些无赖爱找乐子,满嘴胡言,若是信了他们的话,年都要过错的。 “尊客可晓得这次对赌两家作坊的深浅?” 海商满脸不悦,粗声骂娘,道:“咱一去两三年,这才刚上岸,谁他娘的知道狗屁的作坊深浅?你到底接还是不接?不接我去紫气东来坊,州城又不是只你一家柜坊,磨磨唧唧的,好不爽利……” “哎哎,尊客莫恼,并非小人嘴碎,只是五万贯的赌注,放在江南诸路也是少见的豪赌了。小人还是盼着尊客仔细思量,别事后追悔,柜坊可没有退还赌注的道理……” 掌柜觉得十拿九稳了,像这种海商,确实终日漂浮舟船之上,对陆上的事所知不多,所以才会被赔数诱惑,砸巨资当赌注,做那一夜暴富的黄粱美梦。 “聒噪!老子连京城的万里通达坊也是常客,能不懂柜坊的规矩?” 海商骂骂咧咧的掉头欲走,被掌柜的死死拉住,道:“尊客且留步……” 知道万里通达坊,那可真是柜坊的常客了。 越是这种客人, “留你娘的步!” 海商使劲挣脱,道:“我又不是雏,谁家柜坊担心赌客押注太大?定是你们开的假赔数,根本赔不起四十万贯。” 掌柜忙道:“尊客误会了!若说实力,两浙东路金柜坊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区区四十万贯,不过我家东主九牛一毛。” 海商叉腰大笑,道:“胡吹海螺!掌柜不如随我去船上当差,没风还能借你的嘴一用。” 掌柜为了取信于人,也顾不得许多,低声道:“我家东主乃温州榷易使李大人!” 海商停住脚步,犹豫道:“当真?” “当真!” “原来是榷易使的店,那就该说道说道了。” 海商转头坐了回去,道:“我出五万贯现钱,贵坊也拿出四十万贯的现钱,交到双方都信得过的人手里。等到开窑,云鹏坊和元宝坊分出胜负,咱们两清。” 掌柜一愣,道:“尊客说笑了,从没有这样的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以前贵坊也没有这么大的赌注吧?” 海商眯着眼笑道:“说白了,你们是地头蛇,我输了,五万贯尽管拿去,你们不担心我赖账。可我要是赢了,四十万贯怎么拿走?怕是钱没到手,命都要没了……” “这个……这个……” 掌柜心里其实认同海商的担忧,四十万贯,怎么可能给他? 杀了他全家,再去打点官府上下,也用不了这么多钱。 但问题在于,这场赌局摆明了乌鹏会赢,海商的五万贯相当于送上门来的肥肉。 放过了,委实可惜! “兹事体大,等我禀明东主,再给尊客答复,如何?” 海商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道:“磨磨唧唧……也罢,我给你一夜时间,明天辰时,若没答复,我自去紫气东来坊下注。” 望着海商远去的背影,掌柜叫来小厮,吩咐道:“去跟着,看他何处落脚,打听一下来历。” “是!” 大半个时辰后,小厮回来说道:“那海商有人认得,确是大豪客,这些年北上时,船队偶尔也会在温州停靠几次……” 既然身份无误,掌柜立刻前往李府拜见李屯田。 李屯田白面无须,手里持着砗磲做成的念珠,闭目养神,听掌柜说完经过,道:“乌主事,你怎么看?” 乌鹏坐在下首,恭敬的道:“大人把赔数开的这么高,不就是为了吸引这些蠢货们上钩吗?如今钓到大鱼,何乐不为?” 李屯田轻轻拨动念珠,过了一会,猛然张开双目,眼神透着让人心寒的阴鸷,道:“乌主事,你真有把握胜过徐昀?” 乌鹏匆匆起身,抱拳俯首,道:“龙窑比葫芦窑足足长了四倍,就算徐昀神乎其技,在娘胎里开始研究烧瓷,能让良品胜过龙窑。可我跟他约定的是产量和良品皆胜才算赢,我敢拿项上人头保证,比产量,龙窑绝不可能输!” 李屯田又缓缓闭上眼睛,道:“他要找谁做中人?” 掌柜回道:“小的还没问……” “去,告诉他,本官应了!无论他找谁做中人,四十万贯,三日之内,会送到中人手上。” 掌柜是李屯田的心腹,说话比乌鹏大胆些,道:“大人,柜坊最多只能拿出几万贯的现钱……” 李屯田唇角溢出笑意,道:“这不还有乌主事吗?我找些茶行、酒行、香药行的老朋友凑凑,四十万贯现钱,固然不易,但也难不倒一州榷易使。”彡彡訁凊 乌鹏心里滴血,这钱说是借,怕是有借无回,可脸上还得赔着笑,道:“我出五千贯……” 李屯田拨动念珠的手忽然停下,乌鹏赶紧改口,道:“太少了,我出一万贯!” “乌主事破费,稍后把钱送到柜坊。我乏了,先歇着了。” 乌鹏躬身离开,出了府门,抚摸胸口平缓一下,悻悻然道:“妈的,一万贯,我哪有这么多现钱,还得找人借……” 转念想起徐昀输了还有两万贯进账,不算太亏,上了驴车直奔齐明轩家。 借钱嘛,必须找有钱的自己人! 第一百二十三章 祖师降世 海商找的中人是知州吕方。 然而众所周知,吕方跟徐昀好的穿一条裤子。 李屯田心生疑虑,主动拜见吕方,想要摸摸底细。 这还是自吕方上任以来,两人第一次私下碰面。 吕方解释说他跟海商打过几次交道,算不上熟悉。 这次央他做个中人,没想到金柜坊的东主竟然是榷易使大人,实在海涵。 李屯田才不管吕方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开门见山的道:“我听说吕大人跟徐昀关系匪浅,那海商又偏偏押的元宝坊赢,怎么就这么巧呢?” 吕方笑道:“我跟龙台先生乃泛泛之交,至于海商,作为温州知州,能得到商人们信任,也是职责所在。不瞒大人,我私下里劝过龙台先生,但他不听。年轻人嘛,心高气傲,被人欺上了门,不发泄出来,这口气难平啊……” 李屯田把玩着念珠,道:“年轻人,气不平,有时候胆子壮了,自以为能把天捅个窟窿。但吕大人行事要有分寸,千万别把主意打到本官的头上。开窑之后,胜负见分,五万贯,一个子都不能少……” 吕方道:“那怎么会呢?如果真的有人暗藏祸心,也不该找我当中人,对不对?” 李屯田想想是这个理,海商找吕方,应该是个意外,否则不明摆着让人起疑? 他起身整了整袍服,傲慢的拱拱手,扬长而去。 吕方脸色阴沉下来,道:“来人,把茶撤了!” 作为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对这些皇宫里养出来的走狗相当厌恶。而他们仗着皇帝撑腰,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根本不把同品同级的官员放在眼里。 这也是皇权的平衡之道,宦官跟文臣天然对立,但凡两者勾结起来的朝代,皇权必定旁落。 立刻有心腹进来,撤走茶具,拿到院子里砸了,处理垃圾的时候遇到个下人问道:“多好的瓷器,怎么就砸了呢?” 心腹哼道:“狗用过的,不砸留着恶心人?” 下人嘿嘿一笑,接过垃圾,道:“小的去扔。”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下人出了门,拿着砸碎的茶具去了隔着几条街的古玩店。 再出来时兜里装着五百文,得意的盘算着今晚是去照顾半掩门小桃红的生意,还是破费点去趟正儿八经的青楼。 这时身边跑过几个闲汉,嚷嚷道:“快些,去晚了,金柜坊的大门要挤不进去了。” “急什么?” “不急不行!金柜坊刚挂牌子,这次出了豪客,五万贯买元宝坊赢。” “豪客?我看是傻子吧?” “谁说不是呢?海上飘荡久了,脚着地就不正常……” “管他正常不正常,有这傻子打底,金柜坊有了底气,把云鹏坊的赔数也给调高了。之前一贯赚百文,现在一贯能赚三百文,去晚了要是买不上,岂不亏死?” 吕府下人还想拉着问问,眨眼功夫全不见了人影,他站在原地摸着下巴,没忍住贪心,掉头去了金柜坊。 作为城内最大的柜坊,上下三层的椭圆形建筑,中间是水池和高台,偶尔会有女子奏乐献舞,平时挂着各种盘口的牌子。 每层分隔成十几个玩法不同的房间,而赌资的大小,又分出了不同的层次。 五十贯以下在一楼,五十贯到五百贯在二楼,五百贯以上在三楼,服务待遇区别很大。 “难怪金柜坊能做到温州第一,有点东西……”戴着帷帽的徐昀笑着跟身边的京牧说道。 京牧茫然道:“有什么区别吗?” “你啊……” 徐昀随手扔了五百文的筹码到赌桌上红圈内的“小”字,道:“同样是掷骰子,你我只能挤在一楼的臭男人堆里比大小。二楼呢,花五十贯就能玩响屟。你说有钱有脸的人,会选一楼还是二楼?” 响屟,赌局在游戏开始前会叫来几个衣衫清凉的美女,通过骰子操作这些美女在地上行走决定输赢。 京牧摇摇头,道:“没区别啊……只是看美女嬉戏,又不能亲自上阵。有这钱,去闻香楼多好?” 徐昀无奈道:“你这色皮子太粗俗,哪里知道此中之乐?” “大!” “大!” “赢了,果然开的大!” 徐昀输了五百文,肉疼的咂咂舌,以只能两人听到的声音说道:“好了,看也看过了,有海商带头,今日押元宝坊的人多了不少。心里有底,今夜回元宝谷,静等开窑之日。” 离开金柜坊,京牧迫不及待的问道:“公子,为什么押元宝坊的人多了,你心里反而有底了?难道不怕金柜坊掀桌子不认账吗?” “只有海商赢的赌局,还真有可能不认账。因为大多数人都押的云鹏坊,一旦赔钱,他们会统统站在金柜坊这边。金柜坊就能挟持民意,让此次赌局作废……” “啊?”京牧道:“不会这么无耻吧?” “无耻?” 徐昀笑道:“这不是无耻,记住我的话:利益高于一切!” 京牧有些明白了,道:“所以公子用的是一石二鸟之计,既借海商的手,拿五万贯做诱饵,给李屯田挖好埋他的坑;又借海商的豪气,给了那些犹豫不决的赌徒们信心。让他们有胆量跟着海商押元宝坊赢,分化了日后可能站在金柜坊这边的力量。想挟持民意?赢了的人也是民意!” “京牧。” “嗯?” “你看,这不挺聪明的吗?以后谁再说你傻,我跟谁急!” “那是!” 京牧开心的仰起头,鲜明的下颌线似斧凿而成,随后又觉得不对,追在徐昀身后喊道:“我本来也不傻,就公子你喜欢骂我傻……” 元宝谷。 到处热火朝天,徐昀大笔的钱撒出去,熬夜苦干的陶工们无不心甘情愿。 连于立也放下成见过来帮忙,虽然在他看来是稳输的局面,但乌鹏等欺人太甚,就是拼了老命,也要尽量提高产量和良品,让最后的场面不那么难堪。 可是,当他亲眼看到支圈覆烧法成型的时候,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也是到了此时,他才确认徐昀不是全凭喜怒做事的败家子,而是真正的对瓷行有研究的天才。 抛弃几百年的龙窑,抛弃几百年的匣钵,这是蠢材干的事。 采用全新的葫芦窑,设计全新的支圈窑具,两者结合,有龙窑之利,而无匣钵之弊,这是天才的构想。 老天保佑,祖师爷之后,又有新祖师降世! 第一百二十四章 入窑烧窑 齐明轩借了三千贯,提醒乌鹏,一定要想法子弄清楚元宝谷内的情况。 徐昀虽然年轻,可看他以前的做派,不像是有勇无谋的纨绔子弟。元宝谷守的铁桶一般,保不齐真有出奇制胜的法门,当心阴沟里翻船。 乌鹏并没把徐昀放在眼里,但齐明轩的提醒可以一试。 反正又不用他出力,动动嘴皮子,还显得自己办事周全,能给李屯田留下好印象。 转头前往李府禀告,希望能动用榷货务的人脉,探探元宝谷的虚实。 最好能打听出葫芦窑的真实产量和良品率,做到心里有数。 李屯田答应了。 于是,元宝谷不得安生,接连出现问题,且一次比一次热闹。 先是陶工里出了奸细,装病想要离谷,被曲云竹识破。 京牧把他抓到谷后的大瀑布旁,不等扔进水潭,吓的直接招了。 原来是负责采购食材的人被收买,通过馒头传递纸条,谁能出谷告密,赏一千贯。 这样的赏金,难怪陶工会动心! 于立找到徐昀,道:“他跟我多年,素来老实。只是这两年家中父母沉疴不起,还有妻子女儿养活,一时起了邪念……” 徐昀给于立面子,笑道:“其罪当罚,但其情可恕。既是老于你的人,我饶了他这次,下不为例。对了,你稍后找曲行头支些钱,给他父母把病治好。” 于立万分感激,出去后把那陶工痛声责骂,极力夸耀徐昀的仁义。 陶工听闻徐昀不仅不罚,还出钱给他父母治病,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直把脑门磕出了血。 然后是州衙调来的衙役,趁夜擅离谷口营地,鬼鬼祟祟的摸黑深入,让曲云竹手下的暗哨逮个正着。 徐昀废物利用,将衙役交给邓芝,道:“通判初来乍到,威严未立,借此人动一动刑,免得都不把你的军令当回事。” 听徐昀调侃,邓芝发了狠,寻个由头,当众把那衙役杖责八十,打的皮开肉绽,差点死在堂前。 见通判大人不是善茬,州衙胥吏齐齐肃然,尤其守在谷口的那些,更是不敢再有异心。 钱是好东西,也得有命花啊! 最离谱的是,有个武师上品的潜行高手成功避开谷口守卫,通过河道溯游入谷。 却不料中途撞进了水底挂着的渔网,激的铃铛直响,擒获后满脸羞愧欲死。 如此种种,说明对手狗急跳墙,曲云竹着手加强防御,事无巨细,安排的井井有条。 京牧私底下跟徐昀说笑,道:“曲行头是不是防贼惦记防出的经验?这水平不像是茶行的行头,而是守城的将军。” 徐昀也对曲云竹刮目相看,如果把元宝谷当成小型军事要塞,曲云竹能做到这个地步,确实很有本事。 但最好的防守是进攻,徐昀故意让曲云竹的一个手下装成叛徒,把消息卖给了乌鹏。 乌鹏付了一千贯,拿着消息哈哈大笑,道:“我早说了,什么葫芦窑,能比龙窑更好使?结果呢,烟道布设的有问题,火都点不着……”33qxs.m 至此心中大定,禀告李屯田后不再关注元宝谷的动态,而是专注于自家窑炉的各项准备工作。 就这么你来我往的出招,终于到了双方约定好的入窑时间。 哪怕做好万全准备,于立和阮俊生就差趴在地上,把窑炉从里到外检查个遍。 可毕竟这是葫芦窑首次烧制,因为时间紧迫,准备窑具、坯体、釉料无不耗时耗力,根本没机会提前进行验证。 能不能成,谁也没底! 入窑前拜过福公,给祖师爷上香,然后阮俊生高声道:“入窑!” 陶工们鱼贯而入,将堆叠好的支圈有序放入窑室,再封好点火。 所有人屏住呼吸,随着火焰升腾,后面的烟囱冒出白烟,登时响起欢呼声。 阮俊生和于立却没有露出丝毫欢喜的神色,顺利点火出烟只是前提,后续还有无数道难关等着。 只要有一道工序出错,就会前功尽弃。 所谓一窑生,一窑死。 瓷行就是这么残酷! “老于,你在前面顶着,我去上头。” 阮俊生透过观火孔观察火焰颜色,以此来确定温度。过了一会,猛的起身,对于立比出手势。 于立大喊道:“投柴!” 声音尖利,跟平时截然不同,可见此时承受的压力有多大。 冯玉树站在于立身后,目不转睛的盯着窑炉,捏紧拳头,口中不停嘀咕:“必成!必成!” 徐昀表现的相当冷静,跟曲云竹等站在远处,仿若袖手旁观的看客。 成事在人,谋事在天,该做的都做,现在无非是看老天爷站在谁的一边! 第一日在紧张又忙碌中度过,一切顺利。 到了夜里,阮俊生和于立两人一人守上半夜,一人守下半夜。 徐昀让冯玉树去休息,他坚决不去,要留在窑场给大家加油鼓劲。 既然这么有活力,徐昀也随他高兴,自顾自的回简易房里倒头大睡。 曲云竹巡察回来,看到坐在门口把玩匕首的京牧,笑道:“徐公子睡下了?” “嗯!” 京牧吐槽道:“从没见过像我家公子这么能吃能睡的人,好像天底下没什么事能让他忧心……” “成大业者,莫不如此!” 曲云竹的目光停留在指间翻转的匕首上,突然问道:“京牧,你的武功从哪学的?” 京牧心底骤起波澜,嘴上却自嘲道:“武功?我这点把戏算什么武功?” 曲云竹笑了笑,道:“那天见你打人耳光时身法轻盈,可力度极大,很是有趣,还想着你能教教我呢……” 京牧收了匕首,道:“好啊,只要曲行头不嫌弃,我随时有空。” “那就说定了!” 望着曲云竹离开的背影,京牧眼中浮现出疑惑的神色,转身推开门,正要说话,却见徐昀躺在榻上,双眼明亮如星辰。 “公子也听到了?” “听到了!” “你说曲行头打听我的武功来历,会不会是……” 徐昀摇头,道:“不会!她或许知道点什么,但不会是我们的敌人。” 京牧也不好多说什么,默默退了出去。 第二日,依旧投柴控火。 此番烧制,需要整整三十个时辰,火不停,人不歇。 先将窑柴投入前室火膛,烧十几个时辰,再从投柴孔投入窑柴,继续烧十几个时辰。 这样可以有效控制前室和后室的温度以及气氛形成,但在此期间,陶工们吃饭不能说话,不能把筷子架在碗上,不能碰响桌子,不能磕碰流血等等。 之所以有这么多禁忌,事实上都是为了避免惊扰了神灵、保证烧窑过程的安宁。 同时也从外面传来云鹏坊的消息,这次烧窑,云鹏坊调集了八个出色的匠作,数百名多年经验的陶工,动用了镇坊之宝的天九号龙窑进行烧制。 据说天九龙窑是云鹏坊的福星,每逢九日,烧窑必成。 所以这次入窑的时间选在九日,天时地利人和,乌鹏实在找不到输的理由! 第一百二十五章 开窑之日 又过一日。 到了开窑的时间。 为防止作弊,依据约定,双方应互派人到现场监督。 但龙窑技术成熟,大概能产出多少,大家心里有数,不需要太过关注。 相反,葫芦窑的表现,才是决定输赢的关键。 因此只派了邓芝、于立和冯玉树去云鹏坊应应景,有邓芝这位通判压阵,他是老狐狸,云鹏坊翻不出花来。 徐昀留在元宝谷搞接待,温州各界名流几乎全来了,还有莺莺燕燕的许多女眷,闻风而动的摊贩自发的在谷外做起小生意,烟火缭绕,蔓延三五里之远,热闹的像是一年一度的上元节。 正跟吕方闲聊的时候,周霄也来了,徐昀急忙迎前几步,道:“些许小事,怎么惊动三先生的大驾?” 周霄只带了两个书童,穿的粗布麻衣,笑吟吟道:“我来给六弟捧场,放心,不管输赢,没人能欺负咱们永嘉学派!” 徐昀心里感动,周霄这些年只在书院讲学,甚少搭理俗务,却为了他两次主动下场。 别的不说,永嘉学派内部之团结,比起那些勾心斗角的所谓教派,如太平教,五方鬼道等,实在强了太多。 周霄扭头看向吕方,问道:“吕大人,听闻你给城内传的沸沸扬扬的几十万贯豪赌当了中人?” 吕方笑道:“万卷先生消息灵通,不过朝廷严令禁赌,民间虽兴盛此风,却不可自父母官而起。两家的钱交给了江心寺,做中人的,也是江心寺。” 他这个中人行事隐蔽,双方的钱并不经手,而是直接存入江心寺的长生库里。 朝中若有人想藉此攻讦,查无实证,又能奈他何?。 周霄点点头,吕方能明了此节,还不是太蠢。 温州连续遭遇动荡,如今该求稳,若吕方再被弹劾去职,朝廷任命一位新知州,摸不着脾性,弄的人心惶惶,得不偿失! 他袖手环顾周遭,忽而扬起下巴,道:“那就是葫芦窑?” 徐昀解释道:“对!形如葫芦,故有此名。” 周霄变得严肃起来,道:“六弟跟乌鹏这场纷争,本来掀不起如今的声势。于烧瓷而言,你是外行,没人觉得会有什么技艺方面的革新,还有什么输了的去蜂巢接客,戏谑大过正经,大家只当是有钱没地花的纨绔玩闹取乐……” 吕方忙道:“龙台先生若是纨绔,天下岂还有读书人?” 周霄诧异的看了眼吕方,上次在徐宅门外对付何亮和冯西亭,这位尚首鼠两断。 多日不见,跟徐昀的言谈间已经透着股谄媚,想必个中又有隐情。 徐昀看出周霄的疑惑,悄然使了个颜色,周霄微微颌首,道:“我等自然知晓六弟不是胡闹,可海商的五万贯真金白银砸进去,震动四方,引来今日的万众瞩目。六弟想没想过,万一你败了,后果如何,能否承受?” 在不明真相的人看来,之前徐昀跟乌鹏对赌,只要请贵人介入说合,无论输赢,还可以稍微存些体面。 但柜坊的推波助澜,海商的一掷千金,让事态完全失控,徐昀站在悬崖边,退无可退。 一旦输了,将名声大坏。 徐昀笑道:“败了无非将元宝谷拱手让人,赔两万贯,或者还会搭上名声……三先生,事功之学,并非空想,而要付诸实践。实践自有对错,然而错的是教训,也是经验,能让我们在对的道路上继续前行。所以,钱财与我如浮云,名声与我如粪土,只要我知道在做正确的事,这才是事功,而不是求名逐利!” 周霄慨然道:“我多虑了!六弟能看破名利,又能高于名利,我道无忧矣!” 这时京牧匆匆来到跟前,低声道:“李屯田和乌鹏到了!” 乌鹏会来,在徐昀意料之中。 他一是要亲眼看着葫芦窑开窑,二是要赢了后狠狠的当众羞辱自己。 这样的快意,不来元宝谷怎么成? 李屯田的出现,却有些意料之外。 既然出动了乌鹏这个棋子,藏身幕后旁观棋局变幻,方是正确的做法。 徐昀唇角流出笑意。 李屯田乱了! 毕竟四十万贯,对谁都不是小数目。 他在府邸里坐不稳当! 由此可见,弈棋之道,存乎一心。 李屯田占尽先机,被徐昀用五万贯做了个局,立刻攻守逆转。 思忖间,谷内密密麻麻的人群分成两列,奢华的八掆舆出现在视野之内,穿着榷货务公服的胥吏们前呼后拥,扑面的威风让人喘不过气来。 “哼!” 吕方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周霄皱眉道:“李屯田六品官,竟敢坐八掆舆,胆大包天!” 八掆舆需八人抬起,舆上遮有帷幔,顶上加饰银顶、华盖和白铜,舆前有軨杆,可供乘坐着倚靠,另有几案供人读书写字。 按规制,只有一品大员才有资格乘坐。 徐昀笑道:“紫色服也非三品以上大员不能穿,放眼望去,天下有钱富商,无不朱紫。这些规制,形同虚设,像李大人这样有来头的内侍,更是毫无约束。” 八掆舆稳稳当当的停靠在地面,随从掀起帷幔,李屯田慢悠悠的站起来,拱手笑道:“吕大人。” 吕方抱拳回礼,道:“李大人!” 然后指着周霄和徐昀,道:“我来给大人引荐,这位是……” 李屯田使了个下马威,淡漠的道:“不必了,本官没有跟白衣之身说话的习惯!” 此言一出,何等傲慢,围观的沈谦、诸葛云等人无不愤慨,正要挺身而出,被徐昀摇头阻止。 然后见他直接无视李屯田,侧身对周霄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三先生,这边来,离吉时还有一会,我备了好茶,你我边饮边等。” 周霄哈哈大笑,道:“这茶是否只有白衣之身能饮?” “那倒不是,人跟狗最大的区别,就是从不狗眼看人低。” 吕方目瞪口呆,李屯田固然无礼,可六先生你的反击是不是太犀利了点? 他可是皇帝的内侍,打狗还得看主人,一句话就结下了生死大仇,何必呢? 李屯田脸色剧变,差点以为听错了。 身边随从暴怒道:“你说什么?敢骂榷易使是狗,你找死!” 徐昀奇怪的眼神看着随从,道:“我没骂,是你在骂!” 啪! 李屯田重重一耳光抽在随从脸上,道:“滚!” 随从吓的抱头鼠窜,引发了众人的起哄和嘲讽。 李屯田没想到下马威没用,还连累自己成了笑柄,阴冷的目光盯着徐昀,道:“你是元宝坊的东主?” 第一百二十六章 胜负见分 徐昀轻蔑的掏了掏耳朵,道:“谁在说话,听不见……三先生,喝茶喝茶!”说完拉着周霄转身就走。 这下让李屯田出离愤怒了,道:“来人,藐视上官,依律当处以耐刑。给我抓起来,就在这里,剃光他的鬓角眉毛,给长长记性!” 榷货务的胥吏们正要一拥而上,吕方拦在徐昀跟前,道:“都住手!” 几个心眼子活泛的放慢脚步,毕竟温州这一亩三分地上,知州是名副其实的老大,冲撞了不好交代。 可总有不怕死的,不管不顾的伸手去抓徐昀的胳膊。 徐昀猛然回头,目光如电,冷冷的如同实质,让那人心头惊惧,手停止在半空。 吕方唯恐伤者徐昀,顾不得跟李屯田撕破脸,厉声道:“大胆!给我拿下!” 旁边维持秩序的衙役腾的过来几十个,拔出腰刀架在了这群胥吏的脖子上,寒刃刺目,杀气腾腾。 李屯田双手叉腰,捏着嗓子骂道:“吕方,你胳膊肘往外拐,护着这刁民,信不信我连你一起参?” 他平素说话故意压低嗓音,听起来跟正常男人区别不大,这会原形毕露,果真绵细中透着尖锐,表明了内侍的身份。 吕方肃然道:“李大人,朝廷有严令,你是监当官,只负责榷货之事,不许干扰地方,肆意扰民。何况徐昀既入州学,就是举士,又先后两次记功一等,岂能视为白身?真闹起来,你参不倒我,反而要被御史台盯上,怕是保不住现在的差事……” 李屯田背后冒出鸡皮疙瘩,御史台的疯狗固然可怕,但真正可怕的是宫里那些眼红他的同行们。 宫里的内侍多,可外面的位子少,谁不想到地方一边捞钱,一边享福? 就算没有行差踏错,还得严加提防他们捅刀子,如果被御史台盯上,送把柄手里, 眼见李屯田骑虎难下,乌鹏及时站出来,低声道:“大人,不必动气,等到开窑之后,分出胜负,到时自有百般羞辱等着他。” 李屯田想想也是,拂袖道:“本官大量,不跟奸猾小儿一般见识!吉时将至,早早开窑吧!” 吕方看向徐昀,示意他见好就收,徐昀也不好让吕方太过为难,环顾四周,朗声道:“诸位宾朋前来观礼,招待不周,还请见谅。自行上高台就座,开窑仪式,马上举行。” 为了应付今天的场面,徐昀特地命人加班加点,在葫芦窑的对面搭建了三层高台。 众人免费看了场好戏,纷纷乐呵着窃窃私语,跟随茶行手下和衙役们的指引去高台就座。 三层是留给大人物们的,可经过刚才的冲突,无论如何尿不到一个壶里,各坐各的,泾渭分明。 李屯田毫不客气的占据了最中间的位置,围拢在他身边的除了胥吏,还有跟榷货务有生意往来的部分商人。 徐昀、吕方、周霄等州衙官员和名流文士坐在稍稍靠右的位置,曲云竹经营的茶行生意也归榷货务管,但她却公开坐在徐昀这边,算是跟李屯田彻底决裂。 吉时已到。 “燃香!” “祭祖!” “敬酒!” “跪拜!” “开窑门!” 随着阮俊生声嘶力竭的呐喊,窑门大开,准备好的陶工们穿着里外浸透了水的衣服,包住头脸,手上裹着十几层同样浸透水的厚布,鱼贯而入,接力将层层叠叠的支圈搬出,堆放到中间的空地上。 “咦,东主,你瞧,元宝坊用的是什么匣钵?我怎么感觉有点怪?” 乌鹏身边带着云鹏坊的匠作,一眼看出支圈跟匣钵的不同。 但距离隔得太远,支圈外层又故意用布遮掩形状,除非上手研究,否则看不透个中玄机。 “怪吗?” 乌鹏眯着眼,费尽的瞅了半晌,黑着脸道:“可能就是做的有点小吧……” 李屯田打断两人,道:“这匣钵是干什么用的?” 榷货务不管瓷行,他还是第一次现场观看开窑。 乌鹏忙解释道:“瓷坯入窑最宜洁净,一沾泥渣便成斑驳。因窑风火气冲突,易于伤坯。所以坯体必用匣钵套装,方能成器!” “原来如此!” 李屯田望着如山堆积的匣钵,脸上首次露出忧色,道:“怎么出窑这么多?”33qxs.m 乌鹏笑道:“这不算多,改日请大人去观看龙窑的开窑,比这小小的葫芦窑……”忽的站起,颤声道:“啊?这就完了吗?” 最后一名陶工搬着支圈出来,后续没有别的陶工再进窑室,登时引发了高台上下此起彼伏的惊诧声。 今日来观礼的客人,不仅有文人雅士官吏女眷,还有瓷行的各家坊户以及匠作和老陶工。 这些人属于专业中的专业,只看葫芦窑出来的匣钵数量,就知道产量如何。再看匣钵有没有弯墙沉底等等,就能推断出良品如何。 眼前堆积的匣钵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有人术算好,脱口而出,道:“跟云鹏坊天九龙窑装填的匣钵至少差了三四倍,就算这劳什子的葫芦窑巧夺天工,能把良品提升一成,元宝坊也绝无可能赢。” “是啊,我记得双方赌的是产量和良品全都胜过,元宝坊才算赢。这怎么可能?赢面太小了!” “哎,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 “不是不知天高地厚,而是年轻受不了激,上了人家的大当。” “听说那天乌主事擅闯元宝谷,当面给徐公子难堪。他气不过,立下了这样对自己不利的赌局……” “完了!虽然知道没希望,可还是希望徐公子能给瓷行带来点改变……” “改变?活不下去的,尽早改行吧!” 这些议论丝毫没有影响乌鹏的心情,他笑的嘴角都要合不拢了,冲到徐昀跟前,嚣张的道:“徐昀,胜负见分,你怎么说?” 徐昀看都不看他,淡淡的道:“匣钵未开,怎么见分?乌主事稍安勿躁,别像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有碍观瞻。” 乌鹏咬牙切齿,道:“好,等敲开匣钵,我看你的嘴,能硬到几时?” 重新回到中间,李屯田斥道:“你急什么?” “大人,单看匣钵的量,元宝坊远逊我的云鹏坊,其实已经赢了。但徐昀那厮不见棺材不落泪,还在强撑……” 李屯田闻言也是一喜,道:“无妨!他越是色厉内荏,等会越是要让他名声扫地!” 云鹏坊的匠作凑过来,低声道:“东主,切莫大意,徐昀气定神闲,会不会这匣钵有古怪……” “古怪什么!” 乌鹏瞪了他一眼,道:“给我盯紧了,开匣的时候,别让对方耍花招。” 匠作唯唯诺诺的应了,自家东主可不是好脾气,赶紧把注意力从支圈上移开,全神贯注的盯紧阮俊生。 烧瓷时的讲究,如果第一个匣钵成色好,预示着这一窑很可能会成,如果成色不好,大概率前功尽弃。 因为匠作的眼光代表着经验和教训,所以第一个匣钵惯例会由负责此窑的匠作亲自选择,然后亲自敲开。 阮俊生拿起木槌,紧张的牙齿不停的打架,下意识的抬头望向高台。 徐昀抬起手,百人千人之中,拇指食指相扣,余三指伸直,比了个谁也看不到的ok手势。 但不知为何,阮俊生狂跳的心瞬间平复,所有的嘈杂攸忽远去,木槌轻轻敲开封泥,取出瓷器,高高举起,狂呼道:“器形完整,釉水均匀,上品!” 第一百二十七章 或悲或喜 竟是上品瓷! 开门见红,没有翻车。 这足以让所有人感到震惊。 原来这种奇形怪状的新式窑炉可以烧出完美的瓷器,而不像大家以为的只是徐昀这个败家子的胡乱臆想。 乌鹏悻悻的道:“只是运气好,我不信能出几个上品,估计下一个就得……” “东主,你看!” 匠作突然打断乌鹏的话,激动的迈前几步,差点跌出高台。 “一惊一乍的,成何体统?” “不是,你看阮俊生……” 乌鹏瞧去,也是猛然愣住,腾腾几步,推开匠作,双目透着难以置信的神色,道:“怎么可能?” 只见阮俊生将取出来的上品瓷交给身后的陶工收好,没有重新拿起木槌敲打匣钵,而是俯身又从刚刚的匣钵里取出来一个同样形制的瓷器,再次高喊: “釉色青碧,光泽柔和,上品!” 高台上下,无不哗然。 “什么情况?” “我眼花了?是从一个匣钵里取出来的吗?” “不错!我看的清清楚楚,是一个匣钵。” “啊?一匣一坯,这是祖宗传下来多少年的规矩,不可能一个匣钵里装两个坯体……” “葫芦窑也不是祖宗的规矩,不也成功烧出上品瓷了吗?” “都别吵!快看,老阮他要干吗?” “不会吧,还取?” “他姥姥的,祖师爷开眼了,有第三个……” 众目睽睽之下,阮俊生再一次高举手里的瓷器,道:“古拙典雅,晶莹润澈,上品!” 疯了! 彻底疯了! 不知哪家作坊的东主是个急性子,撩起袍摆,飞奔下台,中途连靴子都跑掉了,就想着冲进中间空地一睹究竟。 早有准备的衙役们在外围拦住,以维持秩序、防止踩踏、安全至上为由,不许任何人靠近,这才让其他蠢蠢欲动的看客们停住了脚步。 随着阮俊生再次俯身,众人都有些麻了,震惊到了极致,反而变得安静之极。 最后,一个跟龙窑规制同等大小的匣钵里,共取出去了六个瓷器,器型完整,釉色均匀,肉眼看上去几乎没有分别。 阮俊生放下木槌,挑出最完美的那个,捧着去了高台。 等候多时的陶工各自拿着木槌,开始分工明确的敲匣取器。 “公子请看,除了芒口稍涩,整体比龙窑烧出的更好。” 徐昀接过,手里把玩片刻,交给了吕方,笑道:“大人瞧瞧。” 吕方也把玩了一阵,赞道:“能者无所不能,龙台先生今日必胜!” 没理会这边的喜气洋洋,乌鹏犹自不能接受,目光布满红丝,口中喃喃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转身抓住匠作的胳膊,恶狠狠的问道:“你说,一匣之内,怎么会放下六个坯体?不黏连吗?” 匠作手腕剧痛,却不敢挣扎,道:“这,可能,可能匣钵里面别有洞天……” “对,对,里面有古怪……” 乌鹏甩开匠作,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徐昀跟前,怒道:“徐昀,你作弊!” 徐昀脸色微冷,道:“我屡次不跟你计较,是看在杜行头的面子,念及同为瓷行的情分。而你得寸进尺,粗俗无礼,实乃卑鄙小人。站在此地,未免污了青山绿水之气,给我滚!” 乌鹏还待发狠,吕方厉声道:“闭嘴!今日几百只眼睛看着,从开窑到搬拿,从敲匣到取瓷,郎朗晴空,哪一道工序不是大家有目共睹?作弊从何谈起?你要是对自家龙窑没信心,现在认输,还能存些体面。非得学那无赖撒泼打滚的做派,真当龙台先生好欺,还是觉得我这个知州是泥捏的,没有火性?” 乌鹏被吕方镇住,张张嘴无话可说。 毕竟今天的所有事确实发僧在眼皮子底下,想胡搅蛮缠的往徐昀头上泼脏水,基本不可能得到众人的认同。 虽然他现在有后台,可当面冲撞起来,吕方整治他,事后也很难找回场子。 灰溜溜的掉头回到原位,李屯田黑着脸道:“你不是说有把握吗?才刚开几个匣钵,就沉不住气了?” 乌鹏赔着笑道:“大人说的对,刚开几个,后面的肯定要烂。沉住气,我们能赢。” 旁边唯唯诺诺的匠作口舌发苦。 李屯田不懂,他能不懂吗? 如果说一个匣钵里装六个坯体,那么粗估一下,葫芦窑的产量会比天九龙窑多出两成,最不济也不会比龙窑的产量低。 那么,赢的希望,只能在良品上。 可看阮俊生随即开的匣钵里,整整六个上品瓷,这个几率在龙窑里几乎罕见。 以此类推,就算别的匣钵只有两个三个的好瓷,那良品也高的吓人。 龙窑的良品,最高也不过百中取十! 如天九龙窑,在龙窑里体积最大,平常一窑烧制的八千个瓷器,能够达到出售标准的仅仅八百到一千二百个而已! 怎么比? 元宝坊陶工众多,很快把匣钵全部开完,由州衙、瓷行和元宝坊以及云鹏坊各出数人作为监督,连着数了三遍,整整九千六百四十五个瓷器,挑出良品三千四百二十三个。 百中取三十六! 这还是云鹏坊的受乌鹏指使故意挑刺,把完全应该算作良品的认定为劣品,否则会更高。 然而,这还是轻易的打破了温州瓷行几百年来单窑产量的最新记录! 也轻易的打破了温州瓷行几百年来单窑良品的最新记录! 人群里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赞叹声和数之不尽的崇拜和敬仰的目光,同行们热泪盈眶,哪怕这是元宝坊的独家秘术,可也证明了虽天数有定,但人定胜天。 这样的秘术,早晚会传遍南北瓷行,给所有重赋之下苦不堪言的东主和陶工们开辟了新的生路,让祖祖辈辈赖以活口的行当不会从他们的手里灭绝。 这时云鹏坊的另一个匠作兴冲冲的从谷外来到高台前,不停的道:“东主,大喜啊,天九龙窑今次开出八千瓷,良品一千四百个,远超过往……良品一千四百个,远超过往……” 四周先是寂静,然后发出轰然大笑。 这匠作不明所以,还以为大家这么捧场,得意的挺起胸膛,好似在说我们赢了,从今而后,乌主事瓷行称尊,再无阻碍了。 没想到他这个样子,笑声更加的放肆,有人喊道:“别丢人现眼了,一千四百个的良品还敢来卖弄,人家元宝坊可是开了良品三千四百个呢!” 匠作茫然看向高台,却看到东主乌鹏双腿发软,颓然坐地,脸色惨白如纸,萎靡不振。 远超自家的过往又怎样? 元宝坊超越的,是几百年的烧瓷技艺! 李屯田安拢在袖子里的手轻轻颤抖,我的四十万贯,不,还是到处筹措,借来的四十万贯,就这么成别人的了? 33qxs.m 第一百二十八章 山外有山 徐昀走向乌鹏。 吕方、周霄等人浩浩荡荡的跟在身后。 “你输了!” 徐昀居高临下,俯视着瘫软在地上的乌鹏。 “按照赌约,从今日起,云鹏坊归我,乌主事退出瓷行。至于蜂巢接客嘛,别说我做事太绝,拿两万贯,免你逢迎之痛。” 乌鹏抬起头,眼神涣散,木然道:“我哪里还有两万贯……” “乌主事还有房子,还有田地,还有积蓄……哦,对了,你在瓷行呼风唤雨这么多年,平时身边那么多朋友,他们总不会看着你落难的……” 乌鹏终于回过神来,膝盖擦着地面,死死抱住李屯田的腿,道:“大人,救我!”m.33qxs.m “救你?” 李屯田嘴唇扭曲的动了动,啪的一巴掌,重重的抽在乌鹏脸上。 “我不要你的命,就已经格外开恩,还敢跟我求救?坏我四十万贯,你几个脑袋赔得起!” 乌鹏被这巴掌抽撒了发髻,狼狈不堪,捂着肿起的脸颊,到:“小人不敢奢望别的,只求大人将前几日从小人这借的一万贯还回来……” “休得胡言!什么一万贯?本官堂堂榷易使,会借你的钱?” 乌鹏愣住了,没想到李屯田会这么无耻,把牙一咬,心生恨意,慢慢松开手站起来,道:“李大人,你别忘了,卑职在京里受韦大人……” “放肆!” 李屯田袍服下突然飞起一脚,又疾又快,正中乌鹏下颌,将他整个身子踢飞出去,差点掉下高台。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威胁本官?” 徐昀颇感诧异,这死太监竟然会武功? 看向京牧,京牧微微摇头,显然也看走了眼。 身边没个宗师级别的高手确实不成,宗师以下,根本看不破别人的伪装。 比如李屯田这样的,看着弱不禁风,又是太监的身份,容易被忽视。 如果蓄意接近,暴起伤人,还真是防不胜防。 乌鹏就吃了这个亏,下颌粉碎,满嘴冒血,半截舌头吐了出来,翻来覆去,发出痛苦的哀嚎,惨不堪言。 他身边的匠作和随从们无不躲躲闪闪,见此惨状,更没人有胆子站出来为自家东主发声。 李屯田看也不看乌鹏一眼,露出和煦的笑容,比起进谷以来的傲慢,姿态放的很低,道:“吕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吕方知道李屯田是为了那四十万贯的赌资,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我先将今日之事善后,再回州衙跟大人详聊。” 李屯田无奈,道:“本官先行一步,在州衙静候吕大人!” 吕方笑道:“好!” 送走李屯田,徐昀蹲下身子,道:“乌主事,瞧你可怜,我也不赶尽杀绝。只要你把所有的田宅交出来,就算抵了两万贯,如何?同意的话,点点头,我放你一条生路。” 他当然不是这么好心,只是刚才听乌鹏和李屯田的对话,发现了些许猫腻,想着废物利用一下,说不定能套出些东西。 乌鹏现在还有什么选择? 真被徐昀抓到蜂巢里接客三日,可想而知,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很可能无法活着出来。且名声尽毁,以后也没了翻身的机会。 他满腔恨意,绝不能就这么完蛋,必须留得有用之身,才有报仇的希望! “呜呜……呜……” 乌鹏拼命的点头,徐昀示意京牧掏出准备好的书契,让他按了手印,道:“带你们东主回……哦不,现在我是你们的东主。送乌主事……也不行,你退出瓷行,不能继续担任主事……这样吧,你们送乌公子回府,看着他收拾几件贴身衣物,带着妻妾子女速速离开。午时过后,我派人去验收,若是乌公子没有走,或者多带走了贵重的家什,拿你们是问!” “是是!” 这群人忙不迭的点头哈腰,架起乌鹏近乎小跑的远离了元宝谷。 吕方笑道:“我瞧六先生这书契早就写好了,是不是早料到会有这一幕?” “无义之交,因利而合,自然容易因利而散。胜负分出,李大人没了四十万贯,岂会不迁怒于乌鹏?两人翻脸,并不意外。” 徐昀摇了摇头,道:“只是我没料到李大人竟然身怀武功,一脚废去了乌鹏半条命……” 吕方迟疑片刻,请周遭人等尽数离开高台,低声道:“恩师,前朝之所以衰败,当从五内侍擅权伊始。所以本朝太祖吸取前朝教训,定鼎天下后对宫里内侍限制极多。据我偶尔听到的秘闻,宫里凡有资格习武的,都被选入了宣徽院。” “宣徽院?” 虽然吕方这张老脸叫什么恩师有些奇怪,但这个时代的规矩就是规矩,既拜入门下,无人之时表现出足够的尊重,徐昀也不好总是纠正他。 “你是说,李屯田其实是宣徽院的察子?” 察子是坊间对宣徽院的蔑称,等同于把穿公服的衙役叫成狗皮。 吕方道:“宣徽院下设四司,各有所职,四司之下,又各有任命。所谓察子,只不过是最低阶的伺察者而已。李屯田这样的身份地位,在宣徽院就算不是主掌四司的提点官,至少也是干办级别的人物……要知道,当今的宣徽使是右班都知李守恩,李屯田也姓李,我猜,会不会是李守恩的义子?” 徐昀的头有点晕。 原本以为李屯田是童节顺的人,可听吕方这么一分析,他其实还有个身份,是李守恩的人? “等等,那童节顺跟李守恩什么关系?两人穿一条裤子的?” 如果童节顺跟李守恩关系好,徐昀就得未雨绸缪。 一旦曲云竹无法安抚住童节顺,双方必须站在对立面的时候,也要顺带将宣徽院计划在内。 那可是宣徽院啊! 作为皇帝的腹心爪牙,权柄之重,不亚于三衙和枢密院。 尤其当今天子登基于大厦将倾之时,常常怀疑麾下臣子和将领有跟北方的朱蛮族暗通款曲者,所以宣徽院的权柄比起之前愈发的厉害。 他们周流民间,密行伺察,谁也不知道身边的人可不可以信任,或许就是宣徽院的察子。 吕方被徐昀这个形容逗的笑起来,道:“这就不知道了!宫里的事,我们外臣很少打听。” 徐昀反应过来,问他属于白问。 吕方从县到州,升官并不快,多在地方溜达而未进过京城,对宫里一知半解,可以理解。 打听宫里的八卦,还得找崔璟。 见徐昀陷入沉思,吕方小心翼翼的道:“恩师,那李屯田的四十万贯……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愿赌服输,照规矩办!” 徐昀吃到嘴里的肉,不可能因为李屯田是宣徽院的人就吐出来,道:“你在谷里再待半个时辰,海商那边自有安排。” 吕方犹豫了下,没有开口劝阻。 他跟徐昀锁死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反正恩师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办。 天塌下来,有恩师和永嘉学派顶着,没什么好怕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操弄人心 “李大人,久等了!” 吕方进门先拱手,歉然道:“元宝坊那边宾客太多,忙到现在才脱身,见谅见谅。” 李屯田等的确实有些急躁,勉强撑出几分笑意,道:“吕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我想跟你商议商议,可否将赌注略减一些……四十万贯,实在骇人听闻,我敢给,怕那海商也不敢要……” “这个……也不是不能商量,李大人想减多少?” 李屯田松了口气。 如果吕方不肯答应,州城之内没法动手,那只能暗中安排人手,等海商运钱回去的道上把钱劫走,再杀人灭口,连苦主都处理掉,永绝后患。 反正无论如何,这么大一笔钱,不可能白白的输掉,真当他这个榷易使好脾气么? “我也不是小肚鸡肠之人,他以五万贯本金做赌,我赔他两万贯,四成的收益,天底下哪有这样好赚钱的买卖?” 吕方面露难色,道:“会不会落差有些大?只给两万贯,我不好开口……” 李屯田耷拉着脸,强忍着不悦,道:“看在吕大人的面子,我再加一万贯……短短几天,五万贯变八万贯,他也该知足了!” 吕方笑道:“毕竟我只是中人,要不把海商叫来,李大人再亲口应承他些好处,比如日后可以给他搞些钞引什么的……” 李屯田点头,道:“钞引是小事,榷货务每年出多出少,不都我一句话的事吗?” “行!大人稍坐,我去去就来。” 这一等又是大半个时辰,李屯田耐心几乎耗尽,每次寻门口小厮问,都说吕大人出门去了,交代说片刻就回。 又干等半晌,忽有随从急冲进来,道:“大人,不好了,那海商携带四十万贯离开码头了……” “什么!” 李屯田抓住他胸口的衣服,一百多斤的大汉,如同抓小鸡子似的,提溜的双脚离地。 “从元宝谷出来的时候不是让你派人去守着江心寺吗?四十万贯,装了几百个箱子,怎么弄到码头?你们都是瞎子聋子?” “大,大人,卑职也不清楚……” 随从声音发颤,道:“还是往海船上搬运箱子的时候,有苦力不小心摔了两箱,滚出来满地白花花的银子,那海商才从船里出来,说是赢金柜坊的四十万贯,坊主守信,已尽数取出,准备运往三佛齐等地买香料玳瑁犀角去了……” “废物!” 随从重重的飞起,整个身体砸到墙上,噗的吐出口鲜血,痛的无法爬起。 李屯田迅速赶到码头,只看到扬帆离去的五艘海船,双目尽赤,双手高举,仰头发出响彻云霄的悲鸣。 这些海商每次出海,兜兜转转很多国家,短则半年,长则一两年,还不定会不会回到温州港。 沿海良港大的有四个,小的二十多个,他又不傻,怎么可能回温州港送死? 也就是说,李屯田失去了抢回钱财最后的机会。 “这是谁啊,在码头发疯?” “噤声!这是榷易使李大人,你不要命了?” “李大人怎么了?” “我在元宝谷见李大人跟云鹏坊的乌主事关系紧密,乌主事输了跟元宝坊的赌注,可能李大人伤心吧……” “你是不是看戏没看完?乌主事输了后被李大人差点要了性命……对了,当时好像李大人还说了句‘坏我四十万贯’……” “啊?难道金柜坊输的四十万贯,原来是借榷易使的钱么?难怪这么守信,眼也不眨的给了。咱今后耍钱都去金柜坊,仗义!” “哎,说你蠢,你还真的蠢……算了,给你掰扯不清。” “别走啊,跟我讲讲……我请客!” 码头上的议论,李屯田已经顾不得了,他径自闯进州衙,还是没看到吕方的影子,找到录事参军,言称知州大人前往永嘉巡视地方,归期未知。 “好!好!吕方,今日所赐,他日必有回报!” 李屯田气急败坏的回到府邸,将屋子里的东西全部摔碎,终于冷静了下来,叫来几个心腹,吩咐道:“查,去查海商家乡何处,可有父母子女亲眷,给我秘密抓起来。” “去江心寺问,为何将四十万贯提前运送出寺……你们收敛些,注意问话方式,态度要恭敬……”33qxs.m 大焱朝崇道,但不抑佛。 京里很有些贵人喜欢佛法,江心寺有位高僧,曾入京升座讲法,以李屯田的背景也招惹不起。 “还有,你去取两百两银子,即刻启程,骑快马回京拜见宣徽使,将我手书呈上。” “是!” 等心腹们散去,李屯田颓然靠着椅背,总是高耸的傲慢的脑袋无力的垂下。 他不知道这些补救措施有没有用,也不知道作为义父的李守恩会不会救他。 毕竟凡是有点用处的,李守恩都会收为义子,需要背黑锅的时候杀起来也毫不手软。 四十万贯啊…… 大半都是借的,那些债主别看对他温顺,可要是钱没了,一个个就会变成撕咬血肉的饿狼。 他能顶住吗?能度过这次危机吗? 李屯田心里没底,但他绝不会坐以待毙,猛然抬头,眼中迸射出斗志,冲出屋外,道:“备马,去山阴!” 对付徐昀,是秉承两浙东路榷易使童节顺的意思,出了事,赖也得赖他身上。 乌鹏伤的不轻,但徐昀没给他时间,仓促带着家眷离开,身无分文,想去齐明轩府上暂住,并寻医问诊。 可是齐明轩避而不见,任他敲破了门,最后跪在地上,苦苦磕头,才有一老仆出来,用的跟吕方同样的遁法。 “家主远游访友,或要数月之久。事先没有留话,府中尚有女眷,不方便招待主事,还请另觅住处吧。” 说完再次紧闭大门。 乌鹏无奈又找其他朋友,有的跟齐明轩类似,找借口拒之门外,有的直接冷嘲热讽,还有的命仆人拿着棒棍,如驱赶野狗般将乌鹏一行驱赶出去。 天色渐晚,乌云密布,忽而大雨倾盆,回头望着雨中哭哭啼啼的妻妾和浑身湿透的稚龄子女,乌鹏屈膝跪在地上,双手死死的抓住泥土,指尖冒出血迹也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老天,你要逼死我吗? 一把伞遮住了他的头顶,雨水隔绝,乌鹏仰起头,微弱的光线里,看到徐昀如佛相般威严却又足以普度苍生的脸庞。 第一百三十章 种下种子 “跟我来!” 黑色的伞,黑色的靴,黑色的衣袍。 徐昀转身缓行。 踩踏着深深的积水,溅射出凌乱复杂的痕迹,电光雷鸣,闪烁着刹那的璀璨,又重新落入积水之中,归于黯淡。 轰! 仿若耳边传来九天梵音唱响的无边禅意,乌鹏呆呆的看着徐昀的背影,忽然以头触地,嚎啕大哭起来。 当他走投无路,人见人厌,竟只有曾经的仇家 伤没得治。 徐昀请来是温州最有名的王神医,号称药到病除。 “给断处止了血,所幸只是微疡,我用几服药,三日内不发火毒,将养十余日,即可痊愈。不过,今后说话可能会受影响……” 只要没感染,命就保住了。 跟命比起来,说话不清楚算的什么。 “京牧,替我送送神医。” “不敢,公子留步。” 房门关上,安静的能听到窗外的虫鸣。 徐昀道:“你恨我吗?” 乌鹏沉默一会,点了点头。 “很好!” 如果他说不恨,那就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 “恨我是应该的,但你应该清楚,不是我招惹的你,而是你招惹的我。既然成了敌人,各凭本事,哪怕杀了你,也理所应当,对不对?” 乌鹏再次点头。 “我拿走你的田宅和作坊,却好歹留了你一条命。伤你的,是跟你站在一边的李屯田,见死不救的,是跟你称兄道弟的朋友,你恨不恨他们?” “恨……” 乌鹏低垂的眸子里迸射出怨毒的神色,不顾舌头的伤,从肺腑深处吐出了这个含糊不清的恨字。 “光是恨,没有用!” 徐昀道:“你得罪我,其实还不至于让齐明轩等人落井下石,主要因为你得罪了李屯田,他们畏惧榷易使的权势,所以羞辱你折磨你,至少有一半是做给李屯田看的。对了,你应该还不知道,四十万贯的赌注已被海商成功运走……” 乌鹏愣住,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着徐昀。 “没骗你,码头上几千人亲眼目睹,李屯田还跑去码头发了个疯。现在为了填补这天大的窟窿,无暇他顾,等他回过神,我敢保证,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乌鹏对李屯田的认知,远在徐昀之上。 如果四十万贯真的回来,哪怕只是为了出口气,李屯田也会杀他全家。 身子毫无征兆的剧烈颤抖起来,不是恐惧,而是对注定的结局却无能为力的控诉和悲泣。 “乌鹏,能帮你的,只有我!” “拟为森木帮沃……” 徐昀取来纸笔,放在乌鹏跟前,道:“你的伤涂了药,尽量少说话,有什么想说的,写到纸上。” 乌鹏拿起笔,低头写道: 【我如今成了废人,你帮我,总不是发善心做善事。我想知道,你要什么?我又能给你什么?】 徐昀道:“我要什么,那得先从你和李屯田两人的身份说起。” 【身份?】33qxs.m “对,李屯田明里是温州榷易使,暗里还有个身份——宣徽院!” 乌鹏拿着笔的手抖了一下,豆大的墨汁滴落纸面。 徐昀察言观色,知道这步棋赌对了。 “今天在元宝谷,你求李屯田救命时说漏了嘴,自称卑职,还提到一个京城的韦大人……若我猜的没错,你这次进京耗时几个月,因缘际会结识了这位韦大人,然后通过他进入宣徽院,成为其中的一员。” 只有属下,才称卑职。 乌鹏又不是榷货务的人,凭什么自称卑职? 尤其还出现了什么韦大人,也是因为这个,李屯田不惜暴露武功,废了乌鹏的舌头,让他没法子把没说完的话说出口。 结合李屯田隐藏的身份,真相只有一个: 乌鹏也是宣徽院的人,并且刚加入不久。 为何加入不久? 老密探不会这么毛躁的当众自爆! 笔尖无力垂下,乌鹏脑海里升起一个念头: 徐昀智计如此,非人力所能抗衡。 此念一起,再无意志抵挡,干脆利落的写道: 【是,韦大人叫韦松,是宣徽院探事司的干办,说赏识我行事周全,特召入探事司,担任亲事官……】 由于从吕方那得知李屯田很可能是宣徽院的人,徐昀白天恶补了一下相关知识,所谓的亲事官,带了个官字,其实是宣徽院最低级的逻卒。 这种级别连黄牒都没有,只发给一个腰牌,除非在京城还可能有月俸,像乌鹏此类的等同于临时工,分散到全国各地打探消息,靠消息的价值换取赏钱。 当然,也不是只有义务,没有权力,有了腰牌,并且宣徽院也认你这个人,在偏远州县的小地方,几乎没有解决不了的麻烦。 所以乌鹏从京城回来后有些飘了,浑不把徐昀放在眼里,就是宣徽院给的勇气。 徐昀问道:“那你怎么跟李屯田搭上线的?” 瓷行不是榷货务的管辖范围,作为瓷行主事,乌鹏跟李屯田以前也没什么过深的来往。 这次勾搭成奸对付些自己,只能是宣徽院这个共同点把他们联系了起来。 【我离京时,韦大人说,李屯田其实是冰井司的干办,外放温州,同样肩负着打探消息的任务。我作为探事司的亲事官,可跟他多亲近亲近。所以回来后立刻入府拜见,李屯田先是对我并无任何热情,可隔天就派人把我请去,说到要给……公子一个教训……】 冰井司颁冰、采冰、藏冰,保证皇家在夏季酷热时可以无限量的享用冰饮和用冰块消暑降温。 宣徽院下设四司,冰井司属于边缘部门,难怪李屯田宁可来温州当榷易使,也不留在京城受气。 至于对乌鹏的态度转变,也不难猜,李屯田受童节顺的指使,要教训自己,正好乌鹏送上门来,又是瓷行的主事,专业对口,又是宣徽院的同僚,不用白不用。 徐昀笑道:“你当韦松是好心?他是探事司的干办,估计跟曾在京城担任冰井司干办的李屯田有过节。所以得知你是温州瓷行的主事,这才故意收你入院,摆明了是在李屯田身边安插一个钉子。恶心他也好,监视他也罢,总不会是给你找个靠山吧?你不想想,李屯田的身份隐藏的极好,温州官场上下几乎没人知道,凭什么告诉给你一个刚刚加入的、无品无阶的亲事官?” 乌鹏听的懵了,可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韦松起初并不好接近,得知他是温州瓷行的主事后便骤然亲切起来。 干办是一司的副职,比他这个亲事官不知高出多少阶,不应该直接透露给他李屯田的真实身份。 只恨当时被权欲迷昏了头,没有察觉到这层背后的算计。 徐昀道:“这样就说得通了,李屯田让你出头,何尝不是存了借刀杀人、一箭双雕的心思?成了,你害得我名声扫地,可我背后有永嘉学派,岂是好相与的?定会让你也尝尝教训的滋味……” 如此,李屯田不费半点力气,坐山观虎斗,既完美执行了童节顺的命令,又把韦松刚埋下的钉子给拔了出来。 要不是徐昀别出蹊径,用海商的五万贯搅乱了这池子浑水,接着又浑水摸鱼把李屯田逼到了绝境,就算靠着葫芦窑和支圈覆烧法赢了乌鹏这个马前卒,也很难伤到李屯田一根毫毛。 打蛇不死,等李屯田重视起来,徐昀又是疲于应付,也未必会有这么好的机会釜底抽薪。 乌鹏彻底服了,扑通,屈膝跪地,道:“求公子指点明路!” 第一百三十一章 瞒天过海 京城? 乌鹏不明所以,他现在连温州都待不下去,所谓的亲事官也只是宣徽院的挂名而已。 得罪了李屯田,挂名都算不上,去京城不是死的更快吗? 徐昀道:“韦松对你是没安好心,可正因为没安好心,这人才容易利用。等你养好伤,我给你五千贯,拿着去京城行贿韦松,让他为你在探事司谋一个正儿八经的职位。” 乌鹏跪在地上写道: 【韦松会帮忙吗?】 “于情,你沦落至此,跟他脱不了干系。于私,五千贯买个探事司的位子,对他也是划算的买卖。只要你别露出破绽,韦松没理由不帮忙!” 【韦松虽和李屯田不和,可我这次把李屯田得罪狠了,韦松必定不肯为了我这样的小人物跟李屯田翻脸,想行贿他入探事司,我没有公子那么有信心。】 徐昀给他信心,道:“李屯田不会是你的麻烦,我会让他彻底翻不了身。你只要用心交好韦松,入探事司还怕不能出人头地?今日失去的,跟以后得到的比,不值一提!” 乌鹏终于意动,写道: 【我能给公子什么?】 徐昀笑道:“很简单,必要的时候,帮我打探些重要或不重要的消息……” 乌鹏没有犹豫太久,他也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 【全凭公子吩咐!】 安顿好乌鹏,徐昀离开院子,上外面停靠着的马车,弯腰撩帘子的时候,回头对京牧低声道:“这里是阴胡生建在郊外的宅子,比较隐蔽,轻易没有人来,但也得小心。最近几天你守在这,吃的用的我会让赵姜雇人送过来。” “公子身边谁来护卫?” “阿冠天天待在竹林里练武,也该出来透透气,有他在,等闲武者伤不了我。” “可惜孟大哥受伤……” 徐昀如今摊子越铺越大,迫切的感受到人手不够用,看来必须抽个时间往山阴慈幼局一行,收养些北方逃难来的孤儿,培养成心腹股肱,以备不时之需。 回府遇到赵姜匆匆来报:“曲行头刚派人告知,请公子回来后速去醉宾楼,说有要事相商。” 徐昀叹了口气,幸亏年轻,否则连轴转真吃不消,道:“去把阿冠叫来……对了,让他换身干净衣服,别穿着竹林里摸爬滚打的练功服跟我出门。” 赵姜脆生生答应一声,转身蹦蹦跳跳的跑了,双丫髻前后摇摆,说不出的可爱。 徐昀唇边不由自主的浮现笑意,累就累点吧,至少能让身边的人快快乐乐的生活,这才是重生最大的意义。 见到曲云竹,她来不及寒暄,道:“李屯田出城北上,不知所踪。李的爪牙几人,在码头打听海商的家乡亲眷,还有几人去了江心寺……” 徐昀老神在在的提起茶壶倒了满杯,慢条斯理的坐那品茶,并没有搭理曲云竹。 曲云竹忍着性子,等他喝完了这杯,以为要开口时又斟了满杯,实在气不过,随手拿个东西扔过去,正中徐昀肩头。 “你就喜欢看我着急是吧?” 这声含娇带嗔,像极了情人间的嬉戏,也给曲云竹平添了几分少女的俏丽动人。 徐昀伸手接住,竟是贴身的香囊,老毛病发作,调侃道:“红绶带、锦香囊,为表花前意,殷勤赠玉郎。曲行头这是做什么?” 曲云竹幕笠后的美眸乜了徐昀一眼,也调侃道:“谁说从今而后要以礼相待的?这才过了多久,又开始故态复萌?” 徐昀赶紧投降,喝光茶水,聊起正事,道:“李屯田很可能是去山阴,找童节顺求救。海商那边不用担心,他发妻早亡,没有续弦,膝下只有一子,随他海上过活。至于江心寺,哈,你猜,吕大人现在何处?” 江心寺。 负责质库的和尚法号青了,肥头油面,听完李屯田的心腹的来意,道:“……双方赌资共四十五万贯放入敝寺质库,是经过你们同意的。质库存放到开窑之日,所有钱财归胜者所有,质库可得四千贯的息钱。你告诉贫僧,金柜坊是不是输了?” “这……是输了没错,可应该输了之后再把钱给那海商,为何在我们不知道情况下,提前让海商把钱运走了呢?” “提前?” 青了禅师不悦道:“你质疑敝寺的信誉?海商于码头运钱装船,是不是在胜负分晓之后?” “是……是分晓之后,可算算时辰,几百箱子的金银铜钱,怎么可能悄无声息的出现在码头?” “哦?什么叫悄无声息?你们难道敢派人暗中监视敝寺?” 青了拂袖而起,道:“回去告诉李大人,出家人不打诳语,四十万贯是在胜负分晓之后离开的质库,贫僧敢对佛祖金身起誓。不过,今日李大人对我沙门之辱,来日或有所报,还望李大人好自为之!” 心腹哪里还敢多言,慌忙躬身道歉,灰溜溜的离开江心寺,仔细想想,很可能是盯梢的人偷懒没有留神,如果从江心屿东边停船运货,在隔着江水的西边,确实无法发现。 “哼!” 青了转身去了后面的禅房,推开门,吕方同此时的徐昀一般,优哉游哉的盘膝而坐,自斟自饮。 “打发了?” “打发了,果如大人所料,李屯田还是不肯善罢甘休。” “那是自然,四十万贯,足可让多少人头落地?若被李屯田知道,钱还放在质库,他会不惜一切率人来寺中阻挠交割。所以出此下策,非让禅师破戒,实为不得已而为之。” 青了笑道:“破戒?不存在的!现在把钱运走,也是在胜负分晓之后。” 吕方大笑,道:“禅师佛法精湛,佩服佩服!” “佛法先入世后出世,贫僧还在入世中,离出世隔着八万四千由旬,谈何精湛?” 两人闲聊一会,有吕方的随从进来,低声附耳说了两句,又弯腰退了出去。 吕方起身,道:“李屯田的眼线都离开了,这次万无一失,请禅师打开质库,运钱装船吧。” 海商在码头露出两箱子银钱,其实是故意做给李屯田看的好戏,将他注意力全部吸引到码头,大惊之下,乱了方寸,无法窥破迷雾背后的真相,就会放弃对江心寺的监视。 等监视的人撤走,再用安排好的船只连夜从江心寺把钱运走,李代桃僵,瞒天过海,暗度陈仓,三计连环,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李屯田玩弄于股掌之上。 钱顺利运到了郊外的另一所宅子,因为朝廷的赏赐,接手了阴胡生的大量田宅,徐昀现在最不缺的就是宅子。 之所以选择这座,是因为这里曾是阴胡生藏钱的地方,修有坚固又庞大的地下钱库,粗略估计,足可放进去百万贯。 徐昀距离这个小目标,还差得远呢!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与美同行 钱财入库。 减去给吕方三千贯辛苦钱和给海商两万贯的演出费,抵消了从乌鹏那搞来的田宅作坊的实际价值。 这场争斗下来,徐昀净赚四十万贯。 比起抄家,赌,才是真正暴利的行业! 徐昀在醉宾楼接到吕方的通报,对曲云竹比了个手势,笑道:“诸事顺利!若非我酒量太差,定要拉着行头好好喝几杯庆祝……” 曲云竹道:“庆祝尚早,李屯田还在奋力谋求破局的法子,咱们万万不能疏忽大意。” “行头教训的是。”徐昀道:“我这人最大的缺点,容易得意忘形。所以必须得有行头这么清醒的人在旁边协助,否则早晚要栽大跟头。” 曲云竹噗嗤一笑,道:“今晚嘴巴抹了蜜?别闹了,接下来怎么办?” 徐昀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过去,道:“这是李屯田强逼八家富商借钱的名单,各家拿出三万贯到五万贯不等。你马上派人前去通知他们,就说李屯田无力还钱,已经跑了,让他们到州衙报官,说不定能把损失降低到最低……” 要是往常,牵扯到榷易使的案子,州衙未必肯接,推搡到路司,路司再推搡到京城,一来二去,可能就协商解决了,或者长期搁置,让苦主无可奈何。 曲云竹看了看名单,无不是承办榷货务专卖贸易的大商户,担心的道:“这些人会跟李屯田撕破脸吗?” “几万贯的现钱,都是倾家荡产凑出来的,借给李屯田暂时周转,还能捏着鼻子认了。可要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这些人各有靠山,又岂是好惹的?” “有理!” 曲云竹转头,对着门外喊道:“绿芝!” 绿芝应声进来,道:“娘子吩咐。” “照着名单告知各家,李屯田输了四十万贯,无力偿还,现已偷偷出城,让他们尽早往州衙递诉状,迟则生变。” 李屯田离城之事,还是秘密。 这八家应该也知道海商运走了钱,估计正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找李屯田的下落。 解决完这些,徐昀起身告辞,曲云竹破例送到了楼下。 雨势渐弱,风声渐消。 深秋的凉意袭来,徐昀不由的紧了紧衣袍,道:“回去吧,忙碌这几天,早点休息。” 曲云竹凝视着徐昀的背影,突然道:“徐公子!” 徐昀回头。 剑眉轻扬,眉角含笑。 伞下的恂恂公子长身玉立,丰神飘洒。 可曲云竹似乎能听到他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调侃: 怎么了?舍不得我走? 不知何时起,两人之间,已经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表情动作,就能知道对方的意思。 这是不是心有灵犀? 一念至此,曲云竹俏脸微红,可眼神却变得坚毅起来,道:“我准备明日前往山阴!” 徐昀脸色一沉。 “你先别生气,听我说。”曲云竹的声音愈发温柔,道:“原本不想告诉你的,因为你肯定会拦阻我,说我孤身犯险,非智者所为……” “知道就好!” 徐昀大踏步的走回来,在曲云竹面前尺许站定,道:“童节顺对你居心叵测,你这般傻乎乎的送上门去,若被他扣下来当作筹码对付我……” 曲云竹唇边翘起,道:“为何他会拿我来对付你呢?” 徐昀一愣,这是重点吗? 女人啊,真是奇怪的生物,没好气的道:“我对你情根深种,求而不得,天下谁人不知?童节顺又不是瞎子和聋子……” “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我也跟你说过,这次的麻烦,是我惹来的,必须我去解决……徐公子,这是你答应过我的,不许反悔!” “我是答应过你,但我是不是也让你仔细筹谋,不必急于一时……” “李屯田去山阴找童节顺,一旦让他们坑瀣一气,李屯田有了童节顺撑腰,再杀一个回马枪,你的处境会十分危险!” “我从平阳到温州,哪次不是危险中冲出来的?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怕!” 曲云竹猛然上前半步,仰起头,隔着薄薄的幕笠,仿佛能看到眼眸里灿若星辰的光。 “我怕你受伤,怕你挫败,怕看不见你笑起来意气风发的样子……徐公子,我更怕是因为我,让你好不容易得到的所有又再次失去……” 闻着鼻端传来的淡淡幽香,徐昀强忍着揭开幕笠一睹芳颜的冲动,苦笑道:“我说服不了你,是不是?” “你帮了我很多次,”曲云竹道:“这次,请让我尽一点点力!” “好吧!明日几时走,我为你送行?” “趁码头人少的时候早些走,卯时一刻吧,我在码头等你。” 离开醉宾楼,徐昀去了州衙,见到吕方后跟他交代几句,然后又去敲响了万行舟的院门。 万直讲酣睡正香,被打扰后起床气爆棚,差点拿着戒尺打徐昀的屁股。 全靠手里提着的烧鸡美酒,徐昀躲过一劫,跟万行舟说了来意,万行舟摇摇头,道:“你痴迷俗务,虽有才气,却不肯用功,明年的诗赋科辟雍试,恐怕悬了。” “有直讲在,区区辟雍试要是考不过,伤的不是我的脸,而是直讲您的名声。若是我才学也好,又肯用功,换了别的直讲,岂不也保定高中?如何显得出直讲的造诣?” 万行舟哈哈大笑,道:“理是歪理,但我爱听!行,你忙你的,我保你高中!” 回府之后,徐昀敲响孟河的房门,孟河知道今夜他在外面做事,家里需要自己这个半废之人坐镇,横刀膝上,闭目静坐到此时。 “大哥,有个事跟你商量……” 孟河听后点了点头,道:“你去吧,家里放心,我会好生照顾。” “还有,嫂子那边,你得帮我瞒着,千万别说漏了嘴,免得她日夜担忧。” “我明白……” 孟河顿了顿,道:“二郎,你的私事,我不该过问。但你叫我一声大哥,有些话我不吐不快。你跟那曲行头如何,我不管,但乔娘子对你有情有义,决不可负之。” 徐昀笑道:“大哥你想哪去了,我跟曲云竹纯粹的生意伙伴,嫂子她我是娶定了的!” 孟河松了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 之后又跟乔春锦一阵缠绵,两人依偎到卯时,依依惜别。 码头上,曲云竹久久没等来徐昀,随行的二十个手下,领头的人叫白檀,连着催了两次,这次实在没时间耽误,低声道:“行头,该启程了!” 曲云竹一步三回头,满心失落的登上客船。 却忽而听二层船舷处有人轻笑:“曲行头,何故闷闷不乐?” 第一百三十三章 台州惊变 “你去山阴做什么?” 温州茶行在整个两浙东路举足轻重,作为当家人的曲云竹出远门当然不会委屈自己。彡彡訁凊 住的是二层最好的房间,里面窗明几净,各种器具齐全,精美的木雕屏风隔开会客区和休息区,最奢侈的竟然是还有沐浴的地方。 “可别自作多情,我不是不放心你。” 徐昀自然而然的共用了这间房,他脸皮厚,也不会委屈自己,懒洋洋的靠坐在窗边,单手托着下颌,欣赏窗外的海景。 “听吕大人说,朝廷在山阴设有慈幼局,收养了大量从北方逃难过来的孤儿……” “孤儿?” 曲云竹惊讶道:“你还年轻,就算喜欢孩子,以后成亲……” 她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语气开始不自然起来,羞涩中透着关心,支支吾吾的道:“这个……这个,纵有隐疾,也不是不能治的……我认识一位老神医,回头介绍给你……” 徐昀愕然,道:“曲行头,我得重新认识你了!这种话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敢跟我这么血气方刚的英俊男人开口的?” 曲云竹憋着笑,故作淡然的道:“可能我没把你当男人吧……” 徐昀无语。 哥们的男人特征这么显著,你是不是瞎? “说正经的,我府中没几个可供驱使的人,所以打算从慈幼局挑些合眼缘的稍加调教,以待后用。这跟我喜欢不喜欢孩子,以及能不能生孩子有什么关系?” 大焱朝的仆从都是雇佣制,给钱干活,年限一到,拍屁股走人,主家对仆从没有任何约束力,偷奸耍滑者比比皆是。 与其这样,还不如自力更生,教他们读书识字,塑造三观,锤炼思想,打造出一支真正能够如臂使指的强大力量。 曲云竹这才发现领会错了徐昀话里的意思,幸亏幕笠遮掩,勉强还能撑着没有掉头逃跑,况且船上又能跑哪里去? “谁跟你说不正经的?” 可能由于远离了州城,在这舟船之上,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让人的心情也跟着开朗起来,如同挣脱了世俗的枷锁,言行举止逐渐放肆起来。 曲云竹啐了他一口,道:“其实驭下之术,无非恩威并施,奋勇则赏,诿过则罚,自然人人用命。不过,你图谋甚大,愿意耗费精力从小调教也是好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 黑水盗匪 东南沿海根据官府和渔民的约定俗成,大致可分为四山五海。 山不是传统意义的山,而是特指海上的岛。海也不是传统意义的海,而是特指近海的某一片海域。 黑水盗盘踞在黑水海域,距离台州最近,也是最常劫掠过往舟船的凶残盗匪之一。 徐昀对此了解不多,听过曲云竹的解释,皱眉道:“怎么发现的?” “我的二十个随从各有所长,有的熟悉天象,有的精通水文,还有的对海盗内情了如指掌……他偶然看到有两个在台州登船的乘客,交谈时动用了黑水盗的秘密手势……” 徐昀脑海忽然浮现舷梯上遇到的那两个人,心想不会这么巧吧,道:“能打探出他们的目的吗?” “海盗派上船的眼线,一是为了在茫茫大海上标定方位,一击必中;一是为了劫船时制造混乱,里应外合。” 曲云竹道:“至于目的,无非掠人为质,索要赎金。” “可为什么是这艘船呢?” 近海商贸繁华,几条航线上日夜往来的船只络绎不绝。 海盗要么随机开盲盒,就在航线上候着,碰上谁算谁倒霉;要么提前在港口踩盘子,发现足够动心的目标,就会安排眼线上船。 曲云竹道:“虽然我从不自视过高,但这艘客船上非要找一个能让海盗大动干戈的,或许也只有我了……” 徐昀摇摇头。 曲云竹螓首微抬,语气冷冷,道:“怎么,我不配?” “不管是温州茶行行头的身份,还是艳压两浙东路的温州第一美人,都对海盗有致命的吸引力。” 徐昀马屁先行,道:“可曲行头此次北上仓促,海盗又不是神仙,怎么会未卜先知?” 曲云竹反问道:“你又没见过我的容貌,怎么知道我是温州第一美人?” “世间凡夫俗子,只知皮相,看人用的是肉眼。而我看人,用的是心眼,看的是内在。行头秀外慧中,哪怕不看容貌,已是我心中的第一美人了……” “油嘴滑舌!” 曲云竹道:“难怪闻香楼的小娘说起你们九死社,个个恨不得赎身嫁了呢。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这社头带的好风气……” 徐昀叫苦不迭,道:“关我什么事?那是诸葛云风流倜傥,在闻香楼闯下的偌大名声。天地良心,我可是循规蹈矩,从未踏足烟花之地,不能白担了这污名!” 曲云竹轻声道:“好啦好啦,你爱去不去,关我什么事?不用急着跟我解释。说正经的,如果海盗不是冲着我,那是不是冲着你来的?” “又怪我不正经?” 徐昀以手捧心,然后甩头喷血,还噗噗噗的特有节奏。 曲云竹哪里见过世间男子会毫不顾忌形象的做出这样奇葩的动作,顿时笑的喘不过气来,道:“我错了,你收一收……” “哼!知错就好!” 徐昀收了神通,言归正传,道:“冲我的可能性更低,我上船报的假名姓,又不像你这么大的排场,应该没人知晓。对了,你的人既然发现了黑水盗的眼线,有没有盯着?” “没有!海盗的警觉性非常高,我那手下也是偶然发现对方在打手势,如果盯着,肯定会被发现。” “这样啊,或许真的巧了……” 徐昀把舷梯发生的事告诉曲云竹,道:“行头,盯海盗的人有风险,但盯着那个丑陋男子应该问题不大。他样貌古怪,别人关注他很正常……” 曲云竹立刻安排人去盯梢,果如徐昀所料,舷梯遇到的两人正是海盗的眼线,而他们也正是冲着丑陋男子而来。 虚惊一场,曲云竹刚要松口气,却听徐昀说道:“行头,借你的名望一用。” “啊?” “去跟船老大交涉,请他立即返航。” 曲云竹迷惑不解,道:“公子想救人?” 徐昀笑道:“算是吧……” 曲云竹缓缓站起,躬身道:“请公子三思!” 徐昀认识曲云竹这么久,还从没见过她如此郑重其事,忙跟着起身,道:“行头有话直言!” “黑水盗首王先,人送诨号王斗筲。何谓斗筲?仅容一斗两升的竹器,气量狭窄如此,若坏了他的事,凡载有我温州茶行的商船,今后将永无宁日。” 原来如此。 温州茶行的生意做到了海外诸国,每年的海上贸易占据着大头收入,如果被黑水盗追着打,估计也没有商船敢销售温州茶行的茶叶。 徐昀歉然道:“是我没把话说清楚,其实返航并非为了救人,而是为了自救。行头细想,那丑陋男子也是从台州上船,为什么黑水盗的眼线不在陆地动手?” 曲云竹瞬间汗毛倒竖,道:“你是说,黑水盗会在海上动手?” “我估计丑陋男子有些来头,陆地动手不太方便,所以进入黑水海,就是黑水盗动手的时机。” 徐昀总能抽丝剥茧,比别人多看几步,道:“海盗又不是正人君子,打劫了客船,难道会只对付丑陋男子一人,而放过我们?” 曲云竹被徐昀说服容易,但船老大被曲云竹说服的很不容易。 “返航?” “行头,这么多人等着去明州港,还有随船运的货物,以及捎带的书信和重要文书。都是跟人约好了时辰的,返航回港,至少耽误一两天,损失谁赔?” “不是我不给行头面子,你瞧瞧,外面这天,睛空万里,无风无雨,我怎么跟大家说返航的事?” “损失你赔?曲行头,知道你不缺钱,可我丢掉的声誉,你赔的着吗?” “无论如何,今天天黑之前,必须到达明州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成!” 长年跑海的人都是死倔脾气,没这点脾气也坚持不下来做海上的生意。 曲云竹实在没辙,只好跟他道出实情。 没想到船老大油盐不进,怒道:“黑水盗又能怎样?我养着八十七名水手,人人备有纸甲、长枪和劲弓,让他们有来无回。” 胆气可嘉。 说不定遇到海盗搏一搏,还真能杀出一条血路。 但这次不同以往,黑水盗派了眼线盯着丑陋男子,志在必得。 仅靠着船老大和他的水手,无疑是送死。 曲云竹当机立断,使了个眼色,白檀长刀出鞘,架在船老大脖子上,另四名随从守住舱门,轻而易举的控制了主舱。 “通知徐公子,可以抓人了!” 徐昀得知曲云竹强硬搞定了船老大,也不再迟疑,让徐冠出手,其他人配合,成功擒住黑水盗的两名眼线。 丑陋男子正在闭目养神,听到动静,睁开双眼,却看到有人持刀站在面前,冷冷的道:“这位公子,别坐着了,楼上请吧!” 第一百三十五章 虚怀若谷 丑陋男子被带到徐昀跟前,低眉顺眼,双手紧握,看上去有些局促不安。 徐昀笑道:“请坐!” 男子唯唯诺诺的道:“公子面前,小人站着就是。” “能让黑水盗出动眼线布局抓捕,岂会是易于之辈?足下不必惺惺作态,我没歹意,只想问问你的来历,上岸之后,也好跟州衙分说。” “公子的话,小人不懂……” 船身忽然剧烈的摇晃,男子差点摔倒,可身子倾斜的瞬间,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他的眼神却无比平静,丝毫没有惊慌。 “是吗?”徐昀安坐不动,淡淡的道:“我们正掉头回港,希望你进了台州的大牢,还能这么嘴硬!” “公子饶命!”男子扑通跪地,疯狂磕头,道:“小人真不知道公子在说什么……” 徐昀笑了起来,道:“有意思,能屈能伸还能跪,到底什么原因,让你入戏这么深?” 男子充耳不闻,或者根本不明白入戏的意思,依旧一下一下的磕头。 “本来这事跟我没多大关系,等上岸把你们三个交给官府,我拍拍屁股走人。不过,瞧你此时的表现,我反而生出几分兴趣。” 徐昀目光闪烁,开始抽丝剥茧的分析,道:“那两个黑水盗眼线应该有齐民的身份作掩护,否则也不敢登岸招摇。所以无凭无据的,他们肯定挺着不招供。只要他们不招供,你的身份就不会暴露。这是你有恃无恐跟我逗乐子的底气。” “小人不敢,实在是冤枉!公子会不会找错人了?” “找错人?或许吧!” 徐昀挥挥手,道:“把他关起来,派四个人看守,不许跟他说话,也不要给他任何水和食物,如厕的话,憋不住,裤子里也能拉。” “你们不能这样,我是编户齐民,无故被囚,官府要治你们的罪……呜呜……” 船只无惊无险的返回港口,引来很多人围观,曲云竹对船老大道:“事已至此,配合我将这三人的身份搞清楚,你这趟跑船的损失,我来负责。如若不然,传扬开来,对你的影响更坏,当心砸了饭碗。” 船老大无奈答应,主动站出来,对外宣称船体出现了点小问题,需要靠岸检修。33qxs.m 这是海船常有的事,围观的人见没稀奇可看纷纷散去,曲云竹、徐昀他们趁乱押着三人去了州衙。 曲云竹的名头在台州不好使,归根结底,官本位的朝代,商人再有钱那也是商人,并不被有官身的人放在眼里。 但徐昀既有沈齐星这位当朝左相的师兄做背书,又曾收到过两浙东路安抚使司马惟忠的贺礼,台州知州不敢怠慢,殷勤接待。 听闻牵扯到黑水盗,这是台州知州管辖范围之内的事,登时认真起来,调狱司几名干将严加审讯,到了夜里,两名眼线中的一个终于忍受不了酷刑开口投降。 “经人犯供述,那丑陋男子名叫方若虚,据说是千蛇山海盗谢夫人的入幕之宾,他们奉黑水盗王先之命,秘密跟随方若虚,准备等到入了黑水海域,即刻发船来攻,务必生擒。” 方若虚? 入幕之宾? 谢夫人口味挺……抽象啊! 徐昀道:“王先为什么要大费周章的抓谢夫人的面首?” “这,人犯也不知晓,他们奉命行事,只知道大概情形。个中内幕,怕是得问王先和他的心腹……” 徐昀转头看向知州,道:“大人,我对海盗所知不多,谢夫人跟王先有仇?” “从明州到泉州沿海,共有五股较大的海盗。分别是黑水海盗王先,青龙海盗赵朗,石佛海盗李全,牛头山海盗黄珠子以及千蛇山海盗谢夫人。这群海盗经常互相厮杀,争夺地盘,彼此间仇深似海。但海盗逐利,若遇到朝廷水军围剿无法抵御,或遇到大型船队一家吃不下时,就会通力协作,然后事后分赃……” 徐昀赞道:“大人对海盗如数家珍,可见平时治理地方之用心,日后见到沈相公当面,自会尽力美言。” 花花轿子众人抬,知州这么给面子,不就是盼着徐昀能在沈齐星面前提一嘴吗? 反正提不提他又不知道,说句好听的让人乐呵乐呵,自己又不损失什么。 知州大喜,言语更加亲近,甚至问徐昀打算如何处置这几人? 固然抓到海盗的眼线算是份功劳,但海盗猖獗多年,杀是杀不尽的,也不缺这两个, 如果徐昀有需要,大可由他处置,而不必上报路司。 徐昀想了想,道:“我去见见方若虚……” 方若虚没有受刑,毕竟他是被跟踪者,并不能确认身份。 “方先生,你让我大吃一惊,我思来想去,竟没猜到你是谢夫人的入幕之宾?” 方若虚的眼神忽然变了一变,恍如明月破开云雾,碧溪流淌青山,洗涤凡尘,光华乍现。 “公子说笑了,我这幅尊荣,至今未曾娶妻。谢夫人在五大盗里素有红焰白花之美称,入幕之宾皆是各州府出名的俊俏少年,岂会看的上我?” “哦?”徐昀笑道:“方先生不藏拙了?普通齐户可不会这么了解五大盗,除非本来就是海盗……” “公子别听黑水盗的人肆意攀咬,我并非海盗,只是出门在外,不欲张扬……也罢,我姓方,公子外来户,可能不知道台州方氏的底蕴,不如先去打听打听……” 徐昀暂时离开牢房,对候在外面的知州说道:“大人,台州有方氏吗?” 知州大吃一惊,道:“他是方氏的人?该死,我早该想到。” 经知州解释,徐昀这才知道,原来大焱太祖宁安世起兵推翻大宣朝的那些年,天下纷乱,各地称王称帝者不知凡几,方氏据两浙东路七州之地建立忠国,定都杭州,自称忠王。 后宁安世北方称帝,方氏识时务为俊杰,献城纳土,举国归附。 宁安世与方氏约为亲戚,互通婚姻,三百年来封国公、郡侯无数,虽不掌实权,但荣华富贵,无人可及。 然而青龙之变,连皇室都被屠戮一空,况乎方氏? 三千余人口的大族逃到南方的也只有区区几百口而已,当今天子念及恩义,将方氏安置在台州,经过这几年休养生息,刚恢复些许元气。 因逃难来的北方大族太多,徐昀原身又生活在平阳这种小地方,还真不知晓方氏定居台州的事! 再次回到牢房,徐昀忽然说道:“如果之前我对你的身份尚且存疑,现在却可以确认无误了……” 方若虚笑道:“既然公子知道我是冤枉的,还请放我离去。你放心,今日之事,权当一场误会,我不会追究……” “你是方氏的人,州衙的大牢自然困不住你,要走,现在就可以离开。至于追究,呵,你被黑水盗盯上,我救了你的命,不求报答,可追究二字,从何说起呢?” 徐昀盯着方若虚的眼睛,道:“不过,我说的确认,并非确认你是方氏的人,而是那个黑水盗没有撒谎,你就是谢夫人的入幕之宾……对不对,方先生?” 第一百三十六章 狗皮膏药 方若虚沉默一会,道:“敢问公子名姓?” “徐昀!” 以方氏的权势,出了州衙就能打听出徐昀的来历,没必要隐瞒。 方若虚惊道:“可是人称清欢才子、龙台先生、相思门主的平阳徐昀?” 徐昀心里很尴尬,清欢才子和龙台先生就算了,好歹顺耳,相思门主是什么鬼? 莫非因为那首为曲云竹写的“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的小词,坊间就给他按上了相思门主的诨号? 换言之,舔狗祖宗? “没想到方先生忙着海上搞事业,还能有闲暇打听岸上的市井轶闻……” “徐公子大名,两浙东路,谁人不知?” 方若虚叹道:“可惜公子对我误会太深,只因两个贼子的口供,就把我打成无恶不作的海盗……” “方先生不认?” “不认!” 方若虚道:“那俩贼子不知怎样得知了我的身份,想要拿我勒索方家。失手被擒,为活命开始攀咬,公子莫受他们的蒙蔽……” 徐昀起身,弹去袖子的灰尘,轻笑道:“乌云遮蔽不了明月,同样,谎言也掩盖不了真相。希望下次见到先生时,你的膝盖能跟你的嘴一样硬!” 这是讥嘲他这般身份,却在船上宁愿下跪磕头。 说的好听点,这是贵介公子游戏风尘,怪癖使然; 说的难听点,欲盖弥彰,矫言伪行,怎能不让人起疑? 离开牢房没多久,知州派去方家通传的衙役回来,跟他一道的还有方家的管事。 确认方若虚是方家子弟,因为貌丑,又是旁支,为人放浪不羁,喜好农夫、乞儿、苦力和行脚商甚至妇人等各色装扮,干出许多影响门楣的丑事,不为方家家主所喜。 故而没有为他恩荫功名,并对外严密封住消息,世人皆不知方家有这样奇葩的存在。 但管事代表方家担保,方若虚绝对跟海盗无染,知州大人若不信,可请出太祖御赐的铁券,到圣上面前分辨清白。 方氏献土,让大焱免数年征战之苦,保千万百姓平安,得御赐铁券,上面刻有“卿恕九死,子孙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之句。 知州吓了一跳,道:“不至于,不至于,既已验明正身,方若虚被人诬陷,并无罪责,即可出狱。” 方若虚出来后拜谢知州,然后对徐昀拱手笑道:“徐公子,江湖何处不相逢,我有预感,要不了多久,咱们还会再见面……” 徐昀笑道:“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先生高兴,徐某无不扫榻以待。” “一言为定!” 这场闹剧发生的蹊跷,结束的更加蹊跷,方家三百年来不问世事,关起门来只做富家翁,为何会出了方若虚这种跟海盗有勾结的子弟?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莫非看宁氏的大焱摇摇欲坠,方氏又起了心思? 不会,不应该,不可能! 徐昀把这个念头驱除出去,向知州告辞,和曲云竹离开州衙,找了家客栈休息。 “剩下的路程怎么办?继续乘船吗?” “不走海路,咱们走陆路。” 从温州到山阴,走海路比走陆路绕了个大远,为的是轻松、舒适快捷和安全。 现在惹了海盗,安全别提了,只能选陆路,再怎么颠簸辛苦,总比茫茫无边的大海上碰到海盗打劫好些。 曲云竹安排白檀去租驴车,又让店家做好饭菜送到房内。 徐昀刚要动筷,被门外的徐冠冲进来阻止,拿起筷子夹块羊肉放进嘴里。 徐昀宠溺的道:“饿坏了?有你的份,别抢……”又对曲云竹无奈道:“舍弟性子耿直,行头见谅。” 曲云竹笑道:“阿冠至情至性,我喜爱还来不及,怎会怪责……喜欢吃这个炙子骨头?我让厨房多做几盘……” 徐冠狼吞虎咽,抹抹嘴道:“没毒,二哥,可以吃了!” 徐昀无语,感情你在为我试毒,道:“谁教你的?” “孟大哥出门前嘱咐我的,吃东西前务必先吃。因为我中毒了,你肯定有法子救我,你要中毒,咱们只能等死了……” 理是这么个理,但这待遇有点太高了,建康皇城里的天子也未必餐餐有人试毒。 徐昀没好气道:“船上怎么不见你这么干呢?” “船上一起吃饭的人多,不怕!” “……阿冠,你长大了,思考问题越来越周全了!” 经过徐冠的小插曲,二人世界变成了三人世界,徐昀和曲云竹没有继续说正事,而是偷得浮生半日闲,边吃边聊些家常。 窗外的光打进屋子,帘后的风吹拂发梢,微微笑着,目光流波,这对曲云竹而言,竟是多少年未曾有过的温馨和惬意。 哪怕父亲在时,他忙于茶行,也没有时间陪自己好好的吃顿饭。 下午天色忽变,有些阴沉,曲云竹随从里有会看天象的,说接连三五天阴雨,走陆路可能会耽误时间。33qxs.m 但也没得选择不是? 趁着还没下雨,众人出发,两辆驴车供曲云竹和徐昀分别乘坐,其他除了两人骑马探路,余下的也都骑驴。 源自于太祖宁安世少年时骑驴奔赴数百里从军,开启了这一世的传奇经历,大焱朝对驴有种刻到骨子里的挚爱。 宁家子孙不忘父志,当今皇帝出行也常乘驴车骑驴子,上有所好,下面的百姓自然纷纷效仿。 当然,还有一大原因是,大焱朝缺马,青龙之变后尤甚,某次战役级别的大战,朝廷送到前线五万头驴,先骑驴打仗,打完没粮草了还能吃驴肉维持。 入夜之后,官道上行人商旅变得稀疏,接近子时,零零碎碎的雨星子开始飘落,前去探路的随从骑马赶回,道:“前面十余里没有客栈,只有一座破庙可避雨容身……” 古代远行,最怕秋雨。 淅沥连绵,看着不大,可下十天半月,道路泥泞,驴车无法通行,只能靠着两条腿走路,所以形容秋雨,常常有个“苦”字。 曲云竹带队出远门不是一次两次,比徐昀经验丰富,道:“不用停,我们连夜赶路,官道路面坚固,没那么容易陷住车轮。若是在破庙耽误一夜,天亮就不好说了。” 徐昀同意,道:“大家辛苦些,走吧!” 又行十余里,到破庙时正要匆匆而过,忽然听到破庙门口有人高呼:“相思门主,方某恭候多时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半途春意 方若虚。 阴魂不散是吧? 徐昀掀开帷幕,冲着庙门口喊道:“方先生,你且在此地避雨,我们着急赶路,就此别过。” 片刻之后,听到后面的马蹄声,方若虚追到徐昀的驴车旁,道:“徐公子,可是去往山阴?同行如何?” 徐昀婉拒,道:“不必了,先生马快,我们车慢,别误了先生的行程。” “游山玩水,有什么行程?我孤身上路,太过孤单,有清欢才子为伴,日后说出去也是美事一桩。” 徐昀见他脸皮厚的可以,也就实话实说,道:“方先生,你身份晦明,就算不是千蛇盗,也被黑水盗给盯上了。胆敢孤身上路,那是你豪气,有方家做靠山,可别连累我们这些无辜小民……” 方若虚非但不恼,反而大加称赞道:“正言不讳,君子所恃,龙台先生当真有先贤风骨!见贤思齐,在下定要跟着先生,好生亲近亲近……” “亲近是吧?” 徐昀眯起了眼睛,道:“我瞧方先生这匹马尤为神骏……” 方若虚道:“此乃西域宝马,日行千里,既然徐公子喜欢,那就送于公子了!” “送我?好,阿冠,请方先生下马!” “好嘞!” 徐冠麻利的跳下驴子,左手揪住马缰,右手拉住方若虚的腰带,提小鸡子似的把他提了下来。 “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 徐昀大笑,道:“调转马头,对马屁股来一拳。” “好嘞!” 徐冠举起钵盂大小的拳头,嘴巴对着哈了口气,剑拳出,如游龙,狠狠刺中马股。 骏马嘶鸣,奋蹄向来路狂奔,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我们走!” 车队吱呀呀远去,方若虚追赶不上,留在道旁,也不生气,双手拢在嘴边,喊道:“徐公子,有缘再会。” 等看不见方若虚的身影,曲云竹让白檀来后车传话:“行头问公子,那方先生到底意欲何为?” “不请自来,非奸即盗!这次先拒之,若后面还跟来,再随机应变。” 又过半日,天色渐亮,雨下的越发紧凑,官道开始变得泥泞。 徐昀乘坐的驴车不小心碾上了埋在泥地里的石头,车轮高高翘起,同时驴子后脚打滑,竟没能控制住平衡,咕咚侧翻于地。 “二哥!” 徐冠见机的快,飞身两拳击碎车厢,将里面的徐昀救了出来。 “没事吧?” 徐昀吐槽道:“车翻了没事,你那两拳把木屑全崩我脸上……呸,还好没毁容,不然你对得起你未过门的嫂子吗?” 前车听到动静也赶紧停下,曲云竹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刚好听到徐昀教训徐冠的话,脚步猛然顿住,本来关心的语气也变得淡淡,道:“公子无恙就好……来人,解开拉车这头驴的辖具,暂时委屈公子骑驴赶路。等到了前面的赤城县,再雇辆车子……” 说完转身就走。 众人愣在当场,不知该怎么办。 徐昀文弱书生,冒雨骑驴赶路,估计到不了赤城县就得生病。 “徐公子,你看这……行头发话,我们也不敢违背……” 徐昀不以为意,从怀里掏出一把银叶子散给众人,笑道:“劳烦诸位辛苦,先把这头驴身上的辖具给卸了,再把损坏的车架移到路边,别碍着南来北往的行人。做车的都是好木头,扔在这会有附近的老百姓收走家用,也不浪费……” 银叶子打的很薄,一片大概价值五百文左右,出门带着铜钱不方便,带着金子太显眼,这些银叶子正好兼顾实用性,又不是那么常见,拿来打赏最受欢迎。 “公子太客气,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钱万万不能要……” “是啊,公子这一路已经赏我们很多次银子了,要是再拿公子的钱,我们还是人不是?” 徐昀没什么架子,出手大方,从不把他们当下人看,除了白檀死人脸难以接近,跟其他人厮混的十分熟络。 所以就算没赏钱,也都愿意听徐昀吩咐。 徐昀摆摆手,道:“都是自家兄弟,给你们就拿着。这次远行数百里,风餐露宿,吃苦受累,些许银子算的什么?等从山阴平安回到温州,还会有重赏!” “谢公子赏!” “谢公子赏!” 大家兴高采烈的在雨水的浇灌里收拾残局,徐昀来到曲云竹的车旁,敲了敲窗户,道:“行头,我有要事商议……” 过了一会,里面传来曲云竹的声音:“上来吧!” 徐昀踩着脚蹬,弯腰掀开帷幕钻了进去。 小小驴车,内部空间狭隘,面对面坐是不可能的,只好曲云竹靠边挪挪,徐昀坐在她的身旁。 可这么一挤,从肩头到腰身到臀腿,几乎处处磕碰,隔着不算厚实的衣裤,仿佛能感受到对方肌肤的温度骤然升高。 “你不是有要事商议吗?快点说,说完下去。” 徐昀心里清楚,这时候千万不能露出半点轻佻的表情和语气,正色道:“我不会武功,行头知道?” “嗯……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 “那我就直说了,几个月前我受过重伤,此地距离赤城至少有十几里路,以我的身子骨,熬不到地方就得感染风寒。如果引发旧疾,先不说误不误事,小命能不能保住尚在两可之间。” 曲云竹沉默。 徐昀又道:“山阴之行,迫在眉睫,李屯田早我们一日出发,去的晚了,恐生变故……” 曲云竹打断他的话,道:“你要怎样?”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只能和行头共用一辆驴车,多有冒犯……” 曲云竹再次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扭过头去,盯着车厢看了起来,好似上面写着什么好玩的故事。 徐昀微微一笑,探头出去,道:“我跟行头还有事商议,不能误了行程,大家上马……上驴,出发!” 驴车一动,车厢跟着晃动的厉害。 没走多远,又是差点倾斜着倒下,曲云竹不受控的撞进徐昀怀里。徐昀谦谦君子,当然得扶她一把,右手下意识的搂住腰,左手去扶肩,却不留神稍稍往下,碰到了不该碰的柔软。 等两人反应过来,曲云竹如受惊的兔子般猛的移开身子,背对着徐昀,幕笠下的脸蛋发热的厉害。 徐昀干咳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同样扭过头去,研究起车厢上好玩的故事。 外面凄风苦雨,里面春意正浓。 暧昧的气氛悄然弥漫! 第一百三十八章 山阴名郡 “行头,刚刚是我不小心……” 徐昀开口打破僵局,男人嘛,还是得主动道个歉,缓和一下尴尬。 “我知道,你别说话……” 曲云竹声音发颤,这辈子第一次挨一个男人这么近,也是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把手伸到这么重要的部位。 饶是她并非娇滴滴的闺阁女子,而是经常抛头露面的茶行行头,骤然之间也有些承受不住。 车顶的雨滴噼里啪啦配着欢快的乐曲,车厢内静寂的似乎能够听到彼此的心跳。 泥泞中驴车越来越晃,哪怕曲云竹刻意的缩在角落里,还是不可避免的跟徐昀产生各种摩擦和碰触。 肩头时而交错,腰下轻轻挤压,从纤细的收束到硕大的扩展,乃至腿侧衣裙下的紧绷和浑圆,都无比清晰的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呜……” 曲云竹发出细若管弦的低吟,素手抓紧坐垫,头低的要挨到胸口,像是被抽尽了力气,浑身酥软的半挨在徐昀身上,动弹不得。 徐昀又不是鲁男子,美人在怀,颇有些心猿意马。 右手慢慢前伸,眼看就要摸到不该摸的地方,停留半空,犹豫一会,悄悄缩了回去。 事急从权,意外只是意外,可如果趁人之危,未免太看轻了曲云竹,也辱没了自己。 当然,君子适可而止,让他发扬风格下车去淋雨,那是万万不能! 就这样秋雨夹杂着春意抵达赤城县,下车的时候,曲云竹好不容易恢复平静,逃也似的钻出车厢,幸好戴着幕笠,当着众多随从的面,没有露出破绽。 客栈里休息整晚,人人养足精神,到了天明,雨势还没有停止的迹象。 经过商议,继续乘车赶路不现实,骑驴太慢,只能骑马。 大焱缺马,想从别处弄够二十匹马不容易。 但赤城县是忠义军的驻扎地,搞马比买私盐还简单。 随便找个马牙,比市价多出五贯钱,以每匹四十五贯买了二十匹身高在四尺二寸以上的骏马,加上原先的两匹,足够用了。 可问题来了。 徐昀不会骑马。 徐冠也不会,但人家会武功,翻身上了马背,只适应了半刻钟,控缰夹腹击股,就跟在马背上生活了半辈子差不多。 徐昀试了多次,实在学不会,抚摸着马鬃感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今天算是服了!” 有问题解决问题,白檀提出让人带着徐昀骑马,可又产生了新的问题。 徐冠的身高体重别提了,特地为他挑选的最健壮的马。驼一人都够呛,再加一个徐昀,跑不了多久,马就得歇菜。 曲云竹的手下虽然没有徐冠那么高大,可也都是实打实的武人,体重不轻,多带一人长途跋涉,同样禁不住折腾。 毕竟马匹就这么多,沿途也不奢望补给,少一匹得撂下一个人。 思来想去,曲云竹无奈的道:“委屈徐公子,我来带你。” 徐昀忙道:“不委屈不委屈,麻烦行头,万分过意不去。” 曲云竹长年奔波在外,骑术精湛,作出决定也不扭捏,上马之后弯腰伸出手,道:“来吧!” 徐昀被她用力一拉,又借徐冠往上一送,稳稳当当的坐在了身后,紧紧抱住了小蛮腰。 白檀骑马在前,目不斜视,其他随从也聪明的避开眼神,反正行头愿意,徐公子又是自己人,管那么多干什么? 曲云竹强忍着羞意,猛的夹了下马腹,道:“出发!” 骑马的颠簸远超坐车,姿势又是这般的教科书,徐昀起初还能控制,后来就有了男人都会有的不可名状,随着前后起伏,时而蜻蜓点水,时而直捣黄龙, 曲云竹未经人事,刚开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到察觉徐昀的呼吸加重,急促的鼻息喷在耳后和脖颈上,霎时明白过来。 “你!” 她哪里经过这样的阵仗,就算车厢里也没有如此的直白,受惊之下,当即就要勒马。 徐昀的手微微拍了拍腰身,安抚她的情绪,接着凑近晶莹剔透的红润耳垂,低声道:“行头,食色,欲也!非是我有意轻薄,实在身不由己。你若勒马,怎么跟大家解释?传开了反而更伤行头清誉。且请行头暂时委屈一下,到了山阴,我再向行头请罪。” 确实,事已至此,还能把他踹下马去? 曲云竹道:“那,你……你别挨的那么紧……” 徐昀往后挪了挪,歉然道:“我尽量……” 话音未落,前方道路中间出现积水深坑,曲云竹临危不乱,抖动缰绳,双膝内扣,骏马凌空飞跃而过,平稳落地。 可怜徐昀刚刚拉开点距离,又因为惯性狠狠的撞上了曲云竹的后背。 “行头,我……” 徐昀有口难言,他这次真不是故意的,偏偏这次撞的最为深入。 “闭嘴!” 曲云竹也想明白了,徐昀根本不会骑马的人,又是雨天疾驰,让他离自己远点会有坠马的危险。 银牙一咬,干脆不搭理身后的动静,早些到了目的地,早些解脱。 如此行行停停,到了第四日,终于天光放晴,但也没必要更换驴车,终于在第九日,山阴城遥遥在望。 “二哥,瞧,山阴!” 徐昀有气无力的抬头,骑马这种事,除了刚开始两日的香艳,后面的行程只能算是痛苦的折磨。m.33qxs.m 两腿内侧的皮肤在第三天就磨烂了,上药也止不住的疼。尾巴骨像是被野牛践踏了几百次,走路得撅着腚。 “山阴?” 徐昀热泪盈眶,歪歪扭扭的从马背上跳下来,道:“没几步路了,我走走……” 众人开怀大笑。 龙台先生畏惧骑马,这则逸闻,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传遍两浙东路。 曲云竹抿嘴一笑,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白檀,道:“前面就是若耶溪,我也走走。” 山阴,江东名郡,处处青山。 青山之下,唯有若耶溪名噪一时。 虽名为溪,实则为江。 江上渔船白帆川流不息,老翁少女撑杆捕鱼,文人墨客吟诗作对,鱼翔浅底,鸟鸣晴空,端的是山水如画卷,美不胜收。 众人牵着马,来到江边,马儿饮水,他们解下腰刀,俯身洗去风尘。 徐昀和曲云竹并肩而立,江风拂面,看那波光粼粼,水波不兴,心里也变得愉悦且平静。 “你在想什么?”曲云竹问。 徐昀目光越过若耶溪,望着不远处鳞次栉比的城池,轻声道:“我在想,李屯田这会在想什么?” 第一百三十九章 死到临头 李屯田什么也没有想,呆呆的坐在客栈里,大脑一片空白。 他不明白,为什么童节顺避而不见? 对付徐昀,是奉童节顺的命令。 虽然出了岔子,可作为两浙东路的榷易使,位高权重,一言九鼎,难道不应该站出来给下属擦屁股吗? 像厕筹似的用了就扔,以后谁还敢为你办事? 不行! 今天必须见到童节顺。 直接去榷货务的衙署行不通,被人一拦,干等一天,毛都见不着。 去家里也不行,童节顺在山阴的私邸不知多少个,等找到他下榻的地方,黄花菜都凉了。 李屯田砸了百贯钱,买通榷货务的书办,得知童节顺晚间会在南楼招待从京城来置办越酿的内侍严辅东。 越州美酒甲于天下,作为两浙东路的路治和越州州治的山阴县,每岁九、十月间,宫里都会派内侍前来置办大量的越酿,以供过年时酒宴享用和赏赐群臣。 南楼,是山阴最雅致奢华的酒楼,建在玉镜湖正中,有飞桥四座,勾连湖岸,蔚为壮观。 这里实行的是预约制,只有钱不行,非达官贵人、名流文士不能入内。 童节顺宴请的消息同样被徐昀和曲云竹得知,不过,跟李屯田那大冤种不同,他们只花了五贯。 李屯田去榷货务买消息,曲云竹让手下去各酒楼买消息,比三教九流,消息灵通,还有比酒楼更好的地方吗? 这就是宫廷出身跟市井出身的区别! 除此之外,又用了十贯钱从榷货务门子的口中得知李屯田三日前到了,却接连在衙署吃了闭门羹,并没有见到童节顺。 客栈里简单的洗漱休息,徐昀和曲云竹密谋良久,然后叫来所有人,拿出两千贯分给他们,面授机宜,各自依计行事。 夜幕降临。 李屯田来到南楼外,他白天费尽心思订了间房,准备吃饭中途出去装成偶遇,闯进童节顺的包厢。 严辅东也是内侍省的老相识,有他在,定会助自己一臂之力。 不管怎样,这次必须拿个准信,回去好安抚那几家借钱给他的富商。 童节顺背书,你们还怕不还钱? 至于什么时候还? 童节顺背书,总有还的日子,急什么? 南楼的西面是山阴著名的酸枣巷,大小勾栏五十余座,内中瓦子、莲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应有尽有。 小棚容数十人,大棚可容千人,瓦子中多有货药、卖卦、喝故衣、探搏、饮食、剃剪、纸画、令曲之类。 终日居此,不觉抵暮。 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曲云竹听随从汇报,问道:“瞧准了吗? 是不是李屯田?” “是他,我瞧的清楚!虽然乔装打扮,可身形步态是李屯田没错。” 曲云竹扭头看向徐昀,他一手拿着素签沙糖,一手拿着王婆婆肉饼,正吃的满嘴流油,美眸里闪过温柔的神色,语气却淡淡的道:“好吃吗?” “好吃!” “没吃过?” “没吃过……来,给你尝尝,入口即化……” 徐昀自然而然的把手里刚啃了一口的素签递过来,曲云竹几乎不假思索的同样自然而然的伸手接过,像极了前世里热恋的情侣,互不嫌弃,默契感十足。 男女之间就是这样,经过车厢和马背上的身体接触,不管怎么说,曲云竹对徐昀从心理上已经完全没了戒备,剩下来的很多事只等水到渠成。 曲云竹拿着素签,突然有点心慌,惊讶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强作镇定的道:“我不爱吃这些……徐公子,李屯田入南楼了,计划什么时候发动?” 徐昀慢条斯理的咬一下肉饼,道:“不急,等李屯田跟童节顺叙叙旧情,咱们再给他来个当头一棒。这一棒,不仅要断了李屯田求救的指望,还要让他看清楚童节顺的嘴脸……” 曲云竹发现,徐昀情绪稳定的可怕。 这是上位者最厉害的魅力之一,总能给与追随者足够的信心和勇气去面对未知。彡彡訁凊 白檀等人也松了口气,徐昀越是不慌不忙,越是说明对今晚的行动胸有成竹。 南楼。 整个五层被童节顺包了下来,宴请内侍省西头供奉官严辅东。 两人言谈正欢,忽而听到外面嘈杂,童节顺面色不悦,呵斥道:“谁人喧哗?” 立刻有随从推门进来,低声道:“温州榷易使李屯田说是来此间用膳,偶然得知大人在,非要上楼拜见……” 童节顺正要说不见,严辅东笑道:“早听闻李屯田在两浙东路跟着童大人享福,我跟他许久没见,正好叫过来一起吃酒。” 童节顺不能驳严辅东的面子,也是一笑,道:“去,请李大人上来。” 内侍省其实在他们这些宦官圈子里又被分为外省和内省,在宣徽院和榷货务当差,属于外省,整日奔波,跟皇帝见不着几次面。 而西头供奉官这种虽然是小官,但属于内省,跟皇帝亲近,朝夕相处,轻易不能得罪。 李屯田终于见到了童节顺,顾不得严辅东跟前丢脸,扑通跪地,一个响头磕到地面,砰的巨响,吓得严辅东腾的站起来,道:“这是干吗?李大人快请起……” 第一百四十章 终于得见 严辅东要走,李屯田哪里肯放过? 不顾疼痛,膝行至他跟前,张手拦住去路。 生死关头,他豁出去了! “严大人,你我也曾同殿共事,今日兄弟落难,能不能留下来评评理?” 说完也不等严辅东答应,满腔孤愤,道:“我跟徐昀无冤无仇,他做他的才子名士,我做我的榷易使,井水不犯河水。可前些时日接到童大人命令,要我教训一下徐昀。还有,那茶行的曲娘子……” “够了!” 童节顺沉声道:“李屯田,你贪财无度,不知进退,以至于陷入绝境,无力自救。还敢强词夺理,攀诬上司?金柜坊的赌局,是我让你开的?” 严辅东哪里肯听李屯田说这些委屈,自己知道的内情越多,岂不是把童节顺得罪的越狠? “李大人,快起来,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咱们都是宫里出来的,有什么事不能商量?” 严辅东拉起李屯田,宽慰道:“童大人是上司,但凡多请示多汇报,出了问题,他还能不管你?我今日实在抽不开身,你们先聊着,好吧?” 童节顺道:“严大人身负皇命,办差要紧。今日招待不周,改日我再回请……李屯田,还不让开?” 让严辅东走,让李屯田留下,说明李屯田豁出去的举动终究还是起到了效果。 他见好就收,殷勤的送严辅东离去,然后关上房门,这次没有跪地,而是恭恭敬敬的站在童节顺面前。 童节顺冷冷的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让你办点小事,就得为你的愚蠢负责?” “下官绝不敢这么想!”李屯田哭丧着脸,道:”真的是走投无路,求大人救命……” 沉默良久,童节顺道:“你那四十万贯,借的都是那几家?” 李屯田大喜,赶紧说了八家的名姓。 能攒下这么多钱财的富商,无不是各有背景,惹恼了不好对付。 童节顺听的神色凝重,连他也感到十分棘手,道:“当务之急,你回去安抚住他们,尽量把事情压制在温州境内,不要外扩,更不要传到京里……” 这时楼外的夜空燃起数朵绚烂的烟花,接着是无数人的惊呼和呼喊。 正诧异时,随从推门进来,附耳低语几句。 “哦?” 童节顺不动声色的看了眼李屯田,忽然问道:“你来山阴,都有什么人知晓?”彡彡訁凊 “我趁夜色秘密出城,应该没人知晓……” “是吗?对面的酸枣巷升起了你的招幌,豪赌出局,落跑逃债,现在已经人尽皆知了!” “什么?” 李屯田几乎冲刺到外面,望着湖对面的酸枣巷,双手死死的揪住栏杆,目呲欲裂。 那边灯火通明,一幅巨大的招幌从七八丈有余的高竿上垂落下来,上面分别写着几行朱红色的醒目大字: 温州榷易使李屯田,你有本事强取豪夺民户四十万贯作赌,你倒是有本事输光了钱别他娘的跑啊! 同时人群中开始散播关于李屯田如何欺压良善,如何横行坊市,如何贪心不足,如何卑鄙无耻,为躲债跑到山阴托庇于某贵人的全部经过。 还有什么天理昭昭,国法森严,八家苦主联名告到州衙,不日将捉拿李屯田归案治罪,劝他早日自首,以求宽大。 几家瓦子更是临时编排加演起了相关的杂剧,改了名姓和身份,似是而非,但又能跟此事结合起来,转折反复,冲突迭起,吸引了大量看客。 只要肯花钱,两千贯砸出去,没有办不成的事! 外面的消息流水般送到南楼,童节顺摇了摇头,起身往楼梯口走去。 李屯田没有阻拦,他知道大势已去,惨然道:“大人,你不肯救我?” 童节顺头也不回,道:“不是我不救你,八家联名告你,温州州衙必会以牵扯内侍为由,将案子递交大理寺。事已至此,御史台不会放过你的。收拾一下,准备回京吧。或许官家瞧你多年实心用事,会留你一条命……” “童节顺!” 李屯田状若疯狂的推翻案几,道:“你别忘了,我还有义父,义父不会看着我死的……对,回京,我现在回京……” 童节顺轻声嗤笑,道:“李宣徽的义子多如牛毛,你素来不受宠,否则怎会走我的门路去温州当榷易使?可以,你回京试试,若能让李宣徽伸出援手,那再好不过。” 说完带着众多随从扬长而去。 “禀告行头、公子,童节顺和李屯田先后离开,我们人跟着李屯田,找到他的落脚点,要不要?” 徐昀打趣道:“你胆子挺大啊?” 说话的人叫乌力,是白檀的副手,跟白檀完全两个性子,见人三分憨笑,实际上很是精明。 乌力摸摸头,道:“嘿,跟着公子做事太刺激了,都忘了什么叫害怕……” “胆大是好事,但不能莽撞。” 徐昀笑道:“李屯田现在还是正六品的朝廷命官,没有海捕文书,抓他,我们就要倒大霉了。” “公子说的是……” 曲云竹远眺着南楼,低声道:“可现在还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不欢而散?” 徐昀道:“所以盯着李屯田,如果他今晚离开山阴赴京,说明童节顺没有给他希望。他唯一的希望,只能是宣徽院的李守恩。” 曲云竹担心的道:“李守恩如果插手,我们怎么办?” 徐昀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道:“山人自有妙计!” 当天晚上,李屯田赴京。 童节顺回府,然后拜见了越州知州。 第二天,越州州衙和山阴县衙共同出动千余名衙役,勒令所有勾栏瓦子不得再有任何关于李屯田之事的表演,然后搜罗昨晚爬上高竿挂招幌的杂耍之人。 不料那人早消失不见,他拿了徐昀五百贯,逃离山阴,找地方安置田宅,美满度日,比起没日没夜的冒着危险踏索上竿,可谓天壤之别。 “大人,有人递名贴!” 童节顺在府内休息,没有去榷货务办公,打开名贴,似乎被上面的名字吸引住了,看了半晌才合上,手掌轻轻抚摸着,道:“来了几个人?” “只有一人!” “请她进来吧……” 第一百四十一章 真实面目 “公子,我们行头不会有事吧?” 童府对面的胡同口,乌力盯着大门,担心的问道。 他的手握着刀柄,始终没有松开。 曲云竹坚持一个人进去,乌力执拗不过,想想徐昀的话也有道理。 如果没危险,一个人也无妨,如果有危险,多他一个,只是多一个人送死罢了。 “从昨晚到今天仰仗大家拼命,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李屯田犯了事,跑到山阴找童节顺求救。官官相护,历来最为百姓厌恶,这个关节眼,只要他还留恋荣华富贵,就不敢对行头怎么样……” 徐昀并不担心曲云竹的安全,但他有些担心曲云竹能不能很好的处理跟童节顺的关系。 幼时相识,风雨廿载,曲家随着童节顺的步步高升而壮大,双方互为依托,纠缠太深。 就算童节顺人根不全,心理变态,可截止目前,并没有对曲云竹仗势用强,做出什么不可饶恕的恶行。 哪怕因为徐昀的出现,妒意中烧,他都没有为难曲云竹,仅仅派了李屯田来教训徐昀。 曲云竹这两年避而不见,未必没有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种关系的惶恐和茫然。 徐昀的事,只是导火索,没有徐昀,她和童节顺,早晚也有这么一天。 乌力松了口气,道:“幸好有公子在,否则我们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徐昀其实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有底气,他喜欢谋定后动,挖坑下饵,吸引对手一步步的走进陷阱,而不是这样傻乎乎的送上门,把生死交到别人手里。 但曲云竹坚持,他也无可奈何。 …… “你来了!” 童节顺目光柔和,道:“自曲兄过世,我等你进这个门,足足等了八百三十一天。”33qxs.m 曲云竹俯身施礼,道:“民女曲云竹,拜见童大人。” 童节顺恍惚了一下,唇角溢出几分自嘲的笑意,道:“大人…是啊,算算年头,你也长大了……” 说着敛去笑容,面色变得平静,道:“说吧,这次难得来山阴,我能为你做什么?” “民女不敢!” 曲云竹幕笠低垂,视线之内,青砖泼洒着光影,可身子却感觉到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阵阵阴寒。 这座宅子,从小她就不喜欢! “徐昀之事,因民女而起。若有责罚,民女愿一人担之。求大人开恩,莫要殃及不相干的……” “不相干?” 童节顺打断曲云竹的话,道:“如果徐昀只是不相干的人,我要他生,还是要他死,你又何必在意呢?” “民女在意的不是徐昀,哪怕是街巷里随便一个陌生人因为我受到牵连,我都会做同样的事。” “是吗?” 童节顺冷冷的道:“随便一个陌生人就敢对你当街示爱?你把自己当成什么?温州那座闻香楼里任人采摘的小娘吗?” 当听到那首此时此夜难为情的诗,当街头巷尾议论徐昀和曲云竹的韵事,当他知道连皇帝都称赞说才子佳人实属可惜,莫名的嫉妒如同千万只蚂蚁日日夜夜啃噬着心口,仿佛最珍爱的瓷器被阴沟里的老鼠撞碎。 隐忍到今日,逐渐开始失去理智! 曲云竹既然敢来,早做好了准备,这种程度的羞辱还动摇不了她的心志。 不过,这番话也让她如释重负。 童节顺终于撕开伪善的面具,所谓的世交,所谓的照顾,无非是把她当成了囚禁在笼子里的雀鸟。 之所以还没有吃进腹中,不过是想维持上位者的体面,等着她乖乖的投怀送抱而已。 “民女是何许人,无关紧要,坊间的议论,我也从不放在心上。但徐昀无辜,不该承受大人的怒火……” “你不在意的,我在意!” 童节顺漠然道:“徐昀这种登徒浪子,胆敢如此张狂,我只让他声名狼藉,已是格外开恩。可此獠不知好歹,竟然布局害了李屯田。我明白告诉你,这件事没得商量,我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曲云竹缓缓跪下,螓首碰地,卑微到了尘埃里,道:“求大人开恩……” 童节顺的眉宇间风雷涌动,腾的起身,走到曲云竹跟前,道:“你定要为徐昀求情?” “是!” 曲云竹仰起头,隔着幕笠,能感受到童节顺的怒不可遏。可她的脑海里却浮现出徐昀的笑脸,心里毫无俱意,道:“徐昀死,我亦死!” 童节顺死死的盯着她,过了良久,拂袖转身,回到座位坐下,道:“好,很好!我可以放过徐昀,你愿意拿什么来交换?” 原先的路行不通,那就走一条行得通的路。 给你尊严你不要,那就把徐昀的命当成筹码,咱们来做场交易。 “温州茶行!” 曲云竹道:“我愿意交出茶行,给大人指定的任何一人接手,从此两不相欠……” 童节顺愣住。 他没料到为了继承父志、延续家业、可以立誓不嫁人的曲云竹,会因为徐昀放弃她视若性命、绝不可能放弃的茶行。 这说明什么? 说明徐昀在曲云竹的心里,已经超过了她曾经拥有的一切! 童节顺彻底怒了:“茶行?笑话!那是我给你们曲家的,没有我帮衬,曲家能有现在的富贵?拿我的东西,跟我做交换,曲行头,你倒是精明……” “温州茶行起初并不起眼,既无名茶,也无销路,全靠这些年先父的苦心经营,方才蒸蒸日上。而大人呢?每年从茶行拿走几千贯之巨,打点上下,笼络四方,今日榷易使的威风和权势,也是茶行拿钱堆出来的。” 曲云竹不卑不亢,道:“曲家和大人,相互成就。温州茶行,始终是曲家的产业,并非大人独有。若大人答应,放过徐昀,茶行就是大人的囊中之物,所有收益尽归大人支配,岂不皆大欢喜?” 大焱的宦官不得从事榷卖规定内的任何行当,经查实无误,斩立决。 所以历任榷易使最多只能从各行行头的手里捞点外快,却绝无可能将整个行当控制住自己手里。 那样风险太大,容易被敌人抓到把柄。 同时也找不到这样有本事的行头心甘情愿的当他的傀儡。 但如果曲云竹愿意配合,以她现任行头的声望强推某个人上位,遇到的阻力应该不会太大。 如此神不知鬼不觉,降低了风险,又获得了巨额财富,正常人很可能会答应。 可童节顺作为割了一刀的宦官代表,又对曲云竹这么强的占有欲,他能是正常人么? “两年多来,我始终在等你进门……可我没想到,最后驱使你走进来的,会是刚跟你认识几个月的少年!” 童节顺忽然露出跟以前差不多的温和笑容,道:“女大不中留,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强求。好吧,就按你所说,我放过徐昀,你回温州后,开始操作具体事宜,我会派人前去和你配合……” “多谢大人成全!” 曲云竹匆匆离开,她急于告诉徐昀这个好消息,却没注意到,在她的背后,童节顺的眼神,扭曲的可怕! 第一百四十二章 慈幼见闻 看到曲云竹平安出来,所有人放下悬着的心,徐昀快步迎了过去,没有问结果,声音温和的像是呢喃的秋风,笑道:“累了吧?先回客栈,我让后厨准备了山阴的美食,咱们边吃边聊。” 曲云竹心里萌生甜意,乖乖的道:“好!” 回到客栈,曲云竹对徐昀说起经过,没有任何隐瞒。 事关重大,隐瞒只会导致误判,说不定节外生枝,不仅无法平息这场纷争,还会引发更大的危机。 徐昀安静的听着,哪怕听到曲云竹要用整个茶行来换取童节顺的退让,脸色也没任何变化。 但他很清楚,茶行对曲云竹的意义,就这么放弃,她的痛苦抉择,不问可知。 短暂的沉默后,徐昀问道:“没了茶行,以后有什么打算?” 曲云竹俏皮的笑了起来,道:“别担心,以前说好的,茶行分给你的收益,我不赖账。等我东山再起,该你的,少不了一文钱!” 徐昀立刻明了她的计划,道:“你想离开两浙东路?” “嗯!” 曲云竹软软糯糯的从鼻子里发出沁人的声线,跟平时她的飒爽风姿判若两人。 “有童节顺在,两浙东路的茶行无我立足之地,不如靠炒茶法另去其他诸路谋生。我有信心,不出三年,就能重现曲家今日的盛势……” 徐昀能感觉到曲云竹话语里透着的松弛,像是挣脱了束缚的小鸟,振翅盘旋与白云之间。 欢快,雀跃,又充满了期待! 这两年,童节顺虽然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可他的影子却无处不在。 那种未知的恐惧,给了她太大的心理压力! 一方面要继承父业,撑起曲家的招牌不倒,另一方面要小心应对童节顺的觊觎,她无依无靠,孤身奋战,早就累的心力交瘁。 不是没想过放弃,可父亲临死前的遗言,他那不甘的眼神,每每午夜梦回时浮现脑海,让曲云竹始终鼓不起来勇气。 并且,她还得依靠茶行的势力来壮大自己,等到有朝一日,杀死阴胡生,以报父仇。 放弃? 她没资格! 直到徐昀的出现,看似不可一世的阴胡生灰飞烟灭,父仇得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蛰伏了两年的童节顺突然出手对付徐昀。 这让曲云竹别无选择。 她最大的筹码,一是自己,一是茶行。 为了救徐昀,或者说,也为了救自己,她终于有了足够的勇气,选择放弃! 这勇气,是徐昀给的! 因为有徐昀在,她不再孤身上路。 徐昀打趣道:“好啊,我还担心你蛮干,原来你有备而来……” “我懂,徐公子智谋过人,看我等女流之辈,估计就跟看呆头鹅没什么区别。” 曲云竹的反诘很是可爱,搁在往常,她不会这么自然的应对徐昀的打趣。 可见解开了心魔,与自己和解后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曲云竹! 徐昀的眼神里露出几分宠溺,道:“既然搞定了童节顺,此行已无危险。你休息一会,等到下午,陪我去趟慈幼局。” 白檀不在,只有徐冠和乌力两个算是能派上用场的战斗力,不易分散,最好共同行动。 “嗯!我陪你去!” 慈幼局乏善可陈,简简单单的前后连排的大杂院,养着朝廷安置到两浙东路的一千八百九十三名孤儿,年纪在六岁到八岁之间,男童多,而女童少。 徐昀问起缘故,慈幼局管事的回答相当朴素:小于六岁的逃不出战乱地,也熬不过饥寒和灾病,大于八岁的收进来,慈幼局就得关门。 没那么多钱养啊…… 至于男女比例,来收养的人,大多喜欢女童,要男童的都是生不出子嗣的人家。 徐昀记起当初吕方的话,朝廷去年成立慈幼局,收养八岁以下孤儿,养到十五岁成年,放出去听其自便。 也就说,如果去年你是九岁,那就对不住了,任你自生自灭,朝廷管不了的。 “去,把甲号五十人叫院子里来站好……” 可能经常会有人来慈幼局领养,这套程序操练的很是娴熟,不大功夫,五十名孤儿齐刷刷的站在徐昀面前,都努力的扬起小脸,挺直身板,渴望能被选中。 徐昀放眼扫过,几乎人人菜色,肌肤蜡黄,消瘦如竹竿,平均身高不会超过一米。 这还是其次,主要是深秋季节,有孤儿穿的还是夏天的衣裳,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公子可有中意的?” 徐昀突然道:“在下略有不解,管事所说甲号,究竟是何意?” 管事笑道:“公子从温州来,自不知山阴事。局内设甲乙丙丁诸号,分上中下三等。顽劣者放入下等抚养,调教的好,则入中等。在中等学会了识字读书,又聪慧伶俐听话的,则入上等。甲号是上等第一,若非见公子贵气,其实轻易是不允外人收养的……” 徐昀歉然道:“管事费心,可我这人素有怪癖,就不喜欢听话的,可否领我去看看那些下等顽劣的孩童?” 管事神色不悦,道:“徐公子可是故意来寻我逗乐的?哪会有正经人家喜欢孩童顽劣,莫不是打着收养孤儿的幌子,其实别有用心?” 徐昀摸出几片银叶子塞到管事手里,不动声色的道:“通融通融,反正每年从慈幼局出去成千上万的孤儿,谁又查的过来呢?” 管事犹豫了一会,见徐昀不似作伪,麻利的收了银叶子,笑道:“咳,你早说嘛,那些顽劣的没人要,待在慈幼局消耗粮米,公子肯收养了去,也是帮朝廷排忧解难,行了大善事。” 下等号大约有千余人,相当于慈幼局这个金字塔结构的最底层,徐昀仔细看过他们的宿舍,睡觉的被褥,吃饭的食堂,心里几乎可以断定: 慈幼局拿着朝廷拨给的银子,用着常平仓给的粮食,还有民间赞助的大量粮米衣物,结果把这些因为战乱而流离失所的孤儿们养的猪狗不如。 这还是大焱朝最富裕的两浙东路,简直丧心病狂! 第一百四十三章 血溅五步 慈幼局确实是难得的善政,为水火中挣扎的孤儿觅得一寸生机,无可指摘。 然而,有利益的地方,必然有贪腐。 慈幼局匆匆设立不到一年,各项规章制度很不完善,可以说摸着黑走路,却给了某些丧尽天良之辈钻空子的机会。 “公子挑选的如何?” 管事见徐昀挑挑拣拣,折腾良久,连一个也没定下来,开始有些不耐烦。 左右不过是一群乳臭未干的孩童,拿去做什么都好,又不是真的当子女养,何必浪费时间? 徐昀叹道:“瞧下来竟没几个合眼的……管事,慈幼局就全都是这种货色?” “这个……” 管事犹豫了,眼角余光看了眼北边紧锁的院子,低声道:“公子若不满意,可否等上几个月?各地会送来新的孤儿入慈幼局,到时再请公子来挑选,保管满意……” 徐昀也同时注意到那个院子,心头一凛,升起不好的预感,故作不悦的道:“怎么?你支支吾吾,莫不是以为公子我缺钱?”说着从怀里又掏出一把银叶子塞给了他,道:“别藏着掖着,有好的菜,给公子端出来,还能少得了你的好处?” 这一把估计得有三十贯,管事嘴巴乐开了花,没想到今天出门踩了狗屎,竟然发笔意外之财,道:“公子爽快!请,这边请……” 他取了钥匙,开了院门,介绍道:“这是慈幼局最后一进院子,里面住着八十名孩童,等闲不给旁人见的。公子瞧了,要是还不满意,我可真的爱莫能助了。” 徐昀笑道:“如果这院子还不成,今日便不选了。等我在山阴玩乐几日,缓缓心情,说不定那会又觉得这些孩童合眼缘呢?” “得,随公子乐意。” 跟着管事迈过院门,不一会,所有孤儿整齐的排成几排,等候挑选。 跟别处不同的是,这里女孩多男孩少,穿着打扮也素净。 女孩们皆眉目如画,活脱脱的美人胚子,男孩也眉清目秀,长的颇为女相。 徐昀觉得奇怪,或许这里跟前面的比太正常了,反而显得不太正常。 和曲云竹对视一眼,几乎不用说话就明白对方心里想些什么,微微摇头,让她忍住,先不要冲动,总得查探明白,才好决断。 走到第一排左首端的女孩面前,徐昀还没开口,女孩小脸浮现讨好的笑容,看似含羞带怯,实则并不抗拒男子的亲近。 再看第二个男孩,本该天真无邪的眼神里充满了谄媚和讨好,比第一个女孩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后第三个男孩,低垂着头,双手紧紧的抓着裤腿,身子颤抖不停,仿佛徐昀不是来领养他们的善人,而是吃人的恶魔。 “你……” 徐昀刚想开口关心两句,男孩脸色瞬间苍白,扑通跪下,死命的磕头,道:“我错了,我错了,别打我,我听话……” 徐昀袖手而立,默然不语。 管事盯着徐昀的反应,见他对男孩的求饶表现冷漠,彻底放下心来。 像徐昀这样俊俏多金的少年公子,女色予取予求,已经满足不了正常的癖好,所以来慈幼局寻找刺激的大有人在。 这是慈幼局最欢迎的钱主,怠慢不得! “起来!” 管事呵斥道:“贵人面前,成何体统?平时我都是怎么教你们的?今晚不许吃饭,领竹笞十下,暗室关一日夜!” 男孩伏地,不敢稍动。 罚了男孩,管事歉然道:“让公子见笑了,并非我手段强硬,主要这些孤儿皆是卑贱出身,顽劣不堪,若只怀柔,他们就敢欺的你无法无天……” 徐昀点点头,没说什么,继续往下看,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 无一例外,要么极力讨好,要么战战兢兢,要么呆若木鸡,却没有从任何人脸上看到激动和期盼。 直到最后一排。 徐昀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女孩。 她身量很高,比旁边的女孩高了一头,双腿很长,容貌在众多孩童里也算上佳。 可眉峰如剑,眼神坚毅无比,跟徐昀对视时毫不退让。 那股倔强和骄傲,跟其他如同行尸走肉的孩童判若两人。 徐昀的视线掠过她,落在旁边的女孩身上,然后走了过去。 长腿女孩的身子下意识的往旁边女孩倾斜,眼睛死死的盯着徐昀,紧张、愤怒又痛恨。 “你叫什么名字?” 徐昀对长腿女孩的敌意视若无睹,俯身问眼前的女孩。 “回公子,小女叶姜。” 叶姜的五官很好看,然而徐昀只当她们是孩子。 他看到的是女孩的状态极差,神情恍惚,说话的声音虚弱的这么近都听不清楚。 仿佛刚结出来的青果被吸走了生命的汁液,开始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烟消云散。 “叶姜,好名字,你……” 徐昀还没说完,长腿女孩突然张开双手,拦在叶姜跟前,恶狠狠的骂道:“狗官!” 嗯? 徐昀一愣,道:“你说什么?” “狗官!狗官!” 长腿女孩似乎豁出去了,吼道:“你没看到吗?叶姜快死了!她快死了!” “放肆!” 管事大怒,正要冲过来教训长腿女孩,徐昀猛的回头,神色从未有过的狰狞可怖,厉声道:“让他住嘴!” 早就对眼前这一切忍无可忍的曲云竹喊道:“乌力,拔刀!” 乌力虽然有些担忧,慈幼局毕竟是朝廷的地方,拔刀会不会带来严重后果,但他跟着徐昀连榷易使都敢对付,也不怕惹出更大的麻烦。 锵! 长刀出鞘,架在管事脖子上。 管事吓得不明所以,双腿发软,道:“公子,公子息怒,顽童不知礼数,冲撞公子,我必定重重责罚,给公子一个满意的交代……” “乌力,没长耳朵?我让他住嘴!” 乌力旋腕,刀背啪的抽打在管事脸上,立刻肿胀起来,嘴里全是血沫子,哪里还说得出话? 徐昀柔声道:“现在你可以说了,她怎么了?” “叶姜被管事接连送出去几次,每次都长达两三天,今早天没亮刚回来,她让你们这些畜生折磨的不成样子,你还假惺惺的装什么装?” 当猜测变成了现实,徐昀的眼睛冷酷的可怕,缓缓的道:“是只有叶姜,还是所有人?你……你呢?” “这里八十人,至少有五六十人被折磨过了,剩下的用管事的话说,还在调教,调好的才能卖好价钱……我,我宁可死,也不会让你们这些畜生碰一下头发!” 长腿女孩撩起袖子,双臂密密麻麻的鞭痕,触目惊心,可以想见身上应该没有完好的地方,但她依旧不屈的凝视着徐昀,一字字道:“要么你们打死我,要么我自己咬舌……” 叶姜忽而摇晃几下,虚弱的要往后倒,曲云竹急忙冲过来,抱住了她,道:“坚持住,你没事的,我们会救你出去……” 叶姜露出让人心碎的笑容,道:“姐姐,我会洗衣做饭,会干活会针线,求你,别让我去陪那些人了好吗……我只要口饭吃,求你……” 曲云竹紧紧抱住她,哽咽道:“好,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你别……别死……” 叶姜还是在曲云竹的怀里闭上了眼,她从北方朱蛮族的铁蹄下侥幸逃到了江南,可她怎么也想不到,或许死在北方,也比这样活的幸福千百倍! 长腿女孩默默的蹲下来,轻轻抚摸着叶姜的头发,眼泪如珠子断了线,滴答滴答的落在尘埃里。 徐昀转身走到管事面前,神色平静,道:“说吧,来过这个院子的都有谁?” 到了这个时候,管事反而硬气起来,吐出嘴里的血沫,叫嚣道:“能做这些的,自然是你惹不起的贵人,凭你也配来当救苦救难的菩萨?早些放了我,我帮你求情……啊,啊,你……” 他捂着脖子,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倒地蠕动几下,就此断了气。 徐昀随手扔掉从乌力手里抢来的长刀,脸上和衣袍沾染的血迹恍若杀神,对目瞪口呆的乌力说道:“去,带着你的人,把慈幼局的典正、童行、厢办、手分、乳母、女使和医官全部抓起来!一个不许放跑!” 第一百四十四章 清源正本 管事并不属于大焱朝官员序列。 出于控制非救援性支出的考量,慈幼局只有负总责的典正和负责财务的厢办是不入品的流外官。 其他的要么如负责日常杂务和打扫的童行,要么如负责联络和采购的局卒,要么如负责文书和档案的手分等等,都算雇佣来的义工。 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守卫力量。 因为没人会觉得慈幼局有什么被偷盗劫掠的价值,又在山阴城中,谁失了智,敢放肆? 偏偏今日遇到徐昀,他生平最恨这些不把孩童当人的狗东西,也该管事活到头了。 “我知道典正他们在哪,我带你们去!” 当大多数孩童惊惶万状,跪地战栗,连头都不敢抬的时候,长腿女孩勇敢的站出来,丝毫不惧地上的死人。 “你叫什么?” 徐昀冷厉的眼神恢复了温和的平静,带着血污的笑,从此深深印在了女孩的心底,此生不曾忘怀。 “楼鱼。” “好,你带路,乌力,保护好她!” 乌力的行动很迅捷。 先分出两人控制住这座院子里的孩童,他们亲眼目睹了管事的死亡,必须叫他们统一口径。 就说是管事自己冲动,碰到了刀刃而死。 反正徐昀夺刀割喉动作很快,除了乌力,连曲云竹其实都没反应过来。 又用五人将别的孩童集中到前头的两个院子里看管,维持秩序,谁也不许胡乱走动,避免走漏风声。 然后,在楼鱼的带领下,将典正等人全部擒住。 典正被抓的时候,房里还有两个男童在服侍他,算是人赃俱获,由不得他狡辩。 全部掌控了慈幼局,徐昀留下曲云竹坐镇,带着徐冠前去安抚使司拜见马惟忠。 马惟忠在接待严辅东,听闻徐昀来访,急忙站起,道:“快,有请!” 严辅东奇道:“这人什么来头,让马大人这么看重?” 马惟忠笑道:“供奉有所不知,这位徐公子号龙台先生,在永嘉学派行六,也是石湖先生亲自认下的师弟。前些时候,曾有逸闻传入宫里,连官家也夸一声才子……” “哦?” 严辅东不敢怠慢,赶紧起身,道:“既是左相的师弟,我当见一见……” 徐昀进门后,大大方方的施礼,道:“平阳徐昀,见过安抚使。” “哎,你我之间,虽素未谋面,但也算不上外人。”马惟忠拉住徐昀的手腕,领他到西面首位坐下,亲近的道:“来,给你介绍,这位是宫里的西头供奉官严辅东严大人,奉钦命来越州办理酒务……严大人,严大人?” 严辅东听到徐昀进门那一句“平阳徐昀”就开始愣住了,突然想起昨晚南楼所见所闻,好像跟李屯田、童节顺斗的你死我活的就是这个人。 “啊,徐公子,失敬失敬。” 严辅东可没有跟童、李二人同仇敌忾的阶级立场。 疯了? 沈齐星的师弟,永嘉学派的先生,入过官家龙耳的才俊,更甚者这般年轻,将来不可限量,他犯得着为了同僚得罪人? 徐昀也没有那些自视清高的文人天生对宦官拥有的傲气和不屑,人家缺了东西,只要没缺良心,可秉公直言,可提枪跃马,可公忠体国的也大有人在。 “见过严大人。说起酒,我正好在这方面略有些研究。不知严大人在何处落脚,稍后有闲暇,还想和严大人品鉴一二……” 严辅东受宠若惊,他这个供奉官在宫里听多了小黄门的奉承,但祖宗家法严苛,除了李守恩、童节顺这些已经独当一面的大宦官,像他这种级别,见了外臣们还是得夹着尾巴做人。 跟马惟忠属于多年的老相识,所以才勉强自在随意些。 要是在京城,哪里敢跟沈齐星的师弟、永嘉学派的大人物这么笑呵呵的说话? “龙台先生客气了!” 严辅东这人很讲究,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绝对不会让别人说你跟我严某人交朋友吃亏。 “我住在接待院,岂敢劳先生玉趾?请问先生下榻哪家客栈,我自去拜访。” 敞亮! 徐昀喜欢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说了住处,约好时间,笑容猛的收敛,道:“马大人,我此来一为拜见,谢那日的乔迁之礼;二来,是为了告发慈幼局上下犯十恶之罪,当严惩不贷!” “嗯?” 马惟忠对慈幼局的事不怎么上心,或者说作为两浙东路的一把手,他需要上心的大事太多太多。 当今天下形势看似安稳,实则危机密布,他坐镇东南最大的税仓和粮仓,最主要的任务是为皇帝提供足够维持整个帝国运转的钱粮。 其他的事,尤其慈幼局,根本排不到他的行程表里。 “先生请说,若查证无误,我必责令宪司严惩!” 徐昀将今日的见闻一一道出,当说到叶香儿惨死,马惟忠已变了脸色,再说到典正被抓时还有两男童在床,更是怒不可遏,虎步行至门口,喝道:“来人,率我亲兵,前去慈幼局,将典正等押来官署。宪司暂无提刑到任,我要亲审此案。” 自上任提刑严诚被贬,新任提刑的任命还在政事堂艰难的博弈当中,这样的肥缺,没那么容易达成一致。 徐昀瞧了眼严辅东,道:“马大人,既然严大人在此,不如请严大人旁听会审……” 说来这位严供奉也是倒霉催的,每次跟徐昀有关的事,他都在现场,心里有点不想趟这浑水,道:“内侍外出办差,依律不得干预地方事务……” 可仅接着徐昀的一番话,让他改变了主意:“慈幼局是官家要实现‘路无啼饥之童’的宏愿而设立,这些畜生却如此罔顾法度,大伤官家仁德之名。大人有没有想过,若回京官家问起,你旁听会审,也好据实陈奏,怎么算干预地方呢?” 严辅东眼睛一亮,道:“也罢,那我就厚颜请马大人允许列席旁听,只带耳朵,不带嘴巴,绝不干预审案!” 马惟忠不以为意,道:“好,严大人,这边请!” 徐昀望着马惟忠的背影,心道兹事体大,不得不双保险,莫怪,莫怪。 他倒不是信不过马惟忠,只是担心他不愿家丑外扬,将此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惩治了典正等人,就此无声无息。 所以忽悠严辅东旁听,意味着皇帝会知道前因后果,马惟忠只能依法处置,及时上报。 唯有如此,才能让此案形成足够的影响力,迫使朝廷彻查天下十六路慈幼局,并制定更合理和更严格的管理制度,从源头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那才是真正的善政! 第一百四十五章 收尾结案 事实证明,徐昀确实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马惟忠不仅坦然让严辅东旁听,还选择公开审理慈幼局案。 闻风而来的百姓乌泱泱的高达数千人,围拢在衙署外,堵的水泄不通。 有知道的给不知道的科普: “听说了吗,慈幼局的人都是畜生……” “那些孩子才七八岁,个个被折磨的皮包骨头……” “都是爹生娘养,怎么就这么狠心?” “亏得温州来的活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啊……” “菩萨?什么菩萨?” “除了龙台先生,谁还有资格被称为活菩萨?” “你说的可是清欢才子徐昀?” “不错!徐昀徐公子,当今天下,诗赋第一,经义第一,慈悲第一,儒生第一!” “哎,这会不会吹捧太过?” “吹捧?世人皆世故,谁能为不相干的孤儿怒而拔剑,谁就是天下第一!” 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堂上正式开审,马惟忠二话不说,先给典正打了二十板子,别看他是官身,在一路安抚使面前跟白身并无二致。 典正何曾吃过这般苦头,当即就招了。 其他人如厢办、手分、童行等更是上了堂就直接吓尿裤子,哪里还敢嘴硬,一五一十的把这几个月发生的事供述出来。 围观百姓群情激奋,也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各种石头树枝烂菜叶子扔进衙署,喊着嚷着要把这些畜生千刀万剐。 手分见势不妙,为了立功,主动交代自己偷偷记录了名单,里面写着所有来过慈幼局的官员、衙内和富商们的名字、次数和具体花销。 马惟忠命亲兵去手分的住处找到名单,然后照名单开始全城抓人,他走下大堂,来到百姓跟前,道:“诸位父老,此案现已审明,典正等辜负圣恩,勾连内外,犯下十恶之罪。本官可以向父老们保证,凡涉案者,不管出身如何,皆会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青天!马青天!” “安抚使是好官,我们信你。” “有马大人在,山阴幸甚!” “越州幸甚!两浙东路幸甚!” 简简单单的在民间刷了波声望,为后续向皇帝请罪做好铺垫,万一朝廷里有人使坏,听听百姓的呼声,皇帝也不至于真的责罚他。 马惟忠这等封疆大吏,一言一行,举轻若重,既要把事情做好,还要把事情做的滴水不漏。 否则,不做事,容易被弹劾,多做事,也容易被弹劾。 没有手段,安抚使司可不是笨蛋能坐稳的地方! 回到后堂,严辅东先告辞,他今天也大受触动,急着回去给皇帝写密折禀告此案的前因后果。 送他离开后,马惟忠斥退下人,关上房门,对徐昀道:“有件事,我觉得不该瞒你,当面解释清楚,免得以后再生波澜。” 徐昀笑道:“可是那份名单?” 马惟忠也笑了起来,道:“石湖先生夸你聪慧,果不其然。那名单上记录的人我只抓了六成,还有四成留着。但这不是包庇,而是牵连太广,得徐徐图之……” 徐昀心想废话,那名单就你看了,然后交给你的亲兵执行,不用问,猫腻肯定有。 其实能抓六成,符合徐昀的心理预期。 慈幼局敢这么办事,背后的靠山到不了马惟忠的层次,估计也不会差的太多。 毕竟帅司之外,还有宪司、漕司以及仓司,谁知道涉及到哪个司的头上? 他恳切的道:“大人能把案子推进到这个程度,我已深深的感到敬服。虽说除恶务尽,可大人治理一路,需高屋建瓴,通盘考虑,自是以大人的决断为准。那些被抓的,依律定罪,没被抓的,受此震慑,总能收敛一些,也是百姓的福分。” 马惟忠松了口气,说实在的,他真怕徐昀年轻气盛,偏偏惹是生非的能力无出其右,要是不好生安抚,被他知道了实情,再闹出什么天大的事来没法收尾,怎么跟沈齐星交代? “剩下的,交给我来办吧。”元宝小说 马惟忠拍了拍徐昀的肩膀,道:“你辛苦终日,又沾了血,受了惊吓,回去好好睡一觉。等明日万事停当,去逛逛山阴的湖光水色……对了,给我几分薄面,定要留几首诗给山阴,说不得从此又多出几处名胜……” 徐昀辞别出府,回头看了眼衙署,唇角溢出笑意。 马惟忠绝口不提管事之死,似乎这个人从没出现,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把他给摘了出去,连理由都不用想。 朝中有人好办事,说的就是这么个道理。 回到客栈,外面可以看到马惟忠派来护卫的二十名亲兵。 曲云竹急忙迎过来,关心的道:“安抚使怎么说?” “剩下的交给他,咱们现在不知多遭人嫉恨,还是谨言慎行,避避风头为上。” 曲云竹点点头,道:“多亏安抚使没有偏私……” 徐昀笑而不语。 偏私的,我要骂,可要偏的是我,我就当他没偏。 “慈幼局那边,什么时候能救人?”曲云竹还担心楼雨在里面的状况。 “不急,等几日,我们去把楼雨接出来。她对慈幼局熟悉,由她帮忙挑选百人,男女各半吧,带回温州,让他们换个活法。” 徐昀见曲云竹还是闷闷不乐,抓了抓头,道:“这样吧,我们尽最大努力,尽可能多带一些人。不过你放心,经此一事,朝廷会整顿慈幼局,孩子们的日子会好过的……” “嗯!” 曲云竹痴痴的看向徐昀,突然道:“徐公子,你真的是好人!” “好人?” 徐昀苦笑,道:“这世道,好人不长命的,我宁可当一个坏人。” 曲云竹认真的摇摇头,道:“你是极好极好的好人,一定会长命百岁。” 徐昀耸耸肩,道:“承你吉言!行头,我先去洗个澡,浑身的血腥味……再麻烦你帮个忙,让人去附近的瓷器铺买些合适的器具回来……” “瓷器?” “对,买那种长颈细口粗肚的瓷瓶,还有宽大的瓷罐,以及细长的干净竹节,让厨房准备好火和热水……” “买这些做什么?” “酿酒!” 徐昀边解衣边往里走,头也不回的道:“酿独一无二的酒,可以交好严辅东,方便在宫里留个人脉,以后有用得着的时候!” 第一百四十六章 破军无双 蒸馏酒没什么技术含量,将现成的酒加热蒸发再冷却液化,只要记得基本的实验程序就能做出来。 但这个技术属于隔着窗户纸,捅破了真简单,捅不破,再过几千年也搞不出来, 大焱目前没有玻璃容器,用瓷器或琉璃器都可以代替。 洗漱后休息了半个时辰,派出去的人把各种材料买了回来,还有几十坛子上品的越酿。 曲云竹想帮忙,被徐昀神神秘秘的拦在门外,说是要给她一个惊喜。元宝小说 客栈的厨房里,手指摸过光滑的瓷瓶,久违的实验狗的乐趣随之复燃。 徐昀深吸口气,一顿娴熟的操作,掐头去尾选中段,很快就搞出了大焱朝第一桶蒸馏酒。 “乌力,来,尝尝!” 推开房门,迎着曲云竹等人期盼的目光,徐昀将装好的酒坛子扔给乌力。 “好嘞!” 乌力放到鼻子下一闻,咋舌道:“公子,这什么味?” “不敢喝?” 徐昀笑道:“不敢喝还回来,我另找胆子大的……” “公子别激我!” 乌力仰头喝了一大口,直接呛出囧字表情包。可是回味过来,忍不住吧唧吧唧嘴,眼睛发出亮光,叫道:“够劲!” 说完又仰头一大口,这次还是呲牙,却能够感受到那股子狠辣不停的冲击灵魂的快感。 “悠着点,这酒不仅够劲,后劲也大。” 为了降低度数,不至于呛的人望而却步,徐昀稍微兑了点水,保守估计也有42度以上。 让这帮喝惯了不到20度的发酵酒的家伙喝这么整坛,不说昏睡几天几夜,吐个欲仙欲死不成问题。。 “乌头,给我们也尝尝……” 其他人眼馋,一拥而上,乌力哎哎的喊着别抢,抱着酒瓶掉头就跑。 趁他们嬉戏打闹的时候,徐昀悄悄塞给曲云竹一小瓶,笑道:“晚上回房要是睡不着,小品两口,保你好梦到天明。” “谁晚上睡不着?我睡的好着呢。” “……” 大姐,这是重点吗? 见徐昀无语的样子,曲云竹噗嗤笑道:“逗你呢。”接过小瓶,好奇的看了看瓶口,道:“你这么快就酿出了能够打动严辅东的新酒?靠谱吗?” “看你这话说的,我堂堂男子,快点怎么了?不要只看时间长短,还要看结果是不是满意……” “行行行,徐公子学究天人,无所不知,办事快且稳妥……” 徐昀微笑道:“得行头一赞,浑身斗志昂扬。今晚不睡了,熬个大夜,把给严辅东的五坛酒搞出来!” “我帮你吧……” “不用……” 曲云竹故意冷着声道:“哼,莫非信不过我?怕我泄偷窃你的酿酒秘术?” 徐昀拱手作揖,求饶道:“小祖宗,我不是怕你辛苦吗?” 曲云竹呆住了,道:“你叫我什么?” 徐昀也没想到怎么把前世里对女朋友的专属称呼脱口而出,干咳一声掩饰尴尬,道:“没什么,来吧,等会可别喊累……” 忙碌到第二天中午,凑够了五坛酒,徐昀让徐冠抱着前去拜访严辅东。 严辅东算好时间,亲迎到门口,见徐昀还带礼物,心里高兴,举止间更加热情,并肩而行时还落后半步,以示尊重。 他缺礼物? 他缺的是这份名士的尊重!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进了屋,满桌子的酒菜,凉碟十八盘,热菜还没上,只会多不会少。 全是山阴出了名的佳肴,味道不一定好吃,突出一个贵字。 “先生请上座!” 严辅东道:“山阴不比京城,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不周,见谅见谅……” 徐昀道:“说出来让供奉见笑,我出身平阳小县,非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供奉准备的这桌子菜,吃过的实在没几样。等会要是出丑,还要供奉见谅才是。” 他向马惟忠打探过严辅东的底细,其人出身贫寒,父母早亡,自幼全切入宫,摸爬滚打熬到现在的位置。 每每谈起过往,常引以为傲,也是这份不忘初心的质朴打动了皇帝,选入内省,伺候左右。 对付这样的人,同样的出身,反而会拉近彼此的距离。 果然,严辅东闻言,忍不住起身为徐昀倒满酒,自嘲的笑道:“我也不是什么好出身,好出身的谁肯辱没祖宗进宫当奴才?像这些稀罕玩意,也就是这几年当了供奉才有机会尝尝。” 徐昀没安慰他,割都割了,什么安慰在这件事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端起酒,道:“如今供奉苦尽甘来,当满饮此杯。” “千岁!” 民间喊干杯,多说“举白”,而京里多说“千岁”。 严辅东豪爽的仰头,一饮而尽,抹去嘴边酒渍,道:“幸而我朝无前朝那般门阀世族的陋习,不问出身,但有才干,自有你该有的前程。以先生的名望,等到出仕为官,二十年间,封侯拜相也不是什么难事。” “借供奉吉言!” 徐昀入乡随俗,又给严辅东倒满酒,笑道:“千岁!” “千岁!千岁!” 连着喝了三杯,徐昀大手一挥,道:“蓬莱春名气大,但喝着寡淡。阿冠,取我新酿的摇光酒来。” 门外候着的徐冠抱着一坛新酒进来,拍开盖子,为两人斟上酒。 严辅东惊讶道:“这是先生酿的酒?” “对,少时偶得一本古书,里面有‘摇光之精,至和之珍’的句子。前些天夜观天象,见破军星,忽有所悟,酿出这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烈酒,故名为摇光。” “烈酒?” 严辅东来了兴趣,道:“我试试!” 跟喝蓬莱春一样,整杯倒进嘴巴里,入喉就辣的眯起了眼睛,再到入腹后热气回旋,清凉深秋,浑身上下嗖的冒出汗珠,忙夹了几口菜吞咽,中和味道。 他虽是阴柔之人,但酷爱烈酒,每年为宫里到各地置办酒务,几乎喝遍了天下名酒,却还是头次遇到这么烈的! “呼……” 缓缓吐出酒气,严辅东猛的睁开眼,来不及跟徐昀说话,抢过徐冠手里的酒坛,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次没有鲸吞,而是细品。 徐昀不理解这个时代的人喝到蒸馏酒的感受,毕竟前世里从会喝酒起就喝的蒸馏酒。 但是从他们的表情和动作可以感知到,对美酒和美人的爱好,哪怕穿越了时空,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摇光……不错,摇光即破军,这酒当得起破军的杀气和锋芒。凡爱酒者,今日起,无摇光不欢!” 第一百四十七章 各取所需 “摇光酒……当真只有先生一人会酿?” 严辅东又不是傻子,他奉命办理宫中酒务多年,太了解官家的心思。 君临天下,富有四海,什么样的美酒没尝过? 可大家都是发酵技术,再搞创新,能创新到哪里去。无非换个名字,换点配料,喝来喝去,早就没新鲜感了。 摇光酒不同,完全迥异于当世的风格,哪怕最挑剔的好酒之人,也能从那份独特的口感里得到足够的惊喜。 如果把摇光酒带回宫献给官家,逗得官家龙心大悦,岂不是奇功一件? “当真!” 徐昀笑道:“摇光酒的酿造秘术,掌握在我的手里。如果供奉愿意帮忙,让我家的清欢楼可以有资格自行酿酒和卖酒。从今而后,宫里,不,京城无论需要多少摇光酒,我都只跟供奉单线联系……” 大焱朝的酒政十分严格,并不是很多人以为的穿越了就能随随便便搞蒸馏酒拿出来卖,那样最轻也得杖脊、黔面、流放五百里,到某地的牢城度过余生。 想要合法的卖酒,必须先取得正店的资格,再到官方经营的酒坊进成品酒或酒曲酿造后才能对外销售。 其余如脚店,只能从正店进成品酒做分销,既没有买酒曲酿酒的资格,也没有从官营酒坊进货的资格。 至于官方触角无法覆盖的乡村小酒铺,允许缴纳一年的赋税后拥有酿酒权,但只能卖给本村的村民,不许外卖。 这是无奈之举,全民好酒,风气使然,京城、州府和县级这些官府掌控力强的地方,推行酒政不费力气。 可在广大乡村,老百姓偷偷酿酒喝,官府怎么管得了? 还不如睁只眼闭只眼,蚊子再少也是肉,交一年的税,随他们去! 徐昀之所以始终没有把蒸馏酒这个大杀器拿出来,就是因为他得罪仇家太多。 不取得合法的资格,今天上午开卖,下午就得被抓起来刺配充军。 等到好不容易站稳脚跟,又得罪了主管两浙东路榷卖事务的榷易使童节顺,想要通过正规途径获取正店资格,还不如幻想给童节顺下跪磕头来的真实。 所以结识严辅东之后,徐昀敏锐的察觉到机会来了。 “这个……” 严辅东露出犹豫的神色,手里握着酒杯,颇有些举棋不定。 童节顺跟徐昀之间的破事他没兴趣掺合,但京城地区的摇光酒专卖权太具有诱惑性,每年可以预估的庞大收益,让他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 徐昀看得出严辅东的纠结,不过大家都是成年人,不能什么都要。 你要想赚钱,就得选择站边,你要怕得罪人,就别想着赚钱。 二选一,很简单! 良久之后,严辅东下定决心,喝光杯中酒,重重的拍在桌上,道:“先生放心,清欢楼的正店资格,我回京求官家御批,且不受两浙东路酒坊的约束,可自行制曲酿酒售卖……” 徐昀哈哈大笑,道:“供奉好魄力,我静候佳音。” 有了利益羁绊,两人的关系突飞猛进,说说笑笑,哪里像是初识? 又过了一会,徐昀告辞,道:“我不胜酒力,只能陪供奉喝这几杯。摇光酒的美妙之处,在于越喝越上瘾,供奉可寻两个善饮的,今晚一醉方休……” “哎,先生这就走了?” “慈幼局还要收尾,实在脱不开身。若供奉不急着回京,过几日再来找供奉把酒言欢。” “说来可惜,差事办的差不多了,我最迟明日傍晚就要启程。今晚过后,明日不敢饮酒,怕误事……” “不急!来日方长,这顿酒先欠着。以后有机会进京,定去叨扰供奉。” 严辅东笑的脸上出了褶子,道:“好,好,一言为定!” 送到门外,徐昀醉醺醺的道:“我等供奉的好消息…… “先生放心,我敢担保,只凭这五坛摇光酒,就能轰动京城,引来达官贵人们的追捧。你回温州后尽快开酿,一旦拿到正店资格,就能行销四方,日进斗金了。” 回到客栈,曲云竹只看徐昀的脸色就知道事情成了,道:“严辅东还真的站在咱们这边了?”元宝小说 “钱财动人心,谁又能免俗……” 被凉风吹了一路,进屋后乍然回暖,徐昀只觉得酒劲上冲,脚步踉跄,拌住了门槛,差点摔倒。 曲云竹急忙扶住,却不慎被徐昀的手摸到了腰身。 她微微一颤,刚想挣脱,可闻着少年身上浓郁的酒味和从鼻子里呼出的气息,心头顿时柔软起来,低声道:“醒醒,还能走吗?” “呃,头晕……我在哪?好难受……” 曲云竹扶着他往床边走去,道:“你在家,没事的,喝多了酒,歇歇就舒服了……哎哟!” 徐昀直挺挺的躺下,双手还搂着曲云竹的腰没松,拉的她整个人扑在身上,从胸口以下,几乎紧贴的没有丝毫缝隙。 “松手!” 曲云竹 “舒服,歇歇舒服多了……别动!” 啪! 徐昀迷迷糊糊间用力打了下曲云竹的屁股,脸往下面拱了拱,找到更舒服的姿势,口中呢喃不清的说道:“就这样,别动,让我睡一会。” 曲云竹被这巴掌给打懵了,浑然不知该作何反应,就这么傻乎乎的趴在徐昀身上,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徐昀从睡梦里醒来,翻身坐起,甩了甩头,似乎记得曲云竹送他回房,后面发生什么完全不知道了。 咯吱。 房门打开。 曲云竹端着碗走进来,声音听不出丝毫变化,道:“醒了?刚熬好的豆粥,吃了舒服些……” 徐昀只觉得“舒服”这两字似乎有些耳熟,手指下意识的搓了搓,似在回味什么东西。 “你吃不吃?”曲云竹气恼道。 “吃!” 徐昀忙答应一声,走到桌子旁,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酉时末了。” 徐昀算算时辰,竟睡到了晚上,低头喝口粥,笑道:“我酒量太差,之前没说什么胡话吧?” “没有……”曲云竹语气变得不善,道:“还是说你其实记得自己做的事?” 徐昀奇怪的道:“我醉的不省人事,哪里记得?行头,白檀回来了吗?” 这句转移话题立刻让曲云竹放弃了追查究竟,道:“我正准备等你醒来告诉你呢,白檀半个时辰前刚刚回来,如你所料,李屯田路上遇到了追杀……” 第一百四十八章 拔苦菩萨 白檀跟着李屯田到了杭州地界,李屯田没进城,在城外驿站歇脚用饭,可不料饭中被下毒,面对三名刺客的围攻,饶是他武功高强,也面临必死的绝境。 危急关头,白檀蒙面出现,拼命救下他,留了句话“杀你的是童节顺”,然后功成身退。 “李屯田会信吗?” 曲云竹问道。 “童节顺杀他是事实,他信不信,都会起疑心。这颗猜疑的种子埋下,关键时候,就能从童节顺的肚子里破腹而出。” 徐昀给白檀接风洗尘,顺便告诉他这几天山阴发生的事。 白檀突然站起,伏首跪地。 徐昀惊讶道:“这是干什么?” 曲云竹低声道:“白檀老家的村子遭了山贼,他娘子和刚满两岁的儿子没躲过去……” 徐昀也是这时才发现,慈幼局的事,影响之大,超出他的预估。上前扶起白檀,道:“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不敢保证慈幼局的孤儿全都能过上好日子,但我和行头会尽最大努力,让他们不受欺辱……” 白檀重重磕了几下头,道:“公子今后若有差遣,我万死不辞!” 这是他认识以来,跟徐昀说过最长的一句话。 徐昀点点头,道:“不必万死,都好好活着!” 接下来的两日,先是送走严辅东,童节顺也没了动静,徐昀偷得浮生半日闲,到处打听关于玻璃作坊的消息。 结果还真打听出一人,名叫钱敬天,曾在北方的河东路官办作坊烧过多年的玻璃,属于匠作级别的人物。 青龙之变后拖家带口的逃到南方,辗转流落山阴。 可没想到两浙东路这边只流行瓷器不流行玻璃,痛失本职,只能到当地瓷行做了普通的陶工。 徐昀立刻登门拜访,听说眼前这少年公子想要开设玻璃作坊,钱敬天苦笑道:“公子三思,玻璃这行当我不建议个人经营。以前的官办作坊好歹有朝廷兜底,其实烧出来的玻璃根本卖不出去。小老儿若跟公子走,要不了多久还得回来……” 徐昀知道他有家有口,年龄又大了,不敢赌这一把,道:“你放心,如果你跟我去温州,山阴这边给你五百贯的安家费。到了温州,每月十贯的月钱,干得好还有赏。不管作坊能不能开五年,我按五年给你发月钱。这些全可以写到书契里,签字画押,绝无更改。” 五百贯够他十几年的收入,加上还有每年一百二十贯的保底进账,钱敬天立刻对资本低头,答应跟随徐昀去温州开办玻璃作坊。 这算意外之喜,徐昀心情舒畅,刚回到客栈,被马惟忠请到衙署,通报案子的进展情况。 拿到典正等人的口供,还有手办提供的名单,经过周密部署,很快抓捕了二十一人。 有在职官员,有世家子弟,有富商豪族,引得山阴城内震动。 每日说情的人络绎不绝,马惟忠烦不胜烦,调来亲兵在门外摆出刀阵。 谁要求见,先从刀阵下钻过来再说,如此方绝了那些人的念头。 “今天凌晨正式结案,我已派人骑快马昼夜不停前往京城,向官家陈奏此案的前因后果。不出五日,就会有旨意下来,你当记首功。” “不敢!我刚到山阴,就为大人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夙夜难安,怎敢居功?” “哎,你为民请命,正是我辈士大夫该为之事。我听坊间称你为拔苦菩萨,民心如此,何用过谦?” 又说了会话,马惟忠似漫不经心的问道:“你跟严供奉走的太近,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徐昀知道瞒不过马惟忠的眼睛,对此早有准备,道:“两浙东路榷易使童节顺不知何故,指使温州榷易使李屯田对我百般刁难。失败后双方狗咬狗,童节顺竟暗中派人劫杀李屯田,不欲他返京找宣徽使告状……” 马惟忠有些发呆,他本以为徐昀接近严辅东,是想通过宫里的途径巴结皇帝,以求幸进。 看在沈齐星的托付上,想要对他进行规劝。 士人跟宦官完全是两个互相制衡的体系,年轻人万万不能急功近利,跟宦官走得近,等于自绝于士林。 走错这一步,将来后悔莫及。 可他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么劲爆的内幕,童节顺找徐昀麻烦不稀奇,稀奇的是,徐昀到底做了什么,竟然逼得童节顺冒天下之大不韪,杀李屯田灭口? 饶是久居上位,城府森严,马惟忠也忍不住露出了错愕的表情,似乎在说,你这也太能折腾了吧? 徐昀报以不好意思的微笑,等他消化消化,继续说道:“仅仅是童节顺,倒也无妨,跟他过过手,胜负在两可间,我也不惧。现在牵扯到宣徽使李守恩,我心里委实没底。恰好大人引荐,跟严供奉结识,便存了些未雨绸缪的念头……” 马惟忠无语,敢情还怪我介绍你们认识,是不是以后出了事,我还得被左相指着鼻子骂啊? 你说我多嘴问你干什么? 既然知道了,这个锅不背也得背,他思索半天,道:“宣徽使这个人有些护短,李屯田回京添油加醋,若对你观感不佳,怕是会生祸端……” “所以,我希望严辅东带回去的酒,能让官家对我多些好感。宣徽使最能体察上意,官家喜欢的,他应该不会反对。” “酒?” “嗯,天下独一无二的美酒,明日送两坛给大人尝尝……” 马惟忠啼笑皆非,皇帝什么酒没吃过,你酿的酒再好,能好的过山阴那些传承几百年的酿酒作坊? 简直胡闹! “这个嘛,单靠美酒,估计很难让官家高兴……不如给石湖先生写一封信?” 徐昀笑道:“此事还没必要惊动石湖先生,大人放心,除了严辅东,我在京里另有依仗,不会闹的无法收拾。” 马惟忠拿他没法子,只好自我安慰,道:“也罢,你何时回温州?” “等朝廷旨意下来,我再从慈幼局选五百名孤儿带回温州抚养,到时还要请大人帮忙出具相关文书……” “五百名?” 马惟忠越来越看不透徐昀,道:“太多了吧?朝廷每人给予的补贴只有一贯,且只给三年。你要把这五百人养大,所用不是小数目……” “钱财身外物,我虽不是巨富之家,但养活五百孩童不在话下。” 马惟忠赞道:“你想清楚便成,此乃善举,我没有不允的道理。” “谢大人成全!” 第一百四十九章 风起京城 李屯田深夜抵达建康城外。 这些天为了躲避后续可能会有的追杀,他绕行数百里,昼伏夜出,远离驿站、逆旅和人烟密集的村庄,对外界消息一无所知。 谨慎起见,没敢直接进城,而是在城外的秘密据点落脚。 辗转联系上宣徽院的一名叫王九郎的贴司官,李屯田曾救过他的命,为人信得过。 “干办可算露面了,现在所有人都在找你……” “找我?” “干办还不知道?” 王九郎急的跺脚道:“温州的奏疏已经送到了御前,八家民户告你巧取豪夺四十万贯,事后潜逃无踪……” 李屯田道:“这在我预料之中!吕方以为靠几个民户就能构陷于我,他是痴心妄想!” “温州的奏疏还不是最凶险的,可大人怎么得罪了童节顺?他的奏疏前日刚到,参你贪贿、骄奢、勾结奸商、公器私用等七条大罪。官家震怒,下旨刑部发了海捕文书,并密令宣徽院参与缉拿……” “童节顺!” 李屯田几乎咬碎了牙齿,狠狠一掌拍出,红木做成的桌子登时四碎。 “狗贼!哪日爷爷翻了身,把你千刀万剐,方解此恨!” 王九郎等李屯田发泄完毕,道:“大人有什么章程,只要我能办到,尽管吩咐。” “我想求见都知,你帮我带个口信……” 王九郎为难道:“我这贴司官在宣徽院只比最低级的亲事官高两阶,连见都知的排面都没有。帮干办带口信,怕是贻误时机……” 李屯田交给他一枚玉珏,道:“都知膝下义子皆有这种玉珏,见珏如见人。你找机会呈上去,都知挂念我,自会见你。” 王九郎还没回话,屋外传来冷笑声,道:“何必那么麻烦?十七哥,乖乖跟我回院子,义父他老人家等着你呢。” 李屯田在李守恩的义子里排行十七,他悚然变色,道:“李开阳?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李开阳,义子里排行二十二,也是最小的一个,心狠手辣,坊间称为“锦虿尾”。 “哈哈哈,问问王九郎,跟义父的虎威比,你对他的那点恩惠算什么?” “你出卖我?” “没,干办,我没有……” 李屯田怒发冲冠,不等王九郎解释,刀光凝练,人头飞起,血气喷洒到门窗,犹如落花溅了白雪,煞是好看。 接着破顶而出,无数弩箭射来,似料到他会选择这个方向突围。 “二十二弟,我受人诬陷,这才回京找义父求救,为何你要兵刃相见?” 李屯田挥刀密不透风,将弩箭尽数格挡,同时厉声喝问。 “十七哥,你的案子通了天,义父懒得多费心思。还是束手就擒,看在一家人的份上,我保你死前少受点罪!” 伴随着李开阳的大笑,双足猛的一顿,地面皲裂成无规则的裂痕,身子凌空而起,背后长枪来到手中,闪电般刺向李屯田的胸口。 李屯田刚被弩箭耗尽了真气,轻易被李开阳的枪势锁定,无论左闪右避都摆脱不了这一枪笼罩的范围。 危急关头,他的身子陀螺般下坠,刀光瞬间暴涨,仿佛潮水汹涌,失去了所在。 砰! 火花四射! 刀尖妙至巅峰的劈中枪尖。 李开阳哇的吐了口血,以比飞起时更快数倍的速度落地,不停后退,全靠枪纂杵地三寸,才稳住身形。 李屯田借力打力,凌空飞掠数丈,几个起伏间,远远的消失不见。 “什么?” 李开阳抹去唇边血迹,目光阴冷,道:“他竟然破境成了宗师?” 去年年初,李屯田回京述职,还只是武师上品的境界。 两年不见,修为高到这等地步。 可恨! 本来十拿九稳的布置功亏一篑,该如何向义父交代? …… 左相府。 沈齐星还没入睡,正在看淮河沿线军府的布防图,忽听到屋外的呵斥:“谁?胆敢夜闯相府?” 他安坐不动,神色如常,连翻看图纸的手都没有颤动分毫。 石湖先生的石字,就是形容他的定力超群。 过了片刻,有人推门进来,道:“相公,那贼子跑了,留下一封书信。” “哦?” 沈齐星抬起头,笑道:“能从你手里跑掉,至少也是宗师境的高手吧?” 这人跟随沈齐星多年,曾经被沈谦借去,护送徐昀前往永嘉,姓袁名籍,宗师中品,已初窥宗师上品的门径。 “应该刚入宗师没多久,他万分小心,用袖箭射了这封信来,我追之不及。” “无妨!” 沈齐星接过信,一边打开一边说道:“送信而已,估计没有恶意。天子脚下,敢刺杀左相的人还不存在……” 扫了眼信里的内容,定力超群的左相大人也忍不住摇头失笑,又把信递给袁籍,道:“你也瞧瞧,我那个六师弟可真是惹祸的性子……” 袁籍看完信,皱眉道:“原来今夜过府的贼子是李屯田……” “是他也就合情合理了!” 沈齐星往后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道:“李屯田现在走投无路,李守恩那老狐狸不仅不会救他,说不定还要杀了他一了百了。你猜,他写这封信的目的何在?” “无非是想让相公跟李守恩斗个两败俱伤……” “不错!我是文官领袖,跟李守恩是天然的对手,拿到对手的把柄,岂能忍住?我若赢了,李屯田等于成功报复了李守恩;我若败了,六师弟少了朝中的靠山,对付起来也容易。这是一石二鸟之计,李屯田倒也不算蠢……” 袁籍道:“那,相公会不会中他的计?” 沈齐星笑了笑,道:“去,把这封信送给崔璟,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问老夫的意见。对了,如果他问起明日朝会,就说官家应该拿定主意!” “是!” …… 崔府。 当崔璟从袁籍口中得知前因后果,没有急着看信,而是如沈齐星预测的那样,关心起明日朝会关于议战还是议和的事。 “相公拿定主意了吗?” “相公说,官家应该拿定了主意。” 崔璟明白,笑道:“好,我知道了!李屯田交给我处理,请左相放心。” 第一百五十章 合纵连横 送袁籍离开,崔璟乘坐牛车,趁天亮前的夜色,去宣徽院拜访李守恩。 听下人禀报,李守恩淡淡的道:“让他去雨露堂候着。” 他蜷缩成团,双手拢在袖子里,斜靠着普普通通的卧榻,腿上裹着厚厚的木棉絮填充的两床被子,隐约可以看到侧面打着几个补丁,陈旧不堪。 虽是深秋,但屋子里温暖如春,也没有冷到这个地步,李守恩却很怕冷似的,扭头看了眼堂下跪着的李开阳,道:“你继续说。” “是……孩儿追寻李屯田的踪迹,到了东门外的武定桥。初步估计,他从此地入水,溯游十余里,进入羽化山……” “然后呢?” 李开阳惭然道:“孩儿无能,没抓到人。” 西边下首坐着的探事司干办韦松说道:“李屯田居心叵测,晋升宗师却没向院里报备,故料敌不足,以致此败,并非勾押官之过。”元宝小说 李开阳任探事司的勾押官,是韦松的直系下属,这时候也只有他能帮其开脱。 李守恩没给韦松这个面子,道:“自去照磨司领杖二十,追索李屯田之事,交给杨浅白去办。” 韦松立马闭嘴,反正该做的人情做到位,义父要打义子,他又能说什么呢? 至于杨浅白,是探事司的四个干办之一,武功最高,位列宗师。 大宗师以下,能对付宗师的,只有宗师! 这个功劳,他不会傻的主动去抢,越是跟李屯田有仇,这时候越是要避避嫌。 李开阳恭声道:“是!”从地上爬起,对李守恩躬身施礼,却看也不看韦松,缓缓退下。 他没办好差,义父打就打了,用得着韦松求情? 你也配? 李守恩合上眼睑,将腿上的被子往上面拉了拉,道:“你说,崔璟这么晚了来见我,所为何事?” 韦松思索道:“宣徽院跟外廷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崔璟无事不登三宝殿,会不会……节下不敢妄言。” “说吧。” 韦松低声道:“可能跟明日朝议有关,官家今日大发雷霆,是战是和,明日必须拿出章程……崔璟此来,可能想问问使君的口风?” “你太小看外廷这些文臣的风骨了,国家大事,他们犯不着来问我的口风。不过,你说的也没错,他星夜前来,只能为了明日的朝议……来人,请崔少监!” 韦松识趣的起身告辞,道:“还有件小事跟使君汇报,节下之前招了个亲事官,为人机敏,忠诚可靠,想擢升为亲从官,请使君俯允。” 亲事官属于单位临时工,遍布天下,数量不定,多的时候几万人,少的时候几千人,全看形势需要。 亲从官比亲事官高一级,有宣徽院正式编制,定额八百人左右,每月领俸钱,点卯上班。 别看亲事官跟亲从官只差一级,没有关系和才干,跨越这一步比登天还难。 李守恩忽然道:“叫什么?” 韦松心里一凛,以前往探事司塞人,李守恩极少询问名姓,只要不是太过分,比如每隔几个月就塞进来几个人,一般都会允准。 “乌鹏。” “就是那个你派到温州监视李屯田的亲事官?” 韦松噗通跪下,两股颤颤,道:“使君明鉴,节下绝无此意……” 李守恩挥了挥手,道:“李屯田自绝于君父,罪无可赦,你能未雨绸缪,该赏才是。这个亲从官,准了!” 韦松走到房外,满眼惊惧,手心已渗出了汗滴。 他自认吸纳乌鹏当亲事官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早在李守恩的视野之下。 都说天底下的事,政事堂知道五成,皇帝知道七成,只有李守恩知道九成。 果真不虚! …… “见过宣徽使。” “崔少监还是第一次到院子里来,老朽颜面有光啊……” 崔璟微微欠身,道:“宣徽使院务繁忙,若非急事,也不敢登门打扰。” “哦?”李守恩道:“少监有何急事,竟等不到天明?” 崔璟从怀里掏出信递过去,道:“适才有人往我府里投了这封信,要我转呈给左相,我觉得还是让宣徽使瞧瞧的好……” 李守恩打开信,扫过之后,不动声色的道:“少监的心意我领了,但你怎么跟左相交代?” “左相那边,我去说合,宣徽使不必担心。” “好!”李守恩把信放在卧榻旁,道:“少监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 崔璟看了眼门外,没有做声。 “外面守着的,退到前院去。” “是!” “是!” 前后左右同时传来声音,密密麻麻的不知有多少人。 崔璟暗道李守恩执掌宣徽院,仇敌遍天下,防卫严密些情理之中,可这么多守卫是不是太夸张了? “现在可以说了。” “宣徽使想必也清楚,明日朝议的基调,必须主和。主战派的首要人物是淮南西路宣抚使、安丰军统制张其古,他不倒台,很难让那些跟他沆瀣一气的武将们闭嘴。” 李守恩沉默片刻,道:“探事司上个月刚抓了几个北边的细作,他们今晚会供述里通张其古,欲在淮西掀起兵变。当然,仅仅这些要不了张其古的命,可也足够让他暂时去职,等候宣徽院调查清楚……” 崔璟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宣徽使早些休息,在下告辞。” “少监慢走!” 等崔璟离开,李守恩再次拿起信看了一遍,叹了口气,道:“来人,告诉杨浅白,明日午时之前,我要看到李屯田的人头。” 崔璟回府之后,命人给左相府送去了信,沈齐星彻夜未眠,等着他的消息,得知成功跟李守恩做了利益交换,脸上却不见丝毫高兴,道:“宣徽院权势遮天,今日可轻而易举的逼退张其古,他日未尝不能如法炮制对付我等……” 袁籍道:“这两年政事堂、御史台和地方州府都曾多次上奏,希望官家约束宣徽院,可官家留中不发,丝毫没有要裁撤的意思。” “官家还是缺底气啊……” 沈齐星摸了摸胡子,道:“你去照看一下,别让李守恩杀了李屯田,他活着,将来对我们还有用。” 袁籍颔首,攸忽消失不见。 …… 第二天朝议。 大理寺率先发难,以宣徽院的口供为由,逼得张其古当场自请去职。 皇帝还不至于那么的薄情寡义,将张其古的宣抚使前面加个“权知”,也就是暂时代理的意思。 另外,免去了安丰军统制的职务,剥夺了军权。 有他前车之鉴,其他武将登时三缄其口,“守内虚外、议和偏安”的朝廷大政终于通过。 然而,李守恩等到午时,等来的不是李屯田的脑袋,而是杨浅白的尸体。 他浑身上下只中了一剑,透过咽喉,快的不可思议,连血都没喷出来半滴,人就断了气。 “查!入地三尺,也要把这个凶手找到。” 李守恩不在意杨浅白的死。 连自己的命也保不住的宗师,活着也没什么价值。 何况天下习武之人多不胜数,宣徽院从来不缺高手。 他在意的,是有人胆敢撩宣徽院的虎须。 此风不可长! 第一百五十一章 深夜来客 与此同时,马惟忠关于慈幼局的奏疏送到朝廷,官家闻听孩童们的惨状,竟当堂落泪,深感自责。 “……朕设慈幼局之初衷,愿天下无啼饥之童。今两浙东路慈幼局诸吏丧心病狂,泯灭人性,以垂髫稚子为利益之谋,勾连广泛,逞弄私欲,穷凶极恶,朕深厌之,责令大理寺严加惩处……” 随后大理寺拿出初步意见,首恶斩,从犯流三千里。 因为按照惯例,皇帝用刑要体现“仁”,大理寺故意在正常判罚的基础上调高一档,让皇帝再降低一档,留出加恩的余地,又不伤公正。 没想到皇帝对此很是不满,御批了几个字:首恶剐,从犯斩,以儆效尤。 非但没减,又加了一档。 御史台纷纷上书开喷,痛斥皇帝将个人喜恶凌驾于律法之上。皇帝这次不为所动,任他们把口水吐到脸上,坚持要对这帮畜生实施极刑。 最后还是拗不过皇帝,大理寺行文山阴,首恶剐,从犯斩,正好赶上秋决,立即行刑。 山阴震动。 历来官员犯案,多去职免官,甚少大开杀戒。 这次谁也没想到会杀的人头滚滚,堪称大焱立朝以来最大的案子。东市行刑这天,引发了全城围观。 而造成这一切的徐昀却没有去凑热闹,而是在慈幼局里挑选适合他带走抚养的孩童。 “小鱼,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楼鱼道:“当然可以,公子请吩咐。” “如果让你从这里面挑选出五百个聪明伶俐,品行良好,又能吃苦耐劳的孩子,你能做到吗?” 楼鱼想了想,道:“吃苦耐劳我明白,聪明伶俐和品行良好怎么衡量呢?” 徐昀惊讶的看了眼楼鱼,这个年纪能问出这个问题,而不是急急忙忙的答应下来,可见小脑袋很有想法。 “聪明伶俐,不必看口齿,听得懂话,做得了事,沟通顺畅即可。品行良好,不必循规蹈矩,不偷不抢,不背后害人即可。” “好,给我两天时间,我帮公子挑出最合适的人……” 说到这她顿了顿,又充满希翼的望着徐昀,道:“公子,只要五百个吗?能不能再多一些?” 徐昀温和的道:“放心吧,官家已经下旨,让政事堂对天下十六路慈幼局统一进行筛查,并拾遗补缺,制定更好的章程,杜绝此类事情再次发生。跟我回去的,未必能享福,可能要接受严苛的训练。留在这,有吃有穿有书读,其实也挺好。” “嗯,我知道了……” 楼鱼低垂着头,似乎有些失落,在她看来,跟着徐公子怎么也比留在慈幼局安全。 但,养五百人,每月的开销她都不敢想。要求更多,对徐公子不公平。 有了楼鱼帮忙,两天后挑好了五百人,男童三百五十,女童一百五十。 并非徐昀搞歧视,而是慈幼局女童本来数量就少,一百五十人已经带走了大半。 这么多人返程是个麻烦事,走陆路的话猴年马月才能抵达温州。徐昀干脆找到马惟忠,请他出动两艘水军战船护送,以免再被黑水盗侵扰。 “……只是出动水军护送平民,不知合不合朝廷规矩?如果大人觉得为难,我另想它法……” 马惟忠笑道:“此次你揭开慈幼局的盖子,立下大功,官家下旨重赏。可你婉拒官家的全部赏赐,只愿收养慈幼局五百名孤儿。别说官家感动,天下谁人提起,不夸龙台先生的慈悲善举?护送你们回温州,是我份内之事!” 收养孤儿,是官方政策,可规定每户人家只许收养一两名而已。 这是为了防止拐卖人口,或者做什么不好的勾当。 像徐昀这种一次收养五百人的,若非拿大功劳去换,朝廷怎么可能批准? 回到客栈,给大家说了这个好消息。曲云竹松了口气,道:“我还担心归途的安全,有水军战船护送,足以震慑黑水盗,让他们不敢乱来。” 乌力挠挠头,道:“两艘够吗?我听说黑水盗可是有各种海船几十艘……” “咱们跟黑水盗也没多大仇怨,难道就因为搞砸了他要绑架方若虚的图谋,就不惜代价,倾巢而出来对付咱们?” 徐昀笑道:“海盗不做赔本生意,看见水军战船应该不会铤而走险……” 是这个道理,海盗最擅长趋利避害,要不然早被水军剿灭,哪里还有在海上横行的风光? 到了晚上,徐昀吹灯入睡,突然有风吹过,窗户无声无息的打开,他猛然坐起,屋子里出现一个黑影。 而在外面套房睡下的徐冠毫无动静。 “我三弟怎么样了?” 黑影微微笑道:“龙台先生临危不乱,日后定能做成一番大事业。不用担心,贵弟只是昏睡过去,两个时辰后就会醒来。” “方若虚?” 徐昀眼睛眯起,道:“是你!” “哈哈哈,徐公子厉害,竟然还记得我的声音。” 烛光复燃。 那人面目丑陋,衣衫破旧,坐在椅子上,脚下踩着一个麻袋,正是在台州打过交道的方若虚。 “阁下才真是厉害,我当你足疾不便,蹒跚难行,原来位列宗师……” 只有宗师能无声无息的制服徐冠,瞒过旁边几个房间里住着的白檀和乌力等人的耳目。 方若虚曲起小拇指掏了掏鼻子,随手抹在鞋底,道:“宗师算什么?天下一抓一大把,什么时候位列大宗师,那才叫厉害。” 徐昀见他似无恶意,平静一下心态,道:“方先生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听说徐公子要从海路返程,还请动了水军护送?” 徐昀笑道:“方先生神通广大,我今日刚跟宣抚使商议好的秘密,不知怎的就传入了先生耳中?” “我自有我的办法!” 方若虚道:“不管公子信不信,我对公子只有仰慕,并无恶意。今夜来此,是为救公子性命而来。” “哦?” 徐昀翻身下床,穿好鞋子,坐到方若虚对面,眼角余光瞅了下麻袋。 里面装的是人。 “请先生指点迷津!” 方若虚道:“公子想必以为,有了水军护送,黑水盗犯不着为了点小恩怨来找公子麻烦。这样想确实没错,但问题不在黑水盗,而在童节顺。” “童节顺?” 徐昀目光冷峻,道:“他是不是跟黑水盗勾结……” 第一百五十二章 苦肉之计 方若虚解开麻袋,露出里面的人形,轻踢一脚,那人从昏迷中睁开双眼。 茫然片刻,看到方若虚的脸,如同看到了魔鬼,急忙翻身跪地,头也不敢抬。 “说吧,童节顺怎么让你去跟黑水盗报信的?” “是是,小的马三行,奉童大人的命令,前往黑水盗……” 听他说完经过,徐昀算算时间,应该在曲云竹跟童节顺摊牌那天,他就派马三行联络黑水盗,准备返程路上进行截杀。 卑鄙无耻,以此为最! 方若虚又是一脚踢出,马三行倒头就睡,笑道:“如何?我没有糊弄公子吧?” 徐昀道:“方先生,你究竟是何人?” “不瞒公子,我嘛,确实是千蛇盗的人。但不是什么入幕之宾,只是谢夫人身边的军师。” 徐昀并不惊讶,道:“方先生出身世家,跟海盗勾结,不怕愧对祖宗?” 方若虚轻笑道:“祖宗要是看到宁氏把江山半壁拱手送人,怕是会后悔当年不战而降……” 徐昀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道:“也就是说,方先生对朝廷心怀怨尤,故加入千蛇盗,意图谋反?” 方若虚毫不在意,道:“今晚跟公子开诚布公,我也不拿虚言诓你。不错,我是想统合四山五海的海盗,占据沿海海域,发展实力,静等时机。当天下有变时,揭竿而起,推翻宁氏暴政,驱除朱蛮异族,还百姓安居乐业……” 徐昀摇头,道:“宁氏天命尚在,御前五军九卫拥兵百万,士族和百姓奉为正朔。你就算能一统海域,也不过螳臂当车,非智者所为。” “拥兵百万,不如说冗兵百万,面对朱蛮不堪一击,又有何惧?”方若虚嗤之以鼻,道:“至于天命,古往今来,可有三百年昌盛的王朝?大焱存在的够久了,也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我曾夜观天象,五星聚舍,照于东南,当有明君生于此间。又有荧惑坠入角亢分野,正中宁氏龙兴之地,天命?宁氏的天命尽矣!” 徐昀奇道:“方先生,你跟我这么坦白,就不怕我去官府告发你?” “公子是聪明人,不会做这样的蠢事。”方若虚道:“方家归顺大焱这三百年,不知被告发谋反了多少次。可朝廷从来没有因此惩治方家,反而谁告发谁死,从无例外。” 徐昀当然不会干蠢事,方家要是能被谋反的罪名整死,存活不会超过百年,早就烟消云散。 况且整合海盗为己用这样的异想天开,很可能是方若虚自行其是,跟方家无关。 哪怕整死方若虚,得罪了整个方家,对徐昀来说,也完全是赔本买卖。 “好吧,方先生想干什么,我管不着。但童节顺怎么知道我返程会走海路?毕竟他派马三行和黑水盗联络的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要走海路还是陆路……” “徐公子是不是对童节顺有什么误解?人家是两浙东路榷易使,位高权重,他能联络海路的海盗,自然也能联络陆路的山贼……” 徐昀灵光一闪,道:“黑风寨?” 方若虚竖起大拇指,道:“聪明!黑风寨跟你有旧冤,又在温州周边地界活动,收买了对付你,省心省力。” 看来方若虚认真调查过自己的背景,连在平阳时的恩恩怨怨都一清二楚。 “以方先生对黑水盗的认知,我请宣抚使出动水军护送,他们还敢来吗?” “海盗的胆子,从来没有敢或不敢,只有值或不值。童节顺要杀你,许了他们十万贯的富贵。别说两艘战船,就是八艘也敢一战。” 海路如果不好走,那陆路更不好走。 运送几百名儿童,车队蔓延开得几里长,山贼随随便便就能把所有人分割包围。 徐昀沉吟半晌,道:“先生可有妙计?” “公子胆子大吗?” 徐昀笑道:“不怎么大,但该做的事,也会去做。” “如今只有将计就计,公子以身做饵,诱使黑水盗来攻。然后水军战船在后,聚而歼之。” 徐昀道:“难!我是白身,宣抚使出动两艘战船护送尚可。为了我跟海盗开战,兵凶战危,万一败了呢?我没这么大的面子……” “以前或许没有,但现在公子收养慈幼局五百孤儿,你的面子,就不仅仅是你的,而是牵扯到皇帝的面子。” 方若虚道:“安抚使也是聪明人,只要公子对他晓以利害,他会知道怎么做。” 徐昀再次陷入沉吟,忽然抬头,道:“先生为什么今夜前来示警,又为什么出谋划策,助我对付黑水盗?” 方若虚笑道:“我欣赏公子,想跟你结识。无奈油盐不进,只能递投名状,让公子看到我并不是混饭吃的……” 徐昀无语,道:“说些我能信的……” “好,说正经的。公子难道不好奇,我上次出现在你们乘坐的海船上,被黑水盗的眼线跟踪,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好奇!但你不说,我也不好问。” “无妨,我对公子没有秘密,以后凡是你想知道的,尽管开口,我知无不言。” 徐昀差点翻白眼,你大爷的不会有啥怪癖吧? 听听这话正经吗? “还是保留些秘密吧,我这人疑心重,没先生那么豪爽……” “日久见人心,公子记住我这句话,以后会明白我的诚意。” 徐昀耸耸肩,不置可否,道:“先生别卖关子了……” “从今年年初开始,我跟谢夫人联手做戏,故意发生多次矛盾冲突,营造不和假象,并让黑水盗的细作把情报传出去。然后利用某次机会,正式跟谢夫人决裂,脱离了千蛇盗。” 徐昀道:“你在给黑水盗挖坑?” “对,黑水盗盗首王先,刚愎自用,我欲一统四山五海,必须除掉此人。可他身边守卫严密,行刺这条路走不通,除非我能获取他的信任……” 徐昀恍然,道:“所以你用苦肉计……” “王先一直想取代谢夫人在海盗里的地位,又知道谢夫人之所以能后来居上,全靠我这军师出力。只要我离开谢夫人,他很愿意把我收入麾下……” 哪里都不缺接盘侠,徐昀笑道:“但为了让这出苦肉计更逼真,他的邀请被你拒绝。可王先怎么会允许你飞出他的指掌心,不惜代价,绑也得把你绑回去。” 方若虚嘿嘿直乐,道:“不仅如此,我甚至故意暴露出身于方家,让王先以为拿住了我的把柄,准备在海上截住我,抓回寨子里,到那时不从也得从……” 第一百五十三章 送货上门 综合前后的讯息,方若虚的目的,是除掉王先,吞并黑水盗。 为此,用苦肉计离开谢夫人,多番拉扯,欲拒还迎,勾引王先主动招揽他入伙,再择机从内部进行颠覆。 颠覆的手段多种多样,杀王先,或收买手下架空他,都是可行之策。 可惜上次因徐昀插足,导致功亏一篑。 所以方若虚这次改变策略,打算利用官府水军正面剿灭黑水盗。 徐昀就是他计划里不可或缺的一环,也难怪他今晚这么开诚布公,坦荡的像是剥光了的椰子。 徐昀指了指袋子里的马三行,道:“他,你怎么安排?” “我知道你跟童节顺有仇,这个人送给你,安插到童节顺身边,早晚会有大用。” 徐昀没跟方若虚客套,收下这份礼,马三行出卖童节顺,退路断了,再给些钱财,威逼利诱,很容易变成受人掌控的傀儡。 “好,给我一天时间考虑。怎么联系你?” “如果你答应了,就让客栈小二在门口挂一盏象生鱼灯,我自会来见你。” 见徐昀点头,方若虚再次踢醒马三行。徐昀恐吓两句,又给了五十贯压惊,算是认了主,由方若虚提溜着消失在黑暗里。 徐昀先去前屋看徐冠,呼吸正常,应该是被封了穴道,没有大碍。 他坐在床边,思索利弊。 方若虚的话应该不假,但也不能全信,谁知道他藏没藏后手呢? 当务之急,得找一个能制衡方若虚的宗师境高手。 否则,就算水军剿灭了黑水盗,也有可能被方若虚顺手牵羊给坑了。 可是,能对付宗师的只有宗师,现在去哪找个靠谱的宗师当后盾? 徐昀摸摸下巴,要实在没辙,干脆一客不烦二主,请马惟忠动用宣抚使的人脉关系,高薪雇佣一位宗师同行,免得方若虚动什么坏心思。 正在这时,咚咚,走廊里传来敲门声。 徐昀警觉抬头,道:“谁?” “徐公子,还记得当初送你从温州到永嘉的故人否?” 徐昀听声音想起来,惊喜道:“袁先生?” 他急忙上前,打开房门,袁籍灰袍如旧,抚须而笑。 可看到他身后站着的人时,徐昀愕然,道:“李屯田?” 李屯田艰难的咧咧嘴,似乎想赔笑,可又尴尬的笑不出来。毕竟之前还是生死相搏的仇敌,这会化干戈为玉帛,实在不容易。 袁籍道:“左相有话带给你,咱们进去说。” 徐昀也反应过来,李屯田出现在这里,肯定跟京城的动态有关,让开身子,道:“先生请!” 围着桌子坐下,袁籍开门见山,道:“李大人被宣徽院追杀,危如累卵,左相命我送他来你这,暂时躲避。” 徐昀二话不说,道:“好,有我在,保李大人无恙。” 李屯田当即要给徐昀跪下,道:“丧家之犬,怎么敢称大人?公子以后直呼名字即可……” 徐昀伸手虚扶,笑道:“既然今后坐一条船,那都是自己人,称大人有些见外,不如学袁先生,称一声李先生?” “多谢公子抬举,多谢公子抬举。” 不愧是宫里出来的,除过开头时的尴尬,后面把不要脸发挥到极致。 李屯田趁势起身,没有真的下跪。 徐昀眸子里闪过冷光,脸上的笑却愈发的温和,道:“袁先生,京里到底怎么了?” 袁籍道:“具体详情,还得请李大人给公子解释。” 李屯田低声道:“都怪我有眼无珠,跟徐公子作对,先是被童节顺背叛,不仅不施以援手,还……” “还派人半道追杀你,是不是?”徐昀笑道:“你或许还不知道,杭州城外救你的那个蒙面人,就是我派去的……” “啊?” 李屯田嘴巴张开,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又要下跪,再次被徐昀拦住,佯装生气,道:“别见外,继续说。” “是是!” 李屯田道:“回京后我中了宣徽院埋伏,气不过就给左相府投了封信,信里说明了此次事件的前因后果,只要左相联合御史台发难,就能让义父……呸,叫习惯了,就能让李守恩吃不了兜着走,甚至从此失了圣宠,也变成丧家之犬……” “哦,信里说了什么,这么大威力?” “其实跟公子有关,”李屯田谄媚的道:“当初童节顺让我教训公子,我是严词拒绝的。他不知道公子的名声,我在温州可是如雷贯耳,几个胆子敢动公子的虎须?” 徐昀笑道:“然后呢?” “然后我就把这件事禀告李守恩,李守恩命我听从童节顺的吩咐,最好能把你整的身败名裂,促使童节顺对曲云竹下手。” “曲云竹?” “对,曲云竹!天下都知道,曲云竹立誓不嫁,官家因此封她为孝女表率。一旦被童节顺染指,这是打官家的脸,李守恩稍加煽风点火,就能让童节顺丢官去职。到了那时,童节顺是生是死,李守恩一言可决!” 徐昀怎么也没想到,从乌鹏闯入元宝谷寻衅伊始,背后竟然阴藏着内侍省两大巨头的斗争,难怪掀起这么大的风波,从地方到朝堂,从外廷到内省,没有安稳之地。 “你的信里把这些告诉左相,想让左相同时弹劾李守恩和童节顺,以报大仇。计是好计,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死了,死无对证,单凭这封信,左相也拿他们没有法子。” 李屯田眼睛里投射出无穷的恨意,道:“是,李守恩不会让我活,所以出动了探事司武功最厉害的干办杨浅白来杀我。若不是袁先生及时出现,一剑洞穿了杨浅白的喉咙,我这会……” 他的身子微微颤抖,想起那日的凶险,还是一阵阵的后怕,道:“早就身首异处……” 袁籍道:“现在探事司严密把控着京城每一寸地方,左相保不住他。只能让我带到你这里来,说你肯定有能力护李大人周全!” 徐昀点点头,道:“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以我们的仇怨,没人会想到他会投奔我。但为了万无一失,李先生需要舍去这张脸还有声音和名姓,不知先生能不能吃些苦头?” “我还要亲手取下童节顺和李守恩的人头,只要能活着,些许苦头算的什么?” 正事说完,袁籍站了起来,道:“左相身边不能没人护卫,我出来时间不短了,必须立刻赶回去。李大人就交给你了,咱们以后京里再会。” “我送送袁先生……” 徐昀跟袁籍来到外间,指着床上昏睡的徐冠低语两句。 袁籍轻轻拂袖,顿时解开了徐冠的禁制,道:“出手之人内力精纯,至少是宗师中品的境界,若非我的剑诀专破内家真气,想要解开禁制,也得多费些工夫。” 徐昀对方若虚的真正实力有了大概估计,唤醒徐冠,对他说了李屯田的事,让他就在外间待着,注意防范。 李屯田现在把徐昀当成救命稻草,其实不怕他会干出什么蠢事,只是以防万一。 送袁籍来到客栈门口,看四下无人,袁籍将沈齐星、崔璟同李守恩做交易的实情告知,李屯田等于被蒙在鼓里,让徐昀心里有数。 “还有一事,不是左相的意思,是我的一点小意见。李屯田资质平平,却突然突破宗师境,手里应该握着不为外人所知的巨大秘密。这个秘密很可能也跟宣徽院有关,如若不然,以李守恩的见识,我能看破的事,他没理由看不破,应该抓住李屯田逼问才对,而不是直接派杨浅白杀无赦。尤其还是在李开阳围捕失败,发现李屯田突破宗师境之后,立刻派出了杨浅白……” “袁先生的意思是,宣徽院或许有什么奇术,可以让武师上品不论资质,皆能突破到宗师境?李屯田可能偶然间得到了这个奇术,所以李守恩急着杀人灭口?” “不是不论资质,这种违背天数的东西,必定有很多前置约束和很严重的后果。反正李屯田在你手里,假以时日,总能找到秘密所在。” 袁籍笑了笑,道:“我瞧你的身边,就缺乏可以信任的宗师高手,否则半夜三更,卧室就跟菜市场似的,多影响休息?有了李屯田的秘密,说不定能解你燃眉之急。” 徐昀拱手作揖,诚心诚意的道:“谢过袁先生!” 第一百五十四章 初次海战 这一夜热闹,徐昀也没了睡意。 返回客栈,叫醒曲云竹,白檀也从屋子里出来,他早听到进进出出的动静,只是见徐昀安全,也就忍着没露面。 徐昀引他们见了李屯田。 两人虽然震惊,但很快接受这个事实。 天下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只有永远的利益。 如果李屯田加入己方,利大于弊,那就加入好了。 个人喜恶,在大局面前,不值一提。 随后,让白檀出去找山阴最好的铁匠,为李屯田打造一副纯铜面具。 出门再戴上幕笠,双重保险,只要不遇到熟人,也不怕被看出来。 安排好客栈的事,等到天亮,徐昀去拜见马惟忠。 作为日理万机的帅司老大,马惟忠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他连夜处理公务,听到徐昀来访,忙中断了会议,去后堂碰面。 听徐昀说了针对黑水盗的计划,马惟忠甚至在某个瞬间感到有些恍惚。 他见过惹事精,没见过徐昀这样能惹事的。 一出接一出,能不能歇会? “你什么时候得罪了黑水盗?” “来山阴的路上,遇到黑水盗想要绑架方家的人,被我撞破,就结了仇……” “方家?” 马惟忠皱着眉头想了想,似乎才想起是哪个方家。不过也没往心里去,方家绵延数百年,开枝散叶了不知道多少旁系,惹是生非的大有人在。 真惹出什么大麻烦,台州知州会向路司汇报,现在没接到答子,估计没牵扯到方家的重要人物。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黑水盗会在海上截杀呢?” 徐昀笑道:“方家受了我的人情,总得还回来。至于方家哪里知道的消息,我也不好问……” 马惟忠没有起疑,还是那句话,绵延几百年的家族,门路都比较野,打听出黑水盗的内部情报不是难事。 “调动水军,围剿海盗,本是我职责所在。但兵凶战危,海上形势复杂,没人敢说必胜。一旦战况不如你我所料,连累你和慈幼局的孤儿们遇险,我怎么向官家和天下人交代?” 徐昀当然知道不可能真的像方若虚说的那般,把五百孤儿当成诱饵。 马惟忠又不是傻子,凡有死伤,剿灭海盗的功劳也抵不上朝野的口诛笔伐。 “所以,我决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用水军士兵代替孤儿们登船……” 听了徐昀新计划,马惟忠思索半天,道:“可行是可行,但孤儿们能李代桃僵,你无论如何得露脸……有没有长相相似的替身?” 徐昀无语,我算什么东西,配用替身这么高大上的玩意? “想要成事,总得冒点风险。我身边有几个堪用的高手,就算被海盗围堵在船上,也能抵挡一时。只要水军及时赶到……” 说到这,徐昀眨巴眨巴眼,道:“大人,生死攸关,你可得下死命令,让水军不得以任何借口迟延……” 虽然还没见识过大焱朝水军的战斗力,但是四山五海的海盗们都快形成产业链了,也没见水军剿灭,战斗力估计堪忧。 最怕的是养寇自重,跟海盗暗通款曲,真要是遇到这种,徐昀的计划就成了自掘坟墓。 “放心吧,两浙东路共有操练水军的大型水坞七座,负责平江坞的平江水军统制宫保跟海盗有杀子之仇。此战由他负责,万无一失。” 计议已定,徐昀又道:“能否请大人帮忙,给我弄几百斤火药……” “要火药干吗?” 马惟忠道:“如果打算大张旗鼓的宣扬,让黑水盗在岸上的眼线察知,那也只用烟花搞出动静即可。再不济,到了那天,我领着路司的官吏们给你送行,足以让人人尽知……” 徐昀笑的莫测高深,道:“我自有妙用,大人日后便知。” 回到客栈,吩咐店小二挂出象生鱼灯,很快方若虚鬼魅般出现,密谋半个时辰,悄然离开。 四天后,从慈幼局选出的五百孤儿穿着定制的红衣黑靴,声势浩大登船,马惟忠不顾身份,竟真的携带路司几百官吏们亲送到钱塘江的码头,围观百姓无数。 也是在这时,所有人都知道马惟忠奉皇命安排了两艘水军战船保护徐昀和五百孤儿返回温州,再次彰显了皇帝对百姓的恩德和仁行。 当然,这个消息也让黑水盗的眼线察知,迅速报往海上。 客船离港三十里后,驶入了平江水坞。 这里驻扎着八千训练有素的善战水兵,拥有各式战船二百余艘,宫保作为大焱名将,治军严明,亲生儿子曾在某次跟海盗的战斗中牺牲,国仇家恨,誓不两立。 几乎没有任何耽搁,客船重新驶出水寨,后面跟着两艘巨大的飞云楼船,沿着既定航线,经过明州,继续往南行驶。 又是五十多里的海程,茫茫大海,忽然冒出七八艘中型战船,挂着黑水盗的旗号逼近。 两艘楼船应对海盗的经验丰富,立刻成钳形将客船护在身后,几百名水兵调动拍竿和护盾,张弓搭箭,井然有序的做好接触前的准备。 这让徐昀大为安心,至少看上去是那么回事。 楼船的副将乘坐飞鱼小船来到客船,神色凝重,道:“公子,海盗围上来,我决定就在这里跟他们死战,固守待援。” 徐昀好奇的道:“为何不逃呢?” “海盗惯用伎俩,先派出几艘船恐吓,等你吓得落荒而逃时,前方还有出现几艘船,逼你再次掉头转向。几次之后,就能把你逼入他们设定好的海域,围拢起来吃掉。” 副将说起海盗的作战策略,如数家珍,显然十分精通,道:“因此,遇到海盗,首先要避免如今他们的战场。一般而言,首先出现的海域,是他们最不希望开战的地方,也是对我们最有利的地方。” 徐昀笃信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道:“战事交给将军,不必再来问我的意见。固守两个时辰,把海盗主力吸引过来,此战你居首功!” 第一百五十五章 遮天蔽日 见官军这边的战船不动,黑水盗在周边稍作游弋,主船放下一艘赤马回去报信。 同时发出旗号,开始进攻。 先有四艘从左侧绕过来,五艘从右侧绕过来,意图从侧翼开火。 正面十几艘齐头并进,鼓声阵阵,气焰滔天。 副将判断形势,果断下令,另一艘号为平七的楼船左转舵,投石机高高扬起,如雷霆划过长空,可惜没有命中,只砸在右侧五艘海盗船的旁边,掀起巨大的海浪。 海盗们操船有术,借助这股浪,不退反进,猛的前冲百米,接近平七号楼船。 “放弩!” 楼船的女墙上装备有几十架破鲸弩,一弩三箭,射程五百米,是海战大杀器。 可惜海盗跟官军打交道太久,彼此了解的就像是左右手,破鲸弩刚刚拉上弦,立刻成扇形分散开来。 恰好避过弩箭覆盖范围,仅有七八个倒霉蛋中箭落海,整体受创微乎其微。 见弩也无效,副将神色凝重,海盗的船小,速度快,好转向,灵活的像是水蛇,而这种船的名字也叫赤练斗舰。 楼船偏高,也太大,转向必须慢,否则会翻船。 行驶起来初速度低,但乘风奔涌,会有蛟龙入海之势,海盗的斗舰无法阻拦,应者立碎。 “传我将令,让平七号冲过去。” “是!” 平七号接到旗语,领兵的都头高喊:“起帆!” 水军特制的这种帆能用八面风,不必等风向。 “摇橹!” 楼船底部两边三十六根长橹同时划动,如臂使指。 船身开始缓慢起伏,然后逐渐加速,船头如刃,包裹熟铁,分开海面时,像是仙人从天上引来一剑劈开,蔚为壮观。 “好戏刚开锣,怎么水军就要拼命了?” 海盗六当家摸着脸颊上的黑毛,眼神里透着嗜血和暴戾的渴望,轻蔑的道。 手下回道:“可能怕那位被百姓称颂的拔苦菩萨以及慈幼局的孤儿们有危险,不得不拼命。” “拼命?” 六当家不屑道:“入海为盗,谁不是脑袋栓在裤腰带?跟我们比命贱?传令,燕山号不许躲避,给老子撞上去。” “啊?” 手下愣了愣,六当家猛然扭头,道:“聋了?” “是!是!” 手下随即打出旗语,正对着楼船的燕山号别无选择,红着眼睛同样给足风力,硬生生的冲过去。 轰! 如同电影里的经典慢动作,燕山号的船首先碎,接着是船舵、甲板、将军柱、桅杆、卷楼等,无一幸免。 木屑纷飞,海水倒灌。 几十个海盗跳船逃生,还有几十个悍不畏死之人,竟在两船相撞的瞬间扔出飞爪,勾住楼船,纵身而起,意欲跳帮作战。 楼船上的水兵早有准备,无数长枪刺出,登时将跳帮的大部分人穿成肉串。 剩余七个最为骁勇,赤着上身,口中衔刀,手里握着盾牌,挡住密密麻麻的长枪,空中借力翻腾,成功落入楼船甲板上。 可尚未起身,周边长刀齐出,立成肉泥。 六当家冷笑道:“虽然撞毁燕山号,可楼船也陷在这,短时间内无法掉头,那就是活靶子!发令,右边剩下的四艘围过去,再从左边调两艘过去。不计代价,给我吃掉它!” 手下犹豫道:“大当家吩咐,让我们衔尾驱赶,没说要在这里……” “蠢货!” 六当家骂道:“敌人很狡猾,不会任我们驱赶。干脆吃掉它,立下首功,还怕大当家的没重赏?” 手下见六当家震怒,知道他好大喜功,不敢多嘴,传下令去,另四艘赤练斗舰早跃跃欲试,马上成品字型包围了楼船。 “张弓!搭箭!” “满弦松手!” “别他娘的瞄准,那么大的船,随便射,只要把箭射出去就行。” “你们平时怎么虐女人,今天就怎么虐这些赤老,干死他们!” “冲!” 弓箭如雨。 喊杀雷动。 眼看两船接近,海盗们纷纷或搭跳板,或荡缆绳,或用飞爪,蚁附而上。 六当家大笑:“都说平江水军威风,不过是老子的下酒菜罢了!” 按照以往的经验,到了这地步,官军的士气会崩溃,然后要么投降,要么被单方面的屠杀。 当即不再关注右边的战况,指挥余下的船只,围攻官军主船平三号,以及在主船护翼下的徐昀坐船。 平三号在副将指挥下,远了用投石机,近了用弓弩,再近就用钩拒,始终跟海盗保持着足够的距离,让其既无法跳帮,也无法合围。 六当家知道咬上了硬骨头,明显官军有厉害人物,他铆足了劲,正要再次冲锋,突然听到手下惊呼:“当家,快看!” 六当家闻声回头,这一眼,看的胆颤心惊。 平七号船身两侧,砸下来几十个奇怪的东西,形状似犁头,却无比巨大,明晃晃的刀刃击中海盗的头或身子,立刻分成两半。 血肉模糊的断手断脚和脏器飘落到更下方的海盗身上,饶是他们杀人无算,也被骇的面无人色。 而后随着惯性开始左右摇摆,像是犁地一样,将密密麻麻蚁附登船的海盗们犁出一道道的血痕,像是鲜红的喷绘,给楼船重新染了颜色。 “这是什么武器?” 六当家的怒喝没人能够回答,围攻平七号的海盗们被彻底吓破了胆,死伤大半后,还活着的人如潮水般退下。 平七号的都头瞧准时机,火箭齐发,又将海盗的两艘斗舰点燃击沉。 其他船只再不敢接近,学着左边战场的形势,开始跟平七号游弋对峙。 对海盗来说,这是能够接受的结局。 对官军来说,这更是能够接受的结局。 海盗在等王先的主力,官军也在等平江军的主力。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一战,只要徐昀他们能坚持到平江军主力合围前,不被王先吃掉,那将大获全胜。 大半个时辰过去,东南方海域出现了黑水盗的主力船队,五十多艘斗舰、艨艟,七十余艘先登、赤马,还有四艘跟官军楼船差不多规制的混江龙船。 红色杀字旗飘扬, 遮天蔽日! 第一百五十六章 黑水群雄 “当家,快看,大当家到了!” 啪! 手下捂着脸,不敢动弹。 六当家骂道:“我没长眼?用你大呼小叫?” 他心里憋屈,抢功不成,还损兵折将,毁了五艘斗舰。大当家不计较,难免会被其他几个当家嘲讽。 “下令,我们的人撤出战斗,把战场交给大当家。” 这次他带的都是嫡系,既然吃不下,还不如保存实力,拼完了别人不心疼,自己心疼。 随着海盗船撤出战斗,副将也没追赶,抓紧时间救治伤员,补充箭矢、火油和石头,并再次乘小船来见徐昀。 “徐公子,全仰仗你的妙计,否则刚才平七号哪怕能胜,也是惨胜。” 让海盗魂飞魄散的新武器是徐昀发明的犁头镖,他的灵感来自于前世明朝水军的制式装备。 只不过明朝的犁头镖是投枪,从望楼往下扔,中舟立洞,中人立碎。 徐昀加以改进,利用杠杆和单摆原理,将其变成了收割海盗的死神镰刀。 “我不过出了点主意,仰赖宣抚使鼎力支持,秘密调集军匠用几天锻造了这批犁头镖,还仰赖大人的指挥和诸军士用命……请大人放心,这次作战,凡壮烈者,其父母妻儿,我养之!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徐昀不能直接说我掏腰包给活着的发赏钱,给死去的发抚恤,因为阵亡将士抚恤和赏赐,是朝廷的事,胆敢越界,被御史台扣上收买军心的罪,这辈子翻不了身。 所以折中一下,帮忙赡养父母妻儿,这是同袍之义,任谁也挑不出刺来。 副将大为感动,当兵吃粮,死生有命,再怎么也不用徐昀来承担责任。 何况当兵的素来卑贱,以前护送的那些贵人们,不呼来喝去就算好的,徐昀能这般诚心相待,殊为难得。 “多谢公子!”副将毅然道:“接下来必有一场苦战,我也请公子放心,海盗想要碰公子一根毫毛,除非从我辈尸体上他踏过去。” “还没请教将军名讳?” “不敢!末将岳欢,鼎州龙阳人氏。” 徐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岳将军,好生活着,今后天大地大,有你飞黄腾达的时候。” …… 王先穿紫袍,戴通天冠,手拿鎏金铁笏板,面相威严,更像是达官贵人,而不是海盗。 通天冠是天子冠冕,戴这个当然违制。 可他海盗都当了,还管你娘的违制不违制? “老六,吃亏了?” 六当家低垂着头,道:“大哥,不是我办事不力,而是这平江军实在难啃……” “老六,别给自个脸上贴金了。就你的脾性,大家谁不知道?大当家的让你衔尾驱赶,没让你一口吞掉。结果呢?你这贪嘴的狗,肉没吃着,还崩了牙,哈哈哈!” 被当面骂是狗,六当家也只能忍着怒气,道:“三姐,平江军的武器有古怪……” “古怪?咱们黑水盗跟官军打交道不是一年两年,什么招数没见过?吃亏就认,嘴硬只能让兄弟们瞧不起你。” 对三当家,六当家尚有几分惧怕,对这个冒出来跟踩的四当家可就没那么好脾气。 猛的抬头,双目似乎闪烁着吞噬一切的火焰,道:“四哥,你瞧不起我?” 四当家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支支吾吾的道:“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瞧不起的?哥哥调侃你两句,你怎么急眼了呢?” “够了!” 王先轻飘飘的一句话,场面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不管是城府森严沉默寡言的二当家,性情泼辣心理扭曲的三当家,溜须拍马见风使舵的四当家,全都规规矩矩的站着。 还有一位风流成性只爱女色的五当家,这次没来,留在岛上看家护院。 “老六,你说,平江军的武器有何古怪?” 六当家详细描述了犁头镖的形态和作用,甚至夸大了它的杀伤力,以免显得己方无能。 王先听完之后,神情犹疑,他不喜欢任何超出计划之外的东西。 犁头镖的突然出现,会不会预示着什么? 难道是陷阱? “你有没有确认徐昀就在那艘客船上?” “这个……” “嗯?” 笏板轻轻拍打着掌心,王先皱眉道:“你跟人家打了这么久,毁了五艘斗舰,结果还没确认目标在不在?” 六当家忙解释道:“大哥,不是小弟莽撞,而是刚围住,官军就开始拼命,连喊话的机会都没有……不过小弟保证,徐昀绝对就在船上,我曾见那领兵的副将多番前去客船请示……” “老二,你说呢?” 六当家可怜兮兮的看向二当家。 二当家面无表情,道:“当罚!” 六当家双腿一软,膝盖着地。 王先又道:“怎么罚?” “脊杖五十,或罚钱五百贯!” 毕竟是海盗,虽以军法治理,但也不能太严苛。 能当海盗的,有几个是好约束的? 做什么都规规矩矩,都在家种地当齐民不好吗? 所以立了刑罚,也准许拿钱赎刑。 五十脊杖可以打死人,五百贯不是小数目,却不至于丢了性命。 王先点点头,道:“开战之时,用人之际。脊杖先记下,等回了寨子,由老二监刑。” 三当家上前踢在六当家屁股上,道:“还不爬起来?知道你是穷鬼,兜里没五百贯。等会开战勇猛些,给大哥长长脸,回到寨子,二哥还真能打你的脊杖?” 这是怕六当家听不明白王先的意思,让他将功折罪。 六当家麻利的爬起来,三当家道:“大哥,我有一计,可知徐昀在不在船上。” “哦?” “那徐昀号称相思门主,最是痴情不过。等我站到船头,编排那位曲行头的丑事,若徐昀在,不信他不露面。” “若他胆怯,人在,却不敢露面呢?” “那今日事传出去,徐昀刻意营造的好名声也就臭了。心爱之人被侮辱至此,龟缩怯弱,一言不出,坊间会如何议论?不管能不能抓到人,至少毁了他的名望和前程,大哥也能跟钱主交代……” 王先笑道:“怎么?咱们几乎倾巢而出,你还觉得抓不到徐昀?” 三当家也跟着笑了,俏脸妩媚里透着愤世嫉俗的意味,道:“皇帝也不敢保证做什么都有十成的把握,无非尽人事,听天命。大哥,我去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单刀直入 一艘走舸冲出海盗船队,上面仅有三当家一人,红裙翻飞,足踏船头,露出半截白腻的大腿,随着碧波起伏之时,更深处若隐若现,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没有桨橹,全凭内家真气驱使,船去如箭,很快来到楼船前面。 “将军,要不要?” 站在楼船的女墙后,副将岳欢凝视着,挥了挥手,道:“不用,看看她要干什么!” 走舸停住。 “敢问军爷,曲云竹那贱人可在船上?” 三当家的声音透过海风,远远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清晰的如同在身旁低语。 岳欢道:“我不知你说的是谁,但平江军奉命南下公干,尔等速速离去,我可以不追赶。如若不然,等大军一到,犁庭扫穴,让尔等藏身鱼腹,追悔莫及。” “曲云竹那贱人跟着姘头徐昀,由平江军护送回温州,两浙东路谁不知晓?军爷避重就轻,看来那贱人定在船上。” 三当家双手叉腰,道:“你们听好了,我原是温州乐清人氏,夫家和睦。偏生曲云竹仗着家世豪富,用钱财引诱我丈夫不说,还主动宽衣解带,自荐枕席,叫起来不知道多大声呢……” 客船的舱室里,站在窗边,听着三当家大放厥词,徐冠很生气,道:“曲行头不是这样的,二哥,我去教训这女的!” 戴着面具的李屯田小心的看了眼徐昀的神色,道:“她是故意激怒公子,不能上当!” 这次李代桃僵,徐昀只带了李屯田和徐冠随行,白檀和乌力留下来保护曲云竹和五百孤儿。 虽说他们留在平江军的基地里足以保障安全,但身边有自己人总归方便些。 何况这种两军交战的大场面,跟江湖厮杀是两码事,白檀他们派不上用场。 相反,李屯田是宗师,下品的宗师也是宗师。 徐冠的兵家拳脱胎于战阵之中,或许在战场上才能发挥真正的作用。 “无妨,我们这次原本就是诱敌的……” 徐昀笑了笑,转身往外走去,道:“我不露面,怎么诱敌?” 登上甲板,手扶女墙,徐昀高声道:“我当是谁恬不知耻的在这么多男人面前卖弄风骚,原来是黑水盗三当家柳虔婆……” 三当家咯咯娇笑,道:“小弟弟,别把人家叫老了,姐姐柳如玉,正是如花似玉的芳龄呢。” “老虔婆,你二十多年前在广南东路布施肉身,夜夜穿嫁衣当新娘,为了钱坏事做尽。只因修习的功法,每日午夜要喝三钱美人的心头血,看起来驻颜有术,实际有四五十岁了吧?” 徐昀从方若虚那掌握了黑水盗众当家的详细情报,用来打嘴仗简直不要太爽。 “叫你一声虔婆,是给你脸。再敢编排曲行头的不是,信不信我剥了你这老虔婆的皮,让大家看看什么叫人丑话还多?” 诋毁女人的年龄和美貌,不分时空,永远是大杀器! 柳如玉果然破防了,破口大骂,道:“竖子何人?先让我割了你的舌头,拿去下酒……” 徐昀大笑,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老子姓徐名昀,你这种只会取悦男人的残花败柳,有什么本事割我的舌头?” 话音未落,柳如玉的走舸砰的断裂,真气从足下涌出,三根长长的木板弹射而起,接连划过空中,分三个方向,一往平三,一往平七,一往躲在两船后面的客船。 同时,柳如玉纵身飞掠,追那往客船去的木板,竟似要强行突破,欲杀徐昀而后快。 岳欢色变,道:“放箭!” 嗖嗖嗖! 箭急如蝗。 柳如玉发出不屑的嘲讽,道:“就凭你们?” 体内真气逆行,俏脸瞬间苍白如纸,可飞掠之势却诡异的发生变化,避开两侧弓箭覆盖的扇形区域,斜斜的落往平三号的方向。 “立枪!” 长枪如林,指向天空,只等判断出柳如玉的落脚点,齐齐刺出,管你宗师不宗师,全都得穿成肉串。 “刀盾!” 刀盾手布防在长枪手后面,万一柳如玉侥幸闯过枪阵,还有牢不可破的刀盾阵等着她。 谁成想柳如玉下落之势将尽时,正巧来到飞向平三号的那根木板上方,足尖轻点,借力又起,比刚才更快几倍的速度,折向徐昀乘坐的客船。 原来,这一切都在她的算计当中! “好身手!” 李屯田震惊,道:“公子,柳三在黑水盗里并不起眼,平时听的多是她的韵事,没想到会是宗师境高手……” 作为黑水盗六位当家唯一的女子,柳如玉主要负责对外联络和各种应酬,以及收买岸上的官员和眼线。 出手次数不多,平时打劫商船都是以多欺少,没必要显露她的宗师境界。 所以除了其余几位当家,知道这个内幕的人屈指可数。 幸好,方若虚是其中之一! 徐昀笑道:“有两个宗师坐镇,难怪黑水盗能在四山五海混出名头。李大人,等会就靠你保护我了!” 徐昀昂首挺胸,道:“二哥,还有我!” “你不是宗师的对手!李大人,拜托了!” 李屯田藏在帷帽下的脸很是不情不愿,他托庇于徐昀门下,求的是活命。 本以为这次随行,顶多战事艰难,帮着杀些海盗的喽啰。实在危险,那也顾不得徐昀,往海里一跳,以他宗师下品的境界,总能逃生。 可上来就对战宗师,尤其还看不出是上中下三品的哪一品,就算下品,一个是以杀人为乐的海盗,一个整日里养尊处优,怎么比? “公子放心,有我在,保管让她有来无回!” 漂亮话还是要说,至于能不能做到,就得随机应变了。 徐昀仿佛没听出李屯田的犹豫,高兴的道:“柳老虔婆不知道你的武功,有心算无心,她今日必死……” “放箭!放箭!” 岳欢急了眼,柳如玉两次变向,让平三号和平七号投鼠忌器,射箭唯恐落到对方的头上。 只能选神射手瞄准射击,不能形成大面积覆盖。 对宗师境而言,杀伤力大大降低。 柳如玉挥手解开腰间缠着的软鞭,如灵蛇飞舞,卷起身后射来的箭矢,完好无损的落在客船甲板,距离徐昀只有二十余步。 “狗东西,姑奶奶不仅要割了你的舌头,还要割了下面的头,让你尝尝没根的滋味!” 第一百五十八章 香消玉殒 徐昀冷笑道:“我嫌你丑,别来沾边。跟千蛇岛的谢夫人比,你连提鞋都不配。” 柳如玉自诩美艳,裙下之臣,多不胜数。 然而谢夫人的名头永远压着她,无论地位、武功,还是容貌、才气,就连让人恐惧的能力,群盗也是更怕谢夫人一点。 “很好,我改变主意了!我要抓住你,削成人棍泡在酒里,哪天高兴,就切你一块肉下酒,让你生不如死!” 柳如玉鞭子挥出,旋转出无数个圈,如空中钻出一条张牙舞爪的毒龙,转眼即至。 周围空气瞬间被掏空,徐昀的身子不受控制的往前飞去。 危急关头,李屯田鬼魅般出现在柳如玉身后,长刀无声无息的刺向柳如玉后心。 柳如玉猝不及防,真气再次逆行,鞭子咻的缩了回去,如毒蛇盘绕全身,变成了守势。 噗! 长刀刺中鞭子,发出一声闷响。 可听在徐昀耳边,却如同惊雷轰鸣,腾腾退后几步,嘴角溢出血迹。 李屯田顺势翻腕,长刀横切,没入鞭子节与节之间的缝隙。 只要破开防御,就能将柳如玉一刀两断。 柳如玉吓得汗毛倒竖,她是宗师下品,跟李屯田实力相当,失去先机,还真可能命丧于此。 吐气开声,真气再次外放,鞭子骤然锁紧,形如金刚圈,密不透风,死死的夹住了刀刃。 李屯田不愿放弃这大好良机,拼尽全力划动长刀,刺耳的摩擦声让人牙酸的同时,迸射出噼里啪啦的火花。 仅仅一招,两人就陷入了生死僵持之中。 谁的真气耗尽,谁的死期降临! 李屯田万分后悔,刚才刀刃被夹住的刹那,其实还有松手后退的机会。 可惜他贪恋战果,意图一刀结束战斗。 没想到柳如玉身为女子,真气如此菁纯。此时胆敢撒手,就像是给洪水找到了宣泄口,立时粉身碎骨。 柳如玉同样不好受。 她从未试过这么短时间内多次正逆运行真气,已然伤到了武道的根本。 就算侥幸胜了,估计实力也要大打折扣,无法应对接下来的水兵围攻,照样是死。 她大恨二当家,掌管黑水盗的情报,说什么徐昀身边最高武力是武师上品,没有宗师。 那这个阴险又不要脸搞偷袭的宗师是你他娘的肚子里钻出来的? “我们,同时,撤回真气……再战,如何……” 柳如玉断断续续的说出这句话,她了解男人,隔着面具和帷帽,能感受到李屯田的后悔,不如言语诱之,解开眼前的困局。 “论厮杀,我不是你,对手……除非你答应撤走……否则,就,就……同归于尽!” 到了宗师境界,极少出现这种气机纠缠无法摆脱的局面,两人纯粹走了狗屎运,各种巧合,但凡缺一,也不会这样难解难分。 柳如玉喘着气,道:“好,有你在,我也杀不了徐昀……咱,咱们以后……再分生死。” 李屯田艰难的点头,两人同时试探着撤回一成真气,见对方信守承诺,数息之间,顺利撤回五成。 长刀拔出,李屯田飞身往后,落在徐昀跟前十余步。 不料柳如玉并没有跳船离开,反而扬手一抖,软鞭绷直似长枪,重重砸在甲板上。 肉眼可见的速度,甲板皲裂成密密麻麻的细纹。 轰隆! 腾空而起,伴随着木块残屑翻飞,枪法澎湃如瀑布飞流千尺,一往无前的刺向李屯田和他身后的徐昀! 她最厉害的武器不是鞭子,而是枪! 李屯田大骇。 这一枪,他不是柳如玉的对手。 躲还是不躲? 不躲,他会受重伤,但也可能会死。 躲了,站在他身后十余步外的徐昀必死! 怎么办? 考验忠诚的关头,李屯田退却了。 他放弃赌自己伤或死,选择让徐昀去死,自己安全的活着。 扔掉长刀,身子横掠数丈,来到船舷边上,准备入海逃生。 徐昀一死,这里不能待了,从今往后,不仅要面对宣徽院的追杀,还要面对永嘉学派的报复。 但那都是后话了不是? 如果现在死了,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眼见李屯田临阵脱逃,死亡近在咫尺,徐昀面色平静,高声道:“你还不出手?看戏看到什么时候?” 不知何处传来轻笑,一点寒芒,如流星坠落,狠狠的砸进了柳如玉的胸口。 软鞭的枪尖停住,距离徐昀的脖子,仅仅两寸。 柳如玉难以置信的低下头,胸口渗出大片的鲜血,然后轰的炸开了一个洞。 是的,洞! 徐昀甚至能透过这个洞,眺望到远处的海天景色。 柳如玉如烂泥瘫软在地,死的不能再死了,徐昀看都没看她一眼,冲李屯田勾了勾手指,道:“你过来!” 李屯田的震惊无以言表。 宗师下品,也是宗师,就这么跟杀小鸡子似的杀了? 徐昀身边几时有这样的高手? 他僵硬的站着,眼前的大海只用跨出半步,就能逃生。 可脑海里浮现那一点寒芒的璀璨和可怖,无论如何没有勇气跨出这半步。 “公子开恩!” 大丈夫能伸能屈,作为宦者,李屯田能当人能当狗,扑通跪地,爬到徐昀跟前,疯狂的磕头,道:“我实战经验太少,被柳如玉枪法所慑,躲避出自本能,并非置公子危险于不顾。如果我有此意,之前有何必跟柳如玉拼的同归于尽?” 徐昀想了想,道:“这话在理!柳如玉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本事,你这宗师当的蝇营狗苟,完全不能跟人比。念你初犯,我不予追究,下不为例。” “谢过公子,谢过公子。” “提起柳如玉的尸体,跟我来。” 李屯田抹了把冷汗,一骨碌爬起来,跟在徐昀身后,毕恭毕敬,就跟他当初在宫里伺候贵人们差不多的姿态。 从柳如玉登船,到香消玉殒,其实只过去了短短几十息。岳欢还在焦急的指挥麾下将士乘小舟过来支援,黑水盗那边也没反应过来,六当家莫名其妙的道:“三姐不是去激徐昀露面的吗?怎么人都出来了,她却独自杀过去了呢?” 四当家不无妒忌的道:“三姐可没你那么蠢,她给大哥献计的时候,其实就想好了要独闯虎穴,占了这份功劳……” 六当家疑惑道:“不会吧?哪怕她武功了得,杀了徐昀,可该怎么脱身?” “徐昀身边没有宗师,三姐只要闯过两艘楼船的封堵,上了客船还不是随心所欲?我猜她不会杀徐昀,会活捉他当成筹码,逼官军的楼船让开一条回来的路……” 二当家道:“有理!” 王先看到柳如玉突然冲向官军,已经猜到了她的想法。 无非是要出风头,抢头功,跟老六干的事没区别。 这就是海盗! 规矩是死的,听不听,全看他们心情! 王先默默叹了口气,他的野心,绝不是当海盗。 天下乱象纷扰,有抱负的人,都在暗中布局。 可要实现野心,首先要有精锐。 不能令行禁止,就是乌合之众。 但是想把手下这群海盗训练成精锐,却比登天还难。 “大哥,你看!” 这次连沉稳的二当家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所有人惊呆的看向远处的客船。 桅杆上吊起的女子尸体,红衣飘摇,不是柳如玉,又是谁呢? 啪! 黑檀椅的扶手碎成了粉末,王先握紧了拳头,缓缓起身,道:“传令,船上所有人,包括慈幼局的五百孤儿,一个不留!我要用他们的血,祭奠三妹!” 第一百五十九章 瓮中捉鳖 战事又起。 这次规模远超之前,岳欢不再藏着掖着,调动所有兵力,箭矢、火油、投石,全跟不要钱似的泼出去。 饶是海盗的船只数量占据绝对优势,可楼船本来就是海上堡垒,以一敌多,持续作战,是它存在的意义。 加上平江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又得徐昀承诺照顾父母妻儿,更是将士用命,竟硬生生的顶住了前几波攻击,还摧毁了十余艘海盗的中小船只。 至于徐昀乘坐的客船,由于柳如玉死的太快,海盗搞不清楚状况,没人胆敢靠近,只能远远的射箭投石,损失极小。 如此鏖战大半个时辰,到处硝烟弥漫,尸体漂浮,血红的水面倒映着厮杀的人群和震天的吼声,彷如人间地狱。 王先见久攻不下,动了真怒,道:“老二,你去!” 二当家最善攻坚,是王先手里锐不可当的矛,闻声而起,只说了一字:“好!” 他亲率两艘斗舰和五艘艨艟,敏锐的捕捉到官军两艘楼船的协作由于长时间作战出现了破绽,冒着箭雨,形成突出部,以损失一艘斗舰和两艘艨艟的代价,一鼓作气推进到平七号的十五丈之内。 这个距离,平七号的投石机没了作用,而海盗较为落后的小投石机则能有效命中。 “公子,平七号的船帆着火了!” 平七号楼船被投石机发射的火油罐砸中船帆,大火瞬间吞噬了桅杆,连备用帆也升不起来。 失去风力的楼船丧失了腾挪转移的空间,仅靠桨橹,注定成为活靶子。 二当家冷酷的下令,另三艘艨艟开足了劲,猛然撞上平七号的底仓。 海水顺着破洞倒灌,很快开始倾斜。 “砍断绳索,放犁头镖。” 紧急关头顾不得许多了,几个兵卒听令挥刀砍断绳索,上百斤重的犁头镖掉落,将两艘艨艟拦腰切碎,数十名海盗躲闪不及,也被切成了肉泥。 “下去五十人,无论如何,把破洞给我堵住。” 没了犁头镖的威胁,二当家把手一挥,仅剩的这艘斗舰上三百敢死之士,纷纷叫喊着扔出飞爪,准备跳帮,血洗平七号。 王先大为满意,道:“平七号被老二拿下不成问题,平三号独木难支,已不足虑。老六,你和老四各带十艘船去打平三号,若能早于平七号结束战事,我重重有赏。” “是,大哥!” …… 眼睁睁看着战事逆转,李屯田颇为惊慌,道:“公子,怎么办?要不我带着你先走?” “走?援军未至,黑水群盗未灭,走哪里去?” 徐昀站在女墙边,丝毫没有关注平三和平七的战况,死死的盯着远处的海盗旗船,心里默默念着: 方若虚,这么多人拿命在争取时间,你可千万别掉链子。 “公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援军现在还看不到影子。你别是被马惟忠糊弄了,水军真要有本事,还能让海盗成这么大的气候?平江军的宫保徒有虚名,不可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约好交战后最晚一个时辰抵达,这都快两个时辰了……” 李屯田久经仕途,太清楚官员们的习气,承诺的事先打五成折扣,剩下的全看运气。 “海上作战,又要避免被海盗发现,来的晚些,情有可原。这场仗,重点不在援军,而在作为诱饵的我们,能不能陷阵?” 徐昀指着平七号上正奋勇跟海盗肉搏的水军,道:“他们无一人逃,无一人退,我怎么有脸弃之而去?” 李屯田劝说不动,只好暗自盘算,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你徐昀要脸,我可不要,保命要紧。 随着平三号被四当家和六当家围攻,无法支援,平七号这边岌岌可危。 源源不断的海盗沿着二当家打开的缺口登船,从甲板到飞庐到雀室,阵势被冲乱,全凭着本能互相砍刺,互相撕咬。 人们化身最冷血的野兽,盯着眼前的对手,目的只有一个: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轰! 平三号上空射出七八丈高的烟花,这是信号,徐昀立刻吩咐李屯田,道:“去,开舱门!” 顷刻之间,从客船下层的货舱里出现了多艘赤马,整整三百名平江军的水兵各自操舟扑向平七号。 他们以逸待劳多时,龙精虎猛,奇兵突出,让围攻平七号的海盗措手不及,哪怕二当家率领,也在抵挡一会后败下阵来。 平七号稳住局势,三百生力军又扑向平三号,四当家见势不妙,指挥斗舰开始后撤。 六当家气的差点吐血,可也不敢托大,只能跟着四当家屁股后面撤出战斗。 然而,三百生力军也只能拖延一时,改变不了战场整体局势。 平七号底仓的破洞暂时堵住,可没有帆,还是无法迅速恢复机动性。 平三号为了协防平七号,也被固定在周遭海域,等同于游击战打成了阵地战,敌众我寡,支撑不了几个回合。 海盗的旗船发出旗令,让二当家、四当家和六当家停止后撤,重整旗鼓,组织反击。 敢多退半步者,杀! 于是,面对彻底不要命扑上来的海盗,水军再次陷入了苦战。 也是这时,远处的海平线浮出桅杆的上部,接着是飘扬的旗帜,然后巍峨的楼船如山岳般呈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平江军,终于到了! “大哥,咱们的计划泄露,这是陷阱!” 当客船的五百孤儿变成了三百兵卒,二当家就意识到这是朝廷针对黑水盗设下的陷阱,可老大发令,不得不硬着头皮反攻。 这会看到平江军的主力即将抵达战场,马上返回旗船,向王先谏言。 王先面色阴冷,犹豫不决,平三号和平七号只剩一口气,说不定再冲一冲,就能把徐昀控制在掌心。 十万贯固然要紧,更要紧的是跟童节顺搭上线,有这位两浙东路的财神爷,还怕不能招兵买马,扩充实力? 甚至在他的支持下,一统四山五海,也非痴人说梦。 “那徐昀区区书生,敢以身犯险,莫非我们连他也比不过?传我命令,所有战船全部出动,先登者赏千贯,擒住徐昀者赏万贯!” 王先拔出腰刀,厉声道:“给我冲,赶在平江军合围之前,结束战斗!” 第一百六十章 自有天佑 “公子,弃船吧,守不住了。” 海盗一旦拼命,局势变得无比凶险。 李屯田决定最后尽一次心,如果徐昀还是固执己见,那他只能弃之而去。 “守不住?” 徐昀看到王先的旗船后方偶然闪过的亮光,大白天鏖战正酣,别人就算看到也不会在意。 可他清楚,那是方若虚发出的信号。 “李大人,天子受命于天,自有天佑。你信吗?” 李屯田到了今日,已经不在乎说犯忌的话。 天子都要他的命了,还能跪舔吗? “若有天佑,先帝又如何丧命于朱蛮异族的手里?青龙之变,京城里从皇后、贵妃、公主、诰命到达官贵人家的名门闺秀,全被朱蛮蹂躏的如同猪狗。” 他冷嘲道:“若有天佑,大焱何止于此?” “朝代有更迭,自古岂有不朽的王朝?” 徐昀笑意勃发,尽显桀骜之色,道:“然我读书人,养浩然正气,圣人之论不灭,则万代不朽。这般跳梁小丑,又有何惧?” 李屯田如看傻子般看着徐昀,干笑两声,心头打定主意,准备跳船逃生。 徐昀决然回首,厉声道:“阿冠,命所有船工,摇动桨橹,冲到两军阵前。敢怯懦避战者,立斩!勇毅用命者,赏千贯!” 徐冠一直守在上层到下层的旋梯处,哪怕刚才徐昀差点死在柳如玉的枪下,他也没有冒然出手。 二哥说了,他不会死,那就绝不会死! 二哥说了,不让他动,就算他死了,也不会动! 底舱的船工也是平江军的水兵假扮,听说有赏钱,那还不拼命的往前划? 纵有几个心生胆怯的,可看到徐冠随时要杀人的模样,干脆豁出去了。 反正是死,拼一拼,挣千贯养父母妻儿,值了! 客船的突然前插,不仅惊呆了海盗,也惊呆了楼船上的岳欢和众将士们。 战事暂时停滞。 王先笑道:“呵,我眼花了吗?船首站着的那人是不是徐昀?” 双方距离接近,肉眼能看到样貌。 曾提前潜伏到山阴,暗中窥探过徐昀的手下急忙出列,道:“禀告大当家,是徐昀没错。我认得他的脸,英俊的不像话,站在那就有玉树临风的逸姿,非常人可比……” “临敌之际,乱我军心!拉下去,砍了!” “大当家饶命啊,大当家饶命……” 砍了颜控狗,王先的旗船也往前行进百米,他倒要看看徐昀究竟想干什么。 眼前的局势,非人力能挽回。 平江军主力合围前,必然可以吃掉徐昀他们这三艘船。 浪费几句话的时间,无关紧要! 或许徐昀会选择主动投降,换来其他人的生存机会。 自诩正义之辈,不都喜欢这样牺牲自己保全别人的逞英雄吗? 那样正好,避免了手下大量死伤,还能及早撤离,保存实力。 “对面可是黑水盗首王先?” “对面可是拔苦菩萨徐昀?” “盗首与我无冤无仇,为何苦苦相逼?” “公子在台州坏我好事,有因方有果,何必故作无辜?” 徐昀见套不出他的话,牵连不到童节顺头上,道:“盗首气定神闲,莫非以为今日胜券在握?” 王先笑道:“不错!公子已成瓮中之鳖,生死操与我手。不如乖乖投降,说不定身披妇人衣裙,载歌载舞,哄弄的我开心,还能免却一死。” 徐昀放声大笑,道:“我永嘉学派诸子,上能弥纶天地之道,下能察知幽明之变。凭你小小的黑水盗,也配掌控我的生死?今日我要让天下人瞧瞧,凡我名教儒生,自有天佑,灭尔等猪狗,不过一句话而已!” 群盗被徐昀的姿态所激,无不高声怒骂,赌咒发誓,要把他生吞活剥,受尽折磨而死。 王先的声音压过群盗,如滚雷在海面上空来回激荡,道:“我还当永嘉学派的六先生有什么高见?原来跟那些读书读蠢的腐儒并无二致!战场比拼的是武力,你那满腹经纶,等我拿刀剖开你的肚皮,再给天下人看吧!” 正要下令发起最后的总攻,突然看到徐昀登上最顶层的雀室,左手负后,右手斜指,袍角翻飞,烈烈有声。 “天惟神明,光照四方。君子守仁,大哉阴阳。生杀之机,造化之常……” 众人愕然,露出跟李屯田几乎同样的表情,以为徐昀死到临头发了癔症,胡言乱语,念几句咒语就能灭了海盗?简直丢尽永嘉学派和读书人的脸面。 “哼,当年郭神京号称八千天兵可退朱蛮,结果出战后不堪一击,导致开封陷落。现在又搞这一套,简直可恨!” “别这样说,徐公子是拔苦菩萨,跟郭神京不一样。” “是啊,你没发现,徐公子这么装神弄鬼的,给咱们赢得了喘息的时间……” “对,兄弟们再坚持坚持,宫大人亲率主力来援,打完这场仗,全都升官发财。” 同时海盗那边也在议论纷纷:“这公子哥是吓傻了吧?” “哪里是傻,分明是没见过血的雏儿,把打仗当过家家呢……” “其实挺符合我对儒生的刻板印象,屁本事没有,还他妈的全都死倔死倔的爱装样。” “可惜了,长这么俊,脑子不太好。” “你玩的是人,又不是脑子。” “有道理,等我第一个冲上船,抓了徐昀,开开荤……” 无视所有人的鄙夷、唾弃或者失望的眼神,徐昀棱角分明的容颜沐浴在傍晚的夕阳下,浑不似尘世中人。 清越之音,响彻云霄: “至圣先师在上,雷来! 轰! 王先的座船从中部开始如遭雷击,砰然断裂,紧接着又是两声巨响,无数残臂断肢夹杂着木块、刀箭、甲胄升上天空,血雨倾盆,宛如地狱景象。 代表着黑水盗的大旗也在轰鸣声中吱呀呀的折成两半,掉进汹涌翻腾的海水里。 “啊?” “什么?” “真的有雷……” “可我没看见啊?” “你懂什么!” 有人激动的跪下来,道:“雷分阴阳,阳雷可见,阴雷不可见。除了雷,还有什么能这么响?” 众人无不震撼,确实,除了雷,天地间没有什么东西有这么大的威力。 “神,神仙……” “不是神仙,是有天佑!” 海盗们也疯了,道:“没长耳朵吗,永嘉学派的先生,自有天佑!” “大当家呢?” “大当家不见了……跑啊,快跑啊!” 失去了指挥和大脑,又被徐昀的雷法击溃了信心,立刻兵败如山倒。 逃跑过程杂乱无章,多艘船只互相挤撞,反而拖累了速度。 终于平江军主力抵达战场,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开启对黑水盗最后的追杀和收尾。 至于王先,徐昀亲眼看到他在巨响的瞬间弹射而起,落入海中。 宗师的反应,总是远超他人。 但是,在海中,方若虚已等候多时。 那是宗师的战斗,跟他无关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宗师上品 “你到底是什么人?” 王先捂着胸口,鲜血从指缝汩汩流出,惊怒交加的问道。 “哦?” 方若虚微笑道:“你派手下到台州,欲强掠我入伙。怎么,今日见了当面,盗首却不认得了?” “方若虚?” 王先难以置信,道:“你竟是宗师中品的境界?” 方若虚在千蛇盗的化身谢夫人手下一名普普通通的书办,样貌丑陋,寡言少语,除了几个腹心,很少有人知道他是谢夫人最为倚重的谋主。 方若虚收了专门用来水下作战的分水尖刃刀,道:“王盗首,咱们斗了多年,今日终于分出胜负,可喜可贺!” 王先落海后就被方若虚偷袭,身受重伤,两人从海面下连过几十招,浮出水面时已远离战场。 各抓住漂浮过来的被摧毁的战船木板,前后追逐,来到一个几丈方圆的无名小礁上。 王先胸口被分水刀穿透,眼见是活不成了。 “你跟官府勾结……传出去,四山五海视为仇雠,你……还有谢夫人,在海上再无立锥之地。” 方若虚叹了口气,道:“如果有选择,我自然不会跟官府勾结。无奈上次被人坏了好事,只能退而求其次……” 见王先没听明白,笑道:“去年背叛谢夫人,主动投靠你的柳大壮是我派去的,他的作用,就是让你知道我的存在,以及我的重要。然后我再故意跟谢夫人闹翻,离开千蛇盗,料定以你的野心,不会放过招揽我的机会……” 王先终于恍然,道:“所以你假装拒绝,其实就等着我主动掠了你去……” “盗首生性多疑,如果我答应的太快,反而会引起你的警觉。只可惜紧要关头,被徐昀坏了我的大计。” 王先支撑不住,慢慢双膝跪地,大口大口的吐着血,道:“你以为杀了我就赢了?金玉岛附近水文复杂,易守难攻,平江军进不去。五当家又是一等一的人才,有他留守坐镇,用不多久,黑水盗就能起死回生,称霸黑水海……” 黑水盗的基地坐落在金玉岛,暗礁处处,急流密布,除非深谙水文的老船工,否则进去多少船都白搭。 “五当家陈帆,智谋过人,确实不好对付。但盗首忘了,他好色。而谢夫人又是一等一的绝色,陈帆对盗首的忠诚,兵败如山之时,应该经不起美色的考验。” 方若虚抬头,眺望金玉岛的方向,轻声道:“这个时候,千蛇盗的大批战船已经抵达金玉岛外,有柳大壮做内应,通过海路不成问题。陈帆既是聪明人,投靠千蛇盗,依然做他的当家,享受醇酒美人,岂不比为了你这死人拼命更好吗?” 他跟随谢夫人以来,所献毒计,从无失手。 这边引官军剿灭黑水盗主力,那边谢夫人趁虚而入,占据金玉岛。 黑水盗囤积多年的财货,修建坚固的营寨,都成了千蛇盗的战利品。 相当于官军得了面子,取得近年来针对海盗难得的一次大捷 而千蛇盗得了里子,几乎没有遭受任何损失。 王先眼中闪过绝望,不甘的垂下了头。 一代枭雄,以跪姿无声无息的死去。 “好走!” 方若虚挥刀砍下王先的头颅,将尸体抛进海里,脚踏木板,破浪而行。 围剿进入尾声。 岳欢来接徐昀前往平江军旗船拜见宫保,激动的道:“目前已经证实,黑水盗二当家、三当家、四当家、六当家全部阵亡,二当家被炸的尸骨无存。唯有大当家王先下落不明……” “王先必死,岳将军写战报的时候,记得把他也给加上。” 徐昀莫名的对方若虚有信心,世家大族的子弟,抛开荣华富贵去跟海盗厮混。 没点水平,敢吗? 见到宫保后,他热情的抓住徐昀的手,道:“仰仗龙台先生妙计,始有此番大捷。容后我会奏明朝廷,为先生请功。” “万万不可!” 徐昀道:“我手无缚鸡之力,全靠将士用命,岂敢贪功?不过,有一事,想请宫大人帮忙……” 宫保对徐昀印象大好,少年成名,虚怀若谷,这份气度,配得上永嘉六先生的名号。 “先生客气了,请讲,” “开战前我承诺赡养阵亡者父母妻儿,为此,准备成立一个叫平江慈军会的机构,每年发放钱米、衣被等物,让他们终生无忧。请宫大人帮忙参详,怎么做才能避免惹来朝野非议……” 徐昀事后想了想,还是觉得要让宫保参与进来才靠谱。 天塌了有大个顶着,清算不到他的头上。 宫保道:“先生高义,尽管去做,谁敢多嘴置喙,我宫某人的刀也不是吃素的!” 有了宫保的承诺,徐昀放下心,道:“接下来大人打算如何用兵?” “自是挥师东进,拿下金玉岛,彻底解决黑水海域内的海盗……” 徐昀摇摇头,道:“我怕大人晚了一步,现在的金玉岛,估计已落入谢夫人的手里了!” “什么?” 宫保来不及问徐昀如何得知,立刻派出斥候前去打探消息。 到了天明,消息传回来,果然被徐昀说中。 千蛇盗动用了三分之二的兵力,突然出现在金玉岛外,猝不及防的五当家陈帆在得知王先率领的黑水盗被平江军剿灭后,放弃抵抗,献岛投降。 如今谢夫人独占四山五海里的两大山海,实力跃居第一。 剩下的几股较大势力的海盗,如青龙海盗、石佛海盗和牛头山海盗都要唯她马首是瞻。 “哎!” 宫保懊恼不已,然而棋差一着,也怨不得别人。 清扫完战场,又派岳欢领五艘楼船,护送徐昀继续南下温州。 而藏身在平江军水寨的曲云竹和五百孤儿等人,也会由平江军随后护送返程。 之后一路平安,抵达温州的前夜,明月高悬,徐昀的客房迎来了不速之客。 淡白色的身影出现在窗口赏月的徐昀背后,不须释放宗师的威亚,就让徐昀动弹不得。 “真妄归根,死生朝夕。是法平等,无有高下。” 那人说话时如戛玉敲冰,清澈欲滴,道:“徐昀,不必惊慌,我是同教中人。” 徐昀皱眉,道:“听你声音,不是部帅?你是何人?” “白饶不过宗师下品,怎么可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杀掉柳如玉,保你周全?” 那人笑道:“他没有把握,只好请我这个宗师上品前来做你的侍卫。呵,你倒是好大的脸面!” 第一百六十二章 开口借钱 宗师上品! 武道三境九品,武师境,宗师境,大宗师境,每境又分上中下三品。 武师之内,上中下品的差距没那么大,偶尔超长发挥,武师下品干翻武师上品也不是不可能。 宗师之内,差一品,已如天地之别,非武力所能改变。 正如这个宗师上品,击杀身为宗师下品的柳如玉。虽说柳如玉先跟李屯田斗的两败俱伤,又被偷袭在后。 可一招毙命,充分显示了上品的可怕。 至于大宗师,那是传说里的境界,没人知道深浅。 “该怎么称呼尊驾?” “玄女。” 徐昀从白饶口中了解过太平教的基本架构,知道玄女位于部帅之上,且身份超然。 “不知玄女亲临,失礼!” “你口中说着失礼,其实心里对什么部帅,什么玄女,甚至圣公都毫不在意。徐昀,你是我见过的最口是心非的伪君子,奸猾似鬼,没有半句真话……” 徐昀笑道:“我教招收教众,对人品没要求吧?” 玄女唇角溢出笑意,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道:“你跟千蛇盗怎么勾结一起的?利用平江军剿灭黑水盗,然后让千蛇盗火中取栗,占了好大的便宜……” 徐昀道:“玄女明鉴,我纯粹是为了自保。童节顺勾结黑水盗,准备取我的性命。正好千蛇盗的人找上门来,要我跟他们联手对敌,我别无选择。” “就是那个入海追杀王先的宗师?” 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逃不过玄女的眼睛。 “对,他自称谢夫人的面首,戴着面具,看不到长相。不过,听其说话,自信满满,长相应该跟我不相上下……” 玄女噗嗤乐道:“油嘴滑舌!” 笑完之后,似乎觉得有些失态,语气变得公式化起来。 “王先的座船是怎么回事?” “我要说真的是儒生自有天佑,玄女信吗?” “不信。” “玄女英明!”徐昀不大不小的拍了拍马屁,道:“这是那个宗师的秘密武器,具体怎么搞出来的,他不可能跟我说。如果玄女有兴趣,不如把他抓了来严刑拷打……” 这是徐昀跟方若虚约好的,千蛇盗占便宜,他背黑锅,反正现在黑火药的秘密还不能泄露。 其实连方若虚也不知道徐昀给他的十个大包是什么东西,只知道这玩意能让楼船炸毁,有雷霆之威。 玄女摇摇头,道:“我教当前最大的敌人还是五方鬼道,四山五海的海盗将来可以结成盟友,互为臂助,不可冒然得罪,有伤圣公大计。” 徐昀暗道,太平教内有高人,懂得打击一部分,拉拢一部分,团结一部分,而不是唯我独尊,要把其他势力全给铲平。 “玄女教训的是,我眼光太局限了。说起五方鬼道,部帅给我了任务,让我从朝廷打探五方鬼道的总教山所在……” 徐昀惭愧的道:“可惜我用尽办法,始终没能搜集到有用的情报,请玄女责罚。” “是吗?” 玄女若有所指的道:“你身边那个戴着铁面具的宗师,又是什么来历?” 徐昀笑道:“他是李屯田,从京城逃出来,无路可走,被我收留了。” 玄女沉默片刻,轻声道:“我还以为你会隐瞒他的身份……” “玄女这话让我好不惶恐,既入了太平教,我绝无二心。否则也不会冒着被朝廷发现的危险,收留李屯田为己用。” 徐昀舌灿莲花,道:“本意还是为我教网罗人才,李屯田对朝廷恨之入骨,又是宗师修为,若肯真心归附,必是一员猛将。另外,他出身宣徽院,或许会有法子帮忙打探五方鬼道的情报……” “也罢,你都不怕养虎为患,留个敌人在身边噬主,我自是没有反对的道理。” 玄女道:“五方鬼道行踪诡秘,宣徽院到现在还没有摸到他们的山门。此事不急,你慢慢打探。” “是!” “还有,如果可能,你跟千蛇盗方面继续保持联络。不太过分的要求,尽量满足。当然,我们太平教也不是好欺的,个中尺度,你自己把握。” “是!” “徐昀,你……” 玄女欲言又止,徐昀忙表忠心,道:“玄女有事尽管吩咐,只要我能做到,必然肝脑涂地,” 玄女磕磕绊绊的道:“没,没那么严重,只是……你……能借我一点钱吗?” 徐昀愕然。 开玩笑,你都宗师上品了,还是太平教的九天玄女之一,缺什么也不能缺钱吧? 短暂的沉默让玄女更加觉得丢脸,忽然像是做了错事的小女孩,道:“我知道的,作为主掌两浙东路的玄女,不仅没给你平时行事提供钱财和资源,还反过来找你借钱,有些不合规矩,但,但……” “要多少?” “但我现在急需用钱……啊?你愿意借我?” 徐昀笑道:“记得部帅度我入教时说过,凡我教众,皆是兄弟姐妹之亲。钱财身外物,何必分的那么清楚?” 玄女道:“可我需要十万贯……” “多少?” 徐昀忍不住提高了声量。 十万贯? 一点钱? 玄女小心翼翼的问道:“是不是太多了?” “这个……” 徐昀斟酌着语气,以不激怒对方,还要有理有节为准,道:“我在温州的产业,大概有几十万贯。但那些产业有很多钱主占着股,还有大头属于永嘉学派。要不然仅仅靠我自己,根本不可能在短短几个月内聚敛这么多钱……” 其实这才合理,不管是曲云竹,还是沈谦、冯玉树等,身后都有各自家族的影子。 也正因为他们的存在,徐昀的暴富之路才不显得那么离奇。 玄女无奈的道:“我知道,这么多钱,肯定你也为难。但事情紧急,你是我手下最有钱的一个了……” 徐昀试探着道:“恕我斗胆,能问问出了什么事吗?若牵扯教中机密,我没资格与闻,玄女也可不用告知。” 玄女叹了口气,道:“告诉你无妨,此事算不得机密,早晚你也会知道。教中九天玄女,除了两位玄女仅执掌一路,其他七位都执掌两路。我执掌的是两浙东路和江南西路。前些时日,江南西路出了乱子,将我今年筹措的敬奉捐二十五万贯掳走大半。眼看即将年尾,必须按时足数押送敬奉捐到总教山,否则圣公怪罪下来……” 徐昀听了她的解释,算是明白过来。 所谓的敬奉捐,就是太平教的赋税。 每年年初,总教山会发布定额给各路,年尾收缴。 两浙东路和江南西路都是富庶之地,尤其江南西路,人口居天下十六路之首。 所以需要承担的敬奉捐也最多,今年高达二十五万贯,创下新纪录。 玄女本来筹措够了钱数,可似乎出了乱子,导致了亏空。 现在时间不够,只能拉下脸面,来找徐昀借钱。 那,借不借呢? 第一百六十三章 雁来书院 其实,徐昀也没得选。 必须借! 玄女是徐昀在太平教里的靠山,如果因为敬奉捐缴纳不上被责罚,甚至调离两浙东路,再来一个新的玄女,未必有她这么好说话。 至少她找下属借钱,还知道要脸。 这就够了! 让一个宗师上品欠一个人情,以后在太平教的日子也好过些。 “这样吧,我想想办法。回温州十天后,你来找我,不管成不成,我给你准信。” 徐昀没有打包票,办事太容易,人情就不值钱,这样才能显得雪中送炭的珍贵。 “好,拜托了!”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别说十万贯,求人借钱时,哪怕是九天玄女,也得客客气气。 身后陷入寂静,几个呼吸后,徐昀重新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扭动僵硬的脖子,看向玄女刚刚站立的地方。 虚无缥缈,来去无踪,真的仿佛是九天玄女降世。 翌日天明,抵达温州码头。 吕方率众来迎,乌压压的百姓不知凡几,嘴里喊着“拔苦菩萨,拔苦菩萨”,呼声如雷鸣,然后成片成片的跪地不起,虔诚的像是参拜神祇。 徐昀恍惚之中,吕方握着他的手,道:“先生在山阴的壮举,传到本地,百姓无不颂扬……” 徐昀皱眉道:“大人谬赞了,只是做了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何至于此?速让百姓散去!” 吕方凑近身子,苦笑道:“没法子的,先生以浩然正气招来神雷,剿灭黑水盗,已被百姓认定为圣人转世,菩萨临凡,谁也不可能驱赶他们离开。操之急切,恐激起民变,对先生更加不利。” 名望是双刃剑,儒生养望,重点在道德文章,徐昀现在有些往神化方向走,走的偏了,会惹来麻烦。 既然驱赶不走,徐昀也只好坦然受之,在无数或崇拜或敬畏或爱慕的目光里,神态自若的走过人群。 过去多年后,当时在现场的少女还在念念不忘的跟自己女儿讲起那个面如冠玉的少年,如何的器朗神俊,如何的风姿特秀,眼神里的温柔似水,竟是她女儿从没见过的璀璨。 行至巷子口,乔春锦倚门而立,素衣木簪,容颜如花,那千人万人之中,眸子里只倒映出徐昀的影子。 她抿嘴轻笑,却忍不住流下泪来。 回府休息一日,闭门谢客,抱着乔春锦倾诉衷肠,当然少不了缠绵悱恻,春光无限。 起床后带着孟河、徐冠前往城外二十里的落英湖。 落英湖背靠雁来山,湖畔山脚建有一座雅致古朴的大宅院。 前后九进,左右几十个院子错落起伏,亭台楼阁,雕栏画栋,十分壮观。 这是曲云竹的产业,以前是曲父用来招待生意伙伴的地方,后来曲父去世,曲云竹触景生情,很少来此,也就荒废了。 正好从山阴回来,曲云竹提议把五百孤儿安置于此。 徐昀虽然还有别的合适的地方,毕竟他从阴胡生手里搞到了大批田宅,安置五百孤儿不成问题。 但曲云竹坚持,也就从了她的意。 来到宅子,李屯田候在门口,徐昀给两人引荐。 李屯田人在屋檐下,毫无以前当榷易使的威风,对孟河一口一个孟兄的叫着。 孟河为人方正,看不惯李屯田的德性,只是碍着徐昀不好发作,冷着脸没怎么搭理他。 没一会,曲云竹领着楼鱼过来,徐昀笑道:“小鱼,昨晚睡的好吗?” “嗯,特别好,这很清净……” 徐昀早看出楼鱼出身不凡,普通小孩乍然住进这么奢华的地方,用的最多的词应该是舒适,而楼鱼用的是清净。 不过,什么出身也不打紧,青龙之变,连皇室中人都过的猪狗不如,多少曾经的豪门就此族灭,如楼鱼这般沦为孤儿的多不胜数。 过往的,是过往云烟,能不能活下来,才是根本! “喜欢就住下来,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也是你们的学院……” “学院?”楼鱼惊喜的道:“公子要请老师教我们读书吗?” 曲云竹接过话头,道:“不是请老师,而是徐公子担任山长,亲自教你们读书。” 楼鱼呆呆的看向徐昀,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徐昀笑道:“怎么?看不上我这个老师?” 楼鱼急忙摆手,道:“不是,不是……公子是至圣先师转世,由你来教我们,我们可太幸运了……” 曲云竹肩头抖动,忍的很辛苦,徐昀瞪了她一眼,道:“小鱼,这都是外面那些无知之人瞎传的,你们不要跟着起哄。我儒家只问苍生,不问鬼神,哪里有什么圣人转世?” “嗯,我听公子的。” 楼鱼嘴上答应,可心里却想:公子救苦救难,不是圣人,也是菩萨。 “小鱼,我给你分个任务。五百孩童住在一起,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所以三天后,我会派人对你们进行军事化管理……什么是军事化?” 徐昀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参照行伍的标准,制定各种章程,要求你们严格遵守并积极训练。当然,不会真的像朝廷战兵那么严苛,会根据你们的身体素质和未来成长,制定最适合你们的章程。” “我明白!就算在慈幼局,每个人吃饭睡觉,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也都是有规矩的。请公子分配任务吧!” “既然军事化管理,称呼就照着行伍的来,我准备让你担任五百人的都头,负责协助平时的管理,有没有信心?” 楼鱼仰着头,道:“有!” “好,楼都头,今天你走马上任,先去把五百人分成十队,每队任命一队头,争取做到男女、身高、体重比较均衡……” “是,山长!” 等楼鱼离开,曲云竹道:“学院的名字定了吗?” 徐昀遥指雁来山,道:“就叫雁来书院,曲行头有没有兴趣当副山长?” 曲云竹从没想过她一个做茶行生意的人可以担任某个学院的山长,犹豫道:“我可以吗?儒家那些经义,我略有涉猎,可并不精通,怕误人子弟……” “雁来书院不教经义!” 徐昀目光幽深,语气轻描淡写,却重如泰山,道:“之乎者也救不了时局,我要教他们怎么学会发现并掌握万物运行的规律……所谓‘规律’,就是你们常说的大道!” 第一百六十四章 技术外传 徐昀的计划很简单。 通过雁来书院,普及拼音部首、标点符号、阿拉伯数字,推广数学、化学、物理、地理、天文等基础学科,用三到五年时间,培养出第一批具备科学思维的学生,如星星之火,然后燎原。 既然来到这个时代,总不能搞几个发明创造就满足了,他想改变的,是整个民族。 “书院的筹备,由行头负责。至少要有一个容纳所有人的主讲堂,还有八到十个分讲堂,以及五个分院。分院暂时不急,可能几个月后才需要。重要的是划分出学习区、休闲区、生活区和练武区,统筹兼备,严格有序……” 以徐昀现在的地位,只需要指出大方向,具体细节已经不需要他操心,自然有人办的妥当。 接着在曲云竹的带领下参观了整个宅院,然后沿着修好的石阶从后院上山。 站在山顶,极目远眺,徐昀又为众人畅想未来,等以后广招天下学子,将依据山形地势,扩建的二期、三期,将雁来书院打造成容纳万人、媲美太学的最大学府。 孟河道:“本朝自改革科举、官学取士以来,民间学院逐渐没落。二郎的本意虽好,可我担心未必能吸引那些只想做官的人前来求学……” 这番话乍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徐昀开设雁来书院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钻营仕途之辈。 “这天下需要的,并非越来越多的官员,而是能推动各行各业发展进步的人才。诸君请铭记,即日起,你们见证的,是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回到宅子,乌力来报,瓷行行头杜武库携两名主事和几个资格老名气大的行户前来拜访。 曲云竹笑道:“说是见我,其实是追着徐公子而来……” 徐昀皱眉,道:“最近温州瓷行没出什么事吧?” 孟河道:“没有,风平浪静。” “那我猜到杜行头的来意了。” 徐昀对李屯田使个眼色,他跟杜武库是熟人,避免露馅,需要回避。 李屯田无声退去,徐昀道:“乌力,请他们进来吧。” 见面后稍作寒暄,旁人或许还得绕绕圈子,可杜武库是急性子,开门见山,道:“徐公子,知道你贵人事忙,又刚从山阴回来,原不该冒昧打扰。可你瞧瞧,咱瓷行的行户们坐不住啊,每日央求着我出面,真是连睡觉都不得安生。这不,只好厚着脸皮来跟公子商议商议……” “行头有事只管吩咐,我毕竟也是瓷行的行户之一,接受行头的领导嘛。” “不敢当公子这般。” 如果说以前杜武库对徐昀还有几分轻视,经过山阴的风波,搅动京城,直达天听,连他背后的靠山都写信来问,哪里还敢再有丝毫的托大? “是这样,上次元宝坊跟云鹏坊比试大获全胜,听说用的是公子发明的独家秘术。这个把月来,元宝坊抢走了整个瓷行两成的生意。照这个势头,再往后去,除了元宝坊赚的盆满钵满,别的瓷窑全得关火停工……” 徐昀笑道:“元宝坊是冯东主在打理,我刚回来,还没来得及问。但行头说抢生意,怕是不妥吧?据我所知,元宝坊对外售卖的货价,并没有低于行会规定的最低价。天南地北跑来进货的商人们喜欢去哪家进货,是他们的自由,元宝坊抢是抢不过来的……” 杜武库还没说话,主事齐明轩陪着笑道:“行头不是这个意思,公子误会了。元宝坊能有今日,是公子的本事,良品率高,出货量大,并非低价扰乱行情。我们都心中有数……” 齐明轩之前跟乌鹏穿一条裤子,后来乌鹏失势,立刻划清界限,虽然借出去的三千贯打了水漂,但得以全身而退,已经是不幸里的大幸了。 现在唯恐徐昀还记挂前怨,俯首帖耳,毕恭毕敬,甚至不惜驳杜武库的面子也要拍徐昀的马屁,搞的徐昀还真不好拿他发作。 所以说小人有时候活的命长,确实有他命长的道理。 另一个主事郭愚冷哼道:“徐公子,你赚钱,我不眼红。但是温州几百家行户,养活着几万口子人,总不能你一人吃饱,让大家伙全饿死吧?” 徐昀了解郭愚的为人,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并不着恼,看向杜武库,笑道:“行头今日来,莫非是兴师问罪的?” 杜武库摇摇头,道:“不是问罪,是想恳求公子开个价,多少钱才肯出让元宝坊的秘术?” 曲云竹听不下去了,道:“杜行头,大焱朝四百四十行,每行都有靠着独门手艺混饭吃的行户,可我从没听说有哪个行头会逼着行户将吃饭的手艺拱手出让的?” 齐明轩道:“别人或许不会,但徐公子是圣人转世,胸襟广大,在平阳时不就把八珍宴的秘术出让给了其他各县的名厨吗?” 曲云竹气笑了,道:“几道菜,能跟瓷器比吗?” 郭愚道:“是不能比,但道理差相仿佛,只看徐公子有没有这份心,给那些小行户们留条活路。” “出让不是问题,问题是你们出得起价钱吗?” 徐昀突然发声,打断了几人的争执。 曲云竹张张口,想要劝说,可还是忍住了。 她现在对徐昀近乎言听计从,只要徐昀的主意,经过验证从没出错,久而久之,就会形成路径依赖,把信任变成信仰。 杜武库、齐明轩、郭愚等人互相对了几个照面,齐明轩舔着脸道:“还请公子明示,我们也好商量。” “照着各家行户的规模大小,分成五档,第一档如杜行头、齐主事、郭主事等,每家五千贯。第二档,每家三千贯。第三档,每家两千贯。第四档,每家一千五百贯。第五档,每家八百贯。” 众人眼睛一亮,没想到价码这么低,平摊到每家每户头上,完全可以承受。 毕竟,这可是传世的秘术,卖个十万八万贯也合情合理。 似乎害怕徐昀反悔,话音刚落,杜武库、齐明轩、郭愚三人一起答应:“好!” 徐昀摆摆手,道:“别急,我还有条件。这个价,是所有行户必须全部参与,少一家,价格翻一倍。” “这……” 郭愚不满道:“有些规模太小的行户,仅用现在的烧瓷技法也够养活自己了。平白多出几百贯的支出,可能不太愿意……” “那是行头和两位主事要考虑的!”徐昀态度坚决,道:“我考虑的是,只有付出代价,才会知道珍惜,才能将这个秘术尽可能的在温州瓷行的手里多保留一段时间。这样,你们的钱才没有白花!” 杜武库拿出当家人的果决,道:“公子考虑的周到,就这么办。放话出去,谁敢外泄,我让他永世不能翻身。” 第一百六十五章 玻璃上马 送走杜武库一行,还没回转大堂,曲云竹忍不住问道:“你还真舍得把支圈覆烧法出让给同行们啊?” “往小了说,秘密是守不住的,总不能把所有陶工整年整年的关在元宝谷吧?”徐昀笑道:“一旦放回家,你说会不会有人屈服于威逼利诱,泄露秘密?早晚的事,还不如趁现在发笔小财。” 曲云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至少二十多万贯,是小财吗? 可转念一想,跟支圈覆烧法未来创造的价值比,也确实是小财。 “是有这个可能,但也不是不能防微杜渐。难道为了怕泄密,天底下的独家秘术都得出让不成?你这叫因噎废食,避重就轻……” “好好好,我换个说法。”徐昀拱手投降,道:“那咱往大了说,一家富,怎么比得上一路富?钱是赚不完的!你瞧我平时生活算不算奢华?” 曲云竹道:“奢华?简直称得上朴素,身边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说实话,我从没见过犹如你这般豪富,却又犹如你这般随意的人。” 乌力狂点头,道:“我要有公子百分之一的钱,出门得八抬大轿抬着,吃饭得一百个菜,穿衣不是云锦和蜀锦不穿,出门没几十个下人服侍,我连脚都不迈……” 徐昀哈哈大笑,道:“你这就太夸张了。有衣穿,不必绫罗,有饭吃,不必珍馐,有手有脚,又何必他人服侍呢?” 曲云竹抿嘴笑道:“那徐公子这么努力赚钱,不是要做守财奴吧?” “赚钱,是为了做事。做什么事?很小很小的两件事。一让百姓安居乐业,二让国家繁荣昌盛。除此,别无所愿。” 曲云竹美眸闪烁着莫名的神采,徐昀的身影,变得如此伟岸,芳心深处,竟冒出几分遏制不住的骄傲。 这是我……我朋友,天下间,独一无二! 正是因为徐昀这样的胸怀,才把越来越多人的聚拢到他的身边,为了共同的目标,抛头颅、洒热血,不惧生死。 “我还有其他事去办,这里交给行头。最好过年前把所有东西准备妥当,咱们择吉日举办开院大典。” “听你的,我最近就待在这,哪也不去……” 言外之意,似乎说你要找我,就来这里。 第一百六十六章 运筹帷幄 烧玻璃不是容易的事! 前置条件太多,且得一个个解决。 首先,原材料,有石英石,纯碱,石灰石。 因为石英石融化温度很高,窑炉的火烧不到这么高温,必须加助溶剂降低温度。 纯碱,是烧玻璃最好的助溶剂。 不仅玻璃,以后纺织造纸都用得上。 怎么生产纯碱? 吕布兰法分三步。 第一步,用硫酸将食盐转变为硫酸钠。 第二步,将硫酸钠与木炭、石灰石在炉中共热称为黑灰。 黑灰中含40%~45%的碳酸钠。 第三步,将黑灰用水浸取,溶液经浓缩后碳酸钠结晶析出。 这里面食盐、木炭和石灰石都好获取,只有硫酸,还得从无到有的造出来。 既然造硫酸了,干脆一步到位,徐昀决定趁这个机会把三酸两碱都搞出来,为以后流水线作业打好基础。 安排妥当,徐昀转身去拜见万行舟. 万直讲还是老样子,除了上课,就是窝在小院里喝酒饮茶观风赏月发呆。 “徐圣人来了?” 徐昀一听,这语气不善啊,赶紧束手站立,乖巧的道:“直讲这么说,折学生的寿……” “哼,你才折我的寿!” 徐昀赔着笑道:“学生巴不得直讲长命百岁……” 万行舟坐起身子,劈头盖脸的训斥道:“你在山阴为孤儿张目,干的很好。但你既然有手段对付海盗,又何必假托圣人?装神弄鬼,欺世盗名,除了换来那些愚民愚妇毫无用处的顶礼膜拜,却成了士林的笑柄和别人攻讦的目标,蠢不蠢?” 徐昀积极认错,道:“直讲教训的是,当时情况危急,心生胆怯,只有假托圣人来激励士气。学生考虑不周,今后当引以为戒。” “胆怯?我看是胆大包天!” 万行舟发了通脾气,见徐昀态度端正,脾气也就消了,苦口婆心的道:“少年人骤得大名,不知多少鼠辈暗中嫉恨。平时抓不到把柄倒也罢了,偏生你这次闹的太过荒谬,沟通天地异象,召唤无影神雷,什么浩然正气护身,至圣先师临凡,一桩桩一件件,拿到台面上都是重罪。有没有做好善后?”33qxs.m 徐昀明了万行舟的好意,道:“直讲放心,安抚使已经密奏官家,言明前因后果。另外我去信左相,请他在朝中照拂,应该问题不大。” 万行舟以手捻须,突然道:“你跟左相都出自永嘉学派,为什么不请他帮忙恩荫入仕,还要百忙之中辛苦钻研诗赋,赌辟雍试能不能高中?” “恩荫入仕,被清流所讥,将来成就有限,我所不欲……” 万行舟道:“我看你并非不欲,而是对左相在朝中的前途不看好,对不对?万一走恩荫的路子,左相被罢相,贬谪边郡,你作为左相一党,必受牵连。” 徐昀耍了个滑头,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直讲难道不看好左相?” “好小子,考我来了。” 万行舟指了指他,笑道:“有些话,你碍于身份,不敢说,我敢。张义伦因为主战,忤了官家被罢左相。右相秦昌言最是诡诈,见势不妙,称病告假,愣是不肯接任左相这个烫手山芋。所以沈齐星能捞到左相的位子,并非天时地利人和,就是秉承上意,去朝堂里跟主战派打擂台的……” 说着兴致来了,仰头喝了杯酒,徐昀忙给他倒满,继续道:“原本我估算着,沈齐星估计会成为大焱朝最短命的左相,过了年就得灰溜溜的返回温州。可没想到,前不久京城传来消息,淮南西路宣抚使张其古竟然因里通朱蛮的罪名暂时去职……” 徐昀道:“张其古是前左相张义伦的堂弟,两人是主战派的旗帜,先后倒台,主和派立刻占据上风。直讲知道这个事,为什么还不看好左相呢?” 万行舟狐疑的看了眼徐昀,道:“你不明白?” 徐昀虚心的道:“我对朝廷的事一知半解,请直讲解惑。” 万行舟摇摇头,道:“如果沈齐星靠别的办法逼退张其古,或许还能多坐几年左相的位子。可他偏偏选择跟宣徽院合作,这犯了大忌。” 徐昀道:“官家似乎不是心胸狭窄的人……” “官家现在用的着他,加上潜邸时的师生情份,或许不会太在意。但你别忘了,称病的秦昌言可是老狐狸。我料定他会出手,借此机会,同时向沈齐星和李守恩发难……宣徽院这个庞然大物,大焱朝的官员们早就想连根拔起,针对李守恩,能收买人心。而右相的权柄,到底比不过左相,秦昌言岂会真的毫不动心?既然主战派输了,朝廷大局已定,也到了他站出来抢夺胜利果实的时候了!” 徐昀一惊,他还是吃了穿越来根基不扎实的亏,原身的见识流浮于表面,对很多人和事见解不透。 比如秦昌言,这位右相存在感极低,在他眼里就跟透明人差不多,具体秉性和行事风格,一无所知。 如果真的如万行舟所料,秦昌言出手,沈齐星会不会有麻烦? 他确实不愿意恩荫入仕,很大的原因,就是担心沈齐星坐不稳,受到连累。 那样永嘉学派被人一锅端掉,以后要翻身也难。 这就跟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是同样的道理,并不是徐昀身在曹营心在汉。 但他没有入仕之前,沈齐星自然坐的越久越好,背靠左相这样的大靠山,能挡掉很多很多的无妄之灾。 “直讲,左相何等人,应该会防范秦昌言,不至于被他打的措手不及……” 万行舟冷笑道:“那可未必,秦昌言久在宦海,城府森严,最重要的是没有礼义廉耻,心狠手辣。沈齐星呢?多少年远离朝堂,根本不是秦昌言的对手。尤其刚获一场大胜,志得意满,信心百倍,未必把秦昌言放在眼里。徐昀,古往今来,无数厉害人物败在‘骄’字之上,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徐昀躬身下拜,道:“听直讲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万行舟懒洋洋的躺了回去,道:“你今日来找我有什么事?” “一是学生从山阴回来了,跟直讲禀告一声,过两日就去州学报到。二是想请直讲帮个小忙,看能不能通过你的故交好友们,搜罗褚兴良的画作。不讲年份,只要是真品即可……” 第一百六十七章 未雨绸缪 请万行舟帮忙搜罗褚兴良画作,是徐昀深思熟虑后的无奈之举。 宋小奉此去杭州,已经过了几个月,可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估计进展不大。 前些时日到了山阴,本想有时间转道杭州,跟宋小奉碰头商议,确认下一步计划。 可慈幼局案发,又有童节顺虎视眈眈,徐昀不敢节外生枝,怕走漏风声,反而给宋小奉带去祸端。 回温州路上思前想后,虽说兹事体大,保密要紧,可要是事办不成,保密又有什么用? 干脆以搜罗褚兴良所有画作的名义,掩盖永章七年五幅组画,通过万行舟的人脉关系,说不定事半功倍,水到渠成呢? “你手里不是有幅《秋霜图》吗?怎么,对画作感兴趣了?我教你,束脩便宜……” 徐昀哪里还有时间学画,道:“也不瞒直讲,这些画是为了送给崔少监。如今左相跟崔少监通力合作,共赴时局,我作为联络两人间的唯一纽带,时不时的得跟少监亲近亲近……” 万行舟嗤之以鼻,道:“亲近就得送画?” “崔少监好美食,好美色,好书也好画,美食我送过了,总不能给他送女人吧?碰巧搞到《秋霜图》,我留着也没用,所以想着借花献佛,给他送画……” “你们永嘉学派什么都好,就是整日谈论事功,多了点市侩,少了点风骨。” 徐昀笑道:“君子不愿委屈自己,卑躬屈膝的事就由我们来干。只要为了高尚的目的,风骨,不重要!” “不重要吗?” 万行舟叹了口气,道:“你当秦昌言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二十多年前,他进士及第,也曾上书痛斥奸相,面刺官家过失,刚正不阿,藐视权贵,多次被贬官出京。然后呢?跟你一样,开始觉得风骨不重要,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结果又如何呢?徐昀,深渊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可坠入深渊的人是什么样子,我见过太多了……” 他拨动坏了半只脚的小火炉,让火气升腾,不一会羽觞里的酒水开始冒出袅袅的水雾。 “其实说的也不单是你给崔璟送礼的事,你还给我送过酒呢。人情往来,这些确实是小节。可防微杜渐,事功,也要分清楚,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徐昀,今日趁着酒兴,多说几句,我看人从来没有错过,你将来是要建功立业的人,路走歪了,走不远的,岂不可惜?” 徐昀躬身下拜,道:“直讲厚意,学生铭记于心,绝不敢忘。” 万行舟打了个哈欠,道:“瞧你小子厌烦,赶紧走。” “那,褚兴良的画?” “时人多有眼无珠,加个几百贯,还怕买不到么?既然你有《秋霜图》,干脆我帮你找齐永章七年的其他四幅,凑一个组画,送人更好。” “多谢直讲!” 这一日忙忙碌碌的过去,晚上回到家,跟乔春锦说了会情话。 刚送她离开,关好门,回头看到桌子旁坐着一人,不是方若虚是谁? 徐昀心中大怒,真当我这是你家厨房啊,有门不走,非得搞这死出? 但也知道身边武力值不足,李屯田靠不住,且也不是方若虚的对手。 必须稳住,否则说再多也没用,只能自取其辱! “方先生神出鬼没,当这个不速之客,是不是有意看我出丑?”徐昀笑着打趣,轻松化解。 方若虚自斟自饮,道:“公子临危不乱的风范,山阴和海上我都见识过,怎么可能被区区不速之客吓到呢?” 徐昀坐到他的对面,道:“方先生这身宗师修为,我可是眼热的很。将来若能有幸学到几分,夜里穿墙过户,去吓吓别人也挺有趣……” “这个,以公子的年岁,学武一来是晚了,二来,资质也欠佳,怕是连武师境也难……” “方先生,有时候说话没必要这么实诚……” 两人同时大笑,笑声里几分真几分假,各自心知肚明。 “金玉岛拿下了?是否如传言里遍地都是金玉啊?”徐昀问道。 “拿下了!”方若虚随意的道:“黑水盗多年累积,大约有钱物三十多万贯……” 徐昀诧异道:“这么少?” 黑水盗纵横四山五海,风头一时无两,怎么着也不该只有这么一点家底。 “养兵养船都是流水般的花销,王先还勾结沿海各寨水军,撒出去的钱不计其数。能有三十万贯,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 徐昀笑道:“既然你们不嫌少,那就好,至少不会影响你我约定的钱数。” 这次合作,徐昀为了保命,方若虚为了消灭黑水盗,双方一拍即合。 但出力的是官军,抢占金玉岛的是千蛇盗,总不能便宜给他们占完。 所以约定事成之后,方若虚给徐昀十万贯作酬谢。 这十万贯,徐昀没打算自己用,而是准备注入平江慈军会,充当起步资金。 之后调一精通经营的人去当会首,拿钱赚钱,用利滚利,维持平江慈军会长久存在。 “十万贯我带来了,船就停靠在米粮码头,几百个木桶,上面是米,下面是钱。曲云竹也是米行的行头,明日由她派人将木桶运走便是,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徐昀笑道:“海盗也能这样守信,委实让我惊讶。不瞒先生,其实我做好你赖账的打算,十万贯不给,我也没法子去千蛇盗找你要……” 方若虚道:“公子可能对海盗有误会,没有信誉的海盗无法在海上立足。比如劫掠了商船,没人肯交赎金,因为你信誉不好,那海怎么赚钱?” “也对!” 徐昀伸了个懒腰,道:“夜深了,该说的都说完了,不耽误先生行程,咱们有缘再会。” 方若虚无奈的道:“我早说过,想跟公子交朋友,怎么公子总是拒人千里之外?” “交友贵在志同道合,方先生大志,我一介白衣,怎敢高攀?” 徐昀没把话说死,笑道:“当然,我也是商人,只要不危及国家百姓,我很欢迎方先生找我合作,大家共同发财。” 方若虚等的就是这句话,道:“那赶巧了,我想买公子炸毁王先座船的秘术,无论多少钱,你开个价,我保管答应。” 徐昀收敛了笑意,淡淡的道:“若是先生有此秘术,会卖给海盗吗?” 方若虚目光闪烁,凝视着徐昀,过了一会,终究没有出手,道:“我希望公子以后能改变主意!你要知道,我能给你的帮助,会远超你的想象!” 窗户无风而开,方若虚的身影消失,徐昀缓缓握紧了双手,额头青筋绷起,眼眸里寒意彻骨。 他今日之所以未雨绸缪,请万行舟出手搜罗褚兴良的画,就是防止方若虚为了得到黑火药铤而走险。 可依旧还是有些迟了。 方若虚惧怕杀掉柳如玉的人藏在暗处,刚才没敢动手。 但玄女不是保镖,狐假虎威,只保一时,难保一世。 等方若虚摸清自己的底细,早晚要面对一个宗师中品的威胁。 不,面对的是千蛇盗的威胁。 谁知道除了方若虚,千蛇盗还有没有别的宗师? 徐昀腾的起身,前往孟河的院子。 有些事,必须提前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开不开口 孟河还没有睡,烛火飘摇,坚毅的脸庞似乎在犹豫什么,见徐昀深夜来访,几乎脱口而出:“二郎,我有重要的事跟你商议……” 徐昀道:“正好,我也有重要的事跟你商议。” 孟河拉开椅子,道:“二郎坐下说。” 徐昀没有落座,在房内来回踱步,神色凝重,道:“方若虚刚才来了,就在我的卧室,突然出现。” 孟河恨恨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道:“欺人太甚!”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当前我们跟千蛇盗各有忌惮,还能稍作制衡。可一旦制衡失效,宗师境的武力仍是大患……” “二郎,此事在你去山阴之前我就打算跟你商议,可府中人手不足,只能暂时搁置。” 孟河拿出一个木匣子,里面放着三颗黑色药丸,表面隐约有碧色流动,品质非凡。 “师父曾传给我一种药,夺天地造化,有三到五成的机会,可以让武师上品突破至宗师下品境界……” 徐昀神色微动,孟河师父出身殿前司,多年前也是京城那个圈子里的,莫非跟宣徽院造宗师的法子同出一源? “这种药的代价是什么?” “师父也不知道,只是大概提起,可能终生无法晋升宗师中品。反正我的资质,连宗师下品都难,也不考虑中品那么遥远的事。” 孟河怕徐昀不同意,加重语气,道:“当务之急,府中必须有宗师坐镇。否则任由方若虚之辈来去自由,早晚会对我们心生藐视,将原本可以避免的冲突放大,酿成祸端。” 徐昀跟孟河有同样的担忧,实力不对等的合作,怎么可能平起平坐? 尤其千蛇盗还觊觎黑天雷,也不是单方面说散就能散的,狗皮膏药似的缠着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除了正面硬刚,别无他法。 拿起药丸,放在鼻尖嗅了嗅,徐昀叹道:“忽然之间,我有些相信天意。大哥,你猜我今晚来找你为的什么事?” 孟河看着徐昀的神色,震在当场,愕然道:“总不会也是为这种药而来吧?” “此次去山阴,从袁籍口中得知,宣徽院或许有某种奇术,可以让武师上品突破到宗师下品……这跟你师父的说法大致相同。李屯田资质平平,却晋升宗师,李守恩得知后,非杀之而后快。我猜测,两者之间,会不会有联系?” 孟河顿时来了精神,道:“那把李屯田找来问问不就行了?跟二弟交个底,这药我实在没把握,师父据说也是偶然得到的方子,从没经过实际验证……” “这正是我要跟你商议的问题所在,李屯田跟我们不是同路人,他不会老老实实交代,必须想个万全之策,让他不得不开口。” 归根结底,还是武力值的问题。 徐昀这边对付不了方若虚,也对付不了看似菜鸡的李屯田。 菜鸡宗师,也是宗师! 孟河苦思冥想,道:“只能提前埋好黑天雷,诱李屯田进去威慑之,若不听话,就得死!” 徐昀摇头,道:“李屯田不知道黑天雷的威力,对他构不成威慑。况且他的命是左相寄存在我这里,日后还有用,我们也不能真的把他炸死,死人可不会透露秘密。” 这下让孟河没辙了,苦笑道:“杀不得,打又打不过,那怎么办?” “我想让你假扮一个人……” “谁?” “这人一招之内杀掉了黑水盗的三当家柳如玉,李屯田亲眼目睹,估计心里落下了阴影。但这人的身份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不是信不过大哥,是牵扯太大。等到合适的时机,我自会跟大哥坦白。”元宝小说 “诸事都听二弟的安排,我岂会计较这些?” 孟河道:“不过,我跟李屯田照过面,宗师修为装是装不出来的,很容易被他识破。” “所以咱们要演一场戏……” 第二天,徐昀前往雁来书院,李屯田回温州后就留在那边,既能避免遇到城内的熟人,也能照拂五百孤儿的安全。 “先生随我上山走走?” “好啊!” 李屯田关在屋子里,早闷出鸟来,饶有兴致的随徐昀上山。 到了山顶,视野开阔,刚想说话,突然发现悬崖边的古树上站着一个全身裹着黑袍的人。 “谁?” 李屯田以宗师修为能感应到那人未入宗师,武功平平,有心在徐昀面前表现,纵身而起,就要擒贼护驾。 徐昀大惊:“先生住手,自己人……” 话音未落,古树上的黑袍轻飘飘的道:“放肆!” 曲指一弹,中间空地轰然炸响,山石乱飞。 这是宗师上品也不具备的威力! 李屯田吓的魂飞魄散,狼狈不堪的退回徐昀身侧。 要不是听到徐昀说了句自己人,早连滚带爬的逃下山去了。 至于徐昀死不死,还是老规矩,自个的命优先,别人的命,听天由命吧! “李先生,你也太鲁莽了!” 徐昀埋怨道:“这位是袁籍的师兄曹建安,也是永嘉学派留在我身边保护的宗师上品高手……说起来你是知道的,他在客船上用弹指神通一招击杀柳如玉,你怎么敢如此不敬?” 啊? 是他? 李屯田一阵后怕,柳如玉死状太惨,胸口破碎的大洞立刻浮现脑海。 难怪,弹指神通,也只有这么霸气的武功,才能杀宗师下品如同杀鸡。 忍不住退后两步,忙弯腰赔不是。 “曹先生莫怪,小的有眼无珠,有眼无珠……” 其实心里也觉得委屈,你堂堂宗师上品,伪装成武师上品的修为,扮猪吃老虎,是不是有些不厚道? 徐昀安抚道:“曹先生虽然脾气不好,动辄杀人,但看在我的面子,不会跟你为难,放心吧。” 李屯田松了口气,生怕再惹得曹建安不快,连眼睛都不敢往那边瞅,亦步亦趋的跟在徐昀身后。 来到另一侧的大榕树下,徐昀盘腿坐在青石上,问道:“先生,我有一事相询,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李屯田擦去额角的汗,道:“公子请吩咐,凡我所知,绝不藏私。” “听闻,宣徽院有一种药,可以让人晋升宗师,是也不是?” 李屯田愣住了,眼底深处掠过几丝被人识破秘密的惊慌和想要杀人灭口的狠辣。 可后背似乎能感受到曹建安的冰冷目光,以对方的修为,完全能够在他碰触徐昀之前,洞穿自己的胸口。 良久沉默后,李屯田喉咙发干,嗓子沙哑,道:“公子从哪里听闻这样匪夷所思的消息?” 第一百六十九章 细说从头 “匪夷所思?” 徐昀笑道:“没错,任谁听到这样的消息都会觉得匪夷所思。我起初也是不信的,然而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我不信……” 李屯田支吾道:“公子说笑了,哪有什么事实?我在京里和宣徽院多年,可从没听过有人可以服药晋升宗师……” 徐昀打断他的话,道:“你呢?” “我?” “你停滞武师上品多年,怎么突然晋升宗师了呢?” “我……我积年累月,忽有所悟,晋升宗师也只是顺理成章罢了……” 徐昀神色转冷,道:“这些骗鬼的话,就不要拿出来消磨我的耐心了。李先生,我希望你明白一点,徐府,不养闲人。” 李屯田脖颈的汗毛都快竖起来了,徐昀平时给人的感觉温文尔雅,可这一瞬间,仿佛吃人的猛兽,不怒而威。 “论武功,你只是宗师下品,无法护我周全。论亲疏,你我以前有旧怨,我可以既往不咎,但你不能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如果你不能表现出足够的价值,我又何必冒着被宣徽院波及的风险收留你呢?” 李屯田不服,道:“公子,我当初对上柳如玉,可也是为你拼过命的……” “要不是看你那次还算奋勇,也不会有今日山顶的这番谈话。李先生,我给你机会,你要把握住,不然,”徐昀淡淡的道:“别怪我不教而诛。” 李屯田此刻骑虎难下。 翻脸吧,不是曹建安的对手,根本逃不掉。 可要是把秘密说出来,又丢失了手里最大的底牌。 无论什么秘密,多一个人知道,所谓的价值,就会大打折扣! 将来万一被宣徽院抓住,只有他知道的秘密,还能拿来当做筹码保住性命。 如果还有别人知道,他的命又值几文钱呢? “我知道你的心思,无非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可你有没有想过,既然身陷这棋局,无论是宣徽院,还是童节顺,抑或左相,都不会允许你脱离掌控。与其最后成为各方的弃子,不如痛下决心,择一方投靠,此为长远之计。” 徐昀沉声道:“我别的不敢自夸,素来只有人负我,我绝不负人!你跟着我,不必惶惶终日,担心被出卖,或者兔死狗烹,只要实心用事,我保你无恙!如违此誓,人神共厌!” 李屯田脸色变幻,别无选择,颓然坐在石板上,对徐昀讲述了前因后果。 三十多年前,殿前司出了一位奇人,用药独步天下,宫内宫外,杀人活命的事都找他,从无失手。 但其武道不顺,徘徊武师上品多年,后来不知怎的研究出一种药,竟然可以助力武师上品勾连阴阳海,搭建天地桥,破开桎梏,晋升宗师。 然后,在某次外出执行任务时,被人割了脑袋! 他的药方,也随之失传。 时隔多年,青龙之变发生,朝廷南渡,于建康再立宗庙。 内廷带出来的各种绝密卷宗需要重新整理汇总,李守恩率人负责此项工作,却找到了据说是那人手书的药方,开始进行秘密实验。 搞了两年,足足死了二十八个武师上品,才初步确定这方子造的药有重大缺陷,正常男子服用后无不经脉爆裂而亡。 也就是说,此药性阴,唯有去了男根的宦者,或者女人才能服用, 之后两年,又死了八人。 这并不是李守恩良心发现,而是武师上品的宦者太少,而可以被宣徽院恣意当成实验品的那就更少了。 毕竟皇宫的圈子不大,习武有成的宦者基本都有背景。 如果不是自愿试药,寻求突破,宣徽院总不能用强吧? 李守恩是大权在握,但也不能为所欲为。 连皇帝都不能为所欲为,何况他一个奴才? 至于女武师,这年头习武之人虽然多如牛毛,可女子能习武有成者,要么是山贼海盗里的佼佼者,如柳如玉之流,可抓获起来太难;要么是以武力称雄的豪族,如江东四姓。刘、方、史、蒋家里的女子。 可这样的身份,岂是说抓就能抓的? 所以死了三十六个武师上品后,李守恩突发奇想,找来死刑犯里的武师上品,先去势,全切的那种,然后再服药,没想到还真造就了一个宗师。 虽然这宗师真气不纯,同境界属于垫底的那种,可那也是宗师! 惊喜之余,宣徽院以为找到了正确的路,下一个依此施为,结果又死了。 这时,参与实验的所有人都反应过来,药方肯定有问题,成与不成,全靠命! 开玩笑呢? 不能批量生产宗师,还特么的搞随机抽奖,药方的价值近乎归零! 鉴于这项实验浪费了太多人力物力,要知道武师上品派出去都能独当一面,白白死了这么多,且实验过程有失人道,恐被外界发现,引来御史台的责难。李守恩权衡利弊,无奈叫停了实验,不再刻意进行,只当死刑犯里有武师上品时,拉来废物利用,聊胜于无。 “那你怎么得到药方?既然药方有问题,又怎么敢去尝试呢?” 徐昀问的问题极为关键,李屯田如果没有合理的解释,那么前后矛盾,说明他只是在撒谎。 “我是宦者,又是武师上品,最契合服药的条件,仗着是李守恩的义子,所以曾有机会见过那个药方。只不过我怕死,被选中试药后哭着跪求他,并拿出了所有的积蓄作为买命钱,最后侥幸逃脱,但也因此在李守恩面前失了宠。那次之后,我积极寻求外调,生怕留在宫中,早晚难逃一死的下场……”元宝小说 李屯田眼神游离,似乎回到了那时朝不保夕的痛苦记忆里,好一会才恢复平静,道:“担任温州榷易使不久,金柜坊抓了个欠钱不还的赌鬼,本来照规矩要砍他的一手一脚,可他自称有家传神药呈上,服用能成仙得道。我不信什么仙道,但当今官家却有些痴迷,故而想着碰碰运气,说不定献给官家,还可以博得圣心……” 徐昀道:“结果,你看到了跟宣徽院同样的方子?” “不,是相似!” “相似?” “里面有一味药不同,但其他一模一样。我当时震惊极了,仔细询问那赌鬼的来历,又派人暗中查证。最后确认他的祖父曾在殿前司当过小吏,跟在那奇人身边有些时日。尤其那赌鬼也说,从他祖上流传下来的训诫里,这神仙药正常男子消受不得,只能宫里的贵人们才有资格享用……” 徐昀缓缓点头,道:“所以,这个方子,很有可能才是真的?” 李屯田道:“我跟公子同样的想法,这个方子,很有可能才是真的。但是,正因为这个想法,我夜不能寐,前前后后,不知犹豫了多少次,最后还是受不住宗师境的诱惑,搜罗珍材,炼制了此药…… 第一百七十章 阴阳和合 徐昀陷入沉思。 李屯田的话,逻辑上没有漏洞。 金柜坊倒闭,可掌柜和其他人还在,那赌鬼有没有其事,一问便知。 况且乍然之间,不可能编的这么合情合理,基本可以确认真实性。 那问题来了。 不管是宣徽院的次品,还是李屯田搞到的疑似正品,这种药只能让去势之人和女人服用,殿前司的那位奇人又是怎么晋升宗师的呢? 见徐昀久久不做声,李屯田小心翼翼的道:“公子,我有言在先,这药没找人试过,到底正常男子能不能用,用了之后有什么代价,我都不敢保证。并且,就我自身来说,武道之路,从晋升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断了。” “哦?这怎么说?”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阴阳和合,乃生万物。万物又归于一炁,炁有先天后天。武人破开阴交、气海、石门、关元四气窍,打通水火关,即可入武师境。从此吐纳生息,锤炼后天之炁。” 再菜的宗师也是宗师,李屯田入了宗师境的山门,对武道的见解远非武师境可比。 徐昀听的聚精会神。 “而后,破开的气窍越多,逐渐升品,从下到中再到上。直至破开六阳脉和六阴脉的所有气窍,来到武师境圆满境界,就要面临晋升宗师的最大关隘。那便是勾连阴阳海,搭建天地桥,将后天之炁转化为先天之炁。阴阳二元,互为奥援,新新不停,生生相续,方成宗师。” 李屯田苦笑道:“我呢,阴阳二元虽然勉强汇聚成海,但犹如一潭死水,无法借先天之炁破开八奇脉的气窍,也就无法继续提升品阶,终生只能困在宗师下品……” 徐昀总算听明白了。 人在胎中时,气窍全开,靠先天之炁吐纳生存。 出生后气窍闭合,唯有破开水火关,晋升武师,才能重新吐纳后天之炁。 武师境练的是六阳脉和六阴脉,分属阴阳,就像是两条互不干扰的河流。 等到气窍全开,修炼圆满,就得想法子阴阳和合,把两条河流汇聚成海,并在这个过程里把后天之炁涤荡成先天之炁。 如果说武师境的后天之炁存储量是一,质量是一,那宗师境的先天之炁存量是一百,质量也是一百。 百倍! 然后通过吐纳先天之炁,破开人身隐藏的八奇脉。 八奇脉破开其三,从宗师下品升宗师中品,破开其五,从宗师中品升宗师上品。 破开其八,宗师境圆满,接下来将面对大宗师的关隘。 那非李屯田所知,徐昀更是闻所未闻。 “药方告诉我,其他的我自会想法子验证。无论结果如何,不会怪罪于你。”筷書閣 李屯田等的就是徐昀这句承诺,没有迟疑,爽快说了一连串的晦涩名词。 幸亏徐昀读书人出身,记忆力好,否则还真记不下来。 “回去吧,今天的事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许透露。” 李屯田迅速离去,假扮曹建安的孟河来到徐昀跟前。 徐昀捡了根树枝,写出李屯田的药方,道:“跟令师传授给你的药方一样吗?” “截然不同!” 孟河紧锁眉头,虎目迷茫,道:“药性全部相反,所谓君臣佐使,两种药沾不上半点边。这到底怎么回事?究竟谁的是真,谁的是假?不,难道我的是假的?李屯田的药,经过他自己验证,我的药,连师父都没造出来……” “没有谁真谁假,或许,你们都是真的!” “啊?” 孟河有些懵,道:“都是真的?” 徐昀兴奋的道:“刚刚听李屯田说的时候,我就在想,既然武师境到宗师境的关隘是阴阳和合,那药性是不是就得从这方面着手?” 孟河表示同意,道:“是,药性就是借龙虎之力,强行搭建天地桥,让六阴脉和六阳脉汇聚成阴阳海……” “令师不会害你,传你的武功分明是刚猛绝伦的路数,却为什么给你的药方只能宦者和女子服用?很有可能,连令师都不知道,其实这药,也分了阴阳……” 孟河身子一震,道:“二郎的意思是,师父传下来的药方为阳,李屯田的药方为阴?两者合一,才是真正的……” 徐昀腾的起身,打断孟河,道:“走,回府!” 回府之后,立刻通过曲云竹和各大行,悄无声息的分批次购入造药需要的各种原料。 其中有几味价格相当昂贵,且十分罕见。 如果不是徐昀现在豪富,就算有药方也无济于事。 幸好温州乃商贸大港,天南地北的货物辐辏于此,省却到处搜罗的时间,仅用了两天,所有药物运到了郊外的某座宅院。 为防止走漏风声,特地买了很多并不需要的药物。孟河照李屯田的药方分成二十份备用,提前做好多次失败的准备。 然后在李屯田的协助下,两人搭档,开始不分昼夜的秘密造药。 与此同时,徐昀在府邸会见了杜武库、齐明轩等人,他们用了三天统一了行户们的思想,决定答应徐昀开出的条件, 几百家行户,依据大小规模不等,照五档出钱,共筹款五十五万七千六百贯。 徐昀也不矫情,收了钱,运到上次存放四十万贯赌资的那所宅子的地下钱库。 原本以为填满这座能藏钱百万贯的地下钱库还得几年,没想到这么快就完成了一个小目标。 “徐公子,不知何时开始授予各家秘术?” “行头这么爽快,我也不藏着掖着,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那感情好,各家派来的匠作都候着呢……” 安排好阮俊生和于立负责教学,徐昀又跟钱敬天泡在一起,研究玻璃制造。 “……我让人送了绿矾石过来,为了防腐蚀,得用耐烧的瓷器来干馏。对,就是架起锅来烧,可以得到浓硫酸……” “就是你们常说的绿矾油。再往里加水稀释,得到稀硫酸。这个过程得注意,沿着器壁慢慢倒,手要不停的搅拌,不然容易伤人……” “有了硫酸,就能和食盐干馏造出盐酸,和硝石加热造出硝酸,和木炭、石灰石以及食盐造出纯碱。” “烧碱复杂点,得用苛化法……把纯碱和石灰石经高温蒸发浓缩,得到液体烧碱,再熬浓固化,得到固体烧碱。” “三酸两碱搞出来,老钱,不仅玻璃,还有纺织、造纸、农耕等等,都会在技艺上突飞猛进,有益于百姓,有益于国家……” 说到后来,钱敬天其实听不太懂徐昀说些什么,但他却能感受到少年近乎狂热的语气里,包含着的不是赚钱发财的美梦,而是更高更深更无法言说的家国情怀。 这让他跟着颤栗起来,紧紧捏着拳头,暗自发誓一定要把徐公子设想中的那种完美的玻璃造出来。 他也不为赚钱,不为留名,只为今日听到的那两句话: 有益于百姓,有益于国家! 第一百七十一章 脱口而出 跟钱敬天吐吐心声,徐昀觉得舒坦多了,又问起玻璃窑的工期,得知再有两天竣工,只等各种原材料送来,就能正式开干。 勉励了两句,让钱敬天做好准备,从陶工里挑选二十人给他打下手当学徒。元宝小说 反正瓷器玻璃不分家,精细程度而言,玻璃还不如瓷器那么复杂,只要搞定原材料和助燃剂以及稳定剂,这些陶工上手两个月就能变成熟练工种。 离开元宝坊,徐昀又去了雁来书院。 楼鱼已经把人员分组完毕,挑出来十个队头,七男三女。 徐昀分别谈话,发现或许真的是苦难让人成长,每个人的言谈和思维都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反而透着过分的谨慎和让人心疼的伶俐。 印象最深刻的有三个人。 一个叫卫玄,所有孤儿里年纪最大,个子最高,双臂几乎过膝,眉目清俊,说话举止颇为稳健。 一个叫晏狗子,个头只到卫玄胸口,瘦骨嶙峋,眼神机灵,说话前先弯腰,说完了再抬头,擅长察言观色。 最后一个是女孩,叫詹行露,样貌平凡,乍看没什么长处。 可是,能被楼鱼从五百人里选出来,这就是她的长处。 “从今往后,你们十人,加上楼鱼,不仅要协助我和曲山长管理好雁来书院,还要为其他孩童做出榜样,立下标杆。严于律己遵守院规,身体力行,出类拔萃,不要辜负我和曲山长对你们的厚望!” “是!” 确定了楼鱼为都头,十人为队头的基本组织结构,徐昀在院子里临时召开了全体大会。 “大家从山阴千里迢迢来到温州,首先恭喜你们脱离苦海,不必整日里担惊受怕。慈幼局发生过的一切,这里绝不会发生。我向你们保证,若有任何欺压、凌辱和不公平对待,我的刀,依然可以杀人。” “除了生活,你们也许会问,在这里学习,跟在山阴的学堂有什么区别?区别很大。山阴教你们读书识字,而这里,会让你们触摸到世界的本质。” “什么是世界的本质?” “比如,我们生活的世界,是天圆地方,还是一个球体?比如下雨的时候电闪雷鸣,电是怎么来的,雷又是怎么响的,我们作为人,怎么掌控雷电?比如眼睛看到的最小的东西之一是沙子,但沙子又是什么构成的,它的内部会不会存在更小更小的东西?比如苹果从枝头落地,是什么力量驱使?你推着同样重量的车子在泥地和平地上行走,为什么所用的力气不同?” 随着徐昀举的例子越来越简单,可提出的问题却越来越奇怪,院子里站着的孤儿们无不听的眼睛睁大,完全沉迷其中。 他们这个年纪,颠沛流离,尝尽人间疾苦,对固有的秩序没有多少敬畏和认同感。 尤其还没有被根深蒂固的传统教育洗脑,对任何东西都充满了质疑、反叛和探索精神,比起哪些正常途径成长起来的孩子,更容易接受新的理论和新的思想,哪怕这些理论思想听起来荒诞不经…… 这也是徐昀最后决定选择他们成为雁来书院第一批学生的最重要的原因。 璞玉未开,白纸未染, 稍加引导和雕琢,就能变成最理想的的样子! “想知道答案吗?” “不必急,学院会通过设置不同的课程一步步的为你们揭晓谜底。但求学问道之路,比这乱世的人生还苦,如何坚持?我送你们十六个字:实事求是,知行合一,励学敦行,止于至善。” “这十六字,会刻在入门的那块山石上,作为雁来书院的校训。只要你们能够做到,我就能带着你们去看山巅的风景。有没有信心? “有!” “有!” “有!” 徐昀的这番话直白又充满了煽动性,立刻引发了所有人的共鸣和欢呼。 激动和骄傲从胸膛如潮水般涌出,是的,他们要跟着徐山长,求学问道,共赴山巅。 徐昀笑道:“现在,山长布置给你们的第一节课,就是用自己的双手和劳动,帮着工匠们把我们的学院尽早建造完工。记住,这不是让你们出血汗干苦力,而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知行合一,从来不是空话。” 具体的工作,会有曲云竹的手下给他们布置,大多是跑腿送信取工具搬桌椅之类的小活。 徐昀回到房间暂歇,曲云竹亲手端来茶具,道:“口渴了吧?尝尝,前几日刚炒出来的茶……” 能喝到清香扑鼻的炒茶,而不是满嘴嚼糊糊的茶汤,徐昀惬意极了,闭目品尝,道:“行头好手段,这炒茶的技艺比月前进步太多了……” 虽然有了徐昀提供的炒茶法,但实际操作起来并不是那么回事,各道程序的磨合需要时间,若非曲云竹的茶行里有多位技艺超凡的大匠作,也不可能在短短两个月内,把炒茶做出接近后世的口感。 曲云竹道:“你把路指明了,我要是再不能摸索着前行,蠢笨如此,哪里有脸面当雁来书院的副山长?不过,既在其位,要谋齐政。你今日说的那些,固然听起来有趣,但从哪里聘请老师来授课?” 徐昀摇头,道:“暂时不需要老师,估计天下也只有我略懂一二,前期的主要课程由我来讲,同时会请九死社的诸位同窗来代授文史书画等方面的课……” “可你抽得出时间吗?天天这么忙下去,吃得消吗?” 徐昀微笑道:“怎么,担心我身子?” 只听语调,就知道不是好话,曲云竹白了他一眼,道:“是,我担心你,怕你出了事,学院要垮,元宝坊要垮,茶行说不定也要垮……” “前两个要垮我明白,可茶行关我什么事?我只是入股分润,又不参与经营。” “茶行不关你的事,我关不关你的事?” 曲云竹咬着唇,道:“外面谁不知道我跟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要是垮了,我还能安稳的经营茶行?” 徐昀调侃道:“我还以为你担心我,原来是担心自己……呵,女人!” 曲云竹气的揪住徐昀的衣襟,心里话脱口而出,道:“油盐不进是吧?知不知道当初你固执的非要只身诱敌,被黑水盗围住的时候,我有多么担心吗?别说茶行,若是能换你平安回来,我连命都可以不要……” 第一百七十二章 永不相负 一口气说完,两人都愣住了。 山阴之行,无论是车厢内上下颠簸的香艳碰撞,还是徐昀醉酒后跟曲云竹毫无间隙的肢体接触,两人的心态其实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只是这种变化,在孝女表率和立誓不嫁的身份桎梏里,显得压抑又克制。 谁也没想到,曲云竹会冲动之下捅破这层窗户纸。 “我,我还有事……” 她突然间有些慌乱,站起身要走。 徐昀一把拉住,如果任由曲云竹这样离开,两人历经千辛万苦拉近的距离会再次变得遥不可及。 该果决的时候,需用快刀! 曲云竹脚步踉跄,往后跌入他的怀中。 衣裙包裹着的柔润紧紧挨着少年的胸腹,身子传来好闻的淡淡幽兰香,天地造物,如此勾魂动魄,竟忍不住起了敬意。 “嗯……” 曲云竹俏脸发烫,喉管隐约听见细腻的低吟,挣扎着想要借力逃离,却不料手从大腿滑了下去,抓住了不该抓的地方。 “唔……” 徐昀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从后面搂住了她的纤腰,脸颊贴近白皙修长的脖颈,道:“行头,我想取下幕笠,看看你的样子……” 曲云竹整个人瘫软在他的怀里,呼吸急促的道:“我在父亲的牌位前立过誓……此生不嫁人,也不能让任何男子看到我的样子……” “伯父在天有灵,也不会任由你孤单终老。这是我逼你的,与你无关。若老天责罚,我愿一人担之。” 曲云竹娇躯微颤,短暂的迟疑后,似乎忘掉了羞涩,大胆的扭头望向徐昀,四目相对,看到的是彼此眸光中深情的倒影。 良久之后,心里忽而放下所有的执念,柔声道:“我自己来!” 她坐直身子,取下幕笠,露出秀雅脱俗的绝色容颜,见徐昀傻傻的发呆,莞尔一笑,道:“怎么,吓到你了?” 徐昀喃喃道:“听很多人说过行头极美,可没想到,竟会这么的美……” 曲云竹轻歪螓首,靠在徐昀的肩头,道:“公子,我……” “还叫公子呢?”徐昀抚摸着她的青丝,如锦缎滑腻,笑道:“叫我二郎!” 曲云竹换了个姿势,小猫似的蜷缩在他的怀里,脸颊靠近胸口,听着缓和有力的心跳声,道:“二郎,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如果真的在一起,朝廷呢?朝廷绝不会允许孝女另嫁,既伤孝道,也伤天子威严……” “别担心,我会拼了性命,为朝廷立下几次谁也不能磨灭的功劳,换官家赐婚。如若朝廷还是不允,大不了……换一个朝廷就是!” 世间还有比这更动听的情话吗? 曲云竹仰起头,眼波如丝,仿佛横陈腿上,任君予取予求。 徐昀哪里按捺的住,低头俯身,两口婉转相就,自是云踪雨迹,落花成溪。 翌日回到府邸,乔春锦担心的道:“你昨天彻夜未归,可是遇到什么麻烦?” 徐昀打了个哈欠,虽然年少,但这书生的身子骨确实禁不起压榨。两人初尝滋味,折腾到几乎天明,这会满是疲乏,连眼皮子都睁不开了。 “嫂子,昨夜确实有些事,不过算不上麻烦。现在不便讲,日后我会跟你细说。我困了,先去睡一会。” “好,快歇着吧。” 乔春锦帮他盖好被子,转身欲走时,轻咦一声,从徐昀衣领上拈出一根长长的头发。 虽然男子也留发髻,但比起女子发丝要短,这很明显属于某个女子。 昨天徐昀的大概行程她也知道,先是领着各家的匠作去了元宝坊,接着又去了雁来书院,跟那些孤儿们谈心。 所以很大可能,这根头发的主人是曲云竹! 乔春锦默默的在床边站了会,弯腰给徐昀掖了掖被角,眼里眉梢尽是温柔的神色,然后轻手轻脚的离去。 睡到午后醒来,吃饭时乔春锦单手托腮,时不时的走神,徐昀想了想,饭后把她约到后花园,漫步在残败的莲池旁,见四下无人,伸手过去,握住了冰凉的柔夷。 “嫂子,对不住,有件事我想跟你坦白,昨晚我……” “别说了,我知道,嫂子没生气。” 乔春锦捂住徐昀的嘴,轻声道:“曲家妹子跟着你出生入死,若非情根深种,何至于此?她出身好,又能在茶行、瓷行和书院多方面帮衬你,自是你以后的良配。二郎,嫂子只为你感到开心,别无所愿……” 徐昀摇摇头,捉住乔春锦捂嘴的手,合拢在身前,凝视着她的双眸,道:“嫂子,我说过要娶你,此心从没有变过。跟曲云竹的事,你大多也知道,可你不知道的是,她这次去山阴求见童节顺,宁肯放弃曲家的所有,只为护我周全。她其实也是可怜人,被誓言和孝女的名声困住,昨晚那般,不过是抱着不留遗憾的心思,要跟我做个了断……” “啊?”乔春锦心底良善,稍微代入一下,就能体会到曲云竹的痛苦和绝望,心疼的道:“二郎,你不能负了人家。” “我不负你,也不负她。” 徐昀张开双臂,搂乔春锦入怀,亲了下她的额头,语气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道:“一切交给我,哪怕官家,也不能阻止我们!” 乔春锦闭上眼,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全身放松的靠在徐昀身上,仿佛要靠到天荒地老。 徐昀暗暗松了口气,感谢万恶的封建社会,搞定家务事,不需要太复杂的操作,真心换真心即可。 安抚好乔春锦,徐昀出门往州学去,集齐九死社的所有成员,乘牛车前往雁来书院,路上跟他们说了前因后果。 听闻徐昀还没从州学卒业就要当山长了,诸葛云道:“好嘛,我们这些人还得辛辛苦苦考取功名,入仕致仕,求名养望,然后才可能荣归故里,办书院当山长。社头就是社头,少走几十年弯路。” 孟应物道:“那感情好,我们跟着社头也混混资历,以后入了太学,跟别的太学生吹起来,至少也当过书院的直讲了不是?” 冯玉树对这两活宝一人一个白眼,道:“你们可闭嘴吧,社头开设雁来书院,所谋必大,岂可拿来说笑?徐兄,你有什么打算,尽管吩咐,凡我们能做的,绝无二话。” 徐昀目光扫过,沈谦等人连连颔首,赞同冯玉树的表态,沉声道:“大家自己人,我也不拐弯抹角。当今之世,乱象纷呈,我的打算,要把雁来书院办成天下书院之首,每年为各行各业培养出大量人才,充斥朝堂、军队、州府、商行……而你们,也会因此身价百倍,名声大增,成为日后立身之本,创业之基……”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大功告成 参观了依山而建的书院,见到了欢乐劳动着的孤儿们,看着他们脸上洋溢的笑容以及对新生活的憧憬,沈谦逐渐体会到徐昀话里的深意。 这群孤儿大多七八岁,很多已经完成了蒙学教育,正是汲取各种知识,重塑思想的重要阶段。 只要有的放矢,因材施教,不出十年,就能拥有一大批最虔诚和最中坚的力量。 这确实是立身之本,甚至可以说,是徐氏成为百年世族的伊始。 不过,沈谦还是小看了徐昀的抱负。m.33qxs.m 他的目的岂是一家一姓的昌盛,播下种子,然后燎原,给这个世界带来根本性的改变。 与之相比,繁衍后代,开枝散叶,世族郡望,青史留名,又算的什么? 徐昀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和九死社的成员泡在雁来书院,吃住睡全在一起,先给他们授课,转变思维模式。 “这是拼音,分声母和韵母,常用的汉字都可以用拼音标识、诵读、记忆。以前启蒙,只能让蒙童跟读,死记硬背,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耗时耗力。现在形成固定的模式,简单易学好推广,缩减大量的人力和时间成本……” “这是标点,逗号句号感叹号省略号,用来断句,清晰文意,必要时候还可以表达语气。诸位都是读圣贤书的,圣人之言,为何会被曲解,乃至各家注解良莠不齐,驳杂不堪。无非是五经不能断句,前言后语,诘屈聱牙,所以任人打扮,谁是大儒,谁说了算。有了标点,不敢说完全诠释圣人本意,至少能让当世以及后世的大儒们,不再受任人打扮之苦……” “这是大食数字,我觉得于术算之道特别有用。虽然咱们大焱是天朝上国,但也不能故步自封,蛮夷的东西,好的也要学。瞧,同样计数,一万一千一百一十一,我们要写这么久,而大食数字,只用五笔。我再给你们出几道算题,咱们比比谁解的快……” 经过比试,众人看徐昀的眼神变了。 冯玉树作为第一徐吹,又把徐昀吹上了新高度,道:“外面那些百姓都传徐兄是儒家圣人,有先贤护体,招手引雷,吐气辟邪,百鬼不侵。我们说起来,还笑百姓愚昧,可今日方知,原是我等愚昧。” 诸葛云不甘落后,道:“徐兄就是当今的圣人,谁敢反对,我等与他誓不两立。” 徐昀对搞个人崇拜没什么兴趣,但是个人的绝对威望可以减少团队的摩擦,所以也没有太过干涉这种情绪的蔓延滋长。 而基础科学难就难在第一步,当徐昀用前世的知识把众人领进门,修行起来只能用日新月异来形容。 三天后,孟应物决定从州学退学,留在雁来书院,追随徐昀,教书育人,成就比当官发财更有意义的伟业。 这个决定打的所有人措手不及,沈谦和诸葛云苦劝不听,央徐昀单独找他谈,孟应物只问了一句话:“社头对自己开办的书院没有信心?” 徐昀还能说什么,转头对沈谦等人道:“人各有志,孟兄志不在仕途,若能扎根书院,也是为国为民。” 沈谦汗颜道:“比起孟兄,我辈为名利所困,实在愧对圣人教诲……” “各行其志,没有高尚和卑劣。”徐昀道:“你我不在朝堂钻营,掌控权势,雁来书院不用两年,就得被人连根拔起。” 两人并肩站在山半腰的凉亭上,近处松涛阵阵,远处夕阳低落,晚归的大雁在空中徘徊长鸣。 江河如画,顿生壮怀激烈,沈谦高歌道: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徐昀想起当年某先辈登报邀请爱国青年结交,末尾的两句话就是“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突然像是重演了先辈们从无到有开天辟地的盛举。 他双手负后,袍摆翻飞,低声相和: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一呼袍泽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齐从军,净胡尘,誓扫朱蛮不顾身……” 沈谦被那悲壮又苍茫的词曲所慑,激动的抓住徐昀的手,道:“徐兄,这是什么歌?” “雁来书院的院歌!” “我想学……” “好,我教你!” 自这天起,九死社定下了新的社规,所有人每晚要到徐府集合,由徐昀教他们各种新知识。每月抽出三到五天,全勤待在书院,可以学习新知识,可以给孤儿们传授知识。 徐昀打算先把他们教的差不多,然后师资力量充沛,极大的减轻他的教学压力。 毕竟时间有限,他的事,也实在太多了! 元宝坊。 “快快,不停的搅拌。” “火温高了,降温降温。” “好,开始成型。” “准备,退火!” 在钱敬天的指挥下,学徒们还算娴熟的完成了烧制玻璃的所有程序,等到退火完毕,玻璃液从粘液状态变成可塑态,再变成脆性固态。 大家齐声欢呼,亲眼看到透明玻璃问世,谁能不欣喜若狂? 徐佑走到跟前察看,眼前的玻璃跟青龙之变前官窑生产的玻璃已经有了很大区别,像是两个时代的产物。 但气泡还是太多,透明度依旧不够,他拿起金属物轻轻敲了敲,看似没大问题,可略微用力,立刻碎了开来。 欢呼声戛然而止! 钱敬天脸色铁青,屈膝欲跪,道:“公子,小人无能……” 徐昀扶起他,没有多说什么,指着刻在山壁上的那句训规,笑道:“别忘了,失败是成功之母,怎么可能首次烧制就能达到完美无暇?找找原因,继续!我等得起!” 钱敬天立刻开始召集学徒们复盘,经过各种探讨,最后发现可能是石灰石添加过量,且退火时冷却太快,导致玻璃硬度不够。 徐昀记得,好似添加剂在玻璃混合物里的含量不能超过30%,但这些东西的比例还得钱敬天通过实验来摸索。 至于透明度,很可能是石英砂里含有杂质,导致颜色不能完全被清除,那就通过脱泥法、酸洗法和水洗法等多次进行提纯。 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直到第六天的下午,众人胆战心惊的等待查验结果。 左瞧瞧,右敲敲,然后,徐昀绽放出重生以来最灿烂的笑容,紧紧抱住了钱敬天,道: “老钱,成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优胜劣汰 真正穿越一次,才知道从无到有把某些看似简单的东西做出来有多么的不容易。 就说玻璃,为了今天,徐昀前前后后忙碌了这么久,砸进去的钱数以万贯计。 进瓷行、造窑炉、请匠作、弄原料,艰难破局,站稳脚跟,总算至圣先师保佑,辛苦没有白费。 所以说要想在一文不名时靠玻璃起家,那是天方夜谭。 既没有足够的财力,也没有足够的资源,更没有足够的安全保障。 无论在哪个时代,科研都是烧钱的玩意。 无论在哪个时代,科研成果越有钱景,所要承担的风险就越大。 绝无例外! 耐高温、不易碎、纯透明。 曾经玻璃制品的痛点被完美解决,众陶工围着浇铸好的十个玻璃瓶、杯、碗器,脸上神色各异。 有的兴奋,有的贪婪,有的不敢置信,有的怅然若失。 徐昀目光扫过,摆了摆手。 徐冠抱着两个大箱子走过来,打开露出里面堆积如山的铜钱。 徐昀笑道:“这些是给你们的奖赏,我的规矩,你们也知道,凡是听话的,有钱有福,从今日起,工钱比之外谷上涨五成。” 元宝坊分成内外两部分,外谷是葫芦窑,主要烧瓷,内谷逐渐转变成实验室,主要进行各种新产品的研发。 说着脸色一冷,“但是,不听话的下场,你们也知道。稍后会有人来跟你们签书契,六个月为期,到期后视具体情况决定是否延期。” 众陶工没什么意见,当初刚进元宝坊,签的书契是到年底,果然不到年底就全部获得自由,两个月赚的钱,比得过别家大半年的收入。 现在各家行户都在高薪挖角元宝坊的陶工,徐昀对此非但不阻止,还大力支持。 说什么元宝坊的陶工出去代表着元宝坊的品质,要好好为新东主工作,万一工作的不顺心,还可以回来。 这样的事,闻所未闻,这样的东主,见所未见。 所以,哪怕别家出的工钱高过元宝坊,愿意离开的人并不多。 徐昀随手取了一个酒器,刚要走被钱敬天拦住,急的差点跪下,道:“公子,要不我给你备个匣子装起来?” 价值千金的宝贝,就跟把玩石头似的,谁见了不心慌?磕着碰着怎么办? 也不能说钱敬天小题大做,当年哥伦布可是拿着玻璃珠子跟原住民换过黄金的。 徐昀笑道:“咱们为什么千辛万苦的改良技艺,就是为了让这宝贝不那么容易碎,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钱敬天只好让开路,目送徐昀身影消失,扭头对学徒们道:“今晚加二十斤羊肉,二十坛美酒,你们敞开了吃喝,师父请!” “谢师父!” 雁来书院。 沈谦等人围着玻璃酒器啧啧称奇,诸葛云花天酒地的见过世面,道:“这可比大食国的玻璃器还要清亮,社头从哪搞来的?” 孟应物举起来对着光打量,赞不绝口,道:“一清二楚,干干净净,我就没见过能跟这枚酒器比的玻璃,得值不少钱吧?数千贯?” 徐昀云淡风轻的道:“元宝坊今个刚烧出来,不仅干净,而且能承受从热到冷的极大温差变化,适度的敲打碰撞也不会碎。均摊下来,也就百来贯的成本吧,你喜欢,拿去好了。” “什么?元宝坊烧的?” 诸葛云从孟应物手里抢过去,翻来覆去的摩挲,道:“社头,你可不能偏心,也送我一个。不过我没孟兄那么小气,我出两百贯,关系再好,也不能让你赔钱不是?” 孟应物宠溺的笑着摇摇头,任由诸葛云抢走酒器,抬头对徐昀肃然道:“元宝坊的覆烧法刚颠覆了温州瓷行,而这玻璃器估计要颠覆整个大焱的日常习俗……社头行事稳健,原不必我提醒,但兹事体大,还是要小心为妙。” 沈谦道:“孟兄提醒的对,如果真如徐兄所说,我预感这种玻璃器会逐渐取代百姓们日常使用的瓷器。那么,涉及的利益之大,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冯玉树知道徐昀在元宝坊搞玻璃,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出成果,道:“大家先别急,听听徐兄的打算。他为了这玻璃器筹谋许久,胸中早有丘壑。” 徐昀笑道:“不敢说丘壑,大家一道参详。从小处说,我刚把覆烧法卖给瓷行,立刻就拿出玻璃器作为竞品,未免有失公道。从大处说,温州瓷行,两浙东路瓷行,乃至大焱十六路的所有瓷行,牵扯到几十万陶工的生计,不能砸了他们的饭碗,只肥了我的私囊。” 诸葛云击掌道:“说的好,这才是我们认识的清欢才子,家国为大!” “别拍马屁,听我下文。” 徐昀笑骂一句,继续道:“所以呢,我决定暂时把玻璃器作为贵重物品售卖,只供皇室、贵戚、世家以及富商们使用,还可以远销海外诸国,给各瓷行留出时间做好准备。” “准备?”沈谦问道:“作何准备?” “准备应对变局!” 徐昀道:“优胜劣汰,天道之理。玻璃器的成本随着烧制规模的扩大,会降低到你们难以想象的地步,蚕食瓷器的大半所需已成定局。” 孟应物道:“也就是说,一旦玻璃器铺开,很多瓷行注定要倒闭,无法避免。” “不错!” 徐昀冷静的道:“我最多只能把玻璃器的烧制技艺保密六个月,因为要面对来自各方的压力,撑不了太久。六个月之后,就会如覆烧法这样出让给某些商人或其他势力的社行。玻璃器的价格会迅速被压下来,然后疯狂的抢夺百姓需求。当然,不是说瓷器的需求就不存在了,碗碟罐缸盆等物,瓷器仍旧比玻璃器好用。但是目光要放长远,就得另外开拓思路,烧制各种做工精美的瓷器,以质取胜……” 见徐昀确实早有筹谋,不仅考虑到自身的利益和风险,还考虑到对瓷行的影响和瓷行将来的发展,走一步看三步,如弈棋妙手,大家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又开始叽叽喳喳的研究起酒器来。 徐昀等他们的兴致聊的差不多了,道:“今日来,除了给你们看看酒器,还有一件喜事。” “喜事?”冯玉树道:“快讲。” “我会择地新建玻璃坊,给你们每人百分之一的股,免除你们后顾之忧。再给雁来书院百分之十的股,所有钱入公账,任何人不躲挪用借用,只可用在书院的开支上。这样,哪怕以后我们都出了事,有玻璃坊在,书院就不会倒。” 玻璃器的前景,所有人都明白,百分之一可不是小数目。沈谦有心拒绝,但九死社并非人人都出身豪富,徐昀愿意散财帮助同道,他没理由不支持,当先表态,道:“社头的话,我们不敢不听。虽受之有愧,但却之不恭,那,就厚颜收下了。”33qxs.m 徐昀大笑,道:“既为同道,谈何厚颜?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众人跟着大笑,齐齐和鸣:“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歌声升腾千万里,豪气直冲凌霄,久久不散! 第一百七十五章 弄巧成拙 歌尽人散,徐昀又单独约沈谦详谈,提出想跟沈氏合作卖酒。 “酒?” 沈谦疑惑道:“沈氏没涉足正店行,估计也没这方面的兴趣。” 他心念一动,忙道:“是不是乔娘子的清欢楼想要卖酒,但你跟榷货务有怨,担心搞不到正店的公凭?若是为此,大可不必惊动家里,用我的名义去跟榷货务申请,由乔娘子售卖便是……” 徐昀笑道:“沈兄误会了,不是清欢楼要卖酒,而是我闲来无事,酿造了一种有别于当世所有酒类的新酒,名为摇光。我有信心,不出数年,可以占据天下酒市的半壁江山。” “啊?” 别人这么胡吹法螺,沈谦忍着不嘲笑就是自身素质的体现。 可徐昀从不夸大,他说能占半壁江山,必然能占半壁江山。如果以当前的酒价计,盈利会是无法想象的数字。 “徐兄,这个我不能做主,还得禀告家里……” 沈谦怕徐昀以为他故意推脱,犹豫片刻,把心一横,顾不得家丑不可外扬,低声道:“家里的产业,老爷子这些年已经不怎么过问,现在都交给二叔和五叔打理。我父亲虽是嫡子,但醉心治学,素来不通俗务。我担忧这么大的生意,又是我出面牵线,二叔和五叔可能会起别的心思……” 徐昀不以为意,沈齐星健在,下面的子子孙孙蹦跶不起来,笑道:“合股卖酒,我也没打算占大头。跟你二叔五叔商量着办,总会找到让双方满意的方案。” 沈谦苦笑道:“但愿如此……这样吧,我现在就回永嘉,探探二叔和五叔的口风。” “也好,”徐昀拿出两坛摇光酒送给沈谦,道:“带回去给他们尝尝,我想,只要试过这个味道,没人会拒绝合作。” 送走沈谦,徐昀鬼鬼祟祟的溜进了曲云竹的房间。 可怜曲大行头正焦头烂额的翻看《营造法式》,连后面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猜猜我是谁?” 徐昀嬉笑着捂住曲云竹眼睛,吓的她浑身一抖。 幸好听到声音,这才松了口气,身子顺势靠近徐昀怀里,轻嗔道:“哪里来的淫贼,不怕本行头报官抓你吗?” 徐昀的手轻车熟路的钻了进去,指尖触摸到的柔滑摸一辈子也不腻,道:“怕!但我怕的是官爷们来的太快,不能多抱你一会……” 曲云竹转过身,搂着徐昀的脖子,眼角溢出淡淡春意,咬着唇道:“就你嘴甜……” “不仅嘴甜,”徐昀抱起她走向卧榻,道:“还有手巧,伺候的行头舒舒服服。” “哦?我不信……” 云收雨歇,穿好衣服回到案几边,徐昀瞅见《营造法式》上面划的密密麻麻的记号,心疼的道:“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花钱请来的工匠,何必让自己劳心劳力呢?” 曲云竹笑道:“工匠们只会照着东主的想法去干活,可东主要是什么也不懂,就容易被糊弄……” 徐昀无语,敢情装修在古代也遍地的坑,道:“行吧,你多注意休息。过几天我送你一个大宝贝,让你开心开心。” “是你刚烧出来的玻璃器?” “你怎么知道?” “方才在外面跟九死社其他人碰到,诸葛兴奋的跟我卖弄了半天……” “这个诸葛!” 徐昀笑道:“放心,跟他的玻璃器不一样,保证独一无二。对了,我跟沈谦谈过,请沈氏入股正店,估计明天就有回信。” “嗯,左相跟你虽是同门,但毕竟情分尚浅。有了这次合作,利益纠缠,更能加固彼此的关系。” 徐昀道:“这是其一,其二呢,酒市太大,靠咱们吃不下来。多拉些人进场,看似利润摊薄了,长远来看,实则赚的更多。” “可只请沈氏,你们永嘉学派的其他几位先生会不会心生不满?” 徐昀笑道:“梅斋先生安于清贫,耕读传家,不事商贾之道。至于万卷先生、明泉先生和凤羽先生,我会另寻些有趣的东西跟他们合股,反正一碗水端平,绝不厚此薄彼。” 当天晚上,沈谦从永嘉返回,跟他同来的还有五叔沈及甫。 叩开徐府大门,徐昀迎至正堂,分宾主坐下。 “深夜造访,还请徐公子见谅。” 从某种意义而言,沈及甫也算是永嘉门人,见到徐昀应该主动执弟子礼。 但他含糊过去,连声龙台先生也不肯称呼,徐昀不为己堪,一笑置之,道:“沈先生不必客气。” 寒暄两句,沈及甫迫不及待的道:“摇光酒是公子单独所酿?无他人参与?” 沈谦看了沈及甫一眼,可长幼有序,他没敢作声。 徐昀笑道:“不错。” “徐公子别介意,在商言商,此时问清,免得日后有人跑出来冒领,真闹出什么张冠李戴的轶闻,大家脸上需不好看。” 徐昀神色如常,道:“无妨,跟沈先生这样的爽快人谈买卖,也是赏心悦事。” 沈及甫又问了许多细节,说好听点,这叫行事谨慎,说难听点,纯粹借题发挥,想要拿捏徐昀,在谈判里占据上风。 沈谦有些坐不住了,扭扭屁股,刚要开口缓和气氛,被沈及甫瞪了一眼,教训道:“五叔的规矩,你不知道?跟人谈正事的时候不要插话。再说你小小年纪,不懂经营,多听多看多学,切莫骄躁。” 沈谦憋着气,道:“五叔教训的是,侄儿记下了。” 杀鸡儆猴,沈及甫目光扫过徐昀,意思很清楚,别以为你跟沈谦关系好,其实在他面前,啥也不是。 “徐公子,我跟二哥商量过了,初步打算入股。不知公子欲占几成,给沈氏几成,作价多少?” 徐昀还是淡淡的微笑,道:“我以酿酒秘方入股,占七成。沈氏拿二十万贯入股,占三成。” 沈及甫皱眉道:“二十万贯只有三成股,我很怀疑公子的诚意……” “先生莫急,听我说完。” 徐昀开诚布公,道:“不仅这些,以后造酒坊、酿酒贩酒、工钱收账等所需开支,皆由沈氏负责,我只按七成分润盈利。” 沈及甫赫然变了脸色,道:“徐公子莫非说笑?我承认,摇光酒确实有独到之处,但你拿不到正店公凭,还要仰仗沈氏出面斡旋。以后摇光酒若能风靡四海,又会招来多少人眼红?若无沈氏帮你撑腰,分润七成盈利?哼,一成也休想落入你的囊中。” 沈谦忍无可忍,腾的站起来,道:“五叔,龙台先生可是永嘉六位先生之一,你不可无礼……” “放肆!” 沈及甫阴沉着脸,道:“你现在滚回永嘉,面壁十日,再来见我认错。” 沈谦进退维谷,沈及甫的话,他要是不听,将来就是他的错,可要是听了,怎么对得起徐昀? 这时,徐昀淡淡的道:“够了!沈先生,虽然不知道我几时得罪过你,但你也没必要在我面前耍威风。我跟石湖先生平辈论交,不跟你一般见识,请回吧。” 沈及甫站起身,道:“徐公子,你可要想清楚,我沈氏不点头,你拿不到正店的公凭,摇光酒便一文不值。” 徐昀叹了口气,道:“忘记告诉你,我已经打通京城的关节,不必通过榷货务就能自行制曲、酿酒、售卖。还有,你只是沈氏行五的子弟,代表不了沈氏,说些无用的狠话只显得你又蠢又小肚鸡肠,十分的可笑。” “你!” 沈及甫冷笑道:“那咱们走着瞧!” 第一百七十六章 争取多数 沈及甫没有返回永嘉,离开徐府后辗转去往东城一座宅子,见到了沈家老二沈恭祖。 “如何?” 沈恭祖跟沈及甫完全不同,在外人看来和善大气,没什么世族的架子,谈买卖做生意公道又有分寸,很受爱戴。 沈及甫骂骂咧咧的道:“果然如二哥所料,徐昀想把沈氏当成垫脚石,只给三成的股,却要承担大部分开支。还得给他保驾护航,应付各种麻烦。我们出钱出力,他坐享其成,什么玩意!” 沈恭祖轻笑道:“五弟慎言!毕竟是龙台先生,被父亲得知,你对永嘉六先生不敬,有你好果子吃。” “哼,永嘉学派是父亲留给大哥的基业,干你我何事?再说了,那姓徐的乳臭未干,何德何能跟其他先生平起平坐?” 沈及甫道:“反正我早看他不顺眼了,之前我往边境运茶米,没时间教训他。这次自己送上门来,我要是不削削他的颜面,我就不姓沈。” “好了,不说永嘉学派了,每次提起你都发癫。” 沈恭祖知道沈及甫心里的别扭,他嫉妒大哥从小得到先生们的赏识,久而久之,就成了执念。 非得什么事都压过大哥,好让先生们瞧瞧,到底谁才是永嘉学派值得培养的下一代。 可徐昀异军突起,年幼且是寒门,不争下一代,反而做六先生,成了上一代。 对他来说,简直是不能容忍的羞辱! “聊正事吧,你跟徐昀接触过,觉得以沈氏跟他的情分,我们出多少钱,他才肯让出正店商股的大头?” 沈及甫当然不是表面那么简单,这些年沈氏的产业蒸蒸日上,跟他敢打敢冲有很大关系。 脾气爆归爆,智谋手段,一样不缺。 “不会!” 沈及甫斩钉截铁的道:“徐昀虽然出身卑贱,但自视甚高。我观察他的言行举止,毫无小门小户的束手束脚和骤然高位后的装腔作势,仿佛生来就高高在上,平视所有。这样的人,一旦拿定主意,多少钱都无法改变。” “既然用钱无法改变,那就开始给他施加压力吧。摇光酒的控制权必须握在我们手里,你也看到了,此酒必能风靡天下,每年赚取的巨额钱财,将会是支撑家族在这个乱世真正能够延续的根本所在。” “二哥担心父亲?” 沈恭祖目光平静,道:“父亲贵为左相,在朝中看似大权独揽,实则只是官家推出来的替死鬼。这次往死里得罪了主战派,主和派又有很多人心怀鬼胎,暗中跟秦相眉来眼去。一旦形势有变,立刻岌岌可危。你我要做的,就是尽所能壮大家业,有了钱,朝中军中地方和豪强们都能疏通,哪怕日后去位,还有起复的希望。” “是,我明白!” 沈及甫狠狠道:“徐昀怀璧其罪,又不知进退,摇光酒在他手里,他也保不住。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至少看在永嘉同门的面上,会给他该得的那份……” 沈恭祖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道:“去吧,抓紧些,迟则生变!” 然而徐昀完全不给两人背后操作的空间,第二天上午,就约了万卷先生周宵同去永嘉拜访梅斋先生陈景之。 品尝过徐昀带来的摇光酒,陈景之作为事功之学的老祖宗,不喜商贾是性情使然,可眼光何等老辣,敏锐察觉到这里面蕴含的巨大商机。 “恭喜六先生,又觅得一份财源。” 陈景之调侃道:“怎么,今日来我这陋室,是故意气我的吗?” 徐昀赶紧道:“不敢!我偶尔酿成此酒,特来请梅斋先生品尝。” 大焱朝好赌好酒成风,陈景之的年纪,还是每天不饮几杯酒就茶饭不思,笑道:“有什么事直接说吧,我精力不济,可不像你们年轻人……” 徐昀看了眼周宵,周宵接过话,笑道:“六弟大度,不愿独自发财,想请几位先生入股,每人占一成。剩下的会抽出三成交由永嘉学派,成立永嘉助学会。凡我永嘉门下学子,家贫无力维持生计的,求学路远无力承担盘缠的,偶遇急难需要钱物周转的,诸如此类,皆可向助学会申请资助。不必给息,约定时日归还即可。确实还钱有困难的,经助学会研判,也可酌情予以减免。”彡彡訁凊 “嗯?” 陈景之颤巍巍的在侍女扶持下坐了起来,浑浊的眼眸看向徐昀,道:“以六先生的财力,经营摇光酒不在话下,为何会生出这般念头?永嘉学子遍布东南,若经常资助,可知会花掉你多少钱?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值不值呢?” 徐昀恭声道:“道在物中,以利和义,我不过身体力行罢了,谈不上付出什么代价。前些时日在州学时目睹了贫困学子求学之难,故萌生此念。钱,原是无用之物,只有用到该用的地方,才有其价值,还望梅斋先生恩允!” “好,我没看错人,照你的想法去办吧。不过,我那一成就不要了,陈家的子弟有衣穿有屋住,不饿死,足够了。” 徐昀早知陈景之不会要这一成股,见时机成熟,道:“梅斋先生高义,可有人却不这么想……” 陈景之眸底深处闪过不为人知的寒光,道:“有人敢难为你?” “是!” 徐昀今日来的目的,就是告状,道:“我昨日先请了沈家的沈及甫见面,打算跟他聊聊合作的想法,再跟万卷先生和梅斋先生汇报。然而沈及甫却生了贪念,出言不逊,非要夺走摇光酒的控制权……我的脾气,素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非顾念同门之谊,不想让外人看了笑话,昨日就跟沈及甫当面撕破了脸,只是提了些过分的要求,故意逼他离去。” 徐昀的倔脾气,初次碰面时永嘉的先生们已经见识过了,陈景之安抚道:“六先生不要动怒,沈及甫虽然暴躁,但也知道长幼尊卑,岂敢对你如此无礼?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话音刚落,管家来报,说徐府来了人,有急事求见徐昀。 陈景之让管家带进来,却是乌力。 他来不及拜见陈景之和周宵,嚷嚷道:“公子,出事了,清欢楼被州衙封禁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开始反击 清欢楼被封禁,理由很简单。 店内刚聘请的两个大厨,全被沈及甫收买,举报清欢楼违规售卖自酿酒水。 在大焱朝,这是重罪! 吕方看着眼前不怀好意的沈及甫,甚至连派人去清欢楼通风报信都做不到。 左相的亲儿子,背景太硬,如果发几封密信告他包庇,御史台群起攻之,立刻就得免官去职。 最重要的是,吕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徐昀是永嘉六先生,跟左相同门,沈及甫为何要对徐昀下手? 难道永嘉内部起了内讧? 但不管怎样,吕方跟徐昀的师生关系目前还是秘密,越是这种紧要关头,越不能轻举妄动。 先保全自己,万一双方图穷匕见,他还能偷偷给徐昀传递消息,发挥作用。 果然,在两个大厨指定的地方,发现了私酿酒水,然后又有几名顾客站出来指证说曾在清欢楼买酒作乐。 “吕大人,证据确凿,该抓人了吧?” 吕方反问道:“抓人?抓谁?” “清欢楼的东主,乔春锦。” 吕方心头一凛,本以为沈及甫的目的只是封禁清欢楼,可现在看,醉翁之意不在酒。 明知乔春锦是徐昀嫂子,还要抓人,分明是准备往死里得罪徐昀。或者说完全不顾同门情面,彻底撕破了脸。 这到底怎么了? “东阁,我看还是先封楼吧,把相关人等带回去严加审讯。如果确定乔东主涉案,再抓人不迟。” 沈及甫阴阳怪气的道:“吕大人,早听说你跟徐昀关系匪浅,今日看来,传言非虚啊……” 吕方可是官场老油子,哪里会被沈及甫拿捏,笑道:“东阁明鉴,我跟徐公子曾多次合作,但那也是看在左相的面上,略微走的近了些。若乔东主当真有违朝廷法度,我绝不会徇私。” “你的意思,乔春锦现在抓不了?” “不是抓不了,是暂时不能抓。”跟在吕方身后的通判邓芝解释道:“狱司自有章程,尤其牵扯到妇人,怕冤案影响声誉,往往勒令其在家居住,不得随意外出。等案情明朗,再考虑收监与否。” 知州和通判意见一致,沈及甫也别无他法,只能退而求其次,道:“我担心乔春锦会畏罪逃跑,请两位大人加派衙役看管,并要立刻封了徐府大门,不许任何人进出,以免有人通风报信。” 吕方看出来了,沈及甫就是要千方百计的恶心徐昀,到底多大仇多大怨? 这时候他不方便说话,又是邓芝给顶了回去,道:“封门就没必要了吧,我会派衙役看住乔春锦。谅她区区妇人,翻不出什么风浪。” 沈及甫冷哼道:“邓通判这么体谅犯妇,莫非跟她有私交?” 这话委实透着几分无耻。 邓芝攀附的是徐昀、崔璟这条线,不像吕方拜在徐昀门下,同为永嘉中人,对沈及甫没那么忌惮,道:“东阁此言差矣,下官按律法行事,乔春锦如此,日后东阁的朋友里若有女眷犯法,下官同样如此!” 吕方大受震撼。 邓芝当县令时,谨慎圆滑,没想到当了通判,变得这么刚毅不阿。 升官还能长骨气? 不过可以理解,富贵险中求,有了今天这番应对,算是彻底抱稳了徐昀的大腿。 沈及甫眯着眼睛,目光不善,道:“通判好胆色,沈某佩服,以后有机会多亲近亲近。” 邓芝道:“承蒙东阁赏识,下官感激不尽。” “哼!乔春锦毕竟是清欢楼的东主,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你们想护着,尽管去护。可别忘了,包庇者也会被朝廷问责,到时候别怪我不讲情面。” 沈及甫拂袖而去,虽然没能完成全部计划,顺利把乔春锦收监,向徐昀极限施压。 但封了清欢楼,再封了徐府,也让徐昀清楚的看到,他所谓的威风,只是左相滔天权势之下微不足道的附属品。 沈家能给与他的,也能随手剥夺! 随后,邓芝派了衙役做做样子,守在徐府的前后门。 清欢楼也没有贴封条,而是挂出了暂停营业的牌子,力争把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吕方担心徐昀不在,府里人胡思乱想,派了心腹悄然入府,说明白前因后果,叮嘱他们按兵不动。 这个关节,不可贻人口实,一切等徐昀回来再做决断。 曲云竹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让乌力前往永嘉报信,她只身一人来到徐府门前,面对衙役的腰刀和棍棒,丝毫不惧,道:“开门。” 领队的班头苦笑道:“上面有令,不许任何人进出,曲行头别为难我们小的……” 曲云竹道:“不为难你们,上面问起,就说我本来就在府内,进去后不到事情解决,我不会出门。” “这……” 班头左右看看,咬咬牙,道:“好,大家伙其实都知道公子冤枉,我为行头担了,请!” 虽然州衙有意遮掩,但消息还是传开了。 坊间各种流言四起,有说吕方过河拆桥,嫉妒徐昀太得民心,故而栽赃陷害; 有说徐昀财迷心窍,身家巨富,还不知足,竟私酿酒水售卖,逐利之徒,妄自称圣,终有此报。 也有说徐昀得罪了贵戚,遭到打击报复云云。反正各说各话,等徐昀连夜从永嘉返回,踩着黎明的晨光入城时,舆情已经被炒作的热火朝天。 谁又不爱名人八卦呢? “哎,那不是徐公子吗?” “昨天原来他不在啊?” “瞧你这话,徐公子在,清欢楼也不至于被封啊……” “怎么不至于?你们懂个屁,徐公子这次惹大麻烦了。” “陈三,你懂?来,你说说,说的不靠谱,今的午饭你请。” “我听说啊,有人酿出绝世美酒,可惜无权无势,被徐公子巧取豪夺给占了去。这人不甘心,求到沈五郎的门前。五郎嫉恶如仇,最看不得这样的丑事……结果你们也知道了,清欢楼果真私酿美酒,估计已经被州衙坐实,连徐府都看管起来。说不定徐公子回城,就该被抓了…… “是吗?请大家拭目以待,看我到底会不会被抓!” 马车疾驰驶而过,长街的上空,飘扬着徐昀的放声长笑。 众人讪讪对视,唯恐被徐昀记恨,忙匆匆散去。 陈三独自走到僻静的小巷口,摸摸怀里的铜钱,刚咧嘴傻乐,后颈突然受到重击,来不及呼喊,昏迷倒地。 徐昀来到府门,衙役无不恭敬的分开站立,班头凑过来,道:“公子,我们没敢惊扰府里的人,外面看热闹的闲人倒是赶走了不少……” 徐昀微微颔首,摸出一袋银叶子扔了过去,道:“天冷,给兄弟们买酒喝暖暖身子。” 班头也不客气,双手捧着袋子,道:“谢公子赏!”回头眼睛一瞪,道:“愣着干吗?给公子开门!” 入府后直奔正堂,看到乔春锦无恙,徐昀这才放了心,顾不及满屋子的人,握着她的纤手,歉然道:“嫂子,我回来晚了,让你受惊了。” 乔春锦满眼心疼,道:“你连夜回来,奔波几十里,身子受得住吗?快去歇歇,我好着呢,有曲妹妹照顾,别担心……” “嫂子,我没事!” 徐昀松开手,转头看向曲云竹,没说什么感谢的话,可眼神已经说完了所有。 “行头,敌人咄咄逼人,我们该怎么办?” “反击!” 徐昀容色冷厉,道:“不错,那就开始吧!” 第一百七十八章 形势逆转 徐府后院密室。 陈三从昏迷里醒来,双手双脚成大字被绑在木桩上,看着四周墙壁上挂着的刑具和眼前的几个人,刚想张嘴大叫,锐利的短刀贴着脸颊扎进了木桩。 “你叫一声,我切你一根手指头。自己算算,可以叫几声?”乌力拔出短刀,慢悠悠的从肩头往下。 陈三吓得牙齿发颤,道:“好汉,我身上的钱你们都拿去,需要多少我再去弄,千万别坏了我的性命。” “我问,你答,不要迟疑,不要撒谎。抓的不止你一个,嘴硬就得受苦,自己衡量值不值。” “我说,我全说,好汉要知道什么尽管问!” “是谁让你到处造谣抹黑徐公子的?” “这……这,我要是说了,会没命的……” 乌力笑眯眯的把刀刃切入小拇指些许,血流出来,滴答滴答的落到地上的石板,听起来分外的阴森。 “是城西的赵员外,他给了我二十贯,要我给徐公子泼脏水……” “赵员外?哪个赵员外?” “赵成,赵家生药铺的东主。” 听完乌力的汇报,曲云竹道:“二郎,我认得这个赵成,依附沈家,生药铺生意做的很大,几乎垄断了温州乃至周边几个州府的生药收售。” 徐昀点点头,道:“乌力,你秘密押送陈三去见邓通判,请他马上将赵成抓起来,不管用刑还是别的法子,在沈家反应过来之前,拿到他的口供。” “是!” 目送乌力消失,徐昀转向曲云竹,道:“行头,动用所有力量,打探清欢楼两大厨和那几名食客的情报。他们的家人、朋友包括这两天来往密切的陌生人,以及有没有大笔开支,或者说超出平日工钱的收入……” 曲云竹道:“好,我这就去。能为沈及甫所用,无非威逼利诱,雁过留痕,总能查出蛛丝马迹。” 接着是京牧,他这段时间一直在郊外的宅子看护乌鹏的妻女,这次出事才紧急赶回来。 “京牧,你想法子潜入沈家在城内的据点,看能不能抓到沈及甫的什么把柄。注意安全,宁可放弃行动,不可莽撞冒险。” 虽然没听沈谦提过沈家还有除袁籍之外的宗师,但是保不准会有意外。 京牧潜行侦查术宗师之下无敌,遇到宗师照样是菜,徐昀不会拿京牧去换沈及甫,因为沈及甫不配。 “公子放心,我有分寸。” 然后又安排其他人对外放出消息,悬赏两万贯,凡能提供有助于清欢楼洗脱罪名的,皆可领赏。 很快,整个温州随着徐昀的意志动了起来。 曲云竹麾下各行,魏乙宗麾下各行,杜武库的瓷行以及范行头的肉行粪行等,衙门里的中下级胥吏,盘踞街巷的游侠儿,同时放出去几千人,明的暗的,黑的白的,仿佛沉睡地下的黑龙翻了身,无声之中,惊天动地。 “二哥,出事了。” 沈及甫匆匆闯进书房,沈恭祖正在写字,提笔蘸墨,一气呵成,道:“慌张什么?” “徐昀他疯了!” 沈及甫端起桌子上的茶,仰头灌了一口大口,道:“温州各行称得上名号的人物竟然全帮着他做事,咱们收买的那些证人家里热闹的跟集市差不多,我担心会被发现端倪……” 沈恭祖停住笔,最后一捺没有写好,说明心境有些乱了,皱眉道:“哦,徐昀想反抗?” “谁说不是呢?” 沈及甫怒道:“狗东西非但不主动上门认错,还敢纠集虾兵蟹将试图反抗,简直岂有此理!二哥,要我说,咱们还是太手软了,干脆直接把徐昀抓了,好生教训一番,让他分清主仆,今后再不敢造次。” 沈恭祖的本意,是借着清欢楼和乔春锦压一压徐昀的骨头,只要拿到摇光酒的控制权,酌情分给他两三成的股,既不伤同门之谊,还能杀鸡儆猴,给永嘉学派和沈氏门人里的其他刺头做个表率。 没想到徐昀的骨头比想象中更硬,并且温州的局势也比他想象中更复杂。 作为左相的儿子,对付一个出身贫微的寒门子,只要长脑袋有眼睛的,该站谁,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吗? 为何温州这些商行、游侠乃至官府中人,竟会不约而同的选择徐昀呢? 沈恭祖从没遇到过这样诡异的状况,短暂的沉思后,道:“五弟,你亲自去请吕大人过府,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要对徐昀动手了?我瞧吕知州是聪明人,知道取舍利弊。不过那个邓通判不知死活,日后要找个机会赶出温州……” 信心满满的沈及甫在州衙碰了软钉子,没见到吕方。 衙门的人说眼看冬季来临,知州出去巡视各县,防止冻毙百姓的恶劣事件发生,大小事务都由通判决断。 论玩心眼,沈及甫哪里玩得过这些老油条,暗骂吕方靠不住,也只好再去见邓芝碰碰运气。 “沈二郎邀我吃饭?” 邓芝指着案子上的卷宗,道:“实在对不住,吕大人不在,我忙的不可开交,真没时间。这样吧,等过几日,我抽出空闲,定当叨扰。” 沈及甫强忍着火气,道:“邓通判,公务再忙,也要吃饭不是?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府外备好了马车,请吧。” 邓芝把脸一沉,道:“沈五郎,我敬重左相,愿意给你几分颜面。可你也别忘了,这里是朝廷的州衙,不是你沈家的后宅。怎么,我今日不去,你还敢强逼不成?” 沈及甫嚣张的大笑,道:“小小的从七品,耍官威吓唬百姓尚可。吓唬我,真以为徐昀能保住你?等着吧,不出一个月,我看你怎么灰溜溜的离开温州!” “放肆!” 邓芝还存着理智,吵归吵,闹归闹,不能动沈及甫,那会给徐昀惹更大的麻烦,道:“来人,送沈五郎出去。即日起,闲杂人等,谁也不许放入衙门。” 沈恭祖听完沈及甫怒气冲天的描述,反倒罕见的冷静下来。 吕方避而不见,邓芝水火不容,温州最大的两个官,现在看来,一个保持中立,一个已经完全站在徐昀这边。 他忽然惊觉,徐昀的势力或许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完全依附在沈家的身上,而是自成体系,甚至在温州的影响力,已经大过了他这个左相的儿子。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徐昀永嘉六先生的身份,让许多过于激烈的手段无用武之地,也让如吕方、邓芝之流反复观望,不肯出死力。 “二哥,你倒是说句话啊,接下来怎么办?” 沈恭祖站起身,道:“既然徐昀不肯上门,那就我去见他,趁现在主动权还在我们手里,跟他谈判。” “啊?” 沈及甫不乐意,道:“那不摆明了咱们给他服软?” “事已至此,不是计较颜面的时候。再耗下去,那几个证人被施压反水,我们就彻底失去了拿捏徐昀的筹码……先把摇光酒搞到手,其他的,都不重要。” “可徐昀会让步吗?” “我们让步,各占五成。他不插手经营,其余的全部交给我们负责。到那时,每年盈利多少,不还是我们说了算?” 沈及甫固然不情不愿,可二哥说的有理,事已至此,没别的法子,道:“哼,五成的利,便宜那狗东西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心如死灰 跟沈恭祖初次见面,徐昀神色淡漠,反而沈恭祖的态度很是热忱,道:“久仰龙台先生大名,本该早来拜见,无奈分身乏术,拖延至今,失礼莫怪。” “二先生客气了,这边请。” 徐昀无视跟在沈恭祖身后的沈及甫,领着两人入了正堂,赵姜乖巧的上前奉茶。 等她低垂着头退出去,沈恭祖道:“今日来呢,一是拜见龙台先生。二来,舍弟跟先生之间,似乎有些误会……” 沈及甫心里憋着火,勉强挤出笑容,道:“前日多饮了几杯酒,可能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先生大量,不必往心里去。” 徐昀慢悠悠的端起茶杯品茗,直到把沈及甫晾的心头火气,才突然开口,道:“既然如此,我问问五先生,你收买大厨和食客,污蔑清欢楼私售酒水,导致封楼封府,也是因为多喝了几杯吗?” 这怎么跟预想的不一样呢? 我跟二哥都主动登门道歉,给了你天大的面子,按常理你是不是该顺势给大家台阶,然后你好我好,就此揭过? 这么不依不饶,真当怕了你不成? 沈及甫不悦道:“我说过了,都是误会。只要龙台先生肯和沈家精诚合作,这点小事,我保证,绝不会成为你的麻烦。” “哦?” 徐昀语带嘲讽,道:“先打一棒,再给个甜枣,五先生玩的好手段。可你就没想过,我是那么逆来顺受的人吗?” “徐昀,你别不知好歹……” 沈及甫腾的站起,刚要发火,被沈恭祖拦住了,埋怨道:“五弟,收收你的脾气,给我坐下。” 沈及甫愤愤坐下,不再吱声。 沈恭祖歉然道:“让先生见笑了,这浑人说话直,连家父也管不了,只能随之由之……” 这是搬出沈齐星给徐昀施压,徐昀没接他的话茬,道:“那最好不过,我这人性子也直,二先生不用兜圈子,今日有什么事,还请明言。” “好,先生爽快!” 沈恭祖有些拿捏不定徐昀的路数,因为跟他以往遇到的对手全然不同。 说他浑吧,可又透着几分精明。说精明吧,做事又仿佛不通世故,彻底打乱了来之前的布局。 当下也只能见招拆招,试试徐昀的深浅。 “我也是从外地回来,刚听五弟提起,先生自酿摇光酒,欲寻钱东入股。五弟之前的提议,有失偏颇,我是不赞成的。这样,我代表沈家出资二十万贯,占股五成。余下五成给先生,先生不用出钱,也不用参与经营,被各种杂务劳心劳力,只需每岁坐收其利即可……” 对比前面的条件,这个条件无疑是极大的让步。 如果徐昀不是身为永嘉六先生,先天便利,得以拉拢了陈景之、周宵等人。 面对宰相公子这般庞然大物,不答应也得答应,因为这已经是纠集力量反抗之后,能得到的最好的选择。 “二先生果然如传闻里的厚道,只是可惜,五先生的所作所为,让我对跟你们合作有些忌惮。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在经营中弄虚作假,百万贯的利说成十万贯?到时我还得找人查账,那才叫劳心劳力。” 无视沈恭祖逐渐变得阴沉的脸色,徐昀真诚的道:“沈家有的是赚钱的行当,不缺摇光酒。我呢,其实也不缺钱,更不缺愿意入股的钱东。干脆咱们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免得再闹下去,伤了和气。” 沈及甫看了眼沉默不语的沈恭祖,知道该他出场,猛的拍向桌子,发出轰隆巨响,道:“徐昀,你是暗指我沈家不守信誉?好大的狗胆,敢侮辱宰相家风……” “蠢货!我哪里暗指,我这是明着骂你。” 徐昀冷冷的打断他,道:“凭你们这样的卑鄙小人也配代表沈家?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就想巧取豪夺,把摇光酒据为己有。扪心自问,侮辱沈家的到底是我,还是你们?” 被贴脸开大,沈恭祖城府再深也装不下去了,道:“你未免太狂妄了!买卖不成仁义在,不愿合作,我掉头便走,何必出言不逊?希望你想清楚,得罪了沈家,你永远不可能从榷货务拿到正店的公凭。与其让摇光酒胎死腹中,何如交给我,分享五成的利?徐昀,做人贵在自知,然后知足。要的太多,必定什么也得不到。” 徐昀哈哈大笑,道:“二先生此言差矣。我得罪的是你和沈及甫,不是沈家。况且沈家也左右不了榷货务,我自有拿到公凭的法子,不劳你费心。” 沈及甫被他的狂傲激起了性子,骂道:“狗才!别以为吕方和邓芝护着你,你就能在温州安枕无忧。清欢楼只是我看在同门的份上,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既然不长记性,也不怕明着告诉你,对付你这种寒微之辈,我有的是手段……” 见徐昀脸上露出轻蔑之色,丝毫不受他的威胁,沈及甫目光无比的阴毒,道:“不信?就你在海上妄自假借圣人之名,行怪力乱神之事,又在温州凭此收买民心,似有不轨意图。找人奏上几本,包你这辈子走不出大理寺狱……” 当年郭神京招摇撞骗,冒充天神降临,可御敌于国门之外,导致开封城旦夕被破。 从那以后,凡是此类行径,皆被朝廷严厉打击,刑罚极重。 若不是徐昀早有安排,真被沈及甫扣上这顶帽子,尤其还有后面的收买民心四个字。 凭借宰相公子的权势,说不定真的会把他搞的灰头土脸,疲于应付。 “卑鄙小人就是卑鄙小人,泼脏水的本事比你的脸都大。无非就是不许你抢我的东西,就要平白被你安上近乎族灭的罪名。若不惩戒,石湖先生的名声,日后必受尔等所累……” 徐昀起身,绕过堂后的屏风,躬身道:“两位先生亲耳听的明白,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在沈恭祖和沈及甫目瞪口呆中,周宵扶着颤巍巍的陈景之走了出来。 陈景之来到沈恭祖跟前,没有说话,只是平静的看着他。 沈恭祖浑身不自在,道:“梅斋先生,万卷先生,你们怎么来了?” 周宵总是笑呵呵的胖脸蛋这会也没了笑容,讥嘲道:“我们要不来,怎么看到两位处心积虑的要把永嘉的六先生赶尽杀绝呢?” 沈恭祖的后背渗出汗滴,垂死挣扎,道:“先生听我解释,不是你们听的那样……” 陈景之摇了摇头,转身往外走去,枯槁的脸上难掩失望,道:“你要死硬到底,哪怕手段狠辣,乱世之中,我还觉得你是个人物。可自己做过的事,连承认都不敢承认,实在丢尽了沈家的脸。回去候着吧,等你父亲的信,如何处置,由他决断。” 沈恭祖瞬间脸色苍白,心如死灰。 沈及甫茫然站在旁边,他只知道徐昀出城,还以为去了元宝坊,没想到却是去了永嘉。 但他更茫然的是,陈景之身体不好,多年没有出过家门,怎么就被徐昀请到了州城,还恰好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莫非徐昀早料到他们会来,提前挖好了坑? 第一百八十章 欺人太甚 沈府。 沈及甫刚进门,迫不及待的问道:“二哥,怎么办,就这样等着父亲责罚吗?” 沈恭祖揉了揉眉心。 作为儿子,他很了解沈齐星,事功之学,只看结果,不问过程, 只要最后拿捏住徐昀,双方签了书契,别人只知道沈及甫封禁清欢楼,跟徐昀起了点小冲突,但最后完美解决,彼此又没有任何损失。 沈齐星或许会大发雷霆,惩罚沈及甫,却不会过多的责备于他。 毕竟他的出发点,永远是家族利益,从不计较个人得失。 可是,没想到徐昀把陈景之和周宵请到了州城,且听到了他们之间发生的所有龌龊。 一旦家务事延伸到永嘉学派,那父亲的怒火不仅会吞噬沈及甫,还会蔓延到他的身上,避无可避。元宝小说 “我会给父亲写信,说明前因后果。摇光酒所能带来的利益,会是家族莫大的机遇,为此我和你才好心办了错事。父亲……应该会体谅我们的!” 沈及甫并不担心父亲那边,责罚就是了,虎毒还不食子呢,又不能要了他的命,恨恨的道:“那徐昀呢,就这么放过他了?” “我们都小瞧了他,他能走到今天这步,并不是靠着沈谦居中牵线攀附上了永嘉学派,而是靠着自己的心机手段。两军对垒,不能知己知彼,败了就败了,还能怎么办?” “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 “咽不下也得给我咽下去!五弟,徐昀气候已成,动不得了。梅斋先生的话,父亲必然听从,哪怕你我加在一起,也没老先生的份量重……” 沈及甫脸色变化不定,转身离去。 当天晚上,各路消息传回。 大厨甲被游侠儿抓走的弟弟藏在北城的破土地庙,大厨乙收了赵成八百贯,钱藏在床底还没来得及花。 其他几个食客有的是赵成的门人,有的是泼皮无赖,反正面对狱司的高压和摆在面前的证据,无不吓破了胆,乖乖的招供。 不过,所有事都指向了赵成,没牵连到沈及甫。 这在意料之中,沈及甫不会傻到亲自出面,赵成就是推出来的替死鬼。 事已至此,赵成爽快的把黑锅背了。 只有保住沈及甫,生药铺和家人无恙,以后还有翻身的机会。 翌日,清欢楼恢复营业。 赵成生药铺被暂时查封,因为需要赔付徐昀的损失,但不算抄没。 徐昀直接列出五万贯的清单,这让邓芝为难的直抓头发。 祖宗,一座酒楼而已,停业三天能损失五万贯? 官家的御膳也没这么奢靡好吗? “公子,你看这单子……能不能再减点?” 徐昀笑道:“怎么,赵成不会连五万贯都没有吧?” “那倒不是……只是五万贯实在太多,”邓芝无奈道:“我没法给提刑司写答子啊……” 原来是担心公文过不了关,徐昀直接给他底牌,道:“无妨,就照五万贯写,路司那边我会打招呼,不会驳你。” 邓芝当然不认为徐昀吹牛,马惟忠跟他合作灭了黑水盗,谁知道两人的瓜葛有多深,怎么可能不给面子? “公子,不管怎样,也总得有个理由吧?” “理由?嗯,我想想……这样吧,乔娘子祖传的宝贝就放在清欢楼,因为封禁丢失,这笔账不能追究官府,自然要算到赵成头上。生药铺的资财若是不够,你想个法子,抄了他的家。” 还真是现想的理由啊? 邓芝脸上几乎挤出来苦水,道:“公子,本朝抄家需十恶大罪,赵成诬告,顶多徒三年。我要是给他栽赃罪名,恐怕沈及甫虎视眈眈,明天就得在牢里跟公子见面了……” 徐昀大笑,道:“我怎会害你?通判是不是忘了,除了十大罪,还有拒交赋税、售卖假货、哄抬物价,扰乱行市等罪行,都可以籍没家赀。” “可赵成的生药铺……” “诚信经营,守规合法,抓不到把柄,对不对?”徐昀给邓芝倒杯茶,眨了眨眼,道:“所以我说了,让你想个法子嘛。” 邓芝明白过来,并没有犹豫太久,既然上了徐昀的船,有些事必须去做。 他端起茶,仰头一饮而尽,道:“公子说的是,经过搜查,发现赵成以次充好,售卖假药,罪证确凿,依律店铺、田宅、舟车、畜产全部抄没入官。” 徐昀低头抿了小口,平静的道:“那就去办吧。” 送走邓芝,曲云竹从后面出来,道:“二郎,你这是要逼赵成家破人亡,莫非为了钓沈及甫这头大鱼?” “知我者,行头也!” 徐昀径自上手,抱住曲云竹坐到大腿上,感受着软玉温香的欢愉,语气却透着无比的冷酷。 “沈及甫是头嗜血的狼,不打断他的骨头,以后还不知要怎么被他撕咬。仅靠清欢楼和摇光酒的过错,不至于让沈齐星下狠手。毕竟父子连心,我也不能不给沈齐星面子,追着不放。” 曲云竹抓住他在衣襟里捣鬼的手,嘤咛道:“说正事呢……所以你故意拿赵成开刀,激沈及甫铤而走险?” “沈及甫可是堂堂的宰相东阁,如果经此一事,被手下发现,帮东阁背锅,东阁却保不住人,谁还肯卖命?关键是太伤威信,我料定沈及甫前后受辱,必定要被怒火冲昏了头……” 曲云竹担心的道:“你是说,他会派人来行刺?” “很有可能!” “啊?”曲云竹猛的坐直身子,扭头盯着徐昀的眼睛,道:“万一派来的是宗师……” 徐昀笑道:“为了确保行刺顺利,他派来的人,一定是宗师。” “还笑?那你不赶紧把李屯田召回来?对了,孟大哥也不见了,他跟李屯田干什么去了?” 孟河和李屯田联手搞科研到了紧要关头,连这次徐府出事都没有惊动他们。 跟即将研发成功的秘药比,其他的事无关紧要! 徐昀道:“他们出去帮我办点小事,现在回不来。不过你放心,区区宗师,要不了我的命!” 邓芝不用亲自动手,只需暗示几句,下面的胥吏无不是栽赃陷害的好手,轻车熟路就能办的妥当。 赵成的家旋即被封,全部家赀抄没。 亲眷奴仆被赶了出去,流离失所,没人敢接纳。 还在牢里的赵成闻知后吐了口血,昏迷不醒。州衙也不给正儿八经的治疗,眼见着性命不保。 很快消息传到沈及甫耳朵里,他砸了满屋子的东西,双眼通红,怒吼道:“徐狗,欺人太甚!” 第一百八十一章 赴汤蹈火 夜阑漏静。 一人蒙面黑衣,越墙而入,刚刚落地,突然察觉不对。 背上斜插着的两把短枪忽而跳起,如同无形的力量牵引,落入垂在腰后的手里。 咔嚓! 首尾相接,变成一杆通体黢黑的长枪,隐约有墨玉色流动,可见不是凡品。 黑衣人头也不回,战意瞬间澎湃至巅峰,锁定气机所在,长枪似苍龙出海,从腋下刺向后方。 能无声无息的来到他的近旁,必是宗师境的绝顶高手,所以无法留有余力,出手就决生死。 噗! 一枪刺空! 黑衣人心知不妙,枪尖点地,身子凌空旋转而起。 同时一息之内,刺出二十八枪。 枪势如大雨倾盆,遍布前后左右周身,勾勒出密不透风的防御矩阵。 如果真气可以具现,就能看到枪势划过的轨迹,流淌着无法言明的玄妙感。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不管敌人从何处进攻,立刻就能化虚为实,展开全力反击。 这是他赖以成名的枪阵,同品近乎无敌! 也是这时,他惊讶的发现,眼前空无一人。 刚才锁定的气机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根本不存在,只是他的幻觉。 “呵……” 声音在头顶。 黑衣人想也不想,枪尖朝上,一式举火燎原,发出撕裂空间的低沉嘶鸣。 轰! 黑衣人如崩塌的山石,径直坠向地面,坚硬的泥土四溅,双足深陷数寸。 强横无匹的威压源源不断的进入体内,苦苦抗衡了几十息,墨玉枪砰的断碎。 黑衣人肝胆俱裂,真气运行脚下,如犁地般翻起两行泥浪,横掠七八米,噗的吐出一口血,宁可受伤,终于脱离这如鬼魅般的敌人的领域,纵身欲逃。 白光闪过! 正中后心! 黑衣人直挺挺的前扑倒地,浑身僵硬,再动弹不得。 “你是谁?” 玄女来到他的身旁,黑衣人懊恼的道:“我要是不逃,跟你拼命,你不可能这么容易擒住我……” 玄女轻笑道:“没错,你是宗师中品,我杀你容易,生擒不易。但看你养尊处优,想必没怎么在江湖上经历过杀局,所以先逗逗你,试试你的心志。呵……” 结果很明显,黑衣人心志不坚,没了胆气,一旦想逃,就落入了玄女的算计。 “你到底是谁?不过仗着身法厉害,有种放开我……” “聒噪!” 玄女弹出指风,黑衣人半截话堵在嘴边,昏迷过去,嫌弃的用墨玉枪剩余的小半截枪杆挑起衣领,扔到徐昀住的院子里,消失不见。 若是京牧在此,肯定会发现玄女用的同样是太平教的虚元秘身。 可宗师上品的虚元秘身,跟他完全是两码事,不存在任何比较的可能性。 徐昀早等候多时,听到动静,吩咐徐冠出去绑了黑衣人,关押到密室,铁链捆紧手脚,由京牧这个曾经的受害者,亲自用刑。 水刑之下,没有秘密! 黑衣人熬不住,哀求道:“我招,我招,是沈及甫派我来杀徐公子……” 徐昀笑道:“你堂堂宗师中品,怎么会听沈及甫的命令行事?” “我三年前在洪州犯了事,是沈及甫使了万贯钱,才帮我顺利脱罪。何况宗师中品也得吃饭,每次给沈及甫办事,他都出手大方,我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 “这话倒也实诚!” 徐昀摸了摸下巴,道:“走吧,跟我去见梅斋先生,沈及甫如何安排你,你就如何说,表现的好,我或许法外开恩,留你一命。” 说完走向门口,又停下脚,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盖江南。” “好气魄!”徐昀笑道:“不过,宗师中品,可盖不了江南!” “是,公子身边藏龙卧虎,我甘拜下风。” 陈景之也是担心沈氏兄弟咽不下这口气,故而没等到沈齐星的回信前,暂且住在徐府,没有返回永嘉。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仅仅过去两天,沈及甫竟然派了宗师杀手行刺徐昀。 陈景之摇了摇头,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周宵站出来打圆场,道:“六弟,你打算怎么办?” 徐昀淡淡的道:“他要我的命,我还能怎么办?若非我身边有宗师护卫,怕是今晚有死无生。万卷先生,我的脾性你是知道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看在同门的份上,前次的事,我忍了。可要是沈及甫得寸进尺,我再忍下去,跟在我身边那么多人,估计都得离心离德……” 周宵劝道:“六弟息怒!此事闹到衙门,沈及甫固然会受到律法的制裁,但石湖先生也会受到牵连。若因此被罢相,岂不亲者痛仇者快?” 朝中形势,他以为徐昀还没看明白,沈齐星看似大胜,实则步步危机。 真在这关节,爆出儿子买凶杀人的丑闻,甚至不用对手出招,他就得自请罢相。 沈齐星罢相,永嘉学派蒸蒸日上的大好局面立刻毁于一旦,甚至会影响南北两朝的态势。 徐昀脸色很不好看,沉默许久,道:“为朝廷大局,为学派声誉,我可以不报官。但是,沈家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周宵松了口气,道:“我跟梅斋先生作保,沈及甫今后绝不会冒犯六弟,禀明石湖先生后,必定对他严厉惩处!” 徐昀道:“我听两位先生的……” 周宵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六弟,我没看错人。永嘉学派今后的气运,全落在你的肩上。” 陈景之睁开浑浊的眼眸,对徐昀说了一个字:“好!”然后拄着拐杖起身,道:“老三,跟我去见见那两个混账东西!” 等两人乘坐的牛车离开徐府,徐昀回到密室,道:“你只是拿钱办事?” “嗯!”盖江南讨好道:“我跟公子无冤无仇,不是被钱蒙了心,怎么敢动公子的虎须?” 任你武功盖世,只要不超脱物外,总有受制于人的时候。 盖江南平素里心高气傲,对沈及甫这个恩人加金主也没几分好颜色。 可在徐昀面前,性命操于人手,虽说不上卑躬屈膝,至少也是乖巧听话。 “这样吧,我给你一文钱,你帮我办点小事。今晚的种种,我权当没发生过。” 盖江南哪里会拒绝,道:“我对不住公子在先,自当赔罪,怎能收钱?请公子尽管吩咐,无论何事,我都会办的妥妥当当。” “规矩不能废,一文钱当个念想。” 徐昀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放到盖江南面前,道:“我要你把这封信送到两浙东路榷易使童节顺的床头,记住,是他睡觉时的床头!” 两浙东路榷易使? 那可是实权在握的大宦官,身边守卫不知多么紧密,干这种事,风险太大。 “哦?盖先生犹豫了?” 盖江南打了个寒颤,刚刚水刑的滋味,他无论如何不想尝试第二次,忙道:“我答应!” 徐昀示意京牧给他端了杯酒,道:“喝下去,咱们的交易就完成了。” 不用想,酒里肯定有毒。 但作为宗师,对毒药并不多么惧怕,先天之炁会涤荡经脉,多猛的毒都能逼出去。 盖江南张开嘴,让京牧把酒倒了进来。 “酒里的毒,名为春蚕尽,你可以试着运功逼毒。不过,我奉劝你最好不要这样做。逼不出来,你毒发身亡。逼的出来,说明你没有合作的诚意,我何必留你继续活着?今晚的那位,你应该印象深刻,她会全程跟着你。若有异变,取你的人头,不会太花力气……” 盖江南彻底死了阳奉阴违的心思,道:“我以家中老母起誓,为公子赴汤蹈火,宁死不辞!” 第一百八十二章 快意恩仇 天亮之后,京牧来报。 陈景之、周宵、沈恭祖和沈及甫等人一道离城,往永嘉县的方向去了。 不管是沈齐星左相的身份,还是永嘉学派的香火情,徐昀都不可能真的对沈及甫下死手。 但他的强硬姿态摆出来,沈齐星必须给他满意的交代,还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这就够了! 尤其经过这次对抗,展现出来的实力,足以对外形成有效震慑。 开玩笑呢? 连宗师中品的刺客都能生擒,无论综合实力还是个人实力,几乎无可挑剔。 谁活够了,还敢动歪心思? 徐昀要的是杀鸡儆猴,左相儿子,这头霸王鸡,份量十足。 “京牧,陪我去元宝谷。” “是!” 沿着元宝谷旁边的崎岖山道,徐昀艰难爬上了半山腰,扶着小树气喘吁吁的歇息,左后方的树顶传来动听的声音: “你这身子骨是该学点武功,不说自保,至少多活几年。” 徐昀没有回头。 虽然这次对方客气了些,不曾束缚他的行动,但该懂的规矩必须懂。 “所以上次求着部帅把圣教三百年来搜集的神玄八炁的线索告诉我,可没了下文……” “你真打算找神玄八炁?” “没法子,我的资质不好,年龄也大。听部帅说,除了神玄八炁,学其他的武功最多至武师境,遑论宗师。大宗师更是遥不可及……” “呵!” 玄女轻嗤道:“原来,你还想成为大宗师啊……” “人要没有志向,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先是沉默,然后是笑声。 再然后是笑的不停。 徐昀甚至能感受到后方树枝的摇晃,暗自腹诽这不叫花枝乱颤,每次出现都神神秘秘的,说不定什么吨位的老妖婆,根本没脸见人。 笑声渐消,玄女扔过来一本发黄的绢布小册子,道:“并非白饶不守承诺,主要是教中搜集的线索都没什么大用,各种道听途说,生编硬造,不足为信。” 徐昀笑道:“也是,如果有用,估计也轮不到我去找了……” 玄女又是一笑,道:“不过,也不是全然没用。这是教中武……某位前辈所著,对如何修行神玄八炁功法,有他个人的推测和见解。我偶尔得之,送与你了。” 徐昀俯身从地上捡起,入手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不是普通的绢布材质,做了特殊的药物处理,防腐防虫。 由此可见,应该不是凡物,不像上次拿个清心丸冒充天香珠,欺负老实人。 “若你日后真有机缘,找到神玄八炁,或许能祝你一臂之力!” “多谢玄女厚赐!” 徐昀将册子放入怀里,心里门清,要不是玄女急需十万贯,怎么可能把这种宝贝拱手授予? “此间事忙的差不多了,明日我会把十万贯送到码头的船上,行往何处,由玄女定夺。” 玄女话语里透着几分小惊喜,道:“这么快?你怎么搞到的钱?” 从这句话,徐昀敏锐的捕捉到一个信息: 玄女对温州的监控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无孔不入。 也许是因为这次的情况特殊,她跟自己借钱,不敢惊动太多人,可能连白饶都不知道。 每天只待在元宝谷后面的深山老林里,也就之前自己来此,请她帮忙对付沈及甫派遣的宗师刺客,这才动身前往州城一次。 “我那小瓷窑研发出微不足道的新技艺,正好玄女用钱,干脆卖给了瓷行的其他行户,凑了十万贯……” 玄女恍然,道:“就是元宝坊?我听说过,当初跟云鹏坊比试,大获全胜。” 说着颇有些歉意,道:“徐昀,那可不是什么微不足道的新技艺,而是足以改变整个瓷行态势的根本革新。如果你始终握在手里,赚的钱不知要多少个十万贯。这次为了帮我,损失惨重,实在过意不去……” 徐昀洒脱一笑,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钱嘛,花出去才有用,能帮到玄女,也是帮我自己,何必放在心上?” 玄女沉默片刻,道:“也罢,我返回总教山前尚有几日空暇,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徐昀本着不用白不用的原则,道:“确实有件事麻烦玄女,童节顺位高权重,我担心他后续还会不依不饶,所以让盖江南去送一封恐吓信……对了,盖江南就是玄女擒获的那个宗师。榷货务防守严密,盖江南或心生胆怯,请玄女稍加关注……” 玄女点点头,道:“我明白,童节顺那边我会处理,你不必忧虑。” “多谢!” 又等了片刻,身后再无任何动静,徐昀慢慢转身,只看到几片残叶飘落。 随之而落的,还有片片白雪。 今冬,第一场雪,姗姗来迟。 仅仅六天后,沈齐星的回信在累死了几匹快马后抵达永嘉。 陈景之把信交给沈谦的父亲沈纯笃,秘密召集沈氏嫡系子孙二十七人,当众宣读。 信中痛斥沈及甫胡作非为,行家法打断了双腿,关到家庙里读书五年,不得外出半步。 沈家其他人无不神色肃然,看着沈及甫眼神各异。 有痛心,有厌恶,有悲伤,有冷漠。 但他们都知道,从今天起,那个飞扬跋扈的沈五郎消失了! 同时,沈恭祖未能及时劝阻沈及甫,也受到惩罚,把手里的产业分出一半给大房沈纯笃,自留三成,另两成交给七房沈保贤。 这些年沈齐星不再管理偌大的家业,财政大权集中在沈恭祖手里,上上下下,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 下人们都在传,沈齐星百年之后,家主不会是老大沈纯笃,而是老二沈恭祖,所以大房逐渐被边缘化,越来越不受重视。 直到沈谦结识徐昀,情况开始发生细微的转变。 徐昀既是永嘉学派的大佬,又懂得操持经营。 此番沈及甫对徐昀出手,沈恭祖暗中推波助澜,其实也跟这方面有关。 他们怕沈谦有了徐昀这个奥援,然后父凭子贵,让沈纯笃再次汇聚人望。 毕竟,长房嫡子的名位,始终占据着法理优势。 沈纯笃缺失的,无非是不通商贾之道。 如果真能得到徐昀的帮助,将家里产业打理的极好,愿意支持他的,大有人在。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沈恭祖被分权,还不算完。 沈齐星信里勒令他前往徐府,负荆请罪。 是效仿古法,赤膊自绑,背后负荆! 为了避免让外人看永嘉学派的笑话,沈恭祖乘坐马车直接开进了徐府。 随后在乔春锦、曲云竹、徐冠、京牧、赵姜等人的行注目礼下,披头散发,满脸羞愧的跪在了徐昀面前。 徐昀笑了笑,取下荆条,道:“照世情呢,我其实该扶你起来,说些不伤和气的聪明话。这样,我得了面子,沈家的面子也保住了。但我知道,你并非真的痛改前非,心里已经恨死了我,这辈子估计也无法释怀。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热脸贴冷屁股呢……”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 荆条重重抽打在沈恭祖后背,立刻显出长长的红印。 由于韧性和细圆形状,荆条带来的体感痛苦远超竹板之类,一条下去一个印,童叟无欺。 沈恭祖没算到情节走向,徐昀竟然真的敢拿荆条抽他,但也没丢左相公子的骨气。脸庞痛的扭曲,牙齿死死咬紧,跪伏于地,硬是没有吭声。 啪! 啪! 啪! 徐昀丝毫不留情,连续抽打了几十下,只把背上抽的血肉模糊,回家得趴着养两月的伤。 “行了,我的气消了,请回吧。至于你有什么不服气,以后可以继续来找我报复。没关系,我这人,最不怕别人记恨。但我警告你,再有下次,可不是这么容易过关。” 徐昀扔掉打断的荆条,转身离开,连看都没看地上奄奄一息的沈恭祖。 还是那句话,沈恭祖有恨,但只要沈齐星活着,都得忍气吞声的憋着。 他以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熬到时机成熟,就可以准备报复。 但他不知道,徐昀缺的,正是时间! 等到那时,徐昀已经站在沈恭祖触碰不到的高度。 报复? 不存在的! 第一百八十三章 酒坊落成 虽然严厉惩治了沈恭祖,始作俑者沈及甫也被打断腿变相囚禁,算是出了口恶气。 但包括乔春锦、曲云竹在内,所有人都脸色凝重,并无多少喜悦之意。 徐昀明白他们的担心,怕由此恶了沈齐星。 作为左相,明面上也是徐昀目前最大的靠山。 半步不肯退让,将人家两儿子搞成这样,沈齐星再怎么宰相肚量,说不定也要心生芥蒂。 那今后,又该怎么应对沈氏? 大家心里没底。 正在这时,沈谦来访,并带来了沈齐星的密信。 信里开诚布公,请徐昀不必忧怀。 沈恭祖沈及甫咎由自取,豪夺于前,刺杀于后,天理国法人情,皆不能容。 赖徐昀顾念同门,方保全沈氏颜面,他深感愧疚和不安。 愿以永嘉学派为重,揭开此事,和睦如初,莫生罅隙。 这封信情真意切,沈齐星的身份地位,说出来的话就不会反悔,算是给这次冲突画下圆满的句号。 沈谦一揖到地,久久不起,道:“徐兄,家父托我向你再次郑重致歉,说沈氏与徐氏,今后当彼此扶持,互通有无,绝不会让悲剧重演!” 能让沈氏这样强大的世族,跟寒门出身的徐昀说出彼此扶持的话,传扬出去,足可自傲了。 徐昀握住沈谦的手,轻拍肩头,道:“我岂是得理不饶人的,沈恭祖和沈及甫如何,那是他们自作虐不可活,跟沈伯父和沈氏无关。” 沈谦愧疚的道:“我……” “你我兄弟,再说下去就生分了。沈兄,还是摇光酒的事,我跟周先生商议过了。梅斋先生既然不要,那就四家各占一成五,我占两成,剩余的两成创办永嘉助学会……” 这个方案比之前的略有改动,四家占股多了5%,分给助学会的少了10%。 但这样才符合人性,徐昀自己的股份不变,让利给四家越多,就越能增加凝固力。 只有先生们同心同德,永嘉助学会才可持续性的发展! 沈谦还要推辞,闹出这样的风波,怎么好意思继续分润摇光酒的利益,被徐昀板着脸硬逼着他要了,否则便是心存怨尤。 双方尽释前嫌,开始筹备酒坊的具体地点。 京城。 福宁殿。 夕阳照在西峰,叠翠萦绕残雪,淡淡的光晕透过窗楹,此情此景,如在画中。 皇帝斜躺在卧榻上,随意的翻看手里的奏章。严辅东跪坐凭几边上,忙着温酒夹菜,小心伺候。 “你说,徐昀在黑水海指天引雷,算不算蛊惑民心,有违圣人之道?” 严辅东陪着笑,道:“奴婢不敢妄议朝政……” 皇帝笑道:“徐昀还没入仕,允你说实话。” “奴婢对官家说的都是实话。”严辅东丝毫没有犹豫,至少没有让皇帝看出来他有任何思考和斟酌的过程,道:“徐昀这个人,奴婢接触过,少年意气是有的,但很懂得分寸进退。如果不是被逼无奈,应该不会出此下策。” 皇帝饶有兴致的道:“你觉得他没错?” “也不是如此,奴婢觉得,徐昀行事,马安抚使肯定知晓。如果他们在战后将前因后果秘奏官家,那就没错。如果没有秘奏,那就错了。” 皇帝笑了起来,拿着奏章点了点严辅东,道:“滑头!” 不过没有继续这话题,而是把奏章扔到了凭几上,打了个哈欠,道:“徐昀不是想要公凭酿酒吗?你去给他办了吧。正好年节将至,那摇光酒我饮着太烈,偶尔饮之尚可。但臣子们想必欢喜,多采买些,好做赏赐之用。” “是!” 严辅东忍着高兴,伺候完皇帝,忙马不停蹄的去了榷货务,帮着徐昀把手续办齐,立刻通过急脚递送往温州。 作为京城独家代理,徐昀早一天开酒坊,他就能早一天赚钱。 等徐昀接到公凭,已经是好几天后了,酒坊的选址定在永嘉县的竹里村。 那里井水资源丰富,进出只有一条村道,且都是知根知底的乡里乡亲,方便控制和保密。 “这里起酒窖,那边是粮仓,还有炉灶、水井、酵池、晾堂、瓷质酒具仓、水沟……” “制曲、跑窑、配料、分层、摘酒,再进行蒸馏、陈酿、勾兑,然后灌装……” “选高粱、小麦、糯米,粗细适中,轻撒匀铺,探汽上甑。后期还要改进技艺,分出清香纯正、浓郁适口、柔和绵长、以及兼容并蓄等诸多口味……” 徐昀高薪聘请了温州两位酿酒师傅,没日没夜的跟着学,终于把酿酒工艺和蒸馏技术成功结合起来。 这样才显得他发明摇光酒合情合理,否则连基本的酿酒程序都不懂,未免惹人怀疑。 这会当着周宵、沈谦,还有薛伯良从京城派来的薛家代表和陆师中派来的陆家代表等人的面,娴熟的指点方遒,大师气质,一览无遗。 沈谦听的连连夸赞,道:“龙台先生学究天人,竟无不通晓之物……” 周宵笑道:“一理通,百理明,六弟这是得道了!” 其他两位代表也纷纷跟着鼓吹,估计来时被薛伯良和陆师中耳提面命,龙台先生脾气不好,万万不要得罪了他。 徐昀谦虚几句,领着众人回到临时征用当做指挥部的民舍,各自坐下,道:“明天就是吉日,可以破土动工,诸位的钱备好了吗?” 一成五的股当然不是白送的,原本计划每家投八万贯,考虑到现实因素,这么多钱可能会导致各家的资金链紧张,干脆减少三万贯,只用五万贯即可。 “备好了,明日就能送来。” “我还需七八日……” “最晚月底。” 沈家有距离优势,明日送钱。陆家在苏州,需七八日。薛家在京城,但他在杭州有产业,可以调钱,但也得十几日开外了。 周宵辞官多年,家业只是中等,一时间仅凑到两万贯,余下的三万贯由徐昀借给他,等日后从分红里扣除。 算好经济账,接下来就是人事。 徐昀道:“酒坊大掌柜由沈家指派,二掌柜由薛家指派,另设会计一职,由我指派,出纳一职,由陆家指派……” 大掌柜统领全局,兼管生产,沈家商业版图雄厚,夹袋里人才众多,所以最重要的职务交给沈家。 二掌柜主管经营、运输、销售等,薛家是外戚,没实权,可人脉最广,放到这个岗位,堪称物尽其用。 而会计管账,出纳管钱,徐昀不碰钱,交给陆家以示公正,但账在他的眼皮底下,也不怕别人弄虚作假。 众人皆无异议。 启动资金有了,人事结构完善,徐昀请周宵执笔,写下了“摇光坊”三字,然后亲自执笔,为酒坊的大门写了对联: 自古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这气魄,这诗意,无不应景,房舍内响起轰然叫好声,几乎掀翻了屋顶。 沈谦抚掌高呼:“有此两句,摇光酒名满天下,指日可待。” 众人回味良久,等余韵散尽,突然薛家的代表问道:“龙台先生,敢问公凭何时能搞到?” 徐昀还没答话,又是乌力急匆匆的跑来,道:“公子,行头说京里送的公凭到了……” 徐昀微微一笑,道:“温州地面邪,说什么就来什么。诸位,现在可放宽心了,摇光坊再无任何阻碍!” 第一百八十四章 揭开谜底 得知是宫里特批的公凭,众人无不对徐昀的实力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其实要弄公凭,在场的几家都可以做到。 可也只能搞到正店酿酒资格,酒曲还得去京城和州府的都酒务购买,然后再自行酿酒售卖。 可徐昀的公凭不仅来自宫里,而且能自制酒曲,这个区别就大了。 酒曲官卖,是为了从源头控制税收。 徐昀能自制,那么卖了多少酒,赚了多少钱,根本无法统计。 交税的话,全靠买扑,也就是承包税额。 每年由官府估算定量,只要关系到位,可以操作的空间很大。 说句不好听的,仅此一项,如果销量足够大,避税获得的收益会远超想象。 将摇光坊的建造交给沈谦等人负责,徐昀回到城里,泡在元宝坊几天几夜,带着多名工人终于打磨出了凸透镜。 也就是中间厚两边薄的放大镜,采用双层设计,估摸着有二十倍左右。 徐府。 徐冠守在屋外,任何人不许接近。 徐昀取出《孝纯贵妃亲桑图》和《皋亭山秋霜图》,分别摊开,平放在两张案几上。 深吸口气,放大镜凑近《亲桑图》,肉眼根本观测不到的细节完整的呈现在眼前。 纤毫毕现,清清楚楚! 科技的威力,总能超越时代的局限。 从左上角开始,远处宫殿的庑顶,溪水环绕的红墙,再到桑园里的每一棵桑树,宫女宦者们的头饰和衣裙……逐寸逐寸,不放过任何可能的疑点。 然而来回几次,都没有发现异常,尤其孝纯贵妃是徐昀关注的重点,几乎掰着头发丝来数了,依旧一无所获。 “奇怪……” 徐昀饶是心志锤炼的坚毅似铁,这会也有点丧丧的无力感。 如果千辛万苦走到这步,还是破解不开画里的秘密,意味这辈子着跟神玄八炁无缘。 今后的性命将彻底由宗师境以上的高手掌控,哪怕有钱有势,身边能养起多位宗师,可不是自己的东西,终归不靠谱。 他扔下放大镜,闭上眼睛歇息了一会,又重新振作起来。 科研狗就这点长处,对失败两字近乎免疫。 既然可以确定画里有秘密,那么一定是错过了什么。 “庑顶的规制?没问题。脊兽的顺序?没问题。人物的站位?没问题。整体的协调,也没问题。那问题在哪?问题在哪?” 徐昀嘴里絮叨着,手里的放大镜慢慢移动,突然咦了一声,放大镜又回到上一秒所在的位置。 那是红墙外的溪流,里面有很多尾常见的鱼,只用简单几笔勾勒出形态,看起来惟妙惟肖。 可在放大镜下,徐昀发现,有一条夹在中间的鱼,被前后左右的鱼挡住了极小极小的部分,然后往左方转动九十度,竟呈现出一个奇怪的符号。 上面是短短的尖头,中间像窄窄的椭圆,从椭圆顶部的两边分下来一撇一捺。huαんua33 徐昀不认识。 但他的心跳瞬间狂飙,屏住呼吸,再次确认了许久,最后拿出纸笔,将符号描摹下来。 如果在《皋亭山秋霜图》里能发现类似的符号,那就说明他苦苦追寻的秘密,就在这种奇怪的符号里。 有了目标,徐昀很快在《秋霜图》的山峰背侧某棵树木的枝丫上找到了一个同样奇怪的符号。 一横,一竖,成十字。 可在十字的尾巴处,又连着弯弯的斜横再往下一竖。 如同妖娆坐着的女子。 描摹之后,徐昀拿着纸去找冯玉树。 九死社里,除过沈谦,就他的学问最深厚。 冯玉树看了一眼,笑道:“这是小篆,像鱼的那个是六,像女子的那个是七。” “这么简单?” “对啊,小篆今人用的极少,但说破了就这么简单。比如七,因与妻谐音,所以类似女子形态……” 徐昀抓了抓头发,他以为这两符号代表什么地点或者路线,没想到是数字。 但不管怎样,这是伟大的进步,至少解开了谜题最关键的切入点。 他想起两幅画里隐去的两首词,既然是数字,必定跟词的内容有关。 “谢了!” 回到府邸,徐昀把词默写出来,然后开始科研狗的例行试错。 怎么试? 穷举! 先拿《孝纯贵妃亲桑图》开刀。 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背飞双燕贴云寒,独向小楼东畔倚阑看。 这是上阙。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故人早晚上高台,寄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这是下阕。 而这幅画的隐藏符号是六,那最可能的逻辑是选择词里的第六个字。 解谜,逻辑为王! “第六个字,是上阙第六个,还是下阕第六个?不可能给了你提示,却让你随机选吧?这不合逻辑!” 徐昀手里的笔轻轻点了点下阕最后那句“寄我江南春色一枝梅”的“一”字上面。 “莫非,褚兴良的意思是:第一竖行的第六个字……‘涵’字?” 徐昀在纸上写了“涵”字,疑惑道:“这么简单?不会吧?” 不过,试错嘛,不需要太纠结,试了再说。 接下来如法炮制。 《皋亭山秋霜图》的词只有四句: 吹香照影荷溪湾,觅时逃禅去复还。 晚岁既知白云误,终身只合两山间。 “终身只合两山间,这有个‘两’字,符号是七,说明要第二竖行的第七个字……‘还’字?” 这没道理啊。 涵和还,根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字。 如果不是《亲桑图》和《秋霜图》的顺序挨着,徐昀还会以为是其他三幅图没有到手,所以连不成句。 但既然挨着,并且是起始的一和两,涵和还之间必定包含某种规律。 什么规律? 曾经考公的基因开始觉醒,徐昀头脑风暴了各种可能,猛然发觉涵和还的韵母都是“an”。 汗毛瞬间起立。 古代汉字的读音常用两字反切拼接而成,比如东,教小孩子读的时候,常用都和笼来反切。 所谓的反切,其实说白了,就是用都的声母和笼的韵母拼接成东的读音。 可由于没有发明拼音,只能用反切,过程复杂又艰难。 雁来书院把拼音列入首批推广普及的基础科目之一,就是要革除反切法的弊端。 “反切,反切……” 徐昀脑海里电闪雷鸣,醍醐灌顶般推开了迷雾之中的那扇紧闭的大门。 “韵母有了,得找声母……寄我江南春色一枝梅,这个‘一’字,不仅可以跟小篆的‘六’组合成经纬度确定‘涵’的位置,应该还可以作为第一行的第一个字来确定声母的位置……” 徐昀的视线落在了“芙蓉落尽天涵水”的“芙”字上面。 照反切法,也就是芙和涵两字组成新的字。 照拼音法,芙的声母是f,跟涵的an,连起来就是fan。 徐昀再次陷入困境,因为这个读音的字有很多,不知道音调的话,依然很难。 他暂时放弃,转头找《秋霜图》。 “终身只合两山间,这个‘两’字,如果代表第一行的第二个字,那就是‘香’字。可是‘香’字和‘还’字不能反切,因为x和an读不出音。那么,‘两’字,只能代表第二行的第二个字:觅时逃禅去复还的时!” 时的声母是sh,跟还的韵母an,连起来就是shan。 这个音,平时读起来最顺口的是“山”字。 且跟藏宝有关的,山总比别的字靠谱。 徐昀精神大震,要是借此反推,《秋霜图》中应该会有显示声调的提示。 眼神扫过,画的落款吸引了他的注意。 “永章七年三月八日……” 忙转头去看《亲桑图》,落款是永章七年四月八日。 都是七年,都是八日。 唯一不同的是月份。 然而根据顺序,《秋霜图》分明排在《亲桑图》之后,可为何落款的月份却在之前呢? 徐昀恍然大悟。 原来,褚兴良把声调藏在了月份里。 古代四音:平上去入。 三月份的三,是平声。 那么《秋霜图》对应的shan,声调也是平声,恰好是“山”字。 规律找到了。 四月份的四,是入声。 对应到拼音里,该是四声。 徐昀重重的读道:”饭、范、犯、泛……不对,不对……” 他来回踱步,忽而看到书架上被赵姜买来充门面的各种书籍,其中有几部佛家的经卷,就如同福至心灵,脱口而出:“梵!” “梵山!” 第一百八十五章 梵天寺里 杭州有没有梵山? 或者说,这个世界存不存在一个叫梵山的名字。 徐昀不知道。 原身的见识来源于书本,很少游历大江南北,而他迄今也只去过温州台州山阴等地,见识更少。 老规矩,遇事不决问玉树。 徐昀又找到冯玉树,道:“有没有听过梵山这个地名?也许在杭州,也许在别的地方……” 冯玉树笑道:“徐兄,你算是问对人了。梵山,当然是在杭州啊……” 徐昀强压住心头的惊喜,尽量不动声色,道:“哦?” “徐兄可知道杭州凤山?” “以凤山的名气,我还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凤山跟梵山有什么关联?” 冯玉树解释道:“杭州在大宣朝时号称东南佛国,最多时有五百多家佛寺。佛法之盛,甲于天下。而五百多家佛寺里,最负盛名的当属梵天寺。” “梵天寺?” 徐昀摇摇头,道:“没听过……” “梵天寺毁了。” 冯玉树叹道:“艺祖临轩后,受太平教蒙蔽,曾下诏灭佛。虽然只持续了几个月,但梵天寺还是毁于大火。三百年烟雨散去,今人已经不知道寺山景胜、梵宇僧集的繁华景象了。” 大宣朝立佛教为国教,佛门仗着朝廷的权势,肆意打压道门,尤其太平教首当其冲,双方结怨颇深。 宁安世起兵造反时,太平教出人出钱出力,成为宁安世的铁杆盟友,想要改朝换代,成为国教,找佛门报仇也是主要因素之一。 后来宁安世翻脸,秘密确立抑佛灭道的方针,挑唆佛门跟太平教鹬蚌相争。 结局就是太平教变成了邪教,经过百年的残酷镇压,转入地下苟延残喘。 而佛门也实力衰微,加上被大焱朝历代皇帝有意压制,时至今日,再不复当年的威风。 “如此说来,凤山就是梵山?” “没错,因为梵天寺建在凤山之上,所以凤山在大宣朝时又被称为梵山。随着梵天寺湮灭多年,又在原址上重建了保国寺。梵山之名,如今没多少人知晓了。”冯玉树感叹道。 徐昀此时几乎可以确定,褚兴良画里的秘密应该就藏在杭州的凤山。 至于说凤山何处,估计跟梵天寺有关。 具体位置,还得找齐到剩下的三幅画才行。 “冯兄,梵天寺尚存有遗迹吗?” “有,梵天寺烧毁的大多是殿阁僧舍,当年在东西二窟开凿的一百零六尊佛洞和南北两座高七丈的石座经幢,还都保存完整。” 牢牢记住所有信息,为了避免冯玉树起疑,徐昀笑着兜底,道:“昨夜偶然看到梵山二字,思之不解。得亏冯兄博识,否则日后遇到达人,难免出丑。” 冯玉树笑道:“徐兄只是对佛法不感兴趣,这些消失在历史长河里的陈年旧事,除了我这般自幼礼佛的蠹书虫,原本也无人在意……” 蠹书虫是自谦。 “跟冯兄聊过后,我开始有些兴趣了。以后再有佛法方面的困惑,还望冯兄不吝赐教。” “哎,徐兄太见外了。如有所需,我知无不言。” 当天晚上,盖江南从山阴返回。 宗师中品的傲气全然散尽,对着徐昀毕恭毕敬,道:“公子,幸不辱命,信已送到童节顺的床头。他发现后立刻关了府邸,却并没有报官。” 徐昀笑道:“这么轻松?童府没有高手吗?” 盖江南忙道:“童节顺身边有个宗师中品护卫,我在外面蹲了两天,找不到机会,后来好像被人引走了……” “那是我派去帮你的人,要不然坏了我的计划,取你的人头也补偿不了。” 盖江南背生寒意,道:“是,都是我无能……” 徐昀淡淡的道:“老盖,记住,为我办事跟沈及甫不同,能力其次,最重要的是忠诚。事无巨细,要仔细回话。别我问一句,你回一句,懂吗?” “懂的,懂的。” 盖江南被徐昀揉搓的站立不安,哪里还有丝毫表功的心思,老老实实的道:“那宗师被引走后,我择机潜入,趁童节顺熟睡,把信放在他的床头……还,还盗走了他藏在的玉佩……” 徐昀无语。 你好歹是宗师中品,到底是有多贪财,执行任务还顺手牵羊? “拿来我瞧瞧……” 玉佩的事,盖江南本想隐瞒,但他现在不敢。 谁知道徐昀派的那人引开宗师护卫后,有没有全程监督他的行动? 徐昀接过来,只看出这是一枚白玉镂空双鹤佩,品相极好,价值不菲,其他的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随手把玉佩揣进怀里,端起茶杯,温声道:“老盖,今后有什么打算?” 盖江南骤然把心提到了嗓子口,试探着道:“之前公子说帮你办完这件事,咱们就两清了……” 见徐昀不动声色,立刻改口,“但我也无处可去,想留下来继续帮公子做事……” “既然你有这份心,我就不撵你走了。其实你有句话说的没错,童节顺何等身份?你潜入他的府邸,盗走他的玉佩,离开徐府,谁能给你庇护?” 盖江南如丧考妣,知道徐昀让他送信没安好心,可当时也拒绝不得。 现在越陷越深,被捏住把柄,真是天下之大,无处可去了。 徐昀露出笑容,道:“放心吧,留在我这,亏待不了你。每月两千贯的月钱,出任务另有赏赐,如何?” 哪怕对宗师境的高手而言,两千贯一个月也不是小数目了。 想想京牧,跟着徐昀鞍前马后,月钱也才一百贯。 盖江南仿佛从地狱来到了天宫,激动的声音轻微的颤抖,道:“两千贯?公子,我这辈子跟定你了!” 也不怪盖江南激动,他早年家里富贵,虽精于武道,却不通经营,接手后很快败光家产,很是潦倒了一阵子。 再后来突破宗师境,赚钱的门路多了。可每次把卖命赚来的钱拿去投资,都赔的血本无归。 如果不打算落草为寇,宗师也得有正经营生来过日子。盖江南又攒了笔钱,跟朋友前往洪州进货,如砚台、纸张和铜镜,都是当地特产,斐名中外。 然而得罪了当地权贵之子,被设套陷害下狱,他求告无门,危急关头,遇到了沈及甫。 沈及甫帮他脱身,代价就是帮忙干些见不得人的黑活。 报酬嘛,以前还觉得不错,可是跟徐昀开出的每月两千贯一比,纯粹侮辱宗师中品的身价。 至此徐昀才算真正把盖江南收入麾下。 上有玄女的武力威慑,中有春蚕尽的毒药控制,下有两千贯的金钱诱惑,天底下估计没人能够抵抗的住这样的手段。 “好,今天起你住到我的院子旁边。老盖,我的性命交托到你的手里,只要我活的越久,你赚的就越多……” 第一百八十六章 今夕除夕 渡尽劫波,诸事顺畅。 接下来到过年的这段时日,徐昀难得的进入了比较稳定的正常生活状态,不用再跟对手打生打死,斗智斗勇。 玻璃坊选址在元宝谷旁边,反正周边几百亩的山林溪谷都在曲云竹名下,开发利用起来,省时省力。 元宝谷也正式分割成内谷和外谷,中间建了墙,只留一人进出的铁门,两名守卫日夜看守。 内谷作为科研中心,保密措施严谨到让人连起坏心思的念头都不敢有。 因为谁都知道,徐公子素来和善,出手大方,可只要坏了定下的规矩,他真的会杀人。 外谷的功能也从以生产为主,变成了以实验为主,生产为辅。 云鹏坊改名青花坊,取代元宝坊成为瓷器的主要生产场地。 如此,内谷研发,外谷做样品验证可行性,青花坊负责大规模生产,初步有些现代化产业的影子了。 雁来书院的改建和摇光坊的建造也在积极进行中,这些事不用徐昀操心,他和九死社的成员以及聘请的州学几位直讲,集中人力、没日没夜的编写了七门学科的基础教材。 语文,拼音识字和启蒙读物为主。数学,阿拉伯数字、标点符号九九乘法表以及简单的四则运算为主。化学,元素周期表认识元素符号和各种化学反应为主。物理,认识各种力和力的规律,声音和光的传播,物体运动等等。天文以解释雨雪雷电自然现象为主,地理以山川水文绘制测量为主。各有侧重。 反正徐昀的目的是培养这五百孤儿学会用科学思维去看待这个世界,而不是浑浑噩噩的只会把所有不明白的现象都归咎于神。 也幸好大焱朝足够的包容和开放,只要不颠覆君权神授的根基,允许各种新奇思维的碰撞,哪怕这种思维超越了时代。 当然,在编写教材的过程里,其他人的疑问从没有间断。 “我们生活的地球是圆的?” “苹果下落是因为地心引力?” “物体是由原子、分子构成?” 诸如此类,徐昀会跟他们详细的解释,利用生活里的例子或者动手做实验说明,最后统一认知,把教材给编写出来。 直讲们对别的不太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拼音和徐昀提出的革新蒙学读物。 大焱朝官方蒙学读物有两本,《开蒙要训》和《杂字蒙求》。 但说理深奥,难字较多,所以民间私底下还有各种大儒编纂的版本流传,尚未统一。 徐昀提出,用《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和《诗词三百首》取代目前混乱的蒙学读物市场。 千字文、三字经和百家姓,虽然都是从小被家里逼着下苦工背诵过的,但长大后最多也只能背诵大半,现在却能一字不差的默写下来。 很有可能这跟穿越有关,记忆力得到了异常的巩固和增强。不仅过目不忘,凡是前世里学过的知识和看过的书,只要静下心来搜索脑海的储备,几乎可以完美复刻。 只可惜不能直接拿来使用,因为某些典故跟这个时代不同,需要请直讲们进行局部的修改。 至于诗词三百首,徐昀就出不上力了,需要集思广益,把大家认为历朝历代最经典最适合的诗词挑选出三百首,编撰成册。 而直讲们只听徐昀说了一半,就对这个提议举双手赞成。 简直天才的构想! 生字、典故、礼仪、常识,看似简单的四本书,却涵盖极广,且押韵自然,结构流畅,非常易于背诵。 于是经过不知多少次的争吵,最后确定了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和诗词三百首的第一版,付梓 而除夕,也在忙碌中悄然到来。 作为大焱最重要的节日之一,除夕之前,街坊市井开卖各种岁节物品。 挂的如门神、桃板、桃符、迎春牌、财门钝驴、回头鹿马和天行帖子等。 吃的如撒佛花、韭黄、生菜、兰芽、勃荷、胡桃、泽州饧、干瓜瓠,马牙菜、胶牙糖等各种时蔬坚果。 玩的穿的更是千奇百样,热闹程度,远超以前过的那些没什么年味的春节,让徐昀这个外来土著长足了见识。 “二郎,曲妹妹那边,是我去请,还是你亲自去?”乔春锦领着赵姜忙完院子的清扫,走进屋子里问道。 徐昀正翻看手里前朝名僧所著的《法华玄义》,道:“行头要去雁来书院跟孩子们过节,就不来跟我们一起了。”元宝小说 他对佛法实在没兴趣,可为了日后去找梵天寺遗迹不露破绽,必须提前弄个佛法爱好者的人设,所以靠着超强记忆力,囫囵吞枣的翻看佛经及释义。 “啊?” 乔春锦坐到徐昀身边,道:“她不来,那怎么成?一个人过节太孤单了……” 见徐昀还是悠闲的不当回事,伸手夺过佛卷,娇嗔道:“你什么时候还有闲心看佛经,要去当和尚啊?” 徐昀揽住她的细腰,无视挣扎,直接亲了上去,然后等她面红耳赤的酸软无力,这才笑道:“自证清白了吧?和尚可没我这么好色……” 乔春锦脑袋埋到徐昀的肩头,过了一会,低声道:“要不我去劝劝曲妹妹?” “平时生意往来无所谓,除夕守岁要是同来徐府,有些太过招摇。被人拿住生事,我是不怕,却会给行头带来不便。” 乔春锦明白过来,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怎么能把妹妹那个天下孝女表率的牌坊给去了……” “以后有机会的,我们还年轻,不急。” 除夕当晚,徐府热闹非凡,元茂才和元青山也特地从平阳县赶过来过年,众人把酒言欢,好不自在。 觥筹交错里,徐昀见徐冠有些郁郁,笑道:“阿冠,怎么了,饭菜不合胃口?” 徐冠摇摇头,道:“二哥,我想小奉了……” 宋小奉去杭州寻找褚兴良画作,到今日还没回来,极大可能出了事。 徐昀举起酒杯,低头看着里面的影子,平静的道:“放心吧,过完了年,小奉会平安回来的。” 第一百八十七章 福无双至 吃完年夜饭,徐昀拍拍手,笑道:“好了,都出去玩吧,记得子时后回来守岁。” 乔春锦道:“你呢?” “我去看看孟大哥闭关的如何了,给他们送点馎飥……” 大焱朝有分馎飥的年俗,不管穷或富,年夜饭可以没有鸡鸭鱼肉,但不能没有馎飥。 孟河跟李屯田炼药到了紧要关头,连过年都闭关不出,别人都不知道他们这段时日到底在干嘛。 徐昀对外只说孟河闭关寻求突破,关系到武师境到宗师境的飞跃,倒也没人怀疑。 “好吧,那我们先去,你忙完了来找我们。” 这时,外面开始响起爆竹声,红映霄汉,人声鼎沸,灯烛照耀,如同白日。 众人欢呼着簇拥乔春锦奔向门外,徐昀微微一笑,吩咐盖江南跟着去保护,他只带着京牧去了城外的某个宅子。 见到孟河,他跟李屯田守着改造好的药房,目不转睛的盯着炉火,丝毫不受外面氛围的影响。 此药炼制太难,配比、火候、顺序、晾晒、坐锅等等,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准备的二十份药材,已经损耗了十五份,代价极大。 “如何?” 徐昀不敢打扰孟河,拉着李屯田到旁边,问道:“这次能成吗?” 李屯田顾不得失礼,嘴巴跟徐昀说着话,眼睛跟孟河一样,死死盯着药鼎。元宝小说 “不知道……公子,阴阳和合,龙虎之力,药性需完全平衡。否则要么烈的直接炸鼎,要么练出来的是死药。这次是在前面失败的基础上重新买调整了火候和温湿,能不能成,我和梦老弟都没把握……” 两人经过这段时间的磨合,彼此算是尽释前嫌,称呼上就能听得出来,孟老弟什么的,亲切又不见外。 “还要多久?” 李屯田看了看屋外的莲花水漏和角落的屏风香漏,用当世最精确的计时工具,力求减少误差,道:“还要五刻钟……” 徐昀注意到李屯田的视线,心里明白对这种堪称逆天的药物,时间掌控其实需要更加精确,可惜没有钟表,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五刻钟,一小时十五分,转瞬即逝。 孟河神色严峻,大手却异常的稳,掀开鼎盖,烟雾缭绕,奇异的药香登时弥漫满室。 徐昀被气氛影响,跟着李屯田屏住呼吸,等到孟河检验完毕,猛然扭头,道:“二郎,成了!” 无法形容这个时候的心情,徐昀强保持住镇定,笑道:“岁节之时,闻此佳音,可谓双喜临门。我带了酒和馎飥,当痛饮以贺!” “吃酒不急!” 孟河断然道:“我已等待太久了,秘药虽成,可药效未知,我打算立刻闭关,生死在此一搏。等我出关,再陪二弟痛饮。” “这……” 徐昀犹豫了。 现在收服盖江南,他的处境没之前那么朝不保夕,对宗师的需求不再那么急切。 安全起见,还是找别人先试药为好。 甚至不用花钱,很多武师上品愿意为了破境赌其所有,包括自己的命。 可只看孟河的眼神,徐昀就知道劝说不了他,倒上三杯酒,道:“也罢!来,满饮此杯,为大哥入宗师,壮行色!” 回城后恰逢驱傩队伍游行,假面彩衣,铜甲龙枪,扮成将军、鬼神、判官、土地等,为百姓驱逐疾病和疫祟。 家家户户的门前摆着火盆,里面烧的是麻籸,也就是芝麻榨油后的渣滓,同样是驱邪祈吉的风俗。 女子嬉戏,孩童追逐,美丽的烟火绽放在头顶,正好照到三三两两的男人们聚拢在街头巷尾,兴高采烈的赌博来预测明年的运气,称之为“试年庚”。 徐昀穿梭在人潮如织的城市里,仿佛穿越了几千年的时光,观赏到璀璨又绚丽的历史画卷。 从今晚开始,他这个外乡客,也成了画中人。 到了子时,乔春锦他们陆陆续续的回府,准备好的消夜果端上来,如十般糖、澄沙团、蜜姜豉、蜜酥等,围炉守岁,直到天明。 正月初一,元日。 上午招待来拜年的朋友,从吕方、邓芝到沈谦、冯玉树等,络绎不绝。 徐昀忙碌到下午,他朋友太多,没有时间,便派人带着帖子和礼物登门回拜,算是尽了礼数。 自个提了酒和鱼,去见万行舟。 “这时候你府门前应该车水马龙,怎么有空暇来这里游荡?” “直讲,昨夜请你去府里过年,你倔着性子不从。我今天要是还不来,怕你孤苦伶仃的偷偷一个人哭……” 万行舟气的吹胡子,道:“你信不信我给你岁末考评为下等?” 徐昀瞠目结舌,道:“岁末考我答的那么好,直讲良心过得去?” 作为诗赋科唯一的学生,考试由万行舟出题,评级也是他,怎么可能为难徐昀? “哼,那可不一定。” 万行舟斜睨道:“听说你请了州学几个直讲去雁来书院帮忙,润笔费给的极多?怎么,我不配?” 徐昀这才明白万行舟的火气哪来的,忙陪着笑,道:“直讲岂是为了五斗米折腰的人?况且他们做的都是蒙学方面的小事,不敢劳烦你的大驾。” 万行舟摇摇头,正色道:“我跟你说笑的,不过你也别糊弄我,蒙学绝不是小事。你能从革新蒙学教材入手,那定稿的千字文、三字经等我已经看过了,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徐昀趁机道:“既然直讲觉得可行,可否兼任雁来书院的名誉山长,给学生撑撑腰……” 万行舟爽快答应,并亲自下厨给徐昀做了道口感爆炸的银丝脍鱼,又被徐昀缠着让他改日教给乔春锦,拿去当清欢楼的招牌。 最后离开之前,万行舟道:“你托我找画的事,略有些眉目。赶上年假休沐,我请七天假,还有上元节的七天休沐,合计半月有余。我准备去一趟,说不定能搞回来两幅永章七年的画……” 徐昀大喜,道:“有劳直讲!” 然而祸福相依,从万行舟的小院子离开,还没走到家,路上碰到匆匆奔跑的徐冠。 “二哥,小奉他回来了,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第一百八十八章 争分夺秒 宋小奉浑身是伤,最重的伤在肋下,伤口溃烂,有感染的迹象。 “请大夫了吗?” “京牧去请华神医,估计快到了。” 乔春锦看徐昀脸色凝重,低声安慰道:“华神医医术超群,定能让小奉无恙,你也别太担心了……” 徐昀微微点头,细问起发现宋小奉的经过。 原来有往温州运货的商人途中遇到宋小奉,昏迷前只说了一句“送我到温州徐昀府”就人事不省。 商人用自家携带以备旅途不时之需的珍贵野山参帮着吊命,好不容易坚持到了温州,打听清楚徐昀府邸所在,急忙把宋小奉送了过来。 “人呢?” “原本急着要走,我强留在偏院歇息……” “带我去见一见!” 商人名叫石通,籍贯宣城,是经营布帛丝绢的行商。 长跑的线路从蜀地到京城,从两浙到广东,反正胆子够大,别人不敢的,他敢,别人不去的,他去,早年运气好,赚钱发了家。 可河边走的哪能不湿脚,从前年开始接连走背运,沿途被劫掠多次,又失手赌错了行情,不仅赔光家当,还欠了千贯的债。 这次借遍亲戚朋友,凑够两千贯,运了批蜀锦到温州港,准备跟海商交易些胡椒回蜀地发卖,不成功便成仁。 “石员外,承蒙大恩,请受徐某一拜。” 徐昀躬身到地,几乎是儒生除了跪礼之外最大的礼数。 石通吓的急忙让开,道:“我们行商终年奔波于外,遇到急难,也会有别人伸出援手。救人就是救己,份内的事,不值当公子如此……” “员外高义!” 经过详谈,徐昀见石通人品不错,且经商多年,巅峰过低谷过,性子磨炼的差不多,倒是可以栽培一下,权当报恩。 “你这批运来的蜀锦没赶上时候,年关已过,海商至少也得等到三月开春才会来,估计要赔不少钱……” 徐家做的就是纺织业,徐昀对这方面的行情所知颇深,这个时节过了需求旺季,加上外贸暂时断航,很难保本。 说起这个,石通满脸苦涩,无奈的道:“是,原本腊月初十前就能到,可惜路上出了点岔子,耽误了行程。事已至此,只能照计划运送温州,尽量减少损失。若年后胡椒上涨,说不定还能转亏为盈。” 徐昀道:“胡椒从南夷如占城、三佛齐等地运来的量越来越大,除非遇到灾年,否则想要价格暴涨的可能性不大。这样吧,你还想做什么生意,可以提出来,如果合适的话,我们合作……”元宝小说 石通明白徐昀的意思,这是要给他报酬,却怕伤了他的自尊,心里颇有些感动,对眼前这位徐公子的人品也有了清晰的认知。 “不瞒公子,我做生意出现亏空,现在身无余财,连这批锦缎也是从亲朋好友借的两千贯……况且救人是举手之劳,不敢以此谋求财物,只能辜负公子好意……” 徐昀想了想,笑道:“正好我家的布庄要扩大经营,缺少南北行走的经验,石员外愿不愿意屈尊来我麾下做个掌柜?” “这……” “先别忙着拒绝,我会给你三千贯的安家费,你出掉手里的这批货,回去把家务事安排妥当,然后来温州找我。布庄会给你一成的干股,我保证,以后每年的分润绝对会超过你自己做生意的利润……” “公子,你就不怕我拿着钱不回来?” “我相信一个做生意失败的人还能从亲朋好友手里借到两千贯之巨,他的信誉,毋庸置疑。” 石通这几年的所有辛酸,都因为徐昀的这句话爆发出来,瞬间红了眼眶,扑通跪地磕了三个头,感激涕零的道:“我已经走到了绝路,没想到能得公子器重,愿誓死以报!” 徐昀扶起他,笑道:“以后都是自家人,别这么见外。嫂子,你取三千贯给石掌柜,让他早去早回。” 乔春锦道:“石掌柜,请跟我来。” “是是……” 石通走出屋门的时候,还有些脚步轻浮,如在梦中,被阳光刺眼一照,方清醒过来。 这不是梦! “公子,华神医来了。” 京牧冲进偏院,徐昀急忙迎了出去,见到鹤发童颜的华神医,握住他的双手,道:“华神医,拜托了!受伤的是我弟弟,请你一定要救活他,不惜任何代价!” “公子放心,老朽必当尽力。” 经过初步问诊,华神医的眉头越皱越紧,对徐昀说道:“公子,他受的都是外伤,多达十七处,其余十六处不打紧,我用了药,很快就能愈合。唯有肋下溃烂,红肿流脓,导致全身高温昏迷,怕是毒已攻心,等到入脑,神仙无救……” “啊?华神医,都说你生死人肉白骨,会有办法的是不是?”乔春锦慌了,她把宋小奉从恶毒继母手里抢过来,彼此感情很深,就跟徐冠一样,当成了自家的弟弟看待。 华神医叹了口气,道:“疡病由来最难医,凡疗疡,以五毒攻之,以五气养之,以五药疗之,以五味节之,此外还得看他自己的命。若用了药,高温减退,腐肉脱落,新肉易生,还有痊愈的希望。若是高温不退,新肉不生,色败臭秽,就算请了京里的女神医乐青禾,怕也束手无策!” 乔春锦还要哀求,被徐昀拦住。 古人不太懂细菌原理,处理伤口感染一半靠药,一半靠病患的抵抗力,所以致死率极高。 “华神医,先用药吧,只要能帮我撑住几天时间,我另想办法来救人。” 华神医有属于自己的专业骄傲,像宋小奉伤的这么重,活命的几率低于两成。 换了别家,他早劝人放弃了,碍于徐昀的身份,没法把话说的太绝对。 可听徐昀大言不惭的说要另想办法救人,心里登时起了比拼的念头,道:“好,我尽全力,能保住他十天不会继续恶化。公子若有相熟的大夫,还需尽快请来温州。” 徐昀点点头,道:“有劳华神医!阿冠,你留在这,听候神医吩咐。江南,你守在屋外,确保安全。嫂子,京牧,你们跟我来。” 乔春锦愁容惨淡,道:“二郎,你是不是想请路神医过来诊治?” 平阳县的路士安也号称神医,但估计医术跟温州的华神医差相仿佛,华神医治不好的病,他也无能为力。 “来不及了,厨房还有没有大蒜?” “大蒜……有倒是有,你要大蒜做什么?” 徐昀快步往厨房方向走去,道:“把小奉的命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 乔春锦愣住。 京牧也摸不着头脑,站在旁边低声道:“二郎不会太担心小奉,有点中邪了吧?” 第一百八十九章 神农本义 徐昀当然不是中邪。 他要用大蒜提炼大蒜素。 虽然青霉素对付细菌感染效果可能更好,但问题在于,土法粗糙提炼出来的霉菌培养液里有一大堆对人体有害的致敏物质,不经提纯就使用绝对属于活腻了。 因为你要赌里面到底是杀菌的多,还是杀你的多。 且青霉素只对细菌有效,对真菌无力。 而大蒜素则不同,培养液里含量高,有害物质少,还是少有的可以同时对付细菌和真菌的抗生素种类。 还有一点,大蒜素可以口服,青霉素得注射,现在去哪发明针尖,总不能也用动物膀胱做注射器,用鹅毛笔做针尖,切开皮肤进行皮下注射吧? 徐昀让乔春锦把多瓣大蒜弄碎,让京牧去搞元宝坊取生石灰,而他利用这半个时辰,取来刚让钱敬天烧制的玻璃试管、烧杯和细口瓶子,将之前蒸馏好的摇光酒继续蒸馏提纯两到三次。 由于乙醇共沸物,只能得到95%的酒精。 想要纯乙醇,必须进一步除水。 这时候京牧拿来的生石灰就派上了用场。 把生石灰加入95%的酒精再进行过滤,最后终于搞出了无水乙醇。 这时盛放容器里的大蒜也放置了半个时辰使其变黄氧化,大蒜素浓度升至最高。 然后按比例放入无水乙醇里浸泡七天,过滤后萃取获得大蒜素溶液,绝对比在各种霉菌培养液里提取那少的可怜的青霉素什么的靠谱的多。 七天来全靠华神医的药,宋小奉的高温时而退散,时而复升,伤口没有恶化,但肉眼可见的他的身子越来越虚弱,谁也不敢保证什么时候会一命呜呼。 当徐昀端着大蒜素来到宋小奉病床钱,浓烈的气味让所有人都下意识的闭住了呼吸。 “这是?” “救命的灵药!” 华神医道:“哪位大夫开的方子?” 他要为病人负责,就得仔细询问方子的来历,要不用了药出问题,到底是哪个大夫的责任? 徐昀摇摇头,道:“我从古籍中自寻的方子……” 华神医讶然道:“你让我无论如何保住病人十天,就是为了从古籍里寻方子?”元宝小说 “是!” “简直胡闹!” 华神医顾不得徐昀的身份,气的直接拍了桌子,怒道:“徐公子,你若是没有更好的法子,早些告知,我或许可以铤而走险,试些原本不该用的猛药,说不定尚有一线生机……可结果呢?别人是有病乱求医,你是有病乱翻书。翻古籍有用的话,战场上就不会有那么多将士死于疮疡了……” 徐昀知道他这番话也是好意,并不生气,道:“放心,我以永嘉学派的声誉担保,不会拿自家兄弟的命说笑。等服下这药后退了高温,还得仰仗神医帮忙调理……” 华神医本想甩手不管,可事已至此,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既然徐昀坚持要用,他也实在没有理由拒绝。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服药后的效果立竿见影。 毕竟这个时代的人完全没有抗生素的耐药性,到了晚上,宋小奉的高烧就退了且不再反复。至天明,竟然从昏迷里清醒过来,嘴唇蠕动,想要喝水。 华神医的震惊无法用言语形容,看向徐昀的眼神如同看着从华佗的影子里走出来的神迹。 似宋小奉伤的这么重,理论上存活的概率极低。有些身体素质很好的,也许能熬过来,但他瘦小虚弱,应该不在其中。 又用了两天药,宋小奉的状况越来越好,就是不懂医理的人也看得出来,他这条命,算是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了。 确认徐昀的灵药当真对疡症有奇效,华神医激动的老泪纵横,道:“祖师在上,天佑我世人……” 还有什么,能比一个医者活着看到了治疗某种绝症的希望更感到幸福的事? “公子,我能……看看你那本古籍吗?” 徐昀倒不是吝啬,关键是这种新技术牵扯到蒸馏酒和高浓度酒精的制作方法,需要再过一段时间,等到合适的机会才能公之于众。 “抱歉,先祖遗训,除了徐氏子孙,不得外传……” 华神医怅然若失,道:“我明白……敢问古籍的名字?” 徐昀知道今晚不告诉他名字,回去休想睡得着觉,笑道:“《神农本义经》。” “《神农本义经》?” 华神医喃喃几句,道:“果真是神农本义,远胜神农本草……” 又过两日,送走华神医,宋小奉终于能开口说话。徐昀驱散众人,单独留在屋内。 问起经过,宋小奉道:“我化作纨绔,在杭州用时月余融入了当地的圈子,然后通过一个叫秦熙的富家子弟前去兰素斋收购褚兴良的画作。又耗时半月,兰素斋回话,找到某个卖家有褚兴良作于永章七年的《山溪待渡图》,开价两千五百贯,问我愿不愿意收?” 徐昀道:“你答应了?” “嗯……” 徐昀叹道:“估计这就是祸起的缘由……” 褚兴良的画,市价不会超过五百贯。 对方开出这样的高价,分明在试探宋小奉的财力和求画的决心。 宋小奉眼眸里流露出几分羞惭,道:“是,我当时表现的太急切,给了别人下套做局的机会。” 徐昀安慰道:“这不怪你,是我给你说不超过五千贯皆可……现在不说这个,只要人没事,其他都是次要的。之后呢?” 话虽如此,但徐昀的意思其实是让宋小奉不要怕花钱,因为未必每次买的都是真迹,要预留出交学费的钱。 但这不代表你给一幅画出价两千五百贯,那样很容易招来各种居心叵测的窥探。 “之后兰素斋安排我跟那卖家见面,几次接触,没发现什么问题,然后交了五百贯定金,开始验画。” “画是真是假?” “我请了当地三位知名画师,共同在书契上按了手印,证实是褚兴良真迹。” 只要确认画是真迹,吃了这么大亏,也不算一无所获。 徐昀道:“成交过程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给兰素斋两成的乞头,还有其他杂费,总共用了三千多贯。我收了画,怕太匆忙离开,惹人疑窦,又在杭州逗留了七八日,然后趁夜出城……” “走到哪里遇到了歹人?” “为了防止暴露身份,我特地从杭州乘船沿富春江南下,抵达婺州后又换乘驴车,行了几十里路,打算到永康县后随便择一渡口,乘船沿瓯江回温州……” 可就是这条路上,某偏僻山岗突然遇到了两个蒙面歹人,武功高强,随身的四名仆从全部死于刀下。 只有他身中多刀,临机生变,将剩余的千贯银叶子扔了出去,趁歹人愣神的工夫,投入旁边的河道侥幸逃脱。 “公子,都怪我无能,那幅《山溪待渡图》又被抢了回去……” 宋小奉自责的几乎落泪,徐昀轻轻握住他的手,道:“该我们的,谁也抢不走。不用担心,你好好养伤,这笔账,咱们跟他慢慢的算!” 第一百九十章 上元火起 宋小奉的死而复生,彻底扫去笼罩在徐府上空的阴霾,到处充满了即将到来的上元节的欢快气氛。 徐昀变得异常忙碌,除了参加九死社的聚会,拜访陈景之、周霄等大佬,作为温州名宿还得跟着吕方等官员四处搞慰问。 这些都是必须的社交,没什么喜欢,也没什么厌恶,徐昀一直忙碌到上元节当天,终于抽身出来。 大焱朝的上元灯会热闹非凡,办足五天,三四十里火光不绝。 无论男女老幼,皆穿新衣、戴灯笼,拿着各色小吃,三五结伴,簇拥成团,围着几十座舞台,观赏民间艺人的百戏。 “你们的头饰呢,做好了吗?” “做好了,我戴给公子瞧瞧……” 赵姜的头饰就是两个跟枣子差不多大的灯笼,簪子挑起,穿过发髻,走起来左右摇摆,煞是可爱。 早听说上元节的灯笼不像后世那样提在手里,而是戴在头上,真的亲眼目睹,徐昀差点忍不住发出尖锐的爆鸣。 “嫂子,你的呢?” 乔春锦嫣然一笑,推开房门,出现在徐昀面前。 她的耳朵上挂着如喇叭形的明月珰,同样是灯笼做成,精致无比,映照着秀美的脸颊,显得光彩夺目。 徐昀微微愣神,道:“好美!” 乔春锦白他一眼,道:“别油嘴滑舌,快去书院把曲妹妹请来。上元节了,该歇歇了。” “得令!” 徐昀在书院见到曲云竹,她还在忙碌的跟没有休假的工匠讨论各院连通的具体细节。 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望去,瞬间玉手紧握,连声音都欢快起来,道:“徐公子怎么来了?没去赏灯吗” “我家嫂子想请行头同去灯市……” 外人面前,两人还得演戏。 曲云竹颇为心动,毕竟父亲死后,每逢节日,她都会闭门不出。 而这是她跟徐昀在一起后的第一个上元节。 意义非凡。 可思忖再三,黯然道:“我从不去灯市的,谢过乔娘子好意……” 徐昀笑了笑,道:“也好,嫂子让我带了份礼物,请行头跟我来。” 曲云竹叮嘱工匠们继续干活,跟在徐昀身后去了主院的大堂。 看到桌子上放着的纸盒,摘下幕笠,奇怪的道:“什么礼物,这么神神秘秘?”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哇……” 曲云竹罕见的发出小女儿的娇柔,双手捂着嘴,难以置信的盯着桌子上的玻璃莲花灯,再也移不开眼睛。 “这是……” “这是我答应过你,送给你的独一无二的大宝贝!” 曲云竹忍不住摸了上去,冰凉彻骨,光滑洁净,简直爱不释手。 徐昀从后面抱住她的柳腰,下巴轻抵着青丝,道:“我知道的,你并非不愿去灯市,而是惯常戴着幕笠,孝女的名头不去,无法用真面目示人。上元节人人都戴着好看的花灯,只有你戴不得,去了岂不冷清?所以提前让玻璃坊烧制了这盏莲花鱼灯,今晚你手提着,说不定会改变习俗,让以后的头戴花灯全都变成手提的呢?” “二郎!” 曲云竹瞬间情动,转身搂住徐昀的脖子,红唇毫无保留的奉上。 要不是想起乔春锦还在家里等着,徐昀有所保留,这会早就寻幽访胜,攀岩探洞去了。 等两人返回州城,已经傍晚。跟乔春锦打个照面,曲云竹略带羞涩的道:“给姐姐添麻烦了……” 乔春锦拉着她的手,低声道:“你我之间,还客气做什么?除夕夜你不肯来,姐姐心里就惦记着,幸好这次你答应了……今后千万别见外,这里也是你的家……” 曲云竹心头一热,道:“我都听姐姐的……” 两女和谐,徐昀自然高兴,揪住京牧头上的火杨梅晃了晃,道:“你这个重不重?被把头发烧了,只能送你去庙里当和尚……” 火杨梅是将干枣磨粉、捣炭为屑,将枣粉、炭屑拌在一起,浇上油蜡,团成圆球,穿到铁树上点着了,放在头顶。 这玩意很不稳当,走路必须梗着脖子,腰板挺拔,否则烧头发几乎不可避免。 京牧笑道:“快十八斤重,一般人可没这本事。今晚我给公子争口气,怎么出去的怎么回来,保证不出任何意外。” “行吧!” 徐昀又看向徐冠,道:“阿冠,你呢?” 徐冠得意的举起一根长长的“灯槊”,道:“今晚我来做守城将军。” 灯槊远远望去,好像打虎的哨棒,又像对敌的长枪,其实是用整根碗口粗的毛竹制成,削去枝叶,顶端破开,破成十六根或者二十根细条,细条与细条两两对接,压成中空的圆球,在圆球中央插上蜡烛,外用铁线固定。 不过,灯槊极重,通常一排排放置在城墙上,夜里绽放光明,又被百姓戏称为守城将军。 “好好,你们都有喜欢的,我弄个什么呢?” 徐昀最后挑了个高冠栀子灯,戴上之后,像是会发散佛光的舍利塔,不伦不类,可又十分的搞笑。 “出发!” 井前街是今晚的主角。 刚到街口,里面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无论赤脚农夫还是贵介仕女,没有身份的阻碍和隔阂,同赏一盏灯,同猜一扇谜,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跪着,都老实跪着!大家瞧好了,这有偷鸡摸狗的,有故意挤靠女子的,还有好勇斗狠打架的,凡敢跳出来搅和灯市,皆在此枷了示众。” 衙门里的差役抓了十几个人,跪在街头当反面典型,以此来警告其他试图浑水摸鱼的家伙,今晚谁敢扫百姓的兴,官府就打他的脸。 徐昀就这般在左右美人的陪伴下,沉浸式的体验到大焱朝美妙又奇特的上元节。 兴致正浓的时候,突然距离井前街不远的鸡儿巷冒出浓烟,有人高喊:“走水了走水了……”。 失火在上元节是常态,人人头上顶个灯笼,能不失火吗? 所以官府做了充足的预案,潜火铺所有铺兵严阵以待,哪里失火,立刻扑灭。 鸡儿巷的火没烧太久,狂欢的人们不以为然,还在继续。 随后,界北巷和慈恩寺街也跟着失火,徐昀敏锐的察觉到不对头,三处失火点正好把井前街包围了起来,距离不远不近。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原本固守井前街的潜火兵被紧急调离了大部分前去灭去。 如果,这时,井前街失火了呢? 徐昀当机立断,拉住乔春锦和曲云竹,高声道:“京牧,阿冠,转身开道,咱们回府!” 第一百九十一章 千刀万剐 “公子,人实在太多了……” 徐昀的危机感越来越强烈,这个时候再去妄想阻止根本来不及。况且人山人海,甚至连示警都不能,发生踩踏,后果可能比呆在原地更严重。 “盖江南。” 徐昀高喊。 现在他只要出门,京牧和徐冠在明处,盖江南在暗处,形成两层防护。 盖江南出现在身前,宗师中品的修为施展开,如同在人海里掀起两道水墙,众人顿时畅通无阻。 刚出街口,后方升腾起漫天的火光,噼里啪啦的木头燃烧声远近可闻。 “是棘盆灯……”乔春锦惊呼。 徐昀他们也看出来,着火的位置,正是今晚灯会人群最集中的主舞台棘盆灯。元宝小说 所谓棘盆灯,是用荆棘围起来百丈远的隔离带,里面竖起两根三十多米高的巨杆,用彩色丝绸捆扎装饰,竿上悬挂着纸糊的神仙、佛像、戏曲人物,风一吹,神佛皆动,就跟活的一样。 两根巨竿中间是戏台,也就是今晚的主舞台。 这里着火,可想而知,伤亡会多么惨重! 曲云竹阵阵后怕,如果刚才不掉头,这会他们正在棘火盆观看表演,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京牧,护送他们回去!阿冠,老盖,你们跟我留下来,尽力疏散百姓……” 曲云竹道:“让京牧留下,我跟姐姐回去。放心吧,有我在,家里无恙!” “好!” 这个时候不需要太多的话语,曲云竹统领茶行,可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大家闺秀,徐昀信的过她! 这时受到惊吓的人群仿佛崩塌的雪山,无数人哭着喊着往街巷两头涌去。 践踏、碰撞、争抢、哀嚎、惨叫…… 恐惧和死亡不分先后的笼罩了夜空。 “阿冠,清理街口的所有摊位。” 徐冠环顾周围,没有发现趁手的兵器。 情急之下,双脚猛的一跺,青石碎裂,直接将路边的一棵粗大柳树连根拔起。 “开!” 成片成片的摊位被横扫千军,扒拉到远处,狭窄的出口顿时扩大了数倍。 “京牧,老盖,你们拿着火把,一人一侧,引导百姓往两边跑……” 话音刚落,最先窜出来的几十人慌里慌张的不知该往哪里去,抬头看到京牧和盖江南用火把指着路,口里喊着“这边走,这边走”,就像是有了主心骨,赶紧跟着指引迅速撤离了险境,没有在街口逗留。 要不然耽误几息,后面拥堵,立刻全部乱了套。 徐昀不再关注这边,带着徐冠来到隔壁的街道,指着最高的那座三层小楼,道:“阿冠,送我上去屋顶!” “好!” 徐冠掷出柳树,斜斜的撞进墙头,抓住徐昀腰带,踩着树干连跑几步,然后腾身而起,稳稳的落在屋顶的瓦当上。 整个井前街的景象,就这么清晰的落入眼眶。 到处是大火! 有人身上被点燃,挣扎着死去。 有人被挤倒在地,却再也爬不起来。 有妇人喊叫着孩子的名字,疯一样的逆着人潮往火海里冲,然后被烧成灰烬。 远处的黑暗里突然传来轰隆作响的大笑声: “今夜是我朱真族给你们这些汉人猪狗的教训,不日大军渡江,尔等速速投降,或许还能留条贱命。否则,我保证,你们的下场比今夜凄惨百倍!” 笑声攸忽远去,不知所踪。 徐昀胸口憋着气,脸色扭曲的可怕。 无论是谁制造了这场人间地狱,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会把对方千刀万剐!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州衙调动所有衙役、民壮、潜火兵和几千名各大士族的家仆以及自发组织起来的百姓拼死努力,清理出椭圆形的隔离带,将大火完全扑灭。 现场清理出九百多具尸体,有大人有孩童,死状全都惨不忍睹,徐昀亲手挖出来了六具尸体,其中两具,是蜷缩成团,弓起肩背,想要保护怀里三个月的婴儿。 很多在现场的人泣不成声,哪怕是平时横行霸道的地痞流氓,也而徐昀没有流一滴泪。 几天后,州衙后院。 徐昀等到吕方匆匆赶回,径自问道:“查出端倪了吗?” 吕方压抑着怒火道:“刚接到路司的答子,上元夜除了温州,还有杭州、扬州几乎同时发生了火灾,死伤应该比我们还严重……” 杭州和扬州都是大焱朝排行前几名的大都市,温州的体量完全不能比,所以出事的后果要翻几番。 “可以确认是有人有预谋的纵火……” 徐昀道:“不过,究竟是不是朱蛮干的,我觉得还有待商榷。” 吕方疑惑道:“据说当晚很多人听到朱蛮族自称要兴兵犯境,故选在上元夜纵火,欲乱我民心。为何师尊反而不认为跟朱蛮有关?” 朱蛮族,是大焱对北方强敌的蔑称,他们自称是朱真族。 “因为很怪……” “怪?” “年前朝野已经传开,说过了上元节,朝廷就会派遣使者去开封跟朱蛮议和。这个节骨眼,朱蛮没理由在江南搞出如此天怒人怨的举动……” 吕方犹豫了片刻,道:“师尊,你有没有想过,议和很可能只是朝廷一厢情愿,朱蛮族从来没打算真正跟朝廷议和?” “是有这个可能!” 徐昀道:“但我问过常去边境做生意的商人,他们都说去年北方大旱,收成不好,朱蛮统治区内普遍缺粮,所以并无余力南下侵掠。” 吕方点点头道:“去年边境开榷场,朱蛮要的最多的就是粮食……” “所以,议和,不仅仅是朝廷的一厢情愿,而是有聪明人受朱蛮的指使,又迎合官家所思,布下的大局!” “啊?” 吕方愕然道:“师尊的意思是,议和,其实是朱蛮的计策,为的是麻痹我朝,并养精蓄锐,以待喘过气来,又会南下?” “这是必然!” 徐昀讥嘲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朱蛮的野心,从来不在长江以北。” 吕方没有说话,他的脑海只想弄明白一个问题: 哪个受朱蛮指使的聪明人,究竟是谁? 要知道,议和,可是在永嘉学派的沈齐星的大力推动下才能成功实施。 “因此,我合理怀疑,是有人假借朱蛮族的名义,故意用这些百姓的性命,激起民愤,来影响朝廷的决策,进而让南北议和,胎死腹中!” “啊?” 吕方再次发出惊讶声,道:“师尊怀疑主战派干的?” 徐昀站起身,走到门口,望着屋檐之外的白云,不知沉默了多久,道:“就算主战派不是主谋,他们也脱不了干系。背后应该还有别的势力参与,比如……” 他的声音骤然冷冽起来,道:“太平教!” 第一百九十二章 社稷存亡 究竟是不是太平教,徐昀并不十分肯定。 似这般大手笔,且视人命如草芥,除了朱蛮族,也就太平教有这样的实力。 徐昀问过盖江南,上元夜的神秘人修为至少也在宗师中品以上。 以此类推,策划杭州、扬州纵火的应该修为接近。 天下之大,也唯有太平教有这样可怕的武力储备。 吩咐京牧到城隍庙靠近左侧的第三棵榕树下放点燃了三支香,没过几天,徐昀跟白饶在元宝谷后面的山腰碰面。 “是不是你们干的?” 白饶沉默。 徐昀追问,道:“你知不知道,我当时就在现场,很有可能也死在那。部帅,给我答案,究竟是不是你们?” 白饶叹了口气,道:“你一定要知道答案?” “对!” “是文相的意思,但没有通过两浙东路,而是由北司具体实施,我事先并不知情……” “听口气,部帅也不赞成?” “我不赞成,但没有用。 ” 白饶双手交叠在袖子里,漠然道:“你不赞成,也没有用。相反,你还要收敛你的情绪,不可造次。文相的法毓,圣公之下,谁也不能违抗。” 徐昀愤怒的一拳打在树干上,道:“是法平等,无有高下,这是部帅度我入教时说的话。可那死于大火的百姓,你要不要问问他们,平等吗?” “欲成大事,总要有人做出牺牲。别说他们,就是你我,需要的时候,也不吝一死。” 徐昀颓然退后几步,坐在青石上,双手抱头,道:“部帅,百姓死的太惨了……太惨了……” 白饶站在边上观察着徐昀,他有这样的反应才属于正常。 否则表面越是若无其事,心里可能已经跟太平教离心离德。 “你见的,还不算惨!” 徐昀猛然抬头,道:“什么?” “上元夜共有扬、杭、温、洪、江陵、成都等九州发生火灾,死伤过万。但这些人是必须付出的代价,死得其所,总好将来过亡国灭种,死在朱蛮的铁蹄下。徐昀,切莫妇人之仁!” 徐昀枯坐良久,终于恢复平静,道:“那请部帅告知,什么是死得其所?” 白饶犹豫再三,为了安抚徐昀,还是决定开诚布公,道:“此事乃绝密,只告知到部帅这个层次……念在你为圣教屡建奇功,我可以让你知道,但不可外传。” 徐昀点头。 “朝廷准备跟朱蛮和谈,朱蛮现在也缺粮,所以和谈成功的可能性很大。如此一来,朝廷偏安几成定局,说不定真的能稳住半壁江山,继续做他宁氏的帝王美梦。” 白饶道:“所以文相行此险招,嫁祸朱蛮,破坏和谈。只有让朝廷和朱蛮两败俱伤,圣教才可趁乱而起,凝聚亿兆民心,争霸天下。” 徐昀没有多说什么,他的悲痛早深埋在了心底,今日之所以惺惺作态,不过是欺瞒白饶,探听太平教的计划。、 “希望如此吧……” 又过十余日,各地的消息传来,果如白饶所说,九个州府的伤亡引发了民间的强烈愤慨,然后从地方官府到朝廷各部寺,雪花般的上书飞入政事堂,纷纷要求跟朱蛮死战,绝不议和。 最后皇帝顶不住压力,公开下诏,表明绝无议和之意,跟朱蛮族国仇家恨,倾三江之水,难以尽消。愿志士仁人挺身而竟节,谋臣猛将投袂以立功,当择日推锋直进,振旅长驱,肃振武威,用彰天讨。 紧接着,沈齐星下朝时被一普普通通的白身文士拦住车驾,在无数百姓围观下,痛斥沈齐星主张议和是通敌卖国,然后说要羞于跟这样的奸相同活于世,竟横刀自刎。 沈齐星默默的看着,对文士的尸体躬身施礼,回府立刻上表辞相。 他知道,这是秦昌言出手了,直接动用死间,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 主动辞相,把责任和黑锅给背了,皇帝必定心生愧疚,以后还有起复的机会。 然而台谏不愿意放过他,主战派记恨张其古被免官一事,群起攻之,要求贬谪沈齐星到岭南烟瘴之地当知府,被皇帝严辞拒绝,还是照着退休宰相的惯例,赏了提举洞霄宫的差事,发送回杭州养老去了。 算算时间,沈齐星在相位仅仅四个月,是大焱朝三百年来最短命的宰相。 不过崔璟没有受到牵连,反而从秘书少监升任从三品的御史中丞,掌管御史台。 这代表皇帝对御史台这次攻讦沈齐星的举动不太满意,所以派了个心腹过去整顿,顺便让那群只会嗷嗷叫着咬人的御史们老实一些。 同时提拔的还有陆师中,从正七品的枢密副承旨升任从五品的枢密都承旨,统领枢密院务。 相等于枢密使、知院事、枢密副使、同知院事、签书院事、同签书院事六位主副官之下,他居于首位,握有枢密院的实权。 三月五日,徐昀、周宵、沈谦抵达杭州码头,等候刚刚从京城返回的沈齐星的座船。 陪同沈齐星一道回来的是薛伯良,众人见面后没有过多客套,改乘马车,低调离开。 沈氏在杭州早买好了宅院,位于吴山脚下,占地广袤,风景宜人,适合沈齐星安居养气。 “都坐吧。” 沈齐星神采奕奕,并无丝毫被罢相的失意和憔悴之态,笑着看向徐昀,道:“我在京时,屡次听闻龙台先生的名声,此心甚慰。” “不敢!我处事不周,操之急切,若非石湖先生撑腰,怕也禁不起风波……” “哈哈,自家人不必谦虚。” 沈齐星又跟周宵聊了几句家常,问了问沈谦近来读书的心得,然后命袁籍守在门外,道:“诸位想必也知道,上元夜的惨事影响深远,议和已不可行。可秘密出使朱蛮的使者带着官家的亲笔信在年前就出发了,现在出尔反尔,朱蛮定然恼羞成怒,发兵南下,既成定局。”m.33qxs.m 众人皆脸色沉重,兵祸一起,千里狼烟,谁也不知道结局如何。 沈齐星目光扫过,道:“但要跟朱蛮开战,靠着斗志丧失的御前诸军和疲惫不堪的驻屯大军,我们毫无胜算。此次,当真到了社稷存亡之时。” 第一百九十三章 老谋深算 青龙之变至今,仅仅过去五年。 北方的遍地疮痍还没有恢复,南方的歌舞升平似乎已经让人们忘记了曾经的惨痛教训。 或许包括皇帝在内,很多人的议和是想偏安一隅,但沈齐星的议和,却只是权宜之计,休养生息,训练新军,积蓄粮草,以待天时。 因为他敏锐的看到,朱蛮人善攻不善治,只会掠夺不会牧民,长久下去,北方必乱。 时间站在大焱这边。 可上元夜的熊熊大火,彻底粉碎了他的计划。 “我离京之前向官家陈奏,希望允许民间自行编练民壮,称为忠义军。朝廷不发饷,不给军资,忙时耕地经商,闲时披甲训练,务求藏兵于市,遇到危急,百姓骁勇不畏死,尚可堪一战。” 薛伯良道:“这不是恢复前朝的府兵制了吗?” “不一样!” 沈齐星道:“府兵之权,在枢密府,从上到下,有正式的职阶和番号,逢战要当主力。而民壮只归地方州县监管,没有任何官府授予的职阶,只算御前军、州府军之外的候补……” 徐昀听明白沈齐星的意图,就是时不我待,从现在开始,让各地自发的组织编练民壮,一旦战事吃紧,可以立刻为前线补充兵员。 周宵道:“官家同意了?” “同意了。” 徐昀道:“朝廷不担心开了这个口子,地方会拥兵自重吗?” 沈齐星喟然道:“时至今日,哪里还会担心这些?江淮那些驻屯大军的统制官们,权力远胜过往,朝廷也只能听之任之……当然,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编练民壮,需要经过县、府两级审查,品性优良,忠君爱国,德高望重,备受尊崇,方可委以此任!” 周宵道:“这种事很难控制,下面人勾结起来,估计还是随意指派。如果落到恶霸豪强的手里,难免沦为欺压良善的合法工具……” 永嘉学派是事功之学,派内议事不分长幼尊卑,皆可畅所欲言,尤其提倡从不同角度进行分析,然后合力解决,力求万无一失。 徐昀道:“两害相权取其轻,若行此法,全国至少可编练民壮七八十万人,纵有弊端,也总好过兵戈临头,百姓们束手待毙。我支持石湖先生!” 薛伯良道:“七八十万人只是理想数字,抛开空额和老病,真正能用的不会超过二十万……” 徐昀笑道:“明泉先生,不费朝廷一文钱,民间多出二十万可用之兵,还有比这更合算的买卖吗?” 薛伯良一愣,继而抚掌,道:“说的对,我也支持!” 沈齐星面上含笑,静等他们争论完毕,道:“为了防止出现假冒虚报以及各类不法之举,每县暂定只有一个名额,编练民壮最低不少于五百人,最高不超过两千人。具体规章,枢密还在研究,不日将明发各路。” 说着望向徐昀,道:“龙台,你有没有兴趣担起编练平阳县民壮的担子?” 徐昀没有犹豫,道:“国难当头,责无旁贷!” 沈齐星又望向周宵,道:“另外,我向官家举荐你复出,担任成都府路转运副使。那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但这些年缺乏得力之人镇守,防备松懈。若被朱蛮吞并,顺流而下,长江天险荡然无存……” 周宵应该提前跟沈齐星通过气,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惊讶,道:“好,如六弟所言,国难当头,责无旁贷。” 转运副使乃正四品,对比周宵以前的官阶而言,并不算越级提拔。但一路转运副使的权力却大了不少,尤其成都府路转运使空缺,他去了就是以副职代正职。 “你去之后,于东北部,沿得汉、苦竹、小宁等地筑城,作为第一道防线,起到迟滞朱蛮的作用;再以合川钓鱼城为主,佐以云顶、铁峰等城,依托长江,嘉陵江,和巫山山脉,扼守第二道防线;第三道防线,以江州城为核心,瞿塘、白帝等城,作为指挥中枢。各道防线由点及面,互为奥援,多建坞堡,串联成片,做到如臂指使,当无忧矣!” 徐昀不得不佩服沈齐星的老谋深算,利用皇帝对他罢相的愧疚感,悄无声息的完成战略布局。 以陆师中进枢密府,以周宵主成都路,以忠义军掌控民间力量,以崔璟为御史中丞,在现有的军事体制之外,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兵权。 “好了,说完正事,我也乏了,今后当在洞霄宫里精研道法。你们若无要紧的事,就别来打扰我老头子了……” 众人辞别出去,留沈谦在宅子里照料,薛伯良伸个懒腰,道:“坐了几天的船,嘴巴里淡出鱼腥味了。走,我请客,咱们找个地乐呵乐呵?” 周宵和徐昀对视一眼,薛伯良师杭州地头蛇,由他安排,理所当然,同时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钱塘门外先得楼。 杭州最豪华的酒楼,内有小间厅阁,酒器用金银装饰,旁边挂着铭牌的花架上坐着几十名官妓,凭客点唤侑樽,也就是陪侍劝酒,雅致的风流气扑面而来,让人如坠销金窟里而不自知。 喝了扬州产的浮玉春酒,听了名妓李小年的琵琶调,吃了蟹黄毕罗和桃穰麻酥。 徐昀醉醺醺的站在栏杆处,凭栏远眺,灯火通明的杭州比起温州繁华更甚,难怪会有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感慨。 “六弟,怎么跑出来了?走走,继续喝酒……”元宝小说 薛伯良拉住徐昀就往回走,徐昀笑道:“明泉先生且慢,我不胜酒力,再喝下去就要出丑了。” “哎,喝酒岂有不尽兴的道理?醉了我给你找几个佳人服侍,保管你甘之如饴……” 徐昀忙道:“不急,正巧我有件小事请你帮忙,杭州我也不认得别人……” 薛伯良拍拍胸口,道:“六弟尽管吩咐,在杭州没我办不成的事!” 徐昀忽而压低了声线,道:“我想教训一个人,不知明泉先生可有良策?” 薛伯良哈哈大笑,道:“那还不简单?报上名来,我现在就把人抓过来,给你当场下跪认错!” 徐昀摇摇头,道:“认错不行,我要的,是他的命!” 第一百九十四章 报仇雪恨 薛伯良依然毫不在意,道:“告诉我名字!” “左成光。” 这人就是害了宋小奉的那个卖家。 “哦,号称杭州丹青第一妙手,还善经营,短短十余年,积累家资巨万。六弟,要他的命……” “很难?” 薛伯良笑了起来,道:“不,太简单了!” 次日,薛伯良宴请左成光,挂出已故明肃太后赏赐的《南有嘉鱼图》,让左成光模仿其中意境,画一幅《鹿鸣之什图》,以抚今悼昔,聊慰思念。 “画成之后,愿拿五千贯酬谢!” 左成光喜滋滋道:“敢不从命?最迟一个月,定让明泉先生满意。” 然后觥筹交错,美妓吹弹,渐渐的放浪形骸,大醉入梦。 噗! 冷水泼到脸上,深冬的季节,冰寒刺骨。 左成光从浑浑噩噩里醒来,骇然发现身处阴森可怖的大牢之中,双手戴着厚重的枷锁,被绑在木桩子上,恐惧瞬间弥漫脑海,张嘴大叫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 不知道多久,嗓子都喊哑了,才看到有几个人走进来。 “左成光,你认罪吗?”问话的人穿着官服,其他人分开站在身后。 左成光赶紧道:“我是正经良民,从不干犯罪的勾当,是不是大人搞错了?” “搞错了?” 受过薛伯良招呼的杭州司理参军冷冷的道:“左成光,你昨夜胆大包天,竟然佯装酒醉,癫狂之极,泼墨毁掉了明泉先生得自故明肃皇后御赐的《南有嘉鱼图》,还敢狡辩?” 左成光唰的脸色苍白如纸,颤声道:“我,我……” 他拼死的回忆,只记得昨晚跟薛伯良喝酒喝的十分的开怀,似乎趁兴要了笔墨作画,难道说失手污了皇家御赐之物? “大人开恩,我真的是喝多了,绝非有意……我,我愿倾家荡产,赔偿明泉先生的损失……” 司理参军笑道:“那就是承认了?承认了好,免得受皮肉之苦。” 起身吩咐道:“写好供词,让他画押。” “我要见明泉先生,我要见明泉先生……” 左成光彻底失去理智,他怎么也没想到,应邀喝了顿酒,却会变成催命符,声嘶力竭的哀求着,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可那些差役全是铁石心肠,拿着供词强抓住他的手按了印,然后隔着薄薄的布垫抽了几棍,胸口的剧痛,登时说不出话来。 仅仅靠毁坏皇家御赐的罪名,取一个人的性命还有些不稳妥。 毕竟这个罪可大可小,朝野物议如果同情他,薛伯良也无法冒着刻薄寡恩的名声非要治他于死地。 所以让左成光入狱,只是第一步。 薛伯良又故意散播左成光可能会被抄家灭族的消息,所谓树倒猢狲散,他府上的管家和心腹下人立刻卷了钱财想要逃跑,被暗中蹲守的差役一网打尽。 经过突审,管家招认左成光多次以前朝名家名画设局谋财害命的事实,并在多达五个地点挖出了七具尸体。 司理参军继续提审左成光,道:“区区画师,画作不过两百贯,还是自抬身价抬上去的,有价无市,根本找不到几个买主。可家里连阡累陌,妻妾成群,衣锦缎食珍馔,所费的钱,究竟哪里来的?” “大人,我经营一家罗锦匹帛铺和两家食店以及一家质库,自然有钱,总不能有钱的就有罪吧?” “还敢狡辩!” 司理参军拿出管家的供词,厉声道:“你的同党都已经招了,看来不用大刑,你不知道国法的厉害!来人!” 左成光熬不住刑,终于承认了所犯的罪行,并供出藏匿那些用来做诱饵的名画的地点。 他很聪明,知道这些画可能会招致嫌疑,所以藏在了城中另一座不起眼的小宅子里。 哪怕事发搜遍其家,也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司理参军禀告知州后,连夜派人前去查抄那所宅子。 可能有差役失手打翻了灯烛,虽被紧急扑灭,但也损失了一些不怎么值钱的古画,比如褚兴良的《山溪待渡图》。 不过,跟爆出来的杀人劫财的大案比,这些只是无人关注的小插曲罢了。 整死左成光,帮宋小奉报了仇,又拿到了《山溪待渡图》,此来杭州,算是功德圆满。 “多谢明泉先生,只可惜了那幅《南有嘉鱼图》……” 薛伯良眨了眨眼,道:“为什么可惜?毁的那幅只是赝品,大不了真品我藏起来,以后不公开示人。” 徐昀哑然失笑,没跟薛伯良多说客套话。 让他入股摇光坊,日后获得的利润何止是天文数字,与之相比,帮忙杀个人,何足挂齿? 直到离开杭州,他都没有去凤山,甚至提都没有提过。 五幅图没收集齐全,堪不破里面的秘密,去了山上也是徒劳,反而会引起有心人的觊觎。 回温州后又忙碌半月,摇光坊第一批酿造的酒有五千瓶,全用玻璃坊生产的造型精美的酒器盛装,本就价值千金的酒,身价立刻翻了几番。 沈谦看着阳光下璀璨夺目的酒器,以及里面纯净的看不到杂质的摇光酒,忍不住道:“这样的稀罕物,定价多少才合适?” 徐昀笑道:“现在的小酒三四十文一斤,大酒七八十文,名气再大点的,可以卖到一百文以上。所以摇光酒呢,我觉得定价要五百贯一斤……” “啊?” 沈谦惊的差点跳起来,道:“五百贯?一斤酒?” 这个价,是坊间在售的最贵的酒的五千倍。 “对,五百贯!” 沈谦结巴道:“会有人买吗?” “原本未必有人买,但沈兄别忘了,过年时我们曾赶工酿造了五十瓶送到宫里,官家作为赏赐给了众大臣贵戚,该有的名气已经足够。只等再进行一次造势,足以让这第一批的五千瓶酒脱销……” “怎么造势?” 徐昀挽起袖子,道:“劳烦沈兄为我研墨。” “好。” 沈谦二话不说,边研墨边看徐昀在纸上写了一首诗: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这一批酒就叫‘花间系列’,请沈兄辛苦,多请名家写诗文相和来造势。且要记住一点,宣传时强调‘花间系列’只此五千瓶,售完不再酿造。” 在古代,没有什么比诗词文章传播更快的方式,尤其酒又是雅俗共赏的东西,完美契合了所有阶层的需求。 “花间……好诗,好法子。可我还是不太明白,若不再酿花间系列,以后卖什么?” “换个酒器的造型,再酿一个系列。清明将至,下一个系列就叫清明。诗,我已有了,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竹里村。”元宝小说 “好诗!好诗啊!为了这首诗,也当浮一大白!” 沈谦既佩服徐昀的诗才,又佩服他层出不穷的解决问题的手段。 或许这就是对事功之学最好的诠释。 什么是道? 道在物中,以利和义。 永嘉学派的道,徐昀已得道! 第一百九十五章 佛洞之下 安排好酒坊的具体事宜,派人联系严辅东,给京城送去三千瓶,一千五百瓶送往杭州苏州明州,五百瓶留在温州本地。 照五百贯一瓶粗算,销售额将高达二百五十万贯。 这是让人感到惊恐的数字。 尤其跟庞大的利益比,付出的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徐昀绝不可能独占玻璃和酒的生意,而是需要拉拢更多的人来构筑多条护城河。 否则,他会被吞的连渣子都不剩! 从竹里村回到州城,还没喘口气,得知万行舟留信,让他过去一趟。 徐昀大喜,年后至今已过去两个多月,万行舟终于回来了。 “直讲,久无音讯,学生甚是担心,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万行舟满身尘埃,脸色疲惫,可眼眸依旧明亮如星,笑道:“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知道先问安,而不是问你的画……” 徐昀认真的道:“画一时找不到,以后还可以再找。直讲若出事,我万死难辞其咎。” “放心吧,我年轻时游走大江南北,经历的风雨不比你少,没那么脆弱。” 万行舟取出长盒,打开盖子,道:“这是褚兴良的《三石图》,怎么搞到的,你不要问,反正不违背律法,合乎情理。还有一幅《白衣观音图》,我打听到了下落,就在杭州保国寺,但寺里当成镇寺之宝,不示人,不外借,更不会售卖。” 保国寺? 冯玉树曾说过,梵天寺被毁之后,在其原址上新建的佛寺,就叫保国寺。 徐昀并没有表现的过于急切,问道:“褚兴良的画作并非珍品,为什么保国寺这么看重?” “保国寺始建于太祖年间,白衣观音的说法由此寺而来……但你问的好,大焱朝为保国寺画过《白衣观音图》的名家不计其数,为何偏偏褚兴良的画备受看重,是因为褚兴良跟保国寺大有渊源……” “哦?” 徐昀笑道:“莫非他出过家?” 万行舟道:“还真被你蒙对了!褚兴良幼时失怙,快饿死时被某位游方僧人所救,养在身侧长达八年。之后褚兴良成为宫廷画师,逐渐有了名声,而那游方僧人也成了世人敬仰的高僧。再后来,凤山梵天寺被毁,高僧在原址兴建保国寺,褚兴良这幅作于永章七年的《白衣观音图》,就成了寺里的宝物……” 徐昀心生疑惑,按说褚兴良不算大画师,生平事迹并不见正史和野史,可三百年前的事了,万行舟怎么了解的这么详细? “原来如此。” 徐昀不动声色的道:“既然保国寺不肯割爱,那也没必要非得凑成永章七年的五幅组画,我再买些别的画作送给崔璟,诚意到了,也就是了。” “只能如此,石湖先生罢相,崔璟高升,你得罪人太多,朝中仅剩这么一个靠山,自该好好巴结着……” 虽然不惜奔波数月,用实际行动支持徐昀,但是还忍不住得嘲讽几句。 这就是万行舟,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徐府。 紧闭窗门,徐昀拿出从杭州带回来的《山溪待渡图》,和《三石图》上下摆放。 没有意外,分别从两幅画里破解了两个字: 佛、洞。 跟前两幅里拿到的“梵山”两字结合起来,就是“梵山佛洞”。 这次徐昀有了预判,研究画的同时让京牧去请冯玉树,正好破解完毕,冯玉树的声音响起在院子外面。 “徐兄!” 徐昀收起画,将前段时间买的佛经放在桌子上,道:“冯兄快请进。” 冯玉树推门进来,一眼看到佛经,笑道:“我猜就是因为佛门经义,徐兄又找我切磋了……” “是请教,冯兄千万别搞错了,我的斤两自己清楚,切磋还远远不及。” 徐昀拉着他坐下,就佛经聊了一会,巧妙的把话题转回了梵山,道:“……说起梵天寺,好像冯兄说尚存有东西二窟,共一百零八尊佛洞?” “没错,那佛洞飞天漫舞,富丽肃穆,观之敬而不惧,顿生慈悲之念。” “哦,这么神妙?沈兄,细说。” 这一聊到了晚上,冯玉树留宿徐府,呼呼大睡,而徐昀彻夜未眠。 他在脑海里复盘从冯玉树口中套到的信息,基本理清了后续的思路。 前四幅画挑明了地点是梵山佛洞,那么第五幅《白衣观音图》肯定会有如何找到进入佛洞的机关的线索。 无论如何,保国寺都得去一趟,哪怕不能把画带出来,至少也要想想办法,争取能单独相处的机会。 毕竟他要的不是画,而是画里的秘密! 硬来肯定不行。 保国寺听名字就知道来头不小,是大焱五大教寺之一,方丈的名头在皇帝那挂着号,弟子信众更是不计其数。 而且佛门不乏宗师境的高手,盖江南偷摸进去,未必能全身而退。 还得徐徐图之…… 很快,摇光酒的名气随着徐昀那首“花间诗”的大流行而天下皆知,加上皇帝御赐大臣的礼物更是给摇光酒平添了几分贵气。 当价格公布的时候,所有咋舌之余,却也觉得理所当然。 天下无双的酒,就得天下无双的价! 京城里遍地富豪,扔块石头,就能砸死身价十万贯的主,扔十块石头,就能砸死身价百万贯的主。 五百贯的酒,贵吗? 贵! 买不起吗? 瞧不起谁呢? 越是贵,且只有三千瓶,买的到,才能彰显地位! 于是仅仅用了一日夜,严辅东作为总代理的三千瓶摇光酒花间系列销售一空,紧急给温州写信,要求补货。 他料到这生意好做,可没料到好做到这种程度,跟抢钱没什么两样。 眼睛一闭一睁,一百五十万贯到了囊中。 徐昀给他的价是三百五十贯,相当于赚了足足四十五万贯。 严辅东心里分外感激,知道这是被徐昀带着发财,信里的语气亲近的不能再亲近。 先是姿态很低的问了安,又说了些京里才能听到的八卦,然后不经意的提了一句:若有新酒,日夜苦盼。 徐昀没有搭理严辅东急于补货的心,而是看着另外一封信,陷入了沉思。 信是乌鹏发来的。 里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齐云山! 依照两人的约定,齐云山,指的是五方鬼道的总教所在。 第一百九十六章 近在咫尺 宣徽院终于找到了五方鬼道的根据地,鉴于上次洪州围捕失败,这次的消息被列入最高级别的红蜀葵机密, 乌鹏混入探事司干办韦松麾下,看来应该混的不错,连这等机密都能送出来,可见当初这招小棋子布置的多么精妙。 既然他遵守约定,徐昀也没必要继续拿捏他的亲眷当成人质。 随即让曲云竹秘密找了艘船,派了一名心腹将乌鹏的妻妾子女送往广州安置,确保安全。 从此,乌鹏是孤家寡人,能在探事司做到什么程度,全靠他的造化了。 城隍庙三炷香点燃,第二天晚上就在山上见到了白饶。 “参见部帅。” “免了吧。” 白饶道:“这次有什么事?” “大事!” 徐昀笑了笑,没有说话。 “哦?说条件吧。” 打过这么多次的交道,白饶也基本掌握了徐昀的套路,手里有筹码的时候喜欢谈条件。 虽然很烦,但这不是坏事。 毕竟有能力的人,都有点小怪癖,圣教志在天下,完全可以包容。 “我要见圣公!” “什么?” “我要见圣公!” 徐昀坚定的眼神,让白饶意识到他不是说笑,断然道:“绝无可能!” 似乎生怕徐昀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傻事,迫近几步,威压倾泻:“除了文武相、四司使和九天玄女,余众能得圣公召见是何等荣耀,连我也已数年未曾瞻仰圣颜,你只是微末道子,怎敢有此奢念?” “既如此,那我换个条件,我要做四司使!” 白饶黑袍笼罩下的身子明显的微微震颤起来,双手紧紧一握,又逐渐恢复了平静。 “你怎么不要求当文武相呢?” 徐昀笑道:“部帅,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别嬉皮笑脸的!” 白饶头疼起来,道:“圣教不是菜市场,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但圣教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地方,只要你功劳够大,该你的,就是你的。” 徐昀撇撇嘴,道:“说了跟没说似的……部帅,你跟我交个底,圣教如果跟五方鬼道决战,胜算如何?” 白饶沉默片刻,道:“五方鬼道在南方经营多年,实力不容小觑。虽然目前只有东方青帝和西方白帝活着,但青帝本就是五方鬼帝里修为最强的一个,据称已是半步大宗师。而白帝千变万化,精于易容和刺杀,到现在我们死于他手下的宗师有十七人之多,却还不知道他的本相……” “这么厉害?” “是啊,”白饶感慨道:“龙蛇起陆,天生杀机,这江南江北,英雄何其多也。圣教欲问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大争之世,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徐昀也顿生豪气,身在局中,恰逢其时,与天下英雄一较长短,岂不痛快? “部帅,青白二帝这般修为,你还要我打探五方鬼道总教山的所在,莫不是寻消遣呢?” 白饶摇摇头,道:“半步大宗师,依旧不是大宗师。只要能找到总教山,让青白二帝陷入死战的境地,就算拿人命堆,圣教也能把他们堆死……” 徐昀暗自腹诽,靠人命去换人家两人,有啥自豪的? “何况,真到了决战的时候,如有必要,圣公会亲自出手!” 徐昀露出震撼的神情,道:“圣公是大宗师?” 白饶更震惊,道:“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你又没跟我说过……” 白饶几乎疯了,道:“当今三位大宗师,皇宫内侍行首梁贯,太平教圣公卫神福,以及游戏人间不问世事的剑仙张获鹿,你连这都不知,还敢整日在江湖上跟人厮杀?” 徐昀耸耸肩,道:“我连武师都不是的文弱书生,知道有什么用?不过听部帅的意思,朱蛮族那边没有大宗师?” 白饶不屑道:“大宗师境界何等玄妙,岂是蛮夷之辈能领悟的?” “哎,那为何皇帝不派梁贯前去刺杀朱蛮八部的头领?全给杀了,青龙之变怎么会发生?” “你是不是对大宗师的武力有误解?” 白饶道:“朱蛮八部头领身边的亲兵护卫动辄三五千人,驻扎地防守严密的水泼不进。梁贯去刺杀或许能成功,可一旦失手,身陷万军之中,哪怕不死,也会元气大伤。到了那时,圣公必定会先行剪除这个最大的对手。没了梁贯的贴身保护,建康城里的狗皇帝怕是这辈子不敢迈出宫门半步。” 徐昀道:“原来如此!张获鹿不问世事,圣公跟梁贯互相制衡,轻易动不得……” “好了,别废话了,你到底掌握了什么情报?” “宣徽院查到了五方鬼道的总教山。” “什么?” 白饶的声音难得的急切起来,道:“在哪里?” 徐昀搓搓手指,道:“那我……” “如果情报属实,我会禀告文相,升你为两浙东路副部帅,仅在我之下。” “成交!” 看着白饶的背影匆匆离去,徐昀眼中泛出冷峭的寒芒。 原本他还打算跟太平教虚与委蛇,横跨黑白之间,为这乱世自保多留条路。 可上元夜的大火,让他明白,太平教这种邪教,越早铲除,对生民和天下越有利。 接着,徐昀乔装打扮,仅带着徐冠,秘密前往杭州拜见沈齐星。 两人商议了一夜,几匹快马急驰出城,往京城而去。 等到天明,徐昀拿着沈齐星的名帖去了坐落在凤山山巅的保国寺,面见方丈,借《白衣观音图》赏鉴。 方丈没有拒绝,为徐昀觅一净室,方便他安静观看。 事情如此顺利,超乎徐昀的预料,对此方丈说了一句话:“我看龙台先生或与我佛有缘……” 好嘛,佛家的事,缘法大于一切。 这张画破解出来的终于不再是汉字,而是从某个入口开始蜿蜒曲折的地图。 徐昀当然知道入口在哪。 就在东西二窟的一百零八尊佛洞之间。 交还了观音图,徐昀又和徐昀一道,前去寺后的佛洞参观。元宝小说 先到东窟,只见洞窟平面呈长方形,中央方塔为仿木构屋顶塔檐,分上下五层,有圆拱龛,龛内雕坐佛;有盝形帷幕龛,雕交脚弥勒菩萨。塔顶处蛟龙盘绕,须弥山逶迤,三朵大团莲飞天曼舞,富丽而庄严肃穆。 最大的佛像高五六十尺,最小的也有二十多尺,奇伟壮观,惊叹不已。 看完东窟,又往西窟去,途径一座佛像时,徐昀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尊白衣观音像,跟图里的几乎一模一样! 第一百九十七章 得入宝山 这观音高八米有余,结跏趺席草坐于岩石之上,旁边有紫竹映衬,白衣如雪,手执莲花,观之使人顿生顶礼膜拜的冲动。 徐昀于石像前的蒲团跪下,双手和什,道:“常言菩萨有慈悲心,凡信众可随其所欲,求愿悉得。弟子虽非信众,却也有救苦救难的大志,望菩萨怜我赤诚,此行诸事顺遂!” 缓缓俯身,以头触地。 三息之后,再次起身,绕着石像左右打量,虽然总觉得哪里似乎不对,却没看出什么破绽。 徐昀并不着急,如果入口在这里,那么绝不会很显眼。 否则几百年来,早被人给发现了,也轮不到他来抢夺这份机缘。 当晚留宿寺庙,跟方丈秉烛夜谈,逐渐聊起当年梵天寺的湮灭。 方丈道:“……佛法昌盛时,信众驳杂,难免会有僧人受到杂念侵扰,生出心魔。继而贪财好物,圈占土地,役使他人,再到囤积刀兵,谋求强权,终至邪路。故有太平教崛起,撺掇太祖灭佛,实乃因果循环,自有缘法……” “方丈胸襟似海,在下佩服。不过幸好东西二窟的佛洞没有毁于当年的动乱,给我辈后人留下这般瑰宝……” “其实还是毁了一些,如今看起来完整,是历代僧人陆续重造的结果。” 徐昀奇道:“这个从未听闻,不知哪几尊法像是后来造的呢?” 方丈笑道:“比如那尊白衣观音法像,毁的最为彻底,莲座都被连根铲去。后来保国寺第五代方丈力主重造,照着《白衣观音图》耗时三年方成……” 难怪看起来一模一样,但这也给了徐昀当头一棒。 历经千辛万苦,到临门一脚的时候,却发现大门他妈的没了。 全靠从白衣观音的法像上寻找密道的入口,结果法像被连根拔起,纵有机关,估计也毁的七七八八。 联想褚兴良藏在画里的城府,很可能会提前下有什么触发机制,比如入口不按规定动作打开,一旦被毁,密道里落下万斤巨石之类的。 徐昀辞别方丈,彻夜未眠。 虽说世间不如意事十有八七,可这种功亏一篑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糟糕到徐冠次日清晨看见徐昀时吓了一跳,急忙冲过来,道:“二哥,你没事吧?” 徐昀双眼血丝,神色憔悴,勉强挤出笑意,嗓子嘶哑着道:“没事……阿冠,咱们出去走走吧!” 昨日直奔东西二窟,还没有好好看过凤山的景致。元宝小说 现在心境发生变化,既然得不到,那就不可得,于是急切尽消,反而浑身松弛下来。 僧人的诵经声,竹林的虫鸣声,行走青石小道,渐渐沉浸,颇有种山中不知日月的惬意和坦荡。 来到山崖边的一座凉亭,徐昀凭栏远眺,杭州城内的街巷尽入眼底。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过了许久,徐昀忽然想到一个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 褚兴良什么时候将《神玄八炁》藏在梵山佛洞之中? 《孝纯贵妃亲桑图》、《皋亭山秋霜图》、《山溪待渡图》、《三石图》、《白衣观音图》,这五幅画作于大宣朝永章七年。 而梵天寺毁于大焱朝的景化三年。 也就是说,梵天寺被毁之时,所有的密道应该已经随着东西二窟的开凿而布置完毕。 然后,景化五年,那位曾收养褚兴良的高僧在梵天寺的遗址上建立保国寺。 褚兴良甚至还送了《白衣观音图》作为贺礼,并成为三百年后保国寺的镇寺之宝。 由始至终,褚兴良没有在画里做出什么补救措施。 说明什么? 说明梵天寺那座白衣观音法像被毁,对《神玄八炁》的秘密没有任何的影响! 这个推论让徐昀瞬间满血复活,猛然转身,道:“阿冠,跟我去佛洞!” 去而复返,徐昀不再把关注点放在那些雕刻出来的石像本身。 三百年没人发现的入口,凭他的眼力,一时半会根本发现不了。 但跟别人不同的是,他手里握着永章七年五幅组画的秘密。 昨日的他,就像方丈口中的被杂念侵扰生出心魔的梵天寺僧人一般,全部的念头都让即将得宝的喜悦占据,一叶障目,差点空手而归。 褚兴良费尽心思留下的画,自然要让你从画里寻找所有的答案。 白衣观音法像坐落的位置只是参照物,可以将目标缩小在这个佛洞之内。 毕竟东西二窟共一百零六个佛洞,挨个去找,当真要找到头发花白。 “这是西窟第六十七洞……” 隐藏在《孝纯贵妃亲桑图》和《皋亭山秋霜图》的数字,正是六和七。 是巧合吗? 徐昀目光上抬。 《山溪待渡图》和《三石图》里的数字是五和五。 五为中! 夫道,中而已矣。 故,多言数穷,不若守中。 徐昀笑了。 他终于找到昨日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是为什么了! 这座佛洞,上方穹顶,下方方正,左右对称,不偏不倚,就像是用尺子比划着量出来似的。 可偏偏从法像背后的山壁到洞口的位置,却差了那么一点点。 作为石窟,要依山而建,很多时候考虑工程技术的难度,佛洞的整体结构其实并不是那么的匀称。 有的棱形,有的长形,有的椭圆,有的不规则。 洞里的法像也各有不同。 有的靠左,有的靠右,有的居于西北,有的斜于东南。 可唯有这白衣观音洞,法像居于中。 去外面站在远处看,佛洞也位于东西二窟的最中间。 为何什么都做到了尽善尽美,偏偏就差那么一点呢? “阿冠,去推法像后面的山壁。” “啊?” “有多大力气,全使出来,不要保留。” 徐冠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听话的走上前去,全身贴近山壁,力气用到极致,忽而轻微的颤动,灰尘纷纷溅落,整面山壁往里面移动了数寸。 “二哥!” “别慌,继续!” 徐昀脸色平静,他已经预料到了这个场景。 因为《山溪待渡图》和《三石图》里的两首诗词,分别提到了“壁立千仞无依倚”和“诸佛承我称提力”的句子。 结合眼前的处境,无非以力破局罢了。 “开!” 徐冠面色憋的红紫,幸得天生神力,当世无人可及,终于哐当一声,山壁移开,露出地面仅容一人进入的地道。 而此时山壁的位置,终于跟洞口的距离达到了完美的契合。 “二哥,我……撑不了……太久……” “坚持住,不会太久。” 徐昀脑海里装着从《白衣观音图》里破解的密道地图,能避开陷阱,当即不再犹豫,弯腰没入地道之中。 第一百九十八章 五位宗师 密道逼仄,仅容一人猫腰通过。 行至七八米,有了分叉,一条往西,一条往东。 对,高端的防盗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二选一。 一条死路,一条活路。 徐昀深吸口气,到了这时,没有犹豫的机会,必须毫无保留的相信《白衣观音图》破解出来的地图是正确的。 选择东边。 安全。 又三五米,密道再次分叉。 选择西北。 安全。 如此反复,不知在密道里穿梭多久,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间五米见方的石室。 里面陈列着十三座神龛,分别是太平教历代圣公和神师的灵位。 灵位前放着两个没上锁的铜盒,打开一看,果然是《神玄八炁》和《虚元秘身》的绝世功法。 徐昀不敢久留,对着神龛躬身一拜,拿起铜盒迅速离开。 等回到佛洞,徐冠的力气已经到了极限,往前翻滚趴在地上,嘴角渗出血迹,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 轰隆声中,山壁回归原处。 除了地上的灰尘,看不出任何的异样。 这时辰香客们都在寺门外等候,僧人在集中做早课,东西二窟又位于凤山背侧深处,没人发现动静。 跟方丈告辞,下山后乘船直抵温州。 刚回府,乔春锦领着石通来见。 他安顿好所有家事,孑然一身,前来投奔,已在府里等候数日。 徐昀引着他去看了府里的白叠花,也就是后世所谓的棉花。经过去年有意识的培育,今年已经有了大量的种子,还在后院种了几十株,刚刚出苗。 “这些是贵人们喜欢的白叠花,我给改了个名字叫棉花。今后靠它将彻底改变纺织业,让老百姓不受冬日冰寒之苦……” 石通半信半疑,但他有个长处,不管理解不理解,都会坚决执行命令。 “我需要你用最短的时间将这种新式农作物推广到温州六县,种植面积超过五百亩,并精心呵护,直到十月份采摘……” 石通断然道:“公子放心,交给我吧!” 送走石通,徐昀吩咐乔春锦不让别人来打扰,进入密室,开始研究《神玄八炁》。 “……夫天生万物,为人最贵。人之所上,莫过房欲。法天象地,规矩阴阳。悟其理者,养性延龄。慢其真者,伤神夭寿。出入深浅之规,并会二仪之理,具合五行之数,以天地造化为炉……” 整整三天三夜,徐昀闭门不出,结合玄女那次给的修炼手册,终于初窥门径。 简言之,《神玄八炁》分为八重境界: 第一炁:水火炁。 水火交融,吐纳生息,即可迈入武师境,为武师下品。 第二炁,金石炁。 练成之后,六阳脉气窍全开,浑身上下,硬如金石,刀枪不入,为武师中品。 第三炁,龙虎炁。 六阴脉气窍全开,六阴合六阳,身居龙虎之力,所向披靡,为武师上品。 第四炁,阴阳炁。 天地桥通,阴阳海成,后天之炁转化成先天之炁,从此迈入宗师境。 第五炁,山河炁。第六炁,日月炁。第七炁,乾坤炁。 先天之炁于这三境之中生生不息,如山之重峻,如河之绵延,如日之绚烂,如月之永恒,如乾在天,如坤在地,冲击八奇脉的气窍。 可以说练成第七炁后,大宗师以下,再无敌手。 至于第八炁,神玄炁。 那是超凡脱俗的大宗师境,不入其中,晦涩难明。 然而问题来了,这门武功确实如孟河说过的那样,必须躺着练。 因为它属于最顶级的黄赤合气术的范畴,对女子炉鼎的要求太高。靠自己单练,耗时日久不说,只是有形无神。糊弄糊弄一般高手尚可,遇到宗师,立刻原形毕露。 可要是能够找到极品炉鼎,比如女子天资绝佳、功力深厚、元阴未失,徐昀借之修炼,将一步登天。 怎么一步登天? 炉鼎是宗师,徐昀就会成为宗师。 炉鼎若是大宗师,徐昀就会成为大宗师。 这就是《神玄八炁》神奇和玄妙所在! 这样的炉鼎,去哪找呢? 徐昀站起身,将《神玄八炁》放入铜盒里藏好,很多事急不得,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 走出密室,徐冠正在外面的房间打瞌睡,看到徐昀,腾的恢复精神。 “这几天有什么事吗?” “没有……对了,孟大哥出关了!” “什么?” 徐昀大喜,飞奔出外,在隔壁院子里看到孟河,趋前几步,道:“大哥!” 孟河转身,他的气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以前沉稳中透着锋芒,现在似宝剑入匣,古拙无光,却又让人无法忽视。 宗师境! 跟李屯田那种困在宗师下品的死气沉沉不同,这是完全具备成长性的宗师境。 也就是说,这次药物试验,大获成功! 从此徐昀麾下,只要资质够的武师境上品,将不会再受困于阴阳海和天地桥的束缚,可以完美晋升宗师。 这个意义,甚至超越了他得到《神玄八炁》! “二弟,幸不辱命!” 徐昀紧紧握住孟河的手,四目相对,同时放声大笑。 随后徐昀去见曲云竹,跟她没什么好隐瞒的,说了孟河突破宗师的事,道:“现在我手里还有几份药,如果你同意,我决定送白檀这份造化……” 曲云竹虽不会武功,可久在江湖,岂能不知一个宗师境高手的份量? 白檀是她的心腹,徐昀这般做,无非是爱屋及乌,想加大对她的保护力度。 心中感动无限,乖乖的投入怀中,娇声道:“任凭郎君吩咐……” “是吗?” 徐昀的手从衣裙下摆钻了进去,笑道:“什么都听我的?” 第二批宗师计划包括徐冠和白檀两人,京牧还欠缺火候,先由孟河进行了多日培训,将服药后的所有细节毫无保留的告诉两人,避免他们闭关期间走了歪路,非但宗师无望,还丢了性命。 等准备妥当,还是郊外的那所宅子,孟河亲自护法。 照他估算,两人闭关时间应该会大大缩短,一个月之内就能见分晓。 而这一个月,徐昀也闲了下来,撇开生意,白天专心在雁来书院里教学,晚上继续研究《神玄八炁》,倒是过的无比充实。 好消息比预估的更快,仅仅十六天,白檀率先出关,顺利突破宗师境。 接着又过了十一天,徐冠出关,晋升宗师,也可能是天下年纪最小的宗师。 徐昀个人掌握的高端武力由此膨胀到可怕的地步,盖江南、孟河、徐冠、白檀、李屯田共五位宗师,除了太平教和宣徽院,连那些世家也没有这么豪华的配置。 重生以来,被宗师威胁的压迫感终于完全消散,就算玄女行刺,面对五位宗师的联手,也得好生掂量掂量! 第一百九十九章 擒住玄女 进入宗师后,白檀的变化不算太大,跟李屯田伯仲之间。 虽然还有继续晋升的可能性,但鉴于资质和修行的功法,这辈子估计也就是宗师中品顶天了。 孟河比较稳,他师父好歹曾在殿前司任职,教他的全是最上乘的功法,假以时日,宗师上品也未尝不可。 变化最大的是徐冠,堪称脱胎换骨。 这两年停滞不前的十八式兵家拳也势如破竹般融会贯通,直接学到第十一式,跟盖江南过招,稍不留神,还能占据上风。 盖江南惊的怀疑人生,道:“宗师境能越品取胜的不是没有,可少公子这般年纪,真气如此深厚,招式如此凌厉,简直匪夷所思!二十年后,我辈之中,说不定少公子最有希望晋升大宗师……” 自从知道李老牛大有来头,对他传给徐冠的兵家拳带来的惊喜早就见怪不怪。 徐昀笑道:“阿冠不过多几分蛮力,遇敌对阵的经验远远不足,盖先生莫要捧杀了他。” “不敢不敢,全是属下的真心话……” 盖江南本来就被徐昀收拾的服服帖提,之前独一档的宗师中品武力还能保持点仅存的尊严,现在见徐府的宗师就跟雨后春笋似的往外冒,哪里还敢呲牙,乖巧的不能再乖巧了。 又过几日,吕方寿诞,满城热闹起来,徐昀被请到上座,盛情难却,喝了不少的酒,醉醺醺的回到府里,睡到半夜,突然被几声怒喝惊醒。 “谁?” “什么人?” “有刺客!” 京牧飞身进来,手中短匕反握,横身挡在徐昀跟前,道:“公子,要不进密室避一避?” “无妨!” 徐昀冷静的道:“四位宗师在侧,我倒要看看谁能闯的进来……” 话音刚落,房门砰的粉碎,连着门框的一片墙壁跟着倒塌,灰尘飞扬,徐冠铁塔似的身影显现出来。 双手如封似闭,用的正是刚学成的“盾拳”,兵家拳十八式里防御第一。 “徐昀,出来见我!” 刺客强突不成,又落在院子中间,被盖江南、孟河和李屯田四面围住。 徐昀走了出来,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玄女驾到,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刺客白纱罩面,胸前绽放朵朵血梅,显然来之前就受了重伤。 “徐昀,你是不是故意泄露圣教的计划?” 徐昀心头一动,道:“玄女何出此言?” “你还装蒜?” 玄女眼神冰冷,道:“齐云山一战,宣徽院趁圣教跟五方鬼道打的两败俱伤时突然出手,连圣公也中了梁贯的埋伏,现在不知所踪……” 连卫神福都栽了? 徐昀所惧,无非是大宗师。 如果卫神福陨落,那太平教今后将不足为虑。 “玄女明察,我几个胆子,敢参合这样的事?会不会是你们行动时走漏了风声,被宣徽院撞个正着?” “还敢狡辩?”玄女压抑着几乎要彻底失控的怒气,道:“圣教这次行动只有少数几人知晓,根本不可能提前外泄。宣徽院的出现,时机恰到好处,绝非碰巧,而是早有预谋。只能是你,故意告诉我齐云山的所在,然后勾结宣徽院,坐收渔翁之利……” 徐昀皱眉道:“玄女,无凭无据的,你这么指认我,实在太让我寒心。当初是谁资助你十万贯,让你交差?反正我问心无愧,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 “是吗?” 玄女道:“既然你问心无愧,那就束手就擒,跟我回总坛。是真是假,谁对谁错,总能查的明明白白。” 徐昀冷笑道:“你当我是三岁稚子?跟你回总坛,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没罪也变有罪。老盖,擒下她,死活不论!” 盖江南已经听出来玄女就是那晚抓住自己的人,虽然忌惮她的修为,但徐昀有令,死也要死在前冲的路上。 枪势一起,卷起龙吟阵阵,身形快的几乎在后面留下残影,攻向玄女面门。 同时徐冠纵身而起,挥拳如舞锏,挟风雷呼啸之威,凌空砸落。 孟河双手握紧长刀,缓慢的劈向玄女左边的空地。 看似无用,实则精确的算到了玄女所有可能应对的轨迹,堵死了她的退路。 如果能够一帧一帧的回放,会发现这一刀似乎将时间均匀的分成了无数片段,不多不少,不长不短,玄妙之极。 李屯田则手持弩箭,连射三箭,成品字攻向玄女后心。 他这是吸取前几次对敌的教训,因缺乏血勇,故选择了远攻。 当弩箭掌握在宗师的手里,几乎可以说百发百中,反倒能发挥更大的优势。 四位宗师合力,盖江南、徐冠主攻,孟河断后,李屯田游走寻找机会。 别说玄女身负重伤,境界下跌,就是全盛时期,也委实不好对付。 “徐昀,胆敢以下犯上,果然是你设的局……” 玄女的战意瞬间提升巅峰,左手袖中甩出白绫,缠住盖江南的长枪,顺势一拉,枪杆脱手,划破空气的爆鸣声,击中孟河的刀尖。 噗! 孟河唇角渗出血迹,后退半步。却还是用巧劲挑飞长枪,掠过半空,重新落入盖江南手中。 玄女右手托天,欲硬接徐冠的锏拳,不料拳掌触碰,才惊觉低估了这一拳的力量。 轰隆。 青石皲裂出密密麻麻的龟纹,双足陷入地面,气血翻涌,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幸而真气运转,消去巨力,指尖翻飞,反扣徐冠的脉门。 跟天生神力的人交手,不能角力,而是要以柔克刚。 只需找到节点,切断他的丹田跟八奇脉的联系,杀之如杀猪狗。 徐冠固然没有玄女这么丰富的对敌经验,但入宗师境后,他对兵家拳的感悟何止强了百倍。 何为兵家?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徐冠近乎本能的变锏拳为棍拳,不仅手臂,而是整个人变成了一条棍。 拳怕少壮,棍怕老郎。 单论技巧,棍法无出其右。 “嗯?” 十拿九稳的反扣失手,玄女微微变色,捏指成剑,眨眼间跟徐冠过了十招。 可这也让她无法躲避李屯田射来的弩箭,嗤的一声响,三支弩箭有两支被弹开,一支穿透护身真气,破开罗衣,刺入左肩,深达数寸。 而这时,长枪已至。 寒芒绽放。 盖江南目光炯炯,道:“受死!” 玄女身子后仰,左脚上踢,正中枪头,同时使出虚元秘身,卸掉徐冠的力量,想要凭借身法暂时脱离这个战场,却被后方漫天的刀光重新逼回了原地。 轰!! 枪断,刀断。 盖江南倒飞七尺,手捂胸口,呕血不止。 孟河连退五步,单膝跪地,脸色煞白,大汗如雨。 徐冠凌空摔落地面,已然昏迷。 唯有玄女,站在原地,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李屯田!” 徐昀大喊一声,李屯田从悲壮的战况里惊醒过来,飞身而至,给玄女下了数道禁制,防止她突然暴起。 孟河强撑着从怀里扔过来一个瓶子,李屯田跟他厮混的熟了,知道这肯定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毒药,问也不问,急忙灌着玄女服下,这才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京牧,把她关到密室,用铁链栓牢靠了,万万不可大意。” “是!” 第二百章 故人重逢 “赵柔苇……是你!” 密室里,徐昀摘掉玄女的面纱,看着眼前这张绝世无双的容颜,震惊的无以复加。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太平教的九天玄女之一,竟是去年冒充官宦人家跟原身成亲,并骗光了徐家全部财产的那个女骗子。 她那时用的名字,叫赵柔苇。 “……悔不该当初手下留情,以致遗祸今日……害的我成了圣教分崩离析的罪魁祸首……” 玄女螓首低垂,气若游丝。 她在齐云山战斗中杀出血路,已伤了元炁,又受盖江南等四位宗师围攻,被下了禁制、服了毒药,此时连养在深闺的弱女子也不如。 徐昀笑了起来,眼神肆意又霸道,道:“娘子,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好歹也是拜过堂的,怎么这般狠心?”” “住口!” 玄女羞愤不已,强撑着抬起头,道:“徐昀,你要杀便杀,若敢折辱我,今后定把你碎尸万段!” 啪! 重重一耳光抽在脸上,青丝散乱,唇角溢出血迹,看上去有种无法言说的凄美。 徐昀冷冷道:“不管是当初那个大家闺秀赵柔苇,还是现在的太平教九天玄女,从来只有你欠我的,我可有半点对不住你?今夜也是你追到我府上,要打要杀,技不如人,落入我手,就算真的折辱你又如何?给我收起玄女的臭架子,再敢出言不逊,我就脱你一件衣裳……” “狗贼,你敢! 刺啦! 徐昀面无表情的撕掉玄女的左袖,露出半截如藕嫩滑的香肩,道:“继续骂!” 玄女银牙几乎咬碎,但也知道徐昀说到做到,眼眸里冒着怒火,似要把徐昀生吞活剥,却无论如何不肯开口了。 “还有,你的生死在我一念之间,犯不着撒谎欺瞒你。齐云山的事,跟我无关。你们自己行事不够周密,这黑锅甩不到我的头上。自己好好想清楚,冷静下来,明日我再来跟你说话。” 当晚,玄女终于从愤怒中冷静下来,细思过往,确实如徐昀所说。 从来都是她欠着对方,而对方对她并无丝毫亏欠。 而这些显而易见的东西,以前的她高高在上,行事只问结果,不问手段,徐昀在她眼中就跟随时可以捏死的蝼蚁一样,根本不可能去思考什么是非对错。 失手被擒,外加徐昀这一巴掌,彻底把她从云端打落凡尘。 二十年来如梦一场,惊醒之后,回首前尘,竟一时有些茫然。 不过,说来讽刺,在密室做阶下囚的这一晚,竟是玄女自师父叛教后少有的清闲日子。 不必担心同门阴险的暗算,不必忧虑明日对敌的胜负,完全沉浸在绝对的黑暗里,就那么孤独又安全的迎来了天明。 徐昀的身影出现,手里端着一碗粥,淡淡的道:“张嘴。” 玄女有心不搭理他,可徐昀把脸一板,就要动手撕衣服,急忙张口。 “喝下去!” 徐昀用勺子喂她吃了几口粥,眉峰凝聚,目光幽深,道:“瞧你冷静了不少,咱们心平气和的聊聊。我问问题,你好好回答。” 玄女不吭声,算是默认。 “你骗婚,并非为了钱,而是为了李老牛,对不对?” “李老牛?” “哦,你不知道他的化名……大概跟我差不多的身高,狭长的双眼,鼻梁高耸,总是笑嘻嘻的似乎天塌了能当被子盖,明明是看门的老头,可偶尔会有股让人不敢直视的睥睨之气……” 玄女身子一震,眸子里流露出分外复杂的情绪,些许恨意,些许孺慕,些许思念,道:“他……他还好吗?” “十年前的大雪夜,他身负重伤,被我父母好心收留,两年后却带着我阿姐消失不见。他现在过的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像这种负恩忘义之徒,早晚要跟他算算这笔账……” “你胡说!他不是忘恩负义之徒!这样做,一定有苦衷……” “是吗?” 徐昀道:“听起来你很了解他,他是谁?跟你什么关系?” 玄女陷入痛苦的回忆当中,过了许久,道:“圣教已经完了,告诉你也无妨。他叫李玉山,曾是太平教的武相,我跟白饶自襁褓里被他收养,视若己出,疼爱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