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凤鸾行》 第1章 芳华凋 大邕历建业三年夏,帝崩于京师,定北王携群臣拥护新帝登基,史称泰安帝。 帝幼,以昭华长公主摄政,代理天下事。 惊蛰,雨落惊雀。 骤雨降至,催促着赤墙青瓦间行走的侍女脚步愈发快了。 正疾步行着的尚服局女官抬头望了望天色,愁色染上眉梢。 “长公主的朝服贵重无匹,都小心些护好了。否则莫说你们,本官也得被逐出宫去。” 她浅浅扫了眼随行的十二位女使,肃声警告:“莫说损毁,便是连半丝皱褶也不能有!” 女使们俯首低眉连忙称是。 “就快到朝阳殿了,务必更谨慎些。本官不求你们能得长公主青眼,惟愿你们安安稳稳将差事办好。叫殿下舒心了,陛下和太后才会安心。” 说罢她不再多言,领着女使们穿过长长的宫道,总算在大雨来临前抵达了朝阳殿。 才到正殿大门外,却被卫兵提刀拦下。 “长公主殿下正殿,来者何人?” “尚服局属官,长公主殿下朝服已备妥,特送来给殿下过目。” 卫兵队正并未因此放她入内,冷漠而严肃,“殿下正在议事,尔等在此等候。” 听了这话,尚服女官也不敢多言,只赶忙退站到一侧的廊檐下静候传唤。 余光瞥见另一侧立着的穿着不同于宫中守卫的几位兵士,慌忙垂下了头。 这是,定北王入宫了? “你当真不愿与我完婚?” 室内,药香悠然弥漫,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轻执了朱笔,落迹于奏表之上。 “七年前登基大典上,本宫已然言明,此生不再嫁。” 紧跟着的是道淡漠的女声,语气中毫无波澜起伏,好似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她坐于桌案后,并未抬眉看面前的人,兀自动着笔。 “我与你的婚约,只当从未有过。” 对面坐着的男人静默半晌,突然嗤笑起来。 “长公主殿下好大的气派。” 他俊美的脸庞上难掩怒气,似是特地为了惊扰她,随手将手中的一块铁疙瘩丢在了奏表上,朱红的墨迹刹那间晕开来。 “说嫁就嫁,说不嫁,便又不嫁了,你当本王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她看着被毁掉的奏表,眸色未变,吩咐一旁的谢尚宫收了,暂搁了笔,抬眼。 “摄政理朝决天下事。如何还有心思谈什么风月相关的婚事?” 她端坐在那里,本是个女子,倒将一身摄政长公主朝服穿得比当了三年帝王的先帝还像样。 出口却能呛死人。 “定北王铁血多年,当比昭华一介女子更懂得这道理才对。” 可当初,明明是她先来与他谈论的婚事,如今她如愿以偿稳定了政局,却要将他一脚踢开! 定北王咬牙,忍了又忍才没失态。 “殿下既如此绝情,那本王,也不屑留于京师。” 临走前,他冷笑,“太后野心勃勃,倚仗宋氏一族与门下侍中与你争揽朝政多年,陛下也畏你霸权独揽,本王倒要看看,没了我的五十万铁骑,长公主要如何替高祖守下这大邕江山。” 他拂袖离去,唯有桌案上的兵符,还残存丝缕温热。 “咳咳咳……婉柔,药,咳咳咳……” 许是憋得狠了久了,这咳嗽一出来便再也抑制不住,她极力想忍住,可一呼一吸之间,更是艰难痛苦起来。 白净的脸因病弱更显苍白脆弱,哪里还有方才威慑凌厉的模样。 “殿下!” 尚宫谢婉柔吓得连忙扶住她,从袖口里掏出药瓶来,利落地喂了一粒药丸给她。 又以水送服,连番顺气许久,才算平缓下来。 “殿下,殿下可有好受些?” 瞧着她这随时都有可能灯枯油灭的模样,谢尚宫忍不住鼻酸,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死死握着她的手。 自打长公主幼年落下病根后,一到发病,手脚就冰凉一片,怎么都捂不热。 可明明她才二十七啊。 怎么就成了这样。 “婉柔,莫怕。” 长公主伸手擦了擦她眼角的泪珠,冲她笑。 “人都有这一日的,我活了这么多年,享了这么多福,也尽够了。” “这是享的什么福!”谢尚宫难忍泪意扭头,“旁的公主靠着皇室荫封活得潇洒恣意,儿女满堂。可您呢,偏要这般为难自己,如今身子也……” “我身子本来就不好,只是近来风雨缠绵才病症难消,往年也是这样的,有什么要紧。只是婉柔……” 长公主郑重对她道:“我的病,万不能叫旁人知晓。” 谢尚宫擦了一把泪,重重点头。 “我晓得。” 自高祖崩逝后,内乱外患不停,近几年大邕在长公主的治理下总算元气渐渐恢复,边境有定北王及谢氏驻守也没出太大差错。 可泰安帝才接管朝政不过三载,到底年轻气盛,宋氏一族无时无刻不等着乘虚而入,邻邦也跟毒蛇一般死死盯着大邕。 一旦长公主倒了,大邕顷刻间又会回到昔年的景象。 生灵涂炭,也不过一瞬间。 “可殿下,定北王这一走……”谢尚宫将那兵符拾起递给她,忧思重重,“京城,怕要乱了。” “陛下再有两年便及弱冠,做帝王的,早该经历一番这京城的风浪了。” 她没接兵符,忍痛重新执了朱笔,继续写下什么,又亲手装入一个锦匣。 锦匣是半年前谢尚宫依照她的嘱咐命人打造了拿过来的,足有半个食盒那样大,里头放着的,尽是一卷卷的手写信,约莫有四五十封,装满了整个匣子。 她封好了匣子,连同兵符一起,缓缓推到谢尚宫跟前。 “日前我已密令逸王兄回京,想来如今王兄已入京,这兵符,你务必要在今日内亲送到她手里。” 谢尚宫一愣,“我怎能离开殿下……宋太后她……” “我信不过旁人。”长公主冲她笑了笑,“除了这兵符,还有这些手卷,我只信得你。” 她脸上泛着苍白,支离破碎得叫人心慌,可她自个儿半点没有察觉一般,倒反过来宽慰旁人: “待事情都解决了,我就依你的话,去行宫养病,到那时候,我就什么都不管了,全交给逸王和陛下处理。” “婉柔,你速去速回,我在朝阳殿等你回来。” 这话说动了谢尚宫。 这么多年,她就盼着殿下能早日离开这皇宫,微服出游也好、下嫁他人也罢,总之……好歹叫她松快几年。 片刻后,谢尚宫出殿门,碰巧遇见前来送东西的御前内侍总管。 内侍总管与谢尚宫见了礼后笑呵呵捧着一盅参汤上来。 “殿下,陛下叫奴婢给您送了明目益体的汤药来。” 闻言,本还在伏案提笔的她笔锋微驻。 内侍总管见状忙不迭盛了一碗来。 “这是陛下守着煨出来的呢,殿下趁热喝一口吧?” 她搁了朱笔。 “呈上来罢。” 是夜,朝阳殿烛火早歇,慈安宫却灯火通明,一派母子祥和之景。 本该请完昏礼离去的年轻帝王,还坐在软榻上,头上的通天冠也未来得及卸下,手里持着玉玺,正犹豫着是否要在拟写的圣旨上落印。 “皇儿还在迟疑什么?” 软榻另一侧的宋太后语气稍有不满。 “定北王掌管五十万兵将,出身显赫功勋卓著,这样的人物又怎能受此退亲的屈辱?即便那人是昭华也不能。晨起定北王已然离京了去西北。他走了,我们做起事来,才不会束手束脚。” 她看了那圣旨一眼,收回目光来,缓声道:“皇儿若还要瞻前顾后,你堂堂皇帝,怕真要永生永世屈居于你皇姐之下了。” 闻言,泰安帝终于下定了心思,重重在圣旨上盖了玉玺印章。 宋太后甚是满意,她拨开泰安帝的手,执起那道令长公主移驾入行宫养病的旨意来,忍不住勾唇。 天下之权,尽归于宋氏一族了。 宋太后难得好心情,袖摆处金丝挑染九尾凤羽纹饰被烛光映照得熠熠生辉,发髻上的祥云纹凤簪,也闪烁着明黄色的光芒。 “昭华摄政这许多年,尽享帝王尊荣,叫天下只知长公主而不知陛下,独揽政权而不放。若皇儿你还在幼年便罢了,可你已近弱冠,昭华还如此,未免就叫人非议了。” 她嘴角渐扬,望向泰安帝的眸光慈祥又温和得紧。 “你我虽非亲生,却也母子一场,如今有了这道圣旨,哀家自会为你谋划。” 对侧的泰安帝却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皇姐这七年来,也是劳苦功高,若无她,大邕不知要落到何景。孩儿只盼拿回政权后,叫母后与皇姐皆能安养后生。” 太后眼底落了不屑,脸上端着笑,“这是自然,朝堂上的事情自有你舅舅,等明日朝会一过,万事便尘埃落定。” 想及宋氏一族即将拥右的荣耀与辉煌,荣太后心潮激涌。 “其他的事情,皇儿可妥当了?” 泰安帝眸光微闪,“母后放心就是,诏书已经拟好放在紫宸殿了,明日一早,朕会亲自任命舅舅为监门卫大将军。” 监门卫掌管宫城护卫之职,统领禁军上万,乃是历任皇帝最大的底牌,非亲信不能任。 宋太后很是满意他这样乖觉,眸光示意了一旁的女官一下。 与此同时,本该无人的逸王府,却集满了兵士。 “宫里还没有消息传出来?” 逸王身上的戎装一直不敢卸下,可门外冷寂无常的夜却显得过于宁静了。 “回殿下,宫中一切安宁。” 怎么会。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心中不安。 “清点兵马!” 还未走出王府,下属便发了疯似的奔进门来。 “殿下!” “赵解举兵围了宫城,还有定北王……定北王也领精兵回京,如今已然入宫了!” 他心下一滞,质问:“宫里发生了何事?” 定北王一脉,绝不会谋逆。 何况是昭华摄政。 他即便生气昭华的气,也不能将宫变大事当作儿戏。 那就只可能是宫里出事了。 “是长公主殿下……” 下属脸色苍白得厉害,“长公主殿下受害!” 第2章 宫变 慈安宫中两人正说着话,却见御前内侍总管惊慌失措奔进殿来,险些撞到那要出门去的女官。 他来不及请安,只忙不迭重重跪了下去。 “陛下,陛下!朝阳殿……长公主殿下……殿下薨了!” 年轻的帝王骤然瞳孔微缩,他不敢置信地猛然站起身来。 “你说什么?!你说皇姐怎么了?” 内侍总管已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陛下,长公主殿下睡下去不久,人就……就没了。” 摄政长公主骤然薨逝,大邕这是要出大乱子啊! 泰安帝险些没栽倒下去,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太后,眼里尽是凶光。 “是你!” 宋太后却好像半点影响也无,兀自收整了那旨意,握在手里。 目光转到怒目而视的泰安帝身上时,嘴角边勾起的愉悦笑意便丝丝缕缕褪去,只剩了让人不寒而栗的冷。 “放肆。哀家是你母后,怎能这样与我说话。” “是你杀了皇姐!” 泰安帝眸光阴翳无比,竟与之前乖觉无害的模样判若两人。 宋太后惊诧之余冷哼。 “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哀家为你谋划,你倒还来怨恨哀家。昭华摄政这么多年,你以为她只要不当这个摄政长公主就对皇权半点影响也没有了吗?” “亏你受她教养多年,竟还天真如稚童。” 古往今来摄政的人,不管是亲王还是太后,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到了这时候,泰安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宋太后一面哄着他得了权利,可却从未想过要放过皇姐! 他憎恨地看着太后,目光冷绝得活似一匹时刻准备大开杀戒的幼狼。 “得了,都这个时候了,还装什么姐弟情深。那碗给你姐姐的参汤,难道不是你送的吗?哀家不过是多添了些东西进去罢了,真正杀她的,可是你啊。” 宋太后讥讽冷笑后,将圣旨扔给一旁的女官,起身理了理凤衣。 “昭华没了,哀家也合该去探望探望。” 顺便拿回一些从今往后该属于宋氏一族的东西。 还未走出殿门,却见殿外骤然火光大亮,兵甲之声由远及近而来。 “这是怎么了?” “宫中夜半为何会有兵甲?” 殿内外的侍女内侍显见慌乱起来。 太后拧眉,正要吩咐人去看,原本那名被她吩咐去紫宸殿拿圣旨的女官却像见到了恶狼一般狼狈不堪地奔回来了。 “太后娘娘!好多人!好多兵,围了慈安宫!” “太后娘娘!”又有一人冲了进来,竟比前头那个脸色还惨白些,“赵解举监门卫兵围了宫城!还有逸王……逸王领了重兵,眼瞧着就要入宫了……” “胡说!逸王在相州,还有赵解,他就是一个四品中郎将,怎么可能!” 宋太后心里“咯噔”一下,扭头看那人。 “你骗我?” 泰安帝眼里杀意汹汹,“原本朕只是希望母后安分做个慈祥太后的,可母后千不该万不该对皇姐下此狠手。” “不对!”太后短暂地惊诧过后,拧眉,“赵解是你的人,可逸王,怎么会无缘无故回京?” 她心下一骇,想清楚什么后,死死咬唇。 “唐翘!” 人都死了还这样阴魂不散毁她好事! 事已至此,母子俩已然撕破脸,便也不必顾忌什么了。 太后自认也算见过大风大浪,尚且稳得住。 “宋家领金吾卫数千兵众,比监门卫守城之兵只多不少,如今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要不了多久金吾卫便会出动。如今昭华已死,我只要说逸王反叛,自有忠臣会拥戴哀家!” 她浑浊的目光中已有杀意,“皇儿还是太年轻,不懂什么是宫变。” 何况她筹谋多年,兵马也不会只有一个金吾卫。 “昭华倒是好算计,死了还给你留下人手。可惜啊……”太后怒极反笑,“可惜她一心要护着的弟弟害了她。” 泰安帝瞳孔骤缩。 片刻后,他捏紧了手。 “皇姐那里朕自会谢罪,可朕是皇帝,是正统,只要朕活着,母后便不能为所欲为。只要朕捱到天亮,监门卫北门屯兵,自然会入宫救驾。” 闻言宋太后脸色微僵。 若非这些年唐翘死咬住宋氏一族不放,宋氏一族又怎会在她死后还处于如此尴尬境地! “来人,封了慈安宫!” “不用等天亮,外头的人只要敢动,哀家也可以让陛下死在此处。” 跟随泰安帝前来的内侍万万没料到,太后竟然敢弑君! “昭华人都死了,整个皇宫,哀家还有什么可惧的。”宋太后冷笑连连,“可笑你疑心太重,既不信任昭华,也并非真心与哀家筹谋。这样也好,省了哀家多费功夫。” “来啊,请陛下进后殿去休息。告诉外头的人,若敢轻举妄动,弑君的罪名,可就不是哀家来担了。” “挟天子以令诸侯……呵,”宋太后笑得放肆,“哀家这一生,倒是一回比一回过得精彩啊。” “太后也太过高看自己了。”泰安帝冷哼,“即便朕死了,也自有逸王兄和定北王回京主持大局。” “定北王是异姓王,因着昭华才依附皇室。逸王又比你年长,在外多年,难道就没有一点谋逆的心思?何况,如今定北王不在京城,逸王能不能安全回京也还未有定数。哀家只要制住你,还有谁能奈何哀家吗?” 随着太后令下,周围的侍从忙上前,就要擒住当朝陛下,下一刻: “啊” “我的手!” 手才伸到一半,竟被破空而来的利箭射穿了。 不过几瞬之间,挨近泰安帝的几人已然倒在地上! 慈安宫墙梁之上,竟不知不觉爬上来数位弓弩手! 冰冷的弓弩,齐刷刷对着宋太后的人。 “砰!” 不知何时,慈安宫正门也被破开,大批卫兵手持长矛与与火把迅速涌入,刹那间,慈安宫亮如白昼。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宋太后惊惶不已,她看向逆着火光而来的那人,刹那间容色尽失。 “定北王!” “本王回京,让太后失望了。”许是日夜兼程的缘故,来人衣衫上沾了泥尘雨露,眸光中尽是晦暗。 他微微摆手,看向太后,“拿下。” 顷刻间,自有人上前压住太后。 本是一朝皇太后,此刻却狼狈得不像样,太后已然没了丝毫得意,剩下的唯有惊恐。 “霍辙,哀家是太后,你岂敢如此对我!” 定北王扫了她一眼,眸光冷冽如寒夜。 “太后舒坦日子过得太久,怕是忘了自己是怎么坐上太后之位的吧?” 太后被看得头皮发麻,剧烈的惧意涌上心头来。 “你……你是异姓王,你怎能杀太后,你这是谋反……你是谋反!” “谋反?本王倒是想谋反。”他眼睫微扬,眼里的寒光再也掩藏不住,“昭华没了,你居然,还想活吗?” 他从始至终没看泰安帝一眼。 “你皇姐身染重疾,不久于人世,却日日苦熬为你布下了安稳朝局,又以身替你铲除了宋太后一党。” “从今往后,陛下也不必再算计谁了。” 泰安帝愣在原地,心里慌乱得厉害,可如何都说不出话来辩解。 他的本意,并非如此的。 皇姐…… 他抬头去看,定北王已经抬脚转身了。 去的方向,乃是朝阳殿。 夜已深了,四周火光亮得惊人,来来往往人多得厉害,霍辙却好似感觉不到丝缕的动静。 怀里抱着一副尸骨。 本想着,等解决了宋氏隐患,不论她说什么,都将她绑了回西北治病。 她倒是狠绝,为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皇位,劳苦多年,临了还要为了这个弟弟,把自己也算计进去。 如今她在这里,他也不必再回西北了。 …… 大邕历,泰安七年夏,昭华长公主薨逝,次年春,定北王寻仙入蜀,不知其所踪。 定北王一脉,终无后嗣。 第3章 惊蛰始,万物生 初春的第一声惊雷落下,雨点如流星般淅淅沥沥砸下来,遥远的天幕渐被遮掩不可见。 庭院深处,雨打杏花稀,散落一地春色。 扎着总角的小女娃趴在窗前小案上,盯着雨幕,满怀心事。 “去宫里见了娘后,外翁外奶一定要回来吗?就不能一起留在京城吗?” 正在收拾衣物的银发老人听了这话,笑着走过来,“医馆和学堂不能没了人啊。” 说着将手里的小披风搭在她身上,“春雷始,万物生。惊蛰时节最是乍暖还寒,别只顾着看雨,若是惹了风寒怎么好。” “日后虽说你要在你父母身边了,但宫墙大院虽然人多,却不见得能好生看顾你。你自个儿要学会照顾自己,知道吗?” 章翘拢了拢披风,沉沉应了一声。 看出她的失落郁闷,杨芸娘摸了摸她的头,温柔笑着安慰她,“别怕,我和你外翁会送你入宫,亲自带着你见了父母才离开。” “京城在北边,比起渝州来,是要热些的……”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又去整理那些衣物。 章翘抿了抿唇,看着外祖母忙碌的身影,几度欲言又止。 “外奶……” “老夫人,段大人请您一见。”来人披着蓑衣冒着雨前来,显然是有急切事的。 “芝芝别一直看雨了,去睡一会子罢,等雨停了咱们就要启程了。”说完,她出了门,渐渐消失在漫天春雨中。 庭院前头,章丘生正与段戎说着什么,桌案上摆着一封鎏金镶边的信封。 杨芸娘一来,便见夫君的脸色不好。 “怎么了?” “芸娘,我们……不进京了。”章丘生面色僵直,努力挤出个笑容,“其实不去也好,山高路远,我们俩这身子骨,也受不住。” 雨下倾盆,院子里经年的老树被风雨催逼着,弯了腰,折了骨。 “时日不多了,二位快些为小公主准备行囊罢。”段戎说完,布满老茧的手指磨搓着剑柄,而后一言不发离开,挺拔的身躯扎进了倾盆大雨中。 “这是何意?为何不进京了?”杨芸娘皱着眉头问着,拿起那信来瞧。 不过看了几行字,她就气得险些栽倒。 “这么些年,我们两个老的便罢了,芝芝是她女儿,长这么大,她不说看一眼,连句问话也没有。” 她眼睛发红,“如今眼看着皇后娘娘要招芝芝回去做养女,她倒慌了,还叫我们教导芝芝莫要与皇后亲近,她怎能这样!” 章丘生拍着她的肩膀,无声地宽慰她。 “陛下宠爱景贵妃,谢皇后病重,宫中大权全由贵妃把持,姝儿是景贵妃的人,自然偏着景贵妃,与皇后不睦。” 话虽如此,可只要想到女儿一心为着私欲,不顾外孙女的安危,他还是不免心寒。 “其实她说得也对,她能入宫也是陛下顾念咱们昔年的救命之恩的缘故……”章丘生叹气,“罢了,不去便不去罢。不论如何,她总归是芝芝的亲生母亲,待芝芝入了宫,唯有她能护着。” 门外,章翘站在檐下,听着外祖父母的对话,眸光渐渐沉了,眼中顷刻间散发的冷意半点也不像个八岁的稚童。 她提裙轻脚离开,好似从未来过一般。 村头有座小院,本是村长所居,如今给了段戎几人暂住。 傍晚时分,房门被轻轻敲响,段戎一见来人,不免震惊,“公主!” 外头还下着雨,她撑着伞站在漫天雨幕里,明明是小小的一个,穿着也并不华丽,可她身躯挺直,目光凛然,叫他下意识僵直了身子。 “公主怎么来了?雨大,你先进屋。” 他忙侧身要请她。 章翘摇头,没动。 “我问你几句话就走。”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叫人觉得严肃得厉害。 他不由自主站直了。 “公主要问什么?” “当年我母亲是否自愿入京为妃?” 如冰箭般的雨点儿拍打着伞面,他只看得见她挡在伞下的眸子,冷得逼人。 段戎惊讶,“我原以为公主会问章嫔的近况。” 或者问,这么些年,亲生父母为何不认她。 她不置可否,只是看着他,眸光深邃,像是冬夜无星的天幕,黑沉冷寂得像是能将人吸进去。 段戎压了压心神,正色道:“宫里传出的消息是,章嫔未婚先孕,困于流言,不忍父母苛责,才无奈上京,于广济寺偶遇外出祈福的陛下,陛下感念旧恩,迎其为婕妤,后诞下六皇子后,晋为嫔……” 说到此处,他有些怜惜地看向这位自出生起就不见父母的公主。 比起那位同父同母的弟弟六皇子来,小公主流落在外……着实过得凄惨了些。 “困于流言,不忍父母苛责……” 这样的说词,叫人听来便为她委屈不忿,章翘沉吟着,想起探知道的一些往事,突然就笑了。 “难怪……” 难怪什么? 她没说,只是眼里意味不明。 段戎想了想,问:“公主要听实话吗?” 他总觉得,眼前这位还未册封的帝女,比寻常早慧的孩子还要知事得多,或许会更愿意听真话。 章翘再次摇了摇头,道了句“多谢”。 撑着伞入了晦暝风雨中。 大雨滂沱,吹面而来的风夹着雨打湿了裙角,却掩盖不了她的风华,缠不住她的脚步,于泥泞路上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一路往前方去…… 直到再也看不清她半分影子,段戎才回过神来,怔怔出神。 宫里是吃人的地方,有章嫔这样的娘亲,小公主入了京,真能安全无虞吗? 出发那日,雨并未散尽,朦朦胧胧的细丝遮盖了漫山遍野的杏花,林雾氤氲中,她坐上了入京的鸾驾。 “到了京城,芝芝要听你娘亲的话,知道吗?” 章丘生做了大半生的学堂夫子,严肃端方了几十年,可面对这个不过八岁的小人,总是连语气都软和了下来。 “知道。” 她乖巧地应了,灵魂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本不想哭的,可一想及上一世的事情来,眼里忍不住含了泪。 外祖母杨芸娘将手中的包袱递给她,眼里尽是不舍,嗓音哽咽,“你走得急,便只做了这些。等过些日子我多做些衣裳,托人给你送去,你在京城,要好好的。” 她拉着外孙女儿的手,一字一句嘱咐,“还记得我昨晚上说的话吗?” 杨芸娘与章丘生不同,她深知自己女儿很靠不住,若是章翘一味依赖章姝,必是讨不了好。 “谨言慎行,不轻信。我都记得。”嗓音稚嫩,却很是坚韧。 “好孩子。”杨芸娘涩然,“你暂且跟你娘一些时候,等我与你外翁将这边的事情了结了,便去京城寻你。” 夫妇俩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她,所以早已做好了打算,只等将学堂和医馆的事情安置好了,便入京去。 到那时,便又能团聚。 章翘霎时便红了眼睛。 前世此时,便是她与外祖父母的最后相见。此后数年,再不得见亲人容颜,等外祖父母亡音传到时,她已孤身远上和亲,连外祖父母最后一面也不得见。 她扬起小脸,哽咽着露出笑,“好,我等着外翁外奶。” 此去山高路远,下一次见,不知是何年。 不过,上天既然给她机会重来一次,她必倾尽全力,护外翁外奶周全! 第4章 长公主殿下 暖阳斜照,远在京城的永丰帝此刻正落下朱毫。 二皇子唐持及时奉上新沏的阳羡茶,“父皇这些日子忙着处理政事,休息都少了,可要仔细身子。” 他接过茶盏,“两河沿岸春来暴雨如注,朕瞧着不安呐。” “儿子晓得父皇心系百姓,可若父皇太过劳累垮了身子,大臣们也就没了主心骨了。” 永丰帝笑了笑,到底还是听进去了,抬手深饮了一大口茶缓解疲惫。 “无忧那边可有传信回来?” “今儿早上三弟的信刚到,说是和定北王及世子已经到了梁州,这时候想来已和赵将军见了面了。” 他便颔首,“有定北王相请,赵邡必能归朝。” 唐持不解,“赵将军昔年虽是征战西北之良将,可他得皇祖父贬斥,如今又已暮年,父皇为何独对他如此善待呢?” “如今我朝虽安泰,却有北狄、西戎虎视眈眈,朝中不缺人才,独缺能震慑西北之人。赵邡年老,可他熟读兵书、一生戎马,有他领教兵部,朕才放心。”永丰帝淡笑着看向他,眸光深邃,“知人善用,方是掌权之术。” 有定北王府在,北狄和西戎就不敢越过大邕边境一步。 可西北太过要紧,他忌惮的不只是外邦,还有手握北部重权的定北王府。 若是定北王府有异动,唯有曾与定北王共事二十多年的赵邡能与之一战。 唐持顿悟,恭敬拱手,“儿臣受教。” 永丰帝喝了口茶,“段戎都去了渝州半月了,估摸着小公主回来还能和你三弟碰上。” 想起这事,他便忍不住眉眼舒展。 昔年他落难,受章家夫妇相救。养病月余,也被二人的风骨所折服,正因如此,他十分厚待入宫后的章姝。 如今要接恩人与女儿入京,他也是百般期盼的。 “三弟在梁州还得耽搁些时候,想来是能遇到的。” 他心情便更好了些,“告诉他们,不必太过赶路,那孩子还小,别累着她。” 还未见面就如此爱宠。 唐持几不可见皱了眉,恭顺应了话,“是。” 他走后不久,外头就进来人禀报说是皇后到了,远远地便听见沉闷的咳嗽声传来。 永丰帝起身,亲自去扶了皇后进来。 “要见朕叫人来说一声就是,何必这样过来。”皇后身久病难医,撑着病体来紫宸殿实在是费劲,又连声咳嗽,永丰帝看得眉头直皱。 “不打紧,咳咳……”几声咳嗽已让皇后耗费了大半精力,脸色苍白得惊人,眸光却异常明亮,期待着问他,“陛下派人去接公主了?” “月前就去了,这时候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来,先坐下。”永丰帝生怕她熬不住。 “可怜那孩子,在宫外这么些年,不得认君父。”皇后面色哀伤,“虽听陛下说,章嫔的父母乃是一等一的心善之人,可到底宫外不比京城,公主更是金枝玉叶,怎能受此磋磨。” 她摇摇头,似是不解又是无奈,“章嫔瞒得也太好了些。” 永丰帝挨着她坐下,“此事多亏了你,否则朕也不晓得何时才能晓得那孩子的存在。” 因为此事,他对一直温顺的章嫔也添了些不满。 皇后只是笑,“公主何其尊贵,臣妾只是不忍千金之躯流落在外。” 说着,她不觉有些伤感起来,“也是臣妾无福,至今膝下无子,咳咳咳咳……看着贵妃章嫔儿女傍身,羡慕之余不免也觉遗憾。” 一旦提及子嗣,永丰帝便少不得要沉默。 中宫所出嫡长子早夭,其余高位嫔妃膝下却几乎都有皇子,如今皇子们渐渐长成,正是议储的关键时刻。 前些时日朝臣倒有提及,让皇后抚养品行贵重的皇子充作嫡子,好为储君之选。 他并未答应。 “你若喜欢,朕便从宗室皇亲里寻两个来给你挑。”永丰帝眸光微闪柔声宽慰皇后,“如今的皇子公主都是贵妃或四妃所出,年岁也都不小了,并不适合抱养。 皇后早知他这样想,便道:“不必这样麻烦。” 宗室的孩子即便过继到她名下,也不能继承储位,更不是陛下亲生,讨不了他的喜爱。 所以她要的,另有其人。 “臣妾想,章嫔已有一子,想来会愿意将小公主放在臣妾膝下抚养。” “公主?”永丰帝有些惊讶,他以为皇后会想要一个男孩。 毕竟涉及储位。 不过如此也好,记在皇后名下的就是嫡出,若是男孩,反而不好办。 承教于皇后,对那小丫头也好。 “等小公主进了京,便记在你名下,充作嫡出公主。”皇后能如此贤德抚养皇嗣,他难掩欣慰,脸上笑意深了些,“依着长幼,她便是二公主。” “那臣妾便先替公主谢过陛下。”皇后眉开眼笑,瞧着气色都好了许多。 “说起来也巧,陛下可知晓小公主是何时出生的?” “能得皇后如此说,想必是有什么精妙之处?” 皇后莞尔,道: “公主是庚辰年二月十五所生。” 庚辰年,乃是大邕同化二十六年。 那年,先帝驾崩,新帝临朝,万物革新。 而永丰帝登基祭天那日,正是二月十五。 永丰帝没说什么,只是眉眼间显见是惊喜的。 对于每位皇帝来说,登基为帝,君临天下的日子,必然是格外不同的。 皇后见他神采奕奕,心知目的达到,也露出笑来。 “依着长幼顺序,她才是陛下的长公主呢。”如今的大公主唐沁是同化二十六年三月景贵妃所生,比章翘小了一个月。 “你说得是,她合该居长才对!” 永丰帝立即便召来内侍正监陈英,“吩咐下去,小公主册封一切事宜,均依长公主之制。” 陈英心中震了三震。 这便是皇后不同于其他妃妾之处了。 景贵妃再受宠,再身份尊贵,所生的唐沁也只能称作大公主,并不能称作长公主。 唯有中宫皇后嫡出的长女,可以位比皇姑,受封为长。 这是不能坏了长幼尊卑的规矩。 皇后娘娘不过几句话,就抬了一个长公主压在二公主之上。 景贵妃……怕是要气疯了。 “什么乡野出来的玩意儿!凭她也能封长公主!”关雎宫内,景贵妃怒得摔了一套上好的茶盏。 顷刻间,殿内大大小小的侍女跪了一屋子,个个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满地狼藉,瞧着很不成样子。 景贵妃身侧的唐沁微微蹙了蹙眉,缓缓放下手中书册,扫了一眼底下跪着的侍女们。 “你们都出去。” 末了,又冷若冰霜添了句,“嘴都封严实了,是本宫失手打碎了这套越窑青盏,可记得了?” 明明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却凌厉得叫人不敢与之相视,侍女们连忙唯唯诺诺应声。 不过须臾,寝殿里便只剩了母女二人。 “母妃何必如此动怒,皇后就是抓准了您的心思,才这般抬举她。”唐沁觉得她太易怒,很是不赞同,“再如何册封,到底也不是皇后亲生,无非是个名头,就是为了叫您方寸大乱。” 她叮嘱,“您如今最要紧的,是养好精神,让肚子里的弟弟可以安然降生。” 景氏心绪平复了些,可到底还是觉得屈辱和不甘,“我就是为你不平。你本应是长公主的,却叫那个乡下小丫头给抢了先。” “母妃昏头了,这话日后可不能再说。”饶是永丰帝再宠爱她,也不能容许她不敬皇后,“我是大公主也好,二公主也罢,总归都是您的女儿,有父皇疼爱,有外祖家庇护。与旁人是不同的。” 只是个奶娃娃罢了,实在不足为惧,并不值得她费心劳神。 “沁儿你心胸宽阔,可母妃却不能眼看着你受人欺负而无动于衷。” 景贵妃说着,眸光渐沉,心里已然有了打算。 第5章 梁州初遇 一路兼程,到梁州的时候,已经是十多日后了。 正逢花朝节,春风和煦,多有年轻男女结伴出行,或游春扑蝶、泛舟游湖,或祝祭花神、簪花互赠,街上的散贩们推着坚果点心大声吆喝招呼,街边馆子里头冒着热腾腾的雾气,今日的梁洲城,热闹繁盛至极。 章翘斜倚在客栈的栏杆边上,俯视着底下行人,眼神扫过举着草靶子边走边叫卖冰糖葫芦的小贩,不知何时思绪涣散…… 她是泰安七年的春日,被一杯毒酒害死的,送来毒酒的,正是她悉心教养多年,一手栽培起来的泰安帝。 帝王年幼,她作为长公主摄政,本就流言漫天,内有宋太后一族虎视眈眈,外有贼心不死的北狄西戎随时准备趁虚而入。为固国本,她不敢嫁人,没有子嗣,一心只想抚养弟弟成人,待他能独当一面不惧外戚之势后便将皇权全交给他。 岂料天有不测风云,幼帝还未真正长成,太后一族威势犹在,她的身子却已然垮了。 为早日清除宋氏隐患,她以身为饵引出了宋氏一族的兵马,又密令三哥回京辅政…… 倒是她那弟弟叫她意外,本以为教养多年教养出一个小绵羊来,她还有些挫败,幸好还是有些城府的,就是手段稚嫩了些。 不过,此前种种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没料到她还有重生来过的机会。 正是七、八岁的时候,父皇还未离世,外翁外奶也还身体康健,她还未入宫,还是渝州江津县杏雨村的一个乡野小丫头…… 记忆戛然而止,她眸光逐渐清明。 卖糖葫芦串的小贩已经走远了,只剩远远的吆喝声还隐约能听见。 “到梁州人烟便多起来了,等到了京城,会更繁华些。”段戎从外头进来,端着上好的吃食,“今儿是花朝节,人多,怕是走不了了。殿下先将就着吃一些。等明日花朝集会散了,咱们再赶路。” “好。”她正要转身,却蓦然瞧见楼底下几个行迹鬼祟的人。 来了…… 几乎是一瞬间,楼下人声便沸腾起来,几个穿着打扮与街边小贩一般的人一跃而起,冲至她跟前,腰间的佩刀立时便抽了出来,目光森然,显见是带了杀心。 “殿下!” 段戎连忙倾身上去挡了几人的攻势,护住章翘,他虽是宫廷亲卫里头拔尖的,可同时对抗几人总归是力不从心。 屋外和楼底下的护卫们却像是听不到这里的动静一样,缠斗了好些时候,竟无一人赶到! 段戎渐渐力不从心,有些颓势,几人威势更盛,眼看侧面一人手里的佩刀就快砍到他身上,章翘看准态势,用力向后拉了段戎一下,而后将手里一直攥着的药包朝他们抛洒出去,刹那间红白相间的粉尘弥漫蒙了视线。 “快跑!”这些人可不是吃素的。 好在段戎反应快,连忙拉着章翘朝屋外奔。 屋外的侍卫早已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难怪无人救驾! 这时,楼阁两侧的走廊竟也涌入了人,此处本是皇家驿馆,此时却恍若地狱。 段戎心惊得不行。 派出这么多人,这是铁了心要置公主于死地! 他发了狠,冲着左侧通道奔去,正欲提刀对抗,就见章翘如法炮制,又向敌人扔出了一包粉尘。 这回那粉尘全是红的,刺鼻得很。 他惊得瞪眼。 辣椒粉! “傻愣着做什么!打呀!”软糯的童音响起,里头还掺杂着几分恨铁不成钢。 段戎连忙回神,趁他们眼睛被辣得睁不开眼,突破围界,顷刻就拉着章翘跑得无影无踪。 后边追上来的人闻出空气中的辛辣味,都快气疯了。 竟然使用如此下三滥的招数! “追!” 章翘重生之后,头一次痛恨自己这具身躯太过稚嫩,才跑了没多久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去那边!”她当机立断。 出了前头的巷子口,便是闹市区,更易躲藏。 后面追赶的人见他们逃跑的方向,不由眉心一蹙,加快脚步追上前来。 眼看巷子口接近,前头的路也愈发明亮,段戎不由一喜。 “小心!”侧面突然出现几个人影,几乎是一瞬间便是刀光剑影,若不是章翘提醒,只怕他的胳膊已经没了。 不过片刻之间,两人便又被重重包围。 段戎一手提刀,一手护着章翘,“你们到底是谁派来的!” 刺杀公主,这可是大罪! 为首之人冷笑一声,“都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还这么嚣张。” 此人并未暴露来历,可他并不纯正的京都官话还是让段戎起了疑心。 周围的人向两人渐渐逼近,蓄势待发,只待一声令下便要两人人头落地。 其中有几个眼睛胀红的最是凶光直冒,手里提的刀像极了贪婪的恶狼,需要饮最鲜红的血才能罢休。 章翘手心微紧。 她这里也只剩一包药粉了,最多能拖延一点点时间,可敌我双方势力太过悬殊,这点子微末的时间根本没用。 “动手。”那人眼底寒光乍现,微微抬手。 段戎瞳孔微缩。 章翘捏紧了手中的药粉。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利剑破空而来,将举刀那人的手臂生生射出了一个大窟窿,随着一声惨叫起,巷口几人飞奔而至。 章翘手心微松,赌对了…… 虽人数不及,可他们个个手起刀落间利落非常,显见是练家子,刀法更是出神入化,难得几人间配合亦是十分默契,若不是久经沙场,绝没有此等狠厉。 不过片刻,形势便已扭转。 段戎长舒一口气,忙去看章翘,“殿下还好吗?” 即便再早慧的孩子,见着这场面,也该吓着了。 章翘却比他还镇定些,只是微微摇头,眸光穿过交战的人群,看向巷口浴光而来的那人。 第6章 翩翩少年郎,三步一喘五步一咳 一袭月白色卷云纹锦袍,玉冠束发,容颜如玉气若夜月,因着病疾的缘故,气质里头多了几分的清冷。偏偏他镀染了一身的落日余晖,那份清冷便又丝丝缕缕融在了这春阳里。 定王府世子霍辙,出身便是最顶尖的尊贵,少而聪敏,才华出众,难得又生了一等一的好样貌,世人皆服其才。 只可惜,两年前随父出征时染了中了恶毒,从此长年药罐铺身了。 此刻,胜负已分,那些人死的死,跑的跑,唯剩首领及另外两个被留了下来,处在包围圈里不得其法。 段戎才卸下防备来,那首领却突然发难,将手中的佩刀刺向一名同伴,又回拧了另一人的刀刺向刀主人的胸膛。事情发生只在顷刻之间,根本容不得人反应,也没人会料到他们自己人会自相残杀。 连忙有人去压制住那首领,可他却已吞药自尽,不过几个呼吸的间隙,三人便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竟是无一活口。 霍辙不悦地皱眉,周遭气氛便瞬时冷了下来。 几人羞愧至极,忙请罪,“属下知错。” 敌人都已被控制住了,却还在他们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自尽而亡,虽然非他们一时所能制止,可也算是丢脸。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猛然间,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响起。 “世子!” 原是霍辙气急竟又引着发了病难受起来,好一会子才算作罢。 “下去领罪。”他病着,说话起来也没什么精神气,可却叫几人心头一颤,显见那罪罚并不好受。 “是。” 霍辙这才迈步朝这边来,路过底下躺着的几个人时,眸光几不可见地错愕了一下。 段戎忙上前,“多谢这位公子,不知尊驾是?” 霍辙目光从他身上掠过,直直停留在后头的章翘身上。 风过眉梢,那个人的目光,似是踏破虚空穿越而来,从前世的恩怨纠葛中夹携万般眷恋与柔情而至,深邃神秘,叫人一眼忘神。 章翘晃了晃神,再一定眼,他已然挪开视线往下移。 似是见她手里果真藏着东西,他几不可见地扬了一下眉。 “我们是定北王府的,这位是我们世子。” “段戎不识,世子勿怪!”段戎忙抱手致歉,言语间很是恭敬,即便那人年岁尚小。 他微微摆了摆手,并不在意,目光从章翘身上错开。 “你们是要入京?” “是,段某奉命迎公主回宫。” “你们最好同三皇子一道回京。” “三殿下在梁州?!”段戎惊喜不已。 话音刚落,便见两队金吾卫兵鱼贯而入,列队两侧,隔开围观的百姓。他们个个手持佩刀,着青紫服,面色严肃威风凛凛。 梁州民众头一次见着名满天下的金吾卫,惊奇的同时也在好奇被金吾卫兵护在里头的是什么大人物,一时间,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去探看。 只见队中缓缓走出一人。 是个身着湖蓝色锦袍外罩狐裘的翩翩少年郎,容貌俊俏世所罕见,腰间玉带上系着一块玉佩,上刻一“清”字。 他眉眼蹙着,直到近前看见小姑娘好端端站在那里,才松展开来,悬着的心放了下去。 先对着定北王世子拱了拱手,“多谢世子相助。” “举手之劳。” 定北王府素来不爱管闲事,尤其是这位据说身子不大好的世子。 唐清便浅笑,“这几个人,可否交给我处置?” 说的是自然是那几个刺客。 “本该如此。”他半点没有要人的意思,只是似乎被风吹了冷意,话音才落就又开始咳嗽起来。 唐清皱眉,“世子的病,一直不见好吗?” 他因呼吸不顺畅以致无法作答,只从下属手里接过了一把药迅速素口服下,这才好受许多。 他用绢帕捂着口鼻,温润浅笑。 “咳咳……不碍事,劳三殿下记挂。” 话虽如此,可他脸上的惨白之色是做不得假的。只是他当真生得极好,疾病带来的苍白脆弱不叫他狼狈,反为他平添了几分破碎之感,叫人大憾这样一位少年将才的陨落。 唐清也落了不忍: “西北风沙滚滚,实在不宜养病。父皇已为世子遍请名医珍药。” “咳咳……陛下圣恩,定北王府感激不尽,咳咳咳……” 下属扶着霍辙,对着唐清歉意道:“三殿下,我家世子体弱,不好在外头多待。” 这模样,唐清再有心也不好多留他说话了。 “今日谢过世子,世子请先回府,改日小王必带公主当面谢恩。” 霍辙道了句告辞才抬步离去,虽走路走得慢,做事却不拖泥带水。 明明也才是个没多大的小少年,可他脊背挺拔,便恍惚有了他父亲定北王那般的威势。 唐清忍不住想,若他如寻常人一样身体康健,定北王府定然比如今更强势…… “三殿下,这些人要如何处置。” 他回过神来,微微垂眸。 刺客训练有素,佩刀服饰全然没有留痕,若要查来历,极难。背后之人只怕早就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才敢在梁洲城中心地段行刺。 “叫梁州刺史善后。” 如今要紧的,是眼前这个可怜的小妹妹。 他蹲下身来与她视线平齐,笑着问她:“吓着了?” 见她不说话,依旧愣愣地,他就温声哄,“不怕啊。” 说着不知从哪里变出一袋糖果来,递给她,“这是梁州最好吃的芙蓉糖了,清甜又不腻人。尝尝?” 温柔得不像话。 三殿下唐清,是大邕出了名的温润儒雅。如晨时的山间微风,也似日暮时分的湖潭清影,美好得醉人。 跟记忆中的人那个人一样。 分明是个金尊玉贵的皇子,却时刻都揣着各种糖果点心,只为着哄妹妹高兴。 章翘不觉鼻头有些泛红,吸了吸酸楚的鼻子,抬起小手接过了糖。 他心情便更好了,一双潋滟桃花眼,略一勾唇眼里的笑意就晕染开了,“吃了糖,就唤一声三哥好不好?” 这般哄孩子的话叫她忍不住弯了眉,笑得仿若夏日灿烂的朝霞,璀璨又夺目,虽然方才经历了奔波,一身的尘土,可终归瑕不掩瑜,她那样精致可爱的面容,笑起来,能叫人心都给化开。 宫中清寂无比,唐清觉得,有这样一个妹妹,也很不错。 第7章 铁将赵邡 公主在皇家驿馆出了事,梁州刺史自是难辞其咎,来谢罪的时候,整个人脸上像是蒙了一层影,瞧着就灰头土脸,一蹶不振。 “臣有罪。”刺史都不敢抬头看唐清的脸。 “你自是有罪的,公主险些在你梁州出了事。”唐清不笑的时候,便有股子让人毛骨悚然的严肃。 “臣已经派人全程搜捕,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贼人,还请殿下给臣一些时间。”出驿馆的时候,刺史都想提刀杀人了。 本来皇子公主齐至梁洲城,这是多大的脸面? 如今可好,不仅脸面丢尽,他这刺史都快做不下去了! 刺史走了后,段戎说起之前的疑虑,“殿下,刺客首领,应是龟兹之人。” 听声辨音,他在龟兹待过一些时候,能分辨出那些地方的话。 唐清眸光有异。 段戎继续道,“龟兹地处西北,离定北王府不过一城之距。” 如此说来,倒像是刺杀公主一事与定北王府扯上关系了。 段戎很是疑心,“定北王世子又正好出现救了公主,许是……” “段大人识得龟兹话这事,是隐秘之事吗?”一直没说话的章翘出声了。 段戎不懂她为何这样问,还是认真答了,“此事并未隐瞒过。” “也便是说只要是认识你,或是有心去了解的,都能知晓你曾去过龟兹,也猜得到你通晓龟兹话。”章翘抬眼,眸光犀利。 “若是有人正好利用这一点呢?” 段戎一听这话,也不免惊了。 “公主的意思是有人想要嫁祸给定北王府?” 虽然公主年岁很小,可从他见到公主至今日,给他的感觉都太过老成了,尤其是今日还救了他。 段戎不由自主觉得她说的话跟成年人一般有分量,下意识起了要与她讨论的心思。 岂料章翘撇过头去,“我胡说八道的。” 段戎:…… 唐清看段戎吃瘪,忍不住轻笑。 他极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芝芝年岁不大,不必忧心这些。” 且不论证据充足与否,至少以他对定北王府的了解,他们还不至于要刺杀一个无依无靠、无权无势且未册封的公主来打击皇室。 只章翘才八岁能想到这些来,真是稀奇。 “我不是忧心。” 她是小孩子呢,忧心什么。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颗芙蓉糖喂自己,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道: “我就是觉着人家救了我们,怎么说也不该怀疑。” “啧……芝芝这话很对。” 唐清拎起手边的折扇一扬,轻点段戎的脑袋,“听见没?亏你还是个大人,还不如一个八岁的小娃娃。” 段戎往回缩脖子,知道理亏,只得认了。 近暮的时候,驿馆来了贵客。 “是定北王父子,还有一个征战沙场多年的将军,芝芝想不想见?” “想。”她点头。 唐清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头,笑意吟吟,“请三位进来。” 须臾,段戎就领着三人进了门。 打头的那个着鸦青色锦袍,约莫三十出头,生得俊俏儒雅,举手投足间一派文人模样,唯有手心上的老茧昭示着他曾征战沙场。 令章翘在意的是他身侧那位。 约莫是独得上天恩宠,他那一身的风质叫人过目难忘。 定北王府的世子,似乎生来就是要引人瞩目的。 视线交汇的瞬间,他竟也在看她。 章翘怔了怔,而后扬起笑脸,努力回以甜甜一笑。 这应该是正常的反应吧? 对恩人嘛。 反正没人知道她是个装着孩子壳的大人。 目光投向最后一人,这位显见是位武将出身,鬓发虽有花白了,脊背却挺直得很,一双鹰目炯炯有神又凌厉。 “三殿下、公主。” 大邕并未有动不动就跪人的规矩,三人身份又都不低,便只是略略躬身拱了拱手,以示对皇室的尊重。 “请坐。”唐清亲自端了杯茶给定北王,“此次赵将军肯回朝,有劳定北王了。” “殿下严重了,”定北王婉拒了,并未接茶,只是道:“陛下仁厚,天下才士莫不亲附,君恩厚重,小王只是替陛下走一遭罢了。” 唐清浅笑着将那茶稳稳放在定北王跟前,又斟了杯茶递给赵邡,“父皇一生的夙愿,便是天下安宁,赵将军回了京,父皇也能安眠了。” “我不过一介武夫,得陛下王爷看重,实在心愧。”赵邡嗓门大得惊人,说话却很是客气谦恭,显见不是个只知作战打仗的粗人。 几人聊起来,也透露些消息。 比如赵邡昔年曾驻守西北安西都护府,与定北王并肩作战多次,二人惺惺相惜,引为知己。 比如定北王此次自西北入京,除了劝说赵邡之外,最主要的目的,便是送独子霍辙入京。 到底是定北王府权势太盛,皇室也忌惮得很。 不过与之相对的,定北王也暗暗打量着皇室的态度和皇室中的人。 端看这位三殿下,不过十二三的年岁,人却十分稳重老成,说起话来叫人觉得谦逊有礼却又不坠皇家之风,实在是难得。 也难怪小小年纪就越过众兄弟,封了逸亲王。 等几人说完了场面话一瞧,赵邡冷不丁一侧眼,便见着娇滴滴的公主殿下眨巴着一双眼睛看着他。 他很是惊奇,“殿下是有什么想问的吗?” 他一生浴血,身上也止不住的凌厉气势,旁的小孩子见到他没被吓哭就算好的了。 这小公主,嘿,不仅不怕,还盯着他瞧呢! 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史书上说西楚霸王力拔青山气盖世,可我从没见过,也不知道武将军是否都是力大无穷,所以好奇。” 章翘生得俏丽又可爱,被她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饶是赵邡这样的喋血男儿也不由软了心。 “这……”赵邡一愣,随即爽朗大笑,“臣年轻时,也曾握铁剑举青鼎,可如今老了,”他笑着摇头,“如何还能力拔山河呢?” “可大将军依然神采奕奕,一点都不输年轻的武士。” 便是此人,在后来叛军逼城时,以一己之力护住城池三天三夜,护佑了一城百姓。 赵邡颇有些不好意思,“公主谬赞。” “铁骨雄鹰,便是身处困顿依旧能翻云覆雨,我信赵将军亦是举世无双的真英雄。” 若方才觉得这小姑娘只是即兴跟着夸一夸,如今赵邡信了,她是当真了解过自己的,否则绝说不出这样一番话。 许是思及往事,赵邡难得静默了好一会子。 “芝芝听说过赵将军?”唐清端着一盏茶,笑看她。 “外翁曾与我说过赵将军昔年的风采,说他是罕见的将才。” “这话很对。”唐清很难不赞同。 他是认得宫中的章嫔的,却不料章嫔还有个眼界如此开阔的外祖父,难怪这小芝芝这样冰雪可爱。 赵邡不免好奇,“公主的外祖是?” “我外翁并非军士,只是一位教书先生罢了。” “公主如此聪慧,原来尊祖父是才学渊博的夫子。”他打小没受过什么文学熏陶,但对夫子素来敬重。 他看向唐翘,“虽说梁州不比京城昌盛,也没有扬州那般繁华,但每逢花朝节,亦是有许多可赏乐的夜景,连着几日通宵达旦,欢畅淋漓。难得公主到了梁州,诸位不妨多待几日。” 唐清倒是觉得这主意不错。 他看向定北王,“王爷意下如何?” 后者微微扬唇,儒雅一笑,“公主今日受了惊,也不好赶路。三皇子自便就是。” 唐清莞尔,“梁州长街的彩灯,到了晚上是最是好看的。芝芝有眼福了。” 第8章 游长街 梁州长街纵横十里,中部横亘于塘河之上,两侧是叫卖的小商贩,底下的塘河承载着如流星璀璨的花灯,静静流淌。 行人或缓行于长街上,观灯赏月,或驻足街边俯瞰河面盛景,人与灯与河,各成一景。 唐翘才不过走了几步路,就被唐清塞了不少东西。 吃的玩的喝的,只要唐清觉得好的,都要给妹妹。 “前边还有卖糖葫芦的,听说好些小娃娃都喜欢吃这个。”唐清一发话,段戎便马不停蹄朝那小商贩去了。 行叭,她如今确实是个小娃娃。 细胳膊细腿的。 “老板,你这糖葫芦,给我拿几串。” 段戎正要掏银子,小商贩很是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实在抱歉,我这儿的糖葫芦方才已经卖出去了。” “一串都没了?”段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小贩咧嘴,“那位公子很是豪气,全买下了。看,就是那位公子。” 这一大束的糖葫芦,可还有几十根呢,上头的糖果子个个圆润饱满,便是吃半根之数已然很多了,谁丧心病狂买这么多? 段戎顺着小贩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一人披着月光踏着徐徐清风而来。 “霍世子?” 一个王府公子买这玩意儿做什么? 难道他也有小姑娘要送? 霍辙略略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寄留,给银子。” “嘿嘿嘿~公子,您的糖葫芦,拿好嘞。”小贩兴高采烈得连同草耙子也递给霍辙身边的侍卫。 段戎正思忖着要不要从他那儿买两根,就见尊贵的霍世子挑了一根成色最好的糖葫芦,举着就往她家公主殿下那去了。 “梁州小贩做的糖葫芦,比京城的还好吃些。公主尝尝?” 她如今这个年岁,最爱的就合该是糖葫芦。 可是她现在是真的不爱这玩意儿了呀。 章翘愣在那里,一时间很懵。 真的。 唐清挑眉,也不解,“霍世子原来也爱吃糖葫芦。” 霍辙可是与他一样的年纪啊。 谁十五了还吃糖葫芦呀…… 难道是这家的格外好吃些? “嗯,很爱。” 他惜字如金,将糖葫芦递给她。 唐翘满脸懵逼,一时间不知道该接不该接。 许是觉得被拒绝了,霍辙灼人的眸光渐渐黯淡了,眼睫也耷拉下来。 “咳……原来公主不喜欢吃糖葫芦,咳咳咳……” 他开始咳嗽。 “若早知如此,咳咳……我该买芙蓉糖……” 咳嗽加剧。 “咳咳咳……难怪公主不喜欢。” 快能咳血了都…… 章翘眼疾手快忙接了那一根比自己脑袋还长的糖葫芦过来,“多谢多谢,我很喜欢。”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加上前世,她都直奔三十了,这么甜腻腻的糖葫芦,这个身体应该吃得消……吧? “咳咳……不客气。” 他终于喘上气了,微微扬眉,一笑就让周边所有的光景都黯然失色起来。 “还有这些。” 唐翘正沉溺在他的美色里呢,冷不丁就被寄留手里的一整束糖葫芦给惊着了。 这是把卖糖葫芦的小贩都掏空了吧? 唐清眼看着自家妹妹身边的小厮接过那硕大的糖葫芦串,把他买给妹妹的东西都拿不好了,俊秀的眉头就皱起来。 他这是什么意思? 梁州美景颇多,如此一来,便又在梁州停驻了几日。 梁州刺史约莫是真怕唐清回去后参他一本,这些日子除了追查刺客之外,不遗余力地奔波辗转,又是办宴席又是送礼的,还给唐翘搜罗了梁州各地的美食、点心,可以说是很卑微了。 等送几人离开梁州的时候,他还万般不舍地相送。 做刺史做到这份上,也活该他没多大本事还能治理一州了。 第9章 遇刺 说是游玩,这一日却也不尽兴。 因着再晚些的时候,定北王世子遇刺了。 “霍世子可有大碍?”彼时唐清正领着妹妹在一家酒楼吃喝,闻言惊得骤然起身。 章翘拧眉,两代定北王皆战功赫赫,定北王世子自个儿身上也有不少功勋,梁州已挨近京城了,他若是在此地有个什么好歹,百姓们的唾沫星子也得淹了宣政殿。 “殿下放心,霍世子无虞,只是属下悄摸瞧了下那些刺客的装束,像是定北王府他们自己的人。” 唐清思虑片刻,“传闻定北王府内有不和,如今看来,倒是真的。” 他安抚章翘:“芝芝,今日外头不太平,三哥叫段戎送你回驿馆去。” 语罢将大多护卫都留下来给了她,只带了随身的几个人和专职医师匆匆进了夜幕。 “花朝集会人多,最易出事,幸好今日才是十四并非正日,人稍少些,到了明日就麻烦了。公主先跟属下回驿馆罢。” 到了眼下,段戎也无心看什么长街盛景了。 “好。”她起身,将方才空暇时写下来的一个纸条子递给他,“你叫人去给我将上面的东西买来。” 段戎略略看了一下,很有些奇怪,“殿下这是要做什么药膳吗?” “二月夜里颇有寒凉,走在人堆里不觉,可若一清静下来,还是冷的。你我倒还好,三哥那身子骨,怕是要受凉的。”也不知父皇怎么选了身子欠安的三哥来梁州办事,这一趟回去,唐清只怕又要躺床上好些时日了。 好在这几日逢着节庆,这个时辰还有的东西卖,要搁在平日里,街上早没了灯火。 段戎一听,想及逸王殿下那孱弱的身躯,深以为然,忙不迭一边喊了妥当的人去挑买药材,一边护着她上马车。 一路上,金吾卫队正寻着段戎搭话。 “听说定北王父子这一路上没少遇袭,北狄人真是耐不住性子。” 段戎轻嗤一声:“北狄人再勇猛,到了大邕的地界要想谋划刺杀之事,至多一两次便也是极限了,怎可能这样一次又一次精密计算出定北王和世子的行踪,又神不知鬼不觉提前布下杀手。” 与他说话的金吾卫队正又是疑惑又是惊奇,下意识提高了音量,“刺杀那二位的另有其人?” “嘘,”段戎似乎往马车里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公主方才睡了的,别惊着公主休息。” 里头正闭目养神的章翘缓缓睁开了双眸。 正如段戎所说,大邕境内,北狄人处处掣肘,何况梁州深入大邕腹地,北狄很难有大规模的势力渗透至此。 除了世代与定北王府为敌的外邦人,能有刺杀定北王实力和动机的,放眼大邕,没有几个,而要做到清楚知道二人行踪的,除了皇帝,就只能是王府的人了。 章翘摸了摸下巴,颇有趣味地细细琢磨着。 现任定北王霍钧只有霍辙这一个独子,可初代定北王膝下子嗣却不少啊。 极其巧合的是,在霍辙这个天之骄子中毒伤重后的两年内,定北王府二房便有一极其出色的少年霍昶逐渐崭露头角,隐隐有取代霍辙的意味。 虽然在后来霍辙毒性解除重回西北后,那霍昶便也悄无声息地寂静下去了,可是眼下,霍昶风头正盛,其父霍销更是野心勃勃,二房的人要拉霍辙下马的心思,想来也不浅。 唐清是夜里了才回来的,还将霍辙也带了来。 “霍世子身边虽有护卫,可到底人手少了些,驿馆里有金吾卫兵把守,会更安全些。”唐清如是说道。 章翘转睛看了眼后头那人。 许是身子经不住夜风,他着了一袭厚实的大氅,连带着捧着手炉的手,大半个身子裹在里头,只露出个头来,半点儿也没有曾征战四方的少年将军模样。 见她看过来,他便浅浅露出一个笑来。 “这几日要叨扰殿下了。” 总归又不是跟她住在一个屋子里,算不得叨扰。 不过霍辙既然也来了,那她熬的药怎么也得给他备一份。 端药这种事自然不必她亲自去,翌日天明的时候,他却亲自来了。 “多谢殿下的药膳。辙特来归还药碗。” “世子着实客气,不过是个碗罢了。” 正要吩咐人来接了东西,身后的侍女已然跨过步子上来。 “世子身子不好,这样的事,本该奴婢来的。” 第10章 春晴 语气缠绵殷勤得,实在叫人难以忽视。 到底是定北王府的世子,就算只披件鸦青色的外袍也是好看的,惹得她屋子里的侍女也跟着心猿意马。 整个驿馆里如今就只有四位女子,除了章翘,便只有三个侍女,是跟着段戎来专门伺候她的。 出声这位不是旁人,正是方才主动请缨去送药的一等侍女,名叫春晴,正值妙龄,生得如花似玉。 因着另两个侍女级别不高,春晴便俨然成了掌教女官,平日里仗着尚宫局的出身,对另两个侍女很是颐指气使,在章翘这里倒不敢说什么重话,只是话语里总是带着些高高在上的“劝诫”。 面对自小金尊玉贵的霍辙,却又换了面孔。 “霍世子身体贵重,屋外风大,公主不如请世子进屋坐坐?”终究是心思太深,显得急切。 霍辙年满十七,章翘再有两年也将及笄,男女大防岂是儿戏,何况是孤男寡女呢? 章翘脸色如常,只说了一句,“你先下去。” 春晴没料到平日里“任人摆布”的公主竟然这样下她脸面,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可当着霍辙的面,她却也不敢说什么,垂眉掩饰下眼里的恼意不情不愿地抬脚离开。 “你这里的人,便都是如此模样?” 军营里长大的霍辙许是头一次见到如此不懂规矩的人,惊诧过后便平添了些怒火,却不是对着章翘。 “逸王未免太不会调教人。” 她解释:“不是三哥的人,是宫里派来伺候的,我初要入京,什么都不懂,的确要人教导些。春晴没有旁的意思,世子莫要动怒。” 见她这副性子软懦可欺还替侍女解释的模样,霍辙不知想到什么,皱了皱眉头,许久之后才出声: “罢了。” 不过是个侍女,既然碍眼寻机会解决了就是。 “对了,公主还没用早膳罢?我命人做了长寿面,做多了,便也给公主送一碗来。” 章翘颇为惊愕,“长寿面?”她看向寄留提着上来的食盒,问:“有谁过生辰吗?” 霍辙点头,算是肯定了这话。 章翘垂眸,“多谢世子了。” “礼尚往来罢了,公主客气了。”临走前,他特意叮嘱了一句,“老人们都说,长寿面得整根地吃,不咬断才好。” 章翘恍惚间愣住。 就这么一会子的功夫,小侍女已经将食盒里的面条端了出来,“瞧着是刚出锅的呢,公主可要吃两口?” 她回神,坐到方桌边上来。 那长寿面说是顺手端过来的,可却做得尽善尽美,上头还卧着两个荷包蛋,很是用心。 她从侍女手中接过竹筷,“艾艾,你去打听打听,今日定北王府的人里,何人生辰?” 艾艾年岁小,不和秋雁一样处处以春晴为主,更不似春晴那般处处有小心思,闻言没多问什么便就去了。 春晴忙凑上来倒奶茶饮子,“奴婢伺候公主用膳。” 章翘自顾自挑着面条吃,幽幽道:“传闻定北王世子三岁习武,八岁从军,至十五岁时已然功勋无数,眼下虽然受伤身子不好,可到底还是极其尊贵的人物。” 她嗦了一口面条,继续道:“他又出身军营,性子看似温和,实则暴戾乖张。你在霍世子跟前,还是要小心谨慎些的,像今日这样的事,下回可不能有了。” 春晴听着这两句不轻不重的话,心头不由窃喜起来。 她就说嘛,自己是宫里尚宫局出来的,这个乡下公主只要稍加打听就知道她不能得罪,即便对她有什么不满,也只能憋着。 于是笑嘻嘻地回话,“公主您就放心罢,奴婢可是尚宫局出来的,做事自然有分寸的。” “如此便好。” “奴婢去给公主准备膳后果食。” 春晴不待唐翘发话便出了门来,秋雁紧随其后。 “春晴姐姐不愧是司言的外甥女儿,连公主对您都如此看重,舍不得责罚。” “这是自然。”春晴骄傲地抬了抬下巴,“我姑姑可是尚宫局的六品司言。” “春晴姐姐出身这样好,又有司言大人做靠山,妹妹真是艳羡得紧啊。” 春晴挑着眉眼看她,“你在贵妃宫里当差,比我也不算差了。” “这哪能比啊。”秋雁极尽恭维,“我终究只是个侍女罢了,可春晴姐姐不同。姐姐容颜得天独厚,少不得哪日就要做贵人的。就说今日罢,霍世子虽然瞧着有些不悦,可到底还是没动怒不是?公主这般和颜悦色,或许也是因为霍世子的缘故。依我看,霍世子到底是怜香惜玉之人。” 这话一出,直叫春晴羞红了脸。 “霍世子虽然病重了,可如他这般英姿俊逸的男儿,放眼京城却也是没有的。只是……”她颇有些烦恼,“我一介侍女,要如何才能近他的身。” 秋雁沉思片刻,豁然开朗一般献计道:“咱们眼下是公主的侍女,自然要以公主的名义相邀才好。” 两个侍女的打算章翘自是不知晓的,待她吃了小半碗长寿面后,艾艾也利索问好了消息归来。 “禀公主,确实有人生辰。” “谁?” “霍世子的近卫,寄留大人。”艾艾很是疑惑,“公主是对此事有什么怀疑吗?” “今日,也是我的生辰。” 他便这样巧合地送来了长寿面。 她还以为他也…… “竟是如此?!”春晴高呼起来往外走,“此事可要告诉逸王殿下才是呢!公主的生辰,岂能草率!” 若是给公主举办生辰礼,少不得霍世子也要来的。 在她的大呼小叫中,章翘也算从回忆里抽神出来。 是她魔怔了,她重生之事已然叫人匪夷所思了。 若是人人都重生一回,只怕都要乾坤颠倒了。 段戎听到里头的动静入内,很是皱着眉头问:“这春晴很是没规矩,可需要臣……” “到底是尚宫局出来的人,明面上也是贵妃派来教导我礼仪的,不理会她就是了。” 景贵妃把持后宫多年,受宠优渥,尚宫局早就是她囊中之物了。 想及陛下对景贵妃之宠爱,段戎也呐呐不好出声了。 打狗也得看主人,这春晴,一时半会怕是不好赶走。 公主的生辰礼自然不能敷衍,可怕再多生事端,只能一切从简,为此唐清颇有歉意,不知想了什么法子,晚上开了席面竟将定北王和赵邡也请了过来。 这二位一来,她这生辰礼,也着实算不得寒酸了。 只是晚间发生了一件事,生生将这兴致也散了干净…… 为着安危着想,接下来的几日,章翘没再出门,只等着节庆过了人流散开,好径直赶去京师。 梁州刺史约莫是真怕唐清回去后参他一本,这些日子除了追查刺客之外,不遗余力地奔波辗转,知晓几人不喜人多奉承,便给搜罗了梁州各地的美食、点心一一送来,可以说是很卑微了。 等送几人离开梁州的时候,他还万般不舍地相送。 做刺史做到这份上,也活该他没多大本事还能治理一州了。 第11章 入京 入京那日,晴空万里无云,是个极好的日子。 她掀帘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瞧看这盛京的繁华。 看十里长街上楼阁高起,车水马龙人烟阜盛。街道两旁店肆林立,初升暖阳的金色光辉淡淡地倾洒在红砖绿瓦、楼阁飞檐之上,给眼前这一片繁盛的盛京城晨景更添朦胧和诗意。 来往之人或骑高头大马,或坐轿穿行,或由雪肤花貌的侍女们簇拥着嬉笑,锦衣玉带衣香鬓影,沉浸于泱泱盛世里,自得其乐。 这便是盛京。 万国交会之区,四海朝宗之所。 是古往今来的名城,兵家必争之地、两军对垒之场,几度化为废墟,又几经繁华。 极目远眺,章翘也总算得以窥见昔年孟郊进士及第时的景象。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她想,难怪人人都向往盛京。 “公主可喜欢盛京?”唐清问她。 她颔首,“京城繁华,也热闹。” 只可惜,所有朝代更迭、人事兴衰都于其中浮沉,此地曾葬送了她的至亲,也埋藏了她所有年少时的懵懂与青涩。 盛京于她,是故土,亦是牢笼。 马车一路行驶,京城人都认得这是皇家的车驾,很是尊敬礼让。 日头渐移,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侍女艾艾来扶她下车,“要入宫城了,公主请移驾。” “芝芝先去皇后娘娘处,我改日去来看你。” 他这一趟去梁州发现了些事情,还得去紫宸殿复命。 定北王父子和赵邡,眼下到了京师,也得先去陛下跟前走一遭,皆与她不能同路,唯有段戎受命护送她入后宫。 下了马车,换成精致小巧的鸾轿,穿过顺宜门,径直往椒房宫行去。 路上,段戎压低了声音道:“殿下,宫内不同于宫外,不论何时,殿下要谨记:谨言慎行。” 他警惕地看了看周围,才又小声说:“在宫中,殿下不要轻信旁人。尤其是与关雎宫有关之人。若无把握保全自身,千万记住要依靠皇后娘娘。” 章翘清亮的眸光里添了几分暗色。 关雎宫,她自然记得。 景贵妃乔氏,美貌倾城,出身世家大族淮阳侯府,父兄皆手握重权,景贵妃更是永丰帝青梅竹马之好,恩宠数年从未间断。育有当今陛下长子——四皇子唐持和大公主唐沁。 哦不,很快就是二公主了。 “多谢。” 段戎对她笑了笑。 他只是不愿看到公主小小年岁便因为宫廷争斗,香消玉殒。 “椒房宫到了,愿公主殿下芳体康安,万事称心。”他抱拳,躬身一拜。 章翘下轿,盈盈福身,很是郑重:“多谢一路相护。” 前世在梁州驿馆遇刺时,她尚且年幼,并不能未卜先知,也不知晓该走哪条路能活命,是段戎牵着她一路厮杀,为了护住她险些丢了半条命进去才等到援兵赶来,右臂也因此重伤,再不能提剑做武将…… 而今生,这一路上除了梁州那次外,还有几次小的伏击,段戎能做到如今官位,武力是不低的,若非段戎一路护着,她不知还有命活没有。 这是恩,上辈子她记得,这辈子也不会忘。 段戎连忙扶她,“殿下万不可对卑职行此礼。” 她便笑,“我如今还算不上是公主,不算犯忌讳。” 段戎哑然。 公主殿下,果然什么都懂得。 这样也好,聪明的人在宫里才能好好活着。 “椒房宫的人来了,殿下,段戎告辞。” “公主请随奴婢入椒房宫。” 椒房宫乃大邕皇后所居,红墙砌就、绿瓦为顶,凤凰绕柱金柱接地通天,怎一个“金碧辉煌”能够道尽。 稀罕绝世的檀香木雕刻而成的凤凰展翅屏门长身而立,博古架上金兽炉香烟缭绕,青釉颈瓶中龙游梅正盛放,幽香四溢…… 她微低着头,迈着浅浅的步子,缓缓走过白玉铺就的地砖。 紧跟着侍女绕过落地罩,远远便听见珠帘里头传来沉重的咳嗽声。 “进去吧,娘娘在里面。” “公主到了呀?进来吧,咳咳……” 那人嗓音轻柔无力,只听声音便给人油尽灯枯之感。 章翘上前去,有侍女给她掀开珠帘。 珠帘起,几层轻纱还掩映,便见几个青衣侍女拥簇着一端坐在软榻上的贵妇人。 通体贵气端华无匹,凤衣明黄为色、凤羽为纹,点缀以挑染金线织花,珠钗华贵,服饰讲究,可她妆面浓厚,却也掩饰不住那股子憔悴来。 “章翘,给皇后娘娘问安。”她上前,笨拙地行肃拜大礼。 那青衣侍女一看就忍不住皱眉。 皇后却好像看不出这错漏百出的礼一般,笑意吟吟叫她起来。 “日后就不是章翘而是唐翘了。” 她眉眼弯着,满带欣喜地看着她,“是大邕的长公主。” 她的一生中,十三岁以前是渝州江津的民女章翘,之后是皇家的长公主,唐翘。 夜里皇后命人送唐翘去配殿歇息,自己则靠在引枕上,询问起身边的女官素琴来。 “那个尚宫局拨去伺候芝芝的侍女,当真冒犯了定北王世子?” 素琴边为她捏肩,边道:“奴婢打听过,确实是那春晴不知礼数,竟想借着公主的名义去接近世子,惹得世子发怒。逸王当即叫人押了春晴,没再叫她伺候在公主身侧。” 皇后觉得颇为好笑,摇了摇头,“一个尚宫局出身的侍女,竟然如此行径。” 素琴隐隐觉着有些担忧,“怕不是,关雎宫那位也掺了一脚?” 毕竟尚宫局可是景贵妃管着。 “不管是与不是,此事贵妃都脱不了干系了。不过只是些毛毛雨,伤不了她什么。”皇后对此倒很是淡然,如今更值得她在意的,是清凝殿内的唐翘。 她问素琴:“公主没受影响罢?” 素琴摇头,“定北王府的人虽然性子冷淡,可到底是明辨是非的,看得出那侍女所为并非公主授意。” “如此就好。将贵妃宫里拨出来给芝芝那个叫秋雁的侍女也送回去,其余的事,就让贵妃头疼去吧。” 得罪了定北王府,可不是轻易就能收场的。 第12章 春雨催旧梦 夜幕笼罩,渐有夜风绕亭拂廊檐。 细碎的雨滴悄然降临京城,撩枝掠叶而过,殿外窸窸窣窣声响缓慢而清晰,不一会儿便淅淅沥沥起来。 她坐在窗边,右手托着下巴,侧着头,听院里雨打廊檐的声音。 这样清脆撩人的雨声,只听片刻便能叫人心中安宁下来了。 只可惜上辈子自己入京时,正是病疾发作的时候,并没有这般闲适自得的享受。 记得十三岁那年离开渝州入京后,因为刺杀的缘故她便一直心悸拖着病体,好不容易要好了,又被下了毒,此后二十多年,便再没健康过一日。 若非生在皇家,只怕被下毒那会子,人便已没了。 可要说生养在皇家就好吗? 却是不然。 她与所有亲近之人之悲哀,皆源自皇宫种种腌臜与不堪。 待她胜似亲生的养母谢皇后,正因后宫争斗而死,而远在渝州幸福了大半辈子的外翁外奶,最后亦是双双死于大邕宫墙之下。 只可惜自己不争气,在二十三岁之前,空有长公主的尊荣,却是个没有半点羽翼的空架子,不能护住她们,反叫至亲因自己而遇害。 回到豆蔻年华,就是为了给她机会,弥补上一世的缺憾罢? 唐翘微笑起来。 一夜春雨催旧梦,洗净了长路北上而来的燥意。 翌日雨过天晴,阳光穿透万里层云而来,和煦橙光笼罩了整个盛京。 殿外芳草吐露,雀鸟绕枝啼,鸣唱晨初之欢喜。 “今日天色极好,陛下在麟德殿设宴为定北王和赵大将军接风,也是要借此机会将殿下您的存在昭告天下。”清凝殿内,艾艾正替小主子挽发。 艾艾虽只有十五岁,手却巧,很快便替她挽了一个双环望仙髻,活泼灵动而不失庄重。 “这样的大宴礼仪多,不过殿下不要害怕,待会素琴姑姑和奴婢会一直跟着您的。” 看着镜中容颜青涩的自己,唐翘胸膛中涌起阵阵涟漪。 前世的今日,她因梁州遇刺而获之伤尚未痊愈,只得卧床,无法起身参宴。 父皇特恩,她便也不必前往麟德殿。 今生,从此处开始,便不同了。 “走罢。” 麟德殿乃是前朝除太极殿、宣政殿和紫宸殿之外的第四大殿。 犒赏有功之臣,大宴群臣,招待邦使,皆在此处,大邕开朝至今几乎所有勋贵和大将皆从此处受诏得封,麟德殿见证了大邕的兴盛,也承载了大邕的繁华。 永丰帝为定北王父子与赵邡接风选在此处,又诏令五品以上官员及有封之勋贵携女眷入宫侍宴,可见隆重。 辰时正,麟德殿便坐满了宗亲勋贵及官员,却无一不都在打量着左侧首位的定北王及其独子霍辙。 “定北王守疆在外,有十余年没归京了罢?” “是啊,自初代定北王亡故后,现任定北王袭爵入西北,多年过去,大邕愈发强盛,定北王府亦是累功显赫啊。且不提两代定北王,就说如今的世子,虽然年仅十七岁,可世子三岁习武,八岁从军,十岁便跟随定北王南征北战,五年间立下战功无数,若非……” 听闻此话,一旁的官员便很扼腕叹息,“习武之人最是朝不保夕,况世子年幼,那北狄人最是阴险狡诈。就是可惜世子了,如此天纵奇才。” “对了,听闻赵邡也回朝了?赵邡受先帝斥责贬官离京,陛下此举,不知是否不妥?” 哪有儿子篡改父辈意愿的做法,这不是叫天下人诟病吗? 一旁的紫袍老臣闻言开口,“陛下前些时日亲上太庙祭奠,就是为着此事。虽说如今大邕正值盛世,八方来朝。可到底开朝不久,北有狄、夷、燕军犯我边关,西南面有戎寇,东北和淮南一带也并不太平,朝中正值用人之际。赵邡离京前也是战功赫赫,陛下召他回来,实乃上策,更显君王仁厚之道。” “太傅所言甚是。”旁边有官员举杯来敬他,闲谈几句,不可避免提及了这几日京中热议之事。 “太傅近日可曾听闻陛下长女回京一事。” 旁边绿袍官员很是吃惊,“陛下长女不是景贵妃所出之大公主吗?什么时候又来了一个长女?” “杨大人有所不知。这位公主乃是章嫔所出,正是陛下当年落于渝州之时所遗,时年十三,比大公主还长上一月。如今回宫便记在皇后娘娘膝下,陛下已经着令礼部宗正寺及有司部门筹办长公主册封礼了。” “长公主?”旁边的人神色变幻得飞快,最后“嘶”了一声,“只论身份的话,这好像是我朝第一位嫡出公主罢?” 说着眼神朝皇子公主们的位置看去,却见首位空着。 想来定是为那位公主而留。 正说着呢,外头一声声高喝由远及近而来,“陛下到!” “皇后娘娘到!” 随着永丰帝和谢皇后入内,大臣们矮身下去,顷刻折腰恭敬跪拜。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娘娘千岁!” 永丰帝头戴通天冠,一身玄青色帝王衮服,端坐于纹样繁复的蟠龙宝座上,目光深邃而坚毅。 面对满殿陪他定江山保家国之臣子,他素手微抬,尽显仁君之宽厚。 “诸卿平身。” “谢陛下!” “今日定北王携世子归京,老臣归朝,朕心甚慰。特此设座,为定北王及世子、赵卿接风洗尘。” 礼官随即高呼道:“陛下恩赏,赐柏叶酒,同饮共欢!” “谢陛下恩赏!” 皇后大妆端坐于永丰帝身边,莞尔笑道:“值此大贺之际,本宫也有一喜事要宣告诸位大臣。” 她难掩喜意,宣告道:“陛下遗失在外多年的长女,现以归京。” 话音才落,立即便有礼官高呼: “宣:长公主入殿!” 第13章 接风宴 殿外,唐翘听着礼官之奏,抬头看了眼这巍峨高耸、承载了大邕万千繁华的麟德殿,在女官素琴和侍女艾艾的拥簇下拾步入殿。 二十四根盘龙立柱高耸直上,支撑着巍峨宏伟的宫殿,众勋贵朝臣列坐于华丽的壁画与绣花之垂幔间,或打量或好奇地看过来。 她自盘龙金柱间缓缓而入,矮身跪下去,双手交叠微抬于额间,躬身下拜。 “女儿归来,请父皇、母后安。” 看着殿中那个小身影,宝座上的永丰帝目光软了一分。 “安。” 皇后将余光从他身上收回,浅笑着轻启朱唇,“安。” 永丰帝目光柔和,“念皇后无嗣,长女唐翘承继于皇后脉,着令有司册为长公主!” 此话一出,满朝文武躬身,“恭喜陛下,贺喜皇后娘娘!” 皇后端着笑,“赐诸卿芸香酒,同喜同贺。” 随着皇后声落,礼乐声响起,侍女内侍们自殿外鱼贯而入,各盛酒盏瓜果奉献而上。 彩妆舞女翩舞入内,足尖轻点于红地毯之上,衣袂翻飞间君臣们推杯换盏的欢笑声也随之而起。 唐翘被素琴扶着起身往右侧走,对面已然有人迎了过来。 “来,芝芝。”唐清笑着引她入座。 她莞尔,露出笑意,“三哥。” 唐清将她领着坐到了自己旁边,亲自给她端来一碟子糕点,“大宴上的点心华而不实,这是特意叫尚食局给你备的,先吃一些垫垫肚子。” 这一派兄妹和睦之景,刺痛了另一边人的眼。 “什么乡下来的玩意儿,三哥还真是抬举她。” 因为唐翘的到来,而从二公主变为三公主的唐妍咬牙切齿,“竟还堂而皇之地坐在大姐姐的前头!” “她是陛下亲封的长公主,当朝皇子公主中,除了唯一获封亲王位的三殿下,几乎没人能跟她并肩。” 坐在这一侧的,除了皇子公主,就是极其受宠幸的郡主、县主一类,说话的正是庆王府的宝筠郡主。 她端着果饮,笑得意味不明,“她又是陛下嫡长女,当朝既无储君,自是数她最尊贵了。若非还没册封,只怕逸王殿下都得往后坐呢。” “呸,什么嫡长女。我只知道我宝仪大姐姐才是长女,至于嫡?呵,她一个养女,她也配?!” 唐妍气得捏碎了手中的糕点。 “不行,我绝不能让她这样神气!” 她端了一杯酒,就要起身,却被上侧的人拦住了。 “今日是大宴,莫要胡闹。” 那人甚至没有什么举动,只是一句轻柔的话,却叫唐妍霎时间停住了脚。 她还有不满,想辩驳一句,可对上对方的眼后,那股子勇劲儿顷刻间便荡然无存了。 这些人的恼恨也好,嫉妒也罢,却影响不了唐翘。 她不动声色观察着上头那几人的举动,果见宫宴开始后不久,永丰帝和定北王父子便齐齐暂离席位了,唐清与她解释两句也随后跟着出去了。 若只是谈论西北之事,等到宴席散了召定北王一人于紫宸殿便可,可他偏偏此时就领了人走,还带上了霍辙和唐清…… 她缓缓抬手,饮下小半杯牛乳饮子,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眸光却异常清亮。 梁州刺杀之事,显见不简单。 这厢永丰帝等人已经到了近处的一座配殿。 “爱卿是说,怀王旧部,还有余孽存活于世?” 不怪永丰帝震惊,实在是当年的怀王在得知自己不能继承储位之后,便发了疯,大肆豢养死士,犯下罪孽无数,他死后,其部下却还承其志,只要还有人尚存,便会不遗余力、不计后果地动摇大邕根基。 大邕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他怎么能眼看着再次陷入困顿之中。 “聿之,你来说。”定北王到底没亲身经历那两场刺杀,他只是信任儿子。 霍辙也并不扭捏,当下便与唐清一起,将那两场刺杀的经过复述给了永丰帝。 “刺杀长公主的人与刺杀微臣之人看似是两拨有着不同目的之人,可经臣与逸王殿下查探后发现二者关联甚巨,杀手用以自尽之毒均藏身于舌下三寸之处,所用毒种亦是同源,正与昔日怀王之人所用之毒,同宗同源。” 永丰帝好半天没缓过神来。 倒不是害怕,他只是太疑惑了,为何早已铲平殆尽的怀王旧部之人,会再次出现。 “十四年前,朕倾尽袁氏、谢氏、景氏三族之力,才将贼子系悉数俘获,难道这其中出了什么差错?” 定北王父子俩却并未搭话。 定北王府只需要将事实悉数告知于皇室,至于复盘当年往事或是分析朝中局势这些事宜,并不需要他们掺和。 永丰帝也没想他们能回答,只是对于父子俩的谨慎,还是颇为满意。 手握重权行军在外之人,最忌讳插手朝中的事情。 不随意牵扯也是一种忠心,更何况定北王府的诚心,远不止于此。 定北王父子被刺杀后,第一时间不是怀疑皇室,而是进一步追查,只这一点,便叫他甚是动容。 饶是他都对定北王府怀着忌惮,更何况是定北王府对他呢。 “此番有劳爱卿了,爱卿难得到京城,朕必以朕最珍贵之物以待。” 听出永丰帝语气中的亲近,定北王也是暗松一口气,“陛下言重了,陛下接聿之回京养病,臣已然感激不尽,不想要别的赏赐。” “这些年爱卿替我大邕守疆,功勋无数,这些本是应该的,何况世子本就是我大邕之良将,文武无双。” 永丰帝看着年少的霍辙,眼里除了心疼和感慨外,还有数不尽的赞赏与勉励,“朕已下令召集大邕名医入王府,天道怜才,朕相信世子必还有为我大邕披荆斩棘的一日!” 没有什么比君王这句慰勉更叫人热血。 霍辙躬身拱手,福拜下去,“臣拜谢陛下厚恩。” 永丰帝拍了拍他的肩膀,微抬右手,竟是亲自去扶他。 这样的礼遇,放眼大邕也没有几个。 “朕与你父王年少时也算知交,日后你在京中便只当朕是伯父,朕许你位同亲王,可随意出入宫禁,除了太后与皇后之外,不必向任何人行礼。” 只要定北王府一直如此忠心,他不会吝啬一切能给霍辙的待遇。 说完,他望向定北王,朗声道:“朕已叫人备好美酒,你我多年未见,合该痛饮共醉一场。” 定北王笑言:“臣自当奉陪。” 世人不知这一夜里永丰帝与定北王父子之间说了什么话,只知晓自这日宫宴过后,京中多了一位令所有人瞩目的病秧子,虽不能再提刀拨剑,却得陛下之看重和喜爱甚于任何人。 第14章 见面礼 唐翘目光径直落在重返宴席的霍辙身上。 她想:定北王府在大邕,终究与众不同。 而世子霍辙,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即便体病再也无法治愈,对大邕而言,亦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她不用看也能察觉到周围年少慕艾的女子投向他时炽热的目光,甚至如唐沁这般受尽宠爱的公主,也无法避免为他停留。 她忍不住想,若非他多年后才寻到解毒的法子,是否早该订了亲事? 如此,自然便不会与她利益纠缠了。 也省得她见他一回,就心虚尴尬一次。 为了让自己暂且心安理得一些,她缓缓收回目光,并未留意对侧那人穿越人海而来的视线。 “大姐姐,快看,霍世子在瞧您呢。”唐妍兴奋不已。 唐翘也顺势看向左手边的唐沁。 她端坐在席位上,身着一袭锦葵色交领襦裙,裙身纹饰素简,而于袖口及臂间披帛处花费心思,以深紫色芍药纹样为饰,恰到好处的张扬,却又不会叫人觉得哗众取宠。发饰也少,可件件用法讲究,不浮夸不落俗,端的是庄重大方。 唐沁作为备受宠爱的公主,却半点儿不骄矜,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容,闻言也只是浅笑了一下,不否认也并不因此而骄傲,她纠正妹妹的话:“宝灵,说了多少次,如今该唤我二姐姐了。” 唐妍瘪着嘴看了一眼唐翘,对方却没理她,悠悠哉哉又正过头去,不再看向这边。 这举动叫她更是憋屈,冷脸下来,也并未说要不要改口的话。 唐沁见状轻轻呵斥了一句,又对着唐翘解释:“长姐莫要生气,宝灵一贯就是这个脾气,不过是还未适应罢了。日后长姐与咱们姐妹多多相处,时日久了,自然便没了嫌隙。” 俨然一副通情达理好姐姐的模样,细听却有些将唐翘排外的意思。 唐翘就放下茶盏,浅笑,“二妹既然说了咱们是姐妹,彼此又怎会有嫌隙呢?” 唐沁神情微怔,很快又淡笑起来,“长姐说得极是。” 她招来侍女,不知说了什么,那侍女便很快下去,似乎是去取东西去了。 “长姐归京,妹妹们却没什么好礼相赠,只有早前备的一份薄礼,也不知长姐喜不喜欢。” 说话间,那侍女已经回来了,手里端着一个锦盒,里头静静躺着一柄玉骨团扇。 唐沁笑着与她道:“我想着长姐到了京中许是会想念故地,听闻长姐从前住的地方叫杏雨村,便自作主张命人打造了这柄缠枝杏花纹样的玉骨团扇,若能略解长姐思乡之情,这礼便也算没白送。” 说到“杏雨村”之时,一旁的唐妍已然轻笑出声了。 待唐沁话音落下后,她也全然没了之前嫌恶唐沁的模样,反而脸上添了刺眼的笑:“是啊,长姐这怕是第一次离家罢?第一次离家就来了京城,进了皇宫。可说起来渝州到底偏远,如何比得上京城?宝仪姐姐,兴许咱们长姐就全没有思乡的心思呢。” 这话刺耳得厉害,唐沁板着脸说了她一句:“宝灵,不得无礼。” 就算是骂,也是不轻不重的,到底是亲疏有别。 唐妍便吐了吐舌头,一副娇俏的模样,可眼里看笑话的心思却表露无疑。 唐沁颇有些不好意思对唐翘道:“长姐莫怪,宝灵她也是无心之失,为了姐妹和睦,长姐可否不与母后说起此事?这扇子……”她看了看唐翘的脸色,脸上罕见有些小心翼翼的意思,“若是长姐不喜欢,我再去叫更好的工匠寻最好的玉石给长姐打造玉器,直至长姐满意为止。” 皇室公主们说话,周围的人虽然不会眼巴巴盯着,却一定会不动声色关注着。 此话一出,好些贵女脸色都有些变了。 宝仪殿下这样骄傲的人物,到了长公主跟前尚且如此姿态,那是否说明这位长公主并不是什么好性子? 人总是喜欢牵连的,连带着她们对皇后的看法,也开始不同起来。 聪明如唐翘,如何不知道这位看似想要和睦姐妹关系,其实是在给她和皇后下绊子的二妹,是何等心思? 她从始至终脸色都没冷过,闻言柔声细语道:“从前在杏雨村时,家中唯有我一个孩子,从来没什么玩伴,我早便羡慕那些可以一同玩乐的亲生姐妹了。”说到此处时,她眼里难忍欣喜,“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两位妹妹,我实在高兴,何况三妹年岁最小,我喜欢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她呢?” 听着长公主这话,贵女们竟然不约而同地心疼起来。 是啊,长公主可不像那两位公主从小生活在皇宫中,承欢父母膝下,锦衣玉食,侍女拥簇。虽然生长在小山村里头,规矩很是不好看,可到底心性纯良,自以为有了亲姐妹,正高兴得厉害呢。 倒是那两位…… 宝仪殿下倒和和气气的,宝灵殿下说话便很有些不妥当了。 似是察觉到周围人看唐翘目光的变化,唐沁嘴边的笑意淡了一分,“长姐果真如母妃所说,温和大度得紧。只是这礼物……” 话音未落,唐翘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亲手从侍女手中将锦盒接过来放在一边,又从袖口里郑重取出两个小瓷瓶来。 “本来我是长姐,合该我先送礼物给你们的,倒叫你先来送我,方才很是愧疚难当不敢收。细想到底是我考虑不周,叫你为难了。只是我初来乍到,不知妹妹们喜欢什么,唯有渝州外翁外奶给的一些药丸,乃是我最珍贵之物。” 说着,她将两个小瓷瓶亲手递给二人。 不过片刻间的两个举动,便叫贵女席中小声议论起来。 “你们方才看到了吧?长公主收的礼物竟是从侍女手中拿的,这也太不合规矩了罢。” 大邕注重礼数,自古主对主,仆对仆,侍女给的东西,自是要侍女去接。除非这主人地位很低于对方,为显郑重或是奉承,才会亲自去接。 可论身份,长公主是要高于二公主的,这个举动,就很叫人惊讶了。 “是啊,长公主身边都没人提点吗?这样的大宴,可未免有些丢人了罢。” 可却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认为,当下便有贵女执言了,“什么叫长公主丢人?殿下是重视妹妹们给的礼物这才欢欣着亲自去接,本只是姐妹之间的交际,倒叫你们说得不堪了。若实在要说不懂规矩,罪名怕也落不到长公主头上罢?” 贵女们碍于二公主背后的景氏一族不敢随意妄言,可话里的意思谁都明白。 毕竟是给长姐送礼,二公主叫个侍女就递过去了,这也落人口实了。 说来唐沁也是冤枉。 宫里头公主行事何需自己动手?唐翘身边可也不少侍女,就算时间短了,接东西这样的礼仪皇后宫里的人怎么可能没教过? 她一个不防,就大意叫唐翘这样叫东西拿走了,反叫自己落了话柄。 那侍女竟也是惊得没反应过来! 感受到主子冰冷的视线,侍女骇得“咣当”一声跪下去。 “奴婢有错,长公主饶命!” 唐翘似是后知后觉一般反应过来,轻轻“啊”了一声,烦恼又愧疚道:“我又做错了。” 公主们座位离帝后很近,这边的动静很快被上首的永丰帝察觉。 他放下酒盏,落下视线来,温声询问:“这是怎么了?宝仪身边的侍女犯了错了吗?” 唐沁连忙起身,又福身下去,“是女儿没管教好侍女,叫长姐受委屈了。” “这怎么会?”后妃里头,一位宫装妇人立马便开口了,“宝仪殿下宫里的人素来最是规矩有礼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这话意有所指,一位一向被京中人视为楷模的公主,和一位才从乡下来的公主,谁会做错事情,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玉嫔言之有理,吾也觉得二公主最是端庄有礼,底下的人自然也不差。”皇后搭了话,自然了,她并不会再添一句“长公主做错了”之类的话,她只是柔声问唐翘,“芝芝,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话虽这样问,可她脸上的意思就是:你只要开口,母后会为你作主。 唐翘心中暖流涌过,她捏紧还未送出去的瓶子矮身行礼,“回母后的话,是女儿与妹妹们说话太欢喜,一时竟忘了宫中规矩。孩儿无状,请父皇母后责罚。” 她没大张旗鼓地说具体什么事情做错了,帝后身边自有人悄声禀报。 知晓前因后,永丰帝展眉露出笑意。 “你刚来,好些东西慢慢学就是了,不必太自责。你们姐妹之间能如此和睦,便就是最好的。” “是。”她缓缓起身。 永丰帝微眯眼睛去看她手里的东西,温声问:“手里拿的什么啊?” 她乖巧回话:“方才二妹妹送女儿礼物,女儿惭愧没什么好东西给送,就将外翁外奶给的药丸取来,想送给妹妹们当见面礼。” “药丸?”景贵妃笑了笑,“长公主真是有心了。” 对比起她女儿送出去那柄贵重团扇,这物件,实在上不得台面。 果然啊,长公主不过是个名头,人还是那个乡下人。 好些人也是与景贵妃一个想法,那个瓷瓶子虽然在民间有些价格,可拿到她们这样的人户来,都不好看,让人不禁觉得这长公主太过小家子气。 可上头的永丰帝眸光却有所变化,他眯着眼,正了正身子,“拿过来,父皇瞧瞧。” 那瓷瓶子是最普通一款的瓷瓶子,上头甚至连花纹都没有,简单得紧。 永丰帝询问过唐翘后轻轻打开,闻见里头的味道来,刹那间如潮水般的记忆便涌上心头,叫他几度哽咽。 “当年朕流转渝州之时,高热不止,正是章家老太爷与其夫人用此药丸才捡了一条命回来。”他慨叹着小心翼翼将瓷瓶盖塞好,递还给唐翘,“瓷瓶价格不低,章家并不富裕,可为了药效,还是选用了瓷瓶用以保存药物,时常又以低廉的价格卖出药丸。” 他感慨,“世上医者若皆如章氏,我大邕便再少诸多冤魂。” 这就是极高的评价了。 他望向宝仪宝灵两位公主,“你们长姐远道而来,又以此珍贵之物作为礼物,你们可要妥善收好。” 唐沁领着妹妹行礼,“是。” 经过永丰帝这一介绍,唐翘手中那小瓷瓶子,霎时间便不再叫人看不起了。 那可是曾经救过陛下性命的药丸,莫说一柄团扇了,其象征意义,早已超越金银所能带来的价值。 宫宴散后,皇后领着唐翘回椒房宫。 想及宫宴上的事情,她赞唐翘:“芝芝进退有礼,很有公主风范。” 接礼物那个不合乎规矩的动作,对现在的唐翘而言不算什么大事,要紧的是后面她面对永丰帝时说的那番话,没人教过便能如此,实在很妥当。 唐翘莞尔,“多谢母后护着我。” 皇后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你都叫我母后了,我不护着你护着谁呢?倒是你今日将你外翁外奶给的东西送了人,可不心疼吗?” “外翁外奶给了我,本就是要叫我好好用的,送人也是一种用法。”她旋即笑意上眉梢来,对皇后道:“不过我那里还有许多好的东西,都是要给母后的。” 皇后并不质疑她所说的好东西究竟品质如何,闻言便已经很欣喜了,笑问她:“这么舍得?不后悔啊?” “母后给了我清凝殿做生辰礼物都舍得,女儿的好东西,自然也要给母后。” 只是她没告诉皇后,她给皇后准备的药丸,并不是章家夫妇的,而是她自己在渝州时悄悄练的,能暂缓皇后的病情。 皇后笑了笑,“芝芝这样好,母后也得送芝芝一些更好的礼物才是。” “女儿不要礼物。” “那你想要什么?”皇后笑问。 她直言:“想去国子监念书。” 皇后惊诧过后,停下脚步来。 “为何想去国子监?你可晓得,国子监从未有招收女学生的先例。” “从前没有,往后便不能有吗?”她跟着驻足,认真道,“前朝士族尚且能出谢道蕴之女才,我朝为何不能有?” 斜阳渐落,橙黄色的余晖自天际倾洒而来,笼罩了整个长街以及长街里一半的她。 皇后站在光影之外,沉思良久,最后牵起她的手,道: “那母后先检查检查你念书写字的功夫可好?” 第15章 挑拨 夜幕四合,华灯初上时,素琴轻脚入门来。 “主子,景贵妃突然闹不舒服,陛下去了关雎宫了。” 烛火轻晃,扰了安坐之人的清净。 皇后搁了写字的笔,没开口,兀自去查看唐翘写的字。 她坐得住,一旁的侍女脸上却难掩恨意,“昨日殿下回京,陛下本就要来看望,偏关雎宫的人说贵妃身子不舒服,将陛下骗了去。今日还这样!” 素来不喜多话的素琴也忍不住多了一句嘴,“到底今日是殿下第一次在人前露面,陛下合该来看看的。主子,可否叫奴婢去请一请陛下?” “不必了。”皇后道。 唐翘行笔微驻,抬起头去看她。 后宫嫔妃争宠吃醋的事情从来不会断绝,可皇后脸上没有半点怒色,只有习以为常地平静。 她缓缓搁下手中的女儿练写的墨迹,“贵妃有孕,前朝后宫都格外紧张地盯着,陛下担心她也是常理。” 她垂首看向唐翘,柔声:“你父皇今日不来了,那我们就先用膳吧。” 椒房宫的烛火亮得刺目,唐翘看着眼前这个温柔慈和又因病显得格外脆弱的女子,恍惚间记忆拉回了从前。 她前世短暂的一生中,母亲的角色,大多数时候都是模糊不清的。 十三岁前,她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十三岁后,终于得见生母,却并不亲近。 假若她曾感受过母亲给的疼爱,那只来自于眼前的这个女人。 她颔首,“好。” 因着谢皇后常年抱病的缘故,椒房宫的饮食以清淡为主,少见油腥。 可如今的席面上,摆了许多精致又秀色可餐的美食。只一眼就知道是为谁准备的。 “母后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这些是我叫小厨房做的,是渝州那边的风味,你看看合不合胃口,若是没有喜欢的,母后再寻人给你做。” 皇后秉性贤良,对唯一所得的孩子极尽疼宠,哪怕只是养女,也足看出她的喜欢。 “都喜欢的,谢母后。” 谢皇后对她的好,叫人侧目。 上到住所出行,下到每日的吃食点心,样样无不精细,无不体贴照顾。 不过只这么一日玉,皇后对养女的疼爱已然传遍前朝后宫。 关雎宫是最先得到消息的。 彼时景贵妃才从麟德殿回宫,贴身侍女听了便很是鄙夷。 “不过是个乡下来的孩子,瞧着皇后喜欢的跟什么似的。” 一旁坐着的宫装妇人也跟着讥笑,“皇后不得陛下宠爱,多年无嗣,如今秦国公府一脉又人丁凋零,陛下肯叫皇后教养一位公主,已然是天恩了。不过那丫头瞧着瘦瘦小小的,怎么也不是好养活的。哪怕是皇后有心要抬举呢?总归是上不得台面。” “都是潜邸出来的姐妹,皇后可就没有玉嫔你这般远见了。” 贵妃微抬玉臂,便有侍女连忙端了去核的樱桃肉上来,白皙的手指随意在白玉盏里一捏,便是一颗硕大又饱满多汁的果肉。 这个时节的樱桃并不多得,可若是供给关雎宫的,再难得也是全京城里头最香甜可口的。 贵妃口中的玉嫔正是之前宫宴上开口的那位后妃,她深知贵妃的盛宠,恭维道:“贵妃娘娘才是陛下最看重的。不说别的,就说这樱桃吧,难存又难运,更别提是这样好的河东樱桃。妾身听闻是才采摘下来就立刻加急送来了,一路上一刻也不敢停留,才叫这鲜味得以保存至京城。” 景贵妃吃着樱桃肉,凤眼微扬,“果子倒是不错,只可惜如今这个时节了,不能吃冰镇的。” 玉嫔便笑道:“娘娘有身孕才有这番苦恼,旁人啊,想要还没有呢。” 这话暗指了椒房宫,贵妃闻言心头很是舒畅。 “陛下命人送来了许多,你若喜欢,本宫便赏赐你和二公主一些吧。” “多谢娘娘,妍儿最是喜欢瓜果了。”玉嫔喜不自胜。 景贵妃轻笑着看她一眼,“对了,本宫方才似乎说错了,皇后收养了章嫔的孩子做养女,还封为长公主,那二公主日后便是三公主了。你也是的,也不知道提醒着本宫一些。” 闻言,玉嫔的脸色便僵在那里,随后露出嫌恶的表情。 “一个外来的野丫头,妾身从不知晓有什么长公主。” “陛下亲下了旨意,要册封她,咱们啊,是不认也得认。”贵妃悠闲地吃着樱桃,不动声色挑拨道:“本宫的沁儿还好,好歹有本宫在不至于太难过,可是三公主……本宫是怕日后陛下眼里只有那野丫头。你也晓得,陛下最是喜欢女娃娃了,那丫头的外祖父母是陛下的救命恩人,如今又教养在皇后膝下,若是册封了身份就格外不同些,陛下势必是要多疼爱些的。” 永丰帝膝下许多皇子,此前却只有两个女儿,因此公主们颇为受宠。 可这平白无故多出来一个,硬生生就要分走陛下的疼爱。 贵妃笑着,有意无意道:“不过若是公主身体抱恙,想来短时间内也是不能册封的。” 玉嫔打从宫里遣派出人去迎回长公主时就已经心烦不止了,这些日子里也是没少焦心,眼下贵妃这一提,更是将她心中的委屈和埋怨爆发了出来。 “居长又如何,不过是个小丫头罢了,真以为入宫了就能平白享受荣华富贵了?眼下皇后尚且自顾不暇,她一个小孩子,生个病实在轻而易举。” 贵妃勾唇,“玉嫔你可别下手太狠了,到底是陛下亲口要册封的长公主呢。” 第16章 赦免 正说着呢,外头忙就有内侍奔忙进来,欢喜道:“娘娘,陛下撵驾快到关雎宫了。” 闻言玉嫔心中一惊,随后不敢迟疑忙起身恭贺:“陛下到底记挂贵妃姐姐,妹妹等望尘莫及。” 往日也就罢了,今日可是那乡下公主入京露面的第一日。 虽说她不愿承认,可到底身份不同,又养在皇后膝下,陛下合该去探望,未曾想贵妃两句话就将陛下请过来了。 她越想越惊讶,也不敢逗留耽误了帝妃二人细话,忙在永丰帝到前告辞离去了。 夜露深重,关雎宫早早熄灭了烛火。 夜半时分,景贵妃的贴身女官成双被人从睡梦中叫醒。 “成双姑娘,我实在是没有法子了才来求您,求您让我见一见娘娘,只见一面便可。” 成双正不耐烦美梦被惊扰,闻言更是大怒,好不容易才将声音压低了,呵斥道: “娘娘眼下才睡着了,陛下也在里头呢,柳司言,你该晓得无故吵嚷主子是什么罪名?” 骂完了她又似是念及昔日情谊一般,稍微缓了语气,劝诫道:“我知晓你为什么而来,可春晴千不该万不该惹了定北王府的人。那可是定北王府的世子啊,连陛下都要给几分薄面的,何况你我?贵妃娘娘只是下令杖杀春晴,没叫你也跟着连坐已然是天恩了,你现在来求情可不就是自寻死路吗?你快快走吧,念在往日尚宫局与关雎宫的情面上,我只当今日你没来过。” 柳司言也是谨慎的人,若非走投无路了,又怎会这般狼狈前来求人。 她忙将一个价值不菲的玉镯子推了过去,若非常年养出来的心性绷着,眼下已经哭出声来了,“成双姑娘,我亲人都不在了,唯有春晴这一个嫡亲的侄女,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啊,求您体谅,求您体谅啊。我只见贵妃娘娘一面便可,日后上刀山下油锅,奴婢听从贵妃娘娘驱遣!” 这话叫成双微有动容,却也是无计可施,默默将玉镯子推了回去,“柳司言,真不是我不通情达理,你也是知道的,我家娘娘也是竭力才将你保下来了,娘娘说了,待三日后行刑过后,会叫人妥善叫春晴姑娘入殓,也算是全了一场体面。”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柳司言知晓贵妃这里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她眸光刹那间黯淡下来,活像被人抽了魂一般失魂落魄。 成双见她迟迟不肯离去,几番计较之下对她道:“娘娘已然尽力了,不过我想,咱们皇宫里头不是正来了一位尊贵的人物吗?她又和春晴之事脱不了干系,柳司言,不如去她那里走走?兴许她出面求情的话,能有转机呢。” 柳司言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年,哪里不知晓成双这出的是馊主意。 那长公主虽然身份尊贵,可到底不受宠爱,否则今夜陛下就该去椒房宫了。 这样的一位公主,又不谙宫中规则,哪里又能帮上她的忙呢? 可她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走到了椒房宫侧门前。 看着高高的宫墙,素来自觉运筹帷幄的她第一次产生了绝望之感。 她不敢惊动皇后,可一向与景贵妃为伍的她,又如何能绕过这道宫门,去见到有可能助她之人? 夜风微拂,手中提着的宫灯,已经快要燃尽,烛光微弱得连脚都看不清。 她垂首,正要转身时,却见前头一盏烛光由远而近…… “你说什么?春晴被太后免了死罪?”翌日午后,听闻底下人禀报的谢皇后震惊不已。 彼时唐翘正伏在桌案上习字,便也听了一耳朵。 素琴颔首:“是,原本春晴本该今日处刑的,只是太后前日身子不适,请了宫外广济寺的法师来后,便说是后宫近日不能见亡魂,否则便要冲撞。太后便下了旨,叫打了板子后送去定北王府任其处置。” 可说到底,定北王府到了这个地步,又怎么好再杀了春晴? 终究是留下了一条命。 “陛下孝心,不忍太后受罪,却也不愿委屈了定北王府。为弥补定北王府,陛下给了大恩,特恩册封定北王府二房的长子霍昶为长宁郡王。” 唐翘握笔之手微驻。 “郡王?”皇后沉吟,“当真是大恩了。” 素琴点头,又说起春晴的那位姑母来:“奴婢听值夜的宫人说,三日前的夜里,柳司言去关雎宫无果后,还曾到椒房宫外徘徊,只是一直没进来,最终去了慈安宫。”素琴猜想:“许是柳司言说了什么话,叫太后回心转意了。” 皇后轻笑,“我倒从未晓得,一个尚宫局的司言,竟有这等本事。让太后为救一个侍女,这样大费周章。” 素琴想了想,“奴婢听闻,似乎是与那位云游四海的医师圣手慈真大师有关系。” “慈真大师?”一提到这个名号,皇后豁然开朗,“也是,太后如今什么都不缺,唯一能叫她不顺心的,也只有一直无法治愈的眼疾了。若真与慈真大师有关,倒是说得通了。” 正说着呢,外头就有人进来禀报,说是柳司言拜见。 她是尚宫局的人,来自是为了自身差事。 “皇后娘娘千岁,长公主金安,奴婢特来呈送长公主册封礼上流程单子,其中有些许细微之处,还容奴婢为殿下解惑。” 皇后认真打量了此人几眼,这才看向唐翘,“芝芝,你且先去清凝殿,听一听司言的教诲。” 唐翘搁笔起身:“女儿去去就回。” 清凝殿离椒房宫正殿稍有些距离,路上她兴起想吃些果子了,就命艾艾先去准备。 待到了无人之处,柳司言便直直矮身朝唐翘行了跪礼。 “奴婢柳氏轻迎叩谢长公主大恩!” 唐翘嗓音清冷,“柳春晴已经送去定北王府了吗?” 柳司言忙不迭道:“是,今日一早便由尚宫局的人押送去了。”说到此处,她又拜了一拜,“殿下仁厚,才叫春晴保得一命。奴婢知晓,此前春晴定有得罪殿下之处,殿下不但不嫌还救回春晴一命,奴婢实在无以为报!奴婢愿为殿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只是眼下定北王府虽然碍于宫中请面不敢对春晴动手,奴婢怕来日……” 她眸光并无波动:“你好好将我交代你的事情办好,我便不会让她死了。” 柳司言虽不清楚初来京城的长公主为何有此倚仗,可经过这几日的事情,她已然对唐翘深信不疑了。 最起码,在所有人都没法子救她侄女儿的时候,是长公主出了主意,并且真的保下了侄女儿的命来! 她只需要自己侄女儿能活着,其他的事情,她不敢多探究。 于是重重叩头保证:“请殿下放心,奴婢一定做到,必不负殿下所托!” 唐翘微微垂眸,“起来罢。” 柳司言这才敢站起身来。 “对了殿下,奴婢听闻慈真大师最不喜与皇室人接触,他如何愿意入宫为太后医治眼疾呢?而且如今慈真大师还在京外云游,行踪飘忽得紧,殿下可需要奴婢在太后跟前拖一拖时间?” “不必。”她抬眼,深邃的眸子直直对上柳司言略有些忐忑的视线,“就是一月后。” 柳司言下意识垂下头,不敢直视:“是。” 第17章 污蔑 晨阳渐起,碧叶吐露。 椒房宫清凝殿内,早有尚仪局女官开始教授规矩。 是个年迈的老嬷嬷,严苛板正得很。 “下个月就是册封礼了,殿下万不可懈怠,继续,再走两圈。” 唐翘头上顶着个琉璃瓶,身上穿着繁复的礼衣,手脚酸软得厉害。 她上辈子还没入京就抱了病,册封礼都没办直接就成了长公主,自然不必受这规矩训练。因着身子不好,甚少出席重要场合,因而也没有这样紧急慌张的时刻。 后来时间长了,好些礼仪规矩耳濡目染渐渐地也就会了,压根不必受这酷刑。 这些功夫对如今的她来说实在小菜一碟,可这老嬷嬷不管她对不对,无论如何立刻就要她多走几遍。 饶是再简单的东西,也是能累死人的。 此人一看便来者不善得很,连着这三日来,就没有一日是想让她好过的,即便是打着学规矩的旗号,未免也过了些。 若非她有前世的底子在,还不知被磋磨成什么样。 她借着走动时视线偏移看了看殿外,心思微动,脚一歪,花瓶就砸到了地上,碎成了渣子。 “啊!” 老嬷嬷看着正正砸在自己脚边的花瓶,无语得很,她都还没叫呢,这公主倒先喊起来了。 她看着摔倒在地上的唐翘,老脸一板,“殿下的时间不多了,再如此懈怠可怎么是好?还不快给公主再拿花瓶来顶上!” “今日卯时正就开始练了,如今都整整两个时辰了,尚仪可否让我喝口水,稍缓片刻?”唐翘一脸虚弱,一瞧就是累得不轻的模样。 忙奔过来扶她的艾艾听到声音后更是慌得不行,殿下的声音何时这样虚了? 她怒对杜尚仪道:“尚仪大人,我家殿下才入宫不久,初学礼仪,你怎能这样苛待于殿下?”到底她年岁小,这样的话也被她说得有气无力,为显气势,艾艾挺了挺平坦的胸部,努力冷着脸威胁:“若是皇后娘娘知晓了,定不会轻饶了你。” 杜尚仪背靠手握后宫大权的贵妃自然有恃无恐,可她身边的女史却有些担心,小声与她说:“大人,虽然时间紧急,可到底还有二十多日的时间呢,要不要……” “啪!” 杜尚仪一个巴掌甩在女史脸上,“多嘴!本尚仪行事,何需你来置喙!” 没过多久,女史被打的地方便肿了起来,一个红红的巴掌印清晰可见。 足见杜尚仪下手之狠。 女史是尚宫局派遣来协助杜尚仪的,可惜她人微言轻,对上深受贵妃信重的杜尚仪,她只能捂着脸退下去,连句怨言也不敢发。 杜尚仪解决了质疑自己的女史,这才又看向被扶着已经起身唐翘,这回她终于不再板着脸了,嘴角噙了冰冷的笑。 “长公主殿下,请吧?” 唐翘眸光微冷。 这女官,这是吓唬她呢? 呵呵。 她眸光瞟了杜尚仪的身后,而后站定了身子压低声音道:“我若不学了,你待如何?” 杜尚仪能被贵妃看中,哪里又不是人精呢? 她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嘴角微扬,轻声:“殿下,你以为陛下和皇后娘娘是你的倚仗吗?未免太天真了。” 说完,她话音急转,用半是无奈半是惊慌的语气扬声道:“殿下您哪怕不愿意学,也莫要随意打人啊。若是奴婢何处说错教错了,殿下责罚就是,锦绣她年岁尚小,还请殿下饶过。” 她刚要给唐翘行礼下去,殿外就传来一道低沉浑厚的男声。 “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随着永丰帝和谢皇后进门,身后一大帮子人也跟着呼啦啦进来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杜尚仪连忙转身,恶人先告状: “陛下恕罪,是奴婢无能,不能教导好长公主殿下。” 永丰帝扫她一眼,目光转向角落里那个女史脸上去,又移向唐翘身上来。 她被艾艾扶着上前请安。 永丰帝眉眼收紧,“腿怎么了?” “回父皇,女儿只是还未能适应杜尚仪的教导,让父皇失望了。”她垂眸,乖巧又疏离地站在那里。 永丰帝问她:“你可打了人?” 她抬首,眸光清澈而坚决,“没有。” 话音刚落,杜尚仪就终于忍不住一般开口,目光是不可置信和不愿相信:“殿下,你怎么能……” 活像受了委屈的模样。 杜尚仪在女官里到底官位不低,永丰帝还是见过她的,知道她素来稳重自持,帮助贵妃协理后宫许多事宜。 见此模样,他看向那女史。 锦绣自知无法可躲,闭着眼“咣当”一声跪了下去。 “奴婢知错,是奴婢不该太过苛责公主礼仪,叫殿下生了气。” 这话看似自责,其实便是将唐翘推入一个深渊了。 满后宫谁不知晓,永丰帝最不喜欢的,就是儿女们骄纵任性,无故责打侍女又撒谎这样的事情在大邕后宫都不常见,何况是眼下这样重要的时局。 永丰帝肉眼可见地生了气。 他今日会突然前来,又不早早叫人通传,便是听闻长公主懈怠于学的缘故。 来前他想到几日前宫宴上那个丫头的模样,心里还存着侥幸,没料到事实竟真是如此。 不过气归气,想到眼前这个女儿从前生养在宫外,到底礼数上或许欠缺…… 他叹了口气,眼里不说没有失望是假的。 “皇后,日后好生教导着罢。” 第18章 婉柔 说罢就要转身离去,皇后却叫住了他。 “陛下,既然芝芝说了不是她,那便必然不是。妾相信芝芝,绝不会如此无礼。” “那你的意思是说,杜尚仪和那女史,合起来骗了朕不成?” 一个是尚仪局的,一个尚宫局的,何况眼前之人还是景贵妃得力助手,怎可能空口污蔑于人。 永丰帝突然开始质疑,将远道而来的公主交给皇后,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陛下就如此信任贵妃的人吗?”皇后眼里眸光渐渐黯淡,“哪怕她有可能污蔑了芝芝。” 永丰帝皱眉,“皇后,莫要失了礼,朕并不打算追究此事。” “只是不追究便罢了吗?那万一是芝芝受了委屈呢?”皇后激动起来,一时牵动心绪,又咳嗽出声。 他脚步顿住。 他不曾想,一向气性温和的皇后,今日会如此失态。 永丰帝转向那个他至今才见过两面的长女,只见她走向前来,微微屈身,“父皇。可否给女儿一个自证的机会。” 他略略顿了顿,颔首。 “其实此事不难。”她说着,径直走向锦绣,微微蹲身。 “你,抬起头来。” 跪着的锦绣又是心虚又是害怕,可长公主那不容质疑的生冷语气生生逼得她不敢退缩,最终颤颤巍巍抬起了脑袋。 唐翘将自己的右手对上去。 她的手生得极好看,白皙而细长,可锦绣脸上露出的手指印,却明显粗短一些。 锦绣脸上的伤,明显不是她所为。 永丰帝脸色直直僵住。 皇后看了杜尚仪一眼,无言冷笑一声。 杜尚仪因为面对帝后二人跪着,看不清身后的局势,可她心中危机感越来越深…… 下一刻,她的右手猛得被人抓住。 竟是唐翘,将她提了起来,不待她反应径直将手按在了锦绣的脸上。 看着那与她手对应的严丝合缝的巴掌印,杜尚仪立时面如土色。 完了…… 唐翘这才丢开杜尚仪的手,缓步走到永丰帝跟前。 “女儿验完了。若是父皇还不信,不若问问殿外那位女官。” 永丰帝身边的常礼这才反应过来,来之前他不是先遣了一位御前女官来巡视嘛?! 幸好他听闻那些所谓的传闻后留了个心眼,否则今日可真就说不清了。 在永丰帝狐疑的目光中,常礼赶紧将人传唤了进来。 那女官方才一直站在门外,眼下进殿来也不磨叽,当即便将她所听闻的,杜尚仪是如何以学规矩为由苛待公主之事一一说来。 至此匍匐在大殿上的杜尚仪直接昏死过去。 以下犯上、苛待、污蔑……无论哪一项罪名都足够叫她去死一死了。 那叫锦绣的女史也绝望地跪趴在地上,等待着最后的判决。 清理掉那两人后,永丰帝很是内疚地看向长女。 “是父皇委屈了你。” 她无所谓地笑了笑,看向立于他身后的段戎,“这一路入京,若非父皇心疼,拨了段戎护着我,我早便要吓破胆了。如今不过些许小事罢了,不算委屈。” 闻言,永丰帝的心就揪起来了。 他竟然忘了,梁州时,不止定北王世子一人遭遇了刺杀。 这一日,一向勤政的帝王推掉了所有政务,留在了椒房宫,不仅叫人搜刮了私库里的许多好东西送给长公主,又亲自命身边的内侍正监常礼去为长公主挑选更为资历深厚、德行高尚的女官作为长公主教导礼仪的嬷嬷,连带着对皇后,也更加亲近了三分。 翌日母女俩送走了永丰帝,皇后再看向唐翘时,不由心疼起来。 “接下来的几日你就好生休息,母后会叫她们给你缩减课业,你是长公主,在册封礼上就算出错,母后也不会叫人敢质疑你。” 一旁的女官素琴皱眉。 娘娘初得公主,欣喜得厉害,疼爱些是在所难免的。可一味纵容,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她正琢磨着要委婉劝几句,那头唐翘已然开口拒绝了。 “我知道母后心疼我,可该学的规矩和礼仪还是得学,否则怎么当母后的女儿?” 欲享其荣,必承其痛。 即便她可以因为那些借口推脱掩饰,可在册封礼上出错,说小了是她的教养问题,说大了就是皇室颜面。 要登上长公主的尊位,若是一个礼仪都学不好,平白叫人看不起。 何况谢皇后待她如此珍视,她总不能丢她的面子吧? “母后是皇后,儿臣自然也不能差。” 闻言谢皇后一愣,随后感动得跟什么似的,抱住她就哭。 “你格外懂事……真的。是我对不住你。” 唐翘轻拍着谢皇后的后背,有些惊诧也有些感慨。 重来一回,年岁不同,心境亦有所不同,许多事情也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 皇后娘娘……待她太好了,甚至有时候感觉掺杂了一些小心翼翼。 是因为她昨日受了委屈吗? 还未来得及深思,皇后已然擦了眼泪起身,眼睛红彤彤的:“宫中冷清,过几日母后为你寻一位伴读,日后同你一起学规矩,你也有个伴儿。” 唐翘回神,知道皇后口中的伴读是谁,笑着说了句好。 婉柔,正是谢皇后的娘家外甥女儿,时年十五岁。 皇后说的几日便当真是几日。 三月中的时候,京城稀稀疏疏下起了氤氲细雨,皇城内外皆是一片朦胧。 唐翘头顶着碗练着走步,无聊之余透过支摘床的缝隙往外看,外头那两棵半抱的广玉兰正沐浴着春雨,微薄的水渍从叶缘滑过积在叶尖,凝融成晶莹的一滴垂露,而后滴落下来,发出“啪嗒”的清脆声响后又四溢开来。 “公主,秦国公夫人携谢大姑娘来了。娘娘唤您去正殿。”素琴轻脚进来,平素严肃的脸上也带着笑。 第19章 别来无恙 “我这就过去。” 她停下脚步,教习嬷嬷便将她头上的碗给取下来,“公主的礼仪近日学得十分不错,也该歇息半日了。” 新来教导她礼仪的是御前随侍多年的奉茶女官平桐姑姑,若非因着年纪大了执意要退下来,如今尚宫局该是她做一把手。 饶是平桐也不由惊叹,公主学习的速度太快了些。 她思来想去,只能归功于皇家血脉了。 清凝殿出来穿过两道回廊,便到了正殿的范畴。 远远地便听见里头有交谈的声音。 “公主到!” “芝芝来了。”皇后笑着招她上前来,给她介绍人。 “这是秦国公夫人,依着我你要唤舅母,”说着看向另一位,笑意则更深了些,“这便是婉柔,日后就是你的伴读了。” “长公主金安。”谢婉柔自她迈进殿门时便站了起来,此时微微屈身,盈盈一拜,端的是世家贵女的仪态万千。 正如那年初见一样,她喜着月白色,不爱繁复的发饰,只站在那里,就叫人觉得娴静温婉,如含露初绽的广玉兰,婉约而清丽。 唐翘微微屈身回礼,眼里含笑。 婉柔,别来无恙? 皇后有话要与弟媳秦国公夫人说,也有意让两个孩子多接触,于是打发两人自个儿去玩。 宫里可赏玩的去处多,可春日里最叫人喜欢的,还是御花园。 雨才停,阴云隐隐有散开的趋势,明媚的春阳自天边倾洒而来,暖光笼罩了整个皇城,御花园中被雨摧打的花草渐渐复苏,探头向阳。 婉柔性子温柔,一路不喜多话,却是个极好的倾听者,绝不会叫你觉得受了冷落,或是不被重视。 她也不必多说什么,只需站在那里,对着你浅笑,便也能叫你如沐春风。 这样温柔闲适的时光里头,与婉柔并肩同行,不必惧怕偶尔袭来的凉风惊扰身子,也不必忧心紫宸殿里批不完的奏折,实在是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了。 谁知才融洽相处没一会子呢,就有人来打扰了这和谐。 “呀,这不是长公主殿下吗?” 来人约莫十二三岁的模样,被十多个侍女簇拥着,身着一袭鹅黄色云锦齐胸襦裙,左右腰间各系一香薰球,发间点缀着各式各样璀璨夺目的珠宝和两只赤金造就的铃铛,偏她喜欢疾走,行动时铃铛“叮叮”作响,吵得人耳朵疼。 不必看人,光听到这声响唐翘就知道是谁了。 谢婉柔福身,“宝灵殿下。” 唐妍大步向前,不悦地看了谢婉柔一眼,“你去后边儿,本公主有话要和她说。” 没了唐沁的约束,唐妍嚣张的姿态也少了收敛。 谢婉柔微微后退一步,可站的位置并不远,若唐翘有危险,她随时可以出手相助。 唐翘挑眉,很是不解一般道:“三妹今日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唐妍咬牙,似乎有什么气发不出来,直到身边的侍女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提醒了一下,她才终于收起那面容来,解释道:“虽然我不认可你,可我母嫔说了,你到底是我长姐,让我多多与你往来。” “哦?”她心中觉奇怪了,面上不动声色地赞:“玉嫔娘娘果如传闻所说,最是温柔和气和睦小辈了。” “哼,你知道就好。”唐妍撇了撇头,“你初来宫中,好多地方还不熟悉,我亲自带你走罢。” 说罢就要上前去拉她,唐翘微微侧身避开了,唐妍立马便要生气。 她这样生硬的和睦姿态谁人看了都会觉得怪异,好在唐妍身边的侍女不傻,忙上前解释说好话:“长公主殿下莫怪,我家殿下是真心实意要交好殿下您,只是我家殿下素来性子直来直去的,喜欢谁便要挽着手走的,平素与宝仪殿下,也是这模样。” 那侍女态度十分诚恳,这些话叫人听着很入耳。 “原来是这样啊。”唐翘恍然大悟之后,歉意道:“倒是我独来独往惯了,不习惯与人拉手走。” 与唐妍手拉手? 还是别了吧。 唐妍见状又要动怒,还是那侍女忙出声:“姐妹之间总要慢慢磨合嘛,奴婢知晓殿下想亲近长公主,可也要慢慢来不是?殿下可别忘了玉嫔娘娘说的话。” 唐妍犹豫了好一会才冷静下来,“行,那你跟我走罢,我带你见见世面。” 这话说得…… 侍女连忙朝她递过来一个歉意的眼神,唐翘只说无妨,就跟着她走了。 “那是静轩阁,放琴的地方。” 唐妍一开始还有些不情不愿,越到后面就越兴奋,一路上兴致勃勃地给她介绍四处景致,倒真像是要带唐翘玩乐的模样,“那是文君殿,平日里我们读书写字之处……” “那是哪儿啊?”唐翘指着一处小阁楼问,“那儿花开得真好,不如去那儿看看。” 唐妍蹙眉,“那不就是些花嘛,有什么可看的,不去。” “我在乡下没见过那花,就想看两眼。” 唐妍顿时垮了脸,很快又忍耐下去,端起笑脸来说:“那儿的不好看,长姐跟我走,我知道一个地方,花比这里好看得多,就在前边不远处。” 连称呼都变成了“长姐”。 唐翘桃花眼微弯。 “好啊。” 唐妍嘴角一扬,果然是乡下来的,就是没见过世面。 于是领着唐翘又继续往前疾走,行至一处岔路口,不假思索地就往左侧靠。 谢婉柔心下觉得不对,看了看周边的景致和唐妍走的方向,目光朝不远处的一个陂塘看去。 她忙悄声吩咐了随侍的艾艾几句话,复又准备赶快跟上去…… 正抬眼之际,就见前头已经走到桥上的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几乎就在几息之间,两人便双双齐齐落了水! “殿下!” 第20章 落水 日光渐移,椒房宫内,姑嫂二人交谈的声音断断续续。 “你当真要如此做?” “我必得如此,否则我谢氏一族,何来翻身的机会。” “那你可安排妥当了?此事若被人觉察了,陛下定会震怒。” “行至今日,我已无路可走。” “可……” “皇后娘娘!!” 两人的交谈被匆忙赶来的侍女打断了,侍女白着脸,惊骇得不行。 “公主殿下落水了!” 紫宸大殿后寝殿内,永丰帝正忧心忡忡地问医师。 “公主们怎么样了?” 才从配殿里出来的医师擦了擦头上的汗,拱手回话道:“陛下放心,长公主和三公主皆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微臣已经为二位殿下扎了针,要不了多久便会醒。” 永丰帝这才长舒一口气,扭头看向大殿里跪着的一众内侍侍女时,眼神冷峻得骇人。 与阳湖湖水虽然浅,可两个小孩子掉进去,何其惊险! 若是呛了水堵了口鼻,那可是要威胁性命的! “一群饭桶!这么多人连两个小孩子都保护不了。全部给朕驱逐出宫去!” 圣意一出,方才还不动如松的御前千牛卫兵们迅速动了身。 “陛下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 “陛下恕罪,奴婢不想出宫啊。” 一时间,大殿内的求饶声此起彼伏。 “芝芝怎么样了?” 见皇后不加通传就冲进来,永丰帝短暂的愕然过后,也颇为理解。 皇后果真疼惜养女。 “芝芝无碍,皇后别太担心了。” 皇后却不放心,径直进了内殿。 守在床边的谢婉柔见她来,忙起身给她让出位置来。 谢皇后看了人,又听医师说了一番公主的身体状况后,那一颗心才算放了下去。 永丰帝也跟着她进门来。 “芝芝这丫头勇敢得很,他们落水的时候,朕正巧路过,她妹妹一掉下去,她便忙跟着去救了。”他感慨,“果真是养在她外翁外奶膝下长大的,这份心性,真是难得。” 皇后坐在床沿边,手温柔地去替她拨开额前的碎发,“我只盼着,她好好的。莫要与她大哥哥一样也……” 说到此处,她哽咽了,不敢再说。 永丰帝也僵硬住,止不住地长叹。 皇后到底是皇后,许久后缓和了心绪,还问上医师一句,“三公主如何了?” 作为皇后,是所有皇嗣名义上的母后,她少不得都要关心一番,否则便是不贤惠了。 医师来回话,“三公主受惊,还在昏迷。” 话音刚落,隔壁殿里就响起一阵尖细刺耳的声音来。 “是她害我!是她害我!” 原来是唐妍醒了,她短暂地惊怕之后就是怒不可遏,知晓自己是在紫宸殿后,什么都顾不得地大叫着冲进来。 原本意识就有些回笼的唐翘霎时被惊醒过来。 唐妍进来,见唐翘好端端地躺在床上,身边还有永丰帝看护,她眼里的恨意便达到了顶峰。 “父皇!是她推我下水的!”她才醒,头发还有些遭乱,仪容很是狼狈,嘴上却半点不饶人。 皇后扭头看她,皱了皱眉头,“三公主怕是惊吓过度,都开始说胡话了。” “我才没有胡言!”唐妍用手指着唐翘,“是她推我下水的!父皇你要给我作主!” 永丰帝的脸沉了下来,呵斥道:“胡闹!你姐姐救了你,你倒还来冤枉她!” “她那么恶毒,怎么可能救我!”唐妍受惯了溺爱,哪里受得了半点委屈,大声叫嚷着:“贱人贱人!就是你害我!” 若说方才永丰帝只是觉得三女儿不懂事,那么现在他觉得她教养都成了问题。 唐妍没看到自个儿父皇越来越黑沉的脸,只一个劲儿的撒泼哭闹。 “来人!将三公主带回咸芳宫!” 唐妍一愣,没料到父皇不帮自己就算了,还如此袒护那小野种! “我不要回咸芳宫,她害我,父皇还帮着她!”她又气又怒,恶狠狠看向上头的唐翘,口不择言地骂:“都怪你这个野种,若不是你回来,父皇才不会这样对我呢!你就该死在与阳湖里!” 这样粗俗又恶毒的话语让永丰帝震怒不已,恰巧这时候外头通传玉嫔求见。 永丰帝的眼神便几乎可以杀死人了。 “玉嫔教养的好孩子!堂堂公主,竟是如此好模样!” “给朕带下去,等病养好了三公主就送去广集殿的宗祠跪着,什么时候学好了规矩再出来见人!” 转醒过来的唐翘脸色略有些憔悴,“父皇息怒,三妹她……” 说到此处,她却没说了,想说几句好话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永丰帝摆了摆手,“你也别替她求情了。”他越想越气,对着皇后道:“宝灵这孩子,张口闭口粗俗不堪,哪里有个公主的模样?倒是咱们的芝芝,虽说自小教养在京外,却比宫里长大的这个还强上不少。” “三公主也是无心之言,她年纪还小,陛下莫要太怪罪。日后好生教养着就是了。” 永丰帝却是气着了,从常礼手里接过茶喝了一大口才算缓过劲来。 “说到年岁,朕倒觉得她不是年岁太小,而是年岁太大,这才胆子越来越大,都敢在紫宸殿大放厥词了!”他放下茶盏,“绝不能再放任她这样下去。” 第21章 护短 皇室的公主享受百姓供奉却如此言行无状,岂非叫天下万民心寒? 这时,皇后说了一句,“其实陛下若要三公主懂事知礼,却也不难。” “皇后有什么好法子吗?” “都说读书使人明理,公主们一向都拘于后宫,念书习字也是自个儿念。妾听说前朝士族清贵家中,不论儿女都是一同念书习文,这才有当年才女谢道韫闻名于世。我皇室公主虽不拘于虚名,可没道理要当个不知文墨的。” “皇后的意思是?” 皇后语气和缓,一字一句郑重道:“大邕建朝不过三十余年,正是需要广纳贤才,积攒国望之际。先帝时,琅琊王氏一族领皇命赶赴各士族聚居之地游说多年,到如今士族中渐渐兴起入朝之大势,眼瞧着大邕文明礼仪之盛就在眼前,皇室也该有所表态。” 她看向永丰帝,“妾听闻现下太原王氏与兰陵萧氏皆有才女声名在外。令公主郡主及民间有才之女入国子监同学诗文,一来叫她们修身养性,二来若女学中有优才者,也不致叫人耻笑我大邕皇室无人。也好叫天下人看看,士族人有其士族风骨,我大邕皇室亦有海纳百川之胸襟。” 永丰帝细听之后,拊掌拍案,“皇后有此远见,实乃大善!” 皇后所说内容是其一,除此之外,永丰帝也还有政事上的考量。 “此事,就由皇后作主筹办。” 才出了杜尚仪的事情,这件事情若再叫景贵妃经手便很不恰当了。 何况这样开创先流的事情,终究还是要大邕朝国后才能做的。 殿内帝后就此事看法相谈甚欢,外加一个唐翘作陪,也是格外温馨。 可殿外没受召见却等来一旨责罚的玉嫔脸色就五彩斑斓了。 咸芳宫内的茶盏当日平白碎了许多。 夜深了,夜幕中星子点点,皎洁明月倾洒下温柔恬静的光辉,笼罩着宁静的椒房宫。 “殿下还没休息呢,大姑娘怎么不进去?” 侍女艾艾才从外头办完差事回来就见谢婉柔在清凝殿门口踌躇站着,正要请她进去,殿门就从里头开了。 是唐翘,她似乎料到有人要来一样,这个点还未更换外衣。 “进来吧。”唐翘浅浅一笑,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艾艾,你在外头候着,我与婉柔有话要说。” 谢婉柔是第一回进清凝殿。 在家中时便听闻姑母格外疼宠长公主殿下,为此还特地在椒房宫内开辟了一个清凝殿给公主居住,以便时时照顾。 甫一进门,一股子泽兰的幽香便丝丝缕缕弥漫而来,沁人心脾。 其源乃是两个悬空而挂的镀金镂空香薰球,在橙黄色烛火的映照下散发着暖而悦目的光晕,且不提镂空手艺之精巧,单说其上卷草纹饰走纹之奇,便叫人挪不开眼。 这不过是正殿屏门旁的两个装饰物罢了,胜在精巧,和殿里头件件堪称价值连城的物件比起来,却又实在不值一提。 谢婉柔心中暗暗惊叹姑母对公主的喜爱,可也不过是短暂一时的罢了。 她亦出身不俗,作为秦国公府嫡长女,她自小的眼见并不输大邕朝任何一位公主。 “日间在与阳湖……”此事她不该如何开口,因她实在不知,自己是否一时看错了。 可她千真万确瞧见三公主掉下去之前,腿弯猛地屈了一下。 那是被人踢了才会有的真实反应。 “你自然没有看错。”唐翘在八仙桌前坐了,信手从五瓣葵口秘色瓷盘内拾起一颗枇杷,手肘撑着桌子,手里的果子一会儿颠高,一会儿接住,“是我叫她落水的。” 谢婉柔本有准备,可听她这样半点不加掩饰地袒露出来,还是好一会子没反应过来。 居然就这样承认了? “为何?” 被抛起的枇杷稳稳落于掌心,唐翘笑着看向她,颇有些混不吝的意思,“你猜。” “不必猜。”她双手交叠微微放在小腹上,脊背挺直目不斜视,是最标准的世家贵女之仪态。 “想来是那三公主,先有心刁难于你。” 唐翘早料到她会这样,可真当听她这样说时,还是觉得欢欣。 婉柔果然还是那个婉柔。 谢家人,最是护短了。 “婉柔却也不怕我偏你吗?”她捏着枇杷,桃花眼里映了随风跳动的烛光。 她站在光影里,眸光坚定,“你是姑母之女,便也是半个谢氏族人。谢氏族人之间,绝不会相互为难猜疑。”言罢,她直直望向唐翘,“所以殿下,您会骗我吗?” 唐翘看着眼前这个果敢而坚毅的少女,恍惚间便真回到了十三岁那年。 那年端午宫宴,满朝文武携妻女而至,她被出身即贵胄的三公主唐妍拦在与阳湖边,以将她介绍给众贵女为由,极尽羞辱嘲讽。 都说少年时期的人最是天真淳善,可看似无心的话,偏偏又是最能中伤人的。 出生乡野,连个像样的册封礼都未曾举办的长公主,又有何处可尊贵的呢? 那日与阳湖风光极美,可什么东西都是晦暗的。 直到婉柔以一己之力拨开了那堆围观的贵女,挡在她的跟前。 明明比她大不了几岁,可她一身肃然气势,单枪匹马、毫无顾忌地护着她。 “长公主就是长公主,是玉牒在册的嫡室子,亦是我谢氏一族追随拥戴之殿下,容不得半分诋毁。诸女郎若要辩议,就是宣政大殿谢氏婉柔也敢登堂奏辩!何苦人前畏缩却在背人处争长论短,做城狐社鼠。” 想及那年与阳湖边明媚如春阳一般的女子,唐翘勾了勾唇,手边的枇杷紧紧握在手里,直直对上她的眸子。 “绝不会。” 第22章 契机 她微一扬手,手里的枇杷脱手朝前去,谢婉柔神色一动,下意识伸手接住了那颗金灿灿的果子。 她抬眼,似是不确定唐翘方才说的话里为何多了个“绝”字。 可唐翘已经侧过身去,又拿了一颗枇杷,兀自剥着果皮。 “她原是想自己跳进去的,我见她这样迫不及待,顺手便帮她一把。” “三公主真是自个儿要跳?”谢婉柔她想起白日里三公主有意无意的举止,眸光微暗,“定是玉嫔的手笔。” “不管是谁有心,自然也该还回去的。”说话间,果皮已被她完完整整剥了下来,露出里头鲜嫩饱满的果肉,津津有味地吃了一口。 “说起来,婉柔,我这也算助人为乐是吧?” 助人为乐? 所以顺便把她踢进湖里多喝几口污水? 谢婉柔难得勾唇,“殿下就不怕被人发觉?” “如你一样眼尖的很难找出一个来。再说就算看见又如何?”唐翘勾唇,露出浅浅的酒窝,“满御花园的人可都瞧见了,是她非拽着我走,一路直奔与阳湖,我全程都没动弹一下。她掉下去之后,我也舍身跟着跳了。如今她因恩将仇报骂我而要去跪祠堂,我却没有半分怨怼。如此这般,玉丽嫔难道还想着要去父皇跟前告我的状吗?” 压根没有胜算的事情,何况玉嫔自个儿心虚在前,就算她想做,她也不敢。 谢婉柔不禁想:殿下是不是算好了玉嫔不敢告状才这样光明正大恶心她的? “只是若还有下次,殿下莫要以身犯险了。”她的理由是,“不值得。” 为一个三公主,当真不值得。 “也是与阳湖不深我才敢,否则我才不陪她。”唐翘笑着,回过身来看她,“何况今日就算我不慎落水,你不也去寻了人吗?我有什么好怕的。” 谢婉柔一愣。 殿下不是被三公主扯着吗?什么时候看到她的动静的。 唐翘知道她对这种事情向来脸皮薄,便也不继续揭穿她。 见她交叠的双手之下,小手指微微曲着,唐翘就笑着道:“婉柔似乎还有事情要问?” 谢婉柔没料到她这都猜到了,诧异过后也不扭捏直说了:“殿下如何肯定陛下一定会赞同姑母提出的建议?” 唐翘挑眉,“婉柔又是如何会认为此事与我有关?我可很不谙世事呢。” 不谙世事? 信你个鬼。 “姑母自许久前就几乎不再过问任何与政事有牵连的事情。继祖父亡故后,这是第一次。” 为了谁,自然不必多说。 “婉柔果然聪慧。”她与有荣焉地笑起来,到正经开始解释时,神色便又恢复正经了,“先帝时期为了稳定大邕国政,册封了不少那时有功之臣以王公侯伯的爵位,如今三十多年过去,勋贵之族繁衍生息,凭借其影响力几乎将朝堂重要职权覆盖完全了,勋贵造成的垄断,令寒门子弟要想凭借科举入仕更是难上加难。若父皇再不想法子破开一个口子,要不了多少年,大邕朝堂也该乱了。” “而母后所言,或许便正是契机。” 谢婉柔起初只是想询问一二罢了,听她说话后,先是惊讶于她这样毫不掩饰地挑指出大邕官场上的鄙陋,后又震惊于她小小年岁又是生养在京外之地,竟有这样的远见。 她怔愣许久之后,顺着她的话道:“所以,陛下也想借着国子监兴办女学的事情,将科举取士顺势提上来?” “不只是提一提,而是要大张旗鼓地让科举取士成为大邕入仕正途。” 闻言,谢婉柔只觉头皮发麻。 父亲秦国公一直猜测却不敢断言的事情,竟在长公主这里,得到了印证。 唐翘摸了摸下巴,“不过此事也不会太快,至少也得等还在京外的王崔萧郑卢五氏入京后。” 说完她深深打了一个哈欠:“今日累了一日了,想来能睡一个好觉。” 谢婉柔看她这急于去做美梦的模样,很是觉得惊异。 殿下怎么能在提到家国大政这样隐秘激动的事情之后立马还能做到瞌睡连绵的?倒像是见惯了这样的事情一般。 或许是受唐翘影响,谢婉柔心里那根弦竟也不绷着了,反而去想:长公主是好睡了,玉嫔和三公主经由今日此事,怕是得气得不能入眠了罢? “都什么时辰了?还不更衣去就寝?在这摔什么碗碟。”暖阁里满地的狼藉叫玉嫔娟秀的蛾眉缓缓蹙起,她看向一旁垂首立着的侍女,眼里已然有了凌厉之色,“你们都是怎么照料公主的?若是叫碎片伤了公主你们担待得起?!” 本就在惊怕中的侍女们闻言忙不迭矮身跪下去,身子抑制不住地颤抖,“娘娘恕罪!” 不是她们不做,而是实在不敢。 盛怒时候的三殿下,谁敢拦啊? “还睡什么睡啊!”唐妍愤愤出声,紧随其后的是青花瓷盏摔碎破裂的杂响,“父皇都不护着我了!一心只想着那个恶心的乡野玩意儿!” 说及此她更是悲从中来,再摔了一个白玉翡翠盏泄愤后,绝望地趴在桌案上痛苦起来。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受过这样屈辱! 玉嫔瞥了她一眼,拢了拢外衣朝软榻处走,“哭有什么用?是你自个儿不中用,对付一个不入流的玩意儿都办不好。白白叫人得了便宜。你若耐心些,如今跪宗祠的人,便该是她了。” “母嫔就知道说风凉话!”唐妍直起身子,还挂着泪痕的脸上愤怒不已,“分明是她推的我,父皇一心袒护那个小贱人不看事实也就罢了,母嫔你也眼看着我受委屈!” “是我不想帮你吗?”丽嫔坐在软榻上,气不打一处来,“你也不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蠢事?你不能栽赃那死丫头就算了,还一早把自己退路给封死了。你哪怕多拐几条路再去与阳湖如今也不至于这样被动。如今那死丫头假惺惺跳了回水,在你父皇跟前,你更是半点要怨她的理由都没了。偏你还不知死活在你父皇面前说那样粗俗的话,眼下你就是对也是错。” 第23章 挑衅 “我年岁还小,父皇不过一时气愤,哪里会因为几句话就这样严重。”唐妍梗着脖子辩驳,撒泼,“我不管,我不去跪宗祠,要跪也是唐翘那小野种跪!” “住口!”玉嫔猛地起身,肩上的外衣滑落她也顾不得理会,死死瞪视着唐妍警告,“我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女儿?你骂她是野种,你把你父皇当什么?!” 许是被母亲的威慑镇住,唐妍缩了缩脖子,可即便如此,她死死咬着下唇,一副不肯认输的表情。 直把玉嫔气得七窍生烟,“你给我听好了!眼下你父皇正不遗余力拉拢士族清贵,那些士大夫素来最看重这些礼仪谈吐的东西,在这个关口,就是二公主也不敢放肆,你若再口不把门在大庭广众之下说那些有的没的,可不就是跪祠堂能解决的了!” 没有多等待,翌日一早,玉嫔就将唐妍送去了广集殿宗祠,另又筹备了厚礼亲自送来了椒房宫以示对长公主舍身相救的感激。 这番进退得宜的举止,就是永丰帝见了也很满意。 “玉氏倒很懂事。” “玉嫔是潜邸一同出来的姐妹,自然知晓陛下对三公主的殷切期许。”景贵妃笑着,手下磨墨的功夫还继续着。 帝王阅奏,贵妃供墨,这样红袖添香的景象谁人见了不称赞感慨一句。 他看着贤良温柔的景贵妃,心头也觉舒心,不自主话便多了起来。 “芝芝那孩子才入京不久。虽说她是养于皇后膝下,可皇后身子不好,眼下又要筹备国子监女学的事宜,许多时候恐怕会顾及不上。鸢儿你也要暗中照看一些。” 闻言景贵妃笑意几不可见地僵了一下,那表情转瞬即逝,“这是自然。陛下放心就是。”她端了温和的笑,仿佛方才的愣神只是幻象,“下个月就是长公主的册封礼了,陛下曾说叫礼部和司天台共择一个封号来,不知陛下可定下了?” 永丰帝垂首看奏疏,道:“贵妃怎么对这事情起了兴致?” “妾身是听说底下选出来的封号都有十多个了,陛下似乎一直没有选定,故而想问一问。”她笑着,“长公主身份尊贵,封号可实在不能轻了。” 这话打消了他的顾虑,他将手中批完的折子放到一旁,笑着起身,“我也是这样想,所以才一直未曾定下。” 他缓步走到一旁的书架上,取下一本《陈书》来,“男楚辞,女诗经。礼部和司天台取的名儿尽是些福寿安康的,虽不敷衍,却没有新意。” 贵妃就笑:“这一辈公主的排行从‘宝’一字,陛下若是不满意,再叫他们挑了奉上来就是。” “罢了,他们再挑也都是如此了。” 这话里的隐喻叫景贵妃略微失神,“陛下是要自己取?” 他还未回答,外头常礼进门来,“陛下,崔太傅求见。” 景贵妃便不能再留了,屈身告退后从侧门离开。 “娘娘,陛下不会打算亲自定封号吧?”出来后,侍女便很是忧心。 这待遇,直逼贵妃所生的二公主了。 又是册封的长公主,身份比普通公主天然就尊崇,甚至因着嫡出的身份,比当朝仅存的几位长公主,都更尊贵些。 景贵妃没说话,不过脸色很不好就是了。 “下个月就是册封礼了,玉嫔此番打草惊蛇,奴婢只怕……” “有什么可怕的?”景贵妃高坐在肩撵上,眸光里噙着冷意,“本宫好不容易才将谢氏踩下去,她休想凭借一个黄毛丫头撑起谢家。章嫔去了三清道观这么久,人还没回来吗?” 侍女忙道:“太后一直身子不见好,八皇子又总是小病缠绵,章嫔自请前往三清道观祈福,还有十多日就满三个月了,想来快回来了。” “十多日?”等到那个时候,册封礼早该结束了,景贵妃面露烦躁之色,“本宫可等不了那么久。” “依奴婢之见,哪怕章嫔回宫又如何?眼下那孩子养在椒房宫,皇后看得紧,她如何能近身?之前在宫外还好,可如今娘娘千万不能再动手了,若要阻止,势必得从别处想法子了。” “皇后倒真是好算计,轻飘飘抬起一个长公主来,就妄想为谢氏一族涨势。真是做梦!” 因为杜尚仪的事情,她在尚仪局算是断了一臂,更因为此事无法参与国子监女学的事情,反倒是皇后,竟然真的在那野丫头来后,逐渐得势了。 贵妃冷眼,沉声问了一句,“族中给定北王府和赵邡的帖子如何了?” 这事贵妃很是看重,侍女也少不得多与外头接话,只是…… “赵邡倒是接了帖子,可却不入堂,不私处,亦不谈政事,只聊些昔日战场上的事情,很是避讳。至于定北王府……定北王素来不喜欢这种场合,世子身子又不好,故而都没接。” “只是不接我景氏一族的帖子还是?”景贵妃微微眯了眯眼睛。 “倒也不是。”侍女忙否认道:“定北王父子入京这些时日,除了宫中陛下设宴之外,没有接受任何一家的请帖。倒是有许多上前去送礼的,若是对世子伤病有益处的补药补品,定北王便收了又回以相应价钱的礼,其他的一律都拒了。” “定北王府能走到今日,定然是谨慎小心的。”理虽如此,景贵妃却有所不甘,“定北王离开西北后,北狄人闹出不少动静,定北王绝不会在京中待太久,日后想要再拉拢定北王府,便也只能盯着那位世子了。叫族人多方打听,看看这位世子有什么喜好,不论大小,都呈报上来。” “是。” 说来也巧,就在这日,定北王世子新得了一株品种极好的玉兰。 京中人听闻后,不少府邸兴办了赏花宴,更打出存有“绝世”玉兰花的名号。 可这大邕上下,哪里的花能必得过宫里呢? 没过几日,掌握宫中大权的贵妃便以赏花为由筹办了宴席,广邀京中才子佳人前来品鉴作诗。 唐翘正忙着学习规矩,自然没时间去赏花宴。 皇后却疼惜她这样辛苦,给她放了半日假。 好不容易出来透口气,可有人却见不得她安稳。 “长公主殿下。” 前往御花园的路上,唐翘和谢婉柔被前来的几人拦下。 打头的那个一袭藕荷色云锦交领襦裙,面色不屑,半点没有尊敬的意思。 谢婉柔蹙眉,低声告诉唐翘,“打头的那个是庆王府的宝筠郡主,因其父庆亲王受陛下器重,陛下特恩其封号从公主排行,她在宫中也颇为得势,连二公主都对她礼让三分,性子最是跋扈。这些都是京中的贵女,向来以她为首。” 景贵妃设宴,皇后以唐翘要修习礼仪为由先推拒了的,而且赏花宴的地点在宫城西南的揽月台,离此处也有段距离。所以她们才走的这边,可居然还能碰上人。 唐翘看向身边围着她的贵女们,不解看向对方,“宝筠郡主这般拦着我,不知是何用意?” 宝筠勾了勾唇,“长公主殿下金尊玉贵,我一个小小的郡主敢有什么用意呢?”她说着将目光挪向一旁的谢婉柔,“我是听闻近日谢大姑娘入宫,特地来与谢大姑娘说话的。” 她缓缓走近,上下打量着谢婉柔,“听闻谢大姑娘能歌善舞,词赋皆通,盛名在外,本郡主当真是倾佩得很呢。” 这话听着就不是什么好话。 谢婉柔目不斜视,不卑不亢,“郡主谬赞。” 宝筠郡主轻笑,“听说皇后娘娘将谢大姑娘选为长公主的伴读了?说起来我如今身边也只有两个伴读呢,可她们虽好,我还是更看中谢大姑娘。” 她看向唐翘,“不知长公主可否割爱,将谢大姑娘充作我的伴读。” 例来公主们的伴读都是要陪伴公主从入读到嫁人的,与公主本就是荣辱与共的,乃是一体。公主强则伴读受人敬重,公主弱则伴读也被人看不起,强占伴读这样的事,本就是侮辱人。 宝筠这样索要伴读的做法,实实在在就是挑衅了。 谢婉柔发现,在她们交谈的时候,御花园这边居然聚集了许多贵女,似乎是被人引过来的,可此时却被这动静吸引,一个个朝着这边张望。 宝筠郡主所图为何,实在明显了。 “割爱?”唐翘笑意浅得很,双目微眯,“婉柔是本宫的伴读,你有什么资格,让本宫一个长公主割爱给你?” 她目光骤然冷下来,“因为手握兵部大权的庆皇叔吗?” 这话谁敢接? 宝筠郡主狠狠蹙眉,“我不过问一句,长公主倒说如此诛心之言,当真叫人寒心。” “这也叫诛心之言吗?”她笑得温和,话却逼人:“宝筠郡主只许自己夺人所爱,却不许本宫提个问了?” “那长公主可当真是伶牙俐齿得紧。提个问都这么咄咄逼人。”许是觉得唐翘棘手,她直接看向谢婉柔,刻意刁难,“都是伴读,做谁的不是做呢?难道谢大姑娘是嫌弃我只是一个郡主,比不得长公主尊贵吗?” “嫌弃倒是不敢,只是郡主此言奇怪,”谢婉柔虽然没有封爵在身,可她是秦国公府嫡长女、皇后族人,天然便有资格与郡主县主们抗衡:“长公主位比皇姑,宝筠郡主,当真是要与长公主比尊贵?” 这话说得宝筠牙关都咬紧了,她也不是什么好性子。 “那本郡主若执意要你做伴读,你待如何?长公主又待如何?”她笑出声:“去给长辈们告状吗?” 谢氏一族历经皇后失势于贵妃,大皇子夭折,谢太师病逝,谢家二郎战死后,人丁凋零得凄凉无比。曾嫉妒暗恨秦国公府的,只恨不得不能多踩上两脚。 一个紫衣贵女开口,笑道:“不过是个伴读,郡主看上也是谢大姑娘的福气,郡主素来最得陛下疼宠了,若是郡主真心想要,陛下定会答允郡主的。偏长公主这样小气,不知是否是不在京中长大的缘故?” “就是,一桩小事罢了。既然都是同龄人,又何需扯上长辈呢?未免叫人觉得好笑。” “这样吧。”宝筠郡主一脸大度的模样道:“长公主与我比一场投壶罢,若是我输了,便不强要长公主的伴读,还将两位伴读都送给长公主。若长公主输了,便将谢大姑娘让与我可好?” “以一换二,长公主可不亏。” 话都说到这份上,若是唐翘不敢应战,必然落得个胆小怯弱的名头。 可京城中谁人不知,庆王府宝筠郡主投壶玩得最是出神入化。 贵女里,几乎无人能越过她去。 谢婉柔登时冷眸,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宝筠郡主分明就是拿她做筏子,来寻长公主的麻烦! 正当剑拔弩张之际,一位红衣劲装女子疾步而来。 “唐奾你未免欺人太甚!” 她风风火火地来,冷哼看着宝筠郡主及其拥护者,“自己投壶玩得好,却要以己之长攻彼之短,你要不要脸啊!来,你跟我比,输了你就跪下叫我三声姑奶奶。” 这人到来本就令宝筠郡主不悦极了,这话一出,更是叫她的脸都绿了。 “戚乔乔!” 那红衣姑娘乐了,“在呢,喊姑奶奶作甚?怎么,敢不敢和我比?” 宝筠郡主咬牙,满京城里比她投壶玩得好的贵女不多。 可这戚乔乔正是其中一个。 十次有八次她都要败于戚乔乔之手。 “我今日没功夫跟你比,我找的是她。”她绕开戚乔乔的视线,看向唐翘,“我只拿左手跟你玩,你不会这么怂,连比都不敢比罢?” 第24章 投壶比试 此话一出,那些旁观的贵女们也开始窃窃议论起来。 “宝筠郡主虽然跋扈,可她如此也不算欺负长公主了,毕竟左手哪里必得过右手投得稳。” “是啊,都如此欺负到头上来了,长公主若是不比,未免太过懦弱了。” “你们怎么能这么说呢,长公主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这宝筠郡主就如此相逼,长公主才是可怜呢。” “嘁,话虽如此,可她既然当了咱们大邕的长公主,就不是从前那个乡下丫头了,如此怯弱,丢得可是皇后娘娘的脸。如今便罢了,日后八方来朝参拜的时候,若还如此,岂非就要丢咱们大邕的颜面?” 若说到丢皇后脸的时候,贵女们只是有些不满唐翘的懦弱,毕竟皇后一族失势,她们与皇后又不同族,可一听到丢大邕脸面的时候,人群便开始激动起来。 “身为长公主,怎能连应战都不敢呢?即便输了又有什么要紧,若连战都不敢,才真是丢脸。” “谁说不是呢。郡主要求都放这样低了。” 这些话音虽然轻微,可到底也被人听进了耳朵里。 宝筠郡主微抬下巴,“怎么样,敢不敢和我比一场?你总不至于跟我讲,你不会玩投壶罢?” 这可是大邕不伦男女老幼都会上手一二的。 唐翘看清了宝筠的谋划,反而轻松起来,“会倒是会的。” 就是好几年没玩了,手怕是都有些生疏了。 宝筠郡主一见她皱眉,以为她不怎么会玩,冷哼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废话了,来吧。” 她为了刁难唐翘自是有备而来,没多久身边的侍女们就在御花园浅浅摆了一个场子。 如此动静,自是惹得更多贵女们前来看热闹。 宝筠郡主见状,心中更是畅意。 今日,她就要让这乡下丫头瞧瞧,低贱就是低贱,即便成了长公主,也越不过宝仪殿下去,永远只配被她踩在脚底下。 “我也不为难你,咱们就玩最简单的。一人十支,谁投进得多,就算谁赢。” 谢婉柔很是担忧,可形势至此,她若拦下唐翘,才是真正害了她。 可这宝筠郡主明显是冲着殿下来的…… 她想了想,拉了艾艾过来,垂首低语了几句。 这边戚乔乔很是看不惯宝筠郡主的嘴脸,对唐翘道:“你别怕,你只管去比,即便输了也不要紧,我待会子帮你赢回来。” 唐翘看着眼前这个比她高出一个脑袋的女娃娃,莞尔,“谢谢你,不过我不会输的。” 这话一出,周遭顿时寂静得能听针落。 随后就是好一阵奚落之声。 “长公主殿下怕是在渝州待久了,不曾见过京中的盛事。宝筠郡主可是在去岁春猎投壶比赛中得了魁首的。” “就是,不管如何,宝筠郡主的实力,京城人都是知晓的。” 戚乔乔最恨这些见风使舵的人,冷哼道:“去岁春猎是本姑娘没去,否则魁首哪里轮得上她。” “戚大姑娘你出生武将世家,自然投壶玩得好,若非如此,你哪里又能必得过郡主?” “就是,仗势欺人!” “哎不对,你们有没有脑子,到底是谁仗势欺人阿?”戚乔乔瞪圆了眼睛,“今日明明是唐奾先来挑事的。她从前输给我也是技不如人,怎么就是我仗势欺人了?” “你戚大姑娘是大长公主的孙女儿,出身尊贵,长公主又是这样的身份,相比起来,宝筠郡主岂不就是吃亏?” 这话没头没脑的,就是为了抹黑她而抹黑她,听得戚乔乔险些被一口淤血堵死。 她正要骂,唐翘镇定自若的声音将她拦了下来,“别理会,和她们争吵,越理会只会越没理。” 戚乔乔一怔,不知为何终究听了她的,没再开口。 安抚好了戚乔乔,唐翘向前一步对着宝筠郡主道:“我好些年没玩投壶了,恐怕手艺生疏了,不如你先投?我在一旁先看看。” 这话叫宝筠郡主不屑得紧,连长公主也不称呼了,直呼其名,“唐翘,你若实在不会,倒不如现在就认输。” 唐翘兀自从旁边箭筒里抽出一支箭羽,拿在手上把玩,“我说过,我不会输的。” “哼,真是不进棺材心不死。” 宝筠郡主更打定心思要羞辱她,于是不再多言,左手从侍女手中接过剑羽,站定于壶数步之外。 她是玩投壶的老手了,略一站定,试探一二距离,没多久手中的箭羽就脱了手。 “中了!” “左手也能中,郡主技艺又长了不少!” “真是厉害!” 宝筠郡主得意地朝唐翘那儿看了一眼,接着投掷。 第二支许是运气不好,未中。 “哎呀怎么没中呢。” “左手如何能比右手?何况只差一点,郡主已经很厉害了。” 宝筠郡主蹙眉,很快调整好状态,继续投掷箭矢。 随着她手中的箭矢脱离,一声声喝彩从人群中爆发。 眼见壶中的箭羽越来越多,戚乔乔逐渐担忧起来。 “这唐奾必定是闭关练了许久,殿下你……” “嘘。” 唐翘正在全神贯注地看她投。 戚乔乔就闭嘴了,只是心中还是难免紧张。 长公主殿下到底会不会啊,若是不会,今日之后必定就要叫唐奾更嚣张了。 宝筠郡主胸有成竹,投掷很快结束。 “矢十支,中八筹!” “嘶~宝筠郡主当真是厉害。” “是阿,我平日里右手投最多也不过中五支呢,郡主左手就入八支,真是了不得。” 戚乔乔皱紧了眉头。 若是她来投,左手也不一定能中这样多。 宝筠郡主听着众人的恭维声很是得意,不枉她苦练这么久,今日比平日练时中得都多两支。 “唐翘,如今可到你了。” 宝筠郡主勾唇,她这技艺,比男子都厉害上不少,何况一个乡下的野丫头。 真是不自量力。 “快投罢。” “就是。” “别不是吓傻了罢?” “这是在做什么呢?”人群正起哄时,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众人循声望去。 “逸王殿下!” “是殿下!” “还有定北王世子!!”这声之后,人群更加骚动起来。 “哪呢哪呢?!” 逸王唐清和定北王世子霍辙俱是少年成才,又都是模样极为出挑的。落在年少怀春的贵女们眼里,实在耀眼得紧。 饶是宝筠郡主也难忍惊叹,喜笑颜开羞怯地迎上去。 “逸堂兄,世子殿下。” “原来是宝筠啊。”唐清浅笑,“这是……在投壶?” “正是呢,方才我投中了八筹呢!用的左手,逸堂兄可要夸我。” 唐清淡笑,“确实手艺精进不少。” 宝筠郡主还待与他说两句,唐清却已经绕过她,朝唐翘走过去了。 “芝芝也喜欢玩投壶吗?要不要三哥教你?”说这话时,他眼里宠溺的笑意便晕染开来。 “谁不知道逸王殿下投的一手好壶,殿下真是宠爱妹妹呀。” 宝筠郡主听不得这话,快步走过来,撒娇道:“逸堂兄,我在与长公主比赛投壶呢。你就看着就好了。” “比赛投壶?”唐清微微皱眉,牵动着在场贵女们的心绪,“宝筠许久没比,今日怎么突然找上芝芝了?” 这话叫宝筠郡主有些心虚,“只是比着玩玩罢了,长公主初入京,宝筠也是想叫她玩乐玩乐嘛。” “玩乐也可,只是芝芝远道而来,近日忙着学规矩累得紧,宝筠若是赢了可是胜之不武。不如等过些时日芝芝缓过劲来,我在逸王府设宴,你们再行娱乐玩耍。” “真的?逸王殿下要设宴?!”宝筠还没答应,她身后的贵女们已然激动起来,“逸王殿下立府后还没设宴过呢,这可是头一回!” 贵女们改口改得飞快,“郡主,你快答应啊。” 贵女们看得出来唐清是为了维护长公主,可是能入逸王府赴宴是她们梦寐以求之事,现在哪里还能顾及什么比试的,何况这场比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宝筠郡主故意的。 宝筠郡主皱了皱眉,她很不满意逸堂兄这样维护唐翘,可是唐清素来不喜吵闹,故而逸王府设宴这样的事,实在太诱人。 罢了,不过跳梁小丑罢了,等过些时日再踩压也是一样的。 她正要应下,一道男声突然打断了她的即将说出口的话。 “这台子都搭好了,岂有避而不战的道理。” 唐清蹙眉看过去,只见穿着狐裘的霍辙勾唇笑着走过来,看向他身后的小姑娘。 “长公主殿下,你说呢?” “霍世子。”唐清拧眉,正要说什么,袖子被扯了一下。 “世子说得很对。”唐翘站出来,“我今日既答应了,便不会毁约。” 唐清微微惊愕,他沉思了会子,蹲下身来看着她,“你当真要比?” 唐翘坚定,“当真。” 宝筠郡主都冒犯到这等地步,还企图强要婉柔去,她怎可不比。 “好。”唐清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她耳边悄声道:“去吧。别怕,不管结果如何,三哥都会帮你的。” 唐翘莞尔,而后向前一步,领了箭矢。 她略一抬手,众人便惊呼起来。 “也是左手!长公主疯了?!” 满京城能用左手投掷的都没几个人,宝筠郡主更是老手了,长公主这样简直是自寻死路。 唐翘没理会她们,食指微微摩搓着箭矢,耳朵细听着风声。 周围的人不可避免地为她将心提到了嗓子眼,齐齐屏气凝神。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咻”地一道声响,她手中的箭矢被投掷了出去。 众人的眼神跟随着箭矢而去,下一刻,壶樽应声而响。 “中了中了!!!” “果真中了!我眼睛没看花罢!” 宝筠郡主身后的贵女咬唇,“不过是运气好罢了,下一支肯定不中。” 霍辙闻言嗤笑一声,目光继续朝人群中央的那人看去。 这一回她没有等待过多时间,才拿了箭矢,略定了定,就投了出去。 “又中了!!” “厉害啊!连中两矢了。” “哎哎哎,又中了!!” “什么?!” 唐翘根本没跟她们反应的机会,接着第三,第四支箭矢陆续投出去,无一例外都中了。 宝筠郡主等人齐齐傻眼。 “这怎么可能!” 宝筠郡主方才最厉害也是连中四矢罢了,这还是最前头先空了一矢的状态下连中的。 可如今长公主前四支,居然无一例外都中了。 “殿下,太厉害了!!!”人群中性子洒脱些的贵女已经高呼起来了,“殿下!!” 在一声声喝彩中,一道声音显得格外突兀,“殿下威武!” 这一声不仅吓到了贵女们,也惊到了正在投壶的唐翘。 此矢未中。 贵女们蹙着眉头恨恨看向罪魁祸首,却未料到竟是定北王世子身边的侍从。 霍辙看着那落在壶樽外头的箭矢,冷眼撇过去,那眼神几欲能杀死人。 寄留举起的手就委委屈屈地放了下来。 “殿下,我错了。” 霍辙冷酷地收回视线,“回去喊一日。” 这厢唐翘已经调整好状态,又继续开始投了。 无一例外,接下来的三支箭羽都中了。 只差最后两矢都中,便能胜过宝筠郡主。 经由方才的变故,贵女们都捂紧了嘴巴不敢开口吼叫,只眼巴巴盯着长公主的举动。 只见唐翘素手微动,竟是将剩下的两只箭羽都抄了起来。 “殿下这是要干嘛?” “左右双投吗?” 若是方才,贵女们肯定会不屑这句话,可现在,她们竟有了隐隐的期盼。 “可殿下为何没有抬另一只手里的箭羽?” 她们一时有些不解,只见唐翘照例抬起左手,不待片刻,手中那支箭矢就被抛了出去。 “偏了!” 第25章 出宫 “太高了必定不中!” “怎么会?!”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唐翘已经迅速又抬起左手将剩下那矢箭投掷出去。 后矢发力迅猛,脱手后迅速追上前矢! “这是什么情况!” 只听一声轻响,后矢击中前矢矢身中后部的同时,两矢的方向也同时变了。 在数十双瞪圆了的眼睛中,双矢齐齐落下,随着“哐”声响起入了壶樽。 御花园刹那间寂静得厉害。 不知是谁咽口水的声音稍大了些,才打破了这沉寂。 “殿下威武!!!” 还是定北王世子身边的那个侍从。 不过这回没人埋怨他了,一个个高声呐喊起来。 “啊啊啊殿下好厉害!!!” “殿下收我为徒罢!殿下!” “真不愧是长公主,投壶都这样厉害!宝筠郡主脸都青了哈哈哈哈!” “还不是她虚荣心作祟,这下好了罢,竟输了伴读。” “对啊,赌注是伴读呢!” 戚乔乔反应过来,幸灾乐祸地看向宝筠郡主。 “唐奾,你输了,你的两个伴读可就是长公主殿下的了哈哈哈!” 宝筠郡主身后之前还在起哄的两个贵女眼下脸色苍白得不行,小心翼翼去看宝筠郡主。 她气得咬牙,恨恨看过去,“唐翘,你别得意!” 她摊了摊手,“我没得意啊,我就是赢了高兴。”她歪了歪脑袋,挑眉浅笑,“不可以吗?” 宝筠郡主被这话气得脸色变了又变,更多的恼羞成怒。 “愿赌服输,郡主你可不能赖账。” “对啊,是你先想讨要谢大姑娘做伴读的,如今技不如人,可别想抵赖。” “哎呀不过是比着玩玩,何必这样认真。” 与她交好的贵女尴尬着脸强行解释,“郡主也不过是想和长公主亲近亲近。” “哟,我还真没见过这样亲近人的。”戚乔乔插手冷笑,“都说了是比试,输了就输了,唐奾,你可别输不起。” 宝筠郡主咬牙,看向唐翘,“你开个价,要多少银子,我的伴读是不会给你的。” “哟,郡主你这是想抵赖啊。” “就是,哪有输了用银子替换赌注的。输不起就别玩啊。” “不用了。” 她的声音打断了人群中的起哄。 “本就是玩玩,何必认真呢郡主?”她随手捡起一根箭矢,看也没看就往后投去,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中了筹。 “我的伴读,有婉柔一人便够了。我也没有兴趣多要两个,郡主这般盛情与我娱乐玩耍,那二位就权当送给郡主的见面礼了。” 这轻飘飘的话说得比那些尖酸刻薄的话来得更叫宝筠郡主心里堵得慌。 偏偏旁边本是她引过来看唐翘笑话的贵女们还惟恐天下不乱。 “殿下大气!” “哪像有些人啊,可以挑衅不说,输了还想抵赖。”戚乔乔才不怕唐奾。 “就是,宝筠郡主今日可有些不光明磊落了。” “嘁,她何日光明磊落过?” 眼瞧着事态发展得有些大了,唐清出声打着圆场。 “今日比试既罢,就到此为止罢。” 都是贵女,若是两相闹大了也不好。 众贵女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因为唐清和霍辙,而是因为那个投壶胜了宝筠郡主的长公主。 赏花宴结束后,贵女们一回去就跟自家长辈叨叨个没完。 “娘你是不知道,殿下连中四矢,险些就全中了呢!” “对,她还能一次投两支,还是左手呢!可厉害了!” 夫人们表示很诧异,“哪个殿下呀?” “娘这你都不知道,咱们陛下亲封的嫡出长公主殿下啊!” “她投壶可强了,还赢了宝筠郡主呢!” 夫人们齐齐惊诧脸,“当真?” “比真金还真!” 不过一日间,长公主的大名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不管是称赞投壶技艺高超的好话,还是质疑身份的话,总归京城之中无人不知这样一位皇家长公主的存在了。 永丰帝是第二日才晓得这消息的。 听到的时候也是吃惊得不行。 “芝芝竟有这等手艺?” “儿子亲眼看见的呢,很是不俗。”唐清浅笑,说起那个小姑娘来,眼底总是温柔。 永丰帝点头,“连你都这样说,可见没有错。” 彼时崔太傅也在,赞道:“可见长公主殿下还是位投壶小将呢。” 永丰帝就摆手,“嗐呀,不过是玩乐罢了。” 可这话怎么听着,都很有些自豪的意思在。 他对唐清道:“她既然喜欢,日后你就多教教她,别叫她觉得从渝州来了京城没人与她玩了。” “是。”唐清自然乐得这差事。 永丰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往桌案后头走,“说正事罢。” 崔太傅便立马正了神色:“西北战事频发,定北王今日晨起已离京……” 唐清知晓君臣二人有事相商,先行告辞,转眼就到了椒房宫。 “母后,不知芝芝可在?” 谢皇后微微讶异,而后浅笑开来,“除了四时节庆,你甚少来椒房宫,没料到你这次来是为了寻芝芝的。只是你来得不巧,今日国公府有宴,本宫特地叫婉柔领芝芝回府去了。” 出宫了? 唐清下意识紧了紧手,灼灼目光看向凤座上端坐着的人。 口中想问的话折转了好几回,终究没有问出口。 他拱手,“儿臣还有事,先行告退,日后再来拜访母后。” 看着他急匆匆离开的背影,皇后笑着摇头,“这位逸王殿下,当真是独来独往惯了。” 素琴就解释:“逸王对咱们长公主还是极好的。” “是吗?”皇后眸光微凛。 见她神情不大好,素琴便赶忙调转了话头: “对了娘娘,奴婢近来听闻,慈真大师自东海讲经归来,慈真大师皈依佛门前乃是悬壶济世的药师,医术之高明不亚于尚药奉御,若是……” “这妄念便不必存了。”皇后摆手,“慈真大师早厌恶透了皇室,如何肯进宫为我医治。” 五年前皇后病重,永丰帝下诏天下遍请神医,慈真大师自然也在其列,可那时他便已然断言此生绝不入宫城,当时永丰帝也不是没有威逼利诱过,可他如何也都不肯,甚至不惜因此离开大邕,前往东瀛。 没道理五年过去,他就突然又改变了心思。 “眼下我的时间不多了,好在公主归来……”她目光紧闭,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也不知今日她们回府如何了。” 三月二十七,乃是秦国公府太夫人寿宴。 秦国公府是世代勋贵的大族,又是皇后母族,可如今远不及当年老国公在时显赫了,迎来送往的虽也有权重人物,可到底比不得从前。 可国公府虽然隐隐有颓势,国公府中的人却并不因为眼下困境就愁容满面,筹办宴会起来也是十分热闹。 知道她来,太夫人邱氏还十分欢喜地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子的话。 “方才在正厅,我祖母太过……热情了些,殿下莫怪。”行走在国公府西南园的抄手游廊内,谢婉柔颇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姑母是祖母唯一的女儿,自幼疼爱得紧,可惜姑母至今没有一儿半女的,殿下如今养于姑母膝下,祖母便下意识将您当作了外孙女了。” “这有什么好责怪的,”唐翘微微抬手,掠过游廊围栏边垂下的藤萝绿条,“日后便是一家人不是吗?” 谢婉柔莞尔,“殿下说的是。” 正笑谈走着,前头宾客的声音突然杂嚷起来,小厮侍女们行走的脚步也快了许多。 唐翘觉得怪异,随手叫住一名侍女,“前头发生了何事?” 那侍女连忙福身,面上笑意难掩,“禀长公主,是定北王世子来贺寿了。” 霍辙? “世子少年将才,英姿勃发,可此前只在边关人人不得见,如今这还是世子归京后第一回参加宴席呢。” 世人慕强,定北王府手握西北数十万兵权,抵御外敌三十余载,在京中盛名颇著。世子霍辙虽然伤了身子难再提剑征伐,可他的清名早已传遍京师。就算不为着拉拢,可好奇心促使之下,还是少不了有人想看看传闻中的定北王世子。 这些日子定北王府没少收到请柬,可定北王父子皆婉言拒,今日倒是奇了,世子竟来了这里。 谢婉柔也纳闷呢,“帖子半月前就去了王府,本来都拒绝了的,如今世子怎么又来了?” 唐翘的关注点则是:“不是说他病了吗?” 倒有力气来贺寿。 她可记得,霍辙的病,是许多年过后才得慈真大师医治转好的。 “奴婢不知。可世子千真万确是来了,这会子正往正厅去呢。” “看来国公府今日更要热闹了。”唐翘挥了挥手,打发了那侍女,“说起来我来京城,还未真正在外头逛过呢。” 她虽是宾客,可因着她的身份,也没人敢叫她一直在正厅待着听那些人唠家长里短的。 谢婉柔颔首,“霍世子来了今日府中必定人多嘈杂,出门走走也好。” 唐翘正有此意,“婉柔可否带我去南街逛逛?” 京城四大主街里,南街虽谈不上最繁华的,却是功能最齐全的长街。 酒肆茶楼、青楼武馆、药铺粥行,凡所应有,无所不有。 宽敞的长街上,一辆花梨木为驾的马车踏风而来,行人见了其华丽的装饰,纷纷窃话中避让开来。 “就在此处停吧。” 马车缓缓停在一处豪华酒肆……旁边的矮木屋前。 南街商铺林立,多有阁楼高耸,这处低矮的木屋恰恰挤在一处酒肆和一处青楼中间,破败又凋敝,显得不伦不类。偏偏这样突兀的小木屋,竟然在这里驻扎许多年,也没被拆了。 马车的纱帘从里头撩起,谢婉柔被眼前的景致惊了一下,她看着那块堪堪悬挂着随时都有可能掉落下来的木质牌匾,颇有些说不出话来。 “陋室?” 小木屋的名儿叫陋室,却也十分应景。 谢婉柔皱了皱眉,“这瞧着也没什么标识的,瞧不出是什么铺子,殿下不如去其他地方逛一逛?” 偏唐翘喜欢,“一路行来,京城里的繁华去多的是。这儿却很不同,虽说无甚标注,可门大开着,想来是要迎客的,就此处吧。” 守在“陋室”门口的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童,正外头倚靠在门栏上,打着瞌睡留着哈喇子。 “喂,小童,你醒醒。”艾艾上去,轻轻喊了两声。 那小童睡得死,压根儿没有要醒的迹象。 艾艾撇嘴,“咣咣”敲了敲他倚着的那门框,“嘿,该醒了。” 小童猛得惊醒了,他努力掀了掀眼皮子,看了看眼前的几人,而后习以为常地又闭目回去,嘴里说着百年不变的话: “本店店主出游,几年方归,贵客请往别处看看。青楼左走,酒肆右转。” 第26章 惊马 艾艾:…… “殿下咱们去别处吧。”她对这小童的态度很是不满,“哪有开门做生意这样的。” 那小童咂巴了下嘴巴,无意识地重复着刚才的话: “本店店主出游,几年方归,贵客请往别处看看。青楼左走,酒肆右转。” 谢婉柔也觉得奇怪,“我从前怎么没发觉这儿还有这么一个小地方。” 这小童的行事作风也怪异得很。 唐翘看了看那打瞌睡的小童,唇角微勾,走将过去,俯身,“小童,跟你做个生意。” 那小童这回直接不理会了,兀自睡。 唐翘蹲下身来,“有位故人叫我给店主带来一张药方,其药中有一味名曰千秋草,不知小童可识得。” 那小童闻言终于睁开了眼睛,慵懒疲惫地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女娃。 “千秋草啊,倒是有。不过得等店主归京。” “还要多少时日。” 他漫不经心,“短则三月,多则半年。” 唐翘笑,道:“若再添一味百岁枯呢。” 小童这下来精神了,眼神终于也不再迷离,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人,似是不敢相信她的年岁。 “十五日。” 艾艾惊诧得厉害,“你耍我们呢?方才还说几年现在又说半年三月的。” 小童不屑地看了她一眼,“虚数懂不懂?” 小姑娘吃瘪,恨恨地跺了跺脚。 唐翘笑了笑,拉了拉艾艾,对着小童道:“好,那我十五日后来。” “殿下似乎认得这店子的店主?”谢婉柔有些看不懂她,明明她才入京不久,甚至未在宫城外头停留过。 可公主居然有熟识的人在京师。 唐翘并不讶异她这样问,一边往马车那边走,一边道:“是外祖父的旧识。” “此次入京,外祖父叫我给故人带一份药方来。” “原来如此。”谢婉柔垂眉跟在她后头,有意无意道:“难怪殿下径直来此处。” 唐翘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果然婉柔不好哄,她这样解释了她还存着疑虑。 “咱们再去信阳坊买些吃食就回去吧。素琴姑姑告诉我母后惦念巷口的栗子糕许久了。” 谢婉柔从困惑中回神,下意识说了句“好”。 可反应过来后心有诧异。 姑母何时喜欢吃栗子糕了,难道是近来喜欢的新口味吗? 正兀自猜想着呢,外头国公府跟出来的侍女突然提了一句,“对了大姑娘,今日出门时,世子说叫您给买陈皮山药糕,奴婢方才一时竟给忘了。要不此时回去买一些?否则待会子世子没得吃食要哭闹的。” 秦国公府的小世子最爱南街的街中的陈皮山药糕了,谢婉柔每每出门总要被他央上一番。 这回她还好奇怎么没说呢,原来是一早就与她身边的侍女打了招呼。 唐翘知晓她们姐弟感情好,便道:“婉柔去罢,待我买了栗子糕回来咱们再会合回府。” 谢婉柔却没有答应,“殿下第一日出宫,我哪里能放心。”于是便吩咐马车外头的侍女去给弟弟买吃的。 那侍女没有立时答话,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犹豫半晌后还是依言走了。 这本是小插曲,两人并未在意。 信阳坊离此处有些距离,一路上谢婉柔怕她闷,为她介绍着沿路所见之景。 “方才路过那家酒楼名曰‘忘忧’,所产忘忧酒乃是京城美酒之最。” “忘忧酒啊。”唐翘唇角微动,轻轻吐着字。 这酒她曾浅尝过,当真是清冽甘甜。 只可惜那时她身子弱,只得一口。 好在如今她不曾因梁州事故而病倒,亦还未被下毒药而羸弱,这样的美酒若能细细品尝一回…… “婉柔啊,待会回宫,咱们捎一些回去?” 谢婉柔嗓音温柔,可拒绝得也是十分毫不犹豫:“殿下前些日子落了水身子还未好透,不能喝酒。” 唐翘瞬间挫败得很,却不生气,“分明我才是殿下啊,你这样管着我,小心本宫回去治你的罪。” 话说得虽然唬人,可她说话时嘴角还噙着笑,实在不能叫谢婉柔心头涌起害怕来。 “姑母说了,出门在外,我得时刻保证殿下的安全。自然也包括吃喝。” 唐翘还要笑说两句,却听见马车后传来一道急促又杂乱的马啼声,紧随其后的是许多惊呼和咒骂的人声,嘈杂得很。 “发生什么了?”谢婉柔临车帘而坐,正要探出头去看外头的情形,突然一条粗长又布满铁刺的皮鞭子踏空凌厉而来! “婉柔小心!”唐翘连忙奋身扑过去,将谢婉柔头压下。 下一刻,只听“啪”地一声厉响,那鞭子便直直抽在车架上,一道人影驾马从车厢旁飞驰而过! 这动静惊了前头拉车的马。 “啾!” 马儿不安地抬蹄仰头,车厢也因此被拉扯得左晃右摇,厢内的两人好不容易微微直起身来,下一刻车厢又颠簸了一下,谢婉柔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向车帘处倒去,眼看着她就要撞上后头的硬木车架,唐翘忙伸手护住她的头。 “呃~” 看着唐翘痛苦的表情,谢婉柔如梦初醒,瞳孔骤缩。 “殿下!!”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车夫惊恐万分,他慌忙死死拉住缰绳。 好在车夫经验足,没多久便安抚住了马儿。 外头由远及近地响起兵甲声来。 “金吾卫办差,谁人当街纵马行凶!” “殿下你还好吗?”谢婉柔忙去看她的手,只见她白皙的手背已被摩搓出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豆蔻年华女子的肌肤最是稚嫩不堪,经受这样的磋磨,必定是痛苦难耐极了。 谢婉柔来不及惊惶伤痛,她忙从车座底掏出应急用的药膏和纱布来。 这时前头的帘子也被掀开了,艾艾紧张地探头进来查看两人的状况,眼见那一片红,艾艾的心尖都忍不住颤了一下,“殿下!” “没事。”唐翘脸色有些发白,她眸光扫过车帘处那被皮鞭剌出的深印,眼神骤然凌厉。 能给花梨木都抽出一条痕迹,这力道当真不浅,若是打在人身上,顷刻间必得皮开肉绽! “扶我起来。” 外厢,十余金吾卫手持长戟将那人团团围住。 当中的那男子,约莫二十出头,一身华服玉冠高戴,手持一条二指粗的鞭子高高坐于马背,面对金吾卫也是嚣张得不行。 “什么当街行凶?本世子行事,你一个无名小卒也配叫嚣?” 听着似是喝了酒的模样。 领队的街使义愤填膺,正要发话,一旁的兵卒赶紧上前劝话,“大人,这是宜安伯府的世子,得罪不起啊。” “宜安伯府又如何?” 兵卒暗怪这位新调来的街使大人拎不清,“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是话本里才有的,这位宜安伯世子名叫周宝成,乃是刑部尚书大人的嫡幼子,老来得子,宠爱得厉害。你抓他进牢狱?莫非前程不要了?” “哼,我杨潜受的是皇家俸禄,不是宜安伯府的俸禄,”领队一袭红衣对豸劲装,手握长戟,杀伐气势尽露,“金吾卫街使维护京中治安,只要犯我大邕律法,不论是谁,我杨潜都抓得!你持鞭打马行凶闯铺十余,害人无数,我抓你进牢狱都是轻的!” “本世子岂与贱民等身?不过些许贱民,本世子打了就打了。” 这样嚣张的话叫杨潜捏紧了手中的长戟。 当真是纨绔子弟,就是这样的人,才叫京城治安收到了极大的威胁! “京城竟有你这等恶徒!”他早看不惯这样仗着家世为非作歹的人了,“来人,给我抓了!” “哟,周世子,看来你名气不行啊,连一个小小的街使都要抓你。” 挨近街道的酒楼之上,三四个同样锦衣华服的男子端着酒盏笑看着底下发生的闹剧,嘲笑道:“宜安伯世子,也不过如此嘛。” 这话激怒了周宝成。 他最是好面子。 “放肆!本世子是宜安伯府的,谁敢动我!”他这怒喝叫即将要上前的兵卒有了些许踌躇,不是因为这个人张牙舞爪声音大,而是因为宜安伯的名头。 卢宝成见状勾唇。 “原来你叫杨潜啊?”他下巴微抬,仿佛看个不成气候的虫子一般不屑地看着他,眼神阴狠,斥道:“你一个六品街使,若敢扰了本世子的兴致,本世子不会放过你。” 杨潜也知道勋贵家族的特殊之处,不过他出身行伍,年纪又轻,自有一骨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桀骜。 “若我有错,自有陛下与李将军来治我的罪,尚且轮不到你来定罪!” 言罢他打马上前,长戟凌空一挥。 “你要干什么?放肆!本世子你也敢冒犯……啊!” 还嚣张放肆的宜安伯世子来不及惊恐就被打落下马。 武将下手从来不会轻了,只这一下,就叫宜安伯世子摔落在地滚了两圈儿,头上的玉冠歪斜,衣衫也不整了,瞧着狼狈得很。 “放肆放肆!果真放肆!”周宝成叫嚣着,身后的仆从赶忙上来扶他。 杨潜没理会他,吩咐下属,“给本官抓!出了问题我负责!” 周宝成被仆从们护着向后退,颜面尽失的他眼睛瞪得老大,愤恨不已。 “你为了贱民打我抓我!我爹一定会罢了你的官!” “皇城之下,竟有人敢张口闭口罢谁的官?真是稀奇。” 话音自旁边的马车里传出来,周宝成皱眉看去,只见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女从马车里出来,他升起的警惕便落了下去。 “哪儿来的贱民置喙本世子的话!” “放肆!”这声厉喝出自紧随唐翘其后的谢婉柔之口。 “长公主殿下在此,谁敢造次!”艾艾是宫女,穿的也是宫女服饰,由不得人置喙唐翘的身份。 周宝成认不得唐翘,却认得谢婉柔,秦国公府嫡女,皇后娘娘内侄女儿。以及那青衣侍女的服饰,那是宫女的衣着。 他倒是听说皇后娘娘近来认了一位养女,只是是从京外接回来的,很是上不得台面,想来就是眼前这一位了。 一个养女,保不齐还不是陛下血脉,谁在乎啊? “呵呵,宫中公主本世子可都见过,怎么不知晓还有一位在册的长公主?你别是吓唬本世子。” 见周宝成依旧这样嚣张,艾艾气得不行。 “你……” 唐翘微微抬未受伤的左手,示意艾艾噤声。 她直直看向被仆从们护着的周宝成,此人她正好识得。 刑部尚书的小儿子嘛,刑部尚书可与淮阳侯府走得很近呢。 “公主不公主的倒是其次,宜安伯世子挟凶器惊车动马,又以身份之便肆意阻扰金吾卫街使办差,不知是何用意?这难道是刑部尚书大人之家风不成?” 这脏帽子可就大了,周宝成不敢置信这个乡下人竟敢质疑他们家。 “我家向来是文官清流,岂由你肆意污蔑抹黑!” “好一个文官清流!” 她站在那里眸光微凛,虽然年岁不大,右手还缠了纱布,可小小年纪却有一身风华,叫人不敢直视,“本宫回宫后倒要遣人问一问御史台,何为文官,何为清流!当街行凶是文官,仗势欺人是清流不成?” “尔身为一府世子,食君之俸,当为君分忧,却目无法纪、作威作福,实为不忠不义,若当真要论罪……”她微抬双目,“当斩。” 这架势直叫周宝成愣住,酒楼上的纨绔子弟们都不敢观望嘲笑了,一个个愣在那里,看着底下的公主。 杨潜也不多废话了,直接叫金吾卫抓人。 这一回,不管那些人再怎么反抗也被扣押住了。 杨潜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唐翘几人跟前。 艾艾不多话了,直接掏出一块赤金的椒房宫腰牌来验明正身。 杨潜见腰牌不敢迟疑,抱拳矮身单膝跪了下去,“殿下受惊了,是杨潜失职。” “起来罢。” 杨潜才起身,目光就被她的右手惊了下,“殿下的手?” 谢婉柔冷声:“方才宜安伯世子惊马,叫殿下混乱中受了手伤。” “附近就有医馆,微臣遣人送殿下过去。” 唐翘看了还在垂死挣扎的周宝成一眼,缓缓收回视线,看着眼前这位金吾卫街使。 年纪轻轻就做到街使,还能如此不畏强权,也是难得。 杨潜不知道唐翘对他的欣赏,若是晓得了,必定十分无话可说了。 毕竟长公主才真是年轻,还是个小姑娘,竟就有这般凛然气势了。 这场闹剧在杨潜的雷厉风行中很快收了尾,看着被金吾卫兵护送着离开的那辆马车,酒楼上的纨绔子弟们一时间都默声起来。 直到窗边那人的声音打破沉寂,“听闻长公主册封礼就在下月。京中真是要热闹起来了。” 第27章 惩戒 他似是感慨似是笑地离开窗棂处,提起酒壶斟了满满一杯酒,而后一饮而尽。 清亮的酒水顺着下颌骨滴落,滑至白皙的锁骨处。 这样洒脱的举止配上他那张恍若天人的脸,便叫同行的公子哥们心都停滞了半分。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又对着外头扬声喊了一句,“小二,再送两壶酒来。” “怎么,归璋瞧着京城的热闹自己竟寂寞喝起闷酒来了?” 那人却又兀自端了酒盏,“人生无趣,唯有浊酒一杯可解心躁。” “好好好,来,我等陪归璋同醉!” 另一边,秦国公府,宴席未散。 霍辙面对热情似火的各路想讨好他的官员和挤着要看他模样的女眷,被迫维持了许久的笑脸。 才对付完秦国公府的一个姻亲,抬首见又有人过来,他不动声色地抽出绢帕。 “咳咳……” “呀,霍世子这是怎么了?”宾客们惊得不行。 秦国公也赶忙来问询,慌张得跟什么似的,“世子可有大碍?” 这可是定北王府威名赫赫的世子呀,但凡叫他有一点不舒坦,那可就是要引起朝野动荡的大事啊! “咳……无碍。”霍辙抬眼,一副虚弱极了的样子,“国公爷不必担心。” 就这模样,他如何能不担心? 秦国公一看周围围着的宾客,顿时头大如斗。 “府内简陋,霍世子若不嫌,可先去客房休息片刻。” 那里清净。 “如此,就有劳了。” 在宾客们恋恋不舍的眼神中,出了人堆儿来,霍辙看向身边的护卫,眼神危险地眯起,“你不是得了消息说,长公主今日也来了吗?所以人呢?” 寄留咽了咽口水,心虚到脚趾抠地,“那个……属下方才得了消息,长公主殿下被谢大姑娘领着出街玩去了,还没回来呢……” 霍辙一愣,蹙眉。 “你——说——什——么——?” 寄留挺着胆子抬眼,然后心口一滞。 若是眼神能杀死人,他现在必定粉身碎骨了。 妈妈呀,殿下好吓人! “大人不好了!小公子出事了!” 刑部尚书周阜安才下朝出宫门,就见自家长随焦急地迎上来,“小公子被金吾卫的人抓了!” “荒唐!”小儿子可是他的心头肉,周阜安甩袖,“谁这么不长眼?” “是新上任的街使,好像是叫杨潜的。” “杨潜?”他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难道是东街柳巷昌安伯府杨家的?” 长随也有些不确定,“小的不知。” “管他是谁家的,敢动我周阜安的儿子,我就不会让他好过!”周阜安一边上轿,一边问:“小公子现在何处?” “京兆府衙狱。” 京兆府尹杜邛最是铁面无私,否则京兆府也不敢接这烫手山芋。 周阜安自认官居高位,倒也不惧他的铁面。 可他不知晓,自己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当街纵马?刑部尚书教的好儿子啊!” 紫宸殿内,永丰帝听常礼带来的消息后,脸都气黑了。 “芝芝手伤如何了?” 常礼抱着拂尘,老脸皱着,“说是伤到了筋骨,至少也要养上一月。” 闻言永丰帝更是气愤,“芝芝是皇家子嗣,就算坐的不是宫中车马,可那也是秦国公府的马车,并不简陋朴素。周宝成遇到这样的人家都敢动手放肆,那普通人家的百姓呢?岂不要被欺负死!你说他还置喙芝芝长公主殿下的身份?” 常礼蹙着眉头,“据说当时椒房宫侍女已然说明了身份,可宜安伯世子以为未经册封,便从不知晓有什么长公主。还当街对峙金吾卫,拒不受捕。” “真是无法无天!”永丰帝冷哼一声,盛怒不止。 满殿伺候的人都心尖儿颤了一下。 陛下自登基以来都鲜少动怒,这还是他们头一回见陛下露出这样的神情。 常礼轻叹,“京中勋贵世家子弟当街纵马的事情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只是许是之前都无甚伤亡,又私下解决了,故而没闹到明面上来。这回若非冒犯到长公主头上……” “若非冒犯到芝芝头上,朝臣们定然想尽办法私下了结了。”永丰帝哪里不晓得那些人的行事作风。只是身为皇帝,权衡利弊,有时候只能装聋作哑,只要朝臣们不做得太出格,他也都随着去了。 聪明的朝臣自然晓得规束小辈,可这京城太大,显贵的人太多,总有那么一两个老鼠屎! 想及此,永丰帝将朱笔往笔枕上重重一搁,“这些公子哥儿们,不学无术,游手好闲,肆意欺压百姓,朝臣们亦是官官相护,唯恐自己的孩子受了刑罚,可天下万民,谁没有子女,谁生来就该受欺凌?” “周宝成呢?还逍遥法外?今日巡逻的街使呢?” 常礼闻言连忙回禀,“陛下,那周宝成已经被街使扣押住了,因是勋贵,街使不敢肆意处置了,如今正压在京兆府狱。” 正说着呢,段戎进殿禀报,“陛下,京兆府尹求见。” 若只是寻常当街纵马的事情便也罢了,京兆府尹自有权利处置,即便涉及勋贵,由京兆府尹和大理寺、刑部等协商处置便也是一途。 可今日之事涉及皇室和刑部尚书,实在特殊,杜邛将人接手后马不停蹄便入了宫。 “召他进来。” “臣杜邛叩见陛下万岁。” “杜卿平身。”永丰帝知晓他的名头,公正无私不偏不倚,堪称京兆府百姓的父母官,“听说今日纵马行凶之人押入了京兆府衙狱?” “回陛下,正是。周宝成乃刑部尚书之子,若移交刑部,恐叫百姓们以为官府偏私,故而臣只好来求见陛下。” “杜卿,当街纵马行凶,按大邕律法该当何罪?” 杜邛当了许多年京兆府尹,最是熟悉大邕律法,“按律视情节轻重,若轻,初犯杖责二十,再犯杖三十,徒三载。若重,自三十杖起,最高可斩首。因未有记档,周宝成乃首犯。” 永丰帝冷了脸,“先杖三十。” 这个“先”字,可见陛下有多不满。 要不是顾念着是朝廷命官之子,他都想脱口而出斩首了。 “是。臣这就去办。” 杜邛还没告退,刑部尚书周阜安脚程快追到宫里来了。 这事闹到了宫里,势必就不能轻易了结了,来的路上周阜安就想好了对策,因此一见到永丰帝,他就哭天抢地地跪下去。 “陛下,臣万死啊!臣未能教好小儿,是臣之罪!可是陛下,臣老来才得这一个嫡子啊!还请陛下看在微臣尽忠多年的份上,从轻处置,老臣愿意倾尽全力去弥补受害百姓。” 周阜安年过五十了,可因养护得宜,还未生出白发,他哭着将脑袋垂在地上,啜泣不已。 “周阜安,你是刑部之首,掌管我朝刑律法度,你该是我朝最清楚律法之人。可你的儿子却知法犯法。你叫朕如何能不心寒?” 周阜安听出永丰帝语气里的冷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可为了小儿子,他硬着头皮也得多辩解几句,“臣知罪,臣不该纵容小儿酗酒,叫他醉酒犯下这样的大错!臣实在罪过,臣愿意极力补偿,还请陛下给臣一个机会。” “醉酒?”倒是打得好算计,以为如此说就可以免祸不成?“你说要补偿受害人家,你倒说说,你想如何补偿?” 周阜安一听这话心下暗喜,忙道:“臣愿以受害百姓协商,以双倍之数补偿受害之损。” 他堂堂一个刑部尚书,又是宜安伯。 他若要协商,自是没人敢与他不和解。不过付出些财物罢了,比起让他儿子受罚来,实在不值一提。 “协商?”永丰帝哪里不知道他的打算,他笑了,眼里冷意瞬时间喷薄而出,“好啊,你就先与朕协商协商罢。” 周阜安闻言怔愣不已,“陛下,陛下这是何意?” 永丰帝拍案,“朕的长公主因你那小儿子惊马受了惊吓更伤了手,如今都还在养伤呢!你倒要拿出何物,来弥补长公主之损伤!” 看着周阜安刹那间煞白的脸,杜邛心中暗暗冷哼。 这回踢到铁板了罢? 长公主金尊玉贵,更不是银钱可以打发的。 听说殿下才十三岁,那样稚嫩的身躯受了损伤不知得多痛,陛下盛怒也是难怪。 “这这……”周阜安惊坏了,他一路忙着救儿子赶路入京,竟不知还涉及了皇室人! 他忙匍匐下去,身子都在抖,“臣罪该万死,陛下息怒!” “刑部尚书,朕听闻你那儿子不仅当街纵马行凶,还置喙朕的长公主身份?长公主虽未册封,却是朕圣旨金印告知满京城了的。你周家如此不敬长公主,可是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了!” 这话就比天塌了还严重了。 周阜安万没料到只是小儿子一次玩乐竟引发出这样大的后果,顿时身躯都瘫软了,“陛下恕罪,臣与周氏一族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啊陛下!小儿出言无状,臣日后必定严加管教,不叫他迈出家门一步!” “你周家要真能管束好子嗣,便不致今日这般祸事了。朕看在你多年尽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只以杖刑惩戒周宝成,只是他年过二十,却还如此行径放诞,实不堪为世子之位,着削爵为民。另限你明日之内赔偿百姓受害所损,不得有误!” “至于你,教子无方,近日也不必来上朝了。” 此话一出,便是再无转圜之地了。 周阜安亦不敢再求情,这个时候,能保下周氏一族已然是天大的君恩了。 他忙谢恩出了殿门。 杜邛也告退出门来。 看着周阜安一下子老了十多年一般的背脊,他没有落井下石也并未给予宽慰。 偌大的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子女的教育何其要紧? 周阜安一日日的放纵其子,才有今日这般灾祸临身。 内殿里,惩戒了周家,永丰帝才算气顺一些。 “对了,今日抓捕周宝成的那街使叫什么名字?” “名为杨潜,是昌安伯府幼子。” “给他升官儿。”能不畏刑部尚书的威势秉公执法,永丰帝怎么也不能薄待了,“朕也正好借此事敲打敲打那些世家大族,否则一天到晚欺男霸女,叫京师乌烟瘴气!” “有周宝成这个前车之鉴,京中日后必定要安生不少。”常礼最知永丰帝的心思,怕他再气到自个儿的身子,便挑着好听的话说:“如此说来,咱们长公主殿下还是功臣呢。据说当时殿下还当街训责了那周宝成,很是有气势呢。” 常礼将那里发生的经过一一讲给他听,永丰帝闻言便很是惊喜。 “芝芝当真是如此说的?” 常礼抱着拂尘,笑得脸上皱纹都深了。 “回陛下,正是呢。”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永丰帝忍不住赞赏地颔首,“芝芝虽然年幼,可这份见识难得。” “可不是嘛。”常礼乐呵呵。 “备轿,朕去看看她。” “得勒。” 近暮,夕阳落西山。 关雎宫内景贵妃看着底下传来的奏报,姣好的面容都被气得扭曲了一下。 “陛下叫周阜安暂停职务,那刑部岂不就没了我们的人了?” 第28章 金疮药 “只是停职,并未革了职务。许是还有机会……” 侍女想劝,却被自家主子打断了。 “还有何机会?他放纵他那儿子如此行径偏偏自己又不能收尾闹到陛下跟前,陛下又怎会再用他?至少刑部是不会叫他呆了。” 侍女娟秀的眉毛狠狠皱起,“说起来此事还是那杨潜和京兆府尹多管闲事,又涉及了长公主,陛下才这般震怒。” “不过是些许擦伤,陛下却爱护得不行。长此以往下去,我沁儿还有何位置?”贵妃将那奏报搁置在桌案上,面露凶光,“不管如何,绝不能让她册封。” 只要没有册封,不入皇家玉牒,就名不正言不顺。 “陛下这个时辰还在紫宸殿吗?” “半个时辰前陛下就离开了。” “去了何处?”景贵妃怒目。 “椒……椒房宫。” “啪!”一个上好的汉白玉摆件应声而碎。 侍女吓得缩了缩脖子。 相比起来,椒房宫的侍女就好受多了。 陛下亲自驾临椒房宫,这是每逢年节或初一才有的大事,可今日陛下就这么来了,若非顾忌着长公主殿下手伤未愈,椒房宫上下定要喜色一片的。 “疼吗?” 他看着长女被纱布包得肿肿的手,疲倦的眼里尽显心疼。 唐翘摇头露出笑意,“医师说养些时日就好了。父皇莫要太担心了。” 只有摄过政务的人才晓得,统管这样大的一个国家,需要耗费多少精力和心血。 偏他父皇是个全心于政务的,更是比寻常帝王还要累上不少。 这话落在永丰帝耳朵里,实在熨帖得不行,也更心疼了些这个女儿。 “说来此事都是妾身的错。”谢皇后很是内疚,“是妾身没有照顾好芝芝。” “这怎能怪你,灾祸突至,这是谁都没法子预料到的事。只是芝芝身边的人,确实要更细细挑选一番了。”永丰帝虽然看在皇后的面子上没有说,可他对谢婉柔是不满的。 一来是长公主出门居然只随身带了个侍女,二来当时马车内就两人,偏叫年纪小些的那个受伤了。 这怎么都是说不过去的。 听出永丰帝话里的意思,竟是想要换掉她的伴读,唐翘忙出声。 “父皇,其实今日是女儿之过。若非我执意出门,又不肯要人多跟着,也不致今日之祸。马受惊的时候,若非婉柔护着女儿,女儿只怕也不止手伤。还请爹爹不要怪罪于婉柔和艾艾。” 谢皇后没料到养女这样护着她侄女儿,她愕然之余,也去看永丰帝。 她比任何人都不希望撤换伴读。 可永丰帝还沉着脸。 虽然女儿心善,亦并未做错,但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比子女的安康来得更紧要。 否则那些侍女的作用何在? 见永丰帝板着脸,唐翘也豁出去了。 她腆着老脸用没受伤的左手去扯永丰帝的袖子,“父皇,我还在养病。” “医师说了,养病最是忌讳心情不顺畅了。”她眨巴眨巴了眼睛,目的十分明显,“女儿下次一定照顾好自己。真的。” 永丰帝见她这样,装模做样地板着脸,伸手去戳唐翘的额头,“没吃痛是吧?还想有下次呢?” “不想了不想了。”唐翘极力摇头。 知晓女儿是当真舍不得那谢氏的姑娘,他叹气:“你呀你呀。我不换她就是了。” 谢皇后跟着露笑,“陛下最是疼爱公主们了。” 这话并不是空穴来风的。 皇室那么多皇子里,能得永丰帝喜爱得也就那么一两个罢了,可公主里头,有一个算一个,他都更宠着些。 三公主唐妍没在紫宸殿胡言乱语之前,也是很得他喜欢的。 永丰帝与谢皇后对视一眼,夫妻二人也是难得这样聚在椒房宫多说说话。 他拍了拍谢皇后的手,道:“礼部和司天台送上来给芝芝的封号我都瞧过了,虽说都是好意头,可总觉着差了些什么。这些时日,我思来想去,琢磨了一个。” “景候昭华,人祗允庆。”他展眉,看向唐翘,“就以昭华为封号,芝芝可喜欢?” 唐翘点头。 怎么会不喜欢呢。 “昭,明也;华,贵也。”谢皇后笑意更深,“陛下实在有心了。” 唐翘看着帝后二人之间升起的温馨,便也不多搅扰,略说了会子话就佯困告退了。 回清凝殿的时候,但见烛火微明,谢婉柔临烛台跪坐着,手中执了笔,一笔一笔,似乎在抄写什么。 许是她进门的带了风,烛火身姿微有摇曳,惊了她的思绪,她回神过来,忙搁了笔起身来迎。 “殿下。”她盈盈福身,竟是行了周周正正的叉手礼,而不是寻常的福身礼。 唐翘微微惊愕,走过去,“不是说私底下便不要拘礼了吗。”她看向那边桌案上的手抄书卷,“你这是在做什么?” “抄书自省。” 唐翘走近一瞧,粗略计算都有几十之数了,可见是打午后回来开始就在抄了,她眉梢微压,微有不悦,“谁罚的你?” 谢婉柔摇头,“婉柔身为殿下伴读,不仅未能保护好殿下,反叫殿下因我而受伤。” “我是问,谁罚的你。” 她语气突然凌厉起来,谢婉柔微怔,恭敬回话:“并未有人罚我,是我自己想要警醒自己。” “你可知我为何要护你?” 这话叫谢婉柔怔愣在那里。 殿下为何要救她?因着她是伴读,因为她是皇后的侄女儿,是秦国公府的人? 可似乎,都不是。 她垂首,眸光落在自己半抬拘着礼的手背上,心头却涌起些别样的情绪来。 正当她不知如何回话时,上头那人的声音缓缓传至她的耳畔。 “只是因为,你是谢婉柔。” 三月里的夜风还裹挟着凉意,掠过屏风缭绕而来,叫她一时间恍惚失了听。 十二岁的她,身上背了许多光环。 是当朝皇后娘娘的嫡亲侄女儿,是秦国公府的嫡长女,也是即将册封之长公主的唯一伴读。 她受人追捧,受人艳羡,无一不是因为谢氏一族给她带来的光辉。 她是谢大姑娘,是谢氏族人。 可今日,有人与她说,仅因为她是谢婉柔…… “你我是殿下与伴读,更是日后必定会相携同走之人。此刻大邕最不该与我有疏离的,便是你。” 唐翘眉眼微垂,看她,“若今日你置于我的境地,你可会救我?” 谢婉柔几乎毫不犹豫,“会。” 清凝殿内短暂地寂静了会子,随后她听见殿下轻快的笑声。 “知道该怎么做了?” 谢婉柔沉思良久,而后抬眉笑叹,“是婉柔愚钝了。” 唐翘莞尔,左手去扶她起来,“有你抄书卷的那功夫,还不如与我说会子话呢。”说着她收回手,缓缓走向软榻处。 “正殿里父皇与母后有话说,我一个小姑娘在那里,真是尴尬。” 谢婉柔温柔一笑,道:“殿下可不像小姑娘。” “哦,你这是说我本宫老了?”她唬着脸,佯怒。 对面的人却忍不住笑开来。 “殿下,您十三岁的脸说起这话来……颇有违和。” 有点像天山童姥那意思了。 “咳……”她竟然一时忘了自己不是年近三十了。不该是一听到年龄相关的话题就敏感的时候。 “不说了,睡了。”她从软榻上跳下来,冲外头喊,“艾艾。” “今日,谢谢殿下了。” 唐翘一怔回神,谢婉柔冲她粲然一笑。 在马车里,那两次相护,已叫她铭记在心。 唐翘回以一笑,“好说。” 烛光微影里,她浅浅一笑,眼眸里便好似融了万千星光。 明明只是个小孩子,她们也才认识不过一月,这一刻却叫谢婉柔实实觉得,她与她,已然是多年深交的老友了。 诗文里总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若她与殿下有过前尘,想来必是莫逆之交。 夜更深了。 如墨的穹苍下,月影似玉,繁星点点,偶尔风过林梢,亦难扰春夜之静谧。 翌日天明,风高气爽,是个难得的晴朗天。 一大早的,各处送来的补品补药就几乎将椒房宫的正殿塞了。 谢皇后端坐在软榻上,轻笑,“知晓你手伤,后宫你那些母妃母嫔们都送来了补品,宫外各大勋贵世家府邸也有东西送来。” 饶是唐翘见了也咋舌。 其实倒也不是她这个长公主就多么尊贵顶天了,实在是昨日周宝成那般作死的说辞叫整个京城上下都掀起了一股子惊惶之风来。 一个周宝成敢质疑她的身份,那必定就有第二人,第三人。 刑部尚书还停职在家,他小儿子被打得至今都还昏迷不醒呢,谁敢步卢家的后尘? 但凡脑子不蠢的,这个时候都晓得该要表明一下态度。 是以一大早,各府各族就忙慌慌地往宫里送了补品补药。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我叫医师来挑些对你手伤康复有用的补品来,其余的登记了记入你的库房里。”谢皇后看着送来的补品单子,沉吟着,“其余的便罢了,定北王府送来的这金疮药是王府内自个儿军医练出来的,最是灵效。” “定北王府?” 霍辙啊? “是啊,”谢皇后感慨,“因着药材的缘故,这药也是千金难求,霍世子倒大方,这一送就是十瓶。” 大手笔得连她初看到时也倒吸一口凉气啊。 唐翘也是震惊。 这金疮药她是晓得的,她记得前世有一回纪国公府的老国公在外头吃酒摔伤了,严重得厉害。 纪国公腆着脸找了许多门路求到定北王府去,最后是用了足足五百两黄金加一处有温泉眼的山庄才换得了一小瓶…… “都说霍世子性子冷僻,这两日却似乎有些不同了?”谢皇后虽想不出其中关窍,可面对定北王府的示好,她自是欢欣的。 她拿了药膏来,亲自给唐翘上药,“改日我叫素琴也备些滋补的补品以你的名义送去定北王府,权当回礼了。” 谢皇后和谢婉柔是一脉的温柔美人儿,这两日给她上药从未假手于人,就连她要入口的汤药谢皇后都是自个儿去盯了好一会子的,慈母之心,叫人动容。 “母后,这些小事,日后就叫艾艾来就行了,您身子不好,不必如此。”看着谢皇后病弱的脸,唐翘心头微涩。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她自入椒房宫,皇后对她便疼护无边,关爱到了极致。 可枉她前世修习医术,皇后的病,她观察了近一月,竟半分法子也没有。 眼下唯一的希望,便是那位药师了。 但愿在她想到法子之前,母后能多撑些时日,起码不要再更病重了。 “有关你的,便都不是小事。”皇后手上的活计没停,眼角眉梢里尽是温柔怜爱,除此之外,还有一缕不易察觉的愧疚,“芝芝要快些好起来。” 唐翘抿唇,眸光愈发坚定。 不管如何,她一定要找到方法,延续母后的寿命。 那头谢皇后絮絮叨叨说着,“说起来,如今你手受了伤,册封礼的事情上,关雎宫那边怕又有得说了……” 正如谢皇后所想,景贵妃便是这样打算。 她特地来了紫宸殿一趟。 “陛下,妾实在心疼那孩子,册封礼各项事务繁杂,叩拜之礼更是不可少。长公主眼下伤了手,若是强行册封,到时受罪的还是殿下自个儿。妾身想,不如往后延些日子,如此一来,也叫长公主多适应宫中礼节。” 永丰帝想想也觉得是这个理,可册封礼的事情,关系到皇后,怎么也要先与皇后商量商量,便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待过会子我去与皇后商议一二再做决定。” 景贵妃蛾眉几不可见地皱了皱。 又是皇后。 自打那死丫头入宫,陛下去椒房宫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与皇后说话也多了。 “陛下说的是。不过妾身想,以皇后娘娘那孩子的疼爱,必定比妾身更在意公主的安康。”说着她赞道:“皇后娘娘不愧为国母,对待小辈,当真是好得没话说,只怕连章嫔这个做生母的都不及呢。” 一听这话,永丰帝才想起来,还有个章嫔呢。 “公主如今已然记在了皇后名下,日后章嫔便不要再提了。”若非章嫔隐瞒,他的长女又怎会今日才归宗。 景贵妃诧异地问:“陛下的意思是,日后长公主都不能再见生母了?” 这话问得巧妙,永丰帝静默了好一会子。 “罢了,到底是亲生。昭华自小是她外祖父母教养长大的,若是叫她不能见章嫔,却是苦了昭华。” 这一来二去的,虽然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景贵妃却显见高兴不起来。 “昭华?”她脸上的笑意逐渐不自然起来。 “是啊,古有昭华美玉,这名儿贵妃觉得可好?” 贵妃连忙端上最自然的笑脸,“陛下取的,自然极好。” 竟然越过公主的排行,另取了这样好的封号? 相比起来,她的沁儿可就委屈得多了。 她心中无限气恼,可在紫宸殿,她不敢露出异样的表情来叫永丰帝看出她的不满,只拐弯抹角地说起旁的事情来。 “说起来那周家父子当真胆大妄为,陛下此番惩戒一下,立时叫京城中的不正之风肃清了不少。” 闻言永丰帝轻笑,“京中的风气又不是一日两日起来的,哪里这么快能肃清。倒是月前持儿代我前往两河巡视,如今快一月过去,也是苦了他了。” 贵妃抚了抚鬓角,柔声:“持儿是皇子,替父分忧是理所应当的。” 宫外,定北王府。 “金疮药送去了?” “送了,”寄留小心翼翼地点完头之后,忍不住道:“可是殿下,您一下给这么多,好像有点败家……” 关键是,求的是什么啊? 霍辙手里摇着把折扇,瞪他一眼,“怎么你好像对本世子有所不满?” 这话可把寄留吓得摇头似筛糠,“不不不,没有的事,殿下多虑了。” “叫你送就送,废话这么多。” 寄留彻底闭嘴了。 惹不起。 归佑斜目瞅了他一眼,收回视线,“殿下,慈真大师的消息打听到了。” “如何?” “不出半月,便会归京。” 霍辙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 归佑想了想,还是又添了一句话,“还有件事。” “长公主殿下也在寻慈真大师,还寻去了‘陋室’。” 扇子啪嗒一下掉落在地。 第29章 大长公主薨逝,章嫔归 长公主受伤之事,叫朝廷内外很是动荡了一回。 没过几日,永丰帝便下令,叫刑部侍郎汪究代理刑部事宜,总领刑部。 与此同时,传闻还因杖刑卧病家中的周宝成不知被从哪里来的蛇咬了双手,这下不只是腰部以下动不了,连手也动不得,坐卧都成问题。 可勋贵府邸,哪里会有蛇窜入呢? 这样玄的事情,只叫人觉得周宝成是恶事做多了老天都看不过去了。 如此一来,宜安伯府的惨剧更叫京中人警醒:长公主再打小出身卑微,可到底是皇女,是大邕开朝来唯一一位父亲还在就受封长公主的帝姬,陛下偏疼得很,轻易是得罪不得的。 此事还未翻篇,便已入四月。 眼瞧着长公主册封礼近在眼前,却忽然风雨催逼京城,直有摧枝倒树之猛烈。 半夜里,椒房宫正殿早已熄了烛火,清凝殿这头唐翘却还整衣未眠,手头抄录着什么东西。 谢婉柔见状忍不住劝了一句,“已是三更天了,殿下先歇了罢?就快要到册封礼了,明日还要斋戒沐浴呢。”她微微侧目,“什么东西明日再写也来得及罢?” 唐翘闻声却未动,“左右无事便练练笔罢了,母后近来身子愈发弱了,如今骤雨突至,夜间最是不好过的。若是有什么状况我便能去得及时。”许是夜间抄写东西眼涩,她搁了笔捏了捏眉心,明明已然困倦了,却道:“斋戒沐浴只是早晚罢了,明日午休也可养神。左不过也就这两日,过了就罢了。” 这话叫谢婉柔微怔。 她看着那个临烛而坐,右手还绑着纱布的小女娃娃,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 外头雨似乎下得更急了,淅沥迅疾,声声摧打着房檐屋角。 汇集于屋檐的雨,累滴垂落,啪嗒啪嗒击打青白瓦砖……亦落在她的心间,激荡数层涟漪。 她不再多言,轻脚去拿了厚实的外衣来,从身后给唐翘披上。 “夜里灯光暗,看久了难免眼睛疼,我叫底下人再多添几盏烛台来。” 她没抬头,道了句:“好。” 同一夜,戚府内无人安眠。 不知到了几更夜,渐有低低的哭声散出来,扰了满京安宁。 报消息的小厮当夜便顶着风雨入了宫。 “大长公主薨了!” 椒房宫离前朝最近,得消息也快。 谢皇后得此噩耗,便连忙从榻间起来,可不知是否是身子本就不好的缘故,加上骤雨寒凉,却是叫她险些又栽倒下去,惊得素琴几人忙扑上去扶住她。 “主子!” 谢皇后躺在床上很有些使不上力,嘴里却念叨着:“快,去将芝芝叫来。” 素琴正要应下,却听外头珠帘微晃。 不一会儿,长公主竟已穿戴整齐入了殿,“母后。” “芝芝你来得正好。”谢皇后忙挣扎着要起来,“大长公主病逝,京中形势有变,你父皇必定心如火焚,待我更衣,你与我同去紫宸殿。” 当朝还现存的大长公主唯有一位,乃是与太祖一母同胞的宁安大长公主,从来温和仁善,与永丰帝姑侄情分十分深厚。如今骤然离世,定要叫永丰帝悲痛难受得厉害,其他人难免趁机而入。 唐翘快步上前去,拉住了她的手,“如今外头雨势正大,母后身子不好不便出门,不论如何母后都要先保重自己的身体。” 谢皇后心急如焚,死死握住她的左手,“芝芝你不知晓,这几日关雎宫那边联合了许多大臣上奏就是为着不叫你册封,眼下大长公主薨逝,若我不在,叫景贵妃抢了先去紫宸殿,你的册封礼少说也要推延一年半载了。母后的身体,如何还能撑到那个时候为你做主?” 谢皇后秉性温和,少有这样急切慌张的时候。 唐翘知道她是为了自己,毕竟她眼下虽已是长公主了,但是否有册封礼,是否拜祭过太庙却实在是两回事,谢皇后不能不担心。 可她更深知,这样的情景之下再叫谢皇后去奔波,只会叫她身子更艰难。 故而她未曾犹豫便拦住皇后,“母后听我一言。大长公主薨逝,女儿的册封礼延期是必定的。但倘若母后信得过我,请允许女儿代母后去走这一遭。” “你……”谢皇后不忧心是假的,“你小小年纪,如何能对得过景贵妃?” …… “主子让殿下自个儿去,真的能成吗?”素琴蹙眉,不是她不相信自己人,实在是殿下年岁太小,从前又不在尔虞我诈的宫中生活,就是心智上天然便差了许多。 谢皇后轻咳出声,“便是我去也未必能成的事情,如今谁去又有什么两样呢?眼下养好身子才是要紧,否则……否则我便真是看不到那一日了。” 素琴眸光里闪过沉痛之色,“主子放心,咱们,一定有来日的。” 皇后舒了一口气,吩咐道:“叫人煎些姜茶罢。” “是。” 紫宸殿,唐翘冒雨而至,却见外头已然停了一座轿辇。 “是景贵妃到了。”谢婉柔撑着伞,眸光幽暗。 唐翘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提裙往里走。 常礼见她来,丝毫不敢迟疑,忙请入内。 里头正被景贵妃担忧着身子的永丰帝见她冒着雨来,惊愕之余也忧心不已。 “雨这样大,你怎么来了?手伤未愈,怎能乱跑。”永丰帝眼下青黑,也是没有休息好的模样,可看到女儿这样受罪,更是不忍,话语里不由得便带了轻斥。 “是啊殿下,虽说陛下言语重了些,却也是为你好才这般。”贵妃露出慈母一般的面容,“我知晓殿下来是为了册封礼之事,只是殿下不必忧心,我会劝你父皇,绝不会推迟册封吉期的,殿下实在不必这样深夜前来伤了自个儿。” 这话说得,看似好心安抚唐翘,实则故意给永丰帝上眼药,让他以为自己女儿这般急躁前来,好像只是为着自己的利益。 若永丰帝真的不推迟册封吉期了,到时候朝堂之上必定口诛笔伐,贵妃正好添一把火,给皇后和唐翘安上一个不敬长辈的名声。 说罢,她又对着永丰帝道,“皇后姐姐一到大雨日便旧病难耐无法离榻,殿下听皇后姐姐的话来尽一尽心意也是常理。皇后姐姐是好心,只是一时心切用错了方法,陛下就别说殿下了。” 若论争宠和上眼药的功夫,后宫何人能及景贵妃? 听了这话,还沉浸在宁安大长公主逝世悲痛之中的永丰帝哪还能有什么好脸色,“既然病了就好好养着,怎能出来随意走动?你母后也是,竟这样叫你胡来。”他唤来常礼,“去,送长公主回椒房宫。” 唐翘没走,近前来矮身行礼下去,“父皇恕罪。夜来骤闻姑祖母薨逝,母后悲痛之余怕父皇担忧,本想亲自前来宽慰父皇,无奈害了病不能动身,更无暇吩咐女儿什么,是女儿自己要来,并非母后之过。” 她并未因为父亲的责骂而委屈难受,而是规规矩矩站在那里,缓声解释着:“女儿来,一是想替母后宽慰父皇,二来,是想请父皇,延缓册封吉期。” 这说法,与景贵妃所言并不相同。 贵妃诧异之余,眉眼微冷,侧目看向她。 “册封礼一事,因为我,父皇已然受了不少冷言话语。明日便是册封斋戒期始,而今姑祖母薨逝,女儿却要大行册封之礼,未免叫天下人质疑父皇孝心。” 她矮身,长拜下去,言语坚定,字字铿锵。 “女儿受父皇疼惜接回宫中,又教养于母后膝下,已然感动万分,不愿父皇因为怕委屈我再受流言纷扰。如今还未开始斋戒,尚且有回旋余地,故而请求,还请父皇应允。” 此话一出,叫永丰帝愣在那里,许久未能回神。 唐翘是从京外突然接回京师的,身份也好,出身也好,本就是要叫世人口诛笔伐的。 他又因前尘往事想弥补她一二,故而放在皇后膝下教养,又称作长公主,可言官们哪里肯轻易放过这样的劝谏机会,这一月来,他收到许多折子,都是说此事的,朝会上时,难免也有提及这些。 一会说要滴血认亲,一会儿又说要派遣大臣去渝州探查一番确认皇脉。虽说朝臣们也并非都存了坏心思,可不管何法,总是要叫她难堪的。 这些日子来,他若说半点压力没有也是假的。 可一看到昔日恩人之外孙女,又看到她如此可爱模样,哪里又忍得下心去伤害。 却未料得她这样冰雪聪明,竟处处为他考虑。 他轻叹,“你起来罢。” 景贵妃上前去搀扶她,还顺势感慨道:“殿下当真孝心。” “贵妃娘娘才是慈母心肠,处处为小辈们考虑,昭华感激不已。”这是在谢她方才说要劝永丰帝不推迟册封吉期的事情,可唐翘的自称,实实在在叫贵妃心梗得难受。 偏永丰帝一脸欣慰的模样,“皇后慈爱,贵妃宽厚,昭华亦是最孝顺的。” 贵妃扯了扯嘴角,脸笑肉不笑。 正说着话,外头有人来。 是素琴。 “雨落天寒,皇后娘娘叫熬了姜汤,命奴婢给陛下贵妃还有长公主殿下送来。” 永丰帝长叹一口气,“端来罢。” “皇后娘娘还说,大长公主丧期,一切以大长公主丧仪为重,长公主册封吉期,确实该避讳一二。” 他颔首,“皇后有心了。” 说着他吩咐常礼,“夜里雨大风凉,还不快给长公主取斗篷来。” 常礼最是心细,不必他多说,不仅立刻将厚实的斗篷奉上来,还提了小暖手炉子塞到小姑娘怀里。 “小殿下敬爱着陛下,陛下疼爱又护着殿下您呢。” 唐翘抱着暖手炉子,眼神晶亮亮的,“我知道的,父皇最是心疼我们姐妹几个了。” 这话出来,叫常礼一愣,随后忙颔首,“殿下说得是。” 景贵妃微微错愕看过去。 这野丫头,倒是会说话。 永丰帝心中微暖,“就依贵妃的话,你先去偏殿休息罢。素琴你回去告诉皇后,就说昭华今日就在朕这里,不会有事的。” 素琴颔首称是。 唐翘则乖乖点头,临走前劝了一句。 “父皇切莫太悲伤了,女儿听闻姑祖母生来向善,如今驾鹤西去,必得上天照拂,会庇护着爹爹和大邕的。” 永丰帝看着这个小大人一般的小人儿,忍不住莞尔,“好。快去休息罢。” 一夜风雨如注,直到天亮时,才有所消减。 永丰帝亲下圣旨大办丧仪,因皇后病重,便又嘱令皇子公主们前往吊唁。 如此一来,才算成全了这位慈和了一生的大长公主之荣。 可或许是天寒得骤然,旧病在身的定北王世子和逸王也同时跟着病倒下了。 等到丧事毕,大长公主灵柩与戚家老太公合葬,已是四月中的事情了。 唐翘的手伤也算了好了大半,不用整日包着纱布了,拆纱布那日,章嫔回宫了。 彼时永丰帝也在椒房宫,她理所当然追来了椒房宫认罪。 章嫔是罕见的美人,纤腰玉骨,南方女子独特的柔美在她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她进殿时,眼边带着晶莹的泪,面色凄凄,叫人只瞧一眼便已然落了不忍。 “陛下万安、皇后娘娘金安。” “朕许久不见你,你倒是自己来了。”永丰帝脸色不大好。 若不是章嫔,他的长女不会在外流落这么多年。 “妾身有罪,请陛下责罚。”她跪下去,哭得梨花带泪。 “你是有罪,若非你隐瞒,公主何以会流落在外这许多年?”永丰帝居高临下看着她,明显带了怒意,“朕听闻,你还叫段戎带了信去渝州,不让二老入京。天下岂有你这样为人母亲,做人女儿的?” “陛下明鉴,非是妾身隐瞒,实在是……实在是妾身说不出口啊。”她捂住心口,因为长时哭泣,眼睛红肿得厉害,“陛下晓得,江津县本就是个偏僻的小地方,那时妾身未婚生子已然议论纷纷,生下女儿后,家中更是不得安宁,妾身父母一生行善,在当地也积了不少名声,可因着此事,却饱受非议。妾身不能不孝,生下她三月后,才忍痛离开了渝州。” 第30章 情分淡薄 这个时代,女子未婚先孕,便是该沉塘的重罪了。 “后来机缘巧合遇到贵妃娘娘,才能再度侍奉君侧。可妾身能见到陛下已然万幸,如何再敢以子嗣来邀宠。这些年陛下忙于政务,妾身也不愿陛下因此分心。” 她哭得肝肠寸断,“陛下,公主是妾身十月怀胎所生,有哪个做母亲的能够舍得不认子女?舍得叫子女落难呢?”章嫔几欲哽咽,“妾身也是做母亲的人,妾身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她。何况……” 她哭得难受:“妾身又何尝不想见父母双亲?” “只是妾身不愿叫陛下以为妾身一家要以昔日恩情要挟。再则父母年纪大了,这一路北上前来,如何能受得住?妾身宁愿长久不见父母,遥祝他们安康便好。” 章嫔这话叫永丰帝想起她父母来。 章丘生夫妇皆是风高亮节之人,当年与他素未蒙面却热心肠救下他,不求回报。如今他有意报恩,夫妇俩也半点虚荣不要,只愿留在杏雨村。 不管如何,终究是叫他软了心肠。 “罢了,你也身不由己。” 闻言,章嫔不由哭得更厉害了,“多谢陛下体恤。” 她满目期待地看向永丰帝,“陛下,妾身可否见一见女儿?” 皇后从始至终没插手过章嫔的辩解,只在此刻说了一句,“章嫔,如今公主已记入本宫名下,日后便是长公主了,你且放心就是。” 章嫔泪眼婆娑,“公主能教养在皇后娘娘膝下,自是无边福分,妾不敢不放心,可说到底……她到底是我的女儿啊,妾只想能常常见一见她。”她咬唇哭着,巴巴地望着皇后,“听闻她伤了手,不知现在可好些了吗?” 章嫔嗓音温柔清雅,对女儿的思念绕过正殿宝座旁的屏风,入了内殿。 屏风后,唐翘跪坐在蒲团上,垂眉看着桌案上长册的书卷,半晌没有丝毫动作。 “看不下去就不看了罢。”谢婉柔给她端来解渴的果饮,听着外头谈话的声音,她试探着着问:“殿下,可要出去见一见章嫔?” 这话叫她意识回笼,却并未起身,“过些时候罢。” 谢婉柔提裙在她对面跪坐下来,整理着桌案上她方才翻阅过的书册。 “婉柔可会觉得我冷漠?”唐翘抬眸,嘴角噙着笑,眸光里却闪烁着复杂的情绪,“说到底她也是我生母,她当年入京,也是形势所迫。” “而我好不容易入了京,又进了宫,却不让她见我。” 谢婉柔收拾书册的手微顿,她停下来,正色道:“章嫔是否形势所迫,殿下与我都未曾亲眼所见。我只知晓,殿下出生未满三月,她便独自离家入京。若说是因流言所迫,为何成为后妃后,又从未在陛下或是外人面前提起过殿下,以致殿下在外流落多年。” 殿下生而为皇女,却因章嫔一己私念不得见父母,如今回来了,还要受京中那些人刁难。 殿下委屈也好,恨也好,本都是应该的。 章嫔就算万般难受,也合该受着。 既然当初决定做了,就该预料到今日的后果不是吗? “我只需要知道,殿下如何看待章嫔。”她肃色,“不论如何,我都会设法替殿下谋算。” “婉柔,”唐翘左手撑着桌案起身,“与我一同出门,去见见我的生母罢。” 她抚了抚泛了些皱着的袖口,可无论怎样都抚不平,便终究没再理会,径直走向正殿去。 “父皇,母后。” 只是看到她的一瞬间,章嫔便泪流不止,“芝芝……” 她什么都顾不得地冲上去,抱住那个生得格外漂亮的小姑娘,“娘的女儿,你受苦了。” 章嫔太过激动忘神,哭得身躯都在颤抖,却紧紧抱住亲生女儿不肯撒手。 她的服饰太过华丽厚重,叫人闷得喘不过气来。 唐翘死死紧握双手,右手上传来的疼痛叫她清醒了许多。 “一别八年,重逢该是喜事。何故这样悲伤难过?” 章嫔微怔后,泪如雨下,“芝芝,是娘错了,是娘错了。”她松开她的身子,双手贪恋地抚摸她稚嫩的脸庞,“娘日后补偿你,你原谅娘好不好?” “娘?”唐翘微微歪头,正视她的眼,“你当真是我娘吗?” 章嫔几不可见地瞳孔微缩,不敢再看那张脸,只将她搂在怀里。 “都怪我,都怪我。芝芝,娘真的错了。娘不该怕那些流言,不管日子艰难还是困苦,娘都该将你带在身边的。这么些年,是娘叫你受苦了……”她去牵女儿的手,“芝芝,娘日后一定……” “呃~”唐翘顿时脸色发白,右手痛得直发颤。 谢皇后惊得站起来,“章嫔你伤着芝芝了!” 她忙下榻来,将章嫔的身子拨开,心疼地去检查唐翘的手。 “好不容易拆了纱布,如今算是前功尽弃了。”皇后说着说着眼里就闪了泪花,“素琴,快将金疮药拿来。” 一旁不知所以的章嫔迷茫地看向上头的永丰帝,却见他眸光冷冽非常,原本对她有所缓和的眼里盛满了失望。 “章嫔,你可知芝芝手伤许久?” 章嫔有些手足无措,忙跪拜下去,“妾身近来都在三清道观,竟不知芝芝竟何时受了伤,陛下……” 她抬头去看永丰帝,要解释什么,可他这回不愿听了。 “朕看在你是对待太后孝心备至无暇顾及其他的份上,不追究你这个做生母的不是。只是从此以后,你少来椒房宫。” “陛下!”章嫔惊惶不已,“陛下不要!妾是芝芝的生母啊!” “可你这个做生母的,连皇后万分之一都不如!”章嫔不说这话还好,说了反叫永丰帝生气,“是皇后知晓了芝芝的存在迎回宫与朕相认,是皇后在芝芝入宫后百般疼惜地照料着,给她名分护她周全,可你呢?” 永丰帝气得指着唐翘手伤的手给她看,“若不是你,芝芝只会少受些罪!” “陛下,妾身……” “行了,什么都别说了,退下!” “……是。”章嫔依依不舍地福身,出正殿前,她忍不住再回头去看女儿。 彼时唐翘的目光也追着她,眼里的濡慕和小心翼翼,被章嫔尽收眼底。 “芝芝还疼吗?” 唐翘回眸,眼里只剩了晦暗。 垂眉看着皇后亲手给她敷的药膏,眼里的冰冷渐渐被化解开来。 她露出笑来,“不疼了。” 皇后莞尔,避开她的手伤将她拥在怀里。 “芝芝不怕,母后会一直护着芝芝的。” 皇后与章嫔不同,她不喜用那些闷人的香料,也不爱繁复沉重的首饰。 她素性沉静,她给的关怀,不是夸大其词地补偿心疼,而是润物细无声的照料与无微不至的体贴周全。 唯有皇后叫她觉得,她是有母亲的。 血缘这个东西,是纽带,却不一定是羁绊。 对皇后来说,她是值得被宠爱和信任的,并非争宠或求存之利剑。 可于章嫔而言,她这个女儿,到底是什么呢? 她将脑袋枕在皇后颈窝。 “我也会,一直陪着母后。” 慈真大师已经入京了,他一定有法子,可以延长母后的寿命。 “听闻慈真大师回京了,你这一路回宫可听到什么消息不曾?” 慈安宫内,檀香冉冉缭绕入殿,才是近暮,天还未暗,殿内便已燃了许多烛台。 软榻上,一尊贵老妇人左手翻看着经书,右手持了一念珠串,缓缓拨着。 软榻前的绣花墩上,坐的正是才从椒房宫过来的章嫔。 她垂首恭敬回话,“听过些,只是慈真大师行踪飘忽,妾身还不知他具体落定在哪间佛寺。” “抓紧些。”老妇人不悦地合上经书,立刻便有侍女来为她轻轻按压头部两侧的穴位,“说不准哪一日他就又离京了,那哀家岂非又多等五年?哀家老了,没那么多时间。” “是,太后。”章嫔垂眉。 “行了,别按了。”太后烦躁地拨开侍女的手,“一年到头地按照太医们的法子按着穴,眼睛该难受还是难受。有什么用。” 她不再看经书,只继续拨弄着手中的念珠,目光挪向一脸衰色的章嫔,“哀家听说,你被陛下从椒房宫赶出来了。” 章嫔羞愧难当,“妾身无能,未能要回女儿。” “你是无能。一个生母竟还比不得养母。”太后撇开眼,将念珠串搁在桌上,“不过这样也好,景贵妃一人独大太久了,后妃里头又没有中用的人能起来。皇后若再懦弱无争下去,只会将景氏的胃口越喂越大。” “昭华长公主……”太后缓缓念着这个尊封,浑浊的目光里闪过冷意,“等皇后死了,这丫头,得放在咱们袁家手里。” 大邕第一位以嫡封位的长公主,实在叫她都眼热。 “太后放心,这宫里除了陛下,终究只有我一人与她血脉相连。”想起离开椒房宫正殿时所见,她才算有了些底气,“世上无人不渴望父母亲人之情,何况她年岁还小,一切都来得及。妾有信心。” 太后意味不明地笑了,“她是你的亲生女儿。有这一层牵缠在,你怎么都是赢的。只是渝州那边……”提起章舒远在京外的父母,她眼神骤然凌厉,“无论如何不能叫他们入京。知道吗?” 她垂首:“妾知晓。” “那就好。”太后稳稳坐着,“渝州那边的事情以后哀家会叫人盯着,你眼下先紧着那位长公主来罢。她既已入了宫,眼下又很得皇儿喜爱,你若能将她收归己用,日后有的是你娘俩的好处。” “太后教导的是……” “母嫔!” “慎儿。”看着殿外小跑着进来的小男娃娃,章嫔一时间脸色柔和得不行,忙从绣花墩上起来去抱他。 八皇子唐慎,正是她入宫后所生,时年十岁,乃是如今宫中年纪较小的皇嗣。 “母嫔这次怎么去了那么久,我好想你啊~” “母嫔也想慎儿,慎儿乖。”章嫔浅浅宽慰了儿子几句,便牵着他给太后跪下,“妾不在这些时日,有劳太后照料慎儿,妾感激不尽。” “得了,你只要心里知晓哀家待你的好就是。”太后从来不喜欢见母子重逢的欢喜景象,“你先去给景氏复命去吧。这几日没事便不要过来了。” “是。” 章嫔牵着儿子,欢欢喜喜地离开了,连肩撵都不坐。 这一幕刺痛了太后的眼。 “母子和睦,真是好啊……” 章嫔的归来,叫原本安宁的后宫蒙了一层灰影。 这日唐翘照例到御花园散心,远远地便看见有人迎上来。 是章嫔。 她回宫不过五日,她们却已“偶遇”过三回了。 “今日我亲手给你做了些点心。从前在家中时,连你外翁外奶都很喜欢我做的这点心呢。”章嫔小心翼翼地讨好着她,“尝一块?” “荷叶糕?”唐翘眸光微动,“娘居然还记得,外翁外奶爱吃这个。” 见她肯搭话,章嫔大喜,“一家人,自然知晓各自的喜好。只可惜你外翁外奶……” “只可惜她们被你拦住,不能进宫?” 唐翘年岁不大,可被那双眸子看着自己时,章嫔却觉得心头发怵。 她的脸不自觉僵硬了好些,“芝芝,娘这么做也是有苦衷的。” “一来渝州到京城路途远,你外翁外奶年纪大了,不好舟车劳顿。二来他们在渝州待惯了,若冒然进了京,却也不能与你我一起住宫中,倒不如在渝州来得踏实。三来……” 章嫔面色戚戚,“娘一个人在宫中生活尚且不易,要保住你弟弟和你更是自顾不暇,娘实在是……实在是没有法子。” 说话时已然带了哭腔,“娘怕他们来了京城过不好。娘不想不孝,既然如此,倒不如一早就让他们以为我死了,也干净利落,不必常常牵肠挂肚。所以芝芝……”她哭着看向唐翘,“娘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可娘也怕你入宫后娘护不住你。是娘没用……” 这话听来,当真叫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唐翘闭了闭眼: “我想见一见弟弟。” 正揪着帕子哭得伤心的章嫔听闻这话顿时愣住,“你怎么,突然想见弟弟?” 唐翘似乎只是突然兴起,“听母后说,娘生下了幼弟。我入宫许久,还未见过。” 章嫔想了想,答应下来,不过却有要求,“你弟弟向来身子不好,见不得风。不如你随我去茯苓宫,娘带你见。” “见不得风?”唐翘笑了笑,不经意提了一句,“娘是怕我会伤害弟弟吗?” 第31章 心寒 “怎么会。”章嫔矢口否认,可眼里的心虚做不得假,“我这不是,想你去娘的茯苓宫坐坐吗。” “好啊。”她从石墩上起来,“那不如现在就过去罢。” 章嫔微怔,笑得不自然。 “好……好。” 茯苓宫隶属西六宫,是个三进的半大宫宇,内套四个大殿。虽比不得上头四妃所居之宫殿宽敞华丽,但住一个嫔主,却也实在不委屈了。 足见永丰帝对她,很是优厚。 “走罢,你弟弟就在后殿。”章嫔回头,却见唐翘并未跟上。 她蹙了蹙眉,唤她,“芝芝?” 唐翘回神,眼睛却还盯着正殿门口的一排石雕。 “西宫也有石雕吗?” 石雕并不罕见,但后宫殿宇处处皆有规制,石雕也不是轻易就能设的。 “这是我才入宫那年,你父皇叫人送来的。为着感激当年他流落渝州时,章家赠药之恩。” “原来如此啊。” 她没再停留,跟着章嫔往里走。 章嫔似乎迫切想叫她熟悉茯苓宫,于是落后她半步与她介绍茯苓宫内的各处景致。 才从正殿过来入回廊,后殿方向就跑来一个人影,后头跟着担惊受怕的十几个内侍侍女。 “小殿下,您慢着些啊!” “快快快,别叫八殿下摔了。” 前头的唐慎才不理会一帮子侍从,只笑嘻嘻加快了脚步往这边跑。 小孩子还未长高,视野受限,又只顾着避追他的人了,没看到转口的人,直直闷头就撞了上去。 “殿下!”艾艾赶紧上来搀扶被撞到后退的唐翘。 另一头,唐慎则一屁股摔坐到了地上,侍女们登时惊惶紧张得厉害。 “八殿下,您没摔着吧!” “慎儿!”章嫔见状目眦欲裂,伸手狠狠推开唐翘和艾艾奔过去。 “殿下……”艾艾惊恐万分,章嫔竟又推了长公主殿下的右手! 唐翘没开口叫疼,眸光挪向面前的这对母子。 “慎儿,可有摔到哪里?”章嫔最是心疼小儿子,焦急得检查他是否有受伤。 原本只是跌了一下,并未摔痛的唐慎,顿时委屈哭嚎起来,喊痛。 “乖啊,不哭不哭。”章嫔抱着唐慎宽慰,抬首看了一眼唐翘,到底顾不得说什么,压下心绪来斥责后头的侍从。 “你们都没长眼睛吗?八殿下这样小,若是伤到了何处,你们便是死不足惜!” 侍从们惊怕得连连认错,唐慎却很不依不饶,恨恨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陌生人。 “呜呜就是你害我摔了!母嫔,是她故意挡着我呜呜呜……” 章嫔蹙眉,轻声宽慰,“慎儿,你……” “我不管我不管!我非打死她不可!”唐慎干嚎着光打雷不下雨,耍起脾气来能将茯苓宫都给掀了。 一看就是骄纵过度的模样。 章嫔很是为难,努力给他解释,“慎儿,这是姐姐,不能打。” 艾艾皱眉,这什么话?不是姐姐就要无故责打了? 分明是这八殿下自个儿不长眼冲上来,眼下还要叫人被打,这什么破理由? “什么姐姐!我才没有她这样的姐姐呢,母嫔你出宫一趟便偏心别人啊啊啊啊啊!”一言不合就又开始嚎,直吵得人耳膜疼。 茯苓宫的人显然习惯了这情景,一个个跪着不敢动弹,章嫔只得赶紧抱着哄,“慎儿乖,母嫔最疼爱慎儿了。怎么会偏心别人呢。” 这话自然是为了哄唐慎,可未免叫听者心头微颤。 然而她还在继续哄着爱子:“这真是你姐姐,亲生姐姐,母嫔之前不是与慎儿说过吗?慎儿不闹了好不好?你要什么母嫔都给你。” “亲姐姐?”唐慎顿时止住嚎啕看向唐翘,下意识蹙了眉头,嫌恶出声:“就是母嫔你说的那个乡下来的野丫头?” 四月里正午的日头已然有些毒了,刺目得叫人挪不开眼。 可艾艾第一次觉得,这样的娇阳照在人身上尽是冷意。 电光火石间,章嫔连忙去捂唐慎的嘴,可唐翘该听见的都听见了。 小孩子的话有时侯最是伤人,却也最真实。 若非章嫔眼里藏着心虚而非怒意,唐翘都险些以为,唐慎这话不是她教的了。 她确实自小长在渝州偏僻之地,的确也出身乡野,比起宫中的人来实在不堪。 这偌大京城里,谁都可以看不起她,瞧不起她的出身。 唯独不能是章嫔。 她的生母。 “原来在娘亲眼里,我一直是个无爹娘教管的野丫头来着。” 她想起幼年时,学堂里的伙伴们总会问她,问她怎么没有爹娘。 她很想说爹娘早亡了,可每次都骗不了自己。 小伙伴们或同情或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她只当看不见,可每次回了家也会裹在被子里哭。 那是很小时候的事情了,她都活了三十多年了,合该记不得那么久远的事情,可偏偏那些记忆清晰得很。 “芝芝,你弟弟他,说着玩的。你千万别当真。”章嫔苍白地解释着,“你是娘亲的女儿,娘怎么会……” 唐翘没再去看那个被生母紧紧护在怀里的亲弟弟,“我出来得久了,该回去了。” “芝芝。”章嫔似乎是有心想追出来的,可身子却没动。 艾艾气得瞪她一眼,冲出来小心扶住唐翘。 “殿下,你的手……” “没事,左不过就是些皮外伤罢了。”哪里抵得过心寒。 “殿下别难过,咱们回椒房宫去吧。” “好。” 人果然不该心存妄想。 章嫔自打离了渝州入京后,便再也不是外翁外奶还有邻里婶娘们交口称赞的那温柔贤良人了。 她一个从来没与她有过半分母女情分的乡下丫头,合该被她为了爱子抛弃。 可外翁外奶生养她至成人,十八年教诲,十八载疼爱,竟丁点儿无法与唐慎相较吗?以至于后来发生那样的悲剧…… “这几日宫里的杂耍都看厌了。”珠帘微动,谢婉柔缓步进来,“不如我陪殿下出去散散心?南苑那边的蔷薇近来开得正盛,用来簪花最合适不过。” 那日听闻艾艾说起章嫔所作所为后,谢婉柔也是气得心堵。 可她并非章家人,没有立场掺和此事,只能变着法的哄唐翘开心些。 “今日就不去了。”唐翘在挑选出门的衣裳,“我要出宫一趟。” 谢婉柔询问:“殿下可是要去逸王府给为逸王庆贺生辰?” 见她颔首,谢婉柔就解释:“因着逸王殿下当年生产之时很是艰难,每每生辰时,他都是入宫陪着淑妃娘娘尽孝的。殿下如今去王府,怕也见不着逸王的。” 终于选定了一套青竹色的衣裳,她心情很是不错,“既不能去清和宫里打扰淑母妃与三哥,便直接去王府也好。日落之前,他重要回府的。” “出宫啊?”谢皇后听唐翘提起这个下意识便有些担忧,毕竟上一次她出宫就遭遇了惊马变故伤了手,眼下手伤未愈又遭重创,她如何都不能放心。 唐翘看出她的顾虑,道:“上一次是意外,母后放心,这一回女儿不会出事的。” “是啊,姑母,宫里着实有些闷,之前您为着殿下的手伤不肯叫殿下出宫去,可到底出宫走走会好些,兴许心情好了,手伤好得更快些呢。”谢婉柔知道她是非出宫不可,便赶忙帮着说话。 皇后沉思良久,最终应下,“行吧,只是这一回,芝芝出行必得按照长公主仪驾来,免得有人不长眼冒犯了你。” “好。” 只要能出宫就行。 才是上午,京城大小街道上便已人流如织、车水马龙,热闹无匹。 “新鲜鲫鱼咯!快来买快来看哦!” “老板你这鱼新鲜吗?怎么翻白眼啊。” “小伙子你这就不懂了吧,它装死呢,你戳一戳它试试,保管是新鲜……哎哎哎,你别用铁棍戳啊,你咋这么不长心眼子呢!” “荔枝!荔枝!杨贵妃都吃过的荔枝!” “甜吗?” “贵妃吃过的,你说甜不甜?老朽以老杨家名义担保,不甜不要钱。” “老板你姓什么啊?” “怎么了,我姓王啊。” “……” “晨起还带露水的小白菜咯,小白菜咯,小白……哎哎哎你这皮孩子,一边儿玩去,不许揪菜叶子!” “嘿嘿……” 远远的就听到坊里鱼贩和果农菜农的叫卖声,其间混杂着买主与摊主讨价还价之声,偶尔或能听见几声孩童们追逐嬉戏时的笑闹。 突然一声鞭响打破了这寂静,街上的行人赶忙退却到两边。 才避开,就见数十人策马而过,俱是行色匆匆的模样。 行人们对着那些人指指点点。 “这些是什么人啊?这几日都好几拨了。” “据说是慈真大师携爱徒自东瀛归来了,就住在郊外的尘浮寺呢。” 旁边的鱼贩便赞叹出声,“听闻慈真大师医术绝伦,比宫里尚药局医师都厉害好些。” “那可不,否则这些贵人们何以这样争着赶着去请。我可听说,连宫里的太后娘娘都想请他看眼疾呢。” “是啊,不过慈真大师乃佛门中人,最是随缘而至,不喜拘束。也不知道谁能请得动他。” “啧啧……” “杨鱼,你可别啧了,有人要买你的鱼。” “哟,是你啊老丈。”鱼贩忙回摊位上,就见是位老顾客,“您可好些年没来买我的鱼了,我还以为您搬家了呢。” “没搬家,出了趟远门,如今才回来。”出声的是位年逾花甲的老年人,鬓发已然斑白,瘦弱的身子微微佝偻着,去挑鱼。 “鱼贩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一边给他称鱼,一边问:“您女儿病可好些了?来,您的鱼。” 这话叫老人怔在那里,半天没能缓过劲来。 好半晌才伸手去提鱼,“她不在了。” 鱼贩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要宽慰几句,可老人已经付了钱,抽身走了。 满街巷的热闹还在继续,那位佝偻老人的身影分明融在人堆里,却又好似游离在其外,他缓缓走到巷尾,身子消失在转口。 “爷爷,你买了鱼啊。” 才开了院门,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便迈着小步子迎上来,其后跟着一位抱着刀的壮汉,无声对着老人恭敬拜了拜。 老人见到小女孩脸上总算有了笑颜,“爷爷叫你方叔给你熬汤喝。” “好~” 老人将鱼递给壮汉,自己牵着孙女儿往屋内走,“今日走了多久?可累吗?” “不累,方叔教得慢。那些招式我都学会了,可我还是想学爷爷修习医术,我不想练武。” “忆南乖,练武是为了你身子康健,待你再大些,爷爷就教你医术可好?” “好吧。那我可不可以练完武了看看医书?” “回房去看吧。” “谢谢爷爷。” 小姑娘兴高采烈地要欢呼,却想起什么,又努力收敛了情绪,迈着小步子走。 老人看着小姑娘连高兴都要抑制情绪的模样,心疼到几欲流泪。 他吸了吸鼻子,穿过正堂往另一侧的出口走,叫醒了门口正在打瞌睡的门童。 门童惊醒,连忙恭敬地站起身来。 “师傅。” “乌冬,你说的那人,可有再回来过?” 门童揉了揉眼睛,站直摇头,“还没有。” 老人长叹一声,“继续守着,若来了第一时间告诉我。” 他正要往回走,却见巷口缓缓驶出来一架两马并驾的马车,马车四角各系一明黄色凤纹缎带,前后皆饰以玄铜,便连车架都是最上乘之黄花梨木,豪华贵气无匹。 马车左右各拥簇着十余侍女,皆着青衣宫装。 “师傅,那是什么马车啊?我不曾见过。” 老人浑浊的目光里噙了暗色,“厌翟车。” “厌翟车者,公主、妃嫔之车架。”乌冬很是惊讶,“宫里的娘娘们不能轻易出宫吧?这是哪位公主?” 老人却没再理会,抬脚进了门。 他最厌恶的,就是皇室人,不论哪国。 乌冬恭送完师傅,却见那辆叫她惊艳的马车,径直停驻在了自己前头。 不一会儿,便见车帘微掀,侍女们上前扶了一……少年女子下来? 第32章 慈真大师 乌冬眼睛不由看直了,她就是师傅找的那个人! 他瞌睡一下子就醒了。 所以,师傅要见的,竟是位公主? 还在愣神间,那人已经走了过来。 “呀,今日竟然没打瞌睡呢?” 唐翘笑意盈盈看着面前这个小童,看样子,是认出她来了。 瞌睡虽多,记性却不错。 “你你……你等等!” 乌冬不敢轻易作主,赶忙脚底抹油往里头赶。 “师傅师傅!她来了!!” “谁来了?”老人才坐回院内看会医书,屁股都还未坐热,就见徒弟咋咋呼呼奔进门来。 “您要等的那个人!”末了他还补上一句,“是位公主。” 老人的眼神瞬间就冷了下去。 乌冬既激动又惆怅,“师傅,要请她进来吗?” 师傅同等的厌恶各朝各国的皇家人,五年前因永丰帝屡次逼请入宫为皇后诊脉了一回已然是极限了。 如今这位公主,怕是…… “请她去昇楼。” 京城郊外,尘浮寺。 “师祖近日不见外客,诸位请回吧。”小沙弥看着寺门前的诸多显贵,躬身拜了拜。 有位世家公子很是不满,“慈真大师不出现便罢了,却只派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回话,贵寺是否太看不起我等?” 小沙弥抬眼,不卑不亢道:“师祖向来不愿理俗事,既然今日诸位如何都见不到师祖,是我还是哪位高僧前来回话,又有何分别?” 那世家公子作势要闹,便被前头的人抬手压了下去。 “慈真大师才归京,的确该休养几日,过些日子我再来求请。有劳小师傅转告慈真大师。” “四殿下客气了。” 眼看着小沙弥抽身走了,那世家公子着急得气结,“表哥,你怎么就这么轻易叫他走了。今日若见不到慈真大师,岂不是又要等?被人抢先了可怎么是好。” “无碍,过几日再来就是。” “哼,我便罢了,你堂堂皇子,竟还要吃这等闭门羹。”世家公子看着尘浮寺的寺门,眼里尽是恨恨,“真想一刀劈了这尘浮寺。” 唐持侧眼看了他一眼,眼里没有厉色,可他只收起笑来,便能叫人觉得心头发慌。 “景长生。” “表哥……”景长生乃是淮阳侯府嫡出幼子,备受宠爱,可在这位表哥跟前,他如何不敢放肆,“我知错了。” “佛门乃清净之地,何况是慈真大师所在之尘浮寺。你这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的脾气若不收一收,我便将你丢去军营历练。” “哎别别别,我知错了表哥。我这不是心急嘛,想早些请到慈真大师给太后娘娘瞧病。” 唐持负手看了眼尘浮寺,抬脚转身离开,“父皇最是礼贤下士,我等也不能冒犯了慈真大师。改日再来吧。” “好吧。”景长生紧跟在他身后,“表哥,我听说皇帝姑父给了你户部的差事……” 随着四皇子的离开,其余等在尘浮寺前的人也陆续返回。却也都不约而同地留了人手在附近等待,只盼能第一时间请得传闻中的慈真大师。 而这个时候,被无数人惦念着的慈真大师,正招待着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你如何知晓我落身此处?” 昇楼上,唐翘屏退了左右,包厢内,只余她与慈真大师二人。 “正如我方才所说,我是受人所托为您送药方来,自然也是从那人口中得知大师所在。” 慈真大师看着眼前这个不论仪态举止还是言谈都与其年岁极其不符的小姑娘,很是疑惑,“谁托你前来?” 唐翘却拒绝了,“恕我暂时还不能将此人名讳告知于大师。” 慈真大师用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细细看了她许久,却如何都找不出一丝相识之人的神韵面貌来,便也罢了。 “既然你有意隐瞒,想来我若此时知晓,也并非什么善事,罢了……”他轻叹一声,“小姑娘,我听门童说起,你提到千秋草与百岁枯,此可是那药方中所录?” 唐翘也不刻意啰嗦,微抬臂膊,从袖口中掏出自己这几日凭记忆抄录下来的药册。 “与其说是药方,倒不如说是一疗养之方册。”她放在桌上,向他的方向推了推,“大师不妨先看看。” 那药册封页所书“瘴解”二字,叫他一见便怔住。 世人只知他许多年前投身空门,数年奔走各国各地,却不长时停留。 他们都想请得他出手,都渴望送他他所需要之物。 可没人晓得,他多年奔忙究竟为了什么…… 因调理治疗之法极难,药册很长,内容却很详尽,一一记述了如何解除瘴毒。每一步都是他曾摸索或正准备摸索的。 比他这二十多年来探求所得,还要详尽准确。 看到最后,他摸着那药册,手指却肉眼可见地微颤起来,眼眶也渐渐湿润。 像苦觅爱人多年不得却偶然所见其手书一般的小心翼翼与希冀。 “姑娘,这药册……”他抬眼,长年暗淡无光的眼里终于有了鲜活之色,“你到底是从何处寻得?” 他习医半生,又奔走了二十多载,才得这其中半纸奥妙,可这小姑娘,分明才比她孙女大不了几岁。 究竟有何机缘能得这样的方册?又恰逢了时机,送到他的手里。 唐翘却只道:“时机未到,大师只需依照此方调理病者之患,令其重得康健,便也算了了那位医者平生之夙愿。” 也就是说,此人不仅与他相识,还是位医师。 难道是那个人? “可他为何要如此耗费心血帮我?”他认真观察着唐翘的反应,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唐翘知道他的心思,于是解释道:“大师这一生积德行善或许不记得了,那位医者受过您的恩惠,康复后便投身于医术一途,用了半生去寻这一纸药方,只为报答大师之恩情。” “他可是大邕人?”慈真大师不遗余力地试探。 唐翘却道:“不是。” 他手指微紧,“可是北狄、南楚,或者……北燕人?” 她浅笑,“大师似乎心中已有猜测?” 慈真大师眸光微闪,抚摸着那封页,缓缓摇头,“罢了。” 他知晓唐翘是不可能告诉他的了,如此妄加猜测,未免不合适。 “只是姑娘,这药册中提到的针灸之法不知何解?” 慈真大师擅医,自然也擅针灸,只是针灸一术,并非记几个穴位便能行针了,此事对他而言太大了,药册中没有说得十分明白,他根本不敢轻易下手。 “大师不必着急,此药册所载,病者需以药浴温养三月后,方可进行首次针灸。”唐翘笑道:“待三月后,我会再来此处行针。” 慈真大师愣在那里,简直不敢相信,“你说你来行针?!” “你一个小娃娃,手劲都不稳,如何能针扎?”他眉头深深蹙起,“这实在太荒谬了。” 医术这一行,宽泛而广博,所谓见多识广,医师是年岁越大,阅历越深,医术越好。 年岁小的,虽然不能完全否决其医术,可到底涉医不久,实在没有说服力得很。 如慈真大师这样的,也算是天赋异禀的了,可他十二三岁的时候,尚且还在跟随师傅师兄上山采草药,连问诊都不能,更遑论行针了。 “不成不成,小姑娘,此事非同小可,你且告诉我托你那人是谁?我亲去寻他。” “我年岁尚小,大师有忧虑是应该的,但我既然受此托,自然也有十足的把握。您若不信,现下便可考究我。” 慈真大师踌躇了会子,颇感歉意道:“小姑娘,并非我不愿意信任你,实在此事涉及至亲,若无十全把握,我亦不敢下手行针。可否请姑娘当面先行针一回?” 她并未生怯,“那就劳烦您为我准备针具和偶皮。” “你是说,要用我的针具?”慈真大师心下更多了几分忧虑。 为了顺手,医师向来都会自备针具,极少会使用旁人所备。 “大师也看出来,我这身份和年岁,着实不好随身带着针具。如此,便只能斗胆向您讨要了。” 看着眼前这个行事作风与常人明显不同的小姑娘,慈真大师说不担心是假的,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先试探试探她的深浅。 不一会儿,他就命人取来了针具,又置了清酒与焰台。 慈真大师所用的是一整套纯银针具,大到三寸小至半寸,针身光滑粗细有制。 唐翘伸出左手去挑针,慈真大师这才注意到,她的右手一直拢在袖中,未曾露出来过。 他不免诧异,“小姑娘要用左手行针?” 说话间,唐翘已经取了几根不同规格粗细的银针置于清酒中浸洗,闻言她颇有些汗颜,“近日伤了右手,否则也不会这么晚才来见您。” “伤了手?!”他狠狠蹙了眉。 一位医者,尤其是擅行针的,最金贵的可就是这双手了。 “您放心,无甚大碍,三月后必定好全,不会影响行针的。”她持了镊夹将银针从清酒中取出,在焰台火焰外围过了一下,又轻轻放在一旁冷却针身。 慈真大师见她这样有条不紊地做着准备工作,一瞧就是经验老道的,他皱起的眉头才算稍微舒缓了些,眸光忍不住往她右手边瞧。 因看不到伤势,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先等她行针。 用来替代人体行针的偶皮乃是采用各类兽皮缝纫而成,无论肤感肤质都极为接近人体。 慈真大师见她下针下去,便屏息凝神在一旁,呼吸都轻了好些。 行针最讲究针法,无论进针、捻针、拨针还是提针,每一步都马虎不得,这不仅考究行针者的技巧手法,还考验耐心。 稍有行差错针,就可能铸成大错。 这也是他压根不敢叫她行针的原因。 可慈真大师认真看下来,心头却大为震撼。 她虽是用的左手,可手却很稳,行针时行云流畅,半点不马虎,缓疾得当又稳得住,还隐隐有股子叫他觉得十分熟悉的感觉。 可这模样,哪里像个十三岁的孩子,分明是个行医多年的医师才有的式样! 等到她行针结束后,他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只知心头升起一阵久违的狂喜。 这女娃娃!这女娃娃,实在是行医的一把好手! 唐翘这厢已经取了针,一边再次浸酒过焰火做着收尾工序,一边道: “左手不及右手稳健,不过大师放心,三月后必定养好了右手,不会失误的。” “丫头,你师承何人?” 慈真大师目光看着那兽皮上极细几乎不能为人发觉的针眼,再看向唐翘时,眼里迸发出阵阵惊喜。 唐翘想了想,只道:“家中外祖父是医者。” 她最初学医也是看着外祖父母给的手册自学,再后来才是正经跟了那位学的医。 不过,说是医术,在救人这方面,她更像是个门外汉。 慈真大师听了连连颔首,“原来是家学渊源啊。想来老大人定也是位奇才。” “大师谬赞,我不过拙技罢了。”在慈真大师面前,她真心不觉得自己的医术有何值得自傲的,她所得,不过是因为自己比旁人先知道这份药方存在,又碰巧被传授过这其中行针之法罢了。 见她这样进退得宜,不似寻常人家的孩子,慈真大师当真是心中喜欢得紧。 “你这手艺,可远超好些行医数年的老医师啊。”若非因为年岁和左手的原因,他相信她的针会更稳许多,“方才老朽多有得罪,我赠你一套针具可好?权当赔罪了。” “大师言重了,”唐翘莞尔,桃花眼灵动得紧,“不过您既然都这样说了,我就厚颜收下了。” “本该如此。”他很喜欢她这份率真,不过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他复又邀她坐下来,郑重问道:“丫头,你的条件是什么?” 那份药方虽据说是有人特地要给他的,可药方在她手里,她若嫌麻烦不想给,或是想私自吞了,也没人知晓。 可她偏偏坦坦荡荡地给了,又还要亲自来行针。 便是这份情,他也得深深记着。 第33章 贵妃落胎,良妃移居冷宫 “我这样径直而来,若我说没有条件大师必定也不信,我便也不绕弯子了。”桌上有新烧出来的茶,她不紧不慢倒了一杯,先推给了慈真大师,“我想请大师,帮我替三个人看诊,看看是否有救治之法。” 只是看诊而已,对他而言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不知,他们得的什么病症?” “三人病症各有不同,且又非寻常病疾,只怕届时还得劳动大师亲往一趟。作为报酬,药册中所提到几类需北燕之地才能寻得的药材,我会替您寻来。” “你怎么知晓我不愿入北燕?”慈真大师狐疑。 从方才开始,他就总觉得这丫头似乎知道他许多事情。 可分明这丫头年岁又不大。 唐翘暗自感慨大师反应真快,不过面上却很稳得住,“来寻您之前,我听闻您这些年游历四方,却始终不曾入过北燕,故而有此猜想。若有冒犯,多有得罪。” 慈真大师便不好再问,只是暗暗感慨这小姑娘很会与人交易。 皇室中人当真便没有蠢笨的。 这样一来,他就是到时给那几位看不出什么情况来,只怕也得兢兢业业多观察些时候了。 果然啊,人情是这世界上最难还的东西。 “行,我应了。只是丫头,我丑话说在前头,世上各人皆有缘法,有些病症,非人力所能控。既是重疾,你自个儿心里也要有准备。” “大师放心就是,若实在无力回天……”她抿了抿唇,“便也是天意。” 慈真大师见她这模样,料想应当是与她极为亲近的人了。 他心中一时心绪复杂起来,真算起来,这丫头与他也是一类人,都是在为了至亲之人奔走。 他轻叹一声,再抬眼时,目光中多了一分心疼。 “丫头,把你右手伸出来我瞧瞧。” 唐翘微愕之后,缓缓抬手,将包了纱布的右手搁在小小的四方软枕上。 慈真大师有心帮她看伤,可掀开纱布后,老人家就忍不住要念叨了。 “你这瞧着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怎么小小年纪就不注重保养。也亏得你这药用得不错,否则疼都给你疼傻。”他蹙着眉头,从袖口里取了一小瓶膏药来,“我这药虽然不及你用的药名贵,却也是我多年摸索出来的药,两者合用,会好得更快些。” “多谢大师。”唐翘长得乖巧,笑起来也好看。 慈真大师便也舍不得像骂自己的患者一样多说她,只嘱咐道:“为医者,手最是要紧了,下回可别再伤到了。” 出昇楼时,已是正午了,日头有些晒,婉柔撑了伞来迎她,见她与一老者告辞,也聪明地没有多问。 “殿下,时日还早,逸王殿下怕是还没回府,可要去别的名胜逛逛?” “逛就不逛了,提早去三哥府上罢。” 她便会心一笑,“殿下自回京来,这还是头一次去别人府上拜会呢。” “是呢,可我总觉得我出门备的贺礼轻了些。” 谢婉柔转头看了看马车后头绑着的那一大箱子东西。 “我倒觉得三殿下不在乎这个,只要殿下去,三殿下必定欢喜。” “还是多带一些吧,否则多不好意思啊……我还指望着三哥教你我还有艾艾投壶呢。” 艾艾大吃一惊,“哎?我只是个侍女,怎么投壶我也有份了……” 林忆南躲在门扉后,眼见承载那两位姐姐的马车缓缓驶离,才从门扉后探出头来。 乌冬一见她,惊得不行,“小师妹,你怎么出来了,这外头风大。” 林忆南指着远去的马车,问他,“乌冬师兄,方才那个人是谁啊。” 与爷爷说了许久的话呢。 “那位啊……”乌冬悄声道:“据师傅说,是位公主呢。” “公主啊……”她又探头多看了两眼,努力记住那个人的马车样子。 未多时,里头长辈呼唤的声音响起,“忆南?” “在呢!”小姑娘忙往回走,“爷爷我在这。” “你跑哪儿去了,叫爷爷好找。” “爷爷我错了。” “知错就好,快来吃鱼吧。叫你乌冬师兄也来,今日的鱼格外鲜呢。” “来了来了……” 小姑娘穿过廊口的娇阳欢欢喜喜入室去,门外,又一辆马车缓缓驶停驻“陋室”门前。 纱帘微掀,只露出一只过分白皙漂亮的手,车内之人的侧脸隐在车帘之下,晦暗不明。 打量少许后,他抽了手,落下纱帘。 “抄道,去王府。” 逸王不喜吵闹,逸王府自建府以来,鲜少迎客。 这日是逸王生辰,本该热闹些的王府,却还是冷冷清清的。 唐翘到时,门口的府兵惊讶得厉害。 殿下没说过今日要来客人啊? 不过他也实在不敢耽搁,连忙请长公主入府,又喊来府里的长史。 逸王府的长史是位续着长胡须的老先生,见长公主驾临,当下就要着人入宫去通知逸王。 被唐翘拦下来了,“我本是没与三哥商量就来了的,不必惊扰他。长史可否给我腾个小炉灶出来?” “炉灶?” 长史一脸疑惑。 半个时辰后,逸王府大大小小一堆人围在厨房口,看着里头正娴熟和面团的小姑娘,面面相觑。 “这……长公主殿下来了逸王府却去下厨,若是叫陛下娘娘知道了,怕是不好罢?”沈长史觉得脖子有些发凉。 一旁的掌事杜嬷嬷可就稳重得紧了,“长公主殿下有心,陛下娘娘只会欣慰殿下他们兄妹和睦。且我冷眼瞧着这么多年来,咱们殿下虽对哪位殿下都温和,可总是没有特别亲近的,到底孤单。” 她是逸王的乳母,虽不敢将逸王当作儿子看待,可疼爱是做不得假的,“自长公主入京来,殿下不少关注这个妹妹,或许长公主是不同一些的。” 唐清是日落后才回来的。 原本清冷的王府里,多了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碗底下压着一张留着簪花小楷墨迹的字。 “三哥,生辰吉乐! 沈长史叹息着给他递筷子,“长公主如何都不肯叫我们去请殿下回来,许是怕扰了殿下与淑妃娘娘说话。这面条是长公主殿下亲手做的,殿下可要吃一些?” 唐清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他当初去自请去梁州,虽然也有为着芝芝的意思在,可他不过是想看看,皇后用来企图制衡景贵妃的长公主,究竟是何模样。虽有怜惜,却委实谈不上亲近。 他独来独往惯了,只是打小的教养令他对身边的兄弟姐妹们保持着友善,可那不过是表面上的功夫罢了。 芝芝是唯一一个当真了的。 “这个小傻子。” 他取来筷子,兀自吃着面条,可眼里的光是如何都挡不住的。 一旁的杜嬷嬷看了就忍不住心疼。 她的傻殿下啊,分明他对昭华殿下,也是上了心的。偏偏自个儿觉得自己待她与旁的兄弟姐妹都一样。 她拿出唐翘留下给他的字条。 “这是昭华殿下给您留的。” 唐清搁了筷子,只见字条上头用娟秀的簪花小楷写了两行小字: 三哥,生辰吉乐!我先回宫去了,明日再来寻你。 “昭华殿下还带了一箱子礼物来。殿下可要看看?” 他嗯了一声,自个儿妥善收了字条,跟着杜嬷嬷去配殿里看她送来的东西。 那是一整箱的裘皮,兔裘狐裘皆有,都是上等的好物,绒毛厚得紧。 唐清什么都不缺,平素里喜好也好,唯有厚绒衣料,因着身子的缘故,不得不多寻。 永丰帝知道他身子不好,常年赐给他许多皮裘子,穿都穿不完。 可那个小丫头才来多久啊? 倒是搜刮来这么多好东西送他。 唐清笑了笑,吩咐身边的小厮,“明日午膳,务必要好生筹备。” 语罢他又唤来沈长史。 “之前让你查的,那日与周宝成一同吃酒的都有哪些人?” 日头已经落下,逸王府外,一架马车停驻已久,未曾离去。 “世子,人早都走了,咱们也回罢?” 里头坐着的人却迟迟没有答话。 许久后才幽幽开口:“她跑来逸王府,就是给唐清做一碗长寿面是吧?据说还送了一箱子皮草?” “呃……”寄留不敢说话了,他觉得自家主子是因为同一天过生辰,自己却吃不到长寿面生气。 里头的人又发出一声冷笑。 “果然是她啊。对自己人总是这样百般偏爱,对旁人……心狠手辣,从不留情。” 细听,竟有股子酸涩和埋怨。 “殿下……”寄留有些不懂。 明明自己世子和长公主也没见几面呀? 若说交情,却也少得可怜。 世子怎会如此评价长公主? “罢了,”里头的霍辙闭了闭眼,“回府罢。” 与婉柔回合后,从南门回宫,穿过长长的御道怕,又几经转折,才算入了后宫的地界,改搭了肩撵。 一路行着,但见来往的侍女内侍们都低垂着头,似乎很战战兢兢的模样,气氛与往日很不同。 能叫满后宫的人露出这模样的,显见不是什么小事。 唐翘心下惊疑着,催促着轿夫快些往回赶。 一回椒房宫,她便直奔正殿而去。 彼时皇后坐在软榻上,双目失神,眼睛红肿着,显见是哭过的模样。 她心里一紧,连忙走过去,“母后,发生何事了?” 谢皇后见她来,连忙紧紧抱住她。 唐翘不明所以,可见一向稳得住的皇后这模样,只能轻拍她的背安抚着。 皇后哽咽着,“芝芝,徐良妃被打入冷宫了。” 闻言唐翘一怔。 徐良妃被挪入冷宫这事于她而言并不陌生,饶是前世她在病中,也晓得这件事当时引起了多大的震动。 徐良妃是靖宁侯府嫡出大姑娘,又是潜邸出身,能歌善舞美貌倾城,前些年,后宫皇后与贵妃分庭抗礼,她却两边都不得罪,过得潇洒又自在。若非因着前些年她照顾不力,叫其所生六皇子溺亡,如今的她,恐怕连景贵妃都要忌惮三分。 只可惜她当时病着,对这样的事知之甚少,就连徐良妃为何入冷宫,她也无从知晓。 “是贵妃……”皇后紧紧抓住唐翘,一改往日的模样,心慌得厉害,“是她害了人……芝芝,你要小心她,千万要小心她,母后只有你了,我不能再失去一个孩子了。” 皇后的孩子早年就夭折了,这件事叫她回想起从前,伤了心神。 唐翘虽然惊疑,却不好多问,只得多宽慰着,哄着皇后去歇息了才回清凝殿来。 去查探消息的艾艾也回来了,她面色很有些煞白,即便是说起此事来,还觉得不可置信。 “近来宫中有传闻,说是当初六皇子溺亡一事,乃是有人故意为之,良妃气不过,就去找贵妃理论,谁知一时失手推了景贵妃。贵妃当场便落了红……” 景贵妃腹中可还有皇嗣呢! 谢婉柔也惊诧,“当时就没人拦着吗?” “据说良妃一开始还好好的,与贵妃闲聊了几句后,却突然发难。根本由不得人反应。”这样大的事,艾艾也心神不宁得很,“陛下素来宠爱贵妃,又极看重贵妃腹中胎儿,得知此事后,陛下震怒,不仅处置了徐良妃,还罚了在场的所有侍女和内侍,叫宫正司的人严查宫中舆论的来源,只这短短几个时辰,宫中已有不少殿宇不少人被抓审讯,眼下宫中人人自危,唯恐查到自己身上。” “殿下,眼下可怎么办啊?咱们皇后娘娘平素与良妃娘娘交情不浅,若是陛下心生怀疑……” “殿下!”外头素琴匆匆过来,面色惊惶,“宫正司的人来了。说是奉关雎宫的旨意要来搜宫。皇后娘娘累了一日才睡下,奴婢只能来寻您了。” 搜宫居然搜到椒房宫头上来了! 唐翘起身,“我去见她。” 宫正司主纠察后宫过失,上至嫔妃下至奴婢,宫正司皆有权过问。 可这并不代表,皇后的寝宫也能任由她们擅闯。 “胡宫正这样气势汹汹而来,不知道的竟以为是来兴师问罪的呢。” 胡宫正被拦着不让搜宫,眼见来了个小公主,更是心头无惧。 第34章 放肆 “长公主金安,微臣审讯得知,宫中舆论谣传竟与椒房宫的侍女有了牵扯,说是有位侍女收受贿赂才闹出了这番阵仗。臣奉旨追查,这才前来。还请长公主莫要妨碍微臣办事。” 景贵妃掌管宫中大权久矣,这胡宫正,早成了贵妃的人。 唐翘眸光微暗,“胡宫正手握圣旨,本宫自是不该拦,可椒房宫乃国母所居,岂能随意擅闯?你既说审讯得的结果,是哪位侍女还是内侍指认了椒房宫,状纸何在?证人何在?若是这些都没有……”她微眯双眸,眼里寒光尽显,“你一个宫正,谁给你的胆子擅闯椒房宫?” 她本是一个小姑娘,可往那儿一站却也气势逼人。 胡宫正暗恨这长公主竟如此轻视她,话语冷着威胁道:“我奉圣旨而来,我说要查何处自然就是何处嫌疑,长公主要人证和物证,微臣立马可叫去取,只是若误了时辰,叫那嫌犯逃了,这罪责不知长公主担不担?” 这胡宫正摆明了欺负她年岁小,又才入宫不知宫中许多规矩。 可唐翘活了快三十多了,在宫中的时间比这胡宫正只多不少,自然不怕她这点子恫吓。 “追查舆论来源,是你之职责,即便耽误了时辰,也是你的罪,与本宫何干?本宫只告诉你,椒房宫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殿宇,若无真凭实据,就是父皇也不会如此冒犯。你轻飘飘几句话就想搜查椒房宫,岂非太可笑了?” 胡宫正没料到这长公主如此伶牙俐齿,可她本来也心虚,如何能拿出凭证和人证来? 唐翘却已不再理会她,微微抬手令下,“关门,将无关之人请出去,别扰了母后安睡。” 她特地强调了“请”字,素琴闻言,自然知晓该如何做。 “放肆!本官是奉旨而来,长公主你岂能如此对我!” 唐翘冷笑呵呵,“关门。” 椒房宫的人手脚麻利的很,仗着人多,不一会儿便将人撵了出去。 素琴心下舒畅了,可到底还是不安,“宫正司在宫中横行霸道多年了,胡宫正是贵妃的人,这次她们摆明了是想借此事抹黑椒房宫,不管结果如何,椒房宫若是被搜宫了,皇后娘娘也没了威信,日后更是无法统管后宫。眼下她们虽然没进来,可就怕她们串通口供,寻了假的凭证再来搜宫。” 唐翘顾虑的也正是这个。 近年来秦国公府渐渐走了下坡路,皇后膝下无子嗣身子又不好,就连后宫之权也是在贵妃手里,本来因着国子监女学的事情,宫中风向有稍许变化,可要是这次再叫椒房宫被搜宫抹黑了,日后还有谁会将皇后看在眼里? 她叫人备轿,“我去一趟紫宸殿见父皇,你们守着椒房宫,不管如何,不能让人进来。婉柔,你替我送些东西,去关雎宫。” “她去了紫宸殿?”关雎宫内,景贵妃还昏睡着,二公主唐沁守在正殿里,正压着熏香。 “是,”侍女福着身子回话,“谢大姑娘还领了许多补药来,说是给贵妃娘娘的。” “她倒有脑子。” 侍女皱着眉头,“只是胡宫正被拦在椒房宫外了,可要寻个人制造些由头再去搜宫?” “不必了。”唐沁倒是没料到,她还有这等魄力,“一击未中,再有就显得刻意了。你寻人去告诉御前的人,父皇若是批完了折子,就想法子让父皇来看母妃。” “是。” “陛下,长公主来了。” 永丰帝闻言,也搁下了手中的朱笔。 “罢了,这半日来心神不宁,折子也看不下去。”好不容易盼着的孩子没了,他心情能好才怪了,“叫她进来吧。” 唐翘是提着食盒来的,小小一个人提着那么大的食盒,永丰帝见了便蹙眉。 常礼连忙迎上去将那食盒接过来,“殿下怎么不寻个人提着,可别累着您。”他背着身,趁永丰帝看不见,压低声音对唐翘焦急道:“陛下两日未正经吃东西了,殿下千万叫陛下用一些。” 唐翘顿时蹙眉,她是知晓的,父皇有时候一忙起政事来,便什么都顾不上,今日又恰逢贵妃出事,只怕他更是什么东西都食之无味了。 上一世父皇早逝,其实也未尝不是被朝政和诸多事情拖垮的。 她心下忧心着,向前给他行礼,“女儿今日出宫,路过昇楼,听闻昇楼酒菜做得极好,便想给父皇母后还有皇祖母带一些来。” 唐褚看向那食盒,想及女儿的关怀,心头微暖,“你有心了,放那儿吧。” 他眼下,怎么都吃不下去。 唐翘也知晓,虽然景贵妃那胎有没有对许多人来说无甚影响,甚至是值得幸灾乐祸的事,可对唐褚而言,那是他血浓于水的孩子,是他心心念念盼了许久的。 “我听宫里的人说,父皇今日除了早膳后便再未进食。”她兀自去打开了食盒,将糕点一一摆出来,“弟弟没了,父皇伤心是难免的,可无论如何不能熬坏了身子。” “女儿前些日子生病时得了好些药材,听说对贵妃娘娘的身子康复也是有益处的,女儿已经叫人送去了。贵妃娘娘后福无尽,必定会好起来的。父皇莫要太忧心了。先吃些东西,否则,当真是要累垮了。” 唐褚看着这满满当当的吃食,竟好几样都是他平素喜欢的。 可见是用了心的。 “你当真是懂事极了。”他看着女儿期盼的表情,也不忍拒绝,待内侍尝过菜后,便夹了一块放入口中。 倒是难得的香甜。 唐翘见他总算愿意吃,心里也舒了一口气。 “父皇多吃些,养足了精神,才好去看探看贵妃娘娘。” 历经上一世,她无法质疑父皇与贵妃之间的情深。 年少慕艾时就喜欢上的人,怎么可能不时刻牵肠挂肚着。 想起贵妃,唐褚便如何也吃不下去了,他看着手边的女儿,想起皇后与贵妃这些年来僵硬的关系,颇带了些试探的意思问:“你给贵妃送补品,是你母后的意思吗?” 唐翘摇头,眼带墨色,“今日之事,叫母后想起大哥哥来难受了许久身子也更虚弱了,不久前才昏昏沉沉地睡下去。不过母后若清醒着,定然不忘去探望贵妃娘娘的。” 这话唐褚倒是信的。 他的皇后和贵妃,虽然相互都有所不喜欢的,可面上的尊重,都是给足了的。 这点是叫他最为满意的。 不过听女儿这样说来,给贵妃送东西,竟是她自个儿的主意? 这显见唐翘入宫后,皇后并未在她耳边说什么不切实际的话,否则如今出了良妃这档子事,她没理由反倒去给贵妃送东西。 唐褚就更是心头安稳了一些,至少皇后并不是那种人云亦云的小人。 “皇后也是替朕操劳半生。”他叹息着起身,“我先与你去椒房宫探看一二,再去关雎宫。” 椒房宫离紫宸殿并不远,不过一刻钟的功夫。 才绕过转角,远远地便看到椒房宫大门口,吵嚷成一团。 “本官奉命而来,眼下人证物证俱在,你岂敢拦我!” “什么人证物证,不过是屈打成招,你当我不知晓吗?!” “你胡言乱语!竟敢诽谤宫正司。来人,随本官进椒房宫去抓人!” 唐褚坐在高高的肩撵上,眼前这景象叫他狠狠拧着眉。 今日随侍的是御前的一位中监,他唤了唤: “吴常,你去瞧瞧,是谁在椒房宫门前闹?” 便是这句话,已然有了护着的意思。 后宫六尚和宫正司的服饰不同于一般侍女,唐褚又如何看不出那是宫正司的人,吴常心里明镜似的,应了声就赶紧奔过去了。 “谁人在此放肆!” 胡宫正一见是御前的人来了,心下一惊,却也有恃无恐,陪笑着道:“中监,下官奉旨追查良妃一事,如今人证物证确凿,故而才来椒房宫提人。可椒房宫之人死活不让我进去,也不知是何缘故。” 吴常见她这时候了还在自己这里上眼药,心中颇觉好笑。 “胡宫正,这里可是椒房宫。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胡宫正一愣,讪笑着:“下官奉旨……” “奉旨?陛下让你追查此事是不错,可椒房宫也是你能随便动的?” 且不说椒房宫的人与此事有没有关联,就算有,那也得是皇后娘娘或者陛下亲自过问。何况眼下连陛下都相信皇后,又岂能容忍这些人犯上放肆。 说话间,御驾已经到了椒房宫门前。 看着胡宫正身后跟着的那许多人,唐褚脸色冷了下去。 “在椒房宫也敢轻易放肆!滚下去!”他当初也是看着宫正司协助贵妃掌宫后宫,想着定能帮贵妃查清良妃一案背后的隐因,岂料却叫胡宫正拿着鸡毛当令剑这样放肆无礼,他气得脸色铁青,“此事宫正司就不必管了,吴常,此事你来负责。” “是。”吴常办事多利索,领着人没一会子功夫就将宫正司的人打发走了。 唐褚这才领着女儿进门去。 皇后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她披着外衣,一脸倦态,在领着素琴和谢婉柔收拾东西。 “皇后这是在做什么?” 皇后没料到他会来,忙过来见礼,“妾身仪容不整,陛下恕罪。” 永丰帝亲自去扶她,“听芝芝说你又病了,怎么不好好躺着?可是被外头吵着了?” 皇后眸光微闪,却没有怪罪旁人,只道:“是我自个儿觉浅。醒了就想看看库房里有什么好的补药没有,也好给贵妃送一些去。” 永丰帝抿唇,眼酸不已,“原本还以为,这么多年过来,你还对当初的事情耿耿于怀。” 皇后脸上噙着病态的笑,“贵妃当年也是不小心,也怪我,自个儿没看顾好咱们的孩子。早些年是我多疑多怪,错怪了贵妃。如今一晃十多年过去了,眼下我又有了芝芝,也犯不上怨什么了。”她笑着去摸唐翘的头,满脸喜爱,“我只盼着,咱们芝芝能过得好就是了。” 闻言唐褚欣慰不已。 皇后是她的结发妻子,贵妃却也是他此生挚爱,当年大皇子夭折的事情,他知晓皇后心头不好受,可贵妃也是无辜,他夹在中间,为难了许多年。 没想到如今皇后这样体谅,他如何能不高兴。 “芝芝很是懂事,有她在你身边,朕也放心。”唐褚头一回在椒房宫来感到这样放松,“之前因为姑母丧仪之事,很是委屈了芝芝,眼下姑母入葬也快满一月了,也该着手芝芝的册封礼了。将她正式记入你的名下。” 皇后眼下最在意的就是这个了,能如愿,她自是欢欣。 良妃的案子落在吴常手里,没多久也结了。 最后查出是徐良妃身边的一个侍女,叫春杏,因记恨当初六皇子溺亡时她表姐也在侍女中受了刑罚被逐出宫去,故而在宫中散播谣言,以此报复贵妃和徐良妃二人。 这个结果叫人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又是吴常所查,自然无人再敢质疑什么。 倒是宫外慈真大师终于松口,愿意入宫为太后和皇后诊脉一事,叫京城内外格外瞩目起来。 慈真大师都愿意出寺了,岂非说明其他人也有希望了? 一时间,尘浮寺前聚集的人更多了一倍。 “皇后娘娘这病症,比起五年前,是又重了许多。”慈真大师诊脉完毕,就忍不住皱眉。 皇后倒是看开了,可侍坐在一旁的唐翘揪着心,“可有法子能治吗?” 慈真大师很想告诉她皇后的病几乎是无药可解,却又不忍她这样,只得硬着头皮道:“老朽尽力试一试。” 这孩子帮了他大忙,他又何尝不想将她想救的人安稳下来。 “此次去东瀛,倒也学得一些新的医术,治疗皇后娘娘的病,兴许能派上些用场。” “真的?”唐翘肉眼可见地惊喜起来,倒叫皇后原本波澜不惊的心泛起了丝丝连漪。 “老朽不敢说有十全的把握,确也愿意尽力,只是外伤可医,心病难药。皇后娘娘也得保持心情愉悦才是。” 皇后浅笑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大师尽力即可,即便不能治,也不必心有负担。” 唐翘却记上了心。 第35章 买猫 “若要说姑母有什么心事的话,恐怕也就是大皇子的事情了。”谢婉柔这样说了,唐翘摸着下巴就叹气,“大皇兄走了许多年了,此事上,也是没有法子可想。平日里,母后有什么格外喜欢的吗?” “若要说喜欢的物件,我倒是听祖母说起过。”谢婉柔是谢家人,对皇后闺中时的爱好有些许了解,“姑母幼年时,曾捡过一只通体金黄色的农家小猫来养,只是后来姑母嫁给陛下当了王妃,便不好再养着。姑母从前回府时,总会提起。只是后来姑母册封皇后,更不好回国公府,那猫没几年也老了。” 猫啊? 唐翘兴致冲冲就往宫中专门养猫的地方去了。 说来也巧,宫中多有各国上供的猫,可都是品种猫,卖相一只比一只好看,却唯独没有大邕农家随处可见的大橘猫。 “不如出宫去买?京中也有一些猫舍里养橘猫的。” “长公主要买猫?”定北王府里,霍辙听闻这消息,眸子里噙了冷色。 他微微侧头问寄留,“若是……有个人不守诺,辜负了你,你会怎么做?” 寄留二话不说,拔剑,目露凶光,一气呵成,“杀之!” 冷不丁就瞅见自家主子冷刀子甩过来。 “喔不能杀啊?”他默默地把剑插回去,试探着道:“那不然……套麻袋打一顿?” 霍辙再次停了脚,目光冷得很,“要不然我把你也吊起来打一顿?” 寄留缩了缩脑袋,好生委屈。 这殿下怎么这么反复无常呢?明明是他先开口问的嘛,他认真回个话还要吊起来打他。 真是没爱了。 “那殿下,你这杀也杀不得,打也打不得,到底要怎样嘛。”寄留觉得自个儿脑子里全是浆糊了,“难道殿下只是想让她认个错?” 这也太没气魄了吧。 “她做得很对。” 啊?啥? 寄留风中凌乱了。 那怎么办? “但我很不爽。” 哦,原来是想泄愤啊? “那世子……报复回去?”寄留想了半天这样道。 霍辙兴致缺缺。 一旁的归佑则是一脸阴险,“不如您也戏耍她一回?” 霍辙好看的眼睛微有亮色。 归佑继续道:“假装对她好!” 霍辙唇角上扬。 “等她无法自拔,以为您待她心诚之后,甩掉她!” 霍辙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然后让她,对您爱而不得!” 霍辙心满意足。 “有道理。”他看向右边,“归佑,深藏不露?” 归佑谦虚:“哪里哪里,跟您学的。” 一旁的寄留见二人相谈甚欢便很是诧异。 他们在说什么啊? 不是要泄愤吗? 这算哪门子泄愤啊? 什么假装对人家好,然后无法自拔,还爱而不得? 可他的主子没理会他。 “归佑,你去盯着,只要是她的人来看猫,看中哪个你就给我翻倍去买。” 归佑心中咋舌自家主子何时这样小人了,脸上不动声色,“若长公主买猫,猫舍主人恐怕不会看重钱。” 能将猫卖给皇室的人,那得是多大的面子啊。 不要钱白送都是好的。 “放心,她必定不会以长公主的身份来买的。” 什么物件只要牵扯到权势和皇室,必定就会打破市场规则。 她来买一只猫不要紧,就怕京中人自以为掌握了皇室中人的喜好,竞相模仿着去养,要不了多久,猫的身价倍涨,也成了抢手的玩意儿。 等这阵风口一过,却又只怕随处可见被抛弃的流浪猫。 归佑颔首,“好,属下这就去办。” 归佑做事就没有叫人不放心的,于是这日唐翘亲自出来买猫时,就被截胡了。 猫舍主人笑呵呵地说着抱歉的话,“姑娘,这猫我不卖了,不如姑娘再瞧瞧,其他还有许多品种猫,比这只可爱多了。” 唐翘险些翻个白眼,她这一路来,被截胡许多只了。 必定是有人在背后搞鬼。 “店家,那买主,付了你多少价钱买猫?” 这家店主倒实诚,乐呵呵地伸出一根手指。 “十两?” 唐翘见他摇头,心下一骇。 寻常十两都能买好几只品相极好的品种猫了! 店家给了她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道:“是一百两。” 不过这个店家很是精明,他看着唐翘装扮怎么都像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于是怂恿着道:“不过姑娘,你若给八十两,我也可以把猫卖你。” 唐翘又不是冤大头,她扯了扯唇角,“那人出的价钱,应该不到八十两吧。” 否则谁会自个儿吃亏不要一百两呢? 店家没想到没诈到她,颇有些讪讪,可嘴却硬气得很。 “这是什么话,就是一百两,童叟无欺。我是看你长得乖巧,这才愿意给你些折扣。你怎么不领好意呢。” 唐翘:呵呵。 “不瞒你说,我也觉得我长得乖巧。”她冲着店家笑了笑,而后潇洒转身,“走,下一家。” 她就不信了,她就买只橘猫,还能买不到手! 这一条街挨着就有五家猫舍,她走入最后一家。 艾艾一见角落里的橘猫,就兴奋起来。 “主子,看!” 唐翘看了一眼收回视线,却没买。 “店家,我要这只,这只,这只,这只……” 她一连点了十多只,可把店家高兴坏了。 哎哟赚大发了!!! 刚刚可有人告诉他了,不管这姑娘买哪只,只要是她看中的,那位客官可是要以数倍之价买下来! “哎呀姑娘眼光真好,只是可惜了,这几只被人买走了,不如您再看看别的?” 唐翘却不买了,转身就走。 店家高兴坏了,连忙奔去里屋,对着里头那人道:“那位姑娘一连买了十四只猫呢,您看?” 结账吧那就啊哈哈哈哈! 霍辙看了看身边的寄留,“给钱。抱猫。” 寄留苦哈哈地给银子,心却在滴血。 “世子,咱们府上也快成猫舍了。” “废什么话。” 他起身,通过后门径直往外走,“东街的猫舍看完了,接下来她该去南街了,咱们抄近道过去……” “呀,霍世子也来买猫啊。” 霍辙才从转角出来看见眼前的人,那从容不迫的劲儿就险些散了。 他便装作偶遇的模样端着笑,“原来是长公主殿下。我就是来看看,不买猫。” 他负手到身后,给身后的人打着暗号。 谁知寄留没看到,冒冒失失就冲了出来。 “哎呀殿下你怎么都不等等我,这好多只猫,我提都提不……呃……”寄留看着眼前这修罗场,在看看自己手里的猫,咽了咽口水掩耳盗铃一般将猫往身后藏。 唐翘勾唇,眼睛往寄留手边提着的几个猫笼里看,“霍世子患有心疾却养这么多猫,世子还当真是心大呢。” “啊哈哈,闲来无事逗趣罢了。”霍辙想杀了寄留的心都有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唐翘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世子买这么多猫,一定花了不少钱吧?” 霍辙嘴角抽了抽。 原来这女人是故意的。 “世子这么喜欢猫,不如咱们同行?我正好要去南街呢。” 唐翘笑眯眯看着他,可霍辙却心知肚明,但凡他说一个“好”字,这女人一定不给他好脸看。 他鼻孔出气,“长公主自己去吧,我买够了。” “也是,十多只猫呢。”唐翘笑着,“既然世子不去,那就只好我自个儿去买了。” 霍辙见她这样春风得意的模样,心里堵得慌。 他向前一步,眼角上扬,“长公主难道就不想知道,我为何买这么多猫吗?” 唐翘稳如泰山,“不是闲着没事干吗?” “自然不是,我买猫,自然是为了殿下您。”十七岁的男子虽然还未完全长开,可模样已经很勾人了,他笑着,“定北王府养了许多猫,不如殿下去挑一只?权当见面礼如何?” 唐翘暗骂霍辙连个十三岁的小姑娘都要勾引,脸上却端着笑,“好啊。” 定北王府当初由太祖皇帝亲自选址,于北街独占一坊,更亲授“定北王府”四字石柱于府前,以示皇恩。 现任定北王深领圣恩,袭爵后将定北王府一分为四,西北为王府,中东南之地归于朝廷,以表定北王府于西北遥望京师之意。 如此一来,定北王府面积锐减,可即便如此,其囊括之地,仍居京中各府邸前列。 定北王府正门口除却那座象征皇恩的柱石外,府门前左右两侧各卧雌雄二石狮,雄狮身躯雄健而苍劲,左蹄踏一球,象征王权;雌狮右蹄踏幼狮,寓意子嗣繁盛。门钉及檐体等各处规制,也均依一品亲王之列,金碧辉煌、庄重宏伟,又经几十年岁月沉淀,更有厚重古朴之感。 从大门入,迎面而来的一面丈余的座影壁,上刻浮雕七彩云龙,其状或拨云弄雨,或腾云将飞,各具姿态,栩栩如生;影壁前几仙鹤展翅石雕立于清泉之上,泉水清澈缓流,左侧有明渠,引水绕影壁入内。 霍辙随渠绕路,领着唐翘往里头走。 绕过两道垂花门,其内建构渐渐不同起来。 白墙青瓦彼此映衬,庭院中各类绿植生长繁盛,假山之下流水蜿蜒将院内分割成数个区域,各区域花草景观又各有不同。 拾步入廊,耳边水声愈发平缓空灵,眼前但见柳丝卷挂落,垂绿附于精美石雕栏杆边…… 与其说这是一座王府,倒不如说是一处得天独厚的风水园林了。 说起来她也曾来往定北王府数回,可每每来去匆匆,前世今生三十余年,这还是第一回这样心平气和地行走于此地,细细打量这周遭各处景致。 只这样一想,她颇觉前世错过辜负了许多,物是,人亦是。 她抬首看前头的霍辙。 许是疾病的缘故,他身躯格外瘦弱,与十几年后那位手握大邕重兵的定北王,很是不同。 细说起来,如今的他,到底是个可怜人。 虽说是受恩入京养病,可雄鹰折翼,远离故土,又怎是“孤愤”两字得以概括。 “长公主这是什么眼神?” 冷不丁霍辙扭头过来,一脸狐疑地看着她,随即又挑起眼角笑,“莫不是心疼我花那些钱了想补偿一二?” 她险些没稳住翻个白眼。 果然,霍辙就是霍辙,不管多少岁,都改不了这张毒嘴。 她瞎了眼可怜他。 她也学着他背着个手,“本宫就是感慨,这样偌大一个府邸,霍世子一个人住着,也不知怕不怕晚上闹鬼。” 霍辙不怒反笑,得意得很,“本世子入京后,陛下格外恩赐,即便有鬼,也是穷鬼。本世子怕什么?” 得,你有钱。 唐翘懒得理他了,越理会这人就越嘚瑟。 她眸光转向别处,“世子不是说看猫吗?这九转十八弯的来回绕,莫不是世子舍不得了?” 霍辙勾唇,“我入住王府虽不久,却也是日日逛着都不知道何处绕了,怎么长公主第一次来就觉得我故意绕路了呢?” 唐翘脸色都不带变的,道:“不瞒世子,我生来记性好。走过的路一遍就记得,这可真是愁人你说是不是?” 她站在光影里,就那么笑着,桃花眼微弯,猝不及防叫霍辙心口热了一下。 随即他想起什么,冷了眼眸别过头去,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 “是啊,长公主记性好得很。连逸王殿下的生辰,都记得死死的。” 说着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艾艾迎上来,娟秀的眉头皱着,“这霍世子怎么了?” 唐翘也纳闷,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算了,跟一个十七岁的孩子计较什么。 她抬脚,跟上去。 王府有一处小院,本是一处风景宜人的所在,可如今……尽被一坨坨大橘猫占据了。 寄留任劳任怨地将才从外头买来的那几只也放进去,里头才总算不都是橘猫了。 “挑吧。” 霍辙冷冷开口,那语气,倒不像是要让她挑猫,反倒是叫她挑了兵器让他打一架似的。 唐翘挑眉,“世子重金买来的猫,就这么叫我抱了?” 不讲条件? 这可不像他。 霍辙本来还郁闷着生气,这话一出,叫他更是心塞。 第36章 血脉亲情 在这女人眼里,他但凡做件事,必定就是有所企图,要是没点企图,她反倒不安心了。 什么脾气啊。 他鼻孔出气,冷笑:“说了是见面礼,我可不像长公主,凡事最讲究一个利字。” 这话夹枪带棒的,叫唐翘好是摸不着头脑。 “从梁州至今,我好似从来没得罪过世子吧?”虽然暗地里有,可霍辙应该不知道才对。 怎么这么大火气呢? 霍辙咬牙,想质问她,可话语到嘴边转了几口,终究没说出来。 寄留赶紧出来打圆场,“殿下勿怪,我家主子前些日子旧疾犯了,如今身子还没好透急火攻心语气重了些。” 霍辙瞪了他一眼,“多嘴。” 寄留懊恼地埋下脑袋,“属下又说错话了。” 上个月连着下了大半月的雨…… “多谢世子的猫了。” 他正要转身,她却又叫住他。 “有一样东西,要给世子。” 说着她从袖口里取出一个瓷白小瓶。 “几粒糖丸,若再有天冷的时候,世子喝过药后吃上一粒,也算是压苦了。” “糖丸?”霍辙接过来,蹙眉:“所以殿下这是何意?” 她没说初衷,只道:“权当为答谢世子渝州时救了我。” 他握紧小瓶,收在了袖口里。“也行,勉强可入口。” 他并未多在意,可若他吃下一粒便能知晓,这糖丸,于他的病,有多大成效。 转身看向那些猫儿,“要几只?我叫人给你送进宫去。” “宫中多不便,世子赠我的猫,不如先放在世子这里养着?待我寻了好地方养,就差人来领。” 霍辙不解,“你今日不是专程来买猫的吗?” 怎么如今又不要了。 她便笑,“婉柔去南街了,如无意外想来这时候已经买到了。” 霍辙这时候才突然发觉,她身边少了个谢婉柔。 唐翘很是好心情地走了,望着主仆二人离去的方向,寄留大为不解地开口,“长公主既然不要猫了,那她为什么还是跟着您来了?” 他目光移向一脸郁闷的自家主子,觉得很是荒谬,“就为了给您送几粒糖?”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说完这话后,自家主子唇角竟肉眼可见地勾了勾,没多久却又硬生生压下去。 “哼,不过几粒丸子就想收买我。可笑。” 对啊,就是啊,那您为什么这副表情? 寄留想问,但他更怕被打。 他看向一旁正在打架的猫和围观打架的猫,“主子,这些猫怎么处理啊?” 闹腾死了,尽是猫毛。 霍辙斜他一眼,“自然是好好养着。” “养?谁啊?”寄留看看四周,发觉真的只有自己主子和自己,他如梦初醒,“我啊?” “不是你还有谁?”霍辙理所当然,“店家给的粮食都快吃完了,正好你去过猫舍,明日你去问问有没有专供猫的吃食,买个几百斤回来。” 寄留:…… 大手大脚花钱就算了,怎么还要耗费劳动力呢! 万恶的勋贵头子! “你那什么哀怨眼神?”霍辙正把玩着方才那个小瓶,挑眉,“月钱不想要了?” 这话把寄留吓一激灵。 “好的世子,没问题世子,属下这就去买猫粮,一定将它们喂得肥肥胖胖的!” 七尺男儿顶天立地,能屈能伸,为了月钱折腰,不委屈! “殿下,章嫔求见。” 才回宫不久,椒房宫便有人来清凝殿禀报。 “她怎么还有脸来见殿下!”艾艾气得不行,“殿下才不见她呢!” 前来禀报的侍女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得劝上一句,“陛下都允准了章嫔可以来探望殿下,殿下册封在即,若是拒而不见生母,只怕外头议论起来,对殿下名声不好。皇后娘娘说,殿下可去漱玉殿见章嫔,不管说话还是怎么,都是可以的。” 外头买回来的猫才洗了擦干净毛发,唐翘放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毛,脸上无甚表情,“叫章嫔稍等,我更衣后就去见她。” 那侍女便松一口气,“奴婢告退。” 关了门来,艾艾既是不解又难受心塞得很,“殿下,章嫔说的那些话,您怎么不告诉陛下和娘娘啊?她虽是殿下生母,可对您未免也太不好了。您没必要生生受着的。” 她们皇后娘娘视作掌上明珠的长公主,落在章嫔口中,竟还是上不得台面的乡下野丫头,便是她想起来都替自家殿下难过。 这算哪门子生母啊。 她抱着猫起身,“艾艾,那些话,你就当没听过,烂在心里就是了。” “奴婢怎能当没听过。”那话语实在太刺耳了。 唐翘转身,正色看着她,“你若想保住你的命,这话就不可随意说。” 艾艾微怔,只听她继续道:“大邕重孝道,我若入宫后便养在她膝下便也罢了,可我受母后庇佑,又要册封长公主。此时若从椒房宫传出什么怨怼之言,莫说你我了,便是母后也得受御史一封批斥折子。” 艾艾到底年纪小,她不懂为何是自己主子受罪,到头来受委屈的也还要是她,“可分明是章嫔她……” “章嫔如何要紧吗?”怀里的猫想要乱动,弄疼了她的右手,唐翘轻轻按了按她的脑袋,安抚住:“当日所见所闻只你我二人,她若说只是玩笑之言,八皇子一个小娃娃,谁会将这话当真?在外人看来,终归是她十月怀胎才有我,我一句违逆,便是大不孝。” 她垂眼去看猫,眼脸上落下一层晦暗。 “这天底下,天生最难斩断的,便是血脉亲情。” 艾艾怔在那里,忍不住鼻头酸。 她听明白了自家主子所说之利弊,可她就是忍不住替主子委屈。 她才十三岁呢,本该承欢父母膝下,肆意撒娇的年岁,怎么就要受这种委屈。 艾艾是个心思敏感的,只这一会子眼眶便有点湿润。 泪花朦胧间,就见一张洁净的绢丝帕子向自己递过来。 “我都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主子……”她眼泪汪汪的。 “擦擦你那小珍珠,过会再来漱玉殿吧。” 唐翘复又矮身下去将猫抱起来,径直往正殿那边走。 第37章 诉苦 谢皇后端坐软榻上,才喝下一碗浓稠又苦涩的药,就听底下侍女说:“我听清凝殿侍女的意思,长公主似乎不愿意见章嫔。” 先前去清凝殿禀报的侍女这会子回了正殿,她皱眉眉头,“虽说奴婢也不愿意待见章嫔,可说起来章嫔到底是长公主的生母。都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长公主连生母都这样疏离冷漠,您……” 终究不是亲生的,她就怕自家主子养了个白眼狼在身边,没得日后伤心。 多年主仆了,皇后哪里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紫苏啊,但凡看人,都不能带着主观臆断来武断,”素琴端来蜜饯,她随手拿了一颗,却只看着并不入口,“长公主看着是小,可心性稳重着,心里也亮堂。谁对她不好,谁对她好……也算看得清。”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皇后将那颗蜜饯放了回去,任由苦味在口腔内蔓延。“我若对她好了,她自然也会待我赤诚。” 紫苏便不好再说什么,正要起身退下,外头就来了人。 “母后。” 紫苏见是唐翘,心中讪然,忙退到一边。 “芝芝来了。”皇后一见她便眉眼温和起来,“怎么还抱了只猫啊?你手伤还没好,别伤着自己。” “母后放心,这猫很温顺,我左手抱的。”她抱着猫缓缓行了礼,这才近前来。 皇后就笑着问她:“可是芝芝想养猫了?母后在清凝殿给你再开辟个专门养猫的住所来。” “宫中清闷,我给母后寻一个小东西来,哄哄母后笑罢了。”她将猫放在软榻上,猫儿乖巧得很,也不乱跑,就那么蹲在那儿,圆圆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椒房宫内的金碧辉煌。 “原来是送我的呀?”皇后显见高兴起来,眼角皱纹都深了好些。 她俯身去看那猫,“从前我也养过一只猫,正是这个花色呢。” 从前养过猫的人,再见到,总是忍耐不住惊喜的,饶是这个有着至尊身份的女人也不例外。 唐翘见她连平日里惯爱戴着的护甲都摘了去摸猫,就知道自己这一趟没有白走。 不管是什么,能叫母后心情愉悦一些,便是最好的了。 “对了,你不是去见章嫔吗?”皇后摸了两把猫才反应过来正事,她看着唐翘,想了想,疑惑中带着些担忧地问她:“是发生何事了吗?” 唐翘笑着说没有,“我送完猫给母后,这就要去了。” 她起身来,又行了礼,“女儿告退。” 谢皇后指尖微顿,看了看已经跑到自己怀里的猫,说不出来是什么情绪。 “是奴婢浅薄了,长公主殿下待娘娘,终究是上心的。”紫苏虽然不是国公府出来的,可主子的喜恶她又如何不知。 虽说只是一只猫,可这份心思,也是难得。 皇后垂眉,“她先来正殿再去见章嫔,一来不失礼,二来也是告诉我,她心里念着我呢。” 素琴有些眼酸,“近来主子格外喜欢称赞长公主的言行,依奴婢看,小殿下不仅人聪明学东西快,还是个难得的心性纯良又知恩的。娘娘,不如……” “开弓没有回头箭。”谢皇后吩咐下人,“将猫抱去配殿好生养着吧。” 语罢,复又带上冰冷的护甲,“长公主的册封礼筹备得如何了?” 素琴面色不忍,“就快了。” 正殿里内主仆的交谈唐翘并不知晓,眼下的她已然置身漱玉殿。 “是我没有教养好你弟弟,叫他胡言乱语,可是芝芝,”她含泪看着对面的小姑娘,“娘亲,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你呢?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啊,那十月的殚精竭虑与期盼,娘亲怎么会忘?” “这些年我背井离乡,独自在京中过活。你入宫来,娘亲不知道有多高兴。你看这个……”她素手擦了擦眼泪,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包袱,打开来给她看,“这里头,有我给你做的衣裳,从你出生至今的……” 她抚摸着那些衣服,泪眼婆娑,“我不止一次地想要托人寄给你,可是贵妃,她将我送去的东西全都送了回来。还威胁我,若我再联系渝州的人,便不会放过你弟弟。” 章嫔说到此处时,悲惧交加,眼里的恨意快要溢出来。 “起初,我刚入宫的时候,你父皇很是宠爱,我便想着将你外翁外奶还有你接回京城来,一家人团聚。可贵妃屡次阻拦……”她死死咬住下唇,几欲充血,“你或许不知道,你六岁那年,你外奶的医馆闹出了人命,学堂里也有学子闹事。” 闻言,唐翘猛得抬首,狠狠蹙眉,“此话何意?” 此事已经过去许多年了,她却还有印象。 那时她已经开始记事了,外翁是当地闻名远近的夫子,外奶亦是受人尊敬的女医,可那一年,家中祸事接踵而至,外翁外奶甚至因此上了司法堂,得了好些时日的牢狱之灾。 好在外翁外奶多年行善,终究是有人作证洗刷了冤屈,可那十几日的无妄之灾,生生将两位老人逼着生出了许多白发,连身子也不如从前康健了。 她和外翁外奶一直以为,或许是章家学堂和医馆开着得罪了人,可听章嫔这样提起,竟还有隐情? “是贵妃。”章嫔终于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最不愿有人夺了二公主和四皇子的地位,你若入京,便势必会占了大公主之位,她怎么甘心。她知晓我想接你们入京之事,便极力阻止我,我一旦不听她的话,她便威胁于我。” “京城离渝州真的太远了,景氏一族权势太盛,我不敢不听她的。我怕她杀了爹娘和你,也怕自己保不住你弟弟。娘亲实在是……没有法子。”她掩面,泪珠儿打湿了她的双颊,从指缝间溢出来,“我又何尝不想接回你,我又何尝不想儿女承欢膝下,可我不敢……” 但凡一个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她不敢拿亲人的命去赌。 唐翘看着正在哽咽哭泣的章嫔,脑海里却飞快闪过上一世她初到北燕时,侍女给她传来的消息。 “老大人和老太太听闻殿下您被迫和亲,慌忙北上入京,在入大邕城门时,老大人被卫兵不慎失手杀害……老夫人悲痛欲绝,没多久也跟着去了。” “宫中怕您知道这个消息,一直瞒着不肯说,眼下已经装殓了……” 第38章 香囊 她紧了紧手收回思绪,眸光晦暗了几分,如鲠在喉。 “娘亲这些年独自一个人着实辛苦了。” 正哽咽着的章嫔闻言抬首,还挂着泪痕的脸上露出释然又欣慰的神情,“娘亲不怕辛苦,娘就怕你,因为那些误会,不愿意认我。如今……”她忍不住抽噎,“如今有你这句话,娘亲再难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感动地抱住女儿,这次特地避开了她受伤的那只手。 “这次你入京,我不让你外翁外奶跟着也是为他们好,不过咱们娘俩如今总算团聚,一切便都是值得的。”她欣喜地与她说着打算,“待日后你我都站稳了脚跟,便可以将你外翁外奶也接来京城了。” 唐翘垂了垂眼睫,任她抱着,“外翁外奶,真的可以平安入京吗?” 章嫔脸色微怔,以为她是害怕贵妃,于是安慰道:“自然是可以的,只要我们娘俩齐心协力,自然是风雨无阻的。” 说到此处,她放开唐翘,慈和地问她:“说起来,皇后待你如何?” “若母后待我不好,娘亲,是要将我接在身边抚养吗?”她抬眸,眼里情绪蔓延。 章嫔一听这话,赶紧开解劝诫着:“芝芝啊,你也晓得,如今满后宫中,能与贵妃抗衡的,唯有皇后了。你若想早日接回你外翁外奶,自然要先叫贵妃自顾不暇。好在皇后膝下没有子嗣,她对你,必然是百依百顺的。我们日后若想成事,也多些保障。所以娘亲想,你不妨继续待在皇后身边,静观其变。” 许是怕她多想,章嫔又道:“自然了,若非她对你的疼爱我是看在眼里,娘亲也是轻易不敢将你留在椒房宫的。不过若她只是做表面功夫,实际对你不好的话,娘亲也是可以想法子让你来茯苓宫的,就是怕日后难接你外翁外奶……”她皱着眉头说了这番话过后,又一脸释然道:“罢了,眼下娘亲只想先保住你。你外翁外奶的事情,我再去想办法。” 这话很是管用,只听唐翘道:“娘亲宽心,母后待我极好。” “那就好,那就好。”章嫔喜色难以言喻,“这是娘亲近日来亲手给你绣做的香囊,可以安心凝神。”她边说便上手给她将香囊系在腰间,“皇后虽然好,可到底不是你的生母,这些事情她也想不到,不过芝芝不要难过伤心,不论如何,娘亲都会疼你的。” 唐翘垂眉看她给自己挂的香囊,良久没有反应。 章嫔笑着摸了摸她的肩膀,“日后这样的香囊,娘亲每月都会给你做的。” “每月么……”她闻着那香囊上散发出来的味道,细细咀嚼着这话,眼里泛起丝丝涟漪。 “今日我出来得也久了,若再待下去,皇后娘娘怕是要不满了。”章嫔遗憾地说着,起身来,“芝芝,你好好的,娘亲下次再来看你。” 目送章嫔走远,艾艾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原来章嫔娘娘也是有苦衷的,”她颇有些歉意地给唐翘福身,“是奴婢之前妄言了。” 如此看来,那日八皇子说的那话,想来不是章嫔教的。只怕是听宫里传的多了,就学了去。 “奴婢知错,奴婢不该妄加揣测的。” 唐翘想了想,转身问她,“艾艾,你是自小长在宫里的吗?” 艾艾不知道她为何这样问,于是道:“奴婢是幼年时跟随小姨参加侍女小选入宫的,在花卉局待了几年,”说着她似乎意识到什么,不由有些紧张,“殿下,奴婢虽然年纪小,可也是各项考核得了优等才能来您身边的,不是靠我小姨的关系。奴婢有什么地方说错做错,您骂我打我都成,您别撵我走。” 唐翘心道:难怪了。 花卉局那地方,虽然也少不了明争暗斗,可比起六尚二十四司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她又有个小姨护着,难怪能长出这么个嫉恶如仇又天性淳善的来。 虽然单纯,却也一心赤诚。 她笑了笑,“放心吧,我这个时候,不撵你走。” 只是她这样的身份,身边少不了的祸事,艾艾这样的一个不谙世事小姑娘,待在她身边怕是活不长久的。 好在上一世万寿宴过后,艾艾就由谢皇后破例谴放出宫去了,也算保全了她。 这一世,也理当如此的。 “艾艾,你绣工极好,帮我绣一个香囊吧。” 说起来,这么久以来,唐翘还是第一回给她吩咐事情做,艾艾自然满口答应,甚至激动,“殿下您放心,奴婢一定给您做一个极好的。您只将您喜欢什么款式告知于我便可。” “款式嘛……”她摸了摸腰间的香囊,“就与这个一样,越像越好。” 时间一晃而过,自打慈真大师给皇后看脉行针后,皇后的气色显见愈发好了,这日慈真大师来二次行针的时候,永丰帝也放下朝政赶了过来,在一旁静静等待慈真大师行针。 行针向来耗时耗力,这一等少说也得是一两个时辰。 永丰帝也颇为耐心,一直等着,等到大师行针毕,又吩咐给上了茶点,这才叫人恭敬请到内室,又屏退了伺候的人说话。 “朕晓得大师因北燕皇室有了许多伤心往事,能再入宫城已是为难,朕本不愿强人所难,可朕那三儿子,确是可怜。朕纵然身为帝王,也盼着子女能康健万福,大师慈爱,想来定是能懂朕之苦心。五年前朕若得罪了大师,也还望大师莫要怪罪才是。” “陛下言重了,贫僧五年前离京,并非因为陛下相逼。陛下为着逸王殿下如此屈尊纡贵,慈父心肠,贫僧亦是动容。”慈真大师不由感慨,到底是大邕强盛,便连君主都如此宽厚,不似北燕那人,残忍又目空一切,“陛下如今相问,是想要贫僧替逸王治病吗?” 永丰帝展颜颔首,“大师胸襟宽阔。朕那三皇子是自幼的毛病,这两年来好不容易有了些许好转,可朕瞧着总觉得他精神不好,可否劳烦大师替逸王也瞧一瞧?不管结果如何,朕都感激不尽,大师若有什么所求,朕定尽力满足。”说着许是怕他不愿意,又道:“朕听闻大师近年来苦寻解瘴之法,朕可下令,召集尚药局、太医署众医师一同与大师坐坛讨,如此或可尽快得出解药。” “陛下仁心,”慈真大师缓缓笑了,“不过贫僧已经寻到了解瘴之法。” 第39章 芙蓉流心糕 闻言唐褚一喜,“当真?那恭喜大师了。” 见他并未露出遗憾之色,反倒是真心恭贺,慈真大师对这位君王,更是添了好感。 “贫僧此次入宫替皇后治病,乃是受人之托,正好逸王殿下也在此列,改日贫僧备好了药材,会亲自前往逸王府看诊的。陛下放心就是。” 这话说来,叫唐褚很是震惊。 “受人所托?”自己当初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都请不来的佛医圣手,如今竟受他人所托自个儿入了宫!他实在好奇得紧,“不知大师受谁所托?朕也好备上厚礼去谢此人。” “陛下不知?”慈真大师也懵,他自然知道当初那小姑娘就是如今的长公主唐翘,所以他也以为,此事永丰帝也心知肚明呢。 这话反问得叫永丰帝就纳罕了,他“嘶”了一声,脑中千回百转,“看大师如此神情,难道此人是朕认识的?” 慈真大师淡笑,却并未说出此人的名讳。 近暮时分,素琴回椒房宫,谢皇后问:“可妥善将大师送出宫了?” 素琴福身,“是。” “那就好,慈真大师费尽心力为我治病,又时常替芝芝看手伤,却分文不取,枉我贵为一国之后,却不知该如何报答。” 唐翘依偎在她身侧,嫣然笑道:“大师是佛门中人,只渡有缘人。他肯入宫替母后治病,可见母后合该长命百岁福寿顺遂的。” 这话叫满殿内的人都不由自主露出笑来,皇后也觉熨帖得紧,笑着摸了摸她头上挽着的两个发髻,“你还知道什么佛渡有缘人呢。” 紫苏端来茶点,边将点心放去桌案上,边笑,“咱们小殿下可是娘娘身边一等一贴心的小棉袄呢,娘娘还不快挑块点心给长公主吃疼爱疼爱。” 今日椒房宫小厨房做的点心是芙蓉流心糕,不论卖相还是味道,都是一绝。 “好好好,”皇后笑着摘了护甲拿了筷子,去夹了一块,用手护着喂给身侧躺着的唐翘,“芝芝最喜欢的芙蓉流心糕呢。” “谢母后。” 素琴和紫苏对视一眼,眼里皆是欣慰之色。 长公主幼年过得可怜,皇后娘娘亦是多年未有子嗣承欢膝下,如今这模样,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许是晚膳吃得多了些,夜里怎么都睡不着,唐翘便端了方小凳子自个儿坐到小院里纳凉听风。 这样鲜活笑着的谢皇后,是她从前没有见过的。 上一世谢皇后一直病重,慈真大师被永丰帝请入宫时已经是冬月里,那时皇后已然无药可救,根本来不及医治,没多久便离世了。 她靠在栏杆上,将腰间的香囊取下来,去撩随栏杆垂下来的绿色藤条。 所有事情都逃不过“因缘际会”四个字,上苍让她重生,冥冥之中,也是要她救回皇后,这个自始至终都无条件爱着她的人吧? 这样想着,便是看着这个香囊,她也并不觉得太悲伤难过了。 “殿下,您怎么靠在外头啊?别冷着。”谢婉柔过来,给她披了件披风。 “看星星呢,”她笑着抬首,“今日月色极好,明日必定是一个大晴天。” “殿下这样有兴致,可是明日又有什么打算了?”谢婉柔笑着,将披风的带子给她系起来。 “之前答应去三哥府中,因为宫里的事情耽搁了,今日去一趟。” 谢婉柔看着她这神情,突然觉得,自家殿下好似格外喜欢宫外。 这个认知叫她觉得好笑又百思不得其解。 京城固然有趣,可皇宫也是大邕人人都向往的居所了,不管喜不喜欢,宫城这样富丽堂皇,总归每个初进来的人都有阵子新奇劲儿才对。可长公主自入宫来,就没有哪处能吸引到她的,反倒是京城四大街,她总看不够。 不像是初进宫的人,倒像是在宫中活了十几年待厌了一般。 这样想着,她更觉荒谬起来。 长公主入京不过两个月,哪里就会待厌了呢,许是觉得宫城外热闹吧。 唐翘的手伤好得差不多了,皇后自然也不拘着她,却也吩咐了好些人护着她出宫,唯恐再出现差错。 这日午后,原本冷清的王府,因为她的到来喜庆热闹得紧。 “殿下吩咐了,让做点心吃食,最好是渝州那边的。”王府头一等体面的掌事嬷嬷杜若亲自来了厨房,耳提面命,“不能太腻,也不能清淡了,最好清甜可口的,一点儿马虎都不行。” 厨房司膳的几个热火朝天地忙着,却还不忘多问一嘴,“杜嬷嬷,殿下今儿怎么突然这样大的兴致,从前殿下可最不在意吃食的了。” 唐清常年体弱,吃的东西上也讲究一个寡淡,这么多年来,早就对吃的没什么追求了,厨房里头纵然有心也使不上力。 如今这竟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呢。 杜若正要走,抬脚之前笑着说了一句,“长公主来了。” “芝芝难得出门来一趟,今日我叫厨房做了好吃的,待会你定要多吃一些。”唐翘在同龄人里头,体量算清瘦的,唐清每每见了都要皱眉上一回,这次她来了王府,更让他将此事放到心上来,“我饮食清淡,厨房里怕也没有什么好吃的。” 他如此这般琢磨着,便又吩咐小厮,“去昇楼买些可口的菜肴来,实在不行将那儿的厨司请过来给芝芝做菜。” 小厮竟也不觉得有什么,当下就脚步飞快地走了。 唐翘心下无奈之余也着实心暖。 她看着唐清入了四月仍着厚实外衣,心头微酸,“前些日子京中一直落雨,听闻三哥又抱了病。” 唐清听着这关心,双眸中笑意愈发深,“老毛病了,并不碍事。倒是你,怎么出一趟宫,身边也不多带几个人。” 她如今身边,就一个侍女艾艾跟着。 “三哥可错怪我了,这两回我带足了人呢,乘的都是厌翟车。”一路行来,惹眼得很。不过确实也安全了不少。 唐清指尖微顿,“是皇后安排的?”他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多问一句,“说起来谢家跟着你的那位伴读呢?为何今日没与你一起?” 这话问得奇怪,她笑着:“我出宫,自然是母后身边的人打点安排。至于婉柔,她好不容易出宫一趟,我便叫她先回家了。” 唐清伸手去端茶盏,却未曾入口,眼里带着忧色,“芝芝,你在宫中过得如何?” 过得如何? 总是比上辈子好太多了。 “母后待我极好。” 唐清便心下明了。 听闻章嫔回宫了,可芝芝却只字不提,可见这位生母……恐怕连皇后都比不得。 第40章 霍辙拜访 “芝芝,若是觉着宫里闷,你就常出宫来。” 唐翘不解,“三哥今日这是怎么了?” 突然整个人就忧心忡忡起来。 唐清抬了茶盏,浅浅饮了一口,冲她笑,“没什么,就是怕你在宫中住不惯。”他说着起身来,“你上回来王府我都不在,这回三哥带你四处转转。免得日后你来了我不在你寻不着路。” “好。” 其实逸王府她比如今的三哥还熟悉,只是这话并不能告诉他。 两人才出正殿来,外头小厮就来通传,“主子,定北王世子来了。” 唐翘一愣,他何时与三哥来往多了? 她扭头去看唐清,唐清也微怔,他不记得自己请过霍辙,毕竟这人向来不受人邀贴。 “快请进来。” 霍辙是被王府的长史领进来的,一袭天青色墨竹纹宽袖锦袍,内衬月白色卷云纹束腰长衫,越发衬得他格外清俊,身材欣长得叫人挪不开眼。偏他生就精致五官,举止间散发出一股子从容不迫的优雅,一出现在人眼里,就叫周围景致都黯然失了色。 饶是唐清也不免晃了一下神,更何况王府内的其他人。 唐翘也是着实被惊艳了一把。 是她记性差了吗?十七岁时候的霍辙,就已然长成这副模样了? 一个卧病好几年的人,那腰……怎么能那么细…… “芝芝?”唐清诧异着看过来,见她没反应,道:“怎么了?” 唐翘回神过来,险些没想一巴掌拍死自己。 这个时候的霍辙才十七岁,她一个灵魂近三十岁的老姑姑,居然对着一个小孩如此无礼! 真是造孽。 霍辙却已经看将过来,一脸懵然不知关怀的模样,“长公主可是何处不舒服?” 她赶紧甩掉脑子里那些污糟的东西,“没,方才想事情,一时入神了。” 霍辙面上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随后看向唐清,“前些日子我在病中,逸王殿下差人送来的补药很是灵效,如今病愈,辙特来拜谢。” “霍世子太客气了。”唐清很是惭愧其实,毕竟他只是挑了几样药材去定北王府罢了,那些药材虽然名贵,却也不算稀罕,定北王府肯定也不缺,竟没想到这霍世子这样看重,反倒叫他不好意思起来,忙伸手相邀进屋,“世子大病初愈,不如先入内殿吧。” 霍辙却摆了摆手,很是体谅,“原是我来叨扰了二位,看你们这模样,似乎本有打算的事情做?” 唐清看了一眼唐翘,眼里的宠溺快要溢出来,笑着解释道:“芝芝来王府,我想带她四处走走。” “说起来我也是初入王府,人生地不熟的,既然如此,不知可否捎上我一个?” 他这话说得极为谦逊有礼,唐清闻言心中好感更甚,自然也没有推拒客人要求的道理。 唐翘默默看了他一眼,不知其意。 霍辙对上她的眼睛缓缓勾唇,笑得一脸人畜无害,跟前些日子抢她猫的无赖,简直判若两人。 逸王府作为亲王府邸,占地辽阔,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无一不宏伟精致。 唐清本又是个耐心极好的人,领着二人缓步走着。 唐翘跟在他身后,不由自主想起上一世的事情来,那一辈子,三哥也是这样,从初见她起就格外待她好,与母后一般,是半分没有私心待她好的人。 他本是个闲云野鹤清风霁月之人,若非没有她后来远上和亲之事,他也不必背井离乡拖着病体去守边,以致数年孤苦…… “怎么不走了?”他微微侧头,柔声望着她,唯恐她难受了,“可是走累了?” 她摇摇头,“三哥,待我日后手伤好了,你教我投壶可好?” 唐清就笑,“你还需要我教啊?你那左手投壶,可非一般人能及。” 她笑着扯了个谎,“可我只会这样简单的把戏,那些什么双耳啊惯耳的,我就不会。” 闻言霍辙跟着搭腔,道:“长公主投壶的本领确实不错,可若要更进一步,的确还需多练一番。我在西北时,就常听闻逸王殿下投壶射箭之风采。” 唐清可不敢接这话,“世子八岁便能拉满弓,后又至百步穿箭破阵之境地,我不过寻常玩乐,如何能与霍世子技法相较。” 他的箭术在京城里算是中上,可比起十岁起便能上战场的霍辙,真真是小巫见大巫。 “箭术与投壶其实也算同宗同源,我平素鲜少接触过投壶之类的玩乐,如今既入了京城,还望日后逸王殿下多指教才是。” 唐清拱手,“指教谈不上,不过若世子闲来无聊,可常来王府。清对世子的箭术也景仰已久,若有机会切磋一二便也是平生幸事了。” 唐清平生三好,射术、折扇、琴。 其中以射术为最。 霍辙唇角微弯,“辙正愁王府苦闷,日后就叨扰无忧兄了。” 唐翘傻眼在一边,这么快就兄弟相称了? 唐清却一万个心甘情愿,他眼馋霍辙的箭术许久了,“清随时恭候。” 虽然高兴,唐清却没忘了小妹妹,“日后有霍世子在,还能指点你一二呢。” 他其实心里也存了心思的,若是能叫霍世子表现出与芝芝亲近,对芝芝如今的身份来说,是好事。 唐翘还有些懵,霍辙就顺势道:“长公主殿下聪慧过人,必定一点就通。” 唐清显见心情好,他疼爱妹妹,而霍世子很赞赏他的妹妹,与那些眼瞎的人不同,就凭这一点,他就十分愿意与其交友。 唐翘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霍世子谬赞。” 让霍辙来教他? 还是别了吧。 她笑眯着眼去看唐清,“婉柔和艾艾也还不会,到时候能否跟着偷个师啊?” 不知是听到哪个名字,唐清眉头微压。 他欲说什么,想了想又压了下去,“好。” 她顿时喜笑颜开起来,“一言为定。” 近暮时分,唐翘离府入宫。 她走后不久,霍辙和护卫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她方才上马车的地方。 第41章 时日无多 寄留抱着剑,回看逸王府,很是纳闷,“殿下,你不是不喜欢逸王吗?” 怎么还上赶着叫人家“无忧兄”,生生将自己变成小弟了。 霍辙将视线从远处拉回来,看了寄留一眼,抬脚走,“你懂什么。” 寄留委屈得很,“殿下,你为什么鄙视我啊?” 他看得真真的,殿下刚刚那个眼神,是赤裸裸的鄙视! 霍辙没理会他,“你个用了三十多年情窦都没开的蠢蛋,自然不知道什么叫近水楼台先得月。” 寄留一愣,“什么三十多年?不对……”他瘪嘴,控诉:“殿下你又骂我!” 何况人家明明才比你小一岁!哪里就三十多年情窦没开了! 霍辙一怔,脸不红心不跳,“你听错了。” 已近五月里,这日慈真大师应邀前来逸王府替逸王诊病。 才看病完,外头就通传:“殿下,定北王世子来了。” “快请聿之进来。” 告了假出来同在逸王府的唐翘挑眉,“三哥什么时候跟霍世子关系这样好了。” 距离上次她来逸王府,还不过十日呢。 唐清侧眼看她时眉目微弯,眼里尽是温柔笑意,“他箭术当真不错。” “所以是霍世子超群的箭术将三哥收买了?” 他低眉浅笑,“不止呢,我请他也教教你。” “我?”她瞪大了眼,“不是三哥,你真让他教我?” “对啊。”唐清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反正你学投壶也是学,不如多学学箭术,对你有好处。聿之是军营长大的,他教起你来定然比我更好些。” 唐翘半信半疑,“那他,也答应了?霍世子不是最怕麻烦吗?” 他入京这么久,除了唐清谁请他过府都难,京中常有宴会,他也是以病为由,何处都不去的。 就这样一个前世窝在自己府中待了好多年的人,怎么会花心思来教她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女娃娃? 谁知唐清竟点头,“答应了啊,我一提他就应了。” 其实他一开始还以为要劝说上好一会子,谁知霍聿之应得快,叫他准备了许久的话都憋死在心里了。 唐翘蹙眉,“怕不是有诈吧?” 别快霍辙如今随时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其实他心眼坏着呢,她上辈子还在病中都被他捉弄得狼狈无比。 “怎么在长公主殿下心中,霍某就是这般人?” 随着一道虚弱又隐约带着笑的声音传入殿中,那人缓步而来,径直入了殿中。 为了不叫唐翘尴尬,唐清起身迎他,“聿之,坐。” 霍辙看了唐翘一眼,这才矮身坐下去,眸光看向对侧的鹤发老人,“听说今日慈真大师入了逸王府,这位想必就是佛医圣手了?” 他拱手,“久仰。” 慈真大师回了一个佛家礼。 “早闻大师在此,特意前来拜会,若有冒犯,还请大师勿怪。”他是军中人,可讲究起礼节来,比京中贵公子们还叫人如沐春风。 “世子言重了,”慈真大师轻笑,“你我二人今日相聚,也算有缘。你且伸出手来,贫僧为你探上一探。” 霍辙不动声色看了唐清身侧的人一眼,掀开袖口,伸了出去。 若是给唐清把脉,慈真大师只是皱皱眉头的话,那眼下,他整个人脸色都不好了。 他探脉过后,又觉得自己探错了,复又去探。 周围的几人见了很是惊愕。 毕竟慈真大师可是宗师级别的医者,到底是怎样的病,才能叫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许久后,他才将探脉的手收回来,“你这脉搏,气若游丝,能活到今日,也算是从鬼门关硬拼出来的了。” 唐清皱眉,果真如传言所说,定北王世子当真是重疾。 “心口上的毛病,若再不医治,只怕你也就这一两年活头了。”他收拾起药箱来。 霍辙无悲无喜,好似慈真大师口中活不过两年的人不是他一般。 饶是唐翘知道霍辙后来机缘巧合治好了病,可如今听着慈真大师这话,还是觉得心惊肉跳。 十多年后那位手握五十万边军,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的定北王,十几岁时,竟重病成疾,快要活不下去。 唐清亦是惊诧,“大师,聿之这病,可有医治之法?” 慈真大师沉吟许久,“说有也是无,只能尽力试一试为世子延缓病情罢了。不过我需瞧瞧世子这些年所用之药物,与府内医师商讨一二,才好对症下药。”说着他叹息一声,“罢了,前些日子入宫时,与陛下谈到霍世子的病情,今日逸王殿下此处也算诊完了,稍后,贫僧同世子入一趟王府。” “有劳大师了。”霍辙许是听闻病情有松解之法,平静的眼底微有闪烁。 “霍世子的病,大师有几成把握?”慈真大师写方子之际,唐翘悄摸过来询问。 慈真大师诧异她会问起霍辙,不过还是曲指道:“以我如今的见闻经历,最多不超过三成。其余还要看过他伤势和历年用药,才好判断。” 三成…… “殿下怎么突然问起霍世子来了?” 毕竟她说的那三个人里头,并不包括定北王府的世子啊。 唐翘骤然听了这问话,神思不由有些恍惚。 那日朝阳殿内,霍辙失望透顶的脸似乎又在眼前。 她想了想:许是我上辈子欠他的。 她随口扯了个慌,“他要教我射箭投壶嘛,我怕他拿不动弓。” 慈真大师闻言笑了笑。 “大师若需要什么东西,尽可来寻我。”上辈子霍辙都好好活了下去,这辈子不能反倒他夭折在十七岁。 “殿下这样说起,贫僧可就不客气了。其他外物,定北王府定是好寻,只是到时若要行针,我还缺一个得力些的副手。霍世子身份特殊,我身边一时三刻又寻不到合适的人,”唐翘行针他是见过的,比起好些老医师都要稳。“不知可否请殿下劳助?” 唐翘想:霍辙是定北王府世子,其伤势好坏,也算间接牵动边关,若叫旁人知晓了他准确伤势和用药,只怕反招祸端,倒不如自己上。 “大师决定好了何时行针,寻人告知我就是。” 慈真大师还兼顾着皇后的用药,这信自是好传的。 “好。” 她正从配殿出来,才跨过门槛,迎面冷不丁就钻出一个人来。 “长公主可真是关心逸王殿下的病情,竟与慈真大师说话这样许久?” 唐翘见是霍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你偷听?” “殿下说话也忒难听了,本世子只是恰巧路过。本来想来问问慈真大师一些细则,谁知竟见你与大师畅谈。不过长公主不会是还记恨着那日我抢你猫奴的事情,想叫大师把我往死里治疗罢?”他倚靠在门框边上,平日里那么沉稳冷清的人,说话起来也贱嗖嗖的,哪里像个短命人该有的模样。 若非慈真大师不可能骗人,她险些都要以为霍辙这病是装的了。 她扯唇,语气冷得很,“世子猜对了,我就是心眼小,叫大师给你的药里多加一些砒霜。” 说吧人转身就走了,嘴里还嘟囔着:“毒不死你。” 霍辙知道她说假话,可是他一想起好多事情,就气不过,嚣张地冲着她的背影挥了挥拳。 前边唐翘顿时停下了脚步。 “世子,没人告诉过你,站在光下的人是会有影子的吗?” 霍辙傻眼,垂眉去看—— 要不说今天阳光好呢,他一举一动都被照成了影子,醒目得哟。 他一双丹凤眼窘迫得都瞪圆了,耳根子也干脆一下子全红了,却假装稳重,“我不过看你背后有只蚊子。” “这样啊,”她没回头,霍辙看不出她脸上什么表情,可听声音,必定是愉悦极了的,“那这王府大门前的蚊子,可真是大只。” 唐翘兀自往前走了,只是那欢快的笑声怎么都掩藏不住,落在霍辙耳朵里,那叫一个刺耳! 慈真大师离开时到底坐上了定北王府的马车。 唐翘同唐清在门口相送,瞧着远去的马车,她下意识摸了摸下巴。 慈真大师用药用得极好,却没法子解霍辙的毒,否则在上辈子霍辙便也不必南辕北辙去寻她师傅了。 正好趁着去给他扎针的时候多瞅瞅。 第42章 少年云冀 “殿下今日似乎心情格外好。”回宫的路上,连谢婉柔都瞧出她春风满面。 “我知道我知道,”艾艾喜意盈盈,“定是因为皇后娘娘身子转好,逸王殿下又有了慈真大师照拂。方才逸王殿下还说等册封礼的时候,要亲自入宫来看呢。” 唐翘莞尔笑着,“艾艾最懂我了。” 她前世遗憾太多,母后的早逝,兄长的病,以及自己幼年体弱这些事,如今尽可一一弥补回来。 再没有比如今的日子更叫她觉得有盼头的了。 只是想起即将要到来的册封礼,她还是觉得头疼。 “是明儿一早就要开始沐浴斋戒了是罢?” 谢婉柔见她这想躲又躲不开的难受表情,不禁莞尔,“大邕制,长公主册封大典前五日,皆要斋戒沐浴,焚香祷告,还要手抄祈福卷,以示诚心,待大典那日一同送去宗庙。册封大典结束之前,殿下便不要想着出门了。” 这话一出,唐翘就蔫巴地瘫在马车里了。 总算是叫我寻到一个重来一次的坏处了。 曾经经历过的苦,得再受一遍,没受过的苦,也可能还会落到头上。 祸福相依啊。 “殿下别苦恼了,皇后娘娘说了,这几日会一直陪着您。” 艾艾也跟着搭话,“等殿下册封礼过了,殿下想去哪儿玩奴婢都陪您玩尽兴。” 这样哄人的话,倒叫她觉着自个儿矫情了,忙坐正身子,“你们跟哄小孩似的。”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笑了,“殿下您如今可不是还小嘛。” 唐翘一阵恍惚。 也是,她现在只有十三岁呢。 眼下已经不是泰安七年了,而是永丰十二年,至亲健在,大邕皇室亦还安稳,无需她一个公主去呕心沥血稳住朝堂。 如此想来,不过一个册封礼罢了,总比数年如一日坐在紫宸殿里苦哈哈的批折子好许多。 马车缓缓行进着,正经过闹市,外头商贩们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其中夹杂着小孩子淘气穿街而过的笑闹声和大人们关切的呼声,有一个小孩子因不想被拘束着背书,举着小风车从家人怀里溜了,险些撞上了马车,好在被眼疾手快的金吾卫卫兵给一把捞住了。 那卫兵都须发斑白了,精神头却极好,单手抱着孩子放在一旁。 旁边忙有妇人跑过来抱住孩子千恩万谢。 小娃娃的父亲是卖鲜鱼的,硬要将两条肥美的鲜鱼赠给他当谢礼。 那卫兵摆摆手不要,只说是职责,又嘱咐小娃娃要好好念书考取功名。 这样市井上的景象,每日都在上演,如今这一幕正好落在马车上三人的眼里。 艾艾掀帘看着那还扎着总角,不知功名为何物的小娃娃,不禁莞尔,“连个小孩子都有烦恼了呢。” “各人自有要做的事情,可这必做的事情,也不见得人人都爱。”考取功名于好些人来说是毕生追求,可也有人偏就爱商贾之道或是游历四方也不一定。 “殿下说得极是。”谢婉柔莞尔,问她:“那殿下可有什么喜欢做,或者想要做的事?” “我啊?”唐翘认真想了想,展颜道:“幼年时我曾想学我外祖母,做一个女医,或是与外祖父一般,做一个夫子也成。” “后来大了些,辗转了一些地方,想的也多……” 入京后,想治好自己的病,想与旁人一样身体康健地跑跑跳跳,想出宫看京城的繁华和热闹,更想回渝州看外翁外奶;再后来又去了北燕,那时所有的愿望,便又都化作了对邕京的思念。 多年后,故土重逢时,一切又天翻地覆。 那时她也便什么都不敢想不敢喜欢了,活不活死不死的,好像也都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她微微侧眼去看车帘外的市井人声。 她看见一个穿着破旧短布衫的少年在沿街叫卖自己亲手编织的花环,可或许是他眼神太阴翳又太不喜欢笑了,嫌少有人为他驻足,可他还是尽力地卖着手中的物件,像极了每一个在努力活着的世人。 阳光自车帘外微微透进来,映在她的眼睫根部,她的眼里亦充盈了光芒。 如今一切还不同,那些压藏在心底多年的渴盼,似乎也同草籽沐阳一般在心中生根发芽了。 “想走遍大邕河山,看看父皇治理下的大邕盛世。” 谢婉柔颔首笑,“陛下幼时便也喜欢游历,如今天下大定,国泰民安,殿下如此志向,陛下定会应允的。” “是啊,”她看着车帘外出现的一张张笑脸,心绪激荡,“国泰方能民安,天下大定,万物才获安宁。” 她已然无可避免地身处天下权利的中心处,最是自由,也最不自由。 若大邕始终如眼下这般昌盛安稳,那她自然也不必拘于一室,纵马快意山水。 可一旦大邕政权不再稳固,或是自己毫无报国自救之力,那么饶她身份再特殊,总归也只能化作战火硝烟里的一粒尘埃。 前世已然不幸了,此生…… 若能在那些变故发生之前及时扭转局势,或许大邕便不会内乱,京城也不会成为杀戮连绵,京城,必也如同眼下所见一般,所有人都安居乐业。 她看着马车外的风光,眸光愈发坚定。 当一个拨弄朝政受人唾骂的女子又如何? 她看多了杀戮和死亡,已然不想再看第二次了。 不过说起来很叫她意外的是,她这几次大张旗鼓的出宫来,竟没有一次遭遇意外。 景贵妃的人,竟这样坐得住? “呀,”突然艾艾惊呼一声,“那人怎么那样啊。” 唐翘扭头看去,原来是远处卖花环的那个少年被几个壮汉当街拦了。 不一会儿,他手中的花环便被砸烂在地,几个壮汉扯着他,便往旁边的一个巷子里去了…… “臭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老子早就告诉过你,别让我再在京城见到你,你当老子的话是放屁呢!那死丫头呢?你藏哪儿去了?” 壮汉头头一脸嫌恶地看着被丢在地上的少年,手中拿着唯一一个还没有丢掉的花环和少年卖花环赚到的十个铜文,“还敢卖什么花?” 那少年眸光阴翳,强撑着站起身来,伸手,冷声道:“还给我。” “妈的,给脸不要脸!”旁边一个壮汉走上去迎面便是结结实实的一拳,直将那少年揍倒在地,顷刻间他嘴角和鼻腔便出了血,直直流下来。 可他不曾嚎哭一声,又撑着墙壁缓缓起身,倔强地看着他,重复着之前的话:“还给我。” 那头子恶笑了一声,料到是不能从他嘴里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狠踢一脚将人踹到墙边,蹲下身子来,用花环拍打着他的脸,“来,给你。” 说着将花环丢到他脸上,退出身子来。 “给我往死里打。” 一旁的壮汉们刹那间蜂拥而上,对着他拳打脚踢。 外头还有商贩们叫卖的声音时不时传来,这巷子身处闹市,却又仿佛在闹市之外,根本无人踏足这里,也无人插手少年被围殴之事。 少年竭力地护着脑袋,可头上的鲜血一直在流,他之前没少被揍过,可这一次,他觉得自己是真的要死了。 鲜血从额头上淌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抱着头侧躺着躲避那群人的踢打,却再也无力挣扎什么。 仅残存的一丝意识让他得以在壮汉们的脚缝间,窥见自巷口而来的一抹水红色衣影…… 第43章 皇后心病 大邕公主的册封礼仪繁杂而庄重,这日夜里,平桐姑姑便开始给她讲一应规矩礼仪,之后便是一直抄写祈福卷,在五日内,需抄写好足足二十四卷才算完。 这二十四卷数目不少,一日一人至多也只能抄写三至四卷罢了,好在准许旁人代劳,只是身份却不能低于受封之人。 谢皇后从斋戒的第一日开始,便与唐翘同起同歇,亲手替她抄写祈福卷。 夜来光色暗淡,清凝殿便燃了足足的烛台,母女俩一左一右伏案在小桌案上,提笔抄卷。 一卷抄录毕,皇后暂搁了笔,微微提起卷册的边角,轻吹还未晕干的字迹。 这活并不算轻松,可她脸上挂着笑,“当年还在潜邸,你皇兄才满月时便被你皇祖父册封了郡王。我也是这样在夜里点着灯替他抄写祈福卷。如今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我还有再为子女手抄祈福卷的一日。” 对面的唐翘抬头看皇后时,眼里便融了柔和光影,“那年的斋戒,母后定是累坏了。” “是啊,”皇后感慨,“虽然册封郡王只需要十二卷祈福卷罢了,可你大皇兄那时才那么点大,什么事都得我给他经手。” 说起这些往事来,谢皇后还是难免伤感,可如今,更多的也是释然了。 她看向唐翘,“你手伤还未完全好,抄写这些尽够了,这两日你就好生听平桐的教导。剩下的祈福卷交给我便是。” 唐翘也怕累着皇后,正要拒绝时皇后身边的素琴对她摇了摇头。 她想了想,应了下来。 斋戒的日子里事情安排得紧凑,忙碌之余,也充实,几日的时光转瞬即逝。 临要册封前的前一日,慈真大师照例来给皇后看脉。 “皇后娘娘,切勿神思过虑啊。”他叹着摇了摇头,“前些时日贫僧来时,娘娘尚还精神好,这几日却反倒比贫僧初来为您探脉时更虚浮了。” 皇后虚弱地笑,“许是这几日宫中忙着芝芝册封礼的事情,本宫心头欢喜,便失了觉意。” 慈真大师叹息着留下一味药,“娘娘的身子是何状况娘娘应当心中有数,过劳亦伤。” 唐翘从清凝殿赶过来时,正赶上他离开,她照例去送。 “大师脸色不好,可是我母后身子有恙?” “这人啊,就怕心里那根弦一直绷着,长此以往,哪有什么治愈可言。”他一早便看出,谢皇后的身体多是心病的缘故,这种病人最是棘手了。 他本着积德做好事的心思,替她理疗,可这些外物,哪里能疗心上的痛。 “等什么时候那根弦断了,心便也死了。” 这样沉重的话叫唐翘心头一颤。 “这些时日没比之前好些吗?”她攥着手心,心里还藏着期盼,“斋戒这几日,母后笑容都比从前更多了。” “我也不愿瞒着殿下,”他都不知道今日这是第几声叹息了,“皇后娘娘的身子,不仅没好,反倒退回去了。” “怎么会?!”她着实惊住,“前段时间不是还说,有好转的迹象吗?” “以药物辅佐治疗,自然合该继续转好,可惜皇后娘娘,心病难医。”慈真大师沉吟许久,提点她道:“心病还需心药医,我见娘娘心绪不宁得厉害,许是近来有什么事情叫娘娘郁结于心头。” 慈真大师走后,唐翘独自站在椒房宫正殿门口,心头疑惑难解。 她搜尽脑海中关于永丰十二年里与皇后有关的大事,却一无所获。 “婉柔,近来京城之中,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吗?”许是她上辈子此时正在卧病,错过了许多事情吗? 谢婉柔正整理着祈福卷,闻言顿了顿,望向她:“眼下京城内外,最大的事情不就是殿下您的册封礼吗?” 可皇后一直盼着她早些册封,她的病情应与册封礼无关才是。 谢婉柔见她一进门来就苦着个眉头,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殿下有何顾虑?” “慈真大师说起母后病情,我在想,究竟什么事情能叫母后这样伤神。” 谢婉柔坐下来,认真回想着,道:“姑母向来淡泊如水,如我所见所闻,能叫姑母烦心忧神的,除了国公府,便也唯有早逝的表哥了。”说着她觉得不确切,添了一句,“不过如今在姑母心中,又还添了殿下您一个。想来,至多也是和这些有关了。” “表哥早夭,至今都十多年了,姑母也不至于近几日才突然开始忧心起来。”她思忖着,“近来我家中也没什么事情发生,父亲虽然比往日奔走得多了些,但那也是因着册封礼的缘故,父亲是礼部尚书,必定是闲不下来的。” “这么说来,姑母还能因为什么伤心?” 慈真大师的诊断绝不会出错,唐翘搭在桌案上的手指微微收紧,“必定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们不知道的。” 谢婉柔看了看外头将要暗淡下来的天色,“姑母的病不是一日两日的,一时就要查出病因也难。明日就是册封大典了,殿下不如先早些歇了?等殿下册封礼过了,再细细思虑此事也不迟。” 她睫毛微颤,道了一声:“好。” 随后起身,从内室的枕头底下取出一个绣了松鹤延年纹样的香囊来,又寻来艾艾。 “将这香囊给素琴姑姑,叫她在母后就寝之后放在母后枕头底下。” 艾艾接过来,惊喜道:“这几日殿下每日学完规矩还要抄写祈福卷,夜了还要忙活绣香囊,奴婢之前还猜殿下这样辛劳,到底是做给谁的呢。原来是皇后娘娘。” 是了,宫中除了皇后娘娘,谁还能得殿下这样偏爱。 “殿下您放心,奴婢马上就去。” 唐翘看着艾艾跑远的身影,心才缓缓放下了几分。 好在因为前世她常年病重的缘故,那些安神助眠的香药她学了个十成十。 但愿那香囊,能叫母后安枕一晚。 待明日过后,她无论如何也要寻出母后的病根来自何处。 就算亲口问也好,总归不能再叫她这样郁结于心。 第44章 暗护 夜幕四合,定北王府正门口,一位鹤发老者被恭敬请入了内堂。 “世子放心,长公主的手伤已经大好,至今也未发觉有中毒的迹象。” 此人一身朴素僧袍,手边提着从不离身的药箱。 “有劳大师了。”霍辙拱手而向,而他口中所呼,自是医术绝天下的佛医圣手慈真大师。 “说起来也是有趣,你们二人,都与我提起过对方。”慈真大师谈笑间很是轻松,这是与人多年相交时才有的模样,他禁不住好奇,“若说世子和长公主真的毫无瓜葛,老朽实在难以相信。” 霍辙眸光幽深,道:“她还欠着我许多东西,自然不能叫她先死在宫里了。” “只是如此?”大师笑着,目有疑色。 “不然还能如何?”他抖了抖袖子,端起一酒樽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片子,我与她能有什么瓜葛?何况……” 他咬了咬后槽牙,“他求大师医治的名单里,可并无我的名讳。” 连太后的名字都有,居然还没有他。 什么女人! “世子既然如此说,那我也就放心了。”慈真眼里带着笑意,只当看不见他莫名其妙的生气,“既与世子无关,那我可要拐过来做徒弟了。” “这就是你要她给你打下手的缘故?”霍辙右手肘搭在曲起的膝盖上,手腕轻晃,一副纨绔子弟模样,语气略带嘲讽,“大师也不怕她医术不佳,将我给扎死了。” “医师一行,极看重天分。长公主是难得的好苗子,若有人细细带着,她日后在医学上的造诣,兴许比我好。于世子的伤,不也有好处吗?” “她可是皇族的,大师之前不是最厌恶皇室人?”霍辙挑眉。 “人心最有偏的时候,何况……”慈真大师微叹着笑道:“五年前我离邕入东瀛,如今再归来,大邕陛下仍以礼相待,不计前嫌,这月余来,入宫为皇后诊脉,更见了几回大邕陛下,倒与传闻中不同。” “都说北燕帝善待子民宽仁厚德,大邕陛下悖逆违祖迎回先帝朝罪臣。可如今看来,到底传闻只是传闻罢了。” 他可还切身记得,当年他离开北燕时,险些被追捕致死。 北燕的君王,是位极不容人的主。 霍辙见他颇有转变多年偏颇的意思,不禁啧啧冷笑,“她以恩挟报叫你为皇后诊脉,又还不动声色叫你见了陛下,从此以后,大邕平白多了一个医术超群的圣手。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可别小看每一个领域最前端的那几个人,那是足以牵动一个领域人心所向的存在。 有了佛医圣手常驻京师,不知要引得多少人效忠。 “长公主与我,是互惠互利。何况我早也决定留于京师,谈何算计又哪里说是以恩情相要挟。只可惜皇后这两日突然郁塞在心,身子急转而下,长公主如此忧心皇后,怕是要难受许久了。”说起唐翘来,他又忍不住看向对面那少年,“倒是世子对上长公主来,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若说他讨厌长公主罢,在梁州时又救了人家,如今入了京又还要时时关切着她的安危,可要说喜欢罢,何必又在每每提及之时极尽损毁贬低。 霍辙眸光暗着,没说话,兀自抬了抬酒樽,可惜还未喝上一口,就被拦下了。 “世子如今,可喝不得酒。”慈真大师不管他什么反应,将酒樽从他手里夺了,“王爷托我照顾你的身子,贫僧可不想辜负重托。” 霍辙甩了甩袖子,也没坚持要喝,目光瞥向殿门口进来的人。 归佑矮身下去,“属下奉命查探世子交代之事,特来回禀。” 见他有要事要说,慈真大师也不是没有眼力,当下便起身,又嘱咐了他几句用药的事宜,由寄留送了出去。 归佑才好开口,“这几次欲偷袭暗伤长公主之人,的确是景氏一族的人所为,他们许是也怕惹上金吾卫的人,因此每次总是意欲制造混乱和意外。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人参与了此事。” “可有查出眉目?” “那些人清楚知晓长公主出行的时间与路线,只是每每景氏一族的人出来后,他们便隐匿了,属下已经着人追查了,最快明早便能有结果。” 除了景贵妃,还有谁想要唐翘的命? 霍辙蹙眉,“越快越好。” “是。”归佑抬首,“只是殿下,明日就是册封礼了,千牛3卫和金吾卫的人都会跟着,若是再跟……只怕要暴露了。” “明日你不必管,你继续查那另一拨人的来头,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唐翘小小年纪就身中剧毒,后来虽然解了,却再无一个好筋骨。 他倒是要看看,谁这样居心叵测,连皇家长公主都敢暗害。 “你说这几次没能得手,是因为有人护着那死丫头?”关雎宫内,景贵妃一脸惊疑,“可是皇后的人?” 一个内侍装扮的人回话:“属下不知,尚未能查明那些人的来处。” “那丫头才从渝州而来,满京城除了谢氏,谁还有心思护她?”景贵妃觉得也没什么查探的必要了。 她素手缓缓腹上小腹,眼里尽是恨意。“明日就是册封大典了,本宫失了孩子,皇后却生生要多一个比逸王身份还要尊贵的长公主来。” 她咬牙切齿,气得不行。 眸光扫向底下那人,“刑部代理尚书的那位侍郎汪究,可查出是谁的人了吗?何日才能拉拢过来?” 刑部尚书名存实亡,日后定是汪究掌管刑部,她苦心经营多年,必不能让刑部落于旁人之手。 那内侍蹙眉,“那汪究极不好接近,素日只与太常寺的六品小官有所来往。” “他一个刑部官员,眼下又快接任三品尚书之位,怎会没有人脉圈子,独独只与太常寺的小官来往相交?”贵妃眸光渐渐暗淡了下去,琢磨着:“太常寺卿可是杨家人啊。” 内侍想了想,道:“虽说现任秦国公夫人乃是太常卿之女,谢杨两姓是姻亲之族,可太常寺的官员众多,也未必都是杨家的心腹。许是也与秦国公府扯不上关系。” “可万一呢?”景贵妃不由想起宜安伯落魄的原因来,“周阜安失势,究其原因,便是他儿子喝醉酒冒犯到了那小丫头身上,然后这汪究就顺利上位了……” 第45章 册封吉期 她手指相互摩搓着,眼里冷意越来越深,心中危机感骤起。 “本宫记得,刑部侍郎是崔太傅举荐的人罢?太傅明面上两边都不沾,只忠君一人,可他向来更推崇正统,敬重皇后甚于本宫……” 越这样想着,她越觉不对劲,“这些年,皇后始终一副淡泊名利的样子,本宫还以为她多坐得住呢,原来暗中早有筹谋。” 内侍一边觉得自家主子疑心太重了,一边又怕真是如此。 “明日就是册封大典了,人多眼杂,娘娘可要趁机除掉长公……” “不可。”没等他说完,屏风后就走出来了一个人。 内侍忙矮身下去行礼,“宝仪殿下。” “唐翘的册封大典父皇重视得很,若出了差错恐难以善后。”她走过来,对着贵妃行了礼,“母妃,眼下景氏如日中天,皇后却已是最后挣扎了,她们除了剑走偏锋别无他法,咱们只需要牢牢稳住便不会落于下风,又何需惧她们拨弄风云?不过一个长公主罢了,女儿还不放在眼里。” 人到了强势的时候,最怕行差踏错,除了一个长公主事小,就怕因此叫身为陛下的父皇心中起疑,那才是得不偿失。 景贵妃摆了摆手叫那内侍离开,笑着牵她到手边来,“沁儿心性堪比男子。你放心,母妃都知道的。”说着她吩咐人叫呈上温热的牛乳来,“夜里燥热,你少看些书,喝上一杯牛乳就早些去歇息罢,明日大典上还要跟随御驾去祭祖呢。” 唐沁见她是听进去了的模样便也放下了心。 “母妃也早些安寝了罢。女儿告退。” 她前脚走离开正殿,永丰帝后脚就来了。 景贵妃惊喜坏了,“陛下今日不是说要留在紫宸殿批折子吗?怎么这个时辰来了,快进屋。”说着又吩咐身边的女官,“柏叶,去叫小厨房将陛下喜欢的吃食送来。” “惦记着你,就来看看。”见她这般忙上忙下,永丰帝心中暖洋洋的,“说了几次了,我不来你就早些睡,不必等着,也不必给我做吃食放着。你身子才好,怎么就是不听。” 贵妃嫣然一笑,“少年时我就说过,不管你来不来,我永远都为你留着一盏灯。如今成了夫妻,更该如此。” 他笑着去牵她的手,一路走到软榻边挨着坐下,“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你倒还记着。” 贵妃心满意足地靠在他的怀里。 “那时你我之间还没有隔着那么多人,怎么能忘呢。” 这话听得永丰帝心疼又无可奈何,“鸢儿,当年是我负了你,不过皇后她亦是被迫,当年父皇圣旨突然下来,谁都措手不及。如今万事大定,朕会用余生好好补偿你,只是皇后她也是位可怜女子,你……” “陛下想什么呢,我之前生气,不过也是因为皇后硬要将大皇子夭亡之事安在我头上罢了。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连持儿都长大了,皇后膝下也有了长公主,彼此之间气早也消了。之前胡宫正自作主张去搜宫,此并非我本意,我已经狠狠责罚过她了,还请陛下在皇后姐姐跟前替我说上一说才好。” “好。”永丰帝感慨万千,“你和皇后,都是仁善之人。” 贵妃就笑,“对了,明日就是长公主册封大典了,我正想着要送长公主一些礼物,可那孩子与我不亲近,我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不如陛下与我说说?免得到时候我送的东西她不喜欢。” “昭华不是任性娇纵的孩子,你送什么她都会喜欢的。”他微笑说着。 每每一听到这个封号,贵妃都忍不住要咬一咬牙。 可在永丰帝跟前,她并不能表现出嫉妒的模样,只半撒娇地道:“陛下当真心疼那孩子,封号也给得极好。” 永丰帝知晓她的性子,于是少不得解释几句,“那孩子从渝州远道而来,虽说皇家给的身份尊贵,可宫里宫外好些人会看贬她,我这个做父亲的做不多照拂一些,她如何立足?” 何况皇后没有子嗣,他看着也是不忍。 她手心攥了攥紧,心里的嫉妒在生根发芽,面上却不能露出半点埋怨来。 “这是应该的。” 永丰帝知道她心头不畅快,于是补偿说道:“宝仪渐渐大了,我已经叫工部的人着手给公主府选址了,你可有看上的地方?” 这话果真叫景贵妃心头顺意一些。 “都好,只要陛下心里惦记着宝仪,怎么都是好的。” 夜风裹挟丝缕氤氲热气,拂掠烛火后又飘然远去。 一夜西风舒卷,翌日天明时,风带晨露,撩拨缕缕凉意。 正殿内,素琴和紫苏正在给皇后梳妆,今日有大典,皇后需着繁复的袆衣和花钗,除此之外,便连头饰也要比平日里沉重些。 可一套忙活下来,她居然也不觉得累。 素琴看着她这样的气色,心头浮上无边喜意来。 “主子好些时日没睡好了,昨日总算有一夜安眠,今日气色都好许多呢。” 皇后正对镜描眉,闻言也不由露出笑意:“本以为昨儿无觉可睡呢,却没想到一沾床就睡过去了。若非你一早来唤,只怕还要多睡会子呢。” “不过也就这一日的功夫,等去皇陵册封祭拜完回来,主子也能清闲了。” 皇后眉型本就无需怎么修饰,可今日她反复修了,都还觉得不合心意,她颇有泄气地暂时歇了会子手,眸光看向铜镜内,问身后的两人:“事情可都安排好了?” 这话一出,素琴和紫苏齐齐一怔。 “嗯?怎么都不说话?” 素琴手上挽着发髻,垂眉,“都安排好了,无一处纰漏。” “好。”皇后缓缓勾唇,“十多年过去了,本宫总算等到今日。” 素琴与紫苏对视一眼,皆面有不忍。 正忙着呢,外头就有人送东西进来。 “禀娘娘,长公主提早叫人备了早食点心,说是今日大典繁忙,怕您用不好膳食,特意叫您去之前一定要吃一些。” 皇后眸光微闪,“芝芝费心了,紫苏,端过来罢。” 紫苏忙回神,迎上去接了,小心翼翼端到皇后手边来,“长公主孝心,主子不如现在吃一些?” 皇后下意识伸手,就在指尖快要触碰到糕点时,顿住了。 第46章 册封礼 “先放在一边罢。” 到底是没吃。 素琴看了一眼,心有不忍,“昨日长公主还说,等册封之后,想来寻您说话呢,她又去慈真大师那求了药。” 皇后手指微顿,眼里有波澜起伏。 素琴紧张着,手中握着的发髻也有松散的迹象,“主子,要不然……此事再缓缓?” 皇后手腕停滞良久,支摘窗外的光穿帘洒进来,映照在她侧脸,眸子里也落了一层晦暗,一层光影。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执了眉黛。 “时机成熟,不缓了。” 扬起去描眉的手遮挡住了外头透进来的光线,叫她脸颊上落下灰暗的阴影…… 紫宸殿内,永丰帝抽空看了今日的奏疏,眉头不由得一拧。 “三年前的扬州盐税案,怎么又拿上来了?”他目光挪向底下的崔太傅,“前户部尚书范忠良伙同扬州刺史以职务之便,偷窃税钱,不是已经结案了吗?范忠良也受刑死了多年了,可还有不妥之处?” 此事牵扯极大,当时连皇后母族秦国公府都陷入其中。 崔太傅微微拱手,“是御史台呈上来的折子,乃一个七品官所写,状告说前户部尚书是受人诬陷,所列证据、证词皆附于此。陛下请看。” 永丰帝接了那卷宗细细查看,这一看就叫他心头一骇。 “这卷宗,太傅觉得有几成可信?” 崔太傅沉吟半晌,“这案宗牵连甚广,不仅是秦国公府,还有淮阳侯府、现任户部尚书等若干人皆在此列,臣不敢妄言,只是臣以为,此事虽已结案,可若有冤狱,也不可不查。” 可正因牵连太广,永丰帝才心有踌躇。 文武百官本是各司其职,可其中因种种关系导致的纠缠却也错综复杂,一旦有一个官员出了问题,牵扯出的就可能是一个司衙,甚至一个寺衙、部衙。涉及的人一多了,即便这次真的是能给谁翻案,可谁又能保证,不会有新的冤案产生呢? 他看了看太傅,忽然狐疑起来,“怎么今日御史大夫没来?” 他自然不会怀疑太傅和御史大夫的衷心,只是按理说,御史台的奏折,若事情太大,合该是御史大夫来的。 “回陛下,御史大夫说,因其女在宫中为妃,故而不好插手此事,只是臣与御史大夫都觉得,此事不能不报。” 这话可就有深意了,一个御史大夫不敢上报,竟是因为其女李淑妃的缘故。 永丰帝蹙眉,“此事和后宫,也脱不了干系?” 一旦牵连后宫,那就是连皇嗣也搭上去了。 “臣向来只信证据。” 永丰帝沉默了好半晌,最后将奏折“啪”一声合上,“查!” 他吩咐吴英,“待册封大典之后,明日将御史台大理寺及刑部四品以上官员召来紫宸殿议事。” “是。” 吴常快步进来,“陛下,时辰到了,该去凤仪殿了。” 辰时正,凤仪大殿内礼乐准时奏响。 皇女出身册封之长公主占嫡占长,在大邕礼制中,是除太子之外皇嗣中身份最特殊之人。永丰帝更有意大办,故而此次盛典,皇室勋贵云集,内外命妇齐至,于凤仪殿敬观册礼。 先由尚仪礼官奏宣册封长公主之盛谕宣告万民,其后,由帝后二人亲自为长公主加冠。 巳时,以金吾卫兵开道,长公主所乘厌翟车随侍御驾凤撵之后,驶出宫城,入大邕皇室宗庙。 于此处,行卜、祭之礼,敬告神明与先祖,长公主奉上二十四卷手抄祈福卷供奉于宗庙,以表对大邕国运之祈愿,对天下万民之祝祷。 帝后亲授册于长公主,再由宗正寺礼官将修善后之玉牒供奉于宗庙大堂礼高台之上。 至此,册封大典才算圆满。 大邕朝,添了一位金枝玉叶的长公主,昭华。 回宫时,已是近暮。 “足足站了一日,顶着这些贵重的衣服首饰,殿下只怕累坏了。”回清凝殿后,谢婉柔和艾艾连忙帮她褪去繁复的礼服,卸掉首饰钗环。 “好在晚间的大宴不必着大礼衣,否则怕是身子都舒展不开了。”谢婉柔见她脸色不好,便素手帮她按压额头两侧的穴位,“今日一整天的流程下来,顺得很呢。之前早上殿下您还说有些心神不宁呢,我还担心大典上出什么岔子,如今可都安心了。” 唐翘右手指捏了捏眉心,头疼得厉害,这么多年来,她什么大风大浪没见面,不过一个册封礼,她却难得神思恍惚。 “许是今日礼仪繁杂,我多想了罢。” “等大宴过后,殿下您就可以好好休息了,”艾艾笑着,从一旁端过来衣裳,“这是皇后娘娘为您准备的常服,材质轻薄却格外端庄大方,正好换上了待会好去大宴上。” 那衣裳无论料子还是花色,都好看得叫人爱不释手,是她刚来京城时,皇后就叫人开始为她量身制作了的。 如今册封大宴,正好送她当了贺礼。 唐翘摸着那料子,鼻尖便闻到了一股子清冽的芳香,她顿了顿,问艾艾:“醺衣裳的香薰用的是什么啊?这么好闻。” 艾艾摇头,“奴婢也不知晓,不如到时候殿下您亲自去问娘娘?” “好。”她笑着起身换衣裳,“对了,母后那边如何了?今日大典,母后可不比我轻松。” 谢婉柔给她理着袖口上泛起的小褶皱,道:“方才我已经问过素琴姑姑了,她说姑母确实累着了些,今日大宴怕是就不能去了。” “也好。”她颔首,“母后眼下,着实该静养。等换好了衣裳,我去看看她。” 夜色渐浓,麟德殿内宫灯却亮如白昼,其间鼓瑟不绝,歌舞无歇,百官与命妇们列坐大殿两侧,笑谈说着话,静静等着大宴开始。 椒房宫正殿门口,素琴出来回话。 “殿下,娘娘今日一回来就累得歇下了,这时候好不容易喝了药歇下去。不过娘娘睡之前特意嘱咐,叫殿下您不要忧心,安心去赴宴,”素琴笑了笑,眼里映着宫灯的光影,“今日大宴,您不能耽搁的。” 第47章 变故 唐翘垂首,“我晓得了,那我明日再来看望母后。” 素琴静静看她走远了,转脚回内室里去。 东暖阁中,皇后还穿着白日里的装束,一直没卸下,她临窗而坐,看宫墙上头的漆黑与暗沉,手边放着两碟子精致的小点心。 左边那碟是早上清凝殿送过来的,右侧的点心则是才新鲜制出来的。 素琴收回视线,微微福身,“殿下已经过去了。” 这话惊扰了皇后的思绪,她回过神来,手落在右侧的那碟子上。 紫苏眸光微暗,“主子,要现在送过去吗?” 皇后别开视线,嗓音微有喑哑,“送罢。” 紫宸殿中,永丰帝才换了常服便又在批阅奏折。 “陛下真是一刻也不停歇,这才从宗庙回来又忙着看折子。”贵妃很是心疼,亲自取了他的狐裘来为他披上,“是发生什么重事了吗?陛下一直皱着个眉头。” 永丰帝合上奏折,轻叹,“是多年前的一个旧案了。” “什么案子啊?” 永丰帝正要开口,随即想到此事也涉及淮阳侯府,他是相信贵妃,可淮阳侯府其他人,他并不全信,于是只是笑了笑,“罢了,庆贺大宴就快要开始了,不为这些事情烦心了。走罢,咱们一同去大宴上。” 贵妃眸光从他合上的那道奏折中收回来,心下疑惑着,面上却没表现出来,“陛下累了一日了,确实该换一换心情了。今日大宴,妾身给陛下备了您最喜欢的蓬莱春酒。持儿还说,无论如何要与陛下多喝几杯呢。” “皇后身子不好,就苦了你筹办这些宫宴。”永丰帝笑着,“持儿也是,他入户部后,多少积年的老臣都夸他勤奋、能干。” “能为陛下分忧,妾身和持儿都是心甘情愿的。” 永丰帝想,当初贵妃请求他将儿子送去六部历练时,他也是询问探查了许久,知晓户部与淮阳侯府素来无关联,这才放心叫四儿子唐持入了户部历练。 如今那卷宗上的还状告淮阳侯府与户部同气连枝,想来是攀诬无疑了。 帝妃二人手挽手一同出紫宸殿,笑谈说着话。 “对了,椒房宫那边的人来回话,说是皇后姐姐身子不舒服,不能来宴会上了。” 永丰帝不由就叹气,“皇后最是重视昭华的册封礼了,此番若非难受得太厉害,定然是要来的。” “皇后姐姐常年身子不好,等大宴过后,妾身去瞧瞧。” 他拍了拍她的手,感慨,“鸢儿贤德。”能见皇后与贵妃重修旧好,他实在欢欣,“今日皇后既然来不了,你就坐我旁边罢。” 贵妃喜不自胜,“妾身领命。” 宫宴上,太后虽身子不舒坦没有亲自前来,却叫贴身女官送来了诸多礼物。 其价值,远远甚于当年宝仪公主册封礼上所赠,以示对皇后脸面上的爱护。 永丰帝更是赐了唐翘册封贺礼,一眼望去,金银翡翠、珍珠玛瑙不可盛数;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应接不暇,除此外更有书画、琴棋等赏玩之物。各样物件,有的不只是贵重,更有许多好意头在。 其中,最要紧的是一柄玉如意,上以小篆刻“昭华”二字。 那字乃是永丰帝亲手所提,再由工匠们拓印其上。 这是永丰帝的习惯,赠皇子刻名玉佩,赠女儿则以“如意”,是盼望其称心如意,平安顺遂之意。 这是一个父亲对孩子的期盼,亦是祝愿。 永丰帝亲手将如意交到她手里,对她说: “做大邕的长公主,要坚毅、包容,仁以待万民。” 前世的此时她卧病,册封大典是婉柔替她走完的,只在宫宴上露了一面,当时,父皇亦是如此对她说。 前世今生,便在此刻再度重叠了。 只是,眼下已然没了那个病弱缠绵的小女娃娃,取而代之的来自十多年后的摄政长公主唐翘。 她福拜下去,双手去接。 “昭华,必不忘父皇教诲。” 永丰帝展眉,摸了摸她的脑袋,“好孩子,起来罢。” 礼官适时往前一站,高呼,“启宴!” 顷刻间,歌乐声奏起,月台中舞女们身姿翩然。 席间君臣和乐,百官相亲,来往觥筹交错。 一时尽是欢欣之模样。 贵妃望着永丰帝对着唐翘的笑,眸光缓缓移向她腰间的香囊,眼里暗色更深。 揽月台靠近麟德殿,此处山环水绕,最是清幽僻静。 “你的东西到底有没有用?为何她时至今日还是好端端的?”贵妃盛怒之下,章嫔也惊骇得不行。 “妾身确实用了,那香囊她都戴了一个多月了,可妾身也不知,为何还未中毒……”章嫔不敢再说下去,连忙道:“娘娘放心,妾身一定再想办法。” “本宫耐心不多,你要是再做不成……”贵妃背对着麟德殿那边透过来的光,幽暗眸光中的威胁,不言而喻。 “妾身一定能做成,一定能做成!” 章嫔走后,贵妃转身,独自面对着漆黑幽深的湖面,眼里也噙了暗影。 “查出来没有,今日陛下到底看了什么奏折?”她娟秀的蛾眉蹙着,“陛下的事情,向来都不瞒着我,今日却……” 柏叶摇头,“此事隐秘,御前的人也不晓得。不过陛下向来政务繁多,兴许只是一些扰神的事叫陛下不愿意说罢了。” “可我心里总是不安得很。”贵妃蹙眉,心中不祥之感愈演愈烈,“像是什么事情要发生……谁!” 话音未落,湖边的假山后冒出来一个人。 “娘娘,是妾身。” 贵妃蹙眉,“韦夫人?!” 大宴时间久,宴中有人悄悄离席更衣是常有的事,贵妃的离开并不扎眼。 唐翘只是看了贵妃的位子一眼,便收回了视线,目光却又投向外命妇中,户部尚书夫人的位子。 那也是空的。 她记得,大邕十二年时,有一桩大案爆出来,那案子险些将贵妃拉下台,甚至还将皇后也牵连了进去。 只是那已经是后来万寿节那几日的事情了。 在此之前,淮阳侯府的人小心谨慎得厉害,可怎么眼下贵妃就按捺不住了? 若是在此时就预知了可能知晓的事情,为何后来万寿节大案闹出来时,淮阳侯府和户部尚书半点防备也没有? 她手指磨蹭着酒樽的沿侧,忽然想到什么,手指微顿。 难道是因为她的册封礼,改变了一些既定事情的轨迹? 第48章 揽月台惊云 如此想着,她忽然清晰明悟起来! 有些积年的旧事若要翻案,首先便要造势,满京城的宴会里,再没有比重大宫宴更能将事情闹大的了。 前世因为她卧病,册封礼并未大办,宫宴也只是请了皇室和勋贵,直到后来万寿节上,才有文武百官携妻女齐至之景。 所以如今的庆贺宫宴,是将那案子提前了! 这样想着,她骤然紧张起来。 皇后这几日心神不宁,是否也是有所察觉? 她正要起身,迎面来了一人…… “主子,椒房宫的人来了。” 艾艾领了个内侍过来。 “长公主万福,奴婢是椒房宫的,皇后娘娘醒来,怕您在宴会上吃得不好,特地做了点心带来,眼下娘娘在揽月台等殿下。” 她收回思绪一瞧,却是个眼生的。 “母后醒了?”她眸光微暗,打量着这内侍的言谈举止,“母后既都来了揽月台,何故不来宫宴?” 内侍就示意她往高台上看,彼时贵妃正与永丰帝同坐,言笑间尽是欢欣的模样。 “娘娘只惦记长公主,不想见其他人。奴婢知晓长公主疑心奴婢,您请看。”内侍说着,从袖口里掏出一块赤金令牌来,那是专属于皇后一人的凤令,满后宫只此一块,若非皇后亲手给出,旁人是不可能有的。 “奴婢向来不在外头走动,娘娘不想让旁人知晓她来过,故而派遣了奴婢来。娘娘似乎很有心事想与殿下说,还做了芙蓉流心糕带来,殿下您……” “带路吧。”唐翘将那令牌递还给他。 她本来还疑心,如今看了这令牌,她很确定,此人果然是皇后的人。 男宾席里,寄留见她起身,连忙拍自家世子。 “长公主被叫走了!” 霍辙将目光从亲王席空着的那个位子上收回,不动声色地起身,融入了夜色。 揽月台处在麟德殿的后方,又依湖而居,故而夜里很是清冷。 内侍领着她到了揽月台一处四面落帷幔的亭子,果见紫苏站在那里等。 “母后呢?” 紫苏将她迎到亭子里坐,“娘娘方才去湖边走了走,被夜露润湿了裙角,素琴陪着娘娘在揽月台前头的毓秀殿换衣裳去了,一会就来。殿下先吃些糕点吧,奴婢去禀告娘娘。” “好。”她看了看满桌子的糕点,果都是平日里她最喜欢的吃食,那道芙蓉流心糕,更是精致无双。 她拿了一块,看了许久,浅浅咬了一块,香味霎那间便在口腔中四溢开来。 与往日里吃的,并无不同。 她敛了眸中的晦色,将咬了一半的糕点放在一旁,目光透过帷幔间的缝隙往湖那边看。 亭内灯光很亮,望出去的地方过于暗淡,入目尽是暗色。 “湖边似乎有人。” “哪有啊?”艾艾皱眉,“我怎么看不清。” 新来的内侍一怔,也往那边看了一眼,细细回想着,“方才我过来时,好像看到三殿下往那边去了。不知是不是他。要不,奴婢去瞧瞧?” “去吧。” 这一去就是好一会子,不见人影。 艾艾狐疑,“这是出什么事情了?” 唐翘起身,“我去看看。” 艾艾跟着动身,“奴婢陪您去。” “你不必跟来,去跟母后说一声。” 与此同时,宫城御道上,一男子正纵马疾驰入宫,而宫城外主街上,一辆亲王规制的马车破损在地,显见是经受过重创的模样。 夜色朦胧,湖面浮光掠影,叫人看不清岸上的景致。 “那道纵卷怎么会到陛下手里?!没人拦截吗?!” 有怒不可遏的女声传来,其中混杂着另一道女子卑弱的声音,“无法可拦啊,那折子径直就到了御史大夫手里,而后太傅便也知道了。眼下陛下已经起疑,还诏令三司重审旧案,这可如何是好啊娘娘?” “此事一旦重审,不仅户部尚书保不住,侯府与卫拯的事情也会一并被揭露开来,到那时……”贵妃紧攥着手,恼恨又惊怕,指甲险些陷入肉里去,“卫拯不能留了,还有御史台那个七品官,三司会审前,绝不能留一个活口!” 如此,即便到时候重审,也是查无可查。 “卫拯眼下贬谪岭南倒不难办,那七品官可是京中人士,只怕不好下手……谁!” 韦夫人惊惧地朝假山后头望去,只瞥见一个人影闪过。 贵妃目眦欲裂,低吼,“抓住他!不能叫他走漏风声!” 待内侍冲出去了,她又叮嘱韦夫人,“你从假山后头走,别被人发现了。” 湖面晚风夹杂着湿热拂来,不仅不能叫人觉得凉爽,甚至平添了几分萧瑟,叫人心慌。 唐翘眼见韦夫人就要朝自己这方走来,正想着躲避,就被一只手捂了嘴往后拉了进去。 韦夫人不敢提灯,蹑手蹑脚从另一侧绕出来,四处张望确认无人后,才小心翼翼从一处背人的林子蹿走了。 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林口,唐翘背后的人才绝望发出痛呼。 “你下嘴这么狠吗?” 霍辙甩着自己被咬出血的手,恨恨看着对面的人。 唐翘擦了擦嘴边的血渍,听清声音,眸子里的凶意才缓和下来,下意识将袖口里的小刀往里放了放。 “原来是霍世子。” “除了本世子还能有谁。”他低声,咬牙切齿,“本世子救你于水火,你就是这样报恩的。” 就算躯体年轻了二十多岁,这芯子果真还是那个昭华,又狠又无情。 唐翘掀了掀眼皮子看他,眼里噙着怎么也抹不开的暗沉,“总有人觊觎本宫的命,自保是上策。” “你!” “嘘。”唐翘拧眉,“有人来了。” 那人勾着身躯,跟做贼似的,“殿下?” 许是压低着声音,许是没听到回答,她又小心翼翼走着,轻声呼唤:“殿下……殿下你,在吗?” “艾艾。” 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主子,艾艾吓了一跳,但她赶紧捂住自己的嘴,不叫自己发出声音。 “你怎么跟过来了?不是让你去母后那边。”唐翘蹙眉,这小姑娘,冒冒失失的! 艾艾一副很机灵的模样,左顾右盼没见有其他人才欣喜开口道:“奴婢怕您出事,来寻一寻。果真您就在这边。” 她眼尖,看见自家主子走了另一边,就跟着过来了。 “你这小婢女倒是忠心。” 唐翘手比脑快下意识捂住艾艾的嘴。 “呜呜呜!” 鬼啊!!!! 正放松警惕的时候,冷不丁又出来一个人,艾艾吓得三魂七魄都险些离体了。 “啧,原来真只是忠心。”一点机灵劲都没有。 第49章 真相 唐翘放开手,冷声,“世子这吓人的功夫见涨。” 艾艾也是服了,她哪里会料到,霍世子居然跟自家主子在一起。 这边动静极小,另一边就不是这副模样了。 视线太暗,看不清人,却能听见那边的吵嚷声。 “方才有行迹鬼祟之人出现,即刻搜遍揽月台!” 是景贵妃的声音,其后跟着皇后的病弱的嗓音,“贵妃如此大张旗鼓,这是做什么?” “有内侍溺水而亡,怕是有人暗害,需细细探查一番……” “有人死了?!”艾艾不可置信,瞪圆了杏眼,随即想到什么,无边的恐惧便从脚往上冲到头顶,直叫她头皮发麻,“不会是刚刚那个内侍吧?” 那个内侍从那边去寻三殿下,就一直没回来…… “艾艾,你今日什么都没瞧见,”唐翘正色看着她,眸光里融了湖水映出的暗影,略带严肃地安抚:“知道了吗?” 艾艾被她的气势怔住,咽了咽口水,点头。 那边声音嘈杂得很,唐翘敛眉,领着小侍女转身离开。 临走之时,景贵妃那头灯光大起,竟是连永丰帝也惊扰了过来。 唐翘没回头看那边的情形,兀自从韦夫人离开的方向进去。 霍辙悠悠哉哉跟上来,闲庭信步似的,“你这就走了?不看看这一出闹剧?” 唐翘没回头,只道:“回去给你包扎伤口。要什么谢礼写好给我。” 他看了看右手上的牙印,又放下手来,“算了,不要你的谢礼了。”他快走两步绕到她前面来,直呼其名,“唐翘,你可要听听我查到的东西。” 她却走了,“不必。” 亥时正,唐清总算赶赴麟德殿,因着一路疾奔,他额头上尽是汗珠。 他没理会殿门口内侍们的行礼,目光径直往女宾上首看去。 只这一眼,才叫他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芝芝!” 他三步并两步,大步流星地过来。 唐翘回头,笑着问他:“三哥今日怎么才来?” 唐清一怔,却不好将自己马车无故坏掉的事情告知于她惹她忧心,“路上有事耽搁了。芝芝你……”他欲言又止,“今晚没发生什么事情吧?” 她笑着,似是不解地问她:“今晚会发生什么事情?” 唐清顿时哑然。 倒是旁边有命妇三三两两在讨论。 “听说揽月台那边死了人。” “是呢,说是位内侍,不知怎得就掉湖里溺死了。” “这可真是骇人,这大喜的日子呢,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长公主还在呢,此事不吉利,可莫要再提了。嘘,陛下和娘娘来了……” 永丰帝是沉着脸过来的,身后跟着皇后贵妃等一众人,径直往唐翘这里走。 “父皇,母后。” 她才要起身,他就更快步过来,正色地打量了她半晌,“没出什么事吧?” 唐翘疑惑,“怎么今日父皇和三哥都这样问我?” 永丰帝看了唐清一眼,收回视线时笑着安抚她:“没事,是方才揽月台那边出了个偷窃的贼人,父皇怕他伤到你。” “没有。”她视线看向后头的谢皇后,道:“方才母后来寻我去揽月台,我见了母后便回来了。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人。” 闻言,他才算彻底放心下来。 谁曾想那内侍居然冷不丁就这么死了呢! 大庭广众之下,他不好说什么,只是私下里他吩咐吴常。 “好好查。看看那内侍究竟因何而死。” 他不相信一个内侍无缘无故就能溺水而亡。 这一夜,宫中注定不得安宁。 关雎宫如此,椒房宫亦是如此。 烛火昏暗着,皇后怀里抱着唐翘送给她的那只橘猫,神色颇有恍惚。 “主子放心,宫外国公爷已经动手了,这次景氏一族不死也得脱层皮。”素琴说着关涉淮阳侯府生死的大事,皇后却像没听见似的,眸光涣散着,没个聚焦之处。 怀里正熟睡的猫儿似乎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轻微地“喵喵”叫着。 皇后的眸光被怀中小东西的动静唤了回来。 她睫毛微颤,问素琴:“芝芝呢。” “长公主她……”素琴抿唇,“从麟德殿回来就去了清凝殿。” 以往这个时候,她都势必要先来正殿给皇后请安,看皇后喝了滋养身子的药膳才回去。 今日却没踏入正殿。 皇后垂眉,“是我对不住她。” 素琴忙道:“可您最后收手了,长公主她也并未受伤。” “做了就是做了。” 她没什么好辩解的。 “清凝殿熄灯了吗?” “还没呢。” “我去看看她。” 清凝殿自她册封后,更添了许多东西,大殿内各处都是富丽堂皇的。 可她看了总觉得刺眼,搬了平日里自己喜欢的那个绣墩,到廊檐下坐着。 艾艾给她拿披风出来,“夜里冷。” 唐翘任由她给自己披上,问:“婉柔呢?” “殿下忘了?之前开宴不久,国公府老夫人有恙,将大姑娘召了回去。” “这样啊。” 她微微抬眼,余光瞥见院门口出现的那人,两人相互看着,可皇后不敢踏足进来,她亦……不知该如何见她。 她拢了拢披风,裹住自己的身子。 这具身躯如今没中乱七八糟的毒了,可到底还是怕凉的。 翌日天明,慈真大师提前来了。 “前日大师才来过,今日怎么?”皇后精神有些不好,她面色苍白地看着慈真大师。 按理,他还要五日才来诊脉的。 慈真大师没有立时答话,一如既往给她诊脉开方子。 素琴心绪紧张,“大师,我家主子如何了?” 慈真大师在写方子,没抬头地道:“外伤可治,心陋难医。” 此话一出,素琴和紫苏都拧了眉,“大师?” 慈真大师没理会她们的愤怒,写完方子后放在桌案上,“这是贫僧为皇后娘娘写的最后一张方子,伺候皇后娘娘的病,恕我无能为力。” 说罢,他冷着脸整理起药箱来。 皇后拦住要发火的两个侍女,不解问:“本宫想知道,大师为何如此?” 慈真大师挎起药箱,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大邕最尊贵的女人,眼里只剩下了嫌恶。 “贫僧受人所托来为皇后娘娘诊脉,如今想反悔了。仅此而已。” 第50章 往事 “你!” 慈真大师径直走了,没理会里头人的激烈反应。 “咳咳咳……” 皇后苦笑良久,猛得栽倒在软榻上。 “主子!” “将母后扶入寝殿。” 落地罩处纱帘微掀,唐翘缓步而入。 素琴惊喜万分,“殿下!” 皇后是半个时辰后才悠悠转醒的,醒来后意识混沌得厉害,只隐隐约约瞅见是唐翘守在她床边。 “芝……芝芝。” 她嗓音沙哑得厉害,喉咙跟火烧一般干涩,眼里糊了东西一样看人尽是重影。 “母后醒了。”唐翘怀里抱着猫,回眸看她。 看着她青涩的脸庞,心里说不出的酸涩,“你如今,还愿唤我母后。” 可她,却不配做一个母后。 她将猫搁在地上,“筹划多年,你也是为了国公府。” 皇后唇角微颤,“你都知晓?” “自入宫来,母后待我甚于生母。我本不该,也从未疑心过母后,只是今日来的那内侍,我曾见过。” 她看着皇后床边的一株牡丹,回忆渐渐复苏。 那是上一世的万寿节,她出席宫宴,也是这样一个内侍拿了皇后的凤令来唤她。 只是在将踏出麟德殿时,三哥唐清及时拦住了她,告知她那内侍并非椒房宫人。 那日死了许多人,凡是那日靠近过揽月台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再后来,户部尚书事情爆发,许多大事接连发生…… 想及此,她闭了眼,缓缓开口,“起初我以为,是贵妃或旁人要害我。可我始终不解,母后专用的令牌为何会出现在他手里。直到我在揽月台看到紫苏……” “若是昨日我当真被贵妃的人所害,那么母后必定有证据叫贵妃的恶行暴露于父皇眼前。” 在皇后惊愕的目光中,她眸光转向帷幔间的香薰球。 “母后素来不喜欢过于浓厚的香味,连寝殿中所用的都是香味清冽的泽兰香,可送我的那件衣裳却特殊。” “相传苗疆有一种香薰,凡人或物接触后,需以专门药物洗涤,否则三日不散。” “一件衣裳,便可叫贵妃恶行告诸于御前,也会叫夜里与贵妃相谈之人也露出马脚。当真是一举两得。只可惜……”她笑叹,“母后究竟还是心软,否则多年夙愿也便得偿了。” 谢皇后讶异于她的聪慧,“你既然都知晓,何故还要去湖边。又在你父皇跟前替我遮掩。” 她这样聪明,既然猜到了她的养母是如何残忍的人,便不该以身犯险才是。 唐翘抬眸,如湖水般沉静的眼中泛起了丝缕涟漪,“我想看看,母后的计划里,我的结果是什么模样。” 她想亲眼看看,前世与今生,她是否会做同样的选择。 谢皇后垂眉,掩下眼底的微微闪动的泪花。 她坦白了。 “从一开始,我便将你当作制衡贵妃的棋子罢了,所有温柔善意也只是想取得你的信任,也叫天下人都以为我是个慈母。我知道贵妃最耐不住性子,若是你无故听闻了她的筹谋,必定会被赶尽杀绝,而我,不过想要你父皇亲眼看看她宠爱的人究竟是什么恶毒面孔。” “我工于心计心狠手辣得紧,到底是你和你父皇都看错了人。” 她笑着,再一抬头时,眼底便只剩了森森冷意,全不似以往温柔似水的谢皇后。 “既然你都看清楚了我的为人,便该晓得,你若留在我身边,终究还是要叫我利用。”她冷声冷意地说道:“早日与你父皇奏明给你自己换一个养母,否则……” 谢皇后极少这样锋芒毕露,凌厉又狠辣的模样若是放了旁人,定然会骇然。 可唐翘却不怕。 两世为人,她太清楚皇后这样是为了什么。 “昨日,我花了一夜去想母后的动机。” 她的嗓音如今已不像刚入宫那会子的青涩,反添了些许不同于同龄之人的成熟。 “为着当年户部尚书一案,谢老国公受流言牵扯,致仕后因病离世。谢氏一族受打压多年,已然走了下坡路,反观淮阳侯府却蒸蒸日上,倘若有一日四皇子封储,谢氏一族将再无立身之地。” 她缓声,“母后是谢氏族人,为了谢氏筹谋理所应当。” 只是牺牲她一个,得到的好处却太大。 可临到最后,皇后到底改了主意,提前暴露了贵妃的举动。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总归来说,若按皇后原定路线走,她会活着。 她不由自主摸了摸腰间的香囊,“相比起旁人来,母后待我一个陌生人已算仁至义尽。” “自我入京,母后处处照料每每关心,否则我未必能活到现在。我这长公主的身份,亦是仰赖您所得,再算上……”算上那一世她三个月的抚养照料之恩,“如今,权当是与母后扯平了。” 皇后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也想装作冰冷的模样,可眼眶里的泪如何都忍不住,顷刻间便决堤了。 “我多年无子嗣,也未曾想过自己还能抚养一个孩子在身边……” 多少长夜漫漫,她都活在丧父丧子的悲痛中。 这么多年来,她以性子淡薄的模样示人,其实并非心中无怨无恨,而是所怨怼的人和事太多,已然不知道从何恨起。 一滴滴清泪从她眼眶里涌出,直到视线模糊,记忆却更清明起来。 “你皇兄出生时,那样小那样惹人怜爱,你父皇也曾给予他所有的慈爱。可是后来,景贵妃入了王府,她轻而易举得了你父皇的喜爱。青梅竹马,本该是如此,我虽不喜却也觉得寻常。可她千不该万不该害我的皇儿。” “你大哥死的时候,才不到一岁,他才刚学会唤我娘亲,才学会走路,他还那样小……” 谢皇后悲恸不止,“我恨透了贵妃,恨她为了我身下的凤位,伤我孩儿诬陷谢氏使我父亲于悲愤中离世。我也怨你父皇,怨她明明心中有人,却还是娶了我,既娶了我,为何又要将景鸢纳入宫。” 第51章 善后 “你父皇登基之后,淮阳侯府渐渐强势,户部一案,父亲满腔怨愤,却无处可解,从那以后,我也变得冷漠起来。这些年,贵妃只手遮天,宫中埋了多少冤魂香骨,我身为皇后,本该肃清后宫不正之风,可我为了让贵妃树敌,全都当没看见。我搜集了所有证据,想着等到合适的时机,直到两年前,我发觉你的存在……” “贵妃害过许多人,可她在宫中实在厉害,从无人能撼动她分毫。她素来善妒,我便筹谋着迎你回宫,并封长公主之尊荣,果然她便忍耐不住了。” 唐翘眸光微闪,“所以,从梁州遇刺开始,她便已经开始动手了?” “她膝下的宝仪公主受尽宠爱,她自然不愿再来一个长公主,分了本属于宝仪的荣华。见她如此,我才真正决心,要将你平安接来京师。只是我未料到,真到了这一日,我竟舍不得杀了你。” 晶莹的泪珠划过脸庞,她垂着眉眼,痛苦难当,“宫里太孤单了,看着你一日日地跟在我身边,唤我母后。我总会想,若是你大哥还活着,是否也与你一样,会这样在我身边陪着我……”她垂头,将脸埋进被褥里,泪珠在锦被上开出悲伤的花来,“我终究是对不住你,也愧对谢氏族人。” 她这一生,伪善又歹毒,合该孤独一辈子,不得超生。 痛苦之中,皇后隐隐约约听见一声轻叹。 “母后并未对不住我,也未曾有愧于谢氏。如今一切还未注定,都还来得及。” 以前她总是不懂,皇后为何心事重重,不得解脱,如今晓得了,唏嘘之余,却还有心疼。 一个人背负了太多东西,终日便只能沉浸在过度的悲伤里,被记忆桎梏,挣脱不开。 她安抚会子后,微微松开,对皇后道:“母后若信得过我,就先养好病,宫外的事情,先莫要理会。” 皇后闻言,很有些哽咽又有些诧异地问她:“宫外的事情,你也清楚吗?” “入京后我常在宫外走动,无意间知道了些消息,本来打算昨日册封礼结束后与母后商议,只是事发突然没来得及。眼下贵妃已然知晓母后与国公府的打算,景氏派去截杀昔年扬州刺史的人只怕已经在路上了,”她正色,“我所知有限,母后能否将当年原委告知于我。” 巳时正,唐翘大张旗鼓乘着厌翟车出了宫。 快要到秦国公府时,却被人拦下了。 “你若指望逸王和谢氏一族的人去救人,只怕时间晚了。” 是霍辙,悠哉悠哉地摇着一把折扇,很是自在的模样。 见是他,唐翘侧眼,“世子如何知道我是去救人,而不是去杀人的呢?” “当年扬州刺史卫拯被抄家后,举家流放去了岭南,他要是原原本本的回来,定然会暴露昔年盐税之事,景氏怎么肯。” “那世子可就想错了。”她勾唇,“不管卫拯能不能平安回来,对我来说,都是利。” “眼下父皇本只是召三司会审,此案是否有冤还两说,一旦卫拯在押回京师途中出了差错,那便证实了御史台奏折所言。如若卫拯平安回京,那景氏一族更没有好果子吃。” 她浅笑,“世子觉得,我会费心思去拦人吗?” 霍辙挑眉,“所以你此行是什么?” “自然是奉母后之命,来国公府探望老夫人。” 老夫人的病自然是假的,可这事除了谢氏一族的人,旁人可不知晓,因此唐翘入府说明来意的时候,秦国公惊吓得厉害。 “舅父不必惊讶,我是与母后商谈之后才来的。” 秦国公是谢皇后的亲弟弟,亦是当今国舅,谢皇后所有谋划他心知肚明,可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后,他万没料到,长公主还能如此心平气和地对待谢氏。 诧异之余,他眸光不住地往另一侧那个人身上嫖,也狐疑,“那殿下与霍世子同来……” 霍辙自是有备而来,“听闻老夫人病重,晚辈特来拜访,敬赠山参两只。” 谢国舅:这也是睁眼说瞎话的。 唐翘看他一眼,“那就请世子先去拜访老夫人,母后托我给舅父带些话来,世子在此怕是不妥。” 谢国舅一惊,定北王世子就是在陛下跟前都是有三分薄面的,长公主这样不客气,他不会生气吧? 他正心惊胆战着呢,谁知霍辙半点不介怀,撩了撩袖摆就起了身,“合该如此。” 霍辙走后,她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问:“舅父派了人去岭南?” 谢国舅不知自家姐姐与她说了什么,叫她还能这般模样,不过他心里也是莫名松口气。 他以为是皇后叫她来问的,便道:“几日前就去了,就是拼死也会护着卫拯回京,你让皇后娘娘安心就是。” 唐翘摇摇头,“此举不妥。” 谢国舅脱口而出:“为何?” “从岭南到京城路途遥远,一路劫杀哪里护得过来,反而白白葬送性命。” 这也正是谢国舅一直担心的事,他就怕保不住卫拯。 “那依殿下之言,该当如何?” 她眉眼微眯,是在深思的模样,“卫拯保不保得住只是其次,若要翻旧案,最要紧的,是扬州当年那本真实的盐税账册和户部对接回执的契书。” 国舅蹙眉,长公主果真年岁小,不懂这些政局上的弯弯绕绕,那真账册要是真的那么容易被找到,他们也不至于花费了三年,才来翻这桩旧案。 “那真账册,早在三年前被卫拯损毁,至于户部契书本就是假的,即便拿到了又有何用。” 户部如今可是韦长善把持,他是踩着前尚书范忠良的尸体上来的,有利翻案的证据,即便有,只怕早被他毁了,怎可能还留存于世。 “若那真账册,还存于世,并且其中所记载帐银远超三年前扬州所得盐税之四百万两呢?” 此话一出,谢国舅一怔,颇有些狐疑地看向她。 只见她不疾不徐,缓声道:“舅父与母后苦寻三年,寻得户部尚书韦长善给前扬州刺史卫拯汇款之证,三年共计万余之数,坐实户部尚书与韦长善之来往关系。但舅父可曾细想过,韦长善明明可以杀了卫拯以绝后患,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养着卫拯,难道只是仅凭当年曾共同合谋过的交情吗?” 第52章 谢氏 谢国舅窃以为不需要向她解释这么多,但想了想她如今与谢氏一族千丝万缕的关系,还是说道:“我们也曾怀疑过卫拯手中是否有韦长善的把柄,但是否能寻到卫拯牵制韦长善的证据于我们而言本就无足轻重。我只需证实,韦长善确实与卫拯有所往来,且与三年前户部一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就够了。” 户部掌管天下钱粮,本就是个极其要紧的部门,三年前那件事发生后,更是叫户部被各方盯得紧,其中又以户部长官——户部尚书韦长善尤甚。 一旦被御史台发觉韦长善可能涉及贪污之事,不管真实与否,御史台的折子怎么可能压得住。 而户部尚书,无法参知他这里握着他什么证据,第一时间必定会去寻找靠山相助…… 但凡他们坐不住,国公府便有必胜的把握。 他们要的,可不单只是一个户部尚书这样简单。 唐翘微微侧身,看了眼正堂内悬挂着的一副《太祖狩猎图》,继续着谢国舅没说完的话,“所以在册封礼之前,舅父特地将御史呈上密折之事泄露于户部尚书。韦长善担心事情败露,迫不及待令妻子去寻贵妃,宫宴上,趁贵妃与户部尚书夫人密探之时,母后便设计让他们二人以为密谋未被发觉,于是韦夫人遁走,贵妃则杀了那个内侍,以为永诀后患。可事实上,正因为韦夫人匆忙逃走,才落入了圈套。母后手里必定也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一切。” 虽然贵妃与重臣妻子本不该有来往,可若巧遇说会子话,也不算过分,可若心中本无鬼,何以要杀人,又何需逃跑? 在谢国舅探究又惊愕的眼神中,她再度开口:“恰在这个当口,四皇子唐持在贵妃的建议下入了户部历练,贵妃的掩饰,便足以叫父皇产生疑心。而只要有这疑心起,母后与舅父便可以乘胜追击,比如……”她微微侧头,直直看向谢国舅,“六皇子溺亡一事,以及大邕长公主之死。” “你!”谢国舅被她的视线看得心尖一颤,他瞳孔微缩,第一次正视起这位长公主来,狠狠皱眉,“你都知道什么?” “我的尊荣和身份来源于母后,亦是父皇对谢氏一族的交代。贵妃最是善妒,却也怕惹怒父皇,只能使些不入流的小手段,可倘若有必定要杀我的理由和时机,那便也什么都不必顾及。比如……昨日夜里。” 她微微侧身,侧脸被穿帘而来的日光笼罩着,脸上的表情叫人看不真切,“若非母后中途转圜心意,我必与那内侍同死。而被内侍提醒过来寻贵妃踪迹的父皇,或许亲眼见证自己宠爱了多年的枕边人露出最凶恶的模样,残害他的子嗣。” 她这样若无其事轻飘飘地说出这些话,谢国舅的心却没法子安宁。 他常年冰冷的脸上逐渐涌上窘迫和难堪。 “此外,徐良妃若非性子沉稳,何以能在宫中独善其身多年?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只凭听信宫中一些宫女传闻就相信贵妃暗害六皇子之实。可她偏偏在后宫谣传起后没多久,不顾后果,怒而推堕贵妃,以至贵妃流产,自己也因此被废黜入冷宫。这件事看起来合理,可因为是徐良妃,便也最不合理。” 她直言,“徐良妃家世不浅,若知道了六皇子并非溺亡,总有途径和手段去查探事实,可她偏偏选择了最偏激最置族人于不顾的一种方式。若非有人曾承诺过她什么,她又怎会做到如此地步?这偌大的后宫中,能有资格抵抗贵妃,且许以良妃利诱之人,除了母后,便没有第二人。” 她微微抬眸,去看那日光照射来的方向,“我猜,要不了多久,当年六皇子受害之经过,以及这些年来后宫内由贵妃执导发生的件件冤案,便会被如数家珍一般奉于父皇紫宸殿龙案前。” “而母后与舅父要的,不过是叫贵妃和景氏一族失宠失信于父皇,使四皇子再也无法登临储位。” 秦国公府内谢国舅专用的书房,最是清幽僻静,可此时却死寂得不像话,就连平日里常有的鸟叫虫鸣之声,也难以传入堂内人之耳畔。 谢国舅怔愣良久,直到腿脚都有些僵硬发麻之感,才叫他回神。 可他的心,仍然久久不能平息。 他正色望着眼前早已不同才入宫时笨拙之态的长公主,喉咙因紧张有了些许干涩之感,“昭华殿下今日前来,是想与国公府算账?” 在原本的计划里,长公主会死于册封之日的宫宴。 故而他们也从未想过如何应对如今这样的场景。 若是之前谢国舅还对她不以为然,可如今,他只看着她风平浪静的眼底,内心便被扯入道德与家族兴亡的挣扎之中。 他们谢氏全族,都欠了长公主。 若是她,将国公府所作所为告知于陛下…… 谢国舅缓缓闭眼,掩下满眼的愤懑与不忍。 谢氏一族,当真是气数将尽了吗? 否则,何以他们谋划了三年的局,竟被局中人所破。 唐翘看清了他的挣扎与愧疚,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我若要与国公府算账,今日便不会来此。” 谢国舅猛然睁眼,看着眼前这个才迎回京师不过三月的长公主,他不解,“为何?” 为何不计较国公府的伪善,为何不为自己申辩? 她转过身,因为身高的缘故,需要微微仰首才能与他对视,可她那张略显青涩稚嫩脸上流露出的沉稳与刚毅,让人不敢轻视冒犯。 “我若想要体面地立足于京城,需要谢氏一族。” 这个回答是谢国舅未曾预料到的。 她这么小的年岁,骤然又从普通民女跃升为金尊玉贵的公主,合该欢喜得无以复加的,居然还能看破京城的浮华,想到立足这一层。 想起与他一同入府来的定北王世子,他负在身后的手,微微紧了紧,“若殿下不厌,国公府愿意倾尽全力补偿殿下。” “我不需要补偿。” 第53章 客随主便 他心尖微凝,“殿下想要的是什么?” 她背对着光线,眸光深沉似亘古的长夜,话语半是温情半是胁迫,“我要谢氏一族的诚心。” 她毫无惧色地看着谢国舅深沉的脸色,“舅父是一族之长,想来最知晓什么对谢氏一族有利。我作为谢氏一族托举起来的长公主,只要我还活着一日,对谢氏就是益。可我若一而再再而三不得谢氏一族之敬,我对谢氏,也绝无信任可言。” “我今日来并非威胁与恐吓,而是问上你们一句。信不信由你,我只说一句:若谢氏一族坚持之前的谋划,只会落得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下场。宫闱无小事,那么多的案件齐发,堂堂皇后怎么可能置身度外。届时国公府的光景,绝不会比现在好多少。” 这话叫谢国舅彻底僵住,脸色也不自然起来。 他们又何尝不知这是下策啊…… 想当年陛下登基之初,谢氏何其兴盛。 老国公出任三师之一的太师,与崔太傅同朝为官,深受信重。 谢氏长女为皇后,男子中,文有世子任礼部侍郎之职,武有二郎于西南领兵为官。 一时风头无俩。 可后来,太师病故,二郎战死,连皇后亲生的小皇子,也早早夭折了。 谢氏所有族人都知道仇人是谁,可淮阳候府做事狠决,又有贵妃得宠幸万千,谢氏千辛万苦寻得的证据,根本不足以撼动此大厦。 谢氏恨不得屠了景氏,可景氏何尝又不想彻底摧毁谢氏一族。 可就在这个当口,皇后病情愈发厉害,贵妃却逐渐强势,四皇子也有被陛下当作储君抚养的意思。 谢景两氏积怨经年,一旦四皇子授太子位,已然弱势的谢氏只会面临被蚕食之危。 唯有彻底粉碎四皇子登基之望,谢氏才有振兴之机。 此招虽损阴德,可谢氏,已入穷路,只能剑走偏锋。 作为谢氏族长,若非被逼至绝路,又何以至此。 良久,他长叹一声,却是笑了。 “你分明年岁不大,倒一眼看出谢氏弊路。”谢国舅才四十岁不到,鬓间已有华发早生,便是笑着,都叫人觉得悲凉,“殿下,你既有如此见解,可知谢氏行至此路,何处是生机?” 唐翘眸光微转,“谢氏绵延不绝,只要人丁未散,处处皆是生机。” 她是由谢国舅亲自恭敬送出来的,彼时已是午时,正赶上国舅夫人杨氏来请用膳。 她谢绝了,“出宫时与三皇兄有过交代,眼下需去逸王府一遭。” 话音才落,外头有小厮来传话。 “逸王殿下来了,说是接殿下去王府用午膳。此时正等在门口。” 杨氏闻言蹙眉,呵责小厮,“逸王来了,为何不请进来?” 小厮将脑袋压得更低,“请了,逸王冷着脸不肯进,只说来请了长公主殿下就走。” “这……”杨氏秀眉微拢。 逸王可是全天下最儒雅的性子了,怎么今日到了国公府门口却连门都不肯入,失了礼节。 谢国舅想到什么,抬了抬手宽慰自家夫人,“罢了。” 本就是他们手段阴险。 传闻逸王殿下自梁洲一路来,就很疼爱长公主,如今生气,也是必然的。 他朝唐翘拱了拱手,“既然如此,我就不强留殿下用膳了。” 唐翘微微颔首,正要抬脚走,一道清越的声音就拦了过来。 “长公主怎么来走一阵风,竟将本世子都落下了。” 这样的语气,是霍辙无疑了。 好笑的他手边还牵了个小男娃娃。 瞧着六七岁的模样,很亲他。 唐翘不吃他这一招,“世子一向都这么自来熟吗?既来了就是客,何以行色匆匆。” 他眉眼一挑,如玉俊脸上就挂了笑,“按理说来,长公主也算是半个谢家人了,都说主随客便,那为何客还未走,你这主人家先走了?” 这话说得讲礼又不讲理的。 唐翘也不惯着他,“世子拜访的是老夫人,而谢氏族长和族长夫人皆在作陪,这样大的待遇,世子竟还挑上了。莫不是只知主随客便之宜,且不懂客随主便之礼?” 呛不死你。 两人这样唇枪舌战,倒把杨氏吓个半死。 她扯了扯夫君的袖子,“据说这定北王世子性情乖张又冷淡,他还比昭华大,这样吵下去,怕是小殿下要吃亏……” 国舅却笑着摇摇头。 “我倒觉得不一定。” “那这午膳……” 国舅爷压低声音:“瞧这样子,咱们府是一个都留不下来了,你把清城从霍世子身上薅下来,免得他扰了人家清净。” 左右霍辙是要赖着她的模样,唐翘扫了他一眼,“随你。”而后与谢家夫妇辞行,先一脚出了门。 霍辙展眉,与谢国舅告辞,“那晚辈也先走了,下回再来拜访老夫人。” 正要跟上她,月白色的袖口被死死攥住,霍辙垂首,对上谢清城瘪着嘴的小脸儿,“霍哥哥,你别走。和我玩儿。” 吓得杨氏赶紧去抱他过来,哄着:“清城啊,世子有事要忙,不可缠着世子。” 小孩子哪里听得进去这些话,谢清城眼里瞬间就噙了泪花儿,下一刻就扯着嗓子哭起来。 “我不,我就要霍哥哥陪我玩嘛呜呜……” “清城,不许胡闹!”杨氏皱眉。 “我不管我不管!”那哭闹劲儿,只差没把国公府掀翻。 国舅爷素来端得住架子,可每每看到小儿子这唧哇乱叫的模样,总是气得一个头两个大,他正要开口骂,一道清丽又凌厉的声音袭来。 “住嘴!” 这熟悉的声音叫谢清城一下子咽住,小脸上爬满了惶恐,忙往杨氏身后躲。 谢婉柔款步而来,福身,“父亲,母亲,霍世子。” 行礼完,她眉毛拧着,眸光那么一扫,就叫谢清城缩了脖子,“堂堂男儿成天只知哭闹,成什么样子!陪祖母用完午膳了去祠堂跪着!” 谢清城包子脸懵在那里,更委屈了,可他不敢出声,眼眶里的泪止不住地流。没一会儿就被小厮领着走了。 这场面叫霍辙叹为观止。 果然是跟昭华的人,这谢家大姑娘凶啊。 第54章 三哥爱护 国舅爷颇有些不好意思,“小儿顽劣,叫世子看笑话了。” “无妨,小世子率性可爱得紧。”谢清城满打满算也是个公府世子,就是还没长成。 这话谢家夫妇讪笑半晌,却不敢接,只亲自将霍辙送出去了。 自家小儿子什么模样他们是清楚的,混世魔王得厉害,倒是霍世子,统共才来过国公府两回,就将小儿收服了,今儿上午这小半日都是在缠着他。 霍辙走后,谢婉柔问父亲:“殿下不是来了吗?她人呢?” 昨日夜间她被紧急召回家中,可祖母却并无病重的模样,她被拘在家中一夜,也胡思乱想了一夜。 今日清晨听闻宫里发生之事,她便更是心神不宁,又听闻一早长公主就来了,更是坐不住。 她总觉自己被瞒了许多事情。 谢国舅轻叹,“殿下才走。” 谢婉柔蹙眉,欲要走,“我去寻殿下。” “婉柔。”国舅叫住她,先对着杨氏说了一句,“你先领着清城去陪母亲用午膳吧,眼下我有要紧事要与婉柔说。” “什么要紧事,连饭也不吃了?”杨氏蹙眉。 上台阶前,国舅倏忽叹气,说不清内里是感慨多还是唏嘘多。 “关乎谢氏命运的要紧事。” 外厢,唐清牵着唐翘上了逸王府的马车。 “出宫了也不第一时间去王府,倒一个人在外头逗留。”单听这话就知道他有多不满意国公府了。 唐翘莞尔,“如今这不是就要去了嘛,三哥别嫌我晚。何况在国公府,也不算是外头。” 唐清微微垂眉,掩下温润眸底泛起的丝丝冷意,“你是长公主,出门在外,不能不留心。我从王府给你挑了两个侍女,资历深又稳重。至于伴读,长公主历来该有四个伴读,有的是更出色体贴忠诚的可以入宫陪你。” 唐翘微微侧眉,这样看来,三哥一早便什么都知晓,只是为着不叫她伤心,一直暗中竭力地护着她。 前世万寿节正是他来拦了自己去揽月台,叫自己免遭横祸,今生他也是如此,只是临入宫前,被使了绊子无法入宫。 想及此,她露出笑,“多谢三哥,只是不必了,册封礼之后,母后已经着手为我寻合适的侍女和内侍。到时尚宫局和内侍省也会送人过来。伴读有婉柔便够了,我不喜欢人多。” 唐清心事重重地劝,“芝芝,你在宫中,身边必得留一些得力又忠诚的人,否则就是寸步难行。” “三哥放心吧,我有分寸的。”她眉眼弯弯,“若是我身边真的差了人,到时候再来找三哥借。” 唐清思索一二,也点了头,“这样也好。” 等她身边选定了人,看看都有哪些牛马蛇神了,他也好想办法给她填补。若提前给了,倒显得被动。 “走吧,回王府,今日叫人给你做了好吃的。”他温柔笑着,一双潋滟桃花眼里尽是温情,“王府里近日聘请了一个打渝州来的厨子,做的膳食很是不错。” 渝州的吃食呀? 她弯了眉眼,说:“好。” 马车才起步没多久,外头王府的长随来车帘边道:“主子,定北王世子在后头。” 唐清挑起车帘一瞧,果真是紧跟着的,他诧异问妹妹:“听说聿之跟你一起去的国公府?为着什么?” “老夫人病重,他前去探望。” 他若有所思地颔首,“据说秦老国公与定北王少年时期有所往来,如今看来是真的了。” 大邕边军百万,而定北王府所辖便有四十万,王府多年来军功斐然,若非有定北王府驻扎西北,北狄西戎不知要嚣张到何等境地,故而陛下虽忌惮王府,却也仅限于此,只要定北王府一向如此忠于朝廷,陛下只会厚待。 因着这个,京城的勋贵世家不遗余力地投其所好,想着拉拢定北王府。 可唐清也心有疑惑之处。 定北王少年时期也是在京中长大的,同他相交的可不止秦老国公一个,怎么聿之入京后,只单单去了秦国公府一家? 一路从秦国公府到了逸王府,唐翘下车时,霍辙也到了。 “听说无忧兄聘了个渝州来的新厨子,我闻着香味来了。” 这说辞新鲜,唐清自然不可能将他拒之门外。 唐翘想到什么,不动声色闭了话头。 宴席是一早就备好的,因是为着庆贺妹妹册封,席面也大,各路珍馐齐至,其中最占据主席的,还是渝州菜肴。 最中间的是一道还烧在炭火上的暖锅子,热滚滚的红油裹着肉片,叫人垂涎欲滴。 渝州那边常年湿热,故而吃得也偏辛辣一些,喜欢吃的人光看着就有食欲,比如唐翘。 反观唐清就不行了,他最吃不了辣的,只能吃蔬菜涮锅里的,不过见妹妹吃得高兴,他也就心满意足,笑说道:“芝芝和聿之日后可要多来,否则我花重金聘请的渝州师傅就无处施展厨艺了。” 唐翘正吃了一块嫩羊肉下肚,味蕾得到极致享受,舒服得眯了眯眼,“三哥不吃辣的,少了许多享受。以后可都便宜我了。” 唐清莞尔,“本就是给你请的师傅。” 若不是宫中的厨司不好随意更换,他就把人塞进清凝殿的小厨房了。 “说起来,本以为聿之常年居住西北,会吃不惯辣的东西呢。” 他跟唐翘一样,偏爱辣的。唐清很是意外。 霍辙才夹起一个红锅里的鹌鹑蛋,手猛然一抖,那鹌鹑蛋“duer”地一声落回去了,溅点红油。 他面不改色地再去夹,回答道:“西北人也有吃辣的。” 唐翘眼角忽而一扬,她可千真万确地记得,当年霍辙第一次知道她喜欢吃红汤锅这种东西后,狠狠地皱过眉头。 “原来如此。”她吩咐了厨司几句,让自己这边专门烫煮食材的厨司把用辣椒腌制过的肉类给他移大半过去:“那世子可多吃些,这种辣鲜肉最是适合喜辣的人吃了。” 霍辙看着那上头淋着的红油,咽了咽口水,终究没敢动筷。 第55章 户部账册 他本来是没怎么能吃辣的,眼下虽然偶尔吃些,却也吃不了这么多辣。 唐清笑着打圆场,“聿之有伤在身,即便喜欢怕也是不能多吃的。” 霍辙调换了筷子方向,夹了一些青菜,一本正经叹道:“是啊,这身子骨不允许啊。” 说着还装模做样地咳上两声,放了筷子。 “我沾长公主的光才有这般口福,昨日长公主册封之喜无甚好礼相贺,今日特补上。” 他朝后头侍立着的寄留招招手,寄留会意转身出门,没多久就捧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匣子入殿来。 “西北大漠没什么好东西,唯有军医专门调制来对抗敌军阴诡手段的药剂珍贵些。”他将小匣子绕过菜肴推到唐翘跟前,“这里头有四类药剂,于治疗外伤、止痛、解毒等颇有些奇效。虽说长公主居于深宫不必担忧受伤,可到底有备无患。” 这东西一出来,唐清都咋舌。 “你这些药,瓶瓶百金之价。” 比起那些首饰什么的,可稀奇多了。 唐翘也跟着搁了竹筷。 “不过一个册封礼,世子破费甚巨,如此厚礼,昭华愧不敢受。” 无事献殷勤,还给这么大的礼,霍辙的人情可不好背。 霍辙笑:“长公主殿下先别忙着拒绝,辙如此,也是想讨个长公主的好罢了。” “家中长辈有意叫我与皇族亲近,只是定北王府素来不涉京城纷争,长公主乃皇后所出,身份贵重,与长公主相交最是妥当。” 这话叫唐清颔首,颇为理解他。 定北王府素来忠于陛下和皇储,只是京中局势尚不明朗,除永丰帝之外,他若交好有机会登临帝位的皇子最是容易惹来非议。 恰好逸王唐清和长公主唐翘,都不在此列。 唐翘扯了扯嘴角,“霍世子真实用心良苦。” 也是因为这个,所以才故意接近她三哥的吧? 她就知道,这人无利不起早。 他回以一笑,“比不得长公主七窍玲珑心。” 唐清:? 怎么感觉气氛不对。 “来,不说场面话了,吃菜吃菜。” “啊撑……”回宫的路上,唐翘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看着艾艾手里提拎着的一大堆点心吃食,突然惆怅起来。 自己才十三就被三哥这样喂养的话,日后会变胖的吧? 想及昨夜那些惊险的画面,她幽幽道:“看来得找个武师傅了。” 锻炼体魄的同时,也控制一下体重。 “殿下要习武啊?”艾艾怎一个吃惊足以概括得完,“历朝历代公主们都是学琴棋书画的……” “你这话可就错了艾艾。”她慵懒地靠在软枕上,微微睁着眼,“北狄北燕西戎的公主们,可都是个个能骑善射。” 艾艾这才恍然大悟,她方才一下子局限起来,都忘了其他国家的公主跟大邕不同。 “说起这个,还有三个月就是万寿节了,到时候各国使臣入宫,或许也有公主会来呢。” 唐翘微微眯眼,不是或许,是肯定,而且还是不止一个国家的公主。 所以在这之前,许多事情得快些解决完。 这一日,在唐翘兴致勃勃辗转宫外的时候,宫内外许多人却无法得这兴致。 “你说谢国公府昨日晚间就派人出发去岭南了?”关雎宫内,贵妃紧锁着眉头,“本宫本就一直不解,为何韦长善与卫拯来往的书信谢氏会知道,卫拯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若再叫那些账册落到谢氏手里……” 后果就不堪设想。 想到此处她就生气:“韦长善这个蠢货!竟叫卫拯手里拿了这么要紧的把柄。” “好在侯爷的人已经去劫杀卫拯了,咱们的人早出发一日,必定不会叫他回京来。” “母妃派人劫杀卫拯,实在是不明智。”唐沁端坐在一旁,正练着琴,她素指微拨,如涓涓流水般动听的琴音倾斜而出。 贵妃不明所以,问她:“为何?” “父皇手里握着的,也只有韦长善与卫拯来往的凭证,即便要怀疑三年前户部之事,可若没有实在的证据,即便三司会审再查,也不能随意乱提审,只要二人一同咬死从前有私交,那么即便追罪下来,也损伤不大。” “卫拯若在这个关口死了,那才是坐实了此事真有隐情。” 贵妃这两日只顾着心慌了,却没深想,如今一听女儿的辩言,恍然大悟过后,便是懊恼,“你舅舅早已命人快马赶赴岭南,眼下拦截也是来不及了。” 如此一来,她们就更是被动了。 “只怕国公府的人也是去杀卫拯的,沁儿可有什么法子应对?” 若是旁人见贵妃竟以此大事询问十四岁的女娃娃,定然要惊掉下巴。 可贵妃作为唐沁生母,最是清楚宝仪的早慧,尤其三年前户部和扬州出事之时,便是她一言解了淮阳侯府的困境,不仅叫范忠良成功替韦长善背了锅,还叫韦长善一举成为了户部尚书。 而那时,她不过十岁罢了。 唐沁行事稳重,面对眼下处境,比贵妃考虑得只多不少。 “于谢家而言,卫拯活着更有益处,倒不至于杀他。国公府人此行,定是为了卫拯手里那本账册。眼下最要紧的,是在卫拯抵达京师之前,派人将那真账册弄到手,即便抢不到,也要毁了。” “你说得对。”只要真账册不落到其他人手里,就算卫拯舌灿莲花,也构不成威胁,顶多算是攀诬。 “只是那卫拯也着实可恶,待此事了结,本宫定要杀了泄愤。”贵妃最恨这等背叛之人。 唐沁不以为然,“卫拯没理由这样做。这些年他虽然身处偏远,可有着我们给的银子,他过得不仅不落魄,还比一些官吏都活得潇洒。我们不杀他灭口,他自然也不敢有歪心思。” “那御史台手中的证据是怎么回事?”总不能是大风刮过去的。 “从源头到途中,都有可能出错。不是韦长善就是传信的人出了问题。不过眼下不是追究这些罪责的时候,”唐沁手下琴音停驻,清幽眸光里露出困惑,“我总觉得谢氏一族另有所图。” 联想起近来发生的事情,她觉得事情不简单。 “当初六弟身边的那个侍女怜灯,母妃寻到踪迹了吗?” 贵妃不怎么在意,“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那侍女被通缉,恐怕早死外边了。她若真的还在,前些日子徐良妃那个贱人闹的时候,她就该出现了。” 当初宫里流言漫天的时候她还担忧过,可眼下良妃都进冷宫这么久了也没个动静,她更是安心。 “那个贱人,要不是仗着家里有些势力,本宫早捏死她了。”一提到徐良妃她就会想到自己那个还未出生的孩子,对良妃,她怎是一个“恨”字足以说得。 唐沁微微蹙眉。 不管来了这个地方多久,她还是不能适应这种轻飘飘就了结一条人命的风气。 “昨日册封宫宴上,女儿听闻唐翘入京途中遭遇劫杀,是母妃做的吗?” “她那样的乡野女子,怎么配入宫,还做长公主。”在关雎宫内,贵妃可以毫无顾忌鄙夷唐翘的出身,“不过沁儿你放心,此事虽然败了,母妃总有法子叫她没办法嚣张。” 永丰帝后宫的女子不少,有权有势的也不是没有,可这么多年来贵妃不仅站稳脚跟还一步步升至贵妃之位将宫权尽握于手,靠的可不仅仅是与永丰帝那点子青梅竹马的情谊。 唐沁看着她眸光里狠辣的模样,很想问她:除了六弟,到底还害过多少人? 可她不能。 这是她在此处的生母。 她拂了拂衣袖起身,“我回凉云殿了。” 贵妃只以为她是累了,柔声劝了一句,“离万寿节还有些日子,你即便要练琴,也莫要太拼命了。” “我知晓。” “主子,陛下召您去紫宸殿。”柏叶同方才出去的唐沁见了礼,快步入殿来禀报。 “陛下不是在议事吗?怎么忽然叫我?” 她只是顺口一问,却没想到柏叶的话叫她当场僵住,“是为着昨晚上死的那个内侍。吴常查到了咱们宫的头上。” 第56章 幕后之人 “这怎么可能?!” 同样的疑惑永丰帝又何尝没有。 贵妃的人,根本没有理由去害一个内侍,可这个内侍特殊就特殊在是椒房宫的人,这次吴常更又查出别的东西,牵扯了些旧事。 帝妃二人的谈话隐于紫宸殿,外头的人自然无从得知,彼时的唐翘已经入了椒房宫。 皇后正在压香,素琴侍立在一旁,正手执书册缓声念着,见她进来,就收了书册退到一旁。 “来的路上听人说,父皇召了贵妃前去。” “你父皇手底下那几个都是得力的,自然稍有线索就能查个水落石出。”她点了香线放进去,又取盖顶覆上,素琴便过来端走,放在花几旁边的博古架上,不一会儿便一缕幽香缭绕开来,“昨日里的事,再查也不过是内侍,掀不起什么风浪。可这些年里,贵妃做的伤天害理的事情不少,就算一件件都是小事,眼下合加起来,也够她神伤恼烦一阵子了。” 唐翘递了块帕子给她擦手:“过后母后打算如何做?” “自然是将六皇子的事,也一并揭发。” “而后呢?” 谢皇后擦手的动作顿住,“什么而后?” “贵妃残害皇嗣这样的事情,母后以为,父皇会昭告天下吗?” 她嘴唇抿成一条线,“你父皇有他的法子护着贵妃,我自然也有我的手段叫世人知晓贵妃的恶行。” 即便顶着惹怒永丰帝的风险,她还是要做。 否则怎么对得起她夭折的孩儿。 她就不信,一个残杀子嗣的嫔妃,永丰帝还能宠爱如初。 “母后一时复仇是快意,可国公府将要如何存世。” 皇后斩钉截铁:“此事我不会沾染毫分。” 她一个国后要做事情,还无需自己亲自动手。只要她不暴露,国公府自然也安全。 “后宫如此震动,母后当真能功成身退?”她眸光灼灼,叫皇后罕见地怔愣住,“就怕到时候,淮阳侯府不倒,反倒谢氏受猜忌。” 她道:“淮阳侯府同西南王驻守西南一带,眼下西戎野心不死,随时有要进犯之势,淮阳侯府最是得用之时,即便父皇即刻不宠爱贵妃了,也会因为淮阳侯府宽恕她。” 何况以唐翘前世的了解,永丰帝对贵妃之爱宠,远超旁人所知。 “其次,妻妾伤皇嗣这样的事情,实在骇人听闻,若是传扬出去,可置民生不稳。哪怕为了大邕安宁,父皇都会将此事瞒得密不透风。” 而这个时候,故意掀起这件事的人,最易招致猜疑。 所以她说,皇后所谋之事必败。 “若我猜得不错,那个怜灯,还在母后手里。” 皇后纵然有百般不愿意她之前的言辞,却又不能不承认她说的实话,“是。” “母后是如何寻到她的?贵妃千辛万苦也没寻到的人,竟被母后藏了许多年。” “不是我去找她的,此事若真说起来,也是巧合。” 六皇子出事的时候,正赶上宫女外放,那时怜灯混在出宫队伍里逃了出去,径直逃出了城门却又被侯府之人追杀,若非偶遇出城上香的秦国公夫人杨氏给藏了起来,只怕人命早没了。 也正因此,有心将真相告知于徐良妃却又无路可走的怜灯便顺势听了皇后的建议,暂且将此事压下不提,静待后事。 唐翘若有所思,“一个宫女,竟在满后宫缉拿、淮阳侯府耳目盯看之下,成功混出宫,又出了城,正好出现在谢家人跟前。” 这种事谁听都觉得蹊跷。 皇后也蹙眉,“当初我也怀疑过,还叫人查过她,可都没有发现异样。” “怜灯能被拨去伺候六皇子,必定也是徐良妃的心腹,这人自然不会有问题,可她找上母后的经过却太过顺利。”若非有人协助,怎么可能这样一路畅通。 “宫里的事情,自我病后,大多都是贵妃在管,太后只偶尔过问,宫女外放的事情因还涉及到太妃们,因此太后也有插手,若不是贵妃,难道还能是太后……”说到此处,皇后也觉出不对味儿来,“你是说袁太后?” “母后别忘了,纪国公府袁氏一族掌管了右监门卫。怜灯一个通缉犯要出城,若不是监门卫有人,何以能做到这地步。” 谢皇后觉得匪夷所思,“可太后为何要帮我?太后素来更喜欢贵妃和章嫔。” 正因如此,当初她才没将怜灯的事怀疑到太后头上。 “太后不是要帮谁,她只是想从中获利罢了。” 贵妃太强势,皇后若是被逼死了,贵妃一家独大,这可不是太后想看到的景象。 谢皇后脑袋“翁”的一下,突然想到什么。 “这些年在宫中,贵妃落下不少口实,却总能为我所知,我原本以为,是贵妃身边的人有所疏漏……” 太后平日里表现得实在太淡泊,一向就是永丰帝宠爱哪个她就更喜欢哪个,为此当年章嫔得宠那会子,还将八皇子唐慎放到身边养了几日,从来都是一副尊贵老太太只盼着含饴弄孙的模样。 饶是皇后想破脑袋,也难料到背后操控全局的人竟是太后! 不过谢皇后脑袋绝对不笨,如今想到这一层来,她突然就想通了很多关窍,连同宫内宫外的。 “户部里,怕是有袁氏的人。” 唐翘眸光微暗,“官位可能还不低。” 谢氏一族出了手重创景氏,宫内宫外齐发,永丰帝反过来也会质疑皇后的用心。 “我即刻叫人去查!”皇后目眦欲裂。 “此事不急,”唐翘稳住她,“眼下,要先将怜灯放出去。否则若太后耐心不够,一个国公府私藏通缉犯的罪名下来,那就有理也说不清了。” “怎么放?” 她提了一个名字,“李淑妃。” 第57章 怜灯 这日天还蒙蒙亮,正在巡逻街道的金吾卫兵便抓住一个行踪诡异之人。 她似乎是悄悄从城门口摸进来的,一见到官兵就跑。 杨潜就按压下来了,领回衙门一问询,竟发现是两年前私从宫中逃走的通缉犯! 这等要犯牵扯太大,没过多久,宫里便来了人提走。 永丰帝正因贵妃做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烦恼,毕竟是真正喜欢的人,外头淮阳侯府又还在替他守江山,此事自然不能宣扬出去。 他正打算给那些被贵妃欺压迫害过的嫔妃们一些补偿,外头吴常就来了。 “陛下,徐良妃吵着要见您。” 他皱眉,很不想听见这害了他孩儿人的名讳,“不见。” “皇儿很该见一见良妃的。”话音听着慈和,竟是袁太后亲自来了,她眼睛一直不大好,如今来紫宸殿也是由淑妃扶着。 永丰帝见状,赶忙亲自过去扶,“母后亲自来,可是有要事?” 太后缓缓坐在了紫宸殿次间的软榻上,这才开口,“你是晓得我素来不管这些闲事的,只是今日淑妃来寻我,提到从前我那可怜孙儿的事,哀家便不能不顾及了。” 怎么又扯上淑妃了?永丰帝狐疑看过去。 淑妃侍立在一侧,方才一直未出声,直到永丰帝看过来,她才微微福身,说起此事来。 “今日上午妾身娘家嫂子来,在慈安宫与太后闲话时说起金吾卫近日来抓到一名通缉犯,关在牢里时总说些胡话,关乎宫里,细问之下,才晓得那犯人竟是两年前从宫中逃出去的怜灯。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怜灯乃六皇子的贴身侍女。” 提到“六皇子”这三个字,永丰帝便觉有锥心之痛。 “她玩忽职守,令六皇子溺亡,竟还没心没肺在外逍遥多年!”他愤怒不止,“那侍女在何处?!” 淑妃的侍女很快将怜灯带上来。 她一上来,不待永丰帝训斥便“扑通”一声直直跪下去,“陛下,奴婢有冤!” “哈。”永丰帝目光冷冽无比,“朕还未与你算账,你倒来喊冤了!” 怜灯等这一日太久了,她跪趴着,字字泣血,“陛下明鉴,当年六殿下并非不慎摔下湖水溺亡,而是被关雎宫的人活活摁至水中闷死!” “胡言乱语!”永丰帝怒不可遏。 贵妃怎么可能做这等事情! “这是奴婢亲眼所见……” 那日她如往常一般领着自家六殿下出门玩耍,当时春花开得好,她去折枝欲哄六皇子高兴,可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她找寻许久,在渠湖的假山边上亲眼看见关雎宫侍女松香将六皇子的头按在水里,她看到的时候,六皇子已经没气了,被柏叶像丢麻袋一般丢入了湖中。 她想回去求救,却发现自己已被安上罪名,不日便要受刑,最后只能东躲西藏,混在出宫侍女里出宫,却没料出了宫之后惨遭追杀。 “若非奴婢这些年隐姓埋名藏在外头,早死了不知多少回。奴婢一直想递消息回宫,却苦于没有门路。前几日乍闻我家主子入了冷宫,奴婢才坐不住回京。” 她热泪盈眶,高呼,“奴婢不怕死,但求将那害了六殿下的恶人绳之于法!” 五月里的京城,连同空气都是热的,紫宸殿里置了冰盆,却反叫人皮热心冷。 这些日子他并未没闲着,吴常那一查,算是将后宫这几年里的腌臜事都爆出来了,矛头直指贵妃。 可那些事情再大,至多不过是仗着身份磋磨嫔妃,他从来不愿苛待嫔妃,若是能叫贵妃找补一些,正了后宫也不叫朝廷议论纷纷。 可残害皇嗣这等事,干系的是大邕,牵动的是所有人的神经。 他手伏在桌案上,眸光看向底下那个侍女。 “你既如此说,可有证据。” 怜灯身子垂首,“奴婢亲眼所见,奴婢便是证据!” 这便是没有物证。 “放肆!”吴常呵责,“到了陛下跟前,切不可凭空捏造。” 永丰帝抬抬手,制止了他,望向怜灯,“你可知,攀诬构陷,以下犯上,是何罪名?” 怜灯面色坚毅,深拜下去,“奴婢愿意受尽宫正司酷刑,亦不改初衷!” “倒是好一个衷仆。”太后眼睛不大好,只能眯着眼去看怜灯,“宫正司二十八道酷刑,她一介女子进去,只怕过不了半数也该舍命在里头了。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京来,怕也吃了不少尘土,如此仪容在紫宸殿,也是犯上,先去后殿更衣再来见驾吧。” 永丰帝眸光微动,摆了摆手。 吴常便立马将人领了下去。 李淑妃也福身,“妾身嫂嫂此刻还在清和宫,妾身先行告退。” 太后欣然点头,“你娘家嫂子难得来一趟,去吧。” 几人都走了,又清退了伺候的婢女内侍,只剩母子二人,偌大的宫殿里,太后一声叹息,便缭绕许久。 “哀家眼睛是不好了,可不瞎,还看得见。这些时日你这御前的人忙活着多少事情,哀家不必过问也能猜到些。是贵妃给你捅了篓子吧?” 他即刻下榻,拱手而立:“贵妃的金宝是儿子给的,儿子不孝,叫母后烦心。” “你瞧你,咱们母子之间说些话,你就这样。”太后感慨,“当年先帝还在时,哀家就瞧出你是个能干的,大邕朝才立两帝,你父皇走后风调雨顺这许多年,那都是你宵衣旰食熬出来的。” “如今外敌林立,你要顾着前朝,已然分身乏术,皇后又病痛没个好,后妃里头,贵妃是个难得果断沉稳的,替你管了多年后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些哀家都看在眼里。” “即便不说她,淮阳侯府也还在西南站着,功绩颇丰啊,”她深深吐出一口气,“若非因着这些,今日我也不必来你这紫宸殿了。” 这话让永丰帝险些垂泪,“母后慈爱。” “你起来坐着,咱们母子一场,何需这些虚礼。” 太后礼佛多年,最是不愿意问这些事情,今日特地来此,自然不会是为了给他添堵。 “是。” 待他坐定后,太后从袖口里取出一琉璃耳饰来,推到他眼前。 “这琉璃耳坠,是两年前小六出事那日,哀家身边的人在渠湖边上寻到的。我细细问过,正是贵妃赏赐给她那宫内一等侍女松香的。这耳坠子在我这里保存了许久,本等着她来寻,哀家就给,她倒也谨慎,这么久过去,也从没寻找过,私下连句问话也无。” 第58章 制衡之术 太后笑叹,“正因这耳坠子,今日李家夫人来说起,我才不顾一切地将怜灯召进宫。” “皇儿可知道,即便是入了金吾卫府衙,怜灯也险些被害啊。” 太后都说到这份上,永丰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贵妃……终究是太过了。 手伸得太深。 太后满目愁容,“贵妃的胎虽是良妃亲手推落的,小六却也是关雎宫的人害没的。淮阳侯府镇守西南,牵制西南王,靖宁侯府徐家可也在给你掌着京左的监门卫,护卫着京师和宫城。” 见儿子这模样,她也于心不忍,“贵妃虽好,可你太宠一人,便也无形之中苛待了旁人。你可以宠贵妃,可制衡朝堂,便不能如此轻率。” 他福拜下去,“儿子受教。” 太后叹息一声直了背脊,“自你登基至今,已八载有余。可这后宫里,除了皇后、贵妃,便只有三妃二嫔,两个美人。该是时候选拔两个良家贵女来,充盈后宫了。”她起身,拂了拂袖子,“良妃这些年因着失了小六,身子不好了,冷宫那地方,不适合她住。” “是。” 紫宸殿的事情密不外露,可良妃从冷宫挪回颐庆宫的事情,却是后宫皆知。 “主子,殿下,关雎宫的松香,今日暴毙了。” 紫苏来回话的时候,皇后正摆了棋盘和唐翘对弈。 皇后没应声,紫苏便轻脚退至一边去。 “芝芝还未告诉我,为何太后当真会因为此事出手?”即便淑妃将事情明明白白地横在了太后跟前,可太后完全可以视而不见。 她诚心礼佛多年,早已不问俗事,何需被这些事情绊住手脚。 且贵妃又嘱咐章嫔去太后身边献孝心,这么多年下来,太后对贵妃很是满意的。 如今骤然插手,实在叫她费解。 唐翘没立时作答,缓缓伸手,向前推了推一枚“车”棋,“我来京中时,一路上听说些闲话。据说父皇登基初年,皇祖母不喜母后,反倒疼惜贵妃。” 皇后倒不会觉得她是在挖苦自己,闻言摇头轻笑,“倒也不算闲话,太后本就喜欢贵妃甚于我。” 谈起这个话头,一旁的紫苏便忍不住道:“岂止如此呀,早年因着陛下的缘故,太后常将贵妃召到自己宫中说话,却对我们娘娘很是冷淡。直至后来淮阳侯府势力高涨,贵妃倨傲,太后才对我们娘娘稍有缓色。” “你这丫头嘴倒快,”皇后笑着嗔了她一句,反过来对唐翘言道:“太后却也没有那样不近人情,只是亲疏有别罢了,早年她就算不喜欢我,却也还没有薄待了我。后来国公府势弱后,太后还很怜我来着。只是我未曾料到,太后如今竟将手插得这样深。” 这几日叫国公府的人探查了,果然如今的户部侍郎,便与纪国公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若她起初还以为那些朝堂上的事是纪国公府自己人在运作,可今日太后出现在紫宸殿,便不得不叫她转了想法。 “说来也是,连我这样的都还在想着要谢氏一族起复,太后一族又怎会不想延续其族之盛呢?”同为世家女子,她也颇为理解太后,“待户部尚书落马后,新任户部侍郎,怕真是要落在太后一族手里了。” 掌管国家钱粮的户部,其要紧程度,堪称六部之最。 “母后以为,太后只是为了延续纪国公府的繁荣?”她再次推棋,眼角微扬,“将军。” 皇后一惊,赶紧去挪动棋子,以己方绝对优势护好正中的“帅”棋。 她不解唐翘之言,“芝芝是觉得,太后另有所图?” “母后没发觉吗?不管母后与贵妃斗得多厉害,最终赢家,只会是太后。” “若母后败给贵妃,淮阳侯府势再涨,父皇便不会再将重权落于景氏一族;而若贵妃败于母后,母后的身份便天然要受猜忌,父皇亦不会将权力给与谢氏。而这时,一向低调的太后袁氏一族有显赫人才,母后以为,父皇用是不用?” 她再次挪动“车”棋,灭掉对方之“士”,以强硬姿态,再次“将军”。 皇后惊讶地发现,自己若直行,便是被“车”棋杀死,想折行,却被自家另一“士”棋堵死了退路,可倘若挪动前头保护之“炮”兵,便径直对上对方之“将”棋…… 竟是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 她没再挪棋子,看着棋局兀自思量起来。 “如今这样的局面,究竟起于何时?” 若真如唐翘所说,太后怕是从一早便开始制衡后宫了。 这些年她和贵妃此消彼长,如今贵妃盛极,所以太后才会亲自出面,坐实贵妃的恶名,给她喘息之机? 想及此,她不由后背发寒。 她喟然长叹,“我从前竟不晓得,芝芝象棋下得这样好。” 她再次看向自己的棋局,“你这样小的年岁能有这等棋艺,想来你那师傅教你时,定是耐心又细致的。” 耐心又细致? 唐翘想起一人不耐烦的脸来,忍不住笑,“我那象棋师傅是个性子不好的,每教我时便舍一半‘江山’的棋子,若我还不能观局行错,便执了棋子要砸人脑袋的。”见皇后自己想通了,她便默默开始恢复棋局。 皇后一愣,扬眉,“那他也忒心狠。” 不说别的,就是冲着这样一张俏生生的小脸,也不该的。 唐翘倒不介意,“求学嘛,是这样的。不管什么方法,能教人学会最是要紧。” 自然了,学以致用嘛,她学会过后也以半目江山杀回去了。 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一向贯行这一准则。 皇后笑着起身,走到屏门下,看外头夕阳西下,余晖映照苍穹。 “芝芝,你真只有十三岁吗?” 第59章 遣走 唐翘微怔,旋即想,自己这又不是借尸还魂,是货真价实的身躯,便夜稳住了,“母后何出此言?” 皇后仍旧眺望着天际,笑说:“有时候觉得你缜密得不像个孩子。倒像是在宫里活了十多年的。” “我本将要在宫中活许多年了,总不能一直还如在渝州时一般,不经世事。” “也是。”她垂眉,看将回来,“这宫里,难容得下不聪明的孩子。玉嫔膝下的宝灵虽然稚气未脱,可却能下狠心。贵妃教养出来的宝仪,更是……” “更是什么?” 她从上一世便对这个二妹很是好奇。 她经商之术奇绝,四皇子最后能谋得那样的身家争储发动宫变,也少不了其胞妹的鼎力支持。 正因如此,连定北王世子霍辙都为其倾倒,在唐持兵败唐沁失踪后,上天入地一般搜寻她的下落。 “说不上来,”谢皇后眉头微蹙,“她给我的感觉,和你一般。” 难道真是皇家子嗣要格外早慧一些,接连出了两个这模样的。 唐翘心中兴趣更甚。 她自个儿,是重生而来,裹挟前世记忆,如今除了身子,本就不是个十三岁的人,可唐沁是为什么? 与她一样也是重生一回吗? 如此一想,却更叫她困惑。 若唐沁是重生之人,又怎会看不透后宫这个局,以至后面落到那样的境地。 “主子,谢大姑娘入宫了。” “婉柔……”皇后收拾起满腔的情绪来,抬脚踱步回来,眸光里是少有的紧张之色,“芝芝,册封礼的事情,婉柔她并不知情。” 唐翘莞尔,“我知晓。” 她是谢家的未来,是继谢国舅之后,在世子谢清城长成之前,唯一能将谢家扛起来的人,皇后怎么舍得将她拉下来。 或许正是因为皇后这一慈念,才有她与婉柔二十多载相伴。 “女儿先回清凝殿等她,母后待会子记得喝药,今晚母后怕是还有得忙。” 谢皇后知道她话里的意思。 贵妃的事情虽然没有摆在明面上,可靖宁侯府徐氏的人不是傻子,此事又是由淑妃从太后那里引出来的,几乎几个大妃都是知晓的,永丰帝不能也没有理由还要替贵妃捂死了不肯认。 何况……皇后说不清该欣慰还是如何,因为永丰帝,却也不是罔顾无辜之人。 贵妃再是他喜欢的人,犯了错,也必得有惩戒,不会一味宽纵。 有这样的君主,是大邕之福。 可这样的夫君,于她而言,是幸也是不幸。 夜幕渐垂,椒房宫侍女开始上灯的时候,宫墙外传来了尖细地高呼。 “陛下驾到!” 清凝殿里也听到了这声音,艾艾前来询问她:“殿下,可去正殿迎驾?” “父皇母后有正事要说,我明日一早再去请安。” 她倚靠在栏杆上,看着那株长得更长些的绿藤,忍不住思绪游离。 母后只说没料到太后如此,可其实这宫中,每个人都是变数。 或许太后也不曾猜测到,皇后会愿意为了谢氏一族,献祭自己的命。 所以在上一辈子,母后病故后,太后一直维系的平衡便刹那间倾颓了,以至于她不得不从幕后走到人前来,计划也被滞后了多年。 她伸手,触了触那翠绿的叶子,感触到生命的张力,她眸子刹那间清明。 她既回来了,她便不会让母后死的。 而太后,也休想躲在各方势力之后,图谋大业。 许久后,她摩搓着叶子的边缘,出声询问一旁的小姑娘,“艾艾,你可愿出宫?” 艾艾闻言一惊,没一会儿鼻头就开始酸了,趁着眼泪还没流下来,“咚”一声跪下去。 “奴婢无能,未能保护好殿下,亦不能替殿下分忧,可奴婢愿意改,不管怎样奴婢都改,上刀山下油锅奴婢都不怕,但……但是呜呜……”她哽了哽,极力忍耐住不哭,可根本抑制不住,“奴婢不想离开殿下,殿下别赶我走呜呜……” 说着埋头下去,“夸夸”就是两个响头。 她脸上还泪流个不住,又好笑又可怜的模样,唐翘见了,心中暗叹。 没叫她起,语气却松软了好些。 “我问你,那日在渠湖边,我明明叫你去禀报母后,你为何还要违抗我的命令来找我?” 许是她嗓音柔和下来,叫艾艾的心稍微安定了些,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止住抽噎,红着眼眶,道:“来椒房宫伺候之前,姑姑对我说,作为贴身侍女,不能只听不看,尤其殿下您年岁尚小,更得要侍女跟随在侧。那内侍前脚才出了差错,殿下自己就跟去,还不让人跟着,奴婢怕您出事。故而没听命,殿下若要罚,奴婢绝无半句怨言。” 唐翘看着这个年岁尚小的侍女,“你姑姑经验足,这样教导你也没错。你忠心有,伶俐劲儿也有,可在我这里,最要紧的除了这些,你却还差一样。” 艾艾微微抬首,想知道是哪样。 唐翘却没直白告诉她,问了一句: “你可知道,母后那么多人不选,为何选中了你做我的侍女” 艾艾眸光微动,许是想明白什么,有些难受:“因为奴婢笨。” 唐翘垂眉浅笑,“如此看来,你却也不笨。” 谢皇后要用她来算计贵妃,瞒了她,自然也要瞒着与她亲近的人,其中就包括艾艾。 艾艾能通过尚宫局考核,自然伶俐能干,又忠心。 可短板就在她年岁太小,善良又太甚,会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为了主子好,从而反抗命令。 这样的人,能做侍女,却不能做最贴心的大女官。 尤其是她的女官。 艾艾能想到这里来,笨也不至于笨到哪里去。 可有些事情,需得说明白了。 “你跟着我这些时日,也大致看得出我身边是个怎样的景象了。我虽一来就得了长公主的尊位,可如今的我身不配位,这身份给我带来的潜在之危远胜过好处。譬如那日在南街马车受惊之危,又如册封那日……” 她脸上是少有的严肃:“你若还要跟我,少不得哪日就丢了命。” “你与你姑姑卖身入宫,本就是因为家贫的缘故。如今你若愿意,我便去给你求了恩典,给你一笔嫁妆钱,足够你后半生安顿。你出宫后是置办铺子也好,买间小院买几个奴仆伺候过活也好。你才过及笄之年,有的是好日子。不必将大好的光阴年华耗费在宫中。” “殿下,谢大姑娘来了。”有侍女来禀报。 唐翘起身,丢下一句话,“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考虑。” 第60章 坦白 “殿下。”婉柔几乎是踩着宫门下钥的时间入宫的,很是行色匆匆。 见了唐翘,她便矮身下去,将手扶于额前,行了跪拜礼。 “谢殿下,宽恕谢氏一族。” 夜风料峭,无端叫人伤感。 她匐于地上,嗓音微有喑哑。 她已决定此生好好效忠于殿下,却出了这样的事情……她如何有颜面再跟在殿下身侧。 唐翘轻叹,伸手去扶,“起来吧,日后不要行这样的礼了。”她说:“我并不喜欢见你跪我。” 她起身来,眼底有些发红,看着长公主,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唐翘笑了笑,兀自朝软榻边走去,“我与母后将此事已然说开了,国舅爷想必也与你细话过。” 她坐到软榻上,看向婉柔,态度一如既往的温和,“过来坐。” 谢婉柔依言过来,默默为她斟茶。 唐翘知道她的性子,若是此事在她心中留了疙瘩,只怕婉柔日后待她,不知要愧疚成什么模样。于是也不遮掩,将自己心思坦白说了。 “谢氏一族是无可奈何之举,我虽曾生气动怒,却也不是不能理解。说起来,自我入京那日起,我与谢氏,早已不能割舍,一损俱损。与其自伤,不若合而共谋。” “从前的事情便都不必再说了,日后婉柔还是我唯一的伴读。” 听到此话,谢婉柔原本不平静的目光更是波澜起伏。 她抬首看向唐翘,动容之余更是自愧难当。 她将茶奉到唐翘跟前,深深福身下去,“殿下,谢氏当真对不住殿下。”她垂首,“陛下可还记得那日宫外惊马?” 唐翘端起茶盏,微微饮了一口,“记得。” 谢婉柔便俯首继续道:“殿下因为我而手伤之祸,虽出自周宝成,可那日周宝成之所以如此放肆横行,乃是喝醉后受了人言语挑拨的缘故,而此人……” “此人乃是受谢氏所嘱,”她缓缓放下茶盏,“是吗?” 谢婉柔一愣,“殿下知晓?” 她笑着,看着谢婉柔眼里有光芒闪烁,“母后要拉户部尚书下水,自然要先将刑部里头贵妃的人除掉,以免日后主理政案的刑部替其翻供。” 最开始的时候,她以为是淮阳侯府想要杀她,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未免太过于明目张胆,不像是淮阳侯府所为,她便只将此事归于意外。 后来回想起当日种种,也曾一度觉得不对劲。 皇后突然爱吃的栗子糕,还有国公府的侍女临时叫婉柔离开去给谢小世子买吃食…… 她也曾猜想过,是否皇后故意诱导她去信阳坊,经过那条路,而提前将婉柔调开。 可她不愿叫自己相信。 直至册封礼那晚,闻到礼服上的熏香,还有那内侍……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很多事情,在于自己相不相信罢了。 谢婉柔兀自垂眸立在那里,神伤至极。 今日之前,她从来不愿相信一向和善的姑母和儒雅风度的父亲行事已经到了这地步! 父亲将所有筹谋对她和盘托出时,她震惊难当。 长公主分明是无辜的,却从入京开始,便被设计,若非她聪颖提前察觉,只怕如今已然葬身揽月台湖底。 可笑她之前还与殿下大言不惭,说谢氏族人,不会相残。 谢氏与她,当真恶劣极了。 可殿下,偏偏放过了谢氏,还要助谢氏东山再起。 微凉晚风穿堂而来,扰人心弦得紧。 她抬眉看长公主,眼里噙着敬色与歉疚,“婉柔,能为殿下做些什么吗?” 如今,她还能做什么,才能为谢氏对长公主心上插的一刀,略略弥补一二。 唐翘笑了笑,“自然有的。” 她今日,本就是为了等她。 “殿下请说。”她立马收敛了情绪,静静听候。 “替我接一个人。” 这日唐翘细细交代了婉柔许多话,翌日天明之时,谢婉柔出宫。 离开之前,她回头问唐翘:“殿下,倘若昨日我不将惊马之事说出,殿下还会信任我吗?” “没有倘若。”她不假思索。 她的婉柔,最是温柔优雅,却也坚韧果敢,她若认定了谁,便绝不会对她藏私心。 谢婉柔听懂了这句话,浅笑片刻,转身入了晨阳光影里。 她坐回软榻上,正要拿书册来看,艾艾便轻脚走了过来。 “殿下,奴婢想好了。” 她福身下去,坚定道:“奴婢还是想留在殿下身边。” 唐翘合上还未看的书册,惊讶于她这么快给出答案,问她:“理由。” 她开出来的条件,对一个小宫女来说,实在很难拒绝了。 “奴婢方才去与姑姑商量过了,姑姑不愿离宫,奴婢也不想离开殿下和姑姑。”艾艾年岁还小,舍不得离开唯一的亲人,“再说,奴婢很小的时候便入宫来了,出了皇宫奴婢反而不知该如何生活了。还请殿下应允。” 唐翘正色看了她许久,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她一开始没想过这丫头会不答应来着。 放在身边不妥,可若从她一个长公主的贴身侍女提到别的地方去当差罢,几乎算是极狠的惩戒了。 经过这些时日的观察,艾艾虽然欠缺伶俐了些,可到底年龄小,若成长起来,却也还算可用。 她衡量一二,说:“留在我身边可以,只是你能不能继续做我的贴身侍女,却有待考量。” 艾艾倒也不笨,立马表态,“奴婢愿意接受殿下的考验,不管是当牛做马,奴婢都愿意。” “从今日起,你真正的主子,唯我一人。”她将书册放到一旁,脸色微正。“若还有那日揽月台边的事情,我便立刻将你遣离。” 皇宫里头有许多主子,永丰帝是所有侍女内侍的主子,太后是,皇后也是。 可她身边的侍女,只能以她的命令为首。 并且绝不违抗。 艾艾立刻俯身,“是。” 第61章 挑人 不久后艾艾端来早膳,身后跟着好些个来伺候她用早膳的侍女,两个执着洁净的绢帕,两个端着铜盆和竹盐水,还有一个端着漱口盂,这还不止,其余还有七八个侍女站在那里,等着传侯。 若非清凝殿够大,人都不够站的。 侍女给她挽了袖摆,她将手缓缓伸进盛了温热玫瑰乳汤的铜盆内洗了洗手,将手抬出时,立刻便有人侍女上前给她擦拭了双手。 “我自己来罢。”她接过绢帕,兀自擦着手,除了端绢帕那个,侍女们便又陆续垂眸出去了,唐翘看了看那个侍女,“你也出去罢。” “是。” “殿下不喜欢她们伺候?”艾艾不解。 她没回答,反问:“她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也就是她刚进宫时候有的待遇,大邕每位公主皆是如此,只是她过惯了粗糙生活,反而不适应这种无微不至的体贴,之前吩咐过她们后,倒也没那么多人在眼边来晃了。 今日却是又齐齐来了,还远甚于之前的规模。 “是皇后娘娘,昨日她来过清凝殿,嘱咐奴婢们要尽心侍奉殿下。”艾艾道:“其实这还算少的呢,殿下是长公主,光是份例内的有名有位的贴身女官,合该便有二十七位,这还不算粗使侍女和一众内侍们。这已经是皇后娘娘考虑殿下不喜人多下的安排布置了。” 她将那绢帕递给艾艾,“行吧。” 看来还是得与母后再说一说。 “对了,殿下,今日一大早,陛下便以贵妃小产后体虚为由,将掌宫之权归还给了皇后娘娘,命李淑妃协助娘娘理事,又将徐良妃从冷宫接回了颐庆宫。如今贵妃已是大不如前了。” “大不如前?”或许是罢,“宫权是没了,可底蕴到底还在,何况于贵妃而言,没了宫权反而是好事。” 艾艾不解,“殿下的意思是?” “正如父皇所言,贵妃小产后身子虚弱,此时丢掉宫权,不过是叫她休养生息罢了。” 除此之外,明面上景氏手上是没了宫权,可她之前的人手还在,日后但凡有个宴会什么的,她要动手脚,可就方便多了。 唐翘之想,正也是皇后所思。 待她用过早膳来正殿时,皇后与良妃便正在说此事。 “万寿节近在眼前,贵妃栽了一个大跟头,绝不会善罢甘休。”良妃一提起贵妃就没有什么好脸色。 皇后倒是镇定,“这么多年来,吾虽未执掌后宫,却也不是无人可用。” 做了那么多年的皇后,她做人低调冷淡便罢了,要是手里全无半点东西,她早就被贵妃弄死无数次了。 “好在淑妃一向与贵妃也不大合得来,如今有了淑妃助力,想来姐姐会更轻松些。”说及此事,良妃就冷笑,“当年淑妃产子时,若非受贵妃坑害,逸王也不至于如今这般体虚。” 而倘若逸王身体康健,储位便毋庸置疑了,哪还有四皇子唐持什么事儿。 皇后目光凝了凝,“当年淑妃早产之事,至今尚无定论。” 她也曾怀疑是贵妃的手笔,可若真是贵妃所为,淑妃当真能在后宫安静这么些年? 刚到正殿外头的唐翘闻言也入了心。 永丰初年时期前朝后宫都是混乱,这些成年旧事也渐渐不得探知。前世她摄政后,许多旧人已经不在了,更是无从查起。 可她总隐隐约约觉得,太后应该也插手了,就是不知太后在孙辈子嗣上,动了多少手脚。 “芝芝来了,怎么不进来?” 皇后看到她,便很欣喜地唤她上前。 “方才在外头听见母后与良妃娘娘说话,便不好入内打扰。”她上前问安。 良妃见了她也跟着眉开眼笑,“许久不见昭华殿下,殿下又长高不少呢,模样也张开了,越发有美人胚子的模样了。” 她也不因夸赞而羞惭,大大方方给长辈请安,“良妃娘娘安。” 按理说她一个一品长公主是不必给一个二品妃请安的,良妃自居了一个长辈之位才有这待遇,不过也值得良妃欣慰了。 毕竟二公主宝仪殿下见了她,从不会如此。 “得,今日我来得也够久了,就不打扰姐姐与爱女说话了。” 说着她便告辞离去,皇后便招呼唐翘坐到良妃方才的位置上来。 “有劳芝芝,这几日枕着你给做的香囊入睡,身子骨都舒展了不少。”她向来浅眠,极少有睡得舒坦的时候。 唐翘自然不会告诉她,里头有她特地为皇后研制的药,“是家中外奶教的,都是些助眠的草药。慈真大师留下的药,母后还要继续服用才是,对身子好。” 慈真大师虽不入宫来了,可该给的药没少,这药,加上她制的药剂一同起作用,皇后这些天精气神都好了许多。 这也叫她稍稍安心。 经过之前的事情,皇后待她,是当真敞开了心扉。 知道她为什么而来,不必她开口,便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多,可身边到底要留几个得用的才好。你如今册封礼过了,尚宫局要不了多久便会将你之前缺的侍女内侍都补上来。这几日我特地叫素琴从我自个儿宫里挑了些得力的出来,你看着挑两个去你殿里当差。也好管着她们。” 唐翘深知皇后在后宫不似表面上那般与世无争,她说“可用的人”,起码便是她自己的人,不会轻易被收买,忠心方便,是绝对可靠的。 又是在椒房宫当差的,能力和伶俐自然也有。 正好她现在缺恰当的人手用。 她看着鱼贯而入的十多位侍女和内侍,凭着这几个月的印象,挑了一男两女。 皇后很是讶异了一番,“不再多挑两个?” 或者换两个资历深些的。 她给唐翘挑选的人里头,甚至有一个一等侍女和一个中监,这便是为了让她日后好管理人的,可她都没挑,反而选了一个二等侍女和一个粗使侍女,那内侍,也不过就是个小黄门。 “人不贵多,够用就行。” 皇后见她如此,也不再多劝,叫素琴先带下去提点了。 “这些天,大理寺该查的东西已经查到了,如今便等着卫拯回京了。”皇后看着外头的天色,“这个时候,想来国公府和淮阳侯府的人都已到岭南了。” 唐翘顺势看去,原本晴朗的天,此刻渐有阴云遮日。 殿外也有闷热的气息在流转。 雨日就快到了。 第62章 骤雨 自三司共理昔日户部案件来,永丰帝愁思不少。 他看着外头阴云密布的天,没来由得有些不安。 正整理了思绪,要再提笔批奏折,外头一个身着千牛卫服饰的将领匆匆入门来。 “陛下,卫拯在回京途中,被人劫杀,不知所踪!” 手中的朱笔滴了墨迹在奏折上,顷刻间晕染开来。 果然…… 自那日太傅与他说起此事后,他便觉得三年前的事情不简单了,思及户部之紧要,这几日来他都没睡个囫囵好觉。 今日出了卫拯的事情,想来是有人要杀人灭口了。 他暂时搁了笔,“召太傅与御史大夫入宫。” 千牛卫将领拱手,“是!” 他心烦意乱,正要合上那已经回了朱批的折子,复又看到上头的一团红色墨迹,想了想又提笔将其圈出来,另做了批注:“此处笔误”。 夜已深了,崔太傅和李御史匆忙赶来。 他们作为永丰帝的左膀右臂,自然不会眼瞎耳聋,卫拯的事情,他们也算知晓一些。 “这几日三司审理前事,确是有些不妥之处,可若要细说分明,却没有十足的人证物证。”即便他们有心怀疑谁,也不能轻易拿了,“如今卫拯下落不明,三年前之事,怕是很难追查到什么结果了。” “前日朕召了户部韦长善来,他也只说,从前便与卫拯有私交。”永丰帝眸光幽深,“朕已着人搜寻卫拯下落,此事在卫拯寻到之前,暂时搁置。” “那户部?”不管最终定论如何,韦长善是千真万确牵扯到了这件事里头,可户部事情繁杂,若是尚书毫无征兆突然闲停下来,许多事情底下人恐怕很难办好。 永丰帝权衡再三后,道:“户部仍由尚书韦长善执事,事情未有定论之前,不得妄加揣测。” 国之重臣,不是说罚就罚的。 “朝堂上的事情,二位爱卿还要多留意。” 崔太傅与李御史对视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指的户部呢。 现在陛下信任韦长善是真,可若韦长善真落下来了,他的班子,必须得有能人顶上。 出宫时,两位老臣照例是由内侍省正监陈英恭敬送出来的。 临走时,太傅似是突然想起什么,问了他一嘴,“今日段中郎将荀休吗?” 陈英笑了笑,“倒也不是,陛下安排中郎将做别的事情去了。” 千牛卫的职责便是保护圣上,眼下还有什么事情比在陛下跟前值守更要紧的? 崔太傅浅浅一笑,没再问了,和李御史对着陈英拱了拱手,“有劳陈正监相送,正监回罢,这几日陛下劳心伤神,还要正监多劝着,正监也是辛苦啊。” 这二位老臣看在陛下颜面上向来如此礼敬于他,陈英却不能坦然受了,忙抱着拂尘更矮身下去,“二位大人实在客气,这本是内侍省的职责,算不得辛苦。” 关雎宫里头,知道两位老臣已经离开紫宸殿的景贵妃正要亲自送吃食去紫宸殿,却被一个消息气得好半晌都没动弹。 “哼,我就说皇后不怀好意罢,否则秦国公府的人怎么一路跟着到了岭南。” 内侍显得有些焦急,“可我们的人翻遍了所有地方,却仍一无所获,若是叫国公府的人后来居上得了账册,后果不堪设想啊!” 贵妃娟秀的蛾眉微微蹙起,“卫拯被押解回京,绝不可能将账册放在自己身上。眼下顾不得他,倒是那账册必定还在岭南。告诉他们,掘地三尺也要给本宫找出来!若是被国公府的人拿到了,就算抢了毁了,也不能留下任何凭证!” “是!” 十七日正午时分,酝酿了几日的雷阵雨终于笼罩盛京。 雨水劈里啪啦拍打着窗棂,将还在午睡中的人也给吵醒了。 瓢泼大雨将殿内与殿外以一道雨幕隔开,唐翘坐在窗下软榻上,怀里抱着从正殿跑来的橘猫。 “殿下醒来就一直在看雨啊。”艾艾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皱眉,“这雨下得这样大,院子里的凌霄花怕是都要砸死了。” 唐翘看了她一眼。 眼下这个时局,也就这丫头还有心思管什么花草的呢。 “殿下,初九回来了。” 她看见雨幕里的一道匆忙的身影,便起了身,抱着猫径自走到大殿门口。 来人正是那日她从皇后宫里挑选过来的黄门,如今是清凝殿的少监,因生在初九那日,名也叫初九。 他撑着伞快步过来,没顾及身上的雨水,躬身禀报:“殿下,国公府传话入宫,说是太夫人伤重,皇后娘娘询问殿下可要出宫看看?” 唐翘闻言眸光微闪,将猫递给艾艾,“给我寻蓬衣来。” 昭华长公主冒雨出宫之事,很快传到关雎宫里。 “她这么大雨出宫做什么?”贵妃蹙眉。 “说是谢太夫人病了。”柏叶回话。 贵妃冷笑,“那老婆子,常年参汤不离口的。倒是岭南的事情,如何了?”一提到此事,她便皱着眉头。 柏叶有些不敢说的模样,“宫外传话来,只说是国公府的人到了岭南便径直买了许多荔枝,并未去卫拯居所,还在三日前便已经快马加鞭离开了岭南……如今,怕是快到京外了……” 闻言正在练琴的唐沁停了手,“本就是奔着账册去的,如今却在我们的人之前离去,总不能真是去岭南寻什么当季荔枝。” 想及另一种可能,唐沁眸光一沉,“难道账册已经被他们拿到了?” “啪” 白瓷茶盏应声而碎。 大殿内顷刻间跪下一片人。 原是贵妃动怒了,柏叶不敢看她,垂首赶忙找补道:“不过娘娘和殿下别担心,侯府的人已经去追了。无论如何也会在国公府的人入京之前拦下的。” 可贵妃已然大怒,“都是些蠢货!国公府的人离开这么久才知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怪不得侯府的人去了几日什么也没寻到,原来他们从一开始便找错了地方! 第63章 截杀 她才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丢了宫权,陛下正怀疑淮阳侯府与户部的关系,眼下又出了这档子事,怎能叫她不动怒。 “通知侯府,不管用什么法子,那本账册绝不能入京。还有卫拯,”提到此人时,她眼里的凶狠几乎将自己湮没,“既然失踪了,那就叫他永远不能活着回京城!” 雨势渐大,才是未时初,天色已然暗沉恍然近夜。 城外小道上,一队身着蓑衣的人冒雨打马迅速飞腾而过,马蹄踩击溅起的污泥水渍四处飞溅,将原本泥泞不堪的小路践踏得更狼狈些。 “就快到官道上了,跟紧些!” 上了官道后,他们便不是孤立无援了。 这队人马行过不久,后头便迅速追来十几同样骑乘快马的黑衣人。 约莫是小路难行,又或许是嫌少这样逃命赶路,前头有一人渐渐体力不支,一时未留神,竟从马匹上直直摔落下来。 领头之人低骂一声,连忙策马去救。 可就这么一个来回的功夫,追击的人便近在眼前。 段戎将那要死要活的卫拯提上马来,眸光凛然。 人数上本就不敌,再加上队伍里有这样一个拖油瓶,实在是极难逃脱。 一场血战是怎么都免不了了的。 蓑衣早已湿透,汹涌的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成股流下,拍击着搭在剑柄上青筋凸起的手。 他沉脸看着对面黑巾蒙面之人,扬声质问:“你们可知道你们追击的是何人?” 千牛卫的腰牌,不可能有人不认得。 即便是穷凶极恶的歹徒看到千牛卫的人也只能绕道走,可这些人,明显早知道他们的身份。 “段大人,我无意与你起冲突,我只要卫拯。” 那就是冲着户部来的了。 段戎攥紧缰绳,“绝无可能。” 对面那首领狠狠蹙眉,“那就怪不得我刀下无情了。” 随着刀剑出鞘的凛寒声响,两队人马顷刻间厮杀在一起。 卫拯被两个千牛卫兵护着,哆哆嗦嗦想丢下千牛卫的人策马走,可回想起一个人的脸,却又害怕得连扯缰绳的勇气都没了。 千牛卫兵皆是精挑细选,即便以少敌多,却也还一时没落下风。 对面首领眼见形式不对,迅速给同行人打了一个手势。 顷刻间,便有两名黑衣人抽刀冲向卫拯。 “啊啊啊啊啊!” 这是要杀了他呀! 有两个卫兵护着他一时还算安全,可下一刻,更多的黑衣人径直朝这里来。 这是打定主意要将他杀了灭口了。 惊怕之下,他再也顾不得什么,趁着卫兵们帮他厮杀挡人之际死命拽着马就要往后跑。 可他这一举动,无疑更将自己置于险境。 千牛卫再是武艺高超,要保护这样一个蠢货,也是有心无力。 眼看着刀剑就要劈到眼前,突然一支利箭刺破雨幕破空而来,径直将那刀剑打偏。 这样的大雨里,能见度如此之低,竟能一击而中?! 千牛卫的人惊讶地看过去,只见大雨滂沱里,一男子正收回弓箭回到主子身侧。 而被数十护卫护着的那人,一袭月白色狐裘手执伞柄,稳稳立在那里。 而这边的黑衣首领看清了箭羽上的标志,瞳孔微缩,连忙抬手示意撤离。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黑衣人便连忙退了,不敢有丝毫犹豫。 段戎收刀入鞘,快步向前去。 见了那人的面容,惊喜万分,“霍世子!” 是了,也唯有在苍茫大漠之上血战过的定北王府之人,才有如此箭术。 只是他从前不晓得,霍世子身边的护卫寄留竟有这等本事! “霍世子怎么在这里?”他狐疑。 霍辙命人将两股战战的卫拯丢到段戎跟前来,清声道:“本是从浮尘寺回来经过此处,听见林间似有打斗声,便忍不住来查探一二。” 闻言,段戎便打消了顾虑。 定北王世子征战沙场多年,自然耳聪目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有的。 他便迅速谢过霍辙,带着卫拯匆匆走了。 上了马的卫拯扭头看了眼站在原地那位清风霁月般的人物,却不料对方也正好看过来,眸子冷得叫他身子一颤,险些又摔下马来。 与段戎一行人相似,同样遇到惊险的,还有秦国公府的人。 不过他们运气比较好,被抢劫一番后,就被官道上的金吾卫兵救了下来。 不过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径直送去了宫里。 永丰帝看着底下衣衫破烂的娘家小舅子,眉峰狠狠蹙起,眸光也有些发冷,“京城还不够你鬼混,你去岭南作甚?” 此人不是谁,正是谢家三叔谢荆。 因是谢家三兄弟中最小的,早年被宠得不成样子,在朝中挂了闲职后便整日玩乐不务正业。 谢太师去世后无人约束,更是耽于享乐,整日不归家。 谢荆作为纨绔子弟,受了委屈更是难受的,一听这话,他那个生气啊,当着几位相阁大臣的面便开始鬼哭狼嚎起来。 “陛下啊,我就是听说岭南的荔枝好,这才去运一些回来,谁知路上被追杀不说,到了京郊荔枝也被砸烂了!”他直接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我就是想给几个子侄带一些荔枝,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别说是永丰帝了,就是崔太傅也傻眼了。 “谢三公子去岭南是运荔枝去了?” 谢荆用破破烂烂的袖子抹了一把脸,没好气道:“不然呢。” 杨潜纳闷,“既然三公子只是运荔枝,那您跑什么呀?” 从岭南开始就一路快马加鞭的呀。 谁知这话叫谢荆更是生气了,“怎么这位大人不知眼下年月吗?如今虽然下雨,却也是五月天,我从岭南运荔枝,若不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荔枝坏了可还怎么吃?偏偏那伙人跟强盗似的,一来就抢荔枝不说,还看我一介弱男子手无缚鸡之力将我衣裳也给撕烂了。什么人啊这是。” 听完这话,大殿内的君臣面面相觑。 原来是这样。 原来日夜兼程快马加鞭离开岭南,竟然真的是……送荔枝。 可这谢三公子什么时候去岭南不好,非要在这节骨眼上! 看清殿内众人的目光,谢荆蹙眉,这才端端正正行了礼躬身问上头的姐夫,“陛下是以为,我去岭南,有不臣之心?” 第64章 真册现 永丰帝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太好说。 他一开始就派段戎去岭南,自然也知道秦国公府和淮阳侯府的人都有去岭南地界,淮阳侯府的人便罢了,至少没露什么把柄,就是算账也得慢慢算,可这谢家三公子一路跟没心眼似的,他不逮他逮谁? 见唐褚不说话,谢荆矮身伏跪下去。 “方才听几位大人说起昔年户部一案,谢荆不敢欺瞒陛下,虽说当年案事已结,可若当真还有翻供的机会,谢荆必会竭尽全力去寻!” 闻言唐褚面色一怔。 若说最在意三年前户部之事的,必定该是秦国公府了。 前户部尚书范忠良乃是谢太师的得意门生,与秦国公府来往最是密切。 户部扬州盐税案爆发之后,范忠良受舆论所迫自缢而死。 谢老太师亦因范忠良污名缠身,更遭受爱徒之死心伤不已,不久后病危离世。 谢荆这话虽然欠缺妥当,却也至诚至孝。 永丰帝想及昔日恩师,也唯有长叹一声。 “罢了,你回去罢。” 见谢荆站起来的狼狈模样,他又有些觉得面子挂不住,“先去配殿换套衣服,你这样回去算什么。” 衣服破得跟个乞丐似的。 谢荆垂首应声,“是。” 谢荆一走,大殿内便沉默得惊人。 他们都以为,是谢荆拿了卫拯的东西返京才遭到截杀,可事到如今,那账册究竟又去了何处? 天际雷声惊鸣,滂沱大雨并未有减弱的趋势。 京城南街秦国公府正门口,谢大姑娘轿辇缓缓入内,紧随其后的除了几个贴身侍女外,还有三两个垂首屏息的小厮。 一路入了垂花门来,彻底隔绝外头的视线,谢婉柔下了轿,撑着伞领了人往里头走。 正院里头,听闻谢大姑娘回来了的通报,床榻上满头银发的老人努力睁了睁浑浊的双目,拍了拍搭在掌心内的手,嗓音微有嘶哑,说:“孩子,快去罢。” 唐翘抿唇,“您好生歇着,我待会带婉柔来看您。” “我一个老婆子,有什么看不看的。”她的的确确是病重了,可没看到淮阳侯府倒台那一日,她不会轻易死的。 谢老夫人扯唇轻笑,“先做你们的事情,不必理会我。” 唐翘知道她的意思,替她掖了掖被角,折身出门后,便从回廊穿梭径直往后院走。 行至一处偏厅,谢婉柔便等在那里。 “殿下,人在里头。” 她颔首,往里走。 里头正襟危坐着的,是一位做家丁打扮约莫十六七的少年。 见她进来,立刻便起身跪下去。 他张嘴迅速地咬开袖口内的一处暗兜,小心翼翼将里面卷成卷的账册取出来,递给对面的人。 “您要的东西。” 初九见此人和那账册都不是很干净的模样,连忙自己伸手要去接,不料长公主却亲手拿了过来,他便连忙缩了手侍立在一旁。 唐翘翻了翻里头的内容,眸光落在“永丰九年盐税”字样之处,目光沉了沉。 她合了账册,握在手里,垂眉去看那少年。 犹记得她初见这少年那日,他被围殴得狼狈,摊在血泊里,险些命绝。 她本不是心善之人,只是这几次出宫,每每路过那处时,都会看到他。 他穿着简陋得快要不能避体,人也瘦骨嶙峋的,脸上长时间挂着青紫伤痕,一看就是吃不了饱饭还要被欺负的模样,可他似乎从未当过沿街乞讨的乞丐。 有时卖自己亲手编织的野花环,有时卖草结蚂蚱和蛐蛐儿,虽然话少,总之在努力靠自己活着。 那日被打成那样,还死命攥着怀里的铜钱。 不管为了自己还是为着别人,有希冀,想活着的人,最是有用的。 于是救了他,又托付慈真大师替他治了伤,代价是:他替她前往岭南,取一样东西。 国公府人多眼杂,不管谁出了京城,都会扎眼。 可京城里少了一位卖花环的少年,谁会在意?何况他出发在户部事情爆发之前,走得悄无声息。 卫拯当年流放到岭南后郁郁不得志,靠着韦长善给的银子频繁出入酒肆赌坊。 可再多的钱,也有耗尽的一日。 思及这少年不爱说话的秉性,唐翘便给了他一笔钱,让他一路日夜兼程赶路,到岭南后,雇人扮作富家纨绔公子,与同是赌徒酒鬼的卫拯很快搭上话。 而后又雇人散播几句京中局势变化的谣言给卫拯听,卫拯自然吓得魂不附体,提前将那保命账册托给藏起来。 说来也巧,他藏账册的地方,正好她曾听说过。 少年才能轻而易举地拿到淮阳侯府遍寻不得的东西。 倒是赌对了。 也不枉费谢家三叔这样做戏引诱淮阳侯府的人,给了他足够的时间,避开淮阳侯府的人,安全回京。 她握了握手中的账册,“做得不错。” 底下的少年闻言径直抬眼看她,情绪虽压得紧,冷脸也还板着,可眼瞳里闪着的星光是做不得假的。 “初九。”她轻唤一声,初九便立即取出之前准备的银票来。 “这是五百两银票,你的报酬。” 少年没接,“之前给我的银子,足够了。” 他这一趟去岭南,除了路上赶路和办事之外,并未多花钱。 何况她救了他。 “你我互惠互利罢了,你能用小钱办完事情那是你的本事,这些是你应得的。” 初九迅速将银票塞到他怀里,唐翘正要转身离开,那沉默的少年却突然出声喊住她。 “长公主殿下!” 唐翘驻足,回眸,眸子里带着审视打量他。 她年纪比他还小上几岁,却分明叫他觉得被扼住喉咙一般喘不过气来。 少年不敢再直视她的眼,垂首解释:“此处是秦国公府,她们唤您殿下。” 唐翘凝视他许久,思及自己的确没在他跟前刻意隐瞒过身份,才幽幽开口,“倒是不笨。” 仕宦人家知道这些弯弯绕便罢了,他一个市井少年,有此眼力也是难得。 “出了国公府,这些便烂在肚子里,依照约定,好生带着你的亲人离开京城寻个地方过活。” 眼见他又要走,少年眸光愈发坚定起来,“我可否追随您?” 唐翘淡淡看他一眼,收回视线径自往前走,“你若能打得过谢九,我便收了你。” 第65章 翻供,清查贪污 前院正厅,焦急等待中的秦国公见了唐翘,连忙迎上来。 她顺势将账册递给他。 谢怀安激动地接过来,细细翻看了里头的内容后,大喜过望。 “有了这账册,范大哥的污名便可以洗去了!” 给范忠良正名,亦是还秦国公府一个清白。 “我这就按照计划,将这账册给崔太傅!” 唐翘却摇头,“这账册不仅要直接交到父皇手上,还要国公爷亲自去紫宸殿走一趟。” 谢国公闻言思绪转得飞快,“殿下是说,陛下早知道国公府所为?” “父皇将段戎派去岭南亲自接回卫拯,已足以看出父皇对待此事的态度。谢家三叔那里虽然遮掩了过去,可您这里却不行。到了如今,再藏着掩着倒是显得心虚,倒不如您直接与父皇摊了牌。” “秦国公府做此事乃是为了谢太师身后名誉着想,师出有名。倒是淮阳侯府……”她莞尔,“也不知贵妃要寻个什么样的法子,才能遮掩她一路截杀卫拯和国公府人的事实。” 谢怀安重重点了点头,“殿下说的是。” 当日夜里,雷电齐做,风雨交加。 瞧着摆上桌案的账册,以及卫拯呈上来的供词,永丰帝怒不可遏。 “扬州五百万两盐税,户部记档上却明明白白写了四百万两!这还是你户部当年查获过的结果!这一百万两盐税,到底进了谁的口袋!” 要知道三年前上报时,可是只有二百五十万两,其中五十万两被卫拯吞了,一百万两被范忠良“贪污”,眼下这原原本本拓了各州县印章,做不得假的真账册摆在他眼前,只叫他觉得两眼发昏。 “近年两河多灾,国库捉襟见肘,处处贪官倒是层出不穷。光是税银便敢吞一半之数!当真嚣张至极!” 看着卫拯报出来的那因盐税而起的一条长链贪污,永丰帝简直怒火攻心,“贩卖私盐中饱私囊,盐税征收不齐后又栽赃嫁祸于户部高官!此等劣行,当真是闻所未闻!” “给朕查!” “从扬州刺史自下,谁人贩卖以贪污,谁又以盐税之名奴役百姓,都给朕查!” 史载:永丰十二年五月,帝重治贪污,举朝廷之力,自户部尚书韦长善之下,自扬州遍及诸州,彻查贪污腐败官员。 此一举,祸及诸多勋贵世家之族…… 各地清查之事由御史台带头,协同大理寺与刑部吏部等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范忠良之罪,也得以正名,只可惜范氏一族人烟已少,嫡亲者仅其女存活于世,永丰帝诏令接回范氏族人,册范忠良之女范依然为平康县主,以视厚待。 太后怜县主遭遇,特养于慈安宫身侧,时时教养。 拉扯完这一堆事情后,永丰帝才有时间往关雎宫走走,询问事由。 “妾身不敢欺瞒陛下,妾确实与韦长善的夫人有所往来。终究是妾优柔寡断,总怕持儿在户部做不好事情,这才屡屡问询于她。这次侯府的人去岭南之事,亦是妾愚钝,不知陛下早将段戎派遣过去,一心只怕卫拯回京途中遭人暗害,这才寻了人去岭南一趟。谁知竟也同谢家三公子一般,遭遇截杀,近日才返回京城。” 永丰帝还穿着朝服,坐在那里脸色不如往常好,质疑:“你是说,侯府的人也遇到了险事?” 贵妃一身素衣坐在软榻上,虽无平日里美艳张扬的模样,却也是别有一番美韵。她手里捏着绢帕轻声地哭,“妾知道陛下怀疑淮阳侯府与户部……”说到此处,她禁不住哭出声来,“可妾之族已然有如此宠幸,何故还要做那些事情?” 永丰帝蹙眉,此事涉及太广,要是可以,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淮阳侯府与此事没有关联。 这时唐沁端着药来,“母妃,该喝药了。” 那药黑稠得厉害,味也熏人。 他见了很是诧异,“怎么到了如今还在用这么重的药?” “尚药局的医师说,母妃再次有孕本就不易,又遭小产,更是损伤身子。若是……”她语气低沉,有些艰难地道:“若是不好好调养,只怕会损伤寿命。” 这话听得永丰帝眉峰狠狠蹙起,眼见一向最讨厌喝药的景贵妃面不改色喝了那药,他方意识到自己的宠妃经受了什么。 一时之间他心绪翻涌,“是我没有护好你。” 景贵妃吃了一颗蜜饯下去压下苦味后,笑道:“陛下待我已经极好了,正好眼下宫权都给了皇后姐姐和淑妃,日后妾身也好安心调养身子了。”她看着永丰帝,眼里爱意流转,“妾身可不想自己走了,留下陛下孤零零的。” “说什么傻话!”永丰帝皱眉,“你还年轻,慢慢调养会好的。” 景贵妃苦涩笑着,“怎么都好,我就是怕陛下,处处疑心我。” 病重之人哪里耐得住忧思? 永丰帝哪还好提那些事情。 倒是女儿唐沁又再次提起,“说起这些事情来,女儿倒觉得这一回像是暗中有人偏要与朝廷作对一般。”她说道:“国公府和侯府的人便罢了,怎么连千牛卫的人都遭了不测?” 她蹙眉,道:“若非敌视朝廷,要将此事搅浑,又何苦处处下手。倒引得朝中人互相猜疑。只怕这个时候,国公府的人也以为,这事情是侯府做的呢。” 若之前景贵妃说的那些话只是打感情牌,那唐沁这话就是直直戳到了永丰帝心坎里。 怀王旧部之人重现,那么此事,是否也有那些人的掺和呢? 想及这些日子里各地清查之事屡屡受阻,他沉了目光。 户部韦长善治罪后,紧跟着落下来的又是一批官员。 户部是要部,短短几年间经受了两次重大变革,如今国家财政紧张,是再也经受不起重创了。 为妨怀王旧部之人渗透,户部的事情上,更要抓紧些了。 第66章 雾香花 这场雨连绵下了数十日,直到月底时,方有所消减。 浮尘寺居于山腰,雨后百花吐蕊,竹雾氤氲,当的是人间好去处。 “慈真大师眼光独居,选了这样一个好地方建寺安居。” 唐翘是头一回来这里,这样远离繁华之地的山间清晨,最是叫她觉得心安。 当然了,若来寺门口接她的不是霍辙的话,她更能舒心许多。 “长公主来往于皇室勋贵之间,竟也会觉得这浮尘寺是个好去处?” 许是怕山间冷风,他依旧裹着厚实的衣裳,只露出头和手,似笑非笑侧目看她。 好好的心情便这样被破坏了,她颇觉此人可恨。 “俗话说得好,萝卜青菜,各有所爱。霍世子有这闲心计较浮尘寺于我是不是个好去处,倒不妨找慈真大师多调几味甘药,免得满嘴苦味盖不住,连带嘴都是涩的。” 说完她驻足,将出门时艾艾给她准备的防山寒的暖手套子扔给他身边的归佑,“雨后山间阴冷,世子还是顾好自己罢,若是冻死了可怎么好?” 而后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归佑手里平白多了个暖手套子,有些懵。 稍加思索后,试探性地给自家主子:“这暖手套子……” 霍辙看着她的背影在笑,随手接过归佑递过来的东西,自顾自戴在自个儿手上,翻着手欣赏品鉴。 “瞧着倒是可爱,就是稍微小了些。” 归佑只庆幸今日寄留没有跟着来,否则定要无脑接上一句:本就不是世子你自个儿的东西,那可不得小嘛。 这厢唐翘才丢了霍辙走了两步就后悔了。 她不识路。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大踏步往前走就是了,总归能遇到两个沙弥。 直到……这一刻。 看着眼前左右分叉的两条路,她叹了口气望向身边跟着来的俩侍女,艾艾年纪小,所以她问的另一个,“苏荷,你说小沙弥也要荀休吗?” 浮尘寺建筑虽不甚宏伟,可占地也不小啊,怎么走了这么久没遇到个小沙弥。 不是说浮尘寺养了许多人? “这……”苏荷虽然才从皇后身边过来伺候没多久,却也知晓自家主子不是位阴晴不定的主,于是大胆猜测道:“奴婢之前曾听闻,浮尘寺的小沙弥承师之恩,几乎都看医书,每月有一段时日会结队入深山辨药采药。” 唐翘恍然大悟,“原是我忘了这茬。” 若非没有沙弥在,怎么又还劳动霍辙出来接他? “随便选一条路先走罢。” 总归都是在寺里,就是选错了也不至于远到哪里去。 半个时辰后…… 终于疾走到一处假山跟前,三人憋着的气才敢放开。 “方才那什么花啊,臭得熏人。”艾艾大口呼吸着空气。 苏荷虽没说什么,可想及方才那花的味道,还是脸色发青。 三人中唯有唐翘稍好些。 “雾香花,生于山间,见竹雾而开,其臭远播,三里不绝。” 前世师傅口中世所罕见的良药,谁知道这里竟种了一地。 “什么香花,明明是臭花。” 艾艾每每一闻到还是想吐,反胃。 正狼狈之际,前头一道清越悦耳的声音传来:“长公主果真喜爱浮尘寺,竟留恋景色这样久。” 霍辙就站在那里,双手揣在暖手套子里,笑意吟吟地望着她:“辙已经等候多时了。” 许是长久不运动了,猛然间走了这么多山路,还是连走带跑的,她腿有些发酸,人却站得直。 她缓缓将方才用来捂嘴的绢帕收回放在腰间,笑语嫣然道:“说来也是,不知怎的,打一与霍世子分开,这山间空气都格外清新宜人。” “是吗?”他眼角含笑,“慈真大师种的雾香花竟有这功效?辙竟从来不知。” 话音方落,唐翘就听见身侧一阵干呕。 艾艾弓着身子:yue…… “啧。”唐翘闭眼。 这不成器的。 慈真大师居住的院子大都取药名,他最爱最常住的,便是“当归院”。 到的时候慈真大师在煮茶,颇有些歉意对她道:“招待不周,殿下先来喝杯茶,过会子就会好了。只是未来三日之内,殿下与二位姑娘怕是要丧失些嗅觉了。” 另外两个丫头脸都是绿的。 再也不敢乱走了呜呜…… 唐翘双手接了茶过来,“也是我们误闯,大师不怪罪就好。” “殿下是贵客,这话便见外了。” 她莞尔,“若非来了,竟不晓得浮尘寺是这样的景致。大师当真会住。” 原本以为与寻常佛寺一般,却不料竟跟个世外桃源似的,还是个种了许多稀罕采药的世外桃源。 慈真大师笑着又递了杯清茶给霍辙,“多年前四处行医的时候,此处还唯有一间小木屋,一对恩爱夫妇住在一起。” “只可惜后来战火连绵,女主人为救亲眷北上而去,从此杳无音讯,她的丈夫久等不得,便将此地卖给了我,孤身一人去寻妻而去。我也是因这机缘,才建了浮尘寺。” 慈真大师话中寥寥几语,却道尽那夫妇二人的悲欢离合。 唐翘心酸之余也感慨,说来也是慈真大师那时已然有了名气得先帝两分敬重,否则大邕开朝之后,这样好的地方,早被勋贵占了去。 “那他二人,可在北地会合了?” 慈真大师摇头,“未曾有音讯传来,只是那时候北地太乱了,一介女流,又如何在乱世生存呢?她丈夫即便寻到她,也终是空悲一场。” 霍辙端了茶盏本要饮茶,闻言亦是下意识顿了顿,从杯盏与袖摆之间的缝隙里去看对侧那人。 见她无甚反应,他长长饮尽那茶,放了杯。 “那女主人约莫太蠢,既知乱世不稳,明明有夫婿,却还选择独行。” 第67章 九阴火毒 这话颇有些刺耳,不过唐翘和慈真大师习惯了他这脾气,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大师解释道:“我与他们交往不大深切,只晓得那二人都不是什么寻常人士,那位夫人更是位厉害的人物。浮尘寺里的雾香花,便是那位夫人留下来的。” 唐翘习惯性地摸了摸杯沿,反刺了霍辙一嘴,“人各有抉择,那位夫人乱世之中尚且选择独行北上,可见那丈夫,并不值得信任。” 霍辙骤然抬头,四目相对间,两人眼里各有情绪。 慈真大师笑了笑,并不插手二人的对话。 倒是说话的这会子功夫,煮的茶又沸腾了,他赶忙拿了厚实的帕子去端。 “喝了茶水暖和了身子,眼下也该做正经事了。” 两人眼里的火药味这才熄下来。 唐翘令两位侍女门外等候,慈真大师拿来银针摆上,在火焰上过了过。 “霍世子请脱衣躺上榻。” 慈真大师想得周到,提前在当归院里头置了炭盆,各处门窗暂时紧闭着,院内温热不似外头那样寒冷,即便是如霍辙这样弱的身子脱了衣裳也不碍事。 霍辙许是没料到还有这步骤,一时懵住。 唐翘见他看向自己,笑着举起一根细长的银针来,“世子放心,医者父母心,本宫不会置世子的安危于不顾的。” 说着有意无意将那针晃了晃,那针尖的反光直直叫人胆寒。 霍辙倒也不是吓大的,只是他不肯。 “大师医术奇绝,只是我信不过金尊玉贵的昭华殿下。”他拢了拢外袍,“我惜命得很,万一殿下一个不小心给我心上来上一针,那我日后可还怎么活。” 正在忙活的慈真大师没看他,只道:“世子既然早早答应了,如今又反悔可不是君子所为。” “是啊,世子如此这般扭捏作态,可是害怕什么?”唐翘给了他一个玩味的眼神,“难不成世子还怕我一个女子轻薄你不成?” 若给现在他的处境一个合适的比喻的话,霍辙觉得自己就像是案板上的鱼肉,而唐翘,正是那可恶的屠夫! 她都这样说了,霍辙要是再躲就不是个男人。 他当着她的面慢条斯理地脱了外袍,露出内里束腰的青松色长衫来。 那衣裳极衬他,腰身勾勒得极为显眼,勾人得紧。 唐翘几不可见地挑了挑眉。 不是说,他不上战场的时节里头,便只喜欢穿宽松的袍子吗? 许是她看得太久,霍辙沉声笑着,靡靡嗓音只叫人觉得耳朵里的毛孔都舒展开来,“怎么殿下小小年纪,还有这癖好?” 她可别忘了,眼下她可只有十三岁,是个连及笄礼都没过的黄毛小丫头。 这话落在寻常女子身上可能害羞得要死,可唐翘是谁呀,虽然没正经成过婚,可行针这么久,怎可能没看过几具男尸。 她丝毫不脸红的抬头起来,“就是觉得世子这腰身勒这么紧,难怪平日里脚步虚浮喘不上气了。” 这话听得霍辙想捶人。 是谁到处宣扬说,喜欢腰细背直的男人! “哼。”他冷哼一声,转过头去要解衣裳。 唐翘看了眼慈真大师那边已经快收拾好了,他这里还如此慢吞吞,也懒得惯着他,径直走过去,掰着肩膀把人转过来,一把扯开他的衣襟。 “唐翘!” 霍辙脸都红了。 是气的。 他一个不妨竟叫这女人如此放肆! “你还是不是个女人了!” 唐翘再次举针,看着露出胸膛的霍辙眼里目光连个起伏都没有。 “这就不劳霍世子费心了。” 说罢眼疾手快地将针扎到他胸膛上的一个穴位。 “再不好好躺着,世子就等着瘫痪罢。”说罢又去取针。 看清她眼里的冷淡,霍辙再大的脾气也落了下去。 他躺到铺了绒垫的案台上去,静静地看着来回忙碌的慈真大师和唐翘。 许是当真信任她,大多时候都是慈真大师在说话递针,她在行针。 霍辙知道她是在救他,偏偏心里有些发苦。 如此娴熟的行针手法,他还得感谢唐清和北燕那个病秧子。 回忆来得如涌泉,他看着她的脸,意识渐渐便模糊起来。 一刻钟后,两人忙完,回头看双眼紧闭的霍辙和他身上布满的银针。 见靠近胸侧那几根针有发黑的迹相,唐翘的心刹那间跌入谷底。 “怎会如此?” 慈真大师皱眉,“他这身子,心口上的毛病虽稀罕些,我倒能治,可要命的是里头那味毒。若先不能解了那毒,他这病,根本没法治。” “什么毒?” “九阴火毒。” 只听这名儿,唐翘的心就凉了半截。 九阴火毒,乃是混合九种极性阴之毒虫制成的毒药,中毒后常感急火攻心之兆,时日久了,便能叫人神经麻痹,形同痴呆。 之所以知道这毒,乃是因为前世她就是受其所累。 这毒本是满性之毒,虽然折磨人,却不会叫人立马就死掉。 坏就坏在,霍辙本有寒疾,这一毒一病相交,相克相抗,且不提那解药能不能寻到了,光是发病时,两者在体内乱窜,就能活活将他折磨死! 可这毒,怎么会凭空出现在他身上! “说来也是造孽,他平日里因着这两者在体内抗衡得以生龙活虎,可若一旦发病……”慈真大师没再解释,可话里的意思她很明白,“这眼下我只能暂时延缓,却也至多叫他多活两三年罢了。可要是再寻不到解药……”他满目悲色,“大罗神仙来了也没法子。” “大师见多识广,可知晓那解药所在?” 许是提到一些不愿回首的过往,他目光微有异色。 “普天之下,除了苗疆那位圣姑,无人可解。” 午后天边渐有暖色闪动,金灿灿的光辉刺破云层洒下来,笼罩了浮尘寺所在的山头。 暖阳穿帘而来,直直映照在榻上之人俊美的侧脸上。 约莫是感受到那温暖,他缓缓睁开眼。 意识渐渐回笼,他第一个想法就是往自己身上看。 见衣裳已经被妥善穿好了,他莫名其妙有种奇怪的感觉。 翻身下床,他推门来到室外。 归佑守在门口,见他醒了很是惊喜,“世子好些了吗?” 他缓缓点头,“昭华呢?” “长公主殿下半个时辰前已经下山了。” 已经下山了? 这么快…… 他与慈真大师辞别后,便也径自离去。 寄留不在,一路上也没人说话,他则心里装着事,更是沉默。 一路下山来冷清得叫归佑都有些心惊。 直至马车被一个突然窜出来的人拦下。 “车内可是霍世子?!我家殿下遭遇匪徒,还望殿下救命!” 第68章 被劫 两个时辰前,唐翘领苏荷与艾艾一同下山,将要上官道,在一处狭窄小道上,便被一伙山匪拦路。 山匪约莫有十几人,资质不齐,可胜在人多,又是突然出击设了陷阱,唐翘随身护卫的守卫唯有三四个,这一下打得她们措手不及。 混乱之中,唐翘便叫处在包围圈外围的苏荷快跑去报信了。 思及被渔网捕获时的狼狈,唐翘很是郁闷。 她再次打量着这被困之地,这群山匪大概还没成什么规模,此处扎根之地俨然是之前一些农户废弃了的地盘,好些门窗破了,眼下也只打了些破旧木板堵上,遮挡些视线,可风还是挡不住的。 许是他们自己也知晓门窗不大严实,所以捆他们时用了极其粗的绳子,捆了十多圈。 方才她已经绷了又绷,根本一丝缝隙也没有。 她正兀自思量之时,一旁的艾艾也醒了。 “殿下!殿下你没事罢!”她手脚都被绑着,想往唐翘这边蠕动都不行。 说起来艾艾也倒霉,当时触动机关那渔网从高处落下来时,上头跟着落下来一根枯木枝子,正正砸在她脑门上。 那枝子倒是不重,主要是位置太准,生生将她砸晕了。 看着她的惨样,若非情况不对,唐翘是要感慨一句她运道不好的。 可眼下的状况,绝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她摇了摇头,对艾艾道:“别硬绷绳子了,弄不开的。” 艾艾或许也感觉不到希望,看了看周围同样被绑着的护卫们,又寻了寻同伴,急得都哭了,“殿下,苏荷也不在了,这可怎么办啊。” 护卫们还好,可殿下与她是女子,被捉上山来,不管有没有出事,回去了都是要被戳脊梁骨的呀! 她倒也罢了,不过一个侍女,可殿下是长公主,若是传了出去,可怎么办啊…… 即便不说远的,就说眼前,连几个护卫都扛不住这山匪,那他们岂非凶多吉少了? 苏荷姐姐,难道已经…… 想及此,艾艾不由呜呜咽咽哭起来。 “别哭了。”唐翘轻呵一声。 艾艾瘪嘴,不敢再闹,只是眼泪汪汪的,瞧着颇为可怜。 到底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唐翘语气柔和了些,“他们是为了财,不会轻易动我们的。苏荷跑回去叫人了,不用慌。别说话,好好保持体力。” 不知为什么,艾艾莫名就心安了一些。她重重点了点头,视线却一直粘着唐翘,不敢挪开。 旁边的四个护卫加一个车夫脸色很是复杂。 方才他们被塞进这小破木屋的时候,还很是慌了一波,长公主直接开骂的好吗。 哪有这样柔声细语的。 为首的护卫不敢触她霉头,见她又开始闭目沉思,便小心翼翼地问:“殿下,听外头的声音,好像看管不是很严。咱们要不要采取一些行动自救啊。” 旁边车夫闻言就先唉声叹气摇头了,“邹队正,这群山匪是劫财的,苏荷找到了人过后自然会带钱回来赎我们。我看咱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罢?”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看向一旁双目紧闭的长公主,意思很明显,要是惹怒了人,不小心伤了长公主可如何是好? 邹静满腔的心思就落了下去。 本就是他们看护不力叫殿下遭难,如今他们受些苦没什么,要是再叫长公主添伤,他们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旁边艾艾看不下去了,吸了吸鼻子,不想打扰唐翘休息,于是小声道:“说了这么多,你们有子可以开绳子吗?” 几人看着自己手上脚上的绳索,齐齐愣住。 他们一行八人,除了已经跑掉的苏荷,眼下几人里头,或许也是觉得有利可图,唯有身着华服的长公主身上绳子捆得松一些。 可这有什么用呢? 他们都挣脱不开,更别提长公主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手无缚鸡之力……不对,手无缚鸡之力,那这是什么?! 随着一阵极其轻微的声响之后,众人看着唐翘手腕上被挣开的绳子,齐齐露出见鬼似的表情。 唐翘没有多犹豫,示意几人噤声后,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匕首迅速割开脚上的粗绳,然后走向武力值最高的护卫首领邹静前头,先为他松绑。 邹静看着长公主手中开了刃冒着寒光的匕首,咽了咽口水,“殿下还随身携带匕首啊……” 也不怪方才那群山匪大意,打死他也不会想到一个皇家贵女会随身带着一把匕首! 唐翘利落地给他斩断绳子,声音压低:“废话。要不是本宫带了,你就在这干等着被撕票罢。” 邹静闻言狠狠摇头。 虽然方才长公主哄那小宫女的话看似很有道理,可长公主才是他们要钱的依据,其余他们这几个人,谁知道那些人会不会为了防止他们拐着人逃跑直接杀了。 那也太憋屈了。 邹静可以活动后,立马悄声给身边的护卫解绳子,唐翘这才到艾艾身边来。 她一边割着绳子,一边道:“你打不来人,待会就抄根棍子也行,谁进来你就敲谁。” 艾艾信任十足,“好。” 解救人的功夫都是悄摸进行的,外头守着的那俩山匪还在自顾自谈笑。 一切准备就绪后,各自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去。 唐翘给了艾艾一个眼神,艾艾就哭天抢地闹起来。 “主子,你怎么了呀主子!你快醒醒啊!” “快来人啊,我家主子晕过去了!” 外头那俩人只犹豫了一会子,便连忙开锁进门来看。 唐翘手起棍落,一棒子敲打在来人的脑袋上。 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敲得脑袋混沌一片,唐翘顺势再补上一下,那人便只能眼睁睁看着断掉一半的木桌腿不甘地摔倒下去,手里的刀“旁当”一声掉在地上。 邹静则在同一时间迅速折身过去,一个横踢将后面那山匪手里的刀踹掉,趁人没反应过来,一个护卫紧随而上将那人死死捂住嘴拖进门来,邹静麻利地关了门,另两个找来绳子咔咔就是一顿绑。 邹静看了看被长公主打断的桌腿棒子,虽然那桌腿是老化了的缘故,可他回想起方才长公主砸人的模样,总觉得后背发凉。 第69章 自救 他捡起那桌腿,干脆一人半只塞在两个匪徒的嘴里,又两头缠了身子绑在脑后,防止掉落。 “殿下,趁着没人,我们直接跑罢。” 唐翘捏了捏发疼的手腕,幽幽看他,“你识路?” 邹静讪讪摇了摇头。 长公主定然觉得自己是个蠢货了。 “他们敢把我们放这儿,又只派两个人来看守,定然是不怕我们逃跑。” 邹静想了想也觉得是,不认识路还乱在山里跑,瞧这帮山匪的模样,他们不知道要掉多少个陷阱。 “既然绑都绑来了,不给他一窝端了,你们回去也交不了差。”她擦了擦自己匕首上的碎渣子,“来的路上我看过了,此地地形独特,易守难功。可山匪人数不多,除了下山劫我们那些,几乎都是些妇孺。除了这两人,余下还有九个,你们可有胆量一战?” 闻言几个护卫渐渐起了斗志,邹静领头:“怎么说咱们也是正经武选出来的,又不是买的官,难道还打不过几个山匪吗?” “就是,跟他们干了!” 那车夫见状,也梗了梗脖子,“干了!” 唐翘扯了扯唇,“倒是没孬种。” 这话叫邹静一喜,正要说走,可接下来唐翘的话又叫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可惜勇而无谋。” 唐翘肃色看着这几个人,“且不说能不能打得过,他们人人持刀,我们眼下加上我这匕首也才三件利器。这一冲出去,只怕还没将劫贼擒获,或许先就暴露被人围了。” “不要忘了,妇女勇武起来,可不比男人差。我方才只说了男人有九,可加上妇女,便有近十六七。真打起来,你们再有力气和灵活武功,也是白搭。” 这话叫几人当场愣在那里,很有些羞愧。 这话听着刺耳,却是实实在在的真话。 唐翘眼光掠过几人,“遇到事情多想想,别一脑热就别人牵着鼻子走了。人可就这一辈子。” 邹静眼下也是不敢轻举妄动了,询问道:“殿下,那眼下可如何是好?” “能用谈判解决的东西,何需打打杀杀。”她手腕一翻,便收了匕首在袖口里,速度快得邹静都看不清,“方才只是提醒你们,不要当莽夫,更别轻敌。” “谈判?”艾艾有些害怕,“山匪会与我们谈判吗?” “其他山头的山匪我不确定,可这个山头嘛,还是能谈的。” 她看了看那两人,“把人带上跟我走。” 群山脚下,丢了马车的霍辙凭借苏荷的记忆策马赶至之前他们被拦截之地。 看着满地狼藉,霍辙眸光阴沉得吓人。 “世子,可要先派人去通知宫中?”归佑问道。 毕竟是长公主。 “传话给逸王,他会想法子。” 宫里那群人,没几个能信的。 这一传话回去,多的是人巴不得她被撕票,暗中使劲起来,更别说救人了。 好在跟着他出来的守卫不少,只要能顺利找到那群山匪所在,救人就简单了。 只是此地群山环绕,要找到也难。 只能先试试了。 “你寻两个人留在山脚,若有人来索要钱财便给他。” “是。” 同一时刻,山头之上,山匪老大正在按人头给手下们分发粮食。 突然间,外头一阵骚动。 山匪老大皱眉正要询问,便见一人急匆匆奔进门来。 “远哥,那些人逃出来了,还劫持了老六和桩子!”那人双目通红着,目眦欲裂。 张远生得壮实高大,听闻这话,再也坐不住,大嗓门一开,“兄弟们跟我出去!” “不劳烦你出门,我们已经来了。” 一道女声传来,张远望过去,只见之前绑架的那贵女迈步入门来。 身后被那几名护卫用刀卡着脖子的,可不正是自己的兄弟! 张远沉了脸,身边的人霎时间分开,将进门而来的七人死死围住。 唐翘笑了笑,闲庭信步般坐到之前张远坐的主位上,看向他。 “我来与你谈个交易如何?” 张远冷哼一声,腱子肉都在抖动。 “就凭你?” “对。”她分明是坐着,可那视线,却像是在俯视他,“就凭我。” “至于资本嘛……”她拖长了尾音,“不知道你这两个兄弟够不够?” 张远敛眉,而后又不屑地笑了,“你这么点人,就敢威胁我?” “重要的不是人数,而是人心。”她笑着,“若我没猜错的话,这外头有这二人的亲眷罢?” 她打一上山便看出来,这窝贼匪其实压根算不上传统的匪徒。 倒像是因为某些原因几个人户阖家一起上了山,做了匪寇。 这人既然能召集这么多人上山做头子,除了武力,也还需要人心。 正因如此,她才拿了人质来谈判。 张远沉默了会子,向后抬了抬手。 “都把刀放下。” 唐翘勾了勾唇,看向大剌剌坐在自己对面的张远。 “敢在京郊官道边上做匪徒,又不是要钱又要人命的亡命之徒,那么,就只能是另有所图了。” 她唇边绽开一抹笑容,“我很好奇,是谁将我的身份告诉你,又是谁,领着你一路来到京城,做了山匪?” 张远瞬间脸色苍白了不少,他皱眉看向对面那华服女子,忍不住心惊。 “想问我为何知晓?”她笑意加深,“方才我还不确定,现在确定了。” 张远脸色由白转青,“皇室公主果真不是寻常女子,伶牙俐齿得厉害!” 唐翘谢谢了她的夸赞,“虽然你的京城官话讲得还算可以,你的手下们也在极力掩饰,可还是无法遮掩他们江浙一带的口音。听着说话习惯,像是湖州人?” 张远虽然算是个人物,可还没到喜怒不行于色的地步,看着他目光和面部肌肉的变化,她知道自己说对了。 想及江浙一带产盐胜地如今的混乱,她心中渐渐了然。 “你们连公主都敢绑。既有冤情,为何不呈报于御史,却要剑走偏锋。” 第70章 谈判 山间道路泥泞难走,却无一人停下步子来,只因最前头那披着狐裘的人,速度不曾稍有缓减。 林间幽凉,归佑看了看天色,有些担忧,“世子,再往上走就更冷了,您……” 霍辙没应声,兀自往前探着路走。 尽管昭华还是那个昭华,可她眼下孤立无援,又是个小女娃子…… 越这样想,他便越心急三分。 狐裘上已经沾了许多林间的湿气和脚下的污泥,他并未回顾,只拢进了外袍,不叫风吹了影响行进的速度。 山上,看着眼前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皇家公主,张远觉得可笑至极。 “你出身便在皇室,如何晓得我们这些底层人民的难过?” “御史?”他眼里噙了阴鸷,“地方官员官官相护,又有京城勋贵做靠山,别说御史了,便是我去敲了登闻鼓,也无法面见陛下。” “所以你们在得知我的行踪后,提前设了埋伏抓了我,目的就是面见陛下?” “是。”到了这时候,张远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不愿伤人,唯有抓了你,是最便捷的法子。” 唐翘欣赏这人的坦诚,“不过,就算你见到了陛下,冤情得以解决,你如今的行为,亦是触犯了大邕刑律。” “我不在乎。”张远面露狠光,“我的妻儿,皆没能活下来。留在湖州早晚被那群狗日的奴役死,与其如此,倒不如来到京城,轰轰烈烈闹一次。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可外面那些你的邻故呢?”唐翘面色冷峻,“落为匪寇,劫掠皇室,事情结束后,他们该何去何从?助你一路北上而来的那位恩人,可曾告诉过你这些?” 张远略微迟疑了些许,目光掠过外头十几位汉子妇孺。 “他说过,会保下他们。” “虽然有些悲哀,但我可以明确告知于你,京中势力错综复杂,许多人并非一朝一夕酒能扳倒,你如何能保证你的恩公能在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将破坏他们利益的人保下来?” 官官相护并非地方如此,京中更是这样。 张远沉吟不决,看向被邹静等人挟持住的兄弟,面上添了哀戚之色。 他们这些人,都是实在活不下去了才携家带口逃出来的。 当时便只想着要先逃了活命,后来的事情,便不是他们能掌控的了。 他突然觉得悲凉万分,那是一种命运从来被他人掌握在手中的悲哀,穷人至死都无法摆脱的阴影。 可就在这时候,他听见对面那位甚至年龄不足及笄的女子对他说: “我可以给他们一条生路。” “我凭什么能信你?”毕竟她才被他掳上山来。 “因为现在,除了信任我,你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那位恩公要是家族势力足够庞大,也不会想出让他们落草为寇劫持公主来求一个面见天子机会的损招了。 张远大约是知道那人几斤几两的,也明白自己的处境。 他沉吟许久,仰头饮尽了一碗烈酒。 “好。” 近暮,夕阳沉山。 霍辙费尽千辛万苦领着定北王府的人埋伏在外,正查探敌情之际,便见长公主与一匪寇头子模样的壮汉从门中出来。 “世子,要不要现在冲上去救人。”归佑蠢蠢欲动。 霍辙抬了抬手,示意先观察。 此处虽有些距离,视线却好。 只见唐翘被一群匪寇簇拥着,那土匪头子先是对着他拱手拜了一拜,而后转头进了一个简陋的木屋。 归佑皱眉,他有点看不懂现在的状况。 霍辙屏息凝神,“上!” 定北王府的人便兵分两路,很快悄摸绕到了木屋后头。 归佑解决了两个看守的匪徒后,对着他比了个手势。 另外一边的人也颇为轻松的得了手。 正当这时,对面人群中有一个孩子突然大哭起来。 抱孩子的妇孺顺着孩子惊怕的视线看过去,正好瞧见自家男人被一个手刀砍到在地,她却只看见那歹徒手里握着的刀,瞬间瞳孔一缩。 “杀人了!” 这声惊呼令本就神情紧张的众人顷刻间戒备起来,张远也从屋子里头抄着刀就出来了,护在唐翘等人前头。 归佑一行人也不再隐藏,几乎只在一息之见便行至几个壮汉跟前,将其撂倒。 不过几个动作之间,人群中能动的也唯有张远一个人了。 他满脸警惕地看着由远及近而来的那位贵公子,不知他到底来头何处。 唐翘压了压他的刀,“是自己人。” 霍辙缓步过来,看了眼唐翘,到嘴的关怀就成了冷笑,“长公主还真是福大命大,到了贼窝里还过得这样舒坦。” 倒引得土匪头子还要护着她。 当真是白瞎了他这一路的殚精竭虑。 唐翘知道他是好心,罕见没怼他,笑道:“我命大不是还靠世子来救?” 霍辙翻涌到喉咙口的一堆毒话就被这难得带着一丝讨好的好消散了。 “知道就好。”他指挥着人将张远捆了,其他人则由归佑他们盯着,“天快黑了,下山吧。” 走的时候,霍辙回看了那一群骨瘦如柴的壮丁和妇孺。 “你便就这样放过他们了?” 依着他的意思,这群人都该带回去,该斩首斩首,该流放流放。 敢劫持公主,胆儿太肥了! “准确来说,也算人质。” 她扫了一眼后头被邹静押着走的张远,“没了他,那群人也就是无头苍蝇,即便真要抛下张远跑了,也跑不远。再说,”她收回视线,“不过都是些可怜人罢了。” “长公主真是心善。” 在他口里说出来这样的话,绝不是夸奖。 唐翘看他一眼,“那你又为何上山来?” 霍辙便笑,“自然是我也心善了。” “这样啊。” 下山的路有张远指引,少走了许多弯路,一路上也没个陷阱,走得十分顺畅。 邹静在不遗余力地和归佑搭话。 他仰慕定北王府的人已久。 “我听段大人说,你箭术极好,怎么练的啊?有什么诀窍吗?” 归佑话少,闻言一本正经回:“多吃饭,多睡觉。” 养足精神比啥诀窍都强。 “这样就可以吗?”邹静狐疑,而后又自个儿肯定他的说法,“吃饭能健壮身躯增强臂膀之力,闭眼睡觉能养眼力有利远视。” 他把自个儿说服了,“果真高人啊!” 第71章 下山 近夜时分的山林,本该阴森的,因着这些闲谈叫行程都变得闲适。 要到山脚的时候,远远便见底下火光一片。 近前了便发现是亲王府兵。 领头的是唐清,他一身戎装,见是唐翘下来,惊喜得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 “没受伤吧?” 唐翘这一世是第一次见他戎装,她摇了摇头,“一切都好。” “下来就好下来就好。” 他来了过后就被定北王府的人拦在此处,要不是知晓霍辙的能耐,他绝不可能坐得住。 事实上,就算霍辙已经上去了,他依旧焦躁如焚。 大邕重女子名节,若是芝芝在山头上过了夜……哪怕没发生什么,世人也会永远以偏见待她。 高贵如皇家公主,一提到名节的事情上来,天然便都要被人上纲上线的。 他的芝芝,怎么能被冠上那样的恶言。 他从属下手里接过来一件粉白色的披风,披在妹妹身上,“夜里冷,莫要着凉了。” 余光瞥见霍辙那一身被弄脏的狐裘,感激之余忙叫人将他的狐裘拿来给他。 “有劳聿之了!回宫后我必将此事禀告于父皇。” 霍辙正要习惯性地抬手说“不必”,倏尔想到什么便住了口。 与此同时,与几位大臣议事完毕的永丰帝才得到消息。 “光天化日之下,长公主竟被人掳掠上了山!”景贵妃彼时也在紫宸殿,听闻后也是大吃一惊,“陛下快遣派金吾卫的人前去搭救吧,否则若是长公主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永丰帝正要下令,突然想到什么,改变了主意。 “段戎,你亲自去!务必,要将长公主平安带回!” 金吾卫的人到底不似千牛卫直接听命于他,他们一出动,还是去京郊,京城中人难免议论纷纷。 倒不如千牛卫迅疾而出,既不走漏风声保全昭华名节,也能迅速救下人来。 瞧着段戎出殿门去,他却仍然坐立不安。 那丫头已然吃够苦头了,眼下怎么还这么倒霉? “对了,皇后那边先瞒着。她那样宝贝昭华,若是知晓昭华遇害,不知要急成什么模样。”皇后的身子已经经不住打击了。 景贵妃眼看他这样在意,眼神微冷。 “陛下放心,妾身晓得轻重。” 话虽如此,皇后那边还是得了消息。 不过是和另一则消息一同传来的。 “殿下怕娘娘您忧心,一下了山就叫人快马加鞭回来回话了。眼下人已安然无恙了。” 听素琴这样说着,皇后那颗心才算放了回去。 看着前来汇报消息的侍女,她眸光沉了下去。 “是谁派你来的?” 这侍女一入门就对她说长公主遇害,凶多吉少,摆明了不想让她好过。 那侍女颤颤巍巍,“奴婢只是觉得娘娘您心疼长公主,定然希望第一时间知道长公主的消息,这才斗胆来告知,并无恶意。” 皇后没功夫理会她的话,吩咐殿里力大的内侍们,“将人捆了,与吾一同去紫宸殿。” “是!” 那侍女瞬间瘫软在地,却又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人拖起来往外走。 皇后到时,兄妹俩和霍辙已然身至紫宸殿。 “公主怕是吓坏了吧,这样小的年岁就遇到这样的事情,实在是……”贵妃言语怜惜之余又带着长辈口吻的劝诫,“下次殿下出宫,可莫要再去那样远的地方玩乐了,你看你父皇担心的。” 贵妃这话暗示意味极强。 永丰帝事先并不知晓唐翘出宫的事情,可女儿到底安全回来了,比什么都重要,他蹙着的眉头稍有舒缓。 “有劳贵妃娘娘挂念了,我一切都好,并未经受什么可怕的事情。”唐翘半点儿没有惧怕的模样,眼眸清澈,“父皇宽心,女儿才被掳上山不久,霍世子的人便赶到了,竟是连饿都不曾饿着。” 永丰帝见她全无被掳掠后的后怕和恐惧,又听说是霍辙的人去救的,这才放下心来。 “没事就好,”他敛着的眉头终于松开,看向霍辙,喜爱之情溢于言表,“聿之此等义举,当真叫朕感激。” 霍辙拱手,“陛下太过客气了,说来长公主也是一片孝心,才出宫前往浮尘寺为皇后娘娘求药。” “原是为了皇后娘娘?”贵妃惊讶之余,又有些不解似的摇头轻叹,“可那也太不仔细了些,公主出行,身边怎能只有这么些人护着?此事本可以避免的。” 说到这事上来,永丰帝就上了心。 正当这时,外头传话,“陛下,皇后娘娘到了。” 皇后身体虽好了一些,却还很有些咳嗽。 她一来,贵妃便不得不让出位置来挪到一边去。 “是妾身没有照顾好芝芝,空有掌控之权,身边却没什么可用的人给她。叫她入京不足半年,便遭遇这许多祸事。方才听闻侍女来禀报芝芝凶多吉少,妾身吓坏了。” 望着还在咳嗽的皇后,永丰帝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他那受困留言而病逝的恩师谢太师来。 之前因着范忠良的事情,他对谢家有些意见,可谢太师亡逝,绝非他所愿。 眼下范忠良沉冤得雪,便更叫他对谢氏一族添了亏欠。 他垂目去看大殿中那个去椒房宫乱传消息的侍女,眼神冷得如寒夜,对着皇后时,语气和缓。 “你先养好身子,照顾的芝芝的人选上,朕会着人亲自去挑。” 至于那个侍女,居心不良,乱棍打死就是了。 “对了父皇,那匪寇头子儿臣已经带回来了,只是有些事情还需父皇定夺。”唐清也算是众位皇子中与永丰帝议事最多的了,他一开口永丰帝便知道那匪寇头子来历不简单。 于是嘱咐人送皇后贵妃和长公主回宫,又留了霍辙在宫中小住一晚,清了人后,张远便被带了上来。 “草民湖州盐户张远,叩见陛下万岁!” 第72章 推恩令 揽月台,凉月朦胧。 凉亭内,女子侧身而站:“替我办件事。” 女官打扮的人立马拱手,“您请说。” “京郊草寇被捕入宫见驾之事,想法子瞒太后一夜。务必要让太后天亮后才晓得此事。” 女官思绪飞转,想好了对策后颔首,“是,殿下。” 目送柳司言远去,唐翘正身面对着揽月台的湖水,眼里盛了湖面波光粼粼月光。 张远入紫宸殿的事情是秘密进行的,太后若是知道了,必定第一时间遣人前往湖广一带…… “月色美如斯,殿下却心事重重,这可不是小孩子该有的强调。” 一人缓步负手从黑夜中行来,唐翘却不陌生。 只听这声音,她便晓得是谁。 “霍世子也是好兴致,大半夜了,竟寻到揽月台来。不知道世子身份的,该拿叉戟拖出去了。” 要晓得,揽月台这边,很靠近后宫了。 “有长公主在,谁敢叉我?”他笑着走近,与她隔着两个人的距离,看湖面的月色倒影。 “只是我之前还诧异那位能说动太后的尚宫局司言是何来头,却没想到是长公主的人。”他嘴角还弯着,只是眸光里添了些夜月的寒,“本世子还要多谢长公主,若非长公主,我定北王府何德何能再出一个郡王以及……一个尚宫局的蠢货。” “定北王府再添一王,还是世子的堂弟,日后自然辅佐世子你同治西北。这难道不是好事吗?”她仍旧看着前面,侧脸宁和恬静,话却不客气,“世子的确该谢本宫。” “至于柳春晴……世子若实在不喜,不若杀了泄愤?” 霍辙气得牙痒痒。 正因那蠢货被搬到定北王府来,这两年内,才更不能死了。 何况有着前世记忆的唐翘又怎可能不知他那二叔野心勃勃,一直窥伺着定北王之位,妄图取而代之。 霍昶封郡王,看似是皇家恩德,实则是在以推恩之名,行分散西北权势之实。 “长公主好算计。”二房起不起势,于他而言,不过是多一种选择,可是这女人的态度,他十分不满。 “霍世子过奖。可话说回来……”她终于动了动身子,正视霍辙,“眼下这个局面,不正是世子期盼的吗?” 她笑着,回过头去,“世子总不会要告诉我,你入京当真只是为了养病吧?” 自安南王续弦,淮阳侯同镇西南后,手握重权的定北王府便成了众矢之的。 从古至今,兵权太盛的异姓王从无好下场。 而君王们终结异姓王统治辖区的方法,最惯用的两种,也是最极端的两种。 绝嗣,以及“推恩令”。 譬如安南王府,安南王妻妾众多,却唯有一个病弱的独女,待安南王百年后,西南兵权便借淮阳侯之手尽归于皇室。 而定北王府,唯有一世子,绝嗣是最好的法子。偏偏这世子年少成才,若长成,必定是不逊于其父的一国良将。父皇惜才,故而才有推恩令实行。 他更知晓西北外敌良多,便以怀柔政策“温水煮青蛙”,在不动摇西北根基的基础上,慢慢稀释定北王府的实际兵权,再慢慢收拢。 眼下新册郡王,将西北兵权分散两股,便是一个开端。 可这也得看定北王府的态度,若定北王府不认霍昶这个郡王,那么霍辙必死。 而定北王府,何尝不知高处不胜寒的道理。 霍辙入京,便是一个信号。 “霍辙,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霍辙挑眉,昭华果真是昭华,脑子就是好使。 “如此说来,辙确确实实该感激长公主了?” “感激却也不必,把柳春晴的命留着就行。” “你倒不客气。”他笑,“行,给你留人可以,不过有一个条件你得答应。” “你说。”态度很好,可决口不提答应的事情。 霍辙后槽牙都咬紧了。 昭华这么狡猾,当什么长公主,该去当商人的,必定赚得盆满钵满。 “太后的事情,我要参与。”他装模作样地解释,“你也晓得我二叔背后是谁,我比较记仇。” 唐翘在思考,精致的面容上跳跃着有湖面反射而来的水光,美得叫人心惊,隐约便有了十多年后的影子。 霍辙难得怔愣出神。 他猛得忆起自己第一次见昭华。 那是建邺元年的端午大典,永丰帝尸骨未寒,边关战乱不止,新帝却在宫中大兴土木,大摆宴席,她素衣孝服披身,孤身一人出现在觥筹交错、轻歌曼舞之间。 她当时已是要北上和亲之身,太后与新帝怕她不愿,将她拘于清凝殿,重兵看守。 她却不知从何而出,披麻戴孝提了先帝悬挂于紫宸殿的宝剑,入了揽月台。 那日宫中盛宴,公主郡主贵女们华服锦裳,却都抵不过她一袭素衣。 从那过后许多年,那抹桀骜孤高的身影藏在他心里再也消散不去,直到建邺三年,他终于可以迎回她…… “行,我答应你。”唐翘回应他的话。 霍辙心上好似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似痒如挠。 那日她回宫时,亦是这样答话于她。 答应与他订婚,结为夫妻。 眸光渐渐涣散开来,他喉结微动,喃喃着那两个叫他刻骨一生的两个字。 “昭华。” “什么?”唐翘诧异回头。 霍辙面色未变,眸光渐渐聚焦,“殿下的封号,很好听。” 唐翘眸光微动,皱眉道:“莫名其妙。” 反而是他自己松了一口气。 还好,她并不知道他,就是他。 这一次,他有足够的时间…… 他攥了攥手心,肯定自己最初的想法:他有足够报复她,让她知晓悔婚于他的后果! 霍辙内心的想法唐翘不知晓,她自顾自地想定北王府与太后前世的恩怨,既然霍辙参与进来了,总不能白叫他当摆设。 太后可不是景贵妃,还是稳妥些好。 “你可有法子,将湖广搅得更乱一些?” 他觉得好玩,“陛下一心要抚平湖广,你这个当女儿的倒好,对着干。” “有时候平静的湖面底下暗流涌动得更厉害,与其如此,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将水给搅浑。”她眼里闪着亮眼的光芒,似是在笑,“如此,才有妄图浑水摸鱼的人不是吗?” 第73章 壮志难酬 她需要微微仰头才能正视她,“你若做不了,我便寻旁人。” 这什么话? 什么叫他做不了? “长公主殿下倒惯会用激将法。”这就是答应了。 唐翘十分满意,虽然事情都是一个事情,可旁人总归不如霍辙的人妥当。 见她眼角微微上扬,他就晓得这女人是在偷摸暗喜。 “说起来我也救了你两回,你给我扎针,我俩这么一来二去的,眼下总归算是认识了,不如聊聊天?” 唐翘很意外,“世子想聊什么?” “比如私底下称呼是不是可以换一换?”他琢磨着,仗着她不知晓自己的事情,努力和善,循循善诱,“我怎么也算是你的恩人了。你就叫个霍哥哥,日后我便教你骑射箭术如何?” 这已经是可以归属于调戏的范畴了。 “霍……哥哥?”唐翘已经冷了脸,“你确定?” 霍辙看见她指尖和手腕在动。 他自然不会忘记昭华除了扎针还有一个强项。 用毒。 他眉心一跳,心平气和地笑了笑,“开个玩笑嘛,别当真哈哈哈……咳。” “罢了罢了,不聊这个。”霍辙收敛了玩笑的嘴脸,正经问她:“韦长善当年为弥补扬州事宜做了假账,诱使范忠良盖下户部账册章印被抄家流放。眼下韦长善打入牢狱待定罪,太后那边户部侍郎曹聚升了尚书,眼下侍郎之位有了缺口,你……你们谢家可有什么打算?” 唐翘没在意他那些许口误。 “户部是要部,自然是,有能者居之。” 当下有资格成为户部侍郎的人不多,但眼下户部临紧要关头,事务繁多,最有机会当任的,当属最熟悉户部事务的两位户部郎中韩锦与卫闽。 韩锦虽然年纪稍小一些,但他也算出身官宦中流世家,会说话能来事,与曹聚往来甚密,在户部里走动人脉也广,当下最为热议的便是他。 而另一郎中卫闽,是难得京外科举取士出身的大才,只可惜眼下朝中勋贵官宦世家抱团取暖,正规科举取士出身的,被打压得毫无地位,大多湮没于洪流,籍籍无名一生罢了。 卫闽快要五十岁了,在官场周旋三十多载才能走到如今,已然是科举出身官员里顶天的存在了。 而她要做的,就是让卫闽走到台前。 京城,南街一处酒肆。 二楼雅间,一华发男子临窗而坐,对月愁饮。 在官场多年,卫闽早已没有了当年科举时候的意气风发。 他深知自己没有家世背景,无法同那些勋贵宦官子弟相较量,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入了朝堂,渴望报效君主,一展抱负。 这些年,无论遭受多少冷眼慢待和打压,他也都向着这一目标赶赴,不敢停留,也不愿自怨自艾。 可是好像上天从不愿眷顾他,这么多年了,他是黄土都堆到脖子的人了,这次机会难得,可他却再也无法向前一步了。 阶级的鸿沟,自古以来便是难以跨越的。 他抬盏,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半醉着举向朦胧月色,眼里有泪花闪动,嘶哑长吟。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三十年官场郁郁不得志,尽归于此一夜了。 他长叹,正要满饮此杯,却听外头对和之声。 “蜀道之难,如上青天。然则大鹏一朝伺得冲天之风,便可扶摇展翅,一跃九万里。卫大人,何以郁郁至此?” 卫闽疑惑自己并未请友,放了酒盏,去开门。 见来人,他展眉笑了笑。 “原是谢三公子啊。” 范忠良平反之后,颇觉亏欠谢氏的永丰帝将一向招猫逗狗的谢荆塞进了户部挂了仓部的一个闲职,从六品的官职,不必上朝,手里也没什么实权,权当叫他挂个名莫要日日没事干。 这些年谢荆正事不做,却云游了许多地方,见识广阔,交友也不忌。一来二去,倒和卫闽打了许多照面,喝过两次酒。 比起户部其他鬼蜮心思的人,卫闽反倒更喜欢这位被世人诟病的谢家三公子。 说起来当年他科举时,主考官正是谢太师。 谢荆生得好看,拎着一壶好酒笑眯眯地冲他笑,“独坐无趣,卫兄不如请我进去坐一坐?” 卫闽也不扭捏,眉间虽抹不开那股子愁思,可听着那声真心实意的“卫兄”,面上终究带了笑,“快请。” 谢荆一进门,先各自斟酒一杯。 “方才听卫兄慨叹,倒引得弟弟我断肠。” 说着他与卫闽碰了杯,自个儿先潇洒饮尽了。 “我本是个没用的人,眼下陛下叫我来户部,当真是叫我折寿了。” 旁人说这话或许有炫耀的意思,可谢荆说起来却不会叫人有这感觉。 他生性散漫是京城人都晓得的事情,一个出身顶级勋贵府的人,多年来不进官场,便可窥见其心了。 卫闽看着他这样,羡慕之余带了两分宽解,“贤弟不必苦恼,做人做事,但求无愧于心罢了。旁的事,何必纠结烦闷于心。” “说得好!”谢荆大赞,又忍不住与其饮酒碰杯。 两人都是能喝的,可酒过三巡,终归都带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醉意。 “卫兄,我自苦恼便也罢了,你因何愁苦?莫不是因着户部升迁之事?” 卫闽心里苦,眼下喝多了酒在谢荆跟前,多年的谨慎和小心也化为了阵阵悲凉。 “罢了罢了,庸碌三十余年,我只道是自己无用。” “卫兄怎可如此泄气言己,依我看,卫兄雄才大略,多年蛰伏,乃是待一个时机罢了。”谢荆醉醺醺的模样,胳膊肘搭在桌子边沿。 “时机?”卫闽自嘲,“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时机。” 韩锦已是内定侍郎之人,他这一辈子,也就是个五品郎中了。 谢荆端着酒盏,眼里却渐渐清明,“眼下,不正是逆风直上的好时机?” 第74章 湖广盐案 连绵数日雨后,随之而来的便是爽朗晴天。 辰时正,宣政大殿之上,百官肃立。 天际斜阳倾洒而来,殿门口的盘龙金柱熠熠生辉,恍惚间,竟真有了真龙欲飞的模样。 永丰帝高坐在龙椅宝座上,面色沉着,叫人看不出情绪。 “近来京郊官道上,山匪作乱,不知爱卿们可有耳闻?” 纪国公府与靖宁侯府两位任职金吾卫的大臣心里一个咯噔,便忙脱列请罪,并承诺会尽快肃清官道。 心里却狐疑得紧:不过是几个流寇,怎么倒叫陛下重视起来了?还在朝会一开始便提起来。 “眼下倒犯不着去清理那山头了,”他说这话时,想到昨日逸王与他说起的话,脑海里便浮现出长女在麟德殿那日那沉着稳重的模样来,语气下意识便到了些许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骄傲,“昨日长公主自浮尘寺为皇后讨药归来,已然将贼匪捉拿归京。” 闻言众大臣面面相觑。 谁? 长公主? 十三岁的娃娃,抓了贼匪? 是他们老了,还是世道变了。 “清儿,你与众爱卿说说。” 大臣们这才发觉,一向都不参与朝会的逸王殿下今日竟然来了。 唐清言语简练,不过寥寥数语,便将长公主唐翘如何身陷险境,如何自救,又如何劝说匪徒自首归案造福一方一一道来,大臣们听得一愣一愣。 一拨人在心惊,什么匪寇竟然连长公主都敢抓,这样胆大妄为! 一拨人还很恍惚,长公主竟然有如此才能,真的假的? 暗自腹诽着,大臣们脸上却由衷地夸赞。 “长公主当真巾帼不让须眉!” “是啊,长公主殿下真有陛下当年的风范。” “殿下威武。”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永丰帝很是高兴,自然不遗余力地夸赞。 左右金吾卫的两位将军脸色就不是那么好了,两个平时在永丰帝跟前都有很大面子的人,眼下连忙跪下去请罪。 “臣失职,竟叫流寇作乱,险些害了殿下!” 那可是长公主啊,之前宜安伯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大臣们个个心有余悸。 到底是重臣,永丰帝没有说什么重话,反而一副很理解他们的模样温声笑道:“匪寇流窜于各个山头,一时无法捉拿归案也是常理,二位爱卿也莫要太过自责了。” 两位大臣:…… 更难受了好吗。 金吾卫都做不到的事情,却叫长公主给解决了,二位大臣老脸疼得要死。 他们宁愿被骂一顿丢点面子,也不想陛下这样宽慰他们,实在丢脸丢到姥姥家去了。 宣扬完了自家女儿的光辉事迹,永丰帝也将话题拉入了正轨。 “按理,京郊一带,即便乱世里也少有匪寇为患,更遑论如今太平盛世里,竟平白多了自堕为寇的百姓。岂非朕德行不施的缘故?” 这话可就严重了,除了几位特恩的老臣,其余大臣们顷刻间全都跪下去了。 “陛下乃仁厚明君,厚德于天下!” 情绪酝酿得差不多了,永丰帝长叹一声,“众爱卿可知,此匪寇,从何而来?” “那匪寇头子,本是湖广盐户,自言被逼得活不下去,屡屡呈报冤情,竟又未有一封抵达京师。以至一路逃到京城上来落为匪寇。”永丰帝手指搭在龙椅上,微微磨蹭着光滑的椅面,“众爱卿觉得,可信否?” 一时间,满堂寂静。 有认真思考的,也有胆战心惊两股战战的。 新任户部尚书曹聚先站了出来,执着笏板:“大邕开朝之年,盐户便可免除徭役赋税,只需专注产盐即可。湖广一带盐业乃大邕之首,其地盐户富裕者有余,虽有些许贫者少有余钱,却也能幸福度日。比起巴蜀之地甘北之地,已然富庶,若湖广盐户都活不下去了,天下百姓岂非皆是穷苦?” 曹聚敢于直言,此话却也十分妥当。 靖宁侯也脱列,“湖广一带离京甚远,百姓出州皆需路引,若真如此人所说是被逼逃离出湖州,那这几十人又是如何通过层层筛检平安抵达京师?陛下当政,政治清明,又逢近来御史台下放监察,若有冤情,早已直达京城。臣以为此人言语漏洞颇多,不足为信。” 自然也有寥寥反对之声。 “可若此人所言非虚,湖广一带盐户岂非早已置身苦海?” “仅凭他一面之词,实在不足为证。或许是这匪寇们担心被捕后受到重惩,于是巧言编造身世,以图减轻刑罚。” 满朝辩议下来,竟是少有人以为,张远的话可以当真。 永丰帝也早料到这结果,他看向一直没出声的唐清,“逸王,此事你如何看待?” 唐清拱手,“儿臣以为,不管虚实与否,匪寇平白出现在京郊绝非寻常事。儿臣不愿相信张远所言,却更不愿湖广不安。湖广乃大邕重地,若有冤情,不可不察。” “太傅以为呢?” 崔太傅是看着永丰帝长大的,他只哼唧一声,太傅都晓得他想要啥。 于是一个躬身,“臣以为,逸王殿下所言很是。” 永丰帝颔首,见百官前头那几个勋贵焦躁不已逐渐要脱列说话的模样,抬手打住,“众位爱卿皆以民生为己任,定然与朕一样,不愿看百姓遭难。” 崔太傅:“陛下圣明。” 勋贵们:这老匹夫! 不过经由这一趟,勋贵们也都不约而同地察觉到了危险气息。 结合之前户部韦长善事件后各地清检之事,他们不得不悲哀地开始为自己做打算。 陛下,这一次,是要来真的了。 太后是辰正一刻醒的。 自打眼睛染了毛病后,她每晚天黑后一个时辰便歇息了,早上也不愿过早醒来。 她厌恶看不清环境的无力之感。 昨日夜里她本来还要询问些事情的,结果恰逢柳司言来给她传话尚宫局的事情。 她便不得不搁置了。 今日一早醒来,听闻长公主劝降一匪寇,她还不以为然,直到听闻那匪寇是从湖州来的时,一向慈和的她立时怒了,手里的佛珠串都被捏得死紧。 “哀家还说这群人出了湖广后便悄摸没了消息,竟是一路来了京城!” 第75章 琅琊王氏 “眼下张远到了御前,陛下必定是要趁此机会清查湖广了,太后咱们可要早做打算啊!”掌殿女官忧心忡忡,“这些年花销越发大了,湖广那边就压得狠了些,张远之前那些盐户都是敢怒不敢言,谁知竟碰上这么一个钉子!” “打算自是要打算,可眼下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就在地方清查的时候碰上了这事。”太后捏着佛珠,慈祥的双目此时尽数被冷意覆盖。 每一个家族的兴盛,除了权势之外必不可少的便是财力。 而袁氏一族,盐业便是其一大经济支柱。 淮阳侯府之前靠着户部赚得盆满钵满,韦长善落马后她还讽刺景氏失了双臂,眼下可不就是轮到自己了。 “告诉湖州的人,眼下这个风口便不要想着赚钱了,无论如何必须在监察御史到达之前将那些盐户的嘴封严实了。”袁太后也是没料到,自己顺风顺水这么多年,竟被一个湖州的小盐户给将了一军,她十分不悦,“不计手段,哀家只要结果。湖广的盐业,不能丢。” 谋划大业,怎能没有钱财。 近几年她那皇儿越发看得紧,她的财源已然少了太多,眼下要是再丢了湖广,大业又要推迟。 “打听一下,前往湖州的御史,都有哪些。” “是。” 午后娇阳正盛,清凝殿中。 婉柔将剥好去核了的荔枝端上案来,“殿下觉得,陛下会遣派哪些人去湖州?” “这样大的事情,自然不能是等闲之辈前去。其他的我猜不着,不过我想,谢三叔必定有份。”唐翘说着瞧了那荔枝一眼,禁不住笑了一句,“怎么这荔枝还有?” 当初谢家三叔谢荆虽然被抢劫了一番,可果子却也还剩下不少。椒房宫和清凝殿都得了许多,皇后身子不好,不太能吃这果子,于是尽数给她了,放在冰室里头镇着,倒还新鲜用了好几日。 为着不辜负三叔盛情,她命厨房将荔枝做成了各色点心菜肴,好吃是好吃吧,可吃久了还是腻。 婉柔笑着用签子扎起一个用手护着递到她手边,“这不是岭南的荔枝,是近来尚食局从皇家园林里头采摘过来进献的。不过殿下怎么觉得三叔会去?” 毕竟她三叔是个半吊子来着。 进户部也是蒙祖父的荫庇。 唐翘接过那签子,小口吃着果肉,“湖广的事情闹得这样大,三叔可是父皇的小舅子。” 这样的人出面去当个吉祥物也好。 嗯,对皇室名声好。 谢婉柔大抵猜到了她的意思,低眉浅笑。 “殿下觉得这荔枝如何?” 她兴致勃勃,“比起岭南的荔枝清甜清甜些,汁水却没岭南的荔枝好。” 总的来说:“各有千秋。” 或许是谢家的事情说开后,来往更多的缘故,两人逐渐熟稔得好似老友。 婉柔看着她吃东西的模样,只觉心旷神怡。 这其实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谢皇后能被选为皇后,谢家女儿的教养和礼仪是毋庸置疑的。 作为孙辈嫡长女,谢婉柔从出生起便教养于父母之下,承教于祖父祖母,又常进宫行走,乃是被四书和礼仪调教着长大的世家贵女,更被推为世家贵女之典范。若说礼仪与姿态,时至如今已然是自然流露的好看,即便是在荣宠加身的天之娇女宝仪殿下跟前,婉柔亦是丝毫不逊色的。 可她就觉得,在昭华殿下跟前,她亦要自惭形秽。 这并不是礼态上的不足,而是那股子天然的贵气与孤高。 她尽可婉约柔美做淑女模样,亦可爽朗放拓求一口酒喝,可不论哪个姿态,都是好看不违和的,似乎她天生就该是公主,是神坛上的仙。 可这位连她都自觉不及之人,其实进宫才不过半年。 婉柔越是接触,对她便好奇,越喜欢。 她喜欢看她胸有成竹指点江山的模样,就像那日夜里,殿下嘱咐她去京外接那个叫云冀的少年那样。 不过见了一面,殿下居然遣令此人做了那样一件大事,将淮阳侯府的人骗得团团转,至今都不晓得是谁做的手脚。 她似乎能将所有事情把控于手掌之间,连那些她从来只看着却不曾接触过的朝政上的东西,比如士族归朝、户部清换的事情,她也总能一眼看破,并令谢氏一族最大程度的规避风险,并铺路架桥。 可殿下她,终究还是个小姑娘,真遇到了歹徒,亦是血肉之躯。 念及此,她忍不住想起昨日夜里的危险来,“殿下身边的人,还是太少了。” “之前人心涣散着,人多有时候也不见得是好事。不过日后,我应该是不会缺人用了。”至少父皇那里,会给他寻两个妥当的。 保护安全是够用的。 宫中有初九和艾艾等人,至于宫外嘛…… “那小孩,这是多少次挑战谢九了来着?”既然再抗揍,可攻击力也就那么一些,怎么可能打得过身经百战的国公府府卫统领谢九。 婉柔想了想,“七次了罢。” 当真是越战越勇,伤痕越多,越不肯轻易放弃。 “倒是难得执着。” 唐翘在用他之前,查过他的来历。 不知是从何来的一个小乞儿,许多年前就在京城了,无亲无故的,只两个月前突然收留了一位从青楼赎身后的艺女,还领着她四处藏身。 那艺女容貌才情皆是一绝,多年来不卖身只卖艺,终于赚了银子给自己赎身,却又被一富商看上,怎么都要抢了去。 也正因此,那小孩藏着她便遭受了许多毒打。 他也固执,即便被打死都不愿意说出那艺女的藏身之处。 倒是个血性的。 “对了殿下,待明年二月琅琊清谈辩议结束,各士族便要入京了。” 唐翘眸光动了动,士族入朝的时间与前世并无不同,只是提起士族…… 她收敛了心思,“琅琊王氏快回京了吧?” “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婉柔怕她吃荔枝吃上火了,给她倒了一杯清茶,“说起琅琊王氏来,我倒想起一个人。” “琅琊王氏长子王束。” 第76章 父女争辩 夜里唐褚过来,与皇后提了一嘴要遣派谢荆去湖广的事情后,便看向唐翘。 “如今朝堂上下提起芝芝便没有不夸赞的,朕甚是欣慰。”虽然这也有他宣扬的功劳在里头,可主要还是他女儿聪慧,他笑眯眯的,不似寻常朝堂上时那样严肃,“芝芝这次立了这样大的功劳,想要什么奖赏啊?” “真要给奖赏?”她完美承袭了永丰帝和章嫔的优点,不过十三岁,容貌便很是惊人,淡笑时梨窝若隐若现,更添灵动。 永丰帝看着她那一双与自己颇为相似的桃花眼,目光更柔和了不少,“难道父皇还能骗你不成?” 虽只短短几月,他已不自觉喜欢上了这个小丫头。 他很少这样短暂突兀地觉得谁好,哪怕是子女也一样,可唐翘在她这里却有些不同。 永丰帝将这些情绪归结于他对长女多年未尽父亲养育之恩的亏欠。 “父皇如此大方,那女儿可就不客气了。”她双瞳里似有光点微微闪动,嘴角不自觉翘起,跟皇后养的猫儿一样,有一股子不紧不慢的慵懒舒缓。 唐褚看得直心软,“你尽管说来就是。” 她却丢了方才的懒散劲儿,下了软塌来,躬身福礼下去,很郑重:“儿臣斗胆,若最后查明张远所言非虚,父皇可否饶恕与他一同上山为寇的百姓。” 皇后虽然惊讶,却并未阻止女儿。 永丰帝正愕然女儿何以这番举动,闻言若有所思,眸光里映射了灯架上的烛火,眼里意味不明。 “此举虽仁善,可他们一行人触犯大邕律法,更放肆到明知你是皇室公主,却还一意孤行,掳掠于你,将你置于险境。挟持公主以达目的,此已形同谋逆。若轻纵他们,岂非助长匪寇之风,更令皇室颜面扫地。” 后面这句话,他带了怒意。 有对他仁政治理下百姓此极端做法的心寒,更有对女儿遇险的后怕。 “若事情属实,朕会下旨令重治湖州官场,重惩贪官污吏,还湖州一个清明。只是这些人,不可轻放。” 他说的不轻放,重则斩首,往轻了算也是杖责后流放。 后者虽看似有生路,其实却也没有。 她伏身跪下去,“儿臣以为,君子论心不论迹,论迹世上无完人。” “张远一行人若非信任君心,又怎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远离故土千里迢迢来到京城甘愿落为匪寇,只为见父皇一面,揭露湖广贪污之实。若非被逼走投无路,又怎会兵行险招?儿臣愿意相信,他们是被逼无奈。” “还请父皇从轻处置。” 永丰帝居高临下望着长女,“皇家威严不可侵犯,他们既做出此等大逆之事,便由不得朕不爱惜他们了。” 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此事不必再议。你起来吧,另说一个奖赏。” “只要不出格,朕都答应你。” 永丰帝对子女虽然好说话,却也不会一味纵容,他话说到这份上,已然是极大的宽容了。 唐翘却没起,“儿臣只此一个心愿。” 唐褚霎时眸光凛然,眼里带着怒意,还有一丝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期盼,“你为了几个戴罪之身,忤逆君父,这就是你的孝心吗?” 这话就严重了。 皇后连忙拉了拉她,“芝芝,你父皇自然有他自己的考量,你莫要置气了,快起来!” 在皇后担忧和心疼的目光中,她挺直了脊背,“儿臣并非置气,儿臣正因孝心,才有此话。湖广江浙乃财政赋税重地,如今出了差错,不管最后结果如何,经由此次清查,必定人心散乱,父皇小惩大诫以慰民心,此举是为湖广,亦是为大邕江山社稷。” 永丰帝有些恍惚。 多少年了,自他登基至今,已经许多年没有人敢这样与他说话,反驳于他了! “江山社稷?你一个尚未及笄的丫头知道什么是江山社稷?”他觉得很是可笑,“难道朕这个当了十几年的皇帝,还不如你区区一个入京才三月的孩子不成?” 望着长女倔强的模样,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朕不过夸你几句,你便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为了一己私欲顶撞于朕。哪里还有什么公主的歉仁模样?”他忍不住怒骂,“你这规矩都学到狗肚……哪里去了!” 多年的涵养叫他死命将险些脱口而出的词语吞了回去,脸色都憋红了。 他努力平复着情绪,告诉自己,这是自己女儿,是长女,是他亲封的长公主。 “朕念你是初来京城,不计较你为罪臣请求之事,此事不许再提!” 他拂袖,终究是不欢而散转身而去,常礼怕他气急栽倒,连忙小碎步跟上去扶着。 皇后顾不上去送他,忙上前去看自家倔牛女儿,“你胆子也太大了,竟这样与你父皇说话,也不怕他真治罪于你。” 话虽这样说,他心里却在骂永丰帝。 常年板着个脸,在朝堂上便罢了,如今在女儿跟前竟也这样! 除了在景贵妃母子那,真是从无好脸。 “快起来吧,他都走远了你仔细腿跪疼了。” 说着就要去搀她。 没想到唐翘撑着自个儿母后的手就起来了。 皇后反倒愣住了。 她方才见芝芝那跟倔牛一样的脾气,还以为她受了训诫,要苦口婆心劝上许久才喊得起来呢,没想到这就起来了? 不过她不大在意这事。 “你呀你,你父皇是君,你三哥与他那般亲厚都不敢这样与他说话,你倒好。”皇后嘱咐她,“日后可不许这样了。” 当真是吓死她了。 唐翘垂着脸,不知在想什么,眉头耷拉着,睫毛微微颤动。 皇后见状简直心疼死了。 “你父皇不过说说而已,你莫要难受啊芝芝。” 脸上慈母,心里却在骂永丰帝。 一年到头板着脸!当真叫人恼得厌! “母后,”在皇后的无尽腹诽中,她缓缓抬起头来,“我想出去走走。” 皇后以为她是当真难受了,心里骂得更凶了,“去吧去吧,多去看看花儿草儿的,心情好。” 一边给苏荷艾艾还有初九递眼色。 快跟着你家主子! 而这厢,永丰帝出了椒房宫就后悔了。 “我刚刚是不是没控制住?” 一边抱着拂尘的常礼很不走心地笑了笑,何止没控制住啊,简直是炸了好嘛。 陛下一向对女儿颇有耐心,多少年没见陛下对子女这样发火了。 心里这样想,嘴上常礼却道:“长公主到底年纪小了些,有些话语不太恰当,陛下生气是应该的。” 可越是他这样说吧,唐褚就越觉得不得劲儿。 许久后长叹,“才认回来呢,就骂她,以后该跟我不好了。” 常礼擦了擦额边的汗。 原来陛下从椒房宫出来沉吟这么半天,是在想这个呀。 “奴婢倒瞧着长公主殿下是个心性坦诚。奴婢虽无儿女,却听闻民间都说,这不管是父子还是母女之间啊,若从来不争吵,那才是越发疏远。”他眯眼笑着,“多吵多通嘛,不闹一闹辩一辩,陛下又怎么晓得儿女心思呢?” 唐褚难得扭头看他一眼,“你倒是说到了点子上。” 其实很多东西,皇室与民间都是一个道理。 只是皇室束缚多,反而父母与子女之间,常年互相猜忌却不宣之于口,时间久了,自然疏离又埋怨了。 “那陛下,可要奴婢重新给昭华殿下准备些什么赏赐?” “她虽然年轻气盛,可这次不仅有惊无险还能将那张远招安下来,也是她自己聪明。”他琢磨了下,“朕私库里那方徽墨,就给她吧。” 常礼微微诧异。 他以为陛下会与对其他公主郡主一般,赏赐珠宝首饰或者绸缎之类的东西,没想到是赏赐了墨。 但他没有质疑,笑着应了,并在心里嘱咐自己,要早些办好这事。 “陛下眼下去何处呢?” 如今又不好返回椒房宫了…… 户部人选还未定下,他想了想,正欲回紫宸殿去,可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 “去关雎宫。” 第77章 宝仪懂事,甚于长姐 关雎宫里依旧是热闹温馨的。 “陛下。” “父皇。” 见了贵妃母女俩,永丰帝心中舒畅许多。可询问了侍女贵妃身子状况后,正和乐说着话,他却没来由地想起张远的事情来。 想起长女倔强那模样,心中百般滋味,便又不动声色与贵妃母女说起此事。 “宝仪以为,那窝匪寇该如何处置?” 唐沁是知晓自己父皇的,他最看重子女和睦。 尤其是皇后和母妃两人的子嗣之间。 想及此,她不假思索道:“那匪寇胆大妄为,不仅在京郊行抢劫之事,还竟叫长姐受惊至此,儿臣以为,定要重惩以儆效尤。” 永丰帝朝她看来,面色难断。 她以为是自己的态度不够明确,于是便又添了一句,“长姐常在渝州,受尽心酸苦楚,不得入京认父母,如今好不容易苦尽甘来了,却蒙此遭遇,儿臣不平。还望父皇定要给长姐一个公道。” “这孩子,”贵妃温柔笑着,“就是太注重姐妹之间的情分。” 永丰帝也觉得宝仪心善,又和睦,“宝仪最是懂事了,又善解人意。”说到此处,他鬼使神差又冒出一句,“从来不会跟朕顶嘴。” 贵妃心思敏锐得很,想及他是打椒房宫方向过来的,笑意更是深。 “宝仪是打小养在陛下身边的,自然跟陛下是一路性情,知晓君父的为难之处。”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巧妙,永丰帝当即便想到了他那个忤逆他的“不孝女”。 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在她父皇跟前也跟个牛似的倔! 哪怕她像宝仪一般言语温和一些呢?他也不至于这样生气骂她。 还是个公主呢,又是跳水又是投壶又是招安土匪的,一点也不和婉。 贵妃见他面色沉了,很有些自得。 皇后再是皇后,只一味占了正妻的位子却蠢笨得要命。 得不了陛下的宠爱便罢了,如今连记了个得了极大体面的女儿在名下,也不会养。 平白叫陛下更不喜欢椒房宫了。 不过这样也好,她实在乐见其成。 她的女儿,便该是天底下最珍贵之人。 所有最好的物件和人,也该属于她的宝仪。 哪怕是皇后想要的人。 “陛下,听闻之前在御前伺候的平桐如今已经教授完长公主课业,妾想着,公主们就快要去国子监上学了,为防到时候出错惹士族贵女笑话,不如请平桐来关雎宫也教授教授宝仪,妾必定不会亏待于她的。” 闻言永丰帝“嘶”了一声,“之前皇后也与我提起了此事,说是想要了平桐去椒房宫。” 一边是皇后,一边是宠妃,他也实在为难得很。 “未料到我竟与皇后姐姐这般心有灵犀,都看上了平桐。”贵妃笑着,很是深明大义似的说道:“妾只叫她来教教宝仪一段时间罢了,待宝仪学好了,妾必定就叫她去椒房宫伺候了。” 至于学成的时间……那可就有说道了。 永丰帝见她这样退步,也不好驳她面子,于是道:“此事待我与皇后商量商量。” 陛下素来偏爱她。 贵妃莞尔,“是。” 夕阳微斜,已不刺目的日光轻洒下来,映衬了关雎宫内三人和气的笑脸,也轻落于御花园内极目远眺之人姣好的侧颜之上。 御花园内常年名花盛放,这个季节的桔梗开得极好。 放眼望去,花坛几乎被争奇斗艳开着的桔梗花挤满了,唯有一处露着一根光杆子。 看长势,先前必然开着一朵极美的桔梗花,可这个时候,却丢了花冠。 而这花冠,正被人握在掌心里,纤细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搓捻着。 “长公主殿下这般辣手摧花,当真叫人胆寒。” 一道熟悉的嗓音传来,打破了唐翘的思绪。 她手指微驻,看着来人。 许是天气转好了,他不再穿着那些厚重的貂皮狐裘,眼下一袭湖蓝色锦袍贯身,这样逆光而来,当的是如玉公子儒雅温润,丰姿翩翩,叫人一眼险些陷了进去。 艾艾看得都有些呆了。 这霍世子,长得也太过于好看了些。 可想及上次他阻扰自家主子买猫的事情,她忙给了自己一巴掌。 第78章 随口一提 叫你乱想!这霍世子人坏得很,可不是好人! 霍辙狐疑中带着微笑看过来。 昭华身边这丫头,似乎一向不大聪明。 艾艾许是看懂了他眼里的意思,气呼呼地躲在了自家殿下后头去。 唐翘手里把玩着花儿,狐疑看他。 “霍世子还没出宫啊?” 不是说就留宿一夜吗? “怎么长公主殿下似乎极其不希望我留在宫中?”他伸手,摘了紧挨着的那朵,“视我如洪水猛兽般避着。” 许是想到什么,他笑了,只是有点瘆人,像是在试探什么,“莫不是因为王家大公子要回京了?” “谁?”她皱眉,不解他为何这样问,“我高不高兴与他要不要回京有关系?” 也不知是哪个词触动了他,反叫他笑意真起来,“也是,我不过随口一提。” 艾艾听到这名讳,格外激动,对唐翘介绍道:“都说琅琊王氏大公子王束,惊才风逸,风流儒雅,士族清贵新一辈之首,清谈一出,无人能敌。世人赞称‘言裕公子’,以举其才。这些年琅琊王氏能劝服士族归京,他功不可没。” 想及他曾见过的那一缕清姿,艾艾险些没流下口水来,“如今京城之中议论最多的就是他了。据说连京中首饰铺子绸缎桩子胭脂铺子都因为他财源广进起来。” 唐翘挑眉,“果真这么受欢迎?” 在北上和亲之前,她都是深居简出,接触的男子便唯有父兄。 和离回京后,彼时的王束已经入朝为官,也娶了妻,虽然他那脸还是招人,可他吏部兼大理寺的威严太重,已经没人敢如他年轻时那样追着他满街跑了。 她曾错过了王束最炙热的时代。 “可不是!”对比霍辙,艾艾对王束简直赞许到了极点,“古有看杀卫玠,咱们大邕的言与公子,亦是声名在外。” 这话绝无夸大。 与霍辙的累累杀伐战功不同,王束在外邦口碑极好。 她在北燕之时,便已有听闻。 说起来她摄政那时候,最忌惮的几个朝臣中除了霍辙,便也有王束一个。 霍辙是因为军权与婚姻的缘故,至于王束嘛…… 嘴皮子太毒太快,她总要极尽心力方能与他奏对。 夏日里暖阳晃眼得紧,霍辙被刺得眯了眯眼睛,手里桔梗花的枝子不知何时被压折了。 一旁的寄留咽了咽口水。 世子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明明好像是试探长公主,结果她真起了兴致了! 看着他手里那朵造孽的花,寄留简直不忍直视。 不过他还是小看了自家世子的能耐,只见霍辙跟个没事人一样,笑意吟吟的,“长公主既然有兴致,待王束归京那日,辙在忘忧酒楼备好酒菜,殿下正可一观。也好瞧一瞧这享誉天下的言裕公子之容。” 唐翘不知道他发什么疯。 不过她的直觉告诉她,霍辙不希望他去。 她莞尔“世子如此慷慨,我不去倒是罪过了。” 他笑意不减,“后日辰时,忘忧酒楼,长公主可别忘了来。” “辰时太晚,不若卯时好些。” 就这么迫不及待见到那个小白脸儿! 霍辙碾碎了那花,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一句,“好啊。” 他悄无声息地来,却是风风火火地走。 艾艾没心思去理会霍世子,只忍不住问她,“殿下,您后日真要去忘忧酒楼啊?” 唐翘将视线从或者离去的背影上收回,“自然要去。” “可卯时,会不会太早啊?” 艾艾知道自家殿下有兴致,可卯时到忘忧酒楼的话,最起码要寅时正就要起床更衣用膳。 最要紧的是,那个时辰,也不知能不能按时出宫啊。 她抬腿往前走,方向是前朝那边。 “不早。” 既然决定了要做的事情,就不能再拖延。若是晚了,只怕就被别人抢了先机了。 从关雎宫回到紫宸殿里头时候,已是黑夜,便听闻常礼说“皇后和长公主殿下来了”。 唐褚下意识欢喜了一下,忽而想及什么,立马又端起架子来,沉声道:“叫她们进来吧。” 皇后和唐翘是各自来的,没想到在殿外遇上。 唐翘请安后便直言,“我想要出宫。” 这突如其来的话,搞得唐褚想摆架子都摆不起来了,他对此很是诧异,皇后给永丰帝提来的汤也险些洒了,她不由得问:“你不是能自由出宫吗?” 永丰帝并未限制子女的活动,只要不出格,出个宫什么的,是寻常事。 “自由是自由,可是每回出宫都得去尚宫局备上一案,而后还得上报宫正司,等拿到出宫令牌备好轿撵仪仗车马,总要等到太阳快升起了才能出去。” 她这一说,倒叫永丰帝上心了。 毕竟在唐翘来之前,未出宫立府的皇子忙着上国子监,公主们除了节庆,平时则很少出宫去外头。偶尔出一趟宫门,也算是大事了,郑重些也是常理。可如她这样喜欢往外跑的,确实诸多麻烦。 唐褚见她这般说,心底下觉得好笑之余又觉一丝心酸。 芝芝是从渝州来的,自然不喜欢一直拘束在礼仪繁重的宫里,今日又被他骂了,多出门走走也好。 思及册封礼那日她那平桐都称赞的礼仪,唐褚想她自打入京定是累了许久才有这份定力和仪态。 这样一想,便觉得稍微给些特权,也是情理之中的。 他唤了常礼进来,“将朕的出宫手牌取一块儿过来。” 第79章 出宫手牌 做皇帝的,最不缺的就是各种令牌腰牌手牌的。 只是功能不同,有能诏令一方诸侯刺史的,有能调动兵马的,也有只能当通关令牌出入宫禁的。 此时唐褚给长女的就是一块赤金色的手牌,上头用细腻刀功雕刻着“莲藕”纹饰,底下小小地刻了一个“九”的编号。 “这是朕专赐的手牌,持有者可畅通无阻出入宫禁。”许是担心她再遇上昨日那样的险情,递给她前,唐褚早忘了之前她什么忤逆的事情,少不得嘱咐道:“侍女和内侍的事自有你母后替你操劳,父皇只这几日叫常理帮你挑了些能用的护卫。只是说好了,你若要出门,必须带够护卫确保自己平安,日落之前必须回宫。可能做到?” 唐翘望着那金灿灿的手牌,颔首,“能。” 永丰帝这才放心把手牌给她,“这几日你就先不要乱跑了,等常礼将你的近身侍卫带过来了,你再出宫也不急。” 几日而已,她还是很坐得住的。 手里握着那块被自家父皇刻意说小了使用范围的手牌,唐翘展颜,“父皇放心就是。” 他虽然故意不说,可并不代表唐翘不晓得。 这莲藕纹手牌,可随时自由出入宫城和京城,哪怕夜里城门落钥,只要她拿着这手牌,也能出去。 等到了京外,作用更是大,不仅能为她沿途提供马匹、驿馆和盘缠,还能少少的调动一些地方守卫为己用,自然了,能调的人不会很多就是了,可关键时刻,也实在够用了。 唐翘有些惊喜,她本来以为自己能得个“莲子”纹的手牌随时出个宫就成了,没料到父皇竟然如此大方。 “夜深了,女儿就不打扰父皇母后休息了。”她揣着手牌,在皇后宠溺且无奈的慈祥目光中离去。 永丰帝倒喜欢她这样的性子,大方干净,像他。 皇后是因着唐翘的事特意给他送汤食点心来的。 从前这样的待遇,永丰帝在皇后这里是得不到的。 他心里暖和,本还想与皇后多说说话,可外头又来传报,说是贵妃身体又不适了,要他过去看看。 许是确认了他没有因为白日里的事情过多责怪于女儿,皇后放下了心来。既不挽留耽误他,也不处处关怀过甚,只起身送他到门口,叮嘱一句莫要因政事熬夜伤身。 他们夫妻,多少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两人都觉得没什么不同。 眼瞧着仪仗队的尾巴消失在御道尽头,她收回目光搭上暖轿往回走。 “陛下倒是肯给。”一出手就是赤金藕纹手牌。 素琴应和说:“可不是,连宝仪殿下那里都还只有三年前求来的莲子纹手牌呢。” 依着永丰帝对关雎宫母子三人的疼爱,给个手牌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可没想到长公主殿下这里竟后来居上得了更好的。 怎能不叫人高兴。 皇后见素琴这般兴奋,却没什么太大反应。 她深谙陛下的脾性,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既然定下了芝芝为长公主,待遇便必定是要高于寻常公主的。 这,恐怕也算不得什么宠爱了。 好在芝芝那孩子,通透敏惠,最不在意的就是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想到女儿,皇后眼底才有了笑意,“紫苏啊,平桐可应了吗?” 平桐是皇后之前特意请来给女儿做教习礼仪姑姑的,册封礼后功成圆满,便也不再教授唐翘什么课程。 皇后却上了要举贤的心思。 这样一位资历德行双修的姑姑,给芝芝请来做掌殿女官,最合适不过了。 “姑姑还未明确给答复,只是关雎宫那边……”一旁的紫苏眉毛拧成了一个结,语气中透露着烦躁,“景贵妃竟也看上了平桐姑姑,说是陛下在给二公主修建公主府了,日后出宫立府了,宝仪殿下身边缺个掌事的人。” 皇后双眉轻蹙。 紫苏还在抱怨,还有些委屈,“在陛下跟前,她倒只说是借了人去用。可一向贵妃看上的人总是能给囫囵给要了去。说是借,闹到最后这人还是归关雎宫的。这回她也是早不要晚不要,偏这个时候寻上平桐姑姑。” 说白了,就是想隔应椒房宫这边。 手段虽然不高明,可也恶心人。 而贵妃也正是这打算。 “皇后不是要给她那宝贝养女寻掌殿吗?本宫偏要给她拦了。” 唐沁在看关雎宫的账册,烛光下她眉目清绝,睫羽随着视线下移微动,“母妃在意那些事情做什么,我又不是没有女官可用。” 贵妃掌宫多年,底下能人不少,为了培养女儿,唐沁身边伺候的人,上至掌殿,下至粗使侍女,都是精挑细选机灵伶俐的。 这也是贵妃颇为骄傲之处。 不过,女儿有归有,贵妃也不愿意平桐去了椒房宫。 “多一个又有什么,总之我不愿便宜了那一无是处的乡下野丫头。” 提到唐翘,唐沁才终于从账册中抬起了头,神色冰冷,“她可不是一无是处。” 她侧眉,看向母亲。 “母妃可别忘了,她可是不费一兵一卒招安了一窝匪徒。” “这话你也信?”贵妃忍不住发笑,兀自扎了一块西瓜吃,“不过是你父皇为给她造势的一些托词罢了。招安匪徒?你也太看得起她。” 见母妃如此,唐沁也不欲多言。 反正她总觉得,自个儿这位远道而来的长姐,并不像表面那样人畜无害。 正说着呢,外头就说永丰帝来了。 贵妃忙躺在床榻上,唐沁出去迎。 “下午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又不舒服了?”语气是鲜见的紧张。 搁着帷帐,贵妃暗自得意,开口时嗓音却压得柔弱了好些。 “许是妾身年龄大了的缘故,总是体骨不好。” 聪明的女人总是懂得将各种情况之下的发展化为己用。 皇后不是要她流产吗? 那她就给皇后看看,她景鸢儿没了孩子,只会更叫陛下心疼怜惜。 她颇有歉意地说着,“倒劳累陛下,总是浪费时间在妾身上。妾听闻皇后姐姐去了紫宸殿,眼下陛下你这样过来了,皇后姐姐不会生气吧?” 她故作惊怕的模样,“陛下别总是往关雎宫来了,妾身怕姐姐不高兴。连带着长公主殿下,许是也要抱怨呢。” 她打听了好久,才晓得陛下是因何生气于唐翘。 眼下可不要趁热打铁,不遗余力反复提起此人吗? “说来长公主也是个主意大的,怕是……妾身不想叫她误会。” 这话说到此处暗示意味已经非常明显了。 可永丰帝想到那丫头的模样,想也没想就摇头,“鸢儿你莫要多想,皇后和芝芝都不是那样的人。” 景贵妃:…… 第80章 今夕不同往日 永丰帝觉得贵妃不了解皇后和芝芝,却也知道这种东西多说无益,便挑别的事情说。 当真还叫他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得告诉她。 “平桐的事,我询问了皇后,皇后的意思是,她愿意给宝仪再寻一位更有资历更妥帖的女官来。你可愿意?” 此外,他特地询问了平桐。 她也更愿意去椒房宫芝芝那儿去做女官。 贵妃没想到这件事竟然还能定不下来。 放在以前,她开口要的人,怎么可能会得不到? 贵妃在听到唐褚那句“皇后和芝芝都不是那样的人”后好不容易的笑脸一下子全没了。 她竭力克制才没叫自己面容变得扭曲。 她死死咬唇,以前这动作是为着妩媚,如今是真的咬,生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说出些惹他不快的话来。 “不必了。”她摇摇头,烛光下她眼里噙着失落和遗憾,“我也只是觉得平桐好许多,旁人再好也不是她。” 旁人又不是皇后看上的,抢来有什么意思? 她垂头,睫毛微颤,“皇后姐姐要,就给姐姐吧,原也是我不该与皇后娘娘争。” 见她连“娘娘”都喊出来了,永丰帝也是颇为心疼,轻声细语地哄她。 “鸢儿你受委屈了。” 满宫里,也唯有贵妃才有这待遇。 皇后这个正妻也没有。 唐沁见状,悄无声息出了门去。 夜月高悬,她站在院内,抬头看寂静夜幕中散布的颗颗星子。 永丰帝的三个女儿,都是容貌极为出挑的。 哪怕是张扬跋扈的三公主唐妍,第一次见她的人,也会觉得她柔婉可亲。 对,唐妍的面相,竟然是亲和一类的。 大的两个里头,唐翘美而不羁,唐沁清冷绝尘。 都颇具凛然气势。 可很少有人见过她们低落的模样。 譬如眼下,侍女琴书见自家主子眼神落寞,自己便也跟着难过不忍,“不过是个女官罢了,咱们要多少有多少,殿下莫要失落。若实在想要,不如奴婢设法……” 唐沁似是觉得被打扰了,冷冷地看下来。 她是天之娇女,即便失落,也不需要人同情的。 琴书霎时闭了嘴,俯身下去,“是奴婢多嘴了。” 唐沁收回视线,仍旧看天上。 大殿内断断续续有帝妃说话的声音传来,两人很是融洽和谐,母妃比皇后这个妻子更像是她父皇的原配。 青梅竹马,本该终成眷属,羡煞旁人的。 她第一次有想与这里的人分享的欲望。 “父皇和母妃这样恩爱,若是哪一日母妃不见了踪影,很长时间不在京中,父皇会如何?” 琴书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问,也不知道为什么贵妃娘娘会不见踪影,可她斟酌了会子,还是回答:“奴婢觉得,依着陛下的性子,掘地三尺也会找到贵妃娘娘的。不论时日长短。” 她觉得也是。 她忽而不再抬头看了,眼里眸光突然变得坚定无比,又恢复了往日淡漠冷清的模样,抬脚往自己的配殿走。 “明日我要出宫一趟。” 琴书诧异极了,她记得很早之前自家主子很喜欢出宫,有时候还会丢下她们四处去玩,把她们吓得够呛,可近年来,主子几乎不怎么外出,只偶尔叫殿内资历最老的那位中监出宫一回。 如今,难道是被长公主勾起了出宫玩耍的兴致来? 不过琴书对此很是兴奋,主子出门,意味着她也能跟着出宫。 出宫啊,真是太好的事情了。 六月里日头愈发毒辣。 唐翘安生了两日,未曾出宫也几乎不乱跑。 倒是唐沁出去了好几次。 被政事烦扰之余听闻女儿近况,唐褚才算安心些。 “陛下莫忧,今日长公主身边的护卫已经全送到清凝殿了,平桐姑姑也过去了。” “这就好。” 可他却没来由地感到些许恐慌,说不上来为何。 他给自己按了按太阳穴,觉得可能是自己近来太累的缘故。 可虽然疲劳,这几日他却很有精神头。 起因是户部郎中卫闽递上来的一封有关大邕各地盐政治理方策的奏折。 自古以来,盐便是民生之本。 上至皇室,下至贫民,食不能无盐。 因此大邕自建朝起至今,盐业便是官产官销,自产盐到加工再到销售,便都是官府一手把控。 一方面,由朝廷出面管控各地盐价,可以防止出现盐价暴涨民生艰难的情形。 另一方面,盐业产生的税收也算是解决了大邕开朝初年的国库之困。 眼下大邕经过多年的休养生息,国库已然很是充盈。可自打三年前户部案件掀起,他细查之后发现,地方盐业居然被有心官员控制。 一方面剥削盐户没日没夜地投入生产,另一方面又将一部分以盐高价私售给商人,商人又以更高的价格售出到盐产业稀缺的地区。 那些地区本来因着盐运输成本之故,盐价本就要高于湖广之地。 商户这一番输出,便叫盐价又涨了上去,可地方官员只回奏大肆夸大盐之运输损耗。恍惚一看不细查,便只以为那些地方是当真是路途不通,才有此等劣势。 倒叫朝廷又放低对这些地区的赋税需求,官员们则靠着剥削鱼肉百姓,私吞了不知多少银子。 而这些官员之所以这般放肆大胆,很大因素是因着各路勋贵做靠山。 才开朝不过两代,他这个当皇帝的,即便知道好些勋贵心怀不轨,有心惩治,却也得顾及着上一辈的脸面,不敢轻飘飘就罚了。 正是因为知道这些状况,借着几月前户部案件重审,他也迅速派人介入各州。 说是清查,其实也并不可能,勋贵们是打先帝朝就扎根的了,连他父皇在时都无法制止只能压制的事情,他花了十几年的时间了,虽然好不容易找到制衡勋贵的突破口,但要一击而中,还是欠些火候。 他不过借此先给各勋贵是施压,暂且警告他们管好手底下的人,不要做得太过罢了。 他深刻知道,要清除勋贵对各州的影响,须从根本上入手,彻底绝了他们掌控各方的资本。 近年来,他一边暗暗查探着各家勋贵的党羽,一边也更加坚定了要“举士族,兴科举”之念。 眼下士族已快要入京,明年科举之事,他早已郑重交代好筹办之事,唯一还叫他心有缺缺的,便是盐策。 他亟需一份足够有执行力度的,足以颠覆勋贵的盐策。 而出身平民的卫闽,给了他这样一个惊喜! 想及此,他老怀安慰。 好在朝中并未完全坏了,他还是有人可用的。 他看了看奏折上的卫闽二字,却还有些踌躇犹豫。 卫闽到底出身不好又被打压多年,业绩虽然不错,却还不够显眼。 若要直接给他侍郎的身份,恐怕朝中非议起来,他也不放开手在户部做事。 想到此处,他竟没来由地想起那日椒房宫里头那个倔强的身影。 骤然想到什么,他福至心灵一般瞳孔微缩。 第81章 男装昭华 “或许,可以派卫闽去湖州走一遭?” 常礼没大听清他的话,连忙凑过来询问:“陛下可是有什么要吩咐?” 永丰帝大手一挥,朗声开口:“宣户部卫闽进宫!” 看着外头还未亮开的天色,常礼晓得,陛下这是又兴奋起来了。 他素来不喜磋磨臣子,只有在重大决策的时候,会不顾及时辰的传召人进宫来。 这位已然不年轻的户部郎中,许是终于要起来了。 想及今日还是琅琊王氏回朝的日子,常礼当真觉得这日头好极了。 段戎很快出宫去请人了,千牛卫的人出行从来不低调,只讲究效率。 天还蒙蒙亮,早起各处桩子店铺还未开门,可街头巷尾已经有了摆摊叫卖的小贩,虽无过些时候的繁华热闹,却也很有烟火气。 段戎领着人一路策马狂奔路过,旁边的商贩们见惯了大场面,倒很不惊讶,只三三两两对着他那腰牌羡慕议论。 “啧,千牛卫的人呢,好是威风!”卖鱼的老板毫不掩饰眼里的仰慕。 “你这不废话吗?”卖荔枝的王老板最近换了甜瓜在卖,“那可是陛下身边的暗卫呢。” “千牛卫是暗卫吗?”隔壁之前卖小白菜的菜农在卖卷心菜和南瓜,“我咋听说除了千牛卫陛下身边还有其他更厉害的暗卫哩。” “不能吧,啥子暗卫我们都没见过哟。”皇城根下的人见识可不比一些大官少,“你莫豁我哟~” 还拖着长长的尾音。 这是位巴蜀过来定居的老爷子,多少年了还操着浓浓的口音。 其他人都习惯了,却对有没有暗卫这件事,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不过声音很小就是了。 虽然朝中不兴什么文字狱,可有些话还是得忌讳,起码不能摆在明面上高谈阔论。 对面酒楼之上的霍辙看着那些人叭叭个不停的嘴,模仿了会子口型,忍不住笑一声,“暗卫?” 这个问题何止是小贩们呢,他们这些人,乃至皇室宗亲,皇子在内,都免不了要猜测。 永丰帝有没有他没有亲眼见过,但他可以确定的是,昭华摄政那会子是有的,还很多。 正因如此,他有时想施展身法摸进朝阳殿,都不成。 只能龟缩在一些很难发现的地方瞅着,却也只能瞅见些许。 所以后来他特地找人学了唇语,也就是因着这孽缘,他才晓得谢婉柔那个女人居然说想给她找男侍…… 而昭华喜欢腰细的男人! 他这个常年征战的人,哪能有什么细腰。 倒是王束那个小白脸,还有北燕那个,一个塞一个的腰细。 想及此,他自己灌了自己一口茶。 今日王束那厮回京……哼,前世他得不到昭华被迫娶妻,这一世,他也休想! 正恶狠狠灌茶,就听外头有声响传来。 不一会儿,寄留领着一个年轻的美男子走了进来。 这男子约莫十四五岁的年岁,生得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眼精致又漂亮,手里拿着把折扇,一颦一笑间勾人心魄得厉害,举止从容间带着慵懒,是那种一看就知道长开了能祸害许多姑娘的容颜。 霍辙一看就呆住了。 “昭华?” 他从未见过他男装的模样。 许是听到他不同于往日的称呼,她挑了挑眉,到底没说什么,收了扇子一撩衣袍坐下来。 她!竟!然!还!撩!袍!子! 女子都是纤纤玉手,轻轻提裙子的。 霍辙憋了好半天的话,才吐出一句,“你怎么做男人打扮?” 她言简意赅,“外出方便。”顺手将扇子“啪嗒”一声搁在桌案上,动作潇洒好看得霍辙整个心都在乱窜。 “把手伸出来。” 霍辙乖乖伸手,她便将手搭上他的手腕上去。 是在给他把脉。 霍辙却觉得皮肤相触之处,自己体温高得惊人。 几乎将他融化。 他呼吸忽而有些急促了。 昭华从未如此主动与他亲近过。 唐翘蛾眉蹙了蹙,“你在想什么?脉搏乱跳。” 他不敢说。 知道这就是他认识的那个昭华后,他就不敢太放肆了,上次小试牛刀被瞪了过后就更不敢了。 昭华生气了,是要揍人的。 前世她身体不好会让别人揍,如今嘛…… 他还记得那日下山的途中,那个护卫说起昭华一个桌子腿肚把大男人打昏的事情。 他有些紧张,有些嘴瓢,鬼使神差就就来了句,“今日不是王束归京吗?” 他想编的是士族归京他来凑热闹所以激动来着,可脑袋里想的全是王束和昭华如何如何,于是就成了这样。 说完话他就觉得哪里不对,可他又觉得无伤大雅,便没有过多解释。 唐翘一愣。 默默看向他的脸,见他耳根子不知何时竟然添了些可疑的红晕? 想及前世听到的一些传闻,以及近来霍辙在她跟前提起王束的次数,唐翘觉得,霍辙很可能喜欢的,不是女人…… 她心中暗暗咋舌过后,便感慨道:“有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 怪她,不知道他喜欢男人。 要是知道的话,当初找个自己信得过,霍辙又看得上的男人直接送给他多好? 哪还用得着自己和他订婚来稳住西北。 真是失算。 第82章 王氏 霍辙不知道她想什么,两人诡异地好一会没说话。 倒叫她顺利给他把完了脉。 “你这病根到底怎么来的?”她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苍蝇了。 她记得,他只有寒疾。 难道是前世他隐瞒了自己中九阴火毒的事实? 可为何,总觉得不对劲。 他装作不经意抽回手,“五年前中了毒箭。” 她自然知道他是因为中毒箭才得的寒疾,“我是问,火毒。” “不都一样嘛?”霍辙笑着,“许是北狄人怕一下子弄不死我,便多搞几味毒放在一起。” 他不愿深究这个,于是问:“怎么突然给我把脉?” 不是……为了王束来的吗? “我要出门一趟,”她自知问不出来,便收回手,自腰间摸了一个白净的小瓶出来,放到桌案上他跟前,“怕我还没回来你就先死了。” 霍辙虽然暂时不能领兵,可若他真没了,西北就该真乱了。 “去哪?” “先去湖州一趟。”然后还要去一趟杭州。 “最晚万寿节之前也会回来。”她又抄起折扇,临走前,深深望了他一眼,“霍辙,你别真死了。” 定北王世子活这么大,鲜少有人敢当面直呼他的名讳。 他努力想板着脸,可眼里的光亮耀眼得比之夏日娇阳更甚,嘴边也止不住扬起了一些微微的弧度。 “好。”他说,“我活着等你回来。” 天际渐渐泛起暗紫色的晨晕,一道红光自流光溢彩的云间冲破而来,在天边拉开了一条细长惊艳的日色。 天幕底下,长街之上,容貌俏丽的的小生入了马车,随着马蹄声“踢踢踏踏”走远了去。 酒楼之上,窗扉不掩,他立在那里,眼里映着的,也唯有那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罢了。 “世子,可要属下去查探长公主身边跟了什么人?” 归佑觉得,以自家世子对长公主的关注,若是她身边缺了保护的人,世子定然会增派人手护着她。 “不用。” 再也瞧不见那人的半点踪影,他才收回已有些发涩的目光。 “准备一下,计划提前,今夜我就要启程。” “是。” “世子,王家的马车已经在城门十里之外了,”寄留进门来,“城里的人何时动手?” 他嘴边的弧度还没下来,沉吟良久,“算了。” 他心情好,不想叫他出丑了。 不过…… “王家深得人心,城门口寻人好好迎接。” “我不在的这些时日,想法子制造他和那崔家姑娘偶遇的机会,”霍辙强调,“越多越好。” 寄留顿了顿,“世子是说,崔家长房嫡长女崔令仪?” 看着长街之上渐渐多起来的行人,他勾唇,“对。” 天边第一缕暖阳洒向京都城墙上之时,悬挂有琅琊王氏标识的马车缓缓入城,混着马蹄的踢踏声和车轱辘滚动发出的沉沉声响,渐渐靠近城门。 “言裕公子来了!!” 仿若平地惊雷般,随着这一声欣喜若狂的尖叫,城门口顿时沸腾起来! 贵女们个个踮起脚,巴巴儿地往城门口瞧。 还有些狂野的,直接踩在几个小厮的背上,团扇遮阳伸长脖子朝外头张望。 “真是王家的车轿,是王郎!!!”才瞧见那魂牵梦绕的标识,贵女们便已惊喜万分,瞬时将城门堵得水泄不通。 守城门的官员们只得双双交叉竖着长枪不让贵女们太靠前,可要压制这样疯狂的态势,还是叫他们脸都憋红了。 这一个个贵女,金尊玉贵的,又不是那些糙汉子,可以随手打一棒恐吓一番。 实在愁人。 城门百里外。 楹花开得正盛。 树荫下,盘腿坐着一蓝衣束冠少年。 他约莫十七八的年岁,容貌不俗,气质出尘。 周遭的奴仆见他在思虑什么,个个屏息凝神,不敢出一丝一毫的声响,怕惊扰了他的思绪。 有晨风袭来,撩动花枝,淡蓝色的花朵被风裹挟着,袅袅婷婷而下,从他俊美的侧脸上滑过,落在他的肩头。 “公子。”有小厮来禀报。 他似有所动,眸光渐渐聚焦,缓缓伸手,取下左肩上的楹花。 “父亲母亲可都平安入城了?” “是。” 他将拾来的花放在面前随置的小案几上,“转道,去湖州。” “言裕去了湖州了?” “岳母近年来病疾在身,常惦念言裕。言裕不忍外祖心忧,便先回湖州一趟,待探看陪伴长辈几日,再回京来。” 紫宸殿内,唐褚隆重接见了王氏夫妇,说话间询问起王家那位极负才学的后生王束,话里话外止不住地赞赏。 “士族回朝,琅琊王氏功不可没,言裕更也有很大功绩在。言裕在各处清谈辩议上舌战群儒的声名,朕可是听了许多回啊。”唐褚欣慰得紧。 王咎闻言忙矮身拱手,“士族回朝,乃陛下人心所向,琅琊王氏一族不敢居功。” 唐褚“哎”了一声,摆手,“有功当赏,卿奔波十余年,为大邕立下汗马功劳,朕怎可视而不见?” 他招来常礼,“吩咐下去,后日于麟德殿设宴,为王卿接风洗尘!” 唐褚很兴奋。 自前朝战乱起就隐居避世的好些士族清贵如今尽数要归朝,诸才伏于京师,他怎能不欣慰? 他急着去关雎宫将此事告诉他最宠爱的贵妃。 于是等他发现长公主不在时,已是两日后。 “你说什么?湖州?”他惊愕难当。 第83章 纨绔公子 “她当真去了?”唐褚有些不可置信,几日前他许诺给女儿出宫手牌之时她曾提过想要出宫离城的想法,他当时只觉得女孩子也是可以出门他长长见识的,正预备着日后给她备人,谁知她这样快就悄无声息地走了! 他蹙眉质问皇后:“你怎么也没拦着些?” 公主离京啊,这是多大的事情? 她身边才几个人?就敢独自出宫离城! 惊愕之余,他止不住愤怒。 皇后这个做母亲的,竟这样不顾女儿吗? “妾拦不了,也不想拦。” 皇后看着满脸的愤怒,脸上平静无波。 她已然被困了一辈子了,不愿女儿也这样。 她的芝芝,本就不是拘束于皇宫中雍容华贵却娇弱易折的牡丹。 那日夜里,芝芝突然与她提起时,她斟酌后便不曾反对。 “芝芝是大邕的公主,更是这夏日里的娇阳,本该活得自在无拘。” “早前我便叫国公府为她安排了得力的人,是国公府的府卫。何况谢荆也快前往湖州了,有个照应。”皇后任他自顾自地安排,自个儿默默地从一旁取出一封信来,“这是芝芝留下来的,说给陛下。” 唐褚压下恼怒,狐疑着拆开信来看。 【父皇亲启: 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 昭华知父皇疑虑,更知父皇忧虑。 父皇曾教导,世间万事,并非非黑即白。 女儿想亲眼前往湖州看一看。湖州之地,是否富庶依然? 另,女儿遥闻杭州奇珍良多,或许会有益于母后病症之良药。 此去悄然,未告父母,乃大过。归后自告罪于父皇。 酷暑易消瘦,望父餐饭多加,茶水常饮,康健安乐。 ————昭华】 细细念着女儿亲笔写下的信件,唐褚眉心那抹忧愁还是未曾淡下。 “当真是任性妄为!”他生气地放下信件,还是心乱,“湖州那地方,她人生地不熟的,身边亲故又少,她怎么能就这么草率地就走了?!” 他又不是什么不通情达理的人,芝芝若是好好与他说…… “难道芝芝说了,陛下就能这样轻易地放她出宫去?”皇后幽幽看着他,“何况三年前二公主不也被允准前往扬州游玩,怎么如今,芝芝就不可以了?” “那怎么能一样?” 宝仪是他最喜爱的女儿,自出生起便有他从千牛卫里拨给护卫,她出行时,乃是金吾卫兵开道,一路护送前往扬州,又入住了皇家驿馆的。 可昭华这里…… 除了几个甚至没上过战场的护卫,便只有几个柔弱的侍女,连仪仗都不曾有。 至于那个手牌……也只能说是聊胜于无了。 他很有些恼怒,怒女儿一声招呼不打便出门,也怒皇后连这样大的事情都瞒着他。 见皇后还是这般云淡风轻的面孔,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才多大?如何能独自离宫?若是遇到不测可如何是好?!” “朕看你不是疼惜女儿,是放纵她!连她的安危都不放在眼里!” 永丰帝怒气冲冲边离开边吩咐人,“段戎,你即刻出发前往湖州,将公主绑回京城来!” 他一走,呼啦啦带走椒房宫前的许多人。 也惊了卧在门口的猫儿。 唐翘不在了,它便只亲近皇后了。 紫苏眼看着御驾远去,面带忧色,“主子,殿下她独自出门,当真无碍吗?” “无妨,有谢九在。”皇后顺手将跳上她膝盖的猫儿抱在怀里。 谢九不单只是国公府的府卫首领,更是早年跟随谢家二叔平叛西南战乱的副将,是腥风血雨里闯出来的,身手了得,比之段戎也丝毫不差。 她许是为了安慰自己,便道:“还有邓家那边,我也打了招呼。一路上,更还有个王家公子呢,不会出事的。” 紫苏听出她话里的不安来,更是不解,“主子既然担心殿下,为何当初还支持公主远游呢?” 皇后摸着猫儿的头,看着清凝殿的方向,目光逐渐涣散开来。 “贵女这一生啊,及笄之后一旦加人,哪还有什么欢愉?” 倒不如趁着还未大定,该往何处便去往何处,多走走多瞧瞧。 即便日后嫁了人待在京中,也总比从未出过这京城城门好得多。 何况,京外看似危险,又哪里比得上宫中人心腌臜? 闻言紫苏还想说什么,素琴就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别再往下说了。 皇后又怎会不担忧长公主? 不过是觉得自己这一生已然很苦了,不想再叫长公主也跟着磋磨。 紫苏抿唇,朝软榻之上雍容华贵的妇人看去。 没了殿下在的椒房宫,何止是清冷足以说尽…… 只盼着长公主殿下,快些回京罢。 湖州居于京城之东南,临太湖,物产富饶,人烟阜盛。 船还未靠岸,远远便听见有商贩的叫卖之声传来。 夹带着湖广一带的口音,很是有趣。 “总算要到了。”艾艾从未出过京城,更未坐过船,她一路晕得厉害。这几日脸色都是青的。若不是唐翘给了她一些药丸吃,只怕人都要吐得没力气了。 一听到陆地上商贩们的声音,简直亲切得她热泪盈眶。 “早些的时候让你不来,你非要跟来,这回可是吃够苦头了罢?”唐翘一袭湖蓝色的锦袍,折扇微摇,活脱脱便是一个纨绔子弟的模样。 艾艾却挺直了腰板,“殿……公子去哪,奴婢就去哪。” 一副上刀山下油锅也不怕死的壮士模样。 苏荷看得都想笑。 “那不如咱们回程时也坐船罢。”她笑意盈盈“撺掇”自家主子,“公子觉得如何?” 她眉眼一挑,笑看向艾艾,“本公子觉得极好。” 艾艾登时脸色就苦了。 看得一旁的邹静在心里默默为他点了一根香。 他正是被拨来做长公主护卫的,经历了之前匪寇的事情,他对长公主的“恶劣”行径简直了如指掌。 这个侍女经受的这点算什么? 那日他被打击的心情,可是给他整个人生都留了阴影好吗? 呜呜呜…… “公子,船就要靠岸了。”舱外有船夫来,邹静立时收了懒洋洋的姿态严肃起来,手下意识摸向腰间的佩刀。 大抵是看出唐翘一行人非富即贵,那船夫一路上很是恭敬,眼下也只敢在外头询问,“公子若是不熟悉湖州,可需要我寻人给公子寻间恰当的客栈住下?” 走商运的船夫,一般都会有给沿途客栈介绍客源的生意。 “客栈倒是其次。”唐翘本身年岁不大,嗓音辨识度不高,她刻意一压声线,便就是一个男子嗓音无疑了,她摆了摆手,让邹静卸下防备姿态,用极其懒散又纨绔的语气对外头道:“你只告诉我湖州有何勾魂儿的好去处就是。” 船夫一听她这话,结合这几日她出手近乎挥霍的举止,便觉得这必定是位人傻钱多的主了。 顿时激动非常。 “公子你这就问对人了!咱湖州虽比不上扬州繁华,却也是大邕境内数一数二的大州了,好玩的去处多着呢!”不知想到什么,那船夫贱兮兮笑道:“咱们湖州临水,美人儿多着呢。” 话音刚落,他面前的舱门就从里头打开了。 船夫打眼望去,就见那满身装饰的小公子左拥右抱地将两个美貌婢女搂在怀里,噙着坏透了的语气,颐指气使,“你进来与本公子细细说道说道。”那小公子对着左边的小婢女脸上就被亲了一口,蔫坏蔫坏的,“什么美人儿,可有本公子这两个婢女生得美啊?” 苏荷:…… 屋内几人除了始终抱剑站在门口的谢九,其余几人不约而同觉得眼前一黑。 船夫倒是更兴奋了。 这小小年岁这么有钱就算了,还这么变态就开始玩那些…… 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位小公子就是他的财神爷了! 不遗余力地讨好说道:“公子您身边的婢女自然是一等一的,不过俗话说得好。这家花有家花的香,野花也野花的好,公子不亲去看看,又怎么晓得是什么样呢?” 这话听得邹静头皮发麻。 这该死的船夫是在拉皮条罢?还是把自家金尊玉贵的的殿下往青楼拉?! 他只觉得自己的佩剑快要按捺不住想敲人了。 可谁知他听到了殿下说什么?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到了湖州地界儿,自然就要看看湖州的好物好人~” 最后那个“好人”两个字语气被她拿捏得极好,总归被她搂在怀里的苏荷是如何都想不通,自家殿下是怎么能说得出这么轻佻轻浮的话的! “嘿嘿嘿,公子您放心。”那船夫弓着身子,极力讨好,“有我张四在,必定叫公子您啊,宾至如归!” 那四个字听得邹静鸡皮疙瘩都快掉一地了。 “行,那本公子今日晚上心情好不好,可就看你的了。” 她给了邹静一个眼神,邹静便从袖口里掏了一个银锭子来递到他向上捧着的双手里。 试着掂了掂重量,张四欢喜得露出他那洁白的大牙来。 他干这一行虽然也见过不少权贵富户,可如这位小公子这般挥金如土的,也实在少得厉害了。 岸上小贩们的声音愈发热闹起来,船就要靠岸了。 第84章 湖州 最后那个“好人”两个字语气被她拿捏得极好,总归被她搂在怀里的苏荷是如何都想不通,自家殿下是怎么能说得出这么轻佻轻浮的话的! 船夫笑意更深,“湖州再好的景色任小的说的天花乱坠都不及公子亲临一场,若公子信得过,小的替您筹谋,您看如何?” “正好,公子我也喜欢交友。”她素手微抬,不知就从哪里掏出了一个银锭子扔过去,“事若办得好,叫本公子满意了,还有重赏。” 那银子沉甸甸的,一下便叫船夫知晓这是当真碰上了大主顾,顿时眉开眼笑起来,三角眼几乎眯成了缝。 “公子这般贵气,若由小的做导游便是辱没了公子。若公子不嫌弃,小的便为您引荐成荫公子。” “成荫公子乃是湖州富户之子,满城最会玩耍也最爱交际的便是这位爷了。二位爷见识广博,一同玩耍说笑起来总比小的一介船夫强。” 不论官宦还是富商出来的公子哥,都更喜欢与同类人相交,不掉身价,也不需要讨好什么。 唐翘勾了勾唇,手腕微动,露出寻常纨绔的模样,“好啊。” 她自开始坐上这艘船开始便“不动声色”地露山露水,这一路行来,明面上过来的人没有,暗暗打量的人却不少,她还说这些人怎么这般沉得住气,原来是留着时间揣摩她的家底和喜好,等着靠岸的时候好牵着她鼻子走。 这船夫这般利索伶俐,想来与那成荫公子之间多年来合作交易不少。 谈成后,船夫笑着离去,还体贴地带上了舱门。 里头的嬉笑怒骂声响隔着一道舱门传出来。 “哎呀公子,您怎么能抛下我们姐妹两个~”这矫揉造作的声音是苏荷的。 “就是啊,难道奴婢们伺候得不好嘛?”要哭不哭的语气是艾艾的。 “这是说的什么话?若非喜欢你们两个,这次从甘州出来,十几个人里头怎么会就带了你们二人?”这连哄带骗的声音自然出自唐翘之口。 “可是这几日公子要跟着那什么成荫公子的去寻旁的美人儿,我们姐妹二人可如何是好?”二美人泫然欲弃。 “湖州风光好,你们就四处去逛逛,看上什么公子都给你们买。” 这败家子的口气惹得二位美人齐齐欢喜。 外头船夫也欢喜。 疾步就往另一头东家的船舱去了。 船夫显然很受重用,都不必通报径直就进去了。 里头的人也是长衫折扇的模样,身边卧着两个貌美的婢女,一个给他捏肩,一个给他扇风。 只是他样貌生得一般,这般做派实在比不得方才那舱内那位小公子看着风流养眼。 不过这话船夫不敢说,他欣喜汇报正事:“那章甄公子的确有些财力,听着是甘州人士。” 船夫口里的“章甄”,便是唐翘的化名。 “甘州?”柳成荫摇了摇扇子,“那地方穷僻得紧,即便有富户也不多,可查过甘州有什么章姓的富商?” 船夫连忙道:“甘州离湖州远,倒是一时难以探得。不过小的看他出行随身的护卫都是练家子,身边婢女穿着也不俗,想来家底深厚。” 他们这行人最会看人。 那些自诩家底深厚的富商或富商之子们,或许自己装扮得很是华贵,服侍的人却穿得一般。 可真正有钱的富商,那是连身边的丫头穿着都比寻常富商家的女儿打扮得好的。 自然了,越是有钱的人,仇家越多,也越怕死,更会在小厮和护卫身上下功夫。 柳成荫却下意识皱眉,警惕得紧,“别是官宦人户罢?” 越是富商便越想效仿官宦人家,这也导致若有官宦假扮富商,很难立时发觉。 这是他最忌讳的一点。 他不介意与官宦打交道,但若官宦藏着私心…… 那就不好了。 尤其是在这个风口浪尖上。 “这……”船夫也是为难,他的身份决定了那些公子不会对他说真话,他想探也探不得。 柳成荫摆了摆手,眼神阴鸷,“任他什么人,到了我手里,也必定叫他落了皮。” 他样貌虽然不好,可这方面的本事,是毋庸置疑的。 船夫就晓得,当年朝廷好些个御史和大官来的时候想冒充些富商打探消息,无一不被自家公子识破瞒了过去。 早年间的人查不出来,眼下他们根深蒂固,更是难有人能查了。 船夫这样一想,虽然很是安心,可眼下的局势,也叫他踌躇不已。 “那那个章甄,公子打算如何办?”他作为得力下属,有心劝说,“听说那张远面圣后,朝廷遣派了户部一个郎中有和秦国公府的三公子一同来的,属下担心……” “要不章甄这一单,暂时先放一放?” 柳成荫一口回绝,“没确认他真实身份之前,不能放。” “这些年我们做得是越来越大,可朝廷也看得更紧了。若再不拓宽些路子,日后可就没法子交代了。”他能在湖州做些事情,自然也是上面有人,可上面人的上面还有更重要的人,他若不一层一层给赚好银子,哪里还能混下去。 “可是刺史大人不是说,近来要减小动作嘛?” 这话叫柳成荫有些怒火,“上面的人一边交代了要收敛,一边也叫按照从前的银钱如数奉上去。我要真不做了……”他冷哼两声,“我把明月清辉卖了都填不了口。” 他虽然厌恶憎恨湖州那些一边瞧不起他一边又要靠他赚钱的官员,可该做事的时候,他也不能含糊。 他摊开折扇,上头绘制的乃是湖州各街巷和商铺的地图。 “那章甄,给我仔戏盯着。” “他若真是甘州富商,我借着这一单,兴许能安稳许久。” 这厢被惦记着的“章甄”所在船舱里头,船夫离去后,谢九对着这边打了个手势,示意周围无人,苏荷才卸下那满身的防备来,看着自家主子一言难尽的模样。 “公子做起纨绔的来,真叫奴婢都……” 就刚刚殿下亲她那一嘴,她都快原地起飞了。 偏偏殿下那眼里噙着风流和深情,叫她又险些陷进去。 “可不是。”艾艾一边觉得殿下女儿身扮作男人竟然半点都不违和还十分俊美风度翩翩,一边又觉得自家主子的派头可不比纨绔子弟还纨绔嘛! 矛盾得不行。 “公子平日里瞧着端庄又规矩,怎么来了湖州就……” 难道是之前在渝州的时候跟章夫子学的? 这也太荒谬了。 唐翘笑而不语。 摄政那会子她就明白一个事,天下男人的事,最喜欢在两个地方摆出来。 一个是酒楼,一个是青楼。 曾经人手不够用的时候,为了除掉一个臣子,她连着男装混入青楼好几日,饮酒作乐识得了一些“狐朋狗友”。 虽然那些人于他而言就是铲除那臣子的跳板罢了,可那些人却也当真叫他晓得,一个合格的纨绔该是什么样的。 当然了,当时她那娇弱的身子骨,后来又卧病好几日不起的事情就不必提了。 岸边小贩们叫卖的声音愈发近,船就要靠岸了。 湖州临水而居,风土人情很不同于京城。 自上岸起,俩丫头又换了一身新衣,兴致勃勃却又矜持地暂别主子,四处闲逛去了。 船夫看了她们一眼,收回眼色,笑意盈盈道:“住的地方小的已经为公子寻好了,乃是咱湖州最好的一处所在,名叫‘十里荷坊’,小的已经嘱咐人将公子的行李搬过去了。” 唐翘对那几大箱子里装的东西一脸不在意的模样,颇有些不耐烦道:“好不容易下了船,别浪费时间了。” 船夫就不敢再耽搁,只以为“他”是憋坏了,连忙领着唐翘往最繁华的地段走。 与许多州城一样,湖州秦楼楚馆所在之地,装潢得旖旎而奢侈。紧挨着湖州繁华地段,可若无专人带领,又极难擅入。 船夫领她入的此间,名儿取的很是清雅,叫“明月清辉”,更是华贵不可言说。 可若与规模比起来,华贵倒是其次了,叫唐翘意外又咋舌的是,自街头过来,一眼望去,整条长街竟都独属于这一家。 在湖州主城的地段,还能扩建至此,足见这明月清辉背后的主人是怎样实力的豪强。 她忽然有些庆幸自己这一路上来使的功夫。 若非如此,那船夫只怕不会这么快带她来这。 才入到里头,便见处处才女佳人,云霞装饰,叫人应接不暇。 唐翘抬眼看了看阁楼上方露出来月台之上以面纱遮面的抚琴美人,纤纤玉指,琴音动人,虽不可窥见全貌,可她那一身的风姿,已然叫人绝倒。 更不知掀下面纱是何等绝色。 这等心思作祟,更叫来到这里的人,都巴不得住下来等那美人抚琴过后一睹芳容。 只这一位美人,放到何处都是能做头牌的了,可在明月清辉,只是才入门时的待遇。 “啧,”她是发自内心的感叹,“明月清辉,当真是大手笔。” 能有这样的地方存在,湖州是说不贪都不可能。 可偏偏这多年间数不清的官员派到湖州来,竟是毫无消息。 第85章 明月清辉 船夫附和着笑,暗自打量她的反应。 她话里虽然夸赞,可眼神镇定得紧,除了最开始在街头惊讶的那一下,到了明月清辉里头竟像是司空见惯的模样。 船夫在心中默默给章甄再加一些重量。 “入了楼,小的就不好多待了,”船夫看了看前头走过来的女子,对着她道:“公子今日先玩乐舒坦了,明日小的领着公子去见成荫公子。” 唐翘没说什么,摆了摆手随他去。 来的是明月清辉的女管事,唐翘也不说废话,立时叫人递上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荷包,另有附赠一银票给那女管事。 女管事眉开眼笑,对待这等贵宾,自是无限客气,“公子稍等。”吩咐身边的小厮,“喊霓裳来。” 不一会儿,迎面便款款走来一名“雅曲”,笑意盈盈又规矩地给她请安问礼。 “章公子安好,奴家名唤霓裳,今日由奴家为公子安排席面。” 现今大邕境内,但凡有些派头的青楼内部都有职责划分。 除了卖身的官妓和良妓之外,很有一部分是只卖才学或琴棋手艺的,比如方才进门时看到的阁楼之上弹奏的女子,便是“艺曲”,她们只负责演奏或舞乐,乃是清白之身。 而所谓“雅曲”,便是专职接待客人的,也是卖艺不卖身。这类女子,精通诗词歌赋不说,更是长袖善舞,只一开口,便能叫人心旷神怡。厉害些的雅曲,还出现在各大官场宴席之上,主持行令歌舞,很受文人墨客的追捧。在楼内,她们是除了主家之外身份地位最高的。 至于她口中的“席面”,可以是真正为你准备吃食席面,也可以是旁的许多意思,单看你什么需求罢了。 唐翘收了折扇素微微一压,风度翩翩的模样行了个礼,“有劳霓裳娘子。” 霓裳是明月清辉的老人了,接待过的官宦商户子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她自诩也是见过世面的,可望着眼前这个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少年,竟还被他眼底的笑晃了眼。 反应过来后她不恼也不羞,莞尔一笑,媚而不俗,“小公子生得好生俊俏。” 眼下瞧着才十六七岁的模样,若是再长开些,恐怕要祸害不少姑娘了。 唐翘笑着,真诚得紧,“姐姐这般貌美才是叫人过目不忘。” 霓裳捂唇轻笑,倒是见过许多爱与雅曲说笑的客人,可要说嘴甜的嘛,眼前这个最是会哄了。 她到底也没忘了自己的身份,看了看唐翘背后的两个护卫,也没说什么,领着她们便往二楼走。 唐翘便一手摇着扇子一手微提下裳,一路走马观花。 明月清辉装潢华贵,内里自然也不同于寻常青楼。 入了里边来,是看不见男欢女爱之景的,有的只是箜篌管乐之声,和舞女们脚踩地锦翩然的身姿。 出入的客人们,不论权势身份,身边都有一雅曲带着,可以说是领路的,也可以说是防止客人与客人产生冲突的。 总之一路看下来,给她观感不像进了青楼,倒像是进了一贵族府邸一般。 上二楼后,绕过几个回廊,走过一段桥,所见更又不同起来。 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实在像是个别致的园林了。 走到尽头,才渐渐闻见嘈杂人声。 原是里头在奏乐表演,登台的是好些善舞的妓曲。 这里头的女子们穿着比起外头的要风情魅惑许多,女子们模样也更为出挑一些,赤着玉足脚尖轻点,一颦一笑简直勾人心魄。 跟在她身后的谢九还好,邹静则是耳根子都要滴血了,险些就要跳起来离开这里。 霓裳偶见了一眼,倒没说什么,只是心中暗暗思量着什么。 唐翘晓得邹静这孩子纯情,笑了一句,“小十啊,你头回跟着公子我出来,可要多与你九哥学一学。可别掉了公子我的脸。” 邹静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就是那个“小十”?! 憋屈之余却只能碍于形式闷声应和,不过那满脑子的羞恼之意倒是驱散不少。 霓裳笑着领着她入了阁楼的一个包厢里头,“这位小哥原来是头一回来,难怪呢。” 立马便有人奉上了上等的茶与糕点。 此处视野极好,坐在窗边便可将底下景象尽收眼底。 这一切自然归功于唐翘之前递的那一个荷包。 底下舞蹈还在继续,大台下和阁楼上的人陆陆续续往台中扔一些红缎带。 霓裳心思灵敏,发现唐翘视线的时候,便开口解释,“一缕红带代表一百两银子,在舞毕之前,谁扔得红带多,谁就可以最先挑选在场的喜欢的妓曲。” “公子今日运气好,红绡姑娘今日坐场。她尚是完璧之身。” 正说着,台下鼓点猛得急促起来。 妓曲们齐齐收裙驻足,下一刻,数方丈宽的彩绸自上而下倾泻而来,伴随着漫天飞舞的花瓣和沁人心脾的香气,一美人自空中缓缓而下。 她一袭水红色广袖长裙,手挽彩绸,身姿轻盈,自高台一跃而下,衣袂翻飞间,叫人心促也更觉惊艳。 场下和阁楼上的看客们一开始还坐得住,眼下都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待红绡红裙落地,绽放出一朵璀璨夺目的花来,满座惊呼,掌声雷动。 这还不过是个亮相罢了。 红绡的舞姿更是叫人迷醉万分的,接下来,唐翘便见数不清的红带子飘向红绡。 霓裳叫人给唐翘也递来一匣子红带。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暂且没动。 身后的邹静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看了看旁边谢九沉稳的脸,心中还是忍不住咋舌。 这些人都是钱多烧得慌嘛? 他可瞧见了,扔红带子最多的一个包厢已经多达三十条。 那便是三千两! 而且那人似乎还想加。 这是哪家的纨绔,未免也太败家了罢!! 正腹诽着,他就见自家长公主殿下端起了那匣子红带。 他闭了闭眼,心想完了,长公主也染上恶习了,也要跟着扔几条红带子玩。 他泄气般地睁开眼,就看见了叫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第86章 梭哈 长公主殿下她,手腕一松,便任由匣子内所有的红带子都飘了下去。 一时间,满天的红带子飞舞,莫说底下的看客了,就连对面包厢那位和霓裳还有红绡,都齐齐镇住。 旁人都是一条一条地扔,而她,居然……梭哈了!!!!! 邹静的小眼睛生生瞪大瞪圆了。 谢九略带狐疑地看了唐翘一眼,很快便收回视线,依旧是那个深沉不可测的模样。 “章公子,一个锦匣内便是一百条红带子,您这一扔,可是一万两白银。”这样大的数额,霓裳少不得询问一遍,“公子可是真想好了?如今反悔还来得及。” 她却轻飘飘道:“红带都撒了,岂有后悔之理?” 她视线径直看向红绡,对上佳人看上来错愕的眼神,露出一笑,“甘州无趣,本公子来湖州第一日便见如此美景,怎可辜负?” 看客们一时间不再理会场中的佳人,也不再自不量力扔红带子,而是四处打听这边人的来历。 倒是唐翘自顾自欣赏起美人舞姿来。 舞未毕,外头却有人来拜访。 “是对面包厢的邓公子,章公子可愿见一见?”说这话时,霓裳特地提点了一句,“那位邓公子的姑母乃是如今琅琊王氏的族长夫人,乃是世代官宦之家,公子切莫得罪才好。” 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人本是最下等,对上有实权的官宦人家,若无背景做依靠,再大的豪绅也不敢放肆。 霓裳是怕这章小公子年轻气盛得罪了人而不自知。 有了这声提点倒是叫唐翘约莫猜出对方的身份了。 “请进来。” 邓家小公子是眼冒着火光冲进来的,一看到窗边与他差不多大小的举止“轻浮”的少年,更是怒火中烧。 “你怎可如此侮辱于她?!” 唐翘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看着眼前这个模样清秀却憋红了脸的少年,顿时觉得好玩极了,反问他:“不知邓公子所言,章某何处辱没了红绡姑娘?” 邓小公子梗着脖子,“你不喜欢红绡,为何还这般强要了她?!” “如邓公子所言,竟是喜欢红绡姑娘了?”唐翘拖着尾音,笑道:“既喜欢红绡姑娘,上场扔了红带子就是,何苦与我来辩嘴?再是世家子弟,到了明月清辉,也要守规矩不是?” 这话叫邓小公子僵在那里,像是卡了根刺在喉咙口,咽不下去抠不出来。 他是世家子弟不错,家中也并不缺银钱,可也绝不会允许家族子弟肆意挥霍无度。 他心慕红绡,不忍她落难,于是攒了许久的钱,又借了好多,才来今日这个场子。 红绡在明月清辉虽然出名,却也还比不上最前头的那几个,他手里有五千两银,若是扔红带子,也实实在在是足够了。 可没料到半路杀出这么个程咬金! 邓小公子筹划那么久,一昔化成泡影能咽下这口气才怪了。 许是没法子了,他冷眼瞧着唐翘,“你若只是突然兴起玩玩,那你最好收手,否则……” 竟是要动权势的意思了。 第87章 惹祸 唐翘眼里的笑意迅速淡了下去,邹静也收了那股子散劲儿,冷眼看向那少年。 “我不过一介商贾,玩便也玩了,倒是邓家小公子这般仗着家中势力作为,不知家中长辈可知晓?” “你!” 邓小公子正怒发冲冠之际,一抹极悦耳动听的男声自门外传来。 “长寻,不可闹事。” 那嗓音犹如空谷幽声,似近而远,迷醉却又掺着未知的危险般叫人愈发想要沉沦。 唐翘循声望去。 映入眼帘的一抹精致的湖蓝色衣影,上头刺绣着常年不变的兰草纹样。 腰带勾勒束身,上悬一上等玉佩,再往上,绕过白皙的脖颈,精致的下巴,英挺的鼻梁,便一眼撞进那双似笑非笑的双眸里。 “表哥。”方才还跟要干仗的狼崽子一般的邓长寻肉眼可见地蔫了下去,跟个小鸡子一样唯唯诺诺地喊人。 那人看他一眼,而后只淡淡“嗯”了一声,目光掠过屋内的人落在窗边那人的身上,眉眼轻压,说不上来是打量多还是威胁多。 “舍弟顽劣,多有冒犯。” 只八个字,便没有下文了。 唐翘见了此人,嘴角弧度更深了,很有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道:“邓公子的确顽劣,不知是否是邓家疏于管教的缘故?” 这话一出,满堂死寂。 且不说邓家权势不低又与如今颇得圣眷的王家乃是姻亲,就说方才来这位公子,瞧着便不是什么善茬。 他一介商户,这是怎么敢说这话的! 霓裳惊得脸都有些白了。 这位章公子认不得眼前的人,她却是大概猜得出的。 听闻琅琊王氏那位大公子来了湖州…… 她惊得简直头皮发麻。 那位王家公子可不好惹。 果然唐翘说完那话过后,那人眼里疏远冷淡的笑意更淡了。 “子侄只是顽劣便也罢了,要是如你一般不知死活,那才是后祸无穷了。” 他一贯嘴毒,“就是不知道汝父,是否也是对你疏于管教?” 这话听得邹静眉心一跳。 幸好不在京城,幸好不在京城…… 唐翘不怒反笑,摇了摇折扇,“本公子自小散漫惯了,听不得家中教诲故而堕落自此。可大名鼎鼎的言裕公子又是为何,竟也出现在了这风月场里与我一介小民争夺我的红绡姑娘?” 她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底下人早兴致勃勃看这上头的闹剧了,闻言一个个惊诧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 “言裕公子?王束?!” “他不是一向以清正为首嘛?怎么会来此处?” “嘘,王家可不是你我能招惹的,那位今夜得了红绡姑娘的郎君怕是要吃苦头了。” 虽然没人敢得罪王束,可被丢在人堆里任人议论的感觉,王束更不喜。 他倏尔笑起来,只被余光扫过的人都觉得惊艳之余又背后发凉。 叫想和唐翘辩驳几句的邓长寻都咽了话头。 可被他直直看着的唐翘却很稳得住。 还悠哉悠哉地晃着她那把昂贵而不失俗气的扇子,对着王束称赞出声: “果真是声名著于天下的王公子,莞尔一笑果真夺人心魄。” “完了。” 底下有细碎的议论声传上来,“言裕公子最恨别人议论他的容貌了。这俊俏小郎君今日怕是要死得不能再死了。” “据说是从甘州来的?这章小公子,怕是不知道自己惹了什么人罢。” 邓长寻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腿骨有些发颤。 虽然对上自家表哥的是那位该死的小白脸儿,可今日之事因他而起,回去过后若是被父母知道…… 他还能活吗? “姓章是罢?”王束犹如寒冬般冷冽的嗓音传来。 一时间,整个明月清辉似乎都安静了下来,邓长寻这会子连口水都不敢咽了。 可那罪魁祸首却半点紧张之感都没有,还吊儿郎拱了拱手,“单名一个甄,甘州人士。” “章甄。”王束唇角微动,笑得叫人背脊发凉,“很好。” “既然来了湖州,就多待些时日罢。”话语平常得像跟老友说话一样,可他眼底的寒凉,却更深了些。“我也好尽尽地主之谊,让章公子感受一二湖州的风土人情。” 邓长寻擦了擦额角的汗,有些发虚。 唐翘扬唇。 士族人说话就是这样,即便生气也不会歇斯底里的唾骂,用最温婉有礼的话,也能叫你觉得杀机四伏。 自然了,若你当真觉得他们如说话艺术一般的温文尔雅,那你离死也不远了。 她回以一笑,“随时恭候。” 王束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 邓长寻看了眼下头月台上的红绡,颇有难过和不甘,却不敢反抗兄长,连忙愧疚地垂首跟在后头。 底下有人陆续探出头来,不死心地想要瞧瞧王束的面容。 毕竟这位可是未及弱冠之年就能在士族清谈辩议上舌战群儒,将好些声名在外的老士族都给辩下去的人物。 这样的成就,说是当朝年轻一辈士子之首都不为过。 小心翼翼地打量完他,众人下意识又投眼去看楼上。 霓裳是亲眼目送王束走了才松下一口气的。 “章小公子,你这回,可当真是惹祸了。” 第88章 宰了有什么意思? 对方摊了摊手,“惹也惹了,覆水难收。倒不如先玩乐高兴了再理会俗事。” 霓裳看不懂他。 不知他是当真愚蠢不知死活,还是有所依仗有恃无恐。 不过好在王家大公子并未追究明月清辉的责任,明月清辉该做的生意也不会不做。 她之前对章甄印象再好,眼下也只能敬而远之,端着客气。 “公子请随我来。” 底下人群没有得到红绡,却得了可以吹半辈子的谈资。 “你们说这章甄,惹了王家大公子,还活得过几日?” “莫说几日了,今夜出了明月清辉,他不死也得脱层皮。”底下一个世家子弟模样的男人不屑冷嗤,“十日之内他那老父若不跪着去王家求情,我下半辈子跟他姓章。” “那姓章的不知死活,表哥你别生气,等他出了楼来,我找人收拾他。” 夜月高悬,邓家马车上,邓长寻小心翼翼地讨好兄长。 王束淡淡扫他一眼,“你这许多年的书都学到哪儿去了?好的不学,尽学些逛青楼闹事和打打杀杀的本事了。” 邓长寻被骂得不敢还口,低眉顺眼道:“红绡姑娘家道中落误入烟花之地,我……我只是不想她这样被人侮辱。” 他忍不住愤慨,“若非那章甄突然冒出来,红绡姑娘怎么会……” “住嘴。”王束冷冷看他,“自己本事不够就别怪旁人占了先。你还有脸去寻人麻烦?” 邓长寻不知想到什么,满腔的气氛就被这句话扎破了,他垂头,“我错了。若不是我,表哥就不会碰上那恶心的章甄。” 若再知道自家表哥会来抓他,他死也不会为了红绡去与那人争辩的。 如今倒叫自家清风霁月的表哥因为他被他轻浮的人调侃…… 真是该死! 他怒火又上来了,“我一定要宰了那章甄!” 马车里头却久久无人应答。 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和车轱辘在地上行过的声响在耳边盘旋,夜风拂过车帘角的声音在这一刻清晰可闻。 邓长工寻听到表哥笑里藏刀般温润的嗓音响起: “宰了有什么意思,慢慢折磨不更好?” 正被霓裳带着要入雅室的唐翘突然打了个喷嚏。 邹静一脸疑惑,“公子怎么了?” 难道是船上这几日着凉了? 她摸了摸鼻子,“没事。” 总觉得有人在骂她。 霓裳在门口驻足,“公子进去罢,红绡姑娘已经在里面了。公子若有什么吩咐,可随时摇铃铛。” 她点头,抬脚入内。 谢九与邹静齐齐守在门口。 所谓雅室,一切装潢自然尽善尽美,红纱轻罗,香薰娇花,衬得里面衣衫半褪的红绡愈发美艳不可方物。 她约莫十七八岁岁的模样,这是女子极好的年岁。 她遵着楼里的规矩,来给她将要伺候的人斟酒。 雅室安静得厉害,掺有依兰香味的香薰幽散在空气里,混着美酒醇厚的味道,半是迷醉半是悲凉。 红绡不停在心里安慰自己。 好歹是个模样极其俏丽的小公子呢,比起好些姐妹来,她实在很幸运了。 她努力扬起标准化的笑脸,恭敬中带着引诱,将酒端到他手边。 “公子。” 唐翘接了,却没喝,将折扇压在一边。 红绡有些害怕,这位小公子年岁看着不大,可万一是个要磋磨人的…… 她还记得她刚进楼时,有个姐妹便是被一个世家出身的衣冠禽兽给毁了……一辈子都毁了。 她身子微微发颤,却强忍害怕禁忌楼里妈妈们的教诲,让自己表现得不那么不堪,“可是红绡何处惹了公子不高兴?” 红绡伸手想去搭“他”的手,有意无意露出自己轻纱下白皙诱人的小臂。 她厌恶这样的自己,可她不得不这样做。 得罪了客人,她绝对讨不了好。 那人却反将酒推回了她手里,眼里噙着笑意,“并未不高兴。来,你我共饮。” 唐翘自顾自斟了一杯,举起来笑看着她。 红绡不由空出一缕闲心感慨这小公子生得这样俊美,饮尽了杯中的酒。 她觉得自己很被动,许是要叫这位公子觉得无趣,这是风月场上的大忌。 于是放下杯盏后提议,“红绡为公子跳舞可好?” “跳了那么久了,不累?”那人笑着,桃花眼里竟都是她的模样。 红绡心漏了半拍。 不知是酒太烈还是依兰香味太浓,她竟渐渐有了醉意,眼里也蒙了一层影。 恍惚间她听到公子情意绵绵对她说:“日后为我跳一辈子可好?” 她娇怯回了句“好”。 后来的事情便再也记不清了。 躺着的折扇又被人拾起,唐翘起身望了眼趴睡在桌上的红绡,想了想,还是认命地将人拖到宽大又软和的床上躺下。 看着美人绝美的睡颜,她慨叹摇头,“只可惜我不是男人,消受不了这美人恩。” 遂转身,悄然离去。 第89章 诱饵 明月清辉西南角,一雅间内,烛火通明。 “公子。” “那个章甄怎么样了?” “那间屋子属下叫人放了迷情香,他进去后就一直不曾出来。” “呵,”上头的人不知想到什么,冷笑,“明月清辉最不怕对付的就是这种人。” “倒是琅琊王氏的人,怎么也来湖州了?”他狐疑,“难道是他也听到了什么风声?霓裳,你可派人查过不曾?” “应该不会。”开口的人正是领唐翘入门那位,她侍立在侧,闻言四索片刻道:“琅琊王氏一向自诩清贵,就算湖州有异,也不该是王束来查。霓裳觉得应当只是巧合。” 柳成荫眸光闪了闪,颔首,“不是就好。” 近来湖州发生的事情太多,他也是太草木皆兵了。 “再有几日就是湖州商宴了,一应事宜不能出错。” 霓裳诧异,“商宴那日朝廷的人都到了,刺史大人不准备不更改日子吗?” “霓裳,知道什么叫做灯下黑吗?”他把玩着手中的折扇,看着上头的景致,说道:“越是这种时候,私下里运作越是容易出事。” “先在商宴上将各商户分给的盐册定下来,等这几日一过,朝廷的人走了,再把盐场中的盐调走,便不会出事了。” 正说着,外头突然有人影闪过。 “谁!” “公子,是属下。” 是白日里那个船夫。 他去寻人查了甘州的事情,眼下有了眉目。 柳成荫心想自己着实该好好睡一觉了,这几日精神都不大好了,总觉得处处都有人想抓他把柄。 “说罢。”他往后躺了趟,努力让自己放空心神。 霓裳脚下微动,走到他身后为他按摩肩颈。 他则顺势按住霓裳的手,拍了拍。 “属下查了,甘州并未有姓章的富户,倒是有位甄姓大商。名唤甄致,其人膝下子嗣众多。早年也是在南边打拼,后来他妹妹嫁去京城后,不知为何突然回了甘州那偏僻之地,可此人非但没有沉寂下去,反而资产越累越多,连带着甘州一带的官员都待他很是亲厚。属下查出,他那妹子是嫁给了世家官宦的一个庶出老爷为正妻,但具体是哪家,就打听不到了。” “章甄……章,甄。” 柳成荫突然来了兴致,他睁眼,缓缓坐直了身子。 他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甘州一带……”他微眯双目,本就细小的眼睛更是不可见了,他颇有兴奋地拉住霓裳的手,叫她绕到自己身前来,“我记得你方才说,章甄明知王束身份,却还是与他起了冲突?” “是。”霓裳却不知他为何这样兴奋,“公子是觉得章甄的身份有问题?” “身份确实有问题。”柳成荫反而更激动了,“张四,去查,看看那小子究竟是姓章还是姓甄。” 柳成荫这些年帮着湖州官场的人做了不少事,结交的商户也多,他隐隐听闻,甘州一带可是淮阳侯府的地盘! 连带着张四打听出来的消息,柳成荫在自个儿脑子里形成了一个猜想。 “若真是姓甄……” 那他若通过章甄抓了淮阳侯府的把柄,叫上头那位娘娘满意了,莫说湖州刺史,就是朝廷的人在他跟前也得毕恭毕敬! “霓裳,安排一下,明日我要与那章甄见一面。” 他本打算让张四多观摩几日,若真是富商之子自己再去与他“结识”,可如今他已经等不急了。 “是。” 这厢,唐翘好不容易避开来往的行人,却冷不丁蹿到了一处赌坊里头。 她扭了扭脚,深觉刺激。 方才她听得正得劲,那船夫就蹿了出来,幸好她跑得快。 不过,这个小身板当真是该练了。 想她上辈子身体弱成那样都整日学些强健体魄的套式,如今却是堕落了,等回了京城,一定要寻个武师傅练练才好。 正这样想着,里头就传出一阵阵叫嚷声来。 她忍不住咋舌,明月清辉真是什么生意都做,赌坊竟也开得这样大。 余光瞥见她跑过来处的一道熟悉衣影,唐翘不敢停留,凭着记忆绕过赌坊往东走。 邹静是她走半个时辰后发现不对的。 无他,实在是里面太安静了。 虽然自家主子没有法子与红绡做那档子事,可怎么也得有一两句说话的声音传过来罢? 难道是睡着了? 他试探着敲门没接到回应后,这才惊慌开门去看。 结果只瞧见一个红绡躺在床上。 急得他差点就要去喊人。 好在谢九摁住了他。 “里头并无打斗的痕迹,殿下的折扇和东西都不在,应该不是被人劫走的。” “可殿下去了哪儿?” 邹静到了现在才觉得自己错得狠了。 当初就不该听殿下的话任由她来湖州的,眼下人都不见了,要是殿下真找不着了,那他也不活了。 “别慌。”谢九看到了桌案上唐翘用胭脂留下来的字。 邹静顺势看过来,皱起眉头,“守门?” 都到这时候了,他哪还有心思守门。 结果谢九一个大掌过去就把那上面的字迹抹掉了,“快出来,底下有人来了。” 胭脂紫色的纱裙曳地,随着主人拾阶而上的动作缓缓露出一步步阶梯来…… 第90章 露馅 霓裳驻足,笑意盈盈,“我给公子送些酒水吃食来,不知可否行个方便,或是叫红绡出来端也可以。” 谢九看了眼跟在她后头的两个侍女,邹静更是警惕得紧,“公子并未传召吃食。” 霓裳浅笑,“二位莫怪,这是明月清辉招待贵客的规矩。霓裳只将东西送进去,不会惊扰公子的。” “公子不需要这些东西,你回罢。” 她本是想在章甄面前讨个好脸,也并不是硬要进去打扰人家。 闻言福了福身,端着笑脸,“那公子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来吩咐霓裳就是。这些东西小哥先放着罢,难保公子一时就要呢?” 说着将放着吃食和酒水的木案递给邹静。 之前还是吩咐别的侍女,如今就是可以使唤这位大主事的了。 谢九心思细腻,邹静就不理会这个了,只要这女人不进去,就万事大吉。 他松了一口气,接过木案来,只祈祷她赶紧走,“好,你走罢。” 霓裳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同。 邹静发现她并未放手,一下子便更紧张起来,他强忍着惊惶,问她: “你还有什么事情?” 霓裳松了手,人却没走。 “我突然记起还有些事情没交代红绡姑娘。” “什么事情不能改日再说?”邹静板着脸。 “有些事情可以改日,可这男女欢爱上的事情嘛……”霓裳递给他一个风情万种的眼神,“小哥也晓得,红绡是头一次,这若是伺候得不好,叫章公子不高兴了,明月清辉也是难办得紧。不若小哥通融通融,嗯?” 邹静破功了,脸红得滴血,扛不住霓裳那魅惑的眼神,视线乱飞。 可他这一飞,竟然瞅见自家殿下就在霓裳身后的阁楼下冲着他打暗号! 只能破罐子破摔。 “霓裳姑娘还是快走罢。我家公子素来最厌烦这个时候被人搅扰了,若是我们放你进去打扰了公子好事,我们也讨不了好。” 自家殿下一个闪身又不知绕到哪里去了。 可正门就在这里,若霓裳不离开,自家殿下必定是要露馅的! 于是他再次板起脸,只是不敢再看霓裳了。 霓裳见状却更警觉了,她想起她在自家主子那边听到的动静,以及路过赌坊时看到的一抹衣影…… “这位护卫小哥许是不通情事。”她嘴角还是挂着笑,脸色微冷了下来,“小公子已经进去大半个时辰了,再好的事情也该有了尾声。” “既然小哥怕扰了公子,那将红绡喊出来可否?小哥总不至于还要推诿罢?” 见邹静应对不上,谢九拦在门前,态度强硬。 “霓裳姑娘好大的威风。即便你楼里的姑娘伺候我家公子不好,那也是明月清辉自个儿没有调教好的缘故,岂有中途开门重新教导的规矩?难道明月清辉欺我公子初来乍到不熟湖州人情吗?” 霓裳脸色微变。 没想到这人一直不爱说话,一开口便这样上纲上线。 “岂敢。我不过是想章公子更舒心些罢了。这样吧,到底也是明月清辉不周到,章公子是贵客,红绡青涩,我喊了红绡离开,便叫我楼里最好的姑娘来陪章公子,只当赔罪可好?” 霓裳在明月清辉主事多年,身份也绝不是一个雅曲这样简单,她说着便作势要绕过谢九去推门。 谢九没想到这女人竟然敢来硬的,正要阻拦之际,门开了。 “是谁要我的红绡离开啊?” 还是那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唐翘只穿着中衣,外衣还有些松挎地搭在身上,束发的玉冠也是歪的。 邹静下意识就要扭头去确认自家殿下的安危,被谢九一把按住脑袋,直视前方,目不斜视。 女子少年时期一般比男子抽条快些,她身量本就不矮,加上衣裳装饰和言语体态,恍惚便有了男子十七八的模样。 “他”站在那里,桃花眼里含着情愫,眼尾微微有些红。 怎么看都是翻云覆雨过后餍足的模样。 第91章 那些不为人知的暗道 而她身后,不远处的红纱帐里,正露个头出来的红绡已经熟睡了过去。 霓裳本都坚定里头没人了,可唐翘突然出来却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见着眼下这场景,她哪还有什么疑虑,只忙福身说道:“是霓裳怕红绡伺候不好,想着为公子补上一位更好的姑娘来。” “不必了。”她倚靠在门框口,环着胸,眼神微眯,话语轻佻得很,“红绡便很好,本公子,很喜欢。” “如此就好,”霓裳却还没忘了自己来的目的,“既然公子如此喜欢红绡,正好明日楼里有一场舞宴,公子不如来替红绡捧捧场可好?” “好啊。”她笑着,“明日本公子一定来。” 出明月清辉的时候,她特地叫霓裳给她选了一处偏僻的门走。 有了之前柳成荫的暗示,霓裳就差没把唐翘供起来。 想及今日章甄与王束的闹剧,她大开方便之门,领着他们三人从一处隐蔽的路离开。 甫一出来,邹静就忍不住发问: “殿下,你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离开那房间又回来的?” 他人都看傻了。 唐翘给了他一个关爱的眼神,“小十啊,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啊,怎么了?” “还不曾娶妻罢?” 邹静不知道殿下怎么突然提这个,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家中已经替属下看中了一门亲事,只是还未订下来。” “这样啊,”唐翘拍了拍他的肩膀,“好男人,日后可也要对你家娘子始终如一才是。” 语罢拍拍手往前走了。 邹静直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殿下这啥意思啊? 他咋看不懂。 他扭头问谢九,“谢大哥,你懂吗?” 谢大哥摇头,“我不懂。” 只是学着昭华殿下拍了拍他的肩,“好男人。” 谢九快进四十岁了,年轻的时候虽然没在青楼做过那种事,可还是被狐朋好友邀着去见过世面。 也就邹静这倒霉孩子没见过那些背着自家媳妇去逛青楼被打出来的男人,为着客源着想,青楼里几乎每栋楼的每间屋子除了正门外,都会有一条暗道通往屋外,那是留给客人们跑路用的。 长公主殿下这样来去无痕,必然也是摸出了那条路的位置。 那霓裳姑娘瞧着也是被邹静这个愣头青给唬住了,执意要直接冲进去瞧,一时竟没想起要去查那条暗道了。 谢九没再理会邹静的错愕,抬脚跟上唐翘。 “不是,为什么啊?”邹静就是不懂,“殿下怎么进门和我娶不娶妻有什么关系啊?” 哎呀脑仁疼。 邹静觉得自己要长脑子了。 他快步跟上去,脚底带风入了夜幕里。 夜风缭绕,自他脚边穿巷绕廊到了明月清辉正门前。 此处几个护卫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盯着门口,直接望眼欲穿,眼睛都瞪出红丝了。 等到他们眼睛快看瞎的时候,几人进去一瞧,哪还有什么章甄啊? 早都走得没影了。 “正门没看到人,侧门呢?” “不止侧门,暗道口也没见有人啊。” “一群废物。”被老父老母混合双打得趴在床上的邓长寻气得屁股一阵又一阵地抽痛起来。 他觉得肯定是这群蠢货看晃眼了,可见他们那充满了血丝,红得跟兔子一样的眼睛,还是把这想法咽进了肚子里。 他打发走了那群人,很有些歉意地看向一边正在临烛看书的表哥。 之前兄长跟他说一定守不到人的他还不信。 “表哥你放心,我一定抓住那混蛋,给你出气!” 王束收了书册,扫了他屁股一眼,“你还是好好躺着罢,再乱跑腿就该废了。” 那一眼看得邓长寻屁股蛋又是一凉。 说来叫人长叹。 他父母听闻他去青楼那档子破事,本来只是让他跪祠堂的。 可听到自家犹如神祗一般冰壶秋月的表哥为了抓他也无奈入了明月清辉后,老父老母脸色就变了。 那是抄起鸡毛掸子就打啊。 邓长寻想想又留下两滴不争气的泪来。 银子花了,债背了,屁股蛋还被打了,可红绡姑娘还是落入了那混蛋之手。 怎一个憋屈可以说得。 他正仰天长叹之际,余光就瞥见自家表哥站起身来了。 “表哥你这就要走啊?” 王束没回头,“你表哥我并没有爱看人屁股蛋子的喜好。” “……哦。” 第92章 惊蛇 他委屈啊,他也不想撅着屁股蛋子,可是真的很痛啊呜呜…… 出了院子来,小厮便迅速迎上来给他掌灯。 “公子,打听到了,那章甄,住在十里荷坊。” “十里荷坊?” “对,是柳家的产业。” 放走那小子的明月清辉,不正也是柳家产业? “这个季节荷花正盛呢,”他笑得温润,“想来蚊虫也多罢?” 小厮跟了他很多年了,忽然就觉得背脊一凉。 “公子的意思是?” “他那嘴,”王束道:“本公子很不喜欢。” 小厮会意,点头,“是,属下晓得。” 花儿嘛,总是招蜂引蝶的,湖边呢,水蛇也多。 就都来一些罢。 权当是个开胃菜了。 “对了,明日早些备好车马。” “公子是要出远门吗?” “不出远门,接一位贵客。” 谢皇后托他一路上护送长公主,可他没见着人,只收到一封信,叫他明日在码头等。 长公主…… 本就是来湖州躲清净的王束皱了皱眉头,本能地不喜。 而接连扰了王束清净的人儿,此时却在…… “嗯……啊……” “啊……轻点……受不了了……” 艾艾和苏荷脸上俱是心疼,“殿下,您今日这是跑了多少地方啊?一给您按压肩膀就痛?” 唐翘摊在盛满香汤的浴斛里,一脸生无可恋。 “围着明月清辉跑了一圈儿。” 她本来是想大致看看明月清辉分几个区域,确认一下那些权贵官员都是聚集在哪个地方,谁知明月清辉这么大。 要不是看到了霓裳,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路,还不知要绕多久呢。 不过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叫她确认了一件事。 湖州官场,早烂成了一锅。 “殿下,明日奴婢和苏荷姐姐真不能跟您一起去吗?” 艾艾有些沮丧,“今日奴婢挥霍了好些银子呢,总不能明日还这样罢。” 她都于心不安了。 唐翘笑道:“好不容易出宫来,买两件漂亮衣裳怎么了?何况也并不是一定要跟着我才算做了事情,你们各自的安排对我行事皆有用处。” 她看着艾艾和苏荷,“我之前叮嘱过你们的事情,没忘罢?” 苏荷年岁大些,很有些稳重的模样,“殿下放心罢。奴婢们都记得。”她只是有些担心自家主子,“殿下一直以男装示人,今日在明月清辉与王大公子又起了冲突,明日见了面怕是要为难了。” “放心。”她今日一见到王束的时候,心里便有了一个打算。 那便是…… “谁在外面?!”她猛得抬头。 方才,靠近窗户那儿的烛影晃动了一二。 外头一阵脚步声掠过,伴随着几声闷哼,没多久,外头谢九就隔着门来回话了。 “殿下,是京城南街那个小乞儿,不知从何时就开始跟着咱们了。” 唐翘没有料到他这么快就现身了,从浴斛里起身,“先带下去,我过会子去见他。” 她穿了衣裳,收拾齐整了去正厅。 隔着一道花梨木的屏风,她斜靠在软榻上,由着身后的苏荷和艾艾给她擦拭未干的头发。 透过刺绣牡丹纹样的纱屏,她垂眼望向阶梯底下被谢九按来跪着的那人,手边挑着一块冰镇的香瓜,很是慵懒惬意。 “你从京城就开始跟着我,一连许多日,就是在船上也没吭声露面,怎么如今却冷不丁露面?” 她不奇怪这小乞儿会跟着自己,只是好奇他一直将自己藏匿得很好,为何眼下又不藏了。 依旧是冷漠稚嫩的嗓音,他道:“有蛇。” “蛇?!”唐翘还没出声,艾艾先被吓出了个好歹来,小脸儿惨白得厉害。 “不可能。”邹静笃定,“早在殿下行李搬进十里荷坊时,属下便吩咐人仔戏排查过。” 苏荷也附和出声,“奴婢也在周围四处置了退蚊虫的熏香。按理说不会有蛇的。” 少年没有改口,“还有很多。” 谢九这时也发觉了他手腕上的几处伤口,细看才晓得,当真是蛇咬的痕迹。 外头的护卫门不知何时也开始闹出了些动静来。 谢九心中一紧,“殿下莫慌,属下这就去……”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目光所触及之处有一滑溜溜的蛇尾消失在了屏座后,他吓得目眦欲裂。 “殿下别动!” 艾艾和苏荷一左一右在她身侧,本都目光直视前头,听见谢九这撕心裂肺的一声才略一垂眼。 只见一蛇头正攀过长公主靠着的软榻,支起头颅,朝着唐翘的脖颈“嘶嘶”吐着蛇信。 这条青黑色的蛇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绕到了长公主跟前,她们半点都没察觉! 唐翘倒还好,艾艾的脸已经白得跟纸一般了。 可那蛇偏偏柿子挑软的捏,调转蛇头看向了她。 双目里映着那蛇森冷的竖瞳,艾艾三魂便没了俩。 她想跑,可她幼年的经历告诉她,不能动。于是她只能用眼神示意另一边的苏荷救她。 苏荷下意识要护住主子和姐妹,可那蛇距离真的太近了,她怕自己一动反惊动那蛇伤了殿下。只能想法设法去拿一边的烛台。 她想敲晕那蛇。 可她还没动,那蛇先动了! 第93章 自强方有出路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白皙纤细的手迅速伸出去,直直掐住了那蛇的七寸。 艾艾被惊飞的魂儿还没归位之时,就见那条方才还气势汹汹拽得二五八万的黑蛇被自家殿下无情地摔打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随后“叭叽”一声掉在地上。 它身躯颤抖了两下,彻底就没动静了。 艾艾咽了咽口水,扭头看向长公主……的手。 殿下的手抓了蛇,殿下的手抓了蛇…… “是属下排查不力。”邹静惭愧又窘迫。 “这时候还认什么罪,留着点力气去驱蛇。” “是!” 邹静不敢怠慢,确认她这里没危险后,很快加入了外头的战斗。 听动静,蛇虫确实不少。 “十里荷坊是柳家的产业,怎么会有蛇呢?”那条蛇已经被谢九清理走了,苏荷看了看还在失魂的艾艾,很是不解。 “这种地方,来往居住的不是达官显贵就是富商豪强,柳家怎么可能放任这些东西在里头。” 唐翘倒不觉得意外,只是颇有惆怅,“今日你家殿下我惹了一个狠角色,只是放些无毒的蛇,还不算什么。” 苏荷正好奇是谁这样放肆大胆,自家主子目光已经挪开,又投在了底下那少年身上。 “之前我已经给你说过条件了,你并未打赢谢九不是吗?” “是。”因这几日辗转匆忙,他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了,可话里那股劲头却没减,“殿下只说我打赢谢九便可以追随殿下,并未限定期限。” “我此时打不过,日后一定可以。”与其说是说给唐翘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一次不行就十次,一年不行便十年。” 这少年,很是偏执。 唐翘右手肘撑在扶手上,手掌拖着下巴,饶有兴致,“你为何一定要追随本殿?” 那少年顿了顿,说道:“我,不想再做任人欺凌的乞丐。” 她若有所思地笑着,“你能为我做什么?” “本殿不缺护卫,亦不缺侍女。” 他思虑片刻,回话,“我可以做殿下的护卫和侍女能做的,也能做他们不能做的。” “比如?” “我可以去湖阳县替殿下打探消息。”他道。 唐翘微微扬眉,不认这话,“我为何要打听湖阳县。” 少年也不慌乱,一字一句逻辑清晰地回答: “前有京郊匪寇,殿下又忽然离京来湖州,定是想知道些什么或做些什么。我运气好,恰好那日夜里瞧见了谢家三公子与户部大臣共饮,席间提及湖州,故而猜测殿下有此作为。” 唐翘目光稍凛,“你胆子很大。” 这道冷声下来,少年心里有片刻惊慌。 他很快镇定下来,俯首矮身,“我并非有意窥探殿下行踪,我只是想帮助殿下。” “那你可晓得,为人下属者,最忌讳的,便是隐瞒实情,打听主上行踪,以及……私自揣摩主上用意。” 他一怔。 外头谢九等人斩杀蛇虫的动静还未停止,空气里隐隐飘散着血腥味。 夜风一吹,那位令人不适的味道在他一呼一吸之间争先恐后地进入他的肺腑,叫他全身血液似乎都为之凝固。 他抬头,视线透过屏风看向后头那位女子。 许久后,他收回视线,垂下头颅,俯拜下去,不敢再有丝毫不敬,“草民知错。” 在长公主面前,他所有引以为傲的聪明才智都不值一提。 “是草民跟踪了谢荆。” 外头动静似乎停了,他听见邹静在指挥人清理蛇身和月台。 室内是久久的沉寂。 静到他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长公主似乎下来了。 他却再不敢抬眼直视那人一眼。 为人下属者,直视主上,乃是不尊。 何况殿下才洗漱过,未挽发髻,未戴钗环。 不知何时,一股芝兰花的幽息从四面八方弥散开来。 他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屏气凝神,余光也死死收敛了。 他听见长公主殿下问他:“你可有姓氏,名字?” 他垂首,坚定道:“草民只知姓云,无字。” “冀北之野,马群遂空。”她吟道:“冀者,北也,望也,幸也。” “日后,你便唤作云冀。” “……是。” 话音刚落,他怀里被扔了一个小白瓷瓶。 “上好药,明日开始做事。” 那股芝兰幽香飘然远去,唯有一小缕残留在小白瓷瓶之上。 只这一缕,却奇迹般地掸尽了他周遭的血腥。 他将药瓶妥善放进袖口里,附身长拜。 “是。” 是日风轻云淡,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 湖水岸边,早早的便挤满了人,一个个伸着脖子朝湖中那艘承载了美妙佳人的花船上张望。 明月清辉舞曲魁首遴选的日子,虽算不得一场盛事,却也很引人眼球了。 湖中船上,一众女子正忙着梳妆打扮。 红绡是第一年参加此选,很有些紧张,同行的好友宽慰她:“放心罢,你练了这么久,必定有所收获的。” 对她们这样的青楼女子而言,若没了价值,那便比任何人都低贱可欺。 唯有自强,努力抬高自己的身价,才有可能为自己挣一个前程。 若此次遴选她能够出彩一些,得了看重,便可以点为专攻舞蹈的艺曲,不必再作践自己。 可若不能,自己便要再错磋磨一年了…… 想及此,她深呼吸一口气,“成败在此一举了。” 好友欣慰不已,只要红绡能出头,那她也能好过一些。 她透过纱帘被风卷起来的小角,看向湖案上的人头攒动,想到一个人,有些遗憾又有些不解地问红绡,“好些参选的人都给自己找了人来捧场,如此赢面大一些。邓氏长寻与你相交甚好,为何不请他来?若是他在,你便更有胜算一些。而且我看他也很有要为你赎身的意思,你多与他来往,日后做不成他正妻,靠着他脱离苦海,不也是好事吗?” “我乃一介风尘女子,怎好攀附他?”红绡摇头,并未因为好友提到邓长寻就心念波动,“何况,他的家中,怎会允许他与我长久往来?” 她虽然不懂世家大族内部是如何教导子女如何运作的,但她晓得,世上男子女子,皆为利益往来。 眼下邓长寻看着她不过觉得新鲜罢了,等时日一久有了新欢,或是突然觉得她身份不堪了,亦会毫不犹豫抛弃作践于她。 她虽无奈做了青楼女子,却也不想一辈子就这样受人磋磨毫无尊严地过活。 在自己能有机会自强的时候,她绝不会轻易将自己交给任何一个男人。 不知到了何时,外头锣鼓忽然急促得敲响起来。 红绡起身,目光坚定地出了船舱。 距花船数百里外的码头上,一华服贵女,亦正由着几个侍女搀扶下船。 清风拂面,微微撩动掩面轻纱的小角,面容却还是遮得严严实实。 王束没心思看脸,从她身边侍女递过来的赤金手牌确认了其身份后,俯身拱手,“臣琅琊王氏王束,奉皇后娘娘之命,接应殿下。” 长公主淡淡“嗯”了一声,嗓音却温婉,“住所可备好了?” 昭华长公主离宫的消息是封锁的,自然就不入住皇家驿馆。 “王氏在湖州有一宅业,现已收拾妥当。” “好。”她微挪莲步,向王束身后的马车走去,行动间发边步摇不曾晃动分毫。 这样的仪态和贵气,也唯有皇家公主或贵族女子才有了。 王束不疑有他,将手牌归还了回去,翻身上马,护送长公主。 岸边有人见了这排场,好奇心大起。 “能叫言裕公子亲自来接,这得是哪家的贵女啊?” “约莫是邓氏的族妹?” “邓氏的族妹哪里需要言裕公子这般恭敬,我猜啊,怕不打京城来的贵胄?” 先头那人就“嘶”了一声,“近来这是怎么了?前些个月先是来了一批清查官府的人,眼下又说是有朝廷的大官员要来,怎么这又来了一位贵女?” “嘘,你可小声些。”这几个人都是在码头做事的,对湖州大事小事最能先得消息,“贵女又不是官府的人,来不来影响不大。我是听说,湖阳县那边出事了。” “啊?湖阳县可是大县呢,向来是官民一家亲,怎么会出事?” “什么官民一家亲啊,早先就有盐民携妻儿跑了!据说湖阳县已经死了好多人了!” “竟这样严重了?”那人诧异得不行,“怎么我从来不曾听说?” “这种事情,官府自然压着的,怎么可能人人皆知?我也是从我舅姥爷的二表哥那儿听来的。先不管这事真不真罢,反正咱们湖州的官府啊,估摸着是要有大动荡了。” 历史的经验告诉世人,市井上的消息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湖州刺史衙门里,刺史、长史、别驾乃至各个司参事及各县县令县丞,齐齐聚于一趟。 “近日本府听闻,说是官兵逼了盐民,导致盐民惨死。当真是荒唐。” 别驾立马就说了,“我湖州向来太平,官员与百姓和乐,这实在是无稽之谈。” “是啊是啊,本县县内,也并未发现有此情形?”上马县县令如是说道。 其余诸县也纷纷附和。 唯有湖阳县县令,不知在想什么,有些神游的模样。 “湖阳县令,你县内可有此情形啊?” 第94章 湖州官场 县令一惊,回过神来,讪笑着道:“自然没有。” “没有就好。”刺史的目光依次掠过几位官员,“本府在湖州为官多年,湖州是如何,本府心知肚明。既无此等恶事,日后朝廷官员来了,也要叫朝廷晓得,湖州在你我经营之下,民生安泰,如此方不辜负朝廷的看重。” 官员们个个颔首,“大人说得极是。” “各位大人都是心有沟壑之人,相信用不着本府多说什么。只是湖阳县令,你制管辖区内有些不服管教的盐民竟然公然谋反,不服陛下盐策,眼下竟又私自逃出了湖州辖区不知所踪。这该上报朝廷的奏章,你还是要早些拟清了才是。” 湖阳县令咬紧牙关,“是,下官明白。” “严长史,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刺史看向左侧下首第一人。 州郡长史,例来职同督察,饶是他这个刺史,都得忌惮着。 严端的性子与其名字不符,他素来不仅不严肃,反而爱笑,譬如眼下就是笑意盈盈地回话,“刺史也晓得,下官是去年才来的,各方事宜都不甚清楚。一切都有刺史决策,下官不过是个辅佐的。” 刺史很满意他这模样,长史向来都由朝廷吏部任命,他决定不了谁当长史,可他却能决定这个位置上人的去留。 这严端若当真如表面这般老实,他也不吝啬对他施些好处。 照例说些官话后,刺史遣散了众人。 他绕过朴素的屏风,穿过回廊,到了内院里头。 “大人可忙完了,实在辛苦。” 立马便有七八个貌美又伶俐的侍女涌上来,一个给她拿了官帽,两个给他脱官服,还有三四个能说会道的,笑意盈盈引着他更进里头,坐了铺了厚实细绒的软榻。 一旁放置了冰盆,有两个小厮交替手摇鼓风扇叶,催了冷气进来。 底下另有两个小厮给他脱了鞋子,双手小心翼翼托着他的脚放在盛了玫瑰香汤的盆里头。 刺史倍感舒适的喟叹出声。 旁边侍女连忙端茶的端茶,递果子的递果子。 其余的也没闲着,在给他捏肩膀。 一个穿着稍好些的长随从前头过来,躬身道:“大人,今日明月清辉开船遴选舞曲首魁。怜衣姑娘亲自递了帖子来过。” “她们这些女人啊,就爱这些虚名。”刺史吃着才采摘下来的鲜甜瓜块,很是不在意,“她既然喜欢,你就寻人去给她捧个场,叫她拿个首魁。” “是。” 长随就要出门去,就被他喊住了。 “对了,柳成荫呢?” “湖州商宴快到了,眼下似乎又来了个富商的儿子,他许是正忙。” 闻言刺史很是愉悦地眯了眯眼,“此人做事本府倒是放心的。只是朝廷的官员快到了……”他琢磨了会子,“叫他晚上来见我。” 柳成荫的手下来告诉他这一消息时,他眸光冷冽了不少。 转回船舱的时候,眼底的厌恶也还挥之不去。 “柳兄怎么脸色不好?”有人诧异开口。 能在这个时候和柳成荫坐在一起的,自然就是“章甄”了。 方才唐翘才抵达这边的时候,因为“遍寻不到”船只,没法子占领一个绝佳的位置观看舞选,是柳成荫“恰逢其时”地站了出来,邀请他同饮共赏。 二人这一聊天,便是相谈甚欢,破天荒地觉得志趣相投,几杯酒下肚,便只差没哭着喊着地拜把子了。 面对“好兄弟”,柳成荫自然是无所不言的。 “刺史大人说起晚上有宴会,叫我一同饮宴呢。” 这话一出,还端着酒杯的少年就钦佩起来,“倒是是柳兄能耐,能让刺史都盛情相邀!来,小弟我敬你一杯!” 柳成荫是这种场合上的老人了,最是洞悉人心,也最清楚怎样才能引起对方的信任,于是自己倒了酒来,跟唐翘碰杯,酒水下肚,他面露苦涩。 “贤弟瞧着我人前风光,实则老兄我也是心里苦啊。”说着,他又是一杯酒下去,“钱赚得多了,人便忙了,与家人相聚的日子少,如今日这般与你饮酒细话的时候,更是不多。倒叫我想起少年时父亲在旁教导的日子……” 虽说是装的心酸心痛,可到底还有几分真情实意在里头。 唐翘见了心中暗自咋舌,这能不苦吗? 朝廷官员来了,湖州刺史想要面子,又不想花钱,这不就得吸柳成荫的血了嘛。 第95章 如他这般的少年郎 心里这样想,可表面上她却比柳成荫面色更苦些。 “柳兄年纪轻轻便已功成名就,不似我这般成日浪荡无用,家中人自然诸多理解。柳兄切勿感伤。”这话带着宽慰,却还很有顾影自怜的意思在。 柳成荫见他面色痛苦,心下一喜,面上很是狐疑地问:“我瞧着贤弟年岁也有十五六了,这个年岁,章伯父没将你带在身边交给一些产业处理吗?” 许是戳到了他的痛处,唐翘更是伤怀不已,一连喝了好几杯。 外头舞乐的声音传过来,倒更衬得他悲切凄苦了。 柳成荫见他喝得差不多了,连忙拦住,“贤弟,这酒烈,多喝伤身啊。是我不好,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咱们不提了,不提了啊。” 这话下去,反倒叫对面的少年更激动起来。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她自顾自灌了自己一杯,头一次不顾及形象地用袖子擦了嘴,“我家那老头妻妾众多,我不过是个嫡幼子。他肯给我钱花,产业上却给得极少。不许我多碰产业便罢了,一生气还要骂我不上进!骂我比不得胞兄和庶出兄长能干。” “他”说着说着更是气愤起来,“柳兄你说说,若我从来无用便罢了,可他不曾重视我教导我,我又如何能成为兄长们那般的人物?!我做什么,他都只说我比不上兄长,一味地瞧不起我。” 柳成荫心想,对上了,甘州甄致膝下,确实有两个儿子很能干,正是一嫡一庶。 在兄长的光环下长大,难怪这章甄如此不服,以至浪荡至此。 柳成荫像个大哥哥似的,替他分析,“想来是你那兄长们早占了先机,你是后来者,即便与你兄长们做得一般无二地好,在伯父眼里,恐怕也是寻常。”他叹息,“说来也是苦了你。你这般的性情,若你是我柳家人,我必定倾囊相授,哪里舍得叫你随波逐流了。” 任何逆境中的人,最想得到的便是旁人的理解和认可。 果如他所想,章甄简直感动得快要流泪。 柳成荫却并未窃喜,而是继续循循善诱。 “不过贤弟,做咱们这一行的,最要紧的便是机遇了。哥哥是过来人,劝你一句。你已然这个年岁还未上手产业,日后若再要接手就更是困难了。可万不能再如此堕落沉沦下去。” “若伯父的产业日后必定会留给你便也罢了,可你家中兄长众多,你虽是嫡子,日后怕也……”说到此处,他连忙住了嘴,苦笑道:“我本不该置喙你家中的事情,只是今日你我如此相投,总是忍不住多说两句,贤弟只当我醉后胡言。来来来,继续喝酒。” 可这话却叫对面的人刹那间“醍醐灌顶”一般。 “柳兄说得极是,”“他”苦涩难当,“无奈我空有劲头,却苦于没有门路。什么事情都做不到叫家中父亲高看一眼。如此下去……”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再说,柳成荫已经自动脑补出好大一出商户家族内兄弟为了家族产业内斗之争。 “说来我觉得奇怪,”柳成荫一副疑惑的表情,试探道:“咱们商户人家,即便为了拓宽产业,也会叫家族子弟参与一些,怎么贤弟家中如此避讳?” 唐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很有忌讳的模样,最后模棱两可地说了一句。 “家中产业不只是自己在做,父亲信重之余,也还要上头的东家觉得合适。父亲,许是也怕出了丝毫的差错,叫姑父失望。” 唐翘虽没有明说,可柳成荫细腻敏锐,这样隐晦的话更叫他确信:这老甄家,就是和官府有关系,关系还不浅! 直到这时候,柳成荫才确定,此人就是甘州大户甄致之子! 虽没办法精确到具体是他的哪个孩子,但对柳成荫而言,知道章甄的身份,就已然够了! 他没再说什么,接下来便都只和唐翘赏舞喝酒,一句不提什么产业商户的事情。 正对面的花船上,明月清辉艺曲首魁怜衣已经舞过,惹得底下欢呼声四溢,她是今日目前得红绸子数最多的舞娘,比起位居第二位的舞娘来,简直可以说是一骑绝尘。 这很配得上她的身份。 怜衣暗自得意地退了场,而下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出场的,正是一袭红衣的红绡。 被安排来压轴,自是不幸的,跟在怜衣后头露面,更几乎是遭人迫害的待遇了。 每位看客手中就那么一些红绸子,世家公子和富商们手中多一些,可到最后,还能剩下什么呢?几乎都是看到怜衣出场,就全部丢出去了。 不过红绡并未因此怯懦难过,依旧大大方方地登台了。 她模样生得本就极好,又是第一次出场,加上坊间传出昨日夜里有富家公子为了她一掷万两的事情,众人一看到她,便不由起了好奇,一个个开始讨论起来。 竟直赶怜衣出场时的景象。 随着她舞姿翩翩而起,众人发觉,这女子虽然年纪小,可这功力却不浅。 在台中红衣起舞时,更是惊艳四座。 一时间,惊呼声一声高过一声,好些红绸子飞向台中。 后台内,怜衣身边的人见了冷哼一声。 “瞧着是不错,可怎么比得上怜衣姐姐。” 哪怕那些公子哥们想要给红绡红绸子,可因为方才都给了怜衣,眼下也没有剩余的了。 眼瞧着一舞就要完毕,怜衣缓缓勾起了唇角。 一舞结束,红绡看了看红绸子,眼神微有落寞。 看来只能多等…… “好!” 花船对面,一艘精致的小船上,一模样俊俏惊艳的公子拍手叫好起来。 下一刻,自那小船上,几个小厮直接抬了一箱子红绸子来,对着红绡站着的那里就扔。 看客们:……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 有风自湖面袭来,红绡站在装饰精美的花船上,衣裙迎风而舞。 她垂首,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和一条条红绸子,直直看向不远处小船上的那位少年。 他长身而立,温文尔雅地冲她笑,全不似人们口中的纨绔浪荡。 从前只觉得“玉树临风”这样的词句,美好得不切实际。 可只这一眼,红绡觉得,能造出此一词的人,必定与她一样,看过世间最美的少年郎。 第96章 宴请柳成荫 短短几日过去,章甄与柳成荫便已情同亲兄弟一般,平日里总是你来我往地邀约喝酒或游湖。 这日她邀柳成荫湖上泛舟,为显重视,还请了红绡来奏曲助兴。 上次舞选过后,红绡成功跻身艺曲行列,身价倍增。多少文人墨客入明月清辉只为看她一舞。 可红绡不似怜衣,她性子冷清,这几日不管什么人来请她,她通通都拒绝了。 不过,章甄是个例外。 柳成荫还没来,她给“他”斟了一杯茶,双手奉上去,“公子。” 唐翘正托腮倚手看岸边上突然多出来的官兵,闻言笑着对她点点头,接了过来。 “听闻今日别驾大人家的公子邀你过府参宴,为何不去?” 即便是明月清辉里顶出名的雅曲和艺曲,受到这样场合的邀约,那也是实实在在值得炫耀的事情。 毕竟艺曲只是艺曲,不管有多大名气,说直白了还是底层。 可但凡与官扯上关系,从此便有了靠山,没有人敢轻易动你,一生的荣华富贵也有了。 譬如怜衣,她其实本不是明月清辉内的首席,只因受到刺史的青睐,从此一跃而上,乃是楼内最为体面贵气的艺曲。连霓裳这样的顶级雅曲兼管事的身份,对上她,也得轻声细语地哄着来。 红绡明明可以借着别驾府的势头,直冲而上。 却偏偏在自己最红火的时候,将自己与那些权势人物隔绝起来,将唾手可得的名声和富贵,付之一炬。 红绡起身,坐回了琴案旁边。 明月清辉里的艺曲,不会只专攻一样技巧,她素手搭在琴弦上,却并未拨琴。 “我不是怜衣,也并不想成为怜衣。” 她很清楚地知道,只要自己去赴了约,从此便没有办法回头了。 权势是好,荣华富贵也是她所求,可她不愿,做一辈子的笼中鸟。 唐翘微微饮茶,读懂了她的心思。 却并未如旁人一般劝她或是遗憾感慨,只是轻轻放下茶盏,素手微抬,为自己茶盏倒满,又亲自为她斟了一杯茶饮,端到她的案前。 “姑娘选了一条难走的路。”“他”笑着将茶盏递给她,“我祝姑娘破除万难,得偿所愿。” 琴弦微颤,漏了拨琴人的心思。 红绡抬首,怔怔看着眼前的少年。 随后,她清冷精致的面容上逐渐丝丝缕缕绽放出笑容来,如昆仑山巅最孤傲纯洁的雪莲花沐浴暖阳而盛放,世人罕见,美得惊心动魄。 “果然还是贤弟珍爱佳人,竟屈尊纡贵亲自倒上了茶。” 珠帘晃动,柳成荫笑眯眯摇着扇子进了舱内。 饶是他也不由感慨,这二人站在一起,当真是赏心悦目得紧。 唐翘将茶放在红绡的案前,自己则一饮而尽,笑着迎上柳成荫。 “我是借花献佛,请明月清辉的人来宴请柳兄。柳兄莫要嫌弟弟我懒惰,实在这湖州之大,独明月清辉得盛名。” 这话夸得走心,柳成荫恭维惯了别人,很轻易就能看出真心与否,闻言也不由心中愉悦。他笑着同章甄坐下来,看了不远处的红绡一眼笑道:“红绡可是我都请不动呢,还得是贤弟得人心啊。” “这样吧,难得贤弟来一回湖州,我这做兄长的也没什么好送的,便将红绡赠与了你做侍女。” “满湖州都晓得,贤弟待侍女跟亲生妹子似的,红绡跟了你,日后必定是受不了苦的。” 这话一出,红绡不由得手指压紧琴弦。 她是听说过章公子的两位侍女很得他喜爱,不仅不让跟着做端茶送水的活计,还允许她们四处游玩,买衣裳买首饰,一点不心疼钱的。 可她志向不在做哪位达官显贵的妾或侍女。 即便此人是章甄…… 第97章 利国利民的善事 她也不愿意的。 她没抬头,耳朵却不敢漏过分毫他们之间的对话。 只听见唐翘笑着道:“红绡姑娘一舞倾城,给我做侍女实在可惜。翩翩佳人,怎能做笼中雀鸟?我是个贪玩好耍的,柳兄不若给弟弟引荐引荐怜衣姑娘?听闻怜衣乃是首席,弟弟我仰慕许久了啊,却一向苦于没有门路,不得见。” 红绡松了一口气,可听着章甄对怜衣膜拜的语气,很觉得复杂。 她总觉得,章公子,不该是这个模样。 只是她不敢多想,手上微动,琴声缓出。 柳成荫也是见章甄极其喜欢女人,因此简单试探他的心思罢了,闻言笑着打趣他道:“我说贤弟怎么没瞧上红绡,原来是盯上了怜衣啊。”他心里暗啐章甄纨绔,面上依旧堆着笑脸儿,“贤弟放心,见怜衣这点小事,不足挂齿。只是贤弟晓得,怜衣是刺史大人十分看重的,兄长我也只能叫你见上几面罢了,其余的事就……” 唐翘颇觉遗憾,却也不好为难他,“柳兄放心就是,弟弟只要能一睹芳容也就满足了。” “也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本事,否则……”柳成荫一脸难为情的模样,惋惜道:“若是贤弟家中与湖州有贸易往来就好了。凭借贤弟家中之财力,必然得刺史大人看重,届时莫说看上怜衣几眼了,便是……” 他话没说完,可作为“纨绔”的章甄,却一下子就领悟到了。 “柳兄的意思是,刺史大人很看重商贸?” 柳成荫便悄悄给她透露了一些“隐秘”的信息,“不瞒贤弟,朝廷户部的人就要到湖州来了。” 他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你也晓得,户部嘛,自然是考察湖州财政。刺史大人在湖州多年,政绩斐然,却苦于无法升迁。可若能在朝廷下派官员调查之时,看到湖州贸易之盛,朝廷自然会给刺史大人更记一功。刺史大人有望升迁去京城了,什么好处不给底下的人?且不提怜衣,就说能和未来的朝中大臣搭上实实在在的关系,这就实在难得。” 唐翘凝眉,若有所思。 这柳成荫还真是能瞎说,朝廷除了户部官员可还有大理寺和御史台的人来呢,他只提户部,倒是一下子叫人以为朝廷真是来考察政绩的了。 柳成荫这是笃定他身为一个不受宠的幼子,看不清局势,又一心想要干一番大事业。 心里虽然在唾骂柳成荫,唐翘面上却还是跟对方预期的一样,做足了惊喜又有些警惕小心的模样。 柳成荫见状,则更进一步诱骗道:“当然了,刺史大人为了此次湖州商宴,也是做足了筹备。倒不缺豪户,只是都是些合作许久的老户了,若有新的富商前来,拓宽往西边北边方向的贸易,则更是锦上添花。” 唐翘沉吟许久,疑惑出声:“可湖州距西甚远,能有什么贸易通往西北之处?即便有来往贸易,这路上花费也甚巨,怕是赚不到什么银子罢?” 柳成荫很满意章甄的敏锐,他才好引出下文: “天下万民,最不可少的,便是柴米油……盐。”他若有所指地说了这句,便没再深谈,只是意味深长对唐翘道:“旁人我是不说这些的,贤弟聪慧,自个儿深想便知。” 说着他又刺激章甄道:“我也是在看贤弟颇有一番志向,能但此重任才与你说起。贤弟若要做,哥哥我便与你牵线,贤弟若不做,便只当哥哥没说过。” 湖州有大邕几大盐场之一。 可大邕的盐策是,国产国销国营。 商户是掺不了手的。 唐翘面色惊诧无比,却又“暗藏”着商贾之人的小心思:“可这也能行吗?” 这可是公然与朝廷作对啊! 柳成荫见了心头甚是愉悦。 只要是商,就没有不想赚钱的。哪怕铤而走险。 “贤弟莫慌,此事官府明面上虽然禁止,可私下是允准的。西北一带没有盐场,官府每年定额运往的盐便只有这么多,西北许多百姓拿着钱都买不上盐,许多人因长期吃不上盐而惨死。可湖州,每年却有巨量之盐因未输送出去而损耗。你想,若是这部分盐输送出去换成银子,湖州得多多少收入?无盐地区,又能多活多少人?而咱们所为,不过是在官府的帮扶下,平衡一二罢了。” “如此善事,利民、民官、利朝廷,也利咱们自个儿。这不是一举三得吗?” 利你! 唐翘极力强忍住才没把手边上的茶杯扔他那丑脸上去。 说得冠冕堂皇,可若官府当真按照国策来,湖州的盐怎么可能囤积坏掉?不能自产盐的地区,又怎么会吃不上盐? 官府一面压迫盐民产盐,一面又不肯卖出,目的便是利用市场将盐价上调,以此获利。 私下里更是将更多的盐以高于市场之价私自售给商户,商户要运输还要销售,自然又要以更高的盐价卖出去。 如此欺上瞒下,朝廷每年获得的盐政收入不增反降,百姓们也受苦。 倒是利了官商,却挖空国库又害了黎民。 唐翘兀自思量着的模样,没有答话,许久后才幽幽道:“柳兄,此事容弟弟我考量几日。” 柳成荫摇了摇头,一脸为他感到惋惜的模样。 正巧外头有小厮喊他,“公子,刺史大人有请。” 第98章 昭华被抓 柳成荫起身,歉意中带着意气风发地对他说:“实在愧对贤弟,刺史相邀不敢推辞,后日换兄长宴请你。” “章甄”见他一介商贾便有如此大的排场,眼里噙满了惊羡,恭敬又略带讨好地送他离开。 “公子将这些事都与他说了,若是他心怀不轨将此事传出去……” 上了岸来的柳成荫在自家小厮的簇拥下,自顾自地坐上马车回府了。 哪有什么刺史相邀,不过是为了刺激一下章甄罢了。 柳成荫摇着扇子,颇为自得,“这么多年了,也不是没人知道,可他们就算知道,传得出去吗?” “可他未曾答应公子。” “章甄若真是立时就应下来,本公子才要担惊受怕。他虽然不受宠,可到底出身大商之家,若半点见识和规避风险的意识都没有,才叫人觉得奇怪。”柳成荫心情很好地说道:“我一直心存疑虑,如今见他这样,这颗心才算定下来了。” 下属很是惊讶,“公子一直疑心他?” “这样的风口浪尖上,行事自然要谨慎些,何况他来头不小。”他笑道:“如此看来,到底是天不绝我。” “那公子,章甄的事情,可要禀报上头?” 提到“上头”,柳成荫眼底笑意便冷了,“刺史越发贪婪了,我若一直在他手底下做事早晚得死。章甄的身份,绝不能叫刺史知晓。” 章甄是一把利刃,他怎么舍得分享给官府的人。 另一头,唐翘颇为风度地亲自送了红绡回明月清辉后才驱车离开。 临时充当车夫的邹静勒马转身时,余光瞥见倚靠在二楼窗边的一抹倩影。 “殿下今日与红绡姑娘说什么了,她对您似乎格外上心了。”尤其是,“临别时还嘱咐您喝酒伤身。” “我一翩翩公子,与佳人相对,自然什么话都能说。你指的是哪一句?”轻快嗓音传出竹帘外,都开始打趣人了,哪还有之前在船舱内心事重重的模样。 邹静无言以对,可想想红绡那不愿沾染风尘的桀骜性子,又总觉得该劝点什么。 他思来想去,讪笑道:“殿下,您是女人,想来应该不会……” “不会什么?”唐翘稳稳坐着,以折扇挑开侧边的纱帘往外看。 守卫果然比前几日多了许多。 她挽回折扇,坐正身子,语气寻常得很,“谁告诉你女子与女子不可以了?红绡姑娘卓而不群,生得又美……” 话音未落,马车短暂地停滞了一下,将她下面惊天骇俗的话给堵了回去。 邹静表情跟见了鬼似的,“殿下……您您您……” 他可怎么跟陛下交代啊! 这就来湖州一趟,自家殿下竟被一青楼艺曲勾了魂儿!! 邹静已经可以预见回京后自己的惨状了。 俸禄……没了。 官职……也没了~~ “噗嗤。” 唐翘没心没肺地笑出了声。 “我随口说说罢了。” 也就邹静这个纯良了二十多年的人会信。 邹静一滞,吃着风任劳任怨地给长公主殿下赶车。 “谢九哥不在,殿下便只知道欺负我。” 他心里委屈啊。 早知道他就和谢九换差事了。 “那要不然下次你和谢九换?” 邹静一喜,“真的?” 唐翘勾唇,“自然。” 邹静满足极了。 他不是不愿护卫殿下,只是自个儿毕竟出身行伍,比起这样整日当车夫的经历来,他还是更喜欢惊险刺激的事情。 果然殿下待他还是不错的。 正这样想着,前头一向畅通无阻的街巷口,这时却站了四五个手执长矛的官兵。 见有马车行来,为首那长脸官兵抬手,厉声道: “停车!” 邹静拉了缰绳,便听那长脸道:“近来湖洲城有刁民为逃赋税,不服管教打伤官兵,还私自逃逸,现已全城通缉。” “你和车内之人,通通下来接受查检。” 邹静闻言,瞬间便意识到通缉的正是张远等人。 他心中唾弃湖州官府颠倒黑白,面上笑意盈盈道:“官爷,我与我家公子都是近日才来的湖州城,哪里见过什么通缉犯啊?” “谁知道你会不会私自窝藏通缉犯?”那长脸官兵态度很是冷硬,“不必多言,下马!” 这官兵分明仗势欺人! 邹静恼怒不已。 “小十,照做就是了。”说话间,唐翘已经下了马车。 邹静也晓得此时不宜起冲突,只得翻身下马。 长脸抬了抬手,“搜身!” 他一惊,忙挡在自家殿下跟前。 “既是查通缉犯,为何要搜身?而且,为何只查我们,不查旁人?” 他方才下马时可看见旁边几辆马车畅通无阻的经过了。 那人便冷笑,“近来有京中贵员入城,为确保钦差之安危,自然要细细排查。他们皆是湖州之人,自然无甚嫌疑。倒是你们……十分可疑!不得不搜身。” 唐翘兀自摇着折扇,打量着眼前这官兵。 “你可知晓本公子是何身份,就敢当街搜身?” 这几日她在湖洲城内挥金如土,大摇大摆招摇过市,还与深得刺史重视的柳成荫往来颇多。 正常官兵看到她都不可能会拦,更别提搜身了。 许是有官兵认得他,悄咪咪跟那长脸说了些什么话,长脸微微有了些忌惮的意思,却没打算立刻放他们走。 “我今日接到检举,说有外州之人护卫携带佩刀进城。”那长脸对唐翘说道:“你,我们可以不查,但他必须搜身。” 邹静微微攥紧了袖口中的短剑。 他是武官,身上是允许携带刀具的。 只是这个时候,他若露出自己的腰牌验明正身,那殿下的身份只怕也要遭人怀疑了。 正在他紧张忐忑之际,唐翘开口了。 “瞧着湖州治安这样好,倒是叫本公子好生憋屈。” “本公子第一次来湖州,所住十里荷坊出了几十条毒蛇没人理会死活,如今上街倒因为几个毫无关联的通缉犯就要被搜身。” 她摇了摇头,很是失望道:“正好过些时日湖州商宴,若见到湖州几位大人,定然要好生询问询问。正好朝廷也有钦差大臣来,也省得本公子入京了。” 那长脸显见有些怂了。 若只是寻常客栈便罢了,可十里荷坊居住的不是显贵就是富商,那可是连官府都要照料一二的地方。 巡街官兵的任务里也有确保那一带治安的。 抓毒蛇,自然也在其列。 更别提是几十条毒蛇。 可不知为何,他虽然怕得罪唐翘,却还是执意要搜邹静的身。 唐翘心存疑虑之际,也直接让邹静将那短剑亮出。 官兵惊讶询问起,她便只说是为了防蛇配的。 那长脸执拗了些,虽然对二人的坦诚很是欣慰,可到底还是被撸到了有司衙门去。 柳成荫这里是最快收到消息的。 “章甄”在这里无亲无故,被抓了自然只能找上他去保释。 “公子,咱们这回去救他出来,他必定更感恩戴德一些!”柳府的管事眼睛锃亮,“属下这就去救人。” “慌什么。” 柳成荫正由几个侍女簇拥着泡澡,他双手搭在浴桶边上,舒服得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 “只是一介商户,再有钱有什么用?还不是别人一看不顺眼就要遭罪。” 他在湖州摸爬滚打多年,深谙权势的可贵。 “他得多待会子,多受些罪,懂得了为人的道理。”他愉悦地笑着:“才晓得本公子这份恩情的可贵。” 管事闻言,惊喜地冲他竖起了大拇指,“还是公子高招。” 另一边,王氏别院内。 苏荷和艾艾焦急不已地进门来,“谢大姑娘,殿下被抓了,您快去救殿下啊!” 别院内居住着的不是长公主唐翘,正是秦国公府大姑娘谢婉柔。 一听唐翘出了差错,她哪里还坐得住,连忙叫外头的护卫守好了门,让二人将经过说清楚。 苏荷和艾艾本在外头帮自家殿下去药铺寻些药材,惊闻此事慌得厉害。 若谢九在倒还有人可以作主,可眼下谢九又不在城中,两人才只好悄摸来寻她。 “衙门那地方,哪是殿下能待的啊?求大姑娘快给腰牌叫奴婢去救人。” 听了起因经过,谢婉柔反倒放了心。 略略思索之后,她否决了二人要去救唐翘的想法。 “只是携带短剑,不是什么大问题。殿下第一时间向柳成荫求助,显见也是有谋划在里头。我若贸然去保释,反倒会坏了殿下的计策。” “可殿下怎能如此受苦……”艾艾没说话,反倒是一向稳重些的苏荷皱了眉,不太理解谢婉柔的做法。 在她的印象里,公主都是金尊玉贵的,怎能这样受辱。 未免太不像话。 一向温柔亲切的谢婉柔看向苏荷时,沉了声,正色对她道: “苏荷,你既做了长公主的侍女,就该晓得咱们殿下与旁的贵女是不同的。” “你若连她想所作为何都想不明白,回京后我会请求殿下将你调离清凝殿。” 夜幕四合,华灯初上。 “到底是哪个混蛋检举了公子你!” 邹静抱胸依在门边,气得能吞一头牛。 第99章 签订契书 出门时殿下还说为了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都没让他佩剑,只拿了短剑防身。 可就这还被抓了,他真是憋屈得要死。 他看向自家殿下。 许是“章甄”身份特殊了些,那长脸倒没敢把她送进牢里去,只是待的地方朴素得紧。 唐翘却闲庭信步得跟在十里荷坊的精致小亭子里似的,散开折扇,缓步朝门边走:“地方官兵虽然横,却也不是傻的。我们都亮出了身份又加以威胁他还不肯放过,可见是有人嘱咐了他什么。” 她用折扇柄敲了敲这房间的门。 啧,果然不结实。 邹静不理解,“谁会与我们过不去啊?不应该啊。” 就算为着柳成荫,也不该和他过不去啊。 最为离谱的是,“公子你都提了柳成荫了,那长脸还是不为所动。” 柳成荫虽然是商,可他在湖州的地位可不低。 他可是有湖州刺史的脸面在。 “这自然就说明,搞我们的人,是连柳成荫的面子都不必卖的。” “谁啊?”邹静纳闷,“湖州能有几个这样的人?就算有,殿下你又不曾招惹……” 邹静说到这里,就自个儿收嘴了。 “邓家,绝对是邓家!” 邓家? 她倒觉得这种缺德得不动声色的做法,很像某个人的风格。 她难得感慨了一句,“士子诡诈。” “柿子怎么油炸?” 唐翘:( ̄▽ ̄") 火光忽然渐渐亮起来,唐翘抬手挡了挡眼,有些不大适应突然的强光,“里头的,出来了,有人来保释你们了。” “贤弟,你受苦了!”柳成荫几乎快要落泪,催促着官兵,“快打开门,放我贤弟出来!” 衙门里的人似乎很是敬畏他,手下加快了速度。 一出门来,唐翘既是惊喜又是感激地看向柳成荫,也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柳兄!” 柳成荫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拍了拍他的肩膀,“贤弟,什么斗别说了,是哥哥我来迟了。” 唐翘于是也跟着用袖子擦了擦湿润的眼睛,眼角一碰到某类粉末,眼泪猝不及防地就下来了。 她还没开口,眼泪就哗啦啦地流。 柳成荫见了这眼泪才真是吓了一跳。 这,来真的啊? 他努力挤了挤,发现怎么也挤不出来,于是只能干嚎着领着人走了。 后头的官兵感慨:“谁说商人重利轻离别?你看不还是有真情在吗?” “是啊,章小公子哭得我这眼睛都跟着尿尿了。”这人煞有介事地擦了擦泪,“年纪大了,就见不得这些了。唉~” 独自面对两个戏精的邹静:╮(╯▽╰)╭ 他们可是一进衙门就花银子托人去请柳成荫了。 这怎么也有三四个时辰了,要说柳成荫没有小心思,他邹姓都倒过来写! 至于自家殿下嘛…… 他只能说,随时随地随身带着好几包不知名药粉的女子,武力值可能低,但耍人的功夫,绝对不低! 这一日,甘州首富之子章甄初识权势弄人。湖州首富柳成荫将多年经商的“宝贵经验”倾囊相授。 二人畅谈至夜半,从此柳成荫和章甄结为异姓兄弟! 同甘共苦,携手共进! “贤弟,我托人查了,这次是上头有人害了你。你可想得到是谁?兄长我必定帮你出气!”柳成荫颇为义气地说道。 唐翘感动之余摆了摆手,“多谢柳兄了,只是此人……此人还是不要招惹为好。” 柳成荫猜测了会子后恍然大悟又带着惊恐的模样,“会不会是那日在明月清辉时你得罪的那位王氏大公子?” 见对方点头,柳成荫忙不迭询问起埋藏在自己心头许久的话: “贤弟既知晓他的身份,为何那日又得罪于他?” 唐翘想了想,说道:“他曾非议我家中长辈。” 柳成荫一听,心中更是安定。 自打知道章甄身份过后,他就不遗余力地打听甄家的人。 甄致的亲妹子就是嫁给了淮阳侯府的一个旁支,因甄致财足,他那妹子与夫婿在淮阳侯府略有一些地位。 前些年夫妇二人借着淮阳侯府的关系在京中置办了一处豪宅,因此还牵扯出一些官司,只是贵妃得宠,淮阳侯府得势,此事在民间很有些争论。 事情传到琅琊时,这位王家大公子王束便好一通引经据典,拐着弯骂了那夫妇二人。 因着他的话,朝廷对此事才重视起来,那夫妇二人的豪宅最终没住成,连带着背后提供银子的甄致也受了些责骂。 难怪章甄这样厌恶王束。 “公子,契书备好了。” 柳成荫收回心思,心中暗自庆幸王束只是在湖州小住,不会影响他什么。 他笑着将契书拿给她看: “贤弟,只要你在这一份契书上签字戳印,咱们兄弟俩便从此祸福与共了。” 柳成荫嘱咐他:“你看看这文书上的细则。” 章甄摆了摆手,直接拿来纸笔,“不必看了,弟弟我还能不信兄长吗?” 他提笔,潇洒落拓地写下“甄启”二字。 “等湖州商宴过后,我便先将第一批盐运回甘州。也好叫我父亲知晓,我也不是庸碌之人!” 柳成荫心里都乐开花了,“那是自然。我既是你的兄长,自然会全心全意地帮你。” 他来往过许多商户,最是知晓如何拿捏别人的心思,于是对唐翘慷慨道:“贤弟从我这里进的货,首批我以半价与你。不管贤弟要多少,都是这个价!” 他最终目的在于章甄背后的甄家。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与大户打交道,自然要先抛以诱饵。 唐翘感动得跟什么似的。 “有柳兄这番相助,弟弟我无论如何也会促成此事!” 柳成荫笑笑,他都这样散家财了若章甄还说不动甄致,那他也活该一辈子当个不受宠的幼子! 表面上他和蔼亲切极了,“贤弟做事,兄长没有不放心的。” 二人各怀心思,看得邹静是叹为观止。 夜色寂静,一辆马车自柳府出来,畅通无阻往前行着。 “殿下,那个甄家小儿子的名讳,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你问这个干嘛?” “好奇啊?” “邹静啊。” “啊?” “你知道猫是怎么死的吗?” “……” 是他嘴贱,他不该乱问。 残月高悬,街边稀疏昏黄的烛火拉长了马车的影,夜风裹挟着日间留下的余热,撩动一街光影。 烛光与影跳跃闪烁,丝丝缕缕化作光点,融进深邃眼眸中。 “公子,他在柳府待了有两个时辰。” 阁楼上的人“恩”了一声,目光还追着朝巷口行去的马车。 “属下听闻,那章甄真是身份乃是甘州富商甄致之子。若柳成荫与甘州搭上,那湖州的形式就更严峻了。” “湖州形式如何,自有朝廷来的人操心。与我何干?” “那章甄?”得罪自家公子的人,一般都不会有好下场。 尤其是拿公子皮相说事的人。 “留着,再玩玩儿。” 在拥有绝对力量的猫面前,再狡猾的老鼠也不过是玩具罢了。 左右他也不想这么快回京,总要给自己找找乐子。 王束想了想今日长街上那人被官兵带走的狼狈模样,顿时觉得整个身心都愉悦了一些。 他收回视线,抬脚下阁楼。 “别院那边可有异样?” “正要与公子说此事。”下属面有异色道:“今日午后,章甄那两名侍女入了别院,属下猜想她们许是想求长公主出面捞人。只是殿下未曾应允,近暮时分那二人又悄悄潜回去了。” “章甄的人?”王束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甘州甄致是景贵妃的人,他的小儿子却搭上了皇后养女。” “这事怎么瞧,都透着古怪。” “可要属下去查探一二?” “何必费那功夫。”他兴致高涨,“真查到什么可就不好玩了。” 迈过门槛来,王束左转,绕过窗扉,身影消失在廊檐转角处。 烛光映回廊,有风自窗扉处弥散入内。 “你们今日去过王家的别院?” “是。”苏荷回话,“奴婢们原本想着让谢大姑娘想法子去救殿下出来,却没想过殿下乃是有意为之。” “不过奴婢二人都去王氏别院都是悄摸去的,无人发觉。殿下可以放心。” 唐翘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可不是有意为之,不过是到了后头顺势而为罢了。 “王束在那,你们从开始进别院到出来,只怕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 倒不是王束敢窥伺皇室公主,只是这样一个长公主住到了王氏的地盘来,他怎么也得保障其安全。 内院他不会安排人,倒是外围,只怕跟铁桶一般。 这俩丫头若非有人接应,白天就得交代在那了。 苏荷和艾艾面面相觑,同一时间想明白了事,顿时自责不已。 “都怪奴婢们自作主张,坏了殿下的事。” 唐翘看了看这心大的俩丫头,虽然知道她们是一心为了自己,但该告诫的还是要告诫。 板着脸训了两句后,两个丫头就眼泪汪汪地跪下去。 苏荷这是第一回在她面前这样,“殿下时常教导奴婢三思而后行,是奴婢们自个儿行事不妥当误了殿下的事。殿下怎么罚都成,可奴婢不想离开清凝殿。” 艾艾泪眼婆娑地跟着点头。 唐翘还没说出去的话在喉咙口转了个弯又咽下去。 她疑惑,“谁说要你们离开清凝殿了?” 第100章 商宴,周进财 苏荷和艾艾抿唇,却如何都没说出那个名字。 自家殿下和谢大姑娘乃是知交,她们作为殿下的侍女,若说出谢大姑娘的名讳来,岂非有挑拨之嫌? 唐翘忽而眸光一柔,笑着肯定道: “是婉柔啊。” 约束底下的人也是需要权衡的,当主子的若太过温和,底下人便易欺上瞒下,难以管束。可若太严厉了,又会与下属离心。 看这二人的模样,想来婉柔必定是说了更重的话,既与她们说清楚了利害关系,又先在二人跟前唱了黑脸,好叫她这里显得宽和些。主仆关系也不会因此紧张了。 想及婉柔做尚宫时严谨又端正极了的模样,她忽然觉得苏荷和艾艾也是俩小可怜。 “罢了。”她笑了一下,对二人道:“婉柔的话便是我的意思。日后我若有不在的时候,你们听婉柔的便是。” 这就是不赶她们走的意思了。 闻言,苏荷和艾艾喜不自胜,忙不迭颔首,“奴婢们晓得了。” “起来罢。” “是。”虽然主子并未过多怪罪,但苏荷仍心有戚戚,“殿下,奴婢们今日叫王家公子晓得您与长公主之间有关联,会否对后面的事情有影响?” “影响是有,至于程度嘛……”她若有所思,“端看王束怎么做了。” “长公主在湖州的消息,待朝廷官员到后便再藏不住了。王束若半点不说便也罢了,可若他有心将这消息传出去,柳成荫那边起疑是一定的。” “那这可怎么办?”艾艾心惊。 “提前准好筹备罢。” 谁叫她一开始为了勾搭柳成荫将王束惹了呢? 只能见招拆招了。 六月中,大理寺、御史台及户部官员抵达湖州。 翌日,湖州商宴。 湖州靠江临海,物产丰富,手工纺织亦称得上发达,每年前来参宴的富商都不少。 除了盐这一项外,丝绸、茶品、瓜果、食物皆有珍品或常品可输往各国、番邦或大邕西部州市。 各州每年一度的商宴乃是官府与商户们都较为重视的节点,连深居简出的刺史也露了面,应了景。 他本可以与往年一样露面过后便离开,只是他发现朝廷来的两个户部官员竟也跟着参了宴,虽然卫闽只是一个五品官,谢荆官阶更低一些,可带着“钦差”的名头,他也不好慢待。 于是吩咐身边的别驾上去迎接。 “二位大人远道而来,何不多加休整?刺史大人请二位大人入内细话呢。” “闲来无事,正好便前来看一看。”卫闽笑说着,就要同别驾一起迈入内室,忽然间余光瞥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他猛得一惊,险些踩空。 “哟,卫大人这是怎么了?”别驾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便见几个商户正围在一起谈论贸易事宜,其中正有近来跟柳成荫打得火热的那位小公子。 卫闽强压下震惊,继续抬脚往里走,有意无意打听道:“那小公子瞧着年少得紧,不知是谁家的,竟也来参加商宴了?” 别驾便笑:“少年嘛,兴许只是来长长见识。” 卫闽便不再询问,只是别驾却留了一个心眼。 “老兄,杭州那拍卖会上当真有商周时代的青铜器?”此时的唐翘正与一位茶商“侃侃而谈”。 “这我还能骗你不成?”那商户为叫他相信,夸赞道:“咱杭州拍卖行什么没有?瓷器、丝绸、贡茶、名贵草药……” 许是为了让自己的话说起来更可信一些,他压低了声音对唐翘道:“你知道银丝美人面吗?” “就是传说生长在长白山颠,花丝若银,花面若美人一般惊艳婀娜之草药。服之可治愈世间一切疾病还可延年益寿那个银丝美人面?”唐翘真诚发问。 那茶商没料到这俊俏小哥当真是有见识的,不敢再马虎夸谈,“已然不是传说了,杭州拍卖行今年最大的拍品便是此物!如何,商宴过后要不要同我回杭州去一趟?” 他满脸希冀地看向唐翘。 唐翘略一挽手,合上了折扇,“周兄,我怎么觉着你不是诚心来做交易的呢?你既然是杭州的人,为何不参加杭州商宴,倒来了湖州?” 杭州是东部贸易大州,湖州虽然在大邕境内还算经济稍繁荣一些的,可与之比起来,也是不够看。 周茶商讪笑着,圆脸上露出一丝狡猾,“嘿嘿,居然被你发觉了。” 她双手环胸,折扇撑着下巴看他继续说。 周茶商也是第一回被这样俊俏的小公子盯着看,还是眼里不带嫌恶之色的,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你也看得出来,我家底不殷实,跟这些大户们比起来实在是个小角色。杭州那边每年汇聚许多富商,实在竞争激烈。倒是湖州这里,商宴是在夏时,茶色比起春日里成色稍次一些,这种茶大户人家虽然不怎么用,但寻常人家还是很吃得起的,我也能弄一些去卖。不过这些都是小利。”他憨憨地笑着,“我不止卖茶叶,我也卖些古玩什么的。我每年混迹于这些商宴,若能寻得一二位有钱商户同去杭州,我再细细为他们做向导,叫他们玩得尽兴了,也会卖个面子买我一两批古玩瓷器的。偶尔又能通过他们的关系再买些茶叶卖些茶叶。” 唐翘愕然,朝他竖了竖大拇指,“周兄鬼才。” “都是些题外话。”周茶商嘿嘿一笑,却没再自夸,只是看了看周围,更小声对唐翘道:“我往年没见过你,听你口音也不像是本地的,我跟你说,像咱们这些小角色来了湖州其实更能捡些漏。” “这是何道理?” 他便给唐翘指了指,“你看那好些富商,打着贸易的名头来,可是他们连看品相的时候都心思漂浮,一看就是被官府打着招商的名义请来坐镇的,其实商宴过后,他们也就在湖州游玩两天,与官府的人吃顿便饭就走了。每年都是这样。”似乎觉得这样人前非议人不好,他又道:“不过咱们也要理解,好多州市都是这样做的,为了每年面子好看嘛。湖州也不是什么大地方,除了盐之外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不多,可那玩意儿又不能私卖,能让自家面子过得去也就可以了。” 唐翘挽手,将折扇负于背后。 此人虽然只猜对了一半,可这份细心和四处谋求的本事也是罕见。 那些富商自然不是为了来交易丝绸茶叶这些东西的。 他们的目的,是盐。 “二位同僚昨日才到,多休养两日也不迟,如今就去看盐场,怕是劳心费神?” 内室里头,卫闽和谢荆与刺史寒暄许久后,才入主题。 “蒋刺史招待甚周,只是我等携朝廷委任而来。既是盐场上出的问题,来了就得去查看一番才好安心。御史台与大理寺的人想来这个时候也从司仓、司法、司户三司了。正好能赶上时候,若是刺史大人还有政务在身,劳烦严长史陪同便可。” 蒋廉一怔,原来这二人来商宴是为了牵制自己,好叫御史台和大理寺的人趁他不在去三司先走一圈。 他笑了笑,端着刺史的派头,“政务再忙,也不能辜负圣意。几位同僚受陛下所托前来,本府自然不能叫陛下失望。” 他虽然对这几个人行事如此果断感到愕然,却还觉得在掌控之中。 “本府这便着人通告州县官员,协同查检。” “蒋刺史何必这样麻烦。”一直没说话的谢荆开口了,“不过是先去看看民生百态,不必大费周章。” 这话略显无礼,可因是谢荆所言,蒋廉便是有心发怒却也只能隐忍不发。 “国公府的公子就是行事洒脱,”他皮笑肉不笑,“既然如此,那本府便着人安排车马,同诸位同僚前去。” “章兄弟,你看什么呢?” 周茶商顺着唐翘的视线往外头看,就见刺史驶离出去的马车屁股。 “刺史每年都这个时辰走,你不必惊讶,来,我带你去引荐几位老熟人。你这小小年纪,出来没个人帮衬真是不行……” 周茶商许是想给她留些好感让她买瓷器,这一早上了,待他极好。 还别说,唐翘都觉得要是自己日后到了杭州去不买他一些东西,真是过意不去。 想来这或许就是人格魅力? 她看着前头四处乱窜、贼眉鼠眼的胖子,心道。 还未走进,便听见前边奚落的声音,“周进财,你这一年四季到处钻营也就罢了,怎么还找个毛头小子就来了?你是真吃不起饭了?” 刹那间,人群哄笑出声。 周进财恼怒不已,“我四处钻营,也比你一个唯利是图不顾兄弟情谊的小人好得多。至少我行得端坐得正!”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嘛,”领头那人轻蔑地笑,“你自个儿蠢做生意赔了钱,我不过是早些抽身罢了。要怪就只能能力不足,关键时刻没了银子。这事怎能怪我?” 想及此人之前在他跟前陪笑的嘴脸,他咬牙,“无耻!” 第101章 贵客 “你如今都混成这副模样了,还有什么资格说我?”毛建安周围好些商户拥簇,可见生意不少,反观周进财,身边唯有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罢了。 “你不好好卖你的破烂,来这里做什么?”毛建安丝毫不留脸面地嘲讽,“丢人现眼吗?” 周进财也不惯着,反刺道:“我正经做生意,比起你的小人行径来,究竟谁才是丢人现眼?” 没想到两人的身份如今都云泥之别了,这胖子居然还敢这样与他说话! 毛建安气愤之余还觉得难堪。 同行之人许是怕事情闹大,上前安抚道:“算了毛兄,既是小人物,不必理会就是。” “是啊是啊,差不多就行了。” 什么叫差不多就行了? 毛建安却觉得自己的威严和颜面被这胖子损害了。 正好前头走来一管事模样的男子,毛建安一喜,忙上前道:“李管事!” 那人定睛一看,不怎么认识。 “我啊,我是毛建安啊!”他很是激动。 “哦哦哦,毛老板啊。”李管事很是敷衍。 他约莫记得有一个这次商宴有一个姓毛的,有些小钱,但不多。 他正忙呢,没功夫与这样的人细话,于是转身就要去寻人,却又被喊住了。 “李管事,今日商宴涉事体大,往来的合该都是正经大商。可却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混了进来。”毛建安听见他的称呼,想及自己将要与柳成荫达成的交易,自觉自个儿还是有些分量的,于是道:“为确保商宴不出岔子,李管事您看是不是该清理一下闲杂人等?” 再怎么着他也算柳成荫的合作伙伴,总要顾着他的心情才是。 李管事一听这话,跟看傻子似的看了毛建安一眼。 当然了,李管事是聪明人,眼神不会叫他觉得有问题。 对方还自以为是他听进去了,还在喋喋不休。 “就是他,一个小商贩,来了此处却还大放厥词诋毁于人,还望管事您一定将其赶出去。对了,还有其同行之人。”他指向周进财和唐翘之处,甚至还加上了一句威胁,“否则毛某日后也不便再踏足湖州之地了。” 李管事本不想理会这个人,在左右张望,见他这样小题大做,眼神不悦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这姓毛的自以为是得厉害,可在湖州商宴不顾柳家面子与他发生冲突的,也不是什么善茬。 他正要着人将毛建安和那人一同“请”出去,下一刻见了周进财旁边那人,顿时惊喜得无以复加。 “章小公子!” 这李管事平日里都是十分稳重老成又不苟言笑的,如今这骤然欣喜的模样,实在叫众人狐疑他口中的“章小公子”是谁。 打眼望去,便见着一个身形欣长,气质出众,容貌俊俏极了的少年鹤立鸡群般地站在那。 直到李管事恭敬地对他说着什么,众人意识到他的身份后,竟下意识都觉得本该如此。 这样贵气的少年,怎么看都是贵客才是。 “章公子,我家公子寻您许久了。您怎么不进二楼,在这外头站着。” 一听居然还是柳成荫熟识的人,众人看向他的眼神越发热切。 柳成荫在湖州商圈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 唐翘笑了笑,“遇到熟人了,便来说几句话。” 李管事这才看向一旁被他忽略的小胖子,言语里也带了敬色,“原来是章公子的朋友,失敬失敬,请上二楼贵客席。” 周进财可清晰地见过此人对毛建安半点不予理睬的倨傲模样,眼下竟对着他这样礼敬,他恍惚间,竟以为回到了从前。 他垂眸,看向身边的少年。 他只以为这少年穿着贵气,怕是有些钱财才想着与他相交卖些古玩,没想到他竟是柳成荫的贵客。 “一同去二楼看看?” 周进财许久没进过那种地方了,下意识有些想闪躲,可见唐翘竟然屈尊纡贵等他,略一咬牙,就跟上去了。 这厢毛建安还愤怒呢,“周进财怎么能去二楼!” 连他都没资格上去! 他这一声叫喊倒叫李管事回过神来了。 没多久,就有两名护卫打扮的壮士过来到他面前,“商宴之上,不得有人闹事。这位老板若无诚心与我家公子交易,不如先请离去?” 方才还信誓旦旦地要让别人走,如今却祸到了自个儿身上。 毛建安尴尬不已,可怎么都是不愿走的。 他为了搭上柳成荫,找了许多关系才达成一些合作。 眼看着商途就要走上正轨了,他哪里舍得离开。 于是只能硬着头皮留在商宴之上。 只是那两名壮士一直都跟着他,说是为了及时阻止他再闹事。 这下他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这处境,比直接被赶走更要糟心难受许多。 二楼贵宾席,柳成荫看着唐翘入座后,略略点头示意,继续说些商场上的套话。 他是老油条了,面对诸多商户的抱怨价格之事,只淡淡几句话便盖过去了,商户们只能暗自咋舌他棘手。 唐翘一脸认真地听,其实人已经在走神了,倒是一旁的周胖子听得如痴如醉,末了还要低声与他称赞柳成荫,赞他沉着冷静,喜怒不形于色,管着这么大的商宴,却十分游刃有余。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瓜子点心也吃得差不多了,柳成荫见唐翘没什么精神的样子,便三两句话解决掉商户们的问题,而后道:“商宴会持续五日,诸位老板报出的价格,柳某都会细细考量,必定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价格。眼下近午膳十分了,柳某为诸位备好了膳食,不如先同去用膳?” 商户们虽然有些遗憾,可想着还有三四日呢,也不必急于一时。 “这柳老板当真是个能人。”周进财感慨不已,“哪怕当年我还没有落败的时候,也做不到他这样镇定。” 柳成荫出身商贾世家,又浸淫商场多年,明面上的产业不算,暗地里更经营了许多违法律法的买卖,若他不能做到这模样,只怕湖州官府也不会用他了。 唐翘散开折扇,余光便瞥见柳成荫过来。 第102章 湖阳县真相 “章弟看了一上午,可有看中什么东西?”他对唐翘说了话,又与旁边的周进财点头示意,算是打了招呼。 “柳兄知道的,我只看最珍贵的东西。” 这话是暗示,也是说明自己的心思。 柳成荫闻言脸上便露出笑,“俗物怎能入章弟之眼。不过你放心,哥哥我必定给你寻出最好的东西来。” 她拱手,“那就有劳柳兄了。” “章弟客气了。” 许是什么要紧的人物来了,李管事快步前来与他说了句话,柳成荫忽地眸光一亮,对着唐翘道:“章弟,有客来,兄长先去招待一番,外头我已经给你备了马车,你领着你的好友直接去便可。” 得到回应后便连忙朝底下一被人簇拥着的男子走去。 柳成荫似乎很懂得与人打交道,上前去与那人说了几句话便开始勾肩搭背起来,似乎很是熟识的模样。 “这不是扬州城的首富胡十二吗?他竟也会来湖州的商宴?”周进财纳闷坏了。 唐翘看见这人,也是好一阵恍惚。 “周兄,弟弟我忽然有些不适,先去更衣。咱们一刻钟后在楼下门前会合。” 人有三急,周进财连忙道:“快去快去。不必理会我,我在楼下等你就是。” 唐翘闪身绕过人群,到了侧门边上来,迎上等在此处的云冀。 他来时已经观测过周围无人,眼前压低声音迅速禀报道:“殿下,湖阳县果真如张远所言。” “前些年还好,近三年来盐户越发苦不堪言,但碍于官府压着,反抗的人都无故入了牢狱,有些被责打屈服回来继续没日没夜地劳作。其余的,除了张远等人……” 唐翘握着折扇的手不自觉发紧。 “……都死了?” 云冀沉声“恩”了一下,“有的是被打死的,还有的,是积劳成疾活活累死的。对外便只说是染病暴毙。” 唐翘垂眸,低垂的睫毛下是森冷锐利的目光。 三年前户部尚书扬州盐案爆发,其影响之深远绝不仅限于京城与扬州。 各州走私、收卖印子钱这样的暴利行业,大多数都在同一时间垮塌。 这些来银子又快又多的地方少了没了,自然又要从别的地方赚回来。 “湖州,当真是个‘卧虎藏龙’之地。”却是饿虎与恶龙。 难怪张远一行人什么都不顾地逃离湖州入京城来,哪怕是通过劫持皇室之人这样必死之招也要面见君王。 留在湖州,哪怕不被打死,也会累死。 “云冀,想法子去寻一位能用的仵作来。” “殿下要验尸?” “关键时刻,或可一用。” “是。” 临走前,云冀道:“对了殿下,谢统领让属下转告殿下,宫中似乎有其他人也到湖州了。前几日我们在湖阳县时遇到了一人,谢统领说乃是宫中的内侍。只是无法辨明是哪个宫殿的人。” “我已经知道了。” “殿下知道?”云冀狐疑。 “告诉谢九,二公主来湖州了,叫他行事小心些。” 与此同时,十里荷坊一处华贵院落,一乔装打扮的内侍入了里头。 “殿下,是秦国公府的谢九。他似乎也在查探湖阳县盐民的情形。” 软榻边坐了一红衣华服女子,白皙纤细的手指正翻阅着湖州地志的册卷,闻言红唇微启,嘴角勾了勾,“我那好长姐果然就在湖州。” 唐沁无疑是生得极美的,与唐翘一见惊艳不同,她的美是清冷又端雅的,她不笑的时候让人觉得远在天边疏离而冷漠,可只要她愿意稍舒眉角,整个人便立时生动妩媚起来。 内侍抬头乍然看了主子动人的模样,耳根子便红透了,忙不迭将头深深埋下去,不敢再看。 “殿下,可要阻止长公主所为?” “不必。”她道:“湖州早烂掉了,趁着这个机会一举拔掉也好。” “找人跟着谢九,确保长公主收到的消息本殿这里也不能少。” “可是殿下不是还要前往杭州?眼下驻足在此会否会错过机会?” “户部新任尚书曹聚虽是太后的人,可未必会为我所用。杭州的银丝美人面我要,卫闽此人,本殿也要。” 她本来是打算拉拢另一位户部郎中韩锦的,只是她现在突然改变主意了。 这两个人,若都能归于她用,半个户部也几乎在她手里了。 至于谁能当上户部侍郎,也就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了。 “卫闽不是要政绩吗?本殿便给他。” 通往边县的路上,官府的马车停驻在一条分岔路前。 “大人,去湖阳还是上马县?” 蒋廉自诩还是能猜到朝廷这帮人的心思的,于是颇为体贴道:“去湖阳。” “是。” 马车正要起步,后头却有小厮匆匆跑了上来禀报:“大人,卫大人说,他们想先去上马县瞧一瞧。” 蒋廉脸色微变,几乎咬牙切齿地问小厮:“他真是这么说的?” 那刁民是从湖阳县逃出去的,朝廷来的人本该先去湖阳县,他都打好招呼了,却临头给他来了这么一手。 蒋廉目光都阴鸷了许多。 那小厮顶着压力答道:“是。” 蒋廉官位是高,可他若不按卫闽的想法行事,便也是自个儿惹祸上身。 他冷冷吩咐前头的人,“去上马县。” 湖州盐场便大多分布在两县境内,其中,又以湖阳县居多,产量为首位。 上马县虽然稍次与湖阳县,规模却也不输什么。 马车约莫又行进了大半个时辰,才驶入上马县境内,远远地便见县城门口两排长矛官兵守在关卡处。 四周城墙之上,更分布了许多官兵。 至于墙洞底下,几乎没什么居民行走。 “这县城的城墙虽然远不及湖洲城正大门城墙高,可这守城规模,几乎相当了。”谢荆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颇为咋舌,“一个盐场分布的小县,便这规模。” 他放下帘子,意味深长道:“湖州刺史还真是用心良苦。” 卫闽紧跟着笑道:“盐场涉事体大,刺史也是为了防止有人擅闯。” 不过更多时候,只怕是为了里头的人跑出去。 想明白这关窍,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很快,盐场便到了…… 第103章 盐场 盐场紧靠大海,抬眼望去,第一眼是映了流云的广阔蓝海,第二眼便必定是那上万计边缘凸起,里面凹入的石槽,形态各异的盐槽错落有致地分布在盐田周围。 此时娇阳过半,无数石槽中已有绵白色的盐晶出现,盐民们劳作的身影倒映在盐田内,远远望去,与蓝天白云大海融为一体,美不胜收。 其规模之宏大,世间少有。 御史台的官员已经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 “煮盐沧海曲,种稻长淮边。此欣欣向荣之景,当真动人。” 他动情地伸手去摸那石槽。 刺史见状勾唇浅笑,望着那些尽然有序忙碌着的盐民,很是满意。 “此乃砚氏盐槽,因其形如一方方砚台般比肩伫立而得名。此乃制盐中最为要紧之具。” 他领着人缓缓穿梭盐场之中,沿途的盐民都热情高涨地问好请安。 “刺史大人又来了,可别叫这太阳晒着您嘞。” 蒋廉在盐民跟前很是和蔼可亲,驻足下来笑道:“今日朝廷的钦差们前来视察,本府领着诸位大人前来看看你们。” “原来是钦差来了!”盐民们略有些拘束,可却更为激动了些,胆子大些的,已经开始要表现介绍了。 “诸位大人你们看,咱湖州盐场里的盐,可都是一等一的。” 卫闽笑着颔首,赞许道:“刺史大人定然是常来行走,否则必定不会如此得人心。” 蒋廉哈哈朗笑,“我乃湖州刺史,自然要多关切一些。这也是为朝廷尽忠。” “若是京中陛下知道大人如此身体力行,定然不忘好生褒奖。”谢荆被太阳晒得有些晃眼,眯着眼对他道。 朝廷来的这几人中,蒋廉最在意的便是这位勋贵子弟了,很不敢慢待,闻言很是欣喜,“三公子实在折煞我了,能为陛下尽忠,我便心满意足了,不敢要奖赏。” 谢荆笑眯眯,心里却嗤之以鼻。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直接脱离了队伍,随意地逛走着,看着一位盐民在晒盐,于是询问:“这位老兄,我是头一回看制盐,不清楚这流程,不知你可否与我说说?” 这盐民虽不如之前那几位性子活泛,却也是对答如流,“说来也是复杂得紧,纳潮、晒泥、制卤、晒盐、收盐,每一步都要精打细算。”说完,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过朝廷为我们盐民免了徭役和赋税,再苦再累,也都值得。” 这话乍一听好像是真情流露,实则却有很大的问题。 因为这人说话竟然没有一丝停顿,就好像提前演练了无数遍一般。 谢荆还想再问,蒋廉已经跟过来了。 “谢三公子是第一回来,自然瞧着新鲜。只是这盐场也颇大,公子别走错了路才好。”许是为了拉近关系,他还打趣了一句,“若是谢三公子在湖州的地界丢了,皇后娘娘责问起来,下官可当真赔罪不起啊。” 不知是猜出他身份高贵还是如何,谢荆察觉到周围似乎有盐民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又连忙垂下头去,继续工作。 他将此情形尽收眼底,对着略带着些讨好意味的刺史笑意盈盈道:“我家长姐素来温柔,我若丢了只会怪我不懂事,哪里怪得到刺史头上。” “哈哈哈,谢三公子果真风趣。皇后娘娘自是温柔贤良的。” 将谢荆拉回队伍里,蒋廉这才又领着四处去看各处盐灶盐池。 日头渐移,湖面随风微动,水圈层层勾起粼粼波光。 光影流动闪烁,直盛进饮酒人的杯盏里,染就一盏浅色。 唐翘抬盏,和着窗扉处照映进来的光影,一饮而尽。 对侧柳成荫也饮尽了杯中之酒,而后走到唐翘跟前来,压低声音笑眯眯对他道: “今夜我命霓裳在明月清辉等你。” 唐翘拱手,微醺的模样,“多谢柳兄!” “章甄”本就模样俊俏得紧,如今酒过三巡微有醉意,光是浅浅笑着就摄魂夺魄得紧,饶是柳成荫也看得暗自惊羡又惋惜。 惊羡的自然是他的容貌,惋惜之处则在于他出身富商之家…… “贤弟如今可要先回住所一趟?”他提醒了一句。 唐翘就颔首,“是该回一趟。” 柳成荫之所以终于愿意提前让霓裳来陪她,乃是因为他骤然将收纳私盐定款的时间提前了。 今日晚上,商户们便要交上五成盐钱,算是定金。 与此同时,他们手里也会拿到真正的契书,以及盐引。 上一回她与柳成荫签订的契书,不过是柳成荫带他入行罢了。上头买卖的,乃是规定数额的丝绸数目,那份契书,不过是打掩护用的。 待数日后,朝廷的人离开,他们将剩余盐钱补上,便能交货,她除收到一箱子丝绸外,其余几大箱子,便会尽数换为盐。 唐翘大概能猜到他为何突然提前。 一来,今日卫闽一行人都随刺史去了上马县,如今正是无人盯看的时候。 二来,官府预备着笼络朝臣,所需银钱怕是上一回没拿到,如今又在向他催要了。 可柳成荫看似家大业大,这些年不仅要四处打点自家产业,还要养着湖州官府的人以及给更上头的人献礼,再大的家底只怕也要掏空了。 所以“章甄”的出现,才令他欣喜若狂。 除了酒楼来,上了自家马车,她脸上的“醉态”便尽数消失了。 只要过了今夜,他从柳成荫处拿到盐引,湖州官府私自卖盐的罪名也就定下来了。 只是不知为何,她一颗心一直飘着。 “邹静,这几日里,十里荷坊可有不对劲的地方?” 外头驾车的邹静很是疑惑,“并无不妥之处。” “殿下可是担心什么?” “没事,继续走罢。” 第104章 压迫与阴谋 夜幕时分,四处街巷火光流溢。 才从马车上下来的卫闽良久未曾开口说话。 底下小厮诧异二人以往都有许多说不完的话,今日去了盐场一趟,却…… “你们都下去。”卫闽到了内院,便清退了人。 “卫大人也觉出来了?”谢荆一改往日荒诞不经的模样。 “湖州盐场,有大问题。”蒋廉越表现得与民同乐,他便越觉得不对劲。 “大人敏锐。”他从袖口里掏出一块破旧的木牌,上头写着“张远”二字,“来前我去见了张远,他给了我此木牌。” “这是……”卫闽疑惑地接过来细看。 “大人晓得,盐民们皆可免赋税和徭役。为了区分盐民与其余百姓,官府每年会给盐民登记造册。只是湖州这地界,除了盐民目册之外,便多了这一个东西。湖州盐民称其为‘盐场路引’。” “持此牌,方可出入盐场,年终时凭此牌免赋税。” “可就在三年前,盐民们的牌子被官府收缴,到下放之时却各方推诿,都说下了木牌子,可盐民始终不曾拿到此物。为此事,当年的司仓参军事被贬为一小吏。可木牌子还是未曾下放到实处。” 说到此处,卫闽几乎能想象到当时盐民的处境,他呐呐开口,“所以到了年终之时,盐民不仅与普通百姓一般,要赋税,更要服从徭役安排?” 这样荒谬的事,却藏了多年都未曾爆出来,可见湖州官场到了何等污秽地步! 谢荆点头,“为更好控制盐量生产,刺史剥削盐民使其日夜劳作才可与之前一样免赋税徭役。又在湖阳与上马两处县城城墙各处关卡加派守卫,内里增派巡逻,阻止外人进入,也不许盐民随意出城。” “胡闹!”卫闽怒不可遏,“此举等同圈民!可他们是正经百姓,并非作奸犯科之辈!” 两县皆是大县,湖阳县居民八万余,上马县也有五万余。 两县居民几乎都是世代盐民,加起来,少说也有七八万之众了! “卫大人这就要恼,若是晓得湖州官府暗地扩建了盐场,不知又该是何反应?” 卫闽此时已然呆滞。 他最初前来湖州,一是为了一腔热血,想要除去湖州官场的毒瘤,二来,也是为了顺势推行新盐策。 可他万万没料到,湖州官场已经到了此等大逆不道的地步! 从刺史到县令,几乎都已经坏透了! 他震惊之余,借着烛光看向这位多年来“顽劣不化”的谢家三公子。 不论皮相,他如今与他侃侃而谈,说起湖州弊病时面色微沉端正肃色的模样,怎么都像极了当年的谢太师。 传言只道:秦国公府谢三公子眠花宿柳,不知进取。 可这些时日下来,尤其是今日,卫闽愈发坚定:秦国公府的人,从来不曾堕落。 哪怕是或许从前顽劣的幼子,如今三年过去,也渐渐长成了谢太师曾经期盼的模样。 他没有失神太久,询问起谢荆:“三公子所知,从何而来?” 谢荆从袖口里掏出一份绢帛,上头行书工整,字字泣血写下湖州官府恶行。 “张远曾说起他们出湖州时,有贵人相助。有此能力之人,必定是湖州为官。我入湖州当日夜里,便有一个小贩送来了此绢帛,至于是谁所赠,查探不知。” 卫闽看着这绢帛上头的字迹,微微出神。 “此人,乃科举出身。” 只有同是科举为官的人,才会练就这样一手漂亮好看的馆阁体。 烛影摇晃,一地朗月清辉映帘。 刺史府,刺史看着严长史那边送来的文书折子,略看了一眼丢在一边。 “这字是好看,人却顽固得紧。” 下属帮他脱了外衣,道:“他才来两年,能知道什么?若他还不服大人教诲,待后年官员考课之时,想法子调他去别处就是。以往都是这样,严端哪怕是长史,也不例外。” 蒋廉沉默了一会子,道:“他一个平民出身,竟还挤掉了原先上头安排的人,来湖州做了长史。本府只怕到时是想调也不能调了。” “大人是觉得他背后有人?”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刺史眼里发狠,“他在长史这个位置两年,只怕有些东西就是从他这里露了出去。他若不能为我所用,便更不能放他走。” “三年前那个参军事叫什么来着?” 下属记忆深刻,回答道:“吴玮。” “对,吴玮。”蒋廉冷哼着撩袍子坐下来,“他便只能成为下一个吴玮。” 下属默默记下主子的打算,“那属下多盯着那姓严的。” 他颔首,“尤其是最近朝廷的人在,更不能松懈了。” “对了,柳成荫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趁着今夜朝廷的人才从县城回来身体疲倦,柳成荫已经着手定另一份契书了。今夜一过,大人便可安心。” “他倒懂事。”蒋廉勾唇,“朝廷之人再聪明,关键时刻,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忽然觉得陪着这些钦差去县城走一遭的疲累也松缓了不少。 “本府今日高兴,将怜衣叫来为本府歌舞一曲助兴。” “这……”下属言辞有些闪躲。 “怎么了?”蒋廉不满的反应。 “大人恕罪,怜衣今日,被柳成荫带走了。说是之前大人与大人您商议过的。” 蒋廉这才想起来,之前柳成荫与他说起要用怜衣促成一桩生意。 他之前为让柳成荫早些给钱,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如今却觉得无比扫兴,想及平日里怜衣对他温柔妩媚的模样竟也觉得恶心起来。 他顿时没了兴致,随手从旁边拉过来一个侍女搂在怀里。 “就是那个叫章甄的是吧?” “是。” “他的身份查出来了吗?” 柳成荫虽然懂事又能干,可他并不完全信任。 “回大人,此人……” 他正要说没有问题,可外头忽然传报,说是别驾过来了。 刺史蹙眉,“这大晚上的,他来做什么?还嫌本府不够累吗?” “别驾只说是有极其要紧的事情立马就要与大人说,若再晚便要坏事了。” 十里荷坊,云冀已经将仵作带了来。 “你先领着他在明月清辉外头等着。等我今夜拿了契书出来,你便立刻快马加鞭去寻谢家三叔。后面的事情,他知道该怎么做。” “是。” 与往常一样,邹静驾车,她携银票前往明月清辉与柳成荫汇合,云冀则领着仵作隐藏在明月清辉不远处。 不知何时,渐有乌云遮盖苍穹,月色半隐入云层。 她下了马车,轻摇折扇,抬脚踏入了明月清辉…… 第105章 遇险 夜风浮动,月色不显。 王氏别院,长公主所居处,四处烛火闪动。 谢婉柔没有如往日一样临烛看书,而是寻了红木箱子来,将书架上的书册一本本装进去。 “姑娘,这几日买的东西装在哪个箱子里啊?” 侍女说的是她前几日叫人去买的胭脂和耳饰。 湖广之地,人杰地灵,好的胭脂并不比京中差。 “装在最前头那个箱子里,”她笑着暂时放下了手中的书册,过来和侍女一起装东西,“等到了杭州去,要送给殿下的。” “姑娘都迫不及待了。”侍女是自小跟着她长大的,最是知晓她的喜恶。 “等今日殿下忙完手里的事情,其余的便该三叔和卫大人打理了。”她微挽袖摆,细心将几盒胭脂用精致丝绸包好,放入箱子里,嗓音轻柔道:“殿下之前从未离开过渝州,入了京后一直不得舒展,眼下好不容易离京松快一阵。” “早些去杭州,便可以多领殿下散心几日。” 侍女笑她平日稳重少言,如今也变得絮叨起来,“姑娘说得是。” “对了,那坛子乌程酒呢?”那是她专门给唐翘买的。 之前在京中时,唐翘手伤,她一直拘着没让她喝酒。 虽然她并不赞同她多喝酒,不过小酌一杯,还是不错的。 侍女见她紧张,便忙起身去寻。 谢婉柔却等不急,自个儿跟着去找了。 好不容易找到抱着出来封装好了,就见外头一个护卫匆忙进来。 “姑娘!” “怎么了?”谢婉柔见他面色不好,心中一紧,面上的喜色消减下去,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来,“可是殿下那边出什么事情了?” “这个时辰殿下早该出来了的,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动静,邹队正也失联。云护卫心下不安,想求姑娘从王家大公子或是邓氏一族处想想法子,看能不能进明月清辉里头去打听打听消息。” 谢婉柔闻言,立刻吩咐那护卫,“你去备马车,务必要快!” 自个儿则将袖摆放了下去,迅速蒙上面纱,领着侍女往前头走。 当初她住进来时,王束为了避嫌便前往邓家居住,除了一应杂务人等,还留了一名管事,只要“长公主”有需求,随时可通过管事寻到王束。 “长公主殿下是寻我家公子有何要事?小人立刻着人快马去请公子回来。” “不必如此麻烦。劳烦管事为我带路就是。” 管事虽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却也晓得她心急如焚,不敢多加耽搁,连忙小跑着就跟着走。 邓府内,王束一袭青松色宽松单衣,盘腿坐在书案边,一目十行地看着书册。 旁边软榻上坐着邓长寻。 他屁股上的伤大好了,举止便又不拘一格起来。 此刻他一只腿斜在软榻上,另一腿屈起靠在一边,手里拿了颗果子乱捏。 “真是痛快。那柳成荫在湖州为非作歹许多年,也被压榨了十多年,本自觉要转运了,眼下惊闻美梦落空,不得活活剥了那章甄。”他幸灾乐祸,“我就喜欢看狗咬狗的戏码了。” 他咬了一口果子,颇觉浑身舒畅,话又更多了。 “那章甄也是胆子大,原先还以为是柳成荫利用他的野心令其触犯大邕刑律。如今看来,他原本就是为了赚老百姓的辛苦钱,竟扯下这样的弥天大谎,连柳成荫和湖州官府的人也给骗了过去。” “还什么甘州首富之子呢?嘁。”邓长寻冷哼,撇嘴,“也不知长公主殿下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他既然不是甄致的儿子甄启,那他是谁?总不能是凭空冒出来的罢?”他最疑惑的是,“表哥你的人脉也查不出来吗?” “你是平日里太闲了吗?”不管那章甄究竟是谁,敢私下买卖私盐,都是死路一条。 王束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平淡得毫无波澜。 邓长寻却不敢再造次,讪笑着将那果子放回果盘里去,坐姿端正下来,“我这不是替表兄你打抱不平吗?那个小白脸愚蠢又无知,还敢招惹表哥你。” “还是表哥高招,查出他身份有异。甚至都不用出面,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其灭了。” 他当真是崇拜得要死。 三步并两步走到王束身边,他笑眯眯,“这次表哥回京,将我也带着可好?” 他凑得太近,被王束一眼瞪远了些。 邓长寻连忙抬手,“错了错了,知道你不喜欢和别人靠得太近。只是我爹娘常念叨我,我还不如跟着表哥你,能多学些东西。” 他撒娇讨好,“你就带我去嘛表哥。” 王束哪里不晓得表弟的性子,刚要劝勉说几句,外头下属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公子,长公主殿下来了。” 王束不知晓这位一直无声无息,连门都不曾出的长公主为何突然驾临。 “可有说为何而来?”他并未起身。 “不曾。”外头护卫说:“只是瞧着很是慌忙,约莫是有很要紧的事情。” “难道是为了那小白脸?”邓长寻猜测:“那小白脸长得俊俏,长公主又是从乡下回来的,不会真这么没见识看上一个眠花宿柳的人了罢? 王束起身,侧眼冷声道:“肆意非议皇室公主,你若真去了京城被金吾卫逮捕了,我可捞不了你。” 邓长寻心想在自家院子里能出什么事? 可见他这样,还是不敢再说了,小步子跟上去,“我错了表哥,表哥你等等我啊。” 士族讲究风雅随心,王束出了内室来也并未急躁,领着护卫缓步出门接驾。 邓长寻心想,他家表哥如此严肃板正的人,怕是长公主与他提要救章甄那样的无理要求,表哥也定然不会理睬的。 于是也同样闲庭信步地走在王束后头,还摇着扇子: “我与表哥一同去接驾。” “不必了。” 第106章 负伤 一道女声从前方回廊处传来,声线微凉,嗓音柔和。 话音才落,一抹筠雾色的衣影映入眼帘。 身形窈窕,举止婉约,虽不可窥见其容色,可只这无双的气质,便已叫人见之如沐山间幽兰之芳香。 “长公主殿下。”王束拱手行礼,俯身时不忘提醒一旁呆站着的表弟。 邓长寻回神,抬手,“长……” “不必多礼了,”谢婉柔盈盈而立,瞥了眼邓长寻,对王束道:“本殿有话要与王大公子说。” 王束也不废话,立时便将一干闲杂人等退了出去。 “眼下无人了,长公主殿下有什么吩咐直说便是。”王束淡漠得紧。 谢婉柔这才掀下面纱,在他略带着疑惑的目光中,福身下去行礼,“王家世兄见谅,我乃谢氏婉柔。诸多事宜来不及与世兄解释,眼下长公主受困于明月清辉,还请世兄出手相助!” “你是谢婉柔?”王束错愕不已。 陈郡谢氏亦是顶级士族之一,王谢两家自古便是世交。 只是他幼年时期便跟着父母离京了,对谢婉柔的记忆停留在五岁之前。 “一直以来都是你住在别院,那真的长公主……” 他忽然心中警铃大作,一直以来奇怪的地方似乎有了解释。 “章甄?!” 见谢婉柔点头,他的心刹那间跌入谷底。 难怪之前章甄被抓入衙门,他的侍女会去寻“长公主”。 “来人!” 他几乎咬牙切齿地往外走,“备快马。” 谢婉柔见状,连忙出声提醒,“世兄,长公主的身份不能暴露,殿下若已落敌手,身份暴露处境只会更糟糕。” 二公主在湖州,那位最是精明了。 王束回头冷冷看了她一眼。 “她连私盐都敢买,还怕暴露身份?!” “殿下她不是……” 她想解释,可王束已经拂袖疾走出门了。 “姑娘,眼下可怎么办?”侍女心慌得厉害,“咱们可要悄悄跟去明月清辉瞧一瞧?” 谢婉柔重新戴上面纱,“不必悄悄的,随我回王氏别院。” “要大张旗鼓地回。”她抬首道:“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长公主已经回了王氏别院。” 王束不会意气用事,只要她回去了,那殿下便不会真正暴露。 已近亥时,各处街巷烛火渐微,明月清辉占据的一条街却仍灯火通明。 偶有散客从里醉醺醺地走出,也有好些三两结伴一同说笑着往里走的。 “赵公子,稀客啊,快往里请。” “吴公子,您可许久没来了,今日想听什么曲子?” “听闻红绡今日登台,本公子是来欣赏美人舞姿的。” “公子好雅兴,奴家领您过去。请跟我来。” 四处鼓声琴声渐起,虽喧闹,却刺激着看客们猎奇之心。 乐声穿堂绕廊,渐渐消弭,于明月清辉西南角院落前止息。 不同于其余各处人来人往的喧声,此处隐秘少人,又多植草木,静僻得厉害。 连轻微的开门声,都显得有些突兀了。 “主子,人已经在里面了,您……”霓裳借着烛光看清了柳成荫沉得快要滴墨的脸,以及右侧额头上崭新的红痕。 “您受伤了!”霓裳心惊不已,连忙从腰间取了绢帕,想给他擦拭残血。 柳成荫冷声抬手,“下去!” “公子。”她来他身边多年,第一次见他负伤。 “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霓裳垂眉,福了福身,“是。” 他兀自进去,微微抬眼,径直往少年躺着的床榻边上走去。 他似乎中了什么迷药,人已然昏死过去,即便不笑,那张脸仍然美得叫人心惊,又令人发恨。 柳成荫从床榻边的花瓶底座后取出一把短刀,兀自打量着刀锋,眸光愈发深沉,“章甄啊章甄,兄长我当真是小瞧了你。” 枉他一腔热血,却没料到从头到尾便是一场算计。 章甄不是甘州富商之子,他的算盘落空了,刺史经由此事也瞧出他的心思来。 想及方才刺史发怒的脸,和那块砸在额边的银锭,他对着那张俊脸扬了扬刀,只恨不能当场杀了此人。 可他不甘心。 刀锋映射的烛光在少年脸上游走,他红着眼,邪戾地冷笑着,似在对他说话,又似自言自语,“兄长我该削下你哪块皮才好呢?” “你毁了兄长的前程。不如便削你额间?或者,割了你的舌头?” 他的刀渐渐挨近,唐翘压在侧边的手微微紧了紧。 许是太过愤怒,他的手都在发抖。 就那刀刃几欲要与额间触碰之际,外头李管事的声音猛然响起。 “公子,诸位买家已经在等候您了。” 许是遭了惊吓,刀尖直直刺入额头,鲜红的血顷刻便从刀尖流出。 少年的皮肤太过白皙,红的血在额间微微染开,突兀之余又震慑人心般的惊艳。 柳成荫慢条斯理地收了刀,打量着他的额头,眸光晦暗不明。 忽而他笑了,将刀扔在地上。 “进来。” 李管事开门而入,恭敬立在他身后。 “公子,今日虽因变故不能定款了,可商户们那里,若不解释一二,只怕他们会闹腾。” “我自会去周旋。”他目光还未从那人身上收回来,脸上诡异地噙着笑,“李树,你亲自将他抬回柳府去。” 李管事猛得一怔,余光悄悄瞥了眼那人的容貌,忙又垂下头来,“是。” 柳成荫很快走了,李管事出门去寻护卫来抬人。 唐翘感受着小臂和额间传来的痛意,头晕和困意便浅了一些,正想起身,便听见外头霓裳的声音。 “这些是还未签订好的契书,公子命你一同拿回府中去妥善放置。” “好。” 唐翘迅速闭眼躺好。 李管事领着人进门来,“搭把手,抬去外头的马车上。” 有人上前来,惊叹道:“啧,这脸蛋……” “闭上你的狗眼!”李管事沉声骂,“这是公子要用的人,你们若不想死,就管好自己的手。” 那几人显见惧怕了。 李管事依次扫过几人,冷声道:“将那底下的被子也端走。” 这就是半点都不许他们碰。 几人不敢多言,上前将人裹在被子里抬出去。 几个人轻脚快步,很快走过回廊口。 待他们完全过去后,一道欣长的黑影从后头蹿了出来,往相反的方向悄摸挪过去…… 第107章 王束闯青楼 柳府坐落于湖州之北,地段靠近城中心,说句寸土寸金也不为过。 不过柳成荫很是低调,柳府明面上只是一个三进的中等院落。 以他的财力,这样的院子再扩建十个八个都不成问题。 甫一从柳府进门来,唐翘便察觉柳府真正占据的地方,比明面上大得太多。 至少她可以断定自己现在身处的位置,便不在那三进院落里头。 李管事七拐八绕将人径直抬进最里头的一间厢房,才急匆匆地离开去办事。 不知是对迷药太过自信,还是对柳府的守卫太过自信,门口竟然也没留一两个看守的人。 她轻脚起身,微微撑开一点窗户往外看,见四下无人,便试探着往门那边移动。 才侧身,乍然透过另一头漆黑的窗户看见外厢人影,她心下一惊,迅速埋下身子。 外面火光越来越亮,由远及近,又由近到远。 听脚步声,约莫有四五个人的模样,个个脚步沉稳,力量绝对不低。 难怪李管事敢不放人在门口盯着,瞧着柳府的巡逻森严,都快不亚于一州刺史了。 以她现在的能力和体力,加上身上随身带着的那些药粉,搞袭击放倒一两个这样的大汉勉强可行。 可万一迎面撞上…… 那可真是一点子胜算都没有。 她捏紧了袖口里的小刀,微微打开房门,而后迅速从出口折身,猫着身子朝之前李管事离开的方向走。 明月清辉,夜半时分突然来了位贵客。 霓裳暂时不在,门口掌事的另外一位雅曲,见了来人后心惊不已,“言裕公子?” 他脸色沉着,面色不善,一看便不是来“玩乐”的。 她极其努力才能在他这样的威压下露出个自然的笑脸来,“不知公子深夜前来,是为了哪位雅曲或艺曲?” “我家那顽劣表弟不懂事,我来请他归家。”王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 雅曲笑道:“公子说笑了,邓小公子已经许久不曾来过明月清辉了。不过邓小公子是咱们楼里的熟人了,公子若是需要,明月清辉可以派人手协助公子寻找。” 王束微挪视线,冷漠的眸子对上她,沉声:“明月清辉开门做生意,却连楼里多了人都不知晓?” “这……” 她连忙招来下属询问,这一问才果真是发觉,邓长寻之前竟然从侧门进楼了。 因是认识的人,楼里另一个雅曲便给他行了方便。以往这样的事情也不少,躲避家中的毒打什么的,实在不少见。 她眸光微转,对王束道:“公子勿怪。不如这样,公子先进内里雅间等候?奴家亲自去将邓小公子寻来。” 言裕公子多大的威名,若是能叫她沾得半点光,便也足够她在湖州……不,来日去了京城也能站稳脚跟。 “公子喜欢听曲还是赏舞?如今咱们楼里,红绡胡旋舞跳得极好。若公子不满意,奴家为公子另外安排。”平素高傲冷淡的雅曲面上带了些讨好,有意无意对着王束露出自己妩媚风情的一面。 只要不是个傻的,都能明白她的意思。 毕竟雅曲,也并不是不能做那档子生意,端看她愿不愿意了。 王束的下属见这雅曲竟然在他家主子面前拉起皮条来了,不由在心里默默为这位美貌但脑子不太好的雅曲点了一根香。 果然下一刻便听到自家主子用极其平淡的语气道: “明月清辉真是个钟灵毓秀之地,连雅曲也如此折腰屈尊,王某怎么受得起?” 这话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下去,旁边有人诧异地看了过来。 雅曲比起寻常良妓实在体面太多,那些公子哥们即便想要与其一度春风,也得规规矩矩给足了颜面地来,并不敢当众折辱。 毕竟文辞通达又容貌姣好的雅曲数量稀少,她们都是高傲的。 可如今这位排名前列的雅曲竟然想主动献身? 看客们惊愕之际,想及对方的特殊身份,不由感慨良多,觉得她所为实在很是寻常。 无奈王束不买账,话还说得这么直白毒辣,这就叫人尴尬得几欲遁地了…… 那雅曲也怒了,漂亮脸蛋上的笑几欲裂开来。 她自从当上雅曲后,已经很少遇到这样叫她糟心的事情了。 平日里就连刺史家的小儿子,对她那也是礼敬有加的。 受惯了推崇的雅曲,哪受得了这样被下脸面。 她冷了脸驱人,“即便是王大公子来明月清辉,也得按规矩办事。邓小公子乃是我楼里的客人,怎能由你说带走就带走?王大公子若不是来消遣的,便先请离开。” 这样的威胁看起来很是吓唬人,可在王束这里,未免显得可笑了。 他本就急着找人,这女人在他面前乱晃已然叫他很是不喜了,眼下更叫他没了耐心。 他不喜欢和蠢人说废话。 “方泽,找人。” 王束身边只有两个小厮,却一个比一个面色凶狠,行事也利落,直接绕过人就往里走。 那雅曲想拦都拦不了,气急败坏道:“你怎能如此无礼!” 王束冷笑,“还有更无礼的,你要试试吗?” 霓裳是才从楼上回来的,乍一瞧见这边的闹剧,人都吓得魂不附体了。 “王大公子息怒!” 她不过离开不到半个时辰,怎么就出事了! “霓裳姐姐!”那雅曲自诩是楼内之人,又与霓裳有交情,于是恶人先告状,“是他先口出恶言诋毁于我,又擅闯明月清辉。” “住口!” 霓裳就知道她是被那些公子哥们捧坏了,连身份都看不清了! 这位王大公子,莫说刺史家那几位纨绔了,就连刺史本人都比不得他要紧。 “王大公子勿怪,您要寻邓公子,霓裳立刻为您寻来。”她紧张不已,生怕王束怪罪。 管事的总算来了个聪明人,王束抬脚,“本公子亲自去寻。” 出了方才的事情,霓裳哪里还敢阻拦,连忙跟上去,又吩咐底下的人,“都去找邓公子!” 说来也怪,邓长寻明明进了楼里,可一溜烟儿没了影,王束等人为找他动静闹得不算小。 有客人好事被扰了提着裤子出来想怒骂两句,一看见王束那张瘟神一样的冷脸又将那股子气生生咽下去。 “您继续,您继续。” 第108章 惊探柳府 如此一来,楼里大大小小的地方竟被他绕了个遍。 柳成荫这边也听到了动静。 “公子,是王束来了,来抓他弟弟的。霓裳在底下处理着,待会子找不到人,他也该离开了。” 柳成荫点头,安抚好众位商户送其离开后,径自便要回柳府去。 可刺史那边一道传话,他又不得不转道。 一脸阴鸷的到了刺史府,他在门口略待了会子,重新换上笑脸后,这才抬脚进去。 刺史为了明月清辉的事情不暴露,顶着疲惫的脸复又将卫闽谢荆等一行人宴请过来。 席间卫闽听刺史吹说起湖州商业之盛,于是便想见一见柳成荫,这才导致他深夜被叫了过来陪酒。 柳成荫想怒却怒不得,还得笑意盈盈地谢几位钦差和湖州官府等人的赏识。 柳府内,唐翘不知转了多少个回廊,躲了多少人,人才到达一处守卫众多的独立院落之前。 一般来说,这样的地方,必定都放着机密,她蹲守了会子,果然见李管事从里头走出。 她心中一喜,总算找对地方了。 她那契书没签成还被阴了一番,如今阴差阳错来了柳府,怎么也不能空手而归啊。 眼瞧着李管事走远了,她正琢磨着要从哪里进去,余光瞥见右边巡逻的人又将赶至,她暗骂一声,就近寻了一扇门轻脚闪了进去。 她迅速关上房门,见巡逻的人走了,她才长舒一口气转身。 谁知才一关门就对上一双空洞的眼睛。 一位皮肤白得过分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 她条件反射迅速将其双手反剪压下去,又捂住他的嘴,冷声警告:“不许出声!” 那少年似乎感受不到痛苦一样,只是很激动地想开口说什么。 唐翘一开始以为她想喊人救命,可随即发现他并未想大声呼救,似乎只是为了提醒她什么,于是将刀子抵在他的背上,“我可以放开你,但你要是出声,我会毫不犹豫杀了你。” 从前她因毒身子亏损多年,顶着这样的身躯在北燕境内一处丛林,她尚且可以凭借一支利箭杀了那些要取她命的人。 如今她手里有刀,更不惧少年反水。 见他点头,唐翘缓缓放开手。 “你也是被抓来这里的罢?” 那少年背对着他蹲着,唐翘顺势将刀架在他脖子上,一边微微探头,打量着外头的动静。 “没用的,你逃不掉的。”那少年知道她手里有刀时,眼里闪过一瞬的惊喜,没过多久眸子里的光又黯淡下去,“这里守卫森严,比起衙门大牢也不遑多让。” “什么叫被抓来的?”外头巡逻太紧密,她只能待在此处,静待时机,唐翘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的衣服,见他穿着华丽,并不像护卫也不是小厮,“你是什么人?” 少年并未立刻回答,反问她:“你想逃出去吗?你要是想逃,你带着我,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唐翘眸光冷了冷,手腕微微用力,却冷不丁看到他脖子上青紫色的勒痕。 “你自杀过?” “没有。”他本能想摇头,感受到脖子上的凉意,又不敢动了,“是柳成荫。” “发生什么事了?” “你想知道?” 唐翘没说话。 那少年又开口,“柳成荫豢养了许多少年男子,供以凌虐赏乐。”他嗓音微软,很有些怯怕又难受地道:“我乃剑南泸州富商杨竟之子,名为杨放,三年前与父亲路过湖州时,被人劫掠至此……” 少年说着话,黯淡空洞的眸光忽然闪过异色,“谁?!” 就在唐翘警惕去看别处的时候,他迅速出手重重拍开她的手腕,脱离危险后眼睛一凛,去抢夺她手中的刀。 眼瞧着就要得手了,他的右臂却突然麻了一下。 酸爽得直顶天灵盖。 只这一下的失神,便足够叫唐翘反客为主将他制服得更死一些。 这回他却没有之前那样乖觉了,一直仗着力气,试图反抗,却一直没敢叫唤喊人,可见是忌惮什么。 唐翘懒得多费口舌,直接将刀子抵在他脖子上往里微微压了压。 那少年受痛,终于不敢动了。 “杨放?”她在笑,眼底冷意不减,“不是真名儿吧?” “想逃出去没逃成,躲到这里来又出不去了是不是?” 唐翘这两句话杀伤力太大,气得那少年直咬牙,“关你屁事!” “脾气挺大嘛。” 她作势还要压刀,那少年便连忙出声:“兄台兄台!我错了,别!” “你不是也想出去吗?咱们合作?” “凭你?”唐翘尽量耐着性子,“你没有资格。” “我有我有。”他声音压低,语速却飞快,“兄台你就算不是被抓进来的,必然也与柳成荫是仇人吧?哪怕不是仇人,他这样的富商,你若有他一些把柄,也是好事一桩对不对?恰好我知道他与官府勾结压榨百姓的证据,你想想你有了这把柄是不是就可以敲诈勒索他?” 敲诈勒索? “听着不错。”她道。 少年欣喜不已,“我跟你讲,就在前面那个院子里,你左转进去第二间,靠最里头右下的暗格。” “你怎么知道?” “我进去过啊。”那少年理所当然道:“你看我满身的富贵打扮,我在这里可也是很受宠的,他喜欢的人都能进里面去。” “柳成荫把自己的把柄放在里面,还允许你们进去?” “他自负又变态,喜欢的东西都要放在自己身边,不管是人还是物。之前有人走错了房间,进了那个屋子后出来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了,还被割了舌头。没多久就死了。从此以后更没人敢动他的东西了。” 唐翘蹙眉,果然变态。 少年没听她回话,以为她被吓到了,便道:“不过你放心,我这里有一份。是那个人死前悄悄塞给我的。你只要能带我出去,我便送给你。” “听着倒是个挺不错的交易。只不过……”她挑眉,眼里冷光尽显,“少年,你都说了他很变态,你不怕没跑成被他挑断手脚筋割舌头?你安安分分待着不是过得锦衣玉食的吗?” “玛德我宁愿死好吗?”少年不知哪里被刺激到了,顿时青筋暴起,“那个变态人渣,老子要是能出去一定找人弄死他!” 第109章 被擒? 这突如其来的脏话和浓烈的恨意,足见柳成荫对这孩子造成了多么深刻和恶劣的影响。 “你就说合作不合作?”他跟个随时准备要咬人一口的小兽一样,“不合作老子破罐子破摔喊一嗓子,咱们都别想好。” “年轻人,戾气这么大做什么。” “合作可以。”她默默掏出一个药瓶,递到他跟前,“里头是我研制的毒丸。你吃下一颗,事成之后,我便给你解药。” 那少年闻言很是抓狂,“你特么到底谁啊?还研究毒药?” “管这么多做什么,你吃还是不吃?”她嗓音冷淡得很,“你若不吃,合作也就没法子了。我即便死了,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他咬牙,“我吃。” 他从里头倒了一颗药出来,囫囵吞了进去,然后跟避什么脏东西一样,迅速丢给唐翘,“还给你。” 唐翘妥善地放回怀里,收回了架在他脖子上的刀。 许是威胁解除,少年逐渐放下心来。 “不对!”他突然想起什么来,又激动了,转动身子过来死死盯着她:“你要是死了,我岂不是也跟着得死?” “自然了。”唐翘勾唇,“你要是敢不听我的话,或是自个儿悄摸偷着跑的话,我保证你一辈子也拿不到解药。” 少年绝望了。 特么这是一个狼窝还没出来,又进了虎穴。 他灰心丧气之际,想及这兄台如此奸诈狡猾,身手瞧着也还不错的样子,好歹有了些许安慰。 “待会你记得把门关了再靠过来。” “我跟你说,此处守卫森严,咱们一定要谨慎小心,莫要……哎哎哎?你干什么?!”他正打算和她商量个天衣无缝的计策,谁料这兄台十分耐不住性子,打开房门就蹿了出去。 他瞳孔吓得大了一圈,“你疯了!快回来!” 唐翘没理会他的话,身子一弯,将自己掩藏在双人环抱的梁柱后头,对着他打了一个手势。 少年看了看周围的人影,狠一咬牙,从房门口轻脚绕了出来,还顺从她的话关了门以防露馅儿。 “你疯了?”他用极其低的声音骂道。 “你住在的地方在何处?”她注视着前头的动静,没有回头,只留给他一个侧脸。 “你要送我回去?”他又炸毛了,“我死也不回去。” “你不回去那你就死在这儿。”她横了横刀刃,“再要任性,我便杀了你用你的尸体进去拿东西。” “你!”他下意识太高了声音。 “谁在那儿?!” 蠢货! 唐翘暗骂一声,直接一脚将他踢倒下去。栏杆不高,正好掩住人的身形。 他这回再多怨气也不敢出声了,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心里那根弦绷得极紧。 待那两个小厮要走近来看之时,她便一个旋身,从廊檐下的回廊口跳出去,径直踏过花丛边上,往另一边跑。 小厮们反应极快,“快,抓住他!” 门口的守卫也分出了几个来,跟着去追人。 待风平浪静后,少年小心翼翼蹲起身子,看了眼柳府下人追去的方向,他抿了抿唇,往相反的方向逃去。 柳府的小厮追人追到一处院落前,便丢了人。 几个人踌躇着,目光渐渐向旁边的那屋子靠近。 “会不会在里面?” “去看看。” 两个小厮一左一右的进门,猛然发现里头的床榻上似乎躺了人。 二人瞬间警惕,持刀轻脚向其靠近。 站得近了才发现,床上被被子裹着的,是一位极其漂亮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额间似乎才被刺出了血不久,上头的红痕并未消失。 “这是……” “之前李管事不是说起东边放了个少年进来,还叫咱们好好看着,不会就是这位吧?” 两人看着他头上的伤痕,不由想到什么,一时间汗毛倒竖。 “快走吧快走吧,这少年比起西边那些都要好看得紧,约莫是公子新得的。” “我觉得也是,他只要没跑就行,咱们快退出去!否则若是叫公子回来撞见了咱们久待在此处,怕是要脱一层皮。” 另外一人也没有反对质疑,两人跟遇到鬼似的很快离去,还贴心地关上了房门。 那二人与外头那批人交谈了什么,一行人很快寻着另外一条路追人去了。 唐翘一手掀开被子翻身下床来。 看着由近及远而去的火光,唐翘松了口气。 正要回头,脖子上便悄然横了一把刀。 唐翘心一紧,声音微颤,“你是谁?” 在那人看不见的地方,她右手手腕微挽,去掏自己的武器。 那人没说话,却像能提前预知她的动作一般,径直伸手去取她袖间翻出来的刀。 唐翘顿时寒毛乍起。 那人意识到她不愿脱刀,作势就要割她脖子。 “真是风水轮流转。”她苦笑一声,缓缓松了右手里的刀柄。 就在刀柄快要脱手的前一刻,她脚下一转,顺着他架刀的弧线往里旋身,那人未防备之际,一包不知名的药粉迎面铺来。 那人连忙往后仰撤,唐翘顺势右手肘发力往外顶击其肘弯,同一时间抓住刀柄抽回,刀尖毫不犹豫往那人手腕上刺。 “啧。” 那人是个练家子,闪躲得极快。 唐翘脱身后没敢分心,左手手腕里顷刻间又拿了一包粉…… “还扔?”那人半是诧异半是好笑的声音响起。 第110章 契书 这声音说不熟悉是假的。 唐翘险些没忍住将手中那包药粉糊他俊脸上。 “你怎么在这?” “还说呢,我本是在这里等你的,岂料你一见我就扔毒药。” 此人不是霍辙还是谁? 他摇着头,左手指尖躺着一些白色粉末摩搓着,“这药怕不是能叫人瞎眼的吧?” “不止。”她默默将药收拾好放回袖口暗袋里。 这可是好东西,不能浪费了。 嘴上道:“这药沾上一丁点,便会断子绝孙。” 霍辙笑着从腰间取了一张帕子,将手上的粉末擦掉,然后放回腰间。 “这么记仇?” 她看了一眼他的右手,意思很明显。 霍辙默默将手腕一挽,指尖在刀柄上发力,那小刀便没入了袖口里。 若是细心观察,会发现他收刀的动作,与唐翘如出一辙。 “我的错。”话虽如此,他脸上却笑着,“不如将我送给你使唤一天补过?” “本世子还是极有用的。” “终于不装了?”唐翘挑眉瞅他,“霍世子不是病重得走路都大喘气吗?怎么还拿得动刀?” 她也是给霍辙诊脉时才意识到的。 寒毒加上九阴火毒一冷一热,会令人筋脉承重加剧,血脉膨胀之痛不亚于削骨扒皮,几日间便能致死了。 就算侥幸暂时活命,也该筋脉紊乱,四肢发软躺在床上度日子,别说下地行走了,就连说话也说不明白。 可第一次见霍辙时,他一脸病入膏肓的模样,人却直挺挺的。 她之前以为他体内只有寒毒,便信以为真。 可看过霍辙脉象后,她才发觉,霍辙体内毒素一阴一阳行走着诡异地维持住了平衡,只要不发病时,体内脉络便平稳如常人,心率也不受影响。 这便说明,在正常时候,他是可以如从前一样骑马射箭,在战场上厮杀的。 只是体质永远无法到达全盛时期,若遇上发病,更是万劫不复。 霍辙扬眉浅笑,“都被殿下发觉了,再装就没意思了。” 两人四目相对,有些话,几乎就要破口而出。 唐翘微微垂眉,擦了擦自己的刀刃。 “这话倒奇怪。你救过我一次,此事一笔勾销,我也不会揭发你。按常理来说,霍世子合该减少在本殿跟前出现的机会,怎么竟还跟到了湖州来?若是本殿哪日心烦了一针将世子扎得半身不遂可如何是好。” “殿下离京时说要我活着等殿下回来,可我思前想后总还是怕死。若不能待在殿下身边,万一病发可怎么是好?”他语气像问唐翘“吃了没”一样,一点看不出惧怕的样子。 “再者说了,恩情这种东西,殿下怎能这样算。”他振振有词,掰着手指,“在梁州,我救了殿下一次。” “回京后殿下替我行针,算是抵消旧恩。” “京郊流寇那次我无功不算数。便又到了殿下帮我隐瞒真相的深恩。” 他微笑,像只西北雪山的狐狸,面目可善又狡猾得厉害。 “如此算来,辙还欠殿下一个人情。”他义正言辞,“为君子者,怎能不时刻感念恩情以求相报?” 他绕了许久,终于给自己寻到一个完美的借口,“所以,辙来寻殿下,也是感恩图报。” 唐翘好努力才忍住没翻个白眼给他看。 京中的贵女还说他寡言少语,真是瞎了眼。 “那世子可真是君子。” 她正要转身,霍辙忽然塞了个东西到她怀里,“有一个地方,可以进你想去的地方。” 说罢绕过她先去探路了。 是金疮药。 贼名贵的那种。 “谢了。”她也不客气,边走边将药用上,而后迅速跟上他。 柳府的守卫于受伤的唐翘而言很有些难躲,可遇上霍辙,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唐翘跟在他后头走着,一边躲人,一边惊讶于他对自己身体完全的掌控力,以及对敌人行为的预判。 两人好像没费任何功夫,便轻而易举地又回到了之前她遇到那少年的地方。 那孩子已经不在这里,他那机灵劲儿,大概率是逃回自己的居所了。 唐翘没多在意,看了看前头正在移动的霍辙,快步闪跟上去。 最终是绕过一处偏僻的矮房,抵达一棵大树前。 这树生得巧妙,若是足够有力气,是能够从树上跳去墙头的。 “能爬吗?”他驻足,玩味地看着她。 唐翘觉得自己虽然现在是假扮了男人,可到底还是个公主不是? 于是她瞥了眼一旁的墙,“请世子先在墙根便背对着,莫要转身,否则本殿一生的清名岂非毁了?” 他眸光微闪,“行。” 堂堂定北王世子,很听话地去墙根“面壁”了。 唐翘唇角一勾,刀子一别,往后微退两步,助力往前起跑,双手撑着他的肩用力一跃,再略扶墙,便踩上他的肩头。 唐翘懒得多费口舌,直接将刀子抵在他脖子上往里微微压了压。 那少年受痛,终于不敢动了。 “杨放?”她在笑,眼底冷意不减,“不是真名儿吧?” “想逃出去没逃成,躲到这里来又出不去了是不是?” 唐翘这两句话杀伤力太大,气得那少年直咬牙,“关你屁事!” “脾气挺大嘛。” 她作势还要压刀,那少年便连忙出声:“兄台兄台!我错了,别!” “你不是也想出去吗?咱们合作?” “凭你?”唐翘尽量耐着性子,“你没有资格。” “我有我有。”他声音压低,语速却飞快,“兄台你就算不是被抓进来的,必然也与柳成荫是仇人吧?哪怕不是仇人,他这样的富商,你若有他一些把柄,也是好事一桩对不对?恰好我知道他与官府勾结压榨百姓的证据,你想想你有了这把柄是不是就可以敲诈勒索他?” 敲诈勒索? “听着不错。”她道。 少年欣喜不已,“我跟你讲,就在前面那个院子里,你左转进去第二间,靠最里头右下的暗格。” “你怎么知道?” “我进去过啊。”那少年理所当然道:“你看我满身的富贵打扮,我在这里可也是很受宠的,他喜欢的人都能进里面去。” “柳成荫把自己的把柄放在里面,还允许你们进去?” “他自负又变态,喜欢的东西都要放在自己身边,不管是人还是物。之前有人走错了房间,进了那个屋子后出来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了,还被割了舌头。没多久就死了。从此以后更没人敢动他的东西了。” 唐翘蹙眉,果然变态。 少年没听她回话,以为她被吓到了,便道:“不过你放心,我这里有一份。是那个人死前悄悄塞给我的。你只要能带我出去,我便送给你。” “听着倒是个挺不错的交易。只不过……”她挑眉,眼里冷光尽显,“少年,你都说了他很变态,你不怕没跑成被他挑断手脚筋割舌头?”她故意刺激他:“你安安分分待着不是过得锦衣玉食的吗?” “玛德我宁愿死好吗?”少年顿时青筋暴起,“那个变态人渣,老子要是能出去一定找人弄死他!” 第111章 黑铁木匣 柳府内院的围墙修得极高,唐翘费劲够上来后观察好周围环境,确认无危险后,将手递给底下的人。 “上来。” 乌云微散了些许,有月光自云层露出来。 “殿下拉得住我吗?”他仰头看着她,眼里融了皎月的光,在笑,“我可不如殿下身子轻盈。” “大不了一起往下掉。”她看了看围墙内巡逻的护卫,再次往下够手,“快点。” 霍辙看着她的手,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微微伸手搭上去,借墙使力,右手便扒到了围墙上头。 许是在军中多年的远古,他臂力十分惊人,几乎没怎么费劲,他人便跃到了墙头上来。 唐翘的手都没吃上力。 也就是说,他压根不需要借力就可以上来的。 看了看这墙的高度,她又看了看自己被霍辙迅速放开的手,“嘶”了一声,看向霍辙的眼神亮得很,“世子收徒弟吗?我这里有个好苗子,年纪不大,世子帮我调教调教?或者,归佑有空吗?” 霍辙看她一眼,“归佑没空。” 然后纵身一跃,稳稳到达了地面。 “行罢。” 唐翘也不恼,她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紧随其后下来,便依着之前那少年所说的,往左边的厢房走。 霍辙垂眸,摊开右手掌心,随即又缓缓屈指合上。 “快跟上来呀。”前头的人在催。 他将手负在身后,“来了。” 约莫是门口的守卫已经够多了,到了内院来几乎看不见什么人。 一入厢房,唐翘眸光微异。 她往床榻边上的花瓶走了上去,抬手放在花瓶后微微摸索,便抽出了一把短刀。 霍辙狐疑,“你来过?” 唐翘将那刀拿在手里掂了掂,“明月清辉西南角的院落,与此处装潢,一模一样。” 她将刀扔给霍辙,绕过落地罩转到书架那头,手指在各处暗格间滑动。 “之前那少年说,柳成荫的把柄是在……” “找到了。”她眉眼微挑,在右下角处果然抽出一个镶嵌在墙体里的小匣子来。 “竟然还是黑铁木做的匣子。”她晃了晃那锁,乃是罕见的铜鱼锁。 霍辙走上来,目光朝那玩意看过去。 “少年?”他缓缓摸了摸那匣子上的锁,心不在焉,“殿下认识了新友?” “你问这个做什么。”她一门心思在如何打开那把锁上,左瞧瞧右看看皆不得其法,烦躁地掏出自己的小刀来,打算撬锁。 “手不要了?”霍辙从她手里将那匣子拿了起来,寻常的刀斧很难划开黑帖木,即便是一点点的钻,也得许久。 缓缓转了一圈,不知哪根手指动了些什么,那锁“啪”地一声便开了。 唐翘惊讶之余,敏锐地发现他从手心里缩回了一根极细长的银丝。 从前也不是没接触过能以细丝撬开锁的人,只是这么快的,她两世来,还是头一回见。 “定北王爷连这个都教?” 他将匣子递到她跟前,“想不想学?” 唐翘接过来,半信半疑:“我想学你就能教?” 他勾唇,“心情好就教。” 她将匣子放在桌案上,“那我考虑考虑。” 霍辙垂眉浅笑。 “你慢慢看。”他抬脚开了门出去,闲庭信步,跟在自家院子里玩似的。 她不用想也知道他干嘛去了,于是专心看起匣子里头放置着的几十张文书来。 十里荷坊,唐沁亦还未眠。 她料到这几日湖州不会安稳,正兴致勃勃地等着底下的人来跟她汇报消息。 “长公主去邓家找王束?”她放下手中的书册,看向底下那内侍,“找完之后呢?她去了何处?” “长公主径直返回王氏别院了,王束则快马赶去了明月清辉。” “明月清辉,”这名字,在湖州可是响当当的,虽然只是个青楼,可却是连刺史都格外关照的地方,“王束可不是那么好指使的,明月清辉里,能有什么人值得他跑这一趟?” “今日柳成荫在明月清辉宴请各地富商,除此之外,并无什么特殊之处。” “不对。”倚在软榻上的唐沁轻摇头,“一定还有什么人在里面。难道是谢荆?” 王谢两家是世交,若是谢荆在里头遇到什么不测,王束绝不可能见死不救。 “应该不是。今日卫闽和谢荆一行人自上马县返回后不久,便又被刺史邀至刺史府饮宴,直至夜半时分才离去。” 唐沁微微坐正了身子,“你说,刺史才返回不久便又邀请了朝中派来的官员饮宴喝酒?而谢荆等人,也应邀参加了?” 下属有些云里雾里,“可这些官场上的饮宴,本就是寻常。也并无规矩说明朝廷下放的钦差不能与地方官饮宴。” “饮宴自然没有不妥,但这时间上……”她沉思道:“很是不对。” 按理说刺史若要邀请官员吃酒喝茶,必定是回来之前就已经安排了,哪还用得着等人都回去了再请出来?未免劳累人。 若非是安排不妥当,那便只能是今夜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令刺史不得不借用饮宴的名头将几人视线支开,以免横生枝节。 而卫闽和谢荆那二人居然半点反应没有的就赴约了,更是叫她疑惑之处。 谢荆便罢了,那个卫闽可不是省油的,再加上御史台和大理寺的人,对刺史所为竟都没有丝毫觉得不对? 未免太不正常。 来前她特意打听过,此次派来湖州的官员,除了谢荆这个吉祥物,几乎没有谁是没点子阅历和能耐的。 唯一的可能便是,朝廷来的人,也想要掩饰什么东西。 于是两帮人马,才有了如此和睦的一面。 想及此,唐沁眼神微眯,“让胡十二去走一遭,今日受柳成荫所邀的人中,有没有多人,或者……有没有少了谁。” 明月清辉,王束的人几乎将楼翻遍,也没有找到那人。 “王大公子,这楼也查过了,邓小公子人也不见了,许是已经归家。” 到了眼下霓裳若还不明白,也不配当这个管事了。 王束大张旗鼓寻那么久,怎么可能只是为了一个邓长寻。 想及楼内还有几位自家公子的贵客没走,霓裳眼神微冷,“公子所有地方都翻遍了,难道真要将明月清辉倒过来搜个够吗?即便是官府搜查楼里尚且都要一个理由一份官府手书,王大公子不能单凭找人这一点就如此蛮横无礼罢?” 若是可以,王束倒真想立马就离开这个鬼地方,若知晓自己要遇上这样的烂事,他宁愿自己当初直接入京了。 可眼下长公主还未寻到,他要是真放弃了寻找,王家这十几年在外挣下来的功绩,也就可以抛之脑后了。 他冷声,看着眼前的女子,“霓裳管事,你确定,明月清辉真的找遍了吗?” 霓裳眸光微闪,面色却半点没变,笃定道:“公子与下属方才三双眼睛都看了个遍,可看到还有什么地方霓裳不曾带你们去过?” 王束本就是诈一诈她,霓裳眼神中的心虚稍纵即逝,寻常人根本无从察觉。 奈何王束最大的本事便是察言观色,以彼避之短攻其不备。 第112章 出府 “明月清辉独占一街,以此处为正中,方才我们从右至左依次寻了,可有一处,始终有高墙围堵不曾进去过。” 霓裳冷声打断他:“明月清辉不过是间小楼,霓裳也不过一介民女,比不得王氏高门。可国有国法,霓裳敬王大公子威名,多方便利。可若公子还不知足,执意要阻碍明月清辉的生意,官府想来也不是吃素的。若官府管不着王家,往上可还有御史台,还有刑部。” 她眸子极冷,半是告诫半是警告道:“王大公子还请适可而止。” 明月清辉里雇用的小厮不少,王束等三人则显得十分势单力薄了。 在这样剑拔弩张之际,王束却扯纯冷笑,“若我不打算适可而止,你待如何?” 若方才他只是心有怀疑,那么看到霓裳如今的反应后,他心中便有了底。 长公主和她那护卫,只怕便被关在了西南方。 “方泽,继续搜!” 霓裳咬牙,可王束绝不是她能阻拦的。 她一边跟上去,一边吩咐人,“快去请公子回来。” 柳成荫是在回柳府的路上遇到前来报信的小厮的,听闻王束在明月清辉四处寻人后,他眸光便变了。 “打马,走快些!” 方向却不是明月清辉,依旧是柳府。 “公子您回来了,可需要奴婢……” 美貌的侍女们迎上来,却被他冷声退下去,“滚!” 柳成荫一身戾气,径直往最里头的内院走。 那王束哪是寻什么邓长寻,分明是来找章甄的。 而章甄,与王束或许不仅没有仇,极有可能还是同伴,合伙便是为了骗取他和湖州官府的信任。 朝廷来的那些人与他们,只怕更有密不可分的联系。 刺史竟还妄想让他去伺候户部的人? 愚蠢至极! 他边往内院走,便发现了不对劲。 “门口的守卫怎么少了?!” 门卫不敢迟疑,连忙迎上来回道:“之前有人影闪动,七眼他们去抓人了。” “那人呢?”他冷眸。 “属下……属下不知。” 柳成荫黑了脸,看向院内。 与外头亮堂烛火相对的是内院里昏暗的视线,霍辙折身回来时唐翘蹲着身子拿着腊烛陆续又找到了两三个匣子抱着。 “这些都是?” 唐翘颔首,“这些是柳成荫与那些商户签订的文书,其上交易的都是大批的茶叶瓷器与特产。”她眼底融了暗色,“只是这些明面上的东西,却如此严防死守。倒像是为了混杂视线一般。” 看着这间屋子的装潢,她眸光微异,“若我猜得不错,这些文书都有对应的私盐买卖契书和账册。” 她抬眼对霍辙道:“东西应该在明月清辉。” “我要立刻回去一趟。” 话音未落,外头火光大亮。 柳成荫踢了踢脚下昏死的内院守卫,他花重金雇来的江湖高手,如今却昏死在地上,什么知觉也没有。 “将前后的出口、侧门,全围堵上。”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墨,眼神比寒月里的冰棱子还冻上三分,“给我搜!” 内院的面积不小,那么多人进去,约莫小半刻钟后,去各处搜查的守卫都折身回来回。 “公子,没人。” “东厢房也没看到人。” “内室也没有。” “公子,西厢房被人翻找过了!” 柳成荫冷脸进门,便看到满地的狼藉。 他用名贵黑铁木和铜鱼锁妥善放置的文书,尽数被抛洒在地。 他微微屈身捡了一张文书起来。 “封锁柳府,任何人没有我的指令,不得出入!” “是!” 这时有两个守卫自门外匆忙跑来,垂首禀报道:“公子,之前李管事带来的人不见了!” “公子,内院外头左侧墙体有人攀爬过的痕迹。” 柳成荫才看了两眼那文书,闻言冷不丁骤然攥手,将那文书攥揉成了一团。 他的怒意达到了顶峰。 扔了手中的纸团,朝外头走去,守卫们便连忙跟在他身后。 借着火光他清晰看到墙上留下的一双脚印。 “章甄,”他几欲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名字,“给我追!抓不到活的便将尸体给我带来!” “是!” 出了内院来,便见内院守卫领头那个跪在地上冷汗涔涔,“公……公子,属下错了。” 柳成荫没有施舍眼神给他,脚下速度不减地绕过他。 “我不想在柳府再看到你。” 那人很快被其他守卫拉下去。 “留一部分人看守柳府继续追查人,其余人随我去明月清辉。”他只恨自己没早些杀了章甄,可是眼下有比杀章甄更紧要的事情。 “是。” 夜月不露,苍穹下是无尽的黑暗。 唐沁收到胡十二传来的消息和柳成荫如今的行踪后,莞尔笑了。 “侯春,你也去一趟明月清辉。” 这一夜,总归是没有白等。 出了柳府来的柳成荫正想着章甄的事情,许是马车行得太快,冷风拂面,将他的脑子吹清醒了些。 他冷不丁想到什么,心下一阵发凉。 “李树!” 李管事在马车外迅速应声,“公子?” “方才随我出府的有多少人?” “二十人。” “现在有多少人?” 李树一怔,顿时想到什么,迅速去清点了人头。 这一点,便叫他血色尽失。 “公子,只有十八人!” 第113章 出柳府 “总算出来了。”唐翘说着将身上披着的小厮衣服脱来扔了,拍了拍裤脚,对霍辙拱了拱手,“今日多谢了,回京后请你吃饭。” 昔年她做摄政长公主时底下掌着军队,洒脱惯了,最不耐烦宫中繁缛的礼节,如今回来了,还是喜欢男子的装束和礼仪,轻便简单。 霍辙没理会她说的什么回京后的话,“殿下不是忙着要去明月清辉?” 正说着,巷口里一道马蹄之声由远及近。 在这样无边黑寂的深夜里,这道声音尤为清晰可闻。 唐翘眸光微动。 不必近观其体型与毛发,单只听着这稳健的马蹄声,唐翘便知晓这马绝非凡品。 她看向巷口处,彼时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自夜色里“踢踢踏踏”而来,它的眼神灵动无比,马鬃干净顺滑,身形匀称,肌肉结实有力,一举一动都带着力量与优雅。 只这一眼,她便喜欢上了。 “公子。”归佑一直在柳府外头等候。 霍辙接过来缰绳,看向她,唇角永远是弯着的。 “虽不如王府的马好,但性情温和,脚程也快。” 他将绳子递到她手里,“柳成荫不会很快到明月清辉,路上不必着急。” 夜风飒飒,撩动衣袂翻飞。 他融于黑夜里,脸上神情不大看得清,可唐翘觉得,他与从前,不一样了。 她想道谢,却又觉得当下不是个好时机,于是接过缰绳,利落翻身上马。 “回来后,我有话要问世子。” 语罢,她不再停留,夹腿拍马,扬长而去。 马蹄声很快远去,渐渐消失不可听。 归佑看向自家主子,“殿下有话与您说,世子,可要在湖州多待两日?” 他摇头,垂眸笑,“不敢留。” 归佑不解,“为何是,不敢?” 他家主子,纵横沙场多年,年少成才,意气风发。 “不敢”二字由他说来,突兀又令人费解。 霍辙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归佑。 昭华何其聪慧,只怕早猜到了他是谁。 一开始知道她就是那个她,他怒过也迷惘过。 好几次想要去质问昭华,却又都在下一刻倍感无力。 他叹了口气,胸腔内的郁气却不减反增。 “入苗疆的事宜安排好了吗?” 归佑点头。 苗疆在大邕西南,早在入京之前此事便开始筹备了,原本几天前就要过去的,殿下却先来了距苗疆更远的东地。 他知晓殿下是来见长公主的,可才见了长公主,为何又要离开? 倒跟躲着什么似的。 他特地多提了一句,“柳府去明月清辉几条道上都安排了人手,可如今湖州聚了许多人,难保不会出意外。殿下真的不留了吗?” 他笑着摇摇头,抬脚往前走,“你太小看昭华了。” 若非王束从中作梗,凭她的智计,完全可以全身而退。 归佑想想也觉得是,“那样的情景下,长公主殿下还能保持警醒自救,实在叫人敬佩。”只是他也有疑惑之处,“在渝州那地方,还得学会殿下这样的本事吗?” “家里开医馆的,迷神药什么的,味道应该很熟悉。”他这样解释。 归佑面上恍然大悟,心里不以为然。 世子又在骗人。 霍辙负手而立,回首看了眼明月清辉的方向,收回视线,身子缓缓没入巷子尽头。 待我回来,若还能多活几年…… 便与你相认。 “主子,外头有人寻您,带来了这个。” 王氏别院,侍女急匆匆入门,奉上了一张字条和两个黑铁木匣子。 谢婉柔连忙起身来瞧。 那字条当中“婉柔”二字字迹才入眼,她便险些喜极而泣落泪。 “殿下没事!” 这厢,眼瞧着婉柔的人从打经人手里接过东西,唐翘策马转身。 下一刻,一个黑影站起身来,探头探脑看了看王氏别院,然后又跟着她离去的方向追跑。 可惜才跑没两步,便被一匹鼻子出气的白马吓得退回来。 “好不容易从柳府逃出来,你这是要在我跟前作死?”唐翘之前就发觉有人跟着她了,甩开后没多久竟然又跟上来了。 正眼一看,巧了,此人不正是柳府里遇到的那个少年吗? 他身上还穿着柳府小厮的衣裳,估计也是跟着他们趁乱溜出来的。 少年自认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冷不丁被一匹马吓得瘫倒在地他觉得很是丢脸,于是干脆破拐子破摔,拍着屁股站起身来,梗着脖子理直气壮的:“我要跟你走。” 唐翘斜眉,“我凭什么要带你?” “你不是要弄柳成荫吗?他的靠山是蒋廉,而我还知道一个能叫蒋廉万劫不复的秘密。就在上马县。” “我只是个平头老百姓,没心思管官府的事情。”她调转马头就要走。 少年连忙绕过来拦住她,“蒋廉违制扩建盐场!” 唐翘立马拉紧缰绳,拍了拍马背,“早说不就好了吗,上马。” 少年一愣,好看的眸子瞪得多大,“你诈我!” 唐翘扬眉,“你走不走?” “走!” 少年许是没怎么骑马,费劲半天还是靠着唐翘拉了一把才坐上来的。 他不敢看往下看,于是伸手,想环住唐翘的腰。 “手不想要了?”前头的冷声传来。 “又不是女人,哪这么多忌讳。”他嘟嘟囔囔,“不抱就不抱嘛,长这么俊俏,脾气却这么凶。” 他已经习惯了这位兄台的脾气,于是退而求其次双手揪住他的衣裳边。 “话说你方才明明是去明月清辉的,为何却又倒回来了?” 他一出柳府就跟着“他”了。 因忌惮那个浑身戾气的男人,一开始只是远远地跟着,后来她骑了马,他是腿都险些跑断了都追不上。 跑累了正泄气坐下来的时候,谁知人又回来了。 他才有机会跟上来。 他继续问:“你是要去那找柳成荫的其他把柄吗?你这么慢吞吞的来回倒腾,不怕被人捷足先登了吗?” 兄台没有回应他,回应他的是从前往后迅速惯耳穿鼻而来的冷风。 “驾!” 唐翘一声轻呵,屁股下的马儿跑得更快了。 风声自耳边呼啸涌过,他躲在唐翘背后,吓得魂儿都飞了。 “你忙着吃水饭啊啊啊啊!” 一道凄惨又倔强的声音响彻了大街小巷…… 第114章 红绡解围 与之相对的是明月清辉里的安稳平和。 “人找到了?” “是。”与王束对话的是打王氏别院来送消息的小厮。 王束看了眼眼前被五花大绑的男子,半是纳闷半是气愤。 “此人是怎么回事?” 这人他之前见过,彼时还跟在章甄的身边。 眼下他还被绑在这里,那长公主是如何逃脱的? 既然逃脱了,为何又对这侍卫不管不顾? 他心下觉得烦躁,霓裳却又在这时迎了上来,笑道:“这贼人夜半闯我明月清辉不说,还要盗取贵重物件,奴家正要绑了移交官府。王大公子进来绕了这么一大圈,不会是为了寻这贼吧?” 邹静一听,气得吱哇乱叫。 可他嘴被一大团绸布塞着,别人只能听见他发出的“呜呜”声音。 “贼不贼的,明月清辉可有证据?我记得,他的主人似乎与你东家很有些情分往来?” 说到“情分往来”四字,霓裳眼里微冷。 “其主章甄罔顾兄弟情分肆意闯我楼,破坏规矩,眼下我家主子也正想寻到此人呢。他这属下又偷了我楼内红绡姑娘的珠宝,这是楼内众人实眼见着的。” 见霓裳提到章甄时冷漠的表情,王束更是轻嗤。 这女管事只怕还不知晓她口中所谓的“章甄”早就逃出升天了。 “不知他偷了什么珠宝首饰,竟叫霓裳管事能将人五花大绑藏匿于此地。” 霓裳脸色没变,“乃是一斛自东海而来的珍珠,珍贵无比。” “可盗成了?” “自然是盗成了。” “那这珠宝首饰如今可找回来了?” 霓裳顿了顿,抉择一二道:“尚未。” “既然贵重东西未曾找回,为何迟迟不报官将珍珠追回,反倒私下将人暗藏?”他冷着眸子,一字一言,敲击在霓裳忐忑的心上,“我朝虽有宵禁,却也言明:除巡防与打经者外,若有急律,寻访医者、抢火者、有冤诉者及守夜打经者人等可持火把登街至堂以告。不知大邕哪条例律约束了霓裳管事报官,又是哪条例律允准明月清辉私下扣人不报?” “难道因为明月清辉的东家是柳成荫吗?” 这轻飘飘的几句话看似人人都能说出来,可如此逻辑分明又字字铿锵,威慑人心,又引大邕律法自证的,实在是旁人学不来的。 他一袭月白长衫站在那里,分明是个端方君子的模样,可言辞间的压迫叫人忍不住手心发汗。 要不是邹静不能说话动手,他都要拍手叫绝了。 民间从不缺偷盗者,百姓们抓到确实是可以绑下来扣着的,可却必须第一时间上报,否则便也是违律。 明月清辉在此事上本就是不得理的,霓裳免不了心虚,可谎都撒出去了,自然要想办法圆上。 “如今已是深夜,明月清辉琐事繁忙,哪里能分身?不过是将他暂且压下来,待天亮后就送去官府了。王大公子何需这般咄咄逼人?”霓裳打定了主意不放邹静,试图混淆视线,“何况分明是明月清辉受了损害,怎么王大公子反倒帮贼人说起话来了?” 她很不愿意得罪王束,可如今都到这份上来了,不得罪也早得罪了。 “这倒叫霓裳想起王大公子之前与章甄有过私仇,邓小公子为替表兄报仇还派了家丁在明月清辉门口蹲守。如今王大公子这般言语难道是想要我将人放了出去好叫您捉走吗?”她笑着,挖苦道:“明月清辉或许在王大公子眼中登不得台面,可到底不是狠毒的。章甄虽与我家公子有些龃龉,我家公子却还不会因为这个平白害了他的侍从。” 王束皱眉。 邓长寻的确找人蹲守过章甄,还没蹲到过人。 如今倒成了明月清辉来阻扰他救章甄下属的借口。 “管事,邓小公子寻到了。” 说话间,几个小厮将邓长寻带了进来。 霓裳红唇微勾,“眼下王大公子都已经找到人了,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王束瞅了眼心虚的邓长寻,又看了眼一脸戒备望着他的邹静。 邹静还记恨着他要蹲打自家殿下的事情。 看来,只能想别的法子捞人了。 “天亮后本公子会亲自去衙门,”他嘴角弧度微扬,眼里一片冰冷,“希望届时此人身上不会有任何伤痕。” 王束轻嗤,“否则明月清辉要想再给他安个罪名可不容易。” 这话直白得让霓裳脸色发冷。 王束这是威胁她? 章甄的这侍卫难道明月清辉还动不得了? 她捏紧了手中的绢帕,端着有些龟裂的笑容,“王大公子放心,明月清辉是休暇娱乐处,不会随随便便蹲人打人。” 霓裳一向稳重,就算遇到难缠的客人都是极其优雅端庄的,难得如此阴阳怪气一次。 “只是若他为了不入官府想要逃跑什么的,明月清辉的男丁们这下手,可就不是霓裳能控制的了。” 这就还是要揍他的意思了? 邹静连忙扭动身躯,“呜呜”地望着他。 他宁愿被王家大公子抓去。 至少在揍他之前他还可以让王大公子去救自家殿下。 可是王束说:“那就但愿他少逃跑两次吧。” 能做长公主的侍卫必定是有品阶的武将。 长公主涉世未深年纪又小,不知道许多事情的弯弯绕绕还可以理解,难道这武官也不知道? 竟也不知规劝任由长公主胡乱作为。 受些罪也好。 王束这样想着,正打算带着邓长寻转身离去,门口便来了一位红衣女子。 似乎是才从舞台上下来,她还穿着舞衣,急匆匆地赶到后连忙对着内里的人福了福身。 “霓裳姐姐,那斛珍珠是我送了楼里的姐妹,并非被人偷盗。红绡忙着登台练舞,竟忘了将此事细说与您,耽误了姐姐的事,红绡知错。” 邹静简直都要喜极而泣了。 红绡姑娘真是救苦救难的女菩萨呐! 与邹静的欣喜若狂相对,是霓裳是几欲抓狂了。 霓裳原本就被王束气得有些黑沉的脸眼下几乎都不能看了。 她好难才维持出一个笑容来。 “原来竟是一个误会。” 第115章 婉柔拦车 “多谢红绡姑娘!” 出来后,邹静朝红绡拱手,郑重道了谢。 红绡摆了摆手,只道:“他若平安了,你告知我一声。” 邹静重重点头,“自然。” “只是姑娘救了我,若楼里的人为难于你?”他有些难受,不是为了男女之情,而是怕这样一位素性高傲的女子,因插手旁人的事被刁难。 “不会。”红绡说道:“我虽比不上怜衣,可在楼内还是有些地位。” 邹静想了想,觉得也是。 到底她们是自己人,想来不会霓裳就算有些气,也不会太为难红绡。 他拱手告辞,“姑娘若有难处,便来十里荷坊寻我。” “公子慢走。” 邹静迎上王束,有些话,出了楼来他才敢说,“王大公子今日赶来,想来是知晓了殿下所为。不知殿下可否遣派人手于我去救殿下?” “长公主已经无碍。” “真的?!”邹静欢喜极了,“殿下她没受伤吧?” 王束冷哼,“你作为长公主侍卫首领现在才在意这个,不觉得太晚了吗?” “堂堂长公主竟与地方富商勾结,贩卖私盐!”王束觉得很是嘲讽,“陛下整日忧心忧民,若知晓长女如此作为,只怕比看到诸州官员贪腐还觉得心凉。” 另一边有马车缓缓行过来,马车旁边随侍的乃是谢婉柔的侍女。 “我已经上书陛下了,”王束虽无官职在身,可他的折子,是永丰帝钦点要看的,“待你家主子回去后,自个儿与陛下认罪去。别连累了皇后娘娘。” 他不爱管闲事,可要他眼看着谢家因为这样一个无德公主再衰败两分,他做不到。 由他亲自上书,便能避免事后长公主所为被有心之人揭发出来添油加醋地惹火。 陛下念及王谢两家之情,知道长公主所为并非谢氏之愿,便不会太降罪于谢家。 王束看了不远处停下来的谢婉柔的车驾一眼,收回目光来。自以为仁至义尽地对邹静道:“趁着湖州官府的事情尚未揭露,快些回京去认错还来得及。” 到底是亲生女儿,总不会要了她的命去。 忙活了一晚上,他没歇息好,疲惫得厉害。 他屈身入了自家马车,沉声道:“回府!” 马车没走两步,却被拦下。 “等一等。” 竟是谢婉柔快步挡在了他的车马前。 王束正打算闭眼浅眠,闻言眼皮子都没抬,隔着车帘,语气很是不善,“还有何事?” 马儿因主人的情绪焦躁地抬动着马蹄,口鼻喷出的气都带着压迫。 凉风袭裘,谢婉柔的身子站在高大的马匹前,显得十分羸弱,似乎是随时都能被马匹惊吓到慌张的那种娇柔女子。 可她从始至终稳稳站着,连发髻边的珠饰,都未曾晃动分毫。 “婉柔在京中,常听长辈提及世兄明理善辩,乃士族才子之首。”她依旧声音温柔,可说出的话,却叫人齐齐震惊不解,“可方才听世兄一言,婉柔大失所望。” 王束嘴角噙着戏谑,可到底睁开了眼。 “我家殿下,行端坐正,从没有半分行事有损皇家颜面。”她扬声,“世兄若连她所求为何都不知晓,便也没有资格下评判定!” 语罢,她不再多言,深深福身,行了礼,“婉柔先替我家殿下谢过世兄搭救之恩。告辞。” 她搭上马车,领着邹静离去。 小厮见鬼似的震惊过后,小心翼翼看向自家公子。 王束正掀帘看出来。 “公子,谢大姑娘她是闺阁女子,不知公子用意,您……切莫生气。” 他家公子可是连陛下都赞不绝口点名入京后要接见之人,公子所为,怎么可能会错? 王束深深看了他一眼,“闺阁女子,不一定便没有见识。” 他放了帘子,“这话日后不许再提。” 小厮自觉失言,“是。” 马车缓缓启动时,正与一快速驶来的马车错身而过。 “公子,是柳成荫的马车。急急忙忙的,也不知为了什么。” 王束本不想理睬,闭上眼睛假寐,想了想,又道:“打听一下,明月清辉出了何事。” “是。” 马车停下来后,柳成荫等不急车停稳,人便径直冲了进去。 “公子。”霓裳迎上来,正要与他说今日发生的事情,柳成荫却已经推开她,疯了似的直奔西南院角。 柳成荫从来都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就算之前知晓被章甄骗了,也没有这般失态。 霓裳连忙提裙疾走跟上去。 “没了,什么都没了。” 那间屋子里的暗格,不知何时竟全被掏空了。 里头密封严实的箱子全都不翼而飞。 霓裳走进来,只见柳成荫瘫坐在一片狼藉里,脸色便刹那间白了。 她下意识反手关了房门,不许外头探头探脑的任何人进来看到自家公子的窘迫模样。 “公子,霓裳立马去追回王束!一定是他!” “不是王束。”柳成荫涨红了眼,手心被手指攥得溢出了血,“章甄!” 霓裳心里“咯噔”一声,邹静已经被王束带走,那章甄那边是否也被人救了?否则公子绝不会如此神态。 她气得面色几乎狰狞。 她从未见过公子如此模样。 章甄,必得以死偿罪! “奴婢能为公子做什么?”她掏出腰中的绢帕,替他擦着手心的血渍,“如今契书丢失,大局难挽,可要奴婢遣人告知刺史大人?” “不!”他摇摇晃晃地撑着花几站起身来,“霓裳,你还没看出朝廷这次派来之人的用意吗?” “蒋廉早就自身难保了。”他咬牙,唇色尽失,“只恨我现在才想明白。” “我没有退路了。”他眼里仅剩的光,在这一刻尽数熄灭。 “公子。”霓裳很是担心的上前,想扶住他。 “霓裳,”他伸出双手,托住霓裳的脸,眼里泛着凶狠的光芒,声音在颤抖,“我彻底没有退路了。” “公子。”她眼里除了心疼和对伤害公子之人的仇恨,还有暗藏的别样情绪,“您还有霓裳。” “霓裳会一直陪着公子。”她道:“我带公子离开湖州。从此不要再回这是非之地可好?” “不。”他松开手,呐呐着摇头,“我不离开。” 十多年的基业尽毁,如何能甘心? “霓裳,你帮我。” 他猩红着眼,祈求地看着她,眼里是滔天的恨,“我要他死!” 第116章 礼遇 天还没亮,路上已看得清明了。 一匹快马从街坊间迅速穿过,留下一缕清风后又扬长而去。 那少年的惨叫声直到城门口才稍微停息。 这个时辰普通百姓是不能出城的,可他眼瞧着唐翘掏出一个铜制的通行令牌出来,守卫们就规规矩矩的放行了,他惊诧得要死,连坐在马背上疾驰的惊惧都忘了,愤怒地指责。 “你还说自己是个平头老百姓!你连这个都有!” 唐翘也不骗他,“柳成荫给我的,你信吗?” “我信你个鬼。” 柳成荫那个人,最是重利,就算这位兄台容貌惊人,可于柳成荫而言,也是比不上银子的。 怎么可能随手给他这种要紧的东西。 “对了兄台,你们是怎么从那院里出来的呀?”他咋舌,“总不能一开始就是假扮成小厮吧?那里里外外可都是巡逻呢。” 他拐着弯想问唐翘和之前那个男人的来历,“你们俩进去待了这么久,还全须全尾的出来,你们肯定身怀绝技吧?” 唐翘无奈,总不能跟他说,本公子上辈子走南闯北过,另外一个男人呢,还是西北大漠里的王。 “对,身怀绝技。”她一本正经道:“我有一项技能,只要别人直视我的眼,便会立刻昏倒。” 那少年很是无语,“兄台,你别把我当小孩儿骗成吗?之前在柳府里头,我怎么没晕?” “夜太黑,看不清。” “哦。” 大骗子。 “话说回来,你那会怎么还在那里?” 上马县距离城中近百里,为了保持清醒,唐翘难得主动与他说话。 “我人都给你引开了,你也不走。” 少年闻言很是心虚,其实他走了的。 只是走到半路吧,心里跟卡了块石头一样良心不安。 他长叹一声,“谁叫我是好人呢?” 不过若非他回头看这一眼,只怕现在还留在柳府憋屈呢。 “杨大好人?”她的笑声随着郊外的风传到他耳边,嗓音意外的轻柔又好听。 少年赧然,“别别别,受不起。” 前头的兄台便淡笑不再言语。 少年想了想,开口道:“我叫杨烁。” “嗯?”这就报真名了? 少年以为在马上风大他没听清,于是大声嘶吼道:“杨!烁!” “哦。” 哦?! 这就没了?! “你记住我的名字!” “我为何要记?” 也不知是大半夜没瞌睡,还是马上疾驰刺激得丢了智,他热血沸腾道:“因为日后我会成为天下第一皇商!” 唐翘浅笑,“好。” “天下第一皇商。” “咳,现在不是。”杨烁却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只是太久没有见过外头的山清水秀,也是生平第一次搭上快马疾驰。 太激动了。 “我先提前讨好未来的第一皇商。”唐翘笑道:“苟富贵,勿相忘啊。日后等你发家致富了,我好跟你借银子。” “行啊。”杨烁很喜欢这位兄台的脾性,“我要是以后真飞黄腾达了,别说借,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对了,你叫什么?” “章翘。” 杨烁点点头,“好名字。” “对了章兄,”他回头看了眼,看着渐行渐远的城墙,很是纳闷疑惑,“我看你都搭了快马急急忙忙地要去明月清辉,就算不是找柳成荫,必定也是要去寻什么人,或是拿什么东西吧?你这半途而废就出了州城来,等你回去过后不会寻不到了吧?” “有些东西不必非要到我自个儿手上才能做事。” 有人会心甘情愿帮她做事。 “驾!” 唐翘加快了速度。 郊外一山高过一山,汹涌的河水于山脚下流淌,路景一步一变,很快两人的身影便隐入山川之间。 河水簌簌流动,化作假山足下的活流,缓缓流经被名贵石块圈起来的壁,发出悦耳空灵的声响。 唐沁补眠醒来,侯春便回了十里荷坊。 “殿下,东西都在此处了。” 她看着那几个用黑铁木做壳的匣子,唇角不自觉勾起。 侍女极有眼力见地迅速端了一个来,擦拭干净后,拿绢帕垫着,恭恭敬敬递到她手上。 唐沁接过来,左右打量着,目光不乏欣赏道:“黑铁木,铜鱼锁。” “这柳成荫也是用心极了。” 她甚是心愉,“我还要谢谢我那好长姐,否则哪能这么快拿到这东西。” 有了这些东西,哪还愁拉拢不到卫闽呢? 她笑着,将匣子放到桌案上,询问侯春,“这匣子,多久能打开?” “奴婢已经寻专人开锁了,只是这铜鱼锁太精密,至少也要两个时辰。” “最多一个时辰。” 侍女端了净手用的玫瑰香汤来,她缓缓将手浸在里头,一股子热流便从指尖经手臂蔓延上来,“一个时辰后,本殿便要去见卫闽。” 侯春颔首,“是,奴婢尽快督促。” 上头传来她将手缓缓从香汤内抽出时,水滴落下的滴答声。 他顿了顿,“殿下是皇族,卫闽不过五品小官,殿下亲自去见,是否太抬举了?” “你懂什么。”她从侍女手中接过质地柔软的绢帕,动作轻柔优雅地擦手,“有才之士,都是合该受到礼遇的。” “殿下所言甚是,是奴婢浅薄了。”侯春低了低头,道:“卫闽多年壮志难酬,殿下携厚礼相送,又如此重视,他必然感激涕零。” “去吧。”唐沁丢了帕子,看了他一眼,“收拾好车马,本殿今日出行不宜高调。” “是。” 辰时正,湖州最为名贵酒楼之雅间。 唐沁坐着,对前来赴宴的卫闽善意道:“卫大人请坐。” “下官不敢。”卫闽稳稳站着,却没有要坐的意思。 唐沁知道他素来谨慎,也没有着急,笑道:“今日我是着男装,便也没有什么公主殿下,更无君臣之分。大人只当是与朋友叙旧便好。” 她指了指左侧的尊位,“卫大人,请。” 第117章 招揽 “卫大人来了这么些时日,想来对湖州官场是否清廉应有了判定。”她稳坐笑着,一点不似皇室里娇养出来的女子,“正好,我这里有些物件,可以送给卫大人。” 她略略抬手,便有一内侍将三个黑铁木匣子呈了上来。 卫闽眸光一暗。 他大概能猜到匣子里的东西是什么。 真因如此,他既惊喜也迷惘。 惊喜的是湖州官场的罪证并未被销毁,迷惘的是,二公主拿这样的东西来送她,这是在命他做出抉择。 “二公主厚礼,下官实在不敢领受。”他神色恭敬却又不是一味讨好的模样,“下官不过一介五品郎中,在户部说不上什么话。二公主若想做成什么事情,怕是找错了人。” 即便没了韦长善,也还有曹聚,曹聚之下,还有更长袖善舞的韩锦。 “卫大人何必急着拒绝。若我记得不错,卫大人科举为官,已有三十载了吧?” 唐沁胸有成竹笑着,将他这多年来的经历如倒豆子般说出来。 “凭卫大人的才能,莫说做个侍郎了,就是尚书也是做得的。只可惜造化弄人,叫卫大人被迫湮没于人潮之中。这么些年的蛰伏,尽然够了。” 唐翘脸色微正,“来湖州前,我从父皇处听闻卫大人对大邕盐策之高见,很是拜服。我知大人是心有鸿鹄之志之人,我虽是女子,却也是父皇之女,也愿大邕国泰民安。” “只要大人有心,本殿可保淮阳侯府及姻亲之族全力襄助大人施行新盐政。” 唐沁是贵妃之女,其外祖一族军功赫赫,其母深受陛下宠幸,其兄乃是当朝最有希望成为储君之人。 她之言,分量极重。 对一个祈盼为国尽忠有所作为的朝臣来说,这已经不仅仅是诱惑,而几乎是最佳选择了。 卫闽怔愣沉默良久。 他在朝中籍籍无名多年,不是因为他蠢,反而是因为他聪明。 能够在勋贵世官之族子弟压迫之下成长至此,他不可能不知道二公主的话代表了什么。 他也是俗人,不可能没有丝毫动心。 他只是心里有一股子力气在挣扎。 想挣脱开一个困了他前半生,也困了天下无数寒门学子前半生的,近乎牢笼的束缚。 于是他问了唐沁一个问题。 “前朝创科举,我朝兴科举。可行至今日,朝堂之上少有科举士子,每三年一载之科举形同虚设。此此般情境之下,殿下以为,科举取士之途,是否还能千年绵延?” 唐沁几乎想也不想便答了。 “能。” 这并非是她个人的妄想,而是历史告知她,科举乃大兴之途。 至少在如今的朝代,这是天下文人阶层跃升的最佳途径。 她虽然从未见过卫闽,可她知道他在乎什么。 她唐沁光坚定,豪气不输男儿:“科举取士,取的自是天下之士,而非只有勋贵官宦之族之士。” 卫闽闻言,惊诧良久。 甚是赞叹,“陛下与娘娘好教养,殿下巾帼不让须眉。” 唐沁并不因此一夸赞自傲自负,只是将那三个匣子推至卫闽跟前。 “我敬卫大人之才,不论大人答应与否,此礼皆赠大人。” 卫闽起身,朝唐沁拱了拱手,“殿下大善,卫闽替湖州百姓谢过殿下。” 官府驿馆,邹静看着尚且空荡荡的隔壁院子,忍不住忧心。 “谢三公子,你说卫大人他会不会接受二公主的招揽?” 谢荆翘着二郎腿坐在亭下,手中的折扇闭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石桌面,闻言将扇子“啪”地一声轻轻搁置在石桌上,摇头。 “我要知道,也不至于这样焦心地等了。” 人心这种东西,最难把控。 他不轻易揣测一个人内心最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那之前他出门,三公子为何不先揽下他?以三公子与卫大人的交情,此事应该不难才是。”邹静不太想得通。 “我此前劝说他,不过是因时度势为他提供一些消息和建议罢了,他与我来往,却并不代表与我所有政事上的考量都契合。” 谢荆不可避免地想起此人在深夜里挑灯夜看湖州多年卷宗的严肃模样来,于是缓缓念出一段有人感慨时说与自己的一段话。 “他那三十载,沉淀的不只有壮志难酬的愤懑,更多的是对寒族士子难以入仕、难展抱负的悲哀。” “三十年,有些东西,便成了执念。” 前方回廊口有人影闪动,谢荆将腿放下来,起身,“不管卫兄如何选择,都是他的权利与意愿,无人可以左右。” 卫闽看着向他走来的谢荆,驻足下来。 倒也谈不上心虚,只是想起今日种种,怕来日各为其主时与谢荆渐行渐远。 人生难得知己,更难遇志趣相投之人。 他尚未想好如何开口,谢荆已然带上了与平日一般无二的笑脸,仍旧远远唤他“卫兄。” “卫兄叫我好等。” 他欣慰之余,不解其意,“贤弟是有何要紧事与我相商?” 他没有忽视掉他身边那人,“这位是?” 邹静拱手,“我名邹静,乃长公主殿下属官。” 卫闽倒没太多震惊,他知晓长公主就住在王氏别院,比他们还多来几日,只是不知晓为何眼下长公主的属官会出现在此处。 邹静也不叫他瞎猜,亦端来几个黑铁木匣子递过去。 “长公主命我将此物赠与大人。” “这是?”卫闽深觉玄妙,这黑铁木匣子这样好寻的吗?怎么两位公主每人都赠他好些。 他看向谢荆,谢荆摆了摆手,“卫兄不必理会我,此事与我无关。” 这就是要他不必在这种事情上顾及兄弟的意思了。 卫闽心中微微松了口气,要真是谢荆帮着长公主来与他说什么,他才是当真要为难了。 “长公主说,这个时辰,卫大人手里必然已经得了最要紧的那样东西,如今给大人的,算是锦上添花。” 卫闽看着那几个小匣子,眸光微有涣散。 他问邹静,“殿下可有别的话转送?” 邹静一愣,从袖口里掏出一封折信来。 “我家殿下说,卫大人若问起便将此信交予您。” 卫闽双手接过来,打开来瞧。 头页只有一首词。 第118章 预知 “满腹文章,满头霜雪,满面埃尘。 直至如今,别无收拾,只有清贫。 功名已是因循。最懊恨、张巡李巡。 几个明年,几番好运,只是瞒人。” 这首词卫闽甚是熟悉。 他之所以能科举入仕,除了自身才学外,还有运道的缘故。 他科考了三次,在即将放弃那一年,主考官是谢太师。 可他曾有一位同乡,才学甚巨,却考到白头都未中第。至卫闽科举那年,那位已经没有盘缠再参加科举了。 同乡于挣扎愤懑之际做下此篇后,转道回乡,此后再未入京。 只有此篇词流传于寒族学子中,诉尽寒门学子平生之痛。 几乎是看到这一篇词作的时候,他眼眶便湿润了。 这一路行来的艰辛,若非此中之中,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这一页他足足看了许久,一遍又一遍地看。 恍惚间,便能看到自己的过去。 他好久才收拾好满腔的情绪,正色去看下一页。 然后是第二页…… 第三页…… 第四页…… 他几乎是看完一页就迫不及待地要看下一页,眼里的情绪渐渐都化作了满腔的热血与激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大笑出声,而后猛得抬眼,双眼猩红着看向邹静,“这信中的内容,可是长公主自个儿考量出来的?” 说实话,邹静被吓了一跳。 文官都这么时哭时笑的吗? 倒叫他十分好奇殿下究竟在信里跟卫闽说了什么。 “我只知道遵从殿下之命将东西和信件转交给卫大人,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邹静想了想道:“不若等长公主殿下回来后,卫大人自个儿去询问?” 卫闽有些等不急,问道:“殿下此时不在湖州?” “在湖州,只是不在州城。” 不在州城还能在哪儿? 明明长公主自打来了湖州后,便一直身在王氏别院,直至今日…… 可邹静说长公主不在州城,那王氏别院中的那位长公主……是个幌子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可能,很有些震惊的看向谢荆。 “贤弟之前说的,暗中襄助之人,不会是长公主吧?” 来湖州之前,谢荆便说过湖州有他们自己的人。 昨日夜间他明知刺史有意支开他们,还是去了刺史府赴宴,为的便是打掩护。 他一直以为那人是湖州长史严端来着,还以为是陛下或是崔太傅安排的人呢。 可昨日席间,严端也在,这便说明谢荆所言另有其人。 谢荆笑着,“唰”地一声散开折扇,“卫兄不必问我。有些事情,我不便多说。卫兄自看自想便知。” 卫闽看着小匣子里的东西,若有所思。 二公主能得到那些契书,他并不觉得奇怪。 一来二公主出身摆在那儿,陛下和贵妃为了二公主出行方便,不知为其配备了多少能人奇士。淮阳侯府的势力更是渗透深远。 二来,二公主早慧的名头早是世人皆知。 可若真此事放到才认回京中不久的长公主身上来,便叫他惊讶之余,添了许多好奇。 毕竟长公主唯有谢氏一族作为倚杖,可谢氏式微,湖州这地方不大可能有谢氏的人在。 而唯一一个谢荆,日日跟他在一起,自然是无暇分身。 这就说明,长公主殿下若要在湖州达成什么事情,只能靠自己。 那她究竟是做了什么,在短短几日内,取到这些东西? 看着信件上那刚劲有力的字迹,哪像是个十三岁女娃能练出来的笔锋? 卫闽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皇室了。 什么时候开始,连皇族的公主都能这样独立自主的行事,不受长辈约束了? 这哪是公主,一个个行事作风,比皇子还像皇子。 卫闽先知先觉地想:大邕怕不是要因为这两位公主,格外不同一些。 他不由对远在京城的陛下更是钦佩起来。 果然是一国之主,胸襟不同于常人,连公主都教导得这样出色。 可惜永丰帝唐褚不知道他这想法。 若是知晓了,必定无语至极。 “真是放肆,真是放肆!”此时的永丰帝正怒不可遏,在紫宸殿里气得折子都批不下去了。 “你们谁来跟朕说说,为何堂堂两位公主,你们连拦都不拦就放出宫去了?!”他咬牙切齿看着底下宫门局的内侍,“长公主溜出宫时你们无知无觉,二公主人都到京外了你们还是一无所知!” “如此下去,等来日有敌国奸细深入宫城来时,你们还能警觉吗?!” 两位平日里威风霸气得很的宫门局管事,这时候只能愧疚地埋下脑袋去。 “奴婢知错。” “知错?知什么错?”他那个气啊,俩女儿悄摸跑了,他居然都是最后才知道的! “朕看你们是半点不知错!” 这语气,与其说是教训下属,倒不如是责骂那两个不肖女。 “陛下何故如此大发脾气?”万寿节要到了,届时各国来朝,谢皇后来是为着与他商议相关事宜的。 她缓缓走来,微微对他福了福身后,看向那两个内侍。 “你们先下去吧,本宫与陛下有事相商。” 那俩内侍连忙谢恩后,退出去了。 有旁人在唐褚不好摆脸色叫皇后难堪,等清退了紫宸殿里的闲杂人等后,唐褚冷哼一声,将一封折子拍到桌案上来。 “皇后还问朕为何发脾气,你自己看看昭华都做了什么!” 谢皇后狐疑地拿起折子来瞧看。 正是王束上谏的折子,上头痛批皇室女到湖州后“胡作非为”之典型。 “这折子幸亏是王束递的!要是别的朝臣,她的恶行,早就被闹得天下皆知了!”唐褚只要这么一想,心火就直往上蹿。 谢皇后深深看了几眼那折子上的内容,而后合上,脸色没变。 “芝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她自个儿是不会做,可万一有人哄骗诱导呢?”唐褚鲜少与皇后这样厉声说话,“昭华是有些小聪明,可她年龄尚小,又不懂世事。到了京外没人教导着,更容易做错事!” 第119章 养不教,父之过 “若非你这样娇惯她,放任她出宫去,又怎会造成这样的恶果!” 他是皇帝,大邕却并非是他的私有物,皇家人的一言一行皆会影响万民,公主与皇子等更是如此。 他既有愤怒失望,也有痛心。 再三思虑后,他不容置疑地对着皇后道:“待昭华回京后,由朕亲自教导。至于皇后……”他本想着彻底将昭华由自己教养,可想到昭华到底是记在皇后名下,便冷哼道:“你自个儿看着办!” 皇后福身,“陛下要亲自教导芝芝,自是再好不过。不过妾身始终相信芝芝。也希望陛下莫要太快下决断,许是有误会也说不定。” “即便是王束都上折子了,你还是觉得她无辜?”唐褚问她。 “是。”皇后柔声道:“言裕是个十足正气的孩子,但芝芝又何尝不是如陛下一般心怀仁心之人?” 说句不好听的话,皇后切身觉得,若唐翘当真是个贪财好利之人,凭她的聪慧,何需这样大张旗鼓亲自去湖州谋事? “妾身只是觉得,其中或许另有隐情。” 她告诉唐褚,“芝芝才接回宫中不久,君父便如此不信任。若当真有隐情,岂非伤了父女之和?” 近来皇后身体调养得好转了许多,话说也很有了精气神,因心有牵挂,提及女儿时,周身添了几缕平和与温柔,再不是从前那副无欲无求的疏冷模样。 唐褚有一瞬的失神。 总觉得皇后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从前长子还在的时候。 他手指微微动了动,“朕可以暂时按下不提。”他抬眼看皇后,“只是若来日当真证实此事,皇后意欲如何?” 他还是想看看,皇后对待养女,到底是不是捧杀。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她道:“长公主也不能例外。若她真做了违背大邕例律之事,妾身与长公主以及谢氏,皆甘愿受罚。” “好。”唐褚因这话更高看皇后两分,他起身,绕过桌案前头去扶她起来,“养不教,父之过。真有那一日,也不必皇后一力承担。” 他自会教导她,何为公主,何为责任。 皇后欣慰许多。 陛下虽然宠妾,可到底不会因此昏了头放任其他子女自生自灭。 “方才来时,听宫人说起宝仪也去了湖州?” 二人抬脚往配殿走,唐褚负着手,心情很是复杂。 “一个个的都被宠坏了!”他是真忍不住生气,“离宫这样大的事情,两个女孩子就这么去了。” 他骂道:“真是不像话。” 皇后笑道:“陛下不想想,她们若说了,陛下会答应吗?即便答应了,又得等多长时间四处打点安排妥当才能出行?” 唐褚冷哼,“早知道朕就不该如此惯着她们。” 他想着,等那俩回来后,必定要把腰牌手牌都给收回来,免得一个个不打招呼就径直跑了。 简直任性。 正穿过回廊,光影溢散下来,皇后披着橙黄色的余晖,在笑:“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她们既然要入国子监念书,在此之前去外面走走,看看四处风土人情,也并非不全是坏事。” 唐褚侧头看她一眼,“皇后倒真是看得开。” 她走过余晖,面上落下回廊墙壁笼罩下来的阴影,“我不过想叫她们在出阁前,能四处走走。” 否则成婚后,一辈子困在内宅里…… 若与夫君有情爱还好,若没有,那便是一辈子的煎熬与遗憾。 永丰帝看清她面上的哀伤,心中千肠百转。 他虽与皇后没有什么太深的情爱可言,可他也曾见过她最明媚张扬的年岁。 那时的皇后,是陈郡谢家的嫡长女,与许多顶级士族的女子一样,她自幼被要求与男子一样勤学苦修。 可女子不必为官,在兄长们入仕施展抱负的时候,她被先帝点为他的王妃。 从那之后,她便再不能激情于文字诗书,终其一生困于他的后院。 他眼睁睁看着她从一个娇艳的贵族才女,一步步成为寻常女子,失了她本有的光辉。 他曾暗自觉得遗憾,却无法感同身受。 如今听她说起对女儿的期许,永丰帝忽然心下闪过什么念头。 可那想法转瞬即逝,他再想去记起时,脑海里却未留下丝毫痕迹。 无关紧要的事情并不值得他多费心思去想,他每日要做要想的事情太多了。 “国子监女学生入学的事宜,可都安排好了?” “是,时间定在万寿宴之后。”皇后对这件事情很是在意,许多事情都亲力亲为,但该要永丰帝知道的事情,她也不会擅自就先做了,“女学的夫子,我想,也该请些大儒来。总不能叫她们去上学,就是为了个名头。” 他点头,“既然要学,夫子们便要挑选好些的。”他是知晓皇后能耐的,于是道:“此事你拿主意就是,有觉得合适的,就列个名单上来。” “我想着,儒师们到底才学如何,性情如何,妾身知悉得并不真切。不如办一场宫宴,广邀命妇及有学之士来,一同商议。” 其实商议倒是其次,主要是皇后想将此事公诸于世。 那些命妇和官员家眷们但凡不是个傻的,都晓得自家女儿若能光明正大求学是多好的事情。 只要这场宫宴办好了,日后即便因为女学之事有什么争议,皇后也不会孤掌难鸣。 唐褚点头,很是明白她的心思,于是道:“朕也正经叫太傅去挑选一两位大儒来充当夫子,既然要办,就好好办!” 皇后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女学并不是今日才兴起的,可国子监设女学,却是亘古未有。 她虽是皇后,可在很多事情上,极受掣肘。 这无关她的身份,而只是因为她是女子。 第120章 章兄跳崖 湖州,湖阳县。 盐场外的一处草丛里,杨硕咬着一张薄饼,含糊不清:“一个小县城,这兵力部署也真是吓人。这怎么好进去?我看他们都是拿着什么木牌子才好进出的。总不能翻墙吧?” 他看了看数人高的城墙,颇有些困难的咽了咽口水。 唐翘将最后一小块饼扔进嘴里,往后头撤了身子,“跟我来。” 临近城墙,她没有再骑马,而是领着杨硕顺着草丛沿着城墙往另外一边摸索过去。 杨烁惊奇地发现,她像是来过这里一样,步履坚定地走,除了偶尔停留等他外,几乎就没停过。 约莫走了大半个时辰,县城城墙早已被甩在后头。 杨烁腿都要走断了,眼见唐翘又停下来,他连忙扶着一棵松树休息,累得大喘气。 “章兄,咱们到底去哪儿啊?”他抬手遮额看天,“这大中午的,也太晒了。” 唐翘没立刻回答他的话,她沿着一隐蔽的记号走到一处灌木丛前。 记号在此处就断了。 “章兄,前面都没路了。”杨烁拖着腿走过来,“方才过来的时候就看得出来,这底下是断崖。这可比怕城墙还恐怖。” 唐翘扒开灌木丛,步履小心地往前探。 不知看到什么,她微微一笑,“应该有路。” 杨烁不信,“这怎么可能有……绳子?!” 他看了看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眼睛瞪大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有绳子?!” 他的方向和位置,看唐翘的时候,便能透过灌木丛看到远处深得发紫的湖水。 只凭着这观感都可以料想到脚底下猜的这断崖得有多高。 他突然福至心灵,不可置信地看向她:“章兄,你不会要顺着这绳子往下去吧?” 大中午的,他冷不丁打了个冷战。 唐翘已经在试探绳子的韧性了,“你觉得还有别的路吗?” 为了困住湖阳县的人,那县城城墙的守卫实在太过惊人,里头的人难出来,外头的人也进不去。 可张远一行人既然能悄无声息逃出来,便说明必定是有路的。 若下不去,谢九的记号也不会结束在此。 看清她眼里的决心后,杨烁简直心都快跳出来了。 “你疯了,这么高!” 唐翘看他一眼,“你在上面等我。” 话音刚落,人就往下跳了。 “哎!”杨烁反应过来后,人都吓呆了! 他惊得连忙上前查看,他恐高,只能趴在崖边,冲底下嘶吼,“章兄?章兄!” 可这声音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应。 只有崖边的绳子还微微晃荡着。 杨烁急得眼睛都胀红了。 “章兄!”他焦急不已,“不会真掉下去了吧?” 他一会儿壮起胆子站起来看,一会儿又趴下去嘶吼喊叫,渴望收到一丝回应。 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底下仍然没有任何声响传来。 他跪倒在崖边,仰天长啸:“章兄!!!!” 刺史府。 蒋廉拍开肩膀上侍女的手,怒目看着眼前的柳成荫,“你说什么??章甄逃了?!” “是。”柳成荫垂着头。 “废物!”蒋廉一拍桌案,心中怒火猛得烧了起来,“好不容易有个朝廷看上的人,你竟然弄丢了?!!” 柳成荫习惯了蒋廉的狂怒,声线平稳地说:“大人可晓得,那卫闽,并未是看上了章甄。” 蒋廉蹙眉,“你什么意思?” “章甄与朝廷的人,本来就是同伙。昨日他们赴宴,又将我叫来,本就是为了混淆视听。实则暗地里遣派了能人入柳府将章甄救走。” “什么?!”蒋廉惊得站起身来,声音大得将周遭的几个侍女吓得一个激灵,“那他岂非知晓……” 刺史立马反应过来,“明月清辉里的东西……”他眼睛危险地眯起来,“昨日王束去了明月清辉,没有发生什么吧?” “大人别的事情信不过我,此事还信不过我吗?”柳成荫抬眉,一脸坦然对他道:“大人若不信,我今日夜间将契书带来给大人过目后再带回去?” 蒋廉厉目直视柳成荫的眸子。 “本府若真要,你能拿得出来吗?” 他在试探柳成荫的反应。 时间过得极慢,院内侍女们屏息凝神,连呼吸都不敢重了。 柳成荫与往日一样,眼里并无半点闪躲。 许久后,蒋廉摆了摆手,“罢了。” 三年前户部之事牵扯太大,他这里也险些遭殃。 最后是柳成荫及时将那些契书藏至明月清辉,才躲过一劫。 其实越是人多眼杂的地方,有时候越是安全。 “如今这个态势下,如此端来送去,更易生事。” 这几日他的府邸里,可有不少大理寺的能人蹿入过。 他自认自己睿智,能够瞒天过海。 更笃信柳成荫,不敢背叛自己。 柳成荫也并未有什么隐瞒他的模样,于是他心下微松,质问柳成荫,“章甄现下逃去了何处!城外吗?” “湖阳县。” “湖阳县?!”蒋廉意外之余,不由怒了,“未免太过大胆!” 柳成荫顺势解释道:“大人下意识都以为他是逃出了湖州,他自负聪明,便藏匿到了湖阳。如此,便以为可以瞒天过海。” “哼,黄毛小儿!”刺史鄙夷出声后,也警惕地对他道:“湖阳那地界,他虽无法进入,可为安全起见,这个人……” 他嗓音平和,像是随口说了句什么话,“不能留了。” 此举正中柳成荫下怀,“人已经去寻了,只是我怕他已经进了湖阳。” “绝无可能!”刺史笃定。 “大人别忘了,之前那张远就是从湖阳县逃出去的。湖阳县令至今未查出那几人究竟如何出县城的。”柳成荫拱手,“若大人信得过,草民愿意亲自前往将功补过,不将章甄追回,草民任由大人处置。” 蒋廉对他的能力是极为肯定的,他虽然不想承认,可有些旁人做不了的事情,柳成荫都能办得十分漂亮。 可他并未立时答应,“订金的事情,可办好了?” 柳成荫垂眸,敛下眼底的嘲讽与恨意,“大人放心,三日后,便能交到大人手上。” 蒋廉这才满意,“本府遣派几个亲卫供你使唤,早去早回。” 这是监视他呢。 柳成荫拱手,“谢大人。” 湖阳县城外断崖处,只听“嘎吱”一声,一节小树枝被人从中折断。 第121章 诈尸 杨烁失魂落魄地将三根一样长的木枝子并在一起,又随手薅了一把树叶子,走向断崖边。 之前唐翘跳下去的地方,不知何时已经垄起了一个小小的土包。 杨烁再次看了看那深深的崖底,哭着万分悲痛地跪倒下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那三根木枝子插在土包前。 “章兄,弟弟无能,连衣冠冢都不能为你立一个。此处不便,也没有墓碑可寻,弟弟只能为你简单起一个坟包祭奠。” 有潮湿的热风吹来,他吸了吸鼻子,顿感悲伤。 “章兄啊,你说你,怎么就走得那么急。” “一言不合就跳了,你叫弟弟我可怎么回去啊。” 他难受啊,他好不容易出了柳府来,这才没过多久,救了自己的兄弟死了。 他将叶子拍打在土包上,充当纸钱。 “弟弟我也不会骑马,我也找不到那马……”他顿了顿,可委屈了,“州城离此地百来里,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走回去。” “本来要给你摆贡品的。”他鼻头很红,“但是干粮不多了,水也不多了。” “你若泉下有知,也不希望我饿死渴死吧?” 他继续拍叶子。 忽然,一阵狂风自断崖底下刮上来,将所有叶子全都卷跑了。 杨烁后背一僵。 “章兄,你别吓我。” 他颤抖着又将一张叶子放上去,却在下一刻又被卷跑了。 !!! “章……章兄……” 他立马抓紧自己腰包里的干粮和水壶,脸色惊恐,“章兄,你不会这么小气,来跟我抢干粮吧” 忽然间,土包后缓缓冒出一只白净的手!!! 杨烁差点没惊得昏死过去。 “啊啊啊啊啊啊!!!” 抢就抢吧,你诈尸做什么啊啊啊啊啊啊!! “别吼了!” 一道熟悉的女音传来。 杨烁一看到的脸,瞬间僵硬,而后瞳孔一缩,吓得更厉害了。 眼见他又要吼,唐翘迅速拾起一把叶子塞他嘴里。 “啊啊啊啊唔!” 这真实的触感! 这火爆的脾气! 杨烁含着叶子当场就泪流满面了。 他“噗”地一声,一口吐掉叶子,抱住唐翘的大腿,“章兄啊!!” 唐翘一脚踢开他。 杨烁怕他再踢自己,不敢再粘上去,可他那个激动啊。 就差痛哭一场了。 “章兄,我以为你……”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也是当真感动哭了。 “以为我怎么了?”唐翘坐下来,顺手拿起方才杨烁身上掉下来的自己的水壶喝了一口。 杨烁看她如此大口的喝水,顿时渴得要死。 他方才计算了下自个儿走路回去要花的时间,怕走不回去,故而一直没敢多喝水。 唐翘那壶水还剩大半壶,他便一直没碰都留着,只等自己的水壶喝完了再喝。 可没想到…… “咦?这怎么有个土包?”唐翘擦了擦嘴,有些纳闷,“之前我下去的时候还没有。” 杨烁连忙爬起来,讪笑道:“啊哈哈,以前听人说这样做可以祈求人平安来着。我闲着没事干,为章兄祈祈福。” 为避免唐翘发散思维联想到什么,他一把将那三根木枝子抽起来扔了。 “果然古法还是有用,章兄你真的平安了。” 唐翘斜眼看他。 杨烁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完美的谎言被戳破了。 “咳,章兄,下面真有路啊?”他十分好奇地够着脖子瞅了眼底下,随即险些两眼一花。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好几步。 不管有没有路,反正他是不敢往下去…… 唐翘难得没有逗他。 “顺着绳子往下不过丈余,便有一天然岩台。顺着岩台往下有凿出来的小路。可以通往县城内。” “岩台?”杨烁狐疑,“可我从这看下去什么都没有啊。” 章兄不会是骗他的吧? “从这自然看不到。那前头另有灌木遮盖。”唐翘没多废话,只问他:“你可要与我一同下去?” 杨烁下意识摆手摇头。 “我不下我不下。” “确定?” 她原本也是想着杨烁不会骑马,干粮又剩余不多故而上来接他。 杨烁顿了顿。 他怕自然是怕得要命。 可要他自个儿走回去,似乎也是死路一条。 即便侥幸不死,被柳成荫的人抓到了……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下!” 烈日炎炎,太阳炙烤下的湖阳县海岸,砂石又滚烫又硌脚。 大批盐民穿梭在一垄垄田埂上,有的晒盐,有的引流,而最累的,还是背盐。 他们需要顶着暴晒,徒步将盐运至数里之外的盐坨储存。 即便汗流浃背,咸汗顺着眼睫落入眼里刺痛眼睛,他们也不敢多停留。 偶尔有一两个因累而行动迟缓些的,不出半刻便被受责打。 “烈日最好晒盐,你们都快着些!你!走!不许停!”官兵拿着长长的鞭子,厉声厉色,但凡有丝毫叫他不满的,当即便是一鞭子下去。 “陛下许你们免除赋税徭役,你们却公然与朝廷作对,将盐户木牌子假借出去不说,还贩卖私盐为自己谋求私利。眼下这些苦,都是你们合该受的。”那官兵躲在树荫底下,冷笑看着盐民们,“也就刺史大人心善肯给你们改过的机会。若放在别的州县,你们早就入狱吃牢饭了,哪还能叫你们晒盐还罪?” “都快些,不许再慢!” 盐民们吃力地背着盐朝着盐陀所在的位置行去。 忽然间,有一个人因不堪重负重重倒在地上,洁白无暇的盐粒顷刻间倾洒在砂石里头,添了污泥。 树荫底下的官兵瞬间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那人跟前,“啪”地一声一鞭子抽上去。 “起来!” 盐民全脸红得跟厉害,眼下已然昏死过去,任由他再多抽打也再无什么反应。 那官兵许是打累了,将鞭子收起来,招手令其他卫兵前来,“拖去治病。” 听见这话的盐民们原本麻木得毫无亮色的眼中忽然闪烁了一下。 却是惊吓。 第122章 是神 那栽倒在地的盐民很快被拖走。 他的双脚在地上划出一条长而曲折的痕迹来,最终他被拽到距离盐场之外数里的一处简陋房舍中。 说是房舍,其实连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只是一处破烂空洞,四处脏污得到处可见鼠蚁留下的印记。 两名官兵都并未给予他什么药,将人放下来时,察觉其还有活气。 其中一个年轻些的看不过去,从腰边取下水壶来,想要喂他喝一口,却立即被同伙制止了。 “你疯了!你忘了上个月一同来盐场巡视的吴悔了?他就因给了盐民药吃,眼下丢了兵职不说,连个像样的活计都找不到。他老母亲病重时,他都没钱买药,就这么看着人去了。”那官兵告诫他:“你家里可还有弟妹要照顾,你可别行差做错了。” 年轻的官兵挣扎了会子,还是收回了水壶。 另一个官兵才轻松舒了一口气。 “刚子,不是咱们无情无义。实在是做人难啊。咱们虽然在盐场上被晒得累了些,可每月俸禄比起在州城巡逻的体面官兵来都高许多。你家里好不容易给你托到这样好的差事来,你切勿因为一念之差将其丢了。” “可他们……”他死死捏着水壶,不忍心看,“他们真的做错事了吗?” 地上与方才拉来的盐民一样昏迷不醒的,还有好几个。 身体好些的还能喘口气,身体不好的……便不知是否还活着了。 “都说盐场的盐民是刁民,不仅辜负圣恩,还聚众打伤了许多官兵。可我来盐场数月了,从未见过。”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岁,他不懂的事情便想要问个明白,“于大哥,你有没有觉得不对啊?” “刚子!”于官兵大惊,吓得重重打他的头,“你这话要让别人听去,莫说你自己了,你全家都得遭殃!还得连累我一起!” 刚子脸色一白,“我不过说说而已。” “说?此事你连想都不能想!”他恶声恶气,再次叮嘱,“你只要记住,这里的盐民都是罪有应得便够了。” 少年刚子摸了摸脑袋,垂眸,“我知道了于大哥。” 于官兵便慨叹着搭着他的肩往前走,“刚子啊,少可怜别人,多为自己想想。你下半年便要娶妻了,别因为旁人误了自己的事。” 少年闷闷地回话,“嗯。” 已近酉时,砂石上两位官兵阴影缓缓远去不可见时,另有两道影子渐渐拉长,最后驻足于此地前。 唐翘屈身矮下,拍了拍那人的脸。 许是终于远离了烈阳地,那晕倒的盐户有了些许的反应。 杨烁一喜,连忙将自己的水壶抽出来,小心翼翼给他喂了一些。 “咳咳……” 杨烁心下欢喜得厉害,连忙依葫芦画瓢要去给另外几个人喂水。 前头几个都还好,可到最后一个老者时,怎么都喂不进去水。 他心下便慌了,“章兄!” 唐翘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根银针来,正在给人扎针。 闻言她取下那人太阳穴两侧的银针,上前来,一撩裤摆,屈膝跪在地上。 她挨个用双指探了探地上躺着的人的颈脉,又翻了翻老者的眼皮查看。 杨烁不懂医术,可他眼见章兄眸光幽暗下去,便也猜到此人状况非常不对。 他觉得喉咙发紧,“章兄,他……死了吗?” 唐翘摇头,“还能活。” 杨烁只见章兄先是用银针在老者额边扎了两针,而后迅速扒开那人的外衣来坦露出胸膛,节奏规律地在其胸膛之上按压。 可那人约莫是暑热得太厉害了些,也或许身体本就油尽灯枯,许久都不见有反应。 约莫过了有近两刻钟,唐翘额间已经开始冒汗,可那老者仍不见有丝毫苏醒的迹象。 杨烁看得心急又心疼,“章兄,你换我来按,你先休息。” 唐翘手下没停,“你先去望风,警惕有人来。” 她不是信不过杨烁,只是此人本就脉搏微弱,眼下危在旦夕,稍有失误都可能救不回来了。 此处虽然无人照看,可难保不会再有晕厥的人被送来。 杨烁心急如焚,却苦于自己不会医术,连忙都不大能帮得上。 他连忙起身,去外头蹲守着。 一边望风,一边瞅着唐翘这边的动静。 日光渐渐移动,有光影从破陋的房舍上流溢下来,将她周身笼罩在朦胧橙光里。 那人明明是个富家公子,穿着价值不菲的锦衣,却半点不嫌弃地上脏污,任由锦衣滑落在地,染上污秽。 本是个年岁不大,又模样娇柔的模样,可“他”往那儿一跪,通身的气势与坚毅叫天地皆为之失色。 漫天光影里,那人屈膝跪着的姿态实在太过震撼。 杨烁想,他约莫此生都忘不了这人如今的模样。 堪比神祗一般。 他之前不懂章兄为何非要冒着风险来湖阳。 如今,似乎所有的疑惑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咳咳……” 终于,那老者脉搏恢复了跳动。 唐翘将其挪到日光晒不到的地方,又喂他喝了水,缓缓将其平躺下去。 “章兄,有人来了!” “走。” 刚子趁着休息的间隙悄摸赶了过来。 他将自己的水壶灌满了水。 可他惊奇地发觉,原本已经昏死过去好久的人,竟都渐渐意识复苏了。 于大哥曾说,被拖到这里来的人,无药亦无水可得,泰半都是要死的。 尤其是最里头靠梁柱那个老者,年岁这样大还来背盐,遇上今日这样的日头,不可能活得下来。 可都已经“死”了的人,却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他诧异地上前来。 之前被他和于大哥拖过来的那个盐民已经醒了。 他虚弱无力又茫然地看向刚子手中的水壶,灰蒙蒙的眼底猛然有了色彩。 “是你,救了我吗?” 刚子摇头,有些胆怯又带着肯定道:“不是我。” “是天神。” 是最里头面色最不好的那位瘦弱老者。 他缓缓撑起身子来,靠在梁柱边上,看着外头的天光,眼里有泪花闪动:“是神。” 前头那盐民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屋外。 他们这样的人,终于也有天神愿意眷顾了吗? 濒死的感觉似乎就在眼前,他蜷缩着身子抱住自己。 突然间嚎啕大哭起来。 周围的人也陆陆续续跟着哭了。 不管是撕心裂肺地痛哭,还是轻语呜咽,都显得那样无助和悲哀。 刚子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手中原本就沉重的水壶此刻比千金还重。 第123章 盐民之过 夜色渐深,湖阳城内,虫鸣不声,寒月无痕。 几万人的上县县城,寂静得可怕。 唐翘与杨烁临时住进了一处偏僻的客栈。 掌柜的不在,打杂的是位年轻女子,名唤彩玉,很是热情地招待了他们。 “这些年湖阳县管得严,渐渐没什么外人来了。”彩玉给他们倒茶,又是兴奋又是好奇的模样,“你们是打哪儿来的呀?” 唐翘双手将那茶接过来,笑意盈盈道:“近日湖州有商宴,我们从外地来长见识的。” 两县虽管控极严,可与外头还是有些贸易往来的。 这些时日也陆陆续续来过几批人,都是商队。 彩玉并未怀疑什么,笑道:“咱们湖州虽然比不得扬州那些好地方,却还不差的。” “是啊,”唐翘道:“我也是听闻湖州盐场甚是宏大,想来瞧瞧。” “你们想看盐场?”彩玉一愣,“那地方不许外人去的。” “这样啊,”唐翘一脸遗憾的模样,“真是可惜了。” 彩玉心善,不愿他们远道而来却无功而返,“我未婚夫婿在田坝村盐场当差,很知晓里头的模样,再晚些时候他回来了,我就叫他给你们讲。” “多谢。”唐翘笑得眼睛弯起,“不过盐场还分村的吗?我还以为就是长着一大片呢。” “我也不太清楚。”彩玉有些不好意思,“等刚子回来,你们问他。我先去给你们做饭。” 入住这间客栈是要送一份吃食的。 杨烁一听“饭”这个字,眼睛亮得跟什么似的。 “姑娘,有肉吗?” 彩玉笑笑,“有的。不过要额外加钱。” 杨烁一怔。 他才从柳府出来,除了一身衣服,哪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他委委屈屈看向唐翘,“章兄,我想吃肉。”馋得快哭了,“有肥有瘦的那种,还要大口的。” 唐翘倒不至于吃的都不给他,得到肯定答复后的彩玉去做饭的身影都显得欢喜了许多。 她还在努力攒嫁妆呢。 “怎么柳府是不给你吃的吗?”柳成荫也不像是那么小气的人。 一提到这个,杨烁更来气了。 “你别看我在那里穿得是锦衣华服,可那狗东西不给老子肉吃!说什么,为了叫我保持身材,我。” 他一激动就喜欢自称“老子”,唐翘掏了掏耳朵,自动屏蔽掉那些个不入耳的话。 “三年了!三年!你知道这三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他端起那杯茶一饮而尽,气得眼睛都冒红光。 唐翘颇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不想知道。” 杨烁被他这淡淡的语气打击得,突然间便泄气了。 “不提那个狗东西了。”他看了看彩玉离去的方向,回过眼,压低声音对唐翘道:“章兄,那个盐场便罢了,怎么这个县城也奇怪得紧,之前我们转进城内的时候,都没看见什么人。” “一个盐场要供给辐射数个州城,有时都还不够用的,湖阳和上马县的盐户不必赋税和徭役,自建朝时盐策推行后,许多外地居民也被引入二县为盐民。因此,湖阳县人虽然不少,可大多都是盐民,我们进城那会子,他们估计还在盐场忙碌。”唐翘端起茶盏来,又饮了一口,“不过,这地方,确实有问题。” “我也觉得,”杨烁回想起之前见过的那个村落,“能让盐民活活晒死,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章兄,之前在那个地方,那官兵说那些盐民是戴罪之身?为什么啊?” 盐民怎么会戴罪呢? 有风吹来,烛火微动,她嗓音微沉,“贩卖私盐。” 杨烁大惊,“贩卖私盐的不是……”说到此处,他连忙噤声。 看了看周围无人后,才小心翼翼地谨慎道:“贩卖私盐的不是湖州官府吗?” “若你是盐民,有一日你存放在官府的盐民木牌无故丢失,无法再确认盐民身份,而或许即将要被迫负担徭役与赋税,你会怎么做?” “若在这个时候,有靠谱的商户联系上你,而你只需要悄悄藏下一些看起来数额不大无关紧要的盐,便可以换取高于市场之价的盐钱。” 她嘴角噙着冷笑,眼底一片漆黑,“你是听从官府的安排,从官府处暂时借粮还赋税,拿着微薄的粮食去官府遣派之地夜以继日的替官府劳作,过着依旧贫苦的日子?还是铤而走险一段时日,不仅能暂时解困,还能从中获取暴利从此不再晒盐?” 不听安排,便全家入狱。可若铤而走险,更是落入那些人的圈套。 目的就是为了让盐民们无路可走,只能乖乖听话。 杨烁怎么想都觉得不对,狠狠蹙着眉,“不过是块木牌,为何一定要木牌子才能确认身份?盐场那么多官兵,司户参军事那里每年都有记档,难道在盐场认真劳作了,就因为一个木牌子丢失,就什么都没有了吗?何况那木牌子还是官府的人丢的,与盐民何干?” “官府自会处置涉事官员,但只要木牌子没有,州城粮仓便不会替盐民承担赋税,合该发放给盐民的份例粮食,也要等待京中回复。这一来一回,若是中间有什么差错,少说便也要两个月盐民们才能拿到自己的东西。而这两个月,没有粮食还身负债款的盐民,只能接受官府的安排。于这个层面上来说,官府并无不对。” “看起来似乎很合理的样子。”可杨烁知道,这里头必定有不对的地方,“官府插手了?” 他家是商贾,自然最知晓在暴利面前的人,人几乎都是贪婪的。 “那些所谓的靠谱商户,来历不对吧?”杨烁想及湖州官场这多年来的腐败,下意识想到一个可能,“官府的人?” 唐翘并未回答他这话,静静看着烛火,说道:“只要盐民里头有那么一两个被暴利诱惑,周围的人便都要遭殃。一个知情不报的名头下来,没有一个人逃得过。” 烛火晃动,她眼里忽暗忽明。 “所以,官府刻意诱导,最终让盐民背了祸。那个木牌子还在不在已然不重要了,到了那时候,他们已经成了罪犯。只能以戴罪之身,继续劳作,官府也可以合理地不给他们赋税。” “我之前一直不理解,为何湖州盐场扩建之后,新增那么多盐民,这消息却一直传不出去。”他恍然大悟,“那些盐民,都是被官府设计陷害过来的吧?” 连人身自由都没有,哪还能与外界联系? 杨烁震惊之余,又极度费解,“可湖州官场如此作为这么多年来,盐民们难道不曾察觉自己是被坑害的?” “察觉又如何?” “盐场这样重要的地方,每年前来巡查的御史那样多, ,总不至于朝廷来的人还……” 说到此处,他人都呆住了,不可置信道:“你是说,朝廷来的人也有问题?!” “湖州盐户多年来饱受欺压,却没有丝毫消息传到京中。这其中涉及的官员,又怎是几个监察御史可以摆平的。”她冷笑,“何况,盐民早就背负了罪名,即便真有不畏强权一些的御史前来,这许多半真半假的事情掺杂在一起,又岂是一时可以查探明白拿获证据的?时间一久了,什么事情都能发生。” 杨烁忽然明白了。 他怔忡道:“所以,其实并非无隙可查,而是不敢查,不能查。” 第124章 监守自盗 杨烁一听“饭”这个字,眼睛亮得跟什么似的。 “姑娘,有肉吗?” 彩玉笑笑,“有的。不过要额外加钱。” 杨烁一怔。 他才从柳府出来,除了一身衣服,哪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他委委屈屈看向唐翘,“章兄,我想吃肉。”馋得快哭了,“有肥有瘦的那种,还要大口的。” 唐翘倒不至于吃的都不给他,得到肯定答复后的彩玉去做饭的身影都显得欢喜了许多。 她还在努力攒嫁妆呢。 “怎么柳府是不给你吃的吗?”柳成荫也不像是那么小气的人。 一提到这个,杨烁更来气了。 “你别看我在那里穿得是锦衣华服,可那狗东西不给老子肉吃!说什么,为了叫我保持身材,我。” 他一激动就喜欢自称“老子”,唐翘掏了掏耳朵,自动屏蔽掉那些个不入耳的话。 “三年了!三年!你知道这三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他端起那杯茶一饮而尽,气得眼睛都冒红光。 唐翘颇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不想知道。” 杨烁被他这淡淡的语气打击得,突然间便泄气了。 “不提那个狗东西了。”他看了看彩玉离去的方向,回过眼,压低声音对唐翘道:“章兄,那个盐场便罢了,怎么这个县城也奇怪得紧,之前我们转进城内的时候,都没看见什么人。” “一个盐场要供给辐射数个州城,有时都还不够用的,湖阳和上马县的盐户不必赋税和徭役,自建朝时盐策推行后,许多外地居民也被引入二县为盐民。因此,湖阳县人虽然不少,可大多都是盐民,我们进城那会子,他们估计还在盐场忙碌。”唐翘端起茶盏来,又饮了一口,“不过,这地方,确实有问题。” “我也觉得,”杨烁回想起之前见过的那个村落,“能让盐民活活晒死,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章兄,之前在那个地方,那官兵说那些盐民是戴罪之身?为什么啊?” 盐民怎么会戴罪呢? 有风吹来,烛火微动,她嗓音微沉,“贩卖私盐。” 杨烁大惊,“贩卖私盐的不是……”说到此处,他连忙噤声。 看了看周围无人后,才小心翼翼地谨慎道:“贩卖私盐的不是湖州官府吗?” “若你是盐民,有一日你存放在官府的盐民木牌无故丢失,无法再确认盐民身份,而或许即将要被迫负担徭役与赋税,你会怎么做?” “若在这个时候,有靠谱的商户联系上你,而你只需要悄悄藏下一些看起来数额不大无关紧要的盐,便可以换取高于市场之价的盐钱。” 她嘴角噙着冷笑,眼底一片漆黑,“你是听从官府的安排,从官府处暂时借粮还赋税,拿着微薄的粮食去官府遣派之地夜以继日的替官府劳作,过着依旧贫苦的日子?还是铤而走险一段时日,不仅能暂时解困,还能从中获取暴利从此不再晒盐?” 不听安排,便全家入狱。可若铤而走险,更是落入那些人的圈套。 目的就是为了让盐民们无路可走,只能乖乖听话。 杨烁怎么想都觉得不对,狠狠蹙着眉,“不过是块木牌,为何一定要木牌子才能确认身份?盐场那么多官兵,司户参军事那里每年都有记档,难道在盐场认真劳作了,就因为一个木牌子丢失,就什么都没有了吗?何况那木牌子还是官府的人丢的,与盐民何干?” “官府自会处置涉事官员,但只要木牌子没有,州城粮仓便不会替盐民承担赋税,合该发放给盐民的份例粮食,也要等待京中回复。这一来一回,若是中间有什么差错,少说便也要两个月盐民们才能拿到自己的东西。而这两个月,没有粮食还身负债款的盐民,只能接受官府的安排。于这个层面上来说,官府并无不对。” “看起来似乎很合理的样子。”可杨烁知道,这里头必定有不对的地方,“官府插手了?” 他家是商贾,自然最知晓在暴利面前的人,人几乎都是贪婪的。 “那些所谓的靠谱商户,来历不对吧?”杨烁想及湖州官场这多年来的腐败,下意识想到一个可能,“官府的人?” 唐翘并未回答他这话,静静看着烛火,说道:“只要盐民里头有那么一两个被暴利诱惑,周围的人便都要遭殃。一个知情不报的名头下来,没有一个人逃得过。” 烛火晃动,她眼里忽暗忽明。 “所以,官府刻意诱导,最终让盐民背了祸。那个木牌子还在不在已然不重要了,到了那时候,他们已经成了罪犯。只能以戴罪之身,继续劳作,官府也可以合理地不给他们赋税。” “我之前一直不理解,为何湖州盐场扩建之后,新增那么多盐民,这消息却一直传不出去。”他恍然大悟,“那些盐民,都是被官府设计陷害过来的吧?” 连人身自由都没有,哪还能与外界联系? 杨烁震惊之余,又极度费解,“可湖州官场如此作为这么多年来,盐民们难道不曾察觉自己是被坑害的?” “察觉又如何?” “盐场这样重要的地方,每年前来巡查的御史那样多, ,总不至于朝廷来的人还……” 说到此处,他人都呆住了,不可置信道:“你是说,朝廷来的人也有问题?!” “湖州盐户多年来饱受欺压,却没有丝毫消息传到京中。这其中涉及的官员,又怎是几个监察御史可以摆平的。”她冷笑,“何况,盐民早就背负了罪名,即便真有不畏强权一些的御史前来,这许多半真半假的事情掺杂在一起,又岂是一时可以查探明白拿获证据的?时间一久了,什么事情都能发生。” 杨烁忽然明白了。 他怔忡道:“所以,其实并非无隙可查,而是不敢查,不能查。” 第125章 威胁 唐翘颔首,看了眼巷口。 有人影见她看过去,迅速便避开了。 “殿下,可要将他解决掉?” “暂时不必。” “可殿下你一个人……” “没事,我会准时到的。你先去,务必要确保他离开离开张镇。” “是。” “刚哥。今日怎么这么晚啊?” 谢九才走,屋外渐有交谈声传入。 唐翘微微拨开窗扉往下看了一眼。 说来也巧,那男子,可不就是之前在盐场去而复返想救人的刚子? “上头交代了些事情,叫你等晚了。” “没事,我把饭菜都给你热好了。今日客栈里又来了客人呢。” “什么客人?!”那人情绪瞬间激动了。 “你怎么了?”彩玉疑惑。 男子撂下筷子,朝楼上看了一眼,将彩玉拉到身边来,轻声与她细话。 “今日盐场那边进了外人,官府正查探此事。若知晓有客在客栈里歇脚只怕脱不了干系。” 彩玉心下一慌,“那怎么办?” “我上去看看。” 可人走到上头时,早已人去屋空。 “公子,查过了,今日县城门口并未有人持通行令牌进入过。” “葛大人,湖阳县城,还有其余入口?”湖阳县县衙,柳成荫负手,看向一旁的县令。 县令半夜被叫醒本就不悦,见他这副不敬的模样,更是来气。 商贾轻贱,他十分不喜。 柳成荫平日里极会做人,不论在刺史面前如何得眼,在他跟前也算毕恭毕敬。今日却是吃错了药。 “你当湖阳县是什么边陲小镇不成?岂是旁人能进就进的。” 他想发火来着,可看到柳成荫身后由刺史拨给他的州城兵卫,葛县令只能暗骂刺史颠倒尊卑,叫一个商人领着兵卫前来,真是可笑又荒谬。 他冷哼,“柳成荫,你别自个儿弄错了事,跑来我这里撒野。湖阳县可不是明月清辉。” 柳成荫一向拿在手里的扇子被替换成了一支长笛,他把玩着笛子,当着一众兵卫的面讥讽道: “平日里葛大人在明月清辉逍遥快活之时,也不见如此语气神态。怎么如今倒是嫌弃起来了?”他不屑地笑着,“难不成是因为葛大人始终无法做怜衣的裙下之臣,故而酸妒气愤?” “柳成荫!”湖阳县令一拍桌案,险些从官椅上跳起来。 “怎么?”他冷笑,“难道我说错了吗?” “反了,反了,真是反了!”湖阳县令火冒三丈,“你一个低贱商贾,竟然如此与本官说话!待本官明日禀明刺史大人,定要你好看!” “葛大人,我敬你是官,才待你有几分好脸色。你自己做了什么,难道自己不知道吗?”柳成荫眸光骤冷,“我心情不好,县令大人可别逼我。” 湖阳县令虽是从属于湖州刺史,可私底下却也有些瞒着刺史谋利的龌龊事。 而柳成荫,对他的事情,再清楚不过。 只不过从前都效力于刺史,他身为商,为了立足,也为了更好经营,自然得处处礼让吃亏于为官的县令。 可是如今嘛…… 他已经不想再忍了。 “我是奉刺史大人的命令前来,葛大人若不配合我,还要阻扰于我的话。回州城后,柳某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话是威胁,更是警告。 葛县令虽恼怒无比,却也心虚,骂过刺史后又骂柳成荫小人。 在刺史跟前对他恭敬无比,如今没有刺史在,却又变了副面孔。 “既然是刺史大人的意思,本官自然不会反对。只是柳成荫,你也别拿着鸡毛当令箭。县衙的人都说了无人进县城,便是无人。” “县令大人当真如此确信,以为湖阳县成固若金汤吗?” “自然。”葛县令倨傲道:“哪怕是一个外地商户进了县城,行踪都会记录在案,更何况是拿着通行令牌直入县城的了。” 许是他这话说得太满,话音才落,便有人狠狠打了他的脸。 “大人!发现两名可疑人士。” 还是他的下属。 许是因为太过匆忙,他过门槛的时候被绊了一下,险些栽倒。 葛县令咬牙,没有去看柳成荫嘲笑的表情,对着那下属破口大骂,“你是瞎了还是瘸了?你爹娘没教过你规矩吗?走个路都不会走,着急忙慌得像什么样子!” 那下属不过是遵照长官命令发现可疑前来汇报的,万万没料到会遭此恶骂。 他赶忙垂眉,“属下知错。” “知你特么的错!”县令泄愤似的踢了他一脚。 那官兵被踢得倒在一边,下一刻又急忙回正身子,并不敢有丝毫怨言。 葛县令尤不解恨,恶声恶气使唤他:“说吧,发生何事了。” “今日盐场上官兵巡逻时发觉似乎有外人闯入,彩玉客栈今日正入住了两名外客,其中一名呆了没多久就趁夜而去。走的却是城门以西的反向。另一名也在不久之后突然消失,瞧着行踪很是鬼祟。” 葛县令心里一惊,嘴上却硬,“不过是赶个路而已,大惊小怪。不走城门又如何?兴许只是换家客栈歇脚。” 柳成荫瞥他一眼,询问那官兵:“只有两名,不是三名?长相如何?” “是两名少年,模样颇为俊俏。” 那就没错了。 一个章甄,一个杨烁。 柳成荫目光冷了下来,从座椅上起身,立刻便要去抓人。 临走前,他驻足说了一句,“忘了告诉葛大人,那两名少年中,有一位是朝廷的探子。乃是为了盐场的事情而来。城门以西的盐场,葛大人该不会记不清是哪儿了吧?若让他进了去,葛县令猜猜,会发生什么?” 葛县令闻言瞬间瘫软在椅子上。 城门以西,那里可是湖阳与上马县的交汇张镇啊! 柳成荫没理会县衙府的人仰马翻,他出门来,翻身上马。 “公子,杨烁如何处置?” 柳成荫看着张镇方向,目光幽深,“他一时半会出不去县城的。你带着家丁去追抓。” “那公子你?” “我要亲自将章甄抓回来。” 话音刚落,他打马便领着一众官兵赶往张镇。 第126章 挖尸 夜半时分,还在睡梦中的盐民们被马蹄声惊醒。 “都起来!不许睡了!” “有奸细闯入,仔戏搜查!” “是!” 四周火光突然大亮起来,盐民们不论男女老少,皆被从大通铺屋内提溜出来。 “你,有没有见过不认识的人?!” “你,出列,抬头!” “还有没有躲在屋里的人?!都查!” 不远处的山腰上,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立着看向这边。 “杨烁早已离开张镇盐场,沿着原路一直走,不出一个时辰便能上山走出去。届时云冀会接应他。” 柳成荫的人现在才赶到张镇开始搜查,必定会是竹篮打水。 “去尸山。” 尸山之所以叫尸山,乃是因为此地埋葬了张镇所有亡人。 可丧葬规模却因时间大有不同。 年岁久远一些的坟包还有墓碑,新近些的便只有一个土包了。 其中,还有一大两小三个土包,是新起的。 大大小小连在一起,像是一家子的模样。 紧挨着大坟包的边上还挖了一坑。 像是什么人特意给自己留的位置一样。 谢九正带着唐翘驻足在这跟前。 “此处,便是张远妻儿所在。”谢九在沙场杀敌多年,看惯了生死。 可他第一次见到眼前这三处独特的坟包时,久久不能言语。 战士在边关杀敌奋战,即便浴血淋伤,甚至战死,亦是为了家国,死后会有墓碑,始终有人会记得他们。 可这些无辜之人呢? 生前受尽磨难,死后甚至连墓碑都无法拥有。 “他说,若能作为抓捕湖州官府的证据,可以取尸以用。”他看向唐翘,“殿下……” “挖。” 谢九收整好内心情绪,从腰间抽出刀铲来,迅速埋身下去。 可就在这时,谢九和唐翘突然齐齐眸光一凛。 谢九反应迅速,闪身抽出刀来便往旁边疾去。 “别动手别动手!”一男子连忙从藏身的大树后走出来。 谢九眸光黑沉,看向他的身后。 男子颓然,“你们都出来吧。” 灌木丛间响起细细簌簌的响声,不一会儿,两男子搀扶着一个老者从后头走出来。 那老者佝偻着身子,目光浑浊地看向唐翘。 “你们见过张远吗?”他嗓音颤抖着,眼里似有泪花闪动,“我方才听你们提到他的名字。” 谢九警惕地看着四人,刀锋在寒月下显得无比冷酷骇人。 “你们是谁?” 张远说过,他的父亲早就不在人世了。 亲族没剩几个人了。 “我是他的叔父。”老者并未隐瞒,颤抖着手指向三个壮年男子,“这两个是我的儿子。另一个是他大伯家的堂兄。” “数月前,远儿带着一部分村民逃离,此后便一直没有消息。”老者愧疚无比,“我只能每月来尸山对着阿兄的墓碑祈祷,盼他能活着。” 许是怕唐翘等人不信,他在腰间摸索许久,掏出一个木质的小葫芦来。 谢九一愣,唐翘抬手,“把刀收了吧。” 她在张远那儿见过这个东西。这几名男子身上,也都挂着同样的小葫芦。 应是家族亲系之间的信物。 谢九收刀入鞘,心有疑惑,“张远的确还活着,可你们跟张远既然是嫡亲,为何当初没有随他一起走?” 闻言老者面目上半是欣慰半是愧疚。 “我年岁大了,无法跟他走。我的两个儿子,便也跟着留下来了。铜儿……当时他的媳妇临产,也走不了,只可惜啊。” 提到张铜家中,老者面上难忍悲痛。 可见那女子……只怕是兄多吉少。 唐翘看向那三人,听闻张远活着的消息,三人面上都有喜色,却也有别的情绪。 “他既然活着,为何迟迟不回来救我们?”说话正是张大伯家的那个儿子。 “铜儿!”老者严厉地呵斥他:“他好不容易才逃出去,能活着已是万幸,即便要救,哪是十天半月便能解决的。” 张铜冷哼着撇过头去。 老者面上更添伤感。 若非因为他,儿子们此刻定然随远儿在外,定然也不必受这苦难了。 他余光瞥见侄儿媳妇那被挖了半头的坟包,面色有些僵硬,“你们是要用尸体取证吗?能告诉我你们怎么做吗?我能帮上什么忙?” “各中事宜暂且无法告知于你们,”唐翘言道:“不过你放心,要不了多久,张镇便会逃脱灾祸。” “你说逃脱便逃脱?”张铜半是嘲讽半是悲哀说道:“张镇被困多少年,这数年间湖州来过多少大官都没法子,你弱冠未及,能有什么法子?你又不是皇帝皇子,能做成什么事。” 谢九蹙眉,刚想开口,唐翘便拦住了他。 “与其自怨自恼,你不如来搭把手。”她看着底下张镇上的灯火,“眼下你们是无法回去了。只能跟我走。” “趁官兵发现你们之前,随我离开此处。” “真有出路?!”老者的两个儿子兴奋得厉害。 “有。”唐翘颔首,“只是速度得快了。” 老者闻言,连忙招呼着儿子和侄子去帮忙。 月光渐移,事情快要做完时,张铜忽然捂了捂挡下。 “我……我……” 老者见状,连忙招呼他去找地方解决,并嘱咐:“莫要走远了,快去快回!” “好。”张铜重重点头,跑出去了。 唐翘与谢九对视一眼,谢九抬脚便悄无声息跟了上去。 可前脚才跑出去的人,此刻竟然半点影子都没了。 谢九在周围寻了寻,都不见其身影。 他心一沉,赶忙折返回去。 “张铜人不见了。” 闻言,那父子三人都齐齐都齐齐愣住了。 老者解释,“铜儿的小舅子还在下面,他定是去寻妻弟了。可否等一等?” “不能再等。”唐翘冷声,眼看着底下朝上的火光闪动,当机立断,“你们先走!” “可是你……”老者很有些不忍。 “没有可是。”在唐翘的话中,谢九已经迅速将那副尸骨背在身上了,“若他是去告密的,再等下去都会死。” 天色渐亮,张镇盐场边缘岩石后,杨烁被远处一阵马蹄声惊醒。 第127章 疯批柳成荫 他悄摸从岩石后起身来,往之前来的方向看过去。 这个时辰,天色已亮,太阳未升,正是盐民在盐场干活的好时候,可本该井然有序列的张镇,此时四处都是闹哄哄的。 杂乱的街道中夹杂着官兵的呵斥,鞭子抽响及马匹嘶鸣之声。 乱作一团。 他看见一批批的盐民被官兵用鞭子驱赶着出来,列队站在了一处空地里。 官兵们拿着长矛在居民屋子里搜索,似乎在找什么人。 狭小的街道上,一官兵迅速奔向一个主事官员姿态的人,那人原本面朝杨烁这边低着头,不知听到了什么消息,“唰”地抬起头来。 杨烁吓得腿软栽倒在岩石上。 柳成荫! 柳成荫终究还是追上来了。 幸而此地隐蔽,柳成荫也并未察觉。 他看了看隐于岩石后灌木丛内的小道,连忙抓起水壶和干粮。 他已经在此宿了一夜,身体早不似昨日那样疲乏。 只要他径直往后走,便能回到之前断崖那个地方,攀着绳子很快就能出湖阳县…… 临走前,他回看了一眼那个被官兵包围的小镇。 “都站好了,各自清点人数,少了一个你们所有人都得陪葬!” 为首的队正拿着鞭子恐吓盐民,小孩子吓得躲进姐姐的怀里。姐姐很快抱住他,身子却也在颤抖。 “你,出来。”官兵指着抱着孩子的豆蔻女子。 旁边的人提醒,“上头要寻的那是个男子。” “不是说容貌极美吗?难保不会男扮女装躲在人群中。”说完,他不悦的眼神中带着些挑逗地走上前去,女子吓得抱着弟弟后退,他便一把推开那孩子,扯着女子的手,将他拉到前头的空地来。 在众目睽睽中上下打量着她,眼神极尽淫邪。 “你叫什么名字?” 妇女强忍住恶心,垂着脑袋,“扶招娣。” 队正冷哼嫌弃了一声,扬声询问同伙:“张镇,可有此人吗?” 同伙便看热闹似的笑着回他:“这可不晓得,还得去查人口户册才知晓。” “那这问题可就大了。此人年岁与那奸细相当,兴许正是那奸细?” 他勾唇,“待我来瞧瞧,你到底是男是女。” 自古女子重贞节,如此大庭广众之下折褥,无疑是有悖人伦之事。 女子所属之村的老村长盛怒:“你怎可如此作为?!她不过是个才及笄的女娃娃!” “闭嘴!”旁边有官兵拿着长矛过来,恶声恶气道:“一众罪民,还敢嚷嚷。再吵信不信我废了你的嘴!” 村长被吓了回去,老脸气得涨红无比,可他终究不敢再出声了。 并非是他没有心肝。 而是张镇的官兵,若说杀人,当真便敢杀人。 在大邕,官兵无故杀人是斩首的重罪。 可在张镇,却不是。 他们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根本无从将自己的委屈上达官府。 他家中,也不止他这一个老头子。 老村长张了张口,又闭上,而后深深埋下头去。 人群中有的默不作声,有的青筋暴起怒气难耐,却都没有丝毫反抗的资本。 女子深知自己的处境,吓得脸色煞白,极力反抗。 可女子体力本就不如男子,何况那男人是兵。 队正狠狠扯住她的身躯不许她反抗,另一只手则径直伸向她的衣领间! “哎呀!” 队正蹙眉,看向人群之中。 原来是一个正在人群中清点查人的官兵忽然崴了脚。 “你怎么回事?!” 那人一脸痛苦地摸脚,“特么的,这石子哪儿来的?” 这前头明明很平坦他才走的! “是不是你!”他气得看向自己正前方的人。 乃是一约莫十六七岁的女子,和其他盐民一样弓着身子,身上穿着厚大的粗麻布衣裳,面上蒙着厚实的灰布。 那官兵原本充满愤怒的眼神忽然眼神一冷,“为何遮面?!” “我……我……”那女子害怕极了的模样。 官兵不愿听她废话,径直抬手猛得扯下她的面巾。 “嘶~” 他后悔得只恨不得立马把她的脸给糊上。 这女子,不仅满脸黢黑,脸上还分布着密密麻麻的红痘痘。 简直叫人望之作呕。 “我生得黑,又被晒了……”她小心翼翼,说话都不敢太大声了,却极力解释道:“不过我脸上的东西不传染的,我一热就这样。所以……所以不敢露出脸来。” 他的眉毛皱得都能夹死蚊子了。 这女人方才只说一两个字还听不出来,眼下说一长串,音调虽然不高,可声线粗得跟牛“哞”似的。 有同伙见状三三两两低语取笑他。 他很有些下不来台,恨恨地将面巾丢她脸上。 “长得丑陋就不要出来见人!” 女子没反应过来,面巾就滑到地上去了。 她连忙矮身,笨拙地去捡。 那官兵便在一众低笑声中往旁边去了,前头那队正取消完同伙,正要继续自己的动作,却被一声呵斥停下来。 “你们都在干什么?” 队正面色有些不耐烦,却还是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扶招娣。 “柳公子,我等再替您查人呢。” “你是帮我查人,还是来玩女人的?” 柳成荫嗓音低沉,面目阴恻恻的,瞧着就叫人不寒而栗。 队正冷不丁也被吓得心漏了半拍。 反应过来后他有些恼羞成怒。 “柳公子,眼下查了一夜,始终不见人影,早就该整队回州城了。我们能帮你查这么久,已然足够了,你还要怎样?” “我要怎样?”柳成荫一声冷笑,犹如三尺冻寒,“不过一个小小的镇子,那么多官兵,从昨夜查到现在也查不到人。我是否可以怀疑,你们是不愿遵从官府之命,故而如此散漫?” 军令如山,他们不听刺史之命,是足以杀头的重罪。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队正不高兴了。 一看两人之间的火药味一触即发,旁边的官兵迅速围拢过来。 柳成荫半点不惧,“没什么意思,本公子只是想换个队正了。” 队正闻言恼怒不已,脾气也愈发暴躁起来。 “你特么是个什么玩意儿?!敢来换老子!” 昨夜刚来的时候他还有些心情哄着这位富商高兴以图来日寻些银子花,可眼下历经一夜的找寻,他早已精疲力尽,好不容易找点乐子玩,却被一个本就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打扰折褥。 他如何还能平静。 “玛德一介商贾!要不是刺史大人待你有些好脸色,你以为你是谁?!老子跟了刺史多少年了,你还敢去刺史跟前告老子!你做梦!” 旁边的官兵怕出事连忙拉住他。 柳成荫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冷冽了下去。 他手中还拿着那根笛子,缓缓走向队正。 队正见状更是觉得被恐吓了,猛得一下甩开同伙拉扯他的手,横眉冷眼径直走上去。 “玛德你……” 柳成荫没给他反应的机会,迅速从右侧官兵的刀鞘中抽出利刀,直直刺入队正的心脏。 几乎是同一时间,鲜红色血便从刀口溢出…… 第128章 王束至湖阳 队正此时已经顾不得生气,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自己胸膛上插着的刀。 那刀太过锋利,刀刃还泛着幽冷的光。 下一刻,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刀从自己身体中抽出染上红色,带出一滩的血渍。 柳成荫重重躺在地上,眼睛还大大地睁着,死不瞑目。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众官兵这才反应过来,怒不可遏地看向拿着血刀的柳成荫。 “你……你怎么可以杀了他!” “因为他忘了刺史大人之命。”柳成荫将刀递给李管事,接过一块干净的帕子擦手,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他方才杀的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我是奉刺史之命领你们前来,你们违抗我,便是违抗刺史大人。”柳成荫丢了沾满血渍的帕子,“我不怕你们回州城之后与刺史诉冤告状。倒是你们自个儿。” 冷冽的目光依次扫过几位官兵,“先掂掂自己几斤几两,敢不敢为了一个死人背上罪名。” 原本怒目的官兵们同一时间眼神中带了退怯之意。 正因他们是刺史的府兵,才更清楚柳成荫对刺史的作用有多大。 这些时日刺史对柳成荫虽然稍有微词,可内里情况府兵们是不知道的。 无从判断刺史待柳成荫的具体态度如何时,官兵们没有一个人敢冒险的。 “你。”柳成荫指了指方才因那队正之死冲在最前面怒视他的那个官兵,“日后便是队正。” 此话一出,那官兵眼神更是变了。 没有人是不逐利的。 在名利面前,那些浮夸虚假的面子情谊都不过过眼云烟。 柳成荫自小深谙此道。 稳定好局势后,他看了眼那扶姓女子,眸光暗了暗,“不是她。” 目光逐渐挪向人群时,他眉头微动。 “那儿之前站着的人呢?” 众人循声望去。 因为方才的事情,他们对那个黑脸丑女很有些印象,可此时那人却不见了踪影! 之前那官兵连忙上前来解释,“她方才捡面巾的时候脸磕到地上,痘全破了,还流脓,恶心得厉害又臭味熏人。属下叫她自个儿下去处理了。” 他方才忙着关注前头的状况,见到那女子只有嫌恶和羞恼,巴不得她滚离。 “去找回来。” 可哪还找得到什么人,官兵们只在一处房舍附近捡到那块丢失的面巾。 方才杀人时都还镇定的柳成荫后槽牙都咬紧了,颈间青筋凸起。 “章甄!” 巳时正,湖阳县城城墙口,数辆贴着官府标识的马车缓缓入内。 到了县衙,众官下了车马来,见面寒暄。 刺史本来是不必跟着来的,可想及柳成荫说的那人在湖阳县境内,他心下不安得厉害。 “诸位大人实乃国家良臣,昨日才去上马县,今日又马不停蹄来了湖阳县巡查,连休息都不曾。如此勤勉,实在叫蒋某自惭形秽。” 这话说是夸赞,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好话。 卫闽边往县衙内走,边拱手谦虚道:“我等不过小人物,比不得刺史大人乃是一方父母官,叫湖州百姓都敬爱赞喜。来日回了朝中,定然不忘向陛下禀报的。” 蒋廉脸疼得厉害,偏偏卫闽一脸真挚的模样。 他还得笑着谢他:“卫大人过于赞誉了。”他不喜欢这话题,于是主动介绍起道:“湖阳县之盐田分布较多,其中田坝村、李村等大村乃重地,诸位可先去此处。” “有劳刺史大人。” 如是这般说着废话,转眼便进了县衙里头。 大堂内,已然坐了一个人。 “王大公子!”刺史见他,连忙亲自迎上去,“真是巧合,王大公子竟也在县衙!之前听闻王大公子从琅琊回湖州来,一直未曾得见,今日真是太巧了!” 他谄媚得,巴不得脸上开出两朵花儿来给王束看。 “刺史大人。”王束身上还没有官职,他起身,朝蒋廉拱手,又看向他身后的几人,依依行拱手礼,端的是士族贵子雅清又矜贵的派头,既不冷漠也不亲近,“诸位大人。” 唯有看到谢荆时,面色柔和了几分,喊他:“三叔。” 几人倒不像蒋廉那模样奉承,不过看到王束,都少不得要在心头咋舌赞叹两句。 少年才子,谁人见了不惊羡呢。 也不怪蒋廉如此做派,要是王束的外祖家在他们的辖区内,他们自个儿也少不得要骄傲吹嘘一番的。 谢荆骤然见他很是欢喜,笑着问他: “言裕今日来湖阳县,可也是听闻湖阳海岸风光好?” 他顿了顿,眸光微闪,回道:“日后入了京城只怕少见海,趁着还在外头,便多走走。” 谢荆微微勾唇,点头:“湖阳海宽辽阔,风浪不起,最是安宁惬意。只可惜三叔今日有公务在身,不能陪你四处游看了。” 湖阳县县令见他们如此夸赞湖阳,甚是兴奋,连忙道:“王大公子若是喜欢,我可请本地人士为您导游!保管叫您满意而归!” “县令大人琐事繁忙,便不必劳烦了。”他道:“我自个儿走走就是。” 他抬手告辞,“诸位大人自忙,草民先行告辞。” 说是草民,可他走时,刺史都得起身相送。 第129章 杨烁遇险 卫闽几人并未在县衙待久,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起身前往。 目的地乃是湖阳县境内所占盐田最多的李镇。 此地地段最是优良,每年产盐量高居湖州盐场榜首。 为确保速度,几人皆骑马而行。 途中,县令听闻谢荆喜好游玩,便主动为其介绍湖阳县之美景,说起湖阳县承天独厚的盐湖海岸时,谢荆来了兴致。 “听说数年前湖阳县有一名镇,其间名胜极多,其内百姓捕鱼为生,无不富庶。” 听闻此话,湖阳县令一愣。 “张镇啊。如今已经落魄了。” “为何?” “下官也是来湖阳后看了地志才晓得。那镇居民承袭天恩,因海鱼而富庶。八年前,一富商高价收购海鱼,居民们为谋利,日夜不息,肆意捕捞。就连不是渔民的居民也抛弃了主业来捞鱼。不过一年,那一带的海鱼几乎绝迹,居民们没了鱼捞又丢了生计,饿死的人不在少数。” “为谋活路,许多居民渐渐搬走,那些名声自然也荒凉无人问津了。如今的张镇,与从前截然不同了。” 谢荆摇了摇头,叹惋感慨:“真是可惜了。” 见他并没有要去张镇的意思,刺史和县令都齐齐松了口气。 蒋廉朝湖阳县令使了个眼色,县令会意,连忙又接话:“三公子不必感伤。张镇虽败落了,这些年湖阳却还有好些地方兴起。” 谢荆很是欣喜,“如此甚好!” 许是心情好,他忽然打马加快了速度。 可还没跑出多远,马儿险些撞到人。 若非他及时调转马头,只怕那马蹄便踢上去了。 是两个壮年男子和一老者,正拦在官道正中央,前头还放了一具尸骨。 谢荆还没发火,后头赶上来的县令先责问逼人了:“你是何人?!竟拦路于官道!还不快速速离去!” 钦差来时有人拦路,绝没有好事。 “草民有冤情!要上告青天大老爷!”那老者瞧着年迈,嗓音却洪亮。 果然,县令心里一个“咯噔”。 “草民状告张镇盐场官兵无故杀人!” 杀人? 这可不是小事。 大理寺的人翻身下马,可率先上前去询问的是御史台的人。 时常动笔杆子和嘴皮子的人,心思最是活泛。 “你说张镇盐场?”那巡察御史一脸老成,“张镇何来盐场?” 唐翘逃出来后便藏身在了一块岩石后头。 不远处海岸上,官兵们忙做一团。 她莞尔勾唇。 出门时多拿些药瓶药罐的果然有用,关键时刻还可以拿来糊脸。 现在就等着谢家三叔他们过来了。 此地甚是隐蔽,她自断崖下来的时候就注意到过。 昨日劳顿又饿了一夜,她从腰间摸出一块馕,正准备充饥,视线却忽然被一个人影吸引了。 那人猥琐地趴在一处房舍后头,探头探脑地往前头看。 这模样,不是杨烁还是谁! 而他前方不远处的盲角,柳成荫正带着张家那个张铜搜过来! 不是说了不要回头吗! 唐翘一边骂他,一边胡乱撕了一小块馕塞嘴里,迅速朝杨烁的方向奔去。 之前大意过一次的官兵们,此刻想也没想地就冲出去抓人了。 唐翘也深知他们不好糊弄了,只能拼尽全力地躲跑,可凭她眼下的体力,再跑下去只会死得更快。 她脑袋里思绪飞转,脚步没有停顿地绕过一条小巷,翻墙入了一个破败的小院。 因居所甚小,院内许多杂物,靠墙根的一侧还有两个半人高的大坛子。 正好适宜她藏身。 许是翻墙时的动静不小,将女主人引了过来。 唐翘来不及躲到坛体后,只能暂且掩于门后,悄声从自己腰间取下一个白净的小瓷瓶。 只要有人靠近,她将这致幻的药粉抛出去,可以暂时脱身。 只是出去后…… 那女主人是个心细的,从墙根那里径直往里头搜寻。 她握紧了那瓷瓶,正预备脱手时,那妇人却不知为何顿了顿,折身出去了。 她来不及庆幸,迅速将自己掩藏于坛体之后。 借着外头的光影她估算了下时辰。 谢荆等人定是被刺史困住,否则早该到了。 幸而她暂时还算安全。 她看了眼那妇人的背影。 许是他家丈夫回来了,她上前去迎。 “不是去追查奸细了吗?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他的丈夫身子被她挡住,唐翘看不真切,只见那男子扛着两布袋什么东西进门来径直走到院落门口来。 唐翘下意识往里缩了缩身子。 “人多,用不上我了。”他将两袋东西放下来,又寻来布条扎进袋口,往上提着悬挂上去,“柳公子夸我有功,赏了我两袋面粉。” “那你为何将面粉悬挂上去?” “柳公子说,这面粉是我因功所得,悬挂于院落正前的门上,可保我妻儿福寿。我听闻他素来对风水有研究,这可是好事呢。总归做了不亏不是。” 因功? 那人悬挂完一袋又去挂下一袋时微微挪动身子,唐翘这才看清此人的面孔。 张铜。 那旁边那位,应该就是他的妻子了。 两人感情极好,张铜与妻子说话时一直都是温和的,全然不似在尸山时的刻薄刁难模样。 那妇人也并未阻止他随意悬挂这样贵重的东西。 丈夫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她和儿子好的。 毕竟那年丈夫完全可以跟随堂兄离开这鬼地方的…… 她默了默,对他道:“看到这面粉,我忽然想起堂嫂了。” 张铜扎布条的手微顿。 “我孕中易饿,是堂兄堂嫂将剩余不多的粮食给了我吃。我那年险些小产,也是她帮着我,否则……”她叹息,“也不知堂兄现在如何了。堂兄若是还活着,必定竭尽全力在想法子救我们。” 张铜继续动手,悬挂好东西下来,扶住妻子的肩膀宽慰妻子。 “不要多想了。咱们先顾好眼下罢。” 她点头,不动声色唐翘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很快收回视线,催促着询问丈夫:“伯父和堂兄他们回来了吗?要不去找一找?” “我已经去找过了,官兵们也在找。”张铜道:“你放宽心就是。我方才留了一碗面粉出来,我为你做面条吃。” 第130章 爆炸 杨烁并不知晓张镇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那些人,肯定是在搜查章兄。 只是他方才明明看见章兄就是往这个地方跑的,眼下人去哪儿了呢? 眼下张镇不太平,他得快些寻到章兄一起走。 正想挪个位子去前头,才动了身躯,便见一抹浅沉紫色衣的影晃动。 他惊得连忙退回去。 柳成荫! 眼看着那衣影露出的面积越来越大,他咽了咽口水,汗毛直直竖起! 玛德真是造孽。 怎么哪儿都能碰到这个疯批。 他想往后退,可腿跟灌了铅似的就是不听使唤。 “这里面搜过没有?” “回公子,搜过了。” 那衣影顿了顿,然后消失在了杨烁的视野里。 他恍若濒死的鱼得到一口水一般,终于得到些呼吸,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太吓人了。 他慌忙又从地上爬起来,转过身就想溜时,另一道男子的声音传来。 “我之前似乎看到那人往这边跑了。” “你确定?”这是柳成荫的声音。 那人声音都带着小心翼翼,“是,我之前在尸山见过他。绝不会错。” 杨烁几乎可以想象柳成荫对着那人赞许的嘴脸,“做得不错。此次你检举有功,待捉到奸细之时,你便是头功。”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伪君子! 杨烁暗骂一声,却见那二人竟是朝他这里快速走来。 他心下一惊,可眼下躲避显然已是来不及了…… 他看着柳成荫的脚步越来越近,直至就快要看到他的藏身之地…… “找到奸细了!” 柳成荫的脚步一顿,随即毫不犹豫地转头去寻人。 两次惊魂,杨烁的心跳快得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伸头去看。 他们口中的奸细,会是章兄吗? 之前大意过一次的官兵们,此刻想也没想地就冲出去抓人了。 唐翘也深知他们不好糊弄了,只能拼尽全力地躲跑,可凭她眼下的体力,再跑下去只会死得更快。 她脑袋里思绪飞转,脚步没有停顿地绕过一条小巷,翻墙入了一个破败的小院。 因居所甚小,院内许多杂物,靠墙根的一侧还有两个半人高的大坛子。 正好适宜她藏身。 许是翻墙时的动静不小,将女主人引了过来。 唐翘来不及躲到坛体后,只能暂且掩于门后,悄声从自己腰间取下一个白净的小瓷瓶。 只要有人靠近,她将这致幻的药粉抛出去,可以暂时脱身。 只是出去后…… 那女主人是个心细的,从墙根那里径直往里头搜寻。 她握紧了那瓷瓶,正预备脱手时,那妇人却不知为何顿了顿,折身出去了。 她来不及庆幸,迅速将自己掩藏于坛体之后。 借着外头的光影她估算了下时辰。 谢荆等人定是被刺史困住,否则早该到了。 幸而她暂时还算安全。 她看了眼那妇人的背影。 许是他家丈夫回来了,她上前去迎。 “不是去追查奸细了吗?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他的丈夫身子被她挡住,唐翘看不真切,只见那男子扛着两布袋什么东西进门来径直走到院落门口来。 唐翘下意识往里缩了缩身子。 “人多,用不上我了。”他将两袋东西放下来,又寻来布条扎进袋口,往上提着悬挂上去,“柳公子夸我有功,赏了我两袋面粉。” “那你为何将面粉悬挂上去?” “柳公子说,这面粉是我因功所得,悬挂于院落正前的门上,可保我妻儿福寿。我听闻他素来对风水有研究,这可是好事呢。总归做了不亏不是。” 这可不是小事。 大理寺的人翻身下马,可率先上前去询问的是御史台的人。 时常动笔杆子和嘴皮子的人,心思最是活泛。 “你说张镇盐场?”那巡察御史一脸老成,“张镇何来盐场?” 唐翘逃出来后便藏身在了一块岩石后头。 不远处海岸上,官兵们忙做一团。 她莞尔勾唇。 出门时多拿些药瓶药罐的果然有用,关键时刻还可以拿来糊脸。 现在就等着谢家三叔他们过来了。 此地甚是隐蔽,她自断崖下来的时候就注意到过。 昨日劳顿又饿了一夜,她从腰间摸出一块馕,正准备充饥,视线却忽然被一个人影吸引了。 那人猥琐地趴在一处房舍后头,探头探脑地往前头看。 这模样,不是杨烁还是谁! 而他前方不远处的盲角,柳成荫正带着张家那个张铜搜过来! 不是说了不要回头吗! 唐翘一边骂他,一边胡乱撕了一小块馕塞嘴里,迅速朝杨烁的方向奔去。 杨烁并不知晓张镇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那些人,肯定是在搜查章兄。 只是他方才明明看见章兄就是往这个地方跑的,眼下人去哪儿了呢? 眼下张镇不太平,他得快些寻到章兄一起走。 正想挪个位子去前头,才动了身躯,便见一抹浅沉紫色衣的影晃动。 他惊得连忙退回去。 柳成荫! 眼看着那衣影露出的面积越来越大,他咽了咽口水,汗毛直直竖起! 玛德真是造孽。 怎么哪儿都能碰到这个疯批。 他想往后退,可腿跟灌了铅似的就是不听使唤。 “这里面搜过没有?” “回公子,搜过了。” 那衣影顿了顿,然后消失在了杨烁的视野里。 他恍若濒死的鱼得到一口水一般,终于得到些呼吸,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太吓人了。 他慌忙又从地上爬起来,转过身就想溜时,另一道男子的声音传来。 “我之前似乎看到那人往这边跑了。” “你确定?”这是柳成荫的声音。 那人声音都带着小心翼翼,“是,我之前在尸山见过他。绝不会错。” 杨烁几乎可以想象柳成荫对着那人赞许的嘴脸,“做得不错。此次你检举有功,待捉到奸细之时,你便是头功。”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伪君子! 杨烁暗骂一声,却见那二人竟是朝他这里快速走来。 他心下一惊,可眼下躲避显然已是来不及了…… 他看着柳成荫的脚步越来越近,直至就快要看到他的藏身之地…… “找到奸细了!” 柳成荫的脚步一顿,随即毫不犹豫地转头去寻人。 两次惊魂,杨烁的心跳快得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伸头去看。 他们口中的奸细,会是章兄吗? 第131章 深藏不露的另一位皇子 “铜哥!” 女子是眼睁睁见到丈夫猛地一下被横梁砸倒下去的。 那力道太大,不止拍飞了尘土,还将她那颗心狠狠砸碎。 “铜哥,你坚持住!” 她下意识就要往回冲入火海,却被人死死拉住。 “你去你也会死。不能去!” “你撒谎!”女子泪流满面地哭着,“铜哥还活着!怎么能不救他!” 张铜被厚重的梁柱死死压着,短暂的眩晕过后,心脏处的疼痛便蔓延开来,竟将火苗灼烧的痛感也掩了不少。 他知道自己出不去了。 他喘着粗气,用尽全身力气,隔着火墙对着外头喊:“饶娘!走!” 说话间他口中的血喷了出来,“快走!” “我不走!”饶娘在挣脱,指甲几乎深入唐翘右手的血肉里。 “嘎吱嘎吱” 房梁陆续在垮了,要不了几息便会全部倒塌。 再不走,就都走不了了。 唐翘来不及多想,动作迅速,将一块方巾捂在她脸上。 顷刻间,饶娘人就软了下去。 她立刻将人背在背上,一刻也不停地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外跑,身后是轰然倒塌下来的房舍与熊熊燃烧的火海…… “长公主殿下如何了?” 湖阳县衙,王束将那婴儿妥善安置好后,前来探望。 陪在唐翘床边的是闻讯赶来湖阳的谢婉柔,她正给唐翘擦拭额间的血痕,隔着一道垂落下来的屏风与他说话。 “殿下无大碍,眼下只是太累太困,睡过去了。” 因为之前的流汗和疾走,她身上的伤口全部裂开了。 眉心那道痕迹,刺眼得厉害。 王束垂眉,余晖落在他的细长的眼睫上。 其实来之前他已经问过医师了。 身中迷幻之药,却要以刀划肤保持清醒,他知道这需要多强的自制力。 昔年跟随父母前往兰陵游说萧氏一族途中,他便险些死于一处驿馆。 他紧了紧喉咙,“殿下醒后我再来。” 离去的方向是谢荆等人所在之地。 有些事,他想亲自问一问。 暖阳落下又升,转眼便是翌日清晨。 长长睡了一觉,醒来时,通体舒畅得不行。 婉柔将胳膊上的伤药给她换上后,便代替了俩丫头亲自来给她梳妆。 “近日我琢磨了一个新的妆面,我给殿下画一画?” 唐翘肤质极好,除了极为郑重的大典,她一般不喜擦弄妆面。 素日里描个眉,点点唇脂,已然足够了。 她瞧着婉柔微红的眼底,没有拒绝。 只是在婉柔给她描眉的时候,莞尔道:“名满京城的谢大姑娘给我亲自描眉,要是旁人知晓了,不知要羡慕成什么样。” 婉柔也跟着笑,“旁人知道了,只会羡慕我敢随意给长公主描眉。殿下倒是不怕我给你画个粗头的眉毛来。” “我多诚实啊。”她理所当然道:“要是旁人问起,我就说是谢大姑娘给我描的。” 话是这样说,可婉柔做事若非没有把握,决计是不上手的。 昨夜迷迷糊糊时,还听见苏荷和艾艾那俩丫头在教她如何替人画眉。 想来是学了一夜的功夫。 婉柔似乎特意琢磨过如何给她上妆,不过略施粉黛,便叫她原本就白皙细腻的面孔上更添了几分气色。 尤其是眉心那朵鲜艳如血的素手花,花丝细长而垂,花蕊似火,艳而不俗,娇而不妖。眉心那条原本突兀难看的红痕融入其中后,更叫那花生动得好似随时便能活过来一般。 闻着空气中散发出来的药味,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缓缓抬手触及眉心。 “这是药膏?” “嗯,王家世兄昨日里送来的。说是可以祛疤的。”她笑着,“就是要委屈殿下顶着这花一段时日了。” 唐翘很是喜欢,对着镜子看了许久,“那我倒宁愿委屈一辈子了。” “殿下要是喜欢,我便给殿下画一辈子都成。” 她笑着起身,“我就怕你日后的夫婿来找我闹。” 谢婉柔早叫人准备好了早膳,唐翘一边往西侧间走,一边便听她说:“那找夫婿的时候,便先提了这个。若要不答应的,我就不嫁了。” 早膳后,谢荆便来了。 “柳成荫逃了。” 意料之中的事。 柳成荫在张镇做的事情,简直毫无章法。 目的却很明确。 杀了她,毁了湖州官府。 他是有备而来,早就做好了打算离开。 “湖州官府的事情,朝中现下可有什么决断?” “蒋廉贪污敛财,违制扩建盐场,无辜戕害平民,任何一条罪名,都够判死刑了。其余官员按与谋程度罚罪。此事涉及太大,卫兄已经向陛下上书。” 湖州官府贪污腐败证据确凿,必定是要重罚的。 谢荆道:“我估摸着,陛下应该会派遣刑部侍郎汪究与大理寺正卿前来治理此案。只是这样关乎数万百姓的案子,朝中必定要一位皇子或是相阁大臣前来做主审之官。若陛下让太傅或是御史大夫前来便罢了,可若叫四皇子来……” 他看了唐翘一眼,“那便是替别人做了嫁衣。” 此事几乎快要盖棺定论,无论派谁来做善后之事,都是要往利好百姓方向去做的。 虽然在清查过往的时候会有一二阻碍,可与得到的好处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 在百姓跟前惩罚罪行厚重的贪官污吏,无疑是声名大噪的好事一桩。 谢荆只能期盼陛下派一位大臣来。 可唐翘将他这一期盼给击碎了。 “若是往年,父皇必会择一位大臣代为前往,可今年,来的必定要是皇家之人,而且,必得是皇子。”唐翘肯定道。 谢荆微微蹙眉,忽然想到什么,“殿下的意思是,兴科举和新盐策的事情?” 任何一项政治变革脱离了百姓的支持都是行不长远的。 在大变之前,都要先聚民心。 尤其是永丰帝还掣肘于那些尸位素餐的勋贵世家之时,民心,便是重中之重。 这样一想,谢荆便免不了忧虑。 “皇子中如今能独当一面的,唯有逸王与四皇子。逸王殿下近来身子虽有好转,可他之前才去了梁州长途跋涉,如今还未好全,陛下必定不会叫逸王殿下再次涉险。” 那便只剩一个唐持了…… “三叔别忘了,我的兄长可不止两位。三哥来不了,还有别人。” 谢荆狐疑,“除打头的二位皇子外,稍微年长一些的,也就只有五皇子和六皇子了。二人生母位份不高,这些年又都养在广集殿,一向低调。尤其五皇子,更是默默无闻,最怕与人来往。” 他觉得悬,“即便真将这样的事情落在他们二人头上,他们又敢绕过两位兄长独挑大梁吗?” 在宫中生存是需要智慧的。 那二人能平平安安长到现在,除了永丰帝的关照外,也是他们低调不惹事才有今日。 一旦接触到朝政,便会涉及旁人的利益。 这二位皇子真的甘愿放弃多年得来的安宁参与到湖州案件中吗? “默默无闻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表象罢了。即便五哥六哥一辈子如此不争不抢,也大概率得不到安宁。” 如今父皇还在,有些人不敢太明目张胆了。 可若来日父皇年迈权柄下移,他们二人皇子的身份便注定不得安宁。 只要有一丝成为储君的机会,都会被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此非人力所能调和。 “更何况,”她缓缓勾唇,“三叔怎么就确信,他们真的是与世无争呢?” “汪究是谁的人,三叔不是一直都无从查出吗?” “你知道?!”谢荆嘴巴张得都可以塞下一个鸡蛋了,“我一直以为汪究什么边都不靠。” 毕竟这位也是官宦之族出身,可他在朝中的待遇和卫闽比起来好不了多少。 他好奇得要死,“汪究是五皇子的人?”见唐翘没说话,他又猜:“六皇子?” 唐翘卖了个关子,“等到时候朝中人来时,三叔便知道是谁了。” 谢荆便没再追问,见唐翘早有所料的模样,他不知不觉安下了心。 “我需要做什么?” “不论谁来,三叔全力协助就是。” 正说着,外头便有人来。 是火急火燎的卫闽。 他急于知道,之前唐翘给他看的新盐政补充内容,是出自谁手。 可惜的是,唐翘依旧没将此人的姓名告诉他。 她重复了方才那句话,“朝中人到时,卫大人便自有决断。” 这叫卫闽和谢荆齐齐对即将来湖州之人好奇百倍。 汪究是忠臣,更是能臣,能叫他臣服的皇子,比四皇子只怕也差不了多少。 驻扎湖州的官员在等待京中回信的过程中,也在积极搜寻湖州官员过往罪案。 只是这一桩案子太大,到底是惊动了朝野上下。 一个刺史,官位再高,也讨不了朝中的约束。 蒋廉究竟是如何躲过层层监察与巡视犯下如此惊天大案,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若无京中人背靠,是绝无可能的。 京中御史台也忙碌起来,与驻扎湖州官员齐力,搜寻幕后之人。 与此同时,柳成荫也有了下落…… 第132章 对峙柳成荫 他失踪那日,湖洲城便戒严了,他藏身之处只能是在州城内,只是这几日湖州上下因着盐场案件忙得不可开交,州城巡逻和守门的兵卫无上司管束,显得有些松懈。 唐翘赶到码头之际,他已经出城乘上了一艘快船。身边跟着霓裳。 望着岸边追上来的唐翘,他怔愣了片刻,随即愤怒又疯狂地笑。 “你居然没死?你竟然没死!” “是啊,我好好活着的,”她笑意不达眼底,“叫你失望了。” “棋差一招啊。”他眸光阴翳,“早知道我就该将那面粉换成火药了。”随即他又摇头,眼神阴鸷无比,“不,我该在明月清辉,就将你杀了的。” “你习惯了以折磨虐杀活人为乐,终究也该败于其中。” 说话间,杨烁也到了。 见到柳成荫,他恨不得以手撕了此人。 可隔着底下的江河,他却也奈何不得。 幸而他在柳府待的时间不短,最是知道如何刺激柳成荫。 “你不是棋差一招,你是差了许多招。”杨烁冷笑,“那夜你追的人,其实根本不是章兄,而是我。若非后来张铜检举,章兄为了救我,你根本连章兄的影子都抓不到。” “你什么都不做成,最后只能靠这样阴损的招数复仇,当真是可笑,又可怜。” 前边的话不足以叫柳成荫盛怒,可最后那“可怜”二字狠狠刺痛了他的神经。 “可怜?”他虽极力维持着笑容,可面目已经狰狞了,“你说我可怜?” “你自诩成功,这么多年被那些官府的人压着屁都不敢放一个,心头不舒畅也只能拿无辜之人撒气,你不是卑劣,不是可怜,是什么?”杨烁想及在柳府内暗无天日的日子,气得大骂,“你特么就是个蛆,永远只陪在阴暗里爬行!” “住口!” 他怒得发抖,霓裳在旁边想安慰他却被他拂开。 “你们这些自小锦衣玉食,被娇养长大的人,怎么懂得旁人的痛苦?” 他看向唐翘,“我纵然卑劣,也比湖州官府那几个杂碎好!” 他死死咬紧牙关,“只要我不死,总有东山再起的一日。大邕可不止湖州官员贪财。” 他在湖州这么多年,手里怎么可能没有其他的保命之物。 那些人若要活命,就必须保他。 “启程!” 柳成荫算好了的,四周唯有他这一艘船,最近的船离此地也有数十里,没有一个时辰赶不过来。 他要走,谁也拦不住他。 要不了多久,船便会驶入河流分支之地,他去何地,更无人能查。 他不愿再见章甄这人。 正要领着霓裳回船舱,他却忽然意识到,这船并未启动! 他慌忙去查看,却见船夫早不见了踪影! 柳成荫身体瞬间僵硬住。 他抬头,便见四五艘船载着官兵将他团团围住,直直将他的路封死。 而离他最近那艘船上为首之人,正是章甄的护卫邹静。 柳成荫不可置信,“你耍我?!” 唐翘勾唇,“不给你留下机会,你又怎么能将我想要的东西带出来呢。” 这么多年,来往湖州的御史那么多,其中必有太后的人。 她不愿再多言,启唇下令:“抓人。” “慢着!” 霓裳用刀压着许久未见的红绡从船舱里出来,她冷冷看着唐翘。 威胁道:“你可是朝中官员,当着这么多官兵的面,若是叫人质死了可就不好看了。” 第133章 柳成荫之死 霓裳笃定唐翘不敢动手,冷声开口:“放我们走!” 红绡一身红衣,被那二人死死制住,虽然害怕,可她没有半点退怯,“公子,不必顾及我!” 柳成荫瞬间冷了眼,狠狠掐住红绡的脸,“红绡,本公子才是你的东家。这么些年我花了大价钱栽培你,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嗯?” 红绡扭头,厌恶道:“我家虽家贫,却还不至于需要卖掉我维持生计。是你叫人毁了我家,又逼迫我父母将我送入明月清辉!我栽培的不是我,是你的利欲熏心!” 柳成荫手上力道渐重,直到红绡痛苦地咬唇咬出血。 他这才笑了。 “如此美妙佳人,贤弟,你当真没有丝毫动心吗?那日游湖,你们二人分明有了情,你却还不肯带她走。如今诸事已定,贤弟还有什么顾虑呢?” 唐翘今日还是男装视人,也不怪柳成荫如此想。 她看了眼柳成荫所占位置的下方,继续对话道:“比起这个,我更好奇柳兄最后的底牌是什么。” 柳成荫蹙眉,“你当真不管红绡死活?” “你也看到了,我没法子呀。”唐翘道:“若放你走,我怎么给上头交差。” “原来你也是凉薄小人!”柳成荫怒不可遏。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嘛。我不过是有所取舍罢了。” 柳成荫咬牙,“既然如此,那这个女人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他手起刀落,红绡缓缓闭上了眼,等待死亡的到来。 可她没有受到痛苦,只听到刀落到甲板上的声音。 云冀会水,这是唐翘来了湖州后才知道的。 柳成荫扭着被人揣得几乎要断掉的手臂,恶狠狠地看向对面那人。 是个少年,水沿着他湿哒哒的头发往下啪嗒啪嗒的流,手里的刀却拿得极稳。 红绡被她挡在身后,很快被趋驶过来的船接走。 云冀看向他,冷声:“束手就擒,饶你一命。” 走到这一步,除了手中的长笛,他已然没了任何可用的人和物。 他第一次,败得这样彻底,也是最后一次。 他忽而笑了,不再顾及来自少年的威胁,转身看向唐翘的方向。 “章甄,你以为你毁掉了湖州如今的官府,日后便天下太平了吗?” 他嗤笑,嗓音平淡得发冷。 “我告诉你,大邕任何官员都是一样,贪利、吝啬、好财。你以为害了湖州百姓的是我吗?是蒋廉那群人吗?” “都不是。” “错的人,分明是最顶头的勋贵,甚至更往上的人啊。”他畅快大笑,“无论是你,还是朝廷来的那批大臣,都斗不过那个人。” “历史总会反复重演,湖州的悲剧,也必定会发生在大邕的其他角落。” “你阻止不了的。” 四面八方的官兵们已经上了这艘船,他眼前只剩深深的河流。 他没有理会任何人,手里还拿着那根长笛,缓缓看向霓裳,眼里第一次噙了柔情与爱意。 “霓裳,可与公子我同死?” 霓裳笑了笑,晚霞映在湖中,也映在了她的眼中。 可再美的晚霞抵不过眼前人。 她含泪点头:“自公子救我那日起,霓裳便生死都是公子的人了。” 柳成荫动容地死死抱住了她。 泪水从他眼眶里肆意流出,落到霓裳的肩膀上,湿润了她的衣。 “霓裳,男人的话,最不可信。” “我从未想过与你终老。” 只听“啪嗒”地声响,他按开了长笛上的暗扣,前半截笛身脱落后,一柄寒光四溢的小刀露出刀锋。 柳成荫没有丝毫犹豫,径直将刀刃推入她的小腹。 心血上涌,霓裳吐出一口血,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公子。” “去吧。” 他略略一推,霓裳的身子便如断了弦的风筝一般落入水中。 他最后看了唐翘一眼,大笑不止。 “章甄,若我没有生在商贾之家,若我有机会参加科考,我的前程,绝不会低于你。” 说罢,他径直走向一个官兵。 那官兵很是怕他,连忙抽出佩刀打算相抗。 可柳成荫却伸手径直握住那刀刃,用力扎入自己的心脏。 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流出,他却如释重负地笑了。 “我柳成荫,即便为商贾,也不会做阶下囚。” 第134章 杭州,山外楼 霓裳笑了笑,晚霞映在湖中,也映在了她的眼中。可再美的晚霞抵不过眼前人。 她含泪点头:“自公子救我那日起,霓裳便生死都是公子的人了。” 柳成荫动容地死死抱住了她。 泪水从他眼眶里肆意流出,落到霓裳的肩膀上,湿润了她的衣。 “霓裳,男人的话,最不可信。” “我从未想过与你终老。”只听“啪嗒”地声响,他按开了长笛上的暗扣,前半截笛身脱落后,一柄寒光四溢的小刀露出刀锋。 柳成荫没有丝毫犹豫,径直将刀刃推入她的小腹。 心血上涌,霓裳吐出一口血,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公子。” “去吧。” 他略略一推,霓裳的身子便如断了弦的风筝一般落入水中。 他最后看了唐翘一眼,大笑不止。 “章甄,若我没有生在商贾之家,若我有机会参加科考,我的前程,绝不会低于你。” 说罢,他径直走向一个官兵。 那官兵很是怕他,连忙抽出佩刀打算相抗。 可柳成荫却伸手径直握住那刀刃,用力扎入自己的心脏。 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流出,他却如释重负地笑了。 “我柳成荫,即便为商贾,也不会做阶下囚。” 柳成荫死后的第三日,唐翘踏上了前往杭州的行程。 湖州距杭州不远,再慢的商船一日半也到了。 因在湖州时耽误不少时间,临到这日,杭州拍卖会已然开始了。 外场还能进,最要紧的内场却错过了。 没有请柬,便无法进入内场。 唐翘正琢磨着从何处寻一张请柬时,遇上了熟人。 “章兄,真的是你!”彼时正在外场里,周进财正和几个商友从楼上下来,见到她便兴冲冲地迎过来。“这位是?” 见唐翘身边还立着一位气质温和的公子哥时,他忍不住感慨:果然长得好看的人都是扎堆出现的。 倒叫他一下子有些局促了呢。 唐翘莞尔,收了折扇,介绍谢婉柔道:“这是家中表哥,姓杨。之前听周兄说起杭州拍卖会之大观,特携表兄一同来长长见识。” “杨兄弟,幸会幸会。”听闻是亲戚,周进财热切得紧,“我跟你说章兄,你来得可真是时候,今日夜里那银丝美人面便会现世。” 唐翘正是听闻了这风声才前来的。 只是眼下她连内场都进不得,“周兄,你在杭州日久。眼下我若要进内场,可还有法子?” 周进财短暂的讶异后,滑稽地一拍脑袋,“你瞧我,你才来肯定是错过了好时候。不过你莫慌,我在内场有位子,到时候将你俩带进去就是。” 唐翘拱了拱手,感激道:“多谢周兄。” 周进财连连摆手,“你可别跟我说谢啊,这次去湖州要不是因为你我哪能结交到这许多大老板,做成这许多生意。”一提到湖州,周进财难免想起一个人,压低声音面色有些不大好地问她:“章兄,我听说柳老板犯了大忌讳,你没事罢?” 毕竟他们二人来往甚密。 “劳周兄挂念,只是湖州往事,便莫要再提了。” 唐翘眸光微暗,一脸不愿多提的模样。 周进财便晓得,定是他们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想及这几日听到的风声,他叹息一声,安慰道:“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章兄莫要太过介怀。”他忆起昔年自己遭遇兄弟背叛之事,也是感慨良多。 “人啊,要往前看。” 唐翘闻言颔首,“周兄此言甚是在理。” “要入夜了,咱们入内场去吧。正好多留些时间给你们哥俩提前看看有没有格外喜欢的物件。” 杭州地大物博,地理位置也极为优越,几乎沿海的绝大部分商船都要从此经过,新罗和东瀛的商人也会来到杭州贸易。 自本朝初,杭州兴办第一个也是大邕唯一一个获得官府认可的拍卖会——山外楼后,杭州的繁荣,更是到达了鼎盛。 这使得杭州汇聚了大邕各地与邻国之人与物,来到杭州,所见所闻,比去往他地游历来得更深刻些。 甫一从外场转至内场,古朴雅清之感便扑面而来。 从大堂看台的桌椅,到各处摆件花草的设置,没有一处是不精致巧妙的。就连内场打杂的使女和小厮,穿着都极为讲究。 让人赞叹之余更好奇拍卖会的东家,到底是个怎样风雅又精致的人物。 使女领着几人径直上了二楼,周进财居然也能独占一个黄字号雅间。 周进财笑了笑,“我与山外楼的二东家有些交情。” 看着雅间里头这件件昂贵的摆设和物件,饶是唐翘也得感叹一句,“周兄人脉广啊。” 周进财嘿嘿笑着递给她一本镶了金边的册子,“日积月累,日积月累罢了。” “拍卖册?”唐翘颇有兴致地缓缓翻看着,目光移到某个位置时,猛得愣住了。 册子的每一页都详细介绍并描画了拍卖品的模样,落名一栏,除了大邕和友邻之国官话外,最底下还有一处标注。 尽是些弯弯扭扭的字体,长短不一,看起来像是某种语言。 这种文字,她曾见过。 当年四皇子唐持宫变之际,唐沁便是用此文字与其互通消息。 她曾无意捕获过一次,却始终没弄清其中含义。 难道山外楼与唐沁有关联? “周兄吗,你可知晓这些文字是何意思?” 周进财不必看册子都晓得她问的是什么,“每一个来山外楼的人都询问过。楼中给出的解释是:他们东家闲着没事干自创的。” 这话说得叫周进财自个儿都觉得有些汗颜。 见对面两个俊俏公子齐齐疑惑脸地看过来,他笑道:“你们别不信,这是山外楼中人的原话。你眼下随便寻一个人过来,必定也是这话。” 唐翘默然。 作为大邕唯一一位拥有拍卖会的东家,她不相信山外楼的主人会如此任性草率。 这样堂而皇之地将这文字刻于其上,要么是想传递某种信息,要么……就是在勾引什么人前来。 她抬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底下大堂与二楼雅间的人。 这个时候一楼大堂的看台已经座无虚席,二楼的雅间贵客也陆续入座。 唯有正对拍卖场中轴线二楼的天字一号雅间,迟迟未有人前来。 见谢婉柔好奇,周进财便解释道:“那是山外楼东家或重要族人坐的位置。山外楼的东家一向神龙见尾不见首的,天字一号雅间也一向都是闭窗闭帘,今日怎么……”他挠了挠脑袋,“也没听说山外楼主家要来啊?” 不管人来不来,谢婉柔是极欣慰的,柔声对唐翘道:“看来今日出现的银丝美人面不会有假了。” “古书记载,银丝美人面可抗世间剧毒,亦可延年益寿,即便是枯萎后的花茎也有神效。”唐翘目光从人群投向拍卖场的正中,“东西应该就在台中。” 这东西,她活了两辈子也才见过一回。 “咚咚咚!” 急促的鼓声响起,拍卖会正式开始。 按照山外楼的规矩,拍卖的顺序,都是由中入小再入大。 最先摆上来的是一匹上等蜀锦,无论绣工还是料面,都是万里挑一的。 锦缎首饰一向为女子所爱,场中不少人竞价。 二楼雅间的人,倒是没一个动的。 那蜀锦最后被大堂中的一位富家公子以五百两的价格拍去。 对此,周进财解释道:“越往后可能有的好东西就越多。” 果然,第二件拍卖品出来后,激动的人就更多了。 “前朝丹青大师岑无居之遗作,《伯牙抚琴》图。” “起拍价,五百两。” “好家伙。”一直没敢说话的邹静忍不住咋舌,悄声对一旁的云冀道:“上一件拍品的终价到这里就是个起拍。” 更叫他傻眼的是,底下叫价的人一声高过一声。 “五百五十两!” “六百两!” “七百两!” “一千两!” 第135章 昭华与宝仪的角逐 云冀睫毛微颤。 他缓缓垂下眼眸,短暂地挣扎和痛苦后,眼底重归平静。 “在长街卖花时听到客人说的。” 谢九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多问。 目光投向二楼一雅间,悄无声息先暂退了下去。 底下拍卖的浪潮一山高过一山,二楼的贵客也渐渐开始参与竞价,只是不多。 直到一块徽墨的出现,才将整场拍卖会引向了高潮。 湖笔、徽墨、宣纸、端砚,乃是文人墨客乃至达官显贵都竞相追求之物,可这四宝中任意一样都是有市无价,其中徽墨则更为特殊一些。 徽墨落纸如漆,色泽黑润经久不褪,素有“一点如漆、万载存真”的美誉。因其制作工序繁复、产量稀少,如今徽墨几乎只供给皇室,民间能得一件,便足够引人沸腾了。 尤其此一块徽墨从色泽到描金,都是上等中的上等,其上雕刻的纹样更是出自当代著名雕刻师之手。 这样大的噱头,注定了这一块墨的价值,必定高到离谱。 “一千两!” 果然,二楼已经有人等不及开口。 “一千五百两!” “两千两!” 邹静傻眼:“都说徽墨一两一金,可远远也达不到这地步吧?” “到了拍卖会上来,这徽墨的价值,便已经不在于本身了。”谢婉柔此前虽从未参加过山外楼的拍卖会,可自小听家中人说起,耳濡目染之下,见识也不少。 “那是什么?”邹静不理解。 “身份的象征。”谢婉柔解释:“能买得起徽墨的人,家中必定不缺钱银。比起银两,便更注重身份和体面。大邕重文,不管是官宦还是商贾,都喜欢在这上面下功夫。” 周进财赞许不已,“杨公子果然洞悉人心啊哈哈。” 邹静咋舌,再次感慨,“有钱真好。” 他买不起徽墨,自然就是看热闹。 这一看还真叫他发现东西。 “怎么对侧那雅间里的人这么坐得住?”这可是徽墨啊。 就算是太傅家中珍藏了好几块的徽墨的人,每每一遇到都会出手。 整个内场里,除了自家殿下和望而生怯不敢与贵宾较高下的人,其余人几乎都在报价。 唯有那个人,纱帘始终拉着,只隐隐见到里头有个人,却从未动过。 “难道是京中来的?”谢婉柔猜想。 唐翘自顾自给自己斟了杯茶。 她大概能猜到是谁。 “公子。”谢九轻脚上前,悄声对她道:“二公主在内场里。” 唐翘勾唇,望向对侧的雅间,举了举手中的茶饮。 对方正看过来,亦端杯回敬。 唐翘笑了笑,转身就将那杯盏里的茶倒了。 “她还真是阴魂不散。”这厢唐沁放下杯盏,直接叫人将茶具连同茶饮都给齐齐端走。 “之前是我小瞧了她。”都能收服卫闽还能将独自将湖州官府搅得天翻地覆的人,绝对不容小觑。 侯景宽慰道:“没了卫闽,朝中还有的是能人。四殿下受器重,必能前往湖州做主审。等事情都结束,必然能封王,届时朝中再无皇子可比肩四殿下,自然尽是能人归附。” 唐沁看向唐翘的方向,从卫闽和湖州的事情起,她就觉得很多事情脱离了她的掌控。 “本殿只担心,父皇心中另有人选。” “不管是谁,殿下您自不会让咱们四殿下落后于人。”侯景实话道。 “储君之位,必得是四哥的。”无论用什么办法,她都会让自家兄长登上皇位。 她拿帕子擦了擦手,低垂眉眼将眸光中的暗色掩下去,“可有打听出唐翘来的目的是什么吗?” “长公主昨日才到,一直未曾进入内场。”意思就是,根本没机会查,侯景猜测:“不过奴婢觉得,长公主与殿下您,所求应是相同。” 她的手轻轻扬起,丢了帕子进侍女怀里,嘴角微微上扬,眸光仿佛能洞察一切,“既然如此,接下来的东西,我就都要了。” 下一件拍品乃是一件自膘国而来的绝世紫罗兰色翡翠,起拍价就已经叫人望而却步。 “起拍一千两。” 许多人已经停止了叫价。 不过二楼的贵宾们拍得甚是火热。 “一千五百两!” “两千两!” “两千五百两!” “五千两!”此人直接翻了一倍之数! 饶是二楼的宾客也不禁扭头看过来。 谢婉柔若有所思地记着,“原来殿下喜欢玉石啊。” “喜欢?其实也一般。”许是坐得太久了,她有些懒懒的,用手托着下巴慵懒地半眯着眼。 邹静见她这状态,简直惊死了好嘛。 “殿下你不怎么喜欢还拍?”亏他还以为是给陛下拍的呢。 殿下出宫是悄悄来的,皇后娘娘给的银票虽然不少,可用到如今也就剩那么头十万两了。 那银丝美人面直到现在还没出现,按照现场这竞拍翻倍的数额,邹静已经不敢想象那玩意儿得多贵了。 “拍着玩嘛。”她笑意盈盈,目光看向对侧唐沁那里。 果然没过多久,那边也叫价了。 “一万两!” “天字二号贵客出价到五万两!”拍卖场中的拍卖师甚是激动:“还有没有贵客加价?” 到了这个时候,二楼的客人都没动静了。 能用天字号间的人,都不好得罪。 偏偏还是二楼最低等的黄字号间有人开了口: “一万五千两!” “黄字八号客人加价一万五千两!” 唐沁那边直接翻倍:“三万两!” “三万两!三万两!天字二号间客人出价三万两!”这样的大手笔,饶是拍卖师见过大场面,也激动啊,“还有贵客需要加价吗?” 她甚至主动喊了一下最有竞争力的唐翘这边。 “黄字八号间的贵客要加价吗?” 唐翘懒洋洋开口,“三万五千两。” 前头山外楼的使女立马扬声:“三万五千两!” 我的亲娘哎! 邹静看着自家殿下这样任性,手心都急得冒汗了,死死抓住云冀的手不放。 “这也太刺激了。” 第136章 银丝美人面 谢婉柔刚开始也紧张得不行。 可不知为何,看着自家殿下懒散笑着,还能缓缓喝口茶的姿态,她忽然悟了。 对侧楼里唐沁的人很快报价:“五万两!” “五万两!五万两!”那拍卖师渴望地看向唐翘这边,可唐翘却没再开口了。 “绝世紫罗兰翡翠,五万两一次!” “五万两两次!” “五万两三次!” “恭喜天地二号楼贵宾获得绝世紫罗兰翡翠!” 看着山外楼的小厮将紫翡小心翼翼地端上去,人群中沸腾开来。 “啧啧啧,大手笔啊大手笔啊。” “是啊,也不知是哪位老板家的公子如此豪横!” 旁边的人冷哼,“老板?我敢打赌,那位不是出身勋贵,至少也是世代官宦之家的。” 而这厢,唐沁望着那号称绝世的翡翠,不过是看了两眼罢了。 “她眼光倒是不差。只可惜这东西终究是不能到她手上了。” 绝世紫翡之后,更有许多珍品。 天子二号间与黄字八号间展开了极为激烈的角逐。 “黄山奇玉一件,起拍一千两!” “两千两!” “四千两!” “五千两!” “一万两!” “三万两!” “五万两!” “恭喜天字八号间贵宾拍得黄山奇玉一件!” “羊脂白玉镯子一双,起拍五千两!” “八千两!” “两万两!” 这羊脂白玉镯子精巧无双,这一回唐翘似乎发了狠,一开口就喊出了当场最高价:“五万两!” “殿下,还跟吗?”侯景问唐沁。 唐沁沉思片刻,“跟。” 随着侯景喊出高价,唐翘那边顷刻便没声了。 一旁的侍女连忙出声恭贺,“恭喜殿下,长公主始终不敌您。” 唐沁脸上却没什么喜色。 她虽然拍得了唐翘所想要之物,可件件价格都高出寻常太多。 到了这时候,她还不知道唐翘什么心思,那她也白活这么久了。 她再有钱,也不愿意做冤大头。 侯景提醒她:“殿下,您想要的那件寿山石在最后。恐怕价格不会低了。接下来若再跟,只怕……” 恰在这时,黄字八号间那边有人来。 是邹静,表情有些欠揍: “我家殿下叫下官来祝贺二公主,贺您喜得好物。” 唐沁一改方才的郁闷恼怒之色,端着贵气优雅的笑,“长姐真是有心。” 邹静回道:“我家殿下说,这是应该的。” 唐沁优雅的笑寸寸龟裂,她好努力才忍住没抄起那绝世紫翡砸邹静头上。 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笑容,“你也回去告诉长姐,若她看上什么好东西,知会我一声,我就当拍来送给她了。” 邹静笑着拱手,“我家殿下说得果然没错,二公主果然不愧为二公主,就是豪横。” 唐沁手指微微搭在那羊脂白玉镯子上,眼里泛着冷光。 邹静见势赶紧溜,“下官告退。” 她松开手,眸光极冷,“好一个长公主。” “殿下,那还跟吗?” “不跟。”唐沁能屈能伸,“她真心想要的怕是那寿山石。” 万寿节近在眼前,没有什么比寿山石对她而言更为要紧。 她并不清楚唐翘身上到底有多少银子,若是她再继续砸钱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到时再叫她占了便宜,她得亏死。 没有唐沁的阻挡,加上场中的宾客方才见识到唐翘财力,不敢轻举妄动,唐翘几乎用了极低的价格拍下了一些小玩意儿。 终于到银丝美人面时,场内宾客几乎都躁动不安起来。 长生,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极具诱惑的。 尽管只是传说。 山外楼对于银丝美人面的拍卖很是谨慎:“因此物记载留存于野史古籍中,其功效到底如何已无人可辩。因此此拍品没有起拍价,诸位贵宾可自行出价,由最高者得!” 可有句话说得好:无法标价之物,才是最贵的。 无论是猎奇也好,真向往长生也好,这样的东西总是最神秘最吸引人的。 “五两?”这位兄台就是典型的不懂事,于是有人给了当场翻了百倍打他的脸。 “五百两!” “一千两!” “两千两!” “五千两!” “十万两。” “……” 满堂寂静。 众宾客看向黄字八号间的疯子。 想及此人之前竟敢与天字号的贵宾打擂台,叫价的人都齐齐都顿住了。 “我忽然觉得长生也不是那么要紧了,反正我是活够了。”叫价五两的兄台默默扇了自己两巴掌。 他真该死啊,这玩意儿竟然这么值钱,他居然傻不拉几出了五两银子! 真是丢人现眼啊,丢人现眼! 于是他尿遁了。 其他几个也笑呵呵给自己台阶下,“嗨呀,不过是传说罢了,我觉得这银丝美人面不过长得好看罢了。兴许就是株野草呢?” “谁说不是呢。” 得不到就诋毁,说的就是这几个人了。 拍卖师是第一次将拍品卖到如此高价,她甚是激动:“还有贵宾需要加价吗?” 唐沁本来只打算拍最后一件寿山石了的,不过眼下她有些犹豫。 她无法判断唐翘到底是真心想要此物,还是只是想引她上钩。 “殿下,可要加价?” 她细细思索了一会子,笃定了心中那个答案。 “放弃加价。” 一根草而已,并不足以作为寿礼献上。 唐翘想要的,必定是寿山石。 “恭喜黄字八号间贵宾拍得银丝美人面!” “殿下您真神了!” 邹静又是欢喜又是愁。 喜的是自家殿下如愿拍得自己想要之物。 愁闷的是—— “殿下,这草真值这么多钱吗?” 山外楼的人已经将银丝美人面送了上来。 因是活物,还放置在一个精致的花盆里头精心养着。 邹静单看着都觉得那花盆恐怕也不是什么便宜货。 唐翘垂眉,缓缓伸出手指,触了触那洁白无暇的花丝。 透过那花丝,她仿佛看到了前世的北燕皇宫。 “等过后你就会知道,十万两拍银丝美人面,究竟有多便宜。” 前世那株银丝美人面面世时,其抗毒之效已经为世人所知。 北燕帝花了一百万两才买下一株尚未开花的草,精心培育了一年,才盛开。 眼下这株,花丝已微微展开,比起那株来,贵重得多。 第137章 夺嫡序幕 出雅间之时,姐妹俩迎面碰上。 都是男装打扮,模样和气质一个塞一个的出尘。 目光一交汇,不约而同勾了勾唇。 “恭喜长姐,花费十万巨银拍下传说中具有长生之效的银丝美人面。”唐沁不吝“夸赞”,“回头回宫了见到父皇,妹妹一定在父皇跟前诉说长姐的孝心。” 皇族人倒不至于花不起十万两银子,只是为了一个噱头就大张旗鼓地如此肆意花销,岂非故意惹天下人妄议? 她已经能想象到届时父皇会如何痛斥唐翘。 “二妹不也一样?”唐翘端着和气又温润的笑,十足像个长姐的温柔模样,“八万两的羊脂玉镯子说买就买,五万两的紫翡和黄山奇玉也是半点没有犹豫。” 唐沁也是恭恭敬敬的做足了妹妹的面子,“母妃喜欢,自然多贵都值得。长姐才来宫中不久,不知道皇家人在外头的体面不要紧。待久了自然就晓得了。” 待你待久了时日便会晓得,谢氏永远无法与景氏相较,你也一样。 唐沁笑着,一脸善意又亲近道:“就是日后,长姐可别弄错了。那草虽漂亮,可皇家人如此铺张张扬终究影响不好。父皇若是知道了,只怕要生气的。” “有劳二妹提醒,否则见了二妹方才的豪气,还以为咱们皇家人在外都是这个派头呢。” 二人你来我往,谁也不落下风。 偏偏在外人看来还只以为这二位公子关系好得紧。 周进财正和山外楼的管事打了招呼过来,见状询问道:“章兄的朋友?” “不。”唐翘扬唇道:“是我家中二弟。” 唐沁闻言淡笑一声,唐翘还真是会占便宜。 “长兄自己玩儿吧,弟弟我就先走了。”那声“大哥”出口倒是顺畅,就是被她咬字咬得跟什么似的。 她看都没看周进财一眼,绕过他就往楼上走了。 除了唐翘,旁人还没有资格与她说话。 周进财只能讪笑感慨一句,“章兄的二弟真是有个性。”不过叫他很不理解地是:“既然章兄和天字二号楼的有这般关系,为何方才你们还如此竞价,这不是白白给山外楼送钱吗?” 要是他家两个儿子这样败家,他高低也得赏一顿棍棒下去。 反正现在知道两人关系,他是牙疼得不行。 “怎么说呢,”唐翘诚恳道:“我二弟比较有钱。” 正上楼梯的唐沁气得险些踩空。 她微微侧眼,“那三件东西日后不许出现在本殿面前。” 说的是今日高价从唐翘手里抢过来的三件拍品。 侯景低声:“是。” 唐翘收回余光,“对了周兄,你既然与山外楼二东家有交情,不知可有法子引荐替我引荐一二?” “章兄放心,包在我身上。” 这厢,唐沁在管事的带领下径直入了三层上的小阁楼。 “我要见你们的东家。” 山外楼拍卖会开场,作为二东家的虞阙自然是在的。 他正忙着亲自摆弄阁楼里的小盆栽,许是觉得哪处没有摆好,他又继续在挪。非得摆在最正中最好看的位置,才满意了。 听闻有人来,他先是欢喜了一下,随后看见是唐沁,他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一些。 不过看她手里拿着今日的拍卖册,他也不敢敷衍。 “我家主人如今不在山外楼。” “那在何处?” 虞阙不动声色道:“那要看公子是为何事而来。” 唐沁并未说话,微一抬眼,侯景便将册子奉上。 在第一件拍品介绍一栏的底角,多出了一行字。 【故乡云水地,归梦不宜秋】 虞阙一愣,看向唐沁的目光里带了审视。 “敢问公子是何方人士?” 唐沁并未答话:“何时能见山外楼的主人?” “半月后,京城。” 出京近一月,返回之时已入秋。 苏杭之地还热着,一路北上则渐渐回凉了些。 慢船而行,途中还收到一封谢荆捎来的信。 信中说起朝廷已遣派了官员前往湖州。 除大理寺卿正和刑部侍郎外,主审官乃是当今五皇子唐衍。 负责勘理湖州官府涉及所有事宜,以及顺藤摸瓜,揪出湖州刺史的上头人。 看到此处时,她眉眼里含了笑意。 “殿下怎么会知道,陛下一定会让五皇子或是六皇子前往湖州?”纵然谢婉柔知晓她能做旁人不能做之事,可当事情落定时,她还是免不了惊诧好奇。 她收整了那书信搁在烛火上,火舌很快袭卷纸边。 “湖州事宜,父皇需要的是一个完全归属于皇家之人。而五哥并不属于任何一个党派,外祖家更是无甚建业,背靠的便从来不是勋贵和世家宦官。” “所以这个时候,越没有势力反而是好事。”谢婉柔恍然大悟。 没有势力就代表他没有丝毫牵绊和阻碍,也更会尽心遵从父皇之意,不会违逆。 “可为何不是七皇子?”邹静最是好奇了,“七皇子不也出身不高,没有势力吗?陛下为何不选他?” 唐翘将燃烧着的信纸丢在火盆里,经由湖上的风一吹,便迅速燃成了灰烬。 “这就得问他自己了。” 做皇子的,哪有一个是不未雨绸缪的。 平日里蛰伏可以,但关键时刻,也要有足够的能力和手段才行。 这第一场博弈,显然是五哥胜了。 可人生的转折里,哪有这么多临头的博弈与机会,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这也注定,七皇子唐端在日后夺嫡之时,很难再有胜算。 而五皇子唐衍,自此之后,也不会再是那个默默无闻的广集殿皇子。 夺嫡,其实在某个不经意间的瞬间,就已经拉开了序幕…… 第138章 母女之情 归京那日,正是乞巧。 唐翘回了宫后径直去见皇后。 谢皇后没有责怪她离京日久,也不曾抱怨因为她离京之事受到永丰帝指责,不过是同寻常母亲一般,早早为她准备了沐浴的香汤,又备足了晚膳,笑着与她说琥珀又胖了。 琥珀便是她送给皇后那只橘猫的名儿。 唐翘不用问也知道,她离开京城皇后要遭受多少非议。 哪怕特地将皇后用得到的草药千里迢迢带了回来,她也觉得颇有亏欠。 “你不必如此不安。”椒房宫中用膳规矩不大,谢皇后亲自给她盛了一碗温养身子的参汤,“打那日你与我说起谢氏之事后,我便晓得,京城是留不住你的。” “否则当日你说你要离开京城时,我便不会由你走了。” 可这并不代表她不关心唐翘,她将参汤稳稳放在唐翘跟前,“我已经叫了尚药局的医师,过会子就会过来。” 她虽然受了些伤,但眼下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好。” 可母女俩并未温存多久,便有人来搅扰。 “是章嫔。”紫苏一看到这个人脸色就不好,“说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前来探望殿下。” 皇后忍不住摇头笑,“你看你父皇,这是在告诉我,若我待你不好,他是要将人要回去的。” “那没法子了。”唐翘跟着扬眉,“名儿都记给母后了,还怎么要。父皇不过发发牢骚,决计是做不出那等事情的。母后不理会就是了。女儿自会叫父皇知道的。” 谢皇后听她这样说她父皇,很是惊了一下,随后又笑,原本还有些病色的脸都生动起来,“这话你可别叫你父皇听去。” 可唐翘这话着实又叫她觉得在理起来。 虽说夫妻之间没什么情爱,可对永丰帝她还是了解的。 那个人啊,无非就是来提醒她的。 可要说真下她的面子的事情,却不会做。 确实像是在发牢骚似的。 这样一想,她笑意更深,“你若不想见章嫔,我叫人将她送出椒房宫去。” “不用如此麻烦,我出去片刻,母后将这半碗参汤喝完,我就回来了。” 说着将手里盛好的参汤端到她跟前。 “这孩子,”谢皇后端了参汤喝,唇角还带着笑,“既不叫人省心,却又格外懂事。” “殿下时刻惦记着您呢,这一回去湖州,可没少带东西回来。”素琴上前来,给她布菜,“不过主子也是,打接到殿下要回京的消息起就整日夜里睡不着。也不知是高兴多还是忧虑多。” “就是。”紫苏也帮腔道:“方才长公主殿下赔罪时,主子还一脸淡定,可奴婢分明瞧着,您暗自打量了长公主好几眼。怕是看都不够看的。” 皇后许久没有被这样打趣了,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可到底是自己的陪嫁侍女,跟亲妹子似的,哪里舍得骂。 “你是瞧着芝芝回来了,有人给你撑腰了不是?连本宫都敢戏谑。” 皇后在椒房宫里一向不会自称“本宫”,如今也不过就是虚张声势吓吓她。 可半年前,椒房宫里头哪有这样的景象呢? 就说昭华殿下离开京城这一月来,椒房宫里也跟突然少了什么很要紧的东西似的。 皇后经常会抱着湖泊去清凝殿坐。 一坐就是一下午。 有些母女情,即便未有血脉之合,时日虽短,虽有磋磨,却更真挚动人些。 比真正意义上血浓于水的亲情,更有人情味。 唐翘来了清凝殿见章嫔。 她与往常一样,对她关怀备至,询问她一路上可遇到什么凶险,一面问一面哭。 若她当真还是未及笄之年的那个唐翘,渴望母亲的爱,见此情形如何能不动容。 可惜她已经长大,看得最多的,就是人心黑白。 只是眼下,好些事情还不能说开。 “娘亲送我的香囊,我掉在了湖州。”她开口打断章嫔的哭泣,“可否为我再做一个?” 闻言,章嫔感动得厉害,“好,莫说一个,多少个娘亲都给你做。” “去京一趟,芝芝比从前懂事了。”她有意无意地探唐翘的口风。 “之前才到京中,看到娘亲关怀弟弟便有些难受。可如今想想,娘亲也果真是身不由己。日后我会好好孝顺娘的。这一趟,女儿给娘也带了些礼物回来。今日天色晚了,明日一早便叫人送去娘的宫中。” 章嫔欣慰得紧,“好孩子。”她等不及给唐翘上眼药,“只是你可也给你母后准备了?” “虽说她只是你的养母,许多时候会忽略了你,可她到底是你名义上的母亲。你若厚此薄彼,怕是那些大臣还会说你我的不是。” 唐翘觉得好笑,前世她怎么就没发觉这女人这么会挑拨离间呢? “娘亲放心,女儿有分寸。”她一副懂事知礼的模样,“我给母后准备的东西要比娘亲多上一倍。这样一来,就没人会非议咱们了。” 这话说得章嫔险些没绷住。 要不是唐翘年岁不大,她都要以为她在故意惹她生气了。 可眼下,她还得笑着说一句,“芝芝真是乖巧。” 唐翘眯了眉眼,哼,恶心不死你。 “我还在同母亲用膳,娘可要一起?”怎么还不走。 她继续道:“我可许久都没与娘一起用膳了。很是期待呢。” 章嫔自然不乐意。 她是妃嫔,且不说不能与皇后同席,就算真一同用膳了,她还得按照规矩给皇后布菜添茶。 “我不过是个妾,哪里能同皇后一起用膳。你先回去吧,否则若因为我叫皇后等急了就不好了。” “娘说得是。”她颔首,“那女儿派人送您出椒房宫去。” 章嫔:我虽然不想和皇后吃饭,可你也是真不挽留我? 她今日可是拿了陛下的旨意来探望,自然有底气。 可眼下也是真生气。 眼见唐翘急急忙忙地就往正殿赶,章嫔眼里落了暗色,一出椒房宫就忍不住骂了。 “没有眼力见的贱种。皇后那个病秧子有什么好的。” 侍女闻言又是惊骇又是惶恐。 自家主子因为自己的出身很是介意,连带着对自己的女儿都很是不喜。 更何况女儿养在了旁人膝下,更是叫她心头郁闷。 可这些话她不敢说。 只能想些好话来劝自家主子,“好在长公主对娘娘您甚是爱重。究竟是血脉亲情,旁人如何都比不了的。” 许是这话听多了,章嫔不觉得有什么好。 只是暗骂唐翘运气好。 “原以为她出宫一趟必定死在外头,谁知竟还歪打正着发现了湖州阴私。眼下连陛下都对她赞不绝口……” 不知想到什么,章嫔气得脸色都扭曲了。 跟那个女人一样,运气好得叫人厌恶! 第139章 罚跪 近来政务繁忙,永丰帝十日里有八日都是在紫宸殿渡过的。 这日处理完政务,暂得片刻休闲之时,常礼便领着内侍提了食盒进来。 他看着闲书,瞥了一眼,不悦:“又是什么参汤药膳?” 做皇帝的就是这点不好,底下人瞅着你累了,觉得你该进补了,就数不清的补品和药膳呈上来。 可这些玩意儿吧,总有一些是他不喜欢入口的。 常礼晓得他不爱喝,“尚药局大臣们也是为了陛下的身子着想。不过今日还添了一道菜。” 永丰帝没理会,尚药局和尚食局都是串通一气起来,骗他吃补药。 常礼也不管他,兀自让人摆膳,又将他稍微喜欢一些的菜品给他布到碗里头。 “陛下。”他将筷子递上去,永丰帝便拿着书侧到一边,故意不接。 正在这时,外头内侍来通传,“陛下,长公主和二公主到了。” “叫她们进来。” 常礼顺势笑意盈盈再递上来筷子,永丰帝也不能再做那副矫情的模样,瞪了常礼一眼接过来。 唐翘和唐沁穿回了华丽典雅的宫装,更巧合的是,两人竟不约而同梳了一个双丫髻,连妆面都花得相近,还都提了食盒来。 唯一的区别,可能是唐翘眉心间的素手花。 姐妹俩对视一眼,齐齐上前来问安,都是乖巧的模样。 “哟,难得,你们姐妹俩还记得朕这个老父亲。”他斜靠在软榻上,一脸地不痛快。 “女儿知错。”两人齐齐跪下去。 “哼,知错,你们知什么错?”他怒气冲冲一个挨着一个地骂,“你身为长姐,不仅没做好表率,还如此莽撞!你,在宫中这么多年了,居然连规矩都不顾了。” “堂堂大邕公主,一身男装打扮就出宫了。”最重要的是,“还不提前与朕报备!” 俩姐妹就这么跪着,眉眼耷拉,“叫父皇忧心了,女儿有错,任凭父皇处置。” 永丰帝一瞧也不忍心,苦口婆心:“朕又不是不准你们出宫。可宫外多危险,你们若是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 在永丰帝跟前,昭华和宝仪都很拎得清:“父皇教训得是。” 凡事就秉承一个原则:父皇骂我我道歉。 主打一个乖巧认错。 永丰帝满肚子的火,看到两个垂着的双丫髻,也消散了大半。 可他若太快心软,也是助长两个女儿的嚣张气焰。 若是日后再来那么一次,他得气出心梗来。 于是他心一横,冷哼拂袖而去:“你们两个就跪着思过吧。” 常礼机灵,连忙将两个公主带来的食盒给提着过去。 俩人许久没说话。 最后是唐沁忍不住先开了口。 “长姐认识山外楼的东家?” 离开杭州之前,她曾亲眼见虞阙与她说话,面目还很有些讨好的模样。 唐翘心念微动,脸上不露声色,“二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好奇罢了。”虽然跪着,姐妹俩腰杆一个比一个挺直,“都说长姐从未出过渝州,可长姐认识的人,知晓的事,倒是半点不像个从来拘束在闺阁中的女儿家。” “你可曾听说过一句话,叫‘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她勾唇笑着,“彼此性情相投,便是十天半个月也能成为知交。恰好,你长姐我运气好,这一趟出去结了好几个知交。”她感慨道:“或许这就是缘分吧。你说是也不是?” 她侧头。 唐沁唇角微抽,直直对上她的眼,嘴角噙着冷笑,“那长姐的朋友们可晓得,上一个同长姐兄弟相称的柳成荫,已经死透了。” 唐翘一脸正经,“二妹提醒得是,回来我还得告诉他们这事才好。”她笑着,“不过我也好奇,三年前二妹在扬州做了什么,那甘州甄致,同淮阳侯府又是什么往来?这一趟去湖州,当真是见识了许多,叫我都懵住了,不如二妹替我解惑?” 唐沁漂亮的眉毛蹙了蹙,深深看了她一眼,嗓音清冷道:“有些事情,长姐还是不要知道得太多为好。否则若哪日出宫时再被绑架,可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回来了。” 她回以一笑:“说来巧得很,我平生最不缺的,就是运气了。否则我哪还有命入京来呢?” 唐沁微微眯眼,目光里带着审视。 “那姐妹俩如何了?” 这厢,永丰帝默默将尚药局尚食局送来的吃食扒开,又将两个女儿送来吃食一筷子又一筷子地喂进嘴里。 “回陛下的话,长公主与二公主相处十分融洽。”常礼很是欣慰地道:“方才奴婢瞧了一眼,两位公主有说有笑的呢。” 永丰帝满意颔首,皇后和贵妃矛盾难解,两个女儿如此性情相投,实在叫他老怀安慰,不过…… “朕是问你这个了?”唐褚冷哼,“还有说有笑呢,半点认错的态度都没有!” “哪能啊,两位公主都是至孝至纯之人。昨儿公主们回京,便很快将给陛下您的礼物送了过来。眼瞧着就入秋了,公主们可惦记着您呢,大老远地都给您带狐裘貂裘的,还有好些苏杭之地的特产,那是一样没落下。” “哼。”他又吃了一筷子菜,才满意地放下了筷子,“那些玩意儿,宫里又不是没有。” “有是有,可贡品总不能跟殿下们亲自带回来的珍贵不是?” 他依旧冷哼,可还是认同了这话。 两个公主自入紫宸殿,上头那两个哥哥就生怕她们被罚,早早就赶过来了。 常礼便顺势道:“说起狐裘,自打入秋后京中就冷了起来。连带着这地板啊、桌椅啊,摸着都是凉的。也不知逸王殿下受不受得住。” 永丰帝斜他一眼。 什么给逸王给衣裳,这是拐着弯说天冷了,地板也冰,那俩公主娇贵,怕跪坏了。 第140章 王谢非友 “你以为逸王需要朕送衣裳啊?昭华可没少给他带厚实又上等的皮草。”说起这个他又忍不住牙疼,“就是老四那个皮糙肉厚的,宝仪也给他带了不少。” 说着他就撇嘴,“倒是一个赛一个地爱惜哥哥,只怕朕这里才是捎带的。” “听父皇这话,三哥和儿臣可冤枉得慌。” 逸王和唐持兄弟俩缓步入内,齐齐朝他拱手行礼,一个温润,一个和善,皆气度非凡,竟隐隐都有贤王之态。 永丰帝冷哼,“你们有何可冤的?” “二位妹妹此次离京,多半还是为了父皇万寿的缘故。”逸王唐清眼角含笑,俊逸出尘,“芝芝和宝仪虽各自给我们捎了好东西,可哪里比得上对父皇的孝心。” “正是,”唐持难得帮腔唐清:“宝仪可与儿子说了,已特地为父皇备了礼。” “对了,”他想到什么,忽而笑道:“儿臣听说昭华可也为父皇准备了厚礼,乃是传说中的银丝美人面,据说有长生之功效。” “银丝美人面?”唐褚倒是有过耳闻,可这东西毕竟虚无缥缈,从前也不是没出过这样诈骗之事。“这孩子,怕是被骗了。” 永丰帝眸光依次扫过两个儿子,眼里对子女和睦情形的满意是看得出来的。 “行了,朕还不知道你们来是为着什么嘛。” 他招招手,“常礼,叫那姐妹俩起来吧。” 于是才跪着了一刻钟多一些的唐翘和唐沁被解了跪罚。 看着挨着站在一起的四个儿女,永丰帝说不欣慰是假的。 只是他才休息这一会子,便又有大臣前来。 是御史台的,他更不好不见。 于是只能嘱咐最年长的唐清,“聿之卧病许久了,一直闭门不见客,近来天气转凉,你代朕前去探望一二。”他又强调了一句,“务必要询问慈真大师,他的病究竟何时能完好。” 唐翘眸光微微闪动。 霍辙自那日过后就没了踪迹,也不知眼下回了不曾? “想什么呢?出了趟京城回来跟丢了魂似的。”出了紫宸殿来,唐清看她,眸光微暗:“别不是湖州杭州也出了一个卫阶之姿的少年郎?” 唐翘回神,“也?” “芝芝这一回去湖州,可遇上了王束?” 她颔首。 唐清目光就危险了许多,“此人虽面目可善,人品却堪忧。王谢乃是世交,你日后免不了与他见面,”他正色嘱咐:“少与他说话。” 唐翘哭笑不得,倾世王郎,竟被自家哥哥这样嫌弃。 若是叫京中的贵女们知晓,怕不是要气得跳起来划花三哥的脸? 只是她不解,王束也就比她早不了几日回京,三哥估计还没见过几面,怎么就这样不喜了? 此前三哥可是对王束推崇有加的。 “三哥,王束怎么得罪你了?”她好奇不已。 唐清避而不答,“先别问这个,你先把你是怎样悄悄出宫的事情细细说与哥哥我听。”他嘴角带着笑,可怎么看都是在生气的,“好叫我景仰景仰,我们芝芝是如何绕过重重关卡一路跑去湖州的。” 唐翘有些心虚,“哥,时日不早了,你不是还有父皇交代的事情要做吗。不如咱们改日再聊?” 一路只顾着和婉柔游山玩水了,忘记怎么编那些话了。 真是败笔。 “就今日。”要不是两人还身在宫城之中,她觉得三哥会像提小鸡子一样拎着她的后脖颈,“你同我一起去定北王府,咱们兄妹马车上聊。” 完蛋。 没来得及编好话的她只能真假参半的说与自家三哥听。 可唐清的注意力只在一个点上:“皇后没拦着你?” “拦了。”她点头如捣蒜。 “芝芝,你说谎的时候眼神都在飘。” “啊,有吗?”她惊诧。 唐清冷哼,“没有。” 但是她后面这句话将自己给诈出来了。 他就知道,谢氏一族的人从来不安好心。 王氏也好不到哪儿去。 唐翘扶额。 “三哥我错了。” 唐清勾唇,“知道错了,就得受罚。” “行,怎么都行。” “第一,除了谢婉柔之外,再添一个伴读。” 马上就要上国子监,两个伴读是必不可少的。 唐翘倒没想到兄长先有了打算。 “第二,以后见到王束,给我绕道走。” “不是哥,你怎么老跟王束杠上?”她简直匪夷所思。 王束上书那奏折乃是密折,哪怕是三哥和唐持,都不可能看到的。 三哥极少讨厌谁,这回实在没道理得很。 “长得太风流,不讨喜。” 这话听着就假。 唐清就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 “霍辙也长得俊俏风流,怎么三哥还叫我跟他学投壶?” “叫你学东西,又没让你看人。” 行罢。 定北王府同上回她来时一般,偌大的府邸,虽只住着一个主子,各处却无不尽心精致。 稍有不同的是,如今王府中随处可见的小厮都是一副不大能笑得起来的丧气模样。 “聿之这一回,当真是受苦了。”唐清不由慨叹。 他的身子由慈真大师调理着已经渐渐有些好转的趋势,可霍辙那身子骨,却是连活下来都难。 这一次还又病倒下去,人还安然都是谢天谢地的了。 到了里头,慈真大师正好在,只是没叫他们进内室去见人。 “世子的病,不能见风。” 唐翘便知晓,霍辙兴许是还没赶回来。 唐清也并未为难,只是细细询问霍辙的病情,隔着帷幔探问“霍辙”。 因卧病太久,“霍辙”声音都是沙哑的。 正在这时,外头有人踱步而来。 “怎么才一月不见,霍世子连嗓音都变了。” 说话的是唐持,旁边跟着二公主唐沁。 “霍辙”道:“久病成伤,不过小事罢了。” “这怎么能是小事。霍世子病中更要多保养才是。”唐持一脸关切地说着,“这是一株百年参熬的药膳,霍世子病着喝些这个如何?” 最后这句是问慈真大师的。 “自然很是养身。” 唐持颔首,“木樨,你亲去喂霍世子喝药。” 唐翘瞳孔微缩。 她记得唐沁曾给自家兄长荐过一位幕僚,乃是位女子,最擅摸骨之术。 只怕霍辙“卧病”京城这一个月里,不止唐持,就连父皇也产生了怀疑。 “咳咳,怎能劳烦四皇子身边人。” “这怎能说是麻烦。”唐持很是关心道:“父皇同定北王一样,盼望着世子早些伤愈。我等与父皇之心亦同。” 说着就要叫木樨再上前。 可未及她靠上前去,那帘子便从里头掀开了。 霍辙的贴身侍卫归佑从里头出来,那帘子晃动间,里头床榻之上人的模样,尽收众人眼底。 当真是霍辙! 第141章 坦白,七修蛇 永丰十二年七月,注定是多事之秋。 先有湖州官府丑闻爆出,牵扯数万生民,更涉及朝中勋贵。不久,北狄趁势大举入侵大邕西北关。 与此同时,定北王世子霍辙卧床一月后,病情加重,永丰帝亲上浮尘寺,与慈真大师夜谈。此后,霍辙暂居浮尘寺,疗养伤疾。 万寿节前几日,唐翘来浮尘寺。 霍辙披着厚重的狐裘坐在院子里,身影比上回见他更纤瘦了不少。 见她来,眼神便缓缓聚焦,满眼寒凉化作丝丝春水。 “殿下怎么来了。” “来瞧瞧你死没有。”她坐下来,“伸手。” 他虽是武将,可生得白皙,养病这两年,再晒黄的肤色都回来了。 又因受病,叫他皮肤更白上一些。 手腕上更是白净得不像话。 见他伸右手,她微有狐疑,却没多问。 这一探脉,叫她心底的一些东西便得了印证。 “从柳府出来后,你去了何处?” 霍辙缓缓将袖子覆上手腕,“我能去何处?不过是回京城罢了。” “你觉得我信吗?”她目光如炬,称呼他:“定北王。” 刹那间,他那满腔的话堵在喉咙口,忘了说出口。 只有一双分明凉薄却又含情之眼,怔怔地盯着她。 一眼万年。 不过如此。 他睫毛微颤,缓缓垂下眉眼,不知该喜该悲。 “知道瞒不过你。”他再次抬眼时,眼里情绪便尽数收整好,唯余淡淡笑意,冷漠又带着疏远,“不过是为了活命去了长白山一趟,寻一株银丝美人面。” “长白山距湖州路途遥远,你是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回到京城的。”她笑意不达眼底,趁着他找话应付她之时,伸手死死握住他左手手腕。“长白山又有什么蛇,能将你伤成如此模样。” 霍辙眼底涌上惊涛骇浪,面上不露声色,被握住的手甚至没有动弹,只带着一股邪气笑着道:“哪有什么蛇伤,殿下眼下可才只有十三,怎么还肆意轻薄良家少年郎不负责任?” 这话一出来,两个人都齐齐僵住了。 许多事情没有戳破之前,怎么说话都是无所谓的。 可如今,一提到那些相关的话,就好似触及禁区。 霍辙笑意尽收。 唐翘怔愣半晌,随后缓缓放开了他的手。 目光看向他左手小臂处。 衣裳底下,纱布缠裹之处,有两点血渍溢出。 “古籍言银丝美人面生于长白山巅。实则是谬传。天下能活银丝美人面之地,唯有苗疆。” 她缓缓道:“相传,苗疆七修蛇行如闪电,剧毒无比。受其毒咬之人,不出七步,必定血尽而亡。纵使杀蛇取胆以做药引治伤,一月之内,伤处仍易崩血。疗养不善加以疾步,亦同死。” “殿下果然广识多闻,”两人都刻意避开之前那个话题,“不过还有一点,殿下不知。” “什么?” “苗疆圣女之血,亦可解万毒。” 唐翘扯唇,“所以那苗疆圣女不仅给你解毒,还格外慷慨送了你银丝美人面?” “殿下不信?” 唐翘忽然莞尔,“我信你这里果真再得一银丝美人面。” 那个“再”字听得霍辙一愣。 只见唐翘话音一转,目光灼然。 “你明明手里已经有一株银丝美人面了,为何还要寻?” 她的眼神并不锋利,却有一种深深的吸引力,像是磁石一般,险些让霍辙败下阵来。 他眼神里装着狐疑,笑道:“殿下说的话我怎么不明白?” “一开始我只以为自己运气好,在山外楼遇上了银丝美人面。可细细观察之后发觉,那花丝长势,哪里像野生土长之花,倒像是精养许久才有之富态。” 前世北燕帝得到银丝美人面,精心培育大半年终于开花的时候,都远没有这株这样鲜艳盛放。 可想此花是养了多少年。 据她师傅说,慈真大师手里便有两幼株。 一株给了小孙女,另一株,便只可能是在霍辙这里了。 可他偏偏养了多年自个儿不用,又赶赴苗疆去另寻。 “长公主的意思是我故意将那花拿出来给你拍?”霍辙嗤笑,“长公主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我若有银丝美人面,必定第一时间自己用了。怎会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再去苗疆?” 这也正是唐翘疑惑之处。 她想不出霍辙这样做的目的何在。 毕竟这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事。 霍辙转过身子,“行了,公主请回罢,我要静养了。” 唐翘走前对他道:“霍辙,你的命太贵,别随意丢了。” “唐翘。”他站起身来,头一次在她跟前收了混不吝和各种伪装,“你说我的命贵,是因为我是西北定北王府的世子,还是仅仅因为我。” 她的眸直直对上他的眼,“皆有。” “哪一个更要紧?”他紧跟质问,“我若不是定北王府之人,只是一个武将,那年你回京城时,还会来王府寻我吗?” 她没有犹豫,“不会。” 幼帝年弱,她为摄政长公主,要稳定朝局,必然就要与定北王成婚。 谁是定北王,则无关紧要。 她要的,不过是借定北王府的势,稳大邕朝纲。 她走后,霍辙面无表情地坐下来。 “也是。你本就如此凉薄。” 正追忆过往之际,寄留突然匆忙而来。 “世子!您抓来的那条七修蛇逃了!” 霍辙眉心微蹙,“怎么回事?” “就在一刻钟之前,原本安静的蛇不知为何忽然性情大躁,最后是生生用牙将那罐子磨出缺口来逃的。” 专门用来装束七修蛇的铁罐上,血迹斑斑。 他一边差人去寻,一边便连忙来汇报给霍辙了。 来不及听完他的话,霍辙转身就往院子外头跑。 “世子,您不能疾走!” 霍辙是眼睁睁看着那条颜色血红的蛇扑向唐翘的。 那一瞬间,他只恨自己为何要为了研究这玩意儿将其带回来。 “殿下!”随侍唐翘来的艾艾是第一个看见七修蛇的,她惊恐得眼珠子都险些瞪出来,“蛇!” 唐翘并未有防备,那蛇径直扑向她的手腕…… 第142章 清凝殿奸细 而后,动作缓慢地沿着手腕攀岩而上。 “七修蛇竟然没主动咬人。”寄留惊诧之余,只听一声利剑出鞘的声响,自家主子已经提着一把长剑提身飞跃过去。 剑在地面上刮擦的声响刺耳得厉害,如同持剑之人不安浮躁的心。 霍辙眼底冰冷如亘古寒夜,俊逸的侧颜上尽是肃杀之气。 七修蛇自唐翘小臂间骤然弓身,却是看向提剑而来的霍辙,竖瞳森冷得骇人:“嘶嘶” “嘶嘶” “霍辙。” 霍辙弦绷得极紧,言语安抚她:“你别动。” 一人一蛇对峙着,霍辙死死捏着剑柄,却那蛇身躯缠绕在唐翘手上,他若伤蛇,兴许也会伤及她。 “你等等。”她微有些迟疑,“它好像,对我并没有攻击性?”唐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她伸出左手,那蛇似乎能有所察觉一般,将身子缓缓挪了过去。 寄留:! 艾艾:!!! 霍辙面孔森然,沿着唐翘两臂之间的空隙处,迅速手起刀落。 顷刻间,那蛇便断成两截掉在地上。 他将手中剑狠狠往下一扎,重重刺在那蛇头上,再一碾,蛇头便碎了。 艾艾咽了咽口水。 定北王府的人,恐怖如斯。 他眼里尽是腥红色,仿佛魔怔了一般。 “霍辙?” “砰” 他丢了剑。 “你走罢。” 回宫之时,已近暮。 章嫔特地来将做好的香囊给她,更嘱咐道:“里头有安心凝神之药,你时时戴着,对你有好处。” 唐翘垂下的眼里尽是冷意,“娘亲手所做,女儿必定贴身戴着,绝不取下来。” 章嫔莞尔,“今年你生辰时我都不在,等明年你生辰之时,娘亲手为你做一身衣裳。” “娘还会做衣裳?”她笑:“外翁外奶常说娘只会绣香囊,不喜做衣物。” 章嫔顿了顿,颔首,“自然会的。” 唐翘没说什么,只当着她的面将香囊佩戴在自己身上。 章嫔这是料定,不管会不会做衣裳,只怕明年的时候,她都没有机会穿上她做的衣裳了。 “艾艾,上次让你取下来的香囊,还在吗?” 艾艾似乎困了在打盹,闻言醒过神来,一愣,“啊?” 已为清凝殿掌殿的平桐走过来,“侍奉殿下,怎可神思倦怠!” “奴婢知错。”艾艾赶忙矮身下去。 “没事,你今日跟我出了一日也累了。你去换苏荷来罢。” “是。” 平桐代替艾艾将她要用的香囊尽数取来,“奴婢斗胆,殿下会否太骄纵艾艾那几个了?” 这次敢走神,下次只怕就敢以下犯上了。 “姑姑提醒得是。”她道:“我平素只觉得艾艾年岁小,多有些宽容。日后还要姑姑多替我管束一二。” “这是奴婢分内之事。”平桐过来,替她卸掉发间的钗环。“只是说到年岁,殿下可比艾艾还小些。” 唐翘笑着说道:“姑姑别看我年岁小,其实我心里已经快三十了。” 平桐眼角微微上扬。 小孩子嘛,总是盼着长大的。 “今日殿下累了,早些洗漱歇了罢。” “好。” 子时正,大邕皇宫静默一片。 除打更人偶尔响起的鼓槌之声外,便唯有巡防夜守的成列宫卫。 清凝殿内,灯火已熄,安神熏香缓缓缭绕溢散。 一个敏捷的黑影悄无声息潜入内殿。 室内人睡得正熟,均匀的呼吸声低而悠缓。 那人将手指微弯靠近唐翘鼻下,确定其熟睡之后,将其右手自被子下拉出,自腰后掏出锋利刀刃和一个瓷瓶。 刀尖扎破指尖,血便缓缓流下,滴入白皙的小瓷瓶内。 取血足够,那人不知用什么东西在那指尖抹了一下,血瞬间便止住了。 那人复又将手放回被中去,轻脚出了内室。 内殿门口,守夜的人睡得正死。 径直绕过人,推门便出了清凝殿。 月夜底下,揽月台边,黑影现身后,亭子边迅速便出来一人,躬身行了异族之礼。 “小主人。” “这个。”俨然是女子之声,她将瓷瓶递给下属,嗓音冷漠,“带给宫外的人。告诉他们,务必尽早。” “是。” 那人双手接过瓷瓶,用布条包好妥善放置在袖间。 “属下告退。” 女子借着夜色回了清凝殿倒座小南房。 此处,乃是长公主内殿贴身伺候之人的住所。 与寻常内侍和粗使侍女住的大通铺不同,她们都是二人一间的屋子。 体面又方便。 她脱下黑色夜行衣,扯下脸上蒙面之巾。面容便露了出来。 “叩叩叩。” 这个点,迷香已经燃尽,守在廊檐下的人是该醒了。 “来了。苏荷你等一等,我将最后这个针脚收了就来。”她用说话声掩盖藏衣服的声音,又将刺绣所用的针线拿了过来,这才上前来开门。 “是回来喝水吗?苏荷你……” 她甫一开门,整个人后背汗毛便直直竖了起来。 “殿下。” “这么晚不睡,艾艾你原来还在做针线活。” 唐翘径直走进苏荷艾艾两人所住的地方,背对着她。 艾艾见状,眸光森然,伸手向腰后。 “你敢动一下,我就能把你的手卸了。”她幽幽转身,看着与平时憨厚气质全然不同的艾艾。 “看看门外,有惊喜。” 艾艾抿唇,以防备姿态看着唐翘。 “真的不看一看吗?”唐翘悠然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瓷瓶。 艾艾顿时像头被激怒的小狮,“还给我!” “这是本殿的东西,为何要给你?”她勾唇,“还有啊,你不是该先担心你的姑姑吗?难道本殿这血比起你姑姑的命来,还能更要紧些?” 艾艾冷漠目光中闪烁着恼怒,“你杀了她?” “自己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她并未依言出门,灼灼目光死死盯着唐翘,“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看来你那所谓的姑姑于你而言,倒像是下属。”她颇为苦恼地想了一想,“其实也不早,约莫两个月前罢。” 艾艾眼神微动,眸光闪过一丝讶异。 两个月前,那是她拒绝出宫,真正成为清凝殿侍女的时候。 第143章 昭华身世之谜 “说说吧,为何取血?你又为何一直待在本殿身边。” 艾艾咬唇,并未出声。 “那就让我来猜一猜。”她将那微微透出颜色的瓷瓶放在手心里,透过烛光看里头的血红。 “你在宫中多年,一向谨慎,就连那日被绑架上山,也不曾露出马脚。今日却突然暴露。”她眼神中倒映着烛火的光芒,瞳孔深邃而神秘,似乎可以看穿所有伪装。 “是因为那一条蛇。”是陈述句,而非询问。 “你是苗疆人。” 艾艾脊背一僵,她垂下眼帘,掩住眼中的惊惧。故作平静地回答:“奴婢从小在大邕长大,怎么可能是苗疆人。” “不承认没关系。”她素手拨开那瓶塞,将瓶身顺着一个花瓶微微往下倾,“反正苗疆之地练蛇与蛊虫之事早已不是什么秘辛。” “殿下,别!” 见她要倒掉里头的血,艾艾有些惊慌。 唐翘勾唇,将取了盖的瓷瓶搁在手里把玩,“苗疆位处西南,能以弹丸之地存活于大邕与西戎之间,凭的是不入世,不掺杂各国事宜的之中立姿态。” 她轻笑一声,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可若本殿将今日受苗疆人行刺之事宣扬出去,你猜宫内宫外你的那些同伙,是否都能安然保住自身?” 艾艾眼睑微颤,犹如在风中的树叶,在惊恐与威胁中无法平静。 唐翘似乎很享受于看她这样的神情,“苗疆人行刺大邕公主,你猜猜安然无恙了数百年的苗疆,还能不能继续安宁下去?” 闻言,艾艾死死捏住手指,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可她清楚地知道,长公主所言并非空谈。 苗疆历经前朝大乱还能平稳,一方面得益于复杂多变的地形和数千毒虫,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大邕和西戎不愿意耗费大量精力和兵士来占取一个处处皆毒虫,又不能养活太多人的小地。 可若苗疆势力渗入两国腹地,甚至还对皇族之人下手,那苗疆,必定成为众矢之的。 未尝不会成为西戎和大邕为夺取领地交战的借口。 届时苗疆内,生灵涂炭,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她深呼吸一口气,终于不敢再隐瞒,开口解释道: “我确实是苗疆之人,可我入大邕皇城,并非要对大邕皇室行不义之举。” 唐翘终于将那盖子盖了回去,瓷瓶搁在桌案上,“你的身份,还有你的任务,是什么?” “我乃苗疆圣姑之女,奉命前来……寻找丢失的圣女。” 苗疆圣女于苗疆人而言,丝毫不亚于大邕百姓眼中的永丰帝。 唐翘错愕之余,继续听艾艾的话。 “三十年前,前朝皇室油尽灯枯,大邕、西戎二国于西南交战,因受外皆界局势影响,苗疆内乱,尚在襁褓中的小圣女也遗失。” “为保族中安定,我母亲苗疆圣姑游走于西戎大邕各界寻找小圣女十余载。直至十三年前,母亲得到消息:当年小圣女失踪的时候,苗疆出现了大邕皇族之人。” “可惜母亲在赶往邕京的途中,先代圣女病逝。大长老阴佯不满先代圣女日久,狼子野心在圣女亡故后暴露无遗。族中渐渐分崩离析,分裂成了两派。” “母亲只得回归苗疆暂代圣女行事并掩盖圣女丢失之实,令我潜伏大邕皇宫,继续找寻。” 唐翘微微抬眸,“为了一个不知所踪,甚至不知死生的婴儿,苗疆竟找寻三十载?” “殿下有所不知,我族圣女之选与大邕世袭之制并不相同。其血统纯正与否也与血缘无关。因每任圣女都不能有子嗣,故而只能在新生婴儿中遴选下一代圣女交由先代圣女抚养。小圣女的选拔极为严苛,苗疆每十年,才有一位能够满足要求的女婴。而丢失的小圣女乃先代圣女盛年时期抚养的女婴,无论从血脉还是身份而言,皆非后代可比。” “所以这三十年来,苗疆虽有圣女,却始终比不得丢失的那一位” 艾艾点头,几乎没有什么犹豫,“是。” 她颇觉有趣,“假使你们真能寻到所谓的圣女迎其回苗疆,那如今的圣女,又该如何自处?” “她本非真圣女,届时自然该退位让贤。”艾艾理所当然地道。 唐翘对此不置可否。 人性的阴暗和扭曲,哪是一言可以说得清楚的。 “你一股脑与我说了这么多苗疆的秘辛,总不会只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她看着手中的小瓶子,似笑非笑,“你该不会告诉我,本殿与你苗疆也有关联吧?你那位丢失圣女都三十岁了。” 艾艾眼中闪烁起一丝希冀,“若无把握,奴婢绝不敢与殿下说这些话。” “殿下您,或许正是圣女的后代!” 闻言,唐翘眼底如湖面一般平静。 她只是好奇,这种事怎么判断出来的? “就因为一条蛇?”最要紧的是,“这圣女血脉还可以遗传的?” “之前奴婢也不确定。毕竟七修蛇不是寻常的蛇,除了血统纯正的圣女,无人可使它顺从听话,也不能救下被七修蛇咬伤的子民。” 这话可就奇怪了,唐翘忽然一怔,“连你们苗疆现任圣女都不行?” 艾艾摇头,“现任圣女初生时,先代圣女已老,教养出来的圣女血统是不纯正的。先代圣女亡故后被七修蛇咬伤后的族人,即便有现任圣女指尖血疗养,体魄也大不如前,严重些的,可能危及性命。” “定北王世子也是如此。” 唐翘忽然心绪有些复杂和混乱。 若按照既定的轨迹,霍辙,原本可以如前世一般健康长寿。 她不敢自负地说霍辙是为了她才割舍出唯一的银丝美人面,可说到底她是得利之人。 霍辙也是因为银丝美人面才再次中了蛇毒。 加上前世悔婚之事…… 她压根没有不救霍辙的理由。 “既然如此,那你们合该去取章嫔的血才对。” 可这样算来,她与外翁外奶岂非也不是真正的祖孙? 不过,倒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第144章 死也不见 一提到这个名字,艾艾胸腔里有些话就险些藏不住。 话在喉咙里转了三回,她委婉说道:“殿下,章嫔的血,我们在三年前就取过了。” “所以”她眸光发冷。 艾艾跟在她身边日子虽然不算长,却也是朝夕相处,知道她的脾气。 作为侍女她并不害怕长公主迁怒自个儿,可眼下身份转变,她便少不得紧张,小心翼翼道:“若证实殿下您真有苗疆圣女之血脉,那章嫔与您,便不可能是亲生母女。” 说完这些话后,艾艾就不敢开口了。 自殿下入宫来,章嫔是如何待她,艾艾看在眼里,也怒在心里。 于她而言,她更希望是这个结果。 却不知道,殿下是否承受得住。 她不敢去看长公主的反应,狭窄的小南房厢房内,寂静得不像话。 只有烛火随着窗扉出溢进来的夜风摇曳,在唐翘的侧脸上投射出微弱而不稳定的光芒。 “需要多久。” 艾艾立刻知道她话中之意。 “一夜!”这一刻,艾艾是激动的,“只需一夜,长公主是否为苗疆人,便可证实!” 她心血澎拜不已,比任何人都希望这是真的。 若昭华长公主是苗疆圣女,凭她的身份与才智,苗疆日后必定比内乱之前更强盛数倍! 残月下坠,拉出晦暗不明的天幕。 夜虫歇,晨鸟飞,天际吐白得艰难,好不容易才从遥远的天际缓缓撕开一道旖旎天光来。 顷刻间,晨光四溢,笼罩了整个皇城。 唐翘坐在清凝殿前的小院里,看朝霞的光落到距离自己五步远的金桂树梢间。 有才学会觅食的羽毛青翠的幼鸟被母亲拉扯出来,在枝头连站立飞跃都还不稳当,叽叽喳喳地朝母亲叫,不知是在抱怨还是在委屈。 鸟妈妈啄了啄孩子的后脖颈,又去啄藏在桂花簇里的小虫。 那幼鸟见了,便兴奋地扑棱翅膀,歪歪扭扭飞向不远处的一处繁花茂盛处…… “芝芝,坐一夜了。”皇后给她端来热饮子,“喝口热饮吧,是你素日里喜欢喝的口味,没加饴糖。” 唐翘收回视线,想动一动筋骨,膝盖却突然疼得厉害。 皇后连忙放了饮子,亲自矮身下来,用掌心的余热给她揉。 “艾艾那丫头哪儿去了,夜里竟也不给你加条毯子盖在腿上。” “昨日支使她跟我走了一日,夜里便没叫她在殿里伺候。” 皇后就埋怨她:“这么大的人了,连去京外都有筹有谋的,怎么如今连照顾自己都不会。” 听皇后絮絮叨叨念着,便连膝盖关节处的僵硬都被暖意渐渐化开渐渐松散起来。 “母后,我想吃加蜜糖的热饮了。” 日头初上。 浮尘寺晨雾缭绕。 早起便有客来。 “世子,是长公主……” 寄留话还没说完,霍辙冷冰冰的声音便出来了,“不见。” 还强调一句,“死也不见。” 寄留却笑嘿嘿道:“长公主殿下才不会叫世子出事呢,殿下她叫侍女给您送了药来。说是她不在不能给世子扎针的时候,这药喝了可以替殿下温养着身子。” 霍辙横他一眼,“你笑得真丑。” 寄留:…… “自己都不来,叫个侍女来就将我打发了。当本世子是什么了。”霍辙精气神不好,脾气却大,“告诉她,本世子就算是被蛇咬死,从浮尘寺山上跳下去摔死,也不要她救。” 寄留一腔幽怨堵在心口:“哦。” 于是这憨货真这么去回了。 艾艾双手提着个用红绸包扎好的药罐子在外头站着苦等,听了这话,眸子一转,眼泪就充盈在眼底了,“世子怎么这样啊,我家主人费尽心力寻来的药呢!” 寄留一见这一向比她还憨傻没心眼的小姑娘哭了,十分地手足无措,没注意到艾艾对长公主称呼的转变。 “这……你别哭,有什么事情好商量嘛。” 艾艾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听不进他的话,“要是没有做好主人吩咐的差事,我回去可怎么交差啊。” 寄留更慌了,主要他没见过女人哭啊。 还是这么又矮又乖巧的小姑娘,这模样,活似他欺负了人家似的。 他蹑手蹑脚地要从腰间取什么东西,却忘了自己没有如自家世子一样随手揣帕子的习惯。 “你别哭嘛,别哭,长公主殿下脾气很好的。你要是心头难受的话,我帮你递进去就是了,你不许哭了。”最后一句话,寄留说得极其没有气势。 “真的吗?”小姑娘忽然眸光锃亮,连忙将那药罐子塞到他怀里,“谢谢寄留大哥,你人真好。” 寄留一手拎着药罐子,一手挠头,很是不好意思。 “不……不客气。” “那你记得让世子喝完啊,我就先走了。” “好,你下山慢点走。”寄留举起右手兴致勃勃跟她挥手告别。 远远望着艾艾的身影消失不见了才放下手来。 他一边往回走,一边提起左手边的药罐子来看。 这东西也不重嘛,那小姑娘力气可真小。 这厢艾艾听着身后传来的话眉眼微微上扬,像只狡猾的狐狸。 长公主殿下说得果然没错。 哪怕世子要拒绝呢? 寄留这傻大个最心软了。 出了浮尘寺,她拍拍手,一下子浑身气势便变了,一个提气人便迅速踩着台阶飞跃而下。 哪还有方才连提个药罐子都还需要两只手的娇弱模样。 “所以那丫头一哭,你就把药接了?” 霍辙险些没气得吐出血来。 寄留委委屈屈垂脑袋,“不是世子您说的嘛,长公主身边的人来,都要照顾些的。” “那是以前!”要不是从苗疆回来后身子一向提不起力,霍辙真想一药罐子砸傻这个贴身侍卫,哦不对,本来就傻,再砸人就该智障了。 他极力忍才耐住内心那团喷涌而出的怒火,恨铁不成钢:“你这模样,日后被女人拆开来吃了只怕还得笑着赚钱给人家花!” 寄留见他这样生气,小心翼翼试探询问道:“那这药,世子是不喝了?” “自然不喝!” “那属下扔了?” “你敢!!” 第145章 太后的手段 唐翘将寻出来的香囊暂又收了回去。 艾艾不解,“主人既知章嫔非生母,她如此毒害于您,为何还要留她活命?” 这样的人,合该千刀万剐才对。 唐翘正在擦拭自己随身携带的那柄小刀,“死,太便宜她了。” 她原来的打算是,借下毒之事彻底与章嫔断绝关系,免得这女人日日来烦皇后。 可为了外翁外奶多年对女儿的期盼,她决定留下章嫔的命,她虽然恨极了章嫔,却不愿外翁外奶一心想见女儿的愿望落空。想着让外翁外奶见她一面后再做打算。 知晓章嫔与她并非亲生母女的第一时间,她何尝不想亲手杀了那女人。 可死亡,分明是最好的脱罪之法了。 章嫔之罪,绝不是死,就可以偿还的。 何况,她背后还有一个藏得更深的太后…… 想及五岁那年外翁外奶的医馆和学堂遭遇的祸事,她攥了攥手心,“幸好。” 幸好她还未行事。 否则若叫太后知晓她的心思,她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杀外翁外奶。 好保住章嫔这个冒牌货的身份,更是保住章嫔真正的孩子,唐慎。 “那主人打算如何做?” 知晓唐翘身份后,比起从前对长公主的恭敬与敬畏,艾艾心里更多了几分实打实的爱戴与忠诚。 “抽丝剥茧。”她丢了帕子,在阳光下看向那锋利的刀刃,“除掉太后所有扶持皇子上位之可能。” 只要唐慎永无继位之可能,章嫔不过跳梁小丑。 她倒要看看,太后还能装多久。 自五皇子唐衍率朝中大臣前往湖州平乱后,不过几日之间,迅速肃清贪官污吏,重理昔年旧事,还盐户清白。一时间,五皇子声名大噪。 与此同时,朝中涉及湖州事宜的官员们渐渐露出水面。 首当其中地便是永宁伯府陈氏。 而陈氏之族,不仅是勋贵,还与纪国公府袁氏一族乃是姻亲,直直将太后也牵扯进来。 为着此事,一向清净不喜外出的袁太后亲自来了紫宸殿一趟。 “皇儿不必顾及哀家,按照大邕律法来,该惩治便惩治。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更遑论勋贵。” 永丰帝本不想疑心袁氏,奈何永宁伯的罪证确凿,袁氏也不可能毫无沾染。 最叫他悬心的,是太后。 如果只是袁家某一些人参与进去,尚不算最糟糕。 可如今太后漏夜前来,就是为了叫他安心,他不免也心有慰藉。 “深夜了,母后何需如此。”他感慨。 想及当年生母亡故前,太后照拂颇多,昔年皇族内乱之时,亦是太后命袁氏及姻亲多方援助才叫他有惊无险地坐上了皇位。 “皇儿是百官之主,更是万民之君。民心才是重中之重。”太后不喜穿华丽的服饰,一袭暗紫色简单纹饰的常服,叫人很难不生好感,“哀家知晓这几日朝中大臣们各执一词,很是扰你。哀家只来与你说一声,不管最终涉及谁,皇儿都不必看在谁的面子上轻松放过。”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眸光微有些涣散,“哀家老了,什么富贵也都享够了。只想好好守住先帝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莫再叫大邕陷入三十年前的混乱局面了。” “是,儿子必不负母后教导。” 又过了不到半日,御史台便有官员纠察指出袁氏有人参与湖州一案。 此事一出,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当日下午,太后亲下懿旨,表明拥护永丰帝的决心。 无论是袁氏嫡子庶子,或是直系旁支,只要犯了罪,皆按律法行事。 可这一旨意却捅了麻烦。 言官们纷纷上书,有大肆痛斥太后食人肉骨的,更有人扬言太后乃是祸国妖后,在坊间造谣无数。 说太后借勋贵之便利和姻亲之族在民间大肆敛财,又说她平日里所食所戴都要数万金。 更细致些的,便说她一天光百年人参就能吃下好几根! 消息很快传到永丰帝耳朵里,他气得扔了好几本奏折。 “当真妖言惑众!”他指着地上的那些奏折,“这些大臣,竟敢附和民间浮夸不实之言,一定要朕彻查纪国公府!” “那不过是袁氏一位旁支嗣子罢了!” 若一开始他还因为袁氏插足不悦,如今看到朝中如此情形来,他简直觉得荒谬得厉害。 这样大规模的造谣生事,借题发挥,倒像是有人暗地里使了手脚要抨击袁氏一族。 “看看,这都有些什么人。”永丰帝觉得可笑至极,“有御史台的,有门下省谏议主事的,还连个弘文馆的学士都敢言之凿凿给朕递折子上来!” “太后为了朕的江山,劳苦而朴素,到了他们眼里,倒是连吃粒米饭都变成吃燕窝了!” 常礼躬身捡奏折,边道:“太后娘娘向佛,素来勤俭朴素,就连平日里皇后和贵妃孝敬些什么好东西也都不自用的。” 话虽如此,可偏有些大臣们不厌其烦地上书陈事。 到了后头,但凡有抨击太后的奏折,永丰帝都不再批阅,退了回去。 可太后再好的心性,经由此事,也被气病了。 万寿当前,一国太后却病重,这叫永丰帝甚是心烦意躁。 与纪国公府交好的勋贵之族无一不为太后和袁氏一族说理,可更多的还是主张彻查袁氏的。 连带着好几日上朝时,宣政大殿上气氛都极为紧张。 唐翘许多日未曾外出,却并未错过朝中的任何消息。 这日婉柔入宫,说起上午永丰帝跟大臣们争吵到拂袖而去的情形时,还很有些感慨。 “果如殿下所言,太后果真高招。眼下太后这一病,言官们再怎么说也无济于事了。反倒会叫陛下更觉纪国公府冤屈,更不会落罪于袁氏本家了。” 唐翘正拿着一卷兵书在看,“父皇本就自觉愧对太后,眼下再有这样一出戏,湖州盐案的罪名,便要叫永宁伯府实实在在地背上了。” “以一个永宁伯府,平息掉湖州数万盐户的怨愤。” 第146章 疾风骤雨 谢婉柔自小是被当嫡长子教养大的,眼界学识不逊于任何男子,可这一次,她头一回觉得直面官场黑暗,“太后,又怎会甘于只做一个闲散之人。” 她将兵书放在腿弯里,看向婉柔,“其实这些年来,朝中之事,太后又何曾真正远离过?” 婉柔一怔,随即苦笑,“是啊。”她眼里是浓烈的恨意,“我先前一直不懂,为何一个淮阳侯府,可以将我祖父生生牵扯进来。” 一个有恩于社稷的太师,又是皇后生父,淮阳侯府再得势,也不该这样迅速将扬州的事情平过去。 现在她知道了。 “太后要制衡后宫与前朝,便要先叫谢氏一族败落,再叫谢氏与景氏相争,自己则隐于幕后,坐收渔利。” 就好像如今的户部尚书曹聚,不正是谢氏与景氏相斗后的结果? 婉柔有些坐不住,“殿下一直说还要静等,不知何时才是最佳时机?” “快了。”她合上书册,眸中划过一丝笑意,“就看唐沁能忍到几时了。” 凉云殿,侯景来报。 “殿下,太后确实病了。只是……” 唐沁正在练琴,闻言连个眼皮都没抬,“本殿不喜欢听你半截废话。” 侯景将头埋得更低,恭敬道:“湖州的事情,袁氏恐怕难辞其咎。” 琴音微滞,唐沁缓缓抚平琴面。 侯景立刻递上去一份册子。 “这是在柳成荫死那日,我们的人率先在其身上发现的账册。” “此册足以表明,湖州每年要私下上贡的银两,乃是所贩私盐数之九成。与湖州刺史府中所显示账册之五五分成,相去甚远。若非杜撰,便只可能是当时交易之事,有阴阳两份账册。” “若按五成之利,或有可能是永宁伯府及袁氏旁支乃湖州官府帮凶。可九成之利,只怕是纪国公爷的身份,想要从一方刺史手中获得此利也不容易。” 唐沁翻看了两眼那账册,眸光晦暗不明。 为妨她误会判,侯景又添了一句道:“不过殿下,柳成荫的东西,也不一定就是真的。” 唐沁翻至最后一页,随后深深吐出一口气。 眸光森冷无比。 “柳成荫早有预谋逃走,身上带的东西,必定是足以保命的。”她并不怀疑这账册的真实性。“这些年来,本殿和母妃一直以为太后是向着我们这边的,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她垂眸,清冷的气质中掺杂了几分冰冷,“太后这是拿淮阳侯府当挡箭牌,自己在后头搞事呢。” “若真是一心礼佛,堂堂一国太后,何需极尽辛苦赚这种银子。”她冷笑,“原来太后,也不甘愿一直隐居幕后啊。” “那殿下,可要想法子将此册给陛下?” “此册,绝不能从淮阳侯府手里脱出去。”她微微抬眼,心中已然有了对策。 淮阳侯府一出手,必定迅疾而猛烈。 三日后,湖州百里加急文书抵达京城。 当夜疾风骤雨之下,永丰帝彻夜难眠。 翌日,纪国公爷及袁家二老爷早早受诏入宫求见。 永丰帝满脸倦色地来见他。 纪国公爷身着朝服,大礼跪拜而下,“臣未能管束好家弟,臣有罪。” 袁二爷涕泗横流地跪下去,将自己是如何打着纪国公的招牌所做恶事,一一招供,无不详尽。 永丰帝沉着脸,并未让年迈的老国公起身,“先帝封袁氏国公,享世袭爵位,皇家俸禄。哪怕没有国公之位,二舅父亦不缺金银,究竟还有何处不足?竟致如此作为?” 纪国公面对满脸失望的永丰帝,只能躬着身子。 “臣,对不住陛下。” 袁二爷亦悲切地哭起来。 “袁氏不是对不住朕!对不住的是太后,乃至整个国公府的子孙后代!” 一个有罪于社稷的府邸,哪怕爵位还在,又怎可与繁荣时期相提并论? “陛下不好了!太后晕厥过去了!” 永丰帝便又顾不得袁氏兄弟二人,疾步往慈安宫赶。 医师们已经到了,接连扎了几针,才叫太后缓和过来,只是大病未愈又添心神之忧惧,太后脸色很是不好。 “是我袁家对不住你皇儿。”一向稳重自持的太后眼里尽是泪水,“哀家竟不知,你二舅父如此狼子野心。袁家教导不善啊!是哀家的不是!” 袁二爷是太后的幼弟,一向颇得大兄纪国公与长姐太后之照拂。 “哀家对不住先帝啊。” 说着,太后脸色肉眼可见地愈发惨白起来。 永丰帝惊得厉害。 “医师!” 太后病倒,整个慈安宫里头,妃嫔和在京城的皇子公主们都到了,站在帷帐外,垂首静候。 只有永丰帝和谢皇后,在里头亲自服侍太后喝药。 这一日,闹到近暮时分才消停。 出慈安宫时,迎面便见唐沁和唐妍。 唐妍甚是不高兴,“宝仪姐姐还等她做甚。” 宝仪姐姐有出宫腰牌便也罢了,父皇竟也给了唐翘一份! 公主之中,居然只有自己什么都没有。 唐妍酸妒得厉害。 “原来二位妹妹在等我?”唐翘是和唐清并排出门来的,“三哥,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府吧。” 唐清扫了那姐妹俩一眼,颔首,“过几日三哥进宫来看你。” “好。” 他才走没多久,唐妍便尖声道:“三哥素来心善,就怕有人不知好歹,只知利用三哥对咱们姐妹的照顾。不过你别得意,早晚有一天,三哥必定看清你的真面目。” 上次落水的事情,她始终耿耿于怀。 “不知三妹所言,我是何面目?”三姐妹年岁相差一岁不到,唐翘的身高与唐沁差不离,却比唐妍高上半个脑袋,她微微垂眼看她。 唐妍咬牙切齿,“你少装模作样!你不和睦姐妹就算了,还行那等下作之举!若是父皇知道了……” “若是父皇知道了,三妹只怕就不只跪祠堂了。”她一向不喜欢和太蠢的人说话,累。 唐妍却像只被激怒的小兽,更龇牙咧嘴起来,“贱人!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被罚跪,你……” “住口。”唐沁亦是耳朵被吵得烦。 第147章 王家麒麟 “宝仪姐姐。”唐妍颇有委屈。 “不是要回去寻玉嫔吗?”唐沁冷漠道,“天色已晚了?” 唐妍咬唇,“是。” 临走前还不忘狠狠挖唐翘一眼。 唐翘弯唇,“看来唐妍很听你的话。” 一时间这话叫人分辨出来是夸还是贬了。 唐沁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显然不太喜欢这个话题: “万寿节就要到了。” “所以?”唐翘挑眉。 “别让父皇丢脸,”她警告唐翘,“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丢下这话,便扬长而去。 只给她留下一道被许多侍婢簇拥着离去的高傲背影。 “她怎能如此与您说话。”周围没了人,艾艾看向唐沁的眼神变得凌厉,满眼的冷意如同冰封的利剑。 唐翘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如此,“宝仪本就是傲气血性之人。” 比起两面三刀,笑里也藏刀的太后来,她更欣赏这样的性子。 因永宁伯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自言主导此事,诱骗纪国公府袁二爷。 不久,永宁伯与湖州刺史等涉事官员判了秋后斩首,永宁伯府被抄家流放。 永丰帝到底是不忍太后悲切太过。 袁二爷与袁氏那个旁支,判了流放。 三千里。 虽还留了一条命,可岭南那些偏僻之地,常有虎狼出没,究竟还能活多久,谁也无法预料。 于此相对的是湖州清查的顺利行进和西北大胜。 五皇子唐衍初出茅庐,却能稳住湖州百姓情绪的同时查出背后一长条链条来,永丰帝大赞其贤能。 朝中原本持观望态度的人,隐隐有赞赏依附之意。 而西北定北王依旧骁勇善战,不过数日,便将北狄军队逼退,献了求和书。 万寿前一日,各国使团到达京师。 其中国力较为强盛些的三国:北狄、西戎与北燕,皆遣派使臣前来朝贺,尤其是北狄,因战败的缘故,为显诚意,来的是北狄太子阿史那伊思,以及最受宠爱的两位双胞胎公主,三批使团又是同日到达,永丰帝有些拿不定让谁去迎接。 “皇子里论尊贵自然是逸王。可若老三迎接了北狄使团,西戎与北燕,也不好低了。”就好像大邕与诸国的关系一样,其余各国之间,亦是不能相容的。 尤其在外交场合上,将两国放于一起接待,也算折辱。 暂无战争时期,也没有必要因这些小事挑起事端。 永丰帝看向崔太傅,“太傅以为,可派谁前往?” “以往北狄高傲,素来不入邕京,便由逸王殿下与四皇子接待西戎、北燕二国。今年北狄前来,势必得要逸王殿下接待。至于西戎与北燕,老臣以为,仍旧由四皇子接待西戎使臣最好不过,至于北燕,亦不好慢待。北燕来的三皇子虽非储君之身,在北燕威望却也极重。势必也得由皇族出面才好。” “可皇子之中,老七庸碌,小的那个年岁又太小。”正因如此,他才迟迟没有下决定。 太傅拱手,“臣有一想法。” “太傅请讲。” “北狄北燕之地多见公主为使臣之做法,我朝或许也可效仿。” 永丰帝眸光微亮,第一个想到早慧又端庄的唐沁,“宝仪聪慧,或许……” 太傅摇头,“北燕乃大国,北燕三皇子呼衍丹涂又是燕后独子,宝仪殿下虽好,却不适宜。” “太傅的意思是,昭华?” 崔太傅躬身,“长公主昭华殿下,乃皇后娘娘之女,身份尊贵,智勇无双。” 唐翘闯湖州一事,为避免其清誉受扰,永丰帝有意压下了民间有关她的话,可她的所作所为永丰帝和太傅都是看在眼里的。端是王束入京后入紫宸殿告罪之时所述,就叫永丰帝甚是自豪。 因此,太傅才敢在此时提出长公主的名头来。 永丰帝想了想,有些犹豫,“可昭华到底才入宫不久,不如宝仪知晓皇家礼仪。” 崔太傅便不再多言了。 他只有谏议之责,却不能左右陛下想法。 浮尘寺山上,才治好了蛇毒回复了些力气的霍辙便开始叫人收拾行囊。 “世子这是要作甚?”寄留赶忙拦他,“您这身子还没好全呢。” 护卫门忙上忙下给他收拾行囊的背景里,霍辙端坐在软榻边,一口饮尽一杯浓茶,瞥他一眼:“你什么时候见我身子好全过?” 眼底还泛着血丝,像是几夜没好好睡的模样。 寄留就不敢说话了。 世子都到要靠喝茶提神的地步了,可见回府的事宜有多刻不容缓。 偏偏慈真大师也不管。 真是焦心。 “师傅,世子不是伤重得厉害吗?您怎么就让他走了呀。”乌冬不解。 “是呀,我好喜欢他呢。”林忆南扯着慈真大师的衣角,歪着头也是一脸地疑惑。 她很喜欢霍辙,因为他还抽空还教她练武呢。 “有银丝美人面吊着命,他还暂时死不了。”慈真大师摸了摸孙女儿的头,“这些日子感觉如何?” 林忆南便欢呼雀跃,“芝芝姐姐的药浴很是管用,连世子都说我近来身体好了好多呢!” 慈真大师眼底的冰冷便软成了一滩水。 “那就好。” “那我可以学医了吗?”小姑娘眼里闪烁着希冀,“我想跟芝芝姐姐一样,学行针。” 慈真大师弯了眉眼,“都好。” 只要孙女儿能长命百岁,做什么都好。 听闻北燕使团已经来京城了,长公主或许很快就能为她寻来药草。 “对了爷爷,我觉得北燕那位皇子长得必定好看。” “为何?”他牵着孙女儿往回走,林忆南蹦蹦跳跳的,乌冬跟在后头,眼睛一下也不敢眨地关注着小姑娘的动向。 “因为世子哥哥一提到他就讨厌。” “嗯?”慈真大师没太懂孙女儿的意思,“怎么霍世子不喜欢谁,谁就长得好看吗?” “不一样不一样。” 第148章 霍世子的情敌 小姑娘绘声绘色,“世子哥哥讨厌那个三皇子跟讨厌王家那个麒麟是一样的,一提到名字眼睛都泛红光呢。不对,还要更厉害些。”小姑娘肯定道:“那个麒麟我见过,生得可好看了。” “王家麒麟?”慈真大师好笑道:“你说的是王大公子王束?” “对啊,大家不是都说他是大邕的祥瑞嘛。祥瑞就是麒麟……” 慈真大师忍不住笑,“忆南说得很对。” 霍辙这孩子啊,指不定就是在吃醋。 只是这醋却也不知从何吃起,王束便罢了,怎么那个北燕的皇子也遭恨上了。 他摇摇头,在笑。 轻人啊,就是风花雪月一场也是伤筋动骨的。 呼衍丹涂第一眼见到大邕长公主的时候,除了惊讶,更多的是惊艳。 他毫不吝啬地赞她:“灿如春华,皎如秋月。长公主之质,倾国而绝世。” 唐翘第一反应是错愕。 这也是上一世她和亲北燕时,丹涂第一句与她说的话。 哪怕时光倒流,与异地重逢,说的话竟也相同吗? 她轻松笑着道:“三皇子可知,在大邕,对一个未及笄的女子当面品论容貌,很多时候是无礼的。” 呼衍丹涂讶异,没料到这个气质成熟,身高也矮不了自己多少的长公主,竟然还未满十五。 他拱手,对她行了大邕的拱手礼,“长公主勿怪。可丹涂以为,若见美人而不夸,亦是无礼。” 若旁人说这话,定会叫人觉得不诚而过于风流不堪。 可丹涂长相俊美绝伦之余,又纯净而阳光,双眸含笑看着你时,必定赤诚而有礼,仿若邻家弟弟般。 唐翘知晓这人的脾性,便也笑了。 “见丹涂皇子大邕官话说得极好,又通晓诗书,想来喜好在此。万寿宴后可在京中多待些时日,本殿奏请父皇,请弘文馆大儒与丹涂皇子坐而论道。” 呼衍丹涂闻言,杏眼几乎弯成月牙,俊脸上小酒窝若隐若现,“多谢长公主!”他是真的高兴,主动道:“长公主可以唤我乐康。这是丹涂为自己取的汉名儿。”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唐翘莞尔,“可有姓氏?” “庄。”丹涂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来大邕,会遇上如此懂他的人,他兴奋不已,“庄乐康,我喜欢……” “庄子”二字还未说出口,一人的说话声便打断了他。 “北燕皇子竟喜欢老庄之想?” 来人面若冠玉,身若松柏,只是眼神有些冷。 “你也喜欢道家庄子?!”丹涂觉得大邕真好。 “不,”霍辙道:“本世子欣赏惠施。” 这俩人是死对头。 唐翘都无语了。 霍辙这厮,就是故意的。 可丹涂不知霍辙对他怀有敌意,甚至觉得霍辙情操高尚,“说来丹涂也十分敬仰此人,‘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虽是玄妙之言,道理却十分深邃。” 丹涂十分有兴致,问道:“庄惠之辩名篇颇多,不知兄台最喜何篇?” “濠梁之辩。” 此辩是最有争议的篇目,庄惠谁胜,是从古吵到今。 “可最后是庄子胜了。”这是丹涂的第一想法。 “可本世子觉得,乃惠施之胜。”霍辙眼含冷笑,“庄子善诡辩,实狡诈。” 这话看似在说庄子,可丹涂总觉得这人在指桑骂槐。 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人对他的敌意从何而来,他一脸茫然,“不知兄台是?” “惠施的追随者。” 丹涂:…… 唐翘:( ̄︿ ̄) “乐康不必见怪,”唐翘笑着上前,“这位乃定北王府霍世子。” “定北王府?!”丹涂激动了,“你就是那位十岁就从军杀敌,连战连捷的定北王府世子?” 霍辙蹙眉。 有一种自己花了重金买下一匹汗血宝马去对方面前炫耀,可对方连马都不认识的挫败感。 丹涂想得很简单。 北狄与北燕亦是常年交战,而定北王府常年压制北狄。 光从这个层面上讲,他就只恨不得拉住霍辙,与其畅聊三天三夜。 唐翘扫了霍辙一眼,呵呵,傻眼了吧。 瞧着外头正拥挤着朝这边看的百姓,她道:“乐康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先进四方馆歇息罢。日后有的是机会一同说话。” 这一提醒,丹涂才觉得乏困起来,“有劳长公主。” 终于安置好了丹涂,后面的事情自有礼部、太常寺和鸿胪寺的官员负责。 万寿当日,晴空万里,碧空如洗。 橙黄色的光芒映照得皇家宫殿庄严而肃穆。 廊檐飞翘,雕梁画栋,无不透露出独属于大邕的强盛与繁荣。 辰时正,朝霞洒落在宣政大殿大殿的金碧辉煌上,无尽的光华闪溢灼眼。 各国使节身着华服,手持珍贵贡品,前来朝贺。为首的是北方燕国的使者,他们手捧玉璧,上镶嵌着稀世的翡翠,寓意着天长地久的寿诞;东方齐国的使者则献上了一套精美的银鼎,雕刻着万寿图腾,象征着国家昌盛。西域的使节献上了远方的奇珍异宝,南疆的使节则表演了特色的乐舞,以表达对皇帝万寿的祝福。 大殿中心,皇帝坐在龙椅上,龙颜大悦。身边皇后侍奉左右,手持金樽,为皇帝祝寿。皇帝举杯,接受各国使节的朝拜,一时间大殿之内充满了祝福与欢笑。 第149章 被塞在屏风后的霍辙 “恩。”他尊重她任何决定。 “你似乎都不惊讶?我母亲是苗疆人。” “重要吗?” 他看她时,深邃眼眸如同夜空中的星辰,闪烁着点点星光,眼神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 “你就是你,是昭华,是唐翘,是大邕的长公主。旁的名头可以锦上添花,却不能替代你原本的身份。”他眼追着她,“所以,你也不必为此烦忧。” 唐翘迟疑了会子。 有一瞬间,她竟觉得此人眼里充盈了爱意。 这未免太过荒谬。 自嘲之余,她颇有轻松地笑道:“倒也不是烦忧,只是觉得有些恍惚,不切实际。” “怎么说?”他微微侧头。 她素来不是个喜欢和别人说心事的,除了与婉柔外。 可若要论及前尘往事,也唯有他知晓了。 “活了近三十年,忽然告诉我,母亲另有其人。”她缓缓开口,这种感觉,很奇怪,“也不是渴盼粘着母亲的年岁了,可就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忽然正色,眼里有她看不懂的神情。 “昭华,一个人太累,其实很多事情,你可以……” “琅琊王束,求见长公主殿下。” 外头传来的声音打断了霍辙的话。 霍辙忽然眸光凛冽无比。 “不在!” “听声音似乎是王束。”好歹是曾经她底下很是得用的相阁首辅,而且霍辙与他似乎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密事? 她道:“许是有要紧的事情。” 霍辙就不说话了。 外头人的声音继续传进来,“殿下,可否一见?” 霍辙冷哼一声。 唐翘以为他俩闹矛盾了,便扬声往外头道:“进来。” 想着这二人前世的功绩,她多劝了一句,“有矛盾就要解决嘛,何必这样僵着。” 这二人虽然嘴皮子都毒,可也是实打实的忠臣。 怎么她也不能叫大邕这文武二星打上擂台来。 再说前世王束与萧家琼影婚后夫妻很是争吵不断,最终暗下和离,悲剧收场。 与其如此,倒不如叫这二人早些看清自己的心意。 霍辙正要一脸狐疑地看向她,外头脚步声便渐近了。 唐翘一把将他提起来,往破烂屏风的后面塞。 霍辙才被昭华这一举动给搞懵,正恼羞成怒了,又被死死按着往里头蜷缩。 因着那屏风过于矮烂了,他这样的身高缩在里头实在委屈得厉害。 他咬牙切齿,儿耳根子都憋红了,是气的。 “唐翘!我堂堂定北……” “不许说话。”唐翘唬着脸,“我这是帮你呢,你还嫌弃。” 见他衣角落了一截出来,她索性又往里头踢了一脚。 直把霍辙给弄得有脾气发不出来。 他又不是见不得人,不过就是个王束来了,这女人竟然把他藏起来!!! “长公主殿下。” 王束上前来,拱了拱手,狐疑道:“方才似乎听到还有人?” “哦,那是我的护卫来着。”唐翘请他坐下,“此地乃友人居所,寒酸了些,你别嫌弃。” 当然,这话也就说说而已,慈真大师的这处所在,本来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可怜王束一袭月白色长袍,硬生生被板凳上头的灰给弄脏了。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他展颜一笑,脸颊似皓天皎月,温婉而柔和,“殿下的友人,颇有个性。” 躲在屏风后头的霍辙捡了捡脑袋上的蜘蛛网,冷笑。 王束这厮,一张嘴都能说出花儿来。 唐翘也颇为意外。 居然能从王束的嘴里听到这样夸人的话。 毕竟这间屋子是真的简陋。 好在她擅于在各种场合端着最恰当好处的笑脸,“王大公子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王束洁白如玉的脸上渐渐流露出惭愧的神色来。 他起身,双手交叠置于额心,朝唐翘深深福身拜了下去。 “臣此前不解殿下忧民之心,冒犯殿下,束倍感惭愧。一直没有机会当面与殿下致歉。” 唐翘听婉柔说过此事,她倒很理解王束的做法。 毕竟在那个时候,如此作为,可最大程度保下谢氏。 “是我有意瞒着不叫人知晓,你不知道自然不必担这干系。何况你本心是为了国公府。后来又及时与父皇说明了此事。”这并不是多大的事。 可王束闻言更觉羞愧,也感慨长公主的气量。 他从袖间掏出一个药瓶来,“殿下在湖州受伤不少,这是从兰陵而来的雪花玉露膏,祛疤无痕。亦可美容养颜。”许是怕唐翘不收,他添了一句,“跟之前那个可以当面脂抹的药膏一样,亦可点朱。” 效用却要好上不少。 “雪花玉露膏千金难求,有劳大公子了。”唐翘收下,笑容中带着疏离道:“我今日既收下此物,此事便已说清了,大公子不必再心有介怀,也不必再为本殿寻什么伤药。” 王束俯首,余光瞥了眼屏风后头那抹绣着花纹滚边的衣影,“是。” “只是本殿有些话要说与你听。”唐翘正色。 他立刻收回目光,“臣洗耳恭听。” 想起前世这二人在朝阳殿前为国事吵得面红耳赤,却又都齐心做事的往事来,她便感慨,“得一知心友人不易,有些人虽然脾气硬了些,可人品还是极好的。” 这个“有些人”叫王束右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又看了看那衣影,几乎可以确定那人是谁。 他深呼吸一口气,说话艰难,“长公主殿下说的是,定北王世子?” 见他如此开诚布公,唐翘便也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了,道:“王大公子与定北王世子乃我朝年轻一辈中流砥柱,若是有什么误会,还是早日解开为宜。” 她想了想,极为委婉地又添了一句,“虽说我朝还未有此先例,可这样的事情从前并非没有。既是两个人的事情,床头打……”她想说床头打架床尾和来着,又怕眼前的王束年岁太小,许是承受不住这种话,于是改口道:“好好商量嘛,总是会解决的。” 王束笑脸快要维持不住了,“殿下说的是,臣与定北王?殿下是否是……误会了什么?” 他连霍辙全脸都还没见过! “嗯?” “嗯什么嗯,你瞎想什么呢。”霍辙冷着脸顶着一张蜘蛛网从里头出来。 他大概已经猜到唐翘是因为之前他在昇楼要等王束的事情,可他只是想让王束倒霉一下,万万没料到是这个展开。 这个女人脑子里成日想些什么! 他觉得自己要是再不出来,这女人能将抹黑得再也洗不白! “你就是王束?” “原来这位便是霍世子!” 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随后齐齐又冷了脸,“见面不若闻名。” 第150章 王霍初见:各自使绊子 他从袖间掏出一个药瓶来,“殿下在湖州受伤不少,这是从兰陵而来的雪花玉露膏,祛疤无痕。亦可美容养颜。”许是怕唐翘不收,他添了一句,“跟之前那个可以当面脂抹的药膏一样,亦可点朱。”效用却要好上不少。 “雪花玉露膏千金难求,有劳大公子了。”唐翘收下,笑容中带着疏离道:“我今日既收下此物,此事便已说清了,大公子不必再心有介怀,也不必再为本殿寻什么伤药。” 王束俯首,余光瞥了眼屏风后头那抹绣着花纹滚边的衣影,“是。” “只是本殿有些话要说与你听。”唐翘正色。 他立刻收回目光,“臣洗耳恭听。” 想起前世这二人在朝阳殿前为国事吵得面红耳赤,却又都齐心做事的往事来,她便感慨,“得一知心友人不易,有些人虽然脾气硬了些,可人品还是极好的。” 这个“有些人”叫王束右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又看了看那衣影,几乎可以确定那人是谁。 他深呼吸一口气,说话艰难,“长公主殿下说的是,定北王世子?”见他如此开诚布公,唐翘便也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了,道:“王大公子与定北王世子乃我朝年轻一辈中流砥柱,若是有什么误会,还是早日解开为宜。” 她想了想,极为委婉地又添了一句,“虽说我朝还未有此先例,可这样的事情从前并非没有。既是两个人的事情,床头打……”她想说床头打架床尾和来着,又怕眼前的王束年岁太小,许是承受不住这种话,于是改口道:“好好商量嘛,总是会解决的。” 王束笑脸快要维持不住了,“殿下说的是,臣与定北王?殿下是否是……误会了什么?” 他连霍辙全脸都还没见过! “嗯?” “嗯什么嗯,你瞎想什么呢。”霍辙冷着脸顶着一张蜘蛛网从里头出来。 他大概已经猜到唐翘是因为之前他在昇楼要等王束的事情,可他只是想让王束倒霉一下,万万没料到是这个展开。 这个女人脑子里成日想些什么! 他觉得自己要是再不出来,这女人能将抹黑得再也洗不白! “你就是王束?” “原来这位便是霍世子!” 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随后齐齐又冷了脸,“见面不若闻名。” 唐翘啧了一声,撑着下巴很觉得有些好奇。 霍辙就算了,王束的确是像第一次见霍辙的模样。 可第一次见就这样大的火药味,偏偏说话又齐整得厉害。 怎么看都觉得诡异。 “你们,之前当真不认识?” 霍辙自然不想认识此人。 王束则想起自己入京后行踪屡屡暴露,被一群胭脂香味堵住的惨状来,脸色便如无星夜月,森然又冷漠得紧,“还未感谢霍世子替王某牵桥引线,他日若有机会,必然百倍报答。” 唐翘是有所耳闻的。 王家言裕公子盛名箸于大邕,如今好不容易回京,又是未有婚配之身,自然惹得京中贵女爱得死去活来。 霍辙勾唇,“王大公子好生客气,霍某不过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二人火药味渐渐浓烈,唐翘觉得要是再这样下去,只怕要打起来。 于是开口打圆场,“正因二位皆是大邕栋梁之材,才有京中女子敬羡才华之举。二位莫要因此伤了和气才是。” 她有罪,不该将这二人聚到一起。 草率了。 “今日时日不早了,明日就是万寿宴,二位皆要早早参宴,还是早些回府吧。” 王束立马道:“臣送长公主回宫。” “王大公子贵人事忙,还是由霍某这个闲人来吧。何况本世子也要入宫。”他勾唇,笑意中带着挑衅,“你并无官职在身,不好轻易入宫出宫的。还是不要忙活了。” 你一个无官无品的,还敢跟本世子争? 王束笑呵呵,“王某虽然才疏学浅,却也还得陛下几分抬爱。倒是霍世子身患疾病,为免这秋风冻着世子,世子还是不要逞强了,早些回去卧着为好。” 身子弱就躺着,别出来丢人现眼。 “劳王大公子挂念,本世子虽然身子稍有不适,却也还好。反而是王大公子时常静坐清谈,想来顾不上别的,霍某怕这一趟累着你。” 哼,小白脸儿,老子就是病了也比你强。 “王某虽没有盖世功勋,在琅琊清河流转之际,却也还练得几分筋骨。好歹不会随时倒下了。就是忧心霍世子这病,好不容易才好了些,若是反复可如何是好?” 起码不会像你一样,一病就是一个月。 二人你来我往,话虽不算直白,却也称不上委婉。 眼看着还有要吵下去的趋势,唐翘出声。 “霍世子和王大公子的好意本殿心领了。只是本殿还要去四方馆一趟,就不劳二位相送了。” 霍辙和王束齐齐皱眉。 眼看着昭华离去,二人之间那股子火药味愈发浓厚。 王束扬眉,“霍世子,倾慕长公主。” 是肯定的语气。 霍辙撇嘴,不承认,“本世子不喜欢太强势的女人。” “既然如此,那王某可就更要阻止霍世子与殿下往来了。”理由是,“三公主对世子一片痴心赤诚,日月可鉴。想来世子也不希望看到二位公主因为你产生隔阂。” 霍辙皮笑肉不笑,“呵呵。” 王束更坚定心中的想法了。 长公主这样明艳动人的天之娇女,怎么也得配大邕的好男儿才是。 霍辙此人虽有本事,可脾气阴阳古怪,难保日后殿下不会受委屈。 霍辙却不以为忤。 因为他发现,如今的王束,似乎还未开窍。 他笑意逐渐漫上眼底,没理会王束,抬脚就走,“年轻人啊,真是好。” 第151章 万寿宴,北狄挑衅 万寿当日,晴空万里,碧空如洗。 橙黄色的光芒映照得皇家宫殿庄严而肃穆。 廊檐飞翘,雕梁画栋,无不透露出独属于大邕的强盛与繁荣。 辰时正,朝霞洒落在宣政大殿大殿的金碧辉煌上,无尽的光华闪溢灼眼。 各国使节身着华服,手持珍贵贡品,前来朝贺。 万般热闹,尽归于宣政大殿。 各国献礼毕,便就是各家公子与贵女们献上才艺,因有外邦使臣在,舞剑也好,丹青也好,总归这一日是要拿出些看家本领出来的。 长公主的位置在女宾席前头,视野极好,无奈这种东西看得多了,少不得就兴致缺缺的。 喝了盏浓茶下去,好不容易振作起精神,放茶盏的时候便瞧见北狄使臣团里头簇拥着两位长相酷似的女子上前贺寿。 这二位便是北狄的双胎公主,一名朝阳,一名倚月。 “大邕陛下万安,皇后娘娘金安。方才席间只见些雅乐和娇舞,朝阳以为无趣。” 唐褚放下酒盏,与谢皇后对视一眼,谢皇后端着大国的气量笑道:“哦?不知北狄公主有何高见啊?” 她携手妹妹倚月一同,行了北狄之礼道:“为贺大邕陛下万寿,朝阳与妹妹筹备一舞,请陛下和娘娘赏鉴。” “好。”永丰帝含笑颔首,“为二位公主,奏乐。” 随着鼓乐敲响,朝阳与倚月换了独属于北狄华丽而风情的舞衣,踏着轻快的步伐,来到了殿中央。伴随着轻快的鼓点,她们开始翩翩起舞。 唐翘微微正了身姿。 不同于大邕的含蓄保守,她们的舞衣上镶嵌着闪烁的宝石,舞衣旋转间笑容如同春天的阳光,明亮而张扬。 在场的大臣们,见状都不禁屏住了呼吸,全神贯注地欣赏着这精彩的表演。他们的眼神,如同被磁铁吸引,无法从其舞姿上移开。 这无关性与美丑,不过是人在自然状态下对美的追求。 “十七、十八……”坐在唐翘后头的是婉柔和戚乔乔。 戚乔乔便是上一回唐翘与宝筠郡主投壶比试前仗义执言的那位飒爽姑娘,也是唐清为她寻的第二位伴读。 此刻她目不转睛盯着那两姐妹,惊讶得不行。 “这么转都不晕啊。真是厉害。” 那舞步如同流水般自然流畅,每一个轻盈有力的转身都如同盛开的花朵,美丽而优雅。裙摆如同云霓天光落于天穹,惊艳动人。 唐褚看着这舞,眼中闪烁着赞许的光芒。 一曲终了,在场的各位大臣,也被这精彩的舞姿所感染,纷纷以热烈掌声赞美。 “二位公主之舞姿,艳惊四座,令人佩服。”首先出声的竟是北燕三皇子呼衍丹涂,他对此很是暂不绝口,一连串说了许多溢美之词。 “这北燕与北狄不是一向不和吗?”戚乔乔一向在这种宴席上坐不住,好不容易有了看头,她身子都往左够了够,悄声询问谢婉柔:“怎么这北燕三皇子还这样夸赞北狄。” 婉柔便笑,“北燕有一首儿歌,赞丹涂皇子为‘人间的四月’。便是说其性情如四月天一样安暖沁和。如今在大邕地界上,暂无冲突龃龉,一二赞美,也实属其心。”她目光看向前头的唐翘,“这位北燕的三皇子,果如传闻一般,性真,直爽。” “对了,昨日正是殿下您去接待的他呢,他果真这样脾气好吗?”戚乔乔甚是好奇,调笑道:“比我家姜利来还温柔?” 戚乔乔有一个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很是恩爱。她平日里话语中,除了舞刀弄枪,便唯有承化伯府的姜利来。 “你那县马我是没见过,”唐翘看了眼北燕使臣的方向,目光柔和。“不过丹涂皇子,确实性仁善真。” “仁不仁善不晓得,可这人眸子生得极为纯净,瞧着性子和耳根子都软,一看啊就是那种以后要被皇子妃拿捏的。”她说着说着又自顾自夸起来,“还是我家那位好。” 唐翘和婉柔相视一笑。 不过短短几日,一熟识了便晓得这妮子最在乎她那未来的县马了。 男宾席上头,归佑悄声对自家主子道:“世子,殿下夸北燕皇子,性仁善真。” 霍辙手里捏着的茶盏险些碎掉。 “再读。” 于是归佑又站回去,凭借自己站着的优势和极佳的眼力,看向唐翘方向,细细观察几人说话时唇齿的颤动。 上头永丰帝洪亮的声音传下来。 “二位公主舞姿不凡,来人,赏二位公主。” “多谢大邕陛下。” 接赏之后,朝阳径直看向男宾席间霍辙的位置。 “定北王世子以为如何?” 霍辙不动声色地把视线从那人身上收回来,懒洋洋道:“尚可。” “只是尚可?” 朝阳尖细的声音刺激着霍辙的耳膜。 他眯了眯眼,这才递给他一个正眼。 “不然呢?” 许是因为自己国家战败于定北王府,又或许还有别的因素,朝阳冷笑道:“在场之人无不赞我与妹妹,偏偏世子不以为然,难道是质疑大邕陛下所言?连陛下以为不错的,也只觉尚可。” 她勾唇,“由此可见,霍世子眼见何其之高。” 这样的挑拨之言倒很有些威力,可却对错了人。 “陛下乃仁君,正因见识广博,胸襟宽阔,不忍二位公主如现在这般失魂落魄以至于风度尽失,夸赞于口。可本世子也赠公主一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何以做井底之蛙,洋洋自喜?” 这样嫌恶的语气加上霍辙那不屑的表情,几乎将朝阳踩入泥地。 她好不容易才维持住教养,却也心下恼怒不已,“世子既说我姐妹二人之舞姿只是尚可,那世子定然见过更美妙绝伦之舞。却不知,何人能得世子赞誉,高过我们姐妹二人?” 她目光扫视了一圈在场的贵女,不一会儿,自信又轻蔑地笑了。 “我北狄地域辽阔,最喜踏马寻春,猎羊擒兔,素性洒脱张扬。跳的舞自然也昭示北狄儿女之风采。倒学不来大邕姑娘们轻歌曼舞,盈盈姿态。”她道:“难怪世子如此评价。却原来是看惯了大邕风采,竟瞧不见外物。” “定北王府威名赫赫,如今瞧来,却只有马上之风。” 第152章 昭华剑舞,震慑四座 这是贬损霍辙是个只知道马上作战的武将,没有肚量与眼见。 到了这时候,唐翘几人也算看出来这朝阳公主一定要霍辙鉴赏的意思所在了。 这是输了还不服气,想要在万寿宴上通过踩低定北王府以找回些面子呢。 唐沁正要开口,旁边唐妍却先给她截胡了。 “神气什么?不过一支舞而已,此舞我大邕人人可做!” 上头帝后齐齐蹙了蹙眉。 这话可就是捅了大篓子了。 各国自有其鲜明文化特色,北狄胡璇舞自带北狄之豪爽风范,在婉约之上或许比不得大邕女子,可大邕女子若要跳一舞赶上这二位,却也是难。 “哦,是吗?”朝阳拿捏住了话头,笑着看向唐妍,“见你坐于高席,想必是大邕公主或大臣之族贵女,不知大邕贵女,可能做此舞?” 唐妍不过想说句话搓搓对方锐气,却不料此人竟反过来让她跳。 她哪会跳这种舞? 慌乱之余,她为了颜面逞强死撑道:“邦国寡民之舞,本公主才不跳。” 这话可就叫在场北狄使臣脸色都不好了。 直接站了出来,质问:“贵朝公主此话何意,难道是看不起我北狄吗?” 一时间,原本热闹欢快的万寿宴,变得气氛紧张起来。 “人贵自知。”席间,王束冷声开口,“北狄作为战败之国,来为我朝陛下贺寿,却纵容朝阳公主肆意放纵,挑拨在前诋毁在后,言辞偏颇至此。也莫怪我朝不以贵宾之礼相待。” 北狄使臣眼底泛着心虚,面上却硬,“朝阳公主不过顽劣之举,随口一说,何必上纲上线。” “我朝三公主,也不过随性一言罢了。”霍辙幽幽转着酒盏,“怎么贵国使臣就先急了呢?” 北狄使臣被自己说出去的话堵回来,脸色甚是青黑。 倒是唐妍听着霍辙维护她的话,很是高兴。 永丰帝见状勾唇,笑意盈盈打着圆场。 “不过女儿家随口之言而已,诸位不必介怀。” 朝阳公主见势,只得微微躬身,道:“是朝阳冒犯了。” 永丰帝摆了摆手,没说什么。 宴席继续热闹,霍辙却忽然开了口。 “陛下,方才臣之所言,并非虚妄。” “我朝便有一女子之舞,可胜过北狄万千。” 唐翘忽然有股子不详的预感。 “哦?”永丰帝来了兴致,皇后也很是好奇,“不知霍世子口中这位女子是谁?” 下一刻,霍辙便径直看了过来。 “昭华长公主。” 这狗男人! 霍辙勾唇,让你只顾着看那前夫。 “昭华还会跳舞?”永丰帝说不惊喜是假的。 毕竟没见过。 唐翘这就不能再无动于衷了,她起身,“女儿才疏学浅,只粗略学得几招。” “无碍,你随性一舞便可。” “只是女儿毫无准备,这琴师,女儿需自己挑择一个。” 正说着,王束起身。 “臣无甚建树,唯有琴音还可堪入耳。长公主若不嫌弃,臣愿为长公主伴奏。” 几乎是他一起身,好些贵女们的眼神就跟着往上走了些许。 听他这话,贵女们只恨不得也站起来告诉众人: 言裕公子的琴音,哪才是可堪入耳? 那可是世间难得的天籁佳音! 看着王束遥遥相望的那个人,众贵女眼里都要冒红光,恨不得魂穿到唐翘身上。 可现实就是如此无奈,她们只恨自己不是皇室公主,连言裕公子都肯为之伴奏。 王束的琴音,天下一绝。 有他伴奏,唐翘求之不得。 日光渐移,金黄色的光辉穿透树梢间隙而来,自雕梁画栋间倾洒入大殿内。 一曲古琴之音缓缓响起,如山涧流水,绵长悠然。 琴声袅袅,又似清风拂掠谷间亭,让满殿之人如身临其境般惬意自得。 在这悠扬旋律之中,昭华身着劲装红衣,手持长剑,随琴音翩然起舞。 甫一身动,她的眼神便顷刻变了。 手中长剑如同灵蛇出洞,随着琴音节点,时而划破空气,时而闪烁寒光。 身体亦行云流水般随着琴声舞动,刚劲有力的剑招与柔美连贯的舞姿相互交织。 众人直被这一副画卷美得说不出来话来。 忽而琴声紧凑起来。 昭华眼神坚定,如同寒冬里的坚冰,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密集的琴弦节点刺激着满殿之人的心。 随着迅疾的琴声,她身姿变幻,手腕旋扭转间,剑法灵动多变,时而如流水般柔顺,时而又如山岳般坚定。她的身体随着剑舞而变化,犹如飞燕掠过水面,留下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长剑游走迅疾,带动她肢体每一寸肌肤,协调配合得恰到好处。 众人激动澎拜的心亦随着她手中的长剑而跌宕起伏。仿佛内心的激情都被这一舞剑舞演绎得淋漓尽致! “好!” 在场的大臣们无不为之惊叹。 他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长公主舞剑的每一个动作,已然被她通身的气势所吸引,忘却了自身的存在。 有的大臣眼中闪烁着欣赏的光芒,有的则是不敢相信般的惊叹。 唐沁一脸探究地看她,一时忘了喝贵妃给她准备的茶饮。 “主子?”侯春见她许久不曾动弹,上前询问。 她回神,放下了杯盏,垂眸“没事。” 朝阳公主则死死咬唇,恨恨地将妹妹的手捏得都快有勒痕了。 霍辙依旧懒懒地靠在那里,右手执了酒盏,却一直未曾入口。 眼神追粘着场中红衣的昭华,唇角微扬,似欣慰,也似埋怨。 “小骗子。” 他费尽心力教她剑舞养身,她倒练好了,却始终不肯跳给他看过,只说没学好,不愿出丑。 如今看来,也就是骗他一个人罢了。 他抬盏,饮尽杯中清酒。 他的举止被唐妍看尽眼里,唐妍看向台中的昭华,眼里闪烁着冷光。 “华众取宠。” 一舞结束,唐翘收剑入鞘,琴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永丰帝不吝夸奖,带头称赞,感叹道:“昭华一舞,刚柔并济,韧而不摧,实有我朝大邕女子不拘于世、倜傥不群之风!” 唐翘负剑于背,淡然一笑。 “大邕女儿,本就如此。” 第153章 北狄挑衅:霸王弓 永丰帝含笑颔首,满脸欣慰。 王束收了琴上前来,他亦是无比赞赏。 “言裕琴艺实在不俗,如今听了,更觉气势磅礴得紧。果不坠士族之风骨。” “陛下谬赞了。”他拱手,笑如晨阳般飒爽,令人如沐春风,“臣一二拙技罢了,若说还有可取之处,必定也是因为长公主殿下之倾国舞姿。臣,只是沾光。” “你不必自谦。”永丰帝甚是满意地看着两人,“你与昭华,皆好极!” “陛下都如此夸赞了,是否也该同给些奖赏,以作勉励?”皇后笑着上前来。 “这是自然。”永丰帝眉目温柔地看向皇后,“朕记得有一架前朝郑通所做的七弦古琴?” “是。”皇后温和答话。 “赐予王家言裕。” 爱琴之人,是绝对拒绝不了郑通所制之琴的。 饶是王束这样年少成名之人,也难掩对其之喜爱。 只是他举止十分得宜,并不因此欢喜得忘了形。 “谢陛下赏赐。” 北狄使臣团见状,心有不甘。 朝阳看了眼看似模样懒散,实则眼中暗含痴缠的霍辙,又看了看殿中万众瞩目的昭华,眼里亦尽是寒意。 她示意了使臣一眼。 使臣会意,起身道:“陛下,北狄还有贺礼。” 永丰帝笑着看过去,“哦?那朕可要细细观赏。” 于是携皇后的手坐回了上头,唐翘与王束也各自归回。 与此同时,便见北狄使臣中缓缓走出一位袒胸露乳,满身腱子肉的壮士来。 他眼神极冷,不过抬步的功夫,都叫人觉得沉重。 他冲着永丰帝的方向,拱了拱手。 使臣介绍道:“此乃我北狄勇士,公孙盛。最擅百步穿扬,取人项上人头。” 闻言,唐翘的眸便顷刻冷了。 朝臣们也跟着怒视北狄使团。 “陛下寿宴,北狄使臣如此刀光剑影,这是何意?!” “自然为陛下贺寿。”他厚颜无耻道。 “北狄不是战败了,怎么还敢如此嚣张?!”戚乔乔出身侯府,一身的野劲儿,若非因着眼下不合时宜,她都想冲上去与人干架了,“我总觉得他们是趁着霍世子抱病,趁人之危。妄图磋我大邕锐气。” “战败是真,挑衅也是真。”唐翘嘴角噙着凛冽的笑意。 戚乔乔不解,“什么意思?” 婉柔看着北狄使臣的方向,一向温婉的她话语里也尽是厌恶,“北狄最是狡诈。” 正说着,上头最沉得住气的永丰帝开口。 “北狄献礼,朕甚是欣慰。”他大手一挥,“公孙勇士既然能百里传扬,这宣政大殿倒是拘束了。” “逸王。” 唐清从坐席间起身,“父皇。” “你去,于重华台为百里勇士设置箭场箭靶。” 唐清拱手,“是!” 一刻钟后,敌后携诸位大臣来到重华台。 公孙盛早已站于月台之上,手握大弓。 只见那弓,识货懂行之人险些忍不住惊呼出声。 “这是霸王弓啊,仿西楚霸王之力弓所铸。光其重便有三石,更别说拉弓了!” 正说着,公孙盛已举弓对准箭靶。 在所有人震惊的眼神中,他一咬牙关,那弓便渐渐拉开,直至全盛状态。 只需微微瞄准,那箭羽便势如破竹般直射而出,穿破空气,呼啸而过,最后,“嗡”地一声,重重钉在数百步外的箭靶上。连箭羽都还晃动着残影。 大臣们为了使自己不发出惊呼,努力地屏住呼吸。 可眼神的震慑,是无法掩藏的。 便连永丰帝也眸光微动。 这样的臂力,就是放眼整个大邕,只怕也难找出几个来。 不过永丰帝虽微有心惊,却还不至于失态。 他微微拍掌,“公孙勇士,果真力大无穷。箭术更是无双。” 公孙盛倨傲地抬了抬下巴,行礼时很是敷衍。 永丰帝笑意却更盛。 一旁的北狄使臣面露得意,“大邕陛下夸赞不胜荣幸。此次携公孙用盛前来,除了为陛下贺寿之外,也是听闻大邕能才武将极多,公孙勇士想要借此机会切磋挑战一二。不知陛下,可否应允?” “如此盛事,怎好错过。” 不待永丰帝发话,早有见不惯北狄行径的武将主动请求迎战。 “末将杨潜!” “末将徐放!” “末将何为!” “……” 就连唐翘身边的人都上了,“末将邹静!” 唐翘冲他竖了个大拇指。 人越多,北狄使臣越是兴奋。 “切磋之法不难,公孙勇士说了,只要如他一般,射中百里之外的箭靶,便算成功。” “这不是侮辱人嘛!我大邕……” “闭嘴!” 唐妍还要再闹,旁边唐沁先瞪了她一眼。 “父皇寿宴要再乱说话,别怪我不客气!” 她原先还以为唐翘是个祸害,却没想到真正的祸害就在身边。 唐沁只恨不得现下就挖个坑将她埋了。 这废物蠢货! 唐妍屈于唐沁的威严,只能不情不愿地闭上嘴,可心里十分不爽。 嘟囔道:“要是霍世子出面,哪还有这人什么事。” 唐翘不动声色瞅她一眼。 果真如王束所说,唐妍还真看上霍辙了。 啧,真是造孽。 不过更造孽地还是几位请求迎战的将士。 因为哪怕是其中臂力最强盛的,都不能将那弓拉满,更别提射箭了。 最厉害些的,还是任职金吾卫的杨潜。 可他也不过能拉到半满罢了。 倒是邹靖出乎她的意料,竟只比杨潜差一点儿。 可这也远远达不到公孙盛方才的状态。 几位将士颇有些泄气和惭愧。 朝阳公主这才觉得心气顺了些。 她莞尔,以一副温和的模样笑道:“诸位不必心有戚戚。公孙勇士是万中无一的弓箭手,自然难得。”她看向永丰帝,“陛下,不知可还有迎战之人?” 她扫视了一眼底下的百官,道:“总不至于大邕,极限便是如此了。” “这死女人!”戚乔乔气得当即就要冲出去自己试试那弓,好在婉柔死死将她拉住。 “不必急。”唐翘悠悠道:“且让她们嚣张一会子。” 渐渐又有不服气的武将前来拉弓。 可再多也至多与杨潜一样了。 再要拉弓,便是极难。 北狄之人洋洋得意地看着这一切。 朝阳公主终于将视线落在霍辙身上。 “霍世子征战沙场多年,眼下,恐怕也只有霍世子能够一战了。” “这鬼女人!”戚乔乔咬牙切齿,“果然是想趁人之危!” 谢婉柔忧心忡忡,“只怕还有要亲眼验证霍世子到底病重到了何等地步的目的。” 若是真叫北狄摸清霍世子如今的状况,只怕西北又要不安宁了。 “怎么样霍世子,”朝阳几乎将小人得志四个大字写在脸上了,“请吧” 就在所有人都一筹莫展之际,霍辙略略抬了抬眼皮瞅她一眼。 “没意思的事情,本世子从不参与。”他微微抬手,“你去。” 一黑衣人影便从人群中站出来。 “末将归佑,请求迎战。” 朝阳皱眉。 她知晓定北王府中是有能人,可她的目的不在于此。 “你是何官职?” “定北王府斥候营将军。” “哼,也不过如此。”朝阳道:“公孙勇士乃我朝一军统帅,你一个斥候,岂能与其相较。” “方才还没有官职之别,怎么到了定北王府就开始限制了,”戚乔乔忍不住直接开口,冷嗤道:“莫不是怕定北王府的将军折了你北狄勇士的威风,不敢应战?” “区区小将,有何不敢。”朝阳冷眼,“就怕这位斥候如之前那几位将士一样,不过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是与不是,比过了才知道。朝阳公主何必如此言之凿凿。” 朝阳蹙眉看了戚乔乔一眼,终究是应下了。 “不过若是定北王府的斥候还不能做到,霍世子就该出手了吧?”她故意刺激,“别是真的受了重病,从此不能拉弓了吧?” “朝阳公主可曾听说过大邕的一句话。”人群中,唐翘悠悠开口,勾唇,“会咬人的狗,不叫。” 朝阳勃然大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唐沁嗤笑,“长姐不过与朝阳公主说一句老话,朝阳公主又何必这样快对号入座。” “你!”朝阳怒不可遏,可见周围大邕朝臣们的幽幽冷眼,还是忍住了。“逞口舌功夫算什么本事,拉得动弓才是真厉害。” 唐翘并不惯着她,“这话也是本殿想送给朝阳公主的。” 朝阳再一次被气到。 倚月公主连声劝抚好久才叫她暂时情绪稳定下来。 这厢,归佑已然站到台上。 与公孙盛极为健壮的身躯相比,归佑健硕的武将之身都显得有些单薄了。 公孙盛抬手示意向弓,“请!” 归佑也不退怯,上前屈腿躬身下去做蹲状,微微试了试握感手感。 朝阳见状很是不屑。 “装腔作……” 那个“势”字卡在她的喉咙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因为归佑,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的模样就将那弓拉满了。 他长脸冷着个脸,眼下拉弓也是一样,连牙关都不曾咬紧一下。 “这怎么可能!” 朝阳震惊无比。 “姐姐别慌,这只是拉弓罢了,射箭才是最难的呢。”倚月安抚道。 可还没等她话说完,归佑手中的箭便化作一道流星般径直冲了出去。 那入木三分的箭靶足以看出,其力道竟比公孙盛的还要厉害好些! 朝阳不满至极! “再比!” 惊讶状态中的公孙盛也回过神来。 他从归佑手里接过那弓,令人将箭靶往后移动了五十米。 此举令邹静等人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不是他们怂,而是这样的重弓,莫说五十米了,就是增加一米的距离,那也是极难命中的。 何况公孙盛一早射箭之距,便已然快至极限了。 公孙盛不出意料地再次命中了。 虽然并非极为红心之点,却也是极为靠近了。 并且比起上次出箭的速度,还要快上一些。 公孙盛郑重地将弓箭递到归佑手里,眼里有期待在闪烁,“请!” 归佑接过来,却没立刻就拉弓。 朝阳见此甚是欣喜。 “你若怕了,此时认输还来得及。” 归佑只觉得呱噪。 “陛下,臣恳请再往后挪五十米。” “什么?!” 邹静看向归佑的眼神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 霍辙身边的寄留倒很是兴奋,“北狄那帮小杂碎,若要知道归佑真正的实力,才要吓得屁滚尿流。”他看向月台上的归佑,甚是与有荣焉的模样,对着他无声开口: 【碾碎那群杂碎!】 归佑冷峻的侧脸上微微勾起一抹笑来。 “在战场上,也不会有人站着不动等你拉弓准备。”归佑拱手,“陛下,臣请求,用移动靶。” 永丰帝目光先移向霍辙,最后又直直落在他脸上。 他抬手,“来人。”他道:“为定北王府斥候将军置靶!” 三块靶子,被千牛卫们以正常行军的速度移动。 只见归佑抬手,拉满弓。 眸光似箭,冷冽犀利。 不过须臾,他手中之箭便脱手而去…… 最后,稳稳钉在箭靶之上。 “归佑威武!!!” 是寄留摇旗呐喊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如雷鸣般的掌声。 “定北王府,果然名不虚传。” “是啊,仅一位斥候将军便如此厉害,可想而知定北王和世子之能耐。” 在众多赞美之词中,公孙盛多看了归佑几眼,而后退下去,朝阳的脸已经可以用青黑来形容了。 “朝阳公主,如何?眼下没话说了吧?”戚乔乔学着她之前的模样得意道。 谁知朝阳还不肯罢休,死咬霍辙不放。 “我北狄败于大邕,自然也想见见定北王府主人的实力。霍世子莫不是要拿一个斥候就打发了北狄?” “你啸叫什么!定北王府斥候都可以打败你北狄,又何需用霍世子出手。”戚乔乔不悦至极。 “既然霍世子如此功力,北狄则更想看看了。”朝阳固执不已,“难道霍世子长久不在疆场之上,养尊处优久了,都忘了拉弓的功力了?” 北狄这样步步紧逼,永丰帝狠狠蹙眉。 霍辙眼下伤势严重,若要拉弓,定是伤身。 可若不拉,北狄军队,必定因此自负自傲,西北只怕更不平静…… 第154章 王束拒官,大邕贤才延续 为了霍辙的身子,永丰帝正想阻止,霍辙却起身了。 他还穿着广袖华服,这样的衣服虽飘逸好看,却会影响射箭拉弓。 他信步走到那弓箭前,拿到手里慢悠悠掂量了一下。 “倒是把好弓。” 朝阳大致能猜到他的伤势,料定他无法拉弓,于是冷哼不屑道:“怎么?不敢迎战就只敢说些……” “咻……铮!” 几乎是抬手的一瞬间,无需丝毫瞄准,霍辙手中的已然拉满弓,径直射向数百里外移动着的箭靶。 其力道之大,已狠狠刺穿了箭靶! “怎么可能……”朝阳喃喃不已。 箭场上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只有霍辙的身影在那里矗立。 在极致的震撼面前,掌声和赞美似乎都显得那样轻巧。 唯有沉默,诠释了所有人的内心。 晨阳笼罩里,他瘦弱的身影高大宛如一座山峰,稳固而雄壮。 恍惚中,大邕众人便能看到矗立在西北大漠的定北王府,孤独而又沉稳地守护着西北边防。 他的眼神里流露出的独特的坚定和从容,仿佛这个世界上,除了大邕安宁,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动摇。 这便是定北王府的世子。 即便不征战于沙场,也可叫所有人为之震慑。 “虎父无犬子。”永丰帝看向霍辙的目光愈发赞赏和炽热,“定北王府,不愧我大邕之屏障。” 定北王世子霍辙这一箭,无论是北狄还是北燕南楚,皆要因此退避三分。 回到宣政殿之后,面对北狄使臣,大邕之人也不再客气。 以王束为首,径直挑了北狄使臣中之人开坛辩议。 北狄早有准备,特地请来了北狄里头颇通大邕历史的大儒。 从古说到今,论北狄说到南楚,不以拘束。 可面对王束,那年老的大儒竟好几次败下阵来,不仅不能从王束手里讨得一点好,甚至于连自己的名声都败光了。 唐沁当即丹青一副,述尽北狄之“勇武”与“学识”。 永丰帝大喜,皆予重赏。 “谢陛下。”王束甚至意犹未尽。还能再战北狄三百回合。 永丰帝看出来他的神色,不由好笑,“先别顾着领赏。”他笑道:“你既回京了,朕想着秘书省还缺个少丞,你可愿前往啊?”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上的人都惊诧不已。 秘书省乃是历代校勘、收纳藏书之地,监掌经籍图书之事。虽暂无甚实权,可对读书人来说,却是个极其清贵的所在,现任相阁大臣里头,便有好多是从秘书省为官出来的。 可以说,入了秘书省,只要不出差错,日后必定要进三省六部的。 又是秘书丞的身份,这可是从五品上的官职。多少人穷其一生都无法抓摸此处,可王束如今不过十八,未及弱冠,便被陛下授予五品官职! 饶是相阁大臣们看向王束的眼神都炽热无比。 家中有妙龄女儿,或是孙女儿,乃至远房侄女儿的大臣们已经开始暗戳戳做打算了。 若是得此乘龙快婿…… 大臣们正在畅想之际,上头王束开了口,却是拒绝之言。 “臣不愿。” 此话一出,满殿死一般的寂静。 唐翘隔着筵席看他一眼,不过转瞬间,便已了然。 王家言裕公子,有远见,更有抱负。 王束之父王咎早知儿子有此脾性,虽有错愕,却还不至于震惊到手足无措。 他一撩一摆,从坐席中起身,“陛下恕罪。” 永丰帝摆了摆手,并不觉得生气,对待老臣王咎亦很是宽和,“王卿请起。” 他负手,颇有些好奇地问王束,“为何不愿?” 王束矮身下去,“回陛下,臣想堂堂正正科举入仕!” 少年豪情,意气风发。 此一言,几乎震慑满殿之人。 崔太傅与御史台徐大夫对视一眼,欣慰颔首。 永丰帝何尝不振奋感慨。 “好,”他甚是激动地看着王束,一连说了三个“好”。 “明年科考,朕等着看你大放异彩!” 永丰帝好多年没有如今这样振奋激昂了。 “聿之近日身子渐趋好转。你与聿之,一文一武,堪为我朝年轻一代才子之首!”他看向霍辙的方向,赞誉有加,“他朝若立储君,有你二人辅佐,朕宽慰无匹!” 能叫永丰帝如此信重,足可见这二人日后将有多大的成就。 尤其是听陛下说定北王世子伤势渐渐好了,大臣们的视线愈发热得跟火团一样。 皇子中的几人亦不例外。 没有任何一个想成为帝王的人,是不想成就一番大业的。 侍奉贤明的君主于臣子而言是机遇,亦是大幸。 而得遇能臣忠臣,更是君主定国安邦之先决。 贤君合良相,若有所动,必成千古之绝唱! 只要当上储君,这样的栋梁之材便会为自己所用! 与此相对的是前来贺寿的诸国使臣。 一个国家的长治久安,离不开一代接一代的贤明君主,更离不开一届续一代的有能臣子。 如今的大邕君主永丰帝不仅有千古帝王之才,更有仁厚之心。 其治下的贤臣良将还未退下去,新一批的领军人已经又成长起来。 这样的繁荣昌盛,绝不是北狄或北燕任何一个国家可以比拟的。 呼衍丹涂下意识地垂眸深思起来。 永丰帝此举,不仅振奋了朝纲,也间接令在场诸国开始掂量起自己国家的实力,以及要不要再对这样的中州大国保持敌对状态…… 没有永远的和平,也没有永远的战争。 永恒的,只有利益。 极尽法子,为自己的国家争取最大的利益。 仅此而已。 第155章 再见前夫,感受何如? 宴席散后,永丰帝将霍辙和王束领进了紫宸殿。 “聿之啊,身子近来如何了?” 最关心他身体的,除了定北王,莫过于永丰帝了。 “回陛下,臣得慈真大师照拂,已无性命之忧。近来慈真大师又新得一良药,想来很快就有根治之法。”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永丰帝连连颔首,“说来自你入京后便一直在王府或是浮尘寺养病,可觉得无趣?” “回陛下的话,臣确实近来有些懒散闲适了。常年不拿刀动箭的,倒有些生疏了。” 永丰帝问他这话也是想瞅瞅他的心思,闻言颇有欣喜。 “兵部侍郎有一缺位,不若你领一领?”永丰帝私心里是想霍辙去兵部大营转悠转悠,当然了,若能给予一二建议,整改,则再好不过了。 霍辙正要借口拒绝,就听永丰帝道:“不然,你若有闲时,或可入国子监教教皇子们骑射的功夫。” 听到“国子监”三个字,才到喉咙口的话就咽了下去,换了话头出来。 “臣不胜荣幸。” 宫外,唐翘特地见了慈真大师一趟。 “殿下如此匆忙赶来,定是为了谢皇后身子之事。”慈真大师正在监督乌冬捣药,林忆南在一旁往研钵里头扔药草。 唐翘颔首,“大师慧眼,正是。”她才从杭州回来后,就将银丝美人面给了慈真大师。 慈真大师告诉她,一株银丝美人面只能救一人。 否则,她定还要敢往苗疆一趟。 好在霍辙已经有了一株。 如今已有小半月,她迫不及待想要知晓皇后的病情。 “殿下,我与你便不说那些杂言了。”慈真大师从乌冬手上回过眼来,眼神里透着些憾色。 “皇后娘娘积毒甚久,如今即便有银丝美人面解了毒。身子却已然亏损。”他叹息一声,“殿下,要做好心理准备。” 出陋室的时候已经近暮了。 她忽然觉得有些悲凉。 重活一世,似乎许多事情也不能更改。 “艾艾,都说苗疆奇珍良药极多,可有能解我母后之病的法子?” 艾艾垂首,摇头,扶着她上马车,“世间之病,也并非都是药物所能治疗的。” “……也是。” 正要放下车帘,余光却瞥见一个人影。 师傅?! 回到四方馆的林居安都还有些后怕。 那小姑娘,眼神可真好。 他不过就冒那么一点点头,就被发觉了。 “师傅回来了。”呼衍丹涂见这厢门开着,很是惊奇地进门来,“师傅这是去何处了?怎么还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 “别提了。”他汗颜,“不过就在陋室外头看了一眼,险些被发现。” 丹涂好笑不已,“师傅善用毒解毒,可这腿脚功夫却有些欠缺。说来您何必自己去,若当真想知晓师叔的现状,我命人日夜去盯看着就是。” “不了。”林居安眼里眸光微闪,“他不过是太久没见他了,想着远远见上一眼罢了,只可惜……” 被那小姑娘给盯出来了。 说起来那小娃娃的眼神犀利得叫他都身心一抖,可为何后来看清他的模样后,那女娃娃仿佛认识过一般? 林居安翻遍自己的记忆,也并未寻到此人任何出现的痕迹。 这不应该。 这女娃娃模样抢眼得很,那额间的素手花亦是妙绝。 若他真见过这女娃娃,不可能丝毫印象都没有。 最叫他惊异地是,这女娃娃分明和师弟是有来往的。 他略略沉吟片刻,“乐康,我记得你曾说过,大邕昭华长公主与你打听,想求得千秋草与百岁枯。” “师傅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丹涂微有错愕,“千秋草和百岁枯不易得,眼下长出来的,除了父皇那里,也只有师傅您这里有了。幸好这次师傅也一同来了,我正想询问您呢。” “那你告诉她,我这里的确有。不过,我得见她一面,再做商量。” “好。”丹涂喜得跟什么似的。 这倒叫林居安不解,“大邕长公主何时与三殿下有来往了?以至于能帮上她的忙,都叫殿下如此兴奋不已。”他忽然觉得有趣起来,“说起来今年三殿下也十七了,该寻一位皇子妃了。如今大邕和北燕乃是友邻,若殿下喜欢,不妨……” “师傅误会了。”丹涂嘿嘿直笑,“昭华答应我,若我替她寻得这二物,她便赠我古籍。” 林居安:…… “昭华长公主长得不好看?” “美若天仙。” “那殿下为何?” “再美也不能平白拿人家东西呀,”丹涂道:“我不过只要了几卷古籍而已,也不甚要紧吧?” 林居安极其没形象地翻了个白眼,一抬脚,歪歪斜斜躺在专属于丹涂的位置上。 “难怪殿下如此年岁了还没个妻。活该。” “师傅还说我呢,”丹涂对于自家师傅的老年生活,亦非常担忧,“什么时候为我寻一位师娘?” “师娘就算了。”许是触及了心底的事,他丢了方才混不吝的模样,眼里噙了些暗色,“若他还愿与我相认,你倒能添一位师叔。” 这辈子造的孽,总要还的。 这厢唐翘正疑虑猜测着,右侧车帘忽然被一阵风吹起,下一刻,一团纸就扔了进来,直直落在她的怀里。 她朝外头看去时,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狐疑着将纸条展开,只见上头笔劲飘逸洒脱地写着八个字。 “再见前夫,感受何如?” 七月末,凉意渐透,秋风送爽。 国子监女学兴办伊始,大邕上下,无不关注议论。 这是由皇家牵头的女学,其意义非同凡响。 今日女学生们入国子监的第一日,整个国子监门口,不乏豪车软撵,亦有装饰极为简单的车马。 唐翘便是搭着这一车马前来的。 下车时正巧看见三公主唐妍大张旗鼓从厌翟车上下来,国子监的人忙不迭上来迎接。 “主人何必如此,之前万寿宴上,多少人都认识了您。您就算再低调也会被人认出来啊。” “艾艾,不若咱们打个赌如何?”她笑,“我赌没人能认出我来。” “行啊,赌就赌。”艾艾眯着眼笑。 于是两人不带任何旁人的,随着女学生大流入了国子监,又寻到相应的学堂末尾靠窗的位置坐下去。默默地看着学堂内正四处走动着的贵女们。 男人有应酬,女人们也有自己的小圈子和集会,光看学堂内的模样,便俨然分成了两拨。 一波是以唐妍和宝筠郡主为首的京城贵女,另一拨,则是今年才从京外而来的士族才女。 人多之地是非多,何况值此新改之际。 唐翘才坐下来不到一刻,便出了事…… 第156章 国子监:京城贵女与士族才女的龃龉 “你竟敢踩本姑娘的裙子,你知道这裙子有多贵吗?!”出声的是一位约莫十四五岁的女子,模样俏丽,穿着华丽讲究,发髻间珠饰繁复而精巧。端的是勋贵世家娇宠大小姐的模样。 只可惜,这横眉冷对的模样,破坏了一切由外表装饰带来的美好婉约。 “这是承化伯府的姑娘,叫姜瑜来。”为了自家主人上国子监,艾艾早早便打听好了国子监所有女学生。 她对面的是一位打扮极为清雅的姑娘,面带愧色却有条不紊道:“实在抱歉,无心之失,我今日多带了新衣裳来,姑娘若不嫌弃,请先换穿上,明日我便叫人赔偿姑娘的衣裳。” “什么破烂玩意儿,本姑娘会缺你一身衣裳吗?”为了上学特地叫人新做的衣裳脏了,姜瑜来甚是气愤,根本不理会对面女子的道歉,发泄道:“瞧你的穷酸样,必定是士族女。即便要你赔,你赔得起吗?” 作为京城伯爵府的嫡女,姜瑜来对京外来的士族女子很是看不起。 这也是绝大部分京中贵女的态度。 士族虽好,可到底没有官职傍身,哪怕如今陛下开了恩,可短时间内士族人也做不到京中各勋贵的高度。 如此这般,就算有满腹才学又如何? 还不是得守着破烂寒酸的屋子供一大家子过活。 是以她们生来就自以为有资格,可以瞧不起京外而来的女子。 “从前只听说郑氏有女才情卓著,却不曾想如此无礼。”旁边有身着紫衣的贵女帮腔姜瑜来,“今日这样的场合,姜家姐姐盛装出席,却被你踩了裙子。若是到时被夫子见了,岂不要因此被治罪?难不成士族才女仗着在外清名,方来京城,便要给咱们京中的人脸色瞧不是?” “就是。”与姜瑜来交好的女子纷纷应和,生气讥讽:“郑才女不住京城,怕是不晓得姜家姐姐这料子的珍贵。怕是把荥阳郑家的祖宅卖了,怕也买不起。” 这话说得大声,旁边正三三两两说着话的贵女们纷纷停下话头,往这边看过来。 “郑氏虽不及勋贵府邸殷实,赔件衣裳却还赔得起。”一青衣女子缓步而来,目光却是看向最先帮姜瑜来说话的那紫衣女子,“本是无心之失,更未说及帝京与士族女子的分别,这位姑娘,怕是言过其实了吧?” 紫衣贵女娟秀的眉毛微微拧了拧,“你又是谁?” “兰陵萧氏,萧琼影。” 这名头令那紫衣女子眸光微闪。 “萧琼影同婉柔姑娘、太傅府崔大姑娘崔令仪三人,被外头赞称为士族三大才女。”艾艾低声对着唐翘道:“三人中,唯有这萧家姑娘,因家族的关系,从未入京。可盛名,却早早传于京师。” 这名头姜瑜来和那紫衣女子想来也晓得,很是多打量了她几眼。 单说样貌,萧琼影只能算是清丽,可她一举一动间的从容与端和气质,叫人望而自惭形秽。 “原来你就是萧琼影?却也不过如此。”姜瑜来嘴硬道:“本姑娘还以为是多绝世的美人呢。可见京中传闻,并不可信。” “容貌模样天生而得之,以容貌论高低,未免片面。” “如萧才女所言,不论容貌,又当论什么?”紫衣贵女再次开口,是质问的语气,“论才情吗?” 萧琼影并未否认。 紫衣女却冷笑起来,“女子有四德,曰:‘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四德有‘容’之一项,却未有‘才’之说,可见女子容貌要紧。萧家才女却说容貌不要紧,而重才。难道是萧才女自诩出身士族,这才屡次提到此处,想要提醒咱们京中姐妹什么吗?” 她忽而想到什么一般,冷笑道:“是了。咱们陛下重士族,如今咱们皆入国子监。看来日后咱们终究是要做诸位才女的陪衬了。” 萧琼影和郑家那女子闻言齐齐皱眉。 果然京中贵女们听了此话后,好些人都有些愤愤不平起来。 “才女又如何?不过是会写些酸掉牙的老诗。” “就是,”姜瑜来冷哼,“成日里酸言酸语,顾影自怜。瞧着就叫人笑话。” “你骂谁呢?”这样针对性的言辞,士族才女们哪里忍得住。 太原王家的女儿是个急性子,闻言怒意蹭蹭直上去。 “又没点名道姓,你何必早早对号入座?” “就是,我们说的是才女。你是才女吗?尽给自己长脸了。” “是你们先出言无状,如今倒敢说不敢认了?如此鼠胆,算什么好汉。” 因牵扯到士族才女与京城贵女,人群中,女子们不论平日里的龃龉,纷纷各自站到自己人的旁边来。 一时间,不过一个学堂里头,便顷刻分成了两个派系。 唐翘默默看了眼那紫衣女子。 她已然被“挤”到了激烈闹腾着的人群外头。 “她是谁?” 艾艾还在仔细辨认,就有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司天台少监之女吴苒。纪国公府大姑娘袁含璋的闺中手帕交。” 唐沁站在那里,同样是低调的装扮,身边唯带了一个侍女,侍女穿着也很简单。 她清冷的眸子直直将艾艾从唐翘身边盯开,然后坐下去。 不是她想挨着唐翘坐,实在是整个学堂里头,就这个位置又隐蔽,又不遮挡视野。 嗓音是一贯的清冷,“连人都人不明白,你这侍女可以丢了。” 艾艾又气又惊,杏眼都瞪圆了。 唐翘看了艾艾河豚脸一眼,笑着回过头,目光挪向还在争吵的人群。 “你也瞧出不对来了?” “纪国公府,手伸得愈发深了。”唐沁有一瞬间眸光冷得似冰棱子,“太后好端端地藏了这么多年,如今倒是坐不住了。” “她何曾坐得住过?”皇子们渐渐大了,尤其是三皇子唐清还封了王。 后头的皇子们,便也不会太晚了。 若当真稳得住,太后就不会这样急切地催逼着湖州官府了。 “只可惜叫她一招苦肉计骗过了父皇,倒叫父皇怜惜起袁氏族人。”这是唐沁最为痛恨之处,偏偏太后身份特殊,她作为小辈,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什么话也说不得。 说到此处,唐沁眸光微闪,有些恼恨,“柳成荫手里的东西,是你故意给我的。” 是肯定的语气。 第157章 太后族女,士族势微 想来是查到什么了。 唐翘笑着,“我一个才入宫几个月的人,哪里有这本事啊。还是比不得二妹,轻而易举就得到了湖州官府私售官盐的真正凭据。” 这话叫唐沁脸色更难看好些。 唐翘能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件事,便说明那些铁匣子,也是她故意叫她拿到的。 足见唐翘早有后招,知道自己就算拿到这东西也招揽不到卫闽,这才留给她。 倒显得她蠢,平白帮人当了跑腿的。 “唐翘,有没有告诉过你一句话。” “恩?”她心情很是不错,笑意很深。 “你讲话十分叫人讨厌。” “是吗。”她笑,“那可真是不胜荣幸。” 唐沁:呵呵。 “殿下,她们吵得愈发厉害了。”艾艾小声地道。 学堂正中里头,以姜瑜来为首的京城贵女正和以太原王氏女为首的士族才女吵得面红耳赤。 “你要指名道姓是吧?好!本姑娘骂的就是你!去年那篇什么咏荷花的诗是你写的吧?写的什么玩意儿,俗不可耐!” “说我的诗俗不可耐,那你呢?你连诗都不会写,你岂非更是愚不可及!” “你再说一句!” “我就说怎么了!你愚不可及!” “你俗不可耐!” “你……” 都是尚未及笄或才及笄不久的姑娘家,又都千宠万爱长大的,一个比一个不肯服输,脾气更大。 一时间,竟是吵得快要打起来的模样。 “这外头的夫子们怎么还不来?都吵成这样了,再等下去该打起来了。”艾艾颇有些急躁的模样。 眼下她们只顾着吵架没看着殿下的存在,可事后若叫人晓得国子监女学生们吵架长公主袖手旁观,只怕又要生出许多事端来。 “慌什么。”始作俑者唐沁十分不悦地用余光瞥她一眼,“一点儿都不稳重。” 夫子要是早早来了还能看出什么东西来。 回眼,又讽刺:“也不知皇后怎么给你选的贴身侍女。” 一点儿机灵劲都没有。 唐翘意味深长地看向慌乱无措的艾艾,勾唇浅笑,“打不起来的。” 两个人都稳得很,半点儿不带紧张的。 “可她们……”艾艾正要说什么,可一见这群人吵得天昏地暗却没有一个人动手的,好一阵错愕。 都是才女贵女,再怎么吵,都知道不能在这样的场合出手打人。 或者更严谨一点说,她们在等对面的人先动手。 而对面的人,也在等她们先动手…… 艾艾仿佛才安下心来一般,抚了抚自己的胸口,“不打就好,不打就好。” “可是,我们不去劝一劝吗?”她看了看这两位公主,“好歹是在国子监的地界呢。” “正主都还没来,急什么。”唐沁更瞧不上艾艾了。 “正主?”艾艾不解,“还有哪个正主?” “喏。”唐翘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门口,“这不就来了。” “今日可真是热闹。”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抹天水碧的衣影,其嗓音温和而亲近,只听她开口便叫人如沐春风。 “含璋姐姐!”姜瑜来欢喜地赶忙过来迎。 袁含璋年已十七,是国子监女学生中年岁最大的一个。此前因病,留滞于甘州,至今才回。 她面色和蔼,眼似弯月,温柔地称呼姜瑜来,“许久不见,阿瑜又长高了不少,都快赶上我了。” “含璋姐姐离京已有一载,这一年里,京城发生许多事情呢。” “我虽在京外养病,却也听说了京里的事情。”她含笑,径直走向萧琼影,略略屈身见礼,“这位就是兰陵萧氏素有‘小柳絮’之才的萧才女吧?在京外时,常听你的名字。” 萧琼影福身,算是回礼,“袁大姑娘实在谬赞。” 旁边就有人对此冷哼出声。 “怎么了?”袁含璋似乎才发觉气氛不对,看了看周围人的面色,狐疑地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诸位妹妹脸色都不大好的模样。” 正说着,后头谢婉柔与崔令仪也赶到了。 谢婉柔先环顾了一圈,目光落在唐翘身上,微微错愕之余,见唐翘缓缓摇头,便收回视线与崔令仪并肩朝前头走。 “呀,令仪和婉柔妹妹也来了。”袁含璋本身就是个圆脸的福相,笑起来更是一脸纯善又和气得紧,“幸好我早早赶了回来,否则就要错过今日这样姐妹齐聚的时候了。” 二人端着恰到好处的笑回礼,“袁家姐姐客套得很。” “你们来得正好。”姜瑜来气势汹汹地上前来,“崔氏和谢氏本属士族。可在京中这许多年,想来也该知道自己的身份才是。你们是向着我们,还是要帮着那群高高在上的士族才女与咱们京中姐妹抗衡?” 这边的动静闹得大,两人在来的路上便知晓了国子监分派系吵架的事情。 “阿瑜切不可如此说。”袁含璋先开口了,一脸地不赞同,“不论京中还是京外,都是大邕之人,何来什么派系之分?” 她看向一众京城贵女,打着圆场道:“士族姐妹们远道而来,咱们更该宽容理解才是。诸位姐妹听我一言,今日不论何事,便就此作罢吧。否则若是闹大了追究起来,陛下和娘娘怕是要生气的。” 这国子监女学乃是谢皇后筹办,又是永丰陛下首肯的。 袁含璋所言很在理。 京中贵女们虽火气未消,可碍于袁含璋太后侄女的面子,只得暂时将那火气压下去。 可士族那边却闹开了。 “什么叫就此作罢?今日分明是先由承化伯府可以挑起的事端,如今被你说的,倒好像是咱们捡了便宜一般。”有士族女子愤愤不平。 袁含璋闻言错愕不已,看向萧琼影,“萧姑娘也是如此之想吗?” 此言一出,不论勋贵世家女子还是士族女子,皆齐刷刷地看向萧琼影。 只是各自情绪不同。 一拨是恶狠狠地盯,觉得她不知好歹。 一拨则是满怀期盼与希冀,期望她能替这边霸气发言,以泄自家委屈。 “倒真是久闻不如见面。”角落里的唐翘啧啧称奇,“这袁家大姑娘,果然是个厉害角色。” “哼。”唐沁嘴角噙着讽刺的笑,“道貌岸然。” 不过一个眼神,一句话。 这些举动,看似无心,实则将谢婉柔和崔令仪归于京中贵女一派。 隐隐又削弱了士族一脉的势力…… 第158章 长姐昭华坏透了 太后一族想要打压士族的心,昭然若揭。 萧琼影眸光中闪过一丝惊疑,随后正色道:“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这便是不肯定袁含璋的话。 士族虽落魄了,被人看轻。 却不能做一些人拿来达成某种目的利器。 袁含璋似乎一言难尽地看了她一眼,想要什么又不好说的模样。 “罢了。”她苦涩笑着:“到底是我多管闲事了。” 袁含璋在外的形象一直都是出身高贵,却极其温柔而婉雅的。 她露出这样无奈的神色来,便霎时间叫京中的贵女们炸了锅。 “我们都这样让步了,你们还要怎样?” 士族女子们也生气,“让步,你们让什么步了?” “你们都将含璋姐姐气成这样了,还不肯罢休!”姜瑜来恼恨不已。 “谁气她了?分明是……”有士族女子想骂,却又碍于袁含璋的身份,不好多言。 “算了,阿瑜。”袁含璋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日后同在一片屋檐下,别说了。” 这泫然欲弃的模样,直叫士族的女子们恼怒。 可京中贵女一向觉得袁含璋好,眼下便只觉得她来调解事情,却平白受了委屈。 一时之间,两拨人之间更是势同水火。 眼看着又要闹起来,一道冷傲的声音将众人视线尽数转移。 “许久不见袁大姑娘,袁大姑娘比起从前来,似乎更多两分精气神了。” 都有余力在这里做戏,故意引起两拨人相互的敌视。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时下最受陛下宠爱的宝仪公主,一时间个个屏声敛气起来。目光朝能与她并肩的那人看去,最后落在唐翘额心间。 前些时日的万寿宴长公主一舞倾国,可因宣政殿太大,距离又远,看清她面容的人在少数。 只隐约听说,长公主眉心勾勒一素手花极美。 如今见了她额上肆意张扬的素手花纹,一时间当真是连呼吸都停滞了。 大邕皇室中,没有一位皇嗣是生得难看的。 两位公主更是承了最好的容色,各有各的美。 难分上下。 袁含璋先是实实在在愣了一下,随即笑着,下意识软了语气,让自己显得更为亲和一些道:“宝仪最是嘴甜了,我修养这一趟身子回来,可不是精气神都好了。” 可并非所有人都愿意接受她这“示好”。 “袁大姑娘可着实说笑了,你不妨打听打听,我何时嘴甜过?”除了永丰帝、景贵妃还有四哥值得叫她花心思外,谁人配她撒娇讨好? “本殿素来与大姑娘也无甚相交,袁大姑娘还是依着规矩,唤我一句殿下吧。” 唐沁这番话叫袁含璋永远含笑亲和的面容寸寸龟裂。 姜瑜来见不得袁含璋如此“受辱”,却也忌惮唐沁,只能嘟囔一句,“含璋姐姐也是好意。” 唐沁扫她一眼,“袁大姑娘自然是好意。只是本殿素来不喜欢和不亲近的人,硬亲近。” 这话可就十分摆明态度了。 袁含璋的脸都是青的。 可要不人家能得这许多人追捧呢,即便被唐沁这样不喜,她还是能端上一副笑脸来,询问唐沁身边的人是何身份。 “想必这位就是才从宫外回来的长公主了吧?此前一直不曾见面,真是遗憾。”她面露憾色。 唐翘略略勾唇,英气得很,“倒也不必遗憾,正如袁大姑娘所言,同在一片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委实不必如此客套。” 似乎是觉得唐翘比唐沁好说话些,袁含璋的笑意恢复了些。 “长公主所言在理,日后同为国子监学生,还要相护帮衬相互学习才是。” 闻言唐翘大赞,“袁大姑娘所言极是。” 唐沁蹙着眉瞥她一眼。 吃错药了? “袁大姑娘也晓得,本殿是打渝州来的。比不得诸位在京城日久,见识广博而深刻。此次国子监开办女学,母后亦是希望我来此能学有所获。” 铺垫完这些话,她一脸真诚地看向袁含璋,“听母后说起,袁大姑娘是皇祖母的嫡亲侄孙女儿,不论诗书礼仪还是仪态规矩,放眼大邕皆是一等一的。叫本殿好生佩服。” 袁含璋双眼含笑,谦虚道:“长公主殿下谬赞了,我不过比诸位妹妹年长一些,痴长些年岁,其余却无所长。若说仪态规矩,我又如何比得上殿下?要说才气,士族诸才女皆在,我又实在是小角色。” “竟是如此?”唐翘一脸惊诧狐疑,“不能吧。本殿可听说,袁大姑娘是出了诗集的。只可惜本殿无缘见识。” 此话一出,士族里头便有心气高些的女子嗤笑出声。 “那也能叫诗集?简直不知所云。” 声音虽然不大,却也能传到前头几个人的耳朵里。 袁含璋脸色微变,努力端着笑,正要说几句引开这个话题,可唐翘却上了心。 “这位姑娘,你怎能如此说袁大姑娘呢。” 那士族女子有些畏惧唐翘的身份,可想及方才的事情,又有些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嘟囔道:“我也并未说假话。” “好与不好,自然得要众人品评才晓得。”唐翘为袁含璋打抱不平,“你定是没见过袁大姑娘的诗词,故而才如此说。不如就此将袁大姑娘的诗集拿出来,咱们众人赏鉴一二,自然高下立判!” 袁含璋心中暗自得意唐翘对她的维护,又觉得此人蠢笨。 隐隐中有一丝不对劲,可她又说不上来,只能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誉先劝住唐翘。 “殿下,实在不必如此了。”她垂眸,颇有些自怜地道:“我自京中长大,哪里比得上诸位才女自小耳濡目染士族之风骨。她们如此说也是应该的。殿下切莫因此动气。” 唐翘见状,更是心疼起来,反过来拍了拍她的手,振振有词安抚道:“今日无论如何,总要替你正名才是!艾艾,取袁大姑娘的诗集来!” 这话叫袁含璋登时脸色大变。 唐沁意味深长地看了唐翘一眼,嘴角有些压不住。 这人,坏透了。 第159章 大男人要好看做什么? 她连忙拉住唐翘。 “长公主殿下,实在不必如此。” 她不过是随口一言罢了,这乡下来的丫头竟然当真了! 如今袁含璋哪还有方才的得意,唯余后悔。 这样的蠢人,哪怕是公主,自己也不该多费口舌的! 旁边的京城贵女们看向袁含璋的目光也有了些许变化。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自己无法做到完美,故而在袁含璋身上看到诸美并俱时,才会下意识觉得她处处都完美无瑕。 是对也对,错也对。 有时候甚至因此迷失自己的判断,将此人或许存在的缺点无限的隐藏,优势之处则无限扩大。 可若突然有人将那白纸上的一处细微点墨指出来,那些被纵容无视的,遍布于满张白纸之上的点墨,便会刹那间齐齐突出显示。 连带着白纸都变得脏污了。 唐翘狐疑地看袁含璋拉自己袖子的手,唇角几不可见地弯了弯,“你这是做什么?我可都是为了你呀。” 不知为何,袁含璋有股子奇异的熟悉之感。 似乎平日里她与旁人说话时,也总是带着这样的语气和态度的。 她隐约瞧出些许不同来,可眼下的景象,容不得她诸多思考。 她软声,转移话头。 “我知道殿下心善,可今日是诸位姐妹入学堂第一日,若是因为我一人而耽误了诸位的时间,实在叫含璋心中惭愧。” 这番话说得通情又达理,仿佛是为了众人而将自己的利益罔顾的大义。 可这一回,已经少了很一些人因为她的一举一动而牵动心绪。 “都做什么呢?” 学堂门口处,国子监分任而来监管女学生的夫子姗姗来迟。 见众人扎堆,气氛不对,一捋长长的白胡须,板着脸道: “入学第一日,怎么就要打一架不成?” 这位夫子乃是国子监的四品司业李鸿方,年过古稀,学识更是渊博非常,最是受人敬仰。 袁含璋先一步缓步上前,规规矩矩行了礼。 “夫子万安,是学生们不懂事,日后不会了。” 李司业认得她,纪国公府的姑娘,规矩礼仪学得极好,难得还有一副仁善心肠。 “行了,你也不必替谁遮掩。”他摆了摆手,看向两位公主的方向,“都坐下来吧。” 女学生们这才各自坐了下去,可因此前并未调配过位置,座位便也是一拨跟着一拨坐的。 一列列书案之间那条长长的过道,活似银河一般,将学堂里头的学生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拨。 李司业尽数看在眼里,却并不点出,眸光依次扫过众位贵女们,随后捋着胡须开始点人头。 “怎么还差个位置没坐人呢?” “我来了。”唐妍这才在侍女的拥簇下进来,扫了一眼已经坐好的学生们,跟司业行礼时面色不太好。 “入座吧。” 唐妍身上的贵重华服此刻已被取而代之成了一袭轻松简单的女学子服。显而易见不是她主动要更换的。 唐翘颇为意外地看了唐沁一眼。 “你干的?” “她太过招摇,会给父皇抹黑。”唐沁一副“对,就是我做了”却又半点没有愧疚的模样。 如此一来,整个学堂里,倒唯有唐妍一个人穿了那样的学子服。 司业颇为满意地多打量了她几眼。 “入学堂就有学堂的规矩。国子监里头,除了诸位教学博士和助教,剩下的身份便只有学生。不论你们从前在家中是何模样,到了这里来,就要遵守国子监的规矩。” 众女学生乖乖点头,“是。” “这第一条嘛,便是着装。”司业说到这个便止不住地摇头,“你们各自所着,或华贵,或清雅,却大多都不似个学生。本官略略这一打量,唯有一人还算符合。” “三公主,乃是你们着装的标杆。” 可这赞赏唐妍似乎并不想要,端看她那幅厌世之脸便可窥见一二分。 唐翘都讶异,“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她这副表情。” 唐沁张口,话到嘴边又囫囵吞下去了,没看唐翘,冷声道:“问这么多干什么。” 唐翘便猜到了。 能叫唐妍被迫更换服饰,还怒成如此的,她思来想去,也唯有落水或是被人泼水这一桩了。 唐沁出招阴啊。 为了叫她穿得朴素些不要招摇过世,还真是黑心。 可艾艾却觉得这一向令人讨厌的三公主竟然也愚蠢得可怜起来。 先是害自家长姐不成反被拉落入水还惹了一身臊,眼下又因穿着叫二姐不满被泼了一身水。 当真是孽缘。 这日因是首日,课业结束得快。 出国子监时,颇为巧合的看到了霍辙的马车。 唐翘收回眼,自顾自回了宫。 当日,霍辙便在自个儿马车里寻到一个纸团子。 掀开来看,他写的那句话下头,多了一行字。 【爽心悦目,乐以忘忧】 纸团子被攥得不成样子,霍辙勾唇,笑意不达眼底。 “好得很。” 正要扔了那纸团子,却见屁股旁边还有一个。 展开来一瞧,也是几个豪放不羁的大字。 【记得喝药,别砸了我的招牌】 他险些都忘了,自己这解毒针,还是唐翘扎的呢。 “连个脉都不来探,你这招牌,还需要我来砸?”他鼻孔出气。 手下却小心翼翼折好存放了那纸团子。 “寄留,以后给我放个好看的匣子在马车里头。” 外头正在充当马夫驾车的寄留狐疑,“大男人,要好看做什么?” 话音才落,脑袋就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他定睛一看,纸团子! 殿下真是越来越小气了! 玩笑都开不起,哼! “到街口换个低调些的马车,去西巷巷尾。” “是。” 宫城外一处街巷,马车停靠,车边一位青衣女子靠向窗边。 “殿下,二公主下了学后便匆匆离去了,可并未回宫。”艾艾说着,又添了一句,“霍世子也是。” 唐翘眸光微暗,“知道了。” “殿下,霍世子与二公主,难不成联手了?”艾艾心忧。 唐翘对此无法作答。 因为就连她也不清楚,凭霍辙对唐沁的关注程度,重活一世,他究竟会有怎样的安排? 距离唐沁失踪,没剩几年了…… 第160章 霍辙之母旧事 回椒房宫的时候,并未在正殿内见着皇后。 正想着更衣回来请安,一入清凝殿内殿,便见床榻边一个身影正忙碌着。 皇后穿着常服,正亲力为她铺床,挂香囊。 唐翘心里一阵暖流涌过。 “母后。” 谢皇后闻言便很是欣喜,拿着香囊转过身来,温柔笑意地看着她。 床榻边的烛光将她的身影笼罩在光辉里,明媚温和得叫人失神。 “我叫人做了百合香。”她将那香囊拿给唐翘看,“你入学过后便要累了。百合香挂在床头,便能叫你晚上睡得好一些。” “还不止呢。”紫苏在一旁介绍道:“那枕头,枕芯里装了清心宁神的药,就连被子,都是娘娘用泽兰之香薰过才拿过来的。” 身为公主,这些待遇于唐翘是理所应当的。 可叫人动容的,是谢皇后的慈母心肠。 唐翘拉住她的手,感触不已。 “母后,您身子不好,这些事情,交给艾艾她们去做就好了。” “艾艾和苏荷虽然细致,可未免有些疏漏的地方。”谢皇后似乎对这件事情很有执念,“民间子女入学时,家中父母要为其置办细软,铺床。你就在国子监,也不必住里头。我便在清凝殿给你铺了。” 她行头极好,挽着唐翘去看。 “你瞅瞅,可还喜欢?” 唐翘只略略扫一眼,便晓得谢皇后费了多大的心思。 从床榻上的花纹纹样,被褥,帷帐,再到屏风,挂落,甚至于花几上花瓶的材质,插花的品种,无一不是她喜欢的。 好些细微之处,连她都还没发觉自己的喜好,皇后却已经暗暗看清楚了,尽心为她置办好。 许是夜风太湿,又或许是烛光太刺眼,她眼里渐渐有些湿润。 哽咽道:“母后布置的,怎么都好。” “这最后还有一个香囊呢。”皇后听她一句“好”,便格外欢喜,又喜意洋洋去挂香囊,“这里头啊,放了在广济寺求的平安福。” 她小心翼翼格外谨慎而又虔诚地系好,“可以保佑你平安顺遂,万世无虞的。” 似乎这样便可以真的做到庇佑女儿。 可唐翘晓得,皇后素来不信佛的。 如今却将那平安福看得无比重要。 她也不信佛的,可她突然也想去广济寺走一遭了。 “母后别忙活了,各处都极好了。我与母后说说今日学堂里的事情可好?” 皇后莞尔,“先不急,我叫人筹备了席面,先用了晚膳,别饿着。” “好。” 皇后说叫人筹备的,便必定都是极好的吃食。 倒不必是什么山珍海味,飞禽走兽,可却都是唐翘爱吃的。 尤其是中间那盅放在炭火上沸腾滚烫着的,鸳鸯暖锅。 “这烧汤锅子,是渝州之地的特产。我特地叫小厨房的人去外头学了回来的,可也不知学没学到精髓。”皇后用公筷给她夹了一筷子小白笋,“若有哪些不好的,你与我说,我再叫人改进。” “没有不好。”故乡的吃食,母亲之宠爱,没有什么比这更叫唐翘心头温暖的了,她知道皇后素来不沾荤腥,于是也给她的碗里夹了好些她素爱的吃食。 皇后一个不落地都入了口,又嘱咐素琴去准备牛乳茶饮子。 “暖锅虽好吃,可油腥太盛不易克化。喝些饮子,不仅解腻,对身子也好。” 为了给女儿弄一个暖锅,皇后不仅精心准备了底料食材和做法,也问询了能够更健康些饮食的吃法。 她不想克制女儿的喜好,便尽最大的努力,为她解决掉后顾之忧。 夜里母女俩清退了伺候的人,挨着坐在东暖阁的软榻上。 其余便只有一个琥珀,将自己盘成一团在皇后腿弯上,打着呼噜呼呼大睡。 母女俩便在琥珀温和而绵长的呼噜声中细话家常。 “张夫子的胡子当真被剪了?” “听说是中舍的一个学生做的。张夫子气得连夜写了奏折要递上去呢。说是要参昌安伯教子无方。” “这可怜的哟。”皇后乐不可支,“张夫子那胡子啊,还是当年我还在王府时就续起的了,宝贝得跟什么似的。眼下被昌安伯府的小儿子剪了,怕是要痛哭流涕了。” 说起昌安伯府,皇后也诸多感慨。 “昌安伯府的大公子杨潜得力,在金吾卫中很受重用。小儿子杨藏也是聪明得很,却偏偏被忠勇侯府家的世子给带着常常逃学。昌安伯夫人前些日子入宫,与我说起此事时还十分焦急。” 听到忠勇侯府时,唐翘眸光微闪。 “母后,我才入京不久,许多人不认得。”她询问道:“这位忠勇侯府的世子,可是许归璋?” “芝芝不曾见过他吧。”皇后笑道:“那孩子啊,虽说不勤于学,却格外知礼懂事。模样更是生得俊俏无双。若你见过,想来是不会忘的。” 说着,皇后狐疑地看向她,“芝芝怎么问起他来?” “听人说他有大邕第一美男子的美誉,我不过好奇罢了。” 这话可就叫皇后开始警惕了,有意无意道:“芝芝啊,这看人呢,不能只看长相的。” 若是中看不中用,那便是绣花枕头了。 皇后打心眼里还是希望唐翘找个才华无双又模样俊俏的。 自然了,这只是她的期盼。 毕竟她家芝芝年岁还小呢。 不过有些知识啊,从小灌输起就极好的。 “最好还是要才貌双绝。”皇后脑海里第一个闪过的便是王束,于是她道:“如琅琊王氏言裕那样的,样样都好,又知根知底的。便是不可多得了。” “王束嘛。”她沉吟片刻,赞赏道:“胸怀大略,眼光长远。长相也极为出色,想来日后定能匹配一位才高貌佳的贵女。” “这倒是。”皇后想起明年的科举来,“若他能在科考中有所成就,莫说他了,整个琅琊王氏,皆要因其而显赫。” 王咎已然是朝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了,可其子王束年纪轻轻,已然能隐约窥见他不可估量的前程了。 莫说什么贵女才女了,便是公主也配得上。 提起王束,势必便要念及霍辙。 皇后止不住地哀叹,“要是聿之身体还如此前一样便好了。”他摇头,“小小年纪上战场,少年而断翼,如何叫人不痛心。” “若是唯一还在……” 唐翘敏锐地察觉皇后提起这个名字时,胸腔中的万千遗憾。 “母后,唯一是谁?” 忆及往事,皇后眸光渐渐涣散。 “现任定北王之妻,名单唯一。虽出身商贾,可与定北王相知相守十数年,羡煞旁人。可惜……”她叹息道:“可惜聿之五岁那年,她便忽然失踪了。” “有人说是被北狄刺客刺杀而亡,也有人说她是病逝,或者被敌国间谍抓走失踪了。可无论哪种说法,都有争议。西北定北王府也至今未立坟冢,未有牌位。” “定北王愿意继续驻守西北,也有要等妻归来之心。” “一晃都十二年了。”她惋惜出声,“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唐翘睫毛微垂。 所以霍辙这么些年,也与现任定北王一样,在四处寻找单唯一的踪迹吗? 她鬼使神差问皇后,“母后,定北王妃,是怎样的人?” 皇后沉吟许久,却摇头。 “无法描述。” “单说容貌,那是倾国倾城。”否则也生不出霍辙这模样来。 “她虽是商贾,可性子明媚而婉约。并不自卑于勋贵官宦,亦不自以为高贵胜平民。”皇后道:“我曾与她交谈过,她见识广博,通诗书而晓政史。偶尔不可避免提起朝政时,其想法也诸多新奇可观之处。针砭时弊,目光深远。” “从前我总想着,她若为男儿,怕是大邕更有另外一番新气象。” 皇后亦是由诗书教养长大的贵女,也曾幻想自己若为男儿会如何。 正因此,才更加怅惘,才更欣慰。 “你父皇宽厚包容,如今国子监女学能起势,未尝也没有定北王妃的缘故。” 这话叫唐翘更为好奇。 霍辙的母亲,到底是一位怎样的人物? 因着这一好奇,夜里她难得精神得睡不着。 翌日顶着个熊猫眼,好在艾艾为她铺了好一些脂粉才遮住。 可面上的疲惫能挡,身子的困乏便不是这样的东西能控制的。 被剪了胡子的张夫子似乎上课也有些失了水准,唐翘百无聊赖忍不住想打瞌睡。 正掐着自己手腕用力拧的时候,朦胧耷拉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人影。 唐翘一下子觉意全没了。 “王大公子?” 这人怎么来了? “殿下似乎很是惊讶。”王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说明方才臣进学堂时,殿下并不曾理会。” 众目睽睽的,唐翘难得有些心虚。 王束这人十多年后最是板正了,如今怕也是有些严苛的。 “那今日的习字,便拿长公主殿下的先做展示吧。” 王束一手行书写得极好。 来了,自然也是教导书法的。 作为大邕的“祥瑞”,王束的一言一行都是极为受人关注的。 打听到他要来充当夫子的时候,几乎所有女学生们都努力练了一下行书。 不管有没有效果,能有个名头挂上王家言裕公子便已经是极好的了。 可没想到他竟直接挑了长公主殿下的字。 难道是殿下的字,最为出挑? 第161章 昭华的狂草 众人齐齐看向唐翘的方向。 王束已经将笔杆递到她眼前了。 “殿下尽力书写即可。” “行吧。” 她想了想,落笔行书。 不一会儿,几行字便跃然纸上。 王束看得直挑眉。 “瞧着倒是不错,只是这狂草笔法……”他看着眼睛都痛,“殿下日后如非必要还是尽量写行楷吧。” 他很难想象,如此狂草如醉中仙提笔的字是出自一名尚未及笄的女子之手。 尽管长公主殿下不论身高还是性子都不像十三岁的女娃娃…… “本夫子十分好奇,殿下这笔狂草,为谁所教?” “一位老友。” 王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殿下这位老友,还真是狂放不羁。” 与此同时,正歪歪斜斜靠在软榻上看密折的某人深深打了个喷嚏。 “哪个兔崽子骂我?” 当下,王束默默将唐翘写笔墨卷起来放到桌案上,正式开始讲学。 女学生们也跟着收回视线,只是心里一个劲儿的纳闷。 “言裕公子此言,究竟是说殿下的笔法好,还是不好?” 也没个定论。 坐在唐翘身后的姜瑜来将身子往后靠了靠,瞥嘴悄悄对后排的女学生道:“若真是笔法好,言裕公子定然夸赞了。可你瞧言裕公子的话,这是嫌弃字写得太乱,又顾及着皇家身份,才不好多说呢。” 那女学生往前探了探身子,深觉有理,“如此说来,言裕公子倒也是位十分温柔的夫子。”她大感欣慰,“我正愁笔法练得不好呢,这下不慌了。” 姜瑜来看了看自己的字迹,满意地笑起来。 她的笔法可是家中长辈特地寻了大儒来教授的,虽说达不到大儒的万分之一,却也是被夸赞过的。 想来言裕公子看到,必然也会欣赏于她。 这样想着,她特地将自以为写得好的字往外头挪了挪,以便王束经过过道时最易看到。 唐翘耳力不错,加上姜瑜来这“悄悄话”并不是很小声,她听得一清二楚,对两个人的小动作也十分知悉。 听到那女学生说王束“温柔”时,她忍不住“啧”了一声。 “你没事啧什么?”唐沁的座位就在她旁边,她总觉得唐翘与王束之间,似乎有些不同的相交。 “没什么。”唐翘见王束要转过身来,便垂头下去“乖巧”写字,“我嘴痒。” 唐沁生平第一次翻了一个白眼。 “有病。”亏她还以为能探出什么东西。 底下学生们的小动作王束尽归于心,他狭长似狐狸一般的眼里噙着幽深的暗色,依次扫过女学子们。 “所谓‘颜体’,其构方正茂密,笔画横轻竖重,笔力雄强而圆厚。相传在……” 王束年轻,讲学起来分外有激情,加上其言语生动,在外阅历有深,讲到哪位笔法大儒时,更是能将其平生事迹娓娓道来,惹人敬佩。 一开始学子们还十分欢喜,一面欣赏享誉大邕的言裕公子的风采,一面沉浸在王束的“柔情”中写些自以为不错的字。 可没过多久,女学子们这一“幻象”便被打破了。 王束哪里都好,唯有一点令人抓狂。 就是太严厉了。 这才小半个时辰的课,好些个女学生已经因为笔法太烂被骂得只差不能将头埋进地缝里去了。 “你说你的字是张谋远教的?”王束将那字放回去,举止倒温和,声线也并不严肃,可偏偏这话,叫人简直无地自容,“日后还是莫要打着这旗号招摇了,本夫子都替张大学士惭愧。” “是本夫子眼睛瞎了还是你的手残了?你这字是跟才启蒙的三岁小娃娃学的?” “恩,你这字不错,能写到如此惊天地泣泣鬼神的地步,也是一种境界。” “这笔不配你,你还是换一根棍子来写,棍子实在,才配得上你能堂而皇之书写出如此丑陋笔墨的硬气。” “这位女学子很好,你日后,不要在本夫子的课上提笔了。” “简直惨绝人寰。” 一堂学下来,一句骂都没受的只有寥寥几人。 女学生们从最开始的欣喜若狂,到后来的惊慌无措,再到最后,只要一看到王束的身影,就要开始生理不适了。 一下学,所有人都乖巧得跟只猫儿一样地目送王束走了,这才似卸掉千斤重担一般松下一口气来。 “这王夫子,骂人的话未免太密。” 不过短短半个时辰不到,王束已经从众女含着浓浓敬仰爱慕之称的“言裕公子”,变成了与国子监那些花白了头的老大儒们一样的“夫子”。 土生土长的京中贵女们养尊处优惯了,练笔习字之类的也都是点到即可,纵然有字练的还不错的,可在王束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被骂得比士族才女要多上好些。一时间,一个个都不免有些垂头丧气。 “谁说不是呢。”旁边有人就感慨,“还不带重复的。” “是啊。之前我还以为长公主殿下书写一般,才不被夸赞。可如今想来,连袁家姑娘尚且都只得一句‘尚可’,王夫子提及长公主殿下说得‘还不错’,已然是极高的赞誉了。” “这大约就是有才之士的口才?” 戚乔乔一下学就跑来唐翘身边趴着,很是难过的模样,“殿下,他骂我的字是小鸡啄米。” 唐翘摸了摸她的脑袋,和睦温声道:“你要习惯。” 日后还有更艰难的呢。 “啊?”戚乔乔闻言更是难受,“他也太不是人了。对女子也这样骂,日后谁嫁给他必定倒血霉。” 她兀自嘟囔,“早知道我就不该昨日不来学堂,该躲今日上学的功夫才对。” 唐翘笑了笑,不置可否。 王束对妻子崔令仪还是极好的,极为爱重的。 成婚后虽说颇有不和,可王束绝不会如对待学子们一样对待妻子。 不过那么多学子中,总有那么一些人越发觉得如此严苛又毒舌的王束骂人的时候颇有一番韵味。 比如这位士族才女: “我倒觉得王大公子学识渊博,又胸怀大志,乃是能与霍世子比肩的人物。也不知谁能与其结成连理……” 说到此处,她赶忙止住了话头。 女学子中很有些都及笄了的,对待婚姻大事更有感触也更看重些。 “呵呵,就凭你的尊容,也敢妄想王家大公子?”出声冷嗤的正是姜瑜来。 勋贵官宦与士族女子之间的纷争,到今日是愈演愈烈。 哪怕经历了方才王束的铁血般的责骂,还是未能将这敌对的氛围消散多少。 先前开口的那学子也不忍了,“我容貌如何,还用不着你来置喙!且不说我并未有此心,哪怕我有此心,与你又有何干?”她一甩袖,“当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若真是闲得慌,不妨多练练几篇字,免得明日又被骂得连张大儒的名声也被你败光了。” 方才第一个被骂的,正是姜瑜来。 她放得最打眼,被骂得也最惨。 这话实实在在叫她脸色都青黑了好几度,生生将那一张俏脸给渲染得难看了几分。 戚乔乔见是未婚夫婿家的小姑子与人争吵,颇有些担忧,忙从唐翘的课桌上撑起来,过去安慰人。 “阿瑜妹妹别气。那王束说话就是这样不中听的,不必理会。你要实在生气,改日我替你揍他。” 戚乔乔说得出便做得到。 姜瑜来下意识想要发脾气,可看到是戚乔乔,想了想还是强压下去了。 “我没事。”虽也有些笑脸。 态度比起对袁含璋来,实在少了许多亲近。 戚乔乔素来性子直,没看出来,略安慰几句见她端起了笑以为她心头好受些了便回了唐翘这边来。 唐翘将目光投向正同袁含璋撒娇抱怨的姜瑜来,眸子不由暗了暗。 “乔乔,你明年便要及笄了吧?” “是呢。”戚乔乔不解,“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这不是想起你的婚事嘛。” 说起这个,戚乔乔脸上便是藏不住的高兴。 “虽说我与利来是指腹为婚,可我俩一同长大,乃是话本中说的青梅竹马。他说了,等我一及笄,他便来我家下聘。” 看着这实心眼的姑娘,唐翘忍不住心中叹气。 “承化伯府的人,待你好吗?” “好啊!”戚乔乔甚是欢喜地道:“姜家姨祖母是祖母的伴读,情分深厚无比。向来待我胜似亲生,伯父伯母也是如此。阿瑜乖巧,利来格外上进不说,又极看重我的感受。” “就说之前万寿宴那一回吧。北狄两位公主所着什么‘露脐之装’,我当时只顾着看美人跳舞了,也没理会什么。他却格外知礼,半点不往那二人身上看。”说着她止不住的神采飞扬,“我都不在意的事情,他却十分怕我难受或伤心了。” “你不是在看跳舞嘛?怎么知道他没忘那二人身上看?”唐翘问她。 “利来告诉我的呀。”戚乔乔一脸欣喜道:“他还与我说,此生唯我一人,不纳任何妾室。” 在这个时代,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极为寻常的事情。 若是正妻无所出,还不肯为夫郎纳妾,是要被人编排一句“妒妇”的。 好多人家为了显示对女方的重视,正妻过门前不会纳妾,可一两个通房或是书房里头伺候的人还是要有的。 可哪个女子不希望夫君只有自己一个人呢? 如姜利来这般保证不纳妾的,实在是又少见得厉害。 可惜,人心变更不过朝夕的事情。 所有尚未履行的承诺,山盟海誓,在任何下一个时刻,都有可能会尽数崩塌。 除了姜利来自己,无人可以辨别他这话,到底会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更改…… 第162章 赶鸭子上架 午后的课业,乃是骑射。 女学生们一听便炸了锅。 “怎么还有这些东西?脏死了,本姑娘才不学!”姜瑜来第一个便不满极了,“为何国子监连个课业制时都没有。若早知还有骑射课,我打死都不来。” “你若不喜欢尽早退出去啊,又没谁请你来。”此人正是之前被姜瑜来挖苦的那位才女,乃是太原王氏的女儿,名为王韶玉的。 姜瑜来冷哼,“早知如此,即便请我,我也不来。” “呵,还自诩贵女呢,既然来了国子监,又临时打退堂鼓。”王韶玉很是瞧不起,“就你这样,趁早离开也是好事。免得到时候骑射课上再被夫子责罚。” 这话很是刺激了姜瑜来,“谁打退堂鼓了。我不过觉得脏罢了。”她硬着头皮逞能,“你瞧着吧,到时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贵女风范。” “如此说来,姜大姑娘倒是很会骑射了?” 姜瑜来咬咬牙,暗恨道:“我虽不会,可我乔23姐姐会。”她看了眼戚乔乔的方向,自傲着夸口道:“我乔姐姐于武学一脉样样精通,十八般武艺样样都要会。” “呵,”王韶玉很是不屑,“随口胡诌谁不会啊?你要这样说,我还是大将军呢。” “你不信?!”姜瑜来很不满意她这般轻蔑的姿态,“我乔姐姐,巾帼不让须眉,投壶乃是京中女子第一手。骑射自然也无人匹敌。” “无人匹敌?未免太自大了些吧?” “我何曾有自大!”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姜瑜来硬气道:“我乔姐姐,可是连武举都参得的人物呢!” 话音刚落,门口走入一人。 “大邕竟有如此厉害之女子?本世子倒是要见见。” 自那日万寿宴上,定北王世子一个拉弓,便实实在在俘获了无数女子的芳心。 如今见他竟然特意来此,一个个贵女才女的,都少不得羞红了脸。 世人敬畏英雄,尤其是这样年少成名的大才。 袁含璋讶异又不失礼仪地柔声问好后询问:“世子怎么来了国子监女学?” “自然是授课。”霍辙轻飘飘瞥她一眼,而后目光径直看向某个方向。 看到唐翘还微微有些错愕的眸子,便勾了勾唇,十分满意地收回了眼。 “日后,国子监的骑射,由我来教授。” 他是空手来的,身上还披着比常人都厚实的衣裳,脸色也因病而苍白。 可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能力。 “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去换骑装。”他声线偏冷,可说话却温柔,“届时于国子监校场正式授课。” “霍世子可真温柔。”姜瑜来感慨,同时不忘踩王束一脚,“比王夫子好多了。” “言裕公子那是尽职尽责,不过是你自个儿差,反怪夫子不好。”王韶玉很是维护王束,“之前我可还听你说言裕公子乃是文武双才呢。眼下倒是又反了口。真是朝三暮四!倒是若霍世子严厉了又责你,你岂非又要说霍世子的不好?” “你再说一句!” “再说十句也是这样!你不是还说你什么乔姐姐厉害得紧吗?我倒是要看看,她有多能耐!”王韶玉也算自小跟随兄长学习骑射,很有一身本领。 “我乔姐姐自然厉害,在骑射之上,莫说你了,你们这些京外来的士族女子,在我乔姐姐跟前,连提鞋都不配!” 这样的话激怒了王韶玉。 她深深看了戚乔乔一眼,愤而甩袖换骑装去了。 姜瑜来狠狠地瞪了她的背影一眼,又跑向袁含璋撒娇说话。 唐翘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看向一旁正与谢婉柔说话逗趣,什么都还不知晓的戚乔乔。 “乔乔,你可知悉太原王氏王韶玉骑射的功夫?” 戚乔乔不解她为何这样问,想了想答道:“据说太原王氏嫡长子王爻师承威远大将军,乃是骑射的一把好手。作为他的妹妹,怎么也不差才对。之前对她也略有耳闻。” “若你对上她,可有胜算?” 戚乔乔摇摇头,“殿下你晓得的,我家里虽世代是武将,可爹娘从来就希望我能做个淑女。我自个儿偷着学了好些,可没有正经师傅带也是艰难。”她对自己的定位十分清晰,“投壶倒还好些,骑射嘛,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唬唬外行还行,若真遇上行家,便是贻笑大方了。” 她狐疑地看过来,“倒是殿下,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唐翘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你许是,要有麻烦了。” 骑装是每个学子入学时便准备好了的,换好装束后,唐翘等人才来到校场,便被人拦了下来。 “长公主殿下万安。”乃是以萧琼影为首的士族女子们,“听承化伯府的姑娘言,毅勇侯府大姑娘于骑射一行甚是精通。我等虽不才,却有心想请教一番。” 不过短短两日间,京中贵女气焰俨然压了士族才女一头。 士族女子们不甘是一回事,自个儿的场子,也总要找回来一次。 戚乔乔讶异之余还很错愕,“你们要与我比骑射?” 她骑射又不好。 她这副呆滞的模样更叫王韶玉生气,“怎么?难道你贵为侯府嫡女,便绝得本姑娘不配与你相比吗?” “这倒不是。”戚乔乔都不知道她火气从何而来,“只是我于骑射一脉,确实一般。阿瑜不过随口说说罢了,诸位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哼!不管如何,你必得与我比一次才行。”王韶玉不依不饶。 一向沉稳不轻易开口的萧琼影也执意道:“只是趁着还未开始课业,互相切磋切磋罢了。眼下连马与箭都筹备好了,戚姑娘只要上马一比便好。” “可我……” “乔姐姐!”姜瑜来闻讯赶来,挽着戚乔乔的手恶狠狠地瞪了王韶玉一眼,转而对戚乔乔道:“姐姐,只是随便比试而已,你替我杀杀她的威风!” 戚乔乔虽然性子直一些,可并未是傻的。 她脾气又向来是有些火爆的,可在小姑子跟前,她舍不得说重话,只能委婉道:“阿瑜,我于骑射之上,并无造诣。” 姜瑜来狠狠蹙眉,十分不悦,“你可是我未来嫂子,我都被她骂成那样了你还不帮我?” “不是不肯帮。”戚乔乔有些无奈又带着些小心翼翼的紧张。 “既然不是,那你直接去不就好了?”姜瑜来十分不理解她这样拖拖拉拉,自个儿还泛着委屈。“要不是含璋姐姐素来不喜欢这些东西,我也不必你来帮我了。偏你还这样冷漠。” 这话听着,连谢婉柔都替戚乔乔委屈。 正想上前说两句公道话,唐翘伸手,拦住了。 “这场比试,在所难免了。” 谢婉柔看了眼萧琼影及其身后义愤填膺的士族女子们,也更意识到姜瑜来所作所为有多不恰当。 “殿下,还不管吗?” 国子监兴办女学,绝不是为了形成勋贵官宦与士族对立的局面。 “还不到时候。” 这厢,戚乔乔已经赶鸭子上架一般翻身上了马,同王韶玉同台竞技。 “既是比拼,怎么也得有意思才是。”王韶玉指了指校场周围的一圈靶子,“就比一比谁能在一刻钟内射中的靶子数最多。” 到了这时候,戚乔乔是不行也得行。 贵女们能够纵马奔驰便已然是极其难得的事情了,更别说在马上射箭,结果很显而易见。 王韶玉马术极好,虽然准头差些,可却也射中了三四张靶子。 反观戚乔乔,却是好不容易才射中了一块靶。 下马时,她眼皮耷拉着,不知在想什么。 “你怎么回事啊,害我丢死人了。”姜瑜来看不惯王韶玉这样得意,对戚乔乔更是不满。 袁含璋过来打圆场,“阿瑜,别这样说。戚姑娘她,也尽力了。” 可这话对姜瑜来而言,并不能安慰到她,反叫她更觉未来嫂子无用了。 于是冷哼一声,撇过头去,耍起脾气来。 袁含璋一脸无奈地又宠溺地看了她一眼,回过头来对戚乔乔道:“戚姑娘,别生气。阿瑜她就是这个性子,不过你别担心,过会子我劝劝她就好了。” 这话说得,亲疏立显。 戚乔乔这个已经订了亲的嫂子,倒像是外人。 袁含璋有意无意看了不远处正往这里走过来的唐翘一眼,压低声音叹息道:“说来士族才女们确实厉害,就是实在固执了些,明明你都说了骑射不佳,偏偏她们非要叫你出一出丑才肯消气。” “哎,如今陛下要重用士族,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戚姑娘你……”说到这里她似乎才看到唐翘一般,连忙停下了话头,“罢了,我不说了,我看看阿瑜去。” “袁大姑娘何必急匆匆地走。” 唐翘含笑走过来。 袁含璋便不得不屈膝向她行礼问安。 “不知殿下叫住臣女,有何要事?” “倒说不上什么要事。”唐翘长身站着,嘴角噙着笑,垂眼看她,“就是突然兴起,想同袁姑娘玩耍一局,想来袁大姑娘这般与人可亲,断然不会拒绝于本殿。” 第163章 比试,融合 袁含璋端着格外优雅端庄的笑,“不知殿下,想玩什么?” “骑射课,自然便是骑射。” 她面带歉色,“实在是辜负殿下盛情,我不会骑射。” “姑娘错了,我并非要与你一人比骑射。” 袁含璋狐疑,“那殿下的意思是?” “两个人比有什么意思,要比就得一群人比才好。”唐沁不知何时走近了,身后跟着唐妍和宝筠郡主两位。 袁含璋见两位正得势力的公主都如此想与自己比试,心中暗暗得意,面上却谦虚得厉害,“二位殿下想要如何与臣女比试?” 唐妍冷哼一声,“和我宝仪姐姐比?你还不够格。” 袁含璋笑意微滞。 放在旁人身上唐沁是要宽慰上一句的,只是对袁含璋嘛…… 她选择性地忽略了,正眼看唐翘。 “可要切磋切磋?”眼里是难掩的兴奋。 “好啊。”唐翘勾唇,“只是要玩就得大家一起玩,还得有做裁判的才好。” “裁判?”宝筠郡主嗤笑,“两位公主的比试,谁堪担此重任?” “不知,本夫子可够格做裁判呢?” 不过一会子的功夫,霍辙也换了轻松点子的衣服来。 乃是一袭远山青渐变月白的窄袖长衫,腰间束带亦是同色相承,如此打扮,配上他那懒洋洋中带着笑意的嗓音,哪还有病秧子武官的模样? 活脱脱竟是一位风流倜傥的世家少年郎。 唐妍看得眼睛都直了,一改往日的泼辣模样,十分温柔:“若是霍世子,自然够的。” “就是不知二位殿下打算如何比?” “既然要比,自然要公平公正公开。还得有彩头。”唐翘笑意盈盈,望向霍辙,“霍夫子怎么说?” 霍辙挑眉,敢情这妮子是想让他来出血? 可真是算盘打得劈里啪啦的。 “这倒不难。” 定北王府的霍辙,自然是财大气粗得很。“前些日子,本世子正好从陛下那得了一批好马。皆可作为彩头。” 他勾唇,“其中,有一匹通体花白的雪花驹,最是难得。” 能叫霍辙称为好马的,必定是日行千里的良驹。 贵女才女们哪怕不喜欢骑射,不爱骑马的,也晓得良驹有多难得。 就算自己不骑,赢了回去送给父兄,那也是体面得不能再体面了! 这可比什么珍贵翡翠头面,都还贵重得多。 尤其,还有雪花驹! 王韶玉激动得脸色都涨红了,“当真有雪花驹!” “自然。”霍辙道:“只是此马,只予最优胜者。” 校场里头,除了女学子外,还有一些男学子在,一听说霍辙在,还有雪花驹,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狂奔过来围观。 说话间,竟将李司业都引来了,“校场这样热闹,老朽也来瞅瞅是何景象。” 后头还跟着个王束。 听闻女学子们要比试的打算后,王束笑着建议:“只比骑射,未免偏颇。不如加些文试进去。霍世子以为如何?” 霍辙呵呵,“王大公子怎么下了课不回府,倒在国子监转悠着来看课来了。” “骤闻霍世子也在,王某心头振动,故而来此听听课,怎么霍世子好像很不欢迎?”王束叹气,“若真是如此,倒是王某来得不合时宜了。” 霍辙冷嗤,“怎么不欢迎,王大公子要为学子们添彩助兴,本世子岂有拦着的道理?”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李司业捋着胡须,“年轻人嘛,自然就要文武兼修。” 王韶玉兴奋得厉害。 国子监女学生中,还未曾听闻,谁骑射能比得过自己的。 至于文试,不都说了团体作战嘛? 只要挑个学识好的过来,拿下首魁不在话下。 “司业大人,你就说如何比就是了。” 李司业笑眯眯,“年轻啊,就是气盛。不过老朽在国子监多年,什么比试都见过了,早不新鲜了。更想听听诸位学子,有何高见呐?” 袁含璋微微往前一步,福身。 “司业大人,学生有一愚见。” 李司业呵呵笑着,“说来听听。” “士族姐妹们才华卓著,于武学一途,更大有成就。叫学生们好生敬仰。更升起切磋之意。不如就此分为两派,也好在竞技间互学,互就。”说完,她垂眸,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只是学生的一些小看法罢了,若有不足之处,还请司业指教。” 李司业笑着颔首,“这倒也不失为一种比试的方法。” 袁含璋勾唇,福身退了下去。 唐翘眸光噙着暗色看了她一眼,旁边便有人上前去了,“司业大人,学生以为此举不妥。” “是谢姑娘啊,”李司业笑意盈盈,“谢姑娘请说。” 谢婉柔道:“女学子中,于文武两方,有学有小成者,亦有不大精通之处。既然同为学子,来国子监本就是为了学有所成。不妨设定一个期限,给予咱们一些修炼学习的时间,等到约定的期限日再比,大人以为如何?” 李司业这才不再敷衍,颔首:“此法可行。” 他大手一挥,“那就随机分成四拨,一月后,于校场大比。” 出国子监时,戚乔乔才终于振作了精神。 “一向婉柔姐姐都不爱理会旁的事情的,今日怎么突然开口截袁姑娘的话?” 她的直觉告诉她,婉柔姐姐如此做,必定是有殿下的意思在里头。 唐翘一边提裙过门槛,一边问她,“乔乔可知,国子监女学为何而开?” “自然是广纳有才女子,扬我大邕国威。”戚乔乔嫌麻烦,一下就跳过那门槛来。 这些时日北狄和北燕南楚的使臣们都还没走呢,总要叫北狄那两位心高气傲的公主瞧瞧,大邕是何等的人才昌茂。 唐翘边走边道:“对外如此,对内却还有门道。” 戚乔乔蹙眉,想了好久才试探性地问:“因着要叫素来清高的士族才女跟前,展我京中贵女风采?” “乔乔只说对了一半儿。” “一半儿?”戚乔乔脑瓜子卡壳,追着问她,“另一半是什么?” 宫里皇后给她安排的马车就在国子监门口,唐翘站在马车车窗底下,道:“叫京中高傲贵女一脉,认清己之局钝。” “合而谋。” 戚乔乔隐约懂了,却又有些不懂。 正如殿下所说,筹办国子监女学,是想令勋贵与士族合而谋。 这样的道理,想来以袁大姑娘的聪慧是不难明白的。 可为何,这两日袁大姑娘似乎有意无意在挑起勋贵官宦与士族之间的龃龉? 戚乔乔隐隐有些猜测,可转念一想,又怕自己是因为姜瑜来与袁含璋关系好的缘故,以致自己心中对袁含璋有所偏见。 于是没提。 唐翘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没立刻上马车。 婉柔瞧出她的心思来,柔声提议道:“听闻京中新开了一家酒楼,饭菜很是可口。”她早打听过戚乔乔的口味,于是道:“其中,有一味酱烧猪蹄,做得格外美味。” 这话一出,戚乔乔脑袋里什么想法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去,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 “走!吃猪蹄子!” 唐翘与谢婉柔相视一笑,也不必各自坐各自的马车了,谢家的马车又大又宽敞,又不致像唐翘所乘之马车那样规制高,故而三人齐齐坐了上去。 因相处了许多日了,彼此都很合性情,也不必需要谁起一个话头,戚乔乔自然而然地就说起这两日在学堂内听闻趣事来。 诸如: “自打霍世子和王大公子来国子监授课后,国子监的门口啊,整日围了不少贵女呢。” 除进入国子监学习的这一批女学子外,大多女子也顺应时势,或入雍州长白书院求学,或在自家兴办女学。 女学中,若论成就,如今自然还是以长白书院为首。毕竟这是打大邕建朝起就开始招收女学子的书院。 只是此前一直甚少有女学子前往求学。 直到国子监开始正式招收女学子后,长白书院女学一脉也扩增不少。 可若要说何处名气最大,还得是国子监。 除其女学汇集大邕贵族之女,士族才女外,定北王世子和王家“祥瑞”的名头亦是响当当的。 “据说长白书院的年轻助教们因此很是伤神,又听闻明年科考两位公子都会下场后,长白书院上下如今众志成城,勤学苦练起来,就为着科考做准备。” “依我看啊,别说那些男学子们了,这次我们要比试的事传出去后,我估摸着长白书院女学也必定坐不住。” 作为先设立女学的书院,长白书院必然还是不想丢了颜面的。 若让国子监女学后来居上,岂非惹人笑话? “不过不管怎样,咱们眼下啊,最要紧的便是组队的事情了。”一说起这个,她就难受,“这每组也就五人,咱们三个能分到一起吗?” 唐翘笑了笑,“不好说。” 这不过是委婉的说法。 无论是唐翘还是谢婉柔都知晓,她们三人,必定是要分散开来的。 所谓的随即组队,无论有多“民主”,最后结果都是一样。 国子监女学,是贵族与士族融合的一个信号。 无论从国子监层面,还是永丰帝那里,都会想尽一切办法达成这一目的。 她和唐沁,不过是促进者。 促进贵族与士族之融合…… 第164章 大邕第一美男子 谢婉柔说的那家酒楼距离国子监并不远,可还没到酒楼呢,路上便先瞧见了一个眼熟的人。 还是戚乔乔自个儿先看到的。 姜利来正在京中数一数二的首饰铺子——妙玉堂里头买物件。 因着妙玉堂的客源多为女子,姜利来的身影在其中便极为显眼了。 “我家利来!”戚乔乔欢天喜地,虽只看着背影,却也晓得他在极为认真地挑选物件。 她的侍女也高兴,“姜公子这样郑重,若不是给家中老夫人和夫人挑选簪子,便一定是给主子您买东西了。” “我要去看看。”戚乔乔说着就要跳下马车。 唐翘适时开口,“你瞧他这样低调地出来买首饰,也没带什么侍从。可见是不想叫旁人知晓,你这样冒冒然地去,岂不是叫他准备的惊喜都没了?倒不如先莫要惊动,假装没看着。” 戚乔乔一听,觉得颇有道理,于是又坐了回去。 马车继续行进着往酒楼那边走,可她耐不住性子,止不住地掀开帘子往外头瞧。 直到连那间铺子的影儿都看不见了,才收回眼来。 谢婉柔见状就笑,“你这样风风火火的性子,还是得要个安静稳妥些的夫婿才好。” “婉柔姐姐此言很是有理。”她头一昂,十分骄傲:“我家利来便是位稳妥极了的人物呢。又肯上进。他还与我说,他不想只凭荫封,想堂堂正正的做官,好求得功名来娶我。” 在当下入仕基本都靠荫封的环境里头,姜利来能有此抱负,难怪戚乔乔这样高兴。 唐翘笑了笑,“青梅竹马的情分自然是比不了的。只是她那妹妹……” 戚乔乔替姜瑜来解释道:“殿下你也晓得,我自小爱些舞刀弄枪的,阿瑜性子温和文静,不喜这些。袁大姑娘又盛名在外,自然要与她亲密些。”她笑道:“不过这也并非多大的事情,待我与利来成婚后,日子久了,必然也会极为亲近的。” 酒楼很快到了,只是却被通知,酱烧猪蹄已经没有了。 小二十分歉意地道:“几位姑娘,实在不好意思。本店厨司每日只做三十份酱烧猪蹄,晚了便要等明日了。” 谢婉柔疑惑,“前几日来,不还不限数量吗?” 小二笑得咧出一嘴白牙,眼睛都眯没了,“姑娘也晓得,这最最要紧的招牌菜,自然是贵精不贵多,本楼也是为了保证吃食的精细,好叫客人吃得高兴满意嘛。” 戚乔乔大失所望。悄悄对唐翘道:“这店家还真是会做生意,这样一来,这酱烧更吊人胃口了。” 反正她现在就是巴不得吃上一口。 这小二很是会说话,见三人面露憾色,便连忙道:“不过咱们酒楼还有许多招牌菜,保管有几位姑娘喜欢的菜式。外头风吹日晒的,不如几位姑娘先入楼瞧瞧,若有看得上眼的,小的立马为你们奉上来。” 这话说得,就是几人再不想留也经不住劝了。 更何况她们也懒得再去寻旁的用膳处了。 才进门,便也看到同样与她们一样来晚了的男客。 是位衣着华贵的公子,许是家中还算殷实,一直闹腾着非要叫厨司给再做一个。 “什么只做三十个?本公子赏识你这破酒楼,特地领了朋友过来,你们却以如此说辞来搪塞我,当真以为本公子是好欺负的吗!信不信本公子找人来砸了你这破店!” 在应付那位公子的是一名女杂,许是酒楼新开张人手不够临时招来的,性子颇有些软,一见这客人如此气性,脸色便先白了两分,说话也哆嗦。 “不……不是,真的是厨司忙不过来了。何况……何况做多了,味道就不一样了。” 大致意思和方才那位小二差不多,可这言辞方式却格外不同,达成的效果也截然不一样。 这话叫那位公子更觉有理,也更加肆无忌惮。 “你这酒楼,无非是仗着自己客源多了,才如此嚣张跋扈。”那人一脚踩在板凳上,“今日,我倒要叫你们晓得,京城是什么地界,什么才是规矩!” 他微微抬手,后头的侍从们便迅速围拢上来。 “给本公子抄家伙!” 只这句话一出,七八个侍从便毫无顾忌地去扯凳子,抱花瓶,只等自家主子一声令下,便要摔踹。 这样大的动静,骇得一楼大堂的宾客们一个个都颇有惊恐。 想离开吧,猪蹄子又还没吃完,不离开吧,又怕砸着自己。 聪明些的人,便连忙将酱烧蹄子合盘端起来,躲到一边去。一边闻着酱猪蹄的肉香,一边看着这头的闹剧。 “那人是谁啊?” “这你都不认识?晋国公府的小公子荣林。”提起这个人,一个个地便跟着摇头,“又是一个纨绔子。” “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他祖父晋国公可荣澄大人可是国子监祭酒,先帝爷在世时的第一批相阁大臣,如今虽然因为年迈退下来了,可权力也不低。他家中又只有这一个小辈,爱得跟什么似的。不过是拆一酒楼,又有什么要紧。” “哎不对啊?”有年纪大些的人困惑出声,“他叔父膝下不是有一个孩子吗?” “快别说了!”连忙有人拉扯他,示意他噤声,“那个孩子啊,生母出身低微,国公夫人如何瞧得上。连带着对孙儿也很不喜欢。前些年他那叔父带着妻儿前往边关,后来战死了,他那妻儿也不知所踪。大概是也没了。这事荣氏甚是忌讳,你还是少提为好。” 这些话悉数落在唐翘等人耳朵里,荣林并未听着,依旧冷嗤看着面前的女杂道:“你再说一遍有没有?” 那姑娘明显已经被吓得无法答话,这边这个小二连忙过去支应。 可荣林一个世家公子,哪听得进去这些。 掌柜的又迟迟没到。 眼看着就要吩咐人砸东西。 唐翘正要动弹,千钧一发之际,一抹红衣轻易地绕过人群拦住了。 “林弟,算了。” 荣林一个气焰格外嚣张的人,听了这话竟奇迹般的冷静下来,看向说话的人。 唐翘也随之看过去。 这位的长相,只一眼,便足够叫人惊艳。 他的美,跨越性别,雌雄莫辨,好看得令人心惊。尤其是那双眼角微微向上挑的双目,如黑曜石一般悠远深邃,含情脉脉,叫人心悸。 偏偏他酷爱广袖红衣,更衬得面容白皙透净。美而俊朗,不娇而妖。 他似乎才喝了酒,浅浅笑着时,眼角有一丝迷醉。 “新店开张,乃是大吉。没有便没有吧,来,陪我喝酒。” “归璋哥,今日我可带了好酒。”荣林似乎与他分外亲密,任由他将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一边说着一边往他们订的雅间里走,脾气好得要死,仿佛方才的闹剧只是幻觉一般,“咱们不醉不归!” “这世家子弟。”有客人不满又不敢大声说话的嘀咕,“整日就知道喝酒逍遥。” 话中怨气很大,可更多的,还是无法掩饰的羡慕。 “可不是嘛,这忠勇侯府许家当年可是怀王的人,若不是咱们陛下顾念着老侯爷的军功,不忍苛责,这侯爵早该掉了。哪还能叫他们依旧享受俸禄,还给他父亲一个五品的官职。” “五品又如何?不过是散官。老侯爷早已边缘化,这位世子,瞧着也就是个不成器的。忠勇侯府啊,怕就要败在他手里咯。” 这样说着,似乎又能从中找到些平衡,不再那么怨愤了。 唐翘收回视线,方才那小二已经赶回来了,“几位姑娘,实在不好意思叫三位多等了。”他眼光毒,一看这几位的穿着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于是也不提什么大堂用餐的,直接对着俨然是主心骨的唐翘道:“小的为你们订一雅间如何?眼下就剩两间了。贵客想要哪间?” 他给指了指,正好是一左一右。 戚乔乔和谢婉柔都无所谓在哪,唐翘便指了指右手边的,“就这间吧。” “得嘞!” 虽说是新开的酒楼,可装潢却不差,雅间外头的望台可以环看四周景色,很是得宜。 戚乔乔和谢婉柔在看菜目,唐翘便悠悠哉哉径直走到了望台来,手微微搭在望台栏杆上,略一侧眼,便与一人四目相对。 那人朝她举了举手里的酒盏,似乎醉了,又好像清醒着,嘴角含着笑,无声地称呼了一句: 【长公主殿下】 “许归璋。”唐翘缓缓念着这个名字,忽然笑了,“好得很。” “殿下,殿下?”戚乔乔也跟着出来,“殿下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哦,方才看到了一只毛色十分漂亮的鸟。只可惜模样瞧着温顺无害,啄人却疼。” “什么鸟?”戚乔乔兴致大起地去瞧,可怎么看都没见着什么鸟儿。 倒看见了在那边独自喝酒的许归璋。 一杯接一杯地灌,跟喝水似的。 “科举就快到了,王家大公子这样才华绝世的都在悉心备考,倒是这几位……” 戚乔乔对荣家小儿子荣林欺负弱女子的行径十分瞧不上,连带着也对许归璋没什么好感。 可她到底不曾诋毁什么,只微微叹了一声,拉着唐翘往里头走。 “殿下你不知道,方才婉柔姐姐说,这菜目上的,竟大半都是你素日里喜爱的呢。咱们真是好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