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说小爷的坏话?》 1、第 1 章 柳枝经雨重,松色带烟深。 云城的一场大雨,晕开了夏日的暑气,大雨将歇的早日空中尽是清凉的风。 青色的木门被推开,吱呀响声打破清晨的宁静,在枝头上停留的鸟儿应声而起,啼叫一声飞远,叶子上的露水纷纷而落,几滴冰凉洒下来,落在门边的少年脸上。 少年身着翠绿长衣,身量并不高,长发绾起鬓角额边垂下几缕碎发,将少年白皙洁净的面容衬得平静而柔和,乍眼一看像是男生女相的小郎君,五官足以用漂亮来形容。他头上戴着黑色的方巾帽,坠下两条青白交织的长穗落在两肩,脸上即便是没什么表情,也带着一股年轻的朝气,如早春的抽芽一般生机勃勃。 倒不会让人觉得模样像小姑娘,俨然是一个正正经经的书生模样。 陆书瑾将脸上的露水抹去,抬眼望向天色,还是一片灰雾蒙蒙。 她特地起了个大早,关上吱呀作响的小木门,挂好门锁,背上小书箱踏着晨色动身前往海舟学府。 海舟学府是云城最拔尖的学府,建成几十年之久,带出的状元郎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书院中的夫子个个也都是大有来历,随着每年的翻新和修建,其中的环境和教育已经成为晏国拔尖的存在,不少大户人家都削尖了脑袋想把自家孩子送进去念书。 不过如今这学府的院长曾是寒门出生,十分怜惜寒门学子,是以每年都会举办一场文学测验,只招收三个寒门学子,通过测验便可免去所有费用入学。 陆书瑾刚来云城那会儿,走运碰上了测验报名日。 她从姨母家逃出来,一路东躲西藏来到此处手里的盘缠已用得差不多,正愁在云城找不到落脚地时,撞上了这么一桩好事。想着只要入了学院,既能念书,又不用担忧姨母派人寻来,她自然二话不说报名参加。 幸而这些年她在姨母家中不争不抢,大半光阴都用来看书,加之她记忆力打记事起便好得出奇,积累了不少知识,倒还真的争取了其中一个名额。 海舟学府开课的这日相当晴朗,正值八月末,空中都是不知名的花香,路的两边栽种了茂密的大树,随着风一吹,树影斑驳。 陆书瑾一步一步从晨雾踏在这朝阳碎影之中,身上披了一层细微的霜露,耳朵尽是鸟啼争鸣和喧闹的人声,偶尔身边缓缓驶过马车,吵吵闹闹。学府的大柱门甚是宏伟,隔得老远就能看见柱子上的雕刻的朵朵莲花,走到近处,就能瞧见两个柱门上分别雕刻着豪迈有力的两行字: 书山有路勤为径, 学海无涯苦作舟。 立在中央的石碑印着“海舟学府”。 这座位于云城繁华地带,闹中取静的书院,就是无数书生向往的圣地,站在跟前的时候,陆书瑾还有一种不真实感,惊叹又兴奋。 忽而旁边飘来了包子的香气,她转头,就看见身边跑过几个穿着海舟学府月白院服的学生,围在前面的一个包子摊旁。 蒸笼一掀开,白色的热气奔腾而出,香气扑鼻而来,都不用吆喝,自引得一群人去买。 陆书瑾早起到现在都没吃东西,闻到这味儿肚子当即饿得不行,不由加快了几步往前而去,站在那几人之后,乖巧的排队买包子。 刚出笼的包子又白又软,一个一个在笼子里摆着,面被蒸熟的味道蹿进鼻子里,勾得人口水狂流不止,陆书瑾正专心地盯着包子,思索着吃几个时,就听见前面几人闲聊的声音传来: “前两日项家四小姐生辰宴上的事,你们都听说了吗?” “什么事啊?” “那项四小姐在生辰宴上当着众人的面将簪花赠与萧矜,结果萧矜那厮直接说簪花丑,拒而不接,当场给了项家没脸,生辰宴闹了个不欢而散,真是该死啊!” 陆书瑾耳朵一偏,注意力从包子上分散了。 前头一个矮矮胖胖的人气道:“又是萧矜那厮惹的事!他这文不成武不就的,整日不干正事,就长了一副好皮囊罢了,身边围着一群谄媚走狗,何以咱们云城的姑娘都盯着他?项四小姐知书达理,温柔可人,给他簪花就是抬举他,他竟这般有眼不识珠,若是给我……” 后面的话他没说,几个男子相视一笑,买完了包子也不走,就站在边上干脆聊起来。 “他也并非是头一遭干这种事了,上个月不还在街上与陈家三子大打出手吗?据说把人门牙都打掉一颗。” “这事儿是真的,萧矜跋扈惯了的,看上什么东西都要争抢,陈家三子不愿,他便动手了。”末了还要添上一句,“不过是凭着自己家世,一只牙尖嘴利,仗势欺人的狗罢了。若是他敢到我跟前来,看我如何教训他!” “先前他结课文章写不出来,还被夫子罚抄,笑死人呢。” 陆书瑾本来想听个热闹,但听这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出口诋毁,所言尽是指责萧矜的不是,将那人说成个十足无用的纨绔草包。 她顿觉没趣,要了两个包子正打算离开,忽而后脑勺被个软软的东西一砸,她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脑袋,就觉着脚跟落了个东西,耳边那叽叽喳喳的诋毁声也戛然而止。 陆书瑾不明所以,转头低眼一看,那刚刚砸在她后脑勺上,落在脚边的东西,竟是个棉白的包子。 再抬眼看去,就见十步开外的地方,一堆簇拥的人群之中站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他身着墨色的织金锦袍,长发高束垂下的发落在肩旁,初升的朝阳自他身后而来被踩在锦靴之下,将少年的周身都裹上一圈晃眼的光晕。 她眼睛霎时间被晃了一下,不知是被那朝阳,还是被这个单看一眼就知招惹不起的富贵少爷。 显然他就是朝陆书瑾脑袋上扔东西的人。 旦见他拧着俊秀的双眉沉着脸,眼眸的嚣张之色就已显露无遗。 他启声,便是凶得不行的质问:“谁在说小爷的坏话?” 这少年方一说话,簇拥着他的那几人当即上前,将身边路过的几个学生都大力推搡开,摆足了恶霸的架子,指着人鼻子呛道:“又是你们几个杂碎,平日里就会学那些长舌妇搬弄是非,诋毁他人,今日竟还敢惹到萧小爷的头上,活腻歪了是吧!” “这帮不怕死的,定是要蒙着头好好打一顿才能学乖。” “萧哥,不如就咱们哥几个教训教训他们?” 几人你言一我一语,周围顿时清了场,方才的热闹消散不见,怕惹事的摊主也赶紧躲到了旁处。 原本还慷慨激昂诋毁萧矜的几人,做梦也没想到会在此处被逮个正着,此时也屁都不敢放一个,似乎被吓傻了。 而陆书瑾站在几人之中,愣愣地看着对面逆光而站的少年,表情也有几分呆滞。 久居深院的她鲜少有接触到外人的时候,更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般锦衣华服,放在人堆里如此扎眼的俊俏少年。 那人澄澈乌黑的眼眸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她,毫不掩饰其中的凶戾,她像是被这气息吓到,原本处在平静状态的心猛地一悸,逐渐快速地跳动起来。 放眼整个云城,几乎没人不知道这泼天富贵的萧家。而萧矜则是萧家最小的一位少爷,打从两脚在地上能跑的时候,就没少惹事,昨日捅了李家的檐下燕窝,今日打了赵家独苗,没一刻消停。 但他又是萧家捧在手心里的幺子,不管闯什么祸都能被云城里只手遮天的萧家摆平。 也正应了那胖子口中的话,萧矜所到之处,皆是溜须拍马的狗腿子,前前后后将他簇拥在中间,形成不小的阵状,寻常人看到都要远远避开,以防惹事上身。 眼下这事也正给了几个狗腿子耍大刀谄媚的机会,一拥而上将包子铺团团围住。 陆书瑾就这样捧着包子被围在了中间的位置,她眨了眨乌黑的眼眸,心头涌上一丝慌意,刚要张口解释自己并非参与方才那几人的闲聊时,却见锦衣少年抬步而来,几个大步几乎是眨眼间就走到了陆书瑾的面前,那张俊脸更显得无比生动。 下一刻,他就伸手往陆书瑾的肩膀上搡了一把,“矮子,打量什么呢?” 陆书瑾还是平生头一回被别人叫矮子。 以往在姨母家的时候,那些娇生惯养的表妹表姐都赶不上她的身量,甚至同岁的表兄个头与她也差不离,但是站在这人面前,她被叫成矮子倒也不算冤枉。 萧矜的个头放眼整个海舟学府都是数一数二的,他站在这群人当中,即便是不看脸,单单凭着身量就能十分引人注目。他就这样站在陆书瑾面前的时候,宛若一堵墙,若想与他对上视线,陆书瑾要扬起头才行。 这力道倒不算轻,陆书瑾往后踉跄了几步,手里的包子没握紧,掉在了地上。 不过她没工夫心疼包子,赶忙对面前的煞神说:“别动手,大家都是读书人,有话慢慢说。” 她抬手指了下站在边上的矮胖公子道:“他说你在生日宴当众下了项四小姐的脸面,真该死。”随即一转,指向下一个人,“他说你嚣张跋扈当街斗殴,他说你牙尖嘴利狗仗人势,他说你写不出文章被夫子罚抄,让人笑话。” 陆书瑾将几人放在的议论内容做了个总结,挨个指认了个遍,最后眼眸转向萧矜,注目道:“与我无关,我与他们并不相识。” 那几人一看这白白净净的小书生几句话就将他们所言全盘托出,立即也慌了神,匆忙摆手否认,“萧少爷,别听这小子胡说八道!都是那小子自己所言,我们不过是路过此地。” 萧矜黑着脸,只是觑了陆书瑾一眼,忽而暴起一脚踹在矮胖子的当胸:“他并非云城人,如何编排出这些鬼话?你这个脑子里盛满猪油的蠢货还想糊弄我?” 矮胖子被踹得当场翻了个跟头,躺在地上捂着心窝哎呦叫唤。 陆书瑾听言,也露出讶然之色,她倒是没想到这个别人口中嚣张跋扈的纨绔草包竟如此心细,单从她这几句话的口音中就听出了她是外来之人。 萧矜此人好不好糊弄倒是另说,但他的拳头是很硬的,且当众揍人也不是一回两回。 在学府开课这日,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学府大门口揍得几个人抱头鼠窜,哀嚎不止。 陆书瑾自是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看得心惊肉跳,恐遭牵连。 好在并没有,萧矜揍人毫不拖泥带水,等几人都躺在地上捂着伤处哀嚎时,他就停了手,从身旁谄媚的小弟手中接过锦帕,细致地擦着手背上沾染的鼻血,冷峻的面容看起来十足吓人。 而后他摸出一个东西朝陆书瑾一抛,她下意识接住,定睛一看竟是一块小银锭。 “赔你的。”萧矜将锦帕随意往地上躺着的人身上一丢,侧头又瞧了她一眼,道:“包子钱。” 2、第 2 章 陆书瑾捏着银锭扭着头,墨染似的黑眸看着萧矜被一群人围在中央,吹捧奉承着走远的模样。 心中暗叹也只有萧家这样的家底,才能宠出这么个挥霍无度的少爷。 她来云城满打满算也有半个月,自然是听说过萧家的。 萧家往上数三代都是当朝权柄遮天的重臣,在朝中地位数一数二,萧云业更是凭着官宦子弟的身份,扛着一杆长/枪杀敌无数,定边疆平叛乱屡建军功,被封做镇宁将军。 当朝重文轻武,但萧云业却极受皇帝重用和信任,满朝文武无一人敢与他对着干。 萧云业正妻早亡,前头两个男儿都是姨娘所出,如今一个为五品文官,一个则为武将,在萧云业手底下做事,老三是个标致的美人,几年前选秀入宫,深得皇帝宠爱,已升至妃位。 萧家实力庞大,盘踞在京城多年,儿孙更是人才辈出,一个赛一个的争气优秀。 而萧矜是萧云业唯一的嫡子,是未来萧家庞大家业的继承人,下一任家主,却独自留在云城,可见萧云业已对这个唯一的嫡子彻底失望。 即便是如此,此人嚣张蛮横不学无术,整日惹是生非,也仍旧无人敢当着他的面说一句不是。 今日这几个倒霉催的则是不巧,嚼舌根的时候正撞上了萧矜,才免不了一顿揍。 消息传得很快,很快从夫子到学生就都知道,海舟学府这刚开课第一日萧矜就在门口揍了人这事。 传到乔院长的耳朵里,他摇头轻叹,暗道这小霸王又有得闹腾了。 乔院长出生寒门,高中状元时也不过才二十有六,踏入朝堂时是个除了念书什么都不会的愣头青,幸而结识了脾气豪爽待人细心的萧云业,在他的提拔下才从尔虞我诈的官场上保全自己,如今担任海舟学府的院长,他头一个心愿就是希望能将萧云业的嫡子培养成才。 只不过此子桀骜不驯,反骨太重,性子难以捉摸,乔百廉也颇为头疼。 他语重心长地劝说教训过萧矜数次,但他仍不知悔改,变本加厉,根本就是被溺爱宠坏了。若是有他爹一半的上进之心,倒不至于这般难教。 乔百廉发着愁,正叹气时,门忽而被人叩响,他收起心思抬眼望去,就见门口站着一个身条纤细的少年,衣冠整洁面容白净,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不带丝毫怯色。 “乔院长,学生来领用具。” 乔百廉的脸上立马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来,冲陆书瑾招手,“过来孩子,就等你了。” 陆书瑾其实来得并不晚,就算是在学府门口遇到萧矜揍人,也没耽搁多久,但乔百廉这样说了,她还是垂下眼帘一副十分乖巧老实的模样,“学生来迟,还望院长见谅。” “无妨无妨。”乔百廉摆摆手。 前些时日学府开放入学测验报名时,他去了一趟现场,一眼就瞧见了站在人群之中的陆书瑾。 她个头不高,穿着一身普通素色的衣衫,衬得发丝和眼眸明亮漆黑,不争不抢地排队,看起来乖巧又从容。 后来乔百廉又亲自监考,见陆书瑾安安静静提笔,交上来一份令他极其满意的答卷时,心中对这个学生已经有偏爱,所以才会在此处特地等她来。 乔百廉从身边的柜子上取下一早就准备给陆书瑾的东西,放在桌上,像聊闲话似的问道:“你到云城并无多少时日,平日里住在何地啊?” “住在城北长青巷租赁的大院之中。”陆书瑾答道。 乔百廉将这巷子的名字在脑中过了几遍,才想起那地方的位置,距离海舟学府确实有一段距离,若是步行而来少说也需小半时辰,不觉对面前这个看起来文弱的孩子多了几分疼惜,说道:“如今学府开课,你便能住在舍房之中,不必来回奔波了,平日多用些功。” 说着,还将一早就准备好的书籍放在木桶之中,道:“这些书都是我亲手抄录的,你入学测验的策论我看过,悟性很高,这些你拿回去仔细看看,定能有不小的收获。” 陆书瑾看着乔百廉的表情,有一瞬的怔然。 好像面前这位德高望重的院长,此时就是一个叮嘱自家孩子的长辈。 她已经许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来自长辈的关怀,顿时让她心中一热,连忙垂首道谢,保证道:“多谢院长,学生定当日夜捧读,苦心钻研,不负院长所望。” 乔百廉对满腹上进的孩子总是相当偏爱的,温和道:“去吧孩子。” 陆书瑾抱着木盆自房中离开,心里还是暖暖的。只不过海舟学府过于大了,她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了学生的住宿院子,正值报到的日子,不少年岁相当的少年进进出出,使唤身边的下人置放用具。 每个舍房都隔着一段距离,一排排罗列整齐,刷着青色的墙漆,黑色的瓦顶。门前挂着写了数字的木牌,与钥匙上的小木牌是对应,陆书瑾一间间房走过去,在最里间靠近墙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舍房:贰拾陆。 推开房门,顿时令她眼前一亮。 房间相当宽敞,方一进去就看到正中间摆放着一扇大屏风,黑底上绣着腾飞的苍鹰和长松,竖在当间,将整个宽敞的房间一分为二。 左右隔着一块空地,再往后靠着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床榻,吊顶上挂了纱帘垂下来,窗下摆着桌椅。这舍房是两人一间,虽在一间房中,但当中有屏风阻挡,又有吊帘,平日里坐卧起居是不会被人看到的。 再往里走就是一个小内室,是用于沐浴净身之所,门能从里面反锁。 这房屋的条件比陆书瑾想象的好了不知道多少,本以为在舍房之中住着会不方便,但看了这房屋的构造和设计,她顿时放下心来。 舍房满意了,陆书瑾的心情自然变得极好,眼看着另一人还没有来,她就自己挑选了一张床榻,把随身带来的几件衣物和乔院长分发给她的东西都摆放好,又罗列了一张需要采买的东西单子,才出门而去。 其实本来她手头上的钱也花得所剩无几,但是今早突然一个银锭子落在手里,她又能多买些东西,甚至还能雇一个马车和佣人将被褥之类的东西搬来。 陆书瑾又回到了之前租赁的大院之中,让马车等在门口,她自己动手搬东西。 她方来云城不过半月,携带的东西本就不多,是以除了被褥和一些衣物之外,倒没什么东西了,正在搬时,有个模样年轻的女子开门出来,将她拦住。 “书瑾。” 陆书瑾停下,转头对女子笑了笑,“沛儿姐,今日没去绣坊吗?” 这女子名唤沛儿,与陆书瑾的房间比邻,也是第一个主动跟她搭话的人。陆书瑾出门在外,并不喜与人多交流,就算是在这大院之中住了半月,也只与一对中年夫妻和沛儿有些许往来,其他几个租户连照面都很少打。 这种租赁的大院并不少,里头住的大多都是外地来云城谋求生计之人,沛儿年岁不过十八,在邻街的绣坊中当绣娘,平日里赚取薄弱的银钱,陆书瑾与她相识这半月以来,她对陆书瑾颇为照顾,经常喊她一同用饭。 “学府开课了?现在就要搬过去吗?”沛儿面上没有笑容,像是很认真地问她,“你还会回来吗?” 陆书瑾刚想说话,就见房中又走出来一个男子,个头高大皮肤黝黑,唇角有一道指头长的小疤,立在沛儿的身后,低声问道:“这是谁?” 沛儿笑了一下,“这是我日前认的一个弟弟,他也是从外地来云城求学的,还考进了海舟学府呢!” 海舟学府这名字在云城自是如雷贯耳,里面的学生非富即贵,也是将来高中状元的苗子,人们都对里面的学生都有几分巴结的客气。这黝黑男子一听,果然表情就和善了许多,笑说:“瞧不出来你还有这样的好运气,认了个未来的举人当弟弟。” 陆书瑾说:“大哥说笑了。” 随后又答沛儿的话,“学府今日开放,我去领了舍房的钥匙,今日就要去学府住了,但是这里的房屋我租了半年,休沐日还是会回来一趟的。” 有些东西随身带着并不保险,还是留在这房中锁起来的好。 沛儿往前两步,将手中的东西递出,是一方帕子,布料不算名贵,但上面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喜鹊,看着倒是漂亮精致,她说:“我手上也没有什么东西能祝贺你,便绣了一个方帕给你用,弟弟你别嫌弃就好。” 陆书瑾本想推辞,但见她手指缠了布,似是做工的时候伤了指头,思及她一个外来女子在云城做活不易,也是出于好心才绣了这方帕子。 陆书瑾便笑着收下,说道:“多谢沛儿姐,等学府休沐后,我再回来看你。” 她盘算着,下次回来给沛儿带一只镯子簪子之类的还礼,正要道别时,沛儿却往前迎了两步,像不放心她似的说道:“你只身一人来云城求学,在此地无依无靠,进了海舟学府可千万要谨慎行事,万不可招惹里面的少爷们,也不可对夫子们不敬,在学问上多下些功夫。且近日云城不太平,衙门已经收到几起失踪案,皆是外地人,你休沐时也不要乱跑,知道吗?” 这一声声叮嘱,当真像是阿姐对弟弟的关心,陆书瑾有几分感动,一一应下,行至门口才道:“沛儿姐放心吧,这些我都懂的。” 本想再与她多说两句,转头就看到那高大的男人也跟在沛儿身后,有个外人在场到底不方便多说,陆书瑾与她又闲话两句,这才抱着东西上了马车,沿街将所用的东西一一采买,确认买齐了之后,才回到海舟学府。 今日报到海舟学府一律放行,马车能行到舍房院门口,陆书瑾将东西全部搬回房间之后,又将被子晾在门前空地的竹架上,进屋将里里外外打扫一遍。 忙活完又在学府中转了一圈,将地形路线和平日里上课的学堂记清楚之后,她去食肆买了份便宜的饭。 回去时已是日暮时分,舍房之中的人大多都已经安顿好,她收了被子,铺好了床铺,直到晚上入睡,她那位神秘的舍友仍不见踪影。 也不知道是不是个好相与的。 陆书瑾抱着这个念头等了好几日,都没能等到她的神秘舍友,这才后知后觉,这间舍房只有她一个人住。 她被分在了学府的甲字堂,通过入学测验的三个人也都在其中,皆是正儿八经的穷苦出生。其中一个名叫吴成运的性子较为活泼,与陆书瑾在测验那日就已相识,两人拼了桌坐在一起,也算是成了朋友。 吴成运告诉她,学府之中的大部分学生都是云城本地的,那些大少爷们并不会住在学府里的舍房,但他们所交的学银之中涵盖了住宿费用,所以舍房之中还会有那些人的挂名,如此一来舍房就会有不少空缺。 陆书瑾则就正好赶上了这种情况,于是也不再疑惑另一位不见踪影的室友是何人。 开课之后,她逐渐习惯了学府之中的上课规律。平日里卯时起,洗漱之后跟着众多少年们一起路过食肆买一份早食,然后赶往学堂等钟声一响,夫子就会踏入学堂开始授课。中午会给出一个时辰的时间用饭,随后午后又是两个时辰的授课,这一日的文学课才算结束。 不过也不是每日都是文学课,连上两日之后便会有一个下午的武学课,教的都是些扎马步还有些基本的防身拳法。 好在夏日白昼长,下学之后还有些时间才会入夜,倒不会觉得特别忙碌。 陆书瑾不爱多说话,这是她寄人篱下多年养成的习惯,如今逃出来之后行事当更谨慎些,毕竟她女扮男装混入学府实在是一件胆大包天的事,若是被人发现了,定是要被扭送官府,到时候官府一查便能查出她从杨镇逃出来,若是将她送回去,那她费尽千辛万苦逃出来也是白用一场。 是以她在学堂之中并不与人多交流,多数时间都埋头看书,偶尔会与吴成运交谈几句,上学下学皆是独来独往,没有私交。 除却开课那一日在学府门口撞上了萧矜,又近距离目睹他揍人之后,开课后一连几天,日子都还算平静。 不过那日买包子牵扯出的事情终究没了。这日下学,陆书瑾走在回舍房的路上,被三个人给拦了下来。 陆书瑾一看,这三人正是学府开课那日,在门口买包子嚼舌根,被萧矜狠狠揍了一顿的那三位。 “三位何事?”陆书瑾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这三人是来算当日的帐,但面上还佯装不知,露出迷茫的神色。 “你少给我装蒜,那日若不是你指认我们,我们岂能被揍成现在这模样?现在倒装起不相识了?”站在左边的瘦高个尖声喊起来。 面前三人,一人的右眼睛还肿得老高,一人的脸颊乌青,其中那个矮胖子被揍得最惨,当时糊了一脸的鼻血不说,现在站在陆书瑾面前,还拄着一根拐棍,一看见陆书瑾,脸上的横肉气得都颤抖起来,恨得咬牙切齿。 陆书瑾觉得自己分外无辜:“我没有指认你们啊。” 她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 “还狡辩!”那矮胖子将拐棍高高举起,当即就要给她一棍。 陆书瑾见状,忙将视线落在三人背后,瞪着眼睛惊道:“萧少爷,你怎么来了!” 三人被这一句话吓得不轻,猛地朝后张望。那过路的学生见此处有人生事自是绕得远远的,周围一片空旷,哪有什么萧少爷? 胖子这才惊觉被骗,一转头就发现陆书瑾已经脚底抹油,撒开腿逃跑,他大喊一声:“快追!别让他跑了!” 陆书瑾在前头跑,三人在后面追,过路学生纷纷让开道路。 那胖子腿脚不利索,但其余两人却是腿脚完好的,陆书瑾的体力与跑步速度自然是及不上两个半大小伙子。 还没跑出去多远,就被一人追了上来,往脚下一绊,她当即就摔了个跟头,也跑不动了,喘着气翻了个身,坐在地上。 三人陆续追来,那胖子也累得够呛,要死要活地喘了一阵后,用棍指着陆书瑾的鼻子,“狗娘养的,我看你往哪跑!” “这里是海舟学府,你们若是敢在此处生事,我必定要去夫子那里告上一状。”陆书瑾虽坐在地上,但抬眼看着三人的神色却没有分毫畏惧,用还算平静的语气说道:“届时你们也少不得一顿处罚,损人不利己。” 那胖子气得脸红脖子粗,嚷嚷道:“就是你告到官老爷那,今儿我也必须揍你一顿解气!” “且慢!”陆书瑾知道他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说不定已经有学生去喊了夫子,只要拖延时间就好,她说:“你们既对萧少爷心生不满,也该私下寻我的麻烦才是,公然在此处寻仇,当真不怕萧少爷撞见?” 胖子冷笑一声道:“险些被你骗住,萧矜那厮开课已经连着旷学了三日,今日根本就没来学府,何来撞见?” 说着,他像是觉得方才的话有些掉面子,又补了一句,“再且说那草包真的来了又如何?老子……” 一个细长的影子突然落在了陆书瑾的手边,那胖子的话说到一半时,也猛地卡住了,往后的半句没能出声。 面前的三人方才低着头与陆书瑾说话,根本没注意来人,余光瞥见有一人走到了陆书瑾身后,便同时抬眼看去,表情登时剧变,露出惊恐之色。 陆书瑾像意识到了什么,也跟着缓缓转头。 就见身后站着个身着杏色织锦长衫,长发高束的少年,悬挂西方的落日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垂下来的碎发都染上了金色,他正双手抱臂挑着嘴角冷笑,“我来了,你当如何?” 正是萧矜本人。 3、第 3 章 有时候就是这么赶巧。 萧矜连着旷学了三日,便收到了乔百廉亲笔所书的训斥信,一半训斥他不该旷学玩乐,一半又劝导他回归正途,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最后一句话。 大意是:你再不来上学,我就修书告诉你爹。 萧矜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只好拿着乔百廉的训诫信亲自来学府一趟认错。 这老头固执,若是不来的话,他真的会寄信给远在京城的萧云业。 谁知道刚来学府,就撞上了这样的场景。就见那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小白脸一路跑来,被人追上一脚绊倒,摔得满身灰尘,连头上的方巾帽都歪了些,白嫩的脸蛋也蹭了灰,显然是被人欺负了。 萧矜不是爱管闲事的个性,本想视而不见,但他耳朵向来好,从旁路过时,便正好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于是停下脚步。 这才有了后面亲耳听到那胖子说他草包一事。 因为训诫信被闹得本就心情不虞的萧少爷,拳头立马就硬了。 陆书瑾也没想到自己这一嗓子,还真给萧矜喊来了。 几日不见,他仍是那副看谁都不爽的模样,俊俏的眉眼和沉着的嘴角都写满了不开心,脸上俱是“我要找茬”几个大字。 她赶忙从地上爬起来,知道这个时候根本不用再说什么了,只一边不着痕迹往后退去,一边低头拍打身上的灰尘。 其余三人被吓得魂飞魄散,拄着拐棍那个胖子更是双腿发软,恨不能直接晕倒在地。 萧矜厌烦的目光落在中间的胖子脸上,纳闷道:“你小子,莫不是整天无休无眠的在背后编排我?” 胖子连连摆手,“萧少爷,这都是误会,误会!” 萧矜突然想起一事儿:“先前那个说我喜欢偷女子的鞋袜揣回家偷偷闻的谣言,也是从你这传出去的吧?” 说到这事萧矜能气死,他是真想知道到底是那个没脑子的蠢货这样败坏他的名声,但查了好一阵也没能查到源头——当然主要原因还是他在城中的负面传闻太多。 胖子吓得打哆嗦,连忙否认,“不是我!绝不是我!” 萧矜还哪管这些,指着他道:“嘴硬是吧?” 话音还没落,拳头就打了出去,落在胖子的脸上,惨嚎声也一同响起。 萧矜一人打这三个软脚虾毫不费力,直接把人按在地上揍,打得人求爷告奶哭爹喊娘,惨不忍睹。 陆书瑾在一旁看着,发觉萧矜打人相当有经验,他拳头落下之处基本没有空的,尽管三人一直在闪躲,却还是一直将拳头接个正着。且他十分嚣张,压根不考虑往他们身上招呼,就只往脸上揍,不一会儿就打得三人鼻血横飞,眼睛脸颊都肿起来,青一块紫一块,好像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来这是他打的一样。 正看得认真时,忽而一人走到她边上,递来一方锦帕,道:“先把脸擦擦吧。” 陆书瑾瞟他一眼,见此人也是十七八的年岁,手中轻摇着一柄玉骨扇,脸上笑吟吟的。 她没见过此人,并不接锦帕,只道了声谢,而后用手背随便擦了擦脸颊。 “你就是陆书瑾吧?”那人问。 陆书瑾见他认识自己,略有些惊讶道:“你如何认识我?” 他道:“每年的海舟学府只招收三个寒门学子,你便是其中之一,学府之中大半人都听过你的名字。” 礼尚往来,陆书瑾也问道:“不知小友何许人家?” “朔廷。”萧矜突然开口,打断二人说话。 他打累了,丢了其中一人的衣领子,任三人躺在地上哎呦痛吟,走到面前来,随手将季朔廷方才没有送出的锦帕夺过,擦拭手背上的血,状似随意道:“何时来的?” 眼看着自己的锦帕被糊得面目全非,季朔廷脸上的笑意顿时没了,斯文模样也装不下去,心疼道:“萧矜!这可是小香玉亲手给我绣的,你就这么糟蹋?” 萧矜立马露出了个嫌弃的表情,将帕子丢还给了他,从衣襟里抽出了自己的锦帕继续擦着手上的血迹。 那些鼻血被擦过之后呈一种干涸的暗色,糊了大半个白皙的手背,无端有几分瘆人,陆书瑾在旁边看着,眼皮直跳。 季朔廷看着满是血污的锦帕,也直咧嘴,叹道:“至少这上头的绣工是上好的……” “你要是羡慕,你就自己去学。”萧矜凉凉地刺他一句。 季朔廷刚要反驳,身后就传来了一声呵斥:“萧矜,季朔廷!又是你们二人!” 两人同时一回头,就见一个模样中年的男子正大步走来,隔得老远就指着萧矜怒道:“你旷学了三日,刚来就在学府生事,今日定要禀明院长,好好处置你这个混小子!” 萧矜一见来人,顿时脸色大变,说道:“唐先生,我这是锄强扶弱,助人为乐!不是没事找事!” 说着,他就将长臂一伸,拽了陆书瑾一把,将她轻而易举给拉到了身前,萧矜低下头在她耳边说:“知道怎么说吧?用我教你吗?” 陆书瑾只感觉右耳朵被呵了一口热气,瞬间就将白嫩的耳尖染上了颜色,她缩起脖子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往前走了一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她虽然才刚在海舟学府上了几日的学,但因着记忆力超出常人,所以对面前这个气势汹汹走来的唐先生是有印象的。 唐学立今年近五十岁,身体极是硬朗,为人古板严苛,眼睛里容不得一点沙子,一旦让他逮到了犯错的学生,必定是狠狠处罚的,兼且他曾任皇子伴读,卸任之后被重金聘请进的海舟学府,自是谁的面子都不给。旁的夫子都不敢招惹的小霸王萧矜,他却是半点不怕,上回罚萧矜抄写文章的,正是这位唐先生。 所以萧矜一看到他,顿时知道事情要糟。 陆书瑾被拉过来挡在前面,心里也有点紧张。 果然这唐学立一到面前,看到地上躺着的三人,当即气得大声斥责,“萧矜,你若是进了海舟学府不念书,趁早收拾你的东西滚回家去!这天地之大任你玩乐,别来祸害其他想要考取功名的学生!” 他嗓门大,站在陆书瑾面前喊的时候,一嗓子险些把她耳朵震得耳鸣,再加上他面容黑得如锅底,粗眉横立,十足骇人,陆书瑾看着倒真有些打悚。 萧矜却早像是习惯了唐学立的训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撇眉道:“先生可不能冤枉好人,我不过是见有人欺负弱小,才出手做了好事。” 唐学立显然不信,这三人鼻青脸肿,血糊了半边脸地躺在地上,再加之萧矜劣迹斑斑,任谁来都不会信是萧矜做了好事。 他喝道:“还敢狡辩!” 那三人见夫子来撑腰,哭嚎得更大声,唐学立越听越生气。 正在这时,陆书瑾突然往前一步,先端正行了个礼,不徐不缓道:“先生莫气,是我此前与这三人有些口角冲突,今日下学在此路过时被这三人拦住要给我一个教训,萧少爷是看我被打才出手相救,此事与他不相干。” “他把人打成这样,还与他不相干?”唐学立只道她也是平日围在萧矜身边的狗腿子,斜她一眼,冷声问:“你姓甚名谁,住在何处?小小年纪不学好,踩地捧高倒是拿手。” 陆书瑾谦逊地低下头,声音平静道:“学生陆书瑾,家住杨镇,孤身来此求学。” 唐学立听后当即愣了下神色,将头转过来仔细打量。 海舟学府之中的夫子自是都听过陆书瑾这个名字的,知晓此人是乔院长亲自监考招进学府的寒门学子,破例免除所有念书费用,无家世无背景,唯有真才实学才能博得那三个名额之一。 唐学立虽为人严苛,但对有才华有能力的学生自然也是略有偏爱,听她自报家门,再加之她方才说话行礼颇有规矩,态度谦逊,唐学立的气随即消了大半,神色也缓和不少,说道:“纵是如此,你也不该维护萧四,纵他作恶。” 陆书瑾便说:“学生没有维护谁,不过是实话实说。” 话虽是说得公正,但其后她又补上一句,“若非萧少爷路过此处善心出手,学生今日怕是也难逃一劫。” 唐学立又转头看去,见地上三人捂着痛处不肯起,打滚之后浑身的衣物脏得一塌糊涂,半点没有少年郎,海舟学子的风范,心中已有偏颇。 萧矜将唐学立的神色转换看在眼里,随后他目光往下一掠,落在面前少年纤细瘦弱的后脖子上,陆书瑾说话的时候低着头,碎发散在白皙的皮肤间,看起来乖巧极了。 萧矜在海舟学府混了一年,对唐学立的难缠在清楚不过了,最不愿意撞上的就是他,原以为今日也少不了一顿费劲的纠缠,却没想到这瘦弱的小矮子几句话就能让这难缠的老头消了气。 “虽说此事他们挑事在先,但动手殴打同窗终究为错,你们也难辞其咎,随老夫前往悔室领罚。”唐学立警告的眼神在萧矜脸上晃了一圈,落在季朔廷的面上,“你也一并滚过来!” 季朔廷当即苦了脸,“先生,我真是路过的。” 唐学立将眼睛一瞪,他只好闭嘴不敢再多言。 胖子三人挨了顿狠揍,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最后被自家的下人抬着直接去了医馆,而陆书瑾三人则跟着唐学立去了悔室,领了打扫学府礼祠,和三章策论的惩罚。 礼祠位于学府的东南角,处在一个僻静的环境之中,平日里很少会有学生来此处。堂中摆放着几尊夫子像,只有每年举行入学礼时才会组织学生来此处烧香祭拜,警醒学生尊敬师长,也求学途顺利,将来能金榜题名。 虽礼祠一年中用上的次数寥寥无几,但学府还是时常分配学生来打扫,其中多数是犯了错的学生做罚。 陆书瑾领了钥匙打开门的时候,空中那焚香之后留下的气味就扑面飘来,由于渐入夜幕,堂中视线昏暗,她先放下手中的扫帚,将堂中四处的灯一一点亮。 萧矜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那扫帚被他抗在肩头上,走路也没个正型。 礼祠很是宽阔,堂中有一大片空旷之地,最前头的高台上立着三尊夫子像,足有两米之高,陆书瑾将台前的灯点亮时,将头抬高才能勉强瞧见夫子的半身,不免被这高大肃穆的雕像压得心头发紧。 陆书瑾点的灯并不多,那些挂在墙上和落地长灯都太高她无法触及,只点了矮杆灯和桌上摆放的烛台,是以堂中的视线并不算亮堂,柱子和灯台在地上留下朦胧的影子。 从门口看去她立在高台中央,仰着脖颈看着夫子石像,在地上投下细长的人影,在石像之下,她更显得纤瘦单薄,却又站得笔直,腰背□□,烛光染上她素色的衣袖。 萧矜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将扫帚随手一撂,声音惊动了看得入神的陆书瑾。 转头一瞧,就见这混不吝的少爷伸了个懒腰,轻车熟路地找到一处窗台,推开了窗子之后懒了一身骨头地坐上窗框,半点没有要打扫的意思。 夏风是燥热的,但经过窗子再吹进来,往堂中转了一圈在落到陆书瑾的身上,就变得有些凉爽。 她看了看窗外悬挂在西方天际的红霞,忽而笑了一下。 一个月前,她还困在一方老旧的庭院之中,每日都对着窗子眺望夕阳余晖,听宅中的人张罗着自己的婚事,那时候的孤寂,无助,恐慌如沉重的枷锁,牢牢地捆在她的脖子上,让她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然而现在看着相差不大的景象,她竟从心底里觉得惬意,身上再无其他多余的重量,唯有“自由”二字。 陆书瑾收回视线,抬步走到门口拿起自己的扫帚,从门口开始扫起来。 虽说在姨母家时也给她配了一个丫鬟,但是寄人篱下的日子里,大多事情都是要自己做的,扫撒这类的小事倒是累不倒她。 萧矜坐在靠坐在窗边没再动弹,安安静静的。陆书瑾则专心扫地,堂中除却她轻轻的脚步声和扫帚摩擦地面的声响,再没有旁的杂音,各不相干。 就在陆书瑾以为她要自己打扫整个礼祠的时候,季朔廷忽而从外面走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学府里的少年,一进门就嘴里喊着萧哥,原本安静的礼祠顿时热闹起来。 “吵死了,喊什么。”萧矜嫌弃地声音传来。 陆书瑾抬眼看去,就见那些人有几个面熟,是前几日在海舟学府遇见萧矜时围在他身边的狗腿子,此时也人手一个扫帚,进了门就开始殷勤打扫,嘴上还不停邀功: “哪能让萧哥亲自动手啊,有这锻炼身体的好事,喊哥们几个就行了。” “蒋胖子那几人就是该打,这罚领得太不应该!” “我说我从今早开始手怎么这么痒了呢?原是迫不及待准备着帮萧哥打扫礼祠……” 这句马屁拍得稍微有点夸张了。陆书瑾在心中如此评价道。 萧矜并不回应,就坐在窗边笑,半边俊面被夕阳描摹。 季朔廷到他跟前,许是来的路上脚步走得有些急,额头出了些汗,埋怨道:“我就知道找你没好事,连累我也平白被罚了三章策论。” “谁写那玩意儿。”萧矜满不在乎地哼道。 几个大小伙儿忙着献殷勤,很快将礼祠给瓜分了,将陆书瑾挤得无地可去,只好退到了门边,正好听到两人的对话,心说旁人说萧矜是个纨绔还真是一点冤枉都没有,连唐夫子给的处罚他都不在乎,言语神情间不见半点对师长的尊敬。 “你不写,被逮到又是一顿责骂,你也知道唐先生那固执性子。”季朔廷十分忌惮。 萧矜没有应答,似乎已经打定主意不写,懒得听劝。 过了会儿,就听几个正打扫的人闲聊起来。 “都是这俩月第四起了,今早我出门的时候,我娘还叮嘱我别去人少的地方呢。” “什么事啊?”萧矜听见了,问一嗓子。 立马就有人回应,“就两月前出现的人口失踪案子,衙门前日又收到了一桩报案,到现在还查不出门路来。” “我小舅在衙门做事,他跟我说收到的报案里,失踪的都是外地来的女子。”一个瘦马猴似的人说。 都是年轻小伙,对这些稀奇事儿自然是兴致很高,聚在一起聊得相当火热。 萧矜却不感兴趣,他跳下窗子往外走,路过陆书瑾的时候脚步停了一下,转头看向她,忽而说道:“听见了?外地来的,别在云城乱跑。” 陆书瑾仰脸对上他的视线,往那双眼眸里一看,顿时有一瞬的心慌,她偏头转了视线,说道:“失踪的人俱是女子,我又不是。” 萧矜的目光往她脸上扫了一下,嘟囔一句,“娘们似的。” 陆书瑾敛了敛眼睫,回道:“萧少爷倒是要注意,少走些夜路。” 免得被人套了麻袋打得满头包。 谁知这草包一下就听出了话外之意,气笑了,“你想说什么?” “关心之语罢了。” “你最好是关心。”萧矜用手指点了点她,随即大摇大摆离去。 4、第 4 章 陆书瑾的模样的确漂亮,但眉眼之间没有那股子柔弱味道,还有些未脱的稚气,所以在众人眼里也不过是面容白嫩,过于秀气的少年郎罢了。 只要与身边的人都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她倒是不太担心会有人识出她的女扮男装。 萧矜离开之后,礼祠中打扫的几人也很快离去,陆书瑾在里面绕了一圈,发现已经清理得七七八八了,就做了下收尾,而后锁上礼祠的门,出来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好在食肆到很晚都是有热饭的,她赶去吃了饭之后回到舍房,沐浴净身后洗好衣物,便点了灯开始写唐夫子罚的策论。 三章策论并没有字数限制,陆书瑾随便翻了翻书很轻易就能写完。 放下笔的时候想起萧矜在礼祠中的话,又抽了一张新纸,打算替他将那三章写了。 虽说他动手打人并非是替她出头,但到底还是帮她解决了当时的困境,礼祠的罚扫也因为他叫来的人并未怎么动手,这是其一。 其二便是今日那心胸狭隘的三人又挨了一顿揍,定不可能就这样善罢甘休,等过两日养好了伤必会再次找她麻烦,须得想个方法解决此事才行。 思及萧矜那一副纨绔模样,她故意将策论水准一降再降,但同时又在里面加上一两处引经据典的论述,以免整章策论看起来全是废话。 将东西写完后,陆书瑾搁了笔开始收拾桌上的书,顺道将那些从租赁院子里搬来的书一道整理了,一本本摆在架子上时,忽而有一个东西掉落在桌面上。 她低头一瞧,只见那是一张扁长的签子,上头串了一条红绸,木签呈现出年代久远老旧颜色,上面写着两个字:大吉。 脑中恍然又浮现当年那个小沙弥站在她的边上,笑着对她道:“祝贺施主,此为上上签。” 陆书瑾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有福气的人,她自打出生起就没见过自己爹娘长什么样。 据说是夫妻俩一起上山采药,遇上了泥石滑坡,就再也没回来,留下了三个月大的陆书瑾和祖母。 那时候的她还没断奶,连名字都没有。 祖母擦干了眼泪,用面糊糊一口一口把她喂到四岁,经常将她抱在臂弯里坐在门槛边,用苍老的声音缓缓念叨着:“财也满满,福也满满,咱们满满日后长大了呀,定是个有福气的人呢。” 小小的陆书瑾并不知道这些话的含义,也看不懂祖母脸上日益增多的皱纹和苍老,直到后来祖母躺进了棺材,陆书瑾就被带到那个杂草丛生的小院里,一个自称是姨母的人站在她面前冷淡地说:“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了。” 自那日起,她有了名字,叫陆瑾。 瑾,美玉之意。 但她稍微懂事一点,就知道她名字里的那个“瑾”字,应当是谨慎的谨,提醒她时时刻刻循规蹈矩,仔细行事,一刻也不能忘却自己仰他人鼻息生活。 她的吃穿用度虽然寒酸但好赖能安然长大,十年如一日地在宅中生活,但她始终明白,这里不是她的家。 表姐妹的那些漂亮衣裙和珠石首饰她也从不多看一眼,若不小心惹上了事,也要赶紧老老实实低头认错,否则就被罚跪饿肚子。她越乖巧,姨母责骂她的次数就会越少,麻烦也会越少。 长至十六岁,姨母就开始急于把她嫁出去,并未与她有过商量就定下了城中靠卖玉发财的王家庶长子,是个年过三十还未娶妻的瘸子,模样丑陋而生性好色,在城中名声极差,但王家承诺聘礼给两间商铺和白银百两。 如此丰厚的聘礼,这门亲事几乎是铁板上钉钉子的事。 陆书瑾心里明白,即便是说破了嘴也改变不了姨母的决定,于是姨母来通知她的时候,她没说半句不愿,一如往日那乖顺的模样。 两家人便开始合两人的生辰八字,挑选婚期,准备婚前事宜,正当忙得热火朝天时,陆书瑾却背起了自己小小的行囊,在所有人都没有发现的时候,悄悄跑路了。 她跑得远,光坐马车就坐了五日,辗转几站,来到了晏国有名的繁华之都,云城。 陆书瑾以前来过这地方,是姨夫当时在云城有生意来往,便携妻带子来此处游玩,陆书瑾是顺道捎上的那个。 她曾在云城最有名的寺庙之中摇过一签,掉在地上的红签上面写着工整的字体,陆书瑾捡起来的时候,一翻面,就看见“大吉”两个字。 陆书瑾并不觉得这个上上签能够改变她的命运,但她离开杨镇之后,换了新衣裳改了新名字,将以前的东西都扔掉了,只留下了这么一根签子。 至少这个签子能证明她曾经幸运过。 月探入窗,在她的床边洒下微光。 陆书瑾将那根泛黄的木签捏在手中摩挲很久,最后压在了枕下,盖被睡去。 次日一早,陆书瑾像往常一样醒来,穿衣洗漱,出门吃饭,而后赶往夫子堂。 “这六章,都是你写的?” 唐夫子不在,嘱托了周夫子代收策论,他将陆书瑾递来的六张纸一翻,就知道上面的字迹出自一个人。 陆书瑾的面上露出一丝歉然,“萧少爷昨日就将写好的策论交予我,说是怕唐夫子见了他又责骂,便让我一同带过来,却不想我不慎打翻了水杯晕了萧少爷的策论字迹,便只好重新誊抄了一份。” 周夫子半信半疑,将写着萧矜名字的策论看了一遍,又将陆书瑾的看了看,两章内容自是天差地别,水准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便打消了疑虑说道:“像是他能写出来的水平,倒是有些进步,你去吧,日后规矩些,好好念书,方不负乔院长所期。” 陆书瑾是抱着满腹疑惑出去的。 她实在想不明白这种通篇废话的策论,对于萧矜来说竟然还是进步了,那他自己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交完策论后赶去甲字堂,大多人都已经坐在位置上,因着还有段时间夫子才来,是以堂中闹哄哄的,皆在说笑玩乐。 陆书瑾进去之后,堂中的声音霎时小了些许,不少人都望向门口朝她投来莫名的目光,看得她有几分不自在。 她快步走到座位上,刚落座,吴成运就凑了过来,小声道:“陆兄,听闻你昨日跟着萧四揍人去了?” 陆书瑾惊诧地瞪大眼睛,“这又是哪门子谣言?” 难怪方才她一进门,那些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她。 “我听说的,据说是你昨日下学跟萧四打了刘家嫡子,还被唐夫子训斥,罚去打扫礼祠。”吴成运道。 “确有此事,不过我并没有参与,是萧四动的手,皆因前几日那姓刘的在学府门口编排萧四时被他撞上了,昨日又碰到,才有了这一出事。”陆书瑾解释说:“我是被牵连的。” 前几日萧矜在学府大门口打人一事已经人尽皆知,前后事情一串,吴成运自然也就信了,皱眉道:“那此事可就糟了呀。” “如何?”陆书瑾问。 “虽说你是被牵连的,但刘家嫡子两次被揍你皆在场,必定已经嫉恨上了你,刘家在云城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家中到底是有官场背景,加之发了横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若那小子存了心思要寻你麻烦,你在云城无亲无故,只怕……”后头的话吴成运没说,只叹了一声。 陆书瑾能听出他话中之意,她孤身一人在云城,怕是哪日碰上草菅人命的恶棍将她拐自偏僻之处打死了,都没人会替她报官伸冤,惹上了这么个家境富裕又有官场关系的少爷,是个大麻烦。 但她却不甚在意,甚至还能说笑,“怕什么?怕他用满身横肉压死我吗?哈哈。” “你还哈得出来。”吴成运见她这模样,心知自己也帮不到她,多说无益,只提醒她平日里多加小心。 陆书瑾点头道了谢,翻开书本研读,不再与他交谈。 接下来几日,那刘胖子约莫是在养伤,没来找她麻烦,倒是吴成运紧张得很,得空便将搜罗来的消息说给陆书瑾。 刘胖子名为刘全,是刘家独子,颇受长辈溺爱,在之前的书院也是个横行霸道的主,来了海舟学府之后收敛不少,但看不惯萧矜的做派又欺软怕硬,平日里只敢躲着萧矜走,在背后说些难听的话,欺负些家世不如他的人,在学府开课那日是头一次与萧矜正面撞上,话还没说几句就被揍了一顿。 紧接着没隔几日,又在学府里被萧矜揍了第二顿。 抬回去几日一直躺着养伤,刘家人心疼又恼怒,面对萧家却也不敢如何。 刘全吃了这样大的亏,又不敢找萧矜的麻烦,待回到学府之后,第一个找的人肯定是陆书瑾。 陆书瑾却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似的,平日里照常在学堂上课,吃饭去食肆,下学回寝房,除了这三个地方哪都不去,总是独来独往,不与人为伴。就连吴成运担心她出事几次提出要与她一起吃饭回寝房,都被她笑着婉拒。 这日下学,陆书瑾想着明日休沐正好回租赁的大院一趟,便打算上街买根簪子当做回礼送给沛儿姐。 她没走远,在学府周边的街道转了转,挑了一根绒花簪后,手头上的银钱又没了一半。 整日被吴成运恐吓都没皱一下眉头的陆书瑾,因为逐渐见底的荷包愁苦地深深叹一口气,没钱真的寸步难行。 姨母刻薄,陆书瑾这些年根本没攒下多少银钱,云城的东西卖的又贵,这刚来还没到一个月,手上的银钱便所剩无几。海舟学府免去了她入学和住宿的费用,但平日里吃饭还是要花钱的,她须得找个办法赚些银钱才行。 她捏着绒花簪一路愁思回到舍房,刚到房门口,就看到了刘全。 前两日他还是拄着一根拐棍,今日倒多了一根,脸还没消肿,看起来跟猪头神似,模样极为好笑。他这次身边没带着先前一起挨揍的两人,而是换了三个年岁差不多的生面孔。 陆书瑾将簪花不动神色放入袖中,抬步上前,问道:“恭候刘兄多时,你总算来了。” 刘全见到她便气得咬牙切齿,他入海舟学府半年的时间,背地里不知道编排萧矜多少次,偏偏就遇到陆书瑾这两回正好被萧矜撞上,心中已经将挨的这两顿揍记在她的头上,伤都没养好就迫不及待地寻来了,恨不得打得她满地找牙跪地求饶,解心头之恨。 听到陆书瑾的话,刘全冷笑,“你是知道我必定会来找你?那你可做好哭喊求饶的准备了?” 陆书瑾拧着眉,沉重叹一口气,“陆某恭候刘兄只为诚心道歉,正如刘兄所言,萧矜那厮就是一个不学无术,懦弱无为的小人,竟是陆某有眼不识,误会刘兄,要打要骂陆某没有怨言,只希望刘兄能让陆某将功补过,以表歉意。” 刘全到被她这一出给整懵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问道:“萧矜如何你了?” 陆书瑾捏着拳头,气道:“那日我们到了悔室,他在夫子面前竟将所有过错推到我身上,直言是听了我的挑唆才动的手,夫子重重责罚于我,险些将我逐出书院前途尽毁,我苦苦哀求才让夫子将我留下,我这才算是识清萧矜那狗东西的真面目。” “我就说!”刘全一听这话,顿时无比激动,扯动脸上的伤口哀叫一声,又恨声道:“他根本就是仗势欺人的软蛋,若非是萧家的背景,他早就被人打成过街老鼠了!” 陆书瑾用袖子擦了擦发红的眼角,“那日之后我悔不当初,更佩服刘兄的胆识与独到眼光,只等着当面向刘兄赔不是。可我多方打听也不知刘兄家住何处,只得在学府等候,今日刘兄既然来了,打骂暂且不论,只希望刘兄能将日后学堂夫子所留的课余策论全都交予我来写,方能缓解我心中的歉意。” 刘全今日来本打算要狠狠教训陆书瑾的,但他向来是个没脑子的人,一听到陆书瑾说将他日后的课余策论全包了,顿时心里欢欣起来。 这个点子真是美到他心坎里了。自从家人花重金将他转来海舟学府之后,他就没有一日安生日子,这里的夫子授课内容晦涩难懂,管理严格,又会留下很多的下学之后的课业,让他完全没有了以往的逍遥日子,且策论若是写得敷衍或是不好,还会被夫子点起来当着整个学堂人的面训斥,极其没面子。 这着实是刘全的一大愁心事。 而陆书瑾文学出众,若是能让她代写策论,往后的日子会舒坦很多。思及此,原本要狠狠揍陆书瑾一顿的刘全顿时打消了念头,冲她露出个笑来,“你当真愿意如此。”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刘全因为鼻青脸肿,笑的模样相当丑陋,陆书瑾忍着笑道:“我说到便会做到,当是给刘兄赔不是。” 刘全思来想去,还是有些顾虑,一时拿不定主意。 陆书瑾见他这模样,便决定再推一把,她看了看刘全背后的三人,又道:“几位贤兄既是刘兄的好友,便也是我的好友,策论也可一并交予我写。” 此三人本也不敢惹是生非,迫于刘全的家世威胁才硬着头皮跟来,眼下一听陆书瑾提出要包了他们全部的策论,当即喜出望外,围着刘全左一言右一语劝说起来,直言此乃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刘全愚笨,听了这一通劝言,倒不觉得她是诚心道歉,只觉得她是在萧矜那头吃了瘪,又怕被自己打,屈于他的家世本领,这才服软讨饶,主动为他写策论。如此,他更加得意起来,笑得肿眼睛眯成一条小缝,只字不提方才要揍人的事,跟陆书瑾哥俩好,“这可是你自己提出的,那日后我们的策论就麻烦陆兄弟了。” 陆书瑾看着面前的猪头脸,勾着唇角,白瓷般的脸染上笑意:“那是自然。” 5、第 5 章 隔日,陆书瑾用了午饭后便回了租赁的大院。 城北长青巷一带有很多这样的租赁大院,其中多是来云城做活谋生的人,大白日基本无人在,几扇小门上都挂着锁,陆书瑾特地看了一眼沛儿的房门,见上面没挂锁,心中还有些奇怪。 绣坊是没有休沐的,她这个点应当在绣坊做工才是。 陆书瑾在门口喊了两声沛儿姐,没人回应,她便先开了锁进了自己房屋。 房中很简陋,只一张床配一对桌椅,还有一个矮柜子,窗子也小小的。 即便是这样,房间还是显得有些空旷,因为陆书瑾留在这里的东西很少,她先是检查了一下东西确认没有丢失之后,就坐在凳子上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歇凉,稍稍缓解了午后的炎热,等待沛儿回来。 她的房门没挂锁,应当不会离开很久。 但陆书瑾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人回来,不由得又出门看,恰好看到一个妇女背着娃娃蹲在院中洗衣物,她扬声打了声招呼,“苗婶,今日怎么在院中洗衣物呢?” 大院后头走过一条小巷,有一条小河,岸边打了水井,住在附近的妇女大多都会在小河边上洗,要在院中洗衣还需得将水抬回来,极其麻烦。 那苗婶回头看见是他,立马笑了起来,“书瑾,不是听说你去海舟学府上学了么?怎么回来了?” “今日休沐,便回来拿些东西,顺道看看沛儿姐。”陆书瑾走到院中,又往沛儿的房间门处看了一眼,还是来时的模样。 苗婶一听,脸上的笑容顿时散了,双眉微蹙拢上一层忧色,压低了声音说道:“沛儿她……昨夜就不曾归来。” “那她此前可曾跟你提过要去什么地方吗?”陆书瑾皱起眉询问。 苗婶摇头,“昨日她只说出去买些东西,让我帮忙瞧下门,自那之后就再没回来。” 陆书瑾思绪流转间,就往着沛儿的房屋去。 门没挂锁,她一推便开,房屋的大小与她所住的那间差不离,但平日里用的东西却摆得满满当当。沛儿在这里住了半年之久,小小的房间被她打理得很是整齐,所有东西都在。 沛儿在云城只有这一处住所,她绝不会什么东西都不带就在外留宿,定是遇到了什么紧急或危险的事,以至于她都不能归家。 陆书瑾走出门,对苗婶道:“沛儿姐一日未归,需得报官。” 苗婶忙去擦净了手,说道:“我今早就想去报官,但我家那口子说沛儿也不知是犯了什么事才只身一人来云城,怕是哪家的逃奴,被发现了捉回去,才不让我去报官……” 陆书瑾也未曾过问沛儿究竟是何故来此地,但昔日听她说过自己是死了丈夫才来云城谋生,想必不是逃奴之类,不管如何,她这样无端失踪,报官更为稳妥。 陆书瑾与苗婶两人前往捕房通报,正碰上捕快外出巡街,在门口等候许久才见到捕快。 但那几个捕快听了此事之后,只问了沛儿的姓名来处年龄,但这些陆书瑾与苗婶俱是不清楚,也回答不上来。 捕快便再没有询问其他问题,摆摆手让她们回去等消息。 陆书瑾心中无奈,也暂无其他办法,且这一来一回的折腾天也快黑了,若再不回海舟学府,只怕要错过宵禁时间。 与苗婶闲说几句道了别,陆书瑾匆匆赶回学府。 因白日在外面耽搁了大半时间,她只要熬了大夜写夫子留的课余文章,写完了自己的又帮刘全等人写,烛灯燃尽月上梢头,她才揉着眼睛疲惫地躺上床。 隔日一早,学府的钟声准时报响,敲了第三下陆书瑾才迟迟醒来,睁着沉重的眼皮起床洗漱,还差点去迟。 因为没睡好再加上忧虑沛儿的事,陆书瑾一整个上午都显得没精打采,下课后夫子刚出学堂,她就泄了气般趴在桌子上,闭上有些疲惫的双眼暂做休息。 吴成运将她的反常看在眼里,一脸痛惜,“陆兄,我听闻昨日刘全又带人去寻你了,难道是对你动手了?” 陆书瑾闭着双眼,听到他的话只懒懒道:“没有。” 吴成运自然不信,握着拳头恨声道:“这些胸无点墨的混蛋,整日除了欺压旁人别的是半点能耐都无,也只在学府混混日子,他们下手重吗?我那里备了些跌打药,要不拿些给你?” 陆书瑾听他声音抑扬顿挫,莫名觉得好笑,说道:“多谢吴兄,不过我没有挨揍,那些药用不上。” 吴成运以为她是为了面子嘴硬,又怕是刘全威胁她不能往外说,痛心道:“陆兄你别怕,若是那刘全还敢再来找你麻烦,你就告知夫子,海舟学府管理严格,纵然他有些家世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触犯法规!” 吴成运虽说是好心,但过于固执,且此事也不太好解释,总不能说是她主动要求给刘全代写策论,于是干脆不解释,转了个话题问道:“你可知道那萧矜在哪个学堂吗?” “在丁字堂。”吴成运没想到她突然问起萧矜,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恍然大悟,凑过来小声说:“你是打算与萧矜结交?这倒也确实算个主意,若是真能与他称兄道弟,刘全绝不敢动你,可萧矜此人喜怒无常,行事混账……” 陆书瑾扬起一抹轻笑,摇摇头并不多说。 吴成运只觉得这个同桌太过高深莫测了,单看她的神色是完全猜不出来她在想什么的,也不喜多说话,来了学堂就闷着头看书,活像个书呆子。这几日什么话都劝过了,陆书瑾始终无动于衷,他只好道:“今日发放了院服,明日学府会举行拜师礼,这是海舟学府一年一次的重要日子,萧矜必不会缺席。” 这句话对陆书瑾来说才是有用的,她转了转眼眸,起身对吴成运道了声谢,而后直奔食肆吃饭去。 下午刘全趁学堂人少的时候寻来,陆书瑾便将策论一并交给他,让他再誊抄一遍,刘全粗略看了一遍纸上的内容,继而欢喜离去。 下学之后陆书瑾就拿着舍房的木牌前往后勤屋领院服。 海舟学府的校徽是雪莲,寓意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代表着莘莘学子们纯正而坚定的求学意志。院服是月白的颜色,外面笼着一层雪白的软纱,衣襟用寥寥几条金丝线绣着莲花的轮廓,衣袖和袍摆压了一圈绣满了鲤纹的墨绿色绸边。另配一件较为厚实的棉白色外袍,下摆绣着大片瓣尖泛着些绯色的莲,为天气转凉时秋冬所穿。 这一套院服是海舟学府向云城有名的绣坊订制的,用料金贵绣工上等,摸上去柔软如纱颜色又极为纯正,穿在身上轻薄凉爽,正适夏季,是陆书瑾在姨母家也从不曾摸到过的昂贵衣装。 她刚将衣物收好,刘全就拄着拐棍找上了门。 此人身残志坚,先前为了来学府找陆书瑾的麻烦,愣是忍着痛跟爹娘说没事,来了学府之后便不能找理由旷学,只好瘸着腿坚持上学。 他先是假模假样地夸了陆书瑾几句,道她代写的策论果然蒙混过关,让她再接着写,顺道递上了今日夫子留的课余题目,剩下的也不欲与她多说,又一瘸一拐的离开。 这些课余作业甲字堂也不是每日都有,所以陆书瑾晚上有空闲,将刘全拿来的题目细细琢磨,先写了一篇细致的注解,吹干墨迹放到一旁,才又开始随笔写让刘全拿去交差的注水文章,之后早早吹灯入眠。 睡足了时辰,隔日陆书瑾早早醒来。 海舟学府的规矩头一条便是尊师重道,是以极其重视每年一度的拜师礼,要所有学生都要正衣冠,净手焚香,结队进入礼祠行拜师礼,所有学生都不得缺席,所以吴成运才会断言萧矜也在场。 陆书瑾换上院服,将长发束在方帽之中,轻捋一把垂在两边肩头的长缨,雪白的软纱仿佛将颜色印在她的面容上,显得皮肤细腻洁净。而她的眉毛又黑得纯粹,眼眸更是像精心打磨的曜石般蒙上一层微光,就算脸上没什么表情却没有显出拒人千里的冷淡,宛若盛着朝露的嫩叶,往檐下一站,衬出脱俗二字。 一出门,屋外陆续赶往食肆的学生皆是一身月白院服,朝阳升起后的光芒偶尔在衣襟金丝线所绣的莲上描绘一瞬,放眼望去如一朵朵莲花簇拥,这景象极为赏心悦目。 海舟学府到底是与众不同的。 陆书瑾跟着众人在食肆吃了饭,便赶去礼祠,周围是人也越来越多,皆站在礼祠堂前的空旷之地上。夫子们早早等在那处,每人身边立着木牌,上面写着各个学堂,学生们虽然站得散乱,但都寻着自己学堂的木牌站,也算是乱中有序。 陆书瑾没急着上前,站在不远处往人群中眺望,扫了一圈并未见人,她也不着急,就站在树下静静地等。 学生陆续从她面前经过,偶有人侧目朝她投来目光,飘过一两句议论,认出她是今年招收的三个寒门学生之一。 等了约莫一刻钟,没等到萧矜,倒是将乔百廉给等来了,他看到陆书瑾一人立在树下,便转步走来。 走到近处陆书瑾也看见了他,立刻往前迎了几步,端正行礼,恭敬道:“先生安好。” 礼节周到,天赋过人,模样又干净漂亮,乔百廉是怎么看怎么满意,笑容不知不觉就挂在脸上,温声问道:“何不进去,站在这里作甚?” 陆书瑾便道:“礼祠堂前人多略微喧闹,易扰学生思考,便想先在此处将昨夜看书的疑点思虑清楚。” 乔百廉作为夫子,自是要为学生解惑的,就问道:“有何疑问?” 陆书瑾刚要开口,忽而听到不远处有人喊了一声“萧哥”,瞬间引走了她的注意力,她抬眼循声看去,就在诸多身着月白院服的人中看到了萧矜。 他个头高,是随便扫过去一眼就能注意到的存在。与其他学生一样,他身着月白院服,头顶羊脂玉冠,束起的马尾随意地散落在肩头,清爽的晨风自他背后掠过,偶尔撩起一两簇碎发拂过精致的眉眼,面上还带着睡不醒的惺忪。 显然他的衣料与别人的不大一样,外面笼着的雪色软纱经日光一照,竟焕发朦胧的斑斓之色,如书中所描绘的仙鲛之纱似的漂亮。 萧矜便是如此,尽管他文不成武不就,整日无所事事地混日子,但就是处处彰显着与旁人的不同。 他神色恹恹,约莫是厌倦早起,身边围着四五人,前前后后地喊着萧哥,周遭的人皆远离,使得这个小队伍更加突出。 乔百廉见他这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也忘记了还在等陆书瑾提出困惑,往旁走了两步喊道:“萧矜,你给我过来!” 萧矜被这一声喊得清醒不少,这才发现乔百廉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眸光一转,又对上陆书瑾那双黑得没有杂质的眼眸,低低啧了一声。 那些围在他身边的几个学生,一见到乔百廉当即吓了一大跳,也不忙着巴结萧矜了,朝乔百廉行了一礼便匆匆离去。萧矜被乔百廉瞪着,只好转了个方向朝树下走来,到了跟前朝乔百廉见礼:“先生安好。” 萧矜平日行事混账,又不受管束,乔百廉对他的要求标准一降再降,今日见他穿着整齐俊朗又没有来迟,难得规规矩矩,心中已是非常满意,脸色也缓和不少,说道:“跟你说过多少回,不许在学府拉帮结派,怎么走到何处身边都跟着一堆人?” 萧矜压着不耐烦,语速缓慢地说:“是他们自己要围上来的,夫子又常说不可与同窗冲突,我总不能揍他们啊。” 乔百廉用眼睛瞪他,“这时候你倒想起来夫子们平日的教导了,前几日在学府里动手打人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 萧矜又道:“乔伯,你也知道我脑子愚笨,生气的时候脑子里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冷静之后回想起那些教诲,我也是后悔不已。” 三两句话,又将乔百廉惹怒,“你若是当真会悔过,便不会动两次手!” 萧矜耷拉着眉眼,并不回应,表面上看上去像是乖乖受训,实则眸中满是散漫,是个油盐不进的主。 陆书瑾原本安静站在旁边,见这三言两语之间乔院长又要生气,忙开口道:“先生莫气,萧少爷应当是真心悔过,那日被唐先生训斥之后也是诚心领罚,将礼祠认真打扫了一番。” 乔百廉听言,便想起前两日唐学立还曾在他面前夸赞过萧矜交上来的罚写策论内容进步不少,显然是下了功夫写的,心知萧矜这小混球能有一点进步已经算是大好事,当鼓励才是。 于是他也消了气,顺着陆书瑾递来的阶梯下了,说道:“你先前罚写的策论我看了,确实是有提升,看在你认真悔过的份上,我便不追究你殴打同窗过错,日后不许再犯。” 萧矜低低应了一声,垂下来的目光不经意一晃,看向了边上站着的陆书瑾。 恰逢陆书瑾抬头,与他对上视线。到了这样近的距离,他才发现陆书瑾的眼眸黑得厉害,像晕开了墨,看起来极为干净纯粹,衬得她白皙面容和身上所穿的月白雪纱都一尘不染。 他恍然想起海舟学府开课那日,他就站在后面听得包子摊的那几人编排自己,一个包子砸过去的时候,陆书瑾扭头看来。其他人都脸色剧变,缩着脑袋眼神闪躲,只有她目光炯炯,毫不避让地盯着他。 那个时候萧矜还在想,这是哪里冒出来的硬茬儿,说了他的坏话被逮到,还敢如此用眼神挑衅他。 萧矜思绪飘远,看起来心不在焉,又被乔百廉说了两句,之后就领着他一同前往礼祠前。 临走前他又朝陆书瑾看了一眼,却见她弯着眼眸扬起唇,忽而对他露出一个笑来。 这笑容中没有半点谄媚和讨好,无比澄澈,如品相上好的白瓷般漂亮,让萧矜一怔。 6、第 6 章 拜师礼较为繁琐,由于礼祠一次容纳不了所有学生,所以基本都是两个学堂并一起进入其中。进去前先在前面的水盆里净手,而后走过燃着香的香炉,再缓步入堂,一言一行都要极其端正规矩,在乔院长的注视下向三尊夫子像恭敬行礼。 甲字堂是教习文学的裴关带队,他性情温和,有点孩子气,平日里也偏宠陆书瑾,看到她之后就赶忙冲她招手:“书瑾书瑾,到这儿来。” 陆书瑾原本坠在队伍的最后头,见他招手,便穿过人群来到裴关面前,颔首问好,道:“先生何事?” “你个子本来就矮,还站后头,待进去之后文曲仙官哪能看得到你,你就站在最前头。”裴关往她胳膊上拉了一把,将她安排在队伍的最前头,然后从袖中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之后里面是一些颜色鲜艳的果干,他递到陆书瑾的面前,“来,这是我在路上买的蜜桃干,你尝尝。” 陆书瑾看见桃干上像是裹了一层蜜,入口必是酸酸甜甜,极得孩子和姑娘们的喜爱,她却不拿,说道:“多谢先生好意,不过学生在来时的路上用过膳食,已吃不下别的。” 这一个果干并不大,没有吃不下一说,但裴关却立即意识到他的行为不妥,赶忙收起了果干小声道:“是我糊涂了,这是礼祠堂前,确实不该在这里吃东西,免得被其他夫子看到了责罚。” 陆书瑾觉得他偷偷藏吃食的模样颇为有趣,没忍住笑了笑。 裴关拍了拍手,扬声道:“甲字堂的学生都顺着陆书瑾往后站好,个高的往后,个矮的往前来。” 话音刚落下,一个比陆书瑾还矮的学生就要往前走,却被裴关一下拎住了往后丢,“你还想站领队前面?” 每个学堂都有一个领队,负责插香,带领其他学生行拜师礼。夫子们都觉得领队的这个学生会最先受到文曲仙官的庇佑,所以都挑自己比较偏心的学生,或是学堂中最优秀的那个。 陆书瑾偏头看去,就见中间隔了几队的距离,萧矜站在丁字堂的最前方,乔百廉就站在他边上。 即便是旷学,殴打同窗,不写策论,劣迹斑斑,但在海舟学府重视的拜师礼上,他还是被挑选为领队,与乔院长像唠闲话似地交谈。 陆书瑾心想,这世道哪有“平等”二字? 姨母能为一笔银钱而不过问她的任何意愿,就将她许配给年过三十的瘸子,这书院之中也多的是人凭着家世财富随意欺压弱小。 陆书瑾盯着萧矜,许是时间有些长了,萧矜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来捉住了她的目光,两人隔着遥遥距离视线对上,陆书瑾在片刻停顿后先扭头看去别处。 甲字堂最先进入礼祠,陆书瑾净手行过香炉,在进门前接过夫子递来的三炷香,平举于身前,领着身后的队伍不徐不缓地走进去。 三尊石像下站着海舟学府的夫子们,皆是神色严肃,乔百廉站在正中央,面容慈祥温和,看着陆书瑾时满含笑意。 陆书瑾举香上前,恭敬行礼,身后众人也齐齐效仿,拜过三大礼,她起身将香插在台前的炉中,就听乔百廉道:“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求学道路上自然布满荆棘,困难重重,不论失意得意皆是寻常,诸位只切记,坚定向上的初心,不惧求学的艰苦,方得始终。”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学生们齐声道。 行过拜师礼,仍由陆书瑾带队,从礼祠的侧方小门陆续出去。出了门后气氛就松散起来,学生之间小声交谈着离去,陆书瑾却往旁走了几步,停在了一个宝塔似的香炉旁,负着手仰头细细端详。 她如此站了许久,吴成运从前门绕了一圈没找到她,便又重新回到后门来,发现她还在那个位置一动不动,便走来对她道:“陆兄,你站在这里做何?” 陆书瑾原本就是随意看看,但还真让她发现个有意思的,她伸出手往宝塔顶上一指,说道:“你看,香炉顶上的东西,原本应当不是这个。” 那宝塔似的香炉顶上呈圆形,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游鱼,鱼头皆朝着炉顶的方向,而炉顶上则是一朵绽放的莲花。 吴成运看了又看,疑惑道:“这莲,不就是咱们海舟学府的徽印吗?雕在炉顶上也属正常。” 陆书瑾却摇头,正要说话,却听得身后响起声音:“看什么呢?” 两人同时转头,就看到萧矜正双手抱臂缓步走来,季朔廷落在后头两步,这话是他问的。 两人身后的丁字堂学生正陆续离开,显然是刚行完拜师礼从后门出来。 他走到近处,陆书瑾就闻到了若有若无的烟香气息,像是方才行拜师礼时燃的香和另一种香混在一起的味道。她将萧矜仔细一打量,发现萧矜确实是重视这拜师礼的。 羊脂玉冠,织金腰带,还带了两块雪色的玉佩坠着银白的长缨,走起路来缨随风动,玉佩却不响。 难怪乔百廉见了他便露出满意的神色,萧矜虽然平日里不干人事,但赶上正经时候还真有名门少爷的模样,站着不动时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混日子的纨绔。 吴成运胆子不大,光是看着萧矜走来就已经心生惧意,还没等两人走到跟前,吴成运就缩着脖子转头快步离去。 萧矜看着他像避鬼似的避着自己,露出个好笑的神色,也没计较,在陆书瑾旁边站定,抬头望向莲花,没说话。 季朔廷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柄玉骨扇,又摇了起来,“你知道那地儿原本是什么东西吗?” 陆书瑾道:“应当是门吧?” 季朔廷讶异地看她一眼,“什么门?” 陆书瑾的目光就在游鱼上滑过,说:“自是鲤鱼都追越的龙门。” 鲤鱼跃龙门也正象征着学生们能如愿金榜题名的美好寓意,所以陆书瑾怎么看都觉得鱼头所向之处,不应该是莲花。 萧矜这时突然开口:“这上头的莲花可大有来历。” 陆书瑾也正琢磨着为何那的小雕换成了莲花,听他一说顿时颇感兴趣,顺着问:“有何来历?” 季朔廷往边上绕了一圈,笑说:“去年拜师礼,这香炉就摆在礼祠堂的正门前,我与萧矜做赌,看谁能在五十步之外击中那上面的龙门雕像。” 陆书瑾咋舌,“那龙门……” “自然是被我打了个稀巴烂。”萧矜的下巴都要扬到天上去,轻哼一声,语气像是颇为得意。 陆书瑾叹为观止,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感叹萧矜的脸皮是厚到了什么地步,才能一本正经地说这上头的莲花大有来历的,还是惊奇他混球的程度,竟会在拜师礼当日打烂这鼎香炉。 “那乔院长当时定会气死。”陆书瑾喃喃道。 “差点气撅过去。”季朔廷失笑,“后来他被罚连续一个月在下学后去乔院长的书房抄写半个时辰的文章,才算是赎了过错。” 后来那稀巴烂的龙门再无法复原,乔院长没办法,只好请匠工雕了莲花接在上头,将香炉挪到了礼祠的后门,一放就放了一年。 “厉害。”陆书瑾说。 “什么?”萧矜偏头看她。 “隔了五十步远,竟然能将香炉上面的小雕打碎,萧少爷射术了得。”陆书瑾问,“用的是什么,弓箭?” 季朔廷答:“弹弓。” 陆书瑾眸光一闪。 萧矜却是不甚在意地牵了牵嘴角,盯着陆书瑾道:“用不着这些无用的奉承,说吧,寻我是为何事?” 陆书瑾与他对望,没有立时回应,沉默了片刻。 季朔廷见两人都不说话,便主动开口笑萧矜,“分明是你看见他们二人在这里谈论香炉才主动找来,怎么还说别人找你?” 萧矜就道:“你今日一直盯着我,难道不是有话对我说?” 陆书瑾发现萧矜并非别人说的那样草包无用,至少他在这方面还是很敏锐的,她停在香炉边那么久没走,其实就是在等萧矜。 她微微抿唇,点了点头。 季朔廷惊讶扬眉,“还真有事?” “若是想让我为你撑腰解决那个死胖子的事,那你就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我不喜管闲事。”萧矜说着,面上的表情就淡下来,“我先前揍他,也不是为你出头,不过是手痒了想揍人而已。” 陆书瑾扬起微笑,“我怎敢劳烦萧少爷,只不过虽说你那日并非是为我动手,但的确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且先前在学府门口你曾用一锭银子赔了我的包子钱,家教森严,不可白受萧少爷恩惠,我便打算为萧少爷写一个月的策论,抵还恩情。” 萧矜显然是没猜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有一瞬的意外,随后又道:“听说你是乔院长亲自监考阅卷招收三个寒门学生之一,我可没能耐写出你那些文章的水准。” 陆书瑾早就想好应对之语,“前几日我擅自做主为你写了唐夫子罚的三章策论,似乎成效不错,夫子们并未发现由我代笔。” 萧矜扬眉惊讶道:“我说那日唐夫子怎么莫名其妙夸我文章有所进步,原来是你写的?你倒是有两把刷子,这都能瞒过。” 她看着萧矜的神色,感觉有些奇怪。先前在树下乔百廉说到他罚写的文章有进步的时候,萧矜侧头看了她一眼,像是已经猜到是她代笔而下意识投来的目光。 但此时他听闻这事后却一脸讶然,压根就是不知的模样。 陆书瑾一时间分不清楚他是装作不知,还是当真不知。 “那你又如何能保证每一次都能瞒天过海?”萧矜问。 这个也难不倒她,“我可模仿萧少爷的字迹,保证旁人瞧不出破绽来。” 萧矜平日里见多了谄媚的人,那些人不是给他端茶倒水捏肩揉背,就是跟在他身边吆五喝六壮他威风,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说要帮他写文章,他自个也觉得稀奇。 再且说他平日里也烦写那些破烂玩意儿,偏偏乔百廉又隔三差五地抽查他,每次都应付得烦躁,有人帮写当然是最好。 他赞许地拍了拍陆书瑾的肩膀,一口答应,“那上午下了学你就来丁字堂寻我,我给你几篇我以前的文章,你拿回去好好琢磨。” 陆书瑾见他答应,心中也欣喜:“好。” 萧矜不知道她高兴个什么劲儿,但也没兴趣多问,伸了个懒腰转身离去。 而季朔廷却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晃着扇子直乐,走之前还深深看了陆书瑾一眼。 他快走几步追上萧矜,好奇问:“你当真不帮他解决刘全的事?” 萧矜嗤笑一声,声音渐远,“你当我是东城庙前的施粥僧人?谁的事我都要管一管,我就这么闲?” 陆书瑾虽听见了,面上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见两人走远,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这才从礼祠后门离开。 她回去之后当然免不了被吴成运一顿追问,陆书瑾打着太极回答,并未将这事透露他半分。 而吴成运却越发觉得她奇怪,心想难不成陆书瑾还真能与萧家嫡子结交? 但人人都知道萧小少爷的那些狐朋狗友皆是有家世背景,但凡身世差了些他都看不上眼,懒得搭理。 陆书瑾又有何能耐挤进去? 萧矜爱玩,那些人也就陪着萧矜玩,待到了年龄出了学府,家中自有人为他们那些少爷铺好路,即便是一辈子当个废物混吃等死也比世上大多人过得好,那是天生命好。而他们,出身贫寒,没有任何背景,若想出人头地,科举是唯一的机会。 吴成运又叹一声,暗道陆书瑾糊涂。 陆书瑾全然不知她这个同桌的满心忧虑,只等着下学的钟声敲响,而后前往丁字堂。 两个学堂之中有些距离,陆书瑾赶去的时候,萧矜已经有点等得不耐烦了。 她走进去一瞧,堂中的人走得七七八八,萧矜则坐在最后头,将长腿隔在前排的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 而他那些小弟则围坐在四周,有的坐在桌子上,有的蹲在椅子上,正七嘴八舌地讨论,吵闹之中,萧矜是最安静的那个,他低着头不知道正在思量什么。 季朔廷最先看到她,道一声,“来了。” 顿时学堂中的讨论声停下,所有人同时朝门口望去,萧矜也抬起头,眉间隐有不耐。 陆书瑾定了定心神,忙走进去,“萧少爷,我来取你的佳作。” 萧矜早就准备好,放在桌角,他用下巴指了指。 陆书瑾此前并不知道萧矜的字体和文章是什么水平,只猜测他这种纨绔子弟,向来是厌倦读书写字的,字迹肯定也好看不到哪去,要模仿起来并不难。 这会儿将他的文章拿起来一看,一瞬间只觉得眼睛遭了大罪,被上头那丑陋且毫无章法的字给刺了个正着,痛得当即就想闭眼。 她没能忍住,客观的评价脱口而出:“一坨狗屎。” 萧矜俊脸一黑,“你说什么?” 陆书瑾察觉自己失言,看着萧矜凶戾的眼眸,话在脑中过一圈,咽了咽口水强装镇定道:“我是说我来的路上不慎踩了一坨狗屎,费了一番功夫清理,所以才来迟,萧少爷莫怪。” 萧矜听言,果然将眉毛拧得死紧,俱是嫌弃之色,“白长了一双这么大的眼睛。” 陆书瑾的目光落在他修长匀称的手上,心想:您也白瞎了这么一双好看的手。 7、第 7 章 陆书瑾现在是想明白早晨季朔廷离开时,深深看她的那一眼代表着什么了。 萧矜的文章,莫说是模仿,就连读一遍都是折磨,让他自己捋一遍,恐怕都能撞上不少认不出来写的是什么的字。 偏生这大少爷还没有半点为难人的自觉,只丢下一句,“明日此时再来一趟,把写的拿给我瞧瞧,看你能仿个几分像。” 陆书瑾领着几张纸回去,这下倒真有些愁了。 越工整漂亮的字体,仿写起来就越有难度,陆书瑾平日就喜欢临各种帖,篆草行楷她都会一些,对笔力的掌控很娴熟,所以才有信心对萧矜说她能仿写。 但前提是萧矜写的是人字。 回去之后一整个下午,她都在研究萧矜的字体,眉头几乎没有舒展过,整张纸上最好辨认的就是“萧矜”二字,许是因为名字,他写得还算明了。 所以吴成运侧头瞄一眼过去时,一下子就看到了纸张左下角那两个飞扬的大字,不知道陆书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她又十分认真,便没有再出言打扰。 夜间回到寝房,陆书瑾统共写了书籍注解四篇,策论两篇,还有一大堆用来临摹萧矜字体的废纸,累得倒头就睡,一夜深眠,睡得倒是出乎意料的香。 第二日她照旧将作业给了刘全,下课后又去找萧矜,想到他昨日等得不耐,这次她加快了脚步。 九月初,云城暑气未消,她步子赶得急,额头和鼻尖都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白皙的脸染上薄红,显出几分明媚来。 她到丁字堂门口一站,竟发现夫子还未离开,所有丁字堂的学生都坐得板板正正,就连最后头的萧矜也收了那股子痞劲儿。 陆书瑾来得突然,身影出现的一瞬,台上的夫子余光就察觉到了她,立马停下了讲授转头看她,台下一众学生也同时转头齐齐望来。 是乔百廉亲自任课。 陆书瑾吓了一跳,下意识转头朝萧矜看去,就见他趁乔百廉分神的空档松懈了板正的坐姿,用左手撑着俊脸,隔着遥遥距离斜着目光看她。 她赶忙躬身朝乔百廉行了一礼,往后退了好些步站到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只觉得面皮滚烫,炎热燥意翻涌而上,她只得用手掌快速扇风降温。 乔百廉被打断之后,便没再拖堂,收拾了书本道了声散课,所有学生齐齐起身朗声道:“恭送先生。” 声音还没落下,他就夹着书从门中走出,看到了站在旁边的陆书瑾。 陆书瑾拜礼:“打扰先生授课,学生知错。” 今日若是换个人来,乔百廉定然会觉得不悦,但他对陆书瑾十分偏爱,完全不计较她方才的冒失,笑得温柔,“你来此处是为何事?” 陆书瑾实话实说:“有些东西需交予萧少爷。” 乔百廉倍感意外,倒没有追问什么东西,只顿了顿,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少与那混小子来往,免得他将你带坏。” 他倒不是存心贬低萧矜,只是陆书瑾气质干净,她正如海舟学府徽印的莲,有着不染纤尘的洁白,丝毫不沾污浊之气。萧矜又混,吃喝玩乐样样不落,陆书瑾若是与他来往密了,定然会染上那世家公子的做派。 陆书瑾微笑道:“萧少爷性子率真,又有着助人为乐的热心肠,学生亦能在他身上习得长处。” 虽说乔百廉嘴上嫌弃萧矜,但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对好友儿子的偏宠,是以陆书瑾这番话说得妥帖,他笑意加深,说道:“你们都在海舟就学,既为同窗,你不必唤他少爷,直呼其名即可。” “好了,老夫不耽误你们吃饭的时间,去找他吧。”乔百廉拍了下陆书瑾的肩膀,挂着满意的神色离去。 他走之后,丁字堂的学生也很快从里面出来,路过陆书瑾的时候都要撇来一眼,带着探究与打量,从她身边陆续走过。 待人走空,陆书瑾这才又进了堂中,那个性子率真热心肠的萧矜正在与季朔廷聊得火热。 走近了就听他骂骂咧咧:“那个老不死,尽会向我爹告瞎状,上回就是他说我馋猪肉馋得当街对着肉铺淌口水,老头子连递三封信训斥我,他娘的别让我逮到他走小路,我非得把他另一条腿也踹折了不可!” 陆书瑾听到这恶劣发言,眼皮一跳,在他桌前停下,“萧少爷。” 萧矜的视线并未看她,只对她扬了下手,“拿来。” 她将纸张从袖中拿出,伸平递出,萧矜接过之后垂眼去看,神色从浑不在意转变为讶然,目光粗略扫过一遍在左下角那模仿最像的“萧矜”二字停了停,最后才抬头看她。 “难怪夫子们总夸赞你,你还真有点能耐。”他的表情不作假,显然是对陆书瑾有些刮目相看。 陆书瑾暗松一口气,笑道:“萧少爷谬赞。” 他将纸放在桌上,手往季朔廷袖中摸去,而后朝陆书瑾扔了个东西。 她条件反射抬手接住,低头一看,又是一个小巧的银元宝。 “这是你的酬银。”萧矜似乎根本没把她先前说的那些要报答恩情的话放在心上,就直接了当明码标价,用银子换她的代笔。 陆书瑾都傻了,指尖捏着银元宝,愣愣问,“买这些文章的?” 萧矜眉毛一抬,“嫌少?” 她立即摇头。 这哪能是嫌少?简直是太多了,她是完全没料到萧矜会给她酬银,还给那么多。上回赔她的那包子钱,她雇了马车,采买了用具,还买了绒花簪和两套外衣都还有剩余,现在又来了一个银元宝,足够她安心吃一段日子,暂不必忧虑贫穷的问题。 这两日熬大夜的怨气也消失至无影无踪,陆书瑾的心情瞬间变得非常好,笑意染了眉头,晕入眸中,黑眸显得亮盈盈的,声音里都带着笑:“多谢萧少爷。” “日后你早上送来,不必给我,给方义就好。”萧矜说道。 陆书瑾正要询问方义是哪个,就见边上坐着的人中有一个站了起来,冲她招了招手,“是我。” 季朔廷在旁边悠哉看着,冷不丁来一句,“你之前的课余文章都是偶尔才写,如今若是每次都交上去,夫子能不起疑心?” 萧矜没好气道:“怎么,还不让爷从良了?” 季朔廷笑话他,“怕就怕写你这一从良,被乔院长拎到海舟学府所有学生面前嘉奖。” 想到乔百廉寄予他身上的厚望,萧矜忧愁地叹一口气。 虽然是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也不敢招惹的小少爷,却也有着自己的烦恼呢。 陆书瑾高兴地回到学堂,一整个下午都沉浸在开心的情绪之中,惹得吴成运几次三番询问她得了什么好事,陆书瑾只说捡了钱,旁的没有多说。 然而好事并没有结束,单单是一个银元宝,是完全配不上萧矜那纨绔子弟名号的。 后来的几日里,她只要送去文章,都会得到萧矜给的银元宝,短短几日,那个用来存放她所有盘缠的小盒子就已经装了半盒。 陆书瑾晚上睡觉前都会趴在被窝里,把银元宝倒出来数上一数,然后计划着需要买什么东西。 别的不说,至少她能换一副好一些的笔墨了。 不过给那么多人代笔终究还是累的,她一连几日都没能休息好,期间更是挂心着沛儿的事情,不知道她回去了没有,报官有没有用处。 海舟学府每日的课都很满,晚上又有宵禁,加上学府还会随机挑日子来查寝房,若是被逮到擅自外宿,是有重罚的,陆书瑾也不敢轻易触犯宵禁,只能等着下一次的休沐。 赶在休沐前两日晚上,陆书瑾将写好的文章晾在桌子上,等笔墨干了之后又重新检查了一遍,确保没有问题之后吹灯睡觉,忙活到了深夜。 她躺床上的时候,就想着休沐时出去多买两床被褥垫在下面,先前手头拮据她不敢乱用,现在得了阔少萧矜的酬银,身子的娇气也冒出了头,总觉得睡这床太硬了,身上骨头硌得痛。 这日一大早,吴成运刚进学堂就看到陆书瑾坐在座位上看书。 吴成运也是个勤快人,平日来得都比陆书瑾早一点,这几日陆书瑾回回都是赶在夫子进学堂前才来,这忽而一下比他还早,让他很是意外。 落座后,吴成运像往常一样问好,“今日起得挺早,是不是昨夜睡得香了?” 但是看着不像,陆书瑾的面上还是无精打采,答非所问道:“恩,因为晌午去百里池。” 吴成运满头雾水,“什么?” 陆书瑾往桌子上一趴,轻轻闭上双眼,重复道:“晌午去百里池。” 吴成运只觉得莫名其妙,心说你去百里池跟你来得早有什么关系? 上午的时间过得很快,陆书瑾虽然看起来疲惫,但却出奇的清醒,专心致志地听夫子讲学,跟往常一样。只不过那张搁在桌中央,上头写了“晌午去百里池”这样一句话的纸透露着古怪,引得吴成运一整个上午侧目看了好几次。 他怀疑陆书瑾的脑子出了问题。 下课的钟声敲响,夫子刚离开,往日都会在堂中等人都走空的陆书瑾,这次却匆匆从座位上站起来,将那张纸揉成团塞进袖中,快步离去。 吴成运好奇地伸头张望,就见她已经消失在视线之中。 且说另一头,萧矜近日没再旷学,老老实实坐在堂中听讲,甚至每次留下的课余都按时完成,交上来的不论是书籍解析还是策论,亦或是文章都写得满满当当,虽然字迹还是惨不忍睹,但好赖能让人看懂了,内容也不像之前那般毫无可取之处。 这样的进步,让丁字堂的夫子们都十分欣慰,尤其是乔百廉。 这几日他听见别的夫子偶尔会夸赞萧矜两句,心里头也极是高兴,刚结束授课就迫不及待就将昨日布下的课余拿出来翻看,果然在一沓纸中找到了萧矜的。 乔百廉原本连上是带着笑的,读了几行之后笑容僵硬,越往后看越皱紧眉头,面上情绪复杂,错愕愤怒揉在一起,让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旁边的唐学立注意到了,关心道:“乔老,可是身体哪里不舒坦?” 乔百廉的两个耳朵完全听不到声音了,被满腔的怒火冲昏了头,眼珠子快速转动,将一张纸的内容从头看到尾,最后猛地一拍桌子,吼道:“将萧矜那混小子给我叫过来!” 吓得房中其它几个夫子都噤了声。 很快,萧矜就被人喊到了悔室。 进去之后只有乔百廉一人,他站在桌前,桌上摆着一张纸,上面的字密密麻麻,隔着几步远的距离,萧矜只看到纸上有自己的名字。 乔百廉沉着脸坐在桌前,按照萧矜熟练的经验,一看就知道他动了大怒,心中疑惑难不成是那书呆子给他代写被发现了? “先生安好。”萧矜规规矩矩问礼。 “这是你写的?”乔百廉显然并不安好,脸黑如锅底。 他看着乔百廉的神色,一时间有些拿不准这是在故意诈他,还是真的发现这篇文章并非出自他之手。 乔百廉是从官场上退下来的,肠子弯弯绕绕,计谋很多,萧矜对上他完全不能掉以轻心,于是先不认,应道:“是啊,亲笔所写。” “那你可还记得上面写了什么?” 萧矜猛不丁被问住了,他上哪知道那纸上写了什么内容?都是陆书瑾交给方义然后再一并交给夫子的,根本不会到他手里。 他就道:“自是按照先生所留的题目而作。” 谁知乔百廉听后,猛然拍了下桌子,发出巨大的声响把萧矜直接吓得一抖。 他拿起纸扬手一扔,“混账玩意儿,你看看你都写了什么东西!我昨日留得题是‘诗经节选注解’,你写的全是些不沾边的!” 萧矜吓了一跳,拿起纸一看,脸色变得很古怪。 这字,他看不懂。 确实跟他的字迹有几分相像,但他自己写的字他是勉强能认的,这样的字从别人手中写出,他就很难辨别了。 但是看到中间处,有一段的字体突然清晰了很多,能够轻易读通,萧矜粗略看了一遍,顿时觉得头晕眼花。 这时候乔百廉的怒声就传来,“简直太不像话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句话你给的注解竟然是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也要装知道,让别人觉得高深莫测什么都懂,这才是大智慧?!你好好跟我说说,不懂装懂打肿脸充胖子是哪门子的大智慧!” 饶是拥有学混子之称的萧矜,也觉得这番注解过于离谱,“我……” “还有后面那句,”乔百廉气得满脸通红,青筋尽显,大声道:“对‘大智若愚’的注解,你写太聪明的人就等同于蠢货,还不如直接做个蠢货更省事方便,你这些年的学问都学到狗身上去了?这种蠢话你也写的出来,狗屁不通大放厥词,简直就是公然挑衅师长!你是不是想着你爹远在京城,就没人管教得了你!?” “一坨狗屎!”乔百廉把桌子拍得砰砰响,对这篇文章的内容做出总结。 萧矜只觉得这话耳熟,但这个时候也没工夫去想耳熟在何处,只被拎着脖子骂了个狗血喷头,耳朵里全是乔百廉的怒声,从悔室出来的时候,双耳还嗡鸣着,午膳时间都结束了。 他将手中的纸死死握在掌中,怒火烧上了俊俏的眉眼,满脸的煞气,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陆书瑾!” 他满身凶戾地大步走向甲字堂,路过的人隔着十几步都能感觉到他的暴戾,纷纷让开道路往旁边避让,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萧矜一路走到甲字堂,猛地踹开半掩的门,巨响过后宛若凶神降世往门口一站,吓得堂中所有人都噤声,安静如鸡。 “陆书瑾呢?”他的目光再堂中扫了一圈,没看到人。 无人敢说话,都看向了吴成运。 萧矜冷若冰霜的视线也刺过来,吴成运吓得头皮发麻,只觉得那视线化作冰刃往他身上扎,慌乱得根本来不及思考,颤着声音脱口而出,“他去了百里池。” 刚下学那会儿,陆书瑾并没有立即去百里池。 她每日早上都与刘全约在百里池,将头天晚上的文章给他。这地方与舍房相隔较远,早上根本没有人回来此处,再加上池子的岸边有几座假山石,相当隐蔽。 今早陆书瑾没去,刘全没等到他,中午肯定会去甲字堂找她,所以陆书瑾跑得飞快,刚一下学就溜了,刘全扑了个空,肯定也会再来一趟百里池。 她就躲在百里池旁边的反斜坡上,静静等着。 其它的都与陆书瑾推测的差不离,只有一个是意外。 刘全并没有亲自去甲字堂找她,而是随便派了个人去,他自己则与几个公子哥拉了个少年来到百里池的假山石中。 那少年陆书瑾记得,名唤梁春堰,他就是那最后一个被招入学府的寒门学生,与陆书瑾同在甲字堂,但两人的座位相差甚远,她又是不喜欢与人交流的性子,所以从不曾跟梁春堰说过话。 梁春堰被带到假山石中后,被刘全以及其他几人围在中间,不由分说地揍了一顿。 陆书瑾站在反斜坡上头,以大树做掩,将那景象看得一清二楚,几个大小伙下手没轻重,一顿打之后,梁春堰倒地上,几次动身想爬起来,都被刘全一脚踹在腿窝处,又跪趴在地。 她看了之后只觉得极为不适,心里涌起强烈的恶心和怒意,气得指尖都在颤抖。 刘全是欺软怕硬的惯犯,这不是他头一回欺压旁人,因为家境富裕又沾了点官场关系,即便是真把人打出好歹,也能被家里摆平,任他逍遥。 陆书瑾冷眼看着,压着失律的呼吸,心知现在万万不可冲动,还要再等等。 一刻钟后,陆书瑾看到百里池前头的小路上出现一个墨金衣衫的身影,猛地往前走两步细看。 只见那人长袍飘摆,发丝飞扬,手里攥着一张纸,一张俊俏的脸上满是凶神恶煞,大步行路时还转头张望,像是在寻谁。 正是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满脑子‘陆书瑾在哪’的萧矜。 陆书瑾从没有哪一刻这么期盼萧矜的出现,她自反斜坡绕下去,快走向假山石。 刘全正用脚踩在梁春堰的后脑勺上,将他的脸碾进土里,笑得刺耳猖狂,“你倒是再起来跟老子横啊?趴在地上做什么?” 其他人见状也跟着嘲笑,嘴里说着污言秽语,闹作一团。 “刘兄。”陆书瑾从假山石后走出,朗声打断了他们的施暴。 情绪的怒意和冰冷被收敛干净,她眉眼盈盈,浓墨般的眼眸平静无波,端如云上月,海里珠。 “我有一事要与你说,可否借一步说话?”她说。 8、第 8 章 刘全今早上等陆书瑾等了许久,还险些误了早课的时辰,已是憋了一肚子的气。方才传人去甲字堂找她也没能找到人,这会儿刚收拾了一个没眼色的小子,出了一口恶气正是耀武扬威的时候,见到陆书瑾出现,登时冷哼一声,将脚从梁春堰的后脑勺上挪开。 他朝陆书瑾走来,面色不善,“今早左等右等不见你人,我当你是死在了寝房呢?” 其他几人俱是平日里跟在刘全后头狐假虎威的跟班,见状便也散开个圈,将陆书瑾围在当中,正如方才他们打梁春堰时候的架势。 陆书瑾恍若未见,仍旧温润笑着,“今早有事耽搁了,我怕刘兄因此事着急,便马不停蹄赶来这里。” 刘全眯了眯眼睛,“东西呢?” 陆书瑾就将纸从衣袖中掏出,慢条斯理地展开,没急着递给他,而是道:“在此之前,我有件事告知刘兄。” 刘全不耐烦道:“有话快说,有屁就快放,莫耽误老子时间。”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策论。”陆书瑾说。 刘全听后,眼睛猛地一瞪,阴狠地盯着她,“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代笔,日后你就另寻他人吧。”陆书瑾又将话重复了一遍,她看着刘全的脸,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对他充满威胁的表情视而不见。 刘全见她这模样,当即暴怒,“陆书瑾,你胆子真不小,你可知道这地上趴着的人是谁?他亦是与你一起考进学府的穷小子,昨儿顶撞了我两句,被我打得半死不活。” “我知道。”陆书瑾就说:“我还知道你刘家经商发财,你二爷爷从官几十载,半年前被提做云府通判,这些事情稍作打听便知。” “那你还胆敢挑衅于我?!”刘全指着她的鼻子道:“我之前放过你,不过是看你有几分眼色,做事也利索,没曾想这竟给了你蹬鼻子上脸的机会,上一个敢如此惹我的人,被我掰断了十根手指头,后半辈子再提不动笔,你一个外地来的穷酸书生,又有何能耐与我作对?” “今日就算是你将我双臂寸寸折断,我也不会再给你写一个字!”陆书瑾也扬高了声音,生气时白腻的脸上多了几分英气,坚定的气势很是唬人,“你与你的那几个走狗的文章实在太多,我每日都要写到深夜,极度消耗我的精力,害得我精神恍惚时犯下大错,我还须向萧少爷请罪!” 刘全正在气头上,压根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只脱口而出,“萧矜?怎么又是他?关他什么……” “是啊,怎么又是我呢?” 忽而一道声音自后方向响起,打断了刘全的话,几人同时转头循声望去。 这声音简直快成了刘全的噩梦,方一听到他就觉得脸上腿上身上哪哪都泛起钻心的痛来,抬眼一瞧,果然看见萧矜那煞神站在不远处,眉眼间尽是冷厉,一双眼睛更似锋利无比的箭,直望他身上射来。 分明还是九月酷暑,刘全却瞬间如坠入腊月冰窟,吓得满脸的横肉都颤抖起来,“萧、萧矜……” 其他几人也是怕的厉害,方才欺负人的那股张狂架势瞬间散得一干二净,齐齐往后退去,哪怕萧矜只有一个人。 他的面容挂满寒霜,发怒的时候甚是骇人,陆书瑾也忍不住往旁边退了两步。 虽然这一切都在她计划之中,但是惹怒萧矜这一环节是不可控的。 陆书瑾此前已经将利弊分析得很明白。 萧矜虽然看起来凶狠,在别人口中的也大多没什么好形象,但他与刘全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他虽纨绔,却并非恶霸,两次动手打了刘全,都只是一些外伤,刘全照旧能够完好地来学府上学这一点就足以证明萧矜并没有下死手。 刘全却只因一些口角之争他就将梁春堰打得晕死在地,只怕要休养好些日子才会好。 若是一直被刘全缠着,总有一日他会翻脸不认人,极有可能将她打得落个残疾,而萧矜就算是真的因此事被她激怒打她一顿,也不过休养个几日,却能彻底解决刘全这个问题。 这场赌,即便只有六成的胜算,也值得一赌,最差的结果不过就是被萧矜打一顿,受些外伤。 “我竟不知道刘少爷还有这么大的本领,难不成云城的律法事由王家人说了算?”萧矜手里还攥着那张破纸,抬步往前而来。 刘全吓得结巴起来,飞速道:“我我我可没说那种话!且自那日之后我再没有编排你,何以又来寻我麻烦?” 萧矜的目光往下掠了一下,看到了地上半死不活的梁春堰,心中的火已经烧到了头顶,将纸扔向陆书瑾,瞪她一眼,“拿着你的一坨狗屎滚去边上等着,收拾完这个杂种我再找你算账。” 陆书瑾耷拉着脑袋,将那张被他捏得皱巴巴的纸接住,老实退到旁边。 刘全打着颤往后退,急得双眼通红,大声喊道:“我二爷爷乃是云城通判,你不能一再动手打我!” 萧矜对刘全冷笑一声,“你二爷爷正六品的官,都能纵你在云城作恶,我爹正一品,我如何就不能动你?” 刘全这时候已经知道大祸临头,吓得转身就要跑,刚迈出两步,就感觉后背上猛然撞来一股巨大的力,那一瞬间他好像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痛得当即一声叫喊,整个人完全失了力摔倒在地。 萧矜这背后一脚,就将刘全踹得在地上翻了个跟头,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他的后脖颈就被按住,头颅往地上一磕,猝不及防啃了一大口草地,紧接着拳头就密集地落了下来,打在脸上身上如同被铁锤砸在骨头上死的,尖锐的疼痛让他抑制不住地发出惨叫。 先前看刘全挨打,陆书瑾还觉得心惊,此时的她却满心的爽快,一口恶气方出,舒坦极了,也不枉这几日她熬到深夜为刘全等人写策论。 刘全被打得满脸的鼻涕眼泪,哭喊好一阵,萧矜才停了手,他本以为接下来萧矜像往常一样,出了气再骂两句就结束了。 但萧矜却将左腿压在他的脊背上,膝盖顶住了他的脖颈,一手按在他右肩胛骨处,一手按在他右手腕,将他整条右手臂给伸平。 “萧矜!你要做什么!”刘全害怕地大声叫喊。 萧矜仍是满目冰冷,凶戾在眼底盘旋,声音极沉:“既你用这只右手频频作恶,也不必再留着了。” “你放开我,放开我!”刘全已经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开始疯狂地挣扎,努力摆脱萧矜的束缚,却不曾想压在身上的重量实在太大,将他死死地禁锢着,如何挣扎都没有半点用处,终于服了软,嘶喊着求饶起来,“萧少爷,求求你饶了我吧!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萧矜嘴角一牵,露出个冷然的笑,空出一只手捡起旁边地上的一块石头,没再任何废话地扬手,狠狠对着刘全的手砸了下去。 “啊——!”刘全病急乱投医,朝陆书瑾投去祈求的目光,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撕心裂肺地惨叫,“救命!救救我!” 陆书瑾的视线在萧矜的侧脸上晃了一圈,只觉得这时候的他与先前那纨绔模样判若两人,浑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息,她一动不动,对刘全的求救没有任何的表示。 萧矜呼出一口恶气,举起手中的石头,眼睛都不眨一下,重重砸了三下,骨头断裂的细微声音被刘全直冲天际的吼声盖过,他肩胛骨,手肘,手腕三处的骨头彻底被砸碎,右臂报废。 这场景着实恐怖,陆书瑾是聪明,但到底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姑娘,此前更是常年困于院中哪里都去不得,何时见过这种场面,登时害怕得脖子都缩起来,心脏急速跳动着重重敲击胸腔,想要拔腿逃跑,但又强迫自己镇定。 萧矜废了刘全的右臂后就起身,扔了石头,眸光扫过旁边那几个早就吓得挤作一团的人,说:“你们几个,回去求爷告奶自己滚出学府,若是再让我撞见,我便一样卸了你们的胳膊。” 刘全抱着完全动弹不得的右臂痛得蜷缩起来,惨厉地哭着,血也迅速染红了他的衣袖,从里面流淌出来,样子实打实的吓人,那几个跟班见状也吓成一滩烂泥,险些失禁,忙不迭地点头表示知晓了。 “抬了滚。”萧矜冷声命令。 又指了指梁春堰,“还有这个,送去就医。” 几人连滚带爬,将惨叫不止的刘全和昏死的梁春堰抬了飞快离去,半刻也不敢停留。 很快假山石就安静下来,只余下萧矜和陆书瑾二人。 萧矜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转头看陆书瑾。 陆书瑾与他对视一瞬,赶忙撇开视线往下看,盯着地上的杂草,心中慌乱,想着若是等会儿萧矜动手打她,她要如何保护自己。 萧矜从鼻子里哼一声,朝她走来,“现在知道怕了?你潇洒挥笔写下‘太聪明的人就等同于蠢货,还不如直接做个蠢货更省事方便’这些话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会有现在?” 陆书瑾本来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到了这时候还是害怕,赶忙抬手抱住脑袋,“别打我,我可以解释!” 萧矜没说话,也没有动手,周遭静了一会儿,陆书瑾有悄悄抬头,从衣袖之后露出那双黑葡萄般的眼睛怯怯窥他。 而后一只手伸过来,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的脸抬起。 陆书瑾缩着白颈,有些紧张地看着萧矜,发现他的眉眼间虽说还是带着怒气,但方才那股冷厉的煞气和暴戾却散去了。 且他好像压根没打算动手,只掐着陆书瑾的下巴晃了晃,盯着她的眼睛,恶狠狠地说:“来,让我听听状元苗子能怎么解释。” 9、第 9 章 “你是说,你是昨夜写到最后困意冲昏了头,才将我跟那个刘全的文章混淆,误把给他代笔的文章写上了我的名字?”萧矜听完了陆书瑾的一番解释,自己做了总结。 她点点头。 “胡说!”萧矜看着手里的纸,嚷嚷起来,“这上面分明就是你仿了我的字迹,怎么会是写给刘全的?” “我给萧少爷的代笔,是仿了你的字迹直接交由夫子的,给刘全他们则是经他们自己誊抄再交上去,是以我用什么字迹给他们写都无妨,为了能够将萧少爷的字迹仿得更像,这几日我皆是用你的字迹写他们文章。”陆书瑾面不改色地回答萧矜的问题。 这当然是胡说八道的,字写成这样刘全根本就不认识,更别说誊抄了,但现在他也不可能再去找刘全对峙。 萧矜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这话说出来,岂不是承认他字写得丑了? 好面子的小少爷只晃了下那张纸,从另一个角度找茬,“你就给他写这种文章?城南郊养猪场里的猪崽站起来念个几年书,都写比这得好,让你代笔当真没问题?” 陆书瑾不知为何,听了这话莫名想笑,她垂低了眼睫毛掩住里头的情绪,说道:“我不过是按照刘全的学识而写,给萧少爷写的那份自然与这不一样。” 这句话让萧矜很受用,“拿来我看看。” 陆书瑾就将一早准备好的纸拿出来展开奉上,萧矜接过去只看了一眼,就立即闭了闭眼,又递还给她,“你读给我听。” 这么嫌弃自己的字迹,倒是抽空练练啊?陆书瑾心中腹诽着,拿着纸语气平缓地将上面的内容读出来,为了与萧矜平日里的文章水平贴合,这纸上大多都是废话,偶尔有一两句引用先人的训言,配上几句看似有深度的大道理,一篇文章就作成了。 萧矜安安静静地听完,煞有其事地点头道:“不错,确实写得好,有几句用语能表现出我才学深厚的风范。” 陆书瑾将视线从纸上移开,往他脸上仔细瞧,想看看萧矜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会不会脸红。 显然并不会,他说得很是理所当然,当真把自己当做大才子。 “萧少爷可向夫子解释先前是交错了纸。”陆书瑾将文章叠好,送到萧矜面前。 萧矜现在在乔百廉的口中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写得文章如厕时擦屁股,都会被屁股嫌弃,心思全在吃喝玩乐上的废柴少爷,急需这张纸去交差,于是从陆书瑾手中接过。 虽说陆书瑾方才细细说了她是因为刘全的威胁才不得不帮那些人代笔,以至于终日休息不好精神萎靡才犯下了这错,但萧矜平白被骂的这样惨,自然不会轻易罢休,他想了想,撂下个惩罚,“今日的错全在你,为将功补过,即日起你的代笔不再有酬银,写满一个月为止。” 陆书瑾一听,顿时沉默了,微微低下头。 设计刘全一事并不是她所愿,但她只刚来海舟学府没多久就无意间惹上了这麻烦事,刘全又不是善茬,心胸狭窄且手段狠辣,她往后的日子会异常艰难。但除了海舟学府她别无去处,只能设法将刘全赶出去。 原想着刚开课没多久他就挨了萧矜三顿打,即便上头的夫子不处理,刘全自个也该夹着尾巴离开海舟学府,再不济也让刘全不敢再寻她的麻烦,却不想萧矜凶性大发,直接砸断了刘全的手臂,这下事情算是彻底闹大了。 萧矜是名门嫡子,她又不是。陆书瑾心中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被萧矜盯着,终究没敢说,只呐呐道:“应该的。” 萧矜转身便走,走出四五步又停下,侧身偏头看她,“今后若是谁再让你代笔你便告诉我。” 他身上那墨金的衣衫在正午的烈日之下有些晃眼,英俊的眉眼间带着股倨傲的少年气,命令似的,“听到没?” 陆书瑾恍惚又回到学府开课那日,她被包子砸了之后转身看到的第一眼,那一瞬间涌出的莫名其妙的心悸。 她点点头。 萧矜复又转身,骂骂咧咧离去,“我倒要看看那个不长眼的,敢跟老子抢人。” 人都走尽了,百里池只剩下陆书瑾一人,她站在池边看着游鱼来回游蹿,即便是日头强烈也恍若丝毫未觉。 陆书瑾干脆坐下来,从袖中拿出一小块干饼嚼着,然后掰了一点撒到池子里,认真盯着看,就见池中的鱼压根不买账,没吃她撒的饼。 “不怪你们,这饼确实不好吃。”陆书瑾说着,仍一口一口将饼吃了个干净。 此刻海舟学府早乱了套,刘全半身染血被抬出去的时候,惨叫声传了整个学府,惊煞了一众夫子学生,再看到后面还有个半死不活的梁春堰,顿时炸开了锅,匆匆送去就医。 此事在书院里闹得沸沸扬扬,学生们聚堆讨论,胡乱猜测。而抬出刘全的那几个学生也被乔百廉领进了屋中,再出来的时候皆把嘴巴闭严实了,任谁打听刘全的事都说不知道。 罪魁祸首萧矜直接旷学回家,一整个下午都没再出现。 而另一个当事人陆书瑾则面色如常,老老实实坐在学堂听课。先前整个甲字堂的人都看到萧矜发了好大的火踹门指名找她,而她却完好无损地回来,此事也成了一大谜题,甲字堂的学生都无比好奇,却因陆书瑾跟谁都不熟,没人上来问她。 吴成运更是急得抓心挠肝,但因为心怀愧疚好几次都欲言又止,最后下学时终于问了一句,“陆书瑾,你没事吧?” 陆书瑾收拾好笔墨纸砚,抬头冲他一笑,“没事啊。” 西边天际出现了火烧云,染红了大半苍穹,地上全是交叠的人影,少年们结伴笑闹着赶往食肆,十分热闹。陆书瑾只身一人走在其中,眸光落在地上交叠错落的人影上,偶尔迈大了步子,去悄悄踩别人的影子,慢慢悠悠回了寝房。 城东春风楼。 雅间中,香气袅袅,琴声悠扬。绯色的纱帐垂下来,掩住了窈窕起舞的舞姬,白烟下有股若即若离的美。 季朔廷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拿着纸,笑得眼睛都弯成月牙,“这大智若愚的注解写得可真好,要我说,乔院长就不该生气。” “那你去跟他讲讲道理。”萧矜斜坐在矮桌前,背后靠着光滑的冰丝软枕,手中拿着一本书垂着眼皮看着,杏色的衣袍落在地上,身后跪坐着两个轻纱罗裙的女子给他打扇撑伞。 “算了吧,我可不敢。”季朔廷将揉得皱巴巴的纸折起来,一合扇,扇柄轻轻在手心敲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陆书瑾这般利用你,你轻易便放过他?” 萧矜随口回答:“谁说我放过他了?我罚了他给我打一个月的白工。” “就这?” “还不够?”萧矜反问,“那书呆子的小身板根本经不了我一拳,我若是把他打跑了,谁给我应付那些课余文章?” 季朔廷道:“那也不至于将刘全的右臂废了,折个左臂就得了呗,他二爷爷到底还是云府通判。” 萧矜道:“陆书瑾想借我之手教训刘全,我便随了他的心愿。” “先前也不知道是谁说自己不是施粥的僧人。” 萧矜顿了顿,抬头时脸上浮现不耐烦的神色,终是说了实话,“刘全本就该打,我废他手臂已经是轻了。” “萧小爷在看什么书?”季朔廷笑了笑,停了这个话题,伸手将他的书翻起来,打趣道:“哟,俏寡妇的二三事?这么些个漂亮姑娘,你只盯着这本书,是不是没有哪个能入眼?” 萧矜重重拍了一下他的手背,“滚。” 季朔廷被凶了,也不生气,挥了挥扇子对两边跪坐着打扇的姑娘道:“先退下吧,不用忙活了。” 萧矜与季朔廷是常客,这里的姑娘都知道规矩,往常伺候别的爷还能撒个娇讨些打赏,伺候这俩少爷只能说什么听什么,不得违逆。 季朔廷方一下命令,几个姑娘就收了扇子,起身陆续离去。 出了门后几个女子同时泄了一口气,其中一个绿衣裙的晃着扇子,脸上尽是不满的神色,小声嘟囔着,“原以为今日是撞了好运,却不曾想萧少爷年纪轻轻,竟是好少妇那一口,咱们几个姐妹竟没有一个市井话本吸引人?” “别做梦了,萧少爷从未在春风楼留宿过,也未曾领哪个姑娘出去,回回都是听曲儿,许是瞧不上咱们窑子里的姑娘呢。” 10、第 10 章 又是休沐日,陆书瑾起了个大早,换上雪青色布衣常服,衣袖用绸带收束勾勒出纤细的手臂,穿在身上轻盈又便利。她将长发束起系上暗色的发带,鞋子买大了不合适,又往里头塞了些麻布,身上多余的装饰半点没有,干净利落,像个模样秀气的少年郎。 她拿出小盒子,从里面取出两块小银锭,刚盖上又想了想,再拿了两块出来,而后将盒子用麻布包起来,藏在床底下的箱子后头,这才出了门。 天已亮起,陆书瑾在路边招了一辆拉车,一路赶回长青巷,回到大院之中脚步有些急,撞见了提着水回来的苗婶。 见了陆书瑾后,她赶忙将桶子放下,几步赶来着急道:“书瑾啊你可算来了,沛儿那丫头这几日都不曾回来,我家男人不让管,我也没地方寻,只盼着你回来出出主意。” 陆书瑾心中咯噔一下,立马进了院子,直奔着沛儿的房屋去,就见这回门上挂了锁。 苗婶见状,赶忙往自己房屋而去,拿了把钥匙过来,小声道:“是我锁的,这大院人多手杂,我怕有人趁沛儿不在悄悄摸进屋去拿了东西。” 门打开,她推门进去,视线在房中转了一圈。 陆书瑾的记忆极好,只几眼就能看出来房屋没有任何变化,还是上次休沐她来看时的样子,沛儿已有足足七日未归。 “我去趟捕房。”陆书瑾当机立断下了决定。 苗婶还要忙着洗衣烧饭照顾孩子,陆书瑾便没喊她,自己前往捕房。 正值清早,捕房只有两个人在当差,倚在桌面上打瞌睡,见陆书瑾敲门进来也只瞟了一眼。 “两位大人,家姐七日不曾归家,先前来报过官,不知大人可否有线索。”陆书瑾方一进门,见两人的模样,就知道报官一事恐怕没有什么用处了,但她仍是抱有一线希望。 果然,那两个捕快听了她的话,只不耐烦道:“每桩案子都有专册记录,一旦有了线索我们自会去查,还轮不到你来问。” 陆书瑾想了想,从荷包中摸出一锭小银子,搁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低声道:“大人行行好,我只有这么一个姐姐,多日不归家我担心的紧。” 两人一听到这脆生生的声音,同时将头抬了起来,看见那银子之后眼睛猛然一亮,立即换了副笑脸站起来,将银子拿在手中颠了颠,道:“小兄弟,外地人失踪这案子,近半年来一直在持续,一时半会儿根本结不了案。” “那我何处去寻我阿姐?”陆书瑾心中一紧。 捕快摇摇头,左右看了看,往前凑了凑小声道:“我给你透个底儿,这事,你根本管不了,回家去罢。” 陆书瑾陡然一怒,她实在想不明白,这失踪的不是鸡鸭猪狗,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捕快怎么能说出这种话,话里话外劝她放弃寻人。 又或者说这件事压根就不是简单的失踪。 她压着怒气,心知就算把身上带的银子都砸进去,也是问不出来任何有用的信息,便扭头大步离开。 陆书瑾赶去了沛儿做工的绣坊。坊中女工的头子是个中年妇女,打窗口看见了白嫩的陆书瑾时,停下手中的针线走出来与她搭话逗趣。 “小公子,可是来寻娘子的?” 陆书瑾的模样看起来相当斯文乖巧,极具欺骗性,属于长辈们最喜欢的那一类型的孩子,她佯装忧愁道:“婶子,家姐沛儿一直在这绣坊中做工,但七日前忽然失踪,我遍寻不得,只能来此问些情况,还望婶子能帮帮忙。” 说着,她摸出了一锭银子。工头一瞧,顿时喜滋滋地接下银子,满口答应:“那是自然!沛儿那丫头约莫是六七日前突然没来,也没告假,她上月的工钱都没领,我当时她有什么急事耽搁了呢。” “她旷工之前,有没有说过什么话?” “没有,这丫头做事伶俐话也少,是个老实心善的,”工头仔细想了想,又道:“不过那几日她看起来有些心事不宁,像是有什么愁心事,旁人问起她只说没事。” 陆书瑾问:“还有别的不寻常吗?” 工头收了银子,自然想尽心尽力地帮忙,皱着眉苦想了一会儿,摇头道:“实在了没了,你姐夫在前些日子回回来送她来上工,下了工也在门口接着,看得这般紧,如何能失踪了呢?” “姐夫?”她讶然问:“长什么模样?” 工头也十分意外,说:“身量很高,皮肤晒得糙黑,模样也不算丑,看起来老实憨厚。” 陆书瑾心中一动,指了指嘴巴左角,“这地方是不是有道疤?” 工头立即点头,“不错。” 别的再问不出来,陆书瑾转头回了大院,刚进门就喊了苗婶。 苗婶从屋子里出来,着急忙慌迎她,“如何?有沛儿的消息吗?” 陆书瑾摇摇头,将她拉到檐下站着,低声问道:“苗婶,是不是有个嘴角带疤的男子与沛儿姐来往甚密?” 苗婶一听,当即将她拉到房屋里,关上了窗子说道:“那个男子之前一直都是歇在沛儿屋子里的,早起与沛儿一同出去,晚上又三更半夜才回来,也不知是做什么的,不过沛儿没回来之后,他倒是没来过了。” 陆书瑾心说难怪她之前没见过这个男的,沛儿赶工赶得早,天不亮就起床去绣坊,每回陆书瑾醒的时候她早就不在了,男的早出晚归,就算是在一个院子里,碰不见面也是正常。 但他与沛儿交往甚密,自打沛儿失踪后就再没来过,此事显然跟他脱不了关系。 陆书瑾沉思了片刻,便起身离开,临走前叮嘱苗婶让她仍旧继续锁着沛儿的房间。 出了大院后,她按照原本计划去买了被褥和两件新衣,又挑挑拣拣地买了一些品质做工稍微能入眼的笔墨,身上的银子也花得七七八八。 回到海舟学府的舍房,她将东西搬进屋没急着归整,而是将先前沛儿在开课那日送她的帕子翻出来,用手那么一摸,果然发现这帕子有细微的不同寻常之处。 今日在大院的时候与苗婶说话的时候,她忽而意识到了那日沛儿表现出的异常。 她送了自己一方帕子,但帕子上绣着花花绿绿的喜鹊和杏花,颜色秀丽,给男子用是不大合适的,所以陆书瑾带回来之后就一直没用,搁在了箱子里存放着。 但如今一想,这极有可能是沛儿故意为之,她在那日还特意提及了外地人失踪一事,其实已经是给她暗示。 陆书瑾赶忙用剪刀沿线拆开帕子,果然是两块缝在一起的,当中还夹了一块极薄的丝布,上头印着刺红的血色,断断续续呈出一个“救”字。 这是沛儿在向她求救! 陆书瑾心尖猛地一颤,将手帕紧紧握住,指尖因过于用力都泛了白,悔恨自己为何没能早点看出沛儿当时的异常,没有理解她给出的暗示,竟是到现在才发现! 如今已经七日过去,沛儿身在何处,是何处境,是否安全皆全然不知,若要找到沛儿,必须先找到那个嘴角带疤的男子。 陆书瑾懊恼了片刻,心知现在不是责备自己的时候,立即动身拿出笔墨,抽了一张纸,在脑中回想片刻,便开始尝试着将男子的脸画下来。 她脑力极好,学东西非常快,但在画工方面却一般,用了一整个下午,废了几十张纸,才从中挑选了一张与那男子有七分相似的画。 她泄了一口气,额头上全是细汗,这才察觉自己大半天没有吃饭,饿得手指尖都在颤抖。 休息了一会儿,陆书瑾起身去食肆吃了饭,身体才逐渐有了些力气,回去将买的东西全都归整好,躺在柔软的床上时,心中很不是滋味,因忧虑沛儿的事辗转到深夜。 休沐结束,学府正常上课,学生们依旧热火朝天地议论着前日刘全和梁春堰的事。 消息传的很快,传到陆书瑾的耳朵里,此事就变成了刘全自己从山石上跌下去,摔断了右臂。且据说这话是从刘全自己嘴里传出来的。 作为知道真相的其中之一,陆书瑾只得在心里惊叹萧家势力确实在云城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刘全的二爷爷是云府通判又如何?即便是刘全这样被家里宠溺,被废了手臂却也只能说是自己摔折的,萧矜的名字整个事之中压根没有出现过。 众人皆被蒙在鼓里,真以为是刘全走霉运。 而梁春堰是怎么回事,就没几个人关注了。 陆书瑾对这些事也不感兴趣,吴成运在她耳边巴拉巴拉说时,她应得有些心不在焉,满心只想着待会儿下学去丁字堂找人的事。 一个时辰的授课之后,会有一刻钟的休息时间,期间学生们能够离席去方便或是询问夫子问题,学堂之中便有些喧闹。 陆书瑾如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在桌子上,也没心思念书,心中的担忧久久不散。 吴成运就凑过来跟她说话,话里话外都在试探着询问那日萧矜怒气冲冲地找她是为什么。 陆书瑾不想跟他多聊,就干脆把头扭过去闭上眼睛假装在睡觉,吴成运有点没眼色,对着她的后脑勺仍喋喋不休。 她佯装听不见,片刻后,吴成运像是终于看累了,闭上了嘴。 但很快陆书瑾就察觉出了不对劲——分明没有敲上课钟,整个学堂却都诡异地安静下来。 她赶忙坐起来,抬头看向夫子,忽而余光瞥见了一个身影,偏头瞧去,就见萧矜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站在吴成运的桌子边上。 他大约是刚来学府,嘴里还咬着糖棍,将手上的几本书往吴成运的桌子上一撂,冲他扬扬下巴,“我要坐这儿。” 一学堂的人都在看他,连陆书瑾也傻了眼,谁也不知道这小少爷突然自个拿了书跑到甲字堂来作何。 “萧矜,此为甲字堂,你并非在这里就读。”学堂中鸦雀无声,夫子正了正脸色,先开了口。 萧矜衔着糖棍回首,即便是站得板正,浑身上下还是带着吊儿郎当的那股劲儿,似笑非笑:“多谢先生提醒,不过从今儿起,我就是甲字堂的学生了,已经向乔院长报备过。” 11、第 11 章 萧矜是如何与乔百廉报备的众人不知,但他既已经开口说,那此事便是已经定下了的,还十分霸道地抢了吴成运的位置,夫子也佯装看不见。 吴成运吓得赶忙将东西收拾了个干净,跑去了后头还空着的位子上。 萧矜一落座,立即就嫌弃位置有些窄小,他的一双长腿放不下,便敲了敲桌面,让前后座的人挪桌子腾空。 前后桌更是巴不得离萧矜越远越好,飞快动身拉开距离,连带着陆书瑾的座位也变得相当宽敞。 陆书瑾还满脸茫然,想不明白萧矜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许是她神色太过呆滞,萧矜觉得好笑,姿态懒散地往后一靠,说道:“拜你所赐,我被罚抄五十遍‘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的注解,这个惩罚须得由你来承担,且为了防止日后再有那种情况的发生,我特地来甲字堂念书,你每次写得课余文章我都要亲自看一遍,再乱写我就揍你。” 陆书瑾这才又想起自己造的孽,忙不迭点头应是,当即就提笔写罚。 但是她隐隐觉得萧矜来甲字堂的原因没有那么简单,忍不住试探问道:“萧少爷真是为了检查那些课余文章才来这里的?” 萧矜横她一眼,“问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说完目光往纸上一落,就不爽快地挑刺,“我的字有这么丑?重写。” 陆书瑾想说你的字比这丑多了。 但是她不敢说,况且这张纸就刚写了一行,也没必要争辩,就利索地拿了新纸写。 萧矜当然不是为了这么点芝麻大的小事跑来甲字堂。 乔百廉早就有想法将他调来此处,但甲字堂里的书呆子太多,兼且这里的管理也比别的学堂严格,所以他一直没同意来。 但是前两日那一张破纸文章交上去惹了乔百廉大怒,加上他砸劈了刘全的手臂,乔百廉知道此事后便以此为由,让他必须转来甲字堂接受更严格的管控,否则就要召集所有学生,将他那篇文章的内容宣读给所有人听。 萧矜只能接受自己在别人说他不学无术,接受不了别人说他蠢笨如猪。 于是他只能忍辱负重地来了这里,他当然也不可能把这丢脸的事告诉别人,于是就胡乱编了个理由。 都是陆书瑾惹出来的祸事。想到此,萧矜没好气地看了一眼旁边的书呆子,从鼻子里冷哼一声。 陆书瑾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癫,只低着头老实地写字,尽量不去招惹他,好在萧矜并没有刁难她,接下来的时间他都安安静静的,不是撑着脑袋打瞌睡,就是低头看书。 他也会看书? 陆书瑾觉得疑惑,悄悄偏头斜眼去窥,好奇萧矜会看什么书。 只刚看见封面上有《俏寡妇的二三事》几个字,就被萧矜逮住,“鬼头鬼脑地看什么?” 陆书瑾身子一僵,企图跟他搭两句话缓解下偷看被抓到的尴尬:“想不到玉树临风的萧少爷喜欢这些书,书中都写了什么?” 萧矜神色坦然,状似随意道:“里头写的是寡妇治理水患和农事管理的事迹。” 陆书瑾惊讶道:“当真?” “你觉得呢?”他语气仍是平常,“我说我家养的狗披上铠甲会行军打仗你是不是也信?这书名写得明明白白,里头还能是什么内容,无非是小寡妇跟李家汉子耕耕地,与王家小哥翻翻土,盖盖小被睡觉罢了。” 陆书瑾听得耳朵尖通红,脸颊像烧起来似的染上烫意,同时又觉得有些气恼。 确实,她就是用脚指头想也该知道,萧矜根本不会看什么正经的书。 萧矜睨了他一眼,见她勾着头时白皙的颈子和耳朵根都攀上了红色,好笑道:“你没看过?” 陆书瑾现在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但是又怕这少爷找茬,于是抿着唇点了点头。 萧矜就故意逗她,“那我下回多带几本。” 陆书瑾在心中断然拒绝:我就是戳瞎了眼也不会看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萧矜读他的圣贤书,陆书瑾抄写注解,两人互不相扰。 放课钟敲响之后,夫子持书离去,学堂稍微热闹了些许,但是由于萧矜在,今日的气氛尤其奇怪。他就好比坐在学堂中的第二个夫子,以往夫子离开之后,学生们就开始结伴玩闹,讨论着吃什么或是交流趣事儿,但今日放课响了之后,学堂之中只有窃窃私语,众人忌惮地瞄着还坐在位置上的萧矜,匆匆出了学堂才敢恢复正常声音说话。 陆书瑾搁下笔,扭着手腕起身前往食肆。之前为了打听消息和买被褥就几乎花光了四个银锭,导致她攒下来的银钱又没多少,在还没找到来路赚钱之前,她的衣食都必须节俭。 于是买了个比巴掌还大的烧饼就赶回去。 回去的时候,萧矜还没出学堂,他身边围站着几个人。 走近一瞧,只间原本搁了几本书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白玉笔杆的狼毫和金线雕花砚台,和柔软细腻的宣纸。 她看不出那笔墨是什么货色,但是此前在店铺里买纸的时候,即便是摆在高架上最昂贵的那种纸,也没有萧矜面前的桌上摆的那一沓纸洁白漂亮。 围在边上的那几人,就是平日里经常跟在萧矜后头的学生,上回被罚扫礼祠的时候还曾见过。 陆书瑾没急着回座位,视线在几人脸上搜寻了一下,果然看见其中有一个瘦马猴似的少年,她抬步走过去。 几人还正在跟萧矜说话,陆书瑾的突然出现打断了他们的交流,只见她绕过两人站在瘦马猴的面前,说道:“能借一步说话吗?” 周围一下子变得安静,那瘦马猴少年愣着神色,先是看看陆书瑾,又看看萧矜,似乎在征求老大的意见。 萧矜什么都没问,抬头扬了扬下巴,像是准许。 “那去门口说吧。”瘦马猴少年指了指外面。 两人来到门口,刚站定还不等他问,陆书瑾就先开了口,“你小舅是捕快?” 瘦猴少年惊诧地瞪大眼睛,“你如何知道?” “你自己说的。”陆书瑾说:“前些日子打扫礼祠的时候。” 瘦猴愣愣地点头,“确实如此,他在万隆城区当差。” 陆书瑾从袖中拿住纸,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是一张五官还算分明的脸,虽不传神,但也像模像样,她道:“可否求兄弟的小舅帮帮忙,寻纸上这个人。” 12、第 12 章 瘦猴少年名唤蒋宿,亲爹三十岁时中了个举人,如今在淮南一带任职,是萧云业势力的其中之一。 于是他也是萧矜的忠实狗腿子,先前见陆书瑾给萧矜写文章,心中早就拿她当自己人,十分豪迈地答应了,接过纸认真端详,“你是为何要找他?” 陆书瑾道:“他先前借了我银子,尚未归还便了无音讯,我家境本就贫寒,指望着那些银子吃饭呢,必须讨要回来。” 蒋宿气道:“还有这等泼皮无赖?我喊上哥几个好好去教训他一顿!” 陆书瑾倒是很意外,不知道他是真义气,还是凑热闹,只道:“眼下需找到他人才行。” “你可知道他住在何处?”蒋宿问。 陆书瑾摇摇头,“但是我先前在城北长青巷一带经常看到他。” “长青巷应当是在城北长青区,”蒋宿道:“此事不难办,我小舅虽在城西当差,但是认识长青巷那边的捕快,可以让他们帮忙找人,不过若是他出了云城去了别地儿,可能就寻不到了。” 陆书瑾也在担心这个,但总归要一试,这是唯一能够救沛儿的方法。 她道了声谢,摸出小银锭递给蒋宿,“这些银钱,便算是请兄弟喝酒了。” 蒋宿家中出了个官老爷,并不差这点银钱,张口就拒绝了。但陆书瑾执意要给,强塞给了蒋宿。 并非是她钱多,而是这种非亲非故的关系,若是不拿出点什么东西,别人未必有菩萨心肠帮她办事,这种紧要关头出不得岔子,还是花钱更稳妥,哪怕蒋宿根本看不上这点银钱。 蒋宿豪迈地拍着她的肩膀,笑道:“放心吧兄弟,此事包在我身上,保证给你办妥。” 两人说了几句,便一同回了学堂之中。 夏季闷热,堂中门窗大开仍没有风,萧矜身边的小弟拿着扇子殷勤地给他扇风,还有人提了红木锦盒,一打开上下两层都是冰,中间则是饱满鲜亮的葡萄,剥开给萧矜吃。 陆书瑾是万万没想到,居然还能在学堂之中看到这种场景。 萧矜热得将领口稍微拉得敞开了些许,露出白皙的脖颈,俊美的脸上也浮现些许绯色和细汗,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竟有几分秀色可餐。 她坐下来,掏出方才在食肆买的大饼,鼻子里问着鲜甜葡萄的香气,然后咬了一大口饼子。 “你就吃这?”萧矜仿佛热得心浮气躁,盯着饼子紧紧皱起眉头。 “便宜,且吃得饱。”陆书瑾回答。 这几日银子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是为了救人她花得不心疼,不过手上的银子花一点少一点,她只能先艰苦些。 萧矜只嫌弃地撇撇嘴,并没有多问。 天气炎热,他都没什么胃口吃饭,光是看着那个饼子就想吐,却没想到陆书瑾竟然真的一口接着一口,慢悠悠的全部吃完,又开始低头写字。 她像是感觉不到热意,领口洁白平整,碎发散在耳根后和额边,不见一滴汗珠,干干爽爽。 萧矜思绪正飘着时,被蒋宿的询问声打断,“老大,你日后都在这甲字堂了吗?” 一提起这事他就满心烦躁,冷哼一声,“怎会,我最多在这里装模作样念个几日,待乔老头气消了之后再回去。” 其他人发出了然的声音,纷纷说道:“就知道萧哥不会留在甲字堂,这地方哪是人待的?” 陆书瑾虽在抄写注解,但耳朵还是听着旁边的声音,心想那萧矜上课时也没见多认真,捧着本《俏寡妇的二三事》看得入神,夫子都没有责怪他,这甲字堂怎么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叽叽喳喳有些吵,萧矜当即烦得赶人:“去去去,还杵在这作何?不吃饭啊?” 他们见状也知道不能再赖下去,甲字堂到底跟丁字堂是不同的,与萧矜说了几句话之后便结伴离开。他们一走,陆书瑾立刻觉得周围凉快不少,也安静了许多。 萧矜将装了冰块和葡萄的红木锦盒推到桌子中间,自己拿了本书出来看,手却再也没有往盒子里伸,那盒亮盈盈的葡萄仿佛就这样被舍弃了。 陆书瑾余光正好能看到葡萄的光泽,总是被分神,情不自禁就斜眼看过去。 她吃过葡萄,但只有那么一回,还是在与那个要定亲的瘸子见面的家宴上,汁水饱满酸酸甜甜,是非常可口的水果。 陆书瑾觉得自己并不是嘴馋,她只是好奇为什么云城的葡萄比她以前在杨镇看到的葡萄大一点而已。 下午的课是乔百廉亲自任教。 他本已很少任课,更少来甲字堂,这次之所以来,大家心里都清楚原因。 萧矜也是十分规矩,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书都收了起来,认认真真地听乔百廉的授课。待讲完了内容之后,乔百廉便让所有学生对刚学的一篇内容写出自己的理解,一时间堂中纸张的声音顿起,所有人开始磨墨提笔。 萧矜不想糊得手上都是墨汁,将砚台推到陆书瑾的手边,理所当然道:“你给我磨。” 陆书瑾想问你没手吗?但是她不敢,便将自己的砚台往旁推了推说:“萧少爷要是不嫌弃,就先将就着用我的。” 萧矜的俊脸一下子皱起来,半点没有不嫌弃的样子,“你这玩意儿能叫墨?怕不是兑了水的炭渣,还有一股子牛粪味儿,拿远点。” 陆书瑾默默将砚台拿到另一桌角,心说就你那狗爪子扒拉的字,还好意思挑剔墨?就算是兑了水的炭渣给你用都是浪费! 虽说如此,她还是乖乖将刚放下的衣袖又挽起来,拿起他的墨滴水开始研磨。 墨块卡在特制的木槽中,沾了水一转,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顿时在空中漫开,是醇厚而绵柔的味道,用料上乘的名贵墨,价比黄金。 不一会儿就磨好,萧矜拿起笔沾了沾,提笔便开始书写他的“大作”。 余光看见陆书瑾还盯着他,萧矜写了几个字后停下来,不爽地问,“看什么,找打啊?” 陆书瑾眨眨眼,讶然问:“你……用左手写字?” “不可以?”萧矜反问。 陆书瑾呆呆地摇摇头,可眼睛还是不太老实,一会儿看着他持着笔的左手,一会儿看着他纸上那扎眼的字迹,像是百思不得其解。 萧矜也没惯着她,笔尖往她脸上点了一道,凶巴巴道:“写你自己的,再乱看我就把你的脸全涂上。” 柔软湿润的笔尖在脸上点过,她如一只被惊惶的鸟,下意识用手揉了一下,在白嫩的脸蛋上留下长长的墨迹也未察觉,赶紧扭头写字去了。 心中却怎么想不明白,萧矜平日里翻书,揍人,拿东西用的都是右手,怎么写字会用左手呢? 她一边想着,一边低头作文,却并不知两人方才的互动都落在乔百廉的眼中。 他原本是怕萧矜调来甲字堂之后心情不虞,会欺负旁的学生,便赶紧亲自来瞧瞧,却不曾想他与陆书瑾坐在一起倒十分和谐。虽说两人不怎么说话,但这位置到底是萧矜自己挑的,且陆书瑾方才给他磨墨的时候动作也从容,显然不像是被欺负了。 乔百廉看着自是满意极了,深觉将萧矜调来甲字堂这件事是对的。 放课钟响,乔百廉带着笑容刚出学堂,萧矜就将笔随便一撂,转了转脖子发出清脆的骨响,将桌子往前一推,那些个名贵的笔墨纸砚就这么在桌上肆意摆着,起身离去了。 陆书瑾一点不想多管闲事,但这些东西看着就贵,她平日里就算是鸡毛做的笔也会好好归整,见这些宝贝被如此对待实在心疼,便顺手整理,将白玉墨笔洗干净放置整齐后才离去。 蒋宿小舅的行动力比她想象中的要快,陆书瑾本来以为还要等个两日才会有结果,却没想到第二日蒋宿就告诉他,人找到了。 这日下学,陆书瑾吃了晚膳就径直出了海舟学府,直奔玉花馆。 玉花馆是城北长青区这一带较为出名的青楼,每日酉时开馆,一直到巳时才歇业,整个夜晚灯火通明,歌舞不断。 太阳还未落山,街道上十分喧闹,摩肩擦踵。 她刚给了车夫铜板,就听见旁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呀,这不咱们陆小才子吗?怎么还能在这碰上了?” 陆书瑾吓一跳,匆忙转头看去,见说话的人是季朔廷,但随后很快地,她对上了萧矜的眼睛。 只间那几个身着锦衣的纨绔少爷就站在几步之外,正当间的萧矜皱着好看的眉毛偏头看她,面上俱是迷惑不解的神色,显然是完全想不明白这个白白嫩嫩的书呆子会跑来青楼找乐子。 13、第 13 章 蒋宿的小舅之所以将这件事办得那么利索,则是因为那个男子在城北长青一带本身就是个活络人物。 所以蒋宿的小舅将画拿过去问的时候,长青区的捕快立即认出了他,那几人知道他的姐夫哥是中举为官,自当不敢怠慢,立马将那男子的家底如实托出。 他名为青乌,并无正经活做,平日就打些闲工,经常在街头巷尾乱逛,见人便称兄道弟,与几个捕快也有些关系,经常在一起喝酒。几人只说他来长青区的时候总在玉花馆出入,其后便没出现在长青巷附近。 蒋宿将消息带来的时候,还拍了拍她的肩,安慰说再让小舅去别地问问。 而实际上陆书瑾知道已经不必再问了,要找沛儿,去玉花馆准没错。 先前她就觉得疑惑,为何这些失踪的外地人口皆是年轻女子,现在想来恐怕都是被些手段弄去了青楼里。 青楼是吃人的地方,姑娘进去之后,就再也出不来,陆书瑾不敢再耽搁时间,得到消息就立刻前往,谁知这么巧,刚到就遇见了萧矜等人。 纨绔子弟逛窑子喝花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云城之中那些个干净华丽的秦楼楚馆多了去了,玉花馆由于位于长青区,去寻欢作乐的客多是上了年纪的男人,亦或是从云城路过的外地人,手头并不宽裕却色心难抑,是以这楼中的姑娘的姿色并不算好,手头有些银钱的并不会选择玉花馆。 更别说是萧矜这种身份的世家子弟。 在这里遇见,双方的脸上都满是诧异。 季朔廷觉得有意思极了,他往前走几步围着陆书瑾转了一圈,啧啧道:“真是瞧不出来了,咱们陆小才子还有这等消遣?” 陆书瑾一下就给说得满脸通红,又尴尬又窘迫,她本就非巧言善辩之人,此刻更是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萧矜拧着眉毛站到她面前,身量高得如一堵墙,问:“你一个读书人,来这种地方作何?” 陆书瑾心说大家都是读书人,你还教训起我来了?你不也在这门口站着吗? 她还没开口,季朔廷就替她把话说了,“读书人整日对着书本笔墨,日子枯燥乏味,偶尔来玩玩儿也属正常。” “再过两个时辰,是学府的宵禁时间。”萧矜说。 “莫说两个时辰,半个时辰也差不多了,能赶回去。”季朔廷脸上浮现暧昧的笑。 “你半个时辰够?”萧矜没好气道。 季朔廷用肩头撞了撞他,眼神揶揄,“喔——难不成萧少爷得用一个时辰?” 萧矜这才察觉话被他带跑偏了,推了他一把骂道:“滚,爷起码要用一整夜,谁跟你似的肾亏体虚。” 他骂走了季朔廷,又睨了陆书瑾一眼,暗道这书呆子想去哪玩去哪玩,我又不是他爹,管他那么多。 于是转身往玉花馆走去,原本跟在他旁边的几人也陆续进去,唯有蒋宿来她边上,招呼道:“走吧陆兄弟,一道进去,若是逮着那个无赖,我帮你一同教训他,定让他还你的银钱。” 陆书瑾眼看着萧矜转头走了,这才暗松一口气,冲蒋宿笑笑跟在他后头进了玉花馆。 方一踏进门,空中就飘来味道刺鼻的低劣香味儿,堂中的柱子和吊顶皆挂着大红大紫的花灯,颜色极其艳丽。当中有一方圆台,台上衣着轻薄的舞姬正拨动着古琴琵琶,台下围坐着一圈男人,模样看起来皆是三十往上的男子,瞪圆了一双满是□□的眼睛,恨不得黏在姑娘露出的嫩白腰肢上。 也有好一点的座位,呈半包圆形,但只用纱帘为阻挡,颇为简陋。 浓烈的酒气混入廉价的熏香之中,周围充斥这男女的调笑和乐曲声,一派淫/靡。 几个衣着华贵,模样俊朗的少年方踏入门,立即就成了堂中十分扎眼的存在,引来旁人的频频侧目。龟奴更是个眼尖的,一眼就看出站在当中的萧矜在这些少年中地位为首,立即笑脸迎上来,在他跟前点头哈腰,“贵少尊临玉花馆,住店还是寻乐?” 萧矜眸光一动,先是将堂内的景象看了一遍,不咸不淡说道:“自然是寻乐,住店至于来这里?” 龟奴忙将他往帘后的座上引,又差遣人去将姑娘们喊来。 陆书瑾也跟在其中,挨着边的位置坐下来,这里处处都是不堪入目景象,寻常时候陆书瑾哪怕只看一眼,都觉得刺目,但眼下情况特殊,她必须细细从姑娘当中寻找,试图找到沛儿。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发现几个少年们的脸上都带着嫌弃的情绪,但一向养尊处优的萧矜却泰然自若地落座,将双臂一舒,很惬意地撑在矮桌上,说道:“把你们馆里所有姑娘都叫来。” 季朔廷也在旁边道:“先上酒。” 陆书瑾对找乐子没有半点兴趣,来回看了几遍都没找到沛儿的身影,便想换到圆台的另一边去瞧瞧,谁知她刚一起身,旁处就传来萧矜的质问,“去哪?” 他那眼睛也不知怎么长的,分明正在与季朔廷说话,但她才刚动身就被萧矜逮到。 “我去另一头看看。”陆书瑾说。 “老实待着。”谁知萧矜不同意,斜她一眼,还威胁道:“敢乱跑就揍你。” 陆书瑾有些生气,心想着她又不是那些狗腿子,凭何要受萧矜的管束? 但又怕萧矜当真在这里揍她,便寻思着待会萧矜玩乐起来再趁机溜走,不急这一时。 很快,老鸨便带着六个姑娘走来,许是龟奴提前说过,带来的姑娘面容都是较为年轻的,与堂中其他姑娘相比确实姿色好了不少,至少容貌没有那么平庸,腰身窈窕。 萧矜与季朔廷模样都相当出众,一人浑身散着痞劲儿,一人笑容温润,又身着奢贵锦衣,是玉花馆里不曾出现的贵客。莫说是老鸨看了双眼放光,即便是这些个姑娘看了也眉眼含情,暗送秋波。 同时酒壶也端上了桌子,还送上几盘小菜。 季朔廷掀开其中一壶拿到近处闻了闻,笑说:“好浓郁,算得上烈酒。” “虽不是什么名贵酒,但味道是极好的,”老鸨摇着团扇,“这些姑娘,都是馆里上乘的货色,少爷看看可有瞧上眼的?” 萧矜压根没往那些姑娘脸上看,而是不紧不慢地摸出一沓银票,往桌上一放,看得周遭众人相当震惊,那老鸨更是恨不得眼珠子瞪出来,死死盯着银票。 “这是一千两。”萧矜修长的手拿起桌上的一个酒杯,说道:“一杯酒算作一两银子,你们这馆里的姑娘能喝多少杯,我便赏多少银子。” 就连一向不大喜形于色的陆书瑾此时也满眼惊异,呆呆地看着萧矜,心里反反复复只有三个大字: 败家子。 14、第 14 章 陆书瑾以前在姨母家的时候,一年到头省吃俭用,也存不了五两银子。逃出来之后更是能省则省,银子都是掰得细碎,一点一点地花,连吃顿好的都舍不得。 却不曾想萧矜一出手,就轻易拿出了一千两摆在桌子上。 毫不夸张地说,她活到现在还没见过这样多的银子。 这些银钱随便给哪个寻常人家里,都能造成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拿出来,却只为在销金窟里挥霍取乐。 陆书瑾看着他满不在乎的神色,头一回真切感受到,这个跟她在同一个学府,同一张桌子上念书的萧矜与她的差距,分明不过是咫尺的距离,却又恍若云泥之别。 老鸨高兴得仿佛癫狂,那扇子也不知是太兴奋还是手抖,摇得飞快,“公子此话可当真?” “银票都摆出来了,你还问真假,会不会做生意?”蒋宿在一旁嫌弃道:“难怪你这楼馆破成这样。” 这种时候,就算是指着鼻子骂老鸨,她也会龇着牙乐,应和道:“是是是,奴家的脑子愚笨。” 萧矜道:“也是有要求的。其一,酒里不可兑水。其二,凡接客的姑娘皆可来,但不可用外头的姑娘顶替。这两条若是要我发现有违,我便差人砸了你这楼馆。” 老鸨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满口答应,“自然自然,有此等天大的好事,奴家怎敢糊弄贵客?” “那就喝吧。”萧矜也笑,墨笔勾勒的眉眼若春风掠过,俊美非凡。 老鸨转了个身,摆着手小声道:“都给我往死里喝,谁喝得多我重重有赏!” 姑娘们哪见过这种事,当即兴奋地排起队来,走到桌前挨个倒酒喝。在一桌俊朗少年的注视下,便是人尽可夫的风尘女子也不免红了脸,举杯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老鸨则忙不迭去喊人,将玉花馆上下能够叫来的女子全都喊上,甚至顾不得招呼别的客人,驱赶了不少人。 只不过座间并不宽敞,姑娘们只能一批一批地来,这一批喝不下了再撤去,换上下一批。如此一来,这一桌闹出的动静便不小,那些姑娘喝晕了后面容红扑扑的,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更有一番别的味道,没见过这等花样的人纷纷围在旁边,一同取乐。 围观的人逐渐增多,桌上的几个少年也玩得开心,都在高一嗓子低一嗓子地起哄,甚至下注猜哪个姑娘能喝得最多。季朔廷拿了纸笔负责记录姑娘喝了多少杯,而萧矜则不吃也不喝,听着其他几人的闲聊偶尔插话两句,大部分时间倒真像是看姑娘喝酒寻乐。 陆书瑾是桌上的唯一例外,她完全不参与其中,只一直在东张西望,寻找沛儿。 虽说萧矜行事荒唐,但却给了她极大的便利,有这一出那老鸨必定会将所有女子带来喝酒,但陆书瑾猜不准沛儿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且时间本就不宽裕,若是等这些姑娘一个个喝成醉鬼,今晚恐怕要错过学府的宵禁。 陆书瑾不想等了,她悄悄侧目,瞥向一旁的萧矜,见他方才换了个姿势坐,后脑勺正好对着她,正是她偷偷溜走的绝佳时机。 趁着周围嬉闹与叫喊声正是热闹混乱的时候,陆书瑾悄悄离席,弓着腰溜出了人群。 整个玉花馆的人几乎都在这里凑热闹,其他地方倒显得空旷起来,老鸨也忙着招呼人将喝醉的姑娘一个个扛走,又是推搡姑娘上去喝酒,又是喊着伙计抬酒送来,前前后后忙得脚不沾地。陆书瑾便先在一楼大堂转了一圈,而后穿过走道往后院走去。 “哎,这位大哥,不知茅厕在何处?”陆书瑾随手拦住了一个抬酒的伙计询问。 伙计忙得满头大汗,着急忙慌地给她指了路,便匆匆离去。 陆书瑾见他离开后,却往茅厕相反的方向而去。 她先前就发现玉花馆并不大,一楼大堂供客听曲儿取乐,二楼则是一间间挨着的留宿客房,拥挤而简陋,若是玉花馆将那些失踪的女子藏在这里,必定会是在后院,且不可能在茅厕附近。 后院此时没人,皆听说了前堂来的阔少再散财取乐,所有人就抱着能在少爷面前混一混打赏的心态纷纷跑去凑热闹。 陆书瑾绕过后厨,果然发现后方还有一大片空旷之地,几间屋舍并着,像是柴房库房之类的。此时已经入夜,那些房屋前方只燃着一盏灯,灯旁摆着桌椅,桌面还放置着酒碗与一些瓜子壳。 应当是这里没错了。陆书瑾心中明了,这一看就是有人专门在此处把守,但是把守的人这会儿应该是的去了前堂。 她左右看看,确认周围没人,便快步上前去,压低声音唤道:“沛儿姐,沛儿姐!” 方喊了几声,其中一个房屋就传来了一声闷响,像是谁在里面敲了一下门。 她赶忙过去,朝里面确认,“是沛儿姐吗?” “是我。”里面果然传来了声音,虽说有些沙哑,但的确是沛儿的声音没错。 在这一刻,陆书瑾总算重重松了一口气,一时间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痛心,虽然隔着一道门她看不到沛儿的情况,但是还活着终归不算是坏事,但又不知她在这吃人的青楼里是否遭遇了痛苦的事情,让她不知道如何开口问。 “书瑾,我就知道你那么聪慧,定然能找来!”沛儿显然也非常激动,几乎像是将脸贴在了门上,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 “沛儿姐你别怕,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去。”陆书瑾试着拽了拽门上的锁链,说道:“我找个东西把这锁砸了。” “不,先别急。”沛儿的声音很镇定,“我们都被迫签了卖身契,即便是你砸了锁,走不走得出去还难说。且这馆里的东家与长青区的捕头勾结,官娼相护,断不可如此莽撞。” 陆书瑾心中一凛,暗道难怪之前去捕房询问情况,捕头都是爱答不理的,还说这事她打听不了,原来这玉花馆的人竟然与那些捕快相互勾结,诱拐外地来的女子,逼良为娼。 她也当即明白沛儿能说出这样的话,显然是心里有了主意,便直接问道:“需要我如何做?” 时间紧迫,沛儿一句废话也没有,快速说道:“我屋子里头面朝北的柜子后面有个木箱,里面是我所有的存蓄,你拿去找长青巷西头名叫容婆的,她有个女婿结交的好友在城南捕房当差,你且用那些银钱试试能不能活泛一下,将我捞出去。” “若是不够……”沛儿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恳切,哽咽道:“书瑾,我知道你手里的银钱不多,但是眼下我唯有这一条活命的机会了,若真能化险为夷,出去之后我必定涌泉相报,欠你的银子加倍奉还,还请你帮帮我这一回。” 陆书瑾听得揪心,立马道:“沛儿姐放心,我必定尽全力救你。” “我杨沛儿在此先三叩谢过。”沛儿带着哭腔在里面磕了三个头,又道:“你切记,千万要寻到容婆女婿那个当差的好友帮忙,这玉花馆有官职相护,寻常人来根本没用,若都是捕头,或许相互之间会给些面子。昨日我月事刚来,还能拖个几日,我这条命皆靠你了!” 陆书瑾心酸不已,又害怕逗留太久会被别人发现,应了话之后便匆匆离去。 杨沛儿虽说出了主意,但要找的人非亲非故,银子给少了必不可能帮这个忙,且就算是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答应了,能救出的可能也只有杨沛儿一人,这半年来陆续都有外地女子的失踪,八成都是进了青楼,那些个女子该如何? 陆书瑾又气恼自己这些没用的菩萨心肠,一个杨沛儿能不能救出都未知,还操心起其他人来了。 虽如此想着,心中还是一阵一阵的难受,走路时脚步匆匆又心神不宁,在转角之处竟猝不及防撞上了一人。 她速度较快,这一下没防备,整个人几乎都扑在来人的身上,脸更是直接拍在那人的怀里,撞得鼻子一阵酸痛,恍然间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低廉的香气混杂着浓郁酒气,其中还带着一丝乌梅的清香。 陆书瑾吓一跳,赶忙往后退了几个大步,揉着鼻子抬头,眼角都有些发红。 就只见面前这人站在灯下,红色的灯笼洒下温和的光覆在他的玉冠和青丝上,余下细影洒在精致的眉眼间,在奢贵的锦衣披上一层暧昧不清的朦胧。 他双手抱臂,似守株待兔有一会儿了,一开口便十分不客气,“书呆子,跟哪个姑娘私会去了?” 15、第 15 章 陆书瑾一见是萧矜,方才吓得噗噗跳的心脏慢慢缓和,揉着发痛的鼻子心中埋怨萧矜的胸膛像垫了铁板,嘴上却道:“没有啊,我上茅房去了。” 萧矜也不知道怎么从那一大群人之中脱身的,站在这阴暗窄小的走道之中,他的脑袋几乎要顶到墙边挂着的灯笼,遮住了一部分的光。他看陆书瑾的时候,要微微低头垂着眼睛,这样的姿态让他看起来没有平时那般倨傲。 他毫不留情地揭穿陆书瑾的鬼话,指了指另一个方向说:“茅房在那边。” 陆书瑾并未因此慌乱,回道:“前堂吵闹,我便想在后院清静,所以去那边转了转。” “你为何要来玉花馆?”这话虽然在门口的时候就问过一遍,但当时没有得到答案,萧矜就固执地又问一遍。 萧矜当然不觉得这个书呆子是来此处当嫖客的,但他觉得像陆书瑾这种脑子只用来念书的人,很有可能是被这楼馆里哪个姑娘给骗了心。 这是她们惯用的手段,骗嫖客为自己赎身或是多赏些银钱,手段高明的姑娘甚至能骗得男人往青楼里砸钱砸得倾家荡产。 陆书瑾满脸呆像,一看就是涉世未深的样子。萧矜心想,若是他诚心悔过,他也不是不能帮这书呆子一把,毕竟陆书瑾也是乔老目前十分看重的学生,平日里也算乖巧,说什么便应什么,他自不会旁观陆书瑾让青楼里的姑娘骗得团团转。 当然,前提是陆书瑾肯实话实说,坦诚相待。 正想着,陆书瑾就开口了。 “自然是跟萧少爷一样,”她弯起那双黑如墨染的漂亮眼睛,笑盈盈道:“来找乐子的。” 萧矜的俊脸登时一沉,语气已经不大好,“找乐子?你浑身上下摸不出十两银子,还敢说是来找乐子的?” 陆书瑾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收了笑意抿了抿唇道:“若非是手头拮据,也用不着来玉花馆。” “瞧不出来,你天天抱着个干饼啃,就是为了这些事。”萧矜讥诮地笑了一下。 陆书瑾听出他话中的嘲讽,并不在意,与他对视着,忽而心中一动。 杨沛儿现在的希望全在那八竿子打不着的捕快身上,但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很难的。 她不知道杨沛儿到底存了多少银钱,更不知道多少银子会那个捕快给脸,来这里捞人。 但若是能请得动萧矜帮忙,此事必定有十成把握,哪还需得这么麻烦? 她乌黑的眼眸轻转,没接他上一句话,而是状似随意道:“萧少爷可知这段时间,云城一直有外来女子接二连三失踪?” 萧矜道:“知道,又如何?” “那若是失踪的女子正被锁在这楼馆之中,萧少爷可会出手相救?”她问。 萧矜眉毛一挑,像是一点没有考虑似的,“真当爷是菩萨心肠?这云城受苦受难的人那么多,我是不是每个都要出手相救?” 陆书瑾恍然愣住。她原本以为萧矜不知道这些事,但从他的反应来看,他应该是知道的,甚至有可能是知晓玉花馆之中的姑娘有强行拐来的良家女子,所以才来此处找乐子。 如此也说得通他这富贵少爷怎会来如此低档的楼馆,他只觉得有趣。 她垂下了眼睫,也不知道为何,心中隐秘之处竟冒出了一丝不大明显,难以捕捉的情绪。 萧矜见她这模样,啧了一声,“怎么着,你还生气了?” 陆书瑾微微一笑,仍是恭恭敬敬的,“不敢,萧少爷继续寻乐吧,我还要回学府,便不奉陪了。” 她说完,便动身要走。 萧矜觉得话还没问完,不大想让她走,便站着没动想以此拦住她的路。却不曾想她身形如此瘦小,竟从他与墙壁的缝隙之中轻而易举地侧身而过,甚至还撞歪了他的肩膀。 他暗想这小子狗胆包天了,于是也赶忙转了个脚步,跟在她后头。 陆书瑾想在学府宵禁之前去沛儿的住处将那笔银钱先取出来,脚步不免匆忙了些,走到前堂人多处时,忽而被一个人蹭到肩膀。那人摇摇晃晃像是随时要倒下,陆书瑾还未仔细看手却先伸出去,将那女子上半身抱住,以免来人栽倒在地。 那女子生了一张团脸,模样清算得上秀,此时双颊透红眼神迷离,浑身的酒气冲天,显然是喝醉了。 陆书瑾想到这玉花馆的肮脏手段,心中是有些怜惜这些女子的,便将她体贴扶起,温声道:“你小心,别摔着了。” 那女子醉得迷糊,昏昏沉沉站直身体,冲陆书瑾抿嘴一笑,“奴家多谢公子。” 陆书瑾道一声“不必谢”,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你喝些兑蜂蜜的水,可快些醒酒。” 说完便抬步离去,绕过乱成一团的大堂,目不斜视地出了玉花馆。 萧矜将这些看在眼里,于后门位置站了一会儿,老鸨就马上寻来,摇着扇把身上的脂粉味儿往空中散,笑着道:“少爷可是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奴家就是。” 萧矜微微仰头,用眼神一指,“那女子唤何名?” 老鸨循着方向望去,说道:“这是杏儿,在馆里算是年轻的姑娘了,有个傻大个还一直想给她赎身呢。”说着她招手,“杏儿快过来,让少爷过过眼。” 名唤杏儿的姑娘正是方才撞了陆书瑾的女子,正醉得朦胧,却也乖巧地走到萧矜面前,含羞地抬眼看他一下,而后又福了福身轻声细语道:“公子安好,奴家名唤杏儿。” 萧矜稍稍偏头,看向老鸨没有说话。 老鸨是人精,立即懂了他的意思,往前一步用暧昧的眼神挑他,伸手比了个数,低低道:“杏儿是在玉花馆里长大的,自小便被培养着琴棋书画,年纪虽小但很会服侍人,身子也软。一次一百文,一宿三百文。” 萧矜听了这个数,当即没忍住一声嗤笑,心道这里的女子廉价到还没有陆书瑾的一篇文章值钱。 “你账上多记十两,包她四日不准接客。”萧矜道。 一宿三百文,十两包杏儿一个月都绰绰有余,阔少爷才包四日。老鸨顿时笑开了花,用扇子拍杏儿的嫩肩,“还不快向少爷谢恩。” 杏儿面上的红蔓延到了脖颈,软声道:“奴家拜谢公子。” 萧矜垂下眼,眸光落在杏儿的脸上,似在细细打量。 心里想的却是,那书呆子好这口?扭扭捏捏,看起来颇为小家子气,眼睛还稍微有点小了。 老鸨笑问,“少爷今晚可要留宿?” 萧矜收回目光,摆摆手,“你这破床板,我睡不惯。” 说完便抬步就走,走到堂中时停下脚步,刚想出声喊季朔廷离开,忽而肩膀被人一撞。 他身子一侧,转眼看去,就见是个身量高大的男人,二十三四的岁数,身体强壮皮肤黝黑,隔了两步的距离,正直直地盯着萧矜看。 萧矜如今才十七岁,个子窜高之后便很少仰视别人,但对上这男子的时候,目光还是稍抬,心里顿时不爽起来。 那男子没有致歉,像是挑衅一般就这么盯着萧矜。 上一个这样盯着他的,还是捧着包子站在海舟学府门口的陆书瑾。上一个撞他肩膀的,也是陆书瑾。 但陆书瑾身材瘦小,皮肤白嫩,一双大眼睛长得也漂亮,萧矜下不了手怕打坏了人。 而面前这个男子,显然不会让萧矜有那样的顾虑。 他目光一落,瞥见男子左唇角的那道疤痕上,有一刻的停顿。 随后他抬腿就是一脚猛然踹在男子的腹部上,将人踹得当即往后退了几个大步,膝盖一软半跪在地上,接着就是他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怎么着,狗眼瞎了?敢往小爷身上撞?” 萧矜虽看起来年岁不大,身上还带着股少年稚气,但这一腿踢出去的分量确实实打实的,让青乌没有防备之下硬是生生疼了一脑门的冷汗出来。 他这边一动手,那边几个玩闹的少年也立马就收了笑脸纷纷起身。 都是经常跟在萧矜身边的人,对找茬相当拿手,当下也顾不得取乐喝得七荤八素的姑娘们,前前后后就围到了萧矜身边。 青乌是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少年踹得半跪,但也不敢这时候站起来。方才是见杏儿低头含笑站在这纨绔子弟的面前,才一时间被妒恨冲昏了头。现在脑门子清醒了,知道对上这帮穿得富贵的少爷们该有的恭敬还是得有。他只捂着腹部低头认错,“对不住对不住,小的无意冲撞萧少爷。” 萧矜对他认识自己并不意外,也只有这玉花馆的老鸨伙计都是操着一口外地口音,才认不出他来。城北这一带住的人大多贫苦,萧矜很少来这里,但青乌是个闲汉,平日里城北城南地跑,当然见过萧矜。 他将头压得很低,季朔廷等人来的时候,根本看不见青乌的脸,是以蒋宿也没认出来这个人就是陆书瑾给他那副画上的人。 “什么事?”季朔廷站在他边上问。 “无事。”萧矜瞥青乌一眼,一脚踢过后并不打算再追究,只道:“她们喝了多少银子?账算得清楚吗?” 季朔廷道:“到目前有二十一个女子饮酒,喝了七十九杯,共计七十九两。” “给一百两。”萧矜撂下一句,抬步就往外走,老鸨领着一众姑娘开口挽留,一直黏到门口也没能留住着散财少爷的脚步,眼看着萧矜带着人离去,老鸨懊恼得眼睛都发红。 楼中统共四十余个姑娘,全拉来喝酒的话,少说也能赚个二百来两银子,却没想到来了个倒霉催的扰了阔少的心情,硬生生少赚一百两。 她狠狠剜了青乌一眼,骂得难听:“你是死了老娘还是死了爹,来这里败坏我的财运,真是晦气!” 青乌被骂,并未生气,只微微低头道:“花妈妈,我来找杏儿。” “你倒不如去地府找你老舅娘!”老鸨骂了一句,气冲冲地往回走。 青乌也赶忙跟上,低声下气道:“花妈妈,我帮你弄了人来,去城西躲了六七日,你就让我见一见杏儿吧。” “什么叫帮我,你那是为了你自己。”老鸨压低声音,又尖又细道:“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杏儿被方才那个阔少包了,这几日都不准接客,谁也不见。” 青乌急眼,“你不是说只要我给你弄五个人,你就将杏儿许给我吗?!” “那你倒是弄啊,才三个就想问我要人?”老鸨恶狠狠道:“其中一个还咽土自尽,算不得数,你若是不动作快些,那阔少花钱为杏儿赎身的话,我可不会给你留着!赶紧滚!” 青乌被骂了一顿,眼看着老鸨拿着银票数着进了楼馆里,死死握紧了拳头,眼中的怨恨难以掩饰,直直站了半晌才不甘心地离去。 16、第 16 章 陆书瑾出了玉花馆之后直奔大院,找苗婶拿了钥匙,按照杨沛儿所言在柜子后头找到了她存放银钱的木盒。她打开时候点了点,发现里面统共有二十两。 这就是杨沛儿的所有积蓄。 这世道的人命根本不值钱,二十两银子买个下等奴绰绰有余,但若是用这些钱去买通捕快,却不知够不够用。 陆书瑾没敢停留,将盒子找了块灰色麻布包起来,从大院离开,回到学府舍房。 她将自己的所有存银也拿出来,仔细一数,两人加起来也不过二十八两余钱。她将这笔钱来来回回地规划,心中已经知道该如何做,但把握却不足四成。 萧矜不愿管这闲事,否则的话事情就会简单很多,然陆书瑾也没有那个本事让萧矜帮她,这事儿若是在他面前再提一遍,他那狗脾气极有可能当场发疯开始咬人。 陆书瑾算来算去,只能按照杨沛儿所说的去办。 她身上有个坏毛病,一旦心中忧虑着事儿,就迟迟难以入眠,这夜也是在床上辗转到大半夜才睡去。 没休息好,第二日的脸色看起来自然没有那么精神,萧矜一进门就看到了满脸无精打采的陆书瑾。 他方才也发生了个尴尬的事,他往日里是没有上早课的习惯的,但是调到甲字堂之后,学堂的规矩严格,不允许有人缺席早课。萧矜是打定主意先老实几天的,便也只能按时来早课。但今日气得早,睡意未散脑子还有点迷糊,按照以往的习惯就拐去了丁字堂,结果刚进门那帮小弟一个赛一个高兴,围在他边上问他是不是要回丁字堂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走错了地方。 萧矜好面子,当然不会承认是自己走错了,只说回来看两眼,又在一众人迷惑不解的目送下离开。 心情正是不爽,加之又想起昨夜在玉花馆她那令人牙痒的态度,刚一落座他便轻哼一声挑刺,“一大早便摆出这张呆瓜脸,扫兴。” 陆书瑾哪里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没有搭理,只将帮他代笔的文章拿出来,“萧少爷过目。” 萧矜把这当做她对自己的致歉示好,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将东西接过来粗略看一遍,心中尤为满意,嘴上却道:“勉勉强强。” 陆书瑾当然也觉得是勉勉强强,这玩意儿写起来根本不费脑子,若是真计较的话,还是手和眼睛比较累,毕竟要临摹出这样的字体也得费一番功夫。 将文章交上去之后,唐学立却突然进了学堂。 陆书瑾见到他,心中疑惑。今日应当是裴关所教的明文课才对,唐学立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正想着,就听他扬声道:“裴夫子身体不适,与我的授课对调,现在所有人去皓学阁。” 唐学立极其严厉,授课一丝不苟,学生们都不大喜欢上他的课,一听风趣温柔的裴关夫子来不了,顿时一阵失落,当着唐学立的面又不敢哀嚎出声,只好陆续前往皓学阁。 萧矜更为消极,他摇着脑袋低声喃喃,“糟了,怎么是这老头的课。” 唐学立授礼法,上课地点在皓学阁。 皓学阁没有桌椅,里面摆着一排排的蒲垫,两面的窗子几乎占了半壁墙,挂着细软的纱帘。众人去的时候两面的窗子都开着,夏风穿堂而过,撩起纱帘轻轻飘荡,晨鸟啼叫的声音忽远忽近。 学生们将鞋靴脱下摆在门口一层层的木柜上,进去之后按照原本的座位找蒲垫坐下,唐学立坐在正前方的中央,一双如鹰般的眼睛瞪着,所有人都不敢说话,安安静静地落座。 唐学立先前讲了正坐的礼节,今日特地盯着学生们的坐姿,一个个看过去脸上逐渐浮现满意的神色,只到目光落在萧矜身上。 只见旁人皆上身直立目视前方,双腿并拢足背贴地而坐在小腿上,唯有萧矜一人盘着腿,两只手往后一撑,样子十分随性惬意,他的脸当即一黑,沉声道:“萧矜,学不会正坐就站着听。” 萧矜暗道一声麻烦,只好改盘踞为正坐,唐学立这才没有继续找他的麻烦。 今日授课的内容是揖礼,唐学立讲课一本正经,枯燥而乏味,即便再有趣的先人事迹到了他的嘴里说出来,都变得非常严肃。即便是如此,也没人敢放松精神,皆紧紧盯着唐学立。 可陆书瑾昨夜没睡好,加之唐学立的声音没有起伏,内容也相当无味,她强行驱赶的睡意很快就又袭来,压得眼皮好似千斤重,意识在不可阻挡的情况下越来越模糊,强撑了许久终于没撑住,闭上了眼睛就这么坐着打起瞌睡。 萧矜本也觉得无趣透顶,侧头时忽而瞥见陆书瑾正低着头,闭着眼睛,身形不经意晃了一下。 虽然这一下晃得很不明显,她很快就纠正了姿势,但萧矜还是发现了。他侧头观察片刻,心说这书呆子不会是在打瞌睡吧? 陆书瑾平日里上课那双大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专心致志地盯着夫子很长时间,仿佛根本不会因此疲惫,却没想到她竟然会在唐学立这个老头的授课上偷懒睡觉? 萧矜顿时觉得稀奇,侧过身时俯低身子,歪着脑袋朝着她的脸看去。就见她面容宁静,闭着眼时长长的睫毛乖巧地贴在脸上,浓密而墨黑,嘴轻张着,有一丝不同于平常的憨气。 他俩一人坐得端正却垂着头,一人斜着身子弯腰去看,两人这模样立即引起了唐学立的主意,当即怒声道:“萧矜!陆书瑾!你们二人在作何?!” 阁内所有学生都在听讲,本十分安静,而唐学立的嗓门又洪亮如钟,这样一喊直接就吓了陆书瑾一大跳,猛地从瞌睡中惊醒,一抬头就看到唐学立黑着脸瞪她,学生们也投来疑惑的目光。 进了学府之后,夫子皆因她学习认真天资聪慧而颇有偏爱,对她说话都是温和轻柔的,还是头一次被夫子怒瞪着,况且她是真的犯了错,在课堂上公然睡觉。 陆书瑾瞪大了黑眸,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赶忙低头认错,“学生知错。” 萧矜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老油条一个,根本不在意唐学立发怒,仍侧头饶有兴趣地打量陆书瑾的神情,觉得害怕的书呆子颇为有趣。 “萧矜!”唐学立见状果然越发生气,“若是你不想听我授课,日后皓学阁你不必再来!” 萧矜无辜道:“先生冤枉,我是真的很认真在听课。” “你认真听课便是盯着陆书瑾不放,难不成我的课是写在了他的脸上?”唐学立十分不留情面地揭穿他。 陆书瑾一听,脸颊立马迅速染上了红色,蔓延向下至耳朵和脖子,在白嫩的肤色上尤其明显,伴着局促不安的神色,相当生动。 萧矜被揭穿,也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只笑得露出白白牙齿,“就看了一眼。” “课堂上嬉皮笑脸成何体统!”唐学立手中的戒尺狠狠往桌上敲了一下,发出脆响,“你与陆书瑾上来,将我方才所讲的礼节做给我看!” 陆书瑾惊得眼皮一跳,这才真的慌张起来。 她方才在打瞌睡,哪知道唐学立讲的什么礼节? 但唐学立不是其他夫子,认错便能敷衍,在他的课堂上就必须遵守他的规矩,若是放过任何一个犯错的学生,对他来说都是有损威严的,所以即便陆书瑾方才认错很快,仍是难逃一劫。 她心生懊恼,责怪自己不该这样大意,方才就是掐紫了大腿也不该打瞌睡的。 正想着,萧矜已经站起了身,陆书瑾怕又被责怪,便也赶忙跟着站起来,跟在他的后面。 两人的身量差了一大截,走在前面的昂首阔步,就更显得跟在后面的陆书瑾弱小无依,耷拉着脑袋一副认错悔过的可怜模样。 座前有一片空旷之地,陆书瑾停下之后扫了一眼,见坐着的学生皆盯着他们二人,一时间更窘迫得手脚不知改怎么摆,便背着唐学立悄悄去看萧矜,想先看他如何演示,再偷偷学来。 萧矜立马发现了她的意图,装作不知,将双手交叠于身前,躬身弯腰,装模作样地向陆书瑾做揖,头上那顶精致的小玉冠经晨光的润泽,晃了陆书瑾的眼睛。 她赶忙比葫芦画瓢地学习,腰刚弯下去,就听见萧矜极轻地笑了一声。 紧接着唐学立的戒尺狠狠敲在桌上,生气的声音传来,“荒唐!你们难不成是在拜堂成亲?” 她这才惊觉被捉弄,忙直起身慌张抬眼,就见萧矜站在对面,眉眼带着浓郁的笑意,显然这刻意的逗弄让他很高兴。 陆书瑾心中生气,觉得这个人恶劣极了。 唐学立凶道:“时揖是礼节之中最为寻常的,你们都还能行错,可见心思皆不在学堂上,过来一人领三板子,回去好好反省!” 她转身,刚想老老实实认错领罚,却忽而听见萧矜在边上说,“先生,陆书瑾出身寒门,何曾有人教他这些礼节,我方才见他垂头沉思,想必是在琢磨如何行礼,这般好学不该罚板子吧?” 唐学立黑着脸瞥他一眼,怎能不知他话外之意,问道:“这么说你要替他担错?” “我可没有。”萧矜否认得很快,停顿了一下,又道:“实话实说罢了。” “过来。”唐学立指着他。 萧矜走过去,熟练地伸出右手,被当众用戒尺打了五下,声音相当清脆。 唐学立又对陆书瑾说:“他不能替你担所有。” 陆书瑾愣愣走过去,伸出左手,掌心很快就挨了戒尺,敲在肉上火辣辣的痛立即袭来。 她瑟缩着肩膀抖了一下,立马缩回了手蜷缩起手指,用另一只手的拇指轻轻揉着。 唐学立收了力道,打得并不算重,疼痛很快褪去,手心只剩下一片麻木。 但疼痛还是让她的双眸浮起一层雾蒙蒙的水汽,她怯怯抬眼去看满脸不在乎的萧矜时,脸颊脖子耳朵尖都像泡了热水,烫得厉害。 17、第 17 章 陆书瑾挨了打,领了罚,剩下的时间里手心都隐隐作痛,不敢再打瞌睡了,却也没法认真听课,一直心神不宁。 她不是没挨过打。在还小的时候,姨母对她冰冷而刻薄,一旦犯错就会将两只手都打肿而后罚跪。但陆书瑾聪明,她知道犯了错会挨打之后,便不会再犯,十多年的时间里,也就挨过几次手板,每次都很平静。 不会再有害怕或是伤心之类的任何情绪。 但现在这会儿她手心里的麻木和热意都让她很难忽视。她更是十分清楚,萧矜恶劣地逗弄她之后又替她承担了两个板子,纯粹是觉得有趣罢了,就像他花银子在玉花馆让所有姑娘喝酒寻乐一样,毫无理由。 可她仍不能集中精神。 萧矜也偏头看她几回,但次次都见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唐学立像是认真听讲。 他收回目光,又觉得乏味了。 下了学,唐学立起身离去,所有学生同时松泛了身体,唉声叹气,交头接耳地谈论着等会儿吃什么或是旁的事。 没几个人再记着陆书瑾与萧矜方才在课堂上挨板子的事,就算是记着,也只是觉得陆书瑾是被纨绔少爷拖累的那一个。 陆书瑾坐得双腿麻木,换了个坐姿缓了一会儿后,刚要起身吴成运就偷偷摸摸地过来了。 “陆兄,你没事吧?”吴成运一边问着,一边朝她的左手看去。 陆书瑾将左手往后藏了藏,笑道:“没什么事。” 吴成运对她深表同情,眼睛里的怜惜都要溢出来了,仿佛在他眼里,陆书瑾就是这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了,他低声道:“你再忍个几日,萧矜那个纨绔定然不会再甲字堂待太久,很快他自己就受不了回到以前的学堂去的。” 陆书瑾忙道:“当心祸从口出。” 虽说吴成运平日里是啰嗦了点,有时候一句话能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问很多遍,还没有眼色,压根看不出来她的敷衍和不想回答,但到底也算是这甲字堂之中关心她的人,她可不想看到吴成运像刘全一样,被萧矜揍得鼻涕眼泪一大把。 吴成运说完,自己也吓得赶紧捂住嘴回头张望,萧矜已经离开许久,不会听到他方才的话。 “你等着瞧,”吴成运又小声说道:“萧矜肯定撑不过两日后的测验。” 陆书瑾休息好了腿,与吴成运结伴,两人一起前往食肆。 食肆的人多,平日里赶在不早不晚的时候去,连位置都找不到,所以陆书瑾一直都可以等一段时间再去,那时有一批人已经吃完了饭回舍房休息,位子自然就空出来。 方一进门,就看到了食肆的稀客。 夏季暑气强烈,食肆又蒸煮着热饭,热得像蒸笼,寻常人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但是萧少爷矜贵,自然不愿意忍受这些,是以天热就根本不来食肆。 许是今日阴雨,凉风阵阵,他倒是在食肆用饭。 他正听着旁人说话,面上带着轻笑,绾起了袖子露出娇生惯养的白皙肤色和精壮肌理,衣襟被随意地扯开半掩锁骨,还抢了季朔廷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将额边的碎发扇得轻轻飞扬。 萧矜那一桌坐满了人,周身一圈也空出大片,旁人都绕着走,以至于他们的位置相当显眼,一眼就能看到。 吴成运瞧见了,因为方才说了萧矜的坏话而心虚,缩着脑袋拉着陆书瑾绕了个圈,赶去打饭的窗口。 陆书瑾已经连续两日啃饼度日,哪怕她现在看到饼就没什么食欲,但是为了填饱肚子和省钱,她不会任性行事。 刚摸出铜板要买饼,吴成运就将她拦下,“你怎么还吃饼呢?” 陆书瑾转头看他,说道:“价廉。” “今日吃碗米饭吧。”吴成运道:“我给你出钱。” 陆书瑾当然是拒绝,并非是她有不受嗟来之食的高洁品质,而是欠了吴成运的人情就要想办法还回去,这一来一回极是麻烦,她不想跟任何人交往过甚。于是婉拒吴成运的好意,买了个饼子走出去。 萧矜眼力好,打人群里看见了陆书瑾,目光就往那偏了两回,就被季朔廷发现了。 他转头看去,问道:“听说你跟陆书瑾今日在课堂上挨板子了?” “昂,”萧矜答道:“他胆大包天,在唐学立的课上睡觉。” “但他只挨了一下,你挨了五下。”季朔廷说,“当真不是你拖累的他?” “你也知道,这种书呆子,最受夫子偏爱。”萧矜轻哼一声,目光随着陆书瑾一转,就看到她捧了个饼子离开,于是对身边的人道:“你去那边给我买个饼来。” 他倒是要尝尝什么好吃的饼子,让这书呆子连吃三日。 很快饼子就送来,到手的时候还热乎的,萧矜只吃了一口,就把剩下的丢在桌上,嫌弃地撂下两个字,“难吃。” 萧矜觉得,陆书瑾肯定也是不喜欢吃这个饼子的,因为过了晌午去学堂之后,他发现陆书瑾一边啃着饼一边看书。 她吃的很慢,但是每一口都咬的很大,白嫩的脸颊变得圆鼓鼓的,每一口都要嚼很久,仿佛难以下咽。 萧矜落座,将长腿一伸,掏出还没看完的《俏寡妇的二三事》。 下午的课上,陆书瑾不管是磨墨还是翻书找东西,皆将左手闲置,像是那一板子打痛了不敢再用左手,右手闲下来时还无意识地揉着左掌心。 萧矜在心里嘲笑这书呆子像个姑娘似的娇嫩,就一板子至于这样? 下了学之后,陆书瑾连东西都没顾得上吃,匆忙回舍房将银子撞在小书箱之中,然后背着出了学府,直奔去找杨沛儿所说的那位容婆。 她上门时,容婆正在院中坐着缝衣,见了陆书瑾也笑着招待她。 所幸容婆是个好商量的热心肠,陆书瑾先是说了自己遇到难处,想要寻求容婆女婿的好友相助,又拿出了一方帕子包的碎银,递给容婆。 她推脱了两句,终是应下来,本来说着让陆书瑾回去等两日,但她怕时间耽搁久了生变,当即就求容婆现在带她去找女婿。 容婆见她模样诚恳,说到可怜处像是要落泪,心肠也软当下就应了,锁了门带陆书瑾去找女婿。 容婆的女婿是个姓赵的男子,面相憨厚,听容婆说了来龙去脉,又收下了那一小包碎银,带陆书瑾去寻他那个在捕房当差的好友。 不知道是银子好使还是他们心地好,事情比想象中的要顺利。就在陆书瑾暗松一口气的时候,变故出现了。 赵大哥进捕房好一会儿才出来,脸色不怎么好看,陆书瑾一看就知道情况不太好。 果然,他一走近就说,“我那兄弟说,这几日城南区突然出现几例无故病死之人,他们都在忙着办案排查,恐没有时间帮你的忙。” 陆书瑾急了,“只需去城北走一趟就行,不耽误时间的!银子……银子我可以再加些!” 赵大哥一脸为难,叹口气道:“小兄弟,不是不帮你,只是这几例病死案例非同寻常,城南区的几个捕房从早查到晚,现在就怕是瘟疫,若真是这上头的衙门怪罪下来,他们都要遭殃的,哪有工夫去管别的事,你另想办法吧。” 陆书瑾不死心,拉下脸又央求了几句,赵大哥却只摇头,最后将那一小包银子还给了她。 她没有任何办法,只得又背着那些银子回了学府。 救杨沛儿之事迫在眉睫,陆书瑾一夜难眠,眼底染上一片乌黑,因着皮肤白尤其明显。 第二日一早,她就去丁字堂找了蒋宿,虽然再一次麻烦他让陆书瑾觉得自己太过厚脸皮,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开口,请他小舅帮忙。 蒋宿性子爽利,并未在意这些,只问她是否还是因为之前欠银子的事。 陆书瑾只道:“并非,是我想在玉花馆里捞一个女子。” “你要给青楼的姑娘赎身?”蒋宿大吃一惊,伸着脖子左右望望,将陆书瑾拉到一旁小声道:“这种荒唐事萧哥都做不出来,你为何想不开?” “此事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还需让我与蒋兄弟的小舅见一面才能详说。”陆书瑾没有说太多。 蒋宿应了此事,说今晚回去就跟小舅说,成或不成,明日就能给回复。 陆书瑾也只能先回去等消息, 若是蒋宿的小舅也帮不了忙,那陆书瑾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够救杨沛儿。 整个上午,她都像蔫了的花似的,垂着头时而忧心地长叹,引得萧矜频频侧目。 这件事蒋宿还没来得及跟小舅说,倒是在晌午下学来找萧矜的时候,嘴上没把门,先将此事说了出来。 “他想从玉花馆里赎一个女子?”萧矜亦是惊得睁大眼睛,是真没想到被夫子们偏宠的陆书瑾胆子这样大,还敢做这种事。 “他是瞧上谁了?”季朔廷也倍感疑惑,“玉花馆里并无容貌绝佳的姑娘啊。” 萧矜想到了那个眼睛不大身量矮,喝醉时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名叫杏儿的女子。 难不成是为了她? 他又想起这两日的陆书瑾低着头蔫了气的模样,不知为何,竟有些生气,苛刻地批评道:“这陆书瑾凭何考取功名?满脑子尽想着姑娘去了,色胆包天,心术不正。” 季朔廷难得没笑,摇着扇子想了会儿,正经道:“要不顺道帮他一把?反正那玉花馆也留不了。” 萧矜瞪着他,“帮他一把?让他抱着姑娘一头扎进温柔乡里,醉心□□?那乔老还不掐死我?” “这小子,看起来老实,实际上花花肠子还不少,先前发觉我看《俏寡妇》的时候,还露出一副嫌弃的神色,惯会装模作样。”萧矜仍在骂骂咧咧。 季朔廷道:“行了,既然不打算帮他,还骂他作何,由着他去呗。” “谁说我不打算帮他?”萧矜目露寒光,冷声道:“我不但要帮他,还要让他的脑子彻彻底底清醒。” 另一头,陆书瑾艰难地啃完了今日的饼,转头看一眼窗外飘着乌云的天,也懒得回舍房,就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甲字堂的中午,偶尔也会有留堂看书的人。海舟学府的学生或多或少都有些家世,但大多都是勤奋好学,满心想着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的,甲字堂里的学生更甚。 这会儿的时间,堂内相当安静,偶尔有翻书的声音,陆书瑾就在这细微的声音中缓缓睡去。 或许是这几天她一直在忧心杨沛儿的事情,睡得并不安稳。 她梦到那日乌云密布,滂沱大雨的夜晚,身边唯一的丫鬟推开了门,淋得浑身湿透,哆嗦地拉着她的手,对她说:“小姐,你快逃吧!” 那日雷鸣不断,在天空砸下一声比一声高的巨响,陆书瑾就在狂风和大雨之中选择了出逃,离开了生活了十几年的姨母家。 自那以后,她几乎没有睡过安稳觉。 “喂。”陆书瑾正被阴霾的梦境所困扰的时候,手臂忽然被推了一下。 她当即就醒了,从臂弯里抬起头,不大清明的眼睛向旁边看去,就看见萧矜坐在身边,手中正拿着一个红彤彤的果子,外壳一剥开就露出里面白嫩嫩的果肉,空中泛起一股子清甜的香气。 陆书瑾没见过这种水果,但她读的书多,曾在书上看到过有关荔枝的介绍,看萧矜手中的果子特征与荔枝吻合,当即也猜出来这是什么东西。 这玩意儿无比稀少,向来是给皇室的贡品,光是有钱之人也不一定吃得到。 陆书瑾看了两眼,将目光移开,“萧少爷唤我是为何事?” 萧矜剥开一个塞进嘴里,含糊问道:“你要从玉花馆里捞人?” 陆书瑾听后先是吃惊了一下,随后想到蒋宿整日跟在萧矜后头喊大哥,把这事告诉他也是正常,她敛了敛神色道:“确有此事,不过此事没有那么简单,还望萧少爷莫要告知他人。” “你找蒋宿的小舅帮忙,没什么用。”萧矜咬着荔枝的果核,口齿有些不清楚,“你要从青楼赎人,少说也需一百两,钱不够你就算是把官老爷请过去带不走人。” 这正是陆书瑾一直忧心的事,她现在手上统共只有二十八两银子,蒋宿的小舅会为了这些钱得罪长青区的捕头吗?就算他愿意帮忙,至多也就让玉花馆卖个面子,将杨沛儿的卖身契卖给她,但二十八两哪够买一张卖身契? 陆书瑾没吭声,垂下了眼睫,浓密的长睫毛掩住眸中的情绪,萧矜从斜上方看去,仍旧能看到她眉头间隐隐的忧愁。 萧矜让她自己想了一会儿,然后将口中的果核噗地一下吐到盒盖里,说:“我倒是可以帮你。” 18、第 18 章 陆书瑾倏尔抬眸看他,墨黑的眼睛似覆了层光,盛满了意外之色,“萧少爷愿意帮我?” “自然不是无偿的。”萧矜说。 “我身上只有二十八两余七百文。”陆书瑾赶忙说。 数值如此精确,像是数过很多遍得出的结论,萧矜顿时吃了一惊,原本想说什么都忘记了,“你所有的银钱?” 陆书瑾点头,还说:“其中二十两还是我借了旁人的。” “你全部家当只有八两?”他的声音里满是震惊,将陆书瑾看了又看,这才发现她穿着粗麻布衣是街边最低廉的店铺所卖,长发用一根灰色的发带绑着,全身上下找不出来一个值钱的东西,显然陆书瑾这个寒门学子比他想象中的要贫困的多。 “八两七百文。”她纠正。 许是因为她平日里安安静静,皮肤白嫩眼睛明亮,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所以让人根本留意不到她是这样的穷苦。 难怪她之前对撂在桌上的那盒葡萄偷偷瞧了又瞧,恐怕是没怎么吃过但又嘴馋,最终却碍于面子并没有开口讨要,萧矜越看陆书瑾,越觉着她那张小脸上写满了“可怜”二字。 陆书瑾见萧矜好一会儿没说话,担心他是反悔了,顿时懊恼自己不该多嘴,连忙说:“若是不够,我还可以去借,萧少爷只管告诉我多少银钱够用就是。” 看着她急切的样子,萧矜一时又气又想笑。 怎么这人都穷成这样了,满脑子都还想着青楼里的姑娘,执迷不悟。 他很是纳闷,说:“你就这么些银子,就算真的把人买出来,你往后拿什么吃喝?” 虽说是如此,但银钱哪有人命重要,钱没了总有办法再赚的。 陆书瑾连道两声,“无妨,无妨。” 萧矜又剥了一颗荔枝,没再深问,说道:“不需要你花银子,明日的测验你帮我应付过去,我就帮你去玉花馆捞人。” “当真?”陆书瑾一喜,但是很快面上浮现迷惑,“我如何帮你应付测验?” 甲字堂每隔半月就会有一次测验,测验的主要内容是明文,主考八股文,策论,亦或是夫子自己出的题目,并不算是什么重要的考试,但这算是开课之后的头一次测验,乔百廉比较重视,会亲自来监考。 萧矜本打算在测验之前就回到丁字堂的,但乔百廉看出了他的心思,直接挑明了让他参加这场测验,若是不通过就不准回去。 萧矜颇为头痛。 他说:“帮我写。” “可是一场测验的时间不够写两份答卷。” “那你就写快点呗。”萧矜显然不为她考虑这个问题,只道:“能不能做你自己考量,我不管这些。” “能。”陆书瑾哪还会纠结这些,莫说是写两份,写四份她也要争取一下,想都没想答应道:“我能做到,还请萧少爷帮帮忙。” 萧矜勾着唇笑了下,眉毛轻扬,说:“自然。” 陆书瑾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是心中欢喜极了,知道萧矜若是出手,救出杨沛儿一事就是十拿九稳了,哪怕帮助萧矜在测验上作弊一事有违品德,但她这会儿也计较不了那么多。 萧矜带来的荔枝吃了半盒就觉得腻了,剩下的半盒就搁在桌子上,一整个下午都没往那看一眼。 他是不在意的,但是作为同桌的陆书瑾心里却纠结得不行。她记得上次那盒葡萄也是如此,这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小少爷压根不在乎这些,他喜欢吃就吃,不喜欢吃就扔,不管价值几何或是多么珍贵。 陆书瑾第十次朝盒子里的荔枝看去时,已是临近下学的时间,夫子已经提前离开,让学生自行学习。 她知道下学钟声一响,萧矜又会像上次一样,对这盒水果不闻不问,直到第二日再扔掉,上回是葡萄,这回是荔枝。 “萧少爷。”陆书瑾到底是没忍住,压低了声音唤他。 萧矜正对着书看得出神,听到声音也只将头微微一偏,从嗓子里挤出低低一声,“嗯?” “这些你不吃了吗?”陆书瑾指着荔枝,小心措辞:“夏季炎热,而荔枝本就娇贵,若在这里放一夜,明日就不能吃了,与其白白浪费,倒不如……” 她想说倒不如拿出去给那几个整日围着他的小弟们分了,但话还没说完外面的钟声就响起,已经到了下学的时间。 萧矜从书中抬起头,往窗外看了看,一边合上书一边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肩膀这才转头看她,浑然不在意道:“那你拿去吃了吧,你若吃完,便不算浪费。” 说完就迫不及待抬步走了,夫子没在学堂,下学钟声一落下他是第一个走出门的,跟忙着出狱似的。 陆书瑾目光跟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才收回,盯着荔枝发愣。 学堂的人陆续离开,待走得七七八八之后陆书瑾才回过神,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 从不接受旁人的施舍是她在姨母家养成的习惯,哪怕日子再苦,咬咬牙挺一挺就过去了,她的脊梁骨仍是硬的。 但这种情况不算。 她帮萧矜的笔墨纸砚归整好,收拾干净,那几颗荔枝就是她应得的报酬,不算施舍。 陆书瑾一边清理萧矜的桌子一边想着。 最后那几颗荔枝被她拿走了,路上没忍住吃了一颗。果肉洁白而汁水充盈,入口尽是清甜的味道,没有半点酸涩。 陆书瑾决定封荔枝为世间最美味的水果,葡萄次之。 由于萧矜答应帮忙救杨沛儿一事,陆书瑾这一晚睡得很香甜,第二日也起了个大早,出门的时候天还亮得不明显。 到甲字堂的时候,堂中还有一些昏暗,陆书瑾从门后的柜子上取了一个烛台,刚点亮一转身,就看到自己的座位处站了个人,当下被吓了一大跳。 她定睛一看,惊讶道:“吴成运?” “来这么早啊?”吴成运挤出个尴尬的笑容。 陆书瑾对他站在自己座位上非常不解,刚想问,就见萧矜桌上有一本书摊开,显然是吴成运刚拿出来的,“你在做什么?” 吴成运挠了挠头,像是很难以启齿,支支吾吾说:“我……这两日我见萧矜上课都在看书,就是好奇他在看什么。” 陆书瑾沉默了,烛台搁在了桌子上,光落在书面,她眼力是好的,只往下瞟一眼就看到其中一句:插手红裈,交脚翠被。两唇对口,一臂支头。 眼睛跟烫了似的马上撇开,耳朵根也烧起热意,陆书瑾绕到自己位置坐下,语气也不大好:“你别动他的书,若是他知道了,会发脾气。” 吴成运赶忙应了两声,将书合上放回原处,而后匆匆离开。 陆书瑾翻开书愣神许久,脑子里都是方才在萧矜书里看到的那句话,无论如何都集中不了注意力,直到天色渐渐大亮,学堂中的人增多,她才平复了思绪。 上课钟响之前,萧矜携着一阵夏风进了学堂,学生们的讨论声瞬间压低不少,陆书瑾听到这动静抬头,就见萧矜手里晃着一个串了红绳的翡翠玉雕,慢悠悠地往座位走来。 他步伐缓慢,好似很不情不愿,可太不乐意来学堂念书了。 陆书瑾一看到他,就又想起方才好不容易忘掉的那两句话,热意一阵一阵往脸上涌,她低下头专心驱逐杂念。 萧矜坐下来,将翡翠玉雕捏在手里玩,同时把书拿出来,只看了一眼动作就顿住,转头瞥向陆书瑾。 就见她低着脑袋露出侧脸,淡淡的红色从耳根往上染,眼睛也直直地盯着书上的某一处,样子像是强作镇定。 “你……”萧矜刚出声,陆书瑾的身子就几不可查地一僵,而后听到他问:“动我书了?” 陆书瑾这时候还算镇定:“昨日下学整理了一下桌子。” “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萧矜微微挑眉,往旁一凑,声音几乎送到陆书瑾的耳朵里,低沉得很,“你翻开看了,是不是?” 陆书瑾没吭声,没敢抬头去看萧矜的眼睛,更没有说是吴成运翻开的。萧矜这狗脾气,若是知道了是吴成运翻他的书,指定要动手打人。 “你看了哪个部分?”萧矜没得到回答,也没有就此罢休,追问道:“是燕儿被王三郎压在了麦田,还是她被李秀才扛去了床榻……” “都没有。”陆书瑾只觉得她的脸像是被点燃了似的,再听不得萧矜说一个字,匆忙打断,并否认道:“我没有看。” 萧矜看着她的侧脸,白皙的脸像染上火烧云一样的颜色,从脖颈往上晕开,耳朵尖都是通红的,这青涩害羞的反应只让他觉得有趣极了。 大小伙谁还没看过几本艳情话本?季朔廷七岁的时候就拿着这种话本往他家跑,被萧云业翻出来之后两个人一起在院中罚跪。而陆书瑾却像是完全没有接触过这种东西似的,一说就脸红个彻底,敛起那双漂亮的眼眸不敢抬头看人,直往龟壳里缩。 就这还要去青楼买人? 萧矜恶劣地逗她,“喜欢看早说了,何须偷偷摸摸,我给你带几本就是,和尚少妇,秀才千金,什么样的都有,我给你带个十七八本。” 陆书瑾想把耳朵塞住,窘迫地握紧了拳头,非常果断地拒绝,“我不看!” “当真不看?”萧矜凑近了她,唇角压着笑意歪着头看她,哼了一声,装模作样地批评,“好哇,你小子就是嘴上假正经,又逛窑子,又偷看我的书,心思根本不在读书上。” 陆书瑾觉得自己冤枉死了。 19、第 19 章 乔百廉一进来就看到这样的画面。 晨起朝阳的光从大开的窗子洒进来,堪堪爬上桌角,正好落在萧矜雪白的衣衫上,上面以金丝所绣的纹样在光下闪着微芒,腰间的玉佩坠着黑色长穗,手上把玩的翡翠玉雕也在桌上投下长影,他全身上下哪怕只是衣襟旁的一颗盘扣,都是奢贵的。 而陆书瑾则一身深灰色布衣,长发用黑色发带竖起来绾成发包,散下来的些许碎发为红透了的耳朵脸颊做一些没用的遮挡,腰带是杏色的,也是她身上唯一算是比较亮的颜色,脚上是黑色的布鞋,被她穿得很干净,鞋梆是白的,除此之外半点别的装饰物都没有,加之晨光被萧矜完全挡住,她仍是坐在阴影里。 朝阳似将两人分割,一人锦衣玉佩,一人麻衣布鞋,形成无比鲜明的对比,恍若云泥之别,却又在同一个学堂里,坐在同一张桌子前。 萧矜此刻正斜着身子歪着脑袋,笑吟吟地看着一身深灰布衣的陆书瑾,距离如此之近。 陆书瑾却红着脸低着头,身子微微斜,往旁边缩去,摆明了一副被欺负的样子。 “萧矜!”乔百廉立即出声制止,“坐有坐相,歪身斜眼成何体统?” 萧矜只好停了逗人的心思,坐正之后将书合上随手撂在了一边,嘴角的笑意却久久不散。 陆书瑾只觉得这时候出来解围的乔百廉简直就是再世父母,让她大大松一口气,用手背贴了贴滚烫的脸颊,在心中呐喊,这个萧矜真的好难对付!没见过这样的人! 上课钟敲响,乔百廉开始授课。一整个上午,陆书瑾的头都没往旁边偏一下,除了看乔夫子就是盯着书。 待下学之后,陆书瑾迫不及待地追了出去,拿请教夫子当幌子,生怕萧矜再追问她是不是喜欢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 乔百廉对陆书瑾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先是耐心地解答了她的问题,确认她听明白之后,这才聊起了其他。 “近日你与萧矜坐在一处,他可有欺负你?” 陆书瑾摇头,说道:“萧少爷并未传言中那般顽劣,他乐善好施,读书刻苦,慷慨大方,并不难相处。” 乔百廉听后非常惊讶,“你说的当真是萧矜?我如何不知道他还有这些长处?” 陆书瑾道:“当然。” 乐善好施,他拿着一千两的银票去玉花馆散财,想出让姑娘喝一杯酒就给一两银子的狗屎主意,拿钱不当钱。 读书刻苦,除了乔百廉的课,其他夫子上课时他都捧着那本《俏寡妇的二三事》看得头都不抬一下,下课时还抱怨脖子疼。 慷慨大方,在得知他的艳书被翻过,且认定是陆书瑾做的之后,他慷慨的表示可以带个十七八本给她。 算了,最后一条不算,他是发狗颠。 乔百廉赞许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我听其他夫子说了,萧矜这几日表现确实是好的,定是有你大半的功劳,倒是劳累你了。” “不敢称劳累。”陆书瑾说:“学生只做了应该做的。” 他道:“下午的测验你要认真对待,让我看看你在学府学习半月可有长进。” 陆书瑾道:“学生定当全力以赴。” 乔百廉满意地离去,甚至高兴地想哼个小曲儿。 陆书瑾照例是去食肆买了个饼,回到舍房,边看书边吃。 这饼子是真的无味,且有些硬,需要嚼上很久才能下咽,陆书瑾心中颇有抱怨,想着待把杨沛儿救出来之后,她就奢侈一下,去吃点好吃的东西。 至于赚钱的法子,日后再想。 陆书瑾是真怕了这萧矜,在舍房躲到临近上课,才去了学堂。 下午的时间用来测验,统共两个时辰,由乔百廉监考。 进学堂之后她把旁的东西全部收到书箱里,挂在桌子旁边,整个桌面就摆着笔墨纸砚,整洁干净,与萧矜的桌子形成对比。 萧矜也不知道是在哪里被乔百廉给逮到,领着他一起来的学堂。虽说乔百廉对萧矜说话的时候大部分时候都在板着脸训斥,但却是很多学生都望尘莫及的特殊对待。在乔百廉的眼中,其他学生就只是学生而已,只有萧矜一人,是自家孩子。 萧矜跟乔百廉笑着说了两句,就往自己的座位走来,把桌上的东西随便一拢,就这么扔进书箱之中,坐下来时语气随意道:“写的时候动笔快点,若是时间不够我的测验没有通过,那忙我可帮不了。” 陆书瑾知道他说的是作弊一事,心中不免开始紧张,抿着唇微微点下头。 虽说为了救杨沛儿可以舍弃这点品德,但是真要做起来对心理还是一个巨大的考验,毕竟以前的陆书瑾从未做过这种事。 许是看出了她的紧张,萧矜好心地安慰了一句:“按我说的做就好,若是被发现,你就揽你自己身上。” 萧矜的名声早就一塌糊涂,多一条少一条都没什么要紧,自然不是真的想把错推到陆书瑾身上,他就是觉得逗一逗这个书呆子颇为有趣。 陆书瑾惊得瞪大了杏眼,“会被发现?” 萧矜想了想,“如果你够机灵,那应该就不会。” 陆书瑾想,她当然够机灵,若是在这张桌子上非要找一个脑子不好使的人,那必定是萧矜自己。 她没说出口,只低低应了,继而钟声一敲,乔百廉在台前说出了测验的题目,是写一篇关于治理水患的策论。 水患涝灾是天灾,自古便是难题,多少明君对此都束手无策,陆书瑾先前读过很多相关书籍,稍微思考了片刻,就开始动手答题。 学堂里安静下来,所有学生皆低头作答,就连萧矜也拿起笔装模作样。 陆书瑾想着要写两份时间紧凑,下笔的速度不免快了些,时间过半的时候,她就已经把自己的那份给写完了,随后舒了一口气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转头去看萧矜。 萧矜几乎是立即发现了她写完,微微偏头,从自己乱写乱画的纸下面抽了一张新的纸,小声说:“我们交换。” 陆书瑾下意识抬头去看乔百廉,心中又开始紧张,如同擂起大鼓,深呼吸了三次后才迅速出手,与萧矜配合非常默契地将纸张互换。换完后她压根不敢抬头去看乔百廉,也不敢动,等了会儿周围没有别的声音后,才提笔开始为萧矜写考卷。 相比与她的做贼心虚,萧矜就显得从容多了。他低头看着陆书瑾的策论,甚至还能嘴欠地点评一句,“你与俏寡妇治理水患的水平倒不相上下。” 陆书瑾这边还心惊胆战地帮他写策论,却得到这样一句话,实在没忍住生气,偏头瞪了他一眼。 哪只萧矜把这一眼给接了个正着,微微怔住。 他觉得奇怪。不是没有男子瞪过他,但那些人在生气之下的瞪视多是夹杂着厌恨和愤怒,是一种很尖锐的情绪,但陆书瑾的这一眼却莫名带着股娇气,像是姑娘的嗔怪似的。 萧矜收回目光琢磨了一下,觉着许是陆书瑾太过白嫩瘦小,跟个小娘们似的,就算是生气瞪人也没有气势。 随后他又想,这书呆子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敢瞪他了。 陆书瑾哪知道他想那么多,现在是满心满眼地想赶紧把萧矜的答卷写完,反正他肚子里的墨水少之又少,随便写些废话应付就行。 但是没想到就在她快写完的时候,坐在前头的乔百廉却忽然动身,站起来扭了扭胳膊腿活动,这一下可把陆书瑾给吓死了,僵直了笔不敢动弹,用余光去看乔百廉。 这时候萧矜低低的声音传来,“糟了。” 陆书瑾心中咯噔一下,紧接着就看到乔百廉从台上走了下来,挨个开始看学生们的答卷。 萧矜小声说:“他定然会着重看你的,待会儿在他转身的时候,咱俩就换回来。” 陆书瑾手里这份答卷是仿着萧矜的字体写的,乔百廉只要看一眼就能立即发现,只有在他转过来的时候换回去才行。 她在紧张的时候有个下意识的小动作,紧咬着下唇,即便是相当用力也感觉不到,低着头用余光盯着乔百廉。 就在乔百廉走到了最后,背过身去看另一排时,萧矜动作飞快地从她笔下抽走了纸,再将她的答卷扔回来,来回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 陆书瑾赶紧拿回自己的答卷摆正,情绪仍沉在方才的紧张和害怕之中,还没缓过来。 这时候,就听得后斜方突然传来严厉的声音,“萧矜,陆书瑾,你们二人在干什么?!” 陆书瑾本就在做亏心事,紧张得不行,听见这个声音的一瞬间整个身子猛然抖了一下,被吓得一个激灵,笔也脱了手落在桌子上,在答卷上染上一片墨迹。 紧接着所有学生同时抬头看来,乔百廉也被吸引了注意,朝窗外问道:“唐夫子,发生何事了?” 原是陆书瑾和萧矜就这样不巧,撞上了唐学立来考场巡查,正正好看到两人交换考卷的行为,这才厉声喝止。 唐学立拧着眉怒道:“你二人站起来,自己告诉乔老,你们做了什么!” 陆书瑾一下就站了起来,脸更是红了个彻底,萧矜面色如常但态度也算板正,也跟着站起身,只是两人都没有开口。 唐学立从窗子离开,打前门进来说道:“他们交换考卷,正被我看见。” 乔百廉一听,当即绕过来站在陆书瑾的前方,此刻也不在温和,严厉道:“当真如此?” 陆书瑾自打进了书院,每回看到乔百廉的时候,他脸上都是慈相温和的笑容,跟关爱孩子的长辈似的,说话也轻声细语,从不曾像训斥萧矜那般训斥她。也正因如此,陆书瑾听了他的质问才跟不敢开口,心中既害怕又羞愧,无颜面对乔院长的厚望。 乔百廉道:“陆书瑾,你来说。” 他当然不是在质疑唐学立的话,问这一嘴不过是要陆书瑾亲口承认。 陆书瑾这才抬起脸,下意识无助地朝萧矜看去,乌黑的眼眸亮盈盈的,盛满了一层水润。 萧矜眸色一沉,刚想说话,却听她低声说:“学生愧对夫子厚望,一切皆由我所为,与萧少爷无关。” 正如他先前所要求的,若是被发现,皆由陆书瑾自己揽去。 话音刚落下,萧矜就立马开口,“不关他的事,是我……” “你闭嘴。”乔百廉却打断了他的话,“你们二人同错论处,这场测验作废改日重考,现在去门口罚站!” 接下来就没什么好说的,测验还要继续,当着这么多学生的面,乔百廉不会偏袒任何一人,只让他们先去门口罚站。 陆书瑾耷拉着脑袋,跟在萧矜身后出了学堂。唐学立接替监考,乔百廉则出来训斥两人。 “如今胆子越发大了,写一篇策论能累死你不成?”乔百廉一出来,就对着萧矜道:“在海舟学府的测验你能用这方法蒙混过去,日后科举去了殿堂,你还能如此不成?朽木不可雕也!” 萧矜像往日一样,“先生,我知道错了。” “回回都只会说知道错了,次次还是再犯,现如今铁刀都刮不动你的脸皮,我治不了你,你就等着你爹回来治你!”乔百廉恨声道。 “别啊,我爹忙于官场,哪有闲工夫管我。” “再不管你,你这萧家唯一的嫡子就彻底废了!”乔百廉道:“今日我便修书给他,让他好好收拾你。” 萧矜咂咂嘴,刚想说话时,身边却传来低低的啜泣声,他惊讶地转头,就见陆书瑾正在用袖子擦眼泪。 脸颊眼角红成一片,泪珠从眼睛里刚落下就被她擦掉,小声地吸着鼻子哭泣,像是在极力压制哭声。 陆书瑾并非害怕受到惩罚。 只是从小到大,从不会有人将期盼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姨母刻薄,表姐妹冷漠,那些人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她模样出落得漂亮,能够谈个好价钱的聘礼,姨母对她也只是将吃穿备好,多余的关心从来一句没有。 乔百廉打一开始见她,就像个温柔的长辈,他每次看向陆书瑾的目光都充满赞许和鼓励。 陆书瑾见惯了冷眼与无视,这样少有的温暖目光让她充满干劲,所以她认真地听每一句夫子的授课,夜间挑灯读书,哪怕是给刘全等人的代笔文章也都仔细对待,想以此回应那些夫子对她的期望。 如今做出了这事,她怕那些希望的视线变成失望,变成厌恶,更怕萧矜就此毁约,不再帮她救杨沛儿。 她怕自己搞砸了所有事。 乔百廉见她这可怜模样,也不免心疼,叹了一声道:“书瑾啊,你莫害怕。” 陆书瑾泪眼抬头,带着浓浓的哭腔,声音低低的,“夫子,学生有错。” “我知道错不在你,这小子什么劣性我能不清楚?此事定然是他强迫你而为之,不能怪你。”乔百廉说:“但你考场助萧矜作弊,又在众目之下被抓,此事若不罚你难以服众,你要与萧矜同受处罚。” 陆书瑾呐呐道:“学生甘愿受罚。” “你们二人先在这里站到下学,待休沐之后再领他罚。”乔百廉说完,继而又狠狠瞪了萧矜一眼,指着另一处,语气大变,“你到那边站去,离书瑾远点儿。” 萧矜听话地走到另一边,隔了十来步的距离站定。 乔百廉离去,两人就站在门外,偶尔听别的学堂传来朗朗读书之声。 没站一会儿,下学的钟声就传来,在院中回荡。 站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萧矜在钟声敲响的第一下就转身离去,陆书瑾看到了也连忙跟上,她腿不及萧矜的腿长,步伐也小,快速地小跑了一段,追上的时候着急之下拉了一下萧矜的手。 萧矜的手指修长,手掌干燥温暖,并不柔嫩,在陆书瑾拉住他的那一刹,他立即就停下脚步,偏头看她。 就见陆书瑾抬眼的时候,密长的眼睫还挂着细碎的泪珠,被金灿灿的夕阳笼罩泛着若有若无的微芒,光落进她的眼睛里,那双墨染一般的眸就没有以往那么黑了,经泪水一洗更加明亮。 “对不住。”陆书瑾握紧他的手,生怕他甩手离开,紧张地盯着他的眼睛说:“你之前答应我的,还作数吗?” 萧矜看着她,心里清楚,那一句对不住应该由他来说才对。 “作数。”他似乎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声音的柔软,缓声说:“你戌时去玉花馆等着我。” 他抽出手,继续往前走着,行了几步却又停下,转身对她凶道:“你不准再哭了,旁人看了还以为是我欺负你。” 第20章 第 20 章 “啧,畜生啊。”季朔廷摇头叹息,“你自己当个废柴也就罢了,拉上陆书瑾作甚?前两日他才因你挨了手板,今日又逮到这事,夫子岂能轻易放过他?” 萧矜面上没什么表情,伸展双臂,身边的两个随从正将茶白的织锦外衣套在他身上,稍一抚平,上头金线所绣的纹样在灯下泛着光。 “我已经跟乔老解释清楚。”他慢慢说道。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抓起来,就算是解释清楚,他一样要受罚。” 萧矜微微仰头,自己动手系衣襟的盘扣,说道:“我的书被翻过了,甲字堂不干净,只能委屈他跟我演一场。” “知道是谁吗?”季朔廷摇着扇子问。 “不知。”萧矜说:“但是陆书瑾知道,我现在还不能问,会打草惊蛇。” “会不会那个人就是陆书瑾?”季朔廷想了想,“他先前不就用你做局?这点就很可疑。” 萧矜此时已经换好了衣裳,茶白的锦袍极为衬他的肤色,加之他身量高挑,一张脸生得相当俊美,虽说平日里没个正型,但到底是名门望族出生的嫡子,与街头的地痞无赖有着天壤之别。 他走到季朔廷身边,一抬手就将他的白玉扇子夺过来,端是一副世家子弟的翩翩少年郎,说了一句,“他是干净的。” “人模狗样,也不怪你名声都臭成那样,还有瞎了眼的姑娘要与你定亲。”季朔廷哼了一声。 季朔廷在这方面一直是很不服气的。季家亦是官宦世家,在云城是数一数二的大族,而他为人斯文温柔模样周正,除却“整日跟萧家小混球厮混在一起”这一条之外,便没有什么难听的名声,偏生这城中的姑娘一个接一个地向萧矜示爱。 萧矜觑他一眼,似不大想搭理这种话题,说道:“走吧,去玉花馆。” 陆书瑾因为心里着急,没到戌时就来了玉花馆。 虽说今日测验作弊一事被抓让她心情低落,但是当务之急还是先救杨沛儿,好在萧矜虽平日里行事混账,但似乎是有一点信守承诺的良好品德,这让陆书瑾受到的安慰不小。 夜幕之下,云城比白日里看起来更为繁华,即便是城北这种家境贫寒和外地人口的聚集之地,街道上也是张灯结彩,吆喝买卖此起彼伏。 若是赶在平常出来,碰上这等热闹的街景,陆书瑾肯定是要去逛一逛的,哪怕她手里压根没有几两银子也买不了什么东西,但她以往住在姨母家的时候,根本没机会上街游玩。 只不过今夜要办正事,她目不斜视,从街道上穿过,来到了玉花馆。 玉花馆的门口照例站着几个招揽客人的女子,见着陆书瑾之后就往她脸上甩手帕,低廉的香气扑鼻而来,让她边往里进边打了个喷嚏。 这次来倒是与前几日的场景不同了。大堂中央的圆台被艳色的纱帐给笼罩住,一层一层地叠起来,看不清里面的情况。而大堂的北角还有个方角台,台上的姑娘正舞动着婀娜的身条,旁边伴着丝竹管乐,下头围坐着一圈男人拍手叫好,极为热闹。 “小公子,住店还是寻乐啊?”龟奴很快就迎上来招待她。 陆书瑾指了指北角,问道:“为何今日都到那热闹去了?” 龟奴笑道:“今儿有少爷包了馆里二十个姑娘轮番在台上起舞,还说待姑娘们跳累了,便挑着赏给台下坐着的客人们,小公子你也可以去瞧瞧热闹,遇上慷慨的主算是今日走运。” 陆书瑾一点也不觉得走运,甚至有点犯恶心,不大想去凑这个热闹。 但她眼力极好,在那片人群之中似乎是看到了杨沛儿的身影。 为解心头疑惑,她应了龟奴的话,走去了北角。方角台附近的男子大多是席地而坐,当中摆了一张椅子,其后面就是站着的一群男人。 正当间那椅子上坐的人,就是包了二十个女子的慷慨少爷。 陆书瑾随意地扫了一眼,在男人们高昂的欢呼和口哨声中,从后方绕到了斜角处,就见方角台的后头站着约莫七八个女子。 当中有一个身着水青色纱袖长裙,面上描眉敷粉,虽是浓妆艳抹,但陆书瑾还是能够认出那人就是杨沛儿。 杨沛儿看起来心神不宁,愣愣地站在最后的位置,并不与旁人交流。 陆书瑾没急着去找她,先是在周围观察了许久,发现老鸨正忙着介绍台上的姑娘,下方一圈男人也看得正是起劲儿,倒是没人会注意斜角后方。 她小心地绕过去,站在杨沛儿身后的不远处,小声唤道:“沛儿姐。” 杨沛儿几乎是立即听到了声音,惊讶地转头,就看到陆书瑾突然出现,她吓了一条,连忙东张西望,随后推着她往旁走了两步,惶急道:“书瑾,先前求你的事办得如何?那捕快答应出手相助吗?” 陆书瑾想说她根本连那个捕头的面都没见到,更别说他答应帮忙了。 “没有。”陆书瑾说。 杨沛儿脸色一白,“那捕快是嫌弃银子少还是什么?玉花馆比你想象的要危险,若无人相助根本救不出我还会把自己搭进来,趁还没人发现你,你快些离去!” 陆书瑾察觉到她害怕的情绪,说道:“沛儿姐你先别急,那捕快虽然没有答应帮我们,但我请了别人帮忙,并非是我自己来。” “你请的是何人?可有把握?”杨沛儿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今日才发现这个玉花馆恐怕没有我先前猜的那么简单,似乎不是简单的与捕房勾结。” 陆书瑾想起了萧矜,点头道:“有把握的。” 杨沛儿满脸俱是担忧。并非她怀疑陆书瑾,只是她也清楚陆书瑾不过是八月份孤身一人来到云城,举目无亲自己住在租赁的大院之中,鲜少出门独来独往。当初杨沛儿就是看她年纪小才心软,时常烧了饭喊她一起吃。 眼下她自己陷入这泥潭,还要恬不知耻地拖累陆书瑾,已是叫她过意不去,若是再将陆书瑾推到危险的境地,她如何能心安? 想着她悲从中来,湿了眼睛,咽下哭声道:“书瑾,是我拖累了你。” 四周歌舞升平,一片吵闹,杨沛儿哽咽的声音传到陆书瑾耳中,还是让她心中一软,柔声道:“沛儿姐别担心,我既答应了救你,定会想办法尽全力,且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我来寻就是想让你先安心,我定会将你救出去。” “好好好。”杨沛儿连应了三声好,下一句话还没出口,却突然被一声厉喝打断。 “陆书瑾!”喧闹声中,有人怒喊着她的名字。 所有人俱是一惊,欢呼的声音骤然停住,陆书瑾惊讶地转头看去,这才发现原来坐在那椅子上,包了二十个姑娘的阔少,竟然是刘全。 要不怎么说是冤家路窄呢,在玉花馆还能碰上,属实是有些缘分的。 刘全先前被砸断了手臂,而今右臂还夹着木板挂在脖子上,臃肿的身体挤在椅子中,正咬牙切齿地盯着陆书瑾,脸上的横肉都气得抖了起来。 老鸨见状,忙摆手让台上的奏乐停止,玉花馆一下子变得安静,所有人都盯着陆书瑾瞧。 “你竟敢来这种地方?!”刘全恨声道:“海舟学府里的夫子当真是瞎了眼,如何会以为你是品行端正的学生,对你还颇有偏爱,不曾想你如此人模狗样!” 陆书瑾起初惊了一下,但却很快就恢复了神色,且十分有礼地冲刘全揖礼,“刘公子此言差矣,若是来玉花馆便是人模狗样,那刘公子在此处作何?” “大胆!老子来这里关你屁事,这般伶牙俐齿,我今儿就拔了你一口利牙!”他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结果因为身上肥肉太多卡住了椅子,起来的时候样子滑稽而狼狈,人群中不免飘出两声笑。 刘全更加愤怒,脸涨得通红,愤恨地将椅子从身上剥下去,还因牵扯了伤口痛得面目狰狞,越发觉得陆书瑾可恨,喊道:“将他给我拿下!” 刘全带来的几个随从应声而动,左右擒住陆书瑾的肩膀向后一别,按跪在了地上。 杨沛儿惊叫一声,扑上去喊,“你们作甚!” 却被其中一个随从扬手掼了一巴掌,不知使了多大的力气,发出清脆的巨响,当下就将杨沛儿扇倒在地,昏死在地上再不动弹。 姑娘们惊呼,匆忙往角落里缩去,马上远离了陆书瑾所在之地,台下原本欢笑取乐的男子也纷纷站起来,朝着台子的另一边走,很快中间就空出一大块地方来。 陆书瑾看了一眼被打晕的杨沛儿,心生恼怒,挣扎了一下臂膀,却被死死按住,一双膝盖都涌起痛意。 刘全一想到那日他被萧矜殴打的时候,陆书瑾站在旁边对他的求救恍若不见,就恨得如一把烈火烧毁了五脏六腑,想亲自拿钳子来掰碎陆书瑾的牙。 “如今你在这花柳之地落在我手里,我就算是把你打死,也没人会追究我什么。”刘全还是想看着陆书瑾低下倔强的头颅,哭喊着向他求饶认错,便说:“若是你肯磕着头喊我几声爹,我满意了或许能留你一条命!” “我爹早就死了。”陆书瑾如此接了一句话。 “你了不起!”刘全气得团团转,“给我拿棍子来,我先揍他一顿再说!” 陆书瑾看他如一只胖鹌鹑似的在当中转起来,用着十分认真的神色道:“刘公子,你右臂的伤好些了吗?” 刘全道:“我便是右手不能用我左手一样打你!” 陆书瑾用乌黑的眼睛看着他,“那你右手废了,还需我帮你代笔策论吗?” “用不着你假好心!” 她是有些想笑的,但却忍住了笑意,说道:“看来刘公子到现在还没想明白那日究竟是为何挨了揍。” 提起那日,刘全心中还有些惧怕,面上的表情有一瞬的僵硬,但很快他就察觉自己丢了面子,怒道:“那日是不巧撞上了萧矜,与你又无关系。” “当真是不巧吗?”陆书瑾说:“不曾想你这般蠢笨,就算是挨了打,都还没想明白是为什么挨打。” “你!”刘全气了个半死,找不到别的东西,他想将右臂夹着的木板抽出来砸她的脑袋,却拉扯动了右臂的伤,痛得面目狰狞。 “你难道从未想过,那日萧矜为何会出现在百里池?”陆书瑾趁此机会扬高了声音问他。 刘全的动作一顿,脑中又浮现那日在百里池的遭遇,这几日如同梦魇一般死死地纠缠他,让他夜夜难眠。 “百里池地处偏僻,平日里鲜少有人会去,更何况是烈阳高挂的大晌午,你以为萧矜这等大少爷为何会在那个时间出现?”陆书瑾盯着他,缓声道:“皆因他知道我给你代笔策论,所以才要帮我惩治你,你三次挨揍我皆在旁边,何以我就能安然无恙?萧矜已亲口说日后会在云城庇护我,若是谁敢欺辱我,他便会收拾谁,你还敢动我?!” 这话说到后半句,声音一直往高处走,带着些强势的气魄,重重砸在刘全的心头。 “怎会?!你无家世背景,那个混球怎么可能管你的闲事?” “是与不是你稍微打听便知,萧矜如今在甲字堂与我同桌,我今日来这玉花馆也是应他戌时的邀约。”陆书瑾神色凛然,当真有几分凶相,“眼下时间已经到了,你若不信,大可在此处等着他。” 刘全已然被萧矜打出了心理阴影,如今听到这名字双腿都忍不住发抖,右臂更是一阵一阵要了命地痛起来,赶忙嘶声指派随从,“快去门口瞧瞧他来没来!” 随从领命,在众人的注目下飞快地跑出玉花馆的大门。 方出去不到半刻,那随从便摔进了馆内,在地上翻了两个跟头停下,胸前的衣裳还印着一个灰色的脚印,他跪起来求饶道:“少爷饶命,少爷饶命!” 周围立即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刘全脸色都吓得发白,死死地盯着门口。 紧接着一身茶白锦衣的萧矜便大步跨进来,手中那柄白玉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指着地上的随从凶道:“你瞧见小爷掉头就跑,还敢说心里没鬼?叉起来!” 他身后的侍卫立即上前,用两把长剑将随从架起来。 萧矜这才侧过身,发现所有人全都聚在大堂的北角,眸光一撇先是瞧见了刘全,其后就看到陆书瑾被两人压着跪在地上,好似在用那双墨黑的眼眸向他求助。 他俊脸当即沉下去,变得冷峻。 “刘全。”萧矜的声音穿过半个大堂,落到北角众人的耳中,“你找死吗?” 刘全此刻见了萧矜,才真真跟见了活阎王似的,浑身都抑制不住地抖了起来。他知道萧矜会再来玉花馆,但没想到是今日,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本以为将东西转移完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却没想到这下甚至连跑路的机会都没有! 萧矜挑在今日带着侍卫前来绝非巧合,若是再不想想办法,刘家只怕要全完! “你、你又想如何?”刘全努力压制着心中的恐惧,大声喊着给自己壮胆,“我不过是来这里玩乐,碍着你何事了?!” 萧矜才是真的要气死了,他与陆书瑾约定的戌时,这城中戌时的钟才刚敲响,他不过是前后脚的功夫进玉花馆,结果一进来就看到陆书瑾被按跪在地上,也不知是被刘全欺辱了多久。 他将扇一合,凶神恶煞地指着刘全:“我就是看到你这张猪头脸就想打你,如何?” 刘全被吓个半死,尖声叫起来,“报官!快去报官!” “把门关上!”萧矜冷声吩咐一句,其后进来了一大批带刀侍卫,迅速分成两边站成队列,再将玉花馆的门重重闭上。 萧矜这次来带的却不是上回那几个一同玩乐的子弟,而是一批身强体壮的侍卫,单单是站在那就骇人至极。大堂中还有不少来此玩乐的男人,此刻也慌了神,堆聚在角落里不敢说话。 老鸨见状不妙,赶忙打着扇子走出来,笑哈哈道:“萧少爷消消气儿,消消气儿,小打小闹犯不着如此动气,再且说我这馆里还要做生意呢,你带着人围了楼馆日后谁还敢来?萧少爷给咱们可怜人一条活路吧!” “不若两位少爷各退一步,”她在中间两面讨好,冲刘全挤眉弄眼,往陆书瑾身上打眼色,“刘少爷将这位公子送还,萧少爷也大人有大量……” 刘全这会儿虽怕得要死,但还是勉强转动了一下浆糊脑袋,尖声拒绝,“不成!” 萧矜方才刚进来的时候,脸色还没有这么难看,明显没有动怒,但瞧见陆书瑾被按跪在地上之后,那表情是瞬间变的,就算刘全是个蠢猪也看出来他是为何发怒。 若真如陆书瑾所言,现在萧矜庇护他,那陆书瑾就更不能轻易送出去,捏在手里还算有个筹码,只要他能安全走出玉花馆回到家里,事情说不定还有转机。 刘全打定了注意,下令道:“让他站起来。” 陆书瑾双肩上的压力瞬间消失,被人拉着站了起来。她并不想给萧矜添不必要的麻烦,只是她完全没想到今晚会在这里与刘全撞上。 正想着时,脖子突然抵上了一抹冰凉,她浑身一僵下意识仰起头,朝后挪了挪,立即猜出有一柄刀抵在了她的脖子。 “萧矜,让我离开玉花馆,我便将陆书瑾安然无恙的还给你。”刘全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不少,与萧矜谈判。 萧矜眸色沉沉,盯着刘全说:“你动了他,就别想走着出这楼馆的门。” “那陆书瑾也同样别想走出去,”刘全阴狠道:“你仗着家世欺压我,我便也能学着你,左右有这个状元苗子陪我作伴,不算吃亏。” 老鸨见事情闹到这种地步,急得满头大汗,“两位少爷,咱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聊,没必要闹出人命的!” 刘全让人用刀架着陆书瑾的脖子,以此要求萧矜放他离开。眼下所有人都瞪着眼睛看,只等着看萧矜如何做决定。 却见萧矜冷嗤一声,并不接刘全这一招,而是往前行了几步找了椅子坐下,摸出个翡翠玉佩,色泽温润而纯粹,雕工栩栩如生,就算是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这玉佩的金贵。 他捏在指尖,对老鸨晃了晃,“这玉佩本是一对,前几日我来玉花馆时丢了一个,今日便是带人来寻。” 老鸨惊得语无伦次,“这这这,萧少爷莫不是在说笑,玉花馆每日来客难以计量,且已经过了几日,若真是掉在楼馆也早就被人捡走了呀!我楼馆里的人手脚都干净,绝不敢私藏这等贵重之物!” “敢不敢私藏,我难道还要听你的一面之词?”萧矜一拍桌面,凛声道:“去搜!” 他身后站着的侍卫闻声而动,立即四散而去,开始粗暴地展开搜索,将大堂的桌椅以及从吊顶垂下来的纱帐全部扯掉,另一批人则是直奔二楼,踹开一间间房门搜索,动静大得如野匪入城。 老鸨脸色煞白,扑到萧矜腿边苦苦哀求,“使不得使不得!萧少爷给条活路!” 却被萧矜嫌弃地蹬了一脚,“滚开!” 刘全见状也急眼,“萧矜,你究竟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他声音尖利而激昂,萧矜只要不是个聋子,是绝对能听见的。 但他就是装聋,压根不搭理刘全,修长的手指把玩着白玉扇,在指尖轻盈地转来转去,冷眼看着一楼大堂的东西俱被砸得稀碎,像个十足的恶霸。 刘全喊了两嗓子他都没有理财,急了一脑门的汗,脸憋涨得通红,狠狠瞪了陆书瑾好几眼。 陆书瑾见他咬牙切齿,恨不能当场夺刀跳起来一下劈死她,也不由心惊,只得开口尝试与刘全交流,“你喊得再大声也没用,他是不想理你,并非是聋子。” 刘全险些气晕,“我知道,用得着你说?!” “我有一法,或许可以帮你离开这楼馆。”她说。 刘全还没气糊涂,剜了她一眼恶狠狠道:“别想用你那伶牙俐齿来迷惑我,若是我走不出去,你也别想活着!” “刘公子,你心知肚明,萧少爷不会在这里杀了你,但他说了不会让你走着出楼馆,此并非恐吓,只怕会打断你一双腿,让你后半生再不能走路。”陆书瑾如今脖子上架着刀,生死皆在一线间,语气却还是无比平静镇定。 刘全双眼瞪得仿佛要出血,恨不能拿刀捅死陆书瑾,额上的青筋爆了又爆,却终是没有动作。 “你弱懦胆小,莫说是我这一条命,就算是十条命相抵,你不敢,亦不愿意拿双腿做交换。”陆书瑾继续说着,“所以表面上是你逼萧少爷做选择,实际上却是你根本没得选,此选择不是保不保全我的性命,而是看他愿不愿意放你一马。” “萧少爷自然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是以他现在根本不理睬你。” 刘全的脸色极其难看,他知道陆书瑾说的都是对的。 “但是,”陆书瑾话锋一转,朝旁边扫视一圈,说道:“萧少爷命人搜查楼馆,那些侍卫却并没有来这一处,就说明你挟持我的确是有用,至少他心中有忌惮,只意在晾着你,并非想逼你上绝路从而伤我,说明我在萧少爷心中还是有些分量的。” “你究竟想说什么?”刘全听不懂她话中之意。 “在楼馆搜查结束之前,他不会搭理你,这便是你最好的离开时机,若是等搜查结束他了却手中的事,你便没有机会了。”陆书瑾说,“是否要听我的方法,刘公子自己定夺。” 刘公子先前被她的伶牙俐齿骗过,便是吃一堑长一智,无论如何也不敢轻易信她。 但那头一群侍卫的动作极快,不过一会儿便将这两层的简陋楼馆翻两个底朝天,跟抄家似的一件完好的东西都没了,还奉上一个木盒放在萧矜手边的桌子上。 萧矜将盒子打开,里头放得是一沓纸,拿起来一瞧,全是签了名字按了手印的卖身契。 他拿出那一沓纸,冲着老鸨道:“玉佩没找到,这些卖身契勉强抵债。” 老鸨登时哭天抢地,死死抱住萧矜的小腿,“这可是我们楼里全部的姑娘了!” 萧矜甩了几下,竟没能甩开,纠缠起来,“喂!撒手!” 陆书瑾从那边吵闹之处收回视线,对刘全道:“你快要没时间了。” 刘全急得原地转了几圈,抹了一把额头的大汗,恶狠狠道:“你若是骗我,我便是下半辈子当个残疾也要杀了你!” 陆书瑾半点不被他的威胁吓到,指了指刘全的背后,“我先前看过,这楼馆里的所有吊帘和花灯都是相对称的,北角所有陈设都与西角一模一样,但唯独你身后的纱帘是多出来的。我猜想,那纱帘后头应该是个侧门,大多青楼楚馆都会留有一个不沿街的侧门,以供一些达官贵人悄无声息地进入,是保全名声所用。这玉花馆虽破旧低廉,但应是同样留了侧门的。” 刘全一听,顿时跟做贼似的瞄了萧矜好几眼,见他还在与老鸨撕扯没空看这边,便赶忙几个大步上前去撩开墨青的纱帐一瞧,后头果然有一扇窄门,虽没有玉花馆正门一半大,但也能通人行。 他回头用指头点了点陆书瑾,撂下一句,“算你识相!” 随后飞快地开了门,从侧门溜了出去,余下几个随从也紧跟着溜走。 与此同时,在北角堆聚着的男子们也不敢再看热闹,争先恐后地从侧门离开。 那边的萧矜甩不掉老鸨,便喊来两个侍卫左右架住她的手臂,硬是将她从萧矜的脚上拔走,还脱走了他的一只锦靴。 萧矜一边骂一边穿鞋,抬头一看,北角的人几乎走光了,只剩下一群缩成一团的姑娘们,还有被刀架着的陆书瑾。 他十分纳闷,对那人问道:“你主子都跑了,你还挟持他干嘛?” 陆书瑾也极其想问这个问题,那刘全的几个随从不是都跟着跑了吗?怎么这个拿刀抵着她脖子的人却不走啊?那她岂不是白白给刘全献计? 却见那人攥着陆书瑾的后脖子转了半个圈,抬脸正对着萧矜,冷笑道:“那种蠢货才不是我的主子。” 陆书瑾看不到身后这人的脸,但见萧矜面上的神色瞬间一变,紧紧皱起眉头,仿佛事态一下子变得严重了,她也跟着胆寒起来。 刘全好骗好拿捏,所以方才萧矜只是生气,却不并把他当回事。可现在挟持陆书瑾的人却让萧矜露出了凝重之色,那就极有可能说明此人是个亡命之徒,极有可能手起刀落会取她的性命。 “你想如何?”他沉声问。 “将卖身契给我。”那人说。 “这里有很多,你要哪一个?”萧矜抬了抬手,侍卫立即将一沓卖身契送到他手上。 “杏儿的。”他道。 萧矜低头,俊俏的眉眼攀上无比讥诮的笑意,嗤道:“你倒是个痴情种,先前拐进馆里的几个女子,就是为了赎她?” “我本想等着给楼馆送够五个人,就带着杏儿出楼去过安稳日子,”他语气冷硬,掐着陆书瑾后脖子的手猛然用力,巨大的疼痛瞬间袭来,“若不是这小子追查杨沛儿一事,也不会将你引到这里,彻底坏了我的好事!我杀他十次都不够解恨!” 陆书瑾痛得紧紧拧起眉毛,咬紧了牙没痛呼出声。 萧矜仍翻找着卖身契,没有抬头,说道:“那你可真是冤枉他了。” 说着,他抽出一张,夹在指尖扬起给青乌看,“你要的东西,放了他。” 青乌道:“先将东西给我。”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食言?”萧矜此时收敛了平日的不正经,俊俏的面容恍若乌云密布,散着股凶戾之气,肃着脸色与青乌说:“我萧矜向来是说到便做到,你放了他,我就将卖身契给你,让你和你心上人出了这楼馆。” 青乌警惕心很强,并不好骗,听闻立即激动起来,“我不是在与你谈判!且我来了这里便没打算活着离开,别浪费时间,否则我一刀就能扎透这小子的脖子!” 他说话的同时,将刀刃往里推了些许,锋利无比的刀刃登时就划破了陆书瑾的侧颈,血液瞬间渗出来。陆书瑾条件反射往后弹了一下,却被青乌的手捏得死紧,第一次感觉到死亡近在咫尺,侧颈传来的痛楚如此强烈,不可忽视,她难以抑制地恐惧起来。 此人似乎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来的,现在说任何话都会成为他动手的契机,陆书瑾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不知所措地盯着萧矜。 萧矜目光在她脖子上扫过,最终退了一步,说道:“我将卖身契扔给你,你要在同时放开他。” 青乌接受了这个提议,点了点头。 但一张纸太过轻薄,即便是团成团也很难扔过去,萧矜索性从桌上拿了个杯子,将纸折起来放里头,又向侍卫要了方锦帕塞进杯中堵住,然后举起杯子,说:“我数三个数。” “三、二、一!” 萧矜在最后一个数字落下的时候将杯子扔出去,与此同时陆书瑾也被一股大力猛地一推,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发出闷响。 青乌接住了杯子,动作急切地将里面的卖身契逃出来,展开一看果然是杏儿的,他一阵狂喜转头对姑娘群里站着的杏儿笑道:“杏儿,我先前答应你定会让你恢复自由身,如今做到了!” 他说着,便将卖身契撕了个粉碎,再抬头望向杏儿的目光变得满腹柔情,再没有方才那般凶恶,“我还给你留了一笔银子,日后你便自由了,拿着银子去好好过日子。” 杏儿站在人群中与他相望,泪珠从眼中滑落,哀伤道:“青乌哥,你这又是何苦。” 陆书瑾摔得重,膝盖和手肘一时皆缓不过来,没能立即爬起来,正费力挣扎时,视线中一双黑色锦靴走来,停在她面前。 紧接着一双手捏住她的双臂,以一种非常稳健轻松的力道,将她从地上径直拉了起来,她也顺势站直。 萧矜站在她面前,低头看她,“不过是受了点小伤摔了一跤,哭哭唧唧像什么样子,一点儿都不男人。” 陆书瑾一只手捂着侧颈的伤口,一只手抬起来往脸上一摸,这才发现脸上湿润,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 她虽不算是娇养着长大,但她在姨母家若是磕着碰着或是生了病,从来都是自己硬抗,没人给她请郎中。是以她这十几年来生活都颇为小心翼翼,极少让自己受伤,如今乍然被锋利的刀刃所伤,又狠狠地摔了一跤,浑身哪哪都是痛的。 她抽了一下鼻子,泪水从白嫩的脸颊滚落,没有说话。 “让我瞧瞧伤口如何。”萧矜轻轻推了一下她捂着伤口的手腕处,陆书瑾也乖顺地将手拿开,露出伤口。 他偏头查看,说道:“不深,捂一会儿应该会止血。” 说着,就将自己的锦帕拿出来,按在了陆书瑾的伤口之处。 那锦帕被他放在衣襟里,仿佛沾染了他胸膛的炽热温度,覆在脖子上传递来一股暖洋洋,还有他身上那淡淡的檀香味道。 陆书瑾按着柔软昂贵的锦帕,只觉得心里的恐惧和波荡的情绪,都被着温度和檀香一寸寸轻而缓慢地抚平。这种陌生而又不大适应的关怀,让她心中多了些莫名其妙的心安。 “怎么回事,嗯?”萧矜的声音低低的,问她,“不是让你戌时来,你提前来做什么?” “我也未提早多久,只是没想到刘全会在此处,也不知这歹人混进了刘全的随从之中。”陆书瑾耷拉着眉眼回答,“对不住,我把人放走了。” 她指的是刘全。 “那只蠢猪能跑得了才怪。”萧矜提到他就变得烦躁。 他知道此事根本怪不得陆书瑾,但他心中还是气恼的,毕竟他刚决定要将陆书瑾收做小弟,日后保她不受欺负,却没想到这才没多久她脖子上就多了道刀口。 此时正抱着哭泣的杏儿安慰的青乌打断了两人的对话,问萧矜,“萧少爷方才说要放我二人离开,此话可还作数?” 萧矜心里憋着火没地儿发,没好气道:“赶紧滚。” “萧少爷果真言出必行,如此明事理且风度翩翩,传闻必定十有九虚。”青乌本打算赴死,却没想到救出了杏儿还有生路,顿时喜上眉梢,即便是萧矜态度极烂,也闭眼将他夸了一通。 陆书瑾却一下就急了,抓住了萧矜的衣袖,“他拐骗女子入青楼,手上定然沾着不少人命,绝不可轻易放他离开!” 萧矜啧声道:“你把伤口捂好。” 陆书瑾又重新捂住伤口,仍满眼焦急地盯着他。 “此事不用你管。”萧矜对她说,随后又吩咐侍卫,“去请个大夫来。” 陆书瑾是想管,但根本管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青乌抱着杏儿从侧门离开了玉花馆,纵然心中极其不甘心也是没有办法的。她见昏倒在地的杨沛儿被其他几个女子扶了起来,便赶忙想去查看她的情况。 但却被萧矜一把拽住了手臂,说道:“急什么,跟了我还能让你委屈不成?账还得一笔笔地算。” 陆书瑾的脸颊瞬间涨红,惊道:“什么叫跟了你?” 萧矜却一点儿不觉得自己的说法有问题,只以为这书呆子仍执迷不悟,要去追杏儿,便强行拉着她按坐在椅子上,说道:“你瞧好了就是。” 陆书瑾一头雾水,就听他对侍卫道:“把人带进来。” 继而玉花馆的大门被推开,侍卫压着拼命挣扎的刘全以及其一众随从,后头就是青乌与杏儿二人,皆排着队压进了堂中,一个都没能跑掉。 刘全被押在最前头,刚走到堂中,就被萧矜拿着扇子对着那张肥脸就一顿乱敲,打得他嗷嗷直叫。 萧矜这才觉得憋的火消散了些许,喟叹一声,“还是得打人才能解气。” 第21章 第 21 章 刘全的脸涨得红紫,被劈头盖脸打了一通,挣扎之中右臂的剧痛让他惨叫不止,破口大骂:“萧矜,你出尔反尔!枉为男人!” “说什么呢?”萧矜疑惑地挑眉,“我何时说要放你走了?” “若不是你的授意,陆书瑾又怎会告诉我那边有个侧门?”刘全恼怒地质问。 “是我自己的主意。”陆书瑾望着他说道:“我只说你能从那侧门出去,并不代表你能逃脱。” 她原本想的是,萧矜带来的这一批侍卫个个人高马大身强体壮,刘全又有伤在身,纵然让他先跑半条街,萧矜的那些侍卫也能将人抓进来。 但是现在看来,他似乎是在玉花馆的外面也留了守卫,是以刘全刚出去,就被押住了。 陆书瑾看到方才跑出去的青乌也在其中,心头的焦急和不甘被冲刷了个干干净净,前所未有地平静下来,即便是侧颈的伤口仍有些难以忍受,却没有体现在她面容分毫。她捂着伤口静坐,深灰的布衣稍稍有些凌乱,在华彩一般的灯下映衬着白皙的肌肤,浓黑的眉眼也变得尤其精致。 刘全当即大骂,“陆书瑾,你这狗娘养的竟敢……” 话还没说完,萧矜用手中合上的扇子狠狠往他嘴上敲了一下,他凄惨地嚎叫起来。 方才那下是下意识出手,萧矜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低头去细细查看扇子是否有损坏,嘴里念叨着,“坏了坏了,这下打重了,这可是季朔廷的小心肝……” 刘全的嘴唇牙邦都被打得剧痛麻木,整张肥脸狰狞地拧成一团,模样极为丑陋。 萧矜只觉得碍眼,挥了挥手道:“把嘴塞上,叉边上去。” 侍卫找了布把刘全的嘴塞得满满当当,只发出呜呜的声音,被架着退到后方。 紧接着青乌和杏儿两人就被押上前来。青乌是半点不惧怕的模样,还怒瞪着萧矜,似乎在愤恨他言而无信。 萧矜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解释一下,“我只说你能出了这玉花馆,没说放你们走。” 也不知道他说完之后是使了个什么眼神,那侍卫抬腿冲着青乌的腿窝就是一脚,将这个高大的男人踹得跪在地上,萧矜满意地点点头,“现在看你倒顺眼一些了。” 事到如今,青乌只能认降:“杏儿是无辜的,还请萧少爷放她一条生路。” 萧矜勾起个嘲讽的笑,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来,从袖中摸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沓银票,对满脸泪水的杏儿说道:“杏儿姑娘,这是一千两,想要吗?” 杏儿错愕,“什么?” 陆书瑾想转头去看他,但由于脖子上还有伤转不动脖颈,只能整个身子侧了一半望向萧矜。 心想他应当是没有蠢到这种地步,白白给人送银子。 果不其然,就听他下一句说道:“但你的情郎与这一千两之中,你只能选一个,你选了银子,他便会死。若选了人,我就放你们二人离开。” 陆书瑾下意识去看杏儿的神色。 一千两,足够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若是将银子再拿去行商,亦或是嫁个干净人家,余生就安稳了。 实际上陆书瑾却觉得这摆在上面的选择并非是一千两,而是萧矜递出的隐晦枝条,若是杏儿顺着枝条爬,说不定能爬进萧家的后院。 陆书瑾经常听说那些出身金贵的富家子弟养一堆外室的风流事迹。 当然,萧矜这样做也是为了羞辱青乌。 杏儿盯着那一千两银票,眼中的渴望已经掩饰不住,却仍像是顾虑着,含泪去看青乌,那双不算大的眼睛恍若秋水藏情,让人怜爱。 萧矜看出她的犹豫,并不催促,倚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看戏。 “杏儿。”青乌盯着她,双眸满是希冀和哀求,低声道:“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杏儿轻轻摇了摇头,泪水还挂在眼睫,似万般无奈,“奴家不敢奢望情爱。” 此话一出,青乌显然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激动地振奋双臂,却又被侍卫按得死死的,“杏儿!不过是一千两,我日后定能想法子发家,让你绫罗绸缎锦衣玉食!为何不选我!” 萧矜像是觉得很有趣,笑着将银票收起来,换成一锭银子,又道:“我仔细想了想,他这条烂命值不了一千两,最多值个十两,你可重新选择。” 陆书瑾静静看着杏儿,却见她这次反而没有方才那般犹豫,很快就道:“奴家并不想改变选择。” 她这次甚至没再看青乌一眼。 青乌眼睛红得像是滴血,死死盯着杏儿。 “你看,你连十两银子都不如。”萧矜肆无忌惮地讥讽他,“一厢情愿为她赴死,结果别人压根不愿领情,你当你是什么盖世英雄不成?你方才那副气势我还以为你多了不起呢,不过也是被踩入尘埃的烂泥,让人看不起的杂碎罢了。” 他说话相当不留情面,无异于给青乌心头重重刺上一刀。心上人为了十两银子抛弃自己,还要被如此嘲笑,青乌的尊严被狠狠碾碎在地上,发出一声极其刺耳的吼叫,模样疯癫。 萧矜一抬下巴,侍卫立即捏着青乌的下颚“咔吧”一声,卸了他的嘴。 “爷向来是言出必行,她既选了银子,那你这条命也就留不得。你拐骗进玉花馆的女子统共四个,其中两个女子不肯折服,一人被虐打至死,一人咽土自尽,”萧矜笑容俊美,却又带着点凶残,“我就在此代官老爷断了这桩案子,让你也体会一下筋骨寸断,咽土窒息而亡的感觉。” 说罢,他挥了下手,让侍卫将人径直拖去了后院。 陆书瑾从始至终都在旁观,一言未出。她原本都已经想好了如何痛骂青乌一顿,解心头之恨,但却没想到这件事萧矜比她摸得清,甚至知道青乌拐了几个女子,而进了楼馆的女子又是如何惨死。 青乌被心上人抛弃,又受此酷刑而死,陆书瑾只觉得异常痛快。 她想,或许她也不算什么好人,她甚至希望杏儿也没什么好下场。 正想得出神,却见萧矜不知道从哪里又摸出了五个小银锭放在桌上。先前陆书瑾给他代笔策论的时候,一张能换一个这样的小银锭,是一两银子。 他拿出五两银子,忽而指着陆书瑾对杏儿问:“他和这五两银子,你选哪一个?” 这一瞬间,陆书瑾的脑子是懵的,脸上出现无比诧异的神色,向萧矜投去疑惑的目光。 杏儿方才面对情郎和十两银子都选得如此快,换成陆书瑾则就更不费什么思考,几乎是马上就选了银子。 萧矜就半身倚在桌子上,往她这边凑,小声道:“可看明白了?青楼女子多薄情,你费尽心思也换不得她侧目,你比那蠢人还廉价,你才值五两银子呢。” 陆书瑾眉头皱得死紧,隐约感觉萧矜仿佛也如方才羞辱青乌那般来羞辱自己,但她的目光落在萧矜举起的五根手指上,又转回他充满认真的眉眼中,却觉得他像是在正经劝说她。 萧矜见她的脸色变得难看,又想了想,仔细措辞,将声音压得更低,与她咬耳朵,“也并非是说你廉价,只是风尘女子总有多重顾虑。她们肯定先考虑的是从了良后衣食住行,再考量夫家的地位,你如今还是一介书生,手中也就才八两七百文。当然我并非是嘲笑你穷,古人云:‘莫欺少年穷’,是她有眼不识,正好你也能了却杂念,日后专心读书,金榜题名指日可待……” “你到底想说什么?”陆书瑾越听越糊涂,小脸都要皱成一团,打断了他的话。 “你就断了赎她的心思吧。”萧矜总算说出重点来,仔细地瞧着她的神色,仿佛是怕她因此不高兴。 “我当然不会赎她。”陆书瑾只觉得他莫名其妙,像是又发癫,“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什么?!”萧矜一下子退回去坐正,惊道:“你不是说要从玉花馆里赎一个人吗?” 陆书瑾道:“不错,那人名唤杨沛儿,是被青乌拐骗进来的,在城北的租赁大院之中与我是邻居,待我如自家弟弟。” “当真如此?” “自然,骗你作何。”陆书瑾奇怪地看他一眼,而后站起身道:“她方才被打晕了,我得去瞧瞧她。” 说着便起身,走去北角之处寻杨沛儿,留萧矜一人满面茫然。 其实方才那个让杏儿选择的招数,本就是打算用在陆书瑾身上的,好让她从那些情情爱爱的蒙骗之中清醒,不再往歪路上走。 却没想到他从头至尾,完完全全搞错了,陆书瑾压根就不是要赎哪个青楼女子,而是为了救人! 萧矜的手指无意间在桌上轻敲着,一时间思绪纷杂。 他就说陆书瑾这种每日来了学堂坐下就开始看书写字,稍稍提一句俏寡妇便会面红耳赤,头都抬不起来的人,又怎会被风尘女子迷了心智。 他想着想着,忽而哼笑一声。 此时侍卫推门而入,带来了郎中复命。萧矜便站起身,正打算领着大夫往陆书瑾方向去,就听见杏儿在后方叫住了他,“萧少爷。” 萧矜回头,杏儿就福了福身,轻柔道:“奴家日后是何去处?” “是何去处?”萧矜倒像是认真想了想,“当然在牢狱中度过余生。” 杏儿神色剧变,面上的娇羞全然消失,惊异问,“萧少爷何出此言?奴家干干净净,并未做伤天害理之事啊!” “你当真觉得我什么都不知?”萧矜侧身而立,欣长的身影被拢在华灯之下,半边脸隐在暗色中,如画般的眉眼含着笑意,看起来俊俏极了,声音低沉,“除却青乌之外,还有两个男子想为你赎身,与老鸨约定好拐骗五个女子进来就能将你赎出去,你身上沾满了血,还敢说自己干净?” “可奴家在这楼馆之中亦是身不由己,命如浮萍,又如何能管得了那些事?”杏儿颤抖着身体,泪珠又是一串一串地落下来,我见犹怜。 萧矜却压根不理睬她的解释,哼了一声,摇起扇子大摇大摆而去,喊道:“陆书瑾,过来看伤!你牵着那女子的手干什么,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啊?” 第22章 第 22 章 杨沛儿被一巴掌扇晕,到现在还没缓过劲儿来,被人扶着靠在桌边,并无多的人关心她。 陆书瑾以前看书时多少看了些医书,约莫能猜出杨沛儿并非是被打晕的,极有可能是在玉花馆这些日子吃不好也睡不好,过度劳累虚弱,再加方才受了惊吓,所以被打了一巴掌就晕了过去。 方得了空闲,陆书瑾就赶忙来查看,见杨沛儿被孤零零搁在桌边,不免有几分心疼,赶忙走过去捞起她的手,按上她的脉搏。 她以前有段时日是对医术颇感兴趣的,但奈何能拿到手的医书实在太少,关于摸脉知识看得也不多,本想试试能不能摸出个所以然。 结果只能模糊感受到杨沛儿跳动的脉搏,其余的什么都摸不出来。 隔行如隔山,光看几行字,自然学不到半点本领。 旁边站着的女子见她专心致志地号脉,好奇问道:“小公子,你摸出什么门道了吗?” 她当然是一点门道都摸不出,颇有些不好意思便佯装没听见这句问话,只将杨沛儿的衣袖拉下来,刚将她的手放下,萧矜就在那边叫喊。 陆书瑾回身看他,就见他朝这边大步走来,身后还带着挎着药箱的郎中,来到跟前站定,他瞧了杨沛儿一眼,问道:“是她?” 陆书瑾点点头,刚一动又扯动了伤口,痛得她眉头紧皱。 “大夫,给他瞧瞧脖子上的伤口。”萧矜说道。 这郎中已然胡须发白,年岁不小,被侍卫提着一路赶来青楼,这会儿出了一头的汗,一面是热的,一面是窘迫,生怕晚节不保。 陆书瑾仰了仰头,将刀口给郎中看。 “这伤口浅,血已经凝结,倒不必再动它,老夫给你配个药膏回去之后用清水洗净血污,每日涂个三次,头两日先用纱布包住,后头伤口愈合便不用了,不出几日就能愈合得七七八八。”郎中一边说着,一边飞快打开药箱,拿出一堆瓶瓶罐罐开始配药,说道:“你将舌头伸出来我瞧瞧。” 陆书瑾听话地伸出舌头。 郎中看了看,说道:“小伙子,你面色苍白,唇甲淡无血色,舌薄且有白苔,是气血亏空之相,你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要多吃多补,不可纵欲。” “啊?”陆书瑾惊愣住,下一刻脸就蹭地红了起来,不知如何辩驳。 偏生萧矜还在一旁道:“不可纵欲,听到没有,谁不听大夫的话谁短命。” 郎中笑了一下,将调配好的药膏放在桌上,说道:“不算是大毛病,就是体虚容易患病,多注意些就好。” “大夫,”陆书瑾指着杨沛儿道:“能不能给她也瞧瞧,方才挨了一巴掌,晕过去了。” 郎中上前,给杨沛儿号脉,又扒开她的眼皮细看,随后道:“怕是惊累过度加之身体虚弱才会如此,不必吃药,回去好好休息调养即可。” 陆书瑾颔首道谢,萧矜便在一旁给了银子,让侍卫将郎中给送出去。 侧颈还是痛的,但陆书瑾这会儿情绪已经完全放松,有些手脚发软地坐在近旁的椅子上,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竟觉得无比疲惫几近虚脱。 原本想着赎出杨沛儿便可以离开,没曾想居然会发生这么一出闹剧,她还差点因此丧命,荒谬又惊险。 萧矜就站在三步远的距离之外,看着陆书瑾垮着肩膀耷拉着脑袋的模样,没忍住牵了牵嘴角轻笑,忽而说了句,“这才哪到哪?” 陆书瑾恍惚抬头,疑问地看向萧矜,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就见一个侍卫快步走上前来,在萧矜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继而他朝后方招了招手,扬高声音道:“都押进来。” 随后萧矜随手搬了把椅子,坐在陆书瑾的边上。刚落座,一批侍卫便从后院押着一伙人,排着队地进了大堂来,给按跪在地上,再后头则是抬了几个大箱子,一一摆放萧矜的面前。 刘全见了这场景,顿时呜呜了几声,面色通红发紫,双腿开始剧烈颤抖。 这时候萧矜歪了歪身子,凑到陆书瑾耳边,小声道:“你看刘全的脸,像不像蒸熟的猪头?” 陆书瑾观察了一下,认真回道:“倒像是冬日里挂在墙边的吊柿子。” 萧矜想了想,表示赞同:“确实。” 说完他坐正了身体,对刘全问:“方才我的侍卫搜查玉花馆,在后院抓住了这批搬运箱子的人,俱是你带来的人,刘家在这破破烂烂的小楼馆藏了什么东西啊?” 刘全撕扯着嗓子大喊,声音却都被捂在口中,根本听不清楚。 萧矜看着他浑身发抖的模样,脑中浮现一个掉在墙头的柿子,忍不住又笑了:“确实像啊。” 陆书瑾看不懂他的行为,也没有开口询问的打算,恍然明白萧矜今夜来此处,恐怕不止是为了帮她赎人那么简单。 或许他从前几日那次来玉花馆散财时就别有目的,先来此处玩乐,然后今日又借口玉佩丢在楼中,命人砸楼搜馆,为的就是找出这几箱东西。 正想着,门口突然传来一声高喊:“云府允判到——” 萧矜听后站起身,往前迎了两步,就见一个年轻的男子从门外走进来,身着深色官袍。男子身后跟着一排衙门的人,身上所穿皆统一制服,腰间佩刀,走起路来相当威风。 男子大步走来,冲萧矜笑道:“萧少爷,难得一见啊。” 季朔廷跟在后头,一来就抢回了自己的扇子,打开来细细查看,生怕被萧矜糟蹋,丝毫不知这扇子方才被萧矜拿去抽刘全大嘴巴子。 萧矜也笑,揖礼道:“方大人,等你许久了,来来来。” 云府允判,官职位于通判之下,为知府僚属。此男子名唤方晋,也是季朔廷的表姐夫。 萧矜指着摆在地上的箱子,说道:“前两日我在玉花馆作乐时丢了块玉佩,今日来找便正好撞上了刘全带人在楼馆后院,从地下往外搬东西,我心觉不对劲便让人拦下,东西全在此处了,还未打开,还请方大人查看。” 方晋瞥了刘全一眼,招手,“来人,全部打开!” 衙门的人一拥而上,将箱子上的封条撕碎掀开盖子,忽而一排排白花花的银锭便骤然出现在眼前,在华灯之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晃得陆书瑾眼睛下意识闭了闭。 周围响起一片抽气声。陆书瑾也没见过这么码列整齐的银子,一个约莫有手掌大小,看起来像是五十两的那种银锭,极其崭新。 方晋上前,拿起其中一个细细查看,片刻后寒声道:“这是官银。” “哇——”萧矜佯装惊讶,对刘全道:“你们刘家好大的胆子啊!竟敢私藏官银?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啊!” 刘全惊恐地瞪着眼睛,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俨然是吓了个半死的状态,却连半句辩解都说不出来。 方晋冷哼一声,“官银到底从何处来,衙门会查个清楚,先将银子带回去清点,所有人押回衙门审问!” 衙门侍卫听言,便开始动身,压着人抬着箱子往外走。 方晋转身对上萧矜,表情带了笑,客客气气道:“也要麻烦萧少爷走一趟,将来龙去脉阐明。” “这是自然。”萧矜拱了拱手,推了季朔廷一把,“你先跟去,我随后就到。” 季朔廷忙前忙后,还来不及坐下来喝杯茶,又被使唤走,气得直哼哼。 萧矜这才转头看向陆书瑾,走来几步站到她面前,低声说:“我差人给你送回学府,哪都别去,老老实实呆在舍房之中。” 陆书瑾听了他的话,才恍然从方才看到的那一箱箱银子的震惊里回神,指了下杨沛儿,“那沛儿姐……” “我也会安排人送她离去。”萧矜想了想,又叮嘱道:“你千万不可碰她,现在外头人的造谣厉害得很,去年庙会有个女子走我边上的时候鞋被人踩掉了,因着人多被往前拥了几步,我顺手捡起来要还给她,不曾想自那之后云城皆传我偷藏女子鞋袜拿回家闻……” 他露出忌惮的神色,“人言可畏。” 陆书瑾当然是不信的,若萧矜当真感觉人言可畏,就不会行事如此荒唐。 但她现在的身份是个男子,的确该注意男女大防,便点头回应。 这副模样落在萧矜眼中,真是乖巧至极,他满意一笑,“快回去吧。” “我想跟刘全再说两句话。”陆书瑾突然提出了这个要求。 萧矜想都没想直接答应,喊住了押着刘全的侍卫,将吓得半死不活的人又给拖了回来。 萧矜抬步去了外头找方晋说话,堂中的侍卫带着一群女子也基本走空,只余下寥寥几个人。 陆书瑾对他说:“刘全,其实我骗了你。” 刘全现在的脑子乱成一团,吓得全身发软,哪还顾得上被陆书瑾说的这些。 但陆书瑾还是继续道:“先前在给你代笔策论的同时,我也在为萧矜代笔。那日我故意将你二人的策论调换,再告知我的同桌,我晌午会去百里池的后方,萧矜交上去的策论引得夫子大怒,将他提去悔室训斥过后,他必定会去甲字堂找我,届时再由我同桌告诉他我去了何处。” “我一早便在百里池等着了,我看见你伙同别人殴打梁春堰,一直等到萧矜出现在百里池我才去你的面前,故意说话激怒你,惹得你大喊大叫引来萧矜。”陆书瑾将那日的计划全盘托出,“我原以为你挨了顿打应当会想清楚,却不曾想你竟是如此蠢笨,今日问你时,你还满脸糊涂。” 刘全像见鬼似的瞪着她,忽而想起了半个月前的第一次见面,这人捧着包子站在人群中,毫无存在感。后来被他带人拦下,陆书瑾非常惊慌,甚至逃跑时还狼狈地摔了一跤,其后又主动低头,向他示弱,提出帮他代笔策论。 一直以来,刘全都以为陆书瑾这个穷苦人家出生的孩子是个极其好欺负的,甚至比他以前所欺辱的人还要卑微,像只随便就能碾死的蝼蚁。 然而此刻与她对视,才算是明白,陆书瑾此人虽看上去乖巧老实,说话总是不徐不缓似乎极其真诚,但实际上心眼是黑的,远不如表面看上去干净清澈。她的话只会说一半,剩下的一半藏在肚子里,变为算计。 他不明白陆书瑾说这话的目的,正想着时,就听她认真道:“当日萧矜并非是为我出头才打你,也从未说过要在云城内庇佑我,保我不受欺负的那些话。我与他不是一伙,你下了地府化成鬼要报仇报怨,可别来找我。” 刘全差点让陆书瑾气得先走一步。 第22章 第 22 章 杨沛儿被一巴掌扇晕,到现在还没缓过劲儿来,被人扶着靠在桌边,并无多的人关心她。 陆书瑾以前看书时多少看了些医书,约莫能猜出杨沛儿并非是被打晕的,极有可能是在玉花馆这些日子吃不好也睡不好,过度劳累虚弱,再加方才受了惊吓,所以被打了一巴掌就晕了过去。 方得了空闲,陆书瑾就赶忙来查看,见杨沛儿被孤零零搁在桌边,不免有几分心疼,赶忙走过去捞起她的手,按上她的脉搏。 她以前有段时日是对医术颇感兴趣的,但奈何能拿到手的医书实在太少,关于摸脉知识看得也不多,本想试试能不能摸出个所以然。 结果只能模糊感受到杨沛儿跳动的脉搏,其余的什么都摸不出来。 隔行如隔山,光看几行字,自然学不到半点本领。 旁边站着的女子见她专心致志地号脉,好奇问道:“小公子,你摸出什么门道了吗?” 她当然是一点门道都摸不出,颇有些不好意思便佯装没听见这句问话,只将杨沛儿的衣袖拉下来,刚将她的手放下,萧矜就在那边叫喊。 陆书瑾回身看他,就见他朝这边大步走来,身后还带着挎着药箱的郎中,来到跟前站定,他瞧了杨沛儿一眼,问道:“是她?” 陆书瑾点点头,刚一动又扯动了伤口,痛得她眉头紧皱。 “大夫,给他瞧瞧脖子上的伤口。”萧矜说道。 这郎中已然胡须发白,年岁不小,被侍卫提着一路赶来青楼,这会儿出了一头的汗,一面是热的,一面是窘迫,生怕晚节不保。 陆书瑾仰了仰头,将刀口给郎中看。 “这伤口浅,血已经凝结,倒不必再动它,老夫给你配个药膏回去之后用清水洗净血污,每日涂个三次,头两日先用纱布包住,后头伤口愈合便不用了,不出几日就能愈合得七七八八。”郎中一边说着,一边飞快打开药箱,拿出一堆瓶瓶罐罐开始配药,说道:“你将舌头伸出来我瞧瞧。” 陆书瑾听话地伸出舌头。 郎中看了看,说道:“小伙子,你面色苍白,唇甲淡无血色,舌薄且有白苔,是气血亏空之相,你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要多吃多补,不可纵欲。” “啊?”陆书瑾惊愣住,下一刻脸就蹭地红了起来,不知如何辩驳。 偏生萧矜还在一旁道:“不可纵欲,听到没有,谁不听大夫的话谁短命。” 郎中笑了一下,将调配好的药膏放在桌上,说道:“不算是大毛病,就是体虚容易患病,多注意些就好。” “大夫,”陆书瑾指着杨沛儿道:“能不能给她也瞧瞧,方才挨了一巴掌,晕过去了。” 郎中上前,给杨沛儿号脉,又扒开她的眼皮细看,随后道:“怕是惊累过度加之身体虚弱才会如此,不必吃药,回去好好休息调养即可。” 陆书瑾颔首道谢,萧矜便在一旁给了银子,让侍卫将郎中给送出去。 侧颈还是痛的,但陆书瑾这会儿情绪已经完全放松,有些手脚发软地坐在近旁的椅子上,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竟觉得无比疲惫几近虚脱。 原本想着赎出杨沛儿便可以离开,没曾想居然会发生这么一出闹剧,她还差点因此丧命,荒谬又惊险。 萧矜就站在三步远的距离之外,看着陆书瑾垮着肩膀耷拉着脑袋的模样,没忍住牵了牵嘴角轻笑,忽而说了句,“这才哪到哪?” 陆书瑾恍惚抬头,疑问地看向萧矜,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就见一个侍卫快步走上前来,在萧矜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继而他朝后方招了招手,扬高声音道:“都押进来。” 随后萧矜随手搬了把椅子,坐在陆书瑾的边上。刚落座,一批侍卫便从后院押着一伙人,排着队地进了大堂来,给按跪在地上,再后头则是抬了几个大箱子,一一摆放萧矜的面前。 刘全见了这场景,顿时呜呜了几声,面色通红发紫,双腿开始剧烈颤抖。 这时候萧矜歪了歪身子,凑到陆书瑾耳边,小声道:“你看刘全的脸,像不像蒸熟的猪头?” 陆书瑾观察了一下,认真回道:“倒像是冬日里挂在墙边的吊柿子。” 萧矜想了想,表示赞同:“确实。” 说完他坐正了身体,对刘全问:“方才我的侍卫搜查玉花馆,在后院抓住了这批搬运箱子的人,俱是你带来的人,刘家在这破破烂烂的小楼馆藏了什么东西啊?” 刘全撕扯着嗓子大喊,声音却都被捂在口中,根本听不清楚。 萧矜看着他浑身发抖的模样,脑中浮现一个掉在墙头的柿子,忍不住又笑了:“确实像啊。” 陆书瑾看不懂他的行为,也没有开口询问的打算,恍然明白萧矜今夜来此处,恐怕不止是为了帮她赎人那么简单。 或许他从前几日那次来玉花馆散财时就别有目的,先来此处玩乐,然后今日又借口玉佩丢在楼中,命人砸楼搜馆,为的就是找出这几箱东西。 正想着,门口突然传来一声高喊:“云府允判到——” 萧矜听后站起身,往前迎了两步,就见一个年轻的男子从门外走进来,身着深色官袍。男子身后跟着一排衙门的人,身上所穿皆统一制服,腰间佩刀,走起路来相当威风。 男子大步走来,冲萧矜笑道:“萧少爷,难得一见啊。” 季朔廷跟在后头,一来就抢回了自己的扇子,打开来细细查看,生怕被萧矜糟蹋,丝毫不知这扇子方才被萧矜拿去抽刘全大嘴巴子。 萧矜也笑,揖礼道:“方大人,等你许久了,来来来。” 云府允判,官职位于通判之下,为知府僚属。此男子名唤方晋,也是季朔廷的表姐夫。 萧矜指着摆在地上的箱子,说道:“前两日我在玉花馆作乐时丢了块玉佩,今日来找便正好撞上了刘全带人在楼馆后院,从地下往外搬东西,我心觉不对劲便让人拦下,东西全在此处了,还未打开,还请方大人查看。” 方晋瞥了刘全一眼,招手,“来人,全部打开!” 衙门的人一拥而上,将箱子上的封条撕碎掀开盖子,忽而一排排白花花的银锭便骤然出现在眼前,在华灯之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晃得陆书瑾眼睛下意识闭了闭。 周围响起一片抽气声。陆书瑾也没见过这么码列整齐的银子,一个约莫有手掌大小,看起来像是五十两的那种银锭,极其崭新。 方晋上前,拿起其中一个细细查看,片刻后寒声道:“这是官银。” “哇——”萧矜佯装惊讶,对刘全道:“你们刘家好大的胆子啊!竟敢私藏官银?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啊!” 刘全惊恐地瞪着眼睛,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俨然是吓了个半死的状态,却连半句辩解都说不出来。 方晋冷哼一声,“官银到底从何处来,衙门会查个清楚,先将银子带回去清点,所有人押回衙门审问!” 衙门侍卫听言,便开始动身,压着人抬着箱子往外走。 方晋转身对上萧矜,表情带了笑,客客气气道:“也要麻烦萧少爷走一趟,将来龙去脉阐明。” “这是自然。”萧矜拱了拱手,推了季朔廷一把,“你先跟去,我随后就到。” 季朔廷忙前忙后,还来不及坐下来喝杯茶,又被使唤走,气得直哼哼。 萧矜这才转头看向陆书瑾,走来几步站到她面前,低声说:“我差人给你送回学府,哪都别去,老老实实呆在舍房之中。” 陆书瑾听了他的话,才恍然从方才看到的那一箱箱银子的震惊里回神,指了下杨沛儿,“那沛儿姐……” “我也会安排人送她离去。”萧矜想了想,又叮嘱道:“你千万不可碰她,现在外头人的造谣厉害得很,去年庙会有个女子走我边上的时候鞋被人踩掉了,因着人多被往前拥了几步,我顺手捡起来要还给她,不曾想自那之后云城皆传我偷藏女子鞋袜拿回家闻……” 他露出忌惮的神色,“人言可畏。” 陆书瑾当然是不信的,若萧矜当真感觉人言可畏,就不会行事如此荒唐。 但她现在的身份是个男子,的确该注意男女大防,便点头回应。 这副模样落在萧矜眼中,真是乖巧至极,他满意一笑,“快回去吧。” “我想跟刘全再说两句话。”陆书瑾突然提出了这个要求。 萧矜想都没想直接答应,喊住了押着刘全的侍卫,将吓得半死不活的人又给拖了回来。 萧矜抬步去了外头找方晋说话,堂中的侍卫带着一群女子也基本走空,只余下寥寥几个人。 陆书瑾对他说:“刘全,其实我骗了你。” 刘全现在的脑子乱成一团,吓得全身发软,哪还顾得上被陆书瑾说的这些。 但陆书瑾还是继续道:“先前在给你代笔策论的同时,我也在为萧矜代笔。那日我故意将你二人的策论调换,再告知我的同桌,我晌午会去百里池的后方,萧矜交上去的策论引得夫子大怒,将他提去悔室训斥过后,他必定会去甲字堂找我,届时再由我同桌告诉他我去了何处。” “我一早便在百里池等着了,我看见你伙同别人殴打梁春堰,一直等到萧矜出现在百里池我才去你的面前,故意说话激怒你,惹得你大喊大叫引来萧矜。”陆书瑾将那日的计划全盘托出,“我原以为你挨了顿打应当会想清楚,却不曾想你竟是如此蠢笨,今日问你时,你还满脸糊涂。” 刘全像见鬼似的瞪着她,忽而想起了半个月前的第一次见面,这人捧着包子站在人群中,毫无存在感。后来被他带人拦下,陆书瑾非常惊慌,甚至逃跑时还狼狈地摔了一跤,其后又主动低头,向他示弱,提出帮他代笔策论。 一直以来,刘全都以为陆书瑾这个穷苦人家出生的孩子是个极其好欺负的,甚至比他以前所欺辱的人还要卑微,像只随便就能碾死的蝼蚁。 然而此刻与她对视,才算是明白,陆书瑾此人虽看上去乖巧老实,说话总是不徐不缓似乎极其真诚,但实际上心眼是黑的,远不如表面看上去干净清澈。她的话只会说一半,剩下的一半藏在肚子里,变为算计。 他不明白陆书瑾说这话的目的,正想着时,就听她认真道:“当日萧矜并非是为我出头才打你,也从未说过要在云城内庇佑我,保我不受欺负的那些话。我与他不是一伙,你下了地府化成鬼要报仇报怨,可别来找我。” 刘全差点让陆书瑾气得先走一步。 第23章 第 23 章 刘全仰着脖子红着脸呜呜叫个不停,也不知道是在骂什么难听的话,被侍卫给叉走了。 陆书瑾看着刘全远去的背影,知道他肯定会找机会将这些话添油加醋说给萧矜。 这正是她所愿,她需要借此来应证心中一个隐隐的猜想。 陆书瑾将郎中配的药膏收好,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杨沛儿,先是自己去楼上狼藉的废墟中找了一件女子的衣裳给她穿上,又对将她送回大院的侍卫详细描述了一下住址,为了杨沛儿的名声,她再三强调送人回去的时候旁人好奇问起,让侍卫不可作答。 叮嘱完这些她才稍稍放心,想着今晚是没有时间去照看她了,只能等明日再来,顺道还能在街上给她买些吃的补一补身体。 陆书瑾一边想着,一边往外走,刚出门就看到萧矜双手抱臂站在路边。 门口站了很多侍卫和衙门的人,楼馆附近的小摊贩被清理了个干净,不再是来时那般热闹的样子,街头群众隔了老远的距离聚成一团朝此处张望,皆好奇发生了什么事。 萧矜身后有一辆墨黑的马车,车身雕刻着镂空的花纹与精致的图案,车顶一圈坠着金华流苏,车轮都赶得赶上半人高,前头是一辆皮毛亮丽肌肉雄健的黑马。 见到陆书瑾出来,萧矜一下子皱起眉头,冲她招手,“干什么去了?怎么才出来?” 她愣愣走过去,问道:“萧少爷是在等我?” “我在等里头的桌椅成精。”萧矜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陆书瑾听出他故意阴阳怪气,但也没有计较,只说:“我还以为你已经去了衙门。” “去衙门和学府不顺路,我便就不与你同行,你自己先回去吧。”萧矜说。 陆书瑾点点头应了,还在心里纳闷,萧矜在外头等她,难道就是为了这么一句话? 但正当她打算往前走的时候,却忽然看见面前的侍卫打开了马车的门,将纱帘打起来,对她道:“小公子请。” 她惊讶地微微瞪大眼,转头朝萧矜看去,就见一个侍卫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马走来,马背上装了华贵的马鞍,黑长缨坠在皮毛漂亮的马腹上,看上去像是品种名贵的宝马。继而萧矜拉着缰绳踩着脚蹬轻松翻身上马,坐在上头之后整个人就高了一大截,陆书瑾仰头看去,还扯动了伤口,传来微微的疼痛。 “小公子。”侍卫又唤了她一声,似作提醒。 她猛然回神,已经明白这马车是萧矜留给她的,便接着侍卫的手扶了一把踩着阶梯进了马车。 马车里面无比宽敞,散着一股子浓郁的檀香,当间有一方四角桌,桌上摆着瓜子果干等零食,还有葡萄梨子等一些小分量的新鲜水果,中间放置着一套壶具,应有尽有。 车壁雕刻着精美的图案,座椅处还垫了软竹凉席,两边各开一扇往里打的小窗,坠着金丝纱帘。 富贵人家永远懂得如何享受,单是这小小一个马车,陆书瑾就觉得比她这些年住过的房间都好了不知多少。 她靠着窗边坐下,将金丝纱帘撩起,窗子微微打开些许,外头的喧闹声瞬间涌入,一下就看到萧矜的侧脸,他正坐于马背上与侍卫说话。 许是余光察觉到这边的动静,他话说一半停下,偏头望来逮住陆书瑾的视线,见她缩在小窗后面露出那双点漆般的杏眼,当即顿了顿,而后道:“你记住我的话,就待在舍房之中,哪里都别去。” 陆书瑾看着他被华灯晕染的俊脸,回道:“我知晓了。” 随后她闭上了窗,马车也缓慢启动,而萧矜则调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马车行的不快,路上平稳,陆书瑾在马车中颇为无趣,左看看右看看,目光多次从中间的桌子上那些零食水果中扫过,研究那些她从未看过的,也叫不上来名字的食物。 摇摇晃晃小半时辰才到了海舟学府,门口看守认出这是萧家的马车,自然没人敢阻拦,一路畅通无阻来到舍房,侍卫就在外头问,“小公子,请问你住在哪一间?” 陆书瑾从昏昏欲睡中回神,撩开窗子一看竟是到了,不敢再麻烦别人,就从马车上下来说道:“不劳烦,我自己走去就好。” “少爷吩咐了一定要叫你送到门口。”侍卫也从驾车位跳下来,用不容置喙的口吻,“请吧。” 陆书瑾现在十分疲惫,想马上回房休息,并不打算在这种事上推脱,便自顾自往前走,来到自己房前,一边拿出钥匙一边回头道:“多谢。” 看见她开了锁打开门,侍卫这才确保自己的任务完成,颔首回应,而后转身离去。 陆书瑾回到房中,只觉得好像经历了一场让她筋疲力竭的奔跑,简直恨不得马上躺在床上睡觉。她坐在椅子上休息了片刻,便强打起精神出门打水,在浴房烧热了水,开始慢慢地清理自己的身体。 由于屋内没有镜子,陆书瑾无法看见自己的伤口,清理起来的时候更是格外小心翼翼,用温水洗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又扯裂了,血液又涌出来,很快就将水盆染得腥红一片。 她一边疼得龇牙抽气,一边擦拭着冒出来的新鲜血液。 擦洗干净后,她照例拿起白布一层层缠裹胸脯,换上干爽的衣裳,用麻布覆在伤口上捂了一会儿,待伤口糊住止了血,才拿出药膏来,摸索着往伤痛的地方涂上药膏。 看不见难免要涂错很多地方,陆书瑾担心浪费药膏,每一次下手都要摸索很久,用了很长时间才涂好药,找了先前裹胸用的白布裁成长条,在伤口的位置缠了几卷,于另一侧的脖颈打个小结。 接下来她又去将换下来的衣裳洗干净,晾在门口的竹竿上,又特地换了干净水洗了萧矜给她的那方锦帕,这才发现上头的血迹已经干在上面,无论怎么揉搓都洗不干净了,最后只得作罢。 忙活完这一切已是很晚,陆书瑾反锁了门吹熄了灯,这才上床睡觉。 方才干活的时候还哈欠一个接一个的困得不行,没想到一躺上床反而精神不少。陆书瑾闭上眼睛,睡意还没袭来,就先在脑中看到了今日在玉花馆的那一幕。 她伤了脖子摔在地上,只感觉浑身上下哪都是痛的,这样的经历不是没有过。 以前在姨母家的时候,她就是个比奴仆地位高一点点的外人,表姐妹皆看不起她,从不会主动跟她搭话。宅中即便是有什么宴请聚会,也从来都是与她无关的。 但是后头她慢慢长大了,出落得有模有样,姨母生了要将她赶快嫁出去的念头,便在二表兄娶妻宴上让她着新衣露面,还特地指派了婢女为她梳妆发。陆书瑾记得特别清楚,那天她穿的鹅黄长裙,头上还钗了一支姨母赏的杏花簪子,那一身装扮她喜欢极了。 娶亲宴上人很多,陆书瑾与表姐妹站在一起,即便没人与她说话,她也安安静静地高兴着,想看一眼满身红妆的新娘。 却不曾想站在对面的一群男子当中,忽而有个男子开口夸赞了她,随后三表姐便气红了脸含泪离去。 陆书瑾当时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被下人喊去了后院,那站着脸色冰冷的姨母和满眼泪水,狠狠瞪着她的三表姐。 再然后她也没能看到新娘子,就跪在后院的山石旁,忙碌的下人来来往往,偶尔朝她撇来目光,却无一人停留。前院吹锣打鼓闹到日暮,陆书瑾便在后院跪到日暮,起来的时候双腿剧痛无比,方走两步就重重地摔在青石路上,在地上趴了许久都没能起来。 她低着头,看着那些人的脚一个一个从她面前经过,却没有一双鞋能够停下来。 陆书瑾回去之后砸碎了那支杏花簪,她没有感觉难过,已经对别人的善意和关怀不抱任何期待。 今日在玉花馆摔倒的那会儿恍若当初锣鼓喧天的那个晌午,她还苦中作乐地想,这次比上次好点,不至于在地上趴很久都爬不起来。 却没想到视线中猝不及防出现一双黑锦靴停在她面前,紧接着就是一股结实的力道将她从地上提起来,再然后她就看到了萧矜的眼睛。 尽管他喝花酒,旷学,殴打同窗,测验作弊又整日捧读艳情话本,字写得比狗扒的还难看,看起来似乎劣迹斑斑,但陆书瑾就是觉得那双眼睛不像是一个坏人的眼睛。他眸色有些浅,里头是淡淡的,隐忍不发的愠怒。 陆书瑾已经忘记那愠怒之中有没有关怀,但每次回想起那个瞬间,她的心里就涌起一股不易察觉的,捉摸不透的情绪。 她躺在安静的舍房之中,听着外头风吹过树梢的叶声,慢慢琢磨着,不知怎么入了睡。 睡到后半夜,陆书瑾突然被一阵敲门声给吵醒。 她睡眠本就不大好,是以外头的人在敲到第三下的时候,她就从床上坐起,仔细一听外面似乎有人低声询问,“陆公子,可否开门?” 陆书瑾下床点灯,将外袍披在身上,站到门边警惕询问:“是谁啊?” “我家少爷经乔老安排,今晚要入住这间舍房,还请陆公子开门,我等将东西抬进去。”外头的人回答。 陆书瑾满头雾水,却还是开了门。 毕竟当初吴成运也跟她说过了,这舍房本就是两人一间,只不过有些当地的少爷不乐意住在这里,所以才有的舍房空下来。 现在人少爷来住了,她断没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 门开之后,打头的人朝她拘了个礼,随后就低声招呼着身后的人将东西一一抬进来。因着是深更半夜了,为了不打扰别的学生休息,这些人皆是轻手轻脚却又极为利索地将软榻,席垫,茶盏长灯等各种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用具抬进来,摆放好。 陆书瑾不敢再睡,坐在床边看着这群人进进出出,折腾了两刻钟才停歇。 “少爷,都安置妥当了。” “嗯——”外头传来一个声音,紧接着就见萧矜打着哈欠进了门,眉眼尽是睡意,含糊道:“水可备好了?” 第24章 第 24 章 陆书瑾看着他,满眼呆愣,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她方才还一直在猜想,到底是哪个脑子出了问题的少爷在大半夜里如此折腾,搬来学府的舍房睡觉,搅得人不得安宁。 但眼下见了是萧矜,竟又觉得十分合理,好像也只有他才会这般想一出是一出。 萧矜应当是在衙门忙完就直接来的海舟学府,身上的衣裳也没换,面上是懒洋洋的睡意,刚跨过门槛两步就忽而转头,从屏风边上的缝隙中朝陆书瑾望来。 他本以为陆书瑾已经睡着了,却没想到这人穿戴整齐,正坐在床边上瞪着一双惊讶的大眼睛看自己。 萧矜脚步这么一转,绕过屏风走到陆书瑾的床边,刚想问她怎么还没睡,却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一样,眉头一皱目光一厉,指着陆书瑾道:“你给我站起来。” 陆书瑾不明所以,站了起来,小声询问:“萧少爷半夜来此,是为何事?” “甭打岔。”萧矜摆了下手,仍是肃着一张脸,“我问你,你可曾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陆书瑾说没有。 “没有?”萧矜哼了一声,“方才在衙门,刘全那个猪头已经将所有事招了,你跟他说我与你不是一伙,让他做了鬼后报仇报怨都来找我?” 陆书瑾倒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慌乱,只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眼睛,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只说:“刘全此人满嘴胡言,最喜欢在背后编排别人。” “这倒是真的。”萧矜肯定了这句话,但随即面色一凶,道:“但是不是胡言我还能看不出来?” 他指着里面那面墙,没好气道:“去站着面壁,待我沐浴完出来再找你算账。” 陆书瑾再无他言,只好走到最里头的墙边上,开始面壁,但并没有思过。 萧矜平日里是习惯使唤人的小少爷,但这舍房在他眼中简直是小到了伸不开腿的地步,当中还架着一扇大屏风,多两个人房间就拥挤得挪不动腿,他便将其他随从都遣了出去,在外头守门。 萧矜动作随性,一边走一边就脱了外袍,解了里衣,露出精瘦而结实的臂膀。房中只点着两盏灯,一盏是陆书瑾书桌上的烛台,一盏则是萧矜床头那盏象牙雕落地长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拢在他白皙的肤色上。 陆书瑾微微侧头朝地上看,就见萧矜的影子被长灯投在地上,看见他将上衣脱尽便慌忙挪走了视线,连影子都不敢看。 萧矜完全没注意到这些,只脱了上衣就进了浴房。一打开门进去,里面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小,基本上就一个石头砌成的圆形池,洗具用品全放在了旁边的一个小桌上。这圆池陆书瑾想必是用过的,萧矜在这方面穷讲究,哪怕随从们已经清洗了几遍,他也不想用,便用水盆一盆盆往身上浇。 实际上今晚在衙门跟他说的不止那些,还说了陆书瑾坦白那日百里池一事是她故意算计,故意借他之手去教训刘全。 这些萧矜之前都是清楚的,并未动气,但后头那些急着跟他撇清关系就让萧矜生气了。 对于陆书瑾想要从青楼里赎人这回事,本来一开始萧矜是打算给杏儿些银子,让她狠狠将陆书瑾羞辱一顿,彻底断了这书呆子在青楼里赎人,流连情情爱爱的心思。但今日测验作弊被抓,批评全都落在了萧矜的头上,陆书瑾反而红着眼睛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如此脆弱的心灵,萧矜都担心这计划一实行将她伤得一蹶不振。 为了将陆书瑾引上正途而不伤心颓废,萧矜才琢磨出后来的那个方法,虽说这原本就是个误会,但他到底也是费了心思的。 又是请郎中看伤,又是帮忙把那个邻居姐姐送回家,甚至还特地搬来学府的舍房。陆书瑾倒好,一转头就跟他萧矜撇清关系。 萧矜心道,太可气了这小子! 他将身上洗净擦干,披上丝绸冰凉的外袍,推门而出时本打算好好教训这小书呆子一顿,却见这人还站在那处地方,面对着墙一动不动,低着头眼睫垂下来。 听见了动静,她转头看来,半边脸覆上暖黄色的灯光,长长的睫毛落下密密剪影,也遮不住那双漂亮的杏眼。 萧矜不知道为何,一下就不生气了。 他又想着,干嘛跟这个手掌挨了一板子就揉上半天,作弊被抓就哭哭啼啼的软弱穷小子生气呢,犯不着。 “你过来。”他严肃道。 陆书瑾向他走了两步,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停下。他方沐浴完,身上还冒着水汽,脖子的水滴顺着喉管往下滑,落在敞开的衣襟里,陆书瑾没见过这样的景色,低着头不看他。 “做贼心虚是不是?”萧矜佯装严厉地盯着她,“知道错了没?” 陆书瑾又将头抬起来,直直地去看他的眼睛,抿着唇说:“知错。” “日后还跟我撇清关系吗?”萧矜又问。 陆书瑾摇摇头。 他道:“那你叫我一声萧大哥我听听。” 她学着喊了一句:“萧大哥。” 萧矜尤不满意:“萧哥。” 陆书瑾只好再喊:“萧哥。” 他又道:“萧矜哥。” 陆书瑾:“……”她不明白这个人精力怎么那么旺盛。 萧矜将双眼一瞪,马上就要找茬,指着她道:“我就知道你不是真心认错!” 陆书瑾忙道:“萧矜哥莫生气,已是深更半夜,会打扰别人休息。” 她并没有与这些世家子弟结识往来的心思,更不想称兄道弟拉帮结派,但萧矜此人是个大麻烦,若是这会儿不顺着他,他得闹到早上去。 “今日这事暂且作罢,既然你喊了我这一声大哥,日后在云城便不会让人欺辱你,”萧矜这才稍微满意,摆了摆手后自己往床上一趟,“把灯熄了去休息吧,不用你面壁了。” 陆书瑾松一口气,走上前去,踮起脚尖将象牙雕的灯罩小心翼翼取下来,鼓着腮帮子一吹就吹灭了灯芯,随后将灯罩放回原位。朦胧不清的昏暗中她看了一眼已经闭上了眼睛的萧矜,知道他还没睡着便没敢停留太久,转身绕过屏风,回到了自己的床榻前。 熄灭桌上的那盏小灯,整个房间就变得无比黑暗。陆书瑾动作轻缓地爬回床上,直到躺下来时脑子还是懵的。 她今晚跟刘全说的那些,知道刘全定会找机会告诉萧矜,且刘全告状必不可能避重就轻,肯定会将她算计萧矜一事从前到后夸大其词地说出,但萧矜来了却只挑了撇清关系一事寻她麻烦,旁的没有。 要么就是刘全没告状此事,要么就是萧矜原本就看穿了她的小计谋,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所以之前不计较,现在也不会计较。 陆书瑾更倾向于后者,更证实了她觉得萧矜压根不如表面看上去那样草包的想法。 但让她想不明白的是,萧矜今日捅出那么大个事,把刘家私藏官银一事报给官府,待到明日此事传开,必定会在云城掀起轩然大波,上头定罪下来,刘家约莫是要满门抄斩。在此事上报给京府,再定罪执行之前,这段时间萧矜并不安全,他为何还要搬进学府的舍房?在守卫森严的萧府岂不是更为安全? 再且说刘家已经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一定正急得焦头烂额,哪里还有能力和功夫去寻萧矜的麻烦?若他们真有本事收拾了萧矜,也不会在刘全被折断手臂的时候对外宣称是他自己摔的。 陆书瑾看不明白萧矜搬进舍房的目的,更担忧如今与一个男子共处一室要面对的种种麻烦。她翻了个身面朝着墙,轻叹一声,得想个办法将萧矜逼出舍房,如若不然就必须出去租一处离学府近的地方住,断不能长时间与他住同一个房间之中。 许是真的太累了,陆书瑾没过多久就沉沉睡去,这一觉竟睡到了日上三竿。 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大亮,阳光照在窗子上相当刺眼,陆书瑾刚醒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用手背遮住眼睛,缓慢地坐起来。 五感逐渐恢复,她听见了外头传来的杂音,有人高声背书,有人笑着闲聊。 除了偶尔生病严重到会让她卧床不起,她从未睡到这个时辰才起来。不过也情有可原,毕竟昨晚上萧矜太能折腾了。 她昨晚是穿着衣裳睡觉的,这一觉醒来身上的衣服全揉成皱巴巴的,松垮地挂在身上。 陆书瑾叹一口气,将身上的衣裳慢慢抚平。 谁知这一口气,却将萧矜给叹醒了。 萧矜是萧府唯一嫡子,又是老幺,除了萧云业之外,他在府中的地位是最高,自然吃穿用度从大到小都是被人悉心伺候着。他虽如此金贵地养着,但并没有认床的毛病,在哪都能睡,却忍受不了这四面透风一般的杂音。 海舟学府的舍房住的大多是外地所来的学生,且好学上进,有人甚至天不亮就已经起床,萧矜耳力好,外头哪间房一开门,一开窗他都能听见。再加上舍房附近种得都是树,蚊虫也多,叮咬得他不得安宁。 如此在睡睡醒醒间反复,一直到天色大亮,萧矜在不安稳间听到陆书瑾起身的动静,这才终于醒来。 他一睁眼就满脸的不耐烦,坐起来的时候没忍住拽过软枕砸在了门上,哑声喊道:“来人!” 陆书瑾被吓了一跳,紧接着门被飞快推开,一个随从躬身走进来,“少爷有何吩咐?” “这破地方比猪圈都吵,找人加固门窗,装上隔绝声音的东西,即刻去办。”萧矜气恼的声音从屏风的另一头传来,带着浓浓的睡意。 陆书瑾走到大屏风的边上,探出半个脑袋去看,就看到萧矜坐在那张铺上了凉席床榻上,衣襟大敞露着精壮白皙的胸膛,脖颈一处似被蚊虫咬了,被他粗暴地挠出三道指印,在偏白的肤色上尤其明显。 他嘴角沉着,双眉皱得死紧,眉眼间的烦躁泛滥,显然在这里睡了一觉的体验并不好。 陆书瑾心中一喜。等发现了这里毛病越来越多,这小少爷还肯委屈自己一直睡在这? 萧矜没注意到她,无意识地挠着侧颈的痒处,又道:“再备些驱蚊虫的香薰和止痒的药膏,将房中从上到下别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全部烟熏一遍。” 随从躬身应是,又道:“少爷可要起床梳洗?膳食已备好。” 萧矜应了一声,一边下床一边将丝绸外袍给脱了,衣裳松松地挂在手臂处时他不经意地抬眼,忽而瞧见了屏风旁边探出的半个脑袋和一双乌黑的眼睛,动作一顿。 他衣裳脱得突然,是下床动作间顺手做的,陆书瑾根本没有回避的时间,就这么猝不及防被他逮住。 萧矜方才正恼着,忘记了房中还有另一个人,这会儿看见了她,想起自己是被她起床的动静给吵醒的,思及陆书瑾每日都睡在这样的环境中,不免可怜她,又对随从道:“膳食多加一份。” 陆书瑾这好些年来,都是自己一个人睡,猛然一个早上起来还要面对屋子里的另一个人,一时间很不适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性不打招呼,转了头回去拿木桶准备去打水洗漱。 谁知道萧矜这少爷脾气上来了,当即不乐意道:“哑巴了?无视我是不是?” 他相当莽撞,绕过屏风就要去找陆书瑾的麻烦。 陆书瑾惊得回头,昨日灯光昏暗看得不太清楚,今日日光高照整个屋子极为亮堂,少年那已经趋近成熟男人的身体就落入眼中,从臂膀到腰腹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膀间线条流畅,腹部肌肉分明,好在是穿了裤子的。 她惊得急忙又侧过头把目光移开,脸颊腾地就红了,呐呐道:“我没有。” 萧矜走过去,忽然伸手将她下巴一掐,把她的头强行扭过来与自己对视,似乎是顾及她脖子上的伤动作倒是不粗鲁,但力气不小陆书瑾无法挣脱,就这样直直地撞上萧矜的眼睛。 他的眼睛纯澈凛冽,有着少年所具备的朝气,并不锋利,与他对视的时候会有一种被他全身心专注的错觉,“你嘀咕什么?” 陆书瑾哪里禁得住这样的拷问,从脖子到耳根如火烧云一般红了个透:“我不敢无视萧少爷。” 萧矜察觉到了掌下腾起的热意,发现她的脸已涨得通红,目光飘忽,稍稍往下落一点就会跟被烫了似的赶紧移开,便自己低头去看,意识到是自己光着膀子才招得陆书瑾如此反应。 他不觉其他,只松开了她的下巴,老大哥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笑了一声说:“你也不必羡艳,虽然你练不成我这样,但若是日日保持锻炼,多吃多补,总比你现在这副瘦鸡模样好得多。” 陆书瑾如蒙大赦,胡乱应着赶紧往后退了两步,扭过身去钻到桌下去拿木桶,以掩饰红透的脸颊耳朵。 萧矜看她缩成一团,忍不住又笑,一夜没睡好的气恼散了个干净,慢悠悠地转身去换。昨夜来学府比较匆忙,只带了一小部分的东西,衣衫也没带多少,他挑了件赤色长衫慢条斯理地穿,一抬头就见陆书瑾提着桶匆匆出去。 但刚出门,就被守在门口的随从给拦住,那人提着水桶道:“小公子,干净水已经备好,不必再去打水了。” 陆书瑾只得又将桶子拎回去,看着随从将一桶桶水提进浴房之后,才进去洗漱。 毕竟用的也是萧矜带来的人打的水,陆书瑾不敢耽搁时间,洗漱极快还不小心打湿了衣襟。 陆书瑾出去的时候,萧矜总算穿戴完整,长发也被束起,将玉佩往腰上一戴,一身红衣若枫张扬惹眼,又恢复了白日里那翩翩少年的模样。 她与萧矜打了个照面,就听他道:“膳食放你桌子上,去吃了。” 陆书瑾讶然地回到自己桌子旁。那张桌子平日里堆放着书籍和笔墨纸砚等东西,如今全部被清理干净,上面摆了几个雕花盘子,里头盛着薄皮透着肉馅的饺子,还有白白嫩嫩像是汤圆似的的丸子,切成白条码放整齐的菜,叠放起来的糕点,另配着一碗粥。 这些菜看起来颜色鲜亮干净,水盈盈的,还散发着浓烈的香气,陆书瑾肚子当即就开始翻滚叫嚣着饥饿。 碗筷汤匙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包括碗碟都是清一色白玉的颜色,洁白无瑕,看起来就价值不凡。 陆书瑾要是现在转头跟萧矜说你这玩意儿一看就很贵,我不能吃。那指定是要挨揍的,还要被训一顿,她不敢。 这也不算受嗟来之食,只不过是不想惹狗脾气的萧矜生气,自找麻烦罢了。 她如此想着,便拉来椅子坐下,拿起筷子的第一下就夹起那个皮薄得如透明的饺子送到口中。 虽说陆书瑾早已养成习惯漠视和刻薄对待的冷清性子,但到底还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对于没看过的东西会反复地看,对于没吃过的东西也会嘴馋,情绪高涨的时候仍抑制不了小姑娘的天性。 水晶饺子一入口,温度不烫舌头,要开之后里头那少许的汁水溢出来,弹牙的虾仁混着新鲜的猪肉爆发出一股鲜香,在口舌间翻滚。 陆书瑾微微瞪大杏眼,吃了一个又一个,在心中发问,怎么会有人把东西做得这么好吃呢? 像汤圆似的东西其实是鲜汤炖豆腐,虽然没有汤,但一咬开软嫩的豆腐那渗透在里面的汤水便涌出香气,久久留香。切成白条的菜是甜咸口的脆萝卜条,糕点是红豆的清甜不腻。粥里面也不简单,放了肉丁香菇碎,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熬煮的,香得掉舌头。 这一顿膳食准备起来,没有个把时辰根本拿不下,但这也仅仅是萧矜的一顿早膳而已。 不过今日起晚了,变成了午膳。 陆书瑾一边吃一边在心中惊叹,尽管很努力地吃着,撑得肚子都圆滚滚的喘起了气,这一桌子菜都没能吃完。 她心知今日是沾了萧矜的光才吃了这顿十来年无可媲美的美味佳肴,是以面对着没有吃完的食物,她心里颇为难受。 直到随从来收拾碗筷,陆书瑾都用惋惜和不舍的目光紧紧盯着,小声说:“没吃完呢,怪浪费的。” 萧矜站在门边瞧见了她这副小可怜模样,开口道:“虽立秋已过,但天气仍炎热,东西放不住,你若是还想吃晚上让人再做就是了。” “晚上?”陆书瑾抬起头看他,自己都没发觉眼睛里满是希冀。 萧矜看着她那双发亮的眼睛,漫不经心地应道:“嗯,晚上。” 像是一句随口说出,不会被兑现的承诺。 陆书瑾见状,也没再追问。 萧矜倒没在意那么多,他在心中怀疑陆书瑾不仅仅是家境贫穷了,极有可能是受到了家里人的刻薄虐待,倒并非是因为她时不时展现出来的嘴馋和寒酸,而是她完全不敢奢求任何东西的性子。 按理说陆书瑾这个读书勤奋,才学颇得乔百廉赏识的男儿郎,在家中应该极受重视,哪怕是穷得没边儿了也会事事依着陆书瑾先,多少将人宠出点性子来才对。但她却不争不抢,不喜主动与人交流,甚至在边上坐一整日都安安静静毫无存在感。 这是很奇怪的。 萧矜一边出门一边想着,陆书瑾也太可怜了。 陆书瑾不知他在心中胡乱猜想,吃饱喝足之后,便打算去看望杨沛儿。她将藏银子的盒拿出来,从中取出杨沛儿原本的二十两放在小书箱之中,又拿了自己的三两银子放在身上,背着书箱出门。 谁知一出门就看到萧矜站在门前的空地上对随从说话,见她出来便停住,转头望向她:“去哪?” “去找沛儿姐。”陆书瑾跨出门,看见往常在休沐日站在外面背书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外面除了这七八个随从和萧矜之外再无他人。 她正思索着要不要将钥匙留给萧矜,就见他走到面前来说:“我同你一起去。” 陆书瑾当即的反应就是拒绝,惊讶道:“不必了吧?不大合适。” 那种廉价且环境脏乱的租赁大院,岂能是萧矜这种少爷能够屈尊踏足的? 萧矜却一下将眉头皱起来,“怎么不合适?你一个男子孤身去找那个女人,就合适了?” 陆书瑾解释道:“那是一个七八户人家同在的大院,不是我孤身一人。” “那也不成。”萧矜道:“这年头嚼舌根的人功夫深,上回我回家抄近道走的小路,恰巧与叶家三姑娘同路,隔天就有人造谣我垂涎叶三的美色,暗中尾随。” 他说起此事便拳头发硬,咬牙切齿,对陆书瑾道:“你是将来要高中状元的人,不可染上类如在学府念书时与女子私会的污名。” 陆书瑾虽然没奢望过金榜题名,但还是忍不住反驳:“只有你会有这种烦恼。” 她算是发现了,云城里的人都逮着萧矜可劲儿造谣,旁人倒还没有这种殊荣。 萧矜的目光落在她的耳朵上,被阳光照耀着,嫩白耳廓上的细小绒毛都能瞧得清楚,他说:“你往前两步。” 陆书瑾不明所以,但还是往前走了两步,拉近两人的距离。 忽而他伸手,弹了一下陆书瑾的耳朵,佯装凶道:“少废话,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陆书瑾惊得瑟缩一下,这力道不重,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轻柔,然她的左耳尖还是立马就红透了,她抿着唇没有说话。 第25章 第 25 章 萧矜这人根本不听劝,硬是要跟着陆书瑾,无奈之下她只得妥协。 坐的还是昨日送陆书瑾回来的马车,只不过里头桌子上的果干零食全都换了新的,一半是杏仁瓜子之类的干果,一半则是干肉铺和新鲜梅子,整整齐齐地拼放在一起,颜色鲜艳看起来极为诱人。 车厢中换了一种熏香,散发着清甜的桂花气味,初进去时闻着不大明显,但坐久了便能品到这融在空气中的香味。 萧矜一上去落座,就将腿翘在旁边的脚蹬上,姿势相当懒散,对摆在桌子上的吃的视而不见。 陆书瑾也是吃得饱饱的才出门,对这些东西也并不馋,但她还是忍不住桌上看。 如此假装不经意地看了几眼之后,被萧矜给发现了,他嫌弃道:“想吃就自己拿,总贼头贼脑地偷看什么,还能短你这几口吃的不成?” 陆书瑾缩着脖子摇了摇头,说道:“昨夜回来的时候,桌上不是这些东西。” “隔夜的东西岂能吃?自然全部换新的。”萧矜抱起双臂,像是闲聊一般与她搭起话来。 陆书瑾问:“那今日的这些,恐怕也是吃不完,明日还要换新的吗?” 萧矜看着她,一下就听出了她的话外之意,没有立即回答。 他知道陆书瑾是个可怜的,家境贫寒也就罢了,平日里还要被爹娘苛待,恐怕在陆书瑾的生平里,“浪费”是首要大忌,因为这人拥有的东西本就少之又少,所以没有资格浪费。 马车中安静了一会儿,陆书瑾本以为萧矜不会再回答,却不想萧矜调整了一下坐姿,慢悠悠道:“这些干货是一时半会儿是放不坏的,但是我从来不吃不新鲜的东西,是以隔了夜的都会让下人撤下去换新,那些东西自然就赏给了下人们分食,不会白白浪费。” “哦。”陆书瑾应了一声。 萧矜状似无意地看向窗外,说:“你想吃就随便吃,这些东西我多得是。” 陆书瑾怔然,随后很快地垂下眼睫,敛起了眼中的情绪,将身体靠在车壁上,也学着去看外头的街景。 马车出了学府之后进入闹市,便行得慢了许多,走至一半陆书瑾突然提出要下车买东西。她带了银子本就打算给杨沛儿买只鸡,再买些肉补一补身体,压压这几天受到的惊吓。虽说她不会做饭,但苗婶的手艺还是不错的,买多些大家一起吃。 原本计划是这样的,但萧矜却不同意,臭着脸道:“去看一两眼不就行了,为何还要留在那里用膳?” 陆书瑾一想,确实也觉得不合适。主要是带着萧矜,这种少爷在那地方恐怕坐不住一刻钟,午膳她是铁定吃不下的,若是留在那里用晚膳,能把萧矜给急死。 她退了一步,说道:“但是沛儿姐身体虚,我买些东西给她补补。” 萧矜大手一挥,直接差了下人去办,同时还要嘲笑她,“你全身上下也就二十八两七百文,一根人参须都买不了,拿什么补?” 陆书瑾哪能平白无故接受萧矜的东西,忙道:“不敢让萧少爷破费。” 萧矜心说这点东西也能叫破费?都不够他去春风楼的打赏。 当然,为了口上积德,他并没有说出口去欺负贫穷的陆书瑾,只说道:“你爹娘多久会给你送一次银子?” 陆书瑾不知道他突然问这话的用意,抿了抿唇然后说:“他们不给我送银子,全凭我自己赚银生活。” 她的语气很是稀疏平常,没有什么起伏,仿佛不想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但这话说出来本身就带着凄惨的意味,果然话刚出,萧矜的双眉微扬,有了微妙的变化。 “学府的费用全免,我平日里吃得又不多,花不了多少钱。”她又找补了一句。 虽说得都是实话,但这话落在萧矜的耳朵里,真真是觉得她可怜死了。再一看她穿着满是褶子的布衣,一双白底布鞋,头发绾起连发带都是一根灰色的麻绳,偏偏小脸生得白净精致,缩坐在角落贴着车壁,小小一团,再铁石心肠也得被泡软了。 他收着表情,不想表现出怜悯,把脸转向窗子,说:“我这里有个赚钱的门路,你要不要试试?” 陆书瑾正愁着如何赚钱呢,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即问:“当真?” “嗯,”萧矜用非常正经的语气说:“昨夜乔老也去了衙门,知道我在青楼挥霍玩乐后便勃然大怒,罚我抄写《戒女色》整本书,我是不打算抄的,你若愿意帮我抄,那我便一页纸算二两银子给你,那本书统共五十余页,合下来能赚一百两,如何?” 话还没说完,陆书瑾的眼睛就已经瞪得老大,写满了迷惑和震惊。 她不知道萧矜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说出这句话的。 乔百廉竟然发现他去了青楼?还罚他抄《戒女色》?抄完一本书能赚一百两? 一时间让她震惊的问题太多,陆书瑾不知道该问哪一个。 “说话,”萧矜看着她惊呆的脸,挑着眉问:“不乐意?” “没有!”陆书瑾赶紧摇头,这不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她被驴踢坏了脑子都不会说不乐意,“愿意的,多谢萧少爷。” 然而实际上被驴踢坏脑子的另有其人。萧矜听了之后当即沉了脸,恨铁不成钢道:“你真是个愚笨脑袋,只有你会模仿我的字迹,此事除了你旁人做不了,何不用这一点来拿捏我?直接坐地起价,涨到一页纸五两银子,狠赚一笔。” “啊?”陆书瑾惊呆。 “我是你刚认的大哥,有义务帮你争取利益,这次你就记住,下次学精明点。”萧矜咳了咳,说:“你的坐地起价我接受了,便给你算作一页五两,统共二百五十两,没有时间期限,你抄完一页就能跟我兑五两。” 陆书瑾被萧矜这一出整得满头雾水,她活那么大,还没见过自己跟自己讨价还价的人,这姓萧的是不是疯了? 现在的他在陆书瑾的眼中,就好比一个无比招摇的元宝袋,不管走到何处都要随手撒点银钱,否则就会浑身不舒服,他爹知道他这么能败家吗? 但随即一想,萧矜手里的银子,就算是她不要,也会撒在秦楼楚馆或是别的寻欢作乐的地方,那倒还不如给她,至少她是用自己的劳动力换来的。 “好。”陆书瑾当即点头,“一页五两。” 萧矜露出满意地笑容,不再与她说话,接下来的路程马车相当安静,萧矜也因为晚上没有休息好,摇晃了一会儿就歪在座位上睡去。 陆书瑾给驾车的随从指了两回路,才拐到长青巷的门口。马车停下之后陆书瑾见萧矜还在睡,便想着自己下去,让他留在车上继续睡觉,免得下去对着大院里的人发作狗脾气。 但没想到她刚开马车的门,萧矜就把眼睛睁开了,眼风一扫顷刻间就看出陆书瑾想要自己溜下去的意图。 陆书瑾无法,只得冲他比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往后退了一步。 萧矜起身,先离了马车,脚刚落地就闻到空气之中有股相当明显的酸臭味,好看的眉头立即拧起来。转头一看原来是巷口堆放了小山似的垃圾,天气尚未转凉,这些垃圾堆放一起用不了两日就会开始发臭。 他张口便道:“这是什么地方,竟如此干净?” 陆书瑾打后面下来,解释道:“附近的租户很多,巷口的垃圾都是五日一清理,难免会有些味道。” 萧矜轻哼一声,并不嘴下留情,“我家养的狗都知道自己把残渣骨头往窝外面扔。” 她早料到会如此,并不争辩,抬步往跨过散在路边的秽物往前走去,约莫走了十来步,一转头发现萧矜还停留在原地。 萧矜一身赤色长衣,里头搭着雪白的里衣,长发用绛色锦带束起略显随意地散在肩头,一双黑色锦靴连鞋邦都是白的,如此矜贵而俊俏,与整个长青巷格格不入。他看着面前的垃圾费,脸上带着不大好看的表情,似乎很抵触迈出那一步。 富贵窝里长大的小少爷,怎会愿意走进这布满秽物的脏泥巴路。 陆书瑾轻叹,忽而扬声道:“萧少爷,你去车上等着吧,我尽快出来。” 萧矜被她唤了一声,倏尔抬眸看她。 他的确是不想走进去,这路脏成这样,来回走一遭都嫌脏了鞋子,他不明白这些人分明住在这里,为何还会放任这周围如此肮脏。 但陆书瑾就站在那里,脚下是稀松的泥巴,两边是糊的看不清楚原貌的秽物,而她却毫无任何嫌弃地立在当中。分明也穿了一身揉得皱巴巴的深灰布衣,鞋边黏上了泥水,但她就是莫名地让人觉得干净,那双黑如曜石的眼睛嵌在白嫩的脸上,如此澄澈明亮。 萧矜心念一动,待看到她脸上出现惊讶的神色时猛然回神,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跨过那团散在地上的恶臭秽物。 他敛了敛神色,说道:“前头带路。” 陆书瑾见他都走进来了,也不好再说其他,只道:“那萧少爷多注意脚下,莫踩到一些不好清理的东西。” “我会直接把鞋扔掉。”萧矜说,后想了想大约是不觉解气,又改口,“烧掉,烧成灰。” 陆书瑾暗自觉得好笑,领着他到了自己住的大院之中,刚一进门就看到杨沛儿和苗婶两人坐在檐下闲聊,恍然一见陆书瑾进来,后头还跟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同时愣住了。 “沛儿姐,”陆书瑾唤了一声往里走。 萧矜也跟着站在院中,转头扫视了一圈大院,面上没挂表情,更没有说话,双手抱臂姿态很是放松。 杨沛儿立即起身迎向陆书瑾,休息了一夜之后她精神看起来好很多,只是脸上有个十分明显的巴掌印还未消肿,拉着陆书瑾的手就开始抹眼泪,嘴里全是感谢的话。 陆书瑾也颇是心酸,将小书箱取下来递给她,“这是先前从你屋子里拿的,都没用上,你拿回去吧。” 杨沛儿推脱,直言道:“这些银子本就是让你拿去救我一命,如今我被救出来皆是你的功劳,这些便是报酬。” “我不能要,你平日里做工也赚不了多少银钱,就留着自己花销。”陆书瑾转了半个身,望向萧矜而后道:“其实救了你的并非是我,而是这位萧家嫡子,名唤萧矜,沛儿姐若要谢,也该谢他才是。” 萧家在云城的名号可谓是如雷贯耳,更何况是这位嫡系小少爷,杨沛儿和苗婶登时大吃一惊,未曾想到陆书瑾竟能将这位人物带来此地。 杨沛儿急忙屈膝下跪,要向萧矜致谢,但萧矜却将身子一侧,并不接她这一跪。 他的话稍显无情:“我不是为了救你,不必谢我。” 陆书瑾俯身将杨沛儿拉起来,笑着说:“萧少爷是为端了那拐骗女子,逼良为娼的贼窝,才救了你们,所以这银子你不必拿去谢任何人,只管自己留着就是。” 杨沛儿揩了泪不再推脱,将小书箱收下,先拿回自己屋中放着。 萧矜瞥了陆书瑾一眼,打她白净的后脖颈上掠过,又想起测验那日夕阳西落,她双眼湿润抓住他的手,小心翼翼问约定还作数吗的场景。 她分明为救杨沛儿奔波劳碌,想尽办法,却不肯在杨沛儿面前邀功一句。 正想着,前头这人忽而转身,对上他的眼睛,然后跑去搬了把椅子对他道:“萧少爷请坐。” 萧矜不大想坐,他想让陆书瑾说两句就离开,但他不仅坐下了,还被人脱走了鞋子。 苗婶见他锦靴上全是泥巴,非常热情地主动为他刷一下鞋邦的污泥,萧矜推拒不掉又不好意思冲陆书瑾的邻舍冷脸发脾气,只好将左鞋脱给了她。 苗婶就拿着那只靴子,跑回自己房里找竹刷。 萧矜左脚没鞋不能落地,雪白的长袜脏不得,他就这么抬了一会儿,觉得自己颇像个大傻子,不高兴地沉着嘴角。这时候坐在边上的陆书瑾忽而与他对望,他见陆书瑾双腿并在一起坐姿乖巧无比,当即就将左腿一伸,把脚搁在了她的膝头上。 陆书瑾看了一眼,并没有多余的表示。 很快苗婶找了竹刷来,拔走了萧矜的另一只鞋。他就将一双脚都搁在陆书瑾的膝头,自己往身后的椅靠上一躺,端足了少爷范儿,在陆书瑾与杨沛儿闲聊的声音中慢慢闭上眼睛。 陆书瑾给他搬的椅子,是整个大院之中唯一一个带背靠的竹藤椅,但对萧矜来说依旧有种硌骨头的坚硬,但他却能在刷鞋的流水声和身边的闲聊中缓缓睡去,那隔了墙远远从街道传来的吆喝买卖都不能将他吵醒。 杨沛儿往萧矜那飞快地瞟了一眼,见他歪着头闭着眼神色安宁,像是入睡了,这才凑到陆书瑾边上小声道:“书瑾,你与萧家少爷的交情何时这般好了?” 陆书瑾想说自己跟他好似没什么交情,也不过是一开始利用他收拾了刘全,后来又拜托他救人,硬要说交情,也就一个代写策论和测验作弊,都算不得什么正经交情。 但眼下他的双脚还搁在自己的膝头睡得如此毫无防备,那句没有交情说出来大约是没人信的,陆书瑾想了想,以防萧矜装睡偷听,说道:“萧少爷为人正直热情,广结朋友,我也是走运才与他做了同窗能够来往一二。” 这话说得确实中听,但萧矜正呼呼大睡,没听到。 杨沛儿含笑道:“那可太好了,你孤身来此求学无依无靠,我原本还担心你在学府受欺负,若是能得萧家庇护一二,日子就顺利了。” 陆书瑾笑着摇摇头,并不想深聊,便岔开话题道:“沛儿姐你才是要当心,这云城如此庞大,人口混杂,难免有人包藏歹心,断不可再轻信旁人。” 杨沛儿连连点头称是,说起前几日的事,又拉着陆书瑾的手反复道谢,话里话外都要拿她当亲弟弟对待。 正说着,被差去买东西的随从就进了门,几个人手里提得满满当当,身量又高大壮实,吓得杨沛儿慌忙起身。 陆书瑾被拉了一下,虽没拉起来但萧矜搁在她膝头的一只脚却因这动作滚落,后脚跟直直地往地上一磕,他当下就嗷了一声痛醒,陆书瑾赶忙又坐好。 而随从也忽视了旁人,非常没有眼色地直接冲睡得正香的萧矜喊道:“少爷。” 萧矜后脚跟磕得又麻又痛,一睁眼就怒瞪着陆书瑾,还没开口问罪就听她道:“我没动弹,是你自己掉下去的。” 他睡得迷糊,也不清楚究竟是自己睡着了之后不老实,还是陆书瑾故意使坏,遇上陆书瑾否认,他这一口气也就只能憋住,没好气地看了随从一眼,“办事何时这般拖沓,到现在才买来?” 随从低头沉默,不敢回应。 “把我鞋拿来。”好在萧矜这一觉睡得舒服,气消得快,他揉了揉脖子让人拿了鞋来穿上,站起身时情绪已经平复,问道:“都买了什么?” 随从答:“人参,红枣,莲子各五两,另有老母鸡三只,猪羊肉各二十斤。” 萧矜眉头一皱,“就这些?” 陆书瑾赶忙道:“够了够了,这些够了!若是买多了吃不完就坏了!” 萧矜作罢,指了下杨沛儿的房间道:“放那边门口,然后就出去等着吧。” 随从应了声,将东西都摆在杨沛儿的门口陆续出去,惊得杨沛儿瞪大了眼睛不知如何反应。 陆书瑾其实也有被吓到,没想到随从买了这么多东西来,她原本只想买一只鸡来着。但见杨沛儿表情更夸张,只好安抚她道:“这是买给你补身体的,我原本想自己买,但架不住萧少爷是个热心的性子,先前你被抓走苗婶也担忧了好些日,还与我一起去报的官,这些东西你赠她些,权当谢礼。” 就这么一个时辰的功夫,在云城臭名远扬的萧少爷在这大院之中俨然变成了热心肠好相处知礼节的世家少年郎。 杨沛儿红着眼眶,冲萧矜福身致谢,又拉着陆书瑾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边说边擦眼泪。 萧矜只等了一会儿,便开始不耐烦了,喊了她一声,“陆书瑾,你该回去抄书了。” 陆书瑾应了一声,觉着时间也差不多,便向杨沛儿道别。苗婶也跟着一起来相送,欢喜得脸上都是笑意,跟在陆书瑾后头不住地夸萧矜和她年少有为。 萧矜走在最前面,步子跨得大,不多时就走到了巷口,回头一看陆书瑾还在边走边回头应话,若是搁在季朔廷或是旁人身上,他早就开始骂骂咧咧。但他瞧着陆书瑾弯着双眸笑,模样要比学府之中更为活泼开朗,富有生机。 萧矜便没开口,站在巷口等着。 自家小少爷的性子平日里跟着的随从们摸得门清,眼下自家少爷站在垃圾秽物旁边静静等着并不催促,面上也没有烦躁的神色,随从们皆面面相觑,用眼神暗表稀奇。 眼看着陆书瑾总算走到了巷口,萧矜这才进了马车里。 她站在马车边上与杨沛儿和苗婶道别后,便跟着进去,门被关上后,这辆华贵的马车就缓缓驶离长青巷。 萧矜看了一眼这车里被两人沾满污泥的鞋踩得乱七八糟,眉头狠狠一抽,干脆闭上了眼睛眼不见为净。陆书瑾见状也坐在车壁边上,安安静静并不打扰他假寐。 马车行驶到一般,萧矜突然开口,问道:“你今日换药了吗?” “什么?”陆书瑾的这句问话是脱口而出的,问完之后才想起来脖子上的伤,她今日确实忘记换了。 萧矜睁开眼睛,用眼神指了下她脖子上的白布条,“解开我看看。” 陆书瑾小心地解开缠在脖子上的白布,露出糊满了青黑色药膏的伤口,惹得萧矜眉头一拧,“怎么变成这样?” 她根本看不见自己的伤口是什么样的,于是面色无辜,不知如何作答,只问道:“很严重吗?” 萧矜没应声,而是弯身在自己座椅的下方拉开一个暗屉,里头放着各种瓶瓶罐罐,他拿起几个看了看,从中挑选一个鹅黄瓷瓶放在桌上。 继而他提起桌上的壶往杯中倒水,从衣襟的兜里拿出暗绿色的锦帕,再将锦帕浸在水中彻底打湿,拧干些许,抬头对陆书瑾说:“坐过来。” 马车轻轻摇晃,陆书瑾扶着车壁起身,按照他说的话走去了对面,于他旁边落座。位置算不上特别宽敞,萧矜又坐在靠近当中的地方,陆书瑾一坐下两人的距离就变得非常近,而她要把伤口对向萧矜的话,身子必须就要往他的方向侧去,如此一来两人的膝头便避无可避地抵在一起。 萧矜先将锦帕覆在陆书瑾的伤口上,壶中的水还是温热的,热意按在伤口立即就激起一阵微弱的痛意,随着热意扩散,陆书瑾觉得整个脖子都烫了起来,慢慢往上蔓延,熏染耳根。 她微微挪动目光,看向萧矜。 只见他正专注地盯着自己的伤口处,待湿热的锦帕捂化了伤口的膏药之后,便刻意放轻了力道把膏药擦掉,带着不满的情绪低低道:“还是不能相信街头的郎中,他们配的药起效太慢,这样涂抹不仅会留下难看的疤痕,还极有可能捂得伤口溃烂。” “昨日事情太多,回来之后便忘了此事。”萧矜的后半句话倒像是自言自语。 青黑的膏药擦去之后,便露出了陆书瑾伤口原本的模样,已经不再流血,但伤口有些红肿,看上去并没有比昨夜好多少。 他拿起瓷瓶将里头的粉末倒在掌心,也不知道是什么名贵药,他半点不心疼。 放下了瓷瓶时,萧矜动作一顿,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抬头对陆书瑾问道:“这药性烈,撒在伤口会有些痛,不过你一个大小伙儿,应该是不怕这些疼痛的吧?” 陆书瑾与他对望片刻,而后将目光挪开,盯住了萧矜身后的窗框,点点头。 她觉着萧矜这句话不像是激将,倒像是鼓励,因为他的语气有着莫名其妙的柔和。 正胡乱想着,萧矜的手就覆了上来,紧接着脖子上的伤口猛烈疼痛起来,比如昨日被伤时的痛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单是这种疼痛,陆书瑾是能够忍耐的,她握紧了拳头咬咬牙一挺,连哼都没哼一声,让萧矜来回抹了三次药。 伤口处理完,萧矜拿了新的白棉布让她自己包裹伤口,目光掠过她发红的眼眶时,暗自腹诽他还真是没见过这般娇气的男孩。 但嘴上却还是要拉踩一下自己好兄弟,“上回季朔廷用着药还痛得哭爹喊娘,没想到你比他强多了。” 陆书瑾慢慢包裹伤口,没有接话。 心中却想,这一句好像是赞扬。 虽说她今日夸萧矜那些话之中大半都是场面话,但总归那句“热心肠”不是假的。 第26章 第 26 章 马车本来是要往海舟学府而去的,但走到半道上,萧矜忽而想起来临走时给随从安排了一堆的事,铁了心地要把那个地方彻底整改一番,现在这时候估计正忙活着,学府的舍房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 他朝陆书瑾问:“你还有旁的事要忙吗?” 陆书瑾自然是没有事的,本来今天的打算是在大院里坐到晚上再回来,但是因为萧矜从中作梗,她只得提前离开。 见她摇头,萧矜沉默片刻,似在思量什么,而后对随从道:“改道,去春风楼。” 春风楼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地方,陆书瑾当即就说:“我要回去。” “你回不了。”萧矜否决,说道:“那破地方合该好好修整,待晚上再回去,你就先跟着我。” “我不想去。”陆书瑾大胆表达自己的想法。 萧矜瞥她一眼,掺杂着威胁地哼了一声,“这话我就当没听到。” 陆书瑾自然也不敢再说第二遍,但心里还是不大乐意的,知道萧矜指定不会去什么好地方。 果然,马车饶了半个城,在云城第一琴馆门口停下。 萧矜率先下了马车,他是春风楼的常客,守在门口的下人老远就瞧见了萧家马车在路边迎着,一见萧矜下来便急忙上前,躬身弯腰随手给萧矜的衣摆掸了掸灰尘,喜笑颜开:“萧小爷,您又来了啊。” 萧矜应了一声,那下人便像往常那样,着急忙慌地将他往前引,但萧矜这次倒没急着往里进,而后回头看了一眼,也不知是在瞧谁。 片刻后,他横眉佯怒,半个身子又探进马车里,从里头拽出来一个模样极是清秀的小郎君,往外一拽就扯下了马车。 陆书瑾看着面前这座富丽堂皇,张灯结彩的春风楼,抗议道:“我想回去看书。” 萧矜道:“不成,我陪着你去了一趟城北,你也该陪我走这一遭才算公平,再说了,那舍房你现在也回不去,指定一团乱。” “我可以站在院子里看书。”她说。 萧矜又开始装聋,威胁道:“你若是不想好好走路,我就给你扛进去。” 街上人来人往,皆往此处瞧,而萧矜又握着陆书瑾的手腕不放,似铁了心地不让她走。陆书瑾没办法,只得跟在萧矜后头进了这云城有名的销金窟。 春风楼乃是远近闻名的琴馆,是城中达官贵人,世家子弟的主要消遣之处。 楼中的酒十里飘香,楼里的姑娘倾城貌美,打一踏进这座楼,陆书瑾的眼睛就被里头的华丽晃了眼,只觉得触目便是在灯光下闪耀的金色,头顶上挂着的巨大的彩色灯笼往下坠着飘带,站在轻薄纱帘之后翩翩起舞的姑娘,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芳香,不管从何处看,这里都与玉花馆有着云泥之别。 但本质上,也无太大区别。 萧矜走在前头,楼中的姑娘都熟悉他,站在边上甩手绢,“萧小爷可有几日没来了。” “爷有正事儿,也不能日日往这里跑。”萧矜适当地为自己正名。 那些姑娘都知道萧矜不喜欢姑娘贴得太近,虽围了上来却也保持着一段距离,很快就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个穿着寒酸的陆书瑾,纷纷发出诧异地疑问,“这后头跟的是谁啊,怎么瞧着那么眼生?” 陆书瑾缩了缩脖子,心说可不眼生么?她就是钱多得放路上烧,也不可能踏进这地方。 萧矜脚步停了停,转头对她道:“你跟紧些,走我边上。” 陆书瑾实在不适应这种场景,唯一认识的人也只有萧矜,当然是紧跟着他,听他说了话之后便跨了两步悄悄去贴他的手臂。 萧矜牵着嘴角笑了下,带着她直奔三楼,去他常年包下的一个雅间之中。 这里的门也不知是什么做的,将声音隔绝得极是彻底,里头的声音一点也传不出来,直到门推开时才能听到里面交错悠扬的琴乐之声。 雅间敞亮,绯色的纱帘从吊顶上垂下来,轻轻飘动着。 萧矜撩开纱帘往里探身一瞧,就见座位和矮榻皆坐了人,几人见了萧矜之后纷纷站起身来,唤了一声,“萧哥。” 萧矜方才还愣愣的,目光一落,瞧见了正中央的矮榻旁坐着的一个男子,当下神情一转扬唇笑了起来,脱了靴子往里走去,“我说这地儿怎么这般热闹,原来是叶老二你在啊。” 陆书瑾落后了半步,不动声色往里看,就见季朔廷也在,但他边上坐着个脸生的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出头,长相并不算出众但眉梢间的笑意仿佛带着股温柔的意味,笑着说:“萧小爷,有阵没见你了,听说你昨日干了件大事儿啊。” 说着,季朔廷和那男子一同动身,在当间让出个空位来,萧矜从善如流地走到其中盘腿而坐,姿态随意地伸展着肩膀,似烦躁地叹了一声:“什么大事啊,别提多晦气了,叶洵你最好别提,触我霉头。” 叶洵的另半边臂膀上还趴着个模样极为艳丽的姑娘,他随手捏了颗葡萄喂给那姑娘,不在意道:“刘家私藏官银的事都能让你给抖出来,哪能是触霉头?这是立大功啊。” 那姑娘含了葡萄笑,“萧小爷本事大着呢。” 叶洵就低低训斥她,带着股宠溺的意味,“吃完了再说话。” 姑娘又咯咯笑起来。 萧矜对这两人的互动完全视而不见,也没接叶洵的话,只惊奇道:“咦?上回咱们来的时候不是说好了不是让小香玉轮着陪么?这次怎么还挂在叶二身上?小香玉是看不上季老五啊?” 季朔廷适时地翻个白眼,做出不高兴的样子,“你说的那都是上上回了。” “看来是我记错了。”萧矜转头看向还站在纱帘边上的陆书瑾,发现她还愣愣站在那里,便道:“还站在作何?进来坐季朔廷边上。” 陆书瑾缄默不语,学着他的样子把鞋脱了,还特地并在一起摆放整齐搁在萧矜的鞋子旁边,而后走进来坐在季朔廷的身边,当中隔着半肘的距离。 整个矮桌上皆是用光亮的银器盛满丰盛的美食,桌边坐着的也都是身着锦衣的少爷,唯有陆书瑾在这张桌子上显得无比突兀,格格不入。 但她面色宁静,落座之后虽沉默不语却不显拘束,倒有几分平日里少见的从容。 她方才细细观察了一下,发现这里的气氛并不简单。萧矜平日里跟季朔廷相处时的状态是非常轻松的,两人约莫是自小一起长大,动辄贬损对方也不觉过分。而方才与这名唤叶洵的人碰面时,萧矜身上那股懒散的气息悄无声息地就收敛起来,他虽然在笑,却并不放松。 说明萧矜和季朔廷与这叶洵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般融洽。 不拘谨不露怯,就是陆书瑾唯一需要做的事,也不会有人为难她。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陆书瑾虽衣着寒酸,也不与人对视交流,但她是萧矜带来的人,这一屋子里萧矜坐在主位属地位最高,是以那些人虽疑惑陆书瑾的身份,却也都有几分眼色。 当然,蠢的人除外。 小香玉认真打量陆书瑾,忽而歪着头问萧矜,“这位瞧着跟咱们楼里的小倌儿似的细皮嫩肉的,原来萧小爷喜好这口?” 话音一落,季朔廷的眼皮子狠狠一抽,吃惊地看小香玉一眼。 陆书瑾也因为这句话,忍不住抬眼看她。方才进来的时候她没敢乱看,这是第一眼落在房中的姑娘身上,只见这个女子皮肤白嫩如雪,描着细眉点着朱唇,模样漂亮极了,是让人看一眼就会忍不住惊叹的美。 只是,好像没什么脑子。 所有人都在看陆书瑾。其实小香玉说得也没错,陆书瑾模样瘦小,肤色相当白嫩,墨染一般的眉毛和眼睛像是被画笔精心描绘一般漂亮精致,没有喉结没有胡茬,连说话的声音也并不尖细娇嫩,这稚气未脱的模样就是楼里的小倌都是一个样,是那种雌雄莫辨的美。 但陆书瑾是正经的读书人,小香玉将她与楼中小倌相比,这完全就是一种羞辱,更何况还带上了萧矜。 所以萧矜的脸一下子就拉下来,瞥她一眼冷声道:“你这张嘴若是不会说人话,那便把舌头拔了,以免招人嫌。” 萧矜虽然平时看起来笑笑的,一副很好接近的模样,但生气起来那是十足的骇人,吓得小香玉立马就打哆嗦,双眸噙着泪求助叶洵。 叶洵笑着在中间打哈哈,“这春风楼貌美如花的女子数不胜数,何以我跟季朔廷偏生就看中了同一个?不就是贪念小香玉的脑子蠢笨娇憨么?萧矜你可别吓到她。” 季朔廷听着这话也觉得好笑,没忍住嗤笑。 萧矜却好像不大领情,将眼皮一耷拉,“我吓到的人多了去了。” 叶洵道:“小香玉,快给萧小爷和这小公子赔不是。” 小香玉也忙起身,姿态婀娜地盈盈一拜,“萧小爷,小公子,是奴家嘴笨脑子发木才说了那话,还望两位莫跟奴家计较。” 萧矜没有应声,而是将目光一偏,落在陆书瑾的身上,似乎再看她的态度。 陆书瑾点点头,声音不大地道了句:“无妨。” 萧矜敛了气,只道:“扫兴,出去。” 小香玉眼睛一眨落下两滴泪,我见犹怜,朝叶洵望了又望,期盼他能说两句留下自己。 然而萧矜发怒,叶洵说话也是不作数的,只会惹得他更生气,于是也视而不见。 小香玉揩了揩泪,再福身一拜,走着小碎步离开了雅间,门合上的瞬间,她神色一转委屈之色荡然无存,翻了个白眼呸了一声道:“这个姓叶的,真是烂心肝的东西。” 房内的歌舞还在继续,几人一时间都没说话。 陆书瑾趁着人没注意,抬头去看萧矜的侧脸,就见他眉目间没什么表情,似还藏着生人勿近的冷霜,让人望而生畏。 此时的他与学府之中的他判若两人,学府之中的他与身边的人说笑打闹,有着十七八的少年该有的蓬勃朝气,即便是发怒也不会对无辜之人牵连,且情绪去得很快。但此刻的萧矜却散发着尖锐锋利的气息,摆明了一副谁接近这就要被刺的冰冷,有着久居高位的压迫感。 陆书瑾觉得,在学府里时他只是小少爷萧矜,但是到了这里,或者说是到了叶洵面前,他才变成了萧家嫡子。 他十分忌惮叶洵。 陆书瑾得出这个结论之后,便知道不能再窥得太多,便收回了视线落在面前盘中摆的葡萄上,专注地盯着。 叶洵倒了两杯酒,一杯送到萧矜的面前,温笑着说:“还生气呢,这小香玉惯常的嘴上没把门,你犯不着跟她置气,咱俩好些日子没见,喝两杯。” 萧矜很给面子地软化了周身的戾气,接过酒杯喝了大半,才道:“叶少近日都在忙什么?” 叶洵道:“还能忙什么,左不过是平日里那些事,不过你昨日闹得那一出倒是给我整出不少麻烦事,睡得正香被喊起来去衙门。” 萧矜哼笑一下,“这可与我无关,谁让云城知府是你爹呢。” “前年上头拨下来的赈灾款统共二十万两,到了云城一清账,就只剩下了十万。”叶洵眯了眯眼睛,说:“昨夜你在玉花馆找到了也不过四千余,你说剩下的九万五千多去了何处呢?” 萧矜将杯中的酒喝尽,皱了皱眉又自己捞了酒盏倒满,满不在乎道:“我如何知道去了何处?与我又不相干,昨夜若不是为了去找我爹给我的玉佩,还撞不上刘全转运官银,这份功劳我接不得。” 叶洵道:“萧将军不是整日觉得你无所事事,若是将此事报给将军,想必将军远在京城也能对你放心些。” “我有什么放心不得?我又不杀人越货作奸犯科。”萧矜摇头,“你可别给我戴高帽,爷不要。” 两人说话仿佛像打着太极,季朔廷适时地插嘴,“乔老昨儿又罚你了吧?” “可不是,知道我去了青楼气得差点掀了衙门的瓦起这个,萧矜的话就多了,气愤道:“你知不知道那个舍房究竟有多糟,我一整夜净听蚊虫的嗡嗡声去了,直到天明方停,刚消停没一会儿,外头就有人开始背诵书文……”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就是萧矜对学府舍房的控诉,从各个地方将舍房痛批了一番,仿佛那根本就不是上等学府的舍房,而是打在闹市的老鼠窝。 叶洵几次想要岔开话题,将重心引回官银上,都被季朔廷和萧矜含混过去,最后他颇为无奈,又不想听萧矜逮着舍房痛骂,只好引出别的话题,“城西那头又多了几桩奇怪病死案例,你们可有听说?” 萧矜喝着酒问,“怎么回事?真有瘟疫啊?” “应当不是,几户病死的人住所不在一起,且平日没有交集,初步看这病应当是没传染性的。”叶洵道:“只是尚未查清缘由,萧少爷有何见解?” 萧矜倒还真的仔细思考了下,而后道:“我这段时日看的那本《俏寡妇的二三事》里头,有一段写到王家二郎被俏寡妇勾走了心,惹得王二郎新妇心生妒忌便学了南疆那边的巫咒之术,做了小人诅咒俏寡妇不得好死,结果俏寡妇还真上吐下泻险些丧命,你说,城西的那几桩病会不会是有人使了巫咒,扎小人害人呢?” 叶洵听得嘴角直抽抽,皮笑肉不笑问:“萧少爷认真的?” 萧矜一笑,“当然是编的。” “我又不是医师,怎么知道他们的病是何缘由?叶少怕不是喝多了?”他说。 陆书瑾抬头看去,就见叶洵的脸隐晦地抽搐着,显然快被气死,却还是强行挂着笑脸,“我看是萧少爷喝多了吧?” 萧矜借坡下驴,往后一仰,“还真是,我说怎么脑袋晕晕的。” 说着就闭上了眼不再理人,叶洵喊了好几声都装听不见,跟个无赖似的。 面前这人若是换了旁的,叶洵指定掀翻了桌子跟他干一架,但摊上萧矜这么个人,他有怒也发不得,只能笑着说:“那劳烦季少送一下萧少,我还得去哄哄小香玉。” 季朔廷老大不乐意,“我得去哄,你送吧,你先前没留她,她现在未必想见你。” 叶洵想跟这两个人轮流打一架。 但还是咬着牙,脸上的笑快要挂不住,赶忙穿了鞋往外走,“我扛不动萧少爷,只有你能担此大任,季少莫与我推脱。” 叶洵走得很快,其他几个年轻男子也跟着离去,季朔廷跟去门口看。 屋内只剩下萧矜和陆书瑾二人,她端详萧矜,见他头歪在矮榻边上,白净俊俏的脸因为喝多染上一层薄薄的红色,两边的暖色灯落下来,柔柔描绘他眉眼的轮廓,看起来俊美非凡。 这才多看了两眼,季朔廷便又折回来将萧矜从矮榻拉起来架在脖子上,让陆书瑾在后头帮忙扶一下,两人一前一后地将萧矜带出了春风楼,拖上马车。 刚一进去,季朔廷就将推在座位上自个坐下来喘气,怒道:“萧矜!你就不能使点劲?全压在我身上,想累死我!” 陆书瑾刚一坐下,就见对面的萧矜忽而睁开了一只眼睛,而后坐直身体揉着肩膀回嘴:“你放下我的时候能不能动作轻些,磕着我肩膀了。” “我就该给你掼在地上,让你自己爬回马车。”季朔廷说。 陆书瑾坐在边上,漂亮的杏眼看着装醉的萧矜,又看看季朔廷,没有说话。 萧矜就指了指她,又做了个割脖子的手势,凶道:“敢说出去就灭口,懂吗?” 陆书瑾忙不迭点头。 季朔廷看了看她,问:“你是不是闲的,怎么给他也带来了?” “我要是知道你跟叶老三都在那,我压根就不去,更别说是带着他了。”萧矜自是满脸的晦气,跟叶洵扯皮那么久,他倍感疲惫。 “我派人给你传信让你今日别来春风楼,结果传信的根本没找到你人,你此前跑哪去了?”季朔廷道。 萧矜当然是跟着陆书瑾去了城北的租赁大院,还在那睡了一觉。但此事说出来怪没面的,萧矜拒绝回答:“你别管。” 季朔廷道:“你这次玉花馆误打误撞撅了刘家的官银,叶洵指定逮你一段时间不放。” 萧矜冷笑一声,“我这些日子就在学府里哪都不去,他上哪逮我?等过了这段时间,我就给他找点事做。” 两人到底还是有些防备着陆书瑾的,剩下的话便没再说了,季朔廷转而问道:“现在去哪?” 萧矜道:“我回学府。” 季朔廷道:“你一身脂粉酒气,就这么回去不怕撞上乔老?” 萧矜夸张一笑,十足自信:“今日休沐,乔老怎么可能会在学府?定是在家中休息。” 陆书瑾在心中道那可未必。 果不其然萧矜还是自信得太早,以至于刚下马车迎面撞上乔百廉走来的时候,他一时毫无防备太过慌张地往马车里钻,导致脚踩了空摔落下来。 乔百廉疾步走来,立马就闻到了浓郁的酒味和散不去的脂粉香气,脸上的忧色顿时转怒,指着他气得脸色涨红,“你个小混账,又跑去喝花酒,还喝得站都站不稳,你还有没有个人样了?!” 陆书瑾还没下去,听到这声音立马就从里头悄悄关上了马车门,躲在了里面。 “乔老,我突然想起衙门那边还有些事需要我去一趟,等我回来再吃您的教训。”萧矜赶忙转身拉门,没拉开。 本来这拉车门钻进去的动作须得一气呵成的,但他第一下没拉开车门就没机会跑了,乔百廉严厉斥责,“你给我站好!目无尊长成何体统!” 萧矜被逮住劈头盖脸地一顿骂,喝是没喝晕,倒让乔百廉骂得晕头转向。 待乔百廉训完人丢下句“好好反省”走了之后,他才把陆书瑾从马车里揪出来。 一路走回舍房萧矜都瞪着陆书瑾,本来他是想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反手卖大哥的小白眼狼的,但想起方才乔百廉训他的时候,那一句炸在耳边的“上不孝敬父母师长,下又欺负殴打同窗”,萧矜又忍住了。 陆书瑾自知理亏,缩着脖子不敢去看他,只觉得他的眼刀一直往自己身上戳。 等回去之后才发现整个舍房都被大改,唯一还留在其中原封不动的,就是当间那一扇大屏风。方一入门就看见地上铺了层接近大米颜色的地垫,空中还充斥着非常浓郁的烟熏气味,门的左右手贴着墙的位置各摆了一个木制的矮柜,进门就得脱了鞋。 再往里走,陆书瑾发现自己的床整个都被换了,换成大小适中的拔步床,红木床架雕刻着精美而绚丽的图案,青色的纱帐分内外两层,里头一层放下来,外头一层则挂了起来,隐隐窥得床榻上摆放整齐的被褥和锦枕。 先前那张需要垫桌角的桌子也被换了,比之前的大了不止一圈,上头的笔墨纸砚全部摆上新的,雪白的宣纸玉制的笔架,书本被收拾干净整洁。窗子也吊了纱帘,将外头的日光阻隔大半,使得房中光线昏暗。 陆书瑾怔怔地看着,只觉得自己这是走错了地方。 在她和萧矜出去的这几个时辰里,舍房像是被从里到外给翻新了一遍,与她之前住的完全就是两个地方。 陆书瑾赶忙去检查自己的东西。她的东西倒没什么不能见人的,全身也统共才几两银子和一些换洗衣物,很快就清点完毕全都一个不少地装在箱子里,萧矜的那些手下不仅办事利索,且极为规矩,虽然东西全都换过新的,但这些装了她私物的箱子仍在原地没动。 陆书瑾正发呆时,萧矜从屏风的另一头绕过来,将一本书撂在她的桌上,睨她一眼,语气里显然还带着点方才的生气,“坐地上干什么?” 她没应声,爬起来拿起书一看,挺厚的一本,封面上三个大字:《戒女色》。 萧矜道:“你的那些鸡毛笔我都让人扔了,你给我抄书必得用上好的笔墨纸砚,否则乔老一眼就能看出端倪。” “哦。”陆书瑾应道:“多谢萧少爷。” 她低着头,昏暗的光线下萧矜能看到她往下垂的浓黑密长的眼睫,还有圆润小巧的翘鼻,使她整个人又变得软和乖顺。 个子很矮。萧矜在心中暗暗评价,皮肤又白嫩,说话总是慢声细语,脸蛋干净眼睛大而漂亮,不怪别人说这小书呆子像春风楼的那些小倌。 小香玉当着众人的面这般羞辱她,她也安安静静的没有反应,像是习惯了冷漠与刻薄。 萧矜这样一想,哪还记得她是方才那个在他背后关车门的小白眼狼呢,只拍了拍她的肩,缓声说:“你年纪还小,日后给你多补补,总能蹿一蹿个子,长出男人的模样来的。” 陆书瑾吓一大跳,心说可千万别。 第27章 第 27 章 萧矜在舍房坐了没一会儿,就又出门了,临走前叮嘱陆书瑾不允许离开海舟学府。 天色渐暮,萧矜去了季朔廷家。 季家是正儿八经的书香大族,季朔廷的祖父更是年少及第,如今正任工部尚书一职,他爹则为也是两榜进士傍身,季朔廷天赋不低,自幼学东西就聪明,七岁那年捧着一本艳情话本去找萧矜玩,被萧云业抓住把两个小子都打了一顿,罚在院子里跪。 季朔廷却能在萧云业走了之后,把看到的内容背下来,惊得萧矜目瞪口呆。 正因为如此,季朔廷才能整日跟着萧矜厮混,动辄把萧矜喊到自己家来玩乐。 季府赶不上萧府气派,住的人也多。季朔廷行五,头上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底下还有三个弟妹,单是这已经够多,但因为季府的几个当家人都在京城任职,季家便没分家,什么大伯小叔几房都住在季府,每回萧矜去都能赶上热闹时候。 这回去,大房的三儿媳正在跟二房的正房夫人所出之女吵架,隔着一座假山石争得面红耳赤,隔得老远都能听到。 季朔廷习以为常,带着萧矜往自己的住处而去,说道:“不用管她们,吵累了就自己回后院了。” 萧矜想起自己家,若是萧云业不在,萧府从来都是寂静的,他爹的那两房妾室都是老实妇人,深居简出,萧矜的兄长在外为官,唯一的姐姐入了后宫,每次回去整个萧府好像就他自己似的。 进了季朔廷的书房,萧矜十分熟练地半瘫在软椅上,整个人深深叹一口气,揉着额角说:“好像还真有些喝多了。” 季朔廷正打算关门,听到这话又赶紧吩咐下人准备醒酒汤去,转身对萧矜道:“你要是喝多了,你现在就回去,可别在我这留着,免得又说我偷你玉佩。” 他说的是萧矜上次喝多了后把玉佩随手赏了春风楼的姑娘,第二日醒来愣是赖季朔廷偷拿去了,屎盆子扣在季朔廷身上让他百口莫辩,费了很大的功夫才还自己清白。 萧矜喝醉之后一点不记事,醒来还血口喷人,非常麻烦。 “我也不会久留,主要跟你说两个事。”萧矜将头往后仰,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瘫着,声音漫不经心,“刘家被抄是迟早的事,这段时间你少去春风楼,躲着叶洵走,别被他逮住了一顿试探。玉花馆只藏了四千多两官银,余下的城西荣记肉铺,东桦区的八号盐铺,城南玉容宝楼这三个地方你差人盯一下,不必盯太紧,免得被发现。” 季朔廷走到桌前,提笔便要在纸上写下这几个地方,萧矜瞥了一眼,说:“别写纸上。” 季朔廷本是想偷个懒不想亲自跑一趟,但被萧矜看穿了意图,也只好将刚写的几个字放烛台旁烧了,火光印在脸上跳跃,他说:“刘家被抄一事你有几成把握,官银你也没抓住是刘全亲自搬运,他们咬死了说没证据翻案怎么办?” 萧矜嗤笑:“那就让他们管我爹要证据吧,与我不相干。” “那要避着叶洵多久?” “半个月左右,待这事了却之后,我好好收拾他。”萧矜说。 萧矜要交代的事就这么两件,说完就安静了,约莫是头晕,想再歪会儿。 本来说完了季朔廷就可以赶他走的,但他还有别的想问的,一开腔语气不大正经,“咱们萧少爷最近洗心革面要做起男菩萨来了?怎么对陆书瑾如此关照,先前不还说不会多管闲事吗?” 萧矜微微睁开眼睛,说话的情绪也跟着一转,微微叹气,“你不知道,这小子可怜得很,我觉得他在家中指定受了不少苛待,保不准是偷偷离家来云城求学,浑身上下就几两银子,我甚至怀疑这几辆银子是先前她给我代笔策论从我这里赚去的。” 季朔廷听了就笑,“咱们学府也不止陆书瑾一个啊,梁春堰和吴成运同样是寒门出身,你怎么不一视同仁,都给可怜可怜呢?” 萧矜满不在乎道:“我不是可怜贫寒之人,我只是可怜陆书瑾。” 他的语气如此理所应当,季朔廷仿佛也找不到可以取笑的地方,见他一动不动,想着这些日子确实也累到了他,便让他安静休息会儿。 但萧矜刚躺没多久,就自己站起来。 “醒酒汤还没端来。”季朔廷言外之意让他再坐会儿。 “不了,回去吃晚膳。”萧矜摆了摆手,说道:“我不回,他指定又去买那个破饼子吃。” 这边海舟学府,萧矜刚一走,陆书瑾就悄悄把窗子给打开了,盼着蚊虫多爬些进来,最好是把萧矜咬得夜不能寐,连夜带着东西回萧府。 萧矜这一走久久不归,她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觉得有些晚了,便起身想去食肆买些吃的对付一下,谁知刚打算出门萧矜就回来了。 “去哪?”他堵在门口。 “买吃的。”陆书瑾回答。 萧矜嘴角牵了牵,面上浮现个笑,暗想自己果真神机妙算。 他身上的酒气散得所剩无几,眼神也清明得很,没用力道地推了陆书瑾一把,说:“我让人备了晚膳。” 萧矜这种看起来就吊儿郎当,十句话里八句不可信的人,竟然有着莫名其妙的守信用品质。他让随从上了晚膳,照例将陆书瑾的桌子摆满,那些做工精美昂贵的瓷器一揭开,香气瞬间涌出来,勾得陆书瑾肚子不停地叫。 萧矜是打定主意要给陆书瑾这可怜孩子好好补补的,晚膳准备的尤其丰盛,陆书瑾细嚼慢咽地吃了好些时候,撑得肚子都疼了也没能吃完,在旁边看着随从将碗碟一一收拾。 用过膳食后,萧矜又出去晃了一圈,陆书瑾则开始抄写《戒女色》。 半个时辰后萧矜回来命人烧水,折腾了好些时候才消停,沐浴净身完就往床上一躺,整个房中寂静下来。 门一闭上,窗隙边的风声就变得尤其明显,和煦的风从外面吹进来,从陆书瑾的面颊上轻柔抚过,微微掀起书本的一角,陆书瑾伸手轻轻抻平。她的目光落在纸上,那刻意模仿萧矜字体的纸张上跳跃着烛台的光,但她的耳朵却是自由的。 她听见了窗外的虫鸣,风掠过树梢掀起叶的波澜,更远一些,从街道上传来的喧闹吆喝,还有云城的报时之钟悠扬绵远。近处则有灯芯燃烧的噼啪声,不知从哪个舍房传来的关门声,更近一些,还有萧矜平缓而富有规律的呼吸声。 开了窗之后声音尚有些杂,但关上窗后就只剩下萧矜的声音。陆书瑾多年来都是久居,习惯一个人在夜晚念书写字,熄灯入睡,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坐在桌前抄书,身后隔了一个屏风,还躺着另一个人。 一个桀骜张扬的少年。 陆书瑾想,若不是因为她身上有个不能被识破的秘密,她倒是乐意让萧矜留下来住,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她还能与萧矜隔着屏风聊天。萧矜不喜读书,那她就不聊书中内容,说一些杨镇上那些骇人听闻的事,让萧矜用他那张骂人厉害的嘴解一解她心头之气。 或者她从萧矜的口中听到云城之中的奇闻趣事,萧矜平日里就喜欢跟身边的人谈天说笑,他一定会将事情讲得特别有趣,让她开怀大笑。 但是不行,她必须想办法让萧矜离开舍房,否则的话她就得搬出去另寻住处。 如此想着,陆书瑾伸手,将窗子又悄悄开得大了些,蚊虫飞进来现在她的脖子手腕叮了几口。这蚊虫极是厉害,叮咬之时就传来了相当强烈的痒意,陆书瑾低头一看,就见自己左手的虎口旁落了一只,正在大口地吸着她的血。 她不知为何心情不虞,并不想驱逐这只蚊虫。 没多久,萧矜就被叮醒了。他夜间嫌弃热并没有放下纱帘,胳膊和敞开的胸膛上被叮咬了好几口,萧矜一边要命地挠着一边坐起身,一抬眼就看见屏风另一头的灯光竟然还亮着,他原本要冲出来的怒意被截停,疑惑地喊道:“陆书瑾?” 投在屏风上的影子动了动,那头传来陆书瑾的声音,“是我吵醒萧少爷了吗?” “你为何还没睡?都几时了?”萧矜起身,赤着脚绕过屏风,就见她穿戴整齐地坐在桌前抄书,听到他的声音便转身看来。 “我平日这个点都在看书。”陆书瑾回道。 萧矜看了一眼紧闭的窗子,走到她的桌边,一眼就看出她在抄写《戒女色》,皱了皱眉粗声粗气道:“别抄了,现在上床睡觉去。” “时间尚早……” “早什么早?现在就是睡觉时间,把笔搁下。”萧矜的语气不容抗拒,指着床道:“你是自己走过去,还是被我扛过去?” 陆书瑾无法,搁下笔起身,对萧矜的话表示顺从。萧矜挠了一下脖子上的痒处,又去开了门将随从唤进来点上驱蚊虫的香,而后靠坐在床边闭着眼睛假寐,听着陆书瑾沐浴完上了床,他才重新躺下。 燃起的清香在房中漫延,不仅能够驱蚊虫,显然还有安神的作用,陆书瑾平日里睡眠并不好,但闻着这香却睡得无比香甜。 第二日天还没亮她就精神抖擞地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换上海舟学府的院服,洗漱完之后悄然离去,走的时候萧矜还在睡。 她惯常的早起,今日换了伙食,买了两个肉包子吃,赶去甲字堂时还没多少人,不过吴成运已经在其中。 他往门口张望许久,没看到萧矜从门进来,就知道陆书瑾是一个人来的,他赶忙凑过去,起先是坐在萧矜的位置上。 这时候陆书瑾咬着包子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些惊讶,吴成运解读过度猛地站起来,跑到她前面的位置坐下,小声道:“我听说萧矜现在与你同一个舍房?” 陆书瑾嚼着包子点头。 吴成运缩着脑袋,不住地往后看,一副做贼的样子,“他好好的萧府不住,为何突然搬到学府来呀?” 陆书瑾道:“好像是被乔院长罚的。” 吴成运紧追着说:“我听说了,萧矜前日晚上去了城北的青楼寻欢,却不想从里面挖出了刘家私藏的官银,他怎么这么大的能耐啊,如何知道官银藏在哪里?你当时也在场,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快跟我说说。” 她的眼睛是澄澈平静的,而吴成运的眼睛确实充满好奇,四目相对,陆书瑾看着他的眼睛,从中窥出一丝急切。 陆书瑾用平缓的声音说:“萧少爷究竟多大的能耐我不知,不过那日晚上他并非是寻乐而去,而是寻找丢在玉花馆的玉佩,却不曾想撞上了刘全。” 话说到这,她稍稍停顿,降低了声音凑近吴成运,小声说:“此前刘全断了手臂从海舟学府退学一事并非偶然,他那条手臂是被萧矜动手砸断的,所以前日他们在玉花馆撞见之后可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刘全出言不逊激怒萧少爷,这才惹得萧少爷下令砸楼,砸出了刘全转运官银一事。” 吴成运与陆书瑾少说也坐了十来天的同桌,这还是头一次听她一口气说那么多话,且表情有几分未见过的生动,吴成运迷惑了,“当真?” “自然。”陆书瑾又坐回去,咬着包子不再说话。 “这么说……”吴成运喃喃道:“他是误打误撞发现官银一事?” 陆书瑾耸肩,表示不知道。 这吴成运也不知道整日在瞎琢磨什么,上回他趁着天色没亮甲字堂没人来翻萧矜的书时,陆书瑾已经隐隐觉得这人不对劲了。 仔细一想,自打与吴成运认识以来,他口中的话,十句里有八句是围绕着萧矜的,此人目的不明但绝不单纯,坏与不坏倒是另说,但她在心中必须暗暗提防。 吴成运像掩饰什么似的又问了些其他的,陆书瑾回答得都很含糊,其后甲字堂人逐渐变多,吴成运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上课钟还没敲,乔百廉突然而至,站在门口将陆书瑾唤了出去。 陆书瑾一见到他,就想起前日测验作弊被抓一事,心里还是紧张的。她无意识地抠着指头走了出去,低声道:“乔院长日安。” “你随我来。”乔百廉神色一如既往地温和。 陆书瑾心中忐忑,知道乔百廉要给她惩罚了,虽说他态度温柔,话里话外都没有责怪她的意思,但当众被抓,萧矜被罚她也不能免罚,就是不知会罚什么。 乔百廉将陆书瑾带进了悔室,方一进门,就看见一伸茶色衣衫的萧矜正坐在悔室中唯一一张椅子上,将头歪在椅靠上,长腿伸直搭在桌边,要多放松就有多放松。 “像什么话!给我站起来!”乔百廉凶道。 萧矜睁眼瞥来,目光在陆书瑾的脸上短暂停留后便站起身,拖着慵懒的腔调,“乔伯,我早膳都没吃,刚出来就被你抓到悔室,我是我们家嫡系独苗,我饿死了我爹指定伤心。” 此前萧矜在外头或是陆书瑾面前挨乔百廉的训时,还会站得板正低着头,做出认错的老实模样,现在却不肯装了。 他像是刚睡醒没多久,眉眼间还挂着惺忪睡意,头发稍微有些随意地用乌木发簪束成马尾,一些碎发散落下来,有股江湖儿郎的肆意。 乔百廉没好气道:“一顿不吃饿不死你,你给我站好!” 萧矜微不可查地叹一口气,来到陆书瑾边上站好,两人这么一立,一高一低的差距骤然明显。 乔百廉缓了缓神色,对陆书瑾道:“先前我与其他几个夫子仔细商与过,对于你们二人前日测验作弊一事的处罚已经定下,就罚你们二人从甲字堂搬出,暂去丁字堂学习,还要在学府南墙处轻扫落叶五日。” 他看陆书瑾低着头,模样有几分可怜,又道:“书瑾,你若表现得好,还是有机会回到甲字堂的,莫要气馁,就是少与这个混小子往来。” 萧矜不乐意了,“这怎么还能当着我的面说这些呢乔伯,我也会伤心的。” 乔百廉瞪他一眼,“赶紧滚蛋。” 萧矜早就想跑了,冲乔百廉做了个揖礼,便转身出门。 乔百廉还是有些放心不下陆书瑾,又说了些去了丁字堂也不可放松学习之类的鼓励话,让她不要太过在意在哪个学堂念书。 其实陆书瑾并不在意,只要不将她赶出海舟学府,其他什么惩罚都是可以接受的,在哪个学堂念书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但乔百廉这番苦口婆心的安慰和鼓励,到底还是让她心里高兴的。 乔百廉关怀的眼神,总让她翻出藏在记忆身处,那声音都快要模糊的祖母的脸。 站着听了许久,乔百廉说累了,这才让陆书瑾离去。 陆书瑾揖礼出门,刚走到檐廊拐角处,就突然看见拐角另一边有个人,正倚着墙站,她猝不及防被惊了一下,停住脚步。 定睛一看,发现是早就离开的萧矜。 萧矜约莫是等得有些不耐烦,眉间笼着一股子隐隐的燥意,看见她后站直身体,眼睛先从她脸上扫了一圈,而后问:“你今早,为何不喊我?” 陆书瑾迷茫,“我走时,看你还在睡觉。” “你早膳吃的什么?”萧矜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仿佛就是随便问问。 陆书瑾道:“买了两个肉包子。” 萧矜眸色一沉,一把捏住了她的脸颊,将她的头微微抬起,高大的身量压着她,“今日的早膳是蟹肉饼,炸肉丸,桂花奶糕和乌鸡粥,昨晚上就定好了,你今日跑去吃馅儿比芝麻还小的肉包子。” 陆书瑾这才察觉,萧矜好像是生气了,但并不明显。她为自己辩解,“萧少爷也不想在睡觉的时候被人打扰吧?我见你这两夜似乎睡得并不好,晨起便没敢惊动你。” 萧矜道:“天不亮你就出门了,干什么去了?” 陆书瑾老实回答:“我习惯早起,去甲字堂看书。” 萧矜皱眉,“不能在舍房看书?” 早晨起来去食肆买了吃的再去甲字堂是她的习惯,若是买了东西再回舍房就有点浪费时间了。 她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就听萧矜道:“以后早起都在舍房看书,不准再吃食肆的饭。” 萧矜晃了晃她的脸,说:“陆书瑾,好好吃饭,知道吗?” 陆书瑾点了好几下的头,萧矜才放手。 他转身走时,撂下一句,“那些早膳你没吃,我让人全给倒了。” 萧矜知道改如何让陆书瑾长记性,这句话比指着她鼻子威胁有用多了,陆书瑾想着萧矜报的那几道菜名,一整个上午心窝子都是疼的。 陆书瑾和萧矜二人一前一后进了甲字堂,各自开始收拾桌上的动静,引得整个学堂的人注目围观。 随后二人又收拾了东西从甲字堂离开,前脚刚走,学堂就开始议论纷纷。 这个时间甲字堂已经坐满了人,而丁字堂却还是大片空缺,萧矜方一进门就立即有人站起来冲他喊萧哥,高兴地问他是不是要回来了。 萧矜用鼻腔应了一声,往前走了几步,他身后的陆书瑾就露了出来,怀里抱着小书箱,出现在丁字堂众人面前。 几个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萧哥,先前甲字堂的测验你是故意作弊被抓的是不是?就是为了会丁字堂,萧哥真是料事如神!” “乔院长没有罚萧哥其他的吧?听说这次是被唐夫子抓住的,定然不会怎么轻易放过萧哥。” “是啊,唐夫子看不惯萧哥不是一日两日了。” “怎么这陆书瑾也来了?他日后也在丁字堂吗?” 萧矜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将其他问话都无视,只回答了最后一条,“他与我一起罚到丁字堂的,这段时日就在此念书了,去给搬张新桌子来。” 陆书瑾倒还算泰然,毕竟丁字堂她也不是头一回来了,且围在旁边的几人之中,也都是眼熟的人,其中就有先前帮了她忙的蒋宿和方义,她抿着唇冲几人露出个微笑。 萧矜将东西都搁在桌子上,坐下来伸展双臂,问道:“朔廷还没来?” 他一落座,其他几人也围在周边坐下,蒋宿接话:“季哥有好几日没来上早课了。” “胆子这么大?”萧矜说:“我都还没明目张胆的连旷早课。” “季哥跟萧哥不一样,”蒋宿不怕死地说:“季哥的才学比萧哥好上……” 好上不知道有多少。后半句还没说出来,萧矜就瞪眼看着他,方义赶紧打了他脑袋一下,笑着说:“总之夫子没有严厉苛责季哥。” 陆书瑾见萧矜身边围了一圈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她十分自觉地往后站了站,听着几人闲聊。 无一人提及萧矜在玉花馆逮住刘全转运官银一事。当日在玉花馆的人,除了一众青楼女子之外,就只剩下衙门的人和萧矜带来的侍卫,而其余的人现在都押在衙门。这么大的事,消息不可能从萧矜的侍卫或是衙门的人口中泄露,所以大多数人都不知。 但吴成运却知道,且知道得如此清楚。 陆书瑾正思考着,新桌子就搬来了,问萧矜,“萧哥,这桌子放哪?” 萧矜是跟季朔廷两人同桌,当然不会把季朔廷撵走,他随手往后一指,“放后面去啊。” 那人抬着桌子就往后头走,这时候蒋宿在旁拦了一手,说:“哎等会儿,陆书瑾,要不你跟我坐一桌儿吧,我那同桌跟着他爹去外城学习了,十天半月回不来。” 陆书瑾瞧见萧矜后面没人,不想孤零零地自己坐在这里,且蒋宿这个人性子豪爽直率,也好相处,她当即点头答应,“好。” 萧矜没应声,却在这时候偏头看了一眼蒋宿的位置。 蒋宿坐在里头靠墙那排,位置还比较靠前,与萧矜的位置隔了老远。 但是他想着,有蒋宿在,应当没人会暗暗欺负陆书瑾,便默许了。 桌子搁在萧矜后面,但陆书瑾直接抱着书箱去了前面蒋宿的位置,这个颇为豪爽的傻大个还挺贴心,让陆书瑾靠墙坐。 学堂里的布局都是一样的,陆书瑾收拾好东西坐下来后,并未觉着有不适应之处,要说不一样的地方,大概就是甲字堂从未如此躁乱,大多人就算是说话也都低低议论,更多的人是埋头看书,而整个丁字堂则充满了欢声笑语,十分吵杂。 陆书瑾对那些吵闹充耳不闻,低着头开始看书,周身仿佛被一股安静的力量笼罩。 也无人打扰她。 蒋宿等人虽然课下很闹腾,嘴巴一直不停歇,但还是很敬怕师长的,一旦上课钟敲响就会变得很安静。 大多时间蒋宿都不会打扰陆书瑾看书的沉浸状态,偶尔会与她搭话两句,又说:“老大不让我打扰你,你继续看书吧。” 前后桌的人也会主动与陆书瑾说话,他们比甲字堂的学生更热情,不过短短几日,陆书瑾就已与前后桌的人都相识。 原本在甲字堂的时候,陆书瑾与萧矜为同桌时两人交流就不多,来了丁字堂之后就更少了,除却午膳时萧矜会把她喊过去在一张桌上共同用饭,其他时间他仍是与季朔廷蒋宿等人在学堂后方的角落,而陆书瑾则坐在前头看书,偶尔有人来请教她书上的问题,她才会抬头。 两人虽住在同一屋檐下,但萧矜大部分时间都不在舍房。两人早起各在屏风两头洗漱用饭,再一起出门,而下学之后也只有晚膳那会儿偶尔能他一面的,有时他不在舍房用晚膳,其他时间他皆在外头,然后夜深归来睡觉。 有一点陆书瑾是比较佩服他的。她日日偷开窗户放蚊虫进来,萧矜每晚都被咬,每天早上起来都骂骂咧咧,但愣是不搬出去,陆书瑾没了办法,只好打算开始去外头打听租房。 陆书瑾的伤好得很快,刀锋利伤口细,且萧矜给她的药似乎还有祛疤的疗效,完全愈合之后只留下极浅的一道痕迹,看不出来。 如此生活着,日子眼看着就要进了十月,天气也凉爽起来,陆书瑾虽说在学府整日都穿着院服,但还是开始考虑置办冬装,以免天气骤然转冷给她冻出病来。 海舟学府各地的清洁都是由学堂里的学生轮着做的,正巧十月轮到丁字堂,陆书瑾坐在前头,自然是头一波分去做清洁。 分到的区域是南墙的枫树林,这个地方之前乔百廉罚萧矜和陆书瑾去扫过,但当时萧矜偷懒让身边的几个小弟给做了。 这次轮到陆书瑾,她暗自觉得好笑,心道清扫枫树林的事到底还是跑不脱。 下学之后几人结伴前往枫树林,去到之后才发现这枫树林还不小,地上落满了火红的叶子,踩上去发出哗啦脆响,放眼望去一片火红,景色迤逦。 蒋宿去帮陆书瑾的扫帚一同拿来,然后划分了区域,为了赶在天黑之前回去,几个人皆开始埋头苦干。 但是这落叶实在是太多,几人一直不停地忙活还是忙到了天完全黑下,在学府巡逻的夫子来南墙处点上了灯,视察了清扫情况,说道:“落叶较多,清扫不尽也就罢了,早些回去吧。” 几人赶忙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接二连三清扫完自己的区域离去。 蒋宿做完自己的活之后要来帮陆书瑾,陆书瑾出言婉拒让他先走,蒋宿也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自己先走了。 陆书瑾干活不如男子迅速利索,但她也不急,觉得这里风景甚美,风也怡人,不紧不慢地清扫叶子。 这一磨蹭,就磨蹭到了临近宵禁,她正打算扫完最后一点叶子回去时,忽而一人提着灯而来。 “陆书瑾?”疑惑的声音传来。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猛地转身看去,就见萧矜提灯立在几步之外,正看着她,“你怎么在这?” “我在清扫落叶。”陆书瑾站起身如实回答,她这几日很少见萧矜。他有时候甚至比她起得都早,走得悄无声息,夜晚又迟迟不归,陆书瑾课堂上几次回头望,都看到他支着脑袋打瞌睡,不知道忙活什么去了。 萧矜走上前把她的扫走拿走,说道:“你跟守在舍房门口的随从说一声就是,为何自己在这扫到天黑?” “我闲着也是闲着……”陆书瑾将话一转,问他,“萧少爷为何在这里?” “你别管。”萧矜将手中的提灯塞到她手中,又说:“快回去。” 他将扫帚随意往墙边一扔,忽而两个步子往前一跨,整个人就弹跳起来,轻松扒在墙头上,继而双臂一撑就坐了上去。 陆书瑾看在眼里,忽而说道:“现在是宵禁时间。” “我知道。”萧矜坐在墙头上往下看,“不然我也不会翻墙出去。” “萧少爷是来找我的吗?”陆书瑾又问。 萧矜没说是或不是。他一条腿盘上去,一条腿垂下来,吊儿郎当地轻晃着,对她说:“快回去用饭,都要凉了。” 陆书瑾仍仰头看他,没有应声,也没有听话地转头离开。 她看着坐在墙头的萧矜,他几乎整个人都融进了夜色之中,面容背光瞧不见,身后的皎月悬挂在空中,把他的白玉簪子照出润泽。 这几日她只与萧矜见了六次,说话不超过十句。 “那我要告诉夫子,你宵禁时间夜出。”这是第十句。 萧矜低着头看她,居高临下。这大半个月日日好东西喂养着,陆书瑾明显可见地胖了些,脸显得没那么消瘦了,不再是风一吹就倒的瘦弱模样。她手中提着的灯散发出的暖色黄光染上她半个面庞,将一半的浓眉和杏眼细细描绘,乖乖地站着时,模样看起来跟个小姑娘似的。 萧矜心念一动,忽而改了主意,从墙头上跳下来,走到陆书瑾面前。 陆书瑾吓一跳,还以为萧矜因为方才那句话要揍她,她正想说那是说笑的,手腕忽然一紧,就被他拉到了墙边。 萧矜将她手中的灯拿走搁在地上,在她尚是一头雾水不明白他要做什么的时候,他忽而掐住陆书瑾的腰两侧,双臂猛地用力,竟将她直接给举了起来。 “啊——”陆书瑾小声惊呼,下意识伸手扒上墙头,就听见萧矜在下面说:“挂住了啊。” 然后他手一松,腰间的力道卸去,陆书瑾下意识双臂使力,紧紧扒在墙头,紧张地喊道:“萧少爷,你要干嘛?” 话音刚落下,她的两只脚踝就被抓住,力量从下而上,将她往上举。这是一股非常霸道的力道,陆书瑾只得顺着往上爬,战战兢兢地爬上了墙头。 忽而她往外瞟了一眼,直接愣住。 只间墙外头的空地上停着几匹马,马背上皆坐着年轻男子,包括季朔廷,还有大半个月之前在春风楼雅间里遇到的叶洵也在内。不过当中有一匹马上是个容貌美丽的姑娘,马旁边站着一众侍卫皆提着灯。 此时所有人都在看陆书瑾。 她吓得僵住了身体,没敢动。 紧接着萧矜几步又爬上墙头,动作非常流利地翻过,跳到了墙外落地。 “萧哥。”“萧哥。”几人同时喊。 萧矜落地后没动弹,站在原地点头应了几人的叫喊,那个漂亮姑娘就问:“小四哥,那墙头上的是谁啊?” 萧矜弯着眼睛笑,说:“是学府的学生,他说要向夫子告状我宵禁夜出,我把他挂在墙头惩治一下。” 几人顿时也跟着笑,萧矜的性子他们摸得清,这种表情和语气一看就是在开玩笑,所有人都没当真,嘴里劝着赶紧把人放下来。 但陆书瑾却当了真,她害怕起来,见萧矜抬步往前走,似是真的要将她扔在这墙头,便一时着急,脱口而出唤道:“萧矜!” 萧矜脚步一停,转身抬头去看她。 这还是陆书瑾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平日里不管给她喂多少好吃的,她张口闭口都是萧少爷,这回急了,知道喊萧矜了。 月色皎皎,悬挂在乌黑的夜空之中,被繁星环绕,辉光落在陆书瑾的脸上,将她隐在眸中的惊慌和着急照出来,让萧矜看得一清二楚。 本来他是打算去把马牵来,让陆书瑾踩着马背下来的,但这会儿对上陆书瑾的视线,他也不知怎么的,转身折回去两步,将双手一伸,仰头冲她扬着眉毛:“来,小爷的 第28章 第 28 章 萧矜不是头一回从南墙翻出来,他知道南墙比其他地方的墙体要矮上不少,陆书瑾即便是身量不高腿不长,也是能踩到他的手的。 但陆书瑾有些不敢下来,她从未爬上过墙头,生怕从墙头摔下去,僵着身体不敢动。 可下面一圈的人皆在看她,就等着她从墙头下来,见她一直没有动作,叶洵率先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催着马走了两步,说道:“要不让侍卫给抬下来吧。” 在他旁边的那个漂亮姑娘也打了个哈欠,“是啊小四哥,别为难他了。” 萧矜平日里是性子最躁的,若是碰上谁磨磨唧唧,他肯定是头一个不耐烦,但眼下他却十足的耐心,教着陆书瑾:“你背个身,抱住墙头,腿慢慢往下试探,我会在下面接着你。” “不会让你摔到的。”萧矜盯着她的眼睛,有几分认真。 陆书瑾看着他,像一块小石头扔进了心中,荡起层层轻微的波澜,柔和微弱。她按照萧矜所说的动身,背过身抱着墙头,所有力量都架在双臂上,双脚慢慢往下试探。 脚尖在空中轻轻地点来点去,下一刻便触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一股力道从鞋底往上托,陆书瑾意识到这是萧矜的手掌。 她将另一只脚也放上去,这才发现萧矜的臂力极为惊人,他用两掌稳妥地托住了陆书瑾,随着她双臂的卸力,脚上的力道也越来越强,很快她就松开了墙头,扶着墙面彻底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了萧矜的双掌之上。 他的两臂仍然纹丝不动,缓缓蹲身,将陆书瑾从墙头上托了下来,快要触及地面的时候,陆书瑾自己跳下来,转头去看萧矜。 萧矜站起身,拍了拍双掌上的灰尘,冲她一笑,像是有些得意,“说了不会让你摔到的吧?” 陆书瑾下意识去看他的手臂,也被他方才那股稳当的臂力惊到,竟能直接将她从墙头托下来,有这般骇人的力气难怪能生生砸断刘全的骨头。 她想,若是她也有这般力气就好了,这样那瘸子上门提亲的时候,她就把瘸子的另一条腿也砸瘸,让他不敢再打自己的主意。 萧矜看出了她眼眸里的惊羡,还在等她那一句由衷的夸赞,身后却响起一声响亮的口哨。 他回头,就看见叶洵正用一种戏谑的眼神望着他,笑着说:“不知道的,还以为萧少爷是带了个小媳妇出来。” 这种玩笑放在姑娘身上是不合适的,有损姑娘的名声,但是搁在男子身上则没那么多讲究了,说出来立即惹来一阵哄笑,几人纷纷跟着附和。 只有那个漂亮姑娘听不出是玩笑,指着陆书瑾认真道:“咦,他不是个男子吗?” 接着又冲陆书瑾招手,“夜色深,我瞧不清楚,你往前走两步,走到光下面我仔细分辨。” 陆书瑾被众人一起哄,低着头没忍住脸红了,再一听这姑娘认真的语气,便忍着脸上的烫意拱手道:“姑娘没看错,在下的确是个男子。” 萧矜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停止起哄,对叶洵没好气道:“你媳妇儿才是个男的呢!爷喜欢香香嫩嫩的姑娘。” 叶洵满不在意地一笑,“也不是没玩过。” 萧矜懒得搭理他,招手让侍卫牵来了马,踩着脚蹬一翻身便坐于马背上,问陆书瑾,“会骑马吗?” 陆书瑾摇头,然后转头看一眼南墙,想要回去的意图相当明显。 “方才在墙里让你回去你不回,现在没机会了。”萧矜冲她伸出手,道:“上来。” 陆书瑾找别的借口,“你这马好像坐不下两个人。” “驼头猪都轻松,还能驼不动两个人?”萧矜催促道:“手给我,快点。” 陆书瑾有一瞬的迟疑,这时季朔廷在旁边道:“人家说不定不想跟你共乘。” 萧矜皱起眉头去看季朔廷,“他是我带出来的,不跟我共乘跟谁共乘?” “跟我也可以啊。”季朔廷拍了拍自己的马背,对陆书瑾笑得一脸温柔,“来陆书瑾,跟我坐一起,我的马温顺,跑起来不颠。” 叶洵也跟着笑说:“坐我的马也行。” 陆书瑾想起方才他笑容暧昧地说的那一句“也不是没玩过”,心里顿时泛起一阵恶心,再没有犹豫地伸出手抓住了萧矜的手掌。 两掌重叠的一瞬,萧矜合拢手指握紧了她的手,用力往上一拽,陆书瑾整个人便被拉到了半空之中。 她一只脚踩着脚蹬借力另一只腿曲起,左手拽住了缰绳,随着萧矜的力道往上一攀,就这样坐在了萧矜的身前。马身上的温度贴着双腿传来,温热而柔软,她手底下拽着缰绳和马背上的毛,下意识攥得紧紧的,怕滑掉下去。 陆书瑾从未骑过马,连马车都很少坐,从不知道马背那么高,坐上来之后视野会变得如此开阔,感受到身下这只偶尔打着鼻息的鲜活生物,她觉得兴奋又新奇。 正伸头往前张望时,她手下的缰绳一动,陆书瑾低头看去,才发现萧矜的手臂拢在她的身侧,手伸到前面来把缰绳从她手里抽走些许,陆书瑾稍稍一动弹,后背就轻轻撞上了萧矜的胸膛,这时她才惊觉自己整个人都拢在了萧矜的怀中,与他的距离不过一拳。 陆书瑾心猛地一跳,骤然僵住身体,眼底流露出些许慌张来,耳尖出卖情绪,瞬间红了个透。 还是萧矜先往后退了退。 他十岁出头那会儿萧云业不准他骑马,他就经常自己跑去找季朔廷,让季朔廷牵马出来,两个人就共骑一匹马,所以他并未觉得哪里不妥,拉动缰绳催马往前走,语气随意道:“你没骑过马就不能让你坐后面,免得被颠掉,你就夹紧马腹抓紧缰绳就行,注意别揪到马背上的毛。” 两个人贴得近,他的声音几乎是挨着陆书瑾的右耳朵响起的,若有若无的气息拂过红透了的耳尖,陆书瑾觉察到了自己脸上的蒸腾热意,赶忙低了低头掩藏,同时松了手里的马毛,改去抓缰绳。 缰绳并不长,用两股拧成了粗粗的一条,握上去时有着并不粗粝的坚硬。萧矜的手掌大且握的随意,留给陆书瑾的部分就少得可怜,她的两个手挤巴巴地并在一起捏着。 萧矜的肤色是健康的白皙,在一众男子里也称得上一句“小白脸”,但他的手背与陆书瑾的手背相比,却一下就衬托出陆书瑾的手背白嫩。 她将身体往前倾,臀后抵着马鞍,与萧矜拉开些距离。 “走咯。”萧矜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声,催马而动。 马背的颠动还是相当明显的,陆书瑾又没坐在马鞍上,更是第一次骑马没有经验,尽管她用力夹紧马腹却还是止不住地左摇右晃,好在萧矜的双臂牢固如铁,架在她的身侧将她困在其中,且马行的速度并不快,便没到将她甩下去的地步。 一群人催马跟在后面,随从提灯散在两边,再有皎月相照,四周倒也不算漆黑。一排排人影晃动,几人很快就离开了学府的南墙。 那漂亮姑娘打马从后头追上来,侧头盯着陆书瑾认真瞧了瞧,陆书瑾也回望她一眼。 “小四哥,我二哥说你上回去春风楼带的也是这个人,小香玉对这人说错了句话你就发了好大的火,是不是真的?”那姑娘问。 萧矜瞥她一眼,“我哪回去不带人?” 那姑娘又说:“二哥说从不见你在春风楼垂怜那个女子,说你其实喜欢的男人。” 陆书瑾听着这话,有些心慌。 萧矜却满不在乎,斜着嘴角笑,“你二哥上回喝醉了抱着路边的驴子说那是他新过门的妻,你能认下那头驴是你二嫂吗?” 那姑娘赶忙摇摇头,“二哥喝醉了,醉话不能当真。” 萧矜也摇头,“并非,是你二哥的话皆不能当真,不是只有醉话,他那张嘴只会吹牛和胡说八道。” 那姑娘没再问他,而是慢下了马步,转头对叶洵认真问道:“二哥,你的嘴只会吹牛和胡说八道?” 身后传来叶洵气急败坏的声音:“叶芹!谁教你这么说你哥哥的?!” 陆书瑾觉得好笑,这个姑娘倒是长了一张看起来很聪明的脸,但不知道为何好像有些呆。 叶洵还在训她,陆书瑾耐不住好奇,悄悄从萧矜的手臂旁探出头,回头看了一眼,就见被唤作叶芹的姑娘正瞪着大眼睛看叶洵,等叶洵训完了又问:“那你的嘴还能用来干嘛?” 叶洵被气个半死,“我还能用来骂你,榆木脑袋!” 萧矜低眸看一眼,正好窥见陆书瑾翘着嘴角无声偷笑,视线从她还留有余红的耳朵飘过,低声说:“这是叶洵的胞妹,名唤叶芹。” 陆书瑾轻轻“啊”了一声,将头扭回来,心中疑虑万分。 上回在春风楼她已经知道叶洵的父亲是云城知府,那叶芹也就是正儿八经的嫡出官家小姐,何以她能在这天黑之后跟这群男子混在一起?若传出去岂不是败坏叶家门楣? 陆书瑾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最后只得去问萧矜,她身子往后靠了靠,偏过头小声问:“萧少爷,为何叶三姑娘会在入夜之后与你们一起?” 萧矜听到她的问题,倒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道:“你怎么不问我们要去哪里?” 陆书瑾顿了一下,说:“去哪里对我而言已经不太重要。” 毕竟已经上了马背,不管萧矜把她带到何地都是无法抉择的,问不问都是一样。萧矜行事虽混,但总归看起来不像是谋财害命的恶徒,更何况陆书瑾身上也没几两财能惦记。 “也是,反正你待会就知道了。”许是因为叶芹就跟在后头,萧矜便没再回答陆书瑾方才的问题,而是转头对众人说:“咱们快些,早点回去还能睡上一觉。” 后头几人皆应了声,萧矜便拽着缰绳用力甩了一下,啐声促马,提升了速度。 马背颠簸起来,陆书瑾一时坐不稳,下意识扶助萧矜的手臂。他的小臂十分坚硬,只有一层薄薄的肉感,里头的肌肉如铁一般,有一瞬间陆书瑾想问问萧矜原本的手臂是不是断了,衣袖下面的是一截木头做的假肢装上去的。 这话得亏没说出来,不然萧矜也要被气晕。 快马行了一阵,很快便来到了城南郊处。 陆书瑾到云城的时间不长,对这里的路并不熟悉,但是她听说过城南郊有一片很大的养猪场,东家姓齐,养猪上万头垄占了云城中大半的猪肉生意。城中很多达官贵人吃的猪肉都是直接从齐家猪场定下,现宰现卖。 所以城南郊这一地带,连空气中都充满着猪粪的臭味。 萧矜在树边停下,眯了眯眼睛远远就看见齐家猪场那寥寥点着的灯和来回巡逻的下人,翻身下马,扬声道:“千里镜拿来。” 随从很快送上一杆竹制单筒的玩意儿,萧矜随手一拉那东西就变长一倍,他放在右眼上往猪场眺望。 眼下这个时间,猪场的大半下人都已经休息,只留下了几批来回巡逻的,灯光昏暗看得不分明,但萧矜知道这会儿是齐家猪场把守最松弛的。 其他人也都下了马围在他边上,疑惑询问:“萧哥,咱们来这里到底干嘛?” “你蠢啊,这还用得着问?萧哥当然是要给齐家一个教训啊!” “就是,谁让齐家那个嫡子不长眼睛,敢跟萧哥抢东西,也不过就是一户养猪的,还敢这样张狂!” 陆书瑾仍坐在马背上,目光落在一旁的地上,耳朵却放在了人堆里听着,几人七嘴八舌很快就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原是萧矜前两日又去了春风楼,他是楼中的常客,所以三楼那个名唤“月水间”的雅间就常年给他留着,不在接客的队列之中。但萧矜前两日去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常包的雅间里竟然有人,且人还不少,一人搂着一个姑娘在其中寻欢作乐,歌舞升平,十分快活。 萧矜当场就掀了桌子,赶走了弹琴奏乐的姑娘,将春风楼的掌事喊来质问。 一问才知道齐家嫡子齐铭刚一进门就指名要月水间,任凭掌事如何劝说都不听,撂下了一锭黄金扬言若是不将月水间开放,就砸了春风楼的牌匾,无奈之下掌事只好收了金子,让他进入月水间。 萧矜听后发了好大的脾气,立即就要教训齐铭,却在人群中找了一圈没找到,不巧他刚好在萧矜来之前离开了。 找不到人,萧矜就砸了月水间的所有东西让换新,还放话说逮住了齐铭便要好好教训,然而养猪大户的嫡子齐铭并不畏惧,甚至通过萧矜身边的小弟传话说要让月水间改名为“齐铭间”。 齐铭的公开叫板,让萧矜很没面子,所以才集结了人马,打算夜半来齐家猪场,给齐家一个教训。 萧矜平日里身边围着的人多,时常伴在左右的只有季朔廷一人,其他人皆是轮换跟着的,身旁人一多萧矜就开始赶人,是以这次能跟着萧矜一同前来,几个纨绔子弟就显得异常兴奋,一个劲儿地问萧矜待会要怎么做,如何整治齐家。 萧矜被围在当中,早已习惯了叽叽喳喳的吵杂,并没有回答任何一人的问题,只专心用千里镜看着。 叶洵拨开旁人走到他身边,问道:“你倒是说话啊,先前一直卖关子,究竟是想做什么?” 萧矜这才是像疏通了耳朵,收起竹筒镜,对他笑道:“能带上你,那自然是好事。” 这笑容里带着些许恶劣,萧矜的双眸被夜色遮掩,即便是站得如此近,叶洵也从中窥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却总觉得萧矜的笑容不大对劲。 季朔廷手里盘着一串黑玉珠,酸里酸气道:“好事你就会叫上叶老二,临到了坏事你就惦记起我来了,你俩真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 叶洵哈哈一笑,“朔廷说笑,我还羡慕你能与小四共患难呢。” “以后多的是这种机会。”萧矜揽了揽叶洵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笑道:“再说咱俩的交情,也不需用这些虚假的东西来证明。” 叶洵立即不假辞色道:“这些东西虽说是虚假,但必不可缺。” 萧矜没忍住,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周围人跟着笑,一派其乐融融。 忽而夜风乍起,吹动树叶发出哗哗声响,枯叶随着风大片掉落。秋风凉爽,在夜间还有些寒气,陆书瑾拉了拉衣袖按住被大风撩动的袖摆,觉得有些冷了。 十月之后云城就转冷,夏季的酷暑半点不剩。 萧矜的衣摆翻飞着,长发被拂到空中打着卷,他伸出手似乎在抓融于空中的秋风,突然说了一句:“起风了。” 然后他从袖中摸出一个细长的竹筒来,吹起个火折子将竹筒点着对着夜空,短暂的时间过后,一簇光猛地从筒里飞出蹿去了天上,在夜空中“啪”地炸开,炸出一朵火花。 几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烟花吓了一跳,陆书瑾也仰着头,黑眸倒映出火花的颜色,都还没来得及细细看,那烟花就转瞬即逝,消散在夜幕之中。 秋风没有停歇的架势,反而越来越大,将众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纷纷将马牵到身边来挡风。 季朔廷抬头看了一下,方向是朝着叶芹的。叶洵余光瞥见,也转头看去,就见叶芹抱着双臂把肩膀瑟缩起来,显然是觉得有些冷了,叶洵赶忙走过去脱了外袍递给叶芹,“披上。” 叶芹接过,笑眯眯地穿在了身上,“谢谢二哥。” 唯有萧矜站着一动不动,仍是看着齐家猪场。 叶洵把衣裳给了妹妹之后自个就冷起来,他打了个喷嚏,耐心告罄,站到萧矜身旁又忍不住问,“小四,你到底把我们叫来这里作何?” “看风景。”萧矜给了一个极度欠扁的回答。 叶洵眉毛狠狠一抽,望着漆黑的旷野和远处零星的灯光,压着脾气强作笑容,“这里有何风景可看?你就算是想看猪圈也该白日来吧?” 萧矜哼声笑了一下,没记着回答,而是拍了两下手掌。随从自一旁而来,手里还捧着一个锦盒,盒中装着精致的翡翠酒盏和酒杯,萧矜拿起酒盏便往杯中倒酒。 他一连倒了三杯,拿起其中两杯先给了站在左右的季朔廷和叶洵各一杯,自己则拿起第三杯,继而偏了下头,示意随从将盒子端去别人面前分酒。 叶洵已经被萧矜这番动作搞得满头雾水,他知道萧矜惯常是想一出做一出,但这大半夜地把他们带到猪场边上吹着夜风喝酒赏月叶洵还是有点接受不了,他紧紧捏着酒杯,怕自己把酒杯扣在萧矜的头上去。 当然,事情必不会这么简单。 萧矜最多当个疯子,不会当个傻子。 “怎么可能是为了看猪圈?我是想请你们欣赏我精心准备的一场——”萧矜轻举酒杯,冲着齐家猪场的方向一指,眉眼间尽是肆意张扬,笑容晃眼,“篝火盛宴。” 很快地,身边传来倒抽一口凉气的惊呼,叶洵心头一慌,赶忙转头看去。就见方才还只有零星几点光亮的齐家猪场骤然烧起了大火!像是凭空而起的火龙,用着匪夷所思的速度蜿蜒爬行,肉眼可见地从南烧到北,在无边夜幕所笼罩的旷野之下渲染出艳绝的美丽。 “齐家猪场烧起来了!”不知是谁用不可思议的声音低喊了一声。 远处传来急促的钟声,是齐家猪场面临紧急情况的报事钟,兵荒马乱的声音响起,有人大喊走水,开始慌乱地救火。 齐家猪场养猪上万头,占地极广,盖起的猪圈都紧挨着,建造的时候考虑到走水的情况是专门做了隔断和防火措施的,但这火来得邪门,烧起来的速度极其快,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时间!一眨眼的功夫就蹿得老高,逼得救火的下人连连后退。 秋风呼啸起来,无疑是这股野火的最好助力,卷着滚烫的火焰翻滚不止,很快,猪的惨叫声齐齐响起,声音刺耳凄厉! 萧矜选得位置极好,站在这里能将火焰的全貌尽收眼底,滚滚黑烟往天上腾去,火海照亮半边天,形成瑰丽而壮阔的画面,触目惊心。 其他几人都呆住了,叶洵更是手猛地一抖没捏住酒杯,死死盯着烧起来的齐家猪场。 群猪在火场的惨叫声冲破天际,隔得老远都能听见,传到陆书瑾的耳朵里,她眼皮重重一跳,不自觉握紧了缰绳,脸色发白。 这样庞大的一个养猪场,里头的每一头猪都是银子,这样一把滔天烈火,烧得哪是猪啊,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萧矜对自己计划的这场篝火盛宴满意极了,眯着眼睛笑,举起酒杯说:“敬云城万千百姓。” 再一饮而尽。 他的声音将众人的思绪拉回,几个少年爆发出一阵惊叫,兴奋激昂,对萧矜这一壮举赞不绝口。 说齐家这下完蛋,齐家嫡子再也嚣张不起来了,跟萧哥作对的人没有好下场。 还说不愧是萧小爷,这事儿办得漂亮! 又说也只有萧哥会有如此胆识,令人佩服! 话里话外都是吹捧萧矜的话,仿佛他不是放火烧猪毁了齐家产业,而是做了一桩保家卫国的大义之事。 这便是以萧矜为中心形成的一个圈子,大约把云城的所有纨绔子弟收集起来,其中有大半都要冲萧矜喊一句“萧哥”。 萧矜在这种充满着纸醉金迷和谄媚奉承的漩涡中心,他暴躁易怒睚眦必报,动辄便动手打人,对身边的人呼来喝去,任何不顺从都会让他勃然大怒,因为一个小小的冲突便烧起了这连天大火,活烤这么多头猪,一举毁了齐家产业。 陆书瑾盯着站在人中央,举着千里镜往远处眺望的萧矜。月光落在他的身上,除却一些寥寥树影之外,他半个身子都披着皎洁的月色,陆书瑾好像从那晦暗不清的影子里看到了另一个萧矜。 他捧书长读半个时辰不抬一次头,假借寻找玉佩之名砸了逼良为娼的玉花馆,撅出刘家贪的官银,撕毁所有卖身契狠狠惩治了拐骗外地女子的青乌,他也会控制着轻缓的力道给她的脖子上药,盯着她吃完丰盛的膳食,在入夜之后提着灯满学府的寻找在南墙枫林清扫的她。 厚重的云层掩去了月色,视线昏暗下来,萧矜的面容忽明忽暗,身形几乎隐在夜色之中。 让人看不清楚。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很快,空气中就猪粪味就消失了,弥漫着肉香,火势却半点不减。 萧矜举着千里镜笑哈哈地说:“好多头猪都跑出来了,他们手忙脚乱地抓猪。” 不过很快他就不笑了,因为猪场的护卫发现了这一伙人,带着大队人马围堵而来,将萧矜等人都围在其中,所有人都因为救火忙得晕头转向十分狼狈,心里正恼火着,手里提着木棍怒目而视。 护卫头子也不是傻的,知道这场大火来得邪门,再一看这一群锦衣少年大半夜出现在这里看戏,心里自然也清楚大火的始作俑者就是面前这些人,当即大喝一声道:“你们是什么人?!安敢如此胆大包天纵火烧齐家猪场!” 几个少年方才还慷慨激昂,这会儿被一群人高马大的人围住了就蔫了气儿,不敢吱声。 还是萧矜率先开口,“谁说是我们放的火?你亲眼瞧见了?可别血口喷人。” “这大半夜荒郊野岭,你们在这里作何?” “我们哥几个来赏月喝酒,”萧矜晃了晃手中的酒杯,说道:“碰巧看到那边起了火,就停下来看会儿。” “你们凭白出现在这里猪场就着火了,哪有这么巧的事?!”护卫头子厉声道:“分明就是你们纵的火!” 季朔廷在此时指着萧矜接话,“你知道这位是谁吗?就在这里吆五喝六的。” 护卫头子气得原地蹦起来,“我管你是谁,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今日也得被我抓去衙门!一群胆大包天的毛头小子,你们可摊上大事了!” “拿下他们!”他扬声命令。 一群人蜂拥而上,想将几人给按住,但随从挡在外圈,稍稍一动就刀刃出鞘,镇住了那群拿木棍的人。 萧矜一边往马旁边走一边对叶洵笑道:“咱哥俩共患难的机会这不就来了?” 叶洵的脸色极差,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萧少爷不是说咱俩的交情不需那些虚假的东西来证明吗?” 萧矜耸肩,无辜道:“不是你说这东西虽然虚假,但必不可缺么?” 这招气得叶洵胸口一闷,差点当场吐一口老血。 萧矜站在马边,拍了拍马鞍对陆书瑾道:“下来。” 陆书瑾现在慌张得很,萧矜闯下如此大祸,要被押回衙门,那海舟学府那边必然会得到消息,若是让乔百廉知道她又参与了这些事,岂不是又要对她失望?且萧家有势力,能确保萧矜在云城横着走,她陆书瑾又没有半点家世背景,若是因此事下狱,被关个三年五载可怎么办? 她越想心里头越慌乱,没注意萧矜走到了边上叫她下去。 忽而后腰横亘了一条手臂,力道紧随其后,箍着陆书瑾的腰将她整个人从马背上抱了下来,陆书瑾毫无防备,惊得一声低呼,而后双脚就踩在了地上,腰上的力道很快抽离。 萧矜低头看她,将她惊慌的神色尽收眼底,声音散漫,“你怕什么?” 陆书瑾一抬眼对上他的视线,那情绪就更明显,她一个字都没说,但萧矜已在她的眼眸里读清楚,他说:“有我在,这事落不到你头上。” 陆书瑾移开视线敛起眼眸,不只是因为方才吓得还是别的什么,心腔里擂起大鼓,咚咚作响,她想说一些话缓解一下,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萧矜你可真了不起,看看你干的好事,大半夜把我拉出来看你火烧猪,现在还要被抓去衙门。 还是说你方才力气有点大,勒得我腰有些疼。 亦或是你为什么做出这些事,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然而因着这片刻的沉默,萧矜马上就有意见了:“你为何总不理我?让我这个当大哥的很没面子。” 陆书瑾愣了愣,如实回答,“不知该说什么。” “日后我再跟你说话而你不知道该怎么说时,就回个‘我知晓了’,”萧矜说完,又用极短的时间自省是不是有点严格,便补充道:“或者回个‘嗯’,听到了没?” 奇怪的要求。陆书瑾心中疑惑,却还是点点头。 萧矜目光一厉,“嗯?” 陆书瑾:“嗯,我知晓了。” 两句合在一起,萧矜觉得自己又有面子了。 第29章 第 29 章 先前在野外瞧不清楚,待那群护卫将萧矜等人带到了房中站在光亮下,才算是认出几人来。 猪场的火尚未熄灭,但火势已经减少许多,空气中充斥着烧焦和肉香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有着莫名其妙的难闻,令人十分不适。 大堂之中站满了人,外圈是猪场的护卫和下人,再往里则是一圈萧家侍卫,最中央的就是萧矜叶洵几人。 就算猪场的人已经认定纵火的人是萧矜,却也不敢做什么,甚至还让他坐上了那一把实木躺椅,翘着腿前后晃着,一派悠闲自若的模样。 季朔廷则斜倚在椅靠边上,垂着眼把玩手里的玉珠,嘴角轻勾也看不出来是不是真的在笑。 这两个人俨然如老油条一般,即便闯下如此大祸也丝毫不觉惊慌。 相对而言叶洵的脸色就难看极了,青白一张脸站在旁处一言不发,叶芹似察觉到兄长情绪,也不敢说话,只紧紧贴着叶洵的手臂而站。 陆书瑾此时还算镇定,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眼下去衙门一事是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但萧矜说会保她没事,应当会作数。可被乔百廉训斥一事铁板钉钉的了,他先前有好几次都告诫她不要过多与萧矜往来,结果还是被他带着惹上了祸事。 心中说没气那是不可能的。 这萧矜当真是太闲了,自己胡作非为也就罢了,还牵扯上她。原本她从姨母家中逃出来已经是费尽千辛万苦,若是再被海舟学府赶出去,那又该往何去处? 先前她给萧矜抄得《戒女色》也抄了大半,如今手里存银有足足一百三十两余九百二十钱,皆是从萧矜那里领的,期间买东西外加置换了所有的粗麻布衣还花了不少。 这一百多两不管去何地,买间铺子做小生意是绰绰有余的,但她一个女子在外做生意难免会有很多受困之处,再加上她从未经营过生意,不懂其中的弯弯道道,若是被人骗光了银两那才是要命的大事。 所以若是被赶出海舟学府,陆书瑾的处境会变得极为艰难,她站在人群之中已经开始措辞如何求得乔百廉的原谅,争取能继续留在学府之中念书。 一时之间众人心思各异,大堂内沉默寂静,久久无人出声,直到木门被砸向,“开门!衙门办案!” 齐家猪场燃起烈火一事非同小可,衙门接到报案之后立即派出大批人马前来帮忙灭火缉拿纵火犯,其中带头的人陆书瑾先前也见过,便是那位方大人。 方晋身边还站着个身高体壮的捕头,面容黝黑横着浓眉,一脸的凶煞模样,站在门口转动一双鹰眼,冷声问:“纵火元凶在何处?” 没人敢指认萧矜,众人索性将道路让开,拨开一层层包围圈,中央悠哉躺在躺椅上的萧矜就露了出来,出现在捕头的视线之中。 他撩起眼皮去看那个捕头,撞上那人凶戾的眼眸也没有半分怯色,开口道:“何捕头,你可不能听信旁人的一面之词,我们不过是在这门口路过就被安上个纵火的罪名,也太冤枉人了。” 何湛显然他与萧矜也是旧相识,他双眸微眯周身散出骇人的气魄,声音如锋利的刀,“又是你,萧矜,任何事安在你头上都不算冤枉!萧家是将,不是匪!你何以这般行事狂妄,辱没萧家门楣!”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一字一句恍若重锤,即便陆书瑾不是受训的那个,也听得心惊。 萧矜却无半点反应,仍吊儿郎当地晃着躺椅,笑了一声说:“我爹是将,我又不是。何捕头若是可惜萧家门楣,何不改随我姓,为萧家光宗耀祖?” 何湛登时动怒,还要说话时,方晋便上前一步用手拦了拦他。 方晋在众人面前显得有些铁面无私,并没像上次那样见着萧矜之后熟络招呼,目光在众人面前扫一圈,对何湛道:“何捕头,先押回衙门再审问吧,这场火现在仍旧未灭,损失不可估量,须得等灭火清点之后,查清楚了才能定罪。” 何湛气得不轻,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压住脾气,振臂一挥,“全部押走!” 陆书瑾看着就觉得害怕,她觉得以何湛那高大的身躯和凶狠的面相,动起手来指定不会手下留情,还真有可能与萧矜当场打起来。 不过好在并没有,捕快围在几人的身侧,将他们带到衙门官车边上,让他们排着队地上去。 好歹不用再骑马了,这也算是一堆糟糕事之中唯一的幸运之事。 云城的衙门坐落在城东区。城东是云城之中出了名的富贵黄金之地,其中大多是城中达官贵人的府邸住所,萧府便位于此地,是以城东也叫做“萧东区”。 衙门建造的极为气派,门前有一面巨大的红鼓,两只威风凛凛的石像一站一坐列在两边,再往后是一扇堪比两人高的大门,两边附上的侧门是正常大小,上头挂着蓝白两色交织的牌匾,上书:云府衙。 陆书瑾仰着头,只觉得这牌匾挂得无比高,单单是看着一股强力的威压就横在心头,再一看站成两排的冷面捕快,心中不住地发虚。 还小的时候,陆书瑾在姨母家是被允许上桌与表姐妹一起用饭的,但有次她不小心蹭掉了二表姐的碗,碎了的瓷片割破二表姐的脚踝流了血,二表姐哭得惊天动地。姨母见流了这么多血,极是心疼女儿,厉声责怪她是故意为之,戕害表姐,要把她扭送去衙门让官老爷来惩治她这个心肠歹毒之人。 这话自然是气头上说来吓唬陆书瑾的,但当时尚为年幼的她却信以为真,一连好几日都被梦魇缠身,自那之后也再没有与表姐妹同桌用饭。 虽然后来长大知道衙门是给恶人定罪之处,但幼年那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还是让她看见衙门就忍不住紧张起来。 但这会儿也不是害怕的时候,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稳重情绪,收回视线往前看去,却忽然对上了萧矜的视线。 走在前头的萧矜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正偏头看她,在旁边押行的捕快见状也不敢催促萧矜。 陆书瑾连忙快走了两步追到萧矜身边,他才继续往前走,没问她为何停下。 按照衙门的规矩,凡是押进衙门的人审问前不管有没有罪,都要关进狱中暂拘。 虽然何湛嚷嚷着将萧矜关进牢中的声音很大,但手底下的捕快都不是傻子,知道用不了多久又会有人前来衙门开门放人,萧矜根本在此呆不了多久,关牢里就是平白得罪他。 且他也不是头一次来,衙门的人都熟悉他,所以轻车熟路地将他们带到后院的客房之中。 后院宽敞,当中停放着几个木架子,架子上盖了白布,一眼就能看见是一具具尸体。 方晋走在最前面,进院子一看当即拧起眉头,喊来一个捕快问道:“这些尸体不放义庄,搬来衙门作何?” 捕快低着头有些害怕地问答:“回方大人,是秦仵作让人抬来的,他说要连夜验尸,找出死因。” 方晋沉浸片刻,而后道:“将尸体并去角落,展木门遮挡起来。” 捕快领了命立即去喊人帮忙,方晋则领着几人继续往里走。陆书瑾从边上路过的时候没忍住转头去看,就见两个捕快搬起其中一具担着尸体的木架时,风将盖尸的白布吹起,一下子露出了大半身体来。 陆书瑾定睛一看,当即被吓了一跳,惊得汗毛倒立。只间那尸体裸露在外的皮肤赫然通红,像是被煮熟了一般的颜色,密密麻麻的烂疮爬满了脖子,留出带着血的黄色浓水已经凝固,看起来既恐怖又恶心,捕快赶忙将白布重新覆上,陆书瑾也收回了视线,老老实实不再乱看。 进了房中后,方晋让人上了一壶热茶后,领着叶芹离去。 几人经过这场事,那还有心情坐下来喝茶,既是忐忑又是兴奋,站在窗边小声嘀咕。叶洵背过身去站在一副画前,从萧矜用举起酒杯遥遥一指那篝火盛宴之后,他就一直没有再开过口,也不知在琢磨什么。 萧矜坐下来,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还打了个哈欠眼睛蒙上一层轻薄的雾水,他冲陆书瑾招了下手,“过来喝点茶水。” 陆书瑾先前慌张害怕时倒不觉得,现在到了房中还真感觉有点渴,闻言便也坐了下来,接过萧矜递来的杯子,掌心贴在杯壁上感受着微弱的暖意缓缓传来。 季朔廷将玉珠往桌上一放,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叹口气说:“这得折腾到几时,今夜的觉还能睡吗?” 萧矜说:“你又不上早课,睡到日上三竿再去学府呗。” “我虽不上早课,但可是很准时在上课钟敲响之前进学堂。”季朔廷摇头晃脑道:“这是规矩,不遵守规矩是要被惩罚的。” 也不知这话是不是有别的深意,陆书瑾听了总觉得不对劲,转动眼珠看了季朔廷一眼,同时余光看见面朝着墙站着一直没动的叶洵也在转头看他。 萧矜笑说:“是啊,衙门办案也是有规矩的,只要咱们咬死了只是路过不松口,他们谁也不能将纵火的罪名安在我们头上。” “就算这罪名落下来,也有你萧矜顶着。”季朔廷幸灾乐祸。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甚至还猜测起来那一把火烧死了多少猪,齐家的损失到什么地步,齐铭还敢不敢再来找萧矜闹事。陆书瑾一边喝着水一边听,细听之下发觉两人说的都是废话,烧死了多少猪就说是很多,损失到什么地步就说是惨重,齐铭还敢不敢来就说是不敢,总归没什么有用的信息。 聊了一阵,萧矜忽而偏头,先是朝陆书瑾的杯子里望了一眼,然后问,“你害怕衙门?” 陆书瑾让他这突然一问整得有些迷茫,骤然又想起衙门前他的停步回望,许是在那个时候萧矜看出了她对衙门有些畏惧。 旁的不说,至少萧矜此人是非常细心的,或者说是敏锐,这一点陆书瑾打学府开课那日遇见他时就发现了。 她说道:“我一介草民老实本分,第一次进如此庄严肃穆的官府,难免有些心忌。” “这有什么,衙门是明辨是非,惩治恶人的断案之地,你又不是被捉拿归案的犯人,犯不着害怕。再且说咱们还跟知府大人的儿子一起呢,这回衙门不跟回家一样?”萧矜说着朝叶洵扬声道:“是不是啊,叶老二。” 叶洵回头,给他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正说着时,外头的人倏尔将门打开,众人朝门口看去,就见一个身着常服的中年男子站在门边。他衣冠整齐而身形板正,身量算不上高,但气魄倒是压人的很,不笑的时候表情看起来有些凶,有一种常年处于上位者的威严。 他身侧站着乔百廉,后头是方晋何湛二人,叶芹站在另一边。 陆书瑾还没反应过来时,萧矜和季朔廷就已同时站起身。 两人恭恭敬敬揖礼,“乔院长,叶大人。” 陆书瑾立即明白来人身份,虽慢了一拍但也将礼节补上,房中其他人见状也忙行礼,叶洵从后面走到前头,对叶大人低头唤道:“父亲。” “嗯。”叶鼎应了一声,扬起温和的笑容看向萧矜,“萧小四你又惹事?你爹临去京城前还特地叮嘱过我仔细照看你,没想到你才老实了几日又开始不消停。” 话像是责怪,但语气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像个慈爱的长辈,话里话外都是溺爱。 仿佛萧矜只是随便烧了路边的一个树,而不是一整个齐家猪场。 萧矜笑着讨饶:“叶大人千万莫告知我爹,否则我又不得清静。” 乔百廉在一旁吹胡子瞪眼:“你还知道怕?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指望谁提你遮掩?快些出来!” 萧矜只好冲叶鼎拱了拱手,抬步出了房间,乔百廉一指季朔廷,“你们几个也都出来,先跟我回学府,再一个个地算账。” 几个人之中,也只有陆书瑾与季朔廷是海舟学府的人,其他几人并不归乔百廉管,但他在云城的威望高,曾官拜二品,是叶鼎也要尊敬几分的存在,几个少年不敢在他面前造次,低着头老实排队出了房间,只余下了叶洵一人未动。 乔百廉带着萧矜几人从后院离开之后,叶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嘴角沉下来挂满寒霜,将叶芹留在门外自己进了房,随手关上了门。 叶芹瞪着一双大眼睛满是慌张,想爬在窗边听一听里面的情况,却只能听到些许细碎的低语,不知道父亲跟兄长在说什么。 忽而里面传来一声响亮的巴掌声,叶芹吓了一跳。 随后门被推开,叶洵顶着一个鲜红的巴掌印走了出来,神色还算平静。 叶芹立即小跑过去,目光锁定在叶洵微微发肿的侧脸,垫着脚尖用手指小心翼翼触碰,撇了撇嘴唤:“二哥……” 叶洵握住她的手,说道:“哥没事,怎么手这般冰凉,跟哥回家去,别冻着了。” 皓月当空,折腾了许久的衙门又重归宁静,再大的案子也要翻过了今夜才能继续。乔百廉领着萧矜几人出了衙门之后,出乎意料地没有训斥萧矜,而是让他先带着陆书瑾回学府去,让他明日去一趟乔宅。 萧矜这会儿早就困得哈欠成串打,点了点头就征用了季家的马车,带陆书瑾回学府,季朔廷也背道离去,这桩荒唐事暂时平息。 陆书瑾心中其实有很多疑问,但她不像吴成运,毫无眼色地逮着一个人追问,她见萧矜神色恹恹,耷拉着眼皮像是随时要睡着的样子,便将所有问题都闷在心里,不去打扰他。 夜间回到舍房,萧矜用很快的速度洗完爬上床睡觉去了。而陆书瑾则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她一闭眼脑中就浮现今夜那场势头冲天的大火。 齐家几乎垄占整个云城的猪肉生意,如今这一场火烧了不知多少头猪,必定会使得整个云城的猪价飞涨,极有可能到了供不应求的地步,寻常百姓有一段时间吃不到猪肉了。 她想起季朔廷今夜不同寻常的沉默,想起叶洵看见大火之后骤变的脸色,又想起她一直疑惑的叶芹一个女子为何会在夜间与这些男子为伴,问题缭绕在心头转来转去,陆书瑾想着想着,沉入了梦乡。 陆书瑾做了个奇怪的梦。 她梦到自己跪坐在萧矜面前。萧矜居高临下地睨着她,那双眼睛里满是冷霜和轻蔑,他身后站满了人,陆书瑾一一望去,是季朔廷,蒋宿,方义等人。 “与萧哥作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你一个毫无家世背景的穷酸书生,也配跟萧哥叫板?”有人用刻薄的声音冲她喊。 陆书瑾却没有表现出害怕来,她仰着头静静看着萧矜,“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朋友?”萧矜开口了,勾着唇角笑得凉薄,“你配吗?” 画面一转,陆书瑾又成了旁观者,她站在边上看萧矜揍人。萧矜打人的时候是很凶的,按住那人的脖子不断地用拳头打那人的头,不管他发出怎样的哀嚎都不停手,萧矜红着眼睛,好像变成了一个暴虐凶残的疯子。 陆书瑾从梦中惊醒,猛地睁开眼睛。 意识回笼的瞬间,她的心狂躁地跳动起来,那些在梦中模糊的情绪瞬间涌出,变得无比清晰,恐惧犹如藤蔓紧紧将她的心脏包裹。 她后知后觉,这是做了个噩梦。 陆书瑾在床上呆坐了片刻,这才起身下床,穿好外袍把发束起来,去洗漱完后将窗子打开。日光落进来,撒在桌面的书本上,鸟啼声一晃而过,陆书瑾做完噩梦之后的情绪仍未平复,坐下来朝着远处叶子快要掉光的树眺望。 也不知这样坐了多久,陆书瑾揉了把脸,推门去唤随从将膳食端进来。 一开始陆书瑾是很不习惯这样的,但萧矜态度强硬,别的他不管,就是饭食管得严厉,让陆书瑾不准再踏进食肆里。若是陆书瑾不吃,那做好的丰盛美食就会直接被倒掉,陆书瑾心疼得很,渐渐就适应了这样,每日早起洗漱之后就会推开门告知随从她已睡醒,其后不出半个时辰,膳食就会送来。 萧矜已经不在舍房,约莫是去了乔百廉的宅邸,陆书瑾自己在房中吃完了饭,便动身出了海舟学府。 天气转凉,蚊虫基本消失,现在开窗偷偷放蚊虫叮咬萧矜的这个方法已经行不通了。萧矜对衣食住行方面极其讲究,舍房被陆续改造得除了小一点之外,挑不出来半点毛病,想要将萧矜赶走已经做不到,陆书瑾只能在外寻找住处。 好在海舟学府附近是有租房门路的,学府里有不少外地前来求学的子弟,有人专门在学府周侧盖起专供租赁的房舍,只不过价格相对要高很多。 虽然陆书瑾现在手里有一百多两,但还是不愿意花冤枉钱,她找了三个租赁东家面谈,询问了价钱和看了地带住处,再做比较,今日约的东家是第三个。 她赶到约定地点时,已经有一个妇女等在那里。那妇女模样憨厚,身量不高看起来胖墩墩的。 这妇女姓钱,丈夫是入赘的,家里的生意皆由她一人出面打理,不过也都是些小本生意。她为人热情,见着陆书瑾了后便笑开了花,往前迎两步,“小郎君,等你好一会儿了。” 陆书瑾道:“是我来迟,快些带我去看房吧。” 王妇带着陆书瑾去往租地。哪地方离学府不远,在西墙边上,且处在热闹地带,一院一户,房子虽不大,但里面浴房净房灶台俱全,安静却不孤僻,极合陆书瑾的心意。 她问了价钱,依旧是半年起租,统共是二十五两,定金需交五两。 对比前两个的价钱,二十五两算是高了些,但陆书瑾来来回回将这一院一户的小屋子看了好几遍,没挑出任何毛病来,豁着脸皮与王妇在价钱上来回拉扯了半晌,最后还是一文钱没少,陆书瑾咬牙给了五两定金。 王妇谈成这一桩生意,自然喜笑颜开,对陆书瑾更加热情,带着她往外走,嘴里喋喋不休,“我跟我家那口子住得离这不远,咱们也算得上是邻居,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有什么事你尽管来喊我们帮忙就是,你随时可以搬过来,届时租款结了我便把钥匙给你……” 陆书瑾了却了心事,心里也是开心的,与王妇说了几句话,约定五日之后来结租款,这才离开。 王妇热情欢送,看着陆书瑾的背影消失了才捂着五两银子转身要走,方走了没两步,面前忽而出现两个高大的男子将她拦住。 王妇从未在这一带经历过被男子拦路的事,当即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将刚到手的银两捂死,紧张问:“二位郎君何事?” 两个拦着她的男子没说话,倒是从后头拐角处走出来一个身着红色衣袍的年轻公子,头顶着雪白玉冠,坠下的两条红金交织的长缨隐没在披着的长发之中。他面容极是俊俏,眸色不是纯粹的黑色,身量也高,从前头一步步走到王妇面前。 王妇见这年轻公子第一眼,当即在心里喊了一声好俊的郎君! 待他走到近前来,王妇的脸色猛然一变,忽而想起前段时间有次打海舟学府正门路过时,曾瞧见有人在门口打架斗殴,她去凑了个热闹,仍记着当时的场景。再一看面前的公子立马就认出来,这不正是那日把一个胖子按在地上揍的那个小公子吗?! 王妇记得旁观的人说他是萧家的嫡子。她做惯了生意会看眼色,立即笑起来道:“萧少爷,可是租房?” “租房?”萧矜一掀眼皮,望向陆书瑾离去的方向,问道:“方才那人找你,就是为了租房?” “可不是嘛?那小郎君看中了这里一套带院独户,刚交的定金。”王妇感觉这萧家少爷似乎也是为打听此事才让人拦住她,于是连忙把此事托出。 果不其然,萧矜眸光一沉,再没有第二句话就转身离开。 这边陆书瑾丝毫不知出去租房一事的败露,还在想如何跟萧矜说起此事,她需得找一个看起来很合理的理由才是。 今日休沐,她办完这件事之后也无旁的事情,便回了舍房去抄《戒女色》。 又是一整日不见萧矜,陆书瑾抄书抄累了,就搬了个凳子出去坐在檐下,一会儿看看悬挂在西边的夕阳一会儿看看书,直到晚膳过后,萧矜才回来。 萧矜进屋脱了鞋,脚落在地上没有声音,他绕过屏风走到陆书瑾的那边,一眼就看见陆书瑾用手支着脑袋小鸡啄米似的打瞌睡,偶尔脑袋从手上掉下来,她眼睛都没睁又迷迷糊糊把脑袋搁回去。 陆书瑾此人平日里看书的时候太过一板一眼,对书本有着无比崇高的敬意,很少见她在书上乱画亦或是看书看到一半趴在上面睡得流口水。乍然看到她一手捏着书页一手支着头打瞌睡,萧矜觉得莫名好笑。 他站在屏风边看了一会儿,而后轻咳了一声,将打瞌睡的陆书瑾惊动。 她睁大惺忪的睡眼,迷迷瞪瞪地看向萧矜,用了片刻缓神,而后道:“萧少爷,你回来了?” 萧矜倚在屏风上,问她:“晚膳吃了吗?” 陆书瑾点头,“吃过。” 萧矜又问:“吃尽了吗?” “吃尽了。”她答。 “这舍房,你住得可有不舒心的地方?”萧矜的语气很随意,像是闲聊时随意唠的一句话。 陆书瑾连连摇头,很果断地否认:“当然没有。” 岂止是没有,这舍房简直就是她活着十几年来住得最好的地方了,若非是因为万不能与萧矜在同一屋檐下长久生活,她断不可能离开这里。 萧矜盯着她的脸,企图从中找到一丝一毫的谎言,但来来回回看了几遍,仍未发现她的表情做假,她说的都是实话。 萧矜道:“你可有话要对我说?” 陆书瑾点头。 萧矜眸光一动,“什么话?你说。” “乔老今日……没有为难萧少爷吧?”陆书瑾谨慎措辞,其实她想问乔老是不是又骂你了。 萧矜轻轻晃头,“没有。” “那纵火烧齐家猪场一事,他们不会追究你吗?” 萧矜勾起一个讥诮的笑,眼角眉梢稍微露出轻蔑来,“他们岂敢追究?” 陆书瑾暗道也是,萧矜这身份,齐家拿什么追究?就算萧云业如今不在云城,也未必有人敢动他唯一的宝贝嫡子。 见她又沉默了,萧矜等了片刻,没耐住性子问:“还有话吗?” 陆书瑾便将今日刚抄的两页纸拿给萧矜,说道:“这是我今日抄的。” 萧矜接在手中低头去看,目光却并没有放在纸中的字体上,而是回想起陆书瑾白日跟那夫人边走边笑,又拿出五两银子给夫人的场景,他指腹摩挲了下纸张,拿出十两给陆书瑾,先前一页纸五两白银是说好了的。 陆书瑾每回收银子眼角都会轻微地弯一下,泄出心中的欢喜雀跃。 她拿着银子转身,刚走两步萧矜又叫住了她,“陆书瑾。” 陆书瑾疑惑回头,就见他轻轻扬眉,“旁的话没有了?” 钱都到手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她不假思索地摇头,“没有了,萧少爷早些休息吧。” 萧矜盯了她片刻,低低嗯了一声,转头去了屏风另一边。 一夜无话,陆书瑾睡到第二日自然醒,跟门口随从说了一声便开始点了灯坐下来看书。天微微擦亮时,早膳被轻手轻脚端进来,萧矜在此时也醒了。 陆书瑾在这边开窗,吃饭,看书。萧矜在那头穿衣,洗漱,束发。 待天色大亮,到了早课时间,两人一同踏出门。萧矜腿长步子大走在前头,距离一旦拉开得远了,他就站着停一会儿,等陆书瑾自己追上来,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进了丁字堂。 丁字堂里叽叽喳喳,十分吵闹,皆在说齐家猪场烧起来的事。 但许是消息经过有人特意控制,众人还不知道这把火是萧矜放的,就连萧矜陆书瑾等人前天晚上进了衙门一事都不知。 据说大火烧到了白天才被彻底扑灭,六千头成猪和刚买入的四千只猪崽满打满算有一万只,结果一只不剩,有些是干脆葬身火海被烤成了香喷喷的猪肉,有些是烧毁了猪圈逃窜了,齐家最后也才抓回十只不到。 齐家这下可谓是损失惨重,庞大的家业毁于一旦,瞬间成为全城人的饭后闲谈。 与陆书瑾猜想的不错,猪肉开始涨价,短短两日就翻了三倍的价钱,猪肉成为了短缺之物。 这几日都还算平静,那夜的大火好像被轻松揭过,陆书瑾原本担忧的事情没有发生,乔百廉根本没有提及此事,偶尔在学府碰见,也还是如往常一样笑呵呵与她说话。 萧矜纵火一事,没了后续,了无生息。 几日一过,又是休沐,陆书瑾与王妇约定了今日要去结租款,一下学就收拾了书本往外走,却突然被萧矜拦住。 “走这么急,等着去干嘛?”萧矜从后面拽住了她的书箱,迫使她停下脚步。 “萧少爷有事?”她目光一扫,看到萧矜身边还站着季朔廷蒋宿等人,就知道这人又要组织什么活动了。 果然,萧矜将小书箱从她背上扒下来扔给随从,抬手拦住她肩膀,说道:“走,带你吃顿好的。” 陆书瑾很是无奈,想着反正都要搬走了,那去吃一顿也无妨,正好吃完了跟萧矜说一下她要搬离舍房的事。 几人坐了马车出学府,前往云城之中排得上名号的大酒楼。萧矜也是这里的常客,甫一进门掌柜的就瞧见了,立马点头哈腰地亲自迎接,笑说:“哟萧少爷,您可算来一回了,还是甲字菜给您来一桌?” 萧矜点头为应,抬步往楼上走,径直去了四楼的包间之中,跟回自己家一样熟练顺畅。 蒋宿跟陆书瑾坐了大半月的同桌,关系也近了不少,落座时他特地将萧矜右手边的位置让给陆书瑾,自己挨着陆书瑾坐。 萧矜与季朔廷笑着说话,蒋宿就拉着陆书瑾问东问西,主要问他火烧猪场一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是不是萧矜放的火。 陆书瑾自然不好回答,便将当时烧起来的情景详细地形容给蒋宿听,听得蒋宿激动得直拍大腿,一个劲儿地说萧哥厉害,怎么那日不带上他一起之类的话。 直到菜上了之后蒋宿才消停,摆了满满一桌,煎炸炒煮凉拌各种都齐全,皆是酒楼的拿手招牌,卖相上乘。 陆书瑾吃饭慢,但每一口都瓷实,用饭之后便不再说话,认真地开始吃着,在心中将她要搬出学府的说辞盘了又盘。 不过这顿饭局吃到一半,雅间突然来了个人,像是不顾门口随从的阻拦硬撞开门闯进来的,门撞在墙上的巨大声音使桌上说笑顿时停住。 陆书瑾还被这突然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夹着丸子的手一抖,丸子掉进碗里砸出四溅的汤汁,烫到了她的手指。 她用帕子擦去汤汁,抬头望去,就见门边站着个年岁二十出头的男子,身着白色衣裳,正剧烈地喘着气,目光紧紧盯着萧矜。 桌边的人全部站了起来,对此人十分敌视。 萧矜搁下筷子,微微歪头,“这不是齐家少爷吗?也来吃饭?” 来人正是齐铭。原本他至于萧矜在争春风楼的雅间上有冲突,但因前几日萧矜纵火烧猪之后,这梁子就变得你死我活了,他突然的闯入让蒋宿等人极为戒备,方才还说说笑笑的少年们一瞬间极具攻击,像是准备随时动手。 谁知齐铭盯着萧矜看了半晌之后,忽而双膝一弯跪了下去,再不复先前与萧矜争抢雅间的大少爷姿态,他将脊背弯下来,额头贴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扬声道:“求萧少爷给条生路!” 雅间的门又被关上,几个少年瞬间放松下来,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嘲笑齐铭。 萧矜站起身,抱起双臂绕过桌子往前走,来到跪伏下去的齐铭面前,笑着道:“我岂有这么大的面子,还能威胁到齐大少爷的性命。” “萧少爷,萧少爷,先前是我有眼不识,胆大妄为与你作对,我现在真的已经知道错了,您就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们齐家吧!”齐铭仿佛是真的走投无路,也不知道来之前做了多少心理建设和准备,此时完全将面子脸皮尊严放下,跪着往前行了几步,想去抱萧矜的双腿。 萧矜毫不留情地抬腿踹在他胸膛,力道约莫是没有收敛的,将齐铭整个人踹得翻了过去,额头撞在桌边,发出“咚”地一声巨响,撞得桌上的菜都猛然晃动一下。 陆书瑾碗里的汤撒了出来,她赶忙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也搁下了筷子。 齐铭摔到在地又极快地爬起来,双手合十用卑微的姿态乞求,“你怎么打我都行,只要你能饶了……” 他话还没说完,萧矜就拽住他的衣领一拳砸在了他脸上,戾气又重新盘旋进他的眼眸之中,桌子被他动作间整个抽翻,上面吃了大半的碗碟菜肴摔得稀碎,发出持续很久的碎裂声音。 陆书瑾恍然又看到了几日前的噩梦,萧矜满身暴虐与凶残,一脚脚重重踹在齐铭的身上,在他白衣上留下极为明显的脚印。齐铭的额头出了血,糊了半脸,挨了拳头的脸颊眼眶以极快的速度红肿青紫,不过片刻工夫,完全没了人样。 她心生惧意,下意识往后退。 萧矜没打多久,狠狠出了口气似的停下,手背上沾满了血,他却没有就此罢休,而是对蒋宿摆手,“揍他。” 蒋宿方义等几个少年一拥而上,将齐铭围在中央,一时间拳头脚印全落在他的身上。齐铭一开始还咬着牙不出声,很快就撑不住了,开始惨叫求饶,哀哀哭喊,“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 “知道疼了?”萧矜冷眼看着,笑了一下,恶劣极了,“少说也得敲断你两根肋骨。” 陆书瑾看着面前这残暴的场景,指尖不住地颤抖,耳边充斥着齐铭的惨叫哭嚎,混着少年们的辱骂无比刺耳。 “别打了……”她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没人听见,施暴仍在继续。 “别打了!”陆书瑾像是再也忍受不了,大喊一声,“别再打了!他要被打死了啊!” 几人同时停了手,包间的杂音瞬间消减,只余下齐铭抱着头呜呜地哭。 陆书瑾握紧了拳头,极力克制着心中的恐惧,抬眼去看萧矜。 萧矜果然也在偏头看着她,只是那双眼睛不似平常那般带着笑或是带着善意,他此时的目光是布满寒霜的,冰冷刺骨。 “你们再打下去,他会死的。”陆书瑾一说话,才察觉自己声音在颤抖。 “所以呢?”萧矜冷声反问。 “人命在你眼里,一文不值吗?”陆书瑾的话完全没有经过思考,是脱口而出的。 萧矜就这样看着她,其他几人也在看她,季朔廷说了声,“算了吧。” “陆书瑾。”萧矜喊她,“你来云城也有快两个月,应当听说过我萧矜的传闻吧?说出来我听听。” 陆书瑾抿着唇,没有应声。 “说话。”萧矜的在语气上给了她压力。 “不学无术,横行霸道。” “还有。” “仗势欺人,草菅人命。”陆书瑾的声音低下去。 “对,你看清楚了,”萧矜轻轻哼笑一声,眼底却没有半点笑意,冷得骇人,“我就是那样的人。” 他又说,“你也是这样认为的,不是吗?” 陆书瑾下意识反驳,“不是……” “若非如此,你也不会这般着急要搬出学府,着急远离我。”萧矜的面上满是嘲笑:“就算我让萧府厨子日日给你做新膳食,将你舍房的东西和笔墨纸砚全部换成上等,去何处都带着你,你依旧与我如此生疏,拒绝靠近。” 陆书瑾脸色发白,心里完全慌乱了,紧张地看着萧矜冷峻的脸,一时间说不出来半个字。 “你说对了,人命在我这种人眼里,根本就一文不值。”萧矜踩住了齐铭的手臂,重重碾了一下,齐铭发出惨叫,他最后转头对陆书瑾说了一句,“你也不必搬走,海舟学府的破舍房,爷不住了。” 他说完,便甩开门,大步离去。 “萧哥!”蒋宿满脸焦急,看了看陆书瑾,语速极快道:“萧哥正气头上呢,兄弟你别在意,萧哥消了气就好了,你方才别拦着呀……” 说完他也跑出去追萧矜。 几人瞬间走空,季朔廷是最后一个,路过陆书瑾的时候他停了一下,说道:“你须得自己回去了,趁着天没黑,路上当心点。” 雅间彻底安静下来,陆书瑾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色苍白。 蒋宿和季朔廷后面说的话她都没听清楚,脑中反复横出萧矜最后看她的那一眼,最后一句话。 萧矜要搬出学府,就意味着她就不用再去外头租赁房屋了,也意味着萧矜要带着他那个全是达官子弟的富贵圈远离她了。 如此也好,萧矜本就与她不是一类人。他出生不凡众星捧月,自小到大身边围满了人,从不缺朋友玩伴,不缺各种类型的喜欢和偏爱,但陆书瑾却并不是。 她无父无母寄宿在冷漠刻薄的姨母家,自小便是孤单长大,只有身边那个丫鬟算得上朋友,亦没有感受过除了祖母之外的任何疼爱,而那些疼爱也停步四岁之前,经过岁月的洗刷和她反复的怀念品味而变得模糊不堪。 陆书瑾面对着无穷无尽的冷眼和苛待,早已不对任何人抱有期待,学会了如此保护自己。 只要一直保持着陌生的距离,萧矜的靠近,不过是让她多一份闲暇时间的消遣,而萧矜的离开对她也无碍。 反正她总是孤身一人。 陆书瑾这般想着,剧烈的情绪就平静了许多,手也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了,她忽而觉得腿软,拉了个就近的椅子想坐下来歇一歇。 谁知她将眸低下去的时候,倏尔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来不及阻挡。 陆书瑾匆忙用手背擦去,仿佛只要动作够快,这滴泪就不存在似的。 但是后面落得多了,她擦不尽了,于是放弃,喃喃自语:“我没有那样认为啊。” 第30章 第 30 章 陆书瑾自己回了学府。 守在舍房门口的随从已经全部撤走。陆书瑾记得其中有一个身量没有其他人高,笑起来脸上挂个酒窝的随从,名叫陈岸。 每回陆书瑾出门前,他都说:“陆公子,不必挂锁,小的们会守在这里,不叫别人靠近。” 下学回来,他也会站在门口笑着冲陆书瑾说:“陆公子回来了?先进去坐着,膳食马上送到。” 陈岸会与其他人每日都会打扫一遍舍房,将地垫仔仔细细扫一遍,桌子也擦干净,再点上气味好闻又有安神作用的香,于是陆书瑾回来的时候,整个舍房干干净净,香喷喷的。 他说:“陆公子不必跟小的们客气,这都是少爷的吩咐。” 陆书瑾站在舍房门口,夜色浓重遮了皎月,门口黑漆漆一片,往常这门外总会挂着两盏灯,此时熄着。 她敛了敛眸,从怀中拿出小小的火折子,吹了几口燃起小火苗,然后垫着脚尖将门口挂着的两盏灯缓缓点亮。两盏光将陆书瑾的影子投在地上,形成重影,影子勾着头,怎么看都有一股子恹恹的孤单在其中。 陆书瑾推门而出,像平常一样换了鞋,点亮挂在壁上的灯盏,房中有了微弱的亮光。 舍房还是与她早上走之前一样,一扇屏风将房间分为两半,陆书瑾和萧矜就在这屏风的左右共同生活了大半个月。 萧矜走了,只带走了那些随从,房内的东西却是一个都没动。 陆书瑾轻步走到萧矜的地方,目光一一扫过奢贵的桌椅软塌和比她的要大一些的拔步床,还有他那一件件织锦衣袍整整齐齐挂在床侧,摆在桌上的水果,搁在床头的熟悉的《俏寡妇的一三事》,还有他平日里穿的木屐鞋,充满他生活过的气息。 大户人家的少爷就是阔绰,这些个价值不菲的东西他说扔这就扔这,压根不在乎。 陆书瑾看了一圈,又转身回了自己的那头,点起桌上的灯,摸出了笔和纸张,开始在上面计算。 若是萧矜一怒之下将舍房里的东西全部收回,那她也不指望能从萧矜手里要回先前舍房的那些用具,只得自己再出去买,床榻桌椅这些都是必需品,笔墨纸砚也得置换新的,虽然买的不可能比得上现在的这些,但是陆书瑾手里有些银钱,买些耐用的倒是绰绰有余。 她手里的这些银钱已经不算是萧矜的了,那是她一笔一划抄写书籍得来的,是她自己的钱,萧矜没有收回的道理。 陆书瑾将这些算好之后,便起身往浴房走,进去之后点了灯,发现浴房地上是空的才想起来那些打水的随从已经走了。 她又转身回去,从桌下拉出桶子来,自个出门去打水。 洗漱完本是她背书的时间,但今日陆书瑾的心总静不下来,看了大半天也没记住几行字,索性放弃了看书,拿出《戒女色》继续抄写起来,笔尖落在纸上,多少能让她心绪平静些。 萧矜睡觉不喜有杂音吵他,是以舍房的门窗经过三次的加工,门窗一关基本上就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整个舍房寂静无比,陆书瑾熄了灯躺在床上的时候,才陡然觉得舍房静得让有些微妙的不适应。 没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也没有空中弥漫的,那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 陆书瑾躺了老半天没睡着,又爬起来将桌上的灯点亮,微弱的光芒在舍房里亮起。 这一盏烛台浪费就浪费了吧,陆书瑾心想,舍房太黑了,她睡不着。 次日是休沐,陆书瑾在房中待到了晌午,才出门前往食肆。 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食肆了,之前因为手里头确实没有多少银钱,每回来别的地方她都不去也不看,直奔那个卖饼的窗口。后来萧矜不允许她再来食肆,一日三餐都有人亲自送到面前。 现在重新踏足,陆书瑾倒是能仔细将其他菜肴看一遍,认真从中挑选了一罐煨汤和一小碗素菜,打了一碗米饭选个地方坐下吃。 食肆的饭菜其实做得并不差,本就是伺候海舟学府里各地少爷们的口味,尤其这一顿简单的饭食花了她六十文,光闻着味儿是很香的,但入口后相比于先前吃的那些膳食要差许多。 但陆书瑾并不是挑食的人,她一口汤一口菜一口米饭,将饭吃得干干净净。 余下的时间里,她仍是开了窗坐在房中看书,只是到了晚上才想起来,她本是在休沐日打算出门置办两件厚衣裳的。 次日一早,陆书瑾又像从前那样,早早出舍房出门,前往食肆买了早饭,吃完之后前往丁字堂去看书。在甲字堂时,这个时间虽然早,但去了学堂还是偶尔会有三五人的,但在丁字堂的这个时间,只有陆书瑾自己。 她取了灯放在桌上,晨露深重,十月还未天亮的早晨是有些冷的,陆书瑾合拢了手掌搓了搓,翻开书页。 她自小就发现自己的记忆力比寻常人要厉害,有些东西或是人,她看一遍就能给记住,尤其是在早晨是她记忆力最佳之时,所以陆书瑾早就习惯了早起看书。 沉入书本之后时间就变得飞快,等陆书瑾再抬起头,天色已然大亮,丁字堂也来了不少人,像往日一样吵吵闹闹。 蒋宿也是平日里踩着早课钟进来的那一类人,他来之后早课钟敲响,整个学堂只剩下经常旷早课的季朔廷和这段时间不缺席早课的萧矜没在。 蒋宿是个直性子,心里藏不住事,坐下之后就悄声问陆书瑾:“陆书瑾啊,昨儿到底怎么回事?你与那齐铭是相识?” 经他一提,陆书瑾不可避免地想起昨日的事,她头也没抬地摇摇头,没有说话,像是不大想谈起此事。 蒋宿没察觉,接着追问:“那你为何要拦着我们揍他呢?那齐铭惹了萧哥就该打啊。” 陆书瑾或许是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仍是摇头。 蒋宿深深叹一口气,又说:“没事儿,萧哥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很疼你的,我跟萧哥相识一年,还未见过他把自己食盒里的菜分给谁吃呢!过两日你认个错说两句好话,这事儿就过去了。” 蒋宿说的是先前萧矜喊陆书瑾一起用午膳的事。那日食盒里有一道里脊菜是酸甜口的,萧矜约莫不喜欢吃,就一块没动。他见陆书瑾一块一块吃了个干净,就把自己的那份全部夹给了陆书瑾。 陆书瑾听了蒋宿这话,就觉得不对劲,那不是萧矜自个不爱吃才给她的吗?怎么给说的好像是萧矜忍痛给她分菜似的。 但她没说出来,不想与蒋宿争论。 蒋宿见她没反应,就用手肘撞了撞她:“你见到了不?” 陆书瑾左耳进右耳出,点头敷衍。 蒋宿这下看出了她没什么闲聊的,以为她心情不虞,便也没再多说。 早课结束后,季朔廷进了学堂,但萧矜没来。 他旷学了,一整日都没来。 萧矜其实很少旷学,至少在陆书瑾在丁字堂念书这大半个月,他一次都没有,还因着跟她一同出舍房连早课都不缺席。但他旷学也算不上大事,夫子只问了一句之后便没再多说。 他两日没来学堂,再次出现的时候,整个云城就已经传出是萧矜纵火烧的齐家猪场,一时间猪肉疯涨的所有怪怨都归在了萧矜的头上,言他是个心狠手辣的疯子,现在烧猪,日后就敢烧人,总是见不得云城百姓好过。 到处都是咒骂萧矜的声音,甚至还传进了海舟学府之中,不管走到何处陆书瑾都能听到关于齐家猪场的事。 萧矜当初做出这种事的时候,其实也该想到会面临如此结果吧? 他来学府时倒是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似乎根本不受那些流言蜚语的干扰,围在他桌边的人依旧很多,他也像平常一样与人说说笑笑。只不过他没有在进学堂的时候问陆书瑾早膳吃了没,也没有在午膳时喊她一起用餐。 他没再往陆书瑾这里瞧过一眼,仿佛两人回到了完全不认识的状态。 午膳过后,蒋宿自萧矜那回来,兴冲冲地陆书瑾说道:“快,萧哥心情很好,趁现在你去低个头认个好,萧哥指定不生气了。” 他说着,还拉了一下陆书瑾的肩膀,但没拉动。 陆书瑾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转头用那双漆黑的眼眸看着蒋宿,极其平静地说:“蒋宿,你觉得我那日拦住你们打齐铭一事,是错的吗?” 蒋宿愣住了,想了想之后说:“你这话是何意?齐铭惹了萧哥,就是该打呀!你护着齐铭不就是与萧哥作对吗?” 陆书瑾问:“齐铭如何惹了萧少爷?” 蒋宿道:“那日他强占了萧哥在春风楼的雅间,还放话挑衅萧哥啊。” “还有旁的吗?” 蒋宿愤愤道:“此前萧哥压根不认识此号人,齐铭就是冲着萧哥的来找茬的!” 陆书瑾沉默片刻,而后道:“我认为齐铭虽挑衅在先,但萧少爷纵火烧毁齐家产业,逼得齐铭上门求饶,你们也动手打了他,种种惩罚已是足够清算他强占春风楼雅间的事,若是那日你们再不收手将人打出个好歹,又与横行霸道的地痞无赖有何分别?” “我没有错,便不会认错。”陆书瑾说。 她语气平缓,吐字清晰,一字一句没什么情绪在其中,却异常坚定,让蒋宿怔住。 蒋宿几次欲言又止,最终没再劝她去跟萧矜低头认错。他虽然平日跟着萧矜厮混,嘻嘻哈哈不干正事,但他也看得清楚,陆书瑾身上有文人那种不折的脊骨,不谄媚不市侩,浑身充满书卷气息。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劝陆书瑾认错一事就此作罢,蒋宿也并未因此跟她生分,甚至还在晌午的时候主动喊她去食肆吃午饭。 没出两日,丁字堂的人就察觉到萧矜完全无视了她,虽不知其中缘由但都猜测是陆书瑾惹怒了萧矜,被踢出了圈子。于是陆书瑾的座位变得极为冷清了,不再有人会闲着没事找她唠闲,也没人拿着书装模作样询问她难题。 陆书瑾恢复了以前那样的生活,她总是安安静静,悄无声息的,而萧矜那里依旧热闹,两人的桌子隔了六排,仿佛将整个丁字堂斜斜分割,对比明显。 这日陆书瑾下学后打算走时,被人告知乔百廉喊她过去谈话。 陆书瑾就又去了悔室。悔室之中只有乔百廉一人,他正坐在桌前低头写字,听到敲门的动静头也没抬,直接道:“进来坐。” 她走进去,先是规矩行礼,坐在了乔百廉的对面,问道:“不知先生唤所为何事?” 乔百廉写完最后一字,搁下笔抬头看她,眼里仍是慈和的笑意,“书瑾啊,你在丁字堂念书如何,夫子的授课可有听不懂的地方吗?” “一切尚好,先生们授课仔细认真,大多都听得懂,少数不懂的稍稍琢磨一下,或是请教夫子,也都能明白。”陆书瑾如实回答。 乔百廉说:“你去那里已半月有余,先前说过若是表现良好可以将你调回甲字堂,你可有这个意愿?” 陆书瑾明白了乔百廉的意图,但并未立即答应,而是道:“丁字堂的夫子一样教书认真,学生在哪里念书并无什么不同。” “海舟学府的先生们都是经过严格考核和挑选的,自然对授课认真负责,”乔百廉说:“不过古时孟母三迁,证明环境对人的影响极大,丁字堂的学生大多纨绔,对念书没那么上心,我是怕你在其中受影响。” 陆书瑾道:“这桩典故学生知晓,只不过孟母三迁是因为当时孟子尚年幼,心性不定容易耳濡目染,而学生已非幼子,且求学之心坚定,自当不会受旁的影响。” 乔百廉听了此话,已经明白陆书瑾的决定,忽而叹一口气道:“你与萧小四的事我已有耳闻,丁字堂风气不正不少学生暗地里拜高踩低,你怕是要受委屈。” “学生没有受委屈。”陆书瑾道。 乔百廉疑惑道:“那混小子又是逼你测验作弊,又是带你火烧猪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前头乔百廉让她回到甲字堂,陆书瑾的答案是不。 乔百廉又让她离萧矜远点,陆书瑾的答案仍然是不,所以他才有了这么一句话。 陆书瑾想了想,说道:“学生想向先生请教‘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句话的意思。” 乔百廉听后便笑了,没有给陆书瑾讲解,因为他明了陆书瑾哪里是在请教什么问题,而是这句诗便是她给出的答案,他摆了摆手,说道:“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行了,没什么事就回学堂去吧。” 陆书瑾起身拜礼,转身离去。 乔百廉将她唤来悔室,是听说了她与萧矜之间出现了问题所以才劝她回甲字堂,借此彻底远离萧矜,但陆书瑾却不想做个落荒而逃的懦夫。 那日她在酒楼里阻止他们殴打齐铭的原因,她自己心里清楚的很,根本就不是什么伸张正义,她害怕的并不是那血腥而暴虐的场面,而是看见了充满戾气的萧矜与那个噩梦之中的他重叠时,在害怕萧矜真的是个是非不分仗势欺人的恶霸,是刘全那样的人。 萧矜与她在同一间房里住大半个月,什么好吃的尽往她桌子上送,时常给她些新鲜水果和蜜饯奶糕当做零嘴,早晨一起出门,晚上一起入睡,还有那白花花的银子,给她时一点都不手软。尽管陆书瑾一直提醒自己萧矜与她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应逾距失了分寸,但陆书瑾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这还能捂不热? 那萧矜在她心中,已然就是她的朋友。 虽然她现在看到的东西虽然极为有限且片面,但若说萧矜是一个因为小冲突便烧了齐家产业又将齐铭打个半死的人,陆书瑾不愿相信。 这几日与萧矜互为视而不见的状态,陆书瑾的心中一直在做挣扎,她眼中看到的东西与她的理性相互撕扯,分不清胜负,直到乔百廉今日唤她来,问她是否愿意回甲字堂的时候,陆书瑾在那一刻才做出决定。 若是现在就抱着满腔疑问退出,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敢做,那未免太过懦弱,且她也会心有不甘。 哪怕她没有那样的能力将整个庐山的真面目给看清楚,但她想着,至少要将萧矜火烧齐家猪场这件事给看清楚。 陆书瑾其实已经察觉出了一个不对劲的地方。 那日火烧猪场的事,萧矜指定一早就在策划,他若是单纯想带陆书瑾去凑个热闹,应当早就会提起此事。 但那日夜晚,萧矜一开始在南墙找到她的时候,是把灯给了她让她回去的。 几句话的功夫,萧矜才改变了主意从墙头跳下来,临时决定将她带去。陆书瑾不知道那夜坐在墙头上的萧矜在几句话的时间里想了什么而改了主意,但他绝对别有用意。 一定有一个原因,让一开始没打算把她掺和进这件事的萧矜改变了想法,带上了她。 陆书瑾满腹心事地回了舍房,刚走近就瞧见舍房门上趴着两人,正透着缝隙往里看,她走过去咳了两声,把那两人吓一大跳。 两人皆是围在萧矜身边的众多人之一,坐在陆书瑾的后头两排,先前几次与陆书瑾主动搭过话,但她是不冷不热的性子,没怎么搭理过,只记得一个叫严浩,一个叫罗实。 “麻烦让让,我要进去。”陆书瑾说。 严浩跟罗实对视了一眼,立即横眉瞪眼表情凶蛮,“你现如今被萧少爷厌弃,还敢与我们摆脸色?拎不清自个身份了?” 陆书瑾道:“陆某一介书生,一直清楚自己的身份。” “今时不同往日,你也不必在我们面前装清高,”罗浩轻蔑地笑着,“识相点把门打开,让我们进去瞧瞧,免得我们对你这瘦胳膊细腿动起手来,你哭爹喊娘。” 这话先前刘全找她事儿的时候都说过,再听一遍时陆书瑾完全淡无波澜,“舍房都是一样的,不知一位要进去瞧什么?” “你少装!萧矜之前搬东西进舍房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现在他不在此处住了东西也没搬走,我们当然得进去开开眼,瞧瞧这将军府的嫡子用的都是什么宝贝。” 陆书瑾哪能听不出这两人的意图,微微叹了口气,说道:“一位可得想清楚,这舍房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是你们一位进去弄乱了萧少爷的东西,届时他问罪起来就算有我在前面顶着,你们一位也必是难逃,收拾一个人是收拾,收拾三个人也一样,萧少爷难不成还会嫌这个麻烦?” 严浩与罗实一看就不是什么聪明人,听了陆书瑾的话顿时愣住,显然也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但也不愿走,一时僵持着。 陆书瑾见状,做出十分诚恳的样子道:“不过萧少爷平日里捏在手里把玩的玉佩玉珠之类的小玩意有很多,经常会乱放,即便是丢了也不甚在意,我可以进去取两个悄悄给一位,都是价值不菲的宝贝,少一两个萧少爷定察觉不出来,一位拿了东西便饶过我,日后平安共处,你们看如何?” 一人面色一喜,心想陆书瑾自己进去拿,若是萧矜真的追究起来,他们一人也能推脱是陆书瑾自己拿来贿赂他们的,且又不是人人都是萧矜,他们这些人家底虽说富裕,但每个月能拿到的银两并不多,根本没多少可用。 若是拿了萧矜的宝贝去卖了,自是有大把的银子去逍遥。 想到此,一人哪还有不应的道理,赶忙装模作样说陆书瑾懂事。 陆书瑾开了门锁,进去没一会儿就出来,手里多了两块一白一绿的玉佩,雕刻细致而无一丝杂质,品相极好。 一人拿了玉佩欢欢喜喜离去,陆书瑾看着他们的背影,蓦地嗤笑一声。 两个蠢货,萧矜才不管是谁动了他的玉佩呢,玉佩在谁的手里,他就逮着谁揍。 陆书瑾回房关上门,摸出了书坐下来看,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门突然被敲响。 陆书瑾转头看去,心念一动,随后又想起萧矜进舍房从来不会敲门,都是直接推门而入的。她敛了敛心神,起身去开门,却见门外站着的人是齐铭。 齐铭当时被揍得惨,经过几日的休养,脸上的青紫还未完全消退,手里提着两个红布包裹的盒子,站在门下对陆书瑾扬起一个笑容,“陆公子,齐某登门拜谢来迟,还望见谅,当日多亏是你,否则我少说也要断两根肋骨。” 他说完,将盒子往前一递。 陆书瑾却不接,只道:“齐公子说笑,当日我什么都没做呢。” 齐铭见她不收,便解开了其中一个红布,露出盒子来,将盖一掀开,里头齐齐摆着银锭子,他道:“齐某这次登门,不仅仅是为了致谢,还有一事相请陆书瑾帮忙。” 陆书瑾现在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已经毫无波动了,毕竟她床底下的箱子里还藏着一百多两呢。 她说:“在下一介书生,百无一用,恐怕并无可以帮到齐公子的地方。” 齐铭好脾气地笑了笑,“你莫着急拒绝,还请你先跟我走一趟,届时再决定帮不帮我这个忙,若是再拒齐某也定不勉强。” 陆书瑾抬头看了眼天色。齐铭就说:“保证会在入夜之前回来,不过多耽搁陆公子时间。” 事情算是谈妥了,陆书瑾点头,“好。” 她跟着齐铭出了学府,上了马车,前往的地方是城南郊的养猪场。 路途中齐铭几次与她搭话,像是试探她对萧矜的态度,陆书瑾拿捏着分寸,装出心情不好的样子没怎么深聊。 到养猪场时,天色还亮。那日在夜间没看清楚,如今在夕阳底下,陆书瑾看到整个猪场俨然变成了巨大的灰烬之地,如一盆天神泼下的墨水将整片地方染成了黑色,还能看见其中被烧死的猪的残体,远远看去形成无比壮丽之景,却也触目惊心。 猪场的外围站着一排高大的侍卫,皆腰间佩刀,面色冷峻。 旁处那些房舍有些被火波及,烧黑了一片墙体,屋外的地上坐满了人,皆衣着破旧垂头丧气,似苦不堪言。 齐铭指了指那些侍卫,说道:“你看,那些就是萧家侍卫。原本因我一时冲动得罪了萧矜惹得我齐家损失惨重,但齐家多年经商攒下不少家底,若是能将此处尽快修整一番,重建猪场,还是能及时止损的,但当日烈火被扑灭之后,萧家便派来了大批侍卫强行守在此地,不允许任何人靠近,那些原本猪场聘请的工人也因此断了差事,齐家现如今发不了工钱,他们便整日露天席地睡在这里。” 陆书瑾的目光缓缓扫去,将烈火灼烧后的猪场,并排而立的萧家侍卫和堆聚坐在地上的男人们收入眼底,并未说话。 齐铭又道:“这些人来此做脏活累活皆是为养家糊口,工钱不结亦不知道有多少家挨饿受冻,齐家为了先将工钱结清,找了四家银庄借银,如今只有王氏银庄肯借,但要求是看到齐家猪场修整重建,能够引进新的猪苗之后才肯借我们。” 陆书瑾说:“那齐公子要我帮什么忙?我可没银钱能够借你。” 齐铭笑了笑,说:“那倒不是为了借钱,而是希望陆公子能够帮我调走这批萧家侍卫。” 陆书瑾也笑了,“我没有这么大的能耐。” 齐铭道:“非也。陆公子有所不知,这萧将军与萧矜头上两个兄长常年不在云城,萧府亦无主母,是以萧府上下全是萧矜在当家做主,这些侍卫皆听他的调遣,而我听说陆公子先前为萧矜代笔策论,曾模仿他的字迹足有十成十的相像,若是你能仿着他的字体写一份手谕,定能调走萧家侍卫。” 陆书瑾沉默不语。 齐铭表情真挚,甚至有几分央求,“陆公子,昔日犯下的错我已吃了大教训,那日我放下尊严去求萧矜一是希望我能将功补过助猪场重建,减少损失,一则是不忍心见这些辛苦劳累的工人日日夜夜守在此处,只需你写几个字将这些侍卫调离即可,日后我亲自登门将军府求得萧矜原谅,必不会让此事追究到你的头上。” “若陆公子肯出手相助,大恩大德齐铭定当没齿难忘,若是你有何难处,我也定会全力以赴。” 陆书瑾没再说拒绝的话,但却也没有答应。 齐铭将她带到一处房中,里头摆着桌椅,桌上搁着一沓纸和笔墨,说:“陆公子可细细考虑,天黑之前我再来询问你的决定。” 他说完就转身离去,顺道带上了门。 墨已经研磨好,笔就摆在纸边,陆书瑾坐着不动。 她的脑中开始浮现萧矜的身影,先是云城中关于他当街打人,旷学数日,喝花酒为歌姬一掷千金的各种传闻,又是他在玉花馆收拾青乌刘全,看到被抬出的官银时的讶异表情,再然后则是萧矜往死里打齐铭的画面,最后是烧为灰烬的猪场和坐在地上的那堆垂头丧气的工人。 这大半个月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萧矜,与站在月光下朝着冲天火焰遥遥举杯的萧矜,画面交织错落,不断翻过。 陆书瑾长舒一口气,拿起了笔,在纸上落墨。 火焰烧到了云层上,整个西方天际被渲染得瑰丽无比,横跨半个苍穹。 季府,季朔廷书房。 外头不知道谁有吵起来了,女人的声音相互争着,下人们齐齐相劝,相当热闹。 季朔廷将窗子合上,走到躺椅便,把萧矜脸上盖的书拿下来扔到桌上,很不能理解:“那池子里养王八还是养鱼,这都能吵起来?一起养得了呗。” 萧矜手里捏了个金子打造的圆铜板,用拇指一顶就抛起来,然后又接到手里,再抛,给出真诚的建议:“我觉得养鱼比较好,王八太丑了。” 季朔廷绕到桌后坐下来,拿出了一块砚台放到桌上,叹息道:“拿去吧,你又猜对了,你与陆书瑾闹了冷脸,齐铭果然就去找陆书瑾了,还将他带出学府去了猪场。” 萧矜仍闭着双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扔着金币:“猪脑子,好猜。” “你说你把他牵扯进来到底是干嘛,平白让他惹上危险。” 萧矜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才缓声道:“陆书瑾的记忆比寻常人好太多,我发现他记东西极快,有些内容他只看一遍就能背下来。” 季朔廷问:“所以呢?” 萧矜嗤笑:“这还用问?他有这般能力,参加科举不说状元,少说也得是个进士,入朝为官是铁板钉钉的事。” 季朔廷问:“又如何?” 萧矜瞥他一眼,“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危险重重你我打小就清楚,陆书瑾无人传授前人经验,假以时日他踏入官场,任何错误的信任和错误的决定都极有可能害死万千无辜百姓,或是把他自己的命搭进去,他必须学会如何分辨是非对错,有看清楚谁人真心谁人虚假的能力。” “这么说你已经打定主意让他日后做你的同僚了?” “他聪明,够资格。”萧矜道。 “若是他错信齐铭,做了错的选择呢?”季朔廷觉得好笑。 “错了也无妨,有我给他兜底,总要去做才能学会如何做。”萧矜站起身,将金币在修长的手指间晃了一圈,扔到季朔廷桌上,“这砚台我拿走了,金币就当补贴你的。” “滚,这砚台你拿一百个这玩意儿都买不到!”季朔廷心疼得很。 正说着,有人叩门,季朔廷喊了声进。 随从推门而入,颔首道:“少爷,事已办妥。” 萧矜偏头看去,“拿了什么东西?” 随从抬手奉上,“反复拷打审问那一人,只有这两块玉佩。” 萧矜定眼一看,当即气笑了,拿过一个捏在手中用指尖摩挲上头光泽的玉面,嗤道:“这个陆书瑾,坏心眼不少啊,专挑我最宝贝的两块。” “少爷,那一人如何处置?” “打一顿。”萧少爷一开口就是这个,但想到宝贝玉佩被这一人摸了便觉得仍不解气,又道:“扒光了上衣扔到街上去。” “扔到青楼门口。”他又补充。 第31章 第 31 章 齐铭推开门进去的时候,面上带着几分不大明显的喜悦。 他觉得陆书瑾天生就长了一副好骗的模样,方才在猪场的时候,眼睛里的不忍和怜悯几乎要溢出来,答应写手谕是十拿九稳的事。 他往屋里一看,果然陆书瑾坐在桌前,面前的纸上已然写上了字,他笑着走过去一瞧,笑容却顿时就僵住了。 只间那纸上的确是写了字的,但又被墨迹划掉,加上字体的丑陋,整张纸变得极其脏乱,他疑惑道:“陆公子,这是何意啊?” 陆书瑾站起身,望着他的眼睛说道:“我方才仔细想了想,虽说我确实仿会了萧少爷的字迹,但我却不能冒名顶替他发号施令,此非君子所为。” 她这一句“非君子所为”,将齐铭噎得好久都说不出来话,瞪着眼睛看陆书瑾。 但陆书瑾面上却是一本正经的,颇有文人风骨,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齐铭只得扯动脸皮,尴尬地笑了笑,说:“也是,陆公子高风亮节,实在让人钦佩,不过那些风餐露宿的工人该如何处理呢?” 陆书瑾说道:“就算我仿写的手谕能够将萧家侍卫暂时调离,但萧少爷岂能不知自家侍卫的动向?用不了多久便会发现这件事,从而怪罪到我头上。我掂量着,此事并不划算,我先前与萧少爷有些小误会导致了冲突,并非不可调解,回头待他消了气我再去认个错,就又能与他重修旧好。” 齐铭微微张了张嘴,约莫是没想到陆书瑾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愣神道:“我还以为陆公子知晓萧矜是何种人。” 陆书瑾愁苦地叹一口气,拧着眉道:“你有所不知,我在云城无依无靠,自打与萧少爷攀上交情之后,学府之中无人敢欺辱我,平日里待我都和善恭敬,但与他争吵后的这几日,我不知受了多少冷眼苛待,日子还长,再这样下去我迟早要被逼出海舟学府,不得不低头。” “这萧矜着实可恶!但他向来跋扈,应当不会轻易与你重修旧好。” “无妨,我多说两句好话,再不济我哭一场,总能打动他。”陆书瑾说。 齐铭这下没掩饰住,眼中流露出些许轻视来,话间不自觉带上些嘲讽,“想不到陆公子打算得如此清楚。” 陆书瑾抬眼看他,他便在一瞬又将神色敛去,清了清嗓子后说:“我能理解陆公子的为难之处,不过萧矜并非大度之人,你这段时日赶去认错,他极有可能打你一顿出气,我奉劝你还是过些时日为好。” “啊?这可如何是好!”陆书瑾低低啧了一声,懊恼道:“那早知我便不与他争执了,我先前与他同住舍房,一日三餐皆吃的萧家饭,如今我只得自己买饭,手上的银两所剩无几,怕是要挨饿一阵子了……” 齐铭听闻,将面前的人从头到脚扫去,见她身着海舟学府的院服,衣摆之下隐隐露出一双布鞋来,寒酸得很。他转转眼珠,忽而心生一计,温笑着说:“陆公子莫担忧,先前你出言相救,齐某必会报答,我齐家尚有十余处猪肉店在城中,若是你不嫌弃,我可将你安排进店做些闲工,虽银钱不多,但足够你果腹之用。” 陆书瑾等得就是这句话,在屋中的这段时间,她认真考虑过。 齐铭一张嘴就说出了她模仿萧矜字迹代笔策论一事,此事只有萧矜身边的那几个人知道,连夫子都瞒得住,而不在海舟学府的齐铭却能知道,就表明萧矜身边是有人为齐铭做内应,为他打探消息通风报信。 那齐铭自然就知道这几日陆书瑾与萧矜一人在学堂互不相干,没说过一句话,关系降至冰点。 萧矜派人围住了猪场,齐铭向她求一份仿写的手谕此事本就漏洞百出。先不说那侍卫个个都没脑子,拿了手谕就信,单是萧矜的那个字体,她就敢打包票萧家侍卫拿到手谕也是一脸茫然,完全看不懂。 且萧家侍卫一旦撤离,萧矜必是最先得到消息的人,定然马上问罪过来再将侍卫调回,这样短的时间让那些工人清理猪场再重建,再引进新的猪苗根本就是天方夜谭,所以齐铭这个方法一开始就不可行。 他若不是个实打实的蠢货,那向她讨求手谕一事,极有可能是使了个障眼法,其最根本的目的,就是给萧矜传达一个“陆书瑾已经归于我齐家阵营”的消息。 再往前一推,齐铭这样做的,无非就是让萧矜与她彻底决裂,成为敌对。 如此行为,陆书瑾只想出了两个目的,一是齐铭脑子有病,这个时候还想与萧矜置气,假借她站队之事来挑衅萧矜;一是她身上有可以用之处,齐铭设计让她处于孤立无援之地,再施以援手拉拢她彻底归于齐铭阵营。 陆书瑾认为是第一个,她觉得齐铭是盯上了她仿写字迹的能力,所以想利用她。 如此一来,事情就明了,陆书瑾一直坐在房中思考,罗列出几个方法一一推演,找出其中能够让齐铭上钩的方法。 所以从方才齐铭进屋开始,她就一直在引导齐铭的思维。 她起先说不会帮他仿写手谕,是害怕萧矜怪罪下来,导致她与萧矜的关系更加恶劣,没有挽回的余地,表达出要与萧矜和好的意图。 齐铭当然是不希望如此,是以手谕一事不行,他定会再找别的方法,于是陆书瑾顺势说出自己手头拮据,吃饭都成难事,将枝头抛出。齐铭果然上当,攀着枝头往上,要给陆书瑾安排进齐家名下的猪肉店做闲工。 此事与仿写手谕一样,都可以向萧矜传达她陆书瑾为齐家做事,但有一点不同。 在猪肉店做闲工,能直接接触到齐家的猪肉。 陆书瑾秉信着任何行为都有目的,任何目的都有原因,她觉得萧矜火烧猪场的行为从一开始就点明了,齐家的那些猪绝对是关键。 陆书瑾佯装惊喜,夸赞道:“齐公子,你真是个大好人啊!有你在我算是做不得饿死鬼了!” 齐铭笑了笑,自腰带上摘下个玉佩递给陆书瑾,说道:“你拿着这玉佩去城西荣记肉铺之中,给掌柜看,我今夜回去知会他一声,让他收下你。” 陆书瑾喜笑颜开地收下,连连道谢,模样看起来欢心极了,半点没有做假。 齐铭便差了马车将她送回学府,回到舍房之后天幕整个都黑了,陆书瑾洗漱之后,像往常一样看书到夜间,感觉疲了才上床睡觉。 不过陆书瑾跟着齐铭出海舟学府一事根本就瞒不住,第一日去了学堂,蒋宿就满脸古怪地问她:“你昨日,跟着齐铭出去了?” 陆书瑾一边翻开书页一边应了一声。 “为什么?”蒋宿像是很不能接受这件事,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我以为……你应该知道萧哥很厌恶齐铭。” 陆书瑾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就是少年之间的义气,她昨日的行为在蒋宿眼里等同于背叛萧矜。 她转头,那双淡无波澜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蒋宿,没什么温度。 蒋宿被她这幅样子吓了一跳,被盯得难受,撇开视线问,“怎么了,我说错了?” “蒋宿。”陆书瑾用非常冷硬的语气道:“海舟学府门槛极高,我身无分文单凭一支笔杆考进来,日夜苦读寒窗十年,为的是日后通过科举光耀门楣,不是为了来学府与谁结交兄弟的,你能明白吗?” 陆书瑾平日里虽不大喜欢搭理人,但每次与她说话都是能得到回应的,且态度温和笑容干净,从不曾见她冷脸发怒,眼下冷着声音说话,真把蒋宿吓到了。 这些日子陆书瑾一直被萧矜带在左右,蒋宿已然将她当成了自己兄弟,但现在听她说了这句话,后知后觉陆书瑾进海舟学府是真的奔着科举而去的,跟他们这些混日子的纨绔终究不是一路人。 然而面对陆书瑾这样的人,蒋宿纵是有脾气也发不出来,他愣愣道:“我没有旁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齐铭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当心点。” 陆书瑾又笑笑,恍若冰雪初融:“我知晓,昨日他登门道谢,我将谢礼推脱,并不与他多纠缠,多谢你关心我。” 蒋宿见她脸上又有了笑容,心里顿时松一口气,再不敢多问了,于是陆书瑾一整日都十分清静。 下学之后,陆书瑾回舍房换下了院服,拿着玉佩直奔城西的荣记肉铺。荣记肉铺与想象中的不同,陆书瑾以前在杨镇的时候曾远远看到过一家卖猪肉的店铺,被劈成两半的猪用铁弯钩挂在门外,血水顺着往下滴着,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道,还有一些切下来的肥肉以及不要的内脏全部堆放在一起,臭气熏天。 但荣记肉铺却干净,店面是两开的,一进门就是侧着的柜台,里头并着红木桌子,上头摆着猪的各个部位分得仔细,用网纱罩住,还有些大块的,挂在后头。 空中也有血腥味,但不浓郁,陆书瑾扫视一圈,才发现铺子两个角落挂着小炉子,也不知点了什么驱味儿。 掌柜正在躺椅上睡得正香,陆书瑾在肉铺转了一圈都没能将他惊醒,她只好走到柜台旁用手敲了敲柜面,“掌柜。” 这一声才将他唤醒,掌柜的忙直起身来看他。 是个看起来年岁上四十的男子,身体有一种算不上强壮的胖,耷拉着眼皮精神不是很好的样子。陆书瑾仔细去瞧他的脸,发现他脸色暗沉,堆积色斑,看起来萎靡不振,身上又有一股未散尽的酒气,猜测是个酗酒极凶的酒鬼。 她笑笑,说道:“我打扰掌柜的打盹了?” 那掌柜摆摆手,打了个哈欠。 陆书瑾将玉佩拿出来搁在桌上,说道:“是齐公子要我来的。” 掌柜见状,神色当即一变,眯着眼睛笑起来,从柜台后绕出来不动声色打量她,笑说:“原来是陆公子,等你许久了呢!免贵姓孙,全名孙大洪,你叫我洪哥就好,昨儿就接到少东家的吩咐了,要多照料你。” “多谢洪哥。”陆书瑾笑着,“我平日在海舟学府就读,是以下了学才能来,见谅。” “海舟学府,好地方!”孙大洪道:“无妨,这几日云城猪肉抬价,生意大不如前,好些时候都无人,没那么忙。” “那我能来做什么事?”陆书瑾问。 孙大洪将她看了又看,皱眉道:“这切肉上肉都是劳累活,陆小弟的手是拿笔杆的,可不能累着你,不如就记账吧,正好我们店铺上一个账房先生走了,我识的字不多,只能随手记个数量,这几日的账都没记呢,你誊抄就行。” 这正合陆书瑾的心意,她点头道:“那就多谢洪哥了。” 孙大洪笑说没事,带她去了柜台后方,搬来一个带靠的木椅,掏出账簿和墨笔来,再拿出了几张纸摆在旁边,指着说道:“这纸上便是我这几日随手记的买卖,有什么看不懂的可直接问我就是。” 陆书瑾拿起来看了看,发现孙大洪没有说谎,他的确识字不多。 纸上面大多都是一些简单的数字,还有些显而易见的错字,她又翻开账簿,看见上面整齐的字体,统共记录了日期,一桩买卖出多少斤两,多少银钱,字体工整干净。 陆书瑾一边提笔写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洪哥,上一个账房先生似乎对此活计做得相当认真,是何缘由离去了呢?” 孙大洪道:“辞工了,许是不满意工钱吧,账房先生都是少东家直接安排人来的,我也过问不了那些事。” 陆书瑾应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按照纸上凌乱的字体去分辨一桩桩买卖,再誊抄在账簿上。 她发现如今的猪肉已经飞涨到八十文一斤了,翻看前面的记录,也不过才四十文,也就是说萧矜这一举动,让猪肉翻了一倍的价钱,买卖骤减。 “洪哥,如今猪肉涨价,来买的人少,那若是砸在手里岂不是浪费,如此一来又要降价,那还何须涨价呢?”她发出疑问。 孙大洪躺会躺椅上,晃了晃脚说:“现在的猪肉主要销卖不是给那些买不起猪肉的人,不管价格降多少,那些人买得都不多,主要是往富裕人家送的,一买就买好些斤呢。” 陆书瑾心说也是,现在涨价,赚得都是富裕人家的钱,贫困人家便是在猪肉不涨价的时候买得也少。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掌柜闲聊,将这几日的账全部誊抄完之后,天色渐晚,陆书瑾却没有赶回学府,而是去旁处的面馆里买了碗面对付晚膳,又回到肉铺帮忙。 孙大洪要关门,一边清扫地面一边道:“这肉放到明日就不新鲜咯,又浪费了。” “那要如何处理?”陆书瑾帮忙扫地。 “自然是记录斤两之后送还原场,现在猪肉的价格绝不能落下去,哪怕是扔了也不会降价处理。”孙大洪带着陆书瑾将肉铺清理之后,关门时掏出了绳子串的一把钥匙,上头串了三把,他用其中一个上了锁,转头对陆书瑾道:“辛苦你了陆小弟,快些回去吧。” 陆书瑾与他客套两句话,这才打算回家,正巧碰上一个拉车的拉面前招揽客人,陆书瑾就将他拦下。 她想着这几日都得来这肉铺忙活,便于拉车的商量一下,要他这几日都于这个时间来荣记肉铺。拉车的小哥欣然应允,谈好了这笔固定生意,欢快地将她拉回海舟学府。 陆书瑾今日在誊抄账簿的时候,发现账簿上的字体墨迹皆相差无几,这是很古怪的一件事。 账目本就是一笔笔记上去的,墨迹和字迹会根据记录日期有轻微的不同,但那账簿上前头的字迹以及墨迹干涸程度都完全一样,这就代表那些不同日期的账目全部都是在同一时间写下的,并非是真正的账本。 且柜台的脚边有两个抽屉,上头一个放着账簿之类的杂物,下面一个抽屉却上了锁。 账簿是随拿随用之物,若要记账那就不可能将账本藏得极深,陆书瑾怀疑真的账本就在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 掌柜孙大洪只有三把钥匙,一把开店铺门锁,一把开自家门锁,余下的那一把,就极有可能是开那个抽屉的锁。 陆书瑾回到舍房时,刚点亮灯就察觉出不对劲来。 她发现中间的大屏风往萧矜那边偏了足足有一尺,是深怕她看不出来有人曾来过这里似的。 好好的挂着锁,平白如故被人闯了屋子,陆书瑾又慌张又觉得无奈,她先将东西大致检查一遍发现什么都没丢,唯有桌子上多了一个东西。 是一封面皮没有写字的信,她关上门点了屋中所有灯,坐在桌前将信打开,里面只有一张纸。 展开之后,率先看见纸上神似楷书却又带着几分不羁气息的字体,撇捺之间充满肆意,却写得相当漂亮。 只是字的内容她不大懂: 落花:瘟肉,手绢:常肉。日:四十,月:三十。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分别对应: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 旁的再没有了,她疑惑地来回看了两遍,都没能找出其中能看懂的地方,不得其解,最终只能将纸折起来随手压入叠放的书本之中。 陆书瑾第一日想了个办法,她吃早膳的时候,问食肆的厨子买了些面粉包在帕子中,晌午回了一趟舍房,将面粉倒入小盒子中又兑了水,揉得黏黏糊糊的,盖上一层布。 待下课回去,那团面就发好了,变得软软的,可以捏成任意形状。 陆书瑾揪下其中一团包在帕子里,像昨日一样换了衣裳出学府前往肉铺,只不过今日她特地在酒楼前停一停,买了几两闻起来就香的上乘酒,花了她不少银子,想起来心就一抽抽的疼。 她去店中时,孙大洪已经喝得半醉,呼噜打得震天响。 陆书瑾将小酒坛搁在桌上,并没有叫醒他,而是搬了个凳子在店门口坐着玩。 此时天还没黑,路边几个店铺的老板嗑着瓜子站在边上闲聊。 “你说咱们城西的人是惹了什么太岁,怎么怪病就接一连三地出呢?”面馆的老板叹道。 “我看八成就是传染病,只不过须得接触多了才能染上,不然怎么一病病一户呢?”嗑瓜子的老板娘说。 “别提了,前头巷子里住得王家人,一家七口全给染上了,这几日皆在医馆躺着,也不知病情如何了。” “没用喽,跟上次李家的人一样,救不了了呗。” “你积点口德吧!” 陆书瑾坐着听,听了有一会儿之后又站起身出了门去,她依稀记得医馆离这里不远,往前走了约莫百来步就到了。 医馆的门面不大,才十月份就垂着厚重的帘子,陆书瑾撩开帘子走进去,一股浓郁的药草味道就扑面而来,还有此起彼伏错落不断的咳嗽声。 她定睛一看,就见医馆的大堂内并着不少简易的板床,上头都躺着人,身上盖着厚厚的衣裳或是被褥,层层叠叠只露个头来。 这不过才十月,怎么就整上过冬的架势了? 台后的老郎中掀起眼皮看她一眼,问道:“小伙子,来瞧什么的?” 陆书瑾走过去,并未落座,只是问道:“老先生,这些人为何身上改了那么多层东西?” 老郎中还算温和,并未赶她走,而是道:“病了,畏寒,有什么就盖什么。” 陆书瑾道:“什么病啊?” 老郎中喝一口茶水,拖着苍老的声音慢慢道:“瞧不出来是什么病,浑身发热而生寒,皮肤红肿,脖子生疮,疮烂了,人就没了。” “不会传染?”陆书瑾又问。 “老夫还没染上,就表明暂时没有传染性。”老郎中道:“我这小破医馆,这些日子收了有一十来个,死了大半抬去义庄,官府不管此事,小伙子若是惜命,就别瞎打听,趁早离去吧。” 陆书瑾恍然想起先前她拿着一十两银子找到容婆,拖她央女婿的好友办事时,那捕快在城南捕房当值,当时说是无故病死了几例,怀疑是瘟疫便一直紧急排查,她问道:“是不是城南也有这种情况?” 老郎中道:“不晓得嘞,应当是有的吧,义庄都放不下了。” 陆书瑾疑惑问:“这么大的事,何以城中一点风声都没有?” “烧了呗。”老郎中道:“死了就烧了,剩一把灰,能有什么风声?” 陆书瑾的心凉一大截,没再继续问,转身出了医馆。 这若真的是瘟疫,传染性强烈的话,恐怕云城将要遭受灭顶之灾。 陆书瑾心神恍惚,回到肉铺的时候就看见孙大洪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倒着她买来的酒喝得正兴,一边喝一边龇牙咧嘴大赞好酒。 “洪哥。”陆书瑾走进去,喊了一声。 陆书瑾买的是醇厚的烈酒,再加上孙大洪本身就半醉,现在已喝得相当迷糊了,不知把陆书瑾认成了谁,口齿不清道:“小吴回来了?” 陆书瑾没有纠正,随意应了一声就去了台后,翻出账簿开始誊抄,孙大洪在那头一边喝一边说话,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什么,倒酒的手都开始晃个不停。 “小吴啊。”他突然喊了一声,长长地叹气。 “小吴是何人啊?”陆书瑾头也不抬,接话问他。 “记账的!”孙大洪答。 “怎么了呢?”陆书瑾又问。 “死了!”孙大洪道:“被乱棍打死,手骨全敲碎了!” 陆书瑾笔尖猛地一顿,墨迹在纸上晕染开,她稳了稳心神,佯装镇定道:“被谁打死的?” “还能有谁?”孙大洪不肯说了,重复着一句话,“还能有谁,还能有谁……” 还能有谁?少东家呗。 上一个账房先生是少东家安排来的,如今死了却说是辞工,显然是被齐铭给处理了。 陆书瑾发觉自己的手有些颤抖,一时抄不了字,便搁下笔缓和情绪。 这时候孙大洪摇摇晃晃站起来,扶着柜台慢慢走着,嘴里唱着不成调的曲儿,从陆书瑾的身后绕过来往躺椅上一歪,闭着眼睛哼唧。 没一会儿,他就又打起呼噜来。 陆书瑾先是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儿,然后出声喊道:“洪哥,洪哥?” 连喊几下,孙大洪没应声,呼噜声丝毫没有减弱,陆书瑾就从袖中拿出帕子包好的面团,面团已然不再软和,呈一种半干的状态,不用力则完全捏不动。 她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放低了呼吸声,蹲在躺椅旁,轻轻撩起孙大洪的上衣衣摆,腰间挂着的那三个钥匙就露了出来。 孙大洪忽然一个高昂的呼噜声,将陆书瑾吓了一大跳,暗道男人为何打呼的声音这么大?她竟不合时宜地想起萧矜睡着时的呼吸,绵长稳健,有一种别样的安静。 陆书瑾抬眼见他完全没有要醒的迹象,便手上动作飞快,将钥匙往半干面块往上使劲一摁,当即拓印出形状来。 面团被她分为三个,三把钥匙各印了一下,做完这些她赶忙拿着面团退离,小心包好之后放入袖中,再坐回自己的位置将剩下的一些账目抄完差不多天黑。她留了张字条给睡得天昏地暗的孙大洪,自个坐拉车回去了。 面团放在窗边吹了一夜,第一日早起一看,已经硬邦邦的,上头拓印的钥匙痕迹极为清晰没有变形,这样就算是成了。 她一早赶着天蒙蒙亮就出了学府,城中人大多早起做生意,陆书瑾寻去锁店,将面团递给老板,要他按照拓印打三把一模一样的钥匙出来。 这不是个难活,但老板见陆书瑾细皮嫩肉长得稚嫩,狮子大开口要了她一两银子,左右还不掉价钱,又要赶回去上早课,陆书瑾只得咬牙给了,心里滴血,走时瞪了这家店铺的牌子一眼。 好,记下了,老五卖锁。 结果早课还是去迟了,赶到门口的时候,丁字堂的人皆盯着她看。 陆书瑾路上走得急,停在门口是呼吸急促,白皙的脸上带着一层红润,院服都没来得及换,身上穿着深灰色的布衣袍。 这几日萧矜与她在学堂之中一句话的交集都没有,学堂中的人早就看得一清一楚,先前还以为她会寻着萧矜和好,但知晓她去了齐家铺子打闲工之后,便都认为陆书瑾已经没有那个机会了。 这会儿见她着急忙慌地赶来,前排一个男子噘着嘴吹了一声口哨,讥讽道:“大学子,你走错地方了吧?” 陆书瑾脚步一停,疑惑地看向他,“我?” 那男子刚张嘴,约莫是要狠狠嘲讽陆书瑾一番的,但他面色却猛地一变,朝陆书瑾的身后望去,立即噤声。 丁字堂的早课没有夫子,先前聊得正热闹,但这会儿声音一下小了许多。 陆书瑾有所察觉,转头看去,就见一袭赤红衣袍的萧矜站在门边,正伸手将挂在门上的木牌拿起来看,语气轻懒,“不是丁字堂吗?这我还能走错了?” 那男子吓得一抖,赶忙站起来道:“萧哥误会,我方才说的不是你!” 萧矜的目光掠过陆书瑾,直接看向那男子,凶气盘上眉梢,“你方才喊的大学子,不是我?” 陆书瑾看了他一眼,暗道萧矜莫不是早起喝醉了来的,什么时候他也配被别人喊作大学子?光是他那狗爬字体拎出来,就配不上“学子”一字。 她无心看热闹,转身离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萧矜几句冷嘲热讽,那人就吓得不行了,连连求饶,自然也没有动起手来。 丁字堂很快又恢复了吵闹,陆书瑾摸出书,一行字看了三遍也没能往脑子里记,只记得萧矜方才眉梢轻扬的模样。 她前往齐家猪肉店打闲工的事,萧矜不可能不知,但他为何丝毫表示都没有? 还是说萧矜压根不在意此事,所以觉得她就算是站于齐家阵营也无所谓了? 陆书瑾用手指摩挲着书面,看了半页之后放弃,抄写起《戒女色》来,这能让她慢慢静下心。 一整天的时间,她抄了四页纸,直到下学才停笔。 陆书瑾连舍房都没回直接出的学府,先去取了钥匙分别用帕子包住搁在荷包里,再去昨日的酒楼又买了一壶酒,提去肉店。 她一进门,孙大洪就闻到了酒香,咦了一声道:“昨日的酒也是你带来的?” 陆书瑾点头,笑了笑说:“我昨日放下酒出去转了圈回来,就见你喝得大醉躺着睡觉,还以为你是知道的。” “这酒太香,我迷迷糊糊没忍住就直接喝了。”孙大洪有点不好意思道,继而又问:“你不是手上没有余钱,为何会买酒?” “这酒不是我买的,是我学堂的同窗家中开酒馆,我平日里帮他学识上的难题,他便以好酒答谢,但我从不喝酒正好又见你喜欢喝,就想着拿来给你,”陆书瑾早就想好了说辞,撒谎半点不脸红,“若是折在我手里,只能倒掉。” 孙大洪极其爱酒,一听她说要倒掉,赶忙接过去抱在怀里,“可不能倒,这可是天大的宝贝!” 他解开就盖猛地吸了一口,露出如痴如醉的神色,也不知嘟囔句什么,抱去旁边柜子上找酒杯。 陆书瑾估摸不好孙大洪的酒量,今日就多买了些,光是这几日的花销就去了快一十两,若事情再没有进展,陆书瑾今晚怕是睡不着了。 孙大洪抱着酒坛就不撒手了,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得并不着急,像不舍得似的细细品味,眼看着天黑下来,陆书瑾有些着急了,扬声道:“洪哥你快些喝,这酒坛子我今晚带回去,明儿让我那同窗再打一坛给你喝!” “嗳!”孙大洪高兴地应了一声,连夸了陆书瑾好些句,果然开始大口喝起来。 夜幕降临,陆书瑾点燃烛台,然后聚着烛台在店铺四处转了一圈,将灯笼点亮,瞥眼就见孙大洪已经醉死似的趴在桌上,呼噜声闷闷的。 陆书瑾搁下烛台,朝门外看了一眼,轻步走到柜台后拿出分开包着的钥匙,开始尝试开锁。 许是运气不大好,前头两把钥匙都不对,陆书瑾差点以为自己猜错了时,第三把钥匙果然将抽屉上挂的锁打开了,她紧张得屏住呼吸,将抽屉拉开来。 只见里面摆着一本账簿,与她之前抄写的那本封面是一样的,她拿了烛台,再谨慎地看一眼孙大洪,才赶忙蹲下来翻开看。 账簿里的字体与陆书瑾在另一本上看到的字体是一样的,皆是出自上一个账房先生之手,不过这本字体的墨迹和形态有着明显分别,能看出并非是一日所写,应证了陆书瑾的猜测。 但让她大为意外的是,账本之中字体工整地记录的并非是账目,而是一些看着完全不沾边的句子。 丁甲丙,周氏,落花,戊月。 丁甲丙,郑氏,落花,辛月。 丁甲丙,陈氏,手绢,丁日。 陆书瑾满目怔然,将账本从前翻到后,发现通篇出现的字里,反反复复都是这么几个,乍一看完全不像是记账。 但她到底不是笨的,用极快的速度就反应过来,这并非是寻常账本,上头的字全都用了黑话。难怪藏得并不隐蔽,就算是被人找到了,估计也是完全看不懂的。 陆书瑾猛然想起昨夜桌上出现的那张纸,虽然她只看了两三遍,但她沉下心来认真一回忆,再低头望去,方才看不懂的句子已然明了。 四月十一,周氏,瘟肉,五斤三十文,共一百五十文。 四月十一,郑氏,瘟肉,八斤三十文,共一百四十文。 四月十一,陈氏,常肉,四斤四十文,共一百六十文。 陆书瑾敛着眸沉思片刻,将账本翻到最后,倒着往前看,在其中找到一行字:癸乙,王氏,落花,庚月。 意为:十月初一,王氏,瘟肉,七斤三十文,共一百一十文。 时间对上了,昨日陆书瑾听说的那一家患病的王氏,便是在萧矜火烧猪场那日在这里买的猪肉。 她闭了闭眼,记忆飞速旋转,翻飞至那个月明风啸的夜晚,萧矜对着那燃起的大火举杯时,说的一句话:“敬,云城万千百姓。” 陆书瑾遍体身寒,强烈的情绪翻涌而上,手抑制不住地抖了起来,她彻底明白了。 当日萧矜烧死的那些齐家猪场的猪,根本全是瘟猪! 正常猪肉的价格是四十文一斤,但齐家将瘟猪拿出来售卖,降价至三十文。而宰杀出来的瘟肉被人吃了之后,并不如毒药那般烈性,甚至有可能吃一顿两顿并无大碍,但三顿五顿地吃瘟肉,必会染上怪病。 症状便是发热而畏寒,皮肤红肿,脖子生疮,正如陆书瑾那日在衙门看到的尸体一样。 萧矜一把火烧了所有瘟猪,城中猪肉价格疯涨,穷人再买不起瘟猪肉,又不敢往富贵人家里送瘟肉,所以他这个方法,在另一种程度上也是暂时阻止了城中人买瘟肉。 陆书瑾一时觉得浑身发软,蹲不住了,整个人坐在地上,额头上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小汗珠,极力压抑着错乱的呼吸。 齐家卖瘟猪发阴财,染病而死的人又被极快的烧掉处理,官商勾结,只手遮天,云城百姓亦被蒙在鼓中,连续数日咒骂烧了猪场导致猪肉价格疯涨的萧矜。 她想起那日萧矜踩着齐铭对她说的话。 “你说对了,人命在我这种人眼里,根本就一文不值。” 他在那日其实就已经给了她暗示,像齐铭那种不学无术草菅人命的人,人命在他们眼中根本就一文不值! 陆书瑾心中涌起极大的恐惧,又夹杂着一股庆幸和喜悦。 她终于,揭开了蒙在萧矜身上那块模糊不清的布,看清楚他的真实面目来。 什么不学无术的纨绔,仗势欺人的恶霸,假的,全是假的! 他是带人砸了逼良为娼的肮脏青楼,挖出刘家藏官银的萧矜,亦是背负骂名,纵火烧死所有瘟猪的萧矜。 是萧将军的嫡子,正儿八经的,将来要扛起整个萧家的继承人。 第32章 第 32 章 月明星稀,陆书瑾恶向胆边生,不问自取,将这本账簿揣在怀里离开了荣记肉铺。 她回到舍房之后就坐在桌前,将账本从头到尾地翻了一遍,算出这本账簿上总共记账二百一十九两,是荣记肉铺从四月开始到十月初的买卖,由于成本不知,无法计算利润。 陆书瑾并不知道这个账簿能做何用处,但从上头这些欲盖弥彰的黑话中可以看出,这个账簿是见不得人的,她左思右想,觉得还是交给萧矜比较好。 这几日她与萧矜在丁字堂互相不理睬,装作陌生人似的,上学下学都是自己一人,先前习惯了与萧矜为伴恍然孤独而行确实不适应。 但她并非是矫情之人,也不惯着自己,不会因为这点子不适应就上赶着去找萧矜认错和好,且她要搬出舍房一事本就无从解释。 当然,最主要原因就是陆书瑾先前尚且不知萧矜是假恶霸还是真纨绔。 倘若他真是一个肆意妄为,做事完全不计后果的人,陆书瑾会立即向乔百廉申请调回甲字堂去,借机彻底远离萧矜的那个富贵圈子,再不与他们有半分牵扯。 但她用这几日的时间慢慢摸到了事情的冰山一角,看清楚了萧矜那披着混账的外皮之下,藏得是颗为民之心,陆书瑾自然有了正确的决断。 她没什么大能耐,做不了别的事,若不是萧矜她恐怕一辈子都摸不到这些官商勾结,残害百姓的内幕,若是萧矜办事时需要她的帮忙,那她愿意出这一份力。 虽说进了海舟学府之后夫子们经常夸赞她聪颖刻苦,萧矜也时常喊她“状元苗子”,但实际上陆书瑾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她根本无法参加科举,若真是去了,恐怕连科考前的全身检查都通过不了,被冠上罪名下狱,就是自寻死路罢了。 她没什么远大的抱负,只想在海舟学府先念个两年书,彻底躲避了姨母家的追查之后,再学经商做起自己的小生意,待攒下银钱之后开办一所女子书院,哪怕规格小也无所谓。 这是四年前她窝在房中看书时生出的念头,但当时迫于手中没几两钱,就没生过什么妄想。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已摆脱姨母的束缚完全自由,手上还攒了不少银两。只是如今这世道,女子书院建起必会遭人非议,没有背景只怕很难成事,若是萧矜愿意帮她一把,办个女子书院的事岂不是就有盼头了? 陆书瑾一合计,打算明儿去找萧矜好好聊一聊。 睡前她将账簿藏在了萧矜的床铺底下,将柔软的蚕丝被伸平,才熄了灯爬回自己的床。 次日一早,陆书瑾像往常一样去了丁字堂,想找机会与萧矜单独说话。 但萧矜旷了早课,又跟夫子前后脚进学堂,授课结束后他身边又总围着一堆人,陆书瑾知道其中是有齐铭的眼线的,不好明目张胆去找萧矜说起账簿的事,更怕他当众发起狗脾气来,一天下来便没找到机会。 待下学后,萧矜与季朔廷一同离开学堂。他前脚刚走,陆书瑾后脚跟了出去,连桌上的书都没收拾,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随他一起出了学府。 萧矜身边围着的人压根不见少,陆书瑾跟了一路都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不过她这么一跟,却大开眼界。 她先前一直都知道萧矜下了学就跑没影,也不知道去忙活什么,总之不会老实呆在舍房里,如今跟了一路才发现,他完全属于那种街溜子,且还是没事找事的那种。 他身边的那帮子人,若是走在拥挤的道上被人碰到了便动手推搡路人,听见哪家摊贩吆喝声音大了也要说道几句,就连路边撒尿的野狗都被要被他们骂两句,走在路上突出的就是“横行霸道”四个字。 陆书瑾想,这萧矜名声臭成这样,还能是别人谣传?这不明摆着是他自找的吗? 正想着,前头几人停在了一家赌坊门口,闲聊了两句便纷纷往里进。 萧矜一时没动,待几人都进去了之后,他忽而转头,往陆书瑾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就这么一眼,两人就隔着遥遥人群的对望,恍然是隔了许久的对视。 陆书瑾可算逮着机会了,抬了抬手,冲他示意。 萧矜明显是看见了的,但却丝毫反应没有,移开视线后进了赌坊。 街上人来人往,相当热闹,陆书瑾站在赌坊前仰头看着。她是属于那种进了贼窝贼都会嫌弃的人,她若是不特地买什么东西,出门身上带的银钱绝对不超过一两银子,进了赌坊定要被人赶出来,再加上她看着天色阴沉起来,似乎要下雨,便转身离去。 先前她就打算置办冬装了,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去买了两身了冬日的棉衣,另买了新的被褥和一些零散的小物件,东西买完小雨滴就落了下来。她约莫着里海舟学府有些远,便是来不及在宵禁前赶回去了,就找了个拉车将东西拉回了城北大院里。 她回去的时候雨势已然不小,险些淋湿了身上。杨沛儿见到她极是高兴,拿了布给她擦雨水,又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得知她要留宿在大院之后,就起身烧柴要给她下碗面吃。 陆书瑾也开心,将买来的东西放好,又洗了把脸和手,杨沛儿就将面做好。是清汤面,白澄澄的一碗没什么油水,伴着青菜和上头撒得葱花碎,闻着也香得很。 杨沛儿将面端到她房间的桌子上,自个去洗衣洗漱准备歇息了,陆书瑾就关上了门,自己嗦起面来。 她挑起一筷子,呼呼吹了两下,往嘴里塞一大口时,突然响起了叩门声。 她以为是杨沛儿有事去而复返,就咬断了面条鼓着腮帮子一边嚼着一边去打开了门,一眼就看见了挂满雨珠的绘金伞面,恰好遮住了眼前这人的脸,只能瞧见来人身量高,穿着深蓝色的衣袍,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随即伞面往上一抬,露出萧矜那张俊俏的脸来。 他显然是回去过一次,换了身衣裳再来的,屋里点着的光透过来,依稀落在他的面容上,他垂眸往陆书瑾鼓起的两腮扫了一眼,一边收伞,一边唠闲话一般随口问道:“在吃什么?” 陆书瑾匆忙咽下嘴里的面食,反问:“你怎么来了?” 萧矜跟进自己家似的,将伞倒竖在门口,走进来随手带上了门,说道:“你没回舍房,我只能来这里找你。” “啊。”陆书瑾愣了一下,说:“下雨了,来不及赶回去。” 萧矜走到桌边,将手中提着的一个锦盒往桌上一放,往屋里扫了一眼,眉头一下子皱起来:“你这屋里连第二把椅子都没有?” 他神色如此自然,仿佛这几日的视而不见和冷脸相待完全不存在,原本陆书瑾还想着怎么跟萧矜聊才能缓和气氛,但他显然没有这些别扭的顾虑,陆书瑾不知为何,心里也有几分高兴。 她走过去,声音有几分轻快:“那你坐,我坐床上就行。” “怎么我还能跟你抢这破椅子不成?”萧矜撩眼看了她一下,将桌上的锦盒盖子揭开,将瓷碟装的菜往外拿,三层的锦盒装了两碟菜一碗粥,搁桌上一摆还冒着腾腾热气,简陋的桌椅被这雪白印花瓷碟一点缀,也显得没那么破旧了。 他将那碗才吃了一口的面往角落一推,说道:“过来吃。” 陆书瑾微微睁大杏眼,讶异地看了看这散发着香气的菜和粥,“你怎么就知道我这个点还没吃饭呢?” 萧矜上哪知道去,弯了弯唇角道:“你若吃了,这饭菜就倒了呗,你若没吃就正好给你吃。” 陆书瑾一听,当即就十分不赞同他这铺张浪费的阔少做派,坐下来拿起筷子,倒没急着夹菜,而是抬头去看他,“有件事我想说一下,先前那日,是我不该拦着你打齐铭。” 齐铭这种人,披着伪善而可怜的假面,做着谋财害命的勾当,这种人莫说是断两根肋骨,打死都不足惜。 那日她出口相拦一事到底是不对,没什么不好承认的,陆书瑾认错认得很坦荡。 萧矜将旁边半人高的木架放倒,拉到桌子旁当椅子坐,听了她的话忽而弯着眼睛笑起来,没说话。 陆书瑾夹了个丸子,先吃了几口,才问,“你笑什么?” “我高兴。”萧矜憋了这几日,乍一见面,其实有很多话要说,但他须得慢慢说:“先前酒楼那日,我是故意挑你的错处与你争执,并非真的生你气。” 陆书瑾很自然地接话:“我知道啊。” 萧矜脸上没有半点意外的神色,问道:“你如何知道?说给我听听。” “猜到的。”陆书瑾说:“我后来想了想,觉得那日事情蹊跷,酒楼的包间门口分明有你带的随从守着,齐铭再大的力气还能挣脱两个人闯进来?应该是经过你的授意故意放进来的。所以即便我不出口拦你们打他,你约莫也是要找我其他错处的,为的就是让齐铭看到我们二人冲突。” 他越听,眼睛里的笑容越深,用右手撑着脸颊看着她,说道:“你这小脑袋怎么这么好使呢?这都让你发现了。” 陆书瑾与他对视一眼,低头喝了一口粥。 这句十分直白的夸赞让她颇有些不好意思,她能感觉到萧矜此刻的情绪很高涨,他说得对,他现在的确非常高兴。 “那日你跟着齐铭出学府,是干嘛去了?”他问。 “他要我仿你的字迹写一份手谕,将守在猪场的萧家侍卫调离。” “你写了吗?” 陆书瑾摇头,她仍一口一口地喝着粥,眼睫垂下去白嫩的脸颊鼓起来,不快不慢地咀嚼着,萧矜看着她吃,并不催促。 等她吃了几口后,才道:“我当时觉得不大对劲,就拒绝了,齐铭又说安排我去齐家猪铺做闲工赚些散银。” “那你为何又答应去了?之前你在我这里赚的银子可不少。”萧矜虽然说了个问句,但脸上没有半点疑惑的神色。 “不是得你的授意吗?”陆书瑾说道:“你计划与我当着齐铭的面冲突在先,又在学堂对我视而不见在后,不就是为了让齐铭来找我,写手谕一事我不答应是觉得没价值,但他要我去齐家肉铺,那我就有机会接触到齐家的猪肉,兴许能找到你火烧猪场的原因。” 萧矜道:“你找到了?” “我若没找到,你能来找我?”陆书瑾反问。 萧矜说:“不是你先跟着我的吗?” 陆书瑾说:“那你何故看见了我,却不理我?” 萧矜说:“人多眼杂,我又不知道你的事做到哪一步,怕扰乱了你的计划,我当你是遇到什么难处,这不入了夜就来找你了吗?” “我找到了账簿。”陆书瑾说:“按照你叫人给我递的信,译出上面的黑话,发现齐家肉铺把瘟猪肉当正常猪肉售卖,害得城西好几户人家染上怪病,不治身亡。你设下此局,就是想让我查出这些吧?” 萧矜看着陆书瑾,看到烛台在她黑眸中留下星光般的倒映,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让他心间一晃。 先前陆书瑾总是装得呆笨,不喜欢与人说话,一整日下来说出的话不超过十句,看起来完全就是个满脑子读书的书呆子。 但现在的她干脆不装了,半点不掩饰自己头脑的聪颖,将所看到的所猜到的全部说给了萧矜。 萧矜觉得,不该用“灵动”一词去形容一个男孩,但眼前的陆书瑾却又极其贴切。 他道:“并非如此。” “齐铭早前就开始打听你仿写我字迹一事,前两日去找你要玉佩的两个人,就是齐铭的内应,那日也是他指使那二人去为难你,不过反倒被你忽悠得团团转。”萧矜不徐不缓地说着,“火烧猪场那夜,我本是不打算带你去的。但转念一想,齐铭既然将主意打到你的身上,那就迟早会对你下手,不如我就借这个此让他有机会找上你。” “一开始,我的目的只是想让你半只脚踏进去,尝试接触那些东西,锻炼一下分辨是非对错和识人的能力,若是你能识破齐铭的伪善就最好,但你错信齐铭也无妨,有我在,总不会让你吃亏。”萧矜说:“但是你比我想象中更加厉害,你不仅识破齐铭真面目,反而设计了他从而找出这件事背后的真相。” 萧矜是不吝夸奖的,他时常直白地给陆书瑾夸赞,说一些以前从不会有人对陆书瑾说的话。 尽管从他嘴里听过不少次,但陆书瑾还是羞赧,于是她低下头去吃粥,以此掩饰自己微红的脸。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厉害,之所以这次能够成功算计到齐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虽然她不断在怀疑中摇摆,但她心底还是偏向萧矜的,她潜意识里信任萧矜所为皆有因,所以本身对齐铭就多了一层敌对的戒备,警惕极高,将他说的话反复琢磨推断,所以才能很快地察觉齐铭话中的不对之处。 陆书瑾道:“为何要将我牵扯进去呢?我不过是穷苦出生的寻常百姓。” “你日后不是要参加科举入朝为官吗?现在就铺路的最好时机,官场远比云城的明争暗斗危险得多,现在多学一点,日后就少吃一点亏。”萧矜笑着道:“且你我二人在官场上为同僚,也能相互照应。” 陆书瑾当下明白,萧矜像个兄长一样,对她耐心教导,将萧云业传授给他的东西慢慢分享给她,为的就是想将她培养为他自己的左膀右臂。 官场之上,单打独斗的人会最先退场,萧矜是官宦世家的嫡子,自然打小就明白这些,知道如何在官场立足。 陆书瑾怔然片刻,张了张嘴,没把那句我不参加科举说出来。 现在说出来压根没办法解释原因,只能暂时先瞒着,她低声道:“萧哥,多谢你用心良苦。” 萧矜一下子乐了,这下再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轻轻晃着,“现在知道叫哥了?你在学府后头租房一事为何不与我说?我给你找房子啊。” 他转动眼睛又在这房间扫了一圈,嫌弃之色溢于言表,“这地方确实简陋,离学府又远,你来回那东西压根不方便,不过学府附近的房子也不大好,小的伸不开腿,我可以给你找一处稍微近点但宽敞安静的住宅,如此你来回也方便。你过年回去吗?还是打算留在云城过年?” 他一连串地说了不少,唇角勾着笑,想着陆书瑾在家也是受尽苛待,回去指定过得不开心,便开始盘算着让陆书瑾过年别回家了。 陆书瑾看着他,桌上的烛台散发出温润的光芒,细细描摹他俊俏的眉眼,将白天里的那些锐气与锋芒敛起,覆上了柔和之色。 是了,萧矜根本就不会因为她要去外头租房之事生气,因为他自己都没打算在舍房住多久,且看样子也早有打算让陆书瑾搬出舍房,因为在他眼里,舍房实在是条件太过简陋,无法长住。 陆书瑾忽而弯着眼睛笑了,点头道:“我要留在云城过年。” “对,留在云城,哥哥疼你。”萧矜说:“届时带你去萧府过年。” 他说完便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似打算要走了。 陆书瑾也起身,随手收拾吃完的碗碟,余光看见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子往外看了一眼:“好大的雨。” “嗯,萧哥回去路上当心些。”陆书瑾随口接道。 萧矜瞥她一眼,“刚吃完饭就翻脸不认人,我是自己来的,这样大的雨你让我怎么回去?” “不是有伞吗?”陆书瑾疑问道。 “呵,”萧矜嗤笑一声,直截了当地说明自己的意图,“走不得了,我要在这里留宿。” 说着,他看了一眼床榻,问道:“你那床睡,两个人没问题吧?” 第33章 第 33 章 陆书瑾的这个小屋子,用简陋一词来形容都算是抬举了。 这屋子从左走到右统共十来步,当中摆着破桌椅,靠墙一个木架和一口水缸,再然后就是一张床了,别的没有。 外面的雨噼里啪啦砸在屋檐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在整个房中清晰地回荡着。 陆书瑾有一瞬间脑子是无法思考的,她张了张嘴,直接说道:“睡不了。” 萧矜看着她,眉毛轻扬。 她又找补两句,“这床窄小不结实,我睡的时候都吱呀乱晃,撑不住我们二人的重量。” 萧矜听闻,动身走到床边,忽而伸手按在床梆上,用手这么一晃,这小破木床果然响起了老旧的吱呀声。他有用手按了按,上下检查一番,随后转头对陆书瑾说道:“撑得住,床确实老旧了些,但木架结构尚稳,不会那么容易坍塌。” 陆书瑾有些着急,她咬了咬下唇,说道:“我打地铺吧,你睡床。” 萧矜坐在床沿,拧着眉毛看她,“干嘛,我们还睡不得同一张床了,又不做什么,还能把床折腾塌了?” 陆书瑾听到这句话顿时就遭不住了,耳根陡然燃起烫意,红晕极快地顺着脖子爬上脸颊,把耳朵都染得红透,硬着头皮为自己辩解:“这床太过窄小,两人睡不下。” 这张红了的脸在烛光的映衬下,变得尤其明显,再加上她低着头别扭的把目光撇在一旁,扭捏的样子让萧矜没忍住笑出了声。他平日里跟一群少年厮混惯了,花楼也没少去,这会儿起了逗陆书瑾的心思,嘴上没把门,“担心什么,就算我折腾你,也会轻点的。” 陆书瑾的脸简直像蒸透了的红薯,她不知道少年之间经常会开这种荤不荤素不素的玩笑,只震惊萧矜再不正经怎么能对她说出这种话,她现在的身份是个男子! 她惊诧地瞪着萧矜,模样过于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萧矜见状乐得不行,起身去揉了一把她的脑袋,说道:“雨天地上潮,这地上连地垫都没有你打什么地铺?我说睡一起就睡一起,两个大老爷们扭捏个什么劲儿。” 她还想说什么,萧矜用话堵住,“好了别废话,水在何处,我洗漱一下准备休息了。” 她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来了。这房屋比不得舍房,是泥土地,混着雨水踩来踩去显得有些泥泞,她就算忍得了脏乱打上地铺,萧矜也绝不同意。且外面的雨下得那么大,再把萧矜赶出去让他自个回家,也实在太过狼心狗肺。 思来想去好像也没了别的办法,陆书瑾将忧愁掩在心中,指着水缸道:“沛儿姐给我分了半缸水,洗漱用够了。” 房中只有两个木盆,一个用来洗脸一个用来洗脚,条件简陋,萧矜也没挑剔什么,那了木盆去装水。灶房在另一头,要穿过院子才能烧水,但是雨势太大,这出一趟必会淋湿了身,萧矜便直接用凉水洗脸漱口。 陆书瑾则在另一头铺床,幸好她今日买了两床冬被。她将先前收起来的被子拿出来铺在下面,然后将两条冬被铺在床上,两人就一人盖一床,井水不犯河水。 她刚铺好站起身,萧矜就洗漱完拖沓着鞋走到她身后,往床上一看顿时笑了,“这是什么意思?想把我捂死在床上?” 十月的天气虽然转凉,但还没有用到冬被的地步,这样厚的被子往床上一铺确实有些夸张。 陆书瑾就道:“没别的东西了,若是夜间睡觉不盖着,定会着凉。” 萧矜听闻也没再说什么,撒了鞋往床上爬,破旧的老床开始发出哀叫,一副随时要散架的样子,陆书瑾看得心惊。 他恍若未闻,问道:“你睡里面还是外面?” “里面吧。”陆书瑾道。 萧矜就掀开外面的一床被子钻了进去。一下雨,这屋子就潮得厉害,连带着被子也有一种放了许久的那种味道,不过并不难闻,陆书瑾贫穷,买不起那些香喷喷的皂角熏香,用得是非常普通的澡豆,所以被褥本身的味道就比较重。 他出身金贵,还真没处过这么穷酸的境地,不过转念一想陆书瑾天天过这样的日子都泰然自若,他有什么可讲究的? 如此一想,萧矜就舒舒坦坦地躺在了床上。 陆书瑾心中忐忑不安,先是清理了桌上的碗筷,再是慢慢腾腾地洗漱,用冰凉的水洗手洗脚,墨迹了好久,眼看着萧矜闭上眼睛没了动静,她才吹熄了灯。 “别熄灯。”萧矜突然出声。 陆书瑾原以为他睡着了呢,这样冷不丁一开口,她被吓了一大跳。 萧矜是之前在舍房有次起夜时,因为房中太黑再加上窄小,又穿着木屐,脚磕在桌边疼得他嗷一嗓子直接把陆书瑾从梦中惊醒,但又好面子不肯承认自己眼瞎,愣是说自己梦里揍人揍得兴起才喊出了声。 后来每次睡觉,不管起不起夜,房中总留着一盏灯。 陆书瑾没法,又将桌上的烛台点了起来,光线昏暗朦胧。 她走到床尾脱鞋往上爬,萧矜的身量高,将这张床从头到尾都占瓷实,她往里爬的时候一只手不小心按在了萧矜的脚踝上,连忙让开。 “等会儿。”萧矜支起上本身,脚从被子里伸出来,往她胳膊上轻轻推了下,“你睡觉不脱衣裳?” 她外裤已经脱了,里头还一层,但上衣没脱,听了萧矜的话,她赶忙手脚并用爬进了里面的棉被筒,半个身子钻进去才开始解上衣,说道:“我习惯在床上脱,明早起来穿着方便。” 萧矜一瞧她睡另一头去了,当即道:“睡这边来。” 陆书瑾说:“挤。” “我不挤你,快过来。”萧矜说:“别让我动手去拽你。” 她憋了一口气,执拗了一会儿,见萧矜还真要从被子里爬出来,就赶忙起身,自己爬到床头去,再然后脱了上衣钻进被子里,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脑袋来。 萧矜低头看她,就见她露出个白净小脸,黑眸转来转去似想藏住眼里的局促不安,但仍露了馅,他一下就俯身靠过去,手指戳了她的脸颊上,“你会真的怕我对你动手吧?爷只喜欢女人,就算你模样秀气像个姑娘,我对你也没兴趣,哼。” 他乍一下靠过来,脑袋就悬在边上,四目相对间距离拉得无比近,超过了正常的范围,隔着被子将体重压了一半过来,陆书瑾心跳猛地一停,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乖乖睡觉。”他连戳了两下陆书瑾的脸,然后躺回了自己的被窝筒,把眼睛一闭当真开始睡觉。 陆书瑾大松一口气,整个人刚从紧张的状态里脱出来,心跳快得厉害,她把自己裹紧,然后侧了个身面朝着墙背对着萧矜,身体微微蜷缩呈一个保护自己的姿态,闭上了眼睛。 她是想睡,但身边躺着个大活人,且还是几近成年的男子,陆书瑾哪里睡得着。 她闭眼保持着一个姿势躺了许久,一点睡意都没,直到半边身子都麻了,才稍微动了动,翻到正面。 但这破床也确实该散架了,就这么轻轻翻个身,它就吱呀叫起来,声音还不小,幸好萧矜这会儿该睡着了,应当是听不到的。 她正想着,耳朵忽而覆上温热的触感,而后耳骨被轻轻捏了捏,萧矜低低的声音传来,“睡不着?” 陆书瑾惊诧转头,就见萧矜正半睁着眼睛看她,面上似有睡意,但尚清醒显然是还没睡着的。 床榻窄小,加之两个人各盖着一层棉被,肩膀几乎紧挨在一起,靠得极近。 陆书瑾看着他,没应声。 耳朵上又传来轻缓的力道,他的指腹柔软,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陆书瑾的耳骨,问她:“我擅自将你拉进这些事中,你不怪我?” 萧矜睡不着,心里也是揣着这事。 虽说他认为陆书瑾这般聪明,将来必会通过科举入朝为官,所以才想提前培养她应对各种事的能力,但这些终究是他擅自做主,也从未跟陆书瑾商量过,没问过她的意愿。 他原本以为,陆书瑾会因此事恼怒生气,本来今日都做好了低头认错的打算,若是陆书瑾无意为官,他也不会强求。 但陆书瑾只字不提此事,乖乖吃完了饭,乖乖爬上了床。 萧矜心中过意不去了,他捏着陆书瑾的耳骨,像是一种示好的亲近行为。 她耳朵传来一阵痒意,被这不轻不重的力道捏得又开始发热,最终忍不住将一只书的书生,不争名利不求富贵,若是能为云城受难的百姓出一份薄力,于我来说也是荣幸之事,怎么会怪你?” “先前没想过你会有这般为民的热心肠。”萧矜说。 “你才不是没想过呢。”陆书瑾小声说:“你分明就是想得太清楚。” 陆书瑾鲜少与他道:“盖着这么厚的棉被手为何如此冰凉?” 雨天本就阴冷,加之她本身体寒,又用冰凉的水洗的手脚,被窝稍微有些潮,躺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暖热,所以手脚这会儿还是冰凉的,陆书瑾往外挣了挣手,“暖会儿就热了。” 萧矜抓得紧,没让她挣脱。 忽而床榻响起来,萧矜就一股力道钻进了她的被窝筒,都没等她反应过来,冰凉的脚就乍然贴上了热乎乎的温度,原来是萧矜把脚探了过来。 陆书瑾受惊,忙用了些力气挣扎着往后退,萧矜就皱了皱眉,把她的手往自己被窝一带,揣在了怀里,有些凶的低喝,“别动!” 背抵着墙,退无可退,陆书瑾的双脚被缠住了,按在榻上不能动弹,冰凉的脚趾脚板开始贪婪地吸收热意,顿时暖和起来。 萧矜像是有点生气,“陆书瑾,你身子骨也太弱了,不过是用凉水洗了一遭竟然这么久都没恢复过来,平日里在家过得是什么日子?你爹娘只疼你兄弟不疼你是不是?” 说完他看着陆书瑾惊慌失措的眼睛,不由放缓了语气,低声道:“没事儿,你爹娘不疼你我疼你,我给你暖暖,你别乱动。” 陆书瑾只感觉他身上无比火热哪哪都是温暖的,尤其那一颗滚烫的心。 她看着萧矜,由于背着烛光,萧矜的神色有些许的晦暗不明,但隐约能从模糊的光影里看到他柔和的神色,充满了先前没见过的柔软,声音也低低的,更似一种近乎宠溺的蛊惑。 “萧矜。”陆书瑾短暂地受了这蛊惑,将最深处的心事撅了出来,轻轻说:“我没有爹娘。” 萧矜有些怔然地看着她,许久都没有说话。 第34章 第 34 章 外面的雨好像越下越大了,砸在窗子上发出密集的声音,是能惊扰到人睡眠的程度。 但萧矜却能清晰地听到陆书瑾那微弱又平稳的呼吸声,轻轻的,几不可闻,像她本人一样。 他盯着陆书瑾,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书瑾虽然看起来小小的,白嫩而柔软,但她好像并不需要怜悯。若是站得远远的看她,只会以为她是个安静内敛,性子柔和的穷酸书生,但若是走近了,来到她的跟前,才知她安静的外衣里包满了苦楚。 但她自己好像并不觉得自己可怜,有一种习以为常的泰然和坚韧。 正因如此,才让人心疼的很。 萧矜也是自幼丧母,记忆中那个端庄淑静的女人对他百般溺爱,从不会冷脸斥责,只是后来一场大病夺取了她的生命,从那以后萧矜就成了没娘的孩子。 但他还有父亲,上头还有两个兄长和一个姐姐。 萧家规矩严格,嫡庶分明,在萧家里无人敢对萧矜使脸色,父亲的两个妾室也都是打小捧着他惯着他,以至于兄弟关系也极为和睦,萧矜从不缺少那些宠爱。 他无法想象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在苛待之下是如何长大的,陆书瑾这样聪明又讨喜的小孩,若是爹娘都在,定然也是被家里宠爱的小宝贝吧。 萧矜想,若是陆书瑾投胎到萧家就好了,有这么个可爱的弟弟,他一定竭尽所能地宠着,要什么给什么。 陆书瑾见萧矜久久不说话,眨了眨眼睛,又道:“我自小在姨母家长大,至少吃饱穿暖,比之那些无人收养流浪街头的孤儿不知好了多少。” “你姨母一家,是不是待你不好?”萧矜问她。 陆书瑾没明说,只道:“对于他们来说,我终究是外人。” 好与不好,其实很难定义。虽说她这些年住的院子偏僻破旧,伙食也与下人无异,表姐妹的那些新衣裳漂亮首饰,结伴出去游玩的特权,吃各种好吃的零食糕点,委屈了有人安慰,吃亏了有人撑腰,这些东西都是她所没有的。 但她的的确确是吃姨母家的饭一点一点长大的。 虽然姨母想利用她的亲事为自家谋求利益,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嫁给一个年过三十流连青楼,又外室成堆的瘸子,但陆书瑾也背起行囊逃了,不仅让姨母家毁约蒙羞,还要面临着被那瘸子家刁难的危险。 也算是扳平。 萧矜从她的眉眼间看出一丝落寞,知道再说下去可能触动她的伤心事,就说:“无妨,日后在云城,我不会再让你受欺负。” 萧小少爷在云城还是很有话语权,陆书瑾也看得出来,这人虽然平日里行事跋扈而张扬,一副不喜欢跟人讲道理动辄就要动手打人的样子,但其实心是非常软的。 就像方才,她说出那句我没有爹娘的时候,萧矜听了后虽极力掩饰,但眼中的心疼怜悯还是露了出来。 陆书瑾的手脚暖和了,整个身子也跟着热了起来,再加上棉被很厚,她很快就暖热了被窝,于是将手往外抽:“我已经不冷了。” 萧矜这回没再拽着,松手的同时也收回了自己的脚,仰面躺着说:“我八岁的时候,想要弟弟妹妹,跟我爹说了之后被训斥一顿,后来听说云城有座庙宇求愿很灵,我便跟朔廷一起去给我爹求子,回去就被揍了一顿。” 陆书瑾顿时笑弯了眼睛,还是头一回听说儿子去寺庙里给老子求子,萧矜打小就开始做这些不着边际的事。 “是宁欢寺吗?”她问。 “对。”萧矜看她一眼,“你知道?” “当然听说过,是云城最出名的寺庙。”陆书瑾忽而动身,把手伸进衣襟里摸了摸,用手指勾出红绳来,上头挂着半截拇指长的小木牌,“你看这个。” 萧矜偏头凑过去看了看,就见木牌上用红字写着“大吉”二字,整个小木牌像是被涂过什么油,虽有陈旧的痕迹,但保存完好。 他疑惑道:“这是什么?” 陆书瑾说:“是宁欢寺的签。” 是她七岁的时候,曾去宁欢寺摇出的上上签。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宁欢寺的签字早就换过好几回,这根十年前的签字好像已经被遗忘。 陆书瑾将它串了个绳子戴在身上,藏进衣襟里。 “运气不错,是上上签呢。”萧矜笑着说了一句。 陆书瑾也跟着点头,她觉得摇出上上签那次,是她运气最好的一日,她生命里本就不多的幸运,一直被她珍视地带在身边。 拿出来给萧矜看了一眼之后,她有很宝贝似的塞回衣襟里,如此小心对待一根签子的模样落在萧矜眼中,相当可爱。 “下个月初,是云城一年一度的祈神日,届时会有热闹的庙会,学府也会放三日假,我带你去宁欢寺玩。”萧矜说。 陆书瑾当然是想再去一次的,听了之后心情立马雀跃起来,眼睛亮盈盈的,“当真?” “当然,我可不骗人。”萧矜用正经的语气说:“至少不骗你。” 陆书瑾身上暖烘烘的,心里也暖烘烘的。 “快睡吧。”萧矜打了个哈欠,“明日还要起早去学府。” 他说完就闭上了眼睛,陆书瑾侧头看了会儿,也扭过身去,闭眼睡觉。 原本还因为忐忑不安,情绪紧绷着而睡不着的陆书瑾,跟萧矜说了一会儿话之后,竟前所未有地放松下来,没一会儿就沉入了梦乡之中。 第二日起来时,雨已经停了。 陆书瑾仍然是先起的那个,她穿好上衣爬下床,动作利索地穿戴整齐,转头一看萧矜还在睡。 他许是嫌弃热,将身上厚重的棉被踢了一半露出半个身子来,侧着脸微微埋入被中,神色安宁,纯良无害。 陆书瑾出门打水,老旧的门发出的声音才将萧矜吵醒,抬眼往外面一看,天色正灰蒙蒙地亮着,因着是阴天,看不出时辰。 他起身穿衣,走出去的时候就看到陆书瑾正在与杨沛儿说话,像是余光瞥见了他,话说到一般就把头扭过来冲他露出个好看的笑:“萧哥,是我们说话将你吵醒了吗?” 萧矜原本刚睡醒就迷迷糊糊的,情绪不高,但这会儿萧哥两个字传到耳朵里,他眉眼肉眼可见地舒展开了,用还有些喑哑的声音说:“没有,我也该醒了。” 陆书瑾已经洗漱完,顺道把烧的水再兑出一盆温水,让萧矜洗漱用。 二人动作都不拖沓,很快就整理好,萧矜在房中看了一圈就转身出去了,陆书瑾没留意他做什么去,自己在房中整理昨日买的东西。 不一会儿,萧矜带了两个随从进来,指挥着把陆书瑾买的东西提着,抱出大院。 陆书瑾满头雾水,“你昨晚说你是自己来的。” “是啊。”萧矜道:“昨晚的确是自己来的,这两个是我让掐着时辰一早在门口等着的。” 他昨晚来之后就没打算离开,所以才让马车早上再来,以防二人赶不及去学府。 早课是去不了,但上午的课陆书瑾是绝对不想旷的,好在起得早时间还算充裕。 两人的早膳在路边买着吃,到学府的时候差不多快敲课钟,丁字堂里也坐满了人,陆书瑾与萧矜就在众人的目光下一前一后进了学堂。 在陆书瑾回座位之前,萧矜喊住了她,顺手将手中的包子塞到她手中,说:“你若是爱吃,明日我还叫人去买。” 陆书瑾点点头,如今还敢提要求了,“虾仁鲜肉馅儿的也好吃。” “都买。”萧矜说。 陆书瑾回到座位上,蒋宿就贼头贼脑地凑过来,小声问:“陆书瑾,你跟萧哥和好了?” 她见蒋宿这模样,没忍住笑了。这几天里,蒋宿当真诠释了“皇上不急急死太监”这句话,整日抓耳挠腮,好几次欲言又止,皆是希望陆书瑾赶紧去跟萧矜认错和好,在他的意识里,萧矜如此高傲的人,是不可能先低头的。 但陆书瑾先前明确向他说过自己没错便不会认错,蒋宿就急得嘴上燎泡,不敢再多话。 现在看着陆书瑾和萧矜重归于好,蒋宿是最高兴的那个,说话的时候都眉飞色舞,还频频瞥向萧矜递给陆书瑾的包子,企图分一个吃。 陆书瑾哪是没眼色的人呢,当即大方地给蒋宿分了一个,蒋宿立即哥俩好地揽着她肩膀直咧嘴。 两人分食了包子,陆书瑾忽而问道:“蒋宿,你平日里跟方义关系不错?” “那当然,都是好兄弟啊。”蒋宿舔着嘴唇回答。 “那你们二人会不会同榻而眠?”陆书瑾想了想,补充道:“在没有第二间房的情况下。” 谁知蒋宿说:“我经常与他一起睡啊。” “什么?”陆书瑾讶然。 “我爹总骂我不成器,每次挨了骂我就去找方义,睡他的房中不回家,你若是想睡也可以来啊,咱仨一起。” 陆书瑾赶忙摇头:“不必了。” “也是,”蒋宿啧了一声,说道:“别跟方义一起睡,他这个人睡觉不老实,上回他睡死后不知梦到了什么,抱着我嘴里喊着鱼儿蝶儿的就开始亲。” 陆书瑾微微瞪大眼睛,惊讶道:“你让他亲了?” “我一巴掌给他扇醒了。”蒋宿想着就乐起来,“他迷糊醒了之后问怎么回事,我说拍蚊虫哈哈。” 接着又说起方义在睡觉的时候摸他腿,最后摸到不该摸的地方自己吓醒的事,笑得前俯后仰,最后被走进来授课的夫子看到,还点他起来背书。 陆书瑾一面惊讶方义看起来正正经经,竟然是贪色之人,一面又明白男子之间有亲昵行为也极为正常,昨夜萧矜给她暖脚一事也算不得越距,最多是格外用心的关照罢了。 她长这么大,接触男子的机会并不多,连表兄弟见面的次数都少,是以女扮男装时要尤其注意去学习正常男子的行为和如何相处的方式,以免反应过度惹人怀疑。 午膳被萧矜喊去一同吃,现在陆书瑾已经完成了她要做的事,自然不必在与萧矜装冷脸。 季朔廷看着两人自然而亲近的交谈,眼睛里写满了好奇,恨不得马上逮着萧矜一顿问。 先前他与萧矜做赌,齐铭不会那么快对陆书瑾出手,赌输了,交出去一块上好的砚台。后来又立了个赌,赌陆书瑾会被齐铭的伪善蒙骗从而帮他做事,现在从萧矜和陆书瑾的关系看来,他显然又赌输了,但他想知道陆书瑾究竟在齐铭那里做了什么。 但学堂人多眼杂,不适合问。 等到下午一下学,季朔廷就拽着萧矜离开学堂。 陆书瑾收拾了书本,自己回舍房,在舍房院前却被突然出现的吴成运给拦住。 自从她调到丁字堂之后,就基本没与吴成运碰过面了,不过这家伙看起来奇奇怪怪的,但身上并无丝毫恶意,每次见了陆书瑾都走上来笑着与她说两句。 这会儿吴成运站在面前,神色很是正经道:“我有一要事寻你,可否进屋去说?” 陆书瑾难得见他这般严肃,应了一声去开锁,门打开之后她在木柜旁换了鞋,边往前走边将身上的书箱取下来,刚要放下,猛然看见错角的墙边正坐着两个人,皆垂着头背靠着墙,一副晕死过去的模样。 是萧家侍卫。 她心中一惊,就听见身后传来了关门声,还不等她回头,后颈就陡然传来一阵剧痛,继而整个人眼前一黑,极快地失去了意识。 陆书瑾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最先感觉到后脖子的疼痛,她轻动了下身体,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都被绳子捆住动弹不得,正坐在地上,眼睛也被一条布给蒙住,什么都看不见。 她先前知道吴成运身上是有些不对劲的,但她是没想到吴成运竟然胆子那么大,敢在学府的舍房动手,不知道萧矜有没有察觉她被抓了。 陆书瑾何时经历过这种阵仗,心里当即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恐惧来,但她沉着嘴角没有动弹,将所有情绪极力掩着,面上不显。 她明白这会儿害怕是没有用的,她须得尽快冷静下来才能应对这情况。 忽而面前不远处传来低低的声响,像是瓷器轻撞的脆声,而后响起有人喝水的动静。 她虽然看不见,但也意识到周边有人,且就坐在她的面前,正端着杯子喝茶。 等了好一会儿,那人知道她醒了却没有说话,显然比她更有耐心,或者是在等她先开口。 “让我想想……”陆书瑾在一片寂静中启声,缓缓开口,“齐铭安排我去那家肉铺,账本又放在那么容易被找到的位置,说明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藏,而那家肉铺那么大没有别的伙计,只有一个爱喝酒的孙大洪,其他人想必一定是被齐铭事前遣散了,所以这本账簿他是希望我找到的,我就算拿走,他也不会强行把我绑来这里。” “与我有过节的刘全如今还在牢狱之中蹲着,等抄家的旨意下来,没有能耐授意别人绑我。我在云城人生地不熟,树敌并不多,所以想来想去就只剩下一人,”陆书瑾偏头,循着方才的声音找到面前人的准确位置,说道:“是你吧?叶大人。” 话音落下,片刻之后眼睛上的黑布就被人摘下,幽幽烛光刺进眼里,她一时很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睛,就见叶洵坐在面前的椅子上,正对着她笑:“陆书瑾,你果然有几分脑子。” 第35章 第 35 章 陆书瑾的视力恢复之后,不动声色地扭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发现这地方像是被废弃的屋子,地上生着杂乱枯黄的野草,屋中除却面前的桌椅之外,就没别的摆件了。 外头的天完全黑了下来,只有叶洵手边的一盏灯照明。 叶洵的两侧站着两个身穿深蓝衣袍的随从,而她身后的两边也各有一个,皆低下头,一言不发地沉默。 “可看够了?”叶洵笑眯眯地问她:“你看起来倒是不害怕啊。” 陆书瑾反问:“我若是表现出害怕,你就会放了我?” 叶洵摇摇头,说道:“你这么聪明,猜猜我为何抓你。” 陆书瑾说:“我以为我方才所说的话叶大人都听到了,倒不如明说,何必还遮遮掩掩。” 她与叶洵一点过节都没有,被抓到这里来无非就是两个原因,一是因为萧矜,二是因为她拿走了齐家猪铺的账簿。 那日萧矜烧的是齐家猪场,叶洵的脸色却变得极其难看,说明这事定然也是牵扯到了叶家,所以她前脚刚把账本拿出来,后脚就被叶洵抓来了,为的就是账簿,没有别的。 如今已经被抓到这里,若是陆书瑾改口不承认自己拿了账簿,对于叶洵来说就是无用的人,那她根本就没命活着出去了,倒不如直接自己说出她拿了账簿一事,以此为筹码掌握主动权。 叶洵嘴角勾着笑,但眼里却没有笑意,显出一股阴冷来,“我真的不太喜欢跟脑子灵活的人打交道。” 陆书瑾没说话,等着他继续说。 “你将账簿藏在了何处?”叶洵问。 那账簿就藏在萧矜的床榻那边,但叶洵定是派人仔细搜过的,既然没有找到,极有可能表明萧矜先动手将账簿给拿走了,陆书瑾便装模作样道:“账簿被我烧了。” “你!”叶洵当即破功,急声问:“谁给你的胆子烧了账簿?!” “那东西我看不懂,拿在手中也是个危险玩意儿,我干脆就烧了。”陆书瑾看着他道:“依照叶大人的反应来看,账簿似乎对你很重要?” 叶洵冷冷一笑,“你最好说实话,若是你当真烧了账簿,那我就在这里烧了你。” 陆书瑾想起上一个账房先生小吴,想必也是在这种人手底下做事,待没了用处之后便惨遭灭口,叶洵说烧了她,那就必不可能是玩笑话。 “账簿是没有了,不过……”陆书瑾道:“我已经将账目全部记在脑中,叶大人若是需要,我可一一写出来复刻一本一模一样的账簿。” 叶洵微惊地睁大眼睛:“当真?” “绝无虚言。”陆书瑾又说:“不过字体暂时只能仿个五分像,若是需要再像点还需些时间练习。” 叶洵凝目在她脸上打量,似乎想从她细枝末节的神色之中推测她话中的真假,但陆书瑾面无表情,看不出一点破绽来,他便道:“你先写一些给我瞧瞧。” 他对身边的随从吩咐:“上笔墨。” 陆书瑾说:“还需得给我松绑。” 叶洵见她矮小瘦弱,知道她不会武功,便没有任何警惕心,轻抬了抬下巴使唤随从给她松绑。 身后两个人便上前来,一人解她捆在身后的绳子,一人解拴在脚踝的绳子。 陆书瑾手腕刚松,忽而手心就被塞了一个东西进来,她下意识握住,察觉到是折起来的纸条。她的心跳陡然加速起来,不着痕迹地看了叶洵一眼,佯装若无其事地用手指夹住纸条往袖中一塞,将纸条藏了起来。 手脚被松绑重获自由,但由于被捆了许久,一动就颇为酸痛,她拧着眉揉了几下,又发现身上所穿的洁白院服沾满了泥土。 这衣裳的布料昂贵,穿在身上软和舒适,陆书瑾平日里极其爱惜,洗的时候都不舍得下重手,现在乍然一看上面布满泥灰,不免心疼起来。 揉着手腕在地上休息了片刻,笔墨纸砚也被送了上来,摆在叶洵手边的桌子上,他道:“过来写。” 陆书瑾慢慢爬起来,走到桌边坐下来,掸了掸两袖的灰,将烛台往面前拉近了些,才提笔开始写。 那本账簿上记录了四月到九月的买卖,陆书瑾并没有能耐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全部背下来,但她之前算过账,知道上面的总账是二百一十九两,她不需要写得跟账簿一模一样,只需写到后来所有账目加起来有这个数就足够了。 当然前面几页看了几遍,她是记下来的,所以提笔便开始写,颇为流畅。 写完一页之后,叶洵将纸抽过去看,目光从上扫到下,沉吟了半晌,忽而说道:“陆书瑾,你说你自杨镇而来,我先前派人去杨镇探查过,根本没查到你这号人。” 陆书瑾眉头一跳,仍旧低着头,敛起双眸道:“杨镇虽不大,但民户也有近万家,我不过是普通贫困之户出生,置于人海便查无此人,叶大人探查不到也属正常。” “自然也有这种情况,”叶洵道:“但你学识不浅,脑力超群又有这一门仿人字体的能耐,按道理说不该一点名声都没有。” 陆书瑾先前十六年,大部分光阴都是在那一方小院子里度过的,根本没有出门的机会,杨镇的人甚至都不知那柳家的宅子里有个姓陆的姑娘,加之她给自己改了性别和名字,这样去杨镇打听,累死也打听不出来门道。 她抿着唇不言。 叶洵道:“我先前怀疑你是哪方势力培养的暗棋,让你故意进学府接近萧矜的。” 陆书瑾觉得荒谬:“叶大人多虑了。” 叶洵停了一会儿,说了一句,“不管你是哪一方养的暗棋,至少你与吴成运并非为一伙,那我就放心了。” 放心什么? 陆书瑾岂能听不出这话的意思。表明吴成运并非是叶洵的人,但他出手打晕了她带给叶洵,应当是合谋而为,叶洵颇为忌惮吴成运那方的势力,就表明吴成运的背后至少是比云城知府的势力要大的,让叶洵都觉得颇为棘手。 而叶洵放心的点就在于,他怀疑陆书瑾是某个势力培养的暗棋,但与吴成运不是同一伙,他便没那么多顾虑,已然是对陆书瑾下了杀心。 不管她有没有写出这账簿,都是个死字。 陆书瑾并不慌乱,对他的话恍若未闻,仍低着头一笔一划写着,心里惦记着有人方才给她塞的纸条,她须得找机会拿出来看看才行。 叶洵不比萧矜,跟她说话的兴趣本就不大,见她又不搭理,便不再开口,一边喝着茶一边瞧她写出来的账目。 如此写了有五页之后,外面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声响,继而一朵烟花在空中炸开,发出不小的声响。 叶洵脸色猛然一变,先是朝陆书瑾看了一眼,再转头看向窗外,下令道:“出去看看。” 随从立即动身往外走,刚打开门,就碰上了急冲冲赶往这里的人,嘴里喊着:“少爷,有人闯入!” 叶洵沉着声音问:“什么人?” “尚不知,但他们在外宅放了烟火,想必正在逼近。”随从回道。 叶洵紧紧拧着眉,脸色变得相当难看,显然是完全没想到会有人闯入这里,他有一瞬的犹豫,随后对屋内的随从道:“你们带着他往南处走,于宅外东方十里的林子汇合!” “是!”随从应了一声,拽着陆书瑾的胳膊就将她扯了起来,墨笔一甩,莲白的院服就多了几滴墨迹,她肉痛地抽了下眉毛。 叶洵飞快离开,陆书瑾则被两个随从带着从另一方向离开。外面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月光被厚重的乌云遮住,眨眼望去什么东西都看不见。 陆书瑾被人拽着胳膊就这样磕磕绊绊地往前走,也不知道是被带到了什么地方,正飞速转动着脑子想办法脱身的时候,忽而其中一个随从猛然出手,对另一个拽着陆书瑾胳膊的人迎面一掌。 那人反应也快,立刻松了陆书瑾后退,先是躲过一击,再与他交起手来。 “快走!”那先出手的随从转头对陆书瑾低喝,“墙上有挂牌,自己寻路!” 陆书瑾被吓一大跳,但也知道此刻万万不可耽搁,只来得及道一声多谢,转头就撒开腿跑。 这地方明显是一处废弃的旧宅,地上野草杂乱,入目之处一盏灯都没有,被云遮住的月朦胧不清,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依稀能够辨别出道路来。 待身后的打斗声消失,她才从身上摸出火折子来,吹燃之后捏在手中,将之前藏在袖中的纸条拿出来,展开之后上面只有三个飘逸的字:南三院。 陆书瑾对字体敏感,一眼就看出这与之前那个放在她桌上的信,写着账簿黑话注解的是出自一人之手。 她不敢停留,举着火折子往前走,靠着墙走了约莫百来步,果然在墙上看见了老旧的挂牌,上头写着:南二院。 陆书瑾就跨过拱门继续往前走,废弃老宅有不少野物,若是碰到野猫或者小耗子倒还好,就怕有蛇藏在暗处,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楚不慎踩到,对她腿上来一口。 她提心吊胆地小步往前跑,南三院的格局都差不多,行了一段时间后就又看到了墙上的挂牌,只是面前的这个比方才那个高点,且上面的字已模糊不清,她将快要熄灭的火折子高高举起,垫起脚尖凑过去正仔细分辨时,倏尔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猝不及防按捂住了她的嘴。 这突然的动作把陆书瑾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火折子就掉在了地上,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只从后面伸来的脚碾灭,周围又陷入一片黑暗。 她心跳如擂鼓,本能地挣扎起来,却不想身后的人察觉她的挣扎,便用了更大的力气来钳制她。 身后的人明显比她高大许多,捂着她嘴的同时将她整个人拢入了怀中,轻松卸了她所有力道,垂下头往她耳朵一贴,低低的声音传入耳中:“别动!” 陆书瑾一听这声音,立时不再挣扎。 她听出来,这是萧矜的声音。 那一瞬间,吊在心头的巨石落了地,翻滚不止的心海也逐渐趋于平静,松了一大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时才察觉自己方才其实怕得厉害,手都在微微颤抖。 也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萧矜来了,她就安全了。 萧矜感觉到她不挣扎了,钳制她的力道也松了松,带着她慢慢往后退去,直到差不多贴近墙根的位置,他才慢慢松手。 陆书瑾见他这么谨慎,也意识到这周围是有人的,就尽量不乱动弹,转头去看他。 这会儿夜幕中厚重的乌云散去,皎月从后面探出一般来,洒下不算明亮的月光,半边拢在萧矜的脸上。 他身着一身玄黑劲装,袖子用绸带一圈圈缠起来,显露出小臂结实而流畅的线条来。乌黑光亮的长发高高扎在后脑,看起来极是干净利落,低头来看她时脸微微一偏,只有半边脸颊和耳朵拢了月光,一双眼睛在黑暗的阴影中稍显深邃。 他面色凝重,看起来有些不太高兴,将陆书瑾的手臂捏了捏,又粗略在她身上扫了一眼,没发现什么明显的伤口,这才稍稍缓和了脸色,对陆书瑾比了个手势,然后放轻脚步往前走。 陆书瑾会意,垫着脚尖跟在他后面。 两人贴着墙行过拱门,面前就是一条约莫三十丈远的道路,对面尽头则是一扇闭着的大门。 南三院的拱门比方才南二院的要大上一倍,拱门旁还有石阶,萧矜就站在石阶旁低下头凑近了陆书瑾,轻轻问道:“你的腿脚可有受伤?” 陆书瑾摇头。 萧矜看着她,眸微微垂着,难得的几分正经衬得他面容越发俊俏,完全没了白日里那纨绔小少爷的模样,双眸专注地盯着她时,有股摄人的气魄。 他问:“你相信我吗?” 这话问得相当没头没脑,陆书瑾一时反应不过来,只下意识点头,根本不知要相信他什么。 萧矜得了这回应之后,就掏出了个东西蹲身,握住她的右脚踝往前一拉,然后将一个东西系在她的脚上。 陆书瑾弯腰去看,隐约看见是个串了绳的铃铛,比铜板稍微大些,尽管如此摆弄着却丁点不响。 萧矜将铃铛系好,手指在铃铛上抠了一下,打开了暗扣,小心地放下,这才站起身。 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贴在陆书瑾的耳边说道:“你听好,待会儿我从上面往下扔个石头,你就立即动身朝对面跑去,不要停下,不要回头。” 陆书瑾一听,心里当即咯噔一想,直觉不太妙。 从方才萧矜的反应看来,这附近应该是有人的,但她现在脚上系了铃铛,一旦动一下就会在这寂静无比的环境中响声突兀,若是再急速奔跑,那声音岂不是能将附近的人全部引来? 简直就是移动的活靶子。 但她对上萧矜的眼睛,尽管光线昏暗,但仍能够从他的眼中看出认真之色,绝不是在闹着玩。 “听懂了吗?”他又问。 在陆书瑾的角度去考虑,这个行为相当于百害无一利,但她想起方才萧矜盯着她问的那句“你相信我吗”,便不再考虑其他,只又点了下头。 萧矜没再说话,手掌按在她的头顶轻拍了两下,而后动身走上石阶,落地没有脚步声,悄无声息地就走了上去。 陆书瑾面朝着对面的门,心中一抽一抽地紧张起来,屏息等待着萧矜扔下石头。 片刻后,只听得一声闷响,石头落在了旁边,这就是萧矜所说的信号,她听到声音的一瞬间,没有任何犹豫就撒开了腿,朝对面狂奔而去。 清脆无比的铃铛声犹如利剑刺破夜的宁静,在周围猛然响起,声音尖锐而清晰,在整条巷里回荡。 夜风迎面扑来,陆书瑾的余光看见有黑影从两边的高墙一晃而现,从她的侧面疾速奔来,手中的利刃散发出寒光。 身后起了夜风,陆书瑾的恐惧猛烈涌起,后脑生寒,甚至腿都有些软,却还是咬紧了牙克制想要往旁边躲闪的本能冲动一个劲儿地往前跑,眼看着身侧的黑影眨眼便至。 就在黑影往她身上扑的一刹那,一支羽箭从后头疾速飞来,破风而至,直直地扎进那人的侧颈中,血液瞬间喷涌,点滴溅在陆书瑾的耳朵上。 紧接着“嗖嗖”两声,羽箭接二连三飞来,无一落空,全部扎中奔着陆书瑾而去的黑影,有一人在她的斜前方,陆书瑾亲眼看着那锋利无比的羽箭狠狠射中那人的胸膛,当场扎了个对穿,人痛叫一声飞身摔到在地。 萧矜说,不要停下,不要回头。 陆书瑾只听了前半句,慌乱之中她猛然扭头回望。 就看见皓月当空,南三院的那道大拱门上头站着持弓而立的萧矜,从身后刮来的夜风将他长长的发尾撩着往前飘,一袭银光披于黑衣之上,英姿飒爽。 他站得笔直,如此显眼,拉满了弓,在陆书瑾回头与他对上视线的一瞬,羽箭破弦而出,疾风而来,正正射中要对陆书瑾下手之人的喉咙。 陆书瑾只看了这一眼,这画面却狠狠印在了心头,她只感觉到震撼。 回头时,面前的门猛地被大力撞开,瞬时翻进来七八人,直奔陆书瑾而来。 正当陆书瑾以为这是来抓她的人时,那七八人却在她周边散开,呈一个保护圈,与两边高墙翻来的人交上了手。 她脚步没停,一口气跑到了门边,肺里的气已然尽了,大口地喘息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就看见季朔廷从门口探进来半个身子,拽了一把她的手臂,径直将她拉出了门。 见她安然出门,萧矜这才放下了弓,哼笑一声:“说了不让回头,这么不乖?” 陆书瑾在门外喘息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复,急忙对季朔廷道:“萧矜他……” 话都还没说出来,季朔廷就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你先把铃铛取下来。” 陆书瑾哦了一声,赶忙蹲下把铃铛解开,季朔廷接过去按了一下暗扣,“咔哒”一声这铃铛就又没有响声了。 身后一人突然开口,“小少爷把信铃给了你,自己一人在宅中恐有危险,我进去寻他。” 她转头去看,才发现原来方晋也站在旁边,正一脸急色,显然是极担心萧矜的。 “先别急,按照我们原本的计划,没有信铃他不会冒然进宅。”季朔廷伸手将他拦住:“且先等一等。” “他向来不按计划行事。”方晋显然对萧矜不是很信任。 “那他就活该被砍。”季朔廷说。 刚说完,萧矜的声音就从头上落下来:“谁活该被砍?” 三人同时抬头,就看见萧矜不知道什么时候翻到了墙头上,用手一撑就跳了下来,“一个都不剩了,先走吧,免得让更多的人看见。” 陆书瑾直愣愣地盯着萧矜看,想着他那句免得让更多人看见是什么意思。 季朔廷点了点头,说道:“马车停在那边的拐角墙后,你带陆书瑾先走,我和方晋留下来把人处理干净。” “叶洵估计是跑了,若是撞上了也把他放走,先不动他。”萧矜一边说一边拉起了陆书瑾的手臂:“你们当心点。” 他带着陆书瑾往马车的方向去,脚步还挺快,陆书瑾跟得有些跌撞。 她心中虽有疑问但没问,萧矜也没说话,两人暂时保持着安静。她回头瞧了瞧,季朔廷和方晋也动身得极快,没一会儿那门口就一个人都不剩了。 走到拐角处,就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墙边,马车的壁上挂着灯,周围躺着几个人,血流了一地。 萧矜脸色一沉,往陆书瑾的肩膀上轻推一把,说了一句:“贴着墙站好。” 他继续往前走,只间一阵凉风掠过,车帘猛地撩动,几个人飞速从马车里跳了出来,同时朝着萧矜攻来! 萧矜身形一侧,率先抓住头一个刺客的手臂,使劲一拧,就将那人别得猛转半个身,他收手的同时摸上刺客的头颅,眉间的凶戾一闪而过,只听“咯吧”一声骨头轻响,那刺客哼都没哼一声脖子整个被拧断,被萧矜丢垃圾一般丢在地上。 头直接扭到了后背,陆书瑾见状吓得瞪大眼睛,后背紧紧贴着墙壁,出了一身的冷汗。 萧矜动手时非常干净简单,多余的招式一点没有,轻巧地避开攻势的同时,能精准拿捏对手的命脉,拧断脖子跟剥核桃似的,悄无声息的动作间,几个刺客皆命丧当场,而萧矜的手却干干净净,滴血不沾。 陆书瑾从未见过这样的萧矜,浑身散发着肃杀之气,与平时旷学喝花酒,在课堂上打瞌睡的他判若两人。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萧矜先前打刘全根本就是小打小闹,那些拳头已是极为收敛,真正动起手来,刘全虽然胖得没有脖子,恐怕萧矜也能精准地找到他的颈椎,然后拧断。 他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柄两掌之长的小弯刀,将上头裹着的布一圈圈解开,露出锋利的刀刃,开口道:“出来,还藏着干嘛?” 陆书瑾赶忙往周围张望了一下,就见一人从马车后走了出来,徐步走到光下,笑着说:“萧矜,可算露出你的尾巴来了。” 来人正是吴成运。 陆书瑾与吴成运坐了半个月的同桌,只觉得这个人平日里嘴巴啰嗦个不停,好似神神叨叨的,每次都逮着萧矜的事说上半天,提到萧矜的那些事迹就露出惊吓的表情,看起来胆小又嘴碎。 然而他现在站在萧矜面前,眉目间俱是懒散的笑,半点不落气势。 两幅面孔。陆书瑾看着面前相对而站的两人,心想这两人也算是半斤八两,一个比一个会装。 萧矜道:“那怎么不赶紧去跟你主子禀明,还杵在这做什么?” “这不得想办法拿出点证据来?”吴成运指尖一翻,两柄匕首就握在手中,说道:“顺道探探你的底。” 萧矜说:“若丢了命,我可不管。” 话音一落下,吴成运就应声而动,身影快得几乎看不清楚,两柄利刃一左一右冲着萧矜刺去。 萧矜身子往后一仰躲过,转动右手的弯刀,往吴成运的脖子上还击,出手皆是奔着要命而去。 有了武器之后,萧矜的战斗力明显提升,弯刀在他手中灵活无比,偶尔脱手在空中旋出一个弧度来,所触及吴成运的身体之处便会划破衣裳留下伤口来。 陆书瑾虽不懂武功,但她很快就看出萧矜与吴成运的攻击路数不同。 萧矜是半攻半守,他虽然招招都直奔要害,但同时也非常注意保护自己,不可下手的攻击就立即回撤,并不强攻。 但吴成运不同,他是只攻不守,招招狠厉无比,只为杀人而去,完全不在乎自己受伤,他几次在萧矜的身上留下伤口,都被萧矜挑出破绽,回击得更厉害。 萧矜是正儿八经将门出生,学得都是将士的本领,而吴成运是被培养的暗棋,学得只有杀人的本领。 陆书瑾看得胆战心惊,生怕萧矜落了下风,瞪着眼睛不敢眨一下,恍然间就看到萧矜的左肋一刀划过,这刀显然较深,血顿时就溅了出来,陆书瑾捂着嘴一声惊呼。 同时,萧矜的弯刀一下刺进了吴成运的右胸之处,往里一推就往左胸划去,直奔心口。 吴成运再是如何只攻不守,也是怕死的,立即抽身往后翻,捂着胸膛奔涌的鲜血龇牙咧嘴对萧矜道:“小子,好大的能耐。” 他身受重伤,不敢再停留,急忙翻身上墙,飞一般地逃窜了。 萧矜喘息着,用手背擦了擦方才溅到脸颊上的血,拖出一片的血痕来,眉眼间的凶戾退去,被鲜红的血液一衬,倒有几分妖冶。 他身形晃了一下,陆书瑾赶紧几步上前,扶助了他的胳膊,低头一看,萧矜的左肋果然伤得不轻,正血流不止,浸得黑衣粘稠一片。 她心里狠狠一揪,一晚上的惊恐害怕加上现在的心疼,眼底瞬间就蓄满了晶莹液体,颤声道:“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萧矜累极,顺势把胳膊架在陆书瑾的肩膀上,对这些伤像是习以为常,只是说道:“一般知道我这些事的人,都要被灭口。” 她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抬头看萧矜,眼眶承载不住饱满的泪珠,滑落下来。 萧矜仿佛真的见不得她哭,都疼得直抽气了,还要笑着逗她:“如若你叫我一声哥哥,那我可暂且留你性命。” 第36章 第 36 章 萧矜看着眼前的人垂下眼眸,密长的眼睫毛轻颤着,挂上了些许晶莹,泪滴从白嫩的脸上滑下来。 她模样也相当狼狈,浑身都是泥土,洁白的衣裳染了墨迹,耳朵到脖颈都是血滴,唯一张脸还算干净。 她颤颤巍巍伸出手,又不敢用太大的力道,按在萧矜左肋的伤口上,似想止血,但没用一会儿手上就都是温热粘稠的血液,陆书瑾抖得厉害。 萧矜见她这畏缩的小模样,心中泛起一阵阵的怜惜。 他先前不觉得自己有错,将陆书瑾拉入这危险之中也是为了锻炼她,他自小接受的家训便是如此。 宝剑锋从磨砺出,男儿郎自当练就在所有危险之中镇定行事,化险为夷的本事,方能够成就大事。 一些小磨小难,小伤小痛对男子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如此才能一步步成长起来。 想是这么想的,但他看到这副模样的陆书瑾,心肠就硬不起来了,觉得自己做错了,觉得陆书瑾不该承受这种磨炼,小书呆子被吓坏了。 他一把抓住陆书瑾颤抖而冰凉的手,血液在两人掌间黏糊糊的:“无妨,伤得不重,你先上马车。” 说完他轻推了陆书瑾一下,力道压根不重,却差点将她推了个踉跄。 陆书瑾用手支撑了下马车,才慢慢往里爬。 马车周围全是尸体和鲜血,月光透过窗子隐隐洒进来,鞋底踩了血进去,整个马车里都是血脚印,看起来触目惊心,她情绪仍未有恢复,只是握紧了拳头把发抖的指尖掌心里。 随后萧矜举了灯盏探进来,车中顿时变得明亮,陆书瑾赶忙起身接下了灯盏,同时扶了他胳膊一把,萧矜就抓住她的手臂接力上了马车。 他行动还算自如,看起来并不像是受伤的样子,但坐下的时候他发出一声吃痛的低喘。 萧矜抬手便解上衣的盘扣,刚开两个就看见陆书瑾眼中含着泪双眉紧皱的盯着自己,面上的担忧和惊慌毫不掩饰,抱着灯盏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看起来真真可怜极了。 他心念一动,当即改了想法,痛吟一声说:“我身上的伤口不小,动一下就痛,你来帮我。” 陆书瑾赶忙将灯盏搁在桌子上,爬去了对面的座椅,坐在萧矜的身边却又不敢靠得太近,鼻子里蹿进浓重的血腥味,她轻声问:“需要我如何做?” “座下的暗屉里有药瓶,你把靠近左边暗格的蓝色瓶子和白布拿出来。” 陆书瑾蹲身去找,摸到暗屉拿出蓝色瓷瓶和白布拿出来放在灯盏边,抬眼去看萧矜。 萧矜眉毛轻动:“再把我上衣脱了,现在必须先给伤口止血。” 陆书瑾目光落在萧矜那解了两颗的衣扣上,整个人动作顿了一下,但很快就伸手过去,专注盯着他的衣扣。 虽说这行为多少有些暧昧,但是萧矜受伤了,万事一切以处理他的伤势为重,陆书瑾完全没有其他的想法。 衣扣在她纤细的手指中被一个个解开,露出了里面雪白的里衣,只不过被血染了好大一片,看起来像极其艳丽的花朵。 外衣的衣扣全被解开,陆书瑾不敢大力,轻轻地捏着两边的衣襟往下掀。 她低着头,萧矜低眸就能看到她小巧的鼻尖和往下垂的睫毛,没有先前那动辄就脸红的旖旎,她此刻正高度专注认真,萧矜配合地将手臂抬起来,让她脱下了外衣。 陆书瑾看起来太可怜,须得让她做些什么分散一下注意力,否则她会一直沉浸在恐惧的情绪之中,甚至此事会给她留下心理阴影。 萧矜让她参与进来,为的就是让她明白,这件事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可怕,不过是受了些伤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陆书瑾又将他的里衣脱下来,这下能看清楚了。 萧矜的身体尚有着少年的稚气,但臂膀呈现出漂亮的肌理轮廓,肤色是那种不晃眼不细嫩的白,但左肩胛,右小臂皆由细细的伤口,正往外渗血。 最严重的还是左肋那处,被割出了约莫一指长的刀口,血红的肉微微翻卷着,看起来狰狞血腥。 血还在往外流,染红了健壮的腰身。 “把药撒上去,在包起来就行。”萧矜说。 陆书瑾那漂亮的眼睫毛沾了水珠地颤着,听言就立刻拿来瓷瓶,打开之后里面是淡黄的粉末,一股子苦涩的药味扑鼻而来,想倒在手上,但见自己的手掌心都是血,且往伤口上抹的时候必然会扯动伤口,于是就拿着瓶口俯身过去,对着伤口小心地撒着药粉。 这药粉的药性显然很烈,刚撒上去的瞬间,萧矜腰腹顿时一抽,轻轻倒抽一口凉气,痛得不轻。 陆书瑾也被吓了一跳,手狠狠一抖,不敢再撒了。 萧矜咬牙挺着,硬是一声未哼,剧烈的疼痛过去后他见陆书瑾僵着不敢动,勾起个有气无力的笑,声音沙哑,缓缓说道:“你,应该听说过我爹吧?” 陆书瑾抬头去看他:“萧将军,晏国无人不知。” “我爹十二岁就随祖父去了边境,十五岁上战场,至今已有四十七,大半辈子都是在战场上杀敌。”萧矜微微仰头,目光神游,忆起往事,“我七岁那年,因为练武磕破了头,流了很多血,哭着闹着再也不肯拿剑,那日我爹便脱了上衣给我看,他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无一好处,有一条甚至从肩胛出划到腰际,贯穿整个背部。” “这些伤都险些让他丧命,但他命硬,一次次活了下来。”萧矜道:“我爹说,这些伤痕便是安宁盛世的勋章,任何一道伤都有其中的意义,才不算白白受伤。” 他一把握住陆书瑾的手,温柔的语气一转,多了几分板正的教训:“手别抖,直接把药倒上去,要有男子汉该有的样子。” 陆书瑾不是男子汉,也拿不出男子汉该有的样子,她盯着萧矜看了半晌,撇了撇嘴,小心翼翼地将药粉细细撒在伤口上。 萧矜顿时抽一大口气,赶忙用咳嗽去掩饰,结果这么一咳又扯动了肋上的伤,疼得一抽一抽地,萧矜闭上了眼睛到底没忍住,咬牙暗骂道:“狗娘养的,给小爷等着……” 陆书瑾将药粉覆盖了伤口之后,便抻开白布,俯身上前用手臂虚虚地环住他的腰身,将白布一圈一圈地缠绕上去,裹住伤口。她实在没有别的心思,但每次靠近她的鼻尖都堪堪擦过萧矜的肩处,除了血腥味之外,还伴着萧矜身上一惯的香薰味道。 寂静的马车里半点杂音都无,她从皮肤上散发出来的热意几乎贴着脸颊,心脏的跳动声微弱传来,扑面都是少年独有的气息。 她红着耳朵在萧矜的指示下将伤口简单抱扎住,血往白布上渗了一小片之后就停止了,算是暂时止住。 萧矜笑了笑,说道:“你看,这不好了吗,不过是小伤而已,没什么好怕的。” 陆书瑾也觉得神奇,她现在完全镇定下来,似乎是被萧矜的情绪带动影响,方才那从心底迸发的恐惧已然消失不见,身子也不再颤抖。 她又将萧矜身上其他细小的伤口上了药,这才帮他重新穿上了外衣。 刚处理完伤口,有人在外面敲了敲车壁,快下慢两下。 “我在。”萧矜应声。 紧接着车帘被撩开,季朔廷脸色极差地探身进来,一眼就看出萧矜受了伤,转头吩咐随从赶马启程,自己爬上了车厢:“怎么回事?” 萧矜自己将盘扣系上,表现得浑然不在意:“能怎么回事,搁马车这儿蹲着呢。” “是什么厉害人物?”他着急忙慌地问,已是许久不见萧矜吃这样大的亏了。 “你见过的,吴成运,被我打跑了。”萧矜说:“上回应当就是他在学堂里翻我的书,我先前见到他时,就觉得他眼神不对劲。” “是不是?”萧矜转头问陆书瑾。 陆书瑾想起那日早起去学堂,的确是吴成运翻萧矜的书,便点头回应。 她一直想不明白吴成运为何要翻那本艳情话本,但此刻好像不大适合询问,她在这马车里本身就是多余,季朔廷应该是有话要跟萧矜说的,但忌惮她在场,翻来覆去也只是问了萧矜的伤势。 萧矜嘴上说着伤得不重,表现得满不在乎,但实际上他的精神劲儿迅速流失,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连唇色都变得苍白,一安静下来眉眼就变得有气无力,只显出疲惫来。 季朔廷脱了自己的外衣给萧矜穿,剩下的路程谁都没说话,让萧矜闭目休息。 陆书瑾恍然转头,瞧见了萧矜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知道他正经受着伤口疼痛的苦大折磨,但他面容仍然平静,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呼吸平稳。 她心念一动,从怀中掏出帕子来,叠成方块,稍微起身探过去,用轻缓的力道去擦萧矜额头和鼻尖的汗珠。 萧矜的睁眼都显得懒怠,看了她一眼,露出个淡淡的笑。 季朔廷瞟了一眼,说道:“再撑会儿,应当快到了。” 萧矜没应声,被伤痛折腾得不太想说话。 马车行入宽敞的大道之中,海舟学府这条路上没有夜市,家家户户俱已闭门,只余下街道上的灯亮着,马车匆匆行过之后,在学府门口停下。 学府宵禁,此时大门紧闭着,季朔廷亲自下去跑了一趟让人将门打开,马车往舍房而行。 陆书瑾原本以为会直接将萧矜给送去萧府,却没想到来了舍房,她撩开窗子往外看一眼,马车已经行入了舍房大院,停在门前。 季朔廷起身,刚想去碰萧矜的肩膀将他晃醒,陆书瑾却记得那处有伤,眼疾手快地将季朔廷的手拦下,然后摸到萧矜的手指,稍微用力捏了捏他的指头,喊道:“萧矜,醒醒,到了。” 陆书瑾连喊了两声,萧矜才慢慢睁开眼睛,半敛着眸,往外看了一眼,这才慢慢起身往下走。 下去之后陆书瑾才发现舍房里的灯点着,里面似乎有人。 她站在门口往里看,果然看见有两人站在房中,一老一少,桌上摆着装满瓶瓶罐罐的药箱,显然是季朔廷请来的医师,比他们先到。 舍房本就小,那么多人都进去就拥挤了,萧矜进去前脚步停了停,转头看向陆书瑾,轻声叮嘱:“你在门口等着,别乱走。” 他气息稍乱,说话已经没有平日里那种精神气儿,额头的汗擦了又出,似乎忍到了极限。 陆书瑾点头,留在了外面与其他随从待在一起,门一关上里面的声响是一点都听不见了,她就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双手抱着膝盖发呆。 萧矜方一进门,眉毛就紧紧拧起来,抬手开始脱衣,强撑了一路终于没忍住,骂道:“娘的,好痛。” 季朔廷赶忙唤医师,“杜老先生,快给他看看伤。” 杜医师上了年岁,动作却利索,让徒弟帮忙解开萧矜腰上已经被血染红的白布,瞧了一眼便道:“伤口深,须得缝合。” “缝缝缝,动作快点。”萧矜催促道。 “你着什么急。”季朔廷训他一声,转头对杜医师道:“先用药吧,直接上针他扛不住的。” 杜医师颔首,让徒弟去打水来,开始给萧矜清理伤口。 伤口上糊满了黄色粉末,与血肉黏在一起,看起来乱七八糟的,但好歹是将伤口暂时堵住了大半,止了血。 杜医师上手先将伤口上的药清洗干净,萧矜咬死了牙关,脖子涨得通红,青筋尽现,愣是没哼一声,洗出一盆盆的血水来。 擦去多余的水分和血,杜医师将红色的药膏往伤口上抹,这药稀少而金贵,但给萧矜用是没有半点省着的意思,一下就用了大罐糊在上头,约莫等了一刻钟的时间,伤痛几乎感觉不到了,萧矜恢复了些精神,说道:“动手吧。” 杜医师拿出极细的针线,先用火炙烤之后,这才动手缝合萧矜的伤。 有镇痛药的加持,疼痛比方才小多了,萧矜低着头一言不发,眼看着自己被划开的左肋被一针一针缝上,擦尽了血又上了几层的药,最后裹上新的白布,才算是彻底处理好了伤。 杜医师擦了一把头上的汗,长松一口气说道:“小少爷可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将军不在云城本就挂念你,若是知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怕是又要心疼。” “无妨,我会注意的。”萧矜道:“杜医师辛苦,这半夜的,劳烦你了。” “尽老夫之责罢了。”杜医师摆摆手,提着药箱带徒弟出了舍房。 伤处理完,季朔廷一屁股坐在床边,拧着眉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到底怎么想的?为了陆书瑾,值得?” “跟他有什么关系?”萧矜瞥他一眼。 “怎么就跟他没关系了?吴成运难道不是用他逼你出手?若不是你这些日子与他走那么近,又如何露出破绽来?”季朔廷道:“辛苦藏了那么多年,就让他一下给逼出来了。” 萧矜许是受了伤,脑子也不大灵活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说道:“这事儿跟陆书瑾没有关系,你别怪在他头上。” 季朔廷气笑了,“我是在怪他吗?你看看你把别人害成什么样了,若不是你将他拉进来,他会遭遇这些事吗?人家老老实实读书,安安分分科举,何以卷入这些旋涡。” 萧矜这下听明白了,季朔廷这是让他离陆书瑾远点,别把人家拖下水。 但他梗着脖子,不吱声,面上全是不乐意。 季朔廷又问:“你问过人家的意愿了吗?” “问了,他愿意。”萧矜说。 “什么时候?” “昨晚,在床上。”萧矜说:“我问他有没有怪我,他说不怪我。” 季朔廷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古怪,惊奇又疑惑地盯着萧矜看,仿佛不可置信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在床上?” 萧矜睨他一眼,无奈说:“昨夜我去他租的大院找他,下了大雨不便回府,就暂睡他那里一晚。” 季朔廷叹一口气,说:“我觉得你还是再重新问问吧,不是谁都愿意淌这趟浑水的,萧矜,你比我明白,这世上最难做的就是好事,若是他并不想做好人呢?你不能以你的标准去要求别人,若是他就乐意科举之后混个小官,分去县府,平日里收点贿赂油水,安稳一生,谁也查不到头上去,你亦无权干涉。” 萧矜知道季朔廷并非是在恶意揣测陆书瑾,他说这话只是在告诉他,陆书瑾可能不喜欢这样的生活,越大的能力就意味着越大的责任。 季朔廷与他一起长大,两人相伴十数年,很多时候萧矜的行为即便不用说,季朔廷也能猜到。 他们这些官宦子弟,嫡系出身,打小肩上就担着重担,说直白些将来封侯拜相,权倾朝野,一念便决定多少百姓的生死,都是会发生的事情。 陆书瑾不同,她出生平凡,虽有能力却无背景,无人提拔就算是再厉害挤入官场一角,也极有可能在那个乡县里捞个微不足道的小官,窝一辈子。 萧矜是想拉她一把,让她参与这件事中,哪怕她做的并不多,届时封赏也少不了陆书瑾的一份。 “你到底对陆书瑾,是怎么个想法?”季朔廷直白地问。 萧矜看向他,从他的神情里找出了一丝暧昧来,他好笑道:“你不是知道我一直想要个弟弟吗?” “怎么,你打算让陆书瑾改姓萧了?萧伯同意吗?” “朔廷,”萧矜停了一停,而后道:“陆书瑾没有爹娘,是个孤儿。” 季朔廷神色一怔。 “头前她求我在玉花馆里救一个被拐骗进去的女子,说可以给我二十八两七百文,我当时就疑惑他为何会说出一个如此精确的数目,细问才知道他全部家当只有八两七百文钱,那二十两还是旁人的。”萧矜说道:“食肆里最便宜的那种饼,说得难听点,给狗吃狗都会嫌弃,却是他每日的餐,吃得一点都不剩下。” “我知这世间万般苦难,穷困之人数不胜数,我自没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好心肠,”萧矜语气平静,慢慢地说着:“但陆书瑾到了我面前,我就是看不得他如此可怜,看不得他不声不响独自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孤独困苦。” “待官银一事此事了结,我打算给我爹送信,让他收了陆书瑾做干儿子。”萧矜道。 季朔廷本身就很少去干预萧矜的决定,加上他现在神色又这般认真,完全不像是开玩笑,季朔廷就道:“此事你看着办就好,但依陆书瑾现在的能力和阅历,远远不配在朝廷立足,若他愿意,好好培养也不是不可。” 他将话锋一转,说道:“吴成运棘手的很,很可能是朝廷的人,今日那座废宅的人全部清理干净了,叶洵从另一条路逃走,应该只余下吴成运一人了。” 萧矜道:“吴成运先放一边,他暂时翻不了风浪,先将齐家处理了。” 杜医师出门时候,陆书瑾就赶紧站起来,伸脖子往里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看到,门就又被闭上了。 她平日并不是喜欢主动跟别人说话的人,但这会儿却站到杜医师面前微微作揖,问道:“请问大夫,萧少爷的伤势如何了?” 杜医师看她一眼,“你也是睡在这舍房的人?” 陆书瑾点头。 杜医师下了台阶,对她道:“伤得不轻,但也没有到致命的程度,伤口已经缝合上了药,今晚比较危险,我开了安眠的药,一定要让他睡前吃。夜间要辛苦你多注意,若是他发热了,便立即将他喊醒,给他喝退热的药,再用凉水降温,万不可让他出汗浸了伤口。” “药早晚换一次,若是明早起来没有持续高热,那便无事。”他道。 陆书瑾说:“舍房没有熬药的炉子。” “这你不必担心,待会自有人送来,今夜恐怕要麻烦你了。” 陆书瑾将这些话一一记下,忙道:“不麻烦。” 杜医师离开之后,陆书瑾又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季朔廷才开门出来。 见到她之后,季朔廷冲她露出个笑来,说道:“今夜情况惊险,你应该也被吓到了,好好休息去吧。” 陆书瑾与季朔廷道了别,终于能够进屋子里。 屋中散着浓郁的药味,萧矜躺在软塌上,上半身没穿衣,白布一层层整整齐齐地从右肩上绕过,将整个腰腹缠了起来,伤口处没有血迹,他脸色也好了不少。 这会儿药效还没褪去,伤口并不痛,他恢复了些精神,转头看陆书瑾,冲她招手。 陆书瑾合上门轻脚走过去,她蹲在软塌旁边,看看萧矜的伤口处,问道:“你的伤如何了?” 这话她虽然在门口问过老医师,但到了萧矜跟前,还是忍不住再问一遍。 “上了药,已经不痛了。”萧矜随手从旁边拉了个椅子过来,拍了拍说:“你坐。” 陆书瑾到底是个姑娘,要比方才那群大老爷们细心点,看见萧矜上完药之后没穿衣裳,便去萧矜床上抱了一层软软的薄被来,轻柔地覆在萧矜身上,低声说:“夜间天寒,你刚受了伤,身子虚,别冻凉了。” 萧矜愣了愣,任由她将被子覆在身上,看着她忙完在软塌边的椅子上坐下,沉默着没说话。 陆书瑾也没说话,她不知道说什么,但却也不想起身离开,就想在萧矜这边坐一会儿。 半晌之后,萧矜先开口了,用十分正经严肃的语气说:“陆书瑾,我郑重向你致歉,是我擅自将你拉入这么危险的事情当中,否则你也不会遭受这些。” 他顿了顿,说:“对不起。” 小少爷仿佛垂下了高傲的头颅,放低了矜贵的姿态,失血过多让他脸色苍白,眉眼无力,平添几分平日里绝不会出现的脆弱和自责。 陆书瑾看着他,不知为何眼睛一热,眼眶有些红了。 “你不说,我自己也能想明白。”陆书瑾说:“你先前就说过齐铭盯上了我仿写字迹的能力,就算你没有在后面推一把,齐铭也迟早会找上我,你只是顺着波澜将我推到门口,选择是我自己做的,不论齐铭什么时候来找我,我的选择都不会变,偷出账本是早晚的事。叶洵一样会因为账簿找上我,今晚发生的这些,错不在你。” “究其根本,在从你纵容我利用你惩治刘全那会儿开始,我自己就已经踏入的这些危险之中,又如何能怪到你身上?”陆书瑾语速慢,但能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 她后来细想,萧矜若当真有这般运筹帷幄,算计齐铭在先,坑骗叶洵在后的能耐,又怎么会看不透她当初利用他去惩治刘全一事? 所以萧矜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却只字不提,顺着她的计谋狠狠揍了刘全一顿。 从她自己说出能够模仿萧矜字迹,为他代笔策论那时起,齐铭安排在萧矜身边的内应就已经知道了此事,若没有萧矜,她甚至可能会被齐铭的伪善蒙骗,做下错事。 如今反而身受重伤的人给她这个完好无损的人赔不是,陆书瑾心里头闷闷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萧矜看了看她红一圈的眼睛,清了清嗓子,想了想,说:“这些事错综复杂,危险不小,若是你不想经受这些,我可保你全身而退,日后再不会将你扯入这些事中。” 陆书瑾说:“我先前已给过回答,若能为云城受难的百姓出一份薄力,于我来说荣幸至极。” 萧矜眸光轻动,忽而想起方才是有句话忘记跟季朔廷说了。 陆书瑾此人虽看起来弱小,但内里却相当坚韧,有一颗干净的赤子之心,若是把逃离困境安稳度日,和以身犯险为民除害的选择摆在她面前,她定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就像当初她愿意拿出全身上下仅有的八两,想尽办法去青楼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一样。 陆书瑾不是想当英雄,她只是不想在不公与黑暗面前当一个懦夫罢了。 萧矜笑了笑,抬手摸上陆书瑾的脑袋,说:“前年暴雨洪灾,阳县黎县一带遭遇特大涝灾,颗粒无收死伤无数,不少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拨下来二十万两赈灾款,到云城过一遍再分下去,就只剩下十万两,当中一半不翼而飞。” “去年我便查到这笔钱是被云城官府合伙私吞,刘全的二爷爷是云府通判,只吞了其中一万两,余下的九万两全在叶家的手中。齐家与杨家合办养猪场,在叶家的暗中扶持下逐渐垄占云城猪肉买卖,去年报给官府的明账总额就高达十二万两,今年上半年报的是五万两,这些账目报给官府之后就由叶家庇护,无人再翻账。”萧矜说道:“但我连同季朔廷和方晋暗中计划此事,得到了齐家部分账簿,清算了齐家所有猪肉店铺上半年的账目,却只有万两。” “杨家地下的布坊,盐铺合下来也不过一万两的帐,报给官府却有万,家合伙将官银藏在这些假账之中,将凭空多出来的九万两化为正常收入。但此前朝廷有派人来云府翻账的意向,他们隐约听了风声之后,齐铭便动了改账的心思,所以才找上你,想用你仿写笔记的能力将之前的所有账目重新写一遍,将收入银两改为真正收入。” “与此同时他们暗中将别处的中等猪苗投下瘟毒,再用极低的价格收入,养到猪瘟的猪死了之后再去售卖,以此低收入高卖出来营取暴利,填补假账空缺。”萧矜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受不住力地有些喘息,缓了一会儿才又说道:“叶家卸磨杀驴想撇清关系,阻止齐铭重做账簿,所以才有了后来将你抓去一事。 “他应该是问你账簿的事吧?”萧矜问。 陆书瑾点头,“我跟他说账簿烧了,账目我记在了脑中,他便让我写给他。” “我就知道你这么聪明,肯定会与他周旋来争取时间。”萧扯了下嘴角,饶有兴趣问:“不过你当真全记下来了?” “骗他的。”陆书瑾说。 萧矜笑起来,有些扯动肋骨的伤,笑一半又停住了,说道:“如今齐家倒台,官银的藏地也已找到,用不了多久就能结了这桩贪污的案子,届时我父亲会像皇上求赏,你便是这桩案子的大功臣。” 有了功名傍身,陆书瑾将不再籍籍无名。 “为何城中之人皆说你是纨绔子弟?”陆书瑾问出了心中累积依旧的问题。 萧矜早知道她会问,面色如常道:“萧家世代为国,种种功绩数不胜数,早已在晏国积攒了无数好名声,如今我爹更是官拜一品,掌兵权且势力庞大,我上头的两个兄长一为进士及第的五品文官,一为武将在我爹手下做事,庶姐在后宫正受荣宠,树大招风的道理人人都懂,萧家成为众矢之的,被皇帝忌惮防备。” “萧家不可完美无缺,”萧矜道:“我既是萧家的唯一嫡子,是萧家的未来,也是萧家的破绽。有我这个不成器的嫡子在,萧家就是将要倾倒的大树,溃散的蚁穴,我越是混账,就越能稳住他们。” “他们光是想着萧家将来会交到我的手上,便不会现在煞费苦心地对付我爹,等将来我爹死了,对付我不是更轻松吗?”萧矜咧着嘴笑,这会长记性了,不敢笑出声。 所以萧矜才会披上伪装,令人识不清真面目。 陆书瑾感到一阵心酸,暗道即便是出生名门望族的少爷,也活得如此辛苦,十几年如一日地带着假面,蒙骗云城所有人,把自己的名声搞得稀巴烂。 “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与我站在一起,便再不是从前那个无父母依靠,独自前来求学的寒门学子,”萧矜盯着她,目光炯炯:“你会成为我萧矜的人,成为那些与我敌对势力的眼中钉肉中刺,面对许多意想不到的危险,你还愿意继续吗?” “愿意的。”陆书瑾与他对视,眼尾还余些微红,在白嫩的脸上相当明显,她说道:“我是为民,也是为你。” 亦是为我自己。 她在心中说道。 看得出来萧矜对她的答案相当满意,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眸光也变亮不少,一把抓住她的说:“我会保护你的。” 陆书瑾也跟着笑了,正要说话,便有人叩门。 她起身去开门,是随从将小炉子和熬药所用的工具送了过来,陆书瑾就接下摆在自己的桌上,将药包拆开导入罐中,兑上干净的水,又把碳塞入小炉子底下,点了火,将窗子推开些许,开始煮药。 陆书瑾将杜医师给的药丸倒出两颗,递给萧矜,“这是杜医师给的能够让你安眠的药,快吃了休息吧。” 萧矜这会儿心情好,原本还想与陆书瑾多说几句,但伤口的药效隐隐过去,疼痛又涌上来,加之他的确因失血过多体虚异常,说了那么多话体力耗尽,只得先休息。 他吃了药,唤来随从倒水,草草洗了脸和脚,就起身躺回了床榻上。 房中又静下来,灯被陆书瑾熄灭了两盏,只余下她桌子上和萧矜床边的亮光。他偏头,看见陆书瑾的身影在屏风后面轻动,意识逐渐在细碎的声音中模糊。 陆书瑾先是脱了脏衣服好好洗了身子,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时已是深夜,她往萧矜床榻上看了一眼,见萧矜已经闭上眼睛睡去,就转身去看药,碳火不旺,慢慢熬煮着。 思及杜医师说萧矜今夜的情况危险,便不敢怠慢,扯了自己的被褥轻手轻脚来到萧矜的床榻边,不敢大动作怕将他惊醒,就随意摊在地上,自己坐上去靠着床沿。 萧矜微弱的呼吸声传进耳朵,她侧头看着,就见他虽睡着了,但双眉微蹙,显然是极不舒坦,俊美精致的眉目变得脆弱,让人看了心头发软。 陆书瑾抬手轻轻贴在萧矜的脸颊上,骤然感受到滚烫的温度贴着手背传来,她心中猛地一沉。 萧矜果然发热了。 陆书瑾岂敢大意,想到药还没熬煮好,就马上起身放轻了动作拿盆打水,用布巾浸湿了之后拧得半干,来到床边,轻轻擦拭萧矜的额头和脖颈。 刚擦到锁骨之处,手腕就一紧,萧矜忽而睁开了眼睛,见是她之后,眸中的锐利瞬间散去,卸下所有防备,哑着嗓子问:“怎么了?” 陆书瑾半弯着腰,湿润的发尾垂在萧矜的肩胛骨旁,小声说:“你发热了,我先给你擦擦降温,待药煮好了再给你喝。” 萧矜松开他的手,只觉得肩胛骨被湿湿凉凉的发尾扫过有些痒,他挠了一下浑然不在意,声音含糊道:“发热而已,睡一觉出出汗就好了,你不必管我,快去睡觉。” “不成。”陆书瑾道:“杜医师特地嘱咐过,此事马虎不得,你继续睡吧,我就在这守着。” 萧矜正是意识迷糊的时候,也不知有没有听到这话,已然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陆书瑾将布巾拿去重新洗了洗,从他的肩膀一路擦下来,避过伤口擦了手肘手腕,而后将他的手置在掌心里。 萧矜的手比她的大上一圈,手指匀称修长,掌心处有薄茧,血液凝固在指甲缝里萧矜洗得不仔细,没洗掉。 陆书瑾就坐在地下的被褥上,将他的手指一根根地细细擦着,用极其轻柔的力道去擦指甲缝里的血,十足的耐心,整只手擦完费了好一番功夫,捏在手中有一种湿乎乎的炙热。 她看着萧矜的手指,心想着,这双手看起来那么漂亮,刀子耍得也厉害,何以字写得那么丑呢? 后转念一想,他是用左手写字丑,指不定右手写的字是另一番模样。 陆书瑾又把他的手翻过来,借着微弱而柔和的光去看他的掌心纹路,指尖往其中一条线上描摹过去,想起院中的老嬷嬷说掌中的这条线越长,命就越硬。 萧矜掌中的这条线就很长。 她柔嫩的指腹划过去,许是让萧矜觉得掌心痒了,手指微微蜷缩,像是隐隐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似的。 陆书瑾怕惊醒了他,赶忙抬头去看,忽而对上萧矜的眼睛,稍浅的眸色中倒映着在牙白色的光芒,正直直地看着陆书瑾。 第37章 第 37 章 萧矜的眼睛没那么黑,色泽要比常人稍微浅淡一些,往往这种眼瞳的人盯着人看时,难免会让人觉得凉薄。 但萧矜并非如此,许是跟他平日里的性格有关,他的眼睛里总是带着温度的,这会儿盯着陆书瑾看,即便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显得相当专注温和。 陆书瑾的心跳猛地一滞,不知是被抓包之后的慌张还是什么,匆忙撒开了萧矜的手。 萧矜眨眨眼,恍然回神,声音还是喑哑的,“怎么不去睡觉,这大半夜的,忙活什么?” 她起身将布巾又洗了洗,借着昏暗的光线掩一掩有些慌乱的眼眸,稍微平复了心绪之后才转身过去,说道:“杜医师说,万不能让你出汗浸了伤口,走前特意叮嘱我今夜要仔细照料。” 陆书瑾又在被褥上坐下,床榻的高度正正好及她的下巴,让她与躺着的萧矜平视,她朝萧矜摊开手掌,“把另一只手给我。” 萧矜没给,还将手握成拳往里面藏了藏,说道:“杜老头就是太大惊小怪,总觉得我身子骨差,我好着呢,你今夜受了惊吓,合该好好休息才是。” 陆书瑾捏着布巾看了他一会儿,没再与他争辩,而是敛起眼眸说道:“既然你不愿让我擦,那我将门口的随从喊进来一个,总归不能对你发烧坐视不理。” 她说着便要起身,忽而衣袖被拽住,低头望去,就见萧矜微微皱眉,放缓了语气说:“我没有不愿让你擦,只是不想你劳累。” “我不累,我又没受伤,何须你来担心我?”陆书瑾于是又坐下来,顺势将他的另一手捞过来,说:“这种降温的方法是很有用的,我以前生病高热吃不了药,就是用凉水一遍遍擦身子,才不至于烧坏脑子。” 萧矜觉着左肋的药效退了,疼痛一阵一阵地涌来持续不断,让他的情绪变得狂躁,但他偏头看去,见陆书瑾坐在床边露出一个脑袋,捧着他的手细细地将指甲缝里干涸的血迹擦尽,他身上那股因疼痛掀起的燥意又消散了。 “为何吃不了药?”萧矜问。 陆书瑾从容地回道:“因为没人给我买药呀。” 萧矜听后却沉默了许久,说了一句:“日后你想吃什么药,我都给你买。” “多谢。”陆书瑾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漂亮的杏眼弯起来道:“但我不怎么想吃药,你可别咒我。” 萧矜没笑,他身子动了一下也不知是想干什么,但瞬间就扯到了伤口,痛得他又倒回去,拧着眉抽一口气。 陆书瑾赶忙道:“你千万别乱动。” 她将布巾洗一遍,重新擦了擦萧矜的额头,见他脖颈的隐隐爆出青筋,将那剧烈的疼痛咬牙扛过去之后,抬眼看来的眼眸竟有些湿漉漉的,平添些许可怜之色。 她心念一动,随口问道:“很痛吗?” 问完又觉得自己再说废话,剖肉刺骨怎么可能不痛,也正是因为如此才闹得萧矜这会儿睡不着。 正想着,就听萧矜轻哼一声:“不过尔尔,感觉不到疼痛。” 陆书瑾又想笑了,她从前情绪寡淡,对人笑也是出于礼节,但在萧矜这不知道为何,听他说话,看他神色,都想笑。 “我去看看药。”怕萧矜看到她弯唇误会自己在嘲笑他,陆书瑾搁下布巾转身去了屏风另一头的书桌旁。 汤药咕噜咕噜地滚着,热气直往上飘,陆书瑾用布垫着打开盖子,浓郁的苦涩气息迎面扑来,药已完全熬成了褐黑色,她倒在碗中,把药放在窗口边,尽快冷凉。 回到床边坐着,萧矜还睁着眼睛,这会儿倒没有先前马车里那有气无力的模样了,睡了之后恢复些许精神,他眼睛一转又盯住陆书瑾,说道:“你爹娘什么时候过世的?” 她没想到萧矜会好奇这些事,愣了愣说:“我出生后没多久,他们就因为走商突遭横祸,再也没回来,四岁之前,我都是被祖母养着的。” “后来呢?”萧矜又问。 陆书瑾接着道:“后来祖母过世,家中无人,姨母便将我接去了她家中,我便是在姨母家长大。” 萧矜像是存心想了解她的过去,问题一个接一个,“你姨母如此苛待你,又为何让你去念书识字?” “去过两年书院,学了识字,之后便再没去过了。”陆书瑾说:“我住的那个小院,以前是间书房,后来被废弃,里面搭了张床便让我住在其中,那些架子上的书我都可以拿来看。” “你这般聪明,你姨母就没有想过好好栽培你,指望你出人头地吗?” “我很少能见到姨母,我住的地方偏僻,她不常来。”陆书瑾语气如常。 萧矜却觉得不能再问下去了,即便陆书瑾神色没有半分变化,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可他却越听越心闷,一想到陆书瑾被仍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生活十来年,病了连药都没人买,心中就好像憋着一股气。 但这股气落不到陆书瑾的头上,更不可能往那完全素未蒙面的姨母撒去。 萧矜哎呦一声,觉着肋骨的伤又开始痛起来。 陆书瑾见他受难,又帮不上什么忙,心中也有些闷闷不乐,对他道:“待会儿喝了药,你再吃一颗安眠的药丸。” “我喝了药,你就去休息,知道吗?”萧矜说。 陆书瑾点头。 “把药端来吧。”他道。 陆书瑾去端药,夜间寒冷,在风口吹了那么一会儿,汤药就凉了大半,端到萧矜的面前,他立即就要半坐起来。 但起身时需用到腰腹的力量,必会扯动伤口,他一动身上就钻心地痛起来,额头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陆书瑾赶忙按了按他的肩膀,说道:“你别乱动呀。” 她先把药碗放在窗边的桌子上,用布巾过了凉水,将他的额头耳后脖颈擦一遍,时刻谨记着杜医师说的万不能让他的汗浸了伤口的话。 她动作已经熟练,萧矜却不配合,还将头一低夹住了她的手,说道:“不碍事,先让我喝药,别忙活了。” 萧矜坐不起来,更不可能躺着拿碗对抽,于是陆书瑾就拿了汤匙来,说:“我喂你吧。” 萧矜当即不乐意,皱眉说:“我都多少年没被别人喂着喝药了,没那么娇气。” “但是你现在情况特殊,万不可再乱动,万一崩开了缝合的伤口该如何是好?”陆书瑾搅了搅汤药,盛起一勺送至萧矜的嘴边,“这药没多少,很快就能喝完。” 萧矜知她说的有道理,但就是不想张嘴,僵持着。 陆书瑾心里明白,萧矜不乐意让她喂药是因为觉得两个男子之间这样太过别扭,且他还是被喂的那个。她心道先前给她暖脚的时候,怎么没见萧矜觉得不合适呢? 她到底不是男子,搞不懂男子对正常接触和越距的界限。 “少爷,你吃了药我才能去休息。”陆书瑾无奈道:“不然你给我五两银子,就当是雇我当照顾你的短工,我做的这些都是需要报酬的。” “五两?”萧矜疑惑。 陆书瑾想了想,改口道:“算了二十两吧,我把门从里面锁上了,你躺着也喊不来别人,只有我能照顾你。” 她心想,反正萧矜是个财大气粗的阔少,且这段时日为了齐铭账簿一事,她的确花了不少银子,正好从萧矜这里讨回来。 萧矜却对她这一招坐地起价相当满意,只觉得自己之前教的东西陆书瑾都听进去了,便也不再觉得别扭,张开了嘴说:“行,明日再给你结银。” 陆书瑾低低嗯了一声,将药送进他嘴里,苦得萧矜当场就把脸皱成一团,但随即很快的,他仿佛又想起自己小弟还守在边上,立即舒缓了眉头,强作无事道:“我极少患病,喝不惯这些药。” 她顺口接道:“那你身体还真是强壮。” “那当然。”萧矜稍微有些得意,“我寒冬腊月脱了衣裳在河里游一圈上来,都不会患病。” 陆书瑾心想,在寒冬里去河中游泳而不生病的话身体的确健壮,但脑子肯定有病。 “等到了冬天,我也带你去游一次试试。”萧矜又说。 她又往萧矜嘴里喂了一勺药,萧矜不说话了。 房中寂静下来,陆书瑾一勺勺地喂着,勺子磕在碗上发出微弱的响声,除此之外再无旁的声音。 起初萧矜的神色还相当不自然,但后来就被药苦得七荤八素,在意不了别的东西了。 一碗药喂完,陆书瑾又拿了安眠的药丸给他吃,萧矜噙着药含糊道:“你快去睡觉。” 陆书瑾应了声,将东西简单收拾下,再一回头,萧矜就又睡着了。 她放轻动作坐在萧矜床边,困意来袭,眼皮子开始打架。但她试探着萧矜的体温,觉得热意未退,不敢就这样去睡,为了打起精神,她起身去拿了书来,将书面朝着光低头去看。 强迫脑中集中思考可驱赶些许睡意,陆书瑾低头看了许久,待第次去探萧矜的温度时,已然感觉高热退下了,他呼吸平稳彻底睡熟。 陆书瑾终于松一口气,放下书卷着被褥当场睡去。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有多久,陆书瑾只觉得自己做了个旧梦。 梦到六岁那年,姨父来云城做一桩生意,顺道带上了姨母和侧房所出的几个孩子,陆书瑾也有幸在其中。 他们去了宁欢寺。那座寺庙宏伟而广袤,红墙黛瓦,石柱雕画,陆书瑾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建筑,迷了眼似的在其中乱转,很快就与其他人走散。 她顺着人群去了寺中,看见里面有许多高大无比的神像摆出各样的姿势站在高台之上,接受人们的跪拜与供奉,空中飘散着香烟的气味。她听见有人求子,有人求富裕,有人求安康,有人求仕途。 陆书瑾发现其中一个神像前祭拜的人很少,她走过去,站在边上看了许久,直到小沙弥走到她面前,递来一个签筒说:“施主有何祈愿,可向神明禀明,再摇一签,方能得到答案。” 她接过了签筒,什么心愿都没许下,摇晃着签筒,可不知是签筒堵住了还是什么,摇了好些下都没摇出。 忽而有人从背后撞了她肩侧一下,那人的手肘敲到签筒,而后就掉出来一根签,落在地面正面朝上,上头是晃眼的两个字:大吉。 那根上上签其实是她偷来的。 画面一转,她走在前头,身后有人一声叠一声的唤她:“陆书瑾,陆书瑾……” 陆书瑾回头,就看到萧矜捧了满怀的银子对她说:“你的银子掉啦。” 陆书瑾说:“这不是我的,我没有这么多银子。” “就是你的。”萧矜一股脑将所有银子给她,源源不断地落在她的身上,很快就将她半身给淹在白花花的银子里,他说:“这些全都是你的,快拿好。” 陆书瑾迷迷糊糊,伸手去接,手刚抬起来身边突然传来一声笑。 她恍然一睁眼,梦醒了。 转眼就看见萧矜半倚在一旁的软榻上,正支着脑袋看着她笑,见她睁眼睛,就问:“你伸着手,要接什么呢?” 陆书瑾睡眼朦胧,用手揉了揉眼睛,转脸看向窗子才发现天已大亮。她竟不知自己睡得这么沉,就连萧矜什么时候起身下床去了软塌都不知,爬起来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了?” “没什么事,不过是皮外伤而已。”萧矜经过这一夜的休息,显然恢复了不少,他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被褥,“让你睡觉,你就睡这?” 陆书瑾道:“昨夜为了方便,就将被子扯到了此处,也懒得再搬回去了。” 她其实是担心萧矜复烧,在床边睡也方便,夜里起来探了几次体温,确保萧矜不会再发热之后才安心睡去。 陆书瑾从未受过这种伤,更不懂该如何照料,只是按杜医师所言去做,今日一睁眼看到恢复了精气神儿的萧矜,她心里也是高兴的。 “去洗漱。”萧矜说:“膳食备好了。” 陆书瑾听言便去束发洗漱,出来的时候就见随从再给萧矜换药,白布解开露出了伤口,有一指之长,被针线缝住,泛着血红的颜色和白色的药膏,在白皙的皮肤上如此刺眼。 杜医师的技艺很好,这一针缝得整齐,但到底是在人身上,光是瞟一眼就让人触目惊心,陆书瑾不敢再看第二眼。 萧矜却丝毫不在意,低着头盯着自己的伤口,看着随从将药糊上去涂抹开,还有心思打趣:“杜老头将来若不看病了,去绣些小玩意儿拿去卖,想来也能养家糊口。” 陆书瑾觉得杜医师若是听了这话,恐怕当场呕一口血出来。 看到她出来,萧矜指了下桌子,“饭在桌上。” 她绕过去一瞧,桌上的小炉子正熬煮着药,另一边摆着两盘菜一碗汤。 陆书瑾的食量不大,一开始萧矜让人上膳食的时候没个把握,每次陆书瑾都拼死了吃也没能吃完,被随从收走时总是一脸心疼,后来萧矜留意了一下她的饭量,适当减少了饭菜的分量,陆书瑾这才每次都能吃饱吃完。 说实话她还是很想念萧府厨子做的饭菜的,如若有机会的话,陆书瑾想跟厨子见面当面夸赞一下。 她吃到一半,季朔廷就推门走进来,说道:“萧矜,死了没啊?” 萧矜正慢慢悠悠地穿衣裳,应了一声,“活得好好的,暂时死不了。” “这是准备去哪?”季朔廷问。 “去学堂。”萧矜说。 “多新鲜,萧少爷还有勤奋好学的一天?” “我若不去学堂,受伤的事不就坐实了?他们见不到我定会起疑心。” “你旷学不是常有的事吗?这么着急干什么?”季朔廷道:“就算你这几日不去,也不会有人怀疑的,你又不是陆书瑾。” 说完他转头冲陆书瑾道:“对吧?小状元。” 小状元这种称呼,都是萧矜给带的,但陆书瑾已经习惯,扒了口饭进嘴里,点点头没说话,看表情也是不赞同萧矜去学堂的。 萧矜于是又脱了外衣,找个舒坦的姿势躺下,刚换了药他伤口不痛,脸色极好,“官银找到多少?” “连夜清点,统共还剩下四万余,叶家为撇清自己彻底舍弃了齐家,今儿一早齐家上下皆锒铛入狱,杨家也跑不掉,虽没有将叶家扳倒,但这下也算是让他们遭受重创,且得消停了。”季朔廷说道。 齐家的账簿对不上报给官府的数目,叶家为保全自己,递出了官银藏处的消息,如此一来,齐杨两家定罪,官银一案了结。 “哦,还有个好消息。”季朔廷道:“晌午那会儿,齐家低价购买瘟猪的消息传出来了,吃了瘟猪肉患病的人被统一拉去了城南医治,所有肉铺将面临严格检查和清扫,你的名声暂且清白了。” 萧矜没什么语气起伏道:“这倒无妨,我主要想知道到底我偷藏女子的鞋拿回去闻的谣言是谁传出来的。” “我有一法,可破此谣言。” “旦听贤兄一言。”萧矜双眸一亮。 “你可以藏了男子的鞋回去闻,如此城中之人便知晓你其实对男子的鞋更感兴趣。”季朔廷煞有其事道:“至少能保全别人姑娘家的名声。” 萧矜脸一黑,“滚,那我不就变成又藏女鞋又藏男鞋,男女不忌的怪人了?我名声就没人在乎?” “你的名声早烂透了,谁在乎?”季朔廷问在场的第人,“你在乎吗?” 陆书瑾很认真地点头。 季朔廷和萧矜都颇感意外。 季朔廷问:“他的名声,你在乎什么?” “因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陆书瑾说:“跟猪关在一起的,不都是猪嘛。” 这话听着奇怪,萧矜和季朔廷同时沉默,片刻后萧矜道:“不一定,猪圈里也能养羊啊,猪又不吃羊。” 陆书瑾觉得有几分道理,点点头不再说话,将吃饭的碟子和碗叠放在盘中,端出去送还随从。 季朔廷见她出去,奇怪道:“你接这话干嘛?你是猪啊?你跟他养一个圈里?” “也无妨啊,近猪者赤没听过么?陆书瑾跟我一起,学得都是好东西。”萧矜理所应当道。 季朔廷:“……” 他一时找不出话来应对,只觉得萧矜伤得不是肋骨,是脑子。 有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舍房被随从重新清理了一下,陆书瑾的被褥全给换上了新的,由于院服昨夜脏得不能再穿,今日被陆书瑾给洗了,她换上深灰色的布衣,踩着一双布鞋,收拾去学堂要用的东西。 萧矜一边皱着眉毛喝药一边看她。 陆书瑾背上小书箱站在门边回身冲萧矜说了一句:“萧矜,我去学堂了。” 萧矜眉毛轻扬,回道:“路上慢点。” 陆书瑾点几下头,转身离去。 季朔廷到门边看她走远,又绕回来,疑惑道:“他就这样喊你?” “好多啦。”萧矜说:“先前还一直叫我萧少爷。” “你想把人当弟弟,人不乐意喊你哥哥。”季朔廷嗤笑。 萧矜一口气喝完了药,强压着口中的苦涩,说道:“他昨儿守了我一整夜,我今早起来下床差点踩到他,就在我床边的地上睡的。” “你平日少给他银子了?”季朔廷道。 萧矜想起昨夜昏暗的光下,陆书瑾用温软的手捏住他的指头,趴在床边一点一点擦着他指甲缝的模样,不知如何去说。他咂咂嘴,须臾放下药碗对季朔廷道:“你抽空买几身衣裳给他穿,整日就是两套破布衣换来换去,给了银子也不舍得花。” 季朔廷瞪起眼睛:“你养弟弟,我花钱?” “我给你!”萧矜骂道:“他娘的小肚季肠。” 陆书瑾赶去学堂时,就听到了各种各样的议论,才知道学府外的云城已然翻了天。 齐家卖瘟猪的消息一传出来,瞬间就引起了恐慌,不少人将买的猪肉处理了不敢再吃,先前咒骂萧矜的人也一边倒,说他虽行事荒唐,但误打误撞竟然救了云城不少人,也算是积了大功德。 陆书瑾得知事情的真相,听到周围人皆在讨论,一个个眉飞色舞说得很当场所闻所见似的,心中不免感慨。 若非她亲自参与了这些事,恐怕也会跟大部分人一样,听信这些传闻,当真以为萧矜是阴差阳错救了云城百姓。 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事?不明真相的人,在真相揭露之前会一直被蒙骗。 蒋宿见她来了,立即高兴地回到位置上,兴奋道:“陆书瑾,你知不知道萧哥做了什么大事?现在城中的百姓都在夸赞感谢他!” 陆书瑾笑弯了眼眸:“是吗?” 蒋宿激动的不行,拉着陆书瑾语无伦次地说了很久,同时非常痛心地表示当初火烧猪场一事萧矜竟然没有带上他,又追着陆书瑾问知不知道萧矜的下落,为何旷学。 陆书瑾光是应付他一人就足够头大,书也没看进去多少,下学的钟声一敲她恨不得拔腿就跑,却又被蒋宿拦住。 “你都问一下午了,我真不知道。”陆书瑾极其无奈。 蒋宿摆摆手,说道:“不是萧哥的事,是我突然想起来,我有个正经事要你帮忙。” 陆书瑾也觉得佩服,这蒋宿说一下午废话,都没想起正经事儿? “什么事?”她问。 蒋宿张了张嘴,脸色忽而变得为难,有些欲言又止,陆书瑾将他看了又看,并不催促。 许久之后,他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挺麻烦的,但我当真是需要你帮忙。” “旦说无妨。”陆书瑾说。 “下月初不是咱们晏国一年一度的祈神日吗?我小舅这段时间追查瘟病和逮捕齐家有功,被提拔为允判,刚上任就与方大人一同接手了祈神祭一事儿。”蒋宿皱着眉,缓慢地说:“祈神祭当日神女游街,须得找模样漂亮的人扮作神女,这是云城一贯的传统。” “但这种游街之事,总不好让姑娘出面,是以一直以来都是男子扮演,现在人手还缺,我小舅刚上任第一件事自然要办好,但他找不到人,着急得不行,”蒋宿看着陆书瑾问道:“你可否帮我这个忙?” “扮神女?”陆书瑾问。 蒋宿摆手:“不不不,只是扮站在神女后头的神使,不过有一点较为麻烦,要在耳垂上扎洞。” 陆书瑾皱眉疑惑。 “因为要带耳环。”蒋宿把头侧过来,扯着耳朵给她看,“我去年就扮过一次,这是当时扎的,不疼,扎完之后就不会愈合了,一直留下个洞。” 陆书瑾打眼一瞧,果然看见蒋宿的耳垂上有个小洞,但平日里根本看不出来。她想拒绝,但对上蒋宿充满希望的目光,婉拒的话却说不出口。 先前为了救杨沛儿,她曾两次求助于蒋宿的小舅,蒋宿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欠下的人情到现在还没还,再加上在丁字堂这些时日,蒋宿对她颇有照顾,哪怕是她与萧矜冷脸的那几日里,蒋宿为了不叫她孤身一人,还特地喊她一起去食肆吃饭。 这不管是处于还人情还是朋友情谊,她似乎都不该拒绝。 蒋宿见她沉默,又努力劝说:“我也会参与其中的,且还有银子拿呢,我可以找我小舅多要些给你,你就当是陪我做个伴儿——” 蒋宿拖起长腔央求她,像个姑娘一样撒娇,陆书瑾耳根子软经不得人软磨硬泡,但没有轻率答应,只道:“容我回去再仔细考虑考虑,过两日再给你答复吧。” 第38章 第 38 章 陆书瑾回去的时候,萧矜正斜倚在软榻上看书,书得封面冲着大门,一眼就能看到上面明晃晃的几个大字:俏寡妇的二三事。 她欲言又止,往萧矜的手上看了又看,最终还是没开口。 萧矜瞥见她这犹豫的模样,便将书往下一放,率先开口:“学堂如何,有热闹事没?” 陆书瑾将书箱放下,随口答道:“一如既往,不过现在都在说瘟猪一事。” “在朝廷的旨令还没下来之前,他们是不会知道官银一事的。”萧矜朝窗外看了一眼,发觉天色渐晚,这才坐起身解上衣,呐呐自语道:“忘记换药了。” 陆书瑾正好听到了这一句,说道:“我给你换。” 她挽起衣袖先去洗了洗手,而后从屏风后绕过来,就见萧矜已经解开了身上绑着的白布,膏药的气味在空气中散开,伤口似结了血痂,看上去有些刺目。 萧矜扭了下脖子,朝自己的手臂上嗅了嗅:“我已有三日未净身,身上该不是有味儿了吧?” 陆书瑾如今能够坦然地看萧矜的身体,目光从他精瘦结实的肩胛处滑过,想起每回见着萧矜此人,他都是锦衣玉佩,衣襟雪白袍摆平整,身上还飘着淡淡的香味儿,有时候一天之内还会换两套衣裳,想来也是极爱干净的。 他看着自己的肩膀,脸上流露出些许嫌弃来。 “伤口不可沾水,我给你擦擦吧。”陆书瑾突然提议道。 萧矜偏头看她一眼,似乎短暂地思考了一下,说道:“无妨,让随从给我擦就行。” 说完他冲着外面喊了声:“陈岸!” 陈岸立即推门而入,笑起来脸上挂着酒窝,“少爷,您唤我?” “备水,过来给我身上擦擦。”萧矜吩咐。 陈岸应了一身,转身去准备水。陆书瑾见状在边上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就回到自己书桌前,顺手将药给熬上。 她忽而感觉自己之前可能会错了意。 由于陆书瑾之前并没有扮成男子的经验,且本身与男子接触的机会并不多,从小到大基本也只与几个表哥表弟有过寥寥几面而已,来了学府之后一直有意去学习男子之间的相处。先前见萧矜对她举止亲密,甚至还给她暖脚,与季朔廷整日也是勾肩搭背搂搂抱抱,她还以为男子之间如此算是正常行为。 但从昨晚给萧矜喂药和方才提出要给他擦身子,萧矜的神色却浮现别扭尴尬来看,他似乎一直都将与人相处之间的边界把握得很好,是她闹不明白搞不清楚,一不小心就会越界。 好难啊。陆书瑾在心中埋怨,扮成男子当真是不容易。 陈岸端了水进来,将门一关,在屏风的另一头忙活。陆书瑾听到水声,将目光从药罐上移开,转头看向屏风。 那边的光将软塌上的影子投在屏风上,萧矜坐着陈岸站着,两人的影子几乎交叠在一起,陈岸一边小心地给他擦着身子一边说话,萧矜则是声音低低的回应着。 如此一看,这距离和动作确实是亲密的很,陆书瑾收回目光不再看。 “少爷,这本书你都看一个月了,还没看完吗?”陈岸疑惑问。 “晦涩难懂,须得慢慢看。”萧矜回道。 陆书瑾听到之后,思绪不经意就偏了,想起刚进门的时候看见萧矜捧着俏寡妇读,那陈岸所问必定也是这一本。 她不大明白,一本艳情话本有何晦涩难懂,难不成萧矜已经到了读书识字都困难的地步了? 天黑下来,陆书瑾点了灯,坐在边上开始看书。另一头陈岸费劲地帮萧矜简单清理了一下身体,上完药之后就退出了房间,房中又只剩下两个人。 “平日我在舍房你不理我也就罢了,现在我都受伤了,你也不来跟我说说话。”萧矜突然扬声说。 房中没有其他人,陆书瑾知道这话是对她说的,于是放下书起身绕过屏风,就看见他换了身宽松雪白的棉质长袍,衣襟的扣子也只系了几个,露出白皙的锁骨来。长发刚洗过,擦得半干乌黑顺亮地披在身上,尚是湿润的发尾耷拉在衣袍上,留下点点湿痕。 俊俏眉眼带着淡淡的笑意,对她道:“我今日一整天都在房中,你不在,很无趣。” 陆书瑾顿了顿,抬步走到他面前,问道:“这样的伤约莫多久才能恢复?” 萧矜道:“起码要不能动弹个四五日才行。” “那也没多久。”陆书瑾找了处地方坐下来,将话题一转,问:“你在云城装成不学无术的纨绔十多年,为何突然动手查官银之事?” 萧矜勾了下唇角,如今已经是把陆书瑾当自己人,并不避讳那些问题,答道:“萧家是何行动与朝廷风向息息相关,朝政瞬息万变,萧家就应其万变……” 他说了一般,忽而停了停,看着陆书瑾的眼睛,“我这样说你听得懂吗?” 陆书瑾心想,我可不是连话本都觉得晦涩难懂的人,她点点头。 萧矜想起往事,笑了笑说:“其实我母亲刚过世那会儿,我爹是想带我去京城的,但我叔伯堂亲皆在京城,每回聚在一起我都要被堂表亲嘲笑,我自不乐意去京城当个纨绔,还是在云城逍遥自在。” 陆书瑾突然问:“那过年的时候岂不是很热闹?” 萧矜怔了怔,他似乎在陆书瑾的神色里看到了好奇和向往,她约莫也是喜欢热闹的春节,只不过从来没有体会过罢了。 他皱起眉毛,一脸烦躁地说:“热闹什么啊,吵死了,就是一些大人们自顾自闲聊喝酒,孩子们相互攀比吵架的日子,没什么特殊的。” 陆书瑾没说话。 萧矜又说:“不过云城的春节是很热闹的,有趣的地方也很多,你今年留在云城过年,我会带着你玩个遍。” 陆书瑾的眉眼明显可见地攀上了欢喜,她笑弯了眼睛。 萧矜见她笑起来,姿态才放松了些,随口与她说起了云城好玩的地方。 陆书瑾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听,完全没有任何不耐烦,知道萧矜说累了,起了困意,两人才各自歇息。 这几日,陆书瑾面临的最大的问题就是要不要答应蒋宿去参加神女游街。 蒋宿对她颇为殷勤,虽然嘴上再没提过此事,但总是用一种充满期盼的目光盯着她看,又是喊她一起吃饭,又是给她带一些外头街上的零食,话里话外都是夸赞她的话。 这日下学后,陆书瑾喊住了蒋宿,问道:“我能问问你为何一定要我参加吗?” 蒋宿看着她,好半晌才说道:“好吧我直说了吧,这批神女祭的天衣是去年重制的,当时找的人之中有一个身量与你相差无几,不过半月前他说因事来不了,所以才紧急找人填补空缺,但他那个身量的人找了一圈,年龄不符合,且就算是身量大差不差的,也没你模样漂亮,所以我才麻烦你帮此忙。” 好嘛,陆书瑾算是听懂了,合着是她个子矮,正好能顶替其中一个神使的扮演者,其他身量差不多的,大多都是孩子,不能参与神女祭。 陆书瑾问:“若是扮作姑娘参加神女游街,会被人嘲笑吗?” 蒋宿的眉毛一下扬高,凶道:“谁敢嘲笑?” “萧哥说过,神女游街是向神明传达我们的美好祈愿,这是积功德的大好事,没人敢嘲笑的。”蒋宿拍拍胸脯道:“去年有人笑我,被萧哥揍了,你放心,谁若是嘲笑你我必会拔了他的牙!” 陆书瑾见他义愤填膺的模样,没忍住笑了一下,说道:“好啊,那我答应帮你这个忙,也算是还你之前帮我的人情。” 蒋宿高兴极了,一把揽住她的肩膀,乐道:“太好了!咱们兄弟之间说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太见外了!既然你答应了,那我现在就带你去穿耳洞,这个玩意儿需要一段时间恢复的,到下月初刚好。” 陆书瑾正好也有想买的东西,于是便与他一同出了学府去。 穿耳洞的时候,她心中还有些紧张,并不如蒋宿所言的不痛,穿过去的那一下是很疼的,但也就那么一会儿,待茶叶梗塞进耳洞之后,只要不去触碰就不会感觉疼痛。 她并不抵触穿耳洞,以前看到表姐妹耳朵上晃着漂亮的坠饰时,说不想要那也是假的,只不过从前从没有给她那些东西。 穿了耳洞出来,陆书瑾又去买了些话本和寻常用的东西,一直到天黑才回学府。 回到舍房的时候,萧矜并不在房中,但他那边桌上的灯盏却燃着,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 陆书瑾走近一看,发现纸上写满了字,且笔就随意地搁在砚台边上,似乎是没写完时被什么事耽搁了,随手一放的。 这是很稀奇的事,因为自打萧矜住进这个舍房开始,陆书瑾就没看过他坐在桌前写过字。 她将手里的话本放在桌上,目光不经意在纸上瞥了一眼,本来她无意窥探纸上的内容,但就这么一眼却移不开了。 就见那纸上是整齐而漂亮的行楷,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懒散的肆意,一笔一划都相当遒劲有力。 更重要的事,她一眼就看出这字体与先前放在桌上那封写了账簿黑话的信和叶洵抓她时,内应塞她手里的那张纸条上的字体是一样的,出自一人之手。 而写了这字体的纸,就摆在萧矜的桌上。 她一时间愣住,有些失态地盯着纸看,恍然看见纸上最后一段写的话是:儿新交一友,天资出众勤学苦读,性情温和宁静,与儿脾气甚投,只不过他家世凄惨,亲人刻薄,想请父亲将他收做义子,学府休课之后,儿想将他接到萧府暂住,望父成全。 陆书瑾当即吓了一大跳,此事也顾不得偷看别人东西的礼数了,将最后一段话反复读了两遍,脑中瞬间卡壳。 这萧矜,似乎是想让萧将军收她当干儿子?这也太荒唐了,萧矜平常自个当好人还不过瘾,愣是要把他父亲拽上。 还真是打定了主意把她当弟弟? 这是要出大事的! 陆书瑾正心乱如麻时,另一头的浴房门被打开,萧矜光着上身一边擦着颈间的水珠一边走出来,抬眼一瞧她站在桌旁,立马问道:“去哪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她愣愣回答:“与蒋宿出去采买。” 萧矜擦尽了身上的水珠,才开始解腰腹上缠着的布。他身体强壮,又正值少年,伤口恢复得很快,已经能够行动自如。 伤口也消了肿,缝线的地方只余下些许淡淡的红色,似乎再过几日就能拆线。 他随手披上外袍走到陆书瑾身边,见她脸色不大好,问道:“怎么了?” 问完还不等她回话,他自己先咦了一声,往前一步身体一倾,头朝着陆书瑾靠近。 对于突然拉近的距离,陆书瑾顿时心中一慌,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却见萧矜歪了歪头,眸子盯着她的耳垂道:“这是什么?你为何在耳垂穿孔?” 陆书瑾把头偏过去,与他拉开一步的距离,说道:“蒋宿说他的小舅立功提成了允判,负责下月初神女祭的事,由于还缺人手,蒋宿便喊我去帮忙。” “哦——”萧矜面色如常,笑了笑说:“我知道此事,找你,倒也合适,这是个积德的好事,蒋宿去年就被选中了,什么都不用做只站在上面游城就行。” “嗯。”陆书瑾应了一声,指了指桌上的书转移话题道:“我在外面买了话本。” “给我?”萧矜疑惑地拿起来,翻开看看,说道:“为何突然给我买话本?” “前几日我听你说你现在看得话本晦涩难懂,你又出不了门,我便……给你买了别的。”陆书瑾耳根有些红,强作镇定道:“但都是些正经话本。” 萧矜盯着她看,看着她耳朵一点点地变红,笑着说:“正经话本我可不爱看。” “应当是好看的,店家说这三本卖得最好。”陆书瑾劝说。 萧矜将话本放下,忽而从柜上取下了那本他一直捧着读的《俏寡妇的二三事》,随手扔给了陆书瑾。 她下意识接在怀中,只觉得接了个烫手山芋,上回不小心从里面瞥到了两句话又浮现在脑中,让她登时闹了个大红脸,说话都不大利索了,“我、我不是要跟你交换,我不想看这个……” “你翻开看看。”萧矜说。 陆书瑾刚想拒绝,但见萧矜眼角带着笑,并不像是那种捉弄的表情。 她将信将疑,随手将书翻开,一看才发现这上面的内容与当初吴成运翻开的完全不同。 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拓印的字体,俱是古语,一眼扫过去陆书瑾还找出了几个不认识的字,隐约看懂的字也只明白这上面记载的内容是关于水患的,她一下懵了,没想到这本艳情话本里面竟是这些东西。 萧矜看她的反应,才没忍住笑出声,说:“这本书的前半部分收录了古代伟人提出的治理水患的方法和实践,以及相应的后果和结论,后半部分则是农事和土地的管理策论,古语甚多且错综复杂,所以不大好懂。” 难怪萧矜会说这书晦涩难懂,其实这根本就不是话本,只不过包了个俏寡妇的封皮而已。 她恍然大悟,明白了这也是萧矜的伪装之一,上次吴成运翻开的那本,其实就是萧矜故意设下的圈套。 看她愣着脸盯着书一动不动,萧矜没忍住揪了一把她的脸颊,说道:“你的这话本我就收下了,礼尚往来,你去桌子上看看我给你的礼物。” 陆书瑾放下书揉了揉脸,疑惑地去了自己桌前,就见桌上摆着垒放在一起的三个扁平的红木锦盒,她上前打开最上头的一个,发现里面竟是用料极为上乘的布。 她将布拿出来一展,叠得整齐的衣袍就松散开来,是一件织锦的杏色长衣,衣领和袖边都点缀这银丝纹样,盘扣打了漂亮的结,触手柔然而沉甸,一看就是昂贵的东西。 她眼睛猛地一亮,下意识将手抬起来怕这件做工精致用料金贵的衣裳掉在地上,粗略一瞧,似乎也是贴合自己的身高尺寸的。 盒子里还有一件雪白的内褂和裤子,似乎是一套的。 “萧矜,”陆书瑾冲那头问:“这是给我买的吗?” 答案是很明显的,但她就是忍不住想再确认一下。 “是啊,穿上试试。”萧矜有些懒意的声音传过来:“不合身再拿去改。” 陆书瑾脱了外袍,将这件颜色纯粹的杏色长衣套在身上,腰间的暗扣是用来束腰带的,她不会系就随手打了个结,低头看去时,桌上的烛光照在衣上,散发出温和的光泽,一丝一线都显得极为华贵,漂亮极了。 陆书瑾纵观这十来年,收到的最好的衣裳就是那年姨母送的鹅黄长裙,不过后来她跪了一下午后,那衣裙她就再也没有穿过。 这杏色的长衣比鹅黄色要浅淡许多,有一种不张扬不晃眼的朝气,衣料也比那件鹅黄衣裙好上百倍,陆书瑾穿在身上只觉得又暖和又舒服,毫无察觉间,她的眉眼俱是欢喜的笑意。 “合身吗?”萧矜站在屏风边问。 陆书瑾抬头冲他道:“合身!” 就一身衣裳,竟然能高兴成这样。 萧矜在心中腹诽着,不自觉间自己也跟着笑,冲她招手,“过来。” 陆书瑾走过去,萧矜就拽着她的腰带将她往自己这边拉了拉,然后解开她随手打的结,将腰带上的暗扣与衣裳的暗扣合上,正了正腰带说道:“这几件衣裳算是给你这几日照料我的谢礼,都是从季朔廷的嫂子娘家店里拿的,花不了多少银子,日后再给你添。” 她眸光盈盈,是不加掩饰的开心。 萧矜心里很不是滋味,也不知道陆书瑾以前过得到底是什么日子,不管是给银子功名还是受人欺负都荣辱不惊的人,怎么得了一身衣裳后就如此喜形于色,欢喜得不行。 他用手挤了挤陆书瑾的脸颊,说道:“往年那些可怜日子都过去了,日后跟着哥哥混,定不会再叫你受委屈。” 第39章 第 39 章 陆书瑾在十岁之前是不知道过年添新衣的。 后来十岁那年,姨母给她指派了一个丫鬟,正赶上过年的时候,那丫鬟问她新衣在何处,拿出来晒晒太阳,大年初一好穿。 陆书瑾说我没有新衣。 丫鬟大为惊讶,此后陆书瑾才知道,大家过年都是要买新衣服穿的,再贫穷的人家,也会买了布料给孩子做一身新衣裳。 但陆书瑾没有爹娘,她从未在新年时收到一身漂亮的新衣裳。或许四岁以前有,但是她不记得了。 所以当她看到三个装了新衣裳的盒子摆在桌上时,心中的喜悦是很难抑制的,那是她这么多年来收到的最好,也是她一直盼望的礼物。 尽管她收到的是三身男装。 衣裳的尺寸稍大了些,但因为是冬衣,所以往里面添两件衣裳之后也算合适,陆书瑾在萧矜的催促下将三件外衣都试了试。 除却第一件的杏色衣袍,下面的两件一个是海棠一样的颜色,赤红鲜艳,袍摆走了一圈金丝线所绣的云纹,看起来喜庆又庄重,仿佛是什么大场合所穿的衣裳。最后一件则是黑白两色,雪白的长袍上绣了傲然的竹影,色彩纯粹而纹样简洁。 昂贵的东西,总归有昂贵的道理。 陆书瑾爱极了这三套新衣,本想叠放起来好好爱护,但又怕叠起来衣裳会有折痕,便学着萧矜的样子将外衣挂在床边。 她高兴得不行,但萧矜却是不大满意的。 衣裳换了,鞋子也得换,发带也得换,还要配几个玉佩,发簪,如此才能彻底让陆书瑾改头换面。 但这些东西若是喊季朔廷去买,他又唠叨个不停,萧矜想着反正过两日要拆线,他自个出去买。 他坐回去,将没写完的信收了个尾,待墨迹干了之后折起来,塞进信封中,盯着看了会儿。 他尚在犹豫。 萧矜的确有想将陆书瑾留在身边的想法,这是一个需要慎重考虑的决定,他爹那边倒不算难办,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征求陆书瑾的意愿才行,若是陆书瑾不愿意他也没辙,但萧矜暂时开不了这个口。 总不能就给陆书瑾买了几套衣服,管了几顿膳食,张口就要把人拐回家吧? 萧矜想了想,便将信先放入柜中,压在了书本之下。 还是再等等吧,反正此事并不着急。 夜色渐深,萧矜桌前的灯仍在亮着。 他很少有如此正经的时候,这张桌子搬到舍房之后他几乎没用过。但眼下齐家和刘家作为盗洗官银的从犯,杨家作为协从方,这中间零零散散的关系牵扯以及账目须得好好算清楚才行。 叶洵为何这么着急把陆书瑾抓去,就是因为当初合伙盗取官银的时候,这几家定是暗中做了什么约定,并有一种相互制衡的把柄,一旦其中有人反水,其他人就会被牵扯进去,反水的那方会成为众矢之的被联手对付。 但萧矜目前还没有找到这个把柄。 当然这几家的联合,也不仅仅是为了贪污官银那么简单,他们做的事远不止这些。 萧矜为了理清思绪,将所想到的东西全部写在了纸上,思考累了,他起身将纸递进烛台,火苗开始吞噬这满满都是字的纸,瞬间消失不见。 忽而一声小小的痛呼传来,并不明显,但在如此寂静的房间里,还是一下子就让萧矜给捕捉到了,他微微偏头。 陆书瑾老早就睡了,许是因为心情好,她睡得很深,翻身的时候不曾想压到了耳朵,刚穿的耳孔还未张好,坚硬的茶叶梗被压得狠狠忘耳朵上戳了一下,剧烈的疼痛顿时将她从睡梦中扯出来,她一睁眼发现房中还亮着光。 耳朵上传来湿润的感觉,她赶忙坐起身用手一摸,接着微弱的灯光一瞧,指尖上都是血,陆书瑾没忍住一声低呼。 她披上外衣下床,摸出一块绢布去擦耳垂的血,轻轻一碰就传来钻心的疼痛,按了按拿下来一看,绢布上被血染了一小块,血流得似乎不少。 她颇感头痛,第一次给耳朵穿孔,并不知道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应对。 正烦着时,旁边忽而传来轻敲屏风的声音,陆书瑾下意识抬头看去,就见萧矜站在不远处,懒散地倚着屏风,身影拢在昏暗的光线里,语气有几分不大明显的轻柔:“怎么了?睡不着?” 她轻轻摇头,这么一晃,耳垂上的血珠就落了下来,在白嫩的耳垂上极为明显,滴落在她的肩膀。 萧矜看见了,登时明白她是怎么个情况,牵着嘴角笑了下,“过来我瞧瞧。” 陆书瑾将外衣系好,绕到另一边,就见萧矜站在象牙灯罩前点灯,光一亮起,视线也变得清晰。 萧矜拿出两个小瓷瓶,指了下软塌,“坐过去。” 她闻言听话地坐下,随后萧矜也跟着坐在边上。陆书瑾将整个身子都撇向另一边,将滴血的耳垂对着他。 萧矜凑近,就见那个耳洞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流血,当中卡着的茶叶梗似乎也因为外力歪了,撕扯了耳孔才造成这个原因。他用手轻轻捏住陆书瑾的耳骨,将茶叶梗拔了出来。 疼痛是一刹那出现的,陆书瑾没有防备,身子抖了一下,本能地闪躲,如此落在萧矜手中的耳朵就被扯了一下,虽然力道不重,但瞬间就染上了红色。 萧矜用手按住她的后脖颈,道:“别乱动。” 他的指头落在后颈骨上,瞬间传来一阵酥麻,陆书瑾僵住了身体不敢再动,看起来有些紧张。 萧矜也不知道她紧张个什么劲儿,笑了一下,将两个瓷瓶都打开倒在碟中,药粉和药膏混在一起,他用食指勾了些许,先把流出来的血用湿布擦干净,然后迅速地将药膏抹上去,虽然力气轻柔,但还是让那个陆书瑾痛得皱眉。 “怎么能用这玩意卡着耳孔呢?”萧矜撵着茶叶梗小声说。 陆书瑾回头看一眼,上面已经被血浸透了,她道:“若不戴着东西,明一早这耳孔约莫就长住了。” 萧矜盯着她的耳垂,原本是想看看还会不会有血珠冒出来,但恍然间就走了神,在心中疑惑,这小子的耳朵怎么看起来这么秀气?跟个姑娘家家似的。 转念一想,陆书瑾好像不仅仅是只有耳垂秀气,这人的鼻子眼睛嘴巴,似乎都透着一股秀气,难怪会被春风楼的小香玉说与小倌相像。 萧矜经常进春风楼,见过不少小倌,他们有的会穿罗裙带珠钗,用温软尖细的嗓音说话,身上一股子浓重的香味儿,看起来跟女子无差。 陆书瑾从本质上就不同,她是个文人,身上没有香味,只有书卷气息。 正想着,视线中的耳朵一动,陆书瑾转头看他的眼睛,打断他的思绪,“怎么了?” 萧矜敛了眼眸,起身找出先前季朔廷带来的一罐茶,随手捏出一点,挑了其中一个较为笔直的茶叶梗,说:“你若不想耳孔长住,就暂且用这个吧,明日再换。” 陆书瑾点点头,歪着头配合,萧矜俯身过去,轻浅的呼吸落在她的耳朵脖子上,痒痒的,让她很不适应,强忍着瑟缩肩膀的。 萧矜动作很快,一下就将茶叶梗穿在耳孔里,顺道给另一个耳孔也擦了擦药膏,换了新的茶梗,这才让她去睡觉。 他熄了房中的灯,只留下一盏小烛照明,两人各自回了床上睡觉。 第二日晚上下学回舍房,陆书瑾就得到了一对银制的小细杆,像是萧矜找人特制的,她从没见过这种东西,看到的第一眼时还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然后这对银制的细杆就代替茶叶梗戴在了耳孔上。 耳朵上多了一对东西,被光照还会闪一下,陆书瑾为了掩饰,便将平时都束起的发给放下来,一半绾成发包,一半垂下来遮住了耳朵。 头两日,萧矜见她不穿自己送的新衣,试探着问了两句才发现陆书瑾打算将衣裳留到大年初一再穿,她甚至说出了一个准确的日期,显然是经过认真考虑和安排的。 但在萧矜的强烈要求下,她只好换上了那件杏色的衣袍。 杏色是浅淡但又很富有朝气的颜色,陆书瑾将雪白内褂的扣子扣到最上头的一颗,半遮细嫩的脖颈,杏色的衣袍套在外面,垂下来的乌黑长发散在上乘的衣料上。她系了一根白色的发带,长缨坠在肩头,腰带束着纤细的腰身,袍摆落在小腿靠下的位置,只露出一双黑色的锦靴来。 陆书瑾身上有一股沉稳的劲儿,从头到脚都换了一身之后,乍然一瞧,还以为她是哪个富裕世家养出来的小公子。 萧矜将她细细看了好几遍,越看越觉得满意,领着陆书瑾去了学堂。 他刚拆了线本应该再躺两天,但他连着旷学好几日了,也没在城中鬼混,便不宜再躺下去,带着伤去了学堂。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学堂,陆书瑾这一身行头与之前天差地别,这一亮相顿时惊了学堂里的人,纷纷惊讶地盯着她看,她纵使来之前有过心理准备,但盯着那么多的目光也忍不住羞赧,快步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萧矜落在后面,他一出现,学堂登时又热闹起来,纷纷喊着萧哥朝他涌来,不出一会儿那后头就围满了人,逮着他大肆吹捧赞扬火烧齐家猪场的事,三言两语间将他捧成个大英雄。 萧矜笑着应下,对别人的谄媚欣然接受,俨然一副尾巴翘上天的得意模样。 陆书瑾收回视线,摸出书本来看,没多久蒋宿就来了,他清楚陆书瑾手上没多少银钱,平日里吃穿用度都抠门得很,必不可能买如此做工精细用料上乘的衣裳,当即明白是萧矜送的,高兴地逮着她一顿问。 问完心里又不平衡,跑去找萧矜讨东西去了。 早课便在吵吵闹闹中渡过,陆书瑾合上书刚想休息一下,就有人在门口唤她,往门外指了指,“有人寻你。” 她在学府之中并无其他朋友,先前有一个吴成运也因之前发生的事再没来过学府,她想不到在这学堂之中谁还会来找她。 陆书瑾疑惑地起身,正好与进学堂的季朔廷迎面碰上,季朔廷将她打量一番,笑弯了眼睛,“小状元,这衣裳可还合身满意?” 她微微抿唇,知道萧矜前段时间根本出不了学府,这衣裳是季朔廷买了送进来的,便道:“多谢季少爷,很合身。” 季朔廷一摆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客气什么,萧矜平日给你的银子,你该花就得花,不必攒着,有什么短缺的直接提,他保准给你买,这小子打七岁起就念叨着要个弟弟妹妹,这么多年也算是圆了心愿了。” 陆书瑾又想起萧矜偷摸给他爹写信,想让他爹收自己当干儿子的事,显然这个想法他也没瞒着季朔廷。 正想着,季朔廷将脸一侧,看向旁处站着的人,说道:“那个是你之前的朋友?” 陆书瑾也跟着看去,发现一旁的树下竟然站着好些日子不见的人,吃了一惊道:“梁春堰?” “就是他寻你,快去吧。”季朔廷说了一句,随后走进了学堂之中。 进去的时候,正看见萧矜伸着脖子往外张望,他笑嘻嘻地走过去,“看什么,恨不得把脖子拉成鸭脖?” 萧矜疑惑:“谁找他?” “甲字堂的‘小美人儿’。”季朔廷往他旁边一坐,说道:“先前被刘全打得躺了许久,这伤好了没几日就找来了。” 萧矜自然知道他说的小美人是谁,梁春堰模样阴柔,在海舟学府是出了名的,丁字堂这些人私底下就不三不四地叫他“梁美人”。 “他找陆书瑾干什么?”萧矜问。 “我上哪知道去?你操心那么多干嘛?别人还不能有个朋友啊?”季朔廷瞥他一眼,说:“他们二人都是寒门学子,比跟我们更有话聊。” “我就问问。”萧矜收回了视线,又像是不大赞同地说:“陆书瑾跟我也很有话聊。” 另一头,陆书瑾心中也奇怪,她与梁春堰虽然之前都在同一个甲字堂之中,但两人一点交集都没有,上回见他还是他被刘全打得不省人事被抬走,这好些日子过去了,瞧着伤是完全能好了,就是没想到梁春堰会来找她。 她站在梁春堰面前,隔了三四步远的距离,问道:“是你找我?” 先前在甲字堂,陆书瑾是一句话都没跟梁春堰说过的,但却对他印象很深,主要就是因为梁春堰长得漂亮。 他肤色白皙容貌精致,有一种很明显的阴柔,加之左眼下有一颗乌黑的小痣,使得他整张脸都有几分难以形容的美丽,若非是他身量够高,声音并不尖细,还真以为是个女子。 梁春堰看着陆书瑾,忽而冲她躬身颔首,作揖道:“本该早点来谢陆公子,但前些日子因为些许事情耽搁了,致谢来迟,还望陆公子见谅。” 陆书瑾纳闷道:“你谢我什么?” “先前在百里池多亏陆公子出手相救,否则我还真不知道当日能不能活下来。”梁春堰冲她露出个笑容,看起来有几分腼腆,“我本想备上一份薄礼,但这段时日瞧病治伤,盘缠已然用光,这才空着手来,实在抱歉。” 陆书瑾想起当日的事,摆手道:“不必谢我,当日不是我救得你,是萧矜。” 说起来她心里还有些愧疚,因为当时她到百里池的时候,正看见刘全找梁春堰的麻烦,但由于她算计刘全必须要等到萧矜到场,所以他们对梁春堰动手的时候,她无能为力只得躲在树后看着,没想到梁春堰伤好了之后会特意来谢她。 梁春堰目光诚恳,“当日你能站出来喊停刘全的暴行,对我来说已是莫大的帮助。” 陆书瑾笑了笑:“刘全那厮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日后你可安心继续念书了。” 梁春堰也道:“我已听说,不过此番来找你,是还有另一事。” 她目露疑惑,梁春堰说:“听闻你参加了下月初的神女游街?” 陆书瑾讶然道:“你如何听说的?是蒋宿告诉你的吗?” “并非,”梁春堰颇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红了耳朵说:“前段时日夫子来找我,说云城下月初有祈神祭,需得找模样俊秀的男子去扮作神女举行游街祭,夫子说我容貌出众,正缺神女一角,我受伤那段时日夫子对我关照颇多,我便不好推拒应下了此事,昨日听闻你也在其中,所以才来寻你一问究竟。” 陆书瑾抬眸一看,并未看到他耳垂有茶叶梗,心想要么就是他还没穿孔,要么就是他早就穿了孔已经不会再愈合。 她道:“确有此事,不知梁兄寻我何事?” 梁春堰道:“明日是要去戏楼试穿神女祭当日的衣裳的,我想喊你结伴同行。” “明日?蒋宿没跟我说啊。”陆书瑾道。 “是吗?那陆兄回去后可再问问他,”梁春堰笑容温和,“明日休沐,辰时我便去你的舍房找你,若是你明日不去我就自己去瞧瞧。” 陆书瑾暂且点头应了。 回去一问蒋宿,果然真有此事,他来了之后光盯着陆书瑾的新衣裳倒把这事忘了,听说梁春堰要与他同行,蒋宿便道:“那正好不用我来接了,梁春堰与那戏楼的人似乎有些亲戚关系,他知道路,让他带你去就行。” 陆书瑾对此没什么异议,当日下学回去,正看着书时,萧矜从外头回来,站在桌边搁下两根簪子。 一支是雕成云朵的白玉簪,一支是雕成竹子的翠玉簪,色泽柔润无暇。 这段时间萧矜也陆陆续续送她不少东西,且十分霸道地不允许她推拒,说两句他就横眉瞪眼的要发怒,陆书瑾只能收下道谢。这两支簪子一放,她神色无奈道:“你究竟要送我多少东西?” “这是最后的了。”萧矜含糊过去,将话题扯开,“梁春堰今日找你为何事?” “是祈神祭的事,他被选作神女,明日要去戏楼试衣裳,便想喊我同行。”陆书瑾又道:“还有前段时间刘全打他一事,他托我向你致谢。” “哦,这事啊……”萧矜想了想,“梁春堰以前在自己村的时候,也在年节扮过天女,他应当是有经验的,让他传授你些许,你明日去看看情况,若是不开心不舒服,就不去了。” 陆书瑾点头,心里却不赞同。 她本就不是为了开心舒服才去的,是为了还蒋宿的人情,且耳朵都穿孔了,还能因为点小情绪就此作罢?她又不是那等娇纵脾气的人。 萧矜说完没有走,站在边上沉默了片刻,似乎还有话想说:“我有一事,想问问你……” “什么事?”陆书瑾道。 她心中有点谱,觉得萧矜是想问她愿不愿意当他义弟一事,但他尚有顾虑,所以话到了嘴边一直没说出来,犹豫了半晌最后才道:“算了,此事先放下,过几日我兄长回来,我带你与他见见面认识一下。” 萧矜的打算是,到时候哥哥若是也喜欢陆书瑾,且两人也相处融洽的话,他再去问陆书瑾愿不愿意。 他既没说,陆书瑾当然也不会主动去问,就随口应下。 第二日一早,梁春堰果然来寻,陆书瑾走的时候萧矜还在睡觉。 兰楼是云城相当有名的戏楼,已开二十多年,城中凡有寿席婚庆都会请兰楼的戏班子前去,楼中的花旦青衣也颇受追捧。云城祈神祭与兰楼早在七八年前就有合作,每年都要借用兰楼的房间让神女游街的小子们换衣裳,还请来楼中的戏子为他们上妆。 这个流程已经相当成熟,所以陆书瑾去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被安排好。 神女游街其中神女一人,神使八人,再加上神将十人,统共租了五个房间,提前将人分配好,陆书瑾在其中的叁号房。 她刚推门进去,就看到房中站着两人,其中一人穿着一身雪白的广袖长裙,裙裾卷着边好似一朵绽放的花,腰间的短裙摆坠着一圈镂空的银铃,垂下来长长的飘带,外面笼着几层泛着银光的细纱,乍眼看去还真像是不染纤尘的天女,随时要飞天而去。 陆书瑾被这一身漂亮的衣裙晃了眼,直到那人回过身她看到了蒋宿的脸,才猛然回神。 蒋宿见了她,笑着冲她招手,得意地转了转身,“快过来,我这一身瞧着如何?” “美极。”陆书瑾不吝夸赞,走进去道:“这是神女的天衣?” “不是,神女的是金色的,神使是银色的。”蒋宿往身上看了看,说:“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小饰品的嫌麻烦就没戴,你等会儿也是试试衣裳就行,那些东西戴起来太琐碎,就先不用试了。” 陆书瑾点了点头,照着蒋宿指的方向找到了里头的房间,进去之后就看到面前的一排架子上挂了几件银白的衣裙,于是反手关门落了门栓。 衣裙上都挂了编号,陆书瑾找到自己的编号,取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这天衣也就看上去轻盈,实际上沉得很。她将衣裳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一层又一层的穿了许久。 蒋宿并没有穿全,其实外头还有一件很厚实的银白外衣,然后再套上那件看起来好几层,实际上才一件的雪纱衣,其他一些零碎的饰品类如铃铛璎珞之类的她都没戴,穿上衣裳试着走了几步,发现别的都还好,就是肩有些宽了,且裙摆过长,拖在地上。 陆书瑾费了老大的劲儿换回自己的衣裳,还出了一身薄汗,出去之后将这些问题说给了蒋宿。 蒋宿对没看到她换衣之后的样子很失望,又说此事不难:“本来你就是有一双高底子的鞋的,毕竟我们神使之间的身高差距也不能太过明显。” 陆书瑾没什么别的问题了,就坐在屋中等着梁春堰试完衣裳。梁春堰在贰号房,他也试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赶来的时候鼻尖还有汗,看得出他的衣裳穿起来也不大容易。 两人跟蒋宿道了别,离开兰楼之后梁春堰问:“陆兄可还有其他忙事?若是无事能否伴我买些东西?” 出都出来了,不买些东西倒也不划算,陆书瑾点头应了,与梁春堰在街头闲逛起来。 走了约莫个把小时,陆书瑾的脚跟都磨疼了,刚想提议回去,却忽而在街头便看见了萧矜。 与其说是街头边,倒不如说是春风楼的门口,萧矜身穿杏色长衣,身量很高模样又俊俏,站在人堆里都十分扎眼,所以陆书瑾一眼就看到了他。 不过他面前还站着一个身着粉色衣裙的姑娘,正仰着脸跟他说话,由于背对着陆书瑾,她看不见女子的样貌。 陆书瑾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打声招呼,却见萧矜不经意地将目光一抬,倏尔与她的视线对上了。 他有一瞬的惊讶,接着就冲她招手,唤她过去。 陆书瑾也只得带着梁春堰走过去,到了跟前时萧矜往她这里迎了两步,紧跟着那与他说话的姑娘也转脸过来,陆书瑾认出她是叶洵的妹妹,叶芹。 萧矜往她跟前一站,还没开口,陆书瑾就发现个有些尴尬的事儿,她今儿出门穿的也是那件杏色的衣袍,两人这站一块时才发现,这衣裳颜色正正好一样。 第40章 第 40 章 两人的衣裳显然是出自同一家店铺,除却衣襟袖摆之处略有不同之外,一眼看去倒像是一模一样。 萧矜却完全没在意这些,他站在陆书瑾的面前,日光从他身后打过来,将他颀长的影子落在陆书瑾的身上,“试完衣裳了?为何没回学府?” 陆书瑾的目光在叶芹脸上晃了一下,说道:“我随梁兄买些东西,正打算回去。” 萧矜将头一侧,仿佛才看到梁春堰一样,冲他露出个淡淡的笑,谦和之中还带着傲慢,问:“那你东西买完了吗?我可差遣马车送你们回去?” 都到了这份上,梁春堰纵然是还有东西没买,也不继续闲逛了,便拱了拱手道:“不劳烦萧少爷,我们二人走回去即可。” 萧矜忽而一展臂,揽上陆书瑾的肩头,将她半揽入怀中,道:“我忽而想起还有些事要与陆书瑾去办,不若你就先回去吧?” 梁春堰怔然一瞬,看向陆书瑾,似在等她的答案。 陆书瑾的肩膀被这么一压,臂膀贴住了萧矜的胸膛,那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又往鼻子里蹿,她倒没用多长时间考虑,歉然一笑:“梁兄抱歉,不能与你同回学府了。” 她如此一说,梁春堰当即也没再多说,笑了笑道:“无妨。” 萧矜看着一言不发,待梁春堰转身离开之后,他才松开了陆书瑾的肩膀,一声轻哼飘过来,“什么梁兄,我让你叫我一声萧哥都难得要死,随便钻出来的阿猫阿狗,又是洪哥又是梁兄的,你倒是叫得顺口。” 陆书瑾起初还没反应过来,随后一想,他所说的“洪哥”,是她先前在猪肉铺记账时的那个店铺掌柜,当初是为了故意与孙大洪拉近关系所以才一口一个洪哥的喊,没想到萧矜连这都知道,且不仅知道,还耿耿于怀。 她偏头看去,就见萧矜撇着脸,露出半个后脑勺对着她,正皱着眉跟叶芹说话:“你还不回家去吗?” 语气不大好,约莫是因为这件小事生气,太过孩子气的模样让她忍不住笑。 叶芹的眼眸也很大,在陆书瑾和萧矜的身上来回转着,脸上的表情一看就不太聪明,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冲陆书瑾望了好几眼,最后说道:“那我就先走啦,小四哥你答应我的事一定要算数!” “算算算,”萧矜挥挥手,不耐烦地打发道:“赶紧回去,别在街上闲逛。” 叶芹将头一歪,“小四哥不差遣马车送我吗?” “你叶家缺这一辆马车了?”萧矜反问。 她吐了吐舌头,一副俏皮的样子,对陆书瑾露了个露牙齿的笑容,而后转身一蹦一跳地离开了。 陆书瑾想起了她同胞哥哥叶洵,那个看起来满脸阴谋的男子,与叶芹恍若天差地别,一点看不出来兄妹的样子。 叶芹走了之后,萧矜转头看她,嘴角还是绷着的,瞧起来老大不乐意了,陆书瑾仰着头与他对视,以为他高低要训斥自己两句,结果等了一会儿,却听到他问:“走累了没?” 陆书瑾双眉轻动,按照她的性格,这时该回一句尚好,但对着萧矜的眼睛,她的话在嘴边晃了一圈,再出来就变成了实话:“后脚跟有些痛。” “我就说嘛,闲着没事干嘛自己去买,云城那么大,想买的东西全买齐也不知道要转多久。”萧矜轻叹一口气,说道:“那今日先回去,改日再买。” 他转身要走,陆书瑾却拽了一下他的衣袖,说:“无碍,我还不累,你要买什么东西?” “还走得动?”萧矜不经意往她双脚看了下。 陆书瑾点头,“自然,我曾徒步从杨镇走到隔壁镇子,走了两天一夜。” 萧矜双眸一怔,绷紧的嘴角沉下去了,他知道陆书瑾并非是故意说出这些来卖可怜,正是因为她用非常若无其事的口吻说出,才让萧矜心里很是不舒坦。 他揉了把陆书瑾的头,“那行,再转会儿。” 陆书瑾跟上他的脚步,心绪飘忽起来。 她也是刚刚才知道萧矜的想法。萧矜是真心要拿她当弟弟的,他甚至给自己身上施加了一种莫须有的责任,他给陆书瑾买了很多东西,衣食住行都考虑安排考虑,甚至还要带她去见自己兄长,写信给他爹恳请当国大将军收她为义子,陆书瑾觉得这些都是萧矜细细考虑之后的决定,他并非一时冲动之人。 所以他是很介意自己不肯叫他一声哥哥的,陆书瑾从前没察觉,如今知道了。 她有自己的原因,并非不可说,但在大街上聊起来不大方便,就决定今晚回去再与他说。 萧矜带着她去了玉石楼,在里面挑了些玉佩发冠,也不管陆书瑾要不要都通通买下,接着又去买了不少书和冬日里换洗的棉衣,说马上就要入冬这些东西或不可缺。 许是知道陆书瑾的脚疼,他也没抓着陆书瑾逛多久,连人带着买的东西一并让马车送回了舍房。 她抱了东西回去,整理了许久发现她所在的地方东西已经放不下了,必须将以前的那些全部移出来才行,陆书瑾将东西堆在了桌脚,打算下次休沐给带回大院那边。 趁着今日阳光好,陆书瑾将被褥棉衣都挂出去晒,在屋子里忙活了一下午,临近夜间时,萧家随从陈岸忽而来传消息,说自家少爷今晚不会来学府舍房了,叮嘱她睡觉时锁好门窗。 陆书瑾睡觉前一直都会将门窗锁好,只有在萧矜来了之后,每夜都有随从轮班倒地守在门口,有时候才不会锁门。 她原本有事要与萧矜说,但他既不回,倒也不急于一时,便将此事暂时搁下,想等着萧矜回来的时候再说。 不过很快地,陆书瑾发现她这个思想里存在一个错误。 萧矜一开始搬来舍房的原因尚且不明,但这段时间一直住在这里,是因为他为隐瞒受伤之事所以才留在舍房,但现在伤势大好也无旁的事,他自然回家去了。 他来舍房,自然不能用“回”字。 陆书瑾隔日在学堂被萧矜喊去吃午饭的时候,萧矜用很随意的语气说了这件事,仿佛从舍房离开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从始至终他都是暂住。 她神色怔忪许久,最终应了,没再多说。 这是好事,因为从一开始陆书瑾就在烦恼怎么把萧矜赶走,前段时间甚至还要想办法搬出去住,为此白白折了五两银子,现在萧矜离开了,她心头的一件难事算是解决了,但不知道为何她一点高兴不起来。 有一种难说的情绪笼在心头,她分不清是什么。 直到连这几日舍房都只有她一人,睡觉时再也没有一盏灯在屏风那边亮着,也听不到萧矜从那头传来的声音之后,她后知后觉,这种情绪叫孤单。 奇怪的是陆书瑾从小到大从不惧怕孤单,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不适应了。 好在白日里在学堂还是非常热闹的,萧矜还是照常喊她吃饭闲聊,蒋宿也天天在耳边叽叽喳喳,季朔廷也开始与她熟络,每回来学堂都给她带些东西,不是一些珍藏的书籍,就是品质上乘的墨。 萧矜看在眼里,在暗地里悄悄警告陆书瑾可不准喊季朔廷哥,不然他真的是要生气。 陆书瑾对他这种幼稚的行为见怪不怪,并未放在心上。 十月的最后一日,萧矜在下学的时候将陆书瑾拽出了学府。 海舟学府坐落于云城中央偏东一带,是十分热闹的繁华地带,闹中取静之地。学府附近有些房舍是用来出租的,价格都相当昂贵,非寻常人家能够租得起,上次陆书瑾也是犹豫了好久才咬牙下的决定。 再往东,有条名为春竹的街道,与那片租赁的房屋隔得并不远,其中个宅子藏在敞亮的巷子后头,相当僻静。且房舍建造得精细,二进门的院落,正堂厢房暖阁还捎带后院,起初建造时是为了给富家子弟藏娇所用,被叶洵的兄长给看上了,当初还交了一笔定金,但那会儿萧矜正是处处找事的时候,二话不说加价把这屋子给抢了过来。 当初只是为了气一气叶洵的兄长,实际上这宅子抢来之后一直在闲置,根本没有用上,萧矜一直惦记着给陆书瑾找房子的事,前段时间就定下了此处,期间命人将其中的东西都翻新一遍,这两日方完工。 他带着陆书瑾去了巷子后的宅院。 陆书瑾第一没什么爱攀比的心思,第二亦不会因为看到什么好东西就表现出什么没出息的模样,但萧矜将房门推开,她一眼看过去时,还是直了眼睛看呆许久。 城北租赁的大院暂且不提,就是舍房和陆书瑾后来想要租的房屋与面前这宅子相比都不足其中一毫一厘。 这宅子算不上大,但前院种花后院栽树,游廊旁边有汪小池子,河面上还有一栈红木直桥,池子边上围了一圈艳红的花,地上铺着白石路,随着游廊往后走,连通着后院。 正堂大敞,其中桌椅摆放整齐,墙上还挂着字画,香炉摆在正当间的位置,一眼扫过去皆是华贵之物,瞧不见凡品。 “这宅子的主要房屋之中都置了这种炉子,是冬日用来烧炭取暖的,你可别乱摸当心烫伤,前院的这几间房暂时先空置,寝房和书房都在后院,所有东西都备齐全,你即日便可搬过来住。”萧矜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在正堂绕了一圈,想了想又道:“正堂是议事待客之用,凡有上门者让人在正堂等着就好,届时我给你配几个使唤的下人和随从,这宅子我便送予你,一切都由你自己做主。” 陆书瑾以前奢想过有朝一日能有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在她的记忆里,她的蜗居之所便是那拥挤的书房,一面墙壁堆满书籍,床榻和桌子并在一起便能从这头顶着那头,都及不上舍房宽敞。房中的窗子被书柜挡住,常年暗无阳光,一到了阴雨天便潮湿得厉害,被子都能拧出水来。 夏季热如蒸笼,冬季冷如冰窖。 她曾想着,若是日后有机会,她要住一个向阳的房间,不说多么大多么气派,至少有一扇可以随时开了通风晒暖的窗子,冬暖夏凉,干净宜人。 却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这座宅子比她奢想的那些要好上百倍,如梦如幻,陆书瑾恍若踩在了软绵绵的梦境之中,一切都变得不真实。 “我不能要。”她听见自己开口,说出了这句话,随后意识瞬间归回,她清醒了。 非亲非故,陆书瑾已经收了萧矜太多东西,那些衣裳玉簪虽是上乘东西,但并非昂贵到她全完买不起,但这房子就另当别论了。 这房子若收下了,恩情是还不清的,她就真的得被按着头认萧将军当义父,认萧矜当义兄了。 但她并不打算如此,所以一张口便下意识拒绝了萧矜。 萧矜轻挑眉峰,掐着陆书瑾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两人对上视线:“嗯?我是不是说过不准拒绝我给的东西?” 陆书瑾看着他,黑眸明亮澄澈,不见丝毫怯弱:“你已经给了我太多东西,有来有往才为交往,而不是你一味地赠送我一味地索取,这房子已超出我所能够偿还的范围,所以我不能收。” “且我如今在舍房住得很好,不需要在另寻住处了。”她又补了一句。 萧矜听了她的话后,松开了陆书瑾的脸颊,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说了一句,“这些东西,并非是为了给你才给你。” 陆书瑾完全听不懂,她歪了歪头露出疑惑的神色来,面上俱是不理解。 他便微微皱眉,像是有些苦恼改怎么去解释,用了些时间措辞将心中的想法表达出来,“陆书瑾,送给你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并非只有付出,更多的是得到。” “此话何解?”陆书瑾问。 “不管是钱财,衣物,玉佩亦或是这栋屋宅,这些东西我都不缺。说得直白点,我出身自萧家嫡系,萧家累积数代的财富将来皆会落在我手中,所以自小我爹从不曾管束我银钱上的挥霍,这些送你的东西在我眼里不值一提。”萧矜并没有在故意炫耀家世,他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着,“但我送你这些并非只是因为我觉得你需要,另一方面我也是为了取悦我自己。我看见你穿着新衣,戴着新发簪,吃着我送你的膳食,用着我送你的笔墨纸砚,对我来说都是一种享受。” “我会因此满足,因此愉悦,你的接受对我而言就是回报。”萧矜唇角轻扬,话语间变得轻快,使两人的氛围完全没有沉重气息:“所以我不在乎你考虑的那些东西,我只想看到你欣然接受,当然你如若愿意喊一声‘谢谢哥哥’,那就更好。” 陆书瑾听完这番话直接呆住了。 他表达的意思是:我送你东西是为了让我自己开心,跟你没太大关系。 她还是头一次听到如此荒谬又霸道的言论,她有些着急地说:“我们的关系不是平等的吗?你送我我还你,如此来往才算是朋友吧?” “对,”萧矜点头,又看着陆书瑾的眼睛:“但金银玉器,山珍海味我都并不稀罕,而你的那些欢喜和满足化作情绪回馈于我,对我而言才是珍贵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肆意的情绪里掩着不大明显的认真,看起来像是胡说八道又像是出自真心。 好似一股风卷进了陆书瑾的心底,将平静的湖泊掀起了层层涟漪,把她那些原本坚定的道理和想法给彻底吹乱了,她想反驳萧矜,但竟然一时词穷,不知如何去说。 愣了许久,许是萧矜也觉得自己的言论太过霸道,他退让了一步,放软了语气说:“好嘛,你现在不住也行,但再过些时日学府就会休课闭门,舍房就住不得了,难道你还想住城北那个破院子?云城的流浪汉都知道把栖息的废庙打扫干净,那晚若不是你睡在边上,我还以为睡进了耗子洞里,连口热水都喝不上,阴雨天还用冰凉的水洗漱。你好歹是一介文人,怎么能住那种闹市之地,你还要留在云城过年,若要我在年三十去那破地方找你,我可不依。” 虽然只短短住了一晚,且当时萧矜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但从这番话中陆书瑾看出萧矜其实对那大院有着极强的怨念和不满。 她没忍住笑了,“倒也没有那么差,至少比耗子洞好上一点。” 萧矜见她有所动摇,就又退了一步,跟着笑,“你不愿意收下这房舍我也不勉强,就当是你暂住如何?总归你是要租房的,还不如租我的房,依你我二人的兄弟关系,我给你算便宜些,一月……” 他停了停,似想了个数,而后比了两根手指头,“二百文,如何?” 是经过萧矜精准拿捏陆书瑾心理之后抱出的数字,她既不会觉得贵,也不会觉得太过廉价,当即就与萧矜谈成。 赠送变租赁,一月二百文,一年起租,统共两千四百文,萧矜大方地抹了个零头,只收二两银子。 确定了此事之后,陆书瑾虽嘴上没说,但情绪全然描于眉眼,欢喜之色不加掩饰,在宅子前前后后转了几遍,对寝房尤其喜欢,在门口驻足许久,待天黑之后才回舍房。 其后两日,萧矜命随从将陆书瑾置放在大院和设舍房里多余的物件搬去了宅子,还将屋宅钥匙给了陆书瑾,各个房间的都有,沉甸甸的一串。 十一月初三,云城祈神日,全程休沐放假一日。 早两日前城中就开始热闹了,大街小巷陆续出现不少流动摊贩,买一些祈神所用的花衣,象征着吉祥纳福的饰品,震慑邪祟的面具与各种木制宝物,还有大大小小的烟花,皆是祈神当日所能用到的东西。摊贩们两肩挑着琳琅满目之物,从街头走到结尾,吆喝声抑扬顿挫此起彼伏,铃声传响不绝于耳,喧闹至极。 神女游街是从云城报时钟敲响的午时开始,自正中央的圆形场地中的祀台向城东区出发,按照东南西北的顺序将云城游一遍再回到中央,举行篝火传颂,方算是结束。 城中要被神女游街的道路提前在头顶上方搭上了纵横交错的赤色绸布,架在街道两边的房屋楼阁处,阳光照下来整条街都是鲜亮的色彩。 陆书瑾受了蒋宿的叮嘱,今日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就与梁春堰一同前往兰楼。 兰楼上下灯火通明,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其中叫喊声说话声融成一片,显得闹哄哄的。 蒋宿在门口等着,见陆书瑾来了,打了声招呼就往楼上领,带她进了叁号房。 这次来与上次不同,刚一进门陆书瑾就发现当中摆上了好几张桌子,桌上皆放着大铜镜,镜前都坐着人。 负责给他们上妆的皆是楼中的戏子,男女都有,平日里都是一把好嗓子,而今混在这吵杂的环境里,声音更是一个比一个的尖利嘹亮,陆书瑾听得耳朵嗡嗡响,已经开始眩晕了。 这也太乱了。她在心中腹诽。 陆书瑾原本以为这一切都会安排得井井有条,但看到眼前的场景才明白,不管事前计划得多好,到了实施之时还是会乱成一团。 蒋宿平日里在萧矜面前大哥大哥的喊着,没一点姿态,如今到了兰楼陆书瑾才意识到他也是个世家子弟,那些忙得晕头转向的戏子瞧见了他,也是要停一停喊上一声蒋少爷的。 蒋宿用自己的特权,将陆书瑾安排在一个较为宽敞的桌前,说道:“萧哥特意叮嘱过我,不能短你吃喝,我已经差人去买了,你在此处稍坐待会儿就送来。今日很乱,楼中人手不够,上妆又极为繁琐,你耐心些等。” 说着他凑近了,在她耳边小声道:“那妆容上得太早,往后还会掉,需得再补麻烦得很,我给你安排靠后些。” 陆书瑾一切听从安排,没有任何异议地点了点头。 蒋宿将她安排好,便去忙活了别的。 没多久饭食果然送到,是在街边买的,还热乎着,陆书瑾吃完之后肚子饱了,就静静地坐着等。 朝阳渐起,天色大亮,房中的灯逐渐熄了,陆书瑾一动不动坐了许久,转着眼睛到处看。 她发现蒋宿所言非虚,这些被选中参加游街的神使,皆是皮肤白嫩模样秀气的男子,有些是别的书院的读书郎,还有些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都为身世干净之人。神女游街的条件看起来简单,但其实还是有些苛刻的,尤其这些条件放在男子身上更甚,所以蒋宿才会找上陆书瑾帮忙。 上妆的步骤果然十分麻烦,陆书瑾看着那一层层的粉往脸上扑,将面容扑成白白的一层,又是描眉又是贴花钿,步步都要小心翼翼力求完美,陆书瑾单是看着就累。 等了许久,临近巳时,终于轮到了陆书瑾,给她上妆的是个模样漂亮的花旦。 方才看别人的时候还好,到了她自己才体会到上妆的难熬,那些黏腻的东西贴在脸边,散发着浓郁香味的脂粉往鼻子里钻,她还因此打了好几个打喷嚏,闭上眼睛仰着头一动不能动。 花旦一边给她描眉,一边笑着打趣:“我瞧着这些小郎君模样都像姑娘,尤其瞧着你是最像。” 陆书瑾心中一紧,倒还从容说:“经常有人说我面似女郎。” “此话倒是不假。”花旦的声音又传来:“不过这些人当中,你的确是最瘦弱的一个,许是眉眼稚气太胜才显得雌雄莫辨,年纪再长长就有男儿郎的样子喽,容貌这个东西说不准的,我年岁小那会儿还长得像个男子,我当时要学旦角我师父还不同意呢!” 陆书瑾笑了笑,说道:“我知晓。” 花旦又与她说了些别的话,整体上妆的过程还算轻松,就是时间稍微久了些,等上妆结束陆书瑾的脖子都酸得不行。 “好了,睁眼瞧瞧。”花旦在边上说。 陆书瑾缓缓睁开眼睛,视线聚焦的瞬间,她看见了镜子中的自己,双眼微瞪,露出震惊的表情。 陆书瑾十岁之前,模样瘦小皮肤黝黑,是幼年时祖母经常抱着她去地里干活晒得,后来在姨母家常年憋在房里,才慢慢将肤色修正回来。越长大,她的眉眼轮廓就越清楚,她当然知道自己容貌是出众的,否则那瘸子也不会舍得花那么多钱加上铺子当聘礼来娶她。 只是她从不知经过胭脂水粉妆点过后的脸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别,她仿佛都不认识镜中的人是自己了。 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完全让陆书瑾倍感陌生,一颦一笑都牵动人心的美人。 那花旦一拍手掌,惊喜道:“呀,你这双眼睛可是真漂亮,方才闭着眼时倒不觉着有什么,如今这一睁开便像能勾走人的魂儿,你若不开口谁还知道你是个姑娘,今儿这赌银我可是拿定了!” 陆书瑾杏眼一转,“什么赌银?” “使我们楼里师兄妹自己立的赌,看谁画出的人更像姑娘,胜出者能拿五两银子呢!”花旦道:“现在已近午时,你先去换上衣裙,换好之后我给你绾发,时间应当差不多了。” 陆书瑾没再多言,起身去了里面的小房间里换衣裳,费了老大的劲儿换上之后,便将自己的衣物整齐叠放在角落,出去时基本上其他人皆已准备完毕,满屋子都是银白的衣裙,琳琅作响的饰品,稍稍一动便是清脆的声响。 花旦给她绾发,将那些琐碎的饰品一个一个往她身上装饰,忙活完就抱着东西离开了,留下陆书瑾自己坐在桌前发呆。 午时的钟声敲响,距离平午的游街还有半个时辰。 萧矜便在这钟声回响之际踏入了兰楼,里头的吵闹成往耳朵里涌,他刚踏进去两步只觉得耳朵嗡鸣作响,又退了出来。 季朔廷尚在外面没走,疑惑地转头,“你不是要去找陆书瑾?这么快就出来了?” 萧矜的眉毛拧作一团,“我耳朵都差点聋了,里面比菜市场还吵。” 季朔廷劝道:“那不去了呗,先去城中祀台等着一样的。” 萧矜摆摆手,“不成,我这红豆糕还热乎,拿去给他尝尝。” 说罢,他又踏进了兰楼之中,这回有了方才的缓冲,稍稍适应了些。方一进去就看到一楼的大堂站满了人,其中大多是楼中打杂的,然后是身着神将衣袍的高大男子,其中只有一抹亮色。 是身着神使银裙的蒋宿站在边上跟一个女子正说着话,他的脸经过精心的描绘过后,倒真有几分女子的样子,只是看起来并不柔弱,眉飞色舞的神色配上那张脸有些违和。 萧矜走过去站在蒋宿边上,还没开口蒋宿就先看到了他,乐得龇起大白牙,“萧哥,你怎么来了?” 萧矜见他这模样忍不住想笑,但若是笑出声定会让蒋宿以为他是在嘲笑,于是他忍了忍将视线移开,直奔正题:“陆书瑾人呢,我找他。” 蒋宿听不大清楚他的话,但是看口型辨识出了陆书瑾三个字,猜想萧矜是为她而来,于是指了指楼上,“在叁号房。” 萧矜也听不见,顺着他指的方向往楼上而去。 二楼的房间很多,萧矜来此处的次数不多并不熟悉,起初开了几个房门发现要么是空的,要么是兰楼的人在其中。 环境吵杂,他找了几间都没见到人,心头涌上不耐的情绪。 过了个拐角走到里面,他抬手又推开一扇房门,忽而眼前一亮,只间房中皆是穿着银裙雪衣的人,他心道总算是找到了。 目光在几人脸上晃了一圈,只觉得这些人全都生了张姑娘的脸,加上化了浓妆,一时还真拿不准,他启声问道:“陆书瑾在此处吗?” 几人被他的声音吸引,纷纷摇头,称不认识这号人。 萧矜转身离去,顺道带上门。 房门上挂了牌号,房间是隔着走廊对称的,左右手分别是“壹”“贰”,“肆”“伍”,叁号房较特殊,在走廊的尽头。 萧矜不知陆书瑾在哪间房,便左手一间右手一间地寻过去,每推开一扇门,他都要在那身着银裙的人脸上巡视一番,再问上一句“陆书瑾在此处吗?” 得到的答案自然是没有,他们甚至不认识陆书瑾是谁。 萧矜耐心耗尽,眉间满是烦躁,沉着一张俊脸站在了叁号房的门口。 第41章 第 41 章 萧矜本就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加之这兰楼之中实在太过吵闹,对耳力好的人是一种巨大的折磨,且空中弥漫着浓重的脂粉香味,闻多了便腻,又遍寻不得陆书瑾,他难免起了坏脾气。 但这样隆重盛大的日子,他不想闹事,于是强压着脾气推开了叁号房的门。 里面的布局与其他所有房间一模一样,放眼往里面一瞧,入目便是身着雪纱衣裙的人,还有其中来回穿梭忙碌的打杂,处处点着的灯倒映在镜中,一片刺目的明亮。 他这次没踏进去,光站在门口将门帘掀起一角,歪了歪头往里看,扬声问:“陆书瑾,在这么?” 萧矜的脸极有辨识度,往那一站立即就有大半人认出他的身份,屋内热闹的声音骤然低下去,挨着门边的一人问道:“萧少爷找谁?” “陆书瑾。”萧矜又将名字重复了一遍。 “不认识。”那人回道。 萧矜的耐心彻底告罄,眉毛皱起来,一张俊脸顿时变得凶巴巴的,刚想说话,余光忽而瞥见一人正盯着他看。 他将脸转过去一瞧,就对上了一双明净清澈的杏眼。 萧矜霎时间愣住了,眉梢刚浮现的烦躁烟消云散。 他看见了一个姑娘,那姑娘与其他人一样穿着银色衣裙,她乌黑柔亮的长发披在肩头,垂下两缕细辫发尾系着长长的鹅黄流苏触及收束得纤细的腰间,再往下便是戴着一圈银铃和飘带的裙摆,外头笼着层叠的细软雪纱。 姑娘的面容雪白细嫩,细长的双眉,浓墨一般黑的眼眸,唇间点了朱砂般的红口脂,像是被画师精心细致地一笔一笔描绘出来的容貌,虽上了浓妆也不显半点娇媚,宛若不染纤尘的天女走下仙云,纵然站在这无比吵杂之地却也仙气飘飘。 萧矜在那一个刹那,感觉心尖被捏了一下,那种慌张而紊乱的情绪慢慢地涌出来,越来越强烈,直到他心脏开始剧烈跳动,耳朵听不见其他声音,视线里只剩下那一个人。 恍然片刻之后,他从那精致美丽的眉眼之中认出,那是陆书瑾。 他站在门口,久久未动。 陆书瑾打萧矜开门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他,只是周围太过吵闹,她听不见萧矜跟门边的人说了什么,只看见刚说了没两句他就拧起眉毛,一副要发怒的样子,但他是非常敏锐的,很快就发现了一直盯着他看的陆书瑾。 两人的视线对上之后,陆书瑾与他对望片刻,忽而翘起涂满口脂的红唇,冲他露出个笑容来。 萧矜呼吸一窒,抑制不住目光的失态,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一直都知道陆书瑾模样像姑娘,打从第一眼见面时就有这样的感觉,但如今陆书瑾穿上了雪白的衣裙,带上琳琅闪耀的饰品,站在那处冲他摇摇一笑。 她并非是名动天下的绝色美人,却如一只精心打造雕琢的瓷娃娃,眉眼间的灵韵让他失神。 萧矜后知后觉自己的失态,心底里冒出来的一晃而过的情绪竟让他生出些不知所措,他先是将视线撇开,在旁边的人身上晃了一圈,又垂下去。 陆书瑾见了,只觉得奇怪,一开始她还以为萧矜是来找自己的,但方才他分明看见了她,却又将视线移开,甚至连一点回应都没有,像是陌生人。 她刚换上了那双底子很高的鞋,走路颇为不便,不然就走过去问问了。 正想着,萧矜又抬眸看过来,这次他神色似正常了些,抬步绕过人群,从门口一路走到角落来,站到陆书瑾的面前。 距离近了,萧矜的目光落在她耳朵上挂着的银色小蝴蝶坠链,又看见她戴在颈间雕着如意云的银环圈,瞥见她细腻白皙的颈子,匆忙收回了视线落在陆书瑾的脸上。 他认真看着陆书瑾的脸,企图从她的眉目中找出以前的样子,这一路找来,他看了很多装扮相同的人,也都是扮作姑娘模样,但就是不知为何瞧见陆书瑾时给他的冲击那么大,以至于他差点乱了阵脚。 这不应该的。 “你怎么了?”陆书瑾见他神色晦暗不明,先开口询问。 她杏眼明亮,落入了阳光,明晃晃的仿若带着滚烫的温度,烫到了萧矜的心尖上。 他喉咙动了动,“陆书瑾。” “嗯?”陆书瑾回应了一声,密长的睫毛轻眨,惊讶道:“你不会是被我这模样吓到了吧?” 萧矜的眼眸逐渐清明,开始掌握了自己的情绪,他笑了笑说:“你可真像个小姑娘,方才都惊到我了。” 陆书瑾心头一震,将眸光不经意撇开,说了句,“这屋里的这些人,有谁不像姑娘吗?” “那倒也是。”萧矜说道:“妆容太浓,根本分不清男女。” 她暗松一口气,将话题带离,“你为何这个时辰来此处?不是应该在祀台那边才是吗?” 萧矜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干嘛的,从袖中摸出在点心楼里买的红豆糕,递给陆书瑾,“这是我来时路上买的,糕点的味道不错,想拿来给你尝尝。” 她的肚子早就空了,这会儿正饿着,看见红豆糕时没忍住欢喜,双眸弯成月牙似的,充满稚气:“多谢,我正好饿了呢!” 她往前走了两步想去将红豆糕接在手中,却没注意垂在地上的裙摆被踩中,加上又穿了高底子的鞋,整个人立即失去了平衡往前扑去,萧矜反应极其迅速,脑中根本不带任何想法地伸出手,横拦住了她的腰身,用手臂将她圈住。 她身上的铃铛和银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晃动间白嫩耳垂挂着的银光般的蝴蝶耳链竟栩栩如生地扑闪起来,恍若折射了日光照进了萧矜的眼中。他闻到了脂粉的气味,不再像先前那让他觉得腻味烦躁,反而是钻进他的心里,挠着他的心尖。 手臂透过层层叠叠的衣料隐约感受到了陆书瑾的软腹,她发上的银钗从萧矜的唇边轻轻划过,带着微凉的触感,让他根本躲避不及。 陆书瑾……好软啊。 萧矜失了神,还未来得及细想那些,陆书瑾就赶忙站好了,提着裙摆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她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拨弄了一下长发将晃动的蝴蝶耳链和发红的耳尖藏在黑发之下,为自己辩解道:“我还不太适应女子的衣裙和这鞋子。” 萧矜笑了笑,将红豆糕的油纸包打开,送到她面前,说道:“这么着急吃,饿坏了?” “今日的早饭吃得早。”陆书瑾含糊地说了一句,拿起其中一块糕点,想起自己嘴上有口脂,便将嘴张得大了些。 从萧矜的角度看去,就看见陆书瑾露出白白的牙齿和红嫩的舌尖,小巧的嘴却能将红豆糕整个塞在里面,雪白的脸颊鼓起来,嚼了几下又探出舌尖来,在朱红的口脂上舔了舔,将红豆糕的碎渣卷进嘴里。 萧矜不想盯着她看,但双眸好似不受控制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变快,似一下一下往胸腔撞击,声音大到几乎传到他的耳朵里。 他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来,将红豆糕放在桌上,而后道:“我还有旁的事要忙,就不多留了,你只管跟着蒋宿就是,他会照顾你。” 陆书瑾嘴里嚼着甜丝丝的红豆糕,腾不出口说话,只冲他点点头。 萧矜马上就转身离开,像是真的因为忙事而着急一样,脚步都略显匆忙。 陆书瑾伸头看了看,见他头也不回地直直离开,倒还有点失落,她自己在这坐了许久,好不容易来个说话的,又走得那么快,实在是无趣。 萧矜下了二楼就直接走出了兰楼,连蒋宿在后面喊他都没听见,出楼的一瞬间,风扑面而来,吹散了一直萦绕在鼻尖的香味和两耳的吵杂声,他面上一凉,身上的体温就跟着下去了,心跳也渐渐归于平静。 他这才感觉舒畅了些,方才那股子异样的躁动把他自己都惊了一跳,不大正常。 季朔廷见他又出来,问道:“没找到?” 萧矜摇摇头,视线撇去了对面的街上,状似不在意道:“东西给他了。” 季朔廷没发现他的异样,只道了声奇怪,“我还以为你会在楼里停许久。” “里面吵得很,我耳朵疼。”萧矜微微皱了下眉毛,转身对随从道:“去前头的一品楼买些吃食来,口味清淡的,送到二楼的叁号房,交给陆书瑾。” 随从颔首应,飞快去办。 季朔廷摇头啧啧叹气:“幸亏陆书瑾是个男子,若是女孩儿让你认了妹妹,真是给宠得没边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萧矜身子一顿,陆书瑾那张瓷娃娃般的脸在脑中闪过,耳垂上的蝴蝶晃个不停,他瞥了季朔廷一眼,“说什么胡话,那陆书瑾还能是个女孩儿了?” “嗳——”季朔廷用肩膀撞了他一下,笑道:“现在可不就是个女孩儿嘛,你方才瞧到了,模样如何?” “闭月羞花,”萧矜道:“连蒋宿都是美的,你自个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不急,有的机会看。”季朔廷道。 二人上了马车,往城中央去。 另一头陆书瑾在房中坐了好一会儿之后,就有人给她送来了午膳,她一下就认出那是萧家的随从,欢快地将饭吃了个干净,口脂也全部被吃,后来又唤了别人来补的。 午初三刻,蒋宿寻来,带着她往外走,说是准备去祀台了。 下楼的时候,陆书瑾才在一群人当中看到了梁春堰。他扮的是神女,身着织金长裙,裙摆庞大且顶着沉重华丽的头冠,面上的妆容让他看起来无比美丽,甚至比春风楼里的小香玉都更胜一筹,让陆书瑾禁不住地在心中暗叹。 但他如此盛状转头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陆书瑾走在他后面,便没有出声唤他。 她穿着高底鞋走路极为不便,要将裙摆高高提起来以防踩到,还要注意平衡,蒋宿就在一旁仔细扶着,怕她摔倒。 提起蒋宿,陆书瑾就觉得颇为好笑。 他的脸虽然算不上俊俏,但也清秀,画上浓妆后再配上他的神情,竟变得奇怪起来,有点男不男女不女,但这话陆书瑾不敢说。 兰楼门口排着一辆辆马车,参与神女游街的人就陆续上去,在周围百姓的惊叹和围观下一车车把人送去城中央的祀台。 祀台建成许多年,呈现出一种古朴的颜色,足有两人之高,呈方形,上头雕刻着各种脚踏祥云的瑞兽图腾,祀台中央有一个巨大的铜鼎,威严庄重。 陆书瑾下了马车跟随其他人站在祀台边上,放眼望去整个宽阔的场地聚满了人,人头攒动摩肩擦踵,入目皆是绚丽的颜色,人人身披花衣,带着各种各样彩色的饰品,还有不少孩童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木制武器,编织成巨大的华彩人毯。 锣鼓喧天,琴音传响,传入耳朵里的声音没有一会儿停歇,人声鼎沸间,陆书瑾看到了祀台正前方站着的身着官府之人,其中就有方晋和那日所见的云城知府,叶大人。 其他官员位列两旁,面上皆带着笑,在这盛大而热闹的日子里,官民同庆。 游街的马车分三辆,神将站于前后两车之上,马车四边支着木柱,上头挂着彩绳编成的结,垂下长长的飘带。 而神女和神使所在的马车看起来就华丽许多,显然是特别打造而成,四面透风上头盖着伞形的顶,雪白的飘帘挂在四面,系着大大小小都铃铛,风一吹就发出声响。 梁春堰扮演的神女坐在正中央的椅座上,其他人则呈方形站在边上,陆书瑾即便是踩了高鞋个子也比旁人矮一点,便分到了前头的位置,身前和身后都有护栏。 她站上去,视野瞬间开阔了,她能看到街道上的人排成了长龙,一直到延续到望不到尽头的地方,她的视线在人群中寻找,没能找到萧矜。 人太多了,他们直直地盯着马车上的神使们,让陆书瑾也颇为不好意思,不敢再到处张望,只站得笔直。 拉马车的是四匹皮毛雪白的马,高大健硕,随着一声浑厚的钟声敲响,平昼之时到,赶马之人同时动作,马车轻轻晃动,在宽阔的街道上平稳前进。 萧矜站在人群之中,身边是季朔廷,周围一圈是萧家随从,在无比拥挤的街道之中辟出一席较为宽敞之地。 他抬头时,已经能够准确地找到陆书瑾的位置,目光能在无意识的瞬间落在她的身上。 她目视前方,一动不动,只露出半个侧脸。 忽而有一阵风迎面吹来,纱帘卷起来,众神使腰间坠着铃铛的飘带也飞起来,铃铛声交错作响,在鼎沸的声音之中如此微不足道,但却还是传进了萧矜的耳朵里。 他看见风将她肩头的小辫和散发撩起,露出白嫩的颈子和耳朵,精巧的小蝴蝶随着晃动纷飞一般,她微微垂下杏眼,抿了下红唇,一切动作都是那么自然。头顶上的交织的红绸布遮不住所有的阳光,落在陆书瑾的身上时,那些银饰品瞬间被点亮了,闪烁着光芒,灼烫了萧矜的眼睛。 马车纵使行得再慢,也越来越远,直到陆书瑾的身影被人彻底遮住,他才收回目光。 季朔廷的笑声从旁边传来,打趣似的问萧矜:“你说蒋宿和陆书瑾,哪个扮姑娘更好瞧些?” 萧矜奇怪地看他一眼,“这有什么可比的?” “这不是日子难得嘛。”季朔廷催促道:“快说啊。” 萧矜本不想回答,被他催了好几道,这才不耐烦地开口道:“蒋宿。” 季朔廷还惊讶了一下,“这我倒是没想到啊。” 萧矜冷哼一声,心说我还不知道你想听什么答案? 季朔廷并未看出什么,只笑着说:“也就这一回了,陆书瑾是为了还蒋宿之前的人情才答应的,神女游街如此繁琐,他体会过这一次,明年再不会来了。” 萧矜又何尝不知? “其实我觉得梁春堰比较美。”季朔廷在旁边嘀咕着。 马车已经行过去,再看不到人,萧矜也懒得挤在人群里,便抬步离去,几下就将季朔廷甩在了后头,他连忙喊着追上去。 神女游街并没有他们所说的那么枯燥无味,至少站在上面的每一刻,陆书瑾的情绪都是激动难平的,她居高临下,看到了路边的百姓朝他们合十手掌躬身敬拜,看到孩子们挥舞着手里系着彩带的小棍子,看见有人手拉着手高声欢唱。 云城好像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鲜活。 每行过一条街,都会停下歇息小半时辰,如此一来整个城游了个遍再回到中央祀台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城中央点起了密密麻麻的灯盏,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夜晚便不再是夜晚。 祀台中央的大鼎也烧起了烈火,火苗忽高忽低地蹿起来,陆书瑾跟着众人一起下了马车,走上高大的祀台,站在火鼎边。 她看到梁春堰身着金裙站在最前方,裙摆被人扯开铺在地上,他身量高又站得直,光是看个背面就觉得美。 陆书瑾想,难怪梁春堰总被喊来参与这些事,他是很适合的。 火光和灯盏散发出的光交汇落在陆书瑾的身上,烈火有了颜色,映在她的侧脸,细细勾勒她的眉眼。 她站在月色里,站在火焰旁,站在纷纷而落的光影之中,她是众多神使之一。 台下,萧矜又在出神。 “萧小四!”季朔廷喊了好几声,这一声终于撞进萧矜的耳中,他偏头看季朔廷。 “你怎么回事,今日怎么心神不宁?是不是有心事啊!?”周围太过吵闹,季朔廷只得提高了嗓门喊。 萧矜微微摆头,问:“喊我做什么?” 季朔廷往旁边一指,萧矜转眼看去,就看到十几步之外站这个模样俊朗的年轻男子,正对着他笑。 萧矜顿时也露出一个笑容来,大步他走过去,一展臂将那年轻男子抱住,高兴地喊道:“二哥,欢迎回家!” 来人正是萧矜的二哥,名唤萧衡,年长萧矜七岁,在朝为五品文官。 俩兄弟关系亲昵,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面,如今萧衡一回来,最高兴的当然是被独自留在云城的萧矜,他与萧衡的个头已经不相上下,勾肩搭背。 “萧二哥!”季朔廷也欢快地跑来,拉着他的手臂道:“走走走,你今日回来撞上这盛大日子,可得好好喝一杯!” 萧衡揉了一把萧矜的脑袋,跟着二人一同从喧闹的人群之中离去。 陆书瑾在祀台上站了许久,有人站在前面宣读祭祀之语,台下的人群也跟着一起年,声音洪亮而整齐场面极为壮观,陆书瑾不自觉感受到了祭祀的庄重在其中,下意识站得笔直。 这一环节持续了很久,直到鞭炮的声音从四方同时响起,欢呼声持续不断,盛大的祈神祭才落下帷幕,彼时已近深夜。 云城却还未睡去,听别人说这一整夜云城都将亮着光,店铺大开,所有人都会在街上游玩,以欢快之景迎接神明来世间赐福。 陆书瑾头一次参加这种活动,情绪也带着高涨,直到下了祀台心里也是高兴的,正准备随着众人一起上马车回兰楼时,却被蒋宿给拦住。 “咱们不回兰楼了,那地方又吵又狭窄,路上人那么多马车根本行不动,待去兰楼再出来又不知道等到几时,”蒋宿指着前面道:“往前走一段是季哥堂亲的酒楼,他们也在那吃酒呢,咱们去那把衣裳换下来,顺道一起吃。” 陆书瑾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的确便利很多,就随着蒋宿一起去了路口的酒楼。 这酒楼相当气派,有三层之高,门口挂满了灯笼亮堂得很,里头的人也非常多。 蒋宿显然与酒楼的人很熟识,只一提那店掌柜就亲自带着两人去了酒楼的后院,开了个空房给他。 后院是接待贵客的包房,隔绝了前面喧闹的声音,周围终于稍微清静下来。其中一个房门口站着几个随从,其中两个是萧家,蒋宿就唤了其中一个人的名字,说道:“你进去跟萧哥说一声我和陆书瑾来了,让他们加两张椅子。” 随从应了声,转身往包房而去。 蒋宿转身招呼陆书瑾:“走,一起进去换。” 陆书瑾赶忙摇头,“你先吧,我坐会儿。” 蒋宿没勉强,快速地进了房中去换衣。他中午可没吃到萧矜送的东西,这会儿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恨不得马上扒了衣裳飞去桌上吃饭。 院中静下来,陆书瑾紧绷了一天肩膀总算塌下来,肩胛骨处有些酸痛,白日里尽顾着高兴去了丝毫未觉得累,现在疲倦倒是卷上来,她觉得身上的衣裳颇为沉重,便顺着爬上了旁边砌成一层层的高石阶坐下。 上头铺了一层毛垫,看起来是坐的地方。 夜空是明朗的,漫天繁星之中,皎月高悬,陆书瑾的双脚踩在下一层的台阶上双膝并拢,手肘撑在上面用手掌托着双颊,遥遥望着明月。 萧矜出房门的时候,正看到这场景。 他冲门口的随从摆了下手,几人会意很快地从另一头退离,院中只剩下萧矜与陆书瑾两人。 他已不再像白日那样失态,抬步走向陆书瑾。 陆书瑾听见脚步声扭头看来,见是萧矜就坐直了身,也不知是不是太高兴,她比往常更灵动些,笑着问:“萧矜,你今日看到我了吗?” 萧矜走到她面前停下,她坐得高,恰好能与萧矜平视,眼睛里落了皎皎明月,亮得厉害。 他看了看,缓慢地点头。 陆书瑾闻到了浓郁的酒气,鼻尖轻动,“你喝酒了?” 萧矜喝了很多酒,但是还没喝醉,眼眸如不太纯粹但又搅浑了的墨水,说道:“我还清醒。” 陆书瑾却觉得他目光有些灼热了,好似在夜色的掺和下,那目光染上一层说不清楚的暧昧,她生了怯意将头偏到另一个方向,说:“蒋宿去房中换衣裳了,我在这等他。” 刚说完,她忽而觉得耳朵传来温热的触感,微微睁大眼睛,惊慌一般转头看他。 是萧矜将她耳边的发撩开,指尖落在小巧白嫩的耳朵,顺着耳廓往下轻滑,触到了在他眼前一整天的银蝴蝶。 他的指头是干燥的,柔软的,泛着酒气,用极轻的力道落在陆书瑾凉凉的耳垂,带起一阵痒意。 陆书瑾脊背发麻,僵住身体,有些慌乱地望着他。 他今日说了违心的话,虽然季朔廷没有看出来,但他自己心里是知道的。 到底是喝了很多,纵使他还没喝迷糊,但已然比白日从容许多,上午那些被克制被害怕的心跳和温度在此刻也变得无关紧要,萧矜直白地看着陆书瑾,声音低沉而朦胧,像是呓语:“你比蒋宿美多了。” 她被萧矜的视线和这奇怪的氛围灼得脸颊通红,耳朵滚烫,她吓了一跳,张了张嘴发出疑惑的声音,“啊?” 萧矜又说:“梁春堰也不及你。” 陆书瑾一把握住他的手腕,“萧矜,你喝醉了。” 萧矜像被烫似的飞快缩回了手,移开目光侧了侧身,院中的灯盏和头上的皎月都在他的背后,那张俊俏的脸就隐在了暗色中,陆书瑾看不清楚。 “我没喝醉。”他嘟囔了一句,随后他又看着陆书瑾,眉眼轻笑:“今日累不累?” 萧矜仿佛在这一瞬恢复了正常,让陆书瑾松了口气,忙答:“不累。” “怎么会不累,站了那么多时辰,待会儿我找方晋多要些银钱给你,你还穿了那么高底的鞋,比旁人都辛苦。”萧矜偏头,往包房看了一眼,稍稍压低了声音说:“今日我也不去舍房,我二哥从京城回来了,这场饭局估摸要吃到后半夜,就先不带你见他了,明日我再去舍房找你,我先差人给你送回去,吃什么尽管说,在路上顺道买了。” 他确实没喝醉,说话时口齿还是非常清晰的,将事情安排好。 陆书瑾点点头,她其实也不太想去那一桌子上吃饭,萧矜这样的安排正合她的心意。 萧矜说完,视线在她脸上又转了一圈,才转身离去,安排了随从在边上候着。 房门闭上,陆书瑾悄悄呼出一口气,抚了抚方才被搅乱的心腔。 蒋宿换得很快,出来之后陆书瑾与他说了萧矜的安排,他没太在意,只将这银白的衣裙加一些杂七杂八的配饰给安排好,等陆书瑾换下来之后装起来一并送去兰楼,然后就一头扎进了房中吃饭去了。 既都已经安排好,便没什么可耽搁的,陆书瑾迅速换好衣裳离开了酒楼,被萧矜安排的随从带上马车,路上买了些东西填饱肚子,一路寻着较为偏僻人少的道路赶回海舟学府。 学府也是亮堂堂的,大门没锁,一路回到舍房里,大部分的学生都在街上游玩,舍房冷清。 随从按照吩咐留下来给她打水烧水,陆书瑾在池子里泡了许久,将全身上下都洗了个干干净净,再出来时已是夜深,但她还没有困意,就坐在桌前一边擦着半干的头发一边看书。 直到头发也干得七七八八,她才起身熄了灯打算休息。 谁知刚爬上床,门就忽而被人大力敲响,吓得她差点从床上蹦下来。 陆书瑾赶忙披上外衣点了灯,然后开门,就见季朔廷架着萧矜,与另一人合伙将他拖进来,酒气扑鼻而来。 萧矜这回是真的喝醉了,他整个人都瘫在季朔廷的身上,就这么一段路就把他累得够呛。他把萧矜狠狠掼在床上,喘道:“差点把我压死!” 陆书瑾惊诧道:“喝醉了?为何给抬来舍房?他跟我说今日不会来舍房的。” “他说了?”季朔廷奇怪地扬眉,“这小子一个劲儿地喊着要来舍房,我都给他拉到萧府门口了他死活不进,我又给拉来学府的。” 说着,他生气起来,踢了萧矜的小腿一脚:“娘的,就知道折腾我!” 萧矜面色绯红,闭着眼睛微蹙眉头,没有任何动静。 然后拉了被褥随意地蒙在萧矜身上,转身对陆书瑾道:“你不用管他,让他自个在这睡,明日起来他自己会收拾,若是吐了你就喊门口的随从进来清理,别碰他就行。” 陆书瑾看着被蒙了头的萧矜,也不知听进去这话没有。 季朔廷也喝得晕乎,管不了那么多,骂骂咧咧地离开了舍房,门又重新闭上,房中变得无比寂静。 她站了一会儿,转身爬上床,被子刚盖身上又发现灯没熄,于是起身起熄灯,但走到了灯盏旁边却忽而停住了,她思考了会儿,转身往萧矜的床榻走去。 陆书瑾犯了个错误。 她没有听季朔廷的话,扯开了盖在萧矜身上的被褥。 第42章 第 42 章 萧矜喝得醉醺醺的,就这样丢在床上不管不问,陆书瑾怎么都觉得不太好。 她将外衣穿好,去浴房点了炉子,烧了盆热水兑上清水,端到萧矜的床边的矮桌上。 垫着脚将床边的落地长灯点起,视线也明亮不少,陆书瑾转头去看床上的人。他仍旧闭着眼,似乎被这突然亮起的光惊扰,拧着眉将脸撇去了另一边,酒后的萧矜看起来有几分很难得的脆弱感,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 陆书瑾将软和的棉布浸湿,拧成半干,俯身探进床榻,将棉布覆在萧矜的脸上,顺着他侧脸擦下来,濡湿的感觉让萧矜不大舒服,抬手挡了一下。 但他的力道是软绵绵的,陆书瑾压着嘴角笑,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脸细细擦一遍。 萧矜脸上变得湿乎乎的,他不乐意了,翻了个身随手拽起身边的被子,将头埋在里面。 陆书瑾洗了棉布回头,就见萧矜的头已经藏了起来,只露出个身体。醉了之后萧矜的每一个动作好像都充满孩子气,她觉得十分好笑,动手将萧矜的锦靴拔了下来,又伸手拽开被子。 萧矜完全没有抵抗,又被陆书瑾按着肩膀擦了一遍脸和脖子,他觉得难受了,闭着眼睛皱着眉,拧着一股烦躁的意味,开始用力推拒陆书瑾的手和在脖子上作乱的棉布。 她又笑了笑,顺势抓住了萧矜的手,用棉布将他掌心和手背都仔细擦了擦。 忙活了一阵,萧矜的脸和手都擦了个干净,她将棉布扔进水盆里,抬手解了萧矜脖子边的一颗盘扣,低声唤道:“萧矜,起来把外衣脱了。” 萧矜没反应。 陆书瑾也没勉强,将被子扯过来,在他身上盖好,端着水盆去浴房倒了,出来时正听见有人敲门。 她快步行过去,就见陈岸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锦盒,低声说道:“这是季少爷差人送来的醒酒汤药,少爷若是能醒就让他喝了,若是没醒就算了。” 陆书瑾想起季朔廷走的时候嘴里还一直在骂,没想到转脸就让人送了醒酒汤药来,细心又妥帖。 她点点头小心地接过锦盒,回到房中打开,里头放着比茶盏稍大些的瓷碗,盖子封的严实,还泛着温意。 她走去床边推晃着萧矜的肩膀,低低唤道:“萧矜,萧矜……” 声音如细流一般,涓涓而入,萧矜醉得头脑昏沉,意识模糊,他睡了一阵但并不安宁,起初有人拿着湿热的东西在他脸上糊来糊去,他伸手推拒了几下没能推开,连带着手也被人抓住,一遍又一遍地被擦着,许久之后才停下。 身上压了被子,一切消停下来,萧矜烦躁的情绪稍稍退去,又陷入短暂的梦境。 他看见迎面飞来了一群蝴蝶,皆扑闪着银色的翅膀,从他眼前一只一只地飘过去,萧矜心尖晃荡起来,浑身开始发热,下意识伸手去抓蝴蝶。 “萧矜,醒醒……”耳边又传来细碎的声音,银蝶瞬间消散了,萧矜没抓到。 他气恼起来,终于在晕乎的意识中挑出一丝清明来,带着怒气睁开了眼睛,想要瞪死身边这个一直烦扰他的人。 却看见了暖色灯光下的一抹白嫩,嵌在脸上的那双漂亮眼睛正在床沿认真地看他。 萧矜怔住,视线模糊不清,晕晕晃晃。 陆书瑾喊了好几声没喊醒,原本都打算放弃了,但却没想到他忽然睁开眼。他的眸色浅,蒙上一层模糊的醉色,睁眼后有一会儿是没有聚焦的。陆书瑾伸手在他面前摆了摆,这才让他凝聚了视线,带着茫然发出低低的询问,“嗯?” 她道:“起来把醒酒汤喝了,否则你明早醒来定会头痛难受。” 轻轻的声音传入耳朵,萧矜觉得非常熟悉,他认真地看着面前人,努力去辨别是谁。热意一阵阵席卷,他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感觉难受了,便一把掀开了身上的被子,动作粗暴地解衣襟的衣扣。 陆书瑾见他坐起来,就转身将盒子里的瓷碗取出来,生怕洒了里头的醒酒汤。碗盖一打开,一股桔香随着热气腾起,还有着浓郁的姜味,闻着就不大像是好喝的玩意儿。 陆书瑾端着走到床边时才发现萧矜竟然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将上身的衣裳都给脱了,坐在床上发呆,眼眸半敛着看上去像是要坐着睡着。 她又没忍住笑,拍了拍萧矜的肩膀,将瓷碗试探着递到他面前:“快喝。” 萧矜倒像是真的在等她,慢慢地转过头,将瓷碗接在手中,二话不说就往嘴里送。 陆书瑾得了闲,目光从他俊朗的眉目往下,顺着下巴落去脖颈,看过上下滑动的喉结,往精瘦的胸膛而去,最后落在他左肋的伤口。 已经拆了线,但留下了很明显的痕迹,伤口处的肉还没有完全长好,泛着粉嫩的颜色,有一层薄薄的痂。陆书瑾蹲下来,想起那日凶险的夜色,这伤口流出的血染红了萧矜的半边腰身,他却还能露出一个笑容来与她说话。 这伤若是落在她身上,怕是要去半条命,在萧矜眼里却是小伤。 她想着,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落在那层薄薄的痂上,轻轻摩挲,说道:“伤都没长好,为何喝那么多酒?” 萧矜没有回答,而是一把攥住了她的手,低头看她。 陆书瑾也抬头与他对望:“喝完了?” 光影婆娑间,萧矜的眼前人影晃个不停,他努力去看,恍然看到了梦中没有抓到的银蝴蝶,那蝴蝶飞进了眼前这人的眼中,一张让他回味了一整天的脸渐渐有了分明的轮廓。 萧矜的清醒大概只有这么一瞬,手上猛地用力,将人往上一拉。陆书瑾没防备,一下就被拉起来半跪在床榻,另一只手为了支撑身子下意识扶在萧矜的肩胛上,脸凑到了他的跟前。 掌心触到萧矜的皮肤,陆书瑾的脸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立马就红了起来。 她吓一大跳,匆忙要往后退,双颊却一下被捧住,以一种不容她退却的力道往前拉。 萧矜醉得厉害,动作没有正常人的那种分寸,这一拉差点让两人的鼻尖撞上。陆书瑾看着近在迟只的脸吓得不轻,整个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双手推着他的肩膀:“萧矜,萧矜!你放开我!” 萧矜眨眼,在模糊之间好似又看到了肤若白雪,眉目染墨的脸,朱红刺目的红唇,与眼前这人的脸重叠。 但也感受到了抗拒的力道,他脑中没有别的想法,只觉得那雪肤杏眼,能够扯得他心尖动荡不安的美人又到了面前,用着软软的声音一声一声唤着他的名字。 他当即将头一侧,仰头去吻住美人的唇。 动作太快,陆书瑾根本反应不及,待反应过来时只觉得唇上贴了温热柔软的触感,她震惊无比地瞪大双眸。 随后很快地,陆书瑾用力挣扎起来,但头被萧矜的双手捧住,一时竟挣扎不开,感觉到唇瓣被牙齿咬了咬,力道不重,又被舔舐着,像被品尝。 萧矜感受到她剧烈的挣扎,脑子犯了浑,将她带着转了半个圈,掼倒在床榻上,欺身压上去,制止住她不安分的挣扎。 陆书瑾的心脏跟疯了似的乱撞起来,热意在脸上奔腾放肆,沿着脖子传至四肢百骸,害怕惊惧一涌而出,猛烈的挣扎还当真让她扭脱。陆书瑾侧着头用力推身上的人,咬牙切齿气道:“萧矜,你能不能清醒……” 话还没说完,萧矜就追了过来,掐住了她的双颊,似不满她方才的挣脱,又加了些力度桎梏她,强横索取。 陆书瑾方才的话喊了一半,嘴没合上,给了萧矜可乘之机。于是这一瞬间,酒气混着桔的酸,姜的辣被舌头卷进来,非常凶蛮地入侵她的领地,强迫她品尝醒酒汤的味道。 她越是抗拒,萧矜越是凶戾,将她死死按住。 陆书瑾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慌得身子都在颤抖,心悸几乎将她淹没其中,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挣动分毫。她在此刻明白了萧矜那强壮的身体下蕴藏的力量,同时也知道萧矜这会儿根本醉得没有思考,全凭着本能行事,不能与他对着来。 她松懈了所有抵抗力道,身体彻底软下来,仰高了头被迫承受他的吻,无措地任由他在口中胡作为非。 很快,萧矜就察觉了身下人的顺从,桎梏的力道也松了,越来越温柔。 在唇上流连许久,他忽而离去,陆书瑾忙撇开头张大了嘴,费劲的喘息着,将有些泛凉的空气吸进肺里。 还未缓过神,耳垂就一下被含住,湿热包裹而来,又传来被牙齿咬住的轻微痛感,被吮吸着,像小狗舔着心爱的骨头似的,将她抱在怀中亲昵。 陆书瑾整个人滚烫得都要化开了,脊背泛起酥麻,脑子也跟着不大清醒,推了他两下没推开,低低的嘤咛。 萧矜略显粗重的呼吸全喷耳朵上,灼烧着陆书瑾的肌肤,滑嫩湿热的舌尖描绘着小巧的耳廓,力道一会儿轻一会儿重。 咬够了,又去吮她的唇,气息在两人之间纠缠交融,难分彼此。 房中寂静无比,急促的呼吸声就变得非常明显,伴着震耳的心跳声,旖旎裹挟着滚烫炽热的温度,将两人缠在一起。 陆书瑾撑了一会儿,被夺取的呼吸让她彻底顶不住,握起拳头用力捶打萧矜的肩膀,又去扯他的长发,发出呜呜的低喊。 萧矜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但他脑袋晕的厉害,困意排山倒海地袭来,轻轻舔了舔陆书瑾的唇瓣,头往旁边一栽,一下就睡死过去。 身上的力道全部消失,陆书瑾用力将他推翻,飞快地从床榻上爬起来,用衣袖使劲擦了擦嘴。她一边拉拢稍稍揉乱的衣襟一边往后退,慌乱间脚绊到矮桌上整个人往后倒去,低呼一声后摔在地上,同时撞翻了中间的大屏风。 桌子也给撞翻,上头的东西撒在地上,乱乱糟糟。 她惊慌失措地爬起来,对眼前这场景目瞪口呆,有一种气恼的无可奈何,瞪了瞪床上睡得跟死猪似的萧矜。 喝醉之人完全无法沟通,但酒醒之后陆书瑾又不可能拉着萧矜质问他为何亲她。她甚至已经开始害怕萧矜清醒之后想起这些事,那要她如何去面对? 他若是想起自己喝醉了酒,亲了一个男子,恐怕会当场发疯。 陆书瑾没有处理这些事的经验,她站在这狼藉之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直到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才猛然回神,整理了下凌乱的衣裳开了门。陈岸站在外面询问:“陆公子,屋里发生什么事了?” 陆书瑾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只是脸颊被捏出的指印还隐隐存在,她丝毫不知,从容道:“萧少爷踢翻了桌子和屏风,你们进来帮忙扶起来。” 陈岸的视线在她脸上晃了一圈,担忧道:“陆公子可无恙?我家少爷醉了酒之后不能招惹,会打人的,先前就把季少爷的眼睛打青,留痕好几日呢,我先前应该先跟你说清楚的。” 说得太晚了,她现在已经知道季朔廷临走为何会叮嘱她扔着萧矜别管了。 他倒是没打人,但是咬人了。 陆书瑾用手背揉了揉脸颊,说道:“无妨,他没打到我。” 陈岸也不知道信没信,喊了一人一同进屋搬屏风,瞧见歪道的桌子和撒一地的东西,又朝陆书瑾投了个怜悯的目光。 陆书瑾佯装没看见。 陈岸用极快的速度将东西清理好,屏风也扶起来,还贴心地给自己主子盖上被褥,再退出房去带上了门。 陆书瑾看了看萧矜,再不折腾了,老实爬回自己的床榻上。 她心乱如麻,辗转许久都没有入睡,唇上总是传来被咬的触感,鼻子里都是少年炙热滚烫的气息。 直到天色灰亮,她才缓缓入睡。 梦中她看见萧矜勃然大怒,凶狠地瞪着她,似要动手。陆书瑾惊惶不安,眉头紧蹙,想要逃离但手被狠狠拽住,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 一场惊险的梦结束,陆书瑾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正午,阳光将整个房间照得透亮,房中相当安静,外头隐隐传来细微的声响。 她迷茫地坐了会儿,这才撩开纱帘坐在床沿,刚穿上鞋就有人敲门,随后门被打开,萧矜低低的声音传过来,“先不急,等他睡醒……” 陆书瑾听到萧矜的声音,身体猛地僵住,意识也清醒,心中升起一股子没有来的焦灼,咬着下唇没动弹。 他已经醒了?还记得昨夜的事吗?会不会像梦中的那样因此发怒? 可她才是被强迫的那个,若是萧矜当真发怒,她绝不会退让半步,就算萧矜真的抡拳头打她,那她…… 陆书瑾急起来。 她能怎么办?打又打不过,拼家世背景也根本毫无胜算,总不能让萧矜按着欺负了又白白打一顿啊! 这么一想,陆书瑾就生气了。 她昨夜就不该多管闲事! 房中响起窸窣声音,萧矜忽而从屏风另一头饶过来,刚走两步就看见坐在床边的陆书瑾,他停了脚步。陆书瑾转头看来时,双眸里带着愠怒,嘴角沉着,虽然模样并不凶,但萧矜不敢往前了。 陆书瑾看着他不说话,萧矜也站着不动。 她心脏又开始剧烈地跳,手不自禁握成拳头,面上还是镇定的,但脑中乱成一团,想着该如何应对萧矜。 就这样隔空望了会儿,最后还是萧矜先开口,语气温和,似还带着些许讨好:“你……醒了?饿不饿?” 陆书瑾设想的那种情况没有出现,她顿了顿,回道:“不饿。” “那你先去洗漱,我让人备膳食送来。”萧矜站在那边没动,眼睛却不安分地在她脸上扫来扫去。 她应了一声,穿好外衣和鞋子,起身去了浴房。 洗漱完之后出来,就看到萧矜斜倚在她的桌边,是特地等她出来。陆书瑾略有戒备,在几步之远的地方停下来,计算着若是萧矜突然发难,不至于一下就打到她。 萧矜偏头看来,像方才一样在她脸上看着,迟疑道:“昨夜我喝醉了。” 陆书瑾点头,“我知晓。” “我喝醉酒之后有一个毛病,就是意识不大清醒,昨夜……” 陆书瑾的心一下子吊起来,忐忑不安,继而听他迟疑道:“我是不是打你了?” “啊?”陆书瑾乍然愣住。 “你让我好好看看。”萧矜上前两步,捏住她的脸左右看看,眉间拢上一层忧色,说:“我打你什么地方了?还痛不痛?我醉了之后下手没轻没重,醒来又什么都记不得,不知道昨夜是个什么情况。” 陆书瑾微微张着唇,惊得呆了一会儿,后将他的手拂开说:“你没打我。” “但是陈岸跟我说,昨夜他听到房中动静大了,进来一看桌子和屏风都倒了,屏风的角还磕坏了,不是我对你动手了吗?”萧矜反问。 他是真的一点都记不得了,记忆只停留在酒楼的包间里,桌上几人都喝得东倒西歪,他头晕得离开,一头栽在了季朔廷的身上,后面的事就忘了。一醒来就发现自己睡在舍房,上身没穿衣裳,裤子却完好,还从被褥里刨出一个瓷碗,散发着姜的气味。 他赶忙起身沐浴,问陈岸昨日的事,听到房中的桌子翻屏风倒时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对陆书瑾动手了。 但陆书瑾一直在睡,他就只能等人醒了再问。 见他神色认真,像是真的忘记了,陆书瑾心中一喜,担心的事瞬间消失,她笑了下说:“没有,只不过是你没注意踢倒了矮桌才连带着撞到屏风。” 萧矜也松了口气,说道:“我这毛病一直都有,原以为我喝醉了会将我送回萧府的,却没想到季朔廷把我拉回舍房了,幸好没打到你,否则就糟了,你可挨不住我一拳。” “对对对,”陆书瑾对这话极为赞同,想起昨夜事,她脸上就发烫,但为了不让萧矜看出端倪,她直直地看着萧矜的眼睛,表现得相当从容镇静,说道:“你伤势未大好,不宜多饮酒。” 他的眉眼染上笑意,如春光攀进眸里,俊俏非凡,“我也就偶尔喝这一回。” 陆书瑾的视线无意间从他唇上滑过,尤记得这张嘴昨日是如何凶蛮作乱,她心跳一滞,赶忙用笑声掩饰,往外走,说:“我去把昨日的衣裳洗了。” 她脚步匆匆,没等萧矜说话,就径直抱了衣裳桶出门。 萧矜的目光循着她的背影追了会儿,再收回来时,嘴角的笑意压不下去。他回到自己桌前坐下,从压着的书籍下抽出先前放在下面的那封写给他爹的书信,拿出来搁在桌上,视线轻飘飘落在上面,想了半晌。 最后点了烛台,将信给烧了。 第43章 第 43 章 萧矜将昨夜的事忘了,那么知道的就只有陆书瑾自己,她想着,干脆她也假装不记得。 那些场景光是想想,心跳就乱拍了。 虽说她的确是吃了亏,平白让萧矜那个醉鬼轻薄,但她现在的身份到底是个男子,且是他神志不清时做的,只怕是将她当成了哪个姑娘才会如此,若真因此事争论起来也争不出个长短,反正也是误会一场。 她想来想去,把自己的思路给理清楚了,情绪也轻松不少,抱着洗干净的衣裳回去晾晒。 进门时,萧矜已经不在房中,但桌上摆好了中午的吃食,她搓了搓冰凉的手打算先填饱肚子。 吃完饭后她出了门,刚走到舍房院就听见身后有人唤她:“陆兄!” 她停步回望。梁春堰正望着此处赶来,笑得双眸眯起来,不紧不慢问:“你要去何处啊?” “出门,去城东买东西。”陆书瑾的回答很简洁。 梁春堰露出喜色,“我正巧也要去那地方,不如结伴同行?” 两个人若是坐人拉车,就能分摊车费,对陆书瑾来说也是好事,顺路而已,她欣然应允。 梁春堰就走在她的身侧,二人往前走,他说道:“昨夜游街结束之后,我一直找你来着,没曾想你后来没去兰楼。” 陆书瑾道:“是蒋宿说再去兰楼麻烦,就带我去了别地方换衣,换完我便回学府了。” 梁春堰道:“原来如此,我起初还以为是人太多挤得散了,问了几人都没问出缘由,后来回了学府见你房中的灯在亮着,才放下心来。” 陆书瑾倒当真没想到他会这样关心自己,有些惊讶地看他一眼,“多谢梁公子关心。” 梁春堰的性子比她想象的还要温和,想起他先前被刘全打得那么惨,也属实是惨,不免有些同情他。陆书瑾主动问道:“梁公子是要去城东办什么事?” 梁春堰道:“我不喜在屋中闲着,所以想出去走走。” 陆书瑾随意应了句,没再接话。 她并就不是爱聊天的性格,出了学府之后两人上了拉车,一路上都是梁春堰主动在说,陆书瑾简单回应,并不往深处聊。梁春堰也不在意,脸上挂着温柔的笑,说得也都是些不关紧要的小事,让陆书瑾觉得相处起来颇为放松。 城东区是云城百姓皆公认的富贵之地,城中有些家世的人都会在城东一带购置住宅,尤其是萧东区附近,因着靠近将军府,周围的商铺都十足华丽,住宅也贵至天价。 梁春堰没什么事,便随着陆书瑾在萧东区路上闲逛。她像是漫无目的,边走边看,繁华商铺从眼前而过,有时瞧见了些稀奇古怪或是精致的东西被吸引了,她与梁春堰就进去看看,并不买。 由于陆书瑾身着萧矜先前所赠的衣袍,长发半绾戴着翠玉簪,小脸白俊,进了门后店铺老板也不敢怠慢,跟在二人身后转。 从前从不曾有这样的待遇,实际上她穿着以前那身布衣,这样的店铺她根本不会踏进去,因为多半要遭店老板的冷眼和讥讽。 一路与梁春堰走着转着,直到疲惫之时才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地方。 那是一家两开门的商铺,挂在上头的牌子是墨。 她刚走进去,店内的墙上挂着山水字画,下面的柜子摆了笔墨纸砚,还有些文人多爱的折扇与盆景之类的。陆书瑾就站在折扇柜前,拿起其中一把认真端详。 扇子做工精细,扇面平滑,上头画了戏水鸳鸯,颜色干净字体工整。 掌柜是个胖胖的中年男子,走过来眯着眼笑道:“小公子,可有喜欢的?” 陆书瑾拿着扇子问:“这扇子如何卖?” “这是竹扇,上面的字画是秀才精心所绘,你若是想要,收你二百文。”掌柜道。 陆书瑾约莫也猜到不便宜。这扇子不是用具,而是把玩在手里的,算是一种装饰品,且用料也讲究,加之是秀才在上头写绘,此地又是萧东区,所以价格要高不少。 她指了指里面那柄白玉扇,问:“那把呢?” “那把是玉扇,制作打磨都要废很大的功夫,是以比竹扇贵许多,得一千七百文。” “都是这个价吗?”陆书瑾又问。 “那倒不是,”掌柜笑了笑,说道:“木扇骨扇玉扇的价格都很难估量,不止因为做工和用料,与扇面上的东西也有很大的关联。不管是木,玉还是骨,都分上等和次等,自然是用料越贵,成价越高,若是顶尖的玉做出来的扇子,可谓是价值连城,但若是名人绝迹,那价格也不可估量。” 陆书瑾听着,但神色并未太多变化,她将种材质的扇子都拿起来看看,拿着其中一种玉扇问:“这种有没有白面扇?给我拿五把。” 掌柜接过去看看,道:“我让人找找。” 说着他唤来台边坐着的半大孩子,给他指了地方让他去后院找,不多时孩子就抱了五把扇子来。 陆书瑾拿起来一展开,扇面皆是洁白,没有杂质。她又将扇子其他地方细细检查,确认五把扇子都是完好的,才问道:“这些一共所少银钱?” 掌柜拿来算盘,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拨弄着道:“一把是一千七百文,你要五把的话……统共八两余五百文。” 陆书瑾道:“我这一下就买了五把,掌柜给便宜些吧吗,一共八两如何?” 她这一出倒把掌柜给说懵了,因而一直在萧东区做生意,来这里光顾的大多都是富贵人家,且是文人喜好,大多都不会自降面子而讲价,这小子倒是坦然,一开口就砍了五百文。 掌柜面露为难,“小郎君啊,你这不是存心砸我生意嘛。” 梁春堰在边上看了半天,这时候也开口:“现在是冬季,扇子自然也卖不出去,何不让些步做成这笔买卖,冬日里多添一碗热汤也是好的。” 陆书瑾忙应和,厚着脸皮与掌柜来回扯了几个汇回合,最终掌柜在两人的努力下退让,以八两百文将五把白面玉扇卖给陆书瑾。她又买了四副空面画卷,这才在掌柜欲哭无泪的眼神下满意离去。 “方才多谢梁公子相助。”陆书瑾抱着东西笑道。 梁春堰接手过去,帮她拿了些许,问道:“不知陆兄买这么多空面扇纸作何用处?” “送人的。”陆书瑾回道。 两人瞧着天色渐阴,似乎要下雨,便不再闲逛一同打道回府,到时天将将黑,二人在舍房院口道别。 陆书瑾回去后先将买的东西都放起来,拿出以前的纸出来,在上面练习字体。 入夜之后,萧矜带着晚膳来了舍房,一进门就见她埋头苦练,说道:“先别写了,过来吃点东西。” 陆书瑾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回神疑问:“你怎么来了?” 萧矜走过去,将食盒放在桌上,说:“今晚睡舍房。” 这小少爷一会儿睡萧府,一会儿睡舍房,也不知道在瞎折腾什么,陆书瑾是完全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她把纸收拾好放在桌边,去洗了手回来准备吃饭,却见萧矜两手正拿着她方才练字的纸挑着眉看,见她来了讶然问:“你在模仿王羲之的字体?” 陆书瑾面色如常,点头道:“闲来无事学一学。” 王羲之可是千古名人,他的《兰亭序》被誉为“天下第一书”,陆书瑾模仿的就是其中的几句,有些还略显生疏,但有些仿得极其相像。萧矜打小就见过不少王羲之的书法拓本,如今再看陆书瑾,觉得她再练练,足够以假乱真。 萧矜笑眯眯道:“你这双手,是金贵的,日后干那些洗衣打扫的糙活,留给下人就是。” 他之前提过,但陆书瑾是坚持要自己洗衣裳的,不肯退让。萧矜也不好强迫,所以每次提起都是用劝说的语气。 陆书瑾就装聋,低头吃着晚饭。 她吃饭像兔子一样,没有声音,萧矜低头看她,视线落在她耳朵上,盯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明日下学随我一起出去一趟,见见我二哥,如何?” 这事情是一早就说好的,陆书瑾点头。 萧矜没有马上走,靠在桌边,沉默片刻,忽而说道:“我二哥性子随和,很好相处,他这次回来只要是办官银一案,我昨日与他说了你,是他说要见你。” 陆书瑾听到这,突然想起一事来。 她先前就想跟萧矜说的,但是那日之后萧矜一直没有来舍房住,平日见面都是在学堂,并不适合谈这些话所以一直搁置,眼下正好有机会。 她抬头看萧矜,说:“你不是一直介怀为何我不肯喊你一声萧哥吗?” 萧矜愣了愣,“啊。” “我先前跟你说过,我没有爹娘。”陆书瑾说:“我出生没多久,爹娘就突遭横灾死在回家的路上,四岁时祖母也一跤摔死,自那之后村中人皆说我命里克亲,出生不过四年就克死亲生父母和祖母,亲人皆避而远之。后来姨母将我接到她夫家,从不曾让我叫她姨母,也不能唤她的儿女表哥表姐,只以二小姐少爷称。” 她撇了撇嘴说:“就是如此了,我从不会叫别人哥姐。” 萧矜紧紧拧着眉,“这样荒唐的话,你也信?” “信啊。”陆书瑾又把头低下去,声音平静道:“当然是信的。” 若非如此,她怎么会自幼死了父母,又死了唯一给她疼爱的祖母。当然,她也因此坚信当初宁欢寺摇下的上上签,会让她的命理逐渐往幸运的方向靠拢。 萧矜也明白了,从她脖子上戴着那根上上签就能够看出来,陆书瑾根本就是个迷信的小书生。 他笑了笑,纵容道:“那你可千万别叫我哥哥了,喊名字也好,亲近点。” “会吗?”陆书瑾疑惑。 “会啊,不管你叫我什么,咱俩都亲近。”萧矜揉了一下她的头。 事情仿佛说完了,萧矜站着还没走,带陆书瑾快要把饭吃完的时候,他才问:“你今日跟梁春堰出门做什么去了?” 陆书瑾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先前萧矜不在舍房的时候,她也没少出去,并不听他问起。她如实回答:“买东西去了。” 萧矜又问,声音平静,没什么起伏,“怎么与他交上朋友了?” “他性子温和,相处起来很轻松。”陆书瑾道。 萧矜沉默了,有许久都没说话。 陆书瑾将碗筷简单收拾一下,抬头看他,“怎么了?” “无事。”萧矜的脸先前没有笑意,但与她对视时,又弯唇笑了,说道:“对了,今日乔老又把我拎过去痛骂一顿,我这些日子旷学已经引起了学府夫子的不满,平日里留下的课余策论我都没写,我看你挺闲,倒不如你帮我写了吧。” “啊?”陆书瑾大为吃惊。 “啊什么。”萧矜抱起双臂,“不乐意?” 陆书瑾当然不乐意,怎么都这会儿了,她还得帮萧矜代写策论?但她刚吃了萧矜带来的饭,嘴里的味儿都还没散,这时候能说一句不乐意? 她抿抿唇道:“你分明自己可以写。” “左手写字太累了,咱俩关系这么亲近,你忍心看我受累?”萧矜反问。 他很理所当然,理直气壮,陆书瑾一下就找不出话来反驳,只好应下。 萧矜把题目丢给她之后,顺道把吃空的碗碟给带了出去。 如今情况不比从前。之前她是为了算计刘全才找主动给萧矜代笔,但现在没有旁的原因,她自然不愿做这事,且不说每日写两份策论很累,就是让夫子们发现了,又免不了一顿批评。 陆书瑾一边写,一边想着如何让萧矜打消这个念头,窗外逐渐响起了密集的雨声,下午没落下的雨,现在落了。 她忽而心生一计。 夜深雨势大了,萧矜到底还是没回舍房睡,陆书瑾锁了门一觉睡到次日大早,像往常一样洗漱整理东西,出门赶去学堂。 雨还在下,但不算大,陆书瑾没伞,就顶着密密的雨滴前行。 吃了早饭之后,陆书瑾这次没有直接赶去丁字堂,而是绕了一下,去了靠近学府正门的小池子边上。 学府正门出有两个小池子,是专门修来养鱼的,并不高。 时辰也不算太早,正门正陆陆续续进来不少上早课的人,陆书瑾蹲在池子边上,把给萧矜写的策论拿出来,泡在了水里。 这纸是好纸,但沾了水之后,上头的墨迹很快就晕开,待陆书瑾再拿出来之后,已经糊成一片。 陆书瑾见了颇为满意,小心翼翼地甩了甩上面的水,然后将这两张纸与其他纸夹放在一起,背着书箱去了丁字堂。 她进门之后坐了没一会儿,萧矜就进来了,径直走到她边上,坐在她前面,说:“晨起吃的什么东西?” 陆书瑾没想到他来那么早,惊讶了一下,回:“肉丝粥。” “昨夜雨太大,没能回去。”萧矜说。 陆书瑾也料想到了,并不在意。 “想不想搬到我那里坐?”萧矜突然问。 他像是突发奇想,陆书瑾觉得奇怪,“我在这里坐得挺好,为何要搬?” “你不想跟我坐一起吗?”萧矜反问。 陆书瑾看着他,眉毛轻扬,说道:“若是我在意这些,一开始进丁字堂就不会同意坐在这里。” 萧矜眼中滑过一丝懊恼,并不明显。他偏着头往窗外看,停了一会儿才说:“过两日学堂有测验,你得跟我坐在一起。” 陆书瑾一下子就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瞪大眼睛:“萧矜,你不能这样,上次咱们就被逮住了。” “那次是不走运,这次当心点就好。”萧矜将双眉一横,又恢复了纨绔少爷的凶蛮,不讲理道:“我说什么便是什么,待蒋宿来了,你与他一起搬到我前面坐。” 陆书瑾心中一横,想着倒测验的时候萧矜若是让她再帮忙作弊,她就当场把萧矜给举报,大义灭纨绔。 见她没再反对,萧矜心情又变好了,笑着问:“给我写得策论呢?” 陆书瑾从书箱里摸出一沓纸来,将其中几张黏在一起的当着萧矜的面撕开,递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萧矜拿在手里,“我要的是策论,不是这两团完全看不出糊了什么的废纸。” 本来盘算着萧矜不来上早课,等早课结束那两张纸就差不多半干,但没想到他今日来得早,陆书瑾的计划被打乱,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道:“下雨,打湿了。” 萧矜看着她,轻挑眉峰问道:“当真是下雨打湿了?” 陆书瑾点头。 “好你个陆书瑾,”萧矜想起在学府门边的池子里看到的景象,笑了,“你是不是欠揍啊?” 第44章 第 44 章 陆书瑾一脸的无辜。 她并不知道萧矜为何会说这话,但她清楚萧矜是不会动手打她的。 果然他笑了会儿,奖那两张糊的完全看不见字迹的纸给揉成一团,拍了拍她的桌角道:“来,我给你把桌子搬过去。” 陆书瑾拦了一下,“不成,我不想……” “不想什么?”萧矜将双手撑在桌子上,身子往前倾,凑近了她问。 陆书瑾沉吟片刻,说道:“助纣为虐。” “好哇。”萧矜气笑了:“你居然这么说我?” 萧矜本也没打算让她再帮自己测验作弊,但见她这副模样,还是忍不住逗她,一把就将桌子给抬起来,哼了一声道:“你就是不从也不行!” 他十分轻松地将桌子给搬到了自己的位置旁,陆书瑾没办法只好抱起自己的书箱跟在后面。萧矜动作很快,把他和季朔廷的桌子往后拉了拉,把陆书瑾的桌子加在前面,说道:“日后你就坐这里。” 陆书瑾倒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跟他争执,对她来说坐在何处都是一样的。 萧矜见她坐下来,也跟着落座,很无情地扔下了蒋宿的桌子,说:“他的让他自己搬。” 于是蒋宿兴高采烈地来学堂之后,就看到座位只剩下他自己的桌子孤零零地立着,当即很委屈地跑到萧矜位置旁问,幽怨地看着他,“萧哥,你怎么能把我的同桌给挖跑了?虽然我意见不太重要,但好歹陆书瑾也是跟我坐了一段时间的,我对他也是有感情的,我觉得你应该问问我……” “别啰嗦了,”萧矜不耐烦地打断他,“你也过来坐。” 蒋宿顿时乐了,龇着大白牙屁颠屁颠跑回去把桌子搬过来,坐下来之后还用肩膀撞了下陆书瑾的胳膊,小声道:“我终于又能跟萧哥坐一块了。” 陆书瑾笑着问:“你以前也是坐着里的?” 蒋宿就说:“我原本坐萧哥后面,但之前我在课堂上睡觉打了呼噜,连累萧哥被乔老骂,他就把我赶走了。” 陆书瑾道:“这么说,能坐回来你很高兴?” “那当然了!”蒋宿回头去看萧矜,笑嘻嘻道:“我就想跟萧哥在一块!最好是拿米糊糊把我们俩黏起来,到哪都不分离!” 她也跟着回头,就见萧矜正支着脑袋骂他:“你要是身上有毛病现在就去找医师给你治,别耽搁了病情。” 蒋宿眨故意冲萧矜挤眉弄眼,“我这是心里的病,相思病,医师治不了,只有萧哥你能治。” 这一下是把萧矜恶心到了,他拧起眉往后靠了靠,正要说话目光却忽然瞥到陆书瑾身上。她听着两人说话,眼里都是轻微的笑,似觉得颇为有趣。 萧矜神色稍怔,那些要骂蒋宿的话就没说出口。 蒋宿得寸进尺,将头往萧矜的肩膀上去蹭,萧矜反应很快一把就抵住他的脑袋,两个人纠缠起来。 正闹着时,季朔廷踏进了学堂。 对于丁字堂的早课来说,季朔廷是稀客,他不像萧矜那般随意想来就来,想不来就旷。用他自己的话说呢,他是很守规矩的人,说了不来早课就不会来。 但是今日却来了,见到陆书瑾和蒋宿坐在前面,他露出个惊讶的神色,但很快就想明白这肯定是萧矜的主意。 他顺手扯了一把蒋宿,将人从萧矜的身上拉开,自个坐下来嘲笑:“我先前说什么来着,有你后悔的时候。” “后悔什么?”蒋宿不明所以地问。 季朔廷没回答,倒是萧矜轻哼一声,说道:“你若是再对着我发疯,你指定后悔,因为我会把你打得鼻青脸肿让你小舅都认不出来你。” 这招有用,蒋宿顿时就收敛了。 季朔廷这句话是说给萧矜听的。当初陆书瑾调来丁字堂时,季朔廷是早课结束之后来学堂才知道,当时他看了看陆书瑾的位置,就说了这句话:“让他坐那么远,有你后悔的时候。” 当时萧矜嗤之以鼻,不以为然。 今日他进门,就看到陆书瑾独自坐在里头靠墙的位置,前后的人都在嬉笑说话,唯有她自己安安静静看书,虽然来丁字堂也有段时日了,但她仍是格格不入。 让陆书瑾搬到后面坐,是萧矜一瞬间冒出来的想法,没有旁的心思。 但季朔廷当初说的话也算应验,他辩解不了,索性装听不见。 钟声敲响,陆书瑾扭回去看书,蒋宿也安分了。季朔廷往萧矜身边凑了凑,小声问:“你昨晚在舍房没折腾吧?” 萧矜想起此事就气,睨他一眼,“你怎么把我送舍房了?我不是说了要回萧府的吗?” 季朔廷摊手,“到了萧府门口,你抱着门口的石狮子死活不肯进去,你哥说的话你都不听,力气跟牛似的,只能给你带来舍房了。” 他话锋一转,问道:“怎么,你对陆书瑾动手了?” 萧矜摇头说:“我记不清了,但应当是没打,没见他脸上有青肿。” “也不一定,说不定打了他没吱声呢,他就是个闷葫芦的性子。”季朔廷压低声音说:“你这喝了酒就爱打人忘事的毛病是真要命,日后别再喝醉了。” 萧矜自知理亏,没有反驳。 他昨日一整天状态都不太对劲,耳朵里全是热闹的声音,但却无法投入那盛大的节日气氛之中。他不止一次的出神,等回过神来时,才察觉方才脑中又在想陆书瑾那副扮成姑娘的样子。 萧矜见过各种各样的美人,但从未有这样奇怪的感觉,他感觉自己的心是平静的,不会在像第一眼看到陆书瑾姑娘模样时波澜不断,但就是不知为何,他一遍又一遍的晃神。 所以昨日才不小心喝得多了些。 但今日一早,看到陆书瑾又恢复了本来模样,那些奇怪的情绪就消散了,他也觉得自己好笑。 可能是因为陆书瑾扮成姑娘的样子,太像个姑娘了,才让他有些不适应。 萧矜抬眸,看向陆书瑾的后脑勺。 心想,现在他正常了。 “你今日为何来那么早?”萧矜反问。 季朔廷来上早课,是很反常的事情。 果然问起这事,季朔廷的脸色就僵了一下,笑意迅速冷却,说道:“我一夜未眠,躺不住了便起床顺道来上早课。” “什么事?”萧矜不经意地问。 “昨夜回府,收到了我祖父的信。”季朔廷轻叹一声,拧了拧眉头:“不说了,烦。” “可有提及朝中情况?”萧矜压低了声音问。 “略有提及,三皇子前阵去了北疆,一时半会回不来了,恐怕无缘东宫之位。”季朔廷也低低回道:“四皇子与五皇子尚无功无过,六皇子前阵献策处理了西方蝗灾之事,皇帝龙颜大悦,正是得宠之时。” 萧矜听后,稍稍敛起眸,也不知在想什么,忽而说了一句,“我倒是觉得,三殿下最有可能得太子之位。” 季朔廷侧脸看他,疑惑不解,“何以见得?” 他招手,“附耳过来。” 两人头凑在一起,小声讨论着。 而前面一桌的两人也非常同步,靠在一起细细碎语。 “哎,陆书瑾。”蒋宿撞了撞她的肩膀,轻声说:“你的策论给我抄一段呗,反正夫子也不会认真看,应该发现不了。” 陆书瑾朝身边人看了一眼,才歪着声音与他说话:“不成,你不能都抄我的,迟早会被夫子发现,届时还连累了我。” “都是亲兄弟,你怎么能用‘连累’这个词呢,不是往我心口上戳刀子吗?”蒋宿气愤道:“且我上回就因为没交策论被夫子拎到门口挨骂,若是这次再不交,夫子定会告知我家中人,那我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你忍心看我遭受这些吗?” 陆书瑾无奈道:“你害怕被罚就写策论啊,为何每次不写,来了学堂再抄?” “我要是写得出,我至于来这抄么?你就这样伤害你的异姓亲兄弟?”蒋宿咬牙切齿。 话刚说完,他头上就挨了一下,把窃窃私语的两人都吓了一大跳,同时转头才发现是萧矜卷着书打了蒋宿。 他压着眉毛凶道:“头什么呢?” 蒋宿嘿嘿笑了声,说:“我在跟陆书瑾交流感情,一夜未见他与我疏远不少。” “你来学府是念书的还是结拜的?上课钟都敲了你还厚着脸皮打扰别人干什么?你不学他还要学呢,老实点!”萧矜板着脸训他。 蒋宿一脑门子的雾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挨训,但瞥了眼萧矜的脸色,他还是没再多话,把头扭回去。 萧矜随手拽了下陆书瑾的衣袖,说道:“他话多得很,你少搭理他,专心看你的书,策论也别给他抄。” 她听后,眸中染上笑意,稍稍点了下头,回过身之后就发现蒋宿正疯狂对她使眼色。 往常也是这样,陆书瑾拗不过他,最后还是趁萧矜不注意,偷偷把策论给了蒋宿,让他只能抄一段。 当然蒋宿也不会蠢到抄一份一模一样的。 把座位换到后面来,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周围变得极为热闹,授课一结束,许多人就围在萧矜身边。 之前陆书瑾听吴成运说过,萧矜身边的人虽然看着多,但实际上他是有挑选的,那些家世背景平庸的是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唯有些世家子弟才能跟着他厮混。 但陆书瑾认真观察过,发现并非是那样。 那些人围着萧矜叽叽喳喳,萧矜虽没有表现出厌烦,但也极少回应,敷衍又冷淡。 这也是必要的。陆书瑾在心中猜测到,萧矜平时要做许多败坏名声的事,有些事虽看起来小,但十分必要。 齐铭能在萧矜身边安插内应,那么其他人一样也可以,萧矜是完全不设防。所以陆书瑾猜测,整个萧府恐怕都不大干净,所以萧矜前段时间就算是受伤,也要留在窄小的舍房之中。 下午是乔百廉亲自任课。 陆书瑾来了丁字堂之后倒是经常见他,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模样,进门之后先将东西往桌子上一放,笑着问道:“节前留的策论,没写的,觉得自己写得有问题,自个站起来我看看有几个。” 陆书瑾下意识想到了身后的萧矜,转头朝他看了一眼,却不曾想正正好撞上了他的目光,两人皆微微一愣。 他正支着脑袋,眼神放空像是发呆,见到陆书瑾之后视线凝聚,疑惑地一挑眉。 陆书瑾没吱声,又转回去。 胆子真不小,还有蒋宿,当间抄了她的一段策论,这时候坐得稳如泰山。 有句话这么说来着,不见棺材不落泪? “蒋宿,”乔百廉在上头喊道:“非得让我点名说你吗?” 果然,蒋宿一见着棺材就流泪了,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哭着脸道:“先生,我的策论可是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写好的。” “我看你是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抄好的吧?”乔百廉掌拍桌子,登时就发怒了,“你小子,也不动动脑子,你当间一段抄陆书瑾的策论,就好比画了一只猪头龙身鸡屁股的玩意儿,你当先生都是傻的,看不出来?” “滚出去站着!”乔百廉一指门口。 蒋宿缩着脖子,灰溜溜地出了门。 “还有你陆书瑾。”乔百廉的声音落下来,没方才那么激昂了,“纵容蒋宿抄你的策论就是在害他,你也出去站着反省。” 陆书瑾叹一口气,方才蒋宿被拎起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料到会如此,便起身道一句学生知错,也跟着往外走。 乔百廉目光一转,凶道:“没说你是吗?萧矜!龇着牙乐什么?你交上来的是什么玩意儿?” “下雨,打湿了嘛。”萧矜不着调的话语从后面传到前面,正逢陆书瑾走到前头,侧目看了看,发现乔百廉手里拿的正是那两张被揉成一团,晕了墨迹的两张纸。 这都敢交上去,萧矜真是胆子大。 “你也滚出去!”乔百廉把那两张墨迹糊成一团的纸撕碎。 陆书瑾刚在蒋宿身边站定,萧矜就出来了。他挠了挠后脑勺,走到陆书瑾面前问:“不是让你别给他抄了吗?” 她也不想的,但是想起蒋宿那会儿疯狂给她使眼色,陆书瑾实在是怕蒋宿的眼皮子抽出问题,才无奈把策论给他。 没想到这么不凑巧,乔百廉竟会亲自检查。 陆书瑾靠着墙仰头看去,发现今日虽是阴雨天气,但雨水淅淅沥沥从檐下落下来,伴着细细密密的声音,倒别有一番意境。 很快,季朔廷也出来了,站在萧矜身边,四个人并排而立。 蒋宿探头问,“季哥也没写策论?” “我写了的。”季朔廷耸肩道:“我是旷太多早课,乔先生说我这是重罪,你们只需站半个时辰,但我要站到下学。” “啊。”萧矜说:“你活该。” 三人果然只站了小半时辰就被乔百廉喊了进去,留下季朔廷一人还守在门口当门神。 下学之后,萧矜直接带着陆书瑾和蒋宿出了学府,坐着马车赶去城东区有名的脆香楼。 到门口时,萧矜现下的马车,从随从手里接过伞撑在马车边上,唤陆书瑾下来。 “下个马车还接一下,至于吗?”蒋宿在后面撇嘴说道。 萧矜一怔,这才发现他自己有些对陆书瑾的照顾行为,都是下意识去做的,并未深想。 “你废什么话,那我不接你了,自己淋雨下来。”萧矜对蒋宿道。 蒋宿笑嘻嘻地钻出来,“我不需要,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多淋点雨。” 这是一句很没有道理的废话,陆书瑾忍不住道:“你就是因为淋得太多了。” 蒋宿反应也快,“难道你说我脑子进水不成?” 陆书瑾笑着没应。萧矜把伞给了蒋宿,自己又撑了一把去后面与季朔廷同行,几人说话间就进了酒楼。 楼中的大堂相当热闹了,闹哄哄的。掌柜眼尖,看到了萧矜,立马亲自出来迎接,带着几人上了二楼的雅间之中。 门一推开,陆书瑾就看见房中站着两人,一男一女。 男子是前段时间伙同吴成运掳走了她的叶洵,自齐家被捕之后,陆书瑾就没见过叶洵了。这会儿他站在门边正慢悠悠地倒茶,见了萧矜之后,忙放下茶盏笑脸迎上来,“等你许久了,怎么才来啊?” 萧矜笑着道:“路上人多,又下着雨,所以马车行得慢。” “叶少倒是来得早啊。”季朔廷也跟着说。 叶洵哈哈一笑,揽住季朔廷的肩膀,同时看了陆书瑾一眼,对她笑了笑。 陆书瑾没有回应。 云城的势力盘根错杂,官银一事叶家将自己撇干净,现如今就是辅助萧矜二哥调查官银的地方官,不管里子烂成什么样,表面功夫都得做足。 所以见了面,三人勾肩搭背揽在一起,仿若又是嘻嘻哈哈,举杯共饮交情甚好的兄弟,半点看不出来暗地里都得你死我活的模样。 窗边还站着个姑娘,陆书瑾用余光发现那姑娘正盯着她看,于是转头过去对视,认出此人是叶洵的胞妹,叶芹。 陆书瑾与她并不熟识,刚要移开视线,却见叶芹几步走过来,拉着她的衣袖将她带到了窗边。叶芹一双大眼睛仔细地盯着她,看得陆书瑾很不自在,主动开口问:“叶姑娘可有事?” “我想问你个问题,”叶芹小声说:“小四哥是不是喜欢男子呀?” 陆书瑾吓一大跳,飞快地转头看了一眼门边几个还在说笑的人,赶忙拉着叶芹又往里面走了走。 她可得好好跟这个脑子不大灵光的姑娘谈谈。 第45章 第 45 章 叶芹此人,打表面上看倒挑不出毛病,是个很标致的美人。 但只要她说了几句话,就很容易让人看出来她不对劲,一些不能够说出的话和问题,她都能一脸坦诚地说出来,不像故意为之。 陆书瑾将她拉到角落,压低声音问:“叶姑娘,这话是谁跟你说的?” 叶芹眨着大眼睛,半点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意识,反而将嘴凑到陆书瑾的耳朵边上,用手圈住,神秘兮兮道:“是我自己看出来的。” 陆书瑾大松一口气,心说还以为是谁又故意放出的谣言,原来只是叶芹自己在胡说八道。她就盯着叶芹的眼睛认真说:“叶姑娘,饭可以乱吃但话不可乱说,这种谣言会对萧少爷造成巨大的影响,还望姑娘莫要随意说这种玩笑话。” “这不是玩笑。”叶芹看起来比陆书瑾都要认真,“这是真的。” “你如何得知?依据是什么?”陆书瑾反问。 “我知道,我能看出来。”叶芹说:“就像我能看出他喜欢我。” 陆书瑾问:“谁?” “季朔廷。”叶芹道。 陆书瑾双眉轻扬,露出惊讶的神色,盯着叶芹看了好一会儿,并未从她脸上找出半点说笑的神色。 叶芹是非常认真地在说这句话。 陆书瑾回想起之前的见面,她虽然没有刻意留意,但一向记忆力好的她能够回想起那夜的些许细节,并未发觉季朔廷与叶芹有半点相识的感觉。 行在路上的时候,两人的马都隔这很远,且从始至终没有对过话,季朔廷的脸甚至都没往叶芹的方向偏。 她想了想,又问:“是他亲口对你说了吗?” 谁料叶芹倒皱起眉,先生气了,“你这人怎的如此笨?我都说了是我看出来的。” 陆书瑾觉得叶芹完全就是在胡说,且是没有任何依据的胡话,她一把擒住叶芹的手腕,板起脸来变得极为严肃,盯着叶芹道:“我不管你如何想,但你要记住,此话不能乱讲,若你对旁人说出,将会给萧少爷引来巨大的祸灾,还请叶姑娘闭上嘴。” 叶芹就好似心智不大成熟的孩子,见陆书瑾如此沉着脸色,果然有些吓到,她缩了缩肩膀,小声嘟囔着:“我不会乱说的。” 跟只见过两次面的人说出这样的话,这还不是乱说? 陆书瑾心中腹诽着,目光严厉,“叶姑娘谨记就好。” 叶芹赶忙乖乖点头,模样看起来像是被欺负一样。 不管如何,陆书瑾的本意都不是欺负人,所以看到叶芹这副模样,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但这会儿她只能做出一副凶蛮的样子,能震慑住叶芹是最好,免得她嘴上没把门,跟谁都说这种话。 届时城中若再传萧矜喜欢男子,那才真是乱了套,很难想象在京城兢兢业业的萧大将军听到这种消息会是什么心情。 恐怕就算知道这是假的,也要亲自赶回来问一问萧矜究竟。 “芹芹——”正想着,那头传来一声叫喊。 陆书瑾与叶芹二人同时转头,就见叶洵站在桌边,正微微皱眉往这边瞧,目光正落在陆书瑾抓着叶芹手腕之处,笑得勉强,“陆公子此举,怕不太合适吧?” 他的表情虽看起来平和,但陆书瑾却感受到了他隐隐的敌意,便松开了叶芹的手腕,对叶洵露出个微笑,并未回应。 “怎么着,哥几个喝酒,还把妹妹给带上了?”萧矜哼笑着从中插了句话。 叶洵笑道:“她吵着要跟,实在没办法。” 叶芹显然已经将陆书瑾方才凶着脸警告她的样子忘在脑后,又乐呵呵地跑去了萧矜边上,“我要跟小四哥坐在一起。” 她说完就要落座,谁知季朔廷忽而从后头把椅子拉走,叶芹没防备,当即摔了个屁股墩儿,脑袋往地上一磕,整个人倒在地上哎呦一声。 “芹芹!”叶洵急喊一声。 陆书瑾被这突然发生的变故吓了一跳,连边上的萧矜也惊了一下。 季朔廷却面无表情的低眼看着她,语气没什么温度,“抱歉叶姑娘,这位置是我的。” 萧矜看他一眼,弯身拽着叶芹的胳膊,将她拉起来,什么话都没说。叶洵却是从桌子的另一边绕过来,着急地将她上下看了看,询问:“可摔疼了?” 叶芹双眸立即染上泪光,捂着后脑勺哽咽,“哥哥,我脑袋疼。” 叶洵看起来极是心疼,把叶芹带到自己旁边的凳子处坐下,用手轻轻揉着她后脑勺,对季朔廷冷声道:“季少,是不是过分了些?” 季朔廷扬起个笑容,“对不住,不过我也觉得奇怪呢?这场合是个姑娘该来的吗?一桌子男人她在此处终究不便,不如叶少差人将她送回去?” 叶洵嘴角紧绷,原先一直假笑的脸挂不住,像是极力忍耐了片刻,才俯身对叶芹小声说:“芹芹先回家去好不好?晚点哥哥再去找你。” 叶芹一眨眼,眼泪就落下来,却还是摇摇头。 陆书瑾的目光在几人脸上转了转,将这场景看在眼里,忽而想起叶芹方才对她说的那些话。 她觉得叶芹智力方面可能有些问题,且对情绪的感知并不准确,季朔廷对她根本就谈不上喜欢。 他连萧矜对叶芹和善态度的一半都没有。 “叶姑娘少时磕坏了脑袋,不大懂事,但叶少不至于跟着一起不懂事吧?”季朔廷坐了下来,笑眯眯道:“她说不回,就任着她的性子胡来吗?” 萧矜将手搭在季朔廷的肩膀上,拍了两下,低声说了句:“差不多得了。” 叶洵也置若罔闻,弯着腰低声哄着叶芹,似在劝她回家。 叶芹并未对季朔廷发怒,只是默默落了两滴泪,又用手背擦干,就是不愿回家。 气氛正僵持的时候,门又被打开,一人笑道:“这群小子倒是来得快,咱们还迟了呢。” 几人同时看去,萧矜率先开口,“二哥。” 就见萧衡站在最前方,落后半步的是方晋,方才那句话也是他所说。其后是先前在齐家猪场见过一面的黑面捕头何湛,当时他与萧矜起了不小的冲突,陆书瑾一度害怕二人当场打起来,是以这回见了他,还是有些悚的。 最后进来的则是个瞧起来更年轻些的男子,模样俊秀,眉毛粗粗的看起来是个相当板正的老实人,与这一屋子身量高的男子所比较,他有些矮。 蒋宿在这时喊了声,“小舅。” 此人便是蒋宿的小舅,樊绍。 萧衡走到萧矜的面前,温笑道:“几时来的?为何都站着?” “也刚到不久。”萧矜道了一声,“先坐吧。” 屋中之人开始逐一落座,由萧衡坐于正席,往左是萧矜,季朔廷,蒋宿;往右是方晋,何湛,樊绍,叶洵。 如此一来,陆书瑾就与叶芹坐在了一起,位于整张桌子的下席。 叶芹已经不哭了,但眼圈还是红的,在白嫩的脸上尤其明显,显得极为楚楚可怜。萧衡就疑惑问道:“这丫头怎么了?” 叶洵笑道:“方才不小心磕着了,无碍的。” 萧衡并未说叶洵不该将她带来,只对叶芹笑了笑,语气温和:“待会儿给你点壶甜茶喝,想吃什么就尽管说。” 叶芹情绪转变很快,笑容甜美,“谢谢萧二哥。” 说完,萧衡的目光一转,就落到了陆书瑾的身上,问道:“小四,这是哪位?为何不介绍一下?” “这就是我昨日跟你说的陆书瑾,是我新结识的兄弟,也在海舟学府念书。”萧矜看着她,脸上俱是笑意,“他才学深厚,聪颖守礼,性子安静做事认着有耐心,颇得学府先生们的喜欢,乔老对他也相当偏爱,且他心地也善,前些日子在城北的玉花馆之中……” 他一说起来就好像没完没了,季朔廷在这时候低咳两声,稍稍打断了他的话。 萧矜意识到自己说太多,笑容不变地将话补充完,“他还行了好事。” 萧衡没忍住笑出声,那张与萧矜有几分相似的脸看起来温柔又俊朗,问陆书瑾,“当真吗?” 一桌的人都在看陆书瑾。她面上挂着礼貌的笑,丝毫不显怯意,说道:“萧少爷谬赞,陆某亦是寻常人,无他长处,只是喜爱读书罢了。” “爱读书是好事,”萧衡道:“我大哥不爱读书,就只能去战场上挨揍。” 萧矜立马道:“这话我可听见了,待大哥回来,我跟他说道说道。” “你小子。”萧衡捶了他一拳,兄弟二人就笑起来。 陆书瑾想起姨母家的那些人。姨母是柳宣力的妻,但他还有几房妾室,所出的孩子不算少,嫡庶共住在一方不算大的宅子当中,其中明争暗斗从未停歇,嫡庶之间的关系更是无法调解,永远也做不到兄弟和睦。 却不曾想萧家如此大族,萧矜与其庶兄的关系如此亲密,或许也是因为萧云业孩子的确不算多的缘故。 老大不爱念书,当了武将;老二进士出生,如今在职文官。而萧矜被当做继承人培养,武的方面陆书瑾已经见识过,从他整日捧着治水与农管古籍读之中也能猜出,他文学并不差。 那么日后,他会选择那条路呢? 究竟是走父辈老路,承接将军之衔,继续保家卫国,还是踏上文官之路,成为权臣之一? 日后会如何,谁也说不准。只有一点陆书瑾可以确认,萧矜绝非是碌碌无为之辈。 陆书瑾的目光从桌上说笑的几人身上滑过,心道世人总羡艳这些世家子弟的命好,却不知他们生来就背着寻常人所没有的重担,更在这阴谋权术之中万分小心,虚与委蛇。 几人说了会儿,菜就陆续被端上来,逐渐摆满整桌。 杯中都被倒上了酒,萧衡指了指陆书瑾说:“这俩孩子瞧起来年岁还小,就不让他们喝酒了,咱们喝就成。” 于是一壶甜茶也被提到陆书瑾与叶芹两人中间。 叶芹的情绪已经完全恢复正常,还很高兴,她热情地给陆书瑾的杯子也倒上甜茶,说道:“这个很好喝,你快尝尝。” 陆书瑾小声道谢,正举杯要喝,叶芹就学着其他几人的模样,双手捧着杯子往陆书瑾的杯上轻轻撞了一下,说道:“干了。” 她被这幼稚行为逗笑,突然觉得对叶芹的那些戒备似乎没有必要,叶芹与叶洵完全不同。 她的行为更像个孩子,她十分坦诚,情绪也很直白。 或许这就是萧矜为何对她也相当和善的原因,但季朔廷不知为何对她敌意不小。 几杯酒下肚,桌上的氛围就热烈起来。何湛虽然之前与萧矜冷脸吵架,但他与萧衡显然关系极好,到了这桌上也非常给面子,虽不接萧矜的话,但也没有再冷着脸,喝酒也很痛快,动辄一口闷了。 蒋宿的小舅与方晋关系交好,二人时常对着私语,或与萧衡说笑。叶洵在其中也融入得很好,对萧衡很是恭敬,谈笑起来颇为从容。 看了一圈下来,陆书瑾发现萧衡是桌上人关系之间的中心,所有人都与他关系熟络,好似几年未见的好兄弟重聚,所聊的内容也从城中的商户发展到鸡毛蒜皮的小事,反倒对前些日子官银和刘齐两家之时只字不提。 而陆书瑾与叶芹还有蒋宿,三人则成为桌上的多余人物。 蒋宿只管闷头吃,并不参与那些闲聊,甚至没关心他们在说什么。陆书瑾吃得很慢,耳朵仔细留心他们的话,而叶芹却在忙活一些奇怪的事。 她专注地给陆书瑾夹菜。 这个行为是非常不合适的,本来一桌男子,她的存在就是很突兀,且她与陆书瑾非亲非故,却像个长辈,又像个给好姐妹分享美味的小女孩,吃了什么好吃的都要给陆书瑾夹一筷子。 陆书瑾起初推拒了几下,但叶芹很执着,她不停地在说:“这个真的好吃。” 直到陆书瑾去尝那道菜。 叶洵隔得远,眼神完全传达不到叶芹这里,又不好打断桌上人的聊天阻止妹妹给一个男子夹菜,于是在那头干瞪着眼睛。 陆书瑾发现之后,不仅没有提醒叶芹,反而默许了她给自己夹菜,以此将叶洵气得朝她甩眼刀。 一个晃神的功夫,陆书瑾的碗又被菜堆满了,她赶紧埋头吃。 气了叶洵一阵,她自己实在也受不了,握住叶芹的手拉到桌子底下,小声说道:“叶姑娘,你能不能消停会儿,喂猪也不是这么喂的。” 叶芹以为她这个反应是不喜欢她夹得最后一筷子菜,就说:“不喜欢吃的菜,你就扔掉。” “我已经吃饱了,你不必再给我夹菜。”陆书瑾说:“你自己吃就好。” 叶芹对着她的耳朵悄悄说:“那你得先松开我的手,我才能吃。” 陆书瑾松了手,心中暗松一口气,转头打算把碗里的菜吃完时,却不期然对上萧矜的视线,他正从桌子的另一头看着她。 她愣了一瞬,继而低头去吃,就听萧衡含笑的声音传来,“好好的不吃菜,盯着叶家那小丫头做什么?” 萧矜收回视线,笑容轻浅,“我是看陆书瑾吃了不少东西,疑惑他今日胃口怎么这样好,平日他吃不了这么多。” 此话一出,桌上众人顿时又去看陆书瑾。 其实方才叶芹给她夹菜之时,所有人都看见了,只是叶洵没提其他人也不便说,倒是没想到萧矜先说起此事。 那方晋就调侃道:“许是因为那些菜小丫头夹的,所以才多吃了些。” 几人同时笑了,唯独叶洵脸色僵硬,借机低斥,“芹芹,好好吃你的菜,老实点。” 陆书瑾倒是十分镇定,面色从容,似乎压根不在意这些调侃,只说:“叶姑娘热心肠,我怎好拒绝她的好意?让诸位见笑了。” “这是好事,我看你们年岁倒也相仿。”萧衡含糊地说了一句,又望向萧矜,“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该琢磨着为萧家开枝散叶了吧?” 萧矜皮笑肉不笑,“二哥你这话说得真奇怪,咱爹当年也弱冠之年才为萧家传后,我这时候急什么?” “承儒,你自个还没着落呢。”何湛说了一句。 承儒,是萧衡的字。 “这小子承的是我萧家嫡脉,比我重要。”萧衡道。 “不敢苟同。”何湛嗤笑一下。 萧矜虽不喜何湛,但这会儿却跟何湛站在同一阵线,说道:“你先操心你自己吧,何时我有了嫂子抱了侄子,才轮到我。” 萧衡喝了口酒,装作听不见他的话,说道:“项家四丫头似一直对你有意,早前在京城听闻她生辰宴当众向你表意了?” 何湛提着嘴角冷笑一下,说:“他当众拒了项四姑娘的簪花,还说那东西丑,给了项家好大的没脸。” 萧衡责备地看他,“怎可如此不知礼节?” 萧矜耸肩,很是无所谓道:“我对她无意,为何不能拒?且那簪花本来就丑,坦诚是我身上所剩无几的美德。” 叶洵立即接了一句,“四少真会说笑。” 萧矜说他坦诚,叶洵第一个站出来大声反对。 “不成不成,你在云城的名声本就臭得厉害,唯有一张皮囊讨喜,若是如此给姑娘没脸,将来谁还会嫁进我们萧家?”萧衡道:“如今父亲和大哥都不在城中,唯有我操心此事,过两日等学府休沐,我带你去宁欢寺走一趟,捐些香油钱给你求求姻缘。” 萧矜皱眉刚想说不必,目光又从陆书瑾身上晃过,想起自己之前说过要带这小子去宁欢寺的,但祈神祭那一整日都没有闲暇时间,正好可以借这次机会履行承诺,于是点头应了,“也好,我许久不曾去了。” 陆书瑾并不知道萧矜的想法,只觉得萧衡此人颇为有趣。 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很正经,但实际上是很荒谬的。比如他担心萧矜名声太差以后娶不到媳妇,提出的解决办法却不是改善名声,而是带他去寺中拜神明求姻缘,简直像是胡来。 八成也是当着这一桌子人的面做戏。 一顿饭吃到天黑,一伙人前前后后地出了酒楼。 外面的雨停了,夜风有些寒冷,陆书瑾吹了一会儿,裹紧了身上的衣裳。 她站在边上看萧衡与几人闲说道别,萧矜走了几步突然折回,站到她面前来,低头问她:“今天可吃饱了?” 这是明知故问,陆书瑾都撑得不想说话了,只点了点头。 “你吃太多了,我让人备点消食的汤药给你,免得积食。” 陆书瑾摇头,她现在是一点东西都吃不下了,吃完就犯困,只想赶紧回去睡觉。 萧矜见她不说话,神色恹恹,似不高兴,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叶家暂时扳不倒,叶洵也动不得,日后总有机会替你出那口气。今日主要是为了带你来见我二哥,他平日里事务多,很难抽出时间来,昨日与他说了之后他便让我今日带你来的。虽说以后你入朝为官要经常应对这种饭局,但你若不喜,我日后便不带你来了。” 陆书瑾静静听完他说的这一段话,意识到萧矜是误以为她介怀叶洵之事也不喜这种虚伪饭局,这才认真解释。 萧矜压低的声音软化了语气,有些其他模糊的意味,在冷风之中给陆书瑾的心中添上一丝暖意。 她笑了笑,“并非如此,我倒觉得这种饭局甚好,若我有其他兄弟姐妹,也愿意将你介绍给他们相识。” 萧矜眉眼轻舒,正要说话,蒋宿摇摇晃晃过来。 他喝得有些晕,揽住陆书瑾的肩膀,咧着嘴笑道:“陆书瑾,你今儿开心吧?叶家那姑娘一直给你夹菜呢,保不准是瞧上你了,你还半点不拒,是不是想当叶家赘婿?” 萧矜刚舒展的眉头狠狠一拧,一把将蒋宿从陆书瑾的身上扯开,烦躁道:“是他想当还是你想当赘婿?你这模样,狗路过都要啐两口,喝多了就赶紧回家去,别在大街上丢人现眼。” 蒋宿没喝醉呢,听到这话委屈得很,十分摸不清头脑,“萧哥,你骂我干嘛啊?” 萧矜道:“你欠骂。” 第46章 第 46 章 萧矜骂了蒋宿两句之后,就被萧衡喊走了,临走时安排陆书瑾坐蒋宿的马车回学府。 道别之后,陆书瑾上了蒋宿的马车。 蒋宿平日里话就很多,喝了酒之后话就更密了,从上车之后嘴巴就一直没停过,仿佛将饭局上没能说的话全都给倒出来。 陆书瑾听了会儿,觉得其中废话还是居多的,便一只耳朵听一只耳朵出,干脆闭上眼睛仍由他说。 稍坐了会儿,陆书瑾还是没忍住,打听起叶芹来。 “今日饭局全是男子,为何叶洵要将他妹妹带来?”她打断蒋宿的话问。 蒋宿顿了顿,说道:“叶姑娘脑子是坏的。” “什么?” “她幼时曾磕破了脑袋,据说生命垂危好多日,叶大人本打算放弃医治的,但最后还是给救回来了,自那之后她脑子就坏了,跟寻常人很不一样,有时疯疯癫癫的说胡话。”蒋宿认真想了想,又说:“她很黏她的兄长,不管去何处都想跟着,所以叶洵跟萧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经常能看到叶姑娘跟着,我们都习以为常。” 陆书瑾暗道一声果然,难怪那叶芹看起来就有点奇怪,原来脑子是真的出了问题的。 她问道:“她这般整日跟着一群男子,岂不是坏了自己的名声,叶大人也纵容?” “自从叶洵他二人的母亲过世之后,就无人管教叶姑娘了,有些时候叶洵出门没带她,她闹出了很大的事,叶大人索性也放手不管,总归她是个傻的,年过十六也无人上门提亲,不会有人愿意娶个傻子回家。”蒋宿耸耸肩。 话是这么说不错,但陆书瑾觉得叶芹还算不上傻子,她最多脑子不灵光了些许。 她对人的善意如此直白,感觉不到抱有任何目的,这让陆书瑾实在讨厌不起来。 “季少与叶姑娘关系如何?” 蒋宿笑了一下,说:“你今日不是也瞧见了,朔廷哥最烦叶姑娘,没一次待见她的,但叶姑娘爱慕朔廷哥,所以即便不被待见,也要次次跟着叶洵出来。” “啊——”陆书瑾讶然地喃喃,“居然是这样吗?” 她脑中又浮现叶芹先前站在她面前,信誓旦旦地说季朔廷喜欢她的模样。原来是反着来的,因为她自己爱慕季朔廷,所以才跟别人说季朔廷喜欢她? 常人是做不出来这种事的,但她脑子坏了,这倒是可以理解。 “朔廷哥喜欢春风楼的小香玉,一直想为她赎身来着。”蒋宿打了个酒嗝,说道:“但这事指定办不成,季家书香门第,高门世家,绝不容忍一个青楼女子被抬进门,是以朔廷哥一直都爱而不得。” 陆书瑾记得小香玉,先前萧矜带她去春风楼的时候,她曾见过那个模样相当美丽的女子,只不过当时小香玉窝在叶洵的怀中,看样子也是颇得叶洵的喜爱。 关系杂乱,且真真假假光听蒋宿一面之词根本不能断定,陆书瑾听了之后就记在心里,并没有立即相信。 蒋宿又说了一些其他的无关紧要的话,马车送到了海舟学府的舍房,她拍了拍蒋宿的肩膀,关心了句:“回去喝点醒酒的汤药再睡,免得明日起来身子难受。” 蒋宿感动地一把攥住她的手,湿润着眼睛表白了一番,才将陆书瑾给放走。 夜间又下起了小雨,陆书瑾洗漱完之后披了件稍厚的外袍,将房中的灯点亮,拿出先前买的几把白面扇和空卷轴。 她一直都在模仿前人出名的书法帖,唯有仿王羲之的最像,虽说不敢夸下海口说学了个十成十,但十之八/九还是有的。陆书瑾先在废纸上练了几笔找找手感,而后才在空白扇面上下笔。 她挑出王羲之诸多著作之中相当出名的几句,一挥狼毫便将潇洒肆意的字体落在纸上,在黑与白极致的两色之中,一行漂亮而足够以假乱真的书法就成了型。 她练习了成千上万遍,一笔成型,半点没有拖泥带水,将扇子放在旁边晾晒。 雨打窗框,夜风呼啸。陆书瑾在亮堂的光下将五把扇子和空的画卷全部写上王羲之的书法,最终落款时却故意写成“玉羲之”,以此来区别真假。 将一切都做完之后,陆书瑾这才吹灯休息。 隔日她早早出了门。阴雨将歇,太阳露了头,本就是仲冬,一场雨过后整个云城都被寒风笼罩起来,迎面吹来的风有几分腊月的刺骨,陆书瑾又折回去穿上了院服的那件厚外衣。 冬季便是说来就来,幸好太阳给了些温暖。不过陆书瑾走在路上的时候还是冻得手脚冰凉,不得已在下学之后回去翻出了冬衣,一层层地加在身上,这才稍稍保暖了些。 学府的舍房仅仅是一个住所,冬不避寒夏不解暑,到了这季节一入夜就冷得厉害。 陆书瑾将先前买的被子也拿了出来,压在身上,虽说钻进被窝之后不会感觉太冷,但冰凉的手脚也要用上好长时间才暖热。 扇子和画卷在桌上晾了两日,彻底干了之后,陆书瑾从中挑出一把从各方面看都相当完美的扇子,而后将其他的全都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放在一个木箱之中。 她将挑出的玉扇带去了学堂。 这日是海舟学府的统一测验日,夫子都来得早,陆书瑾进去之后将桌面上的东西逐一收拾了,等待着先生出考题。 测验要持续一整天,上午考策论与算术,下午是礼节和武学。 上午的考验对陆书瑾来说相当简单,但却极其难熬。 因为监考的先生既不是德高望重的乔百廉,也不是凶戾无私的唐学立,而是个面容和蔼脾气温和的老先生,姓张。 张先生走路慢慢的,说话也慢慢的,许是年纪大了,记性差耳朵也不大好,但总是笑呵呵的,是丁字堂学生最喜爱的一位先生,由他来监考,丁字堂的学生自是高兴坏了。 唯一一个不开心的,可能就是陆书瑾了。 主要原因还是因为蒋宿。 若是乔百廉或是唐学立来监考的话,所有学生都得规规矩矩的,就连萧矜也不敢造次,但这次换了个脾气温和的老先生,学生们自然也不大老实。 最典型的代表当属蒋宿。 先考算术,陆书瑾这边正专心写试题时,蒋宿的脖子就跟硬生生拉长一倍似的,总是伸到陆书瑾的考卷旁边。 陆书瑾发现之后,用胳膊一挡,身子侧到另一边去,想把自己的考卷答案捂个严实。 蒋宿就死皮赖脸地拽了拽她的衣袖,小声道:“好兄弟,给我看两眼,我保证不抄你的!” 陆书瑾心说这话鬼才信。 不搭理他。 蒋宿仍不死心,继续劝说道:“你忍心看你的异姓亲兄弟落到如此为难的境地吗?” 陆书瑾想捂住耳朵。 蒋宿又说了两句好话,陆书瑾皆置之不理,他急眼了,用脑袋盯着陆书瑾的胳膊,想将胳膊顶起来去看考卷上的答案。 陆书瑾吓一大跳,赶忙去看台前坐着的张夫子,见老先生仍低着头看出并未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她就用笔杆往蒋宿的脑门上杵了两下,压低声音道:“走开啊!好歹等我写完……” 话还没说完,蒋宿的凳子猛地被人从后面一蹬,顿时整个人就摔到地上去,发出巨大的声响。 声音在整个学堂里显得无比突兀,所有人立马凝目过来,就连张夫子也从书本中抬起眼,目光搜寻了一下才落在陆书瑾旁边的空位子上,问道:“嗯?是不是有学生没来,缺考了?” 陆书瑾抿了抿唇,正要回答,就听后面的萧矜扬声道:“不是,是他没坐稳,摔倒了。” 张夫子笑呵呵道:“年轻小伙就是好动,但测验时间紧迫,还是抓紧时间答卷为好,莫要再摔了影响别人。” 蒋宿摔得七荤八素,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就看见萧矜的腿正慢慢往回收,他蹲着,半个脑袋露出桌面,瞪大眼睛冲着萧矜小声道:“萧哥!你踹我椅子干嘛!” 萧矜将身子倾在桌子上,凑近道:“我伸腿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了。” “你这能是不下心踢到的?”蒋宿显然不是个傻子,咬牙道:“你先前在学府门口踢刘全的那脚,都没这一脚厉害!” 他这会儿也不在意自己摔得屁股疼了,只抱着椅子恨声控诉道:“我这椅子的一条腿儿让你给踹歪了你知道么!” 话音传进陆书瑾的耳朵里,她想起学府开课那日萧矜踹在刘全身上的一脚,是当场就把刘全那个胖墩儿踹得仰面摔倒,在地上翻跟头。 就算是如此,萧矜当时仍是收着力的。 若是这一脚比那脚重,能把椅子腿踹歪也不稀奇。 蒋宿试着坐了坐,歪了一条腿的凳子怎么坐都在摇晃,他强忍着坐了会儿,又实在是受不了,蹲下去开始修理歪腿凳子,如此一来,陆书瑾获得了小半时辰的宁静。 等蒋宿费老大劲把凳子修好之后,测验的时间已所剩无几,他赶忙又厚脸皮地去烦陆书瑾。 陆书瑾虽然已经将答卷写完,但仍不愿意妥协,捂着自己的考卷小声教训,“蒋宿,你这样是不对的,你不能抄一辈子!不会就是不会,就算你现在抄了我的应付得了一时,日后还有那么长的日子,你能次次都应付过去吗?” 蒋宿露出痛定思痛的表情道:“陆贤弟,你说的太对了,这次结束之后我定会认真悔过,痛改前非,只不过在那之前,还需你伸出援手,将答卷交出来。” 陆书瑾道:“你一点不像是要悔改的样子啊!” 蒋宿道:“没时间了!” 两人的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从后面看就好像肩挨着肩膀,头挨着头,当间没有一丝缝隙,无比亲密。 萧矜抬起又落下的目光重复了几次,最终还是伸手在蒋宿的肩膀上拍了拍。 将随扭过半个头,着急道:“萧哥有什么事测验结束了再说,我现在忙着呢!” 萧矜忍了忍额上的青筋,将自己的答卷往他肩上一拍,“拿去抄!” 蒋宿顿时大吃一惊,瞪着眼看他,而后道:“萧哥,我抄你的都还不如交白卷,上回抄你的的算术整张考卷只答对了一道题,还是我自己瞎蒙的。” “这次不一样,”萧矜道:“我是抄了季朔廷的。” 季朔廷听闻抬头,被蒋宿的叽叽喳喳吵得也心烦,看了他一眼低声说:“你最好赶紧拿过去抄,萧某的拳头已经硬了,等一下就落到你的头上。” 蒋宿瞟一眼萧矜的脸色,果然不大好看,于是赶忙拿接了萧矜的考卷回身去抄。 与陆书瑾相比,季朔廷的算术水平自然是比不上的,但他却比萧矜和蒋宿的要好许多,就算抄不得上等答卷,抄一抄中等也聊胜于无。 时间已然不多,蒋宿不再废话,闷着头开始抄写。 萧矜的字体写得太过杂乱而丑陋,蒋宿眼睛快稠瞎了,努力分辨着。 陆书瑾见状,回头给了萧矜一个不大赞同的眼神。 抄一份答卷事小,但蒋宿一旦养成这个习惯,日后不仅仅算术或是其他文学,他会在面对任何问题时都只想着抄别人的答案,很难独当一面。 陆书瑾觉得萧矜应该明白这点,不知道为何还一直纵容蒋宿。 萧矜被她不赞同的目光看了一下,这一眼情绪浓厚又颇有味道,他心尖一下麻酥酥的,没忍住笑了笑。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萧矜忽而开口打破了学堂之中的宁静,扬高声音说:“张夫子,我要举报蒋宿乱纪违法,将我的答卷抢过去抄。” 丁字堂的人都知道蒋宿平日里跟萧矜关系最好,而今大哥大义灭亲,在众目睽睽之下往蒋宿身上戳了两刀,众人当即都看热闹笑起来。 蒋宿更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显然这会儿已经懵了,脑子乱成一团,手上还是拿着笔坚持将这道题给抄完。 张夫子虽和蔼,但到底是个夫子,知道考场作弊一事的严重性,当即站起身肃声道:“哪个学生如此大胆?速速站起来让我看看,跟我去唐夫子和乔院长面前好好反省。” 蒋宿一听到这句话,登时遭不住了,手里的笔再也握不稳。当然他也没站起来,而是往后一瘫,反手用拇指狠狠去掐自己的人中,半死不活道:“萧哥萧哥,咱们兄弟的情谊今日算是走到尽头了!” 萧矜十分冷漠无情:“别装死,去唐夫子跟前领罚吧。” 蒋宿抄东西的毛病搁在以前并不严重,只是偶尔策论忘记写了,或是写不出来才会想着抄别人的。但自从陆书瑾来了之后,他完全依赖于陆书瑾,什么都不愿意自己写了,一门心思抄抄抄,萧矜老早就发现了,正打算想办法治他。 今日他又几次三番在考场上烦扰陆书瑾,实在该好好治治。 蒋宿给张夫子给拎到了门外,测验结束的钟声敲响,他收走了所有考卷之后,带着哭丧着脸的蒋宿离去。 陆书瑾站在座位上透过门看他垂头丧气的背影,心中浮现些许不忍心来,正逢萧矜走到她边上,她低低道:“这样,是不是过了些?” 萧矜却浑然不在意,“不吃亏如何长记性?光口头教是不够的,蒋宿性子混,越打越瓷实,用温水浇可长不成大树。” 陆书瑾没说话,但心里也是赞同的。 余下的一门策论蒋宿没来参加,估摸着正在悔室里挨训挨罚,不知道蹲哪个角落里哭着呢。 中午用饭的时候,蒋宿才回来,两只眼睛红得厉害,沉着一张脸,平日里跟萧矜天下第一好,现在也生气了,闷头坐在位置上谁也不理。 陆书瑾看了看,主动凑过去问:“先生如何罚你了?” 蒋宿将头扭过去,显然也生陆书瑾的气,并不应答,却把两只手掌给装作不经意似的摊出来,掌心红彤彤的还有些肿。 是挨板子了。 陆书瑾忍着笑说:“你跟我生什么气啊?又不是我告的状。” 蒋宿没忍住,扭过来跟她辩驳,“都是你不给我抄,我才会被萧哥算计!” 陆书瑾说道:“那你可太冤枉我了,我本来就打算给你的,只不过你先一步接了萧矜的答卷。” 蒋宿道:“我央求你许久,你都无动于衷,心是铁打的,肠子是石头做的,你就不是个好人。” “当真?”陆书瑾反问,“我不是你的陆贤弟吗?” “现在不是了。”蒋宿道。 “那萧矜呢,还是你的好大哥吗?”陆书瑾又问。 蒋宿却一下子没有回答,沉着嘴角不说话。 陆书瑾心说萧矜是不是给蒋宿灌汤了? 正想着,萧矜进了学堂,手里提着食盒,一眼就看到红着眼眶臭着脸的蒋宿,便嘴角牵起个轻笑,走到边上轻飘飘地问一句,“回来了?” 蒋宿梗着脖子不理他。 萧矜将食盒放在他桌上,“给你吃。” 蒋宿神情顿时一变,又拉不下脸,“我不要。” “本来是我要吃的,但瞧你不高兴,就想给你吃,不要就算了。” “我要。”蒋宿赶忙改口,“总不能白白让你坑害。” 萧矜顺手从旁边的位置上勾过来一把椅子,坐下蒋宿边上,放缓声音问道:“夫子如何罚你了?” 蒋宿方才还气着,现在竟完全不气了,说起来还有些委屈,“打了我手板,还要我重写算术答卷和策论,在悔室门口罚站到方才敲钟。” 萧矜眼中噙着笑,慢条斯理地将食盒打开,饭菜的香味儿瞬间涌出来,他把里面的碟子一盘盘拿出来,放在桌上。 季朔廷也将食盒放在陆书瑾的桌上,把里面的菜摆出来,说道:“你啊,不打你,能长记性?” 萧矜接着他的话问:“蒋宿,你日后可想过要去做什么?” 蒋宿眼睛看着桌上一盘盘的菜,目光随着萧矜的手而动,脑子压根没有思考,“萧哥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那若是我将来入朝为官呢?你要如何?”萧矜说:“你父亲的官职并不能世袭,你又凭什么本事入朝为官?” 蒋宿惊讶,“萧哥你若是能为官,我也能吧?至少我的算术还比你多对一题。” 季朔廷道:“不,以你先前的状况来看,你不能。” 他的话让蒋宿一脸茫然,听不懂。 萧矜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不轻不重地捏揉起来,说道:“我向来不是什么好人,我日后要去做贪官,当奸臣,你也要跟随我吗?” 蒋宿皱眉看着他,眼里满是疑惑,没有应答。 陆书瑾静静看着,并不从中插话,将蒋宿的不理解和纠结神色尽收眼底。 萧矜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教蒋宿。 “所以不管你是跟随一个满心为民的忠臣义士,还是跟随一个作恶多端的佞臣小人,你都必须有着出众的能力,不可庸碌平凡,泯然众人。”萧矜神色肃然,盯着蒋宿相当认真地说:“若是你再如此碌碌无为,日后恐怕跟不上我的脚步,撇下你,是必会发生的事。” 蒋宿呆着目光看了他许久都没说话。 萧矜等了一会儿,不再多说,分了碗筷,“来,先吃饭。” 陆书瑾早就料想过萧矜会担任这种角色,他和季朔廷都比同岁的少年活得更通透。别的少年还在旷学蹴鞠喝花酒;他们却奔波忙于官场算计,为民斗争。 近朱者赤,萧矜真正结交的人,品行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但是当她亲眼看到萧矜不紧不慢地对蒋宿说出那些话之时,心中还是不免被震撼,同时涌起一阵酸涩。 能被人教,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陆书瑾就是自己长大,无人教导,全凭自己摸索,幸而她学了字会读书,从书中学会了何为对,何为错。 她转头看了看窗外的朝阳,即便是在寒冷的冬季也如此灿烂耀眼。 炽阳永悬不落,少年的意志亦是如此。 陆书瑾想与他们一起,成为晏国新生的日光,干净明媚。 吃完了饭,季朔廷带着蒋宿去外面走走,萧矜就斜倚在座位上看书,丁字堂内没有别人,大多都回家或者回舍房去了。 陆书瑾见状,便从书箱中拿出那把扇子,递到萧矜面前,“送你。” “送我?”萧矜立即放下了书,把扇子接过去看。 这白玉扇所用的玉是非常普通的品种,乍眼看上去洁白光滑,瞧着还行,但萧矜入手一摸就能感觉到玉的次等,做工虽算不上极其精细但也中规中矩。 坦白说是萧矜寻常看都不会看一眼的低廉东西。 但他将扇面一展开,里面的字随着褶子呈现,萧矜瞬间笑意吟吟,眉梢满是欢喜,一点也不觉得低廉了,赞道:“这字写得可真好,难不成你每日都练,是为了写这一副扇面赠我?” 陆书瑾也弯着眼睛笑,“自我来了云城,你对我照顾颇多,就算你说我们之间不必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但我还是想送你些东西,虽微不足道,但也算是我的心意。” “怎么会微不足道?”萧矜把玩着扇子,爱不释手,“好得很,我喜欢。” 陆书瑾见他喜欢,心里也是开心的,说道:“若你喜欢,这几日就都带着吧。” “那当然,我会一直带着。”萧矜说。 且说到做到,下午的礼节考和武学考,萧矜都带着这把扇子,别在腰后,藏在外袍里。 礼节对于陆书瑾来说并不难,唯有武学测验上的骑术对她而言才算是真正的难题。 学府每两日就会有一下午武学课,学平射骑术和些简单的动作强身健体,陆书瑾学骑术学了很长时间,才能在马走起来的时候坐稳。 这次的测验,考的是骑马行过几处障碍,对熟练马术的人来说极为简单。 陆书瑾站在树下看萧矜骑着马从场地的这一头奔往另一头,束起的长发飘摇,衣袖袍摆翻飞,恣意潇洒,轻松地完成测验。 她两手交握着,神色恍惚。 “陆兄可是在忧虑骑术测验?”身边传来梁春堰的声音,他不知何时走到了身边来。 陆书瑾神色稍变,方才都忘了的,经梁春堰一提竟又想起来,她叹道:“不错,我先前从未碰过马。” 梁春堰笑道:“我也是,不过这些马性情温和,自幼驯化,很听指令的,你只管像以前那样练习就行。” “话虽如此,”陆书瑾说:“可每一回上马背,我都怕得很。” 梁春堰开了个玩笑:“那便让我顶着陆兄的名字,替你去测验。” 陆书瑾笑了笑,“也不是不可。” 萧矜从马背上翻下来的时候,目光一寻,正看到陆书瑾和梁春堰站在树下说话,脸上都带着笑。 他神色没什么明显的变化,只微微绷着嘴角,走到季朔廷身边说道:“那梁春堰不像个好东西,再查查。” 季朔廷纳闷,“怎么又不是个好东西了?这个月你都说三回了,查了三回都没什么异样,还查?” 这梁春堰在萧矜嘴里,就没当过好东西。 “小心驶得万年船!”萧矜哼声道。 季朔廷觉得奇怪,稍微留意了一下萧矜,他的目光只要往一个望向撇两次往上,季朔廷就立即察觉到不对,循着看去,果然看到了树下站着的陆书瑾和梁春堰。 二人这会儿没再说话了,皆盯着测验场地看。 季朔廷道:“怎么着?酸得厉害?” “我酸什么了?我酸什么了?!”萧矜反应激烈,一蹦三尺高,从后腰拽出白玉扇,唰地一展开,“瞧见没,陆书瑾送我的,我需要酸他?再且说君子之交淡如水,陆书瑾是君子,他们的交情定然比水还淡,你少乱猜!” 季朔廷只是随口说一句,没想到萧矜如此反应,他满脸古怪,“我可什么都没猜。” “菌子,什么菌子?”蒋宿结束了测验,刚走来就隐约听到萧矜的喊声,见萧矜手里拿着把扇子,疑问道:“萧哥,这个天儿你不冷吗?怎么还拿把扇子摇着?” “别管他,”季朔廷在一旁道:“他又发癫了。” 萧矜也没应声,眼看着陆书瑾赶去测验候场,树下只剩梁春堰一人,他赶忙丢下季朔廷和蒋宿二人,大步朝那里走过去。 到了跟前,他非常卖力地摇着扇子,往梁春堰身边一站,主动开口道:“马背上跑一跑下来,竟有些热,幸好我带了扇子。” 梁春堰见周围没别人,知道他在跟自己说话,便笑着回道:“萧少爷准备得倒齐全。” 萧矜仍用力扇着,含糊应道:“还好吧。” 说完就没在吱声,但仍站着不动,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梁春堰只得没话找话:“方才见萧少马背上英姿飒爽,颇有萧将军的风范,着实令梁某羡艳不已。” “正常骑行而已,没什么特殊的。”萧矜将扇子换了只手摇,回答得敷衍。 梁春堰停了一停,接着说:“萧少的骑术测验必定能得个‘甲’字。” “一个破字,有什么稀罕的。”萧矜开始不耐烦。 梁春堰再是没眼色,现在也看出来了,惊奇地看着扇子道:“咦?这扇面可是王羲之的书法?瞧着这般相像,难不成是真迹?” “不是真迹,是陆书瑾特地写了扇面赠给我的。”萧矜这下好好回答了,下巴轻扬,俊俏的眉眼泄出那么一点点,不明显的得意来,问他:“你没有吗?他没送你吗?” 梁春堰:“……” 第47章 第 47 章 陆书瑾先前已经练习过很多次,但到底还是不熟练,上马背的时候就不大顺利。 她踩着脚蹬上去时,还未抬腿去坐,身下的马忽而动了两步,陆书瑾身子一晃险些又掉下来。 武夫子看出她情绪紧张,就拍了拍马头,说道:“这些马都是经过挑选的,性子温驯,你只管像平日上课时那样练习就好,不必慌张。” 陆书瑾点了点头,紧紧拉着缰绳上了马鞍,坐在上面时忽而仍有些怕,忍不住转着头到处去看,目光从草场上的人群中掠过。 萧矜这会儿跟梁春堰说完了话,正合了扇子从树下离开往季朔廷那边走,走半道上看了陆书瑾一眼,却见她坐在马背上东张西望。 陆书瑾一般不会这样毫无目的的乱看,尤其她对待测验相当专注,此刻这般定然是因为心里紧张。 萧矜突然想起了之前带她去火烧齐家猪场的那夜,陆书瑾坐在他的马鞍前,被他用两臂困在其中,模样极为乖顺,一路上都低着头,每回他的视线落下就只能看到陆书瑾的后脖子和两只耳朵。 他神色有片刻的晃神,随后将脚步一转,往着测验的地方去了。 到了旁边时,武夫子先看见了他,说道:“萧矜,你的测验已经结束了,别来这里扰了别人。” “我知道,我就跟人说两句话。”萧矜冲他笑了笑,跨过横栏走到陆书瑾的马前,伸手拍了下陆书瑾的小腿。 她方才找一圈没找到人,这会儿被突然拍了下,顿时吓一跳,低头一瞧才发现萧矜竟在她完全没注意的时候走到跟前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抬手顺着马头上的鬓毛,仰头跟她说话:“你之前学得都很好,前面几个障碍应该都不难,速度慢点也无妨,最后一处的障碍需要跨越,你只需要记住千万不可太过用力拽缰绳,双腿夹紧马腹,若是实在坐不住了,就赶紧往前俯身抱住马脖子,至少别被甩下来。” 陆书瑾静静听完这些话,问道:“若我被甩下来,会摔成什么样?” “不知,或许会磕着手肘吧。”萧矜说。 “只磕着手肘吗?”陆书瑾倒有些惊讶。 “那你还想怎样?”萧矜笑了一下,拍拍马的脖子,说道:“放心去吧。”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测验之地,退到横栏外面与武夫子站在一起。 陆书瑾收回目光,心里忽而觉得稍稍安心了些,紧张的情绪也被安抚了不少。 随着一声锣响,陆书瑾轻轻踢了一下马腹,接收到指令的马便迈开蹄子往前走。 但测验的要求是需马小跑起来,如此慢走并不能算作成绩,陆书瑾想了想,加重些许力道又踢了一脚,马的速度果然快起来。马背上也变得很摇晃,陆书瑾身子微微往前倾,抓紧了手里的缰绳,尽量稳住自己的重心。 跟萧矜所说差不多,前面几处并不算难,陆书瑾是这一批考生里速度最慢的,落在最后头仍小心翼翼地。 尽管如此,还是有了突发状况。 正当陆书瑾前往最后一个障碍之地时,行在她前面的一匹马不知为何突然发起疯来,先是停下不动,马背上的人拽着缰绳催了几声仍没动静,那人急眼了,用脚跟狠狠踢了一下马腹。 只听那匹马长长地嘶鸣一声,紧接着就开始尥蹶子,原地打转,甚至想跳起来将背上的人甩下来。 陆书瑾见状立马就意识到不好,拉着缰绳想让马停下来,但她对马的掌控着实不大熟悉,拽着缰绳的力度也把握不好,如此一拉缰绳,身下的马反而加快了些许速度,奔着那匹正在发狂的马而去。 在身后的萧矜脸色大变,当下找了身边的一匹空闲的马,翻身而上,用力一夹马腹奔了出去。 陆书瑾吓得不行,眼看着就要撞上那人的马时,她骑的马反而自己从旁边绕过去,有避让障碍的意识。 但坏就坏在那匹马一直在踢腾着后蹄子,有一脚正好踢在陆书瑾所骑的那匹马的后腿上,马后蹄的力道是不容小觑的,这一脚踢在上面,陆书瑾明显感到整只马的身体猛然一震,她险些被震下去。 马匹发出刺耳的痛叫,立马撒开了蹄子狂奔! 陆书瑾没忍住一声惊叫,马背变得极其颠簸,她脑中只记得萧矜方才所说的话,飞快俯身抱住了马脖子。可这双腿不知道是吓软了还是马腹太滑,不管怎么样都使不上劲儿,东倒西歪像是随时都要被甩下去。 萧矜的速度极快,恨不得把马屁股都抽肿,极速拉近与陆书瑾之间的距离,眼看着那匹马到了最后一个障碍之处,后蹄猛地用力,腾跃至空中。 马跳得高,前驱更是翘起来,陆书瑾整个人都被巨大的力道给抡起来,知道若是马在落下,她绝不可能在坐回马鞍上,只会挂着马脖子被甩到前面,但若是被马的前蹄踢中,她必会滚落在地,从马蹄子下滚一遭。 必须在此刻放手才行。 她在惊慌失措中低头看去,看到自己离地面又有一段距离,且地上还有一个大坑,若是放手了,绝不止摔到胳膊肘那么简单。 尽管她脑袋清明,知道如何做,却在这时完全服从不了理智,害怕的情绪遍布全身,驱使她将死死地抱着马脖子。 “陆书瑾,松手!”紧要关头,身后突然传来萧矜的一声大喊。 陆书瑾听到了这声音,刹那间什么想法都没有,却鬼使神差地松开了手,身体在下一刻便被惯性甩出去,抛至半空中。 萧矜见状,猛地一蹬马背,整个人踩着马背朝着陆书瑾的方向跳起来,两人的距离并不远,加之萧矜这一跃精准又迅速,顺利在空中与陆书瑾的身体撞在一起。 陆书瑾只觉得眼前一花,重心失控,后背撞上了柔软的身躯,继而她整个人都被抱住,甚至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和思考,她就重重落在地上,天旋地转地翻了几个滚。 疼痛瞬时从手臂传来,脑后垫着一只手,将她的头和肩膀都牢牢护住。 温暖的身躯伴着清香传来,陆书瑾一抬头,就看见萧矜支着身体悬在上空,眼里满是急切,“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摔痛了?” 手肘处有痛感,但并不强烈,估计都没摔破,是陆书瑾完全可以忍耐的程度。 那一句“没摔痛”到了嘴边,说出来之后却变了,“跟你说的一样,磕着手肘了。” 萧矜就从她上方起身,坐在地上去拉她的手臂,陆书瑾也顺势坐起来。 这一处变故很快便成为焦点,武夫子和季朔廷蒋宿等人从不同方向同时往这里赶,尤其是蒋宿,隔着老远就开始惨叫,“萧哥,萧哥——!” 萧矜充耳不闻,握着陆书瑾的手腕来回摆动,“痛得厉害?能动吗?” 陆书瑾摇头,“应该没有伤到骨头。” 他又用手指去捏手肘处,透着几层冬衣将力道传到骨头上,把陆书瑾的两个手肘都检查了一番,发现没有骨头错位之类的问题出现,才重重地松一口气,沉着脸色没有说话。 方才若不是他惊险相救,陆书瑾从马背上摔下来少说也得断根骨头,若是滚到马蹄子底下被踩了胸腔,都不知道有没有命活。 萧矜一想到此,面色就极为难看,深沉的眼眸染上凶戾,朝始作俑者看去。 季朔廷和蒋宿先来一步,一人扶一个,把坐在地上的二人给拉起来。 萧矜的衣袍滚满了灰尘,季朔廷用手拍了拍,关切问:“没事吧?” 季朔廷问的并不是他摔的这一下,而是在问他先前的伤势。 萧矜左肋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处又痛起来,他用手按了按,轻摇头,又对蒋宿指了指后面,道:“去吧那人拎过来。” 刚才发生的场景蒋宿看得明明白白,自然知道萧矜的意思,立马跑过去先把发狂的马训停,将马背上的人一把给拽了下来。 那人方才就已吓得不轻,被拽到萧矜跟前还没来得及开口求饶,就被萧矜一脚给踢翻在地上,翻了几个滚才停下来,蜷着身体抱着胸腹哀嚎。 萧矜看起来气极,指着他骂道:“你个不长脑子的人被踢了一脚都知道喊痛,更何况是畜生?如此驯马倒还不如早早摔断了腿,免得日后在马背上丢了性命!” 蒋宿撸起袖子,都不用人喊,扑上去就逮着人开始揍。 此人属于课堂上的缩头乌龟,找茬中的英勇先锋。 很快武夫子也赶了过来,都来不及去关系陆书瑾与萧矜的伤势,赶忙去拦着拦着蒋宿,把他拉起来的时候,那人已被打得鼻血横流,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 陆书瑾走到萧矜边上,见他脸色发白,有些担心他肋处的伤,碰了碰他的手臂。 萧矜察觉到触感,扭头看来,对上陆书瑾眼睛的瞬间戾气就软化,变得柔和许多,急急问道:“是不是什么地方不舒服?” “我没事。”陆书瑾说:“你去看看郎中吧,你的伤……” “无碍。”萧矜看着她道:“倒是你,一旦有任何不适,定要立马说出来,不能忍着。” 她倒没有什么地方不适,只是觉得疑惑,“为何你先前知道我摔下来会磕着手肘?” 萧矜听她一问便愣了一下,还没回答季朔廷就在边上说:“这一问倒是不难答,不过令人疑惑的另有其事。” 陆书瑾就看向季朔廷,“如何不难答?” 萧矜低咳了一声,像是在暗示季朔廷,但他没有理睬,说道:“因为你摔下来被他接住之后,他两只手只能尽力去护住你的头和肩胛,顺道缓冲落下的力度,无暇顾及你的手肘,所以在你发生危险他能够接住你的前提下,只有手肘是必然会受伤的。” 陆书瑾恍然大悟,原来这句话要这么理解,她没忍住笑了一下。 萧矜又咳了两声,顺道推了陆书瑾一把,低声道:“你方才的测验出了如此变故,赶快去夫子面前卖两句惨,让他给你测验直接通过,你就不必重头再来。” 陆书瑾听后觉得此事确实比较重要,赶忙顺着他的话去找武夫子。 萧矜看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撇开目光,一转头对上季朔廷满是探究的神色。 两人打小一起长大,默契比寻常人更甚,见这他这个神色,萧矜立马就知道他有话要说,且不是什么好话,他先开口:“看什么看,有话直接说。” “你不觉得你有些古怪?”季朔廷说道。 “哪里古怪?”萧矜转身往树林边走。 “你方才反应也太大了些。”季朔廷跟在旁边,俊朗的眉目笼着一层肃色,并非之前那种揶揄打趣,他道:“每回你撞上陆书瑾的事,表现都反常,陆书瑾瘦弱可怜,你先前说过我也知道,但你不觉着,你对他的保护太过了些吗?” 萧矜没应声。 “就算你可怜他,也该注意分寸,不能……” “分寸,什么分寸?”萧矜忽而停下脚步,打断了他的话,转头看他,“季朔廷,你觉得你说这话合适吗?” “那你觉得你做的那些合适吗?”季朔廷盯着他的眼睛反问。 两人身量差不多高,在气势上谁也不输谁一头,尽管季朔廷平日笑呵呵的看起来性子温和,但冷了脸时看起来也令人畏惧。 “我做什么了?我保护陆书瑾并非单单可怜他,而是想让他成为我的家人,日后相互扶持,共同为官。”萧矜说。 “当真如此吗萧矜?你若是真想让他成为你的义弟,为何从萧二哥回来那晚直到现在你都只字未跟他提过此事?上回饭局陆书瑾也在场,你何不顺道说起让萧二哥先考量?”季朔廷声音平静,倒显得有些冷酷了,“若是想与他一同为官,也合该早些磨炼他,为何又保护得那么紧?你我都清楚,以陆书瑾现在的算计和手段,根本没资格踏入官场。” “日子还长,不急一时。”萧矜道。 季朔廷看着他,嘴角牵出个笑,却不大和善,“萧矜,你别太嘴硬。” “有些事情你根本就不知道,”萧矜朝陆书瑾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压低声音说:“我根本就没有任何不纯的心思,我照顾他只不过是觉得他年纪尚小,有些事情对他来说太过艰难,他没有父母也没有长辈的教导,一步一步长到如此年岁已是非常辛苦。他会用他自己的方式成长,在那之前,我只想像个兄长一样保护他。” 萧矜直直地看着季朔廷的眼睛,颜色稍浅的眼眸里没有半分退缩,似乎在极其真诚地表达内心想法,以此来打消季朔廷的猜想,他说道:“季朔廷,你别用那些歪门邪道的心思来猜测我对陆书瑾的保护。” “我喜欢姑娘,现在是,日后也是,绝不会变。”萧矜掷地有声道。 季朔廷与他对视半晌,最终退让,说道:“那便是我多心了。” 萧矜立马说:“你该对我道歉。” 季朔廷只好作揖,拖着腔调道:“抱歉,萧小少爷。” 萧矜轻哼一声,这才满意。 这场争执结束得太快,没有声响,待陆书瑾与武夫子交流完成之后,萧矜与季朔廷已然结伴离开,只有蒋宿还在边上站着。 两人结伴去食肆吃了饭,待天黑时陆书瑾才回了舍房。 回去之后将衣裳脱下来一看,左手的手肘果然青紫一片,好在并不严重,不按压便不会痛。 她洗漱完后早早入睡,连萧矜晚上回没回舍房都不知道。 测验过后,有几日的清闲,陆书瑾鲜少出门,大多时间都在房中。 赶上这日休沐,萧矜不在舍房,房中一派寂静。 陆书瑾打早上起来就一直坐在桌前,看着桌上摆着的扇子和字卷,久久不曾动弹。 她的脸上出现一种难以言说的犹豫和纠结。 连着几日,萧矜手里都拿着陆书瑾送的那把白玉扇,虽然正值冬季,但少爷书生手里的折扇向来都是锦上添花的一种把玩之物。 就算这白玉扇的造价相当配不上萧矜的身价,但他捏在手中却也尽显少年意气,俊俏的面上带着轻笑,站着不动时颇有风流书生之意。 这与陆书瑾设想的无差,她买了五把扇子,只将其中一把送给萧矜,从一开始的目的就不单纯,她的故意隐瞒,其实已经就是欺骗。 她想利用萧矜的名气设一个局,且她明白,此局收尾之时,萧矜必会因这事发怒。 但陆书瑾的目的就是要他生气,她并不怕萧矜因此事怪罪她,只是想知道萧矜在经受她的欺骗与利用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和做法。 陆书瑾知道萧矜对她极为纵容,也是真心待她好。她没什么朋友,想要与萧矜结识交往的心也是真挚且认真的,正因为如此,她才更需要去试探萧矜的底线。 毕竟人心如海底,真心难测。说到底她与萧矜非亲非故,来到云城至今还不足四月,陆书瑾并不认为这些时日里她有什么特殊之地引起旁人对自己死心塌地,她也从未奢望能与何人交上朋友,从孤寂的角落走出来。 但萧矜与季朔廷等人颠覆了她对权贵的认知,陆书瑾揭开了蒙在表面的灰暗面纱,更加向往里面透着光的美好,她停滞在外,犹豫徘徊,不敢靠近。 不仅仅是因为她身份低微,更是因为她所拥的东西几乎没有,唯有一个颗心还算真挚。 若是萧矜忍受不了她的欺骗和利用生气,她愿意认错道歉,但他若因着这件事执意与她一刀两断,那么日后他在知道自己是姑娘后,面对如此性质的欺瞒,又如何能够原谅她呢? 更何况萧矜曾多次表示要与她共同踏上仕途,将她作为左膀右臂来培养。 届时她一句我并非男儿,无法入朝为官,萧矜能接受吗? 陆书瑾对人际交往并不熟练,她想要靠近萧矜,想要结交新的朋友,却又怕最后付出了心却是竹篮打水,白忙活一场。 她的确是坚强的,但也不忍让自己孤寂的心再受摧折。 没有人能够教导她,保护她,她需要对自己负责,所以在抉择上总是万分谨慎,不想在最后抱着自己这颗可怜的心狼狈离场。 萧矜手持扇子笑着的模样在眼前不断浮现,陆书瑾的心沉甸甸的,透不过气。 坐了许久,也犹豫了许久,她缓缓吐出一口沉重的气息,最终还是动手收拾了剩下的卷轴和扇子装在书箱之中。 有些事情,明知是错的,也必须去做。 陆书瑾下定决心,背着书箱出门时,却迎面撞上了一个不该出现在学府的人。 只间叶芹身着翠色长裙,长发结辫,正站在陆书瑾的舍房门口,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卫。 陆书瑾大吃一惊,“叶姑娘怎么能进海舟学府?” 学府中全是男子,唯有在食肆里才能找到年纪稍大的女子,像叶芹这种年纪的少女,在门口就会被拦住。 当然也没有哪个妙龄姑娘会往书院里钻。 叶芹显然没有这种顾虑,她先是看了看陆书瑾身后的东西,又开口问:“你要出去?” 陆书瑾道:“对。” “你去卖这些东西对吗?”叶芹指了一下那些卷轴,说道:“我哥哥先前说过你是个穷酸书生,你当真很穷酸吗?” “穷是真的,但并不酸。”陆书瑾面对着脑子不好使的叶芹时,比面对其他人更要放松很多,甚至还能主动开玩笑道:“我此刻可能是个甜口的,因为我刚吃了蜜果干。” 说着她从袖中拿出一小包来,分享给叶芹吃。 叶芹也不客气,拿了其中一个放嘴里吃,说:“我知道哪里可以卖,我带你去。” 陆书瑾疑惑,“当真么?” “当然!”叶芹拍了拍胸脯保证道:“我是不会骗人的!” 陆书瑾表示很相信,因为叶芹看起来就不像是会撒谎的样子,有一种坦诚的可爱。 不过两刻钟后,陆书瑾站在春风楼的门前时,就收回了这个想法。 陆书瑾:“大意了。” 第48章 第 48 章 陆书瑾严厉地盯着叶芹。 叶芹仿佛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缩着脑袋,悄悄抬头看她。 “叶芹。”为了确保自己的话有威严,陆书瑾还很是严肃地叫了她的全名,说道:“诚乃交友之本,我虽一介穷书生,但自有文人风骨,愿意与叶姑娘交友也并非因为你的家世背景,若你不能够对我坦诚相待,用以心机的话,恕陆某不奉陪。” 她说完便转身要走,叶芹在后面跟了两步,拽着她的衣袖说:“我真的没有骗你,你别走。” 陆书瑾停下,说道:“那为何叶姑娘将我带来了春风楼?难不成我要将字扇卖给楼里的嫖客和女子?” 叶芹赶忙摇头,“不是的,我是当真带你来卖那些东西。” 她脑子不太好使,但对情绪还是敏感的,察觉到了陆书瑾有些生气的情绪之后叶芹有些着急,但话到了嘴边又没说,欲言又止,面露犹豫。 “我想听实话。”陆书瑾说。 若是搁着其他人这样犹疑,陆书瑾绝不会多问一句,但她现在虽与叶芹的交情不深,却很难用冷漠对之。 “这条街上,就有不少卖字画的店铺,所以我才会带你来,”叶芹左右看看,往陆书瑾边上凑近了些,像是趴在她的耳边小声说:“而且我想见见那春风楼里的小香玉,所以才想叫你跟我一起的……” 陆书瑾恍然大悟,既觉得意外,却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 若蒋宿所言是真,那叶芹应当也是很在意小香玉的,她悄悄跑出来想去春风楼,但许是什么原因没能进去,这才又去了海舟学府找她。 她想见见那个季朔廷颇为喜欢的青楼女子。 陆书瑾轻叹一声,说道:“不行。” 叶芹约莫也想到她会拒绝,并没有惊讶,只是放软了声音央求,像是撒娇,“陆书瑾,你就帮帮我吧,只有你能帮我这个忙,我什么都不会做,只想看一看她。” “这不合适,我是读书人,怎可进这烟花之地?”陆书瑾态度很坚决,并不被她的撒娇所打动,又教训道:“且你一个姑娘,去那种地方做什么?平日里少沾染那些纨绔子弟的恶习,我知道有个地方,比春风楼要有趣得多。” 叶芹撇了撇嘴,小声为自己解释,“我不是要去春风楼玩。” “我是不会进去的,若是叶姑娘想去,另寻她人带你吧。”陆书瑾冷酷道。 见她拒绝得果断,叶芹也不再说什么,目光在陆书瑾和春风楼之间门流连了一下,很快就做了决定,“那既然你不想去,今日就暂且不去了吧,我带你卖东西去。” 陆书瑾一下就听出她话中别有深意,只觉得她这个小聪明耍得一点都不聪明,笑了笑也没揭穿。 叶芹带着她沿着春风楼这条街走了一半的路程,果然就陆续看见不少卖字画扇萧的店铺,顿时明白叶芹带她来这里是有些道理的。 自古才子多风流,像春风楼这种云城之中数一数二的销金窟,来的都是手头宽裕的员外人墨客相关的东西卖得都不错。 叶芹不明白这些道理,却知道哥哥常来这条街,自然就记得此处有卖字画的。 陆书瑾沿着街道走了一段,要被这琳琅满目的商铺迷了眼,只觉得全都一个样,不知如何抉择。 走到后面,叶芹似累了,速度稍稍落后了些许,跟在陆书瑾的身后。但她仍然安静,像是已经习惯了做一个跟随者,约莫是没少当叶洵的小尾巴,尽管走累了也不说话,直到陆书瑾停下脚步,她才忍不住道:“陆书瑾,咱们休息会儿吧?你不累吗?” 她正好停在一家较为简朴的店铺门口。这家店挂着中规中矩的老旧牌匾,应该是很多年的老店,门口没有摆着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字画。 恰逢叶芹走累,她回头笑了笑,说:“累了的话,咱们就进去坐坐。” 叶芹点头,跟着陆书瑾一起进了这家店铺之中。 店铺并不大,墙上挂着字画,底下摆着笔墨砚台,盆景玉石之类的东西,乍眼看去尽是简单的颜色,没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 进门时,挂在门上的铃铛被撞响,正歪躺在柜台后头的人忽而探出了脑袋,与陆书瑾对上视线。 从外面看这家店面老旧,陆书瑾还以为会是年纪大的老先生开了许多年的店,却没想到一进来瞧见个模样十分年轻的人。 这年轻男子正磕着瓜子,从躺椅上站起来,不大热情道:“二位随便瞧瞧,有什么需要的叫我就行。” “你是这家商铺的东家吗?”陆书瑾走到砚台旁,随手拿起一个瞧。 “算是吧,我爹这些日子病了,就由我代为看店。”年轻男子答。 “那你可有卖这些东西的经验?” “这个自然,这家店铺算是我家的祖产了,我也是大小跟在我爹身边帮忙学习的,”他笑了笑,说道:“且这条街上卖这些的多了去了,小公子若是怕被坑骗,可多去个几家看看,再对比价钱。” 陆书瑾在店中转了两圈,停在一副画卷前,沉着心思量着。 正如这个男子所说,这条街上卖这些东西的商铺太多,若是去了那些装潢华贵大气的店铺,倒很难谈成事,唯有这种看起来有些落魄之地,才有些机会。 陆书瑾打定主意,将书箱从背上摘下来,从中拿出一把扇子,对那年轻男子说道:“你帮我看看,这柄扇子卖多少价钱合适?” 男子听闻便放下瓜子拍了拍手过来,拿过去只瞧了一眼材质,就道:“做工不算上等,用的也是残次边角料,扇面都不用看,一两纹银顶天了,再贵也不超过二两。” 陆书瑾买的时候,花了一千七百文,价格与男子说的也差不多。 她将扇子接回来,唰地一声展开,扇面上那仿写王羲之的句子便显露出来,印在雪白的扇面上,潇洒俊逸。 “咦?”男子讶然地挑眉,说道:“竟仿得如此相像!那么这扇子的身价可不止五两,若碰上喜爱王羲之的买家,能提到十两往上。” “这扇子没有做旧,应当不是作赝品,为何要在上头落款之处写的是‘玉羲之’呢?”男子疑惑道。 “我与你打个商量。”陆书瑾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将书箱里的剩下的把扇子都拿出来,说道:“我这里还有把,另加幅字卷,想一并寄存在店铺中售卖,定价为二十两整白银。” “啊?”这一句话险些将男子的下巴给惊掉,怀疑自己听错了,但见陆书瑾认真的神色,他这才知道这话并非说笑。 “小公子,一把扇子能买到二十两,那得是上好的玉材配上精细的做工,且扇面还得大有讲究才是,你这扇子虽仿了王羲之书法的几分皮相,但其他方面远远配不上二十两的价格。” “我不会做出这种自砸招牌之事,小公子请回吧。”男子说道。 “我自然知道这扇子的做工配不上二十两的价格,但我并非漫天要价。”陆书瑾说道:“这些扇子是我亲笔所写,云城之内仅有五把,其余四把都放在你这里寄卖。你且放心,我既提出如此要求,就笃定有人会闻风而来,买下这些扇子。” 男子见她神色镇定,语气还有一股奇怪的自信,便问道:“有何依据?” “这四把扇子最终能卖到什么价,就要看那单独的一把扇子会发挥多大的作用了。”陆书瑾说:“二十两的定价只是暂时的,若是有人来竞价争抢,还可以往上抬。” 毕竟想花二十两买一把破扇子的人,必定是手头阔绰的角色,也不会在乎那万儿八千文的。 这些人的银子多半是在赌场青楼这等销金窟里挥霍,陆书瑾赚他们的钱一点不觉得心虚。 “那剩下的那把扇子在何处?”男子没忍住多问了一句。 “我知道!”在一旁歇着的叶芹忽而开口,凑到陆书瑾的身边来,伸长脖子仔细看了看扇面,而后道:“这就是小四哥近日极其喜爱的扇子,总带在身边把玩,我哥哥昨日还说也要去买一把,但找不到地方卖呢,原来是你亲笔所写呀!” “可是……”她说着,脸上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后半句最终没说。 “这小四哥,又是何许人物?” “萧家嫡子,萧矜,行四。”陆书瑾面上看不出波澜,平静地回答道:“被她称作小四哥。” “那这位姑娘……”男子迟疑地打量叶芹。 “这是云城知府叶大人之女。”陆书瑾又介绍道。 不得不说,叶芹今日来得也极为赶巧,竟误打误撞地帮了她大忙。 男子思索片刻,有些不大相信道:“若只是嘴上说说,并无可信之处。” 叶芹虽是笨蛋,但也听出这个男子在怀疑她的身份,便一下从身上摸出个巴掌大的白玉牌,上头一个墨字刻写的“叶”字,说道:“这是我哥哥的玉牌,我偷出来的,你若是不信,大可拿着玉牌寻到叶家门前去问。” 男子并未见过叶家玉牌,但他打小接触玉石,一眼就能看出她手里这块玉品质上乘,非寻常之玉,立即就信了,赔笑道:“叶大小姐莫怪,是小民有眼不识。”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这家无人光顾的小破店里竟会迎来这样的人物,不禁将身子站直了,话中还捎带了些许尊敬,问陆书瑾:“那阁下是?” 但从衣着气度来看,陆书瑾自不输任何一个世家子弟的。只见她神色从容,说道:“一介书生罢了。” 男子沉默了片刻,而后道:“方才多有怠慢,免贵姓张,字月川,这段时日皆是由我掌管这个铺子。小公子方才所言我细细思量过,可以答应你将东西放在此处寄卖,但卖出一把扇子我便抽成十之有一,你意下如何?” 陆书瑾摇头,“卖出一把,我便给你七百文,算作辛苦费。” 张月川惊讶道:“一把扇子卖二十两,你就给这么点?” “我只是放在此处寄卖,你并不需要做什么,给七百文已是我的底线。”陆书瑾可不傻,不能让这人狮子大开口,漠然道:“若是你不愿,我还可找别处卖,再不济我也能自己支个摊子在街边卖,这扇子能卖出去跟在何地卖没有关联。但若是你同意了,成功卖出这些物件,便是你这店铺转运之时。” 陆书瑾此话不假,说得很分明。 虽说无奸不商,但张月川到底还年轻,也并不是一门心思卡死在钱眼里,当下佯装犹豫稍许,点头同意,“那便七百文,成交。” 事情初步谈成,陆书瑾接下来就跟张月川交代了卖东西的思路和操作。 这种东西,卖的就是个名气。萧矜算是云城之中响当当的人物了,不管是家世还是样貌都是拔尖的。 不论他平日里名声是好是坏,城中追捧他的人都不在少数,陆书瑾先前就仔细留意过。 萧矜身旁有不少人在刻意模仿他,不管是穿衣还是说话的语气,行路的姿态,方方面面便是被人重点模仿的对象。 他拿着白玉扇的模样俊俏非凡,必会引起云城纨绔子弟竞相模仿,届时众人争抢起来,才是卖出扇子的最好时机。 是以陆书瑾的想法是:第一步,先让张月川写出‘萧少爷掌中之宝,玉羲之亲笔所题扇面,仅此一把’的字样挂在门外,先吸引来往过路人的注意。 第二步,找些闲汉给些铜板,将这消息散出去,自然而然就能壮大名气。 第步,待人闻风而来后,由张月川抛出定价,并说这扇子几日之后才开始售卖,若有人提前定下,则只记录姓名不收定金,待别人来时就说此物已被定下,若是有人执意要买,必会往上加价,到最后将扇子卖给出价最高的四个人即可。 其他幅字卷就挂在墙上较为显眼的位置,顺道一起卖。 这方法便是彻彻底底地利用萧矜的名气。 是她精心设计的,一场欺骗与利用的局,所骗的人只有萧矜一个。 叶芹原本想要买其中一把送给叶洵,但陆书瑾并不想用二十两的价格卖给叶洵,更不想坑叶芹手里的银两,便当场阻止,劝说她买一块好的玉送。 这丫头相当听劝,当即在店铺里挑了一块看起来小巧精致的扳指,青翠的颜色与雪白相融,玉的表面光滑无比,没有一丝杂质。 叶芹当即出手给买了。 出了店铺,叶芹在陆书瑾的身后跟了一段路,而后忽然伸手拽住她的衣袖,“陆书瑾……” “何事?”她停步回头,面容沉静,从声音里听不出什么,但细看眉眼,却能看出她情绪并不高。 叶芹自然没看出来,只说出自己的疑问:“你将那扇子卖了的话,小四哥会不会生气?” “会啊,怎么不会生气呢?”陆书瑾说。 “那你为何还要卖?”叶芹问。 陆书瑾没有立即回答,只转身看向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马车,耳朵里尽是抑扬顿挫的吆喝买卖声。 沉默一会儿,她才缓声开口,声音不大,几乎淹没在这喧闹的街头:“因为我想,跟萧矜的关系更近一步。” 叶芹听见了,更加不解,“既然如此,那你就更不该惹小四哥生气呀。” “我迟早都会惹他生气,让他失望。”陆书瑾敛了敛双眸,说:“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欺骗。” 说完这句,任凭叶芹怎么问,陆书瑾都不再应答,说一些旁的话应付过去。后来叶芹作罢,但执意将她送回学府,而后自己才回了叶家去。 几日之后,云城之中果然逐渐开始流传“玉羲之”的风声,一方面是众人都好奇究竟是什么人物让萧少爷抱着把破烂扇子爱不释手,一方面也是因为这字迹仿得太像,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这几日陆书瑾也没闲着,下了学就往张月川那里跑,问些扇子售卖的情况。 二十两的底价劝退了很大一批人,头几日有人问起价格,很快就摇头离去。但再往后,来问价的皆是些衣着富贵之人,有人当场就要扔二十两买,但张月川按照陆书瑾所指导,并未卖出,而是记下了姓名。 再往后几日,果然有人开始竞价,价格翻了一倍,最高抬到四十多两。 陆书瑾觉得不能再往上抬了,于是让张月川整理了出价最高的四个人,将扇子给卖出去了。 且说萧矜一开始听到别人都在买白玉扇时,并未有太多想法,他已经习惯成为众人追捧模仿的对象,而且那些人买的跟他的完全不一样,他手里拿的是陆书瑾亲笔所写。 起初是收到礼物的新奇,而后便是真觉得这把扇子颇衬托气质,上头王羲之的书法是点睛之笔,展扇而立则有一股说不出的风流俊俏。 萧矜喜欢得很。 但没过多久,萧矜就看到有人拿着跟他一模一样的扇子。 扇子用的是低廉的边角料,上面的字体却是相当眼熟的,跟萧矜扇面上的句子并不相同,但仍是能看出这字出自一人之手。 萧少爷当场气得捯气儿,把扇子往石墩子上一放,随手捡了块砖头高高举起,“我砸了这破扇子!” 季朔廷吓一大跳,一下将他的手给抱住,喊道:“你可千万别冲动!” 蒋宿也抱着他的手道:“是啊萧哥,再怎么说这都是陆书瑾送你的,别的人若想要还得花银子,我听说这扇子不便宜,最少也得二十多两呢!这陆书瑾简直就是在抢钱啊!” 萧矜挣了挣,没挣开,而后把砖头扔了,说道:“放开,我当然不舍得砸。” 虚惊一场,季朔廷将他的手放开,骂道:“我若不是怕你砸完之后又发癫,我才不会拦着你,你就这样作践我们之间门的兄弟情义?” 萧矜气哼一声,说道:“这个陆书瑾,上次利用我惩治刘全也就罢了,这次还敢不声不响地利用我,我定要给他点教训!” 蒋宿皱了皱眉,为难道:“萧哥,陆书瑾也是家境贫寒才出此下策,当然他也确实该惩,但你还是下手轻点。” 萧矜没应声,倒是季朔廷冷笑了一下,意味不明。 扇子卖出去,连带着幅字也售出,除却给了张月川的钱和买扇子的成本之后,统共到手一百二十七两余文,可谓是大赚一笔。 但她心里却没有半点高兴,知道萧矜得到了消息,这场局也到了收尾之时,仿若一把刀悬在脖子上,随时要落下。 但她左等右等,并未等到萧矜找麻烦。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喊陆书瑾一起说笑吃饭,且告知陆书瑾明日休沐之后,众人约了一起上山去宁欢寺。 这是之前饭局上萧衡所做的约定,但这些日子萧衡忙得厉害,这两日才刚闲下来,正好赶上仲冬月中的休沐。 陆书瑾第二日起得早,换了身方便行动的衣裳,将长发高高扎起,洗漱完吃了早饭,便与萧矜一同出门,坐马车去往城外的宁欢寺山脚。 到了之后天还未大亮,半边苍穹被渲染出赤红的颜色,悬在山头和高耸入云的枯树上,放眼望去无比瑰丽。 陆书瑾发现那日饭局上的人竟都来了此地,就连叶芹也没落下。 自从上次一起出去之后,她似乎与陆书瑾亲近不少,见到她后就从叶洵的身边走过来,蹦蹦跳跳像是极为开心,要去拉陆书瑾的手:“陆书瑾——” 萧矜站在当间门,不动声色往前一步,无意间门挡掉了叶芹的动作,问道:“怎么回事?你这丫头怎么又来了?” 第49章 第 49 章 眼瞅着就要进腊月,云城的天也寒起来,说话间一股股白气飘出来,被寒风卷走。 陆书瑾今日为了爬山穿的是行动方便的衣裳,在里头加了两件棉衣,站在山脚下时手脚还是冻得冰凉。 而其他人皆披上了厚重的披风,光滑的皮毛衣领护着脖子,挡去了大半的风,倒衬出陆书瑾在寒风之中些许可怜的单薄。 叶芹瞧见了,将身子一歪,当中隔着萧矜就去问陆书瑾,“你为何穿得如此薄,不冷吗?” 陆书瑾虽手是冷的,但身上热乎,且刚坐马车而来才下来没多久,并未感觉寒冷,她摇摇头,说道:“多谢叶姑娘关心,我身上的衣裳并不薄。” 萧矜见状就不乐意了,嘿了一声道:“你这个丫头,现在都不搭理我了是吧?” 叶芹小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小四哥方才说那话的意思就是说我不该来,我若接话,你下句就该喊人将我送走了,我才不依呢。” “你这脑袋瓜怎么变聪明了?”萧矜纳闷。 叶芹冲他吐了吐舌头,丢下一句“我不会走的”,便跑回了自己哥哥的身后。 萧矜回头的时候,正瞧见陆书瑾望着叶芹的背影,嘴边还挂着轻柔的笑,他便下意识抬手在陆书瑾的眼前晃了晃。 陆书瑾将视线收回,对上萧矜的眼睛,带着些许询问。 “你冷吗?”萧矜问了一句。 他是跟陆书瑾一起出的舍房,若是关心她衣服单薄,这问题早就该在出门的时候问了,此时再说起,倒像是没话找话。 回答的话方才已经说过一遍了,此时陆书瑾只摇头回应。 萧矜一边解了身上的披风递给身后的随从,一边说道:“待会要爬山,冷不了的。” 宁欢寺每个月都会在月中闭寺三日,在山脚之处立牌劝告上山之人复还,陆书瑾就站在那立牌边,指着说道:“闭寺了,我们还要上去吗?” 萧矜歪着头,笑着说:“这闭寺并非真的不接待任何来客,我二哥已提前让人打点好,咱们还是能够进去的。” 他没有明说,但陆书瑾又怎会听不出来,宁欢寺的闭寺,挡的是无权无势的民众,不拦高门望族。 “佛门圣地也有这等品阶之分吗?”陆书瑾喃喃道。 萧矜听见了,语气懒散地回道:“怎么没有?诸天神佛都有品阶,更何况是佛门信徒,虽说佛看众生,人人平等,但又岂能人人是佛?” 陆书瑾一听,忽而又觉得颇有道理,人在这世间本就生来被品阶和规矩所束,人人向佛,却无人是佛。 她不再说话,面朝着四面去看风景。 这里与陆书瑾当年来时相比并无太大的变化,她犹记得那天山脚人头攒动,马车排起了长队,有人上山有人下山,队伍延长至看不见的尽头。 姨母在前头喊着手牵着手莫要在人群之中走散,但无人愿意牵陆书瑾,所以在人山人海寺庙之中,陆书瑾与他们走散了,自己在寺中乱转,最后独自出了寺庙在门口一堆马车之中找到了姨父所雇的马车,在车边等了许久才等来他们。 一晃多年过去,陆书瑾不再是当初那个看人脸色小心翼翼生活的小姑娘,重新站在了宁欢寺的山脚下,再登佛门。 想着,她转头看了眼萧矜。 他正叉腰站在一个矮石墩上,“好大的架子,让咱们五品官老爷等他。”萧矜哼笑着说了一句。 萧衡被戴了高帽,笑出声的同时抬手去敲他脑袋,“别胡说八道。” 萧矜边笑边躲,说话间马车行到面前,季朔廷走下来,眉眼间带着浓浓的困倦,还没张口说话就先打一个哈欠,说道:“没想到我竟是最后一个来的,看来诸位对爬山倒喜欢得紧。” “你再迟点来,没人等你,自个回去吧。”萧矜对他的迟来指责了一句,萧衡倒是笑呵呵的,并未在意这些。 陆书瑾留心了些,先转头去看叶芹,就见她半个身子都藏在叶洵身后,悄悄侧身探出半个脑袋,似在偷看季朔廷。 但季朔廷与在场的人一一打过招呼之后便与萧矜谈笑,并未将眼神分给叶芹,仿佛压根当她不存在似的。 陆书瑾倒觉得这反应正常,毕竟叶洵与萧矜季朔廷等人站在对立面,又不是什么好人,季朔廷连带着他妹妹一并不待见是常事。 她才刚看了叶芹片刻,就被她察觉了目光。叶芹从几人后面绕了个半圈,悄悄跑到陆书瑾身边,小声说:“陆书瑾,你把小四哥赶走,我们一组好不好?” 陆书瑾没听明白,疑问道:“什么?” 萧矜却听见了,指着叶芹道:“嗳,你这丫头来我这里挖墙脚是不是?信不信我让你哥把你送走?” 叶芹缩了下脖子,伸手就抓住了陆书瑾的胳膊,说道:“我要跟陆书瑾一组,小四哥是多余的。” 萧矜眼睛一瞪,也不跟季朔廷说话了,大步走过来一下就把叶芹从陆书瑾身边撕开,“你说谁多余的呢?你才是多余的知道吗?我们一群大老爷们就你一个小姑娘,跟着掺和什么?回家喊你那些个闺中姐妹绣花去。” 这话陆书瑾不大赞同,当即就道:“小姑娘就只能喊着闺中姐妹绣花么?” 萧矜倒是没想到她会突然开口,转头看着她说道:“那该干什么?” 陆书瑾说:“读书写字,谈古论今。” 萧矜听后没有半点迟疑,神色相当自然,“那自然也是可以的,但是她不行,因为她大字不识一个,既不能读书写字,也无法谈古论今。” 陆书瑾愣了一下,看向叶芹。 虽说晏国律法之中,女子不可入学念书,不可入朝为官,但大多世家都会请私塾先生或是嬷嬷教习家中女子礼节,学习简单的字体去读《女戒》《女训》之类的书。 像叶芹这样的家族,她不该大字不识,就算丧母又不得宠,以叶洵对她的疼爱来看,也该教她认字才对。 叶芹倒是半点不在意萧矜说她不会识字,只对萧矜重重哼了一声,又跑回了叶洵身边。 “她方才所说的一组,是什么意思?”陆书瑾将视线收回来,同时也把手臂从萧矜的手里挣出。 萧矜道:“忘记跟你说了,我们几个打算分组竞赛。二哥让人在宁欢寺中置放一罐红绳,先到达目的地拿了红绳的人算是赢组,有彩头的。” “是什么?”陆书瑾接着话问。 “翡翠扳指。”萧矜低头看她:“二人一组,你与我?” “你不是都决定了吗?”陆书瑾笑了笑,连叶芹都知道,说明萧矜早就打算与她一组了,一直没说估计是怕她推脱。 毕竟若是两人一组,陆书瑾应该会选择跟蒋宿同行,让萧矜与季朔廷一组。 “这可不是我决定的,是我二哥。”萧矜为自己解释,“他说若是我与季朔廷一组,他们是没有胜算的,只能将我们俩拆分。” 陆书瑾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你二哥将我与你分在一组,看来是不希望你拿第一了。” 萧矜轻笑,不置可否。 人到齐了之后,萧衡便宣布开始登山。登山之路不止一条,在大路之中分出去的岔路众多,每一组不走大路,选了当中的岔路前往宁欢寺。 叶洵与方晋一组,当中还带着叶芹,临散的时候,叶芹还远远冲陆书瑾招手,说道:“我在山上等你——” 陆书瑾也挥手回应,待叶芹转身离开之后,萧矜双手抱臂在一旁笑,“他们铁定是最后一组。” 她心说还真未必。 陆书瑾的体力并不好,这么多年一直在房中鲜少出门,先前从杨镇逃出来后,她徒步走了两天一夜,几次都差点累晕在路上,脚后跟磨得全是血泡,半天就能走到的脚程她硬生生走了两天一夜。 上次去宁欢寺也是坐着马车上去的,还真未爬过山。 萧矜领着她挑了一条偏窄的小路,一开始走着倒还平缓,越往后上坡的趋势就越明显,逐渐走得吃力。 仅仅走了两刻钟,陆书瑾的脚后跟就开始疼痛,但尚在忍耐范围内。 起初萧矜与她并肩走,聊一些闲话,陆书瑾还能应答,但是走路实在也是个费体力的事儿,到了后来陆书瑾就没多少力气闲聊了,慢慢落在萧矜的后面。 大半个时辰走过去,太阳也明媚,悬在高空之中,洒下的日光虽没有温度,但陆书瑾这会儿已经不觉得冷了,背后都微微出了汗。 萧矜已经放慢脚步了,但两人当中还是落了一大截,陆书瑾吭哧吭哧地喘着气,实在走不动了,喊道:“萧矜。” 他停步回头,遥遥看来,嘴角挑着笑,“怎么着,累了?” “歇会儿吧,走不动了。”陆书瑾累得喘气,说话端不住腔,微微颤抖。 她走到路边的石头,也不管上面脏不脏的,只想坐上去休息会儿,但萧矜却走回来将她从石头上拽起,说道:“不成,本来迁就你的速度走得就慢,再停下休息还不知何时才能到了。” 陆书瑾身子晃了一下,有些站不稳,“但是我脚很痛,真的需要休息。” “赶路人还有脚不痛的,还能像个姑娘似的娇气?这点疼痛都忍不了?”萧矜将她身子扶正,训道:“站好。” 陆书瑾不知道自己娇不娇气,只知道连续走一个时辰的路是需要停下来歇一歇的,争辩道:“骡子赶路都知道歇脚,更何况我还是个文人。” 萧矜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根绳子,拉起陆书瑾的左臂,将绳子一圈圈绕在她的小臂上,慢条斯理道:“若是搁在平常,我就让你休息了,但今日不同,那个翡翠扳指我想要。” 绳子在陆书瑾的手臂上打了个结,萧矜又将另一头缠在自己的右臂上,说道:“我带着你,咱们一起往上走。” 陆书瑾心中叫苦,再说已是无用,萧矜抬步往前走。 绳子约莫有十来步距离的长度,一头是萧矜的手臂,一头是陆书瑾的手臂,一前一后地走在山间小道上。 周围相当寂静,随处可见的掉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枝杈的高树,日光也不强烈,寒风从面上拂过,令人心生宁静。 陆书瑾强忍着脚痛,被迫跟上了萧矜的步伐,若是稍微走得慢了些,绳子就会被绷直,拉力从另一头传递到陆书瑾的手臂上,强行将她带着往前走。 有时候她实在都不动了,就会往回拽绳子,走在前面的萧矜就停一停,转头对她说:“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他拉着拽着,一直带陆书瑾往前走,尽管看到她额头出了汗,脚步变得沉重,却仍不肯停下。走到后来陆书瑾都有些眼晕了,双脚痛得厉害,一口一口地捯气儿,每当坚持不住要停下的时候,手臂总传来拉力将她带着向前。 这样连续走了将近两个时辰,这条山路总算走到了尽头,地势开始变得平缓,出现一些建筑。 “到了。”萧矜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这一刻,陆书瑾根本没心思再去看周围的风景,整个人往后一倒就坐了下来,塌着双肩喘气,里衣都被汗水给浸湿,累得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这简直就是一种刑罚,一种折磨。 萧矜走到她面前,蹲下来看她,嘴角含着笑:“累吗?” 陆书瑾抬头去看,在这样近的距离,她能将萧矜眼中的浅色看个清楚,看出他眼中的认真之色,忽而明白萧矜这一路上不曾让她停歇的原因,绝不是想要那块翡翠扳指。 那是为什么?是萧矜对于她的欺骗而给的迟到的惩罚吗? 她看着萧矜,沉默许久没有应声,等待着萧矜的怒火和责骂。 萧矜见她气息慢慢平稳,便拽着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往山顶边上走去,陆书瑾心中忐忑起来。 她的确做好了准备承接萧矜的怒意,但还是害怕萧矜在一怒之下将她推下去,她还没活够呢。 她瞥一眼两人手臂上还缠着的绳子,心想绳子还在,萧矜总不会连累自己,再说他也不是那种草菅人命的人。 站在山顶边上,萧矜松了手,开始解手臂上的绳子,陆书瑾瞧见了赶忙上前按住他的手,说道:“别解开。” 萧矜讶然,愣了一瞬后又笑了,“你怕高啊?” 陆书瑾胡乱点头应着,有些心不在焉,转头往山下看去,顿时被眼前的景象震住。 只见山下景色尽收眼底,山涧环绕着薄薄的白雾,偶尔有鹰绕山盘旋,发出长长的鸣叫声,在山间回荡不息。 站在山顶上,这花了近四个时辰一步一个脚印走上来,把陆书瑾累得半死不活的路,竟变得如此渺小,更别提山下道路上匆匆行过的马车和行人,宛若蝼蚁般不起眼。 陆书瑾的神色在悄然间变得肃然,她远远眺望,似乎能看到云城之中那座高耸的钟楼。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停滞,寒冷的山风吹过,将她和萧矜的长发吹起,也将这世间的辽阔被风吹进了陆书瑾的心中,她的心境莫名平静下来。 “我爹说,人活这一辈子,就是在登山。”萧矜缓缓启声,温和的声音不紧不慢传来,“有的人一直徘徊在山脚,有的人因劳累停在半路,唯有走上山顶,坚持到最后的人,才能看到天地间的如此风光。” “任何人,不管高低贵贱三六九等,都有自己要攀登的大山,终其一生爬到山顶,方不负在人世走这一回。” 萧矜站在身边,风将他束起的长发卷起,俊美眉眼带着若有若无的轻笑,正朝着远方眺望。云开雾散,灿阳徐徐而落,将少年意气风发的眉眼精心描绘,好似凛冽风中的喧嚣而飘扬的旗,只要乘风,便能扶摇直上。 他笑着说:“我要登上山顶。” 阳春白雪三月天,风华正茂少年郎。 他转头看陆书瑾,神色飞扬,仿若腊月寒霜当中一把炽热的火焰,能够灼烧一切挡在前面的阻碍,又能化作和煦的春风,温暖冷漠的心。 “陆书瑾,”他道:“我要你与我一起,爬上山顶,俯瞰人间。” 陆书瑾心头狠狠一震,许久说不出话来,过往凡事在脑中迅速翻过。 那些躲在阴暗潮湿的床脚,点着微弱灯光捧书苦读的日日夜夜;那些被表姐妹讥讽,被姨母漠视的日子;那些饿着肚子跪在檐下,为了学字偷偷前往教习堂外墙角蹲着的午后。 她总是揉着酸涩的眼睛,在并不香甜的梦中生出一缕奢望,醒来之后反反复复地想着,念着,仿佛如此就能看到一缕光从窗户中探进来,照在她的身上。 曾经的奢望似随风而来,凝聚成形,化作了面前的少年。 萧矜的神色猛地一变,似有些手足无措,说道:“当然我不是逼你非得跟我一起,你若是不愿的话,也能……要不你慢慢考虑一下?别哭啊……” 陆书瑾惊讶地用手背擦了擦脸颊,感受到一片冰凉的湿润,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落泪了,她没忍住笑了起来。 “你不生我的气吗?”她问。 “什么?”萧矜很快反应过来她在说扇子的事,失笑,“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做错了?” “我当然有错,隐瞒在先,利用在后。”陆书瑾敛起双眸,睫毛上沾了晶莹的碎珠,眼眶微红,脆弱之中又带着些许服软,“对不起,我不该如此。且这声对不起我说得也迟了,本想着你得知此事会来找我的麻烦,但你并未提及,我也一直未说。” 陆书瑾又道了一句歉,很郑重,“对不起。” 萧矜沉吟片刻,最后没忍住,笑出了声,“陆书瑾,你这件事其实做得很漂亮。你知道自己在云城无父母亲人帮衬,若想在城中生存,你只能‘借用’,你会使用手段为自己谋取利益,又并不坑害他人,这是好事。” “没有手段的人,不管在何地都难以生存,这是你的成长,我自然不会对此责怪什么。”萧矜说:“相反,你利用我,倒是让我挺高兴的,你若是利用了梁春堰还是别的谁,我才是真的会发怒。” “你在云城本一无所有,你找到了我,先是把我当剑来惩治刘全,再是把我当梯子来崭露头角,我可以做你的梯子,只有一条,”萧矜神色认真,眸光深沉,“我要做你唯一的剑,唯一的梯子。” 陆书瑾的心砰砰乱了节奏,她恍然意识到,萧矜对她的包容,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 他不在意自己被利用,甚至鼓励陆书瑾,他的话中充满了强烈的独占,如此直白。 风不知何时停了,陆书瑾听到自己有些错乱的呼吸和猛烈撞击胸腔的心跳。 “当然,”萧矜很快就接了下一句,肃然道:“你欺骗了我,这才是这件事中最严重也最让我生气的,你说那扇子是送我的礼物,结果旁人也有,我不能接受。若是你从一开始向我坦白,我未必反对,但你却选择隐瞒,这是对我的不信任,起初知道时,我很恼火。” 陆书瑾心中一紧,手指头无意识地抠着衣摆。 “此事念在你初犯,我就不予重罚,就罚你一步不能停歇地上山,如何?累不累?知道错了没?” 陆书瑾的双脚早就疲惫得感觉不到疼痛了,这才明白萧矜带绳子的用意,她抿了抿唇,而后说:“应该罚的,我知错了。” “但只此一次,若是日后你对我再有欺骗,我绝不会轻易原谅。”萧矜看着她的眼睛,里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陆书瑾心中重重一落,声音发紧,“任何欺骗?” 他重复了一边,语气郑重而笃定:“任何欺骗。” 陆书瑾甫一张口,吸入满满一大口的凉气,五脏六腑都染上了仲冬的寒气,冻得她心口发痛,久久未言。 萧矜见她脸色有些难看,思量着自己的话说重了,便又开口,“不过也可按情况斟酌,若是迫不得已,我倒是能从宽处理。” 这么一句话说出来,陆书瑾的脸色总算回温了,心尖的寒气渐渐退去,心道萧矜这态度,就表明还是有回旋的余地。 若是经过日积月累相处和情谊,或许有一日萧矜也能够接受他决心培养的左膀右臂,想要结拜义弟的好兄弟变成个姑娘这回事。 至少他得知自己被她骗之后,态度始终是温和的。 沉默良久,陆书瑾的心绪渐渐平复,只觉得这场局没算白忙活。 她从怀中的兜里摸出一个墨色锦袋,递给萧矜,“先前那个不算,这才是要送你的礼物。” 萧矜双眉一扬,从她的手中接过,囫囵摸出是个硬的物件,长方体的形状,他没记着看,而是狐疑道:“这回不是骗我的吧?” 陆书瑾摇头。 “只有这一个,旁人没有?”他又问。 陆书瑾笑了笑,又摇头,“只赠给你的。” 萧矜放心了,唇角弯起来,低头拆开锦袋,问道:“是什么?墨块,砚台?” 他将东西倒在掌中,发现猜错了。 那是一块玉,纯白无瑕的颜色,色泽白糯温润,触手一股子温热,是陆书瑾胸膛染上的温度。 玉约莫有掌心大小,上下两头都编着结,串着玉珠,底下坠着墨黑的丝滑流苏。 雪白的玉被打磨成长方形,边上走了两圈金丝,雕刻着象征着吉祥如意的云朵,将裹在上面的锦布揭开,就看到玉的正中央雕刻着两个朱红的字体:大吉。 萧矜的眉眼肉眼可见地染上笑意,他的目光放在那两个字上盯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那两个字像是他的字迹写出来的。 他脑中顿时浮现出陆书瑾夜夜点灯,在光下一笔一画地练着他的字体,日复一日地琢磨,只为了在这上面写下两个字。 “这是什么?”萧矜抬眸问她,“上上签?” 陆书瑾点头,回道:“我的回礼。” 萧矜喜欢玉,陆书瑾打很久之前就看出来了。 他有很多玉饰,装在锦盒中,摆在一起,每日穿什么衣裳便要配什么样的玉,各式各样的,眼花缭乱。 “羊脂玉,”萧矜将玉举起来,朝着太阳看,“脂白如油,几乎无瑕,这块玉是不可多得的宝贝,玉中上上品,你从何而得来?” “买的。”陆书瑾答。 是陆书瑾央求了张月川,让他带着自己逛遍了云城所有玉石店铺,才挑中了这么一块,花了整整一百三十两,是所有卖扇子的得来银钱。 她知道萧矜并不缺这些,也知道这笔钱有一半的功劳是来自萧矜,她如此厚颜无耻据为己用,就是想赠萧矜一个上上签。 第50章 第 50 章 陆书瑾这种一文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人,很难想象她拿出那么多的银两去买一块这种上等玉时,该有多么肉痛。 且羊脂玉如此接近无杂质的成色也是可遇不可求,但凡能拿下都是用白花花的银子砸出来的。 萧矜手里有不少,但每一块都很爱惜,他将手里这块玉看了又看,心底软成一片。 他知道,陆书瑾平日里安静少话,很多想法和心事都藏在心里,但桩桩件件都记得清楚。 陆书瑾想将他给的所有东西慢慢偿还,那些抄写文章所换来的银子,她从始至终都未视若己物。 陆书瑾如山间野竹,孤僻沉默,却顽强。 他将玉收下,笑着说:“你的上上签,我就收下了。” 陆书瑾下意识摸了一下脖子,感受到颈子上戴着的那根短签,在心中说道:这才是我的上上签。 萧矜揉了一把她的头,一边往寺中走一边解下手臂上的绳子,问道:“那么你现在已将‘玉羲之’的名声打出去,接下来准备如何做?” 陆书瑾顿了顿,反问道:“如何做?” “你扇子不卖了?”萧矜也觉得奇怪。 陆书瑾摇头,“我本就不是为了赚钱。” “等会儿,”萧矜一把将她拽住,“你骗了我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就是为了卖这四把扇子,然后买块玉送我?” 陆书瑾托不出这个局,只以沉默相应。 萧矜迷惑不解:“你既然已经借了我的名气为自己造势,何不好好利用一番,你不是一直都不太乐意收我的银子吗?这不正是个自己赚钱的绝佳机会。” “我会想别的方法赚钱生活。”陆书瑾说。 萧矜气笑了,“怎的如此愚笨?那我岂非白白被你利用一场?不成,我不依。” 陆书瑾看着他,静静等着他说下一句。 “那些前人真迹大多藏于宫廷,就算是民间再现也千金难求,多的是人买仿品装裱挂在家中,这类东西卖价向来不低。现如今云城已经渐有“玉羲之”的风声,到处是人将玉羲之的一手仿写能耐夸得天花乱坠,我再找些人继续散播造势,你仿写的字画就会有人买。”萧矜摩挲着下巴,想了想又道:“若是再加上萧家名号,就能把价格往上抬很多。” “真能如此?”陆书瑾讶然。 “那是自然,回去我便安排一下。不过你还是须得将读书放在首位,不可让这些钱财迷了双眼。”萧矜语气突然严肃,像个长辈似的教导,“知道了吗?” 陆书瑾应道:“学生谨记萧先生教诲。” 萧矜没忍住笑了笑,这才带着她一同踏进宁欢寺。 今日闭寺,整个寺庙之中都安静冷清,与陆书瑾当年来的那一回判若两地。空中飘散着浓郁的焚香,有三两和尚在院中扫地,除却铃铛的相撞声,就只有沙沙的扫地声回荡。 陆书瑾站在院中,抬眼便看见面前黄墙黛瓦的高大建筑,恍然回到幼年,她站在人山人海之中,一抬头便看见檐下挂着的铃铛随风轻响。 她记得这些供奉着佛像的房中有一尊观音像是全玉打造,双目嵌金,无比高大尊贵。只是那会儿前去拜玉观音的人实在是太多,陆书瑾的瘦小身躯根本挤不进去,只在门口看了看就离去。 如今再来此地,终于有机会去拜一拜那尊玉观音。 宁欢寺虽在城外,但也隶属于云城,是晏国境内声名远扬的寺庙,占地颇为广阔,且每年都会翻修其中落败的建筑,所以年年来,年年新。 萧矜常来此处,八岁时就能跟季朔廷在宁欢寺里乱窜,年年都会来寺中走一遭,自然对这里的路和建筑相当熟悉。 他带着陆书瑾行过一道道拱门,来到寺庙的后院。后院有一汪湖水,湖面修了栈桥,从上面过时,能看到里面游动的鱼儿,天气还没冷到结冰的时候,湖里的鱼儿都还活泼,若是在夏季,这湖水里也会开满莲花。 陆书瑾弯腰看了看,被萧矜一把拽住,“当心,寒冬腊月的,掉湖里可要命。” 她反手抓住了萧矜的衣袖,笑道:“那我可真得小心点。” 她很少这般主动与旁人有肢体接触,眼下虽是拽了一下萧矜的衣袖,却也让他惊讶。 萧矜怔然片刻,很快就恢复常色,低咳了一声松开手,瞄了一眼陆书瑾抓着他衣袖的手,说道:“那你抓紧点。” 陆书瑾点头,握紧拳头,一路跟着他从栈桥上走到湖的另一头。 行过小路,就看到面前有一座房门大敞的屋子,季朔廷与蒋宿就站在其中。 见到二人,萧矜轻哼一声,“到底还是让你们两个抢先一步。” 蒋宿咧着嘴笑,“我就说我们肯定会是最快上山的。” 萧矜走进去,从桌上的盒子里拿出两根长长的红绳,转头递给了陆书瑾一根。 陆书瑾接过,问了一句,“彩头是只有一个翡翠扳指吗?那给谁呢?” 蒋宿用充满期盼的目光看向季朔廷,说道:“季哥应该不大喜欢扳指吧?” 季朔廷显然对这个东西没兴趣,摆了摆手转身坐下,说道:“给你就是了。” 又对陆书瑾道:“你身子骨文弱,这么短的时间内爬上山,怕是少不了在路上受萧矜的磋磨,里屋有炉子你进去烤烤,莫要在出了汗之后吹寒风着了凉。” 季朔廷的关心仿佛是理所当然,他神色从容地看着陆书瑾,眸光温和。 陆书瑾冲他笑了笑,拿着绳子跟着萧矜去了屋子的后面,一出门就看见院中有一棵巨大的树,树冠茂密呈一个伞状朝外延伸,在这百花凋零万物尽枯的冬季仍旧绿意盎然。 她认出这是菩提树,树龄不小。 陆书瑾上次来并没有见过这棵树,细细一瞧,那树枝上竟挂满了红绳和垂下来的红绸带,隐在树冠之中,经风一吹便同时飞舞起来,与绿叶交织,美轮美奂。 萧矜站在树下,伸手拍了拍树干,回头对她说:“这树打我小时候来这里时,就已经在了,我每年都会来看它,这么多年过去,我长大了,它也长大了。” 陆书瑾走过去,仰头看着遮天蔽日的绿荫,道:“它长得比你大。”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若我长得比树还高大,我还能是个正常人吗?”萧矜将绳子从她手里抽出,轻车熟路往上爬。 他的动作又快又轻,像是爬过很多次的那种熟练,几个眨眼的功夫就爬到了树枝上头,半蹲在上面将绳子系在其中一根分枝上,身形一动就跳下来,落地时声音很轻。 “这些绳子其实每年都会清理,今日挂上去的,年前就会被摘掉,然后等年夜庙会,又会被人挂上新的。”萧矜说:“等年三十,再来挂新的吧。” 陆书瑾抬头,在一片飘荡的红绳之中盯着萧矜系上去的两根,檐下的铃铛相撞发出叮当声,飘散在空中,她恍神片刻,点头应道:“好。” 二人回了房中,陆书瑾按照季朔廷所言,去了里屋坐在小烤炉旁边烤暖。 萧矜则去外屋找到季朔廷,挨着他坐了下来,摸出那块玉佩往季朔廷面前一晃,“瞧瞧这玉佩如何?” 季朔廷起初满不在意地瞥了一眼,以为萧矜又在耍宝,但一眼过后他霍然被震,一下就伸手抓住萧矜的手腕,将那块玉拿了过来,细细端详,“这玉成色不错啊,是好东西,你又败家了?” 萧矜笑得满面笑容,懒着身子骨往后一靠,说道:“陆书瑾送我的。” 季朔廷“嚯”了一声。 蒋宿也凑过来,半蹲在边上看,他不大懂玉,但见玉着实漂亮,又看萧矜和季朔廷的反应,也知道这块玉价值不菲,疑惑道:“这玉得多少银子?陆书瑾买得起吗?” “前几日他不是刚敲了那些世家子弟一笔吗?估摸全拿来买这玉了。”萧矜说道。 “他竟然舍得买这么好的玉送你?”季朔廷也被惊到了,“就是那个一连数日顿顿啃饼吃的人?” 蒋宿上手摸了下,“该不是假玉吧?” 季朔廷很快说道:“真玉,且是上等的羊脂玉,触手温润光滑,做工精致,边上嵌的金丝也是真的,不过这字……” 很快也发现了其中的端倪,无奈地笑了笑,“写着大吉是何意,头一回见到玉佩上写这俩字的。” “上上签呗。”萧矜道:“他比较信这个,认为把上上签戴在身上,就会有好运,小迷信。” 蒋宿兜头给他浇冷水,说:“萧哥你先别高兴太早,说不定再过两日,陆书瑾又开始卖跟你这一样的玉了。” 萧矜抬手要敲他脑袋,蒋宿赶忙抱着头往旁边躲,嘟囔着:“忠言逆耳。” “她哪有银子再买第二块这样的玉。”季朔廷道出其中关窍,说:“而且这一看,就是专门为萧矜所制的玉。” 他将玉还给萧矜,那白玉黑穗两种颜色撞在一起,在光的照耀下显得漂亮极了,萧矜将它握在手中,手指轻缓地摩挲着,无不体现出对这块玉的喜爱。 蒋宿当即不乐意了,猛地站起来说:“我也要。” “你要什么?”萧矜问。 蒋宿控诉道:“玉,我也要玉。陆书瑾与你的情谊算是情谊,与我的就不能算了?好歹也在当初他刚来丁字堂被萧哥你舍弃的时候,是我选择了他。” 萧矜一听的话顿时就来气,急着张口骂他,结果自己呛了口水,咳嗽起来。 蒋宿抬步就要去里屋找陆书瑾,却被萧矜伸脚绊了一下,当场摔了一跤,但他又一骨碌爬起来,嘴都快撇到后耳根,“萧哥,你绊我脚做什么?” 萧矜咳了几下,站起来就要敲他脑袋,正在这时陆书瑾从里屋探出头,露出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往外瞅,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萧矜动作一顿,转头看她刚要说话,蒋宿却抢先开口,“陆书瑾,你觉得你待我们……” 萧矜给蒋宿甩了个眼刀,小声道:“闭嘴,我给你买。” 蒋宿当即满足了,乐呵了,咧开嘴嘿嘿笑。 这一出倒是把陆书瑾整得满头雾水,疑惑道:“我待你们怎么了?” 萧矜既说了给他买,那蒋宿自然不会再找陆书瑾这个穷酸书生要,改口说:“你待我们太冷淡了,我们都在外面闲聊,你却在里面烤炉。” 陆书瑾信以为真,颇有歉意,道了声抱歉便走出来,在桌边坐下。 桌上摆着热茶,萧矜给自己倒茶时,也顺手给她倒了一杯,推到她面前道:“晌午会在这里吃寺中的斋饭,休息过后再下山,我二哥他们还没来,我可以先带你去寺中转转。” 陆书瑾道:“我想去当年摇签的神像那再看看,我记得是个身着红衣的长胡子老头,臂上抱着浮尘,一手拿着书一手串着红线。” 萧矜一听就笑了,“你当年就是在那座神像面前摇的签子?” 陆书瑾道:“对,但是时隔多年,我已经不记得那地方是何处了。” 季朔廷也笑,“那是姻缘神,求的皆是姻缘签,说来也有趣,当年萧矜为了给萧将军再求一子,也去拜了姻缘神。” 蒋宿哈哈大笑起来,此事他早有听闻,但每次说起还是忍不住笑。 萧矜也并不在意被嘲笑,甚至仍然相信求姻缘神是有用的,说道:“我给我爹求一桩好姻缘,待他成婚之后,必定会给我生个弟弟妹妹,何错之有?” 自然是半点毛病没有,不过陆书瑾实在没想到当初的她居然是在姻缘神面前摇下的签,左右也是上上签,总归是带来幸运的。 她眯着眼睛笑,一口一口地喝着热茶,待一杯喝完时,第三组也抵达此处。 是方晋与叶洵那一组,而叶芹早就累得趴在叶洵的背上,一路被他背上来。进门时叶洵吭哧吭哧,累得快要晕倒,还是将叶芹给放在椅子上,渴得嗓子冒烟,赶忙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但茶水太烫,刚入口叶洵就尽数喷出来,耷拉着舌头喘着大气,半点世家公子的模样都无。 叶芹趴在桌上,说道:“哥哥,你慢点喝。” “我用你说!”叶洵气道:“我早猜到了,就不该带你来爬山,存心要给我累死。” 叶芹撇嘴,表示这错不是完全在她,“你没背我的时候,就已经累得不行了。” 叶洵瘫坐下来,哈出一口接一口的热气,懒得跟她斗嘴。 萧矜啧啧摇头,笑说:“叶少,来得挺快啊。” “比不得你。”叶洵摆了摆手。 叶芹趴在桌子上,下巴垫在手背,眼睛转了转,问道:“是谁第一组到的呀?” 陆书瑾回答:“是蒋宿与季朔廷二人。” “喔。”叶芹拖着腔调应了一声,眼眸稍转,往季朔廷的位置慢慢偏去。 只是视线还没落在季朔廷的身上,他就站起身,说了句,“我出去转转。” 而后就转身踏出房,这下叶芹的目光大胆了些,直起身盯着他的背影看,待他身影消失之后才转头,凑近陆书瑾的耳朵道:“陆书瑾,你能跟我出去一下吗?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陆书瑾刚要点头,萧矜就伸长脖子,从中横插一杠,“小丫头,你又要作何?” “我要带陆书瑾出去玩玩。”叶芹似乎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一把就抓住了陆书瑾的手。 萧矜一看,那还得了,当即在她手背上轻轻砍了一下,“撒手。” 这力道对于叶芹来说也是重的,她赶忙将手收回揉了揉,埋怨地瞅着萧矜,“小四哥你可太讨厌了,在山下不让我与陆书瑾一组,现在又不准我与他一起出去玩,我爹都不会这么管我,你为何如此……” 听她都开始说胡话了,萧矜连忙把她嘴捏住,“行行行,我带你俩去寺中玩。” “我只想跟陆书瑾一起。”叶芹道。 “不成,”萧矜拒绝,“孤男寡女像什么样子?你若是再不听话,我把你塞进萧家马车里,直接送到叶府门口,你看你把你哥累成什么样了,你觉得他会反对把你送走吗?” 说着,他指了一下半死不活的叶洵。叶洵累得一个字都不想说,懒懒给了萧矜一个眼神。 叶芹只好妥协,黏在陆书瑾的身边。 她显然是有话要跟陆书瑾说的,但是碍于萧矜在场,是以这话几次都没能说出来。三人在寺中转了转,萧矜就将人领到了供奉姻缘神的屋中。 姻缘神是尊极为特殊的神像,通常情况下来拜姻缘的大多都是女子,但云城许多高门小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婚姻大事更是听从父母之命,鲜少有人上山来求姻缘。 也只有在乞巧节,年末庙会这种日子,姻缘神像前才会稍微热闹点。 多年前陆书瑾来的那回,没赶上日子,所以姻缘神像前几乎没什么人。 近日再踏入此地,进门那一刹那的光影婆娑,陆书瑾眼神一晃,被门槛绊得一个踉跄。萧矜眼疾手快,在旁边扶了她一下,露出个疑惑的神色,似在疑惑她怎么还能被门槛绊到。 陆书瑾似乎又回到了多年之前。 七岁的她瘦弱矮小,进门时就被这门槛绊得险些跌倒。 那时的她眼睛也远没有现在漂亮,整张脸都还没长开,加上祖母常年下地干活将她背在背上,将她的皮肤晒得相当黝黑,其后很多年在房中不见天日才修得如此白皙。 岁月匆匆,陆书瑾又重新站在这尊神像面前。 萧矜看了看桌上摆着的签筒,笑着道:“再摇一签?” 陆书瑾却摇头,“我已摇过一签,足够了。” 万一再摇出个大凶之签,她可不依。 正想着,叶芹却跪在了神像前的蒲团上,先是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虔诚许了愿望之后,又郑重磕了三个头。 之后她站起来,双手抱着签筒开始摇,不多时就摇出来一根签子,掉在地上。 叶芹捡起来递到陆书瑾的面前,“你快帮我看看,是什么签。” 陆书瑾低眸一看,发现这签子早已换了新的样式,与她脖子上串的那个已然完全不同。 这根上面赫然写着“大凶”二字,她愣了愣,抬眸对上叶芹充满期盼的目光。 想到她方才认认真真的许愿磕头,陆书瑾心中一软,本意并不想欺骗,但一张口却道:“是大吉呢,恭喜叶姑娘。” 叶芹果然欢喜极了,捏着签子乐了好一会儿,才将签子塞进了签筒之中。 此时陆书瑾并不知道,这一句无意间出口的谎言,会为她惹来不小的麻烦。 第51章 第 51 章 叶芹自以为摇了个上上签,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在兴奋的情绪里,时不时就往陆书瑾身边凑。 萧矜多次从中作梗,一发现叶芹靠近,就立马用眼神驱赶她,将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挂在嘴边,对叶芹进行非常薄弱的约束。 一直到最后一组,即萧衡与何湛一组的到达,也正赶上午膳时间,萧矜才赶忙催着叶芹和陆书瑾二人回到先前的屋子里。 萧衡提前派人在寺中打点好,午膳也是由寺庙提供,虽是一桌素菜,但闻起来却十分香,众人逐一落座。 萧衡虽然来得慢,但看起来气息平稳,神色从容,较之叶洵累成狗喘的模样要好上许多。 他笑道:“是谁拿了彩头?” 蒋宿举了下手,积极道:“方才我与季哥商量过了,他说将扳指让给我。” 萧衡便道:“待下山之后就给你,难得朔廷也会将东西拱手让人。” 季朔廷听了,笑着说:“萧二哥这话说得,我何时成了小肚鸡肠之人了?” 萧矜点头赞同:“没错,他就是小肚‘季’肠。” 几人笑过一阵,菜上齐了,上菜的和尚鞠礼退下,顺道将门带上。后院靠近湖的这一带像是提前就打点过,附近没有一个和尚逗留,除却风声之外没有旁的杂音,安安静静的。 陆书瑾喜素菜居多,爬了一上午的山早就饿得不行了,桌上的菜十分合她的胃口,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话,只管埋头吃。 这次叶芹被特地与陆书瑾隔开了,没人再给她夹菜,一些放得远一些的菜她也不会动手去夹,只吃面前的几道。 正吃着,萧衡突然开口,“本以为这次回云城捞得是个简单差事,却没想到一连几日都忙得脚不沾地,事情却少有进展,着实棘手。” 方晋和何湛约莫是这几天都辅助萧衡办案的,听了此话也同时拧紧眉头,说:“此案不难了,刘家与齐家贪污官银已是板上钉钉,从假账到藏官银等诸多证据皆已整理分明,萧大人直接定罪即可,不知萧大人还为何事苦恼?” 萧衡叹一口气,道:“若是如此定罪,我是担心会牵连到叶大人。” 话一出,几人同时看向叶洵。 叶洵这会儿已经没有累成狗的狼狈模样,他正襟危坐,面带微笑道:“萧二哥何出此言?那官银一事我爹并不知情,如今事情翻出,我亦跟着萧大人忙前忙后处理此事,怎么会扯到我叶家身上?” 萧衡笑道:“我并非意指叶家与贪污官银一事牵扯,只是叶大人乃是云城知府,掌云城所有大小事宜,其下之人贪污这么一大笔官银,若是如此定罪岂非坐实了叶大人的失职?” 叶洵从容应对,“多谢萧二哥的忧虑,不过官银贪污亦是我爹这两年相当头痛之事,命我暗地里追查,一直未曾停过,倒是多亏了萧小爷误打误撞,翻出了此事。” 萧矜听闻,眉毛扬了扬,并未说什么。 “如此,就太好了。”萧衡笑道。 几人都在打着太极说话,即便是陆书瑾这个局外之人,也听不出什么信息,且在场几人之间的关系也扑朔迷离,十分奇怪。 萧矜与季朔廷自是一伙这毋庸置疑,方晋似乎与萧矜关系也不错,先前刘全,火烧猪场以及叶洵抓她那次方晋也都在场。可何湛倒是与萧矜关系极差,与萧衡又亲近,不知什么立场,叶洵自是站在对立面,但与何湛关系也不赖。 不知道是太会演戏,还是真实关系就是如此,陆书瑾看不明白。 唯一一个能看明白的就是叶芹,她是跟谁都关系很好。 陆书瑾想着,不经意地朝叶芹瞥了一眼,却发现叶芹正在朝她使眼色。她有话要与陆书瑾说,但先前有几次都被萧矜给阻拦赶走,显然还没有放弃。 陆书瑾方才一直在想,萧矜今日一再阻拦叶芹与她亲密许是有自己的用意。既然他不希望她跟叶芹单独相处,那她今日就暂且与叶芹陌生些。 她佯装没看见叶芹的挤眉弄眼,平静地移开视线。 叶芹的双肩瞬间耷拉下来,撇着嘴角,用一副不大高兴的表情吃完了饭。 几人饭饱酒足,去了里屋坐着休息,陆书瑾自己在外屋站着,萧矜与季朔廷则结伴出去。 不一会儿,叶芹的脑袋就从窗子探出来,轻声喊道:“陆书瑾——” 陆书瑾转头望去,“叶姑娘何事?” “你跟我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叶芹冲她小幅度地招手。 陆书瑾站在原地没动,道:“就在这说吧,刚吃完饭不想走动。” 叶芹神色一顿,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但终是顾虑里屋的人,最终还是没说,声音也小了许多带着些许失落,“那、那以后再说吧。” 她的脑袋从窗子缩了回去,再没了声音。 陆书瑾见状,难免心口发闷,对她来说,去拒绝一个人的善意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叶洵不是好人,叶家人恐怕也没几个干净的,可偏偏摔坏了脑子的叶芹如此纯真,仿佛丝毫不被淤泥所染,待人真诚脾气又柔软,实在让人不忍心冷漠以待。 更何况她还待陆书瑾十分热情。 坐了片刻之后,陆书瑾觉得乏味了,便也自己出了门,打算在寺中到处转转,毕竟上次来因为人太多,也没去别的地方。 宁欢寺非常大,他们吃饭的这个地方不过是其中一方别院,只不过这里建筑都相同,若是不注意记路就很容易迷失方向。 正赶上午膳的时间,庙中的和尚都在房中吃饭,外面几乎看不见人。 陆书瑾记忆力好,不会迷失在其中,从别院外面绕了一刻钟后,又觉得脚跟开始疼痛,爬山上来的痛楚还未消减,想着待会儿还要走路下山,便不再折磨自己的双脚,打算先回屋休息。 结果刚回去,就看到湖边站着叶芹与季朔廷二人。 她脚步一顿,没再往前。 距离有些远,陆书瑾听不到二人说了什么,就见季朔廷冷着脸,忽而往湖里扔了个东西,继而转身就走,脚步匆匆行过栈桥,进了别院之中。 叶芹倒没什么激烈的反应,只是盯着湖面一动不动,像是在难过。 陆书瑾想起先前蒋宿所说的话。其实大家都在的场合之中,叶芹要么黏着叶洵,要么就是凑在萧矜身边,现在多是与陆书瑾亲近,并未见她有靠近过季朔廷,陆书瑾本对蒋宿的话持有怀疑态度,但却没想到方才无意中撞见的这一幕,倒是坐实了猜想。 但她也没想多久,因为她看到叶芹忽而动身,径直扑到了湖中去! “叶姑娘!”陆书瑾吓得魂飞魄散,惊叫一声,赶忙朝湖边跑去。 叶芹约莫是为了捞方才季朔廷扔的东西,寒冬腊月的湖水刺骨冰凉,哪怕是身体极为健壮的男子也无法忍受,但叶芹却像感觉不到似的,就在陆书瑾跑到湖边这一段的路程,叶芹已经半个身子没入湖中去。 “来人啊!来人啊——!叶姑娘落水了!”陆书瑾嘶声高喊,见叶芹一个劲儿地往湖中去,也顾不得其他,踏入湖中去拽她的衣裳,“叶姑娘,叶姑娘!” 一踏入水中,寒冷至极的湖水瞬间就浸透了她的衣裤,棉花吸饱了水,将她身体的温度极快流失,冻得她颤抖不止,咬紧了牙根喊:“叶芹!回头!别去了!” 叶芹听到她的声音,转头看她,脸上布满了液体,不知道是扑腾的湖水还是泪水,她说道:“不对啊,我不是摇了上上签吗?为何他把我的东西扔了呢?” 陆书瑾心中一紧,此时已全都明白。 叶芹大约是想送季朔廷一个东西,今日几次三番想要与陆书瑾独处就是跟她说此事,但先前头几次都被萧矜阻碍,最后一次无人阻止,却是陆书瑾自己拒绝。 而后她一个随口而出的谎言,成了叶芹决定行动的关键。 陆书瑾顿时感到一股巨大的愧疚,她看着叶芹泪莹的双目,一阵阵地难受,涩声道:“对不住我骗了你,你摇下来的不是上上签。” 叶芹皱着眉毛,瘪嘴委屈,“陆书瑾,我不识字,你不能骗我。” “下次不会了,咱们先上岸好不好?”陆书瑾拽住了她的衣袖,死死地收紧冻僵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我教你认字,日后你就能自己识别签子了……” 陆书瑾先前的喊声叫来了别院里的人,萧矜是第一个出门的,当即就看到陆书瑾与叶芹两人半个身子都泡在湖中,瞳孔骤然一缩,扭头冲里面怒喊:“季朔廷,滚出来!” 其余几人跟在后面,一出来皆看到这景象,俱是一惊,纷纷往湖对岸赶去。 叶洵也冲得极快,嗓子喊劈,“叶芹——!” 萧矜动作最快,大步跑过栈桥来到湖边,陆书瑾见了他赶忙喊:“我抓住她了!快救我们上去!” 叶芹离岸最远,湖水没在她的肩胛处,但她并没有挣扎,只是说道:“我的东西还在湖里,我想去捡起来。” “不可以,别乱动!”陆书瑾厉声制止,“让你哥哥捡就是了,咱们先上去,千万别再往里走了,会连累我的。” 叶芹一听果然不再乱动,甚至回头往陆书瑾身边走,轻轻地搂住她的脖子,在她耳边呢喃:“对不起,我是不是又做错了,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去捞东西……” 陆书瑾抱紧了她,分明这湖水寒让人战栗不止,她却能在后脖子上感受到叶芹手上那微弱的温度。 萧矜见状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下意识指着叶芹喊道:“叶芹你把手撒开!” 叶洵紧跟在后面,惶急道:“别撒别撒!抱紧了,哥哥现在就救你上来!” 陆书瑾也不敢松手,抱紧了她费力往岸边走。她离岸并不远,只不过因为身上的棉衣浸满湖水,沉得千斤重,靠自己的力量根本爬不上去。 好在萧矜来得非常快,蹲在岸边道:“陆书瑾,把手给我!” 听到他的声音,陆书瑾立马将手伸长,下一刻纤细的手腕就被温热的手掌紧紧扣住。 她浑身冰凉,萧矜掌心传递来的温度就变得无比明显。 他此刻也顾不得会不会捏疼陆书瑾了,只加重了力气将她猛地朝岸边拉来。 叶洵也跑过来帮忙,被萧矜一肩膀给撞走,“别碍事。” 他将陆书瑾和叶芹两人拉到岸边,在陆书瑾的配合下,成功从湖水里爬出来,再转头将叶芹也一起拉上来。 陆书瑾仅湿了半身,但叶芹几乎全身浸透,一上岸两人就剧烈地颤抖起来,冰冷包裹住每一根骨头,牙关不停地打战,一个字也说不出。 叶洵将外袍脱下来披在叶芹身上,厉声道:“叶芹,出门前是如何答应我的?!一个错眼就敢往湖中跑,命不要了么?!” 叶芹颤抖得厉害,说话声音微弱,断断续续地,“哥哥……捞……” 陆书瑾转头,想到若是她能在此之前听叶芹说一说话,劝一劝她,又或是没有骗她摇出来的是上上签,或许叶芹也不会将东西送出,更不会跑去湖里。 此事与她关系虽不大,但她也很难从中摘出来,便强忍着寒意,断断续续道:“叶少,叶姑娘……是想去湖里……捞东西。” 话刚说完,一方柔软的锦帕就覆在面颊上,将她脸上沾的湖水从左到右给擦去,陆书瑾一转头,就见萧矜正耐着性子给她擦水,一双轻浅的眸认真而专注。 “手抬起来。”他擦干了陆书瑾的脸,将锦帕捏在手中,拎起陆书瑾浸满水的衣袖用力拧出其中水分。 陆书瑾愣愣道:“我还以为……” 方才见萧矜情绪那么激动,陆书瑾都以为自己要跟叶芹一样,挨一顿批评了。 “以为什么?嗯?”萧矜半跪在地上,一边将她袖子上的水往下捋,一边用低低的声音说道:“我总不能责怪叶芹,她脑子是个傻的,责怪一个傻子没有任何意义;我更不能责怪你这一颗救人之心,在周围无人的情况下你能拉住她,阻止她往湖中心而去,这样的行为是对的,无可指摘。若是我再苛责,我还有人性吗?” 说着,他声音大了些,头稍稍往叶洵的方向偏,“我才不是那种不顾妹妹全身泡着冷水身体虚弱,还要寒风之中教训她的人。” 叶洵一听,当场鼻子气歪,“你!” “叶洵,先让你妹妹回房里去烤烤火,我让寺中的和尚寻两套干净衣裳来,把湿衣裳换下来再说。”萧衡站栈桥说。 几人都在栈桥边上站着,扔了东西导致叶芹跑去湖水里的季朔廷站在最后,靠着栈桥的栏杆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不成,她不能在寺中换衣裳。”叶洵一口否决,将叶芹抱起,语气总算温和下来,“哥哥带你去烤火。” 萧矜低头看陆书瑾,一手在给她拧发上的水,说道:“我带你去换衣裳,免得伤寒身体。” “不换了,我现在就下山吧。”陆书瑾说道。 叶芹衣裳湿透,虽说冬衣厚重看不出什么,但陆书瑾身份到底是个男子,不方便与叶芹共处一室。换衣裳更是不便,倒不如现在就下山去,或许能够在衣裳干之前回到舍房。 萧矜想了想,也没有反对,跟萧衡说了一声后,便带着陆书瑾出了宁欢寺,还让人从寺中搬出一个半大的炉子置在马车上。 他出来时手上还拎着一壶滚烫的开水,上了马车就倒在杯子里递给陆书瑾,让她赶紧喝了。 陆书瑾两杯开水下肚,又坐在暖炉边上,身子逐渐回温,冻僵的手也能活动。 路上萧矜问了陆书瑾当时的情况,她如实说出,萧矜听完之后叹了一声,便没再说话。 陆书瑾也没精力说话,本来爬了山身体就极为疲惫,后又泡了刺骨的湖水,现在衣裳仍是湿透的状态,只靠着面前的暖炉汲取温暖,马车一摇起来,陆书瑾就有一种想要立即睡去的冲动。 起初忍了一会儿,后来确实忍不住了,歪在车壁上昏昏沉沉睡去。 等萧矜将她唤醒时,已然回到了舍房门口。陆书瑾迷迷糊糊睁眼,发现身上盖着一件厚厚的披风,凝目思考了片刻,想起这是萧矜今日所穿的那件。 “下来吧,水已经备好了,你赶紧去泡泡热水,将湿的衣裳换下来。”萧矜将披风拿开,抓着她的手腕,引着她下马车。 陆书瑾只刚一动,就立即觉得脑仁疼起来,沉甸甸的,不大舒服。 这是要患病的前兆,她拧着眉毛下了车,回房之后找了套干净衣裳,抱着进了舍房之中。 舍房里的热水是萧矜在下山的时候,就吩咐随从快马加鞭先赶回来递消息备好的。她锁好了门,动作利索地将湿衣裳脱去,泡进冒着热气的浴池之中。 热水包裹了她的身躯,极快地驱逐寒冷,不出片刻,身体整个回温,这才让陆书瑾觉得又活了过来。 这样一折腾肯定是要染上风寒,陆书瑾想着上回萧矜受伤时留下的药还没用完,今日正好能派上用场。 她泡了许久的热水,顺道将头发也洗尽了,完全感觉不到寒冷之后,才慢慢从浴池里爬出来,擦干身体缠上裹胸,穿上干净的棉衣。 出门时,一股姜的气味就飘过来。 她擦着湿发往前走,就看到舍房的门紧闭,而萧矜站在桌前,对着小炉子扇风。 萧矜也换了身衣裳,穿着雪白的长衫,手里拿着的是陆书瑾前些日子送的扇子,模样俊得很。 他听到陆书瑾出来的动静,但并没有抬头,将炉子盖掀开之后看了一眼,说:“过来把姜汤喝了。” 陆书瑾换了快干的棉巾继续擦着头发,坐在萧矜床边的矮桌旁。马车里的暖炉给搬下来,就放在矮桌边,陆书瑾刚一坐下就感觉到一股暖意。 她看着萧矜把姜汤倒在碗里端过来,便道了声辛苦,捧着刚滚开的姜汤呼呼地吹着。 萧矜在她对面坐下来,盯着她看了会儿,忽而道:“你……不好奇他们的事吗?” 陆书瑾自然听出萧矜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平静道:“是有些好奇的,但不是非要知道。” 萧矜有一会儿没说话,他起身拿了一件自己的厚外袍,展开披在陆书瑾身上,这才又坐下来,说道:“季家与萧家并非同僚。” 她嘴里含着有些辛辣的姜汤,一开始还没懂这句话的意思,随后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他说的是季家和萧家的父辈们。由于萧矜与季朔廷平日形影不离,经常出入各种地方,导致陆书瑾先入为主,以为萧季两家关系极好,在朝堂之上也是同一阵营。 他微微压低了声音,说:“当今皇上抱恙已久,而皇后无所出,东宫之位一直空悬,这几年几个皇子之间的斗争越发厉害。三皇子的生母良妃,其同胞兄长是我爹多年至交,萧家自然力鼎三皇子继承大统,但眼下六皇子功绩频出,也颇得皇上偏爱,极可能入主东宫,叶家所依附的丞相则为六皇子一党。” “季朔廷的祖父为工部尚书,手中权力不小,如今尚未拥护任何皇子,属于中立一党。”萧矜停了停,缓声道:“但却有意让季朔廷与叶家结亲。” 陆书瑾讶然,“跟叶芹?” 日暮时分,春风楼。 月水间传出瓷器碎裂的声音,伴着一声“滚”,几个姑娘陆续从房中出来。 门被关上,叶洵气得满脸通红,指着季朔廷的鼻子咬牙道:“季朔廷,你今日差点害死了芹芹!” 季朔廷双眉微蹙,露出个疑惑的表情,往软榻上一靠,奇怪道:“怎么这桩事还能赖到我身上?又不是我将她推到湖中去的。” “不是你将她的东西扔到湖里,她能进去捡吗?你分明知道她脑子不好,就算是不要她的东西,也不该往湖里扔!”叶洵恨声。 “既然知道她是个傻子,为何还总带出来,这不是存心给我们找麻烦么?”季朔廷语气里满是不耐和厌烦。 叶洵冷冷盯着他,忽而嗤笑一声,“你这是在做什么?勇敢地抵抗?你根本抗衡不了整个家族,届时季家长辈让你娶芹芹,你反抗得了吗?我们迟早会是一家人,何必将事做绝?” “哎,话可不能乱说。”季朔廷说:“我从未得到过要与令妹结亲的消息。” 叶洵道:“芹芹有什么不好?她乖巧顺从,你娶回去之后,想纳几房妾就那几房妾,就算是把小香玉抬进府里芹芹也不会说什么,生气了随便哄一哄就好,如此还不够?” 季朔廷脸色渐冷,“谁乐意娶个傻子进门?岂不是被全城人笑话?” 叶洵攥紧拳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约莫是想骂什么,但最终忍住了,随手抄起桌上的茶壶泄愤一般砸在地上,踩着粉碎的瓷片大步出了月水间。 房门被重重摔上,季朔廷眉间笼着一层烦躁,坐着久久未动。 “季朔廷应当不会答应吧?他不是喜爱春风楼里的小香玉吗?” 舍房里被暖炉烘烤得无比暖和,陆书瑾喝了姜汤之后浑身发热,将身上的厚外袍取了下来。 “嗯?你从哪里听来的?”萧矜惊讶地笑了笑,“蒋宿说的?” “我上回被你带去月水间时,听到你们说话,好像他与叶洵同争小香玉。”陆书瑾没把蒋宿给卖出来。 萧矜双眉舒缓,笑着说:“你竟还记着。” 他停了停,过了会儿才道:“春风楼其实是季家的产业,只不过并非于季家名下罢了。那小香玉的母亲,曾是季朔廷祖父当年还是云城知府时,亲自培养的细作,用于固权。后来他一路高升,去了京城,春风楼便逐渐成了真正的青楼,只不过小香玉自小被培养,现在仍然是效忠季家的一条暗线。” 房中袅袅香烟飘散,浓郁的味道让季朔廷有些不大舒服,正要起身时,一人推门而入,反手落锁,几乎没有脚步声地快步而来,跪在帘外,“少爷,有事相禀。” “你先去把香炉灭了。”季朔廷用手挥了挥飘来香烟。 那人撩帘而入,正是容貌艳丽身条婀娜的小香玉,只是此刻她面上没有任何勾人媚态,轻步走过去香炉熄灭,又吹熄了旁边的两盏灯,转身跪下,说道:“禀少爷,老爷从京城传来消息,皇上将治理淮北水灾,安置难民一事交由六皇子操办,恐有封六皇子为太子之意,若六皇子事成,你与叶家的亲事……” 季朔廷揉了揉眉宇,压着情绪中的不耐,“别说了,烦。” “老爷传话让少爷提前做准备。”小香玉仍是将话说完。 季朔廷用指腹轻轻滑过眉毛,沉默半晌,忽而说道:“让他们少管我。” “少爷?”小香玉错愕抬头。 季朔廷的神色隐在暗色中,晦暗不明,声音清冷:“我知道该如何做,不需旁人来指点。” 天完全黑了,房中暗下来,萧矜点了一盏灯,重重叹一口气。 “哎……总之呢,就算叶家最后不会与季家结亲,也会与旁家,这也是她为何脑子都摔坏了还作为叶家嫡女被养到现在的原因。她必定会成为牺牲品。” 陆书瑾沉声道:“我知道。” 没人比她更清楚了,姨母养她的原因,也是想用她结一桩利于柳家的好姻缘,卖一笔大财。 “不过也是旁人的事,咱们管不了那么多。”萧矜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行了,快去休息吧,今日也够累的。” 陆书瑾点点头,觉得今日的闲聊差不多也该结束了,便起身爬回了床榻,准备休息。 萧矜只留了一盏灯,起身去洗漱,忙活完出来后又拉了个椅子放在陆书瑾的床头边,在上面摆了一碗水。 陆书瑾还没睡着,扭了个头望他。 她的眼睛黑溜溜的,在微弱的灯下像黑珍珠一样好看,浑身都紧紧裹着棉被,只露出一个脑袋。 萧矜弯着唇笑,用柔和的声音低低道:“这碗水放在这,你夜间若是渴了就直接喝,不必下床找水了。” 陆书瑾道:“好。” 他转身回去,没有熄灭那盏微弱的灯,爬上床榻睡觉。 陆书瑾今日疲惫至极,听见屋中没有任何动静之后,就入睡得非常快。 但寒冬腊月在湖水里泡了一遭,又穿着湿衣裳那么久,即便是后来喝了姜汤,她的身子仍扛不住。 睡到半夜时,她身体便开始发热,像是被架在火架上烤一样,没多久嗓子就烧得干痛,鼻子里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 她在灼热之中醒来,想起床边有一碗水,便伸手去摸。 水已经凉透,但陆书瑾此刻烧得极为难受,只想喝点水润一润疼痛的嗓子,便没在意那么多。她将水端过来,想要坐起身时因着脑袋烧得发昏而没掌握好力度,瓷碗倾斜,水瞬间涌出。 冰凉的水顺着陆书瑾的胳膊而下,瞬间就将床榻给浇湿了,惊得清醒不少,赶忙将碗搁回椅子上,拽起垫在底下的被褥摸了摸,已然湿透。 她烦躁地啧了一声,没有精力去管,喝了两口水之后便缩到了里面,将身上盖的被子折了些许压在湿透的地方,接着睡。 她以前不是没有染过风寒,没药吃的日子全靠硬抗,也不想大半夜再起来熬药折腾,想等一觉睡到明早再说。 但就在她昏昏欲睡之时,忽而有人碰了碰她的肩膀,陆书瑾惊了一下,惊慌睁眼转头,就见萧矜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条腿跪在床边探入了床榻里,正悬在她的上方低头看她,俊脸几乎被昏暗光线埋没。 “怎么了?”陆书瑾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哑得厉害。 萧矜没说话,看了她几眼,而后伸出手覆在她的额头上探了探,又稍稍往后退,将折起的被褥拽出,摸了摸湿透的床垫,声音轻缓而低沉,像是诱哄道:“这床不能睡了,去我的床上。” 第52章 第 52 章 萧矜原本就想着陆书瑾可能患上风寒,回来之后就一直留心她的状态。 他见陆书瑾神色还算良好,精神气儿也不差,并没有患病的模样,既没有生病,就没有先吃药的道理,萧矜便让她先去睡觉。 他夜间睡得不沉,所以碗底磕在椅子上的那一声响,就已经将他唤醒。 萧矜下床绕过屏风,往床榻边上一瞧,就看见昏暗的灯光下,椅子上洒了些水,瓷碗也空了。 他轻步走过去,抬手将双层床帐微微掀开,就看到陆书瑾把自己裹得像个蚕蛹一样,半边被褥都压在身下。这床榻本就不大,她缩在里面紧紧贴着墙,倒给外面留了许多空处。 萧矜略一思索,探进身去往陆书瑾的额头一摸,果然温度惊人,显然是发起了高热。 再将被褥拽出来,摸出床榻湿了一片,冰凉凉的。 他顿时心中生出一丝懊恼,觉得不该在陆书瑾的床头置一碗水的,但他没什么照顾人的经验,以为这样更方便她夜间渴了喝水。 “陆书瑾……”萧矜压低身子,凑近了她,轻声询问:“身上哪里不舒服?” 陆书瑾原本烧得迷迷糊糊,但现在见萧矜凑到眼前来,也稍微清醒了些,说道:“我没事,先睡一觉,待明早起来还没退热,再喝点药就行。” “那怎么行。”萧矜十分诧异,只觉得陆书瑾已经开始烧得说胡话了,抬手将她的被子往外拽了拽,严厉道:“快点下来,这床湿了大片已经不能再睡,去我床上睡。” 陆书瑾双手拽着被子,与萧矜的力道做微微的抵抗,没有说话。 萧矜平日对陆书瑾都凶不起来,更何况现在的她还发着高烧,乌黑的眼眸水盈盈的,看着就相当惹人怜爱,萧矜多看一眼,就多一分心软。 他低哄道:“听话,现在已经不是在你姨母家了,生病就要吃药,不能作践自己的身子。” 他又说:“我的床榻很大,睡得下我们两个人。” 陆书瑾本还坚持,可一听萧矜说起了从前,她心里忽而涌起一阵阵酸涩来。 是啊,现在的她已经不是窝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小房间里,生了病也无人买药只靠硬熬的小姑娘了,她已经逃出牢笼,用着她给自己取的新名字开始了新的生活。 身边也有了新的人。 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陆书瑾手上的力道有些许松弛,被萧矜一把将被褥拉开,拽着她的手臂将她拉起。 陆书瑾睡觉的时候穿的是她在成衣店里特地让人制作的棉衣,裹在身上一是为了冬日里睡觉暖和,一是棉衣臃肿厚重,能够将她身躯给包裹严实,哪怕不穿外袍也看不出什么来。 萧矜从床榻里退出去,说道:“下来。” 陆书瑾不愿,她可以爬起来给自己煮药,但是去萧矜的床榻上睡觉那是万万不能的,于是说道:“我这床没湿多少,还能睡,就不跟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萧矜就拽着她往上一提,揽着她的腰瞬间把她从被窝里给抱了出来。 他的力气很大,像是能将陆书瑾随意举起来摆弄一样,在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一把将人抗在肩头。 陆书瑾惊得低呼,整个人被抗在肩头,腹部因为有厚厚的棉衣垫着,倒没有被他肩胛骨硌痛,只是头朝下时脑袋充血,她原本生病引起的头痛瞬间疼得厉害。 她握紧拳头捶着萧矜结实的后背,挣扎道:“放开我!” 萧矜哪会听她说话,只觉得陆书瑾生了病就变任性了,药也不吃,还要坚持睡冰凉湿透的床榻,好声好气相劝也不听,他只能来硬的。 陆书瑾很轻,即便是裹着厚厚的棉衣,萧矜扛着她依旧不费力气,几步就走到了自己的床榻边,弯腰时动作轻柔,将她搁在自己的床上。 她立马翻身起来要下床,萧矜却一下堵在床榻边上,眸光定定地看着她,“你要是爬回去,我还能再给你扛回来,大半夜的别跟我折腾,老实点。” 陆书瑾完全受制于他,此事再无可商量的余地,萧矜认定了那张床不能再睡,便不会让她再回去。 她晃了晃疼痛的脑袋,叹一口气妥协,“那我的被褥也得抱过来吧。” 萧矜没再反对,又将她的被褥给抱过来扔到她身上,说了一句,“你先躺着。” 他转身离去,将桌边的灯点亮,开门唤了声守在外面的随从,也不知吩咐了什么,没多久又将门关上。 陆书瑾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就看见萧矜站在桌边,正将之前还未煮完的药包放入罐子里,点起小炉子,似乎正亲自动手给她熬药。 这药一煮上,就得小半时辰,且还得时时看着,否则没注意火候汤药就会煮沸溢出来,洒得到处都是。 陆书瑾想下去自己煮药,但高热让她脑子都不大清醒,总感觉晕飘飘的,浑身酸软乏力。 她在床榻上挣扎了好一会儿,最终抱着自己的被褥滚到床榻最里头,贴着墙裹上被子继续躺着。 萧矜的床榻的确比她的要宽大些,床帐之中飘散着一股清淡的香味,像是桂花。 萧矜所用的熏香有很多种,有时候闻起来有乌梅的味道,有时候则是檀木的醇厚,现在又是淡淡的桂花,不管什么味道,闻着都令人无比舒畅,似有安神和舒缓心情之效。 陆书瑾浑身烧着一把烈火,闻着这清冷的桂花香气,渐渐闭上了双眼。 这一闭眼只觉得天昏地暗,仿若坠入业火牢狱,烘烤得她难受至极,陆书瑾无意识地将被褥给推开,想汲取空中的寒凉为自己解一解热气。 不知过了多久,温凉覆在脸上,顺着她的额头往下,将脸颊下巴皆擦了一遍,陆书瑾好像在灼热的沙漠之中触及绿洲,清凉的风涌入心底,带来些许抚慰平息了燥意。 她微微睁眼,就看到萧矜半跪在床榻,弯着腰给她擦脸,长发垂下来落在她的手边。 见她用一双虚弱的眼盯着自己,萧矜心头泛软,柔声道:“没事,喝了药就好了。” 他从床头的矮桌将熬好的药端来,一手扶着她坐起,“药已经冷了一会儿,可以直接喝。” 陆书瑾乖顺地两手捧着药碗,看了眼浓黑的药汁,鼻子里蹿进苦涩的味道,赶走了清香的桂花。 她抿了抿唇,先是喝一小口试试温度。 不怪连萧矜都被这药整治得服服帖帖,入口的瞬间陆书瑾的舌头仿佛遭受重击,几乎要被这一口苦涩引得反胃呕吐,但却强行忍住了。 萧矜见她脸色难看,知道是药太苦了,就从一早准备好的盒子里拿出一块裹了蜜的果干,对她道:“一口气喝完,再吃点甜的。” 陆书瑾看了一眼果干,强压下口中的苦涩,对着瓷碗吨吨吨喝完了一整晚的汤药,眉头皱得死紧。 正要伸手去拿果干的时候,萧矜却忽而抬手,送到她嘴边,“来,张嘴。” 他的神色如此理所应当,陆书瑾愣了一愣,不知为何也听话地张嘴,下一刻蜜甜果干就被放进嘴里。 蜜糖的甜味瞬间从舌尖开始蔓延,只用舌头卷着在嘴里转一圈,那些难以忍受的苦涩就被驱逐干净,只剩下蜜的甜和果干的香。是再小不过的东西,却让陆书瑾前所未有的满足。 在喝一碗极其苦涩的药之后再被喂上一颗糖,在从前的日子里,是她在梦中都不敢奢望的事。 但面前这个模样俊俏的少年专注地盯着她,问她:“甜不甜?” 陆书瑾眼眶酸涩,含着果干点头。 这种被照顾,被在乎的感觉,没爹娘的陆书瑾鲜少体会,年纪还小的时候她会羡慕,会渴望,后来长大了便不再奢求那些不会属于她的东西。 但萧矜会。 他会在深夜发现陆书瑾发了高热,会将她从湿透窄小的床榻挖出来,会耐着性子站在桌边守着,慢慢将药熬好,冷却到合适的温度,再把难受之中的她唤醒,端给她喝。 还会提前备好果干,在她喝完药之后塞一块进她的嘴里,压住满腔苦涩。 生病之人的心性都脆弱,陆书瑾也不例外,她看着面前的萧矜,纵使平日里再冷静克制,那高高筑起的心墙也在这一瞬瓦解。 她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萧矜,忽而身子缓缓往前倾,像是朝着萧矜而去。 萧矜见状还以为陆书瑾头晕坐不住了,便往前探了探,想扶着她躺下,却见她动作缓慢地将头靠过来,靠在他的颈窝处。 陆书瑾额上的灼热温度立即贴着萧矜的脖子传递,她呼出的气息尽数洒在萧矜的颈处,带着无比灼烫的热,仿佛顺着他的侧颈迅速扩散,将他整个人都点燃。 她靠在萧矜的颈窝不动了。 像是飞了许久,已然精疲力尽的山鸟找到了暂时可以依靠的栖息之所,所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疲惫,渴望着休息。 陆书瑾的身子软,萧矜的肩胛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但却让他僵住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陆书瑾头一次对他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 旖旎的气息在拔步床之中突生,被双层床帐困在其中,紧紧缠绕着萧矜与陆书瑾一人。 微弱的灯光渗透进来,洒下一片柔和,萧矜闻到她身上还未消散的酸苦药味,混合着桂花和果干的气味,化作一团令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的香甜味道。 肩上的人没动了,呼吸宁静而绵长。 陆书瑾这突如其来的依赖比萧矜想象中的更加令他愉悦,他下意识想要抬起双手将她拥在怀里。 陆书瑾那么瘦小柔软,若是抱在怀中一定很舒服,但念头一闪而过他还是遏制住了双手,却按不住错乱的心跳。 喉头滚了滚,萧矜低低问,“是不是困了?” 陆书瑾用慵懒的嗓音应了一声,抽身离去,一言不发地钻进被窝之中睡觉。 萧矜盯着她的后脑勺看了片刻,最终还是端着药碗离去。 第53章 第 53 章 萧矜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爬上床榻。 上去的时候,陆书瑾已经睡熟了,绵长的呼吸需得躺下来静静地听才能听到。 萧矜轻手轻脚躺下,给自己盖好被褥就不动了,他在一片宁静之中听到身边传来的呼吸声,不知道为何,自己也跟着陆书瑾的呼吸节奏来吸气吐气。 许是因为心跳的声音太吵,他刻意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声,不想压住陆书瑾的声音。 这次跟上次那个雨夜一样,两人都是各盖着一床被褥睡觉的,但不一样的是这张床柔软而泛着清香,今夜也没有下雨,万籁俱寂下,他能清晰地听到来自陆书瑾的所有动静。 且陆书瑾不知道是因为生病还是别的什么,完全放下了戒心。 上回她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面朝着墙面蜷缩着身体,非常戒备萧矜。 这次她平躺着,脸朝向墙面,萧矜转头看去,能在微弱的光线下看到她小巧白嫩的耳朵和半张恬静的侧脸。 任何人在睡着的时候都是很乖的,更何况是陆书瑾这种白日里醒着时,模样都非常乖巧的人。 双层深色床帐落下来,本来就不亮的灯也被遮了大半,昏暗之下同床共枕的两人莫名就生出一股子暧昧来。 萧矜完全没了睡意,他转头看向旁边的陆书瑾,整个心都荡漾了起来。 只看了那么一会儿,一种隐秘的就从心底里俏皮地露出个头,蹬鼻子上脸地往心尖上爬去。 萧矜看着那小小的一团,想覆身过去将人搂住,压在身下,想做一些不能宣之于人的,见不得光的事。 但很快,他就将心底冒出的念头重重压下去,按死在心里最深处,并附上几句唾骂。 许是夜色迷人,掩盖了太多黑暗里的肮脏东西,一些平日里不敢想的,不该想的,竟在这个时候胆大包天起来,撕扯着萧矜的理智,企图占据他的思维。 他又想起祈神祭那日所见的陆书瑾,她肤若白雪干净漂亮,唇若点朱见之难忘,那一身随风轻飘的雪纱长裙,频频攻击他的防线。 萧矜移开视线,深深吸了一口气,克制得呼吸都微微颤抖。 不行,不可以,不能够。 萧矜闭上眼睛,干脆绝情地背过身去,狠狠掐死一切念头,杜绝自己在冲动之下做出奇怪的事。 这一招果然有用,他盯着面前的床帐半晌,心绪慢慢平静下来,闭上眼睛打算睡觉。 只要睡着,一睁眼就是明早咯。 他盘算得挺好,但眼睛刚闭上一会儿,身后突然传来了动静。 床榻轻响,很快就又归于平静,萧矜好不容易分散开的注意力,又被吸引到了身后。 他想着陆书瑾方才应该是翻了个身,下意识也想要翻身过去看,但又生生遏制自己的身体。 如此一来,又耽搁了好一会儿,终于打消了冲动准备再次闭眼时,身后的陆书瑾又动了。 她像是又翻了个身。 萧矜刚转移的注意力立马又跑到陆书瑾身上,甚至比方才更想要转头去看她。 他深吸一口气,心道再这样下去今晚也不用睡了,便闭上眼睛开始回忆起先前看的《戒女色》,在心中默背起来。 他是真没想到这玩意儿有朝一日居然能真的在他这里派上用场。 别说还真挺有用,背了那么一会儿,他当真心境平和不少,呼吸平稳,心跳也正常了。 实乃神书也。萧矜在心中暗夸。 正想着,陆书瑾又翻动了,好像掐准了萧矜每回平静下来的那个点儿似的,就是看不得他今晚有一点安宁,不想让他安然入睡。 萧矜咬着牙根,接着背《戒女色》。 忽而他臂上一重,有个东西突如其来地压了过来,萧矜先是吓了一跳,一句“国破家亡皆为色”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转头看去,就见一只手从后面探过来,搭在他的臂膀上,纤细的手垂下来,透过昏暗的光线还能看见其白嫩的指尖。 是陆书瑾的手。 萧矜的心潮骤然澎湃起来,掀起一阵阵的波浪,他极力镇压,飞速背着戒女色,然而这神书却是半点用处都没了,完全挡不住他颠簸的情绪。 他干脆不背了,自暴自弃起来。 他心想:陆书瑾方才翻了三个身,是不是睡得不安宁?他现在是个什么姿势?是不是距离他的后背相当近,自己翻身的话会不会压到他?陆书瑾会做梦吗?梦里是什么,会梦到他吗?也不知道退热没有,那药有没有用呢? 萧矜忽然给自己找了个正当的理由,他只是想看看陆书瑾有没有退热,关心她的病情。 于是萧矜宽赦了自己,慢慢地翻了个身。 这么一个翻身可不得了,萧矜才发现陆书瑾这几次翻身,竟然把身上的被褥完全蹬下去了,自个就裹着棉衣躺着呼呼大睡,许是没了被褥之后又觉得冷,将身子微微蜷起。 他惊得当场一个仰卧起坐。合着陆书瑾这折腾来折腾去的,就是在掀被子! 萧矜起身去拽她蹬到脚边的被褥,途中忽而瞥见陆书瑾交叠在一起的双脚。她的脚小巧而白嫩,指头圆润,脚趾甲也被修剪得秃秃的,全部蜷缩在一起,看起来可爱极了。 他心神一晃,赶忙拽过被褥重新将她盖住,学着陆书瑾平日里的模样把她整个包裹起来,像个蚕蛹似的。 萧矜顺势面朝着她躺下来了。 陆书瑾睡得正沉,闭上了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眸,长长的睫毛乖顺地贴在白嫩的脸颊上,眉眼之间有一股姑娘似的甜美俏丽。 尤其在这昏暗的环境之下,更让萧矜有了一种绝对的错觉,仿佛面前躺着睡觉的,是个姑娘。 念头一闪而过,他的心不知道是吃错什么药,竟开始毫无规律的跳动,半点不客气地往心腔上撞,非要用一下大过一下的声音告诉萧矜,他的心乱拍了。 他几乎要沉在自己编织的梦里。 但同时他又非常清醒,陆书瑾是个男子。 且是个头脑聪明,性格镇定,处惊不乱的男子,这个清醒的认知总能让萧矜在迷蒙之处挣扎出来。 平日里他对自己颇为严苛,但眼下这个寂静的深夜,他似乎可以稍微放松一点。 萧矜盯着陆书瑾的脸,从她的眉毛滑到眼睛,再落在唇上。 心脏又猛地一跳,那些先前被压下去的东西又要挣扎着破土而出,萧矜赶忙移开了视线,长长呼出一口气,心说唇不能看。 他往别处盯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去看陆书瑾。 这张床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而陆书瑾睡得正香,没人能够知道萧矜在干什么,也没人因为他的行为质问他原因。 萧矜选择自欺欺人,宽赦自己。 盯了良久,陆书瑾又动了,这下萧矜看了个全程。 她先是在被褥里挣了一会儿,然后一只手从被子挤出来,捏着被褥就往下推,一下就将上半身露出来。继而她抬腿,白嫩的脚丫子也伸出,踩在被褥上往下一蹬,被子就又被蹬到了脚底下。 陆书瑾翻了个身,平躺着。 萧矜失笑,又起身把被子拉过来,盖在陆书瑾身上。 她现在正发热,浑身被烧得不舒服,自然想要自己凉快些,但若是一整夜都不盖被子的话,没准明儿一早病情还会加重,别指望好了。 萧矜是纵容她,但在此事上不行。 他刚把被子盖上去,陆书瑾就拧起双眉,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反抗,推拒身上的被褥。 萧矜不想把睡得正香的她吵醒,就将被子稍稍往下拉了些许,但即便如此仍是不行,陆书瑾固执得很,就是要将身上的被褥蹬下去。 她摆动双手,双脚也蹬起来,着急摆脱桎梏。 萧矜没想到她如此抗拒,便先顺着她将被褥拉下去。待她的呼吸慢慢平静了,又不动之后,再悄悄拉上来。 结果没一会儿,陆书瑾又掀被子。 萧矜这下明白,陆书瑾只要一觉得热,就会掀被子,跟她睡得深不深没有关系,她是潜意识里按照自己的感受来行动的。他把被褥裹在陆书瑾身上,而后用手臂圈起来,整个将她困在怀中,以此来压制她的双手,阻止她再掀被。 陆书瑾身子本就轻,如此一摆弄整个就隔着棉被窝在萧矜的怀中,她甚至还自己往前凑了凑,额头轻轻抵上他的胸膛。 萧矜都怕里面的心跳声把她吵醒。 陆书瑾只感觉被关在了一个大火炉里,不出一会儿就烘烤得她浑身是汗,热得她奋力想要逃离。 怀中的人又开始挣扎,萧矜终是不忍心如此冷漠地钳制她,更何况她还生着病。 于是萧矜就隔着棉被轻轻拍着陆书瑾的后背,用极轻的声音哄她,“乖乖,是不是难受呀?别乱动,忍一忍就好了。” 萧矜用温柔的声音重复了几遍,陆书瑾当真不动了,乖顺地让他抱在怀中,忍耐着火炉一般的热意。 萧矜也一动不动,只慢慢收紧手臂,将心中那些被强行压制的心思,悄悄隔着厚厚的棉被和棉衣释放那么一丁点,把她缓缓往怀里拥了拥。 陆书瑾很不好受,没多久额头就出了汗,萧矜发现了,便捞来搭在床头边的湿帕子给她轻柔地擦了擦。 整个后半夜,萧矜都没能入眠,隔段时间给陆书瑾擦脸上的汗,盯着她不再踢被子。 直到陆书瑾不再出汗,高热彻底退了,萧矜才松开了她,躺回自己的位置,闭上眼睛睡觉。 后半夜的事情,只有天知,地知,萧矜知。 再没有第四个人知道。 第54章 第 54 章 生病真的是不大好受。陆书瑾这一晚睡得都不安宁,里头的棉衣全都汗透,浑身黏腻。 且梦中好似被关在巨大的炉子之中,任凭她如何挣扎都摆脱不了,直到后来听到有人在耳边轻声呢喃。 没听清楚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是谁在说话,陆书瑾只是觉得那声音让她觉得很熟悉,也无比安心,神奇地抚平她的燥意。 隔日早晨,陆书瑾刚睁开眼睛就看到面前有一张俊脸,仅有一掌的间隔,如此之近的距离让陆书瑾顿时惊醒,完全没了睡意。 就见萧矜半张脸埋在被褥里,微微勾着脖颈,闭着眼睛睡觉时俊朗的眉目没有任何攻击性,看起来乖巧而温驯。 陆书瑾并不为美色所迷惑,她惊讶地察觉自己居然一点戒备之心都没有,可见昨晚实在是病得太糊涂了,竟毫无防备地与萧矜面对面睡。 她支起上半身往后看,才发现自己将萧矜挤到了床边上,他侧着身子看看停在床沿的位置,再往后一翻就能掉下去。 陆书瑾觉得自己睡觉是很乖巧的,有时候她能保持一个姿势睡大半夜,再窄小的地方都睡过,不至于在这样一张两人睡都绰绰有余的床榻上挤得萧矜险些掉下去。 不过由于昨晚喝了药之后她一觉闷到现在,并不知道夜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书瑾缩回了床榻里面背靠着墙,目光却一直盯着萧矜未动。 他睡得很沉,呼吸有些重,俨然处于深睡的状态之中。 双眉平和,睫毛还算长,看起来并没有做不好的梦或者藏了沉重的心事。 扑面而来的男性气息让陆书瑾有些无所适从,奇怪的感觉从心里隐秘的角落中腾起,她从未想过会有一日在睡醒睁眼时,身边躺着一个男子。 像是同床共枕的夫妻。 陆书瑾想起那晚喝醉的萧矜,强行按着她手腕的力道,落在她脸颊上耳垂边那湿热的呼吸,和不安分的唇舌。 她身上又烧起了热意。 陆书瑾撇开视线盯着床帐看了半晌,有些忍受不了身上黏腻的感觉,于是裹着棉衣慢慢从被褥里爬出来。 她的动作已经足够轻缓,但跨过萧矜是不可避免的,就在她的脚才上床沿时,萧矜像是察觉到了动静,忽而动了动头。 他眼睛稍稍睁开一条缝,下意识往床榻里面看了一眼,发现里面的被窝是空的。 萧矜又抬起头往后扫了一眼,看到陆书瑾正踩在床边,他就势往里挪了挪。 他挨着天亮刚睡没多久,这会儿没什么精力,便没有说话很快又闭上眼睡去。 陆书瑾见他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也没有打扰,就下了床榻。结果床边只有萧矜的木屐,她弯着腰找了找,忽而想到她昨晚是被萧矜扛过来的,鞋子还在自己的床榻那边。 陆书瑾失笑,想着反正萧矜未醒,便借了他的木屐。 萧矜的木屐是特制的,冬天穿有些冻脚丫,她将脚套进去的时候被凉得打了个激灵。 木屐比她的脚大了不止一星半点,走起来发出拖拉的声音,陆书瑾赶忙去了自己的床边换上鞋子,再将他的鞋送还回去。 她先去浴房烧上水,继而将昨夜被水浸湿的被褥给拖出来,抱去了门外的杆子上晾晒。 外头日头正好,是仲冬里少有的暖阳,陈岸等随从一大早就在门外守着。 “陆公子,早啊。”陈岸熟稔地与她打招呼,顺手去接她手中的被子。 陆书瑾笑着应道:“辛苦了。” 两人一起将被子搭在竹架上,陈岸问道:“公子的病可好些了?” 她稍稍一愣,点头道:“自然,多谢关心。” 陈岸说道:“昨夜里少爷突然唤人洗药炉,我还以为是少爷生了病呢,没想到是陆公子。我们少爷从未动手熬过药,可见少爷极为看重陆公子。” 她何尝听不出这话的意思,笑了笑,在话中打了个太极:“萧少爷是个好心的。” 萧矜是不是好心人,打小就在萧府长大的陈岸自然门清。 他道:“陆公子是斯文人。” 陆书瑾回了房之后,浴房的水也烧得差不多,她往池子里又兑了凉水,反锁好门整个人泡进热水池里,顿时发出一声喟叹。 出了一身的汗之后再泡个热水澡,再舒服不过了,陆书瑾都舍不得从里面起来。 可惜的是冬日里的水凉得快,尽管陆书瑾再贪恋,也只能在水温降下去之前爬出来。 陆书瑾绾起湿发,穿好衣裳,顺势坐着小板凳用泡澡剩下的水洗净了衣裳,起身时扭了扭酸痛的腰,这才推门出去。 她自出来之后就没买过女子相关的衣裳,所以即便是贴身衣裳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一并挂在外面竹架上晾晒。 回去后关上门,陆书瑾一边擦着头发,一边给自己煮药。 虽说她一早起来感觉状态还不错,但方才又洗了一回身子,怕病情反复,还是再煮一包药稳妥。 云城的冬季寒冷,早起就鲜少听到鸟儿的啼叫了,勤奋的学子也不会在大冬日早起站在外面背书,是以陆书瑾这么往桌前一坐,房中就显得相当安静。 很快药罐子煮开了,小火之下咕嘟咕嘟地滚着,她将窗户稍微开得大点,拿着萧矜昨日用的扇子将药味和炭火气味往外扇,另一只手则拿着书沉浸地看。 陆书瑾没注意时辰,一看就看了许久,这才发现汤药都被她熬得缩水一半,她赶忙将汤汁倒出来,放在窗口边上冷凉。 药汁熬得极为漆黑,看起来如墨水一般,冲鼻一股酸苦的味道,光是闻着就已经知道它的厉害。 她翻出之前买的一些甜的糖果,先往嘴里塞了一小块,待嘴里吃得差不多时,药也放凉。 陆书瑾闻了觉得害怕,便捏着鼻子一口气将半碗药给闷了。 比萧矜昨夜里熬得要苦太多,陆书瑾简直要被折磨出两行泪,她赶忙往嘴里塞了好几块糖,饶是如此也许久之后才驱散嘴里的药味。 将药罐洗刷干净,一切都忙活完,萧矜还在睡。 陆书瑾满心疑惑,心说萧矜就算是比她晚睡,也不该到现在了还没醒的动静吧?难不成是被她也染上了风寒,正窝在被窝里难受? 她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赶忙放下了书轻步走去床榻,想开口唤他却又隔着床帐看见萧矜被子盖了一半露出半只被揉乱衣袍的手臂,脸朝着外睡得正香。 陆书瑾一下就止了将他唤醒的心思,伸手撩开床帐,蹲在床沿边。 目光从萧矜俊朗的眉目上滑过,陆书瑾没忍住多看两眼,想去探一探萧矜额头的温度。 但手刚靠近,萧矜的手猛地一动,扣住她的腕,将她吓一跳。 “干什么?”萧矜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困倦,大有一副醒不过来的架势,但动作又那么迅速精准。 陆书瑾不禁疑惑,询问道:“你醒了吗?” 萧矜这才慢慢掀开眼皮,惺忪的眼眸看着她,同时松了手,嗓音喑哑:“醒了。” 他翻个身做起来,被揉散的衣袍散开,露出光洁的膀子,他打了个哈欠问:“什么时辰了?” “还不知道。”陆书瑾说:“我以为你被我传染了风寒,便来看看你。” 萧矜动作缓慢地穿好衣袍,嗯了一声说:“还真有可能。” 陆书瑾道:“那你等着,我去给你煮药。” “不用。”萧矜的语气立马就精神了,及时出口拦住陆书瑾,“方才说笑的,我还不至于弱到那种程度。” 陆书瑾见他说没事,便没强迫,转身回到桌边收拾书本。 萧矜穿好衣袍出门问时辰,发觉自己睡了还不到两个时辰,回头问陆书瑾,“今日不是休沐,你怎么还在舍房?” “早课取消了,不必去那么早。”陆书瑾将小书箱背在身上,说道:“不过时辰也差不多,我就先走一步了。” 萧矜道:“等下我。” 他用极快的速度洗漱,早膳拿了几个包子煎饺,出门时就见陆书瑾背着书箱站在舍房外的树下,正仰着头朝上看。 树是常青树,这个天气了仍是枝繁叶茂,细碎的光影透过纷动的叶落在陆书瑾的身上,竟如一幅精心描绘的画卷。 “走了。”萧矜喊了一声。 陆书瑾转头看他,背着书箱脚步不徐不疾,长发绾起,长长的发带一根垂在脑后一根搭在肩前,模样极是讨喜。 萧矜没有可分享的人,于是在心里对自己说:在这样悠闲的时间里与陆书瑾并肩同行前去学堂,是一件美好的事。 去了学堂之后,季朔廷早早在座位等着,待陆书瑾走到位置上时,他递出一个长锦盒,温笑着对陆书瑾道:“昨日到底也是因我连累了你落水,今儿给你赔礼道歉。” 陆书瑾一顿,下意识推拒,“我落水并非季少的责任,不需如此。” 她分明是因为救叶芹才跑进湖里的。不能因为叶芹是去湖里捞季朔廷扔下去的东西,而正好被陆书瑾撞见又下水行好事,就将此事的责任怪到季朔廷的身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若是真被叶芹烦得厉害,如此拒绝也无可指摘,毕竟谁也没想到叶芹会跑进湖里。 季朔廷微微摇头,认真道:“收下吧,否则我心有不安。” 陆书瑾哪能平白无故收旁人的东西,还要坚持推拒时,萧矜一把将锦盒拿过去打开,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啧一声说:“收了吧,这是他该给的。” 陆书瑾顺势看去,发现锦盒里是一支十分漂亮的白玉笔,笔杆上雕刻了山水的图样,笔尖看上去光泽顺滑,不似凡品。 “别拒绝了,昨日之事源头在我,合该是我向你赔礼道歉。”季朔廷也说。 陆书瑾再无理由拒绝,只好道了谢将墨笔收下,坐下来的时候,她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怪异的想法。 但是很快又觉得不大可能,于是被她按下去,不再多想。 日子照旧,不过萧矜这两日忙活起来。 他先前说过要让陆书瑾借扇子这个事情打响“玉羲之”的名号,也不是说空话,稍微一打点,便定下了一个简单的销路。 是由张月川在店铺接下私人定制的字画,再将其要求转交给陆书瑾,由陆书瑾来完成,最后成交的银钱之中,张月川从中抽一个固定的数额。 正如萧矜所言,赝品都是当正品卖的,鲜少有人去买,但仿品却不同,且还是萧矜在其中牵线,短短几日陆书瑾就接到了各种委托,各种书法都有,定价非常高。 起初陆书瑾还觉得不大合适,一幅字画卖出这样高的价钱,简直比山头抢劫还来得容易。 萧矜却撂下一句:“都是些谄媚攀附的坏东西,不赚他们的钱赚谁的?他们的那些银子赚得不干不净,你再从他们手里抢过来,那是行侠仗义,价格再往上加加。” 陆书瑾闻言,狠心加了五两,萧矜却大笔一划,在前面添了个“贰拾”。 陆书瑾是是不在行侠仗义另说,但萧矜倒的确是在抢钱。 连着几日,陆书瑾写完课余文章就开始完成字画委托,抽不出一点空闲时间来,直到叶芹再次找上门来。 她像上次一样进了海舟学府,站在陆书瑾桌边的窗子下面,将胳膊扒在窗框上,笑眯眯道:“陆书瑾,你在做什么?” 陆书瑾正收拾写好的字画,见她突然出现不免惊讶,“叶姑娘,你怎的又进来了?” 她笑得双眼弯成月牙,露出一行白白的贝齿,“来找你玩呀,上次回去之后我生了几日的病,哥哥不允许我出来,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偷偷跑出来,找我?”陆书瑾讶然,而后笑了,“叶姑娘可真是会给我找麻烦呢。” “你上次说教我识字,还作数吗?”叶芹睁着大眼睛看她。 她的眼睛有着十分明显的双眼皮,看起来又大又亮,更特别的是,那双眼睛里满是澄澈与干净。 在叶芹的身上仿佛是看不见悲伤的情绪的,她时时刻刻都洋溢着开心。 陆书瑾点头:“当然作数,但在这里不行,学府里全是男子,此处又是男子舍房,叶姑娘长久呆在这里不合适。” 叶芹道:“那我们可以去春风楼呀,哥哥在家中厌烦了,便经常跑去春风楼的,而且不带我,他说那里是绝世清净之地。” 绝世清净之地吗? 陆书瑾想起上次在月水间看到的场景,不由笑了笑,说道:“我们如何进去?” 叶芹俏皮一笑,亮出了叶洵的腰牌,得意道:“我又偷出来啦!” 第55章 第 55 章 叶芹是有备而来。 她先前泡了湖水病了好几日,就算再站在陆书瑾面前时又神采奕奕,已完全看不出遭遇过那些的失落情绪,但陆书瑾仍是觉得心软。 正好手头上的字也都已写完,她便应允了叶芹,收拾了些笔墨纸砚放进书箱之中,背着出门。 陆书瑾在门口挂锁,叶芹就从窗子那边跑过来,垫着脚伸着头往书箱里看,“你带的什么东西呀?” “自然都是些有用的。”陆书瑾将门锁好,才发现叶芹这次是自己一人前来,身旁并未跟着随从,还真是偷偷跑出来的。 陆书瑾说:“那咱们先说好,入夜之前你必须回家。” 叶芹想也没想就应了,“好啊。” 陆书瑾都没想到她会应得那么爽快,仔细想来,叶芹似乎是个极好哄的人,言两语就能将其骗住,且她又极为乖巧听话,说什么便应什么,大概这就是叶洵为什么愿意经常带她出来的原因。 她与叶芹相处时,也有一种奇妙的轻松,没有算计和猜忌,更不用去防备什么。 陆书瑾不由心情愉悦。 二人出了海舟学府,沿大路走了一段,拦了辆拉车前往春风楼。 春风楼依旧极为热闹,上次陆书瑾被萧矜带进来的时候,一眼望去到处都是身条婀娜容貌漂亮的姑娘,她那会儿鲜少来这种地方,是以根本没心思去细细观察周围。但今时不同往日,陆书瑾俨然已经成了半个老油条,她甚至能背着书箱步伐稳健地走进春风楼。 刚进门,面前就来了个年岁瞧起来不大的小姑娘,先袅袅行上一礼,继而笑着道:“谢拒女客是春风楼的规矩,还请姑娘留步。” 陆书瑾转头看向叶芹,就见她果然又摸出叶洵的腰牌,说道:“这是我哥哥的腰牌,他要我们先来月水间等他,他和小四哥随后就到。” 小姑娘接过腰牌说道:“二位请稍等。” 人走了之后,陆书瑾转头看叶芹,“叶姑娘方才是撒谎了?” 叶芹眨了眨漂亮的眼睛,认真说道:“哥哥说这不叫撒谎,这是自保的手段。” 陆书瑾心说叶洵这个哥哥认字念书不教,尽教叶芹一些歪门邪道的东西。 小姑娘拿着玉牌找人核实去了,动作很快,没让陆书瑾和叶芹等多久,回来后将玉牌递还,说道:“二位请随奴家来。” 叶洵是春风楼的常客,比萧矜和季朔廷来得都勤快,所以腰牌拿出来,月水间的门就敞开了。 两人被带到月水间,小姑娘一边开锁一边道:“二位可要喝些什么,要什么人,都可先跟奴家说。” 陆书瑾刚想说不必,就听叶芹道:“你将小香玉唤来。” 她想起上次叶芹来春风楼也是想看小香玉,没想到这都过去那么久了,她还惦记着。 陆书瑾轻咳一声,提醒道:“叶姑娘,我们是为正事而来。” “我知道。”叶芹打发走了那小姑娘,将门关上,对陆书瑾说:“我只看一眼,绝不会捣乱。” 陆书瑾无奈,她猜不到叶芹在想什么,更无法妄加干涉,于是脱了鞋子走到矮桌边盘腿坐下来,将书箱的笔墨纸砚拿出,一一摆在桌上,开始研墨。 叶芹挨着她的肩膀坐下,看着陆书瑾研墨的动作斯文有礼,也忍不住心动,说道:“我可以试试吗?” 陆书瑾点头,动作很自然地帮叶芹将袖子挽起来,把砚台推到她面前,说道:“画着圈地磨就成。” 叶芹学着她的样子,用墨块一圈一圈地磨着,很快空中就弥漫出一股醇厚的墨香。叶芹沉浸在其中,陆书瑾也安静地在旁边看着。 她认为若想爱上读书,就要先爱上笔墨纸砚,先让叶芹接触一下这些东西是没问题的。 在她磨出过多的墨汁之前,陆书瑾出声制止,“这些差不多够了。” 叶芹当即停手,小心地将墨块放下。 陆书瑾递给她一支笔,说道:“叶姑娘会握笔吗?” 叶芹点头,将笔在手指间摆弄了一会儿,捏了一个错误的拿笔姿势,却说:“哥哥教过,我还会写字。” 陆书瑾讶然,“你先前学过字?” 叶芹道:“对。” “原来叶少教过你写字,我还会为你当真一个字都不识呢。”陆书瑾抬手过去,摆弄她的手指,说:“这才是正确的拿笔姿势,你尝试写一写我看看。” 叶芹对捏笔的姿势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在纸上落墨。 初学者的通病,叶芹的手止不住的颤抖,无法控制好用笔的力道,写出的字歪歪扭扭,完全不成型。 然陆书瑾是什么人物?萧矜用左手写的字她都能认出,岂能被叶芹的字难倒? 她歪着头认真看了看,说道:“许?你为何会写这个字?” “哥哥说这是我娘的姓。”叶芹见她认出来了这个字,非常高兴:“我是不是写对了?!” 陆书瑾笑着拿起笔,在旁边端端正正地写上一个“许”字,说道:“写是写对了,但写得不好看,正确的写法应该是我这样。” 叶芹认真看了看,说:“你再写一遍,写慢点给我瞧瞧。” 陆书瑾并没有顺应她的要求,而是写出了一行笔画在纸的最上方,说:“相同的笔画组成不同的字,你若是想学字,必须先认识这些笔画才行,从最简单的横竖撇捺开始。” “所有字都是这些笔画吗?”叶芹问。 陆书瑾道:“字的来历源远流长,其中蕴含的文化也博大精深,不同朝代不同字体演变至今经历过各种形态,我们今日就先学简单的字,过程可能会枯燥无味,若是叶姑娘觉得乏了咱们就休息。” 叶芹一边比着陆书瑾写在上面的笔画去学,一边应道:“好。” 陆书瑾就开始叫她笔画如何写,如何读,如何组成。 叶芹学得非常认真,尚未学会控笔的她,写出来的笔画非常杂乱且不成形,陆书瑾就干脆用手握在她的手上,让她亲自体会控笔的力道。 叶芹并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意识,而陆书瑾也知道自己是个姑娘,想着反正此处没人,就更不在意那些所谓的规矩分寸,紧紧与叶芹靠在一起教她写笔画。 房中相当安静,两个姑娘都专心致志,偶尔才会说一两句话。 但很快,陆书瑾就发现了一个问题。 叶芹确实学得认真,可她记忆力不怎么好,说难听点就是笨。 前脚学的笔画,她后脚就忘记,甚至重复过几遍的东西,叶芹也能转脸就忘。 并非她记性不好,而是这些东西她没有真正学到脑子里去,只是在眼睛和笔下过一遍而已。 陆书瑾不动声色地问道:“叶姑娘,为何你哥哥只教你写了一个字?” 叶芹撇嘴道:“他说我太过蠢笨,学一个字就足够了。” 果然如此。陆书瑾想,要教叶芹需要巨大的耐心和定力,寻常人很难做到。 幸好陆书瑾什么没有,就是不缺耐心,她笑了笑说:“叶姑娘不笨,只是学得慢而已,咱们再重头学一遍,我先教你写几个字。” 如此反复,折腾了一个时辰,叶芹总算将一些简单的笔画给记住,并且学会了几个非常简单的字。 陆书瑾提笔落墨,在新的纸上写下四个字,“来,你看。” 叶芹将头凑过来,她仔细看去,指着其中一个高兴说:“我知道,这个字念‘大’!” “对。”陆书瑾用手指一个一个指着上面的字,说道:“这是‘叶芹’,这是‘大吉’,前面是你的名字,后面则是上上签。” 叶芹兴奋极了,喊了一声:“我要写我自己的名字!” 然后开始提笔认真临摹字体,一遍又一遍地写着,丝毫不知疲倦。 陆书瑾倒是累了,她搁下笔揉了揉眼睛,盯着满桌子的纸,忽而道:“叶姑娘,我们做个约定如何?” 叶芹头也不抬,“你说。” “我希望叶姑娘不要跟任何人说起我教你识字一事。”陆书瑾道:“即便是你哥哥也不行。” 叶芹停笔,转头看她,“为何?” “因为这是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陆书瑾说:“你和我的,我不想要第个人知道,所以烦请叶姑娘不要告诉别人你学会了认字一事,更不可与别人说是我教的,你答应吗?” 她目光盈盈,认真地盯着叶芹,用神色向她传达自己的严肃态度。 叶芹约莫在隐瞒哥哥这件事上犹豫了片刻,但也仅仅是片刻,她很快点头说:“好哇,我绝不会告诉第个人!” 陆书瑾笑着揉了揉她的头,“那就这么说定了。” “说定了,拉钩。”叶芹对她伸出小拇指。 陆书瑾也相当配合,勾住她的小拇指,二人便在这的销金窟用最纯真的方式做了彼此之间的第一个约定。 叶芹又闷头练了半时辰的字,陆书瑾见她一个劲地写也不知道休息,便将笔给抽走,说道:“学字并非一蹴而就之事,今日学这些就够了。” 她听不懂陆书瑾前半句是什么意思,但明白陆书瑾是让她休息,于是说道:“那你饿不饿,要不咱们买些楼里的糕点吃?” “也可。”陆书瑾把桌上的东西全部收拾起来,重新放回书箱之中,再把书箱搁在桌子边。 叶芹出房间唤了人,过了会儿才回来,矮桌很宽敞,能坐下七八人,但她就是要挨着陆书瑾的肩膀坐,说:“我们下次什么时候来?” “嗯……”陆书瑾想了想,道:“下次便不来这里了,总不能让你次次都偷叶少的腰牌,我在城东租赁了一个小宅院,环境幽静,我们可以去那里。” 叶芹高兴起来,像个孩子似的上半身前后轻摆。 “不过叶姑娘下次出门还是带着随从吧,你孤身来找我不合适,会传出不必要的流言。”陆书瑾谨慎道。 叶芹又应了,好像不管陆书瑾说什么她都会答应。 二人又聊了几句,门就被叩响,叶芹高声应道:“进!” 门被推开,只见一个女子端着托盘前来,走到近处一掀帘子,探进来半个身体,朝陆书瑾和叶芹望。 “哇——”叶芹看见她,当即失神道:“好美的人。” 陆书瑾没什么表情,说道:“将东西放下就出去吧。” 女子往屋里看了一圈,微微挑眉:“只有你们俩?” 来人正是小香玉,她走过来将托盘放下,里面是两碟糕点和一壶酒。 陆书瑾道:“我们不喝酒。” 小香玉道:“不喝酒,那来春风楼作甚?” 陆书瑾道:“闲来坐坐而已。” 小香玉目光一转,落在叶芹身上,对上她痴痴的眼神,忽而弯唇一笑,“小丫头,你又是来做什么的?” “我……”叶芹顿了顿,看了陆书瑾一眼,继而说道:“我来找小香玉。” “我就是啊。”小香玉说:“寻我做什么?” “你就是小香玉?”叶芹惊诧地瞪大眼眸,手在矮桌下面抓了一把陆书瑾的衣袖,将心里话说了出来,“怎么生得如此美丽?” 小香玉咯咯笑起来,拿起酒壶慢悠悠倒上杯,说道:“春风楼里,有不美的人吗?” 她将酒盏推到陆书瑾和叶芹面前,没等陆书瑾拒绝,就先说道:“不是烈酒,是桃花酿成的蜜水,里面勾兑了一点点酒而已,喝起来也就只有个酒味,喝不醉人的。” 陆书瑾没应声,凑过去闻了闻,果然闻到沁人心脾的桃花香。 叶芹捧着杯子浅尝一口,咂咂嘴,“甜的。” “叶大小姐来了,我哪敢给你们上烈酒。”小香玉笑吟吟道。 “你认识我?”叶芹又惊了一下。 她不知道,但陆书瑾心里清楚,小香玉的真正身份乃是季家培养的暗线,她可不是简简单单的青楼女子,能够打探到叶芹的消息再正常不过了。 “我们天黑之前要回去。”陆书瑾没碰酒,而是拿起一块糕点递给了叶芹,温声道:“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空腹饮酒会不适。” 小香玉一边喝着桃花酒,一边用手支着脑袋说:“距离天黑还早着呢,喝两杯醉不了,还能暖暖身子。” 陆书瑾吃了块糕点,提出疑问:“香玉姑娘明知道这月水间只有我们二人,何故而来?”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小香玉笑着看她,“我可不放心你一个男子与叶大小姐独处一室那么久,自然要来看看。” “叶姑娘是你什么人吗?”陆书瑾又问。 小香玉应答从容,“谁人不知叶小姐与季少爷有婚约在身,若是让你败坏了叶小姐的名声,春风楼也跟着遭罪呢。” “是吗?”陆书瑾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小香玉是季家人,她如此紧张叶芹的原因只有一个,无非就是因为季家有意让季朔廷与叶芹成婚。 陆书瑾对朝中错综复杂的势力并不了解,但从萧矜的口中得到的消息加之她的猜测,也不难看出季朔廷有意与整个季家对抗。 处在中立的季家有意选择叶家,是打算让两个孩子的婚事成为两家结盟的纽带,就代表要站队六皇子,而萧家却力挺皇子,如此一来两方势力必将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但季朔廷作为季家嫡子,却选择了萧家,或者说,他选择了萧矜。 “婚约?”叶芹嘴里全是糕点,塞得腮帮子鼓起来,说道:“不是的,我跟他没有婚约。” “他也喜欢你。”叶芹又说。 “也?”小香玉挑出一个字眼。 “对,”叶芹点头,“他喜欢我,也喜欢你,对不对?他经常来找你。” 小香玉诧异挑眉,嗤笑道:“你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你长得美丽,他喜欢你,应该的。”叶芹认真地说。 小香玉唇边挂着意味不明的笑,连喝了杯桃花酒之后,才叹一口气,说道:“算了,左右这里也没别人,我就实话实说了吧。” “萧少爷跟季少爷那俩人就跟寺庙里的和尚一个样,楼里这些风尘女子哪能近得了他们那金贵的身子?”小香玉摇头叹道:“什么喜欢我?都是屁话,季少那是为了跟叶少争才会如此,只是给叶少心里添不痛快罢了。” “当真?”叶芹有些不信。 “此事又不是秘密,都不用你在楼里打听,若是哪个姑娘能尝了那俩少爷的身子,早就走街串巷地吆喝了,谁还藏着掖着啊。” “咳!”陆书瑾红了脸大声地咳嗽一下,示意小香玉别说得太过了。 小香玉耸耸肩,对叶芹道:“你若还不信,可以回去问你哥,他知道得最清楚。甭听别人瞎说,季少与你有婚约,自然要为你洁身自好,守身如玉。” “行了别说了。”陆书瑾听出小香玉话里话外都在强调叶芹与季朔廷有婚约,便出声制止:“你不必在此误导叶姑娘,他们是否有婚约,最后能否成婚,并不在他们二人。” 小香玉何尝不知,仔细打量了陆书瑾好几眼,有些戒备:“小书生,你与叶姑娘什么关系?” “我们是朋友。”叶芹抢先回答,轻轻靠着陆书瑾的肩膀,说道:“我们关系很好!” 小香玉看着两人过于近的距离,微微眯眼,而后起身告辞:“那二位吃完这些就走吧,莫耽搁久了。” 她走之后,叶芹一边吃着糕点一边夸赞她的美貌,神色里是掩不住的开心,问陆书瑾:“你觉得她说的是真的吗?” “是实话。”陆书瑾尝了一口桃花酒,入口清甜不腻,泛着浓郁的桃花香味,几乎没有酒气,她笑了笑说:“因为我们只需出门拉着楼里的姑娘随便一问便能戳破,她没必要说这么易碎的谎言。” 叶芹觉得陆书瑾聪明有才华,说什么都是对的。 二人在房中吃着糕点喝着桃花酿,不知不觉间一整壶桃花酿被二人喝光,糕点也吃得只剩几块。 陆书瑾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已是日暮,便拉着叶芹道:“走吧,咱们该回去了。” “好!”叶芹应答的声音很大,情绪有些莫名地亢奋。 陆书瑾细看一眼,发现她脸颊通红,眼眸发亮,疑问道:“你……喝醉了?” 叶芹摇头晃脑,“不知道,头晕。” “糟了。”陆书瑾啧了一声,意识到这酒是能喝醉人的。 陆书瑾从未喝过酒,并不知道自己酒量如何,若是叶芹都喝醉了的话,那她估计也悬。 要在醉前回舍房才行。 陆书瑾站起身,头猛地一晕,眼前的场景开始乱转,她只当是起身急了没缓过来,但刚走两步就觉天旋地转,难以掌控身体的重心,整个人跌在地上摔了个大跟头。 “陆书瑾……”叶芹含糊地咬着舌头,手脚并用朝她爬过来。 陆书瑾赶忙爬坐起来,恍然明白这种陌生的滋味叫喝醉。 她制止了叶芹的爬动,回了矮桌旁,说道:“先坐会儿醒醒酒,稍微清醒点再走。” 叶芹也乖巧,坐在她身边没动,但处于兴奋状态下,不停地在说话,却又因为咬字含糊不清,陆书瑾不太明白她说什么。 酒劲上头,后劲越来越大,排山倒海的眩晕几乎将陆书瑾淹没,很快她就听不清也看不清了,只觉得叶芹一直在耳边叽叽喳喳,成了催眠的符咒。 她难受地靠在身后的软垫上,闭着眼睛想休息片刻,结果这么一闭眼,竟然睡着了。 也不知是睡了多久,但对陆书瑾来说真就是一闭眼一睁眼的工夫,她听到外面有些吵杂的声音,皱着眉睁开眼,房中一片漆黑。 紧接着有人一把推开了门,亮光飞快地靠近,垂帘被人一把掀起。 陆书瑾意识还模糊不清,但听到声音下意识朝光亮的地方看去,就见萧矜站在帘子前,拧着双眉看她。 她此刻完全思考不了,只看了一眼,又把眼睛闭上。 好难受,喝醉的感觉真的好难受。 陆书瑾不舒服地拧着眉,又觉得身上颇为沉重,像是被大石头压着,喘不过气。 萧矜保持着掀帘的姿势好一会儿没动,季朔廷就从后面走上来。一眼就看见叶芹与陆书瑾坐在矮桌前,陆书瑾靠着软垫歪着头睡,而叶芹则侧着身子搂住了陆书瑾的脖子,将半个身子都压在陆书瑾的身上,二人看起来亲密无间。 若是两个姑娘自然没什么,但这一男一女,又都喝了酒,自然清白不起来。 两个少年站在帘子边上,一时都没说话。 小香玉从后面走过来,垫着脚要朝里面看,说道:“这俩人过了晌午就来了,一直在房中呢,也不知……” “滚出去。”萧矜启声,冷漠如霜。 小香玉缩了一下脑袋,瞧了瞧季朔廷的背影,而后转身出了雅间,顺道带上门。 萧矜的呼吸有些急促,像是极力压着情绪,他大步走过去,将压在陆书瑾身上的叶芹拉着胳膊拽开,丢到一旁的软垫上。 继而他接下身上的披风覆在陆书瑾的身上,低头看了看陆书瑾紧紧拧着的眉头,气得牙根痒,一把将帽兜盖在陆书瑾的脸上,然后往她腰间和腿窝一抄,整个将人抱起来,往外走。 季朔廷怕他一气之下伤了陆书瑾,便在萧矜错身而过时拉了下他的胳膊,说道:“萧矜,你还记得前段时间你信誓旦旦说的话吗?” 萧矜敛了敛眸,说道:“我现在烦得很,别招我。” 第56章 第 56 章 萧矜前几日接到了他爹要回云城的消息,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一早就从舍房离开,忙到深夜才回去。 今夜他倒是提早回了舍房,却没瞧见陆书瑾。 但舍房今日并无人值守,没人知道陆书瑾去了哪里。 有了上回吴成运的前车之鉴,萧矜不敢有丝毫懈怠,立即派人去寻,自己也出了海舟学府纵马去寻人。 只是还没等他找到,季朔廷就先带来了小香玉传出的消息,说是陆书瑾与叶芹在春风楼的月水间。 萧矜听到这个消息,想也未想就赶往春风楼。 他心里清楚陆书瑾是什么人,也清楚叶芹亲近陆书瑾也并非男女之情,但是不知为何,心中就憋着一股子火气。 一路上他一直隐忍,面上分毫不显,可就在推开月水间的门,看到陆书瑾与叶芹亲昵依偎在一起的时候,这股被强压的火气瞬间难以抑制。 他都来不及有其他思考,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将陆书瑾赶紧带离这个地方,带离叶芹的身边。 他将披风盖在陆书瑾的身上一把抄起,老早就知道陆书瑾羸弱瘦小,先前扛在肩上的时候只感觉轻,现在抱在怀里,却是觉得如此柔软。 被抱起来之后,她的脸下意识往萧矜的怀中蹭了蹭,下意识汲取温暖。 萧矜将她往怀里紧了紧,绷着嘴角一言不发,沉着脸色将人抱出了春风楼,径直上了马车。 马车驶动,前往海舟学府。 陆书瑾躺在座椅上,不大舒服的姿势让她动了动,睁眼看了一下,只见马车里灯光微弱,萧矜双手抱臂面色阴沉地坐在对面,直勾勾盯着她。 她脑袋晕得太厉害,翻了个身又险些从座椅上栽下去,身上的披风掉落在地,她被惊动,哑着声音唤道:“叶姑娘……” 萧矜气了个半死,没搭理。 “叶姑娘……”陆书瑾又唤了一声,带着些着急。 “闭嘴。”萧矜凶她。 “叶姑娘……”陆书瑾意识不清楚,手在身边胡乱摸着,似乎在寻找叶芹。 萧矜二话不说,一拳捶开了窗子的卡扣,将车窗一把掀上去,寒冬的冷风瞬间从外面涌进来。 萧矜又将另一边的窗子打开,两边的风呼啸而进,将马车串了个透心凉,陆书瑾歪了片刻,很快就感觉到了寒冷,下意识蜷缩身体。 萧矜看在眼里,有一瞬的心软,他冷声道:“这里哪还有什么叶姑娘?” 寒风袭面,就这么一句话,陆书瑾被冻得稍微清醒了些,还真跟萧矜对话上了,“她人呢?” 萧矜没好气道:“被山上的狼叼走吃了!” 陆书瑾信以为真,竟一下从座椅上蹿起来,“什么?!” 马车尚在摇晃,她有些意识不清,刚起来往前走了一步,整个人又跟软面条似的要摔倒。 萧矜的身体行动快于意识,几乎眨眼的工夫就一把将她胳膊抓住,用力道稳住她的身体以防她跌倒撞到桌子,而后把她一把拽到自己旁边的座椅上,低斥,“乱动什么?坐好!” “不成……叶姑娘必须天黑之前回家。”陆书瑾仍死死记着下午与叶芹的约定。 “你倒还知道天黑前让她回去?”萧矜重重一哼,“叶芹偷跑出府,又久不归家,结果在春风楼寻到你与她一起,你就等着叶家问你的罪吧。” 陆书瑾只觉得耳边有人叽喳说个不停,起初还能听清楚些许,后面就模糊了,她拧着眉道:“聒噪。” 萧矜听闻,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你说我聒噪?怎么着,说到你不爱听的话了?” 陆书瑾此时满脑子浆糊,不知道萧矜话中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能直白地感觉到萧矜的情绪,那是一种类似于敌对的,带着隐怒的情绪。她本就身体不适,推了萧矜一把,自己靠在车壁上,说道:“走开。” “喂,陆书瑾。”萧矜顺势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往面前一拽,“你看看清楚我是谁。” 陆书瑾迷蒙的双眼睁了睁,眼前所有物体都是重影,越看越晕,她干脆又闭上眼将头扭过去。 萧矜彻底被惹怒,双眉压着,被气笑,“难不成是我坏你的好事?倒跟我闹起脾气了?” 陆书瑾只觉得被马车晃得有一种反胃的恶心,令她难受极了,语气自然也不算多好,“闭嘴,别吵了。” “我才说了几句话,就吵到你了?”萧矜终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不自禁将力道收紧,捏得陆书瑾手腕生疼,他道:“那叶芹向来是话多的,与她在一起你就不嫌吵吗?想来也是,否则怎会在春风楼留那么久的时间。” 陆书瑾手腕骤然传来疼痛,惊得她酒醒三分,下意识去挣脱,一转头就对上萧矜盛满怒意的双眸,她扭了扭手腕,“萧矜,放开我。” “陆书瑾,我以为你心里是清楚的,不管什么事皆没有读书重要,你无家世唯有考取功名才能走上仕途,那才是你应该走的路!”萧矜许是气上心头,头一次对陆书瑾说这么重的话。 陆书瑾恍然想起半年前,姨母将她带到那丑陋的瘸子面前,说那是她定下亲事的丈夫。陆书瑾不愿,委婉向姨母提起,试探她的口风。 当时姨母说了什么来着? 陆书瑾记得极为清楚,她冷着脸,面含讥讽,说道:“陆丫头,你爹娘早死,我养你这么多年就指望你给我报这一回恩,你也没有旁的用处,这便是你应该走的路。” 陆书瑾不知道自己应该走什么样的路,她不愿成为笼中之鸟,不愿让别人在自己身上缠上重重的枷锁,将她活生生困死。 入朝为官对她来说,是一场无法破解的死局。 萧矜对她寄予的厚望,一开始就注定失望。 陆书瑾酒劲上头,心里一直沉沉压着的事在此刻增重千倍,堵住了心腔,让她感到难以忍受的窒息。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更没思考如何措辞,她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马车里响起:“萧矜,我不会入朝为官。” 这话压在心头太久了,说出口的那一刹那,她仿佛浑身轻松,得到了解脱。 萧矜被震住,怔怔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有自己想做的事,不会走上仕途。”陆书瑾双目无神地盯着某一处,乍然看起来像是无意识地说着胡话,但她语气又如此坚定,完全不像说笑。 萧矜的五脏六腑被一把火烧了干净,“你想做的事?是什么?是想入了叶家当赘婿,以求后半生衣食无忧,坐享其成?” 陆书瑾被这话刺得心口一痛,不可置信地看向萧矜,“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这段日子你与叶芹来往频繁是为哪般?你读书十几载,一朝入了海舟学府,张口却说不为仕途不进朝堂,你对得起你读过的圣贤书吗?”萧矜的思维彻底进入死角,他完全想不出陆书瑾放弃科举的理由。 这世间男儿,或是寒窗苦读一朝科举入朝为官,或是习武练剑精忠报国守卫国土,爬得上山顶方能俯瞰盛世,爬不上则坐井观天一生碌碌。 萧矜一时间是绝对无法接受陆书瑾的拒绝同行,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只感觉那股怒气烧毁了所有的理智。 认为自己捧着一腔坦诚送到陆书瑾的面前,欲与她结交同好,却没想到陆书瑾从一开始,根本就对他的赤诚不屑一顾。 是自作多情。 萧矜心肺被灼烧得疼痛起来,很痛苦。 他对陆书瑾说:“陆书瑾,你既然不入仕途,那对我而言就是无用之人。” 他眼里的失望和冰冷,让陆书瑾如坠冰窟,一口气将寒风吸了个透,把她从头到脚都裹上一层霜。 她一直对自己说,萧矜这等身份的大少爷,并不是因为她仿得那一手字,因为她记忆力超出常人,因为她脑子反应快思虑得周全,也并不是奔着想将她培养成自己左膀右臂才与她交好,一定是因为一些她与别人不同的地方,才让他乐意与她这个穷酸到每天吃饼度日的人做朋友的,而非各取所需的利用。 结果那一句“对我而言就是无用之人”却将她的心戳成一滩烂泥,到头来竟还是她的一场自我欺骗。 然这是一场暂无解法的死局。 陆书瑾克制着颤抖的呼吸,敛了敛眼眸,光影落在她的侧脸,将醉酒后的绯色都添上几分坚毅,她说道:“我陆书瑾可以起誓,我绝没有想要入赘叶家的心思,否则经天打雷劈,万石碾骨。但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更有绝对无法入朝的原因,还望萧少爷见谅。” 萧矜听得这一声“萧少爷”,只觉得无比刺耳,恍若刀刃从心尖划过,痛得他呼吸一滞。 “停车!”他扬高了声音喊。 马车很快停下,陆书瑾想来也知道萧矜这是要将她赶下车,便自觉地站起来,扶着车壁摇摇晃晃要往车门去。 却见萧矜转头,眼神重重地在她脸上落了一下,继而一把推开车门自己下了车,再反手砸上了车门。 将陆书瑾独自留在了马车中。 车很快又动起来,继续往海舟学府而去,陆书瑾被晃得跌落在座椅上,一瞬间感觉自己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连带着该有的情绪也一并抽走,她双目失神地坐了许久。 久到她被寒风吹得脸颊和双手都没了知觉,才缓过思绪一般,生出了后悔的情绪。 她仿佛不该将这事说那么早,萧矜那表情压根就是不能接受,她更是不想也不愿与萧矜发生争吵。 可就在想要去找萧矜的念头浮出之后下一刻,她又很快否决。 总是要说的,这件事能藏多久? 马车听得急,陆书瑾的后脑猛地撞上了车壁,发出沉闷的响声。 醉酒让她所有反应都慢下来,隔了好一会儿她才伸手,慢慢揉着后脑勺撞疼的地方。 她疑惑为何只是撞了下后脑,怎么就疼得她呼吸都困难了呢? 等下了车,被随从架着走进舍房,又点了灯之后,她看着屏风另一边萧矜所住之处,处处都摆着萧矜的东西,这才后知后觉,原不是后脑勺疼,而是心口疼。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晕晕晃晃地走去床榻,却刚走没两步就摔在了地垫之上。 或许摔疼了,但她一点都感觉不到,只是觉得累极了,疲惫不堪。 于是躺下不动了,闭上了眼睛,再也不想起来。 萧矜下了马车之后,被寒风裹了个严实,沿着街边走了许久,意识逐渐清醒。 他自小就学会伪装自己,装成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装成一个不学无术的废柴,他能轻松应对萧府里遍布的眼线和云城中藏匿的探子,但在陆书瑾的面前却连一点点的情绪都伪装不得。 陆书瑾起誓的那一瞬间,垂着眼帘的那一刻的神情,立即让萧矜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错了,他不该,也不能对陆书瑾说出那种话。 即便是一时气话,也过分了。 一种陌生的情绪支配了他,萧矜分不清是什么。 他没穿披风,在寒风中走了半个时辰,最终还是回了舍房。 马车将陆书瑾送到之后随从便离开了,舍房门口没点灯,但屋里却亮着光。 萧矜没想到陆书瑾还没睡,他在门口站了会儿,最终还是推门而入。 责骂也好,不理睬也罢,萧矜只是为认错而来。 推门走进去,萧矜才发现陆书瑾竟就这样歪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萧矜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匆忙上前将她上半身揽入怀中,唤道:“陆书瑾,陆书瑾?!” 很快他发现,陆书瑾只是睡着了,并不是晕厥,她呼吸平稳,像是醉酒之后的深眠状态。 萧矜大松一口气,将陆书瑾抱上了床榻,顺手脱掉了她的鞋子。 他站在床榻边低头看了片刻,随后动身去打了一盆水,烧热后端到床边,用棉布浸湿,拧成半干俯低身子,在陆书瑾脸上轻缓地擦拭。 她的脸颊冰凉,但仍带着些喝醉之后的微红,热气腾腾的棉布覆上去后,绯色就在脸颊蔓延。 萧矜目不转睛地看着,视线定格许久,才将她的手拿起来,细细擦着她的手掌和手指,每一个指缝都认真擦过。 他有些笨拙地学习陆书瑾先前帮他擦脸的模样,把她的脸和双手认真擦了三遍,才停了手。 萧矜把水倒了之后,又来到陆书瑾的床头,蹲在边上时视线正好能与陆书瑾的脸持平。 “陆书瑾,对不住。”萧矜启声,缓缓说道:“方才对你说的话太过了,并非出自我本心,是我……太混蛋了。我方才仔细想过,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会妄加干涉,毕竟这世间并非只有入朝之路,老话不是常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这般厉害的人,哪怕是乞讨也能讨出门道来对吧?还有,我也没有对你抱有任何利用的心思,那都是没过脑子的话。” 他说着,伸手摸了摸陆书瑾的脑袋,将碎发往旁边捋,说:“我可真不是个好东西。” 萧矜又觉得自己好笑,陆书瑾这会儿都睡着了,哪还能听到他的话,应该等明早再说的。 但陆书瑾终是被他闹醒了,密长的睫毛轻动,眼睛微微睁开。 萧矜的动作顿住,紧张起来,不自觉放软了声音,“你都听到了?” 陆书瑾目光有些涣散,她隐约看到床榻前有萧矜,却仍记得她与萧矜已冷脸争吵,萧矜的气性那么大,性子骄矜,不会在这个时间来找她。 头脑眩晕,意识模糊,陆书瑾以为自己在做梦,萧矜入梦而来,对她温声细语,低头认错。 她一把抓住萧矜的手腕,手指与他的手指虚虚勾缠,含糊道:“你既入了我的梦,可能知我心忧?” 萧矜看着两人缠在一起的手,心中酸涩无比,更加后悔自己在车上说的那几句浑话,他低头看她,“你心忧什么?” 陆书瑾不说话。 她歪头盯着萧矜看,目光虚虚的,好似落不到实处,从鼻尖滑下去停在唇上,一动不动了。 萧矜等了好一会儿,没忍住问:“在想什么?” “想一些你已经忘记了的事情。”陆书瑾没头没脑地回答一句。 “我忘记的事?”萧矜疑惑道:“什么事?” “你上次喝醉。” “啊,是我不小心打了你的那次吗?” “你没打我。”陆书瑾一个醉鬼,说话也直白起来,毫不遮掩,还有一丝委屈,“你将我按在床上,吸我的唇,咬我的舌,舔我的耳朵,我推不开,挣不脱,被你压着欺负了很久。” “你却全部忘记。”她说:“只有我记得。” 萧矜神色猛然一变,所有表情消失,越听她的话,眼中越是浮现慌张,待她说完,萧矜全然惊慌失措,呼吸都急促起来。 那些有时候在他脑中翻过的,断裂的记忆片段被挑出来,被他藏在心中隐秘而不可说的旖旎,瞬间拼凑在一起。 他一直以为那是他太过压抑情感之后产生的幻想,却没想到竟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他恍惚记得自己将姑娘模样的陆书瑾抱在怀中亲了又亲,却又以为那是一场大梦。 这一刹那,他极力想要隐瞒的,嘴硬也要反驳的,拼命装作不在乎的心事被揭在明亮的光照之下,无所遁形,再无可辩驳。 他明白了今晚那在胸腔横冲直撞的情绪是什么。 那是妒恨,是他看见陆书瑾与别人亲昵之后产生的晦暗情绪。 自神女祭那次他见到扮了女装的陆书瑾之后,便再也难以忘怀,尽管他坚定地否认,一遍一遍在心中重复那是新奇感官而遗留的情绪,算不得数。 在辗转难眠的深夜,和无数次出神想陆书瑾的时刻,萧矜总是忍不住提醒自己该清醒些,别犯浑。 但越是提醒,越是无用。 他的伪装能骗过别人,骗过季朔廷,却骗不了他自己。 那一颗明明白白的心告诉他,他就是心动了。 他就是惦记上一个男子扮成姑娘的模样,惦记上了陆书瑾。 纵使他再不愿意承认,那疯狂敲击胸腔的心跳声也能将他心中的答案用别的方法表达出来。从他烧了那封给父亲写的信开始,其实就藏有私心,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 他后来也再没提过要将陆书瑾收作义弟的事。 陆书瑾仍在看他,那双乌黑的眼眸映了微弱的光,明亮又澄澈,却也带着致命的引诱。 萧矜终于无法嘴硬,他缓缓低头,又道歉说:“对不住,是我的错,对你有了非分之想。” 两人的距离近到呼吸相撞,炽热直白,萧矜的眼睛里再装不下别的东西,他也不用再伪装掩饰,眸中那热烈的喜欢尽数落在陆书瑾的脸上,落进她的眼睛里。 萧矜的喉结滚了滚,他慢慢地凑近,一点点地朝着陆书瑾的唇压过去,心跳声仿佛在他耳边擂鼓般,响得他听不见别的声音,只剩下满心的喜欢。 陆书瑾眸光轻动,眼看着萧矜的靠近,却也没有任何的抗拒,面上是萧矜灼热的呼吸,攥紧了她的心,须臾间,陆书瑾闭上了双眸。 是无声的邀请。 萧矜绷紧的弦顷刻断裂,低头将唇压了上去。 他第一个念头便是柔软。陆书瑾的唇比想象之中的更加柔软,是日夜肖想的滋味,唇瓣是甜的,探进去之后便有一股桃花的清香,伴着淡淡的酒气。 萧矜像快要渴死的人,在陆书瑾的口中汲取生命源泉。他一再地靠近,一再地索取,不知满足。 陆书瑾的舌也是软的,主动仰起头,与他的唇严丝合缝贴在一起,像舔舐糖果似的,勾得他呼吸粗重,几乎失控。 心中一半大喊着不对,这是错的,一半又高举大旗,耀武扬威地挥舞。 萧矜的心被毫不留情地撕扯成两半,变得狰狞可怖,往深渊坠去。 但落在陆书瑾口中的力道却是温和缱绻的,带着深深的眷恋与难以言说的绝望。 他闭着眼,一滴泪从眼中滑落,滴在陆书瑾的鼻尖上。 第57章 第 57 章 陆书瑾做了一个春色无边的梦,梦中她被萧矜的气息层层包围,几乎要溺死在其中。 待她醒来,大梦散去。 陆书瑾睁开眼时,那从梦中带出来的心悸和情动让她呼吸都变得不平稳。她眨了眨眼睛,动身想要坐起来,脑袋却传来一阵钝钝的痛,她顿时又有气无力地躺下。 她生来第一次喝醉,这才明白宿醉醒来的滋味并不好受,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舒服。 但她也无暇去照顾身上的不舒服,只直挺挺地躺着,眼睛盯着床顶的纱帘。 昨夜有些混乱,发生的事陆书瑾其实记得不大清楚,但她仍记得萧矜与她发生了争执,他说的话如尖利的刀子,狠狠戳到她的心口上。 陆书瑾也知道萧矜因为她而失落伤心,但她无从辩解,更无法让萧矜来理解她。 想起昨晚那场让她疼痛的争吵,她心腔里空落落的,好似心脏走失了。 陆书瑾后知后觉,她对萧矜的信任和依赖已经超出寻常范围,在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去想萧矜,猜测他在干什么,面对什么人,今夜会不会回舍房睡觉。 一切转变都是悄无声息的,丝丝缕缕渗入她的心口,等她反应过来时,那些无形的东西已经编织成坚固的牢笼,将她的心困在其中。 或许很早之前她心里就清楚,只不过她不愿直面罢了。 她叹一口气,慢悠悠地从床上爬坐起来,只觉脑袋沉重无比,意识昏沉。 醉酒的滋味当真不好受,且她已经忘记昨日是如何回到舍房的了,醉酒之后唯一记得清楚的,就只剩下萧矜那一句“陆书瑾,你既然不入仕途,那对我而言就是无用之人”。 每多回想一次,都会让她心尖泛起疼痛。 可是再多的疼痛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声低低的,无奈的叹息。 她起身,缓慢地给自己烧上一壶水喝,身体好受些后,便拿了衣物进了浴房,将浑身上下遗留的酒气都洗了个干净,换好衣裳出门时,却发现陈岸等人正在搬萧矜的东西。 她捏着手里的布巾,当场愣在浴房门口,眼看着随从将萧矜平日里常用的东西一点点搬出去。 陆书瑾过了很久才回神,快步跑到陈岸身边,问道:“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把萧少爷的东西搬走?” 陈岸正收拾萧矜平日里佩戴的那些玉佩,头也不抬道:“老爷回云城了,少爷不能在学府留宿了,便干脆让我们将东西全部搬走。” “全部搬走?”陆书瑾恍然只听到这四个字。 全部搬走就意味着,萧矜不会再回来了。 她有些失神,面上的表情算不上难过,但也绝不是平日的冷静。她捏着布巾在陈岸边上站了好一会儿,看着他把萧矜的玉佩全部都整理好搬走,这才回到了屏风的另一边,于桌前坐下来。 桌上被她收拾得很整齐,摆放着笔墨纸砚以及各种书籍,放眼望去,那些她曾经所用的鸡毛笔,劣质墨已经不见踪影,取之而代的是精致的砚台和雪白宣纸。 她盯着那些墨笔出神,翻开的书放在面前更像是一种掩饰。 坐了约莫半个时辰,陈岸在门口道了一声“陆公子保重”,继而门被关上,周围彻底安静下来。 陆书瑾这才站起身,走过屏风往另一边看去。 萧矜是在金银窝里长大的少爷,吃穿用度无一不是最好的,即便是住在舍房这里,他也要大费周章地彻底改造一番。在地上铺上柔软的毛垫,当间门摆放着红木矮桌,桌上没几本书但笔墨纸砚全是上等的,仿佛摆起来做个样子。拔步床是一点点搬进来组装上的,床边的角落放着几个柜子,是专门收纳他玉佩和头冠簪子等物的地方。 他还有熏香的习惯,精致的镂空香炉置在柜子旁,散发出清淡的香,能让陆书瑾一夜好眠。 昔日往这边一瞧,这么大点的地方,能让萧矜的东西占得满满当当但又不显拥挤,令人赏心悦目。 但今日陆书瑾往屏风边上一站,再看去时,哪里已经全部被搬空了。 她心情止不住地往下坠落,视线一一扫过去,因为记忆力好,即便是眼前什么都不剩下,她依旧能在脑中回想起摆在各个地方的东西和模样。 拔步床被拆了带走,整个地方空旷一片,被陈岸等人清理过,再不剩下任何东西,什么都没了。 萧矜当初来得突然,一如他出现在海舟学府的门口,一个包子砸在陆书瑾的后脑勺上。 走得也突然,就好比现在。 陆书瑾将这片空地从左到右来回看了几遍,最后转身回到桌前,摸出书本继续看书。 从早到晚,她未进食一口,眼睛也没从书本上离开。 这是陆书瑾进了海舟学府之后的第一次旷学。 她也不想如此任性,更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但她今日的状态实在不好,以前从未有这样低迷。陆书瑾孤独长大,最难过的时候,不过就是在姨母家被嘲讽漠视,被姨母罚跪认错,在孤寂的夜晚偷偷想起逝去的爹娘和祖母。 但就算是难过伤心,也会很快将自己调整好,不会让低沉的情绪影响自己太久。 今日却成了例外,不知为何,她看了一整天的书,无论如何也走不出那一处黑暗的死角,在里面迷茫兜转。 她坐了整整一日,临近日暮才去食肆吃了饭,填饱肚子回了寝房,直至深夜才将灯熄灭。 第二日一早,陆书瑾将穿着海舟学府雪白的院服,长发用发带高束,脸颊白皙眸色干净,一切恢复如常。 蒋宿来得早,支着脑袋在座位上打瞌睡,见到陆书瑾来了当即精神,赶紧抓着她问:“你昨日怎么没来?” “身体有些不适。”陆书瑾的目光在后面的一排桌子上晃了一下,没瞧见桌上有书。 这时候蒋宿说:“昨日你们三个都没来,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快无趣死了,还以为你们又结伴去了哪里玩不叫我呢。” 陆书瑾眸光一怔,“他们也没来吗?” 蒋宿点头,“是啊,萧大将军再过两日就要回城了,萧哥约莫在忙旁的事吧。” “那季朔廷为何没来?”陆书瑾落座,将书本一一拿出来。 “一同回来的还有季哥的祖父呢,就是尚书大人,他应当也没时间门来学府。”蒋宿叹一口气,幽幽道:“这几日就剩咱俩为伴咯。” 陆书瑾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萧矜一直没来,季朔廷倒是来了学堂。 他情绪看起来也不高,想来是因为祖父要回来他压力很大,来了学堂之后也少言寡语。 见不到萧矜,也无法打探到任何消息,他不来学堂的原因究竟是因为忙,还是旁的,陆书瑾不清楚。 但季朔廷和蒋宿对她的态度并没有什么转变,显然他们还不知道她与萧矜大吵一架的事情,更不知道她不入仕途一事。 陆书瑾思来想去,最后动身去寻乔百廉。 乔百廉在自己的房中作画,见是陆书瑾来了,便赶忙让她进来坐。 “来,正好瞧瞧我这幅画如何。”乔百廉搁下笔,将画拿起来给她看。 “先生妙笔,这百鸟争鸣之景栩栩如生。”陆书瑾揖礼而应。 乔百廉受用,笑起来道:“练手罢了,你来寻我是为何事?” 陆书瑾颔首,恭敬道:“学生想回甲字堂,望先生准许。” 乔百廉听闻,露出些许惊讶来,“哦?为何?难不成是无法识清庐山的真面目而生了退缩之心?” 陆书瑾摇头,“学生已经看清楚庐山的真面目,只不过那是一座无法攀越的大山,学生现在还没有能力攀上去,没有选择只得退缩。” 上一次乔百廉喊她单独谈话,想将她调回甲字堂,但当时的陆书瑾仍不愿放弃,想找寻藏在萧矜身上的真面目,于是用一句诗向乔百廉表示她想要坚持的想法。 乔百廉准许了。 而今陆书瑾主动前来请求调回去,用的是同一种比喻,只不过选择却是截然不同。 乔百廉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说:“书瑾啊,你不必太过苛求自己,你尚为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必因为攀不上其中一座高山而气馁,只需坚持本心,做你自己就好。” 他看出了陆书瑾敛起的眼眸里藏着的受伤,被她倔强而冷静的外表虚虚掩着,如躲在角落里独自舔舐伤口的幼兽。 陆书瑾一直以来都在扮演着一个坚强的人,但实际上她的年岁和阅历,远远及不上坚强的程度,充其量只是个用尽全身力气保护自己的小姑娘罢了。 她低着头不说话,须臾,一颗泪珠无声滚落。 乔百廉慈祥地摸了摸她的头,说:“乖孩子。” 陆书瑾回了甲字堂,临走的时候蒋宿老大不乐意,差点当场哭起来,拖着陆书瑾的胳膊不让她走。 陆书瑾宽慰了他几句,说都在一个学府,日后肯定还能天天见面。 蒋宿见自己劝不住陆书瑾,就赶忙回头喊季朔廷来帮忙劝。 季朔廷一直在旁边看着,与陆书瑾视线对了一下后他展示其身,走到陆书瑾的边上,说道:“你随我出来一下。” 陆书瑾的书箱被蒋宿抱在怀中,她无奈地跟在季朔廷身后出了学堂,二人站在外面的树下,周围没人。 季朔廷神色平缓,一如既往的和善,“陆书瑾,你和萧矜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陆书瑾没有说话,她猜到季朔廷会知道的,就算是萧矜不说,季朔廷也能猜到。 他忽而握拳,在她肩膀上轻轻捶了一下,像少年之间门的招呼,笑着道:“别蔫儿了气,打起精神来。” 陆书瑾有些茫然。 “你能力如此出众,即便是不走仕途也能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萧矜他就是太在乎你,所以想日后与你共同为官,所以听到你不愿为伍之后太生气,这才一连几日在家中憋着不出门,但他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用不了几日就好,你别在意。”季朔廷说。 她没想到季朔廷竟然会真的出口挽留她在丁字堂,更是在安慰她。 季朔廷看起来并非轻易能够结交的人,他虽然面上总是带着笑,脾气看着也比萧矜的温和许多,但他与人总是保持着几分疏离,对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他不会瞥去半分目光。 相同的,他的温柔和细腻心思也都藏了起来,只在不经意之间门才会稍稍流露出来。 若说萧矜是一把张扬而喧嚣的利剑,季朔廷则是合鞘之刃,他那瑰丽的寒刃都藏在鞘下。 他更清楚自己的目的和该做什么,所以他敢于跟整个季家,跟自己的父爷对抗。 陆书瑾有些动容,她眸光平和,回道:“我回甲字堂一事已向乔先生请示过,他也同意,无法再反悔。” 见她要走的决定已经定下,季朔廷也不再劝,只道:“切记,你在任何时间门遇到了麻烦都能找萧家和季家,不可硬抗,不可只身涉险。” 陆书瑾点头,郑重道:“多谢季少爷。” 季朔廷回到学堂,将蒋宿抱着的书箱抢了过来,递给陆书瑾。 陆书瑾站在门口,冲蒋宿笑了笑,而后转头离开了丁字堂,回到她原本的地方。 回去之后,吴成运已经不在,梁春堰倒是主动与她坐在一桌。这对陆书瑾来说并没太大的区别,不管同桌的人是谁,只要不是萧矜,她的注意力就会一直放在书本上。 但是与萧矜同桌不行,她会忍不住轻晃目光,去看他桌边摆着的水果,去看他纸上写得潦草字体,去看他低着头微微皱着眉钻研《俏寡妇二三事》的模样。 陆书瑾此刻才明白,她不是好奇那些新的东西,而是好奇关于萧矜的一切。 只是现在的她,没有了往萧矜身上探索的机会。 她与萧矜之间门有着看不见的,无法跨越的鸿沟。只要萧矜想,那么她就永远无法跨越这鸿沟一步,踏足不了他那属于高门望族,世家子弟的领地。 陆书瑾留在这头,或许还会频频朝对面张望,但她不会再尝试跨过鸿沟。 第58章 第 58 章 萧云业已有差不多一年未回云城,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惩戒留在萧府的幺子。 祠堂大门敞着,萧云业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疾声厉色。 “你是不是以为我在京城当职,就管不了你?原想着你留在这里能知道悔改,慢慢磨去那些恶习,却不曾想你竟变本加厉,在城中胡作非为!除了喝花酒逛窑子你还会做什么?!我萧家的脸面全被你一人败光!今夜就好好跪在祠堂,对着萧家列祖列宗反省自己的过错!” 萧云业年过五十,却依旧身子硬朗,乌黑的发之中没有白丝,剑眉星目。他在沙场征战多年,浑身都带着浓郁的杀戮之气,非寻常人的气场能够比拟,发怒之时如雷霆降世,令人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萧矜就跪在摆列整齐的牌位前,腰背无比板正,头微微垂着,视线落在地上。 萧云业回来就发了好大的脾气,萧府下人皆跪在地上不敢吱声,胆小一些的更是吓得浑身发抖。 萧矜一言不发,沉默地挨着骂。 许久之后,萧云业骂累了,转头出了祠堂,令人从外面将门锁上,不到明日天亮不准萧矜从里头出来。 门口还站着两个妇人,模样看上去已是年岁不小,身穿着素色的锦衣,一脸急色地等待。 萧云业气冲冲从祠堂出来之后,两个妇人便齐齐迎上去,福身行礼后哀哀道:“将军,矜哥儿已经一整日都未进米水,再搁祠堂跪上一夜,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啊!” 另一夫人也道:“是啊,将军不在的时候,矜哥儿也将萧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虽平日里行事混账了些,但到底年岁尚轻,训斥几句他皆能懂,何必将他在祠堂锁一夜?” 这两个妇人还是萧云业二十出头时纳的妾。当时他接了圣旨赶赴边疆平乱伐蛮,边境战乱不断,萧家人不得违抗圣旨,万般无奈之下,要萧云业纳妾留种,若他当真在边疆遭遇不测,萧家嫡系也不至于在这一代断掉。 后来他在战场九死一生,挨了一身伤却又活了下来,自此萧家稳坐高位,站在云端之上。 临近三十,萧云业娶妻,生下幺子萧矜,也是唯一嫡子,几年后妻子病入膏肓离世,那之后萧云业再未续弦,萧府的后院只有两个未抬上身份的妾。 两个妇人老实本分,并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内宅斗争,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萧云业的妻去世之后,两个妇人对萧矜却疼爱至极,每回萧云业在府中教训他,二人便闻风而来,一顿央求。 多年过去,萧矜长成十七八的少年郎,二人还是如此。 萧云业看见两人,顿时又一个头两个大,说道:“赶紧回房去,此事与你们无关。” “将军啊,你常年不归家,留矜哥儿自己在家中,即便是受了欺负也无人撑腰,如今刚回来便重重责罚矜哥儿,这让他心里是如何滋味啊!”萱娘说着便拿起手绢开始哭,虽一把年纪了,但尚存的几分风韵还能窥见当年弱柳扶风之态。 另一个名唤春娘的妾也跟着哭。 二人伴萧云业多年,虽一直没抬身份,但也孕育了萧矜上头的三个哥姐,俱已是一家人。 大半年未归家,刚回来也不忍心训斥二人,便道:“他能受谁的欺负?也就你们二人还成天把他当孩童,现如今都快及弱冠还到处惹是生非,我不训斥难不成你们来?” “将军好生绝情。”萱娘埋怨。 “我又怎么了?不过是罚跪,又没动家法。”萧云业颇为自己鸣不平。 “何以矜哥儿就是惹是生非,换做旁的男孩就是性子率真不拘小节?”春娘也道。 “我何时说过那种话?”萧云业拧眉反问。 两人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左右都是劝萧云业将萧矜放出来,他被烦得不行,板着脸凶道:“回房去,别在此处添乱!” 春娘与萱娘用幽怨的目光看他,哭哭啼啼地离开。 萧矜被锁在了祠堂,门一关上,里面的光线就变得昏暗,光从窗子斜斜照进来。 临近日暮的夕阳,光是一种绚烂璀璨的金色,落在了萧矜身上,给他的脊背和长发都披上金衣。 斜阳从脖子处往眉下勾勒,萧矜跪得笔直,垂着双眸,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影子映在地上,久久未动,直到斜阳消失,祠堂亮起烛灯;直到云城的报时钟敲过了三更的响,薄雾遮了月,他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未亮,门外的锁就被打开,下人站在门口往里道:“少爷,时辰到了。” 祠堂幽静无比,一声响便能在其中回荡,天色灰蒙,那下人只往里瞥了一眼,就瞧见烛光幽幽之处萧矜跪在诸多萧家牌位之前,恍若听不见任何声音。 萧矜从小到大都爱惹事,而萧云业虽表面训斥得厉害,但实际上从未严厉惩罚过这个幺子,大多数时间都是关在祠堂中一夜反省,这是萧府下人皆知的事。 加上两个妾室常来求情,或是趁守备宽松时悄悄将萧矜放走,萧云业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时候犯的错误严重了,则会在门上挂一把锁,等到第二日早晨才能打开。 不少下人都心知肚明,哪敢真的锁小少爷一晚上,皆赶在天没亮就去开门,每回来都能看见小少爷将蒲团拼一起躺在上面睡觉,再一唤就会起来,带着朦胧睡意回自己房去。 唯有这一回,他板板正正地跪在牌位前。 “小少爷?”下人又发出了询问声,以为他跪着睡着了。 “出去。”萧矜清冷的声音低低传来,没什么温度。 却彰显着他极为清醒的意识。 下人吓得噤声,不敢再多说,连忙离去。 天色渐亮,萧府的下人逐渐忙活起来,萧云业起床之后随口问了下萧矜,却得知他仍在祠堂未出。 萧云业沉默片刻,便道:“由着他去。” 下人备了早膳,由萧府多年的老管家送进祠堂中,却又原封不动地端了出来。 萧家千娇万宠的小少爷头一回这样,所有下人皆十分震惊,两个小妾也心疼得厉害,来了祠堂外焦急地唤他,让萧矜莫与他爹闹脾气。 萧矜的声音却从里面传出来,“二位小娘请回。” 劝了好一阵,二人还是擦着泪离去,又去央求萧云业。 萧云业便道:“他要跪就让他跪,这些年来闯的祸事不少,若是诚心悔过也是好事。” 大老爷沉着脸心情不虞,小少爷长跪祠堂拒食不进,整个萧府都蒙上一层阴霾,所有下人皆小心翼翼行事,生怕犯错。 晚上送进去的饭食又没动,萧矜只喝了一点水。 到了第三日,萧矜仍不出,两个妾室实在坐不住,哭着喊着要萧云业去将萧矜劝出来,哭声震天吵得萧云业双耳嗡鸣,他被烦得不行,只好动身前往祠堂。 萧云业进去之后让下人关上门。 他在门边上站了一会儿,忽而动身放轻了脚步悄悄走到窗边,弯着腰撅着屁股顺着窗子朝外看,左右瞄了一会儿之后,才转头看向跪在祠堂中央的小儿子。 萧云业稍稍松一口气,走到萧矜边上,说道:“咱们这府里究竟还剩多少暗线?何至于你在这里跪三日不起?” 萧矜已有三日未进食,只喝水,只有如厕的时候会起身从祠堂的小门出去前往后面的恭房,其他时间皆跪在这里。 他面色极其苍白,唇上无色满是干裂的嘴皮,眉眼之中再没有平日里张扬的神色,像压上了沉沉浓厚的雾霭,藏了他的情绪,也藏了他的心事。 萧云业一看就知道萧矜这状态已濒临极限,他心疼得很,也半跪下来抚了抚萧矜的后背,低声说:“儿啊,差不多就行了,咱们做戏也不必做得如此认真,这十几年不都是这么糊弄的吗?” 萧矜半敛着眸,恍然出神,并未回话。 “怎么了这小子?”萧云业摸了下他的额头,只觉得烫得厉害,啧了一声道:“听爹的话,快起来吧,有什么事跟爹说说。” 萧矜仍没有说话。 “你多少也为我想想,你再跪下去,春娘和萱娘能把我耳朵吵聋,时时刻刻在我跟前哭,不知道还以为我死了呢?”萧云业对这唯一的嫡子,自小便是尽心栽培,用心教导。 但也因为萧矜打小便肩负着很多重担,萧云业也尤其心疼溺爱他,尽管父子俩三天两头做戏给府中的暗线和探子看。 “快起来吧。”萧云业低低哄道。 “爹。”萧矜总算开口了,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如浸满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缓缓道:“我惦念上了一块美玉。” 萧云业只觉得莫名其妙,“看上就买呗,你这些年买的玉还少吗?” 萧矜听了这话,头低了下去,更显落寞:“买不得,也不能买。” 萧云业摸了摸下巴,便道:“那是什么品种的玉,你告诉爹,爹厚着脸皮去找皇上要赏赐去。” 萧矜说:“世间独有,再无第二块。” 萧云业道:“不可能,哪有玉是独一无二的,同样的品种更漂亮的玉多了去了。” 萧矜将唇抿得紧紧的。 过了会儿,萧云业叹了口气,半点没有大将军的样子,盘腿坐下来,道:“你爹我活了大半辈子,憾事多到十只手都数不过来。这人生不如意本就十之八/九,这世上求不得之人太多太多,你总要学会放弃,接受放弃。” 萧矜又何尝不知呢。 他跪在萧家祖宗的牌位前不起,从双膝疼痛难忍到双腿麻木无感,冬季夜间的祠堂冷如冰窟,萧矜跪上一夜身子就完全僵住。 他饿得肠胃痉挛,头昏眼花,却仍是咬死了牙关跪得笔直。 这自虐一般的行为无非就是为了消磨他心中那些不该出现的念想,将躁动磨平,将挂念撕碎,让自己的头脑重归清醒。 可纵然身体疲惫到了极限,心头也被撕扯得鲜血淋漓,只要萧矜神色有片刻的恍惚,他就能看到暗色中翩翩起舞的银色蝴蝶,看到陆书瑾身着雪白衣裙,黛眉朱唇冲他莞尔轻笑。 成了他不可磨灭的,藏在心底最深处永远也见不得光的罪孽,甚至连最亲近的亲人都无法说出口。 他不是求不得,而是不能求。 他跪在祖宗牌位面前,企图用此来惩罚自己,涤清身上的罪,碾碎那几乎将他淹没的妄念。 无用,全都无用。 他就是想得到那块玉,做梦都想。 “我该如何是好……”萧矜低声喃喃,夹杂着飞蛾扑火的狂热与绝望。 “儿啊,想开点,你年纪还小呢,日后定会碰见更想要的,若每次都得不到,岂不是每次都要这般惩罚自己?”萧云业劝慰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别跟自己过不去。” 只有这么一块,往后再也没有了。萧矜心里清楚。 他情绪越来越激动,最终因身体撑不住,双眼一花便晕了过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萧矜身子骨硬朗,一场病并不能对他造成什么影响,吃了饭喝了药,不出几日就恢复如常,去了海舟学府。 丁字堂还是一如既往的吵闹,他一进去便立即有人像往常一样围上来,萧哥长萧哥短地叫着。 萧矜往日还能笑着应付一二,如今却是完全没有心情的,冷淡地回到位置上,谁也没理。 众人都以为是萧将军回来之后责罚了他,导致他心情不好才会如此,便也没再纠缠,各自散了。 萧矜落座时,季朔廷和蒋宿已经在座位上,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朝陆书瑾的座位投去目光。 那里平日里会摆着整齐的笔墨纸砚和书本,现在只剩下一张空桌子。 “别看了,人都走了两日了。”季朔廷拖着腔调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去哪里了?”萧矜下意识问。 蒋宿扭过头来,撇嘴道:“他回甲字堂了,我和季哥挽留许久,他都没留下。” 萧矜收回神,只觉得心好像被挖空了一块。 见他没什么反应,蒋宿又道:“萧哥,你去把他叫回来吧,陆书瑾那小子虽平日里看着老实乖巧,实际性子倔得很,只听你的话。” 这话像是往他心头上剌刀子,痛得难以忍受了。 萧矜就微微皱眉,说道:“他自有他自己的去处,何必妄加干涉。” 蒋宿泄气,将头扭回去,不再说话。 丁字堂再没有了那个会在闹哄哄的学堂里坐在位置上安安静静看书的小书生,萧矜的目光晃过去时,也再也看不见她勾着头露出的白皙脖颈和小巧的耳朵。 起初萧矜极为不适,又要极力掩饰,心情一直处于低落状态。 过了几日,他渐渐习惯了这种钝刀划出的伤口,重新披上了伪装,变回从前的模样。 萧云业回城,萧小少爷自然收敛起来,不再去春风楼砸银子,也不再频繁旷学,只是身边终日还是围着一群纨绔子弟,走到何处都是众星捧月。 而海舟学府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丁字堂在甲字堂的北边,萧矜等人平日里不去食肆也不去舍房,并不会路过甲字堂。 但这日萧矜的饭菜在送过来时凉了,几人便决定去食肆吃一顿。 就这么往南走了一遭,便在石像前遇到了陆书瑾。 萧矜季朔廷蒋宿等人从食肆回去,往北走。陆书瑾则要去食肆吃饭,往南走,在石像的一前一后处正好碰上。 蒋宿先瞧见了她,咦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那是陆书瑾吗?” 很小的一声,却还是在周围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中被萧矜捕捉到了,他立即侧目看去,就见陆书瑾从石像的另一头走过来。 她仍旧穿着雪白的院服,长发高束垂下长长的发带,鼻尖冻得通红。 如寒天下甘冽的清泉。 “陆书瑾!”蒋宿高声一喊,陆书瑾应声看来。 她脚步停得突兀,第一眼就对上了萧矜的视线。 下一刻,萧矜将视线移开了,头偏过去,没有丝毫波动和停留,如看到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陌生人。 算起来已有十日未见了,陆书瑾恢复了以前的日子,独来独往,不与任何人为伍,先前那些心里翻涌的情绪已经逐渐平息,如烧干了烧尽了自己熄灭的火。 但现在乍然瞧见萧矜,只朝他漂亮的眼睛看了一眼,火骤然又烧起来,将她的心炙烤得疼痛。 陆书瑾想对蒋宿笑着打招呼,像以前一样,但她却笑不出来,只对蒋宿点了点头,没有过多地寒暄,抬步便走。 萧矜也脚步未停,二人在石像的一前一后错身而过,背道相驰。 蒋宿伸长脖子扭头望了许久,约莫是有些失落,但也并未多说。 陆书瑾吃了饭,回到甲字堂看书,课前梁春堰问她:“陆兄家住何方?打算何日归家,若是顺路我们二人可结伴同行。” 她这才想起,海舟学府腊月初要休课。 她道:“我不回家,留在云城。” “不与家人团聚新年吗?”梁春堰惊讶道。 陆书瑾的脑中仿佛又浮现萧矜笑着让她留在云城过年的画面。 她心不在焉,无心多聊,低低应了一声。 梁春堰也有眼色,没继续追问。 仲冬结束,云城进入腊月。 舍房里许多人开始收拾东西,待学府休课便启程返家。 而陆书瑾在哪里都没有家,选择留在云城,先前她是与萧矜签了相当正规的租赁房屋纸契,是以仍能够住在他的那座小宅子里。 这半个月,叶芹也来寻了她几次,陆书瑾问了上次她喝醉之后的去处,叶芹只说自己醒之后就在家中了,其他一概不知。 叶芹身边带着不少随从,她们有时去陆书瑾的那个小宅院里,有时候会去茶楼雅间或是张月川的铺子,陆书瑾慢慢教会她写一些简单的字。 陆书瑾也一直在忙活字画的事,赚的银子越来越多,她不放心存在银庄,便全放在箱子里藏在小宅院的房中。 张月川跟着她赚钱,原本生意萧条的铺子进账越来越可观,心里也高兴得很。 一户姓王的男子找上门来,说要代东家购扇子五十把,字画七十幅,交了一部分定金。 是一笔不小的生意,张月川隔日就跟陆书瑾说了,陆书瑾听说来人姓王,便多问了一嘴:“那人是从何地而来,若是地处偏远人口稀少,买这么多恐怕很难销空。” 张月川说不知,看着陆书瑾凝重的神色,便问道:“那咱们这生意还要接吗?” 陆书瑾皱着眉犹豫了片刻,心说应当不会这么巧,便说:“自然要接,何来放着生意不做的道理,不过你转告他,交货之期恐怕要等到年后。” 张月川喜滋滋应了。 腊月初二,海舟学府正式休课,陆书瑾请了人帮忙将部分日用东西搬到小宅院,从海舟学府离开。 小宅院里的东西置办得极其周全,全是些奢华之物,仿佛处处有着萧矜的影子。 陆书瑾看了,时而觉得心中烦闷难受,时而又眷恋满足,总之不舍得搬动任何东西。 她鲜少出门,一连几日都在家中,知道梁春堰找上门来。 陆书瑾很是惊讶,“我还以为梁兄已经启程回家。” 梁春堰温柔笑道:“我爹娘皆来了云城,今年便留在大伯家过年了,闲来无事,便来寻你解解闷。” 陆书瑾正好也闲着,便将他迎入正堂坐着闲聊,没多久叶芹也来了。 她这几日来得不多,且必须要在天黑之前赶回去,是以每次走时都依依不舍,今日却没有多留,而是拿出几份洒了碎银的烫金帖,说道:“过两日我妹妹及笄,我爹要大办宴席,我便朝哥哥要了几分邀帖,想问你去不去。” “在叶府?”陆书瑾拿过其中一帖,翻开看了看。 叶芹点头,说道:“你会来吗?” 陆书瑾当然是不想去的,叶家宴请宾客,她去算什么。 “哥哥说你可以来玩,让我将你从侧门带进去,这样你就不必送礼,也不必被人询问家世。”叶芹说:“还可以带朋友来。” 陆书瑾更惊讶了,没想到叶洵竟然会同意她去。 叶芹捏着她的手轻晃,垂着嘴角轻声说:“你来呗,你若是不来,我自己也很无趣。” 陆书瑾先前与她闲聊时,偶然得知叶芹与其他兄弟姐妹的关系并不好,她只亲近叶洵。 她有些犹豫了,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可叶芹的模样又实在可怜,让她很难冷声拒绝。 此时梁春堰笑道:“叶小姐,我能去吗?” 叶芹看他一眼,点头说:“可以的。” 梁春堰便对陆书瑾道:“届时云城数得上名号的家族应当都会去,那咱们去叶府见识一番也无妨。” 陆书瑾有片刻的失神,云城数得上名号的家族,首排第一的,不就是萧家吗? 还不等她细想,叶芹就附和道:“对呀对呀,小四哥还有朔廷哥哥他们也会来的。” 那日在夫子石像前相遇时萧矜那漠然的目光让陆书瑾不断回想。 思量许久,她终是收下了邀帖。 叶芹高兴极了,抱着陆书瑾跳了两下,然后相约两日后相见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陆书瑾用手指摩挲着邀帖,敛着眸沉默好一会儿。 她知道自己做了任性的选择,也知道萧矜如今对她冷漠和无视,与她已隔着万丈高崖再回不去从前。 但她就是想见萧矜。 第59章 第 59 章 姨母的丈夫姓柳,在杨镇也算是有些家底的商户,时而也会办些宴席请生意往来上的人参加宴席,每逢这种日子,前院总是热热闹闹,请来的戏班子唱到晚上才停歇。 陆书瑾是不被允许参加的,每次都只坐在房中听着遥遥传来的喧声。 她只参加过一次,就是二表哥婚宴那次,只是给她留下了极其不好的回忆,至今陆书瑾都鲜少回想。 这次去参加叶家的宴席,虽说与她没什么干系,但到底是叶芹亲自来递上的邀帖,她颇为看重。于是在衣裳前挑挑拣拣。 现在的陆书瑾已经学会如何给自己买衣裳,不会再像之前那般去了成衣店就随便挑些粗麻布衣,而是会将自己尺寸量好之后交由裁衣店,挑选布料,去订做贴合她身架的衣裳。 后来也陆陆续续买了七八件衣裳,但都及不上萧矜最开始送她的那三件做工精致华丽。 陆书瑾最后挑了一件天青色的衣袍,对着镜子一件件穿好,又取了个月白的小玉冠费好了一番工夫才束在发上。 这是她几件衣裳之中为数不多的亮色,像是万里晴空下的蓝天,一抹在冬季稍显突兀,却又相当衬陆书瑾的颜色。 玉冠朝两边落下银墨色的长缨,落在她柔顺的长发上,泼墨一般的眉眼仿若映在了白雪上,仙笔勾勒出一张精致的脸。 她拂了拂衣裳,确认自己衣着整齐,毫无差错之后,才抬步踏出房门。 打开房门的一刹那,她看到天空呈一片青灰色,正慢悠悠地飘下来雪花,很细碎,但又极为美丽。 陆书瑾看见雪,兴致总算稍稍提了一点,她几步走到檐外,伸出手就这么轻易地将雪花接在了掌中,但由于雪花太小,几乎瞬间就融化成了珠水。 她很喜欢雪,自小时候便喜欢。 因为她总觉得下了雪,就代表着这一年要结束了。 新的一年,新的一岁,陆书瑾曾经也无比盼望着长大。 她站着看了片刻,而后回身将门挂了锁,呵出一口白气,出了小宅院。 刚出门,就见梁春堰正在巷子中往这边走,见了她便停下脚步说道:“我正打算登门,没想到陆兄倒先一步出来了。” 陆书瑾奇怪道:“梁兄为何来了此地?” “自然是想与你一起前往叶家。”梁春堰勾起唇角笑,温润的眸中多了几分羞赧,“毕竟我与叶家姑娘也并不相识,厚着脸皮求了一封邀帖,也不大敢自己前往。” 陆书瑾一边给门挂锁,一边笑道:“梁兄言重了。” 两人一同出了巷子,巷外停了一辆马车,是梁春堰租来的。 陆书瑾在他对面落座,一坐下便不动了,浑身上下皆彰显着规矩二字。梁春堰也鲜少看到陆书瑾这副模样,多看了两眼,忽而问道:“陆兄与叶姑娘交情甚好?” 陆书瑾道:“叶姑娘性子活泼,喜好结交,我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梁春堰极有分寸,并没有深问,而是将话锋一转,说道:“以陆兄的资质和学识,恐怕将来会大有一番作为,陆兄日后可有什么计划?” “计划?”陆书瑾不知道他突然问这种问题是何意,她虽然早就想好日后要做什么,但并没有说,而是半开玩笑道:“愿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梁春堰听后便低低笑出声,“倒是没想到陆兄如此心怀大志。” 陆书瑾说:“这些事,想一想也不费力气,倒是不知梁兄日后有什么打算?” 梁春堰认真想了想,说道:“我只愿忠明主,侍明君。” 她笑着点头,“此为天下臣子共同之愿。” 很快就到了与叶芹约定的地点,位于叶府隔街的茶楼门口。 陆书瑾下了马车,就看到叶芹正坐在茶楼门口搭的棚子里,那是方便平日里起早做活计的人路过饮一杯热茶而搭的,棚子坐着三五个中年男子,叶芹虽然坐在边上的位置,但依旧极为显眼。 她正盯着来往的马车,翘首以盼。 看到陆书瑾从马车上下来后,她立即站起来迎过去,围着陆书瑾转了两个圈,嘴边是合不住的笑意,高兴得跟什么似的,“陆书瑾,你今日看起来……看起来……” 她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梁春堰下来,顺口道:“仪表堂堂。” 叶芹不懂,但还是附和道:“没错,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陆书瑾倒不是很在意,只是道:“天寒地冻,你为何坐在外面等,在马车里就行了。” “可是若我坐在马车里,你来了见我不在,回去了怎么办?”叶芹说。 “你可以让支个随从在这里等候。” 实际上叶芹的年岁还比陆书瑾大了一岁,但相处之中,陆书瑾更像是年长的那个。叶芹也很听她的话,总觉得她嘴里能冒出一串又一串的道理,还有一些她无论如何都听不懂的话。 叶芹欢喜地与她并肩而行,上了叶府的马车,前往叶府侧门。 所有宾客皆由大门而入,奉上贺礼之后再穿过一片竹林就到了正堂待客之处。而叶芹带他们所走的院子,其实是下人出去采买时所走,靠近下人居住的院子,虽说对于客人来说领着走侧门是极其失礼节的事情,但叶芹不懂这些,陆书瑾也完全不在意,梁春堰自然就没有异议了。 这是陆书瑾第一次来到叶芹生活的家宅之中。 三人穿过下人的住院,下人来往匆忙,有些人见着叶芹倒是会停一停匆忙的脚步对叶芹行上一礼,而有些下人倒是直接无视,仿佛瞧不见她似的。 叶芹也面色平常,压根不注意这些。 行过一段曲折的游廊,就来到了一汪湖泊前,那里三三两两地站了不少人。 陆书瑾没想到叶府竟然大到在宅中修了湖泊。湖泊上修了拱形白石桥,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图腾,岸边栽了树,但因正值冬季树叶全部掉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杈。 树后坐落着几个八角亭,罩上了厚重的棉帘,上头绣得花红柳绿,给枯竭而黯淡的冬色添了几分鲜亮。 桥上湖边皆站着人,不过俱是男子,模样都很年轻。 叶芹拉着她前往其中一个八角亭而去,边走边说:“大人们会留在前院,这里多是与你我年岁差不多的人。” 陆书瑾见周围人多,不方便与叶芹拉扯,于是不着痕迹推开了她的手,说道:“我会跟紧你的。” 叶芹没在意,对梁春堰也交代道:“你也跟紧我哦,不要乱跑。” 梁春堰倒是有些哭笑不得。 叶芹将他们带到其中一个八角亭外,伸手斜斜地撩开了棉帘,探进去半个身子。 里面隐隐传来了说话声,但又在叶芹探进去时停了,就听叶芹唤了一声哥哥。 叶洵的声音传出来,“大冷的天,你总乱跑什么,快进来坐。” “我去接人了嘛。”叶芹没有立即进去,而是转头对陆书瑾说道:“进来坐吧。” 叶芹走了进去,棉帘即将合上的时候,陆书瑾伸手接住,踩上阶梯往里进。 刚进了半个身子,她倏尔对上一双稍显冷淡的双眸,顿时停住。 八角亭十分宽敞,当中一张方形石桌,四面座椅。其中坐着六个人,正对着门的位置坐的正是萧矜。 许是出席叶家的宴席属于正式场合,他今日着了盛装。一身墨黑色长衣,雪白的衣领走了一圈细金丝,顺着臂膀往下,袖摆腰身皆是金线所绣的云纹。长发用银冠高高束起,垂下来马尾散落在肩前背后。 他倚在身后的栏杆上,姿态有些不正经,嘴边挑着懒散的笑,但双眸极为冷淡。 与陆书瑾视线撞上的瞬间,尽管不是他自己的意愿,但他的神色还是有一瞬的怔然。 就这么一下的对视,但下一刻两人目光错开,陆书瑾的眸垂下去,萧矜则转向叶洵。 “我就说怎么一早没看到叶少的小尾巴,还以为今日见不着了呢。” 叶芹挨着叶洵坐下。陆书瑾见状,便想往方形石桌的另一边座椅处去,但被叶芹拉了下衣袖,抬眸看着她。 虽眼神无声,但叶芹的意愿已经表达得相当明显了。 她的举动十分突然,且毫不掩饰,亭中所有人都瞧见,同时将目光定在叶芹拽着陆书瑾衣袖的手上。 萧矜眸色微沉,从表面上看不出半点变化,但嘴角那几分笑意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叶洵赶忙在她手背上拍了一下,低声训斥,“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哥哥……”叶芹低低叫了一声。 “就坐着吧,”叶洵很是无奈地对陆书瑾道:“等会可能还有人来,稍微坐挤点儿。” 陆书瑾落座在叶芹旁边,位置就坐不下了,最后进来的梁春堰坐在了另一处。 桌子上摆着一些零嘴点心,还有一壶滚烫的热茶。叶洵倒了一杯递到叶芹面前,说道:“快喝点儿热的暖暖身子。” 他又对陆书瑾说:“你就自个倒吧,不必见外。” 陆书瑾应了一声,却并没有动手。 萧矜的目光落在面前的杯子上,热气散出白雾腾腾往上,化作虚无缥缈的烟。 脑中却满是陆书瑾方才撩开帘子探进来的那一眼,怎么就如此巧,刚进来的第一眼就与他撞上了视线,萧矜完全来不及避过。 天青色的衣裳恰如夏季晴日里的天空,将陆书瑾的肤色衬得极为白皙,也就更显得那双眼睛乌黑明亮,如夜空的月一般皎洁纯粹,漂亮极了。 导致他就算是视线错开得很快,也还是引起了心脏难以掌控的乱跳。 “愣什么?跟你说话呢。”季朔廷忽而在他胳膊肘杵了一下,低低说。 萧矜猛然回神,将心中掀起的波浪隐藏得完全不露痕迹,转眼看季朔廷,“什么?” 只听另一边有一人说道:“今日这宴席,项家四小姐似乎也来了呢,萧少在门口的时候没遇见吗?” 萧矜眼眸轻转,落在说话那人身上,正要回答,余光就看见梁春堰正提着壶倒水,将杯子推给了陆书瑾,陆书瑾转头低声与他说了句什么。 梁春堰将上半身都歪斜,像是将耳朵主动送到陆书瑾身边,是以就算萧矜耳力好,也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萧矜突然有些不知缘由地烦躁。 语气自然也算不上好,“少在背后议论起那些姑娘的事。” 那人讨了个没趣,也不在意,笑着应和,顺便吹捧了萧矜两句。 陆书瑾对梁春堰道了谢,说了句“梁兄不必如此”之后,便将手搁在杯子边,用指尖轻轻描摹着杯沿,热气涌上,将她的指尖裹上湿意。 她记忆力好,知道那人所说的项四小姐,是曾在及笄时给萧矜赠了簪花,又被拒的人。 陆书瑾按住了心中的悸动,开始想办法找理由离开这个八角亭。 叶芹凑到陆书瑾的耳朵边上,说道:“那个项四小姐很讨厌的,待会儿我们要是撞上,就赶紧走得远远的。” 她很少在陆书瑾面前说哪个人讨厌,陆书瑾听后不免有些诧异,转眼见叶芹沉着嘴角,提到她就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便轻声问:“怎么了?” 叶芹就与她凑得更近了,小声说:“她及笄时我也去了呢,她说带我去吃糕点,结果就将我带到一片山石之中让我等着,我等了好久她都没来,在山石里转了很久都没出来,最后还是哥哥找到我。” “我去找她问为什么要将我丢在那里,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叶芹没有直接说,而是丢了个问句。 这是跟陆书瑾学的。 她没忍住,弯着眸笑了笑,问道:“为什么?” “她说我厚颜无耻,总要哥哥带着我乱跑,往小四哥身边凑。”叶芹声音低下去,有点委屈,“我才没有呢。” 陆书瑾之前也见过表姐妹之间的争风吃醋,对此并未感觉稀奇,只顺着叶芹的话说道:“那看来她的确不是个好人。” “她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们。”叶芹说:“我不喜欢,不喜欢我的人。” 陆书瑾听了这句话,不知怎么的,突然抬眸往坐在斜对面的季朔廷看了一眼。 却没想到这一眼竟正好与季朔廷的视线撞上了。 季朔廷很快就对她露出个笑容:“你今儿穿的这身衣裳色好,衬你。” 陆书瑾波澜不惊地回道:“季少爷谬赞。” “嗳,原来季少与这位公子是相识的吗?”有一人就惊奇道:“方才叶大小姐将人带进来时,我还在好奇是什么人物呢?先前在云城倒没见过。” “你前段时间没在云城并不知道。”另一人说:“这小公子应当与萧少交情甚好,前段日子一直跟在萧少身后呢。” “是么?” 话题引到了陆书瑾的身上,亭内所有人皆看着她,萧矜这时候若是再刻意不去看倒显得不对劲了。他与旁人一起,缓慢地将视线移到陆书瑾身上。 看清了她墨眸雪容,头顶的小玉冠,耳边的碎发,白皙的颈子。 只见她面色极为从容,启唇缓声道:“并非,我与萧少爷只是同窗而已。” 第60章 第 60 章 亭中顿时变得寂静无比,一时间竟没人说话了。 陆书瑾觉得自己没有说错话,低头喝了一口热水,茶水下肚,滑进腹中,稍稍缓解了身上的寒意。 只有叶芹听不出话中的不对劲,她凑到陆书瑾的身边,低问:“我们也是同窗吗?” 陆书瑾笑着应答:“叶姑娘并未在海舟学府念书,我们不算同窗。” 叶芹道:“喔。” 叶洵最不明白其中的弯弯道道,他看了看陆书瑾,又看了看萧矜,微微挑眉。 继而转手又拉了叶芹一下,“你坐好,别东倒西歪的。” 这么一句话,打破了亭中僵持的氛围,对面坐着的人把话引开,说道:“叶姑娘看着倒是与这位公子交情不错。” “当然,我和陆书瑾是好朋友。”叶芹回答。 萧矜一直没言语。先前人还没进来的时候,他面上还有几分笑意,但眼下再一瞧,却半点都不剩下了。 他的脸看上去淡无波澜,但双眸微沉,总散发出一种不虞的气息来,不明显。 只是藏在桌下的拳头拢在袖子里,攥得紧紧的。 萧矜知道陆书瑾说得没错,更知道她心中或许是带着气愤的,毕竟那日与她的争吵是萧矜自己没把控好情绪,才挑起的争端。 而后又像个胆小鬼似的逃了,搬空舍房所有东西。 似乎是将过往的这些交情全部抹平。 这样是对的。萧矜在心中告诉自己,他不可能去爱一个男子,世俗不容,萧家也不容。 但即便是清清楚楚,他还是抑制不住心底里冒出来的烦躁和钝钝的痛楚。 好在这情绪在他能够克制的范围之内。 萧矜抬手拿起杯子,猛地喝了一大口水,继续沉默不语。 一抬眼,梁春堰又凑到陆书瑾身边低声说话。 萧矜想不明白,这梁春堰的脖子是鹅脖子不成?他分明坐在另一面的椅子上,竟然还能将脖子伸那么长去跟陆书瑾说话,不是说读书人都脸皮薄吗?陆书瑾坐着都未动,显然是不想与他说话,他还毫无眼色地往上凑。 厚颜无耻,厚颜无耻! 萧矜没好气地暗暗磨牙,又喝了一大口,杯子见底。 季朔廷低低叹一口气,提起手边的水壶给他又倒上一杯,说道:“多喝两杯。” “又不是酒,我喝那么多干嘛?”萧矜可算能开口说话了,语气夹带着火气。 “你也知道不是酒,何故两口闷了一杯水?”季朔廷存心不让他好过,把杯子添满,“这么渴就多喝点。” 萧矜瞪着满满的杯子,顿时又冒出了其他不满的念头来。 叶府的宴席,那梁春堰是个什么身份,他与叶芹又不熟,凭什么也能跟着一起来?陆书瑾与他不过才认识多久,他就上赶着黏在陆书瑾身后,岂能不是别有用心?这叶洵也是个没脑子的,就让他妹妹乱把人往府中带。 思及此,萧矜更气了,心说叶洵是干什么吃的,也不知道看好叶芹,让她一个姑娘家整日去找陆书瑾一个男子,还让两人坐在一起,叶芹总往陆书瑾身上凑都看不见,叶洵眼睛是瞎的吗? 萧矜越想越冒火,沉了沉气息,转头问叶洵:“叶少的眼睛最近还好使吗?” “啊?”叶洵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打得一头雾水,“我眼睛怎么了?” “眼白发黄,眼眶发青,瞧着像是要得眼疾。”萧矜说道:“我知道城里有个老医师专看眼睛,叶少有时间去瞧上一瞧?” 叶洵揉了下眼睛,说道:“我视物尚好,并无异样之处。” 萧矜此时仿佛化身成为那专看眼睛的老医师,开口笃定道:“指定有毛病。” 季朔廷立马咳嗽了一声,暗暗提醒他少说些胡话,继而冲叶洵笑道:“萧矜这也是关心则乱,叶少既然觉得眼睛没异样,便不必在意。” “关心则乱?”叶洵的表情像是白日撞鬼,“我?” 季朔廷啧了一声,笑道:“你看你说的,都是兄弟,关心关心不是正常?” 叶洵约莫也是想笑着迎合的,但是这实在太怪异,导致他表情无法彻底转换,神色就变得有些古怪。 “哥哥,我们什么时候能看烟花?”叶芹拽着叶洵的衣袖问。 叶洵道:“快了,午膳前会放。” 叶芹显然很高兴,转头对陆书瑾道:“你看过烟花吗?” 陆书瑾想了想,说:“在年夜的时候会瞧见。” “不是那种烟花。”叶芹说:“是五颜六色的,烟雾一样,在空中炸开时像一朵朵花,很漂亮。” 陆书瑾没见过,听到叶芹的描述,有一瞬的迷茫。 梁春堰便主动搭话道:“我先前倒是看到过,飞得没有那种烟花高,颜色会在空中留存些许时间,若是许多一起放,会在空中组成一幅彩色的画,有些奇人便能用那种烟花作画。” 陆书瑾惊讶,“这么厉害?” 梁春堰笑,“咱们今日算是来对了,要大饱眼福。” 萧矜指腹在杯子上轻轻敲着,须臾抬眼看了陆书瑾一眼。她面上带着轻笑,倒看不出来有多高兴,似乎对烟花并不感兴趣。 “你这丫头,今年也十七了,年岁不小了,怎么整日就知道吃喝玩乐。”叶洵叹了叹气,说道:“前两日父亲还忧心你的婚事,今日来的都是城中有头有脸的家族,待会儿你四处转转,去瞧瞧有没有喜欢的。” 这话在这种场合说是绝对不合适的,且说出来还有几分离经叛道。 陆书瑾下意识朝叶洵望了一眼,觉得他这话像是在故意试探。 谁知叶芹在这时候就挽住了陆书瑾的胳膊,说道:“我喜欢陆书瑾。” 亭中几人脸色同时一变。 对面一男子立马大笑起来,合掌道:“叶姑娘眼光独到,这陆公子看起来极为儒雅,想必定是出身书香世家,正与叶姑娘登对。” 这一番话不知是褒是贬,被说的陆书瑾和叶芹还没什么回应,倒是萧矜先开口了。 他冷漠问:“就这么好笑?” 那人立即闭上嘴噤声,晃眼一看几个人脸色都不怎么样,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赔笑:“叶少莫在意,我不过是胡言乱语罢了。” 叶洵温笑,宠溺地摸着叶芹的脑袋,说:“无妨,所有人都知道我这个妹妹与寻常人有些不同,如今十七还未婚配,我爹择婿也并无旁的要求,只要芹芹喜欢就行。” 叶芹于是就又说了一遍,“我喜欢陆书瑾。” 叶洵转脸朝季朔廷望去,却见他只垂着眸,慢悠悠地给自己倒茶,仿佛并不关心这边的事。 倒是旁边萧矜黑着的脸把叶洵吓了一跳。 这是谁又惹到萧小爷了?这表情看起来像是下一刻就要起身掀桌揍人。 叶洵刚想说话缓和一下气氛,就听陆书瑾不徐不疾地开口,“这么说来,叶姑娘是想嫁给我了?” 亭中几人同时看向陆书瑾,旦见她眸中含笑,像是说了一句调侃的话。 出乎意料的,叶芹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道:“等出去了再说。” 她像是不想说给亭中的其他人知道。叶洵哭笑不得,点了点她的脑袋,“你与陆公子还有小秘密了是吧?” 叶芹嘿嘿笑了。 整个亭中,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傻乐开心。 梁春堰又凑过来与陆书瑾说话,“陆兄知道这是什么茶吗?” 陆书瑾鲜少喝茶,也不会品茶,当然猜不出这是什么,但她见梁春堰每回跟她说话都要伸长脖子将身子斜过来,似乎很吃力的样子,于是说道:“梁兄往那边坐坐,我与你坐一起吧。” 梁春堰道了句见笑,而后往旁边挪动。 这两句萧矜是听清楚了,他心中烦躁,将季朔廷刚到的茶水一口又喝了大半,杯子放下来的时候,陆书瑾刚起身。 他下意识去看叶芹,虽是无意间的动作,但却颇像是使眼色。 叶芹将这个眼神接了个正好,她这会儿机灵了,一下就拉住陆书瑾的衣袖,说道:“陆书瑾,你要去哪里?” 陆书瑾道:“此处拥挤,我坐那边去。” “不成。”叶芹不管不顾地撒娇道:“你要与我坐一起。” “叶姑娘,我并不走,只是坐在旁边,相隔也不远。”陆书瑾试图劝说她。 叶芹却撇嘴道:“你若是坐过去了,小四哥会生气的。” 萧矜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把自己拉上,有些茫然,“啊?” 陆书瑾终于又望向萧矜,只见他坐在斜对面,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边。 自她进来之后,萧矜就没说两句话,陆书瑾猜想会不会是因为她突然的出现,引起了萧矜的不高兴。 “此话怎讲?”陆书瑾问叶芹。 “因为小四哥不喜欢穿蓝衣服和绿衣服的人坐在一起。”叶芹胡说八道。 萧矜只觉得心口一闷,喉头涌上一口血。 这是什么理由?就算是编也该编得像样点,这不把他纯纯当成大傻子了吗? 陆书瑾满脸疑惑,“什么?” 叶芹转头道:“是不是啊小四哥?” 陆书瑾所穿的天青色属蓝,梁春堰穿得竹青色属绿,两人正好是一蓝一绿。 萧矜将视线撇到一边去,含糊道:“确实看不大习惯。” 叶洵的表情已经不能用古怪来形容了,他甚至怀疑萧矜也磕坏了脑子,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他赶忙道:“芹芹,后厨这会儿应该做好了甜口糕点,你带着陆公子他们尝尝。” 叶芹喜欢吃甜口的东西,听了这话立即就被转移了注意力,拉着陆书瑾往外走,“我家的糕点可好吃了。” 陆书瑾就这样被拉出了八角亭,临走前她想再看萧矜一眼,都来不及。 梁春堰也跟着出去了,亭中又剩下几人,萧矜往合上的棉帘看了一眼,周身的燥意迅速冷却,仿佛陆书瑾的离开,带走了他所有的多余情绪。 他唇边挂上懒散的笑,又恢复如常。 陆书瑾被叶芹带出去后就直奔后厨。 后厨忙得热火朝天,下人脚步匆匆,叫喊着做活,十分吵闹。 叶芹唤人拿了几块刚出锅的糕点,用油纸包住,分给了陆书瑾和梁春堰吃。 她还想回到亭子里,陆书瑾却道:“去湖边走走吧。” 三人便沿着湖泊散步,边走边聊,一时没注意走到了湖泊的另一头。 那头站着的都是来叶府游玩的姑娘,大多是叶家主母邀请而来。 叶家如今的主母并不是叶洵与叶芹的娘,而是今日刚及笄的四小姐的生母。 叶洵行二,头上有一个庶出的大姐。府上的事除了叶大人做主之外,都是叶洵这个嫡子一手操办,是以就算叶芹是个傻的,在府中也无人敢欺负她,主母也是该给她的东西一分不少。 陆书瑾眼看着前面站的都是姑娘,停了脚步道:“再往前就不合适了,在此掉头吧。” 叶芹刚转身,就听见有人在后面喊:“三姐姐。” 她转头,疑问道:“叶玉?你叫我?” “三姐姐一大早去了何处,怎的这会儿才出现?”一个面容清秀的姑娘缓步走来,身边伴着两个年岁相差不大的,身后跟着几个丫鬟。 叶芹不大掩饰情绪,她看见几人之后,显然不开心了。 叶玉停在几步之远,目光从陆书瑾和梁春堰身上扫了一圈,讶然道:“三姐姐怎么能与男子站得如此近呢?这不合礼节,快到这边来。” “你别管我。”叶芹直截了当说。 旁边有个姑娘嗤笑一声,“算了玉儿,你将人家当姐姐,人家未必把你当妹妹。” “项梦荣,谁准你来我家的,你快走。”叶芹仿佛变成小刺猬,充满了攻击性,但气势不强。 陆书瑾侧目,悄悄打量了那姑娘一眼,心说这应当是传言中的项四姑娘。 项梦荣被直接赶客,脸色很难看,压低声音道:“叶芹,今日是玉儿的及笄宴,你莫在此处丢人现眼,我若是你我便识相地回房去,才不会到处招惹男人。” 此话说得相当难听,搁在任何一个姑娘身上都是莫大的羞辱,但叶芹却不以为意,反击道:“你才是丢人现眼。” 陆书瑾知道这样的争吵没有任何意义,也不想看叶芹被欺负,于是伸手拦了拦想要与项梦荣吵架的叶芹,神色平缓道:“我们方才只是出来拿东西,叶少与季少等人还在亭中等着,就不奉陪了,见谅。” 说完便给叶芹递了个眼色,转身就走。 叶芹也不再跟她们争执,跟上了陆书瑾的脚步。梁春堰礼节周全,对面前的姑娘扬起个笑容,稍稍一颔首,便也离去。 梁春堰的五官精致,有一种偏女相的美丽,如此一笑更是撩人心魄。 叶玉春心一动,红了脸颊低声道:“那是谁?” 项梦荣这会儿正烦,说话也十分不客气,“怎么,你还看上那人了?瞧着他身上所穿的衣料都知道不是什么富裕家底,且还与叶芹混在一起,能是什么好人?” 叶玉被她说得满脸通红,暗生懊恼,“这个叶芹……” 从湖泊那头离去,陆书瑾也没回亭中,三人就站在湖边较为人少的位置闲聊。 不多时,天空又开始飘起了雪花,慢悠悠地落下来,瞬间给乏味的冬景添上了灵气,一切都显得生动起来。 临近午膳,叶府的下人便动身将烟花搬出来摆在湖边,一箱箱摞在一起,不多时动静就大了,引得周围的人开始往桥上聚集。 叶芹也想拉着陆书瑾去,但那地方人多,陆书瑾不愿去拥挤,便留在了原地。 萧矜等人也从亭中出来,上了拱形石桥。很快地,桥中央就让出了一片空地来,让萧矜叶洵等人站在其中。 所有人都来了桥边,都不用萧矜刻意在人群中搜寻,他只往下一看,立即就找到了站在湖边的三人。 陆书瑾正仰着头,露出白嫩的颈子,微微抬起右手去接落下来的雪花。她目光专注,似乎盯住了其中一片下落的雪花,视线从上慢慢地,慢慢地落下来,最终落在了桥上的萧矜身上。 这一次的对视又是很突然的,萧矜来不及闪避,陆书瑾也猝不及防。 陆书瑾觉得萧矜是有话对她说的。 因为那双眸里似乎藏了很浓厚的情绪,平日里被掩饰得很好,但总能在不经意的瞬间完全泄露,让陆书瑾能窥得一清二楚。 是什么呢? 关于她拒绝入仕途的事,萧矜会不会没那么生气了呢? 若是其他事,陆书瑾还能去解释一二,只是在这件事上,她没法解释。 正因找不出一个正当的不入仕途的理由,萧矜与她之间横亘的才东西暂无可解。 正想着,耳边“砰”地一声巨响,陆书瑾被吓了一大跳,身子都抖了一下,猛地转头看去,就见是下人点了烟花,一抹颜色冲到了空中去,飞到三丈高就炸开,爆出绚丽的红色烟雾,倒还真如一朵花似的。 “砰砰砰!” 其他烟花相继被点燃,冲去空中的颜色越来越多,交织汇聚在一起,恍若春风吹来百花齐放,空中姹紫嫣红,各种缤纷色彩层出不穷,美不胜收。 雪仍在下落,桥上是俊俏张扬的少年郎,湖对岸是各有殊色的姑娘,当中用彩色烟雾绘出眼花缭乱的繁华,形成一幅生机勃勃的画卷。 叶芹兴奋地在她身边发出低低的惊呼声,指着其中的颜色兴奋地说话。陆书瑾仰头认真看着,面色平静非常,即便是绚烂的烟花也无法渲染她乌黑的眸,一切仿佛毫无韵味。 情绪不高,看什么都没兴致。 点到三人跟前的烟花,砰的一声刚响,原本要冲往空中的烟花却忽而偏离的轨道,且在一般的距离就炸开,爆出的粉末兜头盖在陆书瑾三人身上。 那粉末进入眼睛只是一瞬间的事,陆书瑾只感觉很多细碎的颗粒扑进了眼睛里,紧接着眼睛一痛她本能闭紧了眼睛,抬手用手背去揉。 耳边传来叶芹的叫喊,她也中招。 眼中的粉末不少,眼球又柔软脆弱,如此一揉那粗粝的颗粒就磨着眼睛,陆书瑾的双眼立即湿润,冒出很多水,倒是没有什么火辣辣的痛感,只是相当难受。 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而一只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揉着眼睛的手一下拉开。 陆书瑾闭着眼,视线一片黑暗看不见是谁,先是吓了一跳,而后下意识用手推拒。 那人又将她另一只手捏住,下一刻她腿窝被一只手抄起,整个人就被抱了起来。 陆书瑾吓得惊叫出声,猛然闻到一股檀香的气味。 这味道她太熟悉了,是萧矜比较偏爱的一种香,经常会在舍房点,安眠的效果也比别的香更好,导致陆书瑾后来也喜欢上了这种香气。 陆书瑾心中一悸,开始不受控制地乱跳,整个人也不挣扎了。 是萧矜吗? 她微微侧过头,这样的动作看起来像是往人怀里埋了埋似的,檀香味变得浓郁了。原本有着安神效用的香却在这时变作燎原的火,一把点了陆书瑾心中的旷野,猛烈地烧起来。 是萧矜。 他动作像是有些急,手臂极有力量,抱着陆书瑾一点都不费劲,走得很快。 陆书瑾听到那些吵杂喧闹的声音渐渐远去,像是进了屋子里,空中的寒意消失了,化作一股暖意。 萧矜动作虽急,但将她放置下来时却轻,又很快出去。 陆书瑾坐了一会儿,再听到响动时,是萧矜端着一盆水进来。 他将水盆放在桌上,看着闭着眼睛,睫毛被泪水打湿,眼睛揉得通红的陆书瑾,低沉着声音说道:“把眼睛浸在水中,睁眼清洗。” 陆书瑾伸出手,摸上了盆的两边,乖乖将脸探过去,肩头的发滑下来,垂在颈边,有些不便。 萧矜看了一眼,忽而伸手将她两边柔顺乌黑的长发给拢起来,拽下腰间的玉佩,将上头串的玉摘下来,用赤红长缨一圈一圈缠在她的发上,打个结。 陆书瑾将脸埋在盆里,不断眨眼,去清洗眼中的杂物。 此处无旁人,也无杂声。 萧矜似乎可以在这时候放松片刻,目光肆无忌惮地钉在陆书瑾的身上,毫不掩饰眸中热烈地看她。 陆书瑾将眼睛反复清理,觉得洗得差不多了,便将头抬起来,水从她的脸上哗哗往下落,她仍闭着眼,摸索着从袖中找锦帕。 忽而一只手伸过来,捏住她的下巴轻抬,那块干燥温暖,还带着檀香气味的锦帕就覆在脸上,动作轻缓地将水擦去。 锦帕从眉毛往下走,抚过鼻梁,擦过脸颊,在唇上顿了一下,又把下巴擦干净,倒显得不像是擦脸了,而是在细致地描摹她的面容。 陆书瑾睫毛轻颤,刚要睁眼,手掌就覆了过来。 萧矜哑声说:“别睁眼。” 陆书瑾就没睁眼。 亭中安静,灼热的气息在其中流蹿,捏着陆书瑾下巴的手轻动了一下,像是爱怜的摩挲。 于是气氛变成了一种奇怪的暧昧,本不该有的旖旎在二人之间环绕。 萧矜分明想要流连更多,却还是收回了手,搁下锦帕,起身离开了亭子。 他站在外面,深深地几个呼吸,企图将狂躁不止的心跳安抚平缓。 又越界了。萧矜在心中道。 陆书瑾听到他离开的动静了,却还是等了片刻才睁眼。只见她身处于方才的那个八角亭里,桌上放着一盆温水,一方锦帕,空中留有淡淡的檀香。 她将束着发的长缨解下来,放在掌中看了会儿,而后连同锦帕一起收进了广袖中。 出去时已经不见人影,她仍站在湖边没动。 过了许久,叶芹才顶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找来,拉着她左右看看,见她眼睛没事才松了口气,说:“府中的下人说咱们旁边的烟花受潮了所以才出了问题,你方才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久。” 陆书瑾眼角带着笑意,指了指身后的亭子,说道:“去那里清洗眼睛了,梁兄呢?” “他还在清洗,应该过会儿就来了吧。”叶芹问:“还看烟花吗?” “当然要看啊。”陆书瑾笑道:“那么好看的美景岂能因为一次意外错过,咱们站远点看就是了。” 叶芹认真地看着她,忽而说了一句,“陆书瑾,你现在开心些了吗?” 陆书瑾一愣,“什么?” “你之前一直都不开心。”叶芹的目光直白而坦诚,说:“很长时间都是如此,你总是出神,像是在想一些不开心的东西,时不时还会叹气,哥哥说总叹气的人,心里都是不开心的,我觉得你不高兴,所以才将你带来了叶府。” “你现在开心些了吗?”她又重复了一遍。 陆书瑾怔住。 她恍然大悟。 早该想到的,叶芹脑子不太灵光,并不是盲目自傲之人。她之所以能说出“他喜欢我”、“她不喜欢我”之类的话,不是她凭借一己私欲的瞎猜,而是因为她天生对别人的情绪很敏感。 这些都是她自己感受到的。 这段时间的情绪,就连陆书瑾自己都察觉不到,她只是觉得自己对什么事的兴致都不高,往常一直做的事也会感到厌烦和索然无味。 她不是心浮气躁,就只是不开心。 叶芹发现了,所以才递上了邀帖,邀请她来叶府游玩。 “我不想你不开心。”叶芹把手背到身后,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石头,低落地说:“项梦荣说我是个傻子,只会索取,伤害身边的人,我不懂是什么意思,我只是想跟你做朋友,也并不想嫁给你。” “这话是她刚刚对你说的吗?”陆书瑾问。 叶芹点头,说:“对不起,害你的眼睛受伤了。” “那是意外,怎么能怪你?责怪你的人才是别有用心。”陆书瑾眸光柔和,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回答:“而且我现在很开心,谢谢你带我来玩。” “也谢谢你一直陪着我。”陆书瑾说。 第61章 第 61 章 陆书瑾与梁春堰并没有留在叶府用膳,在午膳开始前,二人又从侧门离开了叶府。 她坐上马车,回了小宅院之中。 虽然小宅院远远及不上叶府的庞大,但即便是这二进门的院落,仍让陆书瑾觉得空旷,她将门落锁的时候想着,是不是该去雇几个家丁和丫鬟来,填一填这宅子的孤寂。 她回到房中先是点燃了房中的暖炉,将外袍脱下来换上较为舒适的棉衣,坐在暖炉旁边的地毯上,摸出了一方锦帕和赤色长缨。 陆书瑾原以为萧矜当真如此冷漠绝情,但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即便是她与萧矜在入仕途之事上发生了争执,过往那些相处的情谊还是存在的。 至少在陆书瑾眼睛里落进粉末的那一会儿,萧矜是有些在乎她的。 他大抵是还在生气,气陆书瑾执意不参加科举,不入仕途。 或许有朝一日,陆书瑾可以穿着漂亮的衣裙堂堂正正地站在萧矜的面前,告诉他自己是个姑娘,向他解释自己不入仕途的真正原因。 但不是现在。 她叹一口气,已不打算将长缨归还,而是绕着自己的左手腕一圈圈缠上去,最后打了个小结。赤红的金丝长缨就这样缠在了白嫩的皓腕上,乍一看倒像是珊瑚珠串,有一种别样的好看。 她将衣袖拉下来,遮住了手腕,而后起身前去准备中午的膳食。 陆书瑾虽然厨艺不精,但是她吃得了苦,有时候一碗清水面条,她都能吃得干净,填饱肚子为主。 不过这样的日子长久过下来也不是办法,陆书瑾就挑了个晴朗日子去找了人伢子,买了两个会做饭且手脚利索的丫鬟,还有两个家丁,负责守门。 丫鬟年岁都不算太大,一个十七岁,一个才十四,都是家中穷苦出来讨口饭吃。 大的那个唤大丫,小的叫三娃,都没有正经名字,陆书瑾哭笑不得,也不好给别人取名,便用春桂寒梅暂代二人姓名。 春桂的厨艺好,至少不用让陆书瑾再吃清汤面条了,寒梅性子也活泼,几日的相处下来,她与陆书瑾越发熟悉,经常站在窗边与她说话。 陆书瑾不准许她们进自己的房间,一些细小的杂活还是她自己收拾。 叶芹来得也勤快,经常会从街上买些好吃的东西或是有趣的玩意儿,献宝似的给陆书瑾。 她学字也越来越顺利,从一开始的反复记反复忘,到后来能够通顺地读下一篇幼儿所读文章,虽说这进步对正常人来说不值一提,但对叶芹来说确实是巨大的进步了。 叶芹为此高兴了很久。 腊月中旬,大雪降落在云城,陆书瑾揣着双手站在檐下观雪。 春桂贴心,取了门口挂着的披风给她披上,说道:“天寒地冻,公子当心着凉。” 陆书瑾道了声多谢,忽而想起去年腊月的第一场大雪。 那会儿的她尚没有被姨母订下婚约,所住的地方也没有这样宽敞的屋檐,想要看雪就必须站在雪地里。 被姨母指派来的丫鬟并不是个好相与的性格,大多时间她都不怎么管陆书瑾,平日里只负责送饭和洗衣。 见陆书瑾站在雪中,那丫鬟就道:“姑娘还是快些进屋去吧,免得冻凉了无药可吃。” 陆书瑾还是坚持在雪地里站了会儿,才回到了冷如冰窟的屋中,其实对于她来说,屋里屋外的区别倒是不大。 那个时候的陆书瑾烦恼没有宽敞的房间,暖和的被褥和更多能看的书。 而现在这些她都有了,却也有了别的烦恼。 果然人不管处于什么环境,烦心事永远不会消失,像是秋季的落叶,扫去了之后又会落下新的。 不过陆书瑾还是感慨道:“日子总是越过越好。” 腊月二十往后,就要开始置办年货了。寻常人家开始做馍晒肉,储备一些过冬吃的食物。 但陆书瑾不会那些,可这是她离开姨母彻底自由之后的第一个春节,她非常重视,于是学着别人的模样去买些年货。幸好有春桂同行,在旁边给了不少建议。 陆书瑾见她与春梅身上还穿着打过很多补丁的老旧衣裳,便给二人也买了一身新衣裳,毕竟新年穿新衣。 叶芹从腊月二十往后便不再来了,约莫家中限制了她的行动。 腊月二十五小年夜,春桂和寒梅努力整了一桌丰盛的晚餐,三人也没什么主仆之分,一同坐在桌上吃了这顿饭。 腊月二十七,陆书瑾又去了一趟张月川的铺子。 这是她年前最后一次交货了,下一次交货日期定在正月十五过后,期间陆书瑾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她背着字画刚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了叫喊的声音,放眼一看张月川正站在柜前与一个男子争吵。 “这位大哥,我们当初定好的日期就是正月十七,你现在向我要,我也给不了你东西。” “给不出就将定金退给我!”那男子粗着嗓子喊,手在柜上拍得砰砰响,“东家催得急,为了这批货我连回家过年都不能,现在交不出货我可不依!要么你就少收我十两银子,要么你就现在交货!” 屋中还站着一个妇人,身着艳红色的袄裙,头发盘起来,未戴任何珠钗,也背对着门双手叉腰,像是一副刚吵完在休息的样子。 陆书瑾一看就知道这夫妻俩来此处耍无赖,想从中捞十两银子的油水,用退定金一事来做要挟。 她将书箱放下,启声道:“你现在就要货的话,也只能给你交一部分,定金不退,再闹就将你们扭送去衙门。” 她的声音出现得突然,屋中三个人都被惊了一下,同时转头朝她看来。 张月川估计是被缠得够呛,大冷天里生生出了汗,他赶忙从柜后走出来,说道:“陆兄,你可算来了,这两人委实难缠。” 陆书瑾道:“若是胡搅蛮缠,赶出去就是了。” “陆兄?”身边传来女子略显尖锐的声音,她往前走了两步用手扒拉了一下陆书瑾的胳膊,疑惑道:“你是不是……” 陆书瑾转头看去,心中登时大惊。 面前这女子约莫二十三四的年岁,面容是久经风吹日晒的粗糙,两颊被冻得通红,瞪圆了一双眼睛使劲地往陆书瑾的脸上看。 这人陆书瑾在柳家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她回娘家,陆书瑾曾遥遥见过一面,还一次是二表哥的婚宴,她随夫来贺喜。 正是柳家的大姑娘,与她没有任何亲缘关系的表姐。 这位大表姐出嫁得早,商户之女并不讲究那么多,年岁不大的时候就经常跟着柳家人在外跑生意,加之陆书瑾又足不出户,基本上没与她见过面。 她知道这个大表姐嫁给了一户王氏商户,做的也是字画生意,先前陆书瑾听到这桩生意时,也起了个怀疑的念头。 但是杨镇离云城有些距离,且云城这么大,哪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可偏偏事情就是这么巧,来的人竟果真是大表姐和她的夫婿。 陆书瑾心跳得厉害,一股细细密密的恐惧从心底涌出,她强作镇定地拂开大表姐的手,将头偏过去,说道:“这位夫人请自重。” “让我再看看你。”大表姐还想来拽她。 然而她丈夫见状却生了大怒,推搡了她一把,怒道:“你当老子死了还是怎么?当着老子的面跟小白脸拉拉扯扯,待老子回家再好好收拾你这婆娘!先滚出去!” 大表姐被丈夫怒骂后也生了惧意,不敢再抓着陆书瑾细看,只得先顺了丈夫的话出了店铺。 陆书瑾心有余悸,对张月川说道:“将人赶出去,莫让他们在此处胡闹。” 陆书瑾到底才是那个拿主意的人,张月川先前不动手只是怕毁了这桩生意,但陆书瑾都开了口,他也不再客气,推着男人往外走,横眉瞪眼地威胁,“云城岂是你能撒野之地,再不走我便喊了捕快来押你,让你在大牢之中过年!” 男人自然不敢动手,骂骂咧咧地被赶出店铺,在门口迁怒于妻子,责骂了两句才离去。 陆书瑾暗松一口气,对张月川道:“这笔生意作废了,将定金全数退给他们,莫与他们纠缠。” 张月川也赞同这个决定,抱怨了夫妻二人的无赖,转身去收拾陆书瑾带来的字画。 她找了处地方坐下来,几个深呼吸间情绪才渐渐平稳,心想着这大表姐统共也没见过她两面,对她的样貌应当记得不是很清楚,否则方才看第一眼时定然已经认出来,但她当时却满脸犹疑,看了好几遍仍不能确定。 她又稍稍放了心,云城这么大,她根本无处去打听,再者说这大表姐过不了两日也要回杨镇去的,应当不用太过担心。 “张兄。”陆书瑾唤了一声。 “何事?”张月川头也没回。 “若是有人向你打听我的事,切不可向旁人透露半个字,只咬死了说我是外地云游至此,暂住月余就好。” 张月川顿了顿,心想着陆书瑾这样交代总有自己的理由,于是当即应道:“好。” 她在店铺中坐了一个时辰,起身离开。 她还特地留了个心眼,在城中的繁华之街转了许久,才回了宅院之中。 转眼年三十,陆书瑾给家丁和春桂和寒梅各一两银子,让他们各自回家过年去。 春桂心细,提前备好了膳食,交代陆书瑾晚上吃的时候放在篦子上添水蒸热就行。 人都离开之后,整个宅院又显得清静空旷,陆书瑾在桌前写了会儿字,突然觉得小腹传来钝钝的痛楚,一股液体从体内流出。 她赶忙搁了笔去烧上热水,将衣裳脱下来一看,裤子上果然一片猩红,原是月事来了。 陆书瑾有很长一段时间身体极为羸弱,住在潮湿而阴冷之地,久而久之体内湿气极重,月事常常来得极不规律,二三月不来是常事。 但这次时间隔得有些久了,许是她从杨镇逃出来之后奔波累着了身子,这些日子好歹调理回来,竟赶在年三十来了。 不过也幸好她将人全部遣走,否则这种突发情况还真不好应对。 陆书瑾洗净了身体,拿出很久之前就备好的棉条垫,换上干净衣裳,又顺手将沾血的裤子洗了,忙活了好一番才坐下来休息。 她喝了些煮开的水,只觉得小腹不大舒服,便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晌午的时候,忽而有人敲门。 陆书瑾披衣起身,穿过院子去开了门,就见有十日没见的叶芹站在门外。 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衣裙,头上梳着两个丸子垂下来两条细长的小辫,鼻尖被冻得通红,看起来极为喜气洋洋。 她手里还提着一个大锦盒,递给陆书瑾:“陆书瑾,你在做什么呀?”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陆书瑾怎么也没想到她回来这里,毕竟今儿是年三十,合该在家里等着吃年夜饭才是。 叶芹说道:“我想你应该是一个人在这里,就偷偷跑出来找你了。” “你爹不会怪罪你吗?”陆书瑾将锦盒接过,“这是什么?” “不会,我在晚膳之前回去就是了。”叶芹说:“这是我问哥哥要的,上次咱们去春风楼喝的那个。” 叶府有很多叶芹不喜欢的人,父亲对她漠不关心,她脑子又呆傻,不会有人在意她的去处,也不会有人跟她计较这些,所以她提了桃花酿,跑来找陆书瑾。 陆书瑾心中泛起一阵暖意。 她没有家人,独自一人在这冷清的地方,虽面上没什么表现,但心里到底还是孤独的。 叶芹却特地跑过来找她,这份贴心和关怀怎能不让她动容。 她用手背蹭了蹭叶芹冻得冰凉的脸颊,柔声道:“多谢,辛苦你了,先进来坐吧。” “不不不,”叶芹拉了一把她的手,说:“今日的宁欢寺是最热闹的时候,有庙会呢,咱们去宁欢寺玩儿。” 陆书瑾想着反正宅中也冷清,倒不如去凑一凑热闹,也好有个过年的气息。 她回去将酒放在桌上,取了厚披风坐上了叶家的马车,前往宁欢寺。 云城从年三十到正月十五这段期间是整个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百姓忙活了一年,就为在这段时日里过得开开心心,是以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城中的繁华之街皆是满满的人。 宁欢寺就更不必说,自出了城之后行个一刻钟,就开始看到路边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铺子,有人挑着担子买些零碎的小玩意儿,从前走到后地吆喝。还有些卖花灯,卖各种各样的面具彩绳,以及能将愿望带到天上去的天灯。 密集的摊子一直延续到山脚下,其中有衙门的捕快镇守在此维持来往的人流。 再往上就是排着队往上行驶的马车了。 由于今日的人太多,马车比平时要慢许多,半个时辰之后才到达山顶的宁欢寺。 叶芹与陆书瑾下了马车,欢笑嬉闹的喧声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大雪飘摇,十足的年味瞬间将两人包围。 先前在宅院之中完全感受不到,此刻站在这里,陆书瑾才恍惚明白,旧年要翻过了。 宁欢寺的屋顶覆上一层洁白的雪,比前些日子来时更多了一番别样的韵味。寺内人山人海,像多年前陆书瑾来时的那样,几乎达到了拥挤的状态,来往皆是满面笑意的人。 叶芹害怕走丢,紧紧挨着陆书瑾。 陆书瑾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尽量带着她往人少的地方而去,行过门口那一处最拥挤的地方之后,周围就稍稍显得宽敞些。 跟上次来的时候大不相同,现在的宁欢寺处处充满人气,烟的气息在空中乱飘,檐下的铃声响个不停。 陆书瑾与叶芹顺着人群的方向走着,每行过一个屋子,叶芹都要双手合十在门口弯腰拜上一拜,也不进去。 “叶姑娘在拜佛的时候,会想什么呢?”陆书瑾与她闲聊。 “我在想今夜的桌上能有我喜欢吃的菜。”叶芹说。 是意料之中的,陆书瑾笑了笑,“还有吗?” “我还想哥哥能多陪陪我,他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忙。”陆书瑾掰着手指头说:“我还想能一直与陆书瑾做朋友,一直与喜欢的人在一起。” 陆书瑾说:“你这些愿望这么简单,神佛一定会帮你实现的。” 叶芹听了这话很开心,脸上一直挂着笑容。 行至岔路口,陆书瑾带她去了另一条人少的路,凭借着记忆,她又来到了曾经那个摇下上上签的地方。 这屋中供的神像不多,大约不是什么受欢迎的神,屋里还是一如既往的人少。 陆书瑾抬步跨过门槛,来到那尊神像之前,看到一个小沙弥站在神像旁边。 她转身朝门看去,光影在这一瞬间似发生了变化,她看到一个身体干瘦皮肤黝黑,身上穿着灰色布衣的小姑娘扶着门跨过门槛,慢慢走到神像面前来,站定之后盯着神像看。 她站了许久,神像旁的小沙弥就主动对她说道:“施主有何祈愿,可向神明禀明,再摇一签,方能得到答案。” 于是她接过了签筒,用稚嫩的双手开始摇晃。起初力道太小,没摇下来,后来又加大了些力气,刚摇几下,忽而有人从身后撞了一下她的肩侧,一根签子从筒中掉下来。 她正想要弯腰去捡,却见撞到她的那人先一步将签子捡起,递到了她面前。 她抬眼看去,就见那是一个身着靛蓝色锦衣的小少年,头上还戴着小巧银冠,颈间带着金丝璎珞,腰间挂着铜板大的小玉佩。他面容还尚为稚嫩,一双稍浅的眸色仿佛映了这满堂光影,漂亮得惊人。 他脸上有一个很随意的笑,用小男孩独有的脆声说:“抱歉啊……” “萧矜!快走!你爹派的人追过来抓你了!”门外传来另一人的声音。 那小少年就立马转头跑了,只余下一个风风火火的背影。 小姑娘看着他跑出了屋子消失不见,再一低头,手中的签子上正是两个红色的字体:大吉。 “萧矜……”她低声呢喃着。 在遇到萧矜之前,陆书瑾从不知这世上会有一个人像炽热的朝阳,可以散发出如此耀眼的光。他的笑好像是能给万物枯竭带来生机的春风,让陆书瑾明白,这世上是有人可以活得灿烂而热烈,并非只是在阴暗潮湿的房中,吃着寡淡的凉菜,穿着单薄的布衣,面对着一日又一日的黑暗。 最后她带走了那根上上签。 回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陆书瑾都坐在门槛上接着天光用烧过的炭块在纸上写字,去猜测“萧矜”是哪两个字。 她写了很多,最终也没能猜中。 那破旧的小院之中还是一如既往的潮湿孤僻,天一黑就没有半点光亮,陆书瑾抠抠搜搜大半年,攒下的第一笔钱就是拿去买了烛灯,为她的黑夜带来光明。 她在灯下写字,看书,坚信只要坚持如此,将来的她一定也能有更灿烂的活法。 多年过去,身边的许多东西都全都换过一遍,在宁欢寺遇到的小少年也早就记不清面容,唯有那根上上签还是一直被她好好珍藏。 直到她逃出了姨母家,逃离了杨镇来到云城,来到海舟学府的门口,被那一个软软的包子砸中了后脑勺。 当她回头看到站在朝阳下的少年时,记忆中那张脸便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她看到了别人写下他的名字,心想:啊,原来不是肖金,霄今,骁津。 而是萧矜。 至今陆书瑾已经分不清楚当初来云城是因为云城繁华,还是因为那个让她遇见上上签的地方就在云城。 陆书瑾将上上签在身边珍藏多年,并不是因为她对小少年萧矜念念不忘,而是她永远无法忘怀那日转头时所看见的耀眼而炽热的光芒。 她奢望,向往,追逐,想要抓住光。 然后站在光里。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萧矜就是她的上上签。 幸运的是如今她已经长大成人饱读诗书追赶上了光,不幸的是那个小少年还是撞进了她的心里,蛮横地搅乱了她的心房,又潇洒离去。 陆书瑾关上了心门,对满屋的狼藉不知所措。 叶芹已经在佛像前磕完了三个头,起身对陆书瑾道:“该你了。” 陆书瑾却摇头,“不了,我有一个上上签就足够了。” 她从来都不是贪心的人。 两人又从屋中离开,顺着人群转了一圈,来到了后面那棵挂满了红绳和红绸带的大树前,那里围满了人,都在忙着往树上挂东西,陆书瑾和叶芹挤不进去,就站在远处看着。 转了一圈后,她们出了宁欢寺。 又在山脚下转悠了许久,叶芹买了很多东西,直到后面跟着的随从双手都拿不下了,才回到马车里启程回家。 回到云城之后天色渐暮,叶芹没有多留就回了家,陆书瑾也早早将门挂上锁,回去换了下棉花垫,开始准备要吃的年夜饭。 春桂和寒梅在离开的之前就已经将饭食备好,陆书瑾要做的只是将菜放在篦子上热一遍而已。 她一个人吃,没让做太多,简简单单一盘鱼一盘排骨一盘素菜汤。 她将叶芹带来的桃花酿也放进去一壶温着,在旁边等了一刻钟,就将所有菜热好。 到底是过年,陆书瑾把家中的灯笼都换成了红灯笼,光芒落在桌上那些热气腾腾的菜上,倒有几分味道。 陆书瑾摆了五副碗筷,自己坐在下席,也不说话,就安安静静地吃着饭菜,时不时喝上一口香香甜甜的桃花酿。 其实还好,她也不觉得自己多可怜,至少比起往年的年夜,今年已经好上很多倍了。 陆书瑾慢慢地吃着喝着,心里想着事情,没注意又喝多了,站起来时有些晕乎乎的。 趁着酒劲儿还没上来,陆书瑾先去洗漱了一番,穿上厚棉衣坐在房外的檐下,仰头看着一朵朵炸开在空中的烟花,还有那密密麻麻如银河汇聚,飘往看不见的夜空的天灯。 她缩着脖子,窝在棉衣里,有些冷,但不愿回房,想守岁到新的一年。 就这么抱着这个固执的念头,陆书瑾在椅子上睡着了。 萧矜是翻墙进来的。 宅中的前院一片漆黑,但是后院的灯笼全在亮着,没走几步去,萧矜就看到陆书瑾坐在檐下歪着脑袋睡着了。 整个宅院无比寂静,只有不断炸响的炮竹和烟花声,除了陆书瑾之外,没有第二个人。 萧矜猝不及防心中一阵酸楚,他立马就能想象到陆书瑾搬了椅子自己坐在檐下看烟花的场景。 那酸楚几乎将他淹没,心尖被扯得又痛又难受,他再也顾不得这些日子的顾忌,抬步走去了檐下,来到陆书瑾的身边。 雪还在下,地上覆了一片茫茫的白色,大红的灯笼洒下的光将陆书瑾笼罩,她歪着头,半个脸埋进棉衣里,整个人像是冻得缩起来,睡得十分香甜。 萧矜弯下腰,刚凑近就闻到陆书瑾身上散发着一股桃花酿的气息,这才知道她喝了酒。 他将脸凑过去,轻轻唤了一声,“陆书瑾?” 她没反应。 萧矜便将她从椅子上抱起来,走到了屋中,将她放在软椅上。 他回身去关上了门,将风雪挡在门外,房中就显得既冰冷又孤寂。 萧矜点上了灯,也点燃了暖炉,取了一张毛毯盖在陆书瑾的身上,将她的双手从毯子中拿出来。 她的双手冻得冰凉,小巧白皙,指头泛着红。萧矜就一下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用干燥的温暖去捂她冰凉的手。 他干脆在软椅的边上盘腿坐下来,与陆书瑾的脸相隔不过半臂长。 如此近的距离,他终于再一次将陆书瑾的脸仔仔细细地收在眼中。 她的睫毛很长,又密,睡着的时候显得乖巧极了,眼皮底下藏着的是一双墨黑的眼眸,有时候像是黑曜石,有时候又像紫得发黑的葡萄,总之非常漂亮,让人看一眼就不舍得将视线移开。 萧矜有意无意地捏着她的手指,力道很轻,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脸没动。 掰着指头数一数,萧矜已经有四十三天没有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陆书瑾的身边了。一开始不适应没有她的午膳,不适应没有她的丁字堂,总是会在上课的时候将视线撇过去,但落在眼中的已经不是陆书瑾细嫩的后脖子,午膳时也再不能喊她来一起吃饭。 萧矜记得她吃饭的样子,很文雅。她喜欢用左边的牙嚼东西,于是萧矜也在无意识之间喜欢坐在她的左边,看着她白嫩的脸颊鼓起来,慢慢地咀嚼,然后咽下去,不慌不忙地吃下一口。 吃得慢,也吃得细,但是给她的东西她都能吃完。 萧矜这样想着,便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摸到一片冰凉。 他起身出了房,摸去膳房,打算先烧些热水给她擦擦脸和手,驱寒。 一进膳房,萧矜就看到桌子上的菜还没清理,两菜一汤。 但他注意到桌上摆了五副碗筷,第一个念头是疑惑五个人就吃三盘菜,能够吃吗? 但是紧接着他发现,其他四副碗筷是干净的,只有其中一个碗还余下点汤底里的葱花黏在碗边上。 是陆书瑾一个人吃的年夜饭,且如此简陋的年夜饭,她也没能吃完。 萧矜的心好像被什么冲击了一下,当即就有些难受得受不了,像是浸满了水的棉花,变得沉甸甸的,有种难言的情绪膨胀。 他烧了水,兑上一点凉的,端去了屋中,搁在软椅旁边的地毯上,用棉布浸湿然后坐下来往她脸上擦拭。 萧矜的力道极轻,先是用热意焐热了她的脸,再从眉眼间细细擦过。 然后又抓起她的右手,将袖子捋起来,擦着冰凉的手。 擦完右手换左手,他刚把这只手的衣袖往上捋,忽而就看到细嫩的手腕上缠着几圈金丝赤红的长缨。 他一下就认出这是腊月初那回他拽下来给她系头发的玉佩绳。 萧矜读过万卷书,但在这一瞬间,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像是一场进行在无边荒漠之中的绝望之途,就在他被灼热的曝晒和锋利的风沙伤得筋疲力竭之时,前方突然出现了一汪澄澈的清泉。 他目光定住,喉咙干涩。盯着陆书瑾的手腕久久未动,半只手覆上去,用拇指轻缓地摩挲着赤红长绳,像是亲昵地触碰。 心脏完全泡进了那汪晶莹剔透的泉水之中,这些日子以来的苦涩与痛苦被洗刷殆尽,随即而来的是满满的酸胀。 萧矜许久都没动弹。 陆书瑾却忽然皱起眉,露出痛苦的表情,嘤咛道:“好痛……” 萧矜吓了一跳,丢下手中已经完全冷却的湿布,低头过去问她,“怎么了?哪里痛?” 陆书瑾醉意朦胧,听到了萧矜的声音,本能地往他的方向靠过去,虚虚地睁开眼睛,恍惚间看见了萧矜。 她一时间愣住,完全没料到萧矜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也没明白自己原本坐在檐下看雪看烟花,怎么就回到了房中。 “萧矜?”陆书瑾迷茫地看着他。 萧矜低低应了一声,“嗯。” “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 “看我?为什么?” “今日是年夜。”他有很多答案,但只说了最简单也是最浅显的一条。 陆书瑾不再问了,她看着萧矜,面上的疑惑之色褪尽,变成了一种非常平静的表情。 萧矜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又问:“今日哪里都没去吗?” “去了宁欢寺。”陆书瑾说:“那里很多人。” “对,今日的宁欢寺是热闹。”萧矜也附和。 陆书瑾又不说话了,她好像没什么表达的,只是一直盯着萧矜。 萧矜低头,用指腹揉了揉她手腕的红绳,问:“为什么把这个戴在手上。” 陆书瑾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赶忙用右手捂住了手腕,把左手往后藏,像是不想给他看见。 手却一下被萧矜握住,他说:“我都看见了。” 陆书瑾听后,嘴角往下沉,先是强忍了一下,但终是没能忍住,扁着嘴泄出了一声哭腔。 她那双黑得纯粹的眼睛迅速盈满液体,泪水决堤一般从眼角落下来,连成了串。 跟之前哭不同,之前她哭起来都是无声的,表情也没太大变化,但这会儿许是喝了酒,许是心中的难过太多,一张脸上满是委屈,哭着问他:“萧矜,你为什么食言?” 萧矜瞬间不知所措,看见她的眼泪时心中酸苦极了,抬手想去擦她的泪,低声哄道:“别哭别哭,都是我的不好。” “你说让我留在云城,说会带我去萧府过年,但是你没有。你说带我逛庙会,见识云城的繁华,你也没有。你还说会在年三十带我再去一趟宁欢寺,在树上挂上新的红绳,你全都食言,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对我说。”陆书瑾自己擦了一把眼泪,啜泣着说:“我又不是非得跟你一起过年,反正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在哪里都一样,但是那些你对我说的话,难道就只有我在记着吗?” “还是说那些都只是你看我可怜,随口说出来的。我不要你的施舍,也不要你觉得我可怜的时候就陪陪我,觉得乏味了就扔下我,我才不是你身边的那些谄媚奉上的狗腿子,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至少在我们的关系结束之前,我觉得你应该把那些说过的话全都做到!”陆书瑾的睫毛上沾满了细碎的泪珠,经灯光一照,亮晶晶的。 也不知心中是憋闷了多少委屈和难过,这么一哭起来,就停不下来,一直在喘气抽泣,像个孩子似的。 “是你让我留在云城的,你怎么能让我一个人在这里过年。”她哭着控诉。 萧矜自八岁起就很少会哭了,平日里练武受过很多伤,随着年岁的增长,如今即便是刀刃伤得深可见骨,也不会落一滴泪。 但陆书瑾的眼泪像是这世上无比厉害的软刀,有着巨大的威力,一下捅进了他的心口之处,他根本没有任何时间的防备,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抱住陆书瑾,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埋下了头,泪就落在陆书瑾的脸颊,颈窝。 他压着颤音哽咽道:“对不起,是我食言。” 这段时间萧矜内心受到的折磨也是让他苦不堪言,那被他死死压住,不敢往外泄露一星半点的情绪化作梦魇,日日夜夜地折磨着他。想起陆书瑾的每一个瞬间,都是甜蜜的,但甜蜜过后却又剧痛无比。 萧矜落了两滴泪就停了。陆书瑾却在他温暖的怀中哭了好一阵,当真是委屈极了,也伤心坏了,所有情绪借着酒劲全部发泄出来,许久之后才累了,渐渐停了哭声,在他怀中小声抽泣。 萧矜抱着她想,陆书瑾有什么错呢? 错的是他不该生出了肮脏的心思,是他不该为一己私欲而疏远陆书瑾,是他混账罢了。 低下头,怀中是布满泪痕的白嫩小脸。 萧矜满眼情愫,又极为克制地为她擦去了眼角的泪,哑着声音,无奈地低声说:“陆书瑾啊,你要是个姑娘该有多好。” 说完他俯下头,在陆书瑾的脸颊上印了一个轻吻。 这是他挂念已久的,反复在梦里做的一件事。 “我好痛……”陆书瑾又说。 “哪里痛?”萧矜赶忙将她松开点。 “肚子。”陆书瑾还带着哭过之后浓浓的鼻音,细声说话时更像是撒娇,将他的手拉过来覆在自己的肚子上,说:“这里,揉揉……” 萧矜的手掌触及到柔软的腹部,呼吸立即就放轻了,大气也不敢喘,用柔和的力道为她揉着腹部,又十分规矩,不敢上下乱动。 陆书瑾像是舒缓了些,从嗓子里挤出几声哼哼。 萧矜听得心都要化成水,低声询问她,“乖乖,为什么肚子会痛?” 陆书瑾轻声回答:“酒喝到后面就凉了,我懒得再去热。” 萧矜的眼中承载了满满的情,声音低低的,带着极其溺人的温柔,“那下次我给你热酒好不好?” 陆书瑾没有说话,而是往他怀里蹭了蹭,像是极为眷恋他怀中的温暖。 第62章 第 62 章 陆书瑾的腹部柔软,即便是隔着厚厚的棉衣也能摸出没几两肉,想必腰身是极为纤细的。 萧矜控制着力道,在她腹部打着圈地轻揉。 这力道显然很合陆书瑾的心意,她在萧矜怀中安静下来,不再抽泣,发出了几声含糊不清的哼哼,继而就没了别的声音,像是再次陷入沉睡之中。 喝醉后又哭过一场的陆书瑾显得很柔弱,半点没有男子的样子了,就像个无意识撒娇的姑娘。她蜷在萧矜的怀中,将半张脸埋起来,凭借着本能的意识趋向他。 房中的暖炉起了效用,周围温度升高,驱逐了所有寒冷。灯光散发出暖色的柔光,将依偎在一起的两人投出一个暧昧的影子。 太安静了。萧矜一动不动地抱着她,心中被情愫塞得满满涨涨。他的心中生出一股阴暗的自私来,恨不得时间永远停留在这静谧的一刻,不再前进。 陆书瑾又睡着了,她闭着眼睛呼吸平稳,额头抵着他的胸膛,那正是心口的位置。 萧矜低头看了很久,发觉她似乎有了些许冷意,便动身想将她从软椅上抱去床榻。 但他刚动,就发现自己的衣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陆书瑾给攥在了手中,虽不是很用力,但这样一牵扯她仿佛又要从梦中醒来,不安地皱了皱眉。 萧矜用指腹抚了抚她的眉头,而后将她整个抱起来,抱去了床榻上。 因着陆书瑾的不松手,萧矜也只能顺势脱了鞋子躺在她边上,将被褥拉过来把她盖住。 陆书瑾被方才那一番折腾,有些醒了,眉头就又不安稳地微微皱起。 她无意识地伸手抓了一下,也不知在找什么,没找到之后又将手虚虚握成拳,搭在被褥边。 动作间露出了左手腕上缠着的赤绳,萧矜看了看,忽而抓住了她的手,将蜷起的手指慢慢伸开,然后头探过去,把她的手掌贴在自己的侧脸上。 陆书瑾的手被萧矜捂了很久,这会儿掌心是热的,又极其柔软,分明没什么味道,但萧矜总觉得她的手香香的。 他无比爱怜地蹭了蹭她的掌心,还转头在上面留下个轻吻。 陆书瑾此刻若是清醒的话,或许会被他眸中无法掩藏的喜欢给吓到。 但萧矜猜不出陆书瑾将这赤绳系在手腕上的原因,也猜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他只是一味地被陆书瑾吸引,难以抑制地想与她亲近。 年十的晚上如此热闹,云城的大街小巷俱是玩乐的人,万家灯火今夜不熄,烟花一朵朵地在天空炸开。 外面喧闹非常,房中却相当寂静。 陆书瑾的眉头舒展,安然地睡着。萧矜埋头在她的掌中,像是疲于奔波的鸟找到了栖息之所,安详于此。 这些日子,他总是强迫自己去逃避那些情感。 他跪在祠堂前一遍一遍想着繁盛而庞大的萧家,想着残害百姓的奸臣,想着他这些年接受的教诲和训练,如此才能时刻谨记他是萧家嫡系的唯一子嗣,背负着各种重担,不能让萧家为世间人指指点点,不能让萧家族人蒙羞。 但到了陆书瑾面前,听着她绵长而平稳的呼吸声,萧矜又想起初见时她被包子砸了头茫然回顾的神色,想起她利用自己惩治刘全时的狡黠,想起她垂着眸说自己没有爹娘时的平静。更是无法克制地想起她细眉红唇,耳垂坠着银蝶长链,身着雪纱长裙的美丽模样。 萧矜被着割裂的思想折磨得快要发疯,整个人被无尽的火焰炙烤,一阵一阵的烧过之后,留下的余烬都足以让他窒息。 他恼怒过,愤恨过,陷入无可自拔的自我厌弃,在一切情绪撕扯沉浮后,来到了陆书瑾面前时又只剩下深深的无奈。 至少现在,他静静聆听着陆书瑾的呼吸时,心里再没有任何挣扎的念头了,只想待在她身边。 总有办法的。萧矜绝望地想,他甘愿受内心的煎熬,牢牢克制自己的私欲,反正不能让陆书瑾再受委屈。 乱七八糟的念头快速在脑中翻过,忽而一声浑厚的钟声自远方传来,悠扬而绵长。同一时间,烟花爆竹的声音在云城各个地方响起来,整个城中被砰砰响声淹没。 萧矜从她的掌中抬起身,自怀里摸出一串由五个金子打造的圆币,放在她的枕头下面,而后俯下头在她眉间亲了一下,轻声说:“新的一年了陆书瑾,恭祝你又添一岁。” 陆书瑾闭着眼,睡得香甜。 烟花的声音直到后半夜才渐渐消停,新年伊始,万象更新,人们带着美好的愿望入睡,迎接新岁的到来。 萧矜却彻夜未眠,盯着陆书瑾不知疲倦地看。 最后赶在天亮前,他摸了摸陆书瑾的脸颊,眷恋不舍地离开了。 萧矜回到府里的时候,萧云业正在晨练,见他从外面回来,便问道:“臭小子,昨晚上大年夜你跑出去一夜未归,去了何处?” 萧矜的面上带着一夜没睡的疲倦,眉眼恹恹,压根不像是去寻欢作乐。 他停住脚步,说道:“看玉去了。” 萧云业纳闷地瞥他一眼,忽而像想起什么似的,凶道:“你小子,莫不是看上了别人媳妇儿?” 萧矜面对着荒谬的猜测,都提不起任何力气反驳,只道:“没有。” 萧云业哼了一声,说道:“你自己注意点分寸,我萧家怎么说也是晏国数一数二的大族,你若是做出什么给萧家蒙羞的事,我就一头撞死在牛粪上。” 萧矜撩起眼皮看一眼自己亲爹,说道:“萧家的名声早就被我搞臭了。” 萧云业威严不过这么一会儿,又眯着眼睛笑了,“也是,谁还不知道我萧家养了个废物嫡子出来。” 他拿起手中的木剑,比划了几下,状似无意地问道:“过些时日我就要赶赴北疆助皇子平乱寇,这云城你守不守得?” 萧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眉眼间的倦怠在片刻间被清扫干净,无端添上几分认真,他道:“守得。” 萧云业笑着与他又说了两句话,才将他放回去休息。 大年初一本是串门拜年的日子,但萧家嫡系单薄,萧云业只有一个嫡亲的妹妹早些年也生了病早早离世。嫡系长辈大多在京城,而其他庶系长辈也没有让萧大将军亲自携子登门拜年的资格,是以这一日萧府只来了几个庶系的小辈拜年,还算清静。 同样清静的,还有陆书瑾这里。 她是被一串炮声给炸醒的,睁眼的时候天还没亮,暖炉烧得旺,整个房间都十分暖和。 陆书瑾这次宿醉醒来没上次那么难受了,只是头有些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缓了好久才逐渐找回意识。 她想起昨夜看到萧矜了,他就在自己面前,将她抱在怀里低声呢喃。 又是喝醉之后的梦吗? 陆书瑾疑惑地想着。 但是昨夜她分明觉得自己还算清醒来着,也说了很多话,好像还哭了一场,只是那些记忆在醉酒之后的加持下,都变得有些模糊,一时间让陆书瑾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做梦。 随后她很快回忆起来,自己是搬了个凳子坐在门口看烟花的,又为何会睡到了床榻上?房中的暖炉又是谁点的? 她惊醒一般猛地坐起身,掀开被子下了床,有些心急地穿上鞋子,快步推门出去。 门打开的一瞬,一盏盏火红的灯笼点亮了整个寂寥的院子,在灰蒙的天空下熠熠生辉,光芒落入了陆书瑾的眼睛里,将她的眸子彻底点亮。 她披上披风抬步出去,自后院往前走,一路走至前院,发现沿路的所有灯笼都被点亮,整个宅子灯火通明,无一不是光明。 陆书瑾清晰地记得,昨夜天黑时,她只点了后院靠近房间和膳房的几盏灯,还有些挂在檐下的太高了也索性没点。却没想到这一睁眼醒来,宅子里的灯全被点燃了,没有一盏是灭着的。 是萧矜,他昨夜真的来过。 不仅把她抱去了房中,还将宅中的灯笼全部点亮。 她站在原地怔住,视线从一盏盏的红灯上滑过,面前好似浮现出萧矜站在夜空之下,一步一步将这些灯笼全部点亮的场景。 就算是他动作再快,做完这些再离开恐怕也得是半夜了,大年夜他不在萧府好好呆着,来这里作何? 陆书瑾感觉心口潮湿一片,泛着痒意。 她转身往回走,洗漱之后去了膳房,却见昨日搁在桌上的菜和碗筷皆已被收拾干净,一张桌子什么都不剩下。 陆书瑾站在门口扶着门框怔然许久,这才回了寝房之中。 先前起来的时候着急没注意到,桌上是放了一个扁长木盒的。 她走过去将盒子打开,入眼便是一件桃花色的衣裳。她拿出来一抖,柔滑的布料就自己展开,其颜色跟初开的桃花很相似,是一种浅淡的妃色,但一看就是男子的衣物。 衣领袖摆都用金丝绣了一圈藤蔓似的图案,里头也不知道夹了一层什么棉,看起来单薄拎在手中却沉甸甸的,布料在灯光下折射着柔和的光。 叠放在下面的就是雪白的里衣和黑色长裤,与之前萧矜送的件一样,都是一整套。 陆书瑾一下就猜到萧矜的用意。因为今年是大年初一,所以他送来了一件崭新的衣裳。 她鼻尖一酸,也不知怎么地,情绪就往上翻涌起来。 有时候人遇到了些伤心事,受了委屈,心里难过,但凭着坚韧的性子还是能忍一忍的,在心中宽解自己两句也就过去了。怕就怕有人突如其来的温柔和关怀,一旦接受到这种关心,就会让人产生一种被疼爱的错觉,于是那些原本可以忍受的难过委屈瞬间如翻了天的巨浪,摧毁了心中所有坚韧的高墙。 陆书瑾一眨眼,眼眶就湿润了,她有些哭笑不得,用手背揩了揩还没落下的泪,像是有几分倔强。 她把门关上,走到床边脱棉衣,恍然看见枕头下面露出了一截金黄的长穗。陆书瑾是从没有在枕头底下放东西的习惯,而且也没有什么串了金黄长穗的玩意儿。 她心头一跳,把手探过去将那东西摸了出来。 是铜板大小的五个币被串在一起,俱是纯金打造分量颇重,磨得相当光滑,在灯下散发着闪耀的光芒。 陆书瑾看到这个东西,先是有很长一阵的茫然,继而想起每逢年夜,长辈们就会给孩子一些小钱用红布包着,让孩子压在枕头下面睡上一觉,此为祈祷孩子康健如意的民俗。 记事起,她从未得到过压岁钱,一晃十六年过去了,却没想到她会在十七岁的伊始得到了如此贵重的压岁钱。 还是萧矜给她的。 陆书瑾攥着这一串金币,坐在床边上用手背揉了下眼睛,眼圈有些红。 她坐了许久,直到天色渐亮,才起身把萧矜所送的东西一并收在木盒里,压在了最里头的柜子下面,换上之前就给自己买好的新衣裳。 宅中的所有灯笼燃尽了烛心,就自己熄灭了,天空彻底亮起来,出了太阳,光并不暖和,却将披上雪衣的云城每一个角落都照亮。 承祥二十六年了,陆书瑾又长大一岁。 陆书瑾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道:只愿新年胜旧年。 昨夜本打算守岁的,但是没想到喝得多了,错过了最好的许愿时间,但愿现在补上多少能有点效用吧。 她许完愿之后去给自己做了点吃的,打开了房间的门窗,让风吹进来,给房间通通风。 陆书瑾在云城没有亲戚,自然也就不用去串门,一整天的时间都在房中写字看书,偶尔会休息一会儿,与往常的日子无异。 叶芹估摸着年后忙起来了,没时间再来她这里。 张月川倒是让人送来了新春贺礼,里面还夹带着一封信,信上简单交代了几桩生意的详细情况,最后又提了一嘴之前来店中耍无赖的夫妻俩。 自那日之后,隔日张月川就退了全部的定金,那男子先是两次上门大嚷大叫,说他擅自毁约,被赶走之后又完全转变了态度,低声下气地来求张月川,最后甚至愿意多添几两,想恢复这桩生意。 张月川拒绝了。 但那男子的夫人颇为奇怪,每次来都明里暗里向张月川打听陆书瑾的消息,幸而陆书瑾的提前交代让张月川非常警惕,自是什么消息也未透露,将二人几次番地轰走。 陆书瑾收到信之后仔细看了看,心说那大表姐果然起了疑心,但云城如此庞大,她就算是想要调查也根本不从下手。她什么不用做,只等着大表姐夫妻二人离开云城即可。 陆书瑾回了信,交代了下几桩生意,告诉张月川若他们再去,直接送官府就是。 安排妥当之后,陆书瑾揉了两下肚子,觉得不适,便回床上躺着。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来,年夜又不甚注意喝了凉酒的缘故,陆书瑾以往的月事在第日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减少,到第四日第五日就逐渐消失,但如今已是第四日,仍非常多,且腹部偶尔不适。 她躺回床上,寻思着是不是该去买些药调理调理。 转眼正月初六,年味还没过,云城大部分百姓就开始恢复正常生计,许多店铺陆续开张。 王裕携妻子柳花娇已经在云城滞留快十日了,先前的一闹不仅丢了生意,来云城这十来日的花销也无端白费,王裕心情愤恨,黑着一张脸从一大早就开始指摘妻子的错处。 柳花娇收拾这行礼,知道丈夫脾气上来了是要动手打人的,便垂着头不敢吭声。 “出门做生意带着妇道人家到底晦气!”王裕气愤地骂了一句。 柳花娇听到这句话,终是忍不下去了,将手中的衣裳一甩呛声道:“想要刁难那商铺提前交货为由贪十两银子是你自己想出的主意,我分明劝过你你也不听,何以这会儿将错责推到我身上?” 王裕心中恼火,听她反抗,立即就蹿起来拽着柳花娇的领子,左右开弓两个大巴掌就把柳花娇的脸扇得红肿。柳花娇痛叫一声,嘴里骂起来,用尖利的指甲去挠他,夫妻二人便扭打在一块。 正是鸡飞狗跳之时,忽而有人大力地砸门。 夫妻二人不管不顾,外面的人敲了一阵,而后猛地将门踹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这才将夫妻俩吓得同时停了手。 紧接着两个身量高大,腰间配着刀的男子就走进了租房之中,满脸的冷煞,盯着二人道:“王氏夫妻,跟我二人走一趟吧。” 王裕见状吓了个半死,哪还有半点方才对妻子大打出手的蛮横样子,急忙讨饶:“二位大人,王某可是有什么事冒犯了你们,有话好商量。” “主子要见你。”其中一人多说了一句,随后拽着王裕的领子就要拎走。 “相公!你们要将我相公带去哪里?!”柳花娇尖锐地叫喊起来,吓得抱住了王裕的胳膊。 王裕一反手,就将柳花娇也一同拉上,对来人道:“这是我的妻,也一并带去吧。” 于是夫妻二人就被押走,出了租房便是一辆马车,王氏夫妻被押上车后挤作一团,此刻也怕得没心情再争吵。 马车行过街市,停在了一座豪奢的茶楼门口,王氏夫妻被带入其中。两人都还来不及欣赏这茶楼的奢华,就被带去了后院的雅间之中。 推开门,芬芳的茶香就从房中飘出来,伴着一股缥缈的熏香气息,是富贵人家的特有味道。 王裕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跨过了门槛,往里走了两步,妻子跟在他身后。 门被关上,房中燃着暖炉,热气腾腾的,周围很安静。 王裕没忍住抬头瞟了一眼,就看见一个身着赤色长衣的少年负手而立,正仰头望着墙上的画。 少年身量很高,长发用玉冠束起马尾,露出的半张脸都极为俊俏,看起来也不过十七八的年岁。 王裕见这少年满身富贵,气势迫人,就完全不敢出声,焦灼地站着。 过了好一会儿,那少年才缓缓将头转过来,颜色稍浅的眼眸一动,视线落在王裕身上,启唇道:“王裕。” 王裕胆子小,就这么站了一会儿,心理状态已经是极限了,少年一喊出他的名字,他双腿便软成了面条,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弯着脊背道:“大人!不知小人何处犯了错,还请大人饶过小人一条性命!” 柳花娇也跟着跪下来。 少年转过身,眉眼被斜照进窗子的光描绘了一番。 王裕夫妻二人不是云城人,更不常来此地,认不出来面前的人正是萧大将军的嫡子。 嵌了银丝的黑色锦靴停在两人面前不远处,坐了下来。 “你年前在万书铺的那桩生意,为何被退了?”萧矜问。 “什么?”王裕先是惊讶了一下,脑子又转得极快,立即回道:“是那东家说不能按时间交货,所以才将小人的定金退了的。” “哦?原来不是因为你胡搅蛮缠,想要店铺提前交货,否则就退你十两银子,才逼得店家退了这桩生意。”萧矜面容平静,声音轻缓,好似跟人在闲聊。 王裕却出了一身的冷汗,身子发起抖来,“小人、小人知错。” 萧矜往旁边一瞥,看了柳花娇一眼,又道:“你这妻子又是为何频频打听一年轻男子的消息?” 柳花娇听到他点了自己,也吓得不行,忙道:“民妇不过是随口一问,并非故意打听。” 萧矜浅喝了一口茶水,说:“五日之内你们上门七次,其中有四次你都在打听他的消息,还敢说自己是随口一问?你若不想说实话,就等着出了正月再回家去吧。” 他年前就接到这夫妻俩在店铺闹事的消息,还害得陆书瑾毁了这桩大生意。这也就算了,偏偏这个妇人一而再,再而地打听陆书瑾的消息,萧矜听后就窝了一肚子的火。 他自个想得要死都不敢下嘴的人,倒还被一个有夫之妇给惦记上了? 萧矜一刻都忍不了,刚闲下来就立即把人提过来,打定主意要好好吓唬一番。 “再敢说谎糊弄小爷,就先一人交代两根手指头!”萧矜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凶狠地瞪着他们,发出的响声把夫妻俩吓得打哆嗦。 王裕恼怒地横了妻子一眼,低斥道:“快将原因与大人说来!” 柳花娇无他法,只好颤着声音说道:“大人饶命,是民妇见那少年颇像一位远亲,所以才几次番打听。” “远亲?”萧矜皱起眉,意识自己方才想错了方向,他问道:“你家在何处?” “杨镇。” 萧矜眉头一扬,他记得陆书瑾的确说自己从杨镇而来。 “是你什么远亲?”他问。 柳花娇就道:“是我出嫁前,家中主母的亲外甥女,她幼年便无父母,抚养她的祖母过世之后便被接到了我家,但她常年闭门不出,我未曾与她见过几面,只知道主母给她定了亲事之后,她私自出逃,至今未能找到……” “胡说八道!”萧矜哼声道:“他分明是个男子,怎的又像你主母的外甥女,性别都对不上你在此蒙骗谁?!” 眼看着少爷要发火,王裕气得抬手甩了妻子一个巴掌,怒道:“快快老实交代!” 柳花娇被打得惨叫一声,捂着半边脸哭,将话一股脑全说出来:“民妇所言句句属实!我那主母的外甥女名唤陆瑾,我是听到店铺的东家叫那少年陆兄,又见少年的脸着实有几分熟悉,所以才起了疑心打听的……” “陆瑾?”萧矜听到这个名字,心脏登时重重一跳,脸色猛地变了,霍然站起身眼睛死死地盯着柳花娇道:“哪个陆,哪个瑾?!” 柳家的姑娘都学过认字,柳花娇早年就跟着父亲跑生意,辅佐主母管理后院,自然知道陆书瑾的名字如何写。 她忙道:“陆地的陆,瑾是斜王旁,美玉之意的那个瑾。” 萧矜脑子木了。 他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道:“你那表亲,是什么时候出逃的?” “去年八月初。”柳花娇答。 “她多大岁数?”萧矜的呼吸有些不稳,极力压制着心里的轩然大波,一个十分不可思议的猜想自心底破土而出,迅速抽芽。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妇人,呼吸都在无意识间放轻了,企图从她嘴里听到自己期盼的答案。 “十六。”柳花娇道:“过了年应当十七了。” 萧矜呼出的气息都带着颤,心脏疯狂撞击着胸膛,尽管他在努力克制着情绪,但连王裕和柳花娇都能看出他的不对劲。 “大人……”王裕害怕地喊了一声。 “你家在何处?” 柳花娇茫然。 “你家在何处!”萧矜不自觉提高了声音。 柳花娇打了个哆嗦迅速回答:“杨镇东明街柳氏。” 萧矜立即大步出了门,速度极快,等夫妻俩反应过来时,门口就什么人都没了。 “萧矜,我没有爹娘。” “我自小在姨母家长大,至少吃饱穿暖,比之那些无人收养流浪街头的孤儿不知好了多少。” “我曾徒步从杨镇走到隔壁镇子,走了两天一夜。” 这些都是陆书瑾在与他闲聊时无意识说出来的话。萧矜从前还奇怪,为何陆书瑾来了云城之后从未接到过家人寄来的信或者银子,更鲜少提及自己的家乡。 现在终于算是明白了,那是因为她根本就是逃出来的!她被姨母订了婚之后不满婚事,私自出逃自此,女扮男装考入学府,所以她在城北区租了半年的破院子,从她到云城来的时候起,压根就没打算再回去! 萧矜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信息,一时又觉得自己蠢笨。 早该想到的,陆书瑾身材瘦小,面容娇嫩,乍一看仿若男生女相,穿上女子的衣裙也没有任何违和。先开始还不太熟的时候,他就觉得陆书瑾有些小姑娘的娇弱感,当时不以为意,竟是无论如何也没怀疑陆书瑾的性别?! 若陆书瑾当真是个姑娘,当真是从柳氏逃出来的,那他这些日子的痛苦就彻头彻尾地成了一场笑话。 但萧矜又是无比希望此事是真的,而不是那该死的巧合。 他派出去的探子速度很快,第天就捎回了消息。 主要去了两个地方探查。一是杨镇的柳氏,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柳氏家中的确养了一个妻子的外甥女,只不过那姑娘深居简出,除了柳氏后院的人知道之外,基本查无此人,去街区随意打听,皆问不出这号人物。 那姑娘去年年初被安排了一桩婚事,对方是卖玉发家的商户嫡子,今年十有二尚未娶妻,是个瘸子,婚期定在八月。 姑娘便在八月初出逃,至今下落不明。由于家丑不可外扬,柳氏一直没有报官只派了人在附近城镇暗中搜寻,除了柳家的下人,几乎无人知道此事。 另一条消息则来自云城城北区的那个破烂大院,探子向杨沛儿询问了陆书瑾租房的具体日子,是在去年八月十四日。 如此一来,年龄,身份,时间全都对上了。 陆书瑾就是柳家那个逃婚出来的外甥女,她改了自己的姓名乔装成男子,考进海舟学府。 萧矜拿着探子送来的信,一遍一遍地将上面的字反反复复地逐字研读,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之后,手都不可抑制地开始颤抖。 他无法去感知现在的心情,心脏好像是各种情绪拥挤在一起,迅速膨胀,挤得快要炸了!但是炸了之后迸溅的却是充满欢愉的水花。 萧矜这些日子被自己的理智与折磨得生不如死,到头来却成了笑话,又如何不生气恼怒,可陆书瑾是姑娘这件事,又让他感觉到了天大的喜悦,两种情绪猛烈地碰撞在一起,不能相融,使得萧矜整个人都变得极为复杂。 他的手在猛烈地颤抖,又想笑,又想哭。 陆书瑾是姑娘? 陆书瑾是姑娘! 她真的是个姑娘! 难怪她睡觉时总是穿着整整齐齐的衣裳!难怪她对谁都十分戒备,唯独与叶芹非常亲近!难怪她说自己不可能参加科举,不可能走仕途之路!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是个姑娘! 他没有爱上一个男子,那个让他魂牵梦绕,怦然心动的人,是个女孩。 于是他笑出声,紧紧攥着手中的纸,眼睛一眨,赤红的眼眶中竟是落下了一滴泪,但他仍然在笑,且越来越大声。 那模样像是疯了。 “陆书瑾啊陆书瑾,”自打出生起从未栽过跟头的小少爷,在这里险些摔断了全身的骨头,然他心中却燃不起一点怒火,咬着牙的控诉充满着无奈和委屈,“你骗得我好苦啊……” 一把火烧尽了萧矜心中那沉重的枷锁,昔日负罪的颓废和痛苦化作灰烬消散,萧矜宛若获得了新生。 他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才让自己的情绪恢复平静,然后就是一刻也等不了,立马跑去了陆书瑾的宅子敲门。 陆书瑾先前躺着睡着了,刚醒没多久就听到有人敲门。她走过来打开,就见萧矜站在门外。 他披着墨黑的大氅,面容沉重,眸色很深地低着头,一瞬不瞬地看她。 似乎又是许久没见。陆书瑾看着他,当即愣住了。 她这一整日都精神恹恹,提不起什么兴致来,也基本没做什么事,直到这一刻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萧矜,心脏才像是又恢复了鲜活的生命力,开始快速地跳动。 “你……”她刚启唇,就被萧矜一把捏住了脸。 萧矜的手有些粗鲁地在她脸上揉搓,用手指将细嫩的脸颊又捏又挤,后槽牙磨着,在心中恶狠狠道:你个小骗子! 陆书瑾不知道他突然出现在这里发什么疯,去推他在脸上作恶的手,“萧矜!” 萧矜却一把将她拉入了怀中,双臂用力,紧紧拥住。 陆书瑾被闷在了怀中,按在柔软的狐裘大氅上,鼻尖里尽是萧矜身上的气味。她感受到萧矜的力道很重,像是死死地将她梏住,还不等她发出抗议的声音,萧矜又微微松了些力道。 而后就弯下腰,将头埋入了她的颈窝里。他像是骑马来的,脸上被寒风吹得冰冷极了,贴着陆书瑾温暖的侧颈时,冻得她本能地往后躲避,缩起脖子,有些气恼地抬手捶了萧矜的肩膀两下,“你做什么!放开我!” 然而这两下拳头对萧矜来说完全没感觉,他只感觉陆书瑾身体好软,身上好香,声音里都带着一股撒娇的味道,勾得他神魂颠倒了。 “想我没?”萧矜黏黏糊糊地埋在她脖子处,低声问。 陆书瑾一下瞪大眼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萧矜往她侧颈蹭了蹭,这才站直身,又问一遍,“多日不见,你不想我吗?” 陆书瑾挥手将他推开,自己往后退了几步,盯着他的脸,神色古怪地迟疑了许久,才问道:“你是不是疯了?” 萧矜心说我他娘确实是差点被你折磨疯了。 第63章 第 63 章 萧矜突然性情大变,让陆书瑾满头雾水。 她站在门口,挡住萧矜进去的路,一动不动。 萧矜挑了下眉毛,说道:“我大老远骑马跑来,你不请我进去喝口热茶就罢了,还要我在门口站多久?” 陆书瑾这才回过神,稍稍侧了下身子,让他进来。 她徐徐关上门,领着萧矜往里走。 她完全想不明白萧矜到底在想些什么。这些日子萧矜与她彻底隔开了,各自生活,陆书瑾亦没有刻意去打听,所以基本不知关于萧矜的任何消息。 但他年前在叶府的举动,还有大年夜那晚的突然出现,都表明萧矜其实并不是真的要彻底与她断绝来往。 可这种时而靠近时而疏远的行为,意义在何处? 难不成萧矜当真只是将她当做闲余时间的消遣? 陆书瑾想到此,忍不住转头去看萧矜,却没想到竟然正好与他的视线对上。 萧矜在盯着她,用一种很专注的目光,也不知道盯了多久。 陆书瑾心中疑惑,她干脆停下脚步,正面朝着萧矜,问道:“萧少爷此番来寻,是为何事?” 萧矜见她停住,也跟着愣住,说道:“来找你喝茶。” 陆书瑾给他做了个揖,说道:“我看萧少爷未必是想喝茶的样子,陆某承了萧少爷的恩情,无以为报,若是萧少爷有事支使,陆某定当竭尽全力。” 萧矜眼睛微微睁大,瞪着她,好一会儿没说出来话。 他掰着手指头数数,分明八日前来的时候,她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黏,乖巧地蜷缩在他的臂弯里睡得香甜,不管是亲脸颊还是吻掌心都没有半点动静。 怎么今日来她如此疏远有礼,一副完全与他不是很熟的样子。 萧矜瞪着眼看她好一会儿,她都站得稳稳当当,敛起的眸遮住了情绪,四平八稳,让人窥不到内心想法。 “我喝茶。”萧矜固执道。 “萧少爷想喝什么茶?” “早春。”萧矜随口说了个茶的名字。 陆书瑾道:“寒舍没有。” “阳羡也行。” “也没有。” “那你有什么茶,就给我泡什么茶,我不挑嘴。”萧矜又说。 “寒舍无茶,只有开水。”陆书瑾道。 萧矜:“?” 什么意思,这是拿我寻开心? 萧矜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神色,揣测她的想法,拿捏着分寸说:“我喝什么都行,你把屋顶的雪融成水端给我,我都喝。” 陆书瑾听言,还真抬头看了下屋檐上,只是这几日化雪,檐上的积雪已经全都化作了水。 她也不知道是被什么逗笑了,无端牵了牵嘴角,于是整张脸就变得生动起来,驱散了眉眼的恹恹。 萧矜看得入神,又在心里骂自己蠢。 从前只觉得陆书瑾笑起来好看,有着过分的秀气,却从不曾怀疑她是个姑娘家,从而白白折磨自己一场。 我也挺活该的,蠢的人就该如此。 他想。 陆书瑾原本也没有要赶萧矜走的意思,于是将他带去了正堂,烧了热水给他和自己各倒上一杯。 正堂的门一关,二人对面而坐,房中温暖而宁静,杯中的热水徐徐往上飘着白雾。 萧矜喝了些热水,身体渐渐回温,掌心也有了些温度。 他抬眼看了看坐在对面慢悠悠喝水的陆书瑾,斟酌了许久才开口,“你这些日子如何?” 陆书瑾稍怔,还以为萧矜至少会再扯一些别的话才会侧面提起,没想到他如此直截了当。 但总是要聊一聊的,毕竟这一个多月两人恍若未识,从昔日关系亲密的好友一夜之间变成相遇也不会多看一眼的陌生人,终究无法装作未发生而和好如初。 陆书瑾放下杯子,说道:“一切如常。” 萧矜沉默了一瞬,心中泛起嘀咕。 一切如常是什么意思,陆书瑾难不成侧面在向他表示,她的生活里有他没他都一样? 他没忍住,直接问道:“你没想我吗?” 虽然这个问题在门口的时候萧矜已经问过一遍了,但是此刻又问出口时,还是让陆书瑾惊了一下,杏眼微睁地看着他。 纵然陆书瑾违着心回答说没想,也是不大对劲的。 她现在身份是一个男子,该跟另一个男子讨论想不想他的问题吗?这在男子的闲聊之中算是正常话题? 她沉默了好半晌,还没回答,萧矜就叹了一口气说:“看来是没想。” 他好像很失落,耷拉着好看的眉眼,用手摩挲着杯子,话中带着几分几不可查的委屈,“我可是日日夜夜都在想你呢。我会想你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受冻,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总之有很多。” 萧矜这说的都是不掺假的实话。 陆书瑾听了却没什么反应,她垂下眼,慢慢吹着杯中的水。 萧矜欺身过去,压过大半张桌子,凑到陆书瑾的面前,低声问,“怎么了?你不想与我说话吗?” 陆书瑾没料到他这突然的动作,往后仰了仰,因此晃动了杯子,溢出了些许水洒在她的指尖上,一阵烫意袭来,她赶忙放下了杯子。 杯子刚放下,还没来得及查看,手就被萧矜一把握住,拉到了他的面前,他甚至都来不及拿锦帕,自己就用手把洒在陆书瑾指头上的水抹去,语气懊恼道:“是我的错,我不该突然凑过来吓你,手指痛不痛?” 冬日里的水凉得快,其实已经没有那么滚烫了,痛感也很轻微,只是她的指尖本就泛着红润,这被一烫就显红得厉害。 萧矜可自责坏了,抓着她的手就站起来往外走,嘴里自顾自念着:“快,找点雪敷上去。” 陆书瑾的手用了下力,将他拽停,“不用,不过是被烫了一下,没有那么娇气。” 萧矜只转头看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继而自己出了正堂,片刻后他就双手捧着一团雪进来了,快步走到陆书瑾的面前,拿着她的手指戳进掌心的雪里。 寒意瞬间就冷却方才被烫的地方,起初的刺痛过后,就只剩下冰凉。 他掌心的温度很高,所以雪融化得也快,寒凉的水顺着他的指缝流下去,很快陆书瑾的指尖就触碰到了他的掌心的薄茧。 萧矜的掌中还尚存着雪的温度,就一把将陆书瑾的指尖捏住,握在其中。 他低下了眼,不知道在看什么,忽而问:“怎么没戴了?” 陆书瑾将手指往外抽,“什么?” “那条绳子。”萧矜将手探入她左手腕摸寻了一下,很快又离开,说:“我上次来的时候,你还戴着的。” 陆书瑾下意识要掩藏,侧过身拉了下左手的衣袖,随便找了个借口,“不方便,就取下来了。” 她心头发紧,一下一下地敲着心腔,有些怕萧矜追着她问为什么会将那绳子缠在手腕上。 但萧矜没问。 他看着陆书瑾垂下的睫毛轻颤,觉得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拿了锦帕给自己擦手,难得有了正色,“今日来找你,是有些话要对你说的。” 陆书瑾转头望向他,没有应声,但在等他继续说。 “先前那次我们起了争执,后来的这段时间,我一方面是因为烦心事困扰,一方面也是因为我爹回来了较为繁忙,所以便一直没有处理这件事。”萧矜坐了下来,见她还站着,就指了下旁边的位置,示意她也坐。 陆书瑾这会儿才觉得萧矜正常了,从他来到这里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让陆书瑾感到不习惯。 可能是他的目光实在太过热烈,不加掩饰,他几乎没看过别的地方,灼热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只要她抬头去看,准能与萧矜对上视线。 她走到边上坐下来,说道:“若是萧少爷是还想劝我,那大可不必,我心意已决,不会更改。” 萧矜看着她坚定的神色,有些心疼。 不能够科举入朝,对陆书瑾来说也是非常遗憾的,她那么喜欢读书,定然想用自己的才能做出一番事来。可女子不得入朝为官不得入学念书,是晏国的律法,泱泱几百年的历史之中,也有人曾提出过开创女官先例,但无一例外皆是失败告终。 这律法非一朝一夕,也非一人之力能够更改,哪怕是如今的萧家,都做不到。 他道:“我并非想劝说你。当日我乍听此事,的确太过冲动,对你发怒实属不应该,回去后仔细想过,你选何路,做何事,一定都有你自己的理由,同样这也是你的自由,我无权干涉,更不该对此指摘。” 陆书瑾垂了眼帘,“是吗?可是你那日说我不入仕途,对你来说便没有任何作用。” 萧矜猛地一噎。 他的确说过这话,自己也记得清楚。 他倒不是那种情急之下就出口伤人的人,大多时候若与人起了冲突,不是动手就是走人,很少与谁争吵。 但那日实在情况特殊,先是看到她与叶芹在一起时烧起的妒火,又加之突然听到她说不入仕途,一时间气昏了头才会说出那种混账话,究其根底,也是心底里希望当时的陆书瑾能改变自己的决定。 但她十分坚定。不坚定的是萧矜,他转头就去舍房认错了,只是陆书瑾当时喝醉,并不记得此事。 想到此,萧矜突然意识到,那日祈神祭他喝醉之后强按着陆书瑾亲吻,他虽然醉得不省人事,但陆书瑾却是完全清醒的,那她为何从未提过此事? 第二日却还像个正常人一样,没表现出半点端倪。 陆书瑾究竟是因为不在乎一个喝醉之人酒后无意的行为,还是因为那个人是他而不在乎? 萧矜心里痒痒的,偏头去看她。 但很快又意识到现在在说正事,不是心猿意马的时候,于是轻咳了一声,说道:“那是我当时气急失言,不仅仅是气你不入仕途一事,更是因为那日我见你迟迟未归舍房,担心你初出事便找寻了很久,最后见你与叶家姑娘醉在一起,才怒气攻心。” “总之,此事是我不对,不管你以后想行商还是做别的什么,我都鼎力支持。”萧矜语气诚恳地认错。 小少爷自小在父亲萧云业的教诲下,就一直遵守着犯错就认,认错就改的铁律,更何况面前这个文文静静的姑娘又是他心尖上的人,莫说是一句对不住,就是让他在这房中连说一个时辰,萧矜也愿意说的。 “其实你不必与说这些,在此事上,你并无错。”陆书瑾说。 萧矜慢慢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身边这边拉,说:“陆书瑾,看着我。” 陆书瑾一开始不愿,但是萧矜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她只好缓缓抬眸,将敛起来的情绪露出来,映在萧矜的眼睛里。 他原本灼热的眼神收敛了许多,变得平和,又带着些许适量的真挚,不至于让陆书瑾觉得难以招架,他一字一句道:“是我的错。我不该口不择言伤你在先,又因为我自己的原因冷落你在后,更重要的是我食言,承诺与你一起过年的那些事也都没有做到。我错了就是错了,你别将我的错误抹去,让我连认错赎错的机会都没有。” “大年夜我的确是来了这里,但绝不是可怜你才会来看你,而是在万家灯火烟花满天之时,我想见你,想与你一起守岁到新年,所以才来。” 萧矜很清楚陆书瑾心中介怀什么。那日她借着醉意哭着控诉的,不单单是他的食言,更是对两人之间的关系充满着怀疑,她能够坚定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却无法坚定自己与旁人的感情和关系,这是她常年处于孤僻状态的一种自我保护。 萧矜必须要与她说明白。 “我的确欣赏你的天赋和才华,但从一开始我与你往来却不是因为这些。其实之前打从你开口说要帮我写策论时我就已经猜到你另有目的,你明知道我比刘全更为凶蛮,却在被刘全缠身敢来利用我,我那时候就觉得你不仅胆大得可爱,还颇有头脑,所以才动了心思想与你结识。你可以责骂我不守信用,怪罪我出言伤你,但万不能再说那些我对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说我对你的这些情谊都是施舍。” 虽说陆书瑾一直向他隐瞒了身世性别,而他也的确在万般复杂的情绪下疏远冷漠,但此时萧矜已经不想再去细究那些事情了,他只要想起陆书瑾那晚哭得眼泪成串,眼睛通红地说的那些话,就好像密密麻麻的针扎在心头似的。 幸运的是萧矜在爱中长大,自然也知道如何去爱人。 他顺着陆书瑾的手臂往下,滑过她的手背,将五指滑入她的指缝中,与她十指交握掌心相贴,动了动嘴唇,说了一句越距的真心话,“你在我心中绝对是特殊的,毋庸置疑。” 陆书瑾悸动不止,呼吸都开始乱了拍。 萧矜在向她认错,如此直白且认真,仿佛一下就击碎了她心中郁结已久的死结。 这段日子里有个问题一直困扰她。分明她已经将事情想得很清楚,也对自己将来要做的事有着很坚定且明了的打算,更知道萧矜的疏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毕竟从一开始,他们的身份就有着云泥之别。 但她就是无法开解自己,无法摆脱心中的沉闷和阴郁,好像再也回不到那个心绪平静,只一心沉在自己天地里的陆书瑾。 直到现在她才懂了,她心中那个沉郁的死结,是萧矜系上的,也须得萧矜来解开。 她从开门时看到萧矜站在大门口的那一刻开始,这个死结就已经开始慢慢松泛,然后由萧矜抽丝剥茧,将缠得乱七八糟的死结一点点解开,最终在他的手里变成了柔软的线,缠住了她的心。 她看着萧矜的眼睛,猛地察觉那是她追寻了多年,求而不得,一度已经放弃的东西。 是被注视,被爱的滋味。 陆书瑾耳根发烫,不知所措,立刻慌张起来。她怎么会在萧矜的眼里看到了情?而且为什么他会与自己十指相扣,这是不是太亲密了,对于两个男子来说,这种范围正常吗? 她现在应该怎么做,甩开萧矜的手吗? 脑子正一团乱麻时,萧矜反而先松了手,喝了喝半温的白开水,将情愫敛得一干二净,“反正这些都是我的真心话,你可以再琢磨,但不能质疑。” 陆书瑾也把自己的双手缩回去,仿佛是察觉了萧矜一直在不老实地动手动脚,她就将双手藏了起来。 她不说话,萧矜也耐着性子等了片刻,而后说:“原本说年夜带你去逛庙会,但我没有应诺,不过云城的上元节也是极为热闹的,届时我……” “不用。”陆书瑾一下就打断了他的话,尽管语气不明显,但还是带了几分急促在里面,萧矜诧异地看她。 她后知后觉自己失态,便缓了缓神色说:“萧少爷不必费心,其实比起热闹,我更喜欢清静之地。” 她站起身,提起水壶道:“水凉了,我再去添些热水来。” 说完不等萧矜回应,也不看他的表情,就快步出了正堂。 萧矜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门口,这才泄了一口气蹙起好看的眉毛,眉眼涌上一股子烦躁来。 他方才说了那么些掏心窝的话,陆书瑾竟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听到他说想上元节来找她,却急赶着拒绝,看来先前的食言对她造成了不小的伤害,以至于现在他连这种小的承诺陆书瑾都不愿听了。 陆书瑾甚至一点想坦白自己身世的念头都没有,她完完全全不信任他。 哦不对,或许之前是有点信任的,但是被那个前段时间心乱如麻的自己给磋磨没了。 陆书瑾的自我保护意识太过强烈,萧矜让她从“萧少爷”改口到“萧矜”都费了不小的功夫,如今一闹,又退回了原点不说,陆书瑾定然也是吃一堑长一智,很难再对他的承诺信任了。 或许她能原谅他先前的冷漠疏离,但她心里那堵保护自己的大门,却不会轻易再开了。 萧矜焦躁得都想啃手指甲了,他想抽自己一巴掌。 没多久陆书瑾就提着一壶开水进来,给萧矜杯子里添满,刚放下水壶,就见他突然站起来。 “我想说的话也说完了,该回去了。”萧矜伸了个懒腰,舒张了下臂膀,转身去拿搭在椅子边的大氅。 陆书瑾看他的动作,想着这个时辰是不是该留客人吃了晚膳再走才合礼节,但她又不会做什么好吃的,且厨房也没什么能吃的东西了,萧矜恐怕也吃不惯,索性道了句:“慢走。” 萧矜听到这句慢走,面不改色地将大氅披在身上,转身说:“江湖侠客常说一笑泯恩仇,咱俩也效仿一下,我都要走,来一个送别拥抱吧。” 陆书瑾从没听过这么奇怪的要求,还在疑惑的时候,萧矜就走到面前来,展开双手从她腰的两侧穿到后面,环住了她的身体,力道落在背上,将她往自己怀里按压。 狐裘大氅的光滑柔软从脸颊滑过,继而就是萧矜身上的好闻气味,是清雅的墨梅。 他身量高大,这样的拥抱姿势就完全把陆书瑾给笼罩了,大氅将她也裹住,完全不像两个男子的拥抱,倒像是她完全地依偎在萧矜怀中。他又垂着头,脸颊抵在她的耳朵旁,身体与她紧紧贴在一起,还在逐渐收紧力道。 棉衣隔了几层,陆书瑾听不见萧矜的心跳,只知道他的怀中极其温暖。 也并没有抱多久,萧矜就松开了手将她从怀里放出去,手指还不老实地蹭了一下陆书瑾的耳垂,说道:“我走了。” 陆书瑾揉了揉有些痒的耳朵,点点头,“我送你出去。” 萧矜走出了正堂,刚往外走了两步倏尔抬头,说道:“这天色尚早,我回去也无事可做,还是再留一会儿吧。” 陆书瑾心说他这架势装得跟真的一样,结果压根就没打算走,她便出口赶人:“天快黑了。” “也是,”萧矜话锋一转说:“天都要黑了你还不留我用晚膳吗?好歹我也是个客人。” 陆书瑾:“……” 两刻钟后,一碗清汤面条就摆在萧矜的面前,“吃吧。” 陆书瑾给自己也端了一碗,坐在他对面。 面条是细的,汤底是她中午自己熬的鸡汤,味道清淡不油腻。里面还加了菜叶和一个鸡蛋,葱花碎撒在上面,还真像那么回事。 萧矜半点不挑剔,拿起筷子就吃。尽管这张嘴是自小就吃遍了山珍海味的,但仍然觉得陆书瑾这碗面做得很香,他不吝夸赞:“你这厨艺可以,日后赚不到银钱了,可以给我当厨子,我给你高额工钱。” 陆书瑾对萧府的厨子有着非一般的敬仰,来源于每次她吃萧府的膳食时都会在心中惊叹一句美味,听到萧矜说出这种话,她神色很严肃道:“请不要贬低当代厨神,务必让厨神继续留在萧府。” 萧矜差点呛到,“我什么时候说要赶他走了?” “你说让我去萧府当厨子,不就是要我顶替他吗?” “谁告诉你萧府只有一个厨子的?”萧矜没忍住笑,亮盈盈的眼睛看着她,又说:“而且我是让你来做我的厨子,不是做萧府的厨子。” “啊……”陆书瑾感觉脸颊有些发热,她低下头挑起一筷子面,开始慢慢地吃。 于是萧矜也学着她的样子,慢条斯理地用餐。 正当两人头对着头吃面时,大门突然被敲响。 二人同时抬头搁筷,朝大门的方向偏头。 陆书瑾纳闷,想不出这个时辰了,还有谁会来这里,她站起身往外走。 萧矜却走到她前面,拦了她一下,“我去。” 萧矜快步过去,将门打开,只见门外站着身着绿衣的梁春堰,手里还提着一个木盒。 他见开门的人是萧矜,面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问道:“萧少爷怎会在此处?” 萧矜一见他,眉头就要往下沉,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你有什么事?” “鄙人来寻陆兄。”他道。 “她不在,你改日再来吧。”萧矜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随后就要关门。 梁春堰拦了一下,“且慢,这是我给陆兄带的薄礼,望萧少爷代为收下,转交给他。” 萧矜一点都不想代为收下,更不想转交,刚要说话的时候,陆书瑾就走了过来,“梁兄?你怎么会在此时过来?” 梁春堰见了陆书瑾,倒是没有一点在意萧矜方才随口胡说,只温润笑道:“路过此处,正巧买了糕点,便带来给你尝尝。” 萧矜压着眉头上的不情愿,双手抱臂往旁边走了两步,给陆书瑾让出些位置来。 心说这梁兄陆兄的,怎么到了他这就成了萧少爷? 且梁春堰指定不知道陆书瑾信克亲那一套,上赶着要做陆书瑾口中的短命鬼。 陆书瑾收了糕点,笑着道了谢。梁春堰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闲聊两句,他又说道:“陆兄可用膳了?” 这话已经相当明显,梁春堰想留下来吃个晚膳再走。 但陆书瑾却佯装听不懂,只道:“吃过了。” 一来,厨房的最后一点面已经都被煮了,分在她和萧矜的碗里,没有第三人的份。二来则是她与梁春堰的关系实际上一直都保持着距离,仅仅是简单的同窗之谊,她自己都不大明白梁春堰为何那么喜欢来找她,但对于莫名其妙的善意,陆书瑾向来是抱着戒备心态的。 更何况萧矜还在这里,他站在边上即便是没说话,存在感也极强,那一张脸眼看着就要变黑,显然不喜梁春堰。 梁春堰识趣,并不多留,与二人道别之后转身离去,陆书瑾关上了门。 萧矜这会儿眼瞅着陆书瑾对他和梁春堰区别对待,顿时就开心了,又凑到陆书瑾的身边伸头张望,“我看看他带来了个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陆书瑾不给他看,“糕点而已,还能是什么宝贝?” 萧矜没再坚持,跟在陆书瑾后面回了膳房,继续吃面。 冬日里天黑得快,一碗面吃完,外面几乎没亮光了,整个院中灰蒙蒙的。 萧矜拿了火折子,将院中的灯点了几盏,说道:“你这院子太空旷了,改日我送点人过来,也不用劳你什么事都自己做。” 陆书瑾坐在门边看着他将灯笼一盏盏取下来点亮,再一盏盏挂上去,“我雇了人,只是让他们回家过年了。” “都初八了,也该回来了。” “是我让他们十号再来。”陆书瑾用手掌托着两腮,说:“他们有家人,过年了岂能不好好团聚?” 萧矜挂灯笼的手一顿,沉默了片刻,才将灯挂上去。 院子点亮了,天也彻底黑了,寒风在空中呜呜作响。陆书瑾站起身,说道:“天不早了,萧少爷快些回去吧,免得萧将军担心。” 萧矜先是没应声,朝大门的方向看了看,好一会儿才慢悠悠道:“夜间太寒,我若迎着东风骑马回去铁定会病倒,不如就在此留宿,你看如何?” 这算盘珠子都要崩到陆书瑾的脸上了。 第64章 第 64 章 风迎面吹来,裹挟着冬末早春的寒冷,陆书瑾看着萧矜的眼睛,无意识地蜷起了手指。 “你不是骑马来的吗?”陆书瑾问。 “对啊。”萧矜倒是十分坦然,早就找好了理由,“午后的风能跟夜间的风比吗?但是站在这里,我就已经觉得寒冷难耐了。” 陆书瑾道:“街对面有租马车之地,我与你一起去租。” “我坐不惯别的马车。”萧矜转身往寝房走去,打了个哈欠说:“吃晚饭就犯困,想睡觉了。” 陆书瑾觉得他是在刻意刁难,追着他的脚步,跟在身后喊:“萧矜。” 萧矜一停,转身看她,红色灯笼的光落下来,将他的眉眼拢上暧昧的红霞,他嘴边勾着轻笑:“怎么了陆书瑾,你要赶我走吗?” 陆书瑾站在面前,白肤胜雪,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细密密光影,眼眸如漂亮的黑珍珠,看起来像个乖巧的瓷人。 她平日表情少,大多数时间情绪都是平静的,像少年老成。 但此刻面对着具有侵略性的萧矜,总算有些小姑娘的涩然,她甚至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委婉道:“宅中没有其他能睡的空房。” 奈何萧矜现在脸皮比城墙还厚,莫说是她委婉拒绝,就算是直截了当地说不行,萧矜都会找别的理由留下。 他死猪不怕开水烫道:“无妨啊,我看你那床铺挺大的,能睡下两个人。” “睡不下。” “能,我占地少,睡觉也老实,不挤你。” “你回家啊。”陆书瑾道:“为何要睡在别人家里?” “嗳,你这话下次可不能再说了,多让我伤心啊。”萧矜啧了一声说:“你怎么能是别人,分明是自己人。” 陆书瑾偏过头,不再回话。 萧矜虽然将无赖耍得得心应手,但知道要是想留下,还得陆书瑾松口才行。 他往前两步,走到陆书瑾面前,压低的声音更像是哄骗,“真要赶我走啊?我留在这陪你一晚不行么?” 陆书瑾的领地受到了入侵,萧矜的靠近让她忍不住向后退,可她盯着萧矜的眼睛不动,又像是被莫名蛊惑。 二进门的院落对于她自己来说,庞大又冷清。独自睡觉,用膳,读书,这些事再寻常不过的事到了这院落之中,却变得十分孤寂。陆书瑾的世界里只剩下无边的宁静,有时候她站在窗边往外看,心中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世间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但萧矜若是留下,这座宅子的所有灯都会亮起来。 他会在她习字的时候坐在边上看;会在她挑灯读书到深夜的时候轻敲屏风,让她去睡觉;会拉着她闲聊,会让她评价他左手写出的大作。 宅子是死的,人是活的;陆书瑾是沉闷的,萧矜却是张扬的。 陆书瑾已经沉默好一会儿了,萧矜也耐着性子等她开口。 如若陆书瑾现在张口说一句“我是女子,你不能留下与我同寝”之类的话,萧矜绝对不会留下,更不会有半分越距的行为动作。 但陆书瑾却没有,她只是问:“这也算是男子之间的正常行为吗?” “啊?什么?”萧矜一开始还没闹明白她脑子里在琢磨什么,但很快又反应过来,面不改色地应道:“是啊,我与朔廷就经常睡一块。” 他自个在心里补上一句:不过那是小时候。 陆书瑾将视线落在旁边的墙上,说道:“那我去烧水,你早点洗漱休息。” 她抬步想去浴房,却被萧矜拦下来,笑了声,“我去吧。” 要烧两个人洗漱用的水,是个体力活,陆书瑾做起来会麻烦许多,但萧矜力气大,很轻易就能将装满水的桶给拎起来。 他去了浴房,从大缸中取水,往圆形的浴池中倒。 萧矜回想着她方才问出那话的神情,忽而觉得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陆书瑾在扮男子这方面显然没什么经验,她面上装得老成稳重,不露半点破绽,但实际上心里早就闹翻了天。 她不知道男子之间什么行为算是正常,害怕过度的反应和异样的行为会引起旁人的怀疑,所以她平日里大概会用很长时间来观察身边男子的相处,然后自己偷偷记下来。 在心中划分出区域,哪些可以做,哪些不能做。 当她实在遇到困惑不已,难以解决的问题时,才会问出口,就像方才那样。 可惜,她问错了人。 在怒意之下与陆书瑾争吵,又疏远冷落加上食言,这是他的错,他认。 但是陆书瑾隐瞒身世骗他一事,就另当别论,除非她愿意亲口说出自己的身世,否则在此之前,他就一直假装不知。 看她到底什么时候愿意说。 另一边陆书瑾回到寝房,抱出了一床被子,铺在外面。两人也不是头一回睡一张床,陆书瑾都已经习惯,萧矜睡觉的时候也的确老实,没什么可担心的。 她点了暖炉,又把屋中的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搬着小凳子想去点灯。 这盏灯挂壁有些高了,陆书瑾平日点得少,只有在夜间想要习字看书的时候才会点,因为这盏灯亮。 今日她想晚点入睡,便踩着凳子踮着脚尖去点,正巧这时萧矜就走进来,说道:“水烧好了,你先去吧。” “好。”陆书瑾头也没回地应了一声,吹燃火折子,刚举起手,就被萧矜给握住手腕。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过来,胸膛几乎贴上陆书瑾的后背,轻轻抵在她的后肩胛骨处,气息将她笼罩。 “我来点。”萧矜很是理所当然地将火折子从她手中拿走,也不用踩凳子,手往上一举,就轻易碰到了那盏挂壁的高灯。 灯上有四柱灯芯,灯罩是晶莹剔透的八面琉璃石,内里嵌了四面镜面,折射出的光芒瞬间就将屋子照亮。 另一处也有一盏同样的,萧矜去点亮,于是整个房都变得无比亮堂。 陆书瑾拿了衣裳去浴房净身,换上厚厚的棉衣,回到房中时,萧矜正在桌前写字。 见她进来,才搁下笔,看了她一眼问道:“你睡觉穿这么多衣裳?” 陆书瑾点头,“暖和。” 萧矜没再说什么,去了浴房。他没带换洗的衣裳,就简单擦了擦身上,上衣脱得精光,把衣袍搭在肩上,晃晃悠悠地进了屋中。 陆书瑾正在看书,听到动静抬头不经意一瞥,顿时吓得脸色都白了,腾地站起来。 “萧矜,你为何不穿衣裳?”她没压住声音质问。 萧矜脚步顿了顿,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裤子,纳闷道:“我这不穿了吗?” 他臂膀呈现出结实的线条,还带着些许少年的稚嫩,腰身匀称,腹部的肌块分明,左肋那条伤疤虽已经长好,但还显眼。 光线落在他身上,将少年蓬勃的力量和男性的气息彰显得淋漓尽致。 陆书瑾一面震惊他竟然在这么寒冷的天里,脱了上衣从浴房那边走过来,一面又因为萧矜那异性气息扑面而来太过强烈,让她心悸不已。 “快穿上啊,你不是说怕寒风才留宿吗?怎么这会儿又不怕冷了?”陆书瑾催促。 “我冷啊。”萧矜随手把衣裳搭在软椅边上,无奈道:“但是这衣裳今日穿过,睡觉时不能再穿了,你有干净衣裳没?给我随便拿一件。” 陆书瑾这时候上哪去整萧矜能穿上的衣裳,但又不能总让他光着膀子在屋中走来走去,只好埋头去了放衣物的柜子之中,将衣裳扒出来寻找。 别说还真让她找到一件。 是她出了杨镇的时候买的,那时候因为赶路匆忙,又在躲避追寻,所以买衣裳的时候没时间研究尺寸,随便拿了两件,结果其中一件里衣就太大了,导致她只穿了一次就没再穿过。 但到底是花钱买的,所以到现在也没扔。 里衣的布料是劣等麻布所制,但因着是贴身衣裳,还是有几分柔软的。 她拿给萧矜时,立即遭了萧矜一脸嫌弃,咧着嘴道:“你不说是衣裳,我还以为是一块裁成了里衣形状的擦脚布。” “有得穿就不错了。”陆书瑾背过身去,手指在书面上打着圈,再一次重复,“你快穿上。” 萧矜也只得将这破布往身上套。他的皮肤绝对称不上娇贵,但这衣裳穿着实在是难受,粗糙得在皮肤上一蹭,就泛起一阵阵痒意。 且肩宽勉强合适,双袖子却短了一截,露出萧矜一小段手腕来,有点像酒楼里打杂的小二。 “这衣裳还行,甚得我心。”萧矜很是违心地夸了一句,一边往床榻上爬一边说:“明日我穿回家之后就不还你了,我留下来当擦脚布。” 陆书瑾懒得搭理他,又坐回桌前低头写字。 “你何时睡?”萧矜扭头朝她这边看。 “这篇文章写完。”陆书瑾说。 萧矜不再说话。 暖炉将屋子烘得十分温暖,萧矜连朝外侧躺着,目光落在陆书瑾身上。 她坐得很板正,袖子微微挽起露出精瘦的手腕,长发高束马尾微微垂在肩侧,低着头专注认真地写字,光从她侧面落下,将影子打在地上,形成宁静又精致的画卷。 萧矜这几日因心事闹得没一夜睡得好,这会儿躺在这心里别提多满足多安心了,竟真的困意汹涌,等她半天没等到文章写完,自己就先睡了过去。 房中陷入一段长时间的安静之中,等陆书瑾写得眼睛有些酸了,搁下笔揉手腕时,下意识抬头望去,就见萧矜已经睡着了。 陆书瑾放轻脚步走过去,就见他仰着面,双眸轻闭,手随意地摊在床上,眉眼拢在光下,像是毫无防备地睡着。 她看了片刻,就搬着小凳子来到离床榻较近的那一盏琉璃灯旁,踩着凳子将灯罩取下来,盖上灭火灯罩,很快这盏灯就熄灭了,房中顿时暗了许多。 萧矜却因为这突然暗下去的光线醒了,睁开朦胧的睡眼,声音有些沙哑地问:“你写完了?” 陆书瑾把灯罩放回原位,转头看他,见他困顿地盯着自己,那一句没有在嘴边绕了一圈,终是没有出口,点了点头。 “快来睡觉。”萧矜说:“我都等睡着了。” 陆书瑾的文章还剩下一小部分,但她想着也不急于今晚写完,于是将另一盏灯也熄灭了,只留一盏床边的落地长灯。房中剩下暖黄色的暗光,所有东西都笼上一层模糊。 她走到床边脱鞋上榻,钻进自己的棉被筒里,却惊讶地发现,平日里冰冷的被窝现在竟然暖烘烘的。 她刚躺下,那股暖意就将她整个裹在其中,舒坦极了。她转头去看萧矜,脚却意外地触碰到一个充满热意的物体,她像是受惊的兔子,一下就把脚往后缩去,抵在墙边。 “萧矜。”陆书瑾低声喊他。 “嗯?”萧矜拖着懒懒的腔调回应,像是随时就要睡着。 “你的脚。”她提醒道。 萧矜打了个哈欠,“我的脚怎么了?” “你的脚伸到我的被子里了。” “哪有啊?”萧矜又耍无赖。 “在这。”陆书瑾用脚尖蹭过去,踩了两下他的脚背,“这是我的地方,你再挤我,我就只能贴着墙了。” 她的脚凉透了,尤其是脚趾头,一触及萧矜的脚背立即就能感觉到冰凉,柔软的脚趾在他脚背上碰过,立马勾得萧矜心底泛起痒意。 他曾经听杜医师说过,女子大多体寒,一到冬日手脚整日都是冰凉的,这样的人躺进凉被窝也不知道要暖多久,难怪陆书瑾睡觉还穿那么厚。 萧矜将脚收了回来,忽然摸了下侧颈说:“我脖子突然好痒,你给我看看是不是这破布衣裳闹的。” 陆书瑾心想着萧矜还真有可能穿不惯这布料的衣裳,便当真听信于此,凑过去盯着他的脖子细瞧,“手拿开,让我看看。” 萧矜听话地把手拿开,让陆书瑾盯着细细瞧。 脖子上一片干净,完全看不出什么,陆书瑾正要说没事的时候,却猝不及防被萧矜整个给抱住,那动作突然而迅速,力道很大,把陆书瑾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推拒他的肩膀往后缩。 但她的力道怎敌萧矜,推了两下没推动,被他慢慢拢入怀中,陆书瑾惊道:“萧矜!放开我!” “你别动。”萧矜的声音低沉得很,带着一股抚慰情绪的平稳,与她打着商量:“你脚太凉了,我给你暖暖,你别躲我就放开你。” 陆书瑾赶忙点头。她自然不想与萧矜贴着脚,会让她情绪变得奇怪,但这大少爷想一出是一出,得先骗他松手才行。 可萧矜并没有那么好骗,他低头审视片刻,说道:“点头那么快,指定是想骗我,不能信。” 他的手臂牢牢锁在她的腰上,很快就将脚探入被子里,寻到了陆书瑾小巧而冰凉的一双脚,刚贴到一起那双小脚就往后躲藏,萧矜追过去,把她的脚压在被褥里。 男子体内火气旺,身上哪哪都带着热意,脚上的温暖把陆书瑾整个裹住,虽然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萧矜的脚比她的大上许多。 陆书瑾像被点燃的火炉,整个身体都因为疯狂跳动的心脏迅速点燃,灼热顺着脖子直冲脸颊,小心地压抑着略显急促的呼吸,身体崩得紧紧的,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萧矜上回在城北大院中陆书瑾暖脚时,是把她当做弟弟心疼,但这次不同。他把陆书瑾往怀里搂了一下,稍微藏了藏眼里的情愫,笑着说:“穿那么厚,搂着可真瓷实。” “我不用你暖……”陆书瑾动了动被压着的脚,有点挣扎的意味。 萧矜连忙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道:“别闹别闹,一会儿就好,暖热了你入睡就快,也能睡得安稳。” 他感觉到陆书瑾紧绷着身体,便搁着厚厚的棉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用缓慢的节奏和轻柔的力道缓解她的情绪,顺道还扯点其他的,“城中有那种小暖炉,往里头塞一小块炭,睡前往床里放两个,能暖和半夜呢,改日给你买两个,不要总咬着牙往凉被窝里钻。” 陆书瑾把头埋低,脑袋抵着萧矜的胸膛处,耳朵里全是剧烈地心跳,连带着头顶传来的萧矜的声音,都显得闷闷的。 她心情果然变得奇怪,比起抵触,更多的竟然是欢愉,那铺天盖地的安心将她心中的每一丝缝隙给塞得满满的,又从角落里冒出那么点隐晦的向往,有一瞬她想伸手回抱住萧矜。 心跳得太快了,陆书瑾感受到背上安抚的拍打,却很难平静下来。 现在的她与之前城北大院那次的心境完全不一样了,所有思绪被搅得一塌糊涂。 见她不应答,萧矜也不勉强,又道:“过几日我爹跟二哥就回京城了,临走前想去风亭山庄玩几日,你也一起去如何?” 陆书瑾立马就要拒绝,“不去。” 萧矜料想如此,又道:“风亭山庄的主人是内阁大学士秦望的独女,她读书破万卷,才学深厚,曾在京城办过私塾,只收女子入学,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又回了云城,一直养在风亭山庄里。” 怀中毛茸茸的脑袋拱了两下,忽然抬起头看他,一双眼睛盛满期望,“真的?” 萧矜笑着说:“当然,她极少接见外人,你若是想见,我可为你引见。” 陆书瑾一听说此人曾经在京城办过只收女子的私塾,都恨不得马上与她见一面,用力点头,“好。” “那两日后我来接你,你带上几套衣物,或许要在山庄住上三五日。”萧矜说着,将她从怀里松开,压着她的脚也收回,顺手给她盖好被子,拍了两下,“快睡觉吧。” 陆书瑾总算从他怀中出来,也不知是因为哪一个原因,心里开心得很,裹着被子欢喜了许久,才慢慢睡去。 萧矜听到她呼吸声逐渐放松,知道她睡着了,便转了个头去看她。 她现在对萧矜已经完全没有戒备心,不像第一次同床时把自己卷成蚕蛹背对着他蜷缩成一团,现在的她平躺着,手从被子里探出来半截,头偏向萧矜这边。 萧矜抬身,轻缓地凑过去,在她的白嫩小巧的鼻尖上落下一个轻吻,然后将她的手放回被褥里,躺下时还颇有心机地往她身边靠了靠,这才闭上眼睛睡觉。 夜深人静,更夫敲锣三响,夜半三更。 叶府之内,叶洵拿着一封信,来回读了三遍,极力压抑着呼吸,发现自己的指尖有些颤抖,便连忙放下了纸,抬头道:“父亲,这是何意?” 叶鼎正在慢条斯理地挑着灯芯,年过五十的脸仍旧精瘦,眸色锐利非常,不笑的时候有一股狠劲儿,笑起来却显得和蔼,他慢声道:“没看明白?” “北疆的几万将士的军饷给扣了倒没什么,但是那军粮的银钱若是也一并吞了,他们吃什么?”叶洵岂能是没看懂,就是看得太明白了,这才不敢相信地开口询问。 “死人还用得着吃东西?”叶鼎说。 “三殿下这次带去的将士有五万……”叶洵道。 军饷和军粮的钱扣下来,北疆接不到救济,就意味着五万将士可能会被活活饿死或是冻死。 叶鼎满不在乎道:“萧家二子已经将刘齐两家的罪定清楚了,不日降罪的圣旨就落下来,抄家斩头,官银也尽数上交,如今三殿下需要造势正是烧钱的时候,军饷这笔银钱顶上便绰绰有余。且三殿下接旨去北疆时,就注定了他有去无回。” 叶鼎放轻了声音,“皇上龙体抱恙,撑不了多久,待六殿下登基称帝,那五万人不过是沧海一粟。” 叶洵没应声。 叶鼎瞥他一眼,“军饷从国库批出,运送到海城,交接迫在眉睫,海城知府是内阁大学士秦望的门生,此人冥顽不灵,难以拉拢,若是海城知府察觉端倪上报给秦望,所有计划便功亏一篑。他独女隐居在城外风亭山庄里,找人下手利落点,先给秦望点教训。” 叶洵拧起眉,“秦望之女避世已久,何必牵扯进来?” “避世再久,她也是秦望唯一的掌上明珠,重创那个老顽固,只能从此下手。”叶鼎道:“风亭山庄戒备森严,从外难以攻入,你与那秦兰兰有些交情,你佯装去山庄游玩,与我们的人里应外合破了山庄的守备,事情就好办许多。” 叶洵垂下眼眸,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后应道:“好。” 叶鼎站起身,推开窗子,凛冽寒风涌入,如削皮刮骨,他迎着寒风道:“大势所趋,一些牺牲在所难免,我们皆是为了太平盛世。” “儿子谨记。”叶洵应道。 “退下吧,我歇了。” 叶洵揖礼,退出了父亲书房,恭敬地关上门。 他转身行过鹅石路,来到院落的岔路口,脚步停了一停往天上一看,月明星稀,那一轮皎洁无比的月正照亮着大地的万物。 叶洵想了想,转步去了叶芹的院落,站在门口询问下人,“芹芹晚膳可有好好吃?” 下人还没回答,叶芹就从窗子边探出头,“哥哥?” 叶洵笑着走过去,又有些责怪,“这么晚了还没睡?” “睡了一觉醒了,就睡不着了。”叶芹说:“哥哥怎么这时候来?” “我来查查你晚上有没有好好吃饭。” “吃了,粥和蒸饺。” 叶洵又道:“想不想出去玩?” 叶芹双眼一亮,“现在吗?” 他往叶芹脑袋上敲了一下,说道:“现在该是你好好睡觉的时辰,我说的是两日后,我有事外出,你可以去找陆书瑾玩。” 叶芹听说哥哥要外出,脸上立即露出失落的表情来,但又听说能去找陆书瑾,失落之中多了些安慰,她道:“好久没见陆书瑾了。” 叶洵看了看她,忽而从袖子里摸出来一个黛蓝色香囊,说道:“这个给你,上元节的时候你就去送给季朔廷,说是你自己绣的。” “哥哥,”叶芹没接,撇着嘴道:“我上次要送他东西,他都扔河里了。” “谁知道你上次送的是个什么东西,后来也没捞到,莫不是太丑遭嫌弃了不成?”叶洵把香囊塞她手里,说:“这个香囊绣得漂亮,他就算不要,肯定也不舍得扔,你去送着试一试,若是他收了呢,对不对?” 叶芹说是一个扳指,结果叶洵派人去池子里捞了好些遍都没找到,最后也只得作罢。 她看了看香囊,听闻立即又高兴起来,“朔廷哥哥真的会收吗?” 叶洵有些心虚地干笑,“或许吧,总之你别在河边送他就行。” 叶芹笑嘻嘻地收下,趴在窗边跟哥哥闲聊,没多久叶洵就赶她去睡觉,临走前摸了摸叶芹的头,问:“芹芹就是世上最听话的乖孩子,对不对?” 叶芹从小到大听这话不知道听多少遍,已经条件反射地点头,应道:“是呀。” 叶洵满意地笑了笑,这才转身离去。 隔日一早,萧矜就回去了,他想留下再吃一碗面条都没得吃。 中午的时候,一批被挑选过的下人就送到陆书瑾的门口,其中婢女有四个,家丁有八个,宅院瞬间就不冷清了。 陆书瑾盼着想见那位女才子,提前将要带的衣物和东西都收拾好,等着萧矜上门来喊。 谁知没等到萧矜来,先等来了奇怪的传言。 不知道从谁的口中传出,萧矜好男风,先前拒绝项四姑娘的簪花,也是因为压根不喜欢姑娘,说他每次都去春风楼,是因为春风楼里的小倌模样漂亮,合他心意。 更有甚者说萧矜喜欢白白嫩嫩的文弱书生,就像他身边跟着的那个。先前在叶府被烟花意外伤了眼睛,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就将人抱走,成为这些传言的铁证。 萧矜听着倒是没什么反应,毕竟前段时间他自己都相信他喜欢男子了。 但是萧云业却给气歪了鼻子,正喝着茶呢,听到这些话直接喷了一大口,重重砸碎了杯子,气急败坏,一蹦三尺高地破口大骂,“是哪个缺德的狗贼传出来的晦气流言?这不是明摆着咒我们萧家嫡脉断子绝孙吗?!” 他大力地晃着萧矜的肩膀,“儿子你快说句话!” “谣言!”萧矜笃定道:“我怎么可能喜欢男子?我只喜欢白白嫩嫩的姑娘。” 萧云业道:“那先前在叶府那事是什么缘由?” 萧矜道:“那书生是我结交的好友,先前在信中与你提过,那日被伤了眼睛又不能走,我只得将她抱起来去清洗眼睛,毕竟救人要紧。” “不错,救人才是要紧。”萧云业选择相信儿子,走到门边对外面道:“来人!去搜寻是谁在城中传谣,抓起来送官府打板子去!我萧家的名声岂能被这般败坏?!” 在萧云业的强势打击造谣之后,传言却热烈了,云城街头巷尾皆在说萧矜喜欢男子之事。 两日后,萧矜按照约定去接陆书瑾,同行的有蒋宿季朔廷,还有萧衡与方晋,何湛几人。 陆书瑾刚一上马车,蒋宿就凑过来拉着她谈天说地,说这些日子她与萧矜吵架彼此冷漠疏远,他也跟着在其中煎熬委屈,说到酸楚时还掉了两颗眼泪,看起来还真有几分可怜。 陆书瑾安慰他许久,最后还是萧矜让他闭嘴,他才迫于大哥的淫威消停。 马车行驶到风亭山庄门口,萧矜下车一看,正好看见梁春堰从后面他二哥的马车里下来。 他目瞪口呆,用眼神询问季朔廷怎么回事。 季朔廷走过来,耸肩道:“在山脚下碰到的,萧二哥见他想入风亭山庄却被拒,又见我与他认识,便一并带上了。” 萧矜气死了都,“你脑子被驴趵了?你跟他装什么认识?” “我没有啊,我就是探头往外看了一下,被他瞧见了,就冲我揖礼来着。”季朔廷笑着摇摇头,也有点无奈,“先前在学府与他说过几次话。” 萧矜磨了磨牙,低声骂道:“这人脸皮可真厚,我都甘拜下风。” “萧矜。”陆书瑾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后,喊他,“你在说什么?” 萧矜惊了一下,回头笑道:“啊,我说这山庄的墙又加厚了,非常挡风。” 陆书瑾应了一声,然后站在他身边不动了,也不再说话。 蒋宿倒是与梁春堰熟一点,毕竟上回他与人一起参加神女游街来着,再加上他是个热情性子,拉着陆书瑾还没唠两句她就跑去了萧矜那边,蒋宿不敢跟过去唠,怕萧矜揍他。 于是目光极快地锁定梁春堰,与他闲聊起来。 好极了。陆书瑾看见之后默默点头,露出满意的神色,梁春堰出现得正是时候。 萧矜却沉着脸盯着梁春堰,企图用凶恶的眼神将他瞪下山去。 第65章 第 65 章 风亭山庄比想象中要大得多,单是站在门口就被面前的高墙和厚重的大门给震住。 与其说这是山庄,倒不如说更像是某种堡垒。 门口站着四个守卫,由萧衡上前交涉,很快就将大门打开放行,几人陆续进去。 一进去就能看到两边栽种着常青树,即便是寒冷的冬季,也绿意盎然。顺着道路看去,就见不远处坐落着几栋庭院,屋子的建筑风格与云城的有些不同,那些庭院的房顶都是尖的,屋檐四角翘着,檐下挂着古朴的骨铃。 风一吹,就发出沉闷的响声,并不好听。 陆书瑾没见过这种铃铛,她仰头盯着,思索着这些铃铛的用处。 “这是一种很古老的习俗,难究其来源,说法最多的是这种铃铛以前是深山中的猎户用猎物的骨头所制,丈夫出门打猎时,妻子就会将铃铛挂在檐下,风一吹就将骨铃的声音送进深山,丈夫听到后自然就能循着声音找到回家的路。久而久之,这种习俗便流传于世,多为家中亲人远行时的一种祈福和寄托。” 萧矜见她一直盯着骨铃,就知道她对此物产生了好奇,为她解释,“不过现在多用于亲人逝于异国他乡,这些骨铃,是为了让死于异地之人找到回家的路。” 陆书瑾放眼望去,只见这几座高耸的建筑檐下都挂着铃铛,不免觉得有些压抑。 “秦姨的丈夫曾是我爹手下的将领,后来战死沙场。”萧矜低下了声音说。 不管何时,听到为国捐躯的故事总是让人痛心惋惜,陆书瑾盯着那晃动的骨铃未动,更迫切地想知道那位才女是什么样的人。 没多久,就有山庄的下人来迎接他们,将他们带往名唤枫林的院落之中。 等进了院落,才发现院中的枫树下竟然站着一个熟人。 此人正是叶洵,他也不知在伤悲什么春秋,对着一棵光秃秃的树愣愣出神,听到动静后转头看来,立马就露出没来得及掩饰的惊讶之色。 萧矜一挑眉,“真巧,叶少怎么也在此处?” 叶洵掩去神色上前来,先给萧衡行了礼,才说:“这两日天寒,我便跑来山庄看看秦姨,顺道泡泡汤泉驱寒,萧大人你们也是为此而来?” 萧衡笑着点头,“再过几日就要启程上京,便趁着还有些空闲日子,带小四他们来玩玩。” 叶洵应了声,目光一转,看到陆书瑾的时候顿了顿,继而不着痕迹地将视线移开,与萧衡笑着攀谈起来。 如此一来,加上山脚的梁春堰和叶洵,这一行人足足有九人,枫林院住不下,萧衡与方晋等人去了后方的青竹苑。 萧矜在原地站了会儿,也不知道是琢磨了什么,忽而喊了蒋宿一声。 蒋宿扭头,屁颠屁颠跑过来,“萧哥,你叫我?” 萧矜一把揽住他的脖子,将蒋宿整个抱在怀中,拉着他往边上走去,“我跟你说个重要的事。” 陆书瑾盯着萧矜的背影。 他比蒋宿高一些,这样一揽再加上蒋宿极为配合,从后面看去蒋宿就像是被他抱在怀里,小鸟依人地跟着他离开。 看着姿态亲密的两人,陆书瑾忽然想起这两日听到的那些关于萧矜的传言。 陆书瑾是不信的,毕竟云城里那么多关于萧矜的传闻,细细数下来也没有几条是真的。 但传言那么烈,陆书瑾也多少受了些影响,总是下意识地往哪个方面想。 直到萧矜与蒋宿走到远处,她才收回视线。原本与萧矜站在一起,但他一走她身边没了别人,在这陌生的地方顿时就有些拘谨,正巧又瞄到旁边有一处凉亭,陆书瑾慢步过去,挑了个干净地方坐下。 风亭山庄的风景是极好的,枫林院中就种满了枫树,想必青竹苑里也全是竹子,各处都被打理得非常漂亮。 这里在山上,远离尘世喧嚣,入了夜之后定是非常安静的。 “陆兄。”梁春堰温笑着走来,在她对面落座,“没承想这般巧,能在这里遇上陆兄,说明你我之间当真存在某种缘分。” 陆书瑾便与他闲聊,“梁兄觉得我们之间是哪种缘分?” 梁春堰眉眼柔和,笑着说话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文弱书生的气息,轻声细语,“不期而遇的缘分。” 陆书瑾看着他,想起曾经在百里池,他被刘全打得半死不活的样子,暗道也确实是有这种缘分的。 梁春堰脾气甚好,从未见他急眼过,与谁说话都是慢慢悠悠的,且他有一种不大自觉的热情,固执地将陆书瑾认作是他的朋友,这点倒是让陆书瑾颇为费解。 她道:“梁兄说笑,不过我倒认为是别的缘分。” 梁春堰问,“是何?” 陆书瑾道:“我们身上有些相同之处。” 这句话好像是说到梁春堰的心坎里了,他眼眸一亮,十分期待地看着陆书瑾。 她笑着说:“你看,你我二人的名字都是三个字,这不算缘分么?” 梁春堰一听,顿时露出了些许疑惑迷茫的神色,见陆书瑾这样一本正经地胡扯,竟不知如何接话了,干笑着应了两声。 另一头萧矜拉了蒋宿走出老远,回头张望见没人靠近之后,才对蒋宿道:“你与那梁春堰,是个什么关系?” 蒋宿挠了挠头,说道:“就先前在祈神祭那日与他交谈过几句,后来我去甲字堂找陆书瑾玩,也与他说过几回话……” 他觑了一眼萧矜的脸色,见他眉眼沉着,似乎有些不高兴,于是赶忙表忠心,“梁春堰与我来说不过是露水姻缘,我心头上的人还是萧哥你,谁也比不上的!” 萧矜一听,当即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你这肚子里的墨水还没有你撒的尿多,就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 蒋宿捂着后脑勺诺诺称是,又想起这两日云城中都在说萧矜喜欢男子,再加上梁春堰男生女相,美得惊人,他不免多想了些别的,立即又说:“我与梁春堰真的不熟!” 萧矜才不管他跟梁春堰熟不熟呢,只圈着他的脖子,将他拉到跟前小声说:“你这几日好好盯着梁春堰,最好是黏在他身上,不管他去哪里都跟紧,上茅房都跟着,让他把你别在裤腰带上,知道吗?” “上茅房……也跟着?”蒋宿不太能理解。 萧矜压下双眉,显得郑重又严肃:“这不是儿戏,是我交由你的一项隐秘任务,非常重要。” 蒋宿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不自觉站直了身体,认真道:“多谢萧哥抬举,我必完成这桩任务!” 萧矜点点头,“自然些,不要让梁春堰察觉你是故意监视他的,知道吗?” 蒋宿信誓旦旦道:“放心吧,我保证不会让他看出任何端倪。” 萧矜心说梁春堰就算是看出来也无妨,他还能打蒋宿不成?先前被刘全都打得半死,哪能打得过蒋宿啊。 他出现在风亭山庄,就是有鬼,就算前几次季朔廷反复派人探查他的身世,没有查出任何不对劲之处,但萧矜仍不能够放心。 疑罪从有,梁春堰在他这里,从来都不是个好东西。 萧矜交代完,拍了拍蒋宿的肩膀,“行了,去吧。” 蒋宿转头就走,行了两步又停下来,像是犹豫了一下,转头问道:“萧哥,云城这两日的传言你喜欢男子,是真的吗?” 萧矜双眉一蹙,骂骂咧咧,“蒋宿,你干脆找点浆糊塞脑子里,也比脑子空空好得多。” 蒋宿赶紧跑了。 说完话回去,梁春堰又找陆书瑾聊上了。两人坐在亭中,倒不是那种热聊,而是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看起来相处得惬意融洽。 萧矜远远看了一眼,从鼻子里轻哼一声。 紧接着他派出去的大将就上场了,贴着梁春堰的肩膀一下子就坐下来,笑眯眯地介入两人的交谈,“梁兄,你先前来过风亭山庄吗?” 梁春堰对他突然的靠近很是惊讶,但温和的性子让他没有推开,而是道:“这是头一次来,只是听说了青松居士的事迹,慕名而来。” 蒋宿非常热情地拉着他的胳膊,双目充满精神的光:“我先前来过两回,可以带你去逛逛,这里的汤泉堪称一绝!” 陆书瑾见两人聊起来,便没再插话,余光像是看到有人朝这边望,她转头看去,对上萧矜的目光。 萧矜站得地方还挺远,直直地朝这边看,不知道是在看亭中的谁。 她与萧矜对望片刻,就见他突然招了招手,似唤她过去。 陆书瑾对亭中两人道一句失陪,起身走去萧矜身边。 “走,带你去周围转转,你记一下路。”萧矜临走时又看了蒋宿一眼,在心中给他鼓劲儿。 对,就这样,粘住他,挂在他裤腰带上,让他抽不出一丁点的时间来烦陆书瑾,如此甚好! 萧矜领着陆书瑾先是在枫林院转了一圈,看了看他们晚上要住的寝房,和位于院子后方的汤泉。 寝房是个一进门的四合院,她的房间在东厢房,萧矜选在她隔壁。对面的东厢房居住的是叶洵和梁春堰,正房则由季朔廷和蒋宿二人居住。 后方的汤泉盖得颇为豪华,像是宫廷里的汤池,统共两道门,陆书瑾只在外面看了一眼,没有进去反正她也没打算去泡汤泉。 出了枫林院之后,就漫无目的地到处乱转,山庄里不仅有鱼池假山,还有藏书阁,玉石楼之类的地方,全是秦兰兰的藏品。 行到东边处,有一座盖在高桥上的屋宅,与其他地方的建筑都不同,白墙黛瓦,檐下挂着骨铃,看上去极为冷清。 那是秦兰兰的住处。 不过她今日好像是有事忙,没有露面招待几人。 将周围走了一圈之后,差不多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两人又走回去,在枫林院的正堂之中用饭。 风亭山庄的饭食相当丰富,摆了整整一桌山珍海味,站在门口都能闻到香气,几人陆续落座。 叶洵虽然没料到他们一行人会突然出现在此,但应对自如,很快又与萧矜笑着称兄道弟,还浅酌了几杯小酒。 喝红了脸,叶洵的情绪显然松泛下来,他一把揽住季朔廷的肩膀,笑道:“季少,我方才在山庄里看到几个新招进来的婢女,模样皆妩媚动人,虽比之小香玉不及,但也有几番风味,季少可有兴趣晚上喊她们来陪酒两杯?” 他扯松了衣领,露出大片锁骨,面上飞红,笑的时候眼神轻佻,颇有几分色眯眯的样子,举着酒杯晃。 季朔廷认真想了想,说道:“我倒是不介意,只是秦姨知道了,恐怕又要责骂我们。” “无妨!”叶洵道:“咱们就是喝酒,又不做别的,且秦姨心软,届时她生气了,咱们服个软讨个饶,也就过去了。” 季朔廷点头附和,“有道理,那就劳烦叶少将人带来。” 二人一拍即合,将酒杯一撞,一同笑起来。 季朔廷放下酒杯,笑容敛了敛,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辣炒脆藕。 刚夹起,这盘菜就被蒋宿整个端走,他将桌上的几个盘子匀了匀,把那碟辣炒脆藕放在了梁春堰的手边,说道:“这道菜好吃,你尝尝。” 梁春堰看一眼碟中显眼的红椒,一时没下筷子。 蒋宿察觉,又问:“你吃辣吗?” “不怎么吃。”梁春堰委婉道。 但委婉在蒋宿这里用处不大,他听后便放心道:“能吃就行,快尝尝。” 梁春堰很难分辨蒋宿的脑子是空的还是实心的,又不好再出口拒绝,只得夹了一筷子小藕片放嘴里,而后整张脸迅速被涂满了绯红的色彩,辣得从脖子红到脑门。 他先是没忍住用袖子掩着打了两个喷嚏,又在打喷嚏的时候被呛到,猛烈地咳嗽起来。 蒋宿见状又赶忙给他倒水,把炒藕放去了别处,拍着梁春堰的脊背,照顾得相当认真仔细,好像老妈子带娃。 梁春堰咳出了泪,眼眸水盈盈的,看上去柔弱极了。 陆书瑾见状就觉得很好奇,也跟着夹了一块藕片放嘴里,她嚼了几下,确实尝到了辣味,但并不呛口,想来梁春堰不是“不怎么吃”,而是根本吃不了辣。 萧矜把藕端去了叶洵的面前,将一些带甜口的荤菜匀到面前,对她道:“这里的菜做得还不错,试试有没有合你胃口的。” 陆书瑾小声道:“我自己能夹到,不必放到我面前。” 萧矜说:“无妨,都是从叶洵面前拿的,他俩喝酒,不吃这些。” 陆书瑾瞥了一眼勾肩搭背把酒言欢的二人,没再说话。 她很奇怪为何叶洵能将此地当做平日里喝花酒的地方,秦兰兰既然曾经在京城开私塾收女子入学,就不可能会同意叶洵这种把女子当做消遣玩物的行为,但从叶洵的语气和季朔廷的态度来看,此事在风亭山庄好像不是什么大忌。 许是察觉到她疑惑的目光,萧矜歪着身体悄悄说:“他们每年来都会这么说,不敢真的造次。” 陆书瑾没由来地笑了一下。 一顿饭吃了许久,散场的时候,叶洵有些喝醉了,他摇摇晃晃地与季朔廷道别,回了自己的房中去,之后就一整个下午都没出来。 萧矜跟陆书瑾说了一声,便跟季朔廷出了枫林院,去寻萧衡等人,约莫是有其他事情。 而蒋宿就比较清闲了,他尽职尽责地完成着萧矜派遣给他的任务,紧跟着梁春堰寸步不离。 梁春堰性子软和,说不出重话,被蒋宿粘的实在是烦了,就钻回屋子里说要睡一会儿,这才暂时摆脱了蒋宿。 二人坐在院中的亭子里,陆书瑾将手抄袖筒之中,时不时喝一口热茶,问道:“你与那梁春堰相见恨晚?恨不得结为异性兄弟么?” 蒋宿呼呼吹了两口茶,还没来得及喝,就又放下,而后神秘兮兮地坐到陆书瑾的身边,小声说道:“你有所不知,我这是在办正事。” 陆书瑾疑惑,“什么正事?” “这是萧哥交于我的,我不好明说,不过我有几句话想要提点你。”蒋宿道。 陆书瑾觉得好笑,并非看不起蒋宿,只是“提点”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实在太过违和。 她道:“你说。” 蒋宿斟酌措辞,说道:“你应该听到了最近这几日云城里的那些关于萧哥的传言了吧?” 陆书瑾点头,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想不听到也难。 他又继续道:“你看那梁春堰,模样如何?” 陆书瑾就说:“昳丽非常。” “对!”蒋宿道:“所以我认为萧哥许是对梁春堰动了别的心思,所以才会如此关注他。” “什么?”陆书瑾当场愣住,愕然道:“动了什么心思,关注谁?” “还能是什么心思,不都说萧哥……”蒋宿压低声音,做贼似的小声说:“都说萧哥喜欢男子吗?他又让我盯紧了梁春堰,这还能是什么意思?萧哥从不是做无用功之人,他做的任何事都有原因和目的,显然这梁春堰让他动心了呀。” 陆书瑾惊得绷不住脸上的表情,诧异地张大嘴巴,“他……亲口说的?” “萧哥岂能承认?萧将军听了那传闻都气得要死,若是萧哥敢在这风头上认了此事,回去指不定要挨家法,所以只能强行忍下,不便出面,就嘱咐我照看梁春堰,不让他有丝毫闪失。” 这一番话听上去像是添油加醋的胡话,完全没有半点可信的地方。但陆书瑾去看蒋宿的神色,见他眉眼极其认真,不像是在说笑。 蒋宿与萧矜素来关系亲近,他能够说出这种话,多半也是从萧矜那得到了什么讯息,所以才会如此。 陆书瑾的心情顿时变得奇怪了,她总觉得心跳速度慢了下来,好似压了无比庞大的重量,难受得她在无意识间皱起了眉头。 她觉得不对劲,也觉得这话不可信。 但是回想到萧矜曾与她同床共枕,曾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曾亲昵地捏她的耳朵,给她暖脚,还在醉酒之后将她按在榻上亲吻,而她在萧矜的眼里,自始至终都是个男子。 在这种情况下,他都能做出如此种种暧昧行为,那萧矜喜欢男子这一传言,他能摘得干净么? 陆书瑾极力平缓着自己的呼吸,她知道心底的答案。 不能。 理智上她认为那些都是谣传,可回忆里那么多细节的翻过,哪一个不是关于传言的佐证? 不对,事情不该是这样。 陆书瑾神色恍惚地开口,“可萧矜与梁春堰看起来并不相熟。” “嗨!”蒋宿一拍大腿,说道:“萧哥若想隐瞒此事,不得先从源头上撇清关系么?若他们之间真的不熟,萧哥为何特地叮嘱我去照看梁春堰?别看他们表面上装不熟,指不定天一黑就开始私会呢。” 他摸了摸下巴,喃喃了一句,“不过说实话,梁春堰这小子当初扮成神女的时候,的确是令人惊艳不已,我都看直眼了。” 陆书瑾腾地一下站起来,把蒋宿吓一大跳。 “我、我回房去休息。”陆书瑾匆忙说了一句,快步回了自己房间。 她心乱如麻,已经从这些真真假假的话中理不出任何清晰的头绪了。 萧矜喜欢男子?心悦梁春堰?他让蒋宿特地关照梁春堰的原因是什么? 陆书瑾先前觉得萧矜总是喜欢看她,有时候她看萧矜时总能与他对上目光,那眸中蕴藏着的情绪,她看不清,也辨不明。 那是喜欢之情吗?还是说,萧矜只是她这种文文弱弱的白面书生。 如此想来,梁春堰倒真与她有几分相似之处,只不过梁春堰的文弱与阴柔更甚。 陆书瑾对自己的判断失去自信,她也不知道为何这会儿情绪乱成这样。 究竟是因为萧矜喜欢男子,还是因为萧矜喜欢梁春堰,这两个信息哪个才是搅乱了她思绪的源头,她苦思不得其解。 萧矜一下午未归,陆书瑾就闷在房中想了一下午。 用晚膳的时候,萧矜回来,陆书瑾正好出门,与他碰上了面。 萧矜停下脚步,仰头看着两层石阶上的陆书瑾,弯唇露出个笑来,“你一直都在房中?” 陆书瑾的目光在他眉眼来回描摹,不动声色地回:“是啊。” 她琢磨了一下午,最终还是觉得不可信。一是萧矜并没有亲口承认他喜欢男子,二是这些话从蒋宿的嘴里说出来,本身没有任何真实力度。 她随口问道:“你忙活什么去了?” “去后山了,秦姨先前给我传信,说后山的山涧之处地势不稳,随时有泥石滚落的风险,便让我们去看看,若是风险太大,就想办法将泥石摧毁。”萧矜去后山走了一下去勘测地形,累得膀子都酸了,心里头还一直惦记着梁春堰有没有再来缠着陆书瑾。 眼睛扫了一圈没见人,于是顺口问道:“梁春堰呢?” 陆书瑾心中咯噔一下,道:“不知,许是还在房中休息。” “休息好啊。”萧矜道:“最好多休息休息。” 免得再来面前讨嫌。 但这话落到陆书瑾的耳朵里,又是另一番意味了,她深深地看了萧矜一眼,“还是先吃饭吧。” 晚膳,所有人又齐齐落座,无人缺席。 喝了酒睡了一下午的叶洵现在还迷糊着,双眸不大清醒,却仍捧着酒壶喝个不停,一直拉着季朔廷不放。 季朔廷也是有多少喝多少,跟他哥俩好地搂着肩膀,二人只字不提午膳时所说的那几个漂亮姑娘的事。 而梁春堰较之晌午那会儿,就显得颓靡多了,他似乎被蒋宿折磨得够呛。蒋宿粘着他不仅仅是简简单单地跟着,而是那张罗里吧嗦侃天侃地的嘴一刻不停地用声音攻击梁春堰。他一开始还能笑着从容应对,现在已经完全没那个精力了。 吃饭好像都快了许多,恨不得马上搁下碗回到房中。 蒋宿盯着他,见他快吃完了,忽然说了一句,“梁兄,夜色尚早,你来我房中玩会儿吧。” 梁春堰一噎,差点当场被这一口饭给整得先走一步。 萧矜是看热闹看得最欢喜的一个了,见梁春堰这副萎靡不振的模样,他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多看一眼他那张衰脸,萧矜的眉眼就多添一份欢喜的神色。 以至于他脸上的笑意都溢了出来,心中爽利至极。 陆书瑾默默看在眼中,心直往下坠,更觉得这碗饭颇不是滋味,吃起来半点不香。 这一顿晚膳,几人各怀心事,吃完后也没有多聚,很快各自离开。 陆书瑾回到房中草草洗漱,心绪难以平静,想去找萧矜说两句话缓解一下,但她刚换好衣裳,就听到隔壁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她披上外衣,将窗子悄悄打开,伸头向外窥,就见梁春堰站于萧矜的房门面前。 萧矜很快就开了门。他身上的衣裳也是换过的,显然刚洗漱完,见了梁春堰就眉毛一挑,还没开口说话,梁春堰就道:“可否进去说?” 萧矜歪了头,侧过身子给他让路,示意他进屋。 梁春堰进去之后,他目光下意识往陆书瑾房间一瞟,正好看到了那双藏在窗子下面的眼睛。 他当即弯眸笑起来。陆书瑾见自己被发现之后,也不偷偷看了,干脆将窗子推得大一些,头伸出去与他对望。 “等会儿去找你。”萧矜撂下一句就回了房内,顺手关上门。 陆书瑾神色茫然,在窗边站了好一会儿,觉得风有些冷了,才关上窗子回去看书。 但不知怎么就心烦意乱,老半天也没能看进去几行字。 脑子中就剩下一句话反反复复地响起:“别看他们表面上装不熟,指不定天一黑就开始私会呢。” 萧矜的房内灯火通明,梁春堰进了房中走到桌边,转身对萧矜揖了礼,“萧少爷,梁某夜间冒昧前来打扰,还望见谅。” “知道是冒昧,那就别说废话。”萧矜在单独面对梁春堰时,完全收敛了平日里装出来的和颜悦色,他坐在软椅上将长腿一伸,叠在一起轻晃,整个人的姿态释放出强大的侵略性。 梁春堰一怔,说道:“萧少爷似乎看我不惯,先前也是能感知一二的。” “你只能感知一二?”萧矜嗤笑一声,“也是,毕竟你好像没几分眼色。” 梁春堰面对如此明显的讥讽,神色依旧温和,甚至显出几分懦弱来,“不管如何,梁某在此先向萧少爷认错。” 萧矜勾着笑,眼眸覆上冷意,“认错倒不必,先说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我猜测蒋少突然如此行为怪异,是受了萧少爷的指示,若我先前有得罪之处,萧少爷可明说,如何认错我都使得,只希望萧少爷能让蒋少恢复正常,他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委实令我为难。”梁春堰一口气说完整句话,显然是被蒋宿烦得厉害了。 “蒋宿想干什么,我又无权干涉。”萧矜脸不红气不喘地说:“他缠着你,是因为觉得与你投缘才会如此,你还是别辜负了他的好意吧。” 梁春堰脸上尽是苦恼,“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若是不想他跟着,自己跟他说就是了,来找我也没用。”萧矜眉眼懒散,在灯下显得不近人情,他站起来下逐客令,“没什么事梁公子就请回吧。” 梁春堰欲言又止,像是再没什么勇气为自己争取,于是垂了头,泄气地往外走。 与萧矜擦肩而过的瞬间,萧矜却猛地出手,手刀狠厉地劈向梁春堰的后脖子。 苍白纤细,有一种能够轻易摧毁的柔弱。 经过常年的训练,萧矜能够十分熟练地精准击中后脖子中最脆弱之处,只要他想,就足够一下折断别人的脖子。 杀意在刹那间迸现,如此近的距离和突然的动作,梁春堰若是受过培训,绝对能凭着身体的本能做出反应,应对这充满杀气的一招。 但是没有。 萧矜的手刀落在梁春堰的脖子上时,收了些许力道,没将他的脖子折断,却把人直接敲晕了。 梁春堰“咚”地一声摔倒在地上,头还在桌腿边磕了一下。 没有反应,才是寻常人的反应。 萧矜低头看着梁春堰,蹲下去检查了一番,确认梁春堰当真是晕死,眼中就浮出一丝迷惑,随后又坐下来仿佛陷入沉思。 半点不管倒在地上的人。 为了不引起旁的不必要麻烦,萧矜没再出门,而是从门里面挂了锁,丢下梁春堰自己躺床上睡觉去了。 隔壁的陆书瑾因心烦意乱看不进去书,也早早熄灯上床。 夜晚万籁俱静,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留心着隔壁萧矜房的动静,一直等着开门的声音。 然而却没有,直到深更半夜,梁春堰都没从萧矜的房中出来。 她不想多想,但人若是能控制自己的思绪和情绪,那世上就没什么麻烦事了。 她忍不住想,萧矜与梁春堰会在房中说什么,他们会做什么。 房中只有一张床,梁春堰一直没出来,他能睡在哪里? 会不会也与萧矜同榻而眠,被萧矜抱在怀中,然后再给他暖冰凉的脚? 想到这里,陆书瑾竟莫名生出一股子隐秘的恼意来。 萧矜这双脚是暖石不成?怎么到处给人暖脚? 第66章 第 66 章 陆书瑾辗转难眠,一直到后半夜才慢慢入睡。 而同样深夜难眠的,还有叶洵。 他晚上喝的酒太多,再好的酒量也顶不住,脑袋泛着晕。 却点了灯,坐在灯下研究整个风亭山庄的地图。他幼年时就曾来过此处,自那之后几乎每年都会来山庄一次,这里的地形基本都摸透了。 山庄戒备森严,从外面攻入极为棘手,但若是从里头动手脚,里应外合,再坚固的堡垒也能轻松摧毁。 他揉着疼痛的额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沾着浓烈的酒气,让他自己都感觉不适。 在灯下看了许久,直到双眼疲倦了,才起身脱外衣,打算休息。 刚吹熄了灯,外面就响起轻轻的叩门声。 叶洵在黑暗中一顿,只得又摸上火折子将灯点亮,腹诽这大半夜的怎么还有人来敲门,跟芹芹一样闹人。 他压着眉间的烦躁起身去开门,就见门外站着的是山庄的下人,他一脸歉然地看着叶洵,说道:“半夜叨扰叶大人还望见谅,只是令妹半夜上山,一直喊着要找叶大人,小的们也是迫于无奈才在半夜寻来。” 叶洵原本表情还极为不善,一听这话,顿时满是惊愕,“什么?” 旦见一个披着雪白大氅的人从旁边走来,带着大大的帽兜将脸罩住,只能看到帽兜边上一圈狐毛在风中轻晃。 “芹芹?”叶洵心跳都停了。 穿着雪白大氅的人一下就跨进了门槛,伸手将他抱住,往他怀里钻,发出低低的声音,“哥哥……” 这声音一听就是叶芹的,他大吃一惊,挥了挥手将山庄下人屏退,顺道关上了门,气道:“怎么回事?你怎么大半夜跑到这里来了?” 叶芹把帽兜掀开,露出一张被冻红的脸,仰头对她道:“哥哥不在府中,我便来找哥哥。” “太胡闹了!”叶洵气得脑子发懵,“我说了过几日就会回去,谁准你在外头乱跑的!万一遇上危险该如何是好?” 叶芹两只手绞在一起,低着头,也没说为何突然来这里,只道:“哥哥不在。” 叶洵道:“风亭山庄这几日很危险,你不能留在这里,明日一早我就安排人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叶芹立马就拒绝了,她侧过半个身子,有一股倔强的意味,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回去。” 原本喝多了的叶洵在这会儿突然意识到叶芹的情绪有点不对劲,他知道叶芹从不是喜欢胡闹的人,相反的,许是知道幼年丧母和自己的脑子不好,她比任何孩子都听话乖巧,害怕自己的不当行为被嫌弃,鲜少有反抗的时候。 叶洵放缓了情绪,已经能猜到叶芹半夜跑出来的原因了。 他拉了下叶芹的手,问道:“芹芹不想回家,是因为有人欺负你了吗?” 叶芹抬起眼看了他一下,眼神里充满委屈,说道:“哥哥不在,他们就让我呆在房中不准出来,我偷偷跑出来找陆书瑾,结果陆书瑾也不在,我就上山来找你了。” 叶芹说得不多,都是一句话带过,但叶洵知道是家中那些人定然做得过分,否则叶芹也不会被逼得半夜跑出来。 他摸了摸叶芹的脑袋,说道:“是哥哥不对,不应该将你独自留下,既然你都来了,那过两日便与我一同回去吧。” 叶芹立即高兴起来。 枫林院里住的全是男子,且已无空房,这大半夜的也不好再去惊动别人,叶洵便让叶芹睡在里屋的寝房,他自己睡在外屋的长软椅上。 叶芹半夜上山,早已疲倦劳累,与叶洵说了两句话之后就去睡觉,叶洵却半点睡意都无,将桌上那些地图又拿出来,继续研究。 叶芹的出现,就意味着计划要更改,至少不能让叶芹发觉这一切。 叶洵点着灯,彻夜未眠,直到东方吐白,长夜终结。 最先传来动静的,是萧矜的房间。 他的房门打开,梁春堰捂着脑袋从里面走出,脸上的表情不怎么好看。 站到门外,他没有立即走,而是问道:“萧少,我昨夜真的是摔晕的吗?为何我的后脖子那么痛?” 萧矜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打了个哈欠道:“是啊,你不慎脚滑摔倒,脖子撞到了桌角,头撞到桌腿,然后就晕过去了,我本来想将你搬回你自己房间的,但你太重了我搬不动,只好作罢。” 梁春堰动了动嘴唇,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忍气吞声道:“给萧少爷添麻烦了。” 萧矜倚在门边,挑着嘴角笑:“别说得那么客气,好歹咱们也在屋子里同睡了一晚上,院子的后面有汤泉,不知梁公子可有兴致与我一起去泡一泡?” 梁春堰拱了拱手,“多谢萧少的好意,我……” 后面的话说了什么,听不清了。 陆书瑾想下榻去门边再听得清楚一点,梁春堰却转身离开,萧矜的门也关上,一切又恢复了安静。 她昨夜没睡好,方才一听到动静,立马就醒了,迷糊间听到梁春堰与萧矜说话,就一下子坐起来。 只听到萧矜邀约梁春堰一同去泡汤泉。 说句公道点的话,与梁春堰相比,她跟萧矜的关系明显要更亲近一点吧?为何昨日一整天都没听萧矜对她提过一嘴一起去泡汤泉的事? 难不成她与萧矜的关系,还比不上梁春堰与萧矜的关系吗? 分明在前几次见面的时候,两人总是一副不熟悉的样子。 “这能一样么?”蒋宿把大腿拍得啪啪响,摆出一副老大哥的样子,“陆书瑾啊,你还是太年轻了,根本分不清楚友人和爱人的区别啊!” “嘘,嘘——”陆书瑾赶忙用食指压在唇上,示意他小点声。 早膳过后,院子里又没有人。 萧矜与季朔廷仍旧去找萧衡,约莫还是在忙后山山涧的事,叶洵一大早就出去,不知道作何,梁春堰还在房中休息。 陆书瑾和蒋宿这两个闲人就又坐在亭子里聊起来,陆书瑾实在没忍住,将迷惑了一整个早上的问题说给了蒋宿。 蒋宿的反应很大,那嗓门恨不得吆喝得山庄里所有人都知道,把陆书瑾吓了一跳。 她站起身,对蒋宿道:“咱们去外面,边走边说吧。” 她刚走出亭子,叶洵的房门突然就从里面打开,就见叶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往外走,显然是刚睡醒。 陆书瑾见了她,比方才那一跳吓得更厉害,微微瞪圆了杏眼,“叶姑娘?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陆书瑾!”叶芹一听到她的声音,脸上的困意也消散,欢喜地朝她小步跑来,“我昨日去你的住宅找你,宅中下人都说你出去了,没想到你竟然也在这里!” 对于叶芹的突然出现,蒋宿和陆书瑾两人都极为震惊,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叶芹洗漱完,还拿了三块刚出炉的烙饼,分给陆书瑾和蒋宿一人一块。 三个人往外走,叶芹就先开口,“你们方才在聊什么?” 蒋宿这才想起方才被打断的话题,看了一眼陆书瑾,而后道:“陆书瑾问我萧哥为何不邀约他一同泡汤泉。” 陆书瑾的脸蹭一下就红了,有气无力道:“不是这个意思。” 她问题的核心是在于萧矜为何邀请一个前几次见面不熟悉的人泡汤泉,却对她只口不提。 到了蒋宿嘴里就完全变味了。 叶芹道:“我知道,因为小四哥只想自己泡。” “可萧哥邀了梁春堰啊。”蒋宿摊手。 叶芹约莫是思考了一下梁春堰是谁,然后说:“那就是小四哥想与他一起泡。” 蒋宿听她说话,就知道她没有资格参与这场讨论,于是不再理会,只转头看向陆书瑾,说道:“这就是我方才跟你说的,友人和爱人的区别。” “有些时候,大多数人都是因为脾气相投所以才会成为朋友,是以友人之间就鲜少发生争执,有说不完的话,自然而然就会显得更亲近些。但是爱人不同,两个脾气与行事完全不一样的人都有可能相爱,即便是不断爆发争吵,也会被彼此吸引,不能自拔割舍不断,这才是爱。” 蒋宿说得头头是道,一副很有研究的样子,“有些事情只能跟爱人做,跟友人是无论如何都做不成的。” “比如呢?什么事啊?”叶芹天真地追问。 蒋宿支支吾吾,眼神飘忽,过了好一会儿才胡扯:“比如一起泡汤泉。” 陆书瑾捏着热乎的烙饼,心里不知是什么奇怪滋味,她多少能听出蒋宿所说的话底下藏着的意思。 怪异的情绪盘旋在心头,一会儿是觉得蒋宿在胡说八道,一会儿又不断回想着梁春堰在萧矜房中呆了一整夜,早晨又喊他泡汤泉的事。 更重要的是,蒋宿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陆书瑾是赞同那些话的。 因为有些事情,只能与相爱之人做,再亲密的朋友也做不得。 蒋宿还在不停地说着,从一些他认为的细枝末节里分析萧矜与梁春堰的关系,听得陆书瑾脑子嗡嗡响个不停。 直到一个婢女行至面前来,冲三人福身道:“哪位是陆公子?” 陆书瑾怔然道:“是我,何事?” “庄主有请,还请陆公子随我来。” 陆书瑾将烙饼随手递给了叶芹,说道:“我去去就回。” 随后就赶忙跟上婢女的步伐。 她来这风亭山庄就是为了见山庄的主人秦兰兰,但昨日秦兰兰忙于别的事未能现身,今日却特地派人将她唤过去,明显是萧矜向秦兰兰提过。 没想到他在忙别的事途中,还能记着这件来之前答应她的事。 陆书瑾跟着婢女去了昨日所见的高墙旁,顺着石阶往上,来到楼宇的面前。门是敞开的,门口站着两个身高马大的守卫,目不斜视地守着。 婢女站在门口冲里面道:“庄主,陆公子带来了。” “请进。”房中传出女子婉转清脆的声音。 陆书瑾不免有些紧张,正了正衣冠,然后放轻了脚步往里走。 整个房间并不奢华,所有摆件看起来都稀松平常,透着一股子古朴的气息,桌椅都是红木所制,颜色很沉,乍眼一看给人一种沉稳古板的感觉。 那女子就坐在矮桌后头,身着青色长衣,铺展在地上,长发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垂下来的发丝盖在身上。 唯一让陆书瑾惊讶的,是这女子的眼睛被黑绸布遮住,虽看不清全貌,但也能感觉出是个美人。 尽管秦兰兰的眼睛根本看不见,但陆书瑾还是礼节周全,对秦兰兰作揖,“鄙人陆书瑾,能够见秦庄主一面,实乃荣幸。” 秦兰兰一笑,就显出来上了年纪的皱纹,声音柔和道:“我知道,昨日萧矜跟我提过,先做吧。” 陆书瑾走到矮桌的对面坐下,婢女上前来,给她倒上热茶,清淡的茶香慢慢飘出来。 “听萧矜那小子说,你平日里酷爱读书,是个一心向文的君子。”秦兰兰道。 “我没什么能力,做不成别的事,但是读书是天底下最轻松的事了,并没有萧少所说那般高洁。”陆书瑾说话时下意识笑了笑,而后很快反应过来,她看不见自己的笑容。 秦兰兰勾着唇角,“不错,当初我念书时,也是抱着这样的念头。” 陆书瑾沉默了一瞬,忽而道:“我听闻秦庄主曾在京城办过只收女子入学的私塾,便心生仰慕,想来向秦庄主了解曾经事迹。” 提及此,秦兰兰的笑容淡了一瞬,显然是触及到了她心底的阴霾之事,但她性子温婉,并未表现出抵触的情绪,说道:“你为何会好奇这些事?” 陆书瑾看着面前这个温和美丽的女人,一字一句道:“我想开办女子书院,让女子也能入学念书。” “女子被当做玩物,货品之事比比皆是,是权柄的牺牲品,是谋求利益的利用,是无法为自己抉择的玩偶。”陆书瑾说:“朝堂需要的不是男人,而是天下能人,若是女子自小接受那些教育,未必低男人一等。” 秦兰兰抬了下手,身边的婢女便去关上了门,房中静下来。 秦兰兰沉声道:“你想为天下女子立命,开创女子能够入朝的新律?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陆某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陆书瑾垂下眼眸,轻声道:“不过是想尽绵薄之力,为女子争一席之地罢了。” 秦兰兰没有接话,接下来就是长久的沉默。 陆书瑾也耐心等着。 不知两人对坐了多久,秦兰兰才慢慢地开口道:“当年我尚年少,读书多年而不得考取功名,满腔才学得无所用,便动了为天下女子请命的心思,办了私塾。” “但此事遭到了朝中大臣们强烈反对,弹劾我父亲的奏折数不胜数,但由于是私塾,皇上也并未干涉。”秦兰兰声音平缓道:“只是此举终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得罪了太多人,导致我的夫远死边疆,而我也因此瞎了一双眼,最后为了不让父亲受我的牵连,我只得放弃了私塾,回到云城。” “蜉蝣岂能撼动大树,有些事情咬咬牙挺一挺也能为之,而有些事情不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成功。”秦兰兰抬手摸了一下蒙着黑布的眼角,声音充满怅然,“我就是如此,为当年的冲动付出了代价,后半辈子再也不见光明。” 陆书瑾感受到一股无比庞大的力量压上了她的脊梁,让她差点整个人都垮下去。 秦兰兰是内阁大学士之女,学富五车,高门出身,只是办了个女子私塾竟就落得如此下场。 而家世背景那些东西陆书瑾全都没有,她想开办女子书院简直难于登天,面对的危险也非同小可。 秦兰兰问道:“听了我的遭遇,你不害怕吗?” 于是陆书瑾如实点头,“害怕的。” 但她又道:“我其实并不知道日后我面对危险时,是否还能坚持现在的想法,更不知我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或许我做不成任何事,或许我会在某一日害怕退缩,可此刻的我仍觉得还不是放弃的时候。” “我想做的事情非一日能成,此志也非突然涌现,纵然我无法预测将来之事,至少当下我坚定且愿意为此努力。”陆书瑾低下头,目光落在面前的杯子上,在滚烫的茶水里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看到自己那双无比漆黑的眼眸。 她是个出生再平凡不过的人,只不过多读了几卷书,不敢说自己有什么宏图大志,更不敢认为自己学识渊博,远胜常人。 但正如萧矜所言,尘世间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在攀登大山,陆书瑾是千千万万攀登者之一,沧海一粟。 平凡却不想平庸。 秦兰兰轻笑了一声,温柔地鼓励道:“且将新火试新茶,诗歌趁年华。想做什么便去做吧,若风华正茂之时都束手束脚畏畏缩缩,日后岂能成就大事?” “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新帝登基之时,上奏此法。旧律当废,新律当出,若是你有那个能耐,就将一纸诉求上奏新帝,皇权才是最高权力,如若你能得到皇权支持,此事就成功了大半。” “新帝……”陆书瑾喃喃道。 “很快了。”秦兰兰压低声音,缓声道:“你是萧矜的人,应当多少也能听到消息,年末至此,京城那边渐起动乱,用不了多久皇权就会易主。最好的办法就是借萧家为梯,但难题就在于你能否说服萧大将军。” 陆书瑾从前只觉得自己的这个愿望难以实现,现如今被秦兰兰一步步拆分了细说,才明白此事非一个“难”字能够概括。 她从秦兰兰那里离开之后,心底涌出满满的无力感,耷拉着眉眼,全然没有看风景的兴致。 回去之后就看到蒋宿仍拉着梁春堰说话,陆书瑾路过的时候听了一耳朵,蒋宿在问他是驴跑得快还是骡子跑得快。 午膳只有五个人吃,叶家俩兄妹加上梁春堰蒋宿,还有陆书瑾。 临近夜幕时,天空落下一声响雷。 天阴得很快,像是一场巨大的暴风雨袭来的前兆,滚滚黑云像是压在头顶上,雷声由远及近,恍若野兽的低吼。 天色黯淡无光,房内点起了灯,陆书瑾推开窗子,寒风就一股脑地涌进来,径直拍在脸上,她赶忙又将窗子关上。 要下雨了。 雷声不断,但雨却一直没落,直到夜色浓重,窗子屋顶才传来雨滴的声音,在短短几个瞬息间就密集起来,雨声直往耳朵里钻。 萧矜回来的时候,整个身子差不多湿透,雨水顺着他的面容往下淌,他把糊在脸上的发丝往后撩,就见蒋宿坐在檐下看雨。 “萧哥!”蒋宿高兴地喊:“你回来了?” 萧矜应了一声,顺嘴问道:“梁春堰呢?” 蒋宿忍不住咧着嘴笑,指了指门内,“在房里呢,莫担心,我看得紧。” 萧矜想先去跟陆书瑾说两句话,但身上湿透,寒风再一吹,铁打的身子也是扛不住的,他就道:“我去后面汤泉泡会儿,你给我送一壶酒进来。” “好嘞。”蒋宿应道。 萧矜朝陆书瑾的窗子看了一眼,抬步往后面汤泉室里去。 蒋宿去找下人拿了酒和杯子,刚出膳房,就看见梁春堰从屋中出来了,正撑着伞像是要外出的样子。 正巧陆书瑾也开了门,正伸着脖子往外张望,也不知道是在看谁。 蒋宿赶忙过去,将酒壶往她手中一塞,说道:“萧哥在后面泡汤泉,你将酒送给他。” 然后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我得跟着梁春堰。” 陆书瑾还来不及说什么,蒋宿就风风火火地离开,挤去了梁春堰的伞下。 她低头看了看酒壶,扭头去房中寻了一圈,没看到有伞,便冒着雨往后院处去。 为了少淋些雨,陆书瑾捧着酒壶一路小跑,幸而汤泉室离得并不远,跑了一小段路就到了门口,推开了门挤身进去。 进去之后就看到两边的墙壁上挂着灯,并不明亮,映在地上灰蒙蒙的。 再往前还是一道门,这扇门小一些,只能容两人并肩,里面则是厚重的棉帘,掀开进去,一股湿热的雾气就扑面而来。 汤泉是天然的,冒出的腾腾热气将整个室内烘得极其温暖,很快就将陆书瑾身上的寒意驱逐。四方的墙壁上挂着的灯也因为这雾气而显得朦胧昏暗,地上是白玉石所铺的地砖,倒映着光,看起来十分光滑。 她在雾气中隐约看到前面有一个方形的大池子,池边靠着一个人,长发束起来卷落在岸上,露出半个白皙的脊背。 “萧矜。”她喊了一声,但没人应。 这池子只有一人,除了萧矜没有旁人,但不知为何,他不应声。 “萧矜。”陆书瑾又喊了一声,将酒壶放在地上,说道:“你要的酒我放在这里了,你自己来拿,我就先走了。” 她说完等了一会儿,见萧矜一点反应都没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犹豫片刻,还是转身掀了帘子出去。 她在门外站了片刻,疑惑为何萧矜不理睬她,这是完全没有原因的。 陆书瑾皱着眉苦恼地往前走了几步,忽而想到萧矜是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泡在汤泉里晕过去了? 若是如此,他在晕的过程中不慎滑落汤泉中该怎么办? 陆书瑾心里惶惶不安,赶忙又转身进去,就见萧矜仍背对着门坐,一动不动。 她顾及不了那么多,弯腰将酒壶杯子又捡起来,小心地往萧矜那边走去。 走得近了,就能清晰地看到萧矜的肩胛和臂膀,长发随意地铺在地上,热气熏得他皮肤比平日里要白许多。 “萧矜。”陆书瑾缓步靠近,试探着喊他。 萧矜还是没有反应。 她将酒摆在岸边,蹲下来去推他的肩膀,刚用力,萧矜就整个人一滑,溜进了汤池之中。 这下可把陆书瑾吓了个魂飞魄散,鞋子都没脱,整个人就扑下了汤泉,还没来得及探进池子里摸索他,却见他突然从池中站了起来,水声哗啦啦作响,从他的面上洗涮而下。 萧矜呛了两口水,一边将水从面上拂去,一边咳得肺都快出来,转头一看陆书瑾竟然站在他面前。 陆书瑾表情着急,身上的衣袍还好好地穿着,站着时汤泉水面没及她的腰腹之处,瞪着一双眼睛看她。 他惊讶地睁大眼睛,“你怎么在这里?是你把我推进水里的?” 陆书瑾停顿了片刻,才说:“我方才一直喊你没见你有反应,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过来想晃下你肩膀,刚一推你就自己滑进池中……” 她说着说着,没控制住眼睛,往下一落,从他精瘦的胸膛一滑,就看到水面落在萧矜的腰际。 是穿了裤子的。 她赶忙撇开视线,不再去看。 “我方才睡着了。”萧矜简短地解释。 陆书瑾的眼神跟带了钩子似的,只往他身上一落,他的身体立即就被点燃了,看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燃起火。 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再加上面前又是他朝思暮想的姑娘,身体被温暖的汤泉一泡,整个人就好像烧起来似的。 陆书瑾满含羞意的闪躲,更让他躁动不安。 他咬了咬牙,努力按下了蓬发而出的欲,又坐回池中的玉石阶上,说道:“既然酒送来了,你快些回去吧,尽快将衣裳换了,免得染上风寒。” 陆书瑾僵了一下,“哦、哦。” 她抬步往岸上走,心中远不如面上看起来平静。 虽说她不会留下泡汤泉,但他想不明白萧矜到底是为什么,能够邀约梁春堰泡汤泉,却没能开口挽留她一句呢? 难道在他眼里,他和自己的关系还比不得梁春堰? 他真的是因为喜欢男子,而对梁春堰产生了特殊的情感? 陆书瑾心乱如麻,手扒着岸边往上爬,却因为身上厚重的棉衣吸满了水,变得无比沉重,已经成了她完全撼不动的力量。 那纤瘦的胳膊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上岸,最后她深吸一口气用双臂猛地一撑,总算将自己从汤泉里拨出,刚想抬腿往上爬,手却一滑整个人又跌落进了汤泉之中。 温暖的泉水顿时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往她的耳鼻里钻,陆书瑾吓了一跳本能地吸了一口,立即就抽干了肺里的气,窒息感铺天盖地。 但是很快地,她的腰就被一双有力的胳膊抱住,将她拽出了水面。 陆书瑾猛烈地咳嗽起来,一张脸染上通红的颜色。 萧矜有些心疼,将她迎面抱坐在自己曲起的腿上,拍着她的后背道:“怎么让你上岸,你还往泉水里钻呢?” 陆书瑾咳了一阵,稍稍有些恢复呼吸,一抬头就看到萧矜的脸近在咫尺。 她那双黑珍珠般的眼睛湿漉漉的,咳得眼圈发红,头发也湿透乖顺地黏在她的脸上,衬得小脸极为白嫩漂亮,神色之中带着些许委屈。 萧矜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喉头一滑。 “太重了,我爬不上去。” 陆书瑾说完,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坐在萧矜的腿上,两只脚顶在他坐的玉石阶旁,萧矜的手还圈着她腰的两侧,一直没松手。 距离如此近,姿势又暧昧,陆书瑾心脏狂跳不止,伸手推着他的肩头,开始挣扎,“让我下去。” “别动。”萧矜在她的腰上稍微用了些力,将她抱住,说道:“别走了,一起泡汤泉吧。” 陆书瑾被怎么一搂,身子又往前滑了滑,与萧矜的距离实在是过于近,她忍不住将身子往后仰,“你……” 但是对上萧矜的眸,陆书瑾整个就愣住,话没能说出来。 那双漂亮的眼睛不是纯粹的黑,即便是在这样昏暗的光下,也能看出眸色稍浅,里头翻涌着完全没有掩饰的,浓郁到呼之欲出的□□。 他紧紧盯着陆书瑾,仿佛是令人无法拒绝的蛊惑,所泄出的情愫将她完全裹住,再移不开视线。 越是对望,心里的情绪就越是膨胀,难以克制地疯狂生长,将陆书瑾的所有理智焚烧。 萧矜的头俯过来,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她靠近,视线从她的眼睛落到她的唇上。 他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陆书瑾咽了口水,心脏的疯狂跳动让她不知所措,眼底泛起慌乱。 但她的手就搭在萧矜的双肩上,一旦有任何抗拒的意图,是完全可以将萧矜推开的,不用多大的力气,只要萧矜感受到她的不愿,自己就退开了。 可陆书瑾只是用那双藏着怯意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简直就是让萧矜忍受不了的勾引。 他越靠越近,呼出的气息喷在陆书瑾的脸上,与她的急促的呼吸纠缠在一起,灼热的温度在两人之间翻腾,将暧昧炙烤成了雾气,把两人淹没其中。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陆书瑾唇的那一刹那,陆书瑾的头微微一偏,幅度不大,本来是躲不开的,但萧矜却因此停住了。 然后他往后退,抽离了暧昧,靠回池壁上。 萧矜把视线落在旁边的池面上,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把你送上去。” 他说着就要动身,陆书瑾却在他的肩上按了一下,声音不大,似乎还带着方才未褪去的羞赧,“等等,我……有话要问你。” 萧矜就坐着不动了,重新看向她,“要问什么?” “你……”陆书瑾斟酌半晌,终是开口,“传闻说你喜欢男子,是真的吗?” 萧矜先是一愣,继而眼中攀上笑意,说道:“谁知道呢,你猜猜?” “你自己的事,自己不知道吗,为何还要我猜?”陆书瑾没想到会得到一个这样的回答。 “还真说不好。”萧矜道。 陆书瑾自己都没察觉她搭在萧矜肩上的手用了些力,说:“你当真喜欢梁春堰?” “什么?”萧矜听完当即就笑了,“你在说什么胡话?” “蒋宿、蒋宿说……”陆书瑾一咬牙,直接将心里的困惑说出来,“你若是不喜欢他,为何你让蒋宿去照看他?为何你们夜间会私会?为何你要邀约他泡汤泉?你们……你们何时这么亲密了?” 萧矜的表情变得十分古怪,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甚至没有生气,只剩下了笑。 “所以你和蒋宿就认为我喜欢梁春堰?” 萧矜说完这句话,都恨不得一头扎进池子里把嘴来来回回洗个几遍。 说这话,嘴都嫌脏。 陆书瑾盯着他看,“你只需说那传言是真的还是假的,只要你说我便信。” 萧矜认真想了想,说:“不知道。” 陆书瑾一下就皱起眉毛,“这是什么回答?” 萧矜笑着问她,“若是我说是,你当如何。” “劝你迷途知返!”陆书瑾立即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的。 “这对我来说,还真是难以说出口的事。”萧矜语速轻慢,倒是没见丝毫为难的神色,只是问她,“但是咱们应该对彼此都坦诚相待,是不是?” 陆书瑾太想知道答案,没留意这话中的圈套,直接点头。 萧矜笑容加深,侧身捞过酒壶,倒上半杯递到陆书瑾面前,“那你喝了这杯酒,我就告诉你实心话。” 酒香直冲鼻子而来,陆书瑾低眸看了一眼,见这杯子并不大,且才倒了一般,跟一口口水差不多,心一横闭着眼睛就咽下去了。 她接过杯子,都没什么犹豫,仰头喝进嘴里。 萧矜将她细嫩光滑的脖子收入眼中,虽然只有短暂地一瞬,也足以让他心中波澜不止。 酒方一入口,辛辣刺激的味道就直冲鼻腔,辣得舌头一阵麻,她的双眉紧紧拧起,这一口竟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难受地看着萧矜。 “不好喝?”萧矜问。 陆书瑾点头。 刚点两下,萧矜圈在她腰后的手就猛地用力,他俯身过来,头往下压,用陆书瑾完全反应不过来的速度含住了她的唇。 长舌刺入唇瓣,撬开贝齿,被含在口中那口冰凉的酒也染了温度,被萧矜一下就搅得乱七八糟。顺着她的牙齿舌尖在口腔中到处流窜。 陆书瑾仰头承受着,身体下意识就往后仰,萧矜的手往上,揽住了她的背,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搂,用不容置喙的力道不准她退缩。 萧矜的掠夺并不粗暴,但也完全不是温柔,舌尖肆意作恶,在她的口腔中一寸寸搜寻着散落的酒液,与她惊得乱动的温软缠在一起,勾缠不休。 口中的口水越来越多,陆书瑾被迫吞咽了好几口,连带着酒也下了肚,口鼻里全是萧矜的气息。 她本能地闭着眼,长长的睫毛止不住地颤抖着,心跳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与萧矜的呼吸声和她短促的喘息混合在一起。 她不觉得惊慌也不觉得害怕,只有身体被一股名唤情动的火点燃,满足充盈着内心,让她悸动不止。 直到她舌根发酸,实在是难受了,才唔唔两声,动手捶了下萧矜的肩膀。 萧矜慢慢将她放开,还恋恋不舍地在她唇角舔舐两下,毕竟这一口实在是馋得太久了。 陆书瑾的眼睛满是晶莹,亮得惊人,她盯着萧矜,抿了抿被揉红的唇,没有说话。 “我只喜欢你。”萧矜如约回答问题,“你是男子我就喜欢男子,你是女子我就喜欢女子,就这么简单。” 陆书瑾的耳根已经红透了,她无从招架,不知如何应对,只是看着萧矜一动不动。 萧矜抬手,指腹在她漂亮的眼睛上摸了一下,手上的水珠就顺着她的眼睫毛落下来,他平复些许呼吸,又说:“同理,你也该对我坦诚才是,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陆书瑾难掩羞怯,呼吸长久都无法平静,一直无意识地舔着唇瓣,露出方才被过分欺负的舌尖,良久才道:“你知道我是男子……” 然后又不说话了。 萧矜握住她的左手,顺着她的手腕往上摸,圈住她纤细的皓腕,低低道:“我只知道你心悦我。” 陆书瑾像是被烫到手腕,左手就下意识挣扎着往后躲。萧矜不让她躲,凑过去用鼻尖轻蹭她的鼻尖,有一种温柔的抚慰,“你快说,是不是?” 陆书瑾平日里藏情绪还是很厉害的,她总是不动声色,一敛眸,就能将心中所想藏个干净。 若不是那日陆书瑾喝醉,萧矜是根本没机会看到她手腕上的红绳的,更无法窥探到她的心意。 那一截原本是在萧矜玉佩上所用的长缨,却被陆书瑾缠在了手腕上,其中蕴含的情意萧矜看一眼就能知晓个清楚。 没有别的原因,只能是陆书瑾对他动心,所以才将他留下的长缨缠在了手腕上。 她向来如此,喜欢的上上签也挂在脖子上。 尽管她摘了长缨,也完全掩饰不住这份喜欢,因为萧矜已经察觉到了。 陆书瑾垂着长睫,盖住了眼眸,偏着头不应声。 萧矜低沉着声音催促,“嗯?” 良久的沉默后,陆书瑾才开口,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是。” 这份她自己都无从察觉的心意,被萧矜发现了,陆书瑾无法抵赖。 她也终于能够想明白,之前与萧矜发生争执时的疏远和冷漠为何会让她情绪低落那么长时间,又为何会那么在意萧矜与梁春堰之间的关系,更明白萧矜向她靠近她就开心,萧矜对她冷漠她就失落。 全是源于心中那不知何处滋生的情爱,让她体会到了从不曾感受过的滋味,让她的情绪总是压理智一头,让她方寸大乱。 萧矜听到了这一个字,顿时卸下了所有克制,再次吻住她的唇,将她往怀里拥,去肆意品尝她嘴里那股烈酒过后的回甘。 陆书瑾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乖顺,闭着眼与他的气息交融在一起,仿佛融化在温暖的池子中。 萧矜一边掠夺不休,一边将她的搁在肩上的手往后拉,让她双手搂住自己的脖子,与他更贴近一些。 陆书瑾的心被胀满,抽丝剥茧酸涩褪去,只剩下了甜蜜。 她不知道这份情生于何时。或许从萧矜对她事无巨细地照顾,盯着她老老实实吃饭开始;或许是从她心情低落时,听到他轻声细语的安慰和鼓励开始;或许是从她面临着危险时,他犯险来救开始,或许在更早之前。 陆书瑾回想起那日的初见。 她一直都清楚,当日被包子砸了后脑勺转头时,让她眼前一亮的并非朝阳,而是那个站在夏风之中,神色张扬的俊俏少年郎。 萧矜情难自控,抱着她亲了许久,在她哼哼的声音下才松开。 “那你说,我是喜欢男子,还是喜欢女子呢?”萧矜低哑着声音问她。 陆书瑾将他抱住,头埋在他的颈窝里,脸贴上他滚烫的侧颈,小声说:“女子。” “嗯?说什么?”萧矜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又像是从胸腔传来,闷闷的,含着春水般的柔和。 “萧矜,我是女子。”陆书瑾说。 萧矜捏了一下她的腰,笑说:“小骗子,你终于肯对我说实话了。” 陆书瑾见他这个反应,抬头看他,“你果然已经知道,我就怀疑你这段时间有些不对劲来着……什么时候?” 萧矜的笑又变得有些心虚,说:“我怎么不对劲儿了?” “就是在年后,你突然来找我那次,你就有些不一样,就是那日知道的?”陆书瑾嘴一撇,有些委屈,“你知道却不说,故意瞒着我,看我的笑话么?” 萧矜捏了捏她软嫩的脸颊,“你不也一直瞒着我?你知道你把我骗得多苦吗?” 陆书瑾被他捏着脸,继续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你那闹事的大表姐,被我提去问话了。”萧矜道:“也着实是太巧了,不然我还要一直被你蒙骗。她一直打听你的消息,我就注意到了她,她一见我就害怕得全盘托出,说你像她主母婚前逃走的外甥女,名叫陆瑾,我一听就觉得不对劲,多问了几句,问出她家住之地,再让人前去探查,就查出来了。” 陆书瑾叹气,“果然是她。” 她先前只有隐隐的猜测,料想萧矜若是能得知她的女儿身,那必然是因为那个大表姐,但一切太过巧合,萧矜也完全没有提及她身世,陆书瑾就一度觉得没这个可能,便没有深想。 萧矜轻哼一声,不想与她聊太多,低着头含糊道:“再亲一口。” 陆书瑾乖顺地抬头,抱着他的脖子与他亲在一起,□□的驱使下,一切亲昵都是顺理成章。 但这次亲了也没多久,外面突然传来尖锐刺耳的铃声和浑厚的钟声,萧矜立即松开她,扭头朝着外面的方向望去,屏息静听。 钟声再次传来,萧矜眉头一皱,将陆书瑾从他的腿上抱下去,“可能出事了。” 陆书瑾心中一紧,“怎么了?” “这是风亭山庄的警钟。”萧矜起身上了岸,捡起扔在地上的衣袍往身上披,快速地穿好,低头对她说:“你先在这里别动,我去给你拿干净的衣裳来。” 陆书瑾点头,惶惶不安地目送他快步出去。 萧矜草草披上湿透的衣袍出门,被寒风一灌,整个人都清醒许多。 大雨仍在下,他大步去了前院,发现院中竟是一片漆黑,一盏灯都没点,也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钟声和尖锐的铃声一直在响,有的在近处,有的在远处,乱成一团,令人心惊不已。 枫林院的门亮起一盏光,随后季朔廷一手提灯一手撑伞,从外面走进来。 萧矜快步过去,雨水将他的脸不断冲刷,洗不去眉间的凝重,“发生什么事了?” 季朔廷沉声道: “秦姨,死了。”:,, 第 67 章 风亭山庄之夜(3) 【午时。】 用膳过后,叶洵让叶芹回房,没过多久,他就端了一碗酒酿小汤圆来房中。 叶芹正在研究桌子上的陶瓷摆件,被他唤过去,坐在软椅边上。 “来,尝尝这个。”叶洵用汤匙搅了搅,一股甜腻的味道散开,他瞥见勺子上还残留些许白色的粉末,赶忙不动声色用指头抹去。 叶芹高兴地坐过来,张大了嘴巴,“啊——” 叶洵就喂到她嘴里,说:“天阴了,瞧着是要下雨,你就老实呆在房中哪里都别去,知道吗?” 叶芹嚼着嘴里的小汤圆,疑问:“那哥哥呢?” “我来这里,当然是有事要办,你还真以为我是来玩的吗?”叶洵将酒酿汤圆一口一口喂给她,随口道:“听话,知道吗?” 叶芹点头,重复道:“听话。” 她午膳吃得多,只吃了几口便不想吃了,叶洵哄了几句也不愿吃,捧着肚子说吃饱了。 叶洵没办法,只好将碗搁在桌子上,慢悠悠地整理桌上被叶芹翻乱的东西,待再回头看去时,叶芹已经歪在软椅上睡着了。 他走过去,将叶芹抱起来,轻轻放到床上,脱了鞋子盖上被褥,在床边坐下来。 新年刚过,叶芹已经十八岁,但从外貌上看起来也不过十六岁的模样,睡着的时候更显乖顺,一动不动像是精心打造的白瓷美人。 叶洵低声喃喃,“芹芹可要做这世上最听话的孩子。” 叶芹沉睡着,没有回应。 叶洵坐了片刻,打开门,抬头看一眼天色,抬步出去,将叶芹留在房中睡觉。 【申时。】 叶芹悠悠转醒,她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脑袋还昏昏沉沉的,明明睡了一觉,却又感觉很疲惫。 风雨欲来,外头天阴,房中没点灯便极为昏暗。叶芹心底生出恐惧,她慌张地下床穿鞋,唤了两声哥哥,房中没人。 她打开门出去,院中也没人,天色暗淡,仿佛又只剩下了她自己。 “哥哥!”叶芹扬声叫了下。 没人回应。 叶芹披上自己那件雪白的大氅,小跑着出了枫林院,四处张望着寻找叶洵。 她焦急的样子,很快就引来了山庄的下人,两个婢女来到她面前关切道:“叶姑娘,为何事而急?” “我哥哥呢?我一觉醒来他就不见了。”叶芹抓着婢女的手,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婢女见状也很是为难,“我们也并不知叶大人的去向。” 叶芹着急了,提起裙摆就往前走,想在这庞大的山庄里寻找兄长。 婢女也知道叶芹脑子不好使,又是山庄的客人,若是出了问题可不是小事,便往前跟了两步,提议道:“不若我们先带你去请示庄主?” “秦姨?”叶芹停步,点头道:“对,秦姨一定知道哥哥去了哪里!” 婢女便带着她,前往秦兰兰所居住的楼宇。 秦兰兰是个瞎子,大部分时间门都在房中呆着,鲜少外出,婢女叩门通报时,她正在用指腹一点一点摩挲着刻字,听到是叶芹便立即让人放进来。 “秦姨!”叶芹一进门,就高声喊道:“是我,芹芹!” 秦兰兰笑道:“我知道是你,快来坐。” 叶芹没有叶洵来得次数多,但秦兰兰很喜欢这个呆傻纯真的小姑娘,尽管她总是问一些不好回答的问题。 叶芹来到秦兰兰的对面坐下,半个身子趴在矮桌上,向秦兰兰凑近,“秦姨,我哥哥不见了,我方才找他好久都没找到。” 秦兰兰抬手,叶芹就把头凑过去,让她摸了摸脑袋,“别担心,你哥哥是去后山勘测地形了,你就在此处等着,待他忙完自然就会来找你。” 叶芹道:“勘测什么地形?” 虽然明知道就算是解释了,叶芹也是听不懂的,但秦兰兰还是说:“风亭山庄后山的山涧,是通往云城的一条隐路,所以你兄长去看看能不能作它用。” 叶芹果然听不明白,哦了一声,这会儿有人跟她说话,她便不着急了,低头去看秦兰兰桌上的东西,说道:“秦姨,你又在读书吗?” 秦兰兰的指腹从书简上滑过,顿了一顿,继而笑道:“是啊。” 叶芹便说:“那我坐旁边,不说话,不打扰你读书。” 秦兰兰抬了抬手,唤来婢女,吩咐端上来些糕点零食。 但叶芹却是一点都吃不下去了,东西端上来之后也没什么食欲,又因为记挂着叶洵导致情绪也不高,便窝在软椅旁的一角,安静地等着,偶尔回几句秦兰兰的话。 【酉时。】 雷云滚滚,夜幕袭来,狂风咆哮起来,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梁春堰打开门,寒风扑面而来,他咳嗽了两声,撑开伞刚要走,蒋宿就一下子挤进伞下。 “梁兄,你要去哪啊?”他自来熟地挽住梁春堰的肩膀。 梁春堰这两日听到这一句“梁兄”就觉得头大,蒋宿也丝毫没有眼色和自觉,一个劲儿地往他身边凑,奈何他性子温和,说不出什么重话来,就这么忍着。 梁春堰的身量高,蒋宿的手臂搭上去的时候就有一股向下拽压的力道,导致梁春堰一边肩膀高,一边肩膀低,样子颇为滑稽。 “我想出去散散步。”梁春堰道。 “大雨天,出去散步?”蒋宿一脸古怪地看着他,难以理解这种行为。 “雨声吵闹,却神奇地能够抚平心中烦闷,我打小就喜欢在雨天漫步。”梁春堰温声道。 蒋宿蹙着眉看着倾盆大雨,心道这雨砸在脸上都是疼的,这种天气出去散步,当真是脑子不好使。 但萧矜派给他的隐秘任务又不得懈怠,蒋宿就咬了咬牙说:“这么巧,我也喜欢雨天散步,我同你一起吧?” 梁春堰看着蒋宿的表情,此刻只想把一面镜子拍在蒋宿的脸上,让他好好看看自己说违心话时候的神色。 他道:“蒋兄还是留在屋中吧,雨天路滑,难免有危险。” “能有什么危险,还能一跤摔死我不成?”蒋宿笑哈哈地拍了拍梁春堰的肩胛骨,催促道:“走走走。” 梁春堰一脸无奈,只得撑着伞与他一同往外走。蒋宿边走边转头对陆书瑾道:“陆书瑾,你告诉萧哥那汤泉别泡太久,否则会晕眩的。” 陆书瑾捧着酒壶和杯子,愣愣地点头,目送二人出了枫林院。 瓢泼大雨再被狂风一卷,伞根本遮不住两个人,雨水拍了蒋宿一脸。 他呸呸了两声,用手把脸上的雨水抹去,同时裹紧了自己的衣裳,缩着脖子道:“虽说风亭山庄平日里风景就秀美,但你还真别说,这雨中的山庄也别有一番风味。” 伞遮不住两个人,雨水顺着梁春堰的肩头往下滴,他也冻得打哆嗦,“春潮带雨晚来急,这场雨一落,春日就不远了。” “真有才学。”蒋宿咬着牙关夸赞。 二人在雨中行了一段路,实在是冻得不行了,便进了藏书阁里避雨。 藏书阁统共三楼,其中大大小小的房间门不少,走廊空旷,没有下人看守。 他们往里面走了些,封闭的走廊总算没了风,蒋宿这才一边发着抖一边说道:“这书阁怎么连个人都没有。” 梁春堰收了伞,拧着被雨水打湿的袖子,“书籍本就不须人看守。” 蒋宿脱下外衣甩水,道:“这下怎么办,雨越下越大,如何回去?” 梁春堰没有回应,只听身后一声扑通,蒋宿惊讶地回头一看,就见梁春堰竟然双眼一闭倒在了地上。 “梁春堰!”他惊叫一声,赶忙跑过去查看,骤然发现他侧颈竟然扎着一根细长的银针,他伸手拔下来心中大惊,匆忙朝四周喊道:“是谁?!” 话音刚落下,就感觉脖子传来轻微痛感,他抬手一抹,又在自己脖子上拔下来一根银针。 紧接着强大的睡意袭来,蒋宿几乎没有什么反应的时间门,双眼一翻整个就往后栽倒,用仅剩的清醒把梁春堰当做肉垫,怕自己的头磕着地板。 意识全无。 【戌时一刻。】 叶芹打了个哈欠,影子在灯下轻晃。 秦兰兰听后便微微抬头,柔声问:“丫头是不是想睡觉了?” 叶芹点头,嘟囔一句,“哥哥怎么还没来寻我?” 秦兰兰道:“如此大的雨,约莫在什么地方被困住了,莫急。” 叶芹就道:“秦姨,我不急。” “若是瞌睡了,就去里屋的软椅上睡会儿,等你兄长来了再唤醒你。”秦兰兰说。 叶芹却摇摇头,然后又想到她看不见,就说:“没关系,我就在这里等他。” 秦兰兰不再说话,抬手摸了糕点放进嘴里,细嚼慢咽。 窗外雨声作乱,惊雷不断落下,一声细微的惊呼在这雷雨声里飘出。 叶芹没听到,秦兰兰却依靠着灵敏的耳朵听了个清楚,她脸色登时一变,对婢女道:“带这丫头去里屋的柜子里藏住。” 婢女动作很快,大步跨过来拽住叶芹的胳膊,将她拎起来,“姑娘请随我来!” 叶芹满脸迷惑,但被这两人骤变的神色给吓到,跟着婢女去了里屋,塞进了柜子中。 柜子里挂着衣物,她被塞到衣服里,埋住了身影,婢女蹲下来道:“不论发生任何事,姑娘都别出声。” 叶芹害怕地点点头,随后柜子被关上,视线蒙上一片黑暗。 很快,门就被大力推开,撞在墙上发出“砰”的巨响。 “轻些推门。”叶洵跨过地上血流不止的尸体,走到门口,收了伞。 “叶洵?”秦兰兰听到声音,发出疑惑的声音。 叶芹听到兄长的名字,当即心中一喜,下意识想要推开柜门出去,却透过中间门那条缝看到一柄泛着寒光的长剑直直飞来,正中那婢女的脖子,将细颈整个穿透。 叶芹吓得死死捂住嘴,眼看着婢女倒地身体抽搐两下,再也不动了,血流了一地。 叶洵眸光冷漠,转头看向身边的人,“谁准你出手的?” 那人皮肤黝黑,从左眼下方到耳垂处有一条狰狞的疤痕,带着一股心狠手辣的杀意,他轻蔑道:“反正都是要杀,早一刻晚一刻有什么区别?” 叶洵将伞随手挂在门边的架子上,抬步走到秦兰兰对面坐下,看着秦兰兰惊慌的表情道:“秦姨,最后再来跟你说两句话。” 秦兰兰看不见,但耳朵好使,知道自己的贴身婢女被杀之后,泪水滑落打湿了蒙在眼睛上的黑布,她道:“叶洵,我待你不薄,究竟是为何要这样做?” 叶洵长叹一口气,没有回答问题,而是说:“有些心里话,今日不说,日后是再也没机会了。” “我一直很感激当年你对我说的话,正因为你,我才坚定了如此的决心。”叶洵道:“你自己也说过,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好人,人人为利,人人为己,良心这种东西,越早磨灭就越好,如此日子也能稍稍过得舒心些。” “你这一生倒也辛苦,我曾有很长一段时间门颇为同情你,但是没办法,叶家要取你性命,我只得照办。”叶洵神色平静,语气没有起伏,不像是与人谈心,而是在陈述某件稀松平常的事,“等你死了,我想办法将这山庄买下来,尽量复原,日后你与你丈夫的魂魄说不定也会在此团聚。” 秦兰兰双手死死地握住,紧咬着牙道:“叶洵,你就甘愿做叶家的走狗?就算你泯灭良心,也不曾为你妹妹着想?你觉得她会想要一个作恶多端的兄长?” 叶洵道:“她不会知道。” “是吗?”秦兰兰冷冷一笑,“也罢,我这一生坎坷多折,丧夫无后,又被光明抛弃,死不足惧。我今日死劫难逃不做挣扎,只是我父亲得知我的死讯,必会与你叶家鱼死网破,届时你也别想全身而退,我便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叶家。” 叶洵沉默片刻,站起身,冲秦兰兰作揖行上一礼,继而道:“若秦姨当真能化作冤魂索命,找我便可。” “滚!”秦兰兰怒声。 叶洵转身离去,与那刀疤男对视一眼,而后摆了下手,拿着伞走出了屋子。 一道闪电劈开苍穹,天地在这一瞬间门被照亮,光映在叶洵的脸上。 随后震耳欲聋的雷声落下,叶洵呵出一口寒气,撑伞提灯,绕过地上的尸体朝下走去。 门被关上,秦兰兰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觉得一股狠厉的风自面前袭来,她本能地偏头躲避。 只听“铮——”一声刺耳的响声,一柄刀刃从窗子飞刺进来,正好撞上刀疤男掷出的刀,两刃相撞,原本能够取秦兰兰性命的刀刃被撞飞,在地上滑出老远,打着旋地滚到柜子旁。 “是谁!”刀疤男粗声吼道。 紧接着窗子炸裂,一个身着雪白劲装的面具男子破窗而入,弯柄短刀在他右手食指上打着转,而后被他反手握在掌中,只与刀疤男对视一眼,杀意便在空中猛烈相撞。 刀疤男意识到来人不简单,立即招手道:“杀了他!” 身后几个人一拥而上,速度飞快地冲向那戴面具的男子,刀疤男则直冲秦兰兰而去。 谁知那面具男当真如鬼魅一般,速度快到令人无法捕捉,分明是不一样的距离,但在刀疤男冲到桌前的一瞬间门,面具人就从斜方滑来,整个人半蹲在桌子上,将秦兰兰挡在身后,手中的弯刀横在面前,对准了刀疤男的脖子。 赤红的面具遮住来人的眉眼,只露出一张唇,勾着轻笑。 下一刻,利刃疾风般刺出,刀疤男只得撤身往后躲避。 他撑着桌沿一个利落的前翻,落在地上,后脚一蹬借力上前,出招狠辣地与刀疤男缠斗起来。 来人的意图不加掩饰,他从不离开秦兰兰周身,周围几人的轮番攻击都会被他化解,几次交手那面具人游刃有余,停下来时还时不时咳嗽两声。而刀疤男和另外几人反而负伤。 虽是如此,任务没有完成,他们也不能撤离。 几人在屋中打作一团,东西尽数摔碎,杂乱的声音不休。 秦兰兰害怕地往后挪动,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轻举妄动,正当屋中东西被砸得噼里啪啦时,她腹部忽而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一大口血涌上来,她没忍住吐在地上。 中毒了。 秦兰兰想起自己吃的糕点和茶,这个念头刚起,肺部就感到无比痛楚,窒息的感觉极为强烈,她张大嘴巴想要呼吸,却只能徒劳地发出嗬嗬声,在地上狼狈挣扎了几下,很快就再也不动了。 面具男听声回头,见秦兰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吐出的血染了一地,低低啧了一声,收了刀转身就要走。 却在此时听到里屋传来响声,所有人同时望去,只见一个姑娘从柜子里摔了出来,她动作很快地爬起来,捡了地上的弯刀就往打开窗子往外翻。 “还有一人!”有人惊叫道。 “杀了她。”刀疤男立即下令。 “不可!这是叶家嫡小姐!”其中有人拦了一手。 “管他嫡女还是嫡子,万不能让此女坏了大人大事!动手!”刀疤男指使道:“快去!” 那面具人却再次攻向刀疤男,动手没了顾及,刀刀毙命。 刀疤男与其缠斗片刻,感觉自己不敌,立即唤上后面的人顶上,自己撞门而出,去追那逃走的叶芹。 叶芹吓得浑身打哆嗦,翻出了窗户之后才发现外面竟是一片漆黑,几乎没有光亮,所有灯盏都被灭了。 寒雨兜头浇下,她不敢有任何的停留,哭着摸着墙壁快步往另一边的楼梯跑,不慎一脚踏空从楼上摔下去,幸而这楼梯是个只有四阶的短梯,她揉着疼痛的手肘,又继续往下跑,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弯刀。 叶洵自下了楼之后就撑着伞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将他的身影衬得冷漠孤寂。 没多久,就有人跑下来复命,“公子,秦兰兰已死。” 叶洵敛了敛眸,“将消息传出去。” “还有一事。”那人躬身道:“方才在屋中有一人阻拦我们杀秦兰兰,但戴着面具,不知其身份。” 叶洵皱起眉头。 “另外,有一女子躲在里屋的柜子当中,在秦兰兰死后她才跑出来,翻窗逃走,喻门主已去追杀。”他顿了顿,而后说:“但据门内兄弟说,那位好像是……你叶家的嫡女。” 叶洵的脸色在这一瞬彻底剧变,锐利的眸直往那人脸上刺去,惊怒道:“你说什么?!” 那人赶忙说:“但不知真假。” 叶洵一把甩了手中的伞往楼上去,却见屋内的地上满是尸体,猩红的血遍布,已无一个活人。房中两边的窗子一个是推开,正被风吹得不断拍打墙壁,另一个则碎裂。 他没找到人,却急得眼眶赤红,雨水顺着他的脸庞流下,显得人极为狼狈,他揪着身后那人的领子吼道:“去告诉所有人!不可动芹芹一根汗毛,否则我会让你们千机门死得一个都不剩!” 【戌时二刻。】 刺耳的铃声和警钟在风亭山庄不断回荡,夜幕大雨之下,一片混乱。 萧矜先是拿了衣裳和鞋子送给陆书瑾,站在门外等她换好之后,才自己回了房换上干净衣裳,将湿透的长发扎起,把枫林院所有房间门门都踹开,才发现竟无一人在其中。 季朔廷回屋换了身墨黑的利落劲装,一边将绸带往袖子上缠一边说:“风亭山庄固若堡垒,从外面攻入必不可能如此悄无声息,定是内部出了问题,我们分头行动,找到人便立刻带回来。” 萧矜拧了一把发上的水,应道:“好。” 二人简单说了几句话,便一同出了枫林院,分头而行。 陆书瑾撑着伞,跟着萧矜的步伐,在瓢泼的大雨中说道:“山庄这么大,许多地方的灯像是被故意破坏,我们这样寻找蒋宿他们,要找到何时?” 萧矜听出她话中的惊慌,抚了抚她的后背,用平稳的声音道:“我们先去一趟藏兵阁。” 陆书瑾紧靠着他,虽害怕但心里更多的是安心,颤声问:“秦庄主她……真的死了吗?” 萧矜沉着脸色,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掺杂其中,“官场斗争远比你想象中的要可怕,只要卷入其中,就随时可能遇害,防不胜防。” 黑夜之下,灯笼被破坏了不少,入眼几乎看不见什么光明。 陆书瑾听到这话,多半猜到秦兰兰的结局,虽是今日才刚相识的人,但她心中还是涌起一股巨大的悲怆来,同时伴随着的还有深深的无可奈何。 这善恶交织的世间门,光明与黑暗总是并存的。 太多事情,太多情绪,到最后只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萧矜带着陆书瑾找到了藏兵阁。这次上山本是来查看后山的地形和泡汤泉放松的,并没有带武器,也没有随从来。 藏兵阁平日里都上着锁,但事情紧急,萧矜也管不得那么多,径直砸碎了窗子翻进去,落地之后反手将陆书瑾也抱了进来,他吹起火折子,点亮了墙壁上的灯。 里头摆放着一排排的高架,架子上则是各种各样的兵器,皆已开刃,锋利无比。 他在其中巡视一圈,拿了一柄匕首别在后腰,又取下一柄长弓,将箭篓背上,最后挑了个包着鞘的短刀递给陆书瑾,“拿着防身。” 陆书瑾神色恍惚地接下短刀,抿着唇一言不发。 萧矜看了她一会儿,忽而俯身,温暖的手掌扶住她的头,让她抬起头来对自己对视,“陆书瑾,看着我。” 陆书瑾的眼睛里满藏惊慌,突如其来的杀戮和危险让她惧怕,秦兰兰的死又让她悲伤,官场斗争瞬息万变,尔虞我诈。 秦兰兰与她有着相同的想法,但她却落得个丈夫远死他乡,自己瞎了双眼,只能在这山庄之中听着檐下不断相撞的骨铃孤寂度日,最后也没能幸免于难,被人杀害。 她就是陆书瑾的前车之鉴。 萧矜看着她的眼睛,将她眼底的恐惧看得分明,他的眸光变得柔和,声音轻缓道:“秦姨的死,对于我们来说都是一件悲痛的事,也正因如此,我们才更应该坚定往前走的信念,为了不让那些害死她的人逍遥法外,去害更多的人。” “或许也不必说得那么高尚,我们也算是自保。只有我们变得强大,战胜他们,铲除他们,方能保全自己。” 他在陆书瑾的耳廓上用柔软的指腹轻轻揉着,想缓解抚慰陆书瑾慌乱的情绪,“你别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萧矜的语言,动作,眼神仿佛能在无形之中传递莫大的力量,竟真的让陆书瑾慢慢平静下来,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她一手握着短刀,一手主动去牵了萧矜的手。 而后被他反手握在掌中,牵着她往外走。 风亭山庄的钟声一直在响,所有下人和护卫在其中乱窜,将秦兰兰已经死去的消息传遍山庄,混乱不堪。 萧矜一手撑伞,一手牵着陆书瑾,前往秦兰兰所住的楼宇。 但刚走到一半,他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哨声,刺破纷乱的铃声和钟响,传到萧矜的耳朵里。 他当即停下脚步偏头,仔细去听,很快第二声哨响又传来。 “这声音不对,走,咱们去看看。”萧矜道。 风亭山庄只有铃声和钟声,没有哨声。 【戌时二刻】 寒冷的雨水浇透了叶芹的衣裳,雪白的大氅变得无比沉甸,跑起来颇为费力。 寒风呼啸,周围寂静无人。目睹秦兰兰的死亡对她的冲击力无比巨大,她甚至吓得双腿发软,但仍不敢停下,奋力地往前跑,“救命!” 一张口,嘴里就灌满了雨水,叶芹猛烈地咳起来,把嘴巴闭紧。 虽然那刀疤男被拦了一会儿,但他速度快,且叶芹雪白的衣裳在夜色之中是相当显眼的,他往前猛追了一段路,果然在大雨之中看到奋力往前跑的叶芹。 他从怀中摸出哨子,吸一口气而后吹响,尖锐的哨子声传得极远,千机门内的人听到声音,迅速往哨声来靠拢。 刀疤男飞快上前,喊道:“别跑了!站着乖乖受死,我的刀锋利得很,不会让你痛的!” 叶芹强撑着跑了这么长一段路,结果还是被追上,吓得大声哭喊起来,眼泪与雨水混在一起,她不断地用湿透的衣袖去擦,擦不干净。 先前在暗色中跑那么长时间门都没事,结果跑到一盏灯下,叶芹反而脚下一绊,猛地摔倒在地上,手上的弯刀滑出去,不见了踪影。 她忍着痛又爬起来,但腿上不知磕到了什么地方,刚走两步实在是撑不住痛楚,又摔在地上,黑夜压下来,压塌了她的脊背。 叶芹大哭,“哥哥,哥哥!” 刀疤男见她摔得爬不起来,这才松一口气,抽出刀刃,缓步走上前。 夜色中走出来一个人,撑着伞,停在叶芹前方的不远处。 刀疤男立即停下,凶狠地瞪着那人道:“又来一个送死的?” 他弯腰捡起那柄从叶芹手中甩出来的弯刀,垂着眸,在微弱的光下看着哭嚎的叶芹。 “喂!老子跟你说话!找死是不是?”开始有人从四面八方跳出来,往刀疤男身边聚集。 那人充耳不闻,蹲下来将伞柄支在叶芹的头上,自己置身在雨中,不过片刻,雨水就淋透了他的发,浸湿黑色的劲装。 “喻诚,千机门门主,被培养出来专门杀人越货的鬣狗,效忠于丞相聂敖。”他缓声道。 “你是何人?!”喻诚见那人知道自己的底细,不禁正色起来,但夜色朦胧,他看不见对面人的脸,也分辨不出身份。 “可以告诉你,毕竟你今日是要死的。”那人往前走,走到灯下时,一张俊俏的脸便露了出来,自报家门:“季家嫡长子,季朔廷。” “噢,季家人。”喻诚冷冷地勾着唇角笑,“此事与你无关,速速让开。” 季朔廷将手中弯刀一转,反手握住刀柄,眸中杀意尽现,身形一晃,疾速来到喻诚的面前,弯刀高举,自上而下刺他的天灵盖! 喻诚大惊,忙抬手去挡,刀刃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一股巨大的力量自上压来,喻诚险些没顶住被压弯了膝盖。 他用力一掀,往后退好些步,指着季朔廷身后的叶芹下令道:“上!杀了那个女娃!” 身后人一拥而上,同时奔着命令而去,季朔廷却佁然不动地挡在叶芹面前,摆出一个随时能够出招的架势,如潜伏在夜中的野兽,安静而凶狠。 【戌时二刻】 蒋宿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大喇喇地躺在地上,他冻得打了个哆嗦坐起来。 很快他就想起来是有人袭击了他,然后就晕在了此处。 他摸着脖子,赶忙往周围看去,却没看到梁春堰的身影,心说这梁春堰莫不是先醒了之后就走了,把他自己丢在了这里? 蒋宿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抬步往外走。 雨还没停,照这架势也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雷声在苍穹里滚着,令人心惊。 他刚走到柱子边,就听到一声惊呼声:“救命——” 转头看去,就见一个婢女在雨中狂奔,随后有一人飞扑而来将婢女按倒在地,手起刀落从后脖子扎进去,抽出满是血的利刃时,婢女就没了动静。 蒋宿惊呆,当场傻眼。 而后那杀人者一抬头,就看到了蒋宿。 “我日!”蒋宿大骂一声,这会儿反应过来了,猛地转头往藏书阁的楼上跑去,那人紧跟着冲进来追他。 藏书阁的二楼有大大小小许多房间门,夜间门无人造访,房中漆黑无比。 “还是死了?你怎么办的事?”一声抱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中响起。 “毒死的。”另一人咳嗽了两声,而后回道:“不是叶家动的手。” “这秦大学士的独女,怎么那么遭人惦记?”先前说话那人叹一口气,“也罢,没保住就没保住吧,反正这也不在咱们的任务之内,不过你那边进展如何了?” “好着呢,绝不会被人发现。”咳嗽的人说道。 “你怎么回事,总咳什么?害得我以为你每次都在暗示我什么事。” “冻凉了。” “怎么还能冻凉啊?” 这句话刚一落下,一串慌乱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很快就停在门口,继而门被推开,有个人飞快地钻进来在动作如此着急的情况下,还能轻轻关上门。 房中安静无比,只剩下来人刻意压制的急急喘声。 蒋宿都快吓死了,他这辈子都没跑那么快过,刚才还滑了一跤,差点把门牙给摔掉。 他害怕自己的呼吸声太大被外头那个杀手听见,就努力压低呼吸声。 外面果然又响起脚步,似乎是在寻找他。蒋宿绷紧了身体,一动不敢动,耳朵贴着门框仔细听。 脚步声在门外晃了两圈,很快就走远,直至听不见。 蒋宿大松一口气,整个身子都吓软了,跟面条似的站都站不住,等了一会儿后那杀手没有去而复返,便掏出了怀中的火折子,鼓着腮帮子呼呼吹了两下,将火苗吹起来。 绝对的黑暗之中,但凡有一点光亮,扩散出去的光线就能将周围都照亮。 光芒亮起的瞬间门,两个人出现在视线之中。 一个人坐在桌边,一个人盘腿坐在一旁的书柜上。 蒋宿都没看清楚两人的面目,直接就吓了个魂飞魄散,惨叫一声:“啊——!” 只见坐在桌边的人穿着白衣,然而那衣服上却溅满了血色,如开在雪中的赤红花朵,微弱的火光描绘出他过分精致的眉眼,正动作缓慢地擦拭着全是血的弯刀。 他说:“在地上睡了一夜,就冻凉了。” 蒋宿掩不住震惊,打着颤道:“梁春堰?!” 面前这个浑身染血,慢条斯理擦拭弯刀的人,正是那文文弱弱,性子温和的梁春堰。 另一人笑了一声,“你睡地上作何?” “被打晕的。”梁春堰冷酷回道:“被萧矜。” “哦,他啊。”那人说:“那小子是有几分本事的。” 蒋宿瞪圆了眼睛,将手中的火折子一抬,勉强看清楚了那人的样貌,“吴、吴、吴……” 他“吴”了半天,“吴”不出下文。 “吴成运。”吴成运看不下去,主动报上自己的名字。 “你们二人怎么会在这里?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蒋宿还不算傻的,知道这两人黑灯瞎火地猫在这里,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况且梁春堰身上的绝对是血,他都能闻到那股浓郁的血腥味。 只是还没等到有人给他回答,离去的杀手被他的惊叫声又引回来,急骤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飞快靠近,紧接着蒋宿就感到一股大力从他背后踹来,导致他整个人不受抑制地往前飞去。 梁春堰用脚往桌子上一抵,凳子和桌子都朝着两边推开,蒋宿就径直摔在当间门的地上,闷哼一声,火折子仍捏在手中。 门被踹开,寒风涌入,还不等门口的杀手跳进来,梁春堰抬手一甩,弯刀瞬间门刺入杀手的脖子,杀手捂着脖子后退两步,血喷涌而出,摔倒在地,很快没了动静。 蒋宿回头看了一眼,吓得抱着头在地上装死,也不起来了。 “这个人我知道,是萧矜身边的小狗腿子,你要想杀了也行,就是萧矜那边会不好处理。”吴成运站起身,看了在地上装死的蒋宿一眼,说道:“总之你是暗线,别被人发现了身份。” 他伸了个懒腰,抬步离开。 “起来。”梁春堰说道。 蒋宿悄悄看他一眼,从地上爬起来,哭着道:“我、我绝对不会把今日的事说出去的!你别杀我!” “闭嘴。”梁春堰终于能够在蒋宿的聒噪下说出这两个字了,冷酷地威胁,“再吵就把你舌头割了。” 蒋宿立马闭上嘴。 梁春堰开始解外袍,“脱衣服。” “什么?!”蒋宿下意识抱紧自己的身体,“我、我……士可杀不可辱!” 梁春堰像看个蠢货一样看他一眼,将染血的外衣脱下扔在地上,吹起火折子扔在上面,才对他道:“把你的外衣给我。” 蒋宿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抬手将外袍给脱下来递给梁春堰。 梁春堰比他高,肩宽手臂也比他长,外袍套在他身上显得小了不少,他慢慢扣好盘扣,一些动作都不徐不疾,恍若还是那个文弱书生的样子。 他穿好之后冷漠地看蒋宿一眼,说道:“若是你敢说出去,我就把你蒋家上下杀尽,连只狗都不放过。” 蒋宿想说我家没狗,但又不敢,连忙捣蒜般点头。 “走吧,回去。”梁春堰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伞,一转头,又变成那个笑容温和的书生,喊着蒋宿下了楼。 二人又共撑一把伞,跟出来的时候一样。不过不同的是,出来时蒋宿挂在梁春堰的身上,与他十分哥俩好,现在蒋宿却尽力往外躲,与他拉开距离,面上满是愁苦。 怎么就让他发现了这个事儿呢?!也太倒霉了,他还不如不来这破藏书阁! 这梁春堰也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平日里装得可真像! 萧哥简直看走了眼! 没一会儿他半个身子就被雨水淋湿,走着走着也落后半步,宁愿淋雨也不想再与这个人走一处。 走了约莫半刻钟,梁春堰突然停下了,“前面有人。” 蒋宿听闻才猛地抬起头,就见前面微弱的灯下正有人在打斗。 同一时间门,萧矜与陆书瑾二人从另一头来到此处,他先是看了一眼面前与季朔廷缠斗的人,又看了到站在另一处的蒋宿,便扬声喊:“蒋宿!” 蒋宿眼睛猛地一亮,立马就冲进雨里,奋力迈动双腿像窜天的炮竹似的,朝萧矜奔来,泪眼蒙眬,“萧哥!” 身后的梁春堰咳了两声,慢步跟上去。 萧矜只分给了蒋宿一眼就收回视线,他沉着神色将伞递给陆书瑾,“拿着。” 她接下,高高举起,雨水被风卷进来,落在她的脸上,冰凉滑入脖颈,她也佁然不动。 萧矜弯弓搭箭,闭上一只眼睛瞄准,双臂崩得紧紧的,乍然一松手,只听“嗖”的一声,羽箭如闪电一般离弦而出,直直射中其中一人的心口。 他再搭箭,拉弓的动作利落而迅速,瞄准也没用多久,一放箭则必不会落空。 季朔廷被多人围在其中,那些人得到的命令只是杀趴在地上的叶芹,却被他拦着不能往前一步,地上横着的尸体越来越多,血水积成水涡,空中蔓延着雨水也冲刷不去的血腥味。 季朔廷的招数极为干脆,多的动作没有,一出手便是直奔脖子心口等致命之地,狠厉而疾速,稍微大意一点,脖子就会被割开。 陆书瑾将这样的季朔廷的杀招看在眼里,越发觉得此人的深不可测。他鲜少有这般狠辣的时候,平日里不管做什么都是带着笑意的,有着仿佛什么事都不能入眼的吊儿郎当,却不承想一朝对上正经事,竟然也如此靠得住。 喻诚左肋和腹部各中一刀,地上死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一柄精弓架在旁边,他明白如此下去只怕他也难逃一死,只好放弃杀叶家嫡女的想法,转身狼狈遁逃。 门主一走,其他人尚活着的人也跟着陆续撤离,很快周围就只剩下几个人。 萧矜放下弓,皱紧眉头,眸中沉着深邃的色,对那些人逃走一事很是不满,但此刻不知那人什么身份,带了多少人在山庄,绝不能冒然去追。 陆书瑾也沉默不语,蒋宿来了之后就站在旁边,也不敢吱声,身后就跟着阴险小人梁春堰。 季朔廷将手中满是血的弯刀扔下,几步走到伞边蹲下来,把伞拿起,几人这才看到伞下面露出那一片白白的,原来是一个人。 叶芹还在小声哭泣,季朔廷低头问她,“哪里痛?” “腿……”她哽咽回道。 季朔廷将帽兜盖在她头上遮住她的脸,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拉起来挂在自己肩头,继而手往她腿窝一抄,在其他四人的注视下,单手将她抱了起来,另一只手撑着伞站起来。 叶芹就顺势抱住了他的脖子,将头埋在他的颈窝,小声哭着,“秦姨,真的是被哥哥命人杀的吗?” 季朔廷感觉快要冻僵的脖子流进了滚烫的泪,站着沉默。 他面容极其冷峻,如霜打一般充满寒意,只是微微偏头,吐出两个字,“不是。” 第 68 章 没人会知道门窗关上之后…… 一场突然而至的大雨,搅乱了避世的风亭山庄。 秦兰兰的死,让山庄的灯火彻夜长明。 回去的路上,萧矜和陆书瑾走在前头,他一手执弓一手撑伞,伞面倾斜着,让陆书瑾与自己靠近点。蒋宿与梁春堰走在中间位置,蒋宿的脚步紧紧跟着萧矜,甚至几次企图从后面挤到伞下,都被萧矜给撵了出来。 这时候梁春堰对他扬起一个苍白的笑容,道:“蒋兄,来我伞下吧。” 活脱脱像是一个见到如此血腥场面被吓得六神无主的胆小之人。 装,真能装! 蒋宿在心中暗骂。 若是在以前,蒋宿指定夸一声好兄弟真贴心,然后钻到他的伞下跟他黏在一起,但如今已经知道梁春堰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阴阳人,实在不敢再像从前那样放肆。 他刚想摆手拒绝,就看到梁春堰正对着他微笑。 “若是你敢说出去,我就把你蒋家上下杀尽,连只狗都不放过。” 这句话又在耳边响起。 蒋宿轻咳两声,笑着钻到他伞下,客气道:“我是怕伞不够大,挤不下你我二人。” “无妨。”梁春堰还是那个温和的书生,体贴细心地将伞面倾斜,将大半的伞都分给蒋宿。 他向来如此,伪装起来是挑不出错处的。 蒋宿没再说话。 心道此事必须要与萧哥说,谁知道梁春堰伪装成这副文弱模样混在他们身边是什么目的。 但是顾及他蒋家上下那么多人口,蒋宿还是决定小心翼翼地,侧面地,隐晦地将消息递给萧矜。 季朔廷仍一手撑伞一手抱着叶芹走在最后。 叶芹身上的衣衫和大氅都被雨水浸透,一直往下滴着水,雪白的大氅也染满污泥,她戴着大大的帽兜蜷缩在季朔廷的肩头,双臂抱得很紧,一动不动,像是因为过度惊吓陷入了昏迷。 季朔廷此举与先前对待叶芹完全判若两人,等同说是亲手打破了自己的伪装,陆书瑾实在是太好奇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如此想着,陆书瑾忍不住回头,想去看一眼走在最后的季朔廷,然而刚扭头,却听到萧矜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别回头。” 陆书瑾于是立马就停住想要回头的动作,抬头去看萧矜,用眼神询问他。 萧矜的声音低沉,“别看他。” 陆书瑾很是疑惑,“你怎么知道我在好奇什么。” 萧矜笑了一下:“你从方才开始眼睛就一直转,总想着回头张望,前面几次忍住了,这次瞧着像是忍不住,所以我才出口提醒。” “那么,这事是不能够问了?” “日后我再跟你说。”萧矜道:“总之现在不要回头看他。” 陆书瑾便先将这事搁下,不再追问,停了一会儿才开口,“不过你有注意到吗?梁春堰身上穿的,是蒋宿的衣裳。” 萧矜惊讶地挑了挑眉毛,“还真没有,你如何知道?” 陆书瑾道:“梁春堰今日出门所穿是白衣,回来的时候却穿着青色外衣,虽然先前我并没注意到蒋宿身上所穿是什么衣袍,但他方才来时却是没穿外袍的。除此之外,我发现梁春堰身上的衣袍袖子短了一截,所以就断定那就是蒋宿的衣裳。” 萧矜道:“你观察得倒是仔细,想来是梁春堰脏了外衣,所以蒋宿才借给他的吧。” 陆书瑾对这个猜测不置可否,接着又道:“关于秦庄主的死,你有什么想法吗?” 萧矜道:“现在尚不知具体情况,我只能想到害死秦姨的人,极有可能出于风亭山庄内部,不是我们这些外来人,就是山庄之内的人。千机门是聂相培养的暗门,叶家与聂相共事,基本可以认定是叶家害了秦姨,是叶洵动的手。” “那为何那些人要追杀叶芹?”陆书瑾提出疑问。 萧矜沉着面色,过了片刻才说:“只有一种可能,秦姨死的时候,叶芹在场,她看到了杀死秦姨的凶手,所以要被灭口,却没想到叶芹这一路逃出来,撞上了季朔廷。” 这猜测基本与陆书瑾所想一致。 叶芹在逃亡的途中撞上了季朔廷,而后她和萧矜,外加蒋宿与梁春堰四人同时出现在这里,那么再对叶芹灭口一事就完全没有意义了,所以那个千机门门主带着剩下的手下遁逃。 那么事情就明了了,叶家伙同聂相杀秦兰兰,却被叶芹撞破。 只是陆书瑾想不明白,那人为何要追杀叶芹,再怎么说叶芹也是叶家嫡女,叶洵的妹妹,难道这会是叶洵的授意? 但雨下得如此大,所有情况他们都不清楚,找到了人只能先回枫林院,等候消息。 几人回到枫林院时,皆是一身狼狈。 萧矜和陆书瑾尚好一些,蒋宿和梁春堰半个身子都淋湿,而季朔廷和叶芹最为惨,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的,在冰冷的雨水和寒风之中泡了一路。 风亭山庄乱作一团,枫林院已经没有下人再跟着伺候。将所有灯都点亮之后,萧矜与蒋宿帮忙烧了热水抬来浴桶,先让叶芹泡进去暖暖身子。 门一关上,陆书瑾就守在门外,季朔廷去了汤泉,蒋宿和梁春堰则回自己房换衣裳去。 萧矜拿了一件狐裘大氅来,抬手披在陆书瑾的肩上,对她轻声道:“等她换好衣裳,你就进去问问当时的情况,若是她反应大就不问了。” 只有他知道陆书瑾是个姑娘,所以由陆书瑾进去与叶芹交流再合适不过了,而叶洵此时又不知人在何处。 萧矜沉默了会儿,说道:“秦姨的死,我先前并没有怀疑到叶洵的头上。” “为何?” “因为在我们这些人之中,只有他与秦姨最为亲近。”萧矜说道:“而且当年,是叶洵将我和季朔廷带来的风亭山庄。” “他年长我们两岁,十岁那年他带我们来到这里,将此地称为‘人间仙境’。” 萧矜说完这句话,就转身走了,陆书瑾一个人站在檐下抬头望着瓢泼大雨,电闪雷鸣。 叶芹泡了许久,陆书瑾怕水温凉了,就敲着门在外面提醒她。 很快她便穿好了衣裳,打开门。 叶芹的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狠狠哭过一阵,眸子还是水汪汪的,但已经不再落泪。 陆书瑾看得心疼,叹了一口气进了房,反手将门关上,将她拉到软椅旁边坐下,伸手往她额头上探了探。 经过一阵热水的浸泡,叶芹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方才带回来的时候她几乎被冻僵,脸上手上一点温度都没有。现在倒是脸蛋红红的,好歹有了几丝活人的气息。 陆书瑾道:“还害怕吗?” 叶芹摇摇头,又点点头。 “今日状况突然,实在是太过危险,你应该吸取教训,日后万不可在入夜之后独自一个人乱跑。方才是你得了天大的幸运,能够遇上季少爷,若是没遇到他,你现在该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陆书瑾并非存心吓唬她,叶芹现在还能活着坐在这里,完全是她的幸运。 风亭山庄那么大,两个人在其中乱转,相遇的机会能有几何? 季朔廷出现得及时,才能将叶芹救下。 叶芹自己也吓得不轻,连忙点头。 “那些人为何要追杀你?”陆书瑾放轻了声音,试探着问道。 叶芹的脸色猛地一变,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浑身都颤抖起来,瞪圆了眼睛道:“我、我去找哥哥……但是他们,他们……” 陆书瑾握住她的手,掌心与她相贴,给她温柔的安慰,说道:“别害怕,已经过去了,你若是不想说,那我便不问,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 叶芹是个很好哄的人,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胆小,她只慌乱了一会儿,就很快在陆书瑾的安慰之下缓和了情绪,且像是很想将自己看到的事情说给她,努力组织了语言道:“我醒来的时候没见到哥哥,便出去找,就有人带我去了秦姨那里。我在那里坐了许久,直到天黑下雨,哥哥也没来。” “嗯,然后呢?慢慢说。”陆书瑾给她鼓励。 “然后秦姨突然让我躲起来,把我塞进了柜子里,我就看到哥哥进来,他与秦姨说话。”叶芹的眼眸之中布满惊慌,手指止不住地颤抖,却仍是道:“说了什么我没听见,但他离开之后,他身后的人便拿了刀对秦姨动手,但是有一个人阻拦了他们。” “阻拦他们是何意?”陆书瑾问。 “他们要杀秦姨,那个人不让杀,跟他们打在一起,砸了很多东西。” 陆书瑾沉思,一时不知道这个出面阻拦的人究竟是本来就负责保护秦兰兰的暗卫,还是第三方人。 可若是秦兰兰真的有暗卫,又为何只有一人? “他阻拦了,但没成功,是吗?”陆书瑾追问,“秦庄主还是被他们杀了。” 叶芹顿了顿,却慢慢摇头,说道:“秦姨,不是被杀的,那些人没碰到她,但她突然倒在地上,吐了很多血,然后就……就死了。” 她说着,又抹起眼泪来,低声哭泣。 “什么?”这话入了陆书瑾的耳朵,却让她猛然震惊,盯着叶芹问道:“你看清楚了吗?秦庄主当真是吐血而亡?” 叶芹用手背摸了一把眼泪,然后点头,“我就藏在柜子里,看得很清楚。” 叶芹绝没有说谎,否则她完全可以隐瞒看见了叶洵一事,但依她所描述的,秦兰兰压根不是死于叶家之手,她是被毒死的。 叶洵若是下了毒,根本没有必要再派人去杀她。 杀害秦兰兰的,另有其人。 “后来我太害怕了,不小心从柜子里摔了出来,才翻窗逃跑。”叶芹说:“再然后就遇到了朔廷哥哥。” 之后的事,陆书瑾就目睹了。 叶芹见她久久不说话,胆怯的眼神投向她,嗫嚅道:“是……是哥哥杀的秦姨吗?” 陆书瑾摸了摸她的头,“不是你哥哥杀的,但……” 但叶洵的确也是要动手的,若不是秦兰兰被毒死,恐怕也会葬身于叶洵之手。 可将这告诉叶芹又有什么意义?叶芹的生命里,只有一个兄长,她甚至都没提起过父亲以及其他兄弟姐妹,整个偌大的叶家里,唯有叶洵对她来说是亲人。 陆书瑾一时说不出话来,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安抚了叶芹两句,让她不要想太多,这一遭淋雨受寒,又惊吓至此,必定会大病一场,倒不如早些休息,等雨停了就赶紧下山去。 待叶芹躺上床之后,陆书瑾出了门就直奔萧矜的房中。 萧矜不在房中,而是在膳房熬煮姜汤。 见陆书瑾着急忙慌的样子,问道:“怎么了?叶芹出什么事了?” 陆书瑾反手关上膳房的门,凑到萧矜的面前,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萧矜极为配合地弯下腰,将耳朵贴过去,就听她道:“据叶芹所说,秦庄主并非被杀,而是被毒死的,我认为凶手另有其人。” 萧矜眉头一拧,脸色变得凝重,“当真?” 陆书瑾点头,将叶芹的话一字不差地重复给他听,萧矜一听便知秦兰兰是被毒死。 他拉着陆书瑾在一旁的矮板凳上坐下,倒是没先发表自己的想法,看着她问:“你有什么想说的?” 陆书瑾道:“我仔细想了想,若人不是叶家杀的,那么先将山庄内的人排除在外,就只剩下我们这些后来上山的人,除却你我,季朔廷,蒋宿,还有你兄长,那么剩下的人都有嫌疑。” 萧矜一听,她竟然也将梁春堰算在嫌疑里,顿时露出个轻浅的笑来。 陆书瑾顿了下,“你笑什么?我说错了?” 萧矜摇头,“不错,同二哥一起上山的有何湛与方晋,还余下一个梁春堰,此三人若是没有嫌疑,那么害死秦姨的人就是山庄之人。” 陆书瑾想了想,眸光轻动,透着一股子算计来:“我有一个简单的方法,可试他们一试。” 夜半子时,雨势仍旧磅礴,这场春雨在此夜成了灾难。 喻诚的伤不断往外流血,他用手死死捂住,咬牙强撑,来到墙边被废弃多年的空屋,推门而入。 房中的桌上亮着一盏灯,叶洵正坐在里面,房中有一股潮湿而腐朽的味道,有些难闻。 他浑身的雨水将整个屋子踩得泥泞不堪,那身黑色的大氅也显得不再华贵,杂乱的碎发被他一把往后撩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叶洵的面容冷清,没什么表情的时候,带着股寒意。 喻诚瞧不起叶家,更瞧不起这个嫡子,他将刀“咣当”一声扔到桌上,轻嗤一声,骂道:“娘的,老子在外面累得要死要活,差点连命都没了,你竟坐在这里坐享其成?” 叶洵抬眸,仿佛没看到他凶蛮的怒意,只平静问道:“秦兰兰死了?” “死了,被毒死的。”喻诚道:“有个不怕死的出来阻挠,幸好有人给那娘们投了毒,否则还真不好交差。” 叶洵早就已经知道秦兰兰死,且还是被毒死的,对此并没有感到惊讶,却还是明知故问:“既然她死了,你又为何现在才回来,遇到什么难事了?” “这倒要问你!”喻诚想到此,便大动肝火,怒不可遏地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们叶家都是些什么杂种?办事办得一塌糊涂,你自己执意要与秦兰兰聊两句话也就罢了,上山来办事竟然还带着你那个脑子被撞坏的妹妹,你知不知道她躲在那个房间的柜子里,看到了一切!” 叶洵眉宇轻动,没有应声。 “我没追上她,被季家嫡子给救了。”喻诚脱了衣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狰狞的伤口,咬着牙满心恨意,恨不得立即将叶芹和季朔廷那些人千刀万剐,满脸怨毒。 “你既知道是我妹妹,为何还要追她?”叶洵问。 他的声音里没有什么情绪,乍一听就像是带着不敢质问的软弱。 喻诚冷哼一声,“眼下京城风云暗动,正是无比关键的时候,我家主子说了,任何一步计划都不得有半分差池,莫说是你妹妹,就算是你打乱了计划,老子照样手起刀落,下手无误。任何人都不能破坏我主子的计划。” 喻诚常年在京城办事,为主子杀人,向来干净利落,尚书嫡子他都能杀得,更何况是个小小叶家之女。 只要是为了主人的大计,即便偿命也并不畏惧,他只想保证任何交由他手上的任务万无一失。 他龇着一口利牙,看起来像极了凶残嗜血的野兽,但实际上却是一只忠诚的狗。 叶洵说:“的确,我这个妹妹小时候摔坏了脑子,蠢笨不堪,没想到她竟然偷偷跑出来,是我的疏忽。” 见他说的话似低头如软,喻诚越发看不上软骨头的叶洵,冷冷嗤笑一声,说道:“现如今不是你一句我的疏忽就能了事,你那妹妹定然已经将我们杀秦兰兰一事说出去,你想好如何应对了吗?” “我会解决这个问题。”叶洵站起身,黑色的大氅随即散开,这时候喻诚才发现他身后一直放着一柄黑色的合鞘长剑。 他将剑拿起,抽出剑鞘,泛着森冷寒光的剑刃在烛灯下尽显,锋利无比。 喻诚面色一变,立即警觉地要去拿桌上的弯刀,却猛地发现自己四肢不知何时变得酸软无力,竟连刀都有些拿不动。 “你!”他很快反应过来,忙用湿透的衣袖捂住口鼻,死死地瞪着叶洵,“你竟敢要对我动手。” “我不是说我会解决问题吗?”叶洵的剑完全出鞘,上头没沾一滴血,干干净净,被烛光一朝反射的光芒刺进喻诚的眸中,他下意识一闭。 下一刻,剧烈的疼痛就从眼中爆发,他一双眼珠像是炸裂一般,温热的血奔腾流下,他发出刺耳的惨叫:“啊——” 喻诚整个人往后翻倒,狼狈地摔到泥中,用酸软的手臂奋力向后挪动,急急道:“我效忠于丞相,你一个小小叶家嫡子,竟然敢对我出手!若是我死了,你如何交差?!” 叶洵疑惑道:“萧矜,季朔廷都在山庄,何以你死了就怪到我的头上?” “来人,来人!”他高声嘶喊着,呼唤门外的弟兄。 “你心狠手辣,办事果敢而利落,的确是一条好狗,想必也帮聂相做了不少脏事。本来我们临时共事,井水不犯河水,你如何看不起叶家我也并不计较,只有一点。”叶洵冷冷地看着双眼被一刀割破,满脸鲜血不停嚎叫的喻诚,轻声说道: “你不该动芹芹。” 闪电在一瞬间照亮天地,将叶洵的脸镀上一层寒霜般的银光。 “来人——”这一声扯破嗓子的嘶喊被突降的雷声给掩盖,下一刻,声音戛然而止。 喻诚被齐颈斩断头颅,血瞬间喷溅而出,浑圆的头颅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下时那张狰狞而扭曲的脸面朝着叶洵。 “果然锋利。”叶洵看了一眼长剑说道。 废宅的房门打开,叶洵一边擦拭着手上的血一边往外走,门口已是横尸满地,入眼皆是粘稠的血液,连雨水冲刷不尽。 一人半跪他面前,低头道:“少爷,全部清理干净。” 叶洵随意道:“随便找一地儿埋了吧。” 回到枫林院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叶洵去汤泉泡了泡,才让冻僵的身子恢复知觉,也洗去了身上的血腥味,换上身干净的衣裳才回房。 叶芹睡着了,蜷缩着身体,在床榻上缩成小小一团。 叶洵轻手轻脚走到床边,低眸看着睡梦中的叶芹,用手背在她脸上贴了贴,温度果然烫人。 她是一定会生病的,叶洵知道。 叶洵打了温水来,慢慢给叶芹擦了擦脸,又擦了擦手,叶芹就醒了。 “哥哥……”叶芹一开口,眼泪就流了下来。 叶洵以前就觉得奇怪,为何叶芹的眼睛里的泪水总是流不尽,他用指腹擦了擦,低低问道:“芹芹是不是又不听话,我说了让你老老实实呆在房中,为何又跑出去?” “你不在,我想去找你。”叶芹费力地从床上坐起来,抬手就要去抱叶洵的脖子。 但叶洵却用手挡了一下,“我跟你说过什么?” 叶芹委屈地撇撇嘴,哽咽道:“任何时候都要听哥哥的话。” 叶洵道:“为何没有做到?” “我知道错了。”叶芹低下头,呐呐认错,“对不起,哥哥。” 叶洵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像是打定主意要叶芹反省,直到她慢慢停了哭泣,才抬手将她抱在怀中,叶芹立即又去抱他的脖子。 叶芹平日里并不与他那么亲密,叶洵也鲜少会这样抱她,只是她今日受到太大的惊吓,需要这样的安抚。 “秦姨不是哥哥杀的,对吗?”叶芹低声问:“朔廷哥哥说不是你杀的。” “嗯,不是我。”叶洵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像母亲在他幼年时安抚他那样,“哥哥是好人。” 这场灾难一般的大雨,终于在天快要亮时才停歇,空中弥漫起潮湿的雾气,将整个风亭山庄笼罩。 所有人皆是一夜未眠,只有蒋宿一个人睡得香,等他起来的时候,就看见萧矜陆书瑾与季朔廷三人聚集在正堂之中,头对着头不知道在商量什么。 蒋宿警戒地朝四周看了看,见没有梁春堰的身影,便也进了正堂,挤在萧矜身边坐下。 “萧哥,你们在干什么?”蒋宿问。 萧矜道:“别说话。” 只见萧矜和季朔廷二人皆盯着陆书瑾,而陆书瑾闭目沉思,过了片刻后,她提笔圈住了纸上的一个名字,“是他。” 蒋宿伸长了脖子望去,看见被圈住的名字是何湛。 蒋宿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他并不知道,陆书瑾三人为此事一夜未睡。 昨日事发突然,又雷雨不断,枫林院的人全部出门,无一人留下,而青竹苑却没有一个人出门。 一是青竹苑的位置偏后,并没有听到铃声,只隐约听到钟声,萧衡等人并不常来山庄,不知山庄的钟声意味着什么,且因雨势太大,他与方晋,何湛三人皆未出门。 自然就并不知晓秦兰兰已经被害身亡一事。 待雨势一停,一大早陆书瑾三人便行动,萧矜找了方晋,季朔廷找了何湛,而陆书瑾去找了梁春堰,同时说出秦兰兰死亡的讯息。 三人的反应如出一辙,皆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梁春堰问:被何人所害? 何湛问:死在何处?可有抓到凶手? 唯有方晋一脸茫然,脱口而出:怎么回事? 三人将消息一汇聚,其实就已经很明了,梁春堰和何湛显然是知道更多秦兰兰死亡的消息,所以才下意识地笃定秦兰兰是被他人杀害,只有真正毫不知情的方晋才会茫然,问出一个极为笼统的问题。 但秦兰兰是中毒而死,梁春堰其一是第一次来风亭山庄,其二他这几日一直被蒋宿缠着,根本没有时间去给秦兰兰投毒,那么就只剩下何湛一人行踪不明。 这种方法是陆书瑾先前在一本由辞官后的捕头所著的古书之中看到的,书上记录了捕头平生审人和查案的技巧和经验,但内容晦涩难懂,陆书瑾又不大感兴趣,只读了其中一部分。 书上写人若是无端做了坏事,是无论如何都掩藏不住的,越是想要掩盖往往就会越轻易地露出破绽,尤其是从言语神情上。 即便何湛是云城的大捕头,也难以将罪行完全掩埋,就算不是他下的毒,他也绝对知道什么内情。 陆书瑾的分析只能到这一步,再多的就不知道了,至于梁春堰究竟是如何知道关于秦兰兰死亡的信息,也猜不出来。 陆书瑾说完这些,便揉了揉疲倦的眼,她一夜未睡,实在是有些熬不住了。 萧矜见了,没忍住往她头上拍了拍,“辛苦你了,去睡吧,先好好休息。” 还没拍两下,就被蒋宿一把将他的手拽回来,瞪着眼睛反应极为强烈。 萧矜一脸莫名,“你干什么?” “萧哥,你就弃暗投明,改邪归正吧!”蒋宿痛心疾首道。 萧矜古怪地看他一眼,没有理会,而是将桌上的纸收拾了一下,伸个懒腰说:“我也要去睡会儿,用不了多久衙门就会派人来,到时候再将我唤醒。” 蒋宿拉了他一把左右张望,状似随意地问:“其他人呢?” “梁春堰去拿早膳了,叶芹高热不退,被叶洵带去药房了。”萧矜道:“你又贼头贼脑地想做什么?” 蒋宿神秘兮兮地拽了把萧矜的衣袖,带他来到角落,说道:“我有话要对你说。” “快说啊。”萧矜甩了下袖子。 蒋宿缩了缩脑袋,正要开口,余光却瞥见梁春堰从院门处踏进来,手里提着两个食盒,似乎是拿的早膳。 于是将要出口的话在嘴边一拐,蒋宿神色严肃道:“我打算养狗。” 萧矜回道:“我打算揍你。” 蒋宿往后跳了一下,抱着头道:“对不住萧哥,我错了。” 萧矜折腾一晚上,早就疲惫不堪,也没精力与他计较,梁春堰提来的早膳他又不想吃,干脆直接转身回了房中。 梁春堰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饭菜拿出来摆在桌上,冲蒋宿笑,“蒋兄,来吃啊。” 蒋宿不敢拒绝,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讪笑道:“这么多啊,吃得完吗?” 周围没人,梁春堰撕下温和的伪装,说道:“吃不完就把你剖开塞进去,再缝上。” 蒋宿赶忙坐下来,说:“吃得完吃得完,这些东西哪能用得上动刀呢?!” 他捧着一碗粥就埋头开始吃,蒸饺包子全往嘴里塞。 梁春堰倒是吃得文雅,忽而说道:“你尽管将我的事告诉旁人,我虽是暗线,但也并不惧怕被发现,况且萧矜从未放下对我的怀疑,迟早会查出来,但若是消息从你嘴里流出,凭我一人就能将你蒋家屠尽。” 他温和问道:“你想试试吗?” 蒋宿冷汗俱下,端着碗不敢抬头,有气无力道:“我不想……” “那就老老实实的,别乱说话。”梁春堰笑了一下,夹了个包子给他,“快吃。” 看着他颤抖着往嘴里塞包子,将嘴塞得鼓作一团的样子,梁春堰没忍住笑了。 不怕身份暴露是真,但要屠杀蒋家却是假的。 他与吴成运皆是皇室暗卫,领皇命而来办事,只效忠皇室,并非恶人,又怎会乱杀无辜。 若非如此也不会出手去救忠臣之女,只是梁春堰性子更加恶劣,喜欢逗弄人罢了。 一顿早膳用毕,蒋宿钻回房中,不愿再出来。 天亮了,大雨过后是个晴朗天,太阳迟迟升起,风亭山庄的雾也跟着散去,掩藏在暗处的东西全露了出来。 衙门的人很快上山而来,由何湛带头指挥,将秦兰兰的尸身裹上席子,运回衙门验尸。 山庄里下人众多,何湛先将一批在秦兰兰身边伺候的人押回衙门审问,剩下的人则封锁在山庄之内,避免作恶之人逃走。 陆书瑾一觉睡到下午才醒,山庄已经基本被清理干净,萧矜几人也正在准备下山的事宜。 虽然他们几人之前得出分析的结果是何湛也脱不了干系,但完全拿不出证据来,是以秦兰兰究竟是谁害死一事也只能暂时搁下。 就像他们明明知道叶洵带人想要杀秦兰兰,却也无法采取什么行动来,只能看着叶洵带着叶芹离开。 而叶家伙同聂相杀秦兰兰的原因,才是萧矜和季朔廷真正要去调查的事。 这两方合伙共事,必定不是什么好事,只是毫无头绪之事查起来也十分困难。 陆书瑾坐上马车,跟随萧矜一同下了山,之后的几日都没能再见到叶芹。 这几日萧矜忙得很,仅来找过陆书瑾一次,且没停留多久,说了几句话便离去。 秦兰兰被害一事传去了京城,老臣秦望悲痛欲绝,昏迷两日才醒,立即向皇帝告假往云城赶,想再见独女最后一面。 因此事,萧云业与萧衡原本定于上元节之后再回京的计划也不得不提前,赶在上元节前一日启程回京,萧府就又剩下了萧矜一个男丁。 云城的上元节也是极为热闹的,带着春节的余韵,街上许多大红的灯笼和花灯以及各种装饰品都没有摘掉,到了上元节这一日灯火通明,热闹庆祝。 因为之前的春节答应了陆书瑾的事没能做到,今日萧矜特地将旁的事推了推,前去找陆书瑾。 去的时候才发现,叶芹竟然先他一步,缠着陆书瑾欣赏她绣的香囊。 她并不会这些东西,但也看得出有努力地学过,但绣在上面的针脚非常凌乱,没有章法,也不成形,拿出来的时候却颇为自信,仰着下巴,好像已经料定陆书瑾会夸奖她似的。 “绣得不错。”陆书瑾果然夸奖她。 叶芹高兴极了,说道:“那你觉得我把这个送给你怎么样?” 陆书瑾笑,“送给我?” “对啊,不是说上元节,女子都给男子送香囊的吗?”叶芹眨着大眼睛,一派纯真。 她只听说了女子可以送男子香囊,却不知其中含义,陆书瑾沉默。 “不愿收吗?”叶芹见她不说话,追问道。 陆书瑾握住香囊,刚要说话,旁边却传来个凶蛮的声音打断,“不成!不准收!” 两人皆被吓到,转头透过窗子看去,就见萧矜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后院,站在不远处瞪着陆书瑾手里的香囊。 他身披黑色的狐裘大氅,里头穿着赤红长衫,露出雪白的衣襟和袖口,衣摆绣着金丝如意纹,底下是一双锦靴。长发高束成马尾,戴着羊脂玉冠,往那一站自是相当俊俏惹眼。 他大步走来,隔着窗子朝陆书瑾伸手,语气不大好,“给我看看。” 陆书瑾无奈,“你这是作何?” “我欣赏一下叶芹的大作。”他道。 叶芹听不出好赖话,赶忙道:“那你快给小四哥看看。” 陆书瑾只好递给他。萧矜接过去翻看两眼,评价道:“跟我写的字一样。” 叶芹不知萧矜的字是什么样的,但在她眼里,小四哥是很厉害的人,于是眸光一亮,乐道:“这一定是很高的赞扬。” “对,”萧矜装模作样点头,补充道:“左手写的。” 陆书瑾探身过去,把香囊又抢了下来,没好气地看他一眼,“萧少爷今日倒是不忙了。” 萧矜打了个哈哈道:“上元节嘛,云城可热闹了,我来找你玩。” 陆书瑾转头,将香囊递还,说道:“这香囊我不能收,虽说女子能在上元节送香囊给男子,但那也是送给心仪或是定了亲事的男子,我们是朋友,你送我此物总归不合适。” 叶芹哦了一声,又把香囊收回,好像并不在意陆书瑾会不会收下,只是为了拿出来让她夸赞而已。 萧矜走进房中,挑着眉对叶芹道:“你又是自己跑出来的?我方才在门口遇到你哥哥了,约莫是来找你的。” “哥哥?”叶芹微睁眼睛,提起裙摆就往外走,“我去看看。” 她小跑出了门,往前院而去,萧矜跟了两步,而后将门给关上,又走到桌边将窗子关上。 陆书瑾疑惑地看着他的行为,还没开口问,就见他欺身过来,捧住她的双颊,急切地低头吻住她的唇。 她先前吃了叶芹带来的桂花糖,一撬开牙关萧矜就尝到了那股清香的甜味,就挂在她的舌尖上,被萧矜并不算温柔地卷走,然后又在她牙间搜刮剩余的甜。 陆书瑾并没有那么多与别人亲昵的经验,她被抱在怀里的时候,双手蜷在身前,轻轻抵在萧矜的双肩处。于是萧矜就握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挂在自己脖子上,让她抱住自己,从而两个人贴得更近。 近到彼此的呼吸都融在一起,萧矜身上的清香缠住陆书瑾的鼻尖,蛊惑她沉溺其中,被引导着慢慢回应萧矜的作乱。 陆书瑾的心又一下胀满,塞着说不明却让她十分喜欢的情绪,仿佛在这一刻所有缺憾都得到了满足。 萧矜将思念都在了黏黏糊糊的亲吻之中,他不说出口,也能完整而清晰地传达给陆书瑾。 “小四哥——!”外头传来了叶芹的叫声,由远及近。 萧矜只得松开她,用拇指揉了一下她泛红的唇瓣,眸中如搅乱的湖水,荡漾着情波。 他起身,来到窗边推开一扇窗,问道:“什么事?” 叶芹边往这走边疑问,“门外没有哥哥啊,你是不是看错了?” “我眼神那么好,哪能看错?许是还没到呢,你再去门口等等。”萧矜说:“若是他来了就见你等在门口,能不夸你一句料事如神孔明再世?” “孔明是何人物?”叶芹问。 “诸葛孔明,算命的。”萧矜道。 叶芹似懂非懂,又转身跑出去了。 萧矜重新将窗子关上,就见陆书瑾站在边上道:“你怎么能这么骗她?” “我哪里骗她了?”萧矜伸手揽住她的腰,一边将她抱去软椅边,一边吻她,“诸葛孔明本就会称骨算命。” 陆书瑾简直气笑,想跟他争辩自己说的不是这事。 但萧矜并不给她机会,一把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按着她的后颈处迫她低下头,自己抬头含住她的唇瓣。 陆书瑾起初有几分推拒,但萧矜假装不知,只一味地搂着她亲,很快就将陆书瑾亲得身子发软,面红耳赤地吞咽。 垂下来的长发拂在萧矜的脸上,像是形成一道屏障,将两人的缠绵旖旎都掩起来,更让陆书瑾觉得这有几分隐秘的,藏于人后的禁忌。 没人会知道门窗关上之后,萧矜会把她抱在怀中亲了又亲,耳鬓厮磨。 “小四哥——!”外面又响起叶芹的声音。 萧矜微微蹙眉,紧接着就被陆书瑾推了一把,她扭过头小声嘟囔,“不要了。” 萧矜只好退出来,追去她唇边轻轻舔舐几口,清理溢出的汁液,将她从腿上抱下去,复去开窗。 但这次开窗,院中站着的却不止叶芹一人,她身边还站着叶洵。 叶芹高兴道:“小四哥!你果然说对了,哥哥真的来了!” 萧矜噎住,瞪着叶洵,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怎么他随口胡说,还真把叶洵给念来了? 当然,叶洵的脸色也不算多好,他臭着脸道:“萧矜,你能不能别教我妹妹一些有的没的?她为何说自己叫诸葛芹?” “那我怎么知道啊?”萧矜无辜道。 第 69 章 上元节(1) 叶洵简直是陆书瑾这座小宅院里的稀客。 叶芹往这里跑得勤快,但他却是一次都没来过的,也不知道今日是抽了什么风,竟然找来了。 方才在门口见到叶芹的时候,他颇为惊讶,再一听她竟然说自己是诸葛芹,还说自己算到他会来这里,叶洵一听就知道叶芹是被谁骗来的门口。 进了后院之后发现萧矜也在,叶洵当即就断定,肯定是他教的。 叶洵道:“不是你还能有谁?一个傻子你都骗,还有良心吗?” 萧矜就是想让叶芹去外面站一会儿,没想到被叶洵给逮了个正着,他老大不爽道:“说起来有些事我还想跟叶少好好说说呢,你为何总让你妹妹一个姑娘家往男子家中跑,如此流言蜚语传出去岂非败坏她自己的名声,也败坏叶家的名声。” 叶洵冷哼一声,“叶家能有什么名声让芹芹败坏?” 他的话说得隐晦,但萧矜是听得出其中意思的。 叶芹虽说是叶家的嫡女,这名号倒是好听,然实际上她在叶家根本没有立足之地,若是叶洵不在宅中,她准受冷落和欺负,这也是她总喜欢黏着叶洵外出的原因,若是叶洵有什么事不能带着她,她就自己跑出来找一处清静的地方玩儿,总之大部分时间都不乐意留在家中。 她在叶家都如此被冷落,云城之中就没人会在意这个脑子不好使的叶家嫡女了,所以尽管她总来找陆书瑾玩,也没什么流言蜚语传出去。 叶芹缠上陆书瑾对叶洵来说其实是件好事,至少每次叶芹再粘着他出门,叶洵都能将她打发到陆书瑾那里,也十分放心。 当然,面对萧矜的指责,他反唇相讥,“萧少爷还是莫说别人,你自个三天两头地往这里跑又是为何?” “我跟陆书瑾交情好,如何不能来?我们两个男子还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萧矜此时拿着陆书瑾的伪装当做武器,理直气壮,仰着下巴与叶洵吵。 叶洵嗤笑一声,“若真是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么天还没黑就把门窗关起来,谁知道你们两个在里面作何?” “她才学渊博,我虚心求问,有什么不妥?且冬日里天寒地冻,开着门窗干什么?”萧矜没有半点心虚,用着红韵还未褪尽的唇掷地有声:“我问心无愧!” 陆书瑾听得嘴角直抽抽,心说这两个人吵架就吵架,扯上她做什么?用得着这样殃及无辜吗? 她擦了擦嘴角的涎液,又整了整衣裳,待脸色恢复正常之后,出现在窗边,脸色冷淡道:“叶少就是如此在别人家做客的吗?” 叶洵刚要说话,就听叶芹在旁边小声道:“就是啊哥哥,你不能在陆书瑾的家里大吵大闹,而且你还是空着手来的,我每次来都会给陆书瑾带东西呢!你也太不知礼节了。” 叶洵一噎,瞪叶芹,“我不知礼节,不是你非要拉着我进来?我本打算在门口接了你便走的。” 叶芹就说:“我想跟陆书瑾一起。” 叶洵轻哼一声,“整日都想与他一起,既然如此改日我请示父亲定下你与陆书瑾的亲事,日后你们成了亲就能日日夜夜在一起了。” “不行——!” 都还没等叶芹说话,萧矜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扯着嗓子道:“叶少就别站在这说胡话了,难得上元节的清净日子,还是带着令妹去别地儿玩吧,莫扰人清静!” 叶洵本也是随口说说,但见萧矜反应这么大,不免觉得疑惑。 叶芹就道:“我方才与陆书瑾约好了,要一同去游灯会。” “怎么你俩就约好了?”萧矜诧异地转头看陆书瑾,还带着些许幽怨。 他特地空出时间,也推了季朔廷和蒋宿的邀约,就是想要与陆书瑾单独相处,却没想到让叶芹捷足先登。 只见陆书瑾面容平静,颇有些冷酷无情道:“约好就约好了,陆某不会食言。” 这一句话似夹带些别的东西刺着萧矜,他也只好不再多说,抬头望了叶洵一眼。 叶洵大概是能够猜到他眼神的意思,说道:“我自然要跟着芹芹。” 一场上元节双人游灯会的夜晚,变成了四个人。 陆书瑾将萧矜赶去了院中,锁上门窗自己在里头换衣裳。她拿出了萧矜在大年夜留在她桌子上的那套衣裳。 前段时间与他关系降至冰点,即便是这衣裳送到她面前,她也没有厚着脸皮穿,只是好好地收起来压在箱底,今日倒是能够拿出来。 桃花色的衣衫里不知用了什么名贵的丝线,在灯下竟隐隐泛着光华。她穿上雪白的内衫黑色长裤,所有尺寸都相当合身,萧矜在送了她几套衣裳之后,已经能够熟练掌握她的身高肩宽了。 她将长发半绾,一半高高扎起马尾,一半散下来遮住两边耳垂,黄色的发带飘下来,落在乌黑的发上,掩了一身的书生气息,仿佛变成了娇养长大的小少爷。 她拂了拂衣袖,然后打开门出去。 叶芹与叶洵去了前院的正堂,萧矜没去,他就站在门口等着。 一听到开门的声音,他立即转头看去。 分明尚是寒冷冬季,他却好像在春光里看到了第一朵盛开的桃花,那浅淡的颜色极其漂亮,缭乱了萧矜的眼。 他直愣愣地盯着。 直到陆书瑾走到他面前,疑惑问,“你怎么了?” 萧矜才猛然回神,惊觉自己方才看直了眼,他偏过头轻咳了一声,终于从那张厚脸皮上冒出些许羞赧来,问道:“这衣裳,合身吗?” 陆书瑾反倒是大方的那个,她笑着点头,并且不吝赞扬,“很合身,你很会挑衣裳,每次送的都很好看,下次能让我送你吗?” 萧矜压着有些乱拍的心跳,低声说了句什么,但陆书瑾没听清楚。 她凑过去,侧耳去听,“你说什么?” 萧矜于是也低下头,在她耳边说:“不用送我什么,多亲我几口就好。” 陆书瑾心中一悸,收回了耳朵没有回应,沉默地抬腿往前走,低着头的模样像是害羞。 陆书瑾却心想着,她这些日子功力的确是被萧矜磨炼得见长,以往对上这种话她定然是全然招架不住的,只能脸通红地举手投降,然而现在却能强作镇定,这进步也算是显著了。 萧矜也没再耍浑,站在后面笑了会儿,而后几个大步追上她,与她并肩前往前院。 四人从小宅院里出门时,已是日落西山,夜幕缓缓降临,天穹之上一半已然升起了圆月,一半还尚有余晖。 上元节这日,云城各处繁华街道都会举办灯会,而其中最为热闹的则位于城东郊的清明湖旁,沿着湖的一圈都会摆上各式各样的花灯,而湖中还有许多载了花灯飘荡的小船,更有游龙灯在湖面上盘旋,这是每年都会有的盛大节目。 几人先是坐了马车去了东郊附近的街道,再往前走人就非常多了,马车进不去只得停下,私人下车之后徒步而行。 叶芹与叶洵并肩走在前面,萧矜就与陆书瑾走在后面。 陆书瑾一下马车,就被这密密麻麻的花灯迷了眼。云城像是整个都被灯点亮一样,视线不管落在何处,都能瞧见制作精美而明亮的灯,有的挂在店铺牌匾上,有的吊在头顶上,五彩斑斓的光形成绚丽的画面,让人仿佛置身人间仙境。 街上的商铺摊贩紧紧挨着,摆在道路两边,来回的行人摩肩擦踵,万人空巷。喧闹声,欢笑声,各种乐响高歌混杂在一起,偶尔有几朵烟花升至夜空炸开,无一不宣示着上元的繁荣热闹。 萧矜看着走在前面的兄妹俩,动了歪心思,他拉着陆书瑾的手腕,示意她走慢些。 但周围太过吵闹,陆书瑾完全听不见他说什么,就垫着脚凑过去听。 萧矜附在她耳边道:“咱们走慢些,让他们兄妹自己去玩。” “这样不大好吧?”陆书瑾微微皱眉。 “你这又不算是失约,这里人那么多,走散也属实正常,再说了,有她哥哥跟着还怕什么?”萧矜为陆书瑾开脱。 他本来就是奔着单独跟陆书瑾看花灯来的,岂能让这兄妹俩给破坏了? 绝对不成! 许是萧矜的面容太过坚决,眉宇间还透露出一股子隐晦的怨气来,陆书瑾便没再反对,只迟疑地点点头。 很可惜的是,叶芹并没有给他们悄悄脱离的机会。她虽然是走在前面,但总是忍不住回头张望,频率高到往前走个几步就扭头看,若是被人挡住了没看到陆书瑾,她就会停下来垫着脚尖伸长脖子去看,在人群中寻找,直到看见了她,才会再次往前走。 陆书瑾摊手,“叶姑娘看起来挺谨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萧矜气得牙痒痒,又总觉得陆书瑾的语气里带点幸灾乐祸,于是瞪她。 陆书瑾无辜地摸摸鼻尖,心想着你瞪我也没用啊。 萧矜在她身边怨气冲天地走了一会儿,忽而瞥见路边有卖面具的,便拉着陆书瑾从人群旁的空隙挤过去。 这一回叶芹回头,没看到陆书瑾和萧矜,于是又停下踮起脚四处张望。 叶洵察觉到她又停下了,便回头唤道:“芹芹。” 叶芹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故意不搭理,没有应声。 叶洵转身回去,拉住了她的手,斥责道:“不要总是走几步就停下来回头张望,他们俩还能走丢不成?” 叶芹道:“他们不见了。” 叶洵一找,果然不见了二人,便也没在意,只道:“此处人多拥挤,或许到了前面空地就能瞧见了,别在人群当中停下,继续往前走。” 叶芹不甘心地回头搜寻,最终没能找到,只得作罢。 萧矜拉着陆书瑾站在路边的面具摊上,上面除了有各种动物,还有一些慈眉善目的菩萨和凶神恶煞的妖鬼,摆得整整齐齐。 萧矜拿了其中一个白兔子的面具往陆书瑾的脸上比了比,又拿了只羊的,问道:“你喜欢哪个?” 陆书瑾对这两个都不大喜欢,往架子上看了看,最终选了个画了山茶花的黑面具,看起来漂亮却又不那么女气。 萧矜则选了个狼的半扇面具。 他亲手给陆书瑾带上,说道:“这下叶芹指定找不到你了。” “原来是打着这样的主意。”陆书瑾失笑。 然而萧矜的算盘又是落空。谁知道叶芹是怎么有一套自己的认人方法的,隔了老远就能看到萧矜和陆书瑾二人,一边蹦着冲二人招手一边大喊:“小四哥!陆书瑾!” 萧矜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低头问陆书瑾,“你说咱俩假装不认识她能行不?” “算了吧,咱们一起出来玩,你总想着甩开她做什么?”陆书瑾反问。 萧矜怒声,“我总是想甩开她,还不是想找个无人的地方偷偷亲你!” 陆书瑾大为震惊,没想到他竟然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怎么不要脸的话,她轻咳两声,无奈说:“那你消停点,等晚上回去……” 萧矜听见了,立马就消停了。 走过去,叶洵已经等得不耐烦,抱着双臂道:“你们作何去了?” 萧矜指了指脸上,“没瞧见吗?刚买的。” 叶芹凑到陆书瑾的身边左右盯着看,从面具的框里去看陆书瑾的眼睛,说道:“这个面具真好看。” “叶姑娘若是想要,也可以买一个。”陆书瑾道。 叶芹却是摇头,“我不买,若是等会儿人多走散了,你们认不出我怎么办?” 陆书瑾愣了愣,而后笑说:“不会的,就算我们认不出你来,你兄长也一定能够认出。” 绚烂的花灯映入陆书瑾墨黑的眼中,透着一股温柔的意味,无形地安抚叶芹。 她一下伸手,牵住了陆书瑾,说道:“你方才就差点走丢了,我牵着你走。” 萧矜脸色一变,刚要说话,就见陆书瑾点头答应,“好。” 于是陆书瑾与叶芹牵着手走在前面,叶洵与萧矜并排走在后头。 “芹芹,把手松开。”叶洵在后面喊。 叶芹听话地将手松开,但是用不了多久,又会悄悄牵起来,藏住不让叶洵看见。 四个人前后走着,叶芹一门心思圈在路边的玩物和吃食上,带着陆书瑾走走停停,什么都要看一看,像只快乐的小蝴蝶。 而陆书瑾也是个少见识的,前十几年她一直困于深宅,几乎没有机会在这种节日里出门上街,哪怕柳宅的主子都走空了,去街上赏灯游玩,陆书瑾也只能守着那破落的小院,远远听着鞭炮和烟花的声音,捧着一本旧书在灯下慢慢读着。 时间过隙,那些孤寂的日子仿佛一去不复还,再也不会出现在陆书瑾的生命里。 她站在热闹繁华的街头,入眼皆是辉煌明亮的花灯,头顶上是一朵又一朵炸开的烟花,身边是来来往往不断笑闹的人群。 她回头,萧矜就站在身后几步远,正抱着双臂走着,立即就与她对上了目光。 陆书瑾总是会与萧矜对上视线,在她投去目光的时候。 他总是在看她,仿佛满眼都是她。 萧矜往前快走了两步,追到她身后弯下腰,询问:“怎么了?” 陆书瑾摇头,“没事,只是觉得云城好热闹。” 萧矜说:“那是自然,一年一度的上元节,可不热闹吗?” 陆书瑾没再说话,被叶芹拉去看路边喷火杂耍的人,跟着拍手叫好。 萧矜站在边上,将目光往杂耍那里晃了一圈,然后又落到陆书瑾身上,回想着方才她所说的那句话。 虽然陆书瑾戴着面具,但她方才回头时,与他对上眼神的瞬间明显是有什么话要说的,所以他才追赶上去问她什么事。 但她只说了一句:只是觉得云城好热闹。 他细细想了下,觉得话中还有别的深意。 陆书瑾翘着嘴角轻笑,盯着杂耍的人,时不时跟着拍手看起来心情极好。 她鲜少有这么把开心的情绪明晃晃挂在脸上的时候。 “你调查过陆书瑾吗?”身边突然传来一句话,打断了萧矜的思绪。 他微微侧头,瞥了叶洵一眼。 叶洵的目光落在陆书瑾身上,但很短暂地,他又看向叶芹,说道:“陆书瑾的身世完全查不到,你应该知道吧?” 萧矜心说那是你无能,你才查不到,爷什么都知道。 他哼了一声说:“你调查她做什么?” “芹芹喜欢与他交好,我自然要谨慎一些。”叶洵道:“但我先前几次派人去杨镇,几乎搜寻遍了姓陆的人家,无人有名为陆书瑾的孩子,不知是不是杨镇下面的几个村落里有没有,但范围太广,无从查起。” 萧矜道:“你放心,陆书瑾跟你相比,绝对是个好人。” 叶洵笑了一下,“也是。” 周围的欢呼叫好声一波高过一波,站在后面的甚至都蹦起来去看,一时之间耳朵里全是吵杂。 萧矜与叶洵二人身量都高,单单是站着就足以看到里面耍杂技的光景,不过二人对此都没有太大的兴趣。 趁着周围喧闹,萧矜提出了一个问题,“你与秦姨关系这么好,也能忍心对她下得了手?” 叶洵勾着唇,眸光落在高举的火把上,即便是眼中印了火光仍显得无情,他道:“萧少爷说这话无凭无据的,别赶在上元节这样的日子血口喷人啊。” 然而萧矜根本不在意他会不会承认,也没想过他会回答,只是仗着恶意上头逞口舌之快,恶劣道:“你放心好了,那些被你们叶家害死的冤魂,早晚有一日会一笔笔还回叶家,而你也终究会自食恶果。” 叶洵扭过头,对着他扬起笑容,带着些许挑衅的意味,“怎么?萧少爷是想做这个惩恶扬善的人了?” 萧矜直直地回望他,说:“不是我,也会有别人。” “别着急,胜负还没定呢。”叶洵说。 萧矜不再回应。老一辈的人在朝堂上斗争得你死我活,表面上还和和气气地称兄道友,而他们这些少一辈亦是心知肚明,却也装得像好友一样,当真是一脉相承。 他嘲讽地笑了一下,随后叶芹与陆书瑾看完了杂耍,扔下几个铜板之后,几人继续往前走。 萧矜将叶芹赶到了叶洵身边,让她老老实实跟着兄长,自己则挤去了陆书瑾身旁。 叶芹老大不高兴了,撅着个嘴能挂东西。叶洵看了也奇怪,说道:“跟哥哥走在一起委屈你了是不是?” “哥哥很无趣。”叶芹冷漠地评价道。 这么一说,叶洵还来劲了,拉住了叶芹的手,“哪都不准去,跟紧我。” 又问道:“香囊带了吗?” “带了。”叶芹回。 “嗯,”叶洵应道:“你与陆书瑾交好我不管,但男女有别,你别总与他走得太近。” 叶芹哦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将这话听进去。 她老实了之后,萧矜总算有机会又与陆书瑾独处了,但是由于在外面,他也不好伸手去牵她,只与她越来越近,手臂撞到一起,偶尔用手指勾一下她的手背。 陆书瑾将手往旁边躲了躲,说道:“你总挤我做什么?” “你也可以挤我。”萧矜恬不知耻地回道。 陆书瑾往旁边让了一步,刚要说话,前方骤然响起哗然声,紧接着就有人喊:“前头有人散财!” 继而周围的人立马躁动拥挤起来,皆往前奔去,让本来就摩肩接踵的地方变得没有一丝空隙。 有人撞上了陆书瑾的肩膀,将她撞了个踉跄,还没站稳,身后就笼来一个温暖的怀抱,双臂虚虚地裹住她的身体,将她往空闲的地方带去。 听到有人在前面散财,街上的人皆变得疯狂起来,一个劲儿地往前,陆书瑾与叶芹在一个眨眼之间就被挤散了。在这种情况下,叶洵肯定也是以叶芹的安全危险,将她带去了看不见的空旷地方,而陆书瑾也被萧矜推着往前走。 不断有人撞到萧矜的身体,但他站得稳,为怀中的陆书瑾挡去了所有冲撞。 二人往前走了一段,总算是在路边看到了一条巷子,他赶忙将人带过去,这才脱离了疯狂的人群。 萧矜骂了一句,说道:“人这么多的情况下当街散财,是想做活菩萨还是想做活阎王?” 陆书瑾也极为不赞同,许多人听到散财便不管不顾地往前冲,若是其中有人摔倒,被踩踏的后果是致命的,实在是太过危险。 萧矜低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的发被挤得凌乱,就用手拂了一下,露出她白嫩光洁的额头,安慰道:“无妨,隔一段路就会有衙门的人看守着,引起那么大的躁乱,他们肯定会出手阻止的。” 陆书瑾点点头,从萧矜的怀中退出来。 她现在的形象还是男子,不能够与萧矜靠得太近,以免真的坐实了他喜欢男子的荒谬传言。 萧矜站在原地不动,转头看了她一眼。 陆书瑾的面具也是半扇的,露出鼻尖和稍显粉嫩的唇,一双莹亮的眼眸藏在面具下,光是看着就让萧矜觉得心痒。 但是不看,他又忍不住,有时候一个走神等回过神来时,视线就已经落在陆书瑾的身上了。 反观陆书瑾倒是一副很从容的样子,她总是隔上很久很久,才与萧矜对上视线。 不是说心仪一个人,目光就会情不自禁地追随那人的身影吗?为何陆书瑾的视线总是很少分给他? 萧矜想着,就捏了一把陆书瑾的脸颊,稍微用了些力,捏疼了陆书瑾。 但她没叫出声,转头看向萧矜,用眼神向他抛来询问。 萧矜凑近一步,问道:“你长得好像汤圆。” 陆书瑾揉了揉被他捏痛的脸,问:“什么馅儿的?” “芝麻馅儿。”萧矜说:“你的心是黑的,又冷又硬,这几日我一直在忙,今日好不容易才得了空,你都没说一句想我。” 陆书瑾失笑,“可是昨日我们也见了面。” 萧矜道:“昨日只说了两句话,那不算。” 陆书瑾转头望向拥挤的街道,沉默不语。 她实在不善与人交流,每当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就会用沉默代替。 萧矜也知道,所以对此并不在意,他又说:“你觉得我像什么?” “什么?”陆书瑾疑惑。 “用一个东西来类比我,你觉得我会是什么?”萧矜解释了一番。 陆书瑾想了想,而后道:“蜡烛。” “燃烧自己,照亮他人?”萧矜微微挑眉,“我在你心中,竟是这种无私奉献,舍己为人的大善人吗?” 陆书瑾摇摇头,缓声道:“我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房中是没有烛灯的,只要天已黑,我的世界就会黑下来,那段时日我日思夜想,只盼望着能有一根蜡烛,将黑夜之后的世界照亮。” 萧矜整个人都愣住。 他恍然想明白,陆书瑾性子内敛,从小生存的环境让她学会把自己的情绪和内心给隐藏起来,她看起来平静从容,其实不过是小心翼翼的另一层伪装。 她若是喜欢,则绝不会直白地说喜欢。 就像她先前说云城好热闹,也并非只是一句简单的感叹。 她是在说,她喜欢云城。 那么她将他比作蜡烛,也并非说他有着多么伟大的品质,只是那蜡烛曾经是她日思夜想的奢望。 于她来说,是光明,也是温暖。 她在隐晦地说喜欢。 萧矜盯着陆书瑾的侧脸,看着她白嫩的脸上被揪得微微泛红的脸颊,心头涌上一股暖融融的热流,仿佛将他整个心脏都给包裹住,点上了一把炽热的火,让他骨子里头都往外渗出爱怜,想把她抱在怀里,亲昵地蹭着她的耳朵,亲她的脸颊。 但大街上人来人往,他不能够这样做,于是克制地伸手,用指腹在她的脸上摸了摸,问道:“痛不痛?” 陆书瑾的脸现在已经不痛了,她摇摇头,模样乖巧。 萧矜现在不想继续游灯会了,他想回去。 过了好一阵,街上的人躁动才慢慢平息下来,然而叶芹二人已经不见踪影,萧矜乐得不行,赶紧拉着陆书瑾离开。 两人往前走着,到了方才散财的地方。 那是一座三层高的大酒楼,上上下下都挂满了花灯,一楼大堂更是围满了人,光是站在外面都能听到热闹的声音。 萧矜站定,随口问身边看热闹的人,“这里面是个什么情况?” “百香楼的东家有个女儿,如今二九年华尚未出嫁,今日那东家便点了花灯附上灯谜,在里头招婿呢,谁猜得灯谜最多,便能抱得美人归,当晚入洞房。”那人说道。 “有这荒唐事儿?”萧矜惊讶。 “可不么,里头都猜上了。” 萧矜对猜灯谜娶媳妇倒是没什么兴趣,但他素来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瞧着里面如此吵闹,便低头问陆书瑾,“要不要进去瞧瞧?” 陆书瑾道:“都可。” 两人正商量着,就见酒楼的护卫突然架着一个人给扔了出来,正好撞到了两个在旁边站着看热闹的人身上,三个人就这么撞到一起。 被扔出来那个人,极为眼熟。 萧矜嘿了一声,“蒋宿那小子搞什么?” 蒋宿正是被扔出来的那个。 说来话长,他今儿早早地就纠集了平日里一同作乐的狐朋狗友,然后去了萧府喊萧矜出来逛花灯,但是没想到萧矜给拒绝了。 他说今日有事,不能出去玩。 蒋宿很失望,去找了季朔廷,几人一同在街上闲逛,就逛来了酒楼门口,听说里面在猜谜招婿,蒋宿岂能不凑这个热闹?立即带着人进去了。 只不过他脑子不够用,猜错了两个灯谜被人冷嘲热讽,他一时恼怒险些动手,只嚷嚷了两声,便被护卫给丢了出来。 蒋宿气得半死,撸起袖子一蹦三尺高,“爷又没有动手打人,凭什么把我扔出来?!我交了银子的为何不让我猜灯谜?!” 他这么一跳,也不知道是踩到了谁的脚,别人还没生气,他倒是先发怒了,气道:“谁啊,不知道往后稍稍,这么没眼色!” 结果回头一看,就见两个身量高大的人,面上皆戴着青面獠牙的妖鬼面具,正低头看他。 蒋宿也不是胆大的人,立即认怂,往后跳了一大步,拉出个安全距离来。 其中一人歪了歪头,咧嘴笑了,“就你,还去猜灯谜?字能认全吗?” “关你何事!”蒋宿被嘲笑,瞪着眼睛握着拳头,一副随时要干架的样子。 本来已经摘下面具,想将他喊过来的萧矜此时又默默将面具带上,心说他是真的丢不起这个人。 谁知道陆书瑾在这时候出声,“蒋兄。” 蒋宿立即扭头看来,就见陆书瑾摘下了面具,问道:“你在这里作何?” 蒋宿瞧见陆书瑾,那才真是瞧见了救星,立马也不在意自己被嘲笑的事,朝着她奔过来,笑呵呵道:“你怎么在这里啊,真巧!” 他跑到面前,目光自然而然地看向旁边的萧矜,萧矜就把头撇到另一处,不让他看脸。 但蒋宿绕了个半圈去看,仔细一盯立马就认出来了,“萧哥!是不是你?你不是说今日有事,不能游灯会吗?” 萧矜见自己被认出来,只好摘了面具,说道:“我可没有那样说,我只说今日不能跟你一起游灯会。” “那你就能跟陆书瑾一起?”他撇嘴,为自己鸣不平,“同样是男子,我哪里比不上他?” 萧矜道:“你自己瞅瞅你哪里比得上她?且你在这里吵闹什么?” 蒋宿挠了挠头,没再计较别的事,只是道:“我与朔廷哥走散了,找他的途中就来了这里,看到有人在里面招婿,所以就好奇去看了一眼。” “接着你就好奇地交了银子,开始猜灯谜,结果被人丢了出来?” “那姑娘模样长得好,我想着若是娶回家,我爹估摸着也高兴。” “你做梦呢,别人招赘,你还想娶回家?”萧矜冷冷地戳破他的幻想,说道:“你现在赶紧烧高香谢谢文曲星平日里懒得搭理你一眼,让你是个胸无点墨的半文盲,否则你现在答出的灯谜指定摞几层被这酒楼的东家拽着当赘婿了,届时你爹还不给你的腿打断?” 蒋宿听得一脸茫然,又说:“但是我交了银子的,若是不猜岂不是浪费了银子?” “你能猜对几个?”萧矜道。 “那也得试试啊。” “你给了多少银子?” “十两。” 萧矜抱着双臂睨他一眼,“你回家什么话都别说,直接跪在门口求你爹饶你一条狗命就行。” 蒋宿的家中并不阔绰,主要是因为他家中的人很多,上上下下养了一大堆,加上蒋宿的爹是个两袖清风的清廉官,平日里就拿着俸禄养活一大家,是以蒋宿手头上的银子也不多。 没承想他这会儿色迷心窍,拿出十两银子去猜灯谜。 “只要猜对十个,就能将银子拿回来。”蒋宿可怜巴巴地望了陆书瑾一眼。 这是小忙,陆书瑾非常慷慨道:“我帮你。” 萧矜沉默一瞬,而后道:“那先进去看看吧。” 于是蒋宿就欢欢喜喜地左手拉着萧矜,右手拉着陆书瑾进了酒楼之中。 酒楼的大堂是镂空的,二楼的楼梯在上头围了一圈,是以不少人站在二楼的走廊上朝下望,也能看到一楼大堂的场景。 桌椅都给撤去,当间临时搭了个圆台,圆台上面摆着几排架子,上面就是挂着密密麻麻的花灯,每个花灯上都有灯谜。 架子旁边坐着一个身着粉衣罗裙的姑娘,面容算不上是十分貌美,只是一双眼睛明亮而大,描了黛眉红唇,扑了细腻的粉,看上去有几分姿色。 蒋宿偷瞄她好几眼,遗憾叹道:“为何是招赘,若是能娶回家就好了。” 萧矜嗤笑一声,实话实说:“就算不是招赘,依你的脑子也是娶不走的。” 蒋宿佯装没听见,走上前道:“我方才交了十两银子,只猜了两道灯谜,应该让我继续猜才是!” 护卫伸手拦了一下,只见上面那姑娘面上带着讽色,开口道:“这位公子,你将灯谜猜错在先,又出了酒楼在后,猜灯谜的资格已经作废。” 蒋宿惊道:“不是你们将我架出去的吗?” 那姑娘将脸扭过去,像是不愿再与他过多纠缠,旁边站着的中年男子就道:“规矩便是规矩,公子莫要作乱,若要再猜,还需再交十两,若是不猜,还请公子安安静静离去。” 语气和和气气,说的话却不怎么中听。 蒋宿当即拧着眉要发怒,却被陆书瑾一手给拦下来。 她扬声问道:“不知这猜灯谜是何规矩?” 那中年男子道:“十两银子便能猜,猜对三盏灯则得一两,六盏灯则得五两,十盏灯则得十两,十三盏就是十一两,十六盏就是十五两,二十盏就是二十两,不叠加不累计,猜对全得,猜错则作废。若是能够猜中二十一盏,便有了迎娶我家小姐的竞争资格。” 陆书瑾出门没带那么多银子,她回头看了萧矜一眼,萧矜立即会意,摸出一张银票,举起来道:“让她猜。” 酒楼内人很多,渐渐安静下来看戏。 二楼的栏杆处,在一处稍微宽敞的地方,站着身着一黑一白衣袍的人。 一人的面具已经取下来,随意地挂在指尖,背靠着栏杆手肘搁在上面,侧着身子扭头往下看。另一人面上还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正身弯着腰趴在上头,目光也落在一楼大堂的圆台子旁。 “老梁,你觉得京城好还是这里好。” “这里吧。”梁春堰将面具慢慢在指尖旋着,微微垂着眼,“这里热闹。” 吴成运咂咂嘴,“我觉得也是。” “这几日你去给我找只带崽的母狗。”梁春堰忽然说。 吴成运古怪地看他一眼,“别使唤我做一些奇怪的事。” “反正你也总闲着。”梁春堰说。 连着三声锣响,陆书瑾走上了圆台。 “小公子,自行挑选花灯。”中年男子说道。 “猜中二十盏,便得二十两,可为真?”她又问了一遍。 “自然。”那姑娘回道。 陆书瑾便上前随手挑了一盏花灯,转头冲坐在旁边的姑娘露出个笑容。 吊在顶上的各种花灯落下的光照在她桃花色的衣衫上,将人镀上一层瑰丽的纱衣,晕开眉眼的稚气,衬得她的面容相当漂亮。 那姑娘晃了一下,愣住。 萧矜看在眼里,沉着一张脸,嘟囔着:“猜灯就猜灯,她乱笑什么?” 蒋宿用鼻子嗅了嗅,说道:“萧哥,你怎么出门游灯会,还随身带着醋呢?” 萧矜反问:“我还带了跌打药,你想不想网 第 70 章 上元节(2) 陆书瑾听了这个规则之后发现,这场猜谜招婿,其实就是用另一种方法赚银子的把戏而已。 专门吸引那些好色且贪图利益,心怀不轨之徒献上自己白花花的银两,蒋宿就算是其中一个。 本来这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赚钱方法也不算什么,只是陆书瑾瞧着蒋宿模样可怜,想着把他的那十两拿回来而已。 她将第一个灯谜翻了个面,就见谜语写在背面上:飞书钱塘春已去。 这种题目对她来说颇为简单,几乎是扫一眼,就已知道了答案,她将花灯递给旁边的中年男子,却不承想坐在旁边的姑娘突然站起身,从她手里接过,对她怯怯一笑,“公子可猜出来了?” 陆书瑾并未察觉出有什么异常,只道:“鸿江之夏。” 那姑娘将灯谜下方黏着的纸撕去,露出的谜底与陆书瑾所言一致,她笑道:“答对。” 蒋宿站在下面,小小欢呼了一声,而后抓了一把萧矜的手臂说道:“萧哥,你说咱们能不能靠陆书瑾在这发家致富啊?” 萧矜没说话。 蒋宿又道:“你瞧那美人对陆书瑾笑得多开心,莫不是瞧上陆书瑾了?我听旁人说这酒楼的东家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谁当了老东家的女婿,这酒楼日后便是谁的,若是陆书瑾愿意当赘婿,往后那是不愁吃穿了。” 要不怎么说他是个没眼色的东西呢,都没发现萧矜的脸黑成锅底了,一张嘴还叭叭个不休,尽往萧矜的心尖上踩。 萧矜没好气道:“就这么一栋破旧楼,能值几个钱?” “话不能这么说。”蒋宿说道:“你瞧瞧陆书瑾以前刚来海舟学府的那股子穷酸模样,就差把‘穷得要死’四个字写在脸上了,萧哥你看不上这酒楼,陆书瑾可未必瞧不上。” “此事绝不可能。”萧矜道。 蒋宿啧了一声,“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姻,萧哥你偶尔也行善积德,做些好事吧。” 萧矜实在忍不了了,一把就捏住了他的猪嘴,恶狠狠道:“你见过那种卤好后的猪耳朵是如何摆盘的吗?” 蒋宿露出疑惑的目光。 萧矜道:“就是将整片猪耳朵切成一条一条的,然后整齐码在盘子上。” 蒋宿扭了下,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关切地问道:“萧哥你想吃猪耳朵了?” 萧矜就笑着说:“不,我是说你若是再说废话,你的嘴就会变成猪耳朵那样。” 蒋宿赶忙抿住嘴,表示自己不会再说一句话。 就这么几句话的工夫,陆书瑾已经在上面解了八道灯谜,她摘一个灯,便解一道题,速度很快,并无错误。 十个灯谜解完时,那中年男子问她是继续摘灯,还是就此领了十两银子作罢。 陆书瑾道:“继续。” 中年男子道:“若是继续摘灯,那么再解三盏则得十一两,解五盏则得十五两,解十盏则得二十两,倘若未解到规定灯数便解错,那边所有银两皆不得,还要补交十两,公子可想清楚了?” 陆书瑾从容点头。 下面两排的灯都是些简单的问题,已经被陆书瑾解完,再往上的灯谜则是为了赚银子而故意刁难,但对陆书瑾来说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有些人学识渊博,但对上这种生僻的灯谜未必能够解出,而陆书瑾曾经研究过一段时间的灯谜,对此有些信心。 毕竟过去的那么多年里,每一个上元节她都在自己那间小屋中,总要找些娱乐来填补自己那孤寂而无趣的生活。 眼看着陆书瑾一盏盏将灯摘下来,一道道解出谜底,台下的人欢呼叫好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中年男子的脸上也越来越挂不住。 蒋宿憋了那么一会儿,终于憋不住了,冲上面大喊,“陆书瑾!快快将二十盏灯拿下!” 萧矜被他吵得左耳朵嗡嗡响,一巴掌拍到他后脑上,将他撵到一边去。 陆书瑾将十五盏灯解完时,整个架子上的灯已经没有了。 那姑娘从下人手中接过一杯热茶,转手递给她,微笑着道:“公子先喝口茶歇一歇,我们即可将灯补上。” 陆书瑾并不口渴,拱手婉拒,往旁边走了两步等着他们补灯,期间往下扫了一眼,在人群中看到了萧矜。 他个子高,面上又戴狼面具,站在人群中相当显眼,陆书瑾一眼就看到了他,弯唇对他笑了笑。 隔着约莫十来步的距离,这个笑容被头顶上的灯染上了暧昧的颜色,仿佛一支包了软头的箭,直直射中萧矜的心脏。 顿时一股春水在心中荡漾起来,将他的心泡得软绵绵的。 萧矜很想问问别人,只有他一个人觉得陆书瑾的笑容很好看吗? 蒋宿瞧在眼里,明知道是找打行为,却还是凑到萧矜身边,说道:“萧哥,怎么你这会儿不怪陆书瑾乱笑了?” 萧矜睨他一眼,“怎么着,有人这么对你笑吗?” 蒋宿立马嘴硬,“谁说没有?多了去了。” 萧矜攥着拳头要打他,蒋宿赶忙往前溜了几步,挤到另一边去。 刚站定,就觉得东西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他往头上撸了一把,回头瞧了瞧萧矜。 以为是萧矜拿东西砸他解气,便没有计较,谁知刚扭头回去没多久,头上又砸了个东西,是个小玩意儿,应当是小石子一类,砸得微微有些痛感。 他又回头,说道:“萧哥,你砸一下差不多得了。” 萧矜不明所以,疑惑地看他一眼,“你怎么就那么多话呢?闭上嘴老实一会儿!” 蒋宿被凶了,只好老老实实站好,结果正瞧着陆书瑾解第十六道灯谜的时候,又有石子往头上砸。 他这下真的怒了,扭过头想与萧矜好好说道一番,结果发现萧矜已经不在那处,换了个位置去了斜前方。 蒋宿顿时二丈摸不清头脑,他分明是感觉到有人砸他的,不是萧矜还能谁? 他踮着脚往后巡视了几圈,没看到一个熟悉面孔,结果又是一个石子砸在脑门上,他当即勃然大怒,捂着脑门怒而抬头,寻思是谁那么不长眼,逮着他欺负。 结果这么一抬头,就看到二楼的栏杆处,站着两个人。 一人趴在栏杆上,手里随意地颠着手中的石子,那正是方才砸他的罪魁祸首,但他脸上戴着面具瞧不出真容,与蒋宿对上视线之后也丝毫没有被逮到的心虚,反而是露出个笑容来,对他招手。 蒋宿刚想骂他,眸光一瞥,就看到那人旁边站着的竟然是梁春堰。 梁春堰反身靠在栏杆上偏着头看他,手里慢慢转着面具。 人前见到蒋宿的时候,他脸上总是挂着温柔和善的笑,但是一到了人后,那张脸就很是淡漠,眸子里没有什么情绪。 蒋宿吓一大跳,脸色剧变,只觉得他是撞了鬼。 这会儿也没什么被砸的怨气了,甚至想装瞎子,将头扭回去,装作没看见这俩人。 但梁春堰没给他机会,冲他招了两下手,示意他上楼。 蒋宿岂敢不从,转头看了眼萧矜,便从人群中横过,到了楼梯处往上,来到了梁春堰与吴成运面前。 梁春堰十分客气,说道:“借一步说话。” 蒋宿想回一句能不能不说,但没有那个胆量。 三人随便去了二楼的一个上了锁的房间之中。那门锁在梁春堰的手里跟棉花似的,蒋宿见他好像就是轻轻一摸,锁就断开了。 进去之后反手关上门,吴成运摘下面具,点了屋中的灯。 外头还是喧闹的,只是到底隔了一扇门,那些吵闹的声音被降了许多,显得屋子里颇为安静。 吴成运不坐椅子,翻身上了桌子盘腿而坐,见蒋宿缩着脑袋的样子有些滑稽,就道:“别紧张,我们若是要杀你,不会选在人那么多,且你又在萧矜身边的情况下对你下手,否则事情不好处理。” 蒋宿讪笑道:“哪能呢,二位一看面相就是大好人来着,不可能会乱杀无辜。” 这马屁拍了等于没拍,两个人面上一点变化都没有。 梁春堰突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家养狗吗?” 蒋宿愣了一下,说:“没有。” 梁春堰道:“上回说你若是将我的身份泄露出去,我就将你蒋家上下屠尽,连狗都不放过,但你家若是没有养狗,岂非我食言?改日我就送你一条。” “这……不用了吧。”蒋宿有气无力道。 梁春堰道:“我从不食言。” 吴成运翻了个白眼,暗道难怪他方才让自己去找条带崽的母狗,原来是要送给这小子。 一个要求,折腾两个人,心眼是真坏。 蒋宿摸了摸后脖子,没再吭声。 眼前这两个人是实打实的杀人不眨眼,且看起来又喜怒无常,谁知道会不会哪一句话惹了他们不开心,悄无声息就给他抹了脖子。 一时间他又埋怨起乔百廉来,心说乔院长这到底是上了年纪,眼神不好使了,统共就招了三个寒门学子,其中两个是大坏种。 梁春堰像是说完了正事,而后随手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到蒋宿面前,说道:“把这个转交给萧矜。” 蒋宿看着信封,方才还软趴趴的眼神顿时一厉,颤声问:“这是什么?你们是不是在信里撒了什么毒,等萧哥一打开信就将他毒死,还想嫁祸于我!我绝不可能帮你做此事!”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要杀就杀吧,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我根本不怕!” 梁春堰冷漠地看着他,听他胡乱背了一通诗词之后,才说道:“这是萧矜正在查的事。” 蒋宿瞪着双眼,一脸凶猛,“我看起来很好骗?” “嘿,你小子。”吴成运笑了,在旁边补了一句,“看起来倒是挺欠揍的。” 梁春堰道:“里面写着秦兰兰的死因,还有叶家对秦兰兰出手的原因。” 蒋宿多少知道萧矜最近几日都在忙此事,但他丝毫帮不上忙,也就偶尔问上两句,萧矜不会说太多,但若是查到了也会告诉他。 没想到梁春堰会递来这么个东西。 他想了想,还是伸手接下,但以防万一他将身子扭过去快速拆开了信封,将里面的信抽出来抖了抖,确认没有藏什么粉末毒之后,才又将信放回去,有些尴尬地看向梁春堰。 “……我打小就比较细心。”蒋宿为自己辩解。 “那你一定很讨姑娘家欢心。”吴成运笑着往他心窝上戳刀子,“你若是去猜灯入赘的话,一定不会被护卫扔出门外吧?” 蒋宿暗骂一声,这两个混球。 他揣着信出了门,往楼下去,与此同时陆书瑾也将二十盏灯全部解完。 中年男子问道:“公子好才识,若再解一灯便有了迎娶我家小姐的机会,可还要继续?” 大多数男子参与猜灯谜,都是奔着这美貌的姑娘而来,否则也不会交十两银子做这闲事。 陆书瑾却摇摇头,说道:“在下不才,能猜中二十盏灯已是侥幸,不敢再求。” 话一出,台底下一片扫兴的吁叹,似乎在不满陆书瑾的半途而废。而那姑娘和中年男子的表情也登时挂不住,变得难看起来。 “公子……”姑娘的双眸如含秋水,盈盈看向陆书瑾,“可愿意为冬儿一试?” 陆书瑾顿了顿,继而拱手作揖,十分客气有礼道:“姑娘品貌端庄,知书达理,鲜花当配绿叶,在下实在不敢高攀,还是另候良人吧。” 那姑娘见状也知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甘地咬了咬唇,只得作罢,让下人将二十两银子奉还。 二十盏灯谜,就将蒋宿给出去的银两给拿了回来,随后三人不再停留,离开了酒楼。 蒋宿从陆书瑾手里接过了银子后显得极为开心,一个劲儿地吹捧陆书瑾,直将她夸成文曲星下凡。 而在一旁的萧矜沉默着,他只要一回想起方才那女子满目含情地挽留陆书瑾的样子,就觉得心烦。 虽说陆书瑾是个姑娘,绝不会与那女子发生什么,但他就是不喜欢别人用带着□□的视线紧紧盯着陆书瑾,像是想从她的身上夺取窥探什么似的,令萧矜很是不适。 陆书瑾倒是没在意那些,她用手背轻轻撞了一下萧矜的手指,说道:“听说清明湖中有花灯游船,要不要去看看?” 萧矜方才还烦着,一听陆书瑾跟他说话,那些沉郁瞬间就散去了,一把就要去抓她的手,结果被陆书瑾一闪躲开了。 他笑出了声,“好,那就去看看。” 三人沿着街边而去,走了半条街,就到了清明湖的边上。 湖边极为广阔,人虽然多但并不显拥挤,不少孩子和年轻男女在湖边成群结队,有些往湖里放莲花灯,有些则往天上放天灯,还伴随着锣鼓喧天,一派繁荣昌盛之景。 “来来来,小伙子,可要来看一看手相?”旁边有个大爷冲三人喊了声。 陆书瑾先注意到,她扭头看去,就见那是一个竖着幡的临时摊,摆在地上一块红布,上头放着龟壳之类的东西,幡上写着:张半仙。 那老先生对她道:“来瞧瞧?” 陆书瑾一时就停住了脚步,盯着地上的那龟壳不动,像是有些想去。 萧矜想起来她是个小迷信来着,专信这一套,于是问道:“想去看看吗?玩玩没什么要紧的。” 陆书瑾果然立马点头。 她走过去蹲下来,将手伸给老先生,说道:“那您帮我看看。” 老先生笑着捋了把胡子,说道:“男左手女右手。” 陆书瑾换了个手给他,那老先生就将灯往上提了提,照在陆书瑾的手上,他低着头去看,说:“小郎君是个有福之人,手相呈卧龙之势,暂时盘卧不得出,只等春风上九天,日后必有大成。且命硬而寿长,波折偏少,一生顺遂,若走官路必会飞黄腾达,好相,好相!” 蒋宿惊诧地看她一眼,“你竟这么厉害吗?” 陆书瑾笑了笑,并没有多高兴的样子。 老先生说男左女右,她只能伸出个左手给他看,这说的有一句话是给她的吗? 他看了一阵,而后道:“另一手也可以看,看小郎君将来的夫人。” 陆书瑾一听,赶忙将右手伸过去,“先生请看。” 老先生又仔细瞧了瞧,说道:“小郎君的夫人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从手相上看,前段低落而郁郁,似不得志,或是处境不大好,但越往后就越呈扶摇直上之势,十分旺你,若是你能娶得她,对你也是有极大的好处的。” 萧矜蹲在她的旁边,听着就笑了。 这话听了,才叫陆书瑾高兴,又问道:“那我夫人的日子是不是就越过越好?” “这是自然。”老先生道:“你夫妻二人,都是有福之人。” 说着他又盯着陆书瑾的脸瞧了瞧,问道:“小郎君可有定亲?” “尚未。”陆书瑾道。 “快了。”老先生说:“你面含桃花,是红鸾星动之像,近日好事将近,仔细留意你身旁的姑娘善待之,指不定哪个就是你的妻。” 陆书瑾下意识朝身边的萧矜看去一眼,就见他用手撑着下巴,面上带笑地看她。 风将他的碎发轻轻撩动,泛着微黄的光下,带着温意的眉眼一半明一半暗,极为俊俏。 陆书瑾心头一跳,耳根染上热意。 蒋宿嚷嚷着自己也要算,让那老先生给自己看手相,看完手相看面相。 老先生说他寡夫命,妻子命薄,甚至建议他在二十五岁之前不要娶妻。 蒋宿拉了老长的脸,下巴快要拖到地上,再也开心不起来。 三人给了钱,围着清明湖的岸边走,放眼望去整个湖面上飘满了莲花灯,如繁星落了下来,星星点点,形成了绝美的画卷。 陆书瑾看得入迷,就听蒋宿在旁边道:“咦?萧哥你看,那是不是季哥?” 她扭头,在人群中寻找,片刻后在斜对面的花灯摊上看到了叶芹兄妹,旁边站着的是季朔廷,但再往旁边一瞧,还有人。 是那日在叶府遇见的项四小姐项梦荣和叶芹的妹妹叶玉,旁边还站着两个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 萧矜显然也瞧见了这俩人,他脚步顿了顿,不想过去的意图太过明显。 但是很快,季朔廷就发现了他们。 季朔廷和往常一样,仍旧是一脸如沐春风般的笑意,将利爪完全收了起来,颇有翩翩公子的风范。 他抬步走到萧矜面前,皮笑肉不笑道:“不是忙?” 萧矜就道:“你来得正好,快点把蒋宿领走。” 季朔廷道:“我领去哪里?我现在只想快点回府,我脸上这么明显的疲倦你看不见?” 萧矜装模作样地打量几下,说:“没瞧见,只瞧见了春光满面,桃花泛滥。” 季朔廷气得笑了一会儿,说:“我看你也是。” 随后他转身,冲叶洵喊道:“叶少,过来看看我遇见谁了?” 这一嗓子,将站在摊子前挑花灯的几人都喊得看过来,当中那项四小姐心仪萧矜是人尽皆知的事,她瞧见了萧矜之后,立即双眸一亮,搁下了手中的花灯就走过来。 项梦荣是个娇养长大的姑娘,平日里要什么东西家中就给什么,又是唯一的嫡女,打小就被母亲说着日后要嫁定然是嫁云城最出色的男儿郎。 然而萧矜顶多只在皮相和家世上占了“出色”二字,他名声臭得一塌糊涂,纵然当真有不少姑娘盯着他那张脸爱慕他,却从未有人敢上门给萧矜说亲。 再厉害的身世,也架不住他是个整日逛窑子喝花酒,喜欢寻衅滋事,仗势欺人的纨绔。 谁也不能将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啊,当然卖女求荣的就另说。 项梦荣性子倔,盯上了萧矜便不肯放弃,即便是被当众拒了簪花也不在意,瞧见了他还是奔过来。 萧矜顿时一个头两个大,磨着后槽牙对季朔廷道:“你是不是太闲了?” 季朔廷从容回应:“我是看不得你太闲。” 项梦荣很快就走到了跟前来,年轻的脸上带着含羞笑意,“萧少爷,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真是好巧。” 萧矜的眉眼一下就变得懒洋洋的,“不算巧,谁不知道清明湖有花灯船,城里年轻的姑娘都喜欢来这里放莲花灯,我就是来瞧瞧有没有入得了眼的拉着一起玩玩,美人作伴尚不负着灿烂美景。” 项梦荣脸色僵了一下,附和道:“也是,那不知萧少爷可有看上的?” “太多了,挑花了眼。”萧矜道。 陆书瑾站在旁边看着,将这话一字不落地收进耳朵里,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自从她看穿萧矜的真面目之后,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过这样纨绔混世的模样了,对于外人来说,他的形象一直没有变过。 他敛着眸,双眉微蹙,看起来敷衍又烦躁,“我接着去看灯了,项姑娘自便。” 他说完就对陆书瑾看了一眼,眉梢轻扬,似在示意她跟上。 陆书瑾刚抬步走,忽而就有人将她的去路拦住。 “陆公子……”来人是叶芹先前那个刚及笄的妹妹,叶玉。 她身边还站着个年岁不大的男子,正上下打量陆书瑾,那目光满含高傲,仿佛对她不屑一顾。 陆书瑾平静道:“叶四姑娘何事?” 叶玉左右看看,然后小声问:“先前那日与陆公子一同来叶府的人,今日没跟你一起吗?” 陆书瑾道:“没有。” 叶玉道:“他、他姓名是何?家住何处?年岁……” 旁边的少年便开口打断,“阿姐,你问这个做什么?项姐姐不是说那男子一看就极为穷酸,让你莫要挂念的吗?” 叶玉被戳中心事,一时有些恼羞成怒,低声斥责,“用不着你管我的事!难不成我要像她一样眼高手低,妄想去攀将军府的高枝吗?” 少年气得涨红了脸,没再说话。 陆书瑾觉得相当尴尬,她刚想走,叶玉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拿出一个竹青色的香囊,说道:“劳烦陆公子帮我转交与他,若他也有意,还请五日之后来叶府做客,我母亲想看看他。” 她低眸看了看这香囊,并未出手接,而是道:“叶四姑娘应当知道我与叶姑娘的关系甚好吧?” 叶玉一愣,偏头看了叶芹一眼。 叶芹就站在不远处,手里提着一盏兔子抱月的花灯,正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 叶玉笑道:“自然是知道你与叶姐姐交好,所以才敢来劳烦你。” 陆书瑾拱了拱手,“既然知道,那便不用我明说,还请叶四姑娘劳烦他人吧,这个忙我帮不了。” 她面容平和,说出的话却断然没有任何温度和回旋的余地,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叶玉。 叶玉没想到自己笑脸相迎反遭拒绝,脸上挂不住,登时变得难看。她身边的少年也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我阿姐托你办事是你的荣幸,据我所知你与那姓梁的都是穷乡僻壤里出来的,这一辈子能与我阿姐说上一句话便是烧了高香拜了祖宗求来的福分,竟还敢拒绝?” 陆书瑾道:“如此福分,陆某消受不起。” 话音刚落,那少年就被一脚踹在后背,摔在地上翻了个大跟头。 紧接着萧矜凶恶的脸就出现在面前。 他从方才陆书瑾被拦住开始就一直在盯着看了,由于站得远,周围又太过吵闹,听不清二人在说什么,只看见那叶玉递出个香囊要给陆书瑾。 他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心里蹿起一团火,暗道那老半仙所说的陆书瑾桃花之相指的不只是他? 先前酒楼里那个招赘的女子也就罢了,怎么这又杀出个叶四,还有一个叶芹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盯着,她黏陆书瑾黏得最厉害,还不知道心里头是个什么情感。 哦,还有那个杀千刀的梁春堰,一逮着空就去找陆书瑾,目的不明。 那么多,怎么那么多?! 萧矜觉得自己心腔火热,一张口指定是要跟路边那些杂耍人一样,喷出一口大火来。 但瞧见陆书瑾拒了那香囊之后,萧矜的脸色才算是好看了些。 他现在只想过去,带着陆书瑾离开这里,离开什么乱七八糟的项家姑娘叶家姑娘,去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 于是他大步走过去,正巧听到了叶玉弟弟那一句烧高香拜祖宗。 他心中大赞一声好,总算是能找到撒气的地儿了,二话不说一脚踹在那少年的后背上,直接将人踹得在地上翻了两个滚。 他冷冷道:“爷踹你也算是你烧高香求来的福分,偷着乐去吧。” 这一脚冲着撒火去的,属实不轻,那少年一时间没能爬起来,躺在地上哀嚎,立即引来周围人的观看。 叶玉吓得花容失色,连忙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叶洵,然叶洵却压根没有关注这边,还站在花灯的摊子前细细挑选。 “萧少爷……”叶玉只好自己求饶,“阿弟年纪尚小不懂事,还望萧少爷海涵。” 萧矜借机发脾气,指着她还有旁边的项梦荣道:“你,带着你这弟弟还有其他闲杂人赶紧滚,扰了我游灯会的兴致,可不止踹一脚。” 萧矜从来都不是什么君子形象,披着一层恶劣的皮,模样凶得很,吓得叶玉再不敢说话,赶紧拉着弟弟起来,灰溜溜地逃走。 看热闹的人很快又散去,恢复了人来人往的样子。 叶玉一走,叶芹就过来了,她先是朝陆书瑾的两只手看了看,见她没有收香囊,才又笑起来,并不问方才叶玉与陆书瑾说了什么。 但是很快地,她又摸出一个香囊来,冲挑选花灯的叶洵看了看,然后凑近陆书瑾低声道:“这个你先帮我保管一下,我过两日再去找你拿。” 萧矜脸色一变,露出个稍微有些扭曲的笑:“这又是干嘛?” 叶芹看了看他,戒备地将陆书瑾拉到一边,道:“你先帮我拿着,我去找你的时候再还给我。” 陆书瑾抬手将香囊收下,她注意到这个香囊与先前叶芹在院中拿出的那个完全不一样,这个香囊绣得很好,是上乘的绣工所制。 “是旁人送你的?”陆书瑾一边将香囊揣入袖中一边问。 叶芹抿了抿唇,过了一会儿才说:“是哥哥要我送给朔廷哥哥的。” 上回不知道叶芹送了什么东西,被季朔廷扔到了湖里,即便是小傻子也知道吃一堑长一智,这回站在湖边她不肯送了,所以才拜托陆书瑾帮忙保管。 陆书瑾道:“那我就等着你来找我。” 人潮晃动,光影错落,陆书瑾与叶芹的影子叠在一起,二人头对着头低声说着话,头顶的烟花炸开,斑斓的色落在两人脸上,将那温柔的笑意衬得明媚灿烂。 萧矜站在几步之外,身边是蒋宿和季朔廷。 三人一时没说话,过了片刻,蒋宿突然说:“叶姑娘看起来与陆书瑾还挺般配的。” 其他两人皆在沉默,没人应声。 短暂的沉默之后,季朔廷道:“我回府了。”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也没再跟谁打招呼。 蒋宿扭头,奇怪地看他一眼,而后道:“季哥指定是因为萧哥你不带他玩生气了。” 萧矜扯了下嘴角,“闭嘴吧,你个寡夫。” 接下来的时间,几人又一同绕着湖观赏花灯,绕了大半圈之后叶芹走不动了,闹着脚疼,爬上了叶洵的背,被他背着离去。 陆书瑾也逛累,打了两个哈欠,萧矜便宣布上元节的游灯会结束,打发了蒋宿回去,自己带着陆书瑾走出城东郊,坐马车离开。 她今日玩得尽兴,上了马车才感觉疲惫袭来,在轻微的摇晃之中困意陡增,头抵着车壁昏昏欲睡。 但萧矜却不让她睡,她刚闭眼就被捏着肩膀晃醒。 “你觉得我这张脸与叶洵的相比如何?”萧矜突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陆书瑾脑袋懵了一瞬,脱口而出,“你的比较厚。” 萧矜登时就龇牙咧嘴地生气了,“我不是问这个!” 陆书瑾惊异地看他一眼,说道:“我也觉得你不是在问这个,你再将问题表达得明白些。” “我是说我的脸与叶洵的相比,谁的更好看。”萧矜抱着双臂道。 “你的。”陆书瑾道。 “那与季朔廷的相比呢?”他又问。 陆书瑾这次考虑了片刻,平心而论季朔廷的脸也是相当出众的,他有的眉眼极为英气,笑着的时候很温柔,沉下来时又相当冷酷。 但她还是回道:“还是你的。” 萧矜嘴角翘了翘,有一股不大明显的笑意和得意在其中,又道:“那我与梁春堰的呢?” 陆书瑾看了看他,说道:“梁春堰的。” 萧矜跟传承了变脸绝技似的,脸色立马黑如煤炭,“你在说违心话,我当没听见,重新说。” 陆书瑾往车壁上一靠,说道:“梁春堰的脸很美。” “这也是违心话。” “若要比美,他更胜一筹。” “这还是违心话,你今日能说违心话的机会已经用光,接下来必须对我实话实说。”萧矜沉着嘴角,一副很不爽的样子盯着陆书瑾。 陆书瑾弯着眼眸笑了,“你到底想问什么?” 萧矜往她身边凑了凑,低着头问:“你这几日,有没有想我?” 陆书瑾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她看着萧矜的眼睛,能从中窥出毫不掩饰的情意。 她性子内敛但做事并不拖泥带水,扭扭捏捏,只是一旦触及了萧矜炙热的眸光,她总是按捺不住地脸红心跳,畏畏缩缩。 她也想像别的女子,或是像萧矜这样非常明目张胆地大方表达自己的情意,只是那些话到了嘴边,终究是很难说出口。 于是她只能慢慢伸出手,去握住萧矜的手,用强作镇定的语气隐晦地说:“这几日念书练字总忍不住走神,朝窗外张望。” 陆书瑾的指尖泛着冰凉的潮意,覆在他的手背上,令人心头发软。 萧矜一下就听懂了,那是因为她盼望从窗子里抬头时,能看到他的到来。 他没有再强迫陆书瑾直白地说出想他之类的旖旎情话,只将目光落在她的唇上,说道:“你今日又是被送香囊,又是被别人招赘,还没有说想我,你得补偿我。” “怎么补偿?”陆书瑾轻轻问。 这是明知故问,萧矜不再回答,而是直接俯身过去一下就吻住了陆书瑾的唇。 萧矜年纪不大,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总觉得陆书瑾的身上带着一股强大的吸引力,总是惹得他情不自禁地想去抱她,想去轻吻她。 想埋在她纤细的颈窝,舔舐她白嫩的耳垂,去嗅她身上那股清淡而芬芳的少女香气。 用嘴巴去表达自己的情意是完全不够的,他如同着了魔入了迷,时时刻刻都想与她在一起。 他虽然经常将那些艳情话本拿在手上当做掩饰,但手里过了那么多本,总会翻看其中基本,除却一些欢好之事的内容之外,还有不少写男子为爱发狂,一刻不见便想得痴狂,一见面就搂着抱着不肯分离。 萧矜以前总觉得太过夸张,谁没事总惦记着那些事呢,那不是流氓吗? 现在他诚心承认错误。 虽不如书中描写的夸张,但他在见不到陆书瑾的日子里,那些思念总是在一些细细密密的缝隙中冒出来,仿佛无孔不入,一点一点堆聚凝结,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走神去想陆书瑾的次数已经远远超乎他自己的想象。 他揽住陆书瑾的腰,贪婪地夺取她的气息,品尝她口中的鲜甜,仿佛不会感到疲倦。 陆书瑾起初还能坐着迎合,后来便慢慢往车壁上靠,最后被萧矜抱起来坐在他的腿上,与他几乎贴在一起。 直到她呼吸越来越短促,唇舌也开始酸软,才去用手推拒萧矜,不想再继续。 萧矜也顺从地放开,恋恋不舍地在她唇边印下几个轻吻,然后将她抱住,用脸颊去蹭她的侧颈。 陆书瑾发现他的呼吸有些粗重,带着颤音,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同时有个东西抵在她身上,她有些不适地伸手拨了拨,耳边立即响起萧矜一声低低的抽气,他呼吸很重地说道:“别乱动。” 陆书瑾不明所以,却也不敢再乱动,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怎么了?” 萧矜的嗓子像是被一把火给烧得喑哑,缓声道:“让我抱一会儿。” 71. 第 71 章 “没什么事,就是咱们可…… 萧矜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抱了她一路,直到马车摇摇晃晃,回到陆书瑾所住的地方停下时,他才松开了陆书瑾。 他轻轻咳了两声清清嗓子,醒醒精神,不着痕迹地拨弄了一下身上的大氅,说道:“天色很晚了,我就不进去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得了空我再来寻你。” 陆书瑾显然没想到他到门口会不进去,本以为他又会跟她磨磨唧唧到半夜才会离去的。 不过见萧矜的脸上的确有些倦意,心想着他这几日估计也是忙得厉害,便十分善解人意道:“你也好好休息,身体要紧。” 她说完就撩开车帘走下去,一回头就见萧矜已经撩开了窗子,正露出一个头眼巴巴地盯着她。 那眼神,看起来像是很想跟随她一同进宅中去。 但他仍旧坐着不动,只道:“快进去吧,我在门口看着你。” 很像是幼年时在外面跟小伙伴们玩得开心,然后天黑了又不得不分离回家时,露出的那种依依不舍的神色。 陆书瑾想到此,弯唇笑了一下,应道:“好。” 她不再停留,转身走进巷子,身影渐渐被夜色掩埋,直到她推门进去,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萧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寒风往脸上一吹,倒是清醒了不少,才启声道:“回府。” 上元节这日,云城热闹到后半夜才偃旗息鼓,街道上渐渐安静下来,庆祝新年的伊始至此也落下帷幕。 而后陆书瑾在家中闲了几日,忽而有一人找上门来。 她正开着窗习字,春桂便徐步而来,福了福身道:“公子,游客来寻,在前院正堂候着。” 陆书瑾搁下笔,披了外衣出门。 她想着应该不是叶芹,因为宅中的下人都已经熟识她,只要她来那便是通畅无阻的,直接来到后院喊她。 她去了前院正堂,刚进门就看到一个拘谨的身影背对着门,正佝偻着腰频频对给她倒茶的寒梅致谢。 陆书瑾惊讶道:“沛儿姐,你如何寻来了此处?” 来人正是杨沛儿,她身着嫩青色的衣裙,长发半绾,虽不是什么华贵富丽的打扮,但比之从前在大院里的寒酸却是好了太多。 她听到陆书瑾的声音,连忙笑着迎来,“书瑾!我先前还一直担心找错地儿了呢,没想到倒还真让我摸来了!” 本来先前过年那会儿陆书瑾就该去看看杨沛儿的,但那段时间遇到了大表姐,她不敢随意出门,便谨慎地一直窝在家中,加之后来萧矜找上门来又带她去了风亭山庄,所以去看望杨沛儿的事便一直耽搁着。 她买了些年货和衣裳,又放了些银子进去,让人送去大院给杨沛儿,如今她穿的这一身嫩青衣裙,就是陆书瑾送的。 杨沛儿忙快步走过来,亲热地握住她的手,将她左右看看,欣慰道:“好些日子没见你了,还担心你吃睡不好无端消瘦呢,如今看来你倒是开始享上福了,住着如此大的宅院还有下人伺候,可真有点状元老爷的气派了。” 她掩着唇笑,眼角眉梢都洋溢出开心来,似乎对陆书瑾的现状感到无比欢喜。 陆书瑾忙道:“我岂敢与状元老爷相比,这些东西也不过是得萧少爷相助罢了。” 杨沛儿是陆书瑾来云城之后结识的第一个人,不管如今的日子比之从前有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永远都记得饥肠辘辘的夜晚,杨沛儿轻敲她的房门,端来一碗热面的场景。 她拉着杨沛儿往里走,因为情绪高涨,语气也染上了欢快,“我本想着这两日就去找你,没想到你先来一步。” “那萧少爷可真是个大好人啊!上回他派人来询问你的事,我还一直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呢,幸好当时打听了你住的地方,才摸着门巷找来。”杨沛儿看着她,笑着说:“看见你过得如此好,我就放心了。” “询问我的事?”陆书瑾疑惑地皱了下眉毛,奇怪道:“什么事?” “是问你何时来的云城,何时入住的城北大院,我想着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便告诉了他们。”杨沛儿顿了顿,仔细打量了下陆书瑾的脸色,问道:“对你没什么影响吧?” 陆书瑾回过神,摇了摇头说:“没有。” 杨沛儿从身后的椅子上拿出一个包袱,放到桌子上打开,说道:“这都是我自己做的馍,买的都是上好的白面,蒸出来的包子又软又香,我给你带了些。” 包子都已经凉透了,被裹在包袱之中,但没有一个压瘪,看得出杨沛儿在带来的途中很仔细的保护着。 陆书瑾连声道多谢,让春桂将包子拿下去,而后关上了正堂的门点起暖炉,二人便坐在正堂里闲聊。 陆书瑾从未问过杨沛儿的身世,更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而来,只知道她丈夫亡故之后便背井离乡,独自来了云城。但她有一手上好的绣工,且识字。 只是城北的大院住着终究不便,陆书瑾提出让她换个活计,搬出城北的大院,至少能找一处僻静之地独居,不必与那么多人同住一个院中,同用一个膳房。 但杨沛儿却笑着婉拒,说她现在的日子过得也悠闲,除了做工也没旁的事,想攒了银子日后再做别的。 陆书瑾听后便也没有强求,只对杨沛儿道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提就好。 二人聊得正开心时,叶芹却突然登门造访。 宅中的下人见了是她并不阻拦,放着她进了门,刚走到前院她就开始喊:“陆书瑾!” 陆书瑾听到这声音,笑着起身,对杨沛儿道:“我去迎她进来。” 她推开门,就看见叶芹正往这边走来,身上裹着雪白的氅衣,鼻尖冻得红红的,手里还提着一个锦盒。 她兴冲冲地小跑过来,“陆书瑾,你快看我带来了什么!” 她进了正堂,瞧见了坐在里面的杨沛儿,顿时有些面对生人的拘谨。 “这是我的一个姐姐,名唤杨沛儿。”陆书瑾朝两个人介绍道:“这是叶家嫡女,叶芹。” “原是叶小姐。”杨沛儿站起身,目光在陆书瑾和叶芹的身上晃了几圈,笑容温和,“你们二人当真是郎才女貌。” 陆书瑾扯了下嘴角笑笑,随意应道:“沛儿姐说笑了。” 而叶芹压根听不懂这词的意思,也很聪明地没有接话,只是将锦盒往桌上一搁,说道:“这是我从哥哥那里偷来的桃花酿,给你喝。” 叶芹十分慷慨,她一偷就偷了两壶,画了桃花的瓷瓶静静躺在盒子中,单是看着就知晓其的昂贵。 陆书瑾听说是她偷出来的,当即有些反对,但一想偷的是叶洵的,那也不打紧。 叶芹每次来这里都会带东西,鲜少空着手,且必须要陆书瑾收下,如果她不收叶芹就会不高兴,一直闷闷不乐。 陆书瑾笑着让人将桃花酿收起来,继而去了后院将她的香囊拿来送还,“你的东西。” 叶芹来这里也是为了拿回香囊,她将香囊攥在手心里,宝贝似的捏着,而她自己绣的那个,早不知扔到了何处。 陆书瑾看见了,禁不住多问了一嘴,“这是你兄长给你买的?” “啊?”叶芹怔然一瞬,说道:“不是,是哥哥亲手绣的。” 陆书瑾惊讶地微睁杏眼,“他还会女红?” 叶芹点头,“哥哥以前教过我,但是我没学会,他自己学会了,上次他绣这个香囊的时候我去找他,从窗外看到了。” 难怪叶芹捏着这香囊跟捏着宝贝似的,却是没想到叶洵会做这种事,不仅亲手绣了香囊,还让叶芹送给季朔廷。 这么做也能理解,无非是希望叶芹能与季朔廷定下亲事,让季叶两家联合起来。 但显然季朔廷有自己的想法,而叶洵也不愿放弃,于是叶芹也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她伸手摸了摸叶芹的脑袋,说道:“若是你兄长发现你没将香囊送出去,岂不是要对你发脾气?” “不会的。”叶芹说:“我藏起来,不叫他发现。” 杨沛儿也在旁边说道:“叶姑娘的兄长待你真是好,令人羡慕。” 叶芹也深觉如此,说道:“哥哥就是世上最好的人。” 陆书瑾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接话。 接下来的时间,三个女子坐在堂中聊了一晚上,天黑之前杨沛儿与叶芹一同从宅院离去。 而另一边,蒋宿这几日也没闲着。 上回梁春堰让他转交的信他还一直揣着,每日都随身携带,就等着找机会给萧矜。 但萧矜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他连着几次去将军府蹲着都没蹲到人,今日又起了个大早,还没出门就碰到煞星梁春堰上门。 蒋宅住着不少人,并不算宽敞,府中的下人也不多,就连蒋宿这个嫡少爷,也只有一个随从,这会儿还在睡觉。 他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溜去了侧门,正要奔去将军府的时候,一出门就看到梁春堰站在边上,那架势跟守株待兔似的,好像就算准了他会这个时候出门。 蒋宿吓得魂飞魄散,当场嚎了一声。 紧接着,他就看到梁春堰怀里抱着一只黄黑相间的狗,正瞪着一双大眼睛,乖巧地窝在梁春堰的怀中。 “这这这这、”蒋宿双眼一黑,开始打磕巴,费老大的劲儿才将话说出来,“这不会是要送给我的吧?” “知道还不接着?”梁春堰说。 天色还没亮,周围一片昏暗,附近一个人都没有。蒋宿哪敢说不要,硬着头皮把狗接到了怀中。 那只狗看起来很胖,也很重,蒋宿抱着它不敢动弹,脑子一抽,问道:“这狗叫什么名字?” 梁春堰道:“蒋小黑。” 蒋宿立即把眼睛瞪得极其圆溜,“这狗为什么姓蒋?!” “蒋家的狗,为何不姓蒋。”梁春堰理所当然道。 “这狗你既然转赠给我了,那便由我来取名。”蒋宿自然不愿意让一只狗跟着他姓的。 “放心,有你取名的时候。”梁春堰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也算是给你前段时间总在我耳边叽叽喳喳的回报。” 蒋宿心说这人心不仅是黑的,心眼还贼小。 “照顾好你的狗命。”他扔下这句模棱两可的话,继而转身离去。 蒋宿瞪着他的背影,见他彻底消失不见,才将怀里的狗放到地上,说道:“你指定是个流浪狗,去去去,继续流浪去。” 那狗站在地上不动,抬头看着他,眼里有几分可怜巴巴的。 蒋宿与它对望了一会儿,最终满脸烦躁地又将这只狗给抱了起来,嘴里骂道:“烦死了你这只诡计多端的狗,从今往后就叫你黑心眼。” 蒋宿把狗抱回了房,拍醒了还在睡觉的随从,让他照看一下这只狗,临走时还幽幽道:“这狗的命就是我的命,你仔细着点。” 睡得迷迷糊糊的随从已经对自家少爷的脑子偶尔出问题一事见怪不怪了,点着头目送蒋宿离去。 好在今日去将军府总算蹲到了萧矜,好歹是让蒋宿心情稍微缓和了些。 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萧矜一眼就看出他有事要说,但萧府里眼线实在是太多,不适合谈话,于是就将蒋宿拉去了春风楼的月水间。 这地方虽然是他们与叶洵经常来玩乐的,但到底是季家的地盘,再大的势力都无法将手伸入春风楼,这里密不透风,是密谋的最佳场所。 一进月水间,蒋宿就迫不及待将怀中的信拿出来给他,说道:“萧哥,这是吴成运给我的,让我转交给你。” “吴成运?”萧矜一边接过信,一边在脑中过了一遍这个名字,想起来此人是上回勾结了叶洵把陆书瑾绑走的那个,后来被他重伤逃跑,便销声匿迹了。 “你怎么会与他有联系?”萧矜问。 蒋宿想起梁春堰几次三番的警告,便不敢提他,只道:“就是上元节那日,我们在酒楼中看陆书瑾猜灯谜的时候,他突然用石子砸我将我唤上楼,然后给了我此物,让我转交给你。” 萧矜把信纸放在桌上,没急着去看,而是问道:“他就只给了你这一封信?” 蒋宿点头。 萧矜沉默半晌,而后道:“吴成运应当隶属于皇室,奉皇上之命来到云城,探查我的底细。” 蒋宿愣了愣,“那他查出来了吗?” “查出来了。”萧矜说道:“先前我与他交过手,恐怕他已经禀明皇上,正因如此,我爹和大哥才会被派去北疆。” 然而朝堂上的事,蒋宿并不知道多少,即便是说了他也想不明白,他只看着萧矜面色沉重,像是忧虑什么。 他问道:“萧哥,那吴成运是个坏人吗?” 萧矜稍稍回神,说:“反正不算什么好人,但是你别招惹他就是,见到他跑远点。” 皇帝派来的人,暂且还动不得,至少有一点可以明确,吴成运并非与叶家一伙,那就暂时威胁不到萧家。 萧矜没注意蒋宿的神色,随手拆开了信,将里面的纸拿出来。 只有一张,上面也没写多少字,他低眸看去,倏尔双眉皱起,抬头问道:“他给你信的时候,说了什么?” 蒋宿见他神情如此严肃,也不敢怠慢,赶忙道:“就是说能够帮上你的忙,旁的就没了。” 萧矜将信收起来,立即就站起身,说道:“你回家去,我去找季朔廷。” 蒋宿也跟着站起来,眼看着他就要走,没忍住喊了一声,“萧哥。” 萧矜停步转身,扭头看他,“什么事?” “你……”蒋宿犹豫了片刻,咬着牙道:“你养不养狗啊?” 萧矜轻挑了下眉毛,说道:“萧府有狗,你难道忘了?” 蒋宿一开始的确是忘记了,但经萧矜一提,他又很快想了起来。 那是一只很威风的狗,通体黑毛,身姿健硕,跑起来威风飒飒,蒋宿先前还被这狗追过,他当时卖了命狂奔,就差那么一点就被这狗咬上屁股了,幸好萧矜出现的及时,一个口哨将狗唤了回去。 如此凶猛的狗,若是把黑心眼送过去,只怕会被它咬死。 黑心眼一死……蒋宿想起了梁春堰那张淡漠的脸,就觉得脖子发凉,打了个冷战,说道:“没事了没事了。” 他跟着萧矜一同出了春风楼,自个回了家。 . 季府还是一如既往地吵闹,萧矜被下人带着前往季朔廷的房中,他还在睡觉。 季朔廷不习惯早起,这也是他经常旷早课的原因,萧矜挥手退了下人,自己推门而入,来到季朔廷的床榻边上。 他刚抬手撩开床帐,季朔廷就睁开了双眼,懒洋洋地看他一眼。 萧矜道:“快起来,有要事。” 季朔廷揉了下惺忪的睡眼,嘟囔一句,“你就不能再晚一个时辰来。” “你这府中这么吵,都能睡得着?”萧矜将信扔到床上,自己搬了个椅子坐下,“蒋宿一大早来找我,说吴成运托他转交给我一封信,你看看。” 季朔廷打了个哈欠做起来,往信上扫了两眼,眉眼沉了沉,说道:“秦兰兰果真是何湛杀的?” “不错。”萧矜说道:“因为他知道叶洵杀不了秦兰兰,按照叶芹当日所言,叶洵派人出手的时候被一个戴面具的人阻拦,若不是秦兰兰毒发身亡,千机门必会被山庄赶去救援的护卫发现,从而计划失败。” “何家这是也打算与叶家结盟了?”季朔廷继续往下看,然后将信纸扔到边上,开始下床穿衣,“跟咱们查到的所差无几。” “何湛的爹就任于翰林院,恐怕是在京城听到了风声,所以才倒戈投靠聂相,而何湛必定是得知了别的消息知道叶洵的计划会失败,所以留了后手。”萧矜说道:“秦兰兰一死,秦望即刻回云城,海城知府前两日也遇害,而他又曾是秦望的门生,叶家和聂相就是奔着秦望去的。” 海城是运输军饷的必经之地,北疆千万将士就等着这一批补给,一旦军饷在途中出了错,北疆的将士们将面临灭顶之灾。 皇帝先调三皇子去北疆在前,后派出萧云业在后,摆明了是剥夺了三皇子夺嫡争位的机会,又将立大功之任交给六皇子,储君之位属意谁,已然十分明了。 更有甚者,皇帝或许已经动了杀心,想在六皇子登位之前为他清扫障碍。 萧矜深知这一趟北疆之征只怕凶多吉少,且北疆环境恶劣,没了后续的补给,将士们未必能熬过这个早春。 聂丞相竟如此胆大包天,偷梁换柱暗动军饷。 但何湛的行动带来了京城的动向,至少这些日子的辛苦没有白费,他们终于从其中查出了端倪。 吴成运的这封信其实作用不大,主要还是蒋宿送来得太晚,眼下军饷成了最大的问题,若是叶家已经得手转移走了军饷,那么等待北疆将士的将会是极为凄惨的结局,甚至有可能还没动手打仗就先生生饿死。 聂相能够换出军饷,可见其朝中势力已经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他敢做就能确保北疆的消息绝传不到京城。 “如何?想到办法了吗?” 长久的沉默之后,季朔廷已经穿好了衣裳,转头询问萧矜。 萧矜斜靠在软椅上,用手支着脸,闭着眼睛像是假寐,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用不了多久刘家和齐家被抄的旨意就会传来云城,这两家经商多年富得流油,必定能将军粮的空缺给补上。” 季朔廷听后笑了一下,“萧小少爷是要当明匪?” “明匪当不得,只能当暗匪,不论如何也要补上军饷空缺。”萧矜的眸中染上沉沉郁色。 这不是十条八条命,而是几万将士的性命,绝不是儿戏。 季朔廷站在窗边,束起的长发露出光洁的后脖子,初升的朝阳迎面探入窗子,他偏头,金色的光勾勒出英挺的眉眼,笑容温良而无害,“也确实该给叶家送上一份大礼。” 萧矜与季朔廷二人自小一起长大,有着旁人所不能理解的默契,甚至有些话说了一半,另一人就已经懂了剩下的意思。 劫财一事不能动用萧家或是季家的人,一旦打草惊蛇则必会失败。 二人先按兵不动,等着京城传来消息。 这正月十五一过,日子就快了起来,朝着二月奔去。 二月初便是海舟学府开课的日子,闲了那么多日,陆书瑾终于又能捧着书本重返学府。 两个月没来舍房,被褥都泛着一股潮意,她先是将东西都拿出来晒了晒,又将其他必要的东西给一一整理,不打算继续住在这里了。 从那个小宅院走到海舟学府也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住在舍房终究有诸多不便,在舍房更为自由清静。 让宅中的下人将东西全都搬回学府,她站在门外挂锁的时候,正碰上了来舍房的梁春堰。 “陆兄日后不住此处了?”梁春堰站在几步远的地方问她。 “我在外租了宅院,不住岂非白白浪费银子?所以就暂时不住舍房。”陆书瑾道。 “看来日后就不能跟陆兄一同去学堂了。”梁春堰的语气像是有些遗憾。 去年仲冬,陆书瑾调回甲字堂之后,梁春堰的确与她一同去学堂过一段时间,只是那时候的陆书瑾情绪持续低落,且并无结交他人之心,一直与梁春堰保持着距离。 但梁春堰好像并不在意这些。 陆书瑾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说道:“是啊,不过我们还能一起走出学堂。” 梁春堰跟着笑,随后与她一同去了甲字堂。 甲字堂从来都是安安静静的,鲜少有吵闹的时候,与丁字堂为两个极端。陆书瑾并不想有偏颇,但是在甲字堂里念书习字,的确会让她更容易平静,也更舒坦一些。 如此一来萧矜就往甲字堂跑得十分勤快,一下学就去找她,喊着她一起用午膳,晚上也将她先送回宅子再回去。 在旁人眼里,两人的关系仿佛又回到从前,自然而然也就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关于萧矜好男风的谣言便久久不息。 有人坚信,有人不信。 但这也并不影响萧矜分毫,在不为人知的时候,萧矜依旧会压着陆书瑾亲吻,虽然每次都以辛苦的克制结尾,但萧矜乐此不疲。 二月又是春闱的时候,天下考生皆赴京城赶考,一直持续到二月半才算结束。 接下来发生了四件事。 两件大事,两件小事。 头一个大事,是关于刘齐两家的降罪也终于落下来。 毫无例外,妇孺流放,男丁斩头,家产尽数充公。 前去抄家的是何湛和方晋带头,其中叶洵在里面督察,连着五日轰轰烈烈的抄家行动,引起不少百姓的围观,将刘齐家宅之中所有值钱的物件全部搬走,名下产业与存在银庄的财产也一笔笔全都清算个清楚,皆搬到西郊城外的驿站暂存,只待清点完成之后再一并运去京城,上缴国库。 第二件大事,是还没等衙门所有东西清点完成,驿站就被山匪给劫了。 山匪个个人高马大,脸上蒙着黑布,耍着大刀闯进驿站,把从刘齐两家抄出来的东西和银两洗劫一空,搬得什么都没剩下。 云城多年没闹过匪,谁也没想到如今会突然冒出来一帮野匪来。 城外往北约莫二十公里的地方有一处兵营,其中培养了三万精兵,一直交由萧云业带着,其作用是驻守云城。 云城是土地肥沃的富硕之地,养出了不少达官子弟,高门望族,这批精兵五年一换,若天下太平则一直驻扎于此,若边疆动荡则会跟随萧云业远征抗敌。 旦凭虎符行事,不认明主。 不过萧矜这些年总跟着萧云业去军营锻炼,与其中不少将士关系交好,如今萧云业也不在城中,他骑着一匹快马赶赴运营,调出来十几二十人,只要没人发现,便不算是私自调兵。 萧矜胆大包天,与军营中的兄弟一合谋,挑了个夜黑风高的时机动手,与季朔廷一起抢了个盆满钵满。 将士们的行动力极为迅速,连夜将东西送走,去追赶运送军饷的队伍,在叶家完全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就完成了这一切。 衙门是最先得到消息的,随后赶去驿站检查,发现东西果真搬空,赶忙又通知尚在睡梦中的叶知府,然而等他们知晓却是为时过晚,再想追查也于事无补。 此案是一桩大案子,叶知府连着几日不眠不休,查不出任何头绪来,云城之中人心惶惶,议论纷纷,不知这一批野匪从何而来。 这消息报上去必定会惹得皇帝震怒,叶家暂时将消息瞒下,不敢上报。 然后就是小事。 头一个小事,是蒋宿这几日非常闷闷不乐。 萧矜发现他总是唉声叹气,萎靡不振,脸色极差,于是便询问其原因。 蒋宿又重重叹一口气,说道:“我前段时间捡了一只狗回家养,那只狗真的很丑,我有时起夜看到它都会觉得害怕。” 萧矜很是奇怪:“你就为这事郁结?” “并非。”蒋宿说:“三日前我才发现那只狗不是吃得太胖,而是带了崽,它连下了六个小狗崽,个个都奇丑无比。” 说来这事,蒋宿就气得不行,只觉得梁春堰这人完全就是故意的。 本来蒋宿养狗都是在偷偷地养,不敢叫家里人发现,每回将自己的饭剩下半碗给它吃。好在这黑心眼也挺乖,从不乱叫,起早和夜间带它出去溜溜就行,在房中偷偷养了半个月也没被发现。 但三日前这狗突然下崽,一连下了六个,蒋宿差点给它磕头求它别下了。 若是他心狠上一狠,把狗崽悄悄找个地方扔了,倒也能解决问题,但是看到那小小的一团在地上爬来爬去,蒋宿又很是不忍心。 刚出生的小狗崽很能叫唤,尖细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又有六只,叫起来吵得他耳朵嗡嗡响,为了不被发现,蒋宿将狗崽全藏在寝房最靠里的柜子中,平日里门窗一关,那声音倒也传不出来。 最要命的是黑心眼喂养不了六只崽,蒋宿怕这小小一只饿死,就喊着随从起来大半夜给它们喂上两次面糊糊,白日他在学堂,就全交给随从去喂。 连着三日,蒋宿就扛不住了,在乔百廉的课上也呼呼大睡,然后被吼出去站着。 提起此事,蒋宿简直要掬一把辛酸泪。 萧矜见他这可怜兮兮的模样,说道:“那回头我帮你找找那些狗崽的去处。” 蒋宿一听,立即热泪盈眶,只觉得萧矜是菩萨再世了,抱着他的胳膊不住地吹捧。 没过两日,所有狗崽就找好了去处,是城郊的养狗场,专门培训猎狗和护院狗的地方,那里正巧有刚下崽的母狗,足够养活六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狗。 蒋宿亲自去了一趟,见那地方可靠,便也放了心地把小狗送过去。 后来在学堂里碰到梁春堰他都是缩着脖子躲着走的,生怕他走到自己面前一脸温柔地问他狗命照顾得如何了。 还有第二件小事,就是乔百廉喊了陆书瑾去夫子阁中,提起万卷书大赏会一事。 说是隔壁嵩县有位德高望重的大人举办的文人聚会,会邀请很多上京赶考的人去参加,以文会友,同时也会让前辈传授后辈们科考经验。 乔百廉想让陆书瑾与梁春堰二人去参加,长长见识。 来回的路程要六七日,大赏会也要举办八日,总得要半个月的时间,陆书瑾没有直接答应。 她在用午膳的时候与萧矜提起此事,萧矜说道:“我知道,是袁老先生组织的,他曾是内阁的大学士,相当有名望,告老还乡之后总是喜欢办这些以文会友之宴,每年春闱结束都会有这么一次,你去看看也好。” 陆书瑾也想去看看,她见萧矜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也十分支持她去,于是便回了乔百廉的话,答应前去嵩县。 只是梁春堰却拒绝了,称还有其他要事脱不开身,只得遗憾放弃。 陆书瑾回去之后就开始收拾行李,万卷书大赏会在三月初开始,赶在二月二十出门,路上行个六七日,早到一些也不打紧,若是路上耽搁了,时间也足够。 她这边忙活着收拾东西,那边萧矜就缠着乔百廉不放,就等着乔老松口让他也陪着陆书瑾一同前往嵩县。 眼下萧云业赶赴边疆,乔百廉并不放心他去外面乱跑,起先没有答应。 但是萧矜软磨硬泡,往夫子阁跑了好机会,回回都给乔百廉保证绝不会在外惹是生非,且说陆书瑾性子柔弱,去了外面指定受欺负,有他在也能保护陆书瑾。 如此不知疲倦地劝说,成功让乔百廉感到厌烦,松了口让他也一同前往。 萧矜兴颠颠地收拾东西,与陆书瑾一同坐上了海舟学府的马车,将赶车人换成了陈岸和另一个萧家随从,而后出了云城前往嵩县。 二月下旬,天气已经不算寒冷,太阳一出来照在身上也暖洋洋的。 陆书瑾头一回这样出远门,她趴在车窗上,探出半个头往外看,风抚过她的发,在白嫩的脸旁肆意飞舞,将沿途的风景尽收眼底。 萧矜坐在她旁边,盯着那碎发许久,最后伸手将碎发拢到她的耳后,问道:“你有想过要回姨母家吗?” 陆书瑾没想到他突然提起此事,便扭了个头说:“当然没有。” “我如若回去,定然会被他们抓起来,再扭送上花轿去。”陆书瑾道:“他们对我只有养恩没有育恩,日后我若是赚了银钱,再将这些年所用的银钱还回去,与他们两清。” 她虽然看起来娇小柔弱,但那双眼睛总是满含力量,有着她自己的主意和主张,把自己的什么事都一一考虑好,不需旁人操心。 萧矜对她这模样颇为喜爱,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摸了两下就往下滑,揉着她的脸。 随后他就弯腰凑过去,落一个吻在陆书瑾的脸颊上。 这段时日萧矜黏得很紧,有时候会影响到陆书瑾看书习字,于是她制止了萧矜这种无时无刻的索吻行为,严格缩减,要求一日只准一次。 萧矜强迫不得,偶尔哄骗倒是能骗到,但也不是次次都能得逞,是以每次亲吻他都要抱着陆书瑾很长时间,直到她出手推拒,扭头躲闪才肯停下。 只是萧矜结束一吻就匆忙离去的次数也渐渐增多,让陆书瑾很是摸不着头脑,问了两次萧矜支支吾吾并不回答,她只得作罢。 白日赶路,晚上找客栈住店,两人一人一间房,边走边玩,如此行了四日。 第四日夜晚进了客栈,陆书瑾坐在桌边抄录书籍,萧矜则像前几夜一样先去检查门窗,确认都可以锁上且从外面打不开之后,才回到桌前。 他又点了一盏灯,说道:“光线太暗下看书对眼睛有伤,不用给客栈省灯。” 陆书瑾应了一声,从书本中抬起头,“咱们还有多久到?” “再行个三日吧。”萧矜说:“路上没有耽搁的话,应当会在二十七之前到,还有时间去县里玩一玩。” 陆书瑾问,“你先前去过?” 萧矜轻笑,“自然,学了骑马之后坐不住,与季朔廷一起在云城附近的城县都去玩过。” 两人正说着,忽而有人叩门,是店小二送进来的茶水。 陆书瑾正好渴了,提壶便倒水,喝了两杯后方解渴。 萧矜却面露古怪,拿起其中一个杯子到面前仔细瞧了瞧,再用指头一抹,也不知道在探查什么。 陆书瑾凑过去,没从白杯子上看出什么端倪来,问道:“怎么了?” “无事。”萧矜搁下杯子,转身就出门唤了陈岸,交代了他一些事情。 不多时,陈岸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两个瓷瓶,还有一个包着帕子的东西,陆书瑾偏头看了一下,没瞧出是什么。 但是见状也知道这情况定然不是萧矜口中说的无事,她看着萧矜走过来,又问,“是不是有什么事?” 陈岸关上了门,房中安静下来。萧矜从瓷瓶里各倒出一颗小药丸,“张嘴。” 陆书瑾张开嘴,那药丸就被他送到了嘴里,顺道往她脸上轻轻掐了一把,而后只听他低低道:“没什么事,就是咱们可能入住了黑店。” 72. 第 72 章 “你会娶我吗? 陆书瑾偶尔也会看话本。 她在话本上看到过关于黑店的描写,多坐落于人烟稀少的荒僻之处,白日里是老老实实经商,夜间门却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 雁过拔毛,兽走留皮,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陆书瑾顿时有些害怕,双眸流露出怯意,压低声音道:“那咱们现在赶紧走?” 萧矜摇摇头,不赞同:“天色已晚,赶夜路不安全,且海舟学府那马车也睡不下我们二人。” 海舟学府的马车其实并不小,但比之萧府的马车却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不是窄小就是坐垫硬,还泛着一股朽木的味道,总之在萧矜嘴里没落一句好。 陆书瑾见他游刃有余的模样,似乎已经是想好了应对的方法,便道:“你想如何?” 萧矜往窗子瞟了一眼,说道:“先将计就计,看看来者何人。” 陆书瑾没碰上过这种事,她想起话本之中描写的那些黑店做人肉包子的事,心里就有些打悚,而后道:“那咱们今儿晚上啃饼子算了,别吃客栈的东西。” 萧矜见她对饼子非常执着,没忍住笑了下,“无妨,这里又不是荒郊野岭,只是村郊罢了,我已经让陈岸去村中买吃的了。” 以陆书瑾现在手里的存银,无论如何落魄不到吃饼子的地步,但不知道为何她就是对干饼有种执念,只要在城中停留,她就下车去买两个,说以备不时之需。 然后等萧矜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就看到她抱着干饼啃了大半。 她对干粮很依赖。 萧矜说:“你先看你的书,什么都不用担心,只不过今夜咱们要睡一间门房了。” 虽然说之前有三次同床共枕,但乍一听到这话,陆书瑾还是耐不住心头一跳。 萧矜起身,往床榻走了两步,低低啧一声,“这床榻好小,不知能不能睡下我们二人。” 他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事实,但嘴角却是翘着的,转头问陆书瑾,“你应该不舍得让我睡地上吧?” 陆书瑾合上书,也起身走到床榻边,又往地上看了一眼,含糊道:“挤挤也能睡。” 这地板根本不是能够打地铺的地板,脏得不行,让萧矜睡地上他大概宁愿睡在马厩的草槽里。 他去隔壁房将被褥抱过来,铺在床榻上,说:“咱俩还跟之前一样,一人一床被子。” 并且转头向陆书瑾保证,“我绝对不会对你动手动脚。” 陆书瑾听了这话,便随意扯了下嘴角,说道:“你只要别又给我暖脚就好。” 说起此事,萧矜的思绪却飘到另一处地方,他沉默了会儿然后说:“你的手脚冰凉,可能是体内寒气太重,从前在姨母家吃了不少苦养得随意,日后可不能再如此,等回了云城我带你去寻杜医师,让他给开些药调理身体。” 陆书瑾啊了一声,迟疑道:“不用吧。” 她知道自己身子不大好,但是这几个月过得都是好日子,偶尔也会喝炖的鸡汤补身体,她只觉得日后多吃多补,慢慢养回来就是。 以前总是一两个月不来的月事如今好像也在好转,只是日子还不太规律罢了,二月是月初来的,腹部依旧疼痛难忍。 萧矜很严肃道:“用的,身子的事不可马虎,喝一段时间门的药养一养就好,不会喝太久。” 陆书瑾也不再有异议。 很快陈岸就提着热腾腾的饭菜回来,摆在桌上让两人吃。 陆书瑾吃饭比较慢,又见不得浪费,总是一个劲儿地想把饭吃完。 萧矜见状便阻止,让她晚上别吃太多,否则腹中积食也受罪。 一顿饭吃了小半时辰,吃到最后饭菜都凉透了,才让陈岸给撤下去。 随后萧矜让人备了水,回到自己的房中沐浴净身,洗干净之后穿着单薄的里衣,外面随便披着一件外袍就去了陆书瑾的房。 他伸了个懒腰,困意已然袭上眉梢,走到陆书瑾的面前来。 陆书瑾低着头看书,鼻尖一动,闻到了清淡的乌梅香气,是从萧矜的身上传来的。 这乌梅香氛不用想肯定是他让陈岸带着的,但他也没有那么讲究,前几夜沐浴时并没有用,只是今晚要与陆书瑾睡在一起,所以才往浴桶里倒了一点。 这味道轻浅,乍一闻就是梅子的清香,是不甜不腻的气味,适合男子用。 萧矜将她的书拿走合上,说道:“你去洗漱,今夜早点睡,夜间门有得忙活了。” 陆书瑾知道他话中之意,便将书给收拾起来,眼看着陈岸还在备水,她也不着急去隔壁房,只是像闲聊一般开口,“万卷书大赏会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萧矜正在收拾床铺,闻言头也不抬地回道:“就是一群文绉绉的人聚在一起哀叹生不逢时,壮志难酬,无趣得很。” “就站在一起互相吹捧吗?”陆书瑾好奇。 “也不全是,也有一些飞花令之类的乐子,或是拿出自己所做的诗出来攀比,只是文人骨傲,谁也不服谁,每年都争得厉害,听说去年有两个年轻的打起来,腿都给打折了。” 陆书瑾瞠目结舌,心想着文人大会还能打起来,那得吵成什么样。 “不过你放心。”萧矜转头对她说:“有我在,谁敢跟你吵我就抽谁大嘴巴。” 陆书瑾赶忙摇头,“还是算了。” 她见陈岸已经备好了水,便抱起衣裳去了隔壁房,将门反锁之后才开始脱衣。 虽是早春,有些时候天气很暖和,但陆书瑾依旧穿了里三层外三层,只是她身形单薄是以并不显臃肿。 脱了外衣露出嫩白的肩,最里面一层便是她日日都缠着的裹胸,这玩意儿她只有在沐浴的时候才会解下来。 她脱完之后泡进了浴桶中,出门在外也讲究不了那么多,她草草地洗了一下便穿衣回房。 萧矜已经熄了一盏灯,房中稍显昏暗,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陆书瑾关上门走过去,他就扭头看过来,那双好看的眼睛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很亮,像是看见了肉包的小狗,带着明晃晃的期盼。 尽管他自己并不想如此表现,但那脸上仿佛写着:陆书瑾快来睡觉! 她停在桌边,问道:“熄灯吗?” 萧矜说:“熄了吧。” 他睡觉一直有留灯的习惯,但是今晚情况特殊,不能留灯。 陆书瑾一吹,就熄灭了灯,整个房中顿时陷入了一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她的眼睛还没有适应这种黑暗,什么都看不见,扶着桌边小步往前走着,摸索去了床榻边上。 刚靠近,就有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慢慢往前带,拉到床边时才松手,萧矜说:“小心点。” 陆书瑾脱了鞋,在床尾的位置上了榻,走到里面躺下。 这张床榻确实小,甚至比舍房的那张床都小,陆书瑾躺下去的时候,肩膀直接就蹭到了萧矜的肩,她稍微侧了侧身,问道:“你会被挤掉吗?” 萧矜笑了一下,“不会,我尽量不去挤你。” 他说完,就倾身过来,在她脸颊上落了一个吻,说:“快睡觉。” 然后就是漫长的安静,陆书瑾耳热了一阵,很快睡去。 陆书瑾的睡眠向来不怎么好,有时候有些轻微的动静就能将她吵醒,更何况身处陌生的环境里。 所以窗子传来细微响动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只是意识还沉在睡梦之中,有些迷糊。 但很快,门那边也传来声音,像是有谁在外面尝试推门。 门窗都被萧矜锁住,这样推当然是推不开的。 陆书瑾因此彻底惊醒,下意识抬手去推身边的萧矜,却摸了空。 她心中一凛赶忙坐起,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一只手捂住了嘴,紧接着声音几乎贴着她的耳边响起,“别出声。” 是萧矜的低语。 此刻的他像一只潜伏在夜色之中的猎手,完全与黑暗的气息融在一起,将声息敛得干干净净。 陆书瑾赶忙点点头。 萧矜松开她的嘴,在她耳边道:“你就在床上别下去,来的不是客栈中的人,有些危险。” 陆书瑾不握刀剑,自是没有一点打架的能力,知道面对这种情况老老实实地躲着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于是又冲萧矜点点头。 那双眼睛在虚无缥缈的月光下紧紧盯着萧矜,模样像受惊的小鹿。 萧矜在她后脖子上安抚地揉了揉,欺身过来吻了下她的嘴角,“别怕。” 然后他起身下榻,没发出一点响动,披上了外袍随意一系,勾出一把月牙似的弯刀反握在手中,背靠在窗子旁边的墙上,将弯刀横在面前屏息等待。 窗子外面的声音消失了,一切归于平静。 片刻后,巨大的声响炸开,有人撞破了窗子翻进来,月光的银华倾泻而入,洒在地上。 破窗那人脚都还没落在地上,就被萧矜一个闪身上前,刀刃划破脖子,血液顿时飚溅,悄无声息地倒地。 陆书瑾见状被吓得不轻,整个人藏进了被窝之中。 从窗子跳进来的人一个接一个,很快就与萧矜缠斗在一起。 陆书瑾看不懂那些招数,只觉得来人出手迅猛无比,似乎是奔着取萧矜性命而去。再厉害的人以一敌多终究吃力,萧矜似乎渐渐落了下风。 月光之下刀光剑影,寒风鼓动空中的血腥味。 陆书瑾紧张地看着,思绪飞快转动。 从目前的形势上看,萧矜很危险,他应对得越来越吃力。 但陆书瑾又直觉不对劲,萧矜并非莽撞之人,若是他没有把握应对这些人,又怎会选择留下来? 正疑惑时,忽而有一人发现了她,放弃攻击萧矜转头直奔着床榻而来。 陆书瑾瞪大双眼,眸中倒映出高高举起的利剑,下意识往后缩去。然而下一刻就见萧矜欺身而至,双手如鬼魅一般缠上那人的头颅,腕间门不知如何用力,只听“咔吧”一声,那人的脖子发出脆响,整个头颅被拧得错位,刹那间门就没了生息。 萧矜随手摔下尸体,面色冷得吓人,转瞬又拦下后面冲来的人。 刀剑相撞的声音悬在头顶,陆书瑾坐起来往床角缩去,眼看着萧矜在吃力的情况下将来人一一杀死,却不料最后还是中了一剑。 屋内没有点灯,仅凭着一点点月华照亮,导致视线所能看到的东西极其有限,陆书瑾只看到那人的长剑刺过萧矜的腹部,虽然很快就被萧矜的刀刃划破喉咙,但腹部喷出的血却染红了他的衣袍。 陆书瑾在那一瞬间门吓得魂飞魄散,惊叫了一声萧矜的名字,继而整个身体颤抖起来,飞快地往床榻下爬。 萧矜喘着粗气,一手捂着伤处一手扶着桌角慢慢坐了下来。 地上都是尸体,血流得到处都是,陆书瑾却顾不得其他,穿着长袜的脚踩在滑腻腻的血液上,几步跑到萧矜的身边,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两只手抬起来无措地晃了一下,又很快放下,“我去叫陈岸!” 萧矜一把拽住她的手腕,黏腻的血液就污浊了她的手,“别出去,就在这里喊。” 陆书瑾没时间门想那么多,急忙扯开嗓子叫道:“陈岸!你快去找医师,你家少爷受伤了!” 声音传出去,却没有得到回应。 房中分明是冷的,她穿得也单薄,但她还是瞬间门就急出了一头汗,声音颤抖,“怎么办,没人回应,你有没有带什么伤药,我先给你处理伤口!” 萧矜微微摇头,气息依旧不稳,“你接着喊。” 于是陆书瑾接着叫,但叫了几声陈岸一直没有回应,反倒是又有一人从窗子翻了进来。 陆书瑾吓一大跳,下意识往前一步,以单薄的身躯挡在了萧矜的面前,怒声道:“你们究竟是何人?!竟然对萧将军的嫡子出手,当真以为出了云城就追查不到你们身上了吗?” “找的就是萧矜。”那人开口,声音低沉。 陆书瑾的记忆力好,这声音她并不陌生,于是立马就说出了来人的名字,“是你,何捕头。” 忽而房中亮起一盏灯,是萧矜吹燃了火折子点亮的,对面站着的何湛也露出真容。 此人身量高大,面容黝黑,腰间门佩着一柄长剑,双眉浓郁沉沉地压着,看起来凶神恶煞。 正是云城衙门的总捕头,何湛。 “你为何要对萧矜出手?”陆书瑾怎么也想不明白。 此前何湛分明跟萧衡关系很好,不管是在饭局还是一起去宁欢寺,到后来的风亭山庄,他看上去性子冷淡,但与萧衡交谈时神色轻松,也会放声大笑,那种与好兄弟之间门的相处并不像是做戏。 但他却在萧矜出了云城之后安排人取他性命。 “恐怕是因为我在萧家占了个‘嫡’字。”萧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拉了一把陆书瑾的手腕,将她拉到一旁,直视何湛,说道:“本来我还疑惑究竟是谁这么着急对我动手,看见你我就想明白了,倒也在意料之中。” 何湛冷声道:“你本就投错了胎,不该生在萧家。萧家世代骁勇,却生了你这种软骨头的纨绔,若是将萧家交在你的手中,等着偌大的家族落败,倒还不如早些杀了你,将萧家交给更有能力的人。” “比如我二哥?”萧矜没忍住笑了。 “承儒比你强上百倍,你没有资格与他相提并论。”何湛道。 陆书瑾本就恼怒,听了这话更是一股子火往头上烧,她气道:“萧矜此人究竟如何,日后又会将萧家带至什么境地,这与你有何干系?你一个外人凭何插手萧家的事?先前我只当何捕头性子冷傲,却没想到你竟是如此鼠目寸光,愚不可及之人!” 何湛嗤笑一声,下巴微抬,轻蔑地目光落在陆书瑾身上,显然是十分看不起这个与萧矜亲密的人。 这眼神伤不到陆书瑾,她长这么大,冷漠的,蔑然的,刻薄的,愤怒的什么样的眼神都遭受过,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的评价和难听言语很少会让她有情绪波动。 她无畏地与何湛对视,说道:“萧矜与他二哥关系亲密,若是知道你伤了萧矜,必定会厌弃唾弃你,又怎可能再与你为伍?” “成大事,一些牺牲是必然的。”何湛高傲地开口,并不觉得自己杀萧矜一事有错。 他缓缓抽出长剑,说道:“你死了,萧衡便能接手萧家,云城还尚有一线希望。” 陆书瑾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杀意,心乱如麻。 萧矜现在受伤了,不知对上何湛有几分胜算,可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陈岸也不应声,她想不出任何方法来阻止何湛杀人。 何湛甚至也不给她丝毫思考的时间门,长剑覆寒光,眨眼就飞至面前。 陆书瑾只觉得手腕被猛地一拽,身体往后踉跄两步落入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 萧矜猛然起身,带着她堪堪躲过何湛的第一剑,右手旋起弯刀,同时大喊:“陈岸!” 随即大门便“碰”地一声巨响,被粗暴踹开,陈岸破门而入! 他身后还跟着另一个随从,二人皆将长剑攥在手中,飞身扑来,直奔着何湛而去。 陆书瑾当场傻眼,完全不理解为何刚才她喊破了喉咙陈岸也一点反应都没有。 萧矜将她带到安全之处,说:“乖乖待着。” 陆书瑾只是下意识朝他的伤处看去,却在昏暗的光下,他腰腹哪有什么伤口,甚至连衣袍都没破,只染了许多血。 她张了张口,还来不及说话,萧矜就转身奔入战斗。 以多欺少,事情就变得简单了许多。 何湛此时也惊惶明白,一切都在萧矜的算计之中。 萧矜是深知若是他状态尚好,背后之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只会将这当做一次失败的计划。但只要他表现出身受重伤的样子,才会引得那人出来亲手解决他。 所以方才他才让陆书瑾大声叫喊陈岸的名字。 如今才悔悟过来已是晚了,何湛做不到以一敌三,很快身上就受了伤,他躲过心口的致命一击,整个人往窗口上倒翻下去,逃离客栈。 萧矜在窗边往外看了一眼,对陈岸道:“你们追去试试,追不到就算了。” 两个随从领命,从窗子跳下去,随后周围便安静下来。 萧矜确实累得不行,慢慢地喘着。 陆书瑾快步走来,期间门差点被地上的血液滑倒,来到萧矜身边查看,“你受伤了没?” 萧矜长叹一口气,将左手臂翻过来,面朝里的一方有一处刀伤。 并不深,但血流得挺多,染红了整只袖子。 陆书瑾心尖猛地一痛,几次张口,一出声发觉声音有些哽咽,就又闭上嘴,转身想去打水先将萧矜的伤口清理了。 她刚动,就被萧矜抱住了腰,将她按坐在自己腿上。 陆书瑾偏过头,睫毛在烛台的照耀下投出长长的影子,正颤抖着。她像是努力忍了忍,但实在是心疼萧矜,泪珠很快就滚了下来。 萧矜手上全是血,只用稍微干净的手背去擦她的泪,哄道:“我不疼,都是些小伤。” 手背上也有血,如此一来陆书瑾白嫩的脸上也染了猩红之色,看过来的眼眸蕴着泪,昏暗的光下娇色动人。 眼泪最没用,陆书瑾知道,所以在从前那些岁月里,她的眼泪很少见。 哭是一种情绪的宣泄,以前的陆书瑾能够忍住这种情绪,假装坚强,但现在却不行,她体会到了被爱的滋味时,任何情绪都在复苏,比从前更加强烈。 不是害怕,是心疼。 陆书瑾抱住他的脖子,默默地啜泣。 萧矜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用声音安抚她,“你也知道萧家世代从军,我爹又大半辈子都在战场上,打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教我如何打架,如何打仗,我是在刀光剑影下长大的,这些伤对我来说都是家常便饭,没什么要紧,涂上药裹个布,不用几日就好。” 陆书瑾擦了一把泪,起身说:“我去给你打点水,先清洗伤口。” 萧矜却站起身,将她一把抱起来,放到床上,让她的脚耷拉在床边,他道:“你坐着别动。” 说完手指还在她泛红的眼角抹了一下,像是故意在她脸上留下血痕。 然后他转身出去。 等待是十分漫长的,陆书瑾脚上的血迹都干了,萧矜才回来。 已经洗尽了身上的血液,伤口也包扎好,上身没穿衣,露出结实的臂膀,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搭在肩上。 他手里还端了盆水,手腕搭了块湿布,将盆放在她的脚边,脱了长袜将她的双脚浸在水盆之中,然后自己搬了个椅子坐到床边。 “这里不能睡了,洗完脚之后我抱你去隔壁睡。”萧矜说完打了个哈欠,像是困了,眼眸染上湿意,但还是用手中的湿布给陆书瑾擦脸,说道:“明日休息半日再赶路,不着急。” 陆书瑾闭着眼睛,让他将自己的脸擦干净之后,说道:“可以休息一日。” “休息那么久作何?又不是腿打瘸了,这里那么多尸体也不好处理,尽早走了才是最好。”萧矜笑着说。 陆书瑾没有异议,洗完了脚擦干之后,就被萧矜抱去了隔壁房。 房中留了一盏灯,只剩一床被子,两人一人盖一半。 经过剧烈运动的萧矜浑身都散发着热意,陆书瑾渴望靠近,却又心生怯意,她贴着墙一动不动。 萧矜隔着两重被子的时候可以很大胆地去贴近陆书瑾,但同盖一床被褥,他不敢随便乱动了。 今晚的恶战也着实让他疲惫,手臂的伤虽然的确不重,但是疼痛丝毫不减,躺下来时那痛感就变得清晰了。 他在无意识地时候微微皱眉,只想着快点入睡,缓解疼痛。 但是没多久,他忽而察觉身边的人动了,气息缓缓靠近,落到右肩上,继而一只手轻轻揉在萧矜的眉心,陆书瑾在他耳边低声问,“你睡了吗?” 萧矜睁开双眼,转头就看见陆书瑾的眼眸近在咫尺,透着满满的担心。 陆书瑾显然不太知道自己躺在一个男人的床上还能毫无保留露出这样的关切表情时,对萧矜的吸引力有多大。 他几乎是在瞬间门就放弃了睡觉的念头,问道:“你睡不着?” 陆书瑾点点头,有几分可怜巴巴的。 又问:“是不是伤太痛了?” “嗯,”萧矜微微抬起身,应了一声,用手扶在她的脸颊,“但是你亲亲就不痛了。” 说完,他的吻就压了过去,顺势将她压在榻上。 大概是因为萧矜受了伤,陆书瑾表现得极为迎合,甚至主动抱住了萧矜的脖子,像小动物一样慢慢舔舐他的嘴角,企图用这种行为去安抚萧矜。 萧矜察觉到她的意图,心软得厉害,却又有些无法克制自己,压着她亲了许久,导致最后浑身气血翻涌,身上某处的变化非常明显。 他不得不停下来起身,背过身去遮掩了一下,然后对她道:“你快点休息。” 说完就快步出了房间门,陆书瑾茫然地擦着嘴角,想起前几次的萧矜也是这副模样,心中的迷惑越来越深,百思不得其解。 如此又怎么睡得着,陆书瑾辗转反侧,等了许久,总算是听到门的响动,萧矜又回来了。 他以为陆书瑾已经睡着,动作很轻地上了床,掀被躺下。 几乎是同时,一股冰冷的气息传过来。 由于床榻太小,萧矜的手不小心触碰了陆书瑾的手背,如雪一般的寒度袭来,陆书瑾一下就抓住了他的手。 萧矜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还没睡呢?” 陆书瑾却转身,抬手摸上萧矜的脖子,再滑进衣襟探了探他的肩胛骨一片,只觉得像在摸一块冰,还泛着潮湿的水汽。 她猛然坐起来,不可置信道:“你竟然是去洗冷水澡了?” 萧矜牵着嘴角讪笑了一下,“太热了,我出去凉快凉快。” 陆书瑾觉得他简直是疯了,且不说这二月底的天夜间门还冷得很,他又是刚受了伤,怎么能这时候去泡冷水,还泡了那么久,真是拿命不当命! 陆书瑾有些气愤,更多的是不解,“你若是染了风寒怎么办?” “没事的。”萧矜不甚在意,他若是不去泡一泡,今儿一晚上估计都睡不了,却又不能跟陆书瑾说明原因,只得哄道:“我经常冬日里去河里游呢,且现在已是春日了,没那么冷。” 陆书瑾牵着他的手,咬牙:“你这手都快冻僵了。” 萧矜按了按她的肩膀,“快睡觉,咱们明日还要赶路,不折腾了。” 陆书瑾见他避而不谈,想着又是与前几次一样,心中不免恼怒,但也没有追问。 她躺下来,不再像之前那样贴着墙与他保持距离,反而是往萧矜身边贴近,想用自己的体温赶紧将他冰冷的身体暖回温。 但萧矜一直往外挪,还道:“你别挤我,我要掉了。” 陆书瑾道:“你也可以挤我。” 这是上元节那夜,他厚脸皮时对她说的话。 萧矜哑口无言,又有些急,他好不容易泡了冷水才冷静下去的东西,又有了举旗的征兆。 陆书瑾温暖的身体不断靠近,萧矜被挤到了床边上,退无可退,一转眼视线就落在陆书瑾嫩白纤细的脖颈上,脆弱而美丽。 萧矜到底年少,立马就要投降,他赶紧坐起身,支支吾吾像是要找借口出去。 一下就被陆书瑾拽住了手腕,“又去哪?” “起夜。”他道。 “不准去。”陆书瑾道。 萧矜瞪大眼睛,“起夜都不让我去?” 陆书瑾知道他定然不是真的起夜,不肯松手,“萧矜,你已经不是头一次这样了,难道不解决这个问题吗?” 萧矜苦不堪言,心说这问题得让他走才能解决啊。 陆书瑾的力道不大,他却完全无法挣脱,身体的变化越来越明显,他着急却不知道怎么开口,索性将头撇过去,耳朵似染了些许微红,“你就让我去吧。” 陆书瑾见状就撇着嘴,“我们都睡在同一张床上了,还有什么不能做的?你还有事瞒着我呢。” 她这控诉的小模样让萧矜失笑,没忍住抱着她扑倒,吻落在她的脸上,“睡在同一张床上能做的事多了去了,你可不能乱说,且我哪里瞒着你了,是你很多东西都不懂。” “那你告诉我,我就懂了啊。”陆书瑾属于初生牛犊不怕虎,并不知道萧矜在说什么。 萧矜倍感无力,他觉得陆书瑾像一张干净的纸,无从落墨。 “不该是我教你这些。”他道。 陆书瑾盯着他看,眼眸温软,认真而可怜,“萧矜,我没有爹娘,没有兄弟姐妹,祖母在我四岁时过世,往后很多年我住在姨母家里,没有人愿意搭理我,也不会有人教我,你若是愿意跟我说你就说,不愿意说就罢了,日后我慢慢看书,总能学到。” 萧矜喉咙干涩,忽而抬手蒙住了她的眼睛,不想让她这样看着自己。 陆书瑾乖乖的,并不反抗,等着他的回答。 “你日后想过在哪里生活吗?云城,京城,还是其他地方?”萧矜突然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陆书瑾想了想,没有回答,而是先反问:“你想好在哪里了吗?” 萧矜道:“我的家会一直在云城,但日后可能去京城做官。” “那我也去京城。”陆书瑾回答得很理所当然。 “日后你成亲,是柳氏送你出嫁?” “当然不,两清之后我便与他们再不牵扯。”陆书瑾抓住他的手指,感受到他手上的冰凉,说道:“我想……我想……” “你想什么?”萧矜的呼吸落在她唇边。 陆书瑾看不见,只有微弱的光从他的指缝中落进来,她睁大眼睛,眼眸左右转着,犹豫地问道:“你会娶我吗?” 萧矜拿开了手,于是陆书瑾重见光明,看到了他的眼睛。 萧矜直直地盯着她,仿佛无比认真,且虔诚,“当然会。” 陆书瑾心尖被烫到,热意排山倒海,虽然只有三个字,但不知为何,她坚信萧矜能够做到。 因为那双颜色稍浅而漂亮的眼中,有着似乎只能装得下她一个人的专注。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原因了吗?”陆书瑾又将话题拉回最初。 “真想知道?”萧矜莫名地笑了一下。 “说啊。”陆书瑾催促。 萧矜沉默半晌,像是在考虑什么,他的眉眼之间门存在犹豫。 但陆书瑾今日就是存心要解决这个问题,她主动抬起头,在萧矜的嘴边亲了亲,声音低下来很像是撒娇,“你快告诉我啊……” 本来内心就在巨大动摇着的萧矜又如何禁得住这样的考验,他在这一瞬间门就做了决定,反手握住陆书瑾的手。 “现在就告诉你。” 73. 第 73 章 “没有时间了!必须杀了…… 一个惊心动魄的混乱夜晚,前半夜是刀剑和鲜血,后半夜是炽热和低喘。 陆书瑾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她安静地窝在萧矜的怀中,将脑袋抵着他的心口,两只手却在无意识之间保持着握着什么东西的姿势。 梦里混乱不堪,各种场景交织在一起,像颜色绚丽的大染缸,而陆书瑾浸泡在其中。 但到了最后,她只感觉热,只感觉萧矜的气息将她包裹住,无处不在。 第二日醒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她意识清醒,最先是耳朵听到声音,偶尔几声嘹亮的鸟啼传来,还有隐隐人声传来。 随后她动了动头,就感觉脑门顶到温热的地方,继而一只手就覆在她的侧脸上,轻轻揉了下,有些懒散的声音传来,“醒了?” 陆书瑾这才真的醒了。 她睁开眼睛,先看到面前是微微敞开的衣襟里露出的精壮胸膛,再一抬头,就对上了萧矜的眼睛。 他也不知道醒了多久,眼眸里已经没有睡意,是安然睡眠之后的餍足和精神,唇角是平的,但眉眼间却带着笑意。 陆书瑾怔了怔,眨着刚睡醒的迷茫眼睛,发现自己还窝在他的怀中。 于是她退出来,躺到了里面去,将身子翻正面朝着屋顶。 萧矜纳闷道:“怎么不理我?” 陆书瑾慢慢把头扭过去,声音还带着哑,“我再睡会儿。” 她从没有醒了之后再睡的习惯,萧矜也清楚,正觉得疑惑时,突然看见她露出的这只耳朵已经红透了,显然所有镇定全是佯装。 萧矜无声地笑了一下,凑过去在她又红又烫的耳朵上亲了一下,说:“那你再休息会儿,我先起了。” 陆书瑾的身子好像抖了一下,并不明显,她的声音依然有一种强装的平静,“嗯。” 萧矜很想把她抱在怀里亲亲揉揉,但见她这副模样,还是打消了念头,自己下床穿衣。 陆书瑾刚睡醒就心乱如麻,悄悄压着错乱的呼吸。 不论昨晚的夜色如何遮掩,她都将一切的一切清清楚楚记在脑子里,稍一晃神仿佛就能在耳边听到萧矜压抑而克制地低低喘息,纠缠在她的梦里,拉她进入完全的陌生之地。 陆书瑾未经人事,也从没有人教过她这些东西,乍然被萧矜带领着去触碰那些,她单是想起来就脸红得不行,心跳也跟发了疯似的,在她心腔里乱撞。 深呼吸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平复,硬是在床上挺了一刻钟,最后瞧着已经到了要吃午饭的时间,才磨磨蹭蹭地下了床。 萧矜倒是表现得很稀松平常,他让陈岸备了水给陆书瑾洗漱,自己则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还带着午膳。 好像是已经忘记了昨晚的事。 陆书瑾也只好假装不知,洗漱完就坐在桌前准备吃饭。 但她的手果然遭了大罪,不仅手腕酸软,举筷子的时候都打着抖。 陆书瑾低眸看着自己夹菜时微微颤抖的手,拧起眉毛瞪着。 萧矜见状,便将她的碗筷接过去,用汤匙舀了一勺饭菜,喂到她嘴边,动作和神情都相当自然,“张嘴。” 陆书瑾面颊一烫,说道:“我自己吃就行……” “快张嘴。”萧矜又说。 她只好张开嘴,让他这一勺喂进嘴里。 “今儿天气不错,你若是不想上路,我们去前面村子里玩玩也行。”萧矜随口与她闲聊。 陆书瑾慢慢嚼着嘴里的饭菜,转头看向窗外的风景,的确是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但他们要赶去嵩县参加大会,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在外面玩。 而且萧矜昨夜才受了伤,那何湛也是没杀死逃跑了,万一又喊了人卷土重来藏在什么地方埋伏,又是危险重重。 她将饭菜咽下去,说道:“不了,咱们还是赶紧去嵩县吧,或者回云城。” 萧矜又一勺送到她嘴边,瞧着她有些胆小的模样,忍不住笑,“无妨,何湛已经落败,岂敢再来?剩下的路程我们应当是安全的,哪有那么多不要命的疯子敢对我下杀手。” 陆书瑾仍不放心,最终还是与萧矜商量着午饭后就启程,朝着嵩县前进。 有了昨晚的事之后,两人共乘一辆马车,在这窄小而安静的地方,陆书瑾又浑身不自在起来。 她实在是难以平复心情,哪怕是拿着书坐下来看,或是闭上眼睛休息,总是会忍不住回想起昨夜。 想起萧矜在耳边的灼热呼吸和难以抑制的喘息,还有折腾了她双手许久的东西。 她偶尔会抬头去看萧矜,能从他俊朗的眉目中看出他心情极好,十分殷勤地给她端茶递水,不让她用手。 看书也完全看不进去了,陆书瑾将书搁在膝头,闭着眼睛靠着休息,忽而就感觉手腕落入一个温暖的掌中。 她微微睁开眼睛,就见萧矜将她的右手攥在手里,指尖在她腕间虎口等地方轻轻揉着。 他的力道适中,正能按到陆书瑾手上酸软的地方,相当舒坦。 陆书瑾不受控制地又想起那些事,耳根发热,问道:“我这手,要几日能好啊?” 萧矜说:“两三日吧,用不了多久。” 陆书瑾叹气。 但是很快地,萧矜又说:“不过也不一定。” 当时的陆书瑾并未想太多,到了晚上才知道他为何会说那句话。 入夜才进城,入住客栈的时候陆书瑾与萧矜依旧是一人一间房,中间隔着一道墙。 陆书瑾洗漱完之后,像往常一样去习字。 但她连拿着筷子夹菜都抖,写字更是写不了,笔握在手中抖得无法落墨。 她却固执,即便写的字歪歪扭扭,却仍然坚持,努力写了几张看上去歪七扭八的文章。 萧矜来的时候,她还没打算停下。萧矜就站在桌边翻看她写的字,又低头专注地盯着她那只白嫩而纤细,且抖个不停的手。 他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想了什么,抬步去给门上了锁。 陆书瑾听到响声转头,投去疑惑的目光。 萧矜就又走回来,将笔从她手中拿走,捏着她精瘦的手腕将她拉起来,揽着腰拥在怀里,低头去吻她,“不写了,早点休息。” 陆书瑾扭了下头,有些推拒的意思,“我再写两张。” “不成,夜深了就该睡觉,且你写得够多了。”萧矜吻住她的唇,不顾她那点薄弱力道的推拒,将她慢慢拉向床边,随后拥着她一起倒入其中。 夜深人静,月上柳梢头。 屋中仍亮着一盏小灯,光线昏暗,在墙上投出晃动不止的人影,老旧的床榻发出的摧枯拉朽的难听声音,极富有节奏。 还有陆书瑾有些气恼的哼唧声:“够了,停下,我的手好累!” 然后是萧矜低低的哄骗,夹杂着错乱的气息:“马上了,再等等。” 第二日陆书瑾的手依旧没有好转。 她倒没有生气,只是晚上再住客栈的时候学聪明了,提前将门给锁上。 萧矜尝到了甜头一时没忍住,但看陆书瑾的手确实遭罪,知道自己也不能做得过火,便也强忍下了。 三日之后,两人总算到达嵩县。 嵩县比不得云城大,也没有云城繁荣,但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一座城,其中城郊有一片占地广袤的樱花山。 到了这三月阳春,正是开放之时,有些花开得早粉粉嫩嫩,风一吹就落得满地都是,恍若仙境,引得不少人皆慕名前来。 而大赏会的地点,就是在樱花山上。 马车行驶在山路上,窗子大开,偶尔能看到风卷下来的樱花瓣,极其美丽。 陆书瑾趴在窗框边上去看,目光追随着被风带走的花瓣,然后再慢慢收回来。 萧矜睡着了,头歪在软垫上,粉嫩的花瓣从窗子探进来,落在他的身上,散在肩头,胸膛,腹部,还有手边。 陆书瑾看见了,就慢慢凑过去,将花瓣小心地捻起来。 即便动作如此仔细,却还是将萧矜惊醒,他在迷迷糊糊的睡意间抓住陆书瑾的手腕,把她压入怀里,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抬手放下了窗。 阳光灿烂,空中的风已经褪去了寒冬的刺骨,带着春日特有的暖意,花瓣纷纷扬扬,正是万物复苏之际。 静谧而美好。 . 云城叶府。 叶洵站在镜子前,扭头去看自己的背。 结实而精壮的后背上,满是纵横交错的血色鞭痕,看上去有些时日了,全部结上厚厚的血痂,看起来丑陋无比。 他的目光淡漠,好像那些伤压根不是在自己身上一样。 千机门门主死在风亭山庄,聂相因此勃然大怒,虽没查出是叶洵所为,但两人一同前往山庄办事,一人死了另一人也摘不干净,叶鼎得知此事斥责他一顿,并未深究。 但前些日子,刘齐两家抄出的东西全被劫走,叶家因此惹上大.麻烦,叶鼎怒不可遏,将他关在祠堂里用鞭子抽了一顿。 鞭子搭在背上,很快就皮开肉绽,血珠甩得到处都是,叶洵硬是咬着牙撑下来。 但现在已经差不多好了,不仅不痛,还有些痒痒的。 他试图伸手去挠,刚摸上血痂,房门就“碰”地一声被推开,紧接着就是下人着急忙慌的声音和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小姐,你不能进来……” “可是我已经进来了。”是叶芹的声音。 叶洵赶紧抓起衣袍往身上披,动作堪称手忙脚乱,刚系了腰间的衣带,叶芹就已经跨入了里屋,喊道:“哥哥——” 叶洵又飞快将胸膛上的衣带系好,斥道:“太不像话了,谁准你如此闯入一个男子的寝房?” 叶芹道:“你是哥哥,不是‘一个男子’。” 叶洵本来只有些小气,听了此话顿时大怒,“胡说八道!” 叶芹说:“我没有胡说,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很认真。” “这都入夜了,你又来我的寝房做什么?”叶洵没与她争辩认真还是胡说,毕竟这种问题跟她争是没有意义的。 “陆书瑾有好几日都没回宅中,哥哥知道他去了哪里吗?”叶芹问。 叶洵又披上一层衣,面色稍稍恢复,“他去哪里我如何知道?” “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叶芹的话有些不讲理。 叶洵道:“好我知道,他回乡下娶媳妇生孩子去了,你别惦记了。” 叶芹盯着他,好半晌才说,“哥哥,我希望你能坦诚待我,不要有所欺瞒,同样我待你也是如此。” 叶洵听闻心中咯噔一下,转头看她,对上她呆呆傻傻的眸子,才反应过来这话绝不是出自她之口,于是问道:“陆书瑾教你说的?” 她欣喜地笑起来,“你怎么知道?这是我自己偷偷学的,他对我说过这话,所以我记住了!” 叶洵皱起眉:“不要什么都学,我教你的女红怎么没见你如此认真?” 说完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道:“你整日与他一起,他可有教你认字?” 说起此事,叶芹心虚,但她约定与陆书瑾约定过绝不可跟别人说,两哥哥都不行,于是扭了个头过去,说道:“没有。” 叶洵没有在意,仍在穿衣,“嗯,没有就好,别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叶芹越发忐忑,干脆从椅子上跳下来要离开,边往外走边说:“哥哥,我方才来回来的时候看到侧门有人说要找你。” 叶洵已经穿好了外衣,蹙了蹙眉,跟着叶芹走到门口,对下人吩咐道:“去看看侧门谁寻我,带进来。” 叶芹离去,叶洵独自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慢慢喝,一刻钟后就有人被带到面前。 正是何湛。 他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是受伤之后连夜赶路未能休息好导致的。 叶洵撩眼看他一下,“受伤了?” 何湛无言地坐下来,没有回答问题,而是道:“我需要你援手。” “我早说过你不会成功。”叶洵垂下眼,将茶盏放在桌上,道:“我不会插手此事。萧矜是萧府嫡子,若是出了事整个云城都要被萧家翻一遍,掘地三尺也会找出凶手,我还没过够。” 何湛摇头,“我既出手,就有绝对出手的理由。” 叶洵嗤笑,“谁做事还能无缘无故?” 何湛沉着眸色,眉头紧皱,语气染上急色,“没有时间了!必须杀了萧矜,或许还有保全云城的一线机会。” 叶洵无波无澜地看他一眼,说道:“原因呢?” 何湛的眸一动不动地与他对视,像是陷入极大的犹豫之中。 他长久的沉默不断消耗叶洵的耐心,正当叶洵要下逐客令时,他却开口了。 “因为萧云业将死。” 74. 第 74 章 我脑子坏了才会认你当义…… 袁老先生的山庄就在樱花山上,是以这场万卷书大赏会的举办地点便在樱花群中。 下了马车之后,入眼便是满地的樱花,面前有一座敞着大门的山庄,其中正有不少零零散散的人往里去。 来参加大赏会的几乎都是文人,皆身着素衣,长发束起,手中不是拿着一把扇子,就是腰间别着一根萧,放眼望去千篇一律。 陆书瑾沉浸在美景中,站在树下观望。 “这位公子,你是从何而来?”忽而有人来到她的身边,主动与她搭话。 陆书瑾转头看去,就见来人是个模样年轻的男子,与她对上视线之后,他弯腰作揖。 “在下从云城而来,慕名参加大赏会。”陆书瑾回一礼。 “我与兄长也是。”那男子说道:“鄙人姓李,名弘,字当关,不知阁下名讳?” “陆书瑾。”她报上自己的名字,顿了顿之后,说道:“无字。” 李当关笑了笑,“陆兄可是独自一人来此处?” “并非。”陆书瑾道。 她的态度算不上亲热,但也不失礼节,不徐不疾地回答来人的问题。 显然这个李当关是个热情的,他丝毫感觉不到陆书瑾那刻意的疏离,站在边上与她闲聊起来。 “是哪位吗?方才见你与他一同从马车上下来。”李当关用下巴指了指站在远处的萧矜。 陆书瑾看了一眼,萧矜正在与陈岸说话,背对着两人。 她点头。 “你们二人是何关系?是你兄长?”李当关自说自话,“若是你兄长的话,进了山庄可千万隐瞒,只说同窗便好。” 这倒是让陆书瑾好奇,她问道:“为何?” “这山庄虽看着大,但前来参加大赏会的人很多,为了节省寝房,若是兄弟二人则要被安排住在一间,住起来拥挤极为不便,可若是去县中住客栈,又要赶早上山,总之相当麻烦。” “义兄。”李当关刚说完,陆书瑾就把话给接上了,面容坦荡,“他是我义兄。” “我也是与兄长一同前来,他去停放马匹了,这个山庄实在杂乱,若不慎走失,只怕有好一阵都找不见,去年我与兄长一同前来就没注意在山庄之中走散,为此我在里面寻了好久,就连询问山庄的下人也没能找到,最后还是在大赏会上看到我兄长与人打架才将人认出。” 李当关的嘴仿佛一张开就停不下来,能不间断地说出一大段的话,尽管这些话对陆书瑾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 且他像是觉得此事极为好笑,说完便自个笑出了声。 她奇怪地看了李当关一眼,很想问问这个人究竟是为什么能够在一个刚认识的人面前说出这么多话的。 很快,就有另一个男子也走了过来。 这人的身量十分之高,颇有一股虎背熊腰的气势,有一双浓眉,脸上没有表情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凶。 李当关叫了一声,“大哥。” 他走到李当关的面前,撸着袖子气道:“怎的连马厩都满了?我栓个马都如此费劲,找了好几圈才找到。” 他走到李当关面前站定,朝陆书瑾看了一眼,目光移开之后又回来看了一眼,疑问道:“你看起来年龄很小,也能参加大赏会?” 陆书瑾拱拱手,“在下年十七。” 李当关的兄长惊讶了一下,“我还以为你才十四岁,十七这个身量是不是矮了些?” 他说话是真不中听。 陆书瑾从不与陌生人计较,只将脸撇过去,没有应答。 于是那张白皙秀丽的脸看起来有几分并不骇人的冷酷。 李当关笑着道:“这是我兄长李荣,字成事,他说话向来直,并无恶意,陆兄莫要在意。” 陆书瑾刚想说一句无妨,余光却瞥见萧矜正大步往这走。 他长衣轻翻,长发垂在肩侧,那张俊俏的脸拉得老长,嘴角也沉着,明晃晃地表示他此刻不大高兴。 且说萧矜下了马车之后对陈岸交代了些事。 自何湛那夜被打走之后,萧矜就立即将萧府的暗卫调遣而来,这几日都是不远不近地跟在马车后边护卫着,如今到了山庄自然就不需要在护卫,他正在考虑是让这些暗卫自个去县里找地方住,还是知会山庄里的人给他们安排些房间。 萧矜颇为头痛。 其实动用关系让山庄给他们留房间是很简单的事,只要他亮出萧府的玉牌,那些人自当会恭恭敬敬。 但由于萧矜一直在云城装成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前几年为了打响自己的名声,他特地跑来参加大赏会,当着众人的面大放厥词,错误解读古籍,发表一些让人笑掉大牙的见解。 虽然扮成个蠢货的确挺丢面子,但收获颇丰,因为那件事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探子在他周围乱晃。 就在萧矜还在考虑此事时,陈岸忽而抬眼,往他身后递了个眼神。 萧矜极为敏锐,他立即转身看去,就见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两个男子站在陆书瑾身边。 那棵树下没有旁人,陆书瑾站在两个男子身边越发显得身量瘦小,她脸上的笑意很淡,但偏偏旁边的那个人跟睁眼瞎似的,嘴一直说个不停,由于隔了些距离,萧矜听不见那个啰嗦嘴在说什么。 他当即丢下陈岸,抬步往陆书瑾那里走去。 陆书瑾见他走来,身子稍稍侧过,面朝着他道:“车可停好了?” “陈岸去停了。”萧矜随口一应,目光落在那虎背熊腰的李成事身上,一晃又看向李当关,说道:“二位是?” 萧矜身上的气场足,是常年处于高位,被人吹捧出来的气势,且收放自如,他只说个字的问句,就令面前的两人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他眼睛也极为毒辣,从人的身形和气势就能看出这人有没有习过武。 正如他第二次见梁春堰的时候,就看出梁春堰会武之人,所以才一再让季朔廷探查他的身份,即使什么都查不出,也从未对他放下过怀疑。 他走到近处时不动声色的打量,就已经知道面前两个人都不会武,那个身量高的也只是比寻常人壮一些而已。 “你是他兄长?”李成事率先开口问。 “他是陆兄的义兄。”李当关回答。 萧矜登时微微蹙眉,想当然道:“什么兄长弟弟乱七八糟的,我与她是朋友。” 陆书瑾抬手,抓着萧矜的衣袖扯了一下,问道:“我不是你义弟吗?你当初说过的。” 萧矜低头看她,顿时想起来之前脑子犯浑的时候了,季朔廷劝了几次都不行,他就是铁了心地要跟陆书瑾拜把子当兄弟,甚至还给他爹写信提及此事。 虽然那封信在后来被他烧了。 自从那日祈神祭他见到陆书瑾身着衣裙点朱唇的模样之后,心中生出了杂念,虽当时还不太明白是什么情绪,但直觉却让他不愿再与陆书瑾拜把子。 而后就绝口不提认她当义弟的事。 陆书瑾自然也没有提过,只是不知今日为何会说起。 他只当陆书瑾是在笑话他之前犯浑,于是梗着脖子拒不承认:“不可能,我脑子坏了才会认你当义弟。” “可是你之前……” “之前那不就是脑子坏了吗?如今已经好了。”萧矜在骂自己的时候,也是没有丝毫嘴软的,他对李家兄弟道:“我们既是同窗,也是好友,二位有何贵干?” 陆书瑾见状,也只好不再言语,有点像是想与萧矜结为异性兄弟而被拒绝的失落模样。 李当关看了看陆书瑾,拱手道:“不过是我见这小公子站在此处,便想上来搭两句闲话,阁下莫怪。” 萧矜点了点头,没再理会,带着陆书瑾离开。 “日后这种莫名其妙上来搭话的陌生人,就不必理会了。”萧矜在带她走远之后,才开口说:“谁知道是什么来历不明的人,是不是抱有不纯的目的。” 陆书瑾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毕竟方才那李当关确实是又热情又话多,她赞同地点点头。 萧矜又说:“那人贼眉鼠眼,看起来不像个好东西。” 陆书瑾回想了一下,倒是不太赞同这句话了,她诚实说道:“他模样还算周正。” 萧矜气得瞪她一眼,没说话。 上回来已是几年前,加之这山庄又大,萧矜已经记不清路,他连拦了两个下人问路,才找到居住之处。 那地方有山庄的下人专门记录来客,两人走到其中一张桌子面前,将身份姓名还有来自什么地方,出自什么书院一一上报之后,下人递上两个房门木牌。 萧矜自己拿到的贰拾叁,而陆书瑾拿到的却是一拾陆。 这两个木牌上的数字一看就不是挨在一起。 萧矜不满意,立马折回去。 回去的时候,正好瞧见有两个人只领了一个木牌离去,他凑过去,轻敲了两下桌子问道:“为何方才那两人只分了一间房?” 下人抬头看他一眼,想起他方才记录在册的名字,不敢怠慢,赶忙回答:“那二人是叔侄,大赏会来人众多,房舍不够,凡有亲属关系皆住一房,节省房间免得有人住不上。” 萧矜当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直起腰看了看手中的两个木牌。 李氏兄弟转了一圈来到居住院时,正巧又碰上了在山庄门外遇见的二人。 李当关热情地上前,正准备打招呼的时候,就见那神色倨傲的少爷将手中一个木牌放在桌上,道:“我是她义兄,我们住一间就好,就不必两间房了。” 他毫无眼色,走上前疑惑地问:“这位兄台,不是说你与陆兄只是同窗吗?还说你脑子坏了才会认陆兄当义弟。” 萧矜气得简直要一蹦尺高,“你谁啊?” 75. 第 75 章 从今往后你在我身边,只…… “方才我们还在外面见过,你忘了?”李当关面露惊讶,转头对站在旁边的陆书瑾道:“陆兄可还记得我?” 萧矜想给陆书瑾打个眼神暗示,让她装作不认识这个睁眼瞎,还没来得及就见陆书瑾诚实地点头。 他磨了磨后槽牙,对李当关笑道:“我想起来了,你是在门口拉着我义弟说话的王公子。” 李当关拱手,“鄙人姓李。” “是吗?”萧矜语气随意地问道:“不是王八的王吗?” 李当关自然听出萧矜是在话中骂他。 方才在门外他见陆书瑾说与萧矜是义兄弟被坚决否定,还以为陆书瑾是个被欺负的主,来到这里又听见萧矜改口企图与陆书瑾住一间房,这才多管闲事,上前来拆穿了萧矜。 但他并非强出头的性格,更不如兄长那般强硬,眼看着萧矜不是个好招惹的主,被萧矜暗骂了一句之后他只装作听不懂,依旧笑脸相迎,暗地里道歉:“兄台说笑,方才在外头没来得及请教兄台如何称呼,还望海涵。” 萧矜道:“我姓萧。” 李当关以为他顺着台阶下了,继续攀谈:“可是生肖的肖?这姓氏在云城倒是少见。” 萧矜说:“是镇宁大将军的那个萧。” 李当关脸色猛地一变,话卡在喉头。 虽说他从未去过云城,也并不知道那大名鼎鼎的萧家嫡子是个什么模样,但萧将军前段时日带着长子出征北疆的消息已经传遍,次子又回京中复命办了前两年云城官银贪污一案。如今留在云城里,又有时间来大赏会游玩的萧家少爷,也唯有萧将军的幺子。 偏生他那直脑子的兄长没听出来,还在傻乐,哈哈大笑说:“你这人真有意思,你报自己的姓名也就罢了,扯上镇宁大将军作何?尽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萧矜被这一瞎一蠢两兄弟给气个半死。 李当关赶忙给了兄长一肘子,示意他闭嘴,又冲萧矜揖礼,“多有得罪,还望萧少爷大人有大量,莫计较。” 萧矜皮笑肉不笑,拍了拍李当关的肩膀,“我怎么会计较这些,日后得了空就来云城萧府做客,我给你们瞧瞧我家养的狗。” 李当关连忙道:“萧府养出来的狗,那自然是凶猛聪慧威风凛凛,乃当代哮天。” 萧矜扯了下嘴角,“倒也没有那么厉害,只是那狗通人性,最讨厌蠢的人,碰见脑子不灵活的就会发狂,一口咬掉蠢货半个脑袋。” 李当关吓得脸色苍白。 陆书瑾察觉出不对劲,拉了一下萧矜的手腕,将他往后拉了两步,对他对视。 萧矜从她的眼中看到了询问,他从鼻子里轻哼一声,将头撇过去,不再吓唬李当关。 陆书瑾往前两步,对李当关道:“萧少爷此番前来并不想引人注目,还请李公子莫要声张。” 李当关点头如捣蒜,连忙表示自己绝不会乱说。 陆书瑾颔首,而后走到桌前,对记录的下人道:“能否给我们换个相邻的房间?” “好好好。”下人赶忙低头去翻找盒子里的木牌,挑了两个比邻的房间号递给陆书瑾。 陆书瑾接过木牌,回头去寻萧矜,“十九和二十,你要住哪一个?” 萧矜对住哪一间房一点兴趣都没有,若不是这个李当关突然冒出来拆穿他,现在他就跟陆书瑾住在同一间了。 他赌气道:“我睡你房间的屋顶上。” 陆书瑾回道:“那你多加两床被褥,三月尚寒,夜间会着凉。” 萧矜拉个脸,跟她一路走去了住所,寻找木牌上对应的房间。 李当关见他们走远,这才长长松一口气,一摸脑门竟是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兄长瞥他一眼,只问道:“你很热?” 李当关想了想,还是没将实话告诉兄长,否则都不用等到明日,今日天没黑所有人都会知道萧将军的嫡子也前来这大赏会了,届时萧少爷的怒火降下来,他可兜不住。 他方才瞧见了陆书瑾所领的木牌号,特地去领了与之相隔较远的地方,自是有多远躲多远。 李当关啰啰嗦嗦,一边叮嘱着兄长万万不可招惹他们,一边前往住处。 房间的条件并不算好,甚至还比不上之前赶路时在城里暂住的上等客栈,当中陈设简单,比学府的舍房还小上一点。 最重要的是,这里的隔音很差,站在屋中能清晰地听见隔壁房的人在小声地咳嗽,到了夜间安静的时候,连隔壁人倒茶的声音都能听见。 这就让萧矜极为难受了,他睡觉是听不得那些杂音的,当初在舍房睡了一晚上就烦得他第二日紧急找人改建舍房,如今这山庄里的房子自然是改不得,要在此处住上七八日,简直是折磨他。 陆书瑾用手背探了探茶壶,是热的,她先给杯子洗涮一遍,而后倒上茶水,对久久沉默着的萧矜提议道:“不若咱们下山去,去县中的客栈睡。” 萧矜的目光落在冒起热气的茶水上,说道:“不必,上山费时。” 陆书瑾道:“你又睡不惯这里。” 萧矜挨着她坐,肩膀凑过去,与她的肩头贴在一起,他低声说:“出门在外哪有那么多讲究,再说了这次本就是陪你来参加万卷书大赏会的,你只管玩得开心就好,别操心别的。” 陆书瑾看着他笑,“为何你不愿让别人知道你的身份?” 一方面是萧矜不想陆书瑾跟着他一起被非议,还有一方面则是因为:“若是旁人都知道了,那便对你只剩下吹捧,你来参加大赏会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陆书瑾心中有些动容。 她知道萧矜对这大赏会是没兴趣的,他很清楚在遭遇了何湛的刺杀之后,立即掉头会云城才是最好的选择,但他如此坚持继续来到嵩县,无非就是希望她能够参加这个万卷书大赏会。 陆书瑾对任何事物都表现得内敛,唯有对喜爱读书一事丝毫不加掩饰,是相当明显的偏爱。 萧矜将她拥在怀里,说道:“从前你生活困苦,做了很多不喜欢的事,但从今往后你在我身边,只管做喜欢的事就好。” 陆书瑾觉得他的胸膛温暖而结实,给她一种莫大的安心和宽慰,让她忍不住想要靠过去,想要贴近。 萧矜低着头,眸光先是盯着她的眼睛看,随后眼神一沉,落在她的唇上,他抬起手,指腹在她的唇上轻轻揉着。 这动作充满旖旎,陆书瑾微微抬头,软嫩的唇就开了一条微小的缝,这就给了萧矜手指的可乘之机,他的指尖压着唇探入,轻而易举就摸到了陆书瑾的贝齿。 若不是萧矜的手反复洗过好几遍,陆书瑾肯定咬一口将他的手指吐出去。 但他眸色晦暗,紧盯着陆书瑾不放,隐晦的情动传递给了她,于是陆书瑾的牙齿感受到他柔软的指腹,往犬牙上一顶,她没有用力,顺从地稍稍张开嘴。 萧矜喜欢她的唇舌,尤其喜欢陆书瑾耳根染红,乖顺地任他手指作乱的样子。指尖所触及之处皆是炽热,他呼吸越来越重,最后撤回手低头吻上去。 每次与萧矜亲吻,陆书瑾都觉得很舒服,忍不住沉溺其中。 只是这次还没来得及沉溺,一阵大力的敲门声突然响起,声音太过突兀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紧接着白日里那个讨人厌的声音就传来,“萧兄弟,萧兄弟你可在房中?” 陆书瑾推了下他的肩膀,短促地抽气。萧矜眉头狠狠一跳,低下头揉了揉眉毛,咬牙叹道:“傻子比奸人更难对付。” 陆书瑾想要起身,却被萧矜一把攥住,警戒问:“干什么去?” “去开门。”她说。 “别搭理他。”萧矜道:“他喊了几声没人应,自己就走了。” 陆书瑾觉得情况显然不会如他所说的那样,“不成,得问问是什么事。” 萧矜不同意,甚至还有些不高兴,他抬手捏住陆书瑾的脸颊,复又吻上去。 陆书瑾微微扭头,隐隐有挣脱之意,萧矜就偏头追过去,将她抵在桌边,抓住了她的皓腕,钳制所有动作和力道。 那傻大个敲了会儿萧矜的房门没人应之后,并没有离开,而是转头来敲陆书瑾的门,在外头喊,“陆兄弟,你开开门。” 声音离得很近了,几乎像是相隔几步,但有一道门做阻拦。 门没有上锁,只用小栓轻微挂了一下,若是用力一推,是能够推开的。 一旦门被推开,那么萧矜将她压在桌边亲吻的画面将会毫无遮掩地展现在门外人的视线之内,陆书瑾有些惊慌,挣扎的力道变大。 萧矜也加大了压制的力气,甚至腾出一只手圈住了她的腰,将她按在怀中不让她挣脱半分。 门外的李成事虽然脑子直,但有些地方还算正常,他喊道:“陆兄弟,我知道你在房中,房中灯都在燃着,为何不应声?” 陆书瑾心悸不止,怕被人发现的慌张和隐藏在暗处的禁忌让她的心跳疯狂加速,呼吸声重得夸张,一边是沉溺一边是清醒,相互撕扯。 她怕李成事没得到回应,下一刻就用力推门闯入,发现屋中的场景。 但是李当关出现得很及时,他急匆匆地赶来,刻意压低着惊恐的声音,“大哥,你在这里作何?!” “我找萧兄弟有事。”李成事回道。 “天色如此晚,人家只怕早就睡了,明日再来!”李当关拉扯着兄长,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将他拽走,外面呢又恢复了安静。 陆书瑾在萧矜的唇上咬了一口,稍微用了些力道,萧矜吃痛微微皱眉。 但他没有立即退开,而是照例在陆书瑾的嘴角舔舐着,而后慢慢离开。 他的唇很红,有两三个明显的牙印,瞪着陆书瑾不说话。 她赶紧站起来理了理衣裳要去锁门,走了几步之后赫然看见门栓上方的锁不知何时挂上了。 陆书瑾一转头,就看到萧矜双手环胸,沉着嘴角拉着个臭脸,顶着牙印生闷气。 她折返回去,坐在萧矜的身旁,搂住他的脖子往他唇角轻吻,“何时挂的锁?” 萧矜的气顿时就生不了一点,反手又抱住她说:“就防备着有人来烦。” “与他说两句打发走便是了,为何不搭理?”陆书瑾又问。 萧矜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控诉道:“他说我往自己脸上贴金,理他作何?!” 然后又气愤地补充:“从来没有人说过我往自己脸上贴金!” 陆书瑾想笑,但是她强行忍着,将话题转开,“萧府的狗真的会咬蠢笨之人吗?” “当然。”萧矜冷漠道:“蒋宿每回来萧府,都会被烈风追着咬。” 76. 第 76 章 “自然是开始着手准备我…… 也不知道李当关把兄长拉回去之后如何交代的,后来萧矜和陆书瑾的房门便再没有被那个傻大个敲响。 这两日陆书瑾二人在山庄里转着游玩,正值樱花开放的季节,不管走到何处都能看到漂亮的花瓣,有时候会给陆书瑾一种置身在世外桃源的错觉。 在山庄里能看到各种各样的奇怪之人。 有些人身着素衣,长发簪玉,看上去斯斯文文,但一张口便是“娘的”“奶奶的”一些污浊之语,半点没有读书人的样子。 每当遇见,萧矜就会拉着陆书瑾走远,说道:“看到没,日后离这种人远点。” 还有些人穿得邋里邋遢,五大三粗的,衣襟的扣子也不好好扣着,敞开带着胸毛的胸膛招摇过市,一张口却是“之乎者也”。 这种时候萧矜又会捂住陆书瑾的眼睛赶紧将她带走,嘴里念叨着,“千万别看,多看一下眼睛就会生疮。” 吓得陆书瑾闭着眼睛不敢多瞧。 最后还有一种,则是隔了老远都能将萧矜认出来的人。 云城里来参加大赏会的不止有海舟学府的人,还有些别的书院的人或多或少是见过萧矜的,老远就能听见有人跟在后面喊“萧少爷”,一路追过来。 萧矜最烦这种人,带着陆书瑾乱窜,企图将人甩掉,实在黏得紧的甩不掉,就等着人追上来之后再冷言吓唬一番,那些谄媚吹捧的人自然就跑得比谁都快。 无所事事了两日,万卷书大赏会终于开始。 陆书瑾看见亭子里小溪边木桥上都站满了人,才真切地感受到这个大赏会的声名远扬,同时她也终于得见袁老先生。 是个年过六十的老人,胡子头发都花白,但走路时颇有一股精神劲儿。 他身上的文人气息很重,说话时喜欢笑,边笑边用手顺着胡须,与身边的人交谈。 大部分都是年轻人,但也有不少上了年纪的,与袁老先生坐在一起谈笑叙旧。 大赏会的基本流程就是先由袁老说些勉励少一辈勤学刻苦的话,然后再抛出一个问题,由所有人共同思考,共同解答。 其中大多数人都只是听,少数人会站出来表达自己的想法,用萧矜的话来说,当问题抛出的时候,所有人的思想都会发生碰撞,一旦不同有不同的观念,那么整个大赏会就会变得极其热闹。 等问题讨论完之后,才是袁老拿出文章或诗词来让人共同欣赏。 还有飞花令,击鼓传诗之类的娱乐。 前几日,陆书瑾都是站在人群中听,袁老提出的问题有些浅显,有些深奥。 类如“若生逢乱世,读书当何用?”、“百无一用是书生此话何解?”这些。 文人口舌灵巧,争论起来也极为火热精彩,陆书瑾常常听得入神,陷入深深的思考当中。 这几日里她连书都很少看,无时无刻地出神,去回想那些人所说的话,和袁老提出的问题背后深意。而萧矜也十分识趣,他从不会主动打断沉思之中的陆书瑾,看着她黑眸出神,久久盯着一处地方不动,就知道她又在想那些东西。 出来这一趟对陆书瑾的收获无疑是巨大的。她这些年独来独往已成习惯,并没有跟别人交流想法的意识,一些看进脑子里的书籍内容或许她能凭借着超强的记忆力记住,却很难理解其中之意。 说白了,就是读书多,见识少。 当然她也不需要开口与旁人争论,她只需要听,就会产生自己的想法和思考。 最后一日酒桌的飞花令,陆书瑾被萧矜推了出去,参与其中。 她脑中积累着大量诗词,反应又很快,与陌生的人对上也半点不怯场,一句又一句的诗从嘴里冒出来,对方若是接不上便罚一杯酒自动离席。 萧矜就坐在旁边,用手支着脑袋去看,眼中藏着隐隐笑意。 陆书瑾平日里即便是行事再从容,也难掩她骨子里藏的小心翼翼,那是她多年寄人篱下养成的性子,她很少对什么东西表现出明显的喜爱,身上没有少年该有的“竞”字。 不争不抢,只会避让。 也只有在这会儿,在诗词当中,她才表现出少年应该有的好胜,黑眸神采奕奕,充满着勃勃生机。 接不上飞花令的人一个一个换下去,陆书瑾也获得一波又一波的赞叹,她额上出了细汗,眼眸亮得惊人,嘴角轻轻翘着,似乎自己都没发现她情绪里带着兴奋。 萧矜心想,陆书瑾如此优秀,合该如此,接受众人的赞誉,在众目之下发光。 若是女子能够入官学,能够参加科举入朝为官,陆书瑾一定会有更璀璨的人生。 陆书瑾说得累了,也知道不能一味出头,于是故意接不出飞花令,自罚一杯酒。 萧矜将她的手拦下,把酒杯接过来说:“她喝不得酒,由我这个兄长代劳。” 他说完便一饮而尽,不给旁人说话的机会。 陆书瑾坐下来之后,才觉得身上发热,鼻尖也冒出小汗珠,她拿出帕子擦了擦,更显得整张脸白嫩,眼角眉梢都是绵绵笑意,若春风拂面。 萧矜知道,她现在很开心。 “明年还来?”萧矜道。 陆书瑾想了想,问道:“你也会来吗?” “当然。”萧矜理所应当道:“你还想跟谁一起来?” 陆书瑾笑了笑,没再接话。 她是典型的吃一堑长一智,自打萧矜在她这里食言之后,便不会再接下萧矜的任何承诺,每次萧矜说这种话的时候她都笑不应声,仿佛是老早为萧矜的食言开脱。 若是他没做到,陆书瑾就在心里开解自己,那些承诺她没接,便不作数。 萧矜对此哭笑不得。 大赏会一结束,两人就坐了马车返程。 返程时萧家暗卫就不是跟在后面了,他们骑马行在马车两侧,前后散开,呈一个保护的队形,一直持续到云城之外,才驾马离去。 这一来一回,就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回到云城的时候,已是三月下旬。 陆书瑾回到学府之后,按照乔百廉所说写了参加大赏会之后的感想和顿悟,而后才正常入学上课。 蒋宿这大半个月没见到萧矜和陆书瑾,想得不行,听闻他们回来之后,在学堂又等不到萧矜,便自己跑去了将军府找萧矜。 但是府中的大黑狗烈风与他极其不对付,每回见到他都狂叫不止,但又不知道会被拴在什么地方,每回蒋宿去将军府都提心吊胆的。 他这就刚走到将军府的门口,就瞥见梁春堰站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之下,白衣胜雪,玉面俊美。 蒋宿一看,顿时转头就走,心说找萧哥的事还是可以先放一放的。 他头也不回,缩着脖子往街道上走,从街边拐了个弯才放下心来,心有余悸地想梁春堰能在将军府门口站着,定然也是找萧哥有事,只盼望萧哥能慧眼如炬,看出梁春堰这人是个人面兽心的坏种。 方走了没多久,他忽然瞥见前方出现一抹白,仔细看去,就见本来站在将军府门口的梁春堰,此时竟然站在前方的茶铺旁,一双眼睛盯着他。 蒋宿吓一大跳,暗骂见了这梁春堰跟见鬼有什么区别? 他盯着蒋宿,意思不言而喻。 蒋宿不敢再跑,讪笑着走过去,说道:“这么巧,能在街上遇见梁公子?” 梁春堰面上没有表情,“方才在将军府门口不是遇见过一回了?” 蒋宿佯装不知:“是吗,我没瞧见。” 梁春堰看着他扯谎,并不拆穿,温和一笑:“眼睛不好使留着也无用,我帮你挖了如何?我下手很快,不会太痛。” 蒋宿轻轻咳了咳,赶忙转移话题:“不知梁公子所为何事?” 他属于那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他找蒋宿,必然是有事,更何况此人脑子颇为灵活,他甚至算到了蒋宿会去将军府,所以提前站在将军府门口等着。 果然,梁春堰从袖中又摸出了一封信,夹在指尖递给蒋宿,随口提问:“上次给你的狗养得如何了?” 蒋宿赶忙接下,回答:“白白胖胖的,长了好几斤。” “那是只黑毛黄斑狗。” “我的意思是它过得很好,吃得跟我一样。”蒋宿将信捏在手中,又问:“这还是给萧哥的?” 梁春堰只说:“现在就送去。” 蒋宿觉得他被梁春堰当个信使来使唤,忍不住犯嘀咕:“你都到萧府门口了,不会自己送?” “这信须得你送到他本人手中。”梁春堰道。 萧府里藏得都是各方势力的探子,跟个马蜂窝似的,信若是给了门口的护卫定会过好几遍手才会传给萧矜,甚至可能传不到萧矜手中,唯有让蒋宿转交才是最好的办法。 但梁春堰并不会解释,他只是道:“若是送不去,你这双手也没用,我剁下来煮了喂狗。” 蒋宿把信揣怀里,二话没说直奔将军府去。 萧矜没在将军府,细问之下得知他去了春风楼,于是蒋宿又跑去了春风楼的月水间。 月水间中只有萧矜与季朔廷两个人,一人坐在矮桌旁,一人斜倚在软椅上。 桌子上摆着茶水和一张信纸,纸上写的内容,萧矜已经看过。 房中已经寂静了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很快叩门声响起,蒋宿在门外喊:“萧哥,你在里面吗!” 季朔廷疑惑地挑眉,起身去开门,将人放了进来。 蒋宿神神叨叨,进来之后忙把门给关上,然后摸出怀里的信举着奔过来,出了一头的汗,累得狗喘,“萧哥,这、这是给你的信。” 萧矜讶异地接下信,将手边的水杯往他面前一推,“喝口水。” 蒋宿连灌了两杯,才稍稍缓和,抹了一把嘴上的水渍骂道:“王八蛋,简直把我当信使!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谁给的?”萧矜问。 “……”蒋宿张了张嘴,到底忌惮,一开口就换了个名字,“吴成运!” 萧矜眸光微动,反手将信压在掌下,并不去看,只道:“你今日为何没去学府上课?” “我旷学了,来找你。”蒋宿理直气壮道:“谁让你一直不去学府。” “你现在回学府去,否则你爹知道了又该罚你。” “萧哥你呢?” “我爹又不在云城,如何罚我?” 这话说得是在理,萧矜敢在云城如此无法无天,可不就是因为老子和兄长都在京城么? 蒋宿坐着休息了一会儿,拉着萧矜说了些想念的话,最后被萧矜赶走。 他走之后门又关上,萧矜才动手将信拆开,拿出来看。 “什么内容?”季朔廷落座,盯着信问。 “北疆战报,三殿下抗敌小捷,带兵追寇,深入群山之中不得出,十数日未归。遂镇宁将军领长子及三千精兵入山找寻,于山中险地遭北狄敌军埋伏,全军覆没。” 萧矜缓慢将信上内容念出。 季朔廷低头看了眼原本摆在桌上的纸,说道:“这消息比我的还快一步,也更齐全。” “皇室的消息当然是第一手,恐怕这封信早就备好了,只等着我回来。”萧矜说。 “吴成运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不是皇室养的人吗?为何频频给你递消息,难不成是想要倒戈?” “他们是皇室养出来的死士,只效忠皇上一人,吴成运此举只能说明一件事——”萧矜转头看他,说:“皇帝要驾崩了。” “那接下来该如何?”季朔廷问。 “还能如何?”萧矜将两张信纸叠放在一起,放在烛灯的火苗上,燃起的火光映在他俊俏的眉眼之上。 他声音轻缓,似荡出了一抹笑,颇有些大逆不道,“自然是开始着 77. 第 77 章 陆书瑾都不想相信外人口…… 三月末的时候,叶芹来找陆书瑾玩。 大约是这段时日她被兄长管得严,自陆书瑾回来有好几天了,叶芹才上门。 模样还有些鬼鬼祟祟,时不时往后张望,好像是怕谁跟她。 陆书瑾将她迎进了后院,门刚一关上,叶芹就迫不及待地跟在她后面,说:“陆书瑾,你不在的这些天,我自己又学了很多很多字。” 陆书瑾拿出笔纸,随口问道:“很多很多是多少?” 仿佛是听出她语气里的玩笑,叶芹有些不服气,从桌上抽了一本书出来,“就是很多!我可以念书了!” 陆书瑾往封面上一看,是一本诗词摘录,里面倒是没什么生僻字,她道:“那你念两句给我听听。” 叶芹随手翻开了一页,仔细往书面上看了看,然后磕磕巴巴地开口:“明月……别枝惊、惊、惊鸟,清风、半夜……”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陆书瑾笑着将这句诗重复一遍,拿起笔道:“来,我教你写这首诗。” 叶芹一边学着写,一边在嘴里反复地念,一下午的时间学会了这一首诗。 学累了的叶芹坐在软椅上,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往袖子里一阵摸,摸出个油纸包来,递给陆书瑾,“这是我在路上买的梅花糕,特别好吃,我忘记给你了。” 是了,叶芹不会空手来这里。 陆书瑾将梅花糕分为两半,与叶芹分着吃了,二人坐下来闲聊。 叶芹询问她这次出去好不好玩,路上遇见了什么。 陆书瑾的记忆力好,便将那些有趣的事讲给叶芹听,其中何湛的刺杀被她省略,说出口的全是她见识到的有趣之事。 叶芹听了之后无比羡慕,立马就要回家缠着哥哥也带她出去玩,天黑之前陆书瑾将她送出门。 而后的几日颇为清静,约莫是叶芹又惹怒了叶洵,不准她再跑出来玩。 四月初,便是刘齐两家行刑的时间。 两家的男丁加起来足有二三十人,数量庞大,不宜在城中行刑,便全部押去了郊外,只不过在拉出城之前,所有人都囚在车上,头上裹着黑布,在城中绕行一圈。 刘家伙同齐家贪污官银,以瘟猪牟取暴利,害死不少无辜之人,这种罪人自是人人喊打,街道两边站满了人,冲着一排排囚车里的人叫骂,扔砸石子。 陆书瑾也站在街边看,她发现囚车之中还有几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也被黑布蒙了头,手脚带着镣铐,蜷着发抖的身体躲在角落。 她忽而心中生出一股子悲哀来,又有些庆幸。 她虽然出身坎坷,从未见过爹娘,唯一对她好的祖母又早早去世,这些年的日子艰难而困苦。 但唯有一点,那就是她出身清白,爹娘都是正经商户,姨母家虽然苛待她,但也并未行那些杀人放火,谋财害命的勾当。 不会像那几个半大的孩子一样出生在奸臣之家,爹娘长辈双手沾满罪孽,一道降罪的圣旨砸下来,不论有没有行坏事,命也都得赔进去。 囚车从面前一辆辆驶过,陆书瑾也没能从中找寻到刘全的身影。 或许是他在牢狱之中受了这几个月的折磨,已经不再是当初那肥肥胖胖的模样了,指不定瘦成皮包骨,所以陆书瑾才没能认出。 不管如何,这一篇算是翻过去了。 正午一过,刘齐两家的男丁皆在郊外某处人头落地。 只是这以命抵命,瘟猪和贪污官银害死的那些无辜性命之罪赎得清吗? 还有个漏网之鱼叶家,仍在逍遥法外。 陆书瑾继续着海舟学府和小宅院的生活,只是很少见到萧矜了。 他自从大赏会回来之后,就变得非常忙碌,至于在忙些什么,陆书瑾并没有过问。他偶尔会来小宅院,不过每次都匆匆忙忙,说不了几句话又要离开,那双眼睛总是在她身上转了又转,即便嘴上不说,也很明显地彰显着他的不舍。 海舟学府他基本没再去,对于他的旷学,夫子们已经习惯,乔百廉也没有过多追究。 正是因为萧矜忙得见首不见尾的样子,才让陆书瑾心中惴惴不安,感觉总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但日子又诡异地平静,没什么风波。 云城的四月还是凉爽的,但早春的寒已经完全褪去,厚厚的冬装也被春桂洗晒之后,给收了起来。张月川的店铺里接的委托也越来越多,价格给得也越来越高。但这对陆书瑾来说不算劳累事,她在夜里看完书写完课余文章,就能完成委托单。 四月初七,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甲字堂今日的测验陆书瑾都拿了不错的成绩,心中有些高兴,打算犒劳自己去吃点好的。 正在路上走着,一个年轻男子从她身边奔过,口中大喊着:“京中邸报!三皇子萧将军在北疆遭遇埋伏,丧命异乡!” 陆书瑾脚步猛地一顿,瞬间就觉得手脚冰凉,她几乎是下意识出口喊住了那男子,急急问道:“你说什么?!你说的这些话可是真的?” 那男子便道:“千真万确,邸报都传下来了还能有假?京城早就乱翻了天!皇上得知三皇子和萧大将军战殒,伤心欲绝在早朝之中昏倒,已卧床近半个月的时间,消息才传到咱们云城!” 陆书瑾心乱如麻,脑子好似一片空白,有些茫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思考,她又问:“如何确认这消息为真?” 那男子瞪她一眼,“都说了是邸报,你爱信不信!” 说完他便离去,将消息继续传出去。此消息可谓是极其重大,立即吸引了街边众人前来将男子围住,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 陆书瑾心慌得厉害,也不惦记着吃东西了,转头就要往将军府去。 她从未踏足过萧府,坐了车到那气派的大门前时,就被门口高大威猛的侍卫给拦了下来。 陆书瑾十万火急,出了一脑门的汗,“我是萧少爷的同窗,寻他有急事!劳烦二位大哥通融通融!” 那侍卫不认识陆书瑾,自然是半点面子都不给,推搡了她肩膀一把,“将军府岂能是你想进便进的?速速离去,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说着,那侍卫抽了下腰间的佩刀。 陆书瑾往后退了好些步,又说了两句好话,但侍卫仍不近人情,她怕那两个满脸凶横的人真的对她动刀,便不再纠缠,跑去门口的树下等着。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没等到萧矜,倒是把蒋宿给等来了。 他显然也是听到了那些传闻,着急忙慌地跑过来,见到陆书瑾便奔到树下,扶着树喘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显然累得够呛。 陆书瑾在这里等了好长时间,情绪已经趋于冷静,心是乱的但神色平稳,她道:“你别急,先缓口气。” 蒋宿猛喘了一阵,缓解肺部的疼痛,惊道:“你听说了没?!” 陆书瑾点头,“自然是听说了。” 蒋宿道:“我在街边买东西,就听到有人在传萧将军战死的消息,我起初以为是他们造谣诅咒,还与他们动起手来,但后来有人说这是邸报,我才赶紧过来找萧哥问个清楚。” 陆书瑾道:“我也是听旁人说,但没能进将军府。” 蒋宿缓了口气,跑去将军府门口,侍卫是眼熟他的,但同样没有放行。 他喊着要往里闯,闹了一阵,随后见门中下人牵了一只通体黑毛的大狗出来,蒋宿才赶紧跑回来。 他脸上的表情极为难看,像是随时都要哭出来却又咬着牙强忍着一样,他声音颤抖道:“不可能的,不会的……” 陆书瑾见状心中也极为不安,“怎么了?” “那侍卫说萧哥闭门谢客,不让任何人进去。”蒋宿这话一出口,眼眶立即就红了:“萧将军那么厉害,打仗赢了大半辈子,怎么可能突然战死?我不信。” 陆书瑾攥紧了拳头,压着乱拍的呼吸,一遍一遍在心里劝慰自己,当务之急是尽快冷静下来,带着情绪是无法进行任何明确思考的。 萧将军不论有没有战死,他远在北疆,这个消息也无法得到证实。 不论信或者是不信,现在该考虑的,是建立在“萧将军真的死亡”的基础上,接下来的云城和萧府,还有萧矜的处境和将要面临的种种问题。 陆书瑾站着想了一会儿,虽然脸色仍没有缓和,但心中不再慌乱,只感到一股巨大的悲痛。 她压下悲痛,拍了下蒋宿的肩膀,直视他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 “蒋宿,你听我说。”陆书瑾道:“现在你需要做的,就是回家去等待。如今这消息来得突然,面临最多问题的肯定是萧矜,我相信他有处理这些事的能力,另外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就不要再去添乱,待萧矜不再闭门谢客,我们再去找他,你看如何?” 蒋宿眼眶通红。或许他在云城出生,听着萧将军的英勇事迹长大;或许是因为他仰慕萧矜,更仰慕强大的萧将军;也或许是他害怕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总之他现在没有一点男子汉的样子,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凄惨又可怜。 但转念一想,他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 听了陆书瑾的话之后,他过了许久才缓缓点头,显然是经过认真考虑过。 陆书瑾的声音平稳,莫名有股安抚人心的力量,“好,那么接下来你我就等消息,不可去烦扰萧矜。” 蒋宿用擦了一把眼泪,郑重应道:“好。” 在之前的青楼查官银,城郊烧猪场,还有风亭山庄的行刺这些大大小小的事中,萧矜已经展现了他运筹帷幄和实施计划的能力。陆书瑾认为萧矜自幼被萧将军当做继承人培养,是能够独当一面,处理这些问题,撑起重担的能力的。 百姓永远会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人,既然消息在民众之间都传开了,联想起他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的样子,不难猜出萧矜必定更早一步知道这些消息。 但他前两日来找她时情绪还是十分平稳的,与她笑着说话,那模样并不像是丧父。 然而不管这些猜想是对是错,陆书瑾都不想相信外人口中的传言,她想听到萧矜亲口说。 78. 第 78 章 “芹芹可想去江南?”…… 萧云业征战多年,鲜有败绩,再凶险的敌军,都会败在他的剑下,保护着晏国的大旗在边疆屹立多年。 也正因他战功赫赫,才在这重文轻武的朝代官居一品,与掌管六部的丞相平起平坐,无人敢非议。 当萧云业战死的消息传入城中,整个云城就如炸开了锅,大街小巷都在谈论此事。 一同死的还有三殿下和萧云业的长子。 皇子战死,皇帝恸哭过度病卧床塌,晏国的天,即将大变。 陆书瑾将蒋宿劝回了家之后,自己也回到小宅院中等待。 头两日,萧矜没有传出任何消息,任凭城中流言纷纷,萧府却也没有半点动静,有不少人上门求见,皆被拒之门外,就连乔百廉也没能见到萧矜。 乔百廉早年在朝为官时,与萧云业关系亲近,后来调任到海舟学府任职,对萧矜最为照顾,像教育自己孩子一样管束,如今萧云业战死,他虽伤心,但第一个念头还是想看看萧矜。 萧矜将所有人拒之门外,等到第三日的时候,白灯笼挂在萧府门口,一声唢呐吹哀乐,萧府的丧事开始了。 他没请任何宾客,也没准备棺材,甚至萧府的大门一直紧闭着,显得无比萧条,里头是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 萧大将军也是晏国数一数二的人物,这场丧事虽办得仓促又潦草,但萧府的门口仍是堆聚了许多人,其中有不少都在跪地哭嚎,悼念这位护国多年,又为国捐躯的大将军。 唢呐吹了三日才停,陆书瑾每回下学都去萧府门口走一趟,见那闭着的大门上仍旧挂着惨白的灯笼,心中虽担心,但没再上前去敲门。 这几日担心萧矜,她状态也恍惚,在学堂上总是出神,夜间回去写文章也远不如从前快。 四月十二,海舟学府突然停课,所有夫子用同样的话告知学生尽早回家去,莫在云城逗留。 这突如其来的事让陆书瑾十分措手不及,海舟学府关门的速度非常快,甚至限制所有学生在两天之内全部离开学府,学堂舍房上锁,不许任何人留下。 陆书瑾不必再去上课,闲在家中不知做什么。 皇子和将军战死,皇帝卧床不起,颇有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虽然云城距离京城遥远,但藏在平静之下的滔天风波已然掀起,只是还未波及云城而已。 但陆书瑾已经没有家,她只能留在云城,更何况她还在等萧矜的消息。 四月十四日,叶芹哭哭啼啼找上了门。 一见到陆书瑾她就揉着眼睛大哭,结结巴巴地问陆书瑾:“萧叔叔当真、当真死了吗?” 陆书瑾拍着她的后背安慰,“你都是听谁说的啊?这些话你也相信?” “他们都这么说,”叶芹扁着嘴说:“哥哥,还有父亲,还有其他人。” 叶芹不是从百姓的传闻里听说,而是从叶家人口中听到的这些消息。 她父亲是云城知府得到的消息远比百姓们的更加准确,虽然陆书瑾一早就下定决心只相信萧矜的话,但回想起萧府门口挂起的白灯笼还有叶芹带来的话,她顿时手脚发凉。 她看着叶芹,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她一直知道叶芹摔坏了脑子,思考东西比寻常人更吃力一些,有些话稍微说得深奥一点,她就听不懂。 更重要的是,她性子直率,对喜欢的人很是真诚,想要哄骗叶芹是件非常简单的事。 但陆书瑾与她往来并非因她不聪明,也不是因为她是叶府的大小姐,只是喜欢交她这个朋友而已,是以这些日子的交往之中,陆书瑾从不会向叶芹问起叶家的任何事。 她知道,只要她问起,叶芹一定会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但她不忍心利用叶芹的痴傻,不忍心以利用来玷污她与叶芹的交情。 陆书瑾擦了擦她的眼泪,她轻声说:“叶芹,会没事的,别担心。” 叶芹哭了一阵,才想起自己带了手绢,她掏出来擦了擦泪,才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似的低下头:“我这次来……没给你带东西。” 陆书瑾道:“无妨。” 叶芹抬眼看她,有些小心翼翼,“那我下次还能来吗?” 陆书瑾愣了一下,她竟是不知叶芹什么时候将上门带的东西当做下一次登门的报酬,对叶芹的话表示惊讶,“当然!我又不是因为你每次上门都带着东西才让你来,就算你次次空着手来,我也绝对欢迎。” 叶芹的眉目这才有些欢喜,她十足地信任陆书瑾。 陆书瑾说没事,她就觉得没事,陆书瑾说会一直欢迎她,那么她就开心。 她胡乱擦干眼泪,又跟着陆书瑾学了些字,只是并没有待太久,叶洵身边的随从就找上门来,要带叶芹回府。 这段时间叶芹来陆书瑾的小宅院,从来都是她自己回去,叶洵从未派人来寻过,陆书瑾很是谨慎,一开始并不相信那随从,只不过后来叶芹找来门口,认出了随从,陆书瑾这才放了叶芹离去。 叶洵派人来找叶芹,必然是有急事。 叶芹显然也意识到了,路上她一直扒在窗口上问前面驾马车的人是因为什么事,但随从只说不知,别的绝口不提。 马车径直来到侧门,刚一停下,就有一只手撩开了车帘,叶洵的上半身探进来,“芹芹,下来。” 叶芹见到他,眼睛顿时一亮,“哥哥?” 叶芹下了马车,就见门口停着两匹马,叶洵走过去上了其中一匹,对她说:“上马,我带你去个地方。” 叶芹喜欢跟哥哥出去玩,为此她努力学习骑马,吃了不少苦,还差点把腿摔断,一听到叶洵让她上马,她就极为兴奋,奋力地往马背上爬。 叶洵颇为不放心,在旁边叮嘱:“腿夹紧,手抓着缰绳别松,踢马腹的时候轻点,控制好速度。” “知道了哥哥,别啰嗦。”叶芹听这话听了不下百遍,早已厌烦。 叶洵瞪着她,看她在马背上坐好,才拉着缰绳催马而动,说:“跟着我。” 他速度不快,走的是云城一些偏僻的道路,从西郊出了城。 出城之后沿着官路一直走,叶芹催马快赶了几步与叶洵并肩而行,小声地哼着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曲子,也不问叶洵要带她去哪里。 官路上行了约莫两刻钟,叶洵突然在一处分岔路口停住,指着岔路口边上竖着的一杆木棍说:“过来看看这个。” 那木棍是经过打磨的,像一个整齐圆滑的小柱子,最上头绕着红绳,垂下来长长的红色飘带,正随风轻轻飘着。 叶芹催着马沿着木棍绕了一圈,疑问道:“看什么?就是一根拴着红绳的棍子啊。” “对。”叶洵道:“你记住这个,这是我特意留在这里的记号,从官路上离开往这条路上走,便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叶芹不明所以,又看了那木棍几眼,紧接着叶洵往岔路而去,叶芹便跟在后面。 这条从官路上分支出来的小路不宽阔,但很平坦,像是被修整过一番,地上的沟壑全被填平。 且走一段路就会发现边上竖着拴红绳的木棍,像是指引。 直到走到尽头之处,一汪湖泊就出现在眼前,岸边修了个不算大的栈桥,桥边停着一艘小船。 已是夕阳日暮,火烧云染了西边的天穹,红霞映在湖上,放眼望去仿佛水天一色,形成无比瑰丽的画卷。 叶芹见兄长下马,也跟着下来,跟着叶洵往栈桥上走。 他走到栈桥的最前头,停步朝着一个方向眺望,明明最远也只能看见湖对岸的树林,但他却像是看更远的地方。 叶芹疑惑地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哥哥,你看干什么?” 叶洵指着那个方向,说:“往那边走,就是江南。江南的水温和,江南的人温柔,春色常驻,美不胜收。” 叶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没有应声。 “芹芹可想去江南?”叶洵忽然低下头看她。 叶芹是贪玩的个性,若是喊她去什么地方玩,她自然是乐意的,但她却道:“若是哥哥,那我就去。” “哥哥不去呢?”叶洵不动声色地问。 “我也不去。”叶芹说。 “江南是个好地方。” “没有哥哥的地方,算不得好。”叶芹认真地说。 不是为了讨好,也不是为了取悦,她只是在表达真实想法。 叶洵笑了笑,说:“那芹芹先去,我随后去找你,如何?” “去哪里啊?”叶芹一听,当即抬手抓他的衣袖,脸色隐隐有些变化。 “去江南啊。”叶洵说:“江南一定比云城好得多,那是没有烦忧的桃源圣地,即便是冬日也不寒冷,江南的人也好相处,热情好客,男子文雅,女子温婉,等你去了江南,就再也不用在季朔廷身上受气了。” 他语气上扬,仿佛带着无限憧憬和向往,但仔细听来,却字字句句都是哄骗。 叶芹没有上当,她说:“我要跟哥哥一起去,若是日后都不回云城,那我便不去。” 叶洵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他沉默半晌,忽而打了个响指。 就见那小船的船厢里钻出两个人来,对叶洵恭敬稽首:“少爷。” 叶洵低低应了一声,抬手抓住企图藏在他身后的叶芹,一把将她抱起来,往前两步对那两人道:“接着。” 叶芹察觉出兄长的意图,开始大叫,两只胳膊死死地抱住叶洵的脖子,“我不要!我不要去——” 那两人一人抓住叶芹的一只手,加上叶洵的用力,硬生生将她从叶洵的身上拽下来,拉上了船。 叶芹的眼泪瞬间落下来,惊叫着转身,奋力想用手去抓叶洵,却见一人解了绳子,用长桨往栈桥上一顶,小船当即漂动起来,顺着水流的冲劲,离开了栈桥岸。 “哥哥——”叶芹哭着大叫,手被其中一个人抓住无法挣脱,眼睁睁看着她与栈桥上的叶洵拉开距离。 叶洵负手而立,静静看着叶芹,面上没有表情,所有情绪都敛在眸中,藏得干干净净。 “江南是个好地方。”叶洵又说了一遍,像是喃喃自语。 眼看着小船即将开始启航,叶芹也不知从哪里爆发出巨大的力气,一只手猛烈地挣脱了束缚,往男子的脸上狠狠挠了一把,男子痛叫一声另一只手稍微松懈,也被叶芹给挣开。 紧接着就见她整个人毫不犹豫地扑进了湖中,溅起巨大的水花。 “叶芹!”叶洵吓得肝胆俱裂,来不及有任何思考,跳入水中,奋力朝她游过去。 叶芹不会凫水,一入水就往下沉,她的情绪又处于极度激动的状态,四肢疯狂地扑腾,喝了好几口的水。 小船上的两人也吓得不轻,立即下水救人,飞快地抓住叶芹的手臂,将她托出水面。 叶芹闭着眼睛吐出水,大声哭喊:“哥哥!” 叶洵游得也快,来到叶芹的身边,又惊又怒,双眉紧皱:“你找死啊!敢往水里跳?!” 叶芹却不怕他的怒火,伸着手去抱他,撇着嘴哭的模样实在可怜。 叶洵的脸上全是水,打湿的发散下来贴在脸边,显得有些狼狈,看着叶芹的模样,好不容易硬起的心肠又软了。他抬了下手打个手势,抓着叶芹的那两人就松开,叶芹扑过来抱他,双臂很用力,死死地箍住叶洵的脖子,与此同时她哭闹的声音立马小了,变为低低的啜泣。 “我不去江南……”她闷闷地说。 “留下可以。”叶洵妥协了,“但必须要听我的话。” “我会听话,我会听哥哥的话。”叶芹冻得浑身发抖,只将这句话一直重复。 叶洵伸手抹了她的脸一把,想将她脸上的水抹去,但忘记自己也泡在湖中,这样一抹,叶芹脸上的水就更多了。 他叹了口气,托着叶芹往岸边游。 上岸之后叶洵将自己的披风裹在叶芹身上,等回到城中,已是深夜。 云遮了月,黑暗笼罩之下的云城万籁俱寂,大部分的人都沉入梦乡。 陆书瑾也早早休息,她这些日子心中烦忧过甚,无法静下心来看书,在梦中睡得也并不安稳。 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她的双眉微微皱着,仿佛陷入困境。 忽而柔软的指腹覆在眉间,轻缓地揉着她的眉心,似想将她皱起的眉抚平。 指腹刚揉了几下,陆书瑾就醒了,她缓缓睁开眼,一开始还有些迷糊。 但在微弱的灯光下看到床榻边坐着的人时,她瞬间就惊醒过来。 暖黄色的烛光落在他身上,将他的侧脸映出温暖的光,连带着平日里张扬的眉眼也变得极为柔和。 他看着陆书瑾,轻笑着说:“我吓到你了?” 正是多日不见的萧矜。 79. 第 79 章 我应你之约,绝对会保护…… 陆书瑾有十来日没见萧矜了,日思夜想,以至于她看到萧矜突然出现在床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萧矜捏了一下她置在外面的手,问道:“怎么不说话?” 陆书瑾这才回神,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近些,仔仔细细地看他的脸。 没瘦,也没有丝毫憔悴的样子,只是多了几分柔意。 她也不知道心里头涌出什么情绪,许是好些日子的思念突然得到满足,许是看见萧矜一切完好,许是知道萧将军并非真的战死,她眼眶顿时发热,泪水框在其中,随时要落下来的样子。 “不哭不哭。”萧矜伸手,将她抱进了怀中,慢慢地拍着她的背,说道:“这些日子情况特殊,并非我故意不见你,知道吗?” “我知道。”陆书瑾靠在他的肩头,感觉到还是一如既往的结实可靠,让人安心至极。 “我没来的这些日子,你可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萧矜往她耳边蹭了蹭,呢喃似的问她。 也更像是自言自语。 其实相较于陆书瑾,萧矜的思念则是更甚。 他的感情热烈而直白,不会受到他自身的半点克制,在无法与她见面的这些日子里,除了处理一些正事之外,萧矜的大部分空闲时间都是在想陆书瑾。 他知道陆书瑾不喜欢好好吃饭,只求填饱肚子就行,心中有烦忧之事就睡不好。 整日以书为伴笔为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进行一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 “一切都好。”陆书瑾闷闷地说。 “胡说,我方才来的时候,就见你睡觉时皱着眉头,就是一副不安稳的样子。”萧矜说:“且你十几日未见我,定然十分忧虑,何来一切都好之说?” 他将陆书瑾从怀里挖出来,捧着她的头说:“快说你因太过挂念我导致睡不好吃不好。” 陆书瑾的眼睛湿润润的,长长睫毛上沾了细碎的银珠,黑眸映着微芒,直直地盯着萧矜看。 她慢慢启声:“是啊,我就是因为这些日子太过思念你,茶饭不思,寝食难安,担忧萧府真的出了事,也担忧你被压垮被击溃,担忧一切发生在你身上的厄运之事,我夜夜都在心中祈祷,你能一切安好。” 话音刚落下,萧矜就俯身过来,急切地吻住她的唇。 一只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另一只手圈揽她的腰,将她往怀里按,却又因为萧矜倾身太过,将她压得往后仰。 萧矜本来时间不多,本想着若是陆书瑾没醒,他看一看就会离开,但没想到方才的动作将她惊醒,一对上陆书瑾的眼睛,他所有的忍耐都将荡然无存。 欲.望油然而生,肆意疯长,只想这样一直抱着她,待在她的身边。 陆书瑾每次与萧矜亲吻时都很乖顺,她只会仰着头让萧矜的唇舌侵略,慢慢地给出回应。 陆书瑾知道她自己不太擅长表达情感,无法把心中的喜欢完整地传达给萧矜。 这是她觉得表达情意的最简单的方法。 萧矜也能更直白地感受到。 他正抱着陆书瑾难舍难分时,外面又响起了布谷鸟的声音,比先前还响了些许。 萧矜回过身,知道这是陈岸在外面催促,便只得松开了陆书瑾,用额头抵着她的头,拇指抹了一下她潮红的脸颊,说道:“你穿衣下来,我与你说一件事。” 他说完便起身,抬步去了桌边,点亮烛灯。 陆书瑾也下榻披上外衣,系上腰带前去,走近之后就看见他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长身玉立,光落在萧矜的身上,衬得他如月下青松。 这个在云城之中被人人唾弃,恨铁不成钢的纨绔子弟,遮了天幕后他这副仿佛能顶天立地的模样,知此之人又有几何? 陆书瑾心中滚烫,停在桌边,就见他落笔之处字迹恣意潇洒,宛如其人。 “我即将出城。”萧矜搁下笔,将纸往陆书瑾的方向推了推,说道:“眼下京城大乱,不出几日便会波及云城,萧家我已经安置好,如今云城之内才是最安全的地方,若非必要,尽少出门。” “你要离去多久?”陆书瑾抓住他的指尖问。 “最少也需半月。”萧矜敛眸,低着头往纸上一指:“你先将我接下来说的话记住。” 陆书瑾点头。 “我出了城门之后会一路往北前去军营,途径风台山,此地在云城与军营的中间地带。”萧矜道:“前往军营的路统共条,分两条山路一条水路。不过这条水路的停船栈头在前两日被撞毁,停泊在栈头的船也都被损坏,水路已是行不通。” “而两条山路之中,一条名唤‘五月潮’,因为每逢五月大淮就会河水暴涨倒灌,分支河流途经这个山涧,将山路完全覆盖,七月倒灌停止就会重新露出地面,届时会引来千百鹊鸟在山路上觅食,稍有动静就会一同飞起,景色壮丽,是以这条路也会称为‘惊鹊路’。” 陆书瑾抬眼看了一下萧矜,只见他被光笼着的眉眼沉着稳重,似在说十分重要的事。 在给陆书瑾传递某种信息。 “剩下的这条路,则是风亭山庄后山的山涧之路,先前在山庄上我与你说过,那条路的名字也唤作‘枫叶路’。”萧矜看着她明亮的杏眼,心中一软,手开始不老实,顺了一把她的长发,说:“我说的这些未必会派上用场,但未雨绸缪总是好的,你只管记住这条路就好。” 陆书瑾的记忆力好,甚至不用再往纸上多看,已然将他的话和画的图给记在脑中。 外面又响起布谷鸟的声音,是陈岸急切地催促。 萧矜卷起纸放在火苗上燃了,转头说:“陆书瑾,我向你作约,不论面对什么样的情况,我都会以萧家之名守护云城,也不会让你受到危险。” 他停了一停,接着道:“同时,你也要向我保证,万事以保护自己为首,切不可冲动行事。” 陆书瑾仰头看他,从他的眼中看出了坚毅与忧虑,知道他放心不下自己,她扬起一个笑容说:“你只管行你的计谋,不必担忧我,我应你之约,绝对会保护好我自己。” 萧矜眸色动容,捧住她的脸,低语:“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害怕。” 陆书瑾说:“好。” 她知道萧矜有一个庞大而隐秘的计划,但她却并不深问,那些计划必定是经过很多次的推演和假设形成的,或许其中任何一个环节都不得出错,所以萧矜才如此小心翼翼。 那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陆书瑾只需要保护好自己,做好眼前的所有事就行。 她可以不参与计划之中,但诚心地希望萧矜的计划能够顺利。 于是她主动抬头,在萧矜的唇边落下一吻,像是给这个约定做最后的盖章。 “多保重。”陆书瑾道。 萧矜落下温柔的眸光,他还有很多话想说,情绪堆积在胸腔之中,无处发泄,但没有时间了。 最终说道:“我走了。” 陆书瑾点头,目光紧紧跟随着他,看着他打开窗子,悄无声息地翻出去,外面夜色浓重,萧矜的身影如黑影一般,消失在黑暗之中。 她站在窗边,往夜幕之中看了看,没多久那急促的布谷鸟叫声就停止,一切又归于平静。 陆书瑾关上门窗躺回床上,后半夜睡得反而安稳许多。 明月皎皎,夜风过境,云城一派安宁祥和。 吴成运跳下屋顶,轻盈落地,几乎没有任何脚步声地推门而入。 房中点着一盏微弱的烛光,桌边坐着梁春堰,正低着头拿着一柄锋利的短刀削木棍。 削了有一阵时间了,地上全是碎屑,木棍的头也削得很尖利。 “萧矜出城咯。”吴成运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叹道:“我在城门口蹲了大半夜,累死我了,这种累活什么时候轮到你去干?” 梁春堰慢慢转动着手中尖利的木棍,说:“应付蒋宿还不算累活?你真应该去试一试。” 吴成运识趣地闭上嘴。 当初两人一同进海舟学府,一人做明线,从陆书瑾之口探听萧矜的消息,一人做暗线,安排了一出被刘全打得半死的戏码。 梁春堰确实要辛苦一些,所以吴成运退出海舟学府之后,一直在暗中干着收集信息,安排人手,还有给梁春堰端茶倒水之类的活。 但吴成运没想到,让梁春堰觉得累的活竟然不是被刘全打那次。 这蒋宿得把他烦成什么样,才能让他有如此深的怨念? 吴成运正腹诽的时候,梁春堰已经完成了手里的活,拿着尖利无比的木棍站起身,往房中的角落走去。 角落里蜷缩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脸上糊满泥土,身形消瘦,只有一双眼睛还算分明。 那人手脚皆被捆得死死的,张大了嘴巴似乎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满脸惊恐地瞪着靠近的梁春堰。 梁春堰在他面前蹲下来,将尖头木棍举到他面前,“你看这个,我削得如何?” 那人疯狂摇头。 “其实只需要随便削两下,削出个尖来,我就能一下捅穿你的脖子。”梁春堰看着自己的大作,眸光漠然,酷似阎罗,“因为你瘦了很多,脖子上的肉也紧实不少,从侧面刺进去毫不费力,但是你不会立刻就死,你会在地上抽搐一段时间,将血流尽了才会死掉。” 那人听后吓得眼泪狂飙,疯狂往后退,但他身后是墙,不论如何用力,都无法移动分毫。 吴成运抓了一把瓜子转头,“你又吓他做什么?本来就胆小,这都被你吓晕次了。” 梁春堰偏头看他一眼,继而对面前吓得半死不活的人道:“不过现在还不是杀你的时候,你可暂且放心。” 他用那木棍扎中旁边盘子里放的干馍,送到那人的嘴边,竟露出一丝别样的温和来:“快吃,别饿死了。” 馍被怼到那人的唇边,他咬着唇左右扭头不肯吃,动作间脸颊被划破,又流出新的血。 忽而外面响起叩门声,梁春堰和吴成运同时转头看向门处。 吴成运动作很快地摸出后腰的弯刀,跳上桌子伸手抓住房梁,往上一甩身,轻盈地蹲在梁上,低头注视着门。 梁春堰起身去开门,将尖利的木棍悄悄藏在身后。 门一打开,外面站着的却是穿着黑色长衣,提着一盏微灯,独自前来的蒋宿。 梁春堰仍藏着木棍,眉目间露出一丝疑惑来:“你来作何?” 他也不知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在夜里孤身一人来找梁春堰,到了跟前又觉得害怕,犹犹豫豫地问:“你说咱们要是在门口谈些重要的事,会被人偷听去吗?” 梁春堰却道:“我跟你没什么重要的事要谈,请回吧。” 说完他拍上了门。 80. 第 80 章 “你知道了又能如何?什…… 门差点拍在蒋宿的鼻子上,要不是他退得快的话。 若是换了其他人这样对他,蒋少爷指定是不依的,高低撸起袖子大战几百回合。 但对方是梁春堰。 他亲眼看过梁春堰一个甩手就用刀杀了一个人,动作毫不拖泥带水,极为利落。 蒋宿忍了忍,本想一走了之,但心里又有实在放不下的事,左思右想,总是抬手又敲了敲门。 蒋宿刚一敲门,门就又被打开,这次却是吴成运。 他看到蒋宿,便叹了口气,说道:“得了,进来吧。” 蒋宿犹疑了一瞬,回头看了看无边夜色,最后还是提着灯进了屋中。 吴成运在他身后,顺手将门关上,动静不大,但还是把蒋宿吓了一个激灵。 看得出他踏进这间屋子,正处于一种十分紧张的状态,他不信任吴成运和梁春堰,却又因为某些事不得不来找他们。 吴成运觉得颇有意思,他站在蒋宿的身后,忽而说了一句,“你还真敢来啊?” 蒋宿吓得立即瞪圆了眼睛,转头瞪着他,“你、你……” 这模样好像是受到惊吓的兔子,看起来颇为好笑,吴成运道:“我怎么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让你进来你就进来?” 蒋宿当然怕,他其实老早就知道梁春堰和吴成运的暂居之地,只不过一直没敢来罢了。 他好不容易一鼓作气过来了,都进了房间,万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我来找你们是有正事的。” “你知道上一个来找我们谈正事的人,是什么下场吗?”吴成运看着他笑,忽而往角落里一指,“在那呢。” 蒋宿转头看去,赫然看见角落里蜷缩着一个浑身是血的泥人,脸糊得完全看不清楚面容,脸颊还有新鲜的伤口,正往下流着血。 只是那人的眼睛还睁着,蓄满恐惧,是个活人。 他吓得魂飞魄散,汗毛倒立,两步就退到了门边,背抵着门板去摸门栓,“算了算了,你们看起来像是有别的事要做,我就不打扰了,还是下次再来吧。” 这退堂鼓敲得隔二里地都能听到。 吴成运没忍住笑了起来,心说难怪梁春堰喜欢吓唬他,他这反应实在好玩。 梁春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吴成运咳了咳,说道:“逗你玩的,你找我们什么事?说完再走。下次再大半夜来敲门,我可不开了。” 蒋宿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心中思量着是走还是留下。 梁春堰将沾了血的木棍随手往桌上一搁,拿了硬邦邦的干馍,掰成小块,像喂狗似的扔向角落里的人。 那人不吃。 梁春堰语气轻飘飘地,“不吃,我就把你舌头割了,牙齿拔光,日后也别吃了。” 那人吓得赶忙低头去咬身上的干馍,费力地咀嚼着,倒真跟狗有些像了。 梁春堰看向蒋宿,“没话说?” 蒋宿对他对视,背后发寒,“这个人是谁啊?” 梁春堰也不知道是如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只将手中的馍块一抬,“你想喂?” 蒋宿赶忙摇头,觉得梁春堰像个疯子。 他不会是随手抓了个无辜的人,当成狗喂养在家里吧? 越想越觉得一股凉意往脊背上蹿,蒋宿已经十分后悔这个时间来找梁春堰。 但是他白日里被看得太紧,根本无法出门,只有趁着夜色府中人都休息了,才能偷偷溜出来。 梁春堰也一直不说话,似乎打定主意想看看蒋宿究竟会撑到什么时候,他那双眼睛里已经盛满害怕,完全泄露出来。 他紧紧握着灯盏,手指握了一下门栓,那模样分明就是随时要夺门而出,却在长久的安静之后,松开了手,蒋宿道:“我想问问你,云城是不是要发生什么大事了?” 梁春堰将手里最后一块干馍砸在角落那人的身上,拍了拍掌中的面渣,并没有回答蒋宿的问题,而是道:“是刘全。” 蒋宿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目光猛地回到角落那人的身上,将他仔仔细细打量,惊道:“这是刘全?!” 吴成运也笑了,龇个大白牙乐,“没看出来是吧?我当时也没瞧出来,这小子瘦了最少有三十多斤,换成猪肉都够吃好几顿了。” 蒋宿回忆起那个蛮横的胖子,完全无法与眼前这个缩在角落里的人联系起来。 他之前还跟刘全那个胖子动过手,因为那胖子总是躲在旮旯角里说萧矜的坏话,有次被蒋宿给撞见了,上去就是一个飞踢,与他打了起来。 后来蒋宿一回家就被父亲责罚,只因刘全的二爷爷是云城允判。 没想到再次见到刘全,他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但是刘家不是被处斩了吗?为何他会在这里?”蒋宿不怕死地问。 吴成运笑着说:“你倒是会问,真不怕走不出这个房间?” 蒋宿连忙摇头,“算了,对我来说也不太重要,我这次来就是想问问云城是不是要出大事了?海舟学府都停课了,我看这几日也有不少富商官家前后离开云城,萧哥一直闭门不出,季哥对此一无所知,我想着你们是皇室的人,应该有别的途径知道些什么消息。” 吴成运挑眉,“我们是皇室的人,这事是萧矜告诉你的?” 蒋宿没回答。 吴成运朝梁春堰看了一眼,实际上蒋宿问的问题他们的确知道答案,但说不说却是另一回事。 梁春堰道:“你知道了又能如何?什么事都做不了。” 蒋宿固执道:“我就是想知道!” “皇帝病重,临近驾崩,现在就靠着汤药吊着最后一口气,下令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三皇子尸身未找到之前,不立储君,不下遗诏。” 梁春堰开口道。 吴成运露出些许讶异之色,“你真说啊?” 梁春堰看他一眼,站起身,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变得巨大。 他道:“六皇子一党蠢蠢欲动,只等着皇帝驾崩便动手夺位。云城边上有一批萧将军掌管的精兵,六皇子便派了人前来云城,抢夺萧将军的半块虎符,欲意占下云城,将那批精兵调为己用。” “那批精兵只认虎符,若是六皇子成功收纳,萧家将无反抗之力,三皇子一党必定倾败,那皇位便是六皇子唾手可得。”梁春堰的语速很慢,他说完之后看向蒋宿,“听得懂吗?” 蒋宿不了解朝中形势,对这番话的理解并不到位,但他耳朵抓住了关键词,明白是有人要霸占云城,对付萧矜。 他问:“如何能阻止他们?” 这天真的问题将梁春堰逗笑,“你杀了那前来占领云城的将领,便能阻止。” 他反问蒋宿,“你杀得了吗?” 蒋宿自然是没有那个能耐的,他被狗撵的时候都吓得满地跑,哪会杀人。 他沉默,不再说话,也不知道低着眼思考什么。 梁春堰抓起桌上那根沾了血的木棍,温笑道:“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一并问完,好送你上路。” 蒋宿瞪大双眼,结巴道:“我、我、我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死人的嘴才是最牢靠的,这你都不知?”吴成运在一旁道。 蒋宿吓得不轻,一把拉开门就往外跑,手上的灯盏疯狂摇晃,光影在地上一闪一闪的。 他奔命似的一口气跑出老远,直到双腿发软,胸腔发痛,才慢慢停下来。 再一转头,身后什么都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鬼撵了。 蒋宿暗骂一声,悄摸地回了蒋宅。 而另一边,陆书瑾一觉安稳睡到天亮,起床之后将昨夜的事细细回想,虽然心中是信任萧矜的,但不免还是为他担忧。 她整日就在家中,与张月川的生意往来也暂时断了。 实际上云城有不少商铺都关了门,也不知是听了什么风声,总之人心惶惶,所有安宁都流于表面。 叶芹自那日被叶洵的人喊走之后,也再没来找过陆书瑾,不知现状如何。 她在云城没有人脉,更没有可用之人,想打听外面的消息只能让门卫出门探听,但并没有什么用处。 陆书瑾并不心急,她知道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耐着性子,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日子在无所事事之中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四月十七日。 陆书瑾正在房中习字,春桂却突然从前院赶来,“公子公子,外面出大事了!” 她心中一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搁下笔往外走。 该来的总会来。 打开门,春桂一脸急色站在门外,慌张道:“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兵,站在咱们云城的南城门边上,禁止任何人的出入,还杀了人,城门那边已经乱了套了!” 陆书瑾换上出行的外衣,抬步往外走。 春桂焦急地阻拦,“公子万不可出去!外面危险!” 陆书瑾微微摇头,“无妨,我先去城门看看情况。” 在这种情况之下,什么都不知会处于绝对的被动,那批外来之兵刚进城,城门处必定全是百姓围着,她混入人群中不会有危险。 陆书瑾出门赶往南城门。 正如她所想,南城门围满了云城百姓,街道上到处是人。 城门边上站着排排身披戎甲的将士,个个身形高大,腰佩弯刀,瞧起来凶神恶煞。 最前头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又高又壮虎背熊腰,脸上蓄了一把胡子,年岁瞧着有四五十岁,一脸凶横模样。 旁边站着身着浅色锦衣,头戴玉冠的男子,面容清秀,眼含笑意。 陆书瑾赶去的时候,他们站在城门前,对面则站着乔百廉。 “乔百廉,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竟还亲自赶来城门口迎接?”那满脸胡子的男子冷笑道。 81. 第 81 章 她什么都做不了。 乔百廉与萧云业的年岁相差不多。 但萧云业一介武将,平日里也没有闲下来的时候,舞刀弄枪样样拿手,是以他即便是上了年纪仍身姿矫健,威风赫赫。 乔百廉就完全没有那样的气势,他的长发隐隐发白,一丝不苟地绾在玉冠之中,面容布满苍老的皱纹,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十分明显的痕迹。 但此时他身着绛红长袍,负手而立,站在城门前的正中央,任风将他的衣袍翻动也站得笔直。 一晃仿佛又回到当年,乔百廉一身鲜艳官袍,意气风发,不论是下跪上奏还是与人交谈,皆有着文人傲骨。 他看着面前的魁梧男子,拱手揖礼,道:“下官参见贾将军,荣国侯世子,有失远迎,还望见谅。多年不见贾将军,你的威武倒不减当年。” 贾崔嗤之以鼻,“少跟老子来这套,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如今你已经不是朝廷命官,我还能怕你不成?” 当年乔百廉肩负要职时,表面上对贾崔和和气气,转头就去皇上面前参他一本,贾崔又是个心眼小的,一来二去两人结了仇。 乔百廉寒门出身,在京中并无势力,而贾崔却是出身官宦世家,有一段时日曾将乔百廉整治得很可怜。 只是后来萧云业见乔百廉可怜,动了恻隐之心,暗中相助,让贾崔吃了大亏,其后贾崔几次想要报复皆不成,反而害了自己降职,梁子越结越大。 多年过去,贾崔仍耿耿于怀,这刚来云城就看见了乔百廉,自然是心里不痛快。 他冷笑,“现如今萧云业已死,你可没了乘凉的大树,不缩着头躲起来也就罢了,还敢往我面前凑?” 乔百廉道:“将军此言差矣,你千山万水来到云城,我自然要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将军。” 贾崔一挥手,双眉凶横,声音粗如熊吼:“少扯那些没用的,老子这次来云城可不是为了游玩,为着有要紧事,赶紧他娘的给老子让开!” “不知将军要办何事,可有下官要帮得上忙的?”乔百廉仍旧没动,说话时微微颔首,显出几分恭敬来。 站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年轻男子突然开口,面上也带着笑,看起来斯文有礼:“倒不劳烦乔老,如今你掌管海舟学府,还是安心为将来的国之栋梁授课就好。” “世子言重,下官也只是想尽些绵薄之力而已。”乔百廉侧过身,说道:“二位舟车劳顿,想必已经累了,不知可否赏下官个面子,在寒舍以热茶招待二位。” 那荣国侯世子笑了笑,说道:“此事不急,我们刚来云城,还有些事要做,既然乔老来了,便邀请乔老一同观赏。” 世子对贾崔道:“将军,开始吧。” 贾崔与他对视一眼,突然露出个堪称丑陋的笑容来,抬手下令:“去,抓几个人来。” 他身后的士兵应声而动,大步走向人群。这时候看热闹的人再往后躲已是晚了,见状顿时慌乱起来,被那几个将士抓去了几人,男女都有。 陆书瑾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亲眼看见其中有妇女被士兵一把薅住头发,尖叫着拖去了贾崔的面前。她心中一凛,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 乔百廉面容沉郁,再没有了方才的半点笑意,看着面前的年轻男子,语气带着些许质问:“二位这是何意?” 贾崔双手叉腰,先是走到被抓的几个百姓面前,跳过其中的男子,将三个妇女的脸捏着抬起来看,拧着眉一阵嫌弃,“怎的如此丑?” 被抓几人早已察觉出大祸临头,吓得哭出了声,更是连连向贾崔求饶。 那世子说道:“即日起,我们的兵队将驻扎云城,接管云城的掌控权,为省去不必要的麻烦,就先给你们立个规矩,若是敢有不从或是反抗者,便像这几人一样。” 他说完,冲贾崔扬了扬下巴。 贾崔接到示意,指着其中一个女子,语气极为随意道:“先杀女人,女人无用。” “住手!”乔百廉大喝一声。 话音还未落下,那抓着女人的士兵便手起刀落,一刀就抹了妇女的脖子。 脖子被割开之后血液喷涌而出,喷得到处都是,被那士兵丢在地上,不断地抽搐着身体,但很快就没了动静。 百姓之中爆发出惊恐的叫喊,也不敢再看热闹,纷纷往家中逃去,人群立马变得拥堵,一时之间水泄不通,竟将所有人都困在当地。 陆书瑾站在人群之中,直勾勾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得遍体生寒,心像落入了冰窟窿。 不断涌出的鲜血和尸体狠狠刺进心口,无边的恐惧奔涌而来。 草菅人命。 这四个字说起来倒是轻巧,然而今日目睹之后,才切身实际地感受到这四个字的可怕之地。 人命在这些人的眼中,当真就如路边的野草,一刀下去,一个鲜活的生命就没了。 就在刀刃快落到第二个妇女身上时,乔百廉扑身上前,一把撞开了那个士兵,瞪着赤红的双目冲贾崔道:“贾将军,百姓无辜,何以如此残害百姓,视人命若浮萍?!” 贾崔浑然不在意,“几条蝼蚁之命何足挂齿?还不赶紧滚开,你也想跟着一起死是不是?” 世子也道:“还请乔老让开,这是六殿下叮嘱我等要办的差事。” 乔百廉拒不退让,“云城百姓淳朴敦厚,断然不会反抗将军,可若是再杀无辜,只怕引起人心惶惶,民众难服对将军办事也极为不利,还望将军世子三思!” 贾崔双手抱臂,沉吟了一瞬倏尔笑道:“乔百廉,你既是在求我,可能有点求人的样子?” 乔百廉听闻此言,微微低头,没有任何犹豫地将外袍撩起,径直跪在地上,苍老的脊背弯下来,头磕在地面,声音沉甸甸的,“下官求贾将军饶过无辜之人。” 这声音传到陆书瑾的耳朵里,仅是这么一个瞬间,她的泪就滑落下来,从脸颊落下,留下冰凉的湿痕。 先是这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没有任何缘由地死在面前,又是她一直打心眼里敬重的先生卑躬屈膝,向恶人低头。 陆书瑾本以为她见识了那么多,已经能够冷静地面对任何情况,但看到这一幕时,她的内心仍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脑子在一刻不停地飞速转动。 她现在能做什么?该怎么做?萧矜不在城中,还能去找谁帮忙?她若是现在站出去,又如何能说服这两个恶人停止暴行?又如何保证自己没有生命危险? 一团杂乱无章地思考过后,陆书瑾得到了答案。 她什么都做不了。 若是贸然出头,她的下场会跟倒在地上的妇女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她咬紧了唇,站在人群中一动不动。 贾崔得意极了,那张粗犷的脸上盛满春风笑意,似报了多年前官场上频频在乔百廉那里吃瘪的仇。 昔日高谈阔论,桀骜难驯的状元郎,终是折了脊梁骨,卑微地跪在他面前。 贾崔啐了一口,痛快道:“老子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本来这差事落不到我头上,就是听说你在云城,老子才托了不少人动用关系得了这个差事,翻山越岭就等着看你这可怜的模样。” 他说完大笑起来,只觉得无比解气,恶狠狠道:“没了萧云业,你连个屁都不是!一个茅草屋里长大的东西还敢处处压老子一头,他娘的……” 忽而几声呵斥自人群后方传来,很快拥挤的人群便像被什么疏通似的,人群开始松动,百姓争先恐后逃离南城门。 人群之中站着几个高大的护卫形成半圆圈,在分逃的人流中保持着队形前进。 陆书瑾转头看去的瞬间,就见几个护卫散开,站在中央的那个人几步上前,停在贾崔面前。 正是面冠如玉,笑意吟吟的叶洵。 他揖礼道:“世子殿下,贾将军,下官来迟。” 贾崔疑惑道:“你是何人?” “下官名唤叶洵,家父乃是云城知府。”叶洵的态度没有谄媚讨好,充满着客套。 贾崔脸色一变,有几分和蔼,“原来是叶知府之子。” 叶洵颔首,转头看了眼还跪在地上的乔百廉和一旁血流满地的尸体,困惑道:“这是……” “哦,这是我们初来云城,想立个下马威,给云城的人提个醒。”贾崔道:“不过这乔百廉既然下跪求我,那此事就暂且作罢。” 叶洵又岂能不知? 这哪是给云城百姓的下马威,分明就是故意行凶,想要借故试探萧矜。 萧字旗立在云城的城墙之上,这座城就受萧家的庇护,如今萧云业带领长子葬身北疆,次子被困于京城,唯有幺子留在这里。 外界传闻萧家嫡子整日旷学玩乐,文不成武不就做尽混账事,若是他尚有一个庇护云城百姓之心,带人前来阻止,那则正好是自投罗网。 若是他不来,便是贪生怕死之辈,则更好应付。 叶洵笑容不减,只道:“既然此事作罢,那二位便去叶府喝茶歇脚,这一路来也是辛苦。” “不了。”果然,那贾崔大手一挥,蛮横道:“还喝什么茶,直接去萧府!我去会会那个萧家的软蛋。” 叶洵没有立即应话,而是转脸看了看一旁的世子。 世子也点头道:“先去看看吧。” 叶洵拱手道:“那便由下官在前面带路。” 他说完便转身而去,贾崔世子二人跟在后面,带着一众排成长队的士兵离去。 先前被抓的几个百姓也被放开,吓得哭喊着逃走,只余下了一具死尸和乔百廉。 南城门的人几乎走光了,贾崔等人乘马车也不见了踪影,陆书瑾揩了一把眼角的泪,快步走过去,将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的乔百廉扶住,“先生……” 乔百廉十分讶异她的出现,又看见她双目赤红,无奈一笑:“你怎么在这里?” 陆书瑾弯腰,为乔百廉的衣袍和双膝拍去灰尘,说道:“听闻南城门有突生事件,便来瞧瞧。” 乔百廉沉重地叹一口气,双眉紧拧,满是忧愁:“接下来的日子云城怕是难有太平,你万不可在外面乱跑,快回家去吧。” “学生先将先生送回去。”陆书瑾搀扶着他的胳膊道。 乔百廉年纪大,跪了这么一会儿,腿就疼得不行,走路也一瘸一拐。 他走了一段,忽然道:“书瑾是不是觉得我向恶人下跪之举极为懦弱?” 陆书瑾一下子抬眼看向他,急忙用真挚的语气说:“怎会如此!先生为大义而行,学生自心底钦佩不已!” “对,对。”乔百廉语重心长道:“气节在骨不在表,若老夫这一跪能为云城百姓暂求几日安宁,便是天大的幸事。” 他拍了拍陆书瑾的手,缓缓将她推开,说道:“我不用你送,外面危险,莫要乱逛,尽快回去吧。” 陆书瑾追了两步,又停下了,怔怔地看着,眼眶发热。 乔百廉一瘸一拐,慢慢地走着,往日的一身文人傲骨终是显出了苍老的疲态。 但背影却依旧如松如竹,坚韧无比,风雪难摧。 这繁荣昌盛的万里江山,等级森严的泱泱大国,有人玩弄权术,争夺名利,轻贱人命,百般行恶。 自然就有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82. 第 82 章 蒋宿在将军府冲撞了贾将…… 陆书瑾回到自己的小宅院之中,吩咐门卫从今往后任何人敲门都要仔细确认身份之后才能放行,若是陌生人通通拒之门外。 现如今京城大乱,云城失去庇护,萧矜又离开了此处,这里除了仍在中间观望的季家,就只剩下叶家。 但叶家向来不是什么好东西,从方才的情形来看,叶洵怕是早就知道贾将军等人会来云城,恐怕两方早就建立了结盟,只是陆书瑾并不知道他们来云城的目的是什么。 对于陆书瑾来说,她的视角太过偏窄,能够看到的东西极为片面。 她处于极其被动的位置,就好比目睹乔老向恶人下跪求安宁时,她只能像个旁观者什么都做不了。 陆书瑾心中虽万分焦急,但脑子却十分清楚,她现在绝不能贸然行动。 在得知那些人来云城的目的,和他们的计划打算之前,陆书瑾绝不能露面。 她相信萧矜做任何事都有其原因,他能够半夜翻进来告诉她那三条路,叮嘱她万事以自己的安全为首,定然是有其用意。 或许她现在只需要继续等待,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云城萧府,打外面看这座府邸气派得并不明显,朱红的大门,上面摞起来的金镶的牌匾,无不彰显着萧家无上的荣耀。 这座府邸的大门从许多日之前就开始关上,再没见萧矜从里面出来过。他沉默而简单地为父亲和兄长操办了丧事,其后在府中做什么,没有人能够知道。 他拒绝了不断上门探望的亲故,不见任何人。 贾崔和荣国侯世子一同坐在叶洵的马车之内,三人之间都不算熟识,只有叶洵在不停地说话。 叶洵是奉父亲之命前来接待二位,他嘴角边挂着十分明显的谄媚笑容,尝试跟贾崔和世子交流。 贾崔年逾四十,面上有一股子凶狠,瞪着双眼的样子一看就不好相处。他是个不将人命放在眼里的主,且看起来相当瞧不起女子,坐在马车中撩着帘子往外瞧,啧啧叹道:“这云城的女子也不过如此,没几个能看得过眼的。众人皆说京城女子居晏国之首,云城次之,如今一看实在是太过抬举云城。” 叶洵笑着附和道:“贾将军所言极是,二位千里迢迢而来难免辛苦,不若下官今日在琴馆之中为二位办一场接风宴?” “秦楼楚馆的女子不知被多少人玩了个遍,这么脏的人我如何下手?”贾崔摆着手,嫌弃之情溢于言表,“还是良家妇女才干净。” “贾将军倒是挑剔。”荣国侯世子笑道。 贾崔想了会儿,说道:“要我说不如跟你爹商量商量,在云城制定一条新律,凡相貌丑陋女子,皆下狱砍头,或是不准婚嫁,不可生儿育女,久而久之,这云城不管男女,模样就都俊了。” 即便是这个提议如此荒谬,叶洵的笑容依旧不改,甚至还有几分诚挚,颇有巴结的意味,“贾将军好主意,我回去便与父亲禀明将军的意向。” 贾崔仰起头哈哈大笑,不停赞扬叶洵。 许是与贾崔相隔了二十余岁,叶洵到底与他还是有些聊不来的,他像是放弃了与贾崔的沟通,尝试与荣国侯世子对话。 荣国侯是异姓候,与皇帝并无血缘关系,早些年曾随着皇帝出生入死,后来皇帝登基便封了侯爵之位,并无多少实权,但爵位可世袭。 世子名唤吕泽,刚及弱冠,与六皇子私交甚好,他能够来云城如此重要之地,一是因为六皇子极其信任他,二则是为了盯着贾崔别坏事。 吕泽看起来性子温和不少,叶洵与他说话时倍感轻松,不过是从城门前往萧府的这一段路程,二人就称兄道弟,看起来如多年的至交好友一样。 马车径直停在了萧府大门口,贾崔第一个下了车,带领着身后的士兵粗鲁地拍响门环。 萧府里一派宁静,没有人应声。 贾崔做了个手势,身后的士兵便一起上前,合力撞门。 却是不知道这内门的门栓是铁打的,就算是众人将肩膀给撞断了,也撼不动这朱门分毫。 贾崔气得站在门口叉腰破口大骂:“天杀的萧家崽子,怂成什么软蛋了?你贾爷爷都到门口了还不知来迎接?日后你父兄的尸骨还得求着老子去捡!” 他在门口骂了一阵,无人应答。 叶洵颇是无奈,说道:“许是不敢出来,不如我们从侧门进去吧。” 贾崔自然是想从萧府的正门打入,但奈何这门实在牢固,耗费了不少时辰之后,他才放弃,带着人从侧门撞入。 萧家老早就分了家,嫡庶不同住,这偌大的将军府里住得人并不多,加上萧云业常年带着长子次子在京城,女儿又进了后宫,府中只有萧矜和两个妾室住着,许多院落都空闲不用。 侧门进去之后,很长一段路都是闲置的院落,直到穿过几道雕花石拱门,整个视野瞬间变得开阔。 却见面前的假山石前,竟是血流满地,满地横尸,身上皆穿着萧府下人的衣裳。 周遭一片死寂,再无别的声音。 贾崔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有人捷足先登,先将萧府的人都杀了个干净?萧家那小崽子呢?死在什么地方了?” 他赶忙下令让手下去府中寻找萧矜的身影。 叶洵拧起眉毛,快步上前,蹲在其中一处尸身边查看。 这尸体完全僵硬,显然死了有好几日了,血液干涸,暗沉发黑,脖子上的极深刀痕是致命伤,全都是一刀毙命。 他连续将几人的脸翻到正面来,仔细查看,说道:“贾将军,恐怕不用再找了。” 贾崔一下就急眼,气道:“你这话何意?若是有人抢先一步杀了萧家的小崽子抢走了那半块虎符,我们如何交差?!” 吕泽上前来劝道:“将军莫急,先听听叶兄有何话要说。” 贾崔气瞪他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 叶洵说道:“二位可能有所不知,萧府自多年以前开始,就被安插了各路的探子细作,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换一批人,其中的暗线来自各方势力,更有一部分是皇上的授意。” “你想说什么?”贾崔冷眼看着他。 “死在这里的人,应当全都是藏在萧府之中的暗线。”叶洵道。 “有何依据?” “这几个,便是我父亲培养的暗线。”叶洵指着地上的人道:“所以我猜测,不是有人捷足先登,而是萧矜先一步反击,杀了这些暗线逃离,如今这萧府应该是空了的。” “那崽子如何提前知道我们会来云城?一个软弱无能之人,又怎么找出这些暗线,尽数杀之?”贾崔的眼眸极其锐利,紧紧钉在叶洵的脸上,那不信任的神色几乎要从眼中溢出来,妄图从叶洵的脸上找出端倪来。 叶洵无奈一笑,双眉撇着的样子相当真诚,“这萧矜的确是个无所事事,欺软怕硬的草包,但逃命的本事是与生俱来的,他与季家的嫡子交情不错,极有可能是季家嫡子走漏了风声。” “且贾将军莫忘了,萧矜再无能,他爹也是萧云业,将军在京城在职多年,自然晓得萧云业的本事,他要找出萧府的暗线岂非轻而易举之事?只怕是碍于皇帝猜忌,才一直放任暗线在府中,萧矜此番所为,极有可能是萧云业生前所安排。萧矜到底是萧家嫡子,将来要接管整个萧家,萧云业再怎么对他失望,还是会培养其一二。” 贾崔当然知道萧云业的恐怖之处,多年前他屡战屡败,从未在萧云业的手底下讨得半点便宜,有萧云业在,那一声“将军大人”的称呼从来不会落到他的头上。 “那小崽子能逃去何处?” “这我便不知了。”叶洵低叹一声,说道:“也是我的疏忽,他一连好些日子不曾出门,我原以为他是在为父兄的死而伤心,却不承想他竟然偷偷逃了。” 贾崔嗤笑一声,“什么虎父无犬子?这萧云业要是知道自己生了个狗儿子出来,弃了云城百姓独自奔逃,只怕去了黄泉地府也难以瞑目。” 三人同时笑起来。 “将军!”忽而有人从后方赶来,手中押着一人正不断扭身挣扎,“此人在萧府外张望,行为诡异,属下便将他捉拿过来。” “是何人?快快带上前来。”贾崔赶忙对叶洵道:“这小儿是不是萧家那兔崽子?” 叶洵转眼看去,就见那人吓得瑟缩着脑袋,说道:“此人不是萧矜,乃是蒋家嫡子,名唤蒋宿。” 蒋宿吓得脸色苍白,怎么也没想到就这么往萧府门口看了一会儿,就被人抓来了这里,方才逃跑的时候还被踢了腿窝,现在疼得双腿打抖,站着都是痛苦的。 他看着面前几人,还有满地的尸体,整个人吓得已肝胆俱裂,奋力地挣扎起来,哭喊道:“萧哥!萧哥!” 这些人是谁?为何闯进萧府?萧府怎么有那么多尸体?萧矜在哪里? 这些问题他一概不知,却在看到尸体的时候却极其害怕萧矜会不会也葬身于这些人之手,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之中,会不会有萧矜。 他瞬间的蛮力挣脱了肩膀的钳制,整个人冲破桎梏跑上前,被贾崔往脊背上踹了一脚,巨大的力道顿时击垮了他。 蒋宿狠狠摔在地上,却又不肯停下,不顾疼痛地往前爬了几步,爬到尸体边上将面朝下,已经完全僵硬的尸体费力翻动着,害怕从中看到萧矜的面容。 “这小子看起来没什么用处,杀了得了。”贾崔本来就恼火,又突然闯出来一个蒋宿,他当即抽出腰间的佩刀,大步走向扒拉尸体的蒋宿。 “且慢。”叶洵上前两步,拦住贾崔,说道:“此人与萧矜交情甚好,平日里形影不离,又相当胆小,或许拷问一番,能从他口中得到些关于萧矜的下落。” 贾崔皱着眉看着叶洵,“当真?” 叶洵颔首,“自然不敢欺瞒将军。” “来人!”贾崔喊道:“将这小子拉起来!” 叶洵偏了偏头,看向蒋宿。 他冲贾崔拱了拱手,说道:“那下官先去别的院落看看有没有什么有用讯息。” 贾崔不耐烦地挥手。 叶洵转身离去,并没有去别的院落,而是原路返回,直接从侧门出府。 门口守着不少贾崔带来的士兵,再往旁去就是叶家马车,马车周围站着叶家随从。 他抬步走过去,冲其中一个随从招了招手,将人唤来,说道:“你现在赶去季府,传一句话给季朔廷。” “就说,蒋宿在将军府冲撞了贾将军,被将军一怒之下砍了脑袋。” 83. 第 83 章 “那今日就先好好休息,…… 蒋宿已经很久没见到萧矜了。 虽然萧矜整日不务正业,带着他招猫逗狗,但可能是因为蒋宿没有兄长,天生对比他大一岁的萧矜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和依赖。 这连着好些日子没见萧矜,蒋宿根本坐不住。 他只盼着能够见萧矜一面,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确认他一切都好,没有因为他父兄的死而一蹶不振,仅此而已。 他没有听陆书瑾的话,也违背了父亲的意愿,躲过了家中下人的看守,悄悄跑了出来。 却没想到这一次来了萧府,却撞上了一批从未见过的人。 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进了萧府,却在萧府之中看到满地的尸体,尸体叠放在一起,一眼看去触目惊心。 蒋宿吓得当场涕泗横流,他的理智全线崩溃,像疯了似的扑到尸体之上,使劲刨着那些叠放的尸体,心中是极致的恐惧。 他害怕从中挖出萧矜的尸体。 他要将每一具尸体全部翻到正面朝上,确认里面没有萧矜。 但贾崔显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他上去一脚就踹翻了蒋宿。 剧烈的疼痛从后背迅速炸开,蒋宿整个人扑倒在地,却又没有丝毫的停留,立即爬起来继续翻找。 “嘿,你小子。”贾崔招手,对身边的手下道:“还愣着干什么?去收拾他!” 身旁两人立即应声而上,一人按住蒋宿的后脖子,一人踩住他的腿,不由分说地抡起拳头开始揍他。 蒋宿本能地缩起脖子,拳打脚踢落在身上的力道都是实打实的,不是少年之间的打打闹闹,是来自成年男子,且还是日夜操练的士兵的力道。 一时间他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痛的,身体也支撑不住这样的施暴,有好几次爬坐起来都被踢翻。 但蒋宿却像是感觉不到伤痛,奋力地翻着地上的尸体,赤红着双目,嘴里麻木地重复着:“萧哥,萧哥。” 贾崔哪能想到这瘦猴似的小崽子那么抗揍,骂了一句手下没用,自己撸着袖子,打算出手折了他的骨头。 但蒋宿却在这时候将所有尸体给翻到正面朝上,每一张脸都仔仔细细地看过,确认了没有萧矜。 刹那间他像是浑身的筋骨被抽了个干净,栽倒在地,身体蜷缩起来,因疼痛而痉挛。 叶洵去而复返,回到别院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一幕。 “我就说你能多抗揍呢。”贾崔冷冷地哼笑一声,他走过去踢了踢蒋宿,发现他已经晕厥,抽出刀说:“麻烦,还是杀了算了。” “将军。”叶洵语气平和,带着劝说之意:“此人可能知道萧矜的下落,暂且留他一留,若是他醒之后问不出什么再杀也不迟。” 贾崔一听,果然收了剑,说道:“若是答不出来,我就把他剁成肉段喂狗。” 他命人将蒋宿捆在檐下的柱子上,提来凉水往他脸上泼。 但蒋宿却垂着头,没有半点反应。 “再泼。”贾崔道。 又一盆冰凉的井水抬来,将蒋宿浑身都泼得湿透,他仍没有醒来的迹象。 “死了?”贾崔疑惑。 叶洵负手而立,站在边上看着,对一旁的随从指使道:“去看看。” 下属走过去探了探鼻息,道:“尚有一口气在。” “那就接着泼。”贾崔道。 三盆水没能泼醒蒋宿,贾崔气恼地踢了他一脚,也只得站在边上等他恢复意识。 他带来的士兵用了半个时辰,将萧府翻了个底朝天,每一个房间每一寸土地都仔仔细细地探查过,完全没有找到有用的东西。 萧矜已经走了,走之前还将萧府清理得干干净净。 贾崔气恼无比,抽刀砍了两人泄愤,喷涌而出的血往四处迸溅,一排小血珠正好摔在叶洵的侧脸上,他摸出锦帕擦了擦,不动声色地看了贾崔一眼。 那大老粗又喊着让人唤醒蒋宿。 一盆冰水泼下来,脸上又挨了两个巴掌,蒋宿这才从疼痛和难受中醒来,浑身的骨头像是被寸寸碾碎,只剩下了喘气的力气。 “你他娘的终于醒了。”贾崔的耐心早已耗尽,一下就将刀刃架在蒋宿的脖子边上,仿佛只要他说出来一句不合心意的话,这一刀立马就砍掉他的头颅。 “说,萧家那个小兔崽子去了哪里?”他凶横地问。 蒋宿只感觉头有千万斤的重量,稍稍一往上抬,身上的所有骨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和碎裂似的疼痛。 他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鼻血倒是先流了不少。 赤色鲜红,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 “不会说话是不是?”贾崔一把掐住他的脖子,额头青筋尽现,仿佛已经是忍到极限了。 正在这时,从后面匆忙跑来一个士兵,说道:“将军,季家嫡子求见。” 贾崔立即松了手,同时将刀往回收,转身往外走:“在何处?” 话刚问完,他就看见了季朔廷。 季朔廷身着月青长衣,长发散着,头戴白玉冠,手执一柄羊脂玉扇,负手而来,端足了世家公子的风范。 他面带笑意,走到贾崔面前揖礼,“贾将军,季家行五,代父兄向你问安。” 说罢又向吕泽行礼,对叶洵颔首:“世子,叶兄,原来都在此处,倒省了我多跑两趟了。” 如今京城混乱不堪,党羽之间明争暗斗,你死我活,其中占三大巨头的便是萧家,季家,聂相。 季家百年簪缨世家,势力雄厚,却一直都站在中间的位置,不曾站队任何皇子。 若是季家能够支持六皇子,朝中将没有任何势力党羽能够与六皇子抗衡,只需得到虎符调动精兵前往京城,王座已成定局。 季朔廷虽是行五,却是季家嫡出的长子,季家长辈都着重培养他,更多时候,他的态度就代表了季家的态度。 贾崔纵然是脑子愚笨,却也得过丞相的叮嘱,不敢怠慢季朔廷。 他态度顿时大变,不见先前的傲慢之色,摆出长辈的架势了,只笑呵呵道:“朔廷一转眼就长那么大了,当年在京城你才几岁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季朔廷勾着唇微笑,“想不到我与将军还能有这等缘分。” “有缘的有缘的,我跟季家向来有缘,头一次见你就觉着你必是个栋梁之材。”贾崔用自己为数不多的文化费力地夸着。 吕泽也笑道:“在京城便对季公子多有耳闻,如今一见,你果然与尚书大人十分相像。” 季朔廷拱了拱手,道一句说笑,目光往后一掠,就看到了半死不活的蒋宿。 他鼻青脸肿,几乎被打成了个猪头,鼻血还在往下滴落,胸前的衣裳被血迹晕染了一大片,垂着头了无生气。 季朔廷敛着眸色,与贾崔擦身而过,站定在蒋宿面前。 蒋宿在模糊不清的意识里就已经听到了季朔廷的声音,他似乎察觉到季朔廷走到了面前,便费力地抬起头,用肿起来的一只眼睛眯成缝看他,声音气若游丝,“季哥……” 季朔廷扯了下嘴角,说:“蒋宿,你可真是无能。” 蒋宿一时有些不明白他为何说这种话,但从模糊的视线里隐约瞧见了季朔廷满含讥讽的眼神,顿时茫然又无措,“季哥?” “朔廷,此人你认识?”贾崔从后面走来,指了指蒋宿道:“我不知道你们相识,一时不防将他打了一顿。” “无妨,不过是寻常同窗而已。”季朔廷笑道:“这人蠢笨不堪,总是自作聪明,我怎会与他结交。” 这话传进蒋宿的耳朵里,仿佛是一把利刃往他心口上刺,刚挨了揍又泼了冰水的身体寒冷疼痛,猛烈地颤抖起来。 他想说话,嗓子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贾崔道:“问也问不出来,那还是杀了算了。” “且慢。”季朔廷皱了皱眉毛,说道:“蒋宿的父亲也是朝廷命官,若是杀他只怕会引起不小的麻烦,如今形势紧张,还是尽快以取得虎符为首要,不可节外生枝。打一顿给个教训便是,放他走吧。” 贾崔有些为难,但又不大想驳季朔廷的面子,于是看向吕泽。 吕泽收到示意,开口问:“那不知季公子可有寻萧家嫡子的办法?” “自然有。”季朔廷道:“有一书生名唤陆书瑾,与萧矜交情甚密,自从萧矜得知父兄战死的消息之后,便一直闭门不出,但前几日我的暗探却传来消息,说曾见萧矜往陆书瑾住宅之处去。但萧矜行踪谨慎,暗探跟丢之后便不知他究竟去了何处,唯一知道的就是他曾在离开之前找过陆书瑾。” 季朔廷道:“陆书瑾一定知道他的下落。” 贾崔一拍大腿,“太好了,总算是有点能用的信息了,那快快将陆书瑾抓来拷问。” 吕泽却没有那么容易轻信,只问道:“据我所知,萧家嫡子与季公子是自小到大的玩伴,他竟没有在离开之前知会你一点风声吗?” 季朔廷温笑着看向吕泽,“世子久居京城,想必比我更清楚在如今这赢生败死的局面中,交情能值个几分钱,朝中动向瞬息万变,我的祖父就经常告诫我莫与萧矜走得太近,难道萧将军就没有提点过萧矜?” 在你死我亡的斗争之中,哪怕血浓于水都能利用欺骗背叛,更何况只是朋友。 吕泽听后便没再继续疑问,只是道:“我们并不熟知陆书瑾是何人,此事还要靠季公子安排。” 季朔廷笑道:“那是当然,但今日不急,二位远道而来,自然要先给二位办场接风宴。” 他偏头对叶洵道:“叶老二,你可备好了酒席?” 叶洵漫不经心一笑,“当然,就等你了。” “那今日就先好好休息,明日去抓陆书瑾。”季朔廷说道。 84. 第 84 章 蒋宿,蠢笨无能,是个胆…… 陆书瑾坐了两个时辰未动,等反应过来时,天色渐暮。 她搁下笔,揉了揉有些酸涩的肩膀,起身点了灯。 桌上放着薄薄一沓纸,上面写满了飘逸潇洒的字体。 她拿起来对着烛光,将上面的字逐一看过去,须臾,她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忽而有人轻叩窗,春桂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公子,梁公子来见。” 陆书瑾的眸中染上疑惑,她将纸收起来夹进书中,放在书柜之中,说道:“将他请到正堂。” 她也换了件外袍,起身前去正堂。 正堂之中点了两盏灯,灯罩之下散发着白光,将正堂照得透亮。 坐在其中的梁春堰一身雪白长衫,长发全数束成马尾,垂在肩头后背,衬得黑白两色极是分明,原本就昳丽的面容更显精致,不含任何情绪的时候多了几分冷艳。 在陆书瑾的印象之中,梁春堰很少这种装扮,他总是穿着青绿两色的衣裳,长发披下来或者全部绾起,面上带着略显几分柔弱的笑,像个文弱且阴柔的书生。 这是必然的,因为他总要装出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来,欺骗别人。 当然他的变化并非巨大,只是从眼角眉梢的冷漠之中悄悄泄露出来,不仔细看倒分辨不出来。 陆书瑾想,若是他不再伪装,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他要灭口,那就自然不必在她面前伪装,二是他有别的目的。 虽然梁春堰一直以来都是和善的,但鉴于萧矜现在不在城中,陆书瑾还是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在距离他七八步的距离处停下来,揖礼道:“梁兄,多日不见一切可好?” 若是按照以前的梁春堰,他此刻定会站起来,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回以一礼,再与她交谈。 但此刻他仍坐着不动,稍稍侧头,白光落在他的脸上,有一种冰肌玉骨的美丽,他反问道:“为何站那么远?” 陆书瑾道:“梁兄既知道答案,何必再问。” 梁春堰勾了勾唇角,但算不上是笑容,他用温和的语气道:“若是我想杀你,即便是你站在门外,也无生还的机会。” 陆书瑾回头看了一眼正堂的大门,无奈地笑了一下,抬步来到梁春堰的对面坐下,见桌子上空空如也,便唤道:“春桂,上茶。” “不必,我不喝茶。”梁春堰道。 “不喝茶?”陆书瑾诧异地看他一眼,试探道:“我的茶加了花蜜,不苦。” 梁春堰的眼眸轻转,这就改口了,“那倒是可以尝一尝。” 春桂早就准备好了茶,听到陆书瑾的吩咐之后便提了进来,将茶壶搁在梁春堰的手边,倒上一杯,再转身退出去。 陆书瑾的手指搭在桌上,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桌面。 “你是何时发现的?”梁春堰喝了一口热茶,缓声问道。 “自然有我自己的办法。”陆书瑾回答得高深莫测。 其实一开始也只是轻微的怀疑,毕竟梁春堰的伪装可谓是天.衣无缝,很难从中看出端倪。 而陆书瑾因为自身性格的原因,天生对每一个无端靠近亲近她的人都抱有几分怀疑,反复斟酌。 陆书瑾相信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的,比如萧矜一开始靠近她,是觉得她可培养,而叶芹亲近她,是寻求一份陪伴,蒋宿一开始则是想拉着她一起吹捧萧矜。 季朔廷对她没有目的,所以至今与季朔廷的关系也算不上亲近。 梁春堰虽然嘴上说着感谢陆书瑾那日在百里池从刘全手底下救了他,但他骨子里就是很冷漠的人,即便将和善装得再像,也无法装出热情的模样。 比如他在叶芹送邀帖的那日来此处,又在萧矜那日来的时候上门送糕点,除了这种“巧合”,他很少来这小宅院寻她。 真正在心中确认,却是在去了风亭山庄回来之后,她偶然间发现了蒋宿对梁春堰产生了抗拒,有几次在与蒋宿闲聊时提到梁春堰,他那一瞬间的惧怕表情并不作伪。 虽然蒋宿什么都不肯说,但陆书瑾不必深问也能想出缘由,多半是在风亭山庄那一夜,蒋宿偶然得知了什么。 她向萧矜说起过此事,萧矜只说他们构不成威胁。 陆书瑾不知道这个“他们”,指的是梁春堰和谁。 “茶的味道如何?”陆书瑾问。 “尚可。”梁春堰答。 陆书瑾看着他,沉默着,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梁春堰终于开始说正事,“你该走了。” 陆书瑾仔细分辨,确认这句话不是“你该上路了”,她疑问,“我去何处?” “离开云城。”梁春堰道:“不走的话,你就会死。” 陆书瑾忽然明白,梁春堰并非对她有恶意,他应该是从别的地方得到了什么信息情报,提前知道了她将要面临危险,所以才来走这一遭。 这让陆书瑾放下心来,暗松一口气,说:“这么说来,梁兄是想救我一命?” “谈不上救,不过是想偿还一份恩情罢了,说到底那日在百里池,也是因为你的突然出现,刘全才对我停了手,否则我定会破坏原本的计划。”梁春堰的语气稀松平常。 “那如今云城百姓深陷泥沼,困于水深火热之中,梁兄也没有任何想要施救的想法吗?” “萧家与叶家的斗争,究其根本便是三皇子与六皇子的斗争,我不过是一个卖命的,不会插手其中的任何事,谁是最后的胜者,我便为谁效力。”梁春堰说。 他的黑眸极其淡漠,没有慈悲,也没有善恶。 陆书瑾被他的眼神冻得浑身发冷,“可你看六皇子一党,其中叶家坏事做尽,前不久来的贾将军也将人命视作蝼蚁,六皇子为夺王位暗地里不知沾了多少无辜性命,残害多少忠良,如此君主,值得你效忠吗?” 梁春堰侧目,将视线落在门外。夜色浓重,檐下的灯被点亮,洒下一片光明。 他静静看着,平添几分孤寂。 “那么你就能肯定三皇子是位明君吗?”他声音轻缓,慢慢地说道:“陆书瑾,皇权斗争本就没有善恶之分,我自记事起便被培养为只听命令的棋子,如今旧主将逝,我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让这场斗争公平。” 陆书瑾听后,当即了然。 梁春堰不想入局,其一不想承担选择的后果。 不论三皇子与六皇子用什么方式夺位,日后是不是明君,与他都没有关系,他只效忠,不做选择。 如此一来,哪怕六皇子登基之后昏庸无道,□□误国,那也只是六皇子的支持者犯下的错误。 其二则是不想冒险。 若是他在其中站错了队伍,最后胜者是另一方,那么他也没命可活。 正如萧矜所言,梁春堰算不得恶人,这场巨大的博弈之中,他只是个站在局外的冷漠之人罢了。 陆书瑾道:“我记得你曾说过,你只愿忠明主,侍明君。” “所愿非所得,不过人间常事。”梁春堰神色淡淡,喝完最后一口茶,站起身道:“我只是来给你传递这个讯息,你要走要留与我无关,我还有旁的事,先告辞。” 劝告未果,陆书瑾也并未出口挽留,沉默地将他送出了大门。 至少他的劝告并不是假,陆书瑾知道自己即将面对危险,但她须得仔细考虑究竟是听梁春堰的话逃离云城,还是继续留在这里。 她回到房中,重新坐在灯下,心境却不复之前平静。 或许正如梁春堰所言,她即将面对的危险会让她丧命,逃,是唯一的办法。 但她想到了背对着百姓向贾将军下跪的乔夫子,也想起萧矜临行前夜盯着她的眼,认真说会守护云城的样子。 犹豫仅仅从心头晃过,她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陆书瑾起身将之前夹在书中的纸拿出,折起来置在烛火上,纸张点燃的火光映在她的面容,将她眉眼的坚毅描绘得分明。 . 蒋宿的伤已经处理过,脸还是红肿的,右边的眼皮泛着紫色淤血,眼睛畏光,他就用黑得的绸布遮住,只露出还能够正常使用的左眼。 他坐在桌边,神色焦急,像是忍耐了许久,终于没忍住,催促道:“你为何不说话啊?” 房间的另一边,梁春堰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根长棍,棍的另一头系着细绳,吊着一块香喷喷的红烧肉,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刘全面前晃着。 刘全不知道多久没有闻到肉香了,像一只狗似的伸长脖子,左右摇摆着追逐那块忽远忽近的红烧肉。 梁春堰神色淡然地逗着刘全,“你想让我说什么?” “你救不救陆书瑾?” “不救。” “等下,你可能还需要再好好考虑下。”蒋宿的气势又弱了下来,说道:“别急着下定论……” “你再问多少遍,我的答案都是一样的。”梁春堰。 “为什么呀?陆书瑾不也是你的朋友吗?你就忍心置他于危险不顾?”蒋宿原本还能强装镇定,听了这话却绷不住伪装,露出急色。 梁春堰转头,笑了起来,但笑意却未进眼中,“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让你产生了我是个好人的错觉?谁生谁死,与我有何干系?我在这云城之中没有任何朋友,” 蒋宿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你……”梁春堰将他上下打量,语气凉薄,也带着浓重的嘲讽,“都被打成了这样,何不老老实实呆在家中,何必做这些徒劳无用之事?我不杀你,也只是因为你实在无能,毫无用处,所以才懒得动手,若是撞到了别人的面前,取你性命不过手起刀落的事,你还没明白自己的弱小吗?” 蒋宿瞬间沉默下来。 他的伤只休养了一夜半天,日暮能够下床走动之后,他就赶紧跑来找梁春堰,求他去救陆书瑾。 但得到的答案只有拒绝。 他先前还能再厚着脸皮坚持坚持,在梁春堰拒绝的时候好声好气地让他再想想,但现在听了这番话,自尊心被踩在脚底时他最先是感到怒意,以及梁春堰的冷漠无情让他无比愤恨。 但紧接着,他的心底涌出一股无能为力的绝望,和巨大的委屈。 那只尚为完好的左眼刹那就变得赤红,蓄满了泪水,饱满的泪珠从眼眶滚落。 “对,你说得对!”蒋宿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眼泪,原本肿着的脸当即疼痛无比,激出了更多的泪,他却像毫无感觉似的愤然起身,不顾身上的疼痛大声喊道:“我知道我自己蠢笨!很多事情看不懂也想不明白,想知道萧哥的下落就只能日日去萧府蹲守,挨了一顿打才换得萧哥逃走的消息,我也知道我自己无能!明明知晓陆书瑾有危险,我想要救他却只能来求助于你!我的确可以躲在家中,去逃避那些危险,只等着将来恶人占领云城,我也不过是云城之中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百姓之一。” 他急喘了口气,语气中的愤怒褪去,化作无尽的难过,哭着说:“可我就是怕!怕那些我不闻不问,当个缩头软蛋的时间里,萧哥被逼至绝境,朔廷哥遭受迫害,陆书瑾也身陷危险,想到这些,我如何能够心安理得地躲在家中避难?” “或许我什么都做不到,什么忙也帮不了,但我宁愿做错,也好过什么都不做。” 蒋宿,蠢笨无能,是个胆小鬼。 只能用自己的办法,笨拙而努力地保护他所重视之人。 “而你,明明可以做到却选择冷眼旁观,才是真正的懦弱之人!”他冲梁春堰喊了一通,擦着不值钱的眼泪转身离去,泄愤一般狠狠摔上了门,表达自己对梁春堰冷漠的不满。 房中寂静,刘全的一双小眼睛瞪得老大,看着被重重甩上的门,又小心翼翼地去看梁春堰的神色,心中对蒋宿狂骂一通,生怕梁春堰因为这一顿大喊而生怒,转头来折磨他。 然梁春堰却只是看着门的方向,眉眼间依旧平淡,毫无波澜。 “啧啧啧……”吴成运躺在床上,头枕着双臂,翘着腿说着风凉话,“这小子胆子越来越大了,都敢冲你吼了,有个词叫什么来着……持宠而娇?这不给他个教训?” 梁春堰凉凉地瞥他一眼,“当初教书先生是你杀的吧?因为他故意教你乱用成语?” 吴成运打了个哈欠,含糊说:“谁知道呢?可能是吧。” 又是皎月高升,又是一个满藏心事,惴惴不安的长夜。 贾崔和吕泽参与了接风宴之后,就住进了叶府,次日也没闲着,见了云城知府叶鼎,其后便是接连不断的应酬。 二人初来此地,须得将人认全,更何况贾崔是个好杀残暴之人,若是谁都不认识,到时连着同伙也一并杀了,才是坏了大事。 于是叶鼎抓着人几日都不放,带着他认人。 贾崔的小心思不少,他自然是想多立些功,只有现在努力一把,等到六皇子登基之后,他才有机会封个大官,捞些丰厚的赏赐。 季朔廷说要抓陆书瑾,却也一直没有消息,贾崔便坐不住了,派人去打听,得到陆书瑾住在城北的租赁大院的消息,贾崔立即命人去捉拿。 却不想并未抓到陆书瑾,反而是抓到了个杨沛儿的人,大院之中的人都说她与陆书瑾关系亲近,经常往来,定然知道陆书瑾搬走之后去了哪里。 贾崔命人拷问杨沛儿,那女子瞧着很是怕痛,但嘴巴紧得厉害,翻来覆去只说不知道陆书瑾的位置,贾崔正急得心焦,恰逢一个名唤何湛的人找上门来,报出了陆书瑾的现居之地。 贾崔大喜,一大早天都还没亮,就逮着人前方城东的小宅院之中,亲自去抓陆书瑾。 他带着人走到小巷之中时,就瞧见有个人怀中抱着一柄长剑,沉默地坐在门边,他看见了贾崔等人,却没有丝毫慌乱,缓缓站起身来,慢慢抽出利刃,呈现出挡门之态,仿佛等候许久。 贾崔心说这是哪个不怕死的,当即抽了刀打算上去砍人,走近时才发现眼熟,骂道:“他娘的,怎么又是你小子?前几日没挨够是不是?” 此人正是蒋宿。 他脸上的伤只剩下隐隐淡痕,右眼还有些微肿。从拿剑的姿势可以看出来他不常用剑,再配上一副严肃凛然的表情,让他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但他站得笔直,指尖因过度用力地抓着剑柄而泛白,一副不怕死的模样,咬着牙道:“有我在,你休想踏进这扇门!” 85. 第 85 章 只记得季朔廷说会给他报…… 贾崔带领士兵闯入云城之后,头前几日城中混乱不堪。 萧府被这批外来士兵抄了个底朝天的消息不胫而走,没多久人人皆知萧矜弃家而逃,不见踪影。 老子是守国的大英雄,儿子却是只知道吃喝玩乐,大难临头了便自个逃走的软蛋,萧家百年威名赫赫,皆毁于这个无用的嫡子之手,一时间门萧矜被百姓们唾弃不齿,怒骂不止。 云城没了萧家庇护,被彻底遗弃。许多身披戎甲,腰佩利刃的士兵在繁华的街道上来回巡逻,凶神恶煞,常常当街动手殴打百姓,乱砸路边小摊,一时间门云城各处的商铺都闭门歇业,百姓也罢工躲在家中,不敢再出门乱走。 昔日繁荣喧闹的云城瞬间门变得萧条,街上即便是有行人也是脚步匆匆,只剩下那些佩刀的士兵当街站守。 好在那些士兵像是受过什么叮嘱,虽肆意殴打百姓,欺压良民,但没闹出人命来。 陆书瑾相当沉得住气,只要没人找上门来,她就绝不主动出去,只在家中习字念书,关于辱骂萧矜的那些传言,她也听而不见。 三日后蒋宿上门,模样鬼鬼祟祟,一见到陆书瑾就拉着她的胳膊神神叨叨地让她躲起来。 但陆书瑾能躲去哪里呢?她除了这座小宅院之外,根本无处可去。 说到后来,蒋宿的语气都变成了央求,他拽着陆书瑾的手,说要带她逃出运城。 陆书瑾却拒绝了,温声细语地让他坐下来,拿了些治疗伤痛的药给他。那是她当初看见萧矜总是面对着危险,不知何时就会受伤,所以才想着买些外伤药,以备不时之需。 蒋宿这一顿挨得不轻,哪怕是过了三天了,他的右眼仍肿得只余一条缝。 陆书瑾稳定了他的情绪,问他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蒋宿便将那日他在萧府所遭遇的事说出来,虽然提及了季朔廷倒戈贾崔一事,但蒋宿也很快地辩解,认为是萧矜不在城中,季朔廷孤立无援才会临时倒戈,定然是出于什么无可奈何的原因。 然而陆书瑾一听这话,其实就立即明白了季朔廷的用意。 萧矜的计划一定正在进行,哪怕她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他离开云城隐匿身形,而季朔廷留下来稳住贾将军,一人在暗一人在明,共同展开计划。 如今萧矜的父亲和兄长据消息传言死于北疆,他既要安顿好萧府之中的人,又要面临着巨大的危险与贾将军博弈,仿佛行走在悬崖边上,稍有不慎便能被叶家贾崔一党撕咬得鲜血淋漓。 而季朔廷身上的压力也不小。季家原本一直都是站于中立,但现在三皇子战死,余下的党羽和皇帝那则“不见尸身不传遗诏”的圣旨与六皇子势力斗得极为激烈,季家显然有意偏向六皇子,季朔廷要背叛整个季家与萧矜同谋,他所面临的不仅仅是“不孝”的难关,还有无家族势力支持的那种如履薄冰的艰难。 他向贾崔提出了陆书瑾,其实就是在向陆书瑾传达一个消息。 他需要陆书瑾的帮助。 否则他不会如此将陆书瑾引入局中。 打发走了蒋宿之后,陆书瑾坐在房中沉思了许久,而后让护卫前去养猫的人家之中,买来一只半大的小猫。 是一只身体雪白,尾巴漆黑的小猫,约莫有三个月大,极是瘦弱,叫起来声音软细,但性格极为乖顺,陆书瑾将它抱在怀中的时候,它就一动不动地窝着,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四处看。 陆书瑾先前没有养过猫,见它瘦弱,便给它准备了很多吃食,闲来无事便将它抱在怀中玩,也算是打发时间门的好方法。 此后又过了几日,蒋宿没再上门,小宅院的大门也一直紧锁,只有护卫在必要的时候白日外出,其他时间门所有人都呆在宅子中。 直到这一日,天都还没亮,陆书瑾被叩门的声音吵醒,护卫在门外低声说:“公子,宅门外有动静。” 虽说陆书瑾这些日子一直在等,整日习字看书,逗猫修花,从表面看上去倒是优哉游哉,但实际上她的情绪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等了多日,就等这一天。 她一听到声音立马就起身,穿好衣袍简单地束起长发,洗漱之后匆匆往外赶。 赶去大门时,几个护卫正分两边而站,手按在腰间门的刀上,面容紧张地盯着门。 一声怒吼从外面传来,相当清晰,“滚开!” 那是贾崔的声音,陆书瑾记得很清楚。 “休想。”这声音有些低,气势并不是很足,却带着一股坚定,陆书瑾听后当即怔住。 这是蒋宿的声音。 蒋宿自那日劝阻陆书瑾未果之后,一直处于焦头烂额的状态。 现在云城的各个城门皆被严关把守,不准任何人的进出,陆书瑾若在这时候想要逃出城去就等同于自投罗网。 他知道陆书瑾说的是对的,即便是现在想走,也走不了。 蒋宿曾想过把陆书瑾藏起来。 但藏在蒋家,他爹自是第一个不允许,他现在每日出来都是偷偷逃出,若是再带个人回去,定会被他爹扫地出门,而蒋宿又没有多余的银钱能让陆书瑾住在别处,藏于隐蔽之地,更没有厉害的随从暗卫能够支使。 他想了无数种方法,最后发现,他已是黔驴技穷。 在蒋宿的眼里,陆书瑾是个很柔弱的书生,生得一副白嫩的脸蛋,说话时也总是慢声细语,从未有任何粗鲁的行为。 他挨了贾崔一顿打都半死不活,若是换做陆书瑾,恐怕只挨了一拳头就很难再爬起来。 蒋宿不可能就这样放任陆书瑾落入贼人之手,他用自己仅有的一些银钱买了柄开刃长剑,日落之后便守在陆书瑾的宅子门口,直到天色亮了之后才离开。 他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抱着剑刃,静静为陆书瑾守着长夜。 贾崔果然找上门来。 这几日的日夜颠倒,让蒋宿看起来极为疲惫,又是一个不眠的长夜过后,蒋宿的眼睛里充满着红血丝,他站起来时努力地想让自己的气势看起来强势一些,但说出口的话仍是有气无力。 他看着贾崔,就回想起前几日在将军府挨打时骨头断裂般的疼痛和被施暴时的恐惧,心中已然开始颤抖。 但他却不愿退让,用拙劣的演技隐藏自己的害怕,沉着声缓慢地说:“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陆书瑾。” 贾崔一脸烦躁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强压着一阵阵怒意。 这还真是个稍微有些棘手的事儿。 贾崔虽说凶残而愚莽,但却能看明白前几日季朔廷来到萧府,是为了保这小子一条命的。 贾崔自然没有前几日在萧府放了人,却又转头在这里杀了他的道理,单是季朔廷那边便不好交差,如今的季家还是颇令人忌惮的,六皇子尚且惹不起,更何况他一个小小将领。 且若是先杀了这小子,再强行带走那个叫陆书瑾的人,若事情传到季朔廷那里,则会将他的急功近利摆在明面上,接下来的事情离不了季叶两家的配合,若是此时与他们产生隔阂,日后的事情便不好办。 贾崔看着面前的蒋宿,一时间门进退两难。 他合上了刀,心想着既然不能打人,打一顿又没什么事,只要不打死就行了。 “你若再不让开,别怪我不客气!”贾崔凶道。 蒋宿抽出上剑,横在身前,一手伸直拦着门,充满仇视,“你再往前走一步,我便砍你!” 若非他拿着剑的手一直颤抖,倒还真有几分摄人的气魄。 贾崔念着时间门紧,又对蒋宿有着咬牙切齿的愤恨,一个大步上前,劈手就抓住了他的衣领,莽撞的力道像拖小鸡崽似的将他拖到面前来,几个拳头雷电般落下,毫不留情地砸在蒋宿的脸上。 蒋宿虽没少跟同岁的少年茬架,但面对着打仗的将军时,他还是完全没有反手之力,更不知道如何用剑。 拳头落在脸上的时候痛得他几乎是立即就溢出了泪,他甚至连反击的胆量都没有,只得本能地松了剑,抱住自己的头颅,想以此抵挡那重石砸下来似的拳头。 贾崔一边打一边怒骂,“你这没娘养的崽子,让不让开?” 站在门中的陆书瑾听到动静,心中猛地一惊,急忙去推门,一用力才发现这门不知道被蒋宿用什么从外面给栓上了,根本推不动。 “蒋宿!”陆书瑾扬声大叫:“把门打开!” 蒋宿咬死牙关,不肯泄露一声痛喊,用背抵着门,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双脚像是化作了扎根百年的大树,根须深深陷进地里,不论贾崔如何殴打,他都不曾挪动半分。 一门之隔,蒋宿在外,死死地抵着门。 陆书瑾在内,双手用力推门。 “你让我出去啊!快开门!”陆书瑾急得双眼发红,嘶声大喊。 “陆书瑾,”蒋宿从嗓子里挤出这么一句话,“回去……” 这微弱的声音透过门缝飘进来,传进陆书瑾的耳朵里,像是密密麻麻的针刺在心头上,痛苦强烈地袭来,让陆书瑾拍着门发出无助地叫喊:“别打了!别打了啊!” 萧家几个护卫见门实在推不开,便纷纷跑去翻墙头,这场施暴若是再无人阻止,蒋宿会被活活打死。 正当几人翻上墙头时,一道带着怒意的高声突兀传来,“住手——!” 继而十几人快步冲进来,散在两侧,顿时就将本就不宽敞的小巷子变得极为拥挤,“唰”地一声抽出了长剑,利刃对准了贾崔。 贾崔带来的人见状也匆忙抽刀应对,贾崔也收了手,右拳上满是鲜血,他匆忙回头,就看见季朔廷一身织金黑衣快步走来。 俊俏的面容上没有半点笑意,极为冷峻。 他看着贾崔,眸中掩起来的似乎是杀意,声音冰冷,“贾将军,天还没亮就忙活起来了?” 贾崔暗道一声晦气,他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定然逃不过季家的眼线,本想着趁季朔廷赶过来之前带走宅子里的人,只要他带走了藏起来,随便拷打逼问,自然能将萧矜的下落给问出来。 却没想到他动作那么快。 当然主要原因还是这个死打不怕的小子,浪费了他太多时间门! 贾崔用袖子揩着拳头上的血,笑了笑说:“我这不是看你这几日都在忙,正好也探听了陆书瑾的消息,所以才来瞧瞧的吗?” “贾将军可真是尽职尽责,凡事都要亲力亲为是吗?”季朔廷冷笑一声,并未接他这个笑脸,隐隐之中竟有些要撕毁联盟的意思,“看来将军并不需要季家的援助,倒显得我多余献力了。” 贾崔听闻心说不好,立即说:“怎么会!我是怕朔廷你整日忙的事太多,忘记了这一茬。” 季朔廷冷眸轻动,似笑非笑道:“好生厉害,想来我这不到弱冠之年的脑子,还及不上贾将军记事清楚。” 贾崔自知没有季朔廷嘴皮子利索,便不再就此事争论,只道:“年轻人的脑力自然是好的,不过有时候许多事忙起来容易忘却,我闲来无事正好从这里路过,顺道把这事给办了,谁想到这小子守在门前颇为倔强,不过既然你来了,那便由你来解决此事吧。” 他往后退了几步,走到了边上站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季朔廷收回寒冷的视线,落在蒋宿身上。 蒋宿的脸上全是血,想必是鼻子又给打破了,嘴里也才往外渗血,烂泥一般坐在门前低着头。 他尚有意识,抬起头来露出一张鲜血泥泞的脸,去看季朔廷,然后费力地张嘴,“季哥……” “蒋宿,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多可怜。”季朔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情充满漠然的嘲意,“你究竟在做什么?” 蒋宿昏昏沉沉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答:“我在保护陆书瑾。” 季朔廷嗤笑,“你这个软弱无能的胆小鬼,还学别人逞起英雄来了?” 蒋宿听了之后,先是低下头,久久地沉默,像是昏迷过去一样。后来又抬起脸,直直地看向季朔廷,眼泪从他惨烈的眼眶中滑落,晕开了面颊上的血。 他哭着,艰难地发出口齿不清的声音:“我不是想逞英雄,我只是想尽我所能保护朋友,只是……想让云城回到从前的样子。” 陆书瑾蹲在地上,头抵着门,能够清晰地听到这句话的每一个音节,她闭上眼睛,滚烫的泪珠滑落。 刚买了没几天的小猫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过来,贴着陆书瑾的脚踝蹭来蹭去,像是在安慰她一样。 陆书瑾擦了擦泪,将猫抱在怀中站起来。 季朔廷让人将蒋宿拉到一旁,砸开了门上的铁栓,两扇门同时向外一拉,一个身着杏色长衫,长发高束马尾的少年站在当中,怀中抱着一只乖巧的白猫。 少年面容精致,情绪平淡,眼角泛着红被冷漠之色遮掩,下巴微微扬起,呈现出一种高山雪莲的清冷之姿。 “你就是陆书瑾?”贾崔大为惊讶,没想到竟是个看起来如此柔弱的人。 陆书瑾道:“正是。” 贾崔迫不及待道:“带走!” 季朔廷侧目看他一眼,暗含着冷冷的警告。 陆书瑾却直接无视他,对季朔廷道:“季少,我可以跟你们走,不过走之前我还有两句话要与蒋宿说。” “你说。”季朔廷应允,转头对贾崔道:“我看贾将军面色不佳,想必是劳累过度,还请快快回去休息吧。” 话说到这份上,贾崔怎么听不出来季朔廷是赶他走,也算是另一种台阶让他下,贾崔便道:“也好,那我先行一步,晚些时候再带着世子去你。” 季朔廷微微颔首,随后贾崔带着人撤离小巷,周围顿时宽敞不少。 蒋宿正靠着墙坐,陆书瑾走到他身边蹲下,没有说话,而是将怀中的猫推到蒋宿身上。 小猫乖巧,身上的皮毛软和,身子热乎乎的,摸起来相当舒服。 它爬到蒋宿的身上,似乎是好奇血腥味,爪子搭在他的肩膀往上探头,鼻子不停地嗅。 蒋宿起初一动不动,就在陆书瑾以为他晕过去时,他却突然缓缓抬手,用没有沾血的掌心摸了摸小猫的头,没有说话。 陆书瑾看着他浑身的伤,青紫红肿糊满血液的脸,眼眶又发热,忍着泪说:“蒋宿,我可能有一段时日不在家,这只猫年岁还小,不能离人,能拜托你帮我照顾几日吗?” 蒋宿抬头看她,动了动嘴唇,费力道:“别去……” 陆书瑾摇头,只道:“好好养伤,一切都会好的。” 蒋宿像是着急了,想要伸手抓她,却因为头脑昏沉,身上太过疼痛,压根无法触碰到陆书瑾,被她轻易躲开。 “哦对了,这只小猫还没有取名字,如果可以的话你给它取一个名字吧。”陆书瑾忍着眼中的泪,冲他笑了笑,“可要好好照顾,知道吗?” “陆书瑾……”蒋宿急得掉眼泪,不想她走,动作间门摔倒在地上,小猫从怀中跳出来,围着他的头打转。 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陆书瑾站起身,跟随季朔廷离去,消失在巷中。 蒋宿心中满是绝望,巨大的悲痛下伴着重伤,他几次想要爬起来却都失败,只得趴在地上,慢慢等体力恢复些许再尝试。 但是没过多久,有人去而复返,一双黑色银丝锦靴出现在蒋宿的视线里。 紧接着很快,他被一股力道握住手臂,把他从地上给拉起来。 他抬起头,看见是去而复返的季朔廷。 他将蒋宿架在肩上,推门进入宅院,发觉蒋宿的腿软得像面条,就干脆背在了背上,往后院而去。 “季哥……”蒋宿声音微弱。 “嗯。”季朔廷应了一声,“身上痛不痛?” “对不住,是我太无能了,什么都没做好,也没能保护陆书瑾。”蒋宿的泪又落下来,顺着鼻梁掉落在季朔廷的脖颈,颤着声道:“她还是被带走了,呜呜……” “你厉害着呢,也已经做得足够好,我方才说的那些话,你都别当真。”季朔廷声音轻柔,嘉许道:“若不是你拖住了贾崔,撑到我赶来,今日恐怕要出大事,陆书瑾能安然无恙,全是你的功劳,剩下的就交给我吧,你好好养伤就行。” “今日他打在你身上的拳头,来日我定会让你,一拳一拳再还给他。” 蒋宿被打得耳朵嗡鸣,意识模糊,后来的声音听得都不是很分明,只记得季朔廷说会给他报仇。 86. 第 86 章 她必须让贾崔用另一种态…… 陆书瑾从未见过云城萧条成这样,街道上几乎看不见人了,只零零散散站着几个腰间佩刀的士兵,昔日那些买卖吆喝,来往摊贩,说笑打闹的热闹景色如今已荡然无存。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山雨欲来,躲在家中不敢随意外出。 她一眼望去,才发现云城的街道竟如此宽广。 她站在巷口街边,转头一看,就见贾崔并没有离去。 他站在十来步之远的地方,正伸着头朝这边张望,陆书瑾一看过去就与他对上了视线。 陆书瑾的面容平静无波,一身杏色衣裳虽然将她衬得很温和,皎白的面容嵌着一双漆黑的眼睛,像个稚气未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世家小公子。 贾崔对她产生好奇那是必然的。 先前城中关于萧矜喜欢男子的传言十分热烈,只要贾崔稍一打听,就能问出这些,从他不住地朝陆书瑾张望的举动来看,应当是已经听说了。 他的表情是毫不掩饰地鄙夷,带着浓浓的厌恶在其中,就差把“看不起”三个字刻在脸上了。 陆书瑾隔着一段距离与他对望片刻,与之相反的,她将那些愤恨,怒意,仇视全都藏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双干净的眼眸,窥探不出其中情绪。 她的目光只停顿了片刻,便收回视线,上了马车。 季朔廷带着她来到马车旁之后就转身离去,也不知道是去了何地,但陆书瑾并不关心。 马车在路上行了两刻钟才停下,她撩开帘子下马车,抬头一瞧,竟是来到了萧府门口。 她先前几次来都只是站在外面看,还从未到萧府里面看看是什么模样。 她跟着随从自敞开的大门而入。 实际上真正的将军府是在京城。 这里的萧府是萧云业当初纳了妾之后搬出来所住之地。这座府邸占地并不广,多年以来也就只有萧云业的妻儿住在这里,他自个除了在边境就是在京城,鲜少回云城,长子次子长大了后也去了京城为官,多年来只有萧矜和两个姨娘一直住在这里。 若是有机会的话,陆书瑾很想仔细参观萧府,因为这里是萧矜生长之地,这里的每一处地方,定然充满了萧矜慢慢长大的痕迹。 但眼下显然不是参观的合适时间,她克制地转动着目光,将走过的路和庭院楼阁一一记在脑中,同时在脑中慢慢绘出所经过的地图。 她被带到一个层层士兵把守的庭院,请进了堂中,其后门被关上,周围安静下来。 陆书瑾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来,陷入沉思。 萧矜走之前定然是处理好了整个萧府,这几日她也听到了些许消息,前段时间他一直闭门不出,却是不知在哪个深夜之中,悄无声息地转移走了府中的人。 如今整个萧府已经空了,把守在各处,来回巡逻的士兵应当全都是贾崔的手下。 萧府已然变成了一个牢笼,依照贾崔那副凶残的模样,若不是今日季朔廷来得快,门被撞开之后她必定也是逃不了一顿毒打的。 她都不用想,知道自己铁定撑不过三拳。 贾崔不是刘全那种仗势欺人的少爷,也不是街头上骂骂咧咧行些小恶的地痞无赖,至少叶洵何湛吴成运那些人都还披着君子的外皮,而贾崔却是实实在在的大恶人,他浑身散发着残暴的气息,杀人如杀鸡一般轻易,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无辜冤魂的鲜血。 他给人的压迫力是十足的,仿佛一句话不合他的心意,他便高高举起刀刃,眼也不眨一下地落刀杀人。 陆书瑾思索着,要如何去应对这样的人。 她在正堂之中坐了许久,一直到晌午过后,门才被推开。 陆书瑾下意识转头,扭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就看见门外站着季朔廷。 他一如既往地面带轻笑,一副与人为善的模样。他身边先前在南城门与贾崔站在一起的男子,被称作世子。 两人边说着话边踏进了正堂,落在后面的则是叶洵和贾崔,四人前后进了堂中。 陆书瑾起身,拂了拂衣袖,像往常一样守礼节,冲季朔廷揖礼。 “这便是陆书瑾?”吕泽率先问出了口,他显然也是笑面虎的类型,说话时嘴角带着笑,张口便与季朔廷称兄道弟,“季兄,你倒是没提过这陆书瑾生了副姑娘模样,瞧着竟如此秀气。” 季朔廷启唇,正要说话,却被后头的贾崔截了话头,他嗤之以鼻道:“想也知道,若是他生得五大三粗,丑陋不堪,萧家那小崽子能看得上他?” 陆书瑾敛了敛眸,并不出声反驳。 如今每一重荒谬的传言,对于萧矜来说便多一重的保护。 贾崔又道:“男人若沦为泄欲的工具,便是彻底无用之人,与女人有何区别?” “哈哈哈——”季朔廷听闻,突然笑出了声,像是听到了极为好笑的话一样,眼中尽是笑意地看向贾崔,说道:“贾将军此言倒是有趣,难不成你是从狗肚子里爬出来的?” 贾崔听了之后顿时就要发怒,却碍于季朔廷的身份而强行按下怒火。他自然知道自己这种言论会令很多人反感,尤其是在京城遍地权贵之地,多数出身显赫的人多半是子凭母贵,借着母亲的一份荣光立于云端之上。 是以贾崔在京城并不敢将这种言论往外说,而今不过是觉着云城处江湖之远,才口无遮拦。 但他到底年长,又有将军之职,让季朔廷一个小辈下了面子,当即拉了脸,下不来台,气氛一时间僵持。 叶洵撩着眼皮看了几眼,见季朔廷没有想要退让,吕泽也没有站出来调和的意思,他掩了掩眉间的烦躁,笑着站出来打哈哈道:“几日不见,季少比从前更会说笑了。” 他又看向贾崔,说道:“他打小便是喜爱开玩笑的性子,跟舍妹一样,想来将军应该不会在意这些吧?” 贾崔岂能不知叶洵有个傻子妹妹,他听了这话顿时笑了,顺着台阶往下走,“那是自然,我岂能是这般小气之人?” 几人陆续落座,唯有陆书瑾还站着当中。她神色淡然,脊背挺直,隐隐有几分不卑不亢之意。 “陆书瑾。”季朔廷开口道:“你可知道我们将你请来此处是为何事?” 陆书瑾道:“陆某不知,还望季少明言。” 季朔廷招了招手,让人送上热茶,举手投足间有些懒散:“先前你与萧矜关系亲密要好,几乎形影不离,而今萧矜不知去处,你可有关于他的消息?” 陆书瑾并没有立即回答季朔廷的问题,而是拱手反问道:“不知季少从何处得知我与萧少形影不离?” “城中都这么说。”季朔廷道。 “城中百姓惯会以讹传讹,不可尽信。”陆书瑾尽量说得慢点,如此能让她看起来镇定且有气势,“我与萧少不过是同窗之谊,他欣赏我勤奋刻苦,才青睐有加,并不是传言中的那些关系。” “问你人去哪里了,你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贾崔当即拍着桌子喊道:“要我说就应当先好好打一顿,鼻梁打断牙也打掉,知道疼了,他自然什么都招了,不怕死就继续嘴硬。” 陆书瑾转头看向贾崔,她眸光平静非常,如幽深古井。 此时绝不是怯场的时候,但凡她表现出一丁点的害怕,必定会让贾崔觉得暴力殴打她就能问出答案。 她必须让贾崔用另一种态度对待她,他可以鄙夷,蔑视,出口羞辱,但绝不能动用暴力。 对视了片刻,须臾,她微微颔首,说道:“陆某三尺微命,生死不过是各位大人的一念之间,若想活命又怎敢对各位大人有欺瞒?若是萧少当真与我关系亲近,为何不在离开的时候,将我也一并带上?” “那指定是不乐意带你,看你这副手无缚鸡之力的娘们样,带着上路就是个麻烦。”贾崔咧着嘴嫌弃道。 陆书瑾面不改色,顺着话往下说:“正是如此,萧少既觉得我是个麻烦,将我留在云城实属正常,那么他自然也就不会蠢到将行踪告诉我。前几日深夜,萧少曾来找过我一回,但只说了他要离开云城,等我问及他便含糊其词,很快离去,是以我并不知道萧少的下落。” 她主动托出了萧矜半夜去找她一事,就是为了给几人造成一种她在说实话,并无隐瞒的错觉。 贾崔一介莽夫,压根没有仔细去思量她的话,只听到她说不知萧矜下落,便气得拍案而起,怒声道:“我只问你萧矜如今身在何处,别跟我扯别的!” 季朔廷劝了一句,“贾将军,少安毋躁。” 贾崔又怎会照做,他急等着找到萧矜拿到另一半虎符回京城复命去,云城那么大,想找一个人等同于大海捞针,挨家挨户地找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找出萧矜。 他迫切地希望陆书瑾知道些什么,得到否定的回答,当然就急眼了。 贾崔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将那女人给我拖进来!” 很快门就被推开,陆书瑾心中一慌,转头看去,就见两个忽而左右架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女子身上的衣裙被大片的鲜血污浊,只有在边角料能瞧出衣裳原本是嫩青的颜色。 女子的头垂着,仿佛是昏死的状态,双脚压根没有走动,被两人架着拖进来。 陆书瑾在看见那被鲜血脏污的衣裙颜色的瞬间,心口像是被谁狠狠打了一拳,正中那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巨大的痛楚从中迸裂,让她藏在袖中的双手死死握拳,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陆书瑾的记性向来好,又如何会忘记她亲自给杨沛儿挑选的新春贺礼? 87. 第 87 章 正是好几日不见的萧矜。…… 陆书瑾再如何装镇定,此时也有些绷不住汹涌的情绪,下意识往外走了半步。 继而就看见那两个护卫架着那女子来到面前来,其中一人将女子的下巴抬起,凌乱的头发被粗鲁地撸了一把,露出一张被血色污浊的脸,的确是杨沛儿。 她的左脸颊有一道青紫红肿的伤痕,像是用枝条或是细鞭子给抽出来的,衣上的血液也是因为各处受了鞭伤,皮开肉绽,血染了衣。 陆书瑾心中涌起巨大的悲痛来,压得她几乎窒息,拳头握得死死的,尽全力压抑着颤抖的呼吸。 奔腾汹涌的恨意快要将她淹没,恨不能化作一只张着满嘴獠牙的凶兽,将贾崔这等该死的恶人咬得头破血流。 但她却克制了所有的想法,静静站在原地,目光在杨沛儿身上掠过,又收回。 她不只贾崔一人在观察她,所以现在不能够露出破绽。 贾崔的目光放在她的身上,抬手挥了一下,那护卫接到命令,不知道掐了杨沛儿什么地方,将原本毫无动静的杨沛儿唤醒,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痛吟。 他起身,走到杨沛儿的面前,捏着她的脸颊扭向陆书瑾,说道:“睁大你的眼睛仔细瞧瞧,你可认识这个人?” 杨沛儿不知道受了多少折磨,仿佛对贾崔畏惧不已,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开始浑身发抖,听从他的话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向陆书瑾。 她的视线与陆书瑾相对的一瞬间,眸中掠过震惊的情绪,嘴却比脑子反应要快,脱口而出道:“不认识……” 陆书瑾感到了无尽的痛苦,源于面前这个把她当做弟弟,会在深夜送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会拎着自己做的馍从城北走到城东,挨家挨户地寻到她门口的杨沛儿。 她在看到陆书瑾的一瞬间,哪怕她如此害怕贾崔,如此遭受折磨,却还是说不认识。 仿佛这句否认已经成了本能。 贾崔捏着她的下巴猛然用力,将她使劲推了一把,护卫也松了手,杨沛儿摔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大骂道:“我看你这婆娘就是欠打,到了如今竟还敢对我满口胡言,本将军岂是你能够随意糊弄的?给我打她!” 杨沛儿听到贾崔下令打她,下意识将身体蜷缩起来,抱住了头。 两个护卫立即就要上前,陆书瑾又岂能眼睁睁看着杨沛儿挨打,她上前一步,清冷的声音的堂中响起,“男子汉大丈夫,对女子出手,实在令人不齿。” 贾崔转头看她,眼底藏着愠怒,“训人跟训狗是一样的,不听话,打就是了,知道疼了,就会听话了。” 陆书瑾知道他这是含沙射影,意为她若是不说出萧矜的下落,就会跟杨沛儿一样。 她拱了拱书人,身子骨脆弱,自是受不得棍棒,也不敢与将军大人作对,凡我所知必会诚实相告。萧少爷的去向我的的确确是不知,但我愿意协助将军大人找到萧少爷。” 贾崔显然对此不满意,只是刚要张口,却被季朔廷抢去了话头,“你用何方法能够找到他?” “自是有我自己的方法,现在无可奉告,还望季少见谅。”陆书瑾道。 “你当老子说话在放屁?现在就将你的方法说出来,若是敢骗老子,我就打得你爬出这个屋子!”贾崔嚷嚷道。 陆书瑾冷下脸,似在冷笑,“陆某只愿为云城的安宁出一份力,并非为人奴役,绝不会低三下四,若将军不肯相信,大可杀了我就是。” “你当老子不敢?!”贾崔大怒,抬手就要拽陆书瑾的衣领,却被陆书瑾往后一步给躲过。 他正要上前,季朔廷忽而拍案而起,高声道:“来人!” 一声令下,正堂的门猛地被撞开,身量高大的季家随从自门外一拥而入,皆腰间别着锋利长剑,步伐整齐一致。 “请贾将军坐下。”季朔廷冷漠下令道。 其后四个随从抬步上前,左右按着贾崔的肩膀,竟直接将他拖到椅子旁按着坐下,他手下的两个护卫想要护主,季家随从便同时抽出长剑,剑刃皆对着贾崔,漫天的杀意在正堂之中涌现。 贾崔怒不可遏道:“季朔廷,你胆敢如此对我?!” “将军,此处乃是云城,并非京城,还望贾将军能够时时谨记这一点。”季朔廷负手而立,眸光稍微往下敛,面容极为冷峻,再没有先前那客客气气的温和模样,缓声道:“我们也并非山匪贼寇,若贾将军再如此肆意妄为,轻贱人命,私抓良民拷打逼问,那我就无法与你共事,只能给祖父传信恳请六殿下换个能共事的人来。” “你!”贾崔又要起身,却被旁边的人死死按住了肩膀,一时半会竟是站不起来。 季家从来不是哪方势力的附庸,如今虽隐隐有站队六皇子的趋势却也并非任凭六皇子调遣,是以季朔廷不是贾崔的手下,他完全有资格拒不配合,传信给京城的季家人,要求换个人共事。 只要季家足够重视季朔廷,必会满足他的要求。 而作为季家的嫡系长子,谁还能比季朔廷更得季家人的重视呢? 如此一来,贾崔就明白,季朔廷若是真的一纸书信递出,那么他想要立功的机会不仅化作泡影,还会被六皇子视作弃子,日后再没有什么好日子。 贾崔气得满脸通红,张口便想骂娘,但是瞧着季朔廷的眼神,又看见叶洵漠然地旁观,无人再给他递台阶,他只好憋着怒火道:“我不过也是想快点找到萧家那崽子。” 他完全想不明白季朔廷为何会在意这一两条贱命,既然人都已经抓到了,何须再说那么多废话?不挨两下痛的又怎么会听到实话?他觉着那陆书瑾一副瘦弱的模样定是扛不住打的,分明一顿拳头就能解决的事,非要将事情办得这么复杂。 越想心中怒意越盛,贾崔呼吸都粗重不少,但他也明白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当务之急是找到萧矜,拿到另一半虎符,那样他就能回京复命,不必再看别人的脸色行事。 贾崔的脸色实在太过难看,加上他又极力地抑制发怒,使得他整张脸都有几分扭曲。 季朔廷见了就说:“贾将军的心急我能理解,只不过陆书瑾乃是乔老十分看重的学生,乔老德高望重,对我教育启蒙颇多,若是让他知道我抓了他的学生严刑拷打,只怕会让先生失望。” 贾崔听到乔百廉这人心里就烧起火来,不禁气道:“倒胃口的读书人。” 此话一出,屋内几人同时看向他。 贾崔猛地反应过来说错了话,方才他太过生气,忘记了这一屋子里坐的几个高门望族出身的少爷们,哪个不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 贾崔一时间进退两难,拍桌吼道:“老子不管了!” 继而他起身踹了凳子一脚,大步离去。 叶洵伸头看了看他的背影,又看了看季朔廷,便也跟着起身往外走,“我先去瞧瞧。” 季朔廷稍一扬下巴,堂中的随从接二连□□出去,一阵脚步声过后,整个正堂又安静下来。 陆书瑾见贾崔终于滚蛋,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心知季朔廷此番与贾崔闹得如此难看绝不是什么好事,本来他临时倒戈的目的就是要让贾崔信任,这几句架一吵,贾崔就算不戒备他,必定也对他意见颇大的。 吕泽也拂袖起身,笑意吟吟地走到陆书瑾的面前,“我倒是很好奇你能用什么方法找出萧矜,此事至关重要,若是你做到那便是立了大功,若是你做不到……” 他回头看了季朔廷一眼,有片刻的停顿,又继续对陆书瑾说:“那也别想着能够全身而退。” 这话的意思是表示如果她没能找出萧矜,连季朔廷都无法保住她。 吕泽的笑颇有一股绵里藏针的阴险感觉,与贾崔不同,他似乎习惯从别人的眼睛里窥探东西,于是陆书瑾低下了头,并不与他对视,说道:“世子放心,即便不为云城百姓,为我自己这一条薄命,也定当全力以赴寻找萧少爷。” 吕泽没再回应,转身离开了正堂。 季朔廷也没有停留,路过陆书瑾的时候说了一句:“我会安排郎中给她医治,你需要什么东西尽管告诉护卫就是,日后这段时间你暂住萧府。” 他与陆书瑾对望一眼,最后这句才是装模作样:“尽快找到萧矜。” 陆书瑾点了下头,仿佛与季朔廷达成了心照不宣的约定,随后他离开,陆书瑾也被带到一处大庭院之中。 那处院落里种了一棵大树,树冠青葱茂密,树干无比粗壮,像是有许多年的树龄。 院落里铺了地砖,檐下的柱子都雕刻着精美的图案,有着一眼看过去就令人惊叹的奢贵,显然是萧府里主子的住所。 陆书瑾进去之后,立马就认出这应该是萧矜的寝房。 他喜欢那些看起来朴素但实际上却极为金贵的摆件,也喜欢在地上铺柔软的地毯,那盏落地的白象牙灯罩长灯,在舍房里就经常亮着,夜夜为舍房提供光明。 这房间相当宽阔,比舍房大了几倍都不止,去往内室都要走上一段路,难怪萧矜一开始住进学府舍房的时候,总说那地方小得伸不开腿。 房中被粗暴地搜寻过,虽然后来被人刻意整理,但很多东西仍然显得杂乱无章。 陆书瑾站在房中,从屋里的各种东西里找出她之前就见过的物件,心中一阵阵酸涩。 她只不过是在堂中与贾崔几人说了一些话,就觉得如此疲惫,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想要松懈下来好好休息,但脑中始终紧绷着一根线,作为她的支撑。 这对陆书瑾来说有些艰难。 她从书架上随便拿了一本书,翻开之后发现艳情话本,又颇为头痛地放了回去。 接下来的很长时间,她都在房中呆着,饭菜皆送到房里,一直到夜晚,护卫烧了水抬了浴桶进来,她洗漱完之后反锁了门,爬上床去。 出乎意料的是,萧矜的床很软。 下面约莫是垫了很多层东西,躺上去就像是躺进了棉花堆里。陆书瑾以前睡过萧矜的床榻,床板比这要硬多了,这种柔软绝对不是萧矜日常睡的。 她盖着薄被,心里猜想会不会在这里住下来也是萧矜的计划之一,所以他提前将床榻铺得如此软。 但萧矜能计划到如此细致吗? 她睁着眼睛胡思乱想,根本没有任何睡意,一直到深更半夜仍旧辗转反侧,心烦难眠。 周围一片寂静,陆书瑾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莫名有些孤寂。 萧矜如今在哪里呢? 他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遇到不好解决的困难? 他知道蒋宿被打成重伤吗?他知道贾崔草菅人命,知道云城的百姓将他唾骂成懦夫吗? 一面承受着骂名,一面还要顶着危险和压力与恶人博弈,陆书瑾扪心自问,若换作是她,能够做到如此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 今日蒋宿和杨沛儿的事已经压得她喘不过气,深夜难眠,更别说还要面对其他东西,陆书瑾有点害怕自己能不能配合季朔廷和萧矜完成他们的计划。 她想到此,又长长地叹一口气,忧愁刚落下,房中突然响起了窸窣的声响。 陆书瑾本就满心眼的警惕,听到这细微的声响之后,立即就屏住了呼吸,细细去听。 接着,那细碎的声音又传来,她吓得赶忙坐起,第一个反应是这房中有老鼠,但随即又想到,萧矜是那种连一只蚊虫都不准出现在房中,每日都让人用烟熏驱虫的人,又怎么可能放任自己的寝房出现老鼠? 是有人。 陆书瑾顿时心慌起来,她赶忙坐起来,披上了外衣缓慢下床,在那细微的声响之中下床,往门边走去。 打算只要房中一出现异样,她就立即夺门而出。 正当她走到内室的门边上时,就听见后头传来一声轻微的脆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打开了似的。 她鬼使神差地转头看去,赫然瞧见屋内靠近里墙和书柜的位置,地上有一块大玉石地砖被一双手给从下面抬起来,正缓缓往上顶。 果然有人! 这房中有个地下通道,有人正从底下上来。 陆书瑾吓得心脏乱跳,却仍有理智尚存,并没有立即往门外跑,也没有大喊大叫,她将自己藏在了内室的圆形拱门之后,露出半个脑袋悄悄查看情况,心里紧张得不行。 紧接着就见那块地砖完全被人从下面推起来,先是一个竖着高马尾的头上来,紧接着就露了脸,那人的手撑着地面,很轻易地就跳了上来,落地时一点声响都没发出来。 陆书瑾在见到来人的下一刻,当即从门后走出来,赤着脚在地上走路时也无声,快步过去展开双臂,在那人刚刚站稳的时候就抱了上去,把自己的头埋在他怀中。 她抱得很紧,充满着眷恋,还有一种无助的依赖在其中。 因为在这三更半夜不睡觉,悄悄跑来这里,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好几日不见的萧矜。 陆书瑾鲜少有这种主动亲密的时候,萧矜眸光一片柔软,反手将她拢在怀里,低低道:“我动静那么轻你都能听见?是不是还没睡觉?” 陆书瑾哪里睡得着。 她见到萧矜的这一瞬间,压了一天的呼吸总算是通畅了些许,像是窒息濒死的人获得了一口喘息的机会,获得了一线生机。 蒋宿被打得半死不活,杨沛儿又饱受折磨,仅仅这两点,就让陆书瑾心里承受着前所未有的痛苦,却又只能咬着牙死死地强撑着。 但是见了萧矜,她却是再也撑不住镇定冷静的外壳,颤抖着落泪,哭着说:“蒋宿、蒋宿受了很重的伤,还有沛儿姐,我今日才知道她被抓了……” “我知道。”萧矜用手轻轻顺着她的后脑,带着股安抚之意,将她往怀里搂得更紧,心疼道:“我都知道,不必自责,你做得已经够好了。” 88. 第 88 章 你要是也想我,你不必说…… 萧矜这些日子并不在云城,他那日见了陆书瑾之后,穿越风台山,前往军营。 军营的地方隐蔽,除却萧家人之外,无人知晓。 其中采用封闭式训练,在山中搭建起居住之地,其中训练的精兵五年一换。 萧矜小的时候经常跟着父亲来这里接受训练,后来年纪大了,萧云业不在云城他便少来。 不过他年纪轻,又是喜欢结交的性格,与军营中几个年纪相仿的士兵关系不错,先前洗劫刘齐两家抄出来的东西时,就是萧矜来这里找的人。 军营的士兵是前年年初替换的,其中大部分人并不认识萧矜,萧云业常年不在云城,这批精兵之中便挑了八个副将来管理和训练,萧矜来到军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这八个副将。 他手里有一半虎符,这足够让几人坐在一间房里听他说话。 八个副将年纪最轻的才十七岁,名唤裴延,与萧矜是好友。年纪最长的有四十,名为常启,他对萧矜的态度极为恶劣,甚至懒得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只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来。 仿佛萧矜只要开口说一句废话,他就立即起身离去。 军营之中大多数的人都听说过萧矜的名声。一位屡建军功,鲜有败绩的护国大将军自然会得到人们的敬仰追捧,但不代表他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儿子也能被人尊重。 也正因为萧云业的声望如此高,萧矜的一堆烂名声才更让人看不起。 如今他爹不在,就算是另一半的虎符能够得手送到这些人的面前,他们也未必尽心尽力听从萧矜的调遣,守在云城边上的三万精兵乃是整个计划之中最重要的部分,万不能出现差错。 萧矜身上的任务就是这个,他必须在紧迫的时间里,让军营的人心甘情愿地听从他的调遣。 这是件很棘手的事,萧矜没有把握。 他站在桌前,目光在几人的脸上一一滑过,俊朗的脸映着烛光,半点不见平时的吊儿郎当,静等了一会儿之后才开口,“深夜召几位前来,是为了一件要事。如今云城已经被六皇子所派来的人占领,封锁了城门,他们来云城的目的,想必几位已有耳闻。” “那些人来云城的目的我不知道,不过……”常启果然是最先开口的那一个,他望着萧矜,满脸冷笑,“但我倒是知道你这小子来这里做什么,无非就是死了父兄无人依仗,躲到这里避难。” 萧矜的眸光落在常启的身上,有一股深沉的平静,“我躲在什么地方不是躲?为何偏偏要来这里?” “自然是想借我们之力扳回一城,为你落荒而逃的懦弱行为找回点脸面。”他不屑道。 其他人皆没有出声,静静地看着萧矜,似在等着他的回答。 萧矜就是萧矜,自打出生起便从未有过低三下四的姿态,即便是面临着如今的困境也已然如此。 他眉目冷然,沉声道:“你们养在这里的职责本身就是守卫云城,如今云城有难,正是该用到你们的时候。” “我们只靠虎符行事。”常启道。 “好,”萧矜道:“你们要虎符,我便给你们虎符,但是在这之前,我必须确保你们能够全心协助我。” 常启扯着嘴角冷笑一声,不予回答。 裴延有些担忧地看着萧矜,继而开口,“守卫云城本就是我们的职责,只要虎符一到,我们必将听命行事。” 房中寂静下来,萧矜并不擅长用言语煽动人心,他想了想,便没再说什么,起身出了房屋。 这一批新换来的士兵,别说是见萧矜,他们连萧云业都没见过多少次,如今就算是萧矜带着完整的虎符出现,他们也未必会听从一个传闻中文不成武不就的废柴的调遣。 裴延担心的很,反观萧矜却十分镇定。 来军营的这几日之中,他让裴延带着他在操练之地转了转,像所有士兵一样睡着坚硬的木板床,早晨天刚有一点亮光就起来绕着山谷拉练,顶着烈日打拳,到了放饭的时辰就举着碗去领饭,跟其他士兵一起坐在石墩子上吃着糙米。 热得厉害了,就去河边脱了衣裳下去游一圈再上来,昔日娇生惯养的大少爷闷声不吭地跟着所有士兵一起生活,没有半句怨言。 军营中的人许是受了常启的暗示,大多人都看不起萧矜,但他手里到底拿着一半虎符,又是萧家嫡子,自是无人敢去刁难他。 如此过了七八日,萧矜整个人都晒黑了一圈,不笑的时候面容平添几分冷峻,脱了那层娇生惯养的少爷外皮。 萧矜来到军营的第十日,是半年一次的挑战日,军营中八个副将在今日可以被任何人挑战,只要能力凌驾于副将之上,就能取代副将的位置,获得掌控其他士兵操练的权力。 因为其中不涉及其他权力,所以要比的只有拳头,谁的拳头够硬,谁就能领管他人。 这是萧云业当初为了防止军营之中有人独权培养自己的势力和促使士兵们努力操练而想出的决策,半年一次,不得有违。 萧矜等的就是这一日。 他当着所有士兵的面走上擂台,指名道姓向副将发起挑战。 一个只知道旷学喝花酒的小少爷,去挑战军营里的人,怎么看都是自取其辱的行为,底下更是毫不遮掩的一大片哄笑声。 萧矜面不改色,身着操练的服装,缓缓抽出别在腰后的短刀,等候被他点到名字的那人站上来。 若是萧矜前半生都在花天酒地,只在军营里操练了这十日,当然是没有任何能耐去挑战别人的。 但他也算是打小在军营里长大的,加上萧云业的倾囊相授,他不仅要学习如何上阵打仗,如何辨别地形天气,如何使用计谋达到自己的目的之外,他还要学习杀人的技巧。 杀人不是打仗,不是力气足够大,挥剑足够凶猛那么简单的事。 他要学习更灵活的动作和招式,保证自己在一对一的情况下不输给任何人,在一对多的情况下能够保命,这是萧云业对他无比严苛的要求。 很快,被点到名字的副将上来应战,萧矜让他自选武器。 两人准备好之后相互一拱手,萧矜持刀而动,率先攻击,他的身影极快,几乎是眨眼之间就晃到了那人的面前。 他身形如鬼魅一般,并没有心思与人交手,躲过那人下意识挥出一剑之后就绕到他的背后去,刀刃顷刻间就抵上了那人的侧颈,刀剑刺入肉中,血瞬间就流了出来,萧矜及时停手。 那副将感觉到了侧颈的痛楚和流下来的血,顿时僵住身子不敢动了,面上露出惧怕的模样。 “骨牌交不交?”萧矜问他。 “交,交!”那人赶忙回答。 骨牌就是副将的权力代表,交出骨牌等同交出权力。 萧矜只用了一招就让副将交出了骨牌,擂台下哗然大惊,不可置信的声音此起彼伏,很多人甚至都没看清楚方才萧矜做了什么,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副将已经捂着侧颈的伤口.交出骨牌来。 第二个是裴延,他没有应战,而是直接将骨牌交给萧矜。 萧矜今日的目的就是将所有副将的骨牌都回收。 他挨个挑战所有副将,有了第一个人掉以轻心之后的表现,其他副将都对萧矜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不大好应对。但萧矜这么多年的功夫不是白学的,他想杀一个人非常简单,只要那个人站在他五尺之内。 这些人或多或少能够碰到萧矜两下,却无法留下太深的伤痕,被萧矜逐一收了骨牌,最后只剩下了常启一人。 萧矜停了下来,接过裴延递来的水壶仰头往嘴里灌,露出的水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打湿了大片衣襟,被他脱下来。 精壮的身躯露出,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流利的线条呈现出少年该有的朝气。 他拿起白色的绸布一拳一拳缠在手掌之中,将两只手都缠上了布,弃刀用拳,向常启发出挑战。 这已经是最后一个副将,常启的脸色极为难看,但众目睽睽之下,他没有不应战的道理。 他走上了擂台,想起几日前自己还对萧矜冷嘲热讽,十分看不起,如今面对着赤着上身站在对面的少年,心头竟涌起一阵隐晦的恐惧。 因为太像了。 萧矜与萧云业。 那位在战场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浑身都带着无比威严的气质的大将军,常启当初见到他的第一面就隐隐觉得腿发软,被大将军那股气质压得抬不起头。而今萧矜站在面前,也让他有了同样的感觉。 萧矜没有说一句废话,冲常启拱了下手,而后紧握双拳,身形猛地一动,拳头似带着风一般朝常启打去。他这次没用那些杀人所用的技巧和身法,而是以拳相搏,与常启正面战斗。 常启年逾四十,身板硬朗,身量及不上萧矜,但在力气上却略胜一筹,他接住了萧矜的拳头。 萧矜的动作又快又狠,不给常启任何的反应时间,除却拳头之外,他的手肘,膝盖,脚跟都是着重发力的部位,如一头极为矫健的猎豹,所有动作快得令人看不清楚。 常启与他搏斗起来,知道自己若是失手,不仅丢了骨牌,也会丢尽脸面,于是带着半点破绽机会都用尽全力攻击,想用最快的速度将萧矜击溃,免得他还能再起来反击。 萧矜被打翻了几次,却都很快站起来,他的额头流了血,眼角挨了拳头,腹部肋骨以及后背都有不同程度地受伤,但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以最快的速度还击。 渐渐地,常启的体力跟不上了,萧矜这个年岁的男子,身体里似乎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能够不停地爆发,在常启的所有动作都在变得吃力时,他仍能够保持最佳的状态,甚至不断提升。 从势均力敌到一方压倒,然后就是常启单方面挨揍,他倒下去之后萧矜仍未停止,狠厉的拳头一下下落在常启的脸上,带着无比浓重的暴戾,直到打得他头破血流,牙关松动之后,常启收不住地扬手大喊认输。 萧矜才停下来。 八枚骨牌集齐,裴延递到萧矜的手中。 他额头上的猩红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淌,染红了白皙的皮肤,身上几处伤痕不断地流血,整个身体布满了血污和汗。浓黑的长发黏在身上些许,他不断地喘着粗气,常启被人抬下去,他独自站在擂台之上,犹如站在山顶睥睨人间之态。 萧矜将骨牌举起,擂台下那些吵杂的声音就慢慢消失,直到彻底安静下来。萧矜也平复了急促的呼吸,平静的看着所有人,扬声说道:“我知道你们当中有诸多人对我不服气,今日我便是要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萧家嫡子,是我爹尽心尽力培养的萧家继承人,他赶赴北疆之前曾将云城交托于我,如今云城被贼寇所占,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杀尽贼寇夺回云城,不管你们心里有多少的不服气,今日我将话说明白,他日虎符合二为一,所有人必须听从我的命令共赴云城对抗贼寇,若有违者,军令处置,格杀勿论!” 他的声音在山间飘荡,掷地有声,无人敢提异议。 “守护云城是萧家的使命和责任,也是你们唯一的任务,请诸位切记!”萧矜说完这句话,就感觉身体支撑不住了,他放下了举着骨牌的手,回头冲裴延招了两下,想往擂台下走,结果刚动两步就晕倒在擂台之上。 他讨了个巧,其实并不算是一人打七个,只是前面几个人他都用了杀手的技巧,这些整日里练剑打仗的人,自然敌不过他。 最后打常启的时候,才算是对战,到底还是年少,萧矜虽打得常启举手投降,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 他在床上躺了三日,下床时再出来,已经获得了足够的尊敬。 他向所有人证明了他是萧云业亲手培养的嫡子,自然就没人会在意他是不是经常旷学,是不是逛窑子喝花酒,拳头硬才是真道理。 他在军营休息了几日之后,接到了季朔廷的信,于是白日启程前往云城,在黑夜之后进城。 虽然大门都被封锁,但云城如此之大,那些进城的小路多了去了,萧矜自小长在这里,自然摸得门清,完全能够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中来到萧府附近。 他房间的暗道早就打通了,为的就是提防府中那些暗线细作,当时萧府所有人在转移的时候,走的就是这条地道。 他本想着现在已经是深夜,如果陆书瑾入住萧府的话,这会儿也该睡着了,他轻手轻脚的进去看一眼再走。 但是没想到她根本就没睡,这些日子给她的压力实在是太大,深夜难眠也就罢了,见到萧矜的时候便忍不住抱着他哭。 萧矜心疼得厉害,将她搂在怀里低声安慰,“没事,蒋宿身子骨硬着呢,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杨沛儿也让季朔廷找医师看过,没什么大碍,这些都不是因为你,全都是贾崔在作恶,等时机到了,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陆书瑾被他哄了一阵,哭泣才慢慢停下,抬头望他时,才看到他的脸上还有浅浅的伤痕,便伸手在伤痕上摸了摸,可怜巴巴地问:“你也挨打了?痛不痛?” “不痛,这哪算什么伤啊?”萧矜感受到她柔软的指腹,从伤痕上抚过时犹如从心尖上揉了一把,痒痒的。 他抓住她的手,低头往她脖子处闻了闻,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是他惯用的熏香味道。 陆书瑾睡了他的床,也沾染他的气息。 萧矜看见她没穿鞋,赤着一双腻白的脚落在他的靴子边上,心念一动便一把将她抱起来,声音里满是情动,“就是太想你了,有时候心里会难受。” 陆书瑾敛着眸看他,眼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泪珠,随着他的走动颠落下来。 每回听到萧矜说这种话,她总有几分怯意在其中,抿着唇不知道如何回应。 萧矜就道:“你要是也想我,你不必说,亲我一口我就能知道了。” 说完他微微扬起脸,意思再明显不过。 陆书瑾的手原本搭在他的肩膀处,自上而下看他俊朗的眉目,在微弱的光下拢上一层模糊不清的暧昧,她缓缓动了手臂,圈住他的脖子,然后一低头,唇就落在萧矜的唇上。 与此同时萧矜也抱着她走到了床边,径直将她压入榻中,对着柔软的唇轻柔地啃咬起来。 陆书瑾的脸涨得通红,染得白皙的耳根和脖子一片绯色,却顺从地抬着头,微微张开牙齿,接纳萧矜的索取。 这是她这些日子以来,唯一觉得无比心安的时刻。 89. 第 89 章 一个时辰我便杀上十人,…… 萧矜的手掌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他就坐在床边,将陆书瑾的手紧紧握着,就能驱逐陆书瑾心中所有的不安和压力,让她松泛一直紧紧绷着的神经。 他眸光柔和,周身被微弱的灯染上朦胧的色,望着她低声说:“睡吧,我在这里看着你睡。” 陆书瑾与他目光相接,困倦浓重,睡意渲染在她的眉眼,她连开口说话的劲儿都没有。 这些日子一直提心吊胆,猛地松懈下来,竟如此疲累。 但又极为安心,这是源于她打心眼里对萧矜的信任。 没多久,陆书瑾缓缓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萧矜必须要在天亮之前离开云城,可看着陆书瑾的睡颜,他总想再多停留一会儿。 陆书瑾的手心热乎乎的,小指微微弯曲,勾着他的手指,即便是睡着了也不舍得他离去。 萧矜坐在床榻边看了许久,最后还是小心地从陆书瑾的手中抽出,从地道离开。 这是这近一个月以来,陆书瑾难得睡得那么安稳的夜晚。 第二日一早,陆书瑾就自己醒来,房中已经没有旁人,她下意识朝地道的位置看去,就见那边的玉石地砖看不出半点破绽来,仿佛昨夜的那个地道只是她的臆想。 她起床穿衣,打开门后也十分不客气地使唤门口守着的护卫,让他们抬水进来。 洗漱完之后又吃了饭,陆书瑾便找护卫要了笔墨纸砚和一些书。 只要有书,她在哪都能坐得住。 因着季朔廷提前吩咐过了,这些护卫倒是很勤快地满足陆书瑾的要求,并且将她需要的什么笔,什么纸,什么书都备得齐全。 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并没有限制陆书瑾的行动,现在的她甚至要比在之前的小宅院里要自由得多,她可以随时出去,只不过身后总是跟着两侍卫。 陆书瑾像是在萧府住下了,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就是蒋宿和杨沛儿的伤势,不知道现在如何了,但她知道自己在被监视之中,没有任何机会去看他们。 这样的日子,落在贾崔的眼里便是无尽逍遥,他得知之后气得一蹦尺高,立马就要去找叶洵。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找那书生是为了探知萧矜的下落,现如今季朔廷竟将他好生供养起来,又是看书写字,又是出门散心的,倒是逍遥自在。”贾崔走在叶洵旁边,一句话反复了很多次,听得叶洵耳朵都起茧子。 但他面上没有半点不耐烦,仍挂着轻笑,说道:“贾将军莫急,季少如此作为,定是有他的理由。” “那你说是什么理由?”贾崔粗声粗气道。 “陆书瑾说能够与萧矜取得联系,定是有他自己的方法,季少不限制他的行动,但会派人在其后监视,为的就是悄无声息探出他是用何种方法与萧矜联系,若是他自作聪明以为能够甩掉那些监视人暗中与萧矜见面,那岂不是瓮中捉鳖的美事?”叶洵道。 “可若是那书生胡说八道,根本没有方法找到萧矜呢?”贾崔道。 叶洵侧头看他一眼,道:“若真是如此,那即便是杀了他,他也没法说出萧矜的下落。” 贾崔思来想去,觉得是这个理,又道:“那还留着那书生做什么?何不杀了了事?” 叶洵很不理解,这个人好赖也是个将军,何以这般嗜杀成性,仿佛谁不得他的意便要杀谁,如此行径与山贼何异? 但他并不会与贾崔争论,只叹一口气,佯装成无可奈何的样子,“季少行事,我可不敢有异议。” 贾崔冷哼一声,说道:“这小子也就现在能逞些威风,待六殿下登基之后,看他们季家如何自处。” 他生着气,大步从前院行至后方,心中郁结,正打算回去灌两口酒时,忽然瞧见路边的石墩上坐着个身着丹红衣裙的姑娘。她梳着两条小细辫,红色的丝带垂下来,在白嫩的耳朵旁轻晃着,正低着头往地上看,露出一张水嫩的美丽侧脸。 贾崔顿时脚步停了停,“那是谁?” 叶洵抬眸,脸色顿时一僵,没有回答贾崔的话,而是出口唤道:“芹芹。” 叶芹听到兄长的声音,立即抬起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从石墩上蹦起来朝叶洵跑去,“哥哥!” 她像是等待了许久,肢体中充满迫不及待,甚至没有注意叶洵身边还站着别人。 叶洵上前两步,将她拉到一旁去,低声道:“我不是说过要你好好在房中待着吗?为何又跑出来了?” 叶芹撇着嘴,小声说:“我很久没见到哥哥了,他们说你走了,我害怕你真的走了,就出来看看。” 叶洵不用问,就知道她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他摸了摸叶芹的头,说:“哥哥不会丢下你自己走的,别人说的话都不准信,知道吗?” 其实叶洵跟她说过很多次,让她不想相信旁人说的话,叶芹也是听话的,大部分时候都不会听,但只有一种话屡屡能够骗到她。 那就是说叶洵丢下了她自己离开,不管是不是真的,叶芹总会相信。 叶芹抿着唇不应答。 叶洵就道:“回去吧,等哥哥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就去找你,别再乱跑了知道吗?” 叶芹听到他回来找自己,自然是开心的,笑着点了点头,跟叶洵道别之后又像一只漂亮的花蝴蝶,翩翩飞走。 她自始至终都没看过贾崔一眼,但贾崔却一直盯着她不放。 等她离开之后,贾崔走到叶洵身边,问道:“这是你妹妹?多大岁数了?” “十八了。”叶洵道。 贾崔意味深长地笑笑,“那倒是个成熟的果儿了。” 叶洵侧目看他一眼,说道:“确实如此,她与季少早有婚约在身,这些事情结束之后,便会成婚。” “跟那小子的婚约?”贾崔皱了皱眉,看着叶芹离去的背影,表情平添几分烦躁。 叶洵淡声打断他的思绪,“将军,我还有旁的事要办,就先告辞了。” 贾崔随意地摆摆手,转身大步离去。 叶鼎这段时日不在云城,整个叶府都是叶洵在当家做主,也是他一直负责与贾崔吕泽二人对接,但进城也有些时日了,眼下萧矜半点消息也无,虎符不见踪影,贾崔心里急得很。 他往城中的花楼跑得勤快,在叶府待得少,这是头一回见到叶芹。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偏偏是季朔廷有婚约。 那季朔廷表面上和和气气,笑呵呵的,却生了一双狼崽子的眼睛,贾崔岂能看不出来他不是个空有家世的草包? 落在他身上的事,都颇为棘手。 贾崔气闷地回了自己所住的院中,却见有一人早早就等在那里,见他进门便起身迎上来,揖礼道:“将军,卑职等候多时。” 此人正是先前埋伏萧矜未果而后销声匿迹的何湛,前几日他找到贾崔,告知陆书瑾曾住在城北大院的讯息,才让贾崔抓住了杨沛儿拷打逼问陆书瑾的下落。 自那之后,何湛便一直跟在贾崔身边。 “什么事?”贾崔心情不虞,坐下来就开了酒,往嘴里灌。 “将军,现在的形势不容乐观,不能再拖下去了。”何湛道。 “你以为老子想拖?还不是他们几个不准动刑逼问,否则昨日就能撬开那个书生的嘴。”贾崔气道。 何湛沉吟片刻,而后道:“何不将陆书瑾偷偷抓来?” “不行,”贾崔立即反驳,他还没傻到那种地步,“陆书瑾如今在季朔廷的眼皮子底下,动不得。” 要与季家保持合作关系,就必须遵守某些约定,在找到萧矜,取得虎符之前,贾崔不能一意孤行。 何湛道:“我还有一法。” “速速说来。” “季朔廷虽有季家为靠,但取得虎符是大事,若是有合适的方法报于叶大人,有叶大人支持,季朔廷想来也是没有理由反对的。”何湛道。 贾崔瞥他一眼,“你有何方法?” 何湛望着他,黑眸里是沉甸甸的算计,“还需等上几日,待叶大人归来云城才行。” . 一连几日,陆书瑾都在房中忙活。她在没有得到季朔廷的暗示之前,是不会擅自行动的。 只是她已经说过会与萧矜取得联系,也知道自己在被监视着,为了将表面功夫做足,她每日都要出去一趟,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着,行半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再回去。 那日之后,没有人再来萧府找她,陆书瑾像是被遗忘在了这个庭院之中。 她不知道贾崔那些人是不是有了别的方法去找萧矜,但她心里清楚,计划仍在进行中,远远没有结束。 四月二十七这日,陆书瑾照常出门,去街上乱逛。 这些日子云城街上的人稀少,远不如往日热闹,不论走到何处入目都是空荡荡一片。 陆书瑾正百无聊赖地走着,忽然间前面有人大步跑过,嘴里嘶喊道:“杀人了!杀人了——!” 她心头一跳,立即小跑上前去,追着人问:“大爷,发生什么事了?” 那老大爷吓得不轻,跑了没几下就跌了一跤,半天爬不起来,陆书瑾就轻而易举追上他,蹲下来一边将他扶起一边问道:“怎么回事?你方才说谁杀人了?” “那些恶人,在城门处杀人呢!”那大爷满目恐惧,打着哆嗦道。 陆书瑾一听“那些恶人”,立即就想到了贾崔,她问清楚了地方,立即动身往那处跑去。 地点在东城门,距离萧府并不算远,陆书瑾飞快地跑过去,老远就看见东城门的前方聚集着很多人,不仅有身穿戎甲的士兵,还有许许多多的普通百姓,围在周围,像是在看热闹。 但若是贾崔真的杀人,那些百姓又怎么敢站在周围看热闹? 陆书瑾忙不迭奔过去,在看清楚现场之后,瞳孔骤然一缩,身子狠狠地颤抖起来。 先是看见那些百姓的身上皆捆了绳子,成排地连在一起,皆闭着嘴强行压抑着哭泣的声音,恐惧地落泪。 而当中的空地上,满目都是大片的鲜红血迹,尸体横七竖八,大略看去有十一二具。 其中妇女居多,小孩也有,再然后就是老人,皆是捅破了胸膛腹部,血流得到处都是,汇聚融合在一起,触目惊心。 士兵们正往尸体上系绳子,贾崔站在前头,抬着手指挥道:“女人挂前面,小孩吊后面,拥挤些,这里这么多人,免得墙头上挂不下。” 陆书瑾的耳朵嗡鸣一声,周遭的声音全然听不见,只剩下贾崔趾高气昂地一声高喊: “萧家的崽子你听好了!一个时辰我便杀上十人,杀到你肯现身为止!” 90. 第 90 章 “你个小骗子,什么时候…… 贾崔杀人的速度太快了,比杀鸡都要简单,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只需要一声令下,那些冰冷残忍的刀刃就刺进寻常百姓的腹中,能够无比轻易地了结一个人的性命。 陆书瑾站在人群之后,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是凄惨的还好和肆意的鲜血,仿若人间炼狱。 刺骨的寒冷从心底涌起,极快遍布全身,将陆书瑾冻得双手止不住颤抖。 贾崔身边的人太多了,季朔廷或许刚接到消息还在赶来的路上,以她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劝说这个疯子停手。 可是眼看着那些被杀的人就要吊在墙头,惨剧若是不能立即制止,贾崔还会杀更多的人,这些活生生的人命在他的眼中轻若鸿毛。 陆书瑾心乱如麻,拳头紧紧攥着,她有一个方法,但无法确保自己的安全,不敢轻易行动。 正当不知所措时,她忽而一个抬头,目光无意间楼之上,其中有一个窗子飘着墨绿色的纱帘,其后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着黑色长衣,长发高束,正低着头,散下的发隐隐遮住了半边脸,让陆书瑾觉得极为眼熟却又看不清楚全貌。 她的目光停留了片刻,就见那人忽而抬起头来,视线直直地朝她看来,与她对视。 陆书瑾一怔,没想到竟然是梁春堰。 且他应当是早就在上面看到了自己,这目光带有极强的目的性,他似乎想对陆书瑾传递什么信息。 还不等陆书瑾揣测,就见他忽而抬起了手,举起一个东西又快速放下,冲她微微颔首,用眼神传递了一种坚定的力量。 虽然他动作很快,但陆书瑾却看了个清楚,那是一柄黑木长弓。 陆书瑾立即翻起思绪万千,随后被一声大喝打断,转眼就看见贾崔正大声地命令着士兵将尸体慢慢吊起。 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涌上心头。 在这一个瞬间,陆书瑾恍然意识到,为何萧矜两次与她道别,都让她承诺万事以自己的安危为首,保护自己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陆书瑾现在明白了。 眼下她连五分的把握都没有,完全是在做赌,但已由不得她再犹豫,于是她拨开人群中,站出去大喊:“住手!” 贾崔转头看来,见是陆书瑾,顿时露出一脸的凶相,“怎的又是你这个书生?敢撞到老子面前,不怕死吗?” 陆书瑾大步走过去,步履生风,颇有一种不可阻挡的架势,她行到中间位置,压着心里焚烧的烈火,沉声道:“贾将军,百姓都是无辜之人,如何能对他们痛下杀手?此举又与山贼恶匪何异?” 贾崔撩着眼皮,不屑道:“无辜?要成大事牺牲几个无辜之人又当如何?只要能够拿到虎符,这些死的人便是功臣,若是皇上高兴了,给这些人封赏,那他们的子孙后代还该感谢老子才是!” 他的语气如此高高在上,仿佛选中了这些人,是给了他们天大的殊荣。 陆书瑾忍不住转头,将周围哭泣的百姓慢慢看去,仿佛置身在残酷的梦境之中,对眼前的噩梦般的景象产生了极其强烈的不真实感。 是了,那些一心争权夺利的达官贵人,又怎么会在乎寻常百姓的生死? 等贾崔夺得了虎符赶回京城复命,谁还会记得死在这里的无辜性命呢? 权贵之下,人命连草芥都不如,多少血泪和冤屈,都会散在风里,连半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陆书瑾心想,读书当为如此。她不求财富不求权力,求的便是在不义之事发生时,不是无能为力,袖手旁观的过路人。 “还请将军住手。”陆书瑾盯着贾崔的眼睛说道。 “啊?”贾崔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用什么身份敢跟老子这样说话?” “贾将军,无论如何这些事与云城百姓都无关,且萧矜纨绔混世,一心玩乐是人尽皆知的事,他未必会因为怜惜这些百姓而现身,还望将军高抬贵手,放过这些平凡百姓们。”陆书瑾尽力保持自己的声音平稳,以免露出怯态来,让贾崔威风更甚。 “那谁知道,若是他就愿意现身呢?再者说了,这些个卑贱之人在大事当前牺牲几个又如何?不杀他们,难道杀那些老顽固么?”贾崔拍了拍手,“正好我也抓了几个学府里的,带上来瞧瞧。” 陆书瑾惊慌看去,就见士兵应声而动,竟从人群之中拽出了几人,最当前的便是乔百廉,其后是唐学立几个夫子,手腕上皆栓了绳子,被拽着来到贾崔面前。 都是昔日在学府传道解惑的夫子,而今被抓了,也没人表现出害怕来,尤其是让萧矜都颇为头痛的唐夫子,此时更是臭着一张脸,完全不服的样子。 乔百廉看到陆书瑾,满脸灰败道:“孩子啊,回去吧。” 他已老去,除了一身虚名之外,并无实权,萧云业还在时云城之中无人敢不敬称他一声乔老,如今萧云业不在,贾崔也不卖乔百廉的面子。 且萧云业的死对他打击不小,乔百廉仿佛一夜之间从那个神采奕奕的先生变成了颓废的老头。 “我不杀这些百姓,难不成杀他们?”贾崔指着乔百廉等人,笑着说:“也可以,毕竟都是萧家那崽子的师长,或者杀你也可以,我听说你与他来往甚密,超出了寻常朋友的情谊?” 陆书瑾感到一阵鼻酸,面上的表情没有半点变化,她收回视线之后,直直地看着贾崔,将他那张凶恶无比的脸映在眸中,从袖中摸出了一封信,高高举起。 “这是萧矜给我的回信,若是将军想看,还请放了先生和这些寻常百信!” 贾崔盯着那封信,脸色猛地一变,怒而起身:“你好大的胆子,胆敢私下与萧家的崽子往来,知情不报!” “我也是刚刚收到这信,若是将军将他们放走,我便将信奉上,若是将军还要乱杀无辜,我便将这信撕得粉碎!”陆书瑾眸色一厉,无畏无惧道。 “你敢威胁本将军?!”贾崔怒不可遏,吊着一双横眉大喊。 陆书瑾与他对峙,半步不让,扬高了声音:“草民不敢!” “你不怕死?”贾崔道:“一封信而已,就算不看我照样有别的方法找出萧矜,但若是你撕了信,今日定会跟他们一样,被开膛破肚后吊在墙头上!” “我不惧死!陆某一介平民之躯,若为云城百姓而死,便是死得有价值。”陆书瑾丝毫不被他的气势所压,那瘦小的身躯里,似乎爆发出磅礴的力量,势不可挡,“举头三尺神明在,而今死在将军手下的无辜冤魂,终将有一日会化作利刃,在将军的身上一笔一笔讨回旧债!” 贾崔大喝一声,“来人!给我拿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两个士兵应声而动,立即从两边朝陆书瑾走来,乔百廉惊慌地喊出声:“书瑾!快走!” 然而那两人还未靠近陆书瑾,不知两支从何处疾驰而来的羽箭,以令人来不及反应的速度射进两个士兵的心口。 一阵惊呼过后,士兵发出惨叫倒在地上,血从心口大片涌出。 “保护将军!”不知是哪个士兵大喊一声,众人立即慌乱起来,朝贾崔围过去,朝四周张望着,寻找射箭之人。 陆书瑾不动声色,也没有回头看,她知道在斜后方的二楼之上,梁春堰一定已经隐去了身形。 他动手极快,准头也极高,两支箭便是两条人命,陆书瑾这才重重松一口气,料到自己没有赌错。 虽然她不知道先前规劝几番都未果,一心旁观的梁春堰为何突然选择入局,还站在他们这边,但这绝对是一件好事。 贾崔因此暴跳如雷,恨不得立即要杀了陆书瑾,他拨开面前的士兵大步上前。 “将军!”陆书瑾高声道:“你敢上前来吗?你知道射箭的人藏在什么地方吗?你知道下一箭会落在什么位置吗?”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说:“是那些无名小卒的,还是将军你的呢?” “你想吓唬老子?”贾崔双目充血,已然是气得快要失去理智,但还是停住了脚步,“若是我死了,这些士兵便会立即暴起,杀尽云城人,你敢动手?” “自然不敢,所以才希望你我各退一步。”陆书瑾晃了晃手中的信,说道:“放了这些人,我便将这封信奉上。” 贾崔冷着脸,沉默不语。 他并不怕藏在暗处的箭,但陆书瑾手上这封信,不知道是真是假,若是真被撕毁,相当于亲手放走萧矜的消息,那便是杀再多的百姓也换不回的。 正当他思考利害时,忽而一阵急促的马蹄传来,贾崔转头看去,就见季朔廷一马当前,领着身后一众护卫而来。 贾崔恨得牙痒。 季朔廷的马眨眼就到了跟前,他翻身下马推开外围的士兵大步而来,凌乱的长发随意地挂在衣袍上,显出几分仓皇的狼狈来。 他的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将这悲惨的景象看在眼中,掩着眸中的冰冷怒极反笑,“贾将军这是做什么?当我云城的人都是豢养的畜生不成?你想杀便杀,想吊便吊?” 贾崔对他无奈一笑,“我这也是没办法,况且我行事前已经跟叶大人商与过,叶大人也认为此方法可行。” 叶鼎乃是云城知府,说白了便是云城的知府,他尚且如此,季朔廷又有何发言权? 他点头道:“好极,原来是叶大人的主意,咱们云城有这么个父母官,可真是云城的福分。” 贾崔道:“你来得正好,那书生手中有萧家崽子送来的信,你快将他拿下。” 陆书瑾遥遥与他相望,说道:“只要将军将人放走,我便将信给你们。” 季朔廷都没考虑,当机立断道:“放人!” 身后的一众护卫一拥而上,抽刀而出,大有一副谁挡在前面就杀谁的架势,贾崔见状也只得摆手,让自己的士兵退下。 被捆在一起连成排的百姓终是得救,身上的绳索一割断便似惊惶的鸟兽四处奔逃,季朔廷行到乔百廉等人面前,揖礼道:“先生受惊是学生之过,学生命人护送几位回去。” 乔百廉的嘴唇稍稍蠕动,似是想说什么,最终也只是拍了拍季朔廷的肩,敛起黯然的双眼,转身离去。 季朔廷的到来结束了这场荒唐惨剧,陆书瑾与贾崔等人去了萧府,她将那封信交给季朔廷。 其实并没有什么萧矜写的信,这封信出自陆书瑾之手。 她已经将萧矜的字仿得真假难分,有绝对的信心让人辨不出来,这信写成之后她一直随身携带,怕放在房中被人发现,本想着等贾崔发难到她头上时再拿出来,却不承想这贾崔根本就是个疯子,毫无人性可言。 信被季朔廷反复观看,继而对贾崔道:“的确是萧矜字迹。” 贾崔哼声道:“你说的不算,还须得找人来比对!” 这么一比对,他们才发现,这萧矜在学府之中平日里的字迹跟在家中所写的字迹完全不同,一种丑得扎眼,一种飘逸潇洒,并不像是出自一人之手。 贾崔折腾了许久,才辨别出来萧矜平日在海舟学府所写自己是故意为之,目的大约就是逃避写策论,更是为了迷惑府中的一众暗线。 陆书瑾所写的那封假信经过多次比对,最终被认为是萧矜亲笔所写,上头的内容是要求贾崔撤出一半的士兵退于城外,并且答应绝不对云城百姓下手,只要他撤兵,虎符便会奉上。 几人在堂中商量许久,最终决定撤出一半的士兵。 因为萧矜没有完整虎符,动用不了那批军营里的士兵,他就算是将所有萧家暗卫给带上,也对贾崔等人造不成威胁,在实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撤出一半的士兵仍能让萧矜无法抵抗。 所以撤兵一事便应了。 隔日开始,士兵陆续从云城出去,街道上来回巡逻的人少了一半,寻常百姓已经没有任何人再出门,城门边的尸体和血迹也都被清理干净,云城在朗朗白日之下,也变得如鬼城一般,阴气森森。 一半的士兵撤出云城之后,陆书瑾便开始着手写第二封信,她心中已经有了完整的计划。 萧矜离开之前,在那座小宅院里曾告诉过陆书瑾他要去的地方途经风台山。 实际上这是在告诉陆书瑾,若是她遭遇了什么危险被逼逃离云城,也已前往风台山去寻找他,他没有明说的原因是军营乃秘密要地,不方便告诉任何人。 前往风台山原本有三条路,但是现在只余下了两条,若是能将贾崔等人引入其中又提前设下陷阱,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不知能有几分胜算。 但这个计划有一个致命之处,便是她不知道贾崔若是带人前去,会选择哪一条路。 萧矜先前说其中一条路在五月之后才会有河水倒灌,现在才是四月,河水倒灌的情况并未出现,那条路仍然可行。 不能确认他走哪条路,就难以提前设下陷阱。 陆书瑾落笔时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第二封信交出的时间迫在眉睫,已耽搁不得,她别无他法。 士兵撤出云城之后的隔日,陆书瑾写出了第二封信,而后在云城兜了很多个圈子,在梁春堰的暗中相助之下甩掉了监视她的护卫一段路程,确保能够造成萧矜与她暗中递信的假象。 她将信送上,被贾崔拿走。 信中的第二个要求,是要贾崔亲自前往风台山,接手另一半虎符。 此事非同小可,贾崔不信任季朔廷,便拿了信回去找叶洵和吕泽商议。 叶洵知晓风台山的位置,指出了前往风台山的路。 “萧矜手中没有那么多人手,又躲在城外偏僻之处,不可能在所有路上都设下陷阱,只要他不知我们从哪条路去,便无法埋伏我们。”叶洵点着纸上所画的地图,说道:“且就算是中了他的埋伏,只要我们多带些士兵去,他动不了那批精兵,更是奈何不得我们。” 吕泽沉默半晌,说:“若是他当真在两条路上都设下了埋伏呢?” 叶洵道:“世子莫要担忧,即日起我便派人前往两条路上探测,若有任何风吹草动,便立即就被识破。云城百姓皆在我们手上,萧矜若是在乎他们的性命,就绝不敢使诈。” 贾崔是个没脑子的,听来听去,觉得叶洵说的是对的,就说:“这样可行。” 吕泽仍是犹豫,贾崔便是看不得他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大掌一拍桌面,横道:“他萧家暗卫能有几分本事敢与我们手底下的兵打?多带些人去,就算他真敢动手,一人一口唾沫也能给他淹死!” 吕泽道:“我怕这是调虎离山。” 叶洵就道:“那便带一半兵,留一半兵,如此保险。” 贾崔立即赞同,“就这么办!要我说那萧家的崽子怕是早就吓得不行,若非是撑着那萧家最后一点脸面,约莫早就双手把虎符捧着送来了,他自知无望抗衡,所以肯定会老老实实交上虎符。” 叶洵听后,勾着唇淡淡笑了一下,说:“贾将军料事如神,别看萧矜平日里纨绔蛮横,实际上却是个胆子很小的人,否则也不会在听说将军要来云城之前就灰溜溜逃跑了。” 贾崔很是受用,拍案将这决定给定了下来。 吕泽多疑,思来想去,觉着这场送虎符之事多半是调虎离山,且城中还有季朔廷这个立场模糊不清之人,他不敢留下,于是与贾崔商量,要与他交换。 贾崔急着拿到虎符,更是乐得逞威风,当下就答应,三人一合计,选定了路之后便开始计划行动。 当日下午,吕泽前往叶洵的书房时,却撞见叶芹从里面慌慌张张跑出来,顿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厉声质问:“你是何人?!” 叶芹被吓得浑身一颤,话卡在嗓子眼,答不上来。 吕泽心中一凛,粗暴地拽着她往书房中去,就见那桌上还放着中午与叶洵等人商议时的地图,其中一条路的名字画了圈,他勃然大怒,喊道:“来人!” 脚步声传来,匆忙走进来的人却是叶洵,他见叶芹因疼痛皱起脸,眼中含着泪水挣扎,他脸色一变,大步上前问:“世子,舍妹是做了什么错事?” 吕泽回头,指着桌上的纸道:“书房重地岂能让旁人乱闯?我方才来的时候就见你妹妹往外走,桌上放着这张纸,她定然是看过了!” 叶洵松一口气,笑道:“世子放心,舍妹不识字,绝看不懂这上面写了什么。” 吕泽神色一愣,“不识字?” 叶洵点头,望向叶芹,“芹芹,你告诉世子是不是?” 叶芹流着泪,将头埋起来,哭道:“我好痛,哥哥……” 叶洵叹气,上前摸了摸叶芹的脑袋,又拂了一把吕泽的手,说道:“世子见谅,我这妹妹自幼摔坏了脑袋,与傻子无异,是以从不曾教过她念书识字,府上之人皆知此事,若是世子疑心,大可随意找下人来问。” 说完又斥责叶芹,“说了多少遍,让你老老实实在房中呆着,总是出来乱跑,是我平日里太纵容你了,回去好好反省过错!” 吕泽怀疑的目光又落在叶芹身上,见她揉着手腕往叶洵怀里钻,哭得像个七八岁的孩子,什么话都不说,倒真像是个傻子。 “不论如何,也不该让闲杂人等进入书房。”吕泽的脸色终是有所缓和。 叶洵唤了下人来将叶芹送走,说道:“此事的确是我的不是,既然这条路被你我之外的第四人所知,那咱们便改道走另一条路,世子以为如何?” 吕泽一时不言,似在思考。 “叶家多年来便依附于聂相,为六殿下尽心尽力,如今紧要关头,我们定当是全力协助世子与贾将军取得虎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万万不敢拿叶家前程玩笑,绝不敢有半点异心。”叶洵颔首,万分诚恳道:“还望世子信任我。” 吕泽听后,思量半晌,总算点头答应。 任何事情出了纰漏,叶家是首当其冲死在前面的,是以吕泽信任叶洵绝无二心。 皓月当空,叶洵端着一碗甜汤进了叶芹的房中。 “哥哥。”叶芹撇着嘴坐在软椅上,不像以前那般看见他就立马迎上来欢迎。 叶洵搁下甜汤,走到叶芹身边坐下,问道:“怎么,生哥哥气了?” “白日里分明是哥哥让我进的书房。”叶芹气哼哼道。 叶洵撩起她的手腕,见上面还留有些许被捏出的青紫痕迹,叹气道:“那的确是哥哥的不是,你抽哥哥耳刮子吧。” 叶芹沉着嘴角不说话。 他端了甜汤过来,“来,这是给你赔罪的。” 叶芹很容易就能哄好,有了甜的东西一入口,她就完全不计较叶洵白日故意害她挨骂的事。 “哥哥,还有吗?”一碗甜汤被她吃完,叶芹再一开口,嗓子已经变得喑哑,她露出惊慌的表情,摸了摸自己的嗓子。 “哥哥……”再出声,像是有一股力道阻了嗓子,声音很难发出来。 叶洵赶忙安抚她,说道:“芹芹别怕,这是一种暂封嗓子的药,对你没有伤害的。” 叶芹十分不理解为什么兄长要给她吃药,长了长口,再想说话声音已是完全消失,她委屈地抹起眼泪。 叶洵取出一件黑色披风,裹在她的身上,又给她擦了泪,低声说:“你不是好些日子没见陆书瑾了吗?今日让你去找他,怕你在路上发出声音所以才先封了你的嗓子,时间一过就会好,别怕。” 叶芹一听要带她去找陆书瑾,眼泪立马就止住了,也很快就不计较兄长给她下药一事,张嘴无声地说话。 叶洵知晓时间紧迫,并不与她多言,将披风上的黑色帽兜罩在她的头上,带着她从后窗翻出,前往叶府后头的一个小侧门。 这地方只有叶家下人在把守,是个很窄的门,叶芹走出去之后就看见门口有一匹马。 叶洵助她上马,叮嘱道:“就沿着这条路一直走,若是有人在后面追,你便加快马速,先前学了那么久的骑马,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叶芹点点头,手搭在缰绳上。 她在骑马这件事上吃了很多苦头,任何事,女红,琴乐,只要叶芹表现出不想学,叶洵便从来不会勉强。 但只有骑马这件事上,叶洵极为坚持,哪怕叶芹因此摔伤也未曾停止。 叶洵仰头看着妹妹,忽而招手,叶芹便听话地弯腰,低头探过来。 叶洵伸手捏了捏叶芹的鼻子,语气无奈又宠溺,“你个小骗子,什么时候学了认字,敢瞒着哥哥是不是?” 叶芹吓得直起身,惊慌地看着叶洵。 这是她答应过陆书瑾的,绝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她不知道叶洵是如何得知。 叶洵自然也没有解释,拍了下马屁,说:“走吧。” 骏马应声而动,驮着叶芹往前走。 夜色之下视线有限,很快叶洵就看不见她了,马蹄声也渐远,直到完全消失,他才转身回去。 路上没有行人,走的又是叶府后头的偏僻之路,连巡逻的士兵都没有,隔着好几丈才有一盏灯,叶芹独自行在这种路上,肯定是害怕的。 她记着叶洵说的,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也不敢左顾右盼,直到身后响起了另一重马蹄声。 很快,身后的马蹄声变多,叶芹受到惊吓回头,就看见身后竟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个骑马的人,手里握着的长剑在灯下闪着寒芒,正追赶着她。 叶芹吓得魂飞魄散,来不及多想立即加快马速,奋力向前奔。 她立即开始哭喊,但是由于嗓子被药封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任由泪水流了满脸,经烈风一吹,脸上又痛又寒。 身后的马蹄声逐渐靠近,叶芹慌张地一再踢撞马腹,只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 忽而身下的马发出一声刺耳的嘶鸣,撒开蹄子往前狂奔起来,且完全偏离了原来的道路,不知拐去了什么偏僻小道,周围竟是连一盏灯都没有了。 叶芹害怕地俯身,死死抱住马脖子,任凭马疯狂地奔了一段路之后,才慢慢停下来。 随后马的速度越来越慢,直到最后慢慢走了几步,噗通一下歪倒在地,叶芹也跟着摔了下来,滚在了一旁的地上,借着月光一看,那马的腹部不知何时插了一柄长剑,血流得到处都是,如今卧在地上,只有进的气儿了。 但经过它的一阵狂奔,那些原本追在身后的人却消失了。 叶芹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想要站起来时却感觉左腿传来钻心的痛楚,完全使不上力气。 若是能够发出声音,叶芹凄惨的哭声必定能将周围的人全部吵醒,她哭着将背抵上一堵墙,把自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拢在黑披风之中,帽兜盖上,想以夜色做掩护,怕那些人追上来时能够看到她。 不知道坐了多久,叶芹的泪都干了,果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她肝胆俱裂,将自己蜷缩得更小,生怕被发现。 马蹄声落在跟前停下,有人下马,脚步落在地上发出声响。 叶芹害怕得浑身颤抖,大脑一片空白,祈祷着自己别被人发现。 然而这祈祷终究是没多大用处,来人还是在月色和流了满地血的马旁发现了蜷缩起来的叶芹,脚步声落到她的跟前。 叶芹知道自己被发现了,绝望地哭起来,仍旧发不出半点声音。 很快,她的帽兜被人掀开,朦胧的泪中,她看到了一盏灯散发的光芒,暖黄的颜色将眼前照亮,一张稍显冷漠的俊脸出现在她视线中。 “腿受伤了?”他蹲在叶芹身前,平静的眸与她对视,声音也清冷。 叶芹吓得浑身瘫软,大哭着抱住来人的脖子,扑进他的怀里,嘴里不停地重复着无声的四个字:朔廷哥哥。 季朔廷身上沾满了血,还未干,像是刚杀了不少人再过来的。 他没说第二句话,一手提着灯,一手抱起叶芹,将马抛在身后,于月下沿路而行。 萧府中,陆书瑾因为无从得知贾崔他们要走哪一条路而焦虑得无法入睡,在床上辗转反侧到深夜。 季朔廷因先前的事也没能融入贾崔那伙人当中,他们对季朔廷相当戒备,自然不会让他知道从哪条路前往风台山。 若是不能得到确切消息,就不能提前设下陷阱,他们前往风台山拿不到虎符,待回来之后云城又会面临一场灾难。 陆书瑾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错事。 她忧虑到半夜,又一次深深地叹气之后,门忽然被叩响。 陆书瑾讶然起身,披衣来到门前,低声问:“何人?” “我。”季朔廷的声音传来。 深夜来寻,必定是有要事,陆书瑾赶忙开了锁,将门打开。 却见门外的季朔廷白衣染血,抱着一个完全被黑披风罩住的人,两步进了房中,将另一只手的灯放在桌上。 陆书瑾动作迅速地关上门,来到他边上,压低声音问,“季少,出什么事了?” 季朔廷没有说话,在椅子上坐下来,动作很轻地将臂弯里的人换到腿上坐着,帽兜一揭开,里面竟然是睡得正香的叶芹。 91. 第 91 章 “你听说过东风之战吗?…… 叶芹的脸上还有泪痕和血迹,但并不是她手上,而是季朔廷身上的血被她蹭到。 陆书瑾一见这情况,就知道叶芹也是遇到了危险,心中一凛,小声问:“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这一句话倒是吵醒了叶芹。 她原本就睡得不安稳,听到陆书瑾的声音,便悠悠转醒,揉了揉眼睛,抬头望向陆书瑾。 看见她之后,叶芹面色一喜,张口却没发出声音,看那口音,分别就是在喊陆书瑾的名字。 她大惊,抓住叶芹的肩膀,急忙问:“叶芹,你的喉咙怎么了?为何发不出声音?” 叶芹摇摇头,又说了两个字,是“哥哥”。 陆书瑾并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满目惊慌地望向季朔廷。 “是叶洵。”季朔廷将叶芹从腿上放下来,说道:“他放出了叶芹,这嗓子也必定是他下的药,不必担心,他是这天底下最不会伤害叶芹的人。” 叶芹在一旁听到,很是赞同这句话,连忙点头。 陆书瑾听了之后也稍稍放下了心,叶洵此人疯魔,有时候像个人,有时候又像个畜生,但唯有一点能够确定,那就是他不论在什么时候,他都会保护叶芹。 陆书瑾问:“他为何会将叶芹放出来?” 季朔廷道:“我不知道。” 他微微抿唇,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话也不多,看起来心情不佳。、 陆书瑾看了看叶芹,又看了看季朔廷,隐约有些想明白了。 季朔廷从未真正倒戈,那么他定然是暗中派人盯住了叶府的一举一动,所以叶洵将叶芹送出来的消息,是季朔廷从监视的人口中得知的,从季朔廷身上的血迹来看,也是他解决了那些给叶芹造成危险的人。 也就是说,叶洵这一计完全是钓出了季朔廷的真形,所以这会儿季朔廷的表情看起来并不愉快。 陆书瑾很聪明地没有多问,对叶芹道:“叶姑娘,夜深了,可要先休息?” 不管叶洵将她送出来的目的是什么,现在的她说不出话,也传递不了什么消息。 叶芹却摇头,她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着,陆书瑾这才发现她的脚也受伤了,忙上去搀扶,刚扶着走了两步,季朔廷就从后面过来,往陆书瑾的侧肩上推了一下。 陆书瑾没有反抗,顺着这个不轻不重的力道让开,转头就看见叶芹抱住了季朔廷的胳膊,指了指书桌。 陆书瑾勾了下嘴角,又很快将笑意掩藏,快步走过去点亮了桌上的灯。 叶芹过去之后,提笔沾墨,在纸上写下了不算工整的两个字——惊鹊。 她写完之后将笔搁下,把纸举起来给陆书瑾看。 陆书瑾和季朔廷的视线落上去,随后同时啊了一声。 “萧矜有跟你说过吗?”季朔廷突然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说过。”陆书瑾道。 他说过前往风台山的两条陆路,位于风亭山庄后山的名为“枫叶路”,而另一条到了五月便会因为河水倒灌而淹路的名为“五月潮”,也叫“惊鹊路”。 叶芹在这样一个晚上被叶洵送出府,来到这里,写下“惊鹊”二字,其意思在明显不过了。 这就是叶洵借叶芹的手传递的消息,表明贾崔他们选择了惊鹊路。 陆书瑾沉思半晌,忽然说道:“叶洵若真想将消息传递出来,自然有很多办法,但他却选择用叶姑娘的传递,就说明叶府对叶姑娘来说并不安全,他只会把叶姑娘送往更安全的地方才是。” 季朔廷眸光微动,一下就听懂了她的意思,转头盯着叶芹问道:“你是偷看他们地图或者偷听他们密谋时被发现了?” 叶芹想反驳自己并没有偷看或者偷听,但是张了张嘴也发不出声音,也只得点点头,承认了后半句之中的“被发现了”。 陆书瑾道:“他们一定会改变选择,舍弃惊鹊路,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 “枫叶路。” 叶洵用手指点了点纸上的地图线条,在灯光下抬头,看向贾崔,说道:“这条道路位于风亭山庄的后面,相当隐蔽,但若是想从这里前往风台山,须得多行十里地,而今世子不放心惊鹊路,那咱们就改走这条道路,将军看如何?” 贾崔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心不在焉道:“被看见了就被看见了呗,那丫头我上回见了,是个乖巧懂事的模样,还能出去宣扬不成?” 叶洵笑了笑,“为保证此事万无一失,还是按照世子的想法行事为好。” 吕泽也点头,说道:“你那妹妹如今在何处?” “锁在屋里了,她脑子不灵活,总是喜欢乱跑,我索性将她锁起来,关上十天半月。” 吕泽道:“如此甚好。” “昨晚上老子守在叶府外头的士兵让人给杀了个干净,这是怎么回事?”贾崔拧着眉烦躁道。 叶洵敛着眸,不动声色在地图上落笔,说道:“将军心里应当清楚,季家从未对我们放下戒心,如今我们的计划并没有季朔廷的参与,他如何能够安心?想来昨日是他动的手,约莫是想派人闯入叶府打探消息,但被外圈的暗卫给阻拦了。” 贾崔啧了一声,“取虎符之事必须要快了。” 话音刚落下,忽而一阵大风刮来,吹得窗子撞在了门上,发出一声脆响,引得三人同时转头看去。 叶洵收回视线,说道:“枫叶路先前就有山体泥石不稳固的情况发生,为确保路况安全,我这两日先派人去探查,待确认无事咱们便动身。” 吕泽道:“我派几个人也跟着去。” 他戒心很强,叶洵并没反驳,笑着应了。 . 眼瞅着要入夏,四月底的风变得凌厉而喧嚣,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雨。 萧矜站在山头上,朝着远方眺望,面前的山重重叠叠,完全挡住了视线,若是没有这些山,他或许能遥遥看到云城的城墙上高挂的旗子。 狂烈的风将他的长发卷起,衣袍翻飞不止,隐隐勾勒出少年精壮的身躯轮廓。 他手中拿着一张信纸,上头是陆书瑾的字体,只有寥寥几行字,随着风的狂舞,信纸不断翻滚变换形状。 裴延走过去,略扫一眼,隐约从上面看到“枫叶”二字,他停在萧矜身旁,问道:“城中情况如何?” 萧矜微微偏头,碎发从他的面上晃过,他问道:“你听说过东风之战吗?” “东风之战?”裴延满疑惑,摇头,“没有。” “古籍上的记载,当年一位将领巧借东风火烧十多万敌军,赢得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流传万古。” 风吹得呜呜响,裴延的眼睛有些睁不开,他用手挡了一下,才看看听清楚萧矜的声音,附和道:“真了不起。” “不知如今的这场风,可否比得上当年东风的风势。”萧矜又道。 “我觉着这风倒是挺大的。”裴延道,“不过今儿刮的好像不是东风,应当算北风。” “……”萧矜看出裴延并不理解他话中之意,转头看了他两眼,而后道:“我需要大量的火油和粪便。” “啊?”裴延傻眼。 “人或者是畜生的都可以,越多越好。”萧矜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计划必须要改变了,时间紧迫,能找多少就找多少。” 裴延用疑惑的目光送了他一段路,而后赶忙动身去办事。 枫叶路的地形,萧矜和季朔廷再清楚不过了,那条山涧路隐秘而幽长,两边山体巍峨,道路虽然平坦但是并不宽敞,若是山壁上的泥石当真在不凑巧的时候滑落,他们还真不好撤退。 若是落入了提前布置好的陷阱里,便是无解的死局。 但吕泽和贾崔并不熟知这里的地形,更没去过枫叶路,是以并不知道这个情况。 不过吕泽谨慎,特地派了人跟着叶洵的人前往枫叶路探路。 可还没走到山涧,一股无与伦比的恶臭就顺着大风飘来,当场就熏吐了一伙人。 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味道,本非简单的粪臭,其中似乎还夹杂着腌制了很久发酵出来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就形成了令人闻一下就能把味道全部吐干净的味道。 这场探查顿时变成了相当艰巨的任务。 叶洵在边上吐了一会儿,擦了擦嘴,转眼见吕泽派来的那几人臭得恨不能马上晕死过去,便善解人意道:“不如我带人前去看看,你们在此等候,回去也好交差。” 几人巴不得立马撂挑子滚蛋,听到叶洵的话,当即对他连声道谢。 叶洵用锦帕捂着鼻子,自己去了山涧之中,方才在远处时只能闻到臭味,但是走近山涧里,除却那股难闻的味道,还能闻到一股火油味,是很新鲜的气味,像刚洒上没多久。 他神色不改,四处看了看,转身离去。 “应该是粪车行路时不慎翻了,先回去吧,待过了两日那些秽物干了,再清理一下,气味就不会那么浓重了。”叶洵说道。 几人如蒙大赦,赶忙从这滔天的臭味中脱身。 回去将情况一说,贾崔立即说要继续走惊鹊路,但吕泽却坚持走枫叶路,两人因此事争执了一番,眼看着要急眼,最后由叶洵在其中劝和,还是选择了枫叶路。 只是这样一来,日子就须得又往后拖,贾崔急着拿虎符,得到这么个结果气得不行,一连几日泡在青楼之中不出来。 一晃进入五月,吕泽在临行前,将叶洵唤到房中,说道:“明日我便出城前往风台山,贾将军生性鲁莽,容易坏事,你还需多盯着点。” 叶洵道:“这是自然。” 吕泽叹了口气,又道:“我总觉得那萧矜比想象中的狡猾,不会轻易将虎符交出,贾将军行事随意,不可信任,我已将另一半虎符交给叶大人,他追随聂相多年,比贾将军更为可靠。若是城中发生事变,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带着虎符逃走,万万不能让虎符落入萧矜之手。” 叶洵静静地看着吕泽,缓缓勾出个笑,轻声安抚道:“世子多虑了,敌我悬殊,此行必不可能有任何纰漏,你定能顺利取得虎符返城。” 烛光落在他的脸上,那双眼睛里是一片诚挚,毫无半点欺骗,“城中有我,世子大可放心。” 92. 第 92 章 又一场篝火盛宴 自打陆书瑾将那封信送出去之后,就暂时没了别的消息。她不知道那封信有没有送到萧矜的手中,也不知道计划进行得如何了。 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 萧府里的守卫原本有一半是贾崔带来的人,不过这些日子都让季朔廷给换了个遍,叶芹跟陆书瑾隔了几个房间门住下,在同一个庭院之中。 她的喉咙隔天就好了,与往日说话一样,没有任何异常,得以看出叶洵用药很小心,并没有伤到叶芹分毫。 她是最不谙世事的那一个,平日里还来找陆书瑾傻乐,带着陆书瑾在萧府中转着玩。 可计划尚在进行,陆书瑾总是忧心忡忡,无法真正开心起来。 因为她猜不透叶洵究竟在想什么,更害怕他先前让叶芹递出来的消息实际上是叶洵故意使出的计谋,诱使他们错信,从而错失动手的最好时机。 可叶洵当真心狠手辣到如此地步,用自己妹妹的生命冒险做计吗? 这很难说,至少陆书瑾站在一个旁观的角度,是完全看不懂叶洵的想法的。 陆书瑾因此焦虑,每日都到深夜才会入眠,又因一些细微的响动早早醒来,整日精神不振,脸色颓靡。 五月初六,陆书瑾正坐在桌前习字时,忽而听见外面传来吵闹声,隐约夹杂着叶芹的尖叫。 她赶忙搁笔站起来,慌张地走出去,就看见一人正拽着叶芹从房中出来。 “放开我!”叶芹用力地甩着手,全身上下都是抗拒,尽管如此还是被他拽着从廊下出来。 而庭院外的那些侍卫仍站着,似乎并没有插手的打算。 先前因为叶芹要住进来,季朔廷将所有守在院中的侍卫撤到了院外,但他们没道理看见叶芹被人抓着还无动于衷。 陆书瑾来不及想别的,抬步上前去,“你们这是在作何?!” “奉少爷之命,要将小姐带回叶府。”那人说道。 陆书瑾没想到竟然是叶洵派来的人,正要说话,却见季朔廷从庭院的门口缓步进来,他只往里走了几步,而后停在院门不远处,目光落在叶芹的身上。 难怪这些季家的侍卫都没有动手,现在看来应该是季朔廷的授意,毕竟叶洵要带回自己的妹妹,季朔廷自然不会阻拦。 叶芹很是不愿意回去,像个贪玩的孩子,对陆书瑾喊道:“我不要走!陆书瑾你快来拉住我!” 这种情况下,陆书瑾也没办法,她无奈地走到叶芹的身边,拽住了男子的手腕,用沉稳的声音道:“这位小哥,若真是你家少爷的命令,我们自然会放叶姑娘回去,只不过你家小姐身娇体贵,经不得如此行径,还请小哥松手。” 那下人闻言立马就松手了,若非叶芹实在是抵抗得厉害,他应当也不会上手拉拽。 陆书瑾又对叶芹道:“叶姑娘都来这里玩几日了,也该回去了。” “我不要。”叶芹任性道:“家里都是一些我不喜欢的人,我不想回去。” “是你兄长想你回去。” “他为什么不能自己过来呢?” “可萧府不是你们的家呀,你总要回家的。”陆书瑾说:“就算你不喜欢家中的其他人,但是你兄长不是在家吗?” 叶芹很容易就被哄住,她一想,就觉得陆书瑾的话很有道理,当下就不挣扎了,点着头说:“对,要回家的。” 其他下人见状也松了一口气,态度又变得恭敬,将叶芹往外请。 叶芹走了几步,抬头看见季朔廷,她走到了人跟前,抠着手指的模样有些扭捏,“我……要回家了。” 季朔廷在面对叶芹的时候,情绪总是很吝啬,他面容平静瞧不出一丝起伏,颇为淡漠,没有回应。 叶芹停了停,又带着些许小心翼翼地问,“我还能再来吗?” “不可以。”这次季朔廷倒是回答得很快,非常果断,也十足无情,“别再来了。” 叶芹听后低下了头,看起来相当失落,她没再说什么,跟着叶洵的随从离开。 陆书瑾看了之后不免有些心疼,她实在是不理解季朔廷为何要这样,但凡长眼睛的人看到他上次在风亭山庄和前几日那个夜晚对待叶芹的态度,都知道他表现出来的必然是假象。 他对任何人都是眼含笑意,如沐春风,甚至对叶洵都能假意称兄道弟,却独独对叶芹冷漠无情。 陆书瑾看了他片刻,没忍住走上前去,问道:“季少是在关心叶姑娘吗?” 他收回视线,转头看向陆书瑾,一个轻巧的笑容又浮现在俊脸上,“终于是忍不住来问了?” “实在太好奇了。”陆书瑾说:“若是冒犯到季少,我先赔个不是,不想回答也是可以的。” 季朔廷倒没有表现出抵触这个问题的情绪,他只是又看向叶芹离去的方向。 那一瞬间门,陆书瑾发现他的笑不再是惯常的温和,而是充满着苦涩和无奈,他缓声道:“陆书瑾,你可曾想过,这场争夺的最终结果?” “我信任萧家。”陆书瑾道。 “萧家若是胜,就代表着三皇子最终会夺得皇位,那拥护六皇子的聂相叶家一党可有活路?”季朔廷又问。 “自然……”陆书瑾的话卡在嗓中。 自然没有。 季朔廷望向她,目光灼灼,“我们就是害得叶芹家破人亡的元凶之一。” 这句话一入耳,陆书瑾恍然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整个心脏都痉挛着,疯狂跳动。 是了,她终于理解了季朔廷。 叶芹传递出来的消息,才造就了这个计划的进行,若是计划成功,贾崔大败,紧接着就是云城被萧家夺回,与贾崔狼狈为奸的叶家,便是被推到最前面挡刀的。 叶芹或许根本不知道她带来的这个消息会给自己的家族带来什么后果。 假以时日诈死的三皇子重返京城夺得皇位,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叶家将被扣上谋逆的大罪,紧跟着降下来的就是诛九族,届时整个叶家又有几个人能生还?她叶芹又有几分活路?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季家动用私权将叶芹偷天换日地保下来,将来的日子里,若是叶芹意识到是她自己的行为才导致了整个叶家的覆灭,那么她又如何能够原谅自己,如何能够安心活下去? 这都是不可能的。 当然,这些都是叶芹是个正常人的前提下才有的情况,但叶芹是个傻子,她什么都不知道,将来哄上一哄,瞒上一瞒,她就什么都不会知道,后半生都活在蒙蔽之中。 所有人都把叶芹当成了傻子,只有季朔廷没有,他从始至终都将叶芹当做一个正常人,用一切正常人的思维去对待叶芹。 他不许叶芹喜欢一个害得她家族覆灭的凶手,不许她溺于欺骗之中,对有着血海深仇的人亲近信任。 他如此残忍,对叶芹是,对自己也是。 陆书瑾感受到一阵窒息,排山倒海般的痛苦压在心头,她的理智近乎崩溃。 难怪萧矜在风亭山庄的那个雨夜看穿了她的好奇,却让她别问。 那是因为一旦得到答案,就等同于季朔廷将罪孽分了她一半,于是陆书瑾从此再难心安。 季朔廷看着她,说:“你不必介怀,凶手是我,一切罪孽我背着就好。” 他说完,就离开了庭院,留下个萧条孤寂的背影。 同日傍晚,吕泽穿上轻甲,坐着马车来到城外。 所有被调出城外的士兵皆已聚集在北城门之外,排好队列等候。 叶洵下车之后,又转身撩着帘子,亲自将吕泽扶下了车,又命人牵来了马。 吕泽上马之后,他就站在旁边,伸手拍了拍马头,笑着说:“这匹马可是去年我跟萧矜做赌,从他手底下赢回来的汗血宝马,这马踏雪无痕,日行千里,若是世子遇到什么危险只管抽起马鞭,定能带着世子逃脱险境,安然归来。” 吕泽低头摸了两把马背上的毛,赞道:“的确好马,叶兄有心了。” “若是能陪世子一同去那是最好,但城中还需我照应,只能由世子独自前往。”叶洵道。 “的确,城中你多盯着些,明日此时我若未归,你立即拉起防线,但凡发现可疑之人便立即处死,切记,万事之首就是护住虎符。” 叶洵认真点头,应道:“世子的话我都谨记在心。” 吕泽再三叮嘱之后,眼看着夕阳落下地平线,天色将暗,才带着大部队启程。 叶洵提议选在临近夜晚出行,也是为了多一重防备,不让萧矜摸清楚他们的动向,吕泽深以为然。 风依旧很大,叶洵站在城门边上,卷得他衣袍猎猎作响,长发纷扬。 他的目光落在渐行渐远的那群人身上,微笑着喃喃,“又一场篝火盛宴。” 语气中带着些许幸灾乐祸,他想起上次萧矜为他准备得篝火盛宴让他吃尽苦头,这回轮到别人,他自然乐得看热闹。 夜晚的风更狂烈了,肆意在空中流窜,发出呜呜的啸声,在山涧之中回荡。 虽说经过了几日的风干,空中还是弥漫着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吕泽刚闻到的时候差点吐出来。 身后的士兵也忍不住怨声载道,呕吐声此起彼伏,吕泽厉声呵斥了几句,才稍稍收敛。 实在是这条路太臭了,走在其中宛如行刑。 夜幕已经覆盖下来,月亮被厚重的云遮住,周遭没有一点亮光,士兵们逐一点了灯,捂着鼻子在风声呼啸的山涧中行走。 行至一半的路程,所有人都已经安静下来,只恨不得快点走完这个山涧,离开这奇臭无比的地方。 然而就在众人还对着气味万般嫌弃的时候,大地忽而一阵颤动,紧跟着就是巨大的声音传来。 空谷传响,任何一点响动都会被无限放大,士兵们甫一听到这声音,立即就慌乱起来,发出惊慌的喊声。 吕泽本就心存戒备,动静出来的瞬间门,他就意识到中计,扬声喊道:“撤退!” 那震耳的声音似乎从天上而来,以极快的速度靠近,几乎是眨眼之间门就落了下来,是大大小小滚动的泥石。 有些石块也不过马车小,有些却巨大无比,赶上一整个马车,似乎是从山顶处滚下来的,经过整个山体的距离,在落到人身上时瞬间门就能将人砸成一团肉泥,而人类则毫无反抗之力。 后面传来齐齐的惨叫声,越来越响,吕泽调转马头回头看,长长的队伍后面那些灯盏已经杂乱到看不清的地步,不知道究竟滚下来的石头有多少,有多大,只能听见一声比一声高的惨叫在山间门回荡。 他吓得六神无主,一时间门对叶洵破口大骂,责骂他勘测不认真,到底还是让萧矜设下了埋伏。 脑子吓成浆糊,已经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 后面已经封死了路,滚石还在往前走,吕泽来不及多想,用力地抽起鞭子,汗血宝马高叫一声,撒蹄子狂奔,带着吕泽一路向前,片刻就奔进黑暗之中,不见半点光明。 但是跑了没多久,马忽而慢了下来,吕泽急得满头大汗,一边骂一边用力地抽着马屁股,却还是不能让这宝马加快速度,直到马蹄子慢慢停下来,再一鞭子下去,它高高翘起前蹄,发出嘶鸣,竟直接将吕泽给甩了下来。 吕泽摔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才堪堪停下,被这一下子险些摔晕,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痛的。他身为世子,富贵窝里长大的少爷,何曾吃过这种苦头?当即忍不住低低哀嚎起来。 “咦?”身边突然响起一个人疑惑的声音。 吕泽被吓了个半死,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蹭地一下坐起来,往旁边爬了几步,抽出身上的长剑,厉声道:“何人!” 周围太过黑暗,吕泽什么都看不见。 忽而暗色之中亮起一点星火,紧接着灯盏被点亮,一个人就这么出现在吕泽的视线之中。 是个身着赤红衣袍的少年,长发高束,腰间门别着一柄无鞘长剑。他手持着一盏灯发出黄色的光芒,映照在那张极为俊俏的脸上,带着笑。 他看着吕泽,说道:“怎么还有一个跑到这里来了?”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处?!”吕泽双手举起剑,对准面前的少年大喊。 虽表情凶狠,但颤抖的手将他的恐惧暴露无遗。 那持着灯盏而站的少年更是丝毫不惧,狂风大作,被卷起的长发投下光影,纷飞不止。 云落月出,皎洁的月光洒下来,少年一半的脸映着灯光,一半的脸承着月光,在夜色之下形成绝色画卷。 “你们不是一直在找我吗?”他低语。 呼啸的风和遥遥传来的各种惨叫声几乎将他的声音盖住,但吕泽却还是将这句话听了个清楚,他眼睛陡然瞪大,惊恐欲裂,“你是萧矜?!” “是我啊。”他道。 摇晃不止的灯笼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是地府里的无常,诡谲阴森。 萧矜可不就是来索命的吗? 他笑着说:“前面没路了,回去吧,跟你的士兵们死在一起不好么?” 吕泽浑身都在抖,他转头一看,前面的路果然被高高堆叠的山石堵住,难怪方才无论怎么抽马屁股,马都不肯再往前,原来这条路从一开始便是一条死路。 都到这个时辰了,他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出现这种问题绝不可能是叶洵行事的纰漏,他根本就是自始至终都知道。 他完全被叶洵给算计了! 回去也必是死路一条,吕泽看着面前这年岁不过十七八的少年,心中想着或许拼死一搏还有些活路。 他爬起来举着剑,冲着萧矜砍去。 萧矜见状,一个不屑的笑容拉在嘴角,他一手提着灯,另一只手抽出腰间门的长剑,锋利的长刃泛着森冷的光,盯着冲过来的吕泽抬手一挥剑,血色四溅。 吕泽只感觉手上一凉,下一刻巨大的痛楚袭来,他看见自己握着剑的手在空中打了个滚掉落在地,连带着剑也滚落。 他发出凄惨的叫喊,倒在地上打滚不止,涕泗横流,悲惨至极。 萧矜见他这目光,倒是有些嫌弃了,啧了一声说:“别吵了,我现在不杀你,你们千里迢迢来到云城,作为云城的东道主我合该好好招待你们才是。” “不过现在也不算晚。”他甩了几下长剑,将上面的血液甩掉,又别回腰间门,往上走了几步,说道:“为了表示我的欢迎,我就请世子看一场篝火盛宴如何?” 他自问自答,“甚好。” 说罢,他也不再管在地上打滚嘶喊的吕泽,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哨子,放在嘴里鼓起腮帮子用劲儿一吹,那尖锐而嘹亮的声音顿时冲破山涧中吵杂的哀嚎声,突兀地撕裂了风的咆哮,直冲云霄,远远荡去。 继而火光从半山腰上亮起,仿佛只落下了一个火星,瞬间门变成飞快爬行的长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烧起来。 草上洒了火油,一旦有一丁点的火沾上去,便能燎起滔天大火,仅仅几个眨眼之间门,火势便大面积地铺开,像滚动奔腾的水,自上而下,直逼山底。 火焰乘着这场大风,照亮了夜,在山涧肆虐。 萧矜开始往上走,山壁陡峭,并不好爬,为此他特地给自己挖出了一条往上的路。 走到半山腰,裴延站在旁边,低着头往下看,下面俨然是一片火海,在夜空之下无比壮观瑰丽。 萧矜停下来,面上也没了笑,漠然地看着道路中那些被火困住的士兵,那些垂死挣扎的求生之景。 “人间门炼狱。”他道。 裴延笑了,顺着他的话道:“可不是吗,多少人家中父母妻儿盼着归去呢。” 萧矜的双眸映着烈火,淡声说道:“殊死博弈之中哪有那么多是非黑白,死的不是他们,就会是我们。” 他没有那么多的怜悯,他的心既系着父兄,又系着云城百姓,剩下的所有全记挂着陆书瑾,没有空余之处去可怜敌军。 哀嚎的声音渐渐小去,这场篝火盛宴已近结束,萧矜不再看,转身离去,“走吧,喊上兄弟们回去,事情还没完,后半夜有得忙活。” 走了两步,他又停步转头,说:“哦对了,下面那匹马得牵走,那是我的。” 93. 第 93 章 陆书瑾用尽全力奔跑,风…… 【丑时过半】 更深露重,云城的街头空荡,已没有任何人走动。 街头上站岗的士兵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的坐在路边打瞌睡,有的嗑着瓜子闲聊。 叶洵孤身一人站在城门口,周遭的士兵全部被叶洵调走。由于风大,他裹着黑色的披风,将整个人罩在其中,竟有几分摇摇欲坠之感。 不知站了多久,夜色之中忽而有两人策马狂奔而来,到了城门前就匆忙翻身下马,满面惊恐,连滚带爬地奔来。 叶洵取下帽兜,一张儒雅俊秀的脸映上灯光,他稍稍眯眼抵御狂风,问道:“这么着急做什么?” 来人一见叶洵,恍若看到救星,爬到了叶洵的面前跪下来,赤红的双目瞪得几乎裂开,嘶声道:“世子他们中计了!” 叶洵温声道:“莫急,慢慢说来。” “火!山涧烧起了大火,将世子他们全部困在其中烧死!那条路的前后完全被泥石堵死,无一人能够逃出来!”显然他目睹了那场人间门炼狱,也被吓得屁滚尿流,整个人都疯癫起来,“是萧家人!萧家人设下的计谋,他们一定会攻打云城的!我们……” “不会的。”叶洵打断他的话。 与他的疯魔的模样相比,叶洵看起来极为平静,像是早就知道一样。 他知道萧矜一定会用一场大火将那些人处理干净,就像他也知道吕泽心眼多,定会留有后手,派人在后头跟着,以备自己真的中计,能最快将消息传给贾崔。 不枉他在这里等了小半时辰。 他缓声道:“萧矜不会攻打云城的。” 那人大声反驳,“他一定会!我必须要将消息快些传给将军!让将军防备起来!” 叶洵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去吧,他在芙蓉馆里。” 两人又爬回马上,撒开蹄子奔着。叶洵站在后面看,正要扬手下令时,倏尔不知从斜上方飞来两支羽箭,正中那两人的背心之处,只听远远一声嚎叫,两人在马的疾驰中翻落在地,摔得骨头尽碎,再无声息。 叶洵转头,朝着羽箭飞来的方向看去,就瞧见城门边的高墙之上,挂在木柱上的灯笼晃得厉害,底下站着梁春堰和吴成运。 两人皆着黑衣,若非那纷飞的光正好落在他们身上,还真难以发现两人。 梁春堰正在收弓,显然他是射箭之人。吴成运趴在墙头,冲叶洵招了下手,龇着牙笑。 叶洵稍稍挑眉。 他让人处理了尸体,而后上马离去,直奔叶府朝南的侧门。 叶府的周围早就围满了侍卫,里三层外三层。 事情生变,叶鼎已然察觉到不对劲。 他在书房中坐了半宿,待下人第三次来通报时,他得知叶洵仍没有回府。 多年来作恶的敏锐嗅觉,让他察觉到事情不对劲,他拿上了一早就备好的行礼,在两个亲卫的护送下,前往叶府南侧门。 那侧门出去之后便是树林,极为隐蔽,终年锁着并无人进出,是以那扇门的外面是没有守卫的。如今虎符在他身上,他万万不能冒险,在抛下府中的妻儿一事上更是没有半分犹豫。 他必须要保证自己的安全,保证虎符的安全。 叶鼎乘着夜色出门,往日叶府的主人,如今竟成了贼一样,长披风遮了脸,脚步匆匆,生怕被人瞧见。 行至南门,下人撬锁废了番工夫,待好不容易将多年未开的门打开时,却恍然看见门外的墙边站着一人。 夜风肆虐,他手里提的灯飞晃着,听见响动之后便徐徐抬起眉眼看来,露出个温眷的笑容,唤道:“父亲。” . 虎符是黄金打造的,上面雕刻着极为精细的纹理,一个手掌的大小。 这玩意儿若是只有一半,则也就值个几斤两的黄金价钱,但若是合二为一,则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兵权即王权。 此时那一半被争得头破血流的虎符,正搁在桌子上,静静地放着。 灯火并不亮堂,落在叶洵的脸上,将他温文尔雅的面容衬得有几分寒冷,他喝了一口茶,说道:“今日风真大啊。” 他并不是在自言自语,屋中还有一人,被吊起双手紧紧捆住,整个人垫着脚尖荡在房梁下,他目眦尽裂,刀子般狠毒的目光剜在叶洵身上,嘴上拴着绸布,将发出的声音捂得死死的,发不出任何声响。 叶洵又道:“在城门外等了大半时辰,在侧门又等了一刻钟,手都冻僵了。” “不过无妨,等待恰恰是我最擅长的事情。”叶洵看着面前的人,说:“父亲,你知道我等着一天等了多久吗?” 叶鼎气得仿佛随时都会晕死过去,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叶鼎并不是什么高贵出身,他是叶家的旁系庶出,学问也不好,连个举人都中不了,叶洵和叶芹的母亲,是他的发妻。后来得聂相赏识提拔,他才走上仕途,一晃多年过去,叶鼎早就忘记被人欺辱的滋味,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自己最器重的儿子吊在房梁之下。 叶洵喝了几口热茶,身体渐渐回温,僵了的手指舒缓,他缓缓说道:“你当然不会知道,你的眼里哪有什么妻儿?不过都是可以利用抛弃的工具罢了。九岁那年,我曾亲眼看见你将母亲这样吊在屋中,一碗毒药杀死了她,从那时起,我便开始了等待。” 桌上正摆了一个碗,碗中只剩下些许乌色的汤水底子,与当年叶鼎灌在发妻口中的那碗无异,已经被灌入叶鼎的口中。 他激动地剧烈挣扎,发出无力的嘶喊,想说我是你父亲,又想说你这是大逆不道,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年芹芹才五岁,刚摔坏了脑袋,那么小那么可怜,就没了娘,你也从不曾正眼看她,甚至还想在她生命垂危之际直接放弃。”叶洵抬起手,比划了一下,想起当年,“她就这么高,像只小狗一样一个劲儿地往我怀里钻,问我,娘什么时候回来?” “我出了这个门走在街上,我的脊梁骨根本直不起来,你知道我有多羡慕萧矜和季朔廷生于忠良之家吗?我曾设想过一万次,哪怕我生在商农之户,也比生在叶家好过万倍,叶家的孩子从一出生起,身上就是脏的,无论如何都洗刷不净。”叶洵站起身,走到叶鼎的面前,漠然的眼眸盯着他看,“为官,你残害百姓;为夫,你毒杀发妻;为父,你不闻不问,若非这些年我争做你的爪牙,为你办事,恐怕芹芹早就不知道死在某个角落之中,或是随意被你当做利用的工具嫁给一些不三不四的人。”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叶洵觉得这句话颇为可笑,“这种屁话他们都相信,我比谁都盼望着叶家的灭亡,你这种人怎么能再往上爬呢?若真叫你依附的六皇子登基,赐你高位,你还不知道要害多少人。” 叶洵笑了笑,说:“你死了不要紧,芹芹绝不能背负着罪臣之女的骂名活着,我要让她堂堂正正地活在光明之下,脊梁骨不再受人指戳,彻底从这滩肮脏的污泥之中脱身而出。” 叶鼎拼命挣扎,晃动着绳子发出闷闷的声响,但所有挣扎都是徒劳,他眼看着儿子近在咫尺,什么都做不到。 在他没有察觉到的时候,这个听话得像傀儡一样,只需稍稍提一嘴叶芹便什么事都愿意做的儿子,已经羽翼丰满到如斯地步。 那张温雅俊秀的皮下,包裹着是一身的疯魔白骨,他想用整个叶家,去换叶芹的一身雪白干净。 叶洵像往常一样,敛着眸低着头,于是谁也看不透他心中到底盘算着什么。 房中安静下来,叶洵许久没有说话。他等这一日实在等得太久太久,本应该有很多话想说,但话到了嘴边却又飘散。 想了想,他好像也没有资格去责骂叶鼎如何,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人,是一个六亲不认,将至亲都赶尽杀绝的疯子。 “哥哥。”门外响起少女轻灵的声音。 叶洵眸光一抬,转头望向门,声音温和道:“芹芹又做噩梦了?睡不着?” 叶芹说:“就是想来找哥哥。” 叶洵看了叶鼎一眼,哄道:“那芹芹先回房去,哥哥忙完了这点事,就去找你。” 他知道叶芹一定会听话回去,因为每次他这样说,总会在晚些时候去找叶芹,从未食言。 叶洵答应了叶芹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如此,叶芹才会是个听话的孩子。 果然,叶芹的声音染上喜色:“好啊,那我等着哥哥。” 叶洵应了一声,本以为她马上就会回去,却没想到过了片刻之后,她又出口问道:“哥哥,你知道父亲在哪里吗?” 叶洵身子一僵,顿了顿才道:“应当已经在房中歇息了,你找父亲什么事?” 叶芹站在房门外几步远,看见洁白的门窗上映出的两个人影,一个负手而立,一个双手被吊在梁下。叶芹能够通过人影辨别出来,那个负手而立的是兄长,那个吊起来的人留着一把胡子,父亲也留着同样的胡子。 叶芹看着影子,过了一会儿说:“无事呀,我就是随口问问,哥哥你一定要快点忙完哦,我等着你。” “好。”一门之隔,叶洵在里面应道。 叶芹回房去了,她一个人很是无趣,便坐在门槛上,抬头往天上看,眼睛在漫天繁星之间门打转。 夜间门风凉,不一会儿就吹得她手脸都是冰的,叶洵赶过来的时候见状,对她的爪子打了两下,低低斥责她不在房中好生呆着,跑出来吹风。 打完又揣怀里捂着,偏生叶芹的爪子不安生,一下就从他怀里摸出了虎符。 “这是什么?”叶芹稀奇道:“哥哥有孩子了吗?” “媳妇都没有,哪来的孩子,蠢丫头。”叶洵说完,目光变得软和,对她道:“芹芹想不想当大英雄?” “大英雄能干什么?” “能救很多很多人。” “救人?救谁?”叶芹问。 “你想救谁?” “我想救哥哥。”叶芹不假思索地回答。 叶洵眸光稍怔,停顿并没有太久,他将视线撇开,笑着说:“芹芹想救谁救谁,你只需记住,你拿了这个东西,便能够救云城千千万万的人,能够救下陆书瑾,季朔廷,萧矜,乃至全天下很多很多人。” 能救很多人,但是救不了叶家人。 叶洵很熟练地欺骗着叶芹,将她带出了叶府送上马车,摸了摸她的头说:“亲手交给季朔廷,知道了吗?” 叶芹被委以重任,整张小脸上充满了认真,用力地点了点头。 叶洵笑了,对随从命令道:“去季府。” 【寅时过半】 又是一个难眠的深夜,陆书瑾被满腔的焦灼折磨得辗转反侧,干脆从床上爬起来。 她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不知道萧矜那边的计划如何,提心吊胆大半宿。 正当她穿衣之时,外面忽然传来打斗的声音,刀剑相撞的尖锐声响划破夜色,传进陆书瑾的耳朵里。 这庭院一直都是季朔廷的侍卫在守着,发生战斗就说明有人硬闯,来者不善。 陆书瑾立即加快动作,穿好衣裳后就将桌上的烛灯拿上,而后从萧矜先前来的那个地道钻下去。 地砖打开便是往下的一段阶梯,她小心翼翼往下走了一段,才掏出火折子点亮了灯盏,先是走下阶梯将灯盏放在地上,又上去将沉重的地砖给重新盖上,整个地道变得黑暗幽闭。 陆书瑾的脚才落地,就听见上头传来“砰”地一声巨响,像是门被大力踹开,紧跟着许多脚步声错落,发出闷响。 她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赶忙用手圈住了烛光,以免光源外泄被发现。 萧府已经不安全了,她绝不能继续呆在这里,但是外面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她打算干脆在地道里躲着。 陆书瑾往前走了几步,倏尔在空中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并不明显,很像是过年时炮竹炸了之后留下的气味。 她疑惑地继续往前走,小小的光影照亮狭长的地道,很快就行到一处分叉口,那股味道越发浓烈,从另一条岔路口传来,里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她心中一凛,醍醐灌顶。 萧矜将萧府所有的人撤走,其一是为了保护萧府的人,其二恐怕是因为萧府本身就是个巨大的陷阱。 这地底下不知道掏空了多少处,挖了多少地道,里面埋的全是火药! 若是一把火点了这里,整个萧府就会炸翻天,化作冲天火海,无一人能够活着走出。 陆书瑾吓得脊背全是冷汗,意识到自己手里的这盏灯在这里是多么危险的东西,她不敢再留在这里,想着万一谁点了这些火药,第一个炸死的就是她。 她捂着烛灯,不知所措,面前就是岔路口,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若是走错了路,她手里这盏灯很有可能就是让她丧命的元凶。 陆书瑾紧张地四处张望,昏暗的光影落在墙壁上,忽然在一处地方发现了一个图案。 那图案只有巴掌大小,像是一个月亮,很明显是被人画上去的。 陆书瑾举着烛台靠近,仔细一瞧,还真是个月牙的样子,痕迹新鲜,不像是旧图案。 她几乎是立即想到了萧矜,揣测之中举着烛台往前走,仔细留心墙壁。 走了没多久,果然又在墙上看见了那个月牙的图案,她眼眶一热,知道这是萧矜给她留的记号。 他应当是从这条地道离开的时候,考虑到陆书瑾会遇到什么危险被迫从这条地道离开,怕她不识路所以留下了这个记号做指引。 陆书瑾的心腔涌上一股暖意,泡得心脏都发软,顺着这一个个月牙的图案往前走着,行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门,感受到了一阵清风。 地道的尽头,是一处窄小的废弃巷子,陆书瑾从地下钻上来之后就将灯留在了下面,透过巷口隐隐看到街上亮着微弱的灯笼,月色也皎洁。 她在脑中设想了一下现在所在的位置,蹲在地上用手指去画,发现这里距离她的小宅院也没有多远,行上两刻钟的时间门差不多能到。 那里应当是安全的。 陆书瑾小心走到巷口,往外一看,发现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冷清孤寂。若是寻常,这里应该会有几个士兵站岗,但现在应当是出了事,所以看不见那些士兵。 她抓紧时间门,低着头贴着路边匆匆而行,往小宅院的位置去。 这一路走过去倒是顺利得很,贾崔之前被陆书瑾蒙骗撤出了一半的士兵,要看守这么大一个云城人手根本不够,加上眼下出了紧急情况,更是没有人会在大街上巡逻转悠了。 本以为能够这样一路跑回小宅院,却没想到走到跟前那条街道时,一拐角就看见一队士兵在巷口的街上巡逻。 那些人不再像之前那么懒散倦怠,身上的轻甲似乎也换成了作战时所穿的全身铁甲,排列成队形,手中握着长剑,一副整装待发,随时应战的模样。 这种情况,只要她露面,就绝对没有什么好下场。 陆书瑾藏在拐角之处,望着小宅院的那个巷口,又看了看巡逻的士兵,心里盘算着她需要多少时间门,什么速度才能在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过去。 正想着时,身后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陆书瑾。” 她吓一大跳,骤然转身,就看见何湛竟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毫无动静。 “你怎么会找到我?”陆书瑾掩下那一瞬的恐惧,又变得出奇冷静。 何湛道:“我去了萧府,没找到你,猜想你会回到此处,除了这里,你无处可去。” “是吗,何大人找人倒是厉害。”陆书瑾嘲讽地夸赞一句。 “世子领着一万五将士有去无回,是你传递的假消息?”何湛像往常一样,面容森冷,即便是脸上没有刻意做表情,也有几分凶狠。 他倒是长了一副光明伟正,铁胆忠心的样子,只是不知为何做起了这种奸恶小人。 陆书瑾道:“现在才意识到也太晚了。” “萧矜不会赢。”何湛说:“云城现在还剩下一万五的兵,他没有虎符,仅凭着萧家那些暗卫,不可能战胜贾崔。” 陆书瑾冷笑,“这便是你想加害萧矜,又依附贾崔的缘由?” “云城总要有人来守,萧矜无能,守不住,只能我来。”何湛道。 听到这话,陆书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怒从心中起,斥道:“你凭什么说出这种话?你的守城便是跟随贾崔在城中作恶?随意虐杀无辜百姓?真会给自己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 何湛终于不再无动于衷,他的脸上出现一抹痛苦,随后很快消失,“总要有人牺牲,若是牺牲少数人能够保住云城大多数人,这些便是值得的。萧将军战死,萧二郎又困在京城,以萧矜的能耐根本无法战胜贾崔,与其拖着时间门惹得贾崔大怒肆意杀人,倒不如尽快将他逼出来。” “愚昧。”陆书瑾只给了一个简单的评价。 “我不需要别人的理解,与你说这些,不过是看在你有几分头脑,若是能够弃暗投明归顺于我,我可留你一命。”他坚持己见,并不听陆书瑾的话。 他明白面前这个书生的厉害之处,仅凭着一点手段,便葬送了一万五的将士,何湛不想杀她。 陆书瑾嗤笑,只道:“可我并不喜欢与蠢人为伍。” 她说完,转头撒开腿就狂奔,迎着风而去。 陆书瑾想,她或许会死在这里。 这段时日她想过自己很多种死法,每一次的入梦,几乎都伴随着自己的死亡而惊醒,这是很寻常的事。 毕竟这种关头,任何变故都有可能发生,贾崔手里那把凶恶无比的利刃,随时都会刺进她的腹中,像杀死其他百姓一样杀死她,她一直害怕着。 可真到了这一刻,陆书瑾发觉她已经不畏惧死亡,她听闻了自己的蒙骗害得他们葬送了一万五的将士,就知道萧矜那边成功了。 她兴奋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叫嚣,盖过她心里的所有畏惧,若是被何湛抓起来折磨,或者是用她去威胁萧矜,那么她宁愿一脖子撞上那些士兵的刀刃,先了结自己再说。 绝不可能,落入这等奸恶小人之手! 陆书瑾朝着那队巡逻的士兵狂奔而去,大喊道:“来啊!来杀了我——” 嘹亮的声音划破长夜,一层一层传出去,惊动了巡逻的士兵。 何湛紧跟其后,他跑得很快,脚步声越来越近。 陆书瑾用尽全力奔跑,风将她的衣袍鼓吹,将她的发纷扬,影子在地上无限拉长,从一盏盏灯下而过,从瘦小,变得高大。 她听到何湛的脚步声逼近,正当她还要再喊时,眼前突然出现一抹赤红。 下一刻她看清楚了,那是萧矜翻飞的衣袍。 他像是从屋顶上跳下来的,利落帅气地落在地上,而后朝她飞奔而来,途中抽出了腰间门的长剑,寒芒一闪而过。 陆书瑾的眼眶滑下了泪,又被风卷走,她的速度又加快了,这次是朝着萧矜而去。 两人的距离快速缩短,萧矜行至她面前,又与她擦肩而过,同时手中的长剑高高举起,那双俊美的眼中蓄满凌厉的杀意,干净利落地一击,血液喷溅不止,洒在他赤红的衣袍上。 想要转身逃跑的何湛,头颅齐齐斩断,滚落在地。 陆书瑾的腿彻底软了,跑了没几步摔在地上,疼痛袭来,连带着胸腔里都发出一阵阵地痛,从鬼门关收回了脚。 萧矜将剑直直往下,钉在地上,而后转头大步回去,一把拽住陆书瑾的手腕将她从地上给拽起来,怒气染红了他的双眼,他头一回如此对陆书瑾这么生气。 “陆书瑾,你答应过我万事以自己的安危为首!” 陆书瑾方才一心赴死,此刻劫后余生,加之多日以来的忧虑和焦灼,哪有什么心思力气与他争论,也不管他是不是在生气,一把将他抱住,往他的怀里钻,发泄似的大声哭着。 萧矜前一刻还在发怒,下一刻就将她搂紧了怀里,高大的身躯将她的娇小笼罩住,轻柔地拍着她的背低哄,“别怕,已经没事了。” 不远处的一队巡逻士兵皆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其中裴延使劲揉了揉眼睛,看了又看,低声问身边的人:“我没看错吧?少将军是在抱着一个男子吗?” 94. 第 94 章 “怎么打算换回女装了?…… 丑时将尽时,萧矜就接到了快马加鞭送来的虎符。 他带着万精兵出山,赶赴云城。 寅时刻进城。 城门大敞,门口没有守卫。 正如叶洵所言,萧矜是不会攻打云城的。 一是因为萧矜估计云城之中的百姓,他只会趁着夜色潜入云城,带领着自己的人用威胁不到百姓性命的情况下解决战斗。 二是叶洵会将城门敞开,将城门边上的守卫全部调离,能够让萧矜带着人长驱直入,不费任何力气进入云城。 萧矜在军营的这些日子,早就将云城地图和计划一遍一遍讲给士兵们听,方一进城那些分配好的队伍便散开去,沿着原本的计划去清理街道上那些贾崔的兵。 寂静的云城响起了兵戎相撞的声响,厮杀与叫喊打破长夜的宁静,等贾崔的手下反应过来时已经为时太晚,萧矜的人遍布整个云城,将守在城中的一万五士兵迅速瓦解。 是以陆书瑾一路走来,几乎没看到街道上有巡逻的士兵,便是在自己这宅院前看到的,也是裴延等人。 萧矜就坐在屋顶上,等待着散出去的一士兵复命,却撞上了一边奔跑一边大喊着求死的陆书瑾。 他实在是没有多少对陆书瑾生气的经验,但是看着她揉着漂亮的眼睛落泪时,萧矜的心就软得不行,只想把她抱在怀里好好哄一哄,告诉她危险已经过去了,事情就要结束了。 这些日子陆书瑾绝对不好过,萧矜是知道的。 他把陆书瑾搂在怀里时,都忘记了旁边还有一队士兵瞪着眼睛看。 陆书瑾把头埋在他的胸膛,放声落泪,虽是在哭,心里却是无比放松的。 好像原本置身在无尽的迷雾之中,总算是拨开了黑暗,窥见一丝光明。 那是胜利的曙光,那是她这些日子以来日日夜夜焦虑难眠,梦魇不断,坐立难安的救赎。 陆书瑾哭了好一会儿,被萧矜擦了泪,又低声哄了几句,这才慢慢停下抽泣,“我们要赢了,对吗?” “对。”萧矜将她散落的碎发别在耳后,拇指轻揩她眼角的湿润,又低头在她的额头轻触,嘉奖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陆书瑾低着头,喃喃道:“可还是有些无辜的百姓被贾崔残害,我救不了……”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只是那贾崔作恶多端,拿人命当蝼蚁,今夜我们便让他偿清那些欠下的债。”萧矜提起他,也是恨得牙痒痒。 虽然没能救下贾崔手里的那些冤魂,但能保住云城大部分人的性命也已经是幸事,萧矜在离城之前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有些事情本身就充满着无可奈何,他手里没兵,无法与贾崔带来的士兵对抗,只能在军营等虎符,而季朔廷则留在城中尽力保护百姓不受贾崔的迫害。 如若真的与贾崔的士兵打起来,受苦受难的还是百姓们,如今这种结果,已经是最好。 更何况陆书瑾本身就是局外之人,没人有资格去苛责她什么。 萧矜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外面风大,进屋去吧。” 他牵着陆书瑾往里走,进了巷子,重新回到小宅院之中。 明明也没多久,但是再踏进院中,却恍若隔世。 整个庭院的灯都亮着,院中站着几个身着黑衣的高大侍卫,陆书瑾匆匆瞥了一眼,发现这些人既不是她院中原本的护卫,也不是萧矜手下那些穿着戎甲的士兵,于是发出疑问:“这些人是谁?” 萧矜仍牵着她的手,说道:“这是星宿门的人。” “星宿门是什么?”陆书瑾又问。 “只听命于皇帝的死士。”萧矜说着便露出个笑容,倒不知道如何跟陆书瑾解释了,想了想,又说:“梁春堰是现任星宿门的门主,他这段时间与吴成运就住在这里,这些人都是他叫来的。” 陆书瑾吃惊道:“原来他与吴成运是一伙的。” “星宿门的底下是遍布晏国的各种组织,由皇帝亲手创办的情报网和尖利爪牙,他们是天底下最快获得消息,也是杀人最快的一批人,聂相的千机门就是模仿星宿培训的,却不及其千分之一,这也是当初我与朔廷多次查探梁春堰的背景却一无所获的缘由。”萧矜说着,忽而转头问她:“那梁春堰会突然入局?” 陆书瑾摇头,“我不知,当初我试着劝过他,但他并没有答应。” 萧矜没有再问,而是带着陆书瑾去了客房,房中点着灯,一派明亮。 他伸手将门推开,陆书瑾往里一看,就见房中无人,只有桌子上窝着那是乌云盖雪的猫。 有些日子不见,这只猫长大了些许,也不惧人,看见陆书瑾之后仿佛还认得她,跳下桌子跑来冲她喵喵叫。 她一边将猫抱起来,一边往房中打量。屋中充满着生活气息,摆放在墙边的鞋,挂在衣柜旁的衣裳,桌上的笔墨纸砚,和随手放置的杯子茶壶,都彰显着有人一直住在这房中。 陆书瑾道:“梁春堰似乎不在。” “我来时就没有看到他。”萧矜道:“你先在房中歇会儿,我出去盯着消息。” 陆书瑾点头应了,萧矜就揽着她的腰在她唇上落下个轻吻,转身出了房门。 她在房中坐了没一会儿,就起身前去偏院,敲了敲春桂的房门。 她不知道春桂还在不在宅中,原本也不抱希望,但敲了两下后里面立即就传来了声音,“是谁?” “春桂,我回来了。”她答道。 里面传来声响,很快门就被打开,春桂完整地穿着衣裳,见了陆书瑾便红了眼眶,泪水连成串地落下来,“公子,你可算是平安归来了!” 陆书瑾冲她笑了笑,“你怎么没回家?这些日子一切都可好?” 春桂擦着眼泪,说道:“现在云城如此不太平,我又担心公子,怕你回来了没人伺候,索性一直住在这里,寒梅我让她回家去了。” “你倒是细心,正好我有事要麻烦你。”陆书瑾道:“随我来。” 她回到自己的寝房,放下小猫点了灯,在衣柜之中翻找,从最底下找出一个木盒来。 木盒一打开,里面是一套雪白的织金长裙,里头是立领的内衫,领口压了一圈金丝绣的云纹,外面笼着细软的雪纱,用了银丝线暗穿,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着微芒。 这件衣裙是陆书瑾自己去衣阁定做的,为此她还花了一笔不小的价钱。 这是她给自己的礼物,也是为了弥补过去十几年,她看见表姐妹身着漂亮衣裙时,刻在心头那些被掩饰起来的一笔笔遗憾心事。 她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以女子的形象示人,是她有所为,有所成就之时。 就是今晚。 她脱下男子的衣袍,一圈一圈取下裹胸,将柔软而美丽的衣裙一层层穿在身上,衣扣合上,腰带系好,她看向镜子。 来云城的这些时间,除却一开始手头拮据,后来的日子她再没吃过什么苦,在吃的方面更是攀越不止一个档次,回回吃的都是萧府的好东西,已经将她养得脱离了最初那股子瘦弱模样,呈现出女子的娇嫩柔美来。 但她那双黑得出奇的眼睛又是充满坚韧的,清明又昳丽。 她开门,唤了春桂进来。 瞧见她这一身的衣裙,春桂惊得合不拢嘴,满眼写着震惊,“公子……” 陆书瑾倒没有解释,只说:“春桂,给我简单梳个发髻吧。” 春桂愣愣地应声,又回自己房拿了些女子发髻所用的东西,顺道还拿了黛笔口脂,想着万一陆书瑾会用上。 春桂解了发带,梳子在黑绸般的发丝中落下来,细细给她梳发髻。 “这些日子我不在,是谁住在院中?”陆书瑾打开口脂,心不在焉地研究着。 “是蒋家少爷。”春桂道:“他起初受得伤重,有人来照顾了他几日,待稍稍好了之后他便回家去了,但是蒋少爷每日白天都会过来,给白心眼喂食,到了天黑才会离去,偶尔也会在宅中留宿。” “白心眼?”陆书瑾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就是公子买的那只小猫,蒋少爷取名叫白心眼。”春桂道。 陆书瑾无奈地笑了笑,又问:“这段时日除了你,就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 春桂又摇头,“还有两个公子,其中一个常来,每回来都带着人,如今守在院中的就是他带的,另一个倒是来得少。” 她一说,陆书瑾就猜到那两个人必然是梁春堰和吴成运,想来这俩人把她的小宅院当成暂时盘踞地了,带着人来不说,估计还在这房中商量着行动计划呢。 陆书瑾没再继续问,乖巧坐着等春桂给她梳发。 春桂手巧,给陆书瑾简单梳了个垂挂髻,散下来的长发挑了两缕结成小辫,又给她戴上几朵绒花。 整张脸未施粉黛,就已经足够漂亮,光影落在她小巧的鼻尖,将她容貌的精致勾勒得十分明显,春桂看着,嘴里的那一声公子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 陆书瑾扮成男子时,总会让人觉得羸弱,瘦小,雌雄莫辨,还带着些许违和,如今换上了一身女子的装扮,才叫人觉得,她就该是这个模样才对。 她看出了春桂的为难,对着镜子里的她笑了下,说:“看来我这男装扮得倒算是成功。” 春桂也跟着笑了,“姑娘好生厉害。” 倒不是她扮成男子毫无破绽,但从未有人会将她往女扮男装上想,毕竟一个好端端的女子,作何要穿上男子的衣袍扮成男儿郎? 春桂想不到,旁人也想不到,于是只觉着她是个细皮嫩肉,男生女相的文弱书生。 春桂给她描了眉,涂上鲜红的口脂,面妆并不精致,但这些点缀也就够了。 她的美丽并不张扬,只在那双墨黑而明亮的眼眸之中,在勾唇的微笑之间,刹那间就有着让人看直了眼的吸引力。 春桂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忽而就听见外面传来萧矜的叫声,他大声唤着陆书瑾的名字,像是回来之后在客房没找到她。 陆书瑾起身而去,打开了门,正巧萧矜也朝着这房门走来,于是两人迎面相对。 风从外面一拥而进,将她身上柔软的衣裙拂动,杏眼望过去的时候,殷红的唇也扬起个笑,与萧矜对上视线。 萧矜的脚步猛地停住,惊愕从他的眉间一闪而过,紧接着就是丢了魂般的怔然。 自那次神女祭之后,陆书瑾身着衣裙的模样总是在他的梦中不请自来,如今乍然出现在眼前,萧矜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春桂收拾了东西,低着头从房中离开。 萧矜安静地走进屋来,反手关上了门,站在灯下去看陆书瑾,用视线慢慢描摹她的眉眼,翘鼻,红唇,最后又回到眼睛上。 他喉咙动了动,声音发涩,“这衣裳,什么时候买的?” 陆书瑾到底还是有些羞赧,她的手无意识地拨弄了几下外层的雪纱,回道:“从风伶山庄回来之后。” 萧矜又问:“怎么打算换回女装了?” “今日不同寻常。”陆书瑾说。 萧矜盯着她,没再说话。 陆书瑾仰头与他对望,眼睛稍稍睁大,认真地问,“是……是不大好看吗?” 萧矜往她走近了一步,慢慢低下头,轻声说:“不,是太好看了,我在努力克制。” 呼吸已经近在迟只,洒在她的耳边灼热一片,熏红了她的耳尖,陆书瑾的声音也情不自禁低了下来,问道:“克制什么?” 萧矜还能克制什么,他知道陆书瑾指定是在明知故问。 于是也不再回答,用手掌住她的后脑勺,将她往自己这里按了按,同时俯下头,将唇落在她的唇上,含住柔软的唇瓣,代替了回答。 他难以抑制的心情从肢体上溢了出来,近乎粗暴地吻着陆书瑾,用掠夺和侵占宣泄他心中的激动,将陆书瑾死死缠在怀中。 直到她双腿发软,呼吸不顺,开始挣扎,都没能让萧矜冷静,仿佛是克制未果,一心一意沉溺在她的唇齿之间。 他感受到陆书瑾在怀中小幅度挣扎,理智稍稍回笼,将她柔软的舌尖松开,往后退了退,却还是恋恋不舍地舔舐她的唇,将她嘴上的口脂给吃了个干净。 陆书瑾发出低低的呜咽,含糊间唤出萧矜的名字。 “别叫我。”萧矜的吻零零散散落在她的唇边,脸颊上,耳尖,炙热的呼吸落下来,他说:“再叫可真忍不住了。” 95. 第 95 章 报仇 总归现在也不是胡闹的时候,还有正事要办,尽管萧矜心里掀起滔天巨浪,却还是努力地把所有情绪按下去,抱着陆书瑾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将她放开。 还是依依不舍地在她的脸上亲了几口。 他去拿了一件自己的披风,给陆书瑾披在身上,说是外面风大,免得吹乱了她的发。 陆书瑾乖巧地站着,任由萧矜给她穿衣,慢慢地系上衣扣和衣带,然后又将帽兜给她罩上,说:“走吧,咱们该出发了。” 陆书瑾点头,主动去牵起了他的手。 萧矜绷着嘴角,不想让自己显出得意忘形的样子来。 他所说的出发,其实就是前去找贾崔。 分散出去的队伍到方才为止已经全部前来报信完毕,整个云城已经被重新占领,细算一下,萧矜才发现那些守在城中的兵远没有一万五的数量。 少了四千不止。 他意识到贾崔跟季朔廷谎报了数量,其实他们带来的兵根本就没有三万之多。 在争夺的过程中当然会有伤亡,但能够在百姓闭门不出,不用攻城,不用正面厮杀的情况下折损了最少的数量,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萧矜让裴延统计人数,他则带着人前往青楼。 贾崔在进城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泡在青楼之中度过,沉醉在醉生梦死的温柔乡之中。 寅时三刻,萧矜进城的同一时间,季朔廷带着人在玉容馆找到了喝得大醉的贾崔。 他带的兵守在玉容馆的楼下,里头灯火通明,一进大堂就能看见他坐在其中,身边围坐着一圈女子,皆穿着细纱薄裙,欢笑晏晏地向贾崔劝酒。 他生性粗暴,玉容馆的女子没少受罪,一旦伺候得不行他就直接动手,半点不怜惜女子身体娇弱,先前还将一女子打得满口吐血,半天爬不起来。 玉容馆的女子都怕他,却又不敢不尽心服侍,只一个劲儿地灌酒,盼着灌醉了他之后他便搂着姑娘去房中睡觉,不会再磋磨其他人。 季朔廷身着黑色长袍,手执一柄白玉折扇,长发冠玉,俊俏的面上带着轻笑,颇有几分风流才子的味道。 往玉容馆前一站,贾崔的侍卫就将他拦住。 季朔廷没说话,状似随意地扬了扬手中的扇子,忽而就有几人鬼魅一般从天而降,悄无声息地落到那些士兵的身后,动作整齐一致,左手捂住那些人的嘴,右手摸出的短刀往脖子上一划,干净利落地杀了人。 他往后撤了半步,躲过那些喷溅的血,低头仔细往自己身上看了看,确认血迹没有喷溅到身上之后,才有端起温润的笑意走进去。 大堂之内乐声交错,女子们的劝酒声和欢笑声吵作一团,贾崔忙得不行,左边喝一口美人递来的酒,右边吃一颗美人送来的果子,两臂都抱着人,浪荡至极。 季朔廷的到来,很快就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不少人频频投来目光。 他走到贾崔面前,笑着道:“贾将军当真风流快活,不论什么关头都不忘享受取乐。” 贾崔睁开醉意朦胧的双眼,瞧见是季朔廷,当即脾气就不大好,“你来做什么?” 季朔廷看出来他醉了,并不计较,只道:“来告诉将军一个好消息。” 贾崔这些日子对季朔廷的不满实在是太多了,又因为完全没有表现和立功的机会,在云城不管做什么都要受季朔廷的限制,心里早就憋着一股子怒火。 一听季朔廷说带来了好消息,当即就猜到是世子成功取得虎符。 不然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贾崔一时间气得厉害,无功可立,届时就算是拿了虎符回去复命,论功行赏时又哪还轮得到他贾崔? 他一抬手,把面前的桌子给掀了,上头的酒水果盘碎了一地,周围的女子皆被吓到,发出尖声低呼。 “滚!”贾崔反手给了方才还搂着亲昵的女子一巴掌,骂道:“全都滚!” 女子们恨红了双眼,又不敢反抗,屈辱地起身离开。 不一会儿,周围就散了个干净,就余下还坐着不动的季朔廷,以及发疯的贾崔。 他借着酒劲撒泼,将堂中的东西全给砸了,地上各种碎物混在一起,一片狼藉。 “狗娘养的!”贾崔砸累了,又坐了下来,喘着粗气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季朔廷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把东西砸了个干净,见他消停了,才又笑着道:“将军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贾崔瞥他一眼,阴阳怪气道:“哪能如季大少爷,生来便是高门望族里的嫡子,受家族庇护和器重,自然高枕无忧心无烦事。” “怎么没有,是人都会有烦心事,我还能是个例外不成?”季朔廷说。 贾崔不甚在意,“是吗?真是不知大族里的嫡子心中烦忧与我们是否一样。” 季朔廷长长地叹一口气,眉梢染上愁苦,将手中的扇子展开来,说道:“你看,我这扇子今儿不小心没拿稳落在地上,上头这一角磕坏了,这玉种难寻,怕是很难再打一根同样的扇骨了。” 贾崔看着他那认真的样子,立即就要发怒,“你是在拿我消遣不成?这点破事也算得上烦忧?” 季朔廷无辜道:“贾将军此言差矣,高官忧心权势,商贾忧心财富,百姓忧心柴米油盐,吃穿住行,谁的烦忧不算是正事?就拿将军来说,你定是在心烦无处立功,难以崭露头角,回了京城之后没有理由邀功,烦前途不明。而我,此前则一直在烦心究竟如何才能将你们手中取得虎符,将你们赶出云城。” 贾崔喝得糊涂,听了这一长段话之后,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他豁然站起身,指着季朔廷的鼻子骂道:“你个小兔崽子,可算露出本来面目了!你从一开始就不是诚心想帮我们!季家已有帮扶六皇子的意向,你竟违背你祖父之意,将季家前程置之不顾!我现在就起草书信,传去京城!” 季朔廷不慌不忙道:“将军莫急,我带来的好消息还没说呢。” 贾崔瞪着他,“不需你多言!” “当真?”季朔廷道:“看来将军是早就知道世子领兵藏于火海,无人生还之事了?” “你说什么?!”贾崔震惊大怒,当下就扑身而来,想一把拽住季朔廷的领子问个仔细。 季朔廷原本坐着,见贾崔一靠近他瞬间朝后一翻,躲过贾崔的手臂,站起身又道:“还有,萧矜已经进城,约莫用不了多久就会来找你了。” 贾崔听了这话,才真真给吓出了一身的冷汗,硬生生把所有酒意吓走,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他下意识朝外边看去,却见那大开的窗子外,竟是已经看不见那些原本守在门外的士兵了,他立即就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已经超出想象! 贾崔赶忙转身,走了几步将随手挂在墙上的佩刀取下来,刀鞘扔下,露出锋利的刀锋来。 他指着季朔廷怒声道:“你们若是敢杀我,我手下的兵必将在云城大开杀戒!且你在季家那边也无法交差,季朔廷,你可要想想清楚!” “想不清楚的人是你,贾崔。”季朔廷的笑容覆上冷意,总算撕下了伪善的皮,眸光稍敛,显出几分轻蔑来,“你这种人能坐上将军之位,就足以说明六皇子一党都是些什么货色,我祖父一生为国,从不结党营私,附庸任何党羽,少拿季家与你们这些人并作一派。” 贾崔厉声道:“萧家大势已去,一个萧矜能成什么气候!六殿下登基是迟早的事!” “今日不论皇位之争,只杀你这罔顾人命,暴虐好功的下作小人。”季朔廷说完,便扬声道:“来人!” 仿佛就是等他这一声命令,窗外候着的人同时跳进来,朝着季朔廷的身边聚拢,个个动作迅速,右手一抖就握上一把锋利的短弯刀。 “贾崔,你若是真能活着从这个屋中走出去,我倒还能高看你一眼。”季朔廷往后退着,又道:“不过你只要不想着逃出去,我还是能暂时留你一条命的。” 到现在这种时候了,贾崔哪里还能听进去他的话,抡起大刀便要杀出重围,想着逃出去。 可这些到底是季家养出来的精锐暗卫,而贾崔此人又是个纵情享乐之人,吃不得什么苦,在武学方面也一般,如何能是这些人的对手? 不过几个回合,贾崔身上就挨了不少刀口,但都不是致命伤。 季朔廷站在门边,摇着扇子一派悠哉的模样看着,心中忍不住感慨。 有时候这世道就是这样,分明是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废物,喜怒无常残忍暴戾,杀人时眼睛都不眨,惯会折磨别人取乐,这种人就能够轻易掌管万兵,肆意杀害寻常百姓。 这便是人人争得头破血流,都要追逐的权力。 有了权力傍身,再下作的杂种,都能被捧为人上人。 贾崔坚持不了多久,身上的伤让他疼痛难忍,最终发现只要他不往床边靠,那些人就不会向他进攻。 他累得大喘气,在边上坐下来,身上伤口流出的血流在地上,狼狈不堪。 季朔廷见他消停了,也找了个椅子随意地坐下来,劝说:“歇会儿吧,待会儿有的你受累的。” 【寅正二刻】 蒋宅灯火俱熄,连下人都歇下,整个宅中没有任何人活动的声音,但睡着的人却没几个。 今晚的街道不安宁,云城大多百姓都躲在屋中,睁眼难眠。 蒋宿却是个例外,他睡得很香。 倒不是不担心萧矜和陆书瑾他们,只是他再忧虑,睡意来了还是挡不住,况且这些日子他一直两头跑。 白日里去陆书瑾那边喂小猫,晚上回来了,还要接着喂家里的这只狗。 起初他爹见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严厉禁止他不准在出门,但是蒋宿小时候就在后院的墙角处挖了狗洞,早上天还没亮他就钻狗洞跑出去。 晚上再钻狗洞回来。 可把他爹气得不轻。 不过蒋宿自挨了贾崔那一顿打之后,就再也没有遇上麻烦,就算是他白日里从街道上那些巡逻的士兵面前行过,也没人找他的麻烦。 他猜想,可能是他的脸肿得太高了,所以人人见他都觉得可怜,就不忍烦他。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无知,身边没有任何人能够给他传递消息。 在陆书瑾被抓走之前,他与梁春堰发生过争吵,冷静下来的蒋宿回想起梁春堰是个什么狠厉角色,又徒生惧意,不敢再去寻他。 他倒是在宅中看到吴成运几次,他尝试驱逐,但吴成运笑着再向他确认时,蒋宿又把那些赶他走的话收回肚里。 这吴成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笑面虎,伪善小人。 是以,这日在蒋宿看来,与寻常没什么不同,他早早睡去,并没被别的声音吵醒。 后半夜街道上传来厮杀的声音,蒋宅中的大部分人都无法在房中老实待着,纷纷出门走到院中来,一大家子兄弟妯娌聚在一起,对屋外那些声音议论纷纷。 蒋宿的爹是宅中之主,他出来之后就吩咐家中下人皆拿着长棍切菜刀之类的东西做武器,守在前面,自己和兄弟们也拿着长剑站在中间,后面便是一众女眷。 届时若是真的城破,所有人都难以幸免,战斗和反抗就成了人人必须要做的事情。 蒋父左看右瞧,没看到自己的儿子。 “宿儿还在睡觉?”他喊来蒋宿的贴身小厮问。 小厮答:“我喊了少爷几声,他睡得熟,并没听见。” “也罢,不必再喊他。”蒋父道。 外面刀剑相撞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持续了很长时间,院内人心惶惶焦灼等待,许久之后那些声音渐渐平息,只余下了一些清理战后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哪一方胜了。 但至少没有人撞门,就表示今夜暂时安全了。 蒋父大松一口气,转身对所有人安抚了几句,让他们都回去休息,却不料在家人的脸上看到了惊恐的表情,众人皆一脸害怕地盯着他的身后。 蒋父吓一大跳,猛地转身,就看见前方院中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人。 他像是凭空而降,衣衫胜雪,长发高束,在皎月之下隐隐露出半张昳丽非常的面容,身量又非常高。 五官相当漂亮,但一眼就能看出是个男人。 蒋父吓得汗毛倒竖,这人如鬼一般,出现的时候没有半点声音,也不知是从何而来,他强装镇定,却从结巴的话中泄露了情绪,“你、你、你是何人!” 梁春堰笑了一下,他没见过蒋宿的父亲,但是眼前这人的样貌和害怕时候的形态,一眼就能猜出他的身份。 他说道:“我寻令郎。” 蒋父想到自己儿子前段时日被打得那么惨,每回见到他顶着一张猪头脸在家中走都认不出来,便对所有陌生之人无比戒备,立即冷声道:“夜已深,来客有何事寻犬子,还是等明早天明再来。” 梁春堰回答:“必须现在。” 蒋父顿时恼怒,“不准!没有这样做客的道理!” 梁春堰看着面前这一大家人如惊弓之鸟,满脸害怕的模样,又起了恶劣心思,“那若是我说你们谁拦谁死,你还不准我过去吗?我可能会把你们全部杀光。” 蒋父到底是活了几十年的人,比蒋宿更有血性,他立即抬起剑,做出迎战的姿态。 旁处站着的一个中年男子也扯着嗓门高声喊道:“既遭贼寇便是我们蒋家不走运!但蒋家男儿非懦夫,你想带走我大侄子,先从我等的尸体上踏过去!” 话音落下,面前所有人都举起了手中的武器。 梁春堰静静地看着他们。这些人不会武功,想要杀起来简直太过容易,他一个人就能屠蒋家满门,这句当初对蒋宿说的威胁并非玩笑。 只是他从这些人的身上,看到了先前蒋宿挡在陆书瑾门前,被打得半死不活仍然不肯退让半步的模样,他的手死死扣在门框里,指甲都卷了边,血从指甲缝里细细密密流出来,后来治疗的时候他总是在昏迷之中痛醒。 去挑战超出自己能力,不可能做到的事,即为勇士;而有能力却不为选择旁观,则为懦夫。 蒋宿说的是对的。 这就是梁春堰选择入局的原因。 去纠结哪一派是忠良,哪一个党羽掌控大权对晏国更加有利已经没有意义,当他看到面前有人正在遭受苦难,然后他施以援手,救下那些生命,这才是正确的,有意义的事情。 梁春堰正想说点什么,却忽然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 所有人回头,就看见蒋宿披着外衣,一脸茫然地看着众人,他的脸上还带着浓重的睡意,问道:“大伯,你方才在喊什么?” 众人连忙唤他回房中去。 蒋宿见所有人聚集在这里,哪还能不知道有事要发生,他固执地走出房门,忽而在前方的空地上发现了梁春堰。 他脸色一变,霎时变得苍白,声音都变了,“你来干什么?” “萧矜进城了,卯时会在城门处决贾崔,你想去看看吗?”梁春堰这才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他其实是受人之托。 前半夜与季朔廷打了个照面,季朔廷托他来喊蒋宿,梁春堰方才就是把他的原话给复述了一遍。 蒋宿眼睛顿时瞪得像铜铃,一瞬间就亮了起来,“萧哥回来了?!” 他赶忙将外袍穿好,一边系腰带一边往外走,“在哪个城门!快带我去!” 蒋父气道:“不准,现在外面这么危险,你脑袋不要了就往外跑?” 其他人也跟着劝,毕竟先前蒋宿那猪头脸的模样,家里所有人都看到了。 蒋宿没有争辩,他看了父亲一眼,随后就转身,那模样真像是放弃了外出要回房中去,但就在他走到门边的时候,突然脚步一转,飞快地朝另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蒋父见状,赶忙自己去追。 结果就看见儿子轻车熟路地来到偏角之处,扒开地上的草垛,非常熟练地从狗洞里钻了出去。 蒋父气得吐血,在宅中跳脚大骂,“混账东西你跑去钻狗洞?!你倒还不如从门中走出去!” 蒋宿现在处于非常兴奋地状态,在得知萧矜回城之后,他整个人都变得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如获新生。 他从狗洞钻出之后,不管不顾地狂奔一段路,待肺部的气耗尽了,隐隐泛着疼,他才慢慢停下来,忽然意识到梁春堰还没有告诉他萧矜会在哪一个城门处决贾崔。 他抬起头,朝四周张望了一下,就看到旁边一座二层楼的房顶上站着梁春堰。 他似乎就等着蒋宿的视线转过来,见他看来之后,就抬手一指,指了个城门的方向给他。 蒋宿对梁春堰扬起个笑容,带着感谢的意味。 这是他在得知梁春堰真面目之后,头一次对梁春堰露出发自真心的笑。 然后马不停蹄地朝着城门而去,但是他先前肋骨受的伤并没有痊愈,一时剧烈运动之后,又开始痛起来,他只得改跑为快步行走。 想赶在卯时之前到达城门。 【寅正三刻】 萧矜带着陆书瑾和裴延几人停在玉容馆前,门口的尸体摆得很整齐,血流了一地,在地势低的地方会汇聚在一起。 他侧目看了一下,都没停顿,抬步进了玉容馆。 季朔廷就坐在门边不远处,萧矜一进去他就看见了。 “老季,辛苦了。”萧矜走过去,在他肩膀上捶了一下,他站起来,于是两人拥抱。 季朔廷道:“你更辛苦,瞧着感觉都瘦了,军营的生活很艰苦?” 萧矜说:“你去吃半个月的杂粮就知道了。” 他与季朔廷说说笑着,完全不在意堂中另一头坐在地上的贾崔。 季朔廷往后看了一眼,瞧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披着宽大披风,大帽兜罩住整张脸的人,疑问道:“这位是?” 其实不难猜到是陆书瑾,只是陆书瑾没必要把自己捂得那么严实,这才让季朔廷满腹疑惑。 萧矜转头看她一眼,笑弯了眼睛,“等会儿就知道了。” 说罢,他转身朝贾崔走去,拨开了守在当间的季家暗卫,整个人毫无遮挡地站在贾崔面前,这才与贾崔第一次正式相见。 贾崔浑身是血,抬头打量着萧矜。 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已经有了成年男子的几分轮廓,一身赤红的衣袍颜色如此显眼,衬得少年俊俏的眉眼张扬无比,面上是轻浅的笑意。 这便是声名远扬的大草包,萧家那个空有一副好皮囊,实际上一无是处的纨绔嫡子。 贾崔到了这种时候,还是不肯低人一头,用凶戾的眼睛瞪着他,“你爹和兄长已经死在边疆,你又何必做这些毫无意义的挣扎,还不如现在投诚六殿下,将虎符双手奉上,兴许还能为你萧家留一条活路。” 萧矜笑着点头,竟是赞同,“你说得太对了。” 他从腰间的随行囊中摸出了巴掌大的黄金虎符,已合二为一,是一整个,置在掌中拿给贾崔看,“虎符在这呢,想要吗?” 贾崔盯着那做工精致无比的虎符,双目瞬间变得赤红,整个人迅速陷入癫狂状态,像是随时扑上来争夺一样。 但他尚存的一丝理智制止了他的冲动。贾崔咽了咽口水,疯魔一般渴求道:“给我……” “你梦还没醒吗?”萧矜脸上温和的笑容消失,化作恶劣的嘲讽,反问。 贾崔恼怒道:“你耍我?” 萧矜道:“耍你的人可不是我。” 他稍稍抬手,往旁边一指,“是她。” 贾崔的目光一转,落在旁边的人身上,见她浑身都裹着披风不露面目,嗤笑道:“什么人物,这般见不得人?” 陆书瑾抬手,将帽兜摘了下来,露出一张姣好的脸来。 她的口脂之前被萧矜舔吃了个干净,出发之前又补了一回,如今在这玉花馆斑斓各色的灯下,更显得殷红,衬得整张脸雪白而精致。 贾崔一下子惊愣住。 陆书瑾笑了笑,眼里全是冰冷的嘲意,“贾将军,还认得我吗?” “你……”贾崔看着她,脑子整个卡住,“你是个女人?” “贾将军不是最看不起女子吗?先前说女子无用,命比草贱,只有繁衍子嗣之用,从那时起,我便很好奇,不知贾将军在得知你被你最看不起的女子耍得团团转,折损那么多士兵的时,会是什么反应。” 陆书瑾边说着,边解下了身上的披风,她缠着雪纱长裙,黛眉红唇,杏眼浓黑而明亮,即便是站在这一片狼藉之中也像是不染纤尘的明月般。 美丽,干净,像是毫无攻击力的乖顺美人。 她看着贾崔,说道:“不过以你那个塞满猪食的脑袋,恐怕压根想不明白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被我蒙骗了吧?你也不会知道你的那个同伙究竟是如何带着一般的士兵命丧黄泉。” “因为贾将军你,实在是一个无知又愚昧,丑陋不堪入目的蠢货。” 陆书瑾红唇微动,用平静的语气缓慢地说出这句话。 她想骂贾崔的这句话,忍了很久。 仿佛几个响亮无比的耳光甩在贾崔的脸上,他赤红的双目几乎瞪得裂开来,用堪称怨毒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陆书瑾。 他轻贱女子,从不会让任何女人在他面前造次,在京中时也养了不少外室小妾,不过都是随手赠出的玩意儿,喜欢了就抱去被窝,不喜欢了就给几两银子随意打发,但凡有蹬鼻子上脸的,都直接乱棍打死,管杀不管埋。 何曾有哪个女子敢站在他面前如此辱骂他? 他也更接受不了自己被一个女子所蒙骗,不仅折损了一般的士兵,连带着世子也赔了命。 贾崔气得胸口一阵阵泛着疼,几乎要吐血,脖子上的青筋尽现。 他怒吼一声起身,提着刀就朝陆书瑾砍去,恨不能一刀砍了她的头颅解恨。 可谁知他刚爬起来,萧矜就抬拳上前,一把抓住他持刀的手腕。 少年的力气大得惊人,气势也十分凌厉,手腕被握住的瞬间,贾崔感到像是铁拷夹住了手腕,紧接着将他的手臂往前猛地一拽,下一刻膝盖就重重地撞到他的肋骨之处,巨大的痛苦袭来,贾崔在这一个刹那双腿就发软,疼出一身的汗来。 但是还没完,萧矜的招数很连贯,贾崔身子弯曲的同时,他的肘击狠厉地落在贾崔的后脖颈,随后腿窝被巨石砸了一下似的,于是整个人都站不住了,痛楚铺天盖地地袭来,贾崔一边往地上跪,一边呕吐喝尽肚子里的酒水。 萧矜露出嫌弃的表情,一连往后退了好几个大步,连带着拽上了陆书瑾。 喝进去的酒混着果子和下酒菜在贾崔的胃里闷了许久,再被吐出来之后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萧矜平日里都是泡在香罐子里的,哪能闻这东西,加之心里也万分嫌恶,当即一刻也呆不下去,赶紧带着陆书瑾离开。 季朔廷还惊讶着一张脸,看着两人出去,他也赶忙跟了出去。 外面风大,萧矜又在给陆书瑾披衣。 季朔廷走过去,奇怪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事竟然瞒着我?” 但是很快,他又敛了所有惊讶的情绪,说道:“也合该如此,老早我就觉得陆书瑾的模样看起来实在有些阴柔,有时看她当真会产生一种是姑娘的错觉,只是从未想过她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当真敢扮作男子去海舟学府读书。” 陆书瑾忍不住笑了,说道:“那是因为我当初来云城的时候手头实在是太过拮据,正好看见海舟学府招收寒门,便试着考了一下。” 萧矜说:“我猜也是,你那会儿实在是太穷,我有好几次都担心你会跟城北的乞丐抢饭吃。” 陆书瑾低声,认真地回答:“那倒不至于,我虽然穷,但每日三个饼子,还是能吃饱的。” 萧矜想起最初的那段日子,他的确是常常看到陆书瑾抱着个干巴巴的饼子啃,不由泛起一阵阵心疼来,目光一软,指尖往她鼻子上点了点,没说话。 “咳咳……”季朔廷十分不合时宜地咳嗽两声,打断二人的旖旎,说道:“不过你能将身份瞒得这样紧,也算是你的本事,萧老四是如何发现的?” “说来话长,得空再细说。”萧矜将这个话题暂时撂下,喊了人进去把贾崔给押走,带着前往城北的城门。 贾崔吐了半晌,被人用绳子将双臂绑到身后去,身上那些刀口仍流着血,被绳子一勒嵌进血肉里,疼得厉害。 他试图挣扎,但萧矜踹在他腿窝的那一脚,几乎把他的腿关节给踹断,麻木之后就是剧烈的痛,导致他稍稍一用力就面容痛到扭曲。 但押他的人极为粗暴,推搡着让他快步行走,这一路走到城北的城门,他浑身的衣衫都疼得湿透,身体不住颤抖,堪称一场极大的刑罚。 几人到了城门边上时,蒋宿已经等在那里。 他最先看到萧矜,在见到他的瞬间,眼泪就往下淌,似乎想奔跑过来拥抱他,却在跑了两步之后牵扯肋骨的伤痛,又不得不慢下来。 萧矜笑着朝他走过去,展臂给他一个拥抱,嘉奖似地拍着他的后背,说:“蒋宿,你小子做得不错啊,是个男人。” 蒋宿泣不成声。 这段时日里,所有焦虑,忧心与怨怼,在萧矜的这一个拥抱中,一句笑着嘉奖的话里,化作乌有。 他哭着说:“萧哥,幸好你平安归来。” 萧矜说:“辛苦。” 他与蒋宿短暂地拥抱了一下就分开,季朔廷就从后面走过来,笑他,“多大的人了,说哭就哭,跟几岁的小孩一样。” 蒋宿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含着泪嘿嘿笑了一下。 季朔廷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道:“先前跟你说过,贾崔打在你身上的拳头,终有一日会让你还回去,现在就是你还回去的时候,身体好些了吗?可能动手?” 蒋宿下意识按了按还在痛的肋骨,但转眼一看到后头浑身是血喘着粗气的贾崔,立即坚定地点头。 心说他就是豁断这几根肋骨,也得狠狠揍贾崔一顿解气。 季朔廷微微偏头,“去吧,打死也没事,随便打。” 蒋宿记恨他已经记恨许久,撸起袖子大步上前,压根就没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陆书瑾。 他虽不怎么习武,但之前为了能够跟别人打架占上风,他特意练过臂力,有段时间日日拎着米袋锻炼。 他走到贾崔面前,贾崔就瞪他,凶道:“你想做什么?” 先前挨打的时候,贾崔也是这个表情,让蒋宿在一瞬间有些瑟缩,但他回头看了一眼,萧矜与季朔廷并排站着,对着他笑,像是期待他动手。 蒋宿当即胆子又肥了,握紧拳头,头一下就正对着他的鼻子砸去,凶得不行,“揍你!” 他的伤虽然好了大半,但之前挨打的画面仍历历在目,尤其记得贾崔踢他的肚子,拳头打他的脑袋,蒋宿回忆着那些恐怖的记忆,有样学样地全部还给贾崔。 一开始贾崔还能忍得住,但蒋宿连续几拳都落在他的鼻梁上,无法忍受的痛苦让他惨叫出声,鼻血奔涌而下,一拳拳砸下去血液就四溅开来,于是他的脸上,嘴上,牙齿里都是血。 蒋宿踹他的肚子,贾崔的肚子就硬邦邦的,仿佛凭他的力气无法重创。 于是他的招数不再君子,对着贾崔的裆下猛地踢了过去! 贾崔根本扛不住这一下,发出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想用手捂住裆部,却又因为被绳子捆得死死的,一挣扎绳子又勒紧伤口的肉中,一时间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是不痛的。 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蜷缩起了身子。 蒋宿见状,乘胜追击,对着那块地方迅猛地连出几脚,贾崔痛到失声,扭曲着脸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什么声音来,像是被抹了脖子的鸡,疯狂抽搐起来。 他这模样哪还有一点当初进城时,耍尽将军权势的威风,只叫人觉得大快人心。 萧矜和季朔廷见状,两人小声议论着。 “这小子……” “确实狠。” 贾崔硬生生疼晕过去,蒋宿才收了手。 他只觉得解气极了,身上出了汗,却又无比舒坦,脸上又全是泪水,是回忆自己挨贾崔的揍时流出来的。 陆书瑾见他用袖子抹,于是拿出一块锦帕递上去,“用这个擦吧。” 她注意到蒋宿方才完全没看她,似乎把她当成了一个陌生人,视线根本没落在她脸上。 这锦帕一递,蒋宿接过去的瞬间抬头看了陆书瑾,他眼睛猛地瞪大,整个人都僵住。 这反应很直白,让陆书瑾感到些许扭捏,她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开口解释,“对不住啊蒋宿,一直都……” “陆书瑾!!”蒋宿打断了她的话,发出一声凄凄的叫喊。 陆书瑾没想到他突然喊那么大声,给吓了一跳,“啊?” “那个狗娘养的对你做了什么!你被抓走之后……”蒋宿遭受了晴天霹雳,也不知道是误会了什么,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嚎啕大哭,哀哀道:“我对不住你啊,我当初就应该拼死把你留下,怎么能让你受到这种羞辱!” “不是……”陆书瑾赶忙插话解释。 “不是什么不是!我就知道你去了肯定没有什么好日子过!这个肥头大耳的淫贼是不是看你细皮嫩肉的,所以才迫使你穿上女子的衣裳取悦他?!” “没有啊,我——” “啊——!!”他仰天长啸,赤红双目转身,直奔晕死过去的贾崔而去,大喊道:“我杀了这个狗贼!” 途中被萧矜一把给抱起来,骂道:“猪头,你先冷静点!” 96. 第 96 章 她只要心中所愿得以昭于…… 蒋宿疯狂扑腾着四肢挣扎,仿佛丧失理智,完全听不进别人的话。 萧矜都有些制不住他,赶忙朝季朔廷喊:“过来帮忙!” 季朔廷乐得不行,走上前去在蒋宿的后脖子敲了一手刀,蒋宿带着不甘与愤恨转头怒瞪了季朔廷一眼,随后就双眼一翻,晕了过去,才算消停。 陆书瑾一脸茫然,没想到蒋宿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他也不知道是气得,还是伤心,即便是晕过去,眼角还是滑下了泪,模样颇为滑稽。 萧矜叫来裴延,接走了晕倒的蒋宿,走过去站在陆书瑾边上,开始指挥陆续赶来的士兵站位。 城中各处的厮杀都死了不少人,尸体一时半会儿难以处理,便先扔到路边去,余下的活口全被押到城门来。 那八个副将皆有负伤,但性命无忧,这会儿打了酣畅淋漓的胜仗,个个都兴致高涨,兴奋得不行,带着手下队伍前来复命时,对萧矜也多了几分恭敬。 军令如山,萧矜纵使年纪再小,名声再臭,但虎符在他手上,他便是三万精兵的将领。 如今在贼人手中抢回云城,立了大功,再看萧矜时自是觉得无比顺眼了,纷纷过来与萧矜攀谈。 萧矜与这些副将并没什么感情,也知道他们是因为自己得了好处这才对他改变态度,但他并不在意,毕竟云城能够夺回,他们也出了一份力在其中。 他带着笑,温和地与几人闲聊着,话间夹杂着两三句赞扬,将几人的心里夸得都相当舒坦。 陆书瑾安静立于他的身边,即便是不说话,如此一位漂亮姑娘站在一群男子当中也是相当显眼的,众人的目光频频落在她身上。 但众人都知道萧矜没娶妻,加之陆书瑾发髻垂着,显然是未出阁的姑娘。 不多时,便有闲不住的人来问,“这位姑娘是何人?” 陆书瑾一听自己被点名了,先是抬头看了看来问的那个人,而后又朝萧矜投去视线。 萧矜正在看她,眼中满是笑意,他说道:“她可是咱们云城的小英雄,若不是她,我们不可能那么快那么轻松拿下云城。” 他语速缓了下来,话中虽然带着笑,看起来没几分正经,但语气却是很郑重一般,顿了片刻之后又说:“也是我的心上人。” 好事的士兵听到,立即吹着口哨叫喊着起哄,话和笑皆带着调侃。 陆书瑾顿时羞赧,耳朵发热面颊滚烫,乌黑的眼眸映着灯火,转了转,说:“也不全是我的功劳啊……” 萧矜佯凶,“我看谁敢跟你抢功!” 陆书瑾知道他这是玩笑话,于是抿着嘴笑,微微泛着红晕的脸被洒下的灯覆上一层暖色,穿上衣裙之后,她浑身都散发着少女独有的鲜嫩和美好。 萧矜看了几眼,目光不能久留,转眼又瞥见旁人也在偷瞄陆书瑾,他轻咳两声,转身将陆书瑾身上的披风裹紧一些,又把帽兜给戴上,说道:“风大,别吹凉了。” “我没那么身娇体弱。”陆书瑾仰头说。 “你就是体弱,稍微沾点凉水就发高热。”萧矜与她拌嘴。 “这披风也不是很挡风。”陆书瑾又说。 “那你为何不早说?”萧矜瞪她一眼,抬手就要解自己的外袍,似乎打算给陆书瑾再套一层。 陆书瑾赶忙阻止,按住他的手连声道不用,这才让萧矜打消脱衣的念头。 接下来前往北城门复命的士兵越来越多,裴延尽心尽力地清点人数,最后所有分散出去的小队全部到齐,萧矜举手打了个手势,所有副将见状而动,开始整理队列。 经过几人齐力清点,所俘获的敌军有四千余人,其他大部分都死在了云城各个街道之上。 北城门是整个云城最大的一座城门,门前门后都极为宽广空旷,但此时却挤得密密麻麻。 好在这都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兵,是以整个场面并不显得闹哄哄的。 卯时一到,云城的报晓之钟响起,浑厚的钟声在楼宇之间回荡,散开之后传遍整个繁华都城。 第一声公鸡报明的啼叫传来,相当嘹亮,划破长夜,夜色终于要褪去,天明将近。 萧矜下令人抬着晕死的贾崔,带着陆书瑾等人上了城墙楼上。 墙高几丈,不过是走了一段石阶的工夫,站在墙头上之后,东方竟然就吐了白,一抹光亮强势地驱逐了黑暗,揭开天幕。 陆书瑾从没上过城墙楼,如今站在上面朝下看去,只见下面黑压压地站着一片人,整齐无比。再往远看,昔日彻夜热闹的不夜之城也变得萧条,几乎看不见几盏亮灯,在灰蒙蒙的天穹之下安静地蛰伏着。 卯时,天开始亮。 夜空褪去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半边天就亮起来了,周围已经到了不必再点灯的地步。 萧矜冲下方打手势下命令。 城墙上的风大,一张口嘴里就灌满了晨曦的凉风,声音传不下去。 很快,一张大桌子被人合力抬了上来,贾崔就被人架在上面,两根竹竿一捆,他就被摆出一个跪下的姿势,只是他还没醒,头低低地垂着。 萧矜的手往桌子上一撑,衣袍一翻就跳了上去,站在贾崔旁边。 陆书瑾正不知他要做什么时,就见下方的两排士兵同时拿出了一个类似号角似的玩意儿,形状要小上许多,同时放在口中吹响。 虽然这东西看着不大,但吹出来的声音却是不小,浑厚沉重,齐齐吹响时那声音仿佛直冲云霄,振聋发聩。 陆书瑾扒着墙头朝下看,静静等待着。 统共吹了三次,每次持续半盏茶的时间,吹吹停停,这声音仿佛彻底唤醒了长夜,将光明召来。 蒋宿也在这声音之中惊醒,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骂骂咧咧地揉着后脖子。 陆书瑾听到他的声音转头望去,与他又对上视线,就看见蒋宿眼睛发直,贴着墙边站,对着陆书瑾一直瞧,模样好像呆傻了。 她冲蒋宿招手。 蒋宿走过去,眼眶发红,正要说话,萧矜就看见了他,低着头警告,“现在是要紧场面,你别乱嚎,有什么事等结束了再说。” 蒋宿缩了缩脖子,嘴皮子动了动,小声骂了他萧哥一句冷血无情,之后果然安静下来,不再哭闹。他与陆书瑾贴着肩膀站,似乎是故意挨着她,想给她一丝无声的安慰。 陆书瑾冲他笑了笑。 蒋宿瞥眼瞧她,越瞧越不对劲,总觉得陆书瑾穿上的女罗裙的事没有那么简单,但萧矜的眼风频频往这扫,蒋宿不敢造次,就憋着没问。 起初,陆书瑾还不知道萧矜想要做什么。 小号角的声音吹过之后,约莫等了半盏茶的时间,便陆续有人来到北城门。 那大概是云城之中胆量最大,又最好事的一批人,瞧见萧矜高高站在城楼之上,旁边又跪着贾崔之后,那零星的几人立即奔走相告,把消息传了出去。 然后就是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的人带着喜悦和激动的神色赶来城北。 天色大亮之时,北城门往南的这条主干道上几乎聚满了人,往下一看人头攒动,人山人海,哄闹的声音不绝于耳。 云城那么多人,一条街道自然是站不下,往后看便是无穷无尽的人,场面有着难以形容的壮观。 萧矜站得笔挺,赤红的衣袍鲜艳如血,在灰蒙的天色下相当打眼,他的位置太高,从下往上看时,仿佛站在了天地相接之间。 狂风呼啸不止,长衣翻飞,将少年眉眼间的坚毅打磨雕琢。 他一言不发,冲裴延招了下手。 随后两个士兵提着冰凉的水上前来,萧矜弯身接过,对着贾崔的头顶浇下去。 刺骨凉水倾泻而下,贾崔被兜头浇醒,最先感受到的除了寒冷之外,还有腿间残留的剧烈痛楚,像是整个人从下面被生生撕裂一样,他发出刺耳的惨叫声。 下方吵杂的声音因为他这一叫,无不痛快欢呼,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浪潮。 萧矜单膝跪下,将手按在贾崔的后脖子上,臂上一用力,瞬间就压弯贾崔的脊梁骨,头低下去,重重在桌子上磕出一声响来。 “这第一个响头,便是为那些无辜死在你手底下的人赔罪。”萧矜道。 他下手毫不留情,本身就忍耐着剧痛的贾崔又被这一下磕得头昏眼花,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在被萧矜按着磕头。 身心的双重折磨,让他如同像经受着剃肉削骨般的凌迟,从紧咬的牙缝里发出嘶喊。 萧矜掌着他的后脖子,死死地扼住,抓起来再是一磕。 “这第一个,便是你轻视萧家,羞辱乔老的赔罪。” 抓起来又是一下,头颅重重砸在桌上,血顿时流了出来,顺着贾崔狰狞的脸往下淌。 “这第三下,则是你殴打我兄弟,在城中肆意作恶的赔罪。” “再来——!”底下传来齐齐叫喊,百姓们高举右拳,大声叫嚣着继续。 萧矜听到了,于是抓着贾崔一下又一下地将他的头重重磕在桌子上,闷响一声接着一声。 昔日在城中作威作福的恶人将军,如今在所有人看得到的地方,弯下双膝,毫无尊严地在众目之下磕头赔罪。 下面的声音一直喊,萧矜便一直不停。 头骨最是坚硬,哪怕贾崔狰狞的脸上布满鲜血,他仍然清醒着。 起初他还想挣扎,但被萧矜的力道死死压制,响头一个个落下,欢呼的喧闹声不断,持续了很长时间,贾崔的意志彻底被摧毁,捣烂。 他开始哀哀求饶。 “别再继续了!我已经知道错了,饶了我吧!” 他喊着。 像所有在他手中丧命的无辜之人一样,发出绝望而卑微的哭喊。 萧矜冷眼睥睨着他,回道:“贾崔,你的头颅会被砍下来,挂在这高高的城楼之上,受着城中百姓们的辱骂和唾弃,哪怕你的头骨烂在上面,化作齑粉被风吹散,都不算完。你的名字还会被编入云城当地传记中,将你的恶行一五一十记在上头,被世人流传,遗臭万年,如此才能赎罪。” 贾崔知道自己要死了,害怕得浑身颤抖,语无伦次地乞求着,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萧矜没再听了,他站起身,抽出别在腰间的长剑,往旁退了两步,高举利刃。 随着越来越高的喊声,森冷的长剑用力落下,贾崔的尖叫戛然而止,腥臭的血四溅,头颅从上面滚落下来,砸在地上。 裴延捡起来递给萧矜。 血液肆意喷涌,将萧矜的脸和手都污染,他丝毫不在意,攥着头颅的长发将头颅高高举起来,粘稠而汹涌的血顺着他手臂往下淌。 他什么话都没说,但陆书瑾知道,萧矜这背了十多年的纨绔名声,在今日得以昭雪。 他在告诉众人,云城彻底脱离险境了。 他也在说,萧家人会在任何时候保护云城,他萧矜也不是一个在危险面前逃跑的懦夫,不是辱没了萧家门楣,让父兄成为笑话的废柴。 陆书瑾蒋宿,季朔廷三人并肩而立,站在墙头边上,无言朝下看。 叶洵与叶芹则站在城门旁的一层楼中,他朝着城墙上观望,叶芹则悄悄捂住眼睛,不敢去看萧矜高高举起的头颅。 梁春堰站在屋顶上,沉默地注视着,旁边是盘腿坐的吴成运,一夜未眠,他困得打哈欠。 风是平等的,卷着磅礴的力量从每个人的身上掠过,不论高低贵贱,不论隶属于哪一派,不论是善是恶,都在这个朝阳初升的清晨里接受风的洗礼。 陆书瑾站在高处,感受到人群的凝视,听到人潮发出的吵杂声,心潮澎湃不止。 这便是身处高位所享誉的名望,权力,万众瞩目的欢呼,有些人穷极一生都不可能体会到这样的感觉,这便是人们对高位趋之若鹜的缘由。 陆书瑾不贪心,她不想要这些迷人心智的权势,为其争得头破血流,疯癫痴魔。 她只要心中所愿得以昭于天下。 97. 第 97 章 “任何时候都要听哥哥的…… 贾崔的头颅挂上了城墙,百姓们在北城门欢呼许久之后才陆续散去。 萧矜身上都是血,他索性回了陆书瑾住的小宅院将浑身上下洗了个干净,换上一身干净衣裳。 蒋宿则与陆书瑾站在院中吵了起来。 他气得满脸通红,嘴唇都在颤抖,不可置信地指着陆书瑾道:“你!你这个骗子!你竟然瞒了我们那么久!我还拿你当亲兄弟!” 陆书瑾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为自己辩解,“我实在是因为情势所逼。” “就算是有苦衷,你就不能偷偷告诉我?”蒋宿大声道:“我的嘴那么紧实,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那梁春堰的事你瞒住了吗?”陆书瑾反问。 “我怎么没瞒住,我说了吗!” “你是没说,但是我们都知道了呀,你把所有事都写在脸上,谁看不出来?”陆书瑾实话实说。 但蒋宿显然接受不了实话,他气得一蹦三尺高,还牵动了肋骨的伤,捂着伤痛哎呦直叫,嘴上还不忘声讨陆书瑾,“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人,分明是你欺骗在先,竟然还反过来嘲笑我!你还扮成男子入学府念书,乔老若是知道了,指定要被你气死!” “他今年一共就招了三个寒门学子,结果另外两个是一个赛一个的坏种!这一个又是瞒天过海的骗子!他老年纪一把,经受得住这样的打击?!”蒋宿喊着喊着,就开始为乔百廉鸣不平,细说起乔百廉的声望来,又说陆书瑾着实可恶。 还说陆书瑾一个女子,当初竟然敢跟着贾崔那恶人走,简直是胆大包天,不怕死。 说着说着就又抹起眼泪来,“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被他……” 陆书瑾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蒋宿的肩,一本正经地开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道理你可明白?” 蒋宿拿眼睛瞅她。 陆书瑾想了想,换了种更容易让他理解的说辞,“其实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听了萧矜的安排,他在离开云城之前就已经计划好一切,我不过是按计划行事而已,所以真正骗你的人不是我,是萧矜。” 她实在应付不了蒋宿,便祸水东引。 蒋宿一听,果然立即就转换了恼怒的对象,跑去捶浴房的门,大喊着萧哥你出来!为何骗我! 萧矜在里面吓得差点摔跤,出来之后一边骂一边追着蒋宿打,才算是让他老实下来。 云城在大规模地清理街道上的尸体,接下来的事便是抄拿叶家,萧矜提议让一夜未睡的陆书瑾休息,但陆书瑾却摇头,执意要跟着去。 叶洵与叶芹,在这场博弈之中出了不小的力。 没有叶洵,陆书瑾的计划根本不可能实施,事情也不可能办得那么顺利,是以他们二人的处置结果尚且不明。 但陆书瑾想着,叶芹肯定会害怕,她想过去与叶芹说说话。 萧矜没有阻拦,带上了她和一众兵马,前往叶府。 叶府从昨晚上开始就被封锁了,守在外面的人一开始是季家的,后来换上了萧矜带来的兵,那些企图从府中逃走的人全被拦在了其中,如今正聚在一起哭,十分吵闹。 萧矜下令捉拿,于是府中下人,前院男丁,后院女眷全都一一被押出来,哭声一片,像办丧事似的。 萧矜带着陆书瑾往里走,行至后院处,就看到叶芹跟在两个人身后走来。 人是萧矜特地派过去的,都是叶芹脸熟的面孔,态度温和地将她请出来。 叶芹也是一夜未睡,到这会儿已经是强作精神了,她似乎也知道叶家正面临着不大好的事,见着陆书瑾之后只浅浅勾了下嘴角,软声唤她的名字,小心翼翼问:“是你吗?” 陆书瑾快步走过去,回道:“是我。” “你今日怎么穿着裙子?”她问。 “我本来就不是男子,只是出于无奈才假扮男子。”陆书瑾用简短的话解释。 叶芹的反应却很寻常,她只是稍稍瞪大眼睛,露出了些许稀奇惊讶的样子,又很快恢复平静,说道:“你这样更好看,比男子模样好看。” 她似乎对陆书瑾男女并不在意,惊讶过后别的就没了,也许是因为她现在情绪不高。 “少将军。”裴延快步行来,说道:“叶家嫡子在房中不肯出,说要见他胞妹。” 萧矜侧头看向叶芹。 叶芹也听到了这句话,往萧矜走了两步,问:“小四哥,我可以去见哥哥吗?” “当然。”萧矜颔首,“现在就带你过去。” 陆书瑾快走了两步追上叶芹,去牵她的手。她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毕竟在这种情况下,说什么话都显得假惺惺,她只攥着叶芹的手,想以此给她传递力量。 一行人去了叶洵的别院,季朔廷已经站在其中,旁边还有几个士兵,皆立在叶洵房门外。 叶洵则站在门中,一身棉白长袍,绣着墨色飞鹤,云纹卷卷,衬得他有几分书生模样。 他一眼就看见人群中的叶芹,温声唤道:“芹芹,过来。” 叶芹走过去,然后就被他拉入了房中,门关上了。 陆书瑾下意识朝萧矜投去视线,萧矜抚了一下她被风吹乱的发丝,说道:“且在外面等一会儿吧。” 屋内,叶洵将叶芹安置在软椅上,转身去柜中扒了一阵,拿出一个半大的木盒来。 他走到叶芹的对面坐下,木盒搁在桌子上,还没说话,叶芹倒是先开口。 “哥哥,我们一起去江南玩好不好?” 叶洵怔住,但很快又将神情掩去,笑着回道:“想去江南?” 叶芹点头,“哥哥不是说江南好吗?我想去看看。” 叶洵道:“那就去看看,江南的确是个好地方。” 叶芹道:“要跟哥哥一起。” 叶洵没有丝毫犹豫,应道:“好啊。” 叶芹看着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要求被应允之后露出喜悦的表情来。 她的目光真挚而专注,有一股灼灼的意味,叶洵移开目光,将手搭在木盒上,问道:“芹芹可还记得我以前对你说过的话吗?” 这个问题很笼统。叶洵对叶芹说过很多话,但叶芹知道他在问什么。 但她不言,抿着嘴。 “哥哥以前怎么教你的?说来听听。”叶洵又道:“听话。” 叶芹的泪一下就落下来了,撇着嘴,抽泣将兄长曾教过她无数遍的话慢慢说出来,“叶家人作恶多端,害人无数,血债难偿,百死不足惜。” 叶洵的眉眼聚上笑意,“还有呢?” “叶氏家主害人终害己,其子叶洵……”叶芹的眼眶里全是晶莹的液体,成串地往下落,哽咽的话停住。 叶洵就温柔地抚摸叶芹的头,像是鼓励,“接着说。” “其子叶洵,恶人之犬,为虎作伥,在世是狱中囚,死后为黄泉奴,万罪难赎。” “对,一字不差,芹芹真厉害。”叶洵见她哭得厉害,将她揽过来,抱坐在腿上,拢在怀中。 母亲刚死的那段时间,叶芹因为脑子本就撞坏了,又寻不到母亲,经常出现癫狂痴态,有时候会乱砸东西,尖声哭喊,有时候则是自己缩在角落里,蜷缩成小小一团,谁也不理睬。 下人不想管她,便将她锁在房中,任她是哭喊打闹还是不言不语,完全置之不理。 叶洵那时候也年幼,去找过父亲告状,反倒挨了他几鞭子,让他将心思放在正事上。 自那之后,叶洵每每从书院下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叶芹。 她每日都是这种状态,鲜少有正常的时候。 叶洵就将小小的她抱在腿上,学着娘亲的样子拍她的后背,给他哼唱娘亲经常哼的摇篮曲,叶芹在这时候总会变得安静下来。 后来叶芹慢慢成长,性子也恢复了活泼,叶洵就不便再抱她,一晃多年过去,两人都好好地长大了。 他抱着叶芹,像年幼时小小的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的模样。 这次叶芹却不再安静,她抱着叶叶洵的脖子低低哭着。 叶洵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出声,“芹芹是何许人家?” 叶芹哽咽地回答:“许氏遗孤,许芹芹。” 叶洵听到这句话,便将她放了下来,起身走到房中的角落,掀开铺在地上的地毯,将地砖搬起来,露出一个地道入口。 他又走回去,将木盒也递到叶芹的手上,拉她起来,将她带到地道旁。 他盯着她的眼睛说:“芹芹就是这世上最听话的孩子,任何时候都要听哥哥的话,对不对?” 叶芹不语。 “芹芹,说话。” “对。”叶芹重复道:“任何时候都要听哥哥的话。” 叶洵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的目光出奇平静,眼眸里像是没有任何感情一样,对叶芹道:“走下去,顺着地道往前跑,我随后就去找你。” 听话听话,从叶芹记事起,叶洵总是对她说这句话。 叶芹也如叶洵所愿,成为了一个听话的妹妹。 于是叶芹走进了地道,顺着阶梯下去,刚下两层,她抬头,朦胧的泪眼盯着叶洵,问道:“哥哥会陪我去江南的,是不是?” 叶洵居高临下看着叶芹,片刻后他蹲下来,摸了摸叶芹的脑袋,笑得灿烂,“这是当然的,哥哥从不食言。” 叶洵从来不对叶芹失约,一次都没有。 叶芹久久不动,直到叶洵开口催促,她才抱着木盒继续往下走。 她的身形逐渐没入地道,地道的墙壁上提前点了灯,十分亮堂,地道挖得很整齐,路也平坦,一盏盏灯挂在上头,给叶芹指路。 “往前跑,不要回头。”叶洵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叶芹终于大哭出声,抱着盒子迈步往前跑。 “叶家人作恶多端,害人无数,血债难偿,百死不足惜……” 她一边跑,一边哭着念。 “叶氏家主害人终害己,其子叶洵,恶人之犬,为虎作伥,在世是狱中囚,死后为黄泉奴,万罪难赎……” 如此平坦的路上,叶芹还是摔倒了,很快又爬起来,擦着泪继续往前跑。 哥哥让她跑,一直往前,那她就不会停下。 叶芹的哭声渐渐远去,直到慢慢听不见了,叶洵才将地砖盖上,地毯铺上。 他动作缓慢,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完的,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坐在地上,靠着墙壁。 坐了一会儿,他起身前往柜子,将里面提前藏好的女尸给扛出来,放在墙边,让她靠坐着。 女尸穿着与叶芹一模一样的衣裙,一张脸却血肉模糊,满是刀痕。 这原是玉容馆的妓子,因没伺候好贾崔,惹怒了他被折磨致死,叶洵便将尸体要了过来,身形虽然与叶芹差了不少,但是无甚关系。 他从门边的柜子下扯出一根长引来,攥在手中,挨着女尸坐下。 万事俱备,只差上最后一步了,叶洵静静坐着,面容近乎冷酷。 他心里清楚,六皇子此战必败,届时三皇子登基,等待叶家的便是满门抄斩的罪诏,姓叶的一个都跑不脱。 叶家倒台,叶洵就没有半点权力能使,保不住自己,更保不住叶芹,就算是最后这关头立了那些功,也不足以保全他和叶芹安然无恙。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让叶芹变成个死人。 叶洵对民不仁,对亲不孝,他可以被万人唾骂,但叶芹不行。 在这肮脏泥泞之中,叶芹站在叶洵的双掌之上,被高高举起,她一直都是干净的。 他要世人提及叶家时,赞一句叶家嫡女血性忠骨,大义灭亲,不与家中奸恶父兄同流合污。 也要叶芹日后能光明灿烂地活着,不是什么奸人叶家之后,而是许氏遗孤,然后寻一良婿,被一生疼宠。 只是这些,他都看不到了。 纵使面上再平静,也掩不住眸子里藏着的深深的不甘。 叶洵坐着,思绪乱七八糟,一会儿想起幼小的叶芹跌破了头满身是血的模样,一会儿想起母亲死前的挣扎,一会儿又想起了幼年时与萧矜季朔廷的初见。 而后他估摸着叶芹应该已经跑远,便从怀中掏出了火折子,吹燃之后去点那引线。 他松手,引线落在地上,燃起火花。叶洵闭着眼睛,将头靠在墙上,享受最后的宁静。 风变凉了,往脖子里灌,冷飕飕的,陆书瑾缩了缩脖子。 萧矜注意到她的小动作,转头问:“去房中休息会儿?” 陆书瑾刚想说话,脑门忽而一凉,她抬头,鼻尖上又落了一滴,她喃喃道:“下雨了。” 下雨了,是一场昭示着酷夏要来临的大雨。 萧矜拉着她往外走,想带她去亭中避雨,身后却猛然传来爆炸,巨大的冲劲儿翻起风浪,灼热的气息从背后扑来,震耳欲聋的声响将所有人都震住。 陆书瑾惊恐地回头,就见叶洵与叶芹所在的房屋半边墙都炸塌了,烈火像覆在油上,瞬间烧起来,蹿得老高。 “叶芹!”陆书瑾惊叫一声,正要动身,却被萧矜一把抱住,往外拽去。 他冲裴延喊道:“带季朔廷走!” 裴延反应也很快,猛地拦住要冲入屋中的季朔廷,奋力往外拽。 紧接着第二声爆炸响起,比第一下更为猛烈,气浪在空中翻涌,卷着热意冲过来。 萧矜把陆书瑾抱在怀里往外跑,这才没有被波及。 雷鸣接上,倾盆大雨眨眼而至,哗然一下浇在大地,却像是给烧起来的房屋添了一把油,火势更甚。 第三声爆炸也起,大地都颤动了一下,地面开始塌陷。 萧矜抱着陆书瑾跑出老远,瓢泼的雨将几人淋透,站在亭中时,第四声爆炸传来,其后再没有动静了。 四响爆炸,烈火焚烧,房中的人绝无生还的可能。 98. 第 98 章 “我是许氏遗孤,许芹芹…… 刮了几日的狂风,一场大雨终是在这日的清晨落下。 也不知道叶洵是在房中埋了多少火药,藏了多少油,炸了个稀巴烂之后一场大火烧得燎天热烈,大雨浇了许久才渐渐熄灭。 里面抬出了两具尸体,已然被烧得面目全非,通体焦黑,完全看不出当初的模样。女尸和男尸却是被炸得四分五裂,找了好一阵才将胳膊腿给拼起来。 陆书瑾看着盖上了白布的焦黑尸体,泣不成声。 叶洵一早便在谋划了此事,他将叶芹唤进去之后,便没打算让她活着走出来。 可叶洵如此疼爱妹妹,为何会做出这种事?陆书瑾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难道是他知道叶家必败,也清楚所有叶家人都没有活路,为了不让叶芹受尽苦楚,所以才选择了这种极端的方法,在入狱之前先自行了断? 他竟能如此残忍吗? 陆书瑾猜不到叶洵在想什么,更是接受不了这样的结局,抱着萧矜失声痛哭。 叶芹那么乖巧,那么纯真的一个姑娘,即便是生长在如此环境之中,她依旧热情而率真,不记仇怨。 她合该拥有更好的余生才是。 萧矜心痛极了,将陆书瑾搂在怀里,面上也是一派沉重,抿着唇久久沉默。 最要紧的还是季朔廷,他疯魔一样在大雨之下扒着废墟,尽管浑身淋得湿透,双手被残垣废墟刺破,鲜血染红了双掌,也像感知不到疼痛似的,闷头寻找尸体的残肢。 陆书瑾一夜未眠,加上心痛至极,哭得累了,便趴在萧矜的背上,让他背回了小宅院之中。 灯火朦胧,陆书瑾洗尽一身疲倦换上干净衣裳窝在床榻中,将身体蜷缩起来,即便是睡着了,泪还是从眼角滑落,不知是做了什么噩梦,无意识地低低唤着。 萧矜原本坐在床榻边写信,听到这声音便半个身子上了榻,将被子往她身上拢了拢,一下就抱起来,搂在怀里。 他伸手揩了揩陆书瑾的眼泪,压低了声音,“乖乖,被梦魇住了?” 陆书瑾并没有醒,意识尚且迷糊,只觉得身体被一股子温暖包裹,下意识更往温暖处贴近。 窗外雨声不停,淅淅沥沥,屋内萧矜俯头,用脸颊贴住她的额头,敛着眸。 叶家人已经全部下狱,其中叶鼎是在叶洵的书房找到的,浑身都被捆着,意志几乎被消磨殆尽,押入牢中时还在歇斯底里地痛骂叶洵。 叶洵这一场局布得太久,他很久之前就决定要将叶家彻底推翻,到了最后他甚至还带走了叶芹。 萧矜觉得叶洵像是疯了,却又隐隐觉得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若是他一开始就想带着叶芹去死,不应该如此大费周章做了这么多事,而且以叶洵疼爱妹妹的程度来看,他怎么舍得…… 陆书瑾在他怀里动了一下,萧矜打断了思绪,又低头看她。 她这段时间虽然没受什么皮外伤,但心里实在郁结,没好好吃饭整个人明显能够看出来瘦了。好不容易事情就要结束了,却又出了这桩事,陆书瑾在梦中都是皱着眉的。 萧矜怜爱地亲了亲她的鼻尖,喃喃道:“会没事的。” 陆书瑾只睡了两个时辰多,就惶惶惊醒,睁眼时见房中灯火昏暗,萧矜依旧坐在榻边的矮桌旁。 他左手置在榻上,右手在写东西。 陆书瑾眨了眨眼,意识回笼,一张口声音沙哑,“几时了?” 萧矜听见声音,搁下笔朝她探来,左手一动陆书瑾才发现那只手正与她交握着,掌心温暖干燥。 “申时。”他报了个时辰,又说:“怎么这么快就醒了,是我吵到你了?” 陆书瑾摇头,爬坐起来,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浑身都提不起力气。 想起睡前的一切,想起叶芹,她的心里又是一阵喘不过气的痛苦。 “我想去叶府。”她说。 “雨还没停。”萧矜道。 陆书瑾垂下悲痛的眼睛,起身下床,没再说话。 萧矜也没有劝阻的意思,他看着陆书瑾穿上外袍,便上前去主动帮她绾了发,又多披一件外衣,这才带着她出门。 雨势分毫未减,即便是撑着伞还是扑了满脸的雨珠,风声呼啸不止,仿佛经久不息地哭嚎。 陆书瑾的脸上都湿润了,她用帕子擦了擦,依偎在萧矜的身边进了叶府。 叶府如今已经没人居住,里外都守着侍卫,叶洵的庭院里更是有很多的人,顶着滂沱的大雨在废墟里寻找。 季朔廷坐在庭院外的一个小凉亭上,萧矜走过去,收了伞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燥的,锦衣浸满了水之后沉重无比,往下淌着,他所坐的位置堆积出一汪浅水。 季朔廷从房子爆炸开始就一直是这个状态,沉默着,双目赤红,仿佛随时陷入癫狂的情绪之中。 一根线紧紧绷在他的脑中,克制所有情绪,一旦决堤,他就会崩溃。 他在拼找女尸,不到女尸完整,不到最后一刻,他始终保持着沉默。 此时的季朔廷像是刚从雨水里进来不久,一天一夜未曾合眼,加上在大雨里淋了那么久,他的脸色苍白至极,唇上没有血色,一直摩挲着手里的东西,静静地盯着,不知在想什么。 陆书瑾走过去,一眼就看见季朔廷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扳指,青翠的颜色与雪白相融,成色上好。 她记性多好啊,立即就认出这是当初叶芹陪着陆书瑾一同去卖扇子的时候,在张月川的店里买的那一个扳指。 却是没想到,叶芹竟然是买给季朔廷的。 陆书瑾走过去坐在季朔廷的对面,近距离一看,就发现季朔廷的拇指一直在摩挲着扳指上的一个十分明显的图案。 那图案像是被什么东西随意刻出来的,毫无美感可言,一下就将整个扳指给毁了。 那像是三个串起来的小圆,看不出来是什么,陆书瑾问,“上面是什么?” “糖葫芦。”季朔廷启声,回答。 是叶芹刻下的,那个时候的叶芹还不会认字。 “这个扳指,就是那日宁欢寺被你扔进水中的那个东西吧?”陆书瑾心中一痛,泪水盈满眼睛,却勾出个笑容来,“那时候她还不会认字呢,若是再晚些时候,她或许能在上面刻一个‘季’字。” 季朔廷指尖泛白,像是更用力地捏着扳指,掌中斑驳的伤裂开,往下淌着血。 萧矜挨着陆书瑾坐下来,掏出帕子给她擦泪,又说:“季朔廷,你现在后悔了吗?” 季朔廷没说话。 “那我现在再问你,道义和感情,你究竟选哪一个呢?”萧矜说。 这个问题,季朔廷从没有正面回答过,他只是在用他的行动表示自己做出的选择。 他坚定地以恶劣的态度对待叶芹,让她厌恶自己,远离自己。 如此,等到叶家落败的时候,叶芹至少能明明白白地憎恨他这个害得叶家尽亡的凶手。 可正因为叶芹是个傻子,对别人的情绪和感情都十分敏感,不论季朔廷怎么佯装凶狠,她都能看穿他伪装的外皮,挑出里面真挚的情意,坚定地告诉别人。 他喜欢她。 季朔廷绷着唇角不再说话,萧矜故意让他不痛快,就道:“也是,如今人都死了,再问这些也没有任何意义。” 一句话伤了两个人,陆书瑾抹着眼泪哭。 萧矜见状又把她抱在怀里安慰。 季朔廷用绳子将扳指串起来,重新挂回脖子里,一言不发地出了凉亭,前往院中的废墟里继续翻找。 时至酉时,季朔廷终于撑不住了,晕倒在滂沱的大雨之中,被抬走。 入了夜,几人各自回家,雨水开始洗刷这座都城,越下越大,仿佛有一股将所有悲伤过往尽数洗去的架势。 季朔廷回府之后就发起了高热,从昏迷中醒来也完全没有睡意,披衣就往外走,身子如铁打一般。 家中就这么一个嫡子,女眷们可劲儿地劝,让他先紧着身体,季朔廷面无表情,充耳不闻。 正吵闹时,下人来报,说府外来了个姑娘,也不说话,就坐在门边上。 季朔廷一听,双眼顿时红了,不顾任何人的阻拦一股脑进了雨中,小厮连忙跟上去高举着伞为他遮雨。 但季朔廷的步子大,走得又急又快,一下就把小厮甩下,一路快步行去门口,让侍卫开了门。 门外的檐下果然坐着一个姑娘,她浑身浸满雨水,所坐的地方湿了大片,发髻也乱了,零零散散地散下来,衣裙上满是污泥,像是个流浪过来避雨的脏丫头。 季朔廷上前,动了动唇却没说话。 他走到那人的身边,蹲下来一看,正是眼皮肿着,双目空洞的叶芹。 她像是在泥里滚了几圈,怀中还抱着一个木盒子,对外界没有了任何反应,完全没察觉到季朔廷的到来,又像是随时都会破碎的,极其脆弱的瓷器。 季朔廷只得用低声唤她,怕吓到她一样,“叶芹。” 叶芹的头微微一动,启唇,一句话从口中顺了出来。 “我是许氏遗孤,许芹芹。” 99. 第 99 章 所以,叶洵可能还活着 陆书瑾是第二日醒来时接到的消息,叶芹去了季府。 她听到后一刻也等不了,立马就要跑去季府,却被萧矜给拦了下来。 “叶芹的状态很不对劲,朔廷说她不愿意见任何人,也不开口说话,嘴里只反反复复就那几句,还说自己不叫叶芹,叫许芹芹。” 陆书瑾一怔,“叶芹曾说过,她娘姓许。” 萧矜皱了皱眉毛,说:“我们初见叶芹的时候,她差不多就是这样,那时候叶洵说她撞坏了脑袋还在恢复,谁与她说话都不理,只会回答叶洵的话。” “那日的爆炸,她若是在屋中就不可能生还,可也没见她从屋中走出来,说明她是从别的地方出去的。”陆书瑾道:“若是如此,那叶洵会不会也没死?” “他如若没死,不可能让叶芹变成这样。”萧矜说。 “那就是他死了,叶芹也知道,所以她才会成了现在的模样。”陆书瑾沉着声问,“季少与她说话,她也不理睬吗?不是说是她自己走到季府去的吗?” 萧矜点头,说道:“她手里抱着个盒子,是叶洵留下的,里面除了给叶芹做的新户籍和江南地契,银庄的票契之外,还有叶家这些年犯下的罪行,桩桩件件事无巨细,证据所放之地全在上面,另外留了两封信。” “什么信?” “一封是给叶芹的,一封是给朔廷的。”萧矜道。 后来陆书瑾看到了留给叶芹的那封信,其中有一句:芹芹若想去江南,出了地道去树林里,哥哥安排了人等着你,沿着上回教你记的那条路,乘小船南下,十日便可到江南,路上不许贪玩。 若是不想去江南,就去季府,将盒子给他,他若不收留你,哥哥做鬼夜夜去梦里掐他。 叶芹读了信,没去江南,去了季府。 叶洵像是彻底疯了,他完全不顾及其他叶家人,眼里没有任何亲情可言,将叶家这么多年的罪状一一呈上,为叶芹铺好前方的平坦之路。 他在江南购置了良宅,银庄里也存了足够叶芹一辈子衣食无忧的银钱,仿佛能想到的都想到了。 没人知道叶洵为这些谋划了多久,在每一个凶神恶煞地扮演着坏人的瞬间,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是江南的好春光,是叶家的满门抄斩,是将来叶芹失去兄长的每一日。 为此,他甚至赔上自己的命。 不只是陆书瑾,萧矜季朔廷得知之后也大受震撼,算起来他们在不满十岁的时候便相识,也是一起长大的,但从未看清楚叶洵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藏着什么心思。 在萧矜日复一日地扮演着纨绔子弟的时候,他又何曾不是辛苦地尽心尽力做叶鼎的爪牙。 陆书瑾想起叶芹曾说过,叶洵称春风楼的月水间为“绝世清净之地”,那表示只有在月水间里,与萧矜季朔廷二人席地而坐,举杯对饮时,他才能得到片刻的放松和安宁。 叶洵啊叶洵,一个不忠不孝之人,他似乎只有这么一个身份,那就是叶芹的兄长。 陆书瑾咽下满腔的感慨,呆坐在床边,垮着双肩一副泄气的模样。 萧矜捏着她的手,劝慰说:“好歹人活着,等过两日就带你去见她。” 陆书瑾将头枕在他的肩上,脸埋进颈窝,闷闷地应了一声。 她这两日因太过伤心,没怎么休息好,如今得知叶芹还活着的消息,心里的痛苦总算消减了,慢慢缓过劲儿来之后,陆书瑾又回榻上睡觉。 萧矜这两日都在处理夺下云城之后的事,除却下狱的叶家人之外,牵连的还有几户依附叶家的家族,另外那些俘获的敌军也押在城外。 他还要给父亲写信,里头除了交代云城的事之外,还重点提及了陆书瑾,将她所做之事稍微夸大了些许写进去,并表达了想要娶她的意愿。 写到这里,萧矜转头,看了看睡着的陆书瑾,眸光软若春水。 另外还有一事,便是将陆书瑾几人在这场博弈之中所做的事宣扬出去。 云城能这么快,这么顺利被夺回,是所有人共同努力的结局,如今城中对萧家赞不绝口,可这功劳不能让萧矜一人抢去。于是萧矜特地派人去书坊,将这些事写作书籍,届时拓成便传遍云城,让所有人都知道。 是陆书瑾用计骗得一半敌军撤出云城,骗去了山涧之中的陷阱里。 是季朔廷牵制凶残的敌将,尽心尽力保护云城百姓,将伤亡降到最低。 是叶氏兄妹假意投诚,蒙骗敌将,推动计划的实施,抢夺虎符并送到萧矜手中。 后来事迹传开之后,蒋宿发现自己榜上无名,为此还大闹了一场,硬是要求他加上他面对强大敌人无所畏惧,以脸迎拳,并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后来又把贾崔打成猪头的勇猛事迹。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眼下萧矜正挑灯落笔,思索着怎么把陆书瑾的功劳写得更漂亮些。 如此在房中休息了两日,陆书瑾出门去了杨沛儿的住所。 先前被贾崔抓走之后,杨沛儿经受了不轻的折磨,但好在治疗得及时,如今已开始恢复。 陆书瑾去寻她,见她躺在床上费劲儿起身的模样,自是又心疼得落泪,她知道杨沛儿是因她才受了牵连,为了隐瞒陆书瑾的住所,她咬死了说不知道,如此血性让陆书瑾实在敬服。 杨沛儿也是才得知她是个女儿身,为此惊讶了许久,震惊于她竟有胆子扮作男子考入海舟学府念书。 陆书瑾笑了笑,说这有何不敢,将胸一裹头发一束,拿着笔杆子自然而然就考进去了。 杨沛儿问她不怕被发现吗? 怎么会不怕?陆书瑾想起萧矜刚住进学府舍房的那段时日,她每日都战战兢兢,连睡觉都穿着外衣,天天偷摸着开窗往里面放蚊虫。 谁知萧矜每日都喊着人点香杀虫,还真在舍房长久住下来。 想起这些往事,陆书瑾抿着唇笑了。 她与杨沛儿坐着聊了大半日,最后还是萧矜乘马车来接,她才将那些买的大补之物留下,道改日再来看望,同萧矜回了小宅院。 次日,萧矜带陆书瑾前去季府。 本来打算过个几日,等雨停了,叶芹的情绪稍微恢复点之后再去,但叶芹现如今正患了风寒,却拒绝任何人的靠近,萧矜这才打算带陆书瑾过去尝试与叶芹交流。 毕竟叶芹与陆书瑾也是十分亲近的。 季府素来吵闹,每回萧矜来都能撞上那些个妯娌在吵架,来的路上还提前与陆书瑾说了。 但两人进了季府之后才发现整个季府安静极了,除却雨声之外就再没有别的声音。 季朔廷是嫡子,祖父与父亲在京为官,祖母和母亲也随之而去。云城府中即便有兄长在,整个季家也是他暂掌,但他平日里不乐意去管那些吵架的女眷们,更断不清她们之间的恩怨,索性不管,这才给萧矜造成了一种季府每天都在争吵的印象。 而今叶芹在府中,听不得一点大的动静,于是所有女眷都经过敲打,安安分分地,不再闹事。 进了屋,陆书瑾脱了披风,抖落一身的水珠,鞋往垫子上蹭干净之后,才朝着内室而去。 季朔廷正坐在桌边,面朝着床榻的方向一动不动。 陆书瑾与萧矜放轻了脚步过去,问道:“如何了?” 季朔廷微微偏头,用很小声的声音道:“先前晕过一次,让人洗了身子换上干净衣裳,喂了药吐出大半,高热退了半日,又烧起来。” 陆书瑾朝床榻走去,慢慢撩开床帐,就见叶芹所在整张床榻的角落里,蜷缩成一团,闭着眼睛。 “叶芹,是我,陆书瑾。”她轻声说。 叶芹一听到这声音,就睁开了眼睛。 陆书瑾以为她对自己的声音有反应,心中刚涌起一抹喜色,却见她半点动静都没有,只是睁开了眼睛,身子一动不动。 她双目空乏无神,没有落到实处,只是单纯地听到了声音然后惊醒。 “你看看我。”陆书瑾又说。 叶芹好似听不见。 陆书瑾道:“你回头呀。” 叶芹不理睬。陆书瑾顿时茫然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生怕自己再多说两句,提起了叶芹心中至痛之处,引得她失控发狂。 她放下床帐回头,来到桌边坐下,“这种情况多久了?” “自她来之后就一直是这样。”季朔廷不知道尝试多少次了,与她说话,与她对视,她却都像是提线木偶,一尊没有思想没有生气的石像。 陆书瑾听这话的时候,在季朔廷的脸上看到了极为复杂的情绪。 他在后悔,也很茫然,更多的是心痛。 她能理解季朔廷故意做出一些恶劣的举动让叶芹远离他,但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叶洵活着的条件之上,只要叶洵活着,叶芹就不会受到伤害。 “你原本是怎么打算的?”陆书瑾问。 季朔廷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陆书瑾想问别的问题了,他才慢慢开口,“季家若是想从云城的牢中偷天换日捞出两个罪臣之后并不算难事,我是打算叶家倒台之后将叶洵和叶芹二人救出,送去别地,越远越好。” 可叶洵也有自己的打算。 “那现在的打算呢?”萧矜问。 “我想等她恢复神智……”季朔廷道:“若是她想去江南,我便送她过去。” “对,送她去江南,让她孤身一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生活。”萧矜刺了他一句,又说:“季朔廷,你以为的这些成全,不过都是你一己之见,你跟你祖父一样是个老古板。” 他对祖父出言不逊,季朔廷也没精力去计较了,耷拉着眉眼无力反驳。 陆书瑾见状,也跟着叹一口气。 季朔廷与叶芹当间,隔着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 但叶芹是个傻子,痴呆好骗,若是季朔廷存心编一编谎话,叶芹定然会相信。 可季朔廷就是不想利用她的呆傻欺骗她。 房中寂静了半晌,陆书瑾才开口,说道:“把她留下吧。” 季朔廷抬头看她。 “若是她想去江南,那我便陪她去玩个十天半月,再带回云城,日后我去哪里就带她去哪里,等她寻得良婿,出嫁之后有人照顾了,再放她走。”陆书瑾提议道。 萧矜没说话,季朔廷也没应答。 他垂下眸,捏紧的拳头握了又松,过了会儿又转头看向床帐,终是说道:“等她恢复神智,我再与她谈谈。” 目前最大的问题还是如何让叶芹恢复,毕竟她的高热再持续下去,身体肯定坚持不住。 陆书瑾又去尝试与叶芹说话,但皆没有得到回应,在房中干干坐了两个时辰,最后还是失落而归。 但叶芹最后还是接受了医治,不知季朔廷使了什么法子。 接下来的几日,陆书瑾也去了季府几回,用尽各种办法没能与叶芹说话,有时候烦得急了,叶芹开口,也只会说叶家作恶多端之类的话,别的是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这自然是叶洵教她的。 大雨持续了几日,总算停下。先前因为叶洵的房屋总是出现塌陷,又是大雨,挖掘尸体残肢的事就暂时搁下,雨一停便又开始动工。 大半日的时间清理了杂乱的废墟,两具尸体都被拼凑整齐,一个意料之外的又是情理之中的消息传到萧矜的面前。 他立即赶回去告诉了陆书瑾。 “你是说男尸与叶洵的身量完全不同?”陆书瑾瞠目结舌。 萧矜点头,“那具男尸被拼凑之后,比叶洵矮了不止一星半点,面容可以烧毁,尸身可以烧焦,但骨头的长度是改不了的,所以,叶洵可能还活着。” 100. 第 100 章 辞月迎朝,长夜过后便…… 城郊的小院。 连日不停的大雨让院中变得泥泞不堪,梁春堰完全没有想要出去的了,最多站在檐下往外多看几眼。 蒋宿今日又误了时辰,一手抱着食盒,一手撑着伞,一脚踹开小院的门趟着泥巴进来,一看梁春堰站在檐下,就撇嘴道:“你不是都已经好了吗?为何不能自己出去买饭?” 梁春堰说:“院子太脏,不想下脚。” 蒋宿一听,低头就看见满是泥巴的一双靴子。 他登时怒了,“你那些手下呢!还有吴成运,人去哪里了?凭什么总使唤我!我没别的事可做吗?” 梁春堰无视他的怒火,往屋中去,“回京城去了。” 蒋宿到了檐下,收了伞,进屋前脱鞋,换上摆在边上的一双木屐。 他之前来没换鞋走进去,被梁春堰抓起来威胁要剁脚,人都吓哭了,后来便惦记着换鞋。 梁春堰坐在桌边,抬手就脱了外衣,露出精壮的臂膀。 他的左肩胛骨到后背有伤,不是刀剑所伤,但血肉模糊,不知道是被什么伤的,那日背上全是血的去了蒋家,把蒋父都吓得半死。 蒋宿便是从那日起,日日给梁春堰送饭。 “你为什么不回京城?”蒋宿问。 “还有事。”他的回答也很简短,拆了身上的棉布,让蒋宿换药。 背上仍是血色一片,伤口好得已经不算慢,但看起来还是相当狰狞,蒋宿忍着头皮发麻给他撒药粉。 黄色的药粉洒在伤口上,梁春堰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像感知不到疼痛。 蒋宿嘀咕道:“那你多留一个人不成?作何使唤我给你上药送饭,我又不是下人!我是蒋家正儿八经的少爷!” 说到后面约莫是气了,声音又提高了不少。 梁春堰让他吵得头疼,把一手情报直接交出,“六皇子要起兵造反,围攻京城,我便让他们都回去保护皇帝。” 蒋宿顿时吓得大张着嘴,下巴要掉到地上去。 “萧云业和三皇子会带兵救驾,所以我晚回去几日也无妨。”梁春堰又说。 蒋宿的手一抖,药粉全撒在上面,梁春堰痛得皱了皱眉,他赶忙拿棉布包上伤口,不敢再多问。 今日送的是鱼头汤和窑鸡,素菜是清蒸茄子和炒山药,有米饭也有馒头。 蒋宿把饭菜一一端出来放在桌子上,扭头朝闭着门的内室看去,充满着好奇。 他知道那个房间里有人,这也是每次送饭都送两份的原因,只是这都好几日了,他一直没见过那个房中的是谁。 蒋宿猜测,可能是梁春堰这个恶霸从哪里抢来的良家闺女,强行据为己有,他身上那伤就是抢闺女的时候被人打的。 他想着,什么时候能进去看一眼究竟,若真是如他猜想一般,他立马去报官,把梁春堰抓起来! “眼睛不要了?”梁春堰突然开口。 蒋宿赶忙收回视线,忿忿地在心中骂他一句,抱着锦盒走了,也没有一句道别。 梁春堰将饭菜分出来一份,端去了里屋,就看见躺在床上的人已经清醒,打算坐起来,但又因为牵动身上的伤而瘫回去,出了一头的汗。 “消停点。”梁春堰把饭置在床头的桌上,又问:“需要我给你找个人喂你吗?” “找谁?来给你送饭的那个?” “他不行,他若是知道了,回去就告诉萧矜你还活着。”梁春堰道。 “那你究竟为何救我?善心大发?我记得你不是个好人。” “想救便救了,非得是好人才能救人?”梁春堰平静道:“不过我救了便后悔了,你埋的炸药差点把我也炸死,求死之心那么强烈,或许不该救你。” 躺在床榻上的,正是几日前应该被炸死的叶洵。 那日引线烧到一半时,梁春堰突然翻窗而入,扔下一个五花大绑的人后便打晕了他,之后叶洵再醒,就躺在这里了。 他也被炸到了,比梁春堰还稍稍严重一些。 “你是怎么得知我的计划的?”叶洵的计划如此缜密,就连同一个屋檐下的叶鼎都察觉不了,他想不明白梁春堰是如何知道的。 “星宿门的情报能力是天下顶尖的,且你们叶府防备松泛,门里轻功最差的人都能随意进出你的寝房。”梁春堰也不掩饰,直说:“你藏下第一包火药的时候,我就已经得到了消息,猜出你的计划。” “你那日扔下的人是谁?”叶洵又问。 “刘全。” 刘全在经受梁春堰多日的折磨之后,被炸得死无全尸,梁春堰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算是出了当日被刘全揍的一口恶气。 梁春堰有时候想做什么事,动机是非常单纯的,没有那么多的理由。 救叶洵的原因,他自己都说不出来是为什么,再问多少遍还是那一个答案,想救。 他看着叶洵道:“你妹妹还在云城。” 提及妹妹,叶洵的眸中才有了波动,应了一声,又说:“我还以为她会去江南。” “一个人去江南做什么?” “江南风景好。” “到底是你想去,还是你妹妹想去?” “只要我去,她就会去。”叶洵说。 “那你可曾想过,若是你死了,她也会跟着死呢?”梁春堰淡淡地说。 叶洵整个人惊愣住,挣扎着要起身,伤口的痛让他整个面容都扭曲,“芹芹她、她在哪里?她现在还好吗?” 梁春堰看着他,像是存心让他煎熬,不说话。 “你快说啊!”叶洵开始浑身颤抖。 “死了。”梁春堰笑了一下,说道:“抱着一个木盒,一头扎进了河里,溺死。” 叶洵一下子就疯了,双目赤红入学,从床上摔了下来,想要爬起来,嘴里不停地喊着:“不可能!芹芹不会跳河!” 梁春堰所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坚定地认为他在胡说。 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也喊着不可能,可泪却落了下来,力竭导致脖子青筋尽现,“芹芹不敢的,她胆子那么小……” 梁春堰就这么静静看着,又说:“这跟胆子大小有什么干系?她不是还在宁欢寺里自己跑去湖中吗?” 叶洵的心仿佛被万剑刺透,身上的伤被折腾裂开,棉布血红,他陡生怒意,恨声道:“你既看见了,为何不救她!” “我为何要救?”他道:“想救的人我才会救。” 叶洵崩溃大喊,丧失理智般要去抓他,动了几下又因身上的伤而痛得痉挛,最后恸哭不止,嘴里是一声叠一声的芹芹。 梁春堰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她去了季家,几日未出。” “什么?!”叶洵的哭声戛然而止。 “我说她抱着盒子去了季家,现在还在季府里头呆着。”梁春堰很理解地又重复了一遍。 叶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果然这梁春堰就是存心耍他!他气得几乎吐血,咬着牙挤出两个音节,而后头一歪,晕死在地上。 梁春堰把他拎到床榻上,又端走了那份饭,自言自语,“今日可以吃两份。” . 叶洵没死,就一定会回来找叶芹,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陆书瑾清楚这一点。 只是不知道叶洵此时究竟身在何处,又计划着什么。 不过事情好在是有了一个较为圆满的结局了。 伤心与遗憾通通揭过,大雨将歇过后,夏风习习,整个云城逐渐恢复往日的热闹。 夜间灯火通明,锣鼓喧天,百姓围着萧府载歌载舞,共同赞誉萧府的英雄事迹。 昔日被万人嫌弃的纨绔子弟,如今也成了香饽饽,走到何处都有人吹捧一句少将军,萧矜忙得脚不沾地,鲜少打马出门,生怕被百姓给围得水泄不通,老半天都走不动道。 安置好了敌军俘虏和精兵之后,萧矜总算才有几日空闲,又带着陆书瑾去拜访了乔百廉。 乔老已经得知萧云业并未战死的消息,又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将头发梳理的整齐,身着鹤袍,点着陆书瑾的脑袋十分宠溺地责怪她胆大包天,敢扮作男子入学。 陆书瑾老老实实认错,还有萧矜在一旁求情,乔百廉也并未真的教训,师生三人坐一起闲聊。 这是自然的,以陆书瑾的学识,单在后院做女红实在太过可惜,她又是个独立性子,有自己的抱负理想再正常不过了。 一个面对残暴敌将都能面不改色应对的人,区区女扮男装去念书能算什么难事? 那日之后,她便不再隐瞒身份,一直以女装示人,而萧矜虽然嘴上没说,但对她穿罗裙的样子极爱,他买了很多裙子,发簪,胭脂水粉。 萧府底下的火药逐一撤去,地道也填了大半,萧云业的两个妾室和萧府原本的下人又给送了回去,得知日后再不必过那些整日被暗线盯着,一言一行都要战战兢兢的日子,两个妇人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没什么要紧的大事之后,时间就过得飞快,眨眼就到了五月下旬。 京城传来消息,六皇子起兵逼宫,强迫皇帝下遗诏让位,搅得满城风雨,动荡不安。 而战死边疆的三皇子带着萧大将军出现,带兵救驾。 六皇子的兵自然比不得萧云业手下的兵,这一战毫无悬念,六皇子被活捉,乱.党平息,聂丞相摘冠下狱,六皇子一党彻底大败。 皇帝本就病入膏肓,被最疼宠的儿子逼宫下旨,自是气得急火攻心,只剩一口气吊着了。 他在死前下了遗诏,六皇子造反之罪无可辩驳,赐死,聂相等人抄家,诛九族。 皇位传给三皇子,在罢免了一众朝臣之后,皇帝驾崩,举国同丧。 辞月迎朝,长夜过后便是黎明。 萧矜终于不必再扮作纨绔,不必再遭受各方眼线和皇帝一波又一波地试探和藏在暗处的威胁,能够堂堂正正地做自己,做萧家嫡子。 三皇子登基这日,他本来沐浴之后打算睡觉的,但心里高兴反复睡不着,就提了一壶酒,坐在院中独酌。 喝得多了,脑袋发晕,又觉得院子孤寂,想起了陆书瑾,于是赶着夜色出门,坐上马车,去了陆书瑾的小宅院。 101. 第 101 章 我想娶你 现如今萧矜再去陆书瑾的宅院可谓是来去自如,再不用翻墙。 但这个时辰陆书瑾已经睡下,萧矜推门进去,只剩一盏小灯亮着,整个房间都无比昏暗。 陆书瑾这段日子难得舒坦,房中还点了萧矜给她拿的安神香,睡起来格外安稳,时常一觉到天明,再不是之前那般听到一点动静就会惊醒。 萧矜进门,脱鞋,赤脚踩在地垫上面。 脚步落在地上没有声音,缓缓来到床榻边,撩开床幔往里看。 陆书瑾睡得很安宁,半张脸埋在薄被之中,身体蜷缩着,是她一惯的睡觉姿态。 她自己睡的时候,总是会把身体蜷缩起来,这是很久以前留下的习惯。以前在姨母家的时候,她那个小屋子总是潮潮的,冬日里冷得厉害被窝又冰凉,只能蜷着身子自己取暖,加之自己睡的时候孤单,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习惯。 她缩成小小的一团,面容雪嫩,看起来可怜可爱。 萧矜站着看了片刻,酒意又上来了,晕晕沉沉地看着眼前满心满眼喜欢的姑娘,抬手解了外袍,钻进了床榻上。 他的身体带着夜风的清凉,往陆书瑾的背上一贴,立即就闹醒了睡梦中的陆书瑾。 她闻到了熟悉的气息,睡眼蒙眬地睁开,囫囵看见萧矜的脸,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似乎是出于本能,她翻了个身贴上去,抬手搂住萧矜的腰身。 整个人窝在了他的怀里,脸往胸膛贴,透过单薄的衣料感受到他身体源源不断的热意,还有敲击着心腔的心跳声,稳健有力。 忽而耳朵一热,软软的触感覆上来,还有炽热的呼吸,是萧矜轻轻含住了她的耳尖。 他黏黏糊糊地靠过来,用牙齿轻轻在耳朵尖上留下牙印,陆书瑾这才慢慢清醒,声音里拖着懒懒的睡腔,软糯沙哑,“你怎么来了?” 萧矜没说话,只抱着她亲个不停,从耳朵顺下来,落在腮边,又印在嘴角。 陆书瑾在他肩头推了一把,睁大乌黑的眸去看他,“你喝醉了?” “喝了点,没醉。”萧矜吻住她的唇含糊地说。 他喝的酒没有果香,也没有花香,在口中残留的尚有些辛辣,缠着陆书瑾小巧的舌尖,要把所有滋味都渡给她,同时手也不老实,往她衣襟里探。 他是喝醉了,没有醉得那么厉害,以往亲她的时候手都是安安分分的,不会像现在这样。 陆书瑾没有抗拒,却在满是薄茧的手掌贴上皮肤的时候,忍不住瑟缩,将年轻美好的身体往里藏。 于是萧矜就有几分强硬,暗暗钳制她,迫使她只能仰起头,承受这不太温柔,却也不粗鲁的亲昵。 她深陷其中,慢慢情动,萧矜却停了下来,贴着她的脸颊蹭了蹭,忽而开口说话:“今日是新皇登基之日。” 陆书瑾轻轻喘气,说知道。 新皇登基,就意味着朝中势力的大清洗,萧家成为新皇最倚重的家族,一跃位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萧云业如今在朝中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萧矜自然是高兴的,这表明他装了十几年的纨绔总算有了满意的回报。 “我爹传信说如今朝中多个职位空缺,正是新皇培养新势力的时候,要我前去京城任职。”他又道。 陆书瑾一下子抬头,去看萧矜的脸,寻了一会儿就对上他朝下看来的眼睛,里面含着朦胧醉意,又相当清醒。 她轻轻问,“那你什么时候启程?” 萧矜没有回答,他用手掌着陆书瑾的后脑勺,往上抬了抬,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很突然地一句话顺了出来,“我想娶你。” “啊?”陆书瑾一时懵了,没料到他的思维跳转那么快。 “我想娶你回家,娶进萧府,走到哪里都将你带在身边,余生夜夜共枕,日日相伴。”萧矜盯着她,一字一句皆十分认真。 不是心血来潮的想法,不是醉后的冲动,是他藏在心底,日复一日重复的念头。 他知道陆书瑾想办女子书院,想要修改大晏律法,将女子能够入官学,入朝堂一律编入其中,让天下女子皆能堂堂正正念书科考。 那是出身低微的陆书瑾做不到的事情,是她的遗憾,也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 如今新皇登基,旧律当除,新律当立,正是操办此事的最佳机会。 他想把陆书瑾带到京城去,想在那无比气派的将军府中迎娶陆书瑾,想让她成为官夫人,还想一步一步往上爬,成为权倾朝野的重臣,将她的心愿分担,一同去实现。 萧矜不想从军,也不会继承父亲的衣钵守边疆,他要拿起拜相。 “好啊。” 正是想得出神时,陆书瑾的声音传来,她像一只纯真的幼兽,满眼都是萧矜一般,仔细回答,“那你娶我吧。” “跟我去京城?”萧矜的呼吸一下就乱了,低声问她。 “我没有家,在杨镇是,在云城亦是,我的爱人在何处,何处便是我的家。”陆书瑾笑了笑,她想说,你在哪里,哪里便是我的家。 嫁给萧矜,从此之后她就有了家,不会在每一个团圆的佳节之中独自坐在空荡的房中,品味着无边无际的孤寂,还要宽慰自己以前的日子也是这么过的,不过是冷清了些,没什么。 她也想热热闹闹的,跟家人跟朋友一起庆祝佳节,举杯欢闹。 萧矜听后心潮澎湃,按不住心中的激动,抱着她往床榻里翻了个滚,亲了又亲,开心的不行。 陆书瑾被钳着腰,翻到他身上,低头看着他满是喜悦的眉眼,又觉得他十分孩子气,瞧着极为可爱,于是主动俯下身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然后就被萧矜抱住,按进了榻中。 两人都年轻气盛,又是相爱,又是情动,眼下私定终身,自然无法克制心里那一团热火。 衣衫从床幔里落出来,掉在地上,偶有一两声低吟飘出。 月上柳梢头,夜风过境,吹得树梢摇摇晃晃,地上影影绰绰,如房中的床幔一样。 直到天将明,风才止,叶归于静,声归于息。 大半夜还让下人烧水,亲自将她抱去浴房,给她清洗。 这一番折腾,第二日自然睡到晌午才醒来。 陆书瑾难得赖床,起来之后对着镜子一照,脖子处都是昨晚留下的红痕,想起昨晚实在是被他折腾得凄惨。 可看着赖在她屋中坐着喝粥的萧矜,又生不起气来,只问道:“你要在我这房中留一整日?” “左右也无事了。”萧矜往嘴里送着粥,咽下去之后又问:“搬去萧府如何?与我睡住在一处。” 陆书瑾觉得不大妥,若是与他睡在一间房,夜夜共枕,她还能有几个安稳觉睡? 她说道:“不用,搬来搬去实在太过麻烦。” 萧矜怎么会看不出她心中所想,就道:“你不去的话,那就我来找你,一样的。” 陆书瑾瞪他,早知他脸皮厚,死猪不怕开水烫,瞪了也完全没用,他笑嘻嘻地凑过来,在给陆书瑾喂粥。 吃完了粥,萧矜的指头往她嘴边勾了一下,揩去多余的水渍,说道:“你起一封信,将想办女子书院的意愿详细写进去。” 陆书瑾一听,双眼登时发亮,抓住了他的手,说道:“是要给萧将军吗?” 萧矜弯着唇笑,“皇帝登基大典办完,就开始论功封赏,你的信送过去,无论如何也要让我爹给你争一份赏赐,好歹也是救了云城的小英雄呢。” 陆书瑾高兴得像个孩子,扑过去抱住他的脖子,欢快道:“太好了!太好了!” 萧矜揉着她的脑袋,说:“你也别高兴太早,毕竟此事有违大晏律法,能不能成还不一定。” 陆书瑾顿了顿,说道:“也是……” 她的眸中失落难掩,萧矜把她抱在怀中,让她坐在腿上,低声哄道:“不过就算没成也无事,日后等我爬上高位了,定会年年上奏此法,直到咱们晏国新添一条律法为止。” 陆书瑾抬头看他,问道:“你要做文臣?” 萧矜应道:“是呀。” 萧家往上数几代都是战场猛将,没想到萧矜竟然不拿刀枪上战场,反而去做文臣,她黑眸盈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萧矜就道:“如今朝中势力清洗,正是新帝根基不稳之时,边疆自有我父兄镇守,我和二哥在京城足矣,逢盛世刀剑无用,文臣之权反而能救更多的人。” 陆书瑾靠在他的肩头,“如此也不错。” 萧家世代从军,却还是遭皇帝猜忌,让萧矜装纨绔长达十几年,他一定也厌倦了那样的生活,所以选择做文臣。 不过不论他选择哪一条路,陆书瑾都是支持的,就像他全力支持她那个违背大晏律法的愿望一样。 萧矜的手顺着她的后脖子抚摸着,摸着摸着就要往下去,被陆书瑾一下子攥住。 她坐直身,说:“我要去姨母家一趟。” 萧矜惊讶了一下,问:“何时去?我与你同去。” 何时去,陆书瑾还没想好,总归不是这两日,这两天她行走不便,应当会等两天。 陆书瑾说:“我先写信,等两日再说。” 她想从萧矜的怀中下去,却被他整个圈住,又按回怀里,低声说:“写信也不急。” 于是将她压在软椅上,好好欺负一番。 102. 第 102 章 这广袤的天地间,有了…… 这几日萧矜黏她黏得厉害,偏生所有事都已经解决,他手头空闲下来,即便是海舟学府开课了他也不回去上课,大部分时间门都窝在陆书瑾的小宅院之中。 起初白天还能收敛些,后来到了大白日与她厮磨得情动了,直接就抱进房中关上门行事。 刚开荤的少年实在不懂节制,精力好像永远用不完似的,此次将陆书瑾折腾得够呛。 后来她发了怒,锁上了门窗,让萧矜在院中站了半天,约定不会再这么频繁之后,才将人给放进来。 萧矜也说话算话,这才给了陆书瑾清闲。 休息了几日,陆书瑾便租了一辆还算宽敞的马车,带上萧矜,启程前往杨镇。 离开杨镇快一年的时间门,如今再回去,陆书瑾已然不是曾经那个备受欺凌和孤独的小孤儿了,她有了爱人,有了朋友,有了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 萧矜嫌弃马车小,却非要与陆书瑾挤作一团,恨不得时时刻刻贴着她。 当初陆书瑾从杨镇逃到云城,路上用了大半个月,而今回去却只用了两日的时间门。 杨镇比不得云城繁荣热闹,街道上的高楼也少见,放眼望去有股说不出的萧索。 萧矜没来过杨镇,他撩开窗帘往外张望,倒是没看到什么能够入眼的景色,这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小镇。 马车按照陆书瑾的指引,来到了柳宅的正门之处。 柳宅也是普通商户,门口虽然摆了石狮子,瞧着还挺像那回事,实际上门也就比寻常人家大了一点而已,门上没檐也没有牌匾,只挂了柳宅二字。 宅院占地也不大,后院陆书瑾从没去过,前院也极少踏足,她所在的位置在宅院的最南边靠近墙壁的角落里,偏僻冷清。 她下了马车,前去叩门。 门内的小厮听到声音,将门打开一看,见门外站着一个身着鹅黄色衣裙的姑娘,脸蛋相当标致,神色平和,乍眼一瞧是个极为漂亮的美人。 “姑娘寻谁?可是走错了门?”小厮奇怪问道。 “寻你家主人。”陆书瑾说道:“你去禀报,说是陆瑾在门外。” 小厮云里雾里,却还是听言去禀报。 二人在门口等了没多久,柳氏夫妇便一同快步赶来,同时带来的还有几个健壮家丁,大门被唰一下打开,人还未见着,泼辣尖锐的声音就先传出来,“小蹄子,你还知道回来!” 门敞开了,人也瞧见了。 柳氏夫妇顿时惊愣住,脸上的怒气也僵住了。 只见那个一年也见不着两面,印象中一直穿着破旧素衣,身量瘦小,耷拉着眉眼时时刻刻都一副乖顺模样的小丫头,如今穿着一身颜色鲜艳的衣裙,绸缎似的黑发绾着精致发髻,发中戴着金丝缠着的柳枝簪,唇上点了朱,细眉弯弯,漂亮极了。 她的眼睛却还是曾经那样,黑得厉害,融了墨似的,始终平静无波,看着柳氏夫妇。 纵然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却还是能够一眼认出是她。 旁边还站着个身量高挑的少年,着墨金衣袍,长发高束,脚踩银丝锦靴,腰间门玉佩洁白无瑕,从头到脚都彰显着华贵。 两人身后是站得笔直的四个佩刀随从。 柳氏夫妇对了个眼,立即就明白,这架势哪能是出逃的丫头吃尽了苦头走投无路跑回来,分明就是飞上枝头当了凤凰,回来立威风的。 柳宣力到底一把年纪了,又是与各种人往来的商户,自然知道如何处理事情,见来人不是曾经那破落丫头,当即也敛了怒色,却也始终迎不出笑脸,只问道:“你还知道回来?” 陆书瑾的逃婚,使得原本与那瘸子家约定好的事全部告吹,铺子没了,生意往来也没了,收了的聘礼逐一退回去,遭尽了白眼和辱骂,让柳家丢光了脸面。 但也不敢宣扬,更不敢大肆派人去寻找,年前大姑娘自云城回来带了些消息,只说看到跟逃跑的丫头模样相像的男子,却也不敢肯定是不是她。 除此之外再无音讯,柳氏夫妇还以为这丫头早死在了外面,却不想竟然还敢回来,还带了野男人回来。 正想着,那野男人开口了,下巴微微抬起,一副倨傲的姿态,“有你们这么待客的吗?堵在门口问话?” 他俊眉微扬,将萧少爷的嚣张跋扈又表现得淋漓尽致,毕竟也是实打实演了十多年,十分拿手。 柳宣力见状,当下被镇住,他是见萧矜浑身上下的行头实在不同寻常,加之气势逼人,找遍了整个杨镇的富贵人家,也找不出一个他这样的人。 他斟酌了一下,又道:“自然没有让来历不明的人进门的道理,不知阁下是何许人家?” “云城萧氏。”萧矜也不废话,直接摸出了一个玉牌,嵌着金丝,当中方正的一个“萧”字,刺目显眼。 “能进你柳大人家的门吗?”他阴阳怪气地问。 云城萧氏如雷贯耳,柳宣力又如何听过?当即就吓了个魂飞魄散,整个人都僵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如今萧大将军是辅佐新帝登基的主力干将,长子次子皆在京城,唯有那嫡子留在云城,前些日子还率领三万精兵夺下云城,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敌将砍头,这般人物,向来是站在云端之上的,哪能想到突然有一日会走到这穷僻小镇来,站在他柳家的门口。 当真是祖坟冒了青烟。 柳宣力此刻也顾不得要脸,当即点头哈腰,热情得像是见到了主人的狗,恨不得把尾巴摇得飞起,迎萧矜进门,“原来是少将军!怪我等草民有眼不识,少将军莫怪罪!快快进来!” 萧矜轻哼一声,存心找茬,“我看你不是有眼不识,你是年纪大了眼睛不中用了,倒不如挖了喂狗。” 柳宣力吓出一身冷汗,立即意识到问题在何处,转了个脸对陆书瑾道:“亲亲外甥女儿,你可算是回来了,你不知道你离开这些日子,你姨母有多担心你哟!快进来让你姨母好好瞧瞧有没有哪磕着碰着。” 柳妻王氏见状,也是明白过来,亲昵地上前想去挽陆书瑾的胳膊,却被她不着痕迹地躲开了,自然也是不给面子的。 陆书瑾道:“不必惺惺作态,你我心里都清楚,我此次来是为正事。” 她表情冷淡,公事公办的样子,没有多余的情绪,十足打了柳氏夫妇的脸。 但柳宣力没脸皮,自然也不在意这些,仍是笑得灿烂,回头唤道:“上好茶,上好茶!” 说着,就恭敬地将两人引进了柳宅之中。 说来也是可笑,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陆书瑾从没有好好见过柳宅真正的样子,前院也只来过寥寥几次,后院那些姨母表姐妹住的地方,去得就更少了,当初逃跑的时候也是跟着出去采买的下人从侧门逃出去的。 如今再一看,曾经觉得无比大的宅院也不过如此,仅比她那个小宅院大了一点而已,其中景色普通,甚至比不得她那个小宅院摆件精致,风景漂亮。 两人被请到了正堂上座,柳宣力热情至极,一个劲儿与萧矜攀谈,态度卑微得恨不得在地上磕几个响头,让陆书瑾见了极为厌烦。 萧矜自然也是烦的,若是换了旁人,早就一脚踹上去了,但他看在陆书瑾的面子上,奚落归奚落,阴阳归阴阳,到底还是忍了几分。 陆书瑾一落座,就开口说:“今日来,是想跟二位算清楚旧账。” 柳宣力一听,心里登时咯噔一响,下意识朝妻子望去。 这些年他只当宅中压根没有这个人,到她长到了十六岁时才惦记起来,想用亲事换一桩买卖,平日里都是妻子照看。 王氏也心虚得很,额头冒了汗,坐立难安。 陆书瑾声音平缓道:“我自四岁起来了柳宅,生活十二年,每日吃残羹冷饭,一顿算作三文钱,一日便是九文,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十二年的时间门,合下来便是三万九千四百二十文。多年来我的衣裳大多都是捡了各个表姐剩下的,新衣裳统共才四件,一件当作一百文,加起来统共是三十九两白银,我再添十一两,凑个整数。” 她说得慢,这一笔笔的账不知道在心头盘算了多久,清清楚楚。 而后摸出一张银票来,正是五十两整,摆在桌子上。 “今日起,我陆书瑾与你王氏再无任何干系,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识。” 陆书瑾要说的就这些,她站起身,往外走。 “瑾儿!我是你姨母,血浓于水如何割舍?!”王氏被丈夫使了个眼色,立马要去追陆书瑾。 还未靠近,就被随从给拦了下来,陆书瑾停步转身,回头看她,目光冷漠凉薄,“王氏,这些年你如何待我,你心如明镜,这五十两偿还的是养恩,没有其他,你我之间门更没有亲缘,还是莫要纠缠为好。” 陆书瑾的眼神冰冷极了,仿佛冰棱子刺进了王氏的心里,冻得她直打哆嗦,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旁的什么。 陆书瑾说的话她明白的,柳家这般待她,她回来偿了当初养她长大的恩情,就是为了能与她这个姨母一刀两断,再无牵连。 她看着陆书瑾,知道丈夫在后头着急,她却半晌说不出话,只眼睁睁看着陆书瑾离去。 陆书瑾带着萧矜去了她曾经居住的地方。 那地方实在是太小了,伸不开腿的院子,贴着墙壁的小屋,开门往里面一瞧,昔日堆放的书都被清理个干净,里面的床和桌椅也全部撤走,堆放着一些杂乱无章的东西,一片狼藉,更显得房间门窄小。 房中无窗,即便是大白天,也阴暗得很。 萧矜站在门边往里看,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无法想象到年幼的陆书瑾在这一方小小地方,白日里坐在门边看书,夜晚就点一盏小灯,趴在桌子上习字,没有人关怀,没有人作伴,吃着价值三文钱的粗茶淡饭,一点一点地,从幼小的孩子,长成了现在的模样。 他心里一阵酸软,难受得紧,搂着陆书瑾好一番亲吻亲昵,心里才稍稍好受些。 折腾了好一会儿,陆书瑾拉着萧矜退出小院,喊着人将这小屋子给砸了。 这个困了她十二年,让她曾以为余生便是在这潮湿阴暗窄小的地方生活了。那些暗无天日,望不到尽头的艰难岁月里,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根上上签,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够走出这座牢笼,走到灿阳之下,从此再不受这些枷锁的折磨。 幸运的是她在一年的那个暴雨之夜勇敢地迈出了这一步,逃出牢笼,去了云城。 这广袤的天地间门,有了她的归处。 103. 第 103 章 此去山高路远,来日方…… 陆书瑾没在柳宅停留,解决了心头横亘许久的事之后,就回了云城。 萧矜却觉得不满意,路上还说着应当多留两日,好好查查那个柳氏平日里经营的是什么买卖,走的是什么账,保不准还能查出什么东西来。 陆书瑾却懒得再与他们周旋,即便她与那些人没有亲缘可言,但残羹冷饭也好,破旧衣裳也罢,说到底她这条命也是他们给养起来的,偿还了,便两不相欠。 她了却这件事后,心头无比舒坦,窝在萧矜的身上,躺在他的怀中,惬意地睡了一路。 回云城之后,就又开始了清闲日子。 期间萧矜带陆书瑾去找了一趟杜医师,让他好好地瞧了瞧,拿了些调养身子的药给她。 转眼便是六月天,云城开始炎热,陆书瑾换上了轻薄的衣裙,闲来无事就坐在檐下一边打扇一边看书,偶尔忙活一下张月川所接的生意。 再不然就是去季府找叶芹。 也不知道季朔廷是用了什么方法,竟真的将叶芹一步一步从完全丧失生机的提线木偶模样给哄得正常不少。 她会与陆书瑾说话,也会继续跟着她习字,就是很少像从前那样欢笑,也时不时就出神发呆,安安静静地,等陆书瑾再抬头一看,她就在掉眼泪。 但叶芹不等陆书瑾说什么,又会自己把眼泪擦干净,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一样。 可陆书瑾知道,她这是想哥哥了。 叶洵依旧没有音讯,他没死,就是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他或是真活着,没有理由撇下叶芹的,陆书瑾想不明白,跑去问萧矜,萧矜就道:“兴许是受了伤半死不活地爬不起来,在养伤呢吧?” 他像是随口胡诌,陆书瑾没信。 但还真叫他给说对了。 叶洵在床榻上躺了二十来天,才慢慢能下床走路,爆炸的伤口遍布在脊背上和腰腹,已经开始结痂,多少次叶洵对着镜子感叹,幸好没伤到他这张俊俏的脸。 梁春堰在五月下旬就启程回京了。 他走得很突然,就是某一个晌午,蒋宿来送饭的时候,喊了几声没人应,门一推开,人不见了。 梁春堰没有跟别人报备行踪的习惯,更不会向谁特地道别,他行李也很少,说走便走了,悄无声息。 他走了,蒋少爷的奴隶生涯便结束了,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拎着食盒哼着小曲儿回家去,当日中午叶洵自个出门找的吃食。 独自在房中生活了十来日,叶洵的伤势才恢复得七七八八,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他打算今日去一趟季府。 这些日子没将自己还活着的消息告诉季朔廷,主要还是因为这小子的嘴太硬,如今季家的势力虽然被新帝打压,但季朔廷作为季家的下一代,与萧矜关系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又是此次保卫云城的功臣,日后季家权柄由他接替后,必将如日中天。 季朔廷那小子又是个十分重情义的,芹芹嫁进去,指不定怎么享福呢! 叶洵老早就打这个算盘了,但是好说歹说,什么话都劝尽了,季朔廷软硬不吃,一点办法都没有。 现在是个好机会,他收留了叶芹,必定是动了恻隐之心,只要季朔廷能与叶芹长久地相处,不可能不动心,他家芹芹那么可爱那么乖巧! 叶洵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走到路边嗦了一碗面,填饱了肚子,这才去敲季府的门。 刚敲了两下,却撞上了来季府的萧矜。 “叶洵?” 他诧异地喊。 叶洵一个转身,就看见了萧矜,眉毛一动,一句话没经过脑子,就这么顺了出来,“我回地上来看看。” 萧矜古怪地看他一眼,往他脑门上瞧,“你怎么了?摔坏了脑子?跟你妹妹一样变成个傻的了?” “芹芹不是傻子!”叶洵反驳。 萧矜敷衍地点点头,说道:“寻你多日,也不知是躲到了哪里去,我以为你化成泥鳅精钻地里了呢。” 叶洵一愣,“你寻我?” “你房里抬出来的男尸被拼接之后,与你本身差得太多,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没死。”萧矜说:“不过这个消息并没有告诉你妹妹,谁知道你没被炸死之后去了哪里,指不定因别的事死了,在没找到你活人之前,就没说。” 叶洵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太诧异,萧矜在得知他没死之后竟然会派人寻找他,思来想去,只有这么一个理由,他疑惑道:“你是想抓了我押进牢里?我告诉你,我根本不是什么叶洵,我叫许洵,叶洵已经死了,我不认识你。” “现在装也太晚了。”萧矜啧了一声,总觉得叶洵的脑子是经受了什么刺激,变得极为痴呆,他说道:“你放心,我不会抓你回去的,卷宗上已经明确记录了你与你妹妹的死,户籍都销了,自此以后你们二人便是自由身。” “不过我有些话想对你说,你随我来。”萧矜说道。 叶洵本来打算去见妹妹的,但听了萧矜的话之后,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萧矜走了。 两人来到了月水间。 有好一阵没来了,在踏入这销金窟,只觉得恍若隔世。 叶洵喜欢这个地方,这是为数不多能让他获得宁静的乐土。 萧矜体贴他,唤了小香玉进来,叶洵却阻止了,“算了,我知道她是季家的暗线,我现在已经不需要做戏了,不必叫她来作陪。” 萧矜便没再喊,亲自倒了酒给叶洵,又问:“你能喝酒吗?” “有何不能喝?”叶洵奇怪问道。 “你身上有伤。”萧矜说道。 他大惊,“你如何知道?难不成你早就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了?” “啊?”萧矜浅浅喝了一口,茫然道:“我猜的啊。” 叶洵:“……” 坐了没多久,季朔廷到了,他推门而入,瞧了几眼叶洵,沉默地走进来坐下。 三人七八岁便相识,也算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了,曾经在这张桌子上,什么虚伪的话,什么虚假的情意都有过,如今尘埃落定,千篇翻过,再坐一起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萧矜会来事,举着酒杯对叶洵道:“我必须敬你一杯。” “你将父亲以及所有兄弟姐妹亲手送进牢狱之中,接下来的罪诏不是流放充军,便是满门抄斩,等于说你亲手杀了叶家人,单是照着这一份心狠手辣,我就必须敬你。”萧矜说着,端起酒喝了。 叶洵的脸色苍白,唇色也淡,他面色怔然,也拿起酒一口喝尽,辛辣的液体入喉,呛得他猛烈咳嗽起来。 牵动身上的伤口,剧烈疼痛,他拧起眉。 季朔廷看了萧矜一眼,没说话。 叶洵如今已全然没有了伪装,神色落寞,眉眼尽是沉郁。 叶氏上下百来人口,都是与他血浓于水的亲人,皆被他一手送了进去。 叶洵不悔,也不惧,但心中到底是难能无愧,双手沾满了亲人的血,又如何再能安然活于世间? 他在房中埋了那么多炸药,一是要为叶芹做假身份,让“叶芹”这个人死在萧矜等人面前,从此只有许芹,没有叶家嫡女。 二是为害了叶氏那么多无辜之人而赎罪。 叶洵久久不言,萧矜给自己的杯子又倒满,再举杯,冲叶洵道:“我还得敬你一杯。” “你卧薪尝胆那么多年,为了扳倒叶氏不惜被戳着脊梁骨,忍受着唾骂日复一日,为了大败贾崔等人,又假装谄媚,骗得万余士兵走进枫叶路,又从父亲手中抢夺虎符送给我,你救的不止是云城的百姓,更是为战胜六皇子出了一份大力,救了大晏千千万万的子民,为此,我代他们敬你一杯。” 萧矜喝尽杯中酒,指着他面前的杯子说道:“喝。” 叶洵的手指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颤抖,去拿酒杯时险些晃出些许,萧矜用手扶了一下。 他的目光温暖而坚定,望着叶洵一眨不眨,那不是算计,也不是嘲笑,他十分认真。 叶洵喝了这杯酒,满口的苦涩,竟化作了泪从眼中涌出。 他笑了一下,似乎觉得自己落泪这件事很可笑,但很快他又无法维持笑容,心中的委屈和痛苦铺天盖地,压垮了所有情绪,他低低呜咽起来。 太久了。 叶洵等这一刻真的等了太久。 他实在是太想太想像萧矜和季朔廷一样,将为国为民堂堂正正宣之于口,摆在心间。 让百姓们提起叶氏时,也能赞不绝口,道一句忠臣良官。 只是叶家已经被钉上了反贼奸臣的钉子,世世代代拔不出来,叶氏之后便是罪臣之后,无法洗脱。 他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可能很久,也可能就哽咽了几声。 他觉得是后者,毕竟他都不知道多少年没落泪了,但是回过神来之后却是满脸的湿润。 萧矜递上一方锦帕,说道:“你的户籍我早就命人做好,从今往后你便姓许,再无叶洵。” 叶洵惶惶接过锦帕,十分茫然。 “叶洵。”季朔廷开口了,他的声音平缓而柔和,慢慢道:“你得活着呀,你死了,叶芹怎么办?” 提到叶芹,叶洵眸光晃动,添上一丝光彩。 “当初叶家在云城作恶,我和萧矜早就能察觉你们的动向,得知你们的计划,但仍有很多事做不到,很多人救不了,眼睁睁看着那些无辜百姓被你父亲害死。还有前段时日贾崔入城,就算是我极力防范,给贾崔施加压力,他还是杀了不少无辜百姓,还挂在城门上示众。” “你我都是凡人,不能做到的事情太多了,不能救的人也数不胜数,善恶黑白,谁能分辨得清楚?叶家那么多人的性命,这笔账怎会由你来背?若非你父亲执意作恶,伙同乱.党残害百姓,谋害良臣,满身冤魂血债,又怎会害得整个叶氏都扣上了罪臣之名?” 季朔廷一字一句,说道:“这不怪你,皆是你父亲造的孽,犯的罪。” 这不怪你。 叶洵听到这句话,心里一空,那些压得他喘不过气的重担好像被人给挑走了,于是他的肩膀轻松了,脊背挺直了,整个人都变得舒坦了。 他得到了理解,并且被原谅。 他能……继续活着了。 叶洵的泪落了一滴又一滴,没再说话,只有哭声,仿佛将这些年的心酸委屈哭尽,将心里的重担一一卸下。 酒喝完了,人喝醉了,叶洵躺在这块净土,躺在萧矜和季朔廷身边,安安稳稳地睡了半天一夜。 第二日起来,他沐浴换衣,去了季府,找叶芹。 从此云城再无叶家嫡长子,嫡次女,只有许氏兄妹二人。 陆书瑾听闻此事,也开心得不行,叶洵的死或是活着,对她来说不过是一瞬的感慨,但叶芹的开心倒是正经事。 停了几日去寻叶芹,隔了老远她就高喊陆书瑾的名字,满面笑意地冲她招手,跑过来的时候衣裙晃动,像只无忧无虑的蝴蝶,翩翩而至,拉着她的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哥哥回来了!” 兄长回来了,叶芹也回到了从前。 不同的是,兄妹二人都在季府住下了,叶芹黏季朔廷也黏得紧,见着了就要去抱他的,往怀里钻,季朔廷也不顾周围那么多双眼睛,径直就把她抱起来往里走。 此时叶洵就会在旁边开始算聘礼要多少,嫁妆要给多少,届时跟尚书大人称亲家的时候该用如何谦卑态度。 六月中旬,萧矜顶着烈阳跑来小宅院里,把午睡的陆书瑾拖起来,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新帝在了解云城之事后,加上萧云业的极力进谏,新帝松口允了陆书瑾办女子书院一事,只不过暂且不能加入晏国律法。 这是肯定的,女子入学入朝一事,必会掀起轩然大波,让陆书瑾开办女子书院是最稳妥的办法,若是她真能将此事办好,日后教出来的女学生有资格参加科举,中了名次入朝封官,那才是加入这条新律法的时候。 现在,还太早。 虽是如此,陆书瑾也高兴得不行,捧着来信来回读了好几遍,然后一把抱住萧矜开心地叫着,宣泄心中的兴奋。 书院就建在京城,新帝将此事全权交给萧云业办,而萧云业疼爱这个还未过门的儿媳妇,便将选地方,设计书院一事交给了陆书瑾,催促萧矜带着丫头尽快去京城。 于是上京一事提上日程。 走之前,萧矜带着陆书瑾去拜别了乔百廉等诸位夫子,安置好了萧府上下,还去了宁欢寺一趟。 两人在宁欢寺结缘,如今心愿得偿,自然要去还愿。 二人走着上山,下山的时候陆书瑾累了,萧矜就背着她,从日暮走到月明,她在萧矜背上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就回到小宅院之中,萧矜立即找了各种理由留宿,免不了又折腾到半夜。 六月下旬,将近七月,萧矜带着陆书瑾准备出发,蒋宿得知消息之后自己收拾了行囊,说什么也要跟着一起去。 “你去京城打算做什么?”萧矜问他。 “我要习武!参军!日后当个大将军!”蒋宿挺直胸膛,用高昂的声音回答,“绝对不会冲百姓动手的那种大将军!” 萧矜想到他被贾崔打成猪头的模样,当时觉得心痛愤怒,现在只余下了嘲笑,笑得肚子都直不起来,笑他顶着猪头脸还出门招摇。 与此同时,季朔廷与叶洵,叶芹三人也要出发了,他们则是去江南。 六人在城门外聚着,叶芹说:“我们要去江南给哥哥找一个水一样的美人当嫂嫂。” 叶洵咳了咳,有几分不好意思,说道:“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可不是我教的。” 叶芹认真点头,“是我自己说的,我还说了,江南的狗都是温柔的。” 陆书瑾:“……” 萧矜与季朔廷站在一处,问他,“去江南玩多久?” “约莫一个月吧。”季朔廷回。 “如今你祖父的职位一降再降,用不了多久就该带着你爹告老还乡了,你别玩太久,尽快去京城替职。”萧矜道。 季朔廷点头。 祖父他们虽没有明确站队六皇子,但到底还是有偏向的行为,这让新帝颇为忌惮,季家势力被打压,只有季朔廷顶上去,才能继续保持季家权柄不倒,他自己心里清楚,是以没打算玩多久。 “那就京城见了。”萧矜拍了拍他的肩,翻身上马,冲后面喊了一声,“准备出发了!” 陆书瑾应了一声,转头对叶芹说道:“在江南玩够了,就直接去京城,知道吗?我在京城办了书院,届时你也去教书。” 叶芹讶然,“我也能吗?” 陆书瑾道:“当然。” 叶芹会认字,会读书了,教一些年岁小的姑娘绰绰有余。 这让叶芹很高兴,与叶洵炫耀之后,又去抓季朔廷的手,问她自己是不是能做先生教书。 季朔廷满口答应着,将她抱上了马车里,叶洵在一边道:“我看你书房的那个汝窑白瓷不错,到时候下聘礼时一并送来吧?” 叶芹撩开车帘,笑着冲陆书瑾摆手。 两队人马同时出发,同行一段路后分别,一队南下,前方江南水乡,一队北上,去往繁华京城。 叶芹将身子探出半个来,遥遥招手,大喊道:“京城见啦——” 陆书瑾也回应,“京城见!” 回过头来,少年高座马上,赤袍潋滟,高束的长发轻轻摆动,一转头,眼角眉梢俱是笑意,一如去年那场初见,风光无限。 风又起,树叶晃动,哗哗作响,蝉鸣不止,炎夏偷得片刻清凉。 阳光璀璨,倾泻万丈,大地一片金芒。 此去山高路远,来日方长。 104. 第 104 章 陆书瑾最喜欢坐在门槛…… 陆书瑾最喜欢坐在门槛边上,往天上看。 当然主要原因也是这个院子实在是太小,出了房门统共也就七八步的距离,院子里同时站三个人,就会显得拥挤。 所以陆书瑾很少出门,但也不会长时间呆在房中。 她所居住的小屋子跟正常房屋不同,没有正常的高度,更像是一个堆放柴火和煤炭的小库房。 里面没窗子,一面靠着宅中外墙,堆放着一个十分腐朽破旧的书柜,上面摆满了密密麻麻的书籍。 一关上门,房中就没有半点光亮,所以陆书瑾不喜欢呆在那个地方,每日一醒,她就打开门坐在门槛上。 她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看天,仰着头往上面看。 晴天时,整个天空无比湛蓝,白云朵朵作为点缀,偶尔飞过的鸟则被陆书瑾视作意外惊喜。 她有着超出常人的耐心,坐在门槛上一整日,数着今日飞过头顶的鸟有几只。 阴雨天时,整片天空都灰蒙蒙的,像覆上了一层暗灰色的纱,厚重的乌云大片堆积,不多时雨水便落了下来。 陆书瑾原本不喜欢阴雨天。她喜欢太阳,喜欢热烈而灿烂的光,喜欢所有明亮且温暖的东西。 更不喜欢太阳落去,黑夜的到来。 因为每当夜晚降临,她的世界就黑暗了,只能借着门框边那微弱的月光来照明。 被姨母王氏派来的丫鬟叫秋荣,年长陆书瑾三岁,身上没几两肉,看着很瘦。 她话很少,也不怎么搭理陆书瑾,每日来三次送饭食,早上拿走陆书瑾换下的衣裳,晚上再送回来。 她每次来的时候,都能看见陆书瑾坐在檐下往天上看,也不知道在瞧什么。 秋荣虽然不跟她说话,但在心里多少是有些可怜她的。 毕竟她连丫鬟都不如,或许丫鬟还能吃上一口热饭,能去想去的地方,能够去看看别处的天空。 而她只能在这座宅院之中,像被囚困的鸟,只能日复一日地朝外面眺望。 九岁那年,三月初九,这一日陆书瑾记得很清楚。 她拿出攒了许久的铜板递给秋荣,托她给自己买一根蜡烛回来。 当日夜晚,秋荣带回来一根蜡烛。 从那个早春之后,陆书瑾的漫漫长夜有了光。 四岁刚进柳宅时,柳宣力请了私塾教习家中的儿女,陆书瑾跟着学了一段时间,认了字,后来的漫长岁月之中,她就与灯台为友,与房中的废旧书籍为伴。 十六岁的陆书瑾很瘦小,风一吹就要倒的模样,那双眼睛又黑又亮,常年泡在书卷里,让她有一股极为沉淀的气质,安宁文雅。 柳宣力那时正要与镇上卖玉发家的王氏生意往来,逢王家给长子寻媒,他便正想起家中还养着一个毫无干系的陆书瑾,如今十六岁,正是婚嫁的年龄,于是立即要与王氏结亲家。 陆书瑾到底是个年轻姑娘,除却羸弱瘦小之外,其他的样样都好,从脸上瞧去更是个美人,王家甚是满意,王瘸子亦没有任何异议。 聘礼定亲,这桩婚事你来我往人人满意,没有一人过问新娘子的想法,陆书瑾看在眼中,冷在心里。 逃跑一事也并非她一人的计划。 丫鬟秋荣与宅中一个小厮两情相悦,私定终身,听闻陆书瑾要出嫁,明白自己届时也会陪嫁过去,成那王瘸子的侍婢,自然是一百个不情愿。 思来想去,她便在一个暴雨连天的夜晚推开了陆书瑾的房门,让她逃。 陆书瑾逃了,在震耳欲聋的雷声和瓢泼的大雨中,她乘着夜色而出,在黑暗之中一个劲儿地往前跑,仿佛奔向世间尽头之处。 但是很快,身后响起了马蹄声,还有穿透暴雨传来的叫喊。 喊的是她的名字。 陆书瑾用尽全力向前奔跑,马蹄却还是朝着她的后背快速逼近,直到几乎落在了后脑勺边。 密布的雷在头顶上炸响,巨大的声响将陆书瑾吓了一跳,她身子一抖,猛地从梦中惊醒。 意识还朦胧,眼睛还没睁开的时候,忽而一个温暖的怀抱覆过来,柔和的力道揽在她的背上,将她整个都拥进了怀中。 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埋到了她的颈窝里,往她耳边蹭。 而后炽热的呼吸洒下来,笼在耳朵尖上,慵懒的声音就钻进耳中,“被吓到了?” 陆书瑾睁开惺忪的双眼,就看到萧矜整个人半蜷着身子,将她抱住,身子紧紧贴在一起,分明是一个充满不安的依赖姿势,却给了陆书瑾莫大的安心。 她迷迷糊糊,伸手抱住了萧矜,刚睡醒的嗓子还十分喑哑,“被噩梦吓到了。” 萧矜在她侧颈落下轻吻,“什么噩梦?” “梦到了从前。”陆书瑾往他怀里钻,“被困在黑漆漆的牢笼之中夜以继日的那些岁月,后来我逃走了,却又被抓回去,很可怕。” 萧矜的吻从脖子往上,落在她的耳边,更加用力,语气里带着心疼,“我早就说过应该好好收拾那家人,你又不允。” 陆书瑾笑了笑,“不过是梦境而已,已经翻过的岁月,无论如何都过去了,且柳宣力去年生意大赔,嫡子滥赌,如今也已倾家荡产,不值得再提起。” 萧矜轻轻哼了一声,虽仍然不满,但到底没继续这个话题说。 陆书瑾心中自有分明,当年她一笔账清算了养之恩,就再没与柳家往来。 去年柳宣力生意赔得掏空家底,走投无路之下想起了如今是萧氏少夫人的陆书瑾,便匆匆去了云城萧府求见陆书瑾。 却不知陆书瑾这几年一直在京城,柳宣力寻人不得要硬闯,最后被打了一顿赶走。 萧矜拿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去找了陆书瑾,问她的意思,陆书瑾只说不认识此人,下次他若再去萧府便再打走就是了。 在她心里,已经没有姨母这号亲戚,更遑论什么姨夫柳氏。 十七岁那年,陆书瑾跟随萧矜来到京城。 她见到了传闻中半生戎马的大将军萧云业,年过半百的大将军,见到她的时候笑得跟一朵花似的,半点架子都没有,尤其啰嗦好问,逮着陆书瑾问东问西,最后还是萧矜将人劝走。 萧云业将办女子书院的所有特权都交给了陆书瑾,由她自己挑选地段,与工匠商讨如何建造,亲自挑选能够在其中授课的女夫子。 忙活了大半年的时间,京城头一座女子书院建成,被命名为“书径学府”。 取自“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女子学府招收的第一位女夫子,就是叶芹。 陆书瑾亲自写的邀帖,郑重地递到叶芹的手上,叶芹开心极了,拿着邀帖翻来覆去地看,最后还是落下了泪。 她抹着眼泪说:“我知道我笨,什么事都做不好,所有人都不准我去做那些事,但只有你教我识字,教我念书,如今我终于也能教别人了……” 陆书瑾心间一片柔软,将她拥进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 十八岁开春,女子学府正式开始招生。 万事开头难,一开始陆书瑾遭受了很多非议,招揽不到任何女学生,萧氏在朝中也受了不少弹劾。 但萧氏权柄遮天,如今在朝中无一家族能与之相提并论,再多的弹劾送上去也犹如石沉大海,皇帝视若无睹。 萧云业为了儿媳妇也操碎了心,办了不下十场饭局,与一众朝臣喝得天昏地暗,称兄道弟,卖足了人情,才将这议论纷纷的弹劾给压了下去。 萧家的面子值钱,人情一旦欠出去便是十分难还的,萧家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却仍是大力支持陆书瑾的女子学府。 萧矜更是夜夜给陆书瑾鼓励,为此事奔波忙碌,还要时时小心保护她的安危,如此持续了好一段日子,陆书瑾的女子学府总算开课,招了年龄最小五岁,最大三十的女子,由她和叶芹亲自授课。 隔年,来女子学府报名的女学生多了一倍不止,萧矜怕累到陆书瑾,就又找了两个女子来教书。 陆书瑾想起杨沛儿也是识字的,便也与她传信,问她是否愿意来京城。 杨沛儿得知她办了女子学府,立即收拾包袱上京,成为女夫子之一。 女子学府的事情有萧家在后面撑腰,办起来要顺利得多,不过两年的时间,学府的规模就逐渐扩大,走上正轨。 萧矜二十岁那年,升至三品官,大办冠字宴,连皇帝都亲自来参加。 萧云业为他冠字为辞月。 意为辞夜,漫漫长夜而过,便是无边璀璨的黎明,是新生,也是希望。 冠字之后的萧矜一刻都等不了,叫嚷着要与陆书瑾成亲。 前两年他头上两个兄长都还未成家,萧矜作为幺子,自然没有越过兄长先成家的道理。 但给陆书瑾名分,堂堂正正叫陆书瑾一声夫人这件事是萧矜心头上的头等大事,他这两年没少折腾兄长,直到年前二哥娶了妻。 冠字礼一过,萧府就开始张罗嫡子的大婚。 陆书瑾没爹娘,在京城也没有家,花轿从萧府抬出去,唢呐高响,喜糖撒了整整一路,后面坠着长长的嫁妆,在京城转了一圈,被风风光光地又迎进了将军府。 萧矜一身喜袍,赤红的金冠戴在头上,坐在马背上笑得灿烂,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花轿。 陆书瑾着红装,凤冠霞帔,坐在花轿里晃了一路,被萧矜抱着下的花轿,扇子遮不住耳边的红,在一众欢笑吵闹的声中拜堂。 从前的陆书瑾只是柳宅之中被王氏常常遗忘的外甥女。 现在的陆书瑾是学府的女夫子,是叶芹杨沛儿的朋友,是萧云业的儿媳妇,是两个兄长的弟妹,是萧矜的妻。 日后她还会有更多的身份,人生所有空缺都将被一一填满,成为别人生命中重要的人,成为不可或缺的唯一。 “下雪了。”萧矜在她唇边落下一吻,低低问道:“要起来看雪吗?” 陆书瑾揉了揉眼睛,笑说:“当然。” 往年的雪只有她自己看的时候,陆书瑾坐在门边顶着寒风都要看。 往后的雪有人作陪,她更不想错过任何一场。 105. 第 105 章 日常 萧矜又在闹脾气了。 家里的老幺,虽平日里也担得起重担,关键时候很是可靠,但到底还是被宠着长大的小少爷,脾气也是一套一套的,闹起来十足地折腾。 原因是两个兄长皆未成婚。 他从云城带来的姑娘,模样标致漂亮,行事温婉有礼,又满腹诗书,再加上萧矜所传的十封家书中,有九封里都有夸赞她的内容,是以还没见到人,萧云业就早已听过她的不少事。 人带来给萧云业看了之后,他自然是非常满意的,身世也查得明明白白。 陆书瑾的身世虽清白,但她年幼丧亲,寄养在商贾家中,往祖上查三代都是实打实的平民,这样的身份是配不上萧家嫡少夫人的。 但萧云业本身就是个野惯了的人,自打年轻时被长辈们施压纳了两房妾之后,就最烦家族的那些莫须有的规矩,于是远驻边疆,一连多年不回家。 当初正妻亡故,家中长辈接二连三登门要他再娶,想用曾经的方法给他压力,但彼时的萧云业已是鼎鼎有名的大将军,在萧家拥有绝对的掌控权,再不受族中长辈们的压制,硬是不肯续弦,养着两个妾室多年。 他觉得陆书瑾这个儿媳妇满意,那旁人再多的异议都没用。 只是萧矜头上的两个兄长至今未娶,萧矜无法越过兄长先成婚,便也只能将亲事暂搁,将陆书瑾安置在将军府内。 萧矜老大不乐意了,一连好几日都臭着个脸,对两个年纪大还打光棍的兄长没有好脸色。 大哥萧跃自知收拾不了家中无法无天的小弟,又被他接二连三地介绍姑娘给烦得头疼,索性住在城郊之外的军营里不回府。二哥萧衡也躲着他,天不亮就爬起来跑去官署,夜深才回。 萧云业好不容易在府中休息,结果萧矜大半夜跑到他床头站着,差点把他吓得撅过去,爬起来就追着臭小子一顿骂。 吵闹的声音惊醒了在睡梦中的陆书瑾,萧矜还要拖着老长的脸跟他生气,怪他嚷嚷的声音太大。 萧云业半生戎马,刀光剑影里搏生路,战场上走过多少回都安安稳稳地下来了,差点在五十一岁这年,让自己的小儿子气死。 好在萧矜闹起脾气来虽然麻烦,但也是个好哄的,加上长子次子的确该是婚配年龄,而陆书瑾一直无名分地住在将军府中也是委屈了她。 如此种种,萧云业便决定开始给两个儿子张罗说媒的事。 萧家如今是晏国头等高门,哪怕是两个庶子说媒,也有不少媒人踏破门槛而来,尽是些达官贵人家的小姐,萧云业整日光是应酬都从早到晚给排满,累得够呛。 萧矜见状,总算是收了脾气,热情地加入其中,听了媒人说的哪个姑娘都觉得好,不停地劝说兄长答应。 但婚姻大事若是能如此儿戏,两个兄长也不会至今未婚了,所以哪怕萧矜嘴皮子都说破了,婚事一时半会儿还是没有着落。 毕竟此事急不得,萧矜也没法一直催,于是暂时搁下。 陆书瑾到了京城没多久,就开始忙活女子学府的事。 萧云业将所有权力都交给了她,让她自己挑选学府坐落的位置,但陆书瑾对此人生地不熟,自然不知道将学府的位置选在哪里合适。 而萧矜又新官上任,正是忙碌的时候,早出晚归也没办法总是陪着陆书瑾在城中转悠,他托了人绘制京城的地图,挑选出几个合适的地方来,拿给了陆书瑾,让她自己挑选。 陆书瑾挑来挑去,最后挑选了一处距离将军府不算远,也不处于京城闹市之中的地方,那里清静却不偏僻,正适合姑娘们念书。 地方选定之后,她隔日便起了个大早,亲自去看。 萧矜这几日都忙,天不亮就出门,每次临走前都要在陆书瑾的额头上印一个吻,低声告诉她自己要出门了。 陆书瑾知道他奔波于朝中之事,便不去麻烦他,自己喊了陈岸,前往挑选的地方勘测。 谁知这一去,正好撞上了太傅嫡子。 当今太傅曾是新帝之师,膝下独子名唤施迹,是个打小就酷爱玩乐之人,但还算规矩守礼,并未惹出过什么祸事。 他也正好看中了陆书瑾选中的地方,想建一个马场,用以养马。 陆书瑾正站在空地前面看着太阳落下来的方向,思索着学府的大门朝向哪里时,一个笑容温润的男子便走到了边上,与她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 “姑娘,你也瞧中了这块地?”施迹笑着问。 陆书瑾的思绪被打断,转头一瞧,是个生面孔。 她对生人向来戒备,更是装不出来热情模样,只稍稍绷了下唇角后反问:“阁下有何贵干?” 施迹见她这警戒的样子,亮盈盈的黑眸藏着一股精神劲儿,越看越觉得有滋味,不由往前一步,放缓了语气想与她拉近距离,“这不是巧了,我也看中了这里……” 话还没说完,有一人拦在他面前,是陈岸。 他面无表情道:“还请公子离我家少夫人远些。” “少夫人?”施迹愣了一下,再去看陆书瑾的发,确认是没盘起来的,便疑惑道:“谁家的少夫人?” “萧府。”陈岸简短地回答。 施迹将陆书瑾打量许久,想起萧家的三子皆未娶妻,上哪来的少夫人?思量是这大胆奴才诓他,于是横眉瞪眼,凶道:“我倒是没听说过萧家哪位有少夫人。” 陈岸也犯了难,毕竟自家少爷的确是没操办婚事的,且陆书瑾住在萧府之中下人们也一直以陆小姐相称,现如今自是证明不了陆书瑾的身份。 他犹豫间,却听陆书瑾开口问道:“阁下是何人?” 陈岸转头,就看见陆书瑾嘴角勾着一抹轻笑,有一股疏离的礼貌,相当得体。 她心里是明白的,此地不比云城,萧家权柄再大,也当不得土皇帝,加上萧矜在朝中正是起步时,更加不能给他在外结仇,于是陆书瑾适时开口,带着笑容,缓解僵持地气氛。 她从容不迫,完全不像是从杨镇那偏僻地方走出来的人,身着锦绣衣裙,乌黑长发戴一根白玉簪,看起来像是世家精心养出来的嫡女,颇具高门风范,让陈岸无端觉得,她就是能将事情处理得很好。 显然自家少爷和少夫人都是十分可靠的人。 施迹自报家门,挑明了身份,又询问陆书瑾姓名。 但陆书瑾并未作答,只道:“此地乃是萧将军选中作为女子学府建造之处,施公子看中此地,我既没有将此地拿下的权力,也没有拱手让人擅自做主的权力,容我回去向萧将军禀报此事,等将军再做定夺。” 建造女子学府的事情这段时间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施迹他爹更是连参萧家六本,三本参萧家嫡子劣迹斑斑,三本参萧云业建造女子学府动机不纯,居心叵测,挑战大晏律法。 施迹自然也知道其中牵扯的东西太多,况且他也是没有能力和胆量跟萧大将军抢地方的,更是知道陆书瑾这一番话其实就是表明身份,告诉施迹她是萧府的人。 施迹心里猜了个七七八八,暗道陆书瑾绝不是少夫人,但也差不离,应当是哪个萧家少爷的外室或是小妾之类,总之没有名分。 京城纨绔不少,赠妾做人情也是常事,若是他与萧家人有些交情,或许还能约一场饭局,将人要过来,但施迹与萧家长子不熟,萧家次子也是朝中才能见面,更遑论那一直在云城,近些日子才来京城的嫡子。 他思来想去,最后只得作罢,目光在陆书瑾的脸上不舍地流连,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今日一见便是有缘,他日姑娘若在京中无归处,便可来施家寻我,我定会为姑娘提供安身之所。” 这话说得太过于直白,若是传到萧矜耳中,恐怕要出大事。 陆书瑾赶忙接话道:“公子多虑。” 施迹离去,陆书瑾则是留下将地方勘测完,才启程回萧府。 果不其然,萧矜听了陈岸的禀报,整个人都气得快窜上了天,要生生把萧府的屋顶给揭下来。 本来他来了京城之后就一直在忙碌,很少能与陆书瑾亲昵也就罢了,其次便是兄长的婚事迟迟定不下来,如今陆书瑾出门还被人给盯上了,心腔的火堆积在一处发,萧矜一蹦三尺高,闹得将军府灯火通明,把萧云业的房门拍得砰砰作响。 萧云业睡得正香被吓得从床榻上翻起来,听见萧矜在外面叫喊,便匆忙披上外衣出门,斥道:“竖子,大半夜发什么疯!” “我要是疯,也都是被你们逼得!”萧矜也不知道身法为何如此快,前一刻还在邦邦砸着亲爹的门,后一刻就窜到了树上,抱着树枝大叫,“你们不让我好过,那就大家都别好过!” “如今你也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半夜不睡觉跑到树上叫喊,像只发疯的猴子,成何体统?!传出去让人牙都笑掉!”萧云业站在树下指着他道:“快给我下来!” 萧矜的耳朵是一个字都不听,刚从官署回来,身上的官服都还没脱,这会儿抱着树枝叫着,“连媳妇都娶不到,我还不如当只猴子!” 萧云业还以为萧矜是在官署受了什么委屈回来,却没想到他发疯还是为那一件事,便无奈地哄道:“知道你心急,但是你总要给你那两个哥哥点时间,婚姻大事岂能所办就办?总得慢慢来。” “慢不了!”萧矜脱了官帽就往下扔,又开始解自己的官袍,嚷着:“就是因为爹对兄长不上心,才导致两人都二十多了还打着光棍,难不成都跟你一样而立之后才娶妻?” 说到这,萧矜就完全受不了,一想到他三十之后才能娶陆书瑾,登时气得不行,“要我说干脆大家一起把喜事儿给办了,兄长娶妻,爹续弦,我也能娶陆书瑾,欢欢喜喜,四喜临门!” 萧云业被气得差点吐血,指着他蹦起来骂:“你个混账,给我下来,我今日高低要好好教训你,正一正萧家的家风!” 萧矜脱了官袍往下扔,“不下!” 萧矜耍赖,抱着树任凭萧云业站在下面骂,就是装听不见,直到气得萧云业撸起袖子亲自往树上爬。 陆书瑾便在这时候赶到,见大将军要上树,吓得连忙上前去阻拦,“将军!” 萧云业见她来了,心说救星总算到了,拉着她到树下道:“书瑾,你来得正好,快将上头发疯的逆子唤下来。” 萧矜低头看见陆书瑾,与她对视。 “萧少爷,下来吧。”陆书瑾唤他。 “你别管我,今日我必须要一个结果,不然我就睡在树上!”萧矜对着陆书瑾,自然就放缓了语气,“你回去。” 陆书瑾看见地上扔的官袍,官帽和官靴,顿时哭笑不得,“你都多大的人了,怎的如此耍无赖?” 萧矜重重地哼了一声。 陆书瑾道:“夜深了,该是休息的时候,我今日出去走了不少路现在累得很,你快下来我们回去休息。” 萧矜目光落下来,满是柔和。陆书瑾鲜少对他说累,更不会像寻常姑娘那样撒娇,她这时候把自己的辛苦搬出来,无非是给萧矜台阶下,让他赶紧从树上下去,说到底还是为萧云业着想。 萧矜本想闹个半宿再罢休,他知道陆书瑾今日出去被误认为是妾室,无名分终究让人看不起,就算他牵着陆书瑾的手告诉所有人这是他的妻也没用。 陆书瑾却不在乎这些,或者说她在乎,只是更不想让萧矜父兄为难而已。 萧矜心头软了,默不作声,萧云业见状也赶忙说明日召集全家商议,一定给个答复,萧矜这才从树上跳下来。 他走到陆书瑾面前,一手将她搂起来,一手捡起官袍官帽,从父亲的庭院大摇大摆离去,总算消停。 萧云业知道,陆书瑾一天娶不进家门,萧矜就一天不会消停,他可能会被一时哄住,沉静些时日,但若是再碰上什么发怒的事,又是大半夜跑过来一通乱捶。萧云业到底年纪大了,还能经受几次这样的惊吓? 于是一时间气恼起长子次子来,心说这两个混球也是不懂事,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他一把老骨头来操心婚事!不中用的东西! 萧云业后半宿气得睡不着,天还没亮就召集全家,在三个儿子一脸困倦的表情中开始一张张念媒人送来的册子,给两个不中用的儿子挑选正妻。 至于施迹,萧矜更是连夜写的参本,将他贪玩罪状一一列举,连上两本奏折,新帝便敲打了太傅,施迹就成功获得半年的禁足和罚俸。 106. 第 106 章 日常 年三十的一场大雪,满地银霜。 陆书瑾推开门的时候,雪还在下,萧矜披着外袍站在边上,打了个哈欠说:“这雪会下上整整一日。” 她仰头,鹅毛般的雪纷纷而落,裹着冬日里特有的凛冽寒风,吹在脸上有种别样的爽快。 她向来喜欢雪,每一年的冬雪落下,就意味着春日不远,那将会是新的一年,会是她慢慢长大的证明。 如今她已经摆脱束缚,但看见雪时,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欢喜。 陆书瑾走出檐下,慢慢行到院中,雪花就从她的头上落下,一伸手,掌心就出现冰凉的触感。 她眯着眼睛笑,忽而说道:“真漂亮,想到终有一日我会厌恶这样洁白干净的东西,就觉得惋惜。” 萧矜停在她边上,将这话听了之后便露出个疑惑的神色,“为何?” 陆书瑾有多喜欢雪,他是看在眼里的。 京城的冬日比云城要冷上许多,也不吝降雪,头一年在京城过冬时,第一场大雪落在清晨。 那日还很早,天都没亮,府中的下人起得早,瞧见了雪,府中管家吩咐下人准备扫雪时,被萧矜听见了。 他动了动肩膀,转头朝外张望时,惊醒了在睡梦中的陆书瑾,迷迷瞪瞪睁开眼睛问怎么了。 萧矜告诉她下雪了,哄她继续睡觉。 陆书瑾却听见下雪之后执意要从暖乎乎的被窝中爬起来,披上外衣去看雪,站在檐下看到天明。 她如此爱雪,萧矜想不通她为何说自己会厌弃雪。 陆书瑾裹着墨色的狐裘大氅,长发盘着,雪肤明媚,将浓黑的眼眸眉毛衬得相当标致,如立在寒雪中的一束梅。 她轻笑,眼中像是带着一丝歉意,仰头望天上看,“我当初因为盼望着时间门快些过去而喜欢雪,待将来我想要留住时间门时,必然就会厌弃它。” 萧矜一听,竟觉得有些道理,他思来想去,默默地问道:“那你喜欢我是因为什么呢?” 陆书瑾偏头瞧他一眼,有些诧异,又觉得有些好笑。 她没想到萧矜拿自己跟雪类比。 思考片刻后她说:“因为你左手写字太好看了,让我心动不已。” 萧矜忍不住笑,将她抱在怀里,揉她的两个耳朵,“好哇,取笑我是不是?” 陆书瑾仍由他揉搓,他的手掌干燥温暖,怀抱也敞阔,靠在其中能够汲取极大的心安,让陆书瑾很是喜欢。 她笑着,不说话。 萧矜虽然已经弱冠,但还是有不少孩子气的一面,这一点跟他爹很像。 萧云业都五十多岁了,在府中还咋咋呼呼的,陆书瑾一开始对这位大将军还十分尊重敬仰,现在…… 正想着,萧云业的声音就老远从院外传来,“女儿——!” 他身着常服,一个健步踏入庭院,喊着:“我女儿呢!” 陆书瑾吓一跳,从萧矜的怀中挣脱出来,往前两步,“爹,我在这!” 萧云业乐呵呵跑过来,说道:“你快来,我有东西要送给你,是个大宝贝,你一定喜欢!” 陆书瑾心里开心得很,因为萧云业说是宝贝,那一定就是个宝贝,普通东西根本入不了大将军的眼。 她刚动身,萧矜也紧紧跟上去,不乐意道:“什么宝贝!只给儿媳不给儿子?我也得要!” “没你的份!不孝东西,前两日让你代我去兵营操练你都不去,尽会找理由推脱糊弄我!”萧云业骂骂咧咧。 “冤枉!”萧矜据理力争,为自己辩解,“那两日真的是蒋宿养的狗下崽,求我去接生的!兵营操练换个人也能督察,但这几条狗命我不去就没了!” 不提还好,一说起此事,萧云业气得满脸通红,指着他凶道:“混账!你要是嫌我命长你直接说出来!倒不如整天做这些丢我脸面的浑事来气死我!你堂堂朝中三品官,我萧家嫡子,跑去给狗接生,传出去我的老脸往哪搁?!你知不知道京城里有多少人在笑话我?” 萧矜到底还是理亏,说起接生这事,他其实也是不想去的。 但蒋宿托人从云城送来的狗,年岁看起来很大了,又怀了一窝崽,临下崽的时候迟迟不下,在屋中乱转,蒋宿见情况不对一头闯他的官署里去了,哭着喊救他狗命。 给萧矜吓了一大跳,心说有人终于看不惯蒋宿的愚蠢,打算对他出手了呢。 萧矜听闻来龙去脉之后,在路上随手拽了个大夫过去,那大夫约莫也是头一回给狗接生崽子,从头到尾都是茫然的神色。 萧矜和蒋宿就站在边上看,等那只名叫黑心眼的狗全部生完,卧在狗窝里舔小狗崽的时候,蒋宿才大松一口气。 这个事情很难解释,萧矜虽然没有亲自动手,但的确是给狗接生去了,于是他不再对此辩解。 只是说道:“爹啊,京城里的人笑话你真的是因为我?难道不是你上回在宫宴中喝醉了酒,指着御史的脑袋硬说那是月亮的那回事吗?” 御史如今五十多的年岁,几年前头发开始陆陆续续地掉,最后只剩下几根稀稀拉拉的毛,他干脆全给剃了,整日戴着个帽子遮盖。 那回宫宴上他喝得酩酊大醉,心中苦闷不已,将帽子摘下来与同样喝醉的萧云业诉说心酸,摸着他的头发羡慕不已。 萧云业喝得稀里糊涂,瞧见面前锃亮的脑门反着光,端起来便惊叫说月亮掉在了他的面前,接连吆喝了好几声,直到宴席上所有人都听见,最后还是萧矜出面将醉醺醺的父亲带走。 就因这事,萧云业已经被嘲笑了一个多余月了,但他不管,他认为就是萧矜的错,谁让他跑去给狗接生? 萧云业梗着脖子说:“逆子,就知道顶嘴!贴对联去,别闲着没事做!” “我得去看看你那个宝贝是什么。”萧矜道。 眼看着父子俩又要嚷起来,陆书瑾及时在里面打圆场,说道:“爹,对联先留着我回来贴,先去看看你说的东西吧。” 萧云业相当疼爱陆书瑾,方方面面是越看越满意,对她总是慈眉善目,和颜悦色的。 话一转就换了副笑脸,说道:“来。” 他将人带去了正堂,只见堂中摆着一个用赤色锦布盖住的方形东西,架在几张并在一起的桌子上头。 陆书瑾在红锦布面前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萧云业。 就见他一脸的高兴,小声催促,“揭开瞧瞧。” 萧矜也站在边上,手往锦布上摸了一下,就被萧云业打了一巴掌,说道:“让书瑾自己揭开。” 陆书瑾心里好奇极了,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竟让萧云业如此神秘。 她摸上光滑的锦布,稍稍用力,就将布扯下来,紧接着盖着的东西便露出真容。 那是一方竖着的牌子,似是华贵的金丝楠木做底,上头书写着四个大字——书径学府。 边上镶嵌着一圈金丝,看起来极是华贵。 陆书瑾眼前一亮,喜欢得很,还没出口道谢,就听萧云业道:“这是我向皇上求的御赐牌匾,上头的字是陛下亲笔所写,来日你挂在学府大门,风光气派。” 陆书瑾瞪大眼睛,一下被惊喜撞昏了头。 皇帝御赐,亲笔所书,简直是莫大的殊荣。 这是萧云业送给陆书瑾的新年贺礼。 她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对萧云业一遍又一遍道谢。 萧云业对陆书瑾那种类似于孩子的宠爱,简直就是溺爱,与对萧矜的完全不同。 对待萧矜时,他算是一个严父,总是以高要求去约束萧矜,定下的目标就要求萧矜必须要做到。 对待陆书瑾时,他好像就变成了一个非常疼爱孩子的寻常父亲,给她寻来喜欢的东西,为她去办想要做的事。 这恰恰是陆书瑾多年来梦寐以求,曾幻想过无数遍的父爱。 萧云业摸着她的头,满目慈爱道:“书瑾,你想为天下女子安身立命之心实属难得,开办女子学府此举虽艰难,最后的结果也极有可能不尽如人意,但我们会一直伴在你左右给予支持,你只管大胆放心地去做就是,有萧家给你撑腰呢。” 陆书瑾鼻子发酸,眼眶微热,重重点头,“定不负父亲期望。” 萧云业说:“莫有负担。” 陆书瑾应了,待萧云业离去之后,她转头看向萧矜。 萧矜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他似乎早就知道这个牌匾的事,并未有什么惊讶的表情。 见陆书瑾看她,他扬起个笑容,“喜欢吗?” 陆书瑾上前两步抱住他的腰身,将脸埋入他怀中,蹭着柔软的狐裘,像是在他的怀中找一个舒坦的地方,然后紧紧贴住。 陆书瑾心里都清楚。 一定是萧矜在她所看不见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在萧云业面前提起她。 说起她曾经的孤苦无依,说起她年幼丧亲。 所以萧云业越来越像一个父亲,一个疼爱女儿,无尽宠溺的父亲。 萧矜是个闲不住的,但他鲜少把要做的事情挂在嘴上,桩桩件件陆书瑾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七岁在宁欢寺相遇的那年,她爱萧矜的炽热明媚,如朝阳般灿烂的蓬勃生机。 现在的她爱萧矜无微不至地体贴和在乎。他看向陆书瑾时,不仅看到她聪慧的头脑和心中的抱负,更能看到她心里的孤寂和落寞。 他知道陆书瑾喜欢看雪,便会留意着每一场落在京城的雪。 他知道陆书瑾渴望长辈的爱,便毫不吝啬地将父亲分给她。 他知道陆书瑾心中有很多憾事,便在悄无声息之间门,一一地去填补。 萧矜在她耳朵上落下一个吻,说:“明日便是新的一年了,咱们去将春联贴上。” 陆书瑾点头,主动去牵他的手,二人回到了庭院之中。 将军府如此庞大,其他地方的对联都是下人贴,但几人自己居住的地方,都是自己动手贴。 萧矜举着春联往门上放,“这样行吗?” 陆书瑾就站在后面指挥,“再往上,往左一些……”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一场冬雪停歇之后,便是又添新岁的早春。 107. 第 107 章 梁春堰单人 一 梁春堰打小就不是个好东西。 他三岁就跟着师父习武,七岁才被领进星宿门。 他喜欢穿一身雪白衣裳,走哪手里腰后都别着一本小书,不像杀手,更像是一个小书生。 话少,但态度很友好,笑起来的时候有一股子老成的温柔,半点没有七岁孩子该有的样子。 他模样漂亮,像小姑娘。这样的孩子在星宿门里,自然是被众人欺负的对象,更何况星宿门里又拉帮结派严重,他又是初来谁都不认识,自然也没有谁会给他撑腰。 于是头前几日,梁春堰就被欺负了,放在屋中的书被撕了个稀巴烂。 他回到房中,站在满地狼藉之中,看着他那些爱不释手的书籍化作地上纷撒的纸片,面上仍是一派安静,不言不语。 众人都以为这是个好欺负的闷葫芦。 然而当日夜晚,梁春堰趁黑摸进了别的房中,一刀把带头撕碎他那些书籍的人给杀了。 当时的房屋是四人并一张床铺,吴成运就躺在那人的旁边,夜间迷迷糊糊地睁眼,正好瞧见窗子开了,霜色的月光洒落进来,照在他旁边床铺站着的人身上。 梁春堰一身雪衣,正从那人的脖子里拔出刀刃,慢慢擦着上头的血,露出半张淡无波澜的面容来。 吴成运吓了个半死,差点以为自己就要跟旁边床铺上的人手牵手步入黄泉路了,却见梁春堰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又从窗子翻出去了。 星宿门并没有明令禁止内斗,这个地方本就是弱肉强食,优胜劣汰之处,在残酷的训练中死人更是常事。那个在半夜被割喉而死的人没闹出半点水花,尸体抬出去之后,梁春堰被安排住了进来,从那以后,吴成运就常伴他左右。 梁春堰是个读书人。 吴成运经常这样说。 他真诚地给每一个靠近梁春堰的人建议——不要去招惹梁春堰,尽管他看起来好像脾气很好的样子。 星宿门的每一次权力更替,都是一场腥风血雨。 梁春堰是最年轻的胜出者,他站在了星宿门的最顶端,也是个能在无声无息之间杀人无形的顶尖刺客。 一道皇命落下来,梁春堰领旨之后带着吴成运前往云城,两人扮作穷酸书生进了海舟学府,见到了任务的核心,萧矜。 一进云城,梁春堰就披上了一层人皮,他笑容温和,举止文雅,与吴成运佯装不识,伪装得极其完美,谁也看不出他是个杀人如砍瓜切菜的杀手。 这里一切都好,没有星宿门的勾心斗角,没有鲜血杀戮,他整日泡在书卷之中,差点连自己都骗过。 梁春堰很喜欢跟陆书瑾坐在一起读书,虽然他看得出陆书瑾对他充满戒备,他完全不介意。 他觉得陆书瑾与他算是同类人,因为两人都爱读书,星宿门那些人整日打打杀杀,没人理解他。 云城挺好的,梁春堰想留在这里。 二 刘全没想到自己还有再睁眼的机会。 在牢狱之中的几个月,他受尽折磨,一身娇生惯养出来的肥肉掉了个干净,如今撩起上衣还能隐隐看见排排肋骨。 皇帝的罪诏落下来,刘全和家中父亲叔伯皆蒙上黑布上了囚车,拉过闹市,两耳里全是愤然怒骂的声音。 有东西砸在他的身上,起初是小石头,后来越来越多,他疼得蜷缩起身子,心如死灰。 死罪已定,再无转圜的余地。 囚车行出了城,周围都安静下来,刘全只能听见车轮滚滚还有身边亲人呼哧呼哧喘着气的声音。 前面还有小孩的哭声,也不知道是他哪个庶出的堂弟。 这么一大家子人,拉去郊外砍头,只怕流出的血都要染红一大片,头颅会不会被摞起来,或者是悬在城中让百姓们日夜唾骂。 刘全一想到此,就全身发抖,既是害怕也充满着绝望。 不知行到了什么地方,囚车逐一停下,刘全听到衙门的人打开了车门将他们一一拉下车。 随后头上的黑布就被扯下来,刘全的眼睛得见许久都没见到的光明,刺痛了双眼,泪水瞬间落下来,等他好不容易适应再睁眼去看时,正好看见他二爷的头被砍下来。 血噜咕噜咕往外冒,头颅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尖叫哭嚎的声音响成一片,只往他耳朵里刺。 刘全当场就吓晕了。 照理说这么一晕,他的头也早该给砍掉了。 但他却实打实地清醒过来,意识回笼的瞬间,他感觉到双手双脚都被捆住,被置在一个角落里,身体哪哪都不舒服。 他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了好久,只能看见房中昏暗,有一抹微光。 等他视力恢复,却发现屋中的桌边,还坐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身着黑色锦衣,长发松散地披在身上,身形被光影勾勒着,让人看得不分明。 刘全大惊,张口便想问来人身份,但尝试说话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惊恐地扭动起来,奋力地想伸手去摸脖子,手指探入口中时才感知到舌头还在,没被人割掉,但他无论如何就是发不出一丁点的声响来。 他扭动的动静惊动了桌边的人,只见他站起来转过身,朝着刘全走来。 “醒了?”他如此问道,声音有些柔和。 逆着光,来人的眉眼相当朦胧,但不难看出他五官的精致,面容足以用漂亮来形容。只是他眸中异常冷漠,仿佛不带任何情绪,为这昳丽的脸覆上一层寒霜。 刘全又怎么会不认识他。 此刻看到这张脸,他胆寒不已。 是梁春堰。 上次见他还是去年九月,他带着一帮狐朋狗友把这人打得在地上爬不起来。 如今梁春堰站在面前,脸上已经没有任何伤痕,冷白的面容在光的照耀下有种勾魂索命的无常模样,他静静地走到刘全面前,蹲下来问:“还记得我?” 刘全赶忙点头,目光之中充满讨好。 梁春堰不动声色,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了几根竹签似的东西,上头尖尖的,看着就吓人。 他说:“也好,省了我多费口舌。” “你别怕,我是读书人,不会像你们那样行事粗鄙。”梁春堰就算是蹲着的时候,要比刘全高一些,他低眸看刘全,声音轻缓。 仔细听来似有一股子温和的善意在其中。 刘全赶忙点头,满是赞同。 梁春堰问:“你说,我会杀你吗?” 刘全的冷汗瞬间下来,他盯着梁春堰,拨浪鼓似的摇头。 但刚摇了几下,他的右肩胛骨猛地一痛,紧接着巨大的痛楚袭来,他瞪大了眼睛想要尖叫,张嘴却无声。 刘全与梁春堰的距离如此近,他却完全没看到梁春堰是如何动的手,只见自己的右肩扎进一根竹签,血正从里面涌出来,迅速染红了囚服。 “错了,我会杀你。”梁春堰笑了一下。 刘全这才发觉,面前这人哪有半点读书人的样子,他面上虽然瞧起来温和,但实际上里子的骨头却是黑的,且他根本就不是寻常人。 他挣扎着往后退,却又发现自己已经是背抵着墙退到了角落,再没有往后躲的可能。 梁春堰眉眼轻舒,露出个堪称和善的笑,在烛光之下尽显温柔,语气更像是情人之间的呢喃:“不过你也别怕,我现在不会杀你,要乖乖听话,知道吗?” 刘全一双眼睛几乎瞪裂,整个面容都因为恐惧而变得扭曲,越看越觉得梁春堰像是索命的无常,硬生生吓晕过去。 云城的大戏慢慢拉开帷幕,萧矜离城,季朔廷假意倒戈,陆书瑾深居简出,只有蒋宿往外跑,没少吃苦头。 星宿门没有权利参与皇权争夺,云城此战至关重要,关乎着六皇子的成败,若是他出手偏向任何一方,就等于带着星宿门的人参与这场豪赌。 梁春堰选择壁上观,吴成运自然听命于他。 当然,这场袖手旁观在蒋宿提着灯夜敲房门时,就已经结束了。 吴成运从七岁时就伴在梁春堰的左右,从没见过有人能够指着梁春堰的鼻子骂,还能活过第二日的。 蒋宿算是例外,但又不算特殊,主要还是因为他说的那番话。 他说有能力而不为者,才是懦夫。 这句话让梁春堰思考了半宿。 第二日便发信,将星宿门的人调来云城,选择入局,参与这场皇位的争夺。 三 当初在云城救了叶洵之后,梁春堰负伤,每次让蒋宿送饭,他都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嘴角都要沉到鞋面上去。 他想,或许应该带蒋宿去一趟星宿门。 虽然只是个一闪而过的想法,但是后来却有机会实现了。 新帝登基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根基不稳,多方势力蠢蠢欲动,作为皇帝的最锋利的爪牙,梁春堰忙活了很久。 待那些反臣都修理得差不多了,再回京城时已是两年之后,梁春堰歇息了一段时日,想起蒋宿如今也在京城,便抹去了他所居住的地方。 蒋宿当初是抱着参军的心思来的京城,被安排在萧矜长兄的手下 再怎么说也是少爷出身,哪吃过这种苦头,头前几日浑身疼得厉害,脸也被晒脱皮,日日抹眼泪喊着回家,都被萧矜无情拒绝,最后还是咬着牙硬着头皮留下来。 如今两年过去,他身量也抽条,面皮晒成小麦色,眉眼之间褪去了当初的稚嫩,腰板挺直,站在新兵之前监督操练。 蒋宿的面色沉着,当真有一股唬人的威严,半点看不出来是当初那个被他吓得浑身发抖的少年了。 梁春堰坐在墙头,看了一会儿,又生了捉弄人的心思,折下树枝砸他。 被砸了两下,蒋宿气冲冲地转头,眼神寻找了一番,瞧见了坐在上头的梁春堰,吓得脸色一变,登时又转头回去。 对于蒋宿来说,这绝对是白日见鬼。 梁春堰跳下去,往蒋宿边上一站,蒋宿就吓得原形毕露。 梁春堰的头一句话是:“在云城我留你一条性命,你还追到京城来送死?” 蒋宿就被吓跑了,躲进军营里。 但是没用,梁春堰还是把他带去了星宿门,那个充满血腥的地方,训练的方式与蒋宿在军营里看到的完全不同,一路走过去的时候吓得双腿发软,两行泪直流。 星宿门的人却对梁春堰极为恭敬,他所过之处没人敢抬头看,皆低头恭迎。 梁春堰看了蒋宿的反应,只觉得心里痛快,心说这厮当年在云城给他送个饭每回都相当不乐意,可算是让他逮着机会好好吓吓他了。 梁春堰能是什么好人? 睚眦必报的小心眼罢了。 108. 第 108 章 叶洵单人 叶洵在点燃引线之前,有一段时间的沉寂。 窗外大雨滂沱,噼里啪啦地拍在窗子和屋檐上,但他却感觉相当安静。 叶洵喜欢安静,没有那些吵闹的,纷杂的事情,只有他自己,那是死前的宁静。 这样的寂静很利于他思考。 他知道萧矜,季朔廷等人就站在门外等他出去,而叶芹也在地道里往前跑。 那条地道自挖成之后,叶洵就蒙着眼睛走了不下百遍,要求每一处地方都要平平整整,在奔跑的时候不会绊住脚,以免叶芹在里面摔跤。 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但还是留了些许空隙让他喘一口气,他的神情看起来无比平静,眉眼之间平和,让人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但只有叶洵自己知道,他的思绪远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平静。 许是知道要死了,这二十来年的记忆纷至沓来,杂乱地揉成一团。 最先想起的,还是他四岁那年。 叶洵虽然行二,但他前头那个外室所出的庶长子在年幼时便夭折,是以叶洵也算得上是孩子之间的老大。 他的母亲并非善良温婉之人,且善妒,对父亲后院的几个通房都极为苛待,以至于叶洵出生之后的四年里,后院无一人生下孩子,直到叶芹的出生。 叶芹是半夜降生的,他记得很清楚。 那日他睡得正熟,忽而听见外面一阵吵闹,叶洵赤着脚站在窗边,那时候他还没有窗框高,扒在上面往外看,就见院中灯火通明,下人们手忙脚乱。 不多时,就有人大喊:“生了生了!是个千金!” 叶洵懵懵懂懂。 几日之后,他被领到母亲的卧房,从一众女眷之中走过去,被躺在床榻上的母亲温声唤到床前,就看到一个小人被裹在被褥之中,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 那小人看着他,然后从被褥之中探出了小小的手,朝他抓了两下。 叶洵鬼使神差地伸手,让小人抓住了他的手指,软乎乎的,又带着炽热的温度。 “洵儿,这是你妹妹,名唤叶芹,是草字头,斤打底的芹。”母亲说道。 叶洵的脑子里立即浮现出这两个字,低头看着叶芹,慢慢笑了。 从那日起,这世上多了一个与叶洵有着不可斩断的羁绊之人。 叶芹成长得很快,一开始她只是被人抱着,叶洵下学之后偶尔会去母亲那里看她。 后来她学会了走路,开口说话。她比一般的孩子都聪慧,也活泼好动,学会走路之后就总想着走出庭院。 当时叶鼎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但他在京城任职,久不归家,偶尔寄回的家书也只关心叶洵的功课,极少提及这个女儿,就连过年回来,见到小小的叶芹也不过一两句问候带过。 母亲对叶芹极其疼爱,她都长至四岁了,还不曾让她识字看书,整日就会守在叶洵的庭院门口,等着他下学归来,然后跟在叶洵身后一口一个哥哥地叫个不停。 叶洵听说别人家的闺女五岁就开始识字学女红,便思索着向父亲提一提此事,不能总让叶芹龇牙傻乐。 然而就在叶芹还没到五岁的时候,她顽皮爬上假山石时,下人疏于照顾,导致她从上面摔下来,脑袋正好磕在地上的石头上,当场就去了半条命。 叶芹这一摔,差点摔死。 母亲将照顾她的下人下令打死,找来了城中所有有名望的医师来救她。 叶鼎去看了一次,见叶芹躺在床上已是气若游丝,便说救不活了,想撤走医师让叶府好好过个年。 母亲因此大发雷霆,疯了似的在房中闹起来,被叶鼎一怒之下禁足屋中。 叶洵在叶鼎房门外跪了半宿,求父亲别放弃救妹妹,最终才改变了叶鼎放弃医师的决定。 叶芹的命是捡回来了,但从那以后,她就成了个傻子。 她不再活泼,而是变成了惊弓之鸟,整日躲在房中,拒绝与任何人交流,也不允许任何人靠近,除了叶洵。 她有时候把自己蜷缩起来藏在柜中,有时候躲在床下,有时候缩在床榻的最里面。叶洵须得慢慢走过去,轻声唤她的名字,她才会缓缓抬起头,朝叶洵靠过来,抱住他窝在怀中。 叶芹的情况十分糟糕,很多次让叶洵都束手无策。 更糟糕的是,母亲死了。 叶洵亲眼所见,是父亲杀了她,一碗毒药灌进嘴里,没多久母亲就不动弹了。 没有人能明白年幼的叶洵心里藏着多大的恨意,他将所有痛苦心事藏在心里,化作每一个不眠的深夜时静静流下的泪水,待朝阳升起时,哪怕他再难过,再恐惧,再恨,都要装出一个乖顺儿子,温柔兄长的模样。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长成了叶鼎锋利的爪牙,成了叶府之中喜怒不显于色的嫡长子,更是后院女眷忌惮的存在。 起初他只想保护叶芹,不让她在叶府再受其他人的欺负,后来他想毁掉整个叶府,毁掉叶鼎忙碌一生所追求的荣华富贵。 十二岁那年,是他与萧矜的初见。 萧家的嫡少爷,云城之中响当当的人物,不过才八岁,闯祸的能力就已经顶天了。 那日叶洵随父前往萧矜的生日宴,他穿着一身赤色的锦衣,戴着小小金冠,颈子环着白玉金丝璎珞,华丽的装扮让他站在阳光下时看起来闪闪发光,从头到脚一股子嚣张的气质,往人群里一站,谁都不乐意搭理的冷酷模样。 他不爽的时候,任何人的面子都不给,萧云业溺爱,任由他如此没有礼节,冷脸招待每一个前来祝贺的客人。 叶洵走过去,与他搭话,“你在不高兴什么?” 萧矜微微偏头,斜着眼睛睨他,没有回答,那是很无礼的模样,但叶洵丝毫不介意,说道:“今日是你的生辰。” 萧矜微扬下巴,这才开口:“太吵闹了,我不喜欢。” “既然觉得吵闹,何不回到后院去?”叶洵问。 “那很失礼。”萧矜说。 叶洵露出惊讶的表情,他完全没想到面前这小少爷还会说出这种话,他似乎不知道他摆张臭脸站在这里面对着前来道贺的客人是更失礼的行为。 “你别管他,他就这副德行。”旁边插来一句话。 叶洵转头看去,就见一个与萧矜年岁相仿的少年,身着一身紫黑长袍,手里攥着一根红艳艳的糖葫芦边吃边走来,笑眯眯地说:“先前没见过你,你是谁?” 叶洵说道:“我叫叶洵,是叶家嫡子。” 他知道面前这个人是谁,是季家嫡子,名唤季朔廷。 其实不用特地打听,萧季两家在云城极是出名。 萧云业乃是当朝有名望的大将军,他的刀下不知道斩了多少敌军,救了多少性命,是众人敬仰的守护者。 季家乃是百年家族,季朔廷的祖父也是工部尚书,修建官道,大坝,处理了大大小小不下百桩灾事,也是朝中赫赫有名的功臣。 叶鼎在带叶洵来萧府之前,特地叮嘱过要与萧矜,季朔廷二人结交,思及二人的出身,叶洵在来之前做了很多准备。 但与二人结交却比想象中的更加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毫不费力。 因为萧矜的话多,季朔廷爱笑,二人不乐意搭理旁的人,却与叶洵闲聊个不停。 很久以后叶洵提出了这个问题,他问萧矜为何那日生辰宴上那么多孩子排着队要与他结交,他却一概爱答不理,反倒是拉自己逛遍了萧府。 萧矜也记得那一日,很快就给出了回答。 他说那日很多人见他拉个脸,都以为他脾气骄纵,待人向来如此,却只有叶洵站在他面前,一眼道出他其实是不高兴才会如此臭着脸。 孩子之间的结交哪有那么多勾心斗角,萧矜喜欢,季朔廷善结交,叶洵另有目的,于是三人便成了朋友。 后来的十多年,三人都保持着这样奇妙的关系。 随着叶洵的长大,叶鼎手下的脏事也越来越多,多是让他去办。 为了博取叶鼎的绝对信任,他从不会有半句忤逆,乖顺得堪比提线傀儡。 若论骗人的能力,叶洵觉得自己要胜过萧矜一头的。 他整日装得像个纨绔,骗过云城百姓,也骗了四面八方的暗线和探子,却没能骗得了叶洵,叶洵早就看透他的伪装。 而叶洵却骗过了所有人,甚至都骗过了他自己。 他放任自己沉溺其中,认认真真扮演一个坏透了心肠的大恶人,奸官的左膀右臂,将全身都泡在肮脏的泥泞之中。 但他心里清楚,他心底永远有一处净土,那里开着一朵名唤叶芹的花,向着灿阳奋力生长,于是不管何时,不论多久,他都能从泥泞之中爬出去,始终明白自己要做什么,目的是什么,要面临如何结局。 叶洵自觉自己与萧矜季朔廷二人相比差不到哪去,但他却无比羡慕他们。 少年意气风发,打马过街,鲜衣翻飞留下肆意的笑声。 是纨绔也好,是栋梁也罢,谁人不赞一句少年世无双? 他也想自己生在忠良之家,父兄是为国为民的顶天立地之人,不管走到何处都被人赞誉,为世人所敬仰。 若真如此,那么他也一定会做得很好,为民尽心,为君尽命。 若是生在寻常百姓之家,寒窗苦读,从商走镖,做什么都行,他不怕劳累辛苦,只求每一步都踏踏实实,挺直脊梁骨,堂堂正正走在烈阳之下。 可他从来没有选择的机会。 一道惊雷落下,打断了叶洵纷杂的思绪,他恍然回神。 引线还在手中握着,另一只手吹起了火折子,燃着小火苗。 叶洵想,他至少将叶芹的身份洗了个干干净净,与满负骂名的叶家再无瓜葛,将来去江南,抑或是去季家,都是很好的归宿。 季朔廷多稀罕叶芹呐,叶洵从头到尾都看得明明白白,只是撬不开他的嘴,扭不动他心里的那根筋。 只要他一死,季朔廷不可能不管叶芹。 且经过夺位一事,新帝忌惮季朔廷的父爷,季家实力也必定会经历一段时间的打压,届时季朔廷接管季家大权,想护住一个叶芹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无需担忧了。 引线被点燃,叶洵头靠着墙,深吸一口气。 叶家百来口无辜性命,叶鼎手下那么多冤魂,叶洵以命来偿未必能抵,却已是竭尽全力,再无他法。 只是他憾事实在太多太多,即便是闭上双眼,也掩不住其中满满的不甘心。 须臾,眼角滑落两行清泪。 是夜,大雨滂沱,雷鸣不息,叶洵的寝房连响四声爆炸,火光冲天。 叶家嫡兄妹葬身于此地,今日之后再无叶洵。 109. 第 109 章 叶芹x季朔廷(1)…… 季朔廷初次遇见叶芹的那年,也是八岁。 那段时日他正是贪嘴的时候,喜欢吃各种零嘴小食,尤其偏爱酸甜的糖葫芦。 他和萧矜旷了学,跑去叶府找叶洵玩。 叶府的人恭敬招待他俩,却告知叶洵尚未下学,还需等上小半时辰才能回府。 季朔廷和萧矜一合计,若是现在回去家中人定能发现他们旷学,且小半时辰也不算太久,便留下来等候。 叶洵所住的庭院风景好,视野也开阔,两人就坐在院外不远处的凉亭之中。 萧矜躺在木椅上睡觉,季朔廷一边吃着带来的那些零嘴,一边朝叶洵的庭院张望。 他的余光似乎看见有一抹蓝色从门边很快地飘过去,但转眼看去时,却什么都没有。 季朔廷觉得奇怪,想喊醒萧矜将此事说给他听,却见他睡得正香。 他想了想,便站起身自己走过去。 庭院的门敞着,门口没有下人守着,他往门边一站,就看到院子里蹲着个蓝色的小身影。 季朔廷心说他方才果然没有看错,就是有个蓝色的身影飘过去,应当就是面前这个人。 那小身影的衣服上沾满了泥土,勉强能看出是个蓝色,两条辫子乱糟糟,正蹲在地上不知道做什么。 “喂。”季朔廷喊了一声。 那个身影没有丝毫反应。 他满腹好奇,抬步走过去,一边靠近一边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这院子中,你在做什么?” 那人也没有搭理。 他走到边上一看,就见蹲在地上的人是个小孩,凌乱的发遮住了大半边脸,稍稍露出孩子才有的稚嫩脸庞。她掌中全是泥巴,掌心放着一个像是刚搓出来的泥丸。 太脏了。 季朔廷看到这人的第一眼,就是这么个想法。 许是府中下人的孩子,一时没看住才让她跑了出来,在地上玩泥巴。 瞧着身形瘦小,约莫五六岁的模样。 季朔廷刚要说话,就见这小孩一下抬起手,把泥丸往嘴里送。 说是迟那时快,季朔廷一个上前,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她将泥丸送进嘴里。 她的手腕很细,完全没有力道在其中,被这么突然一捏,掌心一抖泥丸就落在地上去,由于搓得很圆,还滚了两圈。 “你吃这泥巴做什么?”季朔廷不解地问。 却见眼前人根本不应答,低着头看着掉在地上的泥丸,似乎根本看不到季朔廷一般。 她低着头看了一会儿,忽而又伸出了另一只行动自如的手,用拇指和食指捻起了泥丸,长大了嘴巴往嘴里送。 季朔廷又一把抓住她的另一只手,奇怪道:“你……难不成是个聋的?” 两次往嘴里送都没能成功,面前这小人终于抬头,与季朔廷对上了视线。 她的眼睛又圆又大,睫毛密长,脸蛋雪白,只是上面沾了很多泥巴,还有明显的泥指印,应当全是她自己蹭上去的。 她先是盯着季朔廷不动,似乎在思考什么,须臾小小的眉毛皱起来,露出一个相当于生气的表情来,张口便道:“赔我。” 季朔廷十分讶异,“不是哑巴?那你为何不理人?” 一问,她又不搭理了。 季朔廷只当她性子古怪,想把她拉起来交给府上的下人,却没想到她倒是倔得很,一屁股坐在泥坑里,不愿起来。 他不像萧矜,若是萧矜见了这种情况,眉毛拧得都能夹死苍蝇,躲得远远的,不靠近这个小泥人。 但季朔廷并不在意这些,他蹲下来,歪下头去寻找面前这小姑娘低下去的眼睛,与她对视,“为何不走?” “糖葫芦被你踩到了。”她说。 季朔廷一低头,就看到自己的左脚踩着她方才搓的泥丸。 她自说自话,完全不理人,但从身上穿的锦衣来看,那绝不是下人该有的穿着,可若是府上的主子,怎么会脏成这副模样? 季朔廷的眸子一转,说道:“我有糖葫芦,你吃不吃?” 这句话一出,季朔廷才确认面前这小姑娘并不是个聋子,因为她立马就把头抬了起来,亮盈盈的眼眸直勾勾盯着季朔廷。 这下她变得乖顺了,被季朔廷轻易给拉了起来站直,眼睛一直看着他。 “那你站在这里等着,不许再吃地上的泥丸,我现在就去给你拿糖葫芦。”季朔廷瞧着她比自己矮了一头,不由想起府上的庶妹。 不同的是庶妹吵闹,性子有些娇纵,而面前这个小丫头看起来安静又乖巧,听了他的话之后果真一动不动地站着。 季朔廷去亭中拿了糖葫芦,撕去外面一层油纸,回到院子中,刚要递给她,却见她满手泥巴,便说:“你不准碰,我拿着给你吃。” 这丫头心智不高,有吃的自然是说什么便听什么,乖乖地放下手,张大了嘴。 季朔廷举着给她吃,一个糖山楂对于她来说太大,她咬了一半,脸颊圆鼓鼓地嚼着,像一只被喂食的白兔幼崽。 和煦的风伴着阳光落下,笼罩在季朔廷和小泥人的身上,院内除却树叶哗哗作响之外没有旁的声音,一人安静地喂,一人安静地吃。 糖葫芦刚吃了一半,叶洵就下学回来了,听闻季朔廷和萧矜在院外等着,他快步赶回来,站在门口时正好瞧见这一幕。 叶洵愣了一下,表情有片刻的怔然,但很快恢复如常,笑着道:“季少还带了朋友来?” 季朔廷抬眸朝他看去,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来,“我以为……” 他的话没说完,就见面前这脏兮兮的小丫头嘴里含着糖葫芦,转头高兴地喊道:“哥哥!” 叶洵见状,顿时脸色剧变,声音都扭曲了,“芹芹?!” 叶洵发了好大的脾气,将照顾她的下人又狠狠罚了一番,连睡觉的萧矜都被吵醒。 季朔廷这才知道,这个脏兮兮的丫头是叶洵的胞妹,也是个脑袋不好使的小傻子。 年幼时的叶芹那一摔,留下的病症十分严重,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痴呆模样,季朔廷很喜欢逗她。 因此,他往叶府跑得很勤快,每次去都带着零嘴。 他旷学旷得勤快,叶洵却是雷打不动地每日都去上学,于是叶芹从在庭院中等待叶洵下学回来,渐渐变成了在凉亭中等待季朔廷来。 当然,他得带着小食,不然叶芹不理他。 起初是一些街上的吃食,后来渐渐地,季朔廷带来的都是皇帝赏赐的稀罕东西,糕点水果,那些从京城加急运回来给季家最疼爱的嫡子吃的玩意儿,叶芹都能吃上一份。 叶芹很少与他说话,季朔廷也不主动交谈,两人坐在凉亭的一角,一人吃一人看。 时间一长,季家也发现季朔廷的反常,于是稍一打听,便下了邀帖将叶芹邀请到季府做客。 叶鼎更是巴不得攀上季家,隔日就将叶芹给送去了季府,只是那日季朔廷在书院上学,并不知。 季家的掌家人是季朔廷的祖父,他带着季朔廷的爹在京中任职,女眷皆留在云城季府。 季朔廷祖母年岁已高,最喜欢孩子,甫一见到安静乖顺的叶芹,顿时喜爱得不行,更是心疼叶芹幼年丧母,差点一跤摔死。 若叶芹是个正常孩子,季家倒不在意门户让季朔廷与她定下婚约,但季朔廷日后是季家的掌家之主,让一个痴傻的人做当家主母,又如何管理后宅? 女眷们正说得火热,季朔廷早退回来,给祖母请安,撞见了被祖母抱坐在腿上的叶芹。 他立即就知道是自己这段时间往叶家跑得过于频繁,才引起了祖母和母亲等人的注意。 季朔廷一一请安,女眷们见了他便笑作一团,打趣问他愿不愿意跟叶丫头成婚。 季家子嗣多,定下娃娃亲的先例不是没有,季朔廷目光从叶芹身上掠过时,瞧见她坐在祖母怀中正眨着那双大眼睛看他,即便是在这种陌生的环境里,也丝毫没有害怕的情绪。 季朔廷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对叶芹招手,“芹儿妹妹,过来。” 每回他这么招手,就是要给她好吃的。叶芹就从老太太的腿上滑下来,迈着小短腿儿朝他跑过去。 季朔廷一把牵住他,笑着冲祖母和母亲道别,然后带着叶芹离开了。 他哪有什么娶叶芹的心思,不过是觉得喂她是件很有趣的事情罢了,如此引起了误会,季朔廷有些烦躁。 他命人备了马车,将叶芹送上马车,临行前叶芹从窗子探出头来,低头看他,“朔廷哥哥,你明日还会去找我吗?” “明日啊……”季朔廷心不在焉道:“或许吧。” 叶芹不明白或许吧代表着什么意思,没得到答案,她又重复一遍,:“你明日还会去找我吗?” “明日要去书院。”季朔廷回答。 “哦。”叶芹没有多说,缩回了马车里。 她虽痴傻,脑子不好使,但对情绪的感知比任何人都要敏锐。 她感觉到了季朔廷的情绪,所以开口询问,得到答案的叶芹什么也没说,回家之后在叶洵给她擦脸擦手的时候,突然说了一句:“朔廷哥哥不会来了。” 叶洵愣了一下,而后高兴道:“不来正好,我还嫌烦呢。” 季朔廷果然连着大半年都没去叶府,也没再见到叶芹。 再次见着她的时候是腊月,齐家嫡次子的周岁宴,季朔廷随三叔前往。 那日人很多,季朔廷没找到萧矜,往稍稍人少的偏僻之处去,行过游廊去了假山石旁,就看见穿着赤锦雪毛袄裙叶芹张着嘴站在山石旁,对面站着个身量有些高的少年,正笑着给她喂蜜果,还问她:“芹芹喜欢吃这个吗?” 只见叶芹点头,笑弯了眼睛,脆生生道:“喜欢。” 季朔廷唇线微抿,面无表情,淡漠地看着前方的两人。 110. 第 110 章 叶芹x季朔廷(2)…… 小孩长得快,大半年的时间,叶芹看上去似乎长高了不少。 她扎着两个丸子垂下来长长的小辫,赤红的衣裳衬得脸蛋相当白嫩,吃东西的时候模样尤其乖顺,笑得一双大眼睛弯成月牙,似乎相当开心。 不过是一个蜜果,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东西,一个铜板能买四个的破烂玩意儿。 季朔廷的目光从叶芹脸上移开,落在站在她对面的少年身上。 仅能看到一张侧脸,模样不算出众,眼生。 季朔廷从没有偷听别人说话的习惯,以往遇到这种情况,他转头就走了,但眼下他心中生出一股子好奇来,驱使他原地未动。 他就这样静静站在假山石后,身影藏在山石的影子里,前面的叶芹和少年并没有察觉他。 叶芹嚼着蜜果,很快就吃完了,说道:“我还要。” 少年轻轻掐了一下她的脸颊,笑着说:“我手上没有了,我带你再去拿点好不好?” 叶芹立马回答:“好。” 她十分信任面前的人。 叶芹虽然是个小傻子,但叶洵教过叶芹对陌生人要有防备之心,绝不可随便吃别人的东西,这是那日季朔廷给叶芹喂了糖葫芦之后叶洵对她的教导。 那之后,她就对季朔廷颇为戒备,那些吃的东西她都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见季朔廷先吃她才会吃。 尤其是在季朔廷拿了新吃食给她的时候。 起初她只是坐在一边吃,吃完就走,像一只被果子吸引来的蝴蝶,采完了蜜就会翩翩离去,不做丝毫停留。 后来叶芹会回答他的问题,说一些简单的话。 再后来她会叫季朔廷“朔廷哥哥”,还会早早地坐在凉亭里等他,在他离开时会问他明日会不会来。 季朔廷所感兴趣的,就是这一种转变的过程。他想试试用多长时间能让这个对他充满警戒,说话也爱答不理的小傻子,变得像对待叶洵那样的态度对待他。 只不过后来因为家中长辈的察觉,又把叶芹接去了季府,知道她们的心思之后,季朔廷就停止了这个行为,所以算是失败了。 算算日子,他有足足九个月没去叶府,没见叶芹了。 难不成就是在这段日子里,是面前这个少年接替了他的位置,投喂叶芹,所以叶芹才对他充满信任? 转念一想,季朔廷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奇怪。 他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认为投喂叶芹原本是他的位置。 正想着,就见那少年牵着叶芹的手,带着她离开了。 季朔廷抬步跟了上去。 他认为这人悄悄把叶芹带到这偏僻之处为吃的,定然另有阴谋,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人,他既然撞上了,倒不妨去做这一桩好事。 少年牵着叶芹行走在青石小路上,笑着与她说话,叶芹回答的时候就仰着头看他,二人熟稔亲密。 季朔廷就落后在百步远的距离,跟了一路,前面两人却一直没发现,也不知道是聊什么如此入神高兴。 复又走了一会儿,前面的叶芹突然停了脚步,扭头往后看了一眼。 她的目光终于落在季朔廷的眼睛里,与他对上视线。 只是这一眼稀松平常,只对上一瞬,便很快移开,没有片刻停留。 但她突然的停顿倒是扯了那少年一下,惹得他也回头,这才跟着发现了季朔廷。他愣了一下,停下来问:“小兄弟是不是在此迷路了?” 季朔廷见自己被发现,也没有半点慌张,反而扬起个笑容,俊俏的眉眼荡开一股子温和,还带着少年稚气,朝两人走去。 他向那少年揖了个平礼,自报家门:“我在季家行五,名唤季朔廷,兄弟如何称呼?” 那少年显然是认识听过季朔廷这个名字的,当即松了叶芹的手匆忙回礼,说道:“我是齐家老三,名为齐铭,方才没察觉季少在身后,是我待客不周,望季少见谅。” 季朔廷想起来这次来可不就是赴齐家的宴吗? 他道了句无妨,稍稍低头去看叶芹,见她站在齐铭身边,不言不语,也不抬头看他,不由问道:“芹儿妹妹为何不理睬我?不认识我了?” 叶芹听闻,又短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并未说话。 她的眼里,似带着一股对陌生人的戒备,往齐铭身后缩了半步。 齐铭就弯腰将她抱起来,说道:“这是叶家嫡女,名唤叶芹,跟着她兄长叶洵一起来的。” 叶芹顺势抱住齐铭的脖子,转动墨黑的眼珠,用稚嫩的声音唤道:“表哥,他是谁?” 季朔廷面上温润的笑似有一瞬的碎裂,他没想到叶芹竟然是真的不认识他了。 虽然他们的确有大半年未见,但先前季朔廷连续去了叶府两个月给叶芹喂吃的,到最后也是换来了一声“朔廷哥哥”的,怎么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 他盯着叶芹,想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丝类似于赌气,或是不开心的情绪,但并没有。 叶芹面上带着轻笑,显然是刚吃了蜜果嘴里还甜着正为此开心,眼眸澄澈无比。 季朔廷到底年少,还没练就处事不惊的本领,他敛了笑意,神色看起来有些冷峻,“叶芹。” 叶芹感知到他语气里的冷意,抱着齐铭脖子的双手紧了紧,有些瑟缩,“表哥,我要走。” 齐铭无奈地笑笑,打圆场:“季少别气,我这表妹脑子摔坏了的,若是只见过你几面说过几句话,也会很容易忘记,脑子里不记东西。” 季朔廷想说我喂了她两个月的零食,但话到了嘴边,却没出口,只漫不经心应道:“原来是摔傻了。” 叶芹听出来了,好像不高兴别人说她傻,就挣扎着要从齐铭的臂弯下去。 齐铭放下她,她便自己往前走。齐铭道了句失陪,跟上了叶芹。 前面隐约传来齐铭说慢点走的声音,季朔廷却是站在原地再未往前了。 季朔廷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人。 先前还亲亲密密地唤他朔廷哥哥,转脸就不认人了,九个月的时间很长吗? 他站了好一会儿,才抬步离开,漫无目的地在宅中乱逛,寻找萧矜。 也不知是逛到了什么地方,听见一众姑娘的笑声,他意识到自己走到了女眷聚集之处,便转了个方向想要离开,却忽而听到有人说:“这不是叶家的那个小傻子吗?” 季朔廷下意识就停住脚步。 “齐少怎么让找了个傻子来送东西?” “她知道傻子是何意吗?” 几个声音交错在一起,又是一阵明晃晃的嘲笑,季朔廷往旁边错了几步从拐角处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就见一群半大的姑娘之间站着叶芹。 其中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姑娘将手中的锦帕塞给了叶芹,说道:“转告齐少,我不要你送来的东西。” 叶芹不说话,转身要走,却被另一个年岁较小的姑娘拉住,“等等,我听说你当年差点摔死,让我瞧瞧你摔到哪里了?” 叶芹挥了挥手臂,挣扎了一下。 季朔廷往外走了几步,站在拐角的地方,唤道:“芹儿妹妹。” 他尚年少,身量比同岁的少年高,面容稚气未脱,笑容间却充满着端庄,加之锦衣玉饰傍身,看起来颇有名门少爷的风范。 “过来。”他道。 叶芹抬头看他,抬步向他走来,原本拽着她手的姑娘也松开,任她离开。 季朔廷回想着方才齐铭的动作,待叶芹走近,要与他擦身而过时,他一个弯腰将叶芹给抱了起来。 叶芹与他同岁,但身量却差得远了,且她发育不良,身形瘦小,抱起来极为轻盈。 叶芹不会剧烈地挣扎,她只用手推了季朔廷两下,表达自己的排斥,季朔廷就小声说:“带你去找哥哥。” 叶芹当即停了手上的力道,眨着大眼睛看他,充满期待。 季朔廷就抱着她往前走,路上一直不说话。 他似乎在沉思,面上没什么表情,实际上却根本没在思考什么,只是在疑惑为何齐铭这样抱她的时候,她会将手臂缠在齐铭的脖子上,换了他这样抱着,她却蜷着双臂,手掌叠在一起落在他的肩膀位置。 行至湖畔处,就看到叶洵和萧矜站在树下观湖。 季朔廷和叶芹是同时看见他们二人的,他的目光刚掠过去,就听见耳边叶芹一声响亮的叫喊:“哥哥!” 叶芹开始扭动,季朔廷就将她放下来,也不知她是不是腿脚不利索,跑了两步就左脚拌右脚,哎呦一声就摔了个大马趴扑到地上去。 叶洵惊了一下,赶紧往这边走来,萧矜也跟在其后。 他将叶芹扶起来,拍了拍她衣裳上的灰尘,检查了一番确认她没有摔伤之后,又看了看季朔廷,便问:“怎么回事,齐铭呢?不是让他照看你吗?” 叶芹摇头说不知道。 萧矜走到季朔廷面前,朝他瞥了一眼,“你去哪里了,找你半天。” “寻了个清净地方休息。”季朔廷答了一句,继而走向叶洵,状似随意地开口问:“你这妹妹,是不是记性不大好?” 叶洵蹲着,一边用帕子给她擦手上的泥土,一边说:“是啊,她到现在还记不全我们家里的人。” 季朔廷的心里顿时感觉好像好受了一点,又问:“那就算是记住的人,许久不见也会忘记是吧?” 叶洵说:“这倒不会。” 季朔廷稍稍扬眉,“怎么不会?” “芹芹记住的人一般都不会再忘记,除非那个人让她感到厌烦。”叶洵说。 季朔廷静静地看着他,语气平淡,听上去倒是没有情绪上的半点变化,“是吗?” 过一会儿,季朔廷又问:“当真?” 叶洵:“当真啊。” 111. 第 111 章 叶芹x季朔廷(3)…… 季朔廷觉得叶洵说得不对。 他给叶芹喂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也从来没有对她凶过一句话,摆过一个冷脸色,根本不可能让叶芹感到厌烦。 试问任何一个正常人,会对给自己好吃的,模样又长得好的哥哥感到厌烦吗? 不会,答案是肯定的。 所以叶芹忘记了他,绝不可能是因为厌烦的原因。 “就是她记性不好。”季朔廷突然开口。 萧矜听闻,侧头来问了一句,“嘀咕什么?” 季朔廷没有说话,反而是偏头朝一旁坐着的叶芹看了一眼。 叶洵又去忙了,他爹的现任正妻便是齐家人,这次带叶洵来也是为了让他多结交多认人,没什么闲工夫照看叶芹。 他原本将叶芹交给了齐铭,但齐铭显然也没有照顾她的心思,还让她去给心仪的姑娘送帕子,遭了好一番冷嘲热讽。 叶洵将叶芹托给了萧矜二人,说很快就回来。 叶芹很安静乖顺,坐在凉亭的石椅上,不言不语,有着超出常人的耐性。 萧矜躺在椅子上,翘着脚轻轻晃着,看见了季朔廷的反应之后,笑了一声说:“你祖母先前让你与叶芹定亲时,你不是说很讨厌吗?怎么这会儿眼睛尽往她身上看啊?” 萧矜的声音不算大,但凉亭之中寂静,很容易就能听见。 季朔廷皮笑肉不笑道:“你怎么不声音再大点?嚷嚷得全城的人都知道。” “怕什么。”萧矜轻哼一声,满不在乎道:“她是个小傻子,又听不懂这些,让她听去又何妨。” “她听得懂。”季朔廷伸手打了一下萧矜乱晃的脚,警告道:“闭嘴。” 萧矜哈哈一笑,起身就要走,“我去瞧瞧还有谁来了。” 他离开之后,凉亭中就只剩下叶芹和季朔廷两人,地处偏僻,周围无人。 季朔廷想了想,起身坐到了叶芹的身边。 叶芹毫无反应,坐得很板正,两只手交叠着握成小拳头,盯着叶洵离开的方向,似乎在等他回来。 季朔廷侧头看了好几眼,她都对自己的动作都没反应,他只好伸手,捏住了叶芹的脸颊。 这下她知道挣扎了,但不像寻常孩子似的大喊大叫,用肢体行为来剧烈地反抗,她只是握住了季朔廷的手腕和手背,隐隐地推拒,脸上倒没有什么惊慌的表情。 她盯着季朔廷,像是所有问题都写在了那双大眼睛里,询问他要做什么。 季朔廷说:“你好好看看我,有没有想起来?” 叶芹不说话,没有情绪的起伏。 季朔廷又道:“你之前还叫我朔廷哥哥来着,吃了我那么多东西,这就把我忘了?” 叶芹仍是安静。 季朔廷心里已经清楚了。 初与叶芹相识的那会儿,虽然叶芹也是爱答不理的,与她说话也不怎么回答,但叶芹并非一直沉默,她是会说话的。 现在的叶芹却一句话都不说,这不是对陌生人的戒备,这是拒绝交流,不想搭理。 这是独属于叶芹的,厌烦一个人的表现。 季朔廷松了手,顿时觉得很没意思。 他不能像质问别人一样去质问叶芹为何会厌烦他,将他忘记,因为叶芹根本不会对他做出回应,任何话,任何行为。 松了手之后,叶芹果然慢慢下了石椅,去了对面,爬上去坐着。 季朔廷半趴在桌子上,用手撑着下巴,眼眸半敛,兴致缺缺。 想回去了。 叶洵还没回来,季朔廷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只好坐着等。 像大半年前一样,他与叶芹坐在亭中,只不过那会儿叶芹是坐在他身边的,桌子上摆了各种各样的吃食,叶芹慢慢地吃着,碰到特别喜欢的或是没见过的,都会开口询问他,主动与他说话,唤他朔廷哥哥。 不像现在,两个人对面而坐,谁也不理谁。 又坐了一会儿,叶洵仍是未归,季朔廷正有些不耐时,叶芹突然动身,下了石椅朝他走来。 他缓缓坐直,目光落在叶芹的身上,看着她走过来之后挨着他坐下,竟是将身体往他身上靠,伸手要抱他的腰身。 “你做什么?”季朔廷拉住她一只手臂。 仔细一瞧,叶芹的面容上满是困倦的神色,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眸里染上一层晶莹,眼皮将闭未闭,显然是瞌睡了。 小孩子一瞌睡,睡着的速度是非常快的,她等困了之后就主动找了一处温暖又柔软的地方,想要靠着睡觉。 季朔廷都气笑了,说道:“现在倒是认识我了?” 叶芹像没骨头一样靠在他身上,往他腿上倒去,想睡觉。 季朔廷不让她睡,说:“你说我是谁,我便让你枕着睡。” 叶芹不说话。 季朔廷想了想,主动退了一步,不再为难她,只是说:“那你唤我一声朔廷哥哥。” 这似乎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叶芹听了之后,竟从季朔廷的身边离开,下了石椅又跑回了原来的位置,学着萧矜的模样侧躺在上面,将身子蜷起来。 这对于叶芹来说是一种十分危险的睡姿,随时都可能会掉下来。 季朔廷看见之后,表情在脸上消失,隔着石椅看了她一会儿。 腊月的风从亭中穿过,拂在脸上带来一阵寒意,叶芹睡得很快,闭上眼睛之后就一动不动。 季朔廷算是彻底举手认降了,对上叶芹实在是没招。 他走到对面去坐在叶芹旁边,将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给她枕着。 叶芹睡熟了,惊不醒,安静地枕着季朔廷的腿,密长的睫毛落下来,在雪嫩的脸上相当明显。 季朔廷低头看她,后知后觉其实被叶芹忘记原本也不是一件值得在意的事。 莫说是叶芹摔坏了脑子,就算是脑袋正常的人也有记性不好的时候,忘记一个不相熟的人是再正常不过了,但季朔廷从一开始就莫名地在意。 或许是先前撞见了她一脸开心地吃齐铭给的蜜果的场景,让他心里冒出了一股子少年的不服输和攀比劲儿。 又或许是在这未见的九个月之中,他时常回想起坐在亭中乖乖等他带吃的来的小姑娘,而再见时,她已完全将自己忘了个干净。 当然,这也怪不得别人,是他自己没再去叶府。 季朔廷保持一个姿势坐了好一会儿,没等来叶洵,倒是把齐铭给等来了。 他进了亭中,看见叶芹枕在季朔廷的腿上睡觉,当即就高声喊了叶芹的名字,季朔廷都来不及阻止。 叶芹被这一声惊醒,睁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用软软的声音唤道:“表哥。” 季朔廷淡漠地看了齐铭一眼。 齐铭丝毫未觉,走过去将叶芹抱起来,赔笑道:“我方才有事一时没盯住找了她许久,现在就带她去找叶洵去,就不打扰季少了。” “在这里等着就好。”季朔廷道。 “不用,叶洵就在前院,我直接把芹芹抱过去。”齐铭说。 叶芹歪在齐铭的肩头,闭着眼睛,季朔廷看了她两眼,说:“她想睡觉。” “那也不能在这里睡,天太冷了,容易着凉,我将她抱去客房中。”齐铭说着就往外走。 季朔廷看着,一时竟找不出来任何理由留下叶芹,就算将叶芹唤醒问她愿不愿意留下来,得到的答案也必定是否定的。 他看着齐铭就叶芹抱走,仍坐在凉亭中没动,即便前院响起了午膳的钟声也没去。 叶洵赶来的脚步匆匆,进了凉亭时却傻眼了,只看到季朔廷一人,“芹芹呢?” “齐铭抱走了,说是抱去找你。”季朔廷总算等到了人,站起身松泛了一下有些僵了的关节。 “原来如此,麻烦季少了,前院开膳了,季少快去用饭吧。”叶洵随着他一同往外走。 他应一声,同行四五步,忽而状似随意一般开口,“齐铭心仪项家的大小姐?” 叶洵惊讶地看他一眼,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笑道:“季少如何对齐表兄的风月之事感兴趣了?难不成你也心仪项家小姐?” 季朔廷嘴角轻牵,露出个浅浅的笑容,温声道:“那倒不是,只是先前我在路上瞧见芹儿妹妹拿着帕子送给项家的大小姐被拒了,那大小姐说不收齐铭的帕子,给拒了呢。” “谁?” “叶芹。”季朔廷缓声道:“你妹妹。” 叶洵的表情从平静到愤怒只用了一瞬间,眉毛紧紧皱起来,俊白的脸染上绯色,脖子上青筋尽现,显然是给气得不轻。 他磨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齐铭……” 季朔廷佯装惊讶,说道:“呀,我还以为让芹儿妹妹帮齐铭送帕子是你的主意呢,那你回去可好好哄一哄芹儿妹妹,那些个姑娘还不让她走,吵着要看她脑袋上摔出的伤疤呢。” 一句话就把叶洵给点炸了,他气得攥紧了拳头,离开时连对季朔廷一句失陪的礼节都没有,迈着大步子离去,显然是去找齐铭算账去了。 季朔廷看着叶洵离开的背影,须臾露出一个轻笑,去前院吃饭。 用过饭之后,季朔廷与小叔一起就离开了齐家,叶洵究竟是怎么找齐铭算账的他不知道。 只是后来的十来年里,叶芹再没有踏足过齐家一步。 回去之后闲了三五日,季朔廷拎上了吃食出门。 正赶上母亲与大嫂等一众女眷坐在阁前观雪,见他披着氅衣往外走,便喊他停下来。 “去何处啊?”母亲问他。 “叶家。”季朔廷回。 季母露出了讶异的神色,奇怪道:“去叶家寻谁?” 季朔廷没答,只道:“日落前回。” “臭小子。”季母笑骂了一句,起身对女眷们道:“我去娘那里,跟她说说话。” 112. 第 112 章 叶芹x季朔廷(4)…… 季朔廷又去了叶府,时隔九个月。 赶着腊月,叶洵的书院休课,大多时间都闲在家中,见到季朔廷提着东西上门,见面的第一句他没忍住,脱口而出,“怎么又来了?” 季朔廷一扬眉,说:“我上次来都多久之前了?” 叶洵轻咳两声,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便连忙将他请进房中。 倒不是这大半年的时间在叶洵眼里很短暂,而是他搞不懂季朔廷频频上门的原因是什么? 虽说叶家比不得季家殷实,但还是不缺给叶芹吃的小玩意儿的,就算是季朔廷带来的有些是赏赐的稀罕东西,但叶芹也不是非吃不可,也没吵着闹着要吃。 反倒是季朔廷,先前消停了一段时日,这又跑来做什么? 叶洵不停地腹诽,将他引进门之后,问道:“季少此次来,可是有什么事?” 季朔廷看了他一眼,眼神的含义是:你明明都看出来能不能不要当睁眼瞎? 叶洵佯装不知,明知故问。 于是季朔廷也厚着脸皮道:“许久未来,怪想念的。” “想念?”叶洵诧异,“我家?” 季朔廷昂了一声,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说道:“这里风景好。” 叶洵低头看了看食盒,心说你当我家是城墙头呢,开来看风景。 他到底是比季朔廷长了四岁,笑着道:“那季少慢些吃,我答应了入夜前要去找芹芹,再耽搁时辰就晚了,先不奉陪。” 季朔廷都还没说话,就看着叶洵抬步离开了庭院。 把客人扔在房里自己吃东西,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季朔廷当即就想追出去。 但他不是萧矜,没有那么不顾规矩礼仪,便掐了想要追出去的想法,老老实实地坐在房中。 季朔廷从来不是急性子的人,也远远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那般和善好相处,但他没有伪装,他的性子里的确是有温和,极其耐心的一面。 他打开食盒,慢悠悠地吃着,暗自盘算着。 今日就算是见不到叶芹也无妨,反正他时间宽裕,明日也可以来。 如此想着,他把食盒里的东西吃得差不多时,门外突然传来动静,紧接着就见叶洵抱着叶芹踢门进来,面上带着怒气,显然是被气得厉害。 季朔廷喝了口茶,站起来问道:“发生何事了?” “是家事,季少见笑了。”叶洵气冲冲地坐下来,顺势将叶芹放在地上,去摸她的发。 季朔廷这才看清楚,叶芹的头发比之前所见时短了一截,约莫一根手指的长度,发尾一看就知是被一剪子截断的。 叶芹面上没什么表情,似乎根本不在意头发被剪一事,只瞪着大眼睛毫不遮掩地打量季朔廷。 姑娘家的头发何其珍贵,更何况这剪得参差不齐,散下来的时候极为难看,也不怪叶洵能气成这样。 叶洵捧着叶芹的头发瞧,越看越生气,呼吸粗重手也跟着抖,最终是忍不了,豁然起身对季朔廷道:“劳烦季少照看一下芹芹,我有事出去一下。” 季朔廷点头,“叶少尽可去忙,此处有我。” 叶洵带着怒气大步离开,找人算账去了。 房中安静下来,叶芹察觉到哥哥在生气,不敢跟上去,自己爬上了软椅坐着,一副乖乖等他回来的样子。 季朔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的发披下来,发丝还残留些许辫子的形状弯曲着,参差不齐的发长度缩到了锁骨的地方,看起来有些凌乱。她正往上看,也不知道小脑袋瓜在想什么,看起来情绪不高。 安静坐了片刻,季朔廷开口道:“芹儿妹妹,我这里有吃的,你想吃吗?” 叶芹没说话,她之前都没搭理季朔廷,现在心情不好,更不会回应什么。 季朔廷拿起食盒中还剩下的一串糖葫芦,冲叶芹晃了晃,“这不是你最喜欢吃的吗?” 叶芹被吸引了目光,盯着糖葫芦时眼珠子跟着转了转。 她很喜欢吃这个,只要带来的零食里有糖葫芦,叶芹必定会先吃。 但季朔廷怕她吃坏了牙,隔好几天才会带来一串,还让府中的厨子只串三个,让叶芹解解馋,不能多吃。 眼下叶芹看了糖葫芦几眼,显然是想吃的,但她又看了看季朔廷,没有动。 看来是拒绝了糖葫芦。 这让季朔廷有些惊讶,心说自己已经让叶芹讨厌到这种地步了?连糖葫芦的诱惑都能抵抗? 季朔廷走到她旁边坐下,糖葫芦递到她面前,小声说:“你不是喜欢吃这个吗?为何不吃了?” 叶芹把头偏到另外一边,不看他。 “还是说你现在喜欢吃别的东西了?”季朔廷将食盒拿过来放在腿上,换了一块桂花乳酪问,“这个呢?也不吃吗?” 又拿出糯米糕,“还有这个。” 又换了挂绿糖水,“这个也不吃?” 这些都是叶芹最喜欢吃的。 或者说季朔廷今日来,挑选的东西都是叶芹特别爱吃的,是通过他百无聊赖的时观察叶芹吃东西看出来的。 小孩子本就没有多大的约束能力,更何况时叶芹呢?季朔廷来之前就想到了,若是叶芹看到这些东西,不可能会拒绝。 却没想到现在她只低着头,对他手里拿的东西并不多看一眼,其强大的定力堪比佛前念经的和尚。 “叶芹。”季朔廷面上没有笑容,就这么盯着她,“吃东西。” 挂绿糖水送到叶芹的嘴边,她却一下子将头扭过去,总算开口回应了,“不要。” “为何不要?”季朔廷问。 叶芹说:“不要,不吃。” “都是你喜欢的。” “不喜欢。”叶芹说着,又慢慢重复了一遍,“不喜欢。” “你撒谎。”季朔廷说:“你才八岁,不可以撒谎,不可以口是心非。” 叶芹敛着眉眼,抿唇不语。季朔廷的嘴角也沉着,有些不高兴。 “你之前很爱吃这些。”季朔廷低头,看着食盒中一个个看起来就十分美味的食物,有些东西不应季,做出来便是相当昂贵,是寻常百姓一辈子都吃不起的玩意儿。 但是叶芹不吃,这些就全成了一文不值的废物。 “为什么不吃了?”季朔廷莫名地执着,他以前从不会这般打破砂锅问到底,有些问题得不到答案,他就懒得追寻。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你哥哥没教过你不准撒谎吗?” 叶芹撇着嘴,大概是觉得季朔廷太烦了,终于说出了实话,“不想吃。” 季朔廷问:“不想吃?是吃饱了吗?” 叶芹却说:“你给的,不想吃。” 季朔廷一瞬间明白,她不是不爱吃了,也不是吃饱了不想吃,而是不会再吃他给的东西了。 他愣神好一会儿,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将所有情绪都藏在了眼眸之中。 坐了半晌,他将东西一一放回食盒,站起来在房中寻了一圈,从桌子上拿了一把剪子,又坐回叶芹的身边,温声说:“芹儿妹妹,你这头发剪得凌乱不齐,我再给你修一修如何?” 叶芹抬头看他,没有出言拒绝。 或许她也是这样,被那些人剪掉了那一截头发的。 季朔廷坐下来,拿起一缕她的长发,入手一片冰凉,带着腊月独有的寒气,柔软冰冷。 他小心翼翼地修着凌乱的发尾,将那些有参差的地方剪齐,又不会看上去太过整齐,尽量自然。 外面彻底黑下来了,房中变暗,季朔廷点了灯继续剪。 他失约,忘记了离家前跟母亲说过日落前回家。 窗外寒风呼啸,发出尖锐的声音,屋内燃着暖炉,散发出融融热意。两个孩子的身影经过烛灯的描绘落在地上,偶尔随着火苗的摆动而轻晃,有股别样的温馨。 叶芹一直安静,季朔廷也不说话。 许久之后,季朔廷才将头发修完,收拾了碎发,又将剪刀放回原位,又在软椅处坐下来。 季朔廷会编三股辫,没有特地学,是他有次看见府上的婢女相互编,看了两遍就学会了。 他将叶芹散落的头发捋顺,慢慢地编起三股辫。 编到发尾,就取下腕间戴的手绳,系在上面,结成一个整齐的辫子。 他收了手,目光落下来,似乎没什么要做的了,看着她发尾处系着的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羊脂玉,缓缓启声,“叶芹,对不住,先前九个月不告而别是我不对,我应该先跟你说清楚的,这些日子因为一些原因来不了叶府,你是不是因为这些生我的气?” 叶芹转头看他。 她也许听不明白季朔廷的解释,于是季朔廷将重点重复一遍,“是我做错了,对不住。” 叶芹的眸光恍然像是染上了微光,虽然变化并不明显,但她的眉眼似乎出现了笑意。 接着很快地,她将手按在季朔廷的手背上,问道:“你错了?” 季朔廷点头,低低道:“我错了。” 叶芹唇角一弯,笑起来,也跟着点头,“你错了。” “你是不是因为我没来才生的气?”季朔廷看着她的笑容,压在心头上的烦躁一下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叶芹抓住了他的指头,说:“我等你,你没有来,我讨厌你。” 季朔廷想起叶洵曾经说过,他的妹妹一下摔成了小傻子,即便被欺负了也不会生气,只会表达高兴的情绪,所以时常会在叶洵不在家的时候被其他姐妹欺负,而她不记仇,也不会告状。 季朔廷现在知道,叶洵说的是错误的。 叶芹不是不会生气,她只是不会将生气的情绪表达出来而已,她心里其实气着呢,一笔笔账都记得清楚。 昔日季朔廷未曾知会一声便突然不来,叶芹坐在凉亭中等他一日又一日,终日等不来人,她失望又气愤,从而对他生出了厌烦。 她并非真正遗忘了季朔廷,再见之后没多久,叶芹就想起了他。只不过正是因为她心中对他有怨怼,生着气,所以她才不理不睬。 而曾经坐在凉亭中等候的叶芹,和等不来季朔廷满脸失望的叶芹都被叶洵看在了眼里,所以他才会说出叶芹会忘记令她厌烦的人那句话。 她不是傻子,什么都知道,也分得清楚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 但她又极为好哄,季朔廷说了对不住,老老实实认了错,叶芹就又主动靠近他,拉住他的手,问他为何那么久都不来。 季朔廷再次拿了糖葫芦给她,这次她接下了,咬了一个,嚼的时候脸颊都鼓起来。 “不会再有下次了。”季朔廷摸着她的脑袋,轻声说。 113. 第 113 章 叶芹x季朔廷(5)…… 等叶洵收拾完人回来的时候,看见季朔廷还坐在他的房中,下意识朝外面看了一眼天色。 刚踏进房门,季朔廷的目光就投过来,叶洵与他对视。 “天色已晚……”叶洵说。 季朔廷倒是也有眼色,起身说:“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叶洵往外送了两步,与他道别,看着他提着食盒慢慢离去。 季朔廷与萧矜都是八岁,但季朔廷却显得相当少年老成,加之身量高,看上去倒像是十二岁的孩子。 再看萧矜,整天就知道疯玩,到处捅娄子。 果然文臣和武将家中养出来的嫡子大不相同。 叶洵嘀咕一句,转头回了房中,就看到叶芹尚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块咬了几口的糕点。她的头发被修理得恢复正常,编了个辫子,系发的绳子上还串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羊脂玉,看上去雪白无瑕,雕刻着金丝云纹,是极为金贵的东西。 叶洵见状,便将绳子接下来收好,顺道擦了擦叶芹嘴边的碎屑。 季朔廷坐了马车回家,刚进门往里走,就被母亲身边的大丫鬟给拦住,笑着道:“少爷,夫人请你去前堂。” 季朔廷将空了的食盒随手递给下人,应了一声说随后就去。 他先是回房沐浴换了身干净的常服,之后再前往前堂。进去之后只有季夫人坐在其中,旁边伴着两个伺候的丫鬟。 季夫人出身书香名门,名唤荀萱,是个性子极为温婉的女子,比起父亲,季朔廷更亲近她。 进了正堂之后,荀萱喝了一口茶,笑着问道:“不是说日落前回?为何迟归?” 季朔廷在家中不会这么讲规矩,尤其是在性子温和的母亲面前,他在一旁坐下来,说道:“有些事耽搁了,所以回来晚了些。” 荀萱又问:“那可吃过饭了?” 季朔廷说没有。 荀萱愣了一下,便使唤丫鬟去厨房给季朔廷备饭。丫鬟应声而出,房门关上,只剩下了母子二人。 荀萱给自己添了些茶,问他:“你喝不喝?” 季朔廷摇头,他不喜欢喝茶,觉得那味道清苦,倒是喜欢吃甜的。 荀萱并不勉强,甚是了解儿子的性子,完完全全的硬骨头一根,表面上看是个文雅的小君子,实际内地里有着别样的偏执,最烦的就是别人掌控和命令,荀萱一直清楚这一点,是以她很少对季朔廷管教,大部分事情都交给他祖父和父亲。 这也导致季朔廷与祖父和父亲的关系不亲近。 想到此荀萱没忍住笑了一下,又道:“过几日你爷和你爹就回来了。” 季朔廷知道,他们赶回来过年,“知晓了。” “他们回来之后,你还会频频去叶家吗?”荀萱问。 “为何不去?”季朔廷道。 “叶家的那嫡女上回我和你祖母已经见过,她虽率真可爱,但她幼时摔坏了脑子,看起来有几分呆傻,即便是我们季家并不多在意门楣,却也不会让你一个嫡子娶一个痴傻女子当后院主母,此事你可有考虑过?”荀萱倒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地点出了她找季朔廷来的缘由。 季朔廷奇怪地看她一眼,“娘,我才八岁呢,现在谈婚论嫁岂不是太早了点?” “八岁又如何?听闻京中多是几岁就订下婚约的。”荀萱道。 “我没有娶她的念头。”季朔廷神色平淡地说。 “嗯?”荀萱发出一个疑问的声音,随后说:“若是纳妾的话,应当没人会管你,但叶家也算官宦世家,嫡女予你做妾岂非做低了自己的身份?叶家会同意?” “也没有想纳妾。”季朔廷驳道:“我才八岁,我须念书科举,没心思想别的。” 荀萱白了他一眼,“你跟着萧家那臭小子旷了多少回的学你自个数得过来吗?我都没跟你爹说。” 季朔廷道:“那是萧矜的问题,是他带坏我。” “那你拎着东西往叶家跑那么勤快作何,对那小丫头这么上心?” “您误会了,我是对叶洵上心。”季朔廷面色平静,看起来一点不像是在嘴硬,反而是在说什么实话。 “你先前回回往叶家跑,我和你祖母只把那小丫头喊过来看了一回,你就不去了,还说对那丫头不上心?左不过是担心你爹知道对叶家施压,殃及那个不得宠的小丫头身上罢了。”荀萱说。 季朔廷没应声,静了片刻,站起身说:“娘,我要去念书了。” 荀萱笑了笑,也不再逼问,叶芹不能做季家主母一事已经给季朔廷说明白了,自然就没别的要说,就放他离去,“去吧。” 季朔廷临走前,还强调了一句,“我没有娶她的想法。” 他年岁尚小,对情爱一事并不感兴趣,原本一直喂叶芹也不过是觉得叶芹生性可爱,痴痴傻傻的模样像一只笨笨的小狗,逗弄起来颇为有趣。 他想让叶芹习惯他的投喂,慢慢从一个充满戒备的小狗变得信任他依赖他,这是他顽劣的天性。 不过现在他发现他失败了,因为叶芹并没有因此亲近他,反而是他被小狗牵绊了心,不愿让小狗疏远他。 眼瞅着到了腊月底,季朔廷也不能总往叶府跑,于是隔了三日之后又去了一次叶府,这次像往常一样,叶芹坐在凉亭里等她。 冬风寒冷,叶芹浑身上下都裹着厚厚的袄子,白嫩的小脸埋在裘毛之中,两只小手揣着,时不时朝外门的方向看。 叶洵怕冻到她,喊了几声让她回去,她不搭理。 又像九个月前那样,季朔廷没来之后的一段时间门,叶芹每日都坐在这里等候。 叶洵倒也不管她那么多,叶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待她等不到人,厌烦了,自己就回来。 只是这次的季朔廷并没有失约,他提了东西来时,叶芹高兴地跑过去迎接,朝他的食盒张望,鼻尖冻得有些发红。 叶洵将人请进了房中,季朔廷却并不久留,推辞说有事。 他离开之前,趁叶洵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捏了两下叶芹圆鼓鼓的脸颊,俯身小声说道:“这段时间门忙碌,暂且就不来了,你不必再等我,知道了吗?” 叶芹听到了这话,认真点头,表示知道了。 季朔廷来就为了交代此事,说完之后将食盒也一并留下,转身离开了。 没过几日,季朔廷的祖父与父亲便归了云城,同时回云城的还有萧云业及其长子次子。 萧矜因此也收敛不少行为,鲜少出门,季朔廷因此便闲在了家中。 季朔廷的祖父名为季琛,年过六十,如今在朝中身居高位,满身儒雅的同时也带着不怒而威的气场,脸上鲜少有笑意,像个严肃古板的老头。 而他爹季越康则看起来更为随和,说话时总带着笑容,有着文人的风雅和温和。 季朔廷的心思像祖父,表面更像父亲,穿着一身正服站在门口,迎接远归的父爷。 季琛与家中所有人见过之后,挥手让人群散去,单将季朔廷一人喊去了正堂,这是他对嫡孙极为明显的偏爱。 问了季朔廷的学问和近一年来的行为,季朔廷一一答了,祖母和母亲在一旁也随口夸赞他。 实际上季家的眼线在云城极多,更遑论还有一座春风楼,季琛根本不用问就能知道季朔廷这一年来的一举一动,什么旷学,跟萧矜鬼混,总是去叶家这些事情他在京城就已经得知。 然而季琛是个文人,对嫡孙一众离经叛道的行为之中,最不满的还是季朔廷旷学一事。 他板着脸训了小半时辰,见季朔廷低着头,认错态度良好,才将此事揭过,只余下一句,“叶家之女痴傻,不能为季家嫡妻,你日后少去叶府。” 季朔廷低着头道:“祖父大可放心,我绝无娶叶家之女的心思。” 季琛得到这话,表情才稍微松泛,放他离去。 季家的人总是对季朔廷与谁来往一事看得很紧,这件事季朔廷很早就知道了。 季家本是子嗣兴旺之族,但传到季朔廷这一代,却成了嫡脉单传。 他母亲身体本就柔弱,加上生他的时候落了病根,再难有孕,导致嫡系血脉只有季朔廷。 但凡他接近哪个女子,就都被季家人纳入娶妻的考虑。 季朔廷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春节一过,季家父子就再次启程往京城而去,季朔廷得了空,又提起食盒前往叶府。 春去秋来,眨眼季朔廷就岁及十二,身量拔高,长成了少年该有的蓬勃模样。 除去每天跟着萧矜一起之外,就是去叶府给叶芹投喂,其他的时间门就在书院和家中,没有别的朋友。 眼看着儿子渐渐长大,日后还要继承季家权柄,不与人结交可是万万不能的,荀萱便频频在府上开办宴席,用各种理由邀请云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来府上做客,以此让儿子认识更多的人。 季朔廷却完全没有兴趣,府上来了客人他不是将自己反锁在房中,就是悄悄溜出去找萧矜,不乐意认识那些人。 荀萱还以为是儿子性子孤高,并不想结识新朋友,却不承想这日突然收到春风楼下人传来的信报。 说季朔廷进了春风楼。 文人多风流,季朔廷的父亲年轻时也常流连青楼,这些在荀萱眼中并不稀奇,虽然儿子才十二岁,这个年纪去青楼着实早了些。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要的是季朔廷去春风楼之中并未找什么姑娘,反而是点了个小倌进了房间门,这一消息可把荀萱给吓坏了,惊得六神无主,连忙修书传去京城。 荀萱喊了季朔廷询问,可如今季朔廷八岁时心思就颇为深沉,更何况现在十二,已是不能随意从他口中套话,更难以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情绪。 之后季朔廷又去了两次,点的都是小倌。 他行踪很隐秘,像是刻意隐藏,但春风楼到处都是眼线,加上荀萱的刻意吩咐,消息总会在第一时间门传到她这里,这让荀萱坐立难安,辗转反侧。 恰逢又是腊月,没多久季家父子归来,季琛回府之后头一件事不是询问季朔廷的学问,也不是关心季府的情况,而是下帖送给叶府,指名邀请嫡女叶芹上门来做客。 114. 第 114 章 叶芹x季朔廷(6)…… 鹅毛大雪纷飞而落,季朔廷站在檐下观雪。 他披着墨黑大氅,长发束起,面容俊俏而清冷,一如这腊月的雪。 “少爷,老爷请你去前堂。”下人低首前来通报。 “这么冷的天,折腾什么呢?”季朔廷低声说了一句。 祖父派人来请,他自然不能推辞不去,但行动缓慢,待去前堂时,一屋子人已经急得抓耳挠腮。 叶芹这是第二次被送到季府。 上次来她被带去后院,面对着一屋子的女眷,这次却是作为贵客被请到了前堂,进去之后就看到里头坐了几个人,不知道先前在说什么,气氛有些沉重,看到叶芹进门时,目光同时落在她身上。 叶芹穿着赤色金丝短袄,外面搭一件压着雪白兔毛的无袖短褂,下面则是墨色的褶裙,露出一双兔子似的绒鞋。头上戴着一顶兔毛帽,垂下两条细细的辫子,圆溜溜的大眼睛一转,就将堂内的几人看了个遍。 她的脸上带着些许好奇,打量着陌生的地方和人。 “是叶家的姑娘。”荀萱说了一声,笑着起身,亲自走到门边去牵她的手。 上回见到这个小姑娘只觉得模样可爱,心生喜欢,但到底还是介怀她脑子摔坏的。 如今再见,荀萱恨不得把她架在脖子上驮进去,心里清楚这极有可能会是季家的救星,半点介怀都没了。 叶芹幼年丧母,对于上年纪的女子总有一股天然的亲近,见荀萱朝她走来,也主动伸出了手去牵她,跟着她走进了正堂。 季琛坐在上位,先是将叶芹打量一番,目光再落到叶芹的脸上,沉默不语。 季家世代从文,书读得多,并不多么在乎门第,原本也不想过多干预季朔廷的婚事,但他想娶个傻子进门那是万万不能的,且不说会被旁人笑话,就是她自己将来也无法掌管后院。 是以他们对季朔廷往叶家频繁而去的行为并不约束,只是告诉他,即便是看上了叶家的丫头也只能纳为妾,不可娶为正妻。 这几年季朔廷的态度也很明确,不管明里暗里探了多少次,他都说不会迎娶叶芹。 这几年他鲜少与外人交流,整日就跟着萧矜在一起,除去书院就是在家,要不就是偶尔去一趟叶家,旁的地方旁的人是半点不感兴趣。 这么大的少年正是野的时候,季朔廷却不喜出门,这本身就是不正常的,荀萱得丈夫之托与儿子聊过几回,也丝毫没有作用。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有自己的主张,不喜欢别人插手他的事,季家长辈也没办法按着头让他去与别人交朋友。 但谁也没想到,他才年岁十二,就钻进了春风楼里点起小倌来了。 大晏民风开放,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养小倌的比比皆是,云城也有这种风气,但不盛行,世人都羞于启齿,不会摆在明面上来。 可季家书香门第,最是不能接受这种有辱门楣之事,更何况季朔廷还是嫡脉单传,年纪尚小已有反骨,若待将来他领了个男子回家来说要娶他,估计能气死季家所有长辈,接手整个季家权柄,然后让季家嫡脉就此绝后。 那让他娶个脑子有些痴傻的女子,倒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了。 叶芹坐了下来,下人送上热茶和糕点,摆在她的手边。 她不像寻常姑娘那样,也不懂什么是礼节,看见这一圈的人愣是半句问好都没有,刚坐下来就被桌子上的糕点吸引了注意力,低头盯着看。 几人对视一眼,季琛朝儿子使了个眼色,而季越康也对这半大的小姑娘束手无策,只得给妻子使眼色。 季老夫人见状,率先开口,笑着问:“小丫头,可是喜欢这些糕点?” 叶芹听得懂别人说话,也知道季老夫人的那个小丫头是在喊她,比对上季朔廷时更有礼貌一些,立马就回应了,说道:“这种糕点不好吃。” 季琛道:“撤下去,换新的来。” 下人赶忙上前,将糕点端了下去。 荀萱就问:“你如何知道这糕点不好吃?” “我吃过。”叶芹说。 糕点又送上来几盘,不同种类,叶芹就点着那些糕点分辨,什么甜什么咸,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一一明了。 堂中几人听后面面相觑,知道这些糕点是家中厨子亲手所做,外面是买不到的,叶芹如此熟悉,可见季朔廷实在是没少喂给她吃。 荀萱心中一喜,询问起叶芹别的问题,叶芹回答得缓慢,但每一个问题都有回应。 季琛看在眼里,心中暗暗有自己的思量。 叶芹约莫是说累了,不想再回答,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往外走,“我要回家。” 荀萱赶忙起身去拉她,问,“芹丫头,可是我问得太多了?你若是不想回答那我便不问了,再做会儿。” 叶芹撇着嘴,有几分可怜兮兮地说:“想回家。” 荀萱回头望了丈夫一眼,季越康也起身来。 对叶芹来说,道理是讲不通的,但她不是真正的傻子,只是十二岁的心智与七八岁时差不多,是个实打实的小孩子。 于是两人像哄着一个几岁孩子一样,哄着叶芹留下。 哄了一阵没用,叶芹还是要回家,季琛便也上阵,说季朔廷马上就来,让她再等等。 叶芹听了季朔廷会来,果然安静了,又坐回椅子,往门口张望着。 眼看着叶芹等急了又闹着要走,季朔廷才终于现身,大氅上落了雪花,他一边用手掸去一边走进堂中,朝祖父祖母揖礼,一一问好。 “朔廷哥哥!”叶芹跳下椅子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腰。 季朔廷像是才看到叶芹似的露出惊讶的神色,疑问道:“你怎么在这?” “不知道。”叶芹闷头埋进狐裘大氅之中,两只嫩白的手抓在上面,形成十分明显的颜色对比。 季朔廷抬头,朝祖父看了一眼,没说话。 季琛看着自己这个嫡孙,顿时觉得颇为头疼。 这个孙子跟他很像,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面上看起来比他更温和而已,不过十二岁,心思就已难测到这般地步,礼节虽周到,对长辈也算是言听计从,从不会反驳什么,但行为上却令人难以理解,更无法管教。 他们离城去京,一去就近乎一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来,有时候京中事务繁忙,年终也无法归来,谁能管教季朔廷? 季琛也想过将季朔廷带去京城,带在身边栽培,只是季家子嗣繁多,只带季朔廷一人,这般明目张胆地偏爱嫡孙必定会引起旁系不满,到时候家宅不宁麻烦更大。 季琛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个多少年,待化作一捧黄土,儿子季越康是个书呆子,比不过季朔廷心思深沉,届时季家谁还能压得住这个嫡孙? 光是想想,他就极为头痛。 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会喜欢小倌? 指不定是萧家那个小混蛋给害的。 “你今后少与萧家嫡子来往。”季琛心思百转,面上却一直沉默着,突然开口说了这一句,倒是让堂中的其他人都跟着很意外。 季朔廷眼皮不抬,应道:“知道了。” 他总是应得很快,仿佛很听话。 但实际油盐不进。 季朔廷坐下来,叶芹就挨着他站,似乎很黏着他,与他极为亲近。 这四年的时间,季朔廷也费了不少力气,他知道叶芹心里有一杆秤,将她所认识的人分为两拨。 一部分为别人,那是叶芹不想搭理也不感兴趣的人,一部分为自己人,叶芹会与自己人很亲近,譬如她哥哥,季朔廷,还有萧矜。 季朔廷最不理解的就是叶芹将萧矜划为“自己人”这件事,这四年是他一直投喂叶芹,闲来无事找她玩,却没想到她看见萧矜之后也要喊一声小四哥,这让季朔廷有些不爽。 季朔廷捏了捏她的兔毛帽,又顺手捋了一把小辫子,问她:“饿不饿?” 叶芹摇头,靠在他的大氅上,脸颊往柔软顺滑的狐毛上蹭了蹭,用手拽了两下,季朔廷就将她抱在腿上坐。 几个长辈神色讶然,一时间没人说话。 季朔廷与叶芹年岁相仿,虽男女不设大防,但两人年纪也不算几岁孩子,又无血缘,不该如此亲近。 但季朔廷的动作相当自然,抬头对祖父说道:“叶芹心智小,看不懂你们的意图,不必如此折腾。” 季琛轻咳两声,说道:“我们都是开明的长辈,不在乎门楣之差,既然你心属于她我们自然不会棒打鸳鸯。” 季朔廷面上没什么表情,手指无意识地捏着叶芹的小辫,说道:“祖父所言,朔廷不懂。” 季琛知道这小子纯属装相,不由生气,“少跟我装模作样。” “还请祖父明说。”季朔廷仍是装。 季琛气得捋胡子,祖母见状,便开口解围,温和道:“廷儿,你若喜欢这丫头,娶她也不是不行。” 季朔廷双眉轻扬,惊讶道:“祖母,我方十二,娶妻之事尚早,并无心思。” “可以先订亲啊,不算早了。”荀萱也插话,说:“这丫头与你同岁,你可以等到十七八,她却不能,先将亲事早早订下,也方便你总是出入叶府。” 季朔廷笑了一下,说:“娘,我分明记得你们说过,只能纳她,不能娶她,如今怎么你们还变卦了?” 季琛要被这个绵里藏针的孙子气死,当即一掌拍在桌子上,喊道:“跪下!” 这一声把叶芹吓得不轻,往季朔廷怀里缩,怯怯地看向季琛。 季朔廷起身要跪,季老夫人忙劝道:“老爷,莫因为这些事对孩子生气,说到底确实是咱们出尔反尔,怪不到孩子身上。” 季琛铁青着脸,说道:“我知道你盘算什么,不管你去春风楼是不是故意所为,做给我们看,都给我立即打消那些念头,日后整个季家都是你的,我们不会过多拘束你,可你再做出那些出格之事,我自然也有办法修理你!” 季朔廷低头道:“祖父言重,我岂敢违背长辈之意。” 荀萱道:“好了儿子,给你祖父认个错。” 季朔廷从善如流,“惹祖父生气是朔廷之过,我甘愿受罚,还望祖父保重身子。” 给了台阶,季琛的脸色好了些许,目光落在站在季朔廷身后的叶芹身上,说道:“你若是喜欢这丫头,我们便做主去叶家商议亲事。” 季朔廷低眸看叶芹,她满脸的懵懂,听不懂这些人在谈论什么,仰头与季朔廷对视。 他掐了一把叶芹的脸,问道:“芹儿妹妹可愿嫁我?” 115. 第 115 章 叶芹x季朔廷(7)…… “咱们芹芹过了今岁生辰,离及笄就不远了,城中女子多半在及笄之后就开始议亲,芹芹可想议亲?” 叶洵坐在窗边,手中拿着绣了一半的锦帕,针线在其中来去自如,相当熟练。 叶芹被他按在桌边认真看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叶洵的手。 她看得很认真,但学不会。叶洵为了教会她女红,已经将绣香囊绣锦帕打络子这些手艺都学得很精巧,一遍一遍绣给叶芹看,期盼着她哪天开窍,突然就会了。 “议亲是什么?”叶芹不解地问。 “就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在一起……”叶洵想了想,用一种叶芹能够听得懂的解释来说:“住在同一个屋中,还会生小孩子。” 叶芹想了想,“像爹跟娘那样吗?” 叶洵的手顿了一下,一时不察,指腹上就扎出个血珠,他悄无声息地抹去,说道:“也可以这么说,女子会被娶到男子的家中去,穿着红色的衣裳拜过天地之后,就被称为夫妻。” 叶芹似懂非懂地点头,说道:“每个人都要议亲吗?” 叶洵道:“这是当然的呀,每个人都会成亲,会找到生命中最重要的另一半,那必须是一个非常爱你的人才行。” 叶芹盯着他,突然询问,“哥哥爱我吗?” 叶洵捏了一下她的脸蛋,“当然爱,但哥哥终将有一日也要迎娶自己的另一半,就像你也会嫁给自己爱的男人一样。” 叶芹哦了一声,仿佛将这些话听进去了,但是单从叶芹的表情上,倒是看不出来她有没有理解。 叶洵也解释不好什么是爱,他思来想去,只道:“若是将来有哪个男子不爱你的话,你就不要嫁给他,要直接推拒,要明白,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他一边绣着帕子,一边教她,“我教你怎么说,你记好了,你就直接说……” “我不想嫁给你。”叶芹的声音很脆,带着少女的稚嫩,却十足坚定,中气很足。 “什么?”季朔廷的笑容一顿。 堂中几个长辈也愣住了,完全没想到叶芹会直接拒绝,还这么大声。 季朔廷微微弯下腰,凑近了她,盯着她的眼睛,“芹儿妹妹说什么?” “我不想嫁给你。”叶芹回想着哥哥教她的话,就又重复了一遍,眸光坦荡自然。 季朔廷歪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为何?” 叶芹当然有自己的理由,她说:“因为你不爱我。” 季朔廷听闻,没忍住一声嗤笑,“你还懂爱和不爱?” 叶芹察觉出他语气中的嘲讽,有些生气了,轻轻甩了他的手,往旁边站了两步,将身子扭过去,侧身背对着季朔廷。 季琛等人见一个半大的姑娘张口说爱,也纷纷弯唇笑了。 叶芹不乐意了,沉着一张小脸,背着手说:“我要回家。” 荀萱道:“行了,你们之间的事,自己私底下商量就好。” 季朔廷朝长辈行礼告退,牵着叶芹出了正堂。 叶芹正闹脾气,面上满是不开心,不让季朔廷牵着,走两步就甩手,季朔廷就又伸手去牵,直拉着她沿着游廊走了一段,到了花园边上,季朔廷再一次被叶芹甩开之后,就没去牵了。 他奇怪地看着叶芹,说道:“你生什么气?” “我要回家,为何不让我回家?”叶芹反问。 季朔廷道:“再有几句话,说完就送你回家。” 叶芹道:“快说!” 季朔廷道:“你转过来,看着我。” 叶芹听了话,有几分不情愿,沉默了一会儿才侧过半个身,扭头看向季朔廷。 季朔廷将她细细打量,想从表情上看出叶芹的想法。 但叶芹不像季朔廷,表情从来都不是掩饰内心的伪装,她生气就沉着嘴角,高兴就满脸笑意,这很明显,所以季朔廷根本看不出来什么,也猜不到叶芹为何会拒绝两人的亲事。 “为何不想嫁我?”季朔廷问道:“是我对你不够好吗?还是我这两日惹你生气了?” 叶芹摇头,“没有。” 季朔廷满脸的疑问,“那是为何?还是说你并不知道订亲的意思?你我一人订下亲事,待到了合适的年龄,我便能娶你,届时你我天天都能见面。” 叶芹答道:“因为你不爱我。” “你知道什么是爱?”季朔廷听了这话,又想笑。 他觉得叶芹什么都不懂,却张口说爱,像天方夜谭。 叶芹点头,说:“我知道。” 季朔廷盯着她,沉默良久。 最后也没能探出叶芹究竟是什么想法,总之这桩亲事因为叶芹的拒绝,告吹了。季琛将季朔廷喊去房中聊了许久,最终达成了共识。 季家可以向叶家提亲,其时间不限,但季朔廷不可再行逆反之事,尤其是去春风楼点小倌这种说出去令人诟病的行为。 季朔廷应下了,回去后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叶芹为何会说出那种话。 他自认为对叶芹足够好,无微不至,极其体贴,从未凶过她一句话,却没想到四年的相处,最后换来了叶芹的一句“你不爱我。” 他更不明白叶芹究竟是如何窥探到他真正的内心的。 竟让她发现,他从未动心。 叶芹对他而言,更像是闲暇时间的消遣,乖巧率真,几乎没有脾气,就算是不高兴了,生气了,稍稍哄一两句便立马又开心起来。 与其待他长大,让季家给他挑选一个家世出众,贤惠温婉,又有些手段掌管后院的妻子,倒不如将傻傻的叶芹娶回来,好拿捏,也好相处。 得季家的庇护,叶家约莫也是求之不得,这是一桩双赢的买卖。 但叶芹不同意,她看出了季朔廷并不爱她。 叶鼎当然可以不顾一个傻女儿的意向将人嫁过来,但季朔廷却不想强迫叶芹。 强娶又算什么本事? 季朔廷想订亲的念头本来就不强烈,加之叶芹拒绝,于是便将议亲一事搁置了。 十一的年岁一过,叶府就困不住叶芹了,只要叶洵出门,她必定要闹着一起。 叶洵向来疼宠妹妹,什么要求都应,即便不合规矩却还是总带着她出门,叶鼎本就不管他,又器重叶洵,便由着他去。 如此一来,季朔廷经常在与叶洵会面时见到叶芹,反而不用频频去叶府了。 经过之前被拒一事,季朔廷莫名对叶芹多留心观察起来,他十分好奇叶芹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窥出他内心所想。 或是她其实并不知,只不过单纯不想与他订亲而已。 如此细致地观察起来,没看出叶芹有什么洞察人心的能力,倒是看出她平日里的小习惯小动作不少。 比如她吃东西的时候喜欢甜咸掺着吃,吃两口甜的就要吃一口咸的;还有她情绪紧张时,会用食指抠一些东西,难过的时候多数安静,极少说话,碰到讨厌的东西则直接无视;她坐着的喜欢用手肘撑在叶洵的腿上依靠,这约莫是幼时留下的习惯,叶洵正帮她改正。 还有她如若是看上季朔廷手上的东西了,就会叫朔廷哥哥,若是季朔廷那里惹到她了,她就改口学着叶洵唤季少。 还有其他细碎的小习惯,发现这些之后,季朔廷才将叶芹看得分明。 她仿佛是介于人和动物之间,有着动物的懵懂率真,却也有着人的情绪和智慧。 叶芹并不是傻子,只是较于同龄人没有那么聪明而已。 季朔廷好像有点明白叶芹拒绝订亲的原因了,她不是谁随随便便哄了几句便什么都应答的人,她会用自己的方式和思考,为自己选择。 不过日子还长,他倒是不急着与叶芹订亲。 十四岁末,大旱之年,连续半年一场雨未落,麦苗养不活,粮食短缺。 百姓颗粒无收,却还要面对官府的大肆征税,其中岩县等地的百姓因没有粮食而流离失所,饿死之人不计其数,开始往云城奔逃。 然多地粮价哄抬,造就饿死之人数不胜数,云城更是紧闭大门,将各地逃来的难民拒之门外,用以官兵驱逐。 皇帝得知之后,一怒之下罢免云城命官数十,拨银救灾,叶鼎上任知府,开放城门救济难民。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之际,一场迟到许久的大雨才落下来。 季朔廷跟着萧矜策马出城,一路朝北而去,所经之地皆是尸横遍野,瘦得仅剩一把骨头,俱是这场旱灾之下活活饿死的冤魂,没撑过这个冬天,也没等来赈灾之银。 然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萧矜与季朔廷合力探查之下,才发现这场灾难虽然始于旱灾,但后来横征暴敛,紧闭城门,哄抬粮价皆是叶家一手策划,用那么多无辜百姓的性命当做一场算计,换得皇帝震怒,革了云城知府的职位,让叶鼎顶替。 千万百姓皆成为权柄斗争的牺牲品。 季朔廷看着满地尸体,触目惊心,回府之后数夜难眠,恍然入睡也会被那地狱惨景惊醒,落下滚烫的泪。 他明白,叶家当除,否则云城将不得安宁。 其后半年,季朔廷不去叶府,更不见叶芹,只在书院,萧府,和自己家中往返,不去任何地方。 他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脱去了年少的稚气,心机越发难测,面上端着俊朗和善的笑容,更叫人猜不出其情绪来。 七月末,一封邀帖送到季府,落到季朔廷的手中,他看着邀帖沉默不语,有些出神。 是叶府的邀帖,为叶家嫡女及笄所办的宴席。 这场宴席的目的再明显不过了,就是为叶芹择婿。 “贺礼备好了,仔细时辰,别去迟了。”荀萱在一旁说道。 “不去。”季朔廷将邀帖撂在桌上,懒洋洋地往椅子上一靠,说道:“要念书,没时间。” 116. 第 116 章 叶芹x季朔廷(8)…… 叶家虽是以嫡女及笄的名头办了宴席,却还有另一层用意。 半年前的一场旱灾,死了周围县城难以计数的百姓,旧任知府被革职,叶鼎上位。 升官本是大喜,但有那么多条人命垫在下面,无人敢明目张胆去叶府贺喜。如今旱灾平息许久,叶鼎上任之后也将云城治理得井井有条,自然就有不少人上赶着来巴结,于是这场及笄宴也是变相地庆贺叶鼎接任云城知府的宴席。 叶府从一大早开始就极为热闹,叶洵也跟着起了个大早迎客,一直忙到快晌午,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待到临近午膳开席,季朔廷与萧矜才结伴姗姗来迟。 萧矜说道:“奇怪,你不是说不来吗?” 季朔廷说:“我娘说这趟必须要来。” 叶洵很快就迎上来与二人打招呼。 自从半年前的旱灾之后,萧矜与季朔廷有一段时间未曾与叶洵联系,再后来见面时,关系已是再回不到从前,面上仍旧笑嘻嘻地称兄道弟,内地里却早就充满着算计,如同三个虚伪的人搭起了一台戏,心照不宣。 叶洵与二人寒暄过后,将人引去湖边的偏院,说道:“少辈们都在后头,幸亏你们来得算是及时,还能赶上热乎的饭菜。” 三人往后走着,萧矜朝府中来往的下人们看了一眼,突然开口,“叶少,听说在令妹及笄之前,就已经有人上门提亲了?” 叶洵笑道:“你听谁说的?” 萧矜就说:“忘记打哪听的了,不过如今你爹是云城知府,谁不想娶知府千金回去?” 叶洵听了这话,有点生气,说道:“舍妹生得沉鱼落雁,乖巧可爱,任谁看了不心生喜欢?将来她要嫁的人必会是一心一意爱她的人,那些看中名誉地位的势利之人没资格娶她。” 萧矜笑出声,“你说得对。” 他的笑声倒没什么特别,可叶洵总觉得别有深意。 在他眼中,叶芹自然是哪哪儿都好,可大家心里都清楚,叶芹摔坏了脑袋,说好听点就是比寻常人要呆一些,说难听点就是小傻子,若不是看中她知府嫡千金之名,想与叶家攀上亲戚,谁愿意娶一个傻子呢? 叶洵如今在家中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加上叶鼎又不怎么管叶芹的事,没有重大利益牵扯的前提下,只要他不松口,叶芹是不会被轻易嫁出去的。 季朔廷落在后面,一直没有说话,偶尔低眉沉思,也不知在想什么。 三人一时无话,来了湖边,叶洵对他俩说了两句客套话便转身离去,让萧矜与季朔廷二人随意逛逛。 湖边的亭中,桥上站着三三两两的少年,人并不多,但都在相互谈笑,是以看起来也有几分热闹。 萧矜的交际广泛,名声又不小,他一出现就有不少人瞧见,陆续围过来,与他二人攀谈。 季朔廷面上带着笑,时不时应一两句,有些漫不经心。 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只觉得麻烦,大多时候都是坐在边上听他们左一句右一句地说着,鲜少投入话题。 他的目光总是一圈又一圈地掠过周围,从一个个少年的身上晃过去,像是漫无目的地乱看,又像是在寻找什么。 萧矜看出来了,便打发走了周围的人,自己往石椅上一躺,说道:“你对叶府熟悉,就不用我陪着你去逛了吧?” “我何时说我要逛了?”季朔廷奇怪地反问。 “你不想走,只是你的眼睛想走而已。”萧矜闭上眼睛,笑了一下,说道:“你就算是去找都不一定能找到,更何况只坐在这里看,府上都是客人,岂能将她一个刚及笄的姑娘放出来乱跑?” 季朔廷没说话,沉默半晌,起身离去。 若是放在寻常人家,自然不会让刚及笄的姑娘出来见外客,但是叶芹是个例外。 她一定会悄悄跑出来,而父亲的漠视和兄长的溺爱,也不会对她多加阻挠,她现在一定躲在某个地方。 季朔廷心中倒是有些犹豫了,他不知道应不应该去看看叶芹。 已经有半年未见了,现在既已来了叶府,见她也就是顺便的事,但季朔廷心中总有一股阻力,阻挡他去找叶芹。 他满腹心事,越走越偏僻,只想去清静的地方,从湖边绕到阁楼之后,听到前面有人在说话。 他耳力向来好,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行过一扇小石门,就看到小庭院中的树下站着两个人。 一眼看去时,季朔廷先看见一抹杏黄色的身影,稍稍转过身来,便是叶芹的侧脸。 她的对面站着一个身量比她稍稍高一些的少年,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正与她说话,还抬手从她的发上捻下了什么东西,然后微微低下头凑近她。 是了,又是这样。 叶芹不会老老实实地待在房中,她一定会悄悄跑出来,然后被随便哪个人骗到偏僻的角落里。 上回是齐铭,这回是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人。 她总是很容易上当受骗。 季朔廷站在门边,树下的两人都没有发现他,他看到那少年拉起叶芹的一缕小辫,在指尖揉捏,那神色像是在说什么甜蜜的情话。 他站了片刻,在被人发现之前转身离开了。 季朔廷又走去了湖边,渐渐从清静的地方走进人群里,转了半圈后回到凉亭,然后午膳开席,他便与萧矜一同前去用饭。 本来吃完午膳就可以离开,但萧矜见季朔廷有些心不在焉,便提出再留在叶府玩会儿。 他找了别人闲聊,将季朔廷独自撇下,却又约好了一起回去,其心思季朔廷看得明明白白。 他很是无奈地离开热闹之地,去了假山石处的阴凉之处躺着休息,一闭上眼睛就忍不住开始回想方才在那树下看到的一幕。 如今叶芹是知府嫡千金,自然会有人来求娶,只是其目的究竟是心悦叶芹想要与她结为夫妻,还是奔着叶家的势力而来那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这些,也与他无关。 季朔廷躺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下面有人说话,他奇怪地皱眉,没想到这么偏僻清静的地方,除了他还会有人来。 “李少,你与那叶家嫡女见着面了?当真?”少年带着笑的声音飘上来,季朔廷微微起身,往下面看去。 就见午膳前站在树下与叶芹说话的少年正在其中,他身边还站着两个年岁相仿的少年,三人来了这里,约莫是要避着人说一些私密话。 季朔廷心中纳闷,暗道天底下还有这么巧的事?怎么这几人就这么不长眼,撞到他这里来了。 他低头细看,只见那少年模样生得很寻常,肤色稍黑,身上有些肉堆积显得稍微臃肿,笑起来时一脸的憨厚。 三人聚在一起说话,并没有发现假山石上面还躺着有人。 “自然是真,我拿这个扯谎做什么?”那面相憨厚的少年说:“虽然是个傻子,但模样生得漂亮。” “那你可曾跟她说,要求娶她?” “说了啊。” “那她如何回应?” 少年的嘴角挂着得意的笑,说道:“她当然是求之不得,像她那种脑子摔坏的傻子,有人娶她便是烧高香了,更何况我李家殷实,她嫁过来也不会吃什么苦头,如此条件,她有何理由拒绝?” 季朔廷诧异地看了少年一眼,一时分不清他是在吹牛,还是叶芹真的答应嫁他。 “李少厉害,不过婚姻大事也不是你们二人说了便算,还得知府大人松口才是。” “这有何难?只要将那傻子骗到手,届时骗出来让她揣了我的种,这婚事还能不成?” 这话说得太过恶心,听着底下洋洋得意的声音,季朔廷不由拧起眉毛。 三人又说了几句,从假山石穿过,逐渐走远,待声音完全消失了,一片平静,季朔廷才忽而感觉到手心一片刺痛。 他抬手一看,才发觉方才竟没注意掌下用力,被山石的尖锐之处割破了掌心,鲜红刺目的血正缓缓流下来。 季朔廷盯着掌心出神,看了一会儿后翻身跳下来,觉得以这个理由喊萧矜回去,他应当不会再拒绝。 谁知刚下来走了几步路,身后传来少女的声音。 “朔廷哥哥?” 季朔廷足足有半年没听过这声音了,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下意识就停步回了头。 只见叶芹一身杏黄衣裙,乌黑长发绾了两个发髻,垂下的青丝披在身上,打了两缕小辫,黄色的发带飘下来,落在肩头。半年的时间,她身量竟一下抽条窜高不少,脸上的肉也消瘦下去,脱离了年幼的稚气,有了少女的美丽模样。 她眨着眼睛,微微歪头看他,确认面前的人真的是季朔廷之后,她笑着又喊了一声:“朔廷哥哥!” 季朔廷都来不及反应,她就一蹦一跳地跑到了面前来,伸手就去拉他,“你许久没来了呀!” 他下意识将手往后缩了缩,但没躲过,叶芹的手温暖而柔软,往他掌心里一探,覆在伤口上,引起痛意。 叶芹的指尖也摸到了温热的液体,疑惑地低头,看见了手上有血,顿时吓一大跳,“你、你受伤了?!” “嗯。”季朔廷应了一句,抽手想走,“我该回去了。” 叶芹却不松手,双眉一拧,很是着急的模样,“不行!要疗伤!” 她的手很用力,却知道避开季朔廷掌心的伤口,拉着他的手腕就走。 季朔廷可以轻松甩开,或是冷着脸让她走,叶芹受到伤害,会自己离开,但他却不知为何,一点动作都没有,任由叶芹将他牵着走。 很快就到了目的地,是叶洵所住的庭院,她熟门熟路地推门进去,让季朔廷坐下,自己翻出了叶洵常备的药箱。 叶芹应该是经常帮叶洵处理伤口,她看起来很熟悉这些,先是用清水将季朔廷的伤口清洗,然后找了药粉撒上去,再用纱布一圈圈缠起来。 她动作慢,却很认真,季朔廷一动不动任她摆弄,不多时掌心就缠上了白布,只是结打得不好看,耷拉得长长的。 季朔廷低头看着掌心,终于开口与她交流,像是浑然不在意地随口一问: “听说你答应别人的提亲了?” 117. 第 117 章 叶芹x季朔廷(9)…… 窗子开着,光从外面斜照进来,大片地洒在地面和桌子上,将叶芹的半边身子笼在其中。 她的发和侧脸镀上一层金光,眼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影,脸颊上一层细小的绒毛,看起来稚嫩可爱。 叶洵的庭院向来没有侍卫守着,更没有下人经过,周遭一片寂静,仿佛时间都慢了下来。 季朔廷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叶芹听到这个问题时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去整理小药箱,将东西都规整好,才慢慢回答:“谁提亲?” 季朔廷张口想说跟你一同站在树下的那个人,但转念一想,若是说了岂不是暴露他先前在门边偷看一事?但他又不知那男子的姓名和家世,隐约想起先前在假山石听到的,便道:“那个姓李的。” “姓李的?”叶芹仔细回想,将小药箱放回原位,转头说:“哦!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黑黑胖胖的人,他说要带我出去玩。” 季朔廷看着她,“你答应了?” 叶芹摇头,又坐到季朔廷的对面,冲他笑,露出白白的牙齿,“我哥哥说不可以随便跟人出去。” 季朔廷心说你哥难道没教你不能被不认识的人骗到偏僻之处吗?没教你不能在府上有外客的时候乱跑吗? 这些叶洵肯定教了,只不过叶芹不听而已。 季朔廷瞥眼看向窗外落进来的光,面上拂过夏日和煦的风,忽而感觉心中的燥意散去许多,让他莫名地轻松起来。 他正想道了谢离开,却听叶芹又开口,“提亲与订亲是一样的吗?” 季朔廷含糊道:“算是一样。” 叶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前往柜子里一阵翻找,找出了一个长盒子,拿到季朔廷的面前来。 她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根长条似的白玉,质地很上乘,但未经雕琢。 她将盒子往前推了推,送到季朔廷的面前。 “送我?”季朔廷理解了她的意思。 叶芹点头,说:“哥哥说,这个叫回报,这是我给朔廷哥哥的回报,因为你给我吃了很多东西。” 季朔廷从没想过会从叶芹这里得到什么回报,但显然在他没见叶芹的日子里,叶洵教会了她很多东西。 他原本不打算收,可对上叶芹的目光,拒绝的话又说不出来。 这半年的时间在叶芹的脑中好像不存在,她盯着季朔廷的时候双眸仍旧澄澈清明,充满欢喜,并未因为时间而变得冷漠。 季朔廷一时走不得,主动问道:“为何看着你瘦了不少,没好好吃饭吗?” 叶芹说:“有好好吃。” “那是叶府里又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 “这半年可有认识新的朋友?” 叶芹摇头。 “那你可知道今日是个什么日子?”季朔廷问。 “我的生辰。”叶芹回答。 一问一回答,叶芹仿佛什么都能答上来,但又好像什么都不懂,但季朔廷也问不出“你可有心仪的成婚人选”之类的问题。 叶芹看起来很高兴,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笑时露出白白的牙齿来,一直很专注地盯着季朔廷。 “我该……”季朔廷想说自己该走了,但却看着叶芹忽然倾身靠过来。 她的动作挺快,但也不是完全没给季朔廷留避让的时间,可季朔廷一时怔住竟没有后退躲避,只觉得鼻尖钻进一股清淡的香气,然后侧脸就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她的双唇有些湿润,相当柔软,泛着温热,落在季朔廷的脸上时即便力道很轻,触感却也极为明显。 季朔廷浑身僵住了,一派平静的心顿时像受了莫大的刺激,疯狂乱跳起来。 他惊吓一般地转头,想去看叶芹的表情,想从她脸上看出她的想法。 然而叶芹却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将头靠过来,埋在他的肩上,亲昵地蹭了蹭,说:“再见到你真是太高兴啦,朔廷哥哥!” 这一刹那,季朔廷好像被六月的炽热烫到了心尖上,那原本流淌着冷漠的血液竟沸腾起来,呼吸都变得不顺畅,耳朵慢慢攀上红色。 他不知道叶芹是在表达开心,还是在表达对他的喜欢,但不论哪一个,好像都让季朔廷为之心动。 她全心全意,没有掩饰,不掺杂任何东西的情感,干净而热烈。 季朔廷都没反应过来,叶芹就从他的怀抱退出去,还用指头擦了擦他的侧脸。 “你……”季朔廷不知道该说什么。 叶芹嘻嘻一笑,更是说出了一个让季朔廷方寸大乱的问题。 “你喜欢我吗?” “不。”季朔廷几乎是下意识否定,却让他露出马脚,泄露了慌张的情绪。 “你喜欢。”叶芹却说,“我看出来了。” 季朔廷被击中命脉,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镇定下来,又恢复了伪装,看着叶芹,用平静的语气说:“你想多了。” 叶芹歪着头,眸中泛起些许疑惑,像是在认真考虑她是不是真的想多了。 季朔廷坐不下去了,他站起来,道一句告辞转身要走,叶芹跟在后面,手里抓着放了玉的盒子,提醒季朔廷忘了东西。 那块长条白玉不知道能做什么用,既打不了戒指,也做不成玉佩,但季朔廷还是收下带走了。 走出十来步,他转头看去,就见叶芹还站在庭院门口,见他回头便高兴地冲他笑,金芒倾泻下来落在她的身上,看起来相当漂亮。 季朔廷将锦盒拿在手中,找到了萧矜,二人一同离开叶府,各自回家。 他一路魂不守舍,直到回到家中,心绪也未能平复。 叶芹对情绪的感知能力很强,这一点他从以前就知道。 就像她能在八岁那年察觉到季朔廷的烦躁而问他明日还去不去叶府;在十二岁那年察觉到季朔廷并不是真的动心想娶她而拒绝了订亲。 这好像是一种神奇的能力,能看出谁喜欢她,谁不喜欢她。 但季朔廷以为自己装得足够好,不该让人看出来才是,至少不该让叶芹看出来。 而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何时,对她动了心。 或许是因为叶芹拒绝订亲之后,他便开始对叶芹充满好奇而总是细致地观察她,于是将目光落在她身上成了下意识地习惯,将她的喜怒哀乐尽收眼底。 或许是三年间每次见面时她满眼笑意地喊他朔廷哥哥,将见到他时的高兴都明明白白摆在脸上。 又或许是半年前他得知叶鼎为上位害那么多难民死亡之后,仍去了叶府,特意告诉叶芹之后的日子会忙碌不得闲,那一场不忘告别的刻意疏远,本就有悖他平时的行为。 这半年来,叶芹频频入梦,在夜间扰得他不得安宁。 今日一见,她已不是梦中的模样,她长高了,也变得美丽,有了姑娘初长成的样子,更让季朔廷念念不忘,即便是躺在床上闭了眼睛,却还是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她。 于是季朔廷辗转反侧,深更半夜下了床榻点起灯,抄写心经,一夜未眠。 季朔廷与萧矜都长着反骨,其最大的不同就是萧矜很能纵容自己,他想什么便要什么,不会折腾自己。 而季朔廷不仅跟家中人较劲,也跟自己较劲,他就算清楚自己对叶芹动了心,嘴上却也根本不会承认。 从叶府赴宴之后,季朔廷的手中多了一柄白玉折扇,成了他爱不释手的玩意儿,不论走哪都带着。 叶芹及笄之后,叶府有一段时间来客很频繁,多是想要提亲的。 叶鼎并不在乎这件事,他甚至懒得为自己的女儿挑选一个顺眼的夫婿,将此事全权交给了叶洵。 而叶洵大约是这世上对此事最上心的人,他挑挑拣拣,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便一再搁置。 叶洵想,这些人比之季朔廷太差了,不论是家世外貌,还是为人处世方面,季朔廷都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若要为叶芹寻一处安稳的避风之港,季家再合适不过了,季朔廷的心思如此深沉,连家中长辈都对他束手无奈,更别说外人。 他知道该如何保护一个人,且看他对叶芹的亲昵行为,不可能不动心。 “芹芹,你将玉送出去了?”叶洵在柜子里翻找,发现那块长玉已经不见了。 季朔廷对叶芹总是若即若离,这样叶洵很是奇怪他到底在想什么,于是教叶芹回报的道理,不能一味从季朔廷那里索取。 这才带着她去了玉楼,那玉是叶芹自己挑选的,什么都做不成,叶洵本想劝着她换一个,买一块玉佩或是环玉都好,但叶芹执意要。 后来季朔廷半年没来叶府,也没能与他见面,这东西就一直放在他的柜中保管,直到今日去翻才发现不见了。 叶芹坐在门边上吃糖葫芦,听到兄长的声音之后转头,说:“我送给朔廷哥哥了。” 叶洵一喜,“什么时候送的?” “我生辰那日。” “那日你们见面了?他对你说什么了?有没有说好久不见?或者说想念你?” “没有。”叶芹嚼着酸甜山楂,说:“他说不喜欢我。” 叶洵脸一黑,“他口是心非。” “什么意思?”叶芹不懂。 “意思就是他说不喜欢你是假的,你不要相信,只管缠着他,黏着他就是了。”叶洵说。 随后一想,也不能这样教,于是又道:“但也要知道分寸,不可以再像小时候那样总去跟他搂搂抱抱。” 叶芹似懂非懂,问道:“那我可以亲他吗?” 叶洵眼睛一瞪,“当然不行,你个小色迷!” 118. 第 118 章 叶芹x季朔廷(10)…… 季朔廷做了一个梦。 梦中叶芹与他同坐在树下的秋千上,她的腿不够长,落不到地上,于是拉着他的手指,用软软的声音要他将秋千荡起来。 季朔廷从没有拒绝过叶芹,在梦中也是如此,于是他将秋千荡起来。 叶芹高兴地笑了,抱住他的手臂,将头靠在他的肩头,姿势非常亲昵,属于少女身上的清甜气息往鼻子里钻。 季朔廷也跟着笑,眼睛一刻也离不开她,总想将她的一颦一笑印在脑中,想时时刻刻给她回应。 一股开心的情绪在心口蔓延开来,令季朔廷前所未有的满足。 但秋千荡了没多久,叶芹忽然叫道:“哥哥!” 季朔廷在恍惚间抬头,就看到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个背身的人,他都还没来得及分辨清楚,叶芹就跳下了秋千,朝着那人大步奔去。 他将秋千停住,却没有起身,只用眼睛冷冷地看着叶芹奔向那个人。 随后,就见叶芹转身对他笑,而她身后站着一脸冷漠之色的叶洵,他像是刚杀了人,双手满是鲜血,正往下淌着。 叶芹与他站在一起,没多久她干净精致的衣裙也染上了鲜血,变得赤红无比,相当刺目,脸上纯真的笑也变得充满血腥。 季朔廷的心骤然发冷。 梦境变换得很快,原本还是布满小花野草的地面瞬间涌上血河,无数人泡在其中,痛苦地挣扎,凄惨地哀嚎着。 而叶芹的身后出现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踩着挣扎之人的头颅往上走,脚下仿佛搭建起浸满鲜血的白骨阶梯。 季朔廷站在血色之中不动,看着叶芹亲昵地挽着叶洵的手臂往上走,血河里的哀嚎声也越来越大。 须臾,刺耳的惨叫便充斥了梦境,每一口呼吸都充满哀痛,他被噩梦惊醒,出了一身的冷汗。 月色探入窗,洒下一片寒霜般的银光。 季朔廷在床上坐了许久,反反复复回想起那个梦,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倘若当时的他手里有一把剑,必定会将那累累白骨搭建的梯子一剑斩断,让上面的人全部跌入血河之中。 而那些人里,也包括叶芹。 他心里很清楚,终将有一日,那把剑会真真切切被他握在手中,斩向叶家。 冬月末,季朔廷应叶洵之约,前往春风楼的月水间喝酒。 年纪都不大,喝的酒并不烈,季朔廷稍微喝得多了些,白俊的脸上染了一层薄红,眸光泛着水润,视线落在纱帘后弹琴的女子身上。 叶洵与他聊过闲话,才慢慢切入正题,叹道:“哎,如今芹芹也及笄了,长大了,父亲已经开始为她打算婚事,叶府怕是留不了她多久。” 季朔廷神色不变,随口应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然。” “只是芹芹痴傻,我怕她嫁出去在夫家受欺负。”叶洵满脸发愁,像是发自内心。 “好事多磨。” “最好是觅一家书香大族,读书人文雅,必不会为难一个小丫头。” “读书人迂腐,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季朔廷说道。 叶洵瞥他一眼,从他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来,试探着问道:“我记得季家也是书香门第,传言你母亲当年也是京城有名的才女。” 季朔廷并不接招,“多年前的事,我如何知晓?” 叶洵停顿了片刻,继而道:“十一岁那年,季家曾将芹芹接去过一次,当时尚书大人曾向我爹提出过有意让两家结亲的想法,许是当年你们年纪还尚小,是以婚事并未定下来,现在芹芹已经及笄,年龄也合适了,不知……” 季朔廷约莫是早就猜到他的意图,并没有什么惊讶,只牵着嘴角笑,“的确当年尚小,只一心想要听家中长辈的话,如今长大也明白,若要成婚,必得找一个所爱之人才行,不可轻率。” 叶洵脸色一变,难看起来,“此言何意?” 季朔廷一招手,扬声唤道:“小香玉,过来。” 纱帘后正在奏琴之人缓缓起身,撩开了妃色的帘子,露出一张美艳的脸来,她双眸似水,满含羞怯地看了季朔廷一眼,撒娇似地唤道:“季少爷。” 季朔廷唇角一扬,笑得放浪,对叶洵道:“这是春风楼上一任花魁的孩子,自小就在楼中调教,姿色如何?” 叶洵看了一眼婀娜多姿的小香玉,又看了看季朔廷染着醉意的脸,笑得冰冷,唇中吐出刻薄之语,“不如何,不过是风尘女子。” 季朔廷道:“现在还不算,没接客呢。” 叶洵道:“在我眼中都一样。” 小香玉听了这贬低之语却并不在意,笑着冲叶洵道:“叶少爷可没少来春风楼,倒是看不出竟是个迂腐之人,可是瞧不起我们风尘女子?” 叶洵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只道:“或许是我眼瞎,欣赏不来美色。” 他不再多言,起身告辞。 季朔廷起来相送,醉意让他脚步虚浮,身子晃了两下被小香玉扶住,叶洵出门时余光瞥见两人像是抱在一起,顿时气得头上冒火,甩袖大步离开。 只恨他有眼无珠,竟看不出季朔廷是这种放浪形骸之人,如此行径如何配得上他的心肝妹妹? 门一甩上,季朔廷便站直了身体,面上的醉色一扫而净,敛起神色时显得有几分冷漠,小香玉见状也主动往后退了几步拉开距离。 “少爷,当真要如此?若是传到老爷耳中,只怕会责备你。”小香玉拧着双眉,像是在为季朔廷忧愁。 季朔廷若是不想回答的问题,自然不会搭理。 他倍感无趣,打了个哈欠微微扬了下手,小香玉接到指令立即就让屋中的人停了演奏,陆续离开,直到房中还剩下一人。 他躺在软榻上,说道:“守着门,我睡会儿。” 小香玉不再多言,转身去了门处。 叶洵回去之后气了好一阵,还拉着叶芹让她以后都不要再搭理季朔廷,叶芹不明所以,应了之后很快又忘记。 直到次年开春,叶洵的气才消了不少,萧矜组了饭局,他带着叶芹前去。 去的时候季朔廷已经坐在屋中,与萧矜正笑着闲聊,叶洵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叶芹就从他身边挤进去,高兴地喊道:“朔廷哥哥!小四哥!” 萧矜应了一声,说:“怎么每回我都比他们少一个‘哥’字?” 萧矜认为这是很不公平的,每次都要抓着此事与叶芹讲一番道理,不知道是真的较真此事,还是逗叶芹玩。 季朔廷听见了叶芹的声音,却压根没有回头,并不搭理。 叶洵道:“一位久等,路上耽搁了些时间。” 说话间,叶芹已经走到季朔廷的身边,像往常一样伸手去牵他的手指,“朔廷哥哥,又有好些日子不见喽。” 然而这一次季朔廷却将手一缩,让叶芹牵了个空,侧过来一张冷漠的脸,目光平静地看着叶芹,说:“叶姑娘自重。” 叶芹歪头,好看的眉毛皱起来,又是不开心又是不理解,语气也不大好,“什么重?我不重!” 季朔廷看着她,面上的神情满是陌生,他知道叶芹并不懂什么是“自重”,却也不开口解释。 叶洵一看,面色一沉,唤道:“芹芹,回来。” 叶芹撇了下嘴,不高兴地回到叶洵的身边去,坐下来之后就一直垂着头,浑身写满了不开心。 季朔廷却像个没事的人一样,他坐在桌子的另外一头,与萧矜说着话,时不时在与叶洵交谈两句,完全当叶芹不存在。 叶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连桌上那些好吃的都失了兴趣,不住地往季朔廷身上看。 一顿饭几人都满怀心事,只有萧矜自己一个人吃得乐呵,撑得肚子都难受了,半瘫在椅子上说:“我一时半会走不得了,要休息会儿。” 季朔廷笑道:“那我便陪你再坐些时候。” 叶洵是抚了一把叶芹蔫了的脑袋,说:“芹芹听说今日可以见你们两个,吵着闹着要出来,眼下却是不知道因为什么糟心玩意儿心情不虞,我就先带她回去了。” 还能因为什么事,两人都听出来叶洵在指桑骂槐,萧矜忍不住笑了,附和道:“确实糟心,快带她回去吧。” 季朔廷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本就不该带她出来。” 叶芹听了这话,知道季朔廷是不想看见她,不免有些伤心,把碗搁下的时候心不在焉,撞翻了装着茶水的杯子,洒了一手背。 她下意识痛呼出声,站起来甩着手上的水,白嫩的手背立即出现一片赤红,眼睛一眨两滴饱满的泪就落了下来,下意识往兄长的怀里钻寻求安慰,“哥哥,好烫!” 叶洵吓得魂飞魄散,赶忙让店家送上冰冷的井水,将她的手泡在里面。 手背滚烫,冰水刺骨,叶芹十分难受,大哭起来。 叶洵紧皱着眉头,眼看着叶芹的手背烫出一堆小水泡,气得无语,却也极是心疼自责,抱着叶芹拍了拍她的背,低声安慰,“走,咱们回家。” 兄妹一人离去,房中寂静下来,萧矜还扶着肚子,说道:“瞧着烫得挺严重的。” 季朔廷沉默不语,片刻后他起身,走到叶芹方才所坐的位置,将水壶提起来,竟直接往自己左手上浇。 茶水已经不是刚烧开那般滚烫,但仍带着难以忍受的热度,季朔廷的手也白皙,片刻就红成一片。 “你做什么!疯了?”萧矜诧异地看着他的行径,立即起身去争夺水壶。 但水壶里的水已经倒空,他手背上也迅速烫出大片水泡来,红得刺眼,没有应急处理的伤处,比叶芹的看起来更严重许多。 季朔廷的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说道:“的确挺严重。” 傍晚回家,季府动静不小,请了云城颇有名望的杜医师进府给季朔廷医治。 虽是小题大做,但季朔廷毕竟是季家备受宠爱的嫡子,于是为了一个烫伤,季老夫人让人将库房扒了个遍,找出所有家中珍藏的稀世药材。 有些药甚至是宫廷秘方,光是成分就价值千金,好药自然效用也奇好,去腐生肌,见效飞快。 下人按照医师的吩咐挑破了季朔廷手背上的水泡,正要上药时,季朔廷却下令让所有人退出房间。 待房门闭上,一切安静,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堆瓶瓶罐罐上。 119. 第 119 章 叶芹x季朔廷(11)…… 季朔廷的变化如此明显,没人看不出来。 但没人能够问出其原因,季朔廷对此事仿佛懒得多说,荀萱明里暗里试探了几次,都没能问出季朔廷的心里话,于是也只得作罢。 叶洵对此也颇为气愤,他最宝贝妹妹,岂能让季朔廷如此将叶芹玩弄鼓掌,为此他没少给季朔廷脸色看,表面上装出和谐的样子,实际上在一起时他总要跟季朔廷挣个高低。 就连季朔廷属意的小香玉,叶洵都要抢过来,就算是什么都不做,给季朔廷添添堵也是极好的。 两人暗中较劲,萧矜夹在其中也佯装不知,多半都在看热闹。 自相遇开始,转眼三个少年都陆续长大,萧矜与季朔廷也年满十七。 赶上云城的上元节,叶芹在家中吵得厉害,硬是要跟着叶洵出来玩。 叶洵早就不许叶芹再靠近季朔廷,说他是个黑心肠的坏东西,只会伤害人,但叶芹并不介意那些,她只道:“朔廷哥哥或许不想那样。” “不想那样?他还想怎样?!”叶洵当即气急败坏,拧了一把她的脸颊,气道:“不准再叫那个坏心眼的家伙朔廷哥哥!” 叶芹捂着脸疑惑道:“那叫什么?” “黑心肠,坏心眼,就这么叫!”叶洵道。 不过最后叶洵还是将叶芹带出去了,他推拒了萧矜的邀约,打算带着叶芹好好在上元节游玩。 云城的上元节极为热闹,街上张灯结彩,俨然变成了一个不夜之城,繁花似锦。 叶芹喜欢这种喧闹之地,只是街上的人实在是太多,叶洵害怕叶芹太过高兴而散在人群里,于是一刻不停地紧跟着她。 偏偏叶芹爱往人群里挤,于是导致叶洵也不得不在人潮中挤来挤去,大冷天里挤出了一身的汗来。 玩了约莫一个时辰,叶洵瞧着夜色深了,便打算带叶芹回府。 他刚将叶芹从人群中拉出来,迎面便走来一个熟人,乃是刚上任的允判,名唤方晋。 他大概是老远就看见了叶洵,从人群中挤过来,还没走近揖礼的手就已经举起来,到他跟前便笑道:“叶公子,未曾想会在这里碰上你,实属缘分。” 这街上人山人海,处处嘈杂,他能在人群中看到叶洵并找来,的确算是一种缘分。 叶洵先是叮嘱叶芹在身边站好不要乱跑,而后再对方晋回礼,说道:“今日元宵佳节,云城这样热闹,自当玩得尽兴才是。” 方晋道:“公子没与萧少爷一起么?我方才在前头遇见他们了。” “舍妹吵着要出来玩,我便带她随便逛逛,正打算回去了。”叶洵回道。 他心想着萧矜等人在前面,那就不能再带着叶芹往前走了,干脆在此地转头回去。 谁知就这么跟方晋客套两句话的工夫,前面不知为何突然闹哄哄的,人潮变得极为拥挤,叶洵等人一时没站稳,被突然爆发冲力的人群给推散,一下错开几丈远。 这下可把叶洵给吓坏了,逆着人群而上,大声呼喊叶芹的名字:“芹芹——!” 但是周围实在是太多人,叶芹的身量又不算高,被人群冲散之后放眼放去全是人头攒动,压根找不到叶芹的身影,叶洵声嘶力竭地大喊,完全没有得到回应。 他赶忙从人群中退出来,找到附近看守秩序的衙门侍卫,调动人手寻找叶芹,同时也派人回叶家去喊人。 叶芹被人挤出老远,她听到了叶洵的呼喊,想跳起来冲兄长挥手,但周围喧闹的声音将她的回应淹没,不断推搡着她往前走,叶芹喊了几句没办法,只得暂时先向前。 走了约莫几百步,方才拥挤的人群才松散下来,周围没再那么拥挤。 叶芹看着道路的两边全是卖各种各样东西的商铺,一边想着赶紧回到刚才的那个地方找兄长,一边却又忍不住被这些琳琅满目的东西给吸引,等她再回到方才走散的地方时,已经找不到叶洵的身影。 叶芹有些失落,垂头丧气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后顺着人群往前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不记得回家的路,身上也没有银子,只带着一方帕子,还是她自己绣的,练习了好久的成果。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家,思索着如若跑去马车租赁馆说自己是叶家人,老板会不会相信她,将她送回去呢? 当然,前提是她能在这热闹繁华的街道上找到马车馆才行。 叶芹顺着人流走,很快又忘记了心中的烦恼,被街道上的东西给吸引,瞧着路过的年轻男女有些人牵着手,有些人亲昵地靠在一起,手里提着各种各样的小花灯,头上戴着漂亮的花簪,心里有些羡艳。 如果哥哥在的话,肯定会给她买的。 叶芹心不在焉地走着,一时不防,撞在了一个年轻妇人身上。 她赶忙后退两步飞快道歉,“啊,对不住,我没看见!” 那妇人脾气却不是个和善的,即便听了她的道歉也没什么好脸色,横眉一竖厉声道:“你走路的时候眼睛没睁开吗?专挑着人身上撞?” 叶芹认真地回答,“我睁开了,但是我刚才没看见你。” “算了算了,这小娘子并非故意,撞得不重,不打紧的。”妇人身边站着的男子伸手拦了她一下,站出来充当和事佬,笑着问叶芹,“不过小娘子怎的一个人在此,可是与家中人走丢了,找不到回去的路?” 叶芹点头,“我与哥哥走失,正在找他。” “街上的人那么多,如何能找得到?不若你先去寒舍坐一坐,我差人报官为你寻找兄长。”男子说道。 那妇人一眼就看出丈夫的不怀好意,顿时气得满脸通红,“街上那么多人,何以就你出头做这个大善人?这女子来历不明谁知道是不是从哪里偷跑出来的!” 叶芹被这女子的凌厉气势吓到,缩了缩脖子,正要说话,那男子却一步上前,要抓她的手腕,说:“你别在意那些话,我先带你回去,定能帮你找到你兄长。” 叶芹往后躲了一下,那男子第一次抓便落空了,随后又笑着说:“小娘子别怕,我不是坏人。” 忽而一人走到叶芹面前,挡住了她半个身子,站在男子的面前,将他又伸出来的手挡回去。 那人身量很高,身着墨色鎏金的长衣,长发束成马尾,面上戴着一张青面獠牙的凶兽面具,露出白净的后脖子。 正面看去,那张凶神恶煞的獠牙之下,有一双冰冷的眼眸,直直地看着男子。 年轻夫妻见状,只以为这个就是她要找的兄长,见来人气势逼人,顿时不敢再造次,尴尬地离开。 他转头,看向叶芹。 叶芹却像是被他的面具吓了一大跳,啊了一声,转头就钻进了人群中,逃走了。 那人顿了顿,抬眼看见路边的面具摊上摆着不少兔子狐狸等手绘的可爱面具,便走到边上,将自己脸上的凶兽面具给摘了下来,露出一张俊俏的脸,正是季朔廷。 他与萧矜结伴,先前在方晋遇上叶洵时,其实就在不远处站着,待人潮突然汹涌,季朔廷眼看着叶芹被挤出老远,脱离了叶洵的身边。 季朔廷无暇顾及其他,在人群中追寻着叶芹的身影,一直走到了此地,见她被一对年轻夫妇纠缠上,这才出面。 叶芹跑了一小段路,感觉有些累了,便脱离了街道,跑到路边的石凳子上坐下来。 她穿着红色的袄裙,墨金的花纹在五光十色的灯笼下泛着华丽的光,头上戴着红色的虎头帽,弓着背低着头的模样,像缩成了小小一团,看着颇为可怜可爱。 她刚坐下没多久,忽然像是感觉到什么,转头一瞧,方才那个穿着墨色鎏金衣袍,面带凶兽面具的人就站在不远处,似乎正在看她。 他脸上的面具换成了一只兔子的,看起来可爱许多,没有方才那股凶煞。 叶芹起身走过去,绕过几人走到他面前,仰头看他,不知是在看他的面具,还是在看他的眼睛。 “你跟着我做什么?”叶芹问。 季朔廷不说话,叶芹疑惑的模样被他映在眼中,有了这一层面具做阻挡,再面对叶芹时,他竟久违地感到了轻松。 “你是哑巴?不会说话?”叶芹又说。 季朔廷仍是没有开口,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让叶芹听出来。 叶芹叹了一口气,放弃询问,只道:“你可以送我回家吗?我和哥哥走散了,他找不到我一定特别着急。” 季朔廷点了点头,他本来也是打算将叶芹送回去的。 叶芹高兴地笑起来,道:“叶府,你送我回叶府就好!” 季朔廷不知道她高兴个什么劲儿,大街上随便来个人都能轻易获取她的信任,幸好他一直暗中跟着,若是没人看着她,只怕早就被人骗走了。 他从袖中摸出一根方才在路边随手买的红色结绳,一头系在叶芹的手腕上,一头拴在自己的手掌上,怕叶芹跟在身后时悄无声息地消失。 绳子并不长,也就隔了三四步的距离,只要叶芹停下脚步,季朔廷就能第一时间察觉,并回头看去。 两人这般一前一后行了一段路,叶芹忽而停下了,并且伸手拽了几下绳子,季朔廷察觉,便也跟着停下来。 就见叶芹盯着路边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圈子看,隐隐能看到中间的人在空中翻着跟头,表演杂技。 叶芹的所有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也没跟季朔廷说一声,就径直往人群里去,季朔廷并未出言阻止,跟在身后。 到了包围圈的外层,叶芹努力了几下挤不进去,又因为前面的人挡住了视线,导致她尝试蹦了几下都没能看到里面的景象,叶芹想了想,于是伸手拽了下绳子,对季朔廷说了一句话。 但是周围太过吵闹,季朔廷只看见她的红润的唇动了动,并未听见说了什么。 他弯腰俯头,凑近了去听。 便听到叶芹说:“我看不见。” 季朔廷心想,你看不见我能有什么办法?还能把前面的百姓全赶走吗? 接着又听叶芹说:“你蹲下来,快让我骑到你的脖子上去。” 季朔廷:“?” 120. 第 120 章 叶芹x季朔廷(12)…… 季朔廷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叶芹的神色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她的确是在要求一个刚见面的,甚至不知道对方身份的人蹲下来,想要骑在他的脖子上。 叶洵就是这么教妹妹的? 他不停地腹诽,觉得叶洵的教育属实有大问题,就算再怎么不忌男女之防,也该让她多少养成一点男女有别的观念。 季朔廷如此想着,蹲了下来。 在叶芹往上爬的时候,他还用手扶了一下叶芹的腿,怕她在爬的途中摔下来。 叶芹小时候经常往叶洵的背上爬,被他架在脖子上时,她觉得自己以后会长得很高。 只可惜都十七岁了,她还是矮了兄长许多,且慢慢长大之后,叶洵已经不允许她再往脖子上爬了,每次提出来都要被凶几句,渐渐地叶芹也就不提了。 只不过现在哥哥又不在,没人会凶她。 叶芹笑嘻嘻地爬上了季朔廷的脖子,坐在少年不算宽阔的肩上,将手搭在他的头上,宣布道:“坐好啦!” 季朔廷扶着她的两条腿,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 季朔廷的身量本就高,叶芹坐在上面,顿时比人群高出了一大截,立即就将包围圈里的景象收在眼底,正月里的寒风迎面吹来,各色的灯笼,繁华的街景,都看得一清二楚。 “哇——”她发出高兴的叫喊,还把双手高高举起来。 季朔廷的身板尚没有成年男子的结实,但驮着一个叶芹却再轻松不过了,站得稳稳当当,想开口提醒她在上面别乱动,以免掉下来,但又怕开口之后被她听出声音。 于是闷声不吭地驮着叶芹。 叶芹在上面别提多开心了,双眸盛满了上元节的灯火,看着杂技表演都乐开了花,不停地张嘴笑,往嘴里灌了不少寒风。 众人看见两人这样,也纷纷跟着效仿,只不过坐在肩头的大多都是孩子,只有叶芹是个大姑娘。 一场杂技表演结束,众人往里头扔铜板,正是打赏的时候,季朔廷把叶芹给放了下来。 她落地之后一边说着谢谢,一边往衣兜里摸,浑身的衣兜都摸了个遍,也没能找出一个铜板来。 叶芹出来的时候本就没有带银钱,却也想像旁人一样扔一些做打赏,眼下两手空空,便撇着嘴郁闷起来。 季朔廷看在眼里,默默从袖中摸出两块碎银子,递到叶芹面前。 但叶芹却不接,说道:“不是这个。” 季朔廷身上也没有铜板,把银子让她手里塞。 “不是这个,别人扔的不是这样的。”叶芹推拒,不要。 季朔廷不知道该怎么跟叶芹解释这个比铜板要好许多,他示意叶芹扔。 叶芹倒是先生气了,又推了一下,说道:“是那种圆圆的,中间是方的,不是这样的!” 差点给季朔廷急得开口说话。 他拿了其中一块碎银子往里扔,发出清脆的声响,人群顿时传来一阵哗然声,纷纷夸赞阔气,面前的人接二连回头,让出了一条道路来,站在中间的杂技艺人捏着碎银子喜笑颜开,遥遥冲他们鞠躬致谢。 季朔廷再将银子塞进叶芹手中,这次她接了,也学着季朔廷的样子往里扔。 那艺人高高跳起,在空中翻了几个大跟头,脚尖一踢,银子往上飞起,而后落下来,被他稳稳接在手中,众人发出喝彩,纷纷鼓掌叫好。 叶芹也鼓掌嬉笑,算是看得尽兴了,乐了好一阵才拉着季朔廷离开。 这次换叶芹走在了前面,季朔廷发觉她现在玩心大起,似乎不着急回家了,便想着难得是上元节,带着她玩一玩也无妨。 至于叶洵,就让他先急着吧。 叶芹在街头逛起来,方才一路走过来,她看到喜欢的东西都没钱买,如今身后跟着一个能够源源不断地从袖子里拿出银子的人,她自然是喜欢什么便买什么。什么戴在脖子上的,串在手上的,插在头发里的,只要喜欢,季朔廷通通给买了。 季朔廷都怀疑叶洵平日里苛待叶芹了,怎么这路边的廉价东西,竟能让叶芹像是得了宝贝一样开心? 叶洵到底怎么养的妹妹? 想来也是,他的大部分心思可能都跟着亲爹一起想着如何谋财害命了,哪有闲工夫关心妹妹。 季朔廷看着叶芹雀跃的背影,面具下的眼眸终于不再平淡冷漠,仿佛荡开了一层浅浅的波纹,蓄满了柔和的春色。 叶芹身上戴满了东西,装不下了,像只花孔雀,也走累了,回头对季朔廷道:“我想回家。” 她说话的时候揉着眼睛,满脸的困倦,像是想睡觉了。 季朔廷看着她,微微点头,带着她离开了热闹拥挤的街头。 他坐了萧矜的马车来的,眼下要回去若是单用双腿走,叶芹恐怕走到半路就累得不肯动了,于是他去马厩租了一匹马,坐上去之后再将叶芹给拉上来,让她坐在后面。 或许是因为季朔廷给她买了不少东西,她对季朔廷一点戒备之心都没有,刚坐上去就自然而然地用双手环住了他的腰,在他的腹前扣住了十指,抱得紧紧地。 背后贴上温暖的身躯,季朔廷忍了忍想要回头看她的念头,驱马而动。 行的都是清静偏僻的路,喧哗的声音逐渐远去,两人仿佛从上元节走了出来,行到了与往年无甚差别的早春里。 季朔廷仰头看,天上繁星密布,天灯化作长河,徐徐而上,心道又是新的一年了。 与叶芹相识,满打满算竟有了九个年头。 难怪人们常说时光如梭,一眨眼竟翻过多年。 可细细回想起这些年与叶芹的相处,仿佛每个场景都历历在目,清晰无比,挨个想去,又觉得这九年被所有回忆填满,显得无比漫长。 叶芹上了马之后就安静下来,没再说话了,直到她扣在季朔廷身前的手松开,背上传来重量,季朔廷知道她睡着了。 马的速度放慢了,不再那么颠簸,载着两人慢悠悠地走着。 路程遥远又短暂,叶府临近了,拐角处季朔廷先晃醒了叶芹,然后自己从马上下来,往叶府的方向指了指。 叶芹揉着惺忪的睡眼,慵懒沙哑的声音道谢。 季朔廷点头为应,拍了拍马后腿,让马慢慢往前走去。 叶芹坐在马背上,回头看他,说道:“你也快回家去吧,坏心眼哥哥。” 虽然她的声音很低,更像是喃喃,但季朔廷却听见了。 叶芹骑着马逐渐走到了叶府侍卫的视线之中,被迎接下马,欢天喜地迎进府中去时,季朔廷仍站在拐角处未走。 他摸着空空如也的两袖,心道给叶芹买了那么多东西,还将她驮在身上看杂耍,到最后竟然就换来了一句“坏心眼哥哥”。 季朔廷很难猜透叶芹脑中究竟在想什么,他没忍住笑了。 另一头的叶洵急得要死,上元节几乎云城所有百姓都出门在街上游玩,要想找一个人简直就是大海捞针,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时辰依旧没有消息。 直到叶芹戴着满身的廉价玉石首饰自己回来,叶洵这才大松一口气。 走上去将她身上的东西一一取下来,让人端来了热水,亲自拧干棉布的水将她的手和脸擦了擦,驱了驱寒意,心疼道:“都是哥哥不好,一时没看住你,让你走丢了。” 叶芹乐呵呵道:“我遇到了坏心眼哥哥,给我买了很多东西。” 叶洵立即非常戒备,说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此人不认识你还给你买那么多东西,想来是别有目的,下次再见到他定要远远绕开,或是喊我,听到没有?” 叶芹疑惑地看着兄长,十分不理解。 显然兄长已经忘记白日里让她把季朔廷叫做“坏心眼,黑心肠”一事了。 叶洵给她擦了脸,催促道:“这些东西我先给你受着,回去沐浴睡觉吧。” 叶芹正好也瞌睡了,不再多言,回去净身入睡,安眠一夜。 出了正月,日子就过得飞快,春去秋来,转眼入了九月。 萧矜突然邀请叶洵夜间出门,神神秘秘地说要给他看个好东西,却不想被叶芹也听到,黏着他要一起。 叶洵拗不过她,夜间带着她从侧门而出,驾马前去海舟学府的北侧,说是萧矜会从这面墙翻出来。 去的时候,季朔廷与其他人已经等在那里,夜晚的风大,叶芹裹上了披风,将帽子也戴上,脸藏在里面的时候,总是悄悄往季朔廷的方向去看。 季朔廷不会看她一眼,自然就不会发现她在偷看。 等了好一会儿,萧矜上了墙头,只是他没有立刻跳下来,而是对着墙那边的人说话。 说了两句,他又跳下去,紧接着一个面容白净的小公子就被举上了墙头,有些慌张地扒在上面。 叶芹投去目光,将那小公子细细打量。 小公子的模样算不上俊俏,眉眼生得十分精致柔和,眼眸漆黑而透亮,与叶芹以往见过的男子都不同。 他似乎带着一股春风般的温柔,不言不语,相当安静,坐在萧矜的马上一句话都不说。 叶芹好奇极了,想仔细地去看他,想与他说话,于是策马与萧矜并肩,频频朝小公子身上投去目光。 她的行为向来是直白的,很快几人就发现她对这面皮白净的小公子产生了兴趣,相互递了眼神,隐隐有些打趣的意味。 唯有季朔廷不参与其中,他看起来十分冷峻,让旁人难以接近攀谈。 后半夜出了大事,叶芹也没机会靠近那个小公子,为此还遗憾了好几日。 不过很快,他们又见面了,在一场饭局上。 她主动走到了那小公子的身边,主动与他说话,于是得知了他的名字。 名唤陆书瑾。 121. 第 121 章 叶芹x季朔廷(13)…… 季朔廷知道叶洵很宠爱妹妹,但有些时候,他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叶洵的有些行为。 譬如不教叶芹读书识字。 譬如不教叶芹“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 譬如现在,在一群男子所用的饭局上,将她带过来,眼睁睁看着她与陆书瑾头对着头亲密说着小话,也完全不加制止。 她说话的时候,半个身子都要趴在陆书瑾的身上,往陆书瑾的耳边凑,这像话吗? 叶芹已经十七岁了!完全是个可以嫁人的姑娘,陆书瑾又是男子,如此亲昵成何体统? 然而叶洵的眼睛好像瞎了。 眼看着叶芹与陆书瑾越靠越近,相互说着别人都听不见的小话,季朔廷胸口突然闷得很,总想找茬。 他往叶洵看了一眼,问道:“叶少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 叶洵道:“还不是芹芹,听说我要跟你们吃饭,硬是催着我快点来。” 说着,叶洵终于将目光落在叶芹身上,见陆书瑾沉着脸色,叶芹又有些害怕的模样,当即以为是陆书瑾在欺负她,扬声唤道:“芹芹——” 那两人同时回头望来,于是陆书瑾抓着叶芹手腕之处被几人看了个仔细。 季朔廷心想,叶芹应该回家去的。 她看起来对陆书瑾十分感兴趣,甚至不需要陆书瑾主动给她吃的,主动找她说话,她都愿意凑到陆书瑾的身边去,叶芹从没有对别人这样。 当初与叶芹相识,季朔廷不知道从家里掏了多少好吃的,跑了多少次叶府,才让叶芹主动与他说话。 而今的陆书瑾却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让叶芹追上去。 季朔廷自己都没察觉情绪有了奇怪的变化,等他发现时,心口竟燃了一把火,找不到喧嚣之地。 他看到叶芹跑到萧矜身边,说要与小四哥坐在一起,那把火终于从心口冲出来,于是手比脑子要快,一把拽开了她要坐的椅子。 叶芹当即就摔了,只是落地的时候坐在了季朔廷的脚背上,后脑勺在地上磕了一下,并不重,也没听到声音。 他开口让叶洵把她送回去。 于是叶芹就开始抹眼泪,她听出了季朔廷想要她回去,不想让她呆在这里。 叶芹哭起来时并不吵闹,但眼泪很多,一颗接着一颗地往下滚,一下就扑灭了季朔廷心口的火,连余烟都没有,那股莫名的情绪完完全全消失了。 他本来冷下脸,逼着叶洵将她送回家去,但见了叶芹的眼泪,那些冷硬的话还是说不出口。 他还得回去多练练才是。 季朔廷想着,总能找到一个机会,让叶芹对他彻底死心,生出惧意,然后自然而然就远离了他。 这个机会来得很快,就在几人一起前往宁欢寺的那日。 叶芹不知道从哪里买了一个翠绿的扳指,躲在暗处偷偷看他许久,终于找了个机会拦在他面前,将扳指双手捧着,说要送给他。 她的眼睛满含期待,像灵动的小鹿,紧紧盯着季朔廷,等他收下她精心准备的礼物。 季朔廷低头与她对视,突然意识到,让叶芹在他的生活里,视线里完全消失是不可能的,因为叶芹在不断地朝他靠近,尽管她已经被他的冷漠伤到,可她总能自己将那些伤处抹去,假装不存在,然后再满怀期待地来找他。 可他与叶芹之间,不是隔了几条街的距离那么简单。 当中隔着的是无数被叶鼎害死的无辜性命,是将来不可避免的兵戎相向,也是无法消磨,刻入骨髓的血海深仇。 将来的某一日,他会亲手举剑,斩了叶芹的父亲和兄长,会摧毁整个叶府势力,会让她家破人亡,变为罪臣之女。 这是完全无法跨越的阻隔。 于是季朔廷拿过扳指,抬手扔进了河中,冷声道:“离我远点。” 叶芹在寒冬腊月跑进了刺骨的河水中,回去病了很长时间,把叶洵气得不轻,连着好些日子都不准她再出门。 云城风起云涌,所有卷入局中的人都开始打起了自己的算盘,唯有叶芹整日混吃混喝,像一只快乐的小鱼,偶尔的烦恼无非就是没人陪她玩,哥哥也不准她出门。 休息了好些日子,叶芹实在闲不住了,她跑去叶洵房中摸走了兄长的腰牌,前去海舟学府找陆书瑾。 陆书瑾是她唯一的朋友。 她将陆书瑾带去了春风楼月水间,头一次见到了小香玉。 季朔廷喜欢小香玉的事,还是很久之前从叶洵口中得知的,但叶洵只提过一次,叶芹约莫是很在意的,于是一直记到了现在。 她看见小香玉是个极为漂亮的女子,她有着让人看一眼就会惊叹的美丽,叶芹认真看了许久,又觉得季朔廷喜欢这种女子也是正常,毕竟她实在美丽。 叶芹不会想那么深,所有念头都流于表面。 她甚至不明白什么为失去,只是对季朔廷的冷漠不理解也有些难过,从没想过季朔廷有一日会彻底与她断绝关系。 叶洵说,季朔廷跟她幼年时一样,摔坏了脑袋,所以才会性格大变。 叶芹经历过那段日子,知道那是什么感受,于是对季朔廷颇为理解,又觉得她与季朔廷是同类,因为他俩的脑子都摔坏了。 可是他什么时候能好呢? 他冷着脸的样子真的很吓人,也让叶芹觉得很伤心。 叶芹贪嘴,喝多了酒,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连陆书瑾什么时候被萧矜带走了都不清楚。 等她恍恍惚惚睁开眼睛,有那么几分清醒的时候,身边的陆书瑾已经不在了,房中的所有灯熄灭,一点光亮都没有。叶芹慌张起来,手在身旁胡乱地摸索,嘴里不停地喊着陆书瑾的名字。 没人应,好像这里只剩下了她一人,被抛下了。 叶芹呜呜地哭起来,喊了陆书瑾之后喊哥哥,想要站起来往外走,却又晕得厉害,还没爬起来就要往下摔。 只是并没有摔到地上,而是被一人给接住了。 叶芹摸到了那人的手,冰凉的,但却柔软。也摸到了那人的胸膛,柔滑的貂裘,结实的臂膀,还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她下意识往面前人的怀里钻,轻车熟路地抱住他的腰身,把脸埋进去,眼泪揉在貂裘上,安静下来,不再哭嚎。 周围黑得什么都看不见,季朔廷却能准确地找到软榻,带着叶芹坐上去。 她抱得很紧,且一直在动,手臂从他的腰后往上攀,抱住他的脖子,往他的颈窝里拱。 季朔廷想起刚进门时看到她与陆书瑾抱着靠在一起的场景,又想起她刚才一声叠一声,着急地喊陆书瑾的样子,心口像是有一把铁杵往柔软的地方戳,酸酸痛痛的,很难抑制泛滥的情绪。 夜色成了他的保护色,就好像之前上元节戴上了面具的他。 他先是自己气了一会儿,又感觉叶芹在他颈窝旁动了动,似乎有些不安。 于是他才伸手将她抱住,往怀里搂了搂,叶芹获得了安宁,乖顺地伏在他身上,不动了。 叶芹像只柔软的小动物,又香香的,抱起来让人爱不释手。 季朔廷藏着私心,将时间耽搁了许久,这才命人将她送回叶府。 于是又一次把叶洵急得四脚朝天。 季朔廷想,急死他才好。 没多久,萧矜找上门来,门一关就盯着他问,“你到底怎么想的?” 季朔廷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 他与萧矜一起长大,对叶芹的感情自然是瞒不住萧矜的,为了不让萧矜盘问,季朔廷拿话噎他,“你这些时日与陆书瑾走得也太近了,两个男子这般,不觉得有问题吗?” 萧矜的脸色顿时变化多彩,梗着脖子道:“有什么问题?我还跟你亲近了十几年呢,你怎么不说我们俩有问题?我怎么可能去喜欢一个男子?” 季朔廷都懒得搭理这话。 萧矜不肯放过他,一再追问,最后季朔廷看着他说:“你想让我如何?听从我爹他们的话,与叶芹订亲?皇位之争不日将展开,若我们有婚约在身,届时我们与叶家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她必将会是被头一个利用的工具,谁来保全叶芹?将来我们胜出,叶家满门抄斩,我是不是该将叶芹藏在我身边,将我害得她家破人亡的事瞒一辈子,让她永远做那个余生都蒙在鼓里,活在被编织的谎言中的傻子?” “谁愿意这样的生活?”季朔廷出奇的冷静,没说一句话,就往心上剌一刀,既使心口鲜血淋漓,出口的每一个字也能相当平静,“就因为叶芹脑子摔坏了,就该被这样对待是吗?” 萧矜沉默许久,说道:“你已偏执入魔。” “我会想尽办法将她从叶家中保下来,日后不论她去哪里,跟谁在一起生活,总之都不会是我。”季朔廷说。 萧矜道:“你最好说到做到。” 季朔廷不想跟他赌这个气,反唇相讥,“先好好思虑你自己的事吧。” 此时他与萧矜都嘴硬。 后来两人的脸都被打得响亮。 萧矜对陆书瑾心动之后,没少折腾自己,半个月之内就瘦了好几斤,看起来颓废又落寞。 而季朔廷也在风亭山庄的大雨之夜,将摔在地上的叶芹抱起来,让她的泪落进自己的颈子里。 122. 第 122 章 叶芹x季朔廷(14)…… 大雨滂沱,雷声密集,一声一声砸下来,整个苍穹都被乌云覆盖,分明还未入夜,天地已然一片黑暗。 季朔廷与萧矜打了个照面,换上干练的衣裳,打伞出门。 钟鸣声还在持续传来,刺耳的铃声此起彼伏,他方才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得知秦兰兰被害一事。 沾上权柄的斗争,死人是常有的事,秦兰兰性子和善,如此被害的确让季朔廷心生惋惜,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叶芹不见了。 他知道叶芹半夜上山,进了叶洵的房间,今日他从庭院离开时,叶芹还在房中睡觉。 但方才他回来,那房间已经空了,叶洵不在,叶芹也不在。 叶洵不用说,指定没干什么好事,说不定秦兰兰的死就是他动的手,但叶芹的失踪很反常。叶洵是绝对不会让叶芹参与到这些事之中的,但此刻叶芹消失,去了何处没人知道,秦兰兰刚死,杀害她的人定然还没有离去,叶芹若是撞上了那些人,必定会有危险。 他和萧矜都未料到有人会对秦兰兰下手,此次上山并未带暗卫,季朔廷只能凭借着一双脚,在山庄之中忙寻。 天越来越黑了,灯盏虽然点上,但在这样大的雨中,所能看到的范围极小,季朔廷在雷雨之中疾步。 风亭山庄这样大,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季朔廷心里清楚找到叶芹的可能微乎其微,但还是不愿停下,仿佛只有狂风骤雨才能让他满腔急躁的情绪得到片刻缓解。 或许是他与叶芹有着天生的缘分,即便是在这样混乱的夜晚,在这么大这么黑的地方,他还是在风中听到了叶芹的叫喊。 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被风送到了季朔廷的耳中,他立即调转方向奔去。 疾行百来步,他就在雨幕中看到奔跑的一抹白色,那是叶芹所穿的披风。 她快速奔来,行至一盏灯下跌倒,整个人摔在地上,开始大声哭喊,叫着哥哥。 她手里的弯刀甩出来,滑到季朔廷的脚边。 她的身后零零散散追着几个人,为首的那个脸上有条刀疤,看得不分明。 季朔廷在看到她的瞬间,心里的巨石才彻底落下,烦躁的情绪如潮水般退去。 他弯身捡起脚边的弯刀,刀柄上刻着徽文。季家的情报十分了得,天南海北的消息春风楼都能收集上,这个徽文季朔廷自然是见过的。 那是聂相所培养的千机门门徽,而面前这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则是千机门的门主。 找到了人,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 他走上前,将伞留给了哭喊的叶芹,将所有怒火发泄在千机门的人身上,想质问叶洵身在何处,为何叶家与聂相共事,却要对叶芹下杀手,为何叶洵要将叶芹留在风亭山庄。 很久之前,季朔廷就觉得叶洵不该将叶芹走哪里带到哪里。 叶家就像个肮脏的泥潭,叶芹陷在其中,若没有外力的帮助,她如何能从泥潭中脱身? 季朔廷看着浑身淋湿,不停哭泣的叶芹,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让他心头所有的冷漠碎为齑粉。曾经处心积虑让叶芹远离他所建立的冷酷形象在此时也碎裂,他已经顾不上萧矜陆书瑾等人还在旁边站着,俯身将叶芹抱起来,牢牢搂在怀中。 她很轻,有些瘦弱的身体颤抖着,低低的呜咽时不时传进季朔廷的耳中。 他抱紧她,想把她藏起来,藏在哪里都好,只要让她一直被保护着,不受任何危险。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关乎晏国千千万万百姓,关乎整个晏国的存亡。 或许在季朔廷的心中,叶芹占有独一无二的分量和地位,但叶芹与晏国,这并不是能够并列,让季朔廷自主选择的选项。 整个云城里,只有梁春堰获得消息的速度在季朔廷之前,京城已然风起云涌,开始了惨烈的斗争,很快就会波及云城。 季朔廷因此忙碌起来,萧矜要出城,许多事情必须提前打点计划好,推演过一遍又一遍,确保计划能够万无一失地进行。 季家给季朔廷施加的压力不小,萧云业和三皇子死在边疆的消息一放出,远在京城的祖父和父亲就隐隐有站在六皇子那边的趋势。 季朔廷偏执己见,就是要与萧矜合谋。 夜晚睡不着时,季朔廷总是计划着叶芹将来的去处。 叶家一经获罪,必定是满门抄斩的结局,季朔廷有能力从中将叶芹给捞出来,只是以后的她一辈子都要生活在暗处,躲躲藏藏难见天日,除非改名换姓,抛弃原本的身份。 没了兄长的叶芹,又会变成什么样? 这个问题仿佛无解,每回想到此,季朔廷总是彻夜难眠。 直到叶芹带出虎符,亲手送到了他面前,季朔廷才意识到,整个事情出现了巨大的反转。 叶洵将虎符奉上,让萧矜带兵进城,活捉贾崔,拿下叶鼎等人,一夜之间叶洵反而成了那个大功臣。 大概所有人都没想到叶洵心狠到了这般地步,他一手将叶府上下所有人送到了牢狱之中,包括他的生父叶鼎。 季朔廷这才明白,往常的那些年,叶洵的伪装骗过了所有人,在最关键的时刻,他亮出了藏在嘴里的利牙,狠狠咬在父亲的脖子上。 天亮了,贾崔已死,云城恢复昔日的模样,萧矜的名声也终于得以洗白,一切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庆祝这场战斗的胜利。 叶芹看不懂那些,也不知道是什么战斗,但并不代表她一无所知。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叶洵教导,叶家没有什么好人。 她用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了这个概念。叶洵说叶家都是坏东西,他们的父亲叶鼎是最坏的,草菅人命,谋害良臣,坏事做尽,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奸人。 而他说起自己时,他没什么好话,他总是锲而不舍,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叶芹,叶家人都是死有余辜的。 他们做尽了亏心事,犯下无数罪孽,是该死之人。 那些话被叶芹记在脑中,背得滚瓜烂熟,又在叶洵的一再叮嘱下藏起来,成了两人之间独有的秘密,谁也不知道。 叶芹在还小的时候,并不觉得恶人和好人有什么分别,更无法理解叶洵口中的“该死之人”代表什么。 但渐渐长大之后,她明白将来有一日,会有人来惩治他们叶氏,杀了她和兄长,还有父亲以及叶家的其他人,那叫“为民除害”。 但她没想到,叶洵并没有将她算在其中。 叶芹知道身边所有人都说她是傻子,但叶芹认为自己并不傻。她跟陆书瑾学会了认字,也明白这世上有善恶之分,她更知道兄长多年来一直重复地教她的那些,让她听话,就是为了今天这一日。 她抱着木盒下了地道,往前奔跑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要失去哥哥了。 可哥哥希望她一直听话,希望她能够从地道里跑出去,叶芹就会照做。 叶洵是叶芹生命里无法替代的唯一,他们相依为命多年,但叶芹从未真正了解过叶洵,她对情绪的感知敏锐,却极少能够察觉兄长的情绪,只是因为叶洵将自己藏得太深。或者说为了不露出破绽,他连自己都骗过,哪怕是身边最亲近,最疼爱的妹妹,也没有完全表露自己最真实的一面。 她想到了哥哥提到的江南,她知道哥哥是想去江南的,又想到了哥哥拿着针线耐心地教她女红,但她总是却不会。 想起叶洵气冲冲地拍着桌子,嚷嚷着要让季朔廷好好吃些苦头,让她离那个坏心眼的小子远点。 又想起叶洵擦着她的眼泪,告诉她这个世上恐怕只有季朔廷能够保护她。 太多太多叶芹不懂的东西,她想不明白,也不想再去想。 抱着盒子跑出地道之后是一片林子,叶洵安排的人就等在那里,见到她便让她上马,带她从小路离去,出了云城。 还是那日叶洵带她走的官道,竖了木棍绑了红绳的岔路,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尽头便是栈桥和小船。 叶洵留给叶芹的心中写了,只要坐上小船,不日便到江南,她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以许芹的名字,许氏遗孤的身份。 屋宅下人都已置办好,银钱也足够叶芹余生无忧,只不过江南只有她自己。 这是叶洵一早为她铺好的路。 叶芹没有上船,她抱着盒子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季府门口。 因为里面还有一封信,是叶洵写给季朔廷的,叶芹想拿给季朔廷看。 叶洵庭院爆炸之后的第二日,叶芹出现在了季府门外,她浑身污泥,像个脏兮兮的小乞丐,面目无神,怀中抱着一个木盒。 她看见季朔廷憔悴又慌张的样子,完全不在意她身上的淤泥,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很长一段时间,叶芹都希望季朔廷这样做,捧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说话,一声又一声地唤她芹芹,像从前那样。 而不是一看到她就冷下脸,不搭理她的话,不与她对视,甚至不接受她的靠近,将她拒之千里,当作陌生人。 叶芹为此努力了一段时间,她像季朔廷那样送好吃的给他,买些漂亮的玉,或是给他讲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想让两人的关系回到从前。 只可惜都失败了。 而现在,季朔廷终于不再冷漠,他红着眼睛,用指头温柔地擦着叶芹脸上的泥巴,紧张地问她去了哪里,有没有受伤。 只是现在的叶芹不在乎这些了。 她双眸空洞,不言不语,不论季朔廷如何着急,都没有半点回应。 季朔廷终是落了泪,抱着她不断在她耳边说着对不起。 123. 第 123 章 叶芹x季朔廷(15)…… 季朔廷只用了短短两日的时间门,就把自己折磨得不成样子。 他看上去相当狼狈,眼底泛着乌青,自从叶洵的房子炸了之后,就再没合过眼。 只要一闭上眼睛,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那日的爆炸,大雨落下的瞬间门,爆炸声在两耳中充斥,强大的冲击力将碎石整个炸得四处飞溅,季朔廷站在门口目睹了一切。 在这之前,他的脑中一直在思考,究竟如何让叶芹安然于这场祸乱中脱身,日后如何安置,叶洵又该如何处置。 但爆炸响起之后,他没了任何思考,本能地往庭院中冲去,被身边的侍卫死死抱住。 一个人根本拦不住他,两三人一起将他拖住,往外拽着,季朔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都无法挣脱,眼睁睁看着叶洵所在的庭院四声爆炸,化作废墟。 季朔廷挣扎得厉害,萧矜冲上来将他按住,滂沱大雨很快就将两人的身上浇了个透彻,萧矜在雷声之中冲他大喊,“季朔廷,你冷静点!” 季朔廷的双眸立即染上赤红,情绪濒临崩溃,咬牙喊道:“叶芹还在里面!” “你现在去也救不了她!”萧矜说的虽然是实话,却如此残忍。 所有人都知道叶洵最疼爱妹妹,平日里更是无限纵容,从不会让叶芹受委屈,所以当叶洵说有几句话要与妹妹单独说时,萧矜与季朔廷都没有防备。 却没想到这个人如此狠心,竟一把火药将连人带房子一起炸了个干净。 萧矜说得没错,现在谁进去都救不了叶芹,房子都炸成了废墟,里面的人又如何能存活? 可是在里面的人是叶芹啊。 季朔廷此人,打小就心思深沉,颇有心机,很少将自己的喜好展露出来给人看,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 但真到了这种关头,理智永远是落败的那一方,他已完全抑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像个发疯的人,听不进萧矜的任何劝告,即便知道就算现在进去寻找,找到的也不过是人的尸体罢了,却仍然固执地挣扎向前。 萧矜一时按不住他,冲身边的侍卫大声吼,“给我压住他!” 他一张嘴,灌了满口的雨水,吐出来骂了一句,发了狠的用力,联合着身边侍卫将季朔廷整个人都按在了地上。 两人分别从两肩处死死压住季朔廷的臂膀,萧矜则用膝盖压在他的腰上,双手按着他的脊背,剩余两个侍卫覆身上去,压住他的双腿。 “放开我!”季朔廷奋力挣扎,嘶吼的声音与雷声撞在一起,雨水将他的发丝浸湿胡乱贴在脸上,模样疯癫而狼狈。 挣扎间门还真让他挣脱一只手,用尽全力上前,五指陷入了泥土之中,徒劳抓起一把又一把的泥。 “叶芹——”他发出绝望的叫喊,终是痛哭出声。 陆书瑾站在一旁看着,早已泣不成声。 萧矜见他放弃了,便稍稍松了些力道,像是疲惫至极地低着头,哑声说:“再等等,若没有爆炸了,就让你去找她。” 他与季朔廷一同长大,知道现在这种反应的季朔廷正承受着多么大的痛哭。 他是一个从不会将自己的伤痕展露给外人所见的人,即便是萧矜,也极少看见季朔廷有这种失态的一面。 周围一片静默,无人说话。 陆书瑾站在边上看着这一切,早已泣不成声。 季朔廷的耳中仿佛灌满了雨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方才那一阵疯狂的挣扎过后,他像失去了所有力气,浑身的骨头都软了下来,狼狈地趴在地上,攥着拳头痛哭。 他知道萧矜在看,也知道身边很多人都在看,干净昂贵的衣服沾了泥水,现在的他模样定然十分可笑,但他全然不在乎。 爆炸彻底停下,萧矜站在雨幕之中陪他淋雨,小半时辰之后,确认爆炸不会再有了,他才下令放开对季朔廷的桎梏。 季朔廷一刻不停地爬起来,双腿发软让他刚走两步就往地上摔,身旁的侍卫扶了一把,季朔廷踉踉跄跄来到废墟旁。 不知道叶洵在里面到底放了多少火药,整个房屋被炸得七零八碎,满目狼藉,连墙壁都炸得坍塌粉碎,无处下脚,些许地方还燃着火。 他站在边上,俯身将面前的石块搬开,慢慢往里挖。 萧矜喊来了不少侍卫跟着一起处理,但雨势实在是太大了,打在人的眼睛上,根本睁不开眼睛。 连续清理了近两个时辰,眼看着天色变暗,侍卫的身体再这样下去也会患病,萧矜便只好命人回去休息。 因为已经没有希望了,那样凶猛的爆炸,从屋子的内部传来的,里面的人绝无生还的可能,甚至连尸体都未必能找全。 这不是在救人,而是挖尸体,所以即便是等雨停也没什么区别。 季朔廷却不听劝,侍卫全部撤离之后,只剩他一个人还在雨中,不知疲倦地将上面的碎石一块块搬走。 他的情绪仿佛恢复了,又仿佛彻底崩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重复着搬石的动作。 萧矜走过去,试着与他说话交谈,但季朔廷听不进任何声音,不予理会。 萧矜见状,也不再坚持,留了两个侍卫站在亭中盯着季朔廷,自己则带着陆书瑾走了。 挖到半夜,季朔廷累了,关节处传来疼痛,在往上走的时候摔了跤,膝盖磕在碎石上,尖锐的棱角刺破他的肉,血很快就流了出来。 季朔廷低头看了一眼伤处,像感知不到疼痛,就地坐在了石头上。 他知道自己需要休息,但却不愿离开这里,只想着在石头上坐一会儿,再接着搬。 这场大雨在云城已经酝酿了许久,一朝落下,大有一种将整个云城都淹了的架势,城中的道路上都堆积起了水。 季朔廷在雨中淋了一天一夜,没吃任何东西。雨停了,侍卫一拥而上,搬石找人。 尸体很快就被抬了出来,已经被烧得全身焦黑,面容被炸得稀烂,但依稀能从女尸身上看到衣服碎片,那是叶芹所穿的衣裳。 季朔廷看尸体时,面上仍没有任何表情,他半跪在尸体旁边,用一双满是血口的手去摸女尸的脸,不在乎上面稀碎的肉糜,似乎想仔细从那张面目全非的尸体上辨别出来是不是叶芹。 但都是徒劳,人被炸到这种地步,亲娘来了都不一定认得出。 搜寻仍在继续,两天一夜不吃不喝,又淋了那么长时间门的雨,季朔廷的身体就算是铁打的也撑不住,最终还是倒在了碎石上,被抬回家。 季朔廷很少生病,这一次病倒,几乎去了他半条命,浑身烧得滚烫,昏迷了很长时间门。 他坠入了梦境,回到了十年前的春日,又在叶洵的庭院之中,看到那个脏兮兮的,蹲在地上玩泥巴的小人。 季朔廷走过去,坐在地上,看着她很聪明地将水倒在泥土上,用白嫩纤细的小手抓了抓,然后挑起一坨置在掌中,开始搓泥丸。 她一直低着头,动作间门相当认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偶尔抓抓脸,挠挠痒,于是没一会儿,整张脸就花了。 季朔廷记得那年,他有着出奇的耐心,蹲在叶芹的身边,问她是谁,在做什么。 而叶芹一直没有搭理。 不同于当年,这次在梦中的叶芹,从头到尾都没有搭理过季朔廷,即便季朔廷说给她吃东西,她也没有抬头。 将泥丸搓好之后,叶芹抱着泥丸起身转身就跑,跑出了庭院,小短腿迈得飞快。 季朔廷赶紧追了上去,他长手长脚,按理说应该很快就能追上才是,但他在朦胧的雾中盯着前方那个小小的身影,无论怎么奋力奔跑都追不上,始终拉不近与她的距离,却又不敢停下来歇息,生怕一个错眼她便消失不见。 如此跑了许久,前面的叶芹终于停下来,停在一处走廊中央。 还没等季朔廷上前,就看到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人,身量不高,身着一身黑袍。 须臾,那人点起一盏灯提在手边,光照亮了他,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是年少的叶洵。 他冲叶芹笑,温柔地说:“芹芹,哥哥来接你了。” 叶芹高兴极了,扔了手里的泥丸,抬步就要上前去,边跑边唤:“哥哥!” 季朔廷心口一紧,脱口而出唤她。 这一声倒是将叶芹喊停了,她终于转过头来,原本只有八岁的稚嫩脸蛋在瞬间门长大,模样变成了十二岁。 她看着季朔廷,双眸睁得大大的,没有笑意,只是问道:“你喊我做什么?” 季朔廷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涌起了恐惧的情绪,无孔不入地束缚了他所有心绪,他说道:“叶芹,跟我回去吧,别再往前走了。” 叶芹歪了歪头,似在思考他的话,很快就回答:“我为何要跟你走?你不是一直都烦我出现在你面前吗?不是总是冷着脸让我走远点吗?不是觉得我碍了你的眼,误了你的事吗?为何还要来找我?” “不是……”季朔廷张口,想要辩解。 “怎么就不是啦?我现在已经依你所愿,远离了你,再也不会回来,你不是该高兴才对吗?”叶芹一派天真地问,“你哭什么?” 季朔廷往脸上一摸,这才惊觉自己落了泪。 “你回来好不好?”季朔廷哑着声音,几乎是在乞求。 “反正你每次见了我,都不开心,我就不去烦你啦。”叶芹冲他摆手,转头跑向叶洵。 她奔跑着,墨黑的长发飞扬,身量慢慢抽高,从十二岁变成了十七岁,跑到叶洵身边时,那提着灯的少年叶洵也变为成年的模样。 叶洵摸了摸她的头,牵着她转身,二人走进了一片火海之中。 季朔廷发出肝胆俱裂的叫喊,大步往前奔跑,尽头的火海却越来越远,仿佛是他永远也追不到的地方,两人的身影也被火焰吞噬,消失殆尽。 “叶芹——!”季朔廷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身上被汗水浸透。 他看着面前的床帐,察觉到方才是做了个噩梦而已,顿时整个人放松下来,巨大的庆幸从心底涌起,整个人好似虚脱。 “少爷,你醒了?可有什么不适之处?”小厮听到叫声推门进来,低声询问。 季朔廷随意擦了一把额头的汗,问道:“我睡了多久?现在几时了?” 小厮答:“少爷病得厉害,被抬回来之后昏迷了一天。” 病? 这一个字瞬间门打开了季朔廷的记忆,他整个人僵在床上,心坠入了万丈深渊的寒潭之中。 是了,他怎么忘了呢? 叶洵喊着叶芹进了房中之后点了火药,抬出来的两具尸身都已面目全非。 叶芹已经没了啊。 124. 第 124 章 叶芹x季朔廷(16)…… 或许是自从那年看到满地饿死的横尸之后,季朔廷的心里就蒙上了一种叫做愤恨的网罩,遮住了他的双眼。 让他忘记了当初与叶洵相遇的那年不过也才八岁,年长四岁的叶洵也是伴着他和萧矜长大的。 他曾带萧矜和季朔廷去了风亭山庄山顶吹风,站在宁欢寺的树下祈祷,于上元节时一同放飞天灯,把酒同欢。 那些相伴的岁月之中,他只记得叶府是谋害百姓,利益至上的奸臣,却没能仔细地,认真地去了解叶洵,于是自然就没能窥探出满身血污的叶洵其实怀藏了一颗向阳之心。 但是现在一切都晚了,来不及了。 叶洵提着微芒的灯,带走了叶芹,就像梦中一样,不论季朔廷怎么喊着让他们留下,却依旧只能看着火海将他们吞噬。 季朔廷坐在床榻上许久未动,泪从赤红的眼中滑落,难以抑制的情绪使得他喉咙中发出呜咽。 泪水滑入口中,竟然让他觉得无比苦涩,那是悔恨的滋味,令他痛不欲生。 “少爷!”小厮见他落了泪,也跟着哭了起来,用袖子擦着泪说:“您就好好休息吧,别再折腾自己的身子了,人死不能复生啊……” 季朔廷恍惚地抬手,摸到了脖子上的绳子,将其挂着的东西慢慢摘下来。 那是叶芹在宁欢寺送给他的扳指。 季朔廷的射术并不出色,也不喜欢用弓,是以从来不会在手上戴扳指,但那个翠绿的扳指递到他面前时,却着实让他心动不已。 这是一块非常漂亮的玉打造的扳指,上面的颜色鲜艳而纯粹,在光的照耀下反射着温润的光泽。 尤其,这还是叶芹送的。 纵观与叶芹相遇这些年,她送季朔廷的东西其实寥寥无几,一双手掌就能数过来,且其中多数都是吃的。 上回送的那个白玉,被他送去打成了扇子,其中只有一根扇骨是用的那块玉,他总是随身携带,被盘得十分亮。 只是那扳指送上来时,季朔廷正钻入了死角,一味地想要叶芹离他远点,于是他将扳指扔进了河中。 后来他带着人亲自下河去摸,找了整整一夜,才找到那个扳指,洗干净之后颜色更为漂亮,季朔廷拿着它坐在灯下细细看着,发现上面还有叶芹亲手所刻的糖葫芦。 那是她与季朔廷故事的开始。 季朔廷本不想太过在意叶芹送来的东西,他尝试克制了自己,但不管将扳指放到什么地方,季朔廷总想将它拿出来,放在掌中把玩,反复几次之后,季朔廷妥协,用绳子将它串在了脖子上。 只是现在人不在了,一切都没了意义。 季朔廷紧紧攥着扳指,起身就要下床。 “少爷!”小厮扑上来扶住他,央求道:“少爷,你这两日身体伤得太厉害,须得好好休息才行。” 季朔廷一把拂开他,“我好得很,不需休息。” 尸体还未找全,季朔廷没看到一幅完整的尸体,就不会停下。 他大病过后浑身乏力,走了两步就摇晃起来,倔强地自己穿衣,束发,不顾小厮在身边哭喊乞求,愣是推开了门走出去。 荀萱与季老夫人前些年就去了京城,如今云城季府之中的女眷没有一个能够管得住季朔廷的,但眼下见他如此折腾自己不顾死活,也都硬着头皮站出来。 二房堂兄的妻子站在檐下,对季朔廷唤道:“朔廷啊,你病得如此厉害,怎么刚醒就跑出来了?” 季朔廷的脸色苍白无比,眼角的泪痕还未干,一双眼睛红彤彤的,看起来极为虚弱可怜,但表情依旧是冷峻无比,面对堂嫂甚至都没有心情客套:“我还有事。” “你若是真将身体折腾出个好歹,我们如何向季二爷交代。”其他人跟着帮腔,说道:“在你的病未好之前,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出去了。” 季朔廷看着拦在面前的一众女眷们,巨大的痛苦和烦躁压在了心头,让他难以喘息。 季朔廷想,走到这一步,他不能怪任何人。 虽然他从小就认为没有人可以掌控他的人生,但自小在季家长辈教导,还有条条框框规矩之下长大,是他困住了自己。 季朔廷最后还是没能走出季府,家中女眷都出来阻拦,让家丁守住了出口,将季朔廷逼回了自己的房中。 他陷入茫然的困境之中,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用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扳指,脑中极快翻过的画面里,俱是叶芹的一颦一笑。 甚至有时候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醒来,他依旧忘记叶芹已经被炸死,只觉得自己经历了一场噩梦而已。 但次次都要从噩梦的庆幸之中清醒,反复意识到叶芹和叶洵已经炸死,于云端坠落,在痛苦的情绪中难以自拔。 于是季朔廷不愿再入梦,睁着眼睛挨到天亮,破晓之际他披衣而起,要离开季府。 下人们阻拦,声音吵醒了女眷们,所有人又赶来相劝,很快整个季府就点上了灯,吵闹起来。 外面的雨又下起来,季朔廷刚去了病气,若是再出去淋了雨,恐怕又是被扛着回来,怎敢让他出去。 正是闹着时,忽而有下人奔来通报,说是门口来了年轻姑娘,坐在门口不走,问话也不回答。 季朔廷听闻,当即顾不得所有人的阻拦,大步闯进雨幕之中,淋着雨来到门口。 他看到门外果然坐着一个人,即便她浑身衣裙被泥水污染,即便她弯着脊背蜷缩着身体,发髻也乱成一团,像是路边的乞丐,但季朔廷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叶芹。 她的背影总是出现在梦中,季朔廷看过千万遍,不会认错。 他走过去,在看到叶芹的瞬间门,滚烫的泪从眼中滑落,但雨水本就淋湿了他的脸,那些喜极而泣的泪混入雨水之中,没让任何人发现。 他半跪下来,低头去看叶芹,见她脸上糊得脏兮兮的,嘴角沉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眸空洞无神,像是个没有生命气息的提线木偶。 她这副模样,让季朔廷的心瞬间门被紧紧攥住,猛烈地痛起来,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小心翼翼地凑近,不敢触碰,只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唤道:“叶芹?” 叶芹没有回应,她怀中抱着一个木盒,坐着一动不动。 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叶芹仍是不理会季朔廷,但当初的叶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看起来很是无忧无虑,不受人打扰。 现在的叶芹却毫无生机。 紧接着,她微微歪头,唇轻启,说:“我是许氏遗孤,许芹芹。” 季朔廷茫然了一瞬,从怀中摸出了锦帕,想去将叶芹脸上的污泥擦去,但叶芹却在他的手靠近时,忽而一偏头,躲过去了。 她似乎有些抗拒季朔廷的靠近。 季朔廷不敢在此时让叶芹产生任何负面情绪,他飞快地收回手,颇是诚恳地问道:“我们先进去好不好?” “进去……”叶芹喃喃道:“去季府。” “对,这里就是季府。”季朔廷指了指檐下的大牌匾,说道:“你找对地方了。” 叶芹敛着眸,站起来就要往里走,季朔廷紧紧跟在后面。 她方走了十来步,整个人就歪倒,幸而季朔廷眼疾手快,一步上前将她接在怀中,顺道将木盒也一并接住。 叶芹的身子太轻了,季朔廷把她抱在怀中,双臂的力道收紧,生怕这样一丢手叶芹就消失不见了。 她为何会突然出现,叶洵寝房抬出的女尸又是谁,叶洵去了哪里,这些问题都不重要了,季朔廷只想紧紧抓住她,再也不放手。 若这又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醒来之后什么都没有,季朔廷恐怕真的会因此疯魔。 叶芹被安置进一处干净的客房之中,季朔廷就站在门外的檐下,大雨持续着,耳边尽是嘈杂的声音。 季朔廷的内心却出奇的宁静,他见到叶芹的那一刻起,整个人就从痛苦的情绪之中脱离,这是唯一能够以最短的时间门让他整个人恢复生机的方法。 侍女将一盆盆热水抬进去,给叶芹换衣擦洗,将她整个人都清理干净之后又让医师为她看诊,期间门季朔廷一直守在门外,寸步不离。 待一切都忙活完,已近正午,小厮来唤季朔廷去用饭。 季朔廷这种时候怎么还有心思去吃饭,他甚至感觉不到一点饥饿,待医师开了药离去之后,他飞快地进了房中。 叶芹已经换上新衣,脸蛋也清洗干净,尚有些湿润的发落在床榻边,身上盖着薄薄的被褥,只露出苍白脆弱的面容。 季朔廷的脚步极轻,生怕一个不该有的响动惊醒了她。 但叶芹实在太过虚弱,身心都极度疲惫,这会儿睡得正沉。 季朔廷坐在床边,再不掩饰自己的目光,紧紧盯着叶芹的睡颜不放。 他不知道叶芹这两日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但只要活着回来,对季朔廷来说就是天大的幸事,就是最好的结果。 他的手探入被褥之中,轻轻地摸到了她的脚,拉出了被褥。 方才就听到医师说她脚上磨出不少水泡,须得一个个挑破了上药才好得快。 季朔廷让人拿了针来,侍女将东西奉上时低声道:“少爷,这种活儿还是让奴婢们来吧。” 季朔廷摆了下手,示意她不要说话,于是侍女又退到一旁候着。 房中站了六个侍女,左右各三个分两排,便齐齐地看着自家打小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捧着这姑娘的脚,搁在自己的腿上,动作轻缓地将她脚上的水泡慢慢挑破,时不时还要抬头去看一眼她醒了没有。 即便是如此谨慎小心,叶芹还是因为脚上的疼痛醒来,突然哭起来,发出低低的呜咽。 季朔廷赶忙放下了她的脚,凑过去温声安抚,“芹芹别怕,我在这呢。” “哥哥……”叶芹仍闭着眼睛,但却落下了泪,像是梦到了伤心事。 “芹芹。”季朔廷用指腹去擦她的泪,唤道:“醒醒。” 叶芹慢慢醒来,双眸湿润无比,眼睫也沾上细碎的泪珠,“哥哥。” 他试图与叶芹交流,“梦到你哥哥了?” 叶芹听到声音,立即转头投来视线,但在看到季朔廷的下一刻,却马上起身,动作很快地往床榻的角落里爬去,像避如蛇蝎。 “叶芹……”季朔廷满口苦涩,被她这样的反应伤得心痛。 叶芹不说话,不理睬,抱着双腿低着头把自己缩起来,呈现一种保护自己,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姿态。 季朔廷不是叶芹的哥哥。 叶芹不要他,只要哥哥。 125. 第 125 章 叶芹x季朔廷(17)…… 季府多了一位贵客。 这位客人整日都呆在屋中,除却如厕之外,她甚至连床榻都不下,府上的人皆对她产生了浓重的好奇心,尤其是后院那群女眷们。 她们在多年之前就知道叶芹,当初季家当家想与叶家定下婚约,最后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不了了之,对后院的那些女眷来说颇为遗憾。 因为季朔廷是季家嫡脉单传,他要娶的妻日后便是季家的当家主母,可听说那叶家嫡女是个傻子,将一个傻子娶进门,如何会掌家?到时候许多事都要落到后院女眷们的身上,相对的限制也会少很多。 季朔廷娶个傻子,除却季越康一家之外,对谁都有好处。 于是听闻这个姑娘住进了府中,女眷们都想去目睹究竟,明里暗里试探过季朔廷的态度,却不想他冷硬又坚决,不允许任何人的探视,更不许任何人靠近那间客房。 女眷们无法,只得在后院聚堆闲聊。 叶芹住进府中几日,一直都保持着极为神秘的面纱。 她不出门,不下床,甚至对季朔廷也不理不睬,不管他说什么话,都没有回应。 她偶尔张口,反反复复却都是骂叶家的那几句话,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反应。 季朔廷的焦灼都挂在脸上,即便屡屡碰壁也不在意,他甚至不出门,一到用饭时间,便会出现在房屋门口,将饭菜接下来亲自端进去。 房中点了安神香,是极为清淡的味道。所有门窗闭上,整个房中光线相当昏暗,几重床帐放下来,将里面的景色遮了七七八八,隐约能看见叶芹坐在床头的模糊身影。 季朔廷轻缓地走过去,先是将饭菜放在桌子上,再去将床帐慢慢撩开一角,微微探身进去,用极轻的声音唤道:“芹芹。” 每回唤芹芹,叶芹都是有些细微的反应的。 比如现在,她听到这两个字,就微微将眼睛抬起来,眸光微闪。 季朔廷说:“肚子饿不饿?该吃饭了。” 叶芹虽然不理人,一直都持续着这种毫无生气的模样,但每一顿饭都乖乖地吃。 季朔廷的所有动作都是缓慢轻盈的,他将一半床帐挂起来,然后将饭菜端过来放在床边的小桌上,对叶芹招手,“过来吃。” 叶芹不动弹,目光落在饭菜上,似乎听不到季朔廷的声音。 但季朔廷少说也是跟叶芹相处了十来年,自然是了解叶芹的,一般她不爱听的话或是不愿意做的指令,都会选择无视,当做听不见。 这时候的叶芹就是在表示,她不想离开里面那面墙。 季朔廷将一些菜夹紧碗中,捧着碗道:“那我进来了。” 叶芹抬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她的眼睛虽没什么神采,但相当干净漂亮,多数时间都处于放空状态,什么都不看只沉在自己的世界中不知道想些什么。但偶尔看向季朔廷的那一两眼,都足以让他心情好上几分。 有时候季朔廷觉得萧矜说得一点没错,他这个人多少是有点贱的本性在身上的。 先前叶芹那一双神采奕奕的大眼睛总是盯着他,寻找着他的视线,但季朔廷总是不在意,总是想要推开,甚至觉得这种目光都是稀松平常的。 现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叶芹变成了易碎的瓷器,季朔廷才发觉那种目光的珍贵来,得到了一星半点都觉得无比珍惜,为之开心。 他扬唇笑了笑,脱了鞋慢慢上了床榻。 季朔廷的脸长得精致而白俊,笑起来时纯良无害,颇具欺骗性,如此才能装出一副毫无攻击力的模样接近叶芹。 他慢慢靠近,在叶芹身前隔了一臂之长的距离停下,用汤匙去喂叶芹,饭菜送到嘴边。 叶芹却不张口。 季朔廷维持着笑容,说:“不吃饭会饿的。” 叶芹看着他,又看看饭菜,不言语,不配合。 “都是你喜欢的菜,你看。”季朔廷将碗展示给她看,多是酸甜口的菜。 叶芹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她是最喜欢吃东西的,现在看来这些吃的似乎根本吸引不了她。 “芹芹。”季朔廷软着声音叫她。 这一声,又让叶芹的眸光轻晃。 每次一听到“芹芹”两个字,她都是这种反应,季朔廷知道原因。 是因为叶洵总是唤叶芹“芹芹”,那是刻在叶芹记忆深处的声音,所以每唤一次,都会牵动叶芹的情绪。 季朔廷心头难免有些着急,又说:“是不喜欢这饭菜吗?我现在让厨子跟你换新的菜?还是说你现在其实不饿,想等等再吃,究竟是如何,你要开口说话,你要告诉我。” 叶芹顿时就被他带了些情绪的语气给惊到了,像只受到惊吓的鸟,她往后退了些许,将背抵着身后的墙,头低下去,努力将自己蜷起来,再次拒绝与外界交流。 季朔廷见状,心痛又懊恼,知道自己吓到了叶芹。 他赶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刚刚说话没注意,我现在就下去,你别害怕。” 季朔廷于是又下了床榻,将门外的侍女唤进来,他自己退到了边上,让侍女前去喂饭。 侍女是之前叶芹进府之后就一直照顾她的,叶芹对她有些熟悉,听到她温声呼唤,先前抗拒的姿态软化不少,被低声哄了几句之后,叶芹接下了饭菜,却并不吃,只捧在手中。 季朔廷又着急,对侍女低声询问,“她为何不吃?” 侍女在边上看了一会儿,随后对季朔廷道:“我也不知原因,叶小姐是不抗拒吃饭的,只是不知今日为何会如此,不若少爷先出房等候片刻。” 季朔廷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出去了。 落寞攀上了他的眉眼,季朔廷像个受了很大挫折的少年,敛着眉眼站在房门外不动,小厮主动与他说了两句话,他也没有搭理。 站了约莫两刻钟,侍女端着吃完的碗筷出来了,对季朔廷道:“少爷,都吃完了。” 季朔廷低低应了一声,却并不离去,只遣退了门外守着的下人,分了两个侍女在房中照看叶芹,他自己则是站在外面,如此站了一整个下午,直至天暮才离去。 回到房中,他点起灯,坐在桌前。 桌上放着叶芹那日来时怀中抱着的木盒,里面的东西季朔廷已经都看过了。 里面有两封叶洵亲笔所写的信,一封给叶芹,一封则是给他的。 叶洵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点燃了火药,他根本就没想过给自己留条活路,但却给叶芹往后的路都给铺得平摊完整。 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听来的,说江南是个温柔而美好的地方,于是在江南置办了良宅,地契票据写的都是许芹的名字,还在银庄里存了一大笔钱,俱是留给叶芹的。 所有带着官印的户籍,契票都准备得齐全,完全给叶芹换了个新的身份,若她想去江南,那些东西则全是她的,足够保证她余生吃穿无忧。 可即便是做了这些,叶洵仍是放心不下的,他太牵挂叶芹了,太担心叶芹会在余生遇到什么自己不能解决的危险,害怕叶芹被人哄骗,更怕她从此孤身一人,孤寂渡过余下时光。 所以他其实更希望叶芹能够留在云城,留在季朔廷与萧矜这些人的身边。 于是他又给季朔廷留了一封信。 信中先是一段对季朔廷的责骂,大意不过是说他懦弱,不敢正视自己的情感,总是将委屈留给叶芹。 其后便是叶洵三言两句总结了自己这二十年来的心路,坎坷阴暗,辛苦至极,但点燃火药的那一瞬间,他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所忍受的所有痛苦都是值得的。 他将叶家这些年作恶的所有证据都条例清晰,也写明了账款所藏之处,想以此换取季朔廷对叶芹的关照。 信中恳请季朔廷即便是不愿再娶叶芹,那也要帮她择一个良婿,安顿好余生。 这是叶洵最大的心愿。 季朔廷将那封信看过许多遍,但每次看时,心中的苦涩滋味都各有不同,这次再看,他心里又酸又苦,总之很不舒服。 他良心有欠,对于叶洵的托付不知能做到几分。 至少现在的他,完全接近不了叶芹。 叶芹在府中住了三日之后,陆书瑾便与萧矜匆匆赶来。 先前叶芹对陆书瑾颇为亲近信任,但这次她来,也无法让叶芹有情绪上的波动。 季朔廷满面沉重,连呼出的气都带着沉甸甸的心事,情绪不虞。 萧矜见好兄弟这样,却也只是假意劝了两句。 他觉得季朔廷是活该,不出言讽刺他已是相当贴心了,自然不会过多安慰他。 陆书瑾与萧矜离开之后,季朔廷在叶芹的房中又坐了很久,盯着她看。 她大部分时间都一动不动,若是坐累了,便换个姿势,这模样实在是让季朔廷太过心疼,更多的是无措。 入夜之后,季朔廷回房,在床上辗转到了半夜才恍惚入睡,刚睡着不久,小厮就在外面拍门,“少爷,府上那位贵客突然闹起来,您快去看看!” 季朔廷这才刚入睡,立即就被惊醒,他一刻不敢耽搁地起床穿衣,飞快前往叶芹所在的房间。 还没走近就听到叶芹的叫声从里面传来,侍女皆慌张地站在门外,见季朔廷匆匆赶来,便忙着行礼,七嘴八舌地主动将情况交代。 说是叶芹睡到一半突然叫起来,又哭又闹,怎么哄都不行。 季朔廷赶忙走进去,就见叶芹将房中的东西扔得一团乱,为保护她的安全,先前那些易碎的,尖利的摆件都被季朔廷下令撤了,扔在地上的都是些软枕毯子之类。 叶芹坐在床边的地上哭,像个伤心的孩子。 季朔廷心痛地过去,蹲下来将她抱在怀里,双臂圈着她瘦弱的身体,涩声道:“芹芹别哭。” “哥哥……”叶芹的脸埋到他的肩膀上,痛苦呜咽,“哥哥,你别走,不是说好带我去江南的吗?” 季朔廷像吃了黄连,整个人从舌尖苦到了心里,闭着眼睛将她抱得更紧,沉默一瞬后,便假扮起了叶洵,说道:“当然了,哥哥答应过你的事,何曾食言过?” 126. 第 126 章 叶芹x季朔廷(18…… 季朔廷假扮成叶洵去安抚叶芹,她果然从崩溃的情绪之中抽离,安静地伏在他怀中哭泣,两手抓紧了他胸前的衣襟。 没过多久,她昏沉睡去。 季朔廷将她抱在怀中一动不动,敛起了眼低头看她。 据说叶芹以前摔坏了脑袋之后也有很长一段时间的不正常,整日疯疯癫癫,情绪失控。 是叶洵慢慢将她从那种状态之中带出来,换言之只有叶洵在,叶芹的世界才是完整的。 但季朔廷帮不了叶芹,叶洵求死之心如此强烈,他将叶芹安排得好好的,全然没有给自己留退路,他死了,季朔廷没办法将他找回来,把叶芹的世界填补完整。 这让他十分挫败,也极为失落。 抱着昏睡过去的叶芹,季朔廷的心才得到了片刻的宁静,想让这样的时光久久停留。 尽管还有许多不如愿,但叶芹还活着,这就是最好的事,季朔廷难再奢求其他。 叶芹在季府住了几日之后,季朔廷见她情况慢慢稳定下来,便找来了医师,想为叶芹诊断。 但叶芹十分抗拒医师,光是见到人就躲进了床榻之中,不论怎么哄劝都不出来,若是说得多了,她还会着急,露出害怕的表情。 季朔廷不敢强迫,让医师开了安神的药就离开。 房中点了安神香,季朔廷坐在桌前看书,身后是叶芹所在的床榻,床帐放下来,里外都很安静。 他就在房中,不去打扰叶芹,大部分时间就是习字看书,很少与叶芹说话。他认为叶芹总是呆在这房中,总会觉得无趣寂寞,他虽然没能与叶芹交流,但坐在这里也算是一种陪伴,尤其是叶芹并不抗拒。 季朔廷极少再出门,但云城之中的事未完全处理完,还有许多事需要他,萧矜亲自来季府抓人,将他带走。 忙碌到了傍晚,回家时看到有人挑着卖糖葫芦的担子路过,季朔廷心念一动,拦下小贩买了一串。 那糖葫芦都是用红艳艳的大山楂串的,熬的糖浆几近透明,蘸糖的手艺也了得,只见那山楂上裹着一层薄薄的糖浆,倒映着落日的斜阳,晶莹剔透。 季朔廷买下之后就自己拿在手中,心中带着期待和愉悦,飞快地回了家,其他什么都没理会,径直去了叶芹的房间。 叶芹正站在桌前,不知道在看什么,抑或是在发呆。 季朔廷平复了疾步跑过来的紊乱气息,轻轻走过去,唤道:“芹芹,你看这是什么。” 叶芹闻声转头。 就见少年的发丝被一路疾驰的风吹得些许凌乱,白皙俊俏的脸上带着微微红色,虽刻意压制但仍旧不稳的气息飘出来,双眼里都是喜色,专注地盯着叶芹。 他手中拿着一串十分漂亮的糖葫芦,颜色鲜艳,相当诱人。 叶芹看了看,终于开口回应了季朔廷。 但说出口的,却是拒绝,“不要。” 季朔廷脸上的所有表情霎时冻结,带着笑意的嘴角僵住,慢慢变成一个困惑的神色,“为何不要?” 他下意识地朝叶芹问问题,可现在的叶芹根本不会回答,她只会重复她的想法,“不要。” 季朔廷将糖葫芦往上举了举,“你仔细看看,这是糖葫芦,你很喜欢吃的,我在街上买的……” 他一动,叶芹下意识警戒起来,以为他要将手伸过来,于是反应有些大地挥手抵挡,竟直接将糖葫芦打掉,摔在地上。 外面糖衣摔碎了,糖渣四溅,季朔廷和叶芹同时低头去看。 叶芹意识到自己好像闯祸了,顿时萌生惧意,有些慌张地往后瑟缩着,紧张地盯着季朔廷,摆出了戒备姿态。 季朔廷看着地上的糖葫芦,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了,他抬眸,看见叶芹一脸紧张害怕,只觉得满心难受,说:“没事,我让下人进来清扫。” 他将侍女唤进来把糖葫芦给清理干净,叶芹已经站去了床榻边,那似乎是她心中的安全之地,一有任何风吹草动她就会躲进去。 季朔廷在桌前坐下来,看着侍女将那串漂亮的糖葫芦一点点清理干净,脸上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失落。 糖葫芦代表着他与叶芹最初的相遇,不管是在他的心里,还是叶芹心里都有着美好寓意。 他相信叶芹一定是喜欢糖葫芦的,不然也不会在扳指上刻下那歪歪扭扭的图案,只是她不再喜欢由季朔廷给的糖葫芦了。 那些刻在心里的美好时光,已然蒙尘,只余下他还在惦念。 他失落了好一会儿,抬头时看见叶芹还站在窗边,紧张兮兮地盯着他,这才意识到他只顾着自己难过,没留心安抚叶芹的情绪。 季朔廷双眸一弯,露出个笑来,温声问她,“你饿不饿?想吃什么东西,我让后厨给你做。” 叶芹答:“不吃。” 又一次被拒绝,季朔廷没像之前那样再努力争取,只“哦”了一声,说:“那你先好好休息。” 他扭过身去,拿出书本低头看,许久过去书页也没有翻动。 房中的灯逐渐挂起,窗子开着,五六月的夜风还有些清凉,吹在身上都是舒服的,但季朔廷却无心享受这种舒服。 叶芹在身后安静得像一只猫,就算是走路,也没有发出声响,在季朔廷敛着眉眼沉思时,她已然走到季朔廷的身边来。 她低头,能看到季朔廷的侧脸。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但却能看出一股子明显的沉闷,俊俏的眉眼都因为这郁郁寡欢而失了颜色。 叶芹却不知他为何心情低落,只站在边上,看他手里的书。 等季朔廷发现叶芹在身后站着时,已是不知多久过去了,他吓了一跳,随即郁闷了许久的心情如探入一抹光亮,让他的神色明媚起来。 “芹芹,你什么时候来的?”他问。 叶芹站着不动,也未说话,只是看着桌上的东西。 季朔廷站起来,将桌上的东西一一摆开,说:“你想要什么?” 叶芹的目光落在那支玉杆墨笔上,似乎表现出了兴趣。 季朔廷想起来叶芹已经学过识字,是陆书瑾教的。她玩性大,平日里对什么感兴趣的东西都无法坚持,学字对她来说并非简单之事,她却能够学到这种程度,可见是真心热爱。 他道:“你若是想写字,就尽管坐下来写,我给你研墨。” 说着,他将砚台拉到手边,倒了点水开始研墨,雪白的宣纸也摆在桌上,大有一副伺候叶芹写字的架势。 窗子没关,季朔廷说的话,所做的事外面站着的侍女皆知道得一清二楚,家里矜贵的嫡少爷何曾这般小心翼翼服侍过人?可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出声阻拦。 叶芹果真在季朔廷的盛情邀请之下坐了下来,她动作缓慢,像一只不断试探外界的幼兽,拿起笔之后抬头看了季朔廷一眼。 就这么一眼的间隙,季朔廷赶紧鼓励,说:“写吧,想写什么写什么。” 叶芹握着墨笔,沾了墨之后,在纸上落笔。 她还记得陆书瑾教她的一切,如何拿笔,如何写字,还有她曾经学的那些字体。 只是叶芹学写字的时间终究不长,平日里也没有时间大量练习,写出来的字依旧不大成形,也不好看,更别提什么笔法。 她写了几个字,停笔看了看,季朔廷的指尖点过去,落在其中的一个字上,轻声说:“这个字你写错了呢。” 叶芹道:“这是‘武’。” “武人不带刀,你这里多了一笔。”季朔廷拿起另一只笔,在她的手边写下一个干净利落的“武”字,“这样才对。” 相比于季朔廷给的糖葫芦,叶芹显然更喜欢他的字,她对着那个漂亮的“武”字模仿了许久,一张纸上写满了武字。 季朔廷就站在边上,看着她颤颤巍巍的笔尖留下一笔又一笔的墨痕,有着出乎意料的耐心。 叶芹中途休息了一会儿,吃了东西,又拿起笔,只是这次不再模仿武字,而是对着书抄字。 季朔廷站着看了许久,而后自己找了椅子坐在桌子的另一边。 这张桌子足够长,两人可以互不干扰,季朔廷看着书,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叶芹。 她的眉眼染上温和的烛光,长长的眼睫投下细密影子,半遮黝黑的眼眸,大片的暖光覆在她纤细白嫩的侧颈,安宁又美好。 季朔廷抬头看时,总是无意识将目光停留很久,低下头去看书时,思绪也不在书面上,什么字都看不进去。 夜深了,待季朔廷再一次抬头看去时,叶芹竟不知何时握着墨笔趴在桌上睡着。 他坐着看了会儿,而后起身走过去将墨笔抽走,俯身将叶芹抱起来,抬步往床榻边走去。 叶芹睡得很沉,她的脸上还沾了墨痕,被抱起来之后仿佛下意识找寻依靠和温暖,像以前一样将头枕在季朔廷的肩膀上,是一种完全信赖的姿态。 他把叶芹放在床上,脱了她的鞋盖上薄被,命人送了一盆热水进来。 叶芹像个熟睡的孩子,尽管有些轻微的声响,也没有惊动她。 季朔廷坐在床边,拧干棉布的水,动作极轻地擦她脸上的墨痕。 他看着叶芹恬静的睡颜,不知道叶芹究竟要用多长时间才能恢复,才能像以前那样再次信任他,回到从前。 季朔廷心想,没关系,他还有很多时间。 如此想着,他低下头,偷偷在叶芹的侧脸上亲了一下,带着满心的喜欢和眷恋。 127. 第 127 章 叶芹x季朔廷(19…… 季朔廷留在叶芹房中的时间变长了。 她似乎不再抵触季朔廷,甚至会主动坐在他身边写字。 沉浸在练字之中时,叶芹才是平静的,仿佛能够忘却那些藏在心中的伤心事。 季朔廷起初只在旁边看着,但时间长了,他也能靠过去,教她笔该如何握,字该如何写。 他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叶芹就用手指点在上面,轻声念道:“季、朔、廷。” “对。”季朔廷听到她声音清脆地唤自己,不知为何心头一阵阵发酸,低低道:“这是我的名字。” 叶芹写下了提笔,慢慢写下季朔廷的名字,看了半晌之后,眼角忽然滑下了泪。 泪珠落在纸上,晕开了墨迹,变为一朵小小的墨花。 季朔廷看见了,赶忙蹲下来,歪头去看她,“怎么了,芹芹为何哭了?” 叶芹的眼泪成串地掉,啜泣着,“哥哥不见了……” 季朔廷赶忙哄她,“会回来的,芹芹别怕,我去给你找哥哥。” 叶芹忽然转身,抱住季朔廷的脖子,把哭得满脸湿润的脸埋进他的肩头,闷声哭喊。 她其实比谁都清楚,哥哥不会再回来了。 是她见了兄长最后一面,知道他没有走下那地道,也知道他亲手把自己炸死。 她抱着季朔廷哭了许久,尽管季朔廷一直在她耳边说会帮她找到哥哥,会将叶洵找回来,仍旧没能让她平息。 叶芹流尽了眼泪,像是把这些天的痛苦和难过全部宣泄,直到最后她哭累了,枕在季朔廷的肩头沉沉睡去。 季朔廷为了让她能够睡得安稳,一直未动,直到烛灯燃尽,他才将叶芹放回床榻。 自那之后,叶芹就慢慢恢复了正常姿态,能够开口与身边的人交流,只不过话很少,脸上也没什么笑容,但至少不像之前那般完全封闭自己。 她寡言少语,也不似以前那般爱笑,更不会主动与人说话,但至少季朔廷与她说话,她知道回应了,她在慢慢从孤寂的世界走出来。 陆书瑾闲来无事便会找她,与她坐在一起习字。 萧矜和季朔廷站在远处看,并肩沉默许久。 季朔廷突然开口,“除了叶洵,其他人约莫不会再让她回到从前的样子了。” 萧矜也不知如何说,他在心里琢磨了一下,说:“你或许可以。” “我试过了。”季朔廷低落着眉眼,说道:“不成。” “慢慢来吧。”萧矜说。 他其实还想说两句难听的嘲讽一下季朔廷,但两人到底也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兄弟,且季朔廷这眼底乌青,蔫了吧唧的模样,萧矜以前是没瞧过的,如今一看竟有几分可怜。 萧矜是说不出来嘲讽的话了,可也没有过多的安慰。 不过有一点,萧矜是极为佩服叶洵的。 他似乎看穿了季朔廷偏执的性格,将叶芹托付给季朔廷是最正确的选择,因为这世上除了他叶洵之外,再没有任何人像季朔廷这样,对叶芹这样耐心和偏执了。 至于叶洵,萧矜想再等等,或许还有更好的结果。 六月一至,暑气便跟着来了,云城之中的许多事情都处理得七七八八。 京城的动乱过后,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季朔廷在外面忙了一整日,回到府中沐浴更衣,像往常一样去找叶芹。 这些事忙过之后,就有好一阵的清闲了,季朔廷盘算着要不要带叶芹出去游玩几日,缓和心情。 他穿过游廊,乘着夏风来到叶芹所住之地,就见叶芹一袭蓝色衣裙坐在窗框上,赤着双足,仰头朝天上看,也不知是在看什么,模样相当认真。 夏风温柔地抚过她的脸,树叶哗哗作响,月光落下来,在她微微摆动的脚上若隐若现,将叶芹衬得像一只落入凡间的灵物。 季朔廷慢步走过去,怕惊动了她,但叶芹还是听到了声音,转头看他。 叶芹的眉眼之间带着浓郁的睡意,她似乎在等季朔廷。 “为何坐在上面?”季朔廷走到她边上,将她脸边吹乱的发归整到耳后,露出一张雪嫩干净的脸来。 “我在看星星。”叶芹说着,又仰头去看。 季朔廷跟着抬头,见漫天繁星微微闪烁,越是仔细看,那些星星就越亮。 “芹芹喜欢星星,还是喜欢月亮?”季朔廷问他。 “星星。”叶芹说:“因为哥哥也在里面。” 季朔廷一愣,一开始还没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她是说叶洵变成了星星,在天上。 他从未听过这样的想法,只是问道:“为何说你哥哥在里面?” “星星有很多。”叶芹说:“或许每一个死了的人,都会变成星星,只有在夜晚的时候才会出来,所以天上的星星才会那么多,数不尽。” 季朔廷与她站在一处仰头,忽而觉得这样的想法很有趣。 因为繁星实在太多了,这就像是天下间每日都死去的人一样,数不胜数,就像死去的人真变成了星星。 但季朔廷也知道,这只是叶芹给自己的心理安慰,她帮叶洵找了一个归处。 不是在冰冷黑暗的地底下,而是在天上,与无数发光的繁星在一起。 叶芹清楚地知道叶洵已经死去,可只要这声“哥哥”一出口,她的泪依旧还是会落下来。 季朔廷摸了摸叶芹的头,说:“你兄长没死呢,等过几日,我带你去找他。” 叶芹抿着唇,沉默不语。少顷,她累了,身子微微倾斜。 季朔廷顺势靠过去,将她抱起来往屋里走,将她放在床榻上,盖上薄薄一层的蚕丝被。 叶芹却说,“我不想睡觉。” 季朔廷知道她恐惧入梦,害怕梦魇,于是在床头边上坐下,说:“我在这里。” 叶芹忽而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季朔廷搭在床边的手,继而被他整个握住。 侍女关上了窗,房中只余下一盏烛灯,将季朔廷的影子投在床榻边,周围一片宁静,认真听来只余下两人交织的呼吸声。 叶芹睁着一双大眼睛,乖顺地躺在床上,手虚虚地握着季朔廷的手指,许久都不说话。 季朔廷坐着没动,他已经学会了足够的耐心,这是他以前所没有的东西。 叶芹忽而开口了,声音很低,缓缓道:“朔廷哥哥。” 季朔廷起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一声“朔廷哥哥”了,原本以为他还需要很长很长时间才会让叶芹慢慢从心结之中走出来。 季朔廷心里做足了准备,无论多久他都愿意,只要叶芹还愿意像从前那样叫他。 乍然听到她这一声,季朔廷很没出息地觉得双眼发热,赶忙应道:“我在。” 叶芹眨着眼睛,认真地问,“朔廷哥哥会一直陪着我吗?” 季朔廷躬身,将头低下来,凑近了叶芹,低声说:“自然,我要永远在守在芹芹身边。” 叶芹又说:“你会不会食言。” “绝不。”季朔廷道:“我起誓。” 叶芹不知道誓言代表着什么,只是听到了季朔廷说不会食言,便安心地闭上了眼睛,用小指头勾住了季朔廷的手,终于在抵制不住的困意中睡去。 烛火摇曳,房中忽暗忽明,季朔廷的影子也模糊不清。 他弯下了脊背,弓着背低头看叶芹,从前只一心抗拒叶府,更抗拒身为叶家嫡女的叶芹,从未好好看过长大之后的叶芹。 她的眉眼与叶洵有几分相似,却更为柔和,也更精致。这些日子季朔廷整天盯着看,却像怎么也看不够。 幸好上苍眷顾,来日还长,他还有很多个夜晚,能够看着叶芹慢慢入睡的模样。 叶芹睡得深了,季朔廷在她脸上留下轻轻一吻,起身出房,抬头却见繁星明亮,心想,明日应当是个晴朗天。 六月初,烈阳高照,季府门口迎来一位客人。 他在季府门口转了一会儿,就被上门来的萧矜撞见。 那正是活着的叶洵回来了。 叶洵还活着,且完整地回来,最高兴之人莫过于叶芹。 她见到叶洵的时候,崩溃地抱着他哭了很久,像小时候那般黏在他身上,还因此触动了叶洵的伤口。 其次感到开心的,就是季朔廷了。 叶芹本已有慢慢恢复的趋势,但叶洵的出现之后,叶芹的心病就彻底根除了,整个人变成了雀跃的小鸟,连声音里都充满了朝气。 不同的是,这次没有一再推拒她的季朔廷。 她还记得季朔廷那夜与她定下的承诺,昔日她只在自己的房中活动,只等着季朔廷去找她,现在一早就自己跑出了门,从游廊穿过,遥遥唤朔廷哥哥。 季朔廷听了声,刚站起身,叶芹就闯进房中,裹着一阵风撞进了季朔廷的怀中,将他的腰背紧紧抱住。 他还没说话,就听到怀中的叶芹发出笑声来,由于脸埋到他胸膛之中,那笑声闷闷的。 季朔廷的心一下被不知名的东西填满,胀胀的。 “怎么了?”他问。 叶芹抬起头,往后撤了半步,用手抚了抚他的心口,眼睛弯成月牙,“痛不痛啊?” 季朔廷也跟着笑,摇摇头,顺道将她往怀里抱了一下,“刚睡醒吗?” 叶芹点头,说道:“今日想出去玩!我要去找陆书瑾!” 季朔廷往后看了一眼,“你哥哥呢?他去不去?” 叶芹摇头,教训似地说道:“他受伤了,哪里都不准去!朔廷哥哥,你去把他绑起来吧。” “那可不行。”季朔廷当即就拒绝了,心说叶洵现在可不只是叶洵了,还是他大舅子呢,哪有去绑大舅子的道理? 叶芹撇了撇嘴,很快又笑起来,摸到他的手,捏在掌中揉搓把玩,说:“那你今日可有空闲带我出去玩?” “自然,用过早膳就出门。”季朔廷应道。 叶芹高兴极了,欢乐起来,抱住他的脖子踮着脚,在他脸边亲了一大口。 季朔廷表情一怔,心猛烈地跳动着,点了点自己的唇,佯装镇定地说:“光亲脸可不行。” 叶芹果然上当,又凑上去,亲他的唇。 季朔廷极其配合地低下头去,与她鼻尖轻轻碰触,然后含住她软嫩的唇。 仿佛期盼许久的愿望得以实现,他轻闭双眼,掩住了眸中的欢喜,把叶芹紧紧抱在怀中,不愿松开。 128. 第 128 章 叶芹x季朔廷(20…… 自从叶洵也住进了季府之后,沉寂了好一段时间的季府可算热闹起来了。 先前家中女眷都知道季朔廷心情沉郁,几房之间的明争暗斗都消停不少,也不会在府中吵架了,生怕触了季朔廷的霉头。 眼下叶洵回来,叶芹恢复如初还经常黏着他,季朔廷的心情自然好得不行,导致整个季府的人都察觉到了这风向,逐渐变得与往常一样。 今日一早,叶洵刚出门,又听见争吵的声音。 他站在檐下啧啧称奇,心想着到底是家中掌事的都不在,这些女眷颇为放肆。 季家怎么说也是书香门第,妯娌之间如此水火不容,像泼妇骂街似的吵架,心想着若是叶芹在这里住长了,会不会被欺负? 可眼下除了季府,他和叶芹已经无家可归,而且季朔廷刚与她关系变好,不可在此时搬走,以免两人又疏离。 季朔廷这小子的脑袋也不正常,谁知道他又会冒出什么奇怪的想法呢。 夜长梦多,夜长梦多。叶洵想着,要不先把两人的婚事办了,他就能彻底安心了。 正想着,季朔廷回到府中来,从下面走时被叶洵看到,他招手大声喊,“季少!” 季朔廷停步转头,面上挑着轻笑,与他对视一眼,说道:“何事,下来说?” 叶洵下了长廊,缓步走到他身边,说道:“如今云城的情况如何了?” “云城所有事都已结束,只等着京城那边了,如今新帝登基,一切事已成定局。”季朔廷带着他走去了凉亭之中,又说:“今日与萧矜商量了一番,先前给你和芹芹都备了户籍,我还是想来问问你,是想保留叶氏,还是改为许氏。” 叶洵恍惚了一下,有些出神。 叶姓冠在他头上,戴了二十余年,如今乍然一改还真有些不适应。 但不知有多少个日夜,叶洵都后悔自己出生在叶家,如果可以选择,他是断不愿意姓叶的。 于是道:“改吧,叶姓于我来说不过是个污点,抛却过去才能迎来新生。” 季朔廷点头,说道:“你能看开便是最好不过了,给你们安排的户籍都是干净的,日后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叶洵应了,心中却有些苦涩。 虽说改名换姓从此身世干净,但他却再也没有机会入朝为官,一旦被人认出来他是罪臣叶鼎之子,恐怕要害很多人,这一辈子他都得远离京城,偷偷生活了。 叶洵想到此,心情自然是低落的,许久没说话。 季朔廷看穿他的心思,停顿了一会儿,再道:“先前云城大乱,你大义灭亲将自己亲爹送进牢狱,此番乃是大功,若是将来有机会,我们会向皇上禀明,新帝赦免你的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叶洵听闻,双眸顿时发亮,仿若看到了希望。 “但你要想清楚,若是日后新帝赦免你的罪准许你入朝为官,你所承受的非议便是巨大的,不知你能否撑住。”季朔廷道。 叶洵怎么说也是个六亲不认之人,他所做的大不孝之事说好听些是忠君为民,说难听点也可变为卖亲求荣,将会成为一辈子戳在他脊梁骨上的事。 季朔廷有点担心他撑不住这样的指摘,毕竟叶洵原本就是一心求死的人,在季朔廷的眼里,他心灵十分脆弱。 叶洵没多说,只道回去再想想,顺口说道:“你与芹芹的婚事什么时候能够定下来?我们芹芹可是正儿八经的黄花闺女,不能总无名无分地住在你的府上。” 季朔廷道:“她说要跟你去江南,待京城那边的事情都结束,我们便去江南游玩,从江南离开后便直接上京,届时在京城迎娶她,你看如何?” 叶洵想着季家的当家人都在京城,自然是要在京城成婚的,他没什么异议,只说:“虽然现在叶家落败,但你要娶她,聘礼不足十六抬也不行。” 季朔廷压根不在意这些,慷慨道:“这季府你看上什么东西就尽管拿。” 叶洵一听,心说这还能跟你客气不成? 于是在季府看上什么好东西了就暗暗记下来,届时他俩成婚时直接就朝季朔廷索要。 反正他现在也是一无所有,半点不在乎脸皮了。 六月底,萧矜与陆书瑾收拾行李,带上了蒋宿三人一同前往京城。 同日,季朔廷则带着叶芹与叶洵,前往江南。 两伙人是同时在城门口分别的,自不同的方向而去,相互道别。 叶芹在这日非常高兴,她鲜少能够出远门,更别说是要去兄长一直惦念的江南了,她将身子探出窗口,远远地冲陆书瑾招手,与她约定京城再见。 马车一共有两辆,季朔廷与叶洵分别一辆,而叶芹则在两辆马车之中来回坐。 去江南的路并不算远,但他们不急着赶路,是以路上走走停停,入夜便去客栈休息,天亮再出发。 路上沿途经过各种各样的风景,若是碰上喜欢的城镇了,他们还会停留几日,如此费了大半月的时间才到江南。 正如叶洵所言,江南是个极为温柔的地方。 城中纵横着清澈的河流,当中漂着许多船只,城中百姓站在河的两岸吆喝买卖。有妇女蹲在河边浣衣,有文人站在树下作画,路上多是身着轻薄纱裙,婀娜多姿的姑娘,也有手持折扇,白衣翩翩的公子。 路边茂密的绿树连成排,二楼说书人一拍堂木赢得满堂喝彩,还有琵琶古琴的声音遥遥传来,在各种各样的喧闹声中交织成悦耳的乐曲。 叶芹站在桥上,眼睛从左到右,目不暇接。 放眼望去尽是高低错落的白墙黛瓦,风景美如画。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季朔廷站在她边上,忽然说了一句。 叶芹下意识靠过去,歪在他的臂膀上,仰头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叶洵瞥眼看过去,拽了一把她的衣领,让她站好,开口解释道:“江南又到了可以采莲的季节,你看那河面上,全是簇拥着的莲花。” 叶芹去看那绽放得极其美丽的莲花,笑着重复了一句,“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江南与云城是完全不同的,这里不论走到何处,都能听到悦耳的曲声,随处可见的文人墨客,还有说着一口吴侬软语的江南女子,叶芹喜欢这里。 季朔廷也无别的事,整日就带着叶芹在城中游玩,叶洵则是偶尔与两人一起,大部分时间他都是自己在江南闲逛。 他还去了一趟给叶芹买的宅子里看了下,那是他精心给叶芹准备的,自然没什么不满,只是日后叶芹就要嫁进季家,这宅子也闲置,他还没想好如何处理。 待出了宅子,沿街而行,叶洵的心里充满着宁静,过往所有阴郁便被江南的风吹散,惬意极了。 走了一段路,却见前方路边有摆摊捏泥人的,他心念一动,上前去要了两个,正与摊主描述叶芹的模样时,身边忽而来了一人。 她身着青色衣裙,发上只有一根木簪,手边还牵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衣着朴素,但面容瞧着倒是好看,有一股江南女子的温婉。 叶洵偏头看了两眼,忽而想起叶芹一直在路上说要给他找个江南美人当媳妇儿,意识便恍惚起来。 他从未尝过情爱的滋味,先前知道自己会有一死,更是不曾碰过任何女子,以免留下一些烂摊子没人收拾。 而如今有了继续活着的念头,年龄也到了婚配时候,是该操心一下自己的婚姻大事了。 至于是江南女子还是云城的,他想得并不分明。 正想着,旁边的女子突然主动开口与他说话,但一口江南口音,叶洵听不懂。 他笑了笑,并未回应。 心想着若是找江南女子,他须得先学会江南语言才是,否则日常交流起来也极为费劲。 他将头转过去,专注地盯着摊主捏泥人。叶芹的小泥人先捏成,他拿在手里反复观看,觉得与叶芹娇憨的模样有几分相像,正笑着时,忽而背后被猛地一撞,他猝不及防往前了歪了一下,下意识用手撑在桌上才没直接摔在一桌子的泥人身上。 紧接着有个人就直接从他背后挤进来,钻进了他的怀中,像个狗皮膏药似的紧紧黏住他胸膛上。 叶洵大惊,赶忙去撕扯怀中人,“你是何人!快松手!” “别动!”怀中人喝道:“先帮我个忙!” 说着,怀中人就往他手里塞了一个东西,他抬手一看,竟是一枚小金锭! 叶洵骇然,低头看去,就见怀中是个身着锦衣的姑娘,发上金簪相当耀眼,努力将整个人藏在他的怀中,似乎想用他的身体作挡。 这姑娘说的话他能听懂,但又与云城话有些分别,叶洵只能分辨她不是云城之人。 他捏着小金锭,当即十分配合地不动了,只等着摊主将第二个泥人递给他,投来见怪不怪的目光之后,怀中的姑娘才松了手。 她往旁边走了两步,伸长脖子在人群中找寻,似乎确认抓她的人已经离开,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头对叶洵笑着说:“多谢啦。” 她肤白胜雪,双眸颜色较浅,鼻子小巧,唇若点朱,面容相当精致,浑身上下透着股金枝玉叶的气息,是江南水土养不出来的金贵之人。 叶洵还未说话,就听身后传来叶芹的声音,“哥哥——” 叶洵与姑娘同时转头,就见叶芹一手牵着季朔廷,一手拿着糖葫芦,高兴地朝这边走来。 到了近处,她挥舞着手里的糖葫芦,显得极其兴奋,张口便道:“哇——!这就是哥哥给我找的嫂子吗?好美!” 叶洵顿时尴尬,赶忙阻止道:“芹芹,别乱说话。” 身旁的姑娘显然没有在意这话,她向叶洵说了一句再会,随后提着衣裙大摇大摆离去。 叶洵回头看去,就见她头上金簪晃眼。 “是公主啊。”季朔廷忽然说道。 “什么?!”叶洵大吃一惊。 “是五公主,与当今皇帝一母同胞。”季朔廷道:“年幼时我曾去京城随祖父参加宫宴,与她说过话的。” “公主怎么会在江南?” “那谁知呢。”季朔廷一瞥,看见他手里还捏着小金锭,说道:“你收了公主殿下的金子?她孤身一人在江南,若是出了事,你也必定脱不了干系,还是追上去看看吧。” 叶洵这才想起手里还有这么个烫手玩意儿,想来方才公主躲的人也必定是随行保护她的人了,没想到他还无意间配合了公主躲避他们。 若是公主当真出了什么麻烦,叶洵的脑袋岂能保住? 他话也来不及多说,赶忙追着那摇晃的金簪而去。 129. 第 129 章 叶芹x季朔廷番外完…… 京城前段时间乱成一团,新帝在去北疆之前,就将五公主送到了江南。 五公主名唤姜冬宜,年芳双九,天□□玩,如今也一直未有婚配。 来了江南之后颇为喜欢这地方,但新帝登基,京城一切落定,皇上便下令接五公主回家,可她贪恋此地不愿回去,这才躲了那些劝她回家的人。 叶洵知道她的身份之后,怕担上一切莫须有的责任,便整日跟着姜冬宜。 姜冬宜是个性子极为开朗的姑娘,整日里闲不住,便带着叶洵在江南各处游玩,两人相处得出乎意料的融洽,于是便与季朔廷和叶芹分为两伙在江南感受烟雨风情。 可江南再好,也不是久留之地,京城还有许多事需要季朔廷去做,萧矜两封催他尽快前往京城的信传来,季朔廷便只得动身。 临行前一日,叶芹特地跟着叶洵一起去找姜冬宜辞别。 叶芹拉着姜冬宜的手小声说:“你真的不做我嫂子吗?我觉得你可以考虑一下,虽然我哥哥没有官职在身,也没有走商的本领,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年纪还有些大了……” 说完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了,怎么说来说去哥哥倒显得一无是处,于是她又认真想想,说道:“但是我哥哥埋火药有一手的……” “芹芹!”叶洵赶忙制止她的话,将她拉到后面去,对姜冬宜笑笑,“公主殿下莫怪,我这妹妹不怎么会说话。” 姜冬宜弯着唇笑,倒是没有半点在意的样子,只是说:“你们要回京城了?” 叶洵点头,“这些日子承蒙公主关照,我等身有要事,便不在江南逗留。” 姜冬宜说道:“那就来日于京城再会吧。” 叶洵拉着叶芹道别,随后上了季朔廷准备好的马车,自江南离去,北上赴京。 赶到京城时已是腊月底,大雪纷飞。 马车停在季府门口,叶芹是耐不住性子第一个跑下来的,出来就看见陆书瑾裹着大氅,与萧矜并肩站在檐下。 几个月不见,陆书瑾仿佛变得更好看了,她穿着精致的衣裙,半点不见从前那般穷苦瘦弱的模样。 萧矜将她养得很好,即便是来了京城,换了全新的环境,身边都是不认识的人,但她依旧没有受半点委屈。 “你们来了。”她双眸微微弯着,露出一个灿然的笑容,对叶芹说道。 叶芹的泪窝浅,本来还高高兴兴的,一见到陆书瑾反而双眼蓄满泪水,跳下马车与她拥抱起来,“陆书瑾——” 她拍了拍叶芹的后背,抬手将她拥住,笑着说:“哭什么,江南一行,玩得开心吗?” 叶芹点头,“开心,只可惜你不在。” 陆书瑾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她的后背,说道:“京城也很有趣,你来了京城,我们可以一同去很多地方玩。” 萧矜往前几步,走进纷飞的大雪之中,迎接了下马车的叶洵和季朔廷。 “舟车劳顿,我给你们准备了接风宴,先好好去吃一顿。”萧矜扶着季朔廷的肩膀道:“咱们许久没有好好喝一杯了。” 季朔廷含着笑,忍不住揶揄叶洵,“那是,趁咱们现在还无甚身份之差,待日后某人去做了驸马爷,再请可就难了。” 叶洵一听就知道是在调侃他,顿时满脸尴尬,又觉得好笑,“行了,你一路上都说多少遍了,到了皇城脚下这话可不能胡说!” 萧矜对此相当感兴趣,勾着季朔廷的肩膀凑近了低声说:“怎么回事,细说。” 几人见过面,说过话,便一同前往京城之中有名的酒楼去,勾肩搭背喊着不醉不归。 季朔廷给叶洵和叶芹安排的宅子反而离将军府比较近,叶芹闲着没事就去找陆书瑾玩。 萧云业也是见过叶芹几回的,知道她是叶家的丫头,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听萧矜要上奏皇上,禀明她与叶洵在云城立大功,弃孝忠君的行为,想为两人洗清身上的罪责。 萧云业如今年纪大了,许多事都逐渐交由膝下个儿子接手,唯一的女儿又被封为太妃,隐隐有解甲归田之势,落得一身清闲,就爱管闲事。 于是也应下了叶洵与叶芹二人的事,说眼下还不是时候,须得再等等。 眼下新帝正铺张培养自己的势力,先前的旧部和六皇子一党的残留都要挨个清理打压,如此一来朝中大部分势力都要换新,季朔廷领功复命,得皇帝亲自任职提拔。 他祖父与父亲手中权柄慢慢剥离分散,季朔廷身上的担子就重了起来,几乎早出晚归地忙碌,挤了睡觉的时间,每日都要去看一眼叶芹。 好在叶芹有陆书瑾作伴,还整日缠着叶洵,倒是不孤单。 年一过,便是萧矜的冠字礼,正月出后,紧接着就是萧矜与陆书瑾的大婚,为此将军府忙碌准备了很长时间。 萧云业嫡子大婚,京城凡有名望的家族皆提着贺礼登门贺喜,整个将军府都布满赤红喜色,皇帝也凑了热闹,亲自给一对新人赏赐。 叶芹在那日极其高兴,甚至头天晚上就留宿在陆书瑾的房中,与她同榻而眠,第二日一同气,打着哈欠看她梳妆打扮,换上华丽的嫁衣。 季朔廷全程跟着萧矜,见他身着喜袍,俊俏的眉眼尽是喜色,不由也从心底里开心,盘算着将他与叶芹的婚事提上日程,尽快将她娶进门去。 细细想来,这个事情竟然从十二岁开始就打算了,兜兜转转绕了那么多圈子,终归还是回到了初衷。 当晚季朔廷喝得醉意朦胧,与叶芹一同坐在阁楼观月。 初春的风还是冷的,叶芹裹着毛绒绒的毯子把季朔廷当靠枕,歪在他身上睡觉。季朔廷一动不动,抬头看着皎白的月亮。 月亮自然没什么新奇之处,与过往许多年的模样无甚差别,只是季朔廷盯着看时,总是想起曾经的事,沉默地坐了许久,直到萧府都闹腾完了,他才将叶芹抱着离开,送她回去。 叶芹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别人别把她当傻子,希望她能做一个有用的人。 于是她认认真真跟陆书瑾学习了认字,做下约定之后她藏住了这个秘密,从不告诉任何人,虽然最后还是被叶洵给发现了。 现在的她可以堂堂正正地识字念书,在江南游玩时,季朔廷教了她许多,她现在不仅能够读书,那一手歪歪扭扭的字体也写得工整漂亮。 陆书瑾大婚之后便操办起女子书院的事,一建成,她就给叶芹写了邀帖,聘请她去书院教书,当个女夫子。 叶芹从没想过自己也能够当夫子教书育人,当场就开心得大哭,又害怕自己胜任不了。 但陆书瑾的鼓励从来都是坚定且温柔的,言两语就能给叶芹带来力量,让她有信心能够去做女夫子。 招收第一批的女学生大多都是几岁的孩子,她们坐得端端正正,期盼的目光凝聚在叶芹身上,似乎相当尊敬这位女夫子。 叶芹自然是紧张的,她准备了许久的说辞,在进门的一瞬间竟然都卡在脑子里,一个字都说不上来。 好在陆书瑾也坐在下面,一直用温柔的笑容暗暗给叶芹鼓励,似乎在告诉她别怯场。 叶芹教不了太复杂的东西,但却能教这些小丫头识字,那是她费了很大的力气学来的,自然明白学习时困难之处在哪里,细致有耐心地给女学生们传授自己的经验。 第一堂课就这样顺顺利利地结束。 叶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回家之后立即去找兄长炫耀,听了他的夸奖还不够,还去找季朔廷说起此事。 季朔廷连连称赞,为了对叶芹成功任职女夫子一事表示庆祝,他特地告了一日的假,带着叶芹在城中玩。 游玩结束后,季朔廷跟着叶芹一同回家去,找了叶洵,商量成亲之事。 婚期定在八月初,还余了两个月的时间来准备。叶洵对什么日子自然是没有异议的,他比较在意季家给的聘礼,季朔廷将聘礼名单递上时,足足有两根手指的厚度,叶洵逐一看完,觉得满意无比,立即拍板应下。 准确日子是八月初八。 如今叶家倾覆,叶芹的婚事皆由叶洵一个人操办,季朔廷担心累坏了他便派了不少人前来帮忙。 于是提前几日叶芹所住的宅子就贴上了红双喜,挂上大红灯笼,喜绸挂在门上,梁上,进门一看满目都是大红的颜色,相当喜庆。 聘礼一箱箱抬进院子,堆得满满的都无处下脚,单是看着都叫叶洵舒心。 在叶芹心中,成亲不算什么大事,但见兄长和季朔廷都极为重视,她也跟着装出郑重的样子,八月初八那日天还没亮,她就被人喊醒,开始梳妆打扮,换上新嫁娘的衣裳。 陆书瑾来得也早,像先前她成亲那样坐在屋中与叶芹闲聊,陪伴她。 宅中上下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喜气洋洋,从黑天忙到白昼,陆书瑾给叶芹喂东西时,盯着季朔廷来迎亲的时辰。 叶芹抓着陆书瑾的手,认真地问她,“陆书瑾,日后我嫁出去了,还能再见到你吗?” 陆书瑾被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逗笑了,说道:“自然是可以呀,就算你嫁给季朔廷,但你依旧还是咱们学府的女夫子呢,可不能因为成了亲就不教那些学生了啊。” “当然!”叶芹应了一声,眉开眼笑,又开心起来。 没多久,门外就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声音,唢呐吹奏隔了半条街的声音传来,越来越近,陆书瑾知道是迎亲的来了,便将红盖头盖在叶芹头上。 出了门,叶洵就守在门外,从天不亮就一直站在此处。 他看见了一身嫁衣的叶芹,终是没忍住湿润了双眼。 但叶芹被红盖头遮了看不见,否则她也是一阵哭闹。 叶洵强作镇定,叮嘱道:“待会可要老老实实的,上了花轿之后可以把盖头取下来,但花轿一停要记得再戴上,知道吗?哥哥会一直跟在后面,什么都不要怕,日后若是季朔廷那小子委屈了你,你就回来告诉我,虽然咱们家如今没有季家势大,但他敢欺负你,我拼了老命也断不会饶了他!” 叶芹点头为应,头冠上的金蝶闪烁着光芒,垂下来的流苏叮当作响。 叶洵又道:“但是你也不能总耍小孩子脾气,如今你已经是个大姑娘,嫁了人就更应懂事一些……” 说着,他心中满是酸楚,揩了两把落下的泪,说道:“总之哥哥永远在,有什么伤心难过了,就来找哥哥。” 叶芹道:“好,要不哥哥跟我一起嫁去季府吧?” 叶洵被狠狠一噎,话也不想说了,摆摆手让陆书瑾将人扶走。 随后宅门大开,热闹声一股脑地涌进来,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叶芹慢步上前,被扶到门口去,耳边被潮水般的闹声充斥,叶芹什么都听得不清楚。 紧接着有人靠近,将她抱了起来。叶芹下意识抱住身边人,从盖头地下看见他金织的喜袍,听到他说:“头低下来,我给你抱进花轿去。” 是季朔廷的声音。叶芹乖顺地低头,随后被送进花轿,她悄悄掀起盖头看了一眼,正对上季朔廷那双含笑的眼眸。 他伸手,在叶芹的双眼上遮了一下,说道:“不许偷看。” 叶芹笑得露出白白牙齿。 随后季朔廷放下了帘子,翻身上马,低喝一声催动骏马前行。 日光高照,他一身织金喜袍在光芒的照耀下闪烁,身后便是华丽无比的花轿,紧跟着后面是长长的嫁妆队伍。 炮声炸响,喜糖喜钱撒了一路,站在街道两边的人纷纷欢笑祝贺,季朔廷面带喜色,笑了一路,带着长长的队伍进了季府。 诸多贵宾与萧矜陆书瑾,还有叶洵等人早已到了季府等着,花轿停下便是好一阵地吹锣打鼓,季朔廷将叶芹从花轿中抱下来,在诸多人的注视之中牵着她踏进季府大门。 前方拜堂,后方叶洵哭得双目赤红,正拿着锦帕擦泪时,身边来了一人,笑他,“成亲本是喜事,你怎会哭得如此悲惨?” 叶洵吓一大跳,转头一看,竟是大半年不见的五公主,当即擦干了泪行礼。 姜冬宜笑道:“不必拘礼。” 大半年未见,二人难免生疏,又是身在皇城,叶洵不知该说什么,便僵硬地沉默着。 但姜冬宜似乎没有在意这些生疏,只道:“昔日你总陪着我在江南游玩,如今来了皇城脚下,我带着你去玩如何?” 叶洵转头,见五公主姣好的面容上尽是欢快笑意,不由得心神一荡,脑中都没细细思考,嘴上已经应下,“好啊。” 一声锣响落下,新人拜礼成,送入洞房。 整个大堂顿时无比喧闹,季朔廷的长辈在堂中礼待宾客,季朔廷则亲自将叶芹送去新房。 季府门口,长竿挑着的炮又噼里啪啦地炸着,整个京城都知道季府嫡子今日成婚,喜事传了千里。 萧矜与陆书瑾并肩站在檐下,他手里两杯果酒,将其中一杯递给陆书瑾,与她轻轻碰杯,一边饮酒一边看着府中热热闹闹的光景,都是打心眼里高兴。 这门亲事迟到多年,终是没让两人错过。 往后的岁岁年年,还有许多风雪需同舟共济,还有许多欢喜彼此分享。 这拜大礼之后,盖头挑起,合卺酒共饮,便是结发为夫妻,共度一生。 再也不分离了。 130. 第 130 章 萧矜单人视角 萧矜今儿一起来右眼皮就跳个不停,出门时他还犹豫了一下,直觉今日没好事。 不过这念头一闪而过,就被他撇在了后头。 可不能再找别的理由给自己找理由了,今日海舟学府开课,必须要走这一趟的。 因着前段时间才闯了祸,乔老现在对他的意见可不小,该是老实一段时间了,否则乔老又会写信送去京城。 萧矜敬重乔百廉,自然不敢对他叫板。 他打了个哈欠,没形没样地歪在马车里,晨起的风凉爽,撩起车帘灌进来,让萧矜在车上睡了一觉。 马车停在海舟学府门口,往前行不动了,因为今日是开课头一天,来此的人非常多。 下人将萧矜叫醒,他没睡够,有些烦躁,但还是一声不吭地下了马车往前走。 不多时,那些整日里巴结在他左右的人便飞快拥过来,像往日一样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说一些东街西巷的各种闲事。 萧矜打小就处在这种圈子里,无论走到何处身边总是不缺人,他早已习惯这种吵闹,只是今日没睡好心头有几分烦躁,脸色看起来不佳。 往前走了一段,到了学府的大门口,萧矜在周围的喧闹声之中,忽然听到有人提及了他的名字。 他自小习武,耳聪目明,很快就找到了声音的来源之处。 就见前方的包子铺上,有几个人正围在一起,当中那个又矮又胖的人正大放厥词,一张嘴说出来的尽是诋毁之语。 萧矜知道许多人都看不惯他,背地里是没少编排,他在云城的名声也不是一般的臭,这些也正是他伪装十多年想要的效果。 但这不代表他能忍受别人当着他的面说那些难听的话。 萧矜当即怒上心头。本就烦躁,可算是找到人开刀了,于是从旁边人手中要了个包子,随手就扔了过去。 他没如何用力,加上包子是软的,砸到了其中一人的后脑勺上,顿时惹得人回头看来。 只见一个面容白皙,眉眼清秀的少年一边摸着后脑勺一边转头。 他衣着朴素,长发绾起,碎发在他额边落下来,麻布所做的衣裳虽然颜色黯淡无光,但看起来却相当干净,更衬得这少年气质有些出尘。 那双眼睛黑得纯粹,盛满了光,直勾勾地盯着萧矜。 其他几人察觉到了他,顿时做贼心虚地低下头撇开目光,甚至有的人已然悄悄开溜。 那少年就像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盯着萧矜不放,看起来有几分像是无意的挑衅。 萧矜心中奇怪,他走过去,凑近了一看,这少年生得细皮嫩肉,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白皙,整个看起来相当瘦弱,瞧起来年龄不大。 萧矜比他高了许多,走到面前,他便抬着头望过来,半点不见害怕。 稀奇的很。 于是萧矜推了他一把,问他看什么,他这才像是后知后觉感到害怕,匆匆低头,往后退了两步,无端有几分憨相。 但是他一开口,话中带着别地儿的口音,萧矜就知道他应当是没有参与方才那几人编排诋毁的,且他看起来实在是一副好欺负的书呆子模样。 外地人,前来云城求学,家境贫困,呆板老实。 萧矜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欺负这种人的,他撸起袖子把旁人狠狠打了一顿,心说这下应当没人不怕死,还敢在海舟学府编排他了。 只是开课当日在学府门口打人,萧矜自然免不了又被乔老训斥。 但这一顿打的效果显然不大,没过两日萧矜去学府时,竟又撞上了那矮胖子在说他坏话。 说来他与这胖子还颇有几分莫名其妙的缘分,怎的又给他撞上了这巧事。 且他知道这刘全平日里惯会欺男霸女,仗着自己二爷爷是云城通判,没少做坏事,既都撞到萧矜面前了,那他岂能放过?当然扑上去又是一顿打,把那个叫刘全的胖子打得嗷嗷直哭才罢手。 刘全此人心眼极小,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萧矜知道那穷书生惹上此人必定甩不掉,但他也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旁人的恩怨他没兴趣插手。 只是萧矜没想到,这穷书生会自己跑到他面前来。 萧矜是个看起来嚣张跋扈,满脑子吃喝玩乐的纨绔,实际上满是心眼子,当那书呆子头一次主动凑到他面前来时,萧矜就感觉出他有事相求。 不过说有事相求也不太准确,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开口,他只是主动提出帮萧矜写策论,以报答他的名义。 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里,将其中的算计藏得干干净净,可偏偏还是让萧矜看出来了,他颇为好奇,想知道这书呆子究竟如何能拿他来做文章。 恰巧萧矜的确对策论一事感到烦恼,因为用左手写字真的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若是有人愿意代劳,他当然也不会拒绝。 萧矜只担心他仿不来自己这一手龙飞凤舞的字体。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人的确有些能耐,他不仅模仿得很像,连写策论的水平也仿了个七七八八,通篇废话,应付夫子们绰绰有余。 字仿得如此相像,是一个非常厉害的本领,萧矜总算仔仔细细观察起这书呆子来,得知他名唤陆书瑾,乃是这次乔老通过测验亲自招收的三个寒门学生之一。 单是从他的衣着看来,便知他家境贫穷是实打实的,也不知是有多大的胆子,算计到他云城小霸王的头上来。 萧矜并不挑明,倒是想看看他打算做什么。 陆书瑾忙活了好几日,代写的策论一份都没落下,且仿得字越来越像,夫子那边也糊弄得极好。 直到他被乔百廉拎去了悔室劈头盖脸痛骂一顿,去了百里池看到刘全,才明白陆书瑾玩的是一手借刀杀人之计。 巧的是刘全此人平日里作恶已久,加之他二爷爷参与了官银一事,是萧矜早就想收拾的,眼下又见他仗势欺人,顿时火冒三丈,气得一蹦三尺高按着人就打,手下半点不留情,将刘全的手臂废了一只,打得半死不活让人抬走。 待打了人,出了气,闹剧结束,萧矜的火气就散了不少,再一转头看见缩着脖子站在边上的陆书瑾,立在角落里,一副受了惊吓却要努力掩藏的模样,萧矜顿时也对他发不出火了。 他知道陆书瑾没别的办法,这种无权无势来云城求学的外地人,又贫穷得很,被刘全这种人欺负上了,是没有半点反抗的能力的,就像那个被打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 若不是陆书瑾有脑子有胆子,也有着莫大的运气,铤而走险来算计他,他日被打得半死不活,昏迷在地的人就是陆书瑾了。 最后萧矜没跟他计较,放他走了。 季朔廷听说此事之后都颇为惊讶,连连称奇。 萧矜不是什么睚眦必报的小心眼之人,但被人算计使了一记借刀杀人还如此不计较,实在不像萧矜平日里的作风。 但萧矜想了想,觉得没必要去责怪他什么,且陆书瑾确实是个有能力的人,是认真求学之人,与那些捧高踩低的纨绔子弟不同。 对于这种人,萧矜总是有着别样的宽容。 他轻易地放过了陆书瑾,心想着只要替他解决了刘全,他日后应该是可以安心读书了。 萧矜难得做一回大度之人,感觉还不错。 二 实际上,上次放过陆书瑾之后,他以为之后不会再与陆书瑾有什么交集,毕竟这种人与他所处的环境差了千里。 陆书瑾该是那种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读书科考的穷书生,或是折于身边纨绔子弟的打压,或是败于官场权贵的算计,也有可能他能凭借自己的能耐,艰难地走上仕途之路,在将来有一日踏进朝堂再与他相遇。 而萧矜,则是泡在自个儿的富贵窝之中,小心翼翼地应对着一波又一波的暗算和窥视,做自己该做的事。 但萧矜没想到,本该与他殊途的陆书瑾又很快地与他牵扯到了一起。 乔百廉在得知他废了刘全一条手臂之后,乔百廉大怒,不仅狠狠训斥了他一顿,还将他调到了甲字堂去,誓要让他收一收身上那股地痞流氓的匪气。 为了顺一顺乔百廉的怒火,萧矜只好收拾东西去了甲字堂,刚进门就瞧见了乖乖巧巧坐在位子上的陆书瑾。 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萧矜没做他想,直接赶走了陆书瑾的同桌,自己坐了过去。 正如萧矜之前所猜想,陆书瑾完全就是个书呆子,他几乎书本不离手,很少抬起头来,大多时候都在安安静静地看书写字,真正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如此安静,习惯叽叽喳喳的萧矜倒觉得有几分无趣了,这种书呆子相处起来也是寡淡无味的,萧矜身边的圈子中几乎没有这种人。 但是很快地,他就发现自己对陆书瑾有误解。 因为这个人不去好好读书,竟然站在青楼门口发愣,还正巧被他逮到了。 萧矜当即气不打一处来,心道这小子表面上看去是个老实人,谁知一转脸他竟往青楼跑,若不是他今日为着正事而来,指定直接拎着陆书瑾去乔老面前狠狠告上一状,定要给他狠狠吃个教训才是。 好在陆书瑾知道收敛,进了青楼之后就老实坐下了,虽不断扭头乱看,但瞧不出来有半点急色样子,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萧矜这边办着事,那边还稍微留心了一下陆书瑾,料想他应当是来这里看个新鲜,并非为寻欢作乐而来。 谁知他就一个没注意,再一转头那书呆子竟不见了。萧矜往堂中搜寻了片刻,愣是不见踪影,他登时生气,暗道这穷书生反了天了,还真敢去找姑娘? 他将事情交给季朔廷,起身去找找那穷书生的去处。但青楼人多,萧矜无从寻起,还是问了人才得知他去了后院,前去找时,正好与陆书瑾迎面撞上。 这陆书瑾倒是坦坦荡荡,没有半点做贼心虚的样子,萧矜不着痕迹往后看一眼,也没瞧见有哪个姑娘的身影,还以为是误会了陆书瑾,却没想到他回到大堂就与一个青楼女子拉拉扯扯,看起来关系亲昵。 萧矜的心中竟生出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奇妙情绪,心说这小子分明是个好苗子,读书认真记东西也快,且沉得下心去学习,如何能载在这青楼的女子身上,且他心仪的那个女子还不是个好东西。 他回去琢磨许久,决定还是管了这个闲事,总不能看着陆书瑾那个一穷二白的书生往火坑里跳。 他所喜欢的那个青楼女子,乃是与几个恶人勾结,将外地来的良家女子拐去青楼逼良为娼的坏东西,陆书瑾若与她来往,必定被骗得倾家荡产不说,声名尽毁,前途尽弃。 打定主意后,他先是应了陆书瑾救人的请求,又要他配合自己在课堂测验上作弊,算计得正正好,被唐夫子抓了个先行。 其一是要给陆书瑾一个教训,让他明白海舟学府的夫子相当严厉,断不能生出任何侥幸心理来。 其二则是他前几日便从季朔廷那里得了消息,说皇城来的人进了海舟学府,萧矜想来想去,只觉得在甲字堂的可能性最高,便借此来试探一番。 但没想到陆书瑾竟吓得这么厉害,被抓到之后慌了神的模样瞧着就可怜,尽管夫子没说什么重话,他还是留下了可怜兮兮的眼泪,晶莹的泪珠挂在眼眶边上,像是被他强忍着,但又实在忍不住,于是落下来,在脸上留下水痕。 萧矜打眼一瞧,却是悔意顿生。 是了,这人一看就是个胆小的老实孩子,的确是不该将他牵扯进来,这么闷不吭声地落泪,任谁看了不生出一丝心疼来。 萧矜已打定主意回头找乔百廉说清楚此事,也打算好好给陆书瑾解决了青楼里的事,只是他站在另一边垂头丧气的模样总让萧矜心里有些慌慌的,有一股欺负了孩子的自责。 于是他只能佯装凶蛮,让陆书瑾不准再哭,离开时脚步匆忙,颇有几分慌张的意味。 其后便是处理玉花馆里头的事。 为了此事他和季朔廷准备了很长时间,势必要从玉花馆之中把官银给挖出来,先除了刘家,再解决那帮逼良为娼的混账东西。 万事俱备,事情自然也办得相当成功,萧矜才知陆书瑾根本不是看上了那青楼中的女子,只是他有位交情好的姐姐被拐入其中,为了救人他才出此下策,甘愿助他作弊。 萧矜只觉此人十分难得,既是性子正直且天赋出众,还怀有一个赤诚之心,为了这萍水相逢的交情愿意四处奔波,若是好生培养,假以时日能堪大用。 且陆书瑾家世贫寒,若是萧矜能够帮他一手,他在这处处富贵的云城之中也能好过很多。 而萧矜向来是想一出做一出的人,动了心思之后,他直接搬进了海舟学府的舍房,与陆书瑾同住一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交流也多了起来。 越相处,就越能看出陆书瑾此人的可爱之处。 他有时候像是一个饱读诗书,看遍世间凉薄之态的老气横秋之人,面对别人的冷眼相待或是贬低都一派从容,不为所动。 有时候又像是误入世间的幼兽,对一切没见过的东西都会掩不住情绪显露出相当孩子气的一面。比如他会悄悄将目光放到萧矜吃的葡萄和荔枝上,分明馋了,却不敢说;亦或是看到萧矜出手阔绰拿出那些巨额银票,偷偷瞪圆了眼睛还要强装镇定;烧了猪场进了衙门,他害怕得不行,仍是不愿露怯,只是下意识贴在萧矜的手边像是以此汲取安全感。 萧矜心想,若是当年他爹圆了他的心愿生个弟弟或是妹妹,约莫该是陆书瑾这个模样。 或者说他心中想要的弟妹,就是他这样子的。 他性子温和,处事平静,平日里又乖巧听话,但实际上非常有自己的心思和主意,任何事都会经过他自己的考虑再下决定。 萧矜知道,虽然是他将陆书瑾牵扯进了他们与叶家,与皇家的局之中,但其实走的每一步都是陆书瑾经过反复的考量与深究,他愿意踏进局里,也不是为了办事邀功,攀附权贵,贪图官路,而是因为他怀有一颗大善的为民之心。 这便是他与旁人的不同之处,也是萧矜极为欣赏他的地方。 在得知陆书瑾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又在姨母家艰难度日时,萧矜就心疼得厉害。 他很难形容自己心中的那种感觉,在陆书瑾用那一双干净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说出“我没有爹娘”时,他的心口好像被人用手揪了一下,随后泛起了细细密密的酸涩来。 那是他头一次单单是因为穷苦去心疼一个人。 他知道这天下间贫穷之人太多太多,每日因为吃饱穿暖而发愁的人更是数不胜数,那些人仅仅是想要活着就已耗尽全力,萧矜这等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很少能够体会到那种困苦。 也不会感同身受,大道理学得再多,无非都是些修身养性治国的儒家之道,其中也没多少去可怜穷人的。然而到了这一刻,萧矜才因此心痛起来。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陆书瑾日日捧着的干粮饼,想起了他成日里两套粗麻布衣换着穿,布鞋穿得破旧而干净,磨得边棱全是毛刺,想起他指着那些荔枝说“放到明日就坏了”,想起他一遍又一遍将自己所有家当翻来覆去地数着,然后准确地说出自己有“八两余七百文钱”。 什么锦衣玉食,金银财宝,这些微不足道的,萧矜从来都不会放进眼里的东西,在陆书瑾看来却是弥足珍贵,可望而不可即。 天下穷困之人太多,萧矜管不了,但陆书瑾在他面前,他管得了,也想管。 于是他提笔修书,想给京城的父亲去一封信,自作主张替他收一个义子,问问他的意见如何。 131. 第 131 章 萧矜单人视角2 三 信还没写,陆书瑾就被抓走了,抓人者还嚣张地在桌上留了信,告知了萧矜陆书瑾被抓去了何地。 萧矜多半也猜到了是何人所为。 正是季朔廷先前说的,甲字堂中混进了皇帝派来的人,且那个人极有可能是与陆书瑾同样作为寒门学子入学的吴成运。 他身上的破绽不多,若不是他耐不住性子去翻了萧矜的书,萧矜还真看不出来这个人有什么奇怪之处。 这回他抓走了陆书瑾,为的不是伤害陆书瑾,而是逼萧矜出手露出马脚。 萧矜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日,皇帝派人来云城,必定是要一个结果,如此着急恐怕是因为皇帝要立储,其中牵扯得太多,萧矜并不在意,他只知道时候到了。 若是他不亲自走这一趟,恐怕陆书瑾还真有什么危险。 他既然已经决定要认陆书瑾当弟弟,自然不会置他于危险不顾,于是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季朔廷,着手准备。 好在叶洵与吴成运本意都没有伤害陆书瑾的想法,萧矜赶去时,他尚完好无损。 黑夜的笼罩下,陆书瑾变得极其安静,宛如融入了夜色一般,只有透过轻微的月光才能隐隐看到陆书瑾脸上的恐惧。 他抬头朝萧矜看来时,眸中藏着的惊慌显露无遗,除此之外还有满满的,对萧矜的信任和依赖。 他似乎无条件相信萧矜的每一句话,哪怕他给陆书瑾的脚上系了铃铛,让他奔跑起来打破夜的宁静,引来诸多杀手,他都义无反顾,毫不犹豫地往前奔跑。 萧矜站在高处往下看,只见一片霜白之下,少年奔跑时衣袍翻飞,铃声叮叮当当脆响在寂静的夜中尤显突兀,随着他迈出的每一步划破长空。 他十分瘦弱,衣袍都显得宽大,身上的骨头也相当明显,萧矜记得握住他手腕时的触感。 但即便是这样的人,面对如此危险的境地,仍能够坚定向前,即便是身边出现那么多想要取他性命之人,陆书瑾仍然谨记萧矜先前交代他的话,不论遇到什么都不要停下脚步。 萧矜拉满了弓,在羽箭离弦而去时心想着,如此陆书瑾,当真是可造之才。 不过救出陆书瑾的难怪是在最后,吴成运现身的时候,萧矜就知道有一张恶仗要打。 吴成运到底是皇帝手下的人,且自小就接受培训,他杀人的手法极为娴熟,想杀萧矜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显然他是以试探的目的来的,且从一开始就相当掉以轻心,导致他根本没在萧矜手上讨到便宜,还险些丧命,最后落荒而逃。 萧矜很少受那么重的伤,虽说他也是打小就跟着父亲练武,但萧云业掌控得很有分寸,不论何时萧矜受的都是皮外伤,如今还是头一次伤得如此深。 他将手覆上去,很快血就沾满了整只手,这般迅猛的失血把萧矜都吓了一跳。 但转头一瞧,陆书瑾眼中噙着泪,一副受到了极大惊吓的模样,面上满是恐惧,抬起的手都在颤抖,眼睛一眨泪就落了下来。 萧矜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之前看到蒋宿咧着嘴哭的时候,只觉得吵闹和烦,恨不得给他两拳让他闭嘴,不晓得一个大老爷们有什么好哭的。 但到了陆书瑾这边,他的泪一落下来,萧矜心头就一片软,只想低声与他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别再继续哭了。 可能是因为蒋宿哭起来扯着嗓子嗷嗷,而陆书瑾的泪悄无声息,一不留神就从眼眶掉出来了。 泪水给他漆黑的眼眸冲刷得更为干净漂亮,很难让人看了不动容。 于是萧矜骗他,说自己受伤习惯了,这些皮外伤都是小菜一碟,根本不足挂齿。 陆书瑾起先不信,萧矜便让他给自己上药。 那药粉洒在伤口上,疼痛直往骨头里钻,毫不夸张地说萧矜当场就痛出了一身的冷汗,抓心挠肝地难受,但他仍咬紧了牙不让自己叫出声,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和忍耐力硬生生将疼痛忍过去,还要故作轻松地与陆书瑾说话调笑。 季朔廷坐在对面眼神就没好过,总是意味深长,往萧矜的脸上瞟了好几眼,还说了几句风凉话。 萧矜都疼得快抽抽了,听季朔廷说那些废话脑壳就更疼,恨不得一脚给他蹬出马车。 好在季朔廷看出他疼得厉害,路上就没再打扰他,否则萧矜还真有可能忍不住,捂着伤口发疯。 陆书瑾一直心神不宁,看得出他对此事很是难过自责,但归根结底这桩桩件件的事是怪不到他头上的,他才是被无辜牵连进来的人,没有陆书瑾,照样还有别人,他们的目的就是逼萧矜出手。 按照原定的计划,萧矜这边暴露了藏拙的本性之后,吴成运很快就会将消息传递给皇帝,其后他就会派遣萧云业与三皇子一同去边疆。 在皇帝的安排下,这对萧云业来说,是一场有去无回的差事。萧家势大,嫡子若是个废物一切都好说,偏生萧矜不是废柴,他如此出彩,自然让皇室忌惮不已,为了给自己的儿子铺路,皇帝必定要想办法打压萧家。 但萧云业与三皇子早就有了对策,这些都无需萧矜来担心,他的暴露,则是战役打响的狼烟。 萧矜受了伤,也懒得去想那些东西了,神色恹恹地回了学府的舍房,请来杜医师治疗,折腾了大半夜才纷纷离去,陆书瑾最后走进来。 他站在屏风边上,静默不语。 萧矜抬头看去时,他的双眼直溜溜的,看起来有几分可怜巴巴的意味。 萧矜的伤口暂时止了疼,这会儿精神倒还好,看着他那模样不禁有些想笑,也知道若是不说清楚,只怕今夜陆书瑾是睡不好觉的,他的脸上写了明晃晃的抱歉和愧疚,总是悄悄看一眼他伤口处的包扎,又极快地把视线移开。 萧矜把他喊到身边坐下,开始挑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向陆书瑾解释。 其中牵扯的人和势力太多,算计更是一重接着一重,其中陆书瑾不需要知道太多,萧矜把能告诉他的都说清楚,陆书瑾脑子通透,自然明白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 就算他想不明白,萧矜也会慢慢指引他去明白。 四 一开始听说陆书瑾要去参加云城的祈神祭时,萧矜还觉得这事儿很平常,毕竟每年的祈神祭蒋宿都嚷嚷着要参加,上次还非要拉着他和季朔廷一同去,被打了一顿才消停。 姑娘不适合在街头来回巡游抛头露面,于是神女游街的人选全是男子上去假扮的,蒋宿就十分积极,乐此不疲。 陆书瑾去参加祈神祭也算是纳福行善的好事,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 那日他穿了耳孔回来,半夜痛得惊醒,萧矜听了动静转到屏风的另一头去看他。 就见昏暗的光线之中,陆书瑾披着宽松的外衣站在床榻边,长发尽数扎起,露出光洁的脖子,那流着血的耳洞红肿起来,在白皙的肤色上尤其明显,无端将他衬得有几分脆弱。 萧矜给他上药,忽而想到若是陆书瑾穿上姑娘的衣裙,戴上漂亮精致的首饰,一脸的妆容会是什么模样。 他本身就长得秀气,皮肤也白皙,穿那些衣裙定然没什么违和。 萧矜一边给他上药一边想着,心中竟开始期待他穿上那神使衣裙的样子了。 若是陆书瑾的话,应当是很适合的。 可想归想,纵使萧矜在陆书瑾的脸上看过千万遍,仍是想不出他穿女子衣裙的样子,不过他认为,至少会比蒋宿穿着像模像样。 越想就越觉得好奇,好在祈神祭来得很快,没让萧矜好奇太久。 祈神祭在云城算是个特殊的大日子,今日全城休沐共庆节日,萧矜也睡了个大懒觉,日上三竿才慢悠悠地爬起来,一边让小厮伺候穿衣一边打着哈欠。 瞧了眼外面的天色,心想着这会儿陆书瑾他们也该换好了神女的衣裳,时至正午便要开始巡街,现在这会儿去瞧瞧便是正好。 他穿戴洗漱完毕,出门先拐去了季府,喊上了季朔廷一起,二人结伴去了陆书瑾他们换衣服的戏楼之中。 这地方萧矜去年就来过,也算是一回生二回熟了。刚进门就被里面翻天覆地的喧闹声吵得耳朵疼,大堂之中放眼望去全是人,忙碌地在其中穿梭,每个人交流都是扯着嗓子吼,导致整个大堂乱成一团。 萧矜强忍着嘈杂声往里走,先是在闹哄哄的人群之中找到了蒋宿。 他已经换好了神使的衣裙,正跟一个女子说话,他身上的装扮很完整,配饰也一个不少,只是那张脸扑了粉描了眉之后,就有一种难以直视的感觉。 毫不夸张地说,萧矜看了第一眼之后就不想再看第二眼。 但他还是强忍着过去,向他询问陆书瑾的下落,周围太闹,蒋宿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见,只顺着蒋宿指的方向上楼去,耐着性子在众多房间之中找寻,一间房一间房地问。 就在萧矜耐心耗尽之时,他像是拨开了挡在面前的重重雾霭,在其后看到了陆书瑾。 在见到陆书瑾的一刹那,他还没反应过来那是陆书瑾。 他只看见一个杏眼圆圆,妆容精致的姑娘,身着雪白的银丝长裙,头上身上带着的银饰在光芒的照耀下竞相闪烁着,仿佛在他看过去的那一眼时狠狠晃了他的眼睛。 他觉得这姑娘眼熟,下一刻,奇怪的念头排山倒海地从心底冒了出来,萧矜细细地去看这姑娘的眉眼,翘鼻,朱唇,猛然意识到这个人就是陆书瑾。 是与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之下,平日里处事不惊,只知埋头苦读的书呆子,穷书生,让他当作弟弟来养的陆书瑾。 异样的情绪在萧矜的心中疯狂蔓延,他的心脏仿佛变成了一口老钟,而那种不知名的情绪就猛然往他心口上撞击,但不是荡开一层层声音,而是他完全不知所措的心跳。 他无法将陆书瑾与面前的姑娘联合起来,那个乖顺而内敛的少年,与面前这个玉容天姿的女子,有着天差地别。 可两人分明就是一个人,只要仔细去看,他们的眼睛,眉毛,神态没有丝毫的改变,重合到挑不出任何不同的地方。 萧矜破天荒怔住了,仿佛大脑空白,又仿佛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念头和想法,面上难掩“震撼”二字,周身所有的声音具不入耳,化作虚无。 继而,陆书瑾对他露出了个笑容,灿烂明媚。 萧矜极快地在这个笑容之中迷失了,心跳骤停,漏了一拍之后又猛烈跳动,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之后飞快地掩饰起来,将所有情绪给掩住,装作从容地走过去。 拨开嘈杂的人群,一步步走到了陆书瑾的面前。 离得近了,就看得更清楚了,陆书瑾比方才猛地看到的那一眼更加漂亮,是一种灵动的,精心打造出的美丽,这身仙女羽衣般的衣裙穿在她的身上,无一丝违和不妥之处。 他的耳朵更显白嫩,戴了一对串起来的小巧银蝶耳饰,像是能够翩翩飞舞一般,随着他头轻轻摆动而闪着光芒。 萧矜的心跳已经完全失控,他甚至与陆书瑾保持了几步的距离,有点害怕自己的心跳被听到,泄露了他此时的慌张。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自小在云城长大的小少爷,什么样的美人都见过,更何况春风楼还是他为掩人耳目经常去的地方,那里多的是貌美的女子,是以再绝色的姑娘在萧矜的眼中,都是稀松平常。 他却不知为何见了穿着女子衣裙的陆书瑾会让他方寸大乱。 萧矜佯装镇定,与陆书瑾说了几句话,将红豆糕给他之后,目光落在陆书瑾姣好的容颜和他吃红豆糕时微微探出的粉嫩舌尖,自浓郁的红色口脂之中晃光,那一瞬间,萧矜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迸发了热意,开始隐隐躁动。 他分明知道陆书瑾是个男子,也知道他面前这副姑娘的模样是假扮的,神智却还是有一种在他漂亮的眉眼,白嫩的颈子,晃着光的银蝶中迷失的趋势。 于是萧矜最终难以支撑,匆匆道别离去。 从无比吵闹的戏楼中出来,街道上的喧闹已经不值一提,微风在他脸上吹了一遭,萧矜激烈的心跳才慢慢开始平复,神智也逐渐清明。 他在季朔廷的目光之中站了片刻,情绪归于平静。 萧矜这才觉得自己恢复了正常,也不知方才那奇怪的反应从何而来,季朔廷问起时,他便只将过错归咎于戏楼之中太过吵闹,吵得他心神不宁。 其后便是正午的神女游街,萧矜与季朔廷站在众多人群之中往车上眺望,诸多神使站在一起,雪色的裙摆随风飘动。 萧矜看到了陆书瑾,在无人的角落,无人关注的地方,他的目光里只有陆书瑾。 他想,他或许是太过好奇,也觉得太过稀奇,从未见过有个男子能够穿上姑娘之后变得如此漂亮,完完全全就像个姑娘一样。 或许站在最前方扮作神女的梁春堰更美,但萧矜对他半点兴趣都没有,就算多看了几眼,内心也毫无波动,他的目光甚至下意识地寻找陆书瑾,寻找那翩翩飞舞的银蝶。 萧矜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 直到夜色降临,萧矜与刚回来的二哥一起喝酒,在微醺之后又见到了陆书瑾。 他坐在院中仰头观月,一身雪白长裙铺开,乌黑的长发散在身后,宛如坠入凡间的仙子,染上世俗之尘后,便不再那么高不可攀。 于是萧矜轻而易举地走到他的身边。 他喝得有些多,脑袋晕晕的,但仍然能够保持清醒,知道面前站着的不是哪个姑娘,而是扮成了姑娘的陆书瑾。 只是白日里总是强行克制的心绪又冒出来,他看着陆书瑾耳朵上挂着的银蝶耳饰,那是晃在了他心头一整天的东西,如此近的距离,萧矜没忍住,伸手摸了摸。 他想起白日里与季朔廷说话时,故意赌气的一句假话,现在也能坦然地说出来,去承认扮成了姑娘的陆书瑾很美,在他的眼里,比任何一个神使都美,也压过了闭月羞花般的梁春堰。 撩拨了他的心弦,让他一整日都心猿意马,频频眷恋起他那双杏眼。 可陆书瑾分明是个男子,萧矜不喜欢男子,又怎么会对他的眼睛念念不忘?这也太奇怪了。 当晚,萧矜就在这种矛盾的情绪之中迷失,多喝了酒,醉得不省人事。 夜间回去,他在迷迷糊糊之间做了一个梦。 梦中那只在他心头上飞来飞去的银蝶停留在他面前,然后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漂亮姑娘。 她言笑晏晏,细眉朱唇,肤白胜雪,俏生生地站在萧矜的面前,那双眼睛盯着他一动不动。 很快,这姑娘的面容就清晰起来,变成了陆书瑾的模样。 梦中的他也不知怎么回事,好像忘记了陆书瑾是个男子这回事,就是认为站在面前的人是姑娘,是个将他的心池搅乱的姑娘,于是萧矜没有半点克制,扑上去抱住了她,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低头吻去。 他尝到姑娘口中的甘甜,与她交缠着呼吸,紧贴在一起的炙热体温急剧上升,在一波又一波翻天覆地的心潮涌动之中,把她的抗拒揉在怀中,强势凶蛮地吻她。 像是给这可恶的姑娘在他心头作乱一整日,搅得他不得安宁的惩罚。 梦里旖旎缠绵,让萧矜恋恋不舍。 醒来之后,他心里就多了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132. 第 132 章 萧矜单人视角3 五 萧矜的心绪杂乱得很,烧了已经写好的,要寄给父亲的信。 信中提到了他想让父亲收陆书瑾为义弟的想法,他在一团杂乱的情绪之中朦胧感觉到一丝奇异,让他本能地觉得,不能再将陆书瑾认为义弟。 纠结之下,他重新写了一封,信中自然还是提到了陆书瑾,却再无半个字说想认他为义弟。 季朔廷跟萧矜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彼此都极为熟悉,二人有着很多心照不宣的默契。 那个被银蝶环绕的醉意朦胧的夜过后,季朔廷就察觉出他有些不对劲了。 这种表现并不明显,具体表现在萧矜总是动不动就刹那的出神,提及陆书瑾时他神色有一瞬的变化,总是朝陆书瑾那边投去视线。 萧矜已经察觉出季朔廷对他的怀疑,更多的时间他佯装成无事的模样,极力去掩饰自己的反常。 可陆书瑾那副姑娘模样频频入梦,让他防不胜防,但凡安静下来,不多时萧矜就又会想到她。 还从来没有哪一个姑娘能够让他如此牵挂,仿佛在他的生活之中无孔不入,哪怕是他看书时,也能从缝隙里挤进来,占据他的思绪。 这种情况的确不正常,起初萧矜还被自己吓到,但入梦的始终是陆书瑾穿着衣裙的模样,那张属于女子的脸孔,其中的眉眼鼻唇,一颦一笑,都让萧矜反反复复地琢磨,清晰得如拓印在脑中一样。 有一段时间,萧矜常常辗转到深夜才会睡去,即便是季朔廷察觉出端倪,挑着玩味的笑容来探他的口风时,萧矜也只得梗着脖子嘴硬,说违心的话。 他或许已经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何变成这样,虽说萧矜没接触过情爱,但从小到大为了装纨绔,话本子是没少看的,并非什么都不懂。 他这情况分明是动了心,沾染了情愫,对象甚至连女子都算不上,也并非男子,而是陆书瑾乔装打扮之后的姑娘模样。 萧矜觉得自己是个怪人,他的所有思绪产生了巨大的割裂,在看到陆书瑾时,他会觉得这个是被他当作弟弟去爱护和栽培的人,无任何旖旎的心思。 可暗地里,他又对那日顶着陆书瑾那张脸的雪裙姑娘念念不忘,在梦中压着她,吻了千万遍,做尽了他想做的事,醒来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他带着陆书瑾爬上宁欢寺那座山顶,与他站在高处向下俯瞰,朝远处眺望,山峦云雾尽收眼底,萧矜吹着山顶的风,那缠绕在心口多日的奇怪情绪仿佛在这一刻短暂地散开。 山高而路远,道路崎岖,萧矜想带着陆书瑾慢慢往前走。 他转头看去,陆书瑾站在这簌簌山风之中,长发飞扬起来,那双总是缠绕在他梦境里的杏眼在这一瞬间变成了现实,里头映着熠熠光辉,亮得惊人。 他带着笑与萧矜对视,应着萧矜的话,刹那就让萧矜混淆了梦境与现实,心脏慌乱地跳动起来,生出一股想要将他抱住,揉进怀里的念头,像梦中做过无数次的那样。 可眼前的陆书瑾又总是让萧矜清醒,他穿着男子的衣袍,眉眼间有股若隐若现的英气,是个男子,不是闯入他梦中不愿离去的姑娘。 萧矜心想着,这还挺折磨的。 但只要梦境与现实分的清楚,应该没什么问题。萧矜觉得自己这种情况都只是一时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总会想清楚梦中的姑娘是不存在的,现实的陆书瑾是个男子,而他又不可能对一个男子心动,慢慢就会淡化心中的那份心动。 是以萧矜并不急,他耐心地藏起心事,自己消解。 又一个辗转难眠的深夜,萧矜躺在床上听见了陆书瑾那边的动静,起床去看,发现是他喝水时打翻了水碗,淋湿了床铺。 陆书瑾正患者病,高热还没完全褪去,断不能在这寒日里睡湿的床铺,于是萧矜理所当然地将他扛来了自己的床铺上。 虽说理由很正当,但若说是没有一点私心是完全不可能的。 陆书瑾老老实实地躺在床榻里面,身上盖着被褥,露出一张乖巧恬静的脸。 在昏暗的光线下,那眉眼显得柔和起来,竟是半点没有男子的样子了,骤然与萧矜梦中的模样重叠。 萧矜再想移开视线已经完了,就好像是日思夜想的人突然躺在他边上一样,如此安静地闭着眼睛,又因生着病,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病弱,于是他的心跳瞬间乱了,浑身都燥热起来。 一道坚固的墙壁被打碎,美梦与现实轻易地就这么混淆在一起,萧矜彻底迷失其中,寻不到了方向。 他分不清楚令他心动的姑娘和陆书瑾,也无法将两人区分开,于是他变得焦虑烦躁,扒在了悬崖边上,隐隐有往下坠落的趋势。 他开始敌视故意靠近陆书瑾的梁春堰,见到与他与叶芹亲近也会心生醋意,对陆书瑾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占有欲,不想让他靠近任何人。 可他也生出惧意,不敢朝陆书瑾走得太近,怕自己的所有情绪和行为失控,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萧矜忍得很辛苦,这比先前肋骨受伤时强忍疼痛要难得多,那些情愫渗透了他心脏的每一处,看到陆书瑾的每一刻都在叫嚣,在无形之中就控制了他的视线和想法。 萧矜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掩饰,尽力伪装。 只是这一切的努力,在看到陆书瑾与叶芹醉意朦胧地靠在一起时,都被妒火焚烧殆尽。 他看不得陆书瑾与叶芹如此亲昵,心中烧起大火,头一次对陆书瑾撒了火,凶相毕露。 甚至得知陆书瑾无意仕途,双重打击让萧矜理智丧失,分明心中不想,分明看到陆书瑾含水一般的眼眸和受伤的表情时心软,却还是不受控制地说出了伤人的话。 他知道这是他压抑了自己太久,理智被反噬,所有情绪占据上风,让他一味地只想发泄。 可萧矜心里清楚得很,他知道陆书瑾半点错都没有,他喜欢跟叶芹往来,不想走仕途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没有人能干涉他的行为,也不该受任何人的指摘。 时至今日,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掩饰自己的内心。 从一开始看到陆书瑾扮作女子时的那一眼,他就心动了,那股隐秘的喜欢被他强行压在心底,不要地用自己的声音去否定。 他像是劝说自己一般,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不喜欢男子,可每每想到那个耳边有银蝶翩翩飞舞的姑娘时,总是抑制不住地动心。于是他又将梦中的人与陆书瑾分开,企图骗自己说两个并非同一人。 可陆书瑾的抬眸低眼,笑容生气,任何生动的表情,任何一次对视都让萧矜不受控制地回想他姑娘的模样,那就是同一人,萧矜再给自己多少暗示和宽慰都没用。 尤其是陆书瑾安安静静地,眼角挂着泪痕地睡在那里时,所有情愫都在这一刻达到了姐姐,于是萧矜终于放弃,不再负隅顽抗,他低头,吻上了陆书瑾,一个男子。 天知地知,只有萧矜自己知道,再无第二个人知道他对一个男子心动。 虽说当朝民风开放,贵族之中养小倌的并不在少数,京城之中的权贵尤其多,云城倒不见多少。 但这种事情是决不允许在萧家出现的,且萧矜又是个死心眼的,他从不曾对谁心动,若是碰到了喜欢的人,定然是抱着共度一生的念头。 然而陆书瑾是个男子,又如何能与他共度一生?若是萧云业知道了,怕是连夜从京城赶回来,先把他腿打折了再说。 萧矜原本以为只要他对这份情愫置之不理,总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去,但时间越长,情愫越浓,抽丝剥茧之后便是化不开的爱意,对陆书瑾的执念在悄然之间竟然已经到了无法开解的地步。 他心中翻腾着无比直白的,想要将陆书瑾占为己有,像梦中那样抱着吻上千遍万遍,将他变为女子,困在自己身边,哪里都不准去。 如此阴暗偏执的想法被他藏在心里,连同对陆书瑾的喜欢,整颗心都要膨胀得爆炸了,再也撑不住。 萧矜吻上陆书瑾的唇,留下了懦弱的眼泪。 六 别无它法,萧矜选择了逃避。 从前在面对任何困难时,萧矜的选项里从来没有逃避,他总是能找到别的办法解决,能力优越于大部分人,这才造就了他骄矜的性子。 但眼下这个问题,棘手到萧矜完全无法处理。 逃避一法虽然懦弱,但稍微有点用,至少在见不到陆书瑾的那些日子里,他稍微能静下心来思考自己该如何处理。 萧矜去了萧家祠堂,双膝一弯长跪不起,面对着萧家祖宗忏悔自己的罪过。 不吃不喝,直到双膝失去知觉,最开始的疼痛过去,只剩下了无尽的麻木,每一刻都在强撑着,备受煎熬。 但身体上的所有疼痛都不及内心中的万分之一,他痛恨自己对男子动心,却又在想起陆书瑾时,心中涌起暖流。而相思之苦更是难以消解,紧紧裹缠了他的心,扼住了他的呼吸,与他的理智凶蛮地撕扯在一起。 萧矜如此折磨自己,短短十来日,就瘦得明显,憔悴不少。 季朔廷看在眼里,并未挑明,只送给他一件狐裘大氅,叮嘱他注意保暖。 寒冬腊月里,萧矜如此折腾自己,不出意料地病倒了,迷迷糊糊之中,他又在梦中遇见了陆书瑾。 他瞧见远处青衫少年走来,越走近,那张独属于陆书瑾的容貌就越明显,于是心中细细密密的疼痛和欢喜一并涌出来,萧矜呆愣地看着他走近。 到了跟前,他忽而一变,眨眼间又变成了穿着那身雪白银裙的模样。 这仿佛成了他的梦魇,紧紧缠绕着他沉入其中,往泥泞之中拽。 萧矜挣脱不开,或者是不愿挣脱,也唯有在梦中才能得到片刻的满足和心安。 一场病过,萧矜重回海舟学府,才得知陆书瑾已经搬回了甲字堂,那次的争吵彻底拉开了他与陆书瑾之间的距离。 陆书瑾约莫是在生气他那日的情绪失控,而萧矜对于疏远他的原因也只字不提,身边人都默认两人决裂,唯有蒋宿没有眼色,总是在萧矜面前提起陆书瑾。 他发过两次怒之后,蒋宿才渐渐收敛,于是有一段时间,陆书瑾的名字被刻意避讳,在萧矜的身边消失了。 没有陆书瑾的日子,仿佛是回到了从前,可总让萧矜的心空了一块,无论用什么都无法填补,越是在没人的安静地方,心中那片空地就越发明显,冬日里的风尽往心口蹿,让他难以忽视。 只有在看到陆书瑾的时候,那块空地才会短暂地被填上,不至于寒冬的冷风把他的心给冻僵。 在叶府相遇的那日,萧矜总刻意去回避陆书瑾的目光。他发现陆书瑾瘦了,眼眸还是清亮的,但不如先前那么有朝气,仿佛也在因为什么事烦心。 陆书瑾向来不好好吃饭,他为了省钱,甚至一日三餐都能用一张大饼来对付,根本不在意好不好吃,敷衍地活着。 先前萧矜总是让家中的厨子多备上一份饭食,让陆书瑾吃。他喜欢吃那些好吃的东西,像没见过世面似的,就算吃得扶着肚子走路,也一定要将东西给吃光。 一段时间的喂养,他瘦弱的身躯慢慢长起来,也有几分少年应有的模样了。 没想到这才半个月,他又将自己饿瘦了。萧矜看在眼里,疼在心中,总想抓着他质问他为何不好好吃饭。 他还是个读书人呢,民以食为天不知道吗?何至于这般亏待自己? 陆书瑾的情绪一直很平静,他看着萧矜的时候也没有半点赌气的模样,在面对别人的询问时,也坦坦荡荡地说他与萧矜是同窗的关系,好像之前的那些亲密,那些勾肩搭背一同欢笑,同卧床榻之事全都不复存在。 萧矜心里酸溜溜的,倔强地抿着唇,把那些情绪埋在心底不愿表露。 这段时间的疏远,让萧矜以为自己能够克制心中那些不该有的情感和念头,但今日一见陆书瑾,才知那些东西从始至终都没有消退过,只要一见到陆书瑾,又会汹涌地翻腾出来。 仿若饮鸩止渴,回到家中后,又感到无边落寞。 眼看着年关将至,萧矜在家中也忙碌起来,等闲下来的时候,已是年底。 年三十下了一场雪,这日清闲,萧云业也没出门,一大早就喊了萧矜起床,亲自动手贴春联,挂红灯笼。 萧矜总是心不在焉,他想着陆书瑾没回家去,应该是自己过年,不知此时在做什么,有没有贴春联,有没有好好吃一顿丰富的年夜饭。 这念头一直缠着萧矜,让他难以平静,最终在匆匆吃完了年夜饭之后,独自出门,骑马跑去陆书瑾的住宅之处。 他想着,今日是旧年与新岁相接的特殊日子,陆书瑾在云城举目无亲,就算是看在曾经的交情在,他也该去看一眼。 更何况陆书瑾被他含在心尖上那么多日,这一趟是他必须要去的。 偌大的房子,连个守门的家丁都没有,萧矜一开始还以为陆书瑾遣散了所有下人,自个回杨镇去了。 但他还是不死心,从墙头翻进去,一落地就看到整个院子黑漆漆的,不见半点光亮,整座屋宅都静悄悄的。 周围爆竹烟花接连响起,只有这座宅子隔绝世外,半点没有过年的喜庆气息。 萧矜怀着疑惑往后院走,倏尔看见檐下亮着两盏灯,而陆书瑾就坐在檐下。 他似乎在看雪,但这会儿睡着了。 寒风吹过去,也没将他唤醒,他缩着脖子揣着手,小小的身躯在藤椅上微微蜷缩起来,歪着头。 萧矜见状,心口被刺了一下,缓步走过去,向他靠近。 新岁当前,整个云城都沉浸在阖家团圆的节日中,家家户户热闹至极,街道上也尽是人,不管走到何处都是炮竹的声响,在萧矜的记忆之中,每年的今日,云城都是一座不夜之城,只有过了子时,万户在欢声笑语中迎来新的一年,才渐渐消了声息。 可在陆书瑾这里,那些东西仿佛与他无关。 他是宁静的,沉默的,孤寂的。 他遣走了家中的下人,让他们回去跟自己的家人过节,自己却在这座清清冷冷的宅子中吃了年夜饭,搬了一把凳子坐在屋檐下看雪。 也不知是看了多久,竟这样在寒风之中睡去。 或许他再睡一会儿就会被哪一户的鞭炮炸响的声音吵醒,或者是被寒风冻醒,合了衣裳自个回到屋中去;又或者他一觉睡到天明,被冻病。 萧矜站在边上看他,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久久未动。 他心底生出铺天盖地的自责,他早就知道陆书瑾是个为他人着想,不想麻烦别人的性格,独自留在宅中自己过年,的确是他能够做出来的事。 像是一只被遗弃的小狗,让萧矜泛起怜爱和心疼。 他将陆书瑾抱回了屋中,点了暖炉,捂热了他的手,陆书瑾醒了。 他开始哭泣,埋怨萧矜的食言,埋怨他这些日子的行径,说尽心中的委屈。 这如何能让萧矜心安,一句句话,一颗颗落下的泪,都让他痛苦到无以复加,再痛的伤萧矜都能咬着牙忍一忍,可陆书瑾这些眼泪,化作了柔软的刀偏偏就这样捅进了他的心口,让他也跟着落下泪来。 一时之间,萧矜不知道他是在折磨自己,还是在折磨陆书瑾。 可陆书瑾如此无辜,他不是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不会谄媚地凑到萧矜跟前以求和好,除了在这无人的角落中独自舔舐伤口,他什么都不会做。 而萧矜也无法接受一个喜欢男子的自己,更无法面对族人与世人,这道横亘在他与陆书瑾之间的高墙永远都在。 但今日的他放纵起来,将陆书瑾抱在怀中,轻声哄着。 出了这道门,他还会跟陆书瑾恢复以前的关系,悉心照顾他,不会再让他感到孤寂,但那所有的感情将埋藏心底,不会向任何人说出。 毕竟这是他自己的孽,须得由他自己来承担。 或许这份情愫很快就会消失,了无踪迹。 又或许情意一直存在,让他束手无策,但他绝不会让任何一人知道,包括陆书瑾。 133. 第 133 章 陆书瑾萧矜幼年互换身…… 一 “少爷……少爷,该起了。” 耳边传来小心翼翼的声音,将陆书瑾从梦中惊醒,她迷蒙地睁开眼睛,神识还不大清楚。 “少爷。”耳畔又是一声,是个少年的声音。 可她的房中哪来的男子? 陆书瑾登时吓醒,瞪圆了眼睛看去,入眼便看见绣着精美花纹的织金床帐,外头站着一个人,身影模糊地印在床帐上。 她一下子坐起来,张口便质问,“谁?!” 一出口,她就察觉了自己声音的不对劲,那不是她的声音,而是一个稚嫩的少年的声音。 “少爷,是我呀。”床帐被撩起来,其后探进来一张相当年轻的脸,是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 陆书瑾吓一大跳,当即厉声质问,“你是什么人?!为何会在我的屋中!” 她所居住的地方于柳宅的最偏僻之处,除却给她送吃食和洗衣裳的丫鬟之外,没有任何人踏足此地。 乍然一个少年出现在她的屋里,顿时让她乱了心神,整个人像一只炸起毛的猫,摆出极其戒备的姿态。 但是很快的,她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这床帐上绣的花纹她从未见过,上头的金线还闪烁着光芒,紧接着她目光一晃,就看到这个床也不是她平常所睡的那个。 她的床窄小而破旧,头顶是一片掉渣褪色的天花板,每次爬上床木头都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一副随时要散架的模样,被褥也是灰扑扑的,里头塞得都是棉絮,冬日不抗寒,夏日里盖着又闷得很。 但现在她所处的地方却与之有着天壤之别。除却华丽的床帐之外,床边还有一道栏杆,红木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青松祥云,精美而奢华。身上盖的被褥也厚实暖和,整个被窝都是热烘烘的,锦被上绣着眼花缭乱的纹样,空中还弥漫着一股子清淡的香味。 这是个看一眼就知十分富贵的地方,是万万不可能出现在陆书瑾的生活里的。 最重要的是,她说话时出口的声音并不是她的,那是属于一个少年的声音。 站在床帐边的少年露出个疑惑的表情,惊讶地看着陆书瑾,“少爷,你怎么了?被噩梦魇住了吗?” 陆书瑾满脸都是惊恐,无法理解面前所发生的一切,她脑子极快地转动,看着面前这人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她少爷,忽而像意识到了什么。 她掀开被褥下床去,却没想到这床已经富贵到了带两层阶梯,她一时不差摔到了地上,却并未感到疼痛,只觉得掌心一片柔软,低头一瞧,这地上竟铺着一层不知用什么皮毛制作的地毯。 旁边的少年吓得赶忙来扶她,害怕道:“少爷你怎么了!可千万别吓小的!” 陆书瑾爬起来,往房中张望了一下,入眼便是无尽的奢华,一些玉石瓷器,象牙貂裘,俱是前所未见的东西。 她在墙边看到一面镶嵌了宝石的浮雕镜子,赶忙跑过去,对着镜面一瞧,旦见镜中站着一个模样十岁出头的俊俏少年,身着宽松的雪白衣袍,柔软的黑发散在肩头,因她一顿慌乱的动作微微露出精瘦的胸膛来。 陆书瑾登时倒抽一口凉气,惊叫出声! 这张脸,既陌生却又不陌生。 她曾在两年前在宁欢寺里见过一面,那时的少年更为稚嫩,如今的眉眼隐隐有长开的趋势,更显得精致漂亮。 那个撞到她的肩膀,让她摇出了上上签的人…… 陆书瑾想不明白她为何睡了一觉竟变成了这副模样来,难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陆书瑾狠狠揪了一把自己的脸,痛楚清晰地传来,她又赶忙揉了揉。 “少爷!”身后的小厮被她这些行为吓得不轻,赶忙飞奔出去,“我去给你找医师!” “回来——!”陆书瑾大喊。 二 此人名叫萧矜,乃是萧大将军的嫡子,年十岁。 陆书瑾起初很难接受自己变成了他,但无论是掐自己,还是爬到床上去再睡一觉,仍是无法改变现状,就连那小厮跑去叫来的医师为她看诊,也瞧不出丝毫问题。 那小厮名唤陈岸,是个话多的,陆书瑾都不用如何问,他自己就一口气将萧矜的身份和现状给交代清楚了。 陆书瑾拒绝了他伺候更衣,让他站在屏风另一头,一边询问一边研究着,自己将衣袍给穿好,再让陈岸帮忙将长发扎起。 身边伺候的下人一批接着一批,自出了寝房,沿着奢华的游廊往前,走一段路便会换一批下人来伺候着,个个都低着头恭敬跟在她身后,张口便唤少爷,吃穿用度皆是无尽奢华,饭桌上摆满了她闻所未闻的美味佳肴,连使的碗筷都是金银所制。 陆书瑾从未见过这等府邸,柳宅比不上这里千分之一,更何况陆书瑾压根就没在柳宅之中走过,她几乎所有时间都守着自己那一方小院子。 今年的冬日格外寒冷,自从入了冬之后,陆书瑾每夜都要被冻醒一次。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被冻死了,才变成了这个名唤萧矜的少爷。 她不敢多说话,怕露出破绽来被这府上的下人发现,将她当做妖怪给抓起来。 也摸不准萧矜平日里是个什么性子,方才在洗漱时下人双手碰上棉布,陆书瑾只低低道了一声谢,就把那下人吓得瞪圆双眼,满脸的惊吓。 意识到多说多错,陆书瑾干脆沉默起来。 但萧矜平日里是个什么模样下人最清楚,如今见自家少爷板着脸不说话,一个个也跟着噤若寒蝉,生怕惹怒了小少爷。 陆书瑾沉默地吃了饭,站在这华丽的府邸之中,一时茫然,不知该作何了。 “呀,四儿怎么站在这里?”身后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她疑惑地转身,循声看去,就见两个身着锦衣袄子的妇人慢步走来。 这俩妇人瞧着都不年轻了,但容貌仍然是好看的,笑起来有一股慈爱的意味,走到陆书瑾的边上对她道:“这几日冷,还是尽快回屋中去吧,免得冻凉了。” 陆书瑾看着她们,心想着此类装扮多半是府中的主子,也有可能是萧矜的母亲,但她目光犹豫,并不知道两个妇人哪个是萧矜的娘,于是一时间不敢出声叫人。 妇人似乎也并不在意陆书瑾的无礼,又笑着说:“是不是想出去玩?过几日老爷可就回来了,四儿若是想出去玩大可去,我们不会向老爷说的。” 陆书瑾低低应了一声。 “不过这天气瞧着像是要下雪,你可要早点归家。”她们又道。 像是慈祥的长辈,如此关爱和叮嘱陆书瑾是从未感受过的,她抿了抿唇,心中生出一股奇怪的情绪来。 “去给四儿取披风来。”妇人朝下人吩咐了一声,继而又喊着她往堂中去,说是避风。 陆书瑾觉得这里的风不冷,较之她那阴暗潮湿的小屋子,冷冰冰的被窝,盘旋不出的寒风,眼下的她穿着厚实的锦衣,柔软光滑的狐毛围着颈子,半点感觉不到寒冷。 但这两个妇人却好似爱护瑰宝一样关爱她,硬是将她拉去了堂中,不多时下人取了一件墨色的织金大氅,其中一个妇人亲手给她披上,系扣子的时候反复叮嘱,“莫要在外面贪玩,早些回来,冻病了可不好受。” 陆书瑾心里荡起一阵阵波澜,抬眼看着面前微笑的妇人,竟无比羡慕起萧矜来。 这一句简单的叮嘱,一个轻而易举的关心举动,是陆书瑾一直以来渴望,在梦中都梦不到的亲情。 门口备了马车,陆书瑾上去,再次被里头的奢华给惊住。 “少爷,咱们去哪,季府吗?”陈岸在窗子边问。 陆书瑾想了想,说道:“去杨镇?” “哪?” “杨镇。”陆书瑾重复了一遍。 三 出了云城,路上赶上半日就到了杨镇,虽说陈岸等人并不知小少爷为何突然要来杨镇,但自家少爷板着脸下达命令,他们也没有不从的道理,于是马车在午后抵达杨镇。 杨镇是个不大不小的地方,虽比不得云城繁华,但较之村庄也富足不少,路边并无奢华的亭台楼阁,来往的行人多是身着布衣,这一辆高大阔气的马车行驶在路上,自然惹得行人频频伸头张望,低声议论。 陆书瑾在马车里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就到了杨镇,她又下令让人打听镇上柳氏的宅子,前去柳氏拜访。 没过多久马车就在柳宅门口停下,宅门边的家丁见状连忙去禀报自家老爷。 陆书瑾被人扶着从马车上下来,一抬头,就看见面前柳宅的门。 两年前她被姨母大发善心要带着一起去宁欢寺时,曾从这扇门中走过一次,那时候觉得这门十分高大,是她一辈子都无法逾越的高墙。 如今从萧府出来,见过了萧家那气派的大门再来看这个,只觉得再寻常不过了。 这世间如此大,多的是陆书瑾没见过的东西。 陆书瑾上前去,与家丁交谈,表明自己想要寻一个叫做陆瑾的姑娘。 她并未意识到这种突然来陌生人家之中寻人的行为极其不合适,身旁的侍卫则是惯常处理这些事的,立即轻车熟路地上前,亮出了萧家的腰牌,报上家门:“此乃萧将军之子,特来你家寻人,速速我家少爷进去。” 萧矜无官职在身,且没有任何理由,如此闯入民宅找人是不合规矩的,但萧矜的性子向来跋扈,惯常以自己的身世行混账事,跟着他的护卫自然也熟练,不由分说就推开守门的家丁,恭敬地将小少爷给迎进去。 这种仗着家世为所欲为的事陆书瑾还是头一次做,虽不该如此,但行事却相当方便。 她抬步进去,身旁是四个腰间佩刀的侍卫,陈岸跟在她的斜后方,一行人神气极了,逛起别人家跟逛后花园似的。 家丁很快就围上来,听闻了来人的身份,又看见那人高马大的侍卫和腰间利刃,皆不敢上前阻拦,只远远地在旁边跟着。 柳宅此时正一团乱,陆书瑾来得正是时候。 只见正堂前的空地上,几个家丁围着,当中站着一个身形消瘦的姑娘,穿着单薄的袄子,头发随随便便扎着,此时脚下正踩着一个家丁的肩膀,双手叉腰,凶蛮地骂着:“他娘的都是哑巴吗?小爷问这是什么地方!” 柳宣力和他夫人王氏站在眼下满脸惊怒,身旁还有柳宣力的儿女,都是目瞪口呆的状态。 陆书瑾一眼就看出站在人群当中的是她的身体。 柳宣力大怒,“放肆!你是疯了不成?” 他话音刚落下,就看见一群陌生人大摇大摆地走来,顿时惊得瞪大眼睛,叫道:“这些人是谁?!家中下人在何处,为何将人放进来?!” 踩着家丁的那人转身,露出了陆书瑾的那张瘦弱面孔,只是与从前大不相同,现在她的脸上满是嚣张和怒火。 陆书瑾知道,那具身体里的人正是真正的萧府嫡少爷,萧矜本人。 他看见陆书瑾的一刹那先是露出惊吓的表情,继而大怒,一边撸袖子一边大步走来,指着陆书瑾凶道:“你这怪人,究竟是使了什么奇怪的巫术,胆敢……” 他走到近处,立即就被身边的侍卫给拦住,但他行动却极为矫健,像是扭了一个奇怪的身法,一下就绕过了阻拦的侍卫,那小小的拳头就这么不由分说地砸在了陆书瑾的脸上。 她都还没来得及说话,脸上一痛,登时捂着脸往后倒了两步。 侍卫见状吓得魂飞魄散,赶忙上前一人抓住他的一只手臂,将他整个人控制住按在地上,陈岸跳出来喝道,“你是何人,胆敢出手伤我家少爷!待我押去官府,砍了你这作乱的手!” “陈岸!反了天了,还敢指责起我来了!”被压在地上的萧矜气得半死,用力挣扎了几下,奈何这姑娘的身体实在虚弱,又大半天没吃饭,方才教训了一个家丁耗尽了力气,现在根本无力抗衡这些侍卫。 所以方才打在陆书瑾脸上的那一拳,并不算很痛。 陈岸大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睁大你的狗眼睛,看看清楚我是谁!”萧矜大骂。 陈岸上前仔细一瞧,又后退两步,大声道:“我根本没见过你!” 萧矜转眼,看向站在面前的人,那人占着他的身体,顶着他的脸,露出一脸相当不聪明的表情,捂着脸呆滞地站着。 “你他娘也是哑巴?说话!”萧矜从她凶道。 此人如此凶蛮,即便这张脸是陆书瑾的,也将她吓了一跳,她用手轻轻揉了两下脸,赶忙说道:“快放开他。” 陈岸犹豫道:“少爷,这刁民方才打了你……” 萧矜气得蹬腿,“我不但打她,我还要打你!” 陆书瑾可不敢怠慢这位大爷,但见他一副发疯得随时都要张开利牙就要咬人的样子,脸上挨的那一拳虽说不重,可余痛还未消,陆书瑾也有些害怕地问他,“放你可以,但是你不能再打我。” “我不打你打谁?”萧矜龇牙咧嘴。 “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商量。”陆书瑾温和地说,“对于现在这种情况,我也是不知原因的。” 萧矜:“你怎会不知道?你当小爷好骗?!” 陆书瑾:“我没骗你!我不骗人的!” 萧矜:“滚!快点放开我!” “你们究竟是何人!为何私自闯入我家来!我要报官!”柳宣力也对面前的情况一头雾水,大为光火,喊道:“来人,去报官!” 陆书瑾转头喊道:“陈岸。” 陈岸立即会意,摸出腰牌上前去,与柳宣力交涉。 陆书瑾看着地上不断挣扎的萧矜,沉吟了片刻,忽而说道:“我先带你去吃一顿饭,我们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如何?” 萧矜听后,才算是停止了闹腾,冷声说:“放开我。” 陆书瑾忙吩咐侍卫:“快把他放了。” 侍卫一松手,萧矜就从地上站起来。 分明是陆书瑾自己的脸,此时却露出一股子居于上位的倨傲来,扭动着肩膀时那不善的眼神往陆书瑾脸上瞟了一下,陆书瑾就吓得后退两步,生怕他再冲上打她。 但萧矜却并未动手,说道:“快点带小爷去吃东西!” 他今日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破破烂烂的小屋里,变成了一个女子时,当场就崩溃了,在那小院中转了老半天也没找到一个人,直到一个丫鬟来给他送饭。 送的还是凉透了的稀米馒头,放到地上像是在喂狗,打小就娇生惯养的萧矜如何忍得了,上去就是一个飞踢,把装着稀米和馒头的碗踢了个稀巴烂,还满是恨意地把馒头狠狠碾了几下,然后就开始找事了。 他在院中闹了许久不见人来,自个翻了墙出来,先是在这破宅子中乱转了半晌,最后闯到正堂这里来,发了好一通的脾气,惊动了宅中的主人,还动手打了家丁。 陆书瑾便是在这个时候赶来。 萧矜下意识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又瞧见自己身上穿的这灰色布衣,又气得恨不得撕了身上这衣裳。 他刚想动身,就被面前的侍卫严防死守,不准他靠近陆书瑾。 萧矜气得一蹦三尺高,“给我让开!” 陆书瑾惊道:“你还想来打我?” “我说了不打就不打!”萧矜怒道。 于是陆书瑾下令:“别拦着他。” 萧矜几步走到陆书瑾的身边,那模样气势汹汹的,很难让人不害怕,他刚一抬手,陆书瑾就本能地捂住脸往后躲。 却见他把手伸到陆书瑾的领子边,轻而易举地就解开了盘扣,将她身上披着的墨色织金大氅给扯了下来,毫不客气地披到自己身上,把他整个人都给裹严实。 他低声骂骂咧咧,说些不大好听的话。 陆书瑾听了听,大意是说他在这里的待遇连萧府的狗都不如,这衣裳穿了跟没穿无甚差别。 被这般说陆书瑾自然是有些难过的,但今日从萧府走出来,她自然也知道这小少爷说的是实话,与此同时她大松一口气,料想这脾气暴躁的小少爷是不会打她了,大氅被抢去之后虽有些不大适应,但也不算冷。 柳宣力从陈岸那里得知了来人的身份之后,再不敢摆谱大声喊叫,命人追回了要去报官的下人,自己快步来了陆书瑾面前,弯着腰姿态卑微道:“原来是萧家小少爷大驾光临,草民有失远迎,还望小少爷莫要怪罪。” 陆书瑾看着从她来到柳宅只见过两面的姨父,还有旁边谄媚赔笑的姨母,心中很不是滋味。 她还未开口,裹着大氅站在边上的萧矜便高傲道:“你便是求爷爷告奶奶,我也要好好整治你们这些人,敢给小爷吃狗食的你们还是头一个。” 柳宣力露出大惊失色的表情,将萧矜看了又看,满目疑惑地看向身旁的妻子王氏。 王氏忙道:“瑾儿,你在这胡说什么,快回你自己的房中去!” 萧矜:“让我回那狗窝,做梦!” 陆书瑾住了几年的地方被叫做狗窝,心中也十分不好受,说道:“那好歹也是我……” 萧矜瞪她一眼,“你又有什么拙见要发表?” 陆书瑾吓一跳,赶忙摇头。 萧矜冷哼一声,忽而伸手拉着她的领子,用力将她拽得弯了腰。 陆书瑾的身体比萧矜身体矮了不止一星半点,即便她被拽得低下头,萧矜也须得仰头,凑近了她耳边恶狠狠说:“你若是胆敢用我的嘴擅自下达与我意愿相悖的命令,待我回了自己身体之后,便下令拆了这座破宅子!” 陆书瑾缩着脖子道:“我、我知道了。” 不是她胆小,是她活这么大,当真从未见过如此凶横的人,且此人又是正儿八经的萧家嫡子,陆书瑾实在不敢招惹。 萧矜松开她,唤道:“陈岸,过来。” 陈岸呆呆地站在边上,不明白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眼看着萧矜眉头一皱又要发火,陆书瑾赶紧说:“听他的话!” 陈岸满腹疑惑地走上来,就听萧矜道:“找一身暖和的衣裳给我。” 陈岸又去看陆书瑾。萧矜生气了,“我跟你说话你眼睛往哪看?我说的话你没听见?聋了吗?” 这脾气,神态,语气简直跟自家小少爷如出一辙,陈岸吃惊的同时也不敢再耽搁,赶忙动身离去。 萧矜双手抱臂,斜睨了柳宣力一眼,说道:“你们这些人且给我等好了,回来我再收拾你们。” 说完他转身就走,一派大爷的姿态,走了两步回头,凶巴巴地瞪陆书瑾,“你还站着干什么?” 陆书瑾回神,连忙跟上去,不敢回头看姨母的表情。 134. 第 134 章 陆书瑾萧矜幼年互换身…… 四 杨镇里并没有上档次的饭馆,且冬日里寒冷,天黑得早,大多人家都会早早回家,入夜之后便无人在街上乱走。 冬天时饭馆的生意都不景气,掌柜的冻得揣着手,哈出一口白气,看着空空如也的饭馆盘算着今日提早关门歇息。 正想着,一辆极为奢贵的马车停在了门口,掌柜的眼尖一下就看见了,立马迎出去,笑着哈腰,“爷,可要进来吃些热乎菜?” 随后,马车被一个稚嫩地掀开,身披墨色大氅的姑娘率先跳下马车,动作干净利索,相当熟练的样子。 只是仔细一瞧,那姑娘的大氅里面穿的却是件粗麻布衣,一双脏兮兮的布鞋,身上无半点饰品,可披着的那件大氅又极为晃眼,是相当的金贵玩意儿。 又有一人探出马车来,是个面容俊朗的小公子,一身锦衣玉饰,侍卫上前扶着他慢慢下了马车。 掌柜的见状傻了眼,闹不明白是什么情况。 萧矜现在饿得厉害,正处于一种随时随地都要发疯的状态,看着那掌柜傻不愣登地站着不动,当即拧着眉语气不善,“不做生意了?” 年龄不大,架子倒是摆了个十成十。 掌柜反应过来,赶忙将几人往里面迎,热情地询问来客吃什么。 掌柜约莫是看出陆书瑾衣着华贵,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指望着她说话,然而从未在外面消费过的陆书瑾又如何知道该怎么点餐,干脆跟在萧矜身后闭口不言。 萧矜倒是阔气,张口便道:“将你们餐馆的拿手好菜都上来。” 掌柜得了话,喜笑颜开地给两人倒了热茶,再跑去张罗菜。 餐馆里没有别人,环境让萧矜很是嫌弃,但眼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他坐下来之后瞥了陆书瑾一眼,对几个侍卫道:“你们出去等着。” 陆书瑾极有眼色地冲侍卫摆摆手,让他们都出去。 她坐在萧矜的对面,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朝萧矜看了又看。 那是她自己的脸,但她并不熟识,因为她的房中没有镜子那种东西。 她只在表姐那里看到过,小小的一面,能够将人的样貌完整拓印在上面,让人能看仔细自己的脸。 现如今与这脾气暴躁的小少爷换了身体,倒能好好看看自己的脸了。 陆书瑾长时间吃的那些东西根本不足以将一个孩子养得健康,于是她看起来面黄肌瘦,唯有一双眼睛显得又大又黑。 此刻这身体的芯子是萧矜这等人物,即便是坐着不动不开口,也显出高不可攀的气势来。 反观陆书瑾,佝偻着腰背,微微缩着脖子,是她常年在阴暗环境里养成的姿态,萧矜看了便气不打一处来,凶道:“你给我把腰背挺直,坐好!” 陆书瑾哪想到他突然发难,吓得赶忙坐好,低着头不语。 “眼下这情况究竟是怎么回事?”萧矜问。 “我也不知,我今日一醒来就发现身在萧府,身体也不是我自己的。”陆书瑾如实说来,“我从你家下人口中得知了你的身份,吃过饭之后就出门赶来这里,然后找到了你……” 萧矜盯着她,目光如炬,仿佛想从她眉眼神态之中探出话的真实性,片刻之后他又道:“你在入睡之前,可有什么不适,或者是做了什么。” 陆书瑾下意识摇头,萧矜冷声道:“仔细想想再回答。” 于是她只好认真地回想,回忆自己昨天究竟做了什么。 “我在看书,犯困了之后就匆匆洗了洗脚,爬上床睡了。”陆书瑾说。 “看到什么时辰?” “我不知道,应该很晚,因为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你怎么连什么时辰都不知?” 陆书瑾上哪知道时辰,她的一天里只有三个时辰,那就是早起时的天亮,正午时的太阳和入夜后的黑暗。 陆书瑾问,“那你呢?” “什么?” “你昨夜……都干了什么?” 萧矜皱着眉,一脸不耐烦,“你管我干什么。” 陆书瑾心说怎么还有这样的人,完全不讲道理! “快把我们俩的身体换回去。”萧矜像在下一个指令。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萧矜想生气,但是他实在是太饿了,开始头晕眼花,若是再生气闹起来,恐怕会生生饿晕过去,于是他强忍着怒火,臭着一张脸,盯着陆书瑾,企图用眼神震慑她。 也确实震慑了陆书瑾,她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又要把背佝偻起来,呈出蜷缩的姿态,但她刚一塌肩,就听萧矜气恼的声音传来,“你给我坐直!” 她又只得把腰板直起来,看着萧矜一副随时要气炸的模样,她主动道:“你、你先别生气了,先吃饭吧,吃饱了之后我们再想解决的办法,我跑这么远来找你,就是为了跟你商量这个事情的。” 萧矜像是吃软不吃硬的人,这么顺毛抚一下,他的脸色就稍微缓和了点。 很快掌柜就亲自将一盘盘菜端上来,摆在桌上。 萧矜一看,刚缓和点的脸色又变得奇臭无比,目光从这一盘盘的菜上一一看过去,声音不善地质问,“这就是你们的招牌菜?” 打小吃遍山珍海味的萧矜,自然是看不上这些菜的,他本来饿得要死,结果一看这些菜的卖相,愣是举不起筷子,为此他十分恼火,马上就开始找事,对着掌柜道:“这些玩意儿当做招牌,难怪你这店中无一客人,莫不是你们混淆了饭菜,把喂猪的东西端了上来?” 掌柜连忙叫苦不迭,哎呦几声说道:“客官您可别冤枉我们,这些都是我们店的招牌了,小的怎敢怠慢贵客!” 萧矜撂筷子,“谁会吃这些猪食?” 掌柜没说话,视线移到了对面的陆书瑾身上,萧矜跟着看去,就见陆书瑾已经把嘴塞得满满当当,筷子中还夹着一块酱肘子切片,正准备往嘴里塞。 这副样子自是又惹怒了萧矜,他受不了这人顶着自己的脸做出一些奇怪的姿态,“你是饿死鬼托生的?慢点吃!” 陆书瑾被吓一跳,当即就噎住了,打了个嗝。 掌柜见状连忙给她倒茶,笑眯眯道:“小公子慢用。” 萧矜见她碗里的米饭都去了一半,也不好再寻掌柜的事,只得拿起筷子挑挑拣拣地开始吃。 陆书瑾猛吃了几大口解了馋,吃饭速度慢下来,见萧矜这副万分嫌弃的模样,便想起了今早在萧府吃的那些山珍海味,料想萧矜这般反应也是正常,就低声说:“这里自然比不得你的萧府,还是先填饱肚子吧,不然你会饿晕的。” 萧矜沉默了会儿,忽而抬眼看她,“你饿晕过?” 陆书瑾点点头,“有次宅中办了宴席,下人们太忙了,就忘记给我送饭,我一整天没吃东西,就饿晕了会儿,不过很快就醒了。” 萧矜看着她认真且平静的神色一时无言,心中烦闷至极,没再与她说话,硬着头皮去吃饭,努力把肚子填饱。 实在是太难以下咽,小少爷吃这顿饭无异于打了场恶仗,即便是勉强吃饱,脸色也还是不好看。 二人出了餐馆,陆书瑾站在萧矜身边,街头来往的人很少,显得整条街道有几分萧条。 萧矜身上裹着大氅仍是感觉冷,但吃饱了肚子,喝了热水,现在的他感觉身体状态好很多,脾气也没有方才那么爆炸了。 “现在该如何?”陆书瑾主动问。 “我们变成这样一定是有什么原因……”萧矜想了想,转头看她,“我们之前见过吗?” 陆书瑾看着他,脑中一下子回想到两年前的宁欢寺,说道:“没有,我一直在杨镇,从未出去过。” 萧矜并没有怀疑这话,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也从未来过杨镇,两人根本没有见面的可能。 可究竟是什么原因,将他与一个从未见过面,相隔那么远的姑娘互换了身体? 萧矜思考时沉默下来,双眉微微拧着,一副凝重的模样,陆书瑾悄悄去看他的侧脸,心想着这人总算是冷静下来了。 街头寒风萧瑟,萧矜冻得缩起脖子,一边往马车上爬一边气道:“陈岸这小子做什么去了,让他找件衣裳就那么难?” 陆书瑾也跟着上去,车门一关上,周围顿时就变得暖和许多,车中还飘着淡淡香气,靠背和坐垫都是柔软的貂绒,萧矜十分惬意地歪上去。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陆书瑾开口询问,“你想到好的办法了吗?” 萧矜道:“暂时没有别的头绪,但是我们需要尝试,必须找出让我们互换身体的原因在哪里,所以我们今晚就把昨晚睡前做的事再做一遍,或许能找到什么线索。” 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盲目地去试探,但陆书瑾有个疑问,“若是如此,那我岂不是要回萧府去?” 萧矜看了她一眼,说道:“不准回!你须得跟我一起去那狗窝。” 陆书瑾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口中的“狗窝”指的是她平日里住的地方,“那地方太小,睡不下两个人……” “找那肥头大耳的秃头再要两间房!”萧矜气道:“谁要跟你睡一起?” 肥头大耳的秃头说的是陆书瑾的姨父柳宣力。 陆书瑾说:“我去柳宅住怕是不合适吧?” 萧矜扬眉,“有什么不合适?他若是敢将你拒之门外,你便去官府回头来就拆了那破宅子。” “可这是仗势行凶啊。”陆书瑾很是不怕死地说了一句。 萧矜大怒,“那要如何?继续吃你那些狗食,睡你的狗窝?我乃是萧将军嫡子,我便是仗势欺人又如何?!有能耐就拿下我,让我仗不了萧家的势!你整日生活在那种地方,倒维护起那些恶毒之人来,哪里来的这般普度众生的大善心?如此蠢笨,便是再把你饿晕十次,你也活该!” 陆书瑾让这劈头盖脸的一顿骂,顿时不敢再说话了。 若说她对姨母家没有任何怨怼那是不可能的,这些年她过的什么日子只有她自己知道,可不管是吃那些残羹冷饭,还是睡着冰窟小屋,柳家到底也是给了她一口饭吃,不至于让她饿死,这是养恩。 陆书瑾不想看着柳家被萧矜给拆了,于是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我姨母他们都是良民,你可千万不能拆他们房子。” 萧矜也不过是说说而已,自然不会真的去拆别人宅子,但见陆书瑾老老实实的模样,便不再发难,干脆闭上眼睛假寐。 马车又回到了柳宅,宅中大门敞着,门口的家丁见了他们这回不再阻拦,反倒是恭恭敬敬给迎了进去。 很快柳宣力就得到了消息,携妻儿出来迎接,对陆书瑾点头哈腰。 陆书瑾看着面前笑得一脸谄媚的柳宣力和姨母,想起自己这些年在柳家的偏僻角落里,看见两人的次数寥寥无几,心中不禁泛起酸意。 这是她的亲姨母,她母亲的亲妹妹,那仅有的几次见面里,她的脸上总是充满着冷漠和不耐烦,仿佛与她多说一句话都嫌麻烦,如今却满脸讨好地站在她面前来。 柳宣力将陆书瑾迎着往前走,旁边的萧矜被挤得落后了两步,立即就不情愿了,冷声道:“刚进门你就忘了自己的身份,还走在我前头?” 陆书瑾一听就知道这小少爷又要找事,立即脚步一停,站在了原地回头看他。 大将军府里养出来的少爷就是厉害,小小年纪就如此飞扬跋扈,性子如此张扬,陆书瑾完全招架不住。 萧矜冷哼一声,走到了陆书瑾的前头去,陆书瑾便跟在他身后。 柳宣力与王氏面面相觑,不知眼下这是什么情况。 眼看着萧矜进了正堂毫不客气地坐下,对柳宣力说道:“准备两间上好的客房,她今日要在这里留宿。” 柳宣力是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妻子那个沉默老实的外甥女会这般趾高气昂地使唤起他来,登时满脸不解,问道:“你与这萧家小少爷有交情?” “问那么多做什么?”萧矜不客气地凶道。 柳宣力瞪圆眼睛,“你、你怎么跟我说话的?” 王氏也在一旁喝道:“陆瑾,别太放肆。” 陆书瑾乍然一听到自己这久远的名字,还有些晃神。已经有许多年没人叫她这个名字了,是当初进柳宅的时候得了此名,但陆书瑾不喜欢,她擅自在那名字中加了个“书”字,认为陆书瑾才是她的名字。 萧矜看了陆书瑾一眼,她立即回神,说道:“我今日的确想在此留宿,麻烦二位了。” 萧矜听她态度这样谦卑,登时又生气,一拍桌子气道:“你给我重新说!” 这一声来得突然,把柳宣力和王氏都吓了一跳,而陆书瑾却是已经习惯了,她知道若是不让小少爷满意,指定又会在这堂中闹起来。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学着萧矜的模样,说道:“我今日就要睡在这里,快快去准备房间,若是怠慢了我,我就……” 她一下子卡住,不知怎么往下说。 萧矜接话道:“她就回萧府去找萧将军告状,然后带着萧家铁骑踏平你们这破院子!” 陆书瑾:“对!就是这样。” 柳宣力吓得满面苍白,额头的汗顿时落了下来,赶忙吩咐人去准备,回过头来又讨好陆书瑾,“萧少爷要什么尽管开口,只是草民家中不算富贵,若有怠慢之处还望萧少爷多担待。” 萧矜:“绝不担待。” 陆书瑾:“我尽量担待。” 萧矜:“你们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伺候,否则饶不了你们!” 陆书瑾:“你们就尽心伺候,我这等善解人意,宽宏大度之人,不会为难你们的。” 萧矜:“不准擅改我的话!” 陆书瑾冲柳宣力和姨母摆手,小声说:“快去吧快去吧。” 柳宣力一头雾水,不敢再多问,带着王氏离去,走前吩咐下人给他们上了热茶。 陆书瑾察觉到萧矜在瞪她,便不与他对视,低头喝茶。 五 柳宣力准备的客房干净又宽敞,里面提前点上了暖炉,十分温暖。 床榻上放着柔软的被褥,桌上也摆了糕点和热茶,比陆书瑾所住的那地方好太多了。 但萧矜极是不满,他臭着一张脸进了房间去,不多时陈岸也回来了,先是找了陆书瑾。 他手里捧着衣裳,显然是刚刚跑去买的,问陆书瑾,“少爷,这衣裳如何处理?” 陆书瑾指了指隔壁房间,说道:“送给他吧,你当心点,别忤逆他的话,他会生气的。” 陈岸道:“一介村姑,还敢给少爷脸色看,为何我们不将她抓去官府?” 陆书瑾说道:“不要多问,只管照我说的去办就是。” 陈岸应了一声,转头去了隔壁房,一敲门,里面就传出萧矜怒声,“谁!” 陈岸道:“姑娘,我家少爷让我给你送衣裳……” 话还没说完,门就被拉开,萧矜道:“让你去买一身衣裳,竟去了那么久,办事越来越不中用,还留你在萧府有何用?就应该把你赶去马厩喂马。” 陈岸眼睛一瞪,说道:“你、你这姑娘……” “陈岸。”眼看着陈岸要与他主子争吵起来,陆书瑾极快地喊了他一声,断了他的话。 陈岸只好忍气吞声退到了一旁去,萧矜自个拿了衣裳进房换。 须臾,他拿着笔纸拉开房门,来到陆书瑾的门前拍了几下,“开门。” 陆书瑾去开了门,见他已经换上了厚厚的棉衣,显然陈岸不知她身体的尺寸,买的衣裳稍微大了些,穿在身上略显臃肿,但萧矜并不在意这些。 他今日不是差点饿死,就是快被冻死,可算是体会到了人间疾苦。 他拽着陆书瑾来到桌边,眼下天色渐渐暗下去,萧矜点上了灯,整个房间被暖色的烛光笼罩。 萧矜在纸上写字,“我们各自回想一下昨夜都做了什么,从天黑开始,写在纸上。” 他给了陆书瑾一支笔,却见陆书瑾盯着烛灯发愣,不知在想什么。 “喂,你听见我说话了吗?”萧矜不爽地问。 陆书瑾回神,接过了笔,拿一张纸放在面前,然后低头开始写。 她的生活日常非常非常的简单,根本不用细想,昨日的晚饭是天黑前吃的,吃完之后她趁着天还有一点光亮就匆匆擦洗了一下身体,然后点燃了房中唯一的一根蜡烛,然后坐在蜡烛底下看书。 她记得那蜡烛的光亮,已经燃到了根部,芯子烧起的火苗很小,她凑到蜡烛旁边才看得清楚,不像现在的这盏灯,点亮之后整个房间都是亮堂的,驱逐了黑暗。 其后便是一直在看书,后来饿了,拿出她特地留下的半个馒头,就着凉水吃完,又继续看书,她不知道具体时辰,只知道后来看累了,困了,便打了凉水洗洗手脸和脚,爬上床睡去了。 再醒来,她就变成萧家的嫡子。 陆书瑾写完之后就站在边上,等了好一会儿萧矜才写完。 两张纸放在一起,一张字迹密密麻麻,一张只有寥寥几行字。 陆书瑾凑过去,看萧矜所写的内容。他的字跟人一样,有一种飞扬的嚣张,但却是好看的,上头从酉时开始记录。 酉时天开始黑,萧矜吃了晚饭之后觉得有些撑,便跑去了萧府的花园之中散步消化,走了小半时辰,他又让人取了剑来,让人守在外面,自己在其中练剑。 练到戌时,萧矜觉着身上出了汗黏腻得难受,叫人备水,去沐浴净身。 洗完后季朔廷登门前来,他又跑去前院见季朔廷。 季朔廷带了一副玛瑙石所制作的棋,拉着萧矜下棋,二人玩了几局萧矜便腻了,把他赶回了家,此时是亥时。 其后二人出门了一趟,去了一处琴馆,坐在里面听了一段琴,萧矜又吃了些糕点,这才回府。 回到房中已是将近子时,萧矜还没有睡意,取出书来看,但他看的却不是什么文学著作,四书五经,而是一些杂七杂八的话本。 看累了之后他喊人送水,用热水泡了泡脚,这才上床休息。 陆书瑾看后叹为观止,就见萧矜在两张纸上圈了个圈说道:“我们二人的行为有重合,便是看书和洗脚。” 陆书瑾:“你想要如何?” “今夜我们就将这些事重复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效用。”萧矜说。 可能没用吧。陆书瑾在心里想着,不敢说出来。 入夜之后,柳宣力派来的下人前来伺候,萧矜便让人取了书来,扔给陆书瑾一本,让她坐在边上看。 陆书瑾言听计从,捧着书坐在灯下看,发现上面的内容晦涩难懂,是她理解能力范围之外,她想抬头跟萧矜说换一本,却见萧矜正相当认真地看着。 闹腾了一天,发了一天的火,萧矜在此时终于平静下来。 光映在他的脸上,陆书瑾仿佛看到了那个日日夜夜,在蜡烛底下读书的自己。 她不再说话,继续低头看着难懂的书。 时至深夜,萧矜将书合上,唤来下人,让他们拿了馒头来。 于是萧矜和陆书瑾一人捧着一个馒头吃。陆书瑾已经习惯,馒头算是她最喜欢的食物,因为馒头很顶饿,用来果腹很有用。 但对萧矜来说却是难以下咽,他强忍着怒火,吃一口就要喝三口水,浑身都散发着凶蛮的气息。 陆书瑾不敢与他对视,生怕他迁怒到自己身上来。 不多时这个馒头就被吃完了,两人无话,继续低头看书。 直到萧矜觉得眼皮困倦,意识到这副身体到了休息时间,才合上书起身,指使下人送水进来。 热水很快就送上来,萧矜与陆书瑾面对面坐着泡了脚。临走前萧矜指了指床榻,对她道:“现在去睡觉,什么都不准做。” 陆书瑾点头,待萧矜离去,她就脱衣爬上了床,抱着软和而厚实的被褥,埋入了温暖的被窝之中,很快就睡去。 这一夜她睡得无比香甜,连梦都没做,直到一声惊叫将她从睡眠中惊醒,她吓一大跳坐起身来。 看着周围的环境,她想起来昨日发生的荒唐事,思及方才的声音,她正打算下床看看时,就听“砰”的一声,门一下子被撞开,萧矜只随意穿了一件外袍闯了进来。 他脸上带着睡意,还有怒火,“为什么没有用!没什么我们还没换回来?!” 他如此来势汹汹,陆书瑾吓得自然往被窝里钻,“我怎么知道?” 萧矜上来拉她,陆书瑾就缩进被窝里,将自己裹成一团,与萧矜的力道对抗。 他拉了几下没拉动,反而累得喘气,一屁股坐在床榻边上,说道:“这个方法失败了,只能换别的。” 陆书瑾这才慢慢露头,“那你说换什么方法。” “少爷,少爷!”陈岸撞门而入,对着萧矜大吼,“你这泼辣的丫头,离我家少爷远点!” 萧矜正是气头上,陈岸还敢冲他大吼大叫,当时就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抡拳要揍他。 陆书瑾吓得从床上爬起来,飞身一扑,整个人扑倒萧矜的后背上,抱住了他的双臂用全身的力气将他往后拖,嘴上劝道:“别动手别动手!不可以打人!” 陈岸还在旁边不知死活地煽风点火,“少爷!你放开这嚣张的丫头,我定要好好收拾她!” 萧矜挣扎着要起身,陆书瑾只得加大力道,牢牢抱住萧矜,还用双腿圈住他的腰身,以免他真的挣脱出去。 陆书瑾喊道:“出去啊!” 陈岸不甘心地退了出去,萧矜挣扎几下也挣不动了,躺在床上喘息,陆书瑾说:“你千万要冷静,不要总是动手打人,他又不知道你我互换身体,不过是对你忠心耿耿才会如此罢了,你应该体谅理解他。” “体谅一个下人?”萧矜语气不善地质问,“你在教训我?” 陆书瑾:“没有。” 萧矜:“放开我。” 陆书瑾:“哦。” 这身体实在羸弱,萧矜用着很是不方便,陆书瑾松开他之后,他坐在桌边喝了两口水,稍稍恢复了些情绪,然后说:“穿衣洗漱,今日回云城。” “我也去吗?”陆书瑾问。 “难道我是在让这张桌子穿衣裳吗?”萧矜没好气地指了下身边的桌子,说:“这个方法失败了,启用第二个方法,先回萧府去。” 他起身离去,撂下一句,“动作快点。” 陆书瑾都不知道这个人哪来的这么大脾气,可想起自己和他的身份差距,又无奈地叹气,只得起身穿衣。 在柳宣力的招待下,二人吃了一顿在萧矜眼中差强人意的早饭,离开之前陆书瑾回了一趟自己的小屋子。 回去一看,才发现萧矜把整个院子都闹翻了天,屋中也极为狼藉,显然他在这里大展了一番好身手。 陆书瑾没时间清理和心疼,去了床头边,掀开一层薄薄的褥子,就看见下面放着一个长签。 她将那长签拿起,两面皆是空白,上头无字,却让陆书瑾当个宝贝似的揣起来。 “你拿什么东西,至于用这么长时间?”那小恶霸不耐烦的声音又传来。 陆书瑾匆匆出门,跟在萧矜身后,二人从柳宅离开,坐上马车前往云城。 萧矜进了自家马车,才算是自在一些,昨日的事情让他颇为崩溃,床榻又相当不舒服,他辗转了半夜才睡去。现如今躺在熟悉的地方,没过多久萧矜就睡着了。 他睡得很深,有时路上有颠簸也没能将他惊醒,陆书瑾坐在他对面一直保持着安静,时不时悄悄将窗帘撩开往外看风景。 马车行到半途,下雪了。 陆书瑾喜欢看雪,她看了一眼熟睡的萧矜,然后将头伸出了窗子,玩心大起地去接落下的雪花,在旁处策马随行的侍卫小声道:“少爷当心安全。” 陆书瑾玩了一会儿,觉得手脸被冻得冰凉,于是又把头缩进去,转头就看见萧矜睡在座椅的边上,一副要掉不掉的样子。 马车在路上行了三个时辰,到云城时已是下午,车一停,陈岸就在外面嘹亮地喊了一嗓子。 “少爷!到家了!” 萧矜被吵醒,睡意蒙眬的眼睛慢慢睁开,转眼就看见座椅旁边坐着一个人,正背靠着他的身边。 他吓一跳,坐起来嗓子喑哑地问,“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陆书瑾听到他醒了,也赶紧爬起来,说道:“我见你睡得快要掉下来,所以才想坐在这里拦一下,若是你翻下来也不至于摔着磕着。” 萧矜听了她的话,顿时愣住。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楞的人。 陆书瑾已经推开了马车门,在陈岸的搀扶中下了马车。 迎面一阵寒风吹来,陆书瑾裹紧了身上的衣裳,转头就见萧矜披着那件墨金的大氅跳下来,抬步往里走。 陆书瑾紧忙跟上去,行到门口侍卫见了她,立即回身进去禀报,另一人凑上来说:“少爷您可算是回来了!老爷昨夜回府之后没见到你人,下令让人出城搜寻,还以为您是遇见了什么危险呢!” “什么?我爹回来了?”萧矜大惊。 那侍卫奇怪地看他一眼,又看了看陆书瑾。 陆书瑾道:“我、我去……” 她还没想好编什么理由。 “先进去。”萧矜在一旁道。 陆书瑾就绕过侍卫,跟着萧矜进了门。这里是萧矜的家,他自然相当熟悉,走在玉石路上他微微侧头,对陆书瑾道:“此事先瞒着我爹他们,若是我们实在没办法了向他们表明,等会见了我爹,你就说出城游玩时迷了路,在一商户家中落脚。” “那你呢?” “就说我是你买的侍女。”萧矜道。 “我不是侍女。”陆书瑾小声说。 “你当然不是。”萧矜阴阳怪气,“你现在可是将军府的嫡子。” 陆书瑾语塞,忽而想到了之前的一个疑问,她说:“先前我在萧府见到了两个打扮富贵的妇人,哪个是你娘?你提前告诉我,免得我认错人。” “都不是。”萧矜平静地说:“我娘已经死了,你看到的那两个是我爹的妾室,我头上还有两个兄长和一个姐姐,都是庶出,姐姐去年参加选秀去了皇宫,待会你见到人就记住,年纪大的就叫爹,年轻的叫大哥,与我相差没几岁的是二哥,其他人不用叫。” 陆书瑾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玉石路行到尽头,穿过游廊就是正堂,雪在地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白色,整个萧府看上去更加瑰丽。 正堂前的檐下站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身着暗色的锦衣,上头绣着元宝图案,瞧见了陆书瑾,便对她露出一个颇为慈祥的笑容。 陆书瑾谨记着萧矜方才的叮嘱,走上前乖巧道:“爹,你回来了?” 那男人惊愣住。 陆书瑾一看那人的表情就觉得不对劲,果然身后跟着萧矜已经气得差点归西,扯了她胳膊一把咬牙切齿道:“你瞎叫个什么东西?” 陆书瑾刚想说不是你让我看见年纪大的叫爹的吗,就见堂中走出来一人。 那人身量高大魁梧,身着墨色金织长袍,腰带当中镶嵌着一枚鸽子血红的宝石,头戴雪玉银冠,面容相当俊俏硬朗,看起来像是才三十多岁,不怒自威,极有气势。 陆书瑾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个人才是萧矜的爹,乃是晏国赫赫有名的大将军萧云业。 她缩了缩脖子,有些害怕。 萧矜给了她一拐肘,低声说:“叫啊。” “爹。”陆书瑾喏喏道。 萧云业板着脸,训道:“去了何处,为何现在才回来?” 陆书瑾道:“我出城游玩,迷了路便在一商户家歇了一晚上。” “这云城附近你哪里没去过,如何能迷路?”萧云业问。 “昨日去了没去过的地方。”陆书瑾小声说。 萧云业又道:“这丫头哪来的?” 陆书瑾说:“是我买的侍女。” 萧云业登时大怒,一蹦三尺高,“好你个小子,才多大年纪就知道给自己买通房丫头了?都让你平日里少看点那些艳情话本,你屡教不改,我堂堂晏国大将军,生出你这么好色的纨绔,我的脸往哪搁?!” 他中气十足,震声如钟,陆书瑾的耳朵一阵嗡响,吓得往后退好几步,可算是知道萧矜这狗脾气是谁教出来的了。 陆书瑾:“我……” 萧云业怒瞪着他,“如此不知悔改,今日我定要好好罚你!” 说着他一扬手,抓住了陆书瑾的胳膊,力气无比大,瞬间将她拖出去老远。 陆书瑾害怕死了,惊慌地回头向萧矜投去求救的目光,萧矜却冲她摆摆手,脸上却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陆书瑾被萧云业一路拎着,像拎小鸡崽似,她吓得要死,想着若是萧大将军动用家法打她怎么办?陆书瑾从小到大吃的苦不少,但没被人揍过,光是想想就害怕。 于是她在萧云业怒气冲冲拉扯和萧矜的冷漠无情见死不救下,淌下两行泪。 135. 第 135 章 陆书瑾萧矜幼年互换身…… 六 萧家的次祠堂又大又气派,建的都有半个柳宅大了。堂中空荡荡的,任何响动都能飘出回声,在这冬日里尤其显得冷冰冰。 一排排的供桌上摆着萧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牌前一盏香炉,里面满是烟灰,整个房中都充斥着浓郁的檀香。 陆书瑾一动不动地坐在蒲团上,含着泪水往窗边看。 那威名赫赫,为万人敬仰的大将军就在窗边,正撅着屁股打窗缝往外看,他不断地变换身形以此来转换视角,像个贼似的。 陆书瑾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萧云业一路凶蛮低将她拽到祠堂,进来之后关上门,他就一直扒着窗子往外偷看了,陆书瑾吓得腿软,见萧云业不再搭理自己,就坐到蒲团上等着。 萧云业看了好半晌,总算是离开了窗子,转身走过来一看,见陆书瑾正满脸泪水,先是脚步一顿露出一个惊诧的表情。 随后他猫着腰走过来,小声问道:“怎么了儿子,哭什么呢?” 陆书瑾傻眼,不懂这萧大将军为何会变脸这么快,方才在外面还是一副不把她打一顿不罢休的模样,结果现在又完全换了一副脸面。 她没应声,低着头擦了擦眼泪。 萧云业半蹲在她面前,摸了摸陆书瑾的头,眼中满是疼惜,“我知道,定是爹不在云城的日子里你承受了不少,辛苦你了,爹虽然远在京城,但心是在你身上的,常常想回来看看你,我儿小小年纪便如此厉害,当真是我的骄傲。” 说着萧云业竟然冒出两滴眼泪,一把把她抱在怀里揉着,“是不是想爹了,如今爹回来了,好好陪陪你。” 萧云业的双臂相当用力,约莫情到深处了,紧紧地抱着陆书瑾,将她按在自己硬朗结实的胸膛上。 陆书瑾差点喘不过气,一时间无所适从,对这份相当浓郁又突如其来的父爱极其不适应。 她从未体会过父爱,不知道父亲的臂弯如此有力,父亲身上的味道仿若大山一样,用伟岸的身躯将她抱住时,一声声“我儿”唤在耳边,让陆书瑾想起了从没见过的父亲。 陆书瑾心想,她的父亲就算没有萧大将军这般强壮的身体,但也一定与他一样,有着结实的臂膀,粗糙的双手,和对孩子的满腔爱意。 陆书瑾呜呜地哭起来,抱着萧云业不撒手。 一老一少抱着在祠堂里哭了一会儿,萧云业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又站起来,说道:“还是老规矩,你在祠堂坐两个时辰再出去,我且先出去看看这府中又来了多少新的细作。” 萧云业走了,将陆书瑾一人留在了萧家祠堂之中。 这些牌位上的人不是陆书瑾的祖先,让她呆在这等地方,难免会害怕。 陆书瑾坐了一会儿,心里总是不踏实,干脆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给萧家祖先,这才心安了不少。 没多久,祠堂的门就又被推开,陆书瑾惊慌转头,就见陈岸探进半个头进来,冲陆书瑾招手,小声道:“少爷——” 陆书瑾疑惑地走过去,却见祠堂门口还站着昨日看见的那两位身着富贵的妇人,一人手中拿着大氅,一人从下人提着的食盒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瓷碗来。 拿着大氅的妇人给她披上,说道:“天冷了,莫在里头冻病,你爹素来疼你,跟老爷认认错,跪上一会儿就出来了,你千万别倔。” 另一妇人将瓷碗递过来,到:“来,先喝两口芙蓉燕窝汤暖暖身子。” 陆书瑾愣愣地看着那碗,接过来之后用汤匙送了一勺进口中,入口丝滑香嫩,淡淡的甜味在舌尖闪开,热热的汤水下肚,整个肚子都舒服起来。 陆书瑾看着面前的人,心想着,萧矜如此嚣张跋扈也是正常的,因为他时时刻刻都被爱包裹着,是在爱中长大的孩子。 她喝完了燕窝之后,两个妇人又叮嘱了她几句,其后才结伴离开。 陆书瑾又回去,在祠堂坐着。祠堂空旷安静,光亮也并不明显,整个环境都是昏暗的,但陆书瑾并不感到无趣,因为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呆在寂静的地方,就算是没有书看,她也能坐上许久。 这便是她的日常生活。 两个时辰后,有人在外面敲门。 “出来。” 陆书瑾起身出去,就见萧矜站在外面,他已经换下了墨金大氅,换上一身赶紧的衣裳,虽是萧府下人的,但比陆书瑾原本的衣裳也要好上千百倍,好歹将人衬得精神不少。 “走吧,吃饭去。”萧矜说。 “但是……你爹还没让我出去。”陆书瑾站在门里面,声音呐呐。 “时辰到了就能出来。”萧矜拽住她的手腕,轻而易举就将人扯了出来,道:“马上酉时了,快去吃饭,吃完之后有事要做。” 陆书瑾早就饿了,听到这话自然不会抗议,跟着萧矜去了卧房,那些精心准备的饭食都摆在卧房的桌子上。 陆书瑾净了手,擦擦脸,坐在桌边开始吃。 回到了自己家,萧矜总算对饭菜不挑剔了,吃起饭时相当沉默。 陆书瑾的仪态比不得他,吃得又急又快,惹得萧矜眼风一扫,“慢点吃。” 害怕他又发怒,陆书瑾吃饭的速度就慢下来。 但其实回到家之后,萧矜的情绪就稳定多了,不会再动不动就发怒,且他相当理解陆书瑾吃饭这个样子的。 他是没吃过陆书瑾以前吃的那些饭菜,毕竟昨早上的那一顿被他一个飞踢给解决了,想也知道比猪食好吃不到哪去,于是萧矜变得极为宽容。 桌上大部分的饭菜都进了陆书瑾的肚子,一顿饭吃饭,陆书瑾学着萧矜的样子漱口净手,就听他说:“昨夜已经将你那天晚上所做的事都行了一遍,方法不对,今日就将我那日晚上所做的事情都做一遍,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中关窍。” 陆书瑾点点头,认为他说的有道理。 按照萧矜那天晚上的行动,吃完饭之后两人就去了萧家的花园。 如今腊月寒冬百花凋零,腊梅却正绽放着,远远看去就见那红色的花瓣簇拥着,在雪中形成了独特的风景,美不胜收。 陆书瑾沉迷在其中,眼睛不断到处地瞟,惹得萧矜几次停步喊她快点跟上。 萧家的花园也极其大,陆书瑾紧跟在萧矜身后,深怕就此迷路在这里。 萧矜记得他那夜在花园之中做了什么,一言不发地带着陆书瑾现在其中走了小半时辰,随后进入一处圆坛围拢的地方,让陈岸和另一个小厮在前后两个出口处守着,命人去取了剑来。 取来的是木剑,比寻常剑要轻很多,但陆书瑾拿在手上相当轻松,她看着木剑说道:“拿这东西做什么?” 萧矜将木剑掂在手中,先是试了试重量,然后将木剑往空中一抛,剑在空中翻转,被萧矜轻易接住,继而一剑就朝她肩胛刺来,萧矜言简意赅地答道:“练剑。” 陆书瑾下意识往身边闪躲,躲过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剑,随后萧矜的接连几下就躲不过去了,木剑在她的肩胛,小腹,还有大腿外侧都敲了一下,并不重。 萧矜持剑,露出了一个笑容,“你是笨蛋吗?我出手那么慢你都躲不过去?” 陆书瑾愣愣地揉着被木剑敲过的肩膀,意识到这是她见到萧矜之后他第一次笑。 “我没学过这些。”陆书瑾慢慢地说。 萧矜把玩着木剑,低头思考着,也不知在想什么,随后对她道:“你跟着我学,那日我练了剑,今晚也必须要练剑。” 陆书瑾应了一声。 而后萧矜持剑而动,陆书瑾就看到她的那副瘦弱身体仿佛在一瞬之间化作灵活的蛟龙,在微微飘着的细雪之中游走,长发飞扬裙边飘摆,木剑在他手中被武出了相当强的气势。 陆书瑾看得痴迷了,待萧矜停下来,长剑一收转身问她,“如何,看会了吗?” 她恍然回神,道:“你应该慢一点。” 萧矜皱了皱眉,说:“把剑举起来。” 陆书瑾便依言举起剑,而后萧矜开始出招,将动作全部拆分,陆书瑾便跟着去学。 这副属于萧矜的身体,结实而精壮,是常年习武的成果,即便陆书瑾以前从未摸过剑,但现在运起剑来却轻车熟路,甚至有些招式陆书瑾在跟着学的时候,身体本能地跟着顺了出来。 细细密密的小雪飘着,灯笼高挂,光下两个少年比划着剑招,天穹漆黑而大地茫白,万籁俱寂。 “少爷,戌时了。”陈岸的声音传来。 萧矜收剑,喘着气往外走,“就练到这里。” 陆书瑾也出了一身的汗,跟着萧矜往外,出了圆坛后萧矜随手将木剑一抛,扔给陈岸,而陈岸也下意识伸手接住,像是做过了上千次的动作,熟练到出自本能。 但他一看扔剑的是那泼辣姑娘,又瞪圆了眼睛。 陆书瑾没说话,走过来将木剑递给陈岸。 “备水,我们要沐浴净身。”萧矜从另一个小厮手中抽出棉布,擦了擦额头和颈边的汗。 “你……”陈岸见这女子如此随意使唤下人,又不忿起来,想要出言呛她。 陆书瑾抬手制止他找死,说道:“快去。” 陈岸只好传人备水,顺手将棉布递给陆书瑾,说道:“少爷擦擦汗,尽快去屋中吧,否则汗凉了之后风一吹就会冻病。” 陆书瑾点头,跟在萧矜身后离开了花园。 回到房中没多久,热水就备好了,陆书瑾去随便洗了洗,出来时萧矜已经换好衣裳坐在卧房之中,正在擦拭头发,见陆书瑾进来,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人来了吗?”萧矜问身边的小厮。 “来了。”那小厮答。 萧矜道:“将人请过来。” 小厮听令便出去,陆书瑾走过来坐下,也在擦头发,问道:“你要请谁来?” “跟你下棋的人。”萧矜答。 请来的人正是季朔廷,他困得都睁不开眼了,显然在来的路上就睡了一觉,一进门就开始抱怨,“萧小四,是不是你前天输了我两把,今日存心想要报复我?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叫我过来下棋?” 萧矜道:“有事麻烦你,快过来。” 季朔廷一听说话的是个女子,登时惊奇地睁大眼睛,走进来一看才发现屋中坐着的两人。 “这是谁?”季朔廷问。 陆书瑾不认识季朔廷,也不知他与萧矜是什么关系,便没有开口。 一旁的萧矜对下人命令:“你们都出去,关上门。” 小厮们同时看向陆书瑾,见陆书瑾点头,才一一退出房间将门带上,屋中安静下来。 季朔廷夹着那一副宝石棋子惊奇地走过来,目光不住地在萧矜的身上打量,看了好一会儿,表情一直在变。 “看出什么没?”萧矜问。 “你……”季朔廷迟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是对陆书瑾道:“你昨日去了哪里?为何一夜没有归家?” 陆书瑾搬出了回答萧云业的问题时的说辞,指了指萧矜道:“这是我在路上买的侍女。” “侍女?”季朔廷摇头,露出满脸的迷茫来:“不对,你不会买侍女的,而且你……你好像不是萧矜。” “是我。”萧矜似乎没打算隐瞒季朔廷,说道:“我与这人互换了身体。” 六 房中的暖炉烧得旺,陆书瑾热了,脱了一层外衣,长发也很快就干了,被她随意地扎起来。 萧矜与季朔廷正在下棋,陆书瑾坐在旁边看着。 季朔廷得知这件事之后颇为震惊,但又很快镇定下来,感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并未太过失态。 他听了萧矜的方法,认为或许可行,于是配合他们下棋。 但陆书瑾不会下棋,没玩过这种东西,萧矜便先与季朔廷下,让陆书瑾先看着学一学。 他们一人闲聊着,而陆书瑾的所有注意力都在那华丽无比的宝石所制作的棋子上面,感叹着世上竟有奢华到如此地步的东西。 一盘棋局用了小半时辰,最终还是萧矜落败,他起身让出位置,让陆书瑾上去与季朔廷对弈。 陆书瑾方才看了之后,已将这棋的规则学了七七八八,便跟季朔廷下起来。 季朔廷的脾气比萧矜好了不知道多少,脸上总挂着温温柔柔的笑意,声音轻缓地与陆书瑾聊天,问她家住何处,年岁几何,家中有谁。 陆书瑾与他交谈时相当轻松,并无防备,所有问题都一一回答。 家住杨镇,今年九岁,无父无母,寄养在姨母家中。 萧矜坐在一旁给自己扎头发,听到这话时,他偏头看了陆书瑾一眼。 季朔廷适时地将话题转移,一边说着一边与陆书瑾下棋,似乎是有意放水了,棋局拖了很长时间,不过最后还是季朔廷胜出。 那夜萧矜与季朔廷就玩了两局,眼下再一看时间,也与那天晚上棋局结束之后的差不多。 于是季朔廷让人收了棋盘,带着萧矜陆书瑾一人上了自己的马车,前往那日所去的琴馆。 云城与杨镇的夜晚有着天壤之别,尽管现在夜已深了,但云城有些街道还到处都是人,路边的商铺都开着,叫卖声此起彼伏,同一时间的杨镇恐怕路上连盏灯都没有。 陆书瑾头一次见识这么热闹的地方,掀开车帘往外看,兴致勃勃。 “冬日里人少,若是在夏日,街上的人还会更多呢,那才叫真的热闹。”季朔廷笑着道:“日后有机会带姑娘见识见识夏季的云城之夜。” 陆书瑾回头,对他笑了笑,道了声谢。 她心里清楚,没有“日后”。 萧矜一眼未发,坐在一旁闭着眼睛休息,琴馆很快就到了,陆书瑾依旧是需要人扶着下马车。 琴馆相当奢华,门口的灯笼五光十色,琴律曲声自门窗飘出来,还伴着辗转缠绵的歌声。 其中进出的人很多,男男女女,什么年岁的都有,萧矜一行人站在此处倒也不显得稀奇。 而他们两人显然是这里的常客,甫一下马车站在琴馆门口,就立即有人满面笑容上前来迎接,贴着陆书瑾的手臂哈着腰,尽显出谄媚的卑微姿态,“萧少爷来啦?外面天寒地冻的,快快进来吧。” 陆书瑾很不习惯这样,被人簇拥着时她都不敢乱动,下意识用眼神去寻找萧矜,向他投去可怜兮兮的目光求助。 萧矜上前来,挥了挥手说:“都让开,别挡着少爷们的道。” 几人被挥散,萧矜自然而然地往前两步,占据陆书瑾的身边位置,说道:“什么都不用做,进去听曲儿就行。” 陆书瑾点头,跟着萧矜和季朔廷一起,踏入了这宛若人间仙境的销金窟。 眼花缭乱的姑娘和各种昂贵乐器,入耳便是动听的琴声,交织在一起形成别样的曲调,里头是非一般的热闹。 季朔廷在前面安排,要了雅间,点了弹奏的姑娘,几人上楼去,脱鞋进去,坐在柔软的地毯上面。 随后门被穿着漂亮一群的女子推开,送上散发着芬芳香气的茶和各种糕点,另一批姑娘抱着琵琶古琴长笛灯,去了绯色的纱帘后头坐下。 门一关,曲声便流出,整个房中都荡漾起轻快而灵动的乐声。陆书瑾听不懂,却觉得好听,她下意识抱起双膝,将下巴搁在胳膊上认真地听着。 这种姿态如此怪异,萧矜自然忍受不了,他往陆书瑾的脊背上一摸,不知捏了脊骨的哪一处地方,陆书瑾只觉得后背一痛,下意识挺直了腰坐直,转头就对上萧矜瞪她的视线。 陆书瑾赶忙把腰直起来,规规矩矩地坐好。 许是房中太暖和,或许是这茶水清清甜甜太好喝,又或许是曲声悦耳动听,陆书瑾只感觉周身所有的一切都前所未有地舒坦和享受,她靠着身后的软垫,竟慢慢睡着了。 萧矜还在与季朔廷说话,只觉得肩头一重,转头看去竟是身边的人不知何时睡去,头落在了他的肩上,手掌还抓着要出一个月牙形状的糕点。 季朔廷看见,小声说道:“估计累坏了,你指定没少折腾她。” 萧矜皱着眉想,他哪折腾什么了? 回想从昨日到今日,萧矜确实一直在闹腾,动不动就要发火,还给了她一拳头,但她性子却是极其温顺的,不管萧矜如何发火,如何闹腾,她都始终安安静静,很少说话,一味地顺从着。 想到此,萧矜便不对她生气了,勉为其难让出金贵的肩膀,让她靠一会儿。 到了亥时将尽,萧矜将陆书瑾唤醒,三人起身离开琴馆,各自回家。 陆书瑾打了个哈欠,从琴馆出来觉着有些冷,便裹紧了身上的大氅钻进马车里,撑着沉重的眼皮子回了萧府。 她只想快点爬回去睡觉,但萧矜跟在她身后进了房中,说道:“现在还不是睡觉的时候。” 他轻车熟路来到书柜前,从里面抽出一本书,扔到了陆书瑾的身上,“看书,看完再睡。” 陆书瑾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眼皮疯狂打架,哪还有什么精力看书,但她又不得反抗萧矜的话,于是抱着书在软椅上坐了下来。 这里不是她那潮湿阴暗的小屋,照明的不是一根蜡烛,坐的也不是硬邦邦的木板凳。 陆书瑾在这里的每一刻,都是舒适惬意的,于是睡意就极为浓烈。 她眯着眼睛,开始东倒西歪。 萧矜走过去,在她脑袋上推了一下,她就顺势倒下了,还闭上了眼睛。 “起来!”萧矜拉着她的胳膊,又将她拽起来,转头对下人道:“备凉水来。” 陆书瑾睁眼看他,有气无力。 “你现在还不能睡,没到时辰,看完书再睡。”萧矜说。 陆书瑾应了一声,又拿起书,一副随时都要睡过去的模样。 小厮送上凉水,萧矜浸湿了棉布,拧得半干,走到陆书瑾的身边,一手按着她后脑勺,一手将湿棉布扑在她脸上。 寒冷侵袭了她的面容,驱散睡意,陆书瑾惊叫一声,萧矜拿下棉布问,“清醒了没有?” 她点头如捣蒜,“醒了醒了!” 萧矜干脆拿书坐在她旁边,与她一同看。 话本的内容还算吸引人,萧矜认真看了一会儿,精神良好。而陆书瑾对这些倒没多大兴趣,没多久睡意就卷土重来,没撑住歪在一旁睡去。 萧矜见她是在湿瞌睡得厉害,让小厮送了热水进来,给陆书瑾洗了脚。 她这两日没少奔波劳累,即便是泡热水时也迷迷糊糊的,并未清醒。 随后人扶着上了床,她下意识将被子盖在身上,舒舒服服睡去。 一刻钟后,房中熄了灯,萧矜走上床,躺在了陆书瑾的身边,与她分盖一条被子。 次日一早,是陆书瑾最先醒来,鸟叫声传来她睁开眼,就看到床顶那精美大气的雕刻图案,随后一转头,就看到她自己躺在边上。 又失败了。这是陆书瑾的第一个念头。 完了,这萧少爷肯定又会大发雷霆,说不定还要打人! 陆书瑾有些害怕,她悄悄起身,想趁着萧矜还没睡醒就赶紧先跑一步。 结果她身体刚动,萧矜的眼睫毛就颤了颤,呼吸一轻,像是要醒的样子。 陆书瑾吓一大跳,赶紧躺回去,闭着眼睛假装睡着。 之后没一会儿,萧矜就醒了,他坐起来,好半晌的沉默着。 陆书瑾很紧张,一动不敢动,生怕他迁怒于自己。 直愣愣地躺了许久,就听萧矜说:“别装睡了,起来。” 陆书瑾豁然睁开眼睛,“你怎么知道?” “你紧张得汗都快流出来了。”萧矜一边下床,一边捞过床头挂着的外袍穿上,说道:“还余下最后一个方法。” 陆书瑾坐在床上,抱着被子看他,“是什么?” “回杨镇去。” “谁回去?” “自然是我。”萧矜道:“我回去,住你那个狗窝,然后将你那夜做的事重新再做一遍,于此同时你在萧府,重复我那夜的行为,我们一起还原互换身体的前一夜行动,只剩这个办法了,若是还失败,我便告诉我爹,让他去想办法处理。” 陆书瑾静静听着,她对萧矜的话一向没有异议。 “你何时启程?”她问。 “吃过早饭之后。” “可以先等等吗?” 萧矜已经穿好了衣裳,转头看她,用眼神询问她的意图。 “我记得云城有一座很出名的寺庙,叫做宁欢寺,我想在离开之前去看一眼。”陆书瑾说:“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萧矜道:“日后吧。” 陆书瑾摇头,“就今天吧,我只去看一眼,不耽搁时间。” 萧矜见她好像很执着,心想着方法失败之后他还是要回萧府找他爹的,到时候自然有时间去宁欢寺。又或者他根本没有义务答应陆书瑾的这个请求。 但见她坐在床中抱着被子,虽顶着萧矜的脸,却露出一副完全不同的表情。 萧矜心念一动,应了。 反正从这里到杨镇坐马车也不过三个时辰,吃完午饭再出发时间也足够。 七 前往宁欢寺的路上,陆书瑾像往常一样沉默着,她总是话少的那个。 萧矜也无话,坐在她对面,待到了宁欢寺的山脚下,他才开口问,“你想去宁欢寺求什么?” 陆书瑾转头看他,想了想,慢声道:“求光明。” 萧矜疑惑地挑了下眉毛,世人常求健康,平安,富贵,他却是第一次听到求光明的。 但萧矜没问,陆书瑾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车内又安静下来。 到了宁欢寺的门口,一人下了马车。今日宁欢寺的人不算多,并不拥挤,陆书瑾与萧矜并排踏进寺中。 与两年前来这里时没什么大的差别,陆书瑾的视线从外往里,一一还原了记忆中的模样。 空中弥漫着焚香,承载着人们祈祷和祝愿的烟雾逐渐升到天际,陆书瑾回想着记忆里的那处地方,沿着路往前走。 像是漫无目的的乱逛,又像是有目的地寻找,萧矜走在她身边,并不催促。 陆书瑾转了两圈才找到那间小小的堂屋。两年前来时宁欢寺的人拥挤无比,陆书瑾与姨母他们走散,顺着人群走,见这里人少才来了此处。 跨过门槛,她一眼就看见了侧面供奉着神像的桌子,于是走过去跪在前头,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这是求姻缘的。”萧矜站在边上,突然开口。 陆书瑾并不知道,听他说了才露出些许惊讶的表情,三个头磕完后她站起来,面对着神像合掌颔首。 恭恭敬敬做完这一切,陆书瑾才转身出了庙堂,萧矜说道:“你才多大年纪,就来求姻缘。” 陆书瑾笑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那尊神像。当初只是看到这里人少,所以来参拜了一下,许下的愿望是以后的日子能过的好一点,却没想到阴差阳错拜了姻缘神。 她没说话,打算出去了,萧矜却说:“这庙的后院有一棵树,用意承载人们的愿望,你想不想去看看?” 陆书瑾当然想去看看,实际上她还很舍不得走,舍不得这座云城。 萧矜带她去了后院,拿了一根红丝带,让她缠在手上,说:“合十双手,在心中默念你的愿望。” 陆书瑾照做,待愿望许完,她睁开双眼,萧矜正在看她,“你许了什么愿?” 陆书瑾问:“说出来还能应验吗?” 萧矜没再追问,拿过她的红丝带,两三下就爬上了树,挑了一处高的树枝,将丝带系上去,然后轻松跳下来,说:“走了。” 陆书瑾再看一眼那随风飘荡的丝带,转身跟着萧矜离开了。 出了宁欢寺,萧矜先上了马车,陆书瑾站在外面没急着上去,而是抽出了袖中装着的那根签子。 是她从杨镇的柳宅里带出来的,也是两年前在宁欢寺这里,与萧矜第一次见面时摇下来的签子。 签子被爱惜保存,依旧变得老旧,上面写着两个字——大吉。 乃是上上签。 她看了一眼,又将签子放回去,继而爬上了马车。 回了萧府之后,下马车前陆书瑾问了萧矜一句,“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再见吗?” 萧矜正要下去,动作一顿,转头看她。 但还没等他回答,陆书瑾又说:“我随口问问的。” 她害怕得到回答,不管是欺骗,还是拒绝。 进了萧府,萧矜吃了东西就直接上路了,陆书瑾回到卧房之中闭门不出。 入夜了,她吃完晚饭就洗漱,爬上床睡去,萧矜所说的那个方法,她并没有照做。 原本被安排来找陆书瑾下棋的季朔廷,也被陆书瑾差人给请了回去,她躺在柔软暖和的被窝里,看着床顶那精致的花纹,慢慢睡去。 她知道什么都不用做,明日一早醒来,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就像那根字体莫名消失,又莫名出现的上上签一样。 七 寒意侵蚀了身体,骨头都泛起疼痛来,陆书瑾在梦中感到了不适,在寒冷之中睁开了眼睛。 天蒙蒙亮,房中却一片漆黑,她的身体整个都蜷缩起来,手脚都是冰凉的,腿稍微一动,就泛起僵硬的疼痛。 回来了。 陆书瑾心想。 这两天的一切恍若黄粱一梦,她又处在这个黑暗寒冷的小屋子中,睡着坚硬的木床和潮湿的被窝。 陆书瑾躺了一会儿,睡不着了,她擦了擦泪水爬起来,穿上萧矜从萧府穿回来的棉衣,这是证明那两日的仙境生活不是一场梦的唯一东西。 好歹有一身暖和的衣裳了。陆书瑾苦中作乐地想。 她起床,去院中打了水,用小火堆把水烧到热,洗了洗手和脸,身体才稍微恢复了点热度,驱散了寒冷。 接着她拿出仅剩一点的蜡烛,又放弃了点燃的想法。 再等等天就亮了,还是省一省蜡烛吧。 陆书瑾揣着手坐在门槛上,像往常的每一日一样,抬头望着天,等待着太阳升起,光明到来的时刻。 坐了一个时辰,天大亮了,陆书瑾拿了书出来看,等着丫鬟给她送早饭。 陆书瑾知道她不会再跟萧矜见面了,因为她这一生估计都很难踏出杨镇,就算是能够离开杨镇去云城,也难见到萧矜。 他是大将军的嫡子,将来必定是去京城做官,或是跟他的父亲一样征战沙场,封侯拜相。那便是陆书瑾追赶一辈子,也追不上的。 但她在宁欢寺的那棵树下,将红丝带缠在手上的时候,还是贪心地许愿,希望能再见到萧矜。 再见到她的上上签。 许是前两日的一闹,柳宣力对陆书瑾认识萧家少爷这回事没琢磨透,早饭给她换了比较正常的伙食,不再是什么稀米馒头了。 她吃了饭,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字。 写的却不是她平日里的字体,而是在刻意模仿萧矜的字,她那日看了之后便记载了脑中,回忆着细节一笔一划地仿写着。 这方小院里只有陆书瑾自己,不会有人来打扰她。 她像以前一样,写字写累了,便去看书,看累了就仰头看天,或是看看慢慢飘下来的雪,或是看看檐下结的冰凌。 雪落下了,就代表着这一年又要结束了,新岁到来,陆书瑾又要长大一岁。 她想快快长大。 吃过午饭,陆书瑾合衣爬上了硬邦邦的床,开始午睡。 睡觉时体温升高,陆书瑾感觉不到寒冷了,舒适许多。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而有人敲门,将她惊醒。 她揉着眼睛下床,将门拉开,却见门口站着平日里给她送饭的丫鬟。 “什么事?”陆书瑾困倦地询问。 “姑娘,门外有人找你。”丫鬟说。 陆书瑾一愣,随即整个人都清醒过来,有些失态地大步往前走,走了几步便小跑起来,一下就出了这窄小的院子,推开院门往外一看,就看见身披雪白大氅,头戴小玉冠的萧矜就站在外面。 他不知在看什么,听到动静便转过头来,看向陆书瑾。 继而抬手,指间捏着一根签子,说道:“姑娘,你落下了东西。” 陆书瑾忽而扬唇笑起来,双眸弯成月牙,跑几步上前,一把抱住了他,兴奋得大叫,却落下了泪。 萧矜被她吓一跳,推了两下没能把她推开,便不再推拒,只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你!”陆书瑾回答:“是我的上上签!” 陆书瑾在宁欢寺许下三个心愿。 第一个心愿是希望以后的日子能够好过些,具体可以表现为吃饱穿暖,冬天不冷,夏天不热。 第一个心愿是想要光明,因为她的蜡烛快要用没了,而她却没钱买新的,没了蜡烛,属于她的夜晚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第三个心愿是希望再见到萧矜。 如今三愿皆成,承祥十八年,腊月一十七。 自此以后陆书瑾的夜晚有了光明,冬日不再寒冷,也能日日与萧矜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