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皇子高爔传》 第1章 开局是个傻子 喝完庆功宴,三十九岁的文化馆副馆长高希再也撑不住了。 他全身疲惫,一头倒在办公室沙发上睡着了,睡得很沉。 但是现在怎么有了脚步声、说话声,还有哭泣声? 高希被吵醒了。 困意仍旧深沉的高希不堪忍受,费力地睁开了双眼:“我说,怎么……” 他原本是想问“怎么回事”,但现在这是哪里? 他闻到一股浓烈的中药味,然后吃惊地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八尺余长的榉木架子床上。 这张床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不少地方的漆色已经斑驳,有些地方的图案晦暗不清。 床边不远处,有一架木制古屏风,上面是一幅山水画,还配了一首古诗。 一时之间,他也没心情细究屏风上的古诗到底写了些什么。 高希诧异地半张着嘴,使劲转动着脑袋,来回打量这间古色古香的房间。 室内的各种物件,看起来都像古玩,而且居然“全是”古玩,没有一件现代物品。 这哪里是高希的办公室! 他的面前正坐着一位老者,看起来刚给他诊完脉。 见高希醒了,老者的脸色显然舒缓了许多。 他转过身去,操着一口浓重的松江口音,向床边一位看上去五十来岁的中年妇人庆幸地说道:“啊呀呀,性命交关、性命交关啊!宜在好了(现在好了),么关系了(没关系了),平安了!” “哦,那就好,那就好,观世音菩萨保佑,观世音菩萨保佑”中年妇人本来满脸忧愁与焦虑,听到这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闭了眼,轻声默念了几声观音菩萨的名号,这才睁开眼,满脸慈爱地看向高希。 见高希一头雾水、傻傻地看着她,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她便吩咐道:“静香,去换盆干净的热水进来,二少爷出了不少汗,要再擦一擦。平安,快侍候胡老先生去外间吃茶、开方。” 唤作静香的小丫头端起水盆,忙着去外间换热水。 一个小厮模样的年轻仆人走过去,搀扶胡老先生。 胡老先生,名大虎,字巨然,一位年逾古稀的老秀才。 他当年得中秀才意气风发,之后却屡试不第,便回乡坐馆当起了教书匠。 收入不怎么样,日子固然也就清苦。他略通医术,偶尔帮乡民把脉问诊,既解了乡民的看病难问题,自己也多了一份收入。 此刻,他拿过身边的拐杖,一只手搭上了小厮平安的胳膊,“哼哼唧唧”费劲地站了起来,颤颤悠悠地去了外间开方子。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高希恍若梦中。 是梦吗?高希努力回忆。 上午,他参加了一场文化馆主办的明代历史研讨会。他是项目执行馆长,已经前后忙了两个多月了。 中午,是庆功宴。他作为本次研讨会的负责领导,从这一桌跑到那一桌来回敬酒,推杯换盏,克尽地主之谊。 然后然后他记得自己实在撑不住了,踉踉跄跄回到了办公室,便胡乱倒在了沙发里。 没有什么不对啊! 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高希伸手使劲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腮帮子:啊哟,还真痛,这不是梦! “这是哪里?”高希想坐起来,用手一撑却感觉自己虚弱无力,刚抬起一点身子,又一下子跌回床上,嘴里禁不住发出“啊”的一声,身体感觉完全不对,仿佛这身体不是自己的一样。 他这才发现自己常年健身练就的粗壮手臂不见了,代之以白晰的皮肤、纤细的胳膊。 “勿怕、勿怕,希儿,有姆妈在,有姆妈在……”中年妇人满怀关切,轻言抚慰。 她握住了高希的手,用手中的帕子轻轻地擦去高希额头上的汗珠。 高希看到,她的眼角分明还挂着泪水。 姆妈?这是我妈? 他仔细端详着中年妇人,看她着急、心疼的样子,倒和前世的母亲一色一样。高希的鼻尖酸酸的,颇为感动。 但高希的状态仍旧是懵懂的,好像庆功酒还未醒来一般。 他使劲摇了摇头,努力想找到“来时的路”。 不就是多喝了几杯,在办公室里睡个午觉,怎么就躺到这里了呢? “难道我穿越了?”这个想法一冒出来,高希大吃一惊。 他又扫视了几眼自己所躺的架子床,从形制来看是典型的明代样式,高希想起了馆藏的几件明代家具。 他又看了看屋内的各种陈设:难道这是明朝? 顿时一连串疑问接踵而来:我是谁,我在哪里,现在是何年何月,这些人又都是谁…… 高希开口问向眼前的“妈”:“嗯……我想知道,这是哪里?”妈字没叫出口,他只想赶快解开心中巨大的疑惑,但是 “希儿,你说啥?”妇人听到高希的提问,像是突然忘记了忧愁,反而情绪激动起来,“你在讲啥?你再讲一遍,再讲一遍!” 希儿?高希奇怪,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呢?不管了,搞清楚这是哪里比较重要! “我是说,我想知道,这是哪里?”这次高希表达得很清楚了。 “希儿,你好了,你好了,呜呜呜……”这妇人突然抱住高希痛哭起来,哭声中却分明带着巨大的喜悦。 大概是听到这边的大动静,那位胡老先生在平安的搀扶下,居然向里间踉跄奔来。 这次,他没了刚才走出去时的从容,嘴里也没了“哼哼唧唧”,情绪高涨不能自已,腿脚更不利索了。 他的两条腿因为激动已经止不住地剧烈抖动,要不是一旁的平安努力搀扶着他,这位老先生早就将自己抖散架了。 “啥啥啥……侬讲啥?希哥儿的病…病…病好了?”他连问了三个“啥”、连说了三个“病”字,激动之情无以言表。 胡老先生边说边努力地以最快的速度冲向架子床,拐杖和地面发出刺耳的“刺啦啦”的摩擦声。 高希听在耳中,仿佛听到了前世“泡沫塑料擦拭玻璃”的尖利之声,皮肤上猛地被撩起一大片鸡皮疙瘩。 小厮平安没有反应过来,愣是没跟上老先生的节奏。 临近床前的最后几步,老先生直接就将手中的拐杖扔掉了,然后一把握住了高希的手腕。 这把高希吓了一跳,直楞楞地看着这位老先生! 胡老先生喘着大气,一边将三根手指准确地压在了高希手腕的寸关上,一边喘着粗气问道:“我问侬…我我…问侬,侬叫啥…啥名字?” “嗯,你是不是还准备比划个数字,问我是几?”高希在心里调侃着,却并未说出口,双眼不住打量着这位正激动得浑身打颤的老先生。 胡老先生闭了眼,仔细体察高希脉搏的变化,眼珠子却在眼皮下快速地转动,不住微颤的下巴带动那一缕花白的山羊胡子抖个不停。 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实在让高希觉得莫名其妙! 看着胡老先生的古怪模样和举动,高希没能忍住笑:“呵呵我叫高希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好了,好了,伊晓得自己的名字了,真的是好了!”胡老先生放开了把脉的手,“我讲的嘛,我讲的嘛,我的医术不会错的嘛!这是几,这是几?”他果然冲着高希伸出了三根手指。 “三!” “哈哈哈,都不信我,都不信我!怎么样,好了吧,好了吧!”他得意地左顾右盼,旁若无人地手舞足蹈起来。 平安将拐杖递给他,他也视而不见:拐杖,为啥给我拐杖,谁的拐杖? “胡先生,希儿真的好了?”妇人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突然而来的巨大幸福,让她说话的声音也颤抖不已。 “好了,好了,哈哈哈!不过,药还是要吃,哈哈哈,药方子倒是可以换一换了。我去开,我去开!”胡老先生乐呵呵地站了起来,却仍旧扭着头,眼神须臾不离高希,仿佛高希是一个刚发现的宝藏。 他也不看路,就这么扭着脖子快步往外间走去。 他居然连拐杖都不要了,边走边兴奋地自言自语:“我就讲嘛,我就讲嘛,我的医术么问题的(没问题的)!哼哼,以后谁还敢讲我是庸医?” 小厮平安拿着他的拐杖追了过去。 “先生,先生,您的拐杖!” “先生,您别急!“ “先生,您当心头!” 只听到“咚“的一声响,“哦哟~~~”胡老先生的头,重重地撞上了门框。 第2章 你看看,这烂泥多肥? 躺了几天,高希总算弄明白了几件事:一,他穿越到了一个傻子的身上,同名同姓,也叫高希;二,高家世代务农,并不富裕;三,他确实穿越到了明朝。 原来的高希已经疯傻了十八年。也就是说,在旁人看来,他已经做了十八年傻子了。 “赤脚医生”胡老秀才坚信自己的医术天下无双,十几年来执着地要治好高希的疯病。这事十里八乡、妇孺皆知,只当是笑话来听。 高希哭笑不得。 前世的他,智商平平、收入普通、中年未婚、事业尔尔,一个走上大街就会立即淹没在人海中的凡人。 三十九岁的小文化馆馆长,勉强还算年轻,但在年届不惑之际,高希仍旧感受到了大多数中年人的失意、困惑和幻灭。 他不想庸碌一生,也曾为此挣扎,但几次历史学考研都名落孙山。而年龄渐长,也让他越来越感到人生的无力。 然而,这一次意想不到的穿越之后,他终究还是一个凡人。 作为一个乡民眼中的大傻子,甚至看起来还不如前世的自己。 难得,这傻子居然也叫“高希”,他不用改名了! 如果一定要从这次穿越中再找出一两个好处来,那就是:他现在才十八岁,而且赶上了一个好时代。 现在是永乐七年(公元1409年),大明朝开国才进入第四十二个年头。 十年前,燕王朱棣靖难成功,将侄子建文帝朱允炆从应天府的宝座上轰下台。于是,燕王朱棣成了永乐皇帝朱棣。 永乐皇帝承继了老爸朱元璋的建国伟业,又是一代雄主。 他开创的这个时代,将是中国历史上继文景之治、汉武之治和贞观之治后,又一个全新盛世。 泱泱华夏,正欣欣向荣! 高希所掌握的明史知识告诉他,这个好时代即将迎来一波巨大的风口,“松江棉纺织业就要兴起了”! 元代松江府乌泥泾人黄道婆,在海南住了四十年之后,将黎族先进的棉纺织技术带回了松江府。 由于这些先进棉纺织技术的推动,在各种机缘配合之下,以松江府为中心的江南一带的棉纺织业、棉花种植业便兴盛起来,一直绵延到清末。直到鸦片战争爆发,松江府的棉纺织业才开始衰落。 高希所在的松江府,这个现在还不怎么起眼的南直隶小府,即将迎来自己在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高光时刻。 松江府,将成为全国的棉纺织中心,成就“衣被天下”的美名。 “我要去卖布!”这个大风口,高希要抓住,他可不想到大明朝修一辈子地球(当农民种地)。 他决定去镇上卖布,探探风,看看能不能让自己成为“站在风口上的一只猪”。 “姆妈,我听说爷正在找人看地,又要卖掉几亩地给我买药是不是?而且那还是家里最好的几块地。”高希裹着小被子坐在客堂间的小榻上,和正在纺纱的母亲高刘氏说着话。 松江府本地方言,非直接称呼时管“爸爸”叫“爷”。如果是“爷爷”,那就真的是指“爷爷”了。 其实这些天,高希的身子恢复得很快,现在并不需要那床小被子,但母亲坚持要他盖上,因为“妈妈认为他冷”。 高刘氏一惊,停了手中的活计,有些不满地看了看在一边打下手的丫头静香。找下家卖地的这事儿,准是这小丫头说给高希听的。 果然,静香一言不发,努力低着头干活,她有点后悔前两天向高希说漏了嘴。 高刘氏倒没出言责备静香,继续熟练地纺着纱应道:“你就好好养病,钱的事不用你操心!” 现在高家尚有几十亩薄田。一部分放出去,租给了佃户耕种,每年也能收点租子。另有一部分,则是高希的父亲高宝带着大儿子高罕、儿媳高王氏以及家仆平安一起伺弄。 饶是如此,应付这一大家人的吃穿用度仍旧不易,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 小儿子高希看病,前两年大儿子高罕娶亲,全家人吃饭穿衣,儿媳如今也有了身孕,开销日日变大,赋税又日渐沉重,卖地实属无奈之举。 高刘氏口中说着“钱的事不用你操心”,内心却难以平静。 那几块要卖的地是高家如今田产中最后的精华了,可以说是高家的命根子。 高希的爷高宝,最近一直东奔西跑找买家看地。 其实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乡里乡亲,谁不知道谁家地是好是坏、是肥是瘠。 高家那二十几亩最好的水田,眼红心馋的人不少,但想要一口吃下、能拿出一大笔银子的人并不多。 听高宝说,最有希望成交的买主便是本村的地主丁满桢。 丁满桢家是本村的大户,又是丁家族中议事会的老人,家财殷实,只是为人抠门,典型的周扒皮式的地主老财。 他确实一心想将高家的这些水田搞到手,又不想给一个公道的价钱,还想装出大善人的模样。 一面他利用家族抛力屡屡向高宝施压,同时排挤其他买家;一面又装作热心助人、诚意购买的样子,找高宝看地、谈价。 高宝知道真相,却也不能公然得罪丁满桢,只能委屈求全,但求价格公道一些,便也就忍痛割爱卖给他。 想到这些,高刘氏眉头紧锁:如果卖掉那些地,高家未来的收入堪忧,那么全家今后的生计 高刘氏正为家中生计发愁,听得院外有人说话。 “太太,好像是老爷在门口和别人说话。”静香也听到了。 高刘氏将手中的纱线往边上一放,然后走到院门后,静静地听着。 “我说高宝,你那二十亩水田,我诚意要买,都看了好几次了。我出的价,你怎么说?你别总是推三阻四的,不说卖,也不说不卖。若再如此,我就去看别家的水田了。”正是丁满桢看了地,催促高宝赶快成交。 听他的口气,很不耐烦又以退为进,逼迫成交的意味很浓。 “满桢爷爷,你看,这是我家最好的地了。这价格上,能不能再加一点?”高希的兄长高罕陪着笑脸求他再加些钱。 “满桢叔,不是我不愿意卖。这几年收成虽然好一些,但赋税也重,家里好几口人都要吃饭。叔,你就念在乡里乡亲的,这价钱上是不是”高希的爷高宝同样也恳求丁满桢,语气中都是无奈、不舍与辛酸。 “好了,高宝,我也知道你家的情况,我给你的价已经不低了。你去问问,现在谁还出得了这个价?这远近几十里,还有谁能一次买二十亩水田?你快点考虑决定吧!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到了,你还是觉得我出的价不好,那就算了。这是我叫人拟好的买卖文书,你看看吧,过两天我来找你签字画押。”说完这话,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丁满桢这口气,好像这地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没得商量。 他拟的那份田地买卖文书,高宝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一份“不平等条约”。 高罕看着丁满桢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小声抱怨道:“太欺负人了,他说的价比市面公价至少低了四五成,不如去抢。” 高宝却还想争取一下,竭力想挽留:“满叔,别急着走,到屋里吃杯茶,再聊聊!” “我还有事,就不进去了,你们爷俩赶快商量吧,我可没空陪你们玩!”丁满桢仍旧不回头,傲慢地伸出左手向身后随意摆了摆,边说边走远了。 高刘氏听到脚步声走远了,方才开了院门,轻轻地叫了一声:”老爷” 高宝捏着文书,眼含泪水,此刻他的内心很痛,很屈辱。 不卖地,小儿子买药治病的钱哪里来,全家人的日常用度也越来越敷衍,这日子将就不下去啊! 卖地,他觉得祖产将有去无回,家业败在自己的手里,他就是不孝子,对不起高家的列祖列宗。 看见老妻开门迎接他,他挤出一个笑容,强打起精神:“不用担心,不卖东家卖西家,再看看,再看看。” 高宝父子俩无精打采地进了院子,这才发现高希裹着小被子不知何时也站在了院子里。 “爸、姆妈,我想去镇上帮你们卖布!”高希当然也听到了刚才的对话。 高希要去卖布,这是旧话重提,并非心血来潮,他早就不想做家里唯一一个吃闲饭的人了。 高家正面临沦落为贫农的危险,他不能坐视! 为了卖布,他这段时间已经将丁家村织户的情况全部摸了一遍。如果真的找到了风口,他也必须是一只有准备的猪。 “不”母亲高刘氏不同意。 第3章 不卖东家卖西家 高刘氏刚说了一个“不”字,要像以前那样拒绝小儿子的恳求,高宝先开口了:“我看你这些日子身体也好多了,出去走走也好,去镇上开开眼,散散心吧!” 高宝理解小儿子的心思,不想吃闲饭嘛,这是好事儿。现在他身体也比过去健旺了许多,出去走走,没什么问题。 高宝如此说了,高刘氏也不再反对,到底不放心,又补充道:“去可以,那就跟着邻居丁嫂去,平安也要陪着去。” 高希听了喜笑颜开,一宿无话。 第二天一早,丁嫂来了。 丁嫂一家是高希所在丁家村的本族住户,男人叫丁水。 丁嫂,浑身滚圆、水桶腰,说话大声,正是那种俗不可耐、爱聒噪的乡间妇人。 虽处江南水乡,丁嫂却与别家妇人不同,一不爱务农,二不会织布,却专爱去镇上、县城闲逛,与人打交道,算是有点见识、见过些世面的村妇。 她一进门就自顾自坐在了一把椅子上,大声嚷嚷道:“高家阿嫂,你放心好了,镇上我都熟的,希哥儿跟着我去,一定顺利的啊呀对对对,有平安跟着,那就更好了!” 她也不客气,直接从桌上的碗碟里拿起一块热乎乎的粢饭糕往嘴里送,根本不用主人让。 外表虽看似大大咧咧,她的眼神却来来回回地打量着高希,心里奇怪:这十几年的疯小子,怎么就好了呢! 这丁嫂,因为三不五时就要往小官镇去一趟,村里人要买个针头线脑的,大多会托她采办。 不过这都是顺便的事儿,她真正喜欢做的,是“代人卖布”的活儿。有油水,油水还大得很哩! 高刘氏织出的布匹,同样也一直由她带上,卖给镇上的布行,然后再将卖布的钱捎回来。 高希主仆收拾停当,随丁嫂上路。 丁嫂临出门前,还直嚷高家的粢饭糕香,顺手又揣上了一块。 吃了两大块油腻腻的粢饭糕,她也不嫌口渴,一路唠唠叨叨没个完。 “胡老秀才给你吃了什么好药啊?” “你是怎么好的?” “你犯糊涂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 用今天的话说,她这些问题全是犯忌讳的话,公然刺探别人的隐私,高希都懒得搭理她。 平安见自家少爷不愿理她,只能在一边嗯嗯啊啊地帮着应付。 主仆二人不由分说,心领神会地同时加快了脚程,累得胖乎乎的丁嫂上气不接下气,当然也没办法瞎聊天打探别人的隐私了:“你们你们倒是走得慢一点啊” 说也快,半晌功夫,小官镇就到了,三人由西边的迎仙门进了城。 刚进城,趁着人多,丁嫂也没注意,高希使了个眼色,平安便悄悄离开了。 不一会儿,丁嫂发现平安不见了,问了起来。高希只说平安内急,如厕去了,一会儿自会回来,丁嫂也就不理会了。 她轻车熟路,带着高希走进一家布行。店内客人不少,买卖两旺。 高希进门时留意了一下,见店门前挂着“李记布庄”的招牌。 店小二显然与丁嫂相熟,立即打招呼:“哟,丁阿嫂来了!”然后又扯着嗓子冲柜台那边吼了一声:“掌柜,收货啰!” 一个中年男人迈着方步走了过来,胖乎乎的圆脸上堆着伪善的笑,一看就是一个精明圆滑、老于世故的掌柜:“丁嫂,今天又来卖货了?” 丁嫂略一欠身,道了安:“李掌柜,我哪里有货卖给你,我是代人办事罢了。来,将布匹与李掌柜看看。” 高希知道这几匹布是母亲和静香十几日的辛苦、起早贪黑织出来的,因此和平安俩人格外小心翼翼地将布匹放到柜台上,再解开外面的包袱。 李掌柜就不同了,他利索地翻开一匹布的布头,扯出一段布来,随意扫了两眼,然后敷衍道:“嗯,还不错,来人,量一下。” 一个小伙计跑过来,拿着一把尺子比着布边,呼呼呼几下就量完了:“掌柜,一丈九尺。” 高希暗道:好嘛,果然有名堂,还好昨夜和母亲、静香一起将布长量了一下。 高希很确定送来的布,每匹都是布长两丈,只会多不会少。 “掌柜,不对吧,我在家量过,明明是两丈!”高希立即表示异议。 为了帮家里卖布,高希这些日子,早就打听了不少关于卖布的事。 听静香说,每次托丁嫂卖的布,回来报的尺寸都有出入。出入倒也不算大,高刘氏念及邻里和睦,从不计较。 但静香早就不满意了,因为这些布里也有她的心血。这长年累月积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更令人不满的是,丁嫂报的卖价,也总是比市面上的普遍行情要低不少。 静香还和高希说,村里其他织户,只要托丁嫂卖布,多多少少都有这种情况。 “你这小子,难道说我短了你不成?”李掌柜收起了笑容,显然不高兴了。 他别转脸去,对丁嫂说道:“丁嫂,我们可是多少年的生意了,收了你们丁家村多少布匹了,什么时候短少过你们的尺寸?你说说,我这么大一个布庄,就为了占你们这点小便宜?” “李掌柜,你消消气、消消气,不要在意,这孩子是第一次出门办事,不懂事!”丁嫂一脸谄媚,还向李掌柜挤眉弄眼,又将一根手指在自己脑门上转着圈比划了几下。 丁嫂的这个举动一下子激怒了高希:果然你丁嫂是“村奸”,和布行穿连档裤,说我是傻子对吧?好,那今天这事,就没那么简单了! 此时,已经有不少客人围了过来。有同样抱着布、想卖布的织户,也有来买布的客人,当然也少不了吃瓜群众。 所谓“店大欺客”,只有李记布庄欺负客人和织户的,哪里有李记吃亏的时候。 是以围观的人一多,李掌柜不但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反而觉得人多,正好对自己有利。 “各位,李记布庄在镇上经营多年,我李天越做生意,童叟无欺,收货价格也向来公道。好,今天这位小兄弟说我短了尺寸,诸位客官在此,做个见证。” 说着,他拿过伙计递给他的尺子,挥了一挥:“这把尺子,刚好一尺长,现在就当着诸位的面量一量。” 他将尺子比着布边,快速来回量着,一会儿就量完了,刚好量了十九下,也就是十九尺,确实是一丈九尺。 “村奸”丁嫂趁势出来打圆场:“高希啊,我说你这个孩子,我们的布一直卖给这家布行的,从不短少,价格也公道。快向李掌柜赔个礼,这事就过去了,以后这买卖才能做下去。” “哼,看在丁嫂的面子上,听说你是疯病才好吧,我就不与你计较了。来升,按一丈九尺与他结账。”至此,李掌柜以为事情已经了结,遂没好气地下了令,那个叫来升的小伙计就准备要结账。 围观的客人越来越多,见此情形说啥的都有: “是啊,这李记的布是贵一些,东西还不错。这有没有短少过嘛嗯不好说” “我来买过几次布,当场量了并不错,回家却总觉得短少了,但也可能记错了。” “人家是大布庄,不缺一两家织户的布,真的短了,那些织户也没办法,别的店家收布太少了!” “咦,这后生莫不是那个疯了十几年的高家小子,他啥时候病好了?” “哟,这后生长得可真俊” “别犯花痴,你不知道他原先是个疯子吗,谁知道真好还是假好!” 此时,平安已经回来,趁乱挤了过来,在高希耳边说了些什么。 高希心里有了主意,举起双手,示意安静一下:“诸位乡亲,大家没看错,我正是疯傻了十八年的高家老二。如今病好了,第一次来镇上,想着卖掉家中的几匹布。因为是母亲和家人起早贪黑、辛辛苦苦织出来的,不敢短少。既然李掌柜说没有短少,我这里正好也有一把一尺长的尺子,也当着大家的面量一量。” 这时,平安站在一边,举起了一把尺子,让众人都能看见。 丁嫂这才发现平安回来了,再一看平安手中的尺子,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刚才还趾高气扬的李掌柜,脸上现出慌张的神情。 平安走到柜台前,用尺快速地沿着布边来回量着,量了二十下,不多也不少,正好二十尺,即布长两丈。 “你你你你这尺子有问题!”李掌柜没想到高希居然自己弄了一把尺,到他的店里来量布。 这就像后世的家庭主妇带了一把弹簧秤,到菜市场买了菜,直接当场秤一下,菜贩被当场揭穿,只能空口诬陷主妇手中的秤不准。 丁嫂呢?心虚、哑了,她一言不发,一直小步地往后退,慢慢缩到墙角去了。 “我的尺有问题?”高希侧着头,用嘲讽的眼光来回扫着李掌柜,扫得李掌柜浑身不自在。 高希反问道:“那你的尺,有没有问题?”他故意将“尺”字的发音拖得特别长。 “混蛋!我的尺怎么会有问题!我我我你你你”李掌柜又气又急,语无伦次起来。 “你的布我不收了,你爱卖给谁,卖给谁!来人,将他们给我轰出去!”李掌柜恼羞成怒。 第4章 斗地主 “诸位乡亲,大家做个见证!他这是店大欺客,不讲道理,欺负我这个穷家小子,大家评评理啊!”高希放开了嗓子大声嚷嚷。 他现在是在别人的地盘上,他要先造声势,获取大家对弱者的同情。 在别人的地盘上,弱者如果不率先建立舆论优势,有理也说不清。 果然,人群中开始有人抱不平了。 “这怎么说的?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赶人了?” “你不收人家的布可以啊,但你的尺是不是真的有问题呢?” “掌柜心虚了吧?” “原来不是我记错,果然尺寸有问题” “敢轰人,快去衙门告他们,欺行霸市!” 显然,李掌柜的蛮横不但激起了吃瓜群众的好奇,也激起了他们的义愤。 “你今天轰人试试看!”吃瓜群众怒目而视。 李掌柜一看轰人是轰不成了,决心开始扯皮:“你说我尺有问题,我还说你尺有问题呢!你怎么证明你的尺子没问题?” “好办啊!”高希转身面向吃瓜群众,“哪位乡亲可以帮忙,告诉我你穿着的衣裳的衣长,我和李掌柜用各自的尺量一下,就行了。” “后生,我来。”一个粗壮的大汉走上前来,“我这上衣还算新,是浑家做的,她说衣长两尺,你且量量。” 平安上前一量,正好两尺。 “掌柜该你了!”有人催促。 “这这”李掌柜满头冒汗,只能硬着头皮让伙计上前一量。 “好嘛,只有一尺九寸!”人群立刻炸了。 “诸位乡亲,诸位乡亲~~”李掌柜也急了,拉大嗓门、拉长声音费力地嚷嚷了好几声,才让客人们平静了一些。 “听我一言,听我一言!本店童叟无欺,童叟无欺啊!这位客人的衣服并非新衣,过水之后尺寸有缩减,也未可知。怎可说是我的尺子有问题呢?”他还要做最后的挣扎。 “好,李掌柜说得好,你看这是什么?”高希说着,将自己手中的尺举起来,亮出尺子背面官府的“校勘烙印”,也就是说高希手中的这把尺是经过官方校对认可的,“你那把尺上可有此校勘印啊?” 李掌柜语塞,随即毫不犹豫地出离愤怒:“来人,给我轰出去、轰出去!” “李掌柜~~”高希高声一吼,比他声音大多了:“你可知大明律‘私造斛斗秤尺’之罪?” “啊~~”李掌柜愣在了那里,只听高希朗声念道,“凡私造斛斗秤尺不平在市行使,作弊增减者杖六十,工匠同罪,知情同罪。” “你你胡说”李掌柜气势顿减,声音小了许多。 “我胡说?掌柜的,你这店中,除了刚才量我布匹的那把尺,其他尺准也不准?”高希直视李掌柜双眼,再将他一军。 “啊,这都准都准我店中的尺子都是准准的”突然口吃,撒谎者心虚的典型的表现。 “果然如此吗?大明律还说,在市行使斛斗秤尺寸虽平,而不经官司校勘烙印者,笞四十。”意思是,就算你的尺子是准的,但未经官方认证,也要抽你四十鞭子。 此言一出,吓得来升和几个手中正拿着尺子的伙计,立即将尺子收了起来。 李掌柜,还有正缩在墙角里的丁嫂,听完高希背出的这条律令,顿时吓傻了眼,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尺子有问题,丁嫂肯定知情。她和李掌柜属于多年的“连裆模子”,坑了勤劳朴实的织户们不知道多少血汗钱。 按此律,丁嫂要被“笞四十”,而李掌柜则要被“杖六十”。 这俩货平时只认得钱,哪里认得字,更没读过大明律! 再说了,大明朝的衙门也从没派人普过法啊! 作为商家,尺长不能作假,这是商家应该谨守的基本职业道德。 尺子应该买官方认证过的,烙有“校勘印”的,这是业务常识,否则还做什么生意,李掌柜肯定也是知道的。 他自己那把哦,不对,肯定有好多把坑人的尺子,现在如果被人告到官府,他就等着挨棍子吧! 他那肥墩墩的大屁股,六十棍子下去,不变成肉饼子才怪! “这小子不是疯子、傻子吗,他什么时候认得字了,还读了大明律?”李掌柜又气又不解,看向丁嫂的眼神带着一肚子的抱怨:“好啊,丁家嫂子,今日你害我不浅!” 丁嫂原来想着还能捞一笔回佣,不想这笔买卖被高家二小子搅得稀烂。 她真想一走了之,但此时拍屁股走人,肯定大大得罪李掌柜。这事儿还会传遍镇上的布行,以后别说将布卖给李记,恐怕别的布店也不会再待见她。那她许多年来私下里捞取回佣的勾当,就歇菜吧! 丁嫂左右为难,如坐针毡。 李掌柜向她投来愤怒的目光,她只能抱以“委屈和无辜”的神情,一脸的苦情戏:我也没办法啊! 那些从乡下赶来,和高希一样原本想将布匹卖给李记的织户,见此情形,不再犹豫,抱着自己的布匹转身就去了别家布行,顺带着将这里刚发生的事,也带了过去。 这就是最原始的“消息转发”,但扩散速度照样快得惊人。 只一盏茶不到的功夫,整个小官镇的布行都知道了这件事。 李记的信用顷刻坍塌,吃瓜群众们一下子涌向柜台。 “退货,退货,赔我银子!” “上回在你家买了布回去,短了尺寸,被浑家好一顿骂,原来是你们黑了心搞的鬼,快退银子!” “这是刚买的布,快退,不退我这就去告官!” “不退款是不是?你是伙计,会不知情?你没听那小哥说吗,知情同罪!”吃瓜群众现学现卖,这就用上大明律了。 群情激愤之下,还真难保有被蒙骗过的客人,直接告到官府去呢! 李掌柜的大屁股,可真的难保喽! 伙计们哪里还顾得上高希主仆,赶快应付退货退款吧! 看热闹不嫌事大,越来越多路过的行人,被店里的吵闹声吸引,挤进来看热闹。 起哄的、架秧子的、要求退货的,场面越发难以收拾。 李掌柜一个头、两个大,声嘶力竭地做着无用功:劝愤怒的吃瓜群众克制情绪,保持冷静。 冷静得了吗? 整个李记布庄,已然成了一锅煮糊的粥。 “平安,拿上布,我们走!” “好勒,少爷!”平安答得干脆、响亮,语气中则透出十足的信任与佩服:谁说我家少爷是疯子,能疯成这样?来,你疯一个我看看! 主仆二人出了李记。 “少爷,你怎么知道布行的尺子有问题呢?”出了店,平安好奇地问道。 “哈哈”,高希没有立刻回答。他想起了前世,去建材市场买装修木料的情景。 那家木料店老板的尺子也是作了弊的,连计算器都是有问题的,那老板还煞有介事地“认真地”量、“认真地”算呢! 想到这里,他慢悠悠地对平安说道:“只要是奸商,无论古今,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是套路,揭穿他们并不难。静香说,以前一直短少尺寸。我就怀疑店家和丁嫂串通,刚才让你先去买了尺子,只是以防万一,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平安道:“原来是这样。那何不从家里直接带把尺子来呢?” “我娘会答应吗?她向来息事宁人,丁家又是村中大族,可不好得罪。” “那这下,算是得罪了。”平安开始担心起来。 “管不了那么多,再想办法吧!先将布匹卖掉,家里还等着用钱呢!” 小官镇并不大,城内的布行大约有七八家,两人转悠了个遍。 高希突然就像一个几百年没说过话的话唠,一进店门就和各家店的客人、伙计、掌柜胡侃。 平安抱着布匹跟着,逛了几个时辰,都有些吃不消了。 平安心中纳闷,自己家的这位二少爷怎么就这么会说话了? 转了这么一圈下来,高希的心里却有了底。 现在正是明朝初年,松江的棉纺织业正处于爆发的前夜。 刚才闹了一场的李记布庄,算是小官镇上最大的一家布行了,其他布行在门店面积、花色品种、销量等方面都相去甚远。 听说外省,还有海外来此采办棉布的客商,其订单几乎全数落入李记布庄。 店大自然欺客,李记就敢将布卖得更贵,收购棉布时又将价压得比小布行的收购行市低至少三成。 当然,其中也就少不了和丁嫂这样贪便宜的中间人串通,欺瞒、克扣织户。 小布行就活得艰难多了,本钱小、收购成本高、售价不能开高,又接不到多少订单。只能苦撑! 这不,锦绣布行的张掌柜此刻就坐在空无一客的店铺里唉声叹气,连刚回来的伙计跟他说有人大闹李记布庄的事,都提不起他的兴趣。 正百无聊赖间,大门里走进来两个人。 小伙计一看,大吃一惊! 第5章 银子不用赔,但要帮我卖布 刚才向张掌柜报告“有人大闹李记布庄”的那个伙计,一眼就认出了高希。 来者,正是高希主仆二人。 那伙计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呼”地一下将柜面上的尺子全都收了起来,心中暗道:“老天爷呀,我们店可经不起这位小爷折腾!” 然后立即将自己笑成一朵花,三步并作两步,热情地迎上去,用夸张的声音大声招呼着:“您不就是刚才在李记的那位高公子吗?您请!”说着努力向自家掌柜使眼色。 接待客人这么大声做什么?高公子?刚才大闹李记?哦,他呀?张掌柜这才警醒过来。 看这架势,可不止锦绣布行这一家店听说了刚才这位高公子“大闹李记”的新闻,小官镇上定然已经传开了。 布行的掌柜、伙计们,这会子都已经知道高家老二并不傻,而且不好惹。 还有,柜台上的“问题尺”赶快收了吧,现在满城人都知道要看尺子背面的“校勘印”了。 要是被客人抓了包,告到官府,屁股还要不要了? 张掌柜全力堆起满脸的笑容,快步走上前去,向高希拱手作礼:“敝人姓张,是这间小号的掌柜,不知公子贵姓?” 高希拱手回礼:“我是丁家村高家老二。姓高,名希。今受母命来镇上卖布,张掌柜可否先看一下我的布?” “快接了公子的布,看看如何?”张掌柜语带殷勤。 一旁的伙计立马过来,恭恭敬敬地从平安手上接过布匹,然后在柜台上展开,将手指并拢在布面上轻轻抚过,检查起布匹的成色、质量,又仔细地量了布长,对掌柜说:”没问题,织工好,成色好,足尺两丈。” 张掌柜说道:“好,快去取银子。”伙计赶紧去了。 “张掌柜,您这店我看才是真正的公平买卖、童叟无欺。怎么生意看着,就不如那李记呢?” ”唉,人家有钱,店面市口好。外面来的客商,听说还有不少海外的棉布订单,都从他家出,销量能不好吗?他们收货量也大,就算布匹的收货价低一些,那些乡下产布的织户,也愿意将布匹卖给他们。我们就不行了,什么都比不上人家。销售上不去,就不敢大量收布、囤布,收购成本也就高,买卖就艰难多了。哎~~“张掌柜大倒苦水。 ”张掌柜,我倒有一个主意,你听听如何?“ ”愿闻其详“嘴上这么说,张掌柜心里却在敷衍: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后生,能有什么好主意。 他心不在焉地端起茶碗,吸溜溜地喝起茶来:反正店里也没客人,打发打发时光,且听这小子胡诌吧! “单就说收货这件事,如果贵号也等着我们这些零星织户送货上门,一家家收、一家家谈,又费时、又费力,你们自然比不过李记,不如‘规模收购、以销定产’。” 李掌柜一头雾水:“什么,什么?规模收购,以销定产。公子你说的,在下真没听懂。” “这‘规模收购’是说,你一家一家地收,成本高。但如果你想个办法和几家、几十家、或者上百家织户合作,批量收购,就可以大幅压低收购价格” 高希一句话才刚说了一半,就被张掌柜打断了:“我当然知道大量收购,能压低收购价,但这不是要大笔银子嘛!你看看我这小店,现在客人都没一个,就知道小店的本钱小、生意差啊,哪里还有钱搞什么大量收购!” ”这正是我要说的。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丁家村有织户一百来户,今后我们可以保证向你优先供货,但你必须先支付一笔小额订金。作为回报,我们卖给你的布可以比现在行市收购价再低两成。你看如何?“ 张掌柜的眼睛一亮:“这个主意好!” 肯定好啊! 锦绣布店这边,一方面不用再一家一家去收货,每次都要和织户磨上半天嘴皮,另一方面收购成本一下子降低了两成。 如此,直接就和李记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甚至比李记的收购价更有吸引力。李记可是压了织户三成的价呢! 织户们可以预先锁定销售量和卖价,虽然卖价比行市低一些,但这相当于还没织出布来,已经有人买了,还能先得一笔定金。 织户们也不用自己背着布,走半天路送货到镇上,单打独斗,被店家任意压价,也不用被丁嫂这样的无良中间人占便宜了。 ”还有,贵号收货后,不必马上支付货款。每月最后一天,你派人来村里取货时,一并结账付款。你看如何?“ ”这太好了!“张掌柜乐得差点跳了起来,这等于织户们集体向锦绣长年提供30天的短期资金融通,用现代会计术语来说就是“账期月结”。 “这个‘规模收购’好啊!高公子,你怎么就想出这么个好主意呢!”张掌柜将茶碗扔到一边,急不可耐地接着问道:”那么‘以销定产’又是什么呢?“ 他眼睛里已经放出光来,已然忘了刚才只是准备敷衍一下高希。 ”以销定产,就是你也别盲目收货了。第一件事,得告诉织户,你这里一个月大致要卖掉多少货,我们就只生产这么多的布,再多一些以备应急,这样你我都没有什么库存压力了。第二件事,哪些款式、花色的布销路好,就告诉我们,或者去松江府城寻来市面上的新鲜布样子,织户们照着样子织出来,就一定卖得好,你说是不是?这叫‘双赢’!“ “双赢?”张掌柜第一次听到这个古怪的新名词。 “就是谁也没吃亏,对你、对我,却都有大大的好处!” 张掌柜立马懂了,兴奋起来:”啊呀呀,我说高公子,你怕不是以前也做过掌柜吧!这事行,我这布行能做。” 之前高希逛了半天小官镇的布行,看似聊天,实则做了一个快速的市场调查。 现在的小官镇当地的棉纺织业还处在最初级的自然经济的状态,织户只管织,店家只管收布、卖布,各管各的。 生产多少布、生产什么布、布能不能卖出去、能卖掉多少,全都是“天晓得”!因为只有自然分工,却没有有效协作。 高希的想法是,先将织户和店家直接对接,形成紧密的上下游产业的分工联合,这样一来专业而有效率的产业链才能慢慢形成。 分工协作一旦开始,每一个生产环节上的成本都会降低,生产效率将大幅增长,那么下一步就可以考虑组织大规模的机器化大生产了。 这就是现代人最熟知的市场经济下分工协作的道理,而此时的大明朝,尤其是这江南一带,正处于资本主义即将萌芽的前夜。 高希说动锦绣布行与丁家村的织户合作,只不过是将产业协作的出现时间提前了一点而已。 张掌柜看到了自己这家小布行翻身的希望,情绪高涨,便认准了高希:“高公子,你们丁家村的布匹收购的事,我就拜托你了,如何?此事只要能成,每月我单独送你一份酬劳。” “好说,好说。双赢,双赢!”高希也不问酬劳是多少,棉纺织分工协作这件大事若能做成,区区一份每月的酬劳又何足挂齿。 高希笑眯眯地端起了伙计送过来的茶盏,为村里织户们的棉布找到了稳定的销路,也算大功一件。 他心里笃定起来:这下回去不怕爷娘责打了。 张掌柜再三挽留高希主仆用了晚饭再走,高希婉拒,他只想着赶快回去。 和张掌柜又商量了一些合作细节后,主仆二人点收了卖布的钱就往回赶,天擦黑时两人已经快到丁家村村口了。 丁家村,也不太平,有人要打高希! 第6章 高家老二,你不是疯病又发作了吧? 谁要打高希?他老子! 高家疯小子大闹布庄的消息,比主仆二人跑得快,早在天黑前已经传回了丁家村,少不了被有心人添油加醋。 得罪丁嫂,虽然丁姓族人不见得会对高宝一家怎么样,但小姓人家在丁家村,总要活得更谨慎一些才好。 高希估摸着自己要被爷狠k一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他估计有误。 早上高希出门没多久,丁满桢突然登门。 还能有什么事?催促高宝赶快将二十亩水田卖给他。 这次说得更露骨,让高宝别指望有别的买家了,不卖给他,就别想卖出去,还说晚上就要看到高宝按了手印的买卖文书。 太欺负人了! 卖地的事已经够让高宝憋屈的了,现在又从回村的乡亲口中得知不省事的高希大闹布庄的事。 好事者绘声绘色地说了高希在镇上最大的布庄,如何揭穿掌柜的尺子有问题,丁嫂如何与店家串通,李记又是如何地乱成一团等等。 高宝一家人听完,都忧烦不已,今后怎么办? 得罪了丁姓族人,以后怎么在村里混?得罪了镇上最大的布行,织出的布今后谁敢要? 高宝没想到高希第一次出门,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气上加气,亲自去拿了一根烧火棍,准备当家法用。 但后来听到说,高希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搬出了大明律,全家人都大吃一惊? 这疯小子,疯傻了十八年,什么时候识文断字了,居然还在人家店里舞弄起了大明律,还能背其中的律条? 正在狐疑间,胡老秀才拄着拐杖风风火火地来了。 上回门框撞得不轻,头上的外伤是好了,但胡老秀才心里烙下了阴影,老觉得被撞的脑门没好爽利。这都多少日子过去了,他的额头上居然还贴着一张明晃晃的药膏。 “我来看看希哥儿,他回来了吗?”他还没坐下,就开口问高希在不在,看这架势、听这口气,已然知道高希“闯祸”的事了。 “还没呢,天快黑了,正等着他呢!”高宝正想请他坐一坐,胡老秀才已经颤颤悠悠自顾自坐了下来,然后伸长了脖子往大门口张望。 “我听说希哥儿今天在镇上办了一件大事?”胡老秀才说着接过静香递上的八宝盖碗茶。 “办什么大事,闯祸了,说是闹了李记布庄。你看看,还得罪了丁嫂!”高刘氏应声答道,又偷偷看了看压着一肚子气的丈夫高宝。 “嗯嗯”胡老先生一口茶含在嘴里,连”嗯”了两声,声调却是朝下的,还摇了摇头。 显然,他否定了高刘氏的判断,然后吞下茶水,又将一点茶沫子吐回碗里,说道:“这算什么闯祸?我是听说他当场背了大明律条,将那黑心的李掌柜吓得不轻,哈哈咳咳咳” 老秀才一口水呛着了,静香连忙上前帮他抚了抚背部。 待他气匀了,又问道:“我说,希哥儿啥时候识的字,还读了大明律?” 高宝一家人,大眼瞪小眼,一时居然无人能回答胡老先生的这个问题。 一屋子人正在研究高希什么时候识的字,高希和平安已经进了院子。 高宝远远地看到高希,脸一板,厉声喝道:“你做的好事!” 高希赶紧低了头,快步进了客堂,乖乖地跪下,平安也跟着跪下。 “你说,让你去卖个布,怎么就闹得人家布庄没法做生意了?”高宝拿着烧火棍指着高希,生气地问道。元宝小说 “那家掌柜和丁嫂串通,用短尺坑人,儿子只是揭露了真相。”高希语气平静地辩解。 “是啊,是啊,老爷,好些客人以前也被骗了不知情,当时都要店家退货赔钱呢!”平安显然情绪兴奋,有高希这样有勇有谋的主子,能为李记布行的客人、供货的织户们讨个公道,他与有荣焉。 “你跟着他,不劝着点,还跟着他闹?”高宝责问道,平安住了嘴又低下了头。 胡老秀才双手握在拐杖的把手上,听了高宝的话,将拐杖在地上轻跺了一下,表示不认同。 “宝兄弟啊,奸商狡猾、损人利己,难道知道被坑了,还要任由他们一直欺负不成?希哥儿没错啊!”他语气坚定,还用极欣赏地眼神望着高希,就像十八年来他一直坚信高希病会好一样。 胡老秀才是村里唯一的知识分子,他发表的意见,当然要听一听,高宝没再继续斥责儿子。 平安机灵地将卖布的钱,交到了高刘氏的手上:“太太,这是今天卖布的钱!” “哟,太太,八钱银子,这要比以前多多了!”静香先在一旁兴奋地叫了起来。 “是啊,后来少爷到了一家叫锦绣布行的店,还和掌柜说了好些话。那张掌柜极欣赏我家少爷呢!”平安又兴奋起来,插上了话。 “住嘴!还欣赏呢卖了几匹布,闹出这么大的事,得罪了丁嫂。以后布怎么卖,怎么在村里做人”高宝厉声教训着,正准备一路训下去 “今后我家的布,都可以卖给锦绣布行,张掌柜已经应下了。”高希打断了父亲的话,语气平静,声音也不大,似乎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啊?”众人听了,皆是一惊。 “我们家的布,以后锦绣布行都要了?”高宝这一问带着吃惊和怀疑,他忘了数落儿子,只是睁圆了眼睛看着他。 高宝和众人的想法是一样的:这小子,又疯了吧? 第7章 奸商现形记之一 “对啊,不光我家的布要了,全村今后织的布,锦绣布行也都要了。” 什么?!在场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气,这小子是不是又疯了?肯定疯了! 高罕还上前摸了一下高希的额头,试了试体温,没发烫啊! “希哥儿,你说说是怎么回事儿?”这回胡老秀才却很沉着,他的花白山羊胡子没有抖动。 于是,高希备细说了一遍,听得在场之人都一愣一愣地。 什么规模收购,什么收销定产,什么预付定金,这些古怪新奇的想法,这疯小子是怎么想出来的! “阿弟,起来吧。”高希为村里的织户们办了一件好事,高罕趁着父亲脸色缓和了许多,赶紧让高希起身。 “爸,照阿弟这么说,我们家那几块地可以不卖了吧!”高罕提醒自己的父亲。 高宝还沉浸在“今后的布有了买主”的突然惊喜中,大儿子高罕的提醒一时倒成了耳旁风。 一边的高刘氏听了大儿子的话,一下子激动地哽咽起来:“对啊,老爷,现在布可以多织些,都能卖掉,还能提前收到一些定金,希儿的病也见好,不用再花多少钱了” 高刘氏看丈夫没反应,轻轻地推了一把高宝:“老爷,那几块地那几块地不用卖了” “哦啊?地不用卖了”高宝这才回过神来。 丁满桢为了买下高家的那几块肥沃的水田,这些日子,威逼利诱。 高宝在卖与不卖、全家的生计和守住祖业、小姓和大姓人家的夹缝中,受尽内心的挣扎与折磨。 大明开国以来,百姓急待休养生息,而江南一带的赋税反而越来越沉重。有统计数据表明,明初江南诸府的赋税水平高出全国平均水平4至9倍之多。 像高宝这样还有些田地的小富农家庭,想要保住祖上传下来的那点田产也越发困难。 无奈,百姓只能“以棉补税”。在很大程度上,松江棉纺织业的兴起,和明朝廷“江南重赋”的政策有脱不开的莫大关系。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高宝一家生存的艰难,只不过是这种时代大背景下的沧海一粟罢了。 现在好了,不用卖地了! 高宝心头一松,祖上传下的家业终于保住了,全家的生计也保住了,他也不用再受地主丁满桢的气了。 看着老妻泪眼婆娑,他自己也禁不住双眼含泪,双唇紧呡,喉头抖动,一时无言。 一派煽情的气氛中,胡老秀才抓住了这个“冷场”的空档,想起今天所为何来:“我听说,你今天在布行里背了大明律条了?” “是啊!那李掌柜用短尺骗人,不正是犯了大明律吗?”高希轻描淡写地反问。 “来,这个你看看,是什么?”说着,胡老秀才从袖筒里掏出一本书来。 “这是御制大明律户律卷。”高希瞥了一眼封面。 高宝和高刘氏,看看胡老秀才,又齐刷刷地转过头看看大儿子高罕,意思是问:你好歹在村塾里读了几天书,对不对? 只见高罕半张着嘴,满脸惊讶,同时向父母点了点头。 “你认得字?”胡老秀才有些激动。 “认得几个,还认不全。自从上回蒙老先生救治后,在家养病,有空就翻了翻阿哥的书,自学了几个字。” “你,自学,还读过大明律?”胡老秀才太激动了。 “以前读过”,高希轻声从唇间挤出几个字,只不过这个“以前”是指前世。 “好些字认不全,还望老先生教我。”这是真话,前世高希读的是简体版的大明律。如果现在让他读面前这本繁体版的大明律,里面许多字如果不联系上下文,真猜不出是什么字。 “好好好,此子有慧根,有慧根啊!你可愿意做我的学生,跟我读书?” 这回高宝、高刘氏和高罕三人,又齐刷刷地扭头看向胡老秀才:“你老这是?” 胡老秀才的脑回路有点长,他为什么要收高希做学生,一家人还没反应过来。 以前人家说胡老秀才不务正业,这位老秀才倒也不以为然! 中国科举制度录取率太低,要想一路顺利考上去,走上仕途,当真是凤毛麟角。 大量屡试不第的秀才回到故乡,除了教书、当师爷,也有做生意、代人写信、算命测字的。 像胡老秀才这种粗通医术,偶尔客串一下给人看病的秀才,也不乏其人。 只是胡老秀才是一个奇葩,他很执著,或者说他是老顽固也没错。 高希这种生来痴傻的病人,他也敢治,胆真肥! 而他的本职是教书匠,坐馆教书这么多年,别说秀才,学生里连通过县试的都没有,难怪被人家嘲笑。 这胡老秀才心里,气啊! 气别人认为他治不好高希的病,但怎么样,高希的病治好了! 气别人笑他教不出好学生。现在,就像他十几年来坚信能治好高希的病一样,他也坚定地认为,高希是千里马! 如今,胡老秀才要收一个曾经的疯子、一个十八岁开蒙的“高龄”弟子,要让他能考取功名。 胡老秀才要证明,他这辈子功名虽已无望,但也能教出好学生,看看到底谁是疯子! 这就是胡老秀才,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希儿,还不快给胡老先生磕头。”高宝和高刘氏都激动起来,原本要跟高希算今天大闹布庄的账这件事,早丢到爪哇国去了。 拜师读书,可不是小事! 这丁家村人虽多,但识字的人却极少。 虽然像胡老秀才这样的穷秀才,只是学业等级上的末流,但在中国两千余年的封建时代里,都绝对算得上是知识分子了。 明朝已经是历代识字率最高的封建朝代了,但也不会超过10。 小官镇所在的华亭县虽然地处江南,文人才子辈出,但普通民众的识字率仍旧很低,更别说是在偏僻的乡下。 胡老秀才虽然落魄,却从未主动收过学生。 在胡老秀才看来,他在村塾坐馆教书,只是为了谋生罢了。 主动提出收弟子,这是破天荒头一遭! 高希未曾读书就能自学认字,还能智斗无良商家,为村里人解决生计问题,这绝非普通孩子能办到的。 胡老秀才是老了,但不是老糊涂。他心里明白着呢:高希,是个好苗子!收到这样的好弟子,他是赚了。 没有伯乐,就没有千里马。但没有千里马让有缘人去辨认,谁又可以成就伯乐的美名呢! “这弟子将来若有大成,我这开蒙老师,亦能名垂青史了!” 他越想越得意:“哈哈哈,这几日你就来学堂读书吧!” “好好好,改日便让他去学堂正式拜师!”高刘氏心花怒放,真心诚意要留老秀才吃晚饭。 “哈哈哈,罢了,罢了!得此一子,还吃什么饭!”他一面走,一面回头看高希,越看越喜欢,步伐也越发飘飘然起来,居然又扔掉了拐杖。 还是平安,拾起拐杖追了过去。 “先生,先生,您的拐杖!” “先生,您别急!“ “先生,当心头!“ 只听到“咚“的一声响,”哦哟~~“胡老秀才的头,再次狠狠地撞在了门框上。 撞得不轻! 第8章 奸商现形记之二 晚上,熄了灯。 这跌宕起伏的一天,让高宝夫妇心绪难平。 高宝没想到曾经的疯儿子,今天却为他保住了二十亩祖产,还为整村的织户办了一件大好事。 再联想到这十八年来,高希疯傻不堪的样子,他感慨不已。 高刘氏更没想到疯了十八年的小儿子不仅能苏醒过来,还能识字断字,村里唯一的老秀才还愿意主动要收他当学生。 想起历历往事,她眼角发酸,泪水滑落。 她轻轻地啜泣着,嘴里嗫嚅道:“王妃你的儿子还活着” 高宝将手伸过去,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五儿~~” 高刘氏听丈夫叫自己“五儿”,破涕为笑:“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你还叫我五儿。” 高宝一边用手掌轻轻地拍了两下老妻的手背,一边轻声说道:“又想王妃了吧?” “嗯,不知道王妃”高刘氏顿了一顿,四周万籁俱寂,她又压低了一点嗓声:“不知道王妃现在好不好?” “还王妃呢?现在该称皇妃了。” “嗯,辰光过得真快。那一年,王妃生下希儿,哪里晓得这孩子会有这么重的癔症。我守在王妃身边看着这个孩子,太医也说救不活了。当今圣上那时候还是燕王,正在北边打仗。谁敢将孩子就要夭折的消息告诉他呢” 说到这里,两个都陷入了回忆。十八年过去了,当初的一幕仍旧历历在目。 吴氏生下的这个孩子,是燕王的第四子朱高爔(xi,第一声,读音同“希”)。 不想朱高爔生下来体弱不堪,先天癔症随时发作。 眼看就要活不下去,他的生母王妃吴氏哭得死去活来,日日抱着高爔,不肯离手,只盼有奇迹发生。 朱高炽,也就是朱高爔的大哥,也急得团团转。 父王不在,长兄为父。那时候的朱高炽也不过是一个尚不足十五岁的少年,最后终于请来了道衍和尚想办法。 道衍和尚,俗名姚广孝。永乐皇帝当年发动靖难之役,他是主要推手,人称“黑衣宰相”。 道衍看了孩子一眼便双手合什,只问吴氏,你是想让孩子不久于人世,还是想让孩子活下来? 选前者,这孩子活不过一个月。选后者,或许孩子有一线生机,只是孩子要送出府去,隐姓埋名,再无音讯。 吴氏听了,感觉心肺就要被人生生扯去,忍着心痛问道衍,孩子这一去就能活吗?若活下来,可否还有相见之日? 道衍没有回答,双手合什念起了佛号,只等吴氏的决定。 吴氏知道无望,哭了数日,对五儿说,燕王与我平日待你不薄,这孩子能不能活,就看你吧! “那年是洪武二十五年吧?”高宝问了一句。 “嗯~~” “我现在还记得,那天是二月初八”高宝双目瞪着黑夜,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夜晚。 高宝当初是燕王的亲随,暗中和王妃吴氏的心腹侍女五儿好上了,暗结珠胎。 东窗事发,高宝差点被砍了脑袋,还是吴氏百般求情,才打了四十大板完事。 吴氏又以保全燕王府颜面为由,费了好大劲才说动燕王将五儿配给了高宝,不想一年不到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高宝和五儿对王妃吴氏感恩戴德,便受了吴氏这天大的托付。 二月初八的深夜,吴氏哭得几次晕厥,亲了又亲高爔,最后还是将襁褓中的高爔交给了五儿。 燕王府后门的马车早已备好,朱高炽又拜请道衍将高宝一家送出城去。 高刘氏现在还清晰地记得那晚离去,她走出燕王府时,身后王妃作为一个母亲伤痛欲绝的悲泣声。 “我以为希儿会死掉,你记得吗?我们从北平往华亭赶路,一路上希儿那样子”高刘氏说道。元宝小说 “怎么会忘记,一发作就吐白沫,嘴歪口斜,你都没法给他喂奶水。” “阿宝,你还记得早些年,有一个癞头和尚来看过希儿,念过的一首诗吗?” “什么痴儿笑无边,什么红尘什么的,倒是时不时听胡老秀才念叨两句。他当年听了,就记下了。你等等,我想想” 高宝不识字,也不懂诗文,但他觉得那个癞头和尚有点特别,看起来邋遢疯傻,说不定是世外高人,便留了心,专门找胡秀才背下了这首诗。 他想了想,念道:“痴儿乐无边,红尘笑语焉。春秋等闲过,此生奈何天。” “我是不懂这诗,但那个癞头和尚让我好好养着希儿,说他死不了,以后还能做大事。难不成道衍和尚和那癞头和尚都有神通,能看到将来的事?我就觉得奇怪,希儿那天怎么就突然一下子好了。” “想不到啊,到了老家,希儿倒得了胡老秀才的缘法。别的郎中都不管用,这胡老秀才医术也不算高明,但只要他一来,希儿就安静许多,还喜欢拉他的胡子呢!呵呵”高宝说到高希扯老秀才胡子的事,两口子都轻笑了起来。 “是得胡老秀才的缘法。这下好了,希儿清醒了,没想到还帮着保住了祖产他识字这个事,你真的不知道?”高刘氏至此还是没想明白高希是怎么认得字的。 “可能是罕儿私底下教他认过字。没想到老秀才这么正经,要收他做学生。你抽空准备几样拜师的东西,再凑几银碎银子,过两天我带他去拜师。” “希儿如今清醒了,等拜了师,要不要给太子那边报个信?”高刘氏说完这话,内心就像被人捏了一下,阵阵发痛。 高希虽然不是她亲生的,但从生下来才十几天离开王府起,就吃她的奶长大。十八年里,耗费了他们两口子多少心血。高希早就长在了他们的心里、肉里,和亲生儿子高罕并没有什么两样。 她要报王妃的恩,将高希送回王妃的身边。她又怕高希离开他们,再也不是他们的儿子。 “嗯,那边已经有好多年断了联系了,不知道信鸽还能不能送过去消息,改天我再试试吧!” “阿宝,你有没有发现,希儿有点像老二。” “我们离开王府时,老二也才七八岁,不过你这么一说,眉眼之间确实像” “阿宝你说王妃如果知道她的孩子醒了那该多好”高刘氏的声音模糊起来。 “王妃肯定会高兴地哭给老秀才的礼别忘了”高宝睡意朦胧。 “”高刘氏没再应声,已然入了梦乡。 第9章 胯下之辱 多年前,村西的土地庙年久失修。 丁家族长丁成远做主,组织族人,主要是村中几个富有的大户,出钱出力,重新修缮了一下,又可以祭拜土地公了。 顺便还将偏殿腾空,摆放几张方桌、凳椅,由村中几个丁家大户出资,礼请胡老秀才教书。这既是丁家弟子的族学,又是丁家村的村塾。 丁家子弟可以免费就读,小姓人家因为多半穷得一比,孩子是送来了,学费却拖着。 每到年底,只要收成尚可,公中钱粮足够,丁成远也不多问,直接就免了这些积欠的学费。 高家虽然是小姓,但并未穷困潦倒。高家夫妇也不愿意占丁家族学的便宜,高罕在此读书,是交了学费的,也从未拖欠过。 这是高希第一天上学,高宝不敢怠慢,拼凑了几钱碎银子,两斤自家腌的咸肉,并一些地里的干果蔬菜,用红纸包了,一早领着高罕和高希两兄弟到了土地庙的偏殿。 天色尚早,学童们要到辰时才来。额头上仍旧粘着药膏的胡老秀才,早早地在学堂里坐等了。 父子三人进了学堂,高宝和胡老秀才相互拱手作礼,分主宾坐了。 高希听兄长的吩咐,站在了胡老秀才对面不远处。 “来,站好了。”胡老先生向高希说道,然后颤颤巍巍地走到高希面前。 高希已经十八岁,人高马大,按明代一裁衣尺34厘米来算,足有五尺四寸(约一米八五),但你可千万别说高希是“五尺男儿”。 我们常说的“七尺男儿”中的“尺”,指的是秦尺,一秦尺的长度约为231厘米。高希实际上是标准的“八尺男儿”,在明代绝对属于大高个。 胡老秀才是矮个老头,还不到高希的肩头。 但现在要行拜师礼,老先生很是庄重严肃,他努力伸出双手摸到了高希的头。 高希也不知道老先生要做什么,只是本能地弯了弯腰,将头低了下来。 胡老秀才仔细捋了捋高希的头发,然后将他的领口、袖管、衣角都轻轻地拉了拉,检查了襟扣,并将衣服上的折痕抚平。 最后,他又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一遍,再端详了一下高希的脸,觉得没有任何差池了,才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慢慢走回去仍旧正襟危坐。 “高希,这是正衣冠。先正衣冠,而后明事理。懂了吗?” “嗯,懂了。” “拜夫子吧!”胡老秀才坐在椅子上,向着墙上孔老夫子的画像侧了侧身,以表示对孔夫子的尊重,就这样看着高希拜孔夫子。 前世,高希最早是在历史课本中看到孔夫子的画像,想不到这学堂里用的也是同一幅画像。 画像很大,几乎占满了半个墙面。孔老夫子面带笑意,身着宽袍长衫,头戴方巾,交手而握,上身略向前倾,表达出一种谦逊的处世态度,令人景仰。画面上方写着几个大字:大成至圣文宣王。 画像前的案头上,早就供奉好了香案,并一些鲜果。 高希对着先圣孔老夫子的画像,认认真真地行了九叩之礼。然后站起来,复又面向胡老秀才恭敬地跪下,行三叩首拜师礼。 叩首毕,高希接过兄长高罕递过来的包着碎银子的红包,恭敬地奉上,再就是咸肉和干果蔬菜。 这些都有讲究。咸肉就是肉干,被称为“束脩”。孔老夫子最早收学生,学费就是十根肉干。 干果蔬菜呢,也不是乱来的,被称为“六礼”,分别是芹菜(业精于勤)、莲子(苦心教育)、红豆(红运高照)、红枣(早早高中)、桂圆(功德圆满),再加上刚才说的肉干,正好是六样东西。元宝小说 胡老秀才并没有多看“六礼”,在接过红包时,他看似不经意地轻轻掂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今天,他不仅对高希这个弟子满意,对红包的大小也很满意。这老秀才,依旧不能免俗,君子也爱财嘛! 快到辰时,村中的学童三三两两陆续进了学堂。 丁家村虽然人口不少,适龄孩童也不少,但真正愿意送孩子来读书的人家并不多。此时,整个学堂也只坐了十来个学童,年龄参差不齐,小至五六岁,大到二十许不等。 怎么才这么点孩子来上学?那时候可没有义务教育一说,送孩子去读书,意味着家里多了一个闲人、少了一个劳动力。费钱不说,最后能够得到功名,简直比后世中彩票还难。 有学者统计过,明朝应天府(南京)的乡试录取率为726。这已经够低的了吧?不! 还有人统计过,到清末时,一个读书人如果能够通过县试、府试、院试、乡试,考中举人,那么通过率只有百分之06。 你以为这就到头了?想得美!后面还要赴京会试。会试很残酷,将刷掉绝大部分考生。这些人就是前面所说的06中的绝大部分,都是全国各地的学霸。 比如,明朝万历五年,全国有超过4500名举人参加考试,结果只录取了300人,录取率67。录取人数和录取率都令人极其“感动”! 生在古代中国,你敢说“知识改变命运”,先得看看自己是不是读书的料!否则,你最好相信“投胎改变命运”。 高家为什么愿意让两个儿子都来读书? 高母说了,高家不能没有一个人认字,否则全家都是睁眼瞎。 高家有地,总有一天要卖地或买地。卖地或买地,就要跟人家签契约吧?家里没人识字,你就等着人家欺负你吧! 高家不是大户,但至少也不穷。按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流行过的家庭成分来划分,高家算是“富农”。现在的说法是“家里有矿”,高家则算“家里有田”,手里好歹有两个钱,并非吃了上顿没下顿那种人家。 再具体一点说,高家可以算是农村的小资产阶段,家里有一些土地,但比不上大户,也有少量的牲畜和劳动工具,自己也参加劳作。虽然也将一些田地佃给他人耕种,但本质上并不算剥削他人,还是以自力更生为主。 所以,有高家父母支持,家里还有一点钱,高罕和高希就都能到丁家村的村塾里读书。两兄弟的投胎技术很不错呢! 高希疯傻了十八年,虽然和学堂里的这些同窗小伙伴都住一个村,但除了自家阿哥高罕,他一个人也不认识。这些小伙伴却认得他,私下里议论开了。 “咦,那个傻大个,是不是就是高家那个疯子?他病好了?” ”病好了,还来读书了?他认得字吗?“ “听说能读大明律呢?” “那可真了不起,我才会读千字文,我还没看过大明律呢,怕是看不懂?” “听说是先生治好的。我们先生科举不行,给人治病倒行了要不有人说我们先生不务正业呢!” “我阿爸讲,那是瞎猫瞎猫碰到死耗子。高罕哥,什么叫瞎猫碰到死耗子?”高罕身边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奶声奶气地问高罕,高罕亲切地抚了抚他的头。 高希听了这些议论,并未生气。虽然他才年方十八,但前世的他已经三十九岁,中年人的沉稳性格,这一世的高希也继承了,因此并未介意小男孩的提问。 “哈哈,瞎猫碰到死耗子,就是说运气好!”高希用食指在小男孩鼻子上划了一下,逗得他笑了起来。 “咳咳,”胡老秀才清了清嗓子,“今天复习一下《千字文》。子龙,你领着大家读一遍。” 丁子龙站了起来,看起来大约十六七岁上下。 高罕暗暗用肘推了推高希,又向子龙努了努嘴,低声说道:“丁嫂的小儿子。” 这村塾里学什么?基本上从识字开始教,启蒙读物主要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也少不了最正统的内容“四书五经”。当然也要学写字,也就是后世学校里小学语文中的“书法课”。 这《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高希在前世都认真研读过。 此时丁子龙已经领着众人念完了一遍《千字文》。 胡老秀才扫了几眼学堂里的学童:“谁来解释一下,‘学优登仕,摄职从政,存以甘棠,去而益咏’,这四句是什么意思,谁来说说看?” 众学童都低了头,无人应答。 唯有高希和子龙坐直了身子。 第10章 引起共鸣,激发好奇 高希坐直了身子,倒不是他想主动回答这个问题。 他在前世的课堂里,就是这样坐直了身子听课的,这是他的习惯。 他也从不怵老师的提问,他的心态是:会回答的就好好回答,不会回答的就说不会,也没什么丢人。 现在,他正是以这种心态,面对老秀才的这个课堂提问。元宝小说 不过,内中却有一个顽劣学童,认为高希傲慢和清高,心中不悦。 他看着坐得笔直的高希,心里盘算着怎么教训一下这个傻大个! 高希对此浑然不知,他此时正在脑海中努力搜刮关于“学优登仕,摄职从政,存以甘棠,去而益咏”这几句话的前世记忆。 《千字文》中的这四句话,只要了解其中”甘棠“这个典故,就可以基本明白意思,并不难。 甘棠,就是杜梨树,是一种落叶乔木。 《诗经˙召南˙甘棠》中写道,“蔽芾(fèi)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bá)。” 蔽芾,是说甘棠树很茂盛。茇,是指草木的根,这里是指召伯曾在甘棠树下理政,为人民做了许多好事。 此时学堂里大多数人都低着头。这不明摆着嘛,“甘棠”是啥,不知道,好吃吗? 既然不知道,也就不愿意被先生点名叫起来回答。 高希看看自家阿哥高罕,此刻也低着头。 高希想笑,原来古代的学生和后世的学生没什么两样,都怕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 胡老秀才有点失望,叹了口气:“子龙,还是你来回答吧!” 子龙占着c位,他坐的位置离先生最近。这相当于后世在阶梯教室上大课,你有胆坐在第一排中间最显眼的位置上。敢坐c位,都是牛人! “这四句话的意思是:书读得好就能做官,就可以行使职权、参与国政。当官就要像周代召公那样爱民,就算他离去了,人们还要留下甘棠树,不会砍掉,人们也更加赞美与歌颂他。” 凭这一段中规中矩的解读,丁子龙无疑是这间小小学堂里当之无愧的模范生。 “嗯,很好。”胡老秀才手捋山羊胡,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看向高希:“高希,你可懂了?” “学生懂了,但有自己的一点看法,望先生指教。”高希是穿越者,不想墨守于这样四平八稳的解释。 “你说说看,”胡老秀才来了精神,他倒想听听这个自学了才一两个月的小子,想说些什么。 “学优登仕,是用了论语《子张篇》中的话。但子夏是说,‘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也就是说,这里的‘学优登仕’只说出了子夏一半的话。所以,不能简单理解为‘书读得好就能做官’。难道夫子让大家读书,只是想让读书人去做官吗?或者说,读书读得好,就是为了做官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又从何谈起?” “爷娘送我们来读书,或许并不指望我们日后能考取功名。家父家母说,读书,和将书读好,一是为了明圣人之理,学会好好做人,二是别做睁眼瞎,与人订立文书也不会受人欺负,这都与做官没太大关系。” “当然谁家爷娘都希望孩子能考取功名。朝廷设科举,就是为了从中选拔人才,今后能够为国效力。将书读好,能够中举中式,一旦“出仕”,也就是朝廷认为这些优秀的士子,可以到各地去管理一方了。授予官职,只是为国效力、为百姓服务的一个形式或工具罢了。为了官职、官帽才去读书,才认为应该将书读好,是本末倒置了。” “摄职从政,摄字,有辅助的意思。我的理解是,出仕的人,应该先从辅助性的管理职位学习从政、管理一方的经验,而不是直接参与国政。朝廷三年一科举,这么多仕子,都无从政和治理地方的经验,只是多读了几年书罢了,一开始就有过大的参与国家大事的职权是不合适的,于国家社稷甚至是危险的。” “简而言之,读书是为民服务、报效国家,而不是为了做官。做官只是一种形式,不是目的。而一旦做官,就要做像召公那样的好官,这才真正达到了‘学优登仕’的目的。” 高希前世的学识发挥了作用,他的这一通长篇高论,充分阐释了这四句话的意涵,而且别有新意,将为国报效、为民服务,以及读书的目的、做官的目的,都说得清清楚楚。其间,还引用了《诗经》、《论语》和《大学》的内容。 整个学堂,登时鸦雀无声,胡老秀才和一干学童都大张着嘴看着高希,忘了合上。 那个刚才厌恶高希坐姿的学童,根本就没听懂多少高希的话,此时便越发厌恶起高希来,下定决心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其他学童则震惊于高希居然能将《千字文》中的四句话解释得如此透彻与深刻。看来,自己的《千字文》算是白读了。 胡老秀才更是完全没想到,疯了十八年的高希,只是自学了一两个月,居然对于蒙学读物《千字文》中的四句话,有如此独到、深入的见解。除了大明律,他居然还读过《诗经》、《大学》、《论语》。 胡老先生的下巴,带动下巴上的白色山羊胡,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这下真的寻到宝了! “你,你,你你背诵一下千字文吧!”胡老先生已经认定高希是神童,虽然这个神童年龄有点大。 学童们有些用期待、有些用怀疑、有些用妒忌的眼光看着高希。 正当众所期待 “我背不出!”这样的回答,正与高希前世的答题风格相一致。然而 轰~~,学童们哄堂大笑。 “哈哈哈,果然是个呆疯子!”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原来只会说,不会背啊!” 学堂里热闹起来,学童们语带讽刺,意思再明白不过:看你刚才说得头头是道,却背不了《千字文》,我们虽然理解没你高希深刻,但我们会背啊! 前世的高希确实背过这些明清两代的蒙学读物,但不是童子功啊,离过目不忘差远了!若要解释其中的字句,那没问题,要通篇背下来,他还真不行。 胡老秀才的期望原本只在地平线上,因为高希对《千字文》的这一番解释,期望值直线飙升,又因为高希干脆地说“不会背”跌入无尽的深谷之中。但他仍旧抱着期望,急切的语气中混合着没有信心的期待:“那《三字经》呢,《百家姓》呢?” “都不会背!”高希斩钉截铁,没留一点点想象的空间给老秀才。当然,他也毫不理会众学童的讥讽。 老秀才胡大虎感到绝望:这臭小子就是老天爷派来折磨我的吧? “这都不会背,刚才你不是说得头头是道的吗?”那个想教训高希的学童,终于毫无顾忌公开大声地嘲讽高希了,还有几个学童跟着起哄。 在现代人看来,“理解”要比“死记硬背”重要得多。但在中国古代的语文教育,都是从不求甚解的反复“读、诵、背”开始的。 比如刚才那四句《千字文》,几岁的小儿怎么可能有高希这样的理解水平。因之,古文教育从蒙学开始,首要在读诵背,不管你懂不懂,先熟了再说。 有了语感和几部国学著作打基础,随着学识、认知、理解能力的增长,日复一日反复研习,到了一定的年龄,自然就懂了。 如果一个男孩从六岁入学开蒙,苦读十年,到他十六岁的时候,差不多到了后世初中毕业的年龄,他的古文阅读、理解和作文水平,已经远超现代的大学生和研究生了。中国文化的精髓就这样传承下来,连绵不绝。 这就是中国古代的教育理念,而高希居然不会背基础蒙学篇章,难怪要被一众小童鄙视了。 “丁贵升,坐下!”胡老先生呵斥道。 原来那个领头公开嘲笑,也就是想给高希颜色看的学童,叫丁贵升。 ”这有何难?先生给我三天时间就是了。“高希这句话,表面上是说给先生听的,但听得出来,也是说给丁贵升听的。 “三天?傻子,你吹牛吧!“还是那个丁贵升在领头搞事情,”三天背不出来,怎么办?“ “三天背不出,我给你磕三个响头,叫你一声哥。我背出来,你给我磕三个响头,叫我一声哥,如何?” “行!击掌为誓!”丁贵升挺干脆,跑过来和高希击掌。 “你输定了!你等着,有你好看的!”丁贵升跑开时,对着高希轻声却狠狠地说道,语气中满满的攻击意味。 “好,我等着!”高希也轻声坚定地回应,面带微笑。 ”阿弟,你行不行?“高罕没听到他们俩最后的对话,他只担心背书这个赌,自家阿弟会输。 ”希哥,你刚才说了一大通,我听不懂,但我知道你学问好,你要好好背书。“那个七八岁小童跑过来鼓励高希。 ”好的,一定好好背书。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我叫马金鸿,八岁。你背书要我帮忙,可以来找我。“小童马金鸿的道义,让高希挺感动。 下了学。 高希、高罕兄弟俩刚走出土地庙,就看到丁贵升领着一帮小学童,堵在前面的路口,来者不善。 众学童手上,不是拿着木棍、竹条,就是拿着小土块、小石子在手上来回抛弄把玩。 高希看了都想笑:古今中外的坏孩子,是不是都是这个鬼德行? “大王”丁贵升居中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用鄙视和挑衅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高家兄弟俩。 他们要干什么?这还看不出来? 一起校园霸凌事件,就要发生! 第11章 双赢 “傻大个,很了不起吗?课上叽哩咕噜你讲了一大通,哼,就你聪明?”贵升身边一个虎头虎脑的学童首先发难。 “这是丁贵盛,族长的侄子,贵升的堂兄。”高罕轻声提醒高希,并且隐隐做出防卫性的姿势。 高希心中有数,语气中不带丝毫慌张与怯懦,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先生问我懂不懂,我自然是要好好回答的。” “回答‘懂’不就行了?就你会,我们都不懂?”贵升手中拿着一根从枯树上折下的树枝,对着高希指指点点。 “阿弟,这帮小子都是丁家人,平时都跟着贵升瞎混。你身子弱,一会儿你先逃,我来对付他们。”高罕低声说道。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哪里有我先逃了的道理?阿哥不用担心。” 高希安抚了高罕的情绪,接着也不示弱,高声问向贵升:“你要怎样?” “怎样?哼,要教训一下你,让你以后老实点!”贵升还未答话,贵盛先应声,并以充满挑衅意味的身体姿势走向高希。看来他是巨灵神,为托塔李天王攻打花果山打头阵的。 他直走到高希面前才站定,两人面对面几乎要贴在一起。如此对峙,谁也没让谁。 “呕,呕,呕”贵升的小跟班们,使劲在后面起哄,给贵盛打气、助威。 贵盛估计是贵升一众跟班里年龄最大、个最高的学童了,大约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身体看起来挺壮实,身高居然比高希也矮不了多少。 两人对峙了一会儿,贵盛仗着自己这边人多势众,又仗着自己比高希更壮,开始不断用手推搡高希的胸和肩。这是男孩子之间打架的前奏,属于最典型的挑衅性动作。 每推一下,贵盛的口中就说一句:“你要怎样?” 高罕正要上来阻止,高希却伸手挡住了兄长:“阿哥,你别管,放心,我自有道理。” 高希一边用手不断撩开贵盛伸过来推搡的手,一边一声比一声严厉地发出警告:“我警告你哦,别再推我!听到没有?” “我就推你了,你要怎样你要怎样”贵盛很得意,他认定瘦弱的高希,不是他的对手,更不敢还手。 高希的警告反倒像催化剂,他反而更肆意地推搡高希,更为嚣张。 “对啊,对啊,推了你,又怎样!” “大王”贵升领着一众学童更加煽风点火起来,这就是所谓的“人多势众”,但人多势众却未必一定占便宜。 “啊,痛、痛、痛”忽然贵盛一声惨叫,又接连吐出数个“痛”字,身形也明显矮下去半截。 这一突变的情势,让贵升和众学童大吃一惊。 刚才只见高希用右手,猛然将丁贵盛伸过来的右手抓住,然后快速用左手将丁贵盛的右手肘部用力往上一托,丁贵盛的整条右胳膊就被反向撑直了。 这一突如其来的反关节操作,立即产生巨大的肘关节疼痛感,让贵盛大叫起来。 前世的高希酷爱运动,在健身房里练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擒拿术,教练是一位擅长擒拿与近身格斗的退伍军人,想不到在这儿派上了用场。 高希对付贵盛的这招叫“托肘拿变勾踢摔”,是擒拿术中的一式。 既然是“勾踢摔”,高希此时只要再用脚去勾踢对方伸在前面的那条腿,贵盛必然倒地就擒。 高希只是想教训一下他,也怕不小心伤了同窗,听他负痛一叫,立刻松了手。 贵盛赶紧甩了几下右胳膊,虽然还有些余痛,但应该没事。他没想到高希看起来像根弱不经风的长竹竿,出手却又狠又准。 这可把贵盛吓得不轻,脸上早没了嚣张之气,再不敢上前挑衅,像刚才那样“推”高希了。巨灵神,蔫了。 贵升却是马大哈,一见自己的堂兄脱开了身,还以为是他自己挣脱的,看样子也没受伤,但肯定是吃了亏,那只能靠人多了,于是大叫一声:“众家兄弟,冲,给我狠狠地教训这两个外姓人!” 众学童却学聪明了,看到了刚才的一幕,现在都不愿意靠近高罕、高希两兄弟,只是拿着棍棒树枝胡乱挥向高家两兄弟。还有更小一些的学童,捡了道边的大小石块远远地扔过来。 高家两兄弟,一个十八岁,一个十九岁,实际上并不怕这十来个学童。但真的打伤了对方,高家可有得受了,两人都懂这个道理。 两兄弟只能招架,身上还不时被棍棒打到两下,或被飞来的石块砸到。 正闹得不可开交,只见一人从高家兄弟身后冲出,端着一方盛了墨汁的大砚台,又用一支大楷毛笔蘸着墨汁,出手就向着丁贵升甩去:“来来来,有本事就不要逃!” 丁贵升虽说是孩子王,却素来爱干净,哪里肯让臭烘烘的墨汁沾上身,还洗不干净,气得赶紧躲开:“好好好,丁子龙,有你的!帮着外姓人,你等着,我们走着瞧!” 丁子龙也不听他说什么:“来来来,不怕墨,你就不要跑!”又作势冲过去,几度向他挥墨。 丁贵升只能边骂边跑,再无办法,到底是被赶跑了。 这出盘算了半天的校园霸凌好戏,就这样被丁子龙一海墨汁搅和了。 众小童一看“大王跑了”,也就散了。 子龙回过头,问道:“罕哥、希哥,你俩没事吧?” “子龙,多谢了!”高希一拱手,真心感谢这个刚认识不到一天的同窗。 “若不是你及时赶来,真不知道他们还要怎么闹!啊哟”高罕正好揉到头上被砸起的一个小包,吃痛轻哼了一下。 “罕哥,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 丁子龙,是丁水和丁嫂的小儿子。 比起高家,子龙家的日子就艰难多了,只有几亩薄田,哪里够他一家几口吃喝的。 子龙的爷丁水在村口弄了一个茶摊,由着丁嫂和大儿媳看摊,招待过往的行人,赚点小钱补贴家用。 丁嫂的心性,怎么可能日日守着一个破茶摊?她最大的爱好就是去城里逛街,三天两头再帮着织户卖掉几匹布,暗地里揩油,捞点好处。 丁水和大儿子丁子野,除了农忙时节,其他大半时间在外面给人家帮工。 这样一个贫穷的家庭供着子龙读书,实属不易。 难怪子龙是学堂里的模范生,全家都指望着他读好书,将来能出人头地呢! 子龙早就知道母亲“代人卖布吃回扣”的事。毕竟是读了圣贤书的人,苦劝过母亲许多回。乡里乡亲,若知道了,丢人啊! 此时,三人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 子龙道:”希哥,今日学堂上你一翻高论,着实让我佩服。我多读了几年书,却只懂些许皮毛,未曾想明白其中的道理。“ 这让高希、高罕都有些意外,他们以为砸了丁嫂”吃回扣“的买卖,丁嫂一家人定会不依不饶,甚至会仗着族姓势力,为难高家。 “子龙,我那是胡扯一通罢了,你谦虚了!” “罕哥、希哥,我我姆妈她唉,对不住你们了。我这里给你们道个歉!”子龙说着就要作揖。 高罕连忙一把扶住他:“兄弟讲什么呢,我阿弟病了这些年,多亏丁家族人关照。你我两家有些小误会倒是不怕,不要伤了和气才好。” 高希没想到不晓事的丁嫂居然有一个如此明事理的儿子,也跟着说道:“子龙,你姆妈这边的事,我自有办法,不会让她在村里做不了人的。你放心。倒是你,有君子风度!” 其乐融融,一派和风细雨。 友谊的小船,居然没有说翻就翻,三个好基友快快乐乐、手拉着手回家了。 高希、高罕哥俩一进家门,就看到丁嫂坐在客堂间,母亲高刘氏正陪着说话。 两人上前问了母亲安,和丁嫂打了招呼,正不知从何说起。 只见平安走过来说道:“正有账目上的问题,要找二位少爷呢?” 两人跟着进了里屋,哪里有什么鬼账目! 平安是想说“供销合作”的事,碍着丁嫂在场不好说罢了。 平安这些天可没闲着。 和锦绣布行供销合作的事,他听了高希的吩咐,先去一些织户家摸摸底,探探口风。 丁家村共有一百五十余户人家,几乎家家都以织布为副业,其中真正长年累月稳定生产的织户约有一百余家。 但要说动这些自然经济下的小农户加入供销合作难! 平安先是去了丁二家,他话还没说完,丁二家的女人就听不下去了。她认定平安是在瞎说八道:“啥?布匹还没给人家,就先给我银子?你骗啥人呢?” “阿嫂,我家少爷和镇上布行已经谈好了。只要同意了,订下文书就行” “去去去,我还要赶时间织布,没时间听你瞎七搭八的!” 平安无奈,又去了丁老实家。 户主丁老实倒是听懂了平安的话,但同样无法相信:“你是说,以后我们不用自己去镇上卖布了?布行会来村里取?每月结一次账?有这等好事?我没读过书,你不要骗我!”元宝小说 一连走了几家,都是这样的情况。高希听了,并不意外。 供销合作是好事,就是好得有点难以置信! 朴实的织户们说平安骗人,也情有可原。谁让平安的主子高希,是一个糊涂了十几年的疯子,况且才清醒没几天呢,必然说的是疯话吧! 平安一户也没谈下来,哎,好事总多磨! 此时,外间丁嫂的聒噪声清清爽爽地传了进来,高希听了,一步冲了出去 第12章 全村的布,布行都要了 丁嫂今天来高家做什么?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既然被高希砸了“吃回扣”的买卖,村口茶摊的生意又不怎么样,便打定了主意,赖上了高家。 此时,她正不停地向着高刘氏絮叨:“阿姐,你说说看,这些年我也没帮你少卖布吧,你省了多少心!若是卖给那些来村里收布的牙人,你能卖出好价钱?” 这丁嫂虽说是乡下女人,但往镇上跑得多,和商贾打交道多了,确实能说会道。她自己吃不了织布的苦,却爱帮人卖布,顺便暗地里捞点回扣。 抛开道德判断,丁嫂绝对属于“脑子活络”的女人。 实际上,像丁嫂这样的“中间商”,对于撮合成交、提升市场效率大有好处,是经济活动中再正常不过的职业了。但坏就坏在她回扣吃在暗里,别人还不明不白地承了她的情。 表面上是去镇上办事,顺便帮村里的织户将布匹卖给布行,暗中却从布行那里捞回扣,又或直接从货款里再偷偷克扣一部分。 “可你家高希倒好,说我得了布行的好处。天地良心,那布行的尺子有问题,我怎么会知道?”她越说越理直气壮,自己都差点信以为真。 “阿姐,如今我在这丁家村算是抬不起头了。以后我是不会帮你们带布去镇上卖了,你们自己去吧!只是你家高希让我丢脸,这笔账怎么算?不如你和我去见族长,说个明白。”她倒耍起赖来了,还做出要拉高刘氏去见族长的样子。 高刘氏哪里经得住她这一番又拉又打、又强词夺理又胡搅蛮缠的操作,正百般无奈。 “好啊,我和你去见族长!”高希早就听到外间丁嫂在胡吣,快步走进客堂呵道:“来来来,我这就和你去见族长。让族长评评理,布行短了尺寸,你为何帮着布行的掌柜说话?李掌柜被戳穿,你为何又不见了人影?你以前有没有拿过黑心钱” 高希不等说完,就走过去一把拉上丁嫂,真地就向门外走去。 丁嫂不曾防备,居然被高希直接拉到了院子里。 “你你你,这这这”丁嫂没想到高希比她还横,她哪里是真的想见族长。 若真见了族长,怎么解释? 说布行短了尺寸是对的?说高希大闹李记与她无关?说以前没拿过黑心钱?这不是越描越黑吗,纯属自寻死路!不当场社死才怪! 她已经听说,有织户去族长那里将她告了,虽然证据不甚确凿,但到底是坏了名声。 那些织户,不来找她算账就算好的了,她哪里还敢自己送上门去找族长,她可没那么傻! “啊呀,我不活了,呜呜呜,我不活了,你们高家欺负人啊!”她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装腔作势地大哭起来。 哭声却像戏文,哭腔还带着昆腔南戏的调门,不让人同情,反而让人想笑。 丁嫂为何来闹?一是被砸了买卖,心有不甘。二是村里的织户不再信任她,她少了一笔浮财。她又认定高家是小姓,便想来讨便宜:要么还我名声,要么赔我钱。 乡间难有隐私,邻里们听到高家这边的大动静,便聚拢到了高家门口来看热闹,丁嫂也越发撒泼哭闹得厉害,松江府本地人谓之“人来疯”。 她以为自己在高家这么胡闹,高家就没办法。一看左邻右舍来围观,高家碍于面子,就会向她妥协。于是,她哭得更卖力了,哦不,是唱上了: “停业多日心内焦,为借债东奔西跑。呜哩呜哩呜我好似茫茫大海一叶船,波浪翻滚,望不见岸和边。呜哩呜哩呜” 她还真的唱上了,边唱边哭,边哭边将双手不断地随着唱词拍打在泥地上,击起阵阵浮尘,场面比戏精彩多了。 唱的还是昆腔南戏《十五贯》,这是戏中一位被冤枉杀人通奸、名唤苏戌娟的女子的唱词。 大字不识的丁嫂还挺会挑戏,捡了一出蒙冤的戏。 高刘氏和丫头静香只好上前一边苦劝、一边想拉她起来,她却越发得了意,索性任性地演、任性地哭。 高罕和平安则去劝看热闹的人散了。 子龙也听到动静,赶了过来。一看这情形,实在丢人,连忙帮着去劝吃瓜群众们赶快散了。 这么好的家门口免费大戏,怎么散得了! 唯独高希不急,他早看透丁嫂的心思,他才不劝呢! 高希先是乐呵呵地站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后来干脆从屋里搬了一把小板凳,端了一碗茶,抓了一把新近才炒好的葵瓜子,坐到丁嫂面前不远处,一边喝茶磕瓜子一边叫好:“唱得好,再来一个!” 高希这是不给丁嫂任何台阶下,丁嫂心中那叫一个气哟!她活了半辈子,撒泼打滚原是她的拿手好戏,今天却在高希这里完全破了功。 无奈,她哭又不是,不哭又不是,只能硬撑着将这场“哭戏”演下去。灰尘、泪水,还有汗水,弄得一身都是,头发都散了。 高希一杯茶喝尽,觉得差不多了,这才走过去,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如果还想赚钱,我自有办法,还能让你赚得更多,名声也能还给你。你如果想哭,你就继续哭,大不了去见族长。我的脸皮,比你想像的要厚得多!” 还真灵!她立马收了哭声,用满是灰尘的双手,在脸上胡乱擦了两下,本想抹掉泪痕,不想留下两抹泥印子。 她站了起来,半信半疑地问道:“当真?” “当真!”高希斩钉截铁。 一出好戏,戛然而止。 看热闹的邻里一看没戏了,便哄笑着各自散去。 “你知道,为何村里织户不再要你代卖布匹了?”高希也不等她回答,直接说了下去:“因为他们怀疑你拿了布行的好处,甚至发生布行用短尺量布这样的事,你还帮着布行说话。” 丁嫂自知理亏,没有作声,看起来不服气地理着衣衫,眼皮却是耷拉着不敢看高希。 “其实,为人办事,收人钱财,天经地义!”高希此言一出,在场的众人都吃了一惊。 咦,刚才你还说丁嫂和布行串通,得了好处,村里人才不信任她的吗?这会子怎么又说,为人办事收钱,天经地义了? 高希看看众人的表情,笑起来:“哈哈,收钱可以,要收到明里。比如为人牵红线的媒婆,收钱就收在明里,没人觉得有何不妥吧!” “你倒是讲讲看,怎么收到明里?”丁嫂问道,她确实也想收到明里。 “我已经与镇上锦绣布行的张掌柜说好了,以后我们村的布匹都卖给他。丁嫂你愿意,就居中牵个头,仍旧负责与布行联系、结算这些事。只要事情办成,布行每月支你一份月银。” “真的?”丁嫂的语气明显带着意外之喜。 “当然是真的!”高希回答得很干脆,“只是要看你能不能说动织户,让他们愿意一起卖布给锦绣布行。” 高家人早就明白原委,但丁嫂和子龙还是一头雾水,高希也不多解释,说道:“子龙,织户和布行之间要订一个契约,我不知契约的写法。劳烦你,我说个大概,你来写吧!” 于是,高希将自己和锦绣布行张掌柜说的“供销合作”的事,又说了一遍。 丁嫂和子龙,恍然大悟。 子龙提笔,这就按照高希的意思将契约草稿写了出来。高希看了看,没什么问题,便让子龙这几天多抄一些,都交给丁嫂。 “丁嫂,你就照我刚才说的,去和织户说,让他们一起参加供销合作,能办成几户是几户。马上就月底了,我便让布行派人来村里收货。” 末了,高希没忘了给丁嫂再吃定心丸:“只要能办成,每月少不了你一份月银。一两银子如何?” 明代,一个普通的县衙皂隶也就差不多二两银子的月银。明初的时候,一两银子可以买一石大米呢!一石米重120斤,这可比丁嫂原来偷偷摸摸拿的回扣多多了,而且都是明面上的,堂堂正正。 “一两?够了,够了!”丁嫂眉眼都笑弯了,脸上的两道黄泥印也一道跟着笑弯了。 高希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还要给丁嫂这么件好差事? 一来这个女人做“中间商”这么多年,非常熟悉布行的情况,确实是不可多得的销售人才。 二来丁家是本村大姓,又属实得罪不起,让丁嫂出面办事,反而可以利用大姓的优势,说动村里的织户参加供销合作。 三来仍叫她做卖布的联系人,等于高希、布行都信任她,多少能冲淡她之前“暗中捞回扣”的传闻。只要接下来的事情办得好,织户们挣到了钱,时间一久,也就捣了浆糊,没人再计较之前的事了。 高希这事办得,让人家面子、里子都有了,接下来丁嫂肯定死心塌地为他办事。 子龙更是感激高希,要知道,高希一句话就为他家每月增加了一两银子的收入,这对这个贫困之家来说太重要了。 丁嫂原来只想来闹一场,却没想到天下掉下这么大一块馅饼。她既欢天喜地又心急火燎,恨不得立马办成这件事,好早日领那一两的月银。 “我这就去办,我这就去办,等我的好消息!”她也没叫上子龙,便披头散发、自顾自急匆匆地往外走,头也不回。 她兴致颇高,嘴里又哼上了《十五贯》的唱词: “姨娘待人心肠好,为借债东奔西跑,离开她家才黄昏,一路行来更已敲” 还是这出蒙冤的戏,居然被她唱出了欢快的心情,我勒个去! 这村妇! 第13章 得此一子,还吃什么饭? 贵升那天本想给高希一顿“好看”,却被子龙横插一杠。 还好,还有“三天背出三部蒙学”的赌局,看他高希如何收场! 三天一过,贵升早早地来到了学堂。 三天背出三部蒙学著作,开什么玩笑,他当自己是神童吗?贵升在心里暗暗冷笑。 贵升家在丁家村是大户人家。 贵升的爷就是丁成远,既是族长,又是现任的里长。 他爷爷是公推出来的村中木铎老人之一,名唤丁满堂。木铎老人,就是村民公推出来的德高望重的长者。 丁满堂不是丁满桢。 丁满桢是早先逼迫高家低价卖地的那个黑心的大地主,是丁满堂的族弟,都是满字辈的。 贵升上有三个哥哥,三个姐姐,他是家中老幺。 贵升家,有田、有钱、有势,丁柳氏最是宠爱这个小儿子,还有几个哥哥姐姐护着,贵升便打小娇生惯养,弄出了骄纵霸道的性子。 平日玩耍,总有一班小子跟在他屁股后面,做他的跟班。 贵升的三个哥哥都务了农,丁家自然指望他能多读点书,以后多少考个功名,光宗耀祖。 但论读书,他只能算是中不溜,马马虎虎吧! 在学堂里,他早就对子龙的好学上进看不惯。那天又见疯小子高希居然也能将《千字文》中的四句话解释得头头是道,这彻底打击了这个“孩子王”的自尊心。 一个原先的大傻子,一个外家小姓,读书比他强,他的自尊心受不了。他就是想要看高希的笑话! 想看笑话的人,可不止贵升一个! 不光贵升来得早,连一众小学童也都早早地来了。 辰时未至,整个学堂的学童破天荒都到齐了。 有些平时经常翘课的学童,也因为听说了这场有趣的背书赌局,也起个大早赶来装模作样地晨读。 乡村生活甚是无趣,便有一些听说此事的无聊闲汉和村妇,也一早跑到土地庙偏殿来轧闹猛(看热闹)。有吃瓜子的,有纳鞋底的,有拉家常的,都等着看好戏呢! 一向冷清的土地庙,难得如此热闹起来。 高家二小子疯了十几年,十八岁才来上学,居然夸口说三天能背出《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三部书。 鬼才信呢!且看高家疯老二如何出丑! 胡老秀才自然也早到了。 他的内心当然认定高希天赋异禀,可是三天嘛是不是时间太短了点? 高希跟着阿哥高罕终于来了,两兄弟穿过情绪兴奋的吃瓜群众队伍,低调地进了学堂。 高希脚刚踏进门槛,贵升就迫不及待地带头嚷嚷起来:“嘿,傻大个,怎么说?背出来了,还是准备叫我哥?”那些平日的小跟班们照例跟着起哄、讪笑。 “啪,啪,啪!”胡老秀才将戒尺在桌子上狠狠地敲了几下,才震住这帮捣蛋鬼。 高希哥俩入了座。 胡老秀才清了清嗓子,然后问道:“高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可都学了?能背哪一篇,就先背哪一篇吧!” 胡老秀才明显信心不足:唉,这高希能背出一部就不错了! 一边的高罕也用担忧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弟弟。 这几天,高希确实挺用功在诵读。高罕问他背得如何了,他也不说,还时不时地往外跑。至于是否背出来了,天晓得! 那个小学童马金鸿,慢悠悠走过来,笃定地对高希说:“希哥,不用急,慢慢背,气死他们!” 高希笑笑,还是用食指在他的鼻子上轻轻地划了一下,小金鸿咯咯笑了起来。 “先生,那我就先背《百家姓》吧!”高希清了清嗓子:“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禇卫,蒋沈韩杨第五言福,百家姓终。”高希一口气,就将568字的《百字姓》背完了,其间居然一点咯噔都没打。 “哟,真背出来了!” “我家小子背这个《百家姓》花了好多辰光呢,还没这么顺。这高家老二还真是读书的料啊,他叫啥名字?” “他原来不识字?骗人的吧?” “这小子疯了十几年,这事谁不知道!” 高希看到胡老先生摸着山羊胡,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高罕和众学童则一样,皆半张着嘴,难以置信。 只有小金鸿,颇为得意的神情,对高希的表现一点也不惊讶。 众人还在议论,高希已经开始背《千字文》了。 《千字文》是梁武帝时,命员外散骑侍郎周兴嗣编撰的,是从书法大家王羲之的书法作品中专门选出了一千个不重复的汉字。全篇都是四字句,且对仗工整。 如果不下点功夫,要想短时间之内背出全篇并不容易,而且《千字文》的字数总量要比《百字姓》多了四百余字。 “似兰斯馨,如松之盛。川流不息,渊澄取映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众人还在惊讶中,高希又将《千字文》背完了。 高希似乎进入了状态,将《千字文》背得行云流水。配合着文章的意境,起承转合、抑扬顿挫,很有节奏感。 不等高希背完,看热闹的人中,开始有人连声叫“好”了。 “啧啧啧,真不容易,背得真好!”也有学童发自真心在给高希点赞了。 胡老先生却不知何时忘了起初的担忧,他闭上眼睛,一只手慢悠悠地捋着山羊胡,轻轻地晃动着脑袋,陶醉其中。 贵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孩子王”的自尊心正在全面崩塌。 “贵升要输了!” “这下有好戏看了!” “这傻大个,讲不定还真是读书的料?” 高希也不管众人在说些什么,从容地喝了一口水,继续背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他又开始背《三字经》了。 《三字经》一共有一千多字,从宋代开始,直到中华民国,被后人修订了许多版本。 高希现在背的是宋末元初的版本,如果背出后世的版本,那就要命了,成了预言家了。 譬如后来的版本中有“迨成祖,迁燕京”的句子。现在才是永乐七年,都城是应天府(南京)。要到永乐十八年,北平皇宫建成,永乐帝才正式下诏迁都北平,改北平为顺天府(北京)。 如果再背出“十六世,至崇祯”的句子,那就是作死了,不满门抄斩才怪! 前世时的高希就很喜欢《三字经》,这部作品可以说是中华文化和历史的浓缩,从人伦道义、天文地理,到文学历史,都用三字一句的方式写了出来。 高希自己似乎也沉浸到了浩瀚的中华历史长河中,一时间恍惚又回到了前世雪夜拥坐书城、研读史书的时光里。 可能是受到了高希情绪的影响,学堂内外的人们都逐渐安静了下来,只有高希朗朗的背书声。 “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高希背完最后一句,小金鸿和高罕最先鼓起掌来,接着几乎所有人都热烈地鼓起掌来。 贵升的脸,青一阵、红一阵,低着头,趁着无人注意他,“大王”居然悄悄从学堂的后门溜走了。 说好的“输了,叫一声哥”呢?他忘了?他没忘!他只是拉不下脸皮,干脆溜之大吉。 门外看热闹的人开始散去。高家疯小子三天背出《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的奇迹,那要比小孩子间的赌局有意思多了,这帮闲汉村妇迫不急待要寻人说去。 “好,好,好,”胡老秀才没看错高希,此儿果然是千里马。 他长舒了几口气,花了一点时间平复了激动的情绪:“高希,说说看,你是如何做到三天背出这三部书的?” 高希起身答道:“学生能这么顺利地背完这三本书,要感谢一位小学弟的帮助。”说完,便走到马金鸿面前,恭敬地施了一礼,搞得小金鸿脸都红了,还扭捏起来:“希哥,你不用,不用的” “这几天,我除了背书,还专门去找了金鸿学弟。书中有好多字,我并不认识,是他帮助我逐一认识。其间还反复听我背诵,他也算是我的三日老师了。” 高罕这才明白高希为什么不太太平平在家里背书,总是往外跑。 高希不识字吗?还真的有些字不识,因为不是简体,都是繁体,还有一些生僻字。 从小学简体字的现代中国人都知道,直接读繁体字,大部分没问题,但总有些字还是不认识。如果要自己用繁体字写文章,则肯定做不到。 读繁体字时,能联系上下文推断出来的字还好说。 有些字既无法推断,又不认识,高希前世的记忆也不可能记住所有的繁体字,比如“多乂密勿,多士寔宁”中的“乂(yi,第四声)”和“寔(shi,第二声)”,他早就不知道读什么了。 他只好找小金鸿帮忙了。 小金鸿还真结棍(牛掰),虽然只有六岁,三部蒙学倒背如流,不比子龙差。高希算是找对人了。 “好,好,好,”胡老先生又连说三个好字:“《千字文》中说,‘交友投分,切磨箴规’。也就是说,结交朋友,不仅要意气相投,在学习上互相切磋,还要能够在品行上相互告勉。高希和金鸿做了好榜样,大家要努力效之。” “是,”众学童齐声答道。 忽有学童叫嚷道:“先生,贵升跑掉了!” “无妨,跑就跑了吧!”胡老秀才并不在意,高希也不在意。 但贵升在意,贵升的家人在意。 这下好了,丁嫂碰钉子了! 第14章 王妃,你的儿子还活着 说到拉生意、巧舌如簧,丁嫂那要比平安不知道强多少倍。 “啥,真有这样的事?可以先拿了银子,再给人家布匹?”丁二家的女人听到丁嫂将“供销合作”的事说得天花乱坠,疑问还是有,但已然不是像对平安那般将人轰走了,而是将信将疑。 “阿姐,我何曾骗过你?”丁嫂搬出厚脸皮的功夫说着,脸不红、心不跳。 丁嫂这些年也没少帮丁二家的女人代卖过布,暗地里不知克扣了多少,现在她却拍着胸脯说没骗过人家。 “阿姐呀,你看看,这里已经有十几户人家同意参加供销合作了。”只见她哗啦啦地抖着手中的一沓纸。 “这是我家老二子龙抄写的契约纸,你看看这都是别人家按了手印的。” 屁的契约纸!都是子龙给她誊抄的空白契约,原本用来给谈妥的织户用的,她倒好,自己胡乱在十几张纸上按了自己的指印,做成假契约当作道具来用。她自己不识字,也敢欺负村里人没几个识字的! “我跟你说,谁先答应供销合作,月底谁就先领银子。这定金有限,这名额也有限,你不抓紧,我就去别家了” 这一套说辞,是不是很耳熟? 想想后世的各种中介,是不是同样一个套路? 比如你去看一套房,他说已经有好几个人看中了,你今天不付定金,明天这房子就是人家的了。你看,这是这几天来看房的客户签过的看房协议书。不得了,一沓纸呢! 你心里一急,就付了款。 等你事后一打听,真正有意向的买家就你一个。 不仅如此,你当初看中的“紧俏房源”,n年后还贴在玻璃橱窗里呢! 反正,鬼话连篇! “丁嫂你别骗我。我可听说,你和镇上的布行串通,拿了店家不少好处。前几天不是让高家那个傻老二给戳穿了吗?”丁二家的女人一点面子也不给她留。 “哦哟哟,这是哪个杀千刀的瞎讲!阿姐,这供销合作的事,就是那高家老二让我来给大家讲的呀。怎么可能他拆穿了我,还找我办事体的?你到说说看,是哪个说的,我去找他!”丁嫂反而厉害起来,“害臊”两个字早从她的字典里抠掉了。 丁二家的女人并不识字,只知道丁嫂手上的契约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字,还有红指印。再一听丁嫂这话,想想也对,怎么可能刚被高家人得罪,又帮着高家人做事的? 更兼丁嫂说的这事,太诱人了! 丁二家的女人思忖着:自己辛苦织出来的布,要自己找买家,要自己走远路送去布行,还要被布行无情地压价。虽然丁嫂说的收购价低了二成,但人家也保证今后的布都要了,多织点,不就都有了吗?而且先给定金,月底结账,可以先收到一部分钱呢,省了多少事啊!家里的开销也有了基本保证,这事我看行只是 丁二姐只是觉得太好了,反而想来想去,犹豫不决。 “我说阿姐啊,你还想个啥?你拿到了银子,再在这契约纸上按手印也不迟。那时候,你就知道这事的真假了!” 高希从之前平安的挫败中料到,会有相当一部分织户将信将疑,便同意丁嫂和织户说,收到定金当天签约也行。 “那行,丁嫂,这事就这么定了。哪天付定金,哪天我们就加入你这个什么供供销什么的”丁二姐终于拿定了主意。 丁嫂又去了丁老实家,还是一样的套路:抖一抖“假契约”,允诺给定金再签约,再加上一张巧嘴。别说丁老实,丁聪明、丁智慧、丁爱因斯坦来了,也照样痛快地答应。 可丁嫂在贵升家,碰钉子了,而且不是软钉子,是硬钉子。 为什么碰钉子?还不是“贵升被欺负了”! 贵升组织校园霸凌,他本想给高希点颜色看看,结果跟班中最能打的贵盛先被高希打得大叫,自己又被子龙的一海墨汁吓跑了。 三天后背书,偏偏高希又背得行云流水,居然成了神童。 短短三天,遭遇两次滑铁卢,这位“大王”的脸实在丢得太大,只能趁大家没注意溜号。 他满脸羞愧地从学堂跑回家,全然没了平时的精气神。 家人一问才知道打赌输了,输给了高家的疯小子高希,但之前聚众殴打高家兄弟未遂的事,他却提都没敢提。 “这胡先生也不管?”贵升的娘丁柳氏一脸地不乐意,她才不问是非对错,反正贵升不高兴,就是被欺负了。这小儿子,就是她的心头肉,她见不得贵升受一点点委屈。 “那高希不是才不疯吗,怎么就成了神童了?”贵升的六姐一边摘着菜,一边不解地问,“听说前一阵他大闹了镇上最大的布行,闹得人家现在生意都不怎么样。刚才又听村里人说,他三天就背完了好几本书。” “这几天丁嫂满村跑,正劝说能织布的人家参加什么供销合作,听说也是高家那疯小子的想法。”贵升的三哥贵富正磨着一把镰刀。 “什么供销合作,我们才不参加。”丁柳氏没好气地说道。 六姐反问道:“三哥,啥是供销合作?” 贵富才没心思研究这个,他正将廉刀对着亮处高高地举起,查看刚磨的刀口是不是锋利:“我怎么会知道,听都没听说过。” “我听说过呀阿嫂,在家呢?”丁嫂笑嘻嘻地不请自来,她拿着那叠“道具”正好进门,听到他们几个正在问供销合作是什么,便接上了话。 “嗯,你是不是要说供销合作的事?”丁柳氏不让座、不看茶、板着脸,开门见山。 “哦,阿嫂都知道了?”丁嫂感觉到了丁柳氏的不悦:“是这样的,这供销合作啊,只要一参加,就可以先拿银子,以后这布匹也固定有人来收”元宝小说 丁嫂的话刚讲了一半,便被丁柳氏粗鲁地打断了:“去去去,谁要参加什么供销合作。你去告诉高家那个疯小子,他搞的事,我们不参加!” 丁家老三在一边一声不吭,却将镰刀磨得噌噌地响。 丁家六姐,顺手将摘下的烂菜叶,扔到了丁嫂的脚边。 这还不明白,下逐客令了! 丁嫂气得想骂山门:我招谁惹谁了。好好好,惹不起,我走! 好在,也不缺贵升这一家。 丁嫂已经说动了七八十户愿意参加供销合作的织户,她这一波“地推”成绩斐然。 用对了人,意料之中,高希很满意! 他先让平安去了一趟镇上,让锦绣布行的张掌柜看了他起草的“供销合作契约”,又约定了本月三十日来丁家村签约,顺便第一次收布。当然,最重要的是带足现场发放的定金。 平安带回的供销合作契约,张掌柜几乎都同意,也没做什么改动。 定金多少合适,高希起初也不知道,倒是母亲和静香帮了忙。 以高家为例,高刘氏是织布能手,一个人独立操作,大约七天可以织成一匹布。静香这种手艺还不是很娴熟的帮工,大约只抵得上半个熟练的织工。 换算下来,满打满算,高家一个月至少可以织成六匹布。 以一匹布收购行市一钱银子来计算,高家一个月卖布的收入大概不少于六钱。另外,质量上乘的布匹自然能卖出更好的价钱。 高希就以二钱银子为标准,作为定金。先不论每户的实际产布量,反正每月交货的布匹数至少两匹才行,先实行一段时间再说。 高希原本准备向胡老先生告假一天,因为张掌柜来村里收布那天,他得去盯着。 村塾,原本没有什么固定的假期,只要先生和东家不发话,这书便要天天念,偷懒不得。 换句话说,学生能不能放假,要看先生或东家的心情。主要是看先生的心情,尊师重道嘛! 没想到胡老先生心情好,认为“供销合作”利益村民,直接宣布放假一天。 然后,胡老先生像是不经意地问了高希一句:“供销合作的事,都准备好了吗?” 幸好有这一问,否则差点坏事儿! 第15章 瞎猫碰到死耗子 月底,三十日这天。 张掌柜早早地坐着马车来了,还带来了账房先生和一个小伙计。 高希家的院子里并排摆好了三张桌子。 第一张桌子后,坐着子龙,这张桌子负责签约。 这几天,高罕、高希和子龙已经抄写了七十八份契约纸,每张纸上立约人甲方处都填上了织户家户主的姓名。 实际上一共是一百五十六份契约,因为要一式两份,甲乙方各执一份,这和后世的规矩一样。 第二张桌子后,坐着张掌柜和布行的账房先生,钱箱放到了桌子上,并且打开了。还用说吗,这张桌子负责发钱! 白花花的银子,还有黄澄澄的铜钱,被刻意搬出钱箱外,摆到了桌面上,极具视觉诱惑和冲击力。 这是高希故意让张掌柜这么做的,就是要首先从视觉上激发织户们卖布赚钱的强烈欲望。 白花花的银子就在眼前,你要不要?要,就签约! 大多数凡人都难以抵挡金钱的诱惑,看到这些白银和铜钱,便有围观的村民开始暗暗后悔。 不少人心里已经嘀咕上了:“看来高家二小子和丁嫂说的事,是真的!” 第三张桌子后,坐着张掌柜带来的那个小伙计,他是负责收布的。 看出来了吗?对,一条龙服务。 丁嫂这几天已经嚷嚷得满村都知道,今天布行会来给签约的织户发银子。 这种事,在丁家村还是头一遭。 有钱能使鬼推磨,当然也能让织户乖乖地来这里,包括那些还在观望的织户。 全村的织户几乎都来了,还有看热闹的村民、老人、孩童,挤在高家院门外向里张望,自然也少不了唧唧喳喳的议论声。 古今中外,吃瓜群众永远不嫌少! “都别挤,别挤,都听我的,按号的大小排队排队”人实在太多,丁嫂带着两个村妇拼命地将不相干的人往外赶,让手里拿着号牌的织户在门口排队。 高希为了防止现场会乱成一团,预先让丁嫂给各家各户发了号牌,上面分别写着:壹、贰、叁、肆、伍、陆等。 村民们多半不识字,他也想到了,派了小金鸿站在门口,帮着丁嫂看织户手中的号牌是多少。 高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两根长绳,在桌子前拉出一道走廊,走廊边上还有高宝一家协助做引导。 每根绳子上每隔一段距离,还系了一根红绳子,很醒目。 这些绳子,还是让静香连夜帮着准备的。 如此,进院子办事的村民就不会不知所措了,按照绳子拉出来的通道向前走,依次办手续就行了。 高希无非是将后世大型活动现场的布置方法照搬了过来,但在张掌柜看来,就觉得很不一般。 这是划出了一条村民办事的行走路线,防止办事者不知所措,办事效率必定可以显著提高。 高希调度有方,现场井然。张掌柜也越发觉得“供销合作”这件事靠谱了。 他在内心由衷地叹道:这小子很会办事呢! 一切就绪,院门口的丁嫂开闸放人。 壹号织户走了进来,是丁老实。 他一进院子,看到三张桌子一字排开,面对着他,这架势让他紧张起来,感觉有点像县太爷升堂。只不过这里不是县衙,没有皂隶,县衙也不会拉起这么多红绳子,弄得这么喜庆。 “我,我丁嫂说,说今天这里可以领银子”丁老实冲着迎面走来的高希说道。 “对,没错,丁大哥,你拿着手里的牌子往前走,到子龙那里去就行了。看到没有?”高希笑容可掬,他指了指第一张桌子子龙那个方向。 丁老实顺着通道走上前去递上号牌,子龙在事先准备好的名册上找到丁老实的名字,在前面划了个圈。 然后,拿出一式两份契约纸来:“丁大哥,这是两张一模一样的契约纸,上面写的就是我妈前两天和你说的供销合作的事。你在立约人甲方这里按了手印,就行了。” 丁老实只想着领银子,也不管纸上写了啥,反正也不识字。他想也没想就在两份契约纸上自己的姓名旁,按上了大拇指印。 子龙将两份契约纸的尾部交叠,放在一起,又略微错开,然后在接缝上写上“合同”两字,这就相当于后世所说的“骑缝章”。以后打官司,双方将两份契约纸尾部拼接一下,就知道合同的真伪了。 丁老实拿着两张契约纸,又走到第二张桌子前。张掌柜收起一张,又比对了一下号牌、姓名,确认无误后,向账房先生点了点头。 一旁的账房先生在事先准备好的清册上找出丁老实的名字,让丁老实在自己的名字后按了个手印,然后将两钱银子交到了他手上。 丁老实有点慒。天下还真有这样的好事呢,布匹还没给人家,已经可以领钱了? 难以置信,他一时愣在原地。二钱银子是什么概念?昨天市场上的上等猪肉八斤,也就一钱六分,还得倒找四分银子哩! “丁大哥,你怎么了?”高希跑过来问道。 “哦哦,没啥!”丁老实回过神来,“我还要做啥?” “你家里有没有布要卖?要卖的话,现在就可以拿来交给布行的伙计。”高希给他解释道。 “哦,有,有,我这就去家里取。我那浑家才织完一匹棉布要卖呢!”他有点激动。 他原本还将信将疑,今天就是来看看的,并不当回事,但领到银子的那一刻,他彻底信了,“八九斤猪肉到手了,赶紧回家拿布去”。 这事新鲜,没拿到布,就先给钱! 看热闹的村民们直接炸开了锅,有的还在观望,有的却已经在问丁嫂怎么参加供销合作了。 还有的,已经下了决心,便飞也似地向家里奔去,要拉家中主事的人来按手印,唯恐迟了,银子领没了。 已经领了号牌的织户可就神气了,“看看,看看,谁让你们不听丁嫂的,后悔了吧!” 有人排队排得心焦:“可恶,怎么前面领银子的人这么慢,还没轮到我!” 这些织户人挨着人,前胸贴着后背,差点将丁嫂挤倒在地。 高希怕出事,对着院外排队的织户们说道:“诸位乡亲,大家不要担心,已经领了号牌的,今天一定能签约领到定金。没有领号牌的乡亲,事后再找丁嫂不迟。” 嗡!那些没有号牌的村民,一下子就涌向了丁嫂,瞬间将她淹没在人堆中。 所幸,被金钱刺激起赚钱欲望的村民并没有涌入院子里,签约流程顺利进行。 突然 一个汉子吵吵嚷嚷地挤进了院子:“我不签了,我不签了,我要退银子!” 第16章 读书是为了做官? 吵嚷的汉子不是别人,正是刚回家取布的丁老实。 刚才离开时他还喜不自禁,这会子怎么就抱着布冲进院子,要退银子呢? 高希问道:“丁大哥,这是怎么了?” “我不识字,谁知道你这契约纸上胡写了什么?天下哪有没做事就领钱的好事!”丁老实没好气地说。 丁老实不识字,显然定是有谁,在丁老实回来的路上,向他说了什么话,怂恿他退出。 已经签了约,正准备领定金的丁二家的女人,此时也不敢领银子了。 那些正在排队等着签约的织户们,脸上的表情也变得狐疑不定:对啊,我们不识字,也不知道契约纸上到底写了啥! 丁二家的女人看看手中的契约纸,又看看丁老实,再听到院外好事者嘈杂的议论声,她犹豫起来,签约流程停了下来。 “对啊,读书人不能欺负不识字的哦!” “这供销合作,听都没听说过,肯定有问题!” “我都是听丁嫂说的,那这契约纸上写的和说的一样吗?” 高希循着声音,快速扫了几眼人群,好像其中有几个是和贵升的娘(丁柳氏)平日交好的村妇,还有地主丁满桢那一房的人。 果然,有人来搅局了! “丁大哥,你回去取布的路上,有人和你说什么了?”高希问道。 “没,没有!”丁老实红着脸、低着头,像做错了事。 他还真老实,嘴上否认,身体却很诚实,肢体语言啥都说明了。 作为锦绣布行的老板,坐在发钱桌后的张掌柜最知道“供销合作”的好处。而且对他来说,这件事一定要办成。 如果干不过李记这样的大布庄,像锦绣这样的小布行,早晚要赔钱关门。到时候债主堵门,他这个掌柜要想回家安安静静地躺平,估计也求之而不可得。 现在气氛不妙,他一定要说两句。 张掌柜站了起来,诚心诚意地说道:“诸位乡亲,我是锦绣布行的张掌柜。这供销合作的事,对你们、对我锦绣布行都有好处啊!就是高希兄弟说的双赢,双赢” 他嗓门挺大,心意也是好的,但这些话苍白无力,一点也不接地气。 “你和高家二小子,还有丁嫂,是一伙儿的!” “你的话不能信!“ “谁知道契约上写了啥!” “谁能做保证?” 人群中质疑声不断,少不了丁柳氏、丁满桢两派的人在其中捣鬼。一个想为儿子贵升“报仇”,一个想为早前高家不肯卖二十亩水田而“报仇”。 两派人马目标一致:让“供销合作”这件事黄汤! “我来做个见证,大家看如何?”大家循声看去,原来是胡老秀才拄着拐杖,从里屋走了出来。 “原来是胡老秀才,你呀,就教教书,偷空看看病吧!”有人在嘲讽他。 胡老秀才本职当然是教书,但作为一个秀才他却老爱随便给人看病,这也被村里人诟病。看起来,他的份量做见证人,还不太够。 “那就让我这个老头子也来做个见证吧!”又一个老人从里屋走了出来。 “呼~~”众人都收起了轻浮的表情,不敢再胡言乱语。 “是丁爷爷”搅局者中的不少人,都是他的孙子辈。 此时,再也无人敢吭声了。 走进来的老者,正是族长丁成远的爷、贵升的爷爷、木铎老人丁满堂。 木铎老人是村民公推出来的德高望重的长者,有权处理乡村事务,这当然没错,不过别以为“木铎老人”只是一个荣誉职位。 《皇明制书教民榜文》中说,“其老人须令本里众人推举,平日公直、人所敬服者报名在官,令其剖决。“ 看到没有,先是村里公推自选,然后官方认证。这可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定的规矩。 太祖在另一个官方文件《大诰》中还说:”官吏、皂吏,不得下乡扰民。有贪婪者,许民间年有德者,率精壮拿赴京来。“看看,木铎老人不仅能管理村民,还可以下令锁拿到村滋事的不法官吏。 丁满堂的一声”就让我这个老头子来做个见证吧“,能让所有的人都闭了嘴,知道为什么了吧! ”来,老实,我在你的文书上签字,与你做个见证!“丁老实还在发愣呢,高希已经拿过他的契约纸,放到桌上。 丁满堂郑重地在见证人处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老实,放心了吧?“丁满堂笑呵呵地看着丁老实。 ”满叔,有老大人你做保,我放心,我放心,“丁老实再无怀疑,抱着布匹就到布行伙计那边办交货手续了。 村民们就像墙头草,木铎老人丁满堂出场做保,实在够份量,风向倒向高希,再无人怀疑。 该排队的排队,该领钱的领钱,该回家拿布的飞奔着回家取布,该涌向丁嫂的重新焕发起热情涌向已经浑身流汗,不,已经浑身流油的丁嫂。 丁嫂手里捏着的十几份供销合作的“道具契约”,也被村民们伸手来抢,几乎扯烂,急得丁嫂直喊:“勿要抢,勿要抢,那是废纸,废纸,没用的,没用的呀!” 哪里有人听她的,再不抢,银子就发完了! 这边,高希感激地向两位老人深深一揖,”先生、丁爷爷,高希这里有礼了!“ 抬起头来,高希看到老师胡老秀才的脸,感到分外亲切,感激、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原来,那天高希去告假。 胡老秀才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供销合作的事,都准备好了吗?“ 高希以为自己全都准备好了,考虑了所有的细节,但胡老秀才却问道:“你可曾请得保人?” ”保人?“ ”对,你不请一个德高望重的保人,给这件大事做个见证?那些不识字的村民,怎么晓得你这个毛头小子可不可靠?“一语点醒梦中人,高希这才悟到老师问话背后的意思。 ”老师可愿意做保?“高希是用人用到底,反正你是我老师,我现在也不认识什么”德高望重“的人,就你了! ”臭小子,我这个老秀才总有一天命要送在你手里咳咳咳“ ”老师,你没事吧?“高希连忙上去给胡老秀才抚背。 ”没事,没事。办你的事去吧,为师一个人的份量还不够,但会给你找一个够份量的保人。“ 咳嗽暂停,他又说道:”为民办事是好事,课业不要耽误了。忙完这事,该学四书了。” 胡老秀才业已打定主意,次日便直接登门找上了丁满堂。 第17章 你要怎样 丁满堂到底是公推出来的年高德劭的木铎老人。村里这些天发生的事,怎么可能逃过他的眼睛? 这些日子,他听说高家疯小子大闹镇上最大的布庄,又听说胡老秀才主动收了高希做学生,还说这小子从不识字却三天就当众背出了三部蒙学著作,再后来就是丁嫂在村里走家串户让织户参加供销合作的事。 听着都是新鲜事,他倒也没细问。 直到胡老秀才找上门,他才知道供销合作是怎么回事。当然是好事! 织户们辛辛苦苦织的布,不是被来村里收布的牙人低价收走,就是得自己费时费力地送到镇上的布行,却总也卖不出个好价钱。 被压价是常事,有时候还得寄卖。啥时候收到货款?驴年! 如今江南田赋沉重,丁家村也不例外。和历史上相比,此时松江府的田赋已然达到了历史新高。 按照康熙《松江府志》中的记载,松江府从宋朝宋光宗时代算起,到明洪武二十四年,差不多两百多年的时间里,松江府的赋税增加了五倍。 粮食不够上交,怎么办?织布,然后以棉布折色冲抵。 村民们不仅要多织一些布,还要想办法多卖掉一点布。一来可以增加收入贴补家用,二来也可以减轻上缴田赋的压力。 胡老秀才说完情况,丁满堂一拍大腿赞道:“这是好事啊,高希这小子办了一件大好事!这个见证人,我不去做谁去做,走!” 儿媳丁柳氏却在一边轻声抱怨道:“爸,高家那疯小子在学堂里还欺负了我们贵升呢!再说,这什么供销什么的,和您有什么关系啊!” “和我有什么关系?和我关系大了!这个供销合作是村里的大事。你家男人是不是里长?和他关系也大着呢!什么贵升被欺负,他不欺负人就算好的。哼,糊涂!” 当着外人的面,这一顿严厉的训斥,说得丁柳氏的脸那,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黑不溜啾,绿了吧叽,蓝哇哇的,紫不溜秋,粉嘟嘟地透着那个尴尬。 签约手续开始前,两位老人就进了高家的客堂,安安静静地吃着茶,远远地看着高希居中调度指挥,满院子的人忙前忙后,但却井然有序。 “恭喜先生啊,你收了一个好学生!以前只听说高家的二小子是疯子,想不到如此能办事。”看着高希干练地做事,外表也英俊,丁满堂忽然闪过一丝想和高家攀亲的念头。 他又看了看对面正在咂巴嘴、喝着香茶的胡老秀才,“这胡老头到底是秀才,能识文断字,高家二小子是他的得意弟子,今后用得着啊!”这心里的小算盘,早就噼哩啪啦打得震天响。 “哪里,哪里!贵升皮是皮了点,也是个好苗子!再过几年,得个举人光宗耀祖,是跑不了的。”胡老秀才有些言不由衷地夸起贵升。 贵升并不笨,就是个顽皮一点的富家子,玩心重,功课上不用功,所以书读得就那么回事。不过,以后努把劲,兴许得中举人还是可以的。 胡老头也佯装不经意地撇了两眼正一脸陶醉的丁老头,“这丁满堂是木铎老人,家里是族中、村中大户,儿子是里长,他的两个孙女模样还算周正,倒是和希哥儿挺般配,将来说不定还要靠丁家呢!” 反正喝的是高家的茶不要钱,捧死人也不偿命,此时又无旁人,两人各怀心事,遂互相大拍免费马屁。 直到院子里的丁老实嚷嚷着要退出,两人才从白日梦中醒过来,不紧不慢地先后走了出来,给全村人吃一颗定心丸:供销合作这事儿,木铎老人支持、族长兼里长支持,本村唯一的知识分子胡老秀才也支持! 好嘛,现在的高希在丁家村,相当于有了官方、丁姓宗族和知识界的三方支持。 再不签,人家张掌柜就要收摊走人了! 还怀疑个屁,赶快签约领银子吧! 金钱不是万能的,但金钱对于平头百姓而言,无限接近万能。 织户们有了银子,缓解了日常生活的窘迫,干劲十足,深夜里都能听到家家户户的织布声,唧唧复唧唧! 见识了供销合作签约的盛况,剩余未签约织户都主动登门要求加入供销合作。 丁嫂说知道了,等下回锦绣布行来收布时,一并办理签约。 这帮村民死活不答应,唯恐再错过领银子的机会。 没办法,高希、高罕、子龙、小金鸿只能一起加了半天的班,赶制了约一百余份契约纸。 先让等着签约的织户按了手印,又送去木铎老人丁满堂那里签字做见证,只等下次锦绣布行来收货时,张掌柜签字外加“合同”两字骑缝就行了。 丁嫂也没闲着,每天都要去织户家巡视、督促织布生产进度。 张掌柜又遣人送来了华亭县城最时新的布样子,丁嫂又要找织户商量安排工期,忙得四脚朝天。 织户们等着月末结算货款,丁嫂等着领一两的月银。 村口的茶摊她不管了?茶摊忙到死,能有一两银子?茶摊直接丢给儿媳了。 当然,抽空,她也不忘去高家找高刘氏扯闲淡,无非是赤裸裸地拍马屁。 供销合作这事离了高希,她玩不转。该抱好谁的大腿,她明白着呢! 再说,有丁满堂、胡老秀才为高希推动的供销合作这件事背书,她更不能等闲视之了。 如今,高希的父亲高宝,虽为小姓,走在村里,腰杆似乎也硬了不少。 高希顾不上这些,他记住了胡老秀才的话。这天学里放假,他早早地就带着平安上了路,去小官镇。 做啥去?买书! 第18章 我还要赶时间织布,没时间听你瞎七搭八 丁家村在小官镇的西北方向,主仆二人走了半晌,已经远远看到了小官镇的城墙。 这时,只见迎面跑来两个年轻男子,看起来都二十不到的样子。 一个大高个,和高希差不多个头,另一个中等身材,却很壮实,都是行伍短打。 两人一前一后,跑得满头大汗。 大概算是跑到了终点,这俩人已经停了下来。 那个矮个青年直接杵到了路中间,边用袖管揩着汗大口喘气,边向落在后面跑过来的众人大声催促:“快点,快点,就这么点路,跑这么慢,这还能打仗吗?快快快!” 高希放眼望去,见他俩后面稀稀拉拉地跟着一群青年男子,几乎个个呲牙咧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当地的兵士在练长跑呢! 只是这些兵士个个满脸菜色,要么两腿发软,要么步伐踉跄。不少兵士跑过终点时,简直就是在挣命。 “都给我过来站好了,列队,列队!”高个青年也走了过去,和矮个青年一起吼着。 高希听他们喊“列队”,立即皱起了眉头。 那些兵士已经累得没有了应声的力气,但大多数仍旧努力走过去,想列队站在一起。 有些人已经受不了,开始原地呕吐起来。 随着到达终点的兵士越来越多,情况变得越发糟糕,除了呕吐者,更多的人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气。 努力过去集合列队的士兵中,已经有人东倒西歪。 扑通,突然有人倒地,接着又有一个兵士倒地,又有一个 这两个青年男子,定然是这支队伍的领导了,跑过去向倒在地上的兵士吼道:“都装什么死,这才跑了几里路,就倒了?快他娘地给我起来!” 高希叫声不好:“平安,快,跟我过去!” 高希跑到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倒地男子的身边,立即跪坐在地上,然后用手捏住他手腕的寸关,又伏身侧耳贴在其胸部,已经听不到心跳了。 “他休克了,快救人!”高希大叫。 那两个青年一看,怎么跑过来一个路人? 他们只听到“休克”一词,但根本不知道“休克”是啥玩意儿! 但高希的动作和声音显然已经表明,现在情势危急。 两人赶忙也蹲下身,去摸倒地兵士的脉搏,同样也没了心跳。 高个青年冲着高希嚷道:“没心跳了,他死了,你还在干什么?”元宝小说 “他们没死,还有救!快,照着我的样子做!大家帮帮忙,将几位倒地的兄弟放平,轻点,一定要轻一点。”高希大喊道。 众人也慌了手脚,但凡有点力气的,赶忙七手八脚地将几个晕倒休克的兵士放平。 “大家照我的样子做,将他的下巴略微向上抬起,掰开他的嘴,如果他的嘴里有东西,掏干净” 高希的担心纯属多余,这些兵士估计平时饭都吃不饱,此刻嘴里哪里还有东西。 高希一边快速开始施救,一边进行讲解。那两个青年和几个负责施救的人,也依样画葫芦。他们心里直犯嘀咕:这是干什么,能救人? 不过气氛太紧张,容不得施救者们多想。 众人估计这个陌生人大约是一位小郎中,见他如此卖力地在救人,权且跟着他一起救吧! “平安,你看好我做的动作,一会儿你要照着我的样子做!”高希知道自己体弱,估计一会儿会体力不支,所以只能一边开始施救,一边嘱咐高希看仔细。 高希跪在那里,双手交叠按住昏迷兵士的胸口,然后开始快速有节奏地按压。 高希估计自己已经按压了两分钟,又高声叫道:“可以不用按胸了,用手捏住他的鼻子,然后嘴对嘴吹气。”说完,他毫不犹豫地开始口对口吹气。 只做了两三个循环,高希已经是满头大汗,感觉力不能支了:“平安,你来按胸!” 于是,平安和高希两人,一个按胸,一个吹气,持续进行。 另一边却坏了事。按胸还好,嘴对嘴吹气,让这帮男人犯了愁。 男人对男人,嘴对嘴吹气?这不是亲嘴吗?还是和一个可能已经死掉的男人,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擦 “她奶奶的,你们还发什么呆,吹气救人啊!”高希急得都要开骂了。 那两个青年男子,面面相觑,一脸尴尬。 高希看到那个高个男子的腰间好像别着一条汗巾样的东西,不假思索,立即冲过去一把扯下。 他捏在手里揉了两下,好像是丝麻类的织物。此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刺啦”撕成了两条,立马递给那两个青年。 “盖在他的嘴上吹气,快!”高希厉声说道。 两人似乎被高希的气场震摄,乖乖地继续施救。 还有几个施救者也赶快找了能透气的布,蒙在昏迷者嘴上,开始嘴对嘴吹气。 如此,前后折腾了十来分钟的样子 “公子,他有气了,公子,他有气了!”平安高兴地叫了起来。 只见他们抢救的那个兵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胸口开始有了起伏,继而缓缓地张开了眼睛。 再看另几个被救的人,也陆续缓了过来。 高希这时才觉得自己全身疲惫,一时站不起来,只能坐在泥地里喘气。 那两个青年,还有围观的兵士,却都惊呼起来:“呀,死了的人也能救回来,观音菩萨显灵啊!”然后,都向高希投来感激和钦佩的目光。 歇了一会儿,那两个青年走了过来,向高希深深一揖。 高个青年说道:“小郎中,有礼了,某乃金山卫前千户所小旗袁寿。” 矮个青年说道:“小先生,有礼了,某乃金山卫前千户所百户阎红玉。” 什么小郎中、小先生的,两人只管瞎叫,高希也不在意,只是心中暗暗奇怪:怎么这个袁寿是个小旗,倒先来自我介绍,架势倒像个百户;这个阎红玉,明明自称百户,怎么倒像是给袁寿当跟班的? “在下丁家村高希,有礼了!”高希作揖回礼。 高希继续说道:“你们刚才差点害死人!” “只是跑跑步,怎么知道这帮兵士如此不堪!”袁寿的语气中带着点瞧不起人的傲慢。 “你知道为什么突然有这么多人倒地?”高希问道。 第19章 停业多日心内焦 两人觉得这个问题是白痴,当然是兵士自己的身体太弱,所以跑着跑着就昏倒了啊! 照他俩的想法,以后要练得更狠一点才行。 高希也懒得让他俩自己找答案了:“我看你们的样子,刚才定然是跑了挺久吧?” “嗯,已经绕城跑了三圈了。”阎红玉答道。 三圈?小官镇周长大约是12里,也就6公里。三圈就是18公里,再跑3公里,就是半程马拉松的距离了。 “实际上,跑得远一些问题并不大。坏就坏在,到了终点你们却逼着兵士立即列队集合。从剧烈的长久跑动的状态,到突然站立,身体肯定吃不消啊,很容易发生昏倒和休克。” “休克?对对,我刚才听你喊休克?这休克是什么东西?”袁寿问。 “休克就是,就是”休克是西医中的叫法,中医里叫什么,高希真不知道,自己前世也不是中医大夫啊!“就是昏阙,弄不好要死人的。” “哦,你说的是阙症吧?我听医官说过,但没听说过什么休克。”阎红玉道。 没错,休克在中医中确实叫阙症,临床表现为晕倒、不省人事,或者伴有四肢冰凉的现象。如果不及时救治,就只能去见阎王了。 “别管它叫什么,你们刚才不应该让兵士立即列队站住,应该让他们缓缓地再跑一跑或走一走才行。否则,再强壮的士兵也可能会晕倒。还有,看看你们的这些士兵,一脸菜色,不休克才怪!” 高希并没有夸大其词。 有氧运动之父、美国运动医学家库珀博士,在1941年曾经做过一个试验。 他组织了一百位身体健康的男性,让他们跑得筋疲力尽,然后让他们立即停下来,保持静止的站立状态,结果其中的17位男性当场昏迷。 这是由于,血液在跑步过程中,大量涌入下肢。如果在运动后不做放松和整理,而是立即停止,血液就无法及时有效输送到心脏和大脑。最终就会造成昏迷,严重的就是休克和死亡。 “我俩也停下来了,不也没有昏倒吗?”袁寿还不服气。 “一看你俩气色,就知道吃得比他们好。还有,你俩到了终点,可没有长官让你们站定。你们不是来回走动骂人,让他们赶紧集合吗?这不就是在活动身体吗?你不信,你不信就再跑三圈,然后直接站到我面前,我看你倒不倒!”高希调侃他。 “行行行,兄弟,我信了你了,我可没体力再跑三圈了!”袁寿笑着应道。 “他们早上都没吃东西,就随你俩出来操练了吧?” “是,吃了早饭还怎么练?咦,你怎么知道他们没吃早饭?”阎红玉问道。 “这还用问,你看看他们吐的,都是清水。刚才施救,嘴里干干净净,啥也没有!” 阎红玉回过神来。 “原来是没吃饱,我还以为他们偷懒呢!”阎红玉笑了起来,“但一早吃饱了也没办法操练啊?”他还是纠结在吃早饭和能不能操练这个问题上。 “这容易,晨练不用吃饱,但你要让兵士出操前,先喝点水,吃一点甜的东西,就没问题了”。 高希前世爱健身,他这段话的意思就是,锻炼之前要补充水分和碳水化合物,这样就能保证身体对热量的需要。 头晕、呕吐、脸发白,典型的运动低血糖。甜的食物,无论是固体还液体,都能快速升高血糖水平,恢复体能。 刚才被高希施救的那个士兵,终于缓了过来。 他勉强挣扎了起来,然后被别人扶着走过来,给高希磕头:“多谢恩公,救下小人一命。”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叫田二。” 高希看他还是七倒八歪的,显然身体还很虚弱。 高希说道:“谁给他点水喝。”有人立即去不远处的小河边取水。 “平安,给他一块饼。”平安从包袱里掏出一块饼递了过去。 田二坐在一块石头上,喝了水,大口大口地吃了饼,很快就恢复了血色。 “公子,是不是要进城?”袁寿问道。 “正是,今天要去城中办些事。” “这上午的操练也结束了,正准备回城。不如一起走吧!” “好啊,走!” 离小官镇尚有一小段路程,三人便边走边聊。 “高兄,我看你身体单薄,并不像习武之人,怎么倒懂急救,还有兵士操练后体力恢复的道理呢?”阎红玉好奇。 “哦哦,我,我以前练过”高希都不知道该说“以前”还是“以后”,“后来耽误了。我想再练起来。” “哈哈,高兄是读书人吧?看高兄刚才救人,没一会儿就气喘得厉害。读书人就是身子单薄。高兄若有空,可来镇上演武场边的前所营地来找我俩。”阎红玉说道。 “高兄,我还要请教。刚才四五个兵士倒地,都没了心跳、呼吸,你怎么就断定他们没死呢?你那么挤挤、压压、吹吹气,居然还真把他们几个救活了,这是什么法子?在军营里和战场上,还真用得着呢!”袁寿说道。 “刚才的救人法子叫‘心肺复苏术’,像这种操练中发生的突然晕厥,只要不是外力所致,通常都可以算是假死,也就是并没有立即死掉,此时只要施以心肺复苏术,就很有可能救活,但也不是次次都灵验,抓紧时间很重要。” “怪道你刚开始大吼大叫,我刚才还想呢,一个陌生人怎恁得如此厉害?哈哈哈,”袁寿道。 “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晕阙时,最宝贵的救人时间,也就是刚开始的一刻钟时间。不抓住那个时间,人就死了。我看你们犹犹豫豫还不肯吹气,急得我都想打人了!”高希道。 “只是,男人对男人,嘴对嘴,这个也太你不觉得”袁寿又露出了尴尬的表情。刚才他救人,虽然是隔着一层布,但仍旧觉得腌臜。 “我只知道救人,哪里还能管那些个。袁兄想想,你爱兵如子,是不是他们才肯为你卖命呢?如果哪天是你被人施救,却因为找不到布而不救,你是不是也要跳起来骂人?和人命比起来,这嘴对嘴吹气,只是微末之事罢了,大丈夫怎会计较!”高希笑笑,朗声回复,说得入情入理。 不光是阎、袁二人,连后面的兵士听了,都向高希投以崇敬的目光。 “高兄实乃菩萨心肠。”阎、袁二人不约而同地称赞。 不知不觉到了城门口,两班人马分道扬镳。 眼前的这座城,就是华亭县小官镇了,这已经是高希醒来后第二次进城了。 上次来,一路上被丁嫂搅得耳根不得清净,还要想着如何防备店家坑骗,都没注意这城的样貌。 高希抬头一看,只见城门上写着三个大字“迎仙门”。 第20章 且看高家疯老二如何出丑 松江府华亭县,小官镇。 前世,高希只在史籍中看到过小官镇的黑白地图,现在终于可以身历其中,仔细端详了。 金山卫是明代四大名卫之一(另外三个是天津卫、威海卫和镇海卫),建于明洪武十九年(公元1386年),目的是为了抵御倭寇侵扰。华亭县小官镇,其实是金山卫的卫城所在。 但小官镇其实并不大,此时还是一个小土城。 小官镇城墙周长只有十二里左右(约6公里),墙高二丈八尺(93米),墙顶宽三丈(10米),可以在上面骑马巡视。实际上,就算不骑马,在小官镇的围墙上跑步巡逻一圈,差不多三刻钟也够了。 别看城小,城墙外却开挖了一条围绕全城的护城河,河宽达到了九丈(约30米)。 城开东西南北四门,分别是东门瞻阳门、南门镇溟门、北门拱宸门,以及高希主仆二人走的西门迎仙门。 主仆二人对镇上道路并不熟悉,还好有平安左右一打听,两人就直奔镇中心的十字街,听说城中唯一的一家书坊就在那里。 顾瞻书坊。 仅看店名“顾瞻”二字,高希便知书坊的老板也该是个读书人。 顾瞻,出自《诗经·国风》中的“匪风”一章,原句是:匪风发兮,匪车偈兮,顾瞻周道,中心怛兮。 字面意思是:风在吹啊,车在疾驰,回望大道,心中忧伤。整首诗有三章,表达了诗人忧国忧民的情怀。 高希踏进店门后,多少有点“中心怛兮”,这店内的陈设太一般了。 后世的书店,灯光明亮,数百数千甚至数万种图书码放在精致的书架上。读者闻着书香,听着悠扬的背景音乐逛书店,在店内读书、买书甚至喝咖啡,就是一种享受。 而这家小官镇上唯一的书坊,一眼看去书太少了,更别说背景音乐这种不现实的附加体验了。 当然,因为镇上读书人不多,店内买书的人也不多。 袁老板此时正和一位长者坐在一旁的茶桌边聊天。 伙计见进来的两个人都是乡下人打扮,鞋帮子上还都是泥。 可不是吗,刚才路上救人,高希和平安身上尽是泥土、灰尘的痕迹。 店伙计毫不掩饰地露出鄙夷之色,一脸懒得搭讪的表情:泥腿子进城,还附庸风雅逛起了书坊! 高希随意翻看着,书虽少,四书五经作为官方教材倒是齐全,包括朱熹的《大学章句》、《论语集注》等官方注释教材也都有。其他的,还有一些笔记小说、稗林野史之类的读物。 高希还发现了两本科举真题的辅导资料。 一本书中刊印了从洪武四年辛亥科到永乐四年丙戌科,大明开国后的十一次科举的会试和殿试题目,以及所有状元的应试文章,还选编了一部分二甲三甲进士的优秀文章,并在每篇文章后做了相应的细致点评。 另一本书同样如此,只不过刊印的内容是松江府县、府、院三级考试的题目,以及一部分应试童生的优秀文章,同样也做了点评。 这两份资料让高希想到了后世的刷题考试培训机构,心中莞儿,不觉翻看入了神。 “我说,你买不买,不买就别看了。”伙计见高希只是翻看,却毫无买书的意向,便用鄙夷的腔调催促高希。 平安很生气,就要上前理论,被高希止住了。 高希倒不在意,这个伙计和前世奢侈品商店中的势利眼店员是一样一样的。 他们本身平庸至极,却因为整日与奢侈品为伴,错以为自己也同奢侈品一般高贵,便有了瞧不起他人的资本。和他们置气,犯不着的。 “这几本书一共要多少钱?”除了《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四书外,高希还选了《春秋左传》。 那两本历次乡试、会试、殿试中式文章选编和点评,高希没要,一时还用不上。 “五钱!”书坊伙计不耐烦地回答道。 高希没想到明代的书还挺贵,居然一钱银子一本书。 “抱歉,我只带了一钱银子,能否容我去取?” “买不起就买不起,装什么装。乡下人也来装读书人吗?”伙计的势利眼终于表露无遗。 “你说的是什么话!我家公子本就是读书人,今日来买书,来者都是客。羞辱客人,这是做买卖的道理吗?”平安已然按捺不住,怒怼伙计:“乡下人怎么了,乡下人就不能买书了” “买书?你们能看懂才怪呢!好好回家种地是正经!” “种地是正经,读书就不是正经了?你一个卖书的伙计,也算不上读书。你若有本事,早该金榜题名了吧,怎么还傻站在此地天天侍候人?”平安的话,直接刺到了伙计的痛处。 对啊,你只不过就是一个卖书的伙计,哪来的自信瞧不起客人呢? “你,你,你”伙计一时语塞。 高希将平安拉到一边,并不动怒,对伙计说道:“那就先只买《论语》吧!” 这边闹出的动静,早就引起了袁老板和那位长者的注意。 袁老板想过来处理,却被长者示意阻止了。 此时,伙计气鼓鼓地收了一钱银子,拿着书去打包了。长者和袁老板,这才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这位小公子是哪里人?”长者一边微笑,一边用欣赏的眼光看着高希。 “两位先生,有礼了,”高希拱手作揖,“并无大事。我第一次来这里买书,钱没带够,小仆和那位伙计发生了点争执罢了,没什么大事。” “嗯,小公子贵姓啊?”长者问道。 “在下本地丁家村人,姓高名希。” “哦,你就是那个大闹布行的高家疯小子?”一旁的袁老板惊呼起来,他上上下下将高希至少看了三遍。 “听说你以前不识字,却三天背完了三部蒙学?锦绣布行的张掌柜前几日来我这里喝茶,说听了你的建议,搞了一个什么供销合作,买卖两边都得利了!” “啧啧啧,”袁老板欣赏地看着高希,又说道:“没想到啊,只听人说你曾经有癔症,没想到长得玉树临风。” 当着面被人这样夸,高希觉得怪别扭的,连声说“不敢当”。 袁老板又向长者说道:“沈先生,这位公子,就是近日坊间新闻热议的那个疯小子。” 沈先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翻高希,笑问:“我看你买了《论语》,可曾读过?” “以前读过一些,不过忘了不少。今天就是听了家师的话,前来买书,好回家学。”‘ “以前读过?”一旁的袁老板露出狐疑的表情,谁不知道高希疯了十几年,疯病才好。这会儿来买《论语》,却说“以前”读过?哪个“以前”,难不成是前世?鬼才信! 还真是前世读过!只不过时间久远,许多读过的古文和历史书,高希确实记不得了或记不清了,但像《论语》这样的热门著作,肯定熟记在心啊! “我看你刚才的行事,涵养极好,不轻易发脾气。你说说看,《论语》中可有说过‘制怒’的道理?”这位沈老爷是要考较一下高希呢! “在《颜渊篇》中孔夫子曾说,‘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是说一个人一旦愤怒发火,很可能连自己是谁、自己的亲人是谁,都抛诸脑后了,只为了一时的情绪发泄的痛快,这就是昏惑。在愤怒的情绪下,往往会因为不计后果,而酿成各种错误,有些很可能会让人后悔不已。所以,制怒很重要。比如,遇到刚才那样的小事,我就当是磨炼自己的心性了。” “那你又如何解释大闹李记布庄呢?难道那时候就不需要‘制怒’吗?”瞧,早就在这里等着你了,沈先生反手就将了高希一军。 高希不假思索地答道:“论语中也说,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 高希的意思是,在李记布庄争长短,是为民争利,不只是为了让自己不吃亏,更重要的是不让更多的供货者、消费者吃亏,这是“大德”。大德守住了,看起来发了脾气,那只是小德上有出入,是可以的。 “哈哈哈,很好!”沈先生仰面笑了起来,笑声中都是由衷的赞许:“袁老板,那本朱子的《论语集注》也包了让小公子带走,算是我的见面礼。” 刚才的一番对话,那个“瞧不起乡下人”的店伙计根本没听懂,不过他现在知道高希这个乡下人,还真的有两把刷子,并非一般的泥腿子。 他脸一红,连忙拿起那本《论语集注》重新去打包了,平安则得意地看着他。 “多谢先生,不知道能否告知先生名讳?”高希再作揖。 “这位是沈翰林沈老爷,”袁老板抢着说道。 “哈哈,吾乃沈度是也!”这位沈先生手捋短须,爽朗地笑了。 第21章 先生,贵升跑掉了 沈度是谁?明初书法家,华亭县小官镇人。他的一手好字,极受永乐皇帝赏识,誉其为“我朝羲之”,后拔擢入翰林院。 他本负才学,凭着一手好字,仕途就此飞黄腾达。他的那手好字,也就是著名的台阁体,又叫作馆阁体。 厉害的是,自此以后开科取士都要求答卷使用台阁体,否则就算你满腹经纶,也只能名落孙山。搞得读书人,都去写千篇一律的台阁体了,后世对此诟病不已。 沈度因为母逝丁忧在家,闲来无事喜欢来顾瞻书坊坐坐,不想在此碰到了高希。 ”我看你不必拘泥普通人的学习进度,大可学得快一些。回去和你家先生商量一下,看看可否参加明春的县试。今后有事,可以到沈宅或顾瞻书坊来找我。“ 虽然初次谋面,沈度很欣赏这个小伙子,也一眼认定高希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旁边的袁老板和伙计,心中俱是“咯噔”一下:乖乖隆地咚,翰林老爷亲口说,让你有事去找他。不得了,了不得啊! 到了沈度这样的官位,这种话定然是不会随便向别人说的。 ”多谢沈先生!“高希深施一礼,不悲不喜,一点也没有结交上达官显贵的谄媚或兴奋,沈度都看在眼里。 主仆二人离店,那个势利眼伙计连忙赶过来相送,点头哈腰,一脸殷勤,与刚才判若两人。 高希忽然想起了前世热剧《还珠格格》中,紫薇斥责容嬷嬷的那句经典台词:有人当奴才,心地仍然高贵,那不可怜;有人当奴才,从骨头到血液全变成奴才,那真的好可怜! 主仆二人出了顾瞻书院没多远,高希听到有人叫他:”高兄,高兄!“ 高希寻声望去,原来正是早上在城外碰到的百户阎红玉和小旗袁寿。 “哈哈,果然是你!这才半天功夫,又见面了!”袁寿快走几步上前,热情地拍了拍高希的肩膀。 袁寿性格直爽,说话声音浑厚有力,举止豪放,眉宇间英姿勃发,一眼望去就是行伍之人。 “袁兄、阎兄,你二人这是要去哪里?” “买了点吃食,正要回营。”阎红玉答道。 “高兄还没吃饭吧,现在正好是饭点,不如随我们一同去营地吃如何?”袁寿热情邀请道。 高希这才注意到他二人身后,还跟着田二,就是那位被他用心肺复苏术救活的兵士。 田二手上提着好些刚买的酒食,两手正不得闲,又想和恩公高希打招呼,便只能尴尬地叫了一声“高公子”。他是小兵,自然是跟着两位小领导出来当跟班,提东西的。 高希看看他们,不解地问道:“你们这是?” “嗨,高兄,营地伙房做的东西,就是猪食,没办法吃。我兄弟二人就自己出来买点吃食,正准备回营地,不想在此碰到了你!”阎红玉笑眯眯地说着,显然遇到高希他很高兴:“高兄,去营地坐坐如何?” “好,走!”高希回答也很干脆。 实际上,此时高希心中很是纳闷:金山卫辖下的一个千户所,怎么就能随随便便邀请一个平头百姓去坐坐呢? 到了营区大门,果然有两个士兵正在看守。两人远远地见了袁寿,眼神很恭敬。 田二快步跑过去打招呼,显然是说有外人要进营地。 然后,就见跑过来一个小校,询问了高希和平安的姓名,然后发给两人一人一块腰牌,嘱咐出门时必须缴回,又告知进入营区,不得随意走动,需要有百户阎红玉陪同等等。 “行了,滚你娘的蛋,唠唠叨叨没完了。这点规矩我还不知道?这规矩还是我爷爷定的呢!”袁寿不耐烦地推开那兵士,大大咧咧地领着众人进了营地,那两个守门小校只能打哈哈。 这袁寿现只是小旗,为什么敢这么“嚣张”? 因为他爷爷叫袁海,洪武十九年(1386年)建立金山卫的时候,就跟着安庆侯仇成来金山卫了。 他爷爷是金山卫的创始元老之一,而且得了金山卫前千户所世袭副千户的职位。 也就是说,作为袁海的亲孙子,袁寿今后注定将世袭这个职位,他就是这个前千户所将来的二把手。 但此时一望可知,袁寿对现状很不满意,几口水酒下肚,他的话就多了起来。 “高兄,你说说看,这好好地一个千户所,兵饷总是发不足,兵士吃不饱、穿不暖的,还要忙着种地,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你说这兵怎么练,倭寇来了怎么办?”说着,一碗水酒一口下肚。 “刚才路过几处营房,我看环境还挺整洁,布置井然,想必领导管得挺严”。高希说道。 “领导?”阎红玉正将一只鸡爪咬在嘴里,听到这个新鲜词根本不懂,含糊不清地问道:“领导是什么?” “哦,我是说长官管得严,管得好!” “那是,这前所的千户正出缺呢,现在是松江守御中所的袁副千户在代为治军。哦,袁副千户就是他爷。”阎红玉用手一指袁寿。 高希这才想起来,这袁氏一族甚是了得,与金山卫渊源极深。 金山卫方志中有记载,袁氏从袁寿的爷爷袁海算起,自洪武十九年(1386年)起就镇守金山卫,直到袁海的十世孙袁永源。袁永源袭金山卫中千户所副千户这一职位时,已经是天启元年了,也就是公元1621年。 好家伙,这袁氏一族兢兢业业守护金山卫至少二百三十五年的光阴。到了1644年,满清就要入关了。 “我们这些当兵的,最怕袁千户,哦,还有侯同知来此巡视练兵。练完了,兄弟们都要脱一层皮。”阎红玉还在津津有味地啃那只鸡爪。 “那有什么用,你看看这些兵士,一个个无精打采的样子!”袁寿指了指正好端菜上桌的田二。 高希打量了一下田二,一身打了补丁的短衫,人很瘦弱,满脸菜色,显然营养不足、没吃饱。 高希拿起一只鸡腿和一块饼,递给田二。 田二咽了一下口水,却不敢接。 “高公子给你,就拿好了!”阎红玉大声说道。 田二接了饼和鸡腿,连声道谢,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我是想好好练兵,但没钱、没人、没权啊!”袁寿大有满腔抱负无法施展的郁闷。 明太祖朱元璋搞出来的这个卫所制度,初衷很好。 无事的时候,军士就自己种地、自给自足,同时进行必要的军事操练,也是说寓兵于农、守屯结合。这样一来,国家财政无需负担庞大的日常军费,所以朱元璋才说“吾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 有事的时候,卫所的官兵又可以被调动和组织起来,负起保家卫国的责任。 看起来很美! 现在才是永乐七年,像金山卫这样的远离北方边境的卫所,已经有了衰落的端倪。 袁寿眉头微锁,抬手指着空旷的营区抱怨道:“高兄,你看看,空荡荡的。难得今早拉出去一帮兵士跑一跑,回来就散了,都回家伺弄田地去了。唉” “也不能怪他们,兵饷老是拖着,家里的田地再荒了,谁给他们饭吃?”阎红玉无奈地接了一句。 其实拖欠兵饷,兵士吃不饱饭,军户主要精力放在了屯田上以应付艰难的生活开支,根本无心操练,属于普遍现象。 金山卫设有七个千户所,按照正德年间《金山卫志》的记载,金山卫的兵力编制是13357名。但事实上,卫城建立之初的总兵力大概只有5000名,照理说应该增兵才是。 后来确实对金山等地实行过4丁以上者征1人补充卫所兵力的政策,还陆续抽调福建的福兴、漳州、泉州府的男丁补充过来。就这样,到正德年间,金山卫的总兵力也才7981名。 虽然没有用足编制,但总兵力近8000名,似乎也不少了吧?扯淡! 现在,就在袁寿、阎红玉和高希喝酒的当下,金山卫的实际总兵力也就是5000来人。更严重的问题在于,真实战力顶多也只是表面上军士人数的维持。 最近一次关于“囤戍比例”的指示,还是在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发出的,朝廷要求卫所军士“以十分之七屯种,十分之三守城”。 换算一下,金山卫真正训练打仗的士兵只有1500人,其余3500多人都忙着种地去了。也就是说,勉强能打仗的士兵人数,大概只占到兵力编制的十分之一多一点。 前所千户出缺,代管前所训练的中所副千户袁彬,虽然是一个治军有方的将领,但也只有他来巡视、训练的那几天,整个营区才看起来像点样子罢了。 军士们天天愁吃饭问题,又领不到足额的兵饷,这兵还怎么带? 千户出缺,副千户李毅根本压不住。袁彬只是代管兵士操练,况且这两年的身体也大不如前。 袁寿,现在只是一个小旗,手下才十个人。他爷是想让儿子在军中历练历练,日后好接班。 袁寿满腔抱负,但看看卫所兵事日益糜烂,一时又使不上劲,只能牢骚满腹了。 “来来来,红玉,和我摔一跤试试!”喝了几口、酒酣耳热,袁寿脱去外衣,露出短袄来。 “袁兄,你这是想诚心整我呢!我认输,算你赢。”阎红玉可不肯放弃面前的酒食。 他家是典型的没有任何背景的普通军户,靠着几分军功,做到百户。和袁寿这个未来的领导关系不错,日子过得要比一般兵士好一些。 今天这顿吃食,也算是难得改善伙食,都是袁寿做东。他此时哪里还有心思练摔跤,先吃饱肚子再说。 “来来来,高兄,你和我个头差不多,咱俩切磋一下。我看你蛮单薄的,让着你些便是了。”袁寿满脸红光,似要借着酒劲和身体对抗,宣泄胸中郁积的不快。 “好,我陪袁兄玩玩。”高希也不含糊,脱了外衣扔给一旁侍立的平安。 倒是平安急了:“少爷,你身子弱,比不了袁公子,别比试了。” “哈哈哈,什么比试不比试的,就是兄弟们耍着玩罢了。别啰嗦!”高希说道。 高希当然比不了袁寿,虽然俩人身高差不多,但高希这躺了十八年的病秧子,虽然现在已经没了疯病,身体毕竟还薄弱,怎么可能和袁寿这样身强力壮的旗官比试呢! 高希心里当然清楚:没得比。 不过在前世,他可是健身房里的资深训练达人,搏击、摔跤没少练。 既然蛮力比不了,那么就智取呗! 第22章 我招谁惹谁了 两人面对面站定后,袁寿很自然地将双手试探性地向前伸,搭到了高希的双肩上。 他以为高希也会同样将双手搭到他的肩部,两人呈互压双肩的姿势,然后伺机进攻,摔倒对方。 他想错了! 他双手刚搭到高希肩上,高希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双手从袁寿的双臂内侧,直接向上穿出。 袁寿“咦”了一声,心想:这家伙不按套路出牌啊! 他还在想这想那呢,高希的双手早就翻到了他双臂的外侧,顺势直接牢牢地握住了他的双肘,而他的双掌正好卡在了高希的腋下。 “这是干什么?”袁寿更搞不明白了,但半秒钟都不需要,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高希将袁寿的双肘同时向上用力一夹、一托,袁寿顿时感觉到肘部传来一阵剧疼。 他明明和高希差不多高,却因为被高希这么一托,剧烈的疼痛令他本能地收缩双肩,同时踮起了脚尖,试图缓解疼痛感。 实际上,这都是徒劳。只要高希不松开,袁寿根本无法动弹,他只能“啊啊啊”地叫出声来,却吓得高希立即松开了,他怕弄伤了袁寿。 实际上,高希也支撑不了多久,身体还太单薄,爆发一下还行,耐力严重不足。 “抱歉,袁兄,承让了!”高希退后两步站定,双手抱拳致意。 “啊呀呀,想不到高兄是搏击高手,”袁寿甩了甩双臂,满眼佩服地看着高希。实际上,高希只是用了一招前世在健身房搏击课上所学的擒拿招式而已。 一旁的阎红玉也来了兴致:“没看出来啊,听说高兄三天能背出三部蒙学来,本以为只是文弱书生,原来摔跤也是好手,我也要与高兄切磋一下。”元宝小说 他终于扔下那块被他啃得七零八落的鸡爪子,双手在身上擦了擦,油烘烘地就下了场。 阎红玉显然吸取了刚才袁寿的教训,并未将双手搭到高希双肩上,而是侧着身,试探性地将右手伸过来。反复试探几次后,一下子抓住了高希胸前的衣领。 阎红玉的力量也不弱,面对高希,同样很有优势。但天下招式,唯快不破! 同样没等他反应过来,高希左腿已经伸向前一步,死死地抵住了他的前腿,并快速用一只手紧握住他的右手腕关节,并用力压在自己的胸前,同时另一只手,直接伸过来托住了他右手肘关节。 整个过程只在一刹那就完成了。然后,高希轻轻向上这么一托,阎红玉立马觉得自己七佛升天。 这一招也不稀奇,当初在校园霸凌事件中,贵升的堂兄贵盛被瞬间制服的那招,与这招有异曲同工之效。 “啊,啊,啊,高兄,快松手,痛死我了,我认输。”阎红玉疼得呲牙咧嘴地大叫起来,一旁的袁寿和平安都大笑起来。 “两位仁兄承让了!”高希松开后,赶紧抱拳欠身致歉。 袁寿大感兴趣,问道:“你这些招数叫什么,很厉害,也很实用。” “这叫擒拿术,以前学过几招,今天献丑了。我力量弱,无法和两位仁兄拼体力,只能用技巧,速战速决。两位仁兄一时疏忽,被我占了便宜,我是胜之不武。承认,承认。” 明明是高希对抗技术高明,战术运用得当,以弱胜强,却将面子都给了对方,讲得却又十分在理,并非奉承之词。两人听了,大为受用。 这一顿饭,三人又是比试、又是聊天、又是谈抱负,饭吃得七零八落,三人却越聊越投契。 “高兄、袁兄,在下有一个提议。你我兄弟三人,义结金兰如何?”阎红玉说道。 “好啊!”袁寿一拍大腿,立即响应:“我正有此意。高兄,你看如何?” “‘桃园三结义’,正合我意!”高希也不含糊,起身就要拜。 “桃园?高兄,结义和桃园有何关系?”阎红玉问道。 “刘关张啊”高希刚说出口才反应过来,为什么阎红玉不知道后世赫赫有名的“刘关张桃园三结义”。 后世闻名的《三国演义》,此时叫《三国志通俗演义》,属于禁毁小说,是以并未脍炙人口。 直到明武宗时期,武宗朱厚照本人成了《三国演义》的铁杆粉丝,明廷才刊刻出版了《三国演义》的官方版本。这一下等于解禁,于是民间书坊争相刊刻逐利,《三国演义》才广为流传。 这至少也是1505年朱厚照登基之后的事了,还有近一百年的时间呢! “嗯,桃园三结义的故事,以后再说给你听。现在得有香案,焚香磕头立誓,才能结拜呢!”高希说道。 “我也以为要找一个桃园呢,哈哈!快去和田二找香来,再立一个香案。”袁寿催促道。 袁寿催人办事的架势,哪里当自己是小旗,分明已经是副千户大人了。 不一会儿,田二就搬来一张小案几,放到外面空地上。 阎红玉不知从哪里捣鼓来一个小香炉,放在了上面,又叫一人拿了一支香。 然后呢?三人面面相觑。 义结金兰这种事,三人都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高希当然也没玩过这个,但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 他学着《三国演义》中刘关张的结义誓词说道:“念高希、袁寿、阎红玉,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袁寿和阎红玉,都是武夫,顶多也就不是文盲,能结结巴巴背几段蒙学片段。此时,反正高希念一句,他二人也跟着念一句。念完后,一起三拜天地,再将手中的焚香插上香案。礼成。 不是还要歃血为盟吗?那是你武侠片看多了! 三人起身,叙了年齿。袁寿二十岁居长,高希次之。阎红玉与高希同年,但生于腊月,月份最小。 这才分出年龄大小,袁寿就说道:“今日结拜,没有什么相送。我看二弟格斗虽然技术高超,但身体却薄弱,不如我改天教你射箭吧!” 玩过射箭的人都知道,射箭需要有强大的力量做保证,用来改善高希的力量和体能水平,再好不过了。 高希笑道:“多谢大哥。我回去将擒拿术招式写出来,改天来一并教给你们。” 阎红玉说道:“我没啥本事,二哥刚才的擒拿术虽然高明,却并非行伍中人,估计也不精于骑马。若二哥不嫌弃,我愿意带着二哥一起练练骑术。” “好啊,兄弟,就这么说定了!”高希确实不会骑马。高希在前世,曾经也在射击俱乐部玩过一阵弓箭,但骑马,只有一次去过一个供游客休闲的骑马场玩过,还是有骑师拉着缰绳的那种骑法,和骑驴、骑牛没啥两样! 酒逢知己千杯少,时光便过得分外地快。 看看天色不早了,高希辞别。 高希主仆二人走出前所营门时,已经是申初时分(下午3点多)。小官镇并不大,到他们走进锦绣布行的时候,也才申正时分(下午4点多)。 “哟,高公子,你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张掌柜正在店铺里走来走去,为客人少、订单少而发愁。看到高希来了,你眼里闪出了光,亲自热情招呼。 “我是想来看看,供销合作后,情况如何了?” “上回去村里办供销合作签约,是收了一些布匹,但都是老布样,货也不多。新布要到月底才能收上来,到时候就会有县城最新的布匹花式了。资金压力倒是减轻了,目前的销售量还没有上去,还得想办法。”张掌柜的简报,有喜有忧。 一方面布匹收购的资金压力减轻了,另一方面却没有打开销路。可以理解为暂时节流了,但还没有开源。张掌柜说得有气无力,他是被生意愁坏了。 高希视而不见,却没头脑地问了一句:“张掌柜,你店中可有裁缝?” 第23章 我要退银子 “有啊!有时候会有客人买了布,直接就在店里量尺寸做衣裳,只是这样的客人并不多。” “烦请裁缝来一下。另外,你店里可有卖不掉的布匹?” “自然是有的,积压了三四年的都有。布样子不新鲜了,卖了又蚀本,堆在那里还要料理看管,能把人愁死。去,将尚裁缝叫来。”一个小伙计匆匆地去叫尚裁缝。 张掌柜又叫人取了三四种库存布匹的样子来。 高希一看,布匹质量挺好,只是颜色、花样很一般,满意地点了点头,问道:“这些布贵不贵?” “嗨,现在哪里管它贵不贵,只要能卖掉,少赚也愿意,不赚都可以,总比放在库房里虫吃鼠咬好吧!”张掌柜心情急迫,但也不知道高希能想出什么法子来。 一时,尚裁缝来了,是一个衣着朴实却面无表情的中年男子,腋下夹着一把尺子并一本小册子。 高希客气地冲他拱了拱手:“烦请先生给我做一套便服。” 尚裁缝没想到高希如此尊重他,还是第一次有人称他“先生”,他的脸上泛起了几丝红光和暖意,轻声问道:“不知公子要什么样式?” “就是普通百姓日常穿的便服,在家、外出都能穿。能在越多不同的场合穿就越好,特别是做工时也能穿。” “请等一下你看这种如何”尚裁缝说着将腋下的小册子递给了高希,并翻到了其中的一页上指给他看。 高希一看,倒有不小的惊喜。原来每页上都有一种衣服的款式,还密密麻麻了地标了尺寸、文字之类的符号。 高希问道:“先生如何就带着这本小册子来了?” 尚裁缝面色波澜不惊:“伙计说是掌柜叫我来,我想必定是有重要的客人要做衣裳,所以就带着尺子和这个小册子来了,有备无患嘛!省得客人说要做衣服,我再回去取东西,让客人空等就不好了。” 高希听了他这番话,又看了看他那本选款式的小册子,心中不由赞叹:这可真是一个默默无闻却无比专业的好裁缝! “公子,你看看喜欢哪种?” “就这种吧,”高希翻了几页后,指着一款衣裳说道。 尚裁缝一看,原来是一套庶民百姓的青布衫裤,宽袖、青圆领,还配有一条阔边深网方头布,整体风格纯朴、简洁。 “嗯,这套衫裤正是普通男子最常穿的衣裳了,脚夫和搬运工做工时也能穿。” “尚先生,这套衫裤务必做得细致、结实,样式可以更简洁、更美观一些。既要好看,又要方便做工时穿,最好一眼看去就让人喜欢。”高希说道。 尚裁缝也不墨迹,从里屋拿了一套青布衫裤出来,然后让平安穿着,直接就向高希现场演示,这套衫裤准备怎么改。 两人讨论了两盏茶的功夫,样式就敲定了。 尚裁缝又照着高希的身材量了尺寸:“公子过两天就可以来试穿了。” 一旁的张掌柜却是一头雾水,并不知道高希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前面提的布匹销量不好的事,高希怎么像没听到一样? “高公子,你这是为做衣裳来的?你一个读书人,也用不着穿这青布衫裤啊!接下来这生意”张掌柜还指着高希给他出点子呢!元宝小说 “这套衫裤的钱,我改天给你送来。接下来”高希好像这才想起来张掌柜刚才说销售不好,让他出主意呢! 高希有啥主意? 他先是让张掌柜当场叫账房算了算做一套青布衫裤的成本,大约是十八文铜钱左右。 高希问张掌柜零售价该是多少,张掌柜说,怎么着也得一百文才行。 高希又给他洗脑,说这是清理库存,不是要从这套衫裤上赚多少钱,所以建议定在二十文左右。 这些积年陈布,能回本已经是老天保佑,总比堆在库房里吃灰强,这不是你张掌柜自己说的吗? 张掌柜这个小布行的老板,嘴上说不赚钱、赶快处理掉就行,但真的开始清仓大甩卖,他又肉疼不已! 但一想到之前高希给出的供销合作的主意,减轻了他那么大的布匹收购压力,说不定这次、这个主意也不错呢! 不出奇招,这生意如何盘活,不被李记那样的大布庄挤垮才怪! 想想那些积压了多年的青布,完全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他咬咬牙,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行!” 一套青布衫裤二十文,这个价钱如何呢? 此时的物价,一石米价格约为二两白银(值2000文),二十文即相当于可买一百分之一石大米。 明朝一石米约为现在的120斤。也就是说,这套青布衫裤若定价二十文,只相当于买一斤二两大米的钱。 你没听张掌柜刚才说吗?正常定价,一套青布衫裤至少要一百文呢! 衣服还是那个衣服,现在打二折,这叫大幅提升性价比。 高希都懒得和张掌柜解释,费劲啊! 高希叫人取来文房四宝,刚提起笔,又问道:“这小官镇的集,是哪一天?” 张掌柜说,还有十三天,就是十五的集。 高希“嗯”了一声,在纸上写道: “优惠券。 新式男子青布衫裤,每套仅十九文。 本月十五,锦绣布行,限售壹百套。” 看到其中“仅十九文”几个字,还是用红笔专门写得特别大,张掌柜的心又是一疼:按一百文的正常售价来算,每卖一套他就少赚八十一文。 旁边却又写了一行字“原价九十九文”,然后又在其上划了一道红杠。 张掌柜看了,瞬间觉得这“十九文”比原先更有吸引力了。 高希另在纸的最上方写了一行小字:“凭本券购买再减壹文”,也就是十八文,正好保本。 张掌柜心想,已经少赚八十一文了,也不在乎这一两文了,反正就是“去库存”嘛! 他正要叫一个伙计将优惠券贴到大门口去,高希却摆了摆手。 第24章 谁知道契约上写了啥 贴出去优惠券,就能广而告之?想得太美了! 这是明朝时期的中国,不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此时的文盲率超过90,光贴出去有个屁用!这又不是官府榜文,会有识字的人免费读给老百姓听。 高希让张掌柜找人依葫芦画瓢,大约抄了几十张像官府榜文大小的优惠券。 让店里的伙计,分别去四个城门附近,以及镇上各主要街巷道口张贴。哪里人多,往哪里贴! 用现在互联网时代的话说,这就是占好“坑位”,让自己尽可能获得“大流量”,提升曝光率。 每个伙计贴完之后,不是就完事儿了,还要站在优惠券旁大声反复读诵。因为大多数人不识字,必须读出来,让过路的人、爱轧闹忙(看热闹)的人听到,这叫提升用户体验。 刚开始听者寥寥,人们只是觉得这事儿新鲜。 慢慢地,关注的人越来越多,谁会拒绝又好又便宜的东西呢?于是,停留率和停留时长也上来了。 再后来,开始有人索要优惠券了,伙计就给他一张。不错,收藏率也上升了。 你看,现在的互联网时代也并不算高明。停留、转发、收藏这类操作,古人早就在玩了。 不识字的平头百姓听了伙计们的读诵,将信将疑。 有人问正在大声读诵的伙计:“兀那小哥,这事可是真的,怕不是假的吧?你这么卖东西,买卖还不得垮了啊!” 几天下来,小官镇上人尽皆知锦绣布行要在十五赶集那天,以“作死的低价”出售青布衫裤。 包括李记布庄在内的各大小布行、布庄的老板、掌柜们,都在心里幸灾乐祸:什么代销合作,预付定金,这下好了吧,快撑不下去了,要倒了吧?活该! 但贩夫、走卒、脚夫、走方郎中,各行各业做工的汉子,乃至普通家里有后生长大,要外出觅活的、等着见工的,都奔走相告这个好消息。 一时之间,锦绣布行的优惠券、青布衫裤的超低价,和各种负面小道消息夹杂在一起,充斥了小官镇上的各个酒肆茶坊。 这则消息又迅速被来往的客商、进城办事的小民口口相传,不断“转发、再转发”,散播到四邻八乡,甚至连邻近的平湖、南桥、朱泾、柘林等地也有人听说了。 越到后来,抢着揭优惠券的人也越来越多。尤其是各家的妇人,都不时去四个城门口及各主要街巷道口转悠,见有漏网的优惠券,就直接冲上去揭下,叠得好好地藏起来,就等着十五那天去锦绣布行薅羊毛。 原价一百文的衫裤,只卖十九文,拿着优惠券去还能减一文。这样的便宜不占,猪头三! 几天来,锦绣布庄贴出去多少优惠券,就被人揭去多少优惠券。 到临近赶集的日子,已经有人等不及了,直接找上锦绣布行,索要优惠券。 不光贩夫走卒、厨娘仆佣,后来连一些大户人家也坐不住了,派出管事的,直接登门来索要优惠券。 以一斤二两米的低价,得一身簇新的衫裤,谁不想要! 大户人家怎么了?大户人家也没有余粮啊! 家里的长随、车夫、杂役人等,哪个都要穿衣服,大户人家也要节约开支,也要计算着过日子。元宝小说 民情绪高涨,锦绣布行发出去的优惠券远远超过一百张。 优惠券如此火爆,让张掌柜小心脏乱跳,始料未及之下不知所措,派了伙计快马加鞭跑去丁家村问高希怎么办? 高希就回了一个字:发! 张掌柜一咬牙、一跺脚:好,那就发,反正已经上了贼船。 好嘛,纸都写没了。 张掌柜只能临时让伙计去买大红纸回来,继续抄写优惠券。 店里但凡认一两个大字的伙计,全都临时派去加班加点抄优惠券,手都快写断了,叫苦不迭。 到后来,为省事,也不用大纸了,就在一张裁切整齐的纸上,直接写上“凭此券本月十五日购买青布衫裤可享十九文优惠价,且再减壹文,锦绣布行”,再盖上柜上的大红印章。 张掌柜则是喜忧参半,好在多年积压的库存看来能消化掉一点。但也就卖一百套,也去了不多少库存。资金也回笼不了多少,更别说赚钱了! 看着纸上写着“限售壹百套”,他便觉得多此一举:限个大头鬼啊,我就赚了一个吆喝。 唉,我怎么就言听计从了,这个短命的高希! 高希正年轻,是不是短命,无人知晓。 那天他给张掌柜出了优惠券这个主意,就无事人一般带着平安回了丁家村。 回去的路上,他边走边翻了翻《论语》,竖版、繁体,看着还真有点不习惯。然后,他让平安拿着书看,他试着背了几段。 前世的记忆还行,但并不牢靠,大量章节背不通顺,不过只要平安反复提示几次,许多章节就能嗑嗑巴巴地背下来了。 平安现在已经没有惊讶了,反正我家二少爷自疯病痊愈,就智商开挂,能给人家出主意、能背书、能将卫所兵士打得叫痛。现在能背今天才买到的《论语》,有啥好奇怪的:文曲星下凡呗! “呀,是老爷在前面牵着牛呢”平安看到高宝在前面不远处的路上,正抬着头仰望天空,好像在看几只鸟雀飞远了。 高希紧赶几步走上去:“爸爸” 高希和平安已经追赶上高宝了,高宝才发现小儿子在叫他,如梦初醒的样子:“哦是希儿和平安啊回来了?” 高希看父亲若有所思的样子,试探着问道:“爸,是不是家里的钱又不够用了?” “哪里就不够用了银钱上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就给我好好读书。” “我看你刚才望着天,都走神了呢!” “嗯,有几只漂亮的鸟儿飞过去,我就站着看了一会儿。” 父亲的话心不在焉,听得出也不想将心事说给他听,高希也就不再细问。 “希儿,最近书念得如何?” “听先生的话,今天去城里买了书,刚才平安还在帮我背呢!” “嗯,离村子还有一段路,还是让平安继续帮你背书” 高希没再琢磨父亲的心思,继续和平安背起了《论语》。 牵着牛走在后面的高宝,看着小儿子的背影,不由得想到了燕王、王妃、世子、汉王,当年的燕王府 其实,他刚才并未走神,也没有看什么不相干的鸟雀。 当初离开燕王府后,他时不时会收到信鸽传递过来的小纸条。 消息内容很简单,几乎千篇一律:安好否?速报。 高宝想,这定是世子朱高炽不放心幼弟,时不时来打听一下消息。他便回报:安好,放心。 后来,鸽子来得越来越少,差不多十年前,就再也没有收到过信鸽发来的消息。 如今高希从疯病中苏醒过来,他和高刘氏是多么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王妃和世子啊! 他这几个月,总是留意观察有没有传递消息的信鸽,刚才恰好有两只飞过去,让他一阵兴奋,那两只灰鸽子却在附近盘桓了一阵子飞走了,让他白高兴一场。 高宝在心中叹道:唉,高希苏醒的事如何报知世子呢?看来只能再拖一拖了。 第25章 我来做个见证 第二天卯正时分(清晨六点多),高希早早地到了学里。平安形影不离,男仆、心腹、书童、沙僧,都是他一个。 胡老秀才也到了,但时辰尚早,还没有学童像高希这么卖力,提早这么多时间到学堂的。 “去了镇上,有何收获?”胡老秀才问道。 “去买书,可巧在顾瞻书院遇到了丁忧在家的沈翰林。“高希老实地答道,然后将当日在书坊偶遇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胡老秀才一边听一边点头,“嗯,沈翰林是当世大儒,写得一手好字,满腹经纶啊!小子福气不浅。我听你刚才说的,当时你还用到了《论语》中的两个典。已经背过论语了吗?” 在一旁的平安早就按捺不住,说道:“我家少爷昨天回家路上,又看又背的,现在已经能背好几段了呢!” “是真的吗?”胡老秀才又控制不住地激动起来。 做老师的,想碰到高希这样的千里马,也是要拼人品的。 胡老秀才自己怀才不遇,这辈子是当不成进士了,那就当未来进士的恩师吧! “那还有假,先生,我家少爷定然是文曲星下凡。哦,有可能也是武曲星下凡。你不知道,他将两个军爷一下子就擒住了“平安叨叨个没完,说得眉飞色舞。 除了“文曲星”三个字,平安还说了点啥,胡老秀才一点都没听进去,只知道高希去镇上买了《论语》,只一两天功夫,已经可以背书、用典了。 他都没查证一下高希是买书前用的典,还是看了书后才用的典。 他也不想查证! 这小子第一次在课堂上解释《三字经》时,已经引用了好几本书中的典了。 高希不是文曲星,谁是文曲星? 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只愿意听到自己想听的,其他不符合自己心意的信息,自动忽略。 “那你来说说看,这《学而篇》中的‘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作何讲?”《学而》是《论语》开篇,这第一段再熟悉不过了。 现代中国人但凡读过中学的,四书五经中别的篇章不知道,这《学而篇》肯定是读过的。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妇孺皆知啊! 现在胡老秀才单挑三句话中的最后一句,要高希讲一讲。看起来也没什么难度嘛! 高希并未立即回答,而是指了指自己面前那本崭新的《论语集注》,就是沈度沈翰林在顾瞻书坊赠送的那本见面礼:“老师,可否容学生先看一下,再回答这个问题?” 胡老秀才点了点头,然后端起茶呡了几口,又仔细打量起了这个得意弟子。 你别说,这小子以前疯傻,天天只能待在家里,胡老秀才虽然因为给他治病常见高希,但那时候的高希口水满身,嘴里总是乱哼哼,双眼斜视、翻白,谁曾想有现在这样的好光景! 这疯病好了,才两三个月的将养已经壮实许多,这会子又认真翻看着《集注》,专注的表情倒益发有了意气风发的儒生风采。 屡屡落第的胡老秀才看着高希,轻轻地摇晃着脑袋:我怎么就收了这么一个好弟子! 他正在私下得意呢,高希这边已经放下书,开始讲了: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句话的字面意思是,人家不了解我,我也不怨恨,不也是君子吗。 朱子这本集注中说,学在己,知不知在人,何愠之有!可见,知的对象应该是‘所学的知识’。 而这里的人,肯定不是不相干的人。前一句‘有朋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朱子的注是,朋,同类也。也就是和我一样努力学习的志同道合的人。 所以,这里说的‘君子不愠’,并不是说普通人不了解你,你也不恼怒,就是君子了。 譬如丁嫂前一阵去我家大闹,还有好多好事之人围观,我和我的家人也没有怨恨他们。那我们一家子都是君子了?可能算有君子之风,但和这里所说的‘君子’不是一回事。 而且这句话还有注,‘虽乐于及人,不见是而无闷,乃所谓君子’。就是说,如果是君子,就会乐于以善及人,就算不被对方知道、理解,照样泰然处之,不会怨恨在心。 所以,‘不亦君子乎’,这里说的‘君子’,应该是指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做学问,就算对方不理解或不同意我的观点或主张,我也不生气,不会因为别人和我的观点、看法不同而怨恨对方。这样的人,才是孔子所说的真君子吧!” 高希侃侃而谈之时,已经有好几个学童陆续进了学堂,胡老秀才也没注意到。他已经听得入了神,含在嘴里的茶水都忘了吞下去。 这哪里是一个才开蒙不久的学生,这番见地,去金山卫学读书也绰绰有余,好像金山卫学还有点配不上高希呢! “老师,老师!”高希看老秀才发愣,不知所以,轻声叫了他几声。 “哦哦嗯”胡老先生回过神来,连忙吞下茶水,又大笑起来,“哈哈哈,很好,很好!我看啊,你就不用再和这班学童慢慢学了,以你的天资,可以学得快一些,看看能不能赶上明春的县试。” “呼,”底下的学童一阵不服,我们学了一两年蒙学了,老师都懒得讲一回四书。结果这个疯小子才来读几个月的书,老师就让他准备县试。我等成什么了? 那还用说:在座的都是垃圾! “啊呀,老先生你说得和翰林老爷一样啊,他也让我家公子学快些,还让他带话给先生您呢!”平安兴奋地说道。 一听这话,刚才还不服的几个学童,只能吃瘪。翰林老爷都亲口赞了高希,你们不服,你有本事也去找一个翰林老爷夸夸你啊! “哦,原来如此啊!你怎么不和我说?”胡老秀才问高希。 “学生蒙恩师十多年医治,病体初愈又得老师青睐,开蒙未久,只不过略有天资,学海起步,不敢唐突向老师乱提非分要求。”高希恭敬地答道。 有本地大儒、朝廷高官带话,却隐而不发。不因为有权高位重之人赏识,而轻视自己的蒙师。这样的品德,正是中国尊师重道的传统中最为看重的东西。 胡老秀才此时已经不是仅仅因为高希的天资而喜爱这个学生了,这个学生还有高尚的品德,这太难能可贵了! 苍天啊,大地啊,这是哪位神仙姐姐,给可怜的老秀才送来这么一匹千里良驹啊! 这个年事已高、科场失意的老秀才,此刻心中的那个欢快和激动啊,差点让他又要情难自己扔掉拐杖,跳起“亚克西”来! “嗯嗯,咳咳,”他嗯嗯啊啊地平复了一下因激动而凌乱的心情,“我与沈翰林所见略同,接下来,你和子龙,还有金鸿,就从《论语》入手吧,可以尽你所能学得快一些!” 说着,又将桌上的《大学》、《中庸》、《孟子》以及朱子的集注、章句,还有五经等,一并捡出来,一古脑儿地推给高希,平安赶快上去接了,厚厚的一摞! 这是明目张胆地搞歧视意味明显的“快慢班”啊!下面一班学童看在眼里,气得真瞪眼。 胡老秀才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说道:“不要瞪眼,天天卯正时刻能来学堂读书,就有资格跟着一起读四书。” 无人应声,那怪不得胡老秀才了。 老秀才继续对高希说道:“先读诵、背熟再说,集注和章句,我会给你讲!过几天,我会检查你的功课!” “学生会努力的!”高希应道。 不想,学堂门口却有一人大声喊到:“老师,我也要学!” 第26章 免费马屁 是谁?丁贵升。 那天签约,贵升的爷爷丁满堂去高家做保人,看到办事干练、对自己礼敬有加的高希,很是满意。 为了家族的长久兴旺,他在高家院子里坐着喝茶时,满脑子打算。 不想一进家门,就见自己的儿媳丁柳氏、孙子贵升并他的三哥、六姐,几个人在抱怨老爷子胳膊肘往外拐,帮了外人。 丁满堂气不打一处来,将他们狠狠地训斥了一通。 又亲自查问贵升的功课,自然被问出不少问题。 老爷子发狠让他罚跪、抄书,严厉警告他今后必须按时上下学,不得有误。 丁满堂家世代务农,他对贵升寄予厚望,指望着他日后能中举,光宗耀祖呢! 现在他自己是木铎老人,儿子丁成远是族长、现任的里长,家中人口众多,在村中是极有影响力的大户人家。 但老爷子想得长远:哪天我归了西,儿子也不是里长了呢,丁家怎么办?这帮混吃等死的东西懂什么! 想到这里,丁满堂越发对贵升严厉起来。 及至晚饭时,连当里长的儿子丁成远,也被他在饭桌上狠k了一顿,责问他为何没有管教好儿子。 丁成远当然就只能跟着自己的老子,训斥起自己的儿子。 爷爷、爷,两大长辈重压之下,家里再无人敢吭声。 自此,贵升不敢偷懒,每天早早地天没亮就被母亲丁柳氏拖起来漱洗,吃了早饭就往学里赶。 丁满堂脸上这才有了几分缓和的颜色。 “哦,贵升啊,来来来!”胡老秀才招手让他赶快进来,“你想学什么?” “刚才听到先生说,要让高希他们几个开始学论语,学生也不想落后,也要跟着一起学。”这些日子被长辈教训了个够,大概他也明白了些许道理,倒是想认真读书了。 胡老秀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嗯,不怕吃苦?” “不怕!” “那么,刚才有没有听到高希讲‘人不知而不愠’?” “听到了。” “那你明白了什么是‘君子’了?” 贵升从小被家人宠,又是村里的孩子王,自尊心极强。他也不笨,知道老师为什么这么问。 他不是还欠着高希那个赌局输了后的“誓言”吗?当时他溜了,高希并未揪着不放,他大可蒙混过关。 但你想读书明理,想做君子,你自己这关要过啊! 贵升沉默了一会儿,脸也红了。良久,转身向高希,就准备下跪,要磕三个响头,兑现承诺。 高希连忙扶住他:“贵升,使不得!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地、君亲、恩师,其他就要慎重了,我可受不起。那个誓就是兄弟之间赌气胡闹,我不当真,你也不必介怀。” 高希说得情真意切,贵升很感动,也保住了自尊。 现在虽然学堂里其他学童陆续来了不少了,如果真的跪下去,还不是要被他们笑死,以后怎么混! 此时,他内心对高希有愧纠、有感激、也有些许不甘,但最终还是被高希入情入理的言行感动,真诚地叫了一声:“哥!” “好好好,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孝敬父母、尊重兄长,这是仁爱的根本啊! 这老秀才,觉得自己教育得法,心情大好,连赞美学生都用上了《论语》。 真是酸秀才! 接下来的几天,高希忙开了。 胡老秀才给他布置了一大堆背诵的功课。《论语》、《大学》、《中庸》、《孟子》这四本书,是以后各级科举考试的必考教材,不管你懂不懂,背熟是第一步,也是基本功。 就算是高希有前世历史学、明史研究的学术功底加持,要在短期内背出来,还真难啊! 后面还有《诗经》、《周易》、《尚书》、《礼记》、《春秋》五经等着他呢! 没办法,他白天去学堂里,认认真真地听先生讲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晚上回家就猛背书。 高罕也受了二弟刻苦读书劲头的感染,虽然无法天天去学堂,但白天忙完了活,晚上总是想办法和高希一起背书。虽然累了一点,但学习效率反而提高了。 只是,高罕真的被这个弟弟的背书功夫吓坏了。 一段文章,他要反复背十几遍,还嗑嗑巴巴背不清楚。高希往往读一两遍,再背一两遍,就差不多了。 高罕背得恍惚的时候,都怀疑这个弟弟的疯病是不是真好了:哪里有刚读书的人,就能这么快背出四书五经的。 他很快和平安一样,认定这个弟弟是文曲星下凡。 不过,高希自己知道,《论语》、《大学》还行,因为前世看得最多,其他经书背起来着实也不轻松。 平安作为书童、男仆,更不得闲了。要添茶,要挑烛,还要在高希背了一段后,拿着书看,帮着高希背。 高家的两个女人,高母高刘氏,还有丫环静香,晚上也不得闲,她们也挑灯夜战。 干什么?织布啊! 如今丁家村加入了供销合作的人家,定金也都收了,干活卖力得很,要赶工多做活,按时交布多挣钱啊! 她们也听说了锦绣布行大发优惠券的事,听说十五那天,一套青布衫裤才十九文,价格不到平时售价的五分之一。 丁嫂早将这件新闻在村里传播开了,许多人家的女人托丁嫂去揭优惠券。 这么多人求她,丁嫂自觉风光无限。 她哪里用自己亲自去揭。她大大方方地直接去了锦绣布行,老娘可是供销合作丁家村官方联络人。 锦绣布行正忙得人仰马翻,谁顾得上她。她才说“优惠券”三个字,一个伙计看都没看她,就指了指一边刚抄出来的优惠券,让她自己去拿,另有一个伙计记录下了她取走的张数。 她笑眯眯地拿上不少优惠券,带回村里,东家给一张、西家给一张,大家都等着十五去小官镇赶集了。 但丁嫂这张大嘴也带回来了坏消息。 什么坏消息? 同行是冤家,就是以李记布庄为首的一小撮小官镇同行。他们幸灾乐祸,极尽所能散布出各种风言风语。 什么锦绣布行要倒闭了,什么卖给大家的青布衫裤是旧布、次布做的了,什么这是疯子出的疯点子了,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当然,这些负面消息、假新闻,肯定也在小官镇上和附近的乡里传开了。 听说还有别的乡的人进城,到锦绣布行索要优惠券时问,高希是谁,是不是疯子? 这些乡下的村妇、闲汉,也就是过过嘴瘾听一乐。反正高家二小子,以前就疯,这也不是第一回疯到镇上了,也不稀奇。 不是说他疯病好了吗,那还不允许人家复发吗? 你看,众口铄金,但同样也人言可畏。 流言蜚语,也能将人说死,杀人于无形! 就在松江府所辖的这片土地上,大约五百年后的民国时代,一位叫阮玲玉的上海滩当红女明星,就是因为感情纠葛,被各种娱乐小报炒作,被身边人、影迷、不相干的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最后,她只能选择自杀,并在遗书上写到“人言可畏”。 别以为吃瓜群众无辜,有时候,无形之中也成了杀人者或杀人者的帮凶。 当然这些村妇、闲汉,并不真的在意锦绣布行会不会倒闭、高希是不是又发疯了,只要十五那天能让他们真的以白菜价薅到一套青布衫裤就行了。 老百姓的活法,就是这么简单而平庸。 高希当然也听到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消息。作为在互联网资讯时代淫浸过的穿越人,明朝这种原始的、口耳相传式的小道消息传播方式,对高希造成的资讯冲击,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连个狗仔队也没有,高希觉得太小儿科了! 他现在只在乎两件事。 一件是胡老先生要他们几个开始学《论语》的学生,将其中的《八佾》篇抄了,明早交过去。 字数倒是不多,但这真的要了高希的命。 学四书五经,高希能背,也能说,但也要会写啊!也就是要有一笔好字。 这个时代参加考试,可没有水笔、钢笔、电脑答题,全得靠毛笔写。 字不好,学问再好,没用! 到时候交了卷,主考官一看字,直接就刷掉了,谁看你写了什么! 说现代人穿越到古代,优势样样碾压古人,纯属胡扯! 现代人天天电脑打字,许多人好多汉字连怎么写都忘了,还得靠拼音软件的联想功能才能打出来。 平时连笔都不摸,更别说写毛笔字了。 高罕和平安看了高希已经抄出来的那几页纸,也是直摇头,连平安的字都要甩开高希好几条街。 另一件事呢?当然要再去一次镇上,他的那套青布衫裤,尚裁缝应该做好了。 还有十五那天,现场到底怎么卖,还得提前安排安排。这个,高希有经验。 穿越前,他可是文化馆的年富力强的副馆长,组织活动的事,经历得多了。 所谓“预则立”,不做好计划、准备、预案,两眼一抹黑,怎么行! 高希边想心事边抄书,弄到半夜,总算抄完了。 自己看看,全是鬼画符! 第27章 休克 丁家村土地庙偏殿,村塾。 “这是你你写的字?”胡老先生双手颤抖,拿着高希抄的那几篇《八佾》。 他看看字,又看看高希,无奈、失望、痛心、恨自己有眼无珠他都不知道应该先表达哪种感情了。 拐杖呢?此时不扔,更待何时!早扔了。 这回可以肯定,老秀才不是激动,是气的! 他气的是,高希这么一个天赋异禀的学生,居然写出这么一手烂字。 那不是很烂,那是相当烂啊! 他的问话,与其说是气,还不如说更多地透着绝望。 好端端的一个未来的进士,怎么就败在了一笔烂字上了呢! 我,我,我,唉,我这“未来进士的恩师”,是当不成了啊! 他一屁股跌坐回那把摇摇晃晃的椅子上,一只手抚在自己的额头上,一只手还攥着那几张高希的鬼画符。 “明年春天的县试,哪能摆(怎么办),哪能摆?”他操着浓重的松江府口音,喃喃自语。 八尺男儿高希,就这么尴尬地杵在学堂中,煞是突兀。 这样的好戏,难得啊! 小金鸿、子龙、贵升他们三个一起学论语的,早就凑过来看到了那几页纸,想笑又不好意思当面笑。 子龙只能努力呡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 贵升则干脆伏在案上,双肩一抽一抽的,也在笑。 小金鸿调皮地向高希挤眉弄眼,还暗暗竖起了大拇指,和高希大开玩笑。 高希冲着小金鸿吹胡子瞪眼:好你个小金鸿,落井下石啊! 前世的高希是学历史的,当然知道在明朝,一个读书人的字写得好还是坏,于功名前程的影响有多大。 虽然他理解老师此时的心情,但这写字的事,可不是背书,开几个夜车就能搞定的。字写得好坏,是和练字的时间成正比的。 高希还掂记着锦绣布行卖衣服的事,于是用极尽温婉的语气轻声说道:“老师,我想请个假。” “请假,字写成迭个样子(这个样子),还敢请假!哼!”胡老秀才怒了。 啪,老秀才狠狠地将那沓鬼画符甩在桌子上。 “我我想去镇上有事”这时候还要坚持请假,高希的脸皮也不是一般的厚。 “有事,有个屁事嗯?去镇上,有事?”胡老先生前半句还在暴怒状态,后半句突然改了语气,若有所思起来。 然后,他一拍大腿,斩钉截铁地说:“嗯,对,你是要去镇上!” “嗯?啥?”高希反倒被老秀才突然的360度大转变,搞得莫名奇妙。 老秀才也不理他,摇头晃脑思索了一番,立即龙飞凤舞写了一封短信。再将短信与高希的那几篇鬼画符一起折起来,塞进了信封,鼓鼓囊囊的。 “来,你带上这个,”他将信封交给高希,“你就去找上次碰到的那位沈度沈翰林,他是书法大家,自有办法教你写字。” 其实,胡老秀才此时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反正让高希赶快去拯救书法,好过在这里耗着。 县试,近在咫尺啊! 高希领了师命去小官镇,原本他应该先去见沈度,但他却直奔锦绣布行。 锦绣布行。 上门来索要优惠券的,看热闹的,打探消息的,川流不息。 张掌柜虽然对十五赶集那天卖衫裤的事心里很没底,但这几天也有喜事。 因为近来每天来店里的人流量猛增,强劲带动了平时一蹶不振的销售。 你想啊!原来一天只来十个客人,能有一个客人买布就不错了。10的成交率,怎么可能?偶然性太大了。 但如果一天进店100个客人,有3个客人买布。3的成交率,很正常,也很稳定,总销售额也一定向上走。 所以后世在各大电商平台上开网店的卖家,都拼了命要提升流量,有流量才能谈提升成交额的事,否则只能提升寂寞了。 锦绣布行最近的客流量怎么样?从原来每天门可罗雀,陡然猛增到每天一两百人,这几天已经上升到三四百人了。 虽然大多数都是来看热闹,索要优惠券的。但马太效应来了,哪里人多,哪里的人就越多。 路过的行人一看,这家店怎么了,这么多人来来去去的,走,进去看看! 好,人来了,生意就来了。 又要接待买布的客人,又要发优惠券,又要催着伙计赶快抄写好拿出去张贴,张掌柜一个上午已经脚不沾地,连口水都没喝过。 一看到高希和平安主仆二人进来,他就像见了大救星:“啊呀呀,高公子,你可来了,你再不来,我就要亲自赶着马车去丁家村找你了。你看看,你看看,我已经忙得七荤八素了!” “恭喜张掌柜,生意如此兴旺。”高希拱手作礼,笑着说。 “没想到这几天来了这么多客人,只是这离十五的集已经没几天了,后面怎么弄?”张掌柜急啊! “哦,对了,走,我们去找尚裁缝。你的那套青布衫裤,已经做好了。” 尚裁缝,还真是个宝藏男! 高希将衣服穿上身,不仅合适,而且发现尚裁缝在款式细节上进行了调整,不仅更加简洁,而且带有一种时尚感。 不对,这个时代没有“时尚感”一说,实际上是说这件衣服一眼观去,就比平常的衣服更好看。 虽然是普通做工男性穿的衣服,大约相当于后世工厂里男性职员的工作服吧,但当高希穿上后,在场的张掌柜、尚裁缝、平安以及几个抄得手酸过来偷看的伙计,都惊叹起来。 尚裁缝这手艺,衣服确实好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高希也穿出了男性的魅力,这分明就是后世的男模嘛! “啊呀,高公子,这寻常的青布衫裤,你这么一穿,我都觉得不一样了,卖得再贵一点也行!”张掌柜说道。 “哪里,哪里,是尚先生做得好!”衣服好不好,穿在身的高希最清楚,他这是由衷赞美尚裁缝的手艺。 “高公子过奖了,这领青布衫裤若不是你穿着,那真要逊色不少,”尚裁缝也不是恭维,他这也是真心话。 他一个平时被掌柜和顾客呼来唤去的手工匠户,从来没有像高希这样的客人如此尊重他。 而自己的作品,能够在客人身上得到充分展现,乃至得到进一步的艺术升华,这种职业成就感,也只有尚裁缝自己才能真切地体会到。 若能将尚裁缝这样优秀、有才华的裁缝穿越到现代,那他绝对就是一名出色的服装设计师,保不定也能成立一个什么“威”、什么“哲”之类的服装上市公司。 虽然他话不多,外表冷漠,但那天和高希讨论衫裤的改进意见,他就被高希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小建议所折服。 在他心里,早将高希视作这款新式青布衫裤的共同创作者。 “那我不是成了模特了”高希开起了玩笑。 “模特?”尚裁缝当然听不懂这个词。 “哦,就是衣架子。” “衣架子衣架子”尚裁缝更不明白了,高公子怎么说自己是衣架子呢? 高希不再解释,反倒是张掌柜和尚裁缝对他衣服上身后效果的赞美,让他想起了什么:他需要模特。 他转过身去吩咐平安:“你这就去一趟前所营地,看看我大哥和三弟在不在。如果他们得空,就麻烦他们快些来一趟这里。” 平安匆匆去了。 “先生,这套衫裤,真的太好了。接下来,你得就照这个样子,再做尺寸大小不同的三套,分别适合不同身高的男子用这种布” 高希将伙计送过来的几匹样布都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指着其中的一匹布说道。 “哦,这是兼丝布。”尚裁缝说道。 松江棉布有四种,分别是三梭布、番布、兼丝布、药斑布。其中前两种光洁细密,价格很贵,比如番布,有“一匹费至百金百两”的说法,要么进贡,要么送达官贵人。 兼丝布则是由麻丝或黄草丝与棉丝混织的,一般以麻为经、以棉为纬。价格适中,又便于染色,做出来的衣服兼具柔软和挺括的特点。 “这是好料子,只是”尚裁缝捏着布料,却转头看向了张掌柜,带着询问的眼神。 说做、就做,说选兼丝布、就选兼丝布? 那么,谁买单? 第28章 心肺复苏术 高希开口就要做三套,却没说谁来付钱,尚裁缝只能用眼神让东家定夺。 张掌柜却闷头喝茶,只当没看到尚裁缝的眼神。 这还不明确吗?他可不想出钱做这几套衣裳,又不想直接拒绝得罪了高希,他现在还指望高希能帮他“去库存”呢! 高希心里暗自笑骂:抠门的土财主! “张掌柜,这里有一百文,可以买五套。我身上这一套,尚先生再做三套大小不同的样品,再为平安做一套。一共五套,都算我的。” 高希说完,便将一百文铜钱“咣”的一声放在茶桌上。 张掌柜立马将茶盏放下,盈盈笑道:“高公子,你这是什么话,我哪里好要你的钱,都好说、都好说。”元宝小说 他虽然满口礼让,身体却很诚实,一只手毫不犹豫地伸了过来,一把攥紧了那吊铜钱的线绳。 尚裁缝见此咧了咧嘴,忙用手捂住了,没让自己笑出声,便不再犹豫,转身开工去了。 “可是,高公子,接下来该怎么弄?”张掌柜问道。 “赶快做一百套青布衫裤啊,否则十五的集市一开,客人来了,你卖什么?” “啥?真的要做一百套?“张掌柜一听,直接就跳了起来,”我还以为只是先做几套样子,然后客人来了付定金,定做后再取货呢!” “什么定做!要先做好一百套现货,当场就能让客人拿走,而且我劝你最好准备两百套。” 噗,张掌柜一口茶水喷出口。 “啥啥啥,你说啥?两两两百套?”这一回,张掌柜真的觉得自己碰到了一个疯子,他都结巴了,“卖卖不出去怎么办?” “卖不出去,我要一百套。”啪,高希将早上胡老秀才写给沈翰林的那封信,重重地拍到桌子上。 信封上写着“沈翰林台鉴”几个大字,落款是“生员胡大虎敬上”。 胡老秀才,字大虎。 高希当时看到这个落款,差点要笑喷出来。 如果不见其人,只看其名,还以为胡老秀才是一位绿林莽汉呢! “这是?”胡掌柜看着这封信,不解其意。 “这是家师为我写给沈翰林的荐函,这里面嘛”高希故作矜持,然后将信向张掌柜面前推了推。 张掌柜当然知道沈翰林。沈度,沈翰林,沈老爷,那在不起眼的小官镇绝对是高山仰止。 像他这种小布行的老板,若去沈宅送货,能见到沈宅的管家就不错了。 这荐函嘛,自然是真的。 前几天顾瞻书坊的袁老板,屁颠屁颠地跑来,将高希在书坊怎么偶遇沈翰林,又怎么得翰林老爷赏识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又细说了一遍。 袁老板想着高希和锦绣布行正搞什么供销合作,那高希肯定和张掌柜交情匪浅。 这高希得沈翰林赏识,将来保不定要飞黄腾达。 现在旁敲侧击地多拉拉关系总没错,是以无事殷勤,巴巴地跑到锦绣布行,就为了讲高希是如何与沈度认识的。 张掌柜已经知道沈翰林赏识高希,自然对这封荐函不起怀疑。 一个乡下老秀才的学生,碰到了丁忧在家的达官贵人,不动攀附之心那才叫怪呢!回家求恩师写一封荐函给大官,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谁就真敢只带着荐函,两手空空去见翰林老爷呢? 张掌柜打量着信封,鼓鼓的 能不鼓吗?里面全是高希的鬼画符! 张掌柜哪里知道这些,假装安放茶碗,顺手在信封上轻轻地按了两下,心里已经有了八九分底。他笑而不语,复又端起盖碗喝茶。 高希也笑而不语,喝了几口茶才悠悠说道:“我原本准备这两天就去拜求沈翰林,但还得先忙完卖青布衫裤这件事。如此,这信就先押在柜上” 高希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这里面有家师的荐函,我得取出来自己保管。”说着,高希拿过信封,开了信封口,将一撂纸向外拉了拉。 高希将最外面的一张信纸抽出来,当然是那封如假包换的荐函。 荐函被抽去,就露出里面的纸来。 张掌柜偷偷地乜眼瞄去,原来是几张大明宝钞,虽然没有整张抽出来,但露出来的最外面的那张再清楚不过了,足够张掌柜辨认了。 原来是一撂每张面值一贯的大明宝钞,有二十来张的样子,果然是要给翰林老爷送礼啊! 大明宝钞是是什么玩意儿?明太祖朱元璋下令发行的纸币,尺寸比一张a4纸还要大一些,是明朝的法定货币。 但这个法定货币极不严肃,明廷发行纸币居然没有对应的准备金。也就是说大明宝钞和金银没有关系。它纯粹就是在纸上印数字,然后利用国家行政命令强制流通。 本质上,这和冥币没啥两样,都是在纸上印数字。差别是一个在阳间用,一个在阴间用,仅此而已。 更牛逼的是,明朝廷还毫无节制地发行大明宝钞,而且不回笼。 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大明宝钞,严重贬值! 洪武六年(公元1375),明廷刚开始发行大明宝钞时,面值一贯的大明宝钞对应一千文铜钱或一两白银。 到了到了永乐初年,也就是高希现在生活的这个时代,面值一贯的宝钞只值大概一百文铜钱了。到了永乐后期,一贯宝钞只值一文铜钱,贬值一千倍。 还好,现在高希的信封里看起来有二十来张一贯的宝钞,那就差不多两千文铜钱。这一百套青布衫裤,算上布料、仓库保管、裁缝各种费用,也就是1800文的成本。 有高希这笔宝钞作保,还有何惧 张掌柜心里有了底,便好整以暇地喝起茶来。 那信封里到底是什么? 除了被抽走的荐函,其他的就是十几张他昨天晚上的鬼画符,只不过最外面裹着一张一贯的大明宝钞。 果然,张掌柜上当,以为一整沓都是大明宝钞。 “不瞒您说,这荐函押在这里,要是被家师知道了,那我就没命了。”高希继续他的表演,演技之高,唯有道临和道明能与之媲美,这还得高希发挥失常,道临和道明超水平发挥才行。 高希摆出一副哀求的可怜相,恳切地说道,“张掌柜,这事你得保密。这里面的东西,足够买一百套青布衫裤了,你亏不了。但你得保证,这荐函不能私拆,除非十五日的买卖亏了,你只管拿出,我自向家师请罪去。” “好好好,我的高公子,都听你的。我亲自给你封上如何?”他笑着让人拿来柜上的碎米饭糊糊。 高希哪里会让他有机会看到信封里的东西,一把拿过来,亲手用碎米糊将信封了个严严实实的。又左看右看,一副很不放心的样子。 “你们这些读书人啊,就是事情多。来人,取了我的私印来。”一伙计连忙取了来,张掌柜认真地在封口和各接缝处盖上骑缝章。“这总归放心了吧!” 高希满意地点点头,张掌柜连忙叫账房先生恭敬地捧了去,锁进了账房间的暗格里。 高希当然也不会让自己吃亏。风险既然共担,收益就要共享。收益部分,五五开。 怎么个收益五五开?卖青布衫裤是为了促销、去库存,全都卖出去也没啥利润。高希要的是当天所有店内销售成交的部分,他都要分一半利润。 对啊,点子是高希出的,风险是高希担的,只要销售当天一半的利润,一点也不过分。 张掌柜痛快地答应,反正卖掉才分钱嘛! 钱的问题解决了,果然一切都好谈。 接下来头痛的是,如何在几天内赶制这一百套青布衫裤。 让尚裁缝一个人做?不吃不喝,全天候做,做死了,也赶不出一百套来。 张掌柜将尚裁缝叫来,问如何赶制这么多套衫裤。 尚裁缝一听要在十五前赶出一百套衫裤,脸都绿了!这怎么可能?现在离十五的集市,只有十来天的时间了。 高希问:“先生,你只负责裁片,一天能做多少套?” 尚裁缝答:“这倒是快,一天裁出四五十套没问题。” “那将裁片缝在一起,一个熟练的女工,一天又能缝多少套呢?” “那缝个十来套也没问题。”尚裁缝突然明白了高希的意思,“公子你的意思是,将每道工序独立出来,一个人只负责一道工序,这样,工序本身就简单了,必然越来越熟练,速度也就能快速提高。要想速度再快点,再加些人,晚上再点灯熬几个夜,也就有了。” “正是这个意思。” “嗯,我估摸,这样的话,七八个人,忙上十来天,差不多能完成。” 张掌柜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大一个问题,就这么三言两语解决了? 这个高希,是人还是鬼? 第29章 吾乃沈度是也 这边的事刚说完,袁寿和阎红玉来了。 见有卫所的百户、旗官上门,张掌柜不敢怠慢,客气地将他们让进客厅安坐,又命人沏了好茶送进来。 刚一坐定,袁寿先开了口:“这几天这镇上都在谈论锦绣布行优惠券的事,听到二弟你的不少闲言碎语呢!想必找我们来,也与此事有关吧?” “呵呵,正是!” “二哥有事直管说!”阎红玉也说道。元宝小说 “是这样”高希如此这般这般,说了小半会儿。 袁寿和阎红玉二人听得迷迷瞪瞪,反正只听明白两件事,和他俩有直接关系。 一件事是,这就回营地拉上十个好模样的年轻兵士,再加上袁寿和阎红玉,过来量尺寸,要给他们一人做一身青布衫裤,当然不用出钱。 要求模样周正、体型好,还必须是和袁寿、阎红玉私交好的同袍。 第二件事,十五那天,这十二人要到现场来维持秩序。 免费做衣服,有这等好事,谁不干! 阎红玉风风火火的去了,一个时辰不到,十个高矮不一、精干有力的帅小伙就到了店里。 听说要白送他们一人一身全新的青布衫裤,这些穷小子们感动得想抹眼泪,好些人长这么大还没穿过新衣裳呢! 张掌柜想也不想就点头照办,反正你高希出钱。你还有二十贯大明宝钞押在账房呢! 高希要求尚裁缝详细记下每个人的姓名、年龄、腿长、腰围、胸围、肩宽等各项数据。然后,不必按照每个人的尺寸来量体裁衣,而是归并为四个尺码。 高希将之命名为加大号、大号、中号、小号,并要求在一百套要做的青布衫裤中,大号和中号的数量要占到六成以上。 尚裁缝又一次惊叹,他明白了,只要积累的顾客数据越多,这四个号码对应适合的客人体型就越精确。而做衣服的过程就无需再考虑每个人的具体情况,只要按不同的尺码做出来,顾客根据自己的身高体重,直接选对应的尺码就行了。这无疑也会加快他完成一百套青布衫裤的速度,质量也会更好。 接下来的几天,高希很忙,但却没有忙卖衣服的事。 他当然也没有去沈宅拜见沈翰林,荐函是在他手里,但信封却被锁在了锦绣布行的账房。这事倒也不急! 张掌柜怕高希回丁家村,找不到高希,他又要抓瞎,索性将高希和平安主仆留下,住在店铺后院厢房内,好吃好喝伺候着。 白天店里忙作一团,高希就直接去前所营地找袁寿和阎红玉,练习射箭和马术。晚上,便在店内就着青灯烛火苦读。 高希吃得起苦,练得很卖力,三兄弟的感情也日益亲密。 只是高频率的身体训练,让他这些天腰酸背疼。特别是骑马,颠得全身骨头疼,臀肌酸疼不已。屁股像要裂成四瓣,蹲茅房都要小心冀冀。 还好他有前世多年的健身经验,把握着分寸,只是累点罢了,并未受伤。 几天下来,骑马倒是有了明显进步,但射箭还得努力,他现在握弓还不稳,晃得厉害。 转眼到了月中十五这一天,也是小官镇赶集的大日子。 平时赶集就热闹,今天就更不同寻常了。 镇上的居民,四乡八村的农民、村妇、闲汉、吃瓜群众,早就被近半月来的优惠券、锦绣布行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吊足了看热闹的胃口。 清早的小官镇,南北东西四个城门外,已经有许多人等着开门,不少人手握优惠券,面露焦急之色。 当然焦急,十九文一套簇新的青布衫裤哪里去寻,而且今天只卖一百套。去晚了,凉的黄花菜也没了! 大家都卯足了劲,赶着去锦绣布行,无论如何要抢一套。 一早就从邻近的云间乡赶来的村妇王二姐,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大约十日前,从小官镇办完事回家的邻家大嫂,给她讲起了小官镇上的这件新闻,说原来一百文一套的青布衫裤,居然只要十九文,简直等于白送。 说完还将那张叫什么“优惠券”的东西,送了她一张,说是凭这个买还能便宜一文钱。 王二姐家是佃农,男人一年到头在地里忙,大小子再过几天就要去见工。家里虽然也织布,但织出来的布,都是上等的棉布,就算是自己织的,也不是他们这样的底层百姓家穿得起的。 她等着将这些棉布卖个好价钱,补足了田赋,指望余下的钱能让全家人过几天好日子。哪里还有钱专门给自家男人和小子买衣裤穿! 她小心收起了优惠券,十五这天起了大早赶了过来。 只是没想到离小官镇的城门越近,人越多。 人越多,她心越慌。她看到好多人的手里都拿着优惠券,多半都在讨论买青布衫裤的事。 等着开门的时候,她尽可能让自己靠近城门口的吊桥。 终于开城门的时间到了,吊桥却还在慢慢悠悠、咯吱咯吱地往下落,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没等吊桥完全放稳,早就有青壮纵身一跃跳上了吊桥,向城里冲去。 王二姐学不了那些青壮男子,只等吊桥一落地,立即也随着人群快速进了城。 等到了锦绣布行所在的翠微街,她已经无法轻松走到锦绣布行的门口了。人实在太多了,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优惠券。 她努力想往前多走几步,却有几个精壮的男子,拉着红绳在阻挡了。说是人太多,安全起见,暂时拉起红绳,大家不可以再往里走了。 咦,王二姐突然眼睛一亮,她发现眼前这几个正在拉红绳、维持秩序的青壮男子,虽然身高不一,却穿着一模一样的青布衫裤,连头上的方巾也是一个样式。 这套青布衫裤和她平时见过的青布衫裤有些不一样,更为紧致、利索,袖管收窄了一些,更便于干活时穿。样式和细节上的调整看得出花了很多心思,比常见的青布衫裤好看多了。 不对,居然用的是兼丝布。王二姐本身就是熟练的织工,当然识货。 这可不是普通的粗制棉布,而是上品的麻棉混织,且是上了色的好料子。 你看看,穿在这些俊俏的后生身上,正是“少年见青春,万事皆妩媚”。 “要是我家男人和大小子也能穿上这一身,得多精神啊!我家大小子穿上这一身,别说去见工了,就是穿着它去吃酒席,也必定和这些小伙子一样好看!” 于是王二姐上前问道:“敢问小哥,你这身青布衫裤是哪里做的?” “就是这锦绣布行做的啊!昨天我们兄弟几个才上身,今天卖的就是这身青布衫裤。长这么大,我还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呢!”答话的正是十个前来帮忙的卫所兵士之一田二,言语中满满的幸福感。 这帮兵士出身军户,个个家里穷得叮当响,哪里有钱穿兼丝布的衫裤! 十天前,这帮小伙子突然被阎百户叫来,莫名其妙地量了尺寸,然后昨天就领到了这身新衫裤,还不要一文钱,只是要求来现场帮着维持秩序。 田二和众兵士觉得都是托了高希的福,今天来帮忙都格外卖力。 高希的用意,当然不是只让这些卫所的帅小伙来当保安,而是当活动现场移动的模特。 这身青布衫裤,市价应该一百文,却只卖十九文?不是次货,就是没人要,要不就是锦绣布行要倒闭,清仓甩卖。 现在由这些卫所的兵士穿在身上,往大门外一杵,再安排几个在人群里来回走动一翻。衣裳好不好,值不值,你们自己看! 衣衫好、人也好,王二姐哪里看得够! 那十来个兵士,原本应该是维持秩序的。这会儿,被王二姐这样的客人们团团围住,问个不停,还有人要求他们转个身,要看整体效果的。 还有说自家男人和小子身高多少,要和这些兵士比一下,估摸尺寸的。搞得这些小伙子都维持不了秩序了。 袁寿和高希都是“八尺男儿”,长得玉树临风、身形伟岸,围着他俩的人更多。 袁寿眼看人越来越多,怕出事,和高希、阎红玉打个招呼,派了一个小校去衙署请差役,自己则骑马赶回营搬救兵。 袁寿带着五十来号人及时赶回,衙属人手有限,差役只来了两人,完全不顶事。 好在,见有官府差役和卫所的兵士来了,人群冷静了不少,不再有人乱挤了。 百户阎红玉连忙在现场又多拉了两道红线,严令不准随意放人进来。 这时,王二姐听到锦绣布行大门口的高台上几声锣响。 她放眼看去,一个同样穿着青布衫裤的年轻后生走上台去。 第30章 这规矩还是我爷爷定的呢 只见那后生在铺了大红毯的高台上站定,手拿一个大纸圈成像喇叭花一样的纸筒,然后对着喇叭筒大声说道:“各位乡亲,我是高希。” 话音刚落,下面的人群就嗡嗡的一片议论声,这下吃瓜群众们终于看到传闻中的本尊。 “原来这个后生就是高希!” “听说他原是个疯子,才想出这么个赔本的馊主意,还将布行的掌柜绕了进去。” “这掌柜也是倒霉!” “管他呢,只要我们得了便宜就行!” “原来倒是个有模有样的俊后生!” 高希才不管吃瓜群众说些什么,继续说道:“这套衫裤使用的面料、做工,大家应该已经看到了,我身上穿的这件就是。现场有十几位正在维持秩序的小兄弟,穿的也是这身衣服。想看清楚再买的,可以去找他们,看个仔细。” 袁寿、阎红玉和那十个兵士还没反应过来,便有更多的人涌向他们问这问那。 好在,现场已经增派了卫所的兵士,也没有更多的人从外围涌进来。 “这身衣服,是本店的尚裁缝亲自设计,衣服的细节、做工都比普通的青布衫裤要结实得多、好看得多。买回家,干活、下地、见工、平时穿,就算是去相亲、吃酒席也不差。我就准备穿这身去相亲,有不嫌弃我高希曾是个傻子的,一会儿可以拉我去相亲” 人就是这样,你过度在乎自己,就会变得益发敏感,总觉得别人小看了自己。一旦你自己坦然面对自己的弱点,甚至像高希这样拿自己曾是傻子当笑话来调侃,反而说者、听者都释然了。 下面的人群被高希逗乐了,发出一阵笑声。高希曾是傻子的传闻,一时变得无关紧要,随风而逝了。 这时,平安从一边上来,手里拿着一套很寻常的、略显陈旧的青布衫裤,给众人作展示。这和穿在高希、平安身上的新款青布衫裤,形成鲜明的对比。 台下已经有人急了:“别啰嗦了,赶快卖吧!” “好,已经有人急着要买了。大家肯定知道,优惠券上写着,今天限量一百套。请排在前面的,往里走,本店的伙计每次会放十个客人进店,然后在店内试衣、付钱、提货。没优惠券的,每套十九文。有优惠券的,每套再减一文。” 高希一说完,众人便听得“咣”的一声锣响,伙计数着人头放行,第一批客人进了店里。 此时店内的张掌柜,懊悔不已。 他不是瞎子,现场来了这么多人,还有好多人还在陆续向锦绣布行涌来。 懊悔啥?没听高希的话,咬咬牙做两百套青布衫裤啊! 看今天这架势,别说卖两百套,卖三百套都没问题。 有客人已经觉得自己今天没戏,薅不到羊毛了,开始不满起来。于是,人群中就有人开始起哄,也有人开始破口大骂。 王二姐听说这么好的一套青布衫裤,今天真的只卖一百套,也生气起来,而还有这么多客人等在门外。 王二姐当然气:我耐着性子等了十来天,又起了大早,走了远路,好不容易来这里。结果,我都没能走进店去,衣裳也没买到,这叫怎么一桩事! 气闷之间,高台上又是几声锣响。 高希再次拿着纸筒大喇叭上台了,他嘻嘻哈哈地高声说道:“诸位乡亲,诸位乡亲,稍安勿躁” 人群安静了一些,远处的客人更是侧耳倾听。 “我刚才已经和掌柜商量过了,因为今天来捧场的乡亲实在太多了,我们存货准备不足,真的只有一百套“ “嘘”台下一片嘘声。 ”但掌柜说了,不能让乡亲们白跑一趟,决定再增加四百套,价格不变,还是十九文。” 咣,又是一声清脆的锣响! 台下的人群顿时欢呼起来,锦绣布行的店门前简直成了欢乐的海洋。 “诸位乡亲这四百套,大家今天拿不到现货。不过小店承诺,小官镇方圆三十里内,免费送货。每套一会儿只要先交十文钱定金,然后登记尺码。余下来的九文钱,收货的时候补上就行了。” 王二姐一听高兴了,她不用白跑了。而且一会儿只要登记了,锦绣布行还送货上门,啥时候买衣裳,被店家这么细心地呵护过。 但这个时代毕竟没有扩音喇叭,后面还是有人没听到高希前面喊的话,经别人转述才知道今天限量增加到了五百套,估计自己还是有戏的,脸上皆现出喜色。 等待是漫长的,高希和平安就轮番上台重复刚才说的话,让新到的客人耐心等待。 一家明代的小布行,哪里接待过如此多的顾客!一次来一两千人,一次要卖掉一百件衣服,还要登记四百笔预订信息,简直要将整个锦绣布行忙得翻过来。 正当人们等着百无聊赖,高希又上台喊话了。 “诸位乡亲辛苦了,为了表示对大家的歉意,我们掌柜同意,今天店内的货品打八折。另外,每位订购青布衫裤的客人,另外再赠送头巾一块,这样加上本来就有的一块头巾,每套衣裳就有两块头巾,可以换着用。” 小赠品,就是对购买行为的褒奖,人们的情绪再度被刺激起来。 王二姐已经懵了,哪里有商家一而再、再而三地给这么多好处的。这家布行叫什么名字?锦绣布行,记住了! 王二姐还在记店名呢,又是几声锣响。看这个意思,反正今天高希不将这面锣鼓敲破,他不会罢休。 客人们也学乖了,知道锣响、那个俊俏后生上台,必定又有好事。于是个个支棱起耳朵,双眼紧盯再次登台的高希:这小子还能给啥好处? “诸位乡亲,真抱歉啊,让大家等这么长时间,一会儿我们的伙计会给大家送茶,有口渴的可以先吃一杯茶。有身体弱的,站不动的,一会儿会给你送凳子来。” 哦,原来是爱心服务,虽然没有什么实质好处,却很暖人心呢! “大家一定听说,有人讲我高希曾经是个疯子,所以也有人好奇来打听。我感谢乡亲们如此看重我高希。就为这,我在这里私自做个主,也不管张掌柜如何想的,无论今天你有没有优惠券,所有的客人都可以享受十八文一件的优惠价。另外,再增加一百套衫裤预订。大家觉得好不好?” 哗,全场情绪再度被调动起来,有些客人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这一下,连那些预订名额都抢不到的客人都不走了,都等着看看是不是后面还会增加预订名额。 高希真行,他将后世“直播带货”那点本事尽数用到这儿来了,低价、煽情、稀缺的好货、直观的用户体验,再加上最关键的一招“卖惨”:他高希曾经是个疯子! 这小子果然疯了吗?连掌柜也不请示,就自作主张了? 但谁不想占这样的大便宜,能省一文是一文,再说还能送货上门呢! 一边负责登记的几个小伙计已经被埋在了人堆里,其间又夹杂着不断地铜钱扔进钱箱“叮叮当当”的声响,甚是好听。 王二姐心头一喜,她手上只有一张优惠券,原本想买两件,只有一件能再便宜一文钱。这下好了,买两套可以省两文铜钱了。 这时台下的张掌柜却绷着脸,很不高兴地瞪了一眼高希,转身就走进店里去了,后面有两个伙伴追了过去。 吃瓜群众们只当是掌柜生气了。对啊,伙计不听话,自作主张了,这生意要亏死了! 王二姐也看到了,心想:果然这后生是有点疯病的,随意降价,都不管老板的死活! 那边,气呼呼走进屋里的张掌柜,一进门便将门反锁上了,然后捂着嘴大笑起来,又怕被外面的人听到。 偷着乐?对!因为昨晚高希已经私下嘱咐过他得这么演,更重要的是这生意好到爆炸。 成交六百单,除了前一百单,其余全是预付款订单。 还有,刚才进店前已经有伙计来报,说虽然店里所有的货品打五折,但整体销售额比平时翻了十倍不止。 我的老天爷哪!张掌柜不光是乐,他快要疯了! 门外,那两个不知真相追过来的伙计,还站在那里拼命地敲门,想让张掌柜出去镇场子。 这戏演得,太真实了! 台下的戏好,台上的戏也不差。 高希刚说完一律降到十八文,增加一百件订购,平安便痛心疾首地冲上台来:“公子,你不能这样,十九文才能保本,十八文,我们要亏死的呀!” 高希也生气地大喊:“就十八文了,我作主了,怎么了,怎么了?” 平安就像是死谏的诤臣,跪着抱住高希的大腿。他撕心裂肺、涕泪俱下:“公子,不行啊,这样我们要亏本的,要亏本的啊!” 高希则一意孤行,还用力踹腿,想要摆脱平安:“你给我松手,听到没有,松手” 台下的袁寿和阎红玉都当了真,连忙上来解劝。 这戏,我去 大明朝小官镇上这帮朴实的吃瓜群众,已然入了戏,又明显被高希主仆二人的“表演”刺激到了。 王二姐也和许多人一样,将钱袋捏在手里,疯狂地涌向负责登记的伙计,生怕五百个预订名额也要被一抢而空。登记的桌子,几度差点被挤翻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 第31章 我陪袁兄玩玩 直闹到黄昏时分,锦绣布行的门前才消停下来,人群慢慢散去。 王二姐很累,她足足等了三个多时辰,总算轮到了她。 交了二十文铜钱后,她报上了住址、自家男人和大小子的姓名和身高,然后又根据店伙计的建议,选了一件大号尺码,一件中号尺码。 她原先还怕尺码不合适,怕选错,但哪里会选错? 加大、大、中、小四个尺码,现场就有四个穿着这四个尺码的卫所兵哥哥,你看哪个和你家男人或小子的身高差不多,你就选哪个,根本不用量体裁衣,太省事了! 店伙计还说,选错尺码也没关系,收到货不满意,只要没穿、没洗过,可以拿回店里来换。 前一百号,那些买到青布衫裤的客人,出门时让人羡慕不已。 只见他们手中的青布衫裤都被一张皮纸仔细包了起来,用一根红绳子扎好了,纸上还写着锦绣布行的字样,盖了布行鲜红的印章,看着特别喜庆。 连两块赠送的头巾,也被仔仔细细地用皮纸另包了起来。 王二姐和其中一个客人攀谈起来,原来进去买衣服的时候,不放心还可以试穿,有大铜镜让你看,满意了再付钱。 店里的布置也与平时大有不同,所有的商品都临时贴上了对折的红纸,店里拉起了彩带、红绳,一派过年般的气氛。 伙计们热情地招呼每一位客人,让看一看、试一试,还一再强调不买也没关系。 王二姐这些平头百姓,哪里被如此尊重过,感觉自己被捧上了天,做了一回玉帝。 就有一点美中不足,买完东西或登记完信息出门,店家也不知道搞什么鬼,出口两边摆上了大量的展示商品,有些折扣比店内还要大,另有一帮伙计站在那里不停地呟喝。 被吸引住的客人们,根本就没几个立即走人的,全都挤在店里或在出口长长的临时走道上浏览商品,不断有人出手下单,店内外气氛异常热烈。 王二姐也没忍住,为自己买了一块绣着小花的帕子,才三文钱。就在她付钱的时候,这款小花帕子就售罄了,她暗自庆幸不已。 王二姐和大多数客人一样,不管有没有买到衣服,这一天对他们来说,都太刺激,比那些戏文要好看多了。 这一趟,她觉得很满足,来得值! 今晚回家,她要和自家男人,好好说说。 打烊后的锦绣布行。 成交六百单,其中五百单预付了约一半的货款。除青布衫裤外其他货品的销售额猛增了十倍,张掌柜啥时候做过这种“钱来如山倒”的生意? 出口走廊上的各种货品,被卖得所剩无几,好多商品库存不足,顷刻被卖得底朝天,伙计们恨不能将门板也拆下来卖掉。 张掌柜乐得嘴都要歪了,尚裁缝却要疯了。 他也是算是老裁缝了,遇上这样的天量订单,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原先只是赶制一百套衫裤,现在需要赶制五百套预付定金的衫裤,工作量翻了五倍,尚裁缝能不疯吗? 他不敢怠慢,得赶紧找人,增加每道工序的人手。按照高希的分工序协作、流水生产的办法,无论如何也要在十天左右完成,这样客人收到货也不至于太久。 还好,有了之前赶制一百套衫裤的经验,尚裁缝心里多少有了底气。 不过大问题是,还要送货到家呢! 五百套衣服,小官镇三十里内全都送到家,高希在台上代表锦绣布行的公开承诺,可不能不作数。 “送货到家?”听到有人说送货到家,张掌柜终于从飘飘然的云朵上掉了下来,“五百套,怎么送?这得派多少人送啊?” 张掌柜又用求救的眼神看向正在喝茶的高希。 高希没接他的话,却问道:“今天的账都算清了吗?” “啥?”张掌柜没明白高希啥意思。 “算清了的话,就告诉我,我可以分多少钱?”高希毫不客气。 张掌柜没想到高希这么一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居然在钱这个件事上如此直接,毫无“君子羞于言利”的心理束缚。 “哦哦,快,叫账房先生来。”现在的张掌柜可知道高希有多重要了。 账房给出的数字是,当天除青布衫裤之外的销售额一共是一百零五两二钱银子,利润是四十二两六钱银子。 按照事先的约定,高希可分一半。 张掌柜没有犹豫,也不想犹豫,他还指着高希给他出主意呢! 他立即叫账房称了二十一两三钱银子过来,同时还有那封装着“鬼画符”的荐函。 高希叫平安收了银子和荐函,张掌柜刚想再问话,高希又说道:“今天又多来了五十号兄弟,两个衙署的差役,帮着维持治安” 张掌柜心在滴血,只得叫账房备了一份谢仪,给袁寿和阎红玉还有衙署差役分别送过去。 “还有,那十几个卫所兵士穿的青布衫裤花掉的钱,我俩一人一半。”高希面不改色、心不跳,一笔一笔讲得仔细。 张掌柜没想到高希锱铢必较,不过既然有钱赚,这些就是小钱了,再说也是平均分摊,他不吃亏。 “行行行,一会儿再算。”他现在就想让高希出主意,他可不想在送货费上赔了本。 高希这才问道:“张掌柜,你刚才问啥了?” 他娘的,你光想着钱了!张掌柜在心里暗骂一声。 “这接下来这么多订单要送货到家,怎么办?”张掌柜语带急切。 “我问你,如果以后都是这样几百件、几百套地卖衣裳,你仓库里的布匹够不够?” “当然不够。就这次,再做五百套青布衫裤,我都怕兼丝青布的存货不够,有些还要现拿去染坊上色。”张掌柜说。 “所以,光靠丁家村和锦绣布行一起搞供销合作,肯定不够啊,得把十里八乡的织户组织起来,加入我们的供销合作。” “嗯?”张掌柜只是嗯了一声,显然没听懂是啥意思。 高希也不再卖关子,“将今天乡村客人的收货地址理一理,同一个村的放在一起。赶着马车,同一个村同一批送货。送到村里后,乡民自然会互相转告来取货。他们来取货,我们要做三件事。” “哪三件?”张掌柜来了兴致。 “第一件,将客人订的货给人家,收余款。第二件事,再给人家发一张优惠券,告诉他们下月十五我们会卖什么东西。第三件事” “等等,什么?下月十五又要卖衣裳了?和这次一样的卖法?”张掌柜问道。 “对啊,生意这么好,难道你只做一次这样的生意?” “哈哈,那是,只是下次卖什么?”张掌柜还没明白为什么卖得这么好。 “下次卖什么我就不管了,我只说三样要求。一每次只卖一款衣裳,二衣裳的质量要比市面上同样的衣裳质量好,三价格比市面上同样的衣裳便宜得多,保证是小官镇的最低价。这次是去库存、打响锦绣的名声,下次可以多赚点钱了。” “那你再接着说,还有第三件事是什么?” “我刚才已经说了,得把十里八乡的织户组织起来,加入供销合作,你才能收到比别人便宜两成的布。只有收到比别人便宜的布,你才能卖比别人更便宜的衣裳,不是吗?” “哦,哦,哦,”张掌柜这才明白过来。 他没明白,至少现在还明白不了。 小官镇毕竟只是一个镇,它再繁荣又能怎样?从成化十九年(1483年)至正德十年(1515年)的人口统计资料来看,小官镇年均在籍军民户数不过一万户左右。 就算那时候都是大家庭,按户均五口人计算,总人口也就五万。放到今天的上海、北京、武汉这样的大城市来看,顶多只相当于几个小住宅小区的人口数。 况且整个松江府的棉纺织业才刚刚起步,现在的小官镇还远未到最繁荣的阶段,民众购买力就更有限了。 要想一次次复制后世“小米手机”高性价比、限量销售的饥饿营销策略,偶尔玩玩行,玩得太频率,那肯定不行。 就说那个王二姐,买一身青布衫裤,家里爷俩少说也得穿个一两年,缝缝补补又两年。等到他们再来买青布衫裤,黄花菜都凉了好几次了。 高希的想法是,先让张掌柜继续通过供销合作机制,尽可能提前收编这些散落在各村的零散的棉布织户的产量。 再通过每月一次的营销事件,带动销售量大幅上升。当然,不能只局限于小官镇。 下一步,则是建立供销社,成立纺织工场,然后将现在的棉布、成衣卖给外地来松江府采购的客商。而且要将种棉、纺线、织布、印染、制衣、销售进行专业分工。 这样不仅能形成规模优势,让布匹、成衣更便宜,也能碾压像李记布庄这样的竞争对手。 时候未到,说给张掌柜听,他也听不懂。 第32章“桃园”三结义 李记布庄。 “噗” 当派出去的伙计兴奋地跑回来,向李掌柜报告所见所闻后,他刚喝进嘴的一口茶全喷了出来 “什么,什么?一天卖出去六百套青布衫裤,全店销售额翻了十倍?” 原本等着看锦绣布行笑话的李掌柜,傻了眼,也急了眼。 不光李记急了,其他几家小官镇上的大小布行的老板也急了。 不是说要倒闭吗,怎么就越活越好了呢? 这些布行掌柜自以为聪明,一心只等着看别人家的笑话,却不知道棉纺织业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 这帮土鳖! “哼,不就是低价卖青布衫裤嘛,我们也有库存,也低价卖!”李掌柜愤愤地说道。 说干就干,依葫芦画瓢,谁不会! 没几日,李记的优惠券就贴到了四个城门和镇上主要街道巷口,也有伙计大声诵读,逢人便送优惠券。 等等,怎么那么多优惠券? 除了李记,其他镇上的大小布行也抄了锦绣的作业,也弄出了各家的优惠券,贴了出来。 说他们是土鳖吧,一点都不过分! 青一色,都卖青布衫裤,也是十九文,也是限量一百套。 抄作业就抄成这样,也不怕老师看出来! 反正,一切都照抄锦绣布行的做法,抄!看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 所有预料的事件,都如之前锦绣碰到的那样,按部就班的发生着。 大量没有买到锦绣布行那身青布衫裤的人们,这次没有人再怀疑什么了,疯狂揭下四处张贴的优惠券,然后收起来。 管它是谁家发的,多多益善! 李掌柜急着要复制锦绣布行的商业奇迹,又要赶在其他布行之前搞“限量促销”,遂急匆匆地将销售日定在了二十五日,也就是十五集市后的第十天。 由于时间太紧,为了赶制一百套青布衫裤,李记花了大本钱找了二三十个绣娘,没日没夜地赶工,总算是做出来了。 只是可怜了这帮绣娘,十根手指都绣红肿了。有几个身子弱的绣娘,直接倒在了绣场里。 没有分工序制作,也没有分大中小尺码,全都一样。有做工的绣娘问,这是给谁做的,为什么没有提前量尺码,居然没人答得上来。 到了二十四日晚上,四个城门外居然已经有人开始提前候着了。 对,因为大家有经验了,如果不提前,等明天早上开了城门再去布庄,肯定无法接近布庄的大门,连队都排不上,还买什么衣裳!元宝小说 城里的情况也一样,许多人在黄昏时分便跑到李记布庄的门口排队。 到了快宵禁的时候,都在原地画上圈,有写上名字的,有放上石块的,有用家里搬来的小板凳占位子的,有放上破衣服的 还有人将自家的一条狗拴在原地代替自己,然后再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开。 第二天一早霄禁一解,疯狂的人们又冲出家门赶过来。 一早,李掌柜完全是被吵醒的。 等他收拾停当,命伙计开了门,把他吓了一跳。店门外全是人,都拿着优惠券。 他真的没想到有这么多人! 他心里又惊又喜,看来今天生意一定好,只是人太多,别出什么事才好。 李记布庄也没拉红绳子,也没请人维持秩序,只能叫伙计勉强堵住大门,慢慢放人进来。 堵门的几个伙计,又骂又推,总算抵住了汹涌的人潮,弄出无数身臭汗,心里已经将掌柜骂了无数遍。 郑三,前一天就划地占位,是第二天一早解禁赶过来的幸运儿。他排在第二十几位,等了没多久就进了店。 但当他看到李记的青布衫裤时,就不想买了。 就是平常的料子和款式嘛,更不是兼丝布。他想起那天隔壁褚老大穿着的那套花了十九文从锦绣布行买来的青布衫裤,那多鲜亮,那多挺刮!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挑了一件上衣试试。 他觉得有些紧,说要换一件,伙计居然说只有这种尺寸的,没得换。 郑三没办法买,他正脱着衣服,却只听“刺啦”一声,腋下居然开线了。 能不开线吗?那些织娘,几天几夜没合眼,连轴转。 为了赶进度,只能放宽针脚。估计七八岁的孩童都能拉开,更别说郑三这样的做工汉了。 不仅仅郑三,还有好几位试衣裳的客人,不是衣服小了,就是衣裳开线了。 “你怎么如此不当心?”’一伙计质问郑三。 “是你这衣裳做工不好,否则怎么会一碰就破。”郑三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你弄破衣裳还有理了?” “怎么就是我弄破的,你这衣裳就是不好,难怪只卖十九文。” “你这穷鬼,买不起就不要来买。” “穷鬼”,此言一出不得了! 原本只是言语龃龉,现在上升到阶层矛盾了。今天来买青布衫裤的,可不全都是小家小户的平头百姓吗? 这些先进来的二三十个客人,早就心里有气了:我们满怀期望等了十来天,又辛辛苦苦排一天一夜的队,就卖给我们这么烂的衣裳? 于是有人对着门外大声喊起来:“大家别买了,衫裤又旧又烂,一碰就要扯破。他们还嫌弃我们是穷人呢,骂我们是穷鬼!” 张掌柜和店里的伙计想阻拦,却为时已晚。 “穷鬼”之语,从店铺大门向街面方向的人群迅速扩散。 起初的话是“他们骂我们是穷鬼”,口耳相传中大家不断添油加醋,传到大街稍远处的人群时,已经变成了“他们骂我们是又穷又臭的猪猡,连穷鬼都不配当!” 人们群情激愤。 啥,穷人?穷人怎么了,就不能来买衣裳了? 哦,听说还卖给我们烂衣裳! 把那个黑心的老板拎出来,请伊吃生活(打他一顿)! 把这个李记砸了! 李掌柜吓得叫伙计赶快关上大门,并在里面用各种物什将大门顶上。只听见石子、鸡蛋、烂菜叶以及各种不明所以的物什,在一片骂声中雨点般砸到门板上的声音。 他慌得一比,赶紧让一个伙计从后门混出去,飞也似地向离此最近的金山卫前所营地奔去求救! 怎么不去县衙求救?来不及啊,华亭县县衙远在松江府城内,离此八十余里。 去衙署?七八个差役全派来又怎样,挡得住这近千号怒气冲天的乡民? 没一会儿,百户阎红玉就带着一哨人马,驰往李记布庄方向。 幸亏赶到及时,才驱散人群,平息事态! 李记布庄门口,一片狼藉,正如此时李掌柜的内心。 哦,对了,百户带兵帮你维持治安,也不是白来的,你总得意思意思。李掌柜想哭! 另外一些小布行的“限量销售”,情又如何呢? 和李记同一天搞“限售”的瑞记,只来了三十几个乡下客人,因为李记将客人全吸引过去了。 人家是拿着优惠券来的,进店就问有哪些尺码,怎么没看到穿着衫裤展示的真人小哥,他家住在城外五十里送不送货瑞记掌柜听了,直接吐血。 还没有办“限售”的小布行,办还是不办?左右为难! 这帮土老帽掌柜才发现,“限量销售”可不好学,作业不能乱抄! 现在好了,自己将自己架到了火上,油煎火烤,苦不堪言。 第33章 优惠券 小官镇的布行,经历了一次大地震。 锦绣的地位扶摇直上,其他布行邯郸学步,全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高希可没时间管这些闲事。他可忙了! 他将老师胡大虎的荐函塞回信封,连同那十几张鬼画符一起装好,去了沈宅。但他吃了闭门羹,因为没有名帖。 实际上,就算他递上名帖,那个势利眼门子也不会给他通报。 所谓“侯门深似海”。沈度官居二品,下人自然狗眼看人低。 一个乡下的穷小子,拿着一封荐函,就想进翰林府?天真! 高希也不生气,远远地坐在府门外街边的大石墩上,然后拿出《中庸》当街又读又背起来。 胡老秀才给他布置的功课很紧,他得抓紧时间。 他穿的正是那身青布衫裤,早有行人认出了他。 “咦,这不是高希吗?” “高希是谁?” “就是他啊!高希你都不知道,十九文一套的青布衫裤,就是他那天卖的那天的场面啊,可真是热闹!” “他怎么在这里?” “是要拜见沈翰林吧?” “怎么不进去,坐在街边背书?” “那还用问,吃了闭门羹了。”元宝小说 “真是疯小子,翰林老爷怎么可能见他这么一个又穷又疯的小子!” 高希才懒得听这些闲言碎语。他只认准了,沈翰林要么不出门,要么不回家,否则他就一定能在门口等到他。 高希一门心思背书,却没注意到一领官轿停在了他面前不远处。 一侧的轿窗小帘被拉起,一位头戴官帽的中年男子,向他问道:“你可是高希?” 高希纳闷这位大人怎么会认识自己,但还是急忙起身,恭敬作揖回道:“小人正是高希,拜见大人。” “是来找沈翰老爷的吧?”没等高希答话,他又说:“是不是吃了闭门羹?门子不与你通报吧!” “小人没带名帖,那门子才没有通报。” 中年男子听了,赞许地点点头,说道:“来,随我进府。” 这位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本地父母官,华亭县知县王纪,河南尉氏人。他是从吏科给事中调任华亭县令。 吏科,是明廷中央六科之一(吏、户、礼、兵、刑、工)。给事中,是其中的一种官职。 给事中的品秩并不高,差不多就和地方上的知县一个品级,正七品。所以,王纪从吏科给事中调任华亭县知县,算是平级调动。 六科给事中虽然官小,但职位本身却很重要。除了处理奏章、风闻言事、参与政事、考察官吏等重大职责,有时候还要充任乡试考官、会试同考官,甚至殿试时的受卷官。 由于职责繁重,担任六科给事中的这些官员,大都仗义执言,敢为民请命。 高希跟着王纪往里走,门子已然将消息报了进去。 客厅里,沈度拱手迎了上来:“四方,你来了。” 王纪也拱手回礼:“民则兄。”听称呼,两人交情不浅。 高希恭敬地拱手作揖道:“小人拜见沈先生。” “四方,你是如何认得高希的?” “哈哈,高希如今已经快成了小官镇的名流了。先是大闹李记布庄,后来搞什么供销合作,听说三天就背下了三部蒙学,数日前又帮锦绣布行卖衫裤,一天卖出去六百余套。我就算不认识他,他的名字也如雷贯耳了。“ ”小的胡闹,大人见笑了,“高希略弯腰,恭敬地说道。 “嗯,你可不是胡闹。我打听了,都是好事儿。” “那,你们又是如何一起来的?”沈翰林继续不解地问道。 ”哦,这小子说自己没有名帖,所以门子才没有通禀。如果不是我碰到他,这会子他还在门外的大石墩上背《中庸》呢!” 沈翰林一听,就知道是自家门子从中作梗,王知县当然知道其中的缘由,并不说破。 而这高希,受了门子的气,却能一边耐心等待、一边刻苦背书。进了门,也不告状。这少年好像才十八岁,这等涵养和品行,真是令人叹服。 沈翰林越想越高兴,看高希默然而立,中规中矩,虽然一身布衣,却气宇轩昂。再想到第一回见面时的情景,沈度越发在心里喜欢和看重这个后生了。 小官镇是沈度的家乡,这地方虽然隶属华亭县,却也是金山卫卫城。士农工学商,这里面“学“少,”士“也少。出一个青年才俊,还真不容易。想到此,沈度越发有意栽培高希了。 沈翰林问高希:”今日来找我何事?“ “这是家师为小人写的荐函,请先生一阅。”高希双手递上了信封。 信封上胡老秀才的笔墨,并未引起沈度太多关注,倒是背面好几处锦绣布行张掌柜加盖的红红的私印,甚是惹眼,让沈度不得其解。 高希脸一红,抱歉地解释道:“先生不要见怪。前几日,小人借此信封唱了一出空城计,才说动锦绣布行的张掌柜下定决心做了一百套青布衫裤,否则后来销售数百套的事,也就不可能发生了。” 于是,高希将如何让张掌柜误以为自己的鬼画符是大明宝钞的事,捡要紧的地方,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沈度和王知县平时是严肃惯了的人,哪里听到过如此新鲜、有趣、又离奇的故事,一时觉得比外面说的书还要好听。 想想那张掌柜将高希的十几张鬼画符当成大明宝钞时自作聪明的滑稽样子,再展开那十几张鬼画符,看到高希那一笔烂字。这和高希本人的形象、品行、学识,反差也太大了。 两人再也把持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周围的下人早就憋不住了,也跟着哄堂大笑。 高希立在那里,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的地方。但他越是正经的样子,越是让周围的人控制不住,有几个仆人已经笑弯了腰。 好一会儿,沈度才慢慢止住了笑声,他擦着眼角笑出来的泪水说道:“你那老师啊,是个难得的好老师。爱徒心切,用心良苦啊!” 古代的读书人,只要想考进士,就要从小学书法、练书法。将来有一天出仕为官,在地方也好,在中央也好,要处理各种公文,那时候可没有打印机、印刷机、复印机,全靠人写。字写得难看根本没法混。 你总不见得捧着一张“狗爬字”公文让上司看吧?万一你的“狗爬”,还要进呈皇帝陛下御览,你想想看皇帝会怎么样?你还想当官?卷铺盖回家吧! 实际上,字写得难看,在科考阶段就被淘汰了,狗爬字是没机会进呈御览的。 因此,书法是古代读书人从小开始的必修课。被我们称为“书圣”的东晋书法家王羲之,据说从四岁开始就习字了,到了七岁的时候已经“善书”。 高希呢?已经十八岁了,从来就没练过字。你说要不要命! 在丁家村的私塾,他跟着胡老秀才读读书、背背书没问题,但眼看着再过几个月就是开春的县试了,就高希现在这一手“鬼画符”,学问再好,也是乌西空(白忙一场)啊! 胡老秀才并不认识沈度,却敢写荐函,自有自己的考虑。 一是高希和沈度在顾瞻书坊的偶遇,已经可以知道沈度赏识高希,否则一个大官怎么可能又送书、又邀请以后见面的。 二是朝廷已经确定的馆阁体,正是沈度所创,跟着他学书法,方向肯定没错,至于有没有学得更快一点的办法,沈度应该比别人更心中有数。 三是沈度虽丁忧在家,却是二品大员,对于地方上的人和事,于制他当然不会插手,但却有非常重大的影响力。 县试一般都由知县主考。沈度正丁忧在家,知县怎么可能不拜访、结交这位朝廷大官! 高希若跟着沈度习字,华亭知县定然会知晓,那么就算知县在评卷时秉公办理,也会在心理上有所权衡。翰林的学生,你说不录取就不录取了?这样,就可以避免高希因为书法欠佳,直接被淘汰。 现在,华亭县知县王纪就坐在沈翰林的家中。你看,当时胡老秀才从“对高希烂字的绝望”中,突然又“一拍大腿写荐函”,脑子里转了多少弯弯绕。 这看似平淡无奇的一封荐函,是有多高明! 不要小看秀才,不要小看老秀才,更不要小看敢大胆给朝廷大官写荐函的老秀才! 华亭知县王纪会拜访沈度,他早算到了。 只是没想到这么巧,高希因为门子阻拦而被拒之门外,这才被知县老爷亲自带进沈宅。 这是命,算不到! “小人因自幼染疾,十八年不省人事,因此无法练字。小人的老师对小人寄予厚望,而数月后就要县试,小人的字”高希再度向沈度深深一揖,“望先生教我。” “从现在到明年春试还有七八个月的辰光(时间),我并不能保证到时候你的字一定能得王知县的认可。我可以教你,但你吃得了苦吗?”沈度这话,已经是愿意教他写字了。 高希何等聪明,当即跪下顿首,朗声道:“老师在上,受学生一拜。”如是,三拜。 “恭喜民则兄,收了一个好学生。”王知县笑着恭贺沈度,又向高希说道:“沈翰林与吾是知交,但我不会因此而对你另眼相看。县试当然由我主考,到时候我要检查你的字,也要检查你的文章,若不合要求,一样会让你落榜。” “但请知县大人届时秉公办理。”高希不卑不亢。 “四方,你今日找我有何事啊?”沈度问道。 “哦,正与高希有关!” 第34章 成功的地推与宣传 华亭知县王纪来找沈度,正是因为“供销合作”的事。 古代帝王治理国家,无非围绕两件最重要的事展开,“饱”和“暖”。 百姓的生活以饱暖为基础,这也是政治的根基。没有饱暖,国家就会陷入动荡。 要想饱,就得种地。历朝历代,尤其是新朝建立时,都特别重视农耕。 明太祖开国也一样,一方面鼓励开荒种地,解决“饱”的问题,另一方面则鼓励种棉花,就是为了解决国人“暖”的问题。 太祖诏令说:“凡民田五亩至十亩者,栽桑、麻、木棉各半亩。十亩以上,倍之。”到了洪武二十七年(1394年),朝廷又推出了“棉田免税”的政策。 虽然棉田免税,但其他庄稼土地的田赋也日益沉重。松江府所在的南直隶或者说江南地区,自唐中叶中国经济重心南移,就一直是之后历朝历代的财政税收最主要的来源地。 唐代诗人韩愈曾说:“赋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 明朝的文渊阁大学士丘浚,则在韩愈的观点上,说得更透彻:“以今观之,浙东西又居江南十九,而苏松常嘉湖五府又居两浙十九也。”可见松江府的田赋之重。不过这位丘浚,要到永乐十八年(1481年)才出生。 “民则兄,我今日来,也正是因为这高希和锦绣布行推动的‘供销合作’的事,想向你请教一二。”王纪说道。 “嗯,我近日也听说了‘供销合作’的事,觉得新鲜。听说锦绣布行省下不少收购布匹的钱,而织户加入供销合作还挺踊跃。我也正诧异,正好高希你也在,你也说说,是怎么回事?”沈度说道。 “学生家在丁家村,父祖世代务农。虽然父兄一年四季,辛苦劳作,无奈田赋沉重。每年种出的庄稼,除了留种、口粮、换钱、备不时之需,能够上缴的部分已经不足以应付赋税了。所以,母亲带着丫环,两个人一年到头忙于纺纱、织布。一来棉田可免税,二来织出的棉布也可以折色上缴赋税,三来若有余钱,还能贴补家用。” 高希的陈述很平静,沈度和王知县却都是官身,平静叙述的背后都是百姓艰难的生活。两人听得很认真,脸上露出一丝忧色。 “实际上,丁家村的农户十之八九都是如此。不仅每家妇人要日夜织布赶工,每家的男人在农闲,也要帮忙打下手。织出来的布,要么等着商家派人或牙行的牙人来农户家收购,要么自己送到镇上卖给布行。可是,农户们一年到头在和庄稼田地打交道,哪里会卖布。不是被上门收购的牙人、布商压价,就是被布行压价,卖不出好价钱。” “二位大人听说我曾经大闹李记布庄,正是因为我受母命前去卖布,却被中间人和布庄串通压价。布庄还用私造的尺子量布,布匹尺寸严重缩水,被我当场识破,这才大闹了一场。” “这和你要推动‘供销合作’有什么关系呢?”王纪问道。 “大人,有关系。我后来将布卖给了锦绣布行,和张掌柜攀谈才知道,像李记布庄这样的大布行,是极少数。大多数布行都和锦绣布行差不多,资金小、销量少,收购布匹的成本也高,根本比不过大布行。所以,供销两头都有短板:织户卖不出好价钱,大量的小布行收购成本又太高。” “所以,你就让锦绣布行到丁家村去,和农户们签订了供销合作的契约。布行先付定金,织出的布虽然比以前的卖价低二成,布行却全部收购,不用每次都谈价、不怕再被布行压价、还能提前收到一笔定金,农户有了钱,手头也能活络一些。” 不愧是华亭县的父母官,王纪已然做过调查,所以接了高希的话。 “嗯,这是好事!”沈度边听边点头,若有所思。 王纪又道:“民则兄,我在应天府(南京)吏科给事中任上时,也曾见本朝其他地方进呈的布匹,南直隶诸府州出产的布匹,质量一定是最好的,其中又以我们松江府的棉布最为上乘。现在已经开始有外地的客商,将船直接开到本地的内河,就近上岸到农户家收购棉布。除了南直隶,几乎十二省都有客商来此买布。听说,还有客商将本地棉布运往海外吕宋等地贩卖的。” 高希接着说道:“一家一户的小农户,就算织出再好的布,又怎么抵得过那些常年混迹江湖的油滑商人。辛辛苦苦织出来的布匹,却卖不出一个好价钱。所以,我就想,本地布行可以牵头组织大批量收购,再大批量售给各地客商。如此既保住了广大普通织户的利益,不被压价,能以正常市价收购,又可以让锦绣布行这样的本地小布行降低收购成本。若销售方面组织得好,还能卖出更好的价呢!” 沈度听完高希的话,连连点头:“四方,你觉得如何?” “我听说锦绣布行最近要给上回买了青布衫裤的乡下客人送货上门,到时候正好和当地的织户谈谈供销合作的事。” “是的,”高希点点头,应了一声。 王纪继续说道:“这事不如县衙认可,推动一下,让农户放心。让各家布行酌情,尽可能采用这种供销合作的办法,提前向农户支付定金,同时保证收购量和收购价。这样农户就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安心努力织布。” “各家布行都搞供销合作,就会形成收购竞争,这样更有利于适当提高布匹的收购价,更有利于提高织户卖布的收入。”高希一说,王纪就明白了,这对于民生改善有利,他赞许地点点头。 “至于卖布,因为本地布行能够保证收购价和收购量,外地客商因为远来,收购成本高,如果他们给不了再高的布匹收购价,农户们是不会再愿意将布卖给他们的。这些外来客户商便只能向本地布行买布了” “如此,本地织户和布行的利益都有了保证。”沈度早听明白了,他已经在内心为“供销合作”击节赞叹了。 高希还没说完呢:“另外,更多的客商向本县布行买布,而不是向农户收购,本县也才能收到更多的税啊!” 等高希说完这段话,王纪几乎想拉高希到县衙上班,分管工商市场方面的工作了,最后这句话说到王知县心槛上了。 意思很简单:这样做,可以增加华亭县的财政收入。 “民则兄,我想说的,你的高徒已经都说了。哈哈,你收了一个能办事的好弟子,将来若能出仕,必定是朝廷的一员能臣。” 关于供销合作,是不是应该支持,王纪原本拿不定主意,想来沈度这里讨教讨教。 没想到“供销合作”的始作俑者就在此,一番讨论,拨云见日。 王知县准备回去就出告示,大力推动”供销合作“。 临走时,王知县不忘叮嘱高希一句:“好好用功,我等你来参加县试。” 第35章 人不知而不愠 如果说在顾瞻书坊和高希初次相见,那时候沈度只是因为高希的涵养和学识对他青眼有加。那么,高希关于供销合作的一席话,则再次刷新了沈度对这个新弟子的认识。 用那位王知县的话说就是,高希将来可以是一员能臣,就是能干实事。 沈度见过太多的官吏和读书人。书读得好的大有人在,但能做实事的人百无其一。他决定好好栽培这个弟子。 不是说好学字要吃苦的吗?他要求高希从明天开始,每天上午都来沈宅,他要亲自教他练字。除非有紧要之事,否则不准请假。 高希领命而去。 一出沈宅,他却看到大哥袁寿、三弟阎红玉正在门口笑嘻嘻地等着他。 “老也不见你人,今天听说你来拜访沈翰林,正好得闲,赶紧和三弟过来寻你。”袁寿说道。 “以后几个月,只要你们有空,倒是要和你们常见了。” “怎么说?”阎红玉问道。 “家师推荐,我已经拜沈翰林为师,练习书法,准备明年二月的春试。” “二弟不会是文曲星下凡吧,听说自幼得病,并不曾识文断字,想不到这一下子就要准备参加春试了。” “我怎么会是什么文曲星,无非是听老师的话,多读多写多背多看。你看,这《中庸》背得我头疼。”高希说着挥了挥手中的《中庸》。 “那这段时间住哪里?”阎红玉问道。 “今后每天上午都要来沈宅练字,我准备还是住在锦绣布行后院,混过这段日子再说。” “别住店里了,住我家去,”袁寿说道。 袁家是大户人家,世代镇守金山卫,到袁寿这里已经是第三代了,袁家的田宅、女眷都在小官镇上。 高希并不推托,先谢了袁寿,然后让平安回去给父母和胡老秀才报个信。 沈度规定高希每天早上辰初时分(7点)必须准时来上课练字,一直练到午初(11点),一共两个时辰。结束后,还要布置家庭作业,明天再来上课时交回,沈度会当场点评。 练字苦不苦?还真有点苦。 第一堂课,啥字也没写。沈度先是认真地教了他握笔的方法,然后让他悬腕提笔,也就是练习悬腕。 悬了一个小时的腕,高希就觉得自己要疯了。不光是手腕酸,而是整条手臂也开始酸涨痛,手臂就开始抖动,越抖越厉害。 此时,沈度会让他休息一下,吃两口茶,然后再继续悬腕。 手臂肌肉的酸涩还在其次,长时间的枯燥造成的心理折磨,才是更要命的。 心里越烦躁,手臂就越容易抖动。 后世练习书法的人,许多人都质疑传统的悬腕练习,认为没用。实际上,不是没用,而是现代人心太浮躁,根本受不了这种需要长久练习的艰苦的训练方法。 中国历史上的大书法家米芾就很推崇悬腕,他认为如果写字时腕部压在纸上,笔端就只有指力而没有臂力了,这样对于字的把控能力就较差。 这一世的高希没练过字,前世作为现代人的高希,只在小学的书法课上描过几天的红,只记得老师说过悬腕,但从没认真练过。 现在沈度让他练,他也是现代人的心里:这有啥用?手腕压着纸,难道就写不出好字? 高希脸上露出的怀疑神色,早被沈度看到。 “好了,可以休息一会儿了,喝口茶。”终于又熬到一次休息的时间。 “希哥儿,是不是认为悬腕没用?” “嗯,”高希倒也诚实,轻轻地应道。 “来,你穿上这件衣服试试看。” 沈度让下人递给他一件宽袍长衫,说道:“若你以后出仕,穿着官袍写文书,是常事,袖管要比这件衣服还要宽大。” 高希穿上长衫,果然袖中大到可以藏物。然后,他抬起笔,发现必须用左手挽住右手的袖口,才能写字,此时只能悬腕书写。 “来,你脱了衣服再试试。” 由于墨迹风干需要一段时间,书写长篇文章时,随着书写文案向左侧延伸,手腕也不可避免地要抬起,否则就会涂抹到未干的文字。 这还只是书写上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不会悬腕,会影响到对字的把控能力。 “来,你将你的的姓‘高’,先写一个较大的‘高’,再写一个蝇头小字的‘高’。” 高希虽然现在书法还处在写得极丑的起步阶段,但他自己仍旧可以明显感觉到,写小字的时候较容易控制用笔的力度,而写大字时,越大越难控制用笔,有无处着力、用力不均的感觉,写出来的字形神俱散。 沈度见他写完,也提起笔来,同样写了一大一小两个”高字“。高希一看,居然一模一样,只是大小差别而已。 ”这就是悬腕的重要性,你要多练,越纯熟,你越能更快地提升书写的能力。“ 沈度顿了一顿,又说道:”写字并不只是手臂在动就行的,你的精神要集中,你的心要静。所谓‘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来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刚才你心烦意乱,就算你的手臂不抖动,也写不出好字。所以,练习悬腕的过程,也是静心的过程,你要好好体悟。“ 终于坚持到下课时分,沈度扔给他一沓描红纸,却并没有说怎么描。这就是今天的家庭作业了。 高希也确实用功,回到袁家,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先将描红作业,仔仔细细地描了。然后,又开始练悬腕,同时注意静心。 第二天交回作业,沈度详细讲解描红中的几个字,然后让他当场再描红一两张纸。 高希悟性也好,很快就能掌握字体的特点和描红中的笔法使用。此时,沈度就会让他继续悬腕练习,大量的描红作业全都带回家做。 下午除了书法作业,他还集中精力背诵四书,以及四书章句和集注。 高希进展神速,一个月后字就有了点样子。沈度也开始延长上课时间,开始给他讲讲四书章句和集注。 每过一段时间,高希还要请个假,回到丁家村向胡老秀才汇报学业。老秀才就猛给他开小灶,同时又捎带上小金鸿、子龙、贵升和高罕。 胡老先生的小灶,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恶补”。小金鸿和丁子龙算是学霸,倒也跟得上,就是苦了贵升和高罕,他俩资质平平,只能咬牙跟着,日日回去挑灯夜战,加倍努力。 丁满堂和丁成远,都对贵升刮目相看,只有丁柳氏心疼到不行。 除了读书、习字,只要袁寿、阎红玉得空,高希就跟着他们练习骑射。 高希最初回回被马匹颠得要散架,回家睡觉浑身生疼。反复拉弓的双臂,也酸疼得几乎抬不起来。 平安呢,心中叫苦不迭。他不用练,但他得时刻跟着高希,所以他得骑马,倒不必练射箭。就这,刚开始照样将他整得七荤八素。 但高希也真是能吃苦,都熬下来了。这让袁寿、阎红玉对他另眼相看,认为结交了一个能文能武的好汉,不再视他为一介文弱书生。 住在袁家,伙食当然也好,高希的身体在骑射练习中日益强壮起来。 有时候三兄弟骑着马去城外练习,绕着护城河纵马飞奔,高希看着这小土城,心生担忧。 高希知道再过七年,到永乐十六年(1418年),来自海上的倭寇将对金山卫发起历史上的第一次进攻,现在不做准备,到时候就惨了。 就现在这个土疙瘩,虽然有护城河,怎么挡得住? 高希在担心城墙挡不敌人的进攻,而有人已经挡不住他的魅力了。 第36章 你说得好,我就不要你跪了 高希住进袁家,首先得了袁母的缘法。 高希人高马大,知书达礼,读书上进,又兼是儿子袁寿的金兰兄弟,袁母很是喜欢。 只是与高希有缘法的,还有一人! 袁寿的胞妹袁纨,年方十六。大家闺秀,平时大门不迈、二门不出。这日在闺房里听贴身丫环说,大哥的结义兄弟要来家中暂住,倒也未在意。 不日,就有下人传话,说袁母让小姐过去见一见少爷的结义兄弟。 她进得客堂时,只见一个英俊的年轻男子,正在和袁母、大哥拉家常。 “伯母,你是不知道,当时大哥听我说让他嘴对嘴救人,人都快死了,他还想东想西,我当时就想揍他” “呵呵,寿儿很不该,救人怎么可以拖延呢?” 高希正在将初次与袁寿相识的事,说给袁母听,将袁母逗得不住地笑。 不知为何,她的脸突然就红了起来,然后略略低了头,走了过去。 “小妹来了,快,来见一下高希,我的结义兄弟。二弟,这是胞妹袁纨。” 高希立马站了起来,向着袁纨深深一揖,口称:“小姐,在下有礼了!” 袁纨也立即上前欠了欠身,也不敢抬头看高希,轻声道了万福:“公子,有礼了!” “嗨,什么小姐、公子的,都是一家人,就叫小妹、二哥得了。”袁寿大大咧咧地说道。 袁母笑起来:“嗯,寿儿说得对,这样才像一家人。” 高希称是,然后大方地看向袁纨,恰好袁纨正悄悄地朝高希打量过来。两人眼神相遇,高希倒没什么,袁纨却感觉自己像做了贼,立即低下了头,两颊也更红了。 高希觉得袁纨挺好看,于是多看了两眼。见她低头、不敢看自己,也只当是明代女子的保守与害羞。 袁寿并没有注意到胞妹有何不同,仍旧兴奋地和袁母说着认识高希那天,心肺复苏术救人、俩人交手比试等事情。 袁母乐管乐,已经将女儿的表情神态全看在眼里。 袁纨也不作声,安静地陪坐在一边,不时偷偷看一看高希。 她平时很少出门,几乎没有机会接触到像高希这样的年轻男子,更别说如此近距离地坐在一起,听对方说话了。 袁纨根本没听到他们在聊什么,她只是不时地偷偷打量一下高希,见他长相俊朗、谈吐大方,更是动了倾慕之心。 这叫啥?典型的一见钟情,或者叫暗恋,近在咫尺的高希却根本不知道。 十六岁的袁纨,情窦初开。 她当然无法像现代女子那样当面直接告白,只能用另一种方式向高希暗送秋波:找高希谈论诗文。 一日,高希练字乏了,在院中练习一会儿俯卧撑、高抬腿啥的,活动一下筋骨。 袁纨走了过来。 “二哥,你这是练的啥动作,好古怪啊” 高希见袁纨来了,停止了练习,说道:“哦,小妹来了。读书累了,到院子里来活动一下。刚才两个动作是俯卧撑和高抬腿。呵呵,你要不要试试。” “二哥说笑了,女人家趴在地上撑上撑下,又蹦又跳的,那要被别人笑话死了。”袁纨道。 高希看到袁纨手上拿着一本《漱玉集》,便问道:“小妹也喜欢李清照的诗词吗?” 不等袁纨回答,高希朗声念道: “小院闲窗春已深,重帘未卷影沈沈,倚楼无语理瑶琴。 远岫出山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 “想不到二哥也喜欢读易安居士的词。不过,我更喜欢她的诗。” “这是何故?”高希问道。 “她的词固然是好的,只是太多记述她对故国的思念,和离乱生活的痛苦。我觉得,格局小了一些。” 高希来了兴趣,问道:“那二妹欣赏怎样的女子呢?” “红线女。我这辈子,看来注定只能做一个普通人家的文弱女子。若有朝一日,也能做一回红线女那样的忠心侠女,倒也不枉来人世间走一遭了。”袁纨的眼里闪烁着期冀的光芒。 红线女,是唐代的一位传奇女侠。在唐朝袁郊编写的传奇小说集《甘泽谣》中,就有《红线传》讲述她的故事。 红线女本是潞州节度使薛嵩的内记室,也就是协助处理文书的婢女。实际上,她身怀绝技。 是夜,她悄悄潜入天雄节度使田承嗣的卧室,盗取了枕边的锦盒。半个晚上就往返七百里,从容回到薛氏家中。 薛嵩第二天将金盒奉还,田承嗣大惊,知道有人取他人头如探囊取物,遂灭了吞并薛嵩地盘的想法。 红线女既解了主人的忧患,也避免了一场战争。 “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别魂消百尺楼。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长流。”袁纨吟出了《红线传》中冷朝阳写的这首诗。 继而又道:“二哥,这首诗虽然说出了红线女的超凡脱尘,但我觉得还远远不够。” “怎么说?” “和忠肝义胆、为主人解忧相比,能够化解一场战争,让百姓免遭生灵涂炭,才是红线女最侠骨柔情之所在,这才是大忠大义!”袁纨的声音很柔软,但见解却令高希刮目相看。 “那你应该也喜欢这首词,你听听看”高希念道: “祖国沉沦感不禁,闲来海外觅知音。金瓯已缺总须补,为国牺牲敢惜身! 嗟险阻,叹飘零,关山万里作雄行。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袁纨听了,立即说道:“二哥,这是哪位女子的大作,大气磅礴、豪情万丈,绝不输给须眉男子。” “这首词的作者叫秋瑾,是某朝的一位奇女子。当时的朝廷昏昧不堪,对内搞得民不聊生,对外签定丧权辱国的卖国条约,我大汉族眼看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这位秋瑾,就是当时众多救亡图存的义士之一。” “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袁纨细细品味着秋瑾的情感,又问道:“这是哪朝之事?如此佳作,怎么从未听说过?” “哦这这我也忘了在哪里看到的,只知道她最后为国捐躯。”高希当然不能说,这是发生在几百年后清朝末年的事情,只能敷衍了事。 “那她还有好诗词吗?你记得多少,能再念几首给我听听吗?” “好好好,让我想想” 有了共同话题,两人越聊越投机。 袁纨情不自禁接触高希,高希与她相谈甚欢,这一切袁母都知道,她也早看懂了女儿家的心思。 袁母思忖,高希虽然是民户子弟,世代务农,听袁寿说家中也并不富裕,但好在家世清白,如今又是沈翰林的爱徒,前途不可限量,更兼模样周正。 她见高希在男女大防上,同样循规蹈矩,也就越发看重高希。 但是每每看到女儿和高希畅谈诗文的场面,她的脸上又会露出一丝忧愁之色。 高希呢?虽然这段时间和袁纨时不时聊聊诗词上的事,但他的心思全在来年的春试,一时未解少女的春心,倒像是一块木头! 第37章 全是鬼画符 高希只记得史书上的倭寇了,却忘了中国也自产海盗,或者叫岛寇。 倭寇还没来,中国自家的海盗先来了! 张三根,就是一个海盗头子。 乍看之下,五十多岁的张三根,看起来并不像海盗,却更像一个在海边长期生活的普通农民或渔民。 粗糙的皮肤、眼角清晰的皱纹,肤色比普通人更黝黑一些,一切都像是长期户外劳作留下的印迹。只是他的眼神,隐隐露出一丝凶狠和杀机。 此时,他正在小官镇中心的街道上,慢慢悠悠地逛着,就像后世外出观光的游客一样自在。两个同样扮作普通路人的手下,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不远处,实则是他的秘密随护。 张三根也是松江府人,华亭是他的故乡,只不过“身为松江人”,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元末,世道不堪。他十几岁就投奔了抗击元朝的浙东农民起义首领方国珍。 可是方国珍并非做大事之人,性格犹豫不决、首鼠两端。只要封官、送银子,你招降、我就降。没了好处,继续反。 此时朱元璋气势渐成,有些明智的方国珍部下就屡次劝其早下决心,归附朱元璋,他总是迁延不决。 到了吴元年(1367年),朱元璋打到杭州他家门口。 方国珍一面加紧将金银珠宝运往海外,一方面又命人加紧修造船只,准备一旦战败,就赶紧逃往海上重操旧业,做他的海盗营生。 张三根就是当年受命运送金银珠宝的普通兵士之一,以擅使两把大刀闻名,在沿海一带小有名声,被称为“双刀张”。 方国珍果然兵败,只能避难海上。朱元璋招降,许以官禄,他又降了。七年后终于死了,估计是后悔“再也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双刀张”张三根这些方国珍的余党残部,倒很坚定,反正不降明,安心做起了海盗。 海上的日子倒也逍遥。张三根在几十年里,从一个小小的兵士,混成了这帮海盗中的二把手。 别看他们是海盗,他们的船舰、武器,并不比大明沿海的那些卫所差多少。 就说这金山卫吧,全部的海上家当也就是十艘寻常巡海船,每条船上大约各有一百名旗军。 在海外苦心经营这么些年,张三根直接指挥的海盗船队的船只数就超过金山卫。 张三根这帮海盗主营业务是什么?抢劫朝廷走海路的漕运船只,单独或和倭寇联手袭击大明与各国朝贡贸易的的商船,瞅机会袭扰东南沿海诸地,其中当然也包括华亭县,抢夺当地财物,甚至包括人口。 这也正是明廷在小官镇筑金山卫卫城的初衷:抗倭。更准确地说,是抗击海盗,包括中国和日本的海盗。 这次抢劫小官镇,只是一次小规模的劫掠计划,然而他们还是做了事先的周密部署。 数日前,这帮海盗分作数股,有些扮作客商,有些扮作平民,混入城内。潜入城中的人数,居然多达一百余人。 他们已经在在小官镇各处踩点,确定要抢夺的目标,包括布庄、当铺、盐行、大户人家等,还悄悄做了不起眼的暗记。 此时悠闲逛街的张三根,只是因为自己也是曾经的松江府人,已经有二十来年没有回过故乡,“出差”到此聆听乡音,权作故地重游和劫掠开始前的放松罢了。 对于曾经的家乡,他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夜色终于降临,小官镇在黑夜中沉睡,偶尔传来深巷中的一两声犬吠和更鼓之声。 突然,城中心数条街道火起,城东北的文庙、粮仓一带也有火起,继而城南定南桥一带、城西盐行方向亦有火起。 小官镇并不大,此时值守在城东墙头上的百户阎红玉放眼望去,靠近卫所营地的粮仓等几处要紧地方,火势明显,都已经火光冲天了。 阎红玉叫声不好:“快,火速去告知李千户并左、右、后三所的千户,派人前往各处灭火。” 领命的几个小校刚准备走,又被他叫住:“等一下,城内同时多处失火,定有异常,对李千户说,要留出人手以备万一。”几个小校得令而去。 他自己则亲自带着一拨人马,向着粮仓方向冲去。 不一会儿,城内衙署中的几个值守差役,还有城内各卫所派出的兵士,开始前往各处救火。 被惊醒的小民、商家也纷纷拿着锅碗瓢盆,有的从自家井中取水,有的从就近的河道中提水,还有的从火中抢搬各种物什。 救火声、叫人声、哭喊声乱成一片。 这些不约而同的火灾,都是潜伏在城中的张三根一伙儿所为。此时,这伙盗贼穿上了夜行衣,飞檐走壁,分作几股,开始前往城中几片做了大量暗记的区域实施劫掠。 起火的区域,只不过是他们吸引官民注意,分散城中守卫兵力、用于声东击西的引子罢了。 此时,张三根也身着夜行衣,手握两柄大刀,亲自带着一队盗贼,向城中关帝庙一带急行。 这一带大户、富户、商贾最是云集,正是他们眼中的“大肥肉”,而袁家正在其中。 袁宅。 袁家并不算有钱的大户人家,却也是高宅大院。虽然关帝庙这一带没有火情,但城内救火的喧嚣声,还是惊醒了袁寿一家人。 袁母、袁纨并一众仆妇、长随、家丁等,此时都胡乱披着睡衣,惊慌不定地陆续来到院中站定,均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何事。 袁寿全副武装,走了出来,走到袁母跟前说道:“姆妈,小妹,请回屋歇息,让我出去看看情况如何。” 嘭嘭嘭,剧烈的敲门声响起,有家仆正准备前去开门。 “站住,不准开门!”袁寿在断喝的同时,听到还有一个声音与他同时喝斥。 袁寿与院中众人寻循声看去,却是在墙头上站着的高希。 不知何时,他已经穿上了那身青布衫裤,还将袖管、裤管扎了起来,手中拿着弓、背上背着箭筒,腰间佩着跨刀。 借着微弱的夜色,大家看到了一个满身英气的高希。元宝小说 一边的袁纨,一时之间竟忘了外面的危险,看着高希有些痴了。幸好是夜里,也无人在意,她只觉得自己两颊微烫。 袁寿正想问高希话,只见高希搭弓就向门外射出一箭。 扑通,门外有人倒地,剧烈的敲门声戛然而止。 第38章“假私济公” 高希一箭射去,只听得“扑通”一声,大门外的胡乱敲门声没了,有人被他射倒了。 高希左右打量了一下院外的情况,然后敏捷地踩着梯子,几步就下了高墙,过来说道:“城内有强盗!” “啊!”院中人等听了,一时慌乱不已。 袁寿问道:“二弟,你怎么” “大哥,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你是卫所旗官,赶快去营地看看,搬救兵来,这里交给我!”高希说道。 “可这里”袁寿迟疑。 “我刚才已经看了,似乎有不少穿着夜行衣的盗贼正往这边来。门外那个,估计是跑得快,先过来了,已经被放倒。你放心,我有办法守住这里。你去了营地,赶快派人来救!” “好!”袁寿不再多说,伸出一只手和高希紧紧地握了一下。 “从后门走!” “好!” 袁寿从后门策马离去。此时,袁家父子,一个远在松江府城守御中所,一个刚走,去城内救火、搬救兵。剩下的男人皆是家丁、长随、仆佣。 现在能够主事的,只有高希了。 “家里的男人赶快都去拿一件趁手的兵器,没有兵器,铁棍、木铲、菜刀都行,拿好了,守在院内,靠紧墙根。女人赶快回屋,将门关上,熄灯。若没有我的命令,打死也不能开门。”高希沉着地下令。 袁母见高希沉着冷静,心绪也安稳了一些:“希哥儿,你小心!”然后,带着女儿袁纨和几个仆妇转身回屋,关了房门、熄了灯。 不一会儿,袁纨却收拾利索,走出了房门。 “二哥,有何吩咐只管说,我和你一起守着。”高希没想到平时看着文弱不堪的袁纨,关键时刻却有如此勇气。看得出她害怕,却也带着几分兴奋。 “嗯,不用怕,我们能守住,盗贼进不来。你拿着这个。”高希顺手拿起一根木棍交给她,又叫了两个家丁护着她,躲到了一侧的墙根下。 高希再次爬上屋顶最高处,向城内几处失火处看去,只见人马往来,显然是军民们正忙于救火。 然而不远处,有不少黑衣人正在破门闯入一些大户人家、店铺,然后抢夺财物而出,标准的“趁火打劫”。 “不好,”高希心中暗道,这些都是强盗,且有预谋,城内的火灾多半是他们的调虎离山计。如今这附近的民宅,没有火情,根本就不会有卫所的兵士前来。 “快去将家中的油料取来,再将能引火的杂物一并搬到院中来,快!”高希对院内诸人喊道,众人又手忙脚乱地朝院中堆杂物。 “生火,”高希命令众人赶快生火,“火越大越好,但不能烧了屋子。火光越大,越能让外面的人看到就越好。听明白了吗?” 众人虽然不明其意,但还是照做吧。此时除了高希,都已经六神无主了。 “将这些油料都泼到墙上去,快,越多越好!” 众人照办,几个家丁立即搬梯子的搬梯子,泼油的泼油。所幸,除了刚才那个被高希放倒的倒霉蛋,盗贼一时还没有抢到袁家这边。 “都听好了,任何人叫门、撞门,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开门,给我死守住!如果有人想爬墙进来,立刻给我打死!听到了吗?”高希厉声说道。 众男丁神情紧张,赶紧将油料泼完。然后,引燃院中杂物后,各自拿着棍棒藏在墙角下。 终于有一股盗贼冲了过来,发现了死在袁家门口的那个倒霉蛋。 “大哥,有兄弟死在这里了!”一贼叫嚷道。 “他娘的,只有我们杀人的,哪里有被人杀的!给我冲进去!” 有强盗看到了袁宅大门旁的暗记,于是更加拼命地拍门、撞门,另有海盗已经开始盘算翻墙了。 袁家的大门倒是结实,这伙盗贼只是拿着大刀,一时单靠肉身无法冲开大门。 “尔等贼人听着,想活命的,就赶快滚蛋,否则刀剑无眼!”高希躲在高处一山墙后,居高临下地喊话。 众贼摇头晃脑地找了半天,天又黑,也没看到喊话的人在哪里。 “他奶奶的,想活命就赶快开门,否则”一贼人没想到居然被人喊话滚蛋,气得就要回骂,却只听到“嗖”的一声,暗叫不好,已经被射穿了咽喉,直接倒地。 高希怎么就成了神射手了?他放出的这一道冷箭,纯属瞎猫碰到死耗子,真的如他曾经对小金鸿说的,是“运气好”。 众贼一看:什么,还没抢到财宝,被抢的人先放倒了两个!给我攻! 于是,有人向墙头扔飞索。只是不对啊,扔出去的飞索居然好多没挂住墙头。 有盗贼两人或三人一组,用飞托的方式,想直接将人扔到高墙上去。不想被扔上去的人,脚才沾到高墙,就惊叫起来,“啊哟,有油!”话音未落,身体已经失控坠向地面。 坠到墙外的,摔个半死。摔到墙内的,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已经被众家丁、仆佣,一涌而上,乱棍打死。 海盗们越发气急,没想到这间民宅,居然比攻城还难。 虽然在高墙上泼洒了油料,但毕竟匆促还是有未泼到的地方,就有海盗勾住飞索,快速爬上高墙。 墙内众人此时只能壮起胆子,将可以拿到的物什,拼命扔向已经爬上墙的强盗。 菜刀、木棍、石头、凳子、油料、火把,能招呼的东西,都招呼了过去。 高希则在不远处,时不时地放冷箭,命中的概率虽然不高,但还是射中几个。这给进攻的盗贼,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他们越发焦虑起来。 连袁纨都鼓起勇气,拿着木棍冲了上去,和几个家丁一起打倒了一个翻进来的强盗。 躲在一边的仆妇一看,我家小姐都上阵了,也来了勇气。有两三个原本躲在房里的干粗活的妈子大吼一声,也冲出来帮忙。 她们怀抱大小碗碟,拼命地扔向翻墙的盗贼,黑夜中的命中率居然不低,好些个直接砸中了强盗的脑袋。 袁家众人齐心协力,打跑了第一波进攻的强盗。但站在高墙上的高希看得清楚,正有更多的盗贼向关帝庙这一带涌来,必须想办法吸引城内救火官兵的注意才行,死守不是办法。 他跳下墙头,叫来平安:“去准备马匹,在后门等着我!”平安去了。 高希又叫过袁纨:“小妹,盗贼挺多,死守不是办法。我现在要出去和他们周旋,这里要由你来守住,我让平安帮着你。” “我二哥我怕”袁纨毕竟是养在深闺的女子,平时也想当一回红线女那样的侠女,但真到了刀剑相加的时候,怎么可能不怕! 刚才,只不过是因为有高希这个主心骨在,她才鼓足勇气挥动粉拳上阵。此时,突然要她临阵做主帅,还是将她吓了一跳。 “你放心,我就在附近。我出去后,势必会吸引这帮盗贼的注意,他们攻击的势头会放缓,你和平安照着我刚才的法子死守住就行了,知道吗?”高希说话间,用力地握了握袁纨的手。 “记住,千万不能开门!”高希再次叮嘱了一遍。 袁纨点着头,手心都是汗,手还有些发抖,但高希的手很有力量和温度,让她稍稍定下心来。 袁纨虽然怕,但生死存亡之际,也顾得了许多,只能硬着头皮上。 高希的一握,似乎也给了她勇气。她定了定神,然后说道:“来人,给我拿一把椅子,放在这里,我就在这里坐着,和大家一起守在这里”。 众仆妇、家丁一看,大小姐居然临危不惧,坐镇指挥,心中暗道:果然是将门之后,有胆有识。众人皆精神大振,各司其职,守住自己的位置。 “平安,你跟我走!”高希拉着平安到了后门,说道:“我现在要骑马冲出去放火,引来官兵。你在这里,要守护好小姐,等我回来。若我回不来,你也要死守住这里,直到官兵、我大哥和三弟来才能开门,懂吗?” “少爷,你一定要回来!”平安已经有点哽咽了。 “我还没死呢,你哭个毛啊!开门!”高希厉声喝道。 说完,高希一手抓着好几枝火把,一手抓住缰绳,一纵身便策马冲了出去。 第39章 假作真时“真亦真” 高希一冲上街道,立即在袁家附近的街巷策马狂奔。 一边奔,一边将手中的火把不断地扔向街道两边各种易燃物。不一会儿,高希跑过的几条街,都有了不小的火光。 扔光了火把,他继续在街上狂奔,并放声大喊:“金山卫指挥司同知候端在此,金山卫指挥司同知侯端在此” 侯端是谁?高希只记得侯端是金山卫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抗倭名将,其父为山东抗倭名将侯贞原。 事实上,侯端也确实是现任的金山卫指挥司同知。史书上记载,说侯端擅长骑射、武艺高强,勇武过人,曾经徒手杀虎,而且可以一手举起衙门前的石狮,且能再行走十多步。 而且此人也是一员具有远大军事眼光的优秀将领。他在三年前,也是永乐四年(1406年),才到金山卫这里任指挥司同知,但一到任就组织军民加固城墙,加宽加深护城河。 此时的侯端,在当地军民中的声望颇高,但是否也在这帮强盗之中有些威名就不知道了。 高希此时只能碰运气,冒充侯端,无非就是要借他的名头,吓一吓这帮强盗! 反正,扯虎皮、拉大旗,心理上先镇住这帮强盗再说! “双刀张”张三根原本很得意自己的声东击西之计。 他安排了几股盗贼,在城各处放火,将城中的兵力吸引过去,分散到镇中心、粮仓等各紧要之地。 另有一部分盗贼则换上夜行服,带着一众强盗趁乱奔向无火情的区域,直闯那些有暗记的商铺和大户人家实施抢劫。 没想到才抢了没几家,附近的几条街都起了火,这不是招官兵来吗? 便有一小喽啰来报,说有一小将策马狂奔,到处放火,还大叫自称是“金山卫指挥司同知侯端”。 “侯端?”双刀张当然知道侯端是谁,只觉得奇怪。事先的消息是,侯端应该常驻在松江守御中千户所,率五个营镇守,远在松江府城内。怎么会神兵天降,这么快出现在金山卫卫城之中? 双刀张心里不耐烦,嘴里骂骂咧咧:“伊娘的,老子打个小劫也如此不得痛快,去看看!” 他手握双刀刚冲到离袁宅不远的街道,只见远处一员小将,正迎面策马呼啸而来,气势非凡。 借着火光,双刀张隐隐看到,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侯端今年二十二岁,高希今年十八岁,年龄相若,两人都人高马大。再加上高希苦练了几个月的骑射,以及袁母悉心饮食,此时身高一米八五的高希骑在马背上,全然是一员威猛的武将。 古代没有照相术,也没人见过侯端。这帮海盗只知道侯端是一员年轻的猛将,此时金山卫卫城抗倭事件还没有发生,但徒手杀虎、单手举石狮的事情,早已如雷贯耳。 指挥司同知属于卫所最高领导团队成员之一。最上面是卫指挥使一名(正三品),然后是从三品的指挥使同知两名,再下来还有四名指挥佥事(正四品)。 侯端相当于金山卫仅有的两名副职领导之一,而他主抓练兵。其练兵之严格,早被各所官兵熟知,袭扰江南的海盗们当然早闻其大名。 但眼前这个“侯端”有点可疑,为何会单枪匹马一人出现在此?他的兵呢?但也许,艺高胆大,侯端自己先单枪匹马地杀过来了呢! 实际上,到永乐十六年(公元1418年),金山卫首次遇倭寇侵袭时,侯端确实孤身一人杀进城中,与倭寇展开巷战,造成倭寇巨大伤亡。倭寇后来听闻侯端大名,闻之胆寒。 此时的情状,哪里还容双刀张细想,他只能在心里痛骂手下的细作:怎么做的情报工作?这么一员猛将冲到这里,就算只有他一个人,抢劫还怎么抢、怎么劫,伊娘的! “快,耐伊做特(做了他),上!”双刀张情急之中居然带出了松江家乡话,好些小喽啰没听懂前半句,只听懂了最后的那个字,上! 众盗贼略一迟疑,高希骑在马上已经轰隆隆冲将过来。 双刀张只听得耳边“嗖”的一声,一支箭擦着他的左耳飞了过去,惊出他一声冷汗。 一帮海盗惊魂未定,高希的冷箭又一枝枝地放出来,却毫无章法。 高希练箭也没多久,一是臂力尚弱,二是骑射要求更高,结果射出的箭夭,时强时弱、时准时乱。 不过,就算如此,仍旧有倒霉的小喽啰被射死、射伤的。 黑夜中,众人也看不清高希的真实水平,只觉得不时有冷箭射来,吓得一身身的出冷汗,也不知道往哪里躲才好。 “干了他,上!”双刀张终于冷静下来,操起了官话。 作为“双刀张”,张三根很想提着双刀和高希面对面干上一仗。但现在高希在马上,他们这帮盗贼除了手中的刀,再无其他趁手的可以压制高希的兵器。怎么进攻? 不用他们进攻,街巷并不宽敞,没等他们冲向高希,高希已经骑着马冲向他们了。 他们没有箭,只带了刀。看到高头大马冲过来,只能乱挥。 高希则勇往直前,并不惧乱刀。好在马的奔跑速度极快,众海盗一看,只能远远地就闪开。闪躲慢的,直接被高希冲得人仰马翻,有的直接就被马蹄踩中,当场报销。。 有两个“聪明的”盗贼,居然在一人一边拉住飞索,想将飞索变成绊马索。高希则更神勇,纵马一跃而过,顺手将弓把猛力一挥,直接将其中一个盗贼击倒在地。 “双刀张”的双刀在手,完全无用,恨得他牙根生疼! 袁府一带火势渐旺,远远地见有军民向这边跑来救火,双刀张和盗贼们又被高希的来回冲撞和放箭,搞得魂不守舍,不敢再恋战。 双刀张虽然很不想承认这次劫掠失败,但形势比人强。此时,他也只能将两根手指塞进嘴里,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叫声,是盗匪们的暗语:撤! 于是,一众海盗快速向城东南方向退去。 袁宅。 院内众人时不时听到高希大喊的声音,“金山卫指挥司同知侯端在此!”众人也顾不上理解高希是何用意,已经有一批新的盗贼爬上了自家墙头。 “给我狠狠地打!”这次是袁纨发出的命令,虽然柔弱,却很果断。 平安取代了高希,爬上高墙,掩藏在了山墙后,一面密切注视街道上盗贼的情况,一面将石子等杂物,扔向爬上墙头的盗贼。 院内掩身在墙角等处的家丁、仆妇,一起击退了一伙又一伙盗贼,彼此也有了信心。 此时,只要看到有盗贼爬上墙头,立即就有无数的家什杂物飞过去。 更有几个勇敢的家丁,不知道从哪里寻来几根长竹杆,直接躲藏在墙根下,只要有人上墙,立即疯狂击打。 袁家众人的坚决抵抗,打得外面的盗贼气得直跳脚。 一贼喊道:“我等只为求财,若再不开门,杀将进去,必将你们杀尽!” “你若能杀进来,只管进来,何须废话!”袁纨高声应道。 “啊呀,原来是一位小娘子啊!兄弟们,杀进去,抢了美人回去痛快痛快!” 众贼兴奋起来,正准备召唤更多的人手进攻,只听得不远处传来尖厉的啸叫声,只能惋惜地瞪了瞪袁家大门,无奈向城东南退出。 撤退前,还不忘了将所有手中的火把扔进了袁家大院中 不会儿,袁寿带着十来个军士终于回来了。 家丁开了门,袁纨高度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开了,她一下子瘫坐在椅子里,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家少爷人呢?”袁寿问平安。 “我家少爷一个人骑着马、背着弓冲出门去,和那伙强盗厮杀了一阵,然后追着那伙强盗,往东南方向去了。他还一直高喊‘吾乃金山卫指挥司同知侯端是也’。”平安答道。 “这高希,不要命了吗?” 袁寿留下两个兵士,带着一班人马立即往东南方向追去。 第40章 大明宝钞,暗渡陈仓 此时的高希,箭筒早空了。 他只能将弓背上,又从一个被撞飞的强盗手上夺了一把刀,就这么在后面追赶这伙强盗。 他骑着马当然可以很快追上,无奈一是箭射光了,二是毕竟武艺不精。他这一路之所以能够让群盗恐慌,无非是黑夜里这伙强盗们不知道高希的真实水平,高希还自称是金山卫的猛将侯端。 最重要的是高希胆识过人,豪气冲天,敢一个人来骑马来回冲撞一伙强人。这么威猛的行事风格,更让强盗们相信,他就是猛将侯端。 众贼当然不笨,双刀张边退边吹出几声口哨,以分作几股向不同方向退去。从撤退手法和队形来看,很有章法,并未见仓惶逃窜的迹象。 高希一路毫不犹豫,只盯着吹哨子的双刀张追赶。高希认定:这些小喽啰都听你的,那你肯定大小是个头领。 他一边追一边仍旧不停大喊:“金山卫指挥使同知侯端在此,还不投降!” 双刀张心里那叫一个气啊:好吧,我精心策划的一场抢劫行动,就被你小子给搅了,你还不依不饶,怎么,连条活路也不给吗? 问题是,他现在又只能隐忍,不能和高希恋战,赶快逃出城去才是上策。否则官兵一到,他们一个也逃不了。 他哪果知道高希只是一个才练骑射几个月的混小子,此时只要七八人一拥而上,就能结果了高希。他若知道,他肯定回身就干,何至于忍气吞声! 只是高希的勇猛,哪里像一个新手。现在的双刀张,一心只想如何快些安全逃出城去才好。 这时有两股强盗已经分别冲到东门和南门,将相当一部分守城官兵的力量吸引到了东门和南门,众贼和守门将士混战。得到消息的城内卫所将校,陆续赶往增援。 双刀张被众贼护卫着,直奔城中的小官港,反而躲过了城内官兵的注意。 双刀张一伙的身后,只有高希单枪匹马,紧追不舍。 小官港是卫城内的一处货运码头,从钱塘港进出的货物,可以在外港换船后,直接开进城内,在此停靠。而内陆的客货商船,则可以经由城西北的新运盐河进出内地的河道,前往苏浙等地,或驶入长江通达全国。 不过内地的客货商船驶入小官镇后,一般都喜欢泊在城北河仓附近的河道码头,因为那边才是商家集中的地带,便于交易。只有海外贸易的货船才会停靠在小官港,平时船只并不多。 此时的小官港一片平静,只有一艘卫所的官船停在那里。 双刀张等贼人一到,船中立即奔出数人,一人道:“大哥,怎么?出事了?”原来是这帮海盗假扮的官船,是事先备下的退路。 “别提了,这单买卖没做成,被人搅了!”张三根愤愤地说道。 “是谁?”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快给我换了衣服”那人递上一套卫所兵士的军服。 “兀那贼子,想逃不成?”身后又响起高希的声音。 “啊呀呀,欺人太甚!侯端,老夫今天与你拼了!”双刀张的衣服才换一半,也顾不上许多了,直接就拖着一半的衣服,两手举着两把钢刀凶神恶煞般地冲了过来。 这一个晚上都是高希骑着马追着双刀张,他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要不是顾忌有官兵追上来,他早就要回身揍高希了。 现在已经逃到小官港码头,离出城的水门不足四五里。此刻,这里都是他的人,暂时也没有官兵会注意到这里,他有了片刻喘息之机,因此再无隐忍高希的必要,遂连衣服都没换好,直接回身不管不顾地杀将过来。 高希反而轻敌了,他没想到当了一个晚上缩头乌龟的双刀张,居然暴起回击。 等他反应过来要提刀抵挡时,双刀张已经杀到马前。他并没有砍向高希,高希在马上,太高了,而是直接横刀扫向马蹄。 双刀张想的是:只要将马砍翻,就算打不过这小子,他追我也难了。 那马儿也是一惊,纵身上跃想避开刀锋,但到底还是晚了一点,虽然没被砍掉马蹄,但还是被刀锋沾到了。 马儿吃疼,狂嘶一声,前身高高跃起,将高希掀落马下。 双刀张大喜:“好你个侯端,欺我太甚,看刀!”两柄双刀就向高希直直地砍了下来。 高希只觉得寒风阵阵,心一凉:完了!双眼一闭,只能就死。 只听得“当当”两声,双刀张只觉得双臂发麻,虎口震得生疼,他两手已然握不住双刀,直接脱手。原来不知道从哪里射来两支铁箭,直接将砍向双刀张的两把双刀震飞。 双刀张直接就懵了,这可不是一般的高手,直接两箭就可以射飞他自鸣得意的两柄大刀。 双刀张和高希俱是一惊,然后不约而同地四下张望,看看这箭是何处而来。 只听得“嗖”,又是一箭,只不过这一箭是普通羽箭,劲道也比刚才差得远,但张三根在惊慌之下根本来不及躲避。 “噗,”一声闷响,箭头没入了他的左肩。 高希一看,原来是袁寿带着一班人马杀了过来,刚才那一箭正是他射的。 “快上船,快上船!”众贼慌乱不堪,扶着双刀张踉踉跄跄跳上贼船,好几小个喽啰还未来得及登船,直接被袁寿等众军士射翻,去了西天。 伪装的官船,向东南水门仓惶驶去。 “快,快去水门阻击,别让他们跑了!”高希嚷道。 “不用担心,除非他们知道出城的口令,否则一条假官船,几身假军服,他们出不了水门。”袁寿说道。 “不好!” “怎么不好了?” “城内还有几处水门?”高希问道。 “只有西北方向新运盐河,还有这东南方向往青龙江而去,有两处可供行船的出城水门。” “没有其他水门了?不能行船的,有没有?”高希急切地问道。 “有,离此最近的水门也在东南方向,离青龙港水门也不远。” “快,我们就去那个水门!” 双刀坐在伪装的官船内,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完美无缺乏的劫掠计划,怎么会如此一败涂地! “大哥,这官船出不了城,咱们得从东南水门出去。那边已经有兄弟在等着了!” “唉,原来这官船、水门都只是留下的后路,想不到如今全都用上了。生意没做成,还送上了这么多兄弟的性命,唉!”他连声哀叹。 “大哥,别多想了,先逃出城去要紧。” 双刀张咣当一声,将双刀扔在了甲板上,无奈地点点头。 众贼在离东南水门不远处,就弃船而去,向东城墙的一处水门奔去。假冒的官船则被放了火,顺流而下,慢慢地飘向东南水门,又引起水门守卫官兵的一阵慌乱。 直到看到了前方水门,双刀张才松了一口气。 此处的水门木栅,其水下部分已经被他们在几天前拆去,现在只要泅水过去,就可以逃出升天了。 “嗖嗖嗖”,黑暗中又是数箭射来,张三根身边的喽啰又被放倒几个。 “吾乃金山卫指挥司同知侯端是也,还不束手就擒!”又是高希的声音。 “吾乃金山卫前千户所旗官袁寿是也,哪里逃!”袁寿的威猛的声音也跟着传了过来。 双刀张一看,正是刚才射中他的那员威风凛凛的小将。他以为前面的那两枝铁箭也是袁寿射的,此时心里慌得一比。 剩下的几个喽啰却也忠心,不顾一切地冲向高希和袁寿,只求同归于尽。 另有两个喽啰则拼命地拉着双刀张,将他向河里推:“大哥,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兄弟,我不能扔下你们” “扑通,”双刀张还是被手下推入了河中。 在黑暗而冰冷的河水中,他忍着身上的箭伤之痛,终于吃力地从水门的木栅栏下游出了城去。 他心有不甘,最后冲着高希站着的方向努力喊道:“侯端老子记住你了我会回来的!” 高希朗声喊道:“有强盗,快放箭!” 第41章 王二姐买衣记之进城 高希和袁寿大喊“放箭”,城上的士兵也听到了城下水门的动静,但十米高的城墙,再加上夜色的掩护,即便知道下方有人偷渡水门,却也无可奈何。 城墙上众兵士只能朝着水中胡乱放箭,有个屁用! 待到阎红玉带着一哨人马赶到时,双刀张已经没了踪影。 阎红玉远远地看到有两人背弓持刀立于江边,到了跟前没仔细辩认就跳下马,冲着其中一个单腿下拜:“侯将军在上,末将金山卫前所百户阎红玉拜见。” “三弟,你这是做什么?” “啊?怎么是你,二哥?啊,大哥也在这里”阎红玉听到黑夜中高希的声音,才知道是两位结义兄长。 “我正要问你呢,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高希也诧异。 “有兵士来报,说有一名猛将,一路大喊‘金山卫指挥司同知侯端在此’,我们副千户大人就命我赶来了!” “哈哈,是我的疑兵之计,侯将军此时怎么会在这里!”高希笑道。 “我来追你的路上,城里军民已经在传,说侯将军神兵天降,单枪匹马,杀得贼人仓惶逃散,不想原来是二弟啊!”袁寿说道。 “唉,无奈那伙强盗从这水门溜走了!” 天渐亮。 城内着火处甚多,但只有城中心一带的火势较大,军民奋力救火,天亮时分火势才被扑灭。不少商铺损失惨重,铺面被烧得惨不忍睹,还有正在睡梦中的伙计人等,被大火活活烧死。 那些离袁宅较远的民宅,被标了暗记的人家,有的被抢去不少财宝,有的因为抵抗不从,也有被害了性命的。 反倒是袁家所在的附近区域,被高希扔了火把的那几条街,也引发了一些火灾,成功吸引了官兵的注意,及时来救。 火救下了,几乎没有人家被强盗害了性命,总体上财产损失也不大。这估计和部分盗贼集中兵力强攻袁宅也有关系。 高希和袁寿牵着马,终于回到了袁宅。 俩人进了院子,平安最先看到高希,激动地大叫:“少爷,你,你,你总算回来了!” 他又冲院里大叫,“两位少爷回来了!两位少爷回来了!” 院里的仆妇、家丁人等听到喊声,陆续出来,聚在院子里。 高希看到袁母、袁纨、平安都无事,长舒了一口气。 袁寿也是一样,看到母亲和胞妹安好,悬了一夜心才安定下来。 劫后余生,虽说没有伤亡,也没有什么财产损失,但众人一想到昨晚和那些拼命想冲进来的强盗拼斗,那种生死一线的感觉,现在越想越后怕,不少仆妇,甚至一些家丁都轻声呜咽起来。 “寿儿,昨晚若没有希哥儿在此唉真能把人吓死。这家里的人啊都难保了。”袁母也啜泣起来。 高希向袁母施了一礼,然后又回身向袁寿深施一礼:“大哥,昨夜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袁寿有些纳闷。 “对啊,昨晚在小官港,如果不是你及时射出三箭,我现在早去见阎王了。” “三箭?我只射了一箭” “好了,好了,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袁母见兄弟两人一起击退贼人,关系更近一步,更加高兴,也不再啜泣了。 高希也不再理会袁寿的疑问。他走到袁纨跟前,也深施一礼说道:“小妹平时看似弱质女流,不想昨夜方显巾帼本色。” 然后,他又略向前靠了靠,小声调侃道:“离红线女不远了,加油!” 袁纨见高希当着众人,也敢表现得如此亲昵,顿时羞红了脸:“二哥说笑了。” “啊呀,二哥,你受伤了。”袁纨突然看着高希惊叫起来。 大家一看,这才注意到高希的那身青布衫裤早就被割破多处,手臂和大腿处有好几处刀伤。可能时间太久了,流出来的血已经凝固。 高希自己一晚上精神高度紧张,又是射箭、又是放火、又是策马狂奔、又是冲撞追赶强盗,他都没注意到自己受了伤。 还好都是些皮外伤,伤势也不重,只是现在他感觉有些痛。 高希上了药,又嘱咐平安去沈宅向沈度告假,这才觉得疲惫不堪,连那身破烂衫裤也没来得及脱,就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 小官镇被一伙强盗夜袭的事儿,立即由小官镇向四乡八村快速扩散。 松江前所副千户李毅,半夜被阎红玉派来的小校惊醒,才知道城里出了大事。折腾了一晚,前所负责的四门守卫没出事。 此时他已经写好了呈状(明朝都司卫所系统由下向上报告情况的公文),快马加鞭送往驻扎在松江府城内的金山卫松江守御中所,金山卫指挥使西贵在那里办公。 从金山卫卫城小官镇到松江府城内的守御中所,大约八十里地。送信的小校不敢停留,中途在驿站连换了两次马,只用了约半个时辰,就将紧急呈状送到了西贵的案头。 自明太祖朱元璋颁布海禁政策,东南沿海大量世代以海为生的渔民就丢了饭碗。迫于生计,有些人就成了海盗。他们和方国珍、张士诚等不肯归附的余党残部,以及倭寇相勾结,不时侵扰大明国沿岸省份。 永乐皇帝上台后,大力推行朝贡贸易。为保海路通畅安全,郑和下西洋时,顺便也狠狠地清理了一下海盗问题。 最出名一次是郑和第一次下西洋时,捉住了困扰大明多年的海盗头子陈祖义,押回应天府,然后枭首示众。 自此,东南沿海的海上盗患缓解了许多。近年来,直接进入沿海城镇打劫的事件,也少了许多。 作为金山卫第一把手,西贵没想到,现在居然还有海盗敢冲到他的地盘上来打劫,打劫的地方还是金山卫的卫城。 现在卫城里还驻扎着金山卫左、右、前、后四个千户所,下辖约四十个百户所。 更气人的是,这帮海盗烧杀抢夺之后,居然让打劫的海盗头子逃走了。左右前后四个所的千户,还有那些百户,都干什么吃的? 呈状中写道: “城内众贼,于镇中商铺、粮仓等处纵火,引城内卫所官兵往救。另有贼数十众,趁夜麇集,提刀蒙面,于城中他处入户行劫。 然未久,一小将纵火邻里,引官兵至,贼事难成。又负弓矢,孤身策马直入贼群。众贼欲环而进,小将持弓奋击左右,冲撞反复,口呼‘吾乃金山卫指挥司同知侯端’。 众贼闻其名,惧其威,股栗胆颤,贼王遂引众贼退。 时星光暗淡,十步不见人。小将箭尽,夺一贼刀,寻声逐贼先至小官港,后与小旗袁寿至城东水门。众贼束手,唯憾贼首泅水而去。 后,前所百户阎红玉、小旗袁寿来报,此小将乃二人之结义金兰,名高希,年十八,本地民户子弟,寄居守御中所副千户袁彬府中,又为翰林沈度之门生也。其夜冒名呼喊,实藉侯同知威名,震慑群贼,为疑兵计。 乡民来报,袁宅四遭,皆因此子智斗群贼,财货人口平安,无甚损伤”云云。 “好小子!”西贵读到这段,激动起来:“来人,去请侯将军!” 金山卫指挥司同知侯端,字敬壮,凤阳府盱眙县人。他生于洪武十九年(公元1386年),比高希大两岁,今年刚好二十二岁。 他一进门,西贵就急切地说道:“敬壮,昨夜卫城遭一伙贼人抢劫,所幸并未酿成大祸。来,你再看看。”说着,将呈状递了过去。 侯端飞快读完,说道:“将军,这卫城里的卫所军士,看来要整顿了。数十名贼人居然在城中放火,还能从水门溜走,可见卫城的防务有很大问题。幸好,这个叫高希的,算是福将,否则卫城现在是什么样子就难说了!” 此时,松江守御中所副千户袁彬也来了,”听说昨夜卫城遭贼人侵扰,怎么样了?“ 侯端又将呈状递给他,说道,”贼人已退,倒是你家小子不错,也交了一个好兄弟,两人昨晚都立了大功了!“ 袁彬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西贵说道:”走吧,一起去卫城,这件事还要查清楚,金山卫也要好好整整军了。几个毛贼都对付不了,若是倭寇来了,如之奈何?太祖当年设金山卫时保家卫国的心,岂不是枉费了吗?“ 袁彬听了,脸一阵红一阵白。 现在卫城内有左、右、前、后四个千户所。前所千户出缺,西贵让他这个副千户代为治军。这次事件,若论起责任来,他作为代理前所千户职务的长官,和其他三个所的千户一样,都是有责任的。 西贵倒没想到这一层,他已经拿起马鞭出了门,他一面急着要巡视卫城防务,另一方面他也很期待见一见那个叫高希的小子。 侯端也一样,这小子胆肥,敢用老子的名字去吓海盗,哈哈,绝!我倒要瞧瞧是何方神圣! 只有袁彬战战兢兢,紧走两步,跟在两位长官后面出了门。 第42章 王二姐买衣记之惊喜连连 昨晚这一夜,沈宅上下人等吓得不轻,但并未吓到沈度。 沈度到底是经历过大事的,当初太祖在时他因事被贬云南好多年。他虽是文臣,刀光剑影也是碰到过的。 沈度并不慌张,命家人在书房里点起一支蜡烛,自己穿戴整齐从容看书,并不理会宅子外此刻的风起云涌,只命众仆佣谨守门户。 好在沈宅偏居城西南,没被双刀张一伙划为重点抢劫地区,直到天亮,也没有强盗来袭,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沈度外表从容,内心多少还是有些不安,倒并不全为海盗来袭。 这几年他身居中枢,有关东南沿海一带的倭寇、海盗的奏报从来没有少过,但总也剿不清。母亲丁忧,他回家乡暂居守孝这一两年,就他所见,金山卫的防务并未有多少改善。 小官镇的土城墙,还是土城墙,青龙港的海巡船,还是那么十来条,眼看着破旧起来。 有一天海盗会冲进小官镇来抢劫,他不是没想到过,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前一天,他刚好收到好友、内阁大臣杨士奇的来信。信中谈到年初,永乐皇帝回到应天后,向他询问太子监国的情况,刚开始“言辞甚切”,后来听杨士奇称赞太子“天资高、有错必改”之类的话,脸色才阴转晴。 实际上,朱高炽被立为太子后,汉王朱高煦、赵王朱高燧就没有一天消停过,诽谤中伤、造谣生事一样也没落下。而永乐皇帝既立了太子,又每每纵容汉王、赵王谮言太子的行为,令群臣甚是不解。 大臣们的精力有很大一部分被汉王发起的权力斗争所牵扯,杨士奇与沈度每每谈及此事,都只能摇头叹息。 从杨士奇来信中所说的情况来看,汉王、赵王日益骄纵,此绝非社稷之福。 相比之下,墙外近在咫尺的危险,沈度倒并不是太在意,而朝堂之上的暗流涌动才是他更为担忧的。 他就这么坐在书房里,表面上捧着书看,内心却思绪翻滚,直到东方既白。 一夜下来,一家人睡眼朦胧,个个黑着眼圈。 突然,大门咣、咣、咣地响了起来,吓得门子以为有强盗闯上门来,问话都打起了哆嗦:“谁是谁” “是我,高公子的书童平安。” 门子听了,这才松了口气。开门一问,我去,居然说是来告假的,说高希昨晚有事累着了,今天恐怕来不了,望先生见谅! 门子都要厥倒:都什么时候了,这一夜兵荒马乱的,高公子还专门一早派个人来请假!就为这么点事?这是什么操作啊?哦,是了,这高公子原本是疯子。 将消息报了进去,沈度露出赞许的微笑。就算有大事,仍旧不忘读书练字、尊师重道,这才像个读书人的样子嘛! 他并不知道高希昨夜孤身驱贼的事,只当是普通的请假。 沈度到底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一夜没睡,此时也哈欠连连,眼泪、鼻涕不断,已然打熬不住了。 他胡乱吃了两口早饭,准备在榻上斜着身子眯一会儿,却听家人来报,顾瞻书坊的袁老板求见。 他来做什么?困是困,还是见一见吧,说不定又得了什么古籍善本了。 然而,并没有什么古籍善本! 袁老板一见沈度就满脸堆笑,兴奋地拱手说道:“恭喜沈老爷,恭喜沈老爷!“ 沈度困都困死了,问道:“何来喜事?” “沈老爷不知昨夜城中发生的事吗?” “昨夜城中?不就是有盗贼入城抢劫吗?还有何事?” “老爷居然不知道?”袁老板一脸惊讶地看着沈度,“昨夜你的学生高希,一人单枪匹马赶走了一众海盗!” “啥?”沈度醒了好多。 “昨晚有贼先是在城内各处放火,将城中的卫所将士引开。他们却趁乱去抢劫高门大户、典当行、商铺。你那学生不是住在袁家吗?有好几户被抢的人家都在那附近。听说高希只身一人,骑着马、带着弓箭,趁黑先是射杀不少贼人,箭用完了,就直接冲向贼人,勇猛无比啊!” “他,他,他,没事吧?”沈度已经惊得快说不出话来了。他只知道高希天天跟他练字,哪里知道高希还会舞刀弄剑。 “他机智得很呢,说是他一直高喊,自称金山卫指挥同知侯端。黑夜里贼人见他如此勇猛,就当了真。贼人被他追到城东,听说还用火船撞击东南的水门,引起好大的混乱。那一起盗贼又趁乱从事先破坏了的东墙小水门溜走了。高希还故意放火引来官兵,这样百姓就有救了” “我是问你高希如今怎么样了,有没有事?”袁老板说一大通,却没说到点子上,沈度都急了,直接用生硬的语气打断了袁老板的絮絮叨叨。 “哦,说是有人看到他回了袁府,身上好像是受了些伤。” 听闻高希无事,沈度略略放了心,语气也平和了下来:“怪不得,他一早还让仆人来告假呢,说是昨夜累了,恐怕不能来练字了。唉,这孩子!他的伤重不重?” “估计是小伤,没大碍。现在满城都在传高希的事,听说袁家附近的好多街坊,都去了袁家,要拜谢高希呢!” 袁老板又有的没的,蘑菇了半天,这才走人。 沈老板走后,沈度还是放心不下,连忙叫人去袁府看看,高希到底怎么样了。 然后,强烈的困意和疲惫再度袭来,沈度禁不住又倒在了榻上。 “老爷,老爷,”又一个家丁匆忙跑进来,“快醒醒!” “嗯?”沈度眼皮沉重,“又怎么了?” “知县老爷来了。” “王纪?他不是应该在华亭县衙吗,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好家伙,华亭县衙在松江府城内,距此八十里,这王纪也不嫌累,这么快就赶来了。 当然了,他是父母官,虽然小官镇作为金山卫的卫城,由金山卫负责防务安全,但他还是要赶过来视察情况,安抚民众,还要让驻小官镇的衙署调查和统计受损、伤亡等情况。 另外,好人好事也不能错过,王知县就是为“好人好事”而来。 好吧,父母官来了,还是要见一见的。沈度强打起精神。 “民则兄,可知昨夜城中发生的事?”王纪一只脚刚踏进书房,就问道。 “嗯,我才听说,我那学生高希,做了一件好事。”沈度努力控制住了自己,打了一个不明显的哈欠。 “何止是一件好事?这是保家卫国的英勇事迹,定要好好褒奖才是。只是没想到民则兄收了一个文武双全的高徒啊!我一早听说这个消息,不敢耽搁,紧赶慢赶到此,就是想和民则兄讨论一下,如何褒奖高希” 沈度第一次觉得王纪怎么这么拎不清:你没看到我已经累得快坐不住了吗,你还在那里叽哩咕噜说个没完。你的情商呢,你的智商呢? 为了家宅安宁,沈度苦熬一晚,早上先是平安来为高希告假,刚才又是袁老板的好消息一刺激,他真的太累了。此时,他已经顾不上什么礼节了,只想睡觉。 他将一只手撑在案桌上,将头撑住,看起来像是听王纪在说话,实际上已经开始发出轻微的鼾声了。 王纪自顾自说在兴头上半天,终于发现沈度困得睡着了,这才住了嘴,抱歉地轻手轻脚地出了书房。 哪里知道,通传消息的家丁再次进了书房:“老爷,老爷,快醒醒!” “嗯,哦,啥?”可怜沈度再次被叫醒,双眼泛着血丝、半张半闭,问道:“又有何事?” 第43章 王二姐买衣记之“直播带货” “金山卫指挥使,指挥同知,松江守御中千户所副千户,三位大人来拜访您了,这是他们的名帖。”说着递上了名帖。 还看个鬼名帖啊,沈度用力揉了揉双眼,将杯中的凉茶扑了一点在脸上,让自己清醒一点。 不用说,他们来定是和高希有关。快请吧! “沈大人,在下有礼了!”金山卫指挥史西贵客气而恭敬地拱手作揖,“昨夜卫城被贼人侵扰,沈大人受惊了。我们这些卫所将官失职啊!” “昨夜我这里倒也无事,你们来这是?” “昨夜你的学生高希立了大功了。我们刚才去了袁将军的府上,却没碰到他。袁府家人说他只小睡了一会儿,便又起身来沈大人这里读书了。” “嗯?”沈度的眼皮就差两根牙签撑开了,他迷糊地说道:“今早他的随身小厮来告了假,现在应该在袁将军的府上,怎么又会来我这里呢” 扑在脸上的凉茶水看来没用,沈度吃不消了,闭上了眼睛。 这三位中,有两位是金山卫的最高官员,还有一位是中级官员。 沈度内心确实不想怠慢,更不能随意下逐客令,遂只能故伎重演,再度将一只手撑在桌上,脑袋斜靠在手上“闭目养神”。 西贵他们还没来得及说明来意,沈度鼾声已起,三位将军面面相觑。 沈度的夫人连忙从里屋走出来,略欠身一礼,抱歉地说道:“三位大人,我家老爷年岁已高,昨晚看书,一夜不曾合眼,这一早也没有空休息一下,现在实在是熬不住了,望三位将军不要见怪!” 西贵倒不好意思起来,他一心想见高希,却没注意到沈度是强掩疲惫在接待他们:“哦,夫人,是我等鲁莽了,我等先告辞,改日再来拜访,打扰,打扰!” 三人起身又是一揖,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然而 沈宅大门外,突然人声鼎沸起来,巨大的喧闹声将无比疲惫的沈度再度惊醒。 “唉,我,我,我今日是冲犯了哪路神明?”沈度心里很是无奈,我只是想好好地补个觉,有错吗? “老爷,老”还是那个负责通传消息的家丁跑了进来,但这次他听到的是沈度的怒斥声。 “老什么老,说,何事!” “高高高公子来了!”大概是从来没有见过自家老爷发过火,他都吓得结巴了。 “快,让他进来!”‘ “老爷,进不来!” “怎么进不来?” “老爷你自己去看吧!” 沈度颤颤悠悠地走到大门口,才发现自家门口不知何时聚集了好多邻里乡民,正簇拥着高希,将他团团围住。 高希怎么此时出现在了沈宅的门外? 与双刀张周旋了一夜,高希确实很累,他回到沈宅倒在床上睡了约两个时辰,感觉有人在屋里,就醒了。 原来是平安,进屋看他和衣而卧,就给他盖被子,不想高希醒了。 虽然一早告了假,高希还是收拾干净出门,仍去沈宅练字。 这一下,正好让西贵他们扑了个空,没碰到高希。 不想同希这一路,早被满城的百姓认了出来。 刚开始,只是有人问,“瞧,那是高希吧?” “是他昨夜孤身一人骑马赶走强盗的吧?” “你看还受了伤,这大上午的,这是去哪里呢?” “听说他是沈翰林的学生,可能是去拜见翰林老爷吧!” 到后来,陆续有人跑上来问:“请问公子可是高希高公子?” 高希善意地点点头,或是谦逊地微笑一下。 “果然是高公子,他昨夜救了小官镇,大家要感谢他啊!” 不知谁喊了起来,于是有更多的人围了上来,高希行走的速度也越走越慢,反而是西贵他们又先到了沈宅,西贵一行又扑了个空。 等高希走到沈宅门口时,热情的民众已经将高希团团围住。 有人是真心感谢高希,想多看他一眼,多说一声感谢,还有人拿着饮食和药物要送给高希,还有些人则纯属凑热闹。 沈度看过去,高希的脸上有不少青红淤紫,左手和右腿上还裹着绷带。 此时人潮涌动,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沈宅门口,西贵和王知县带来几个随身兵士和差役,自发竭力维持秩序,但毫无章法,一时无济于事。 沈度怕出危险,忙叫人过去,想拉高希进来。但人太多,根本靠近不了。 此时人群开始有些混乱了,沈度急了,帮着兵士和差役努力高喊道:“大家不要挤,大家不要挤!” 人群的注意力全在高希身上,哪里有人注意到沈度。 终于人群失去了控制,东倒西歪起来。有人摔倒了,有人开始尖叫,眼看踩踏事件就要发生。 沈度看到高希身子一晃,像要摔倒的样子,情急之下,他居然直接冲向了人群。但没走两步,已经被离他最近的几个人撞倒了。 沈度只听得耳边有人在叫“老爷,老爷”,然后疲惫、困意、为高希的担忧一起袭来,他再也撑不住了,两眼一黑,啥也不知道了! 高希并未摔倒,他瞅准一个空档,纵身一跃,跳上了大门前的一只石狮子身上。 恰好三位将军正走出沈宅,见大门外人潮汹涌,当机立断开了半扇大门,将一部分人流卸入院内,若人流太快涌入,反而危险。 势利眼门子还要阻拦,大叫“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被西贵一巴掌呼到了一边:“都什么时候了,还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侯端挤出门去,看到离他最近的正是今天随行的袁寿,便一边大声喊叫,一边努力打手势比划。袁寿立即明白了意思,向身边的几个随行兵士还有衙署的两个差役大声传令。 很快,他们几个组成了一道人墙,阻止人群继续挤向大门,同时将人流向一侧分流。 高希站在石狮子上,居高临下,看得真切,也大声叫喊着,引导人流向相反方向分流。 如此一来,一股小小的人流泄入沈宅院内,另有两股人流向大门两侧相反方向分流,拥挤的人群终于在袁寿、侯端、高希的指挥下慢慢疏散掉,幸未酿成踩踏事件。 沈度也无大碍,只是太累,好好睡上一觉也就是了。 当然,今天高希的课是上不成了。王纪问了他的伤势,见无大碍,又简单了解了一下昨夜高希的“好人好事”,便自回衙署去想怎么表彰高希了。 高希一扭头,看到袁寿走了过来:“大哥,你不是在家里吗?怎么也来了?” “我是随西贵将军过来的。你看你,今天这么乱糟糟的,非要来上课,差点搞出大事。” 西贵算是见到了高希,上下打量一番笑道:“你就是高希吧?好小子,总是要搞出这样的大阵仗吗?” “正是小人,不知将军是?” 袁寿忙说道:“这位是金山卫指挥史西贵将军。” “小子无状,一见面就给将军惹出一场麻烦,请见谅!” “哈哈哈,幸好没事。来来来,都坐下来说话。”西贵招呼众人席地而坐,倒是武人不拘小节的作风。 此时,城内各卫所已经获知一把手西贵突访卫城视察的消息,这会子各卫所的千户、副千户都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虽然打退了海盗,到底还是让人家劫了城、放了火,到了现场不敢声张,和众人一样直接坐在了地上。 此时,侯端正笑着问高希:“你就是昨夜大喊’吾乃侯端‘的小子?” 高希见他很年轻,却是一身将军服色,形象威武,拱拱手问道:“不知将军是” 哈哈哈,众人皆大笑起来。 第44章 我可以分多少钱 “哈哈哈,他呀,他才是真侯端。”西贵笑着代侯端回答了,众人也笑了起来。 高希这个“假侯端”一时红了脸,赶紧站起来弯腰施礼:“小人不知,昨夜情急,一心想着吓走那帮强盗,冒用将军名讳,万望将军恕罪!” 侯端一把扶住高希,大声说道:“不畏强敌,与盗贼斗智斗勇,好的很!我的名字值几个钱,但能退敌,尽管拿去用!” 众人又是一阵笑声,人人都用赞许的目光看着高希。 高希却毫无得意之色,反而沉稳地再向西贵一拱手:“将军,可否容小人一问?” “你要问什么,但说无妨。” “倘若昨夜没有高希这样一个人,小官镇会怎样?” 刹时一片沉默,尤其是代行前所千户职的袁彬,还有刚才赶来的城中左、右、后三个所的千户、副千户,脸上无光,尴尬万分。 高希这个问题虽然尖锐,但本质上和西贵一早看到呈状,在内心骂“城中四个卫所的千户都干什么吃的”是一样的。元宝小说 只是西贵是金山卫军方最高领导人,他骂谁、怎么骂,都是对的。 高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疯小子,只是昨夜侥幸有了尺寸之功,也并非卫所将佐,现在倒敢质问卫城防务了? 没人应声,连平时大大咧咧的袁寿听了,额头都冒冷汗,心道:“我说,你小子平时看着斯斯文文的,像个读书人,没想到关键时刻比我狂多了!” “大胆,你是什么身份!只是因为昨夜有尺寸之功,今天就敢在此向诸位将军问责了吗?”原来是前所的副千户李毅先忍不住了。这小子也太狂了! “将军”,高希一拱手,并没有胆怯,继续说道:“高希只是一介平民,有自知之明。如果没有城内军民一同救火,驱赶强盗,我高希一人怎么可能打跑这些强盗。我只是设问,如果昨晚都忙于救火,没人阻止他们打劫,现在会是怎样的状况?” “这”高希问得在理,副千户李毅一时语塞。 对啊,城内官兵都去救火了,坏人却在打家劫舍,怎么办? 指挥使西贵收了笑容,语气凝重,缓缓问道:“如果昨晚没有你高希,你说会如何?” 高希并未直接回答:“将军,这次劫城,依小人看,是提前精心策划的,这些强盗并非普通的毛贼。” “何以见得?” “盗贼先是各处放火,于是城中分兵去增援,兵力就分散了。他们为何如此轻易得手?是早几天就住在客栈里了吧?就算是住在客栈里,晚间亥正时分宵禁,他们又是如何到各处去放火的?” “这伙盗贼在城中放火,引开一部分官兵去救。他们只去事先标记好的地方抢劫,一时就无法引起注意。提前标记为何就没有引起注意呢?” “再有他们逃离时,盗贼分成多路,明的两路进攻东门和南门,暗的也有两路,一路放火船冲东南水门,另一路却奔向城东墙的一处水门,且事先已经破坏了水栅,显然早有准备。他们假冒的官船和军服,哪里来的?提前弄坏了水栅,为何没有发现?” 高希说的每一个问题,都触目惊心。 “功劳并非为高希一人,卫城兵士救火、驱贼、守住了城门,否则损失就更大了。问题是,强盗虽然事败,我们胜得也有些侥幸。若再来一次,恐怕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嗯,我看到呈状,说的也是这个情况”西贵又用手指了指在场的千户、副千户:“来,你们说说,这些情况说明了什么?” 在场的几个千户已经听得满头大汗,大气也不敢出了,只能低着头,看看地上有没有合适的地洞好钻。 袁寿站了起来,向西贵一拱手:”将军,某乃金山卫前千户所小旗袁寿,高希刚才所说,正是当下卫所问题所在。“ “哦?那你来说。” “一是日常防务松懈,像水门这样的地方,被人破坏了,却不知道,可见平日就无人巡查。 二是有贼人来攻城,卫所显然准备不足。我是小旗官,从没听说过有防海盗的的预案,更别说演练了。 昨夜,贼人攻打城门,我们便忙着增援,有地方失火了,又忙着去救火,贼人就钻了空子。我们乱作一团,贼人自然就能得手了。 三是贼人能从水门逃走,黑夜里兵士只能在城墙上乱放箭,却无可奈何。还有前面说的有人佯攻城门,却走水路,可见城防和守卫漏洞很大。 四是城内的小官港居然停了伪装的盗船,这船是原来就在那里,还是白天开进来的,怎么进来的?卫所内部要彻查。 五是盗贼潜入城中至少数十人,长达数日,城内居然毫无察觉。” 高希不是卫所中人,毫无顾忌,提出问题一针见血。 袁寿作为卫所旗官,血性青年,身处最基层,又直接参与了昨晚追捕双刀张的过程,他父亲是副千户,他早就想改革卫所防务,今天终于逮住机会,当场炮轰这帮卫所官老爷们。 高希和袁寿,俩人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番对话,将众将官批得体无完肤。 这还没完,高希最后又补一刀:“诸位将军,太祖当年下旨兴建金山卫,正是为了预防海盗、倭寇,保一方平安。但照现在的情形,若是倭寇来了,城池让倭寇占了,也未可知!” 高希说的,可不是大话。现在是永乐九年,再过七年,也就是永乐十六年(1418年),历史上的金山卫第一次被倭寇偷袭,金山卫城真的丢了。幸好侯端勇猛,才带着众官兵重夺卫城。 “好!”西贵还没发声,倒是侯端先大声叫好了。 “嗯,很好!”西贵赞许地说道,“诸位将军,听到没有,还要我给诸位训话吗?两位小兄弟并不是想标榜自己,他是想让诸位将军重视金山卫的防务问题。这防务上的诸多毛病,我们这些指挥使、千户、百户该不会不明白吧!” 仍旧一片沉默。 “侯将军,你这段时间暂且留驻卫城,一是彻查此次劫掠事件,有功的要赏,玩忽职守的要处置。二是检查防务、整顿军纪。三是和诸位将官讨论一下,拿出一个章程来。卫城被盗贼打劫这样的事,不准也不能再发生!还有,将这里的情况并前所的呈状,转抄青村中前所,南汇嘴中后所,还有松江府城内的守御中所,一并整顿。” 西贵站了起来,看来今天的现场会就要结束了。众将也都站了起来,一同垂手侍立。 西贵语重心长地说道:“诸位,当今圣上将诺大一个卫城交给我等,不能有负圣心啊!” “是,末将谨记!” “好了,事不宜迟,侯将军和几个千户,这就随我去巡查一下各门各营的情况吧!其他人等,赶快滚回去整顿各自的防务。” 西贵起身,众将也起身相送。 侯端故意走在了最后,然后叫了一声:“高希兄弟。” 高希以为侯端有事要和他说,就放慢脚步靠了过去,不想侯端趁其不备,一步近身抓住高希左臂。 高希本能地一反手,然后一个小擒拿手,就要制住侯端的肘关节。 侯端可不是袁寿,经验老道得多,他“咦”了一声,立即压肘,没让高希得逞。 “好小子,你这招式不错,只是劲道还不行,练得没多久吧?” “将军见笑以前练过,最近才重新和阎百户、袁寿练起来。” “呵呵,什么将军不将军。我也长不了你几岁,私下,你就直接叫我侯哥好了!”侯端也是个爽直性子。 猴哥?还二师兄呢!高希想笑。 “你若不嫌弃,最近可以常来前所营地找我。你和袁寿说刚才说的事,我还想与你们聊聊。另外,你刚才那两下不错,到时候可以切磋切磋。” “行,我定会来找你!”高希拱手。 回到袁家,高希又正式拜见了袁寿的父亲袁彬,口称大伯。 袁彬见儿子高希结交了这么一位青年才俊,也甚欢心。 晚间,袁母又将女儿袁纨属意高希之事,向袁彬说起。 袁彬更加高兴,听凭夫人做主罢了。 一宿无话。 第45章 你这穷鬼 华亭县衙支持“供销合作”的榜文,早两个月已经贴到了各村镇乡里。 有了官方背书,锦绣布行的生意更加如火如荼。 在给王二姐这样的乡下客户送货时,锦绣的伙计大肆宣传织户加入供销合作的好处。他们又派员与各乡村的里长、族长、乡绅商讨,很快就将供销合作的业务扩大。 外地来小官镇收购棉布的客商,因为收购价远低于本地布行,已经无法从织户家里直接收到布了,只能转而向锦绣这样的本地布行大宗进货。 但他们发现,收购成本并没有上升,反而还明显下降了。 采用一家一户的收购方式,他们的收购价一定高过本地布行,这也就意味着他们的收购成本将更高,因为要算上远道而来的运费、差旅等各种费用,这还不包括费掉的唾沫星子。 但收购价低于本地布行,鬼才会将布卖给他们! 特别是那些已经加入了供销合作的织户,未来的产量已经被锁定,也就是他们能生产多少,本地布行就收购多少,他们已经懒得再和外地客商或者牙行的牙人磨嘴皮了。织户们只管努力织布就行了。 因此,外地客商越来越倾向于从小官镇上的本地布行采购棉布,又便宜又省事。 这不仅令锦绣等本地布行生意大好,也令供销合作下的织户们每月收到的订单也越来越多。当然,织户们收到的定金和收入也都在高速增长。 华亭县知县王纪也眉开眼笑,今年从棉布一项中抽税所获得的收入大幅增长,已经让棉布交易成为华亭县最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 这就是多赢! 但有人正在输。 李记也想搞供销合作,无奈上回学锦绣搞“限量销售”,砸了锅,如今臭名远扬。 当初他们骂买衣服的客人是”穷鬼“,如今“织户穷鬼们”根本无人愿意搭理他们,遑论供销合作了。 再这么下去,李记不关张才怪! 李掌柜无奈,厚着脸皮找人来寻高希,愿尽弃前嫌。他还备了一个”大大的红包“:送高希一成干股,请他做李记的二掌柜,另外每月还有例银五两。 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锦绣布行张掌柜那里,他不淡定了。 这半年来,锦绣的生意像坐了火箭炮一样直上青云,都是拜高希所赐。 是的,高希没出过一分钱,还从他这里赚走了二十一两三钱银子。但出点子,这在后世叫“策划”,也是钱。他白得了点子,赚了钱,以为可以一直这样占着便宜。 他还“忘了”当初允诺每月给高希的例银。 没想到对手李记出手了。 何止李记!小官镇上现在哪家布行不想拉高希做股东,他的金点子就是钱。送他一大股,让他当股东,算什么! 高希现在是杀贼英雄、沈翰林的高徒、袁副千户公子的结拜兄弟,听说还是袁副千户未来的乘龙快婿,还受到县太爷王纪、金山卫指挥使西贵、指挥同知侯端的赏识。 了不得,就算不开布行,能结识高希,至少在小官镇横着走,没问题。 锦绣布行每月照例在十五集市这一天搞一次“限量销售”。不过,已经不只是局限于小官镇了。 在临近的柘林、朱泾、亭林,乃至稍远一点的松江府城,张掌柜都听了高希的建议,提前去贴优惠券,十五当天也搞“限售”,销售量不断上升。 锦绣成了一块牌子,每月十五锦绣推出的限量款衣裳,件件都是精品,却又价廉物美。 尤其是标明尚裁缝设计的款式,更是大受欢迎。 尚裁缝身价倍增,成了锦绣的另一块招牌。 为了留住尚裁缝,张掌柜主动给尚裁缝加了月钱。如今尚裁缝手下还多了四个助手,包括张掌柜在内,人人见了他都称“先生”。尚裁缝对高希,铭感五内。 像王二姐、褚大哥、郑三这样的中下层民众,尤其热衷于每月十五的限量销售,乐此不疲。 甚至还有一些小民和外地炒客,居然趁机抢购多件,或在本地、或带回外地,加价卖给没抢到的人和没机会来华亭县的人,居然还有利可图。 有好几次,发生了外地炒客“秒杀”全部货品的情况。就是十五那天刚一开门,头几个客户就直接将几百件衣裳全都包了,搞得本地民众根本抢不到“限售款”,便不断向锦绣布行投诉。 锦绣方面只能出新规定,每个客户每次最多只能购买两套,还真的变成“限售”了。 你有政策,我有对策。这些炒客,又拖家带口来抢购。 反正,锦绣布行每到十五的集市,就要割一拨韭菜。 张掌柜呢,整天乐得跟朵牡丹花似的! 现在有人要拉高希做股东,李掌柜没再犹豫,他直接将高希的名字写到了股东名册上,干股三成,又抄录了副本盖了印,送去高希那里。 他的记性也突然好了起来,开始每月给高希发月银,而且从最初合作时补发,“每月十两”。 月薪“十两”,什么概念? 根据万历年间的《工部厂库须知》,当时宗人府的裱褙玉牒工匠,全年收入约为十八两,和当时自耕农的收入水平差不多。而明清两代的粮价,在物价平稳的年份,大抵在一石米二两银子的水平上。 也就是说,高希现在一年的工资收入,是自耕农的大约六到七倍,或者一个月的薪水可以直接买五石大米,约合600斤。这还不包括年底的分红,绝对的高薪阶层! 李掌柜的算盘是:你高希是顾问也好,股东也好,来不来上班也好,反正给你发月银、年底发利钱,你的名字写在了股东名册上,你高希就是我锦绣布行的人,别的布行别想挖墙脚。 连高希推荐的丁家村供销合作的联络人丁嫂的月例也增加了二钱,乐得她屁颠屁颠的,走起路来都生风! 高希一点也不推辞,妥妥地安受。 在这一点上,张掌柜有点无法接受。 君子不言利,可是高希这个读书人,比别的读书人脸皮厚太多了。 张掌柜只记得“君子不言利”,却忘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于高希“取之有道”的财,高希当然该拿就拿,哪里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穿越而来的高希,才不会为了“君子”的虚名而放弃自己应得的利益呢!元宝小说 再说到金山卫卫城小官镇的防务。侯同知已经在这儿驻扎了好几个月了,除了全面整顿防务,还对城门、引桥、水门等进行了全面清理,消除城防设施上的安全漏洞。 侯同知练兵练得不亦乐乎,各卫所千户、百户、小旗,乃至官兵皆叫苦不迭。 同时,衙署加强了客栈、酒楼的住宿管理,住客必须要有路引(相当于后世的介绍信)才能住店,还派差役日日巡查。 根据高希的建议,卫所和衙署联合对民众进行防盗演练,比如家中需要常备油料、木棍、石头等物,教导民众强盗来时如何抵抗等等。 至于高希说的城墙是土的,不结实,又不够高,侯端只能向上官西贵报告。西贵开了高层领导会议,然后向上级中军都督府写呈状,申请解决加固和增高城墙的经费问题。当然,你得将问题写得严重一点才行。 有戏吗?要钱的事,古今都难。且等着吧! 侯端不时来找高希交流防务上的事,只是行军打仗本非高希的专长,他搜肠刮肚将从前在电视、电影节目中看来的那点军事知识,一古脑儿地讲给侯端听,侯端惊叹不已。 高希甚至说到了能在天上飞的铁鸟(飞机),像海岛一样大的铁船(航空母舰)。 幸好侯端也是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倒很乐意相信高希所说的这些不可思议的东西,否则肯定以为高希又疯病发作了。 两人也忘不了时常切磋武艺,高希努力训练骑射和马术。 侯端和袁寿、阎红玉一起,从高希传授的几十招擒拿术中精选出了十来招,整理后在阎红玉所领百户所推广训练,效果相当好。 高希照旧住在袁家,每天去沈度那里打卡练字。 在我们现代人的眼里,现在高希的字已经写得相当不错了,当然肯定不入翰林老爷的法眼。不过,参加县试嘛,马马虎虎吧! 现在沈度只点评高希每天交回来的习字作业,然后再布置练字作业,让他回去做。师生当面,沈度会随意说一句四书五经中的话,让高希立即接句,接不上来就要挨罚。 高希无法,只能每天花大量的时间来回背诵四书五经。饶是他有前世的记忆,也是其苦无比。 实际上,这是每个古代读书人的常态,考题也是这么出的。不知道从四书五经的哪个角落里就出了题,你对经义不熟悉,考个大头鬼啊! 当然,朱子注的《四书章句集注》也要来回诵读,考官评判文章就是以它为标准,不能乱写、乱发挥。 更严酷的是,沈度开始将和考试一样大小的红格子作文纸拿出来给他,然后出题,要求他在规定的时间内写出一篇文章来,而文章的字数既不能多,也不能少,正好填满,还不能涂抹、添字、补字、写错,还要注意避讳。这些都是最基本的应试训练。 高希真的没想到,古代的考试要求这么高,他差点就要冲着沈度喊:臣妾做不到了! 课业压力虽重,两世单身的高希却迎来了爱情的春天。 第46章 翰林府高希“说书” 自从高希单枪匹马勇斗强盗,高希不仅在小官镇扬名,整个华亭县,乃至松江府都声名远播。 以前袁母只是因为高希是儿子袁寿的结义兄弟,又与高希投缘,她才特别看重高希。 但在经历了海盗侵袭、生死存亡的一夜,袁母,包括袁寿的父亲袁彬,都已经彻底将高希看作是自家的孩子。更准确地说,是看作未来的乘龙快婿。 袁纨,更是彻底迷上了高希。高希若有几天回丁家村看望父母,向胡老秀才汇报功课,她便万分不舍,牵肠挂肚。及至高希回来,她又欣喜不已。 袁寿发现了胞妹的异常,一问袁母才知道原委。袁母自有打算,也不让袁寿在高希那里说破。 袁寿则更加对高希另眼相看,关系也日见亲厚。 那日,高希在房内用功读书,袁纨走了进来。 “二哥回了家一天到晚就是背书、背书、背书,也不歇一歇吗?” “县试的日子不远了,我得抓紧时间才行,还有老师教我练的字,还要多写一些才好。” “来,这是姆妈做的糕,你尝尝。”袁纨端过一个青花小碟子,里面是刚刚蒸好的一块方糕。 高希闻到一股记忆中熟悉的甜香味,他脱口而出:“这是亭林方糕!好香!” 传统的亭林方糕,是用精磨的糯米和江米按一定的配比制作。在笼屉里蒸熟后,再放到高温蒸煮消毒的稻草上做成。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填入馅料。白色的方糕上,会点上红色或紫红色的点。口感软糥,香甜。 高希细细品味着方糕的香甜,米糕在舌尖上慢慢融化触发的味觉记忆,让他想起了前世亭林镇的外婆。外婆给他做的亭林糕,和这块亭林糕的味道,一模一样。 前世的温暖记忆和这一刻方糕的香甜,融合在了一起,令高希禁不住流下了热泪。 “二哥,你,你怎么了?”袁纨未曾料到,一块普通的方糕居然让硬汉高希落了泪。 袁纨有些激动,内心颤抖了起来。 她没想到自己这么些日子以来春雨润物细无声般的情感,突然在这一刻因为一块亭林糕,终于让高希体会到了。 无论她在心里有多么爱慕高希,但于礼,她怎么也不可能像现代女子般公开大胆地向高希表达自己的倾慕之意。 “小妹,我失礼了!”高希慢慢咽下方糕,止住对前世亲人的追忆,说道:“你是不是又想和我探讨诗文了?” “对啊,你一天到晚四书五经、章句集注、八股文,都快读成书呆子了!” “哈哈,那好,那就轻松一下,我们院子里走走,想到谁的诗,就背谁的诗,如何?” “走!”袁纨爽快地应道,举手投足间透出少女的青春气息。 袁纨一转身先出了屋子,高希闻到一股幽淡的清香,心神恍然一动。 两人到了后花园,这个时节虽然没有姹紫嫣红,却也绿意葱葱。 “我背书背得头晕,小妹你先来,看看今天要背哪位大文豪的好诗给我听?” 袁纨低头想了一想,略一沉吟,然后悠悠念道: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此时正是黄昏时分,落日的余辉,将红色的晚霞映在了袁纨的脸上,勾勒出少女亮丽的轮廓。 高希第一次发现这个小妹:原来这么美! 他暗道,我在袁家住了这么久,天天和小妹见面。我以前是不是一块木头? 他正在恍惚间,袁纨已经念完了最后一句“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袁纫见高希正凝视着她出神,便红了脸:“二哥二哥你怎么了?” 高希回过神来,笑道:“哦小妹年纪轻轻,怎么倒想学五柳先生,归隐山林了?” 袁纨道:“我只是一介女流,只是向往五柳先生恬淡自然的生活罢了。再如那红线女,不也是报得主恩,归隐而去吗?二哥,你可有好的诗念给我听?” “你刚才有一句‘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倒让我想起另一首好诗来,你听听看。’”高希略一沉吟,念道: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这首诗是唐代诗人王维所作,他也经历了官场的起伏,所以也曾学陶渊明种柳读诗、闲居村落。 此时在小官镇袁家的小花园里,深秋的黄昏令天空变得清冷,远处的城楼隐隐透出萧索,而炊烟也正在缓缓升起,两人似乎也感受到了诗中的悠远意境。 高希此时有一种冲动,觉得很想和袁纨长久地这样在一起,享受这样静谧而安详的岁月。 高希的眼神变得热切,直看到袁纨红了脸:“二哥,你,你看什么呢还有好诗吗?”她含羞将头轻轻地转向一边。 “有啊,你听,”高希突然轻声哼唱起来: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袁纨当然知道这是李太白的名句《清平调词三首》,赞美的是杨贵妃,写得是花与美人浑然一体、人花交映。 这分明是高希在借此诗,赞美袁纨的美。这撩妹的技术,在古代,真的算是很露骨了。 而且高希是用后世邓丽君版本的流行歌曲唱出来的,袁纨当然听不出这曲调出自何处,只是觉得高希的唱法,虽然闻所未闻,却将此诗的意境演绎得更加缠绵悱恻了,好听得无以复加,耳朵都要怀孕了。 唱到最后,高希又多次复唱”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袁纨听得心神俱醉,元宝小说 此前他认识的高希,只是一个刚毅威猛、知书达理的男子,却不曾想到他居然也精通音律,又如此能解女儿家心思,柔情万种。 高希大胆地走了过去,却不鲁莽。他慢慢靠近袁纨,然后似无意间用一只小指勾住了她的指尖,轻轻摩挲。 袁纨将头低下,不敢抬头,另一只手紧紧捏住手帕,双颊绯红。 她又怕别人看到,又不愿意高希放开手,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发麻,天地间除了高希,啥都没了。 高希内心也不平静,心中的小鹿乱跳,但在大明朝,名节对于女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他天天背的那些圣贤书,早就告诫他该怎么做了。 但礼法仍旧挡不住青春的冲动和身体的诚实,多少“子曰”都没用了,他还是不肯放开勾住的小指。 “公子,袁夫人叫吃饭了,”平安不知何时跑了过来。 “哦哦,我,我就来。”高希吓了一跳,慌忙丢开勾住的小指。 “嗯,嗯,我,我,我来,来,我”袁纨只当是平安看到了,已经语无伦次,用帕子挡着羞红的脸径自先跑了。 第47章 老师在上,受学生一拜 沈度最初收高希为徒,是因为赏识高希的品行和才学,以及对家乡青年才俊的爱惜与栽培之情。 然而,这大半年相处下来,沈度对高希的看法,越来越和胡老秀才的内心感受一致了:不是沈度成就了高希,很可能正好反一反,是高希这匹千里马成就了沈度这样的好运气伯乐。 高希对于四书五经的熟悉和掌握的程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提升,现在已经到了沈度随口说一句四书中的话,哪怕这句话是截取的半句话,高希也能够快速接上下一句。 今天一见面,高希刚行完礼,沈度就随口一句:“见其生不忍”。 高希立刻接道:“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出自《孟子˙梁惠王上》。” 这样的天赋,实在让他惊叹不已。 沈度见过的大明学霸,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可是,像高希这样只用一年不到的时间,可以将四书五经弄得滚瓜烂熟的,“后无来者”不知道,“前无古人”是肯定的。 至于他的字嘛,就谈不上天赋了。 好在高希刻苦,肯下死功夫。跟了沈度后,描红、临帖的字纸堆起来,肯定比高希自己还要高了。 现在去参加县试、府试,高希的字肯定不算优秀的,但勉强看得过去,考官应该不会在书法上为难他了。 “来,你看看这个题目,”沈度说着,将一张纸递给高希,“你按照以前和你的蒙师学的,以及我这段时间和你讲的八股作文法,写一篇看看。” 高希一看,上面写着: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之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 这个题目实际上是将论语《公冶长》中的两章合在一起,弄成了一个题目。这种题目,叫大题。 大题并非一定是两章合并而成,可以是经书的完整一章,或者将某两章合并,又或者是经书中的几句话。 如果是小题,那就简单了,题目就是一句话,比如,子曰,学而进习之,不亦说乎! 不过此时的高希,不管是大题,还是小题,他都犯愁。 让他背书,让他解释经义,这些都没问题。但要写八股文,这绝对是他这个穿越人的短板。 谁会没事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练习八股,然后穿越回明朝写八股文呢? 现代中国人,多数看古文就如外语,更别说写古文,还要写高难度的八股文了。 但他现在是永乐七年的大明国的人。不是说“知识改变命运”吗,在大明写好八股文也能改变命运。 硬着头皮,写吧! 先要破题,怎么破?所谓破题,就是用两句散文式的文字,将题目的意义进行概括和破释。 高希咬着笔杆苦思,像后世在考场上一样,习惯性地将笔绕着手指转起圈来。 他忘了这是毛笔,而不是圆珠笔。笔尖的墨汁顿时向四周溅了出来,弄得书桌上到处都是。 沈度倒也没吃惊,只当他调皮,平静地说道:“弄脏了卷子,你的文章写成一朵花,也没人看。” 高希重新收拾干净书桌,想了好一会儿。 显然,这个题目的重点在“闻”和“行”,将这两者的关系概括出来,就可以破题了。 于是高希落笔写道:“依所闻,行所知,子贡、子路之学,得也。”意思是,只要能够按照夫子所说的去做,子贡和子路两位贤者的学习方法,我们就算学到了。 沈度在一旁看了,先是略略点了点头,破题的意思,说得还不错! 但这句子肯定不合格,旋即皱眉摇头,说道:“破题中不可直呼圣贤的名字,其他人名也不可以,必须用代称。这子贡、子路当然就不能直写出来。嗯,可以改为‘遵所闻而行所知,两贤之学进矣!’” 你看,用“两贤”代指子贡和子路。修改后,简单明了,一语概之。 而且是两句话表达,这才是符合八股文“破题”作文的写法。 高希又想了半天,继续写道:“盖子贡之重在闻夫子之文章,子路之重在闻而后行。一闻,一行,两者皆重也。” 高希是想说,子贡关注的重点在认真听取孔夫子给学生们讲文章方面的教诲,子路关注的重点在于要先做好已经听到的夫子的教诲,这两样都很重要。 这就是八股文的第二部分,承题。 沈度看了高希写的这句话,意思是那么个意思,但这写得嘛,他直摇头。 承题的要求是,将破题中的紧要之意进行承受和引申,说明破题的意义,而且要求明快。高希写得,太啰嗦了。 而且八股文是“代圣人立言”,也就是要学着用夫子的的口吻写文章。孔夫子写文章,怎么可能像高希写得如此啰嗦。 实际上,以高希现在的能力,能够将破题和承题写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以高希前世的的古文和历史功底,他顶多再写到下一部分“起讲”,这已经是他目前能力的极限了。 再往后的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等,要求更高,都要求两行句式,相对成文,且形成排偶。 诸位看官,你想想,就算是我们现在写作文,如果老师要求你连着写八个排比句,你都会觉得很难,更别说八股文中这种“两行成句、相对成文”形成的排偶句式了。 此时的高希,江郎才尽,只能猛咬笔杆。 沈度可能是心疼高希正咬住的那杆笔,那可是托人从浙江善琏镇弄来的名贵湖笔。 他怕高希再作妖,又将笔绕在指上猛转起来,墨汁搞不好要飞到自己脸上,忙说道:“行了,行了,不用作下去了,你且停了吧!” 听口气,估计沈度已经觉得高希的八股文太烂了!他从旁取来一本书,递给高希。 高希一看,正是他当初在顾瞻书坊买《论语》那天看到的那本考试辅导材料,里面刊印了松江府历年县、府、院三级考试的题目和优秀应试文章,还附带了相应的点评。 有趣的是,除了对于这些应试文章和试帖诗的点评,编者还专门就现任华亭县和上海县的两位知县,也就是未来的两位考官的治学偏好进行了点评。 什么意思?就是你已经知道未来的出题人或考官是谁,那应考者当然就要研究他们的出题偏好,投其所好,通关率自然上升。 “这本册子,你最近要好好背,好好练,里面的每个题目,你都要做至少三遍,我都要批改。限你一个月内做完。” “啊?!“高希大张着嘴。 这就是玩刷题啊,和后世的题海战术没什么两样! 高希心下腹诽道,果然是“见其生不忍”,看我活得好,就忍不住要整我,是这个意思吧,我的恩师? 高希想立即跳楼。不过要在此时的大明国小官镇上,找一个能跳下去立即就死掉的高楼还真不多。 要么去城楼上跳,要么去万寿寺的佛塔上跳,但一个是兵家重地,一个是佛门胜地,哪个也不宜玩自尽用。 算了,还是老老实实写文章吧! 第48章 拨云见日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颜如玉,好像已经有眉目了。黄金屋,有人给高希送来了! 高希正在袁家的书房里刷题呢,家仆来报,说锦绣布行的张掌柜来了。 张掌柜满面红光、印堂发亮,从进门到走进客厅,一路都是笑呵呵的。 能不笑吗?半年多前,锦绣布行还是一家门可罗雀的小布行,如今风生水起,一举成为小官镇上的行业翘楚。 “这是股东名册,这是这个月的月银。” 张掌柜先将这两样东西推到高希面前,然后仍旧乐呵呵地端起香茶呡了一口。元宝小说 高希收起了银子,却看都没看股东名册,直接推回来:“这个,没兴趣!” “噗”张掌柜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什么,什么?我给了你三成的干股,你看都没看,就不要?” “没说不要,但你现在这个给法,我没兴趣!”高希一脸“视金钱如粪土”的表情。 这掌柜纳闷:这还是我认识的高希吗?这家伙在钱上从来都不含糊的,今天送他“三成干股”,他怎么没兴趣了? 张掌柜也不喝茶了,将茶盅“咣”的一下放回桌上,问道:“少了?你说多少,我加!” 他咬着牙说出“我加”这个词,心在滴血。 “张掌柜,我问你?现在生意如何?” “好得很啊!”张掌柜不解其意。 “最近收购量如何,收购资金够不够啊?” “最近生意好得很,虽然供销合作织户的收购价款可以晚一个月结算,但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合作户加入,每月定金再加上结算银子,确实是一大笔钱。外地客商来采购,货款结算也会慢一些。所以,两相一差,确实手头就紧了。” 高希顺着他的话说道:“所以啊,如果还想再让更多的织户加入供销合作,现在这么弄肯定不行,银子不够对不对?你想想,我们会碰到这样的问题。别的布行,是不是也会碰到这样的问题?” “对啊,那又怎样?”张掌柜问道。 “我们要比人家更快地扩大规模才行,得想办法弄到更多的银子。” “哦?怎么说?”一听说能弄到更多的银子,张掌柜就来了大兴致,他知道高希又有了妙招,瞳孔明显放大,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众筹!” “众筹?那又是什么东西?” 高希又开始给他上课:“你拿出锦绣布庄一半的股份,然后将其分为十万份,每份作价十文铜钱出售。谁都可以买,上不封顶。你算算看,如果十万份都卖出去,一共可以得多少银子?” “一千两!”张掌柜又是掰手指,又是转眼珠子,过了一会儿惊叫起来。 但他立刻冷静了下来:“只要出十文就能买一份,这么点钱,有什么用,谁会来买?” 高希不紧不慢继续给他上课: “每份单位做成一张众筹票,登记在册。 以三年为期,到期后凭票兑换回本金,也就是拿回十文钱,无利息。 但承诺在三年内,至少分红一次。承诺每张票三年分红总额不低于三文。 也就是说,肯定不会亏本,买一张众筹票三年后至少可以拿回十三文钱。” “开什么玩笑,花十文钱,等三年,取回十三文钱。傻子才买这众筹票呢!”张掌柜觉得这个点子太奇葩了。 他担忧地看了看高希,显然是怕高希脑袋出问题。 高希早就料到他的反应,问道:“如果一年分红一次呢?一次分五文钱的利呢?” “啊对啊!那傻子才不买呢!”张掌柜猛地一拍桌子。 如果一年分红一次,一次分五文钱的利,就相当于年均投资回报率为50。 啥事儿也不用干,坐在家里,一年百分之五十的回报率,天下哪里找这么好的事去? 挨马儿,他总算想明白了! “这众筹票能不能卖出去,卖得好不好,不在于每张票贵还是贱,而是你能给买家分多少钱的利。分得越多,就越有人来买。所以,你只要将生意越做越大,就不愁这众筹票卖不出去。因为每张票才十文钱,只要有口饭吃的升斗小民都买得起。” 张掌柜听了高希这番话,豁然开朗,已然明白了其中的诀窍。 他进一步发挥道:“而且三年内这笔钱,他们是取不回去的。三年后,只要我们经营得好,他们就更不愿意赎回了,可以长长久久地吃利钱。” 看看,都用上“赎回”这种专业的金融名词了。 “对,而且要允许众筹票转让,转让价格买卖双方自己商定,我们不管,但要来锦绣布行做转让登记。登记时,我们再收上下家各一文钱手续费。笔墨、人手也要花钱的,不是吗?”高希补充道。 张掌柜彻底明白了,他哈哈大笑,一口将茶水饮尽。 却听高希说道:“这十万票里,我占六万票,是你送给我的,回去你就登记吧!” 好嘛,在这里等着呢! 锦绣布行一半的股份,算作十万份,拿出来众筹,高希直接占六万,也就是占整个锦绣布行股份的三成。 高希说是张掌柜送给自己的,也就是干股。 闹了半天,高希还是要了张掌柜三成的股,只不过换了一种形式! 张掌柜这次倒不肉痛,本来就要送他三成干股,现在高希也没多要,还出了个主意可以圈钱,挺好。 至于能不能圈到钱试试吧! 小官镇的四个城门口,又贴出了大红的榜文。 过往的乡民见怪不怪,以为又是哪家的限量销售优惠券。 却听那伙计嚷道:“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锦绣布行众筹票,十文起卖,分红不低于三文!” “众筹?是个啥玩意儿?”有人问。 “众筹就是这众筹票,你花十文钱买一张回去,三年内至少分红一次,不低于三文。三年后还可以取回本金十文。一文钱也不亏。”伙计热情地解释道。 “十文钱,等三年,得十三文?呵呵”已经有不少人讪笑起来。 “这么一张纸卖十文钱?你们想钱想疯了吧?” “哈哈哈” 锦绣布行这回派出去张贴红头榜文、宣传众筹票的伙计们铩羽而归。头三天,一张众筹票也没卖出去。 这也怪不得小官镇的这些小老百姓,“众筹”放到现代社会,也就是最近十来年才出现的新概念。 锦绣布行众筹这件事,再度上了小官镇的“热搜”。 布行、酒楼、茶肆、平头百姓的茶余饭后,这件新闻又成了最热门的谈资。 这次,不光是布行同业在暗地里嘲笑锦绣布行,几乎城内所有听说这件事的人,都将此事当作笑话来说。 顺理成章地,高希曾经是疯子,以及他这一年来的好的、坏的各种传闻,又沉渣泛起。 至于张掌柜,人们更多地对他表示同情:被一个疯小子耍得团团转! 张掌柜有点顶不住舆论的压力,来找高希。 高希笑笑,这很正常啊,明代又没有股票上市发行承销商,帮你做宣传和销售工作。 看来第一波销售,只能自己想办法。 两人一商量,干脆先从熟人“祸害起”。 张掌柜动用老板的地位,直接将店内所有伙计的月银里扣除一百文,换发给他们十张众筹票。 那时候也没有《劳动法》保护他们的权益,伙计们敢怒不敢言。 这些伙计们气鼓鼓地收了十张白纸,私下里只能自己想办法找冤大头忽悠去,哪怕低价卖掉也行。 张掌柜又在每月一次“限售”活动中加了一条新规则:抢购到限量衣裳的客人,取货时必须搭售一张众筹票。 搞得许多客人不爽,特别是那些拖家带口来抢购的“散户二道贩子”,等于平白要多出几十文的采购成本。结果歪打正着,一下子“散户二道贩子”销声匿迹。 张掌柜又回家向一大一小两个老婆,大肆鼓吹众筹票的赚钱前景,好说歹说从妻妾二人那里各忽悠出一笔体已银子。 高希直接想到要“祸害”的就是袁、阎两位结义兄弟。 两兄弟毫不含糊,都没听明白高希说的“众筹票”是啥玩意儿,就同意买了。 阎红玉出了一百文,买了十张众筹票。 袁寿那是掏心掏肺,直接回家就和袁母说了这件事。 袁家虽不是大户,也不缺几两银子。袁母直接就给了高希十两银子,等于认购了一千张众筹票。 袁纨听说此事,表面上不作声,私底下弄了几样不常戴的金银首饰,让丫环给高希送去。 高希很感动,折价登记后,让丫环带回去几十张众筹票。 袁纨想着是帮助高希,本不想要什么众筹票,却见高希一分一厘算得清楚,将票子送过来。 她认为是高希不要她的帮助,伤心地掉了好些眼泪,几天都没给高希好脸色看。 高希一头雾水,丫头居中来回传话,才将事情讲清楚,差点没跑断腿。 高希又回了一趟丁家村,可想而知有几个人会信“众筹”的疯话? 最后,只有他自己家,还是子龙、贵升、金鸿几个死党卖他面子,各多多少少买了几张。 贵升又施展“大王的淫威”,逼迫好几个跟班买了几张。 本来只是孩子们之间的事儿,丁嫂却带着几个家长,将此事告到族长家了。 恰好丁满堂、丁成远都不在家,全都说给了丁柳氏听。 那丁柳氏不知轻重,也不与人商量,就自作主张,带着几个告状的家长,气势汹汹直奔村塾而来。 第49章 苦练文武艺 高希在丁家村“众筹”的事,胡老秀才也听说了。 他也觉得这件事不靠谱,便将高希叫去问话。 “我听子龙他们几个说,你又在城里搞了什么众筹票,现在又鼓动村里人也买?” “正是。供销合作的事业要发展,需要筹集更多的银两。买卖做大了,可以更多地收购乡亲们织的布,大家的收入也能再提高。”高希解释道。 “希哥儿,那只是一张纸而已,你却要卖十文?这不是骗人吗?” 老秀才挥了挥手,意思是你别跟我说大道理,卖纸收钱,不是骗人是什么? “老师,这可不是一般的纸,它是一种财产和权利凭证” 高希正要展开“高大上”的解释,门外已经有人嚷嚷起来,正是丁柳氏带着丁嫂等一帮村妇气哄哄地闯了进来。 “胡先生安好,”丁柳氏倒没忘了应有的礼数,先欠身唱了喏。 胡老秀才有点惊讶,直起了身,看清进来的几个村妇都是学里几个学童的家长,但看这架势,明显来者不善。 他一个积年的老光棍,突然面对这么多悍妇,顿时紧张起来,用手指了指她们:“你们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胡先生,你就问问你的好学生吧!你看看,你看看,这么一张废纸,要收人家十文钱。” 丁柳氏将手中的一沓众筹票在老秀才脸前来回挥动了好几下,力道不小,刮起的小风将老秀才的花白胡子都吹动了。 丁嫂也不落人后,开始“控诉”高希的“罪行”。 “胡先生,我家子龙也不知道信了高希什么邪。 昨天回家问我要了二钱银子,说是学里要交什么伙食费。 我家是丁姓,就算要交,也轮不到我们吧! 我就知道这小子是受了高希的撺掇。 这众筹票,我还不知道? 我三天两头去锦绣布行,那里的伙计还要低价卖我两张呢,我都不要。 想不到啊,这高希就骗我家那傻小子买了” 丁嫂自己是不敢来告状的,他怕高希在张掌柜那里给她小鞋穿,但她又肉疼儿子花钱买“废纸”。 现在趁着人多,一起说出来,好像自己这个目标就不算太大。 “我家那小子,倒不是高希让他买的,是贵升让买的。但贵升是孩子王啊,他说的话,我家那小子敢不听吗”说话的是贵盛的娘。 “我家金鸿才八岁,知道啥叫钱,知道啥叫什么哦众筹的。也不和大人说一声,就从抽屉里取走了几百文,弄回来这几张破纸。”这是小金鸿的妈,同样一脸恼怒。 后面一大堆村妇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希哥儿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秀才问高希。 “和高希无关,都是我强迫他们买的。” 贵升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他一步迈到前面,站在高希身旁,表示他是高希的坚定支持者。 “你个混小子,高希给你喝了啥迷魂汤了,你就这么听他的?” 丁柳氏看着儿子,又气又急。她就是看不得高家一个外姓人,原来的一个疯小子,如今啥都好,啥都比他儿子强。 “姆妈,这众筹对乡亲们有好处,也不贵,也不亏本。锦绣布行有了钱,能多收布,大家的日子不是就好过了吗?”贵升努力解释道。 “瞎讲八讲,用自己的钱买自己的布,那叫对自己好?” 众村妇都不满意了。你们这些读书人,脑子读坏了吧? “高希啊,你就给她们说说,这众筹票到底是怎么回事吧!”老秀才被这些不可理喻的村妇闹得没有办法,皱着眉头让高希赶快解释。 “各位大妈、婶婶,听我说几句,好不好?”高希举起双手,做了一个让大家安静下来的动作。 “好,就听听他说什么!”丁柳氏压着不愤。 “这众筹票十文钱一张,锦绣布行有了钱,就能将生意做得更好。生意好了,大家就可以凭票去锦绣布行分钱,这样就多了一份收入,而不是只卖布给布行。” “三年才多收三文钱?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子吗?”丁嫂问道。 “丁嫂,谁告诉你三年才多收三文钱的?” “你看,这纸上不是写着吗?别以为我不认字,我找人看过了” 高希笑了起来:“好,那我也读给各位听听。‘凭票三年内至少可分红一次,不少于三文钱。’这是给持票人保底,而不是分红的上限。”高希高声解释道。 “哦,是这样啊?我家小子怎么没和我说这个?”有两个村妇听了,交头接耳起来。 “我再问各位大妈、婶婶,如果每年都分一次红,每次不少于三文钱呢?” “哦哟,那我如果买二两银子,三年下来,就可以多得一两八钱银子了,老本也能拿回来。”已经有人在算自己的小账了。元宝小说 “没错啊,这就是众筹。你买得越多,得到的分红也越多。” 已经有村妇开始动摇,再说自家小子也就弄了百十文买了几张众筹票而已,也不是什么大数目。 “算了,算了,我们家金鸿也就买了十张,一共才一百文,就留着吧!” 一连几个村妇表态不退了。 “不行,我要退,我们家贵升买了二十张。”丁柳氏反正是铁了心,他就是看不得高家蒸蒸日上,看不得高希比贵升强。 “对,我也要退,我家子龙也买了二十张。”丁嫂是心疼钱,她只认银钱,不认“废纸”。 “对不起,两位大妈,买众筹票时,登记的是贵升和子龙的名字,不是你们的名字,你们不能退。还有,因为三年期没到,只能转卖给别人。就算是贵升和子龙,也不能退。” 高希笑嘻嘻地看着她俩,话却说得明明白白:不能退! “你,你,你这是抢钱!我和你拼了” 丁嫂就要撒泼,一头向高希撞来,被赶来的子龙一把拉住:“姆妈,别丢人了!” “好啊,你这个没良心的小子,就会帮着外人啊,我是白养你了呜呜呜”她哭开了。 “好啊,好啊,你们高家现在得了势了,抢了钱还不退,你们还想不想在丁家村住了?我,我,我让你们滚蛋!”丁柳氏胡搅蛮缠起来。 “你想让谁滚蛋?”门外响起一声怒喝。 众人看去,木铎老人丁满堂、族长兼现任里长丁成远(也就是丁柳氏的丈夫)一脸怒容站在门口。 丁成远呵斥道:“谁让你跑来这里丢人现眼了?你是族长,还是我是族长?给我回去!” 从村妇一见丁成远出面了,都不吭气了。 丁柳氏脸上无光,被贵升拉着,出了学堂。 “老夫子,”丁满堂带着笑向胡老秀才拱拱手:“刚才希哥儿的话,我都听到了。这众筹,我活了这么多年,是没有听说过,新鲜啊!” 他又转过身,看着高希:“希哥儿,你行事主张,虽然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但我看你并没有坏心,你是为村里的乡民们着想啊!” 丁成远则说道:“希哥儿,我听我家贵升说了,也没几个钱,也就不用退了。但别家想退的,你还是要让别人退,不能强买强卖。” 丁成远一说这话,等于是给这事情定了调,这事情不支持,也不反对,该买的买,该退的退。 高希可犯了难,众筹的规则是他和张掌柜商量好的,肯定不能改。 如果今天能改,那明天再碰到别人要改,能不能改呢? 如果都能改,因人废事,没了信用,这众筹票就真成了废纸了。 胡老秀才在一边,始终没弄明白众筹票是怎么回事,但他看出来高希在犯愁:算了,算了,我这老命总有一天要报销在这混小子的手上! “希哥儿,我听你刚才说,不能退,但能转让。那你就问问有谁不要的,都转给我。” “老师,这” “什么这这那那的,你快点办,我老秀才没多少钱,我过一会儿后悔了,你就办不成了。” “哈哈,这样的好事,不能你老夫子一个人占了,也算我一个,不要众筹票的,我要。” 原来是丁满堂也站了出来,也要接收村妇们不要的众筹票。 大多数村妇都退了,只有金鸿妈等几个村妇没有办转让登记。 丁满堂又问高希:“希哥儿,我问你,这事儿能成吗?” “丁爷爷,从锦绣布行这大半年的买卖情况来看,生意非常好。 这个势头如果能够保持两三年,在这两三年里赚钱是没有问题的。 我们买众筹票,其实就是临时借点钱给锦绣,好处是锦绣分一点它赚到的钱给我们。 风险还是有的,几十文钱,就算全亏了,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 丁满堂仔细地听完后,出人意料地说道:“嗯,那好,我买五两银子的众筹票。” 第50章 休言女子非英物 “啊!”高希和丁成远都吃了一惊,两人都没想到丁满堂除了接受了一部分转让的众筹票,还主动要买五两银子的众筹票,那就是一次性买五百张,绝对算是散户里的大单了。 “爸,你这是?”丁成远诧异。 “刚才希哥儿说了,风险有,但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儿,五两银子就算全亏了,也要不了我的命!” 丁满堂从贵升和高希的口中,了解了众筹票是怎么回事,但他只是听了个大概。 他所考虑的,其实是丁家未来的发展和地位。 看看高希这大半年来干的事儿,供销合作、限量销售、三天背出三部蒙学、单枪匹马斗海盗,哪一件事情是离谱的?连贵升都跟着高希变长进了。 今天这事儿,与其说花五两银子支持高希,不如说是支持贵升,支持丁家的将来。 再说了,高希说得没错啊,五两银子嘛,算个什么!对于丁家来说,就算没了,也死不了人! 他又看看丁成远,有点小失望:怎么一点长远的政治眼光都没有! “唉,走吧!”他叹了一口气,走出门去。 丁成远对老夫子拱了拱手,赶紧追老爷子去了。 一轮“祸害熟人”的操作下来,高希和张掌柜收获颇丰,居然筹集到了一百七八十两银子。 锦绣布行在外宣传众筹的伙计,也并不是没有收获。 王二姐就是他们的收获之一。 自第一回从锦绣布行下定、买了两套青布衫裤,她就认准了锦绣布行。 这布行太好了! 两套青布衫裤,是布行派人送到村里的。收到货时,两套衫裤都是用皮纸仔细包着的。 质量没得说,面料结实,样式好。 大小子穿着它去见工,一下子就收下了。 收货时,又听说布行在搞什么供销合作。后来,县衙又放出榜文,说鼓励织户加入。 虽然好几家布行来村里找合作织户,她二话没说,直接就和锦绣布行签了契约纸。 王二姐所住的云间乡离小官镇并不近,她只是偶尔去一下城里。 现在布行定期来收布,她去小官镇也少了。但只要她得空去小官镇,就必定去锦绣布行看看。 这天,她得空又进了小官镇。 刚进城,就看到锦绣布行的伙计在一张红榜下大声嚷嚷:“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锦绣布行众筹票,十文起卖,还有分红啊!” 榜文前,只有寥寥二三个人。 王二姐走上前去:“兀那小哥,你说的众筹是什么?是锦绣布行新做的生意吗?” 那伙计一看王二姐的问话,就知道她是头一次听说“众筹”,便来了劲头。 “大姐,是我家的生意。这众筹就是你出十文钱买下这一张众筹票。三年内,每年你都可以凭票到锦绣布行领分红一次,每次不会少于十文钱。” “啥?有这样的好事?”王二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在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买一张票十文钱,三年可以领三次,就是三十文,再加上本钱十文。三年之后,十文钱就变成四十文钱了。再说这是锦绣布行的生意,没错的! “能便宜一点吗?”王二姐问道。讨价还价很正常。 “这”那伙计做出为难的表情,过了一会儿说道:“看你也是远道而来,这样吧,每张票便宜你两文钱吧,这登记费一文,也便宜了你吧!” 原来这是伙计将自己手中被张掌柜硬性摊派的众筹票,连蒙带骗地卖给了文盲王二姐。 王二姐哪里知道这些弯弯绕,颠了颠钱袋,她买了十张,一共花了八十文铜钱。 那伙计给她现场做好登记,每张又盖了骑缝印。 王二姐像第一次收到青布衫裤的优惠券一样,小心冀冀地折好,用帕子包起来,贴身藏好。 但等她回了家,她却哭了。 她一进家门就喜滋滋地将此事告诉自家男人,她男人却说她被骗了,哪里有几张白纸卖八十文铜钱的。 八十文铜钱啊,四套青布衫裤,还要倒找四文钱,全家人好几天的菜钱呢! 王二姐觉得自家男人说得对,怪自己当时一心想着占便宜,就昏了头,此时忐忑不安。 再看那些票上,横竖写着好些字,她也看不懂,赶紧跑去村塾里找先生看看。 当先生读到“凭票三年内至少可分红一次,不少于三文钱”,她傻了眼:“那伙计明明说每年分红一次,每次不少于十文钱的啊!” 王二姐呜呜地哭了起来,她花了八十文钱呢! 按她的理解,现在只能得到三十文的利钱,再加上本钱,一共才得一百一十文钱。 她的四百文的发财小梦,只一天不到的功夫就破碎了。 看她哭得伤心,先生安慰道:“你别哭,你也不吃亏。这票面是每张十文,现在卖给你的人是按八文卖给你的,你每张还省了二文钱呢!只要这布行真的分红,三年满了,你再去兑出钱来,也不亏。” 王二姐哪里听得进去。小老百姓,这几十文钱,也是要紧的。 她第二天起了一个大早,又赶回城里,跑到锦绣布行。 只看到一堆人在那里吵吵嚷嚷,一打听,全和她一样,是从伙计手里买了众筹票,都被骗说每年分红一次,每次不少于十文钱。 王二姐想要找那个卖给他票子的伙计理论,却连门都进不去,哪里找得到人。 后来,里面出来一个主事的,说这是伙计私下的行为,“不代表本店立场”,和锦绣布行无关。如果想解决,要么自己找到卖给你票的伙计,要么去衙门提告。 说这样的话,是有多混账! 王二姐自然是找不到那个伙计了。她倒是看到有买家找到了当事伙计,伙计矢口否认,当街吵得不可开交。 还有人说去衙署提告,立即有人说算了吧,衙署只有每月初二、十六两天放告。 放告,就是县官接受老百姓来告诉的日子。 一个月才二天,可不是像现在的法院,每周五个工作日,只要上班时间你都可以去提交案件申请。当然,杀人放火这样人命关天的案子,是没有放告日限制的。 这还不是农忙时节,否则,连着几个月都不放告。等可以放告了,你再去告状,估计那时候气早就消了。 还有呢,你不能空手去告状吧,得请人写状纸,还得花钱。请人写状纸的钱,要比这几十文钱贵多了。 众人闹了半天,只能作罢,慢慢大家散去。 有人在离去前,恨恨地当场将手中的众筹票撕个粉碎。 王二姐也想撕,可以一泄心中的怒气。但她又舍不得,毕竟值八十文血汗钱啊! 她又气又无奈,想到自己对锦绣布行的信任,换来的却是一场欺骗,还没地方为自己讨个公道。 她坐在路牙子上,委屈地哭了。 呜呜呜这个可怜的村妇,就这样一路哭着回了家。 马克思有一句广为人知的名言: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王二姐的遭遇或许是为这句话加上了一个不起眼的注脚。然而掌握资本的人,却正因为金钱的到来,而欢欣鼓舞。 第一波众筹票销售,最终卖出去21600张众筹票,合计216两银子。 这离十万张的总目标差远了!但能够靠“卖纸”就筹集到两百多两银子,着实让张掌柜兴奋不已。 他以前只知道收布、卖布,做中间商,赚差价。现在才知道,卖纸就能弄来钱。 有了这笔钱,锦绣布行展开了更为庞大的收棉、收布计划,缩短了与织户的结算周期,对织户的吸引力进一步加大。 不光是华亭县,连上海县,还有邻近的嘉兴府的平湖、嘉善等地的织户,也开始加入锦绣布行的供销合作计划。 花色品种的增多,供应量的快速提升,更具竞争力的价格,也让越来越多的外地客商,愿意向锦绣大批量采购棉布。 张掌柜再次认识到了高希的价值,他主动将高希的月银升到了“十五两”。 第51章 海盗来了 高希现在根本没时间考虑怎么花钱! 他现在满脑子,就是如何做好八股文。 每天除了背四书五经,就是刷题、刷题、刷题。然后将作业交给沈度点评,再听老师的骂声。 读累了,他就拉上袁、阎两兄弟去城外纵马骑射,或者单独约了袁纨在袁家的小花园里花前月下一翻,只恨没有电影院。 正月十五还没过完,华亭县衙礼房就贴出了二月县试的榜文。 榜文贴在县衙大门外的布告栏里,就算完事了。至于华亭县各城镇、乡村的考生是不是知道,那就不是礼房官僚吏员们要考虑的事了。 在信息传播落后的古代,有许多考生,特别是生活在乡下的考生,无法及时获知考试通知这样的信息,莫名其妙就错过了考试,是常有之事。 问题是,错过一次考试,又要等上两三年。 好在,闲人有的是! 正月正是农闲之时,不时有闲汉会来礼房门口转悠。元宝小说 这里面有些人确实是闲汉,有些人则可能是考生委托打听考试信息的亲属、知交、朋友或正好来县城办事的人。这些人也有个身份名称,叫“考斗”。 高希倒是不用考斗来通报考试信息。他的业师是翰林老爷,考试通知一出,王知县已经派人来府上告知了沈度。 高希得了消息,立即修书一封,让平安赶快送回丁家村给自己的蒙师胡老秀才。 胡老秀才又回了信,让他赶快回丁家村,要检查他的功课。 虽然这半年,高希跟着沈度勤奋学习,中间也时不时回村向胡老秀才报告功课,但毕竟不在身边,这县试就要开始了,胡老秀才还是准备亲自检验一下他的学习成果。 临行前,又去拜辞沈度。 “希哥儿今年已经十九了吧?”沈度问道。 “去年在顾瞻书坊巧遇恩师之时,刚好十八岁。如今正月刚过,学生已经十九了。” “嗯,二十取字。虽然你尚未足二十岁,下月是你第一次下场考试,为师就为你取字吧!” 高希的“希”字,有少的意思,所以他哥哥的名是“罕”,兄弟俩的“名”是有意思上的关联的。 沈度来回走了几步,然后悠悠地念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是一首著名的唐诗,作者是一女子,名唤杜秋娘。 另一种说法是,这个杜秋娘只是能歌善舞,特别喜欢唱《金缕衣》,而这首诗的原作者却不知道是谁,无从查考了。 沈度语重心长地对高希道:“你的字就叫‘惜时’吧,你应该知道为师的冀望吧!” 高希说道:“这首诗是说,华贵的金缕衣不足惜,但青春年少的光阴却无比珍贵。 好机会、好时光,就如盛开的花朵,要努力把握住,不要等到花谢了,才去折了一个空枝。 老师是希望我知道,时光易逝,要学生珍惜,故取字‘惜时’。” 正是因为美好的时光“少”,也就是“希”,所以要“惜时”。 沈度不再说什么,坐在榻上,颔首微笑看着高希。 这多半年的相处,师生的感情与日俱增。能在丁忧期间,在家乡收得高希这样一个得意门生,何其幸甚!现在只等他童试,由他一鸣惊人了! 高希早已经伏身在地,行跪拜之礼:“谢恩师赐字!” 高希同样心潮起伏。 从初识赠书、每日为他讲课教书、为了他而跌晕在家门口、给他准备考试资料、日日大骂他的烂字和烂文章,再到今日赐字,这样的恩师哪里去寻。 对高希来说,这又何其幸甚! 拜别恩师,回到袁家。 平安忙着收拾书本、行装,高希则去见了袁母,刚好袁寿也在。 “大妈,礼房已经放出榜文,下月二十五日,就要县试。家师让我这两天就回去,要检查我的功课。” “嗯,你要好好准备,第一次下场考试吧?我看你天天苦读,身子要当心。”袁母说道。 “啊呀,那这一个来月,岂不是无法和你比划武艺了。”袁寿听说高希要回家住一个多月,就嚷嚷了起来。 人嘛,相处久了就有了感情。 袁母嗔怪道:“瞎讲八讲,高希是读书人,哪里像你一样,整天刀枪剑戟的。县试是大事,怎么可以现在还陪你舞刀弄剑?” “呵呵,我没什么,可我那苦命的妹子,惨喽,惨喽!”袁寿大大咧咧坏笑了起来,拿高希和自家妹子调侃。 高希脸一红,不再言语。 袁母也笑了起来,袁寿倒也没说错,儿女情长,本是人之常情。 现代中国人结婚年龄越来越晚,到了三十多岁还没有结婚的青年男女,比比皆是。 前世的高希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那时候已经三十八岁,却仍旧单身。 放到明朝,这就有违制度了。明太祖开国后规定,民间嫁娶,一律按照夫子朱熹的《家礼》一书来举办。 女十四岁、男十六岁不到结婚,称为“先时”。 而女超过二十岁、男超过二十五岁还未成婚,就属于“过时”。 高希十九岁,按现代人的标准,结婚还早着呢!但现在是大明朝,他和袁纨的年龄,正当时。 而且袁纨要更急切一些,如果三年内不嫁人,就要“过时”了。 我的妈呀,听起来,大明朝的女人就像食物一样,官方还标注了“保鲜期”呢! 但现在的问题,并不是让高家来提亲,而是袁家这边有问题。 十年前,袁寿的父亲袁彬结识华亭县一秀才元穆之。 元穆之有一子,名唤元赫华。 说起这元氏,同样有些来头。 元穆之的爷爷叫元凯,字景文,在元末的时候是府吏,博学多才。到了洪武三年的时候,又官拜新朝御史。 也是他官运不佳。 当时朱元璋给囚犯定的罪,太子复审后总是会酌减一二,朱元璋可能心下不爽,有一天就问元景文:“朕和太子,到底谁做得对?” 他说:“陛下之法正,东宫之心慈。”他想玩一个左右逢源,两不得罪。 结果,朱元璋认为他老奸巨滑,深为厌恶。 皇帝讨厌你,你就危险了。 元景文情商可能不高,但智商很高。察颜观色之下,立马装疯卖傻。 好吧,朱元璋情商和智商更高:跟我玩这个,正巴不得再也不见你呢?准予致仕。 双方心照不宣,元景文全身而退,回老家华亭县养老去了。 所谓“富不过三代”,诗书传家,可能也难逃此定律。 到了元穆之这一代,家境尚可,只是元穆之命薄,英年早逝。 儿子元赫华却是一个浪荡子,简单讲就是,好吃懒做、混吃等死。 没几年间,就将几代传下来的家业,弄得个底朝天。 袁彬当然后悔当时匆忙间定了这门亲,但现在想要退婚?难了! 现在袁母看到了高希,更加不愿意再将女儿嫁给元赫华。 所幸,元家也没来提完婚的事,就只能先拖着。 此时,听到儿子袁寿调侃高希,袁母笑道:“希哥儿,别听你大哥胡说,你安心回去准备春试,就是了。” 高希红着脸,给袁母作了个揖,拜辞而去。 袁寿则仍旧大大咧咧地送了出去。 望着高希挺拔的背影,再想想女儿若嫁给一个浪荡子的悲苦,袁母暗暗下了决心,决不能将女儿送进火坑。 第52章 想活命就赶紧滚蛋 现在,将时间略往回推几天,看看年关将近的锦绣布行在做什么。 锦绣布行,账房。 张掌柜在一边悠闲的翻看去年的账本,几个伙计则在一边将算盘打得噼里啪啦震天响。 “掌柜,算好了。”账房先生拿着账本过来,要递给张掌柜。 “嗯”他摆了摆手,没有接账本:“我不看,你算的账,我放心。你就说说看去年红利多少?” 账房先生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对那几个算账的伙计命令道:“你们几个出去喝口茶休息一下!” 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后,他才说道:“一共净赚六千六百二十二两。” “咳咳咳”张掌柜一口茶水呛到了,“这么多?” “这个数字是去年的十倍,”账房先生轻声提醒。 “唉,我们以前是怎么做的生意啊!”张掌柜感叹道。 他又继续问道:“分摊到卖出去的众筹票上的红利是多少?” “七百一十五两一钱八分银子。” “哦,也就是说,我们筹了二百多两银子,不到半年就赚回来七百多两银子的净利,翻了三倍半还要多。” 张掌柜不敢相信啊,生意原来是可以这样做的。 他费了一些白纸和笔墨,就弄了一笔银子,没有高额的利息,也没人催债。想啥时候给买家分红都行,分几次也是自己说了算。也没人来查账,问赚了多少钱。 天下居然有这么美妙的事情! “正是,掌柜。这众筹的法子,厉害啊!”账房先生也在感叹。 “你你赶快去请高公子!” 高希一来,张掌柜便如实告知一年的营收情况。 “公子,你看这红利,是分,还是不分?” 张掌柜犹犹豫豫,他又想分,又想不分。 不分,这些银子还能继续用,分了就没了。 但他也知道,分了的话,势必引发轰动,接下来的众筹票就好卖了。 “分,但分两次分。第一次就放在年前,第二次放到半年后。你懂我的意思吗?”高希笑笑,看着张掌柜。 “哦~~~”张掌柜将“哦”字拉得好长,他是没明白高希的意思。 高希只好耐着性子再给他解释:“别人不是说我们三年只分一次吗,现在我们一年分两次,谁还会怀疑赚不回本,谁还会怀疑赚得不够多?直接帖出红榜,通知买家来兑领红利就行了。” 最后两人敲定的分红方案是:过年前第一次分红,每张众筹票可领十六文;半年后第二次分红,每张众筹票可以再领十六文。 而且这次的分红榜文,除了通知买家来兑领第一次分红,还直接预告半年后分红的金额是多少。 于是,便叫账房先生进来写榜文。 听张掌柜口述完,账房先生拿起笔还没写,倒先哭了起来。 这是怎么说的?又不是写讣告,怎么就哭了? 原来,当初掌柜让大家买,他没买。元宝小说 后来,掌柜又强行每人摊派一份,他又偷偷让伙计给低价卖掉了。 现在,马上就可以领回十六文,半年后还能领回十六文,这一年的回报率高达320。 这不是掌柜给大家伙儿送钱嘛,可是唉 曾经有一份财富放在我眼前,我没有珍惜,如果掌柜再给我一次机会 肠子都悔青了的人,岂止他一个人! 账房先生写完,叫了两个伙计将红榜贴出去。 那两个伙计一看榜文,差点没跌倒。 我勒个去啊!当时连骗带哄,以每张八文的低价贱卖掉了。 现在好了,那个村妇占了大便宜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张锦绣布行的分红榜文,何止激起千层浪,它直接就引爆了小官镇的舆论场,并且快速扩散到周围的乡镇。 人们先是无法相信,都争先恐后地跑到锦绣布行的门口来看这张榜文。 等看到了这张榜文,啥人都有! 有笑的,有哭的,有后悔的,有怒骂的 “唉,我当时就说要买几张,我家那个头发长、见识短的,死活不答应。你看看,你看看,唉!”一个男子在榜文下懊悔不已。 “老天啊,呜呜呜”一个经过的中年男子,听了旁人读了榜文的内容,顿时嚎啕大哭。 众人问他为什么哭,他说:“我当时是被这家店的伙计骗了买了十张众筹票,每张才八文哪!我想来退票,退不了,当时一怒就撕了。” 唉!众人听了皆扼腕叹息。 有经过的卫所兵士得了消息,一路跑回了营地,告诉了百户阎红玉,说是可以去凭票领钱了。阎红玉还以为同袍和他开玩笑。 他去找袁寿求证,袁寿听了,也吓了一跳。两人赶紧一起到锦绣布行来看个究竟。 锦绣布行门口已经挤满了人,都在打听怎么才能买到众筹票。 还有人直接就在原地嚷嚷,开始求购众筹票了,且愿意出高价。 原来乏人问津的众筹票,顷刻之间成了香饽饽。 锦绣布行被闹得卖布的正经生意都做不好了,最后总算有一个主事的人出来,承诺正月十五之后开售第二期众筹票,众人才慢慢散去。 袁寿直接就愣在了原地。 他当初真的只是因为兄弟情深,只是为了帮高希一把,才鼓动母亲出了十两银子买了一千张众筹票。 现在,一次就可以领到十六两,而且半年后还可以再领十六两。 无心插柳柳成荫,他袁寿插的不是柳枝,是摇钱树的树枝。 袁寿心下直叹道:老天啊,我那个二弟不光是文曲星下凡,还是财神爷下凡呢! 阎红玉拿着十张众筹票去兑领分红,结果账房伙计直接给了他320文铜钱,并十张新的众筹票。 “没算错吧?我只有十张票,应该只能领160文铜钱。”阎红玉问道。 “没错,高公子为好几位兄弟、亲属登记了十张众筹票,都是高公子赠送的,说是感谢诸位亲友的支持。”伙计解释道。 阎红玉鼻尖有点酸,他一个军汉差一点落下泪来。 他家是普通军户,收入并不多。这三百多文收入,可让他两三个月的伙食改善不少呢! 众筹分红的事,同样在丁家村炸开了锅。 第53章 侯端在此 众筹票首次分红,丁满堂、胡老秀才最是得意。 他们得意的,不是得了多少钱,而是没看走眼! 那些当初闹着退票的村妇,最后转让掉的村妇,听到消息气得没有办法,直接就想找根绳子上吊。 谁让自己耳根子软,当初怎么就听了丁柳氏、丁嫂的鼓动退了票呢! 好端端的一笔横财,就这么没了。 丁柳氏听到这个消息,立时灰头土脸,只能窝在家里。 老爷子丁满堂、自家男人丁成远、小儿子贵升,没有一个给她好脸。 那帮村妇越想越不甘心,又撺掇着丁嫂去了高希家。 “阿姐,上回退票的事,是我们不对,不该闹到学堂里去。但你看看乡里乡亲的,子龙和高希还是好兄弟,这众筹这么好的事,总不能不管我们了吧?”丁嫂对高刘氏开始道德绑架。 丁嫂为人的原则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脸皮之厚,比小官镇城墙拐弯处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要能搞到钱,要脸皮干什么! “高希不在家,众筹票的事,我们也不知道。你想买,自己去镇上锦绣布行买去。这票,又不是我家印的。”高罕在一旁没好气地说道。 “高家阿嫂,罕哥儿,你们高家时来运转,现在是富了。希哥儿手上,现在不知道有多少众筹票呢!你们会不知道?” “你爱信不信!再说了,当初子龙买了众筹票,是你自己又哭又闹地要退。给你们退了,现在看到众筹票能分钱,你们又要来买。甘蔗没有两头甜,好处总不能都让你们占了吧!” 高罕此话一出,一众村妇都红了脸。 “罕哥儿,不能这样说话,都是乡里乡亲。丁嫂,诸位姐妹不要在意。” 高刘氏对这班村妇也无奈,但也不想得罪她们,只能尽量对着儿子高罕佯作怒容,刻意用语言安慰她们。 一个村妇嚷道:“说这有什么用,我们现在也没票了,也买不到票了。希哥儿是你儿子,我们不找你帮忙找谁?” 丁嫂趁势又耍起赖:“高家阿嫂,如果你今天不给句明白话,我们啊,不走了。” “对,对,不走了!” 几个村妇,都学着丁嫂直接坐到了地上。 “我看看是谁说不走了?” 丁满堂板着脸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丁成远、贵升,还有子龙。 村妇们一见,心中叹气:唉,怎么又是这老煞星! 丁满堂一来,众村妇立即老实了许多,有几个赶快站了起来,努力挤出伪善的笑容,想缓和气氛:“满叔,你来了!” 这帮村妇中有人先是去了丁家找丁柳氏,本想找丁柳氏出头来闹。 可丁柳氏这回学乖了,也不接他们的茬,也不说要去高家,一心只想做一只合格的缩头乌龟。 那些妇人一走,贵升就知道她们要来高家闹,便爷爷说这件事,子龙也匆匆赶来了。 丁满堂只听小孙子贵升讲了一半,再想想上回她们闹退票的事,就知道这回众筹票分了红,她们不甘心,还要闹。 他赶紧领着贵升和子龙出门。 丁成远刚好进家门,一看老爷子一脸怒容,知道不好,也不敢多问,也跟着过来了。 “满叔、族长,你俩来了,快坐!静香,快沏了茶来。”高刘氏热情地招呼着。 两人坐稳了身子,丁满堂不说话,端起了随身带着的水烟,高刘氏赶紧过来点火。 火点着了,他也不说话,只是吧嗒、吧嗒地自顾自抽了起来,闹事的村妇们感觉到无形的压力。 “说说吧,你们这是做啥来了?”丁成远发话了。 “嗯,这个这个也没啥事呵呵”丁嫂吱吱唔唔。 “没啥事,还坐地上?还说什么不走了?不走了,是啥意思啊?” “呃,呃,没意思,没意思。”一干村妇,只能立即起身。 “头发长、见识短!”抽着水烟的丁满堂终于说话了:“你们啊,只认钱,有钱没钱都闹。闹就有钱了?去问问你家小子,希哥儿是怎么对他们的,你们又是怎么对希哥儿一家的?” “嗯?”村妇们听得莫名奇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而都看着子龙和贵升。 丁成远轻轻咳了一声:“别看他俩,过来的路上,他们都对我说了。上回子龙他们买众筹票的时候,希哥儿就给每个学堂里的同窗登记了十张众筹票,就是怕你们家里人反对,要退票。他这么做,就算你们退了票,每家还能有十张票,还能分到钱呢!” “希哥儿想着你们各家,你们呢?自己做错了事,还来这里胡闹!”丁满堂呵斥道。 丁嫂拉了拉站在身边的子龙的衣袖,轻声说:“那你不告诉我?”又不敢大声说,只能挤眉弄眼地责怪儿子。 丁成远看到丁嫂的动作,又好气又想笑:“你们别去问孩子,他们也不知道,这事儿直到锦绣布行贴出分红榜文,希哥儿怕你们闹,才让平安过来报信给子龙,我也是才知道。” 一听说各家还有十张众筹票,一班村妇立即喜形于色。 丁嫂厚皮功再次发作,跑到高刘氏面前殷勤地道了个万福,满脸伪善的笑容:“啊呀,阿嫂,我们这是托了希哥儿的福了,多谢阿嫂关照了!” 丁满堂、丁成远都觉得实在看不下去:“快走吧,还准备赖在这里了?” 丁满堂替高刘氏下了逐客令。 有了钱,就没吃亏,至于村里两位领导的训斥,丁嫂才无所谓。 她带头扭着水桶腰,迈着欢快的步伐走了。 “想钗钿罗襦当日嫁,我也曾熏兰麝戴凤簪花”元宝小说 她又唱上了,这回改《琵琶记》了! 第54章 我会回来的 穷家小户,八十文钱不是小数目。 被忽悠买了众筹票的王二姐,自认上了当。 她本想着为家里挣点钱,却不想换来几张废纸。 经济损失,对她是一重打击。要命的是,村里的挖苦嘲讽,让她更受不了。花钱买纸,她成了全村的笑料。 她苦挨了半年,数度想撕了那几张众筹票。然而,那毕竟是自己用血汗钱买来的。 无人之时,她便忍不住拿出来看看,想想又舍不得撕,又放回去。过几天,又拿出来看看。 就这么来回揉搓,泪水、汗水、污渍,都滴到了上面,有几张字迹都有点模糊了。 快过年的几天,突然邻家大嫂兴冲冲地跑来,一进门就兴奋地问她:“二姐,你怎么还不去小官镇?” “大姐,你勿要再和我开玩笑了。我被锦绣布行骗的事,你就勿要再提了。”元宝小说 王二姐一点也不想再提这件事。 “二姐,你想啥呢?你还不知道吧,就是你买的那个锦绣布行的众筹票,这两天分红了,每张票可以兑换十六文呢!可惜,我一张也没有!”邻家大嫂带着羡慕的眼神看着她。 “大姐,你讲的是真的?没和我在开玩笑?” “我和你开什么玩笑啊?你不信去问啊,现在满村,哦不对,大概华亭县全县都知道众筹票分红这件事了。大家都在打听,哪里能买到众筹票,都想出高价买呢!” “啊”王二姐知道是真的了,她一时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想到了这几个月来,村里人的嘲讽,自家男人的不理解,她一肚子的委屈。 又想到马上可以领到160文的“巨款”,过年可以给家里人多买点好吃、好穿的东西了,她喜悲交加,再也控制不住,伏在脏兮兮的灶台上,放声大哭起来。 王二姐哭了个痛快,哭完之后心情大好。 第二天一早,天没亮她就起床给家人备好了早饭,然后收拾一翻,用上回在锦绣买的小花帕子,小心翼翼包好了那十张众筹票,贴身藏好,兴冲冲地往小官镇而来。 到了锦绣布行门口,她吓了一跳。 锦绣布行门口好多人,打听众筹票的人,要比进店买布的人多得多。 一听说王二姐是来兑领分红的,呼啦一下就围过来好几个“黄牛党”。 “大姐,你的票卖给我吧,票面加分红,每张我给你三十文。” 三十文?王二姐心里一阵激动,这一张纸,怎么这么值钱? “大姐,大姐,你别听他的,我出高价,三十一文?” “大姐,三十三文,三十三文,怎么样?” 三十三文,你以为黄牛会吃亏? 现在,按照已经公布的分红方案,每张众筹票的价值是,两次分红合计32文,本金10文,总价值是42文。黄牛党每张票可以净赚九文铜钱。 赚九文?才不止呢! 这只是已经公布的分红方案,谁知道后面还要分几次,每次分多少钱呢。 如果还要分四次,每次还是16文的红利,那么还有64文的红利可以领。 现在卖掉众筹票肯定是不划算的。 王二姐的头脑,早被这些黄牛的争吵声弄得七荤八素,她也不会算这些。 但她认准了一点:这些人出这么高的价来收购众筹票,说明这几张纸值钱,说什么也不能卖! 她挣脱了黄牛们的纠缠,进了店,到柜台上递进去十张皱巴巴的众筹票。 伙计看了看票,又看了看王二姐。王二姐还担心有几张字迹模糊了,怕不能兑领。 所幸,伙计验了骑缝印和票面上的号印说道:“没问题,可以兑领。” 伙计在登记册上查找王二姐的名字:“哟,大姐可真是好运气,你这几张票,还是我们店的伙计低价转给你的吧!”语气中带着羡慕嫉妒恨。 “咦,你怎么知道的?”王二姐不解地看着他。 “这里有转让登记啊!”伙计指了指登记册上王二姐的名字。 伙计乐呵呵地登记好,然后开始数铜钱,一共160枚。 他又拿掉了一枚,说道:“每次兑换要登记,登记收手续费一文,所以一共给你159文。你点点吧!” 说完,将铜钱、手续费凭证,连同十张众筹票,一起推到她面前。 王二姐有点晕。 她以前只知道种地,或者织布,总要手里有了东西,然后卖给他别人,才能换到钱。 但现在她只是买了几张纸,然后就莫名奇妙地领到这么多铜钱,而且以后还能分。 这种事,对她从小养成的“勤劳致富”、“不劳作不得食”的观念,冲击太大了。 她觉得自己不劳而获了,心里很有点愧疚,但又很兴奋,赚到钱了。 最终,轻松赚钱的兴奋,还有大把铜钱揣在怀里的满足感,战胜了愧疚,还激发了她对更多金钱的渴望。 “小哥,我问一声,我还能再买几张众筹票吗?”王二姐问道。 “还要买众筹票?现在谁还能买到!你不出去打听一下,现在黑市上,已经将众筹票炒到四十文一张。下一次众筹要到元宵之后了,具体哪天掌柜也没说,你过完元宵再来打听吧!” 旁边一位买布的客人,向王二姐投来羡慕的目光。 “这位大姐,你运气好啊!这众筹票,刚开始卖的时候,没人要,你是少数买到的客人。听说第一波众筹票卖不动,都是这家店的掌柜和那位少年英雄高希,逼迫着亲朋好友买的。这下好了,当初被逼的那些人发了财喽!” “刚才我进店时,门口有人出每张三十三文的价,要买我的众筹票,我没卖。” 伙计一听笑了,“对啊,可千万别卖。明年,后年还不知道要分几次红呢,光利钱就比本金多好些呢,能打上好几个滚。谁卖了,不是傻瓜吗!” 那柜台上的伙计,又将算盘上下晃了一下,发出啪啪两下整齐的算珠声,“我们也等着掌柜再大发慈悲,给我们再摊派几张众筹票呢?这回啊,我说啥也不卖给别人了!” “刚才有位客人说的少年英雄高希,是不是就是头一回卖青布衫裤的那位公子?”王二姐问道。 “正是,这众筹票,也是他出的主意。我们掌柜碰到高公子,算是碰到福将了。” “哪里是福将,分明是财神爷赵公明,我也想将他请回去呢,哈哈~~~” “嘘” 柜台伙计将一只食指压在自己的嘴唇上,做出故弄玄虚的样子,众人安静下来,想听他说什么。 “高公子现在是我们店的第二大股东,听说手上的众筹票有这个数?” 柜台伙计比了一个“六”。 “六百张?”王二姐问道。 “六万张!” “呼~~~”包括王二姐在内的众人,都倒吸了一口气,那得值多少银子啊! 锦绣布行,总是带给王二姐坐过山车般的刺激体验,她只觉得自己在听天书。 她又在店里站了一会儿,听众人胡扯了一通,这才恋恋不舍地回了家。 没想到,一进家门,一屋子的人,个个冲着她笑容可掬,满脸期待。 再仔细瞧瞧,又都是村里人,包括这半年来对他冷嘲热讽的那些人。 都是来取经的,想听听她当初是怎么买的众筹票,又是怎么赚的钱。 王二姐,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扬眉吐气。 第55章 二哥,你受伤了 正当人们还在热议众筹之事,绞尽脑汁想买到几张众筹票时,高希正在赶去报考的路上。 互联网时代的各种考试报名,手续已经很简单了。 准备好身份证、免冠近照、毕业证书,然后打开电脑,到官方网站填写报考信息就行了。 古代就要麻烦多了。 收到报考信息,高希回家后,先将自己的曾祖父、祖父、父亲三代的姓名都问清楚,写了出来。 高罕、高希兄弟俩,又互相检查了一遍,确保没有错别字。 然后,兄弟俩又去找这次准备一起参加县试的子龙、金鸿、贵升,拟好“五童互结保单”,各自签了名,这就是“互结”。元宝小说 如果五个考生中有一人作弊,那么大家一起“连坐”受罚。 这有点相当于现在重要的国家级考试时,会发一张专门的“真实性及遵守考试纪律”的承诺书。 只不过前者是共同承诺、互相担保,后者是自己管好自己就行了。 这还没完,接下来考生必须找一个本县廪生(已经在府、州、县学读书的秀才,全称是“廪膳生员”,每月有朝廷发放的生活补助费或大米可领,有名额限制),为自己做担保。 保什么?担保考生身家清白,以及不存在冒名顶替等情况。反正考生出了事,他也要一并受罚。 找廪生也不容易,平头百姓家,尤其是乡下人家,哪里会认识县城、府城官学里的秀才,只能托人找。 找到了人,还要央求人家答应。也没有人会为你白白担保,你得出钱,起步价是二两白银。这种担保,也叫“认保”。 为你担保的廪生也不是收了钱、签个名就完事了。 你考试那几天,他也得去。进考场点名时,他必须在场确认。 高希找廪生当然不难,他现在是小富翁,钱不成问题。 他又是翰林老爷的得意门生,沈度向王知县打了个招呼,县学就直接指定了五个廪生,为他们五人作保。费用还不敢多收,每人二两,起步价。 那几个认保的廪生,还因为能七弯八绕攀上翰林老爷和知县大人的关系,喜不自禁、与有荣焉呢! 到了报考的那天,五人约好了一起前往县衙礼房报名。 好家伙,他们赶到县衙的时候,长长的报名队伍一直从县衙大院里蜿蜒排到了大街上,还转了几道弯,足有四五百人的样子。 高希他们几个排到了队伍的尾巴上。 因为实在搞不清大院里报名情况如何,怕排错队,高希遂向前面几个排队的考生询问。 他向身前的一个考生拱手作揖,问道:“兄台,是在这里排队报考县试吧?” 那个考生面无表情,也没有直接回答,上下打量了一下高希他们几个。 看到高希他们一身土布,裤脚和鞋帮上都是泥,脸上便露出鄙夷的神色,不作答反而问道:“你们是哪个镇的?” “我们从小官镇丁家村而来。” “哦,金山卫啊”他又打量了一下高希,语气中已然是明白无误的歧视了。 他转过头去,向另一个同来的考生说道:“金山卫那种地方,居然也有人来考县试,天晓得!” 他说话的声音极其大声,显然是想让周围的人听见,这当然刺激到了高希他们几个。 贵升是村里的孩子王,哪里受过这种气,立即怼了回去。 “天晓得什么?金山卫的学童,就不能来考县试吗?大明律里有此规定吗?” 那考生也不示弱:“大明律,看得懂吗?也没说不让你们考,报就是了,能不能考过就两说了!估计啊,哼哼” 他发出几声轻蔑的冷笑声。 贵升气得就要上去教训他,却被高希拦住了。 高希对着那位考生一拱手,作了一揖:“兄台,我也是金山卫的考生我听你的意思是说,金山卫的学子看不懂大明律。” “对,正是如此。”既然撕破了脸,那还客气什么,那考生直接就承认了。 高希笑着又作一揖:“兄台,我认为你说得对。” 啊? 贵升、子龙、高罕、金鸿,包括周围看热闹的考生都吃了一惊:哪里有这样认怂的人?人家瞧不起你,你还当众附和,傻子吗? 贵升、高罕、金鸿都觉得高希就是“叛徒”,倒是子龙用眼神示意他们别着急。 那考生也有些出乎意料,继而得意起来。 高希却继续问道:“兄台认为什么人才能看得懂大明律?” “自然是读书好的人。” “怎么才算读书好呢?” “至少得通过县试吧?” “那请问仁兄,你今天来是做什么?” “我是来报考县试”那考生话一出口,才知道着了高希的道。 周围的考生哄地大笑起来,那考生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半边天。 贵升、子龙、金鸿、高罕,笑得乐开了花。 那考生气不过,直接上手推了高希一把。 这下贵升可不干了,没等高希有所反应,他已经一步冲过去贴身靠近,居高临下的俯视他。 贵升个子挺高,超过那小子半个头,很有心理优势。 那小子心里犯怵,又强作镇定:“怎么,怎么,你想打人吗?” 与他同来的几个考生,此时也靠了过来。 高希、丁贵富、高罕也赶紧靠了上去,不能输人,也不能输阵,但高希并不想打架。 “你想怎样?”贵升当惯了孩子王,怎么会吃对方那一套。 不想,那考生因为有同伴围了上来,胆子也壮了几分,伸手推搡起了贵升。 “你想怎样,你想怎样?”那小子连推了几下贵升的胸部。 贵升一句紧似一句:“我警告你,别动手动脚。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哈哈,这个情景,简直就是当初贵盛挑衅高希场景的复刻。 高希看了看对方,大概也是五六个人,但看着都很文弱,一看就是整天在家死读书的人。 他向子龙、平安使了个眼色,让他俩将小金鸿带到一边去,金鸿太小,打起来要遭殃。 剩下来高希、高罕、贵升,这半年除了苦学,也没少练擒拿,对付几个文弱书生,绰绰有余了。 那小子以为贵升不敢还手,再次伸过手来时,贵升毫不犹豫地一招”托肘拿变勾踢摔“,直接就让对方痛得哇哇叫,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正是当初,丁贵盛被高希教训的那一招。 原本围过来给那小子壮胆的几个考生,先是蒙了,在那里愣了一两秒后,才发现自己吃了亏,有人叫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兄弟们,打回去!” 我去!书生打架,用词也是文明到酸掉牙。 高希几个当然不会让贵升吃亏,直接就和对方混战起来。 队伍秩序一下子乱了套,有考生赶紧慌张地闪开,也有考生和路人过来看戏,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 中间又有人乱嚷嚷起来:“打人了,打人了,快去报官,快去报官!” 那几个考生,哪里是高希他们几个的对手。 几招擒拿手,就轻松将他们摔翻在地,有的蹲着、有的跪着、有的趴着,痛得直求饶。 等到县丞带着几个差役从大院里跑过来,战斗早分出了胜负。 “快放手,快放手,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县丞一边跑,一边气着怒吼。 高希他们几个,这才松开了手,那几个考生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小心冀冀地甩动胳膊,缓解疼痛。 “捡起你们的东西,随我来。”县丞没好气地命令道。 双方进了大院的耳房。 “今天是什么日子?县试报名第一天。你们是来报名的,还是来打架的?你们平时读的什么书?圣贤的话,读到屁股里去了?打架,行啊,还是在县衙门口打架,胆子够大的嘛!” 县丞狠狠地训话,无人敢应声。 “你看看你们的样子,打得领歪袖破、满身烂污的样子,还像个读书人吗?” 县丞确实生气。昨天县太爷还一再关照,让他组织好县试的报名工作,今天就有考生在县衙门口打群架,这不是给他添堵吗? 这位知县老爷王纪厉害得很,搬出律令条款,认真苛责起下属,毫不留情,完全是六科给事中的行事作风。 今天这事让他知道,少不了又是一顿好骂。 唉!县丞内心只能叹气。 “说,哪个人带头闹的事?”县丞狠狠地问道。 第56章 民则兄,可知昨夜城中发生的事? “我!” 高希和对方阵营里一位考生同时应声,又同时向前迈了一步站了出来。 高希一看,那个考生正是刚才和他对打的那位。 两人相视,倒笑了起来,都佩服对方敢作敢当,两人还互相拱了拱手。 实际上,这两位都不是挑事的头儿。 “哦,是你们俩个!” 看到他俩互相拱手作礼,县丞更来气了。 “好啊,是不是佩服对方是好汉,敢作敢当?好好好,其他人没事了,你们两个留下!” 众人退了出去。 此时天已大亮,外面的报名正式开始。 县丞则坐在太师椅上,准备好好审一审这两个无法无天的小子。 他板着脸问道:“说,你俩叫什么名字,从哪个镇来?” “在下黄翰,今年二十岁,家住松江府城。” “黄翰?”高希重复了一下他的名字,不禁仔细打量起了他。 这个黄翰,他有印象,学霸啊! 永乐十年(1412年),黄翰成为松江府历史上明清两代最年轻的进士,中式时年龄只有22岁。 哈哈,能和历史上最年轻的松江府进士打一架,会是一种怎样的体验?爽啊! “你管人家叫什么,说,你的名字!” 县丞没好气地吼向高希,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我叫”高希刚要报上姓名,一个礼房的书吏着急忙慌地跑进来。 “二老爷,快别管这里了,县太爷已经来了,说是要看看县试报名怎么样了,你快出去伺候着吧!这里有我。” “好好好,我这就去,这里就交给你了。” 他急匆匆地往外走,跑到耳房门口又转过身来。 “记下他们的名字,让他俩院子外面等着去,现在不准他二人报考,等我回来处置。” 县丞一溜烟地去了。 那书吏看了看刚才的记录,“哪个是黄翰?”黄翰应了一声。 “那你叫什么?” “在下高希,今年十九岁,来自小官镇。” “啥?你是高希?” 书吏和黄翰同时叫了起来。 高希倒被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高希这名字,有什么稀奇之处吗? “你真的是高希?”书吏又确认的口气,又问了一遍。 “那还有假,我是来报名的,这里有我的互结和具结保单。不信可以看嘛!” 高希掏出两张保单,要递过去。 “好了,好了,不用看了,你们就在这里等着吧!来人,给二位公子看茶!” 那书吏似乎比进来时更慌张,匆匆跑出了耳房。 看茶?为什么给我们看茶?不是还要处理我们吗? 黄翰和高希都有些不解,但也不在意。 黄翰向高希再拱手作礼:“你就是那单枪匹马驱赶盗贼的高希?” “是,正是在下!” “久仰,久仰!哈哈,今天来报考值了,和大英雄打了一架。”黄翰笑道。 “黄兄过誉了,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不是什么大英雄。”高希拱手回礼。 “你斗海盗的事,早就传遍整个松江府了。讲真的,刚才在外面,我俩比划的那几下,你还真有两下子,我是甘拜下风。现在,我的胳膊还有些痛呢!不过败给大英雄,不算丢脸,哈哈哈!” 黄翰性格爽直,就算高希不是什么大英雄,就凭刚才和他一样站出来敢作敢当,也足以让黄翰愿意交他这个朋友。 “是小弟出手过重了,黄兄不要见怪!”高希抱歉道。 “哪里会为这点小事见怪。我倒要问你,你刚才擒住我的那一招,是什么招式,我还没反应过来,就着了你的道了。” “只是擒拿小技巧而已,来,我们慢慢地比划一下,你就会了。” 说着,两个人就在耳房里比划起来。 一边比划着,高希又问道:“刚才不肯回答我问题,满眼瞧不起的人那位兄台是谁?为什么我一说来自小官镇,他就不搭理我了。” “呵呵,柳如斌啊,他就那个死腔样子。话说回来,谁让你们金山卫历来读书差,别说进士、举人,连秀才、县试的案首几乎都没有。华亭县的学子一听说金山卫,能看得上吗?。” “哦,原来如此。” 这就是华亭县学子的鄙视链。 南直隶一带,也就是江南之地,历来是科考兴盛之地,松江府在南直隶诸府中也算不上“盛产进士”。 整个明代,松江府的进士人数远远落后于苏州府和常州府,但如果以县为单位来统计的话,华亭县进士人数却名列全国第一。 偏偏金山卫拖了整个华亭县的后腿,你说金山卫的学子能不被华亭县其他地方的学子鄙视吗? “不过,你们几个还真能打,哪里像读书人,下回再碰到金山卫的学子,我得防着点!” 两人哈哈大笑。 另一边,王纪听了县丞满腔愤怒的报告,说有考生在排队时打架,要严肃处理。 县丞正准备请示王纪的意见,那个书吏跑了进来,说是打架者中,有一个考生叫高希,来自小官镇。 县丞一下子想起了什么。 前一阵子单枪匹马赶走海盗的那个人,不就是叫高希吗?县太爷不是还让亲自写了表彰高希事迹的榜文贴出去了吗? 听说还是翰林老爷的得意门生 前几天,县太爷不是还亲自嘱咐礼房找几个廪生给小官镇的高希等几个考生做保吗? 我怎么就忘了? 老天爷 县丞原本准备取消高希和黄翰考试资格的念头,现在生生地在自己的脑海中灭掉了,提都没向王纪提。 王纪看到县丞前倨后恭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再理他,直接说道:“走,去耳房看看。” 高黄两人正在比划着,耳房的门又被推开了,那书吏先哈着腰进来,然后侧过身,退到一边。 接着县丞满脸堆笑也进来了,再进来的是华亭县知县王纪。 高希和黄翰赶紧跪下来:“小人拜见知县大人。” “起来吧!高希” 王纪这话一出口,县丞就知道县太爷和这个高希是老相识,那小子果然是翰林老爷的那个爱徒高希。 “你可真行啊,第一天报名,你就来砸场子,是不是?带头打架” “大人,我们兄弟并不曾打架,只是比划武艺,闹着玩,结果有人围观乱嚷,就以为我们在打架呢!” “比划武艺,你以为你是来考武举的吗?” 黄翰立马接话:“大人,我们几个刚才在排队时等得无聊,本想比划着玩,哪想没把握好分寸,出手都重了些,有兄弟吃痛叫嚷起来,就让旁人误会了。” 果然是高智商,高智商,进士的料,心领神会。 “果然如此吗?” “是,是,是,就是这样。” 高希和黄翰立马互相勾肩搭背、亲热异常,笑嘻嘻地看着王纪。 “有没有打伤人?” “回大人,已经检查过了,倒是没有打伤人,都好好的。”书吏答道。 “嗯,收拾好东西,去外面老老实实地排队报名,再滋事,立即取消报考资格。去吧!” 外面的考生还在叽叽喳喳地讨论,县丞会怎么处理高希和黄翰,却见俩人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 全场懵圈,这唱的是哪一出? 第57章 真假侯端 在南直隶,松江府并不是大府,目前治下只有华亭、上海两县,外加一个金山卫。 但华亭县却是科考大县,这“大”首先表现在县试报考的人数多。 高希一行来排队的时候,估摸着前面已经有四五百人。 到他们报完名出来的时候,外面看起来还有四五百号人呢! 这么算起来,至少应该有八百到一千名童生要参加下个月的华亭县县试。 高希望着长长的报考队伍,皱了皱眉头,要在这么多人中脱颖而出,难啊!怪不得两位恩师,平日里为何如此严格要求他的功课了。 “高兄,是第一次报考吧?”高希听到身后有人向他说话。 他一回头,正是比他晚一些办完报名手续的黄翰。 他俩一同被县太爷骂出耳房,然后各自归队重新报名,两班人马靠在一起先后完成了报名手续。 这不,前后脚出了县衙礼房。 “黄兄,我确实是第一次参加县试,想不到有这么多人报考。”高希有点感慨。 其中还有一些中年人和老年人,这些都是“老童生”。 县、府、院三级考试,只要有一级没过,就当不成秀才,下次只能再从县试考起。考成“老童生”,并不稀奇。 好在,考试次数不限、年龄不限。 “今年的县试,肯定是贴身肉搏。听说是二十取一,弄不好三十取一。这么多人考县试,最终能取十人就不错了。”元宝小说 黄翰这一说,高希倒吓了一跳,这和后世清华北大的高考录取率差不多了。 前世的高希,从小学一路考到大学,也算是“考运亨通”了,只是后来考研屡次败北,也是身经百战的考场老战士了。 没想到明朝这最初级的县试,录取率都这么低。 身处明代科举考试的“县试”报名的现场,他感到古代学子求取功名之不易。 这录取率,注定绝大部分考生下个月都要哭晕在茅房里了! “不过,我也是第一次参加县试,下个月我们考场上还会碰头呢!”黄翰语调倒很轻松,大概这就是学霸的自信。 那个鄙视高希等金山卫学童的柳如斌,此时快走两步,越过黄翰靠过来一拱手:“高兄,在下柳如斌,有眼不识泰山,万望见谅!” 他倒是一个有错就认的直爽性格。 “哈哈,不打不相识!我就问你,我贵升兄弟的武艺如何?”高希开着玩笑,用手指了指贵升。 贵升笑着向柳如斌拱了拱手:“承让,承让。” 柳如斌也笑着回礼,说道:“哈哈,黄兄刚才已经警告过我们几个了,读书不用怕小官镇的这几个土包子,打架嘛,以后看到你们就绕着走。” 刚才大打出手的两帮学童,此时尽弃前嫌,哈哈大笑。 黄翰比高希矮一头,此时却一手搭上了高希的肩膀,亲热地提议道:“高兄,不如找个酒楼,我们兄弟几个一起吃个饭,怎么样?” “走!” 悦来酒楼。 “高兄,我们都听黄兄说了,你就是那个单枪匹马杀退贼寇的高希。真的没想到,能在县试报名现场遇到你。来来来,我先敬你一杯!” 菜还没上齐,柳如斌已经迫不及待要敬高希了。 “柳兄,不敢当,来,一起干了!” 高希二话不说,先干为净,柳如斌也急忙一仰脖子,将一小杯花雕酒喝净。 黄翰用筷子,快速地在桌面上敲了几下,引起大家的注意。 “我说,你们兄弟俩急什么,总要互相认识一下才好。不如,大家自报家门吧!” “好啊,在下高希,字惜时,诸位兄弟,这里有礼了。”高希拱手。 高希刚说完,黄翰抢着向众人一拱手,说道:“在下黄翰,字汝申,松江府人。” 于是众人逐一报上姓名。 高希仔细一听,立即就知道了华亭县学童的实力。 虽然他记不太清了,但对方七八个人中,吴士彧、陈文璧、唐哲、沈让这几人,他隐约都有印象,后来好像都中了进士。 搞了半天,还真不能怪柳如斌鄙视金山卫学子。 人家一出马,随手一抓就是一把才子,这一桌有多一半是学霸。 高希还在胡思乱想,柳如斌又问他了:“高兄,你们几个,今天和我们打架,用的是什么招式,怎么一两招就将我们几个制住了。” 贵升笑了起来:“这叫擒拿手,是希哥的拿手好戏。他凭着这一手,将卫所的百户和旗官都制住了。我当初带人和他打架,还好我没出手,我一兄弟也是着了他的道,差点胳膊被他拧下来。我们几个这几手,后来都是跟他学的。” “什么,高兄,你还跟卫所军士动了手?”黄翰吐了吐舌头,又用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确认还在,他才舒了一口气。 “和卫所军士动手,算什么呀!单人挑一群强盗才叫厉害”贵升刚说到这里,就被兴奋起来的柳如斌急切地打断了。 “对对对,我正要问这事。这传遍了整个松江府的,高希单刀驱群贼的故事,到底是怎么样,快说来听听!”他又一口花雕下肚,兴致高昂。 “当时贼寇先在城内各处放火,引开官兵的注意,然后到作了暗记的商铺和大户人家去抢劫。我家希哥,威风凛凛,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边射箭,一边反复冲向贼寇。他一个人,一个晚上追着贼寇满城跑啊” 在座众人,之前只是听闻传说,现在故事的主角就在面前,还有主角的同窗讲述,自然就将这些平时天天读书的学童给吸引住了。 高希任由贵升胡扯,也不去纠正贵升说得夸大其辞的部分,只是笑着和大家不时地干一杯。 “高兄,你不觉得卫城的防务有问题吗?如果金山卫出问题,一旦来了更强悍的海盗或者倭寇,松江府可就危险了。”坐在一旁的黄翰对高希说道。 “汝申,你说的正是问题所在,”高希说道,“还好指挥使西贵将军,已经责成侯端将军近期驻扎卫城,这几个月卫城的防务明显改善了。” “恐怕卫城的事没那么简单。我去过卫城,还是土城墙。如果有强敌炮轰,肯定守不住。”黄翰的看法,倒是和高希的看法一致。 “西贵将军也已经写了呈状,要求中军都督府想办法弄钱,赶快加固卫城的城墙了。” “恐怕一时半会儿,朝廷顾不上卫城的城墙,呵呵。”黄翰咪了一花雕,然后又夹了两筷子菜往嘴里送。 “哦,这怎么说?” “你没听说吗?去年圣上派员前往蒙古诸部招安,瓦剌接受招安,但鞑靼可汗本雅失里,不仅不肯归附,还杀了我大明派去的使臣,并不断袭扰我北方边境。圣上遂派征虏大将军淇国公邱福统兵十万北征鞑靼。结果呢,轻敌冒进,全军覆没。圣上震怒,决定要亲征了。你说,现在朝廷就算有钱,怎么可能拨给金山卫去修城墙呢,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嗯”高希仔细听着,他只记得这几年郑和要下西洋,却忘了明成祖朱棣五征蒙古这一茬了。 黄翰说的,是明成祖朱棣第一次亲征蒙古。 黄翰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又说道:“还有呢,去年,圣上又令郑和第三次出使西洋,听说船队总人数有两万七千余人,海船有四十多艘,还要下西洋采办不少御用的金银奇珍,再加上下赐西洋各国的宝物,光筹备一次下西洋花的钱,就数不清了。” 紧挨着黄翰坐着的,是唐哲,也是松江府人,与黄翰相熟。 他听到黄翰说起朝局,不免也来了兴致:“几年前,迁都北平府的事,朝廷已经定了。哦,我说顺嘴了,现在得叫北京,是顺天府了。北京是圣上龙兴之地,过几年就要成为国都,现在正大兴土木呢,这项开销也小不了,还要好几年呢!” “看来金山卫只能靠自己了!”高希想想,确实无奈。 第58章 翰林府前武将开起“现场会” 太祖有眼光,为防海盗倭寇设立金山卫。 但设了卫,卫城的防务却如此快速地日复一日地衰败了。 土墙不行只是原因之一罢了,整个军事系统的日亦废驰,才是更大的原因。 “哈哈哈” 餐桌上众人的一阵笑声,将三人忧国忧民的对话打断,原来贵升正讲到高希在小官港码头和盗贼头子对打的场面。 “希哥孤身一人追到码头,那贼头欺他势单力薄,提着两柄大长刀就扑了上来,没想到希哥使出擒拿手,那贼头都没搞明白是什怎么回事,就被空手夺了白刃” 高希实在听不下去了:“贵升,你胡扯什么呢,什么空手夺白刃,我那时候骑在马上,没防着那贼人反扑,马一惊,我就被掀到了地上。要不是我大哥袁寿射出两箭” 突然有人一声怒喝:“呸,受死吧!” 高希只见角落处一桌,有三四个男子冲了过来。 为首一人虽然乔装改扮过,但他还是一眼认出正是抢劫那晚的盗贼头子“双刀张”张三根。 他满脸凶光,手中寒光凌凌,分明拿着一柄锋利的匕首,直直地冲向高希这一桌。 双刀张怎么会在这里? 这货那天大败而回,损兵折将。 回到老巢,还被大头领责问一通,顺便削弱了他的兵权。 实际上,在抢劫行动中死掉的,都是他这一派的人。就算大头领不借机压制他,他也确实没什么人可用了,只能忍气吞声。 接下来的几个月,他越想越恼火,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遂于半月前,又带了两个心腹,潜回华亭县,调查和跟踪高希的行踪,伺机下手报复。 高希因为要准备春试,无非就是在沈宅、袁家两个地方窝着,要不就是找侯端、袁寿、阎红玉三人讨论兵法、练习骑射。 双刀张辛辛苦苦跟了半个月,居然一点下手的机会也没有。 卫城的防务经过侯端整顿,比原先紧了许多,还不时有官兵、差役到客栈盘查路引,搞得他们几个无比紧张,担心露了马脚。 这做盗贼也太不容易了! 今天,跟着高希他们进了酒楼。这里人多眼杂,原本也不是动手的好地方。 但双刀张实在气得不行,那个叫贵升的臭小子,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一会儿说高希冲入贼群,如入无人之境,一会儿又说高希挥刀杀贼,搞得强盗们人仰马翻 总之,这帮盗贼奇蠢无比。 双刀张胸中的怒火,熊熊燃烧。 明明那天是我他双刀张就要将高希斩于马下,却被说成他被高希空手夺了白刃。 从下海入伙那天起,双刀张就是一刀一枪、将脑袋别在腰带上干出来的,怎么能容他人在此胡吣! 最气人的是:这个高希,并非武将,更不是侯端,而是一个如假包换的读书人!他一个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被一介书生打得落荒而逃? 啊呀呀呀,士可杀,不可辱也! 他再也憋不住,使个眼色,四人就一起亮出匕首冲了过来。 这帮天杀的酸书生,一起结果了完事儿! 悦来酒楼里顿时大乱,逃跑的、摔倒的、叫喊的,夹杂着杯盘碗碟、桌椅板凳摔坏的声音。 高希看着双刀张冲他而来,也没时间细想,一把将离双刀张更近的黄翰推到一边,拿起面前的一把大茶壶就扔了过去,然后也不闪躲,反而迎着双刀张冲上去。 这一下,完全出乎双刀张的意料:哪里人有对着匕首冲的,不要命了? 高希冲过来的速度太快,双刀张也受到了高希扔过来的大茶壶的干扰,略一迟疑,高希已经狠狠地握住了他握匕首的右手腕。 双刀张也不含糊,用力想转动手腕,虽然被高希右手握住,到底还是在高希的小臂上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双刀张左手同时又挥了上来,同样握着一把匕首,要不怎么叫双刀张,总是玩两把刀呗! 眼看这次就要扎扎实实地在高希身上捅一个窟窿,两人只听得“嗖嗖”两声,就和在小官港码头上那天晚上一样的情形。 高希以为是两支铁箭,却是两枚铁蒺藜。 来势劲道实足,将双刀张的左手震得发痛。他手一松,匕首落地。 高希也顾不上想这两枚铁蒺藜从哪里来的,也根本不管小臂中刀,顺着双刀张冲过来的势头,就势毫不费力地将他拉向自己,同时用左手的手肘重重地压向他的肘关节。 这是典型的反关节用力,双刀张只能侧身向下。 就在这时,人高马大的高希一抬长腿跨过双刀张被制住的右手,直接就坐在了他的右肩上,然后往下狠命的一坐,将他的手臂向上拉得死死地。 双刀张只感觉到右手肘一阵剧疼,还好高希左手负伤,没使出全力,否则双刀张的右手肘已经断了。 双刀张在高希的坐压之下,立即被坐倒,然后被高希坐压在了地面上,呼吸都困难。 两人只交手一个回合,就见了分晓,前后不过十来秒。 贵升、黄翰等几个也不含糊,有的使出擒拿手,有的抄起各种家伙,与另三个贼人斗了起来。 另有胆小的,虽躲得远些,却也将各种杯盘、果蔬扔向贼人,还有人从送菜的伙计手里抢了一锅滚热的鸡汤,泼了过去,可惜了的! 情势变化太快,这几个跟班小喽啰没想到自己敬爱的大哥,只一招就被对方搞定,哪里还有恋战之心。 也顾不上什么大哥了,拼命挥着刀想冲了出去。 哪里冲得出去,除了高希、黄翰几个书生,还有一些义勇之士,拿着桌椅板凳,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这几个货只好束手就擒。 已经有人去报了官,不一会儿就有县衙的捕快赶来,锁了双刀张一干人等。 双刀张的手肘没断,但仍让他疼痛不已。 被锁着带走时,他还狠狠地看着高希:“小子,你等着,我会回来的。” 黄翰、柳如斌等人惊魂未定,他们刚才亲眼目睹高希不要命的玩法,也见识了他高超的对敌擒拿术。元宝小说 刚才他们以为贵升说的高希单枪匹马驱众贼的故事,是话本小说,现在完全相信都是真事了。 第59章 高薪股东 小官镇城外的官道上。 高希主仆二人骑着马缓缓向小官镇而去,可巧碰到了侯端。 “我从松江府办完事正赶回卫城,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老弟。听说老弟勇擒双刀张了,哈哈,这贼寇没想到落到你手里了。” “侯哥倒是消息灵通,这么快就听说了。” “能不快吗?我这几天都在松江府城办事,悦来酒楼书生斗海盗的事,当天就在松江府城传开了。我估计,这消息也早就传回这小官镇了。”侯端扬鞭指了指小官镇方向。 “保家卫国,本是男儿本色,不值一提。” 侯端和高希结识有半年了,知道高希的性格,并非故作姿态的谦词,因说道:“话虽如此,你为松江百姓除去一个大贼寇,就算你认为是小事,于百姓便是功德无量了。” 这时,他们已经可以远远地看到小官镇的城楼了。 高希摆了摆手,说道:“侯哥过誉了。你看” 他也指了指远处的小官镇:“你说这土墙,能挡住海盗的攻击?” “这卫城是太祖当年下旨所筑,目的就是为了防倭。开国之初,国力尚不足,只能建土城,这筑城的费用还是华亭县和临近的海盐县出的,能有现在这个样子就不错了。至于防御能力嘛,我看够呛!” 侯端作为职业将官,他当然比高希更清楚这土城墙的防御能力。 “我的看法与你相同。在土墙改为砖墙、石墙前,能多抓几个海盗,就多抓几个吧!只是治标不治本。” 平安在一旁听了,有些不解:“少爷,这城墙虽说是土做的,也不算高,好在有九丈宽的护城河。估计当年建城时,已经考虑到土墙的防御能力有限,所以才修了如此宽的护城河吧!就算敌人来攻,一时要攻进城里,也非易事。至于一般的倭寇,想要单凭人力攻进卫城,不太可能吧!” “你说的也有一些道理,但土墙终不是办法,换成砖墙或用大石才更好。这河宽算得了什么,顶多让敌人的攻城速度慢一些罢了。还记得上回双刀张劫城,放火船烧东南水门的事吗?东南水门外是青龙江,直通钱塘港。若海盗倭寇开着船进来,用火炮攻城,又会如何?” 高希这话现在只是假设,但后来却真实发生了。 侯端听了,若有所思。 侯端很清楚卫所兵的战力如何。 金山卫的情况和大明其他卫所的情况一样,吃空饷、长官克扣军饷、给长官免费干活、承担各种杂役,还要自己种地养活家人,军户和兵士越活越艰难。 卫所兵士和上级将官之间的对立和矛盾,也越发严重。 在这种情况下,能练出好兵?才怪! 纵使侯端已经是金山卫的二把手,仍旧无法从根本上改变现状,他只能尽己所能。 “唉,”侯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却并未说话,只听到马蹄踏地发出的声响“嗒嗒、嗒嗒” “侯哥倒也不必叹气,治军虽难,若能在金山卫城做一些小的军事改革,也未必就没有效果。” 高希这话打破了沉闷,一听就是有什么新鲜想法了。 “哦,我怎么就忘了,你这个小脑瓜里,总是会有一些出人意料的好主意。” 侯端也只比高希大两岁,也迫切想改变金山卫防务上死气沉沉的面貌,很想听听高希有何好点子。 “侯哥可知道卫所普通军士一年可得多少饷银?” 怎么突然就问到饷银上了,侯端有些奇怪,说道:“你大哥袁寿这样尚未婚配的小旗,一年大约可领十四石米。如果是普通的兵士,根据职务和等级不同,多则也就十二石米,少则只有十石不到。” 高希在心里默默换算了一下,袁寿大概一年可领到1680斤米,普通士兵可以领到1200至1440斤左右的米。元宝小说 看起来还挺多?扯淡,一点都不多! 这是普通军士所有的年收入,除了留下吃饭的米,其他的还得换成银钱,支应日常开销。完全不够用! 问题是,就这么一点饷粮和饷盐,还不能准时发放,还要被克扣。 屯田是按丁配田,也要缴租税。 军官的贪婪更加重了兵士的苦难,也加速了卫所制度的崩溃。 看起来完美无缺的卫所制度,实际上从大明一开国就加速废驰。 袁、阎二人所在的金山卫前所,情况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活不下去的兵士只能举家逃走。《明史·兵志四》:“起吴元年十月,至洪武三年十一月,军士逃亡者四万七千九百余。” “侯哥,我只问一点。这些兵饷都足额按时发放了吗?够不够兵士们或他们的家属吃饱穿暖的?” 现在正千户出缺,袁寿的爷袁彬代为治军,克扣饷粮的事暂时没了,但也不能做到足额发放。无它,收成不好! “西贵将军治下,兵饷都努力按时发放。但是不是足额就难了。这两年屯田收成不佳,想足额发,也没多少粮可发。”侯端道出了实情。 “要打造一支铁军,无非就是四个字‘令行禁止’。侯哥你这几个月常驻卫城,加强军务整顿,操练次数也多了,但兵士们还要顾着种田和生计,这一心两用,兵是练不好的。后顾之忧啊!” 高希听三弟阎红玉说过,他已经是很卖力的百户了,再加上有袁寿这个未来的副千户压阵,阎百户也只能做到一月操练两次。 一个月才操练两次?还练个毛啊! “那如何解后顾之忧?” “我大明的卫所虽然是戍屯结合,但也不是每个所都是边种地边练兵。就说金山卫的松江守御中所,就是专司防卫的千户所,并不需要屯田。照此思路,何不在目前卫城中挑一个千户所做试点,在其辖下的百户所中,挑出一个百户所来,专做军事训练,不用负责屯田,另至少先保证他们的兵饷按时足额发放。” “这是一个好主意,让一个百户所的兵士先吃饱穿暖,不是问题,他们也能安心练兵了。能安心练兵,没有后顾之忧,离‘令行禁止’就不远了。” 侯端立即表示赞同。与其大家都不能好好练兵,还不如让其中一部分先好好练兵,哪怕是极小一部分。这样的话,改革的压力也会小一些。 “侯将军,二弟” “侯将军,二哥“ 原来是袁寿和阎红玉迎出了城外,看到高希,就骑马迎出一小段路。 侯端正在想着哪个百户所可以用来做试点,一眼看到阎红玉和袁寿,眼睛一亮:“就选你们那个百户所做试点吧!” 现在金山卫前千户所由袁彬代管,阎红玉是百户,袁寿是小旗,又是未来的副千户,这事儿能成! “什么,试点?”阎红玉和袁寿一脸懵。 “呵呵,侯哥和我正在聊这卫城该怎么守,我就是胡扯一通,侯将军则准备要改革,你们俩有苦头吃了!”高希和他们调侃。 “走,我们一路走一路说。”侯端想通了这件事,有些兴奋,此时满脸笑容,一挥马鞭就向前走去。 待高希向他们说明了原委,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点头赞同。 阎红玉说道:“二哥,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回吗?当时我和大哥正带着兵士练跑,也就是绕城跑了三圈,你看就昏倒四五个。兵士们吃不饱,还要种田、养家,身子骨就不好,怎么练?” “对,如果侯将军能够在我们百户所推动这个试点,我们高兴,兵士们也高兴。” 袁寿听了这个主意,也很激动。 作为年轻的职业军人,他们的内心太想练出好兵了。 侯端见他们两人朝气满满、信心十足的样子,更加高兴了,坐在马上的身体随着高昂的说话声兴奋地晃动起来:“好,就这么说定了,你俩再回去好好想想有什么遗漏的,我要向西贵将军汇报一下,尽快开始试点。” 说完,他再次一扬马鞭,在空中打出“啪”的一声响亮、清脆的鞭响! 第60章 名花倾国两相欢 高希一进城,这一路回袁家的路上,不断有人和他打招呼。 平安与有荣焉,骑着马虽然跟在后面,却将胸抬得高高的,头也向上微微扬起。 “这都是怎么了,只是因为我在松江府城抓住了双刀张?”高希问一旁的袁寿。 “还能为什么,你抓了双刀张自然大家都知道了,但你没听说锦绣布行发的那个众筹票搞出了多大的动静。现在全城人都快疯了,你去锦绣布行看看,门口天天堵着一堆人,都在高价求购众筹票呢!偏偏现在还买不到。布行说正月十五后才会卖第二批众筹票,现在正月十五过了,都眼巴巴地等着呢!” “呵呵,至于吗,为了这几张众筹票?”高希满不在乎地说。 “至于吗?我那天去领分红,一下子拿到十六两银子。老天爷呀,这十两银子借给布行,一年不到就拿回来十六两,我当时都惊呆了。” “我的大哥,惊什么呆,远远不止十六两,你等着好事吧就!” “只是,家里也不太平,天天有人来套近乎,就为你是我的金兰兄弟。不常走动的亲戚朋友都来了,无非就是想买几张众筹票。家母没办法,只能装病不见客。” “啊呀,都连累到大妈了,真是抱歉!”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到了袁家。 一进门,就看到张掌柜焦急地坐在客厅里,一脑门子官司。 看到高希,就像遇到了救星,起身迎了过来:“啊呀,希哥儿,我的好公子,你可算回来了!” “张掌柜,这又是怎么了,众筹票如此火爆,你还不满意吗?”高希看到张掌柜着急的样子就想笑,就想逗逗他。 “高公子,别说笑了。这正月十五已经过了,再不卖第二批众筹票,外边人不说,我家两位娘子就先要吃了我。”张掌柜擦了擦额头的汗。 “怎么你家娘子要吃了你?这和众筹票有什么关系?”高希问道。 “上回我们这众筹票不是卖不出去吗,我四处拉熟人卖,难啊!我家一大一小两位娘子,私房钱不少,我好说歹说,才从她们那里抠出几两银子,还被她们骂败家。结果一分红,她们又逼着我赶快卖第二批众筹票,丈人两家的亲戚又天天来家里坐,搞得我都不敢回家了。” “哈哈,张掌柜虽然惧内,却也有齐人之福啊!”高希乐了,袁寿听了也哈哈大笑起来。 “好了,我是不怕你们笑话我惧内的。高公子,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卖众筹票呢?” “我问你,遇到荒年,无良的地主老财们都喜欢干什么事?”高希开始启发式教育。 “屯积居奇?” “对啊!荒年屯大米不卖,或慢慢放出来卖,不断推高米价,就能狠赚一笔。但这荒年屯米本身是不对的,这是趁人之危,也会破坏社会安定。但我们卖的是众筹票,并非民生物资,它只是未来兑换分红的权利。卖不卖,卖多少,怎么卖,我们说了算。” 张掌柜听懂了,他笑了:“所以,为了卖个好价钱,我们就分批慢慢卖,卖个好价钱。” “大体上确实如此,但也不能太慢。我的想法是,第二批还是可以多放出来一些,定价可以比票面价格再高一点,这样就算是普通老百姓也买得起,这才有众筹的意义,要给更多普通老百姓一个发财的机会。” “你们锦绣布行门口,天天有一帮黄牛嚷嚷着高价收购,如果定价不高,岂不是便宜了那帮家伙。”袁寿也很关心这事,毕竟他现在手上有1000张众筹票呢! “已经登记在册的买家,优先购买,但购买数量不能超过现在手上的众筹票数。比如现在手上有10张,那么这次最多买十张。新买家按照市价购买,每人限购100张。溢价的好处,都让黄牛占了,我们岂不是给他人做了嫁衣裳?”高希很笃定地说道。 “等等,二弟,这么好的事,可不能太便宜了外人。我倒是想给卫所的兄弟谋一点福利,但照你这个法子,卫所的兄弟一是买不到,二是就算买到,也是高价。卫所的兄弟本来就穷” 高希哪里会不懂袁寿的意思,没等他说完,直接转头乐呵呵地对张掌柜说道:“张掌柜,听到没有,金山卫前所旗官向你要人情呢,给个面子呗!” 张掌柜立马起身向着袁寿拱拱手,笑道:“袁将军要多少众筹票,那还用说,直接说个数,我给你留出来。” 张掌柜太明白了,小官镇是金山卫的卫城,卫所在本地是主导力量,而不是华亭县设在这里的衙署。众筹票卖给谁不是卖,收了钱,还能傍上卫所这棵大树,以后等闲之辈不敢再找锦绣布行的麻烦。 袁寿也笑着拱手回了礼。 “那这次一共卖多少张呢?”张掌柜完全没主意,只想听高希的。 “那得看我们接下来要干什么事,你有什么想法?”高希反问张掌柜。 “我倒是觉得可以收购一家染坊,这样染布的成本可以降下来,另外也可以对外接染布的活。还有,有了银子,还可以再收购一家布行。” 高希喝了一口茶,慢慢说道:“那不结了,你自己算一下,要筹措多少银子,就发多少众筹票。还有,既然众筹票如此值钱,为什么还要用银子去收购布行、染坊。直接作价,用众筹票买就行了。” 张掌柜茅塞顿开,几乎又要跳“亚克西”了:“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哈哈~~” 其实他兴奋的并不是自己茅塞顿开,而是发现自己印几张众筹票,居然就可以去买人家的东西了。这不就是相当于发行“大明宝钞”吗? 还真没错。只要锦绣布行的众筹票有信誉,能派红利,到期能兑领本金,人们就一定会抢购,它的市场价就会扶摇直上。 袁寿则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自己印几张纸,居然能买别人的染坊、布行? 空麻袋背米,开什么玩笑! 张掌柜来时的郁闷之情一扫而空,他大口喝完盖碗中的茶,也不管它凉不凉了。 “两位,告辞!”他现在就想着赶快回去发众筹票。 哈哈,招财进宝啰! 第61章 见其生不忍 张掌柜一走,高希跟着袁寿去拜见袁母。 说了几句闲话,高希退了出来,回书房看书去了,抓紧准备下月的县试。 袁寿意犹未尽,绘声绘色地向袁母描述高希在松江府擒获双刀张的事。 “想不到希哥儿又立了功,只是这动不动就有盗贼刺杀,怪让人提心吊胆的。”袁母听了儿子袁寿的描述,也很高兴,但又不免担忧起未来女婿的安危。 “姆妈,你不用担心。他这次抓的贼寇,正是上回抢劫卫城的强盗头子,当场被希哥儿制服了。” “哦哦,那就好,只是”袁母想到女儿的婚事,又不免担忧起来。 母子心意相通,袁寿问道:“姆妈这是担心小妹的婚事吧?” “嗯” “哼,元赫华那个纨绔子弟,他爷一死,他整天吊儿浪荡,不学无术。倒不是说他家败了,我们才嫌鄙他。就他这不成器的样子,就算元家老爷子在,也不能将小妹嫁给这个浪荡子。” “话是这么说,但当时你爷和元穆之元老爷,是有口头婚约的,只是两家没有交换婚书罢了。” 袁母提到这件事,只能叹气。她思来想去许久,至今没想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既然不曾换过婚书,那正好断了这门婚事。” “胡说,就算没有婚书,两家的私约也是在的。元家若告官,我们是赢不了的,你小妹还得嫁过去。” 这就是明代关于婚姻的法律规定。双方就算不换婚书,口头约定,或者女方接受了男方聘礼,那么这个婚约就成立。 想婚悔的一方告到哪里,都告不赢。 就算告赢了,也别想在当地做人了,因为悔婚便是不讲信誉,人设就崩了。 “姆妈,我不嫁!”母子两人光顾着自己讲话,却没注意到袁纨带着泪水走了进来。 “纨儿,你这是”袁母看到女儿哭泣,不免心痛。 “女儿算不上大家闺秀,但这婚娶是人生大事,嫁错郎还不如不嫁。元赫华那样的纨绔子弟,女儿宁可一死,也不会委身于他。” 袁纨虽然流泪,但语气坚决。 袁母拉过女儿,用帕子擦掉她脸上的泪水,安慰道:“别哭,总是有办法的。为母也不愿意你跳进火坑,这不是正想办法呢!“ 遂又回过头问袁寿:“上回我让你去元家看看,是不是能商量退婚,怎么样了?” “我去了。元家老宅早就让那个不肖子卖了抵债了。向四邻打听,都不知道元赫华跑到哪里去了。” “唉,这事先放一放吧!”袁母听了,只能无奈地叹气。 不知道是叹元家的衰败,还是叹女儿这倒霉的婚约还无解。 袁寿又道:“姆妈也不用太过担心了,如果这元赫华一直无下落,这婚约也就解了,总不能小妹一直等着他。就算他再回来,和他商量退婚的事,也就是了。” “待你爷回来,你再和他一起去看看。”袁母又嘱咐道。 “元家那不长进的小子不提了。我看呀,是妹子心有所属,芳心早定了!哈哈~~” 袁寿想要调剂一下气氛,于是直接拿妹子和高希的事开玩笑。 “大哥,你胡说什么呀!” 袁纨被袁寿一调侃,脸立时“腾”地一下变得通红,低下了头去。 今天高希和袁寿一进家门,她就得了信。 高希、袁寿、张掌柜在客厅议事的时候,她和丫环站在里屋,隔着屏风偷偷地看了一会儿高希。 情窦初开的少女,情难自己,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明代男女大防的礼法,是不容许自由恋爱这种事情发生的。 像高希和袁纨这样,自然结识、暗许芳心的事,严格说来已经算是越礼了。 所幸,他二人中了大奖,双方父母并不反对,还乐观其成。 只有袁纨婚约前定这件事,现在横梗在那里,一时无解。 锦绣布行。 两个小伙计一前一后走出来,一个手中拿着一纸红榜,另一个手中提着一桶浆糊和一把刷子。 有黄牛与好事者立即围了上去:“敢问二位小哥,这是要贴什么榜文?” “第二期众筹票售卖告示。” 小伙计干脆利落地回答完,毫不理会在人群中引起的小小轰动,自顾自将榜文糊上了墙,就走开了。 在锦绣布行扎堆蹲守了好些天的黄牛、打探消息的人,还有看热闹的路人,都围了上来。 “有谁识字,快念念,快念念” “兹吾行二期众筹票即日售卖,欲购者事项如下” 榜文内容不详述,其中有两件事,买家、黄牛们最关心。 第一件事。 已经登记在册的买家,可以按每张众筹票十五文的价格购买,购买数量上限是目前登记在册的票数。比如,你现在手上有10张票,那么最多再买10张票。 这是对老买家优惠,有购买优先权,价格也相当优惠,只是限制了购买数量。 第二件事。 其他新买家,可以按每张众筹票五十文的价格购买,购买张数上限是每人100张。 新买家,尤其是黄牛们,一看这一条就直接开骂了。 “伊娘的,这锦绣布行也太黑了,票面才十文,他们这次卖给新买家,居然是五十文!” 要知道现在的黑市价,一张众筹票大多卖到三十七八文的样子。目前,票面加两次分红,一共可以让购买者收回四十二文,购买者还有四五文利润的空间。元宝小说 但这次是五倍于票面价,采用高溢价发行,至少是将黄牛们想赚快钱的路堵死了。 如果想做长线,也要看这些黄牛党有没有勇气“中长期持有”了,炒票风险陡然升高。 “这是谁想出来的馊主意,还让不让人活了!” “这张掌柜,真不是玩意儿,想钱想疯了吧!” “听说那个驱贼英雄高希,如今是这家布行的二东家,这众筹票就是他弄出来的。这是什么驱贼英雄,分明是抢钱狗熊,哼!” 人群中有不少人骂骂咧咧,夹杂着失望、痛恨、可望而不可得的复杂情绪。 也有人行动果断,并不吵闹、抱怨,已经行动起来,进店去买众筹票了。 这帮对高溢价发行不满的人,还在榜文下发着牢骚,还是刚才的那两个小伙计,又拿着一张红榜出来,贴在了刚才那张榜文边上。 众人围上去一看,有人差点气晕过去,有人急得直跳脚。 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字:本店告示,截止今日申时,第二期众筹票已业已售出两万三千二百张,还剩两万张,欲限从速。 前一张告示上说的是,这次准备售卖432万张,是上次销售数量的两倍,没想到 “啥,刚刚才贴出来的告示,怎么就已经卖了一半多了?”有人问。 “原先的买主都要,这不就两万多张没了吗?还有啊,你问我话这个功夫,已经有人买了好些去了。” 贴榜文的伙计努了努嘴,让他看大门。 果然,排队买众筹票的人已经排到了大门外,还有听到消息的人不断赶过来排队。 哪里还有时间和伙计“蘑菇”啊,要么别买,要么赶快去排队,自己选! “啊呀,不好” 那人一看情势不妙,再也顾得上问东问西,赶紧去排队要紧。 虽然这是明朝,通讯方式落后,但锦绣布行第二期众筹票开卖的消息,还是以令人惊讶的速度传向四乡八村。 到了当日晚间掌灯时分,云间乡的王二姐等乡民就得到了可靠的消息。 邻居们饭都顾不上吃,都自动聚拢到二姐家,央求她明天一早就赶往小官镇买众筹票。 显然,她现在是全村人的希望了。 这帮朴实的村民,同样有着逐利的本能。 他们眼见大字不识的王二姐轻松买票赚了钱,此时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一点积蓄交给了王二姐,请她代为购买。 每家每户交给王二姐的钱并不多,大多都是二三十文,略有些家底的也只是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二百文。 不过,东拼西凑,也有八九两银子了。 还有几个村民不放心,准备自己跟着王二姐,明天一起去。 王二姐在村里懂算学的学童帮助下,忙活了半个晚上,将每家姓名、钱数都登记计算清楚,这才安心睡下。 忙碌了半晚,她带着微笑入睡,相信明天会更好。 明天真的就更好吗? 第62章 众筹 第二天一早天未亮,王二姐一行数人已经赶到了小官镇迎仙门外。 见怪不怪!又是好些人焦急地等在城门口。 王二姐已经不怎么心慌了,不用问,都和她一样,赶着去锦绣布行买众筹票的。 赶到锦绣布行门口,老样子,人多到不行。 不过没有混乱,有卫所的兵士在帮着维持秩序。 “来,注意啊!老买家,请在这里排队。” 有一个伙计举着一个牌子,王二姐也不识字,只听到说老买家去他那里排队,便走了过去。 她一看,老买家的队伍很短,旁边另一排队伍里的人向她投去羡慕的目光。 王二姐很有些得意,带着随行的几个乡亲就过去排队。不想被那伙计拦了下来:“老买家请告知姓名、住址。” 王二姐报上姓名,伙计在手中的名册上查了一下,说道:“你可以在这里排队,他们几个呢?” “他们几个是跟着我来买票的,是新来的。” “新来的不行,只能在那边排队。”伙计指指那排长长望不到头的队伍。 “小哥,可否通融一下,让我们都在这里排队?”王二姐央求道。 “让你们排在这里也没用,到了里面,这一队也只卖票给老买家,新买家还是买不了。” 王二姐无奈,只能让几个乡亲去排队,并约好自己买完一定过来找他们。 锦绣布行第一批众筹票的老买家并不多,大多不是张掌柜的亲眷,就是高希的好友,而这些人哪里需要来现场亲自排队,昨天就已经直接由账房登记,派了伙计上门去结账了。 只有像王二姐这样为数不多的二三十个幸运儿,撞了大运,买到了第一批众筹票。 王二姐几乎没怎么等,就轮到她了。 “我要买八两五钱银子的票。”王二姐将整理好的沉甸甸的铜钱,并一些碎银子,放到柜台上。 伙计查了一下王二姐的记录,说道:“你登记的票只有十张,这次的规定,你最多只能再买十张,不能多买。” “啊,只能买这么几张?”王二姐没想到并不能任意买,还有规定。 “那好吧,那就买十张。” “每张十五文,一共是一百五十文”。伙计又说道。 “怎么,涨价了?不是十文一张吗?怎么这么贵?”王二姐又吃了一惊,心里又是一阵肉疼,这可是涨了一半的价了,好贵! 伙计抬眼看了看她,有些不耐烦:“你是没看榜文吧?榜文上写得明明白白啊” 看她穷家小户心疼钱的样子,伙计带着羡慕和嫉妒的口吻又说道:“大姐,你还嫌贵?你去问问外面排长队的新买家,他们是多少钱一张?” “多少钱?”王二姐好奇地问道。 “五十文!”伙计没好气地说道。 “五十文?”王二姐嘴大张着,半天没合拢,真正瞠目结舌。 好半天,她缓过劲来:“这也太贵了!” “贵?现在不是贵不贵的问题了,你看看那些排队的人,能买到就不错了,还嫌贵!”伙计一脸鄙夷。 王二姐抱着八两五钱银子,走了出来。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以为自己可以代人买票,却只能买十张票。她以为十文钱一张票,却要五十文一张票。 也就是说,乡亲们交给她的钱,只能买到原来五分之一的众筹票了。 而且照一期的分红方案来推算,至少要分红两三次之后,才能开始赚钱。 怎么办? 她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妇,拢共才和锦绣布行交易过两次,一次是买青布衫裤,一次是在无意中买了众筹票。 她在内心觉得这家布行靠谱,很想再买一次众筹票。 她凭着这份对锦绣布行的好感和信任以及女人的直觉,觉得就算现在五十文一张票,还是可以买的。 她在心里粗粗地算了一算,票面十文,两次分红三十二文,还差十八文就能保平。 换言之,只要锦绣布行能再增加一次分红,就能保本。 这十八文的风险可以冒一冒! 但是她自己的钱已经用完了,乡亲们的钱如果原封不动的送回去,他们肯定要说自己只顾自己赚钱。 她又一次坐在街边的路牙子上,思来想去,难以定夺。 身边是不断向前缓缓移动的人群,嘈杂的人声也并没能影响到她。 最终,她打定主意,站了起来,去找那几个正在排队的乡亲。 “什么,我们买的是五十文一张的票?” 一乡亲听了王二姐的话,惊叫了起来。 “早知道这么贵,我就不来买了!” “我不买了,这买了不是明摆着亏本嘛!” 三个乡亲一顿讨论,还是决定不买了。 就算王二姐给他们讲了每张只有十八文钱的风险,他们还是大声嚷嚷着离开了队伍,准备回去了。 他们的讨论声也影响到了其他不认识的排队者,不少人和他们一样,兴冲冲地来打远道来排队,也没打听清楚众筹票的购买细节,就盲目地排队了,只是因为听说众筹票特别能赚钱。 不少人陆续退去,但也有人和王二姐一样,决定搏一把,他们觉得“风险可控”,虽然这些朴实的乡民并不懂什么叫“风险可控”。 王二姐想得很明白:每张票就算损失十八文,买十张,也就损失一百八十文。我原先的十张票,还有刚才的十五文一张的票,不是能赚钱嘛! 你看,不识字的王二姐完全懂风险是怎么回事,也朴素地思考着怎么去应对风险。 她排了半天的队,最终花了一千文,也就是一两银子,买了二十张众筹票。 一两银子,对于王二姐这样的人家,无异于一笔巨款! 等她到家,和自家男人一说,男人立即就炸了。 “啊,二姐,你啥时候这么大胆了?一两银子啊,可不是小数目!”男人正在吃饭,碗都丢掉了。 王二姐不慌不忙:“我想好了,没花掉的银子,全都退还。想要众筹票的,就算在这一两银子里,多出来的部分就算我们家买的。” “唉,你这是吃错了什么药了,一会儿有人拿不回钱,我看你怎么说!” 男人生气归生气,但毕竟是自家女人,心里还是想着怎么应付过去才好。 果不其然,那几个先回村的乡亲一渲染,不用二姐去请,陆续就有村民上门要钱了。 等七两五钱的银子退完,王二姐手头已经没有现钱了。 后来的石三家的女人,逼着王二姐还钱。 “原来说好十文一张票的,怎么就五十文一张票了。你还自作主张,用我们的钱买了。我是不要这么贵的票的,你现在退钱给我。快,退钱!” “嫂子,我也不知道涨到五十文一张票了啊!”王二姐解释道。 “你不是买到十五文一张的票了吗?”石三家的女人早打听到了这个消息。 “那是因为我是老买家,所以可以照十五文的价买。” “那你就用这个价格也为大家买啊!” “人家有规定,不能买多,不能超过手头上的张数”王二姐解释得很吃力。 “说穿了吧,就是你只顾着自己,哪里管我们啊!”石三家的女人纯属胡搅蛮缠。 世上这样的只认钱、不认人、唯利是图的小人,比比皆是。 暂时拿不回钱的村民不止石三一家,此时都站在屋里,气氛紧张。 “各位乡亲,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这一两银子会尽快还给大家。我们世代住在村里,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王二姐的男人拼命地说好话、打圆场。 “各位乡亲不用担心,过两天锦绣布行会来村里收货,我拿了定金、卖了布,再凑些钱,一定给各位送去。但这众筹票真的是一个机会” 王二姐还是想给村民一个发财的机会,还想多说两句,石三家的女人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行了,行了,别啰嗦了,过两天还钱吧!”石三家的女人说完一撅嘴,转身气鼓鼓地走了。 王二姐的男人低头哈腰,赔着不是,说尽好坏,陆续将要求退银子的村民打发走了。 邻家大嫂最后一个走,她特意留下来要和王二姐说句话。 “二姐,算我一份,你给我留出十张来,我和你一起买,但千万别让我家男人晓得” 王二姐心里流过一阵暖流。 世间的事儿本就如此,古今相同。 多少人错过了认购证、新股发行、数次高涨的股市行情、电子商务的兴起、房产价格的高涨 当所有人认识到某样东西可以赚钱时,那样东西实际上已经不赚钱了,最终自己成了“接盘侠”或“韭菜”。 而有眼光的先行者,总是在要最初,为自己看起来傻瓜般的举动,遭人非议。 第63章 悍妇闹村塾 早春二月,整个江南毫无春的气息,大地寒意重重。 不过今天是县试的日子,松江府城悦来酒楼里,寅时未到已经热闹起来。 高希、高罕、贵升、子龙、金鸿在客栈里摸黑起了床。 酒楼的王掌柜极重视高希在此下榻,昨晚在他们的房间里贴心地放了炭炉,但一晚上过去,余热已然散尽。 此时天还黑着,从温暖的被窝里起身,几个人还是冷得打了几个激灵。 九岁的小金鸿,正是爱睡觉的年龄,被高希拉起来、又倒下,如是三四回,他才闭着眼睛嗯嗯啊啊地勉强穿衣起床。 高希的书童平安和贵升的三哥贵富起得更早,帮着他们清点了考试用具,然后放进他们的考篮里。 华亭县的县衙和松江府的府衙,都在松江府城内。因此,金山卫学子的县试,后面的府试和院试,都将在松江府城。 这悦来酒楼,就是上次高希生擒双刀张的地方,也是松江府最豪华的酒楼,普通学童可住不起。 丁家村破天荒有五位学童一起参加县试,丁家全族都极为重视。 丁成远主持,几日前开了祠堂,向老祖宗隆重祷告了一番,并由公中出钱补贴了一大部分参加考试的费用,且不分本族还是外姓。 让他们几个住进悦来酒楼,还是丁成远拍板决定的。 几个人匆匆洗漱,然后吃了一顿热乎乎的早饭,穿戴上专门的考试服和帽子,提着考篮出了门。 一行人走了约一刻钟,天仍旧很黑,远远地可以看到县衙的轮廓。此时,越来越多的考生汇集过来,有的还打着灯笼。 高希却发现不对劲,几乎每个考生都是扛着桌凳来的,只有高希他们一行轻装上阵。 他们分明听到黑暗中,有人因为扛着桌凳累得喘粗气,还有人将桌凳放下来歇息一下。 到了县衙大门口的空地上,大家停下来等着候场的时候,几个人再一看,乐了。 他们看到旁边的一个考生,准备的是切菜的案板,油烘烘的,估计平时也切肉。 还有一个考生将一块长板靠在边上,另有两个木马支架。 反正,五花八门,啥都有。 几个人才乐了一会儿,高希突然叫道:“不好,坏事了!”他想起了古代县试考生要自备桌凳的事。 古代县试人数多,也没有专门的考场,绝大多数县考桌考凳都不够,特别是穷县,更没有多少桌凳给考生们用了,县试时只能考生自带。所以才会有考生带着切菜的案板、临时拼凑的木板和支架当桌子,来参加考县试。 贵升问:“怎么了?” 高希也不答话,就近找了一个看起来年龄较长的童生,一问,果然考生自带桌凳来考试是常例。 听那个童生说,今次县试的报考人数超过千人,桌凳自然是不够的。 原来,是我们几个没带桌凳的,才是可笑的呢! 高希的两位老师胡老秀才和沈度,对他的应试培训都放在文章和书法上了,是不是要自带桌凳这种事从没提过。 此时,满场都是候场的考生,发出嗡嗡的人声。 还没等他们想好怎么办,就有一个衙役站在高处大声喊道:“注意了,今天县试,考生很多,考桌考凳不够,没带桌凳的,赶快去找桌凳。” 高希几人一听,急得不行,这可如何是好? 所幸离悦来酒楼并不远,平安和贵富急忙往回跑,去借桌凳。 二人去了没多久,又有衙役扯着嗓子叫唤:“听好了,现在分排,看好灯笼上的名字,是哪个乡镇的,就排到哪个乡镇的灯牌下去。” 找到“金山卫”的灯牌,他们几个靠了过去,人数并不多,还不到三十人。 再看看别的队,少数也有七八十人。 又过了一会儿,高希看到知县王纪,穿着整齐的官服出现在大门前,然后做保廪生点名集合,上前向王纪行礼,再站到一边。 高希他们几个一看,又想起给他们做保的廪生还不曾相识,更不知道人在哪里。 做保廪生不到场,或者现场唱名认保时,廪生和考生对不上号,那也是不行的。 几个人急得团团转,平安和贵富还没有回来。 突然,有五个穿着儒衫的书生走了过来,其中一人也行色匆匆,向他们问道:“敢问几位是不是从金山卫小官镇而来?” 高希答道:“正是,在下是高希。” 那五个书生顿时长舒了一口气,为首一书生说道:“啊哟,黑灯瞎火的,可算是找到你们了。我是施洪宾,我们几个是为诸位做保的县学廪生。” 高希几个立即拱手作礼。 施洪宾看他们除了考篮两手空空,惊讶地问道:“你们没带考桌考凳吗?” 高希尴尬至极:“我们几个都是第一次参加县试,不知道要自带考桌考凳。不过,已经让人去借了。” “那就好,那就好”施洪宾也为他们急出一身汗。 可是左等右等,不见平安和贵富的影子。 候场的考生陆续点名进场,好在金山卫学子点名靠后,一时还没有点到他们。 眼看开始点金山卫考生的名字了,才看到平安、贵富和悦来酒楼的王掌柜,领着一帮伙计,扛着桌凳一路小跑赶到了。 众人顿时如见了救星,眉头都舒展开了。 施洪宾等几个廪生也放下心来,到前面去等待高希他们入场点名时认保。 “啊呀我说高高公子你们一走我我才想起来你们没有桌凳让伙计赶快送了来正好碰到他们”王掌柜喘着粗气讲了原委。 “金山卫小官镇高希金山卫小官镇高希”前面已经唱到高希的名字了。 高希也顾不上和王掌柜答话,一把接过考桌考凳,向前面奔去,边奔边喊:“金山卫小官镇高希,在~~~” 满场都是高希的喊声,考篮里的物件被他晃得叮当作响。 高希那叫一个狠狈,都把王纪和在场的衙役逗乐了。 施洪宾也想笑,但忍住了,总算是没有误了点名,高声应到:“金山卫小官镇高希,华亭县县学廪生施洪宾保!” 然后,高希便提着考篮、拿着准考证,还扛着桌凳,进了县衙大门。 他的脚刚跨进大门,一个声音厉声喝道:“站住!” 倒把高希吓了一跳。 第64章 贵人相助 尴尬归尴尬,高希的县学考试终究没有耽误。 他提着考篮、拿着准考证,还扛着桌凳,进了县衙大门。 “站住!”一个兵士厉声喝住了他,继而命令道:“放下东西,解衣,入场搜身。” 高希这才注意到前面有好几个考生,正在被搜身。 这大冬天的清晨,考生们需要解开每一层衣裳,坦胸露乳,然后搜子(搜身的兵士)就对考生上下其手瞎摸一通,连敏感部位都不放过。反正,毫无尊严可言。 这可不是瞎说! 明末散文家艾南英,也是一位八股文大家。他一共参加了七次乡试均落榜,他对入场“搜检”环节的描述是,“上穷发际,下至膝踵,果腹赤踝。” 清代还有一位叫缪艮的文人,也是久历科场,受尽考生过堂搜检的“羞辱”。他后来写了一首诗《浙江乡闱诗》,其中对“搜检”环节有生动的描写,摘两句: “负凳提篮浑似丐,过堂唱号直如囚。袜穿帽破全身旧,襟衣怀开遍体搜。未遇难题先忐忑,频呼掌管敢迟留!” 好几个考生被冻得浑身发抖,搜子们却还在慢条斯理地检查。 高希一看这情形,还有啥不懂的! 高希只装模作样地解了几个扣,趁着灯火晦暗,快速地将一钱碎银子塞到了搜子的手里,然后轻身说道:“后面的小兄弟和我一起来的,麻烦兄台动作快一些,莫冻着了他”。 那搜子面不改色,熟练地将银子往自已怀里一塞,然后胡乱在高希两腋上下作势拍了几下,又胡乱地翻看了一下他的考篮,挥挥手示意高希可以了。 身后的小金鸿,吃力地放下桌凳,正想解衣扣,那搜子只是看了看他的考篮,便说道:“快着点,后面还有这么多人,还磨蹭什么!” 这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高希转身过去帮着小金鸿杠起桌凳,小金鸿则拿起两人的考篮,哥俩儿衣扣也没完全系好,就赶着到前面去领卷子了。 原本在他们前面入场的几个考生,还在搜身呢,冻得发抖,面孔发紫,清鼻涕拉得老长。 小鬼难缠,不是一句空话。 高希领了试卷,但没有题目。试卷上有编号,却无需对号入座。自己找个空地,放上考桌考凳就是了。 金山卫学子点名入场较晚,待高希他们入场时,场内已经坐满了考生。 此时天尚未亮,虽然场内有灯笼和蜡烛,仍旧乌漆抹黑的一片。高希只觉得场子里到处都是人,一时难以找到空位。 正摇头晃脑地找空位呢,高希忽然听到有人叫他。走近一看,原来是黄翰、柳如斌他们。 黄翰他们入场早,就近给高希他们几个占了位置。 高希几个赶紧安放桌凳,大冬天的,生生倒忙出一身汗来。 这一个唱名认保、搜身入场,就折腾了近两个时辰,总算消停了下来。 高希定下心来看一看考场:泥地,临时搭起来的考棚、四面透风。 不过,王知县有心,四周用围幔挡了起来,总算不用让考生直接被冷风吹了。 天色渐渐放亮,考场里也亮堂起来。 少顷,有人举着写着题目的灯牌,开始在场内巡回,灯牌上写着两道考题。 一道是:“彻者”。 这出自《孟子·滕文公上》。不过,这道题的灯牌上标着“已冠”两个字。也就是说,年满二十岁的考生才做这道题。 年龄最大的高罕也只是虚龄二十,都不用做这道题。 另一道题是:“大学之道”。 这道题当然就不用想出处了,《大学》的第一句中的最前面的四分之一句。 按照现代人写作文的思路,肯定要将全句写出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然后,提出自己的观点,再一、二、三、四加以论证,最后结论。 用这个思路写八股文,立即就会成为落卷。 八股文的要义是,题目中没有的内容,写文章时也不能直白地说出来。你写了,就是“犯上”或“犯下”。 以高希现代人的思维和写作习惯,写八股文真的不是他的强项。 好在经过沈度最后一段时间的题海、刷题战术,他已经基本掌握了八股文的写作方法。不能说写得有多好,至少还看得过去。 在胡老秀才和沈度看来,虽然高希目前的八股文写得差强人意,但以他十八岁开蒙,只一年的时间,就能达到这个程度,已经是非常惊人了。 高希在草稿纸上写了好几句破题,都不满意。反复读“大学之道”四个字,又不能写《大学》中的内容,看来只有在“大、学、道”三个字上做文章了。 他在草稿纸上写了好几个破题,都不满意。前后折腾了半个时辰,依旧啥也没写出来。 他只能搜肠刮肚,想想前世看过的书里,是不是有这个题目。 还真有! 高鹗所著的《兰墅制艺》中,就有这么一篇题为“大学之道”的八股文。高希想起来了。 这个高鹗,就是《红楼梦》后四十回的续写作者。他也是清朝乾隆六十年的进士,当然也是八股文的行家里手。 高希想了想,高鹗的破题写的是,“圣经以大学教人,而特揭其有道焉”。 承题是,“夫学必规夫其大,而大者端有其道,经故特揭之云。尝思天之所以责于人矣哉” 毕竟是前世的记忆,高希记不得太清了,后面的几股,只能凭记忆,再加上自己这一年的努力,东拼西凑写了出来。 好在,练字的功夫没有白费,馆阁体得沈度亲传,有模有样。 他先是写在草稿上,然后小心冀冀地誊抄到试卷上,文不加点,一气呵成,卷面整洁分肯定是有了。 他看着自己的卷子,倒自鸣得意起来。 忽然,一阵“哗哗哗”的不雅水声,然后尿骚气扑面而来。什么情况? 高希向四周看了看,老天,原来是前面不远处,一个考生,正在座位上面不改色地小解。 高希这才发现,这临时的县试考棚,就是一个纯粹的考棚,根本就没有厕所,也不让考生上厕所。 我们现代的考试,有些允许考生在监考老师的陪同下去方便,但大多数考试也不允许考生上厕所,考完后出了考场再解决。 问题是,现代考试一场顶多2至3小时。而科举考试,一场就是一天,还不能提前交卷。 高希从早上寅初(3点多)起床,到现在大约巳正时分(早上10点),快七个小时过去了,他还没上过厕所呢! 前面因为紧张、做题、思考,他也没顾及到上厕所这件事,现在才发现自己也有些尿急了。 这怎么办,胡老秀才和沈度都没给自己“培训”过啊? 也像前面那个考生一样,大庭广众之下宽衣解带、坦然解手? 高希又忍了好一会儿,周围撒尿的人越来越多,还好这是四面透风临时搭起来的考棚,否则这越来越浓烈的尿骚味,就能将高希熏倒。 高希感觉膀胱就要炸了。在尊严和尿急之间,尊严只能靠后。元宝小说 他低着头、红着脸,用长衫遮挡,然后伸手解开了腰带。 第65章 被忽悠瘸了的王二姐 在考场里做完了一篇文章,已近午时,高希感觉自己的膀胱就要炸了。 他想找一个洗手间撒尿,但这是不可能的。 无奈,他只能学着别人的样子,拿起桌下的小瓦盆,放到自己的长衫下。 在现代公用洗手间,当旁边有人时,往往会引起男性心理性因素的排尿困难。 而此时,在上千号人的大考棚中,居然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小解,高希越想尽快尿完,却越是尿不出来。 等了一会儿,终于尿了出来,他又不敢尽情放水,唯恐水声太大引起尴尬。 如此一来,放水的时间又变长了。 老天爷呀 这一通小解下来,相当于做了一道大题,高希背上都出了汗。 实际上,根本没人注意他,大多数人都在为怎么写出好文章犯愁呢! 高希解完手,一身轻松,转头看了看一旁的黄翰。 真不愧是学霸,看起来草稿上已经写完了两篇文章,他看起来同样满脸轻松,估计也“放过水”了。 此时,学霸黄翰正从考篮里拿出一个饼来,准备在一片尿骚气包围下吃午饭了。 古代科考,一是不准上厕所,二是需要自带饭食。 热水有没有?没有,就着自带的冷馒头啃两口吧! 高希正准备思考怎么写第二篇文章,突然不远处有喧哗声,他一抬头看到一个考生被两个差役架了出去。 接着,陆续有四五个考生被架了出去。 众人也不理会,也没时间理会,赶快将自己的试卷答完要紧。 到了未正时分(大约下午两点),高希将第二篇文章也写完了。 誊抄完毕后,他轻松下来,抽空又在瓦盆里放了一次水,习惯了一些,但还是羞红了脸。 此时,虽然考棚透风,但近千号人挤了一天,又是吃饭、又是放屁、又是撒尿,整个考棚里的空气着实让人受不了。 高希想着赶快冲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终于熬到申初时分(下午三点的样子),一个监考官朗声道:“申时已到,做完题的考生,可以交卷。”如是数遍。 第一个交卷的自然是学霸黄翰,高希是第八个交卷的考生。 王纪却单独捡出高希的卷子,看了看他的字,确实和第一次在沈度家见到的“鬼画符”相比,大有进步,可以说判若两人。虽然说不上出众,但也没有什么大毛病。 他含着笑,手抚下巴,轻轻地点点头。 又看了看高希的两篇文章,比第一个交卷的黄翰是差了些,但也算通顺、雅正,在前面几个交卷的考生中也可以居中上等了。 那个黄翰,王纪也有印象,就是报名第一天被县丞投诉,说是和高希打架的那个考生,想不到才情斐然。 “高希,你这篇《大学之道》的破题欠老,不过后面几股倒写得工整划一,读之平顺、上口。”王纪的点评,基本上是给予肯定了。 已经交卷的几个考生,除了黄翰,先是投来惊讶的目光,继而是羡慕的眼神。 惊讶是因为,“原来他就是高希!” 高希这一年在松江府折腾出的动静,已经是众人皆知了,只不过还没有几个人见过本尊罢了。 几个考生没想到,会在考场上碰到高希。 羡慕的是,知县就是县试的主考官。主考官认可了,那通过肯定没有问题,后面几场便可不用再考。 王纪说完,将卷子交回收卷官,将姓名弥封起来,卷面上只留出了坐位号。 “多谢知县大人指教,”高希恭敬作揖。此时,他并不能离场。 与现代考试不同,并不是你交了卷,就能离场了。必须凑满十个人,才能一同离场。这还有个专门的叫法,曰“放排”。 此时还差一人,才能放排,正好有一个时间空档。 王纪想再试一下高希这大半年的功课如何? “我来问你,‘周有八士: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该如何破题?” 这句话,高希倒是知道,语出《论语·微子》最后一章,全句应该有八个人名,但王纪只报出了七个人名。 这算什么题目!难道说“八缺一”? 高希头都大了,这题怎么破?总不能说,我不会。 几个监考官,还有旁边的几个考生都看着他。 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就出名的坏处! 高希这等于是临时被抽中加考,无论头如何大,此时也只能耐着性子想想怎么破题。 这八个人做过什么事,也无从考证,并没有什么资料。 《论语集注》里朱子的注释也挺简单,朱子说,“盖一母四乳而生八子也,然终不可考也。” 一旁的七个考生也在看着他,高希也愣愣地看着他们,若有所思,口中喃喃自语:“八缺一,八缺一” 既然不可考,说他们是八个亲兄弟当然没问题,至于谁大谁小谁知道呢,现在就缺最后一个人。 那就好办了,高希笑了起来,冲着前面七位考生一拱手说道:“皆吾兄也。” 七位考生一见高希行礼,也没细想,都赶紧拱手回礼,却听高希说道:“纪八士而得其七,皆兄也。” 众人这才听明白,这是破题呢! 王纪哈哈大笑,赞道:“妙!” 实际上,这个破题也一般,难得高希脑筋转得快,简直就是后世的“脑筋急转弯题”。 破题正对景,又对了王知县的胃口。这就成了! 八股文虽然有严格的作文范式,但它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你得投主考官的喜好,否则再好的文章也没卵用。 这也就是为什么许多制艺大家、才子高士也频频落榜的原因所在。 黄翰等几个站在一边的考生,也为高希快速机智的应变能力而折服。 此时,正好又有两个考生交卷,凑成十人,第一批放排。 一行人走到县衙门口,就见之前架出去的四五个考生,此时都跪在考场门口的泥地里,脖子上戴着十几斤重的木枷子,狼狈不堪,两边还各有一名差役看着。 一问,原来是夹带小抄、冒名替考等被发现了,被罚在这里跪着,直到整场考试结束。 相比古代这种“现场发落”的处罚方式,后世作弊通知单位、取消成绩的处罚方式就显得时效性不够,太滞后了。 这种“戴枷跪”的方式即时威慑力太强了,缺点是羞辱性太强,直接让人斯文扫地,传出去再无脸见人,不文明。 高希和黄翰聊着天出了县衙大门,突然锣鼓喧天、彩旗飘扬,原来是自发的民间打鼓队来给最先放排的考生奏乐庆贺,以资赞赏和鼓励。 高希觉得很新鲜,自己前世参加了那么多次考试,交卷就是交卷,管你考得好还是坏,谁会理你呢! 他心中感动,连忙和其他考生一起,拱手向诸位乡亲施礼致意。 第66章 惜时 先出场的考生,大多都在场外等同乡考生。 高希和黄翰也没有走,两人有一搭没有一搭地聊着天。 黄翰气定神闲,县试对他来说,确实毫无压力。 随着放排次数的增加,考生们陆续出场。 小金鸿、贵升、子龙、柳如斌、唐哲等人也先后出了场。有的面色难看,有的喜形于色。几家欢乐、几家愁! 高罕始终没出来,直到天擦黑,众人才看到高罕走了县衙大门。 不出来不行了,县试并不会发给蜡烛,天暗下来,啥也看不清了,想不交卷都不行。 “阿哥,考得如何?”高希问道。 “嗨,别提了,大学之道的破题都不知道怎么破,第二道题又不知道出处,还好有一位交卷的仁兄,从我身边走过时,提醒了一句才想起来。总算是写完了。”高罕一脸疲惫,不过也看不出有什么失望的表情。 “阿弟,我看你申时就交卷了,考得不错吧?”高罕兴高采烈地问道。 “那还用说,县太爷都说他写得工整、上口呢!”黄翰抢着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我阿弟是文曲星下凡,逢考必过。”高罕满脸的自豪感。 因为第一场考得不错,高希估计通过县试没问题,后面几场不准备再考了。但第二天一早,他还是寅时就起身,陪着子龙、贵升和高罕去考第二场。 小金鸿也考得不错,遂也不考后几场了。他才九岁,第一天的考试已经把他折腾得够呛,第二天就在客房里放心地蒙头大睡,留着平安看着他。 等他们进了场,高希无事,就和同样不再考后几场的黄翰在附近找了一个小茶馆喝茶聊天。 下午申时,只听得县衙门口一声炮响,周围不少人都激动起来,直奔大门口而去。 高希以为是第一次放排的炮声,黄翰说道:“走,看看去,这是发案了。” 发案就是放榜,不过这不是总榜,是放昨天第一场通过考试的考生名单。 两人过去一看,榜文中间是一个“中”字,围着它按逆时针写上了取中考生的编号,但没有名字。 高希找了一找,第23名,正是自己的编号“三百六十五”。 他扭头看看黄翰,这小子毫无兴奋的表情。高希指了指第一名,居中提高一字写着的“二十二”,问道:“汝申,这是你的考号吧?” 黄翰笑道:“正是,不值一提。看你的表情,倒是你也中了吧?” “与兄相比,不值一提!”高希调侃,又说道:“哈哈,同喜、同喜。晚上我请你吃饭,谢谢你给我抢了一个好位置。” 县试五场终于全部考完,第六天县衙礼房发出“长案”来。 长案就是总榜,贴到县衙大门口墙上,同样是一声炮响,表示放榜了。 考生、亲朋故友、打探消息的,再加上毫不相干的路人等吃瓜群众,不管识字不识字,呼啦一下就围了上去。 华亭县虽然只是一个县,但这次参加县试的考生一共有一千二百余名,但长案上被录取考生才八十五名。 录取率达到了7,虽然就古代县试而言,这已经是一个较高的录取率了,但此时的看榜人群中,仍旧是哀嚎一片。 不少参加童试(县、府、院三级考试都属于童试阶段)多年的老童生,一看没有自己的名字,就有当场嘴歪眼斜昏死过去的。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到隔壁的小茶馆里放平,大夫是现成的,就在茶馆里坐着呢! 大夫从容上前掐人中、把脉,气定神闲。 今天放榜,大夫是刚巧路过这里?扯! 人家早就知道会有功名熏心的读书人会在看榜时昏倒,这也不是今年才有,早早在此地坐着,守株待兔罢了。 可不止一个老童生要救! 你看,说话间,又抬进来三个老童生。 没上榜的昏倒,上榜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高希身边站着一位看起来三十七八岁的童生,此时两眼发直,双手、双腿不住地颤抖。 “兄台,你没事吧?”高希问道。 “我我榜上榜上有我的名字”他就这么来回念叨,也不走,也没昏倒。 高希和黄翰赶紧也将他扶到茶馆里坐定,吃了两口热茶才好些。 一问,考了三次了,这是第四次,看榜时心里紧张得不行。 就算每三年有两次童试的机会,这位仁兄,至少也考了四五次了,再看他的年龄,前后应该经历了十几年的童试生涯了。 昨天最后一场考完到现在,他吃不好、睡不着,现在总算定心了。 唉,高希以为“范进中举”后得了失心疯,是艺术的夸张,哪里知道是真的! 他又想到了前世的自己,同样是年近不惑,诸事平平,何尝没有人生的失意与苦痛? 相比之下,丁家村的考生是幸运和幸福的。 除了高罕外,金鸿、子龙、贵升的名字都上了长案。 同村的五个童生,居然四个通过了县试,大家都很兴奋。 再一问黄翰他们几个,居然一个不落,全都上榜,而且名次相对都比较靠前。华亭学子的实力,果然不是盖的。 晚间,悦来酒楼。 王掌柜消息灵透,已经知道高希一行多人上榜,便早早地备下了一个雅间。 果然,高希叫平安来知会,说要做东。 王掌柜如此殷勤,自然有他的私心。 高希如今的背景如此耀眼,巴结好了,对生意自然有好处。 就算没有任何私心,有这么一班上榜童生来酒楼摆席,那也是悦来酒楼的无上荣光,更何况其中还有县试案首也要来。 这班童生中,大有可能还要上府试、院试的长案,那都是未来的秀才,说不定将来还会出一两个朝廷大员、地方督抚啥的。这里先结个善缘,将来也能扯得上关系。 这雅间还精心布置了一番,高挂红灯笼,点上了烫金“高中”大字的喜烛,雅间内外灯火通明,喜气洋洋。元宝小说 王掌柜还不放心,亲自将雅间里里外外检查了好几遍,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让伙计去请高希等人。 这帮没见过世面的年轻学子,一进雅间,全都感觉亮瞎了眼。 唯有高希觉得太土了,也不够亮。 当然不够亮,前世他用的都是电灯,酒店的包间都是明亮的各式灯具。 好吧,这是明朝,不能强求! 众人入了席,高希笑眯眯地用筷子敲着酒杯,发出清脆的声响:“举杯” 众生会意,齐声应道:“邀明月。” 高希继续说道:“对影” “十数人。” 高翰哈哈大笑,高声说道:“我再加一句,不打不相识。” 他这是在调侃这两拨人当初报名时相会的情景。众人都没想到,当时剑拔弩张,现在却其乐融融。 这十几个年轻的学子,此时一同学起高希,用筷子将酒杯敲得叮咚作响。一时心情愉悦、情绪高昂,沉浸在初试告捷的喜悦中, 这时楼外的夜空中爆起耀眼的烟花,照亮了夜空。 噼里啪啦的烟火声,明灭相续的火花,引得附近的居民都站在街上来观望,还有孩童的欢呼声。 高希、黄翰、唐哲他们几个此时站在雅间的窗前,望向绚烂的夜空,年轻的脸庞上充满着憧憬和希望。 而此时,永乐皇帝朱棣已经率领五十万大军出发北征。 第67章 如果掌柜再给我一次机会 去年,也就是永乐七年(公元1409)的四月,永乐皇帝派往蒙古各部招安的使臣,被不知天高地厚的鞑靼可汗本雅失里斩了。 永乐皇帝大怒,派淇国公丘福领兵讨伐。没想到,这个行军多年的老将,居然刚愎自用,轻敌冒进。结果,入了本雅失里设下的圈套,全军覆没。 照永乐皇帝的暴脾气,便想立刻杀到鞑靼去,给本雅失里一点教训。 无奈,刚被招安的女真部需要新置奴儿干都司,还要筹备十月郑和第三次下西洋的事,《永乐大典》经过几年编撰终于编成,等着刊印,众臣工也等着封赏。 诸事繁多,北征一事便一直拖到了今年开春。 就在高希他们庆祝县试通过的时候,永乐皇帝第一次北征蒙古,亲率五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此时,北京的新宫城已经开建三年多,工程建设全面铺开。 户部尚书夏元吉奉命留守北京,一方面要保证新皇宫建设的资金,另一方面要为永乐皇帝的大军筹措粮草。 太子朱高炽,则奉命在应天府(南京)监国。 虽然应天府地处江南,但初春时节的潮湿阴冷,仍旧沁入肌肤。 连绵半个多月的雨雪,令南京的宫城笼上了一层萧索肃穆之气。 这天正赶上休沐,清宁宫的暖阁内生着暖融融的炭火。 太子妃张宛宜端坐在暖榻一侧,将桌上的参茶向对面的男子推了一推,轻声说道:“殿下,你再不喝,这参茶可要凉了!” 对面坐着的男子,大圆脸、双下巴,明显隆起的肚腩,将常服撑得满满的,腰间的玉带似乎发出不易察觉的“嗄嗄吱吱”的声音,似乎马上就会绷断一样。 这个外形油腻的大胖子,就是太子朱高炽,其貌不扬,却慈眉善目。 还有一个多月,他被册立为太子,就要满六年了。 然而,这太子当得就没有一天舒心的日子。 现在最令朱高炽头痛的事,一件自然是缺钱。 另一件则是汉王、赵王两个亲弟弟对他的挑衅,让他疲于应付。他真想有一个可靠的人,来帮帮自己。 此刻,他正聚精会神地读一份奏折。 听到太子妃催他喝茶,这才抬起头,将折子往茶几上一搁,端起参茶尝了一口。 “唉,又是兵部催要粮饷的奏折。去年,丘福兵败,折损将士、粮草无数。郑和下西洋,新造船舰、招募人才、下赏各国的恩赐,再加上父皇如今亲征鞑靼,都要花钱。这几件事下来,国库早空了。你看看这些奏折” “老二他们倒好,跟着父皇去打仗了,还是不消停,一个劲地催着兵部往我这里递折子,十件有九件都是要钱的。民生不易,国事艰难,他们不知道吗?江南虽富庶,但田赋很重啊!太祖在时蠲免的田赋,在去年又加了回来。北边的战事,我已经向父皇数次进言,能谈的话,最好别打”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沮丧之情溢于言表。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呡了两口参茶,平复了一下情绪,又叹道:“唉,瞻基还小呢,没个可靠的人可以帮衬一把啊!” “杨阁老他们几个不是一直帮着殿下吗?殿下不必过于忧心了。” “当初议立储君,那班武臣哪个不是想拥立老二,若不是这帮文臣挺着,哪里会有我这个太子,我又怎么可能在太子这个位置上坐到今天只是老二他们,就算同一天封了汉王、赵王,还是不甘心啊!” “殿下”张宛宜觉得丈夫不应该过多陷在这种负面情绪中,假装嗔怪:“难得休沐在家一天,你就不能少谈这些让人不快的事?现下” “现下要韬光养晦,”朱高炽听了妻子的劝说,用轻松的语气接了话头:“小幺,你放心,我知道的。” 妻子张氏宛宜,娘家并不显赫。其父张麒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旗官,直到女儿成为世子妃,他才升任京卫指挥使。 但张氏很要强,嫁过来之后,相夫教子,克尽妻道,将东宫打理得井井有条。朱高炽得了张氏这样的贤内助,才能全力投入纷乱繁重的朝堂事务中。 夫妻俩感情甚笃,“小幺”就是私下里,朱高炽对爱妻的亲昵称呼。 朱高炽可能是累了,又或者是听进去了妻子的劝慰。 他没再看奏折,只是安安静静喝着参茶,一时之间看着炉中红红的木炭和火苗发愣。 暖阁里,只听到“哔哔啵啵”炭火发出的崩裂声。 此时,暖阁里并无旁人,宫人也被张宛宜遣走,她压低了声音说道:“殿下还记得老四吧?” “老四?”朱高炽一时没反应过来,“哦,你是说四弟,有他消息了?他如何了?这都多少年了” “昨日我去庆寿寺进香,大和尚说老四还活着,疯病也好了。” “啊”朱高炽又是惊又喜,“当初无奈之下,听了大和尚的建议,将老四秘密送走,只当生死由命。最后一次得到老四平安的消息,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十年前,大和尚训练的信鸽都死了,便与那边断了联系。这一年多来,大和尚又派了人去暗中查访,倒是查访到了。” “老四疯病好了?怎么好的?现在如何?”朱高炽急着想知道老四的近况。 “去查访的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听说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秀才给治好的。还说老四如今长得有模有样,文武双全。” “这就好,这就好不枉她母亲吴氏痛心一场。” “这老四书读得不错,最近过了县试” “慢着,他疯了十多年,怎么就会读书了,还过了县试?” “我听了也纳闷,查访之人在那边盘桓许久,也没查出缘由。还有更让殿下吃惊的事呢,老四武艺也着实了得,据说与海盗斗了两回。” “啊这没发生危险吧?”十多年未见,朱高炽这位宅心仁厚的大哥,对于这个幼弟仍旧兄弟情深。 “怎么没有?若不是大和尚派去的人暗中相助,他都死了两回了” 于是,张宛宜便将高希两度对战双刀张的事细细说一遍。 “啊呀这两支铁箭、两枚铁蒺藜若不及时或失了准头,四弟他”朱高炽听得都觉得惊心动魄,不过,他也着实没想到当初那个眼看就要活不成的幼弟,如今如此出息了。 “大和尚说,现在这老四长得有模有样,神情外貌倒和老二像极了。” “像老二”朱高炽一下子提起了戒心。 张宛宜却没有察觉朱高炽的内心变化,问道:“要不要派人去看看,若真得用” 她的话没说完,朱高炽打断了她:“知道这事人统共只有我们几个,当年也是不得已,才瞒了父皇。这要是让老四这么回来了,当年擅做主张送走皇子的罪责,哪个吃罪得起?皇祠里供着老四的牌位,又怎么说?” 他停了一停,又说道:“如果老四,是第二个老二唉” 无论老四是疯是醒,他也是皇子,若他有朝一日也觊觎皇位 宫廷斗争就是如此残酷,就算你不想害别人,也要先防着别人一手。 皇家的骨肉亲情,远比不上对皇权的掌控来得重要。你死我活的事,疏忽不得。 张宛宜听了,明白丈夫的意思,遂沉默不语。 良久,朱高炽才说道:“抽空,你再去看看大和尚吧” 第68章 头发长第章 见识短 高希,并不知道自己是老四。 县试结束后,高希回了一趟丁家村。他本想在丁家村住到一段时间,直到下次府试开考。 哪里想到,才住了一个晚上,他就想逃走。 先是丁满堂、丁成远代表丁家全族来见高希,希望多买一些众筹票。 他们刚走,丁嫂又借串门的名义,带着一帮村妇来和高刘氏“蘑菇”,明里暗里就是要多买一些众筹票,而且要“内部优惠价”。脸皮真够厚的! 还有听到他回家消息的,有邻村的里长、粮长、族长,还有从小官镇赶来的客商,全都闻风而动,蜂涌到了小小的丁家村。 有关系的,拐弯抺角地托关系;没关系的,干脆都堵在高家门口,递进名帖,求见高希。 无非只为一件事:要买众筹票! 高希被他们闹得无法安生,第二天天没亮,专门去拜辞恩师胡老秀才,然后就悄悄离开了丁家村。 当那帮想求见高希、想多买一些众筹票的人,还躺在丁家村借宿村民的床上,沉睡于梦乡之时,高希主仆二人已经走在了去住小官镇的官道上。 主仆二人快到小官镇时,天才开始放亮。 他们先是隐隐听到前方有人声,等看清了来人,高希笑了起来,挥手招呼道:“大哥、三弟,是你们啊!” 原来是袁寿和阎红玉带着一班兵士在进行晨间操练,看起来今天好像练的是长跑。 “怎么样?还有人晕倒吗?” “没有,没有!”好些个兵士看到是高希,就围了上来。 叫得最响的那个,就是当初晕倒被高希救过来的田二。 高希打量了一下他:“田二兄弟,这段时间不见,你怎么气色好了许多,身子骨也强壮了不少。你家娘子给你吃啥好吃的了?” “哈哈哈”众兵士一阵笑声。 田二咧开嘴乐了起来:“呵呵呵,高公子说笑了。我那笨手笨脚的混家会做啥好吃的,倒是要谢谢高公子你呢!” “谢我,这是怎么说的?我给你发饷粮了?”高希和他打趣。 “嗯,差不多就是如此。”田二认真地点点头,旁边很多兵士也认真地点了点头,这倒让高希摸不着头脑了。 “大哥、三弟,这是?”高希不解地看着袁寿和阎红玉。 “哈哈,二哥,还记得上回你向侯端将军提的搞试点的建议吗?”没等高希想起是怎么回事,阎红玉已经迫不及待地说了下去:“我领的这个百户所就是第一个试点,目前也是唯一的一个试点” “侯将军先是将拖次本所所有军士的饷粮、饷盐都补齐了。从试点那个月开始,足额按时放饷粮。现在我们这个百户所军士的干劲大得很,一日两操,十天有一次休息,让他们有家室的回家看看妻小。”袁寿直接接过阎红玉的话茬,看得出他很兴奋,对目前的试点情况很满意。 “高公子,我们这些兄弟要谢谢你,这么想着我们,我们也有钱了。”田二很激动,但高希没听明白。 “你们发齐了饷粮,那是你们侯同知的功劳等等,有钱?有什么钱,和我有什么关系?”高希有点摸不着头脑。 “有几个钱就稀格格地(嘚瑟)藏不住吗?” 袁寿笑骂了一句,然后向高希解释道:“你去参加县试前那天,张掌柜不是在家里等你吗,还记得吗,当时他答应卖给金山卫军士众筹票?” “哦哦,我想起来了!”高希恍然大悟,他用手指了指这些兵士:“这些兄弟,现在都有众筹票了?” 田二连忙应道:“有了,有了。外面排着长队都买不到,我们阎百户手下的兵,人人都有十张票,还不用我们花钱买哩!” “不用花钱?白送?”高希有点吃惊,这可不是张掌柜的风格。 他人再好,再卖高希的面子,再想和卫所扯上关系,也不可能白送这么多众筹票出去,否则他不是肉痛而死,就是心痛而亡。 “二哥,你别听田二瞎说,他是没搞清楚。是这样,虽然张掌柜和二哥关照我们这些卫所的军士,但兄弟们都穷啊,哪里有闲钱拿出来去买众筹票,刚开始大家是又喜又愁。喜的是别人买不到的众筹票,我们能买到。愁的是,手里没闲钱啊!没想到张掌柜真够意思,他说票先拿着,账先赊着,等分红的时候,直接从分红里抵扣就行了。” 听了阎红玉的解释,高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田二那些兵士反正没出钱,手上就有了众筹票,高兴得不要不要的,只当是白得的。 “那你们要好好练,别辜负了侯将军和我大哥、三弟的美意啊!”高希笑着对众人说。 “那是,我们现在一天两练都不累!”田二美滋滋地说道。 “对,有吃的,还有钱,谁还怕累,兄弟们都是军户,吃的就是行军打仗这碗饭。”有兵士豪迈地嚷道。 “多谢高公子关照我们兄弟了!”田二带头向高希抱了抱拳,众人中抱拳致意。 高希赶紧也抱拳回礼。 高希也很高兴,没想到侯端能将试点工作推进地这么快。 袁寿和阎红玉又将试点和众筹票联系起来,钱、粮的后顾之忧没了,兵士们的积极性被完全调动了起来。 阎红玉大声吼起来:“好了,刚才喝点甜水,也休息得差不多了。现在长跑回营地,最后两名负责打扫营房,现在开始跑!” 这帮小伙子,虽然还没能大鱼大肉,但足额放粮已经能够让他们吃饱,再加上额外的金钱奖励,他们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没过几天,府试的通告又贴了出来,定在四月开考。 高希得了消息,不敢怠慢,备考的时间只有一个多月。 府试的地点还是在松江府城,高希一行也仍旧住悦来酒楼。 王掌柜一见高希,再度大献殷勤。除了店内的各项悉心服务,这次还提供来回考场的马车接送服务。 府试是在松江府学里的一片大空地举行,不过事先已经搭起了大考棚。 这回不用考生自己准备考桌考凳了,事先都已经有了,考场内整整齐齐地摆放好了统一的考桌考凳。 桌凳之间也有一定的距离,防止考生作弊偷看他人试卷。 这倒是和后世的考场差不多了,只是条件简陋一些。 府试考生要比县试少得多。因为松江府下辖仅华亭、上海两县,所以来参加府试的童生一共才二百多名。 但当高希们几个凌晨赶到考场外的院子里等待时,他们发现这里照样热闹不堪。 有卖大饼豆浆的,有卖油条白粥的,还有卖笔墨纸砚的。 一会儿,许多考生的朋友、家人、保人都来了。 高希正在等着,突然听到有人叫他:“二哥,二哥!” 高希扭头一看,只见袁纨披着一领大氅,和袁寿、阎红玉走了过来。 “你们怎么来了?”高希高兴地问道。 “那”袁寿向袁纨努努嘴:“大小姐说要为二哥壮壮胆,还要给你一个惊喜,所以昨天我们就赶过来了,只是没住在悦来酒楼。” 袁纨脸红了,却也没说话,只是一直看着高希。 高希没想到袁纨会亲自赶来,心里暖暖的,一时也想不出说什么,只是提着考篮,傻呵呵地看着她笑了一回,才说道:“你冷不冷?” “嗯,手有点冷。”袁纨说道。 “来,我给你焐一焐。”高希说着就过去拉起袁纨的手,握在了一起。 “啊~~”袁纨叫了起来,然后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按照现代人的看法,她和高希已经是得到家人认可的情侣,拉个手算什么。男朋友替女朋友焐焐手,再正常不过了。 但这是明朝,男女大防,要慎之又慎。 高希这个忘情的举动,着实将包括袁寿在内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 “二弟,二弟”袁寿虽然支持高希和袁纨之间的感情,但绝不至于放弃对礼法的遵守。他赶紧压低了声音提醒高希,怕他太鲁莽。 “二哥,侯将军,还有我们百户所的兄弟,让我转告你,让你好好考,都等着你的好消息。”阎红玉也大着嗓门上来插话。 “啊,爸,你们也来了!”另一边,只听贵升惊喜地叫道。 众人一看,果然是族长丁成远,带着两个丁家的族人也来了。 丁成远看上去控制着自己的骄傲感,语重心长地说道:“贵升、高希、子龙、金鸿,我们丁家村自太祖开国,就没有出过秀才。现在只是府试,你们要好好考,丁家村的乡亲要我来看你们,给你们打打气,等着你们都过关。” 高希真的没想到,村里居然这么重视他们几个后生参加童试。 这让他想起后世的一位来自贵州大山里的大学同学。他考上大学离家的那天,全村的青壮几乎都出动了,陪着他走了四五个小时的山路。一直将他送到县城的汽车站,看着他坐上开往省城的汽车。 在这些乡亲看来,村里出了大学生,就算不是自家的孩子,也是整个村子的光荣。 中国人对于知识和科举的重视,从古至今,一脉相承,从未改变。 高希还沉浸在被突然探班的喜悦中,考场大门前已经立起了华亭和上海两县的灯牌,开始唱名认保入场了。 只是点名的人,居然不是松江府知府大人。 第69章 王二姐翻身记 县试的主考官是知县,府试的主考官则是知府。 童试的主考官不仅担负着出题、阅卷的重任,到现场亲自负责一个个点名入场,也是主考官的一项重要工作。 照理说,松江府知府大人黄子威应该到场,亲自负责点名。这可是一位能吏,做事卖力,停不下来,估计属摩羯座,这不最近下乡巡视秋粮税去了。 府试的题目他已经提前备下了,让府同知代为主考。 高希巴不得主考官不认识他,省得再像王纪那样,交卷时让他临时破题,那就没上回那么幸运了。 府试当天,也是申时(下午三点)开始放排,黄翰和高希又是第一批交卷出场的考生。 几天后发案,毫无悬念,两人又都上榜。 学霸黄翰,第一名,成为府案首。 高希名次也靠前了,列第八名。小金鸿名列第三十五。贵升和子龙中不溜,子龙是八十二名,贵升是第一百零五名。丁家村这几个学童的成绩相当不错。 府试结束的那天,袁寿和阎红玉亲自赶着马车到悦来酒楼接他们回去。 不料,锦绣布行的的张掌柜却也笑眯眯地站在车边等着他,看来又是有事要让高希拿主意了。 “啊哟,张掌柜,你来接我,这可不敢当!”高希拱拱手。 “有啥不敢当的,我是大东家,你是二东家。我来接你,不是天经地义吗?先祝公子府试过关”张掌柜确实有心事,心不在焉地打着哈哈。 贵升、子龙他们上了阎红玉的马车,高希则和张掌柜单独上了袁寿的马车。 袁寿一声清脆的鞭响,马车摇摇晃晃地启动了。虽然这已经是这个时代最好的陆上交通工具了,但和后世的汽车相比,那还是差得远了。 两人刚坐定,高希就开门见山:“张掌柜,又有啥事了?” 张掌柜故作神秘:“你知道,现在众筹票被炒到多少钱一张了?” “最近一直准备考试,两耳不闻窗外事,倒真不知道多少钱了。” “目前的行市,听说最高炒到了六十文一票。” 高希心算了一下,以每次分红十六文计算,分红三次合计四十八文。再加上票面价值十文,理论上目前可计算出来的每张票预计价值是六十文,但黑市居然炒到了已经无利可图的地步。 那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在炒? 实际上,就目前公布的分红方案,若以六十文买进的购票者,也将损失十八文。 之所以还有这么多人在黑市上抢购众筹票,就是因为人们预期锦绣布行会赚到更多的钱,分更多的利钱给购票者,准备长期持有。 但也有人在赌锦绣众筹票的行情会在短期内继续大幅飙升,可以赚快钱、赚大钱,纯属投机。 而投机者,当然不会像高希这样来算账。 “最近外面有不少人,都来我们布行打探消息,问这几个月的经营情况如何?” “这很正常,人们愿意冒着风险高价购买众筹票,就是因为锦绣布行这一年多来的业绩做得非常好,前景好,自然众筹票就水涨船高了。” 张掌柜问道:“第二期众筹票被一抢而空,是不是可以卖第三期了?” 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一旦尝到发行股票融资的便利,和一夜暴富的前景,谁都抵挡不住诱惑。 高希像是没听到张掌柜这一问,却反问他:“大掌柜你想想,现在我们已经卖出去了几万张众筹票。卖得越多,以后到期兑付本金的时候,兑现的压力就越大。业绩好还行,业绩不好,你怎么办?” 张掌柜听了,静下心来一想,惊出一声冷汗,也冷静了不少。元宝小说 高希笑了笑:“倒也不用怕,可以出一个公告,鼓励票转股。” “票转股?” “对,就是将众筹票转换成锦绣布行的股票,就是和你我一样占有股份。如此一来,也就不存在三年后兑领本金的问题了,我们只要负责根据业绩分红就行了。” 张掌柜点了点头,又歪着脑袋看着高希,百思不得其解,这些稀奇古怪又很管用的办法,高希是怎么想出来的? “票转股之后,持有股票的人,都是锦绣布行的股东,只不过他们的股份特别小罢了。” 张掌柜听了高希的话,有了主意。 票转股,正中下怀啊! 自家印的几张纸,就借到了别人的钱,可以再也不用还了。 至于分不分红嘛,都是自己说了算。 真香、太香了! 不经意间,张掌柜的脸上现出欢喜之色,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高希却话锋一转:“近来,限量销售的生意如何?” “看来是见顶了,每次倒是都能卖掉几百件,但也就这样了。” 张掌柜的话语带着点遗憾,但现在单棉布一项,就不断有外地大客商来下大宗订单,他已经有点看不上限量销售的生意了。 “可以在临近的苏州府、常州府等开设分号,先开松江分号,主要接待北边的客商,小官镇这里主要接待南边和海外的客商。一是将限量销售的业务照搬到临近的府城去,二是分号在当地也一样卖布。另外,众筹票以后也在分号同时销售。” “如果是这样的话,棉布的销售量也会上去,但是现在分散的收购,都是由着织户自己的性子。想多织的就多织,想少织的就少织,不织的就不织,棉布产量也不太稳定,各家各户的质量也有差别。特别接了客商的大订单,反而货不对版,有时候还没货可发。唉,能把人急死!”张掌柜道出了当前棉布生产中的问题。 高希想了想说:“不如这样,成立锦绣纺织工场,雇佣织工到工场生产棉布,这样棉布产量和质量都能提高。” 明朝中后期,资本主义萌芽随着纺织业大作坊的发展已经出现。 高希知道松江的纺织业的春天已经开始,他只不过是将资本主义协作生产的方式提前了几十年而已。 “这又得扔一大笔银子进去。”张掌柜眉头又拧了起来,表明他心很痛。 但他的眉头很快就舒展开了,继而笑了起来:“要不,咱们发第三期众筹票?” 瞧瞧,他已经知道众筹票的妙用了。 “行,但后续业绩要做出来,多接订单、多赚钱才行,否则拿什么发红利?” “说到棉布的销售,我正犯愁呢,没人啊!” 此时,马车狠狠地颠了一下,张掌柜和高希都被颠了起来。 张掌柜没坐稳,头直接撞在了车厢的顶篷上。 “关键是现在的激励机制有问题!” “激励机制?”张掌柜刚才撞的那一下,头可能还有点晕。他揉着头上的痛处,看着高希不明所以。 “销售人员的薪水不能是死的,不如改一下。底薪加提成。每人一个月二钱银子的底薪,其他按照订单二十提一。比如,二百两的订单,就可以拿到十两银子的提成,上不封顶。重赏之下有勇夫,你看看那些接待客商的伙计会如何表现!“ “这个法子好,只是伙计如果啥也不干,那每月二钱银子的底薪不是白发了?” “说得对。你现在这些伙计,有不少就是每天磨洋工,出工不出力,到月底你还得准时发薪水不是?现在明确底薪是多少,还要规定每月销售指标是多少。连续三个月没完成的,自己走人,再找好的来。” 张掌柜听了兴奋起来:“好好好,就这么办!” “还有呢,非销售岗位的伙计,薪水改为基本薪水加绩效薪水,绩效薪水定一个章程出来,按章程每月评一次,分等领绩效薪水。这样,干得好的伙计就能拿更多的钱,以后你想提拔谁,心中也一清二楚。” 张掌柜眼睛又亮了,他没想到伙计的薪水原来是可以这样发的,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这可要比自己整天盯着伙计干活强多了。 再说了,他一个人也盯不过来啊,难免有人偷懒耍滑。 官道虽然颠簸,但商定了大事,张掌柜情绪很高,车轮的轰隆声和马蹄声听起来也变得悦耳了。 第70章 不打不相识 “掌柜,锦绣布行贴出第三期众筹榜文了!”一个伙计风风火火地跑进李掌柜的公事房。 “哦?打听到什么消息了,怎么说的?”李掌柜连忙催着问。 上回他向高希求和,又道歉又送干股,都被高希婉拒了。 他懊悔啊! 当初因为短了尺寸,被高希抓了正着,坏了名声。 后来又仓促学锦绣布行的“限售”,搞得铺子差点让那帮穷鬼砸了。 县衙鼓励供销合作,别人家都搞得风风火火,但李记的牌子倒了,没有几个织户愿意和李记一起玩。 从小官镇的布行老大,到现在门可罗雀,只有不到一年的光阴。河东河西,何须三十年? 李记布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落,一月不如一月。 “既然锦绣和你高希不让我活,别怪我不义,谁也别想活得好!”李掌柜决心好好地整一整锦绣,还有高希。 “快说,这第三期榜文怎么说的?” “榜文上说,这次众筹分两种票。 一种还是众筹票,三年为期,到期兑回本金,分红不少于三次,面值是二十文,比先前的众筹票贵十文。每张售价一百文。 另一种叫股票,面值是一百文,买了就是锦绣布行的股东了。只要有分红,都能跟着一起分,售价五百文。说什么,既是股东了,可以按股份数发表意见啥的” “还说什么了吗?”李掌柜继续问道。 “听说这次是专门为开什么锦绣织坊筹钱的,织坊准备开在丁家村。” “嗯”李掌柜没再说话,在屋子里慢慢地踱了几个来回,又问道:“他们一共准备卖出多少票?” “榜文上只说一共准备卖四千票,其中有两千张是股票。” 李掌柜心里暗暗一算,明白了。锦绣这次大约要筹集一千二百两银子,而且大头是股票。 “现在卖得如何?” “现在众筹票的票价黑市是九十文,还在涨。锦绣卖一百,虽然贵了点,但还是有很多人在排队买,大家都看好锦绣众筹票的行情。但股票买的人很少,又贵又不能领回本金,谁会买它呢!” 伙计说到这里,对股票满是不屑。 “哦,对了,榜文上还说,这次众筹到的资金,全都用在新开的锦绣织坊上。还说什么锦绣织坊是独立核算、自负盈亏。”伙计补充道。 李掌柜听了,眼睛一亮:“好了,去账房领六百文。一百文是给你的赏钱,还有五百文去锦绣买一张股票回来给我看看。” “掌柜,那股票多贵,没什么好。五百文能买五张众筹票呢!” “你懂什么,去!” 那伙计带着满脑门子的问号去了。没一会儿,拿着一张股票回来了。 李掌柜一看,背面写得明明白白,“此票所筹资金仅用于锦绣织坊,本次所筹资金占总资金的六成。” 李掌柜现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笑:原来锦绣织坊投入的总资金是二千两,好嘛,让大家伙出大头,你们锦绣只出小头,还当了大老板! 李掌柜想了想,有了主意,对着外屋叫了一声:“来升,进来!” 锦绣布行。 锦绣布行的大门口又一次排起了长队。 这种风景,现在小官镇的百姓已经见怪不怪了。 每月十五的集,锦绣布行的“限量销售”就会带动一波排队风潮。有些人来赶集,就是冲着锦绣布行的“限售”来的。 再有就是发售众筹榜文后,全城又疯了,人们蜂拥而至排队抢购众筹票。 即便是平时,锦绣布行门口也总是聚集着一批黄牛,互相交换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 渐渐地,想买众筹票的人,都会先到这里探听一下消息。人们发现到这里来买卖众筹票,找买家或卖家更方便,成交更快,价格也更公道。 买卖双方当场谈成了,就直接进锦绣布行的转让柜台办登记手续,双方各自付钱、收票,交割清楚。 再加上来买布和买衣裳的散客,联系大宗订单的客商,瞧热闹的人们,现在的锦绣布行,每天都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一年多前的锦绣布行寂寂无名,日日挣扎在生死线上,谁曾想如今日进斗金、名满华亭,甚至包括上海县在内的整个松江府都视锦绣为布业翘楚。 还有专门从松江府城和上海县城赶来的普通百姓,还有从苏州府、常州府、杭州府远道赶来的客人,也在排队想买上几张众筹票。 奇怪的是,原先空空荡荡的买股票的队伍,突然间人也多了起来,不知何时也排起了长龙。 郑三和禇老大此时也挤在买股票的队伍中。 “老大,你也是来买股票的?”说话的是郑三。 禇老大笑道:“当初十文一张的众筹票,我没赶上。现在都一百文一张票了,倒是推着黑市价往上涨。买了它,又不能吃又赚不了钱,这么几张破纸,难道摆在家里供着吗?这股票就更贵了,半两银子一张纸,我疯了才买它!” 郑三问道:“那老大你为何在此排队?” 禇老大没有立即回答,先前后左右看了看,发现没人注意他俩,便用手挡在嘴边,压低了声音对郑三说道:“李记的来升拿着银子满世界找人,叫来这里排队买两张股票,说是按照这纸上的姓名人口来登记就行。私下里再给二十文辛苦钱。” “呵呵,不瞒老大你说,我也是李记那边托人找来排队买股票的,只是不让对外人说。若是说出去了,这辛苦钱就没了。” 禇老大向前后这些同样排队的人努了努嘴:“你看看哼哼这些人八九不离十,和我们一样,是代人买股票,挣辛苦钱的。” 郑三微微皱了皱眉,露出不解的神情。 “你说这李记的掌柜是不是脑子坏掉了,放着一百文便宜的众筹票不买,非要去钱买五百文一张的股票,本钱也拿不回来了,图个啥?” 禇老大调侃道:“有钱人嘛,钱太多,花不出去烧得心慌,就买几张回去玩呗!” “呵呵呵”郑三听了笑出了声。 “嘘我们就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罢了,嘴严实些个,别坏了人家的事。”禇老大说道。 “那是,那是。” 两人这么说说笑笑,队伍慢慢向前挪,等了约一个时辰,轮到了他俩。 郑三到了柜台,递上那张写着姓名、住址的白条以及一两银子,说道:“买两张股票,照着这上面的姓名人口登记就行。” 那伙计上下打量了一下郑三,又看了看白条,问道:“这白条上的,是你什么人?” 郑三奇怪,反问道:“白条上的人是谁,和你有什么关系?” 伙计没再说什么,一边开始登记一边在嘴里嘟囔:“今天是怎么回事?都是拿着白条来买股票的,都是买两张股票。” 锦绣的众筹票也好,股票也好,都是公开发售,只要求买者登记,但并没有限制买者的身份或资格,也没有说不能代买,所以伙计虽然有疑问,也只是多问几句,照登不误。 只用了两三天的时间,在小官镇锦绣布行发售的一千张股票,售罄。 与此同时,在新开张的锦绣布行松江分号同步销售的一千张股票,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售罄。 火爆的销售行情,也带动了存量众筹票的交易行情,众筹票的交易价格一路上涨到了一百二十文以上。 也就是说,你今天排队花一百文买到一张众筹票,当场就可以卖掉,扣掉一文钱手续费,至少净赚十九文。 傻子都懂的道理,乡民们当然都懂。 虽然第三期众筹票早卖完了,但锦绣布行和松江分号前,仍旧大排长龙。 人们急于赚快钱,在锦绣小官镇总店和松江分号前,正是交易消息最密集,买卖双方找人交易最方便、最高效的所在。一谈拢,便进店转让。 转让柜台的伙计忙得去解手的功夫都没有,好几天被迫将打烊时间往后一挪再挪。 众筹票的价格就像坐上了万户爷自制的火箭椅,一飞冲天,价格不断飙升。 小官镇的街头巷尾、茶馆酒肆,无论男女老少,都在谈论众筹票。 到后来,人们根本不关心锦绣布行的业绩如何,只知道赶快去锦绣布行门口找人买一两张众筹票。 最好当场找到下一个冤大头,转手就赚一笔。 一天倒腾几回,比抢钱来钱都快! 高希和张掌柜一手策划的众筹票,原本是想在融资的同时,让更多的小老百姓分享布行成长的红利,不曾想却变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激起了纯朴百姓们最强烈的投机心理、最原始的发财欲望。 在没有证券交易所、没有交易规则、没有熔断机制的明朝,一场最原始的“股灾”即将上演。 第71章 我打了学霸 过了几天,在锦绣布行门前排队买票的人们发现,大门旁竖起了一块大木牌,上面写着两行字。 大多数人都不识字,便有一个伙计在旁边反复高声朗读:“众筹有风险,买票要谨慎”。 哦,众人明白了,这是劝诫大家不要盲目买票呢! 高希又派了几个伙计高举着写有这两句话的牌子,在队伍旁来回走动、反复读诵,意在提醒众人盲目跟风炒作的风险。 高希自己也亲自上阵,拿着纸喇叭,站在高台上,对着狂热的炒票人群苦口婆心地劝说:“乡亲们,众筹票、股票都是有风险的。只有锦绣布行的生意好了,票价稳步上涨才是好的。现在这样疯涨,有风险啊” 他喊得嗓子冒烟,只换来一片嘲笑声。 “高公子,这众筹票不就是你和张掌柜搞出来的嘛,挺好的,倒个手就能赚钱,能有啥风险啊!” “就是啊,有风险,你们还卖个啥?卖风险给我们了?” “这钱、这票都是我们自己的,就算亏了本,那也是我们自己的事啊,你不是瞎操心吗?” “哈哈哈” 简直是对着一帮疯了的牛在弹琴,对付双刀张都没这么难,高希败下阵来。 实际上,张掌柜、店里的伙计也对高希的做法百思不解:周瑜打黄盖,我们卖、人家买,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不相欠! 现在都卖出去了,买家、卖家都不是锦绣的人,只不过在锦绣这里办一下转让手续。 你高希倒好,作为锦绣的二东家,反而去提醒人家买票有风险,这不是等于“劝退”人家,不要买卖吗? 那锦绣岂不是连手续费也赚不到了? 再说了,现在每天光登记转让的手续费也能赚千余文,无本万利,多好的事。 劝人家别买了,不是傻子吗?哦,二东家原来确实曾是傻子。 你啊,你啊 锦绣的张掌柜和众伙计在心里都抱怨开高希了。 然而,没有股票认知的人,没有经历过股灾的人,哪里知道股灾的可怕。 投机者们只知道倒手挣快钱,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接盘侠”,又或被资本家割了韭菜。 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头脑发热,以为这样不断上涨的行情会一直持续下去。 所幸,高希的话没有白说,终究有人听进去了。 谁?王二姐。 锦绣众筹票高企的行情,被热炒的新闻,同样快速传到了云间乡王二姐所住的村落。 行情好,她自然很高兴, 她手上现在一共有三十张众筹票,如果全卖出去,可以立即到手现银三两六钱银子,而她买这些票一共也就花了一两一钱八分银子。 才半年多时间,就翻了三倍多。 老天爷呀,这来钱的速度! 当初那帮逼着她还钱的村民,又换了一副嘴脸,又要跟着她来买众筹票。 特别是那个石三家的女人,说这次无论如何贵,都要买。 到了这里一打听,新票早就卖完了。 只能找有票的卖家交易,能谈拢就行。 只是,现在卖家都惜售,不好找。 几个人一合计,不如就买王二姐手上的票吧! 之前遭遇村里人嘲讽、逼着还钱的经历,让王二姐看清了“人在利前”各种露骨而无情的表演,这次她学乖了。 王二姐对石三家的女人说道:“刚才高公子喊话,你们没听到吗?现在价太高了,风险也高,不能盲目炒作。我劝你们最好别买了。” 石三家的女人不高兴了:“二姐,上回是我不对,逼着你还钱。我后来也向你赔礼了啊!今天我们出门时不是说好了吗,就是来买众筹票的!你看看,这么多人都在排队买,还有人在到处在问,谁手上有票?这能有啥风险!你是好了,手上有票,转个手就能赚一大笔。你好歹也拉我们这些乡亲一把啊!现在不是一时找不到肯卖票的人嘛,既然你想卖,倒不如卖给我们,何必再麻烦别人呢!” 几个同来的村人也随声附和。 王二姐想了想,说道:“我一个大字不识的农妇,也不知道啥叫风险。我能赚钱,也都是听了高公子的话、托了高公子的福。我今天也没啥想法,既然有风险,我就都卖了。卖谁不是卖,卖给你们也行。只有一点要说清楚,这是你们一时找不到卖家,所以找了我。我并没有骗你们,都是你们自愿。如果以后有涨跌,赚了你们不用谢我,赔了你们也别来怨我!” 石三家的女人并几个村民听了,知道王二姐肯卖,顿时高兴起来,拥着二姐进了店里。 一时票银两清,皆大欢喜。 或许只有一次刻骨铭心的股灾,半生积蓄东流,才能让狂热的投机者们冷静下来。 现在还不是时候,高希也无能为力。 既然做不了什么事能阻止人们狂热投机,高希便与张掌柜告辞,自己回丁家村筹办锦绣织坊去了。 锦绣织坊还没有影子,丁嫂却带头领着一帮村妇闹了起来,反对建锦绣织坊。 记不清这是第几回丁嫂闹事了,肯定是有什么事“动了她的奶酪”。 也难怪,她认为织坊会抢了织户们的生意,因为织坊直接为布行产布,锦绣势必减少向织户收购布匹。 实际上,是她的私心在作怪。 织坊一开工,她这个“供销合作联系人”的位置就不保了,一两二钱的月银就没了。 为了自己的工作岗位,她也必须闹一闹。 丁家宗祠内,满满地坐了一屋子人。 木铎老人丁满堂,现任里长丁成远,并几个族中长者。 丁满堂坐在上首。 胡老秀才作为村中唯一的知识分子,也被请来列席旁听,紧挨着丁满堂。 高希原本并无资格参加这个会议,但筹建锦绣织坊的事儿,就是他提的,他必须到场说明。 另外丁贵升、丁子龙作为和高希一样的新科“府试上榜童生”,也拥有了令人重视的资本,连九岁的马金鸿也被请来列席。 外姓人,只有高希的父亲高宝在场。 父凭子贵,高希这一年来给丁家村做了不少好事,高宝这个外姓人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高宝却很低调,在下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了,侧着身、只坐了半个屁股在凳子上,准备听丁家几位长者说话。 没有一个女人在场,包括带头闹事的丁嫂。 这年头,女人无权进宗祠议事。 刚才,丁满堂和几位议事长者进来时,发现一侧整面墙不知道何时被整片布给遮了起来。 “好好的屋子,挂这么一大块布做什么?”有人嘀咕了一句。 众人一心想着今天要议的事,没有在意这块布,也无人搭他的话。 众人坐定,先是一片沉默。 呼噜噜、呼噜噜 丁满堂抽了两口水烟,烟管中发出巨大的声响。然后,他咳了两声,说话了。 “咳咳,今天叫大家来啊,是要议一议建织坊的事。这件事,希哥儿已经和我说过,是个好事儿。但丁水家的女人这两天,带头领着一帮不知轻重的女人胡闹。也好,借这个机会,将织坊这个事讲清爽了,众位一起来做个决断。希哥儿,你说说吧!” 高希从容地站起来,拱起手,向丁满堂、丁成远并几位丁家长者恭敬地作了揖。 “诸位长辈,锦绣布行大家应该是信得过的。这一年来,包销本村所有织户的棉布,结算货款也从未拖欠过。 现在生意比以前好许多,南来北往的客商越来越多到锦绣布行下订单,甚至有远道从高句丽、新罗、倭国,还有南洋遏罗国、苏苏丹国的客商前来采购。 现在碰到的问题是,客商的要求更高了,一是采购量很大,二是对棉布要求更多、更高。当然,他们也愿意出更高的价格。 现在分散的织户自行纺织生产的办法,已经不能保证及时供货了。所以,锦绣布行的张掌柜和我商量,要将织户们组织起来,统一生产。” “改成织坊,对村里的织户有何好处呢?”一个坐在丁成远边上的长者,冷冷地发话了。 高希一看,正是当初威迫着要夺他家二十亩水田的大地主丁满桢。 丁满桢和丁满堂都是满字辈的,也是丁水的族叔。 “织坊会雇佣本村的织工,每月发给月银,就有固定收入了。本村织工不够,再雇佣邻村的织工。”高希答道。 “女人们都去织坊做工?女人抛头露面,这不是胡闹嘛!”丁满桢板着脸,搬出男女大防来反对。 “满桢爷爷,织坊细则还在拟定,女工主要在车间里负责纺纱和织布,外间的粗重活才会由男工来做,男工也是进不了车间的。”高希答道。 丁满桢还是板着脸,又问高希:“女人们本来在家做活不是挺好吗,照样可以织布、卖钱,何必又多事搞什么织坊?” “是啊,祖祖辈辈的规矩了,女人在家做做活,帮着男人管好家就挺好的了,哪里还需要她们出门做工去。” “正是此理。” 另有两个上首的长者随声附和,多少都和丁满桢、丁水家有亲眷关系,还比较近。 子龙在一边很尴尬,他知道自己的姆妈自打听到要建织坊的事,就在村里四处活动,说动几家织户和族中几位长者一起反对。 他在家里劝了几次,不听。 男主外、女主内的思想,一时半会拧过来,怎么可能? 和这帮老家伙硬扛,高希没那么笨,唯有以利诱之。 高希没有反驳他们的话,而是向子龙、贵升招呼道:“来,将图展开。” 这帮老家伙摇头晃脑,瞪着眼满屋子找 图?什么图? 开会议事,还要看图? 第72章 朝廷顾不上金山卫的城墙 开会还要看图? 什么图? 除了高希他们几个童生,屋里的人都是一头雾水。 几个老家伙都瞪着眼,伸长了脖子,想看看图在哪里。 子龙和贵升却径直走向那面被一大块布遮住的墙面,两人“呼啦”一下,就将整块布扯了下来。 “呼~”,屋内所有的人都惊叹起来! 原来,整面墙就是一张图,是用数张大宣纸拼接而成。 上首一行醒目的大字:丁家村三年发展规划图。 图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字、画着表,兼有各种图形,还有各种形状和颜色的标记。只是这帮老家伙,一概看不懂! 再说,这面墙有多大,这张图就有多大,内容之多,让他们根本看不过来。 这一整面墙就像后世的一张巨型ppt,在扯下布的一刹那,给人的视觉冲击太强烈了! 丁满堂已经忘了手上还拿着草纸卷成的烟捻子呢,直到烫了手指,才“啊”地叫了起来。 “诸位爷爷、爷叔,请到墙边来看!” 高希手里拿着一根漆黑油亮的棍子,上面还扎了一根红绳,看起来挺喜气的。高希正用它作教鞭,在图上来回指点,做起了讲解。 胡老秀才越看那根棍子越眼熟:咦,那不是我的拐杖吗?这臭小子 “这是我们几个这几天做的图文说明。先说收入对比,请看这里,现在织布一项的收入是不固定的,进入织坊做工后,每月至少有二两月银,一年就是二十四两” “二十四两?” 不光是丁满桢和那两个反对建织坊的长者瞪大了眼睛,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张大了嘴,哈喇子都快控制不住流出来了。 每月二两? 丁嫂现在做供销合作联系人,一个月有一两二钱银子,已经被人眼红得不行。 如果进了织坊,就能每月挣二两,不是要抢破脑袋? 刚才还板着脸反对建织坊的丁满桢,此时滴溜溜眼珠乱转。 这时候,他早就忘了丁嫂拜托他反对建织坊的事,开始盘算如何让自家儿媳通门路进织坊做工。 “希哥儿,你来说说,这画着像一块饼样子的,这是什么东西?”丁满堂指着一张数据饼图问道。 “哦,这叫饼图?就是将收入用画饼的形式表现出来,很直观。 诸位爷爷、爷叔请看,我们村现在只有丁嫂家在村口开了一个茶馆。我向子龙打听过,一年的收入满打满算,也就是十来两银子。 如果开了织坊,送货的、取货的、联系交易事务的各色人等,都会大量来到丁家村,在村口喝茶、歇脚的人是不是就多了?肯定还有人要吃饭,是不是当天事没办完,还要住在村里呢” 高希这么一说,众人点起来头,那还用说,这些地都是来钱的路子。 “我们算了算,开了织坊后,光接待这些来办事的人,我们村就能增加收入至少六百两。” “呼~”,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冷气。 丁成远作为族长,想得更远:这不光是为村里增加了五六百两银子的事,这可以增加多少人的生计啊!村口丁家那个小茶摊,估计都要和织坊建造同步才行,改造成像点样子的饭馆,那样肯定可以多雇几个人。 丁成远急着想听下去,催促道:“希哥儿,快,说下去!” “诸位爷爷、爷叔,请看这里” 高希手中胡老秀才的拐杖又指向了一张远景规划示意地图。 地图上,除了织坊,在高希的规划中,丁家村还要开设多家酒馆、茶肆,还要建一个小码头,这样棉布等物资就可以快速从丁家村发往小官镇、松江府以及杭州城,而杭州又是大明海外贸易的重要港口。 高希所做的这张巨大的图像,放在后世就是普通的“一页ppt”而已,没啥稀奇。 但在这个时代,在金山卫一个小乡村的角落里放出来,直观的展现和有说服力的前景描述,直接就征服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众人正听得入神,高希已经在做结案陈词了。 “各位长辈,第一年就算只建起了织坊,丁家村整年的收入也将增加三四千两银子,这还不算带来的其他收入。” 众人听得心潮澎湃。 如果真按照高希说的做,他们都将从中大获好处,尤其是像丁满桢这样的大地主。 前景实在是太震撼了,众人尚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中,高希回归了正题,问道:“现在大家明白,为什么要在我们丁家村建织坊了吧?” “对,一定要建。这样的好事,更不能便宜了别的村!” 众人扭头一看,原来是丁满桢说的,义正辞严。 谁一开始就阴阳怪气反对建织坊的?男女大妨呢,不要了? 这丁满桢年近古稀,真不是白活的,这厚脸皮的功夫,无人能敌! 高希没接他的话,继续说道:“还有,我已经和张掌柜商量过了。新建的织坊,会成立社保基金。” “社保基金?” 众人对于高希说出来的新名词,又是一头雾水。 “社保基金,就是进厂做工的织户,每人每月需要从月银中扣除五十文铜钱。织坊每月按同等比例,补贴五十文铜钱,全数存入社保基金。如果织工生病看大夫,可以凭处方报销一部分诊治费。以后还可能增加养老金,就是等织工老了,不能工作了,还可以每月从织坊领取养老月银。” “啊,还有这样的好事!”众人惊呼。 “这织坊何时开始建?” “建在村子哪里?” “对织工有何要求?” “要招多少织工?” 众人已经迫不及待了。 这个会原本是要讨论要不要在丁家村建织坊的事,现在早就被大家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开会之初,屋子里死气沉沉,这会儿已经七嘴八舌、气氛热烈了。 对于凡人来说,世间的事大多都能靠钱来解决,不能解决又多半是钱不到位。 丁满桢起先反对建织坊,丁嫂不来撺掇,他也会反对,以报上回没有搞到高家二十亩水田的仇。 但和未来数十年丁家财富的增长来相比,反对建织坊,他丁满桢就是真正的傻子和疯子。 鬼才反对! 钱能通神,何况这屋子里的人,都是凡人。 还用说什么吗? 最后这帮老家伙的一致决定是:全力支持在本村建锦绣织坊,且丁家村以厂房、土地等实物资产作价,入股锦绣织坊,占比二成。 高希和贵升,则不出所料地担任锦绣织坊建设委员会总召和副召,全面负责筹建。 高希相当于大股东锦绣布行的资方代表。 贵升是丁满堂的孙子、族长及现任里长丁成远的儿子,又是高希的同窗。 这两人,一个总召、一个副召,没人有意见。 计议已定,祠堂门洞开,众人说说笑笑,三三两两走了出来。 丁嫂并几个村妇正满怀希望地等着门外,想听到锦绣织坊黄汤的“好消息”。 她看到最后才走出来的丁满桢,连忙上前唱喏行礼:“族叔,今日之事可决定了?” “决定了,一致同意开建锦绣织坊。”丁满桢春风满面。 “啥?这,这是”丁嫂以为自己听错了。 “啥这这那那的,快回去吧,以后啊,你们都可以去织坊上工了!哈哈哈~”丁满桢大笑着走远了。 众村妇一看大事已定,还闹个鬼啊,作鸟兽散。 丁嫂没想到族叔就这么轻易背叛了她。她不甘心,又赶到丁成远家。 她不敢找丁满堂、丁成远胡搅蛮缠,却知道丁柳氏早先是一直支持她的。 进了门,只见丁柳氏一脸喜色。 她也不问有啥喜事,就要开口问反对建织坊的事。 丁柳氏喜笑颜开,先开口了:“丁嫂子,你说这建织坊的事儿真好,我家贵升啊,做了副召了!” 原来贵升早一步回家,将此消息提前告诉了自己的姆妈。 “啥?”丁嫂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没想到丁柳氏变脸这么快,只是因为儿子得了个好差事。 友谊呢?原则呢?共同的立场呢? 利益面前,啥都是浮云! 那还待在这里做什么,自取其辱吗? 丁嫂不咸不淡,强打着笑脸敷衍了几句,讪讪而回。 一路上,想到供销合作丁家村联系人的差事要砸了,每月一两二钱的银子就要没了,再想到今天祠堂大门只是一开一关之间,情势就大逆转,族叔丁满桢虚伪的笑脸,丁柳氏和那些村妇的无情 她越想越气,再也没心情哼什么南戏了,半路上就呜咽了起来。 第73章 生擒双刀张 进了家门,一家人正等着她吃饭。 丁嫂一看,居然个个面露喜色,顿时觉得家里人也都背叛了她。 她再也撑不住了,一头扎进自己的卧房,扑倒在床上,由起初的呜咽,变成了哭天抢地。 她只觉得自己哭了好一会儿,却没人来解劝。 想想也无趣,情势已不能改变,只能认命,遂坐起来,用袖管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 “嘎吱”,房门推开了,是子龙走了进来。 “姆妈,别哭了,快出来吃饭吧!”子龙笑着说道。 “没良心的坏小子,还笑,姆妈不也是为了这个家才去闹的。你们倒好,一个人也不帮我,还笑,还笑!” “你一进家门就进房里哭,全家人想跟你说点事,也没机会讲给你听啊!”子龙解释道。 “能有啥好事?大不了,我的差事和月银都没了,全家人一起穷死算了。”丁嫂没好气地说。 此时,儿媳笑着走了进来:“姆妈,你就别生气了,都等你吃饭,还有喜事要说呢!” 丁嫂还要生气,执意不吃饭。 叔嫂两人,一边说好话哄着,一边连推带拉,将丁嫂拉到外屋吃饭桌子边坐定。 “你啊,就知道闹,也不问问家里人为啥都没人跟你去闹?高家哪里亏待过我们家。你那个一月一两二钱银子的差事,不也是人家希哥儿一句话说来的?还有,上回买众筹票,希哥儿专门给子龙留了票,还不用我们出钱。这些情意,你怎么就不记着呢?” 丁水是一家之主,但生性沉默,也不爱和混家吵闹,但这次不同,终于拿出一家之主的范儿来,数落了浑家一通。 丁嫂虽然觉得不舒服,但自家男人说得句句在理。 看看家中的每一个人,都站在丁水一边,她也不再硬拗了。 到底脸上挂不住,赶紧问话,转移话题:“好了,好了,就你对!我不也是为了保住每月一两二钱银子,一大家子日子也好过些。啰里啰嗦,快说吧,有啥喜事?” “姆妈,族长已经让我做锦绣织坊的总召襄理了。”子龙笑嘻嘻地说道。 “你讲啥,有这事?我怎么没听说?”丁嫂破涕为笑。 “你有时间听吗?都忙着拉人对付高家去了!”丁水带着半开玩笑、半斥责的口气说道。 丁嫂脸一红,全家人都笑了起来。 “今天会上先定了希哥儿做总召,会后族长私下里找了我,说希哥儿早就向他推荐我做总召襄理了。说我能写会算,一直帮他管着供销合作文书上的事,有经验,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丁嫂听了这话,觉得比蜜还甜。 子龙已经通过了府试,若再过了院试,就是秀才了。此时,又兼着总召襄理的差事,只要锦绣布行好,子龙的前途就一片光明。元宝小说 就算以后考不上举人,或开馆教书,或在锦绣布行一路做下去,进退都是阳关大道,丁水家在村里、族中,那身份地位就不可同日而语了,说不定将来子龙能坐进丁家祠堂成为议事长者也未可知。 丁嫂突然回过神来,急切地问道:“有没有说月银多少?” “这还没说”子龙回道。 “没说好,你就答应?”丁嫂感觉这小儿子就不像她亲生的,遇事从不为自己打算。 “总召襄理这位子,人家想还想不来呢,定了给子龙,你还有啥不满意?想东想西的!”丁水这么一说,丁嫂不再有话。 子龙却憨憨地说道:“族长说了,不会比织工的月银少。” 丁嫂早打听过了,织工的月银大约是二两。 “啊呀,那就行了,那就行了,哈哈哈,来来来,一起吃饭,饿煞我了!” 丁嫂脸色放晴,挥动着筷子,兴高采烈地招呼一家子吃饭。 这变化,比六月的天气还快。 丁嫂心想,虽然自己一两二钱银子“供销合作联系人”的位子不保了,但子龙有了更高薪水的体面工作,大不了自己再去和儿媳一起看茶摊,也没啥! 心中的疙瘩结开了,她真觉得自己饿了。 反正是在自己家里,也不用顾忌,端起碗就狼吞虎咽起来。 锦绣织坊筹建之事,正式铺开。 为建设锦绣织坊众筹的银子早就齐了,张掌柜在柜上为“锦绣织坊”这个新项目专门开了一个账户,银两一次性划拨到位,又派了四五个伙计到丁家村,一切听任高希调派。 高希、贵升、子龙,组成了锦绣织坊筹备委员会。 高希负责规划和抓总,贵升调派人手实施,子龙辅助。丁成远又寻了几个能做事的族人来帮忙,皆忙得不亦乐乎。 丁成远命人将祠堂边两间闲置的大屋收拾了出来,作为筹委会的公事房,也方便族中长者们随时了解项目进展。 土地庙后方有十来间大空屋,是族中的公产,平时都用来堆一些杂物,如今也被清理一空,交给了筹委会。 过了两天,村口丁嫂家的茶摊上贴出了两张榜文。 一张是招募匠头的榜文,写道: 兹丁家村欲翻修旧屋数幢,现募匠人工头一名,识字者优先。有意者请来丁家村宗祠相议,保荐、自荐均可。此榜,本月三十日前有效。 另一张是招工榜文,写道: 兹锦绣织坊招募纺工三十名、织工七十名,限女(本村女子优先),月银二两,提供住宿、社保,需有保函。此榜,本月三十日前有效。 贵升听了高希的建议,就像当初宣传限量销售、众筹票一样,叫人将两张榜文不仅贴在村头茶摊,还在附近乡镇广为张贴。 村头茶摊上还派了一个伙计驻点,有过往行人询问,好随时给人家解释。 两张榜文还在小官镇锦绣布行和松江分号的门口贴了出来。 禇老大那天闲来无事,就想着去锦绣布行逛逛。 现在的锦绣布行不仅仅是一家布店了。 人们不仅到这里来买布、买衣裳,十五赶集的时候就来参加每月一次的“团购”,也就是“限销”,耨一把羊毛再回去。 炒票的黄牛党则聚集在门口,互相交换消息,搓合买家卖家成交。 张掌柜觉得这帮人太闹腾,本想赶他们走。 高希却说,一定要留住他们,他们不是还带来人气了吗?反而让人在外面放了桌凳,撑起棚来,与他们方便。 张掌柜不明就里,但深信高希这样做自有道理。 像褚老大这样的吃瓜群众也喜欢来这里,一是看看黄牛党们的热闹,二来看看有什么新鲜事,回去就是一场胡天海地的神侃。 他虽是一个粗人,倒也识得几个字。 看到第一张榜文招募匠人工头,翻修旧屋,心头一乐:这不正是我做的营生嘛! 他这大半年,正因为没事可做闲得发慌,老本也快吃完了。 他跑进锦绣布行大堂问招募工匠的事,伙计让他直接去丁家村。 第二天,他早早就起了床,仔仔细细地将自己收拾干净,穿了一套在“限销”会上新买的衫裤,就赶到了丁家村。问了路,很快就找到了设在丁家宗祠里的锦绣织坊筹委会。 远远地就看到大门口排着长龙,他没想到在这个偏远的村落里,居然也有人为了锦绣布行排队。 这锦绣布行到底有什么魔力? 第74章 试点 现在禇老大担心的是,如果应募的匠人也排队,那就麻烦了。 在锦绣布行门口排队,他是领教过的。 上回为了挣二十文辛苦钱,替李记的掌柜足足排了两个时辰的长队,才买到两张股票。 他走近了一瞧,只见一个小哥过来拱手道:“先生可是来应募匠人工头的?” 褚老大干了一辈子粗活,还是头一遭有人称他为“先生”,脸先红了,赶紧拱手回礼:“这位小哥,正是。” 那小哥说道:“哦,应募匠人并不多,不用排队,现在就可以进去。” “那这是”禇老大指了指一边排起的长龙。 “哦,那是应募纺工和织工,都是女子,所以用围幔挡了,里面有专门的女眷接待。你往里走就是了。”小哥冲着后面的门一指。 褚老大赶紧走了过去,进门一看,已经有十来个匠人模样的人坐在长凳上。 又一个小哥上来,问禇老大姓名、年龄、何方人士、所住何处、有无保人具名的保函,一一登记完毕,让他先候着,自己将填好的资料送进了里屋。 一个匠人从里屋出来,边喃喃自语边摇头:“还真新鲜,要先报上翻修明细,工匠也要自己找。” 禇老大不明所以,走过去拱拱手道:“老哥,刚才听你说什么报明细、找工匠的,是怎么回事?” 那匠人回礼:“我就是一个干粗活的匠人,这抹灰砌砖的活儿还行。今天来想着就是找个活干,没想到这里招匠人有讲究。” 还没进里屋的几个匠人都围来上来,禇老大继续问道:“什么讲究?” “先要能认字,给了一本书,让随便翻看读几句。然后问我干过几年造房子的活,都主要做些什么。再就是问我会不会算账。我只知道给东家盖好房子,哪里知道算什么账啊,算账不是账房先生的活儿吗?” 几个匠人听了都大为唏嘘,这要求不是一般的高啊! “那工钱怎么说?如此高的要求,工钱不少吧?”禇老大又问道。 “我也问了。他们说匠头的工钱得看匠头自己的哦,管理能力。我也不知道管理能力是个啥。大概意思是,要我报一个总数,除去开销,剩下的都是匠头自己的。” “这个法子新鲜,我是没碰到过。” “说不定能行,没准比东家发工钱强。” 众人七嘴八舌之间,禇老大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褚先生在吗,褚先生在吗?”一个小哥看着屋里的众人,正在找褚老大。 褚老大没反应过来,以为是叫别人。 实际上这一屋子的匠人都没反应过来,做了多少年的匠人了,啥时候自己这么个粗人也成了“先生”了! 先生,不都是整天“子曰”的一帮酸秀才嘛! 但说心里话,被人尊称为先生,还是让这帮匠人倍感尊荣,对锦绣织坊平添几分好感出来。 褚老大终于反应过来:“哦哦我是褚老大。”他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 那小哥笑着侧了一下身子,用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给他让出路来:“褚先生,里面请。” 褚老大暗暗深吸一口气,然后走了进去。 褚老大进了屋子,一眼就认出了高希:“你,你不就是小官镇的抓贼英雄高希高公子吗?” 高希上前两步,向着褚老大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说道:“禇先生好,在下正是高希,请坐。” 褚老大一紧张,觉得自己不敢当,忙不迭回礼,急出一头汗来。 一边的丁成远、丁贵升也拱手作礼。 丁成远说道:“褚先生不必紧张,坐、坐。” 贵升问道:“褚先生不要介意,因榜文中有要求,所以在下有一问,先生可曾识字?” 褚老大回道:“我家是匠户,家中贫苦,小时候学过几天《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后来就出去做工,没正经念过书。因为识得几个字,给东家干活时,时常被东家叫了,记个流水账啥的。” “来,这本书,你随便翻几页,自己看着会的,就念一小段。”丁贵升将千字文递给了他。 褚老大翻了好几页,到底好多年没看了,里面好些字不记得了,他就找自己认识字多的段落找。 他先是念了第一页上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盈昃”两个字不认识,但他有印象,倒也念对了。 又翻了一页,上面写着“都邑华夏,东西二京。背邙面洛,浮渭据泾。”元宝小说 其中的“邑、邙”二字他不认识,跳了过去。 又换了一本《百家姓》,差不多认个五六成的样子。 贵升收了书,高希问道:“褚先生以前给别人偶尔记个账,都是记得什么,能说说吗?” “譬如记下今天收到多少木料,都是哪些木料,各有多少。再譬如砌一间屋子,一共用去了多少青砖。” “我若让你翻修一间旧屋,你能不能先估算一下需要多少料、费多少银子?”高希问道。 褚老大想了想:“我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但想来能用多少料,根据以往的经验,是可以先算一算的,能算出来就知道费多少银子了。” “褚先生,以前都在哪里做过工?”高希又问。 一说到平时干的活,褚老大没有了拘谨。 “哦,那就多了。我家世代给人家做工,泥水活那是祖传的。以前跟着我爷盖过城北的官仓,后来小官镇内河的码头,我也去修过。平日里,乡邻搭个棚、修个庙啥的,那样的活就多得讲不清了。” “好,挺好,褚先生一会儿跟着一起去看看我们这次要翻修的那几间旧屋吧!”高希说道。 “好,好。”褚老大连忙应着。 刚才请他进屋的小哥,走了过来:“褚先生,那就先到这里,麻烦你先去外屋吃茶等一会儿。” 前后不过半盏茶,褚老大就出来了。 外屋里正在吃茶的十几个匠人见他出来,又上来打探情况:“老哥,如何?” “没啥,就是读了几句书上的话,又问了问干过什么活,就没啥了!” 众人也问不出啥来,各回座位上心不在焉地吃茶。 高希、贵升、丁成远走了出来。 高希一拱手:“诸位先生,刚才经过一轮面试,定褚先生与肖先生进入下一轮面试。” 肖先生就是一开始被褚老大问话的那个匠人。 “没有进入下一轮面试的诸位,可以留下,等定下匠头后,由匠头决定是否留用。这两天可以住在我们丁家村,食宿由我们包了。” 也就是说,将由褚老头或那位肖先生来决定他们的去留。 众匠头听了,皆十分欢喜。 反正有人供应茶饭,乐得多待两天,说不定还能留用呢! 贵升上前一步,一拱手说道:“诸位,请随我来!” 众匠人由贵升在前面引路,走到土地庙后,十来间旧屋包括周围的空地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 贵升向众人说道:“褚先生、肖先生,诸位匠工,这就是要翻修的旧屋。要求是这样的:屋前要打起围墙,要分卸货区、发货区,要有门房,要有专门的纺工、织工通道,要有花坛,要有休息室,这院子里要铺砖” 匠人们一听,乖乖隆地咚,要求还真不少。 还没完呢,贵升已经领着众人进了旧屋内。 “这些旧屋之间要打通,内外门窗、墙面都要整修,有纺纱区、织布区、仓储区、食堂等等,另外要辟出女工宿舍区,配有卫生间。” “卫生间?”众匠人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第75章 空麻袋背米 贵升也是前几天才从高希嘴里听到这个词,现在匠人们问起来,他先乐了起来:“哈哈,就是茅房,但这个茅房可以洗脸、洗澡、洗衣服、上妆。” “什么?茅房?茅房不是拉屎的地方吗,臭烘烘的,还要在里面上妆?” 众匠人听了更是摸不着门了,议论纷纷。 “好了,有不明白的,一会儿可以来找我,下面总召说一下要求。”贵升提高了嗓门,以期盖过众人的议论声,也有让大家安静的意思。 “褚先生、肖先生,基本情况子龙已经说了。从现在开始给你们三天时间,做出一份标书来。” 高希刚说到这里,众匠人又是一愣,这新名词太多了。 “标书”,又是什么玩意儿? 高希也不理他们懂不懂,一路说了下去。 “标书中要画出织坊内外的各区域规划图,还要提供一份使用物料和所费银两的清单,最后汇总出一个总价,还要有一个主要工程施工进度表。我们会有一个评标委员会,看了两位的标书后,再决定聘用哪位先生当匠头,承包这个工程。” 众匠人哗然,有说妙的,也有说这活没法做的,亦有作壁上观、不置可否的。 还有经验不足的匠人,已经被规划图、物料、费用、清单、总价、进度表、评标委员会一堆新鲜的专业名词搞晕了头,根本没听懂高希说了啥,只能在那里滥竽充数,跟着众人啥乐。 高希又补充道:“其他匠人有愿意的,可以在他二人中选一位,帮着一起做标书,中标后,自然就是未来匠头的得力助手。只等着做工的,可以静等竟标结束后,由匠头决定去留。” 禇、肖二人干了这么多工程,还是头一回碰到这么找人做工程的。 虽然觉得有些麻烦,但也知道这是向未来东家展示自己能力的好机会,遂二话不说准备开干。 这时,各有两三个匠人去到褚老大和肖先生那里,要做帮手,然后就开始在场地里认真踏勘和讨论起来。 这时贵升用力拍了拍手,引起匠人们的注意。 “两位先生,还有帮着你们做标书的匠人师傅,宗祠的公事房和前面土地庙里的学堂,已经安排好,这几天可以供你们议事、做标书,食宿都由丁家村包了。” 禇、肖两个纯朴的匠人,干了半辈子泥水活儿,从来没有东家对他们如此贴心。 还没干活,啥都为你考虑周全了。这样的东家,天下难找。 心存感激之下,禇、肖二人各带着自己的团队埋头苦干起来。 织工的招募,要比匠工的招募吵闹得多。 邻近乡村应募的女子,怕来晚了,天没亮就出发,天刚放亮已经到了丁家村。 进了村,问了路,三三两两陆续到了筹委会公事房外,开始排队。 本村许多准备应募织工的女人,反而还在家里睡大觉。 她们自认为有近水楼台的优势,自作聪明,前一天晚上将家里的小板凳搬来占了位置,算是排上队了。 外村女子到了一看,队伍前面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却排着各种板凳。 有些胆大、脾气爆的,直接就将那些板凳踢到一边去。 有人带头,就有人跟着,占位用的小板凳几乎都被挪到了一边。 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今天这里聚集了一群女人。 “这是谁干的?” 丁周氏从板凳堆里捡出自己的小板凳,气呼呼地半举着,然后来回扫视正在排队的外村女子,无人理她。 丁周氏是谁? 大地主丁满桢,是她的公公,她是丁满桢小儿子的浑家。 丁满桢和丁满堂是堂兄弟,所以丁周氏的公公,也是族长丁成远的堂伯父。元宝小说 不过,这两位“满”字辈的堂兄弟,已经是四服亲了。 丁满桢生了六个子女,前五个都是闺女,到了五十岁上才得了一个儿子,宝贝得恨不得摘下天上的星星给他。 待这个独养儿子娶了丁周氏,爱屋及乌,丁周氏也跟着被宠上了天。 丁周氏也是独生女,从小养成骄横的脾气。 嫁到丁家,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在家里村中横行。 东家长、李家短,搬弄是非,生出多少事来。 今天她的小板凳被人踢了,怎么可能忍气吞声呢! 她见没人理她的茬,急了,冲着离她最近的一个外村女子走过去:“喂,外村的,说你呢,是不是你干的,将我的板凳踢到一边的?” 那女子冷眼看了一下丁周氏,不卑不亢地回道:“你说话客气点吧,我没动你的板凳!” 丁周氏一下就火了,嗓门立即高了八度。 “喝,到了丁家村还敢撒野?我的板凳昨晚就放在你站的这个位置上了,不是你踢了我的板凳,还有谁?我问你,你叫什么?客气?你这种人,就不值得我对你客气!” “叫什么和你有关系吗?”那女子语气平和,但毫不示弱,对丁周氏一脸鄙夷的神情。 “好啊,你这个不要脸的货,还厉害起来了。这位置本来就是我的,你给我滚开。” 说着,丁周氏就不管不顾地抱着板凳挤到那女子身旁,拼命要将那女人挤走。 丁周氏和那个女人都不再说话,咬着牙、嘟着嘴,都想用力想将对方挤出队伍去。 正在排队的女人们见丁周氏如此无礼,纷纷侧目。 而本村晚到的女人中,有许多也有样学样,跟着丁周氏与正在排队的外村女人吵闹起来,互相推搡,原本平静有序的队伍开始混乱起来。 负责现场招募的是高希的娘高刘氏,丫环静香充当助手和跑腿。 高希又派了子龙在幕后负责收保函,登记资料。 丁嫂闲来无事,想来帮儿子的忙,也帮着一起维持现场秩序。 此时队伍秩序混乱,丁嫂跑过去解劝。 不想,她也不是什么好脾气,没说两句,反而和外村女人吵了起来,越帮越忙。 实际上,织工和匠工的招募只隔着一道帷幔。 高刘氏弹压不住,暂时停了面试登记,叫子龙赶紧去找隔壁的高希想办法。 高希听了哈哈一笑:“子龙,你去和我娘说,让她公布一条纪律,谁在现场吵架闹事,不管是本村的还是外村的,一律取消应募资格。另外,你这就去请贵升他爷爷来坐镇。” 一会儿,高希、贵升在这边就听到丫环静香高喊到:“都听好了,如果有谁还在此吵闹,立即取消应募资格,无论是本村还是外村的,一视同仁。” 刚才吵得最凶的,一个是丁周氏,另一个是石三家的女人。 听到警告后,外村女人们为了求得这份工作,皆不再出声,大多数本村女人也大为收敛。 石三家的女人却来劲了,指着几个外村女人的鼻子继续骂道:“一帮讨饭的,我们丁家村招工,你们这些外村人来凑热闹就算了,还敢扔我们的板凳,你们算老几啊!” “来人,把他赶了出去。”静香站在一张凳子上,现出一股英气,和平时温柔的小丫头判若两人。 “啥,静香,你个死丫头,敢帮着外人。我我”石三家的女人气急,脱下一只鞋狠命地朝静香丢去,却没有砸中。 这里都是女人,一时竟无人上前阻拦石三家的女人,她更得了意:“我就是吵了,骂人了,怎样?” “将她叉出去,不准她再进来,取消她的应募资格。” 背后传来一声苍老却威严的命令声。 第76章 抢钱狗熊 石三家的女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有两个粗壮的村妇上来,将她架了出去。 不错,正是被高希请来坐镇的丁满堂。 高刘氏赶紧上前叫声“满堂爷叔”欠身行礼,众女子看了,也跟着行礼。 静香又搬了一把椅子过来,放在最前面,请他老人家坐下。 丁满堂吸了两口水烟,发出呼噜噜的声响,说道:“我老头子,七老八十了,今天就倚老卖老,给丁家村招工镇镇场子。” 他用严厉的眼神扫了一眼在场的众女子:“都是想来做工的吧,那吵什么吵?刚才静香的话都听明白了吧,谁再吵,谁滚蛋!” 他又指了指扔在一边的好些个小板凳:“这是谁家的,谁拿回去,好好到后面去排队。谁告诉你们本村人可以用板凳排队的?” “还有你,”丁满堂用手一指还在那里抱着板凳、想挤走别人的丁周氏,“到后面排队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丁周氏可不敢在丁满堂面前胡闹,插队的事只能作罢,她悻悻地瞪了那女子一眼。 那几个也想插队的本村妇人都红了脸,不敢作声,将小板凳收了,乖乖地到后面排队去了。 高刘氏和静香都不识字,问题都是事先高希给她们准备好的。 如果有问题不清楚的,子龙会在布幔后直接发问,然后记下来。 高刘氏看到中意的,也会问一些纺纱、织布方面更深入的问题。 这时候,走上来一个村妇,收拾得利利落落的,毕恭毕敬地交上保函。 高刘氏接了,直接递给了布幔后的子龙。 高刘氏看她本本份份的样子,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样子,问道:“你不是本村的吧,从哪个村来?” “我是云间乡的,看到镇上锦绣布行在招织工,所以就来应募了。”这妇人认认真真地回答道。 高刘氏又问:“哦,那还有点路程。你在家里做些什么活?纺纱、织布几年了?” “未出嫁时便跟着娘学纺纱织布了。平日在家中,做了家务后,就是织布,攒上几匹布就送到镇上的布行去卖掉。如今田赋重,我家男人起早贪黑,家里的大小子才上工,小儿子才七八岁,花销多。织布得些银子,补贴家用,日子就好些。” 那妇人静静地说着,后面排着队的几个村妇也听到了。 这些女工之所以来到这里,为了排队占位这样的小事大吵大闹,无非是为了家人,为了想进入织坊,每月可以领到二两的月银,全家的日子都好过些。 那些村妇听了,都感同身受,心有戚戚。 高刘氏想起之前全家陷入“经济危机”,被大地主丁满桢威逼利诱卖地的事,默然不语良久。 村妇见高刘氏不说话了,轻声唤道:“大姐、大姐!” “哦,抱歉,我刚才走神了。都织过什么布?” “嗯,各色的都有。兼丝布和浇花布织得多些,三梭布和番布金贵,只有客人交了定金才会专门去织。” 高刘氏又问了几句,挺满意,就给了她一张牌子,上面写着“二十九”。 又仔细叮嘱道:“你拿着这个牌子等着,下半日晚些时候会公布一批录用名单。外村来应募的,管一顿中饭。” 在高希的影响下,这种管饭、管住、供应茶水的服务,已经成了锦绣布行的特色。 凡是上门的客人,无论是买布的、送货的、应募的,都对锦绣布行印象极好。 别人家不给你冷眼看就不错了,更别说让你白吃白喝了。 到了下午酉初时分,围幔里贴出了第一批录取名单。 村妇们围了上去,几乎没人识字,但都围着榜单,然后拿着手中的号牌和榜单上的号对着看。 好些人都拿反了,对不上号,急得不行,反复问:“我在榜上吗,我在榜上吗?” 丁满堂看了,笑了起来:“这多费事。高家嫂子,你叫子龙过来,给她们读读榜。有我这老头子在此看着,还有谁说什么男女大防的闲话吗?” 高刘氏笑着应了,静香已经过去请子龙了。 子龙过来,一开口报道:“二十九号云间乡王二姐” 王二姐一阵激动,她没想到自己就这么顺利地被录取了。 被录取的村妇们,感觉自己像秀才中举一般高兴,想想二两银子有了保障,都和王二姐一样兴奋。 三天后,开标的日子到了。 锦绣织坊筹委会公事房。 高希、贵升、子龙,三人当着众位匠人的面开标,将两人上交的标书仔细看了一遍。然后,褚、肖二位先生并众匠人先去外间候着。 丁满堂、丁成远和族长几个议事长者,则在互相传看标书。 这几个老家伙都是高希请来的“评标委员会”的成员,实际上,他们啥也没看懂。 虽然和后世的标书相比,禇、肖二人做出来的标书很是粗糙,但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几个粗人能折腾出两份标书来,实属不易。 最终标书成稿,还是由金鸿、高罕帮着他们执笔写出来的,否则真会要了他们的命。 两份标书一比较,高希就看出褚老大的行业经验显然更丰富。 比如厂区的规划,他将宿舍区和车间隔得最远,这是为了避免织机的声音影响休息。库房和装卸货区则被安排在一起,进出货会更方便。 更重要的是,他尽可能详细罗列了每一种建筑材料的名称和估算用量,以及价格明细。 另外,工期是如何安排的,分几个阶段进行,每个阶段需要多少天,也都写得清清楚楚。 高希又专门请了村里的一位老匠户来当“技术评委”,让子龙仔仔细细地给他讲解了这两份标书,让他评一评,哪个更好。 老匠户不识字,听完子龙的讲解,一个人对着标书中的两张规划图琢磨,时不时又问子龙几个问题。 高希也不管他,对贵升、子龙说道:“褚老大标出的工程价银是八百两、三个月完工,肖老大标出的价银六百两、两个半月完工。你们说,该选哪位先生?” 贵升说道:“那自然是选肖先生,便宜了二百两银子呢!” 子龙也跟着点点头。 高希笑道:“不能光看总价” “对,不能光看总价。”老匠人突然打断了高希的话,“你们来看” 第77章 全村的希望 三个走了过去,一起看那两张规划图。 老匠人继续说道:“我听了子龙说的,再对着这张图看,我看肖先生的报价倒是粗了些,恐怕他自己也没搞明白该用多少料、用多少人、花多少时间。看上去价银少、工期短,但后期多半要追加银两,那时候我们加还是不加?” 高希听了点点头。 “再有,这些旧屋翻新工程量虽然不算大,但细节处理上很讲究,比如那个卫生间,这是个新玩意,我都没听说过,还要引活水、建热水灶啥的,要花不少时间和心思。依我看,两个月的时间仓促了些。” “老先生,纺纱和织布的车间,我想提前用起来,你看可不可以?” “这没问题,能行,让他们在工序上调整一下,提前安排好就行。至于总价银嘛,我看还是能再压一压的。” 三人听了,心里都有了底。 计议停当,高希又向屋里那几个“老年评标委员”说明了情况,皆十分欢喜,便又请褚老大和他的两个帮手匠人进来,问总价可否再降一降。 褚老大他们心中早有计算,预留了议价空间,遂又让了一成,再去了零头,总价银定为七百两,也就比肖先生的那个标书报价多出一百两。 两边谈妥,子龙将早已准备好的契约纸送到了褚老大面前。 子龙怕他读起来费劲,又仔仔细细地跟他讲了一遍。 褚老大确定自己将接下这个工程,又听了听子龙讲解的合同主要条目,心花怒放,只觉得自己飘在云里雾里。 他和那两个帮手算过了,只要他带着匠人们好好干,工程结束,利润至少有二成,也就是一百四十两银子。 以前,他拼死拼活给东家干一年,也只能得二三十两银子,那还得是出手宽阔、不苛待雇工的东家。 现在三个月就能挣一百四十两,天下哪里再寻这样的好事去! “褚先生,褚先生”子龙连叫他几声,他都没回过神来。 “哦哦丁公子,你叫我?”他如梦初醒。 “这契约的保人嘛,请的是我们丁家村的木铎老人,也是丁家村现任里长、族长的父亲,你看行不行?就是这位。如果你不满意,你也可以找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来做保人,过两天再签契约纸也行。” “那不用了,请族长的尊亲做保,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只是要麻烦老大人了!” 褚老大站起来向丁满堂拱手作揖,丁满堂也将水烟丢到一边,笑眯眯地拱了拱手。 副召贵升代表织坊和褚老大一起,在子龙准备好的契约上签字、按了手印,丁满堂又签字作保,一桩大事尘埃落定。 “高公子,那我们这些应募的匠人,你看”落选的肖匠人有点落寞,此时弱弱地问了一句。 “哈哈,褚先生,这帮匠人兄弟还在这里,你怎么说?”高希笑嘻嘻地看着禇老大。 “肖兄,我有意请你做工程总召,你看如何?”褚老大向肖先生拱手。 实际上,褚老大并非临时起意,这次做标书,等于提前将整个工程的方方面面都仔细考虑了一遍。 至于要请哪些匠人,薪水开支是多少,一本账已经了然于胸。 请肖先生做副手,几个参与做标的匠人聘为工头,各司一方面的事务,本就是他想提的事。 这些来应募做工的匠人,大多都是泥水活上的好手,直接雇了,省了他多少事。 肖先生没想到褚老大有如此胸襟,甚为感动,一拱手:“褚兄弟,我求之不得!” 褚老大对其余的匠人又一挥手,大声说道:“这个工程,我都算过了,足够大,锦绣织坊、丁家村待我等不薄。想留下来的兄弟,我都要了。大家好好干,早日完工,银子少不了。” 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兴奋地鼓起掌来。 褚老大没想到自己一个匠户,竟有如此殊荣的时刻,不禁在掌声中落下泪来。 过了几天,择吉日放了鞭炮,锦绣织坊旧屋翻修工程便开工了。 另一边,锦绣织坊全部纺工、织工都录用完毕,各自让他们回家准备,一个月后回来上工。 一个月后,纺织车间已经完成翻建,织机陆续进驻。 宿舍区也能住了,就是卫生间还暂时不能使用,不过有传统的临时茅房使用。 为了省钱,高希出了主意,直接有偿租用本村织户家的织机,按月支付租赁费,这样就省了一大笔置办新织机的费用。 大多数本村女工来织坊上工后,家里的织机大多也会闲置,也乐得租给织坊,赚一笔租金。 开工的第一天,丁满堂又来了。 他一手拿着纸捻的烟捻子,一手拿着水烟壶。 静香给他搬了一把太师椅,放到了廊下。 他啥也不说,舒服地安坐在太师椅上,吃着静香奉上的香茶。 明摆着,老爷子是高希请来镇场子的! 高刘氏则在一边纺纱,一边陪着丁满堂说话。 女工们三三两两地站在场地上,叽叽喳喳自顾自聊着家长里短。 高希手拿一个纸喇叭,站上一个搭出来的高台,说道:“诸位,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锦绣织坊的坊工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先在这里说几条规矩,大家都听好了,记到心里去。违了规矩,不要后悔。” 众女工觉得新鲜,不就是来做工吗,按时上下工就行了,还能有什么规矩? 只听高希说道:“诸位,从今天开始,我们要进行十天的岗前培训” 岗前培训?这些女工听都没听说过,嗡嗡嗡地议论着。 高希也不理会,继续说道:“岗前培训有两件事,一件是将《坊工纪律》背下来,另一件是进行十天的军训。” 军训?这帮女工大眼瞪小眼,更不知道是啥玩意儿了! “《坊工纪律》贴在了墙上,不认识没关系,丁贵升会教大家一字一句地读和背。军训,则由我和袁旗官、子龙、阎百户一起负责。” 女工中有未婚年轻的女子,一看高希、袁寿、子龙、阎百户皆是帅哥,一下子又犯起了花痴,呆呆地看着愣了神,连高希的命令都没听到。 “各位坊工听清楚,不守纪律的,会挨板子,岗前培训不合格的,会立即辞退” 年轻女工还陶醉在帅哥们的颜值中,本村的一些村妇则对高希的话嗤之以鼻。 “我要去解手,哈哈~~”人群中传来阴阳怪气的挑衅声。 第78章 没带桌凳,急死人 高希看去,又是丁家宗祠议事长者丁满桢的小儿媳丁周氏。 此刻,她肆意嗑着瓜子,吐得满地都是。 确定锦绣织坊这个项目上马后,丁满桢第一时间向丁满堂说情,丁满堂又来找高希,将丁满桢的小儿媳丁周氏硬生生地塞了进来。 面试的时候,她的条件在应募者中并不出众,甚至可以说很糟糕。只不过是丁满桢和丁满堂的人情,才勉强录用了,没想到她第一个不知轻重地跳出来挑衅。 女人要解手,是多么羞于提及的话题,她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没脸没皮地喊了出来。 十足一个蠢货加泼妇! “哈哈哈,”丁周氏身边的几个村妇都跟着放肆地大笑起来。 高希一看,都是本村的坊工,都多多少少有些族中权势人物的背景。 外村的女工都一脸讶异看着满不在乎的丁周氏和那几个村妇。 坐在场边上,本该镇场子的丁满堂却当啥事也没有发生,向场中瞥了一眼,继续喝茶。 “高家嫂子,上次你送来的两碟腌黄瓜,味道真是不错,有点甜津津的,正好下饭。” 高刘氏好像也完全没看到眼前发生的事:“满叔,我家阿宝和你一样,也喜欢甜一点,我就多加了一点糖。你爱吃,我还给你做。静香静香记下了吗?” 高刘氏叫了一旁的静香两声,静香才听到,她正气鼓鼓地看着丁周氏,但她一个小丫头,只能在一旁暗中愤慨罢了。 丁满堂在场,丁周氏为何敢如此放肆? 前两天,她已经在自己的公公那里告了一状,说丁满堂帮着外村人,不给她面子,面试排队时吼了她。 丁满桢虽然溺爱儿子、儿媳,但还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去找自己的堂兄弟说道,只是嘴上敷衍儿媳,好言相慰。她却当了真! 丁周氏这种悍妇,表面张狂,实则不谙世事,见今天一旁的丁满堂对自己放诞无礼的举动全当没看见,还以为告状有了效果,内心更是得意! 像丁周氏这种低情商的二百五,在后世的宫斗剧里,活不过两集! 袁寿、子龙等都是年轻未婚男子,哪里见识过这种不要脸、不要皮的村妇,听到丁周氏的话,脸都红了。 高希也年轻、也未婚,但他是穿越人,前世三十九岁,开放的社会风气淫浸多年,哪样的泼妇没见过。 丁周氏,就这? 此时,高希仍旧面色如常,一侧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还有些许的笑意:“丁嫂在吗?” “希哥儿哦,不总召,在!” 丁嫂不擅织布,又不愿去看茶摊。她这些日子又前后活动,高刘氏、子龙、丁满堂皆向高希说情,总算千辛万苦地谋到了这个织坊临时管事的差事,过来帮忙。 来前,子龙在家里再三交待她,到了织坊只有上下级关系,没有母子、亲属关系,有职名的带上职名,无职名的叫尊称。 她刚才叫错了,赶紧改口,她可不想丢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差事。 “去,叫几个管事女人来,当众打她二十大板,你监督。”高希平静地说。 场地里原来嗡嗡不停的议论声,顿时停了下来。 “打我?你敢打我?” 丁周氏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继而狂怒起来。 “你高希算老几啊?你们高家,小门小姓的,不看看这里哪里!丁家村!我公公是族长的堂伯父,是祠堂议事长辈!借你两个胆子,你都不敢打我!” 丁周氏双手叉腰,破口大骂,还时不时用手指向高希。 四个管事女人在丁嫂的带领下,提着一张长凳、一根扁担走了过来。 高希仍旧声无波澜:“去,张起帷幔,打她二十大板,丁嫂监督。听好了,谁敢耍滑,手下留情,立刻给我走人。” 四个女人都是高希命人挑的村中最贫苦之家的妇人,能进织坊打工,在她们来说,是祖坟冒了青烟。当然唯高希是从,此时,哪里敢有丝毫怠慢! 听完高希的话,这四个粗壮的女人一扭头,就现出凶相,几步走上前去,二话不说就将丁周氏架了起来,绑绳子的绑绳子,围幔的围幔。 那丁周氏兀自在那里叫骂不休,哪里有人理她。 一会儿,众人就听到围幔里响起啪、啪、啪清脆的“竹笋拷肉”之声,听得众女工心脏都一跳一跳的,有些胆小的赶紧用双手捂住耳朵、闭了眼睛。 丁周氏先时还边呼痛边叫骂,只打了不出五下,就开始求饶。 再打了几下,只能在那里哼哼了。 打完了,撤了帏,丁周氏已经站不住了,由两个管事女人搀着,全没了刚才嚣张跋扈的气焰。 “子龙记下,丁周氏不听教官号令,蓄意破坏军训纪律,今责打二十,立即辞退,一年内不再录用。” 高希说完,子龙也记完了。 “写成通报,贴到织坊布告栏。” “是。” 丁周氏一听,大哭起来,用力挣脱扶她的两个女人,双腿还是软的,一下子跪倒在泥地里。 “希哥儿,哦,不,高公子,总召大人。别辞退我,我认罚、我认罚,是我错了。千万别辞退我,否则我以后没法做人了。” “今天是第一天上工。我也知道你的公公是满桢爷爷,他是族中前辈,自然知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否则他又如何与一众长者管好诺大的丁家村。 看在满桢爷爷的份上,我本想饶了你。只是我若为你破了例,下一次就不好管别人了,不如现开发的好。 来人,将她扶回去,找大夫看一下,诊费、药费拿来织坊报销。” 高希不为所动,语气依旧平和。 丁周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只是不肯起来:“总召大人,看在我公公的薄面上,看我公公的薄面上”元宝小说 高希没有回应,满场静默,没一个人出来为她说情。 她又一扭身子,向不远处的丁满堂磕头:”大伯,您说说好话,给我求个情,求求您了!“ 丁满堂好像还是没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只关心茶好不好喝。 “高家嫂子,你家静香丫头今天泡的茶不错。我就说嘛,茶水要烫一些,才能泡出好茶来。” “呼~~吸溜~~呼~~吸溜~~” 丁满堂自顾自品着热茶,又是吹浮沫,又是吸溜茶水,闹出好大的动静。 高刘氏和静香听了,连忙扭过头去捂住嘴,怕笑出声来。 两个管事女人上来,将丁周氏搀了出去。 “好,诸位坊工,都站得靠拢一些。”高希再下命令。 这回再也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挑衅,也没有人出声,更没人敢嗑瓜子了,忙不迭地靠拢站好。 “下面我发口令,让袁旗官、子龙、阎百户给大家做个演示” 高希将大学入学新生的军训内容复刻过来,无非是立正、稍息、起步走、跑步走、向左看齐、向前看等,练的就是整齐划一、听从口令,磨掉散漫之气,培养集体意识、团队精神。 像丁周氏这样的出头鸟,一定要在第一时间打掉,明正典刑。 有令不行,军训搞不好是小事。 没有合格守纪律的工人,搞砸了锦绣织坊机器化大生产的局,才是要命的大事。 愚蠢的丁周氏,自是活该。 数月之后,织坊翻修改造工程,终于竣工。 锦绣织坊和丁家村,以“锦绣织坊筹委会”的名义广发“开业典礼”邀请函。 沈度、王纪、西贵等头面人物自是不必说,另包括袁家母女在内的各路亲朋好友,都收到了高希下的喜帖。锦绣张掌柜又邀请了布行的许多同业。 丁家村原本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如今蓬勃发展,丁满堂和丁成远也想炫耀一翻,遂又请了一堆四乡八村的族长里长、乡绅耆老,前来观礼。 二人又想到沈翰林、金山卫指挥使、县太爷等一众本地高官要来访,与有荣焉之下又颇为紧张。于是,找了一帮村中青壮,将进出丁家村的干道仔细修整了一翻。 丁柳氏和丁嫂也得了令,带着全村女人,卯足了劲搞起了大扫除。 再又是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整个丁家村顿时比过年时还喜庆 此时的丁家村开业在即,面貌焕然一新,气势欣欣向荣。 然而,一场难以意料的危机正悄悄袭来。 第79章 膀胱要炸了 开业那天,高希起了个大早。 华亭县、金山卫的各路头面人物悉数到场。 也轮不到高希出面,丁家村的里长、粮长、族长都倾巢而出,到村口迎接。 辰初时分,观礼嘉宾们陆续到了丁家村。 典礼台设在锦绣织坊筹委会门前的空地上,就是当初招聘织工、匠人面试时排队的地方。 和现代工程竣工一样,这种竣工典礼,无非就是领导排队讲话,将各方面依次表扬一翻,再展望一下美好的未来。看起来华而不实,却又必不可少。 众嘉宾看到典礼台上树着一面高大的板墙,用一整块大红布遮着。正在猜测红布盖着什么东西,却见子龙走上典礼台。 他穿着一袭簇新的青布衫裤、头戴方巾,分外精神,拿着一个纸喇叭高声喊道:“诸位大人、老爷、长辈、乡亲,典礼开始前,先请大家参观锦绣织坊的新厂区,请!” 台下贵升也是同样一身新衫裤,也拎着个纸喇叭,招呼众人跟他走:“诸位大人、老爷、长辈,请随我来!” “这高希,又要搞什么花样,且去看看。” 沈翰林嘴上像是抱怨,脸上却带着笑意,等着有什么惊喜发生。 他太了解这个弟子了,不出点花样,就不是高希了。 “沈大人请。”王知县连忙起身,跟随在沈度身边,向前走去。 “丁里长,厂区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几台织机吗?”锦绣布行的张掌柜倒乐呵呵地问起丁成远来了。 虽然他是锦绣织坊的最大股东,但建设织坊的事,他放心地交给了高希。 今天来观礼,与其说他是东家,还不如说他也是嘉宾。 丁成远一拱手:“张掌柜,这织坊建设期间,是有围栏和布幔遮挡的。希哥儿说什么这是‘文明施工、安全生产’,闲杂人等皆不可随意出入。我也和你一样,第一次参观,走,一起去看看。” 张掌柜的问话恰好让沈翰林和王知县听到,两人都呡嘴笑了起来。 王知县回头问道:“你就是张掌柜吧?” 见县太爷问话,他脸上笑得更灿烂了,上前两步,略弯着腰回话:“正是小人。” “你第一次搞‘限售’的时候,做了一百套青布衫裤,就没担心卖不掉吗?” “倒是不太担心,有一笔预付款在呢?” “哈哈,是不是荐函里装着一沓大明宝钞?” “这大人,你是如何得知的?”张掌柜带着满脸疑惑看着王纪,又觉得县太爷到底是县太爷,啥事都知道。 “哈哈哈”一边的沈度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那些大明宝钞,就是希哥儿写的一堆烂字,一堆鬼画符。” “啊?”张掌柜回想了一下,怪不得当时高希急着自己将荐函封了起来,原来是我中了他的“空城计”。 这高希!哈哈哈 三人都笑了起来,唯有丁成远不明其意,一脸莫名。 西贵、侯端和袁彬走在一起。 西贵左看看、右看看,确定前后没人注意他们,才说道:“侯将军、袁将军,你们看看,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子,道路齐整、洁净,无一处污物堆积,卫所的营地也没做得这么好,惭愧啊!” 两人听了脸俱是一红,侯端连忙接话:“大人,典礼结束后,属下就去找高希问问,这是怎么弄的!” 走在后面的丁满堂、丁满桢等丁家族中议事长者,陪着邻近乡村的族长、里长、乡绅一起走着,其实都听到了前面几位将军的对话。 说实话,他们也很想知道丁家村怎么就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旧貌换了新颜”,变得如此干净整洁。 “丁家老阿哥,你倒是说说,这么干净,你花了多少银子?”已经有外村的乡绅忍不住问丁满堂。 丁满堂着实没想到自家儿媳妇带着一帮老少娘们儿,居然将全村整治得如此环境优美。 这几天他感觉丁家村的空气都带着甜丝丝的味道,一刻不离手的水烟都不想抽了。元宝小说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哈哈哈,云老弟,我们丁家村哪里比得了你们村,哪里敢花钱请人打扫?都是村里人自己打扫的,不是大人、老爷们要来嘛,可不敢怠慢!” 那个叫云老弟的乡绅听丁满堂这么说,只当他是打哈哈,留一手不肯说,腹诽他太小气。 说话间,众人看到远处厂区大门旁“锦绣织坊”四个大字。 大门上方拉着一条红布大横幅,上书“欢迎诸位大人老爷莅临指导”的字样,门两侧又挂着各一个大红灯笼,特别喜庆。 大门一侧有一道小门,门边有一耳房,门框上挂着“门卫室”的小牌子。 门卫室边还有一块木牌竖着,上面写着“女工织坊,男子不得擅入”。 想都不用想,这都是高希比照着后世中大型厂矿企业的大门样式设计的。 走在最前面的沈度看到这个牌子,停了下来,众人也跟着停了脚步。 贵升连忙说道:“沈老爷、各位大人,今天因为是参观,倒是不用避嫌,请随我进厂参观。” 此时厂区大门洞开,众人这才放心跟着进入厂区。 进入厂区,还未进车间,众人已经愣住了。 先是一个大花坛,用东青环绕,东青修得齐整异常。东青内则环绕着移栽的花朵和树木,香气扑鼻。 厂区地面全都用地砖铺就,平整干燥,没有一点泥水。 再进车间,看到高窗通风,窗明几净,还有专门的蜡烛灯台,专供晚间织布纺丝纱使用。 左近,还有坊工休息室,有热茶水、小点心、小圆锦凳,供坊工休息使用。 正在纺织的女工们,聚精会神,手法娴熟。 根据高希的建议,在工程建设期间,高刘氏带着王二姐等熟练女工,仔细研究了从棉花处理、纺纱、再到织布、下架的全过程,设计出一套标准流水式操作流程,生产效率大幅提高。 虽然有人进来参观,女工们无一人抬头观看,都在专注地纺丝织布。 此时大约有近百部织机同时开工,整个车间内都是织机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响。 所有的参观者都被这宏大、忙碌的织布场面震撼了。 高希大声对着众人说道:“这只是一期工程,后续锦绣布行准备将织机总数扩大到万部以上。” 众人听了再次大吃一惊,这得要多大的厂房、要多少织工啊! 有些人则露出怀疑的眼神:怎么可能,现在才一百部织机,却想着一万部织机? “请往这边走” 众人又随着贵升走到一处红绳拉着的大门前。 高希说道:“诸位大人、老爷、长辈、嘉宾,这里是首次公开的新式坊工宿舍区,欢迎大家参观,我将为大家亲自带路。” 高希说完和贵升一起扯开红绳,众人鱼贯而入。 一条宽阔的走廊,两侧是每间宿舍的房门。 高希推开一扇房门,众人往里一瞧,只见房间里有两张奇怪的床,一张叠在另一张之上。 每张床上都铺着干净的床单,床上各有枕头一个、被子一条,很是干净。 “这是高低床,上下铺可以各睡一人。”高希解释道。 “这个门通向哪里?”张掌柜指着房间里的一扇门问道。 “这是卫生间的门。”高希答道。 “卫生间?”众人都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满脸狐疑。 第80章 八缺一 “张掌柜,开门一观,必有惊喜!”高希的语气带着顽皮与神秘感。 张掌柜推开卫生间的门,立即闻到一股幽幽的清香。 “这是点了香?” “是的,去味的线香。” 再看这卫生间,靠外侧部分用的是地砖,墙体都已经刷白。 外墙上方最高处开着一个小窗,用来通风。 正对着张掌柜的是一面贴在墙上的大铜镜,镜子下方是一个平台,上面嵌着一个水盆。 平台边上则有一个小架子,上面放着皂角、水杯等洗漱用具。 水盆上方有两根伸出来的竹管子,高希轻轻一拧,流出两股清水。 张掌柜“呀”地叫了一声,再用手一试,其中一股水还是热的:“啊呀,还是热水呢!” 其实这水管引水的办法,并不是高希的发明。 中国古代早就有用长竹管引水的办法,叫做竹笕。 宋代著名诗人陆游在诗《闭户》中就写道:“地炉枯叶夜煨芋,竹笕寒泉晨灌蔬。” 高希只不过率先用竹笕将水送到了房间里,倒是那拧动水管出水的办法,让他和诸位工匠费了不少心思。 “对,这叫自来水,你可以在这里洗脸、洗衣服。”高希微笑着说道。 “这太方便了!” “这是?”张掌柜又指着旁边一个看似马桶的东西,但上面多了一个像是竖放着的木盒子。 高希揭开马桶盖,张掌柜向里面一看:“哟,怎么还有一个大洞?这没有底的马桶,如何用?” 高希也不多说,伸手接过贵升递过来的两张废纸,撕烂后扔进了马桶中,然后扭动木盒子上的一个小把手,只听哗啦啦一声,木盒子里冲出大量水来,将废纸冲得无影无踪。 “啊呀,居然有如此妙用!我家如果有这样的马桶,那就太方便了!”张掌柜立即明白了这种马桶的好处。 高希笑道:“这叫抽水马桶。” 历史上的第一只实用抽水马桶问世于1596年,由英国贵族约翰·哈灵顿发明,当时专门进献给英女王使用。 虽然是名副其实的高级货,但它还没有水箱满水后自动关闭的水阀。 又过了近80年后,一个叫卡明斯的英国钟表匠才发明了自动关闭的水阀。 而现在呈现在众人面前的这个马桶,已经带有自动水阀。 自动水阀的原理并没有多难,高希将抽水马桶中自动水阀的机构原理,大致向禇老大等几个老匠人讲了讲,没几天他们就搞定了。 眼前出现在丁家村锦绣织坊里的这只马桶,足足将抽水马桶的历史提前了约两百年。 张掌柜又向里走了走,看向一块木档板后面:“啊呀,这里还有一个大浴盆呢!这个我知道” 原来大浴盆上面也有两根竹管子,他学着刚才高希拧水管的样子,轻轻地拧了两下,虽然动作有点笨拙,冷热水哗哗地流了出来。 “啊呀,热水、冷水自己就流到了桶里,这下随时可以在家里沐浴了。“ “我们这厂区有一个热水间,每天晚上有两个时辰会烧热水。热水再经过水管流到每间房子的卫生间里,坊工们每天都可以洗个热水澡了。“高希解释道。 “啊呀呀,不得了,大兄弟,你这个抽水马桶,这个冷热水管,哦,还有这个水盆和大铜镜。你这一套东西,给我家做一套吧,我家两位娘子要乐疯了。“ 一个小小的卫生间,张掌柜“啊呀”个不停,看一样爱一样,十足的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恨不能立即将这个“卫生间”搬回家去。 这时子龙兴奋地跑了进来:“希哥,有好多客人都在问,这卫生间怎么弄的?” 丁满堂也领着几个别村的老乡绅过来问,他们家里都想装这种抽水马桶和浴盆,问要多少银子? 丁成远请来的一些客人更离谱,说这坊工宿舍太好了,要花钱在此住上一晚,问行不行? 张掌柜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参观一下纺工睡觉的地方,怎么就要买这买那的? 二十一世纪现代化的卫生间设计理念,刷新了这个时代人们对清洁、如厕、沐浴的理解。而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古今相同。 在场的众人迫切想体验和拥有如此高级的卫生间! 众人将高希堵在了走廊里,高希高声说道:“诸位大人、老爷,这抽水马桶不久就会开始售卖。住这里嘛,肯定不行,这里是女工宿舍。不过,我可以保证,用不了多久,你们就可以在我们丁家村村口新盖的丁家村酒楼里,用上这样的卫生间了。” 丁家村还要盖酒楼?众人又是一阵惊呼。 实际上,高希在丁家村筹建锦绣织坊的事,搞得如火如荼,不仅惊动了小官镇,也惊动了整个松江府。 丁家村要盖酒楼,只不过是让锦绣布行、丁家村更加成为人们热议的话题。 茶余饭后,酒肆勾栏,现在人们只关心一件事:锦绣织坊就要开业了,这众筹票和股票的价格还要涨到多高? 现在锦绣布行的一举一动都在牵动众筹票和股票的行情走势,这其中的核心人物又是高希。 黄牛党中,已经有人出钱雇佣眼线,偷偷跟随高希,随时汇报动向,只为掌握第一手情报。 今天开业的场合,负责线报的人里,已经有人飞快地策马奔回小官镇,将锦绣织坊要盖酒楼的事报告给了成天蹲守在锦绣布行门口的黄牛们。 消息一出,众筹票和股票的价格再次强劲上扬! 手中持票的人,更加神气起来,无票的人只能倍加羡慕,思量着怎么赶紧弄几个钱也抢他几张票再说! 而在典礼现场的人,同样有人对丁家村的发展羡慕不已。 “丁家老阿哥,恭喜了,丁家村真是一飞冲天啊!这新织坊才开工,又准备开酒楼了。开张那天,我等必来道贺。” 正是那个邻村的老乡绅云老弟,拱手向丁满堂道贺,不过言语间多少带着一点羡慕嫉妒恨。 一干人意犹未尽,子龙高声提醒参观结束,将众人请回了典礼台。 经过一翻参观,众人情绪高涨:窗明几净的车间、百台织机同时开工的宏大场面、训练有素的织工、让人流连忘返的卫生间、清澈潺潺的自来水,这锦绣织坊绝对不同于以往的织坊,看来要赚大钱啊! 高希故伎重演,在众目睽睽之下,和贵升一起猛地扯下了典礼台上的整面红布。 一幅巨大的ppt展现在众嘉宾的面前,现场又是一阵轰动。 众人只觉得心脏受不了,眼睛不够用。 这一切太让人眼花缭乱了! 第81章 放榜 高希站在ppt前,开始声情并茂、充满激情地讲述未来一年锦绣织坊的生产量、销售量,以及发展规划目标,其中还包括要兴建货运码头、酒楼、新厂区等等。 不仅被请来的各位观礼嘉宾听得心潮澎湃,连围观的丁家村村民们也听得如痴如醉,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活在天宫里了。 最幸福的人,大概要数坐在第一排的张掌柜了。 今天这个典礼虽说给了他一波又一波的惊喜,但高希要借此高调宣布发行锦绣织坊新一期股票的事,他是知道的。 看目前的情形,一会儿公布这个消息,当场就要卖光。 想到这里,他不禁“呵呵呵”地傻乐起来。 “因此,我宣布锦绣织坊从今天起发售新一期股票,在场各位都可以优先购买” 高希的话没说完,下面的掌声也响了起来。 突然,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从观礼区后排站了起来,高声叫嚷:“我反对!” 原本热烈的场面,仿佛被这一声“我反对”完全冻结了。 人们一下子将目光集中到了他身上。 “他是谁?他反对?他反对什么?他凭什么反对” 人们在内心发出各种各样的疑问。元宝小说 刚才还自我陶醉在幸福之中的张掌柜,看向这位中年男子,然后倒吸了一口气,暗道:“他怎么会来这里?” “这位客人是?”站在台上的高希被他一打断,也感觉有些突然,但好像认识这个人。 “我是李记布庄的掌柜,李天越。” 原来是李掌柜,这还是高希第二次和他打照面。 上回见他,还是他疯病好了之后,去李记卖布,结果大闹李记布行那一回。 当时的李掌柜胖乎乎的,现在怎么瘦成这个鬼样子? 能不瘦吗! 先是因为尺寸短少退赔银两,再是抄锦绣布行的作业搞“限售”倒了名声。 这一年多来,锦绣布行从上游收布,到下游染织、销售,几乎将李记逼进绝地。 他李掌柜就没睡过几天好觉,气就没顺过,能不瘦成这个鬼样子吗? 李掌柜也曾希望与高希合作,甚至放下身段、拉下老脸,遣人送来干股,但到底自己从未出面,是以两人直到今天才二次谋面。 难怪高希一时之间,倒想不起来他是谁了。 “我反对,我反对锦绣织坊新发股票。”李掌柜再一次大声、清楚地说出了自己的反对意见。 “哦,是李掌柜啊,高希这里有礼了,请上来说话。”高希在台上远远地一拱手。 张掌柜心想:“不好,来者不善,这大喜的日子里唱这一出,这分明是来搅局的。” 再看看台上的高希,倒平静如常,并无惊慌失措的样子。 他只能干着急,不知道这李掌柜今天要怎么个闹法! 丁满堂站了起来,向着李掌柜一拱手。 “李掌柜,久仰。今天是我们丁家村和锦绣织坊大喜的日子。若是来做客,那是欢迎之至。尊驾若是来搅局,惊了在座的各位大人和宾客,我丁满堂还有这丁家村的老少,是不答应的。” 李掌柜不卑不亢,快步走上台去,站定后恭敬地拱手还礼。 “各位大人,小的有礼了!“ 他也知道在场的都是些华亭县的人物,并不敢造次。 又转身向丁满堂:“老大人不必如此,在下也是锦绣织坊的股东,今天来观礼,没什么错吧?” 丁满堂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想问问高公子,我买了锦绣织坊的股票,我是不是股东?” “是。” “是股东,有没有权过问一下发新股这样的大事?” “有,但也要看你有多少股票。”高希平静地说道。 “快滚下去,别捣乱!” “你能有几张股票,就敢来反对我们锦绣织坊的事!” 下面有不少愤怒的村民出声怒怼。 “各位别急!我知道,这次你们为了开这锦绣织坊,你们一共发卖了四千张票,其中两千张是股票,另有两千张是众筹票。按照票面上所说,这部分资金占总股金的六成。” 李掌柜说着从怀里抽出几张纸来,递给了高希。 坐在台下的人,都伸长了脖子,不知道那纸上写了点啥。 高希认认真真地翻看着,李掌柜又问道:“高公子,这些已经签字画押的股金算到我的头上,一共已经占了总股金的四成。你看我这个锦绣织坊最大的股东,有没有资格在这里发表一点不同的意见呢?” “啥?他,他,他,他李掌柜是锦绣织坊最大的股东?”在场的众人目瞪口呆。 张掌柜几步冲上台去,一把抢过那几张纸看了又看,两眼发直:“完了,完了,忙了半天,全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啊!李掌柜,你赢了!” 丁满堂等几个丁家村议事长老也惊慌失措起来,左顾右盼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整个会场,一片骚动。 高希双手张开,掌心向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片刻场子略静了下来,他拿起那几张纸挥了挥:“诸位,这是刚才这位李天越李掌柜给我的一份众筹票、股票转让文书。” 下面的人没听懂是啥意思,有村民问:“啥转不转让的,不懂,和我们这织坊有啥关系?” “哦,简单点说吧,这位李掌柜已经将一大批锦绣织坊买家手中的股票和众筹票买下,只要做一下转让登记就行了。总额加起来,占了总股本的四成五,所以李掌柜现在是锦绣织坊最大的股东。换句话说,锦绣织坊的事,他说了算!” 高希这话一说,现场“轰”的一声炸开了锅:啥,忙来忙去,是为那家无良的李记布庄忙活了! 此时,整个场子里,只有李掌柜和高希都不说话。 李掌柜满脸得意,他看向高希,企图从高希脸上看到痛苦、震惊、悲伤等等他所期望的表情,以宣泄一年来遭受的各种生意失败的痛苦。 可不是吗?若不是高希当初大闹李记,要不是高希和锦绣布行搞什么供销合作,他的李记还会是本地最大的布庄。 可是高希没有哭,也没有笑,好像事不关己的样子。 李掌柜只当他是太震惊,一时不知道该难过了! 是啊,谋划了这么久,花了那么多心血,开张的第一天就被仇家夺了去,能不震惊吗? 坐在地上欲哭无泪的张掌柜,他的反应才是李掌柜想看到的。 “高公子,高公子”李掌柜得意地叫了高希两声。 “嗯,李掌柜有什么要说的,请讲!” “我看,关于锦绣织坊的规划,接下来我来说吧!” 高希并不阻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李掌柜向前一步,又清了清嗓子:“作为最大的股东,我宣布,取消发售新股票的计划,同时锦绣织坊改名李记织坊,码头、酒楼等计划一并取消。” 底下一阵叹息声,比如丁满堂、丁成远,他们刚刚看到丁家村美好的未来,就被人无情地扑灭了。 也有人开始哭起来,比如丁家村的村民,和那些好不容易进了织坊的女工,村民们未来的生计和女工们的二两月银,可能都要泡汤。 原本兴高彩烈的丁嫂,此时哭得最凶,她还想着临时工转正呢! 没想到,喜庆的开业典礼,却原来是一场“商业政变”。 这事闹的! 第82章 老四,皇权与亲情 锦绣织坊开业第一天就改名换姓,这个消息可要比“丁家村开酒楼”要劲爆得多了。 负责线报的报子们,心急火燎地跳上快马,一路狂奔回了小官镇,传回这个“重磅消息”。 这个特大坏消息,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持续亢奋的小官镇“股市”终于迎来了它的第一次股灾。 原本不断上扬的股价,开始断崖式下跌。 那些在高价位接盘的股民,刚开始还期望股价会回暖,不肯抛出。 可是交易行情一路走低,离他们的期望价格越来越远。 听到消息的股民们,扔下手中的活计,奔到锦绣布行门口。一听说当前的行情,众筹票每张只有五十文了,许多人放声大哭。 要知道买进的时候,他们至少花了一百多文钱呢!如今腰斩,能不哭吗? 但哭有啥用,赶快找接盘买侠吧! 开玩笑,这个时候哪里找得到接盘侠,谁也不是傻子! 怎么办?降价! 不惜一切降价,只为快点卖掉,清仓止损。 问题是,你这么想,别人也是这么想的。 这导致交易行情雪崩,众筹票价格又快速跌到了每张二十文。 然而此时的大明朝,没有10跌停规定,没有熔断机制,没有信息披露制度,所有的成交、消息交换,都在锦绣布行门前的空地上面对面进行。 大明朝的股票交易,正处于最原始的野蛮生长状态。 各种真真假假、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混杂在一起,真伪难辨,更加剧了手中持票的升斗小民们的恐慌情绪。 锦绣布行前的空地上人头攒动,几乎每个人都面带焦虑,不断打听谁要买众筹票或股票。 傻子才在这个时候买呢! 所谓“买涨不买跌”,别以为只有现代股民是这个德性,此时的大明朝小官镇的股民们也是这个心理。 但还真有大傻子,松江府本地人谓之“冲头”。 此刻正有一人拿着大把的银钱,端坐在锦绣布行的登记柜台前,随行的两个伙计将两麻袋铜钱“咣”的一声放在了柜台上。 这位大傻子,哦,这位贾先生,绝对的“土豪”,现钱收购众筹票和股票了。 伙计兴奋地跑出门去,向着乱哄哄的人群高声喊道:“尔等想卖掉手中众筹票和股票的人听好了,有一位贾先生已经坐在登记柜台那里,想卖的人可以直接去柜台办转让登记。无论众筹票还是股票,都按每张二十文收购。赶快!“ 起初大家一听有人买,都高兴起来。 再一听,每张才二十文,都不及当初买价的零头,这也太黑了,抢钱呢? 许多人想哭:伊娘的,当初可是花了一百二十多文买来的,倒赔一百多文,不卖! 不卖?你不卖,有人卖! 许多人的心理防线已经崩溃,这些烂票子,谁要卖给谁! “冲头”贾先生现在就是他们的救命稻草,最后的机会。 这些股市里的韭菜们,抱着捞回一点是一点的心理,情愿割肉,一涌而上跟着那伙计进去办转让手续了。 众人心里骂着娘,顺带着问候了贾先生的祖宗十八代,还是无奈地以割肉价出让了手上的票子。 然后他们又期望这位“冲头”贾先生手中的票子继续跌,跌到一文不值才好! 反正大家一起当炮灰,心理就平衡了! 然而,股灾并不是只有赔钱这么简单,有人是要搭上性命的。 这不,此时有人撕心裂肺地狂呼起来,原来是有人投河自尽被救了起来。 但为时已晚,已经然没了气息,死者手中还紧紧攥着一团被水泡烂的众筹票。 原来是因为借了高利贷,本想买了众筹票狠赚一笔,没想到现在赔得底朝天,走投无路了。 唉,围观者们发出一声叹息! 每一个走进去办理转让登记的卖家都心情沉重。 当他们跨过锦绣布行的门槛,看到门边上那块醒目的“众筹有风险、买票要谨慎”木牌时,才体会到当初高公子力劝大家别盲目买票的良苦用心,此刻懊悔不已。 懊悔的人,也包括匠头禇老大。 禇老大没想到高希会邀请他出席开业典礼,而且在观礼区还有一个座位。 现在他在丁家村,走到哪里,都被人唤作“禇先生”。他第一次感到作为匠人的荣耀。 然而,今天李记却生生夺走了锦绣织坊。 他想起当初自己,为了挣二十文辛苦钱,帮着李记排队买股票的事。原来都是帮了李记,只为今天坏了高公子的好事。 他觉得李记李掌柜之所以能做成这件坏事,他禇老大也有一份“功劳”。 这不是恩将仇报吗?唉~~ 不过懊悔之余,禇老大也下了决心。 若李记接手新织坊,他禇老大在绝不会再给他做工,立即带领匠人离开丁家村。 现在又何止禇老大一人在内心厌恶这个李掌柜呢! 袁母和袁纨只是来观礼的,本来高高兴兴的,未曾想遇到这样的场面。 袁母也不懂什么股本不股本的,只听得儿子袁寿在耳边给她解释了几句,大体意思是“锦绣织坊以后归这个姓李的了”,气得她在心里将李掌柜骂了至少一万遍。 袁纨想到高希忙前忙后花了多少心血,如今新织坊轻易就要被这李掌柜夺去她为自己的心上人难受,又爱莫能助,眼圈已是红了,只能悄悄地掏出帕子抹眼泪。 袁寿、贵升、子龙、阎红玉等几个小伙子愤怒已极,就有要冲上去揍李掌柜。 李掌柜当然也不是吃素的,几个随行的伙计立即冲上来围在李掌柜身边。 “都住手!”有人一声断喝。 众人一看,是知县老爷王纪。 他今天一直跟着沈度参观,内心很高兴。 丁家村快速发展,这些规划图上的事若做成了,华亭县又要增加多少人的生计,又可以多收不少税银呢! 只是被李掌柜这么一搅和,前景堪忧。 高希当初大闹李记的事,他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两家的仇怨结得如此之深,李掌柜居然到了暗渡陈仓、处心积虑夺人所爱的地步了。 不过,生意场上的事,官府管不了。 但现在眼看两边要动手了,他就不能不出面了。 两边一看是县太爷发话,立即都安静下来。 王纪说道:“只要正经经营,本县并不管你等生意上的事。但若有人闹事,本县立即查办。” 坐在王纪身边的沈度,突然悄悄地向他说了一句:“四方,不用急,后面还有好戏呢!” 王纪看到沈度脸上笑眯眯的,略有所悟,不再言语,将目光投向台上。 台上的高希恭敬地向王纪作了个揖,又示意袁寿等几个退后。然后转身问李掌柜:“李掌柜,都说完了吗?”元宝小说 “说完了。” “那么,我来说两句。”高希将手伸进怀里,也摸出几张纸来:“我这里也有几张纸,你看看!” 李掌柜接过纸一看,顿时脸色霎白,却又牙一咬,就要作势撕烂这几张纸。 “小心,刘掌柜,你看仔细了再撕不迟!”高希微笑着提醒他。 李掌柜再仔细一看,双腿一软,也像刚才张掌柜一样,瘫坐到地上。 全场又是一片骚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刚才还志得意满的李掌柜,怎么就瘫倒在地了呢? “刘记当铺的刘掌柜在哪里?”高希向场子里叫道。 “我在这里”,一位稳重的老者应了一声,然后不紧不慢走了上来。 高希紧走几步,趋身上前搀扶住刘掌柜:“刘掌柜,麻烦你了,今天让你来给做个见证。” 刘掌柜点了点头。 “诸位,我是刘记当铺的刘掌柜。 刚才那几张纸,是几个月前李掌柜当到我铺子里的所有李记的股份凭据。 哦,是抄录的副本,撕了也不打紧。 这些股份当初一共当了八百两银子。一个月之内不赎回,本当铺有权自行处置。 如今早就超过一个月了,高公子有意商购,现在这些股份已经全数卖给了高公子。” “呼!”台下的众人皆是大吃一惊。 也就是说,现在高希是李记的唯一股东,李记已经不再属于李掌柜。 与此同时,李掌柜却成了锦绣织坊的最大股东。 现在锦绣织坊的股份构成是这样的:锦绣布行二成,丁家村丁氏宗族二成,李掌柜四成五,其余才是公众持股,也就是小散户。 就算锦绣布行和丁家村联手,也只有四成的股份,还是李掌柜说了算。 所以,李掌柜确实有权改名,除非高希再找超过一成的散户支持他,或将股份转让给他。 但是这时的大明朝也没有开股东大会这一说啊! 那么多散户如何召集。 就算要召集,也不是随叫随到。 就算叫到了,谁能保证他们就一定支持高希呢? 高希脸上看不出一点沮丧,他笑了起来,上前扶起李掌柜,轻声说道:“李掌柜何必伤心至此,我虽然买了你的李记,你不是也将这锦绣织坊改了名吗?” 对啊,我手上还有锦绣织坊,哦,不,李记织坊啊!我没输! 李掌柜想到此,一把推开高希:“好,算你狠,我倒是被你抄了后路,但这李记织坊今天也不是你高希说了算了。” 高希笑了起来,又从怀里摸出两张纸来:“李掌柜莫要动气,你看看这是什么?” 李掌柜接过来一看,再次瘫坐到了地上。 第83章 你家娘子给你吃啥好吃的了? 这又是怎么了? 台下的人全都莫名惊诧,今天观礼要比“大圣闹天宫”还好看! 高希不再卖关子,冲着台下挥了挥手中的几张纸。 “诸位大人、乡亲,这纸上没写啥。 只不过是我在前几天,找了几个买了锦绣织坊股票和众筹票的客人,让他们同意支持我高希在锦绣布行的任何主张,他们都按了手印。 这样一来,锦绣布行、丁家村,再加上这些支持我的客人,我们超过了总股金的一半。 所以,刚才李掌柜要将锦绣织坊改成李记织坊的话,不算数。” 经历了一波三折,台下众人再也按捺不住情绪,热烈鼓起掌来。 高希能掐会算? 他怎么就知道今天李掌柜会来搞事? 他怎么就提前找了小股民,搞定了那关键的10的决定权呢? 高希当然不是神仙。只不过走狗屎运的时候,老天都会帮你。 那天高希去布行查看锦绣织坊这一期众筹票和股票登记情况的账本,伙计喜笑颜开地告诉他众筹票卖得很好。股票,因为无法收回本金,所以一开始卖得并不好。 但后来发生一个怪现象:买股票的人几乎都是代别人购买,也就是买下的股票、却登记了别人名字,每人只买几张。 伙计嫌麻烦,就当是一件烦心的小事讲给了高希听,希望能改一改登记规定,省得他们麻烦。 高希虽然前世是文化馆的副馆长,但这暗中收购的把戏,各种影视剧中没少演过。 不过后世的证券交易所,有严格的信息披露制度,这种手法行不通。 但在此时还是萌芽状态的大明股市,居然也有人开始玩这一套了吗? 他不由警惕起来,将登记账本前前后后好好地研究了几遍,发现登记在册的购买者,反反复复就是那么十来个人。 他暗中派平安去打听这些人的情况,居然都和李记有密切关系,不是李掌柜的家眷,就是李掌柜的心腹。 更令人叫绝的是,这李掌柜充分利用现行的锦绣布行发布的“鼓励票转股”规则,在收购完了股票之后,又将手中的众筹票都全数转为了股票。 而一般小民,没几个人对股票、票转股感兴趣,他们只想赚钱,还想着能收回本金。 显然,李掌柜不是简单地想当炒股的股民,他是真的想当锦绣的股东、老板,而且是大老板。 李掌柜等于一举收购了锦绣布行最有前途的新业务,自己一分力气也没花,只要投一笔钱就行了,尽管这笔钱不是小数字。 作为曾经的小官镇最大布行的老板,他非常了解高希所创办的锦绣织坊的价值所在。 他可不仅仅是为了报一箭之仇,出一口恶气! 然而,要达到四成五的收购量,高希估算了一下,按当时的行市,李掌柜至少需要拿出七八百两银子。 而且随着行情的一路上涨,李掌柜这种暗中不断少量吃进股票的方法,肯定需要投入越来越多的收购资金。 而李记的钱,肯定不够! 这一年多来,李记快速衰弱,客人越来越少,收入也越来越少,但他铁了心要尽全力收购锦绣的股票。 他要绝地反击、绝处逢生,只能想尽办法筹钱。 最后被高希发现,李掌柜壮士断腕,居然将李记布庄的所有股份押到了刘记当铺里。 那高希还客气什么,直接就抄了他的后路,正好遂了高希和张掌柜之前商量好的经营策略:并购同业。 鬼使神差,一场操作下来,等于李记布庄和锦绣织坊做了一笔“以股易股”的股票互换式的并购交易。 李掌柜成了锦绣织坊的第二大股东,但自己的李记丢了。 锦绣这边,虽然让一个“不受欢迎的人”成了第二大股东,但经营权仍旧在自己手中。元宝小说 丢了李记,李掌柜心痛,但也不算输到底朝天。 只要锦绣织坊有钱赚,他今后就能躺着赚钱! 李掌柜收拾起惆怅与失落,面无表情向着高希和台下诸位大人一拱手:“告辞!” “啊呀呀,民则兄,你这个弟子你这个弟子” 王纪向身边的沈度升出了大拇指,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对高希的赞赏了。 沈度久居中枢,永乐皇帝对他的赞赏,也不能令他喜形于色,而此时,他毫不掩饰地露出了骄傲的微笑。 胡老先生的心情和沈度毫无二致,此时眯着眼、捋着山羊胡,边笑边不住地点头:希哥儿啊,是一匹千里马,没错,万里挑一的宝驹! 丁满堂却别有心思:我就说高家二小子不错,若他做了我的孙女婿 他踌躇满志,正好撇眼看到了儿子丁成远正在那儿鼓掌呢,他就有点生气:就知道鼓掌,还是没有政治眼光啊,我得提醒他去高家提亲! 袁母已经被台上这一波三折、高潮叠起的剧情,搞得晕头转向,也没闹明白到底是怎么了,反正我这未来女婿有本事,没吃亏! 想到这里,她轻轻地握紧了女儿的手。 转头一看,袁纨好像被母亲看穿了心思似的,已经羞红了脸。 金山卫指挥使西贵、指挥使同知侯端、松江守御中所副千户袁彬,也是目瞪口呆。 这些将军,以前只知道攻城掠地要有勇有谋,没想到今天大开眼界,锦绣和李记的商场攻防,其中有你死我活,也有折冲权衡,看得酣畅淋漓。 西贵突然想起了侯端前阵子和他提起来的百户所改革试点的事,他略侧过头,向边上的侯端说道:“侯将军,这小子不得了,你那个试点要继续,弄得好就扩大试点” 侯端狠狠地点了点头,只听西贵又说道:“你没听他刚才说吗,你看,你看” 他指着台上一整面的ppt,“这锦绣织坊后续在丁家村投资发展的事,怎么能少了我们金山卫呢?” 侯端听了直想笑,看来自己的顶头上司也被说动了。 想办法掺与到锦绣的生意里,事不宜迟。 只要锦绣赚钱,金山卫的防务改革就有了银钱保证,不必再指着老天爷吃饭了。 想到这里,侯端应道:“是,属下也是这样想的。改天我再去找高兄弟,还有那个李掌柜说说,看看这股票还能不能再买些。” 围观的村民们当然不会有沈度、西贵、侯端这些人的认识和觉悟,只是觉得要造码头、盖酒楼就是好事,今后他们就有活干了,就有钱赚,以后的日子会更好,这就是普通大明百姓最朴素的想法。 王二姐也站在人群中,他也不太明白台上这百转千回的剧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和丁家村的村民一样,知道高希今天做的事,会让丁家村变得更好。 不同的是,她隐隐觉得锦绣织坊、丁家村未来的大发展,和众筹票、股票的价格波动之间有某种联系。 比如,她最初被锦绣布行的伙计骗,买了低价的众筹票,为什么那些伙计自己不要,还愿意低价出手呢? 为什么锦绣布行一公布分红方案,没人要的众筹票就突然人人抢着要,价格一涨再涨呢? 她觉得股票价格的波动和今天的这些事肯定是有关系的,但她想不明白。 她也觉得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事,一定会影响到市面上众筹票和股票的价格,准备赶紧抽个空去镇上锦绣布行看看,尽管她现在手上一张众筹票、股票也没有了。 丁家村锦绣织坊的开业庆典,终于在一波三折中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村民们点燃鞭炮,噼里啪啦的炮声,孩子们欢快吵闹声,整个丁家村洋溢着幸福的空气。 本想搞事的李掌柜,哦,他现在已经不是李记布庄的掌柜了,带着沮丧、无奈和不甘,灰溜溜地离开了丁家村。 第84章 票转股 王二姐站在锦绣布行的门前,大吃一惊。 她记得上回来兑换众筹票手续时,这里排着长龙,还有许多人求购,每个人看上去都兴高采烈。 可是现在,门前空地上只有寥寥的几个人。 王二姐走上前去,向一位看起来无精打采的男子唱了个诺:“大哥,我问一下,现在众筹票和股票是什么价?” 男子听见有人问价,明显有了兴致:“这位大阿姐,你要买票是不是?” 旁边也有几个人,好不容易见有买家来问价了,都围了过来。 “哦,我今天钱不够,买不了,我就是来问问。”王二姐赶紧语带抱歉地解释。 原来只是问价的人,围上来的人又散开了。那个男子又变得无精打采起来,懒懒地回答道:“还能有什么价,不管是众筹票还是股票,一律十八文一张。” “十八文!”王二姐惊呼起来:“都比票面价低了,还低这么多?那股票听说票面是一百文一张啊!” “你懂个啥?谁说一定要按票面价卖了?现在都没人要买,二十文都卖不出去,还按票面卖?我问你,按票面价卖给你,你要不要?” “呃”王二姐一时语塞,愣了一下又问道:“前几天听说不是还一直涨吗?怎么就跌到二十文了?” “前几天?那是哪年的老皇历了!你没听说丁家村锦绣织坊开业的事?李记掌柜去闹事了,差点要改了锦绣织坊的招牌。” “就为这?”王二姐不解。 “这还不够?那李记名声多臭,这一年多李记的生意又有多差,谁不晓得!锦绣织坊若归了他,那还能好?” “可是,李掌柜也没得逞啊?还有高公子在,还是这锦绣布行说了算。这消息你们没听说?” “听说了,那能怎样! 改名的坏消息先报来的,价格就一路跌了下去,许多人撑不住,怕还要跌啊! 你没看到当时这跌得有多快。 还好有一位贾先生来坐镇,谁卖的票他都收,将价格顶在了二十文。 虽然说这收购价有点黑,但若没有贾先生,这手上的烂票子卖给谁去?” 王二姐奇怪道:“那就别卖给他就是了。” “不卖?可以啊! 昨天是有不少人嫌贾先生心黑,说烂在手里也不卖。 好啊,不卖!你看看今天,现在是十八文的行情。 我现在手上就有好些票子呢,你这位大姐要,我立刻卖给你。 我看啊,这后面还要跌!” 男子越说越沮丧,也不看好后续的行情,显然有不少票子砸在手里了。 王二姐想到当初自己被骗买了众筹票的情景,感同身受,她深切体验过这种财富快速蒸发的绝望感。 她正在发愣,那男子抱着一丝侥幸与哀求的口气,试探性地问道:“大姐,你真的不是来买票的吗?你若要,我们好商量,价格上我再让一让。” “大哥,我真没带够钱呢!” “唉~” 那男子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王二姐不再说什么,冲那男子欠身告辞,转身进了店里。 进店时,她看到了门口的那块木牌。 她想起了当时高希亲自举着这块牌子,来回走动劝大家谨慎,众人哄笑的场面。 那上面写的那句话叫啥,她记不清了,但肯定是句重要的好话。 她叫住了一位客人:“客官,奴家并不识字,这上面写的啥,能不能麻烦您给奴家念一念。” “众筹有风险,买票要谨慎。” 她当时一点也不懂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只知道那位高公子是菩萨心肠。 她只是出于对高希的信任,当时就听了他的劝告,将手中所有的众筹票都卖掉了。 现在想来,王二姐是有多幸运,这一刻她才对这句话有了深刻的理解与体验。 “众筹有风险,买票要谨慎” 王二姐自己又反反复复将这句话在心里念了好几遍,背了下来。 在高希的倡导下,张掌柜全盘接受了高希对店铺的改革建议。 比如采用开放式陈列,所有布匹、衣服都任由客人直接上手挑选和试穿,而不必由伙计拿进拿出。 每款衣裳都有一套穿在木制的人形模特身上,客人可以直观地看到。 所有的伙计都穿着店里最新款的衣裳,客人看中了,直接就可以自己去挑对应的布料或衣裳。 高希还要求将商品陈列分为布品、男品、女品三个区,买了衣裳还可以当场免费改袖长、裤长,客人可以坐在等待区品着香茶慢慢等。 当然,男女宾客分开,女宾区有屏风遮挡。 不少闲来无事的客人,就常常借着来店里买布、买衣服的当口,坐在舒适的等候区闲聊。 话题除了家长里短,就是起伏不定的股价,然后又听说谁谁谁咸鱼翻身发了大财,谁谁谁又炒股借了高利贷破产、投河自尽的。 店内人流穿梭、一派热闹的景象,和店外场地上的空荡与落寞形成强烈的反差,王二姐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王二姐进店原本只是想去股票登记柜台看看,但是一进店就被店内热闹的气氛、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了。 购物是女人的天性,就算王二姐穷,也抑制不住对好看衣裳和布料的喜爱。 她的衣裳打着不少补丁,在这么辉煌的店铺里,她觉得自惭形秽,但她还是硬着头皮走向了女品区。 好在小店的伙计们一点也没有嫌弃她的意思,反而热情地冲他微笑,意思是“您随意”。 王二姐发现店里有不少像她一样穿着补丁衣服的客人,她慢慢放下心防,欣赏着一件件漂亮的衣裳、绣品、新式的布样。 尽管价格都不算贵,但王二姐还是买不起。 后来,他在男品区看中了一块头巾,买一送一。 她买了一块,到手就是两块,正好自家男人和大儿子各一块。 她拿着两块头巾去柜台结账,没想到柜台前排着长队,都在等结账。 王二姐感叹,锦绣这样的布行若不赚钱,老天爷都不会答应。 她结完账刚想走,却被一个伙计叫住了:“大姐,您暂且别走,我给你办积分牌。” “积分牌?”王二姐一时摸不着头脑。 “是这样的,只要在我们店买了任何一样东西,不论贵贱,都可以办一张积分牌。每花一文钱,算积一分。等积分多了,可以到店里来换积分商品。” 那伙计耐心地解释着,说完塞给她一块缀着流苏的小木牌。 她又问了王二姐的名姓,家住哪里,将刚才她花了几文钱记了下来。 然后又说道:“大姐,这牌子不光你自己可以用,你家里人来这里买东西,拿着这个牌子、报上你的名字,也能算积分。” 王二姐没想到自己只是买了两块最便宜的头巾,居然还能有这样的待遇,她不得不叹服锦绣如今拉拢客人的心思。 两人正攀谈着,一个伙计跑过来说道:“快记下,云夫人订做沙发一套!” “沙发是什么?”王二姐问。 “哦,就是你刚才在等待区坐过的那种软绵绵的椅子。”那伙计边记边说。 “这也卖?” “这怎么不能卖?二两银子一套呢,可不便宜!贵是贵点,你不知道,喜欢沙发的人多着呢!天天都有人来登记定做呢!” 王二姐这才明白,原来等待区看着是免费的,实则也卖东西,卖得还很好! 生意做到这个份上,真是让人无话可说,不赚钱才怪呢! “我问一下小哥,你们这店里,这些这么好的主意,定是那位高公子想出来的吧?” 那小伙计一脸自豪:“正是,什么等待区、男品女品区、积分牌,都是高公子的主意,我们老东家二话不说就照着做。果然客人都说好,客人越来越多。” 那伙计又左右看了看,没有人靠近,压低了嗓音,略带神秘地告诉王二姐。 “说句不怕你恼的话,高公子给我们做培训,说就算是像你这样穿着打补丁衣裳进来的客人,也要笑脸相迎、不准轰走,而且要像对家里人那样微笑。 说实话,刚开始我们真做不到。高公子说,谁假笑就扣谁的钱。 结果笑来笑去,就真的笑了。 你还别说,现在客人越来越多,好些都说我们态度好,不买东西进来看看也是好的。” 那伙计说得忘了情,一古脑儿地倒了出来。 “我再问一下,这生意天天都这么好?”王二姐觉得不可思议。 “今天的客人算一般了,到了过节的日子,店里人多得立不牢脚呢!看到没有” 他指了指一边用围幔挡住的楼梯,“这是通向二楼的楼梯,东家找了匠人在装修,要改成新的营业厅呢!” 王二姐听了,赞道:“那你们锦绣布行不得了,店面更大了。” “这有什么?我们在松江府城里也新开了分号,听说要比这里还要大些,生意也是好得很。我还没得空去呢!” 王二姐正仔细地听着,忽然跑过来一个伙计冲那正说话的伙计说道:“快快,外省的那个老客户大客商来了,快叫掌柜去迎一迎。” 没人再顾得上王二姐。 她看着店里的人忙碌地来回走动,柜台上结账伙计将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等待区的客人谈笑风生。 她在想:这锦绣布行生意好不好?好啊,太好了,她自己亲眼所见。锦绣布行能给买了股票的人分钱,这钱从哪里来?不就是从这一笔笔的生意中来的吗?只要生意好,有了钱,就能有更多的钱分给大家,所以这股票就一定能好。那么,现在才十八文一张的股票 她没再多想什么,快走出了店。 经过大门时,她停了停,在那块“众筹有风险、买票要谨慎”的牌子前站了一小会儿。 那个无精打采的男子仍旧坐在墙边上,见王二姐又走了过来,他觉得这是回头客,必定有戏。 这次他没有等,马上起身满脸堆笑看向王二姐:“大姐,你这是还想要买票吧?” 王二姐欠了欠身:“是,大哥。我今天钱没带够。我这里还有随身带的五十文,先给你,算是定金。我现下在锦绣织坊做工,过几天发了工钱,我再来找你。麻烦你给我准备准备,我想着要花一千五百文买票。” 那男人一听,笑得眉毛都弯了,这意味着他目前手中的票可以全部出手了,他还能帮帮那些正急着找人卖票套现的可怜人:“行啊,大姐,没问题,我手上这十张票你先拿着。” “好啊,五天后我再来找你,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大姐,那到时候见。” 那男子露出满意的笑容,但内心实在瞧不起这位乡土气十足的穷酸村妇。 他想起了那位“冲头”贾先生,忍不住“噗呲”一下笑出了声。 于是他冲着王二姐远去的背影,从嘴里吐出两个字:冲头! 第85章 李掌柜的嘴角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笑 张掌柜和高希也有自己的“情报系统”。 就在锦绣织坊开业的那天,“锦绣股市”盘崩的消息,经由店内专门负责此事的伙计快马赶来报告,并不比黄牛们的线报慢。 张掌柜听了差点晕倒,高希则无动于衷。 张掌柜为什么晕倒?心疼的呗! 你算算,原来众筹票被炒得近二百文一张,股票被炒到近七百文一张,现在一下子打回原形还不止,虽然这些都是纸面富贵。 但他受不了啊,借故去茅房解手,坐在臭哄哄的马桶上不管不顾狠狠地哭了一刻钟,差点就哭死在茅房里。 他没炒股,但他内心是希望那些天天盘踞在锦绣店门外的股民、黄牛炒股的。 将股价炒高了,他手上那些众筹票、股票的账面财富天天都在暴涨。舒心啊! 这些日子,他每天最高兴的一件事就是,傍晚关了店门回到家,告诉大小老婆今天股价又涨了几何。 原本吵闹不休的两位夫人,也因为各自手中的股票大涨特涨,对他相敬如宾、百依百顺,连和两位夫人的房中事也变得如鱼得水、无比和谐起来。 现在怎么回家? 一想到一大一小两位老婆横眉冷对的样子,他就不寒而栗。 唉 他只能寄希望于高希。 典礼没结束,他便向高希求助:“高公子,大兄弟,哪能办,哪能办?” “怎么办?你借我五百两银子,三个月后就没事了。”高希乐呵呵地看着他。 “啥?”张掌柜听了要吐血。 他已经财富缩水九成,才向高希求助。 高希你倒好,张口倒问张掌柜要起钱来了。 “这时候要这些银子做什么?” “用钱才能救钱,这叫‘救市’!” “救市?” 张掌柜怎么可能听得懂,但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办法。 愣愣地看了高希一会儿,他将心一横,反正五百两现银对现在的锦绣布行来说,也不算什么大钱:“好好好,你去账房上拿就是了。” 说完,随手写了一张便条,装进信封里,交给高希。 高希也不和他多解释,将信封递给平安,又与他耳语几句,平安便独自骑马赶去小官镇了。 典礼照常进行,高希就像无事人一般。 张掌柜无奈,天色将晚,他也无心留下来吃酒席,抱着赴死一般的心情回了家。 家里有两块搓衣板,已经为他准备好了! 接下来的几天,股价一路跌、跌、跌。 张掌柜原本期望高希来店里,他也好问问“救市”救得怎么样了,这股价何时才能回到原来的价位上? 还有不少人到锦绣布行来哭诉,说自己赔了本,说锦绣发行的这什么劳什子众筹票、股票是骗人,要去衙署提告。 还真有人告到了衙署,结果蹲守在衙署门口兜生意的小状师一听,连状纸都不愿意帮着写,明言告不赢。 当值的文书说,就算他们递了状纸,也不会收,因为锦绣布行未曾欺骗你等买股票。 又问:赔了钱,你们就要提告,那你们先前赚了钱的时候,怎么不抱怨呢?总不能好处占尽,坏事都归别人吧? 问得提告之人一楞一楞的! 那文书是个屡试不第的读书人,很是看不惯这些时日兴起的炒股之风,认为淳朴的民风日益沾染了铜臭味,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借机正好教训一下这帮利欲熏心、投机取巧的乡民。 说什么当初锦绣布行的二东家高公子可是亲自下场,举着牌子提醒你们有风险、有风险,你们就是不听。现在赔了本了,当然也怨不得别人! 那些提告之人,自知提告的理由站不住脚,遂作罢。 好在有一位贾先生天天来店里坐镇,也不多说话。只要有人来,他就买。 当天带的钱花光了,他就走人。 他的买价确实低,但好歹那些赔本的人,多少能收回一点本钱。 苍蝇再小也是肉,总比血本无归强。 这个豪横的贾先生,算是为股市稳定兜了底,也总算稳定住了股民的情绪。 事态算是渐渐平息,但众筹票和股票的交易也清淡起来。 锦绣门前空地上,打探消息的黄牛几乎绝迹,只有聊聊几个想碰运气的人,还天天跑到这里来看看,是否有人要买票。 张掌柜在心里抱怨高希,这么艰难的时刻你倒不出现了,至少也应该出现一下,安慰一下他那颗受伤的心灵。 还好,锦绣布行的生意仍旧红红火火,而且越来越红火! 高希始终没来,因为他已经去了松江府城,准备报名参加即将到来的童生试中的最后一级考试:院试。 筹建锦绣织坊的事折腾了几个月,高希的功课倒也不曾耽误。 除了给织坊女工军训的那几天比较忙,其他时候他还是坚持去听课、刷题、练字,每天闻鸡起舞,苦练骑射和擒拿手。 住在丁家村的这段日子,母亲高刘氏的照顾无微不至,高希越发长得强壮。 远看高希虎背熊腰,近看高希又不失恰到好处的书卷气,真正是孔武有力、文武双全,丰神俊秀自不待言。元宝小说 这不,陆续有远近的好人家托媒人上门说亲。 有些心急的大户人家,雇了媒婆上门,进门二话不说就掏出姑娘的画像,啥条件也不提,反而让高家开条件,就是看中高希了,诚意满满。 对于现在的高家,女方当然不会提什么条件。 高家虽然是小户人家,但就凭现在高希在松江本地的名声和他的那些人脉关系,还有他作为锦绣布行第二大股东的身份,谁家招了高希这样的金龟婿,那才是真正高攀了呢! 高宝和高刘氏知道高希的真实身份,当然不敢胡乱应下亲事,一概婉拒。 丁满堂则派了儿子丁成远亲自登门,愿意两家攀亲,委婉暗示:虽然是我丁家主动提议结亲,但提亲还得男方上门。 袁家这边因为有婚约尚未解除,也不能明提结亲之事。 袁彬带着儿子袁寿上门作客,也表明了今后结亲的意愿,只是不敢提元家那边婚约未除。 这两家,一个是本地大族,得罪不起。另一家,是卫所的将军,高宝夫妇业已知道高希和袁纨两情相悦。 答不答允都不好办,高宝和高刘氏一时愁眉莫展、为难不已,索性先搁在一边再说。 到了八月夏末,松江府衙贴出了院试的榜文。 老规矩,王知县仍旧派人通知沈度,沈度立即遣人告知了高希。 此时,高希根本无心考虑什么成亲的事,也不管低迷的股市和张掌柜望眼欲穿的心情,带着平安,与贵升、金鸿、子龙一道,径自去了松江府城。 高希等人坐着马车一清早就上了路。 约莫走了一半的路程,高希见远处似有一女子坐在路边,看起来像是崴了脚,便让车夫勒住缰绳停了车。 高希从车窗里探出头去,问道:“这位大姐,你这是怎么了?” 那女子本来捂着脚踝揉搓,这时见是高希问话,倒是一楞,急忙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欠身作了礼:“原来是高公子啊,我没事,走路不小心崴了脚,不严重,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高希好奇:“你认识我?” 第86章 售罄 那女子笑了笑:“奴家名叫王二姐,是锦绣织坊的织工,见过高公子几次。” “哦,是这样。你这是要去府城吗?” “是的。” “我们也是去府城,你上车吧,一同去便是。” “这” 王二姐没想到能搭上高希的便车,正在犹豫间,小丫头静香已经从车上下来。 “二姐,上车吧,我来扶你。” 静香,王二姐是认得的。 她来丁家村应聘那天,这个丫头就在面试官的旁边。 后来才知道,静香是高家的丫头,怪不得高刘氏来织布或丁满堂来织坊巡视,都是她跑前跑后的伺候着。 这丫头虽然心直口快,但心地善良,手脚也麻利,对待她们这些女工也很好,从不摆出东家丫头的气势,很招人喜欢。 这可要比丁嫂、丁水家的女人,还有那个被打了屁股的丁满桢的小儿媳丁周氏,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呀,静香你也来了。”王二姐的语气中带着惊喜。 她刚才犹豫,是怕上了车,车里只有她一个女子不方便。 “是,我家夫人让我随二少爷去府城看看,长长见识呢!” 王二姐上了车,才发现车上还有子龙、贵升、小金鸿,平安则是侧身坐在最前的车杠上,和车夫聊着天。 车夫挥动马鞭,一声轻喝“驾”,马车又上了路。 “二姐,你一个人去府城做什么?” “我”她欲言又止,想了想又说道:“我是去锦绣的松江分号看看。” “哦?去分号看看?”高希觉得奇怪,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土里土气的王二姐:“你一个人,一大早出门,跑这么长的远路,去分号看什么?” “我我我去看看分号的生意如何?” 她说得很小声,车厢里的人听了都觉得奇怪:一个织工,怎么会关心起分号的生意来了? 贵升眉头一皱:“你不好好在织坊做工,怎么跑出来了,还要去看分号的生意如何,这是怎么回事?” 贵升显然起了疑心,语气无形中严厉了起来。 “我我是向高家嫂子请了假的。”王二姐被贵升的语气吓着了。 “二姐不必慌张,你说说看,要去松江分号看什么?” 高希语气平和,只是想了解王二姐此行的目的。他不认为一个这样普通的村妇,有什么能力做出不利于织坊的事来。 “二姐不必担心,我家少爷是好人。少爷问话,你据实说就是了。”静香在一边安慰到。 王二姐不再慌张,说道:“嗯,我是去看看松江分号的客人多不多,买卖如何?因为我还想再买一些锦绣布行的众筹票、股票。” “啥?买股票!”贵升、子龙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 贵升笑着对高希说:“兄弟,我姆妈昨天还在抱怨呢,说丁家村那二成的股票就是烂纸,现在值不了几个钱了。” 子龙接着说道:“对啊,我姆妈也是,这些日子天天抱怨手上的众筹票是废纸。早知道这样,当初还去你家闹什么闹!厚了脸皮弄来的票子,原来这么快就不值钱了。前两天已经托人,好不容易去布行转让了。” 连静香都说:“我听人说,这几天的票子已经跌到快十文一张了,也没人要。” 说到这里,子龙用难以理解的表情看着王二姐:“这位大姐,这票子看来还要跌下去,你不怕烂在手里,这个时候想买?” 高希眼神中却充满好奇,看着二姐问道:“二姐以前买过众筹票和股票吗?” 王二姐点了点头,然后简略讲了一下前后两次买卖众筹票的曲折经历。 高希听完,笑了起来:“二姐,那是你运气好,这回再买,可不一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公子,我知道你的好意。 你在锦绣布行门口立的牌子,我不识字,但记得上面写的字,我请人给我念了。 是‘众筹有风险、买票要谨慎’,我一直记着呢! 不过奴家想,谨慎不表示不要买票子,而是要懂得在什么时候买。” 高希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对她刮目相看:“哦?你说说看!” “当初奴家确实运气好,稀里糊涂就买了众筹票,还赚了几个小钱。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不管是众筹票还是股票,只不过是布行印出来的纸票子罢了,为什么大家就肯用白花花的银子去买呢? 布行又为什么肯分那么多钱,给我们这些买了票子的人呢?” “你说说是为什么?”高希饶有兴致,能想到这个问题,他已经觉得王二姐很不简单了。 “我是这么想的。 布行肯分钱给我们,是因为布行能赚到好多钱,否则张掌柜和高公子自己倒贴钱给我们,那说不通,除非你二位是傻子 哦,奴家说错话了” 王二姐话刚出口,想起来高希原来有疯病,连忙道歉。 “呵呵,不打紧,你说得很好,讲下去。” “布行只要能赚到钱,就能分钱,那只要布行的生意越来越好,这众筹票也好、股票也好,它们的价钱总是会好起来的。元宝小说 我看,等哪天布行再多分几次钱,大家知道布行生意确实好,就又会来买票了。 买的人多了,那时候价钱就又会上去了。” 贵升他们几个在一边听了这个村妇一翻高论,目瞪口呆。 他们都是读书人,却从没细想过为什么布行自己印的纸票子,怎么就会有人买,这价格又为什么会起落。 这时候,他们看王二姐的眼神也不同起来,多了几分好奇与佩服。 “所以,你今天去松江分号,就是去当场看看分号的生意到底如何?生意好,你就有信心买进股票了,是不是?”高希继续问道。 “奴家确实是这么想的。 实不相瞒,前些日子,我已经去小官镇的锦绣布行看了,生意很好,我已经买了一些票子了。 这回去松江分号,如果确实生意好,我还想买一些票子呢!” 高希在内心一阵感慨,想不到萌芽阶段的大明股市,已经开始成长起王二姐这样会思考、看业绩、做实际调查、懂得价值投资的真正的初代股民了。 股神巴菲特认为,投资人财务上的成功,和他们对投资对象的了解程度成正比。 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深入细致的了解,才将真正的投资者与那些想赚快钱、大钱的投机者区分开来。 但不幸的是,整天在股市里抢进抢出的人,占了绝大多数。 高希意识到,王二姐虽然不识字,但她已经在成为成功投资者的路上,迈出了无比正确的一步。 “二姐,说实话,我也不能保证今后众筹票、股票的价格会怎么样?但我可以肯定,你的看法和做法,没什么问题。你想这样做,你就这样去做。对你买票赚钱,有好处。” 刚才还对王二姐起疑心的贵升,已经放下了心防,笑道:“二姐买卖股票也如此认真,我家姆妈比不上你,差远了。” 子龙也笑了:“我家姆妈也是,涨价就笑逐颜开,这几天跌价,整日愁眉苦脸,没人敢惹她。” 王二姐听了众人的话,受了高希的鼓舞,内心也坚定了起来。 此时,松江府城已经远远地出现在了前方。 第87章 众筹有风险第章 买票要谨慎 马车进了松江府城,王二姐自去锦绣松江分号不提,高希等人则直奔松江府衙。 松江府城,也是华亭县的县治所在。 除了华亭县,上海县、金山卫的童生,也都要来松江府城参加院试。 院试的主考官是一省的学政,也叫学台或提学。 提学大人需要挨个轮流到所在省的各个府城去,亲自主持当地的院试。 高希等人到了松江府衙门口,看到人头攒动,几个差役和礼房的文书正高声叫喊,维持着秩序。 他们下了车,过去排队,看看前面的长蛇阵,还不知道要排到几时。 高希正伸着脖子向前张望,却看到前面不远处,有几个年轻童生回过头来看到了他们,立即都笑了起来,正是府试案首黄翰,还有唐哲、柳如斌他们几个松江府城的童生,彼此远远地打了招呼。 “这么长的队伍,报完名再去对面的状元楼,会不会晚了?” “不用担心,十有八九的考生都会去,他们的生意就在这几天” 前面两个考生的对话,引起了高希的注意。 “四书五经考题太多,弄本小册子以防万一吧!” “不心疼银子的,就直接弄了题来,岂不省事” “这题是真的吗?” “不知道,不过都传这府衙的黄师爷是状元楼的东家” 高希听得不真切,但听得出来,这两个考生的对话,和考试作弊有关。 报名队伍虽长,却比想象中的进度快不少,很快就轮到了高希。 礼房办理报名手续的文书,仔细看了看高希的外貌,审查了高希递进去的报名资料,说声“行了”,高希又交了二两银子的考务费。 那几个文书又鼓捣了一会儿,扔出一张类似后世a4大小的纸来,墨迹未干。 高希小心地用手指轻轻捏着纸边,怕弄花了,又向纸面吹了几口气。 再看纸面上,最上方竖写着“院试卷结票”几个大字,按照今天的叫法就是童生参加院试的“准考证”。 票面上刚盖完的松江府衙大印,鲜红鲜红的。 出了府衙大门,高希就看到黄翰他们几个已经等在门外不远处了。 众人上前,互相见礼。许久不见,分外亲热。 趁着等人的功夫,高希问黄翰:“汝申(黄翰的字),适才排队听得前面有考生在谈论状元楼的事,什么小册子、弄题、师爷的,你可知道一二?” 黄翰瞧了瞧左右,略压低了嗓门说道:“有人要作弊,不如我们就去状元楼坐坐,自然知道原委。” 待高希和黄翰两拨人都汇集齐了,高希一挥手:“兄弟们,我做东,对面状元楼吃酒叙旧去。” 这状元楼上下两层,比不上同城的悦来酒楼富丽堂皇,却更为雅致些。 店内客人不少,其中许多一看就是刚报完名过来的童生,也有专门来吃饭或顺路歇脚的客人,一时倒也热闹不凡。 一楼已经没有了空位,店小二引着众人上了二楼,但空位也不多了。正好有一桌客人刚走,他们立即占了一张大圆桌。 高希环顾了一下周遭,看起来大多数都是和他们一样的童生:“这状元楼的生意可真不错。” 黄翰笑了笑:“能不好吗”然后小声说道,“听说这状元楼有府衙师爷的股份,每到报名、童试前后,来这里的人可不少呢!” 黄翰是松江府城本地人,这明显是话里有话。 高希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童生报了名就直奔这里,原来不是为了吃饭,而是另有玄机。 子龙坐得近,也听到了,便将脑袋凑了过来问道:“汝申兄,你是说这院试会有人作奸犯科?” 黄翰却不说了,只是嘴角带着笑,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正说着,有人从他们桌边走过,嘴里却不住地反复轻声念叨:“四书五经要不要,四书五经要不要?” 显然这是在叫卖,叫卖声不大,却恰到好处,可以保证周遭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高希看了看那人,肩头背着一个前后褡裢,也看不出四书五经装在哪里? 再说了,明摆着今天来酒楼里的大多数都是刚报了名的童生嘛,谁家里还没有四书五经呢? 高希好奇,眼光便一直尾随着那个人。 黄翰看出了高希的疑惑,笑着拍了拍高希的肩膀:“惜时(高希的字),是不是奇怪,怎么在酒楼卖起四书五经来了?可是这大本的四书五经又不知道藏在哪里?” 高希点了点头,黄翰将手一指那人:“你看仔细了。” 那人走到一桌客人前被叫住了,恰是几个童生。 只见那人与那几个童生简单攀谈了几句,便从褡裢里取出两本小册子递给了对方,一本巴掌大小,一本居然只有指甲盖大小。 桌子上的几个童生互相传阅,都简单翻看了一下,然后各自付了钱,每人都要了一本,之后又快速藏到了各自的衣袖里。 买这种袖珍型的小册子,还能干什么? 无非是作弊,于读书人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名誉的事情。 低调地买下,再快速藏起来,正是最自然的反应。 “那么小的册子,就是四书五经?”高希问黄翰。 “正是!” “咦这么小的一本册子,能得装得下?” “谁说那一本小册子就能装下‘四书五经’了?多半是四书中的一本,以备‘不时之需’”黄翰调侃着。 “汝申你的意思是,这小册子是院试时偷看用的?” 穿越而来的高希还是不太适应。 后世的作弊都是高科技手段,什么无线接收器、耳内收听器等等,哪里听说过带书进考场的,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而且将全本的教科书做成小册子,以明朝的技术水平也小不到哪里去,翻看起来也不方便,却要拿到考场上去用,能管用吗? “呵呵,如若平时不用功,有了这个,总比没有的好。 再说了,他们敢买,就自然敢往考场里带。 考场的搜子会不会搜出来,你应该能猜个大概。” 黄翰用见怪不怪的口气说完,继续喝茶。 “这么明目张胆地兜售作弊的东西,没人管吗?”子龙问道。 “管?怎么管,人家在考场外买的书,拿回家自己看,你管得着吗?” “可这分明是用来作弊的,谁在家里用这样的小册子看四书五经啊?” “你说的当然有道理,所以那卖册子的人才不敢大声叫卖。 这要是在别的店里,早被轰了出去。 万一东窗事发,那卖册子的地方也是要受牵连的。 但这状元楼嘛,你懂的!” 听了这话,高希和子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时,又有一个题贩子晃荡过来,嘴里念念有词:“考题,考题” 第88章 ppt路演 在场的童生谁不懂这“考题”二字的含义:此人是题贩子,是在兜售这次院试的考题呢! 只不过“兜售考题”这件事非同小可,因此他的声音比先前那个卖袖珍册子的贩子更小,行事更为谨慎。 黄翰冲那个人摆了摆手:“你去别桌吧,我们这里没人要这个东西。” 众人没想到堂堂松江府衙的对面,光天化日,竟然有人在此公开兜售考题。 贵升满脸怒容站了起来,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黄翰却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他再看看高希,高希脸上无悲亦无喜,一时也没有什么举动,只是伸手上下挥动,也是示意他先坐下。 于是,一桌人闷闷地吃着茶,等着上菜,那边却有人嚷嚷起来。 高希看到,正是刚才那个兜售考题的人,似乎正在与人理论,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你们吃饭,我和汝申过去看看。” 高希说完,就和黄翰一起离了席,贵升还气着呢,也想看个究竟,自然也跟了过去。 三人近前一看,果然那题贩子和一位男子吵上了。 “你不买可以,你凭什么说我这题是假的?”那个题贩子有些气急的样子。 “我一不知道你的名姓,二不知道这题的真假,叫我如何信你?” 坐在那里与他理论的男子,看起来已经有五十来岁的样子了。 这个年纪还在参加童生试,真是一个老童生了。 这么多年都考不中,所以才出此下策,准备买考题吧! “先生,看你的样子,是老童生了,定是想要考个秀才,了了心愿,回家好光宗耀祖。 我这里和你说句实话,如果你不是来状元楼吃茶,你想碰到我,还没那个运气呢! 你若在别处买题,我保管你花多少银子,都买不到考题。” 题贩子趾高气扬,自信满满。 “好吧,我不要知道你的名姓,你就告诉我,我若买你的考题,你怎么保证它的真假? 你也说了,可怜我是老童生,那你就想个法子让我这个老童生放心。 我当下就买了你的题,不还你的价,绝无二话。” 题贩子想了想,脸上多有为难之色,最终下了决心说道:“这样,这题二十两银子,不二价。我现下只收你一半,另一半你写一张欠条给我。院试结束,我在这里等你收钱。” “嗯,好主意,你不怕我考完就跑了?” “哈哈,跑?我敢卖题,还怕你跑了?” 题贩子一脸神气与嚣张,因为这种题贩子有的是后手。 你写了欠条,上面有你的大名吧? 你敢溜,他就去告发你。你要功名还是要银子,你自己选! 你留假名?他顶多麻烦点,还是去告发你,一比对字迹,你也逃不掉。 你用假手写?别忘了,他敢做这种生意,也不是吃素的,早就请了打手准备揍你呢!只要你不补上欠款,打到你生活不能自理! 你以为,他告发你,卖题的事东窗事发,他也会挨官府的板子?天真! 他上面肯定有人,就算上边没人,他也可以随便找个人来顶扛! 有钱能使磨推鬼,更别说花钱找人顶扛了。 老童生听了“不怕他跑掉的话”,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让高希觉得有点古怪,但又说不出古怪在哪里! 小二已经送来笔墨,那老童生也痛快,写下欠条,签上大名、按了手印,掏出十两银子,一起递给了题贩子。 题贩子看了看欠条,感到奇怪:“您姓狼?大灰狼的狼?还有这姓?” 那老童生笑了起来:“怎么,你还怕我用假名?这签字和手印不是假的吧?再说了,你都不怕我逃走,还怕我用假名?院试开始放牌,你就守住大门收钱,我用不用假名,又有什么关系!” “有这个姓,春秋时晋国就有一个大夫叫狼瞫。”高希在一旁插了一句。 题贩子回头一看,有三位童生模样的青年站在他身后,便笑道:“读书人就是懂得多,我倒是从没听说过‘狼’这个姓。” 说完,他将欠条收起,又掏出一个信封,又故作神秘地递给那位老童生,身子略微凑向前压低了一些声音:“您回去拆吧,这题若有假,这里买了题的童生都饶不了我,我就别想在松江府混了。是真题,我保证!” 这题贩子还挺滑稽,明明已经因为争吵引起不少童生的注意,高希他们几个都过来围观了,这会子他又故作姿态起来。 酒楼里,起先还装模作样的童生,此刻见有人买了考题,便打消了“是不是假题”的疑虑,将那题贩子叫到一边买题去了。 那些买题的童生也有样学样,都写了欠条,交给了题贩子,然后拿着装题的信封,若无其事地坐回去吃茶喝酒。 一府的院试考题,居然在府城衙门对面的酒楼里,像买卖大白钱一样讨价还价,这帮人也太大胆了。 贵升很生气,他这一年来一边管着锦绣织坊兴建的事,一边拼命读书,以实现他爷爷丁满堂的夙愿:丁家出个举人。 可是,这些投机取巧的人,公开在此买卖考题,这对像高希、丁贵升、黄翰这些努力备考的童生,广大老老实实参加考试的考生,就太不公平了。 他恨恨地自言自语道:“这些人就不怕有人告发吗?” “告发?报完名就直奔这里的考生,多半知道买卖考题这件事。这里有府里师爷的股,他们才敢如此明目张胆。” 坐在那里的狼姓老童生却接了话头过去。 “想必几位小友也是来报名参加院试的吧?”他冲高希三人拱了拱手 黄翰心中虽然同情他年长,屡试不中,还是一个老童生,但也实在厌恶他公然买题的行径,拱了拱手回礼便要离开,不愿意再搭话。 不想高希却和颜悦色,恭敬回礼道:“在下金山卫高希,幸会。” 黄翰奇怪高希的举动,便也补了句:“在下松江府黄翰。” “在下丁贵升,”贵升最没好气,拱手也只是做做样子。 “原来是高、黄、丁三位小友”说话间,却多看了两眼高希,又继续说道:“在下姓狼,单名一个庆字,狼庆。几位请坐!” 贵升和黄翰勉强坐了下来,青春年少、嫉恶如仇,不满和鄙夷全都写在脸上,高希仍是不喜不悲。 狼庆笑道:“几位是不是看不起在下买题的做法?” 贵升和黄翰二人不吱声,高希“呵呵”两声,也未置可否。 “呵呵”狼庆也笑了起来:“这有什么,也不是我一个人在买题,也不是今年才有买题的事。你看看” 他用手指了指那个题贩子离去的背影。 “没有这样的人,我还不知道从哪里买考题,又在哪里见到这么多和我一样想买考题的人呢!” “狼兄,恕我直言。 我等皆是寒窗苦读多年,前来应试。 这买卖考题之事,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坏了公平,为读书人不耻之事。 狼兄年长,应该考过多次,至今未中秀才,心情迫切在下能理解。元宝小说 只是用这种作弊的手段,就算求得功名,也是德行有亏啊!” 高希没有疾言厉色,语气虽然温和,却字字义正辞严。 “那你二人也可以买题,或者也可以去告发啊!看,府衙就在对面。” 这位狼先生对高希的劝告似乎毫不在意,反而笑着指了指街对面的松江府衙,还有调侃的意味在里面。 “我是松江府本地人士,自然知道这状元楼颇有来头。 以往也有童生去府衙告发,说有人在此兜售考题。 结果差役是来了,题贩子早不见了踪影。 差役还怪告发者多事,说是查无实据,拖回去,横竖打了几棍。 谁还敢再告!” 话不投机半句多,待黄翰说完,高、黄、丁三人起身一拱手,就回了自己的饭桌。 狼庆倒也不生气,看着他三人的离去的背影点了点头,又一仰脖子将一杯茶水饮尽,丢了一块碎银子在桌上,抄起手,趟着方步径自下楼去了。 回到坐席,未去围观的子龙等人早就将一切看在眼里,他们当然知道是有人在此买卖考题,众人皆感不耻与愤愤不平。 黄翰住在松江府城,早就知道这状元楼有如此不堪之事,又无力改变,徒自叹息。 贵升最感愤怒,他喝了一大口茶水,想要压住自己的情绪,终究不管用。 他一挥手叫道:“伙计,拿笔墨来。” 第89章 丁嫂失业 到酒楼来不是吃饭的吗?要笔墨做什么? 一桌人正在纳闷,小伙计已经送了文房四宝过来。 高希看了看黄翰、贵升,问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刚才那个老童生?” “那个狼庆?活该这么大一把年纪,还是一个童生!”贵升很看不惯这种投机取巧者。 “我看那老童生有点古怪”黄翰若有所思。 高希将身子稍稍转身黄翰:“汝申你说说看。” “你看,听他的口气,他事先知道这状元楼有人卖考题。 他也知道这种事不名誉,但他却好像一点也无所谓让别人知道他买考题。 你看另外那些买题的人,没一个像他那么高调的。而且” “而且他也不怕有人去告发他,反而好像很乐意有人去告发一样”高希接了黄翰的话头,黄翰点了点头。 “管他怕不怕被告发,我就不信没人管这事!”贵升打断高希的话,同时展开了白纸。 黄翰,还有在座的众人都不解:“贵升,你这是要做什么?” 高希哈哈一笑,倒抢在贵升之前拿起了笔:“我知道他想做啥!”然后在纸上写了起来。 众人一看,高希写到: “告状人高希,松江府华亭县小官镇人士,文童,二十岁整。 今至松江府衙投纳卷结,不期于状元楼遇买卖院试考题者。 制售者公然叫嚣于酒肆,争购者泰然交易于当场,此斯文扫地至焉! 现,制售争购者聚众状元楼,中有一生曰狼庆,为吾亲见购题者。 为正纲纪,请即予搜检锁拿。 此上告!” 他说我是来参加院试的本地考生,居然看到有人公开买卖考题。这帮人太不要脸了,他们破坏法纪,我看不惯。请立即搜查状元楼,抓买卖考题的人。 简单点说,高希要告状。 贵升边看边点头,高希写的,正是他要说的,他正是准备写了状纸,直接去对面的松江府衙告发。 轰~~,黄翰头一下子就大了,他虽然也对那些买考题的人感到不耻,但这事高希管不了。 现在身处状元楼,周围买题、买作弊小册子童生不少,不能引起他人注意。 他压低嗓门说道:“惜时(高希的字),此事不是我等小民管得了的,你谁也告不了!” 高希语气平和,但透出坚定:“告不了?告不了,那就试试吧!” 说完,高希拿着墨迹未干的状纸准备起身。 黄翰一跺脚:“慢,惜时,稍待,我签上名随你一同去。” 贵升当然二话不说,也签上了大名。 其余众好友,也不吃饭了,一众人都签了名,一同下了楼,浩浩荡荡地直奔对面的府衙。 到了府衙门口,高希果然看到一边竖着一面大鼓,这就是我们后世影视剧里常见的“登闻鼓”。 高希三两步走过去,就要找敲鼓的槌子。 但是想敲鼓?敲个槌子! 两个看守大鼓的衙役,早就看到这帮后生气势汹汹地冲这里而来,赶紧抄起水火棍挡了上去。 不等高希靠近登闻鼓,其中一个粗壮的衙役便挡住了高希的去路:“站住,你要做什么?” “我要告状!”高希答道。 “对,我们要告状!”众生附和。 “告状?” 那衙役看到高希,人高马大,威武不凡,又是一身童生装束,这架势明显不同于那些畏畏缩缩的升头小民,后面还跟着十来个青年人,便不敢像平日一样耍横。 “这鼓不能随便敲!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来敲鼓告状,我们老爷不是要忙死。你可有状纸?” “有!”高希挥了挥手中的状纸,递了过去。 那衙役哪里识字,也不看,顺手交给了另一个衙役,又冲他努努嘴,接了状纸的衙役便一溜烟进去通传了。 现代中国人受影视剧的影响,总是以为古代百姓有了不平事,便可以轻松“击鼓升堂”,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登闻鼓一定会有专门的官吏或兵丁看守着,普通百姓通常难以靠近。元宝小说 历朝历代,越是基层吏治腐败之时,各级衙门口的登闻鼓就越难靠近,这种“击鼓鸣冤”的告状方式,便越形同虚设。 此时正是明初,基层统治当然还没到腐败不堪的地步,但普通人想要敲登闻鼓,也不是想敲就能敲的。 普通百姓如果敢乱来,想硬闯、硬敲登闻鼓,很可能当场被衙役殴打,被捕下狱治罪也屡见不鲜。 结果,有些蒙受巨大冤屈的冤民,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去抽打衙门口的石狮子喊冤。 但高希人高马大,又人多势众,一班青年读书人强大的浩然正气,一时之间竟将两个欺软怕硬的守鼓衙役镇住了。 不一会儿,从里面走出几个人来。 为首一人穿着方靴、长衫,一身肥肉。脸面倒是白净,但一双眯缝眼,再配上细细的一对八字胡,浑身上下充满了傲慢,活脱脱一个大反派的形象,而且是那种阴坏阴坏的角色。 几个吏员和衙役簇拥着他走了过来,还没到门口他已经不耐烦地嚷嚷了:“谁要告状,谁要告状?” 守鼓的壮衙役向他一叉手,说道:“黄师爷,就是这位呃你叫什么?” 高希一听是“黄师爷”,知道这位就是在状元楼有股份的黄师爷了,不禁多打量了他两眼,再一拱手:“黄师爷,小人高希有礼了。” 黄师爷才不和高希客气,将手中高希写的那份状纸在空中甩得哗啦啦作响。 “这是你写的?我问你,制售假题者姓甚名谁,家住何处,现在哪里?” “不知道!若现在遣衙役去对面的状元楼,说不定能抓住那个题贩子。” “也就是说你不知道对方的名姓,也不知道他到底在不在你说的地方。”这黄师爷刻意将“状元楼”用“你说的地方”来代替。 “是的。” “我再问你,这个叫’狼庆’的人,家住何处,现在又在哪里?” “此人先走了,我也不知道他住何处。” “哼哼,好吧,这就是说,你要告的人你都不知道在哪里?那你告什么告!” “但这状元楼在啊,还有许多买了考题的人还在那里呢!状元楼跑不了,现在搜查状元楼,就能抓个正着了。” “哼,”黄师爷冷笑一声:“你不撒泡尿看看你是谁!读了两天书,写了一张破状纸,随便说两句话,就想让官府拿人,你当这是哪里?” 高希还想争辩两句,那黄师爷已经将状纸扔在了地上,转身就要离开。 高希朗声说道:“师爷,你如此忌讳提及状元楼三个字,又百般阻挠我等告状,难不成是” 高希手中并无黄师爷和状元楼有瓜葛的证据,所以他这话全是试探。 这黄师爷停了脚步,回过身来,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高希。 他显然是老江湖,并没有暴跳如雷,从容反问高希:“难不成什么?我不收你的状纸,是因为你有原告,却无被告,如何收这个状纸?” “你一个师爷,怎敢自作主张,不收状纸?”贵升在一边气愤地问道。 “告状,要有原告和被告,书办接了状纸,才能给你们办理,并非一定要件件桩桩都交到知府大人那里去。” 看来他是抓住了“没有被告”这一点,不接状纸。 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高希他们提告的案子,不满足立案条件,收件窗口直接退件,到不了法官那里。 不想此时,有人高声应道:“被告在此,可以交给知府审理了!” 第90章 招募匠头 众人一看,啊呀,这不就是刚才在状元楼第一个买题的那个老童生吗? 高希、黄翰、贵升都是一楞,没明白他作为最大的犯罪嫌疑人,怎么自投罗网了? 明朝难道也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一说吗?别开玩笑了! 黄师爷也一楞。 今天的事,从看到高希的状纸起,他就决心要将此事压下来,绝对不能捅到知府大人那里去。 制售考题和作弊工具,可不是小事。他那个远房族兄的知府大人,若得知真相,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你又是何人?”黄师爷生气地问道。 “在下正是这状纸上点名要告的一个人,狼庆。”老童生坦然回答。 这下,包括黄师爷在内,所有的人都惊诧不已。 买卖考题这种事,还有傻到自己送上门、公开投案的? “”黄师爷杵在原地,一时无话可说。 他刚才说因为只有原告、没有被告,所以才不接状纸。 用现在话说,就是不满足立案条件,不予受理。 现在原告、被告都有了,可以立案了吧! 立案?立个大头鬼! 除了这个狼庆,还要去抓题贩子,还要去搜对面的状元楼,说不定还能当场抓住几个买题的童生。 这事儿就大了! 再牵出黄师爷 黄师爷脸一板:“来人,将这两个带头闹事的给我拿下,暂且收监,待知府大人回来再行发落。” 他这是用拖字诀。 先将高希、狼庆锁了,现在这帮看热闹的就散了。 明天再稀里糊涂放了他俩,也不用立案,这事就混过去了。 问题是,还没审案呢?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一个师爷就敢将原被告都投到大牢里去呢? 这是古代,这是明朝!很多时候,审案就是这么开始的。 至少在明代和清代,当一起诉讼开始后,只要官府认为需要,就可以滥用权力,将与案情有关的人等,哪怕你和案情关系很轻微,或者根本没关系,都可以先一并收监。 狱吏、书办、衙役等基层吏员,借此勒索犯人和其家属,大发不义之财。 在中国漫长的两千余年的封建历史中,许多官司都是这么稀里糊涂开始的。 一起普通案件逮捕几十人、几百人,并不鲜见。明朝也不例外。 今天只收押高希和狼庆,已经算是客气了。 只因这黄师爷内心有鬼,他并不想将事情闹大。 几个衙役二话不说,冲将上来,将高希和狼庆往里拖。 黄翰、贵升、子龙、平安等人急得不行,冲过去想抢人,无奈被众多手拿水火棍和佩刀的衙役拉扯开了。 这么一闹,又有不少路过的围观者不明就里,跟着过来凑热闹,场面一时乱哄哄。 黄师爷厉声道:“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再有闹事者,一并抓了,牢饭可不好吃!” 黄翰一时没有办法,只能对贵升他们几个说:“赶紧回去想办法救人。” 平安都要急哭了:“可是,我家少爷我家少爷他啊大人,大人,我家少爷是沈度沈翰林老爷的弟子,是翰林老爷的弟子” 平安的叫喊声并不能拯救高希。 高希和狼庆,还是被衙役们推搡着押走了。 但平安的叫喊声,还是夹杂在一片吵闹声中,送了进去。 黄师爷好像听到有人喊“翰林老爷”几个字,也没细听,便略过了。 平安和狼庆被直接扔进了府衙的大牢。 高希想笑。 他前世遵纪守法,一年十二分的驾驶分,他常常全年一分不扣,更别说被关进牢房了。 好嘛,今天要坐一坐这大明朝的监狱了。 两个衙役押着他和狼庆,找了一间相对人少的牢舍,粗鲁地将二人推了进去。 铁链锁住牢门时,发出几声“哐啷哐啷”冰冷刺耳的声响。 一股浓烈的异味,呛得高希差点晕倒。 他向四周看看,昏暗的牢舍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个犯人。 有的奄奄一息,有的血肉模糊,有的戴着大枷锁。 墙角有一只污秽的大马桶,也没有盖子,屎尿已经溢了出来。 整个牢舍里混杂着发馊的人的体味,常年阴冷潮湿散发出的霉味,还有恶臭的屎尿味。 高希几番作呕,还好忍住了。 他只能暂且摒住鼻息,先用嘴轻轻地呼吸,努力适应这里的空气。 “小友,这就受不了了?” 老童生狼庆看起来倒很自在,已经找了一个靠墙的位置坐了下来。 他这么一问,也听不出是关心高希,还是幸灾乐祸。 高希四处看看,一时真找不到能好好坐下来的地方。 “行了,别找了,哪里都一样脏,就坐这儿吧!”狼庆指了指自己身边的空地。 高希看看,好像也只有狼庆边上的位置还干净些,也不说什么,走过去坐了下来。 高希倒也不是什么公子哥,牢房这种肮脏的地方,他并不是不能待一待,只是他一时受不了这股恶臭。 狼庆说道:“你这里何苦呢?真是傻小子! 你也没买题,也没卖题,也没买作弊用的小册子,非要告和你不相干的人。 这下好了,和我一起关在这里了! 满意了?” “你不也是一样?”高希顿了顿,“你是可以逃的,却自投罗网,你这是为什么?恐怕另有所图吧!” “呵呵我只是不想让一个见义勇为的英雄,不明不白地坐了牢房。” 狼庆说得很淡定,又带着一点轻松与调侃的意味,但也回避了高希的问题。 “你认识我?” “你向黄师爷递状纸的时候,不是通报了你的姓名吗? 这松江府还有几个能单枪匹马斗海盗的人叫高希? 刚才被抓进来的时候,我还听到有人叫嚷,说你是沈度沈翰林老爷的弟子。” “哦,原来如此” 高希没想到自己的简历中的一些关键信息,如此简单就被这狼庆抓住了。 继而又不解地问道:“先生不忍见我被胡乱抓进来坐牢,可见是一个有正义感、心地善良的人,那为何先生还在酒楼里公然买考题呢?” “这松江府衙的黄师爷纵容状元楼买卖考题和作弊小册子的事,你也应该有所耳闻吧?” 高希点点头。 “你今天不顾自己出头上告,不就是为了让官府铲除这些害群之马,还考场一个清静,还众学子一个公道吗?” “正是。” “那是你的方式。我的方式就是买下考题,让自己别吃亏。我倒要看看,这些人到底有多能耐、多嚣张!” 高希一拱手:“狼兄,恕我冒昧,你这样做,仅仅是为了看看那些害群之马有多嚣张?” 第91章 面试 “哈哈”狼庆笑了起来,反问道:“能让更多的人看清是谁在干这件事,是谁在嚣张,不是挺好吗?这不正是你告状的目的吗? 高希一楞,倒被他反问住了。 “那么狼兄你,真的不想要功名了吗? 我看兄长的年龄,应该也参加童试很多次了吧! 你公然买考题,现在关在牢里,这事迟早要被提学大人知道。 到时候夺了你的考试资格,这功名的事,以后就别想了。” “说的是,但这些你没考虑过吗?你还如此年轻” 狼庆还是没有回答高希的问题,再次绕了过去。 “我嘛呵呵 说实话,不怕狼兄说我清高,我对功名并不十分在意,能考上最好,考不上也无所谓。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好男儿又何必一定要在功名仕途这一条路上吊死呢!” 高希这话还真不是假清高。 作为穿越人,他的脑海中根本没有牢固的“士农工学商”高低贵贱之分。 只要能够做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踏踏实实地做好,那就行了。 狼庆听了高希这一番高论,还真的不相信。 “你没听说过这样的话吗?一句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另一句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听说过,只是读书是为什么,学成文武艺,又是为什么?”高希反问道。 “当然是报效朝廷!” “报效朝廷没错,但根本上还是要为天下的‘民’过得好。 读书做官,为官一方,能让地方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那么民安则国泰。 做好官,能让百姓过得好;做一个好农民、好商人、一个学馆里的好先生,乃至将各行业各业做好,都可以增进‘民’的福祉。 每一个能做好自己事的‘民’,都在报效朝廷,因此又何必一定要当官才行呢!” 狼庆笑道:“原来你是在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但是,高希从这个思路引申出,“工作不分贵贱,只要做好,都是报效朝廷”的说法,仍旧让狼庆有耳目一新的感觉,不由地更加欣赏这个年轻人。 “我听你的意思,你既然不在乎功名前途,因此就算告不赢,也要出来告发一下,哪怕撞个头破血流?” “头破血流倒不至于! 我听说对面的状元楼有黄师爷的股份,倒卖考题的事,也不是今天才有的。 哦,对了,今天去那里吃饭,还有人在卖各种四书五经的小册子。 有巴掌大小的,也有指甲盖大小的,想必院试那天,夹带的人不会少。 公开买卖这些东西,府衙就在对面,却未曾东窗事发,岂非咄咄怪事? 我听朋友说,以前有人告过,都被那黄师爷挡了,说是查无实据,告发的人还白白地挨了一顿板子。” 狼庆闻言也不接话,若有所思。 旁边一个穿着囚衣的牢犯,听到高希说“头破血流不至于”的话,冷笑了一声,对他俩说道: “头破血流不至于? 你们是第一次进牢房吧,一顿杀威棒是少不了的。 头破血流是不至于,但屁股开花是肯定的。 身上有银子的,早些孝敬给牢子,身上没有的,赶快想办法让家人送来。 真没银子的,那就等着挨打吧!” 刚才还若有所思的狼庆,听了这话倒“呵呵”笑了起来,看了看高希:“我是没有银子的,你有没有?” 高希摇摇头,他现在身上哪来银子! 他在《水浒传》上读到过武松被打杀威棒的情节。 武松耿直,宁可挨打,也不愿贿赂牢子。 高希也不愿意贿赂牢子,内心却知道,自己肯定扛不住这杀威棒。 他想起了前世热播的电视剧《还珠格格》中,容嬷嬷挨打时发出的杀猪般的叫声。 他看看狼庆,义正辞严地说道:“我身上没有,家里倒是有,只是我并不愿意贿赂这些牢子。否则,我今天告发有人买卖考题,有何意义?” “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想好,不准备在这个牢房里做‘俊杰’吧?” “想好了,那就做‘俊杰’吧,这就让牢子去我家里取银子。” “啥?!”狼庆简直要晕倒。 高希的回答,前后完全一百八十度紧急调头,狼庆大跌眼镜:“你就是这么‘想好’的?” “如果今天这些牢子将我俩打死,狼兄,你说我俩是不是就白死了? 再到哪里去为那些苦读的学子要一个公道? 一府的院试大事,被这么一帮害群之马搞臭了,朝廷公器还有何信誉威严可言? 大节不出错,小事有权宜,我看没什么问题。 另外,我看狼兄你年纪大了,怎么吃得消杀威棒?” 高希想得很明白。 为了完成一件大事,不能在不重要的小事上将自己困死。 他也没有武松那样的体格,那么扛打,也不指望有施恩那样的贵人相助。 狼庆觉得高希有点意思,和印象中的英难不太一样,没有一般读书人的迂腐之气。 以前遇到的读书人,多是不知权变的书呆子。 他还是第一次碰到高希这种懂大局又不拘小节的人,内心赞赏,脸上并不表露出来。 找了个机会,高希便与一牢子搭上了话,然后写了一张字条,说拿着他去锦绣布行松江分号就能拿到钱。 锦绣布行的名声,这半年早就传遍整个松江府,几个牢子是知道的,肯定有钱啊!元宝小说 高希说字条上写了二十两银子,去了就能拿。 几个牢子都不识字,将信将疑半天,到底还是派了一个牢子拿着高希的条子去碰运气。 去了半天,那牢子就一脸灿烂地抱着一封银子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小厮,正是提着食盒的平安。 那牢子一说前后原委,牢头下巴都掉下来了:“啥?锦绣布行的二东家?就是那个一个人杀跑海盗,又在悦来酒楼生擒双刀张的金山卫高希?” “正是他,这还有假!”那牢子说着便将带回的银子拆了封,拿出一锭塞进嘴里啃了一口,试试成色。 “劳驾,我想给我家少爷送点吃的。”平安客气地说道。 收了这么丰厚的银子,还有什么话说,牢头殷勤地笑着:“去给带个路。” 两个牢子立即上前,引着平安过去。 “咣啷啷”,牢子开了牢门,平安又塞了一吊铜钱给他们:“我服侍我家少爷吃了饭就走。” 牢子收了钱,无有不肯,满脸陪笑:“行行,只是快些才好。” 说完,放了平安进去,仍旧“咣啷啷”地锁了牢门。 平安见高希安然无事,放心不少,叫了声:“少爷,你可把我吓坏了” 他边说着,边开了食盒,有酒、有菜、有饭,香气四溢。 几个饿鬼般的牢友,哈剌子已经流了一地了。 高希一挥手说道:“给狼先生留一些,别的给他们。” 平安一看要给狼庆留,颇有些不乐意,但少爷的命令也不能违拗,不情不愿地将两碗饭菜放到狼庆面前。 狼庆也不假客气:“好香的饭菜,高希啊,我就不客气了。”说完,自顾自端起碗吃起来。 一牢房的人吃得香甜,平安轻轻说道:“少爷,黄翰、贵升他们都在想办法救你呢!黄公子让我告诉你,别担心。” 高希看看周遭,此时无人注意他俩,便挪了挪身子靠近平安,小声说道:“一会儿你出去了,就去找黄公子,就这样和他说” 第92章 将她叉出去 众人吃完,平安收了碗筷,牢头亲自将他送出监牢大门。 他才不将高希这样的人当成人犯呢,那是摇钱树,他巴不得高希在这里多住几天。 入夜,牢舍里灯火昏暗,众人昏昏欲睡。 高希时不时听到有其他牢房的牢门开关的“咣啷啷”的声响,又隐隐地听到远处传来拷打和叫喊的声音。 高希和狼庆闲聊了几句,稀里糊涂也睡了过去。 松江府衙,后院。 第二天一早,黄仕仁正睡得迷迷登登,就被一个衙役急促的拍窗子声震醒了:“师爷,快起吧!知府老爷叫你问话!” 黄仕仁,就是昨天在松江府衙门口抓了高希和狼庆的黄师爷,也是现任松江府知府黄子威的师爷,他也是知府大人的远房族弟。 黄仕仁倒是有些才学,只是考取秀才功名后,再也没能在功名上更进一步。 他的族兄黄子威虽非科举出身,洪武朝时只是一个衙署里的屯田主事,但有能力、有政绩。到了永乐三年,被荐为松江知府。 也合该黄仕仁走运。 黄子威就任前,回南昌府进贤老家祭祖。 他便以族弟的身份,结识了这位出了五服的堂兄。 两人相谈甚欢,他又极尽所能展露才学,言谈中透出愿做幕宾之意。 黄子威乡土情重,见他亦有几分才学,便答应下来。 这位族弟黄仕仁,便心想事成,跟着族兄到松江府做了师爷。 几年下来,黄仕仁的胆子却越来越大,从最初串通书办、状师包揽词讼,到后来收受状元楼的干股,制售考题。种种劣迹,不一而足。 知府黄子威,读书行,办事能力也不错,百姓口碑也好。 松江府在他治下,颇具欣欣向荣之势。 历史上,他确实是位好官。 《松江府志》上说他,一到松江,就带领人民战胜水灾。他还时常到乡村基层去查访,安抚人心、赈济贫苦。不出三年,松江府“政通人和、上下信服”。后来,因为他人犯事,受到牵连。 而现在,这位胡作非为的族弟、师爷黄仕仁,却正在败坏他的官声。如此下去,很有可能让他受牵连。 对自己的族弟行为不检,他略有耳闻,但一想到是自己的家乡人、是自己的族弟,只要不犯大过节,他也只是口头训诫一下黄仕仁,手下留情颇多。 黄子威昨天外出公干,很晚才回府,也没人跟他提及有童生举报买卖考题一事。 今天天刚亮,就有下人送了名帖进来,说是金山卫松江守御中所的袁副千户前来拜访。 黄子威纳闷,从永乐三年(1405年)来此任知府都五六年了,与金山卫方面从来没有什么交往,今天怎么会有一位千户来拜访呢? 他匆忙穿上官袍,仔细整理了衣冠,去客厅相见。 袁彬一见黄子威出来,上前抱拳施礼:“知府大人,恕袁某唐突了,不请自来!” 黄子威回礼:“袁将军说的哪里话,不知将军今日前来,有何要事?难道是军务方面” “哪里,知府大人误会了,只是一件小事。听说犬子的结义兄弟高希,昨日被府衙的师爷抓起来了,说是他告发有人买卖院试考题,黄师爷便不由分说将他投入了大牢。” “呃这本府还未听说此事”黄子威一听,完全摸不着头脑。 下人赶紧附耳上来,向黄子威如此这般说了一番,他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回复,袁彬又说道:“我家指挥使西贵将军与高希也曾有一面之缘,很是赏识,听说此事,也颇为关心。万望知府大人查明案情,不要冤枉了才好。” 这既是说情,也是施压。 这高希是谁啊? 来了一个金山卫的副千户说情不算,还带来了金山卫一把手的话。元宝小说 尽管一个是行政系统,一个是军务系统。但卫所一把手指挥使是正三品的大官,知府只是正四品。官大一级压死人。 黄子威压着一肚子火嘱咐下人:“去,将黄师爷给我叫来!” 这个下人刚去传话,另一个下人又来报:“老爷,华亭县知县王纪王大人求见。” 黄子威奇怪:一大早地,他来做什么? 华亭县县衙和松江府府衙同城,王纪是他的下属,但平时工作上的来往也都是有数的,从来也没有这个点赶到府衙的道理。 “叫他进来!” 王纪一进来,先向上官施了拜见之礼,又和袁彬互相拱手致意。 黄子威看出他俩认识:“你们倒认识?” “大人,高希的锦绣织坊开业时,我们都去了,是以下官认识袁将军。” “哦啥?高希的锦绣织坊?你是说这个高希,就是锦绣织坊的东家,那个一人大战海盗、后来在悦来酒楼生擒双刀张的那个高希?”黄子威有些吃惊,他知道王纪为什么来了:“你也是为高希一事来的吧?” 王纪说道:“正是为高希一事而来。昨日黄师爷拿了高希后,已经有学童告知了我情况,所以今天赶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改天也好向沈翰林沈大人当面说明。” “沈翰林?王大人说的是正丁忧在家的沈度沈翰林大人吗?” “是啊,高希是沈大人的关门弟子。” 王纪这话一说,黄子威额头开始冒汗了:黄仕仁啊黄仕仁,你给我捅了多大的篓子啊! 黄子威现在很被动,他是刚刚才听说此事,来龙去脉也刚知道个大概。 但现在松江府地面上的军、政要员都关心此事,日后沈翰林不免也要问起此事,处理不当的话,乖乖隆地咚,很可能影响仕途哎! 这触霉头的黄仕仁,干的什么好事! 他心里骂着黄仕仁,黄仕仁也来了:“大哥” “叫大人!”黄子威没好气地纠正他。 “哦是大人不知道叫属下来有何要事?”他低着头,心虚地问道。 “你昨天是不是抓了一个叫高希的童生?” “嗯,是的。那个高希聚众闹事我就” “你就把人家投进了大牢,是不是?”黄子威厉声打断黄师爷的话:“你不是说要等我回来才能审理此案吗?好啊,我现在在了,正好卫所的袁将军、华亭县的王大人也在此,你去提人,现在就审。” 说完便起身,去了府衙大堂。 黄师爷还是头一次看到自家老爷如此不给他面子,发这么大的火。 他出了客厅,向刚才在前面服侍的下人一打听,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他没想到高希的背景这么硬。 他一下子想起来,昨天将高希抓进来的时候,好像听到有人叫“翰林老爷”几个字,唉,当时怎么就没听个明白,留个心眼呢? 他责怪自己缺根筋,怎么就没想到这个高希,是在悦来酒楼擒住双刀张的那个高希,也是锦绣布行的二东家呢? 如今,木已成舟,为时已晚。 懊悔归懊悔,他还是亲自去牢房请高希去了。 在步入牢房前,他突然堆起了谄媚的笑脸。 第93章 王二姐应聘第章 禇老大竞标 牢房虽然臭,高希昨晚居然睡得挺好,一早他还是让尿给憋醒的。 还好昨天使了银子,牢子们分外殷勤,叫了一个打扫牢房的婆子将牢舍里的马桶倒了,刷干净了才拿进来,否则一早醒来,高希还真不知道往哪里解手。 正坐着等牢饭,就听到稀里哗啦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黄师爷肥胖的身子出现在牢门外:“来,快开了牢门,请高公子去见知府大人。” 黄师爷今天的态度和昨天判若两人,对高希没有了嚣张跋扈,换成了令人肉麻的谄媚。 他对狼庆的态度,却一如既往地颐指气使 “你”他一指狼庆,仍旧颐指气使:“起来,跟着一起去,知府大人要审你。” 小人的“双重标准”向来都是如此地赤祼祼,也很少为自己留后路。 狼庆倒也不在乎他的态度和语气,也不答话,整了一下衣冠就跟着高希走了出去。 快到府衙正堂时,黄师爷听到嘈杂的人声。 一个衙役小跑着迎面过来:“黄师爷,快些吧,再不到,老爷要骂人了!” “我知道,我知道”黄师爷从来没有被自己的族兄这样对待,此时他也顾不上这些,问道:“这闹哄哄的是怎么回事?” “一帮酸秀才,还有不少老百姓,此刻都挤到正堂门口了,说是要看知府大人审案。我看大人脸色不好,你一会儿小心说话。” 黄师爷怎么也没想到,昨天抓了高希,今天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此刻懊悔不已,现在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威~~~武~~~” 衙役分列两班,口呼“威武”,手中的水火棍敲得大堂上的青砖地面咚咚地响。 这“威武”之声,黄师爷是如此的熟悉,却第一次让他内心发慌。 他见高希和狼庆还站着,便厉声呵斥狼庆:“见了大人,还不下跪?”以此掩饰内心的不安。 狼庆冲黄子威一拱手:“抱歉大人,在下有功名在身,朝廷制度,见官不用下跪。” 是的,哪怕你只取得了最低级别的功名“秀才”,便是“士”了,见官不用下跪。审案时,官员也不得对有功名的人用刑。 “你胡说!你既有功名,还买什么考题?”黄师爷质问道。 “我难道不能替别人买?”狼庆无所谓的语气反问,还带着蔑视的口吻。 “荒唐”从来没碰到买考题还如此理直气壮的,黄师爷气得直瞪眼。 黄子威倒并不是一个特别在意什么官威的人,再说金山卫所和华亭县的官员都来了,门口还有一大帮吃瓜群众。此刻,他也懒得计较这两人是跪还是站。 高翰、唐哲他们几个已经在参加院试的童生中卖力宣传了一番,今天来了很多素不相识的童生。 松江府学、华亭县学里听到消息的生员,也有不少一早赶来看审案。 这帮读书人最不好办! 他们最关心考试的公平性,早就对传闻中的府衙师爷贩题、状元楼包庇贩售作弊小册子多有不满。 此番听说有人就此事告到知府老爷这里,人心大快。 再听说高希便是盛传已久的大战海盗、生擒双刀张的那个人,便更想一睹高希的风采,来的人就更多了。 知府黄子威今天如果不公平审理,这帮读书人可不是吃瓜群众,必然要写出好多文章和揭贴来,于他的官声肯定不好,到时候就有他受的了。 黄子威心想,明明是黄师爷惹出来的事,现在倒要他来擦屁股,真是窝囊! 想到这里,他狠狠地瞪了一眼黄师爷。 黄师爷不敢正眼看他,低着头将高希昨天写的状纸呈了上来:“大人,这是原告高希递的状纸。” 刚才黄子威已经听了下人的汇报,大致了解了案情,便飞快地扫了一遍状纸,问道:“高希,你告何人?” “小人一告贩售试题的题贩子,二告状元楼纵容公开买卖考题” “那题贩子你可认得?可知道他在哪里?” “小人不知,但昨日来上告时,那题贩子正在对面的状元楼兜售考题,若即刻封楼抓捕,他就逃不了。但是这位黄师爷颇多推辞,反而不分青红皂白,将我与这位狼先生抓了起来。”高希一指黄师爷。 “大人,这高希昨天纠集了一帮童生,聚众围在府衙前闹事。 当时他告的题贩子,哦,还有这个狼庆,都不在场,他也不知道这二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小人被他和一班童生闹得没有办法,为防闹出事来,情急之下才将他和狼庆先行关押,待大人回来后再行审问。” 黄师爷话音刚落,站在外面听审的黄翰、唐哲、平安以及昨天在现场的童生不干了,嚷嚷道:“若不是师爷阻挠,早将题贩子抓住了” “你们瞎叫什么?再叫一并收监!” 黄师爷冲着外面听审的人又厉害了起来,这就是他平日的做派。 知府大人坐堂,他也敢对老百姓如此,着实有些张牙舞爪。 “退下!”黄子威很生气,也很没面子:一个师爷,居然咆哮公堂,稍后再与你算账! 黄子威看向狼庆:“你是狼庆?” 狼庆不卑不亢回答道:“在下就是狼庆。” “按状纸上所说,你公然在状元楼买考题,属实吗?” “没错!” “大人,小人有话要说?”高希打断了黄子威的审问。 “你说!” “这位狼先生是主动投案,望大人酌情处理。” “你是在教我审案吗?”黄子威摆出了官威。 “大人,这二人昨夜在牢舍里关了一晚。定是他二人串通,要为狼庆脱责。”黄师爷赶紧补刀。 “狼庆,本府不管你是不是主动投案,你买考题的事不假。你有功名在身,本府不会加刑于你,但一定会将此事通报提学大人。” “大人既然承认在下买了考题,也就是说状元楼确实有人交易考题,高希告得没错吧?” 黄子威一听当然明白狼庆的意思。 你说我买考题违法,那么就是承认状元楼有舞弊之事,官府就应该处理昨天处置不当之人,还应该去搜查状元楼,追捕那个题贩子。 一旁的黄师爷当然也听得懂这话,一点也不着急:现在去查,黄花菜早凉了! 但形式还是要走的。 “来人去状元楼拿人。” 黄子威取了一支令牌,掷了出去。 一个班头捡了令牌,几个衙役跟着去了。 黄师爷却开口道:“大人,昨天发生的事,现在才去拿人,早就人去楼空了。” “黄师爷说得是,也是好算计!昨天押了我二人,却执意不去近在咫尺的状元楼,正是为了拖到‘人去楼空’吧!”高希讥讽道。 “你你胡说!”黄师爷气急,“公堂之上胡言乱语,我可以告你诬蔑!” “是不是胡言乱语,是不是诬蔑,待衙役回来再说,不迟~~”狼庆语气悠闲。 黄翰、平安、贵升他们这些在堂外的人,着急起来:这时候去拿人,拿个鬼吧! 再说了,谁都知道状元楼有黄师爷的股份,此刻的状元楼能让官府找到什么证据才怪呢! 坐在堂上的知县王纪,还有卫所副千户袁彬,直摇头:哪里有这样审案的! 王纪是知道黄子威这个上峰的。这人并不坏,就任松江府知府五六年,办事也卖力,朝廷下来的政策都积极落实,亦不贪财,民间的风评也不错。 只是识人不明,这黄仕仁是他的族弟,这几年没少干坏事,他却没好好处置,白白坏了自己的官声。 今天这事儿可不小,若黄大人还姑息族弟,未来的仕途堪忧啊!元宝小说 衙役们很快就回来了,果然,一无所获。 这正是黄师爷想要的结果,他内心自鸣得意,外在言语听起来反而谦逊了:“大人,就便如此吧!” 没有证据、没有证人,现在只有一个“供认不讳”的狼庆,还能如何? 看来结局已定,黄师爷一脸轻松。 啪! 黄子威敲了一下惊堂木:“高希所告贩题者不知去向,买题人狼庆对买题一事供认不讳。着将狼庆收押,待革除功名后再行定夺。高希无罪,当堂释放。退” 外间听审的人,听到说放了高希,感到一阵高兴,但情绪并不高,总觉得哪里不对,说不出来的不痛快。 黄子威正要宣布退堂,刚说了一个”退”字 “大人,小人要加告一人!”又是高希要告状。 第94章 签约 黄子威那只拿着惊堂木的手停在半空中:“加告?你要告发何人?” “小人要加告状元楼的掌柜,纵容贩题者、不法童生在状元楼公开买卖考题,坏我大明学风与纲纪。” 黄师爷心头一紧,没想到高希突然要告状元楼掌柜。 实际上,按照基层衙役的做派,宁枉勿纵。 他们去状元楼跑一趟没找到人,通常肯定捎带着就将掌柜这样的有重大干系的人一并抓回来问话了。 好歹也不能白跑一趟,多抓几个人回来,还能多敲几笔竹杠呢! 但正是因为黄师爷在状元楼有股份,状元楼才成了公然卖考题、卖作弊的小册子的不法场所,却又从来无事。 狼庆说道:“正是,既然大人认为小人有罪,那么状元楼怎能逃脱干系?” “对,状元楼的老板,早该抓来问问了”外面听审的读书人早盼如此了。 知府黄子威再度扔出令牌。 几个刚跑回来的衙役觉得知府老爷在玩他们,直翻白眼。 无奈,还是捡了令牌,再去状元楼拿人。 不一会儿,状元楼的秦掌柜来了,看样子却很从容,毫无惊慌失措之态。 他进了大堂,不等黄子威问话,先就熟练地跪倒下了,继而在大堂上喊起撞天屈。 “青天大老爷在上,不知小人所犯何罪,要拿小人来此?小人冤枉,小人冤枉啊~~” 一看就是训练有素,不好对付的刁民。 啪,黄子威一敲惊堂木,制止他大呼小叫。 “我来问你,昨日有人在状元楼公然买卖考题、作弊的小册子,你为何不管?” “大老爷,冤枉啊!小店向来青青白白地做生意,哪里会纵容别人在店里做这些不法勾当!” 黄师爷昨日已经将高希告状的事与他说了,他认准了告他的人没证据,所以一推六二五。 “这位狼庆就是在你的店里买的考题,业已认罪。”黄子威指着狼庆说道。 “既然有买题的人,也就应该有卖题的人。若无卖题人,只凭有人空口说,怎么能信?若这样也能信,要诬陷别人,岂不是空口白牙就行了” 秦掌柜的自我辩护,还有挺有逻辑,不枉昨日想了半夜。 “再有,说小店有卖作弊的小册子,那么卖册子的、买册子的人呢?” 他虽然伏在地上,低眉顺眼,但为自己辩护一点都不带含糊的。 他停了停,又说道:“不知道告发小人的是哪位?若能拿出凭据,小人便认了,任凭大人处置。” “哈哈哈,要告你的正是我高希,掌柜可抬头看看我。” 掌柜抬头看了看高希:“尊驾怎么可以空口污我清白!” 黄子威听了,提醒道:“高希,你告狼庆买考题。 你是证人,狼庆也认罪,所以狼庆要收押。 但你告状元楼的掌柜,只有买题人,却没有卖题人,状元楼的掌柜是不是纵容他人卖题,无法证明。” 用我们现代人理解来解释,黄子威的意思就是:狼庆有罪,是因为证据链清楚。高希看到他买题,他也认。 但高希告状元楼掌柜纵容卖题,却只有狼庆一个买题人,没有卖题人。怎么证明是状元楼纵容的?证据链有缺失。 外面的吃瓜群众们一听火了:什么,有人认了自己买题,就是有罪,但没有抓到贩题者,状元楼也不认,状元楼就无事? 什么狗屁道理! “不公,不公,不公”几个胆大的读书人带头大声抗议,吃瓜群众群起附和。 黄师爷又摆出师爷的架势,跑过去对着人群吼道:“都给我安静,安静,想吃牢饭吗?这里是府衙重地,别不知轻重!” 然后又殷勤地跑回去,用卑微的身姿附在黄子威耳边轻声说道:“大人,既然没有证据,申斥状元楼掌柜几句也就是了,可以就此结案。” 黄子威从一早开始就被吵了半天,虽然他对黄师爷搞出的这一摊子事不满,他也知道黄师爷肯定也难逃干系,但无凭无据的事,他肯定不能做,朝廷法度在。 从吃瓜群众的角度来看,黄子威像是一个昏官。 但从今人的角度来看,以事实和证据为依据判案,宁纵勿枉,反倒颇具现代法律意识,最起码不是一个完全依靠“自由心证”来判案的官员。 他看了看秦掌柜,又说道:“状元楼掌柜,虽说证据不足,不能证明你直接纵容他人在店内贩售考题和作弊工具,然空穴不会来风。状元楼的名字多好,回去后好好整顿,别污了你自己的招牌。若本府查得实据,定重责不饶。你可知道?” “是、是,大人。”秦掌柜连连叩头,暗中舒了一口气。。 黄子威再度举起惊堂木:“退” “且慢,大小,在下现在要加告一人!”这回是狼庆说话了。 “什么?你也要加告?”黄子威从没碰到过这样的官司,原被告都在当堂提出加告。 “你是本案的被告,你怎么倒要告发起别人来了?好吧,你说你要告发何人” “大人,狼庆无权提告。”黄师爷这回毫不犹豫地插嘴,他可不想当堂看到对手有翻盘的机会。 “怎么就不准人家提告?”吃瓜群众们嚷嚷道。 王纪坐在一旁,轻声叹了一口气。 他是华亭县知县,一年也要审不少案子。 《大明律》刑律中关于诉讼的规定中确实说,“凡被囚禁,不得告举他事”。 现在狼庆承认买题,就要收押,按照这个规定,他无权提告。 “凡被囚禁,不得告举他事。”黄子威在黄师爷的提示下,也想起了这一条:“狼庆,你现在不能告发他人。” 有人纳闷,这黄子威明明是松江府知府,怎么处处听一个师爷的? 不瞒你说,知府虽然是上官,师爷连编制内人员都不算,但师爷的实质权利大得很。 他们名义上是“佐官为治”,实际上很可能是“代官为治”。 遇到强势、精明、正直的上官,师爷确实能做好自己的本份工作。 但如果碰到一个庸官,师爷就很可能把持实权,甚至和书吏、衙役沆瀣一气,倒过来蒙蔽上官。 黄子威当然不是庸官,从政绩来看,还是一个好官。但他过于重亲情、任人唯亲的做法,正好让他的族弟黄仕仁钻了空子。 “大人,我想问这狼庆既然有功名,是不是功名已经被革了?”高希又发问了。 “没有!” “既然没有,就是他的罪还没定?” “正是!” “那他就不是囚犯,他怎么就不能提告了呢?” “这” 黄师爷急了:“买考题,他犯的是大罪,只是等着革除功名而已,一会儿也要囚禁他,依律他无权再提告。” 高希讽刺道:“囚禁?他还没定罪,怎么就囚禁了? 再说了,大明律对有功名者,犯死罪都能郝免三次,何故今天对狼庆却不管不顾起来? 倒是黄师爷你急着不让人家说话,别有用心吧!” “你你血口喷人”黄师爷确实生气。 他一个府衙师爷,平时干的就是依侓给上官提供专业建议的职务,没想到今天倒被一个毛头小子拿着大明律来倒逼他。 “都住嘴”黄子威头都大了,他不再准备在这件事上纠缠:“狼庆,你虽然还未定罪,也尚未革除功名,但到底你有事在身,故暂不许你提告。” “退“黄子威又想退堂,惊堂木还是只举了一半。 “大人,小人要再加告一人!” 高希又拦住了黄子威的退堂令。 第95章 水烫才能泡出好茶 “什么,你还要告你要告谁?” 怎么没完没了?黄子威有些后悔公审这个案子。 他这个知府老爷,今天看起来完全被两个被告牵着鼻子走,连退堂都退不了。 王纪和袁彬在一边一声不吭,却兴致盎然。 王纪觉得太精彩了,从来没见过如此精彩的审案过程,双方都拿着大明律的律条,互相攻防,一时难分上下。 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今天有王知县、金山卫、松江府的这些学子到场撑腰,还有金山卫西贵、翰林沈度的名头压着,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论辩? 黄师爷早就撺掇知府老爷赏他俩一顿板子了。 “小人要告发黄仕仁黄师爷,告他包揽词讼、贪赃枉法。”高希朗声说道。 轰~~ 高希此言一出,整个大堂内外都大吃一惊,而且这两个罪名可不轻,都是大罪名。 “高希,你可想好了,提告要有证据,否则就是诬告了。”黄子威提醒他。 “你你好好好,我倒要听听你有何证据!”黄师爷没想到火终于烧到了自己身上,吹胡子瞪眼看着高希,脸色白一阵、青一阵。 “大人,小人有证据,请让本府童生黄翰上堂。” “传黄翰。” 跪在一边的状元楼秦掌柜看到黄翰捧着一本账册走进大堂,冷汗霎时从额头上渗了出来。 他偷偷地用袖管擦掉汗水,没有了刚才回话时的从容。 “大人这是从状元楼查出来的股东账册,请大人过目。”黄翰呈上了账册。 黄子威翻了几页,上面记载了状元楼的几个股东的名姓和股份,以及收取红利的情况。 他没看出个所以然,不明所以地问高希:“这是何意?” 黄师爷也和秦掌柜一样,在一边用袖管擦汗了。 黄翰道:“大人,这账册上叫张仁的股东,便是黄师爷了。” 黄师爷立即咆哮道:“你胡说,我怎么会叫张仁!” 轰~~,场内外又泛起一阵议论声,黄师爷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黄子威不再看账册了,厉声问道:“黄仕仁” 他顿了顿。这一两秒的停顿让黄师爷额头上的汗更多了。 “你未曾看过这本账册,怎么就知道上面有一个叫张仁的?” “大人,是这黄翰刚才说的,我只是听他说的”黄师爷还在狡辩 啪,黄子威将账册丢了过去:“你自己看看” 黄师爷拿过来一看,哪里有什么“张仁”,分明写着“黄仁”。 啊呀,这两小子在试探我! 黄师爷气得一比,但又不能发作。 “这小人我我并不知道什么张仁、黄仁这人在胡说。” 虽然他刚才的否认并不能完全证明他就是张仁或黄仁,但从他的反应来看,他一定知道这本账册。 黄师爷也在后悔,这几年光顾着从状元楼拿钱了,怎么就没抽时间看看股东名册呢? 黄子威“啪”又狠狠地敲了一下惊堂木,吓得李掌柜一啰嗦。 黄子威看向匍匐在地的秦掌柜:“你说,这黄仁,是不是黄仕仁?” “大人小人小人不知” 秦掌柜怎么说? 他说是,他有罪,还得罪黄师爷,状元楼以后就少了保护伞。 他说不是,这是作伪证,罪名可不小。 “大人,要知道这黄仁是不是黄师爷,倒也好办!”高希说道。 “你说!” “这状元楼一定有股东的分红记录,拿来看一看那黄仁的签字或手印,就知道是不是黄师爷本人了。” 高希话音刚落,黄翰又递上一本册子:“大人,这就是从状元楼查出来的股东分红册子。” 黄师爷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大哥,大哥,我不敢欺瞒大哥,这黄仁确实就是我” 黄子威厉声说道:“叫大人!” “是,大大大人” 情急之下,不知道是黄仕仁差点又叫出“大哥”来了,还是结巴了。 不叫怎么办,这当口必须打感情牌:“是,我是状元楼的股东,但这和状元楼贩题、卖作弊的册子有什么相干,也不是我让状元楼干这些事的!” 他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看起来确实是两件事,而且没有证据证明他持有状元楼股份,和这次的贩题案有关。 他急于撇清关系,却将秦掌柜得罪了。 现在,他是准备将状元楼“提供不法场所”的罪责,让秦掌柜一个人去扛了。 “大人,我说实话。状元楼敢贩题、卖作弊小册子,这些事都有,也不是今年、今天才有。状元楼能安然无事,是因为有黄师爷包庇,否则他哪里能白得状元楼的股份。” 你不仁,也别怪我不义,秦掌柜发起绝地反击,抢先开撕。 “你你大人,秦掌柜这是诬陷。他看东窗事发,便疯狗乱咬人,诬蔑于我。” “诬蔑?大人,如果你想看,我这就叫人取了册子来,历年贩题、卖册子这些收入中,都有孝敬他的款项,他都亲笔签了字,不过用的是黄仁的名字。” 真是好戏连台,这秦掌柜原来还留了一手。 “还有,以往也有一些考生在状元楼里看到有人公然贩题,便来府衙提告,都被黄师爷挡了回去。 没有状纸的,自然不让告;有状纸的,就找理由不收,或直接将状纸扔出来,是以状元楼从来无事。 现在每到府试、院试,少不了考生来状元楼买题、买作弊的东西。” “师爷,你还有话可说?”黄子威问道,带着气愤与痛心。 “大大哥大大人”这黄仕仁连“大哥大”都叫出来了,“小的有罪,但就算小人包庇状元楼,但也和那些卖题、卖作弊册子的贩子无关啊!” “怎么无关?他们还要向你孝敬银子呢,否则你就不会同意他们在状元楼卖题了。”秦掌柜直接反驳。元宝小说 外面的吃瓜群众,尤其是那些读书人听了义愤填膺:这还是“特许专卖”的生意呢! 你看,狗咬狗、一嘴毛,就是这样的? 不用别人来揭发,自己人就揭个底朝天。 “大人,这是秦掌柜要逃脱罪责,他诬陷于我。他说题贩子、卖作弊册子的人都是听我的,要孝敬我,那么人呢?”黄仕仁还要做挣扎。 秦掌柜哑火了。 这些题贩子,确实都是从黄仕仁那里得到所谓的“考题”和“特许经营”的许可。 在状元楼卖题的收入,状元楼要抽成,黄仕仁也要抽成,但这些人并不受雇于状元楼。 昨天出事后,这些人早就逃得不知去向,现在哪里去找人来作证。 “哈哈哈~~” 许久未出声的狼庆大笑起来。 众人还在诧异间,只见他“啪啪啪”连拍三掌,外面吃瓜群众中就挤出来一个中年汉子。 两个衙役正要阻拦,那汉子已经掏出一方印来,对着衙役说道:“南直隶提学御史郎玉到府巡视,还不让开。” “南直隶提学御史?”在场众人都没反应过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提学御史大人来了? 是谁? 怎么没看到? 人呢? 第96章 旧貌换新颜 中年汉子走到狼庆面前,施礼后,恭敬地将官印并一封书信呈给他。 狼庆向知府黄子威施礼,接过印信再转呈给黄子威。 众人都如坠雾中:他是郎玉?提学御史? 黄子威紧张起来,如果狼庆真的是御史,也就是说,他的师爷将南直隶提学御史大人在臭哄哄的大牢里关了一夜。 真要命! 他不敢托大坐在案桌后接印信,急忙起身,绕过案桌,从狼庆手中接过印信。 黄子威身为松江府知府,本地最大的官,怎会如此恭敬? 南直隶提学御史是什么官,有多大?一点也不大。 明代监察御史的品级并不高,和一旁正在听审的知县王纪一样,都是七品官。 王纪就是从吏科给事中任上,平级调任华亭县知县。 别看御史的官小,它的职责却是“察纠内外百司之官邪”。 简单点说,大明天下,只要哪个官有错,做得不好,御史就要来管,管你官多大。 连皇帝老子做得不对、不够好,照样有御史铁面无私,上书批龙鳞。 因此不难想像,御史们监管的事务有多包罗万象了。大到巡视京营,中到屯田督运,小到查看马房,都有各种职司的御史日日夜夜地盯着。 当然这些林林总总的差事,也分大、中、小差。像南北两京直隶提学御史这样的职位,就属于大差。 如果从管辖区域来说,黄子威只能管管松江府的事,郎玉却要管南直隶所有府州的教育事业。 这次,他是巡回至此,准备主持松江府的院试。 现在,明白为什么知府黄子威身为正四品官员,却对狼庆,哦不对,是郎玉,却对这位才七品的南直隶提学御史如此恭敬了吧! 高希、黄翰,还有站在堂外听审的贵升等童生,一下子明白了,为何这位“老童生”敢在状元楼公然买题,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高希也明白过来了,此前他在牢中问郎玉为何“自投罗网”,他却避而不答,郎玉又为何承认自己“另有所图”。 原来这一切都是幌子,人家是在微服私访呢! 黄子威验过印信,抱歉地向郎玉一拱手:“原来是提学御史郎大人到府,怠慢了,万望海涵。” “不知者不怪,黄大人依律行事,没有过错。”郎玉毫无抱怨,拱手回礼。 王纪和袁彬也赶忙站起身来,与郎玉互相见礼。 两个机灵的衙役,搬了一把椅子过来,请郎玉坐下。 黄子威归位,继续审案。 这下轮到郎玉,以辅审官身份发问了:“黄师爷,你刚才说秦掌柜诬陷你,是为自己脱罪,也不见当日的题贩子和卖作弊册子的人,是以与你无关,是不是?” 黄师爷看到郎玉亮明身份,知道大事不好,已经顾不上为之前对郎玉的态度而后悔了。 此刻他还是心存侥幸,仍要强拗:“大人,正是。若无证据说是小人指使他人贩题,那怎可凭秦掌柜片面之词定我的罪呢?” “你还是不棺材不落泪啊!”郎玉摇了摇头,觉得黄仕仁无药可救,对着大堂外挥了挥手。 又有两个汉子押着两个人走了进来,高希一看,被押的正是那个题贩子和那个卖作弊小册子的人。 题贩子看到买题的“老童生”郎玉,还没明白怎么他高坐在堂上,衙役已经厉声让他跪下。 “报上你的名姓。” “小人,小人名叫刘阿发。” “刘阿发,你可认识他?”郎玉一指黄师爷。 “自然认得。我们先要给他交一笔钱,才能从他这里拿了考题,或者被允许在状元楼这样的地方卖四书五经的作弊小册子。卖出去了,还要给他交孝敬银子,否则就有衙役找我们的麻烦。”说完,他看了看几个衙役。 几个衙役吓得都低了头,知府黄子威自然也有御下不严的责任,此刻也脸上无光。 “黄师爷,你还有话要说吗?” 此时,黄师爷已经再无辩解的力气,只能磕头如捣蒜,拼命求饶:“御史大人,小人有眼无珠,小人有罪,求大人宽恕。” 郎玉已经无话可问,遂不再理他。 黄子道:“来人,将这几人的陈述都写了,让他们各自画押。” 他话音刚落,麻利的书吏已经将各人的口供呈了上来。 黄师爷、秦掌柜和两个题贩子都被收押,状元楼被查抄。 从题贩子刘阿发身上和住所搜出来的“欠条”,着礼房核对考生报名时的笔迹。被查出的考生,一律取消今年的院试资格。 堂外的人们发出欢呼声,尤其是报名院试的童生们,以及松江府学和华亭县学的生员尤为兴奋:来了一位好提学,这次院试自然公平持正了。 啪!松江知府黄子威,举起惊堂木,他左右看了看,无人阻拦,这才狠狠地拍了下去:“退堂。” 众衙役再次发出“威武”之声,水火棍依旧敲得青石地面咚咚地响。 这堂终于是退成了,知府黄子威一头的汗。 高希和黄翰向郎玉、黄子威施礼,准备离去。 郎玉笑道:“金山卫高希、松江府黄翰,你们是不是看不起在下买考题啊?” 这正是昨日在状元楼初会时,郎玉问过他们的话,当时他们对郎玉公然买题的做法,很是不齿。 高希有些尴尬:“大人,小人不知是大人微服私访探查弊案,有所冒犯,望大人见谅!” “哈哈哈,哪里的话。读书人里就应该多几个你们这样有勇能谋的青年才俊才对,否则只会读死书,没有敢为天下先的勇气,以后怎么能指望为朝廷尽忠职守。”元宝小说 “大人过誉了!”高希、黄翰听了郎玉的褒奖,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高希,你那个从‘民贵君轻’衍生出来的‘百工不分贵贱’的说法,有机会我要与你好好讨论讨论。” 外面的学童、生员看到提学大人肯定高希,此时心里说不出有多羡慕,毕竟院试通过与否,全是提学大人说了算。此时能给提学大人留个好印象,院试算通过一半了。 更何况,高希还和提学大人一起坐了一晚上牢呢! “好了,尔等回去好好准备,本次院试,期望松江府能多出几个才俊之士才好。“ 内外众学童、生员俱作揖答道:“谨遵提学大人训示!” 松江府的学风、考风,终于云霁风清,学子们可以安心参加院试了,但更残酷的现实在等着他们。 第97章 啊呀,卫生间 随着黄师爷的倒掉,松江府的院试,终于在永乐九年(1411年)顺利开考。 在黄仕仁贩卖考题一案中,除了根据“欠条”查出的买题考生,那些买了作弊小册子或自行制作各种作弊工具的考生,也受到了这位提学御史的“特别关照”。 今科院试,郎玉加派了入场搜身的搜检人员。除了衙役,礼房的吏员也被抽调出来,充作搜子。 一旦发现夹带者,立即锁枷上身,推到府衙门口,一直跪到当天考试结束。 那些被查出买题的考生,现在想想应该十分后悔。 院试的考题当然是由主考官出,也就是郎玉亲自出题。 像郎玉这样嫉恶如仇、清正廉明的考官,怎么可能将考题事先泄露给黄仕仁那样的小人呢! 他们花了钱,却注定都是冤枉钱。 所幸,郎玉大人开恩,只是禁考一次,算是小惩大戒,给这些投机取巧的考生一个教训,否则他们这辈子的功名前途都没了。 郎玉为了保证试题不被泄露,这次院试直到考生都入场坐定,他才将考题当场口述出来。 开考后约半个时辰,郎玉又派了监考官过来,在每个人的试卷上盖了监考印,为防止作弊又上了一道保险。 那些原本想作弊的考生这下更难了,只能坐在那里挖空心思想如何破题。 而对于高希、黄翰这些平时刻苦努力、有真才实学的考生,则尽最大可能保证了考试的公平。这正是众多学子真正想要的。 高希发挥出色,下午申时一到,第一个交了卷。 除了文章做得得心应手,这一年多的苦练,高希的台阁体书法也越发秀美圆整。 郎玉看着高希交上来的卷子,觉得赏心悦目。 这时黄翰也上来交了卷子。果然是才子,书法功底明显远胜高希。 他快速扫了一遍两人的文章,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几天,他已经调阅了这些童生府试的卷子,尤其看了高希和黄翰的府试卷。 黄翰是府案首,高希是第八名,这让他印象深刻。 高希书法进步之快,令他叹为观止。作为读书人,他想象得出高希花了多少时间苦练。 事实上,由于提学御史或学政需要负责一省所有府州的院试,以及检查当地官学的教育质量和学风,他们远不如县试中的知县、府试的知府那样了解考生的情况。 因此,像郎玉这样的提学御史,除了亲自批阅童生的试卷,童生的府试文章和排名如何,也会严重影响他们的判断,这直接关系到童生能否顺利过关。 而过了院试这一关,他们就是秀才了。 作为主考官,郎玉这次出的考题是一道“全章题”:“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意思是:国家用你时,你就要行道于民;国家不用你时,就要藏道于身。这种潇洒自若、泰然处之的处世态度,孔子认为只有他自己和颜回做到了。 高希和黄翰两人交了卷,便挺直了身板、肃立在一侧,等待放牌。 郎玉看着这两个丰华正茂的年轻才俊,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之意。 这一科,他算是收到好学生了。 郎玉看看考场里其他考生还都在奋笔疾书,时间尚早。 他有意现场考较一下这两人,便问道:“我问你们,“用之则行,舍之则藏”,道理你们都懂,该怎么做呢?” 两人互相看了看,高希作了一个请的手势,黄翰也不客气,答道: “用,当然是有才能的人为朝廷所用。 若有一朝一日能出仕为官,当尽已所能,施行仁政,上报效圣上,下安抚黎庶。 如果不能出仕为官,也大可不必过于失意,坦然面对也就是了。” 郎玉问道:“坦然面对?恐怕说来容易做来难吧,你觉得自已能做到‘坦然面对’?” 这一问很厉害。 来考科举,不就是为了最终金榜题名,成为天子门生,出将入相吗? 黄翰说,当不了官,也能坦然面对。 他此时才二十出头,这话至少现在听起来,有点说大话的意味。 众人都想听听,他如何‘坦然面对’当不了官? “孔老夫子和颜回,虽然才华绝世,但此二圣的仕途并不如意。 孔夫子能够得到国君赏识,令他有机会施展政治抱负的时间并不长。 连孔夫子也难免人生失意,更何况我等凡人。 不如将‘用舍行藏’看作一种适应世事的态度,或者说是一种自我修行,而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好,但至少我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不懂‘用舍行藏’,为官时便难免恃才傲物、骄横跋扈,落破时又难免自怨自艾、自暴自弃了。” 黄翰说得入情入理,郎玉倒听入了神。 作为御史,他阅官无数,也没少得罪人,官场上的起起浮浮,外在是人事的历练,内在则是心性的磨炼。 用舍行藏,用舍行藏有几个人真能做到呢? 郎玉尚在内心感叹,高希已经接着黄翰的话头阐述起了自已的看法。 “大人,从县试到院试,能够考取秀才的童生,不用说,肯定是很小一部分,更别说乡试、会试后最终能名列三甲了。 所以,绝大多数人都将落榜。 也就是说,至少按照字面上的意思来看,我等读书人大多都不会有‘用之则行’的机会。” 高希这两句惊人之语一说出,满场的考生都停笔抬起了头,眼中流露出绝望。 尤其是场中那些超过三十岁的老童生,听到高希这番话,眼圈就红了。 设想一下,你去参加高考,监考老师当场告诉你,你大概率要被刷掉。你绝不绝望? 考生们虽然绝望,却并不恨高希,高希只是说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罢了。 然而,高希话峰一转: “但是谁说只有出仕做官才能‘用舍行藏’呢? 大人,‘用’的目的是报效国家。 怎么报效国家? 代天子守牧地方,令一方百姓衣食无忧、安居乐业。 这才是‘用之则行’的真正目的。 就算不当官,如果能做一些有益于百姓衣食无忧、安居乐业的事,照样也能报效国家,也就做到‘用之则行’了。” 包括黄翰在内的诸位考生听了,都觉得高希的说法新奇无比。 用舍行藏,本就只是在解释为官者的态度,却被高希从报效国家,一直延伸到了为民造福上。 但道理上,一点也没错,很在理。 只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 第98章 我反对 郎玉此前在大牢里,已经听过高希“百工无贵贱”的高论,此刻他正饶有兴趣地等着高希做进一步阐释。 “我若不能在仕途上有所进步,那么像我的恩师一样,在乡间做一辈子教书匠,为地方多教出一些才俊,也是为一方百姓做了贡献。我看,就是‘用之则行’做到位了。 又或者做一个商人,让地方上的百姓享受到物美价廉的商品,日子过得更好,我就是一个好商人。 只要‘用之则行’做好了,做不了官,做别的行当也挺好。 为民谋福,百姓安居,国家就安泰。这不正是圣上、朝廷所期望的吗? 又何必一定要当官才能‘用之则行’呢?” 高希讲了这一大通,用今天的话来说很简单:为人民服务。 既然是为人民服务,工作哪里又分高低贵贱呢? 高希想表达的,无非是“为人民服务”的思想,但毕竟他正身处封建时代的大明朝,必须将“民为贵”的思想首先建立在“社稷和君”的基础之上。 由此,高希便将这个时代效忠朝廷和皇帝的主流价值观,拓展到了一切有利于为民造福的范围,打破了“只有做官才能报效国家”的观念。 这确实有不小的冲击,但你又不能说他不对。 民众安乐,社稷就安稳,圣上的江山才能万年永固。何错之有? 考生们听完高希这翻高论,暖意丛生。 原来科举落榜也没啥,照样可以“用之则行”,照样可以报效国家呢! 作为御史,性格耿直、纠举错漏的目的,无非是想让国家更好。 高希的言论,正合了郎玉的心意。 有些年轻的学子,忍不住为高希鼓起掌来。 “不得喧哗。”有监考官立即出声阻止。 “哈哈,高希的这番道理说得不错,鼓鼓掌倒也没什么。” 郎玉说完,自已带头鼓起掌来。 于是,考生们也跟着鼓起掌来。 此时,十个最早交卷的考生已经凑齐,高希和黄翰作为第一批出了考场的童生,又享受了一翻锣鼓喧天、彩旗飘扬的待遇。 出场的考生几乎个个认得高希,都上来与这位抗击海盗、生擒双刀张、扳倒黄师爷的松江府名人打招呼。 看今天提学御史大人的样子,高希通过院试当毫无悬念,只是名次问题了。此人前途无量! 谁也不傻,赶快结交吧! 数天之后。 松江府衙门口一声炮响,本次院试大红榜贴了出来。 不出所料,高希和黄翰两人高中,名列一二。 令高希感到有些意外的是,黄翰排在第二,自己倒得了院试的案首。 还有一个好消息,子龙也榜上有名,排第二十二位,但贵升、小金鸿都落了榜。 不过对于丁家村来说,这可是全村的大喜事。自太祖开国以来,丁家村还没有出过秀才。 高希和子龙,是丁家村在本朝最早的两名秀才。 上了院试红榜的学子,此时他们已经不再是童生了,而是获得了“秀才”功名,可以被称为“生员”了。 不少挣报喜钱的报子,已经蹲守在这里两三天了,就等着榜文一出来,能抢先去新秀才家送喜报,这样就能挣上一笔可观的喜报钱。 送喜报原本就是民间自发的行为,所以一两个报子同时去一个新秀才家报喜,倒也不奇怪。 新秀才的家人高兴还来不及,也没人计较多付一份喜报钱。 报子们一瞧,案首是高希,个个乐得像朵牵牛花似的。 如今的高希,松江府谁人不晓? 高希不就是生意如日中天的锦绣布行的二东家吗?有钱! 给这样的新秀才家送喜报,谁第一个送到,肯定喜报钱丰厚。 除了松江府城本地的报子,还有华亭县的报子,小官镇的报子,全都铆足了劲,谁都想做第一个给高家报喜的人。 丁家族长丁成远派了丁老实过来蹲点打探消息。 红榜一出来,他也挤到了红榜跟前,但他不识字,只能干着急。 幸好高希是案首,众人一嚷嚷,他就听明白了。 他乐得不行,骄傲得像是自家儿子得了状元。 “老天爷呀,这第一名高希高公子,是我们丁家村人,是我们丁家村人。观世音菩萨保佑,我们丁家村出秀才了,出秀才了!” 兴奋之余,他也没忘了自己的任务,央求了一个识字的人,帮忙仔细看了一遍红榜,又知道子龙也上了榜,再无旁人。 丁老实高兴得手舞足蹈:“我们村出了两个秀才,出了两个秀才呢!”。 他一屁股跳上自家的牛车,挥动鞭子拼了命地往回赶。 可怜那头平日里任劳任怨的老黄牛,只能拼了牛命一路狂奔,差点没让丁老实一路抽死。 报子们竞争激烈,有些业务还略显生疏,居然不知道高家地址,只能交头接耳现打听。 知道确实地址后,有人骑马,有人赶牛车,还有报子组团分段接力,直接长跑冲向小官镇丁家村方向。 单单直接去丁家村高家报喜的报子,不下八九路人。 去得太多也不是一个事儿啊! 报同一个消息,让新秀才家为此连出八九份喜报钱,也说不过去。 于是其中就有“脑筋急转弯”的报子,想起来高希是锦绣布行的二东家。对了,去锦绣布行报喜。 最先想到的报子拔腿就跑,其他报子也跟了去。 受此启发,报子们又想到了更多和高希有关系的人:高希的恩师胡老秀才,住在小官镇上的沈翰林,金山卫的一把手西贵将军,还有侯端将军,当然也跑不了袁家,以及高希的二个把兄弟。 哦,还有高公子住过的悦来酒楼 好嘛,这么算下来,有二三十路人马。 他们各显神通,向目的地狂奔,都想成为第一个报喜的人。 悦来酒楼。 高希、子龙、贵升,还有小金鸿四人在悦来酒楼吃着早饭,准备一会儿去府衙门口看看红榜有没有出来。 每个人考得如何,各人心中基本有数。 贵升的破题就没做好,整篇文章写得别别扭扭,挣扎到天擦黑才交的卷,此刻懒洋洋的。 小金鸿也没考好,但他毕竟小,目前八股文做到“完篇”还是勉勉强强。兼又年幼,对于功名仕途也没什么概念,没什么得失心,考得好坏远没有“玩”来得重要。 几个人正不知道说啥好,悦来酒楼的掌柜满脸红光,大笑着跑进房间:“恭喜几位公子,高中秀才了!” “谁中了?”子龙只觉得自已的手脚抖个不停,无法控制。 “高公子和丁公子都中了,高公子还是案首呢!报子已经来了。”掌柜兴奋地补充道。 “哪位丁公子?” “哦,丁子龙丁公子。” 贵升听到不是自己的名字,倒也平静了下来。 那掌柜也高兴,金山卫这边一下子出了两个秀才,还都住他的店里,其中一个还是大名鼎鼎的高希。 这可是再好不过的广告招牌,以后招揽顾客有本钱了! 高希作为穿越人,对秀才的功名并不执着。 倒是子龙,一时兴奋得不能自已,根本坐不下来,满屋子乱走。 高希让他坐下来吃口茶、静一静,他也不听,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在说点啥。 高希上前一摸他的额头,都是冷汗,再看他的双手都在颤抖。 高希、平安和贵升就要扶他坐下,他却两眼一翻白,晕了过去。 第99章 我这里也有几张纸,你看看 高希赶紧让平安去叫了掌柜过来帮忙,又是喂水,又是喂仁丹,又是掐人中,忙乱了小半刻钟的样子,子龙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睁开了眼,才缓过劲来。 平安给了那个报子二百文报喜钱,这可要比普通人家给十文的报喜钱多了太多了。 报子喜笑颜开,千恩万谢地去了。 又陆续来了两个报子,高希二话不说,也照样让平安给了每人二百文钱。 锦绣布行松江分号,连着跑上门三个报子,说是他们二东家高公子高中院案首了,特来报喜。 分号的掌柜张顺发,是布行大东家张掌柜的侄子,到底也见过世面,一出手一人也给了两百文报钱。 然后立即叫人写了大红喜报,贴到店门外,又在门口挂上了几只红红的大灯笼,一派喜庆气氛。 一个胆肥的报子,跑到金山卫松江守御中所的营地大门外,说自已是来向指挥使大人送喜报的。 守卫的兵士问他,报的是什么喜,又问高希和指挥使大人有什么亲眷关系。 报子哪里说得上来,便被推到一边,不给他传话。 他一急,就在营房门口大喊起来:”恭贺松江府华亭县小官镇丁家村高希得中院试头名高中秀才” 路人奇怪,怎么得中秀才的事,报到军营来了? 报子的嗓门够大,已经有听到的咕声的小兵,报到了西贵那里。 袁彬和几个千户、旗官正好在西贵那里一起商讨防务问题。 听了消息,西贵笑道:“这些报子,无孔不入,不过倒是好消息。再说,侯将军报来的防务试点里不是说了吗,这高希还是我们的财神爷呢!” 他一扭头,又乐呵呵地向袁彬说道:“哦,对了,袁将军,我听说这小子看上了你家闺女。你家闺女眼光不错,这小子眼光也不错,哈哈哈~” 众将军一听都乐了起来,严肃的军营里,难得有如此轻松的时刻。 西贵这么一说,袁彬却红了脸,连连摆手:“八字尚无一撇,尚无一撇呢!” “还没有一撇?那好,我来做这个大媒人了,就这么定了。” 众将军哪里管有几撇,一把手说要做大媒人,这事就没错,于是纷纷拱手向袁彬道贺,袁彬只能还礼。 西贵爽朗地笑开了:“哈哈,高希这小子前程似锦,这样的乘龙快婿,别放跑喽!高中秀才不容易,是好事,也是大事,有人来军营报喜,你这个未来的老丈人快去接喜报吧,哈哈哈~” 袁彬脸是红的,心里却是喜滋滋的,拱拱手就去了。 西贵心情大好,一挥手:“讲起来,这位高公子和我们金山卫夙缘深厚。 从单枪匹马赶走海盗,到支持小官镇上百户所的防务改革,也算是我们金山卫的贵人了。 既然有人给我们送来喜报,我们就乐一乐。 传我将令,所有兵士都发给酒肉同庆,今晚除驻防和当值将官军士不得离岗外,其余人等俱可开怀畅饮。 你们嘛~~” 他一指在场的将官:“就在此与我一起痛饮三杯!” 喝酒当然正中诸将下怀,立即应道:“哈哈哈,好!“ 那门外的报子还在举头大喊,却见一个威武的中年将军冲他走过来。 他只当要抓他,心一慌就跪倒在地:“小人只是来报喜的,不敢坏了军中规矩,万望将军恕罪。” 袁彬笑道:“恕什么罪,劳烦你大老远跑来报喜。拿着,这是给你的报喜钱,快起来吧!” 报子这才知道是给他送报喜的钱,并不是来治他罪的,这便放了心。 他收了钱,也不问问收喜报的是不是指挥使大人,只顾着装好了钱,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便高高兴兴地去了。 还有更大胆的报子呢! 第一个跑进小官镇报喜的报子,骑着快马,一路叫喊着“高希高中秀才,高希高中秀才”的口号,向着沈度的宅邸狂奔而去。 这下可好,全城都知道高希高中秀才了。 没过一会儿,又陆续多路报子跑进小官镇,有的奔向袁府,有的奔向沈宅,有的奔向锦绣布行,有的奔向前千户所袁寿、闫红玉所在的卫所营地。 还有跑到城门口却发现跑错路的糊涂报子,原来是要去丁家村报喜的。问明了方向,又急吼吼地去了,唯恐落了人后。 锦绣布行李掌柜自然高兴万分,二东家是秀才,锦绣的地位再度上了个台阶。 他毫不吝啬地给了报子五百文赏钱,丝毫没有表现出肉痛的表情。 他又命伙计写了大红喜报张贴到大门口,整个店铺又忙着张灯结彩。 门外场地上的“大明朝露天萌牙股票交易所”,黄牛、卖家、买家也都被这个利好消息感染,交易行情受到刺激,众筹票和股票的行情居然在长时间的触底盘整后,价格开始上扬,交易量也明显上升。 大明朝的初代股民们一片欢呼。 袁府更热闹。 也不知道报子们从哪里打听来的“高希和袁家小姐已有婚约”的小道消息,也不管消息是真是假,直接就有报子上门报“恭贺贵府未来姑爷高希高中秀才”的。 还有知道高希和袁寿是金兰兄弟的,报“恭贺贵贤弟高希高中秀才”。 袁母和袁寿听了都乐得合不拢嘴,唯有袁纨,毕竟是女儿家害羞,躲回闺房不敢出来,只是一味地叫丫环到前厅来打听消息。 袁府周围的四邻八友当初在海盗来袭时,都曾因为高希单枪匹马杀退海盗,才得以保全身家性命,心下感激。 如今听说高希高中秀才,皆欢天喜地。 许多人家当即挂起红布、红幔、红灯笼,也有人家收拾了贺礼、提着酒肉果品登门道贺的。 袁家顿时人来人往,幸好袁寿在家,帮着袁母迎来送往,忙得脚不沾地。 最先冲进城的报子,此刻已经到了沈宅门外,不过翰林大老爷的宅子,可不是普通人能够随意进去报喜的。 好在势利的门子一听是老爷的得意弟子高希高中院试案首的喜报,哪里敢怠慢,立即飞奔着报进府里去了。 沈度正在书房里练书法,得了消息很高兴,叫门子别刻薄了报子,赏四百文铜钱给人家。 这货应声去了,却只给风尘仆仆的报子三百文,自已暗中克扣下一百文。 那报子一头一身的汗,哪里会知道赏钱被克扣,三百文已经让他心满意足,这一趟路没白跑。 有意思的是,还有钻进钱眼的报子,一路去了顾瞻书坊。 他进了店里就嚷:“恭贺贵店客人高希高中秀才!” 老天爷,这算是报的哪门子的喜? 只在书店买过一次书的客人中了秀才,居然也有人来向书坊老板报喜的。 当初那个势利眼店员,这回学聪明了,跑去叫来袁老板。 袁老板一听乐了,甩了一百文赏钱打发了报子,即刻让店员写了喜报贴到店门外。 生意人都一样:高希在这里买了书,然后中了秀才,这事必须让人知道。 “在此买书,能中秀才”,这才是袁老板最想广而告之的。 此时小官镇大街小巷,和高希沾亲带故的,但凡有过一面之缘的,得过锦绣织坊便宜衣裳好处的,买了众筹票和股票赚过钱的,感念高希杀退强盗的,都自发挂起大红灯笼,杀鸡宰羊,互相道贺起来。元宝小说 市面上的酒肉销售量也猛然增长了数倍,酒家、屠户一时竟然忙得不可开交。 还有人组织了舞龙队,敲锣打鼓一路向袁宅走去,估计是恭贺翰林老爷收了好学生的,沿途吸引了好些路人围观。 整个小官镇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 而在丁家村,却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第100章 希哥儿是一匹千里马 丁老实兴奋地驾着牛车往回赶,一路上见人就嚷“我们丁家村中了两个秀才”,搞得路人莫名其妙。 牛车一进村,就直奔族长丁成远家。 “族长,大大喜事大喜事啊” 丁成远看到老实,心下既兴奋又担忧,叫丁柳氏递给他一杯茶:“老实,不用急,先吃口茶再说。” 丁成远喊了一路,正口渴,便咕嘟咕嘟喝起来。 丁成远紧张地握紧了拳头,睁大了双眼期待地看着丁老实:“我家贵升中秀才了?” 丁老实摇了摇头。 一时间,丁成远和屋内的其他丁家人,都不免大失所望。 “贵升没中秀才,还能有什么喜事!贵升他”丁柳氏很失望,她担心儿子为落榜而难过,说完这句话不禁落下泪来。 “这回我们村中了两个秀才呢!”丁老实用手比划了一个“二”的手势,激动地伸到了丁成远的面前。 “什么?两个?”丁成远和他爹丁满堂异口同声反问道。 “是啊,两个,一个是高家老二高希,另一个是丁水家的二小子子龙。而且,高家老二还得了第一名呢,有个叫法,叫什么来着叫什么来着” 丁老实一时情急,抓耳挠腮一翻终于想了起来:“哦,叫院试案首。” “第一名?他一个疯子,还得了状元了?”丁家六丫头,也就是贵升的六姐,口无遮拦插了一句。 “胡说,状元要到北京考了,皇帝老人家才能定,你懂个啥!这么不懂规矩,什么疯子不疯子的乱叫!这疯子说不准就是你未来的夫婿呢!”丁满堂板着脸训斥。 “啊呀,爷爷,你乱讲什么啊!”小丫头脸一红,捂着脸就进了里屋。 “老实,这是三百文,你拿着。你跑一趟辛苦了,快回去歇息一下。对了,顺便你再去胡老秀才和丁水家,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丁成远吩咐道。 丁老实拿了赏钱,颠颠地出了门,又去报喜了。元宝小说 贵升落榜,丁成远虽然失望,但丁家族中出了子龙这么个大秀才,丁家全族都有了光,同样是大喜事。 丁满堂在厅里来回踱了几步,高兴地搓了搓双手:“成远啊,我没记错的话,自太祖皇帝开国后,我们丁家村就再没出过秀才吧?” “正是如此,这都多少年了。胡老秀才,还是您从外边请来坐馆的呢,否则丁家村一个秀才也没有。” 虽然贵升没中秀才,但丁满堂和丁成远作为丁家村的领导,两人仍旧为村里、族中出了秀才由衷地高兴。 “这中秀才是大事,而且一次还得了两,以后丁家村要在这十里八乡风光喽!你听我的,有这么几件事要办。” “爸,你讲,我记着呢!” “第一件,等新秀才回来了,要开祠堂祭祖。 第二件,让你老婆带着能干的女人赶快打扫全村,和上回接待大人老爷一样,村里要张灯结彩,进村的路尤其要清理干净。 第三件,你去准备两匹驴,哦不行,马到成功、马到成功,弄两匹马,挂了红布,最好是红绸子,派人去村口迎接秀才回家嗯,让我想想还有什么事,别漏了” 丁成远笑着接口说道:“爸,你高兴糊涂了,还要杀猪宰羊,全村庆贺三天三夜。” “啊呀,我说呢,这么大的喜事,怎么能不请乡亲好好吃几顿呢!就这么定了,你快去办,快去!” 丁成远刚准备转身离开,丁满堂却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慢,成远,你回来。” “还有啥事?” “上回和高家说的两家攀亲的事,有没有下文?” “说是说了,高宝也没有回话,我就没再问,总不见得我们女家追着男家要结亲吧。” “唉~,我说你啊,这么重要的事,你也不上上心。和高家结亲的好处,你不会不懂吧?” “儿子哪里会不懂。 就高家二小子现在的人脉、地位和财产,我们丁家能沾大光。 现在他是锦绣布行和织坊的股东,后面的码头、茶楼,哪一样不和他高家有关系。 两家一结亲,他就是我的女婿,贵升就是他的小舅子,又是一起读过书的。 那今后我们家在丁家村、在小官镇,都不是一般人家了。” 丁满堂听了儿子这一番说道,眉头舒展开了,露出“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 他重新端坐回太师椅,丁成远就手将桌上的水烟枪和纸捻子捧给了老爷子。 丁满堂听了这番话,很满意,吸了一口烟说道: “嗯,算你还不糊涂!这回庆贺这两个孩子高中秀才的事要办好,办得风风光光。就拿公中的钱来办,不吃亏。” “儿子知道你的心思,儿子也是这么想的,但和高家结亲的事,就是不知道六丫头愿不愿意。你听她刚才还叫人家疯子呢!” “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她是我亲孙女,高家二小子若真是疯子,我还会将她往火坑里推?” “那是,他病好之后这一两年,你看看这小子办了多少大事,是个有出息的。再有,我最近几次仔细看了看他,倒长得越发健壮英挺起来,真没法想他小时候那个疯疯傻傻、邋里邋遢的样子。现在,我家六丫头若能嫁给她,并不委屈。” “委屈?说不定还是我们高攀人家呢!他的恩师是沈翰林,听说上回来观礼的袁将军家,也看中了高家二小子,也想着要和高家结亲呢!这事儿不能拖,知道了吗?” 丁成远重重地点了点头。 丁满堂这才放心了一点,这个孙女婿,他志在必得:“行了,你快去办事吧,去晚了,就要错过接新秀才了。” 秀才,中国古代科举制度中最低的功名等级,但在封建朝代已经足够耀眼。 丁家村这边为迎接新秀才已经张罗开了,松江府这边,上了榜的新秀才们也自有一番“出人意料”的忙碌。 院试红榜公布后的第二天,新秀才们穿上专门的秀才服,前往松江府衙给提学御史郎玉送行。 所谓的“送行”,只是一个叫法,并不是真的去车站或码头上为提学御史送行。送行,是一个惯例和仪式,但它非常重要。 新秀才们拜见了提学御史郎玉,那么郎玉就是这些秀才的座师。这些秀才之间便互称同年,以后官场上相见,同年自然有一层亲近感,彼此同气连枝,互相扶持。 除了众秀才结成同年,郎玉作为主考官、座师,又免不了说了一番勉励和期许的话。 送别结束,众秀才一出府衙大堂,正要互相行礼道别,不想本地的舞龙舞狮队早就在外面侍候着了。 前来庆贺的人群一见新秀才们出来,便大肆舞弄起来,那真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新秀才们当中有不少就是住在松江府城的本地子弟,族中老少早早地就在外面候着了,看到自家秀才出来,就给披上红花,扶上驴子,也有扶上大马的,敲锣打鼓地向前走去。 黄翰是本地人,又是第二名,自不必说。他还没和高希、子龙好好作别,就被兴奋的族人簇拥而去。 高希是案首,又是松江府家喻户晓的人物,万众瞩目。 好几拨人拥上来,口中嚷嚷着自己是某家大商号派来的,或是某家大乡绅派来的,或是说自家老爷是做过大官的,又或者是某个乡间的大财主 总之,都抢着要为高希挂红披彩,扶上自家的高头大马。 怎么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人?无他,利益耳! 这些老爷、财主、乡绅和丁满堂、丁城远的想法一模一样,此般殷勤无非是想结交高希,深度绑定,或为自家女儿招得佳婿,或为将来的生意合作,或为巴结上高希的恩师沈度这样的高官。 高希被他们争来夺去,他这个一米八五的大高个一时竟被围困在中间,不仅无法挣脱,反而几次差点站立不稳,秀才帽都挤歪了。 “子龙,救我!”他狼狈地大叫起来。 第101章 冲头 子龙救高希?开什么玩笑! 子龙人没他高,力不及他,哪里救得了他,只能在外围徒劳地让大家别拉扯。谁又听他的! 突然,一拨接秀才的队伍过来,两个粗壮的汉子三两下就拨开人群,拉过高希,将他推上一匹已经头戴红花的马上。 一个中年男子过来对他一拱手:“二东家,我是张顺发,锦绣布行松江分号的掌柜。我是接了掌柜的信,让我今天来接你的,不想来晚了。” 高希扶正了秀才帽,深呼吸了几下,调匀了呼吸,这才看向张顺发。 “张顺发你可救了我了。哦,我想起来了,张掌柜和我提起过你,你是他的大侄子吧!” “正是小的,恭喜二东家高中秀才。” “呵呵,多谢掌柜。我这也是头一回当秀才,是真不知道松江府还有这样的习俗。这帮乡亲,可比双刀张难对付,哈哈!”高希在马上边整衣冠边说道。 “哈哈,二东家真会说笑。以公子现在的身家,松江府哪家乡绅官宦不想与你结交呢” “咦,子龙呢?”高希前后看了看,这才发现子龙没了人影。 “子龙?”张顺发问道。 “子龙就是我的拆裤兄弟(发小),这次也中了秀才,第二十二名。我刚才被那帮人一拉扯,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此时府衙门口的大街上人头攒动,喧闹无比。高希高坐马上左顾右盼,一时竟也找不到子龙了。 冥冥上苍则自有定数,有人注定要在今天寻到子龙。 卫亭林,刚过花甲之年,祖居云间乡,在当地也是家宅殷实的小财主。 无奈儿女缘薄,娶了多房妾室,最终还是正妻到四十多岁才给他诞下一千金,名唤金哥儿。 老来得子,视若掌上明珠。 如今金哥儿已经出落成婷婷玉立的大姑娘,待字闺中。 卫家虽颇有家财,但世代就没有出过读书人,家中又无男丁相续,卫老爷时时感受到乡里人的慢待,甚至欺负。 他下定了决心,要为女儿寻一个德才兼备的好夫婿,要为自己寻一个老来有靠的上门女婿。 从金哥儿十三四岁起,他就让媒婆留意好人家的男儿,但每每介绍过来,他都不满意。 一来二去,卫家还得了个挑肥拣瘦的名声。卫家的生意难做,媒婆都不愿意上门了。 一眨眼,四五年又过去了,眼看金哥儿年龄渐长,卫老爷又不愿意将就,为寻婿一事也日益焦虑起来。 前两日,倒是管家提醒了他,说是松江府院试结束,新秀才要披红挂彩游街庆贺,何不去碰碰运气。 为了宝贝女儿的前程,卫老爷带了管家和一个长随,大清早就出现在了府衙的大门外。 身后的长随牵着一匹头戴红花的骏马,这是卫老爷给自己未来女婿预备下的。 卫老爷先是看到一拨拨新秀才陆陆续续进了府衙,之后走过来几个年轻后生。当首一人,大高个,面如冠玉,目似朗星,光彩夺目。他一出现,周围的人就指指点点议论起来。 仔细一听,知道这个后生叫高希,便问身边的管家:“这高希是谁,怎么好像本地好些人都认识他一样?” 管家一咧嘴噗呲乐了:“老爷,你是在乡下待得太久,太多时间没来松江府了。这位高希高公子,是这次院试的案首” 案首?卫老爷马上多看了几眼高希,这小子肯定有才啊,否则怎么能得第一名! 又听管家说道:“这高希胆子不小,院试前纠结了一帮童生大闹府衙大堂,第一天被关了大牢,第二天居然当堂告倒了知府的师爷。和他一起坐了一晚上牢的,竟是南直隶提学御史大人,你说神奇不神奇?” “竟然有这等奇事?”卫老爷张大了嘴,看了管家一眼,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还有呢?老爷还记得吗,大约一两年前,有海盗偷袭金山卫的小官镇,也是这位高公子一晚上单枪匹马赶跑了海盗。过了没多久,又在这松江府城生擒了海盗头子双刀张。” “啊呀,这秀才公子还会武艺呢?难怪人高马大,不像一般读书人。”卫老爷感觉管家是在说书给他听,“还有关于这位高公子的奇事吗,你说来听听。” “说起来还真是奇事呢!听说这高公子从小有癔症,自他生下来就一直疯疯傻傻的,大约两年前突然就好了。然后又不知怎么就与人合伙开了布行了” “这么年轻的公子,还开了布行?” “何止开布行这么简单?老爷听说过锦绣布行吧,现在松江府头一号的大布行,这高公子是锦绣的二东家。老爷应该还听说过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众筹票和股票的事吧?” “听说过啊,怎么了?” “这些票,都是他们锦绣布行发的,听说锦绣还在小官镇那边的乡下造大码头呢!” 管家说在兴头上,也没注意他家老爷已经激动得不行,仍旧絮絮叨叨地卖着关子:“老爷,你知道高公子的师傅是谁吗?” “是谁?” “沈翰林,沈大老爷。” 听到这里,这位做了六十多年土财主的卫老爷瞠目结舌,他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高希这条件,统统符合他招婿的“金标准”,只有更好,而且好太多了。 “你,你,你给我看好了,这位高公子出来时,我们就去找他。” 卫老爷想得太美了,高希又不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 各怀目的的迎秀才队伍一拥而上,哪里轮得到他一个上了年纪的土财主从容上前搭话。 抢人?一个卫老爷、一个管家,再加一个长随,一共才三个人,怎么跟人家本地几十号人的迎秀才队伍相比。 这些人报出来的官职、商号、门第,他一个乡下的土财主哪里比得了。 卫老爷这才认清现实,知道高希怎么也不可能成为他的女婿,只能不住地叹气,眼神里都是高攀不上的失望。 还是管家机灵,身子向前弯了弯,将嘴尽可能凑到他家老爷的耳边:“老爷何必叹气呢,你看”他一指正在人群外费大力气劝人们别挤的一个后生:“你看那个新秀才!” “哪个?” “呶,就是那个正在劝别人别拉扯的年轻后生” “嗯,怎么了?” “你看他如何?与我家小姐可否般配?” “他?你知道他是谁?” “老爷,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知道他也不一般。”管家的语气里透出十足的把握。 “怎么说?” “你看,那高公子向他求救,他又拼命地去救高公子,又都是新秀才。这关系能一般吗?” 卫老爷这才仔细打量起子龙来,虽然不像高希那般孔武有力,倒也长得眉清目秀,书卷气十足。 “去,将这位秀才相公请过来!” 哪里是请过来的! 子龙还在扒拉人群,想要救出高希,不防身后两个人架着他就走,将他拉到了街道边上才松开手。 “秀才相公莫慌,我们不是坏人。我们老爷想和秀才相公几句话。”管家客气地解释道。 子龙整了整衣冠,看看面前的老者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并无恶意,便拱手施礼:“老丈,在下有礼了。不知老丈找我,要问什么?” 卫老爷看子龙彬彬礼,心下先喜欢了三分:“恭喜相公高中,我姓卫,住云间乡。不知道小相公贵姓,年庚多少啊?” “在下姓丁,名子龙,华亭县小官镇丁家村人士,年十九。这次得提学大人赏识,院试幸中第二十二名。” 卫老爷一听又乐了,第二十二名,考得很不错嘛! “嗯”他来来回回上下打量子龙,越看越满意,顿时忘了高希是谁,只觉得子龙和自己的女儿才是绝配。 子龙却被他看得内心发毛:“老丈,不知还有何事,若无事,在下就告辞了。” “小相公别急,我看刚才那位高公子要你救他,你和高公子有亲?” “老丈误会了,我与希哥非亲。但我们两家同住一个村,我与希哥一起长大,一同念书,又一起参加了县府院考试,如今已然是同年了。” 卫老爷用赞许的眼光看了看管家,这是在夸他没看走眼,这子龙是漏网的乘龙快婿。 “我再问一下小相公,可否婚配了?” “这”子龙的脸,“腾”一地下红了。 第102章 救市 在讲究礼法的大明朝,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年轻男子当街被人拉走,又当街询问是否婚配,同样让人无比尴尬。 子龙脸刷地红了:“老丈在下在下尚未婚配。老丈若无事,我便告辞了。” 说完,子龙就要转身逃走。 卫老爷子此时也顾不得体统了,上前一把死死抱住了子龙的一条胳膊。 “小相公先别走,我有一独生女儿,二九年华,品貌端庄,天资聪慧,与小相公婚配,乃天作之合” 额滴神呀!这卫老爷子一个大老粗,为了招一个未来的好女婿,这是提前做了多少功课啊,说出来的都是四个字的文绉绉的读书人用词。 子龙听了更加面红耳赤起来,就要想挣脱。 那边高希也发现了子龙,赶紧叫了张掌柜过来找他。 子龙也不认识张掌柜,见远处高希向他挥手,才松了一口气。 卫老爷哪里肯这样放走子龙,便跟着他们到了高希跟前。 高希见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遂立即下了马,施了一礼。 问清了事情缘由,高希和众人都大笑起来。 高希向卫老爷一拱手:“老丈,这是大好事,只是我不能为我这兄弟作主。婚姻,自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待我回去给他爷娘说清楚,再去老丈家提亲可好?” 卫老爷听了满心欢喜,连连点头。 高希让张顺发和卫老爷的管家交换了两家住址,卫老爷又说道:“我今天也为小相公准备了披红游街用的贺喜骏马。” 卫老爷说罢,看着子龙。子龙的脸已经红到脖子根了。 张顺发到底是做了掌柜的人,极有眼色,笑道:“我家掌柜只准备了高公子的骏马,想得不够周全,没想到还有一位丁家公子也中了秀才。” 高希便对卫老爷说道:“多谢老丈了,我这里确实没能提前为我这兄弟准备好骏马,亏得你老人家想到了。” 说完他一扭头,对着子龙做了一个鬼脸调侃道:“小相公,上马吧!” 卫家管家和长随也不废话,上前将子龙半架半扶,子龙就势上了马背。 此时骏马之上的子龙,恰是轻衫纱帽映鬓眉,玉树美丰仪。 卫老爷望着年轻的子龙,想到今日得觅佳婿、老来有靠,高悬多年的心事就要解决,他舒心地笑了,腰板也挺直了不少。 高家是丁家村的小姓人家,高宝夫妇也历来低调。 然而高希高中松江府院试案首,他们想低调也低调不了了。 当丁老实喜滋滋地从族长丁成远家跑到高家时,院里、屋里已经挤满了人。 哪里还用他报喜,至少有四五个报子站在院子里讨喜钱。 他后悔自己在族长家话太多,没能及时赶到高家来。 喜不喜钱的倒在其次,高家看起来要飞黄腾达,巴结总比不巴结好。 胡老秀才已经被一干村民簇拥着来到了高家,此刻他坐在当堂正中的太师爷上,手里捧着报子送过来的大红喜报,上面写着:“钦命南直隶提学御史郎玉遴选上卷高希拔取院试魁名”。 老秀才的山羊胡子在不住地抖动,看起来比自己当年考中秀才还激动。 就这么二十来个字的喜报,他捏在手上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这才交给高宝,让人赶快挂起来。 高家的喜钱自然不少,第一个送喜的报子得了五百文,嘴都笑歪了。 后到的报子陆续又来了四五个,人人都领了三百文,个个乐得像朵牡丹花似的,领了钱又是一通“高公子鸿运高照”、“高家文运恒昌”之类吉利话高声乱喊,恨不能重新进来再报一次喜。 高宝夫妇正忙得焦头烂额,平安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高罕奇怪:“平安,你怎么自己回来了?二少爷人呢?” 平安跑得气喘喘吁吁的:“二少爷,还有丁家的子龙少爷一起回来的,让我先回家报个信。” 众人就要出去迎接,平安又说:“不必去接了。村里已经派人敲锣打鼓迎去了,一会儿就要进村了。” 贵升他们几个知道落榜,先回了村。 高希和子龙,因为要为提学御史大人送行,又折腾了半天的披红游街庆贺活动,次日两人才打道回府。 松江分号的小张掌柜已经雇了一辆上好的马车送他们,两人坚辞不受,只是雇了一辆寻常马车上路。 离丁家村还有四五里的样子,高希便让停了车,说是到了,给了车夫丰厚的车马费,车夫千恩万谢地去了。 “希哥,为何不一直坐车到丁家村,偏要在这里下车走回去?”子龙不解。 “我们中了秀才的事,村里必定已经知道。 上回我们参加府试,族长代表众乡亲亲自到考场外看我们,说丁家村自太祖开国以来,从未出过秀才,勉励我们几个好好考。 如今村里的老少必然忙着庆贺,说不定一会儿就有人来迎我们了。 我俩只是中了秀才而已,大大咧咧地坐着马车回去,平时没啥,现在却有些托大了,对乡亲们不恭敬。” 子龙尚未从上榜、抢婿、披红这一连串的喜悦中缓过劲了,从昨天到今天一直处于兴奋的状态,听高希这么一说,脑袋清醒了些:“哦,希哥说得是,我糊涂了。” “还有,贵升、金鸿落了榜。 特别是贵升,这一年多很是努力,他心气高,对自己的期望也高,没考中肯定很难过。 他爷爷,还有族长一家子,肯定挺失望的。 我们大喇喇地回去了,更会让贵升和金鸿两家难过。” 子龙这才明白高希不要小孙掌柜安排豪华马车的缘故,又为什么坚持要提前这么远下车走回去。 “希哥,我懂了。回了村,要低调些才好,不能轻浮孟浪了。” “对,这也是修身,对你我心性的磨炼有好处。” 俩人没聊上几句,远远地已经有人在叫喊了:“啊呀,来了,来了,秀才回来了,乡亲们快去接新秀才啊!” 俩人一看,正是本村的乡亲红绸彩挂,敲锣打鼓地来接他俩了。 平安、丁老实走在最前面,族长丁成远也亲自来了,还有丁老实、平安、高罕、子龙的兄长子野,以及学堂里的学童,村里的妇孺、老少,个个喜笑颜开地望着他俩。 几个青壮上来,给他们俩胸前扎上了早已备好的大红花,就要将二人扶上四人抬的肩舆(无篷轿子)上。 高希和子龙默契地一同向丁成远拱手施礼,高希说道:“丁叔,我二人如今虽然得中秀才,却与往日并无不同。这么多乡亲来迎接我俩,已经是抬举我俩了,我们便与乡亲们一起走回去更好,这轿子断不敢受。” 俩人意志坚决,坚辞不受,众乡亲都颇为感动。 丁成远满意地点了点头,赞许地说道:“好好好,这书没白读,不忘本、没架子。来,大家一起和两位大秀才走回去好不好?” 众人听了高兴万分,齐声应道:“好!” 第103章 价值投资 接下来的几天,丁家村大摆筵席。 子龙家自不必说,他家姓丁,丁家村所有的丁姓族人都因为本村出了太祖以来的第一个秀才而骄傲万分。 在族长丁成远主持下,丁姓族人开了祠堂。 丁满堂亲自奉上猪头等祭品,子龙写了祝祷祭文,感念祖先的荫庇,并将高中秀才之事告慰祖先。 丁嫂更不必说,她这几日走路都带着风,最愿意听人称呼她“丁秀才的娘”,而不是听惯了的“丁嫂”。 高希得空又去了趟丁嫂家,将云间乡地主卫亭林卫老爷看中子龙,要招为女婿的事说了一遍。 丁水家上下无有不肯,丁水便让丁嫂赶快抄了子龙的八字,找了媒人择黄道吉日前去提亲,自不必提。 高希得了院试案首,但高宝夫妇很低调,不办酒、不祭祖。 不过,谢师礼是不能省的。高家很庄重地备办了一份谢师礼,由高宝亲自领着高希上门拜谢蒙师胡老秀才。 另又在家中置办了一桌丰盛的酒席,主宾是胡老秀才,另请丁满堂、丁成远。 邀请胡老秀才,自然是感谢师恩。 邀请丁满堂和丁成远,是感谢多年来丁家全族的照拂之恩。 出人意料,开席这天一大早,胡老秀才、丁成远、丁满堂还没来,金山卫指挥史西贵、副千户袁彬,还有高希的两个金兰兄弟袁寿和阎红玉倒先来了。后面跟着七八个军士,抬着一堆贺礼进了院中。 三兄弟久未相见,格外亲热,一时有说不完的话。 袁寿趁人不注意又暗暗塞给高希一个香囊,说是小妹亲手做的,高希心头一,收入怀中。 西贵和袁寿今天都脱去了将袍,都是一身簇新的长衫,可见是有备而来。 高宝夫妇听说是指挥史和副千户大人来了,亲自出来相迎,却没有小民得遇上官的惶恐,这让西贵和袁彬都有些意外,不由上下打量了一番高宝。 进了客堂,分主宾坐下,高刘氏亲自奉上香茶。 西贵端过茶,揭起茶盖,端详了两眼茶叶后,呡了两口后闭了眼睛细细品味,赞道:“合座半瓯轻泛绿,开缄数片浅含黄。” 历史上的记载,西贵将军可不是大字不识的大老粗,而是一员精通诗文的武将。 他念的这两句诗出自唐朝诗人郑谷的《峡中尝茶》,其中的“轻泛绿、浅含黄”极富色彩感染力,似乎茶叶的清香已经扑面而来,闻之沁人心脾。这是对高刘氏奉上的香茶极高的赞美。 在座能听懂西贵将军这两句诗的人不多,但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是在夸茶好喝。 高刘氏和高宝字都不识字,当然也听不懂,高刘氏却从容地欠了欠身对他的赞美表示感谢。 高宝则招呼道:“只是家中难得一吃的好茶,比不了各位府上的,见笑了。” 西贵内心已然有了自已的判断,他话峰一转说道:“高宝兄弟以前也是行伍的吗?我看你身形举止还是有些影子在,只不过普通人看不出来。” “哪里,将军说笑。我家世代务农,从没有行伍之人。来,西贵将军,既然茶好吃,你再多吃几口。”高宝应对得很从容,西贵便也不再细问了。 袁彬喝了几口茶,开口道:“高兄,恕我冒昧了,匆匆忙忙登门,只备得一些薄礼前来祝贺高希得中秀才。” 高宝身体略前倾,向着袁彬拱了拱手:“袁将军说哪里话,本该我们先登门拜谢将军全家对小儿的照顾,如今是我们失礼了。” 西贵听了爽朗地笑了起来:“高兄弟,不是我说,你家二小子中了秀才的消息,我可比你还早知道哩!” “这是怎么说的?”高宝没明白。 “哈哈有人知道我、袁将军,还有侯端将军都与高希相熟,是以就有报子为了挣报喜钱,就冲到我松江府城的军营门口大声报喜了,结果我们全所都知道了。” 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西贵又说道:“不过你知不知道,你家高希还是我们的财神爷哩!囤田的军士日子都不怎么样,手上也没钱。高希便让他们卫所的军士都买了那个那个那叫什么”他看了看一旁的袁彬。 “股票,将军。” “对,股票。这下好了,军士们有钱了,日子慢慢好过了,心也就定了,现在能好好练兵了。你说他高中了秀才,我怎么也要来贺一贺。我若不来,我怕财神爷生气,跑了。” 哈哈哈,众人又是一阵欢快的笑声。 众人正在说笑、寒暄,丁满堂和丁成远穿得山青水绿地也来了,后面有七八个乡亲抬着贺礼进了高家院子。 高宝带着一家迎了出去:“满堂叔、族长,你们这是本来就是请你们过来简单吃顿饭,哪里就要抬这么多贺礼来?” 丁满堂已经看到了院子里的两轿贺礼,好似没有听到高宝的话,反而问道:“这是哪家客人送的?” “哦,这是金山卫指挥史大人西贵将军和副千户袁彬将军带来的,都与小儿有些缘份,特来贺喜的。”高宝解释道。 “嗯”丁满堂听了,心中升起一丝担忧。 一会儿,高罕将胡老秀才也接到了,便开了席。 喝了数巡,酒酣耳热,丁满堂话也多了起来。 “老秀才,我是没读过什么书,但我听说过‘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句话” 他指了指外间正在和袁寿几个喝酒的高希。 “这小子的爷虽然在,今天我只向你这个师傅讨个喜,如何?” “好,好,你说,你说”胡老秀才举着酒盅,乐呵呵地应道。 “我不怕老阿哥你笑话我,我看高希这小子越来越出息,我就想叫他做我的孙女婿。我家那个六丫头倒也长得不错,你看如何?”丁满堂借着酒劲问胡老秀才。 原来丁满堂是要提亲,但哪里有男家提着礼物去女家提亲的,面子上过不去,况且丁家还是本地大姓。元宝小说 是以丁满堂才装醉向胡老秀才说出结亲的意思,却不直接问高宝。 直接问高宝,高宝若不答应,这事就尴尬了。再说之前并不是没有试探过,却一直没有下文。 现在当问胡老秀才,转圜的余地就大多了。 如果放在一两年前,胡老秀才巴不得立即应了这门亲事,他当初确实有过让高希找一个丁家女儿结亲的想法。 但现在,高希的前途不可限量,丁成远的两个女儿,他有点看不上了。 胡老秀才看了看高宝,高宝不置可否,虽是恩师也不敢乱表态。 他便假装一口酒呛着了,猛地咳了起来。 第104章 状元楼 胡老秀才不敢表态,高宝更不敢表态。 高宝心里太明白了,高希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他的亲事他们两口子做不了主,但这是天大的秘密,无论如何不可以说。 可是,现在村里最有权势的丁家的两位长辈都来了,挑明想结亲。 假装没听见?这回恐怕混不过去。 高宝一时也想不出好办法,正想硬着头皮婉拒 “胡老先生,袁某这里有礼了。不瞒你说,我与我家夫人早就相中了希哥儿,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挑明。”袁彬也开了口。 刹那间,整个席面冷了下来。 原来两家都是来要求结亲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摊了牌。 自从高希中了状元,报子连连到袁府报喜,口必称“未来姑爷”。袁家的亲朋好友、附近的四邻听闻如此,也都来夸赞袁家得了一个好女婿。 此时是明朝,女人的名节是何等重要。既然高希已经被四邻亲朋友认定是高家的未来姑爷,那这事就断不能回头了。 再说,袁母也知道女儿袁纨对高希芳心暗许,又听闻女儿的贴身丫头说,高希也已经向袁纨表明心迹,那这事还有什么好说的,趁早定下才好。 只是元家那边怎么办?袁母催着袁彬父子再去寻元赫华,要与他解除婚约。但元家破败,祖宅卖掉后,再无元赫华的消息。 虽然没有退婚文书,但男方人都找不到了,总不见得让女家一直等下去。 袁彬夫妇一商量,得了,让高家来提亲吧,别等了。 上回袁彬曾带着袁寿登门,委婉提了结亲的意思,高家一直没有回音。 这回他来高家,抬了一轿贺礼,表面上是贺高希得中秀才,实则要将两家结亲的事搞定。否则,他也不会请顶头上司西贵出马了。 西贵上回在军营里说,要给袁家女儿保媒。他以为这事很简单,没想到高希是个香饽饽,居然同一天就有人来打擂台抢人。 “老大人,来来来,我敬你一杯!”西贵笑呵呵地向丁满堂举起了酒杯,为表尊敬,他一仰脖子,自己先干为敬。 西贵是卫指挥使,正三品。若非机缘巧合,丁家虽是本地大族,要和正三品官员同席吃酒,万万没有可能。 丁满堂当然不好拂了西贵的面子:“不敢,不敢,将军客气了,老夫也干!” 丁满堂气势不倒,木铎老人,虽无品无级,却也是官方认证的。 气氛缓和了一些,西贵说道:“老大人,你看,高希得袁家关照有一年多,与袁将军的儿子是拜把子兄弟,袁将军和夫人都早将高希看作自家孩子,有意招他为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不报子怎么会去他家连连报喜” 丁成远听了,有些不满,站起来向西贵一揖。 “将军,袁将军和夫人看中希哥儿,想来不假。但我家相中希哥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在本村搞供销合作、兴建织坊、劝购股票,哪件事没有我们丁家鼎力相助?” 丁成远所言非虚,高希有今天,丁家功不可没。 丁满堂接着儿子的话说道:“且不说这些吧,单说高希疯傻了十几年,若无丁家族人的照顾,他能醒了?” 他看向高宝:“高宝你说说看,丁叔有没有说错?” 西贵这边打的是亲情牌,丁家这边打的是功劳牌,谁也不比谁差,现在球在高宝这里。 但西贵直接半路截球,笑道:“丁家照顾自然有功,但谁说报恩便要以身相许的,老大人你说是不是?” 看以问话,他却不等丁满堂反驳,声情并茂地说了下去。 “高希与我金山卫,与我金山卫众将士,与我西贵有缘。若真要说报恩便是以身相许,那么我金山卫袁副千户将爱女嫁与高希,也是对的。我呀,是卫指挥史,早就答应要保下这个大媒。老大人,我是不能食言的,你就不要与我争了吧!” 丁满堂一听气得想骂人。 这西贵看起来乐呵呵地说着,却是将自己的官位抬出来了。 但怎么办?人家是官,还是一个大官。 官大一级就能压死人,何况对一般小民。 就算丁家是地方大族,但家中无人有官身,一切免谈。 “宝兄弟,那你的意思是,看不上我丁家,不能与我家结亲啰?” 丁成远也厉害:我丁家是白身,没法比得上西贵将军,但我丁家可以压你高家。 “呃我呃西将军、满堂叔”高宝嗯啊半天,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的意思,我们高希就是一个傻小子,侥幸得了一个秀才呃呃” 高宝不能开罪西贵、袁彬,也不能得罪丁满堂和丁成远,嗯嗯啊啊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咳咳” 半天未说话的胡老秀才清了清嗓子,他刚才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丁满堂要求结亲的话,现在他看起来有了想法。 “今天这顿酒席,高宝兄弟说,原是为了谢我这个师父的。今天卫所的指挥史大人、袁将军,还有本村的老族长、族长都在,我这个高希的师傅就托个大,说两句。” 众人不作声,看着他,显然认可他“托大”。 “我看呀,也不急在一时。希哥儿才十九岁,今年下半年就要去参加应天府的乡试,儿女情长的事恐怕要耽误他的前程。不如乡试后,再谈此事如何?” 原来老秀才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只不过是拖字诀。 现在两家争婿,势同水火,哪里还能拖? 现在这架势,高家不给出个子丑寅卯的说法来,两家都不会作罢。 “倒也不必订婚让希哥儿分心,宝兄弟现在应下了这门亲,我可以为袁将军的千金保这个媒,提亲啥的方便时再安排就是了。” 西贵这话,直接就跨了一步,意思是高希肯定做袁家女婿了。 丁成远是里长、族长,但和西贵怎么比?气归气,只能忍气吞声。 丁满堂不理西贵,仍旧对着高宝说道:“高宝,这样吧,只要你同意与我家结亲,你家是不是与袁家结亲,我们没意见,但我家六丫头可不做小。” 丁满堂这话,表明丁家已经退了一半,但是要让六丫头做正妻。 袁彬急了:“老大人,这是什么话,我只有一个宝贝女儿,无论如何是不能让她做小的。” 好嘛,现在又变成争做高希的大老婆了。 三家人正吵得不可开交,外间的高希走了进来,后边跟着把兄弟袁寿。 高希早听到了这边的争议声,他向众人深深一揖。 “诸位大人、长辈,高希何德何能,有诸位长辈在此为我的终身大事烦忧。婚姻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不该我出头说话,但今天父亲为难,不便开口。小子斗胆,众长辈权且一听。” 众人安静下来。 高希向着袁彬和西贵先是一揖:“这是袁纨今日请大哥袁寿带给我的香囊” 说着,他将早前收到的袁纨亲制的香囊捧在了手心。 “在袁家暂住的这些日子,我与袁纨,朝夕相处,两情相悦,虽未明言,却都明了对方的心迹。是以,我高希定然是要请父母大人有朝一日前往袁大伯家提亲的。” 袁彬和西贵一听,满意地笑了。 “袁大伯,我受了恩师的教诲,读了这些时日的书,男女大防的道理自然是知道的。我与袁纨,发乎情、止乎礼,从未逾矩。袁大伯大可放心袁纨的女儿品性。” 听了这话袁彬放了心,恩师胡老秀才更是在一旁满意地点头:这可是我教出来的好学生,礼义廉耻样样谨守。元宝小说 而丁满堂、丁成远听高希这么一说,顿时泄了气。 第105章 老童生买考题 丁满堂、丁成远听高希这么一说,能不泄气吗? 丁家六丫头,也就是贵升的六姐,性子直爽,像个假小子。 那天听爷爷说“说不定这个疯子还是你未来的夫婿”,她也只是害羞而已。 不想,这天母亲丁柳氏却将她叫去,说家里有意将她许配给高希做老婆。 她一下子就急了,冲到客堂,也不管爷爷也在场,冲着父亲丁成远大声嚷道:死活也不嫁一个傻子。 一边的爷爷却比她还强硬:“不嫁?你想不嫁就不嫁?婚姻大事,爷娘长辈说了算,哪里由得了你任性。” “好,那我就去死!”她说着就向门外冲去。 “你乱说什么你”还好母亲丁柳氏和小弟贵升上前,一把拉住了她。 “你让她去,你让她去”丁满堂看到孙女如此顶撞自己,气得直挥手。 丁柳氏哪里可能放手让女儿去死,只是死死地抱住她。 “爸,让女儿嫁一个疯子,你也忍心?”六丫头硬拗不过他爷爷,只能冲着父亲质问。 “六丫头,不准胡说,高希不是疯子。”丁成远努力压低嗓门劝说女儿。 从丁成远的角度,他很矛盾。 他不想女儿不愿意,又要为丁家未来的兴旺负责,不能任由女儿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母亲丁柳氏当然更心疼女儿,流着泪向公公哀求。 “爸,这亲就不能不结吗,六丫头不乐意。就算那高家二小子现在不疯傻,但这十几年他就是一个傻子不是吗,难保哪一天又疯了,叫六丫头怎么办?” “糊涂,你就知道宠她,宠成什么样了,连长辈的话都不听了。” “爷爷,六姐不乐意就算了,难道我们家还非得和高家结亲不成?”贵升心疼姐姐,才劝了一句,就被爷爷骂了回去。 “你也糊涂!难道六丫头嫁去高家,只是她自己的事吗?你好好想想”丁满堂不再说话,抽起了水烟。 一时无人说话,六丫头和丁柳氏在一边哭得伤心。 丁满堂抽着水烟发出“呼噜噜、呼噜噜”的声音,听得人心焦。 良久,丁成远换了一个坐姿,意味深长地问道:“贵升啊,你想想,你这次院试落了榜,今后怎么办?” 贵升好不容易从落榜的低谷中走出来,没想到在这个场合父亲却提起了这件事,一时尴尬,情绪也低落了几分。 “我我准备继续考。” “如果再考不上呢?” “再考” “还是考不上呢?” “这”高希没想到父亲会如此逼问自己。 “你能中个秀才、中个举人,有了功名前途,那自然是好。你若一直落榜,我们全家见了官老爷都要下跪,这丁家村就是你将来要住一辈子的地方。你的三个哥哥,没读过几天书,丁家以后就要靠你了。哪一天,我和你爷爷都老了,这个家、这个族长的位置,你撑得起来吗?” “这”父亲丁成远这一问,贵升觉得身负千钧。 “贵升,六丫头啊,我看高希是个有出息的,以后中举是不成问题的。我们与高家结了亲,这以后丁家才能有个依靠”丁成远的一席话,说得一家人都沉默不语。 “六丫头啊,”丁满堂抽完一口烟,语重心长地说道:“不是爷爷要强迫你,爷爷和你爷,也都年轻过,谁不想找一个如意的?那高家二小子配得上你,但他会不会再疯,就是你的造化了。” 六丫头听了父亲和爷爷的一席话,心里虽有不乐意,但已经明白这件事万难挽回。这是为自己的弟弟贵升,为丁家全家,甚至是为全族的前途考虑,由不得她任性,她也没有选择。 就譬如公主,贵为皇帝的女儿,在需要的时候,也要为了社稷安危,背井离乡、远赴万里去和亲,更何况大户人家的女儿了。 “呜呜呜”六丫头哭着跑了,丁柳氏跟了出去。 一翻大折腾,丁家六丫头才在重压之下,勉为其难地答应了结亲之事。 可现在,高希的表态 若与高家结亲无望,丁满堂原先为家族长远兴旺所作的打算,看来要落空。 像高希这么好的女婿、孙女婿,再到哪里去找? 丁家爷俩此时只能叹气了。 高希却转过身,向他二人深深一揖。 “丁爷爷、丁叔,高希先感谢丁家对高希的看重,也要感谢丁家族人这么多年对高家、对高希的照看。正如丁叔刚才所说,若无丁家照看,哪有我高希今日。” “希哥儿,不必如此”丁满堂倒被高希感动了,但越是说好话,就是越为坏的结果做铺垫。 丁满堂已经做好了不能与高家结亲的心理准备。 “丁爷爷、丁叔,我有一个想法,倒是想高攀丁家,就怕你们不答应。”高希笑盈盈地看着他二人。 “希哥儿,你说,你说!”丁成远应道。 “贵升与我是同窗,都是老师的学生,一起打过架,一起背过书,又一起去参加县府院试,互相照顾,亲如兄弟。我倒是想和他结为兄弟,就怕你们不肯呢!” 高希此言一出,丁满堂和丁成远完全出乎意料,继而喜出望外。 此前他们一心只想着将女儿嫁给高希,为丁家未来的前途投资,却没想到让贵升和高希结为兄弟,也能达到这个目的,那刚才还费那么多口舌之争做什么,还差点得罪正三品卫指挥使西贵大人。 还好六丫头没有自尽,否则也是白死了。 而且高希说是自己高攀丁家,怕他们不答应,给足了他们面子。 “好好好,这有何不可!”丁满堂很是满意,丁成远更不必说,两人脸上再度泛起了红光。 “至于六丫头”高希一提到六丫头,屋子里刚刚热络起来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丁家非要和高家结亲,首先是想政治结盟,以保家族长盛不衰,根本没考虑过六丫头和高希是不是愿意。 现在丁家目的达到了,那么六丫头这事就尴尬起来,此时丁家总不能主动说不用结亲了吧,这也太势利了! “呃这”丁成远都不知道怎么答话。 丁满堂则搬过水烟,当作挡箭牌,猛抽起来。 “至于六丫头,丁叔,实话说吧,我与她素未交往,更别说有感情了。 但我还是那句话,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有命,高希不敢不从。 我与袁纨两情相悦在先,若父母命高希娶六丫头,高希不敢不从,只是会委屈了六丫头。 我看于她、于我都未必是好事。 不如问了六丫头自己的意思,再做定夺也不迟啊!”元宝小说 高希一番话,面面俱到,八面玲珑,屋内的气氛终于再度其乐融融。 第106章 没有被告 高希的一番话,不仅让丁满堂、丁成远满意,在座诸位长辈都极满意。 高希说听从父母之命,也可以听听六丫头的意思,实际上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台阶。言下之意,若丁家若不想结亲,私下知会一声,不叫高家去提亲就是了。明面上可以悄无声息,两家面子都保住了。 最重要的是,丁满堂谋划的,与高家在丁家村政治联盟的愿望,经由高希和贵升义结金兰实现了。 对于袁家,高希是表明了心意。高家一定会去袁家提亲,他高希也肯定会娶袁纨。 未来丈人就此得了准信,高希这个好女婿跑不了,顿时喜上眉梢,心下已经盘算最近的黄道吉日是哪天,就等高家派人提亲了。 当然啦,得西贵大人保媒。 西贵手捋长须,但他并无长须,只是做个样子,颔首点头看着高希,满意至极。 给高袁两家保媒,只是表面功夫罢了,锦绣布行生意好才是重点。金山卫军士的日子就能变好,卫所的将官带兵就少了后顾之忧。 想到此,西贵将手中的半杯绍兴黄一饮而尽:今天为袁家保一回媒,没白跑,值! 唯有此时的高宝,心里有难言的苦衷:高希是皇子,岂可随意就娶了民间女子。 不过,袁氏一家有世袭的副千户职位,虽属武将,袁纨到底也是官宦世家的小姐,还有正三品指挥史大人保媒,就算日后王妃问起来,也不算辱没了高希。至于六丫头,丁家真要嫁女,就算当个妾室,也已经抬举丁家,倒也没什么。 反正现在怎么也联系不上王妃和太子,不如就先订了婚,等高希乡试后再讨论完婚的事吧! 高宝心内计议已定,也安心不少,便让高希给各位长辈斟酒。 胡老秀才哈哈大笑:“宝兄弟啊,这顿谢师宴,好,我太满意了!来,诸位,我老秀才今天也喧宾夺主一回,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子高中秀才,诸位就给我一个面子,随我一起饮了这一杯吧!” 说完他也不等别人,自己先一口饮尽,众人也都跟着干了。 袁寿看看高希,想到这个当初在城外救下士兵的“小郎中”,如今倒成了自己的妹夫,觉得缘分真玄,遂暗中用肘部轻抵了一下高希的腰窝:“我说,妹夫” “滚~~” 过了几日,高希又去了小官镇,专门拜谢恩师沈度。 沈度心里高兴,却是一脸严肃,勉励高希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况且乡试就在下半年八月,备考时日无多。 沈度仍旧要求他在赴考前住在城内,每天来他这里练字、听课,实际上就是刷题。 这回乡试的主考官有两位,一位是翰林院学士、左春坊大学士胡广,另一位是右春坊右庶子兼翰林院侍讲杨荣,都是沈度熟识的同僚。 沈度又将两位主考官的行事为人,喜好怎样的文风,细细地给高希讲了数遍。 又要求高希据此作了不少对应的八股文,无非是为了投主考官的喜好。 高希自然是住在袁家。 有了两家结亲的默契,袁母对高希更加另眼相看,袁纨看到高希反而害羞起来。 没过多久,高宝夫妇亲自登门提亲,两家更加亲厚,自不必提。 转眼到了五月十六日,正是“利出行”的黄道吉日。 一清早,小官镇城北河仓的河道码头上,人头攒动。 原来小官镇的百姓听说高希赴应天府乡试,都自发前来相送,小小的码头挤得水泄不通。 “高公子,你可要快点回来。你不回来,我们买的股票跌了,就去你家吃喝了!” 有人在人群中高声叫嚷着,和高希打趣。 哈哈哈人们发出欢快的笑声。 自高希高中秀才后,股市行情就一路稳步上扬,股民的心情自然大好。 他与袁副千户女儿结亲、金山卫指挥使西贵大人亲自保媒的消息传出来,再次推动走了一波上涨行情,被股民们戏称为“结亲行情”。 后来,又传出高希与丁家村族长的儿子结为兄弟,而族长的儿子已经接了高希的位置,成了锦绣织坊建设委员会总召,高希的兄长又做了锦绣布行的二掌柜,以及丁家村码头全面开建等诸多消息。 锦绣布行的张掌柜又在高希的建议下,主动发了红榜,公布最近三个月的销售情况,当然业绩喜人。 这些林林总总鼓舞人心的消息,令股市的行情持续保持稳定上扬的态势。 经历了一次股灾,大明朝小官镇的初代股民们既领略了疯狂赚钱的喜悦,又品尝了财富顷刻蒸发的苦痛,许多人变得理性起来。 他们开始关注布行的业绩,关注影响布行未来发展的各种事件与人物。 像王二姐这样的初代股民们,由衷地感谢高希,因而自发前来送行。 当然,更多的人是因为高希曾豁出性命驱赶强盗,保住了许多人的身家财产和性命。 锦绣的李掌柜也亲自来送行了,他内心真是不舍。 就在前几天,高希让平安送来一千两现银,附上的信函落款是“贾先生”。 原来当初股灾发生时前来大肆收购的“贾先生”,正是高希雇人扮的,“贾先生”实际上是高希。 幸好锦绣主导的这个萌芽股市盘子不大,五百两银子尚能托个底,否则还真救不了市。 实际上高希用五百两银子抄了底,然后在股市回暖后,又全盘抛出。当初的愿望只是托底,没想到还是赚了一倍的银两。李掌柜看了,叹为观止。 袁寿和阎红玉也来了,互道珍重。袁寿递给高希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内中有不少银两,还有一把匕首。 此去一路上,并不一定太平,银两和匕首都可防身。 云间乡的卫老爷带着千金金哥儿来送未来女婿子龙。 金哥儿还是第一次看到子龙,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对父亲做主的这桩婚事很满意,站在父亲身边虽然不说话,却是一刻不离地看着子龙。 袁纨说怕伤心,原本说好不来送行。此时,高希仍旧看到袁家的马车停到了不远的地方,袁纨掀起轿窗的布帘,望向船码头。 高希看不真切袁纨的脸,但他知道是她,便高举起手挥了挥,另一只手暗暗地捏了捏腰间袁纨所做的香囊。 “公子,就要开船了。”船老大过来提醒高希。 虽然他态度和蔼,但高希总觉得这位五短身材的船老大,眼神中透着一股阴煞之气。 船工将缆绳解开,随意地抛向码头,喊了几声号子,船帆升起。这艘客货两运的大船,便缓缓驶离了码头。 一时之间,码头上的人们都向高希挥抱拳、挥手,珍重、再会之声此起彼伏。 高希、子龙、平安站在甲板上,再三作揖,直到码头和人群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第107章 坐牢 在和煦的春风里,船只平稳地行驶在河面上。 高希乘坐的这艘船并非纯客船,而是人货合运的大船。 先是到了松江府船码头靠岸,装卸货物,又上来一些客人。其中也有像他和子龙一样,看起来像是前去应天府赶考的读书人。 没过一会儿,黄翰和几个不相识的考生也上了船。老熟人见面,自然无话不说。 少顷无事,高希拿出两封信来。 一封是在袁寿给他的包袱中,落款是纨,自然是袁纨写给他的。 信封背面写着:至应天府乡试后打开,切记! 高希甜蜜地笑了笑,便收了起来。 另一封是父亲高宝临行前交给他的,信封已经糊上。 信封上也没有写收信人的名姓,也没有高宝的落款。 高希想问写的是什么,为何不写落款,高宝已然猜到他想问什么,让他别问,信也不能私自打开,只让他到了应天府乡试结束,去找一个叫道衍的和尚,且要秘密行事,不可张扬。 高希问道衍住哪里?高宝却说不知道,只说可以确定在应天府,让他自己去找。 高希又问道衍是谁?高宝只说是一个多年未联系的故交,余则再无话了。 此时,高希看着这封信,充满好奇。 父亲不识字,也没见他找人写信,这信里到底写的是什么? 他很想拆开看一看,但还是忍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将信收了起来。 江南水系发达,从松江府码头驶离后,一路向西,溯着黄浦江,便可进入太湖。 船入太湖后,一路向北,第三天一早,已经到了苏州府的石湖地界。 于是,出太湖,入了苏州府的京杭运河。 又行了半日,便停在了府城内的平江码头上。 船家说这里有大宗的货物要上下,客人可以自便,明天一早才开船。 高希几人决定上岸走走,一来领略姑苏风光,二来找个酒家吃一顿,换换口味。 上岸走了没多远,就看到远处当街围着一帮人,似有吵骂的声音。 高希他们便走了过去,挤进去一看。 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头发蓬乱、满脸灰尘。 衣裳也是污迹斑斑,不过看得出来,那衣裳料子极好。 想来是哪里的富家公子落难街头吧! 果然,高希看到地上放一张纸,上面写着:流落到此,赏口饭吃,他日得遇,自当回报。 此时,几个地痞正围着这个少年,其中一个地痞攥着少年胸口的衣裳,嚷道:“你叫是不叫?” 少爷虽比他矮了一大截,又孤立无援,倒并不怕他,从容说道:“我因路遇歹人,这才身无分文在此讨口饭吃。若无助人之心,你大可视而不见,却不可以羞辱我。否则他日,你必定后悔。” “听听,都这样了,这小子还挺狂。你这上面写的是啥?”痞子一指地上的白纸。 “流落至此、赏口饭吃,他日得遇,自当回报。” “既然如此,只要你小子跪着叫我一声‘爹’,我便管了你今天这顿饭,也不需要你他日再报。”痞子男倒是恬不知耻,一顿饭就想做人家的便宜爹。 “士可杀不可辱。你若要布施饮食,我与你结个善缘。但你要羞辱我,让我管你叫‘爹’,是万万不能的。” “哈哈,讨饭的,还有挑三拣四的。”痞子男嘲讽道。 他身后的一众地痞流氓也跟着起哄。 “来来来,我今天还偏就要你小子叫我一声‘爹’呢?” 痞子手上一用力,一把提起少年胸口的衣服,几乎要将少年拎起来。 围观者中有人想上前阻挡,却被同行者拦住了:“别管闲事,这殷狗蛋是此地出了名的恶霸,可不好惹,算了吧!” “来,叫一声‘爹’,给你好吃的!” “叫你?哼,你也配!”少年虽瘦弱,看起来饿得有气无力,却一脸的桀骜不驯,还透出高傲的气质。 少年并没有骂他,但少年的神情、语气所表达出来的蔑视,让殷狗蛋受不了了。 “好,看我收拾你!”他说着就抡起胳膊,准备抽少年耳光。 “啊哟”殷狗蛋突然惨叫起来。 众人看去,原来他抡起的胳膊被一个年轻男子制住了,他的手腕被狠狠地反向折到了极限。 正是高希,使出了擒拿中的折腕术,令他动弹不得。 “二叔?怎么是你?”那少年看到高希,突然叫了一声“二叔”。 “二叔?”高希听到少爷这样称呼自己,一时错愕,又被地痞们的叫骂声吸引了注意力。 “放了我大哥,否则你们一个也别想走!”那帮地痞见大哥被突然制住,一时也不敢贸然上前。 “他们打了你吗?”高希问少年。 “嗯!” 咚咚,高希抬腿就是两脚,踢在殷狗蛋的胸口。 “啊啊兄弟兄弟” 咚咚,高希抬腿又是两脚:“谁是你兄弟?” 殷狗蛋被制住,高希送他的几脚,他只能忍了,却并不服气:“我走我的独木桥,你走你的阳关道。今日你就此罢手,我们两不相欠,否则” 高希听了他这话,明显是在威胁自己,手上略一用力,殷狗蛋吃痛叫了起来。 “啊哟哟痛痛痛好,好小子你知道我是谁?你今天不把我弄死,你就别想出这苏州城。” “哦,是吗?”高希手上再一用力。 这货痛得“嗷”地惨叫了一声。 此时,高希紧张地环顾四周。 自己这边,子龙是文弱书生,平安只是有点傻力气,只有黄翰,之前和他交过手,真打起来,还能马马虎虎抵挡一阵。 单靠高希自己一个人,肯定不行。 现在他制住了殷狗蛋,地痞流氓不敢近前,但这也只是权宜之计,高希几个也脱不了身。 高希也没办法跟他们耗,已经有地痞匆匆跑了,明显是去搬救兵了。 人群中有人喊道:“壮士,想办法快跑吧,他们是地头蛇,惹不得!” “哈哈,想跑,跑得了吗?”殷狗蛋听了,虽然被制住,反而得意起来,“等着,有你们好果子吃的!” “好,那爷爷我就先让你吃好果子!” 高希话音一落,便将他那条被制住的胳膊,用劲上下这么一托一拉。 只听得“咔嚓”一声,殷狗蛋脱了臼。 第108章 俊杰 高希又将他猛地向前一推,殷狗蛋就地来了一个狗吃屎。 七八个地痞立即冲上来要擒高希,高希高喊:“还不救你们的大哥,晚了,就死了。” 地痞们一慌,就有人回身去扶殷狗蛋,手忙脚乱地问情况如何,结果碰到了他那条脱臼的胳膊,一阵乱叫。 趁着地痞们一分神,高希又对着少年、子龙、高翰和平安高喊:“快跑。” 地痞们回过神来,立即冲上来,与他们扭打在一起。 高希一连放倒三个地痞,无奈对方人多势众,眼看就要吃亏。 只听得“嘭嘭”两下闷响,两个地痞飞了出去,倒在地上挣扎了两下,居然没有起来,晕了。 高希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身高约七尺的魁梧壮汉。 来人看起来才二十出头,他和地痞对阵根本不像高希那般,还玩什么花哨的招式,挥起沙砵大的拳头,一拳一个,干脆利落。 他的腿脚力量也太猛,几个地痞和他一接手,不出一招,不是被踢断腿,就是被踢飞。 这帮货平时欺压良善惯了的,从未曾碰到过这样的硬茬,吓得再也不敢靠近。 见地痞们一时不敢靠近,高希向那壮汉喊道:“兄台快走,这帮混混的救兵一会儿就到了。” “你先退,我断后。” “那就一起退。” 地痞们见他二人想退去,便又要围上来,却又忌惮二人的身手,只有两三个还算能打的地痞壮着胆子上前比划了两下。 高希和壮汉毫不客气,又干净利落地一人放倒了一个。 地痞们再无一人敢上前,此时援兵未至,也无心追赶二人。 带头大哥殷狗蛋痛得在地上大叫,眼睁睁地看着高希几个去得无影无踪。 壮汉见后面暂时无人追赶,略宽心,向高希等人说道:“那帮都是地头蛇,此处是非之地,离得再远一些才好。” 大概是饿得太久,那少年根本跑不动了,高希一把将他背到背上。 壮汉带着高希几个,轻车熟路地在街巷中七弯八绕地走了一会儿,终于减慢了脚步。 他又谨慎地向周遭看看,确定无人追来,这才放了心。 高希放下少年,向壮汉作揖:“多谢兄台拔刀相助!” 少年也没有说话,只是向壮汉拱了拱手。 “诶,些许小事,说什么谢字!”壮汉豪爽的摆了摆手。 “在下姓高名希,字惜时,松江府人士,不知兄台名讳?” “好汉,我听你的口音,虽说与苏州府相近,却不像是本地人氏,怎么刚才对街巷如此熟悉?”少年问道。 刚才光顾着早点逃离那帮痞子,高希倒没注意到这些,没想到少年如此敏锐。 “哦,在下姓杨名光,字霸天,常州府人士。 如今正赶去应天府参加武举乡试,不想遇到了诸位。 这行军打仗,熟悉地理当然里第一要务。 苏州府离常州府不远,我已经来过不知道多少回了。” “哦,原来如此嗯”少爷突然轻“嗯”一声,便要摔倒,幸好高希和平安两个扶住了他。 平安叹道:“少爷,看起来这位小公子是饿得不行了。” “走走走,一起先去吃了饭再作商量。”高希招呼道。 高希几个便就近找了一个饭馆,点了一桌好菜。 杨霸天,名字听起来像是为富不仁的大地主、大坏蛋的名字,但人却长得浓眉大眼,体型望之魁梧有力,满脸的正气。 众人一攀谈,他听说高希、黄翰、子龙几个是去应天参加乡试的,便热络起来。 他没想到高希、黄翰这样的文秀才,居然也敢与地痞流氓对阵。如果不是因为对方人多,高希他们也未必就落了下风。 那少年确实饿了,等着上菜的功夫,高希看到他的不停地咽口水。 就算如此,他却仍旧等菜上齐了,向高希诸人拱了拱手,这才动起筷子,而且极有分寸,并不狼吞虎咽。 可见是大户人家的子弟,极有教养。 少年仔细听着他们谈话,便插了一句:“我看好汉身手了得,若兵韬武略也好,中了武举,今后做个千户、将军倒是情理之中的事。” 杨霸天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用手挠了挠后脑勺:“手脚上的功夫倒是容易,只是这书本上的兵法读起来,甚是让人头痛啊,哈哈哈。” 众人见他一时间有了小儿害羞之态,与外在魁梧的体格相去甚远,憨态可掬,都笑了起来。 高希举起一碗茶水:“来,杨兄,先祝你乡试高中,今日还要赶路不便饮酒,以茶代酒,以表感激之情。” “高兄言重了,赶考路上同行,也是缘分,我以茶代酒敬各位,愿各位仁兄也能一试中举。”说完便一饮而尽。 “我观杨公子面相,此科武举,必中的。”那少年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然后也将茶水饮尽。 众人只当是祝福的话,也未当真。 高希却听着心中纳闷,就算他是富家子弟,小小年纪,怎么就如此沉稳?与年龄似乎对不上。 高希问道:“不知道小公子名讳?” “在下姓木,名詹其。”少年站了起来,恭敬地回礼作答,很是从容。 “我看小公子的行事举止,极有大家风范,怎么却要当街乞讨呢?”高希不解地问道。 “说来话长,前几日因随家父来此地做生意。不想与家父走散,身上带的银子又被歹人偷去,身无分文,只能讨口饭吃,再想办法回家乡去。” “小公子家在何处?”高希问道。 “应天。” “哦,那倒是巧了。我们是去应天参加乡试。小公子,还有杨兄弟,不如就随我们一同前往吧!” “好。” 众人吃完饭,高希估计那帮地痞必定会派人来寻他们的麻烦,便急着回码头。 木詹其吃饱了饭,精神状态也好了,高希看他一身脏衣服,不成样子,便让平安就近买了一套便服交与他。 木詹其话不多,不过对高希甚是信任,倒也有问必答。 回到船上,船家正在忙着上下货,又有不少客人上下。 船老大一见高希他们回来了,便说道:“高公子,你们回来就好。再别下船去了,有客人有急货要送,今晚便要起锚。” 高希正担心殷狗蛋那帮地痞来寻事,这便正好。 高希盼着船儿早些走,船家却迟迟直到戌正时分(晚八点)才起锚。 在明清两代,内河航运发达,但江河湖海上发生的杀人越货的事,亦不知凡几。 照理说,白天行船,夜晚找船多的大码头停泊,是正常的操作,客、货、船都安全。 但生意上的需要,又或者某段航路较为安全,船家夜行赶路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高希虽然想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但船家突然之间急着要赶夜路,还是令高希警觉起来。 众人进了船舱休息,高希站在船头,像是在看风景。 甲板上堆起了不少麻袋之类的大包货物,看起来挺沉,船身吃水似乎也深了不少。 又陆续上了十来个青壮男子,却都没带什么行李,行色闪烁。 第109章 这触霉头的黄仕仁 “高兄,我看今晚睡觉要警醒一些才好。” 原来是杨霸天在他身后小声提醒他,高希轻轻地“嗯”了一声。 趁人没注意,两人如此这般商量了好一会儿,然后回舱房与众人一起布置了一番。 晚上,船家送来饭菜,高希便推说大家白天在岸上吃得太多,积了食,一会儿再吃。 来人一走,高希便将饭菜悉数从窗子里倒了出去。又故作吃饱了,叫船家收了碗筷。 临睡前,杨光去船灶上要了热水,说是要烫脚,并多给银两,船家自然愿意。 高希与杨霸天偷偷留下一盂清水在房里,趁夜黑叫子龙、木詹其他们都聚拢到自己房里,并让大家和衣而卧,不得睡着。 前半夜,船行在河面上,高希等人只听到运河水流动的声响,撑船的稍公从甲板上走过去的脚步声。 到了后半夜 众人困意渐浓,高希和杨霸天发现稍公的脚步声没了,船也似乎停了。 众人警觉起来,各自取出帕子蒙住了口鼻。 果然,高希听到房门外有悉悉窣窣的声音,原来是有人将一根竹管从门缝里插了进来,然后吹进一股香气。正是迷魂香。 幸好高希他们早有防备,房内的一盂清水可以解了这害人的迷魂香,又用帕子蒙住了口鼻,自然无事。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门外有人说话。 “大哥,差不多了吧?”是一个梢公的声音。 “嗯,应该都迷倒了,分头行动。”正是船老大在说话。 前几日在上官镇码头上,高希看到这位船老大,总觉得他的脸上阴煞之气很重,没想到是做杀人越货生意的。 杨光将随身带着的一对鸳鸯刀取出,给了高希一柄,然后两人各自守在门两侧。 两个歹徒推门而入,自以为客人都已经被迷倒,毫无戒备之心。 黑暗中,一个被高希手起刀落割了喉咙,另一个被杨霸天扎了个透心凉。 “大哥,不好,这屋里有人没睡过去”有歹徒高叫起来。 立即,甲板上便有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向这边跑来。 “我们不能死守在这里,他们将门一堵,我们就只能等死了。”杨霸天说道。 “嗯,杨兄,你我二人冲在前。汝申,你护着子龙。平安,你护好你木公子。” 于是,高杨二人挥刀在前,冲出了舱房。 迎面而来的十几个歹徒正是白天上岸的那些不带行李的青壮,果然与船家是一伙的,在这运河上做刀头舔血的买卖。 船老大站在他们身后,见到高希冲了出来,哈哈一笑:“我当是谁,原来是大英雄高希啊!” 高希横刀在手:“正是高希在此!” 有歹徒知道高希的名头,倒有些怵,说道:“大哥,你怎么弄了这么个杀才在船上,这趟买卖怕是不好做了。” “离开小官镇时,多少人给他送行,袁家少爷给他的包裹沉甸甸的,银子少不了。他可是锦绣的二东家,你们想想吧!” 船老大这番话一说,众歹徒立时惧意全消:我等日日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不就是等着弄一条这样的大鱼,好回家养老吗? “既然你是看中我高希,何妨高抬贵手,放了这一船人的性命。钱嘛,好商量!” “放了这些人性命?哈哈,你是想叫他们脱了身,报了官,再来捉我吗?” “如果客人一报官,你们就被抓了,你这买卖又如何能做到今天?” “哈哈,算你小子聪明!” 那船老大听高希说这话,倒是佩服起高希的见识,也自鸣得意起来,继而凶相毕露。 “高希,你若被迷倒了,被我扔进河中去喂鱼,倒也痛快。但你运气好,清清爽爽地站在我面前,我只能费些功夫将你先料理了” 趁着船老大还在废话,杨霸天已经观察一遍周遭的情况,小声对高希说:“高兄,就按我们白天计议的,冲上二层再说。” 那边船老大还在废话:“我不管你高希是谁,上了我的船,就要你的财,也要你的命,上!” “好!”高希大喝一声应道,便挥刀冲出去四五步,砍向当面的两个歹徒。 黄翰和平安则守在另一面,正好留出一个空档。 只见杨霸天,伸手抓住门框,一声“起”,一个鹞子翻身就上了二层甲板。 不等双脚落地,他当空使出奇快无比的刀法,“刷刷”两下就结果了两个甲板上的歹徒,两具尸首便翻落了下来。 高希大叫一声向前,挥刀又砍翻了两个惊魂未定的歹徒,引着众人冲到了通向二层甲板的当口。 船老大向来先以迷魂香迷倒客人,然后将客人的财货尽行洗劫一空,再将客人绑了石头扔进河中了事,何其干净。 虽然备了一干青壮防备意外,却从未曾失过手,不想这高希如此麻烦。 这帮河盗一时被高希他们攻了个措手不及,船老大有些着急,亲自压上阵来。他们人多,难道还怕高希这几个人吗? 幸好船侧甲板仅有两个人宽的样子,就算歹徒这边人多,一时也奈何不了高希。 高希便打头阵杀向前,黄翰和平安奋力守住另一边,不一会儿就杀到了二层甲板当口,几人便冲了上去。 杨霸天神勇异常,眨眼功夫便将二层甲板上的几个小喽啰扔到河里去了。 杨霸天又守住上二层甲板的梯子,船老大他们虽然人多,一时攻不上来,两边对峙着。 “高兄,这样对着不是办法,他们人多,若真要攻上来,我们几个怕是挡不住。”杨霸天说道。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 高希轻声说道:“不如” 此时,黄翰和木公子也看向高希,三人不约而同地轻声说道:“擒贼先擒王!” 问题是,只有讽面哥儿三个懂“擒贼先擒王”吗? “给我冲上去,谁杀了高希,重重有赏!” 那边船老大叫嚣起来,他也懂“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更不能让高希活着跑了。 干掉了高希,这帮没被迷倒的人,都不在话下。 整船的客商,除了高希他们几个,其他人都被迷魂香迷倒了。 虽然刚才被高希他们干翻了几个,但众歹徒仍旧人多势众。如今船老大一声号令,重金之下也必有勇夫,他们便一拥而上,从梯口、舱板等各个方向上攻了上来。 虽然刚才从干翻的歹徒手上抢了几把刀,但除了高希、杨霸天、黄翰真敢用刀砍了歹徒,其他几个都只是拿着刀壮胆,手脚都在发抖。 倒是木公子,手上拿着一柄刀,站在高希身边,镇定地说道:“高兄,到了这境地,我等只有以死相拼,才有生路。” 高希及众人听得才十二三岁的少年郎都如此豪迈,一时也都鼓起了勇气。占着居高临下的地利条件,倒也杀退了歹徒的一波进攻。 船老大没想到几个读书人,却也这么能打,一挥手,就要发动第二波攻击。 突然,河面上快速行驶过来几只小船。 小船上有人对着他们的大船高喊:“速速停船,留下财货,能免一死!” 第110章 这时候去拿人,拿个鬼吧 “他娘的!”船老大一听骂起娘来,居然有人敢劫我的船:“让他滚开!” 一小喽啰跑到船头大声回道:“羊牯有主,合字上的朋友。” 这是江湖切口,就是说:这船上的人已经有人抢了,都是道上的朋友,你们不用再来了。 不想,嗖的就是一箭,小喽啰应声倒下。 对方根本不买账,要玩黑吃黑。 船老大正想放声大骂,又是几支箭射了过来。 船老大站在一层甲板上,这一分神,高希大喝一声:“看刀!” 高希却是他从二楼甲板上直接飞身扑了下来。 船老大暗叫不好,他怎么也想不到,高希居然会用这种搏命的方式,从二楼上纵身跃下,大刀向着他挥了过来。 船老大想退,已然是来不及,只能用手中的刀去生生格挡。 船老大身边的两个小喽啰也冲上来挥刀,想挡住高希这凌空而下的一击。 不想高希却在快要落地的当下,身子一扭,纵身砍向了船老大一侧的小喽啰。 高希刚一闪开,身后跟着就是一道寒光呼啸而过,直奔船老大而去。 船老大正全神贯注防着飞扑过来的高希,哪里知道高希身后却跟着一把飞刀,要想闪已经来不及。 “噗呲”一声闷响,整把刀没入船老大的胸膛。 刚才还不可一世的船老大,睁着双眼,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立时就去见了阎王。元宝小说 原来是高希和杨霸天用险,趁着船老大分神,高希先是纵身扑出似要搏命,杨霸天则瞅准机会,在高希快扑到地时,奋力将大刀掷向船老大,用高希这个肉身为飞刀做掩护。 这一招实在是险,掌握不好火候,等于就是要取高希的命。 但现在这种情况,如果不冒险,与众贼耗下去,高希他们就是死路一条。 所幸一招击杀了贼王。 贼王被杀,余下的小喽啰们束手就擒。 此时,迷魂香的效力已过,陆续有客商醒了过来,昏头晕脑地跑出来一看,才知道着了河盗的道。 丢了财货事小,丢了性命,岂不是死得稀里糊涂! 他们就要感谢高希、霸天等,却被高希喝住:“众位,我等还未脱险,你们看” 他一指正在驶过来的几艘快船:“这些,不是匪就是盗,我们绝不能让他们上船。” 这些人都是来往的客商,还有就是一些外出探亲的人,以及一些和高希一样应考的秀才,手无缚鸡之力。他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当场就有吓得腿软瘫坐在甲板上的。 “不要害怕,听我号令行事。”高希沉重地说道。 他让客人们赶快熄了船上所有的灯火,能捡到刀的就捡把刀在手,没刀的就找一样趁手的家伙防身,看住刚才那些束手就擒的船老大手下。 胆小的客人让躲进舱房去,胆大的则跟着高希他们藏到了甲板上隐密处,不再出声。 此时,整条商船就像一条死船,毫无生息。 借着快船上的火把光亮,高希看到船头上站着的正是白天姑苏城内的那个混账东西殷狗蛋,和他的一帮手下。 殷狗蛋一脸咬牙切齿的神,一只胳膊还挂着绷带,显然他是找高希等人来寻仇的。 殷狗蛋奇怪,刚才还挺热闹的船上,怎么突然间就暗成了一片,一丝灯光都没有了。 他想,大概是刚才的喊话太狠,将人家吓着了,不敢回话,便亲自试探性地喊话: “船上的兄弟,你这船货我不要。你们船上有一个打伤我的小子,交出来就行” 连叫几遍,船上还是一片死寂,一点声音也没有。 “装死,给我上!” 几艘快船便开始靠上来。 “高兄、杨兄,擒贼先擒王!” 高希扭头一看,黑暗中,又是木詹其在提醒他们两人,贯彻执行“先擒贼首”的策略。 这木詹其虽然年龄小,此刻手中居然也明晃晃地握着一把刀,神色沉着、坚定,毫无慌乱与惧意,这让高希和杨霸天大为意外。 高希略一沉吟,便与他们简单地嘱咐了几句。 殷狗蛋的三艘快船,慢慢靠了上来。 就在两船将靠未靠之际,高希这边船上跑出好几个拿着长篙的人,有些用篙横扫或击打对方船上准备使用弓箭的人,有些则用篙撑住对方的船舷拼命摇晃。 如此一来,殷狗蛋船上的弓箭都派不上用场,还有好几个喽啰被打落水中。 急得殷狗蛋乱叫:“将船退后,退后” 快船刚和高希他们的大船拉开一点距离,他便又叫道:“快,放箭。” 大船上的人已经在高希的口令下,早就伏身或隐藏起来。黑暗中射来的乱箭,一个人也没伤着。 如是几回,殷狗蛋急了:“笨蛋,叫那两艘船靠过来。” 那两艘船靠过来之后,两艘向大船靠,一艘却保持着离大船不远不近的位置上,长篙打不着,却正好有利于放箭。 如此一来,长篙击打的优势就没了。 只要高希这边的船上有人举起长篙,快船上就立即有人放箭。 杨霸天和高希正伏在二楼的甲板上 杨霸天很是着急:“高兄,怎么办?” 高希看着殷狗蛋的快船正在靠近,想了想说道:“声东击西,还是擒贼先擒王。” “声东击西?”杨霸天没懂高希的意思。 “高兄,我负责声东,你们去击西。”木詹其说完,便就近拿起一块木板挡在自己的身前,在黑暗中猫着腰,快速向一侧移动,明显是为了引起对方的注意。 果然对方船上,看到这边有人在移动,就乱箭射来。 杨霸天立刻明白了高希的意思。 此时,殷狗蛋和另一艘快船又要靠上大船上,他得意地大笑起来。 不想大船的二层甲板上,突然纵身跃出两个人影,一个跳向快船便嘭嘭打飞两个贼人,一个直扑殷狗蛋。 殷狗蛋一看正是白天弄得他脱臼的高希:“你” 殷狗蛋想要闪人,想要还击,都来不及了。高希扑过来太突然,也太玩命。 他只觉得大腿上一阵剧痛,高希的大刀已经在他的腿上戳了一个大窟窿,顿时血流如注。 其余的十来的小喽罗,顷刻被两个收拾干净。 殷狗蛋,就这么被高、杨二人拎到了货船上。 另两艘快船一看大哥被擒了,群龙无首,又攻不上货船,只能调头逃跑了。气得殷狗蛋直骂娘,一时之间竟忘了胳膊和大腿伤势的疼痛。 “好汉,小人知错了” 殷狗蛋今天在高希手上栽了两次,知道这是一个厉害的主,此时再无小喽啰簇拥着他,大哥的架子再也搭不起来,只能作小求饶。 高希见他血流如注,怕他失血过多晕死过去,便随手扯了块布扔给他:“不想死就扎起来!” “慢,我来!”殷狗蛋一看,却是木詹其。 木詹其走上前去,冷冷地看了他殷狗蛋一眼,虽然此刻是深夜,殷狗蛋却被他看得浑身发冷。 “你你” “放心,我不会让你叫我爹。” “不敢,不敢。” “你可记得我街头乞讨时,在白纸上所写的字,‘他日得遇,自当回报’。” “啊小公子,我并不曾有恩于你,不用报,不用报” “要的,要的,有恩报恩,有仇自然要报仇的。” 说着,木詹其就将布条围到了他的腿伤口处,然后手上一用力,狠狠地拉了两下。 “啊嗷~~”血倒是止住了,殷狗蛋痛得一声怪叫,当时就晕了过去。 这时,运河上风平浪静。 高希、杨霸天几个人,折腾了一晚,先是船家行劫,再又是殷狗蛋追杀。现在终于杀退这两拨歹徒,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客商们这时,终于可以放心地跑出舱房,向高希、杨霸天等人致意了。 然而,此时船老大被结果了,原本撑船的梢公又都是河盗,非死即伤。现在这大船锚在河中央也不是办法。 众人点起灯来,找出两根趁手的长篙。 众客商合力撑船摇橹,七手八脚地总算将船开动了起来,只求找个就近的码头停靠,再作道理。 只是这帮人毕竟不是专门的稍公,货船又大,人多货重。此时河面上又无风来助力,几个人一起撑船也没用,船行极其缓慢,还不时偏了航向。 行了半日,居然一个码头也没看到。 “快看,有火光!”突然有人喊了起来。 第111章 大人,我要加告一人 “快看,少爷,前面有火光”站在船头的平安突然叫了起来。 众人向前面望去,远方漆黑一片的河面上,隐隐闪出点点的亮光。 “大家加把劲,赶快划过去。” 光亮越来越清楚,原来是运河上的一处塘汛岸哨,箭楼上点着几支火把。 见有船驶近,箭楼上有守兵朝着他们大声叫喊:“哪里来的的行船?” “我等是从松江府过来的货船,只因碰到歹人,侥幸活命,望大人行个方便,让船靠岸。”高希高声应道。 “船上可有货物?” “船上有货。” “大人,船上尚有人受伤,需要救治” “这里只是塘汛岸哨,不可停靠,也不管报案。前面不远,就有一处码头,可以停靠报案。” 众人疲惫,却也无奈,只能继续向前,好在这守兵说离此不远。 “高兄,事有蹊跷。”杨霸天过来向高希说道。 “嗯,怎么说?” “我曾随家父水路出行,亦曾见商书说过,商船停泊要保安全,办法之一就是停靠官家码头,或者靠在塘汛码头上。可是这守兵听说我等遭劫,一不问船上是否有人伤亡,二只问船上有否有货,三又不准我们停靠。要防” 杨霸天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刚才的塘汛箭楼方向传来号角声。 众人皆不以为意,以为是塘汛守兵晚上的演练,杨霸天却变了脸色:“高兄,前方一定要小心。” 高希道:“难道是这号角声有鬼?” “正是。刚才的号角,不像有敌来犯紧急集结的号角,倒像是传递信号用的” “传递信号?这午夜时分,河面上了无船只,要向谁传递信号?” “我也听不懂这号角的意思,我们要小心一些才是” 高希和杨霸天只能加倍小心。 船行约半个时辰,果然看到前方有一个破旧的小码头,泊着两艘商船。 众人心头一喜,便将船缓缓靠了上去。 高希正要分派人手去报案,却见岸上冲过来一群手持大刀的黑衣人。 高希都大叫起来:“不好,是强盗!快将船驶离!” 杨霸天也向高希大叫起来:“明白了吗?是塘汛守兵给他们报的信。” 哪里有这么巧的,和塘汛守兵对了话,不出半个时辰,在就在塘汛兵所指的码头上碰到了强盗。 “高希,拿命来!” 高希已经和冲在前面准备冲上船只的歹人交上了手,却猛地听到有歹人直呼他的名字,寻声看去,却是双刀张。 这货还真是阴魂不散。 先是在劫掠小官镇的那次,差点全军覆没,他却有幸逃了。 第二次是他在松江府城的悦来酒楼上突袭高希,被高希一招给制住了。 他现在应该在松江府的大牢里,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自然是上下打点,买通了牢头和牢子,弄了一个替死鬼,报一个得病暴毙,他倒逃了出来。 他沦落至此,都拜高希所赐,对高希的刻骨仇恨可想而知。 打听到高希将去应天府参加考试,他便找了河盗上的大哥,亲自蹲守在这里。 又派出探子,一路打探回报高希的行踪。 他知道高希所坐的船最近应该经过这一段河面,没想到就这么巧,冤家路窄,前面的塘汛兵吹号给他们报信,说是有一条“肥鱼”过来了,没想到一眼就看到了高希。 这回他准备凭实力和高希说话,看看到底谁厉害。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抢劫财物的想法,被干掉高希的强烈渴望所掩盖。 双刀张,张牙舞爪地挥动起两柄大刀,直奔高希而来。 原本,船就要靠上码头,现在众人又七手八脚地努力要将船撑离,船与码头之间已经有了一人多远的距离。 双刀张冲过来,一个纵身,跃上船来,对着高希,举刀就劈。 还记得初次相见那会儿吗? 高希得了两支莫名飞来的铁箭,才将他救下。 不过如今的高希也不是吴下阿蒙了,人高马大不说,经过这一两年的苦练,武艺精进。 高希并不躲闪,直接用刀一格,咣啷一声响,震得两人手臂都是生疼。 双刀张没想到一年不到,高希武功已经如此了得,再加上上次吃了近身肉搏的亏,便不敢近高希的身。 一时之间,两人挥动大刀斗得难解难分。 幸好高希他们发现得早,船并没有靠向码头又向外驶离,所以只有少数河盗跳上了船头。 即便如此,仍旧砍伤了好几个客商。 黄翰、平安、子龙领着众人躲入舱房中死守。 杨霸天却勇猛无比,不一会儿便将船上的几个河盗清理掉了。 岸上的河盗也有准备,扔出数根飞索,勾住船舷后,便奋力将船向码头上回拉。 杨霸天挥刀将飞索悉数砍断。 现在的境况是,杨霸天凭一夫之勇,阻止船只靠向码头,一是砍掉飞索,二是有零星敢跃上船只的河盗,立时就被杨霸天几招打翻。 另一边高希却与双刀张缠斗在一起,难分胜负。 高希胜在比双刀张高出许多,有身形优势,更兼年轻,身形灵活。 双刀张也不是吃素的,两柄双刀挥得虎虎生风,招招都砍向高希的要害,一点也不能马虎。 这终究不是法子,河盗毕竟人多,杨霸天不可能一直这样支持下去,不让一个河盗上船。 木詹其在舱房里向外看去,便向他俩喊道:“高兄,杨兄,擒贼先擒王。” 高希也听到了,这话还不明白吗? 与一众河盗打消耗战,他们打不起,制住了他们的带头大哥,才能一了百了。 听到这话,高希故意佯败一招,便向杨霸天那边靠过去。 杨霸天也向高希这边靠过来。 双刀张则被仇恨冲昏了头,根本没将对方“擒贼先擒王”的对话放在心上。 他见高希败退,便紧追不舍。 高希边跑向杨霸天,边佯作不敌高声喊道:“杨兄,救我!” 杨霸天心领神会,紧握刀柄,然后奋力向高希方向迎面掷去:“着!” 高希略一侧身,刀身便擦着高希的身子飞了过去。 双刀张追得兴起,突然就是一道寒光飞来,他想躲,躲了个寂寞。 “噗呲”,杨霸天这一掷使出了十成的力道,整把刀都刺入了双刀张的腹中,只留了刀柄在外面。 他张着嘴、瞪着眼,绝望地看着高希,然后仰面倒下,毙了命,正和刚才船老大一样的死法。 高、杨二人这一招,算是故伎重演罢了。 岸上的河盗一看带头大哥被干掉了,再无心恋战,快速退去。 一个晚上经历了三场抢劫,整船人都惊魂不定。 高希、杨霸天这时候才感觉到又累又饿,坐在甲板上喘气。 众人将船靠了岸,有人赶紧去报官。 官府派了提刑官、书吏、仵作等人前来料理,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