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潋春光》 1. 撞破 日落西山,暮鸦乱飞,金光从云层漫射而出,染透了半边天。 庭院殿舍之中,卫蓁衣衫不整,半伏于床边,从昏迷中缓缓苏醒。 斑驳的光影跃入她眸中,她眯了眯眼睛,看到面前一滩血水,有男人倒在那里。 源源不断的血水他从身上流出,汇成了小小溪流,慢慢地流向她淡青色的裙裾。 空气中迷药尚未散去,卫蓁扶着欲裂的额头,想起了一炷香前发生的事—— 她失手杀了眼前这个男人。 当今君上的第六子,景恪。 太后的寿辰将至,今日文武百官、王子皇孙皆来离宫为其提前贺寿,卫蓁在宴席上吃多了酒,独自出来到侧殿散酒气,未曾想到暖殿里熏香被人动了手脚,卫蓁进来后片刻便手脚酸麻,眼前发黑,昏迷了过去。 等意识稍微回笼,清醒过来,景恪已经出现在她身侧。 早在半个月前,景恪便曾在宫中拦下过卫蓁的去路,有意与她示好。景恪此人荒淫不堪,浪名远扬,卫蓁不愿与之交涉,只婉言提醒他自己是太子的未婚妻。 本以为他会有所忌惮,谁料今日在如此庄重场合,他便敢对她行不轨之举。 二人纠缠间,卫蓁取下头上的簪子,向他的脖颈刺了过去。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倒在地上的男人一动不动,血肉模糊,似乎已经没了生气。 卫蓁捞起一旁还算干净的衣物,盖住自己裸露在外头的肩头。 在她此前梦中,曾预见过这一幕。 那梦境来得古怪,支离破碎的一幕,没有前因后果,却因为血腥模糊,她从梦魇中惊醒后,仍记得格外清楚。 眼下殿舍之中的摆设细节、倒在地上的男人,也与那梦中别无二致。 为何梦境中的一幕会变成现实?此事太过荒唐,卫蓁一时无从去想。 然而,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里。 景恪是楚王的幺儿,这些年愈发得君上看重,在朝中势力渐大,以至于能与太子抗衡。自开春楚王大病一场,渐有油尽灯枯之势后,楚王便屡屡在朝政上改弦易辙。朝中已有改立太子、另立景恪为储君的风声。 一旦卫蓁杀人之事若事发,楚王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将此事揭过。 迷药的药效还未退去,那股昏昏沉沉的倦意避无可避地袭来,让她身子一阵发软,无力往前栽去。 她靠着桌案,勉强稳住身子,看向案上的铜镜。 满殿赤红的鲜血里,映出一张女子秾丽的面容。 少女鬓钗半散,衣衫半解,脖颈前大片雪白的肌肤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血珠,亦可见几道清晰血红的掐痕。 困倦又一次袭来,卫蓁纤长的睫羽不停地轻颤,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几乎抵抗不住。 意识即将殆尽前,她抬手取下鬓发上的步摇,向着自己的手臂狠狠刺去。 疼痛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也荡涤了脑中的混沌。 殷红的热血顺着手臂滑下,“滴滴答答”溅落在梳妆台上。 卫蓁伤了自己也不觉多疼,捡起散落地上的衣裙披上。 这会不是慌乱的时候,便是断案也需要凶器与证据。她先将这里收拾好,不留一点证据与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在有人发现之前离开。 卫蓁冷静下来,蹲下身子,去找那刺死景恪的凶器。 带血的簪子被找到放回了袖中,她用衣料擦去脚下的血迹,整理好衣裙鬓发,快步往后殿走去。 早先侍卫都被景恪调走,这会外头空无看守之人。 一墙之隔外传来了宫人们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往这里来了。 卫蓁推开耳房的后门,奔了出去。 天光暗淡,墨色染黑了天际,大雨泼瓢而下。 不多时殿舍方向起了喧闹嘈杂之声,卫蓁猜到宫人们已经发现了尸首,不敢回头,只快步往前奔去。 章华离宫占地宽广,宝殿数千,游廊曲折,有一道身影奔走在其中,雨水混着泥水飞溅,落在她飞扬的裙摆之上。 里头的衣服沾了血不能见人,套在外头的外裙之前景恪扔到了一边,却是干净的,能做遮蔽一用,她略微收束了一下衣裙的形制,又重新挽了头发,青丝以一根带子挽就,垂落在身后,便装作了寻常宫女。 若是旁人走近了看,定能发现异样,但此情此景也只能这般。 一路躲躲藏藏,卫蓁只往偏僻的方向走,远远看到有人便躲开,好几次险些被撞见。 路越走越黑,大雨倾盆而下,四下水汽弥漫,雾茫茫一片,雨水模糊了人的视线。 卫蓁到了一处假山,从孔穴里观察着前方。 她记得贵族们的寝宫,离这里不远,应当就在附近。 大道上一片兵荒马乱,有三三两两宫人经过,脚步凌乱,慌张指着东边,似在相互转告着什么,依稀可听见“刺客”一类的话语。 傍晚时分,宫中有刺客行刺一事已经传开,宫人奔走相告,贵族们夺路回寝居。 一时间人心惶惶,场面混沌不堪。 卫蓁袖口之下的手紧了紧,正欲趁乱出去,忽然这时,身后的林子里传来了侍卫的搜查声。 东北方向,一支支火把亮起,划破了寂静的黑夜。 兵戈撞击地面发出巨大的动静,伴随着阵阵脚步声,犹如雷霆涌来。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雨水“哗啦啦”冲刷着地面,夜风送来了禁军的呼声—— “站住!” “统统站住,有违令者斩!” 禁军匆匆赶来,高声呵斥着惊呼的众人停下。 当中有人不听令,禁军统领当即拔出宝剑,大步流星而上,挥刀朝一人劈去。 那前一刻还活着的宦官,顷刻如一滩肉泥跌倒在地,头颅“骨碌”砸地,血水喷涌如注。 禁军统领收起长剑,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视一圈:“傍晚宫中遭遇刺客,贼人尚未伏诛,君上命我等速速将人活捉!凡有碍搜查者、扰乱人心者,格杀勿论!” 四周噤若寒蝉,勋爵贵族、婢子宦官皆瘫软在地,大气不敢出一下。 那统领收起长剑,命令手下继续搜查,乌泱泱的人群如一张大网向四周散去。 假山之外脚步凌乱,卫蓁躲在假山之中,不敢贸然出去,观察着外头的动静。 远方忽然出现一片亮光,但见另一支队伍从道路尽头绕了出来。 为首之人高高坐于马上,大雨模糊了身影,一眼望去,掩不住的身姿颀长。 近旁火把照耀,映亮来人一张俊美的面容。 禁卫军认出来人,当即停下行礼:“少将军。” 搜查的军士停了下来,卫蓁便是趁着此刻,快步往假山里头走去。 她听到了水流声,顺着声音找到了一汪通往外头的小池,提着裙裾淌水迈入池中,从那里离开了山洞。 那边,禁卫军统领对着来人作揖:“少将军怎么来了?这一带我已带人搜过,并未见贼人踪迹。雨下得大,少将军不若先回去,剩下末将继续来搜查。” 统领语气不善,示意身后人跟上。 只是他敢走,余下之人却是不敢相随的。 禁军统领这态度,分明是不想让来人一同插手搜查刺客之事。 坐在马上的少年,目光扫来:“此地是章华台离宫,由太后掌管,我奉太后之命,前来捉拿刺客。庄统领有何不满?” 他开口嗓音带着寒意,仿佛极其不悦。 大雨之中,马上之人气场凛然,策马一步步走近,身上甲胄泛着森然寒光。 他身量极高,只单单坐在那里,便给人无形的压迫感。 禁军统领庄良,抬头,对上来人一双玄玉般眸子。 少年道:“庄家与祁家不睦,在朝堂上对立已久,今夜庄统领奉命前来捉拿刺客,不想将这份功劳分给外人,故而驱我,可若耽误了搜拿刺客的时辰,庄统领可是要提头去见?” 说话的同时,他手轻轻扣上了腰间的佩剑。 庄良面色一变。 身后下属提醒:“祁家势大,统领莫要意气用事。” 祁家势大,祁家这位少主更是了得,年纪轻轻已出入军营,坐镇军中,大小战争从无败绩,其名威震北地。 北地的三十万精兵都在他祁家父子二人手上,不是庄氏能随便对上的。 这近乎令人窒息的对峙,终是庄良迫于对方威压,抬手道:“祁少将军说笑了,刺客一事关乎重大,庄某怎敢揽功自专?方才是一时心急说错了话,还望将军莫要放在心上。” 庄良退抬手作揖,语气诚恳。 马上之人扯了缰绳,调转马头往前走去。 冷风拂来,庄良背后冷汗沾湿衣襟,长吸一口气,抬手示意身后人跟上。 ** 雨水肆虐,乌云翻涌。 卫蓁奔入寝舍,将殿门重重关上。 外头传来卫家的侍卫关切的询问声,卫蓁道:“勿要放生人进来,若有军士前来搜查,随口敷衍几句,将人打发走便行。” 她就近跑到了阿弟的屋子,这里是卫侯的寝居,她是卫侯的长姐,又是楚国未来的太子妃,那些禁军听到她在,定然不敢随意乱闯。 话音才落,院外传来一阵喧哗声,是搜查的士兵往这里来了。 一道低沉粗犷的声音响起:“君上命我等前来搜查刺客,不许阻拦,速速将殿门打开!” 士兵跨过门槛,将殿舍团团围住,有几个人朝着正殿走来,脚步声越发的近了。 守在殿门口的卫家护卫,谨记卫蓁叮嘱,上前将人拦下。 外头渐渐起了争执,卫蓁知晓拖延不下去了,遂起身走到门边,“庄统领——” 声音清亮,婉婉如同碎玉。 门外的争执在一瞬间停下了。 庄良走上台阶,手按上门框。 烛火昏黄,将一道女子朦胧袅娜的身影投落在木门之上。 “庄统领,今日我在宴席上吃多了点酒,出来散散酒气,顺便来阿弟的寝舍替他拿件东西,这期间并无什么刺客来过,护卫也都守在外头。如此,便不用麻烦侍卫再进来搜查一遍了。” 庄良压低声音,态度恭敬:“末将也是按照规矩办事,君上有令搜拿刺客,不放得过章华宫任何一个角落。如若因末将疏忽,导致刺客脱身,那末将便是十个脑袋都不足以抵偿。” 卫蓁手搭在门框边上,指尖轻轻蜷缩起来。 她也知晓,自己根本没有理由拒绝。 “庄统领,并非是我有意为难,实在是傍晚时分下了一场雨,我吹风受了寒,这会身子不适,隐感头疼,若是侍卫等会进来搜查好一会,携带潮湿水汽,怕是明日我便要染上风寒,卧榻不起了。” 她说话声染上些许哑意,喉底亦传出了几声低低的咳嗽。 庄统领面容带上了几分为难。 内里人顿了顿,“不过庄统领若是想搜,那便进来搜吧。” 说是可以搜,可门外谁都能听出来,这语气比之方才冷了不少。 庄良侧开一步,一侧的下属对他摇了摇头。 卫家小姐身份尊贵,出自楚国六卿之一卫氏,只待一个月后便要嫁入东宫为妃。 现在是太子妃,未来便是楚王后。 这样的身份,如何得罪得起? 权衡利弊后,庄良开口道:“既如此,您且保重身子,末将便不唐突进去了。” 说罢示意众人离开:“走!” 卫蓁听着外头的动静,心中略松了一口气,方要转身,又有另一道声音响起,“等等——” 声音清贵优雅,若金石玉珏相撞,掷地有声。 殿外随之一静。 “冒犯卫大小姐了,只是今日这殿舍必须搜——否则末将也不知晓,会不会有刺客闯入大殿,劫持卫家小姐,逼着她就范,不许外人入内。” 院外雨水磅礴,俊美的少年自马上走下。 月色摇曳,积水空明,他身姿清俊挺拔,修长的手轻轻按上腰间的宝剑,步履从容往殿前走去。 四周无数道目光追随至他身上,众人皆知,祁少将军与卫侯交好,今夜敢这般得罪卫侯长姐者,也只有他了。 门口侍卫犹豫不决:“少将军。” 祁宴并不领会,轻拍了拍门,“卫大小姐?” 里头并未有人回应,如是又敲了几声,依旧是一片静默。 “砰”的一声,祁宴将殿门用力踹开,独自按剑步入大殿。 冷风呼啸灌入大殿,素净的帘幔翩飞。殿内不见人身影,只一侧帘子后传来动静。 卫蓁退到帘幔之后,看着门口人走进。 她本以为他会先搜外殿,不想转眼之间他已经行到了跟前。 一把长剑挑开了搁在二人面前的帘子,剑柄雕走龙蛇纹,锋芒毕露。 随着剑柄微微转动,明丽如秋水的剑身,折射璀璨剑光,映亮来人一双昳丽的双目。 当他抬起眸时,仿佛有熠熠华光从眼底迸出,令人无处躲藏。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卫蓁下意识侧过脸,身子背对着他,尽量不让他看到身前的血迹。 此刻的她春衫薄薄,潮湿贴身,全身被水珠勾勒得紧紧的,必定是狼狈不堪的。 而他似乎也只是在挑起帘子那一瞬,脚步顿了顿,便绕开她往里头走去了。 卫蓁退到一侧的屏风后,听着外头翻查的动静,窸窸窣窣的响动,伴随着嘲哳雨声送到她的耳畔,无疑是一场漫长的煎熬。 阿弟与祁宴虽是好友,然卫蓁与他并不相熟。 正思忖着,她垂下目光,发现裙边不知何时竟汇集了一汪血水。 殷红的血珠沿着裙摆蜿蜒落下,滴答溅落在水磨地砖上,犹如一朵绽放的红莲。 卫蓁提起裙摆,欲遮住那一抹刺眼的血迹,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卫大小姐,这边的柜子还未查。” 少年颀长的身躯在她身侧落下一团阴影。属于男子身上清冽的气息从后袭来,瞬间打破了她周边的防线。 卫蓁已是退无可退,头皮一阵发麻。 他侧身而来,卫蓁背对着他,身子僵硬间来不及退让,二人间距离一下拉得极近。 空气中好似还残留着哪里的血腥之气。 一股淡淡铁锈般的血腥气,伴随着女儿家裙衫上浓郁香气,幽幽绕绕攀爬上他的衣袍。 卫蓁心口急跳,欲转过身去,被祁宴用力地拨过肩膀,背一下抵在屏风之上,长发披散在肩,身前正对着他。 自然而然,他看到了她衣裙上透出来大片大片殷红血迹。 卫蓁红唇微张,似要解释。 祁宴长眉秀目微挑,抬起眼问:“卫大小姐,你杀人了?” 懒洋洋的一句话,从他口中慢慢地吐出,充斥着别样的危险。 卫蓁对上那一双清彻的长眸,能清晰地感受到一滴冷汗从她后背滚落,滑进了衣袍之中。 为您提供大神 灿摇 的《潋春光》最快更新 1. 撞破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 旖旎 少男少女的身影映落在屏风上,殿外重兵以待,大雨滂沱。 卫蓁背靠于屏风之上,血在她淡青色衣裙绽开,犹如赤色的莲花开,晕染开猩红的一片。 “杀人?少将莫要说笑,我一介女子,断无那般武艺身手,谈何能杀人?” 气氛凝滞的大殿里,响起她清婉的声线。 她面色平和,分毫不见慌乱。 “身上的血从何而来?”祁宴问道。 适才挣扎间,她乌发吹散开来,满头青丝如流瀑般倾泻至腰际,他手从她的肩膀上拿开,穿过她发间,轻拈一抹沾在发上的血迹,送到她的眼前。 “莫要告诉我,是那刺客砍伤他人时飞溅到你身上的。” 卫蓁的眼睫轻颤了下,这的确是她准备的说辞。 她看到祁宴唇角轻勾,就仿若是生了玩味之心的少年,在等着她的回答。 只是气氛远不如他面色这般轻松,四下暗潮涌动。 她开口道:“今日宴席之上我吃多了酒,先行离席,不想回去路上遇到贼寇,侥幸方从其手上逃脱。这身血是那刺客杀人时所溅。” “既遇上了刺客,为何不出来解释,偏偏躲在屋内不肯露面,卫大小姐是在害怕什么?” 他手中那把锋利的长剑,白刃折射出凛凛华光,映亮他清冽的下巴眉眼,亦将她双目灼得生疼。 常年行走战场的少年将军,治兵御下用的是雷霆手段,自是见多了人心叵测、心怀异胎之事,并非简单几句可以轻易糊弄过去的。 卫蓁眼帘半垂,看到那只搭在剑上修长如玉的手,轻敲了敲剑柄,力道轻轻的,却犹如催命符一般敲打在她心尖上。 她朱唇轻启:“那贼寇于宫道之上撞见我,欲劫持我逼迫我为质,我本不从,对方以刀剑扣于我脖颈之上,将我拽至一处偏殿,后……”声音渐止,仿佛极难启齿。 祁宴漆黑的眸子带着审视,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后他见我反抗,粗鲁待我,更甚欲……”话音仿佛从口中挤出来,“欺我……辱我……” 殿内一时间,针落可闻。 重熠烛火笼在身上,映亮她一张美艳不可方物的面容。 她生得极美,脸若秋月,眸若秋水,未施粉黛便已经是美艳至极,光下看更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此刻青丝贴于面颊,唇抿成一线,像是在忍着莫大的耻辱。 卫蓁能感受到自上投来那一道目光,轻轻的,然而良久面前人都没说一句。 四周只余下了雨从屋檐落下沙沙声。 卫蓁知晓他不会轻信,下一刻,抬手伸向腰间。 裙带被抽离、衣裙从肩头滑下一瞬间,面前少年皱起眉心,下意识侧开脸去。 只是那旖旎的一幕,还是不偏不倚撞入了他的眼中。 血衣包裹着少女玉白的肩颈,衬出颈前大片细腻的肌肤,上面斑驳的红痕清晰可见。 她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挂在耳侧的耳珰,散发着泠泠幽光,映亮了一双秋水般潋滟的长眸。 纵使“被刺客劫持”的话乃卫蓁信口胡说,可今日遭遇却半分不假。 “将军何以逼我自证?这颈上的痕迹,男人的指痕,莫非是我一人掐出来的?” 本是清亮的声线,此刻好似浸满了耻辱。 祁宴偏过脸来,眸光落在她的面颊上。 身前是墙壁,身后是落地屏风,逼仄的空间里,二人衣料几乎相挨,近到彼此身上的气息在咫尺之间交换,妩媚的与清冽的,勾缠在一起。 雨势不休,空气黏闷。 卫蓁面容沉静,纵眼角泛红,依旧坦然迎着他打量。 她满身是血,已难辩解,如若无法立即为自己洗清嫌疑,残害王嗣的罪名落下来,不可能还能活命。 这一招剑走偏锋,近乎极端,也是在赌他能否暂时放下疑心。 漫长的沉默,久到卫蓁露在外的肌肤浮起了一层栗粟,也未曾听到那人开口。 她纤长的眼睫不由自主地轻颤,只觉面前人目光分明平静,却如同一把利刃在轻轻剜着她的肌肤。 烛光衬得他眉目锋利,似清耀利刃,随时出鞘。 短短的一刻,漫长如年。 他凑得近了些,过于凌冽的气息令卫蓁倍感不适,一下打破了二人之间僵持。 下一刻,他温暖的呼吸喷拂在她面上,略显僵硬的动作拉起她的衣裙,柔声道:“卫大小姐,先将衣物穿好。” 这话是何意思不言而喻。 卫蓁的身子微微一顿,好似溺水之人,终于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她转身去系衣裙,纤长的手指在裙带穿梭间,尽量不让他看出异样,柔声道:“方才情急之下冒犯,方出此下策,请少将军恕我无礼。只是还有一不情之请,今夜之事我并不愿外人知晓,可否请少将军为我保秘?” 祁宴并未看她,目光落在一侧屏风上。 这时,外头传来的一道声音,打破了二人的交谈。 “少将军,刺杀君上的刺客已经找到。” 卫蓁系裙带的手微顿。 祁宴问:“何处搜到的?” “池苑旁的宫殿,那刺客二人刺杀君上未遂,从殿后院逃跑,一路潜进池苑。我等搜查到他们时,那刺客还捉了勋爵子弟,意欲以此要挟。下属已经将人捉来。” 殿外一阵喧哗,隐约伴随着谁人的叫喊之声,朦朦胧胧从窗纱外透进来。 卫蓁察觉不对,刺杀君上……今夜外头这些人搜拿的究竟是谁?思绪电转之间,她反应过来,倒也未曾料到,宴席中还出了这样大的事。 她看向身边人:“少将军?” 声音柔婉,目光澄澈,似是提醒他,刺客既已经捉到,此事与她根本无关。 祁宴将长剑送回剑鞘,低沉的声线传入她耳畔:“今夜冒犯卫大小姐,改日定上门亲自道歉。” 萦绕在她身侧的水沉香猝然远去,卫蓁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雨水从门外打入,然就在他要跨出门槛之际,殿外又有人来报。 少年的脚步停了下来,羊角宫灯摇晃,照得他半边身子。 离得有些远,卫蓁模模糊糊只听得“六殿下”“遇刺”一类的字眼。须臾之后,他偏过脸向卫蓁投来一眼。 那一眼眸光深暗,睫影浓重,带着些看不透的情绪。 殿外催促得急切:“事关六殿下,少将军,您且赶紧过去。” 少年薄唇紧抿成一线,转首按剑,大步流星跨过门槛。 围在殿舍外的侍卫退了出去,脚步声伴随着甲胄碰撞声逐渐远离,直至不闻。 他离去时的眼神,仍在她眼前浮现,卫蓁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回头看来,必定是联想到了什么。 但不管如何,至少眼下是躲过去了。 卫蓁吩咐护卫找一件干净的衣裙来。 血衣被丢进了火盆之中,火光簇簇燃起,将衣料一点点吞噬殆尽。 卫蓁眼中倒映着火光,不多时殿外有人道:“小姐,前头传来一道旨意,要传唤宴上所有宾客,逐一进行盘查询问。” “现在过去?” “是,不过雨下得大,您若是借口推辞不去,前头大概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夜色已深,小姐去吗?” 卫蓁才杀了人,这种场合自然应当避着才行。 只是思量之间,卫蓁还是起身道:“等我换件衣裳。” 她要出席,不止要去,还要表现得从容一点,无辜一点,叫所有人看不出一丝异样。 如此,好撇清身上的嫌疑。 长廊曲折,卫蓁轻纱笼在身,裙摆曳落垂地,在侍女的引路下前往宴客的宫殿,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两个护卫。 傍晚时分她未让人跟着,以至于出了那样的意外,此刻不敢再落单。 “小姐,您派我们去打听的事情,已经打探到了。”护卫道。 卫蓁脚放缓了一步,柔声问道:“那刺客是怎么闯入君上寝殿的?” 她想弄清时宴席上发生了何事,听护卫禀告道: “今夜酒过三巡之后,君上先行回殿歇息,屏退下人安心静休,不想有贼人乔装扮作宫人,借送药的名义混入寝殿。好在君上及时惊醒,高呼救驾,那一男一女失了手,当即跳窗而逃,后来被祁宴少将军手下捉拿,已经服毒自尽了。” “死了?” “是,都死了,七窍流血暴毙而亡,不肯招出背后的主使是谁。” 卫蓁眼皮轻轻一跳:“是吗……” 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若等会祁宴把她供出来,她便声称自己为刺客劫持,其余一概不知,只将景恪的事情全都推到那贼人身上。 大概旁人也会如此以为—— 必定是那刺杀君上的刺客,逃跑的路上闯入暖殿,误伤景恪殿下。 若是刺客不承认,怕少不了一番纠扯,可如今都已服毒自尽,便是死无对证。 于卫蓁而言,有利而无害。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宴客厅,尚未入内便听得里头传来低低的交谈声。 殿内灯火辉煌,人影攒动。 卫蓁从一侧屏风后进入大殿,行到了最前头,看到当中一气度斐然的身影。 十五六岁的少年,身着华袍锦衣,身量高挑,英俊不凡。此人便是卫蓁的弟弟,钜阳侯卫凌。 “阿姊去哪了,怎这么久才来?”卫凌见到她来,侧首询问。 “回去换了一身衣物,加上身子突然有些不适,便在寝舍多歇息了一会。” 卫蓁浅浅一笑,卫凌对此不疑有假,交谈之中,将大致发生的情况说给她听。 今夜宫宴由太子负责,却先后出现贼人行刺君王、王子一事,太子自是责无旁贷,楚王盛怒之下怒斥其失职,令尽快搜明真相,找出刺客背后主使。 而此地又是太后的章华离宫,太后素来信任祁家,令祁宴辅佐在侧,帮助一同调查原委。 卫蓁问道:“太子与少将军在何处?” 卫凌眼神指了指帘幕:“在里头。君上被扶去了寝殿歇息,他们正在暖殿搜查有关刺客的线索。” 周边人的交谈声,隐隐传入了卫蓁的耳畔。 “何人如此胆大包天,敢刺杀六殿下?” “必定是之前那两刺客,行刺君上不成,便伤了景恪殿下。只可惜没从口中套出什么话,那两人已畏罪自裁。” “等六殿下醒来,此事自有定夺,只可惜眼下六殿下失血过多,怕是凶多吉少了。” 凶多吉少、等六殿下醒来。卫蓁听着不对,拉着卫凌到一侧帘幕后询问。 “阿姊说什么?”卫凌皱眉,“景恪未死,只是性命垂危,尚未脱险,但情况确实不容乐观,能否从鬼门关救回来不好说……” 卫蓁鸦睫垂覆,喃喃道:“是吗。” 她记得自己在走前,曾探过景恪的鼻息,分明是没了气息,又如何还活着? 除非是…… 那尊摆放在殿中的青铜鼎炉。 里面的香料先前被换成了迷药,所以让景恪那时只是昏死了过去。 晚风飒飒,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涌上了卫蓁的心头。 思忖之时,一侧帘幕摇晃,有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绕了出来。 四周响起众人行礼声,卫蓁亦跟着行礼。 太子玉冠博带,缓步而出,神色沉凝,跟在他身后之人——少将军祁宴褪去了冷硬的盔甲,换上了一件云纹锦袍,端是灼然玉举,丰神俊朗之姿。 太子示意众人平身,简单慰问了几句,令侍卫继续盘问,不多时注意到卫蓁,朝这边走来。 “今夜出了这般大的乱子,你可曾吓着?” 卫蓁欠身行礼,言语温柔:“多谢殿下记挂,有侍卫护在侧,臣女未曾受惊。” 面前容止端雅的男子点头:“如此便好。” 二人简单寒暄了几句,太子忽问:“倒是傍晚宴席上未见你人,是去哪里了?” 卫蓁早在来前便想好了回答:“回殿下,臣女不胜酒力,想出去散散酒气,顺便去阿弟寝舍帮他取一件东西来,恰好遇上了前来搜查刺客的少将军,便因此耽搁了许久。” 卫蓁抬起清浅的目光,看向太子身后之人。 太子顿了顿,问道:“阿宴,是吗?” 本在叮嘱手下事宜的少年,闻言转过首来。 卫蓁摆出祁宴,是想借他之口,给自己一个不在场的证明。但她也不敢肯定,祁宴在查明真相前,是否会替她压下那事,不将她供出来。 卫蓁与他目光清水般相接,面上不显,衣袖之下的指尖却紧绷如弦。 良久,听得一声“嗯”从他口中说了出来。 卫蓁攥紧袖摆的手,慢慢地松开了。 太子也不过随口一提,并未追问,只让下人递来披风:“夜色不早了,我先送你姐弟二人回寝殿。” 卫蓁摇头:“不必劳烦殿下,我与阿弟一同回去便可。” 太子温文尔雅,有君子之风,向来对谁都春风般和煦,只是对卫蓁和对其他人也并无多少区别。 这一桩婚事由上一辈敲定,二人尚未成亲,算不得有多少感情,眼下也不过是未婚夫妻之间,心照不宣地相待如宾罢了。 卫蓁不敢让自己过多打扰到他,只让送到殿门口便好。 雨水朦胧,檐角雨滴如同断了线的珠串,不停地落在地上。 一路上卫蓁心神不宁,待回到寝舍,卫凌道:“阿姊怎么了?” 他在她身侧坐下,“近来你总是精神不佳,可还是因为梦魇缠身?明日我给你找一个方士来看看?” 卫蓁道:“这里是离宫,太后生辰将至,这个时候找方士,怕是不太妥当。” 说起梦魇,近来卫蓁确实总做一些诡谲怪异之梦。 梦中场面破碎,一幕幕走马观花从眼前闪过,却终究如隔着一层迷雾般,看不太真切。 她此前从未放在心上,直到今日—— 她曾在梦中,见过景恪浑身是血、倒在血泊之中的场景,变成现实了。 为何梦境的一幕会变成现实?此事怪力乱神,卫蓁只能将之归结于巧合,亦或是她醒来后记忆出现了混乱。 更要紧的是,如今景恪未死,好比一根尖利的刺扎在心中,令她坐立难安。 傍晚时分她在雨中狂奔了一路,兼之精神疲累,眼下只觉一阵一阵的浮热往上涌,卫蓁身子发虚,意识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 卫凌离去前,帮她唤来了姆妈。 她额头靠在床柱之上,轻轻地咳嗽,下意识抬手去摸发热的耳畔,手却一下悬在了空中,接着整个人慢慢地僵住。 本该挂在右耳朵上的珍珠耳珰不见了。 何时不见的?她记得在宫宴前一直好好戴着…… 一种可能浮上了心头,卫蓁脖颈之上浮起一层薄薄的冷汗。 她转首看向窗外,远处宴客殿的轮廓森森,犹如一只沉睡的野兽,俯趴在黑暗之中,透着无尽的阴寒。 ** 夜已经过了子时,章华离宫的一处宫殿,灯烛尚未曾熄灭,侍卫们正在搜查着现场, 地上的血迹已被冲刷干净,血腥气却依旧浓重到难以忽视。 当中一个侍卫,低头搜查着床榻,一抹细微的光亮闯入了他的眼角。 他蹲下身子,在床下边缘摸到一物。 “少将军。” 祁宴在香炉边,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侍卫双手将东西呈上。一只珍珠耳珰正躺在他掌心之中,一半染血凝固,另一半莹光幽幽。 其形状之圆润,成色之通透,一看,便不是什么寻常之物。 “女子的耳珰?” “是,小人在那边的床榻下找到,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上头染了血,怕是……与景恪殿下有关。” 祁宴抬手将那只耳珰拿起,眉心微微蹙起,“似在哪里见过。” “少将军见过?” 祁宴指尖轻敲珠,不语 雨声喧嚣,交织着草木摇动发出的哗哗之声。 良久,他轻声道:“是她。” 侍卫正欲询问,祁宴面容玉白,已将掌心阖上,他抬起朗星般的眸子,大步往床榻边走去,“再搜搜,不可能只有这一处,必定还有其他的线索。” 远方天边有闷雷滚过,大雨轰鸣直下。 ** 春雷阵阵,雨落在庭院池塘之上,溅起一圈一圈的涟漪,一夜风雨晦暗,窗下那丛海棠花枝吸水弯了腰肢,折出了袅柔的弧度。 “小姐,小姐?” 卫蓁鬓发汗湿,从梦中惊醒。 疏落的阳光从纱幔透进来,漫过少女冶丽的眉目。 她面颊和脖颈上全是冷汗,眼中惶惶然噙着水雾,潮湿的长发纠缠着雪白脖颈,唇瓣显出病态的靡丽,哀艳得犹如一朵快要凋谢的山茶花。 她涣散的视线聚拢,看到了一张熟悉和蔼的面庞,是她自小陪在身边长大的姆妈。 “阿姆……” 田阿姆眼中满是疼惜,拿起沾水的帕子,轻拭去她额角的细汗。 “小姐昨日淋雨染了风寒,发了一晚上的热。可是又做噩梦了?” 卫蓁轻喘着。她梦见了昨日在暖殿,景恪往自己身上扑来的那一幕。 昨夜她曾几度惊醒,视线所及都是昏暗烛光,那暗色如同鲜血,浸满了整个屋子。 她喉口上下哽动,阖上双目,在心中告诉自己莫要多想,不过是一场梦,梦中一切都是虚妄。 田阿姆低声道:“外头有人在等着小姐,小姐要去见一面吗?” “是谁?”卫蓁脑子如同生锈了一般,转不动,反应都慢上了半拍。 “是祁宴少将军,半个时辰前就在前厅候着了,奴婢本想以小姐染了风寒不便见客为由推辞去,可他却道无妨,执意要见您一面。” 卫蓁混沌的神志,如烧红的铁块扔进沸水里,一下清醒过来。 就在她昨夜的梦中:在她伤了景恪的第二日,负责调查此事的祁宴,便会亲自来一趟说要见她,涉及证据一事,更似要禀告君上。 梦里发生的一切,在这一刻,和现实重合了。 “小姐,要去见见他吗?”田阿姆问道。 为您提供大神 灿摇 的《潋春光》最快更新 2. 旖旎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3. 利用 卫蓁不知他为何事执意要见自己,但既然来了,最大的可能便是调查景恪的案件。 掌心隐隐作痛,那是她昨日在暖殿打碎花瓶被划伤的。 卫蓁走到梳妆镜前,拆去手上纱布,试图用粉将伤口给遮盖住。 她不能再叫祁宴发觉自己身上更多异样了,便是这道伤口,指不定也能成为指认她昨日在场的证据。 粉末浸透伤口,激起灼烧般的刺痛。卫蓁忍着剧痛,唤来姆妈帮自己梳妆。 雨水已歇,天光晴朗。 卫蓁来到了前厅。此番虽在离宫,宫中依旧给卫家准备了一间专门的院子,更有会客的殿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伴随卫蓁的走近,一道清越的琴声从殿舍传了出来,门纱后影影绰绰透出来一道颀长的身影。 卫蓁立在竹帘边,待琴声渐止才出声:“之前倒是没听说过少将军会抚琴?” 跪坐在案几的男子,抬指松开琴弦,缓缓抬起头来:“方才在等候卫小姐时,见案几上放着一把琴,闲来无事便试着调了一下音色。琴有些年头没擦弦,弦音太过嘲哳,倒是污了卫小姐的耳朵。” 少年将琴放回琴台之上,他玉冠锦袍,袖摆间金线云纹浮动金光,婆娑树影从窗户洒进来,在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上轻轻摇曳,衬得他愈发高贵而出尘。 卫蓁逆着光,从昏暗中一步步走近,开口道:“不知少将军见我为何事?” “昨夜不是说了吗,在下冒犯卫大小姐,今日会上门道歉。” 他抬袖指着案几对面:“坐下说。” 眼前人神色温柔,是与昨日截然不同的气质。 茶水热气氤氲间,卫蓁垂下眼帘,倒是想起了世人口中的他—— 有道是:祁家玉郎,美姿仪,其为人容貌丰神俊朗,处世爽朗清举,耀目若如天上日。 只是她觉得,分明昨夜锋芒毕露、锐气不藏的他,更像是他本来的样子。 卫蓁轻声道:“少将军言重,昨夜之事,我也多有无礼,是我该给您赔罪才是。” “不必这般生疏。你忘了,你与我是表亲,论起来,你也得喊我一声表哥。” 卫蓁的母亲也出自祁家,与祁宴的父亲是堂兄妹。 他声线极其好听,低沉清雅,表哥二字轻轻由他说来,好似玉石落在玉盘上,更添几分缱绻的意味。 卫蓁耳畔微微酥麻,指尖轻轻扣紧了茶盏边缘。 前后态度反差如此之大,究竟为何事?说了这么多,怕不是为了攀关系这么简单。 面前递来了一只天青色茶盏,“表妹的茶凉了。” 卫蓁倾身去接,与他指尖无意间相触,男子冰凉的体温碰上她柔腻的肌肤,香气若有若无浮在身畔。 卫蓁抬起眼,看到他睫羽垂覆,眼尾修长。 是令人惊艳的眉眼,缱绻深邃,仿佛神来的一笔。 下一刻,他抬眸看来。 卫蓁被捉住视线,欲侧首去,却被反握住了右手,将掌心翻过来,正对着他。 “表妹的手是何时伤的?” 他借着说话的瞬间来翻看她的手掌,卫蓁反应过来,将手收回袖中,面色不变:“是前几日,在家中无意间伤的。” 祁宴唇角含着浅笑:“不像。” 常年行走军营的人,看过大大小小的伤,自然能辨别出伤势轻重与大致受伤的时间。 他那道目光倏忽深暗,仿佛能将卫蓁里里外外都看透。 祁宴道:“表妹昨日戴的是什么耳珰?” “是玉石的。” “我怎记得是珍珠的?” 卫蓁笑道:“我自己佩戴过首饰我还是记得清的。表哥问这个做什么?” 一只坠着饱满珍珠的耳珰,被他放在了面前桌案上,上面凝固着褐色的血迹。 “这是在暖殿榻下发现的,应当是那刺客走时不慎遗落的。”对面人修长的指尖轻敲桌案。 卫蓁抬起头,目光如清水晃荡,“所以少将军说了这么多,还是怀疑我伤了景恪殿下?可昨夜少将军离去时分明已经信我,今日又为何改了心思?” 说到情绪激动处,她忍不住咳嗽了起来,手撑着桌案:“少将军,我向来不算身子朗健,昨夜不过淋了一点雨便染了风寒卧榻不起,似我这般者怎能伤了景恪殿下?” 祁宴起身到她身侧,将她放在茶几上的帕子递过去,“不是怀疑你。” 卫蓁接过帕子捂住口,眼睫抖颤,又假意轻咳了几声,听头顶之人道:“今日来,不过是想请你帮我一同调查。想着昨日你曾撞见过贼人,或许有别的线索呢?” “起来吧,我们去暖殿看看。” 卫蓁仰起头,垂在身后的浓密的长发,覆在他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上。 他是见她不肯承认,便逼着她一同去那刺杀的现场,好让她露出马脚。是不管用什么办法,总会叫她承认的,是吗? “走吧。”祁宴声音再次响起,话语中的强硬,已不容她拒绝。 “既然表哥这样说了,那我们便去吧。”卫蓁轻声道。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殿舍。竹帘被掀起,春光落在身上,影子洒在身后。 没几步,迎面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 卫凌见到祁宴,目中诧异:“方才去找你不见你人,你竟在此处。你和我阿姊这是去做什么?” “有一些事与她私下谈。”祁宴停都没停一下。 卫凌不解,又看向卫蓁。 卫蓁一时不方便将事情透露给他,摇了摇头,大步跟在了祁宴身后。 卫凌望着他俩离去的背影,眉心直皱,只觉这二人有事瞒着他。 祁宴早上拿一个珍珠耳珰到他面前,问是不是他阿姊的。其他的倒是没有多说。 这向来八竿子打不着一处的两个人,怎会凑在一起?着实奇怪得很。 却说那边,卫蓁与祁宴走在池苑的小道上,一路上宫人皆垂首行礼。 卫蓁落后他半步,看着身前人的侧颜。 “表妹知晓景恪在朝中司职何事吗?”他问道。 “掌刑罚,司狱讼。” “是,景恪手段凌厉,行事暴虐,向来送到他手里的犯人,就没有拷打不出来的,无论是用水刑、笞刑、又或者凌迟之刑。今日帮着调查的也都是他手下,办事风格一脉相承。” “知道什么是水刑吗?”他侧首而问。 分明那样残忍的刑法,却由他云淡风轻地讲述出来。 卫蓁越听面色越白,心知他这般说,无外乎是想唬住她。 “暖殿到了,”卫蓁岔开这个话题,“表哥找到什么线索吗?” 守在门口的侍卫给二人让开一条路。 殿内还维持着事发时的样子,并无其他人在。 方跨过门槛,一股难言的不适便翻涌上了卫蓁的心头,她视线所及一片晃荡,仿佛回到了昨日的场景,指尖都跟着战栗起来。 “表妹?” 卫蓁脸色苍白,回过神来,发觉祁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卫蓁道:“无事,走吧。” 祁宴将她带至床榻边,“线索自是找到了。目前有以下几个疑点,一是昨日景恪倒在榻边,为何会衣裳不整,床榻凌乱,二是景恪脖子为利器所伤——” 他顿了顿,一双漆黑的眸子看向她,“旁人说是刺客所伤,我倒是觉得他们不至于用这等利器,刺得太浅,且没有伤及要害,更像是女儿家的簪子一类的器物。” 卫蓁走到一侧窗边,鸦睫扑簌着,喃喃道:“然后呢……” 祁宴道:“三是,搜查下来,的确发现了一些女子可能存在过的痕迹。譬如之前展示过给你的珍珠耳珰,还有榻上的口脂印,以及……” “床柱之上有一些抓痕。我想若是那女子留下的,那她指甲之上必定也会有痕迹。” 卫蓁垂下眼帘,看到自己左手,小指的指甲盖上,微微裂开了一条缝。 方才他翻看自己的手,便是为了看这个? 他脚步声朝她这里走来了,身上环佩碰撞,发出泠泠轻音。 “可男女之间力量悬殊,如若是那女子做的,怎可能将一个八尺男儿放倒?”卫蓁抛出这样一个问题。 卫蓁在问他,也是在问自己。 从事发之后,她便逃避回想暖殿的种种,可眼下真置身此地,方隐隐约约察觉到不对。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是景恪事先将殿内熏香换成了迷药,可那时他自己也昏迷了过去,难道他不清楚那药性有多大吗? 且为何殿外没有一个看守的侍卫? 景恪固然势大,可这里是章华离宫,宫宴由太子全权负责,外面都是太子的人,景恪的手无论如何也伸不到这里来。 他如何有这个本事做到? 卫蓁思绪如同乱麻,问道:“宫宴之上,各个地方都有宫人守着,难道没有宫人目睹到谁来过暖殿?” 昨夜卫蓁离开宴席,是一个侍女给她指路,说可以来此处歇息更衣。 “有的。”祁宴道,“昨晚应当是有一个叫月萦的宫女,在这处暖殿附近值守。” 正当时,殿外响起了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少将军——” 二人齐齐看向门外。 那侍卫面色仓皇立在殿外,满头都是冷汗。 “怎么了?”祁宴问。 “少,少将军,您让属下去寻的那宫女,被发现溺死在井里了。” 祁宴面色一沉,“带我去看看。” ** 池苑,几个兵吏围在一处荒井边。 卫蓁与祁宴赶来时,那具女尸刚好被打捞上来。尸体已被泡得浮肿,身上可见勒痕疮疤,模样惨然,触目惊心。 卫蓁腹中涌起一股恶心,背对过去,身形摇晃间,攥住了身边的人袖子。 祁宴伸手扶着她。 卫蓁颤抖着手,道:“我知道少将军一直怀疑是我伤了景恪殿下,可昨夜我染了风寒,一直在屋内歇息,又如能将人拽至这处荒井给溺死?” “我知道。”祁宴冷冷望向那具尸首。 他走到那具女尸旁,低下身子去翻看。 负责检查尸体的官吏道:“人是昨夜死的,头被石头敲打过,后脑勺血肉模糊,凶手将人带至此处推了下去,还用石头把井口封住,实在是手段狠毒。” 祁宴正欲再检查一二,身后伸出一只手,将他拉起到一边。 卫蓁垂下头,清瘦的肩膀轻轻颤抖,待平复好心绪才抬起头开口:“少将军,我想到一事,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何景恪遇刺时,殿外一个侍卫都没有,便是之后也是许久才有人发现他倒在血泊中。按理说,是太子负责的宫宴……” 卫蓁的话突然顿住。 祁宴的目光也是沉凝,随后道:“你是想让我查一查,当夜值班的侍卫?” “是,从他们入手或许能查到些线索。” 祁宴神色紧绷,看一眼尸首,点了点头答应:“我先送你回去。” 卫蓁原以为不过是景恪对她图谋不轨,可牵扯的似乎远比她想象复杂的多,像是谁人在背后操控着一切。 一路上,卫蓁都在思忖此事,行到了卫家的院子,一道清亮婉媚的声音唤住了卫蓁。 “阿姊。” 卫蓁转过头去,但见桃树下立着一道倩丽的女子身影。桃花纷纷然,落于她发间,衬得其人面若桃花。 来人是卫蓁继妹,卫家二小姐卫瑶。 “少将军也在?” 祁宴淡淡颔首:“卫二小姐。” 不同于卫蓁艳若桃李般的面容,卫瑶继承了其母温婉的五官,生得清丽而明媚,气质恰如春三月消融坚冰的春水,透着淡淡的暖意。 姐妹二人非一母所生,向来是关系冷淡,井水不犯河水。 “阿姊,你昨夜去哪了?” 这样的话,令卫蓁的脚步一顿,转过首来。 卫瑶目色纯净,声音温柔,一副柔顺模样:“阿兄与我说,当时你并不在宴席上,前后离去了足足大半个时辰……” 卫蓁察觉到了来人用意不善,“昨夜我一直待在寝舍之中,期间少将军带兵前来搜查过,并无任何不妥,你这是何意?” 卫瑶看向祁宴。祁宴默然,并未否认。 卫瑶浮起笑意:“没什么。不过是昨夜席间阿姊不知踪迹,外头又兵荒马乱,我有些担心阿姊,既然阿姊这般说了,那肯定无大事的,我便不打扰阿姊了。” 少女面色无波,朝着卫蓁盈盈行礼,转身往院外走去。 卫蓁眸中倒映着她离去的背影,心头浮上一丝怀疑,她这个继妹是不是知晓些什么? ** 丹清殿,太子寝宫。 “铮——”茶盏摔碎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门口宦官听到里头动静,挥挥手示意殿外宫人都散去。 殿内,阶下匍匐跪着一人,面色惨白,额间渗出大片汗珠:“此事错皆在臣,臣也未曾想到,卫蓁竟敢刺伤景恪,臣本意、本意只是想令那二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叫人撞破,卫蓁婚前不检于行,殿下便能以此为由退婚了,臣甚至只用了迷药,不敢真让她和景恪发生什么,没曾想……” 太子冰寒的目光审视着他:“卫蓁是孤未婚妻子,你这般做,又视孤是什么?” 薄凉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利箭,刺痛了卫璋耳膜。 卫璋闭了闭眼:“殿下此前不是说过,愿与卫蓁退婚,迎臣之妹入东宫,如今殿下与卫蓁的婚事就在一月之后,再拖怕来不及了……” 太子目光睥睨而下,薄唇轻启,淡淡吐出一句:“蠢货。” 景恒自高阶上走下:“孤此前看在卫瑶的面子上,让你领了一份差事,掌管东宫的侍卫,你却滥用职权,算计到你另一个妹妹头上,这里是章华宫,不是东宫!现在东窗事发,你弥补不了,便找孤来帮你收拾?” 卫璋被斥责得不敢抬头,从他的视角,只看到太子那华袍一角从面前冰凉地划过。 “此事你告诉过几个人?”太子问。 “就阿瑶一人。但她不知我谋划,只知晓卫蓁昨夜伤了景恪。” “对了,”他想起来道,“给卫蓁指路的宫女也已经被我处置了,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太子冷笑:“孤不知你是蠢笨还是聪明。你分明知晓景恪颇得君心,朝中局势微妙,若是他遇害,父王第一个怀疑的便是孤,你却还是置孤于此险境。” 卫璋摇头:“殿下!臣当真未曾料到事态会发展成这样!您且看在阿瑶的面上,帮臣一回!” 谈到卫瑶,太子面色终于缓和了一点。 他回到位上坐下,修长的指尖抵着额穴,良久道:“犯了这样大错,你已是死罪!孤会想办法将此事归结到那两个刺客身上,其他的事你最好是能烂进肚子里,永远别说出去,否则牵连的不止是你、是卫家、更是孤!” 这样的一句话,无疑是解救卫璋于水火之中。 他连连称是,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发了一身冷汗,仿佛水中浸泡过一般 待到人走后,一侧幕僚方才走出来。 那幕僚问:“殿下打算怎么办?” 景恒摇头:“朝局不稳,孤更不可能在这个时候退婚。何况这桩婚事牵扯复杂,卫蓁的母亲可是有恩于孤的父王和母后。” 楚王即位之初,朝堂动荡。在一次春狩之中,有反臣谋逆,是卫夫人舍生取义替楚王与王后挡了暗箭。 楚王感念救驾之恩,便对卫夫人留下的一对儿女格外照顾。许卫家女日后太子妃之位,至于小儿子,则赏了钜阳一带封地,能圈养兵马,与诸侯无异。 光这一点,只要他们姐弟二人不犯什么大错,便能一生平安顺遂。 太子叹道:“卫家本就是楚国六卿之一,在南方有自己的封地和兵马。孤娶了卫蓁,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将卫家大片势力收入囊中,并非他卫家随意一个女子便能替代的。” 只是卫家的情况也确实复杂。 当年卫夫人嫁入卫家不久,丈夫卫昭便闹出艳闻,与王后的妹妹暗中有了首尾,使其未婚有孕。待到卫夫人逝世,不过几个月,卫昭便迎娶新人入门。 所以卫家才会出现继子比长女还大上一两个月的荒谬状况。 也因卫昭行事太过荒唐,卫家老家主怕一对孙子孙女为亲生父亲不喜受磋磨,将二人接到南方亲自抚养。 两年前,卫家老家主病逝,临终前只将偌大的家业托付给卫蓁姐弟二人,并不交付给昏庸无能的儿子。 而卫蓁姐弟也被教得极好,的确有些能力,两年来将封地治得井井有条。 幕僚弯腰:“殿下当时也是随口一提退婚的事,那卫璋便信以为真了。” 景恒闭了闭眼:“孤并非随口一提。” 他也是真起了退婚,另娶卫瑶的心思。 他与卫瑶是表兄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多年情意非卫蓁一个外人可比。 他会给卫瑶一个名分,不过不是现在。 至少得等卫家辅佐他登上王位,将吃进去的兵马和土地,全都吐出来才行。 “卫璋行事鲁莽,导致这番局面,孤却也不能袖手旁观。” 他想,景恪极其得父王喜爱,如今性命垂危,不如自己推波助澜一下,坐实了他被害的事实。 而卫蓁杀了景恪,这么大一个把柄落在他的手上,那他大可好好拿捏她一番了。 卫家说到底本质上还是听她卫蓁的,不是吗? 太子坐在昏暗之中,轻扬了扬眉。 翌日一早,太子便离开寝殿,准备去见卫蓁一面。 只是方踏出院子,于池苑道路之上,便被一侍女拦了下来。 “太子殿下,我家小姐请您过去一趟” 景恒认出是这是卫瑶身边的侍女,抬头看一眼卫蓁院子的方向,“孤眼下有些事……” “我家小姐说,有段时日没见您了,只想与殿下您叙叙旧。” 景恒无奈,皱了皱眉道:“她在哪,带孤去见吧。” 却说这边太子与卫瑶相见,那边卫蓁也在等着人来。 昨日分别前,祁宴说会去查查侍卫。卫蓁牵挂搜查结果,即便与祁宴不算太熟,还是也派了身边的心腹主动去询问。 其实在卫蓁的梦中,并没有昨日二人一同调查一说。 梦中,卫蓁染了风寒,高烧不退,以身体不便为由回绝了祁宴。 祁宴拿着那只珍珠耳珰,转而去找了卫凌。后来卫凌转告给她:“祁宴手上似有证据,要禀告圣上。” 卫凌比卫蓁小一岁,已能独当一面,但性格不够稳妥。 如若他参与此事,万一得知那晚暖殿中发生了什么,必然会为她出头。尤其是景恪未死的情况下。 卫蓁不敢冒这个险,梦境戛然而止后,当即决定去见祁宴。 可若非昨日祁宴带她重回暖殿,卫蓁也不会发觉当晚侍卫有问题,背后牵连的更多。 似乎一切都和那能预知未来的梦境渐渐偏移了。 正想着,替祁宴传话侍卫来了,在外头道:“少将军在太后那,陪着晋国使臣,一时脱不开身,晚些时候得了空,便会来见小姐。” 若是陪晋国的使臣,眼下无非是在草场,陪着打猎或是赛马,附近应当是围着不少人。 卫蓁还牵挂着侍卫之事,思量之下,决定主动去见他一面。 她出了门,只快步往草场去。 一路穿过门洞,路过假山,卫蓁正要往前走,脚步却一下停了下来。 前方假山之中隐隐约约传来了男女的说话声。 那两道声音格外熟悉,以至卫蓁不用细细去辨,便听出了是太子和她的继妹。 为您提供大神 灿摇 的《潋春光》最快更新 3. 利用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4. 不纯 假山之中,天光从头顶孔隙间筛落下来,洒在洞中男女周身。 在卫蓁来前,早些时候—— 卫瑶背对着景恪,立在阴影里,轻声地啜泣。 “殿下不日便要迎娶我的亲姐姐了,纵阿瑶心悦殿下,却也不能做出姐妹二人共侍一夫的事来……” 卫瑶转过身来,一字一句如泣血一般:“殿下知晓我母亲的,她与我父亲早就情投意合,却因中间始终隔着一个卫夫人,即便后来嫁入卫府,还是被人在背后指责寡义鲜耻。” 卫瑶抿了抿红唇,“何况卫夫人有恩于大王与王后,若殿下抗旨转而娶我,外头会如何说殿下呢?阿瑶实在不忍殿下被风言风语污蔑。” 景恒轻抚她的肩膀:“你一心为我,我都知晓。” 卫瑶通红的眼眶中浸满了晶莹的泪,咬唇道:“卫夫人死后,又留下了那一道婚约,束缚了你我二人。我与殿下今日便做一个了断吧,总好过殿下一次次给我希望,又叫我一直饮恨,真到了殿下大婚之时,我还要强颜欢笑,唤殿下一声姐夫……” 她句句不离分别,却句句浸满情愫。 “阿瑶……”景恒无法再见她落泪,伸出手将人扣入怀中。 “阿瑶,我曾许诺不会负你,此话依旧不改。眼下或许迫于时局,不能风光迎娶你,但日后王后一位必然只留给你。父王身子越发不如从前,待大限将至之时,楚国便交到了我的手上,那时又有谁能左右我的后宫?” 她闹这么一番,无非是要一个承诺。他给她便是了。 “你我只需要再忍耐忍耐,熬过这段时日,你这般聪明,不会不懂我的意思。待那时,卫家的权柄也都交还给你兄妹二人的。” 随着他这话落地,景恒感觉到怀中人抽泣的幅度渐渐小了下去。 “殿下说不能退婚,可知卫蓁与景恪……” “此事休要再提,”景恒冷声打断,“当中另有隐情,你莫要掺和其中,也不能对外透露一句。” 他面色倏忽一冷,卫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也不要胡闹,理解我的苦心。离宫不比王宫,人多眼杂,你我暂时还是少见面为好。” 她攥紧了他的衣袍,泪珠浸透了景恒身前的衣料。 景恒与她待在此处已太久,也是担心叫人发现,遂让她收拾好,一同走出山洞。 正当时,外头有人报道:“殿下,卫大小姐来了。” 那宫人报得急切,景恒与卫瑶本就快出洞穴了,听到这话已是来不及躲藏,刚巧便与从假山一侧绕出的卫蓁撞了一个照面。 卫蓁的脚步停了下来,立在柳树之下,面色平静看着二人。 景恒眉心一阵乱跳,一时也不知方才他们在假山的话她听见了多少。 “阿姊,好巧,”卫瑶从假山中走出,“我方才遇到了表哥,和他随口交谈了几句,前脚才提到你,后脚你就来了。” 景恒听懂卫瑶的意思,默契地接过话,温和笑道:“是,刚刚还和你妹妹说,欲过去见你一面。” 他抬起脚步朝卫蓁走去,身侧却探出一只柔荑拽住了他的手。 借着宽大袖摆做遮掩,女儿家柔若无骨的指尖攀附上他的腕骨,轻挠了他一下,又一下,不许他过去一步。 景恒便也停下了脚步,只立在那里道:“阿蓁,听闻你染了风寒,孤便想来探望你,看看身子好点了没。” “回殿下,已经好多了。烦殿下记挂,臣女感激在心。” 柳条垂落,她立在光影之中,眉目的迎着炽热的春光,说话时颊边笑涡隐现,目光清澈恰如春色般明媚。 景恒看她这般,便知她果真没有将他二人的交谈听太多去。 “孤看你要去的方向可是草场,不如一道去吧。”他终于扯开了身侧那只手,大步走到卫蓁身侧。 卫蓁盈盈一笑:“好。” 假山旁小道狭窄,二人并肩而行,衣料相擦发出细微窸窣之声。太子妙于谈吐,说到近来京中趣事,卫蓁面上附和,心下却在回忆方才的场景。 当时假山外有宫人替太子望风,卫蓁听到的着实不多,却也依稀捕捉到了几个模糊的字眼。 “莫要胡闹”、“你我少见面为好”…… 太子温文尔雅,对谁都是彬彬有礼,凡与之相处者皆夸赞其温柔敦厚。若是对表妹多有照顾,那也是情理之中。 卫蓁自小养在南方,半年之前方来京都,发觉有许多事都被隔绝在外。 太子与卫瑶关系极好,是自幼一同长大的情意,她融不进去、也从没想过插足进去。 若是寻常的表亲自然没什么……可卫蓁敏锐地捕捉到这二人之间,好似令有一层她看不透的关系。 一种怪异的感觉浮上心头。 她微微侧首,看了落后的继妹一眼。卫瑶目光缥缈,望着一侧花树,好似被心事萦绕。 从前她没在意过,但今日之后,必须留意一点了。 几步之间,便已行到了围场边。 卫蓁不再去想此事,转而在人群中寻找祁宴的身影。 草场广袤无垠,野草随风晃动间,如同碧绿的海水。 才来到边上一角,呼喊声便争相涌入耳中,伴随着马场之上飒飒的马蹄声,气氛越发高涨。 此番楚太后寿辰,有晋国使臣来贺,故而即便宫中近来发生诸多事,也不得不热情相迎。此刻草场上人马往来,正是楚将在与晋国使臣比马。 卫蓁与太子一同走上观赛的高台,太子侧身问身边宦官:“今日都有谁下场比试?” “不少呢,钜阳侯、少将军都下场了。” 当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近,众人循声望去。 草地的尽头出现了一只黑点,一人一马的身影逐渐显现出来。 不过须臾之间,那马匹已经行到了跟前,率先越过了终点。 人群欢呼声雷动,士兵们潮水般围了上去,簇拥着那拔得头筹之人。 卫蓁看着祁宴从马上翻身而下,脸上洋溢着笑意,被四下之人众星拱月一般拥着。 春日丝丝缕缕的阳光落在那人衣衫之上,他策马扬鞭时,那些细碎的光线好像化成了珠帘玉幕一般绕在他身侧,随着清风晃动。 昨日他在卫蓁面前,显现出是士族子弟身上的高贵优雅,然而今日到马背上时又变了一种气质,炽烈、灼热,就如同繁丽的春日骄阳,耀眼到令人不能直视。 他在军中便是这般吗…… 思绪恍惚之时,少年已被簇拥着往高台上走来。太子走上前去相迎,恭喜道贺,楚太后令人拿来彩头,将那把晶莹佩剑授予他。 晋使跟随在侧,笑道:“少将军英姿勃勃,意气风发,颇有晋王当年风范,如若晋王在此,也定会赞叹有加。” 楚太后满面笑容:“到底是本后亲自抚养出来的,自小放马鹰台,纵驰荒野,武义皆从名师,岂非寻常子弟能比?” 使者道:“遥想当年太后尚未出嫁,与晋王一同狩猎,一晃眼四十载过去了。晋王惦记着与您的兄妹之情,若非两国之间路途遥远,不堪舟车劳顿,此番必定亲自来楚都为您贺寿。” 楚太后轻叹一声:“罢了吧,哥哥与我都已年迈,他那身子哪里经得起折腾?且叫老哥哥好生养着。” 她说罢看向祁宴:“待寿辰一过,你可想随晋国使臣一道离开,去晋国见见你的外祖?” 祁宴的外祖,便是那老晋王。 卫蓁此前也听阿弟说过祁宴的身世,却是十分曲折,要牵扯到上一辈了。 当今楚王上位之初,根基不稳,朝中大权都被六卿牢牢握在手中,楚王欲清算门阀,扩充权力。祁氏一族首当其冲,阖族上下百人惨遭清算,被流放北方。 祁宴父亲被驱,无奈之下奔走北方晋国,为晋国公族收留。 而后,晋国公主姬琴倾心于他,与之私奔。晋王素来疼惜这个女儿,怒极之下,却也不能做些什么。 不久,祁父在晋王的助力之下回到楚国,于边关重新起势,复祁氏一族。 晋国雄踞北方,实力雄厚,乃诸国之首。 老晋王是虎狼之君,雄心勃勃,有逐鹿中原之志,饶是强大的楚国也得敬畏三分,与之数年来采取联姻结盟之策,边关相对太平。 当今楚太后便是和亲的公主,与老晋王一母同胞的妹妹。 故而祁宴身份斐然,是祁家少主,更是晋王的外孙,楚太后的姑外孙。 姬琴公主嫁来楚国,与丈夫感情深厚,夫妻恩爱三载,可惜染病早早香消玉殒。楚太后疼惜侄女,爱屋及乌疼惜祁宴,将其带到章华离宫亲自抚养,也因此才有楚太后方才与晋使的一番话。 是以在楚国,论身份论尊贵,便是与太子比,他也不遑多让。 满场目光皆落于他身上。祁宴谈吐有礼,从容不迫周转于两国之间,如是场合便是太子也说不上几句话,四下王孙贵族更被衬得黯然失色。 祁宴随意朝一侧人群瞥来,目光掠过卫蓁,微顿了一刻,很快又移开,接着与晋使谈笑风生。 不多时,祁宴陪着太后往高台下走去,期间卫蓁根本找不到机会与他交谈。 “阿蓁——”身后传来一道呼唤声。 卫蓁转头,见楚王后朝着自己走来,美妇人一身华袍逶迤至地,朱环翠绕间,端庄无比,通身是不容质疑的尊贵。 卫蓁行礼问安。楚王后道:“听太子说你染了风寒,今日一看,倒是病气消散了不少。” 即便脸上含着笑意,王后声音也是淡漠的,“不过即便在离宫之中,阿蓁也莫要忘了规矩。待明日,还得照例来我宫中请安。” 这半年来,王后时常唤卫蓁入宫,以她在南地长大不懂宫中规矩为由,令嬷嬷重新教导功课礼仪。 不过便是极力苛刻要求,卫蓁却依旧将一切做到极好,叫王后挑不出一丝错漏来。 王后见她如此听话,也拉过她的手,唤来太子道:“太子平日当多关心关心阿蓁,她从南地来,对京中许多事都甚了解,需要你时常陪着她看看。” 太子点头称是。 快要走下台阶时,迎面见一宦官停在台下,目露踌躇之色。 “何事禀告?”王后问道。 “王后,前头医工传话来了,道是六殿醒了……” 周遭一片哗然,卫蓁抬起头来,握紧掌心,指甲刺入肌肤,一片深深的锐痛。 景恪他,醒了。 景恪的寝殿在草场的西北方向,距离此地不算远。 王后带着一行人大步走入殿中,空气中草药味浓重,往里头走,但见重重帘幕掩映之下,男子阖目安静地卧在床榻之上。 医工半跪在榻边,禀告道:“王后殿下,六殿下已经转醒,只是精神不佳,血气亏虚,仍需要静养。” 景恪并非王后所出,王后也向来厌恶这个庶子,只是景恪方从鬼门关逃脱,楚王后不能不管不问,面上的和谐还是得维持的。 楚王后在榻边坐下,轻声问道:“殿下好些了吗?” 侍女将床幔用金鱼钩勾起,床榻之上人的面容露了出来。 帐内光线半暗,男人一半面容藏匿在黑暗中,侧颜深邃冰寒,唇瓣紧抿,透着一线的冷峻。 卫蓁立在人群中,当床榻上的男人动了动身子,朝她看来时,那一刻过往所有关于他的恐惧,齐齐翻涌上心头。 只一眼,他便看到了立在榻边的卫蓁。 男人目光冷沉而尖锐,如同寒冰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那夜暖殿之中,究竟是发生了怎么一回事,六殿下可还记得?”王后问道。 他唇间溢出了一声冷笑,周身阴鸷之气浮动。 卫蓁浑身血冷,垂在身侧的指尖颤抖。 若问卫蓁若得知会如今处境,是否后悔当日刺向景恪,卫蓁自是不后悔,只恨当初没有刺得重一点,狠一点,以至于让该死之人还苟延残喘着。 四周一片寂静,响起医工的声音:“景恪殿下被利器所刺,脖颈受伤,伤口尚未愈合,眼下还不能说话。” 景恪侧着脸,幽暗的目光牢牢落在卫蓁身上,一动不动。无数道目光随之而来,不明所以的、诧异的……皆望向卫蓁。 王后皱了皱眉,问道:“六殿下怎么了?” 偌大的大殿寂静无声,良久景恪都未曾移开目光。渐渐的,倒是有人品出了一些别样的意味来。 景恪的美妾跪俯在榻边,轻声哽咽,娇声沥沥:“殿下,殿下……” 景恪依旧未动。 那妾室顺着他目光看去:“殿下为何一直看着卫家小姐……莫非此事与卫家小姐有关?” “那夜是末将搜查卫家——” 一道声音响起,脚步声从门口传来,众人转身看去,见珠帘碰撞,祁宴从外走来。 他身上还带着清新的草木气,显然是刚从草场上回来。 祁宴道:“方才在外面听到殿内交谈,说此事牵扯到卫家大小姐。那夜在下去搜过屋子,可以确保卫大小姐一直是待在屋内。” 景恪的目光转向他,倏而凝实。 祁宴垂下浓长的眼睫,含着笑意道:“倒是六殿下醒来,像失去了魂一般,这是怎么了?” 话音回荡在大殿之中,不高不低,掷地有声。 卫蓁微微怔然,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为何会帮自己说这番话。 为您提供大神 灿摇 的《潋春光》最快更新 4. 不纯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5. 心软 殿内气氛微妙至极,而祁宴的一番话,也将卫蓁从战栗之中拉了回来。 “景恪殿下好些了吗?”卫蓁走上前去,温柔问道,“殿下从方才醒来便一直看着我,可是我身上有何处不妥?” 尽管指甲刺破掌心已经出了血,恐惧弥漫开四肢百骸之中,卫蓁仍唇角噙着清浅弧度,目光婉婉看着他。 就在方才那一刻,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设想。 景恪若是真没从鬼门关回来,东窗事发她或许还会受到牵连,可景恪眼下仍残喘着一条命,就算揭发卫蓁刺伤他,也要不了她一条命,严重程度远远比不上谋害皇嗣。 他若指认他,她便将他做的种种都抖出来。 只是这样的事流传出去,大抵风言风语不会少的,或许她会被外界苛责,又或是楚王站在他这一边,到时候外人指不定怎么颠倒黑白,道她也是德行有亏,故意行勾引之举。 可从头到尾都是他生性放浪,觊觎未来王嫂,卫蓁不觉得自己有何错。 到时候,她与太子的婚事大概会作废,可这本就是上头赐婚,卫蓁与太子并无多少感情,也不寄托这一桩婚事过活。 不过是她被遣回到南地罢了。 南地草木丰茂,长风自在,她和阿弟总驰骋在原野之上,看云霞海曙,山峰岚色,哪怕京都繁华富庶,她依旧怀念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 而他景恪敢无所顾忌地揭发她,说是他在太后寿辰前,心思龌龊,意图对未来太子妃图谋不轨,才导致这番境况? 卫蓁回想那一夜,眼尾难以抑制地微微泛红,却仍嫣然轻笑看着他。 “六殿下,”王后又唤景恪,此前几番得不到回应,态度明显有些不耐了,“若是殿下无事,本宫便让这些人都退下了。” 王后站起身,华美的长袍从踏板上滑落坠至地面,双手揣在大袖之中,睥睨着床上的男人。 美妾闻言转身,对景恪道:“王后殿下要走了。妾说一句,殿下点头或者摇头便是了,那夜暖殿之中,是不是有刺客闯入伤了殿下?” 卫蓁垂下目光,看到他搭在床边的手,紧扣了床榻边缘,手背上青筋暴起。 恨意在他眼中涌动,那双眸子红得几乎能滴血。 殿内静悄悄的,只余香炉中燃烧宁神香发出的窸窣响声 良久,景恪侧开了脸,仰面喘息着,嘴角慢慢勾起一个笑。 “是。”他喉口艰难的上下滑动了一下。 王后满面愠色:“果真是那两个刺客,那两人乃乱党之后,家族被拔除多年,狼子野心仍不死!” 得了这样的回答,王后也无意再多留,走前吩咐宫女好生服侍着景恪。 卫蓁随之走出大殿,曲裾曳地逶迤,到了帘幕旁,回眸看去,与景恪投来幽暗视线对上。 他果真不敢揭发她。 可这样睚眦必报之人,怎么会甘心咽下这口气,吃了亏也必定会从旁的地方,千倍百倍地报复回来。 她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卫蓁出了大殿,令护卫去给祁宴传话,约他在一处偏僻的假山旁间一面。 二人立在小道上,旁侧花墙上花开得秾丽,在衣袍上投下参差错落的花影。 卫蓁向他行礼:“方才多谢少将军帮我说话。” “不必言谢。”少年抬手遮了一下头顶的艳阳,“那我走了。” “等等,”卫蓁唤了一声,面前少年脚步停了下来,转过身来,“还有何事?” 卫蓁走到他身前,深吸了一口气,朱唇轻启:“一直以来少将军都在怀疑我,觉得我与景恪的案件脱不了干系,其实少将军的怀疑不无道理,那一夜我确实在暖殿之中。” 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头的秘密终于宣之于口,卫蓁只觉压在心里的石头都轻了一半。 “我知道。”他秋水般的眼眸与她对望。 卫蓁便猜到如此。他此前特地来见她,温柔唤她表妹,种种所为也果真是为了套她的话。 那他是不是也推测到,那夜景恪差点对她做了什么? 卫蓁轻声问:“只是我很疑惑,也想知道,少将军为何知晓我伤了景恪,今日仍旧帮我作证?那可是伪证,如若景恪当下就否认,真查起来少将军怕也少不得被牵连。” “景恪不敢指认你,”祁宴肯定地道,“此事本就是景恪之错,今日即便不是你,换作旁人遇到此事,我也会帮忙。不必记挂。” 祁宴语调平淡,看向一侧的花墙,似乎只想很快将揭过去此事,也不愿她在此事上过多感激。 卫蓁怔然。 可他是负责调查这个案件的长官,按理应当如实禀告,怎应该帮忙隐瞒,还替着她做伪证? “若没有其他的事,我便走了。”融融阳光倾泻在他身上,他那双眸子显得明亮又澄澈。 卫蓁见他要走,慌乱之下拽住他袖摆,只道:“祁少将军当真是心肠极好。” 祁宴古怪看她一眼。 祁宴轻笑道:“自小到大听过许多夸赞,倒是头一回有人夸我心肠极好。” 外人都说,祁少将军卓拔不群,耀眼如天上日,与之相处如日月入怀,只是天上日也都是遥遥不可及的,令人只敢远观,不敢近攀。 卫蓁却觉得,他应当也是极其易相处的人。 那夜他带兵搜查,她在他面前褪下衣裙,将脖颈上的指痕给他看,他侧过脸去,最后又僵硬地帮她拉好衣裳,柔声提醒她穿好衣物。 分明是一个心软之人。 方才面对景恪时,景恪面目阴沉、对所做所为没有分毫悔改,卫蓁都没有难受,可眼下他柔软而坚定的一番话,却让卫蓁心头涨涨的。 “少将军本没有必要冒这个风险,却还是帮我,我真的不胜感激。”她笑靥明媚,在深红淡粉杂糅的花影中仰起头。 祁宴眸光落在她面颊上,看她双眸明闪,淬着金色的光,这一次,没有打断她的道谢。 “以景恪的性子,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你与你阿弟都得小心一点。”他淡声提醒。 卫蓁知晓的,又想起一事:“之前托少将军去查值夜的侍卫。” “已经有一些眉目了,不过背后还牵扯到一些人。全查清便会告诉你。”他神色微微凝重。 “好。”卫蓁道。 要说的话基本已经道完,卫蓁在春色中与他道别。 ** 刺目的阳光穿透窗纱,驱散殿中阴影。 离宫殿中,景恪在床榻上,正服着药,口中忽吐出一口污血。一侧服侍的美妾拿帕子擦去他嘴角血迹。 景恪将人一手推开,美人惊呼一声,惶惶然跌跪在地。 他靠在床柱上,大口大口喘息着,脖颈上,血又透过纱布浸了出来。 一侧幕僚急切道:“还不快去唤医工——” “不必。”景恪开口,那犹如刀刃刮在骨头上发出的声响,令人汗毛道竖。 他眼中狠色浓郁,心中恨意浓重无比。 那个贱人还好好活着,还敢装作无事发生,在他面前晃荡,合该被他好生□□一番。 “去,”景恪几乎是咬牙切齿,从喉咙中挤出那么一句话,“去将卫璋喊来——” 那晚是卫璋这个蠢货透露的消息,说卫蓁落了单,结果他去之后发生了什么? 手下抱拳道:“是。” 景恪目光沉暗,“铮”的一声,掌中药碗碎片被捏碎,鲜血从指缝之间流出。 他会叫卫蓁付出代价。就在这离宫之中,尝尝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 夜色已深,卫蓁辗转难眠,仍在忧心景恪一事。 景恪已经转醒,必定会选择报复。 好的是,眼下她有了警惕之心。接下来的时日,只要她不落单,让侍卫寸步不离地守卫在身侧,即便景恪想要发难,也找不到可乘之机。 卫蓁暗中也让阿弟的侍卫多留意着。 而接下来二三天,卫蓁被王后召到身前,跟着嬷嬷学习礼仪,自清晨到黄昏都在王后殿中,不得离开一步。 第四日的时候,王后要与几位公主去林中狩猎,给卫蓁放了一日假。 然而到了午后,外头却有嬷嬷传话:“小姐,王后殿下唤您过去,让您一同作陪在侧。” 楚王后薄凉冷漠,看似对她重视有加,却实则百般苛刻,不是好相与的。 卫蓁心中叹了一口气,只道:“稍等,我换一件骑裙便来。” 卫蓁让两个护卫跟随在后,策马去了猎场。 四月末的天气,暑热已经有点冒尖了。待入了山林,清风送来,松涛阵阵,拂在身上凉爽无比。 领路的嬷嬷自称云嬷,是太子身边的人,卫蓁对云嬷有些印象,曾在太子东宫见过,故而并未多想。 一行人直往林间葱郁深处行去,行了有一炷香时间,两侧树木越发繁茂,路却越走越偏,离贵族们游乐的场所都有些远了。 卫蓁勒住缰绳:“云嬷,王后与公主当真在这片林子里?” 云嬷指一眼前头林子:“就在前面了,再走小半炷香便到了。” 树冠间筛落的阳光落在她面上。卫蓁抬起目,竖起耳朵仔细去听。四下一片寂静,并无多少鸟雀之声。 王后和几位公主若真在此地,以她们的仪仗,不至于这么点响动都没有。 卫蓁心中警觉,又问了一遍:“是王后殿下叫你来的吗?” 云嬷道:“卫大小姐,这的确是王后的旨意,仪仗就在前头,小姐莫要让王后多等。” 不是卫蓁多想,实在是有了前车之鉴,不能不小心。 云嬷走到马下:“前几日,王后殿下因为小姐用香妖媚一事而斥了您,此番小姐故意推脱,不肯作陪,若王后知晓,肯定也是要怪罪。” 卫蓁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握紧了。 那事的确只有王后近身的侍婢才知晓。 身后一护卫策马上来:“小姐若不放心,属下去前头看一看?” “可以,”卫蓁压低声音,“不过先要去前头,你调转马头,去草场边上找到阿凌,让他带一队护卫来。” 若是她前头真有什么埋伏,他去了只会被伏击,也是无用的。 多些护卫在侧,她也安心一点。 护卫得她指令,策马扬尘而去,人刚离去前方的林子里就传来一阵响动,那云嬷道:“小姐,您看,就在前头了。” 卫蓁握紧缰绳,并未让胯.下马儿迈开一步。 四野苍翠,层峦如涛。 景恪立在山坡上,高树掩住了他的身姿,而从这里,却可以将前方猎林之中发生的一切一览无余。 身侧侍卫道:“卫大小姐派了一个侍卫回去。” “不用去管。”景恪沙哑着声音道。 “殿下,要现在就动手吗?” “再引诱她往里走一走。卫璋那边,准备好了吗?” “野兽已经布置好,下再属去看看。” 景恪望着下方那红裙似火的少女,嘴角浮起讥嘲的弧度。 ** 卫蓁的护卫一路策马奔出林子,在草场边转了小半圈,并未找到卫凌,无奈之下,只得去寻场边士兵帮助,士兵将他带至祁宴跟前。章华宫的兵马,都由少将军掌管。 “少将军,我家小姐在猎林之中,需要一些人手,能否劳烦您借一队侍卫?” “她在林子里?”祁宴问。 “是,小姐催得急切。小人若回离宫带家丁护卫,离这里还有些远,与您借最方便。” “少将军。”一侧有人快步走上高台,到祁宴跟遣道,“卫璋从小道近了猎林,举止鬼祟,属下发现立即来报。” 金乌西沉,太阳快要落山,这个时候卫璋入林能做什么? 祁宴面如霜寒,握紧腰间佩剑,冷声道:“即刻带一队人马,随我入林。” ** 山林深处。 卫蓁高坐在马上,自遣了护卫离开后,便在观察着四方。方才左边的林子里有鸟雀飞起的动静,若她调转马头,直往左边驰去,应当能见到其他游猎的贵族。 她没有多等,示意身侧另一护卫,对方明白她的眼色。 二人欲一同调转马头,然就在此时,“嗖”的一声,一支寒箭从身后的林子中射出,直直没入护卫的后背。 人从马上摔落,血溅落在卫蓁脸上,温度还是滚烫的。 强烈的冲击让她整个人定住,她面容雪白,睫沾血雾,回过首看来。 一道高大的身影拨开茂密的草丛,缓缓走了出来。 卫璋背后别着一把雪亮的匕首,面上含着深深笑意,望向她的目光如同一只在窥伺猎物的猛兽。 “妹妹,好久不见。” 卫蓁心口上下地起伏,眼睫颤抖,她的手往马背上的长弓伸去,轻轻搭上去,握紧了。 为您提供大神 灿摇 的《潋春光》最快更新 5. 心软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6. 滚烫 带路的云嬷已经不知踪迹,林间只他二人对峙。 卫璋走近,话音才落,卫蓁已抬臂搭弓,将长箭对准了他的眉心。 卫璋高声道:“但凡你此时妄动一下,藏在丛林中的暗箭便会射穿你的喉咙。” 卫蓁红唇暗咬。他明明现在就可以下令放箭,却按兵不动,如此这般,必定是因为还有让她更棘手的情况在等着。 他在暗中布置了多少手下?仅凭她一人,怕根本对付不了。 若是现在受了伤,便真的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也不知道她派出去的人找到弟弟了没有…… 卫璋足踏过枯枝,朝她一步步走近,“莫要怪我,妹妹,今日刀剑相加并非我愿,实在是因为景恪逼我,六殿下什么人,你是清楚的。” 卫蓁道:“景恪让你来的?” 卫蓁只觉心上才愈合了一点伤口,又被无情地撕扯开,鲜血尽出。 她是与卫璋是素来不和,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的亲哥哥会将刀剑对向她。 卫璋停下了,在她马前一丈,笑道:“妹妹,你与卫凌不过依仗着一点君恩,便占着卫家偌大的家业,不肯分给我兄妹二人半分,今日这般,也是你咎由自取。” “你想要什么,与我提,我都给你便是了。”卫蓁开口。 她需要拖延时间,等待弟弟的人手赶到。 听到这话,卫璋目光闪烁,却道:“不用。我只要你听我的话。” 他抬起手,匕首直往她胯.下的马扎去,欲叫马儿疯癫带着她往前狂奔。 卫蓁扯着缰绳,侧开一步,“左右我都无退路,不如此刻一箭射穿你,你替景恪办事,难道也不想活命?” “妹妹真是好胆色,”卫璋看着那近在咫尺对着自己的锋利长箭,笑道,“谁能想妹妹外表生得艳丽可人,一颗心倒是冷硬。” 卫璋将匕首插入腰带中,转身道:“跟着我。” 林间茂密的草木间有寒光闪烁,卫蓁环视了一圈,就在他二人方才对峙的时候,不知有多少暗箭对准了她。 卫璋在前头走,即便卫蓁想要拖延,还是很快就走到那地。 山坡之下,四周都是繁密的树林,残阳从树隙间照下来,如同流淌的血色。 卫璋让卫蓁在原地候着,转身往山坡上去。 当是时,一阵震彻山野的呼啸声响起,卫璋不由睁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 他被要挟着,将卫蓁带至此地,相比直接暗杀她,让她被野兽撕扯至死,成为猛虎的腹中之餐,此举更加隐蔽,且无人会怀疑分毫! 可眼下,景恪根本没等他上山躲匿好,便令人将笼中猛虎放了出来,是欲他一起死在这里! 地面震动,林间草木簌簌作响,有三道庞大影子从林间掠过,饿了数日的猛虎,终于获得了自由,此刻脱缰而下,犹如恶鬼一般,直往山坡下猎物扑去。 那虎来势汹汹,卫蓁便是立即调转马头也来不及了。 卫蓁心脏猛跳,展臂搭弓射箭间,做好了决断,没有对着山上猛虎,而是指向了卫璋的后背。 “噗嗤”一声,箭刺穿肩胛骨,卫璋应声跌跪在地,痛苦地哀叫。 血腥味弥漫开来,勾得猛虎发出一声嗥叫,草叶抖落,杂木耸动,那几个庞然大物已驰出了灌木丛,朝卫璋的方向奔去。 这一瞬给了卫蓁逃跑的空隙,她欲策马,马儿掠起四蹄,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当中一虎被吸引来了注意,目露绿光,纵身一跃扑来。 卫蓁搭箭已是来不及了,间不容发的一刻,“嗖”的一声,一支长箭如同闪电般从面前擦过—— 污血溅到了卫蓁一脸。猛虎惨叫一声,轰然跌落在地,身上长箭没根而入,箭羽还在震颤! 一侧林子里传来呼唤声:“快跟上少将军!” 卫蓁转首,但见远方林子尽头,出现了一高坐在马上的少年。 是祁宴。 十几只的骑兵朝这里驰来,为首男子面如美玉,策马扬尘而来,衣袂飞扬,目光锐利如电,气场凌冽如锋。 他展臂搭弓,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又是一支箭穿风箭射出。地上那只才欲重新爬起的猛虎,再次中箭哀嚎。 一旁一只猛虎朝着卫蓁扑来。卫蓁心下一窒,用力一扯缰绳躲开,马儿调转方向,带着卫蓁直朝林中狂奔。 这一番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山坡之上,景恪目睹着下方发生的一切—— 及时赶来的侍卫,将猛虎团团围困住,当中两只老虎身中数箭,气焰消了大半。 然而到底是恶禽猛兽,依旧作困兽之斗,负隅顽抗,反倒是一次次受伤,被逼急了,直往一侧侍卫扑去,欲冲出重围。 祁宴取了身边亲兵腰间的火折子,点燃长箭的一端。 那野兽如何能抵御火烧火燎之痛?中箭后,恶狠狠地嗥叫一声,发了疯似的奔了出去。 景恪本在观察下方,不想那猛虎竟直往山坡上冲来。 护卫大惊失色:“殿下!快走!” 景恪当即翻身上马,身子未曾痊愈,一时动作慢了些。 须臾之间,那猛虎已经到了他们跟前,双目殷红,形状可怖,将一人一马拍翻在地。 景恪滚落在地,转过身来,瞳孔一缩,只见一张血盆大口在自己面前张开…… 山坡之下,地上一片狼藉,犹如匪兵过境。 祁宴收起带血的长剑,环视一圈,若没记错,当时这里应当有三只老虎。 前方有一团血迹,祁宴走过去蹲下检查,这时侍卫来报。 “少将军,不好,卫大小姐不见了。” 祁宴道:“即刻分开搜去搜。” “是!” 眼前的土地上,马蹄足印往前延伸,还混着虎爪血印,祁宴握紧身侧长剑,顺着血迹往前奔去。 林间最后一抹光亮也渐渐暗了下去。 祁宴眉心蹙起,待夜幕彻底降临,搜查便更困难了。 ** 入了夜,凄冷的森林显得更加阴森可怖。 山林深处,一处偏僻的山洞,卫蓁正躲在那里。马儿被紧随不舍的猛虎叼去,身上弓箭也用光,此刻已是精疲力尽。 卫蓁在南地学过策马射箭,却如何也不能抵御一只老虎,几乎是一路死里逃生。 眼下身边唯一能用来防身的武器,便只有手边这一把匕首。 却偏偏,外头下起了大雨。卫蓁坐在黑暗中,听着洞口雨水哗啦落下,潮湿的冷气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偶尔一声野兽长鸣响起,都让卫蓁的神经犹如琴弦般紧绷。 雨越下越大,湍急如流,而在这样的声音中,她辨出一道细微不同的动静。 是动物的脚步声。 卫蓁警觉地握紧手中的匕首。当那脚步声停在洞口外,她猛地起身,将匕首往外用力刺去,却被一把用力握住。 一道清磁般的声音随之响起:“是我。” 卫蓁诧异:“少将军?” “噗”轻微的一声,火折子亮起,照亮了山洞口,也映亮了来人的面容。 “循着血腥气在附近找了许久才找到你。”他目光在卫蓁身上扫了一遍,声音透着雨夜的微凉,“还能走路吗?” 卫蓁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点了点头。 祁宴让她跟在身后,二人一同出山洞。 雨水哗啦啦浇灭了火折子,黑暗中,只能借微弱的夜色辨别方向。 走了几步,卫蓁被绊了一下,祁宴抬手扶住她的肩膀,如是又走了一会,卫蓁几度被绊倒。 “少将军,我有点看不清。”她双手扶着他的手臂,声音轻轻的。 祁宴低下头,看少女全身衣裙湿透,面上沾着树叶血痕,玉雪一般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血色,只唇瓣依旧红艳,犹如那诗文中山里的艳鬼一般。 而那双素来明亮的眸子,此刻失去了光泽,也变得黯淡无光。 祁宴隐隐发觉不对,问道:“你怎么了?” “我自小便有的毛病,一入夜便难以视物,此刻眼前一团漆黑,只能靠表哥带路,方才种种实在不是有意为之。” 或是因为心有愧疚,称呼都改成了表哥,声音柔柔的。 祁宴本想带她此刻下山,然而雨下得愈发大,夜间行路困难,山林中极其容易迷路,她又不能夜间视物…… “我们先回山洞,等雨势小一点再走。”祁宴道。 卫蓁点头说好。 祁宴在前头带路,身后人摸索着前进,不经意间,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他臂膀微微一僵,偏过脸来,看到少女目光渺渺,眼中虚无。 祁宴轻叹一声,道:“路在这边。” 纤长的十指交握,掌心与掌心相贴,雨水顺着细缝滑下。 身后人走得缓慢,时而撞到他身上,他能感觉到掌心之中她的指尖微微蜷缩起,想要抽出,却又没有动作。 一个掌心温热,一个肌肤冰凉,相触如同雪片触于火。 雨水落在草叶上,发出沙沙声,少女的心乱成一片,跌跌撞撞间,只能依靠身前人。 回到山洞,卫蓁将手从他指间滑离。 祁宴让她在这里等着,不多时,他牵来自己的马,怀里还抱着几根尚未湿透的干柴。 篝火支起来的时候,卫蓁下意识眯了眯眼睛,模糊的视线慢慢变得清晰,看清楚了对面坐在石上的少年。 “好点了吗?”祁宴问道。 卫蓁点点头,垂在袖摆上的手不自在地收紧。 已经是第二次了,叫他看到自己这副浑身湿透的样子。 而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满身都是水,鸦发上水雾潮湿,有一绺碎发从玉冠滑落下来,轻贴清瘦的面颊。 洞中气氛微妙,有些事心照不宣。比如此刻,他与她不约而同没有看对方,只盯着面前那小小的一团火堆。 良久,潮湿的洞穴中,响起他清和的声线:“你夜间不能视物的病,是从小便有的吗?” 卫蓁眼帘微垂。 也不是自小才有的,是七岁那年,她与妹妹起了口角,争执之间,被推搡在地,眼睛磕在石头上,方才落下的毛病。 那是她第一次来到京都,祖父本想将阿弟和她留在父亲身边,可出了这遭事,知晓父亲和继母并不待见他们,将他二人带了回去。 过于私密的往事,卫蓁只想埋在心头。 她轻声道:“小时候不小心磕到石头上落下的毛病,祖父也给我找过民间的大夫,虽然稍微医好了点,但目力还是受了损,白天并无大的影响,但每到夜里,若不点灯便无法视物。” 祁宴看向她,她那双眼睛生得极其漂亮,弧度柔美,睫毛纤长浓郁,清眸在顾盼间生辉。 然就在右侧的眼帘之上,有一道极小的伤痕,因为岁月痕迹已变得极浅,唯有低垂眼帘时,方才隐约出现。 她的面容笼罩在温暖的火光,抬起眸道:“其实我也有一事想问少将军。” “何事。” “我想问,倘若我在伤了景恪的第二日,你来见我,若我推托不肯露面,那你会怎么做?” 卫蓁想知道这个答案。 因就在她的梦境之中,实则她染了病并未去见祁宴。是后来祁宴见了弟弟,弟弟转述告诉她,“祁宴手中有证据,似要上报楚王。” 冥冥之中,卫蓁觉得这个梦暗示着什么,好似代表着她另一种不同的选择。 子不语怪力乱神。放在从前卫蓁不会多想,可近来因为梦魇,阿弟给她找了几个方士,她听说若人前世遗憾未尽,便会托梦而来。 她心中有一道声音,迫切地想要验证,那梦是不是她的前世? 梦中的人会不会和现实之人有相同的动机? 祁宴道:“那日本意是想见你一面,从你口中套出实话,你若不肯见我,我便会去找你阿弟,照样也能验证一些事情。” 卫蓁的心猛地一跳。 就在昨夜,她又入梦了。 原来在那个梦境,又或者前世中,她和他后来还见了一面。 春日午后,晴阳正好,少年约她在院中见一面。他一身竹青色的衣袍,清致如同松柏。 “关于景恪的事,我想你不必担忧。” 有清风拂来,他碎发拂面,眸子澄澈而透亮,语调柔和而坚定。 梦中的卫蓁并不解那是何意思,只是忐忑,那夜刺杀之事被他发觉了。 可现在的卫蓁知晓,他这么说,分明是会帮她掩下了事端。 前世的景恪没能醒来,六殿下遇刺一案,只归咎到那夜另外的两个刺客身上,轻飘飘揭了过去。 是他在背后帮了她,替她将一切都料理了干净,包括景恪。她却一概不知。 卫蓁想到昨日,他在那么多人面前,面不改色地帮自己作伪证,并非对她多特殊,仅仅是因为觉得此事错不在她便帮了她。 少年自有一腔的赤忱,炽烈心肠,这样的人合该是天上月,被众星拱着。 而随着他方才的话音落地,卫蓁心中也有了一个答案。 那梦或许不是预知梦,更像是前世。 那么,她的前世还发生了什么? “你先睡吧,我在这里候着,或许夜里就有侍卫找到我们了。”少年道。 篝火明亮,噼啪火苗跳起,卫蓁心中被梦境一事牵绕,双手抱着膝,将头轻枕在膝盖上,轻轻阖上了双目。 雨珠落在草丛间,细细密密,洞口雨水织珠成帘,隔绝了这一方的天地。 卫蓁的意识慢慢往下堕去,待入了梦,黑暗渐渐散去,眼前重现光明。 梦中也是一场细密的雨,雨水敲窗,冷风拂得帘幕翩飞。 烛火一摇一曳间,却映亮了床上的男女。 衣袍凌乱,乌发纠缠。 卫蓁深陷于云被之中,青丝沾湿红唇,剧烈的心跳交织着温热呼吸,她半咬红唇,看向伏在自己身上的男子。 水珠自他高挺的鼻梁上滑下,滴落在她唇瓣之上,留下一道湿润暧昧的水痕。 忽而炽烈的火光映亮了他的面颊。 卫蓁心微微一震。 因她身上之人,正是祁宴。 为您提供大神 灿摇 的《潋春光》最快更新 6. 滚烫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7. 相贴 “啪嗒”又一滴水珠从他鸦发上坠下。 卫蓁从梦中醒来,檀口轻轻喘息着,头顶洞穴湿冷的水珠砸在她面上,令她意识霎时清醒。 太过暧昧的梦境,即便她已从中抽身,心脏仍在剧烈跳动。 自卫蓁来到京都备嫁,也由嬷嬷教导过一些闺房之事,梦中她与他并未行男女之事,然而那样暧昧相持的场面,也足以叫人心头惊颤。 偏偏周围的布置,像极了她暂住的离宫寝殿。 她与太子的婚期就在一个月后,祁宴怎会出现在她的寝舍,而她竟也全然没有抗拒,未曾将他推开分毫? 梦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春日夜晚的空气还带着刺骨般的寒意,丝丝缕缕渗入到人的肌肤之中。 卫蓁动了动身子,盖在肩膀上的衣袍滑落,她懵懂低头,身上多了件男子薄衫。 是祁宴的。 她看向对面少年,他面色苍白,身子半靠着墙壁,双目轻轻阖着,已睡了过去。 卫蓁手扶着墙壁慢慢起身,来到他跟前跪下,欲将他的衣袍还给他。 潮湿的水汽漾开朦胧火光,在他脸颊上温柔地跳跃。那张面容一如梦中人般俊美。 鬼使神差地,她垂下眼帘,朝他的脖颈看去。 就在她刚刚的梦中,少年伏于她身上,她一抬起眼,便看到了他的喉结之上那颗细细的黑痣 玉白的肌肤之上,喉结弧度浮凸,一颗极小的痣坠在那里,昏黄暧昧的烛火下,好似能一只惑人心的蛊。 少女修长的指尖朝着他面颊探去,想要验证些什么,却是又悬在了空中。 自小受到的礼仪教化,叫她做不出来这样唐突的事。 更何况……如若他脖颈上真坠着一颗痣,那该怎么是好? 卫蓁指尖紧张地蜷缩起来,欲起身离开,垂散直地的长发轻轻扫过了少年的手背,下一刻,面前之人被惊动,缓缓睁开了双目。 四目相对,呼吸就在方寸之间,卫蓁的目光冷不丁跌入他双眸之中。 他目光灼灼:“怎么了?” 卫蓁将怀中衣袍递给他:“我来将衣物还给少将军。更深露重,少将军莫要冻着了。” 祁宴伸手接过,身子微动间衣襟下滑,修长的脖颈露了出来。 卫蓁朝那处望去,目光一瞬间凝住。 接着,一股难言的麻意爬上了心头。 若说在此刻之间,卫蓁还对方士口中“前世遗憾之人会托梦而来”的话半信半疑,待看到这一颗痣,卫蓁再找不到理由为自己近来频频梦魇开脱。 篝火晃荡,勾勒出少年喉结锋利轮廓,在她良久的注视下,上下滑动了一下。 卫蓁心跳加快了一派,抬起头,便对上了他自上俯下来的深暗目光。 “在看什么?”少年的声音比起之前沉了不知多少。漆黑的眸子在黑暗中显出一道独特的流光,静静审视着她。 相对无言,唯余下浮动呼吸声。 卫蓁一时有些难堪,唇瓣轻抿,收回了目光,只将侧脸对着他,面容依旧娴静,若非那雪白的耳垂此刻泛上了一点淡淡的粉色,真看不出她内心的仓皇。 寂静的山洞中,甚至能听到二人胸腔之间砰砰的心跳声。 卫蓁心中一片慌乱,半是因为纠结前世转生之事,半是因为想要偷看他还是被发现了。 “少将军,那日托你调查的事,可查清楚了?”她生硬地转移话题。 “已经全查到了。”祁宴拿起枝条挑了挑篝火,本是微弱的火光再次亮起。 卫蓁抬头:“是谁做的?” 那夜守在暖殿外的侍卫,不会无缘无故被调走,必定是有人在背后主使。 半晌的沉默,听得冰冷的两字落地:“卫璋。” “是他?”卫蓁握紧了手,“我与他虽因为上一辈的恩怨而对立,可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要这般置我于险地?” 她不信卫璋不清楚,将自己和景恪引到一处又下迷药,会是有什么后果。 纵使已知晓自己这个兄长行事丑陋,可每每他所作所为,都能更叫她更恶心一分。 卫蓁暗咬唇瓣,丝丝腥甜之气在口中弥漫开来 “此外还有一点,或许我不应该瞒着你。” “少将军请说吧,不必顾虑。” 她看到祁宴的面上神色凝重,仿佛接下来所说是什么她极难以接受之话。 “此番宫宴由太子负责,以太子为人,不至于做这等下作之事。卫璋为太子亲兵统领,当夜暖殿外值班的侍卫确为他所调走。而自事发之后,卫璋照常出入太子寝宫,与之见面。想来太子是知晓当中内情的。” 卫蓁诧异:“可这些天,太子来见我,未曾提过此事分毫。” 她的身形定住。 出了这样的状况,景恒作为她的未婚丈夫,若知晓卫璋所作所为,理应全盘告知她。 然而他替卫璋隐瞒下去,非但不惩戒卫璋,反倒依旧叫他护卫在左右。 那么此事有没有他的手笔?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应当是这样一个平淡反应,好似默许了这样一个恶毒计策。 倘若那一日她没有去见祁宴,或许她这辈子也不知道此事背后的真相,和自己即将嫁于的丈夫,温文尔雅的面容下,包藏的是一颗多么不堪的心。 少女垂下眸光,眼角因为耻辱而泛了红,幽幽火光燃烧,照在她娴静美丽的面容上。 祁宴知道卫蓁心性,不是一味忍让之人,心中当自有她的决断。 他没开口再问。 天色已亮,外头雨势稍微小了一点,他起身道:“走吧。” 卫蓁随着他起身,短短一刻已将心中情绪都收拾好,面色平静柔和,再不见方才的失态。 山洞在半山坡上,下坡路陡峭至极,一时不能骑马,只能依靠双腿行走。 待入了林子,仅有的一丝熹微天光也被茂密的树林遮盖,四周与黑夜无异。 卫蓁眼前又变成了乌黑的一片,小心往前行走着,心中思量着那夜之事。忽然脚下一阵刺痛传来。 祁宴回头,见卫蓁左脚踝陷入了石坑之中,怎么也拔不出来,血珠混着雨珠从她裙边流了下来,显然那里受了伤。 祁宴帮她离开泥潭,扶着她到一侧石头上坐下。 他蹲下身子,去察看她受伤之处,指尖方抚上她的脚踝,便引得她身子战栗了一下。 “你脚踝崴了,我帮你正骨。” 祁宴解释,恰逢少女低下头来,她乌黑浓密的长发倾泻,有几绺落在他脸上,如同海藻一般缠绕上他。 卫蓁点了点头。 才应下,一股灼烧般的疼痛便从脚踝沿着小腿肚往上攀,卫蓁肩膀颤抖,身子前倾,双手攀得一物便搭了上去,待反应过来才意识那是他的肩膀。 鞋袜俱湿,眼前漆黑。无边的黑暗之中,只能全依靠他一人。 他高挺的鼻梁若即若离,呼吸洒在她身前,撩起一阵难言的酥麻之感。 可偏偏此刻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黑暗将其他感官放大,那只手抚过她脚踝肌肤,游走出巨大的疼痛感伴随着酥麻感,令她身子发软。 “感觉好些了吗?”他撕开衣袍一角,用布料帮她简单包扎好伤口。 卫蓁心砰砰直跳,浓密的眼睫不停地颤,不敢多麻烦他:“好多了。” 祁宴扶着她慢慢站起来,“走吧。” 卫蓁的马此前已被老虎叼走去,眼下只有一匹马,二人怎样一同出林子还是一个问题。 “你先上马。”祁宴道。 卫蓁仰头,面容迎着雨珠,“那你呢?” “我在前头走便好,或许过一段路,便能遇着前来搜查的官兵。” 男女共乘一骑毕竟太过亲密,尤其是二人眼下这般状态。 卫蓁知道他在为自己考虑。 只是雨越下越大,待卫蓁上马,行了一段路后,犹豫再三方是开口:“少将军,雨势越来越大,你上来吧,” 卫蓁道:“不必因此就觉得冒犯于我。若是大雨浇身,风寒侵体,回去一病不起方才不好。你若是实在担心怕别人看见,待到快出林子,再下马便是。” 她自马上俯下身来,长身翩若惊鸿,长发吹散,萦绕在他脸颊两侧。 耳边飒飒风声呼啸,她的声音柔和清亮。 他错开她温热的气息,这一次终于道了一声:“好。” 他翻身上马,策马驱驰。 马背颠簸之间,二人不可避免地身子与身子相贴。 卫蓁尽量去忽视那一份不适,可偶尔水珠滑落,激起肌肤起了一层粟栗,都让彼此更加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身躯与轮廓…… 也是此刻,方才对何为少年将军,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少年人身躯昂藏,自是宽肩窄腰,断没有一般武将的魁梧粗壮,反倒是颀长匀称,高挑劲瘦。 而卫蓁眼前视线昏暗,伸手搭在他小臂之上,借此稳住身子,能感觉到他的身子僵硬如塑。 气氛尴尬微妙至极。 不知驰走了多久,离开了繁密的古树林,天光从树冠间漏下来,卫蓁的眼前终于变得清明,环视一圈,认出眼下他们快要出森林,已在草场边缘。 卫蓁偏过脸,欲与郎君道谢,对上他俯下来的目光,感受到他浅浅的气息拂在面颊上。 “昨日之事多谢少将军……”她轻屏住呼吸,正酝酿着话语,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马蹄踏在落叶之上,发出“咔嚓”碎裂之声。 卫蓁侧头望去,余光之中出现了一人的身影。 锦衣玉冠,温雅面容,不是太子景恒还能是谁? 他坐于马上,身后数名侍卫跟随,目光穿过雨幕而来,落在她身上,先是诧异,而后落在她半搭在祁宴臂弯的手背之上,神色渐渐变得复杂。 “阿蓁……”他唤道。 卫蓁眼中神色,一下冷了下去。 为您提供大神 灿摇 的《潋春光》最快更新 7. 相贴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8. 退婚 太子的马朝着他们迈开了一步。 祁宴松开了怀中人腰肢。环绕在卫蓁身侧男子的气息猝然离去,马背一轻,身后少年已翻身下了马。 “殿下。”祁宴朝着太子淡淡作礼。 太子回过神来,温和一笑:“辛苦你了。想必你也是一夜未歇吧,阿蓁能平安归来,都是你的功劳。” 他策马行到卫蓁身侧,见少女面色苍白,唤来侍卫给卫蓁撑伞,声音温柔:“侍卫们找了你一整夜,孤也心中惴惴,担忧一整夜,好在眼下你人无事,可曾吓着?” 卫蓁的目光顺着那只修长的手看去,见景恒眼中溢满了关切之情,下了这么大的雨,他却是衣袍都未曾湿透,应当才从寝殿出来不久,身上佩戴着环佩玉石更是一点不少,一如以往高贵不凡。 他甚至都未曾深入林子,只带着侍卫在猎场边缘象征性地搜查了一二。 “劳殿下记挂,臣女很好。” 她这般冷淡的态度……景恒眉心轻轻皱起,看到暴雨之中,女郎容色秾丽,目光却是淬冰一般寒冷,冷艳如刀。 他眼神下移,就看到她左腿之上还缠绕着一圈布条,明显是从男人衣物上撕下来的。 古怪的情绪在心中弥漫开,景恒重新拾起微笑,“我送你回去。” 他将解下身上披风欲披到她身上,却不想被少女侧身避开,一时间,双手僵硬地悬在空中。 卫蓁未有表示,只垂首行礼:“不必劳烦殿下,臣女自己回去便可。” 马儿擦身而过,景恒脸上的笑意也隐没了下去,侧目看着她离去的身影。 从前少女那双潋滟含情的双眸,写满了疏离与抗拒。 短短一夜,怎会态度变化如此之大。 她与祁宴在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景恒的眉峰渐渐拢起如山。 暴雨在天地间肆虐。卫大小姐一夜未归,祁少将军冒雨上山寻找、与其共乘一骑一同归来的事,很快在离宫上下传遍。 卫蓁一路策马回到寝殿。 田阿姆已在卫家院门外等候多时,见卫蓁清瘦的身影出现,当即从廊下奔出,太过急切,未曾注意脚下,险些被石头绊倒,好在卫蓁及时将人扶住。 “阿姆小心一点。” 一见到卫蓁,老姆妈脸上神色再也维持不住。 卫夫人去世得早,身边只留下这一个贴身奴婢,卫蓁由她照顾长大,心中待她如半个母亲。 “快进去吧。”卫蓁拉过她的手,目光扫了一圈,疑惑问道,“阿弟去哪了?” “在寝舍歇息着。昨夜少主也出去寻小姐,一夜未曾阖目,实在是撑不住了,才被下人们劝着去歇息片刻。” 卫蓁听着阿姆沙哑温和的声音,只觉心头好似被一股柔软情绪包裹住。 主仆二人一同往里院走,田阿姆将她不在时外头发生的情况,一五一十说给她听。 “六殿下死了,被山中老虎叼走的,等侍卫追上去时,大半个身躯已经被吞食干净,形状可怖,老奴听人说那时候还没死透,被从虎口救下来后,是看着自己流血而尽,一点点痛死的。” 如此残忍死法,饶是卫蓁也听得心惊肉跳。 如若那时不是她情急之中搭箭朝着卫璋射去,恐怕成为老虎腹中之餐的便是她了。 “那卫璋呢?”卫蓁问道。 绕过了一间寝舍,田阿姆压低声音道:“那位虽捡回来了一条命,却是被老虎撕咬去了整只手臂,眼下躺在榻上,日后怕也是半个废人了。” 卫蓁倒是可惜,还捡回来了一条命。 “卫蓁——”身后一道声音喊住了她。 卫蓁回首,见路的尽头一道男子的身影踱步而出,年逾四十的中年男子一身玄衣,面庞瘦削,蓄着胡须,望向她的目光充斥着寒意。 “父亲。”卫蓁唤道。 卫昭没有应答,径自从院门口走来,“昨夜你在哪里?” 卫蓁不懂这问话的意思,下一刻卫昭已抬手,朝她一巴掌扇来。 “啪”清脆的一声,卫蓁闭上眼睛,却没等到应来的疼痛。 她睁开眼睛,看到田阿姆护在了她身侧,那道通红巴掌印就落在了田阿姆的脸颊一侧。 卫蓁只觉无形之中也挨了一巴掌,转头看向面前男人,“父亲是何意?” “孽障!昨夜若非你私自入林,你哥哥也不会跟随前去,现在他这副模样,你拿何赔给他?” 卫蓁听明白了,卫璋想必已经清醒,只将一切怪罪到她头上,丝毫不提他对她做了何事是吧。 卫蓁道:“父亲怪我带卫璋入林,可我还能左右得了卫璋做什么?何况父亲一上来就质问我的不是,怎么不想想我也是死里逃生,奔了一夜,方才从虎口逃脱。如若不是我命大,眼下父亲还能看到我好端端站在这里吗?” 这话落地,面前男人微微一愣,旋即他又换上了那副她厌恶的冷漠嘴脸:“可你还人好好立在这不是吗?你哥哥眼下才是生不如死!” 卫蓁微微一笑:“卫璋是死是活与我有何干系?” 哪怕是与人争执,她也依旧面色不变,声音温柔。 说到底,卫昭的话根本没在她心中掀起丝毫的波澜。 在卫昭的心目中,只有卫璋兄妹是他的亲生骨肉,她与卫凌不过是亡妻留下了一对累赘罢了。 好在他们也从未将他当作过父亲对待。 从来没有过期望,谈何会失望? 卫蓁转身欲走,身后人再次道:“站住!做父亲的说你几句,你还敢忤逆!我还听说,今日是祁宴送你出林子的,你与他在山中待了一整夜才回来,是吗!” 时下民风开化,男女之间并无什么大防。卫蓁道:“他为了救我,这有何不妥?” “可当时那么多人都看到你与他共乘一骑,举止亲密不谈,更是当着太子的面搂搂抱抱。你即日就将嫁与太子,这般做又是何意?” 卫蓁不知此事传到外头怎变成这般,她与祁宴分明已经有意克制避嫌。 卫昭冷笑:“太子虽面上不说,难保心中不会对你有意见。如若因为此事招致太子与王后的不满,卫家可不会陪着你一同受牵累。” “你母亲说了,王后素来严厉,此事若落入她耳中,怕是不会轻易揭过,你且改日去王后面前给个解释,或许此事便过去了。” 他口中的母亲,说的是她名义上的那个继母。 卫昭谈及此事,并非多关心她,不过是怕太子妃不稳罢了。 何况,她何须再考虑太子和王后是何心情? 她已决定退了这门婚事。 从此,京都的一切和她再无半点关系。 “这是我的婚事,就算有什么,也不用父亲来插手。” 卫蓁说完转身往自己的殿舍走去。卫昭哑口无言,望着她身影被灯笼烛光拉长,直至不见。 ** 暴雨夜,卫璋寝舍。 太子一人坐于案前,烛光昏昏然,浓重阴影打下来照在他身上,几乎将他的身形吞噬。不多时,内里侍女传来消息,道是卫璋醒了。 太子看一眼残棋,扔下指尖棋子,起身朝内走去。 脚踩在水磨砖地上,激起巨大的回响,床上之人听到动静转过首来,唇瓣蠕动了一声,“殿、殿下……” 景恒长身立在榻边,看他虚弱犹如风烛一般,强撑着爬起身子,露出残缺的右肩,血腥味扑鼻而来,令景恒皱了皱眉。 卫璋想要抱拳行礼,反应过来已经没了右臂,面色苍白道:“多谢殿下今日前来探望,臣不胜感激。” “不必感激,”景恒语调淡淡的,“卫璋,这一次孤也救不了你了。” “殿下!” “此前孤就曾告诉你,莫要冲动行事,你却反复这样鲁莽不计较后果。如今景恪死了,父王怒气难平,此事必须要一个说法。向来杀人就是要偿命,你是知晓的。” 随着这话落地,床榻上人双瞳睁大,脸颊肌肉都不住地抽搐起来。 “殿下,臣这般已是与活死人无异!昨日实则是被景恪殿下所逼,求殿下为臣做主!” “这话父王不会信。” 景恒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自己去请罪或许还能有一条活路,可如若无人负责此事,父王盛怒之下,你连全尸都留不住,他已知晓你当日伴驾在侧,孤会帮你求情,算你渎职之罪,到时候不过流放百里。” 卫璋匍匐在床,眼中血丝泛滥,缀满泪意。 “另外,这件事你不可再透露更多,尤其是关于卫蓁。” 景恒需要卫家,如若卫蓁也被牵扯此中遭了罪,必然使得王室与卫家生分,那时候卫凌还如何能为他所用? 景恒道:“实则景恪一死,你也算帮孤除去了一心头大患,如今父王膝下便只有孤一个儿子了。你不过是一时委屈罢了,待父王大限之后,孤坐上王位便迎你回京,如何?” 景恒知晓他心中纠结,一时如何能接受得了? 卫璋满目惶惶,抬起头,牙关都在打颤,然而到底说不出那一个“好”字来。 景恒叹息一声:“你我一同长大,也算情同手足。待你走后,我会好生照顾你的妹妹,不会叫她受一点委屈,待日后我为楚王,也会记着你们兄妹二人功劳。” 泪珠从卫璋眼底滑落,打在手背上,他颤抖的唇瓣终是挤出了一个“是”字来。 景恒话已说完,“如此,孤便不打扰你歇息了。” 卫璋含泪,跪在榻上谢恩。 出了大殿,殿门在身后阖上。身侧宦官开口道:“殿下方才所说,可是当真?” 当真?景恒轻哂一声。 流放的路上可容易意外了,遇上些流民贼匪,如何还能活命? 卫璋这些年帮他做了不少不干净的事。 但凡他像卫蓁姐弟二人还有一丝利用的价值,今天他都会捞他一把。 大雨茫茫,景恒的身影行走在黑暗中,直至完全融为一体。 ** 翌日一早,卫家院外起了一阵喧闹。 官兵奉命前来搜拿卫璋,将人拖出寝舍,卫昭与宋氏奔走追出去,紧接着便是一阵哭号声。 景恪一死,当日陪同在侧的卫璋少不得被问罪。卫蓁担忧的是,此事会不会烧到自己身上。 接下来的两天是一片平静。 她闭门不出,反倒是卫昭与宋氏,几次三番前来叩门,试图见卫蓁一面,请她出门,以其母当年有恩楚王,借机帮卫璋求情。 卫蓁借以生病为由推辞而去。 当日午后,前头便传出消息:楚王念卫家昔日功勋,免去卫璋死罪,徒三百里,遣去吴越之地边境。 田阿姆将楚王旨意告知她,卫蓁心中却觉不对,如若楚王问责,此事不可能不牵扯到她,然而从头到尾,楚王都没有传召她一面。 谁能让卫璋如此守口如瓶? 一张温雅的面庞浮现在了卫蓁的脑海中。 其实这两日,她也在思忖着如何去与太子提退婚之事。虽下定了决心,可这桩婚事不是那么容易退去的。 正想着,侍女从外头道:“小姐,太子殿下来了。” 为您提供大神 灿摇 的《潋春光》最快更新 8. 退婚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9. 谋逆 卫蓁本就有话要与他当面说,太子前来,她自然没有不见的道理。 卫蓁换上了一件桃红色的裙裾,纤细腰肢以一条玉带收束,坠一枚玉佩压住曲裾裙摆,如此便往殿外去了。 到了会客的寝殿外,太子留下的宦官却面色犹豫地告知:“小姐,太子殿下方才先一步走了,实在是弋阳公主差人来,有急事寻殿下见一面,殿下只道晚些时候忙完,便立即会来探望小姐,给小姐赔个不是。” 卫蓁安静地听完,“无事,天色尚早,殿下一时抽不出空,我去太子寝殿见他便是。” 弋阳公主乃太子一母同胞的妹妹,太子先紧着她的事也是情理之中。 卫蓁需要与太子见一面,探一探他对这桩婚事究竟是何态度。 而与此同时,太子寝宫。 太子立在香炉边,面色沉凝。 “今日你以弋阳的名号唤我见面,道是事情紧急,孤担心你方才来见,却不想你只是为了给你兄长求情。” 卫瑶眼眶凄红:“殿下因为兄长一事不肯见我,我只能出此下策。何况这两年来,你我都是这般见面,怎么殿下婚期快到了便不行了?” 二人的关系见不得光,为了隐蔽行事,多是借弋阳的名义,在其寝宫幽会。 卫瑶红唇轻咬:“殿下就不能再到大王面前提我兄长求求情吗,吴越之地苦寒,我兄长那身子去了,未必能扛得住……” 景恒神色明显有些不耐:“事已至此,父王君令已下,不会再更改。” 卫瑶凝望着眼前人,像是未曾料到他会冷血至此,“阿兄自幼陪在殿下身侧,殿下怎会对他如此无情!究竟谁拦着殿下不许给阿兄求情?是不是卫凌,还是卫蓁?” 景恒道:“莫要胡闹。” 这一声已是斥责,于卫瑶的怒气更是火上浇油。 恰这时,殿外一道声音响起:“太子殿下,卫大小姐来了。” 殿内气氛一滞,景恒吩咐道:“先将她带去书房,孤稍后便到。” 身后响起卫瑶颤抖的声音:“不许去!” 景恒的脚步一顿,又大步流星走出了大殿,不再管身后人呼唤。 一出门,侍奉在殿外的大宦官便殷勤地迎上去。 太子轻拍了拍袖摆,整理好衣冠,问道:“孤眼下身上可有异样?” 大宦官端详了一二,摇了摇头。 太子径自往书房走去,到了殿门前,长吸一口气,方才推门而入。 卫蓁正坐在案几之后,听到脚步声,目光从棋盘上缓缓抬起,唇角轻勾:“殿下。” “叫阿蓁久等了。方才弋阳有事相求,我不得不作陪,不曾想叫你多走一趟特地来见我。” 他垂下眸,瞧见棋盘一侧,散落着一些他此前拆开却忘记收起的密信,不由眉心一跳。 那信关乎祁家谋逆一案,不能泄露给外人。 也好在信上内容经过加密,从信件摆放的样子看,她应当并未动过。 太子唤来宫人将棋盘和信件收下去,道:“那日你遇险后从林子里出来,整个人便不太对,想必是真的吓着了,眼下缓过来了一点吗?” “已经好多了。”卫蓁轻笑。 她本有意开门见山询问对方对这门婚事的态度,方微微倾身,一缕香气不合时宜地钻入了她的鼻端,尽管已经极其微弱,可还是被卫蓁给捕捉到了。 太过清媚的香气,一闻便知是女子身上的香气。 不是景恒这般男子会用的。 碗中茶水沸腾,水汽顶起茶盖发出“噗噗”的声响,卫蓁没听清刚刚太子接了何话,只笑着启唇:“殿下身上用的是何种香?” “香?” 卫蓁不提,他都没有在意,这会细细轻嗅,也闻出了那股原本属于卫瑶身上的气息。 太子道:“不过是宫里常用的熏香罢了。王后身边宫人送来的,孤倒一时也不知道是什么香。” 若是他说这是弋阳公主在一起时沾染上的香气,卫蓁还不会多疑,可说是殿中熏香,那这中间似乎就有些说头了。 卫蓁的目光下移,落在太子绣繁复云水纹的袖摆之上,那里有一抹未曾来得及擦去的红艳口脂。 他午后是不是见了别的女子…… 卫蓁眉眼轻弯:“香气清而不浓,犹如玉兰,沁人心脾,甚是好闻。臣女倒是十分喜欢,不知殿下能否舍爱,赠予臣女几袋?” 太子与她目光短暂相触,指尖扣紧了手中的茶盏。 卫蓁始终噙着笑意,太子额角微微出汗,只道:“我便叫宫人去拿,晚些时候送到你殿里。” “是,臣女多谢殿下。” 他侧耳吩咐宫人去找卫瑶。卫蓁从案几后起身,珊珊行礼欲告退。 太子道:“今日本是想探望你以表慰问,倒叫你来一趟,实在愧疚。” 眼下这般,太子也不敢再与之多待,怕再相处下去,真叫她察觉出他身上更多的异样来。 景恒亲自将她送到殿门口,与之告别。 日落西山,云层如同鱼鳞片布满天际,霞光倾泻落在花丛间,也将卫蓁的衣裙染成一片赤红。 卫蓁思量着方才殿内发生的事,没一会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太子差宦官来给卫蓁送香料。 待人走后,卫蓁看一眼装香料的木椟,吩咐护卫道:“去查一查,离宫里都有谁用这种香。” 护卫抱拳称喏。 “不过……”卫蓁走了几步,又有些迟疑。护卫问道:“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卫蓁的眼前浮现起了,那日在假山旁撞见太子和继妹的一幕。 若问谁能出现在太子寝宫、与太子如此亲密,卫蓁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个继妹。 而似乎,卫瑶与弋阳公主关系也极好。 卫蓁想起来,自己入宫中学礼仪,太子时常去看弋阳公主,而弋阳公主交友广泛,总会设宴邀望族女子入宫作陪。 当中自是包括卫瑶。 那个时候,太子与卫瑶在弋阳公主寝殿又做些什么? 她道:“不必逐一去找,直接去查卫二小姐,看看这是不是她惯用的香。” “是。” 这边宦官给卫蓁送来香料,那边卫瑶回到寝舍,侍女替她出去打探事情,回来附耳禀告。 “你说太子将我的香都送给了卫蓁?”卫瑶眼中水光晃动,搁在梳妆台上的手一下攥紧。 侍女轻点了点头,大气不敢出一下。 卫瑶转身,胸口上下起伏,忿然道:“我本以为他与我要香,是因为喜欢我制的香,却没想到全转送给了其他女子……分明我与太子先认识,卫蓁不过是一个外来之人,却能横在我们二人中间!” 是从何时起,她对太子有了男女之情? 大概是自及笄之后,尽管那时已知晓他是自己未来的姐夫,会娶自己的长姐,却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他。 太子承诺会退了这门婚事和她在一起,卫瑶也相信他的话,就如同她父亲一样,哪怕最初婚事并非自己所愿,最后还不是娶了真正心爱的女子入门? 可真到了眼下这一步,太子却一次次叫她失望。 “太子也是被楚王所逼,情非得已,小姐要多体谅才是,”身侧一中年仆从走上来安慰道,手抚上她的后背,“此时忍耐不过一时,小姐忘了夫人的话?若就此放弃,便真一辈子都被那卫夫人留下一对儿女给压着了。” “何况眼下只有依附太子,小姐才能给兄长翻案的机会,不是吗?” 卫瑶就只有这一个兄长,无论如何她也要让兄长回来。 她对太子固然情深,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所图。只有依靠太子,才能从那对姐弟手中夺回卫家一点的权势来。 卫瑶自知,仅仅依靠男人的宠爱,总会有色衰宠弛的那一天。 只恨祖父不肯将家产分给他们,但凡她父亲有一点势,他们在朝中也不会这般尴尬。 “太子真心待小姐,奴婢们都看得出来。既是真心,小姐又有何惧?您与太子情投意合,本就没有错。夫人叫您多些耐心。” 卫瑶看向镜中自己,抚上了微微隆起小腹,良久道:“是,那便都听母亲的。” ** 雨打芭蕉,滴答错落。 三更夜,卫蓁上了榻,这一次意识往下滑去,前世之梦再次而至。 依旧是上一次的场景—— 雾湿灯笼,雨声淅沥,少年伏于她身上。近到彼此呼吸都勾缠着,她望着他,心跳砰砰了两下。 水珠自他纤长的睫毛坠下,接着滴答,水珠变成了血珠。 卫蓁身前一片湿润,看到大片殷红的血从男人胸前伤口浸透了出来。 殿外甲胄声碰撞,兵荒马乱一片嘈杂,有官兵的身影落在窗上,将殿门敲得咚咚作响。 “卫大小姐,卫大小姐!——” 风雨大作,竹柏在狂风中晃荡。 卫蓁看向殿门口。 “那祁家父子意图谋逆,证据确凿,楚王下旨即刻捉拿祁宴,生死不论。有人瞧见反贼逃到了此处。请小姐开门,叫我等进来搜查——” 滴答答,血珠落在她颈窝之中,一片冰凉刺骨的寒意。 身上之人眼睫沾着血雾,轻声道:“搜拿我的人到了,卫大小姐,要将我供出去吗?” 为您提供大神 灿摇 的《潋春光》最快更新 9. 谋逆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0. 面红 楚太后寿宴当夜,牵扯出祁氏一族谋逆一案,楚王下令搜捕反贼祁宴,离宫上下一片血洗,触目猩红。 卫蓁醒来睁眼,背靠着软枕,长长地呼吸了几口气,方才逐渐冷静下来。 梦中祁宴怎会谋逆? 祁家与楚国其他六卿士族不同,主将在外,乃是武将世家,为楚国大业前仆后继捐躯沙场者不计其数,世代皆忠臣良将,战功累累写满了功勋簿。 此事太过荒谬,太过蹊跷,卫蓁一时难以相信,却不得去想。 当今楚王即位之初,为拓充权力,压制门阀,首先清算的便是祁家,驱祁氏一族于北地。后祁宴父亲奔走晋国,娶姬琴公主,借晋国之势方才复族。 这些年楚王碍于晋王之面,面对周遭虎视眈眈的其他小国,又要能带兵打仗的将才,方不得不退让,实则一直忌惮祁家。也因此事,祁家在朝堂之上地位微妙至极。 当年,祁家无数子弟流放路上而亡,虽时过境迁,但阖族上下百人血泪浸成的一纸诉控的血书,怎么可能说忘便忘了? 君臣之间裂痕已生,再难修补。 若祁家蛰伏十余年,谋事起兵,报当年之仇,完完全全有这个可能。 可……卫蓁思来想去,不信祁家父子会做出这等事。 于楚王而言,祁家一日不除去,便犹如一根刺哽在喉咙深处,不堪其扰。 倘使此事是反过来的,楚王就像二十年前发难祁家一样,这一次扣下乱臣贼子的罪名,意图彻底铲除祁家势力,叫之再也无力回天重新起势呢? 卫蓁更倾向于此。 这些年来,楚王有意打压各士族,饶是表面风光如卫家,当年若非卫夫人有恩于楚王,怕也岌岌可危,要步入那些没落士族的后尘。 祁家屹立不倒,无疑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卫蓁的梦境到这里便结束了。只知那夜祁老将军从北关赶来为太后贺寿,却不想寿宴变成鸿门宴,身死离宫之中。 祁宴虽侥幸逃脱,却也身负重伤,因被士兵追捕,才误闯入卫蓁的寝殿。 那时卫蓁是救了他,还是供出了他? 卫蓁也不知道。 窗外天色已亮,她自榻上走下来,决意去见阿弟一趟。 阿弟与祁宴向来交好,或许能从他口中旁敲侧击打听到些什么。 她将一支玉兰珍珠的发钗簪入发髻之中,梳妆完毕走出了寝殿。 春日清晨的曦光温柔,犹如一层薄薄的轻纱,落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阿弟的殿舍与她的不在一处,往常这个时候,他应当早起在花园之中打拳练武。 其实那卫家院中的小花园,卫蓁也是头一次去,难免有些识不得路。一路绕过花墙,分花拂柳,到了一地,一侧传来了交谈声。 卫蓁抬头看去—— 院子中央,两个少年在一处花树下交谈,却是赤着上身。 卫凌背对着她,而祁宴衣摆已褪到了腰腹之间,身上肌肉紧绷,汗珠不停地滑落,显然是方练完武。 祁宴本就身量颀长,不穿却是比穿的更显挺拔,肩膀宽阔,腰身劲瘦,腹上肌肉犹如块砌,线条极其流畅,充斥着属于男子的力量感,沐浴在阳光下,犹如缀着一层金边。 卫蓁脑中嗡的一声,何曾见过这般场面? 她下意识想侧过目去,因太过慌乱没注意到脚下,被自己绊了一下。 动静一出,那边少年停下交谈,一同走了过来。 卫凌在他面前停下,问:“阿姊怎么了,脸怎么这般红?” 这话说得卫蓁脸颊红晕更甚,眼睫轻颤,视线都不知往哪里搁了,柔声道:“先将衣服穿好说话。” 卫凌道:“从前我在家中习武,阿姊又不是没见过,今日是怎么了?” 卫蓁本就难堪,被这么一说好似心思都暴露在了祁宴面前。她对大多数事情向来都能保持一颗冷静之心,唯独此刻袖摆之下指尖却绞起,整个人紧绷得不行。 好在祁宴动了动身子,走到一旁接过了护卫递来的衣裳。 卫蓁都没与卫凌说上几句,匆匆道别,便往外走去了。 卫凌望着她离去的身影,眉心紧锁:“阿姊以前也不这样,今天撞邪了似的?” 祁宴将衣袍穿好,不语。 卫蓁从门洞出来时,心还在剧烈跳动着。 而方才祁宴去穿衣裳,应该是看出她的窘迫了。 卫蓁冰凉的双手贴上脸颊,只觉脸烫得厉害,在花丛边停下转头问身边人道:“阿姆,我的脸当真那样红吗?” 田阿姆眼神落在那张脸上,看少女眼波流转,眼角含着春意,脸颊像敷了一层胭脂浸透了白瓷般的肌肤,饶是脸红也都灵动得极美。她轻点了点头:“是的,小姐。” 卫蓁更加面红耳赤,今日撞见了这脸臊一幕,不知以后该如何面对祁宴。 可今日来,要事还没有做…… 沉吟了几刻,她道:“阿姆,麻烦你能否去帮我给少将军捎句话,说我有事要与他谈谈。” 她本有意从弟弟那旁敲侧击探一些话,眼下祁宴在倒是省却了这一麻烦。 田阿姆对此要求微诧,却也并未多问,手贴着腹转身离去。 不多时,田阿姆领着人走来,只将此处留给二人便退了出去。 暑气冒尖,阳光落在身上已经有些灼热了。 卫蓁感觉到身侧投下一道阴影。随即响起他的声音:“卫小姐找我有何事?” 卫蓁眼微抬,与他目光相触又错开。尴尬之感迟迟袭来,她垂在身前的手无意间折下了花丛边一枝海棠,花瓣在她手中碎开,跌落在泥土里。 她微侧过脸,将簪着玉兰花簪的鬓发一边留着他。 卫蓁斟酌,起了话头:“此前少将军说,我母亲与老将军是堂兄妹,说起来,我都未曾有幸见过老将军一面,不知此番太后寿宴,老将军是否会赶回京都来为太后贺寿?” 祁宴道:“他会来,你与阿凌若想见他,我带你们一同去便可。” 卫蓁指尖微紧。果然祁老将军如梦中一样会来贺寿。 祁家父子常年待在边关,楚王饶是想要动手也鞭长莫及,此番他父子二人都在京都,太后寿宴便是绝佳动手的机会,一举将父子二人坑杀,不留一活口,祁家便再也不能调集兵马卷土重来,到时候北方军队群龙无首,一盘散沙,可重新回到楚王掌中。 卫蓁面对着他,“少将军,我有一事想问你,祁家书信往来是否会用秘印?” 祁宴摇了摇头,“没有。” 可卫蓁明明见过,他在骗她。 此事关乎重大,不可叫外人听见,卫蓁侧身朝他凑近了一点:“一只鹰隼的图案对不对?我曾在你给阿凝的密信中看过,他说过此等秘印是祁家象征,只你和老将军能用,可我昨日在太子书房,也在他散落在案几上的一封信上看到这一秘印。” 祁宴薄唇平直:“太子那?” 卫蓁素来擅长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眼前人眸色微沉,她猜到那信绝不是他写的。 “我想也是,少将军就在离宫,有话何须与太子以密信交谈?老将军也不必大费周章。所以我留了一个心眼,多看了那秘信几眼,确实是祁家的秘印无疑。可除了少将军与老将军,还有谁会用那秘印?” 卫蓁猜测祁家内部有人与太子通信。 她能想到,祁宴必定也能想到。 可祁宴只是目光沉沉审视着她,卫蓁旋即意识到,自己一个外人,说这样一番话,怕是成了离间祁家内部关系之人。 卫蓁解释:“少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不会害少将军……” “我没有怀疑你,”祁宴轻声打断,“这印,除了我与父亲,还有一人能用。” “是谁?”卫蓁问。 祁宴没回这话,只道:“你与我说说,信上写了什么内容?” 这便是相信她了。卫蓁道:“信上内容应当经过加密,我看不明白,不过也都记下来了。将军若是需要,我回去便将内容逐一转述记下来,叫阿弟给你送过去。将军看看能不能解开信上的。” “好,多谢。” 祁宴朝她颔首。能用祁家秘印的不过三人,他、父亲,还有他的亲堂叔。堂叔陪着父亲身边几十年,见证祁家跌进泥潭又东山再起,待祁宴亦如亲生,祁宴不会随意怀疑他,不过她既然说了,他也定会留意一二,去查一查。 卫蓁与之目光相触:“将军要多小心身边之人。” 楚太后的寿辰将至,短短五日,还能否扭转事态,还是一个问题。 卫蓁不能不多提醒他几句:“那信应当是不利于少将军的。” 祁宴道:“你放心,我会将那信查出结果的。” “我担心少将军,那此事若是有眉目,也派人来告诉我一声,可以吗?”少女声音细细的。 恰一束阳光照亮她的眸子,显出清透的颜色,四周花丛丰茂,蝶影徘徊,祁宴对上她的眸子,好似目光被轻轻烫了一下,他低头道:“好。” 卫蓁握住他袖摆的手慢慢松开了。 光影自树间细缝筛下来,少男少女靠在一处,衣袂被微风吹得微微浮起,融进嫣红姹紫的融融春日光影里,端是般配无比。 这一幕自然落入到了有心人眼里。 卫蓁说完欲告辞,一道声音从后传来。 “阿姊——” 卫蓁身形微顿,见卫瑶从路尽头的门洞走了出来。 卫瑶眼神在二人身上睃巡了一边,停下脚步笑道:“阿姊,原来你与祁少将军在此地啊?” 为您提供大神 灿摇 的《潋春光》最快更新 10. 面红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11 章 卫蓁从祁宴身边侧开一步,淡声问道:“怎么了?” 卫瑶摇摇头,莞尔一笑:“没什么。是妹妹打扰阿姊与少将军谈事了。说起上一次,我也瞧见了少将军送阿姊回来,看来果真是如外界所说,阿姊与少将军的关系极好。” 女儿家落在他俩身上的眼神,有意无意染了几分暧昧之色。 何为外界所说关系极好,不过是自卫蓁一夜未归,翌日与祁宴一同从林中出来后,关于二人的流言蜚语渐长。 卫蓁平静地听完,正欲开口,一道冰冷的声音先响起:“不劳卫二小姐费心。” 少年自身后走来,手垂在腰间佩剑上,神情淡漠:“卫璋被遣去往吴越之地,就在这几日就要出发了,卫二小姐那日可要去为兄长送行?” 这便是提醒她管好自己的事。 少年人俊美的面容上覆着一层寒霜,周身气质冷峻疏离,那双深邃长眸投下淡淡的视线,倾轧过她的视线,周身锐气不藏,寒锋毕露,叫人不寒而栗。 卫瑶屏住了呼吸,分明片刻之前,他对她的长姐还是和煦模样,眼下已是面若冰霜。 显然,卫瑶方才那番话惹了他的不悦。而他也不是能轻易对上的。 少年从她身侧擦肩而过。卫瑶面上笑意僵硬,欠身送别。 她眼角余光中出现了裙裾的一角,转身看向卫蓁:“阿姊。” 花树摇曳,洒下梨花如雪纷纷然,落于二人肩头。 四下暗香浮动,而卫瑶身上的清香,也与周遭花团浓香,伴着柔风拂向了卫蓁鼻尖。 这股轻轻幽娆的淡香,与昨日缠绕在太子袖摆上的香气如出一辙。 卫蓁本以为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多少会愠怒,可真到了这一刻,心中反倒并无多大波澜。 太子与卫瑶本是表兄妹,多年情意两情相悦,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为何一定要这样瞒着她? 卫蓁双目莹黑看着眼前人,觉得荒谬之余,身后有呼唤声响起:“阿姊。” 卫凌从外走来,看都没看卫瑶一眼,只对卫蓁道:“阿姊不是说是来找我的,是有何事?” 卫蓁回神笑道:“确实是来找你的,我来离宫这么久,也还没去猎场打过猎,今日有空陪我吗?” “有自是有的。” 姐弟一同并肩往外走。卫瑶朝二人颔首,望着那二人离去的身影,眼色渐渐转暗。 午后卫蓁与卫凌策马入了林子。她说是打猎,实则也为散心。 她心中思绪万千,一直挥之不去的一个念头,前世最后她的结局是什么? 她是否真的嫁给了景恒?若是真嫁了,成了太子妃,那太子与卫瑶呢?是瞒着她一直私下来往,还是不久太子便将佳人接入宫中…… 卫蓁长呼出一口气,双腿一夹马肚,策马往前疾驰去,不再纠结此事。 在南地时,每每心被烦事萦绕,她便与阿弟去旷野策马。 长风飘荡,风声猎猎在侧,总能驱散尽心中的烦懑。 “嗖嗖!”几支长箭射出,俱是没入了猎兔身子。今日卫蓁手气极佳,箭无虚发,反倒是陪同在侧的卫凌,心不在焉似的,好几箭下去都失了准头,没入到灌木里。 卫蓁看他在一棵树边停下,神色颇为不虞,上前问道:“遇到何事了?” 卫凌道:“老东西今早来找我了,叫我求见楚王,替他宝贝儿子求情。” 卫蓁一怔,反应过来这句“老东西”是在骂他们的父亲,道:“你小点声。” 卫凌不满之情溢于言表:“怎么了阿姊,我说他你还维护他?” 卫蓁策马靠近:“我的意思是,你声音小点,骂便骂了,别叫周围人听见。” 姐弟二人对视一眼,卫凌笑出声,“原是阿姊关心这个。” 少年道:“从前他们在我面前晃荡,我便恶心至极,现下出了这事,他还想叫我帮他们,简直是痴人说梦。” 卫蓁嘴角勾起。阿弟自掌权卫家以来,已能独当一面,治下无人不服,可按照脾性,分明还是个半大小子。 “阿姊,”少年侧首望来,风拂碎发,他双瞳漆黑,俊俏又凌厉,“待到太后寿宴之后,你便要嫁入宫中,日后我你不能像眼下这般日日见面了,阿姊且放心,我会让卫家在我手上重新走出一条路来,待日后我也如祁宴一般去挣军功,叫姐姐在宫中有说话的底气和靠山。” 母亲去世得早,他们姐弟彼此之间从无隔阂,互为依偎地长大,感情极深。 卫蓁听着这话,眼下忽涌起一片热意。 “不用你去挣什么军功,就这样已经很好了。”卫蓁去握他的手腕,“阿凌,其实我有一件事也想告诉你。” 卫凌道:“何事?” 卫蓁说到一半又止住了,担心弟弟性子沉不住气,摇了摇头不愿说,然而卫凌何其了解她,知道她必定纠结何事。 在卫凌反复追问下,卫蓁轻声:“阿凌,我欲与太子退婚。” 卫凌沉默了一刻问道:“阿姊想怎么退?” 卫蓁道:“你便不问我为何想退?” 少年摇摇头,神色认真笃定:“你既是想退,必定是有你自己的缘故。是景恒那边做了何事对不起你?” 卫蓁心下有暖流流过:“这正是我想请你帮我的。你手下有些人手,调查起来也更为方便。你帮我盯着她,若是他与那女子私会或有什么证据,便来告诉我。” “他竟这般对你?” 卫蓁柔声道:“你沉住气,不要打草惊蛇。” 卫凌侧首看着一旁,下巴呈紧绷之状,转过脸来,眼中神色坚定:“好,阿姊且放心。” 卫蓁微松了一口气,“对了,还有一事,祁宴那也请你帮我盯一盯,若有什么反常之举,立刻来告诉我。” 若说前一个请求还在情理之中,这一要求便令卫凌有些琢磨不透了。 “阿姊为何要知晓祁宴的异样之举?” 卫蓁哪里能与他解释那么多,“叫你盯着便是了,自有我的道理。” 卫凌眼中狐疑不减。 卫蓁不再搭理他,策马驰出林子。 旷野风摇叶动,长风吹起少女裙边的一角,在风中飞扬。 此刻高台之上,楚王后正陪同晋国使臣说话。从这里往下望去,可将草场一览无余。 晋使的声音忽然停住,王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但见草场之上,美人策马出林,红裙白马,衣袂飘飞,身后浓郁的晚霞做了背景,金光漫射在她身上,其人恰如一朵灿烂盛开的夜海棠。 在逐渐晦暗的天光中,晋使望着那道身影直至不见:“敢问王后殿下,方才策马而走的那位,是大王膝下的第几位公主?” 王后道:“并非公主,实乃太子妃,一个月后便要嫁入宫中了。” “观其气度还以为是公主……倒是可惜了。”晋使喃喃说道。 楚王后:“使者方才说何话?” 晋使回神笑道:“方才某与王后谈到,那和亲的人选,王后可有定夺了?” 楚王后面色为难:“晋楚两国百年来止战结盟,邦交友好,而自太后嫁来楚国,这上一桩联婚也已过去四十余载。大王与本后自是愿结两国之好。只是那和亲人选,请使者容本后与大王再考虑考虑。” 晋使摇摇头:“并非在下有意催促,实在是赶得急,待到太后寿宴之后,我等便欲启程回晋国了,届时,我们大王希望公主与我等一同回去。” 王后笑道:“自然。” 近来楚王后为此事忙得焦头烂额—— 楚王膝下虽有不少公主,大都已经出嫁,或者年纪尚小。如今唯一适龄的,便只有王后那亲生的弋阳公主。 可王后素来疼惜这个女儿,又如何舍得叫其去往那迢迢千里外的晋国去? 且孤身去国,怕是此后母子二人都再无见面机会。 是以这些时日,王后一直在想更好的对策。 晋使道:“弋阳公主不愿和亲,看王后的意思是,想从楚国宗室另选一贵女?” 楚国六卿往上数十几代,实则都与王室出自一家。从中选一个贵族女儿送过去,表示诚意,晋国自也不会多说什么。 列国和亲向来皆是如此。 却说此时,那卫昭的夫人宋氏,也就是楚王的妹妹,正陪在楚后身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宋氏心中起了念头。晋国的王后已去世三载有余,此番晋使前来,虽未说为谁求娶,但宋氏猜测十有八成怕是为晋王。 老晋王年过七十,行将就木,那公主便是嫁过去,怕也享福不了多久,难逃不久之后,一同陪葬的命运。 宋氏挑了挑眉,说起此事,她心中倒是有一个绝佳的人选。 那人若去和亲,于宋氏、于卫瑶、于太子和王后,都是乐见其成的局面。 不过她得细细思量,此事可行与否…… ** 天光渐渐暗淡下去,蟋蟀声密密匝匝,从外窗透进殿中,烛火笼罩着殿中美人。 卫蓁坐在梳妆镜前,拿着犀角梳子轻梳乌润的长发,田阿姆立在她身后,帮她褪下发上首饰,“自小姐来京都后,再不似从前肆意了。这一桩婚事或许真不是那般如人意的。” 卫蓁闻言,梳头的动作一顿,抬手握住了老阿姆的布满皱纹的手。 “只是小姐,您若执意退婚,怕是会惹了王后不悦,万一王室针对您……” “我知晓的阿姆,可是这婚必须退。” 田阿姆叹道:“可这怕是会有碍小姐日后的婚事。” 毕竟王国的太子妃,这般与太子退婚,怕是彻底得罪了王室。于楚国贵族男子而言,日后谁若是求娶卫家长女,便是明晃晃地与楚王室作对。 田阿姆道:“老奴在忧心小姐的婚事,最好能有郎君,出身名门,身世地位不比卫家低能求娶小姐便好了,且必须要与太子势均力敌,有能力竹保护好小姐。” 卫蓁解下耳珰,轻笑了一声,想不到哪里还有这般厉害的郎君? 田阿姆道:“有的。小姐想想?” “确实想不出来。” 她垂下首,看向掌心之中那枚珍珠耳珰。大不了,她可以一辈子不嫁的。 田阿姆的话随之响起:“小姐觉得,祁宴少将军如何。” 祁宴。 轻轻的两个字,落在卫蓁耳畔。 夜风从窗细缝鼓入,吹得她碎发轻动,卫蓁的心好像加快了两分。 为您提供大神 灿摇 的《潋春光》最快更新 第 11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12 章 如果祁宴娶她呢? 卫蓁握紧了手中的犀角梳子。 确如阿姆所说,祁宴身份尊贵,能与太子势均力敌,于她而言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然祁家境况岌岌可危,是楚王一直想要铲除的大患,这一次能否躲过灾祸还未尝可知。 卫蓁牵挂此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梳子放回了梳妆台上。 田阿姆道:“少主与祁少将军素来交好,若由他在其中撮合,为小姐和少将军搭桥牵线,怕不是什么难事。且太后素来疼爱少将军,待之如亲生孙儿养大,与其他王孙公子无差。小姐若嫁给少将军,太后怕也会爱屋及乌。” 卫蓁没将其他话听进心里,倒是捕捉到了“太后”二字,柳眉轻轻拢起。 是啊,太后这般疼惜祁宴,楚王若在寿宴当日发难祁家,太后怎会不阻拦?哪怕事发之后,只要她出面便能保下祁宴。 除非是,太后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一股强烈的不安席卷了心头,卫蓁抬头,窗外月色朦胧,一轮孤月挂在漆黑的夜幕之中。 夜色已深,不知祁宴睡下与否。 “惊霜。”她唤道。 窗外的护卫听到呼唤声,打帘子入内,“小姐有何吩咐?” 卫蓁走到门边,在田阿姆略显诧异的目光中,将写好的字条递给惊霜:“你帮我去给少将军送句话。” 护卫得令,快步走出了殿舍。 月华如练,照得宫墙如覆一层白霜。 此刻,章华宫主殿之中,满室烛光昏黄,笼罩着床边的几道人影,有低低咳嗽之声从床帏深处传来。 祁宴侍奉完太后服药,将药碗放在托盘之上,扶太后慢慢躺下,再将被角慢慢掖好。 等太后阖目安睡之中,他才起身从走出内殿。太后的贴身老宦官紧跟其后。 祁宴道:“太后食欲不振,有一阵了是吗?” 老宦官点点头,恭敬低声回道:“是。近来天气热,季春时节,也快入暑了,怕是因为这个。” 那摆放在桌上的汤碗,里头的药汁还剩一半,苦味浓重且冲鼻。 祁宴垂下眸道:“医工是如何说的?” “那医工也是道是天热所致,给开了副新的汤药,太后日日都服用。毕竟是少将军的人,太后用的也放心。” 祁宴道:“叔父送来的那个?” 此前太后为头风之症困扰,遍寻名医,祁宴的叔父得知后,便从民间送来一女医工。 那医工精通岐黄之术,有名的杏林圣手,来太后身边不久,便治好了太后沉疴旧疾。故而此后便一直被留在了身边伺候。 老宦官这话放在平时,祁宴绝对不会多想,然今日不同,他从卫蓁口中得知祁家内部或有人与太子暗中来往,再加上此事……祁宴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思量。 他目光落于桌上那只天青色的药碗,道:“从侍,宫中还有别的医工吗?” “有的。” 祁宴道:“找个医术精湛的,将这碗汤药送去好好检查一二。” 老宦官心中一凛:“少将军这是……” 祁宴修长的指尖轻敲桌案,扣出清脆之音,眼中神色微凉:“但愿我莫要多想。” 老宦官长吸一口气,双手颤巍地将那药接过,“奴婢这就去。” 老宦官前脚方走,后脚卫蓁身边的侍卫便来了,将字条双手呈上。 祁宴看着纸上提醒他关照太后的话语,眉心轻蹙起,随即指尖合拢,将纸团拢成一团:“告诉你家小姐,我知晓了。” 翌日午后,祁宴派了人来给卫蓁传话。 那信上寥寥几句,话语不多,却足以叫卫蓁心惊。 太后的药膳之中被查验出了一味苦毒,是太后素来信任的医工下的毒。若无意之中多服几日,足以毙命。 那医工乃祁宴亲近之人举荐,今日之事他脱不了干系。 加之昨日卫蓁转述给祁宴的密信已译出了大半,内容不便多说,却都指向了心腹暗中或与太子勾结。 祁宴告诉她,这几日他不在宫中,需要出去一趟处理些事情,待太后大寿当日自会回来。 卫蓁一目十行看完,将信送到烛火边,看着信纸被吞噬成灰烬。 最后一角书信被烧得透红时,殿外响起匆匆的脚步声,一护卫喘息地走进来道:“小姐,不好了。” 此人乃卫凌的贴身护送,面带焦急之色,卫蓁问道:“阿弟出何事?” “不是少主出事了,”护卫指着外头,“小姐,您去弋阳公主那看看,咱们少主发现太子殿下与二小姐……” 卫蓁怔了一刻,随即打帘子出了大殿。 她赶到弋阳公主殿外时,里头一阵喧闹声传来。 “卫瑶,我原以为你与那卫璋还有些不同,原是你也这般德行?” 卫蓁提着裙裾,大步跨入门槛,唤了一声“阿凌——”,一时引得殿内人皆转过头来。 数道目光皆落到她身上,卫蓁首先看向的便是卫凌,见少年立在香炉旁,手上执着一支鞭子,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攥紧成拳,难掩身上怒气。 而太子坐在桌边,颊边一片通红,可见一道的拳印,嘴角渗出丝丝鲜血,正由一旁给他上药。 他面色微冷,看到卫蓁,从椅子上起身走来,满是愧疚道:“阿蓁。” 一道身影挡在她与他身前,卫凌侧身道:“太子殿下,我阿姊眼下怕是不想看到你。” 同时一侧帐幔后传出低低的抽泣声,卫蓁转头望去,纱帐后透出两道身影。卫瑶长发散乱,只着一身单薄的中衣,正俯趴在宋氏怀中抽泣,宋氏柔声安慰着。 再看太子,衣襟也是微微凌乱。 满室荒唐间,卫蓁弄清了大概发生了何事。 没一会,王后从内殿走了出来。殿内静默了一刻,卫蓁随殿内人行礼,没想到片刻的功夫竟是惊动王后都来了。 楚后在殿前坐下,招手示意卫蓁到跟前来,冷眼睥睨着被宋氏搀扶着走来的卫瑶,道:“殿内方才发生的事,本宫已全都知晓,本宫且问你,你与太子何时有的首尾?” 卫瑶松开母亲的手,双膝扑通跪下,柔柔唤道:“姨母……” 王后打断道:“莫要唤姨母,且如实说!” 话音充斥着冷漠与威严,掷地的刹那,卫瑶脸色煞白。 四下目光落在卫瑶身上,她如芒在背,更能感受到那上座之人威压,咬紧了唇瓣:“去岁秋日,阿瑶及笄时。太子表哥与阿瑶一同长大,有青梅竹马兄妹之情,后殿下与阿瑶时常探讨诗赋歌文,一同品茶弹琴,阿瑶引以为知己,心有敬仰之心……” “去岁秋日有的?” 王后素来严厉。卫瑶知晓自己这般与太子,必定是惹了王后的不悦,滴滴清泪泪珠从眼眶中滑落:“姨母,阿瑶也不瞒您了,其实今日阿瑶来,便是欲与表哥断了的!” “断了?”卫凌接话,“你口中的断了,便是与你的好表哥到床榻之上了断?” 卫瑶脸上青一片白一片,低声道:“阿兄,我是你的妹妹,怎能这般说我……” “妹妹?我阿姊难道不是你的姐姐,你做妹妹便是这样做到姐夫床上去了?” 这话说得可谓难听至极。 太子皱了皱眉,及时出声道:“母后,确如阿瑶所说,我二人因琴音诗赋交往,近来频频见面,不过我与阿瑶向来知礼节懂分寸的。表妹心悦于我,我也不舍得冷落她叫其失落,今日确实一念之间行了些差错。但母后莫要怪罪于她。” 他终于肯承认二人之间的关系。卫瑶仰起头,眼眶之中浮起一片水雾:“表哥……” 卫凌道:“一念之间?太子殿下,卫瑶年纪小或许眼见短,但您明知有婚约在身,却竟与妻妹做出这般事来?” 太子望过来,瞳孔冷黑:“此事孤自会负责。” 卫凌笑道:“那臣是不是还得夸赞殿下一句有担当。” “阿蓁。”楚后抬起头,握住卫蓁的掌心,“此事错皆在太子,本宫不是不明是非之人,必会给你一个说法。” “今日之事,便由你来决断。” 这样的话一出,殿内之人神色各异。 王后种种态度,明眼人看出便是会站在卫蓁这一边。 可卫蓁知晓,王后这话看似体贴,实则不好回答。 她究竟是真站在卫蓁一边,还是顺势而为,只是欲先稳住她? 卫蓁方才静静看着太子与卫瑶互诉情意,他二人一君子端方一美人柔情,好像她才是那个介入别人的感情之人。 眼下她尚未嫁入东宫,太子便已毫不掩饰地偏袒卫瑶,那么待到成亲之后,他更会如何? 卫凌目光望过来,仿若是担心她伤心,唤道:“阿姊。” 卫蓁朱唇微启:“太子殿下觉得此事如何处理?” 她将问题重新抛给他,景恒微微一愣。 “表哥……”卫瑶仰头。如若此刻他开口道一句会娶她,那从前他们的隐忍便都值得了。 太子道:“阿蓁,此事听凭你处理。” 听凭她处理……卫瑶脸白看向卫蓁。 卫蓁唇角一勾。他这般说,是不是觉得她即便心有怒意,为顾全大局,也断不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阿蓁。”王后握紧她的手掌,“这事究竟如何决断,你来说。” “好。” 殿内针落可闻,良久,响起她清亮而笃定声音。 那一字一句犹如玉珠落地,在大殿之中回荡。 “臣女,愿与太子殿下退婚。” 为您提供大神 灿摇 的《潋春光》最快更新 第 12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13 章 卫蓁至王后身前跪下,双袖拢起,俯身行跪拜大礼,裙裾铺散于地。 王后道:“阿蓁,先快起身。” 太子俯身去扶她,卫蓁错身避开,依旧跪地,“君上多年前定下婚事,可未料当中曲折,多生变故,如今太子殿下既是与二妹既是情投意合,互生爱慕,臣女也却不愿做那恶人。望王后殿下成全臣女之心,将此桩亲事作废。” 太子低头唤她:“阿蓁,你这是何话?” 卫蓁看向他:“殿下不是说,此事任由我决定吗?” 景恒触及她眼神,那双瞳莹黑如浸在冷冰之中,仿佛拒他于千里之外。 王后声音在上方响起:“婚约大事非同儿戏,你且莫要冲动。” 卫蓁眼睫垂覆,心知王后还是站在太子一边,说是一切听凭卫蓁决断,真严重到退婚的地步,便又换了一套话术。 卫瑶膝行至她身侧,哽咽道:“阿姊这般说,岂非叫妹妹成了坏阿姊姻缘的罪人?妹妹是倾慕太子,却也明事理,知晓不该与姐夫纠缠不清,” 卫蓁道:“那你就不愿嫁入东宫?” “阿瑶一时糊涂方才行错,心中已是悔恨,又怎能不明不白跟在太子表哥身边?” 这话引得一旁卫凌失笑:“不能不明不白跟着太子,便只想做那正妃,叫我阿姊将这门婚事彻底让给你?” 卫瑶眼周绯红,暗咬唇瓣,“阿兄……” 卫蓁安静地听着这一切,她无意将此事全都怪罪在卫瑶身上,此事太子并非没有责任,可他却不置一言地立在一旁,旁观着姐妹二人相争,仿佛为了他争风吃醋一般。 卫蓁目光微微向上,因着礼节,只落在王后膝间衣裙之上。 绣百鸟纹的裙袍华丽无比,金线在阳光照耀下折出淡淡的金光,承载了一国王后的尊贵与雍容。何其的沉重? 自上座投来的那道视线,好似带了千斤的重量,压在卫蓁身上,沉甸甸的。 她始终礼节得体,柔声道:“承蒙王后殿下这些时日来对臣女的关爱,只是姻缘一事不能强求。待太后寿宴之后,臣女便启程南下重回故地。如此也不叫王后殿下为难。” 她道完便起身行礼告退,任由身后人呼唤也不停一步。 卫凌跟随其后,走前冷冷看了太子一眼。 一场闹剧闹到了这个地步方算止住。 卫蓁走后,王后指甲抵着额头,冷声斥令卫瑶母女退下。 “此事太子打算如何收场?”楚后声音沙哑。 她看向立在一旁的太子,阴影落在他脸上,叫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此前你与卫瑶的私会,本宫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从没看见。可你二人既私下来往,竟不知做得隐蔽一些?” 话语含着责备,不是怪太子与卫瑶私会,而是怪叫人发觉。 “那卫家母女当真一脉相承,本宫这个好妹妹,当年未出阁便勾上有妇之夫,竟未婚有孕,是本宫替她收拾好一切,最后助她如愿嫁入卫家,如今她的女儿竟也走一样的路数。” 太子道:“母后怎能全怪阿瑶?自是儿臣也是有意于她,方才一直暗中往来。” 王后听他如此维护卫瑶,连连摇头又道:“事已至此,太子心中有何考量?” “眼下当以稳住卫家长女为上。她说要退婚,不过是一时气结,一怒之下的怨言。虽心有怨怼,却也懂婚事何其难退。” 王后意味深长地看向他。 太子面上云淡风轻:“她这般闹不过也是为讨一个说法。给足她面子,事事顺着她便是,卫蓁也不是蠢笨之人,自然会顺着台阶下。” “恩威并施,方能稳固住人心。”王后点头,“她母亲以一命换来能嫁入王室的机会,她也应当知足。” “那卫瑶呢?太子如何安排。” “她是母后妹妹的女儿,儿臣自是不能委屈了她。眼下且再叫她忍一忍,待儿臣顺利之后,再将她接入宫中。只要卫蓁顺利嫁了,那卫凌便再不情愿,也得为他姐姐在宫中的地位考虑,到时候将彻底归附于儿臣。” “父王与母后叫儿臣娶卫蓁,不就是为了卫家的之权?” 区区一纸婚约,王室若真想撕毁,自是轻而易举。 不毁,不过是别有所图罢了。 他又岂是那样薄情寡义的男子,会因为权力而牺牲心上之人? 今日卫凌肆无忌惮,今日敢对太子动手,是因为手上的权势太多。 他会将卫家收入囊中,将卫家身上的所有锋芒都给磨圆,叫他们再无今日这般气焰。 ** 卫蓁与卫凌回去不久,便被召至了前殿说话。 卫昭道:“我听说你要与太子殿下退婚之事,简直荒唐!你且赶紧求见王后道是失言,此事或还有转机!” 卫蓁道:“此事我意已决,无须父亲插手。我一回来,父亲便指责我的不是,怎不问二妹妹和她母亲究竟做了何事?” “阿蓁,”宋氏抬起头来,“母亲知晓你也是心地纯善,你既愿与太子退婚,不如成全你妹妹,如此也保全了婚约。” 卫凌道:“此事绝无可能。” “今日便是阿姊退婚,太子再娶其他女子,我卫凌不会多说一句!唯你的女儿不行。这桩婚事由我母亲命换来,岂能让给害死她之人的女儿?” 鲜有人知的是,当年卫夫人产下卫凌,正是身子孱弱之时,卫昭便将宋氏接入了府中,虽未正式成亲,却令卫夫人以平妻之礼待之,以至于卫夫人产后郁结,身子每况愈下。 后来春狩之中,卫夫人舍身替楚王与王后挡下逆臣一箭,谁又知晓是否是其自知时日无多,拿命赌一把为儿女换一个前程。 眼下他们一家三口冠冕堂皇扯大旗,斥卫蓁不顾大局,扒着他母亲企图吸干净最后一滴血,叫卫凌如何能忍? “父亲且放心,”卫凌眼中涌起血丝,“有我在一天,父亲你所想,皆不可能如愿。” 身后伸出一只手,握住他袖口。 她握着他手腕的力微加重,是在劝他冷静,莫与他们浪费口舌。 卫凌长舒一口气,回头看向阿姊。“我们走。” 正当时,外头有人打帘子进来。乃是君上身边的侍者。 “可是君上传令?”卫昭收起脸上的神色,赶紧迎上去。 老宦官道:“是。君上听闻午后之事,特遣奴婢前来给大小姐传话。此桩婚事乃君上所定,确未考虑双方意见,只是是否退婚,还需再深思熟虑商议。然无论如何,都不可令卫大小姐寒心。卫家二小姐不能入东宫。” 宋氏神色僵住:“君上所言何意……” 老宦官道:“卫夫人救驾之恩,君上至今铭记在心。” 如此重的语气,便是代表君上的意思。 宋氏连连称“是”,恭敬送侍者离去。卫蓁姐弟二人也一同挑开珠帘出了大殿。 人走后,“哗啦”一声,卫昭长袖一挥,带动桌上茶盏尽数倾覆。 宋氏怒道:“君上说的是卫家与太子联姻,都是卫家女,怎么我们女儿不行?” “你也莫再说了,”卫昭沉声道,“今日若非卫凌,我怕是至今还被蒙在鼓中,不知晓我们的好女儿竟做出这般事来。” 近来卫家频频出事,卫昭唯有卫璋这一个疼爱的儿子,自他被流放吴越之地,卫昭愈发喜怒无常,脸上再不见笑意,取而代之一片阴沉。 卫昭拂袖而去,留下一地茶盏碎片。 宋氏被当着下人面斥责,脸上也是无光,卫瑶在她怀里惊惶地仰起头,“阿娘,君上的意思是女儿这辈子不能再嫁给太子?” “怎会?”宋氏抚摸女儿后背。 楚王身子衰败,能否熬过今岁还不可知,身前人岂能管身后之事? 她安慰了几句,让女儿先回去休息,身边只留下了贴身侍女云嬷。 云嬷道:“那姐弟二人留着便是祸害……” 宋氏抿了一口茶,“可叫我如何能除去他姐弟二人?我本欲劝王后叫卫蓁弋阳公主前去和亲,可君上和姐姐都站在卫蓁一边,这路明显行不通。然此时不宜再生事,且待太后大寿之后再说。” “夫人明鉴。” ** 却说这厢主仆低语,那厢卫蓁回到寝殿,唤来身边护卫吩咐几句,令他们中有些人先回京都家中,提前收拾行囊。 田阿姆不解:“小姐匆匆令下人收拾行囊,这是要离开京都?” 卫蓁走到镜前,卸下鬓上钗环首饰:“是,待太后寿辰一过,我们便回南地。” 从王后的言语看来,她并不同意婚事就此作废,然卫蓁的态度已经摆出,再待在京也于事无补、待太后寿辰一过,他们便南下回封地,斩断一切是非。 只是……卫蓁走到窗边,看着天上那轮孤月。 太后的寿辰就在几日,祁宴他是否赶得及处理好一切? 而此后三日,卫蓁皆闭门不出,转眼之间,便到了太后寿辰之日。 为您提供大神 灿摇 的《潋春光》最快更新 第 13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14 章 满舍灯火耀目,鼓乐回荡殿宇之中。酒宴尚未开席,筵下宾客交头接耳,正在相互寒暄慰问。 殿外响起禀告声:“卫家小姐到——” 众人随即看向门口。但见雨水从屋檐落下,竹青色雨伞被仆从收起,显出一道窈窕娉婷的身影。 少女一身青色长裙,左半边袖摆为雨水打湿,颜色显得越发浓了,仿佛融入身后的远山青翠之中。 她对收伞的宫人道谢,唇角噙一丝浅笑,侧过身来,长发以一根青色的发带,柔婉地披散在身后,无太多首饰,却有一种清新灵动之美,便连萦绕在她周身的水汽,都显得格外清濛柔和。 卫家长女容貌倾城,名动楚国,甫一出场便引来了四方目光。 她步伐款款往前走去,经过其父座位并未停下,直到其弟卫凌的位子,方才侧身落座。 卫家内部两方势力对立,饶是外界也略有耳闻。前几日卫侯亲自捉奸亲妹妹与太子奸情一事已传遍离宫上下,众人本以那卫家长女想必黯然神伤,眼下她倒是云淡风轻,反观卫家一众人面对她时,却是格外局促。 卫昭借着饮酒缓解尴尬,宋氏侧首与女儿低语,那卫瑶更是神色极不自然。 至于太子,面上一惯是含着春风般笑意,见到卫蓁后神情微微凝住。 自捉奸一事后,太子几度去见卫蓁,却吃了闭门羹,此事人尽皆知,倒未料到卫家长女竟有如此心性,敢拂太子的面子。 太子从自己座位后绕出,拿着酒樽行至卫蓁酒案前,似乎是要寒暄问好。 卫凌冷着脸拦下太子的酒,起身挡在自己长姐身前。 太子侧过身,又唤座上少女,卫蓁只将侧脸对着他,静默不言,并不回应。 场面一时间尤为尴尬。姐弟二人如此僵硬的态度,着实令太子有些下不来台。 太子倒也并未生气,抬起酒樽将酒饮下,面色温柔,叮嘱了姐弟二人几句,便回身往自己座上走去。 满殿灯火明亮中,卫凌压低声音道:“他竟还有脸面来见阿姊?” 卫蓁垂眸低声道:“太子方才来敬酒,是觉得大庭广众之下,我不至于直接扫了他的面子,想要外人看到我们关系仍和睦如初。” 卫凌冷笑:“阿姊来京都这么久,他都不了解清楚阿姊的性子。” 卫蓁摇了摇头。他不是不够了解,而是上位者做惯了,骨子里带着傲慢,觉得下面的人当百依百顺服从他。 正说着,帘幕后响起一串脚步声,珠帘被掀起,太后在宫人簇拥下走了出来。 殿内人齐齐起身行礼,太后满面笑容令众人坐下。 伴随着编钟之声,宫女捧着托盘鱼贯走入大殿,宣告酒宴正式开席。 宾客们逐一上前去给太后赠礼贺寿。下方舞女脚步翩跹,摆动袅娜的身姿,铃铛随动作摇曳,击打清脆的节拍。殿中气氛热烈。 酒过三巡,上头突然派人传话来,道君上请卫蓁过去 卫蓁与卫凌对视一眼,她起身手搭在他肩膀上,示意他安心,跟随侍者走去。 楚王高坐于宝座之上,面色苍白,神色沉郁,纵一身华袍也难掩周身病气,他本就久病缠身,在小儿子去世之后精神越发不好,整个人格外阴沉。 “走过来些。”楚王恹恹开口。 卫蓁款款上前,礼节丝毫不乱,楚王冷锐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周遭静悄悄的,君王的威压从上扑面而来。 “寡人在病中,听闻卫小姐对这桩婚事不满意?” 这话实在不好回答。 卫蓁半垂着眼帘,“君上赐婚乃是无上恩典,臣女心中惶恐,不敢有半分不满。只是婚事牵扯复杂,太子殿下心有所属,臣女不愿叫太子殿下与心上人分别,退婚也是为太子殿下考虑。” 身侧太子作礼:“父王,前头之事实乃儿臣荒谬所为,然而愿求娶卫大小姐之心不曾改过。” 楚王懒倦地看向卫蓁:“再好好考量一番,莫因一时冲动而做下决定。” 这话不提退婚如何,只让她再多考虑,卫蓁知晓这桩婚事不是她想退便能退的。 他说完便阖上双目,仿佛疲倦极了,卫蓁回了一句“是”,不便再留下打扰。 正欲告退之时,听到一侧太后的话音:“宫筵已过大半,宴儿怎还未出现?这孩子也不知去哪里了……” 卫蓁回到座位上,望着殿外连绵的雨幕。 酒席已过半,她派去打探祁宴消息的惊霜,仍未回来。 她如此挂念祁宴,想要帮助祁家改变前世命运,不为别的,便是为了报答祁宴救命的恩情。 一旁卫凌给她斟酒道:“阿姊今日好似一直心不在焉,是有何心事?” 话音刚落,对面帷幕晃荡,有侍卫从屏风后走出,到太子身侧说话。 卫蓁一直暗中留意对面的情况,见那侍卫贴着太子耳畔说了几句,太子便起身要离开。 她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宴席才到一半,他这时离席是做什么? 待太子的身影消失在帷幕后,卫蓁拉着卫凌起身,以出去散散酒气的借口,快步出了大殿。 卫蓁道:“你手下有多少可调集的人马?” 卫凌皱眉:“出了何事?” 卫蓁犹豫是否告诉他。 太子若要拿祁家开刀,卫家选择明哲保身才是明智之举,此时被牵扯进去,定会引火烧身,引得君王不悦。 然她短暂思忖后,还是说出了口:“太子此前有意除去卫家,祁宴迟迟未归,我担心祁家有难。方才我派侍卫去打探过,太子带了一队兵马出了离宫。” 卫凌当即面色一沉,也知事态严重,“当真?” 卫蓁点了点头。卫凌道:“我知晓了,眼下我手上能调用的人不多,兵马都在京都,我先带几人回去,若太子当真是去祁家,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我自会适时帮祁宴一把。” 他接过护从递来的长剑,“阿姊也莫要担忧我,我自有考量,不会把卫家牵连进去的。” 少年大步离去,背影倒映入卫蓁的眼眸之中。 夜色爬满她的脸颊,少女立在凉亭之中,衣袂被风吹得飞扬,直到大雨斜倾打在身上,方才走下凉台。 ** 而距章华离宫十几里外的楚国国都之中,一匹匹骏马掠蹄,正奔走王城御道之上,惊起一地水珠。 那马蹄声如同刀锋,带着骇人的力量,穿破浓稠的夜色。 祁家的庭院之中,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从台阶上一路蔓延至院门口,被如注大雨冲刷着,院内倒着尸首 少年立在台阶之上,修长的身影在漆黑夜映照下越发挺拔,粘稠的血珠从他指尖滴答滑落。 “少将军!”护卫从院外奔来,“太子殿下带了兵马来,已经围了祁家,口中称将军谋逆!” “谋逆?”少年将军面上浮起几分讥诮,声音里含着轻轻的笑意。 “请他进来。”祁宴垂下手。那颗才被他割下的人头落到托盘上,溅起一片血珠。护卫捧着人头,心惊不已。 轰隆隆,一道惊雷从天边滚过。 ** 哗啦啦,暴雨扣窗。卫蓁坐在窗下,听着外头雨越下越大,雨声喧犹如鼎炉中水,越发沸腾喧嚣。 “小姐,夜色已深,该歇息了。”田阿姆走过来道。 阿弟离开离宫足有两个时辰,仍旧没有一丝消息传来,无疑。 田阿姆再次相劝,卫蓁道:“我这就歇下,阿姆也快回去歇息吧。” “外头护卫都被带走了,小姐可要老奴陪着?” 卫蓁摇了摇头,笑道:“不用。” 阿姆手贴着腹退了出去,卫蓁心知一味干等也无济于事,轻轻吹灭了蜡烛,往床榻上走去。 正要脱履上榻,外头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 “阿姆可是东西落下了?”卫蓁以为阿姆去而复返,下榻穿好了鞋履。 那敲门声一下变得急促,一下又一下,犹如敲在人心尖上一般。 卫蓁手抚上了殿门,还能感觉到那人敲打的力道。 梦中的画面一幕幕接连涌入眼帘,她忽有些透不上气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轰隆”一声,暴雨入窗,少年破门而入。 潮湿的水汽从四面八方包裹住她,卫蓁甚至未看得清来人的容貌,少年便栽倒在了她的身上,那雨水凉得厉害,浸透了她身前的衣裳,仿若细细密密的针,穿入了她肌肤。 黑暗中血腥味混乱,他靠在她身上好似没了气息。 他又如前世一般闯入了她的殿舍。 卫蓁抱着他,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祁宴?” 殿外暴雨夹杂着雷鸣声,不止不休。 为您提供大神 灿摇 的《潋春光》最快更新 第 14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15 章 竹帘缝隙间涌入寒风,少年靠在她身上,水珠顺着单薄的衣袍滑落,接连不断地砸在地上。 “祁宴?”卫蓁被他搂在怀里,又唤了一遍。 他的状态实在不好,脸颊苍白,额头半垂着倒在她颈窝之中,鸦发上沾满潮湿雨珠,全身犹如在雨水中浸泡过一般。 卫蓁一只手抱住他,另一手去关上殿门,她想带他走到床榻边,趔趄地往后退去,可少年全身力量都压下来,卫蓁支撑不住。 一阵风掠过,青色的帐子飘起,少年与少女一同栽向了床褥。 卫蓁回过神来,一具沉重的身子已经压在了身上。她伸手去推,触手便是少年宽阔的胸膛。 床帐中一片漆黑,只窗外透进来些许月色,卫蓁有夜盲之症,眼前看不见,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如是尝试了好几次,她额间出了细汗,那人却还是一动不动将她压得死死的。 她一时没了力气,放弃了挣扎。 黑夜放大了其他的感官。耳畔边雨声淅淅沥沥,伴有他清浅的呼吸。 似乎前世也是这般:他没有预兆地从殿外闯入。雨一直在下,她不知发生了何事,仓皇地望着他,询问他情况,却不知晓他一路避开侍卫追杀,已是精疲力尽,就这样栽倒在了她身上,带着她一同跌入帐中。 殿外追兵赶到,少年问她要不要将他供出去。 那时卫蓁用力将人推开,下榻奔走到殿门边,她衣襟上沾满了污血,浑身都在颤抖,恐惧地将手搭上了门边。 那一刻鬼使神差地,她转头看了床上少年一眼。他靠在床柱边,手捂着心口,血水从他指缝间涌出,整个人虚弱仿佛琉璃,下一刻便会碎掉。 卫蓁哄走了殿外搜查的侍卫。 或许是动了恻隐之心,又或者念在他是自己阿弟好友的份上。她替他瞒下了一切。其实她分明看到,他在开口问她话时,右手搭上了腰间的匕首。 他本是欲对她动手的。 思绪从前世中抽出,一股战栗之感攀爬上卫蓁心头。 她害怕前世之事又变成了现实,恐惧命运天定,哪怕她重活一世,也改变不了结局。 卫蓁胸襟前一片潮湿,指尖触碰上去,是血的粘稠触感。 她轻轻推搡他,颤抖的声线唤道:“祁宴?” 少年的呼吸缓绵,带着雨水的寒意。良久,他似乎睁开了眼睛。卫蓁颈上肌肤感受到他眼睫扑簌了几下,痒极了。 “祁宴,你醒了?” 他与她靠得极近,那温热的气息落满了她的脖颈。 卫蓁胸口上下起伏,长发披散在肩,仰头问道:“你还好吗?身前的伤要不要紧?” 少女的声音溢满了关切,祁宴缓缓睁开了眼眸,看到她那双水眸中倒映出自己的容貌。 一切要从四个时辰前说起—— 祁宴经卫蓁提醒后,一直在私下调查祁家的内奸是谁,最后确定在叔父祁旬身上。 那封太子和祁旬往来的信件,写满了二人勾当:祁旬早在暗中收集好罪证,欲于太后寿宴当夜构陷祁家,使得祁家就此覆灭。 王室发难祁家,要的只是一个由头,好让祁宴父子有来无回,那罪证是真是假,其实根本无所谓。 既是莫须有的罪证,便充满了漏洞。 这过去的五天,祁宴已寻到了应对方法,搜到了能自证清白的证据。 这些年来,祁旬与祁老将军一同戍守在边境,这次兄弟二人千里迢迢赶回给太后贺寿。一行人在午后到了京都。 祁宴在祁家门前等着,看到那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笑着道:“叔父,好久不见。” 祁旬大笑,下马轻拍祁宴的肩膀,揽着他一同入内。 大雨如洪水倾泻而下。天色阴沉沉的,仿佛破开一个口子。祁宴落后了几步,看着前方那道高大的背影。 身侧护卫递来羽箭,祁宴接过长弓,对准前人后背时,眼前浮现起的是北地烈日下,叔父教幼时自己策马时的笑容。 祁旬到底也是沙场之上杀敌多年的将军,刹那间意识到不对,回过头来,同时他的人马从四边涌出,与祁家的侍卫搏杀在一块。 刀戟与刀戟碰撞,厮杀声回荡在庭院的上方。 料理这些不成气候的反贼花费的时间,比祁宴预想的多一点。不过没关系,祁旬终究还是被束押送到了祁宴身前。 他面容狰狞,张开呼喊的时候,祁宴根本懒得去听,手中利刃便穿破了他的喉咙。 溅落在脸上滚烫的鲜血,被祁宴修长的手指一点点优雅地擦干净了。他将人头扔到一侧托盘上。 而后便等到太子前来的消息。 祁宴道:“请他进来。” 院内尸首满地,鲜血横流。太子策马走来,面色一白,缓了一瞬方才跨入门槛。 祁宴道:“家中出现了逆臣,臣方才在管教。不巧叫太子殿下刚好撞见了这一幕。” 有禁军从太子身后走来,双手呈上一叠文书。 太子拿起最上头的一张纸,道:“祁家叛国,与敌国勾结,其罪罄竹难书,这上面的罪行,祁宴你可认?” “来人——”话音才落,身后众人已展臂齐齐亮起长箭。 祁宴笑道:“若是臣此前不知太子与臣叔父的谋划,还真要被太子殿下唬了去。臣在今日早些时候,已经将证据呈给了太后。太子殿下说祁家谋逆,不如去问问太后?” 太子:“你……” 少年从昏暗中走出,靴子踏在水里,犹如从黑暗中走出的阎罗杀神,他目光漠然:“谋逆,什么叫谋逆?悖君之命,违君之令,这叫谋逆。” 他手中长剑“铮”的脱鞘而出,霎时寒光一现, 在所有人未曾料到的情况下,那剑斩向手捧文书的侍卫。鲜血四溅而出,洒满了众人的衣袍。 轰隆一声,侍卫瘫软在地,头颅一路向前滚着,停在了太子马儿的腿边。 那颗头颅上人死死地盯着祁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惶恐。 血溅在少年苍白的面容上,艳丽极了。 祁宴开口,话音慢条斯理:“这才叫谋逆。太子殿下懂了吗?” 太子脸上还沾着喷涌而出的鲜血,喉咙上下不停的滑动,分明是高高坐于骏马之上的他,反被眼前人完完全全压制住气势。 四下人拔出长剑,皆对准了院中央少年。 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这一次来的乃太后身边亲信宦官:“太子殿下,今夜之事是您一手谋划,实属违背太后与君上的心意,太后得知后已是震怒,即刻让您回去。” 太子握紧缰绳,手心勒出一片血。 祁宴垂首看着地上的那颗狰狞的脑袋,“再将副将军祁旬的头颅也包好了,一同给太子殿下送回去。” 祁宴带着人走出了祁家。 他翻身上马,一路策马便往行宫来,至于为何第一个要见的卫蓁,祁宴也说不清。 大抵是她一直派人来询问他的情况,而他也想让她知晓。 月色从窗户漏入,光影如同水流在帐子上行走。 祁宴看着卫蓁道:“我无事,祁家也无事,眼下身上只是受了些许伤,并无什么大碍。” 少女目光迷茫,手掌微抬搭上了他的腹部,轻声:“少将军,我有些看不清。” 祁宴侧过身让她下榻,动作间牵扯到了身上伤口,倒吸了一口凉气。 卫蓁慢慢下榻,双手摸索着前行,好一会才找到了蜡烛。火苗亮起的一瞬,眼前恢复了光明。卫蓁回到了榻前,少年头靠在床柱边,手捂着胸前的伤口,双目安静地阖着,被唤了几声俱没有反应。 一日厮杀搏斗,他又特地淋雨十几里路赶回来,便是铁人也撑不出。 而他向来知礼节,礼数得体,若非此刻疼极了,也不会这样便昏迷沉睡了过去。 只是卫蓁面对着他,也有些手足无措。 自己的闺房寝殿凭出现一个外男,场面何其的惊悚,卫蓁若唤姆妈来,必定会惊动外人,她只能自己先在柜子里找了纱布与剪子,来帮他上药。 她握紧药瓶,在榻前踏板上跪下,又唤了几声:“祁宴?” 他身前衣袍被血水浸透,衣料颜色已变得变深,卫蓁心中天人交战的片刻,指尖还是探去了他的腰腹。 眼前画面流转,前世好似也有这一幕—— 在搜查的侍卫离去后,祁宴忍着痛起身想要离开,然他浑身浴血,身负重伤,每走一步都犹如走在刀尖上寸步难行。 他说要借她的屋子待一晚上。 卫蓁目光落在少年腰间的匕首上,害怕他会以刀剑逼迫她,向他再三保证不会将他供出去。 万籁俱寂的夜里,血腥味浓到卫蓁无法入睡。她挑灯下榻,看见少年坐在床榻下一边的角落里,身子微蜷背对着她,仿若在忍着极端的痛苦。他翻遍了殿中柜子,也只能找到纱布和剪子,只用水简单擦洗了一下伤口,给自己包扎。 卫蓁将药瓶与灯盏搁下放在身侧,幽幽烛火照亮了他半边身子,她将碎发拂到耳后,尽量不让他听出自己在害怕,“我可以帮你。” 少年满眼疏离与戒备。 她不敢与他对视,道:“卫家在南方的封地有自己的士兵,我也曾在军营之中帮过处理过伤兵,有包扎的经验。今夜之事我可以全然当做没有看见,我帮了少将军,将军能也否放过我?” 最后一句话,她是怕他多疑才补上的。 梦中的她最后还是帮他上了药。 卫蓁思绪回笼,看着眼前人。当他身上沾湿的衣袍褪下,便露出了少年劲瘦的腰身。 卫蓁低下头去拿纱布。 他胸前伤口狰狞,血水一路从胸膛滑下,滚过腰腹上肌肉,最终隐没在下.身衣袍里。 卫蓁根本不敢细看,先用帕子浸了水,帮他擦拭身上血污。 她手覆上他的胸膛,隔着那一层单薄柔滑的布料,也能清晰感受到少年肌肤的纹路,以及小腹之上浮起的青筋,那腰腹上滚烫的温度……当帕子沿着他腰间肌肉要往下擦去,他突然睁开了双目。 药瓶从她指尖滑落,“啪嗒”一声,尽数散在他身上。 他握住了她的手,气息只在咫尺之间。 寂静的夜里,灯烛爆开了一个火星,似迸溅出无限的旖旎。 为您提供大神 灿摇 的《潋春光》最快更新 第 15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16 章 少年将军突然转醒。 哪怕她侧着脸,也能感知到那道灼灼的目光。 那只握着她纤细的手腕的手,指尖所触之处,传递来他肌肤上的温度,她腕骨像是被灼了一下,一股酥麻感沿着手腕往上攀爬一路传递到心头,在胸腔中激起巨大的回音。 “少将军醒了?我见你身上受伤,正要给你上药。”卫蓁道。 他为何突然醒来,因为卫蓁的帕子沿着他的小腹一路擦拭,再往下几寸便是…… 雨搭在芭蕉叶上,摇动沙沙之声,像极了二人此刻的心跳。 沉寂的气氛中,响起他低沉的声音:“不用,我可以自己来。” 他倾身去接她手中的纱布,这一动作牵扯到伤势,身形微晃了一下。 卫蓁赶紧扶住他,“你伤行动不便,我来处理伤势要方便一些。” 末了又补充道:“不用觉得冒犯于我,我在军中见过不知多少的伤兵。” 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慢慢地松开了。 卫蓁心中压着的石头也终于移开,她垂着眼,拿起帕子继续给他擦拭伤口。 在军营中时,卫蓁自也见过别的男人的身子,他们大都满身血污,衣袍脏乱,卫蓁每日处理到最后几乎是精神麻木,却从没有像今日这样仔细打量眼前人的身子。 少年与他们截然不同,身子精壮而清瘦,当她靠近时,他身上那股滚烫的气息便涌了过来,这是男子与女子天生不同的气息,带着强烈的侵略感。 卫蓁头皮隐隐发麻,想到了那在弱肉强食丛林中活的野狼,大概不过如此。 他胸口有血缓缓涌出,卫蓁擦得极其认真,一点点擦干净后,手又往下探去,覆上了他的腰腹,血沿着腰腹肌肉的纹路流到下衣里,那里卫蓁不敢去擦,掌心慢慢移开了。 空气之中,暧昧的气氛越发说不清道不明。 他们之间本是没什么,却因这个有意避嫌的动作,好似也变成了有什么。 他喉结上还沾着血渍,卫蓁手覆上去擦拭,感觉到他喉结在她掌心之下颤动:“可以了吗?” 无法形容的怪异感觉涌上心头,叫卫蓁难以再进行下去,头一次觉得自己不适合做一类事。 “快好了。”卫蓁只能借旁的事来转移话题,“少将军还疼吗?” “还好。你在军中时常随军医去给伤兵包扎?” 卫蓁点头:“是。祖父去世后,封地留给了我与阿弟,许多事我都亲力亲为,若非如此,也不能服众治下。” 二人心照不宣地用话语掩饰尴尬,然而几句话聊下来,尴尬非但不减,反而更甚之前。 她倾身去给他上药,轻揉他胸口伤口。 随着她指尖抚摸上去,周遭的空气好像被点燃了一般。 他的视线带上温度落在她脸上,令卫蓁心跳如鼓。 卫蓁拿来细针,在烛光上简单淬了一遍,用针将伤口缝合好后,道:“少将军,能否请你将手抬起来?” 祁宴将双手抬起,她用纱布来给他包扎,因他坐着,便需要卫蓁倾身环绕住他,女儿家柔软的身子不经意间贴上了他的坚硬胸膛。祁宴身子微微后仰。 她只穿了一件内裙,都未曾套一件外套,春日的衣裙本就薄,内里的小衣在光下隐隐约约可见。 祁宴侧着脸道:“可以了吗?” “没有。”卫蓁正在给纱布打结,方才身子靠上他时,也意识到自己穿得何其单薄,起身后退了一步,不想脚被踏板绊倒,整个人失去了重心。 一只手臂从旁伸出,及时搂住了她的腰肢。 她半边身子跌入他怀里,双手扶着他肩膀,才算勉强站稳,女儿家长发垂落到了他的膝盖上,发间浓郁的香气扑向他,与他身上血腥气勾缠在一起。 那日大雨之中,他在她面前蹲下身子帮她检查受伤的脚踝二人,似乎也是这样暧昧的姿势。 少年的气息若有若无萦绕在身前,隔着一层布料擦过她的肌肤,引起一阵酥麻感。 她转身离开他怀中,低下头去纱布,偏偏还没有给他包扎好,经历过刚才那样亲密的接触后,还得继续给他包扎。 祁宴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少女额间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她仰起头,浓密的眼睫微抬,与他目光犹如蜻蜓点水一般相触又很快错开。 “我只给少将军简单缝了伤口包扎了一下,少将军明日还需让医工再上药。”她垂下头道。 祁宴“嗯”了一声。 卫蓁蹲下身子去捡剪子,恰逢他的手探过来捡他散在一旁的外袍,二人的指尖交握在了一起,一股麻意从指尖蔓延开来。卫蓁抬起头,对上了少年曜亮的眸子。 砰砰,夜风鼓入窗,分不清那是心跳还是风拍窗声。 卫蓁正要起身,恰这时殿外响起了一串脚步声。 二人齐齐扭头朝殿门口看去。来人步伐沉重,停在了门口,烛光将他的侧颜投到了门上。 “阿蓁,是我。” 来人是卫蓁的父亲,卫昭。 “我路过你的院子,看到你屋内的灯还亮着,是还没睡吗?”卫昭突然敲门。 “父、父亲?”卫蓁如临大敌,连忙起身道,“女儿已经准备歇息了,父亲来有何事?” 卫昭拍门,“你开门,阿爹有话与你说。” 卫蓁转头,示意祁宴赶紧躲起来,可殿舍不大,他若此刻下榻,烛光定然将他的影子投落到窗上,他能躲到哪里去?卫蓁拾起男子落在地上的衣袍,直接扔到了榻上,而后吹灭了蜡烛。 “父亲,女儿已经歇下了,您有何事要与女儿说?就在门口说吧。” “让阿爹进去。是要事。” “天色已晚,明日再说不行吗?” 外头沉默了下去,片刻后,卫蓁听到了卫昭离去的动静,她心还没放松下来,外头又响起了脚步声。竟是卫昭去而复返。 “阿蓁,你开门。” 卫蓁推祁宴上榻,一边将床两侧挂钩上的帘子解开放下,遮住床上人的影子。殿内没有点灯,卫蓁摸索上榻,被床上之人绊倒跌入被褥之中。 他扶住肩膀,卫蓁手捂住他的口鼻,示意他莫要说话。 那门根本没有上锁,卫昭推了一下,门便漏了一条缝隙。 黑暗之中充斥着隐秘感,偏偏卫蓁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她倒了他怀中,想起身,头发却被他身子压住,扯得生疼,又不能出声提醒他,只能捞过被褥盖在了二人的头顶。 外头的脚步声也近了。 “父亲究竟有何事?女儿已经歇下了。”卫蓁出声。 卫昭的步伐停了下来,立在桌案边,朝床榻望去,但见青帐低垂,里头隐隐绰绰透出一道朦胧的身影。盖在她身上的被褥显得有些臃肿,不过卫昭并未多想。 “阿爹今日来,还是和你谈谈你与太子的婚事。” 卫蓁指尖攥紧了枕头,他已经离得极其近了,但凡再走近几步,定能将床榻上的景象看得一览无余。 男子的呼吸洒在她颈间,禁忌感沿着脊椎骨往上攀爬,都叫卫蓁心口微微战栗。 如此场景,一旦被卫昭发现…… 卫昭道:“阿蓁,你说要与太子退婚,实属荒唐之举。但你且不可一时冲动行事,听阿爹的,明日一早你便去见王后,说你已经冷静下来,不会再胡闹生事。” 卫蓁一动不敢动:“父亲莫要再提此事,女儿自有自己的考量。” 他的声音陡然变高:“你有何考量?” 卫昭得不到榻上人回答,蹙眉朝着榻边走来。 卫蓁欲起身下榻,被祁宴伸手攥住,让她莫要下去,二人靠在一块,身子相贴,几乎合到没有一丝空隙。 她道:“此桩婚事究竟如何,也是楚王因为我母亲给定下的,父亲有何资格置喙?” 卫昭大怒,连说三声“好”,“为父管不了你。” “女儿真的累了,不愿与父亲再谈。且婚事也并非女儿能左右,还得听君上的意思,不是吗?” 听她搬出君上,卫昭这才停下脚步。 空气之中浮动着一股淡淡的酒气,来自卫昭身上,将殿内的血腥之气都压下去不少。 卫蓁神经绷得紧紧的。她手撑着床榻想起来,无意间碰到了祁宴的伤口,听到他轻喘了一下。 声音不大,但在这样的寂静的大殿中,足以惊人。 帐外的卫昭一静。 卫蓁心脏一窒,用枕头盖住祁宴的头,仰起头道:“父亲,女儿真的要睡了。” 风拍打的殿门,发出沉重的门轴转动声,仿佛方才那声男子的喘息都不过是错觉。 “你且好自为之,安心待嫁。莫要惹事牵连到卫家身上。”卫昭拂袖而去。 殿门“砰”的一声关上的刹那,卫蓁身子发软,仰头倒在枕头上,长发浓密如墨披散,大口大口地喘息。 “我方才弄到你伤口了吗?”她问。 祁宴道:“没有。” 实则是有的。有血从他胸口浸出来,染红了纱布。 他起身欲下榻,伤口刺痛传来,却是无力起身,不由紧皱眉梢,低头看到她枕在那里,长发凌乱,颊生红晕,一绺乌润的长发轻贴脸颊之上,红唇轻轻的喘息着,是活色生香,千娇百媚之态。 卫蓁靠过来,她什么都看不清,就这样横冲直撞凑近,红唇堪堪擦过他肌肤,方才在也是,她整个人脸颊几乎埋在他颈窝之中,和他父亲说话,清清凉凉的呼吸全部吹在他耳畔。 她知道自己现下是何样子吗? 祁宴侧开目光,柔声道:“你外衫在哪里?” 声音比起之前沉了不知多少,是那种极其容易让人绮念的低哑声线。 暗夜之中,好似炸响了火花,有蜜丝拉扯开。 为您提供大神 灿摇 的《潋春光》最快更新 第 16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整夜 (对上章做了修改,昨夜1-2点看的可以清缓存看一下,删了一小部分内容,在今天这章补充了写,上章只写到二人之间有火花的部分,其他时间段看的不用回去看~) 正文: 祁宴下榻重新点燃了一支蜡烛。 火光映入眼帘时,卫蓁下意识眯了眯眼。她拿过外衫披在外头,而祁宴也已穿好了衣裳,遮住了裸露的上身。 卫蓁目光无意间落在少年腰身上,她的左手还残留着抚过他腰上肌肉的触感,五指不由轻轻蜷缩起来。 少年转过身来,烛火照亮了他苍白的面颊,眼中浮着淡淡的血丝,瞧着十分憔悴,唯一不变的是那双如黑曜石般明亮的眸子。 祁宴走过来,“方才没有与你仔细说。祁家无事,这几日来我一直奔走于国都和楚国边境两地,忙着搜集证据,因为害怕走漏风声,便一直没让人给你透露消息,眼下事情处理好了,便来告诉你一声。” 卫蓁问道:“那祁家出现的内奸,当真是你的叔父?” “是。”他话音十分平静。 可被亲近之人背叛,如何能好受?卫蓁理解他的心情。何况那又是血浓于水陪伴自己长大的叔父。 祁宴道:“祁旬与太子本欲在此次太后寿宴之上,以谋逆的罪名发难祁家,将我与我父亲就地处决,那罪状书上写着祁家通敌卖国,实则一切都是祁旬在暗中做的手脚,是他将祁家在边关的兵器粮草暗中运给魏国。” 卫蓁听了倒吸一口凉气:“魏国与楚国世代伐兵攻城,乃是世仇。” 若这一桩罪名扣下来,祁宴不是找不到当中反驳的漏洞,而是太子发难得太快,根本不给祁家能自证清白的机会。 祁宴道:“祁旬以我的名义给太后送了一个医工,目的便在于此。一旦太后暴毙而亡,楚廷之上便再无人能给祁家说话,也断不会提给祁家翻案。” 卫蓁心下发寒:“何以就这般以死路相逼……” 祁宴冷笑:“我却也不明白,我父亲待我叔父不薄。当年祁家阖族被楚王流放,是我父亲拼命护下他,重新支撑起祁家,如今反倒是亲弟弟,为了所谓权势,将他给卖了出去。” 少年安静立着,殿内幽幽烛光照着他清冷的身形,他鸦睫浓黑,脸色霜白,垂在身侧的手轻轻颤抖,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卫蓁道:“他久居于你与老将军之下,心有不甘,觊觎祁家之权,被利欲熏心,为贪欲惑目,方选择与太子合谋。” 卫蓁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她也尝过被所谓兄长的人背叛暗算的滋味,这种事外人介入不了,大多时候需要自己慢慢消化。 “少将军日后有何打算?” 太子构陷祁家,焉知背后是不是楚王的意思,至少眼下王室针对祁家已是摆在明面之上。 他道:“尚未定下。待我再与父亲好好商讨一二。” 卫蓁目光透过薄薄的青纱,看到少年靠着床柱,身子有些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去。 祁宴撑着地面想要起身,然连日来的奔波,脑中都绷着一根弦,整个人已是到极限,若非如此,方才他也不会在闯入大殿之后,倒在她身上昏迷过去。 他靠坐在床榻边,轻喘着气:“抱歉,我实在太累。” “无事,外头雨还在下着,你可以等雨势渐小再走。” 暴雨冲刷着天地,而在这一间殿舍之中,一切都格外的寂静。 帐外静悄悄,只余雨落下的声音,连他也没了声息。 卫蓁小心下榻,尽量不发出动静,走到柜前将柜门打开,没找到多余的被子,便只寻了自己的几件外袍,走到少年身边,轻轻地盖在他身上。 卫蓁看着他睡颜出神了片刻,回到了床上。 被褥还残留着少年身上的气息,清冽的沉香气味团团袭来,将她困在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她的意识向幽幽深渊沉去,前世这一夜发生的事,也完完整整呈现在了梦中…… 前世,她冒着风险收留了他,夜里他是这般靠在榻边歇息。不过卫蓁听着帐外之人的动静,只觉如同被钝刀子割肉一般折磨。 他也一夜未曾入睡,身上数道箭伤,几度疼到蜷缩起身子。 待到翌日,卫蓁被榻边人起身的动静给惊醒。 临走之前,他给了她一枚玉珏。是一枚上好的昆山玉,雕镂成的貔麟的形状,沾满了血污,安静地躺在他掌心之中。 他声音暗哑:“多谢卫大小姐救命之恩,若有再度相见之日,凭着一枚玉珏,卫大小姐可任意派遣某做事,某绝无二话。” 卫蓁摇了摇头,知晓那玉珏贵重,并不接受。而他将信物塞入了她掌心之中,转身便投入了黑暗之中。 可大雨滂沱,离宫之中危机四伏,到处都是士兵欲置他于死地,他又能去哪里?卫蓁不知道他是如何逃离的。 而在她的梦中,第二日,楚太后逝世的丧钟响彻了离宫上下。 不久之后,她看到自己嫁入了东宫。大婚隆重,太子牵着她的手,高坐于车舆之上,夹道两侧百姓高声齐齐跪拜与礼赞。 而祁宴彻底没了音讯,他究竟去了何方无人知晓。就仿若一粒尘埃丢入湖泊之中,再也不见一丝踪迹。 然而梦中有一道声音告诉卫蓁,离宫那一夜,不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似乎在很久之后,她成了楚王后,与他还有一面之缘。 便是那一次的见面,致使景恒与她彻底地决裂。 耳畔响起窸窣动静,卫蓁转醒,看到床边的祁宴起了身。 “你要走了?外面还在下着雨。” “天快亮了。”祁宴转眸,看到床上少女睁开睡眼,特地放轻了声音道。 她双手拂开青帐,赤足从榻上走下,乌润的长发被揽至身前,双瞳潋滟,不经意间流露出惺忪之态,令她更添一丝慵懒的妩媚。 祁宴道:“我要走了。若非卫大小姐此前提醒,祁家也不可能免于灾祸。在下欠卫小姐一个人情。在下感激不尽。” 卫蓁摇摇头:“不必感谢,少将军此前也帮了我。” 祁宴从腰间解下一枚玉珏,递到她手中:“卫大小姐日后若有难处,凭这枚玉珏来找我,祁家必会倾全力相助,绝无二话。” 他看到卫蓁的目光在触及那枚玉珏后,眼睫一颤、他问道:“怎么了?” 卫蓁笑道:“没什么。只是这玉珏太过贵重,我不能收。” 他说着与前世几乎无差的话,那枚躺在他掌心之中的玉珏,好似承载着命运般的重量,叫卫蓁透不上气来。 卫蓁道:“那日我在太子殿中见到书信,也不过随口一提信上的内容,未料能帮上少将军如此大的忙,心中不胜惶恐,怎能接受?” 祁宴道:“可我总还是欠你一个人情,要如何还?” 卫蓁帮他避开前世命运,实则也是想还他那日入林中救她的恩情罢了。其实无论有没有这一前提,她都会选择帮他。 祁宴道:“不必拘谨,想到任何事与我提便是。” 空明月色入窗,犹如水流安静洒在少年的身上。 她久久未曾开口,祁宴正要迈步往殿门走去,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 少女道:“少将军说任何事都能帮我?” “是。若是一时想不到,日后再提无妨。” 卫蓁道:“我确有一棘手之事。” 她与太子的婚事由君上所定,除非君王更改心意,否则怕不能随意撕毁那婚约。她当然可以选择直接拒婚,南下回到封地,这也是卫蓁打算的方法,可那样带来的后果,怕也不是能轻飘飘揭过的。 哪怕这桩婚事,是太子有错在先。 轻则君王震怒,斥责于她;重则怕是要收回卫家封地,日后朝堂之上处处针对卫家。 若有更好的方法能更平和地退了这桩婚事,将带来的影响降至最低,自然更好。 卫蓁道:“少将军能否帮我退了婚事?” 祁宴微愣:“你想与太子退亲?” 卫蓁点头:“是。自我来到京都,便被处处拘束,我这桩婚事并非我心意,且前头发生的诸多之事,我对太子亦是深恶痛绝。少将军能否帮我退了这桩婚事?” 然而卫蓁也不抱希望,毕竟此事太难,或许他也找不到法子。 祁宴只沉吟一刻便道:“好。” 如此轻的一个字,好似叫卫蓁压在心头的石头都移开了,她露出笑容:“当真可以?” 祁宴点点头:“三日之内便能给你一个答复。” 卫蓁道:“好。” 她转头去看窗纱外夜色,雨没有见小的趋势,万一他这样离开被人撞见,更是不好。 卫蓁走到殿门边,轻推开了一条缝。 昨夜护卫被卫凌带走,此刻皆回到了岗位上,当中有人正靠着檐下柱子打着盹。卫蓁唤来其中一个,让他将其他的护卫都先带走,顺便再将卫凌喊来。 清清渺渺的月光落入她眼中,似如一汪星辰捣碎的星河。 门窗半敞,清风入窗,卫蓁转头对上他的目光,问道:“怎么了?” 祁宴默默移开了目光,淡声:“没什么。” 不多时卫凌从院外走来。少年刚被属下从被窝里喊起来,正是心情不爽的时候,当入了大殿瞧见祁宴在,登时睡意全无,清醒过来。 “你怎在我阿姊的屋内?”卫凌。 卫蓁哪里能与他解释那么多,只上前道:“你带祁宴走,莫要叫外人瞧见了。” 卫凌眉心紧锁看向祁宴,朝他肩膀上推搡了一下:“不是,你怎在这里?” 卫蓁瞧他那拳头不偏不倚砸在祁宴伤口上,连忙拦着:“你别打他。” 这态度简直不令卫凌怀疑都不行:“阿姊,你二人究竟做什么了,他怎会在你闺房之中?” “我……”祁宴正要开口,卫蓁打断道,“他本是想来找你的,昨夜你带兵前去相助,他心中感激,特地来找你。不想进错了屋子。” 卫凌狐疑的目光在祁宴身上滑了一圈,“当真?” 祁宴道:“当真。昨日之事多谢你。” 卫凌看祁宴态度诚恳,不像有假,再看他侧身朝卫蓁颔首道,“祁某冒犯卫大小姐,改日定会上门道歉。” 他说罢便告辞,卫凌记着阿姊的吩咐,赶紧快步跟上。 出了屋子,雨丝拂面,卫凌仍觉不太对:“祁宴,你与我说实话,我不信你会认错屋子。” “除此质问,我还有别的理由出现你阿姊屋中吗?”祁宴淡声道,似乎很是无奈,“当真是记错屋子了。” 也的确如他所说,卫凌想不到别的理由。 只是他越深思,越体会到几分古怪—— 阿姊不是热心性子,向来对谁都冷冷清清,方才卫凌不过推了祁宴一下,阿姊便立马出声制止。他祁宴何德何能? 且殿外有护卫,他若堂而皇之闯入阿姊寝殿,护卫必定来报,那些护卫是后半夜才回来,而祁宴还穿着昨日的衣裳,那必定是……昨夜便闯进了阿姊屋里,在她闺房待了一整夜! “祁宴!”卫凌愤然,正要发问,祁宴已夺过他手中雨伞,大步往外走去,不给他一点跟上的机会。 ** 一夜雨水收势,阳光从窗外透进来,照着空气中浮动着尘埃。祁宴也回到了寝宫歇息。 章华宫主殿。珠玉帘子将内殿与外殿隔绝。 楚太后立在帘后,看着殿内床榻上拢被而坐的少年身影,轻叹了一口气。 身侧老宦官扶着她:“太后小心些。” 太后想着,昨日祁宴将太子的构陷祁家证据送到手上,她看到后是难以抑制的愤怒。 “太子何以这般赶尽杀绝?当年他父亲清算祁家,如今他又如出一辙欲对祁家出手,是要将祁家往死路上逼……” 太后攥紧了眼前珠帘,老宦官手抚上她的后背,劝她消消气。 楚太后压低了声音:“并非我偏爱阿宴,实在是这个孩子可怜。两岁那年母亲去世,后来便被送入宫中,王上说是代为教养,实际逼迫祁家送人入宫为质。” “你还记得他五岁那年吗?王后给他与太子的食盒中下药,被他发觉躲了过去,这孩子果然自小聪慧。若非这事,我也不可能将他带到章华宫亲自抚养。后来他长大回到父亲身边,出入军营,能独当一面,我总算放心了一点,不想他这次回京养伤待了一年,还是叫那对父子给盯上了……” 正是因为亲自抚养,有了感情,待之便犹如亲孙一般。 老太后脸上布满皱纹,是几十年来操劳留下的沟壑。 “今早我去见君上,问了昨日之事,他道对太子所谋全不知情,实乃太子背着他所为。这话是真是假,我也分辨不出来了。” 老宦官听着她沙哑的声音,默默垂下了眼帘,“太后,参汤快凉了。” “进去吧。” 太后在宦官的搀扶下缓缓走入大殿,床上之人听到动静抬起头来。 “好些了吗?医工说你淋雨染了风寒,得好好休息,先把参汤喝完,便躺下吧。” 祁宴拢被而坐,声音沙哑:“无事。” 他服用参汤之时,太后便立在香炉边,揭开炉盖,往香炉中添加宁神香。 “太子如此容不下你,假以时日说是他即位,祁家的日子更加难熬。若楚国容不下你,阿宴,你便去晋国吧。” 老太后拄着拐杖道:“去找你的外祖父。你外祖乃是晋王,是中原霸主,如今诸国便是楚国也臣服于他,有他庇护你,楚王定会顾忌。” 祁宴道:“外祖并不喜我。” 太后道:“快二十年过去了,怎么说他也该放下芥蒂。” 当年祁宴父亲奔走晋国,晋王因女儿与之私奔一事一直耿耿于怀,后女儿早逝,晋王便更加怨恨祁父,更怀疑祁父接近公主别有居心,有利用公主,借晋国之势复祁氏一族的企图在。 三年前,晋王后逝世,祁宴也曾代父亲前往晋国吊丧。然那时老晋王望向他的眼中,不掩厌恶与憎恨,祁宴历历在目。 太后苦劝道:“老哥哥向来刀子嘴豆腐心,不过是这些年因为你父亲的事,他一直拉不下面子。阿宴,你又这般像年轻时的他,是他最疼爱女儿留下的唯一孩子,他怎会不喜?定然是想你的。” 祁宴垂下眸,褐色的参汤模糊倒映着他的容貌,“晋王的名号,外祖母也知道的。” 中原霸主不是那般好做的,能让四方诸国臣服的王,走的是一条荆棘血路,手上染满了同族异族的鲜血。老晋王手段残忍,睚眦必报,未必会容得下他。二人皆知。 一时间场面沉默了下去。 祁宴搁下了汤药,笑着道:“我不在宫中这几日,发生了何事?外祖母不若与我说说吧。” 这些年,他唤太后称呼也省却了一个姑字,不唤姑外祖母,只唤作外祖母。 太后长甲撑着额头:“并无大事。不过是前几日,闹出了风流传闻,太子与那卫家二小姐幽会,被卫侯卫凌捉住了。” 祁宴道:“幽会?” 太后点头,倒没料到自己这个向来不关心风月的侄外孙,会对此事感兴趣。 祁宴若有所思,片刻后道:“外孙有一事想拜托您。” 太后让他说来,“但说无妨。” “您能否去见楚王一面,以您的名义让楚王将卫大小姐的这桩婚事给退了?若您出面,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太后诧异:“你为何要退了卫家大小姐的婚事?” 祁宴道:“太子既与卫瑶有私情,又何必再祸害别的姑娘?外祖母不是也说过,卫大小姐挺合您眼缘的?” 他一边翻看手上的兵书竹简一边说话,语调寥寥,仿若随口一提,无甚在意,哪怕太后不答应也无妨。 然而太后暗觉不对。他这个侄外孙被她教得极好,心地热忱纯粹,却也没古道热肠到帮别的女子谋算婚事的地步。 “阿宴,你是本宫自小看着长大的。” 少年抬起头,面容苍白,眼神清亮朗星一般,透着凌厉的俊俏。 “我何其了解你。凡是不在乎的事,定然不会多问。你告诉我,你怎会关心那卫大小姐,你与她是何关系?” “没什么关系。”祁宴翻看手上的竹简。 他说得轻松,真要将太后给骗了去。老太后眼中怀疑之色愈发浓重,又苦于找不到直接的证据,岂能仅凭直觉断案? 一旁的老宦官,自是陪伴在太后身侧几十年,全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是心眼做成的,动了动身子,欲附耳向太后倾诉。 祁宴出声:“章衍——” 他唤老宦官的名字。 那老宦官迟疑了一刻,还是道:“少将军今早回来,是奴婢伺候更衣,他身上沾着女儿家的香气,简直太浓了,掩也掩不住。少将军从前身上可没有沾染过女子的气息。” 各人身上气息有异,若非亲密接触过,绝不可能轻易沾染上别人的气息。 这一番话听得老人家讶然,若有所思,沙哑的声音缓缓道:“侍卫说你昨夜便回了章华宫,却迟迟没来见本宫,所以你在哪里……一整夜都待在卫大小姐那?” 祁宴慢慢地阖上了手中的竹简。 为您提供大神 灿摇 的《潋春光》最快更新 整夜 免费阅读.[.aishu55.cc] 缱绻 “没有。”祁宴再次否认。 “那你昨夜去哪了,身上香气从何而来?” 祁宴淡声道:“外孙并非孟浪之人,怎会在女儿家的屋子待上一夜?我与她不熟。昨夜不过是去见了卫凌,又因太累便刚好歇在了他屋中,期间他阿姊来过,帮我唤了医工,大概那时染上的吧。” 祁宴抬起指尖送到鼻下,轻嗅了一下:“有那样浓吗?” 他看向太后身侧的老宦官,老宦官明白那眼神中敲打的意思,闭上了口缄默不言。 楚太后道:“若你二人当真无一点关系,那为何要帮卫大小姐退婚?” “因为卫凌。昨夜卫凌带兵前来支援,倘若不是他在外帮着拖延太子兵马,我怕也不能等到您的人赶来制止太子。” 祁宴话语平静,没有丝毫起伏:“如此恩情,我自然心中感激,便许了他可以提要求。他说想让君上收回自己阿姊的婚事,苦于没有办法。外祖母,您帮卫大小姐,实则就是帮我。” 他说得真诚,交代了前因后果,更有细节,太后也知昨夜卫侯带兵相助之事,细细揣摩,倒也信上了三分。 “外祖母应当是清楚外孙的为人。何况,”祁宴顿了一下,“太子德不配位,心思狠毒,安插医工在您身侧意图不轨,这样的人怎配娶卫氏长女?” 老太后冷笑,正是知晓孙子下毒谋害到自己身上,心中才更加发寒。 她从桌边缓缓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你且去回卫侯一句,此事本宫会帮他。” 老太后如此说,便是应下了。 祁宴点头道:“好。我替卫凌感谢您一句。” 而此时二人口中的太子,正立在楚王寝殿之外。 “太子殿下,王上醒了,您可以进去了。” 清晨天才亮,楚王便传唤了太子。景恒点头,卷帘入殿,绕过屏风,迎面一竹简朝他扔来。 “父王!”景恒手捂着眼睛,撩袍在案前跪下,殷红的血珠自眉骨上落下,一滴一滴,浸红他面前的地砖。 头顶传来楚王冷沉的话音:“太子何其果断有主见,明知楚国正值边关动荡之际,偏偏还去动祁家!” 楚王自案后绕出一步一步走来,抬手扶着太子起身,笑道:“太子瞒着寡人做此举,是欲先斩后奏邀功,还是欲取寡人而代之?这楚王之位,不如让给你来坐吧。” 景恒听出楚王话中讽刺,连忙解释:“儿臣怎敢?祁家一直是父王心头大患,儿臣想为父王分忧,此番太后寿宴,是除去二人的绝佳机会,儿臣谋划多时,却不想哪个环节出了错,导致谋划失败。” “不想?”楚王冷笑,特地咬重了“不想”两字,“太后虽非寡人生母,也待寡人不薄。太子给你祖母下毒,传到晋王耳中,便是谋害他亲妹妹,那时他若要你命给太后赔罪,寡人给还是不给?” 景恒面色发沉:“我乃楚国太子。” “太子算什么?”楚王冷声道,“诸侯列国多的是王子王孙,晋王何曾放在眼里?楚国虽实力不薄,却也不敢与晋国直接刀戟相对。” “再有祁宴,乃是晋王外孙。这些年晋王虽未派人来过问,可谁知晓晋王心意?寡人一直都不敢动他,你竟欲取他性命?” 景恒拢袖长跪:“此事是儿臣一时心急鲁莽了。” “为人君者,不懂隐忍蛰伏,必有所失。便是你与卫家小姐婚事,你也弄到这般田地。你不过是觉得你是太子,众人皆需仰仗你,无人能撼动你的地位,是吧?” “儿臣不敢!” “可寡人并非只有你一个儿子。” 若说在此话之前,太子一直沉稳应对,待这话一出,脸上顿时爬上疑惑之色。 “父王何意?” 楚王坐下,手抚着膝盖:“七王子在别国为质,这些年过得十分艰辛,寡人想,也是时候将他们母子接回楚国了。” “可七王子血统存疑,父王不是不认这个儿子的吗?” 楚王看着景恒。他这个儿子在外人面前向来从容不迫,此刻倒是慌张了起来。 “是血统存疑,可派出去的使者与寡人说,七王子这些年越是长大,越与寡人相像,甚至比起太子你更像寡人年轻之时。” 景恒拾起温润的笑容:“父王如此说,想必接七弟的人已经在路上了,是吧?” 楚王道:“是。你得庆幸自己与卫家长女的婚事还绑在一起,卫家还能给你撑撑门面。你若再生事,寡人定不会放过你。滚出去吧——” 出了大殿,竹帘在身后落下,景恒脸上笑意隐没了下去。 区区一国质子,身无长处,又无半点朝堂势力,就算回来拿什么与他比?待卫嫁给自己,又有卫家做靠山。他更无所惧。 他冷笑一声,缓缓走下台阶。 侍立在殿外的宦官,正在焦急地踱步,见太子出来,立马迎上去:“殿下。” 太子不疾不徐道:“何事如此焦急?” 宦官犹豫了一刻,咬牙小声道:“方才卫二小姐来传话,道是她有了身孕。” “有孕?” “千真万确。奴婢留了个心眼,派殿下的心腹去给二小姐诊脉,她确已有两月身孕。卫二小姐让殿下您去一趟。殿下去吗?” 景恒安静地立着,他刚被父王警告莫要再惹事端,偏偏这时卫瑶有了身孕。初为人父的心情自是复杂,他心中不舍卫瑶,却也不能不顾全大局。 景恒道:“你去给二小姐回话,这些时日为避人耳目,孤暂时不能与他相见。待风头一过,自会去见她。” 末了,又温声道:“且私下送点补药给她,多说几句话,好生安抚她情绪。” 他想卫瑶向来温顺乖巧,想必不会生事。 当务之急,得先稳住卫蓁,稳住他和卫家的婚事。 然就在午后,一道消息送到太子面前——太后午后去了楚王的宫殿一趟,言谈之中,涉及了太子与卫家小姐,欲令二人婚事作废。 禀告的宫人,乃是太子安插在楚王身边的眼线。 “奴婢在外面候着,不知里头到底谈了什么,只隐隐约约听到了太后道太子殿下言行有亏,难当储君大任,让君上收回您与卫家小姐的婚事。君上也已同意。” 景恒嘴角噙着笑意:“我与卫蓁的婚事,怕是轮不到她老人家来插手管吧。” 他想不明白,卫蓁就这般厌恶于他,非要在离婚期还有不到二十日时与他退婚? 她究竟有何本事,能请动太后出面为她说话? 景恒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滑动,脑海之中浮现了一个人选。 早在那日卫蓁与祁宴在林□□度一夜,他就发现了他二人之间不对劲。 太子起身,掷下手中茶盏,笑道:“走吧。去见卫蓁一趟。” 他倒要看看,卫蓁有何本事,把祁宴也哄骗了去。 ** 卫蓁午憩起身,阳光透过窗纱照进来,有三两声小声的交谈从落地花鸟屏风后传来。 不多时一丫鬟出来,“小姐总算醒了,奴婢还在纠结要不要唤小姐起身,少将军在外候了有一个时辰了。” 卫蓁微诧:“侯了一个时辰,怎么也不通报我一声?” 她穿好鞋履下榻,快步走到梳妆镜前,“他来做甚?” “少将军没告诉奴婢。” 卫蓁沉吟了一刻道:“阿弟午后有事,应当是不在的。你去将少将军带到少主房中,让他稍等片刻我便来。” “小姐,少将军就在少主房中等您。” 卫蓁一怔,倒也没想到她与他在此事上如此心有灵犀。 她唤来田阿姆帮忙梳妆。 田阿姆接过她手上梳子,压低声音道:“从前太子殿下来,小姐可未精心梳妆打扮过,今日怎一反常态?” 卫蓁指尖从妆奁中簪子上一一划过,选了一根雕刻玉兰花坠珍珠的珠钗递给身后人,“刚午憩完,出门见客自是要梳妆一二的。” 田阿姆接过珠钗,笑了一声。 卫蓁品出了那笑声中的揶揄,递簪子的手一颤,慢慢收回袖中。 他们之间本没什么,被阿姆一调侃好似有了什么。 她道:“真没什么。少将军有恩于我,见他自是得比景恒郑重一点。” 梳妆花的时间比卫蓁预想得多,她出了门,到了弟弟的房前,手搭上门框。 殿门向两侧打开,她便瞧见了殿中的少年。 少年坐在桌边,正随手把玩着一把晶莹的匕首,听到动静抬起头,眉若远山,眼若星辰,今日穿着一身竹青色锦袍,衬得人朗朗昭昭,往屋里一坐,便令满室生辉,似芝兰玉树一般。 卫蓁从光亮处走来:“午憩时忘了时辰,叫少将军久等,不知少将军今日来有何事?” 祁宴起身,将匕首放在桌上,从窗纱中射出的几道若有若无的金光,倾泻在他眉梢间,映得他眉眼金灿明亮。 “你不记得了?” 卫蓁思忖了一刻。恰好一片金色的阳光跃入眼帘,让她眯起了眼,祁宴靠近,抬手帮她挡着阳光,他身上衣袍带着阳光般滚烫的温度,好一会,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来告诉你与太子退婚的事啊,你忘了?” 他声音本就好听,尾音拉长,便显得格外缱绻温柔,犹如一把柔情刀刮着人的耳畔,令卫蓁从耳根到肩膀,全发软了。 为您提供大神 灿摇 的《潋春光》最快更新 缱绻 免费阅读.[.aishu55.cc] 奸夫 少年的热息喷拂在她耳畔,卫蓁不由侧开了脸颊,问道:“怎么了?” 他目光向下,拂过她的眉眼鼻梁,最后落在她下巴之上。少女的唇瓣红润,泛着一层潋滟的光泽,恰如春日枝头一颗待采撷的樱桃,眸若秋水,顾盼生辉,不过略施粉黛,已是美得惊艳。 祁宴移开了目光。 卫蓁仰起头:“方才少将军说,退婚一事已经有进展了,是吗?” 祁宴走到一侧桌边坐下:“是。午后太后去见了君上,已劝得君上收回了你与太子的婚事,退婚的旨意很快便会下来,应当就在这两天。” 卫蓁没想到他办事这样快,感谢之情溢于言表:“多谢少将军。” 她走上前一步,“其实少将军直接让下人来传一声话便可,也不用麻烦亲自来一趟。” 祁宴抿了一口茶:“叫下人传话我不放心。” 卫蓁想他身边的人应当是极靠谱的,不至于传一句话还能出错吧。 祁宴很快掠过了这个话题:“你与太子退婚后有何打算?是与卫凌继续待在京都,还是准备回封地?” 卫蓁正要回话,门外传来一道敲门声,“小姐,太子殿下人来了” 卫蓁问:“太子?” “是,太子来找小姐,从家仆口中得知小姐在这处,便直接就往这里来。” 太子已经到了院外,若祁宴此刻出去,定会与太子直接撞上。卫蓁将祁宴从桌边拉起,推到一侧屏风后,示意他待在这里莫要出声。 太子在外叩门:“阿蓁,在吗?” 卫蓁长吸一口气走向门边,将门缓缓打开,景恒从外走进来,笑道:“阿蓁。” 卫蓁盈盈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进来后,与她一边寒暄一边走向桌边。 那茶桌上还摆放着一只茶盏,是祁宴方才用过的。卫蓁正要上前去收拾,景恒已拿起那茶盏,替她倒了一盏茶,并未做他想,缓缓地送到对边,示意她在自己对面坐下。 卫蓁愣了一刻坐下,接过茶盏:“不知太子殿下来见臣女,所为何事?” 景恒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不过想来见见你,与你说些话罢了。阿蓁,其实你来京都的这半年,你我相处也算融洽,本来就快要成亲,可万万没想到当中出了差错。” 卫蓁淡声道:“太子殿下有话不妨直接说吧。” “是,孤今日来是想给你道歉。之前是孤一时糊涂,行错了一步。孤向你保证,定会断了与卫瑶的往来,这段时日夜孤未曾去见卫瑶一面。阿蓁能否给孤一个改过的机会?” 向来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何曾这般低声下气给人道歉过? 卫蓁的指尖握紧了茶盏。 景恒向殿外唤了一声,一个手捧托盘的宫人从外头走进来。景恒小心拿起托盘上的玉章,轻轻搁置在卫蓁面前。 “此物乃王后之印。母后已与孤说了,待你嫁入东宫,便将此印交给你,日后宫中诸多事务,皆由你来掌管。孤也向你保证,日后东宫绝无旁的女子,唯你一人。” 卫蓁的目光从王后之印上移开,落在太子的面容上。 太子温文尔雅,年轻有为,无人不道卫蓁嫁给他是一桩好婚事。 “可空口承诺谁都会给。太子殿下说后宫唯我一人,何以向我保证?”卫蓁道。 半晌的沉默,卫蓁也没等到他回答,笑道:“太子殿下也不过随口一说,说起办法,自己也想不出是吗?” 景恒沉声道:“阿蓁,待孤即位之后,可以以一道旨意,向天下昭告,此生唯有你一人。” 卫蓁道:“可此一时彼一时,待那时究竟如何,不还是由太子殿下来决定吗?殿下,我并非那样蠢笨心软之人,被人欺骗过一次,还会主动凑上去,让对方骗我欺我第二次。” 她从案几旁起身,背对着太子,唤外头侍女:“送客吧。” “阿蓁,”太子的脚步随即从后响起,“你何以这般绝情?我知道你因我与别的女子有私情而怨恨于我,却不知我为了你私下为你做了多少事?” 他停在了她身后,压低声音在她耳畔道:“那六殿下遇刺一事,是孤帮你瞒下的。” 卫蓁转过头来,双目冰冷地看着他。 “六殿下遇刺那夜,阿蓁你在哪里,再有后来猎场之中,景恪为何无故被猛虎咬死,这中间少不了你参与,不是吗?是孤帮你隐瞒了一切,保下了你。” 景恒脸上噙着深深的笑意:“孤让卫璋给你顶罪,不让他将你招供出来,因为一旦父王知晓此事,你绝对不可能还好好地做你卫家的大小姐。阿蓁,你真不体谅我的苦心吗?” 他看着面前少女眼眶泛红,不是落泪,更像是因为羞耻和愤怒:“殿下拿此事威胁我?” 景恒摇摇头:“怎是威胁?还有二十日便是你我的婚期,宫中早已备好一切,你且安心待嫁,日后你我夫妻一体,孤发誓绝对不会将此事揭露出去半分。” 卫蓁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口口声声说不是威胁,话语却威迫利诱,像一把带血屠刀,却将她心底深处的伤疤狠狠扯下。 “那太子殿下就去告诉君上吧。”卫蓁轻声道。 “阿蓁是想孤去见父王?” 卫蓁朝他走近,仰起头道:“是,殿下去吧,可太子殿下敢告发我吗?那夜我险些失身于六殿下,此事背后主使是谁,真当我不知晓?卫璋精心布局,可当中难保没有殿下你的意思?至少太子殿下明明知晓主使是谁,非但不揭发,反倒替他掩饰了一切了。” 景恒目光一凝:“卫蓁?” 卫蓁秾丽的容貌似一把寒刀:“我从始至终不过是刺伤了景恪而已,后来真正害死景恪是谁?若大王知晓前因后果,知晓太子殿下和卫璋害死了六殿下,太子这储君之位还坐得稳吗?殿下以为随便几句话,便能唬住我,叫我依附于你?” 景恒:“你……” 出离的愤怒之下,他渐渐冷静下来,反而轻轻地笑了。 是,鱼死网破谁不会呢?此事若捅出来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她何其地冷静聪明,会反将一军,不是那种随便几句话便能吓住的女子。 太子笑道:“你是从何知晓一切都是卫璋布置的局?” 卫蓁不语。 景恒眯了眯眼:“让孤猜猜,是祁宴对吧?他负责调查的这个案件,你二人何时在一起的?” 卫蓁道:“这与祁宴有何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以我婚前出错的名义退婚,外人看来责任皆在我,可难保这段时日,你没有与别的男子私下幽会往来?” 他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卫蓁连连摇头:“太子殿下自己做了丑事,便要以己度人,将脏水泼到我身上?” 太子道:“卫蓁,你若执意退婚,日后孤会怎么待你卫家,你定能猜到的。可只要你嫁给孤,孤便对卫家委以重用。这是合作共赢。” 他顿了顿:“你若喜欢祁宴,日后孤准许你们在孤眼皮子底下往来便是了。” 卫蓁眉心轻蹙,想他为了达到目的,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道:“殿下实在可笑。我若真与祁少将军有什么,退了婚后自当嫁给他便是,还需要他来做这个奸夫?殿下这话,既折辱少将军,也折辱了我。” 卫蓁只觉被冒犯极了,她卫家就非要与王室绑在一起? 太子分毫不在乎,态度更加随意:“你自来离宫,前后也就十几日,你们便发展到了这步?” “不用不承认。”太子看她冷淡的态度,笑道,“孤与他自小认识,一同长大,知晓他看似对谁都和善,却实则谁都难以接近他。你是用何法子蛊惑了他,竟能让他说动太后帮你退婚,嗯?” 卫蓁道:“我与祁宴少将军并无关系。” 卫蓁别过脸去,余光落在屏风上,不知屏风后祁宴听到这话会是何感想。 太子期待在她脸上看到恼羞成怒的神色,然而从始至终,她始终保持着平静。 太子道:“是吗?这话我也会亲自去问祁宴一遍。” 当是时,屏风之后传来了窸窣之声。 这声音一出,卫蓁心头一震。 屏风后再次传来动静,像是谁人指尖轻敲屏风,清脆的叩击声响起。 景恒皱眉:“这殿内有旁人?” 卫蓁当即否认,景恒面色一变,已起身大步往那里走去。 随着他大步走近,屏风后透出的那道人影越发清晰,清致如同玉竹,一个不详的预感涌上太子心头。 景恒绕过屏风停下,少年的身影便映入了眼帘。 景恒眼中震惊:“你怎会在此?” 清风入窗,竹帘摇曳,光影照亮少年半边颀长的身子。祁宴指尖扣打屏风的动作停下,抬起秀美如玉的眉眼。 四目相对,气氛古怪到极点。 祁宴从屏风后走出,唇角勾起笑意:“不好意思打断太子殿下和卫大小姐的谈话,不过太子方才口中的奸夫,可是在说在下?” 为您提供大神 灿摇 的《潋春光》最快更新 奸夫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21章 和亲 让她代公主去和亲? 风声猎猎,火光四起,如金乌西沉,将天边染成霞光之色。 他一路策马赶来,驰走过丛林与山道,身上沾染了春日夜晚的清冽温和香气。 卫蓁在他怀里仰起头,对上那一双曜亮的眸子,尚未来得及张开说些什么,便听到仆从赶来的脚步声。 宋氏在门边停下,高呼道:“快拦着他们!” 卫蓁快步跟随祁宴离开。身后护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衣裙飘飞,在护卫即将追上她时,被一只手拽上了马背,随即后背靠上一个宽阔的肩膀。 少年倾下身,双臂环在她两侧,握住缰绳道:“小心,坐稳了。” 随着一声高亢的嘶鸣声,骏马踏开四蹄,往浓稠的黑夜奔去。 卫家这一场火势突如其来,府外不少人围观,众目睽睽之下,看到卫大小姐随着祁少将军从府中奔出,二人一同翻身上马,扬长而去,身影消失在漆黑的道路的尽头。 宋氏喘息着立在府外,听得众人议论纷纷。 说什么的都有,更有道那卫大小姐与情郎私奔,设计放火烧家想要脱身。 然而无论如何,卫家的人到底是追不上了。 宋氏心中暗暗生恨,今日叫卫蓁跑了,他日见面,她怕是定会将所受的委屈如数报复回来…… 祁宴的马在祁府外停下。 卫蓁进了祁府,被安排进一间客房休息,祁宴帮她找来医工检查身上伤势。 夜色已深,屋舍里安静极了,蟋蟀时短时长的鸣叫声透过窗户传进来。 檐下灯笼摇晃,将祁宴的影子拉得极长。 他听到关门声,见仆人从卫蓁房中走出,问道:“卫小姐用膳了吗?” 仆从摇了摇头:“奴婢进去送的膳食,小姐动都没动一下。” 祁宴抬手敲了敲门,门半掩着,敞开了一条缝,祁宴走进屋内,瞧见床榻之上少女抱膝坐着,浓重阴影打在她身上,而她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她垂在身边的一只手,掌心翻着朝上,露出伤口,鲜血重新染红纱布浸透了出来。 祁宴拿来药箱,到床边坐下,床上少女忽然惊醒,一道寒光掠过,她手中的利刃直朝他捅来。 “是我。”祁宴握住她的匕首,有鲜血顺指缝流下,溅在了被褥之上。 卫蓁连忙放下匕首,道:“我不知是你。” 她倾身而来,握住他的手掌检查伤势,眼中溢满愧疚与关切:“抱歉少将军,方才意识昏昏沉沉,还以为我在卫家,把你当成了看管我的侍卫……” 祁宴注视着眼前少女,她半跪在他身边,只着了一身素衣,才洗过长发披散至腰间,在那皎洁月色照耀下似一匹泛着玉泽的绸缎,当她用帕子来擦他掌心血迹,那发间淡淡的香气便扑入了他鼻尖。 少女柳眉轻拢,仰头道:“实在不好意思,少将军,那医工还在不在?若不在了,我来给你包扎。” 女儿家五指纤细柔美,肌肤擦过他带有薄茧的掌心,是一种别样的光滑细腻的触感。 祁宴将手从她掌心之中滑开,“小伤而已,无事的。” 他回想她方才拿刀戒备着他,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问道:“你在卫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你继母会将你关押在柴房之中?” 卫蓁看着他,许久才道:“此事说来话长,少将军,我实则并非卫家的女儿。” 她将当中曲折一一讲给他听,言毕垂下眼帘:“少将军此前照顾我,当也有我阿母是祁老将军堂妹的缘故在,只是我非阿母亲生,今日之后,怕也再不能称少将军一句表哥了。” 祁宴安静地听完,道:“这段时日你且安心住在祁家。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卫凌,他应当很快就会回来。” 卫蓁感激道:“少将军今日相助之恩,卫蓁日后必会相报。” “不必言谢。卫大小姐此前帮过祁家不记得了?此事我不过举手之劳。” 二人交谈恭敬而有礼,不多时,祁宴离开了屋子。 护卫紧跟而上,看一眼屋内,低声道:“寻常人遭遇身世变故,一时难以缓过来,更何况卫大小姐,一下从云端跌落泥潭里,落差之大如何能接受?” 祁宴默而不语,走到窗户边,透过朦胧窗纱,看到屋内少女静坐在黑暗中。 手下叹息一身:“卫小姐与太子退婚,若有家世门楣在,尚且可挺着腰杆说话,可如今这个情况,日后怕是要任人磋磨了。属下倒是担心,小姐一时想不开……” 祁宴目光从窗纱上移开:“不会,她并非那样软弱之人,想必心中自有决断。” 她向来清醒,眼下只是需要些时间接受。 祁宴抬步走下台阶。 沉寂无声的屋内,卫蓁将头靠在床柱上。 虽然夜幕降临,她眼若蒙尘,不能看清任何东西,可每每身处黑夜之中,她总能想清楚很多事情。 前十七岁她一路顺风顺水长大,如今命运生生开了一个玩笑,逼着她离开原先的路,踏上一条满是荆棘丛的未知之路。 她既不是卫夫人亲生,便不能再占着卫大小姐的身份。 卫蓁开解自己,就算没了家族的照拂,她也能找到一个法子能在世间立足。 或是回到南方的封地,跟着那军医行走军营,救治伤兵;又或是做那商贾,靠着自己手艺谋生,都不寒酸。 但她总得想好日后要做些什么。 卫蓁慢慢地躺下,万籁俱寂中,窗外草丛中的蟋蟀声到达耳畔。 她意识渐渐混沌,快要入眠之中,屋外响起了巨大的骚动声。 卫蓁从梦中醒来,循着动静走出屋子,恰好一护卫快从院外走进来,她问道:“出什么事了?” 侍卫面露难色:“大小姐,卫家带了人来,让我们少将军将您交出去。” 卫蓁连鬓发都不绾了,长发披散着,提着裙裾快步往外走去:“祁宴他人呢?” “少将军正在府外。” 月明星稀,更深露重,夜已经过了四更,整条长街上不见一人,只祁家府邸前灯火通明。 卫昭正高坐在马上,身后数人跟随,高高持着火把。 卫昭手握缰绳抱拳道:“还请少将军恕在下冒昧前来,望您尽快将卫家人归还于卫家。” 祁宴道:“卫家何人需要祁家归还?” “自是在下的女儿。今夜卫府外多少双眼睛看着,祁少将军将在下的女儿带走,少将军莫非是不打算承认?” 少年淡淡道:“卫大人将她关至柴房之中,欲将她卖给远方的表侄时,怎不记得她是女儿?” 卫昭神情微僵,被当众抖出此事,自是面子有些挂不住。 他沉声道:“说什么那都是我卫家的事,岂容少将军一个外人插手,不是吗?” 话音刚落,门口响起脚步声,众人齐齐抬头望去,只见一道纤细的身影跨过了门槛。 正是卫蓁。 门口祁家侍卫,为她齐齐让开一条道,少女提着裙裾,奔至祁宴身侧。 卫昭冷声道:“立在那里做甚,还不快回来?” 卫蓁面色漠然,直视卫昭:“我为何要回去?” 卫昭问道:“莫非你还想赖在祁家。你一个女儿家尚未出嫁,婚前留宿旁的男子家中,这事若传出你还要脸面吗?” 接话的是一道玉石碰撞般清亮的声音,“卫大人。” 祁宴挡在她身前,身姿挺拔如松,“她虽非卫夫人腹中所生,然卫夫人将她当作亲生,那我祁家便待她亦是卫夫人之女。当年是祁家没落,京都无人,叫你卫昭竟敢肆无忌惮折辱祁家女,这次可不再由着你。” 月色皎洁,给他镀上一层清冷光辉,少年俊美的面容上含着冷意。 他目光凌然,抬手搭上身侧侍卫的刀柄,长剑出鞘,凌厉如电,同一时刻,身后众人齐齐拔剑。 剑柄在他手中一转,折射出璀璨华光。 卫昭面色大变,高呼道:“走!” 他带着人马后退了一步,一齐转身离开。 祁宴回身,将长剑插回剑鞘中。卫蓁道:“多谢表哥。” 祁宴道:“你是卫夫人的女儿,祁家帮你自是应该的。回去吧。” 卫蓁与祁宴一同走上台阶,跨过门槛时,偏过脸看去,方巧与那马背上回首看来的卫昭对视上。他眼中怨色浓重。 卫蓁惴惴不安,对祁宴道:“我担心卫家人不会善罢甘休。” 卫昭不达目的,怎会是那样轻易离开,除非还有什么在等着她? 果不其然,翌日天才蒙蒙亮,士兵便围了祁家。不过这一次,是来接卫蓁入宫的。 楚王身边的大宦官,策马等候在府邸外头。 “卫大小姐,您请入宫走一趟吧。卫大人向大王揭发,道是六皇子身亡一案,有小姐您参与其中。” 卫蓁想起了卫昭离去时冰冷的神情。他们夫妇二人,果真在这里等着她。 卫蓁被带入了宫中,到了大殿外,宫人替她打起帘子,她款款步入,珠帘在身后落下,发出清脆碰撞之声。 立在大殿前方的卫昭与宋氏,首先回过头来。 卫蓁目光从二人脸上掠过,她在来宫中前的路上便猜到一个大概。 卫昭夫妇怎会知晓她参与此事?必然是从卫璋口中得知。 卫璋在被流放前,对没能除去卫蓁心有不甘,所以留了一个私心,将“卫蓁刺伤过六殿下”一事告知了心腹,想必也是千叮咛万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声张告知卫昭夫妇。 然而恐怕他也只告知了这部分实情。 如若他们知晓,太子也是幕后主使之一,那他们还敢向楚王告发吗? 一旦她下水,太子也定然脱身不得。 大殿内还站着太子,王后坐在宝座之上,祁宴比她早一步先进入了大殿,此外还有卫瑶等一众人。 宦官恭敬地对卫蓁做了一个手势,倾身轻声道:“卫大小姐,请吧。” 卫蓁朝内殿走去,指甲攥入掌心之中,刺痛感传来,强迫着她渐渐冷静下来。 等会楚王发问,她便矢口否认,除非有直接的证据,否则对她的一切控告都不过是猜测。 然而这也足够棘手,楚王性情不定,尤为疼爱景恪,难保就不会因此迁怒于她。 卫蓁俯身跪拜,额触地砖,裙裾垂散在身后。 她婉婉的声音在大殿之中响起:“臣女卫蓁,叩见大王。” 君王坐于上方,面容威严,周身一股冷峻之气扑面而来。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卫昭,让你的夫人上来说吧。” 宋氏走出,在卫蓁身侧跪下:“禀君上。臣妇也是今日早些时候才得知这一谬事。那夜卫蓁在酒宴之上中途离席,一直到宴席结束都未归来,实则是与六殿下进了一处寝殿,六殿下并非被刺客所伤,而是卫蓁所伤!” “臣妇此话自非空穴来风。臣妇的儿子卫璋,正是负责宴席上的侍卫,他可以作证,他的手下也可以作证!大王将人唤来对证便可。” 太子冷声打断道:“一派胡言!” 宋氏心头一震:“太子殿下……” “卫璋的手下也是孤的手下,若真有此事,孤怎会不知?” 上首的楚王道:“卫蓁,这话你可有反驳的?” 卫蓁望着面前冰冷的地砖,从她进来到现在,楚王都未曾让她起身,就维持这样一个伏地而拜的动作。 然她动作始终优雅有礼,开口声音轻柔:“臣女那夜并未去过暖殿,若是君上想要对证,尽可将证人带至殿内。” “君上,那夜是臣负责搜查的离宫。” 身旁有人走出,在卫蓁面前投下一道阴影。 “少将军搜的?”楚王沉默了一刻,“是不是还有庄统领?” “是。臣与庄统领皆可作证,那晚卫大小姐的确未去过暖殿,当时臣带领的一众将士也都看见,卫大小姐确实在自己阿弟的寝殿之中。臣入殿搜查后,并无半分不妥。如若君上有疑,不如去请庄统领。” 楚王摆摆手,示意宫人去请。 不多时,庄统领被带到了殿前。太子景恒侧过身,目中暗含深意:“庄良,那夜搜查到了什么,你可直说。” 庄良会意,恭敬回答,与祁宴所说别无二致。 “君上不可听信他二人的话,祁宴口中无一实话,他二人在给卫蓁做假证!”卫昭走出来道。 楚王淡声道:“太子,卫璋是你手下,此事你可知内情?” 一旦事情再查下去,火必然要烧到太子身上。 太子撩袍跪下:“那夜宫宴之上,卫蓁中途离席,并非独自一人,儿臣与她一同出去散心,后将她送回了卫家的寝殿。说她与景恪共处一室,简直荒唐。” “太子殿下怎也为卫蓁做假证?”宋氏将卫瑶推至身前,“那夜殿下分明是与臣妇的女儿在一起!” 太子铿声:“孤何须撒谎来袒护卫蓁?实在是那夜情况的确如此,孤并未见过卫瑶!” 他扭头看一眼卫昭夫妇二人,目中顿露狠色。 卫昭夫妇不知太子为何站在卫蓁一边,却也立即明白太子不悦,立马噤声。 一道声音从上方传来,听不出情任何绪的起伏:“卫蓁,你上来。” 卫蓁缓缓起身,往高阶之上走去,到楚王宝座前,再次双膝跪下。 身为臣子不能正视君颜,她垂着眼,视线落在楚王的衣袍之上。 楚王搁在宝座的手,朝她伸来,卫蓁下巴微微吃痛,被迫着仰起头,对上了那双灼热的眸子。 楚王在众人面前握住卫家女郎下巴,这一动作,令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大殿安静极了,针落可闻。 楚王双眸微眯,令卫蓁想起了景恪,他也有这样一双眼睛,眯眼时便犹如毒蛇在吐信。 楚王道:“若说别的人伤害景恪,寡人可能不信,然而是你,寡人不得不怀疑,因为景恪此前曾向寡人要过你。” 他沙哑的嗓音,犹如砂砾刮过石头,令人毛骨悚然。 “那时寡人应下了他,让他安分守己再过些时日便可。因为寡人也动了另立储君的心思,反正无论太子是谁,太子妃必定是你。” 一股寒意慢慢爬上了卫蓁的脊柱。 所以那一夜,景恪在暖殿之中见到她,才会那样肆无忌惮,直接将她压倒在床榻之上。 卫蓁浓密的眼睫颤抖:“君上,臣女那夜并未见过六殿下,祁少将军和太子殿下都可以为臣女作证,再有六殿下是后来被猛虎所伤方才身亡,是卫璋陪同在侧,与臣女没有丝毫关系。” 太子道:“父王,的确如此,是那卫璋安排的猛虎,不想猛虎脱了笼。” 楚王摇摇头,挥袖示意太子噤声,看着卫蓁道:“寡人才失去了孩子,在想你既然这么得他喜爱,不如去陪陪他。” 卫蓁后背冷汗涔涔。 她清楚地知晓,楚王根本不在乎是不是卫蓁伤了景恪,而是在寻一个心安。 景恪从遇刺到身亡,存在诸多疑点,然而再如何调查也只能调查出有卫璋参与,治卫璋一个失职之罪。 眼下卫蓁作为嫌疑之人,被送到他面前,楚王处置了卫蓁,便也算对得起景恪。 卫蓁喉咙发紧:“臣女不知如何才能叫大王放心。是大王觉得臣女这副容貌蛊惑了六殿下,想要臣女毁去?又或是觉得臣女此身不详,需要去祀坛为六殿下祈福?还要用其他方式,才能向大王表明臣女绝无二心?” 大殿之外传来禀告声:“殿下,晋国的使臣求见!” 晋国的使臣在外等候多时,之前便一直递话进来,要见楚王一面。 楚王道:“让他再等等。” 此话一落,下方祁宴出声:“不知君上可还记得卫夫人?君上即位之初,朝堂不稳,猎场之中,有逆臣贼子行刺君上,君上身边近乎无人,是卫夫人扑在君上面前,给君上挡了足足三箭。君上都忘了吗?” 楚王望着面前人,慢慢地冷静下来。卫夫人惨死的一幕,这些年仍旧时常出现在他梦中,时刻提醒着他,对待逆臣不能手软。 下方卫昭夫妇一听提到卫夫人,正要出声,被太子狠狠地瞪了回去。 楚王道:“是,寡人说过会善待卫夫人一双儿女……景恪之死,虽非卫蓁造成。但那夜暖殿之中,她是否刺伤了景恪,仍旧存疑。” 楚王慢慢松开了卫蓁。 眼下他看似松了口风,卫蓁却心知楚王之喜怒无常,假以时日定会再拿此事发难。 更何况她并非卫夫人亲生,没有家族庇护,王室想要处置她,便如碾压一只蚂蚁般容易。 楚王在一日,她便永远要提心吊胆一日。 门口再次响起通报声:“君上,晋国使臣来了。” 楚王看向一侧宝座上的王后:“你带晋使去见弋阳。” 王后坐着不为所动,在楚王再三追问下,起身道:“我已将弋阳送走,她此时不在京都。” 楚王眼中顿生厉色:“晋国的使臣已在殿外候着,和亲事关两国盟交,岂容你儿戏!” 王后道:“我的女儿绝不能被送去和亲!” “此时生变故,便是践踏老晋王的脸面,叫寡人如何交代?” 卫蓁听着殿中之人的争执,她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像做好了什么决定。 她扬起头道:“君上,臣女愿为弋阳公主代嫁,入晋地结两国之好。” 帘幕轻晃,少女从地上直起腰,裙摆铺散在身后,金光落在她长睫之上跳跃,如同振翅的蝴蝶。 她面容玉净,声如玉撞:“晋使需要一位公主,臣女可代弋阳公主出嫁晋国,以表我对楚廷的赤忱之心。” 她一字一句似咬牙道:“不知如此,可否打消大王心中对臣女的疑心?” 随着她话音落地,大殿之中的空气一时凝住了。 第22章 前世 她前世完整的一生(上) 卫蓁跪于楚王宝座前,在她身后供着一座鎏金瑞兽博山炉,有青烟袅袅升起,烟气如云雾般攀爬上卫蓁的裙摆。 殿内静悄悄的,不知过了多久,是王后先迈开了一步,上前伸出一只手,扶住卫蓁。 “阿蓁,你当真愿给公主代嫁?” “是。弋阳公主天性自由,不愿受拘束,既不想入晋地,臣女愿代公主出嫁。” 卫蓁双袖轻拢,贴在身前,一副柔顺姿态。 “卫蓁。”下方响起一道声音。卫蓁眼帘低垂,看到来祁宴走了出来。 四目相对,她不敢看他,移开了目光。 她说愿意待嫁,乃是心里话,考虑到种种的因素—— 她在楚国已是举步维艰,想破这一局面极其艰难,不如就此离开楚地。反而能因和亲公主的身份反哺卫家,叫卫凌不会因为她受牵连。 她知道祁宴站出来,是因为卫凌和母亲的缘故想帮她再周转一二,毕竟和亲公主嫁入别国,谁知等待她是什么样的命运? 然而卫蓁在短短的一刻,已经做好了决定。 王后看向楚王:“大王,卫蓁既愿意,不如即刻请晋使进来一见。” 楚王沉默不语。 卫蓁言辞恳切:“当年臣女母亲为大王挡箭而亡,如今臣女亦愿如阿母一般,为大王分忧,为楚国分忧,以保楚国福泽绵延万年。” 楚王的面容微微松动,乌黑的目光注视着她,久到卫蓁额上浮出薄薄一层细汗。 回应她的,是千钧之重的一个“可”字。 卫蓁俯身长跪,终于释放出了压在胸口的一口气:“臣女多谢大王成全。” 晋使再次通报求见,楚王颔首:“让他进来吧。” 晋国的使臣年过中年,穿着一身紫袍,从殿外款步走来。卫蓁退到一侧,使臣看到她绰约而立,艳冶柔媚,目光不由定住,停留半晌方才离开。 那望来的一眼并无多少男子对女子的贪恋,更多的是一种惊艳与欣赏。 晋使在阶前停下,笑道:“楚国与晋国联姻,不知大王可定下最终人选?” “晋使看看这一位如何。”楚王后牵着卫蓁,将她带至晋国使臣面前。 晋使诧异:“此非卫家小姐,楚国未来的太子妃?” 王后摇头笑道:“我们大王已收回她与太子的婚事。不知楚国将此女献上,晋王可否满意?” 晋国使者后退一步,将卫蓁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一遍,随即露出喜悦之色。 “此前离宫猎场之中,臣有幸瞥见卫大小姐惊鸿一面,她能入晋地,乃是晋国之幸。楚国如此割爱,晋国自是无二话。” 列国联姻和亲的人选,选一国公主或是贵族之女代之,皆是如此。 晋国使臣对和亲的人选尤为满意。 楚王和王后,便屏退了殿内其他众人,继续商谈和亲事宜。 卫蓁退下,独自步往一旁帘幕走去,才卷帘进去,便被身后伸来的一只手攥住。 祁宴将她拽至身前,狭小的空间之中,二人几乎相贴。 祁宴道:“你若想自保,何须委屈自己自请去和亲?我可去找太后,让晋使收回成命。” 卫蓁连忙拉住他手,仰视他道:“我知少将军为我考虑,可我若不离开楚国,楚王与太子都不可能轻易放过我。” 她靠近一步,呼吸相挨,近到能看到少年面容上的绒毛,她红唇轻启:“我处境举步维艰,如入穷巷末路,便如少将军在楚国处境,不知少将军能否感同身受?” 祁宴乌眸沉沉,目光凝重。 她想他应当能理解的,搭在他袖摆之上的手,便慢慢滑下垂在了身侧。 卫蓁转身往内走去,帘幕摇荡落下,隔绝了她的身影。 祁宴慢慢收回了视线,轻叹了一口气。 他从帘幕后走出。使臣见到他,大步走来,“少将军!” 祁宴朝他颔首。 晋国使臣亦行礼,笑道:“卫家小姐入晋国,晋王必定满意。这么多年来,除了当年的姬琴公主,臣便再也未见过如此的美人。” 祁宴身侧立着一人,是那常年侍奉在太后身边的老宦官,皱眉问道:“此次楚国献女,是献给晋王?” “非也,”晋使摆手笑道,“大王自王后去世后,已多年未曾踏过后宫,又怎会在此时立后?臣此番来,是为晋国其他公子物色夫人。晋国诸多王子王孙尚未婚配,不乏年轻有为之辈,自会与公主般配。” “原是如此。” “臣以为,以卫家小姐之貌,必能得贵人青眼,前程远大不可限量,不比在楚国做太子妃差。” 晋国使者说得也委婉,实则假以时日,卫蓁嫁得储君,成为晋国王后,也不是不可能。 老宦官点头:“是。” 晋国使臣看向祁宴,“少将军也可准备准备,约莫五日之后,咱们回晋国的车队就要启程北上了。” 祁宴颔首。 卫家的其他人在殿外候着,并不知殿内此时情况。 宋氏来回踱步,攥紧了手中的手绢。此次虽然没能治卫蓁死罪,然而逼卫蓁前去和亲,她心中也觉足够畅快。 那不过是弋阳公主不要的婚事罢了,还真以为做和亲公主有多风光?区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那卫蓁向来自诩清高,闹着要与太子退婚,从堂堂楚国的太子妃,沦落成为一个行将就木老晋王的玩物,不知眼下顺她心意了吗? 宋氏也生出了几丝同情。不知晓老晋王还能熬上了几年,待晋王一死,卫蓁定要下去陪葬。 宋氏走到女儿身边,握住女儿的胳膊,“待卫蓁一走,阿瑶,这太子妃一位定然落到你头上。” 卫瑶在卫氏夫妇陪同下,走到太子身后,朝太子行礼,“殿下?” 却不想太子回过身来,眉宇之间蕴满怒气:“谁让你们到大王面前揭发卫蓁的?” 卫氏夫妇一震,“殿下。” 太子温润的眼中有狠色掠过,“你夫妇二人不知事情全貌,冒然揭发,殊不知若没有孤压下此事,你们的好儿子就是死路一条。今日你们更是差点要牵连孤!” 若非这么多宫人看着,卫昭与宋氏真要双膝发软,在太子面前跪下。 宋氏怯懦不已,晓得了当中利害,给卫瑶使眼色。 卫瑶上前相劝,被太子推开。 卫瑶拉着宋氏走到一旁,担忧不已:“母亲,我担心因为此事,让太子对我们心生厌恶。” 宋氏握紧她的手,正说着,门口响起了开门声。 卫蓁从大殿走了出来。 她径自走来,经过太子身侧,太子有话与她说,她脚步都没停一下。 她与宋氏擦肩而过时,宋氏笑道:“阿蓁能代公主和亲远嫁,于卫家而言,也是莫大的荣幸。” 卫蓁静望她一瞬,移开了视线。 宋氏道:“以阿蓁这般貌美,必定会得晋王百般宠爱。阿娘先提前恭贺阿蓁了。” 一旁卫昭嗤笑了一声。 “夫人这是何话?”一道声音打断了宋氏。 宋氏后退一步,这才注意到楚王御用的宦官竟陪同在卫蓁身侧。 那宦官斥道:“公主入晋国,非嫁晋王,实则嫁晋国其他公室贵族。” 宋氏脸上笑容当即落了下去,“不是嫁给晋王?” “自然不是。” 宋氏手握紧成拳。居然不嫁给老晋王,那卫蓁岂非要去晋国做王孙的夫人…… 骤然的落差之下,她顿觉喘不上气来。 “夫人,父亲。”卫蓁走上前来一步,红唇勾起浅笑。 她声音何其温柔,叫卫昭夫妇背后生起一股恶寒。 “父亲应当也想不到,女儿还能站在这里与你们说话吧。昨日父亲如何叱骂女儿、羞辱女儿的,女儿谨记在心。不知父亲有没有将女儿的话牢记在心?” 她说的何话……二人想起来了。 那时侍卫将她按压在地上,她咬着牙,声如泣血一般,说定然不会放过他们。 那样狼狈的她,与眼前之人的面庞重合。 卫蓁长身玉立,美眸含着春光,“父亲想起来了?” 她走近一步,声音温柔:“父亲,自少时记事起,我与卫凌没有一日不曾活在对您恨意之中,想着日后必定叫您向阿娘的牌位认错。真到了长大之时,却有所顾忌,若卫凌手刃了你,他会背上弑父之名,我不忍他如此,然而……现在我不是了。” 她盈盈浅笑:“我非您的亲生女儿,取您的一条命,自然无人会以弑父之名非议我。” 卫昭怒道:“卫蓁!你敢!” 卫蓁道:“父亲再让我想想怎么办吧,我也并非那样心狠之人,会舍得直接让您没了性命,天底下有的是法子慢慢将人磋磨至死,等阿弟回来,我与他好好商量一番。” 她轻叹了一声,声音温和,语调轻柔,仿佛忧心的只是“今日天气如何”这般极为稀松平常的事。 宋氏道:“卫蓁,你怎能这般忘恩负义?” 卫蓁目光落在她身上,“忘恩?夫人,我也没有忘记您的恩情。” 她慢慢卷起袖口,露出一截皓白如雪的玉腕,那上面青斑紫斑与伤痕尚未消下去。 卫蓁道:“夫人昨日令奴仆绑了我伤我,欲给我一个教训,方才我将这臂上伤势展示给大王与王后看,王后得知原委,许我随意可处置您。” 宋氏不信,向宦官投去询问的视线。 那宦官走上前道:“夫人,卫大小姐既是楚国送去晋国的公主,又岂能被您这般折辱?大王的确这般应下的。” 宋氏垂在身侧的手直发抖,终于明白,那和亲公主的身份落在卫蓁身上,绝非她的灾祸,反而成了她可以肆意做一切的庇护。 王后疼爱小女儿,既然卫蓁帮她如此大一个忙,自然应下她任何要求。 从她成为和亲公主的一刻起,楚国王室注定怎么也要礼待她三分。 宋氏心头恨得几乎滴血。 卫蓁道:“所以夫人,我如何受的伤,您就得如何还回来。便从我将您也关进柴房开始吧。” 她话音落下,身后走来两个侍卫将宋氏束缚住,卫昭上前将人推开。 卫蓁道:“父亲与夫人伉俪情深,恩爱多年,既然有福同享,自然也是有祸同当,对不对?” 她说完抬起步子,往马车走去。 在她身后,卫昭夫妇的呼叫声不绝于耳,直到一道响亮的鞭声划破空气,落在二人身上,喧哗声终于停了下来。 卫蓁淡淡瞥一眼地上的血迹,吩咐侍卫道:“将二人绑了押回卫家,好生关着。” “是。” 卫昭夫妇被关进了柴房,由宫里来的掌酷刑的侍卫亲自管教。 卫蓁回到了自己的屋室。 更深露重。月色透过竹帘细缝照入屋内,投下错落皎洁的月光。 卫蓁坐于梳妆镜前,用金梳梳着身前长发,身后响起敲门声,一道人影从门外走进,她与卫蓁的视线在铜镜之中对上。 卫蓁搁下金梳,转过身来,“阿姆!” 田阿姆蹒跚踉跄走来,不过几日未见,整个人就仿佛苍老了数岁。 老人家抱住卫蓁,一双混浊苍老的眼睛中有泪珠浮起:“那晋国山迢路远,险恶万分,小姐您如何能去,是老奴对不起夫人的嘱托,害了小姐。” 卫蓁轻拍她后背,将额头搁在她肩膀之上,柔声安抚:“阿姆怎知前路一定险恶?” 她将心中想法说给她听,之后又道:“我若不和亲,与太子退婚后,卫家必然成为王室的眼中钉,可我若和亲,王室看在我的份上,怎么说也不会亏待阿弟。” 阿弟是卫夫人留下的唯一血脉,她想以此报卫夫人养育之恩。 自己白占了卫家这么多年的好处,若需要她在某些地方做些牺牲,她绝对不会拒绝。 想必,阿母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 田阿姆摇头,声音嘶哑:“夫人若还在,定然也不舍得您。您也是她的女儿啊!” 卫蓁笑了笑道:“阿姆,你说过我自小聪慧,从小长大也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我,以我之身去晋国,也必然能活得很好,不是吗?” 这一番话更让田阿姆心如刀割。却也明白事已至此,再无更改的机会。 田阿姆从地上起身,道:“少主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应当明早便能到家中。” “好。”卫蓁道。 梳妆镜中倒映着她的容貌。卫蓁望着铜镜,想起世人口中所说晋国的繁华。 晋王在中原称霸,四方诸侯皆俯首称臣。 晋国有吞吐天下之志。 她的前路也必然不会暗淡无光。 卫蓁从桌前起身,往榻边走去。纱幔落下,帘子田阿姆道:“小姐早点安睡,明日一早,少将军还要来接小姐入宫,由画工为您画像。” 卫蓁一愣,想起来了,祁宴要一路护送她入晋国的。 她轻声:“好。” 月亮沉落了下去,寒蝉凄鸣,卫蓁慢慢阖上了双目。 她又做了前世之梦,浮光掠影从眼前滑过。 这一次,她在梦中看到了自己完整的一生。 原来前世,自己是那样一个结局—— 梦里春五月,太后在章华离宫溘然长逝,满宫白幡掩盖之下,是一场刚刚结束的血腥屠杀。 祁老将军以谋逆之罪被处死,就此祁家大权重归王室所有,至于祁少将军去了哪里,却是无人知晓无人在意。 太子春风得意,在六月迎娶卫家长女入宫。 不久楚王崩逝,太子即位,卫蓁成了王后,无人不道卫蓁落得了一桩好婚事。 却唯有卫蓁知晓,太子冷淡疏离,对她仿佛永远戴着一层面具。 在他们婚后的第三月,他便纳卫家次女入宫。 也是那时卫蓁才知晓,原来他与他的表妹,早就情投意合,互生爱慕。 她犹如一个恶人,横插入二人之间,被卫瑶指责抢了她的姻缘,是那个后来之人。 每每宫中设宴,她便仿若一个外人,看着楚王与爱妃恩爱,所有人都自然而然接受了这一切,爱戴楚王与瑶夫人,满殿烛火生辉,光影绚烂,卫蓁却被隔绝在外。 她在这里格格不入,无论做得再好,总都会被太后指责。 她想回到自己家乡去。可这天下哪里有和离的王后? 三年之中,她看着卫瑶在后宫之中,风生水起盛宠不断。 卫蓁不想与她争,自嫁入东宫的第一日,她心中便对景恒起了一层淡淡的厌恶,她不喜这般虚伪薄凉之人。 可如此不争宠爱,等待她的却是卫昭与卫璋都因卫瑶被提携,自此平步青云,将卫家的权力一点点瓜分。 卫凌不是没有能力守住卫家权力,而是景恒将他发配到了南方的吴越之地,替楚王守边。 景恒用卫蓁来牵制卫凌,又反用卫凌来制约卫蓁。 卫蓁醒悟过来,自己无论如何也要与卫家斗下去,与景恒斗下去。 她开始去从宫人口中去了解景恒的喜好,学着如何讨男人欢心,可时局动荡,天下突然大乱。 晋国撕破了盟约,大举进攻楚国。 晋国之势如同破竹,楚之边境一退再退,朝堂之上日日送来败退的战报。 景恒褪去温文尔雅的面具,变得愈发暴躁。 三年来,两国边境几场大仗,皆是楚国大败而归,自此楚国锐气大伤,被迫迁都南下避害。 那一日流亡路上,追兵在后,景恒派了士兵去保护卫瑶,却将卫蓁丢下。 乱世之中,女子命运飘零。而她作为一国王后被俘虏,流落至敌营,下场自是可以预见。 卫蓁被士兵绑着送到了他们首领面前。 烛火摇曳,气氛暧昧。 她长发如流瀑披散,只着一身单薄的衣裙,被迫跪于那人榻前。 士兵望着首领,话语暗示满满:“军中向来禁止女子,然此女不同,乃是绝色美人,故属下斗胆将人献上,将军可肆意享用。” 而后,她便见到了那位晋国的将领。 又或者说,晋国未来的王,日后天下的主人,祁宴。 第23章 牌位 祁宴娶了她的牌位(下) 卫蓁全身上下只一层薄纱勉强遮体,双腿赤裸暴露于空气之中,听着士兵口中说可以肆意凌辱她的话语,巨大的耻辱感涌上心头。 从她的视角,只看到面前人衣袍的一角,然而也可见男人身躯昂藏,周身气场凌冽。 对方搁在膝盖上修长的手朝她伸来,卫蓁下巴细腻的肌肤贴上了他掌心,被迫仰起头来,对上那一双漆黑的眸子。 卫蓁被他的目光看得浑身发热,轻动了一下裸露在外的小腿,想要挪动身子远离他。 “楚王后?” “是,将军,正是楚国的王后,”身后士兵笑得谄媚,“六国第一美人就在您面前,毕竟天底下可再没什么事能比让敌国王后委身于自己身下侍奉自己,更畅快了不是吗?” 有鲜血溅了出来,卫蓁甚至没看清眼前人拔剑的动作,说话的士兵已在她身侧倒下。 祁宴用剑削去了她身上的麻绳,捞过床上被褥扔给她,起身走到一侧屏风,将背对着他。 卫蓁拢着被子,身子不住地轻颤。 祁宴道:“我送你回去。” 时隔多年,二人再次相见,却未曾料到再见会是这样一个局面。 她是楚国的王后,而他则成了晋国的将领。 无人知晓他当年如何离开楚国的,又在晋国经历了什么。而自从祁宴这一个名字在晋北横空出世,便犹如一团巨大阴影,笼罩在楚国的上方。 她在晋国军营待了一段时日,养好伤势后,被人送回楚国,却未想过等待她的却是自己丈夫的质问。 “你有没有失贞于祁宴,有没有被迫侍奉于他?” 景恒将一把匕首扔到她面前,道:“你作为一国王后,被俘虏的那一刻,就应当知晓自己该做什么,而不是还到楚国来。” 毕竟堂堂一国的王后,流落敌寇之手,必定会被拿来谈过条件,可对方非但没有如此,还将人毫发无损地送回来。 天下怎会有这般好的事? 那必定是他们已经从卫蓁这里得到了什么。 朝堂之上,后宫之中,有关王后与祁宴的流言蜚语不断。但凡景恒维护过她一句,那些言论也不会愈演愈烈。 可他默认了一切。 后来,晋楚两国休战,在边界进行谈判。那时祁宴已清扫晋国的乱党,成为了晋国毫无异议的王。 谈判桌上不只两国,更有别国王侯前来,一同签订和平的盟约。 却唯独楚王,带来了自己的王后。 这一举动实在令人浮想联翩,盟会之上,似乎所有人都察觉到了楚王后与晋王之间微妙的关系。 而景恒也多次私下暗示她,以威逼利诱,让她去找晋王,帮楚国多谈一些有利条件。 景恒见卫蓁不为所动,便拿卫凌来要挟,彼时卫凌有罪责在身,他在楚国南方守边,有敌兵来犯,虽迎敌取胜,却实在损兵过多。 卫蓁听到从自己夫君口中说出的这一番话,只觉从未有过的恶心,声称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找晋王。 也是这一次,二人彻底决裂。 然而如何料不到的是,卫蓁陪景恒参加会盟,落在有些人眼中,却是卫蓁仍有用于楚王的佐证。 卫璋假借卫瑶的名义,让宫人在卫蓁的膳食之中下毒,欲彻底除去卫蓁。 卫蓁虽发现得及时,但那毒已入体,后医工施针将毒逼到了眼睛处,却让她的视力大大折损,几乎不能视物。 少时她被卫瑶推至石头上,以至于目力受损,夜晚再难看清东西,待到长大之后,又被卫璋以毒相害,与被剜去一双眼睛无异。 卫蓁整日整夜枯坐着,几欲泣血。 她想明白了,做好决定,而后拿着阿弟留下的剑,亲手去杀了卫璋。 她一个人坐在血中,在周遭浓重的血腥之气中,等来了景恒。 此事到底是卫璋罪责深重,毒害王后在先,景恒对她难得表现出几分愧疚。 他声称可以放过卫凌,不计较卫凌此前的过失,但作为交换条件,卫蓁却不能伤害卫瑶。 因他知晓以卫蓁的性格,宁愿鱼死网破,也不会息事宁人。 卫蓁笑着说好,在景恒靠近的时候,藏在袖中的另一把匕首,向他的心口用力捅去。 她以一种近乎玉石俱焚的方式想要与他同归于尽。 她耳畔听到众人高呼“救驾”,只可惜,那匕尖还是稍微错开了一点。 刺杀君王乃是死罪。可卫蓁心知,楚国已无大将能用,景恒需要她的弟弟,又怎么会要她的命? 她被圈禁在王后的寝宫,非召不得出一步。 而此前残存在她体内的毒素,也让她身体迅速衰败下去。开春一过,医工诊断她已时日无多。 卫蓁离开国都,去到楚国北方,在一座荒废的离宫之中休养。 此地偏僻荒芜,与冷宫无差。也因如此,景恒才答应她前来。 但卫蓁记得很清楚,她后半生为数不多开心的时光都在这里了。 前半生无父无母,几乎颠沛流离,唯独在此处,她在侍女与护卫的陪同下骑马,去采花爬山,去看傍晚的霞光,能得到片刻的慰藉。 她立在古原之上,感受长风吹拂在面,眼前一片漆黑,却仿佛看到穹顶在上,暮鸦乱飞,金光漫射出云层照在身上。 人立于浩瀚天地之间,似乎一切都能得到超脱。 在生命最后的一段时日,卫蓁让人给阿弟转述,写下了最后一封信—— 楚国气数已尽,天下尽归晋国,且去晋国侍晋,晋王必成大事。 生命犹如握不住的春光从她指尖一点点滑走。季春的最后一月,楚王后于离宫溘然长逝。 案边点着烛火,卫蓁卧在枕上,双目湿润,有泪珠从眼尾滑落,打湿了两侧的鬓发。 她在这漫长的一梦中好似过完了一生,然而梦境到这里并未结束。 她看到,不久之后,楚国的边境起了风烟,原本和平的盟约被晋王狠狠撕毁,晋王一路南下,率精锐骑兵踏破边境,犹如虎狼一般吞噬楚国的领土,直取楚国国都。 王城被攻破的那一日,宫人奔走逃窜,瑶夫人舍楚王而去,而楚王被晋军所捕获,被带至了王宫的祭坛之中,在那里供奉着卫蓁的牌位。 祭殿之中还立着一人,昔日的少年将军已经成了晋王,背影高大冷峻,犹如一座沉稳的山。 他缓缓转过身来,那一双目中充斥着冷漠的杀伐之气,睥睨着下方曾经尊不可言的一国之主。 “卫凌。”他唤身边之人。 一旁青年将手中匕首递给他,晋王步伐沉缓,走到楚王面前,虎口抵着匕柄,雪亮的匕首出鞘,那把利刃抵上楚王的脖颈。 祁宴大掌将面前人的头提起:“送她回楚,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 景恒双膝抢地,仰视着他,胸膛爆发出一阵冷笑,几乎疯狂:“晋王啊晋王,我就说你果然与她有染!” 他双目在一瞬间变得赤红,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犹如穷途末路的困兽在做最后的斗争,却被士兵狠狠压跪在地。 祁宴目视着前方,伴随低沉的一声,是匕首划开肌肤、割开骨肉的声音,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喷涌出来。 “可惜,晋王殿下,您破我楚国,乱我家园,便是成了天下的霸主又有何用?唯独她至死也只会是我的王后,是我楚国的王后,你依旧得不到,对吗?” 景恒临死之前的话语,在空空的大殿之中久久回荡。 楚王的尸首被拖出大殿,留下一道蜿蜒且触目惊心的血印。 鲜血将晋王玄色的长袍染红,他转身走到案前,久久注视着那牌位,阖上双目,喉结上下滑动,好似哽动着莫名的情绪。 “抱歉。”他只对着她,轻轻说了这么一句。 有一滴泪珠从他眼角滴落。 他单手撑着桌案,满室烛火幽幽,让他的身影看上去从未有过的脆弱。那一刻,好像累极了。 在楚国覆灭的那一日,晋王出了一道旨意,令天下为之一惊。 他欲迎娶楚王后的牌位。 祁宴将她的牌位带回了晋国,晋宫楼高百阶,祁宴捧着她的牌位,沿着台阶一步步往上走,两旁的贵族公室皆向二人朝拜。 众人跪拜晋王与新后,仰起头看晋王走进了王殿,殿门在他身后一点点阖上,那室内昏暗无光,仿佛象征着他漫长而孤寂的余生。 卫蓁从梦里醒来时,泪珠盈满眼眶,鬓发几乎湿透。 阿姆在帐外,听到少女的哭声,快步走来:“小姐,怎么了。” 卫蓁扑入她怀中,只是低低地抽泣,任由阿姆如何劝说,也不见停下。 “小姐可是在担心北上和亲的事,小姐不必担忧,奴婢会陪在您身边的。” 卫蓁身子颤抖着,声气哽咽,梦境之中悲伤袭来,她心脏一阵钝痛,直到哭不动了,才慢慢地停下来。 田阿姆扶着她到梳妆镜前梳妆,卫蓁抬起头,镜中倒映出少女的一张面容,还是那样的青丝红颜好年华。与梦中的她最后清瘦枯槁的样子全然不同。 她从梦境窥得一角,眼下虽与前世心境全然不同,却能感同身受。 原来自己在前世,度过这样的一生。 嫁给景恒于她而言,完全就是一个悲剧。只是她全然未曾料到,祁宴会在她死后娶她的牌位。 田阿姆道:“小姐,少将军和少主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卫蓁讷讷抬头:“祁宴在外面了?” “是,少将军在半个时辰前就候着了。” 田阿姆从柜中拿来华裙,卫蓁梳妆完穿好华裙,鞋袜都未来得及穿上,便提着裙裾快步往外奔去。 春风骀荡,柔风穿过竹帘,卫蓁一路赤足往前奔去,拂过竹帘,春裙被风吹得飘飞。 竹帘之后,庭院中影影绰绰有两道身影,她心砰砰加快了几分,脚步却突然慢慢停了下来。 一种情怯之感浮上心头,令她不敢上前去。 她心中酝酿许久,抬起素手,掀起帘子,刺眼的阳光一下泄进来。 一道清脆的玉佩碰撞声响,院中正在交谈的两位少年,闻声转过头来,看少女卷帘而出,端凝华贵,鲜美夺目。 清风吹动少女的春裙,她立在廊下,周身萦绕清晨薄薄的光雾,犹如一朵盛开在风中的绿芍。 女郎是一惯不苟言笑的,却在与祁宴目光相接时,露出盈盈的笑意。 那一双眼里仿佛盛着楚地的春水,缱绻明丽,美得令人不由屏住呼吸。 卫蓁声音轻轻的:“祁宴。” 春光落在他眼中,祁宴的视线仿佛被击中一般。 清风从二人面前拂过,摇落绿叶纷纷,那树声沙沙不知像是谁的心跳。 祁宴微微侧开了脸颊,待许久之后,才抬步朝着卫蓁走去。 少年郎逆着光走来,卫蓁朱唇勾起笑容,极致地明媚。 他在她面前伸出手,卫蓁目光落在他掌心,看他挑眉问道:“卫大小姐,梳妆好了?” 卫蓁的手慢慢放了上去,与他指尖根根相触,“好了。” 马车的门关上,卫蓁坐在车中,不多时车厢便摇晃起来,她侧过脸,看着策马护送在车外的少年。 而祁宴似乎感应到了卫蓁的视线,转过首来,与卫蓁的目光隔着竹帘对视又错开。 卫蓁移开了眸子,望着膝盖上的裙摆。 而后,车厢旁传来了“笃笃”的叩击声。 卫蓁抬起头,看到他策马贴近,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卫蓁攥紧了手上的帕子,他不说,她也不开口。 无意间,她余光好似瞥见,他耳后根起了一片红晕。 他又侧身而来,抬手将帘子撩开。春光照进来,斑驳的光影落在少年俊美的面容上,他目光灼灼似烈焰。 帘子另一侧传来卫凌的说话声,卫蓁耳畔却一阵嗡鸣,全都听不清了。 因祁宴微微偏过脸,附耳下来,唇瓣贴在她耳畔,薄唇轻轻开合。 那低沉的一句话,令卫蓁耳根都烧了起来。 她耳畔全是他的热息,听他道:“卫蓁,你今日真的很漂亮。” 第25章 风光 叫所有人见着卫蓁风光出嫁。…… 景恒上前一步:“你二人能在路上做什么?” 他笑得温柔:“阿蓁,你是楚国献给晋国王侯的女人,若是胆敢在路上与别的男子有首尾,传入晋王耳中,晋王怕不会放过你。” “再有,晋王最不缺的便是王子王孙,孤听闻这么多年,晋王也未曾发信来楚国问过一句少将军的如何,晋王仍记恨着当年姬琴公主私奔一事吧。少将军与和亲公主在路上勾结,到时候晋王又会如何处理?” 他全然不信面前二人能干出什么勾当。 景恒像是给二人做一个善意的提醒:“老晋王专断独行,手段横暴,少将军与卫大小姐的丑事若真扯出来,按照晋律,怕是要五马分尸,曝尸街头示众。” “太子殿下,王后唤您进去。”殿门前宫人唤道。 景恒从二人身边擦肩而过,往大殿走去。 他心中冷笑,和亲路上那么多晋人看着,他相信给卫蓁一百个胆量,也不敢与祁宴生事。 这边,卫蓁与祁宴沿着台阶下楼,她道:“方才我的话,是为反驳太子故意所说,少将军莫要往心中去。” 祁宴道:“我知晓,就像上次我承认是你奸夫一样。” 卫蓁轻笑,没料到他与她这般心意相通。实则方才邀太子一同送她去和亲,也绝非卫蓁一时冲动所说。 她另有图谋—— 楚王的第七子在别国为质十年,不日就将归楚,既然楚王动了更换王储的心思,那卫蓁便帮忙在火上添一把柴。 如若这个时候景恒离开国都,前去晋国送亲,前后来回少则耽误三四月,多则耽误大半年,便给楚王与七王子制造了二人绝佳的独处机会。 待景恒送完亲回来,七王子在朝中的根基也渐渐稳固,更甚者,若楚王直接换了一个储君也未尝可知。 景恒正是清楚这一点,才会直接拒绝她的要求。 可是,如若是楚王的下旨令他去送亲呢? 卫蓁对祁宴道:“少将军,我有一事相求,你能否去找晋国的使臣,让他以晋国的名义,要求楚国派王子送亲?” 他望着她:“你想叫景恒离开国都,让位给七王子。” 好似只一瞬,他便明白了她的意图。 卫蓁点头道:“楚王的病来势汹汹,或许熬不过今岁,如若真到了撒手那一日,景恒不在国都最好。” 祁宴凝望着她,卫蓁被看得有些心中没底:“少将军是觉得我的提议不妥?” 祁宴摇头:“不是,是没料到卫大小姐会走这一步。比起让七王子与景恒在朝堂之上相斗,这个办法确实少费许多力气。” 卫蓁听他的夸赞,面颊浮起微笑:“可如何叫晋使同意也是一个难题。” 祁宴淡声道:“晋使那边我会去他交涉,楚王不会有拒绝的,七王子受伤归来,楚王正是疑心甚重的时候。” 卫蓁记得祁宴派去了一队人去护送七王子,又怎会让人受伤? 她看着祁宴轻松的神色,很快反应过来,“是你与七王子故意这般?” 此一举祸水东引,将嫌疑引到景恒身上,毕竟七王子归国,试问朝堂之上谁人最急最按奈不住?一旦七王子遭刺客暗杀,楚王头一个怀疑的便是太子。 祁宴笑道:“是。不过是略离间楚王与太子一二,归根结底还是楚王本就疑心病重。只是既然景恒一同送亲,你便要做好心里准备。此次路上怕不会安生的。” 卫蓁脚步放慢一步,看着祁宴的身影,方才少年只是站在自己面前,她的心一下就安定下来。 有他在,她自然不会害怕。卫蓁微微一笑:“好。” 却说这二人谋划着一切,那边太子并根本无心于政务,正被□□所困。 太子给王后请完安,回到自己寝殿,推开殿门,便听一声柔柔的“殿下”从殿内传来。 卫瑶从茶案边起身,快步走上前。 太子冷眼看着殿内宦官,眼中满是责问。 宦官弓着腰,颤抖着回道:“二小姐入宫执意求见殿下,奴婢不敢不放。” 说着的时候,卫瑶已经到了他跟前。美人眼眶绯红,眼中噙着泪珠,盈盈欲坠,恰如一枝芙蓉带雨。 “太子表哥,阿瑶知道你政务繁忙,这段时日无暇顾及我,我也不敢私自来打扰您,可今日确实是走投无路了才来的!” “我爹娘被卫蓁关在柴房之中,被内监肆意打骂,受尽了屈辱,求求表哥求我爹娘吧。” 太子避开她的手,背对着她柔声道:“阿瑶,你知晓的,你卫家的事我根本插不了手。” “表哥怎么会管不了,表哥是太子啊,只要您说一句话,那些宫里来的内监自然不敢造次!” 太子转头道:“阿瑶你还不明白吗?宫里的内监为何会去卫家,因为那是大王与王后的旨意,你爹娘此前如何辱没卫蓁的,如今卫蓁成了公主,他们自然是如何要还回来的。” 卫瑶眼角绯红更重:“表哥便真的不能管了吗!天下岂有小辈肆意辱没长辈的道理?表哥根本不知道,那内监看我爹娘的眼神,简直将他们当做刍狗牲畜对待。” “你是觉得你阿爹阿娘做得对,不该受到责罚?” 卫瑶跟随他走到书案边,“他们做的是不对,可我做女儿的岂有眼睁睁看着他们遭受刑罚的道理……表哥且看在我的份上帮我吧! 景恒坐下翻看案上竹简,道:“倒也不是卫蓁有心刁难,是她作为公主即将出嫁,宫里须得给她一个脸面,要好好管教你爹娘一番。你若是成了和亲公主,自然宫中也会顺你心意,随你所为。” 卫瑶瞠目:“表哥这是何话?” 景恒叹道:“阿瑶,卫蓁不日便要离开楚国,她走后还能再管你父母如何?且让他们再忍一忍,熬过这几日吧。” 卫瑶暗咬红唇:“景恒!” 她是真的气极了,才会唤他的大名。她在他面前百般放低姿态,可却只换来他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 有宫人从帘幕后走出来,弯腰道:“太子殿下,外头有人求见……” “是谁?” 宫人支支吾吾,“是……” 太子再次发问,宫人望一眼卫瑶,这才颤颤巍巍道:“是,宋家的女郎” “什么宋家女郎?”卫瑶被这一句话浇醒,不可置信地看向太子,喃喃道,“是王后母家宋氏的女郎吗……” 她抬手指着门,质问太子那是何人。 景恒被她缠着无奈,只能抱住她入怀,“王后给我寻的女郎,我并不喜她。论起样貌,比你与卫蓁差太多。” 卫瑶望着他的眸子,浑身开始颤抖,“姑母是看你与卫蓁退婚,便又给你物色下一个太子妃了?宋家也是六卿之一,比起我在朝堂上什么都帮不了你,她能给你帮助,是不是?” 景恒深深搂着她,温柔道:“怎么会?” “你但凡拒绝过一句,那宋家女郎胆敢到东宫来见你?”卫瑶一把推开他,跌坐在地,“卫蓁走了,便来了宋家女郎,宋家女郎走了是不是还有其他家的女郎,总之也轮不到我是吗?” 景恒注意着她的小腹,害怕她稍有不慎便磕着,伸出手扶她,“阿瑶,你先不要动气,我答应过你的……” “别碰我!”卫瑶眼中全是红血丝,挣扎从地上爬起,“你每次都哄我骗我,让我再等等,可到底要等到何时?景恒,你真叫我失望!” 她一边抹泪一边往外走去,推门而出,直撞上宋家女郎。 殿中一片狼藉,宦官蹲下身,收拾着被卫二小姐扔掷在地的书简。 景恒立在桌边,面色阴沉,他想总有一天,卫瑶会明白他的苦心的。 他是喜欢她,但也清楚地明白,自己最需要不是她,而是一个能在朝堂上给他颇多助力的妻子。 卫瑶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去了后院柴房。 “阿爹,阿娘。”卫瑶靠在房门边,透过门间细缝,看到倒在草堆上的卫昭夫妇。 二人浑身上下都写着狼狈,身上衣袍被鞭子抽破出口子,透出来狰狞血痕,脸上也沾着脏污,头发凌乱地披散。 放在外头,谁能相信这眼前一对人,便是那从前高高在上卫昭夫妇? 卫昭听到女儿的声音,摸爬着从满是血污的地上起来,蹒跚着走到门边:“太子如何说的?” 卫瑶无奈摇了摇头,“女儿没能劝说得太子……” 卫昭脸色骤变:“你怎么这般没用?拿你腹中孩子去要挟啊,难不成太子还能不帮他未来的岳母岳丈?” 宋氏也走上来:“是,阿瑶你软硬兼施,太子又怎会不帮忙,你有没有好好帮阿娘阿爹求情?” 卫昭声音沙哑:“不是说太子最疼爱你吗?他怎会舍得让你这样回来,你是不是真心去求救了? 卫瑶咬牙道:“太子表哥不愿搭救,女儿也实在没有办法。” “那便再去!”卫昭拍门,“一日不行便两日,两日不信便日日去东宫前跪着,你将腹中的孩子做威胁,你看太子表哥出来不出来!” 卫瑶一路赶着从宫中回来,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自己爹娘铺天盖地的指责。 她被逼得落泪,“爹娘,您二人不如去找卫蓁,给她认错吧,叫她放你们一条生路。” 这一句话引得门内二人暴怒。 宋氏尖声骂道:“叫我去给卫蓁认错?痴人说梦!她都这样伤我,还妄想叫我低头?你是我生养出来的女儿吗?” 卫昭夫妇逼她去见太子。卫瑶突然厉声:“我早就劝过阿娘,莫要拿身世来对付她,今日您二人这般又非我造成,为何都来指责我?你们逼我去见太子,不如自己去求卫蓁!” 她抹着泪,大步离去。 卫昭看着女儿离去的背影,手攥紧成拳,重重砸在门上,“孽障!” 接下来两三日,卫昭夫妇皆被关在柴房中,卫昭就是想熬下去也熬不不住了,终于放低身段,告诉仆从想见卫蓁一面。 下人来给卫蓁传话时,她正与卫凌坐在凉亭之中叙话。 卫凌起身欲回绝,被卫蓁拦下道:“将他们带上来吧。” 卫昭与宋氏被扔在地上,二人发如稻草,满身脏灰,狼狈不堪,见到卫蓁便是跪地好生讨饶。 “阿蓁,此前都是为父之错,不该辱你斥你,你且能否放过我与母亲这一回,父亲向你保证绝无下次。” “女儿都要远嫁晋国了,谈何下回?” 卫蓁缓缓走下台阶,“不过父亲既然这么舍不得女儿,我们路上自然还有许多相处的时日。” 卫昭懵地抬起头,隐隐觉得不妙,“阿蓁何意?” 卫蓁笑道:“之前不是与阿爹说了吗,对您的惩罚要等阿弟回来我与他好好商量,眼下已经商量好。您与宋氏狼狈为奸,坑害发妻留下的一双儿女,不配为人,下辈子也会沦为畜生道,不过女儿想,您这辈子也先做一做畜生吧。” 卫昭:“卫蓁!” “父亲随我一同北上。此后做我的奴,任我所驱,任我所用,如何?” 卫凌接话:“父亲一路上为公主驱马,为公主挡风霜,若是走水路,就下到船舱之中去亲自划桨。做大楚公主的牛马,是父亲的荣幸。” 卫昭震惊得说不上话来,“你……” 像卫昭与宋氏这样的人,前半生锦衣玉食,享尽荣华富贵,后半辈子却只能跌进泥潭,为奴为婢,看着别人风光,才最是磋磨。 卫蓁看向躲在卫昭身后发抖的宋氏,笑着唤她:“夫人。” 宋氏踉跄膝行上前,“蓁儿。将你逐出卫家都是你爹的谋划,我一概不知,也不过是按照他的吩咐办事,我并非家主,哪有说话的权力?” 她碎发贴在耳边,柔弱道:“且、且你说我与你爹当初狼狈为奸,我见到他时不过十六岁,他却已是弱冠年岁,我如何能辨是非?皆是卫昭当年诱得我。” 卫蓁:“当真?” 卫昭回身骂道:“浑说!贱人!” 卫凌冷笑看着宋氏:“若一时被蛊惑,为何不迷途知返,非要嫁进卫家?我阿娘的死难道你没有半分责任。夫人这时候与阿爹撇清干系已是晚了。” 卫蓁道:“夫妻恩爱,大难临头,怎可劳燕分飞?夫人也一同随着北上吧。路上浣衣淘米,有很多夫人能做的事。待到了晋国,王室也需要奴隶的。” “卫蓁!”宋氏睁大了眼睛,扑着上前来,被侍卫一把拽住,摁跪在地,口中仍咒骂不断。 卫蓁道:“你们夫妻欠我母亲的,下半辈子慢慢还。” 她吩咐侍卫:“好生将二人看管着,后日便要启程了。” “阿爹、阿娘!”卫瑶嘶哑着喊道,她匆匆赶来,看到卫昭夫妇被拖走,快步跟上,求护卫将人放下。 卫蓁目光在卫瑶身上停留。 而前世的卫瑶费尽心思入宫,却实则除了争宠,从头到尾也未曾伤害过卫蓁什么,更多的是她背后卫璋在作乱。 这辈子卫璋已经得到了他应有的报应,至于卫瑶…… 她也自有她的命。何须卫蓁介入? 卫蓁也不想在她身上过多纠缠。 春日阳光照在身上,卫蓁长呼出一口气,浅笑吟吟:“阿凌,午膳想好吃什么了吗?” 卫凌道:“我让下人备了些楚国的菜肴,这些好东西,到晋国可就吃不到了。” 卫昭与宋氏被关回了原本的寝屋,而卫瑶去见了二人,被再次叱骂,被要求去见太子为他们求情。 卫瑶被逼得近乎崩溃,以泪洗面,傍晚她以腹中孩儿要挟,终于请来了太子。 第26章 身世 有关卫蓁的身世。 太子踏着夕阳从屋外走来:“孤给你带来了些补药,你且安心养胎,思虑太多对你和腹中胎儿都不好。若你还是要与孤谈你父母之事……” “孤也实在无能为力,阿瑶。” 卫瑶坐在桌边仰起头,“我只问你一句,你何时接我入宫?” “且再过些时日。”景恒弯下身抱住她的肩膀,温声道,“今日给你带来的都是上好补药。” 景恒握住她的柔荑,手搭在她小腹上揉了揉。 卫瑶让侍女关上门,将头靠到他身上时,却有一股淡淡的芍药香钻入了她的鼻端。 卫瑶敏锐地察觉不对:“你在来见我前去见了其他女人?” 景恒叹道:“还是那位宋家的小姐,毕竟王后之命,孤也不能违背,与她不过逢场作戏罢了。” 卫瑶冷笑:“逢场作戏,那太子表哥会像抱我这样去抱她吗?” 她锲而不舍地追问,景恒抬手揉了揉眉心道:“孤这些时日被政务困扰,心中已够烦了,大王令我去给卫蓁送亲,后日便要离开楚国,孤实在没空再与你闹。” “表哥要给卫蓁送亲?为何要给她送亲,难道表哥还放不下她吗?” 景恒道:“是父王下的旨意,令孤不得不去。” 卫瑶从桌边起身:“可若表哥不想去,言辞强硬拒绝,大王难道还能逼表哥?” “你根本不懂朝堂上的事,”景恒轻敲了敲桌案,耐心渐失,“天色不早了,孤还得赶在宫门落匙前回宫。” 他转身往外走去,被卫瑶一把拉住,“表哥不要走,你救救我阿爹阿娘吧。” “孤说了此事帮不了你。” 卫瑶看着他将自己的手一点点推开,哽咽道:“殿下说再等些时日便迎我入宫,可却要送卫蓁去和亲,这一路要去多久?” “殿下根本到现在还是在糊弄我!” 放在平日里,景恒定然会好好安抚她,然而他本就被送卫蓁和亲一事弄得心烦意乱,不耐道:“阿瑶,你以腹中骨肉相逼令孤前来,已是荒唐至极,还欲更得寸进尺?天下何曾有你这样做母亲的?” 卫瑶道:“殿下是在怪我?” 她哭着拉住景恒,景恒一把从她怀中抽出手,才迈开一步,身后便传来一声惨叫呻吟。 他后背一僵,慢慢转过头来。 卫瑶俯趴在地上,身子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乌黑的血水从她身下缓缓流淌出来。 “阿瑶!” 景恒撩袍在她身边蹲下,在屏风后观望的卫昭夫妇,听到动静也立马走出。 宋氏惊呼一声,朝外唤道:“医工,快把医工找来!” 景恒将她打横抱起放到榻上。 宋氏在床边跪下,握住卫瑶的手,贴着卫瑶耳边道:“太子殿下就在这,你趁着这个时候求他,他不会不答应的。” 卫瑶面色惨白,身子不停地发颤,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本是疼得近乎晕厥过去,在听到这话后,几乎嘶哑着吼道:“阿娘!” 卫昭也给她做眼色,“瑶儿。” 卫瑶眼中涌出泪水,宋氏在她耳边催促:“阿瑶,你快说啊!” 卫瑶口中爆发出一声呜咽,颤抖着唇瓣道:“我说了我没有办法,为什么你们都来逼我?阿娘是,阿爹也是,太子殿下也是。殿下既然说我不配为母,这个孩子,我也不要了……” 宋氏震住:“你这是何话?” “医工在哪……让他给我开一味滑胎的药……”卫瑶颈间布满大片冷汗。 景恒低下头:“阿瑶,你莫要冲动。” 卫瑶攥紧身下床单,腹中绞痛袭来,她慢慢转过目,望着床边的男人,呜咽地吐出一个字,“滚。” 而这一个字,好似也耗尽了她最后一点力气,她喘息着,双目空洞地望着床顶。 景恒被医工请了出去,他站在月下,听着屋内传出的□□,垂在身侧满是血污的手轻轻颤抖。 黑夜投下阴影,将他的身影慢慢吞噬。 他闭上眼,颈间喉结微滚,像是在拼命忍耐着情绪,良久终是叹息了一声。 前头屋中的喧哗声,在晚些时候传到了卫蓁的院中。 卫蓁坐在案边,静静看着书简,问道:“外头发生何事,动静闹得这般大?” “是二小姐屋里传来的。她有孕了。” 有风从窗外徐徐出来,吹得蜡烛轻晃。 卫蓁搁下手上书简,缓缓抬起头道:“她有孕了?” 田阿姆走回屋中:“是。奴婢去打探过了,二小姐约莫一两个月前就有了身孕。今日傍晚太子殿下前来探望,不知二人为了何事闹了不愉快,二小姐被推搡在地,胎相不稳,有小产的预兆,好在医工及时赶来,说能保住小姐腹中胎儿,只是二小姐执意要滑胎。” “小姐要管吗?”田阿姆询问道。 “不必管。”卫蓁淡淡垂下眼眸,看着书简上文字。 屋内是一片沉默,许久之后,她的声音再次响起,“阿姆,你去仓库找些补药,给卫瑶送去吧。” 田阿姆一愣,道:“小姐还是心善。” 卫蓁并非有多心善,对卫瑶更多则是一种上辈子嫁给同一个男子的同病相怜之情。 景恒薄情冷血,绝非可以托付终生的良人,早从他明知有婚约,却仍旧与妻妹勾结,就能看出其本性。 卫瑶虽认清楚他的面目,但也太晚,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日后她的路怎么样,都得她得自己走,不过无论如何,都不会比嫁给景恒更差。 次日,田阿姆告知她:“二小姐的胎还是没保住,她自己服了滑胎药,知道您给她送补药,对您道了一声多谢。” 卫蓁道淡淡颔首。 其他的话卫瑶想必也不会对她多说什么,毕竟她与她之间,隔着还是上一辈的深仇。 屋外,家丁们正在搬运行礼。 今日卫蓁便要入宫去,度过在楚国王都的最后一夜,待翌日一早,便与和亲的仪仗队伍出发,就此离开王都。 卫蓁坐上马车,慢慢撂下车帘,看向坐在一侧的田阿姆。 主仆二人常年生活在一起,卫蓁一眼便看出了她有心事,问道:“阿姆有何话想与我说?” 田阿姆迟疑了一刻,到卫蓁面前慢慢跪下。 “小姐疼惜老奴,不愿老奴受长途的颠簸之苦,故而令老奴待在楚国养老,可老奴还有一事,不能不告诉小姐,老奴怕此时不说,日后便再无机会了。” “阿姆有何话?” 田阿姆低声道:“外人都说夫人是为楚王挡箭而亡,实情并非如此。当年,夫人分明是被王后推到了前面!” 她心脏定住:“阿母是被王后推出去挡箭的?” 田阿姆点头:“是,老奴记得,那日王后将夫人喊到身边训话,是为了商量让自己妹妹宋氏入府之事,恰逢逆贼行刺大王,当时王后与大王身边近旁无人,便只有我们夫人。” 卫蓁面色煞白,指尖扣着桌案边缘,这才意识到,难怪当初她说要与太子退亲,阿姆没有分毫反对。 大王与王后拿卫夫人挡箭,又觊觎卫家的权柄,便定下卫蓁与太子的婚事,却是让卫蓁嫁给杀母仇人之子。 先是楚王,后是王后,再有太子景恒…… 卫蓁的指甲掐入掌心,血渗了出来,一阵痛意。 “阿姆放心,我知晓了。”少女静静说道,温暖的光影入窗,照得她身影颀长。 而在她那一双秋水般潋滟的双眸中,有丝丝冰冷的杀意浮起。 翌日,便到了动身离开楚国的日子。 卫蓁一夜无眠,天朦朦亮便被侍女喊起来梳妆,玉体在温泉浸泡沐浴后,由侍女擦拭长发。 田阿姆捧来属于晋国王妃的繁复礼裙。 镜中美人伸出玉臂,探入裙袖之中,一截皓白的肌肤从袖口露出来,侍女为其戴上金玉手镯。而后华美的裙摆一振,慢慢逶迤落地,上头点缀珠玉宝石,在清晨微凉的阳光中闪耀明丽华光,更衬得美人沉鱼落雁之貌。 “吉时已到,恭请公主出殿。” 卫蓁对着大镜反复比照,确认无错之后,在庄重的礼乐声中,慢慢走出大殿。 礼官高声的一句“拜”落下,整齐划一的跪地声响起。 卫蓁跨出门槛,高台之下的文武百官陷入了一片寂静。 但见她青丝高绾成云鬓,双耳珰珠摇晃,发间花钗华美至极,衣裙在光下折射璀璨华光,如依偎云雾而出。 美人如是,丽若朝霞,秾似桃李,足以倾城。 楚王与王后立于高台之上,望着卫蓁款步走来,“此去晋国国都,山高水长,公主千万保重。” 卫蓁柔顺称是。 王后侧身,双手接过侍女递来的薄薄红色头纱,欲给卫蓁覆上。 卫蓁看着那薄纱之上绣出的艳红牡丹,如血一般的颜色,她忽开口道:“不知王后可记得卫夫人” 王后的手停在了空中。 卫蓁抬起长睫,眼中艳光逼人:“有人与臣女道,当年卫夫人并非真心为大王挡箭,而是被有心之人推了出去,王后可还记得那幕后之手是谁?” 王后脸上的笑容一瞬间落了下去。 恰这时,高台之下有人高声禀告:“大王、王后,七王子回来了!” 卫蓁垂眸看去,一辆辎车从阙门缓缓驶入,马车在台前停下,帘子撩起,一十五六岁少年与一美妇人从车上走下。 七王子与其母郑夫人,被引着走上高台。 “不孝儿来迟,拜见父王!”少年朝着楚王跪拜,连磕三个响头,当缓缓抬起头时,四下一片吸气之声。 那一张面容与年轻时的楚王格外相似。 卫蓁旁观着这一幕。 十年为质的生涯,在别国受尽屈辱,如今一朝回朝,七王子心中怎会无恨? 卫蓁知晓她走后,楚国王庭必定要陷入内乱。 她想让楚王死,想让这对夫妻生隙,还要让楚王与太子彻底决裂。 她会在晋国站稳脚跟,找到自己立足之地,要让所有害过她母亲的人都得到应有的报应。 就算现在不行,日后也一定会她将所受的苦,千百倍地报复回来。 卫蓁将柔荑从王后手中缓缓抽出,笑道:“王后殿下,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卫蓁转身往高台下走去,在她的视野之中,出现了一道四驾的华美玉辂马车。 为首高高坐于马上之人,着端庄玄袍,腰佩凌然长剑,俊逸出尘,四下之人除了在看卫蓁,目光便都落在他身上。 他着浅色时显清隽秀美,是翩翩公子,着玄色便显身长挺拔,气度高深,优雅无比。 卫蓁双手拢在身前,朝着他一步步走去。 不只是她,祁宴与她一样恨着楚王室,哪怕远在千里之外的晋国,他们也一定会为楚王室的覆灭推波助澜。 他翻身下马,步伐沉稳,周身之气风流矜贵。 少年朝他伸出手,卫蓁将手递出去。 十指相触的一瞬,好似心与心碰撞在一起。 无数道目光注视着那二人,看少女在少年的搀扶下缓缓走上马车,衣裙飞舞翩然,这一幕如画一般,让众人眺望的目光怔住。 “恭送公主入晋国。” 众人再拜,鼓乐之声响起,揭开了和亲之路。 礼车向着北方,驶入金色的光影之中。 春五月,楚公主离开王都,北上入晋地。 与此同时,距离楚国千里之外的魏国王都。 清晨的光影透过漏窗,被切割成斑驳的一道一道,照入魏宫的大殿。 “丞相,大王已醒,正急召您入内。” 年轻的魏相在侍者的带领下,进入君王的寝宫。 王庭本是肃穆的场地,君王的宝座前更是无比庄严。 殿舍没有点灯,昏暗不见光,魏相并未出声,安静地跪坐,等待宝座之上中年男子睁开眼。 一只清瘦的手伸出来,“丞相。” 魏相躬身道:“臣在。” 魏王沙哑声音道:“晋王又派使者前来,催王女入晋了。” 魏相道:“晋国还是没有忘记这桩婚事。” “当年寡人之女尚在其母腹中之时,与晋国的王孙指腹为婚,定下婚事,如今可寡人的女儿下落不明已经十数年……” 魏相握住他的手,不由想起了魏王从前的经历。 魏王年少之时,正逢魏国内乱,万分凶险,奸人把持朝堂欲将王室赶尽杀绝,彼时还是王子的魏王,为避祸事,将刚生产下的小女儿,派人给送了出去。 只叮嘱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 而后十数年,公主不知所踪。 魏王与王后经历过牢狱之灾,一路摸爬滚打,历经千辛万苦才重夺魏国政权,乃是患难夫妻,便是王后去世已经十年,魏王也未曾再娶纳别的女子入后宫。 故而,他膝下只有这一女。 魏王虽从未与女儿见过面,但爱子之心赤忱可见。 这些年王室对外声称公主染病不能示人,但一直没有放弃过搜查公主。 魏王年轻时颠沛流离,为魏奔走多年,劳碌成疾,如今缠绵病榻之时,想的只有再见这个孩子一面。 魏王喉咙发出重重的咳嗽声,“她的身上有一枚玉佩,乃是当年王后放入她襁褓之中的,上面雕刻有象征魏国王室的腾蛇图腾,按照这个去找我的女儿。” 魏相听着魏王的哽咽声,不忍告诉魏王。 派去寻找王女的人,已经探到了部分消息。 当年宫女奉命带公主出宫,谨记魏王的教诲,要将王女送得越远越好,却是一路逃到魏楚两国的边界,将人送入楚国。 而魏楚两国乃是世仇,公主流落楚地,如若身世被揭发,楚国王庭会如何待她? 也因此,要想在楚国地界搜查公主,更是难上加难。 “大王请放心,臣不日东行前去晋国,一为拖住晋国婚事,二必定为大王找到王女。” 魏相跪在君王的宝座前,字句铿然若金石相撞,在昏暗的大殿回荡。 第28章 楚楚 仿若一只受惊的麋鹿。 水波不断地涌来,拍打在祁宴的小腿肚上,散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她在一瞬间脱口而出那个请求,说着说着声音弱了下去,连她自己都知晓,那话多么过分…… 多么暧昧。 “你看不见了?”祁宴背对着她,问道。 “嗯,帮我回去拿衣裳的侍女还没有回来。我再等等她也是可以的,不用麻烦少将军过来了。” 祁宴道:“好。” 他离开小河走到岸边,捡起散落在草丛中的衣物穿好,回身望向小溪。 天上一轮银月,地下一汪山泉,少女独自一人靠在溪石旁,水波时而漫过她的肩膀,身处粼粼波光之中,像被镀上一层清亮的银辉。 而那张面容苍白得厉害,碎发湿哒哒地贴在颊边,双目失去光泽,仿若一只受惊的麋鹿,格外楚楚可怜。 他们在山野深处,此时又临近夜晚,祁宴自是不能抛下她一人离去,他没有再看她,撩袍在草丛边坐下,陪她等侍女回来。 小半炷香过去,侍女依旧未曾出现。 祁宴手捧着下巴,望向远处的山巅,夜幕已至,那月亮已完全爬上了山头。 他又等了一会,仍旧没等到人来,终是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朝着小溪走去。 水漫过他的脚踝,水流声响起时,溪中少女手扶着溪石,警惕地回过头来,那一眼满是惶恐。 似乎她每一次夜晚看不清东西,难得流露出的脆弱一面都被他瞧了去。 “是我。” 卫蓁眼中惊慌之色瞬间落下去大半,柔柔唤他:“少将军。” 祁宴垂下目光,很快便在水面上找到了衣物。 肚兜小衣漂浮在溪水上,祁宴的手将它握住时,衣料上绣着的荷叶花纹,轻蹭他的手腕,让他掌心不由微微震颤。 少女捂着肩颈,慢慢转过身来,因为要接衣袍,便要腾出一只手来,水波摇得更加晃眼了,有些东西在水下根本藏不住。 祁宴偏过脸,只看向一旁的湖面。 只是衣袍递给她是一回事,她要穿上又是另一回事。 那衣袍沾水后便变得沉重黏在一起,她费了好大的力气也穿不好,最后只能用衣料虚虚挡在身前。 祁宴背对着她,听着身后水声哗哗,她开口道:“少将军,能否帮帮我。” 帮什么。祁宴轻笑一声,咬牙看着远方山巅上的月亮。 他鼻尖沁出了汗,垂在腰边的手,是常年握剑的手,在战场上从未软过,此刻指尖发了麻。 一道一道涟漪向他拍打过来。她朝着他游来,“少将军,我实在看不见,能否请你带我上岸。” 祁宴还有别的选择吗?认命似地闭了闭眼,回过头来,半蹲下身子。 少女就在他面前,双手抱着衣袍,仰头在他开口前抢着道:“少将军,我不会说出去的,不用你对我负责或是什么,今日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接着,她又用询问的语气,轻轻问道:“好吗?” 她眼眸如注入星辰的溪水,清澈透亮,祁宴看着她的眸子,道:“你会凫水的吧?我带着你上岸。” 卫蓁点点头,一段雪白的藕臂从水中伸出,祁宴握住她的手,走在前头,牵着她上岸。 她离岸边其实也不算多远,不过是当人眼前看不见时,黑暗就会放大周围的一切。 卫蓁跪坐在案边,吐了几口水。祁宴松开她去牵马,卫蓁则捞过一侧石头上规整放着的干净衣服穿上。 那小衣需要系带子,她在拿到手时,不慎打了个死结,怎么也解不开,便索性不穿了,只囫囵套上里裙,将腰带系好。 只是她也高估了那衣料遮蔽程度,夏日时分本就炎热,衣料变得尤为轻薄,里裙的衣料更不用说了,根本遮掩不了多少。 若是有个外裙套在外面还好,偏偏侍女忘带来,她只能就这样一件衣袍穿着。 “穿好了吗?”祁宴从她身后走过来。 卫蓁点点头,扶着石块想要起身,只听一句“小心”,她被脚旁坚硬的石块一绊,整个人失去重心。 接着她便跌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之中。 祁宴及时伸出手臂抱住她,她身前柔软地贴着他坚硬地胸膛,男子身上还带着潮湿的水汽,他的声音在她发顶响起:“你脚被石块划伤了。” 锐痛袭来,卫蓁脚下不稳,几乎站立不住。 她在石块上坐下,祁宴蹲下身,手握住她的脚踝,才轻轻抬起,女儿家口中便溢出一声“疼。” 祁宴放轻手上的动作,替她轻揉伤口,卫蓁小腿轻颤,足尖抵放在他膝盖上,紧绷成一线。 她双手抵着石头,撑在身体两侧,仰着头,喉口上下滑动了一下。 “这样好点了吗?”祁宴问道,扯下衣袍的一角替她包扎好。 他之前也曾帮她正过骨,这一次的经历却比之前更加尴尬。卫蓁苍白的脸颊有些泛红,应了一声:“好多了。” 她不敢再与他这样待下去,知道自己眼下衣衫多不整。 确如她所想,那外裙套在身上,能将她的身段看得一清二楚。 她在祁宴的搀扶下起身,脚踝伤势发作,连迈开一步都十分困难。 “少将军,我这样子实在走不动,不如你出去帮我唤我的侍女来?” “夜色已深,留你一个人待在林子不安全。” 卫蓁抿了抿红唇,想着出去的办法。 半晌的沉默,卫蓁听到窸窣声,有一件外袍盖在了自己身上。她抬手抚着肩头衣料,认出是他的衣袍。 祁宴道:“你的侍女这么久不来,定是遇到了些情况。你若实在走不动,我背你回去,可以吗?” 夜风拂来他低醇的声音,卫蓁耳边碎发飘飞,柔声道:“就有劳少将军了。” 他在她面前蹲下,卫蓁慢慢靠上去,身子贴上他坚实的后背,男子一双大掌也托住了她纤细的大腿,将她往上提了提。 那掌心薄薄的茧轻蹭她的腿外侧肌肤,激起一层战栗一路往上攀去,卫蓁靠在他肩膀上的脸蛋,由雪白渐渐转成绯红。 “少将军可以吗?”她连声音都变了,娇沥沥的。 祁宴没回话,卫蓁害怕自己压着他,稍微调整姿势,想让他背得更轻松些。 少年的喉结轻轻滚动。 其实她娇躯贴上他后背的一瞬,祁宴额角便渗出了些细汗,有些男女之间不同的东西,天生难以忽视。 尤其是,每一次她开口说话,胸膛上下起伏,都让祁宴后颈更加僵硬。 他声音平静:“无事的。” 祁宴背着她往前走,卫蓁纤柔的双臂搂住他宽阔的肩膀。 他不舒服,卫蓁也不舒服。她靠在男人背上,被他周身那股强势的气息搅得不适,防线被轻松碾压,溃不成军。 卫蓁尽量忽视不适,唤他:“祁宴。” 她唤他祁宴,而不是少将军。 祁宴侧过首:“嗯?” 寂静的月色下,少女肌肤莹润,玉净花柔,潮湿的长发从肩头滑下,搭落在他身前,她问道:“你这几日为何躲着我?” 这个问题一出,祁宴眼眸一颤,哪怕卫蓁看不见,他也移开了与她对视的眼睛。 他道:“我没有躲你。为何这样说?” “当真?你日日都到车队最前头,不要说你是为了给部队带路才去的,车队没有认路的人吗,非要你去前头带路?” 她把祁宴想好的借口抢先说了。祁宴一时无言。 卫蓁道:“还是说我做了什么事让你不悦?你与我说。” 祁宴道:“没有。” 她靠过来,与他脸颊相贴,身子不经意间往下滑去,祁宴将人往上捞了一捞。她身前的温香软玉一下撞到他背上,这一动作顿时令卫蓁满面羞红。 而他慢了一刻也反应过来不对劲了。 尴尬的气氛持续了好一会。他才开口,“你若想要我回来陪你,那我明日便来你马车边。” 卫蓁头埋在他脖颈间,闷声道:“我也没有一定要少将军回来,若少将军有别的事要忙,那便先忙自己的事。” “除了护送你,我没有别的事要忙。” 卫蓁还没有从撞到他身上那股劲缓过来,滚烫的脸蛋贴在他肩膀上。 少年喉结处被她气息撩拨着,修长的颈微微上扬。 紧接着,祁宴抱着她两侧双腿的手,蓦地用力,指尖紧攥肌肤,攥到衣料出了褶皱。卫蓁吃痛,又不敢提醒他,害怕是因为自己太滑,他不好背她,才得用那么大的劲。 到底是能拉三石弓的手,手劲太大,卫蓁觉着自己回去后,大腿上肯定要留下红痕了。 卫蓁总是往下滑去,得他不断将她往上捞,这一路对二人来说都是极度的煎熬。 不知不觉快要出林子,但见远处营地上点着篝火,火星随晚风飘飞,火光照亮了卫蓁的眼前。 “少将军和公主回来了!” 不知谁人先发现了那从林间走出的二人,高声呼喊一句,顿时吸引来所有人的目光。 卫蓁抱紧身前人:“少将军先不要将我在这里放下来。” 祁宴懂她的顾虑,她只穿了一件里裙,身上除了他那件外袍,便再无其他衣物,根本不能见人。 尤其是,营地上有这么多士兵男人在。 “那我将你送到马车上,嗯?”少年的尾音上挑,富有磁性。 卫蓁心头酥酥麻麻的,道:“好。” 营地前,卫凌正准备入林子找人,听到卫蓁回来,连忙走上前来,看到祁宴有些诧异,却也未多说什么,只对卫蓁道: “阿姊,你在林子里那么久没出来,我担心又不能直接进去,正要带人进去找你。” 卫蓁解释道:“无事,我方才崴了脚,多亏少将军背我。你可有看见我的侍女凉蝉?” “凉蝉在林间被捕兽夹所伤,脚踝受伤,正由医工上药,刚刚才被人在林中发现带回来。这林中有不少猎户布下的陷阱。” 卫凌朝祁宴颔首,准备扶卫蓁下地。 卫蓁赶紧制止,“不用。” 卫凌神色顿时有些古怪。再看卫凌身后,一道高大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乃是太子景恒。 景恒视线在二人身上滑了一圈,最后落在卫蓁身上那件男子的衣袍上,道:“你二人去做何事了,这么晚才回来。” 卫蓁不想与他解释,在祁宴耳畔道:“走吧。” 四下侍女让开一条路,他们瞧见美人娇柔,她气质本就出尘,此时长发垂散,周身覆着一层月色的清辉,更是一种天然去雕饰之美,就这样俯靠在少年将军背上。 马车周边围着的士兵,被卫凌驱散开了。 卫蓁上了马车,祁宴将她放下道:“那我走了?” 美人坐于地板之上,外袍从肩头滑下,里裙也松垮垂落,露出半边莹润的肩膀,雪白的大腿与身下垫着那一张斑斓虎皮,形成强力的冲击感。 马车内点了蜡烛,卫蓁捞过他的外袍,挡在身前,盖住露在外面的大腿。 可她不盖还好,一盖,便是欲彰弥显。 卫蓁感觉到他视线落在身前,喉咙不由发紧。 他未有任何表示,起身撩开帘子,要离开马车时,身后一只柔荑伸出,拉住他的袖摆。 “我的琴课已经耽搁太久,少将军答应过要教我琴的,忘记了吗?” “记得,”祁宴面色沉静,“我晚些时候过来。” 在卫蓁看不见的地方,他扶住马车墙壁的手,其上青筋暴起,像是在忍耐着什么情绪。 两道火热的目光接触,互不移开,像是男女之间的博弈,在等着谁先露出胆怯。 她松开他的袖摆:“好。那我等着少将军。” 祁宴颔首,告礼退出。 他下马车不久,身后响起一道声音:“祁宴!” 卫凌从后走来,满目狐疑之色,“你与我阿姊在林中做了什么?” 祁宴道:“没什么。” 卫凌:“当真?” 祁宴颔首。卫凌叹息一声上前,揽住好兄弟的肩膀,“我也不是怀疑你,实在是最近不得不多心。护送队中都是士兵,毕竟是男子,谁知晓他们会对我阿姊起什么心思,这些日子你也帮着我多提防他们,不能让不轨之徒靠近我阿姊,可以吗?” 祁宴笑道:“好。” 卫凌手握成拳,锤了锤他肩膀,“也辛苦你了。” 他与卫凌聊了几句,便回到自己马车之上,简单换好一件干净的衣物,却是没有立即去见卫蓁,而是坐在位置上,看向窗外。 夜风凉爽,旷野寂静,黑夜里漂浮着萤火的光亮。 他缓了好一会,身体之中那股不适才渐渐消退,起身走下马车。 “你来了。” 卫蓁坐在马车中,看到祁宴走进马车,唇角上翘。 在她面前摆放着一把琴,古朴而典雅。 而女郎发间只插着一根银簪,长发未绾披在身后,月白色长裙裙摆垂曳在地,似霜似雪。 他之前的外袍,被她规整地叠好放在了一旁。 祁宴在她对面跪坐下,手覆上琴弦,拖出一道清亮音色。 他直接开始为她讲课:“始祖伏羲,斫木成琴。凤栖于桐,结丝为弦。你既要学琴,便得先了解琴的构造。” 他娓娓道来,声音在月色之下,犹如山涧之中水流缓缓流淌。 卫蓁双目明亮,熠熠泛光,好似认真倾听。 祁宴先教她弹琴的指法,低下头去,指尖轻轻拨弦,却发觉她没有看琴,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 “方才我说的,有何没听懂吗?”祁宴抬头道。 她双手撑在琴上,倾身而来,发间幽香扑向他。 女郎呼吸拂在他鼻尖,目光颤着,分明是想躲闪着,却强迫着自己与他对视。 她红唇在他眼前一张一合:“方才在水中,少将军将我的身体看了多少?” 那股不适感又涌入了祁宴的身体,令他手不由扣紧了案几边缘,脖颈之下与手背上的青筋,全都暴起。 琴声,乱了。 第29章 琴课 他凑得如此近。 夜风从竹帘的细缝透进来,烛光摇曳,她碎发摇晃。 祁宴眼睫垂下,盯着她的眼睛,靠得如此近,甚至能看到她眼中的自己。 他道:“我并未看到多少,除了最初你脖颈脊背露在外面,之后便再也没看过别处,后来我将你带上岸后,你便换好了衣裙,披上了我的外袍。” 卫蓁道:“当真?” 祁宴闭了闭眼:“当真。” 他手抚上琴弦,“可以开始讲课了?” 他面不红心不跳地撒谎,说是没看见,其实全看见了。 他记得很清楚:月光、草丛、少女、湖水。她在水中浮起又落下,肩膀锁骨、腰肢双腿,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美,丰盈处则若春山,袅娜处则似杨柳,冰肌玉骨,耀眼夺目。 他第一眼便将一切全都看去。更不用说后来她只穿了一件薄薄春裙就立在他的面前。 诚然这事今日是他无意撞见的,可若她要他负责,他也全然应下,不会有半点推托。 卫蓁美目一弯,轻笑道:“我说少将军不用对我负责是实话,是怕少将军心中有负担。少将军如此说便好。”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手搭上琴弦,“少将军方才讲到哪里了?” 祁宴注视着她的面容,她仿佛真的别无其他的想法,忽道:“若我说,全看见了呢?” 卫蓁抬起头来,睁大眼睛,一下慌乱无比。 祁宴笑道:“与你开玩笑的。” 诚然祁宴说是玩笑,可卫蓁不得不往心里去,她鼓着莫大的勇气才询问他看到了多少,惴惴不安等着一个回答,本是想,就算祁宴真说全看了去,她也会不让他负责任……可眼下,若真是如此,她反倒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祁宴却若无其事一般:“我讲到不同琴音有不同的指法。” 卫蓁学着他指尖拨了一个音,问:“是这样吗?” 祁宴摇头:“不对。” 卫蓁学着他拨了几次,俱没达到想要的音色。 她少时也曾上过几节琴课,虽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但犹记得,琴师教初学者学琴,就像教人习字一样,琴师会握着学生的手从后帮助学生改掉不对姿势。 故而她柔声道:“少将军可否过来指导我一二。” 祁宴从案几后起身,绕到她身后坐下,胸膛贴上她后背时,卫蓁脊背有些发麻。 “你弹琴时的姿势不太对。” 他的手从后扶住她纤细的腰肢,掌心所过之处都变得滚烫起来,卫蓁的腰窝在他掌中一颤,手下的琴发出了细碎之音,像替她从口中溢出一声。 祁宴察觉到了她身子的变化,垂下脸问:“怎么了?” 少年离她极近,鼻息拍打在她脖颈间,卫蓁颈窝酥酥麻麻的,道:“无事。” 他便继续教她,一手提着她的腰肢,另一只手来改正她的指法。 “少将军的手劲可以小一点吗?”卫蓁说道。 琴音停下来,祁宴问:“我的手劲很大?” 岂止是一般的大,他之前将她背回来,双手抱着她双腿,在她大腿两侧留下了两道鲜红的指印红痕,卫蓁不好意思告诉他。 祁宴沉吟了一刻问:“所以我抱你回来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觉得难受?” 卫蓁低低嗯了一声。 他道:“下次我会注意一点的。” 卫蓁奇怪,想怎么就有下次呀?不过此前他们相处,他都好好的,手劲未曾像今日这般失控过,她只能将此归咎到他是武将身上,手上没个轻重罢了。 她将注意力凝于指尖,专心学他的指法。 祁宴看着她安静的侧颜,终于搞清楚了他身上的不适感从何而来—— 来源于她的香气。 那股妩媚的气息,像是经年累月已经浸透进她骨子里,团团朝着他袭来,在他周身结了一张无形的网,将他一点点吞噬。 她左手从桌边垂下,无意间搭在他大腿之上,柔若无骨的指尖,犹如在他身上引火一般。 祁宴把着细腰的手,一下握紧了。 “少将军。”怀中人扭过头来,目中清波摇晃,是在提醒他,手劲又大了。 软香在怀,祁宴也被弄得精神有些疲累,“抱歉。” 一个教不好,另一个也无法安心学。 他道:“不如今晚我们就先结束吧。” 话还没说完,马车外便传来了脚步声,车内二人齐齐停下动作抬头。 来人敲了敲车厢:“是孤。” 祁宴怀中少女开口:“太子殿下有何事?我正要歇息,不便见客。” “孤来是想问问,傍晚你与祁宴去山野中做了何事。阿蓁莫非不记得孤此前的提醒,莫要与祁宴走得太近。如若你二人的事情被晋王发现,非但是你们自己遭罪,楚国也要受牵连。” 卫蓁道:“太子殿下觉得我与少将军能做什么?” “敦伦野合,男女在林子中可做的事多了,孤不管你们从前如何,但切记莫要连累楚国。” 他毫不委婉,直接将“野合”二字说出来,卫蓁脸红,不敢去看身后祁宴的神色。 她压低声音:“太子殿下莫要信口雌黄。” “送亲的队伍中有晋国的官员,你与祁宴去了那么久,晋国使臣不会怀疑?孤既给你送亲,那便会一路盯着你二人,日后不会给你们一点独处的机会。” 卫蓁想,那他知道祁宴现在就在她身后,还怀抱着她吗? “孤走了,你早些休息吧。” 脚步声逐渐远去后,卫蓁在祁宴怀里回过头。 她尚未反应过来,他已倾下身,将她压在琴上,少年如玉的面容一点点在眼前放大。 她心脏滚烫,整个人被困在他胸膛和桌案之间。 烛火摇曳,卫蓁的眼前时暗时亮。 那双深邃的眸子,深不见底。 卫蓁不知他为何这样,他抬手朝她面颊伸来:“有一只飞蛾落在了你的簪子上,我帮你拂去。” 那只飞蛾停在他指尖上,随着一阵风袭来,扇动翅膀往竹帘飞去。 卫蓁道:“少将军能否起来?” 祁宴说好,可接着马车内的蜡烛被风吹得一灭。她视觉一下消失,其他的感官骤然间放大。 马车外士兵们说话声传进车内,逼仄的空间里,她被抵在桌案边,能清晰感受到少年昂藏的身躯,还有他放在她小腹上的滚烫手掌。 祁宴倾身去点灯,“稍等。” 卫蓁的手在黑暗中摸索,不知不觉间攀住他的肩膀,他被她带着往下滑去,压她于琴上,顿时一阵刺耳琴音响起。 他在她耳边好像喘了一下。 低低的一声,是那种压抑的、充满磁性的男性轻喘声。 黑暗之中禁忌难言,衣料摩挲之间,身体与身体紧贴,压迫感攀升。 他那声音让卫蓁听得想捂住耳朵,手轻推了他一下,颤声:“祁宴。” 他道:“很快。” 蜡烛重新点燃,卫蓁侧过脸,不敢叫他看到自己面红如血的样子。 “明日少将军还要教琴吗?”卫蓁问。 “琴须日日练习,不可荒废。” 卫蓁便明白他的意思了。可若是日后都像今日这般学琴,那得多难熬。 而那边,祁宴回到自己马车,仆从接过他换下衣物时,忽道:“少将军身上好似沾了不少女子的香气,是公主的?” 祁宴将手臂送到鼻下,不用刻意去闻,便闻到了那股属于她身上那股香气。 烛火照出少年英俊的侧颜,他垂眼盯着手臂,半晌道:“将这些衣袍收起来,不要再用。等到了下个城池,入城买新些的衣物。” 她身上的香,太浓太艳,一经沾染上便再难除去。 接下来几日,祁宴进入她马车,只坐在案几对面教她指法,都循规蹈矩授课,卫蓁便也认真上课。 队伍在白日行路,在傍晚时分停下休息。 而有了上一次突发状况,卫蓁也不敢再去湖边洗身,只在马车内,由侍女们搬上来浴桶沐浴。 车内竹帘落下,遮上几层布,挡住卫蓁的身影。 每每卫蓁沐浴之时,祁宴便守在马车旁,只是他就算隔得极远,但到底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能听到从车内传来水流声,以及她偶尔舒适的喟叹声。 少女一段皓腕伸出,轻搭在车窗之上。有水热气从车内飘出。 而这便总令祁宴想到了那一夜,她浮于水中身段若隐若现的一幕。 夜晚时分,士兵们坐在树边歇息,靠着篝火喝酒吃肉,畅谈天地。 士兵道:“我喜欢我家隔壁那个姑娘,没打算娶她,就想日后能与她春风一度……” “你说说看啊,你若喜欢一个姑娘,想与她谈情说爱,那是正常男女之情,可你老想着人家的身子,那是下流!” 路过营地边,祁宴听到士兵们的谈话,古怪看他们一眼。 第30章 纯情 撩拨她的心。 又是一日天亮,车队早早启程。天越发炎热,烈阳将野草染成一片枯黄色。 卫蓁坐于马上,问侍女道:“我们还有几日到渡口?” 侍女道:“约莫五六日。” 这个天气行路,对马儿和士兵都是煎熬,故而车队决定分成两路,一队放弃陆路改走水路,先护送公主到渡口乘船北上。剩下的士兵则在后方护送嫁妆,不必着急赶路,会在晚些日子到达晋国。 但说是队伍五六日就到渡口,路也不是那样好走的。 卫蓁看向窗外,见祁宴高高坐于白马之上,烈阳就那样直喇喇照着他。 他气定神闲地赶路,周围士兵们身上却是汗水淋淋。 这一个月下来,便是卫凌都被晒黑了不少,反观祁宴那张脸一如从前玉白,不是惨淡的冷白色,而是碧玉的剔透之色,透着健康与英姿勃发,大概是天生得老天爷的眷顾,怎么都晒不黑。 但也实在辛苦。 不管太阳多烈,他都得守在卫蓁马车外,唯有教她琴课时,能上马车休息片刻。 卫蓁看到少年耳畔碎发微湿,叫侍女出去给他送一盏茶,接着起身走到一侧柜子前,打开柜门翻找东西。 凉蝉道:“公主要找何物?” 卫蓁道:“车上有备用的竹帘吗?” “有的,不过在后面辎车里,公主是打算做什么吗?” 祁宴既给她当护卫,那卫蓁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太阳暴晒,想用竹帘给祁宴做一个笠帽,遮挡毒辣的太阳。 卫蓁从前在南地跟在祖父身后学过不少的东西,当然也包括编竹笠。 祖父爱护百姓就如同自己的孩子,在收成的季节时常亲自下地去耕种,见过百姓因耕地而中暑热,也曾亲手编竹笠送给农夫农妇,卫蓁便也有一学一。 虽然隔得有些年岁了,但她还记得大致的步骤。 不多时,护卫将备用的竹帘送进来。 凉蝉在一旁看着。 卫蓁拿过匕首,割断其中一节竹子,再将那一节竹子削成几条长而薄的竹篾。 少女指法灵巧,动作娴熟,将竹篾绕成一圈固定住,很快便有了一个大概的竹笠形状。 几滴汗珠沿着她小巧的下巴落下,滴答落在桌案上,而她目光灼热明亮,做事时神色格外认真,让人看了就移不开眼。 卫蓁耗费了好些功夫,直到第二日才将这只竹笠做好。 她唤道:“少将军。” 祁宴朝着车厢靠来,“怎么了?” 卫蓁问道:“日到正午,少将军是否要歇息一会?” “不用。”他侧过脸,被卫蓁手中那物吸引来注意。 卫蓁将竹笠递给他,“天气越发毒热,我看少将军日日在烈阳下暴晒,怕少将军难忍暑热,便令侍女做了一个斗笠,少将军需要吗?” 卫蓁在做竹笠时,特地将帘子拉下又遮上棉布,不让外头一丝光透进来,一直避着祁宴。他应当是不知道这是她做的。 他目光抬起,落在窗户后女郎姣美的面容上,问:“你让侍女给我做的?” 卫蓁道:“若是附近有城池,我还可以叫侍女入城去买竹笠,但方圆几十里都无人烟,便只能让侍女先动手编了一个。少将军觉得如何?” 祁宴看一眼竹笠,又问:“侍女做的?” 卫蓁再次点头。 祁宴道:“我并不需要。” 卫蓁搭上窗楞的手微微收紧,柔声道:“少将军不喜欢那就算了吧。” 她收回手,竹帘“刷”地落下来。 虽说没有送对方东西,对方就必须接受的道理,但这到底卫蓁花了不少精力做,被这样直接拒绝,她心中难免会有些落差。 但卫蓁只失落了一刻,微微一笑,侧身对凉蝉道:“先将竹笠收起来吧,总有用到的时候。” 话音落下,外面祁宴的声音响起:“我没说不喜欢。” 卫蓁视线从竹帘的罅隙中捕捉到了他的面容,“可少将军不是说不要吗?” 祁宴靠近马车,“那竹笠是你给我做的?” 卫蓁当即否认:“不是。” 卫蓁坐如针毡,脸颊慢慢变烫,觉得他是不是发觉到了什么? 外头没有回话声,只听得马蹄声清脆,许久之后他道:“昨日侍卫将备用的竹帘送到你车中,我在外头听到了你做竹笠的动静。” 一股燥热的情绪瞬间从头顶灌下,卫蓁的谎话被当面揭穿,指尖抓住裙面。 她自小都被以未来太子妃的身份严格要求,在所有人面前都能表现落落大方,唯独面对祁宴时,近来畏手畏脚,过分的谨慎。 她直起腰,尽量让自己声音一如之前冷静:“是我做的,少将军可还需要?” 少年朝他伸出手:“没说过不要,卫大小姐拿回去得太快,在下根本来不及接过。” 她将竹帘重新撩起,祁宴才要接过那物,正当时,后方一道马蹄声近。 卫凌道:“阿姊,你怎么只给祁宴做斗笠,不给我做?” 卫凌伸手去接那斗笠,不想已被祁宴先一步拿走。卫凌向他投去疑惑的一眼。 卫蓁也没想到会被卫凌撞见,道:“那我也给你做一个吧?” 祁宴却开口道:“你手受了伤,还能做吗?” 他望向卫蓁垂在身侧的手,她那指尖上新添了几道伤口与红痕,应当是被竹编划的。 卫蓁察觉到他的目光,将手拿开:“不碍事的。” 祁宴未再多说什么,而卫凌听到这话,却让卫蓁不必再为他特意做斗笠。 帘子落了下来,车外卫凌回过头来,看向祁宴道:“我阿姊人当真极好,待你也不错,她今日竟给你做斗笠都不给我做。” 祁宴沉吟了片刻,忽调转马头。卫凌扬声问:“你去哪里?” “等会回来。” 卫凌尚未反应过来,祁宴已扯缰绳往后奔去,扬起尘土滚滚。 没一会,车外响起脚步声。车内的卫蓁听到外头的说话声:“公主,少将军让奴婢来给您送药,他说您手上受了伤,当尽快用药。” 卫蓁双手接过仆从递来的药瓶:“替我多谢你们将军。” “无事,少将军说那药要及时用,否则伤势不见好,对您弹琴也有影响。” 他送药来,原来只是担心这个。 卫蓁眼帘低垂,将瓷瓶放在案几上,轻声道:“好。” 烈日炎炎的午后,枯燥的车轮声浮在耳边,叫人昏昏欲睡。 祁宴回来时,见午后光影洒满车厢,少女靠着车壁上,睡颜娴静。她面前的案几上,横七竖八摆放着几只瓷瓶,却是未曾打开用过。 马车碾压到一块石子时,车厢颠簸了一下,少女睁开睡眼。 “醒了?”祁宴问道,“我叫仆从给你送来的药,你还没用?” 卫蓁坐起身,嗯了一声,鼻音软浓,还带着才苏醒的起床气。 祁宴靠着竹帘,道:“那只你做的竹笠,我没有不喜欢,之前只触碰到斗笠的一角,就知道编得格外精巧。” “你将帘子撩起来些。”他声音轻柔。 卫蓁道:“少将军有何话?就这样与我说吧。” 车帘被撩起,一只玉竹般清致的手探入了车内,卫蓁看着他手上递来的那物,不由怔住。 那是一只由花枝编成的花环,精致漂亮,花骨朵小巧玲珑,珊珊可爱,四周一圈还镶嵌着珠石。 卫蓁诧异道:“你方才离开便是做这个了?” “喜欢吗?”他问。 面前人眸子太过明亮,她不敢与他对视,心口砰砰乱跳,低下头道:“就这样吧。” 她将他的原话奉还给他。 祁宴道:“我花了半个午后帮你编的。” 卫蓁摩挲着花环,感受那花瓣细腻的触感,听他柔声道:“靠过来些。” 卫蓁微微倾身,“怎么了?” 他倾身靠近,那一张脸近在咫尺,鼻尖与她鼻尖近乎相蹭,他手上握着一物抚上她的耳朵。接着一朵山茶花便落在了卫蓁的耳畔。 卫蓁的耳畔慢慢僵住,抬手去抚花朵,却还在花苞之中摸到了一只玉坠。 一时间心跳如擂鼓。 少年的呼吸贴着她面颊,他皮肤被阳光照得红润,双目闪闪发亮看着她,汗珠缀在他鼻尖,犹如细腻剔透的玉珠。 “卫大小姐送我亲手编的竹笠,在下报之以琼瑶。如何?” 楚地午后的清风徐徐吹来,卫蓁的心好像也被风吹得摇荡。 他挨得那么近,双目温柔,如同盛着一捧春光,卫蓁的心微微麻了一下,被撩得面红。 卫蓁道:“你不要叫别人看见。” 他们离得实在太近,已经打破了男女之间应有的界限。 祁宴心照不宣地与她拉开距离。 美人芙蓉玉面,耳边那一朵山茶花灼灼红艳,给她染上了一分娇色,她勾起笑容道:“我很喜欢。” 祁宴道:“喜欢便好。” 当时,卫蓁便觉有一道灼热的目光从一旁投来。 景恒策马从前方走来,经过马车边,意味深长看了卫蓁一眼。 景恒此前警告过二人不许太过亲密,说不会给他们私下见面的机会。近来便是祁宴给她上琴课,他也派人在外面盯梢,像生怕他们会做什么不轨之事来。 卫蓁知道方才那一幕必定被他看去了。 也的确,四周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与祁宴怎么也当低调一点。 卫蓁放下帘子,头靠在车厢上,她与他就隔着一个车厢壁,却都能感知到彼此的存在。 她抚摸着耳畔的花苞,喧嚣的心好像再难平静下来。 车队在中途歇息了半个时辰。 那边卫凌来到湖畔边给水囊装水,在回营地的路上,撞见了晋国使臣与九殿下在林子交谈。 他本无意去听,奈何对方话语之中涉及了卫蓁,叫卫凌的脚步一下停住。 “姬沃殿下应该主动去找公主联络感情。君上派殿下您来迎亲,给了殿下难得的机会,能与楚公主提前认识,你二人互相了解,岂不妙哉?” 姬沃摇摇头:“我与公主实在不熟悉,大人知我性子的……” “臣是为您着想,楚公主若中意于您,对殿下极其有益。晋宫之中各个王孙都盼着这个机会,九殿下怎么就偏偏不要呢。” 姬沃长叹了一口气,“我并无和女子相处的经验。” “那殿下按照臣所说的做,这样和公主发展感情。您等会上公主的马车,与她闲聊一二,先和公主熟悉熟悉。臣看公主看似冷清,实则性格极好……” 晋国使臣拉着姬沃的袖口,附耳低声嘱咐些什么。 卫凌听得眉心紧锁,回到营地后,看到祁宴,当即将人拉到一旁说话。 “怎么了?”祁宴问道。 卫凌转头看一眼丛林,眼看那晋国使臣和九殿下就要出林子了,他长话短说道:“那晋国的姬沃觊觎阿姊,方才我听到那二人商量如何接近她,等会我要去前头领队,照看不了阿姊,你且帮我盯着姬沃。” 祁宴不语。 卫凌叹息一声,知道祁宴性格,也不指望祁宴会插手管这事。 他道:“你且盯着他,不许他乱来便是。我得先看看他为人是否可靠,才能叫阿姊与他相处。” 祁宴回到车队中时,那姬沃已经登上了卫蓁的马车。 卫蓁坐于马车中,叫侍女将茶案端上来迎客,笑道:“不知九殿下来有何事。” 少年在案几对面跪坐下,手抵着唇咳嗽了一下,“说起来在下还未曾与公主交谈过,傍晚无事,便想着来公主这里坐坐。” 卫蓁浅笑说好,从他僵硬的肢体语言,推断出此人性格腼腆,并不善言辞与交际。 好半晌相对无言,姬沃终于挤出一句话,“公主的琴学得怎么样了?” 卫蓁道:“还不错,祁少将军教得极好,我亦受益匪浅,眼下已经能简单弹些曲子了。” 姬沃视线看向一旁,抿了一口茶来纾解尴尬,“祁少将军真是个热心肠的人,白日要守在马车边,晚上还要腾出空陪公主上课。” 卫蓁听他夸祁宴热心,没忍住轻笑一声。 她见姬沃脸色涨红,实在憋不出话,主动开口道:“九殿下不如与我讲讲晋国的风土人情?” “晋国的风物……”姬沃手攥着桌案。 卫蓁又换了一个话题,“那九殿下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 “喜欢做什么……”他看一眼卫蓁,尴尬一笑,“我在京郊外有一个农场,种了些地,养了一些牛,还有一只犬,平日多是埋头在农场里做些粗活。不过,公主应当不喜欢听这些吧?” 卫蓁摇头:“我在南方时,也曾随我祖父一同下田,也养过一只小犬。” “公主竟下田种过地,也喜欢小犬?” 提起这个,他放松下来,抚掌正要开口,外头响起笃笃的叩车厢声道:“侍女来问话,是否需要现在就给您备沐浴的水?” 是祁宴的声音。 卫蓁道:“稍等一会。” 她继续与姬沃交谈。说起幼时养过小犬,姬沃眼前一亮,滔滔不绝起来:“若公主爱小犬,待到了晋都,我可将自己养的小犬带给公主瞧瞧,它十分亲人……” 祁宴的声音再次响起,“公主,侍女来送瓜果。” 卫蓁撩开帘子,见祁宴接过侍女手中果盘递来,笑着道:“多谢少将军。” 她放下果盘,朝车内姬沃一笑。 姬沃继续道:“绛都还有许多好玩的地方,我可带公主去参观一二,绛都郊外田地土质肥沃,最适合种地……” “公主。”少年郎声音又在外响起,硬生生打断姬沃的谈话。 姬沃难得能与女子有共同话题,却被这样不解风情的人,连续插话三次。 整整三次。 听祁宴说,等会他似乎要教卫蓁琴课了。 姬沃终于忍耐不住,朝帘外道:“这位兄台,为何总是迫不及待打断我与公主的谈话?” 第30章 纯情 撩拨她的心。 又是一日天亮,车队早早启程。天越发炎热,烈阳将野草染成一片枯黄色。 卫蓁坐于马上,问侍女道:“我们还有几日到渡口?” 侍女道:“约莫五六日。” 这个天气行路,对马儿和士兵都是煎熬,故而车队决定分成两路,一队放弃陆路改走水路,先护送公主到渡口乘船北上。剩下的士兵则在后方护送嫁妆,不必着急赶路,会在晚些日子到达晋国。 但说是队伍五六日就到渡口,路也不是那样好走的。 卫蓁看向窗外,见祁宴高高坐于白马之上,烈阳就那样直喇喇照着他。 他气定神闲地赶路,周围士兵们身上却是汗水淋淋。 这一个月下来,便是卫凌都被晒黑了不少,反观祁宴那张脸一如从前玉白,不是惨淡的冷白色,而是碧玉的剔透之色,透着健康与英姿勃发,大概是天生得老天爷的眷顾,怎么都晒不黑。 但也实在辛苦。 不管太阳多烈,他都得守在卫蓁马车外,唯有教她琴课时,能上马车休息片刻。 卫蓁看到少年耳畔碎发微湿,叫侍女出去给他送一盏茶,接着起身走到一侧柜子前,打开柜门翻找东西。 凉蝉道:“公主要找何物?” 卫蓁道:“车上有备用的竹帘吗?” “有的,不过在后面辎车里,公主是打算做什么吗?” 祁宴既给她当护卫,那卫蓁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太阳暴晒,想用竹帘给祁宴做一个笠帽,遮挡毒辣的太阳。 卫蓁从前在南地跟在祖父身后学过不少的东西,当然也包括编竹笠。 祖父爱护百姓就如同自己的孩子,在收成的季节时常亲自下地去耕种,见过百姓因耕地而中暑热,也曾亲手编竹笠送给农夫农妇,卫蓁便也有一学一。 虽然隔得有些年岁了,但她还记得大致的步骤。 不多时,护卫将备用的竹帘送进来。 凉蝉在一旁看着。 卫蓁拿过匕首,割断其中一节竹子,再将那一节竹子削成几条长而薄的竹篾。 少女指法灵巧,动作娴熟,将竹篾绕成一圈固定住,很快便有了一个大概的竹笠形状。 几滴汗珠沿着她小巧的下巴落下,滴答落在桌案上,而她目光灼热明亮,做事时神色格外认真,让人看了就移不开眼。 卫蓁耗费了好些功夫,直到第二日才将这只竹笠做好。 她唤道:“少将军。” 祁宴朝着车厢靠来,“怎么了?” 卫蓁问道:“日到正午,少将军是否要歇息一会?” “不用。”他侧过脸,被卫蓁手中那物吸引来注意。 卫蓁将竹笠递给他,“天气越发毒热,我看少将军日日在烈阳下暴晒,怕少将军难忍暑热,便令侍女做了一个斗笠,少将军需要吗?” 卫蓁在做竹笠时,特地将帘子拉下又遮上棉布,不让外头一丝光透进来,一直避着祁宴。他应当是不知道这是她做的。 他目光抬起,落在窗户后女郎姣美的面容上,问:“你让侍女给我做的?” 卫蓁道:“若是附近有城池,我还可以叫侍女入城去买竹笠,但方圆几十里都无人烟,便只能让侍女先动手编了一个。少将军觉得如何?” 祁宴看一眼竹笠,又问:“侍女做的?” 卫蓁再次点头。 祁宴道:“我并不需要。” 卫蓁搭上窗楞的手微微收紧,柔声道:“少将军不喜欢那就算了吧。” 她收回手,竹帘“刷”地落下来。 虽说没有送对方东西,对方就必须接受的道理,但这到底卫蓁花了不少精力做,被这样直接拒绝,她心中难免会有些落差。 但卫蓁只失落了一刻,微微一笑,侧身对凉蝉道:“先将竹笠收起来吧,总有用到的时候。” 话音落下,外面祁宴的声音响起:“我没说不喜欢。” 卫蓁视线从竹帘的罅隙中捕捉到了他的面容,“可少将军不是说不要吗?” 祁宴靠近马车,“那竹笠是你给我做的?” 卫蓁当即否认:“不是。” 卫蓁坐如针毡,脸颊慢慢变烫,觉得他是不是发觉到了什么? 外头没有回话声,只听得马蹄声清脆,许久之后他道:“昨日侍卫将备用的竹帘送到你车中,我在外头听到了你做竹笠的动静。” 一股燥热的情绪瞬间从头顶灌下,卫蓁的谎话被当面揭穿,指尖抓住裙面。 她自小都被以未来太子妃的身份严格要求,在所有人面前都能表现落落大方,唯独面对祁宴时,近来畏手畏脚,过分的谨慎。 她直起腰,尽量让自己声音一如之前冷静:“是我做的,少将军可还需要?” 少年朝他伸出手:“没说过不要,卫大小姐拿回去得太快,在下根本来不及接过。” 她将竹帘重新撩起,祁宴才要接过那物,正当时,后方一道马蹄声近。 卫凌道:“阿姊,你怎么只给祁宴做斗笠,不给我做?” 卫凌伸手去接那斗笠,不想已被祁宴先一步拿走。卫凌向他投去疑惑的一眼。 卫蓁也没想到会被卫凌撞见,道:“那我也给你做一个吧?” 祁宴却开口道:“你手受了伤,还能做吗?” 他望向卫蓁垂在身侧的手,她那指尖上新添了几道伤口与红痕,应当是被竹编划的。 卫蓁察觉到他的目光,将手拿开:“不碍事的。” 祁宴未再多说什么,而卫凌听到这话,却让卫蓁不必再为他特意做斗笠。 帘子落了下来,车外卫凌回过头来,看向祁宴道:“我阿姊人当真极好,待你也不错,她今日竟给你做斗笠都不给我做。” 祁宴沉吟了片刻,忽调转马头。卫凌扬声问:“你去哪里?” “等会回来。” 卫凌尚未反应过来,祁宴已扯缰绳往后奔去,扬起尘土滚滚。 没一会,车外响起脚步声。车内的卫蓁听到外头的说话声:“公主,少将军让奴婢来给您送药,他说您手上受了伤,当尽快用药。” 卫蓁双手接过仆从递来的药瓶:“替我多谢你们将军。” “无事,少将军说那药要及时用,否则伤势不见好,对您弹琴也有影响。” 他送药来,原来只是担心这个。 卫蓁眼帘低垂,将瓷瓶放在案几上,轻声道:“好。” 烈日炎炎的午后,枯燥的车轮声浮在耳边,叫人昏昏欲睡。 祁宴回来时,见午后光影洒满车厢,少女靠着车壁上,睡颜娴静。她面前的案几上,横七竖八摆放着几只瓷瓶,却是未曾打开用过。 马车碾压到一块石子时,车厢颠簸了一下,少女睁开睡眼。 “醒了?”祁宴问道,“我叫仆从给你送来的药,你还没用?” 卫蓁坐起身,嗯了一声,鼻音软浓,还带着才苏醒的起床气。 祁宴靠着竹帘,道:“那只你做的竹笠,我没有不喜欢,之前只触碰到斗笠的一角,就知道编得格外精巧。” “你将帘子撩起来些。”他声音轻柔。 卫蓁道:“少将军有何话?就这样与我说吧。” 车帘被撩起,一只玉竹般清致的手探入了车内,卫蓁看着他手上递来的那物,不由怔住。 那是一只由花枝编成的花环,精致漂亮,花骨朵小巧玲珑,珊珊可爱,四周一圈还镶嵌着珠石。 卫蓁诧异道:“你方才离开便是做这个了?” “喜欢吗?”他问。 面前人眸子太过明亮,她不敢与他对视,心口砰砰乱跳,低下头道:“就这样吧。” 她将他的原话奉还给他。 祁宴道:“我花了半个午后帮你编的。” 卫蓁摩挲着花环,感受那花瓣细腻的触感,听他柔声道:“靠过来些。” 卫蓁微微倾身,“怎么了?” 他倾身靠近,那一张脸近在咫尺,鼻尖与她鼻尖近乎相蹭,他手上握着一物抚上她的耳朵。接着一朵山茶花便落在了卫蓁的耳畔。 卫蓁的耳畔慢慢僵住,抬手去抚花朵,却还在花苞之中摸到了一只玉坠。 一时间心跳如擂鼓。 少年的呼吸贴着她面颊,他皮肤被阳光照得红润,双目闪闪发亮看着她,汗珠缀在他鼻尖,犹如细腻剔透的玉珠。 “卫大小姐送我亲手编的竹笠,在下报之以琼瑶。如何?” 楚地午后的清风徐徐吹来,卫蓁的心好像也被风吹得摇荡。 他挨得那么近,双目温柔,如同盛着一捧春光,卫蓁的心微微麻了一下,被撩得面红。 卫蓁道:“你不要叫别人看见。” 他们离得实在太近,已经打破了男女之间应有的界限。 祁宴心照不宣地与她拉开距离。 美人芙蓉玉面,耳边那一朵山茶花灼灼红艳,给她染上了一分娇色,她勾起笑容道:“我很喜欢。” 祁宴道:“喜欢便好。” 当时,卫蓁便觉有一道灼热的目光从一旁投来。 景恒策马从前方走来,经过马车边,意味深长看了卫蓁一眼。 景恒此前警告过二人不许太过亲密,说不会给他们私下见面的机会。近来便是祁宴给她上琴课,他也派人在外面盯梢,像生怕他们会做什么不轨之事来。 卫蓁知道方才那一幕必定被他看去了。 也的确,四周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与祁宴怎么也当低调一点。 卫蓁放下帘子,头靠在车厢上,她与他就隔着一个车厢壁,却都能感知到彼此的存在。 她抚摸着耳畔的花苞,喧嚣的心好像再难平静下来。 车队在中途歇息了半个时辰。 那边卫凌来到湖畔边给水囊装水,在回营地的路上,撞见了晋国使臣与九殿下在林子交谈。 他本无意去听,奈何对方话语之中涉及了卫蓁,叫卫凌的脚步一下停住。 “姬沃殿下应该主动去找公主联络感情。君上派殿下您来迎亲,给了殿下难得的机会,能与楚公主提前认识,你二人互相了解,岂不妙哉?” 姬沃摇摇头:“我与公主实在不熟悉,大人知我性子的……” “臣是为您着想,楚公主若中意于您,对殿下极其有益。晋宫之中各个王孙都盼着这个机会,九殿下怎么就偏偏不要呢。” 姬沃长叹了一口气,“我并无和女子相处的经验。” “那殿下按照臣所说的做,这样和公主发展感情。您等会上公主的马车,与她闲聊一二,先和公主熟悉熟悉。臣看公主看似冷清,实则性格极好……” 晋国使臣拉着姬沃的袖口,附耳低声嘱咐些什么。 卫凌听得眉心紧锁,回到营地后,看到祁宴,当即将人拉到一旁说话。 “怎么了?”祁宴问道。 卫凌转头看一眼丛林,眼看那晋国使臣和九殿下就要出林子了,他长话短说道:“那晋国的姬沃觊觎阿姊,方才我听到那二人商量如何接近她,等会我要去前头领队,照看不了阿姊,你且帮我盯着姬沃。” 祁宴不语。 卫凌叹息一声,知道祁宴性格,也不指望祁宴会插手管这事。 他道:“你且盯着他,不许他乱来便是。我得先看看他为人是否可靠,才能叫阿姊与他相处。” 祁宴回到车队中时,那姬沃已经登上了卫蓁的马车。 卫蓁坐于马车中,叫侍女将茶案端上来迎客,笑道:“不知九殿下来有何事。” 少年在案几对面跪坐下,手抵着唇咳嗽了一下,“说起来在下还未曾与公主交谈过,傍晚无事,便想着来公主这里坐坐。” 卫蓁浅笑说好,从他僵硬的肢体语言,推断出此人性格腼腆,并不善言辞与交际。 好半晌相对无言,姬沃终于挤出一句话,“公主的琴学得怎么样了?” 卫蓁道:“还不错,祁少将军教得极好,我亦受益匪浅,眼下已经能简单弹些曲子了。” 姬沃视线看向一旁,抿了一口茶来纾解尴尬,“祁少将军真是个热心肠的人,白日要守在马车边,晚上还要腾出空陪公主上课。” 卫蓁听他夸祁宴热心,没忍住轻笑一声。 她见姬沃脸色涨红,实在憋不出话,主动开口道:“九殿下不如与我讲讲晋国的风土人情?” “晋国的风物……”姬沃手攥着桌案。 卫蓁又换了一个话题,“那九殿下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 “喜欢做什么……”他看一眼卫蓁,尴尬一笑,“我在京郊外有一个农场,种了些地,养了一些牛,还有一只犬,平日多是埋头在农场里做些粗活。不过,公主应当不喜欢听这些吧?” 卫蓁摇头:“我在南方时,也曾随我祖父一同下田,也养过一只小犬。” “公主竟下田种过地,也喜欢小犬?” 提起这个,他放松下来,抚掌正要开口,外头响起笃笃的叩车厢声道:“侍女来问话,是否需要现在就给您备沐浴的水?” 是祁宴的声音。 卫蓁道:“稍等一会。” 她继续与姬沃交谈。说起幼时养过小犬,姬沃眼前一亮,滔滔不绝起来:“若公主爱小犬,待到了晋都,我可将自己养的小犬带给公主瞧瞧,它十分亲人……” 祁宴的声音再次响起,“公主,侍女来送瓜果。” 卫蓁撩开帘子,见祁宴接过侍女手中果盘递来,笑着道:“多谢少将军。” 她放下果盘,朝车内姬沃一笑。 姬沃继续道:“绛都还有许多好玩的地方,我可带公主去参观一二,绛都郊外田地土质肥沃,最适合种地……” “公主。”少年郎声音又在外响起,硬生生打断姬沃的谈话。 姬沃难得能与女子有共同话题,却被这样不解风情的人,连续插话三次。 整整三次。 听祁宴说,等会他似乎要教卫蓁琴课了。 姬沃终于忍耐不住,朝帘外道:“这位兄台,为何总是迫不及待打断我与公主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