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樱》 第 1 章 “明樱小姐,江都的圣旨到了。” 赐婚圣旨下来那一日,正是明樱生辰。 腊月萧瑟,凛冬已至。 明家唯一的女儿明樱,由南帝亲自下旨,赐婚于江都奚家奚以,来年六月初六,行大婚礼。 赐婚后第二日,奚家聘礼到。 “小姐,那位奚将军对你可极其看重,听闻这次送来的聘礼,礼单就有十页,其中还有他奚家至宝流音琴,小姐您乐理不好,得了此琴说不定能有所进益,就不用怕日后再被少族长罚了。” 上冬从前院过来,同明樱说所见盛事,提到少族长,上冬这小丫头也不禁皱紧了小脸,难过道:“小姐明日就要前往少族长处,直至大婚之日方能离开,听说少族长生得冷面獠牙,是个无心无情的怪物!” 上冬年纪小,在这明府长大,甚少外出,对于那些大人物,也只是在别人嘴里听过。 少族长十五岁掌权,为人刚正不阿,从不徇私,这几年来,恪守族规,一心为扶逐,所行所为,更为族中众人惧怕。 她家小姐从小娇生惯养长大,明家是扶逐一族最尊贵的氏族,而明樱又是明家这一辈唯一的女儿,从小被捧在手心里,如珠如宝,这如今入少族长府,怕是要被折磨的掉一层皮。 毕竟上一回那件事,就折困小姐至今日。 能成为少族长的,都是世上最狠厉之人,比起传言,必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上冬不解道:“小姐,不能不去吗?” 明樱抬眼,看向远处的离郡山,这个时节,雪山雾凇千里,浩浩汤汤,她不禁了个寒颤。 明樱摇头:“不能。” 他们扶逐一族,曾经只是居于南边的一方小族,十多年前毓清动乱,扶逐为自保被迫加入这场战乱之中,而最终帝室微末,竟让扶逐得了这天下。 如今的南帝陛下,曾是扶逐上一任族长,是扶逐最尊贵的血脉,传言扶逐一族,凡任族长者,有上达天听,触及神谕之能,所以毓清一统,南帝必将坐稳这天下。 所有扶逐族人,都要有为南帝基业献出自己一生的准备。 她明樱过了十七年舒心日子,过去无忧无虑,锦衣玉食,如今到了必须履行自己责任的时候。 和奚家联姻,就是她需要履行的第一件事。 在联姻之前,少族长会亲自教导她族规,教化她的心性,好让她将来一心为扶逐,不成废棋。 少族长威严,族中无人不臣。 待他弱冠后继任族长,到时,或许可以与南帝陛下比肩。 上冬叹了口气。 “那我给小姐收拾东西吧。”上冬的担忧也就一霎,她想她家小姐毕竟是明家之女,少族长应当不会真的如何。 “反正啊,小姐去哪我就去哪,我陪着小姐一起。” 明樱笑了笑。 她眉间远山黛雪,笑起来盈盈如水,目光从雪山上收回,点头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晚些时候,奚以的流音琴送到了明樱屋内。 上冬已经为明樱收拾好了行李,见明樱盯着这琴不动,于是问她要不要把琴也带上。 “奚将军是武官,竟然能知道小姐爱琴,想必定然是花了心思的。”上冬只是高兴,小姐能有个好归宿,虽然是联姻,但总归嫁得良人。 “我管他是谁。”明樱低声,雪白的眉头不耐的紧蹙起来。 她不再看那琴,对所谓奚以此人,她也不怀期待。 从小明樱便知,她的婚姻是牺牲品,无论所嫁何人,终要她为之傀儡一生。 她不愿,也不期待那人如何,姓甚名谁。 第二日晨,明樱离开明府,前往少族长处。 少族长府邸又名扶天府,是他专门的住所,扶天府坐于离郡山下,背靠雪山,前有江河,是一处与世隔绝的地方。 明樱下马车时,外头风雪大盛,她拢了拢身上披风,清楚感觉到,这里比其它地方要冷上几倍。 上冬连忙将手炉给明樱递过去,嘴上念叨着后悔,方才出门时应该再多加一件里衣,她家小姐身子弱,受不得寒气侵体。 “可是明家小姐到了?”少女声音清亮,着一身艳丽的红衣,首饰精致却不繁复,站在门口,远远的朝着明樱看过来。 毛绒的披风下落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浑身藏得严实,可仅那露出的一点皮肤,也更胜白玉凝脂,是个弱柳扶风的美人。 她打量明樱,明樱也在打量她。 随后明樱向她行族礼,恭敬道:“见过南涣小姐。” 被唤作南涣的这女子微惊,大概没想到她能一眼就知道她是谁。 “明小姐比我想象中的……聪明很多。”南涣夸她,随后又问道:“你就这么笃定我是南涣?” 明樱点头。 能住在扶天府的人本来就少,一个手能够数的过来。 她外衣普通,可内里衣角却有族纹,可见身份不一般,发髻上那一颗明月珠,全毓清仅此一颗,被当年南荣将军所得,送给了他唯一的妹妹。 明樱看过很多的书,也在书上见过这颗明月珠。 能有这颗明月珠的人,只能是南泱。 南泱盯着她,眼中敌意一闪而过,随后她笑了起来,走到明樱面前,朝她伸手。 “我的确是南涣。” “闳肆尚未回来,吩咐我来接你。” 她直呼少族长名讳,语气中显得同他十分亲近。 毕竟是南荣唯一的妹妹,南荣死后,南帝对她十分关照,若是没有意外,日后闳肆继任,她会是族长夫人。 “走吧,你跟我来。” 南泱带明樱入府,一路走过去向她介绍各处居所,那高居云台之上的地方,是少族长居住所在。 “少族长重族礼,他的居所谁都不能进。” 南泱走在明樱前面,她抬头望向那座楼台,映照着雪山,明明就在眼前,却那么遥远。 南泱语气轻快,却是在警告她:“靠近也不可以。” 明樱点头,应道:“是,我知道了。” “按族礼,你进府中,应该向少族长行拜礼,可他不知道何时回来,所以这事日后再说。” 南泱话音落下,她突然停住,回头看向明樱,顿了顿,然后毫不避讳的问道:“明樱小姐被送来扶天府受教……难道是对我扶逐有不臣之心?” 以前没有过这样的规矩。 教她也就算了,为何是让闳肆亲自教,她明家就算是氏族,那也不配把她送到闳肆身边。 除非她不服管。 南泱这话问的直接又任性,明樱一顿,看到南泱收敛住瞬间逼迫的敌意,她摇头,轻声回道:“明樱不敢。” 气氛在瞬间凝滞。 “你看看,我同你开玩笑的。”南泱又笑起来,打破这僵局。 少女停在门口,指着前面的庭院,说:“这是你的住所了,初来乍到,你好好休息。” “晚点我会差人送书籍过来,你记得认真看,闳肆会考。” 南泱最后说:“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些。” 明樱的行李早有下人送到屋中,这处庭院在府中西南方向,很是偏僻,明樱一路走过来的时候也看路了,这里是离少族长居所最远的地方。 显然南泱不待见她。 上冬倒是兴奋,毕竟能来扶天府的机会不多,她这也是沾了小姐的光,等以后她也能跟别人说一说,她是见过少族长的。 就是不知道少族长究竟生的什么模样,是不是真的如同传言里那般可怕。 “南泱小姐人也挺好。”上冬单纯感叹道。 明樱虽年纪小,可心思细腻,她反驳上冬道:“看一个人好不好,不是看表面的。” 上冬疑惑,回想刚刚见到的那位,迟疑道:“那……她不好?” 明樱再次反驳:“也不是。” 那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上冬觉得好复杂啊,难道因为她不像小姐那样看那么多的书,所以脑子太笨了吗? 接下来的话明樱没有说出来。 她大概明白,南泱刚刚说那句话,是想知道她是不是对少族长有所企图。 她对少族长能有什么企图。 半年以前,族中大祭礼,她不慎犯了错误,坏了规矩,被少族长知晓,罚她在宗祠跪了一天一夜,并抄族规一千遍,爹娘为她求情,少族长却只有两个字—— 共罚。 那是明樱第一次感受到,原来所谓的上位者,是如此冷血残忍。 她小小年纪能犯什么错,不过就是贪玩而忘了祭礼时间,自认算不得什么,可跪那一整夜里,她膝盖的血都浸到了地面,宗祠地面上的砾石咯进她血肉,那种疼得入骨,她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族规冗长,一千遍抄了足足七天,不眠不休,怕少族长责罚,她没抄完便不敢出宗祠,直到足足一千遍后,得他首肯,才敢起身。 那一个个夜里的宗祠多黑啊,方圆几里的活物只她一个,到后来她还会时常从睡梦中惊醒,脑子里那些场面和恐惧挥之不去,以成为深重入骨的梦魇。 家中把她保护的那么好,那是她身上唯一的伤,全是拜少族长所赐。 所以,明樱虽从未见过他,但敬他,惧他—— 也不喜。 插入书签 第 2 章 明樱在扶天府待了七日,这七日她都待在自己的院子未曾外出,期间南泱陆陆续续送了些书来,竟也摆满了一整张桌子。 明樱向来爱看书,可这些族中之书乏味得很,看多了实在无聊,晨起明樱翻开便是这一页,颇似佛法心经,教导的是如何开心智,得神谕。 “上冬,你说我族族老也实在无趣,编写的这些心经无聊又叫人看不懂,若真有求神谕之能,那怎么不见谁得道成仙。” 明樱不信这些,她宁愿拜佛求神明保佑,也不信自己哪一天能真正开悟修成大道。 “南帝陛下不是可以吗?”上冬稚嫩,提起南帝只有敬仰和畏惧,声音渐小,也不敢妄言。 “或许少族长也可以。” 明樱没接话。 她面前的书终于翻过了一页,可心思早不在这上面。 正值寒冬凛冽的时候,放眼整个府中都是萧瑟景象,背靠雪山植物更加稀少,可她却看见围墙边有一株山茶,竟呈盛开之势。 明樱盯着看,眼里水亮盈盈,她起身拿了披风,径直往院子里走。 上冬赶紧跟上去。 粉嫩的山茶映的她雪白的脸颊更明艳起来,明樱唇角浮现笑意,这还是她来到这里后,上冬第一次看见她笑。 “小姐愁眉苦脸了这些日子,如今见到这花,倒是笑了。”上冬看不出这花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觉着小姐能笑一笑总比把事情都憋在心里要好。 “我原以为,这府里如此萧瑟,和那会吃人的少族长一样,没想到还是有不同的。”明樱喜悦起来,俯身仔细瞧着这花。 “少族长到底是怎样的人啊......”上冬低语,忍不住在心中腹诽。 尚未弱冠,便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迂腐!”明樱眼睛还盯着花,嘴里却道:“他只管族规,守族礼,从不知何为人情,何为变通,死板又迂腐。” 说到这里明樱大概心有不满,话也说的多了,继续道:“我族当年安于南边,本过得民康物阜,安生乐业,如今入主江都,他重权之心昭然,才致如今族内互相猜忌,甚至伤亡。” 这话别人不敢说,明樱却早想说,大约是她被宠坏了任性,可也是事实。 “明樱小姐,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南泱的声音忽然从院外传来,上冬被吓了一跳,当即回头,却见院门紧闭,尚不见人影。 明樱接着回头。 大门“砰”一声被推开,第一眼撞入眼里的是南泱那片火红衣角,然后是她身后那人一片乌泱泱的黑色,宽袖上绣着暗金色的族纹。 那人分明还只是个少年,长身玉立,发丝如瀑,简单一支白玉簪挽于冠上,抬眼看过来,冷面俊美,一双眸子如黑鹰凌厉,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上冬直接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肯定是少族长。 虽然不像传言中那样面目可怖,反而好看的过分,可这样睥睨逼人的气势,除了少族长还会是谁。 刚刚小姐说的话不知道有没有被少族长听到…… 好像每一句都是要命的。 明樱怔了片刻,反应过来后立即向他行礼:“明家明樱,见过少族长。” “你方才说什么?”他淡淡过问。 明樱反应过来,只能装傻,说:“未曾说过什么。” 她一双眸子澄澈,说起话来不像是说谎,她也一贯会下意识装得无辜些,可显然……闳肆不吃她这一套。 “明樱。”她沉沉唤她名字,仅仅这两个字,无其它言语,却让她心上重重一顿。 “明樱在。” “我记得,我应当罚你抄过族规,愿你警醒,日后不错不忘。” 闳肆冷言道:“我族族规序章为何?” 他一言落,寂静如死。 明樱知晓,却也知不该答,南泱神色倒是自在,是她已知晓明樱此番必定下场惨烈。 这便是她口不择言的代价。 也不枉她特意引闳肆来此。 “辱我族者,罚。” 少族长威严深重,却也是端正清方的君子,他未看她,继续道:“叛族者,诛。” 这几字明樱不答,闳肆替她答了出来。 一言“诛”字,仿若见血。 “明家为世家,你身为世家女,又即将代我扶逐联姻,如此言行无状,当罚双倍。” 明樱手藏于袖中,手指已掐得见血。 她知晓少族长的手段,也见识过他的冷血冷情,更加亲历了他那可怖的刑罚。 她在心中衡量,少族长从不会怜惜,她求情必然无用,可若是反抗,又能否为自己赢得一线机会? “闳肆,明樱才来府中,不懂规矩,才一时妄言。”南泱此时插话,求情道:“便放过她一次,日后好生教导就是。” “不必,少族长可罚。”明樱却是强压镇定下来,道:“无论如何处罚,明樱遵从。” 她倒是不领南泱的情。 还是个倔性子。 南泱抬眼,目光瞬间冷然,明樱没看她,垂眼,在盯着墙角处那朵花。 闳肆道:“陛下近日在为故去的南荣将军祈福,需我族人入离郡山,抄写经书,接下来三日,你便上山去,为陛下抄经书祈福。” 明樱陡然抬眼。 现在是腊月寒冬,他说的上山,是上离郡雪山,极寒之地,抄经是次要,她的身子骨,要是在雪山待上三日,不死也冻掉半条命。 “闳肆,离郡山苦寒,女儿家若久待,会伤根本。”南泱轻声提醒。 南泱本只想给明樱一个警醒,却也未想闳肆会罚得这么重,主要她马上要嫁人,若是伤了身体,致日后无法生育,那岂不是…… “来我扶天府受教者,一言一行,均听我令,她在我府上尚且如此,将来去往江都,又会如何?” 闳肆沉顿片刻,语气更加冷然到可怕:“不服管教,迟早为我扶逐带来大祸。” 若不是明家只此一女,若不是当年闳肆便看出她骨子里叛逆……又怎需费这个心来教养她。 她不吃点大苦头,不在这冰里火里折腾走过一回,是不会听话的。 扶逐需要一个听话的人。 闳肆转身离开,只留四字。 “明日出发。” 南泱眼见已劝不得,她转身才走半步,想起又回头,看向明樱,笑道:“你倒是敢说。” 她从未见过哪个世家女敢说那样的话,可她明樱瞧着便聪慧,不是那蠢笨之人。 即便是再愚钝的人,也不会任自己一脚踏进火坑。 南泱临走前给她留下一句话,说:“若你后悔了可来寻我,我会为你求情。” . “小姐,咱们去找南泱小姐帮帮忙,求少族长网开一面。” 直到入夜,上冬才从白日里的惊惧中缓过神来,她脸色依旧惨白,说话时下巴都在抖,只一个劲的在想,少族长怎么如此可怕。 “若是真让我死里走一遭,能博得一两线机会,那我去就是了。” 明樱本来也想过求情。 “他罚我,是他打心底里就看不起我,认为我会惹事端,这顿罚在等着我,早受晚受都得有。” 那年她犯错被罚时,他便是字字训诫,句句残忍。 明樱知晓,她在她心中并无好印象。 明樱冷静道:“我既然如此,那我顺他心意,主动领罚,若我真因此落了病,那日后……好歹算他欠我。” “小姐您不顾自己的身子,就为了……”上冬不能理解明樱所说,伤了自己的身子怎么值得呢,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日后吗? 明樱沉吟片刻,有些神伤,低声自言自语道:“如今能帮我的,只有少族长了。” 整个毓清,有能力帮她的,只有南帝和少族长两人,于她而言,南帝绝无可能,唯一剩下的少族长,就算再无机会,她也要一试。 上冬不解:“小姐想要什么?” 小姐身份尊贵,自小受尽宠爱,想要什么没有。 也自然什么都不缺。 外面开始下雪了。 明樱打开窗户,看着雪花飘在窗上,雪色倒映下她脸颊更白,开口轻声道:“我生于次坞,幼时所居伴水,河边垂柳,花香弥漫四野,无拘无束,那是我此生最喜悦的时候。” 明樱回头,点了下上冬的额头,笑道:“那就是最好的日子!” 比在这里好,更比在江都好。 好上一千倍一万倍。 次坞是扶逐族人曾经居住的地方,上冬记事以来便已北迁,她未曾见过明樱描述的那些景象。 “你小姐我啊,从来就不认命,我若能为自己挣得自由,这副身体如何,又算得上什么?” 明樱关上窗户,转身拿了桌上的小暖炉,抱在怀里,暖烘烘的极为舒服。 “明日我自己去即可,你呢早些起来,为我备些吃食,免得我啊,冻死又饿死。” 明樱贪恋的抱紧了暖炉,唇角浅浅的笑了起来。 她其实也是不舍这手中暖炉的,毕竟她最怕冷,平常日子都比别人裹得多些,离郡山那般的地方,她光是听着,已经连血液都凉了。 明樱也不知道她能否撑过三日。 “小姐……”上冬看她这模样便心疼死了,眼珠愣愣的睁着,眼泪水在眼眶里团团的转。 明樱却笑道: “眼泪现在哭干了,三天后拿什么哭啊?” 明樱抱着暖炉躺到床上。 她想,明天就没有这么暖和了。 插入书签 第 3 章 淙也回府这日,雪下得更大。 他只着了一件黑色单袍,进门时往远处离郡山看了一眼,随手抖落肩上的雪,少年笑道:“今日是第二日,兄长你猜那明樱死了没死?” 淙也去了江都数月,今日才回,就听到这般有趣的事,可全了他这爱看热闹的由头。 闳肆合上手中的书,抬眼冷冷看向淙也,不接他的话,只是问道:“怎么回来晚了?” “去干坏事了呗。”淙也笑得轻佻。 他同闳肆自小一起长大,虽唤他一句兄长,两人并无血缘关系,只是小他两岁,敬重罢了。 “我这次去江都,倒结识了一位朋友。”淙也坐下,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奚以。” “我族想同江都世家联姻,本都没把算盘打到奚家头上,是奚以用战功请命,求娶明家小姐,这才促成这一桩婚事。” 淙也说:“奚以他看重这桩婚事,也自然看重他的未婚妻。” 淙也顿了顿,转口道:“咱们再说这明小姐。” “她可自小身子不好,是个药罐子,我听闻她及笄时,有医官为她诊脉,说她寒气重,日后子嗣稀薄,需好生调养,不可受凉。” 淙也说完,嘲讽道:“兄长这是……断奚家后?” 淙也这话,当然不是为明樱求情。 闳肆并无反应,听他说完,冷声反问:“所以呢?” “所以我将此事修书告知奚以了。” 淙也生得一双桃花眼,笑起来焉坏又勾人,他行事也乖张,从来都极为过分。 “兄长你猜……奚以为了她,能做到哪一步?” 闳肆未答,此时有下人呈上明樱所抄经书。 “少族长,这是明小姐这两日所抄经卷,我等已悉数查点,七百二十余份,除去一卷字迹不整,其余均无错处。” 所抄经书摞起有几叠,字迹皆新,尚有墨气,一点不曾被雪水浸湿。 淙也故意问道:“她还能抄?不曾求饶?” 被派去取经书的下人回答道:“山上寺庙年久失修,不抗风雪,明小姐于大殿之中抄写经书,昨日情况尚可,今日辰时起,曾晕了半刻钟。” “我去取经书时,见她一双手已经冻出了血,但明小姐不曾抱怨半句,也未求饶,只是嘱咐我将经书保管好。” 闳肆翻了翻她抄的经书,面色不动,思虑片刻,道:“陛下所需为八百卷,既她心诚,那抄完八百卷,便准她下山。” 这里已有七百二十卷,想来此时已抄得有八百卷。 淙也挑起眼皮来也看过去,奇道:“这瞧着这明小姐挺懂事,你倒是无故给人扣上一个不服管教的罪名。” 淙也说话,闳肆向来懒得反驳,淙也没被搭理,反正也不恼。 “我数月未归,兄长倒不欢迎,既如此,我便滚了。” 淙也放下茶杯,起身往外。 刚出门,见南泱在门外站着。 “闳肆准她下山了?”南泱裹了一件雪白狐裘,不敢进去问闳肆,于是只能向淙也询问。 淙也扫过一眼,问:“怎么?你要去接人?” 淙也抬腿往外走,南泱跟了上去,接着追问道:“闳肆这回让她入府,你可知晓他的意图?” 这件事南泱最想不通。 淙也显然知道。 他笑了声,边说着话脚步还加快了,道:“闳肆主和,他希望用联姻来拉拢江都世家,自然要用好这颗最重要的棋子,确保为他所用。” 淙也顿了顿,语气冷了几分,继续道:“可当今天下显然已为我扶逐所得,旧时皇室之人早不成气候,若谁与我们为敌,那杀了便是,何必拉拢。” 淙也和闳肆观念大相径庭,他杀心勃勃且从不掩饰,暴虐至极。 “闳肆这样做有他的原因,你——” 南泱话音未落,淙也打断她:“你别忘了你哥是怎么死的!” 南泱猛的一怔。 “当年北帝屠尽你让胥一脉,斩杀南荣,整个离郡山尸横遍野,鲜血成河,那都是我们的至亲族人,若不是南荣死了,如今少族长的位置,轮得到他闳肆吗?” 淙也这是在提醒南泱,不要忘了和江都皇室之间的仇恨。 她可以喜欢闳肆,但却不可以认同他主和的做法,毕竟这中间隔着血海深仇,甚至是她唯一的哥哥。 “你要做什么?”南泱追问。 “我做什么?那当然是闳肆不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了。” 淙也掂了掂手中短刀,转头进了自己院子。 . 明樱下山时天色已晚。 上冬备了暖炉,厚袄,房里留了热水,锅上有热汤,她在府门口焦急的等着,马车停下时,她抱着袄子冲了过去。 “小姐。”上冬把袄子给她裹上,伸手过去时却发现寒气已经透过袄子浸了出来,脸上白的不见一点血色,再往下,看到原本一双纤纤玉手,因执笔写字,已全是冻伤。 上冬眼泪瞬间哗哗的掉。 她家小姐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往日里雪天都从不出门,即便外出也抱着暖炉不撒手,如今冻成这般模样,还有这手……这手…… “小姐,我熬了驱寒的热汤,先回去泡个热水澡,再喝热汤,还有被子奴婢也加了两床,今晚定不会再冻着了……” 上冬边哭边说,说到后面声音都在抖,心疼到心快碎了。 明樱却摇摇头,说:“我要先去见过少族长。” 她声音虚弱,咬咬牙才强站起,而后,往栖过堂的方向过去。 在庙内抄写经书是虔诚之举,需身着素衣,跪拜殿前,明樱跪了两日,抄了两日,如今起身,路都走不稳。 栖过堂大门紧闭,明樱不敢擅闯,堂前游廊,寒风簌簌的吹,她两颊碎发凌乱,一双眸子见水盈盈,在廊中停下时,大门打开了。 一片黑色衣角落在她视线中,明樱缓缓抬眼,见他站在门内,面若寒冰,刹那风雪吹动他袖角,他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盯着她。 “少族长所吩咐,明樱已尽数完成,前日失言,是明樱之过,往后不敢,望少族长恕过。” 闳肆转身进屋:“随我进来。” 明樱跟着他进了屋内。 屋内几张书案,相对而放,左边靠窗那张,摆着许多书籍,闳肆在书案后坐下。 明樱站着仍在抖,即使忍着也抖的厉害,她没想到这样冷的天气,他的屋内竟连碳火都不生。 这四方墙,除开挡点风雪,和外头是一般冷的。 “坐。”闳肆翻开面前书籍,始终未曾抬头看她。 明樱看他身边有一书案,当下思索,她应该坐在哪里,才抬腿往前一步,闳肆又道:“我不喜同人靠得太近。” 于是明樱又退回,在靠门的书案后坐下。 闳肆坐得挺拔,玄黑衣袖落在梨花木书案上,指骨微屈,翻开书籍一页,道:“你来我扶天府受教,乃陛下旨意,我族欲同江都世家交好,你的婚事很重要。” 闳肆语气冰冷,明樱的婚事,在他这里,只是一步棋。 明樱冷的太过了,她双手垂在袖中,努力揉搓已经冰冻的指尖,甚至快要听不清闳肆说话的声音。 她勉强听到两句,应道:“是。” “你在家中,学过什么?”闳肆问:“都看的什么书?” 明樱答:“游记。” 明樱从小喜好看书,她看过的书很多,种类很杂,从故事话本到游记杂论,甚至是典籍兵法,医学和工匠之书,她都看过。 但她不想在扶天府出风头,于是并不答实话。 闳肆未再追问,反而问:“那日听你对我族入主江都不满,有何见解?” 明樱又不傻,她因为说错话已经被罚一次,如今当着闳肆这迂腐人的面,怎么可能再说。 闳肆见她不答,道:“说便是,此次不罚。” “暖炉?”明樱抬眼看向闳肆,声音轻的快听不见,道:“可生炭火?” 明樱撑着坐垫才未倒下,她上下牙齿打颤,说:“少族长能否开恩,赐小女一方暖炉?” 闳肆自幼身子健壮,不畏严寒,所以这屋中不备有碳火炉子,他大约此时才察觉到明樱快要冻僵,这才抬眼停了半刻。 于是闳肆吩咐道:“备暖炉。” 不虞多时,屋内炉子便生了起来。 明樱暗暗往暖炉那边靠,终于舒服一点,她也能开口说出话来。 “族中大事,明樱身为闺中女子,并不懂得轻重厉害,那日说错了话,只是任性。” 明樱说:“我生于次坞,后随族人,随陛下北上,我知晓我族得了天下,是莫大荣耀,明樱失言,也只是怀念当初平静的生活。” “平静?”闳肆冷言。 “当年天下动荡,纷争四起,你所谓的平静生活,是前方奋战的族人用命换来的。” 众人皆言少族长是端正清方的君子,最守族礼,重族规,可闳肆年不到二十,终究少年心性,他会记仇。 那日罚她,是听她说了那番话后怒气深重,今日再问,是要反驳她那番话。 “三年前离郡山一战,江都大变,南帝陛下终才坐稳这毓清天下,我族同江都世家的关系,因这一战,变得岌岌可危。” 南帝得了天下,却失去了世家信任和支持,那些世家,多为当年北帝麾下,北帝死后,他们表面臣服,可暗起波澜,不满扶逐一族已久。 闳肆继续道:“奚家百年世家,是江都世家之首,奚以更是战功赫赫,为毓清将才,你能嫁过去,是好事,若能帮到我族人,那更好。” 本该在她入府第一日便说清楚这些,若不是明樱胡言惹恼闳肆,她也不必在挨了一顿罚后才听他这些教导。 闳肆希望她可以明白其中利害。 “这也是陛下让我教导你的缘由。” 插入书签 第 4 章 闳肆说了这么多,明樱一言未发。 他身为少族长,自然多得是筹谋,有的是计划,他所谓的大事,所谓的要紧事,不过就是牺牲她一人还要做出一副为她好的姿态。 明樱不服,也很想反驳他,可再多的话到了嘴边,也只有一句:“小女知晓了。” 闳肆抬眼看她。 他眼里有审视,有探究,更有看明白一切的锐利,明家这女儿,分明还是不服。 闳肆起身,从身后书架中,拿了两本书下来。 他将书放到明樱面前。 “这是我族中古籍,得看之人鲜少,期间道理,你回去看了后好好悟,三日后我来考你。” 教化先训心,尚有半年,可循序渐进。 明樱领了古籍便回去了。 上冬早在房内备好了炭火炉子,明樱一进门便觉得格外暖和,她随手将古籍扔到一边,径直挨到火炉边,恨不得可以将整个身体都贴上去。 上冬端了暖身的姜汤过来,明樱双手握着碗,都顾不上要吹吹凉,就贪嘴的往肚子里喝。 一整碗姜汤下肚,身上血液才重新流动了起来。 “上冬,你可不知晓,这两日我在山上,冻得吃不下,睡不着,还要每日抄那莫名其妙的经文,我早上都冻昏过去了,你看我的手……” 明樱吸了吸鼻子,眼眶一下就红了,伸出一双手来,十根手指,竟没有一处完好。 上冬心疼的眼泪直流。 她看着明樱的手,越靠近看越伤的触目惊心,上冬一边哭一边给她上药,只惊叹这吃人的府邸,埋怨那吃人可怖的少族长。 “少族长长得那么好看,没想到那么坏。”上冬原本是怕的,如今气得帮明樱骂他,可小姑娘家也不会说什么骂人的话,一个“坏”字顶天了。 明樱小声赞同道:“是,他黑心黑肺。” 被罚过还是害怕,只敢小声的骂他,两个姑娘家凑在一起,明樱边喝姜汤边小声含糊的说:“他长得一副俊俏少年模样,行事作风皆是老成,白瞎他那张脸了是不是?” 上冬不敢回答,只敢偷偷点头应和。 “小姐您先去泡个热水澡,回来好好休息,我明日再去给您寻药,您的手定能很快好的。” 明樱却摇摇头:“不行,还不能休息。” “少族长吩咐了让我看古籍,只给了三日时间。” 上冬看向被她扔在桌上的两本书,惊道:“那般厚三日怎么读得完?” 她家小姐虽然爱看书,可也没有长四只眼睛,三日哪里读得完这么多? 明樱想起什么,思虑道:“他方才提起三年前离郡山一战,我算算时间,十日之后,是南荣将军的忌日。” 南荣是南帝陛下唯一视为亲人的弟弟,三年前他在离郡山被北帝斩杀,南帝陛下悲痛万分,每年此时,都会来离郡山祭奠。 她在山上抄经书时,在庙内见到了陛下亲手写的祭文。 【吾弟南荣,极乐安好。】 “十日后陛下定会来。” 有些办法看似行不通,可不试一试也不知道是不是就真的不行,譬如这次若是有机会能够见到南帝…… 明樱想在两个选项中的另一个也试一试。 “陛下仁厚,定不像少族长那般。”上冬都知晓南帝以仁治天下,是顶顶好的君主。 明樱喝了两碗姜茶,肚中空空,让上冬去偷偷给她寻些糕点来吃。 她平日里爱吃的那些糕点,进了这扶天府便都吃不到,虽说是不曾亏待她吃食,可不合她口味,吃着艰难。 “小姐放心,我这就去找。” 稍晚时上冬带了糕点回来,她说是南泱小姐给的,除此之外,还有一碗汤药。 “南泱小姐说,这汤药是给女儿家暖身用,效用极好,小姐您每日一碗,连喝半月,可见成效。” 南泱原话,上冬转达给明樱。 明樱端起药碗,闻了闻味道。 很浓重的药味,碗身烫的厉害,应该是才熬出来。 上冬并不知道南泱小姐有什么意图,只是记得小姐说过她不是个简单的人,可她担心小姐身体,就还是把这些拿回来了。 明樱没说话。 她把药吹了吹凉,捏住鼻子,小口小口的往下喝,直到一碗药都见底,她皱着眉咽下去,接着马上拿了一块糕点送进嘴里。 她好歹是明家的人,南泱不会对她做什么。 那位南泱小姐是少族长的人,她不管对明樱态度如何,总会以扶逐族为先,自然就不希望看到明樱因此伤了身子,这对谁都不好。 . 三日后,明樱再次去往栖过堂。 闳肆依旧坐在窗边,他神情冷淡,手中执笔,并未抬头,只淡淡道:“先背。” 他只说考,可没说要背。 明樱犹豫道:“全部?” 闳肆默认。 明樱书看得多,记忆力也不错,可古籍内容晦涩难懂,一时让她全部背下来,当然有难度。 她许久未出声,闳肆便如料到一般,道:“背不出便罚。” 又罚。 明樱忍不住偷偷瞪了他一眼。 他动不动就要罚她,除了罚还是罚,她在这里待多久,怕不是就要被他罚多久,他莫不是就想显着自己有多少罚人的招数。 明樱瞪这一眼还未收回,闳肆突然抬头,他目光锐利,盯住明樱眼中一抹不满,怵得她后背一凉。 方才那一眼被他发现了…… 她收回之前夸他长得好看的话。 再好看再俊朗也是魔鬼。 明樱扯出一点笑容,道:“那若是背过了,有奖励吗?” “没有。”闳肆回绝的干脆。 他行事一向正直,手段干脆,有自己的原则。 背出来是她分内事,背不出则是懈怠。 “幼时我也不爱背书,那时父亲为了哄我,总会许我点什么。” 旁人是不敢和闳肆讲条件的,明樱到底还是胆大,没有被他吓住。 或许说她至今对他这个少族长没有敬畏之心。 “少族长府中一切都好,就是我吃惯了家中口味,想把我明府的厨子带过来。” 她没有允许出不了这扶天府,这里饭菜不合她胃口,她想出去买都没法子。 闳肆要是多罚她,她不吃饱饭哪里有力气挨罚。 “吃什么重要吗?”闳肆漠然道:“不饿死便行。” 这话就是反驳了她的要求。 自然是重要的。 明樱在心里默默的答。 “万物开智,以请我扶逐神明,请神降临,庇佑万世。” 这是古籍开头第一句,明樱方才在梳理记忆,她虽然没有主动去背,可不分日夜看了整整三日,她试一试,或许能够背完。 这古籍开头,讲的是关于扶逐的传说。 近千年以前,他们只是一个普通的族群,依水而居,与世隔绝,后来,族中有一少女,与神明相爱,神明离去时,许了少女通感于天的能力,日后她和族人若有难,他必降下预言,施以拯救。 传说中神明的预言,没有人知道真假,可扶逐一族,却靠传说中的神谕走到今天,逐渐强大,盘踞一方,甚至是如今夺了整个天下。 正是因为扶逐族有自己独一无二的信仰,才使他们紧密一体,族中人相互信任,从没有背叛之举。 叛族者,诛。 明樱背了一刻钟,闳肆喊停。 此女确实聪慧,若不是性格叛逆,也用不着他如此费心费神。 明樱虽没背完,但她知晓已经过了这一关,眼里神色张扬起来,些许得意。 闳肆却并未有赞许之意。 他道:“作为扶逐族人,在乱世中受到我族庇佑,不受战火侵袭,也不像其它百姓那般颠沛流离,家破人亡,你身为世家女更是生活优渥,往后该如何做,你可有觉悟?” “一直都有。”明樱回答的迅速,直言道:“明樱过了十七年舒心日子,自知要回报族人,回报少族长,明樱日后也会如此做的。” 闳肆没说话,想来是从她的话中挑不出错处,于是明樱接着道:“少族长,我还有一事,因我自小崇敬南帝陛下,想得看一眼,几日后祭祀典礼,我可以去吗?” 闳肆盯着她,看到她眼里的狡黠,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他没回答她的话,反而说道:“既然我府中吃食不合你胃口,那今日你便不必再吃了。” 闳肆冷声说:“饿得清醒了才知道反省。” “为何又罚我?”明樱不服。 在这里本来就吃不好了,现在连吃都没得吃,她最不喜欢的就是饿肚子了。 闳肆冷声斥道:“陛下的主意你也敢打!” 冥顽不灵,不知悔改。 连雪山严寒都磨不了她心性,开口就打陛下的主意,看来日后对她的管教,还要再更为严厉。 “我——”明樱想解释,可话才到嘴边,就被闳肆打断。 “之后几日的课业,我会吩咐人送到你院中,你若饿着还不知悔改,那自来找我,我有的是法子——” 他顿了顿,道:“让你听话。” 刻薄鬼。 无情无心。 明樱憋着一口气很不服,她在心里骂他,可其实也难受极了,三日不眠不休换来的,就是连饭都吃不了了。 但再多不服,她也只能委屈的应下一句:“是。” 插入书签 第 5 章 明樱是踏踏实实的被饿了几日。 少族长不发话,府里谁都不敢搭理她,上冬哭了好几次,劝明樱去求求少族长。 明樱不肯。 先前让她抄族规,上雪山抄经书,或者背书罚她,那些都还可以忍,但罚她不准吃饭,实在太过分了。 她从小到大什么时候饿过肚子,从没有过。 许是饿过头了,除开身子有点没力气,竟也不觉得难受。 只是闳肆又布置了许多课业,都是些无聊的书,每次都是一叠一叠往她这里送,眼看半边屋子都快被堆满。 “小姐,我方才回来时,看到府里又多了好多守卫。” 上冬小心翼翼关上门,小声问:“南帝陛下真的要来?” 肯定是了。 明樱偷偷打开窗户往外看,只见连她的院门口都守了人,雪色之中,黑压压的刀剑。 扶天府就在离郡山下,南帝前往离郡山祭祀,不出意外会宿在扶天府,难怪这几天闳肆都没有再管她,肯定是有更重要的事在忙。 “明樱小姐,少族长有话吩咐。”外面突然传来声音,上冬吓了一跳,转身立马去开门。 来人叫春醒,是府里的侍女,这几日闳肆布置的课业,都是她转达过来的。 春醒进门,向明樱行礼,而后道:“少族长说,明日祭祀礼,小姐可前往一观。” 明樱听了都愣住了。 之前她不过提了一句,他不仅生气还罚她,现在突然又说她可以去了。 闳肆这个人,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明樱虽然生气,可孰轻孰重分得清,既然闳肆松口了,那自然最好不过。 “好,我知道了。” 春醒只是来带话,说完便走了。 明樱手上的冻伤才将将愈合,原本伤的地方痒得厉害,她怕留疤,忍着不去挠,难受的不得了。 去参加祭祀礼,就又要进雪山了。 “小姐,不然就不去了吧。”上冬想起上次她回来时那模样,至今心悸,劝道:“那儿太冷了。” “要去。”明樱手指微缩起,打开桌上的翡翠玉盒,往手伤处细细抹了些膏药,而后她笑道:“这回可以穿多些,无碍的。” . 离郡山下。 南帝未至,所有人在山下等候。 淙也和闳肆为首,此番淙也都披了一件黑色狐裘,闳肆却是一身黑色劲装,发冠高挽。 闳肆回头,看见队伍末处的明樱。 “你让她来做什么?”闳肆问话,是问的淙也。 淙也也看了一眼明樱,笑道:“她不是不服管吗?我帮兄长来管教管教。” 是淙也以闳肆的名义让明樱来祭祀礼的。 “陛下面前,你不要胡闹。”闳肆警告他。 若是平时,这些小事,闳肆从不管他,只是今日之事重要,要护陛下安危。 “那我哪敢。”淙也自有图谋,道:“不过是一些小教训罢了,如何让人听话,我可比兄长有手段多了。” 闳肆正直,淙也却耍得许多心眼,他做事随心,无论如何,一定要达到自己的目的。 不管手段多不堪。 闳肆便未再理他。 “我怎么觉得他方才瞪我了?”明樱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盯着前面的闳肆,察觉到刚刚低头间,有视线在看她。 南泱骑着马过来,到闳肆和淙也面前停下,她一身红衣似火,拉住缰绳,道:“陛下已上山,让我们现在上去。” 闳肆看往雪山之上,视线停顿片刻。 陛下先行上山,难道是此行另有它变? “走吧。”淙也倒是什么都没问,径直上山。 离郡山上常年冰雪覆盖,山腰有一寺庙,唤作通天寺,那里渡化了南荣将军的魂体,上次明樱被罚抄经书,也是此处。 从山脚骑马,约摸半个时辰,而后路途渐窄,要下马步行,再有一刻钟,便到庙前。 明樱这次穿的厚实,手心还握了手炉,她走在队伍最后面,没人搭理,倒是正好。 上冬跟在明樱身边,一边扶着她一边往前面打量,她小声的问:“小姐,你觉不觉得这里很奇怪?” 明樱点点头,狐疑道:“是奇怪。” 南帝一直未曾出现,再者庙内简陋,完全没有任何祭礼模样,和上次她来的时候相比,甚至更萧瑟了。 明樱这几日读了很多关于族内规矩礼仪的书,知晓像这样的祭礼,首先得祭祀者沐浴更衣,再由长者奏灵乐,虔诚穆肃。 现在这情况……什么都没有。 “少族长,南帝陛下眼疾犯了,现下正在后院歇息,陛下说,祭礼由您代为完成。” 来人是南帝身边的贴身宫人,说这雪山茫茫,诱得陛下眼疾复发,参加不了祭礼。 “是,闳肆知晓了。” 既然如此,由少族长奏乐。 扶逐族人,信奉扶逐神明,坚信乐能通灵,所以族中上下,皆能奏乐。 下人递来长琴,闳肆盘腿而坐,他垂眼,面色冷漠,黑衣压得气息沉闷,手指落到琴弦上,乐声响起,浑厚又激昂,是令人心中震撼的琴声。 南泱在下面看着闳肆,眼睛里已经只能看到他。 是她崇敬又喜欢的人,冷漠强大,即使他不会对她动心,南泱也愿意一直待在他身边,把他奉为自己的神明。 他也是他们整个扶逐族的庇护者。 只有明樱面色懵懂。 她琴弹得不好,因此经常被父亲训斥,可她天赋不在此,再努力也没用。 闳肆弹得应当很好,她听不太出来。 祭礼结束本就该下山,但陛下还在,于是他们只能原地等候。 明樱在旁偷偷和上冬说话,突然间察觉不对,一抬头,见闳肆正抬眼看过来。 她马上闭上了嘴巴。 “听你父亲说,你乐理很差。” 闳肆这话大有批判之意,明樱已经猜到下一句话大概要说她了,只能硬着头皮道:“是不好。” “倒是什么都不会。” 闳肆语气嫌弃。 “明樱确实愚钝。”她浅浅一笑,应和下他的话。 “知道差便好好学,以后也是要考的。”闳肆说完,看了一眼旁边的淙也,似乎还有话要说。 话到嘴边又停住,转口道:“陛下虽未到,也切记谨言慎行。” 明樱乖乖行礼答应:“明樱受教。” 随后闳肆他们去了后院,剩下人在外头候着,明樱还在想有哪里不对,春醒出来,说少族长有事吩咐,让明樱也进去。 “明樱小姐一人去便可。”春醒为她带路。 后院之中,寂静的可怕,春醒带她进了屋内,说稍等片刻,她便离开了。 明樱打量这屋内场景。 普通至极的禅房,和她之前所见没有任何不同,明樱目光扫过去,看到屏风上搭着一件白色纱衣,纱衣上绣着一抹极淡的紫纹。 她愣了下,当即有所察觉,转身要出去,屏风那边传来声音。 “过来,给我拿一下衣服。”女子温柔如水的声音,又平淡漠然,明樱顿住,暗暗咽了咽口水。 她心里有个猜测。 “南泱,是你吗?”女子唤她作南泱,明樱不敢说话,只听屋内突然一阵响,像是茶壶被扫落在地。 南帝陛下有眼疾,严重时甚至会到失明的地步,三年前离郡山一战后,陛下眼疾加重,盲了整整一年,后来遍寻名医,才勉强能看清东西。 若这屋内的是南帝陛下,那她现在在此,岂不是…… 明樱反应过来是有人故意引她来这里,若是今天这事被闳肆知晓,她可是要真的完蛋了。 闳肆那个阎王,会弄死她的。 明樱胆战心惊,强压着镇定下来,往前走了两步。 茶壶中的茶水还冒着热气,顺着地板蔓延,她抬眼看到这女子有一双极美的眼睛,却茫然似什么都看不到。 “帮我捡起来。”她柔声道。 明樱猜测眼前这个就是南帝,可又觉得这和她想象中的帝王并不一样,南帝陛下虽仁政,可也是生杀里搏出来的,身为女子却能称帝,这是整个毓清里独一位。 明樱伸手去捡茶壶,手刚碰到,她便闻到这茶水中有一股奇怪的香味,极淡极淡,不仔细闻根本察觉不到。 “再去沏一壶。”她说:“南泱你沏的茶,总比别人的好。” 她身前桌子上有一杯倒好的茶,她伸手去拿,握着杯子刚送到嘴边,明樱反应过来,喊道:“别喝——” 猛然一声,杯子从她手中滑落,恰好明樱伸手去阻拦,茶杯摔碎后碎片划到她手。 手背见血,明樱倒吸一口凉气。 女子眉头微皱,没有过于惊讶的反应,南泱的声音她很熟悉,显然眼前这个不是南泱。 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任何话,门被推开,南泱跑了进来。 “阿姐。”南泱跑到女子身边,一副护住她的架势,抬头看见明樱,南泱怒道:“明樱,你屡教不改!如今竟冲撞到了陛下面前!” 明樱来不及解释,后面淙也和闳肆跟着进来了。 闳肆神色极其紧张,目光最先落到南帝身上,看到她安然无恙后,才转而看向明樱。 闳肆身为少族长,一向情绪稳定,少有起伏,少年已心思深沉,非常人能敌。 可自明樱到来,他已经三番五次被她气到。 “明樱,你放肆。”闳肆冷眼盯着她,走过来到南帝面前,“教导不严,是闳肆之过,请陛下责罚。” “是春醒带我来的。”明樱虽惧,也立马解释:“我并非有意要闯。” 她被骗到这里,恰好南帝出事,他们又紧接着进来,显然就是有人陷害她。 “春醒是闳肆的人,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南泱怒而反驳,气得脸都红了。 明樱来不及再多解释,只觉得脑袋晕的厉害,身体摇摇晃晃要站不住,她下意识抓住眼前闳肆的手,刚碰到他嫌弃的挣脱,眼见下一秒,明樱直接倒在了他身上。 闳肆皱眉,抓住她手腕把脉。 “她中毒了。” 插入书签 第 6 章 通天寺有乱,南帝下令封锁离郡山,相关人等一律不得离开。 幸得这次南帝出行,带了宫里的医官,他为明樱诊治过后,确定她中毒了。 毒性不强,外侵而未入内,尚有方法可解。 闳肆奉南帝令,一直守在屋内,医官离开后,他站在窗前,回想一些被他漏掉的蛛丝马迹。 陛下所用之物,皆经他手查验,方才那屋内所有,他也都再次检查了,并没有查探到毒物来源。 医官说,明樱手上有伤,伤口处发紫,毒便是由伤口渗入,但她手上伤口乃茶杯碎片所划,茶水和茶杯中,却都没有毒性。 想到此处,闳肆转身走到床边,再次查看她手上的伤口。 一丝细细的血痕,原本只是冒了点血珠,现在已经干凝,细看确实有青紫色,闳肆俯身,指腹轻触在她手背。 好像有点奇怪,具体哪里奇怪,又说不上来。 或许是某种不被知晓的奇毒? 闳肆凝怔间,他手突然被抓住。 “疼。”明樱醒了,她疼得整张脸都皱起来,雪白的额头上挂了密密麻麻的细汗,伤到的那手疼的一直在抖。 她本是昏迷的,硬生生被疼醒。 闳肆脸色微变,漠然将手收了回来,冷声道:“疼什么疼,你那伤口再晚都愈合了。” 疼是当真疼,不是伤口疼,而是从伤口浸到骨肉里的疼。 “少族长,这是春酌饮,无色无味,毒性不显,毒浸入血肉,会有腐烂之痛感。” 明樱疼的额头冒汗,声音也极其虚弱,她向闳肆解释,手抓得越来越紧,像是那疼痛要把她都侵蚀掉了。 春酌饮? 闳肆未曾听说过,却没想明樱会如此清楚他问道:“你故意让自己中毒?” 既然认识这毒,还中招了,那只能说明她是故意的。 明樱摇头,想到什么,她又点头。 “在刚刚的情况下,若我不阻止,陛下便会中毒,孰轻孰重,我分得清。” 明樱顿了顿,抬眼看向闳肆,又说道:“少族长您全权负责此次祭礼,若是陛下出事,您难逃干系,我却不然,我的性命……不重要。” 闳肆眸光微动,直接戳破她话中意思,问:“为了我?” 明樱垂眼,点头道:“是,是为了您。” “我既入扶天府,此后是扶天府的人,受您教导,您便对我有恩,我报您的恩情,护着您,是应该的。” 明知她这个人伶牙俐齿,另有企图,可她说这话,闳肆竟也无法反驳她。 “蠢。”闳肆冷冷说她。 拿自己做筹码这种行为最蠢,若今日这毒厉害,真要了她的命,她简直就是愚蠢至极。 还说护着他?她以为这样便会觉得是对他有恩了吗? 蠢到家了。 “是,明樱错了。”她认错倒是认得快。 本来莫名其妙中了毒,疼得她一身冷汗,已经够委屈,她说为了他,闳肆不仅不领情,还反过来骂她。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这毒只是渗进她伤口,已经如此厉害,这一阵疼起来,她真想把手都砍断,明樱没力气再说话,身体蜷起来,手紧紧的抓住被子。 面前的闳肆高大如一座山,黑压压的把她视线都笼罩着,昏暗的房间内她看不见一点光。 “少族长,我……我可能撑不住了……”明樱声音渐弱,直到尾音没了气,她抓住闳肆的衣服,力气弱的又马上松掉。 像溺水求救的人。 闳肆不喜同人亲近,衣角都不会让人碰。 他后退一步避开,见她神色难捱,知晓这应当是真的,不是在装,却还是道:“陛下吩咐我守着你,待你醒来审你。” 如今尚未审完,陛下那边无法交代。 “好,我忍一忍。”明樱很慢很慢的深吸住一口气,她另一手握住这手,牙关紧闭,闭眼缓了许久后,她勉强开口:“你问。” “为何来祭礼?”闳肆在她一步远之外,看她疼痛难忍,他扫过一眼,却冷漠的没有丝毫同理心。 这样的情景在他心里似乎翻不上波澜。 “好奇。”这个问题明樱回答过了,无论如何她的答案都是这个。 “谁允你来的?” “您。” 明樱知道,既然她这次是被人陷害,那说不定来祭礼也是有人借了闳肆的名义,只是她之前并没有想到,还有人敢在少族长面前做这些。 闳肆并没有解释不是他,接着问道:“为何识得此毒?” 这才是重点。 明樱一面之词不可信,这毒诡秘她却认得,难保不是她在自导自演,闳肆并没有理由就一定相信她的话。 “几年前识得一位医士,擅毒更擅解毒,他有一壶春酌饮,曾予我见过。” 色清透如茶,味茶香四溢,唯一特殊在于,它倒入茶盏中,会散发一股极淡的香味。 此时它的毒便会留在茶盏上,茶水反而无毒。 正因如此,极难识别。 闳肆听她说完,知晓这话是真,也不多问,只是道:“最后一问,你可知道,这毒来自何处?” 明樱竟真的知道。 她想了想,答:“平野邝山。” 闳肆问完,什么都没再说,抬腿便往外走。 明樱撑着的一口气猛然松缓,她手一松,人就这么倒落在床上。 . 审完明樱,闳肆随后面见南帝。 南帝此时已换了外衫,一如既往的素白色,她虽睁着眼睛,眼神却茫然不得见,道:“那姑娘醒了?” “回禀陛下,她醒了。”闳肆行礼,恭敬道:“医官说这毒不伤性命,休养即可。” 南帝点头,声音柔和,说:“那便让她好好养着,女儿家身子骨重要,这日后还要嫁与奚家,更不好有事。” “是,闳肆知晓。” 闳肆做事,南帝是放心的,他年纪虽轻,可行为稳重,这几年来族中事务,皆被他打理的井井有条。 毒的事南帝没有再问,毕竟这小打小闹的毒物,是伤不了她的。 接下来的事闳肆会查清楚。 “方才南泱见我,向我提起她的婚事,我于南荣有愧,自想满足她心愿。” 此事也是南帝心中的一根刺,痛了她许多年。 当年她与北帝决裂,他带人屠她一族,当着她的面亲手斩杀南荣,她才二十二岁的弟弟,如此惨死。 南泱虽是外室所生,也好歹是南荣有血缘的妹妹,南帝让她唤她一句阿姐,也想尽力在她身上弥补对南荣的愧疚。 闳肆怎会不明白南帝的意思。 他拒绝道:“闳肆将来承族姓,便已做好了为我族奉献终生的准备,此生不娶妻不爱人,更不想耽误她人。” 一旦承了族姓,便有了最大的荣耀和最重的责任,将来扶逐百年内,能够承族姓的也只有南帝扶黎和以后的扶闳肆。 南帝知晓闳肆性格,是踏踏实实瞧不上这些,这几年来也因为他,族中才从之前的创伤中恢复过来。 南帝通情达理,不会强人所难。 “可惜南泱只钟情于你。” 族内若论身份,除了闳肆便是淙也,只是淙也这人心思深重,行为荒谬,不是良配。 她一双眸子清冷,目清睫浓,垂眼缓了缓,此时已经能看清一些模糊的轮廓。 “奚以向孤求召时,说那明家姑娘是天下最好的女子,他此生只钟情于她,身死不灭,孤瞧着感动,便允了。” 南帝不过看今日闳肆之状,与奚以形成鲜明对比,便在想,这世上有人情深似海,也有人凉薄无情,不近情爱。 “那确实是个聪明姑娘。”她眼疾犯了,未能见到明樱模样,可听声音,是聪慧貌美的。 难怪奚以那么喜欢她。 “孤把她交给你,你便好生教养,奚家是江都世家之首,为表我族诚意,需得给奚家一个最好的新娘。” “闳肆定不负陛下所托。” 闳肆告退时,医官前来禀告,说是那明小姐疼晕过去了。 她身子本就弱,前段时间又刚被罚过,如今自是受不得这些。 “我这里有药,止痛效果极好,请医官为她用上。” 闳肆的药是珍品,少见又不可得,前些时候淙也受伤他都没给,如今答应给明樱,不过是念在陛下对他的嘱托。 他既受陛下之命教导她,确实该对她负责。 插入书签 第 7 章 明樱疼晕过去后,再醒来已经入夜。 窗外的雪景静沉沉,照着窗口一片白色,她感觉到自己好了很多,疼痛似乎都已经散去了。 晕了这么久,滴水未进,明樱从床上爬起来,到桌边拿起水壶,倒了满满一杯水往嘴里送。 往日在家中生病,总有父母亲或者下人照顾,如今在这酷寒之地,竟是无人管她。 一杯喝完,她又倒了一杯,直到一壶水都喝得见了底,口中干涩之意才有缓和。 她忽然想到什么,伸手往自己怀里摸。 前阵子一直被饿着,是饿的有点习惯了,这回上山来,她还是偷偷的藏了糕点,这都是上次上冬给她寻得还剩下的。 明樱连着吃了两块,还剩最后一块,她又藏回了怀中。 有得吃的时候便不能太放肆,她可还记着饿肚子的感觉。 明樱打开窗户,看外头天色,估摸现在已经快到丑时。 她现在所在的房间是寺庙后院,上次明樱来的时候,也是住在这里,不过那时几乎没有人,萧瑟寂静的可怕。 外头应当守着许多人,只是她看不到罢了。 外头冷,明樱正准备将窗户关上,突然看见一道黑影闪过,而随后,闳肆出现在院子里。 他寂静的如同鬼魅,冷冷盯着那黑影闪过的地方,片刻后,他跟了上去。 此番来离郡山,不止为祭礼一事。 当年离郡山一战,北帝手段暴虐,斩杀族人无数,可南荣在扶逐为将多年,根基深重,而当年他根基所在,便是这离郡山。 离郡山一战后,族中消失部队近万,这些人都曾是南荣手下,这些年不知所踪,闳肆一直在寻找他们的下落。 南荣的部队……那可是极大隐患。 要找到他们,就要从离郡山下手。 闳肆今晚出来查探,尚未寻得蛛丝马迹,却意外发现,除他之外,还有人也在查探这支部队的下落。 这和今日给陛下下毒的或许是同一个人。 闳肆一路跟到大宝殿内,入夜大殿庄严,几座佛像列于殿中,庄重威严。 此殿位于洗心池后,旁有五百罗汉堂,位置偏僻,闳肆先前并未来过。 佛像闪着金光,在风雪里略有怪异,闳肆躲在柱后,静待片刻,才发觉已经没了那人踪影。 他便欲上佛像前查看。 “少族长,小心。”身后突然传来急切的一声,声音极小,却拉过他手腕,欲阻他往前。 闳肆回头,看到是明樱。 他眉心微皱,眸光寒意深重,刹那间明樱竟从他眼睛里看到了杀意。 “此处年久失修,又受风雪侵袭,您若上前,当即便会坍塌。”明樱指向那佛像下松掉的砖块,又拉着闳肆往后退了一步,再次解释道:“上次我在此处抄写经书时便注意到了。” “你跟踪我?”闳肆出声质问。 “没有。”明樱连忙否认。 她是看见闳肆进了这大宝殿才跟过来的,因她知道此处十分危险,若不是她心细,上回就要搭半条命在这里。 再说,闳肆会武,而她只是一介弱女子,怎么可能跟踪得了他。 “我抄写经书时,便觉这殿中有异样。”明樱此时很怕他,却还是说:“这是大宝殿,这座观音菩萨像在此十分违和,且它置于梁下,朝西方位,更是大忌。” 观音菩萨是慈悲菩萨,应朝南方位,方可沐浴更多阳光,普照世人。 所以明樱猜测,这是有人为了掩盖什么,才搬来的这座菩萨像。 此前她就想上前查看,但念头一闪而过,便被搁置了。 左右不关她事,她不趟这个浑水。 闳肆没想到明樱还懂这些。 族中的书她不曾看,乱七八糟的东西倒是读了不少。 奇毒认得,这寺庙之事也知晓。 “手放开。”闳肆低头见她还拉着他手,抬眼目光冷冽,低声警告。 他不喜同人触碰,一向如此。 再者他二人夜半在此,已十分不合礼法。 明樱吓得怔住,赶紧把手松开。 “明樱无心之失,少族长莫怪。” 闳肆目光扫过她一眼,动了动方才被她握过的手腕,低声斥责她道:“光是讲规矩这一条你就得好好学,礼数和教养你是半点也不会吗?” 好歹也是明家养出来的女儿,却一点也不像别的闺阁小姐那般。 表面上听话顺从,实则乖张又不服管,甚至有时连分寸都没有。 闳肆无奈,此时却也不好再多说她。 她一双眸子在黑暗中似受惊的小鹿,也不反驳,只是点点头应道:“明樱愚笨,日后定好好学。” 接着她马上转移话题,指着佛像后,道:“那佛像定有异,绕过去看看?” 明樱上来过,对这里熟悉一些,闳肆未说什么,朝着明樱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明樱见他这反应,想来是同意她留在这里,于是也跟了过去。 “这梁也有古怪。”明樱指了指上面,小声嘱咐:“您千万小心。” 闳肆已经绕到后面,看明樱跟过来,他头也不回道:“你站着不要动。” “是。”明樱听话的停下。 这佛像确有做旧的痕迹,闳肆借着一抹灯火,看到佛身后有一奇怪的暗纹,他伸手去触碰,指腹间触到有松动。 明樱听到一些奇怪的动静,她耳朵动了动,循着声音去找寻,慢慢抬头,忽见头顶那根梁已经松动了。 她眼睛蓦地睁大。 “别动。” 轰然的倒塌声响彻天地,砸穿寂静的夜,寺庙外的守卫将这团团围住。 倒塌声似乎已经停了。 明樱反应过来,她好像没有被砸到,撑着起来,发现周围环境全变了样。 她刚刚掉入了这里。 明樱手肘摔得挺疼,她此时却顾不上受没受伤,回头急着去找闳肆,黑暗中目光所及甚少,她连着喊了几声“少族长”。 前面有火亮起,闳肆应了声:“在这里。” 明樱提着的心瞬间放下来,她朝前几步,下意识往闳肆身后躲。 “这是哪里?” 闳肆手里拿着火折,火光闪烁映出他冷峻的侧脸,微顿后,道:“密道。” 他先前就猜测这里一定有密道,不然那么多人是怎么在北帝眼皮子底下逃走的? 那可是北帝炎序,手段狠辣心思缜密,百年难遇的将星帝王。 闳肆往前走,欲知晓这密道通往何处。 明樱害怕,亦步亦趋跟着闳肆,可又不敢碰到或者靠太近,只能像个小尾巴一样,紧紧跟在他后面。 明樱想说,坍塌这么大动静,外面肯定很快就会发现,他们可以在原地等,等有人来找时呼救,马上就能出去。 为什么一定要顺着这条道往前走? 虽然不理解,明樱也不敢问,只能跟着闳肆走。 一个时辰后。 明樱没想过怎么会有这么长的一条密道,一直走一直走,就像看不到尽头,外面冷这地下倒是暖和些,但她体力不支,再走不了几步了。 一路闳肆不说话,明樱也不敢开口,她喘气声明显重了起来,脚步拖得越来越沉重,还在尽力跟上闳肆的步伐。 此时闳肆突然停下。 “还有一半多的路程。”闳肆把火折摆在石头上,通过这一路岩石的变化,他推断还未到山脚。 “少族长您饿不饿?”他停下明樱也终于能停下休息会儿,想起走了这许久,她累得肚子都空了。 “我有吃的。”明樱摸了摸怀里的纸包,摸到之后拿出来,她打开,发现糕还是完好的。 明樱眨了眨眼,嘴唇弯弯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她小心翼翼把糕点递到闳肆面前,小声温柔的讨好说:“给您吃。” 明明只是一块糕点,她捧着像至宝。 糕点的香味在狭小的过道里弥漫。 “这很好吃,也能填一填肚子。”明樱认真的和他说。 闳肆没有太多口腹之欲,饿肚子对他来说也没什么。 他回头看了眼那糕点,无意对上她的眼睛。 “你还藏吃的?”闳肆没接,反而冷声问她。 明樱心里咯噔一下。 先前她被罚不许吃东西,饿了有一阵子,闳肆现在这么问,怕不是怀疑她不听话,还偷偷的藏东西吃? “我先前从未被饿过,您罚过之后,我饿怕了,才会藏吃的。” 明樱一双眸子澄澈,让人看着便觉得她不会说谎话。 真挚,诚恳的。 闳肆眸光冷然,漠然道:“饿一饿没什么,死不了。” 谁说饿一饿没什么,饿肚子最难受了。 不过明樱可不敢再反驳他的话。 她把糕点又包起来,重新放回去。 “您不吃我便收着,若你饿了我再给您。” 闳肆拿起火折,继续往前走。 “走快点,要在天亮前走出去。” “好。”明樱拖着疲乏的双腿跟上去。 明樱自小身子弱,又是家里宠着养大的,体力本就不及他人,昨日又才中过毒,把一身力气疼没了,这会儿怕跟不上闳肆他真的不管她,她几乎是咬着牙往前走的。 终于看到前面有亮光,应该是到出口了。 闳肆停了下来。 他看到在出口这地方,有着和佛像后一样的纹路。 “这我在书上看到过。”明樱见他盯着那纹路,马上便想了起来。 她记性一向好,看过的书更是记忆深刻。 “什么书?”闳肆转头问她。 “一本杂记,是我三年前偶然所得,倒没什么特殊。” 三年前。 离郡山一战也是三年前。 “书在何处?” “我明府书阁中。” 插入书签 第 8 章 天色现鱼肚白。 这里不见积雪,显然已经不是离郡山。 闳肆打量周围景象,再计算时间,估摸这里已经过了两座山头。 “少族长,我有句话能不能说?”明樱从后面探出头,犹豫的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闳肆未回头,只是淡淡道:“说。” 明樱:“我、我想睡会儿……” 话音才落,他手臂上突然有重量倒下,闳肆转头看,只见明樱脸色苍白,这哪里是要睡觉,分明是晕倒了。 闳肆皱眉,无奈伸手把她扶住,才让她不至于倒在地上。 明樱是真的感觉自己撑不住要睡着了。 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了意识。 她再醒来时,感觉自己沉沉的睡了一觉。 她躺在一块大石头上,咯得她浑身都疼,身上盖了件宽大的黑色外袍,让她在这严寒冬日不至于被冻死。 闳肆就坐在她前面。 他本就穿得少,没了外袍只剩单衣,此时一手支着头闭上眼睛在休息,明樱抬头看见他的侧脸,从浓密的睫毛往下,高挺的鼻梁和冷白的皮肤。 本也只是二十岁的少年,只有睡着时才让明樱敢这么近的看他。 她正盯着,闳肆睁眼了。 他也一夜未睡,此时眼里疲惫之色明显,见明樱这么盯着他,他冷冷转过头,警告道:“不得无礼。” 于礼他是少族长,她该敬重,不论此,也男女有别。 怎么会有女子这样盯着一个男子看。 明樱讪讪收回目光。 她慢慢坐起来,拿下披在身上的衣服,双手递还给他,不敢再看,只是道:“谢谢少族长照拂。” 闳肆接过衣服,未说话,片刻后,他从旁边树叶上拿起两个果子。 他把果子递给明樱。 “您给我的?”明樱有些惊讶,见这果子还新鲜,像刚从树上摘下来,已被洗得干净,红润的颜色,香甜诱人。 闳肆不说话,便是默认。 她身体确实弱,总不能让她真的累死又饿死。 明樱有眼力见的飞快从他手上拿过果子,送进嘴里咬了一大口,清冽香甜,汁水充沛,她咽下去,笑着点头道:“好吃。” 饿了也渴了,这果子正好,能充饥也能解渴。 明樱吃完两个果子,擦了擦嘴巴,这才有精力打量周围环境。 “这是已经到了望山地界?”明樱一眼认了出来。 “你来过?”闳肆先前有猜测是望山,但他未曾来过,也不敢确定。 “看这植物。”明樱见这山头与离郡山截然不同,此处没有雪,植被生得好,缓坡向阳多雨水处,山也不高,用排除法算,只能是望山。 “我一闺阁女子,所去之处甚少,远不及少族长,更不曾来过这里。”明樱道:“我只是爱看书。” 明樱虽然不知道闳肆在找什么,但显然她现在对他来说是有用的,不然早在殿内时她就被扔走了。 闳肆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他看着远处离郡山的方向,眼眸清冷,身披寒霜。 明樱也不说话,在旁边乖乖站着等他,直到闳肆收回目光,他将外袍披上,抬腿往前,道:“走吧。” “回去了吗?”明樱往来时的密道看了一眼。 不从原路返回? “怕是已经塌了。”闳肆竟是看懂了明樱眼中疑惑,回答了一句。 上面大殿坍塌,入口说不定也被掩埋,他们原路返回或许是徒劳。 “嗯,明樱知晓了。”明樱不再多问,于是跟着他往前走。 望山不高,下到山脚只用了半个时辰不到,山脚下有村落,闳肆买了一辆马车。 原本对他来说,骑马就够了,并且更快,可方才才晕倒过的明樱不会骑马。 明樱坐在马车里头,还得闳肆为她驱使马车。 若是被父母亲知晓,都得骂她大不敬 明樱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别折她的寿。 从望山到离郡山这一路,因着中途要绕路几座大山,所以路程稍远,比走密道要久。 明樱掀开帘子,好奇的看向外头。 “这望山脚下风景真好,和我们次坞的冬天一样,风吹起来凉凉的,却不冷。” 明樱闭上眼睛感受这风,她笑起来,觉得舒服极了。 她自言自语,而后睁开眼睛,看到前面小道上有一棵巨大的古树。 树根横亘交错,树干至少五人合围,这个季节树叶掉落的差不多了,枝头光秃秃的。 “我们次坞也有一棵那样的树,一模一样!”明樱惊喜的指着它,转头看向闳肆,问:“你记得吗?” 闳肆脊背挺得很直,筋骨分明的手指正拉着缰绳,转头冷冷看了明樱一眼。 明樱反应过来,立马坐直了。 “少族长,我守规矩的。”这话有点心虚,明樱还是小声的强调了一遍。 她现在听话,是被罚怕了,在闳肆面前,她就得收起身上所有的刺,老老实实守他的规矩,不然就像他说的,他有的是法子来教训她。 “我小时候最喜欢那棵树,因为我朝它许的愿望都能实现。”明樱坐好后,隔着帘子轻声解释,“它就在乌锦桥的边上,您见过吗?” “我未去过次坞。”闳肆冷声开口。 怎么会? 明樱疑惑道:“那是我们的家乡。” “我们的家乡可漂亮了,是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您若是有时间,可以和族人们一起回去看看。” 家乡在很远的地方了,她自从北迁,再也没能回去过。 安静片刻,明樱又忍不住开口,问:“那您见过奚以吗?他为何要求娶我?” 这便是明樱想不明白的地方,她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 若不是奚以求娶,那如今被当做棋子来教养,日后被囚进江都的人便不一定是她,她还可以过她自己想过的生活。 明樱不敢让闳肆知道她心中有不想嫁的心思,于是扯谎道:“我只是想知晓未来夫君是怎样的人。” “明樱,你话太多了。”从未有人敢在闳肆耳边这般吵他,像只叽叽喳喳的麻雀。 明樱讪讪闭上嘴巴,不敢再说话。 “没见过。”闳肆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之后没再说话。 过了望山,一路往东,马车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周围都是陌生的风景,明樱并不认得已经到了哪里。 明樱一路都悄悄的掀开窗帘往外看,她在心里夸少族长马车驾得倒是稳当。 明樱看着奇怪,还是掀开车帘,小声问闳肆:“少族长,您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刚才一直是风声,和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方才那瞬间有“嘶嘶”异响,转瞬而过,听得不真切。 闳肆凝神,眸光冷冽一闪,转头朝明樱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没有半分言语,明樱当即反应过来。 她乖乖往马车里面躲。 明樱才躲回去,外面响起一阵兵刀相接声,马车依旧在动,若不是这声音,竟然一切都看不出来异样。 闳肆肯定是在追查什么重要的东西,明樱本就猜测,大宝殿坍塌不是意外,既然如此,有人追杀也就不奇怪了。 她躲在帘后,双手紧紧抓住,心里知晓自己是个拖油瓶,保护好自己性命,千万别给闳肆拖后腿。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直到马车突然停下,一个极端向前的冲力,让明樱整个被甩出马车外,她身体不受控制的飞出去,要摔在地上时,一条手臂拦腰而过,仅以一只手便把她整个人托住了。 明樱腹部吃痛,还来不及反应,已经被闳肆放在地上,他转身将她拦在她身前,折手抢过对面人手中的弯刀,径直抹过他脖子。 刀尖闪着银光,鲜血从刀尖滴落。 周围已经躺了不少人,都是被闳肆所杀,他一人敌众人,手起刀落,丝毫不曾手软。 对面仅有一人能与闳肆一敌,几个来回之后,闳肆竟有落下风之势。 他昨晚一晚未休息,粒米未进,本就疲乏至极,对面那人高大壮实,刀刀死手。 更何况他还要保护明樱。 刀刃划过闳肆手臂,风中鲜血的味道更浓,明樱被他拦在身后,他的一滴血落在她手背上。 她何曾见过这般见血的场景。 明樱自是怕的。 不过此时,也由不得她害怕了。 明樱想起什么,一把拔下身上的香囊,她紧紧握在手里,出声急切喊道:“闳肆——” 少年回头,她将香囊一把塞入他手。 “趁南风,撒他伤口。” 刀尖划开香囊,闳肆侧身,顺着南风挥刀,香囊中有粉末飞出,落在那人伤口上,瞬间有如盐粒搓肉,尖刃刮骨,他疼得手中的刀都落在地上。 闳肆并不恋战,一把拉过明樱,一手迅速将她抱上马车,而后他侧身上车,驱马前行。 马车在荒野中飞奔而过。 插入书签 第 9 章 一路疾驰。 穿过山林到了大道,周围已有屋舍,前方可见雪山山顶,马车才渐渐停下。 “少族长,您等等。”明樱转头看向闳肆,她发丝凌乱,手背上鲜血映着雪白的皮肤,看似可怖,却都是他的血。 “那东西是不是也撒到您伤口上了?” 明樱注意到了。 虽然借的南风,粉末飞了出去,可那么细的粉末随风乱飘,肯定也有落在他身上的。 他也受伤了。 “这是红莲粉,平常触之无事,若遇伤口,融肉化骨,奇痛无比。” 明樱着急,她见闳肆额头大块汗珠,顾不上那么多,拉住他衣袖,道:“您快些洗去。” 闳肆极能忍痛。 他少时便入战场磨砺,那时天下大乱,战事初起,新任族长扶黎不过年岁十七,闳肆也不到十岁。 他说他没去过次坞,是因为他从小按继承人来培养,学文习武,记事起便在军营之中,十二岁第一次上战场,砍了十余人头。 少时受伤无数,刀剑伤或血肉撕裂,他都咬牙忍过来了。 于是有些痛,便算不得什么。 “无碍。”闳肆声音低了不少,见明樱还抓着他的手,他吩咐道:“松开。” 明樱这次却没松。 她着急闳肆被这红莲粉所伤,虽然很讨厌他,可这红莲粉的威力明樱再清楚不过,那时有一条大黑狗咬碎香囊,粉末浸入它腿上细小的伤口中,庞然大物,活生生被疼死了。 “会越来越疼,您不能不管。”明樱急声劝他,“我知道的,真的很疼。” 她盈盈如水的眼中是万千怜悯,闳肆对上她的眼神,愣了片刻。 马车上有一水囊,先前买马车时便装了清泉水,明樱拿出水囊,急道:“您把外袍脱下,我帮您。” 这鲜红的血看得明樱后背发凉,她原是惧怕这些的,如今她深吸一口气,秀眉紧蹙,正要倒水下去,被闳肆一把夺过。 他侧过身,径直倒在伤口上。 “看不了就别看。”闳肆声音依旧是平稳的,不过尾音发虚,此时还能质问明樱:“你身上带那东西?” “自是防身。”明樱听他这语气,便觉着又能因为此事责怪她,着紧解释道:“我若要寻安身立命,便得为自己多留后路。” “这是我按书上所说,自己制的红莲粉,平时在香囊里,瞧着虽无用,可关键时候,也帮了大忙不是?” 闳肆没说话,只是扯过中衣衣角开始包扎,明樱趁他还来不及责备她,紧接着又道:“若是不该用,我日后不带便是,但您不能因此又罚我,这我不认。” 明樱是看似柔弱的闺阁女子,可偏偏她又和她们都不一样,她聪慧机敏,虽不服管却确有胆识,至少关键时候,不拖后腿。 是极疼的。 闳肆脸色苍白不少,他包扎完,抬眼看向明樱,平静道:“不是不能用,是切记慎用。” “奚家百年世家,礼法森严,不输我扶天府。” 她随身带着这东西,虽说是防身,但不合规矩。 日后嫁入江都,难免因此受人把柄。 闳肆竟没疾言厉色的骂她。 明樱倒吃了一惊。 “我知晓了,若不是今日这样危急的时刻,是万万不会拿出来的。” 明樱答应着,又道:“我这东西也十分难得,光是原料便难寻,工序更是复杂,所以也是顶珍贵的东西。” 闳肆没再说她。 明樱见他脸色不好,又掏出怀中那块糕点,这般折腾下已经被压扁,她心疼的看了两眼,而后递到闳肆嘴边。 “您看,它还是有用的。” 闳肆确实太久没吃东西,几个时辰前的果子没有丝毫果腹,他也只吃了一个,剩余全给明樱了。 此时遇到追杀,他若力竭,两个人都得没命。 于是闳肆从她手中拿过,一口吞下去。 糕点生冷却不干涩,他咽下去,腹中有了些许的实感。 明樱盯着他的喉咙,见他咽了下去,倒是开心的笑了下。 吃了便好,哪怕只是这么点,也比饿着肚子强。 闳肆抬眼便对上她眼里的笑。 话到嘴边又停住。 “赶紧回去。”他一拉缰绳,便顾不得手上的伤,疾驰往前。 . 抵达府邸已经是黄昏。 他们两个消失了整整一天一夜,整个离郡山几乎被翻了一遍,闳肆吩咐人去给陛下传信,而后他回到房间,紧闭大门。 房内一盆血水,闳肆脱下里衣,衣服半边都红了,他咬牙,额边青筋暴露,他又洗过一遍后,才上了止血药。 她这粉末效用太强,闳肆这般能忍的人,也被这疼痛折腾的差点晕过去。 闳肆额头冒出大颗的汗珠。 依明樱所说,她这药粉效用在三个时辰内,三个时辰过后药效会逐渐消失,在这时辰内疼痛不减,只有用水洗过才好受一点。 闳肆将伤口包扎好,又换了身衣服,他此时才打开房门,却见淙也正在门外等着。 一开门就闻着浓厚的血腥气。 “兄长这是受伤了?”淙也似调侃,眉头却微皱,道:“谁本事这么大,竟连你都能伤?” 闳肆看着像个翩翩君子,可淙也知道,他杀起人来毫不手软。 十五六岁气盛时也是极其嚣张狂妄的。 闳肆冷冷扫了他一眼。 “昨晚你在何处?”闳肆问他。 “我?” 闳肆问这话就是对他有怀疑,不过淙也并不畏惧,反而笑道:“兄长认为我去干坏事了,那我就是去了。” 淙也爱护扶逐子民之心,并不在闳肆之下,因此他平日行事如何,闳肆并不曾管他,他知晓淙也是有分寸之人,也断不会做出于族人有害之事。 但昨晚闳肆一路跟踪他到大宝殿,他突然消失,后来出现意外,大殿坍塌,竟再也没见到他踪迹。 如今他受伤,淙也又第一时间出现在这。 闳肆冷声斥道:“你最好别乱来,不然谁都保不住你。” 淙也笑容渐渐收住。 他眼中情绪复杂莫名,垂眼间有霎时阴狠闪过,道:“你身为少族长却不作为,任由我族人被江都世家欺压,甚至要用联姻去讨好他们……你凭什么说我乱来?” 他所做之事,桩桩件件,哪一个是乱来? “淙也!”闳肆厉声,少族长的威压深重,容不得淙也说半句大逆不道的话。 闳肆到底是少族长,是如今的一族之主。 他于所有族人而言,都是主人。 淙也压住心中外露的不满,垂眼应道:“是我说错话了。” 闳肆不知道淙也究竟想做什么,也不知道他已经做了些什么,可他性格乖张阴鸷,若是不及时阻止,将来定会酿成大错。 “陛下呢?”闳肆没再说他,转口询问。 “陛下今晨已经下山,方才收到消息,已经启程回江都了。” 此次意外颇多,陛下并没有追究,也或许不是不追究,而是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一切。 “嗯,知道了。”闳肆点头。 此时天色已暗,闳肆受了重伤,不留在房间休息,抬腿便往外走。 才走出两步,淙也出声喊住他:“兄长!” 闳肆脚步停下。 淙也从腰上掏出一个小瓷瓶,伸手递给闳肆,随意道:“这药治外伤极好,兄长受了伤,还是不要大意。” 闳肆回头,看向他手中的瓷瓶,没接。 “不用,我有药。” “上回我受了伤,向兄长讨那止痛的药丸兄长没给,我便是用了这药,才好得快了,不然……可疼死我了。” 淙也说这话是在劝闳肆好好养伤,他依旧伸着手,等闳肆接药。 闳肆顿了顿,还是把药拿过来了。 淙也这才又笑了声。 “兄长还是保重身体,不然到时候想教训我都没那个心力。” 闳肆才回府,这没两个时辰他又独自离府,以至于南泱赶回来时,并没有见到他人。 “闳肆受伤了?”南泱跑得头发都乱了,心急的询问淙也。 淙也点头,坦然道:“是,伤的很重。” 一听到闳肆受伤,南泱心急如焚,她烧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道:“那他不在府内养伤,又去何处了?” 淙也摇头道:“那我可不知道。” 南泱本就十分难过,因为陛下都亲自向闳肆提了婚事,却被闳肆拒绝。她伴她多年,竟让他生不出半点心动,连伴他左右的心愿都无法实现—— 她只觉得自己无用。 南泱转身,准备去府门口等他。 突然想起什么,她脚步顿住,回头盯着淙也,警告道:“昨天那事,与我无关,你最好也当都不记得。” 昨日她本只是想教训一下明樱,把她骗到南帝房中,想着她莽撞,若冲撞陛下定会被责罚,谁知道,会闹出中毒这一出。 本来只是些小伎俩,一下子却变成了弑君大罪。 即使她唤陛下一声阿姐,这样重的罪名也不是她可以承受的。 南泱自然心惊胆战。 淙也眉头皱了下,茫然道:“什么事啊?” “最近事挺多的,南泱小姐指哪一件?” “总之,现在开始,不关你的事,更不关我的事。” 南泱说完,警告的看了淙也一眼。 “嗯。”淙也点头。 插入书签 第 10 章 明樱也养了几日病。 她身子本就弱,来到这扶天府后,几乎日日都在折腾,被追杀回府之后,当晚便发了高热,在床上懒怠的躺了两三日。 眼瞧着要到除夕,往年在明府里,除夕这样的日子都是很热闹的,府里挂着红灯笼,门口贴上红联,欢欢喜喜辞旧迎新。 和他们明府的气氛比起来,扶天府太冷清了。 先前医官给的止疼药很是管用,明樱手上的伤好的快,安心将养几日后,病气散去,整个人瞧着又精神起来了。 她刚好,便收到传唤,说少族长让她去栖过堂听讲。 明樱一张脸即刻巴巴的垮了下来。 “上冬,那个冷血魔王,竟是一天好日子都不想让我过。” “他这回也不知要考我什么,我病了这些日子,什么书都没看。”闳肆罚她的手段颇多,明樱自是害怕的,荒废学习时,心中更加没底,便觉得整个脑袋都空荡荡的。 “小姐,我偷偷给您藏了糖藕吃。”上冬圆脸憨憨的,笑起来哄她,“要是少族长再不给你吃饭,咱们就偷偷吃好吃的。” 明樱一听眼睛都亮了:“有糖藕啊。” “嗯。”上冬兴奋的点头。 上冬在小厨房认识了一个好姐妹,她厨艺很好,上冬说她家小姐喜欢吃糖藕,她就给做了。 既然回来有好吃的,那她就快去快回。 明樱这样想着,披了件外袄,临走前又翻了翻来不及看的那几本书,想着临时抱一抱佛脚。 明樱到时,栖过堂内却未见有人。 她便听话的等着。 书案上有闳肆的手书,明樱坐在书案前,低头忍不住好奇的看。 他的字苍劲有力,和他人一样显得十分正派。 她看得正认真,突然身后传来声音,明樱吓了一跳,回头见闳肆从书架后走了出来。 他一直都在屋内? 明樱愣住,当即反应过来,起身行礼。 闳肆总是冷着一张脸的,此时也是,他淡淡点头,而后在前面坐下。 “这几日可有读书?”闳肆问她。 明樱心虚,又不敢直接说没有,只是觉得有点委屈,回答说:“前几日病了,昨日才好。” 话里的意思就是没有读。 “这便是你懒怠的借口?” 明樱心中忐忑,想着这次又要如何罚她,闳肆微顿后,却道:“今日之后,课业加倍,除读书外,尚需每日习乐理,识规矩。” 闳肆没说要罚她,只是给了她更多的书。 之前是族中长史,繁杂无味,这次除去这些,还有谋论,有乐理,倒比族史好上一些。 明樱是喜欢读书的,可这乐理…… “每日吗?”她乐理实在不行,每日都学对她来说,是一大痛苦事。 闳肆点头,道:“我亲自教导。” 明樱弯唇想礼貌的笑一笑,笑不出来。 她觉得她现在是被闳肆关进了牢笼里,这笼子里全是他设的陷阱,要她一步一步往外走,却稍不小心就会丢掉小命。 “您伤好点了吗?”明樱关心他道:“沾了红莲粉的伤口不比普通伤,要勤换药,不然好的慢。” 闳肆没说话,只是吩咐下人拿来长琴。 忽而他想起什么,突然看向明樱,问:“你先前说的那本杂记,还能找到?” 杂记? 明樱还想了一下是什么杂记,然后才想起来密道里那些纹路,她马上点头,回道:“能的。” “我府中书阁皆由我打理,它们放在何处我自然知晓,我都记得。” 闳肆问:“放在何处,我派人去取。” “我——”明樱话从嘴边要脱口而出,她又忍住,小心说道:“我去找的话……会更快。” 她就是想回家而已。 回家的话总归算能休息半日,家中有好吃的,可能解馋,而且……她也好些日子没有见到父亲母亲了。 闳肆当即拒绝了她。 “不用。” 明樱的期待一下便落空了。 “那我把位置画下来。”明樱不敢和闳肆多说,于是提笔将家中书阁的大致布局画下,标出那本书所在位置。 她画的清晰明了,是好寻的。 明樱把纸递交至闳肆手上,想起那日大宝殿中的事,她看了看闳肆,小心问道:“我有话,可以说吗?” 闳肆接过,点头应了声。 “我那日说觉得那横梁不对,然后大殿便塌了,虽然不能回去再看,可大殿会塌,是因为横梁塌了。” 整个殿是靠横梁支起来的,偌大的殿宇,倒一处则迁全身,可若不是有人动手脚,哪怕庙宇再破败,也不会那么突然整座大殿轰然倒塌。 闳肆竟一点也不惊讶,反而点头:“是。” 他后面又再亲自上山去查了,确实是因为横梁。 是有人故意而为之,不知是想取他性命,还是想掩盖其中秘密。 “那……和我中毒,有关系吗?”明樱先前是不敢问的,这事容易引火烧身,像之前南泱就一口咬定是她要害南帝陛下,若不是陛下没事,中毒的是她,那真是百口莫辩。 闳肆顿了顿,承认道:“或许。” 这些事他在查,本不应该是明樱能管的,可她毕竟是受害者,闳肆认为,她有权利知道一些事。 “所以,幕后那人给陛下下毒,本欲害陛下,却被我阴差阳错的闯入而识破了,然后晚上你跟踪他,被他发现,他反过来将你一军?” 明樱不知道闳肆在查什么事,她不过根据她知道的而发出猜测,见闳肆不反驳,她想到什么,眼睛陡然亮了。 “那若是我没有中毒,他之前便会得逞,就不会在晚上露出蛛丝马迹,还让你追到?” 闳肆没有反驳她,只是冷声警告:“这不是你应该管的。” “是。”明樱乖巧应下。 明樱脑子转的灵泛,事情怎样还不知道,她已经猜了个大概,并且从闳肆的反应中,她想她猜对了。 其实明樱还有想说的话。 那晚她还是有点功劳的,若不是她知晓佛像那里有问题,闳肆或许还没发现线索大殿就已经塌了,至少她也算是……为他省了点时间。 但这些明樱不敢再多说,怕闳肆会再责备她。 “少族长。”明樱抬头唤他,眸中水光盈盈,可怜道:“我先前中毒,伤了身子,医官为我诊治时,说需得休养几月,既是如此,您可否减少一点每日课业?” 第一次同闳肆讨价还价,明樱心中忐忑,可她还是说了,因为她觉得自己这毒不能白中。 闳肆目光在她手上的伤口处停了下。 久不听见他声音,明樱心都快从嗓子里跳出来,这般熬油似的,她便后悔刚刚不应该脑子一热提出这样的请求。 要是闳肆一生气,再罚她另外的,那可如何是好。 “我——”明樱开口,正想说收回刚刚的话,却见闳肆点头。 他淡声应道:“好。” 他……答应了? 明樱都难以置信刚才是不是看错了,她睁大眼睛,惊讶的都忘了回话。 她来到扶天府这些时日,他还是头一回对她的话点头同意。 “多谢少族长。”明樱眼中喜色飞扬。 “那……减少的部分可不可以是乐理?这个我实在不行,学了这么多年,只此一样学不来。” 明樱得寸进尺,向他讨价还价也就算了,如今还计较起了这讨的是哪个部分。 明樱往前走了半步,几乎挨到闳肆身边,她抬起头看他,“我保证除此之外,其余的定会好好完成。” “族史我也都能背的,您说什么便是什么,明樱听您的话。” 只要不逼她学乐理。 明樱的衣袖从他指尖拂过,她身上有暖香气,瞬间靠他很近,闳肆眉头微皱,眉心突的跳了一下。 “明樱,你长不长记性?”闳肆目光看向她时,寒光凛冽,训斥了她一句。 “我先前同你说过多次,要讲规矩,在我面前更是,我族中礼仪,你要牢记。” 他是少族长,将来继任族长,他该是她最敬重的人。 她便该时时记得,一刻也不能忘。 既如此,也应当记得他说过,他不喜欢同人靠得太近。 明樱愣住,一时没反应过来是什么规矩,直到她发觉自己已经碰到了闳肆,脸色陡的一变,马上后退两步。 “明樱失礼了,望少族长不要怪罪。” 闳肆今日没有要怪罪她的意思。 她很聪明,什么都一点就通,甚至不用他说,她还能先他一步想到。 这样聪明的人,若能教化的再乖顺些,对他族人往后有大益。 闳肆没再说她,反而问道:“不想学乐理?” 明樱连连点头。 她当真不愿的。 闳肆指了指那边的长琴,吩咐道:“那便从乐理开始吧。” 其余的她既然能学好,那暂时不必花费太多工夫,扶逐族人皆会乐理,信奉乐能与神明相通,她就算不能精于此道,好歹也要识得一二。 “可是我——”明樱脑袋“轰”了一下。 “过去,坐下。”闳肆吩咐,不给她半点拒绝的机会。 看来这是赶鸭子上架,不得不去了。 族中有最简单的族乐,闳肆让明樱先弹奏一段。 明樱看了看这乐谱,深吸了一口气,弹奏之前,便先同闳肆道:“若是您听不下去,便喊我停下,莫要生气。” 她怕气着闳肆。 插入书签 第 11 章 南泱前往栖过堂,被拦在门外。 大门紧闭,偶尔有乐声传出,南泱问:“闳肆和明樱在里面?” 今早闳肆唤明樱前来,南泱一直盯着动静,可都这么久了,还不见明樱出来,南泱自然是坐不住了。 门口下人回道:“是。” 少族长在教习明樱小姐乐理,辰时起至此两个时辰,大抵是明樱小姐总学不会,少族长便多花了一些时间。 南泱盯着门口,听见闳肆说话声传出来。 “我看你是想气死我。” 南泱眉头皱起,眼中不悦,她手心握了握紧,瞬间想冲进去,还是忍住了。 闳肆拒绝了和她的婚事,南泱本就十分不悦,而今看他和明樱独处,只觉得心中万般不是滋味。 从前闳肆也是谁都不搭理,他便如高高在上的神祇,不怒自威,不可靠近,从前府中也只她一名女子,闳肆待她即使不如何,她也觉得没关系。 可如今来了个明樱,日日受他亲自教导,即便只是教导,南泱心中却莫名不快。 闳肆以往甚少生气。 他心绪向来平和,待人冷淡,心思淡漠,发脾气这样的事对他来说,更是鲜少。 如今因这明樱,他频频生气。 有时候南泱甚至会想,即使闳肆不喜欢她,那能朝她生一生气也是好的,起码一些另外的情绪,会让她觉得不一样。 此时屋内,明樱觉得时间难捱极了。 她一向觉得,这世上乐理最为生涩难懂,苦于此道已久,往日父母亲也逼她学,后发觉她实在学不会,便放弃了。 如今又来了个闳肆,逼着她学。 “我不想气死您。”明樱小心翼翼的解释,抬眼巴巴瞧着他,诚恳道:“我觉得我已经领悟了一些,真的。” “再愚笨的人也该领悟了。”闳肆无奈,深吸一口气,拂袖坐下。 明樱也委屈。 “您若是让我学其它的,我都很快能学会,人总有短处,我不过是不精于此道,没有这方面天分,那是没办法的事。” 她这话是真的,闳肆没再说其它的。 “你先回去吧。”闳肆看了眼外头,才发觉已过去好几个时辰,眼看着过了午饭时间,都该用晚饭了。 终于等到他松口,明樱如释重负。 她按下心中喜色,应道:“是。” 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浑身都没了力气,若是在这里再待上片刻,当真要狼狈的饿倒下了。 明樱起身,离开前还不忘向闳肆保证:“明樱定会好好领悟,明日不惹您生气了。” 南泱还等在门外。 明樱出门时便碰见她,明樱行礼,“见过南泱小姐。” 南泱没搭理她。 她越过明樱,径直走了进去。 明樱回头看了眼她的背影。 南泱似乎对她敌意很重。 关于南泱日后会成为少族长夫人这件事,明樱早便听说过,这次从离郡山回来,她也听上冬说,南帝陛下向少族长提了他和南泱的婚事,被少族长拒绝了。 闳肆那人,看着便知道是个断情绝爱的石头,他会喜欢上人才是怪事。 “闳肆,你的伤如何?”南泱记挂着他的伤,这几日却见不到他人,担心的很。 “我没事。”闳肆都未曾抬眼看她。 南泱给他备了伤药,汤药也都是亲自给他熬,可闳肆一点不承她的情,她在扶天府待了三年,竟觉得还不如一个刚来的明樱。 南泱大概知晓他现在在找什么。 她脸上笑容十分勉强,开口道:“祭礼前几日,我整理我兄长的旧物,发现一些他曾经的书信,不知道是否有用。” 闳肆听到这话,这才抬眼。 南泱继续道:“我兄长他当年也是陪着南帝陛下一路杀过来的,陛下视他最重,便对我爱屋及乌,这些年我蒙兄长余恩,受益颇多,若是因此对你造成负担,非我本意。” 南泱是想告诉闳肆,不要因为她提了婚事就对她疏远,他想要的她会千方百计帮他得到,她都会帮他的。 哪怕婚事成不了。 “我既为少族长,便一视同仁。”他对她,和对这族中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都是他爱护的子民。 闳肆继而道:“你兄长的事,牵涉众多,你最好不要被牵扯进来。” 她到底还是对他有点用的。 南泱念及此,便觉得心有希望,她点头,道:“我明日便将信送来。” . 明樱回到院中时,上冬早已备好了吃食。 上冬午时备好吃的,便在院门口等明樱回来,掰着指头数时辰,眼看着晚饭时间都要到了,还不见自家小姐回来。 “小姐,不仅有糖藕呢,还有八宝饭,杏酥饮,我特地让她多放了糖,可甜可好吃了。” 上冬这小姐妹交的可真值,什么好吃的都会做。 明樱看见这一桌子,眼睛亮的像含了星星,她提着裙子跑过来,在桌边坐下,赞赏的朝上冬点头。 “你向她去学学手艺,日后不劳烦别人,咱们自己就能做。”明樱饿的不行,拿了糖藕就往嘴里送,咬了一口便点头夸赞道:“厨艺真好。” 这个季节本是吃不到糖藕的,可扶天府的冰窖里存了些夏天时候的莲藕,虽然不新鲜,可现在能吃到就已经算稀罕了。 “这个您也尝尝。”上冬怕她噎着,把杏酥饮往她手边放。 明樱另一只手拿起碗,小小抿了一口。 这个也好喝。 肚中终于有了食物落入的实感,明樱又夹了一块,突然想起什么,边吃边说:“上冬你去把门关上。” 毕竟不是在自家府里,她还记得万事谨慎。 上冬应了一声,起身去关门。 明樱嘴里的糖藕塞了满嘴,太久没有吃到合胃口的好东西,她才难得的吃香不佳,久没听到上冬关门的声响,她转过头,却陡然看到闳肆站在门口。 上冬战战兢兢站在一旁,一句话没敢说。 方才,方才…… 总之刚那一下把她小命也吓没了。 明樱食物还塞在嘴里,刚咬下去,她睁大眼睛,惊讶的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明明刚从栖过堂回来,闳肆怎么还阴魂不散了? 明樱这下愣住,没起来行礼,嘴巴更是被占住话都说不出来,眨了眨眼睛看清闳肆后,她想找个缝把自己埋进去。 “明樱,你是世家女,如此吃相,实在不雅。” 他衣角带有屋外风雪,寒气凛冽,只瞧见她狼吞虎咽了,倒没多看她吃的是什么。 明樱努力的咽下去,拿帕子擦了擦嘴,而后她鬼使神差的,捧起那一碗糖藕,往闳肆面前递。 “您尝尝这个?和那天的糕点一样好吃。” 那天的糕点? 她不说闳肆都没记得,她是个嘴馋到会在身上放糕点的人。 “你可知,陛下对你寄予厚望,再三嘱咐于我?” 她便是表面上乖巧听话,一离了他的视线,立马变得行为荒唐,闳肆对她如此,实在无奈。 明樱颔首,很小应了声:“知道。” 此时她心里却在想,这个门,应该一进来就关上。 算了,闳肆现在来不是和她说这个的。 他手上拿着本书,递到明樱面前,问:“你说的杂记,可是这本?” 这么快就寻来了? 明樱放下糖藕,拿过来翻了翻,点头道:“是的。” 她循着记忆找了找,果然很快找到了一样的纹路。 “我记得书的这一节是讲了一个地方一个故事,这纹路也是笔者所绘,不过却并没有说明,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闳肆拿到书便已经翻过,正因为并没有从中得到他想要的,才会来找明樱。 “这书谁写的?”闳肆问。 笔者游历四方,见过许多的人与事,撰写这一本书流转于明樱之手,也属机缘巧合。 “上元节时,江都城外。”明樱回忆说:“他说他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在那里。” 再过十几日便是上元节了,如此一来,倒可以去找一找。 这样一来,她便对闳肆有用。 “我记得的,那人模样。”明樱赶紧说:“也记得地点,若他来了,能够找到。” 她记性确实好,这点闳肆已经知晓,自然不怀疑她说的话。 “嗯。”闳肆点头,便是应了她说的话。 “您坐下一起吃吧。”明樱乖巧的讨好道:“少族长为教习我乐理,忙了一整日,我心中有愧,您莫要饿着。” 闳肆自是不会答应。 他还有事,很快就离开了。 明樱盯着他的背影离开,这才赶紧关上门,松一口气。 “小姐,少族长刚刚竟然都没有罚你。” 上冬快吓死了,她都做好给自家小姐求情的准备了,谁知道少族长不仅没罚,态度也不像之前那般可怕。 “那是因为他有求于我。” 闳肆在找的东西,关乎南帝陛下,是极为重要的,显然明樱能帮到他,她如今有用,自然不像之前。 插入书签 第 12 章 除夕前夜,灯笼高挂。 江都此时热闹非凡,爆竹声响不绝,扶天府内却安静许多,族人们会在这一天向神明祷告,以求神明为来年降下预言,保扶逐一族世代昌盛。 爆竹会惊扰神明,他们便弹奏乐曲,乐声是能上达天听的,他们所有的祈愿,全在乐声里。 扶天府所有人都聚在前院。 闳肆不在,便由淙也弹奏。 他的乐声凌厉又不成章法,浩浩汤汤而来,似带着千军万马要沙场作战,一曲毕,他抬眼朝明樱看过来,而后笑道:“在明小姐看来,我与闳肆,谁弹得更甚一筹?” 明樱在外头站了许久,指尖苍白泛冷,她面色被冻得更白,突然被淙也点到,明樱茫然,只觉得淙也问这个问题,是给她挖了一个大坑。 淙也和闳肆,都是她惹不起的。 明樱这是被架到火上。 她还未想好如何回答,身后一道冷冽的声音道:“你倒不如问问她,和她自己比如何?” 是闳肆回来了。 明樱转身朝他行族礼,尚未来得及开口,闳肆问道:“这几日你只学了一曲,学会了吗?” 教她乐理一事,使得闳肆近日最为头疼,知晓她是当真学不好,已经放低要求,却还是未见成效。 明樱笑意羞赧,摇摇头:“或许会了。” 闳肆未说话,淙也却放声笑了起来。 “前些时日,奚以同我谈起明小姐时,说她样样都好,怎么在兄长这里,便全然是另一副样子?” “兄长莫要太苛刻,这毕竟我们奚将军心尖尖上的人,他可是记挂的不得了。” 闳肆却只是看向明樱,冷声道:“既然资质愚钝,便更应该勤学苦练。” 今夜难得有月光,月华如水,洒在他侧脸上,一双眸子越冷,身姿也越清然,黑色外袍下的暗金色族纹更时刻显得尊贵。 明樱点头说:“练了的。” 闳肆很轻的叹了口气,不计较她话中真假,警告道:“除夕也要考的。” 不会因为除夕便有什么特殊,该学该考的,一样都不落下。 “当真吗?”明樱还以为他在吓她,仰起头小声问:“我除夕都不可以回家?” 闳肆反问:“日后你嫁去江都,能回家吗?” 他这么一问,明樱觉得更难过了。 原来是从今年开始的每一年,她都失去了和家人一起过除夕的权利。 明樱却还反问:“不能是吗?” 闳肆没回答。 明樱其实也知道答案,现在真的听他这么说,心咯噔一下滚到了谷底。 “我今日回去便好好练,明日您考就是,定不惹您生气。” 南泱在旁看着,只觉得闳肆和明樱说话,已经比和她说话时要亲近许多,至少闳肆,都不会跟她讲那么多话。 南泱想和他说话甚至都不知道可以说什么。 淙也站在她身后,循着南泱的目光,把她眼里情绪看得彻彻底底,直到闳肆和明樱离开,淙也开口道:“不服是吧?” “以前你在闳肆身边,可是唯一的。” 南泱确实不服。 她看不惯鸠占鹊巢的人。 兄长死后,属于他一半的荣光都给了她,这些年南泱也算是过得骄傲恣意,有些东西已经视为掌中之物,就容不得一点旁的来与她争夺。 好歹她是有南帝陛下给她撑腰的。 淙也手中捏了一枚小小的果子,他笑了笑,往南泱身边靠近,道:“我前几日给了闳肆一样好东西……你会感谢我的。” 南泱意识到淙也这话不对,转头盯向他,问:“什么?” 淙也这人,乱七八糟的心思太多,很多时候他要做的事,谁都预想不到。 他生来就是个极端的疯子。 淙也一双桃花眼挑起,轻声说:“让你能嫁给他的好办法。” “我南泱好歹是南家的女儿,我不屑那些宵小手段,你最好也不要乱来。” 南泱喜欢闳肆,想嫁给他,可这么多年,要是她想有什么歪门邪道那早就做了,不至于到现在还在他身边默默无闻。 明天是除夕,南泱要回南家,自从兄长故去后,家中小辈只剩她一人,南泱平时不愿回去,是因为每次回去,家里总要跟她提婚事。 她这一生,宁愿不嫁人,就这样无名无分留在扶天府,对她来说,也够了。 “我说帮你,就一定能成,你再想想。” 淙也收了笑意,眉目阴狠,低声道:“我这些年,一直认同你哥哥的做法,如果他还在,我定奉他为主。” “都是南家人,你身上也该有他果决的性子,南荣的宏图伟业,我族中该有人为他完成,只有那样,才能真正保护我们的族人。” “我愿意帮他,也愿意帮你。” 南泱神色有动摇。 三年前,她虽不知道兄长在做什么,可隐约能察觉到,他是在筹谋一件要翻天覆地的大事。 兄长身死后,陛下念及旧恩,仍然把他当做自己唯一的弟弟,并未计较他生前做过什么。 人死随风去,错处不再追。 可近日以来,闳肆追查三年前的旧事……不知以后,此事会如何。 “以后再说。”南泱留下一句。 . 闳肆手臂的伤久未见好。 他以往受过比这更重的伤,却没有哪次好的这么慢,伤口未见愈合,甚至每晚日落之后,都会加倍疼痛。 不知是否因为红莲粉。 淙也给的药确实有用。 闳肆伤一直不见好,于是前几日开始用淙也的药,伤口肉眼可见的比之前好了不少,入夜之后,也不再有噬骨疼痛。 明日除夕,阖家团圆的好日子,举世同庆,唯有这扶天府,寂静的可怕。 白玉瓶中药粉雪白,房内未生暖炉,严寒比之外面不减,闳肆侧头,平静的给自己上药。 外头天色已晚。 寒风拍窗,闳肆将伤口包扎好,睫毛的阴影打在他下眼睑上,少年神色冷漠,眉间神情微变。 雪融之后,寒气更甚,他习惯寒冷,便想来不觉不妥,可这寒冷之下,他胸膛里却是热的。 他手背泛着青色,指骨分明,逐渐到手骨都在发烫,闳肆眉心皱起,察觉到一丝怪异,而后他站起来,直接推开窗户。 冷风“簌簌”吹了进来。 寒风越冷,他骨头越烫的厉害,甚至连手臂的伤都不再感觉到疼,闳肆咬牙,脖颈间青筋渐渐暴起,房间烛火被风吹的乱闪,他转身,烛台被他扫落在地。 一阵“砰然”倒塌声,砸得他心里这火一起烧了起来。 一向衣裳都再规整不过的闳肆,此时乱得领口大开,他额头上大块的汗珠往外冒,那种极其怪异的痛感,全部冲往了一处,让他想压制都压制不住。 他的住所除他之外再无他人,闳肆不喜人近身,自然也没有人服侍,他手紧紧捏住,时间一点点流逝,没有半点缓和。 他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 闳肆眉目凌厉,饶再难受,眼锋平静,他抬手,刀刃毫不犹豫落在先前的伤口上。 原就未好的伤再次血肉绽开。 明樱手心握着药瓶,已在云台下等了半个时辰。 闳肆要考她曲子,让她在此处等候。 明樱原本候在此处,一直在默背曲谱,等了这许久不见闳肆身影,她不由生出了些许焦躁。 眼看天都黑了。 进府那日就有人同她说过,少族长的住处不允许人靠近,所以屋内连侍候的人都没有,此时她该等着还是回去,也没有人能给她传个话。 明樱想着闳肆手上的伤没好,特地给他带了她自己做的药膏,专门针对红莲粉的,应该有用。 明樱转身正欲离开,远远的传来动静,她抬眼望去,鼻子动了动,风中竟是传来淡淡的血腥味。 心中的不安更甚。 她嗅觉听觉一向灵敏,比旁人胜出许多。 她是否该去看看? 在这扶天府中,少族长应当不会有事,可那日他们遭人追杀,难保这府内就是安全的。 被骂被罚总比真出事了强。 思及此,明樱毫不犹豫跑了上去。 房门紧闭,此时未有动静,明樱在门前停下,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轻声问:“少族长,您在吗?” 血腥味从屋内传出,越发浓烈,明樱顿了片刻,伸手直接推门。 冷风顺着将门吹动,“砰”一声砸在墙上,月光下一片狼藉,明樱惊惧的睁大眼,她看到闳肆在用刀剜自己手臂的伤口。 “您做什么?”明樱何曾见过这样血腥的画面,她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却还是冲过去,握住他手腕想阻止他动作,但根本不敌他的力气,被他挣脱开。 闳肆额间汗珠混着血滚落,他意识被折磨到模糊,连疼痛都无法让他清醒,视线里猛然出现一片雪白,他抬眼,喉头滚动。 明樱几年前识得的那位医士,来自平野邝山,从他那里明樱识得了许多奇毒和蛊毒,闳肆现下这反应,像是中了蛊毒。 他这模样,就是生断自己一臂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不可以。”即使被挣脱明樱还是又抓住他的手,阻止他生剜自己血肉的行为,纵不敌他仍然死死抓住,她几乎是要跪倒在地,还是跟他说:“有办法的,您不要这样做。” 插入书签 第 13 章 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明樱在努力回想。 她记不起来这是什么毒,只是记得听过,血腥下淡淡的果香,是邝山传来的蛊毒,她一定在哪里知道过。 “我试试?”明樱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握住,簪尖轻轻在他指尖划过。 他指尖冒出鲜血,血珠连成一串。 明樱又急又怕,心口在剧烈的起伏,她握着簪子的手都在不停的抖,脑子里在拼命回忆或许有用的穴位,然后她抬头,紧张的问闳肆:“有用吗?” 她唇是桃花般粉嫩的颜色,唇瓣圆润,他视线盯在她唇上,短刀掉落,手垂在身侧握成拳头,攥紧得掐出了血。 明樱的手突然被闳肆反握住。 他眼尾显了红色,手心烫的她皮肤在烧,一把拉近她,明樱差点跌到他怀里。 “没用。”他开口,声音沙哑。 明樱吓得呼吸都瞬间停了。 他的脸就在她眼前,鼻尖碰到她鼻梁上,说话时呼吸声近在咫尺,甚至能吹动她脸颊上的绒毛。 “有用的办法,你帮我试试?”他靠得更近,唇瓣扫过她脸颊,明樱从脸颊到耳后,也像火掠过一般火速烧了起来。 她刚刚慌的脑子没办法思考,在努力冷静下来后脑子里闪过很多的可能,直到最后,她有了一个荒诞又可怕的猜测。 情人蛊。 这是最可怕的蛊毒之一,她不知道以什么为引,毒能下在何处,可一旦中了情人蛊,必须靠情人得解,否则,就是血肉模糊,横尸当场的惨状。 就像闳肆他刚刚,已经欲剜肉断臂。 明樱在那瞬间脑子里闪过很多,从幼时的次坞,到后来的江都,一路走过来的种种…… 她看过很多的书,有比寻常女子更开阔的眼界和见识,她此生不愿被困在牢笼中,她向往的,是永远的自由。 不被任何人束缚的,没有枷锁的自由。 为了这样的自由,她可以付出任何。 明樱还没反应过来,鼻尖血腥气更重,她手腕被抓得一紧,接着唇已经被咬住。 他一身的血腥味,咬在她唇上时肉眼可见的失控,明樱痛的皱眉,直到他停下,她小心问道:“您这样,会觉得好点吗?” 她知道闳肆现在大概已经不清醒了,他现在似乎没那么疼了,抓着她手腕的手却更紧,眼睛冷冽的盯着她,而后低低应了一声:“嗯。” “那我再帮您?”明樱是怕的,她害怕的声音都在发抖,可她还是往前,轻轻碰在他唇角。 闳肆不喜人触碰,霎时间他有意识本能的应激拒绝,力气大的快把她腕骨都捏碎,他垂眼盯着她,喉头滚动,直到明樱要离开,他猛然一下把她拉回,气息深重的令人生惧。 平日里那么端正清方的少族长,此时头发凌乱,衣领大开,手臂上的伤更是血肉模糊,他一只手托住她后脑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明樱快喘不过来气时去推他,他伏倒在她颈间,灼热的气息扑在她雪白的脖颈上,她肤上暖香更甚,他似乎又好一点了。 “您不要急,会没事的。”明樱怕极了却还在安慰他。 闳肆只是伸手抱住她,他一只手臂就能圈住她的腰,意识几近丧失,他还在努力调整气息。 应该会好一点。 这样应该可以好一点。 明樱在想,缓和下来,是不是能再想想办法。 还有什么?她还能怎么做? 远处突然有乐声传来。 初时舒缓的乐声,急促激昂起来,闳肆突然一下咬住她脖子。 不对,这乐声不对。 引蛊乐声! 这是有人想要闳肆的命。 她努力想再安抚他,可他浑身烫的可怕。 明樱此时甚至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已经胡乱的翻滚起来,他所忍受的,还远不如所表现出来万一……可能真的只有一个办法了。 “您可以答应明樱一个心愿吗?”不知道现在和她说是否有用,明樱殷切,眼眸里水盈盈的全是泪,她低低道:“我会救您。” 闳肆不晓得是听见了还是没有,安静过后,明樱似乎听到他轻应了一声。 她抬起下巴,露出雪白修长的脖颈,被他咬得出血便疼得厉害,她忍着,声音柔软却坚定,说:“那您记得,这便是证明。” . 闳肆自记事起,便没有像一个寻常孩子那样长大。 他三岁入学堂,在一众族老中,被教导族规礼仪,习兵法谋略,不到十岁入军营,沙场混迹,后天下大定,他任少族长,担起整个扶逐的责任,一路走来,孤身一人。 多少个夜晚他没有做过梦了。 他的心绪本是一片平静的湖泊,不会再因任何事泛起波澜,镇定自若,冷静,情绪稳定。 这片湖泊如今掀起巨大的浪花。 似乎从来没闻过这样的香味。 不同于任何的花香或是香粉,是皮肉里清淡的暖香,很好闻,是能让他平和下来的舒服。 一片黑暗的坦途中,虚空霎时被撕裂。 天边微亮,光影未起。 闳肆睁眼,只觉头痛欲裂。 他手臂上像是又添新伤,疼的厉害。 闳肆动了下手臂,突然发觉怀里柔软。 是从未有过的触感。 他神色见异,垂眼所见,他身侧卧着人,仅着里衣,衣裳也已褪至肩下,雪肤白腻,躺在他怀中。 闳肆瞳仁紧缩,手臂往回收,怀里的人轻哼一声。 明樱也醒了。 她浑身疼的厉害,手腕和腰际最疼,被掐得要断了,她睁眼反应过来,看到闳肆已经醒了,她紧张的问:“您好了吗?” 闳肆冷冷盯着她。 他有点不大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他在给伤口上药,之后像坠入九重火窟,在灼热的焚烧他。 “是情人蛊。”明樱见到他眼神里的杀意,撑着解释道:“我昨晚见您屋中有异,斗胆前来查看,便见您中了蛊毒。” “这毒不解,会要命的。” 闳肆能想到他是被人算计了。 他手臂伤口已深可见骨,是他自己剜的。 明樱伸手去握他的手,触在指尖的温度已经平常,她松了口气,想这次算是安全了。 下一刻闳肆反按住她手,冷声斥道:“你做什么?” 明樱惊住,吓得愣了一下。 “您,您没事了。”明樱声音愈小,她秀眉微蹙,看向被他按住的手,眼眶瞬间湿了,可怜道:“我手疼。” 他昨天失控时,掐着她手腕几乎快把她骨头掐碎,现在她手腕这一圈都青紫的厉害。 闳肆顿了下,还是松了手。 “什么情人蛊?” “和春酌饮一样,是来自邝山的蛊毒,此蛊一旦种下,蛊引起,不得情人即夺性命。” “您的毒,可能是被种在您手臂的伤口上。” 所以他昨晚疯了一样剜自己的伤口,是因为他当时也意识到了,可这毒浸入已深,早就传遍全身,剜肉伤的是自己,根本不能解毒。 闳肆没有怀疑她说的话。 她神色并不像在说谎,并且他下意识便认为,明樱不是在这样事情上说谎的人。 在扶天府里敢算计他的人…… 淙也的药! 闳肆瞬间有了定论,自他追查南荣之事以来,风波不断,都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他思及这些,神思恍顿,明樱一只手还被他压住,皱眉小心的问:“那……我可以起来吗?” 她衣裳乱七八糟……现在这模样和他说话,本来就不多的羞耻心要全没了。 闳肆目光扫过,只看见一片玲珑的白,他眉心微紧,目光很快移开。 所以昨天晚上…… 闳肆头一次觉得事情复杂棘手,到了他无法解决的地步。 “我——”他开口,不知能说什么。 “您看。”明樱起身,拉起衣裳到肩头,却仰起脖子,到他眼前。 闳肆躲之不及,下巴碰到她脸颊,他神色倏地一紧,正要斥她做什么,却看到她脖子上的咬痕。 是见血的痕迹。 看伤口血迹才干,应该没伤多久。 这是他咬的? “我昨晚是心甘情愿救您,您答应了许我一个心愿,这就是证明。” 明樱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可不管是否记得她都要说,要现在就说。 “与奚家婚事并非我所愿,可身为明家女儿,为家族为父母我别无他法,往少族长垂怜,允明樱一个不嫁的心愿。” 不嫁。 她的心愿是不嫁。 这桩婚事,是奚以请愿,陛下首肯,颁了圣旨下来允的婚事,晓遍全族,江都盼首。 闳肆虽为少族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他也仅仅只是少族长。 “我求您,知是为难,可我想到能帮我的也只有您了,我不愿嫁,也不愿因我而波及到明家和我父母。” 她求一个两全法,只望她身为蝼蚁也能有两全生机。 “明樱你——”闳肆出声,眸间闪过无数复杂心绪。 一夜之间,事情变化的翻天覆地。 明樱却恳切道:“您位高权重,何曾懂我处境艰辛,我只这一愿,若能被成全,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被逐族而出,望少族长成全。” 她话音才落,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南泱的声音隔着很远穿透而来,喊道:“闳肆,明樱私自出府,必要严惩!” 插入书签 第 14 章 南泱已经冲到大门前。 她本打算昨日回南家,可心中有事烦闷,便准备今早再走。 准备出府时南泱碰上明樱那位贴身侍女,一副鬼祟的模样,南泱斥了她几句,便从她口中得知,明樱昨晚未归,且至今都不踪影。 整个扶天府快找遍了也没找到。 明樱入扶天府受教,没有闳肆的命令她是不可以随便离开的,她扶逐族规矩森严庄重,万事听令而行,她私自出府,就是大罪。 南泱之前就想抓明樱错处,现在这一下撞到她手上,南泱怎么可能会放过她。 南泱一直是个暴脾气,做事情也向来风风火火,她确定了明樱真的不在府内之后,第一时间就是跑来闳肆这里,一定要让闳肆亲眼看看,这明樱大晚上跑出去干什么好事去了。 她在闳肆这里不好过,她明樱也休想好过。 南泱停在他门前不远,知晓闳肆性格,她也不敢再往前,不过已经到这个时间点,她知道闳肆定已经醒了,只是今日不知为何,还迟迟没有出来。 眼看着天光大亮。 “闳肆,今日除夕,明樱她定是偷跑回家了,如此不服管教,简直打我扶天府脸面,一定要严惩。” 南泱在外如同一阵急剧而来的风,扬声放言,不见闳肆回答,她又上前两步,还没靠近大门,突然房内传来闳肆一声呵斥:“放肆!” 屋内他下意识把明樱按回床上,抬手扯过被子给她盖住,而他侧身过去,严严实实把她挡在自己身下。 “我——”南泱被他这突然凌厉的呵斥吓了一跳,心中惊惧,霎时愣住忘了要动。 “我知道今日之事我莽撞了,可明樱也不能不罚,她到现在都不见踪迹,根本找不到人,若是放任,我扶天府颜面何在。” 南泱唤南帝陛下一声阿姐,和旁人都不一样,她便也更娇纵一些,以往她有些事若是做的过了,看在陛下的面子上,闳肆也从来不会说她。 她是有依仗的。 “闭嘴!”闳肆怒火渐起,冷声斥道:“她的事,与你何关!” 南泱没想到闳肆会为明樱说话。 偷跑一事明明是她错了才对,闳肆不仅不说罚,还为了她斥责于她…… 明樱此时靠在闳肆身侧,头顶是他护过来的手臂,他发怒时胸膛起伏甚至碰到了她胸口,明樱屏住呼吸,不敢动了。 “可是她——”南泱还想再说,可话才到嘴边,闳肆便又道:“你想领罚?” 闳肆从没说过要罚她。 南泱不敢相信,可也知道闳肆说出来的话从来不会是在开玩笑,他都是说到做到。 “我,我不说了。”南泱咬着牙忍下这口气,即便十分不甘还是强行忍住,不过是心口这股怒火没发泄出来,憋的她要炸了。 南泱虽应下,心里却还在想是否有别的法子,站在门口一直没动。 “滚。”闳肆压着的声音里都已难掩盛怒。 他竟然赶她走。 南泱拳头握得愈紧,难以置信下,也只能转身往回走。 她脚步声渐弱,听着是已经走远了。 明樱侧身,已经尽量让自己占很小的地方,不知是不是憋的太久,她脸红的厉害,直到闳肆手收回,她才敢小小的呼吸了一下。 “我、我又给您添麻烦了。”明樱小声的说。 闳肆目光移开未看她,面色僵硬,他喉头滚动,手在身侧握紧,压着气息低声道:“没有。” 分明方才还是怒气滔天的模样。 闳肆守礼,更重族礼,他此二十年来,从未做过半分逾矩之事,更是不喜欢同人亲近,同人亲密之事……从未想过。 明樱拢起衣裳,低头赶紧整理,可脸里衣都被撕碎,她看了眼,不敢抬头,只觉处境尴尬。 她在想等下要怎么走出去,苦恼之际,也一直没听见闳肆的声音。 “当真?”闳肆突然问她。 “啊?”明樱疑惑。 随后她反应过来,便无比坚定:“所愿皆真。” “好。”闳肆应下,沉声道:“你说的,我帮你。” 此事错在于他,他于她有愧。 昨夜之事,无论如何,明樱救了他,此算一恩,她求一心愿,他该为她完成。 再者,既是他错了,君子坦荡,也不该为不可为之事,她也不该再这样荒诞事后嫁人。 “真的?”明樱眼睛亮起来,兴奋的看着闳肆,知晓他说答应便是真的答应,随后她弯唇笑了笑,高兴道:“谢谢少族长。” 闳肆起身,一手扯过散落在床下的衣服,他穿上,动作极快,而后背对于她,说:“你先起来。” 他去门外守着。 闳肆才走到门口,明樱又喊住他。 “我——”羞赧之下,明樱还是道:“我衣服破了,您……能给我找其它的吗?” 闳肆回头,一眼看到她被撕破的衣裳,撕裂开竟有那么长,他顿了下,神色微异,极轻应了声。 闳肆房内自然没有其它衣裳,可此时他若唤人送衣裳来,难免会闹得风言风语,损她声誉。 更何况南泱还不依不饶。 于是闳肆只能先给她拿了他的衣服。 明樱身量小,穿他的衣服太大,但现下没有其它办法也只能勉强系上。 “我好了。”明樱拉了拉衣服,觉得不大舒服。 闳肆这才转身。 “南泱那边,我会解决。”闳肆顿了顿,道:“除夕府中人少,稍后我遣人离开,再送你回去。” “好。”明樱点头。 她披了一件狐裘,能将里面衣裳都挡住。 她往前走,差点没站稳,闳肆伸手扶住她。 明樱顺着他手上力气站稳,眼里慌的跳了两下,小声说:“谢谢。” 闳肆把手收回来。 明樱此时看到闳肆手上的伤,她想起昨日那血肉模糊之状,仰头同他说道:“我帮您处理一下伤口吧。” 她想起昨晚带来的药,便去之前的衣裳里寻,找到小瓷瓶,她终于松口气,柔声说:“这是我做的药,应当有用。” “不用。”闳肆此时心绪极乱,手上的疼痛反而能让他清醒一点。 他说不用,明樱没有再坚持。 “那我把药放这里。” 想起什么她又解释道:“是我亲手做的,普通的药,没有其它。” 闳肆没说其它的,只是应了声:“嗯。” “昨晚……您说要考我乐理,我练好了,还要考吗?” 这几日她练的刻苦,以至于现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想起来这回事。 闳肆说:“不用,日后再说。” 明樱知晓闳肆先前为教导她,劳心费神,皆是为了与奚家婚事,如今他既然应承下她的心愿,那明樱不知,她是否还要继续受他教导,学那些她并不喜欢的东西。 本该问清楚,可现下情况,似乎不好多说这些。 明樱拢了拢身上狐裘:“晚些我再将衣服送还于您。” 闳肆只道:“不用你送,我会来取。” 她若向他送还衣服,被人撞见或是其它,会损她声誉。 现在事情虽已经如此,她的声誉依旧重要。 “好。”明樱只是答应。 今日除夕夜,闳肆遣了府中众人回家过除夕,明樱一路回院子时竟真未见人,她回房间,便马上把门关上。 上冬从院外回来,看到明樱身影,这才松一口气,她去敲门,唤道:“小姐您没事吧?” 昨夜她未归,把她担心坏了。 今晨更是,南泱小姐不依不饶,上冬孤立无援,只生怕小姐出事。 “我没事。”明樱脱下身上狐裘,压着声音,尽量镇定道:“你帮我备一盆热水,我要沐浴,然后你便也同她们一起去过除夕吧。” 今夜毕竟是除夕夜。 “可是小姐——”上冬担心明樱,听她声音只觉虚弱,似乎与往常不同。 “这几日练曲子练的累了,今日想一个人歇一歇。”明樱柔声道:“你先去吧。” 明樱在屋内,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她扶墙坐下,也未觉好转。 她身子本就弱,先前雪山一遭让她受寒气侵体,她……经不起这样折腾的。 方才在闳肆面前,她忍了极久。 只是有点委屈,也不想在此事之后,被他看轻。 明樱捂着胸口,轻轻的喘气,屋内暖炉在旁,她手脚却冰冷的可怕。 浑身都是凉的,却又疼的厉害。 会好的。 她想。 会慢慢好起来的。 插入书签 第 15 章 屋内门窗紧闭,耳房内热气环绕。 明樱将闳肆的衣裳脱下小心放在一旁,她坐在浴桶中,雪臂沉入水心,手腕所见之处,皆已青紫一片。 触目惊心。 惶论不可见之处。 她秀眉微蹙,轻轻洗掉自己手心里粘上的血迹,冰冷的手指泡在水中似乎有所缓和。 昨晚的事她也是第一回经历,此时想起来才觉得后怕,心跳的飞快便似一直未曾缓和,直到现在,还恍若大梦一场。 她自小活的自由,天地广阔,她曾很短暂的一路看过,她能够读喜欢的书,学自己喜欢的东西,能够不受拘束的活着……她便是与其它任何女子都不同。 即使渺小如蝼蚁,她也绝不放弃自己那一份蝼蚁之力。 府外很远处,响起了爆竹的声音。 除夕夜外面肯定很热闹,家家户户聚集在一起,放爆竹,守岁,阖家团圆,其乐融融。 那些似远似近的声响在她耳边变得模糊,恍然间的画面却又在眼前清晰,明樱脑袋变得极重,她努力的睁开眼,却连眼皮都在往下重重的垂。 闳肆拿了药回府,便来了明樱的院子。 她院子离他住所最远,也是人迹鲜少安静之处,院中寂静,空无一人。 闳肆停在门口,抬手敲门。 未听见屋内有应答。 闳肆连紧闭的房门都没有直视,他开口,说:“昨夜之事,是我错了。” “我来同你说一声抱歉。” 即使明樱说她只求一个心愿,可受伤害的到底是她,他的事,本该和她没有关系,他是死是活,她都可以不用管。 可她偏偏救他了。 闳肆知,他欠她。 君子坦荡,错便认,歉疚便弥补,所以她说的心愿,即使再难,他也会尽力帮她完成。 屋内未见回应。 “明樱?”闳肆出声喊她,声音大了一些。 还是没有回答。 闳肆往四周看了一眼,立马伸手推门,才进门热气扑面而来,闷得屋内空气都十分滚烫。 屏风后有人,但安静的没有声音。 闳肆抬眼便看见搭在浴桶边上的一条手臂,雪白的颜色撞入眼底,他立即将视线移开,又喊了声:“明樱?” “嗯。”屏风后传来极轻的一声,是强撑打起精神的回应,明樱听见有人喊她了,才慢慢醒了过来。 她方才真的晕过去了。 也不知晕了多久,幸好没淹死在这浴桶里。 闳肆侧身,耳边传来细小水流晃动的声响,他又道:“抱歉。” 他不是有意要闯进来。 见她没事,闳肆要出去,刚转身,身后忽然传来“扑通”一声。 闳肆眉心一紧,抬腿绕过屏风,径直到浴桶边,伸手一把将掉入的明樱捞了起来。 她整个人落在手臂上,呛了一口水,脸色苍白,止不住的咳。 闳肆一眼看到她手臂上的青紫。 他瞳仁微缩,神色有异,看她手上触目惊心的掐痕,依稀想起来是被他掐的。 他对她下了如此重手? “我头疼。”明樱抓住他的衣袖,说话声音虚弱的只剩了气声,抓住闳肆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不抓住就会滑下去。 闳肆一把拿过旁边的外裳,给她披上打横然后抱了出来,放在一旁的塌上后,伸手去探她脉搏。 脉搏很虚。 “哪里不舒服?”闳肆问她。 “肚子疼,还有……头晕。”明樱蜷缩进被子里,觉得肚子疼的绞了起来,脑袋也重的灌了千斤般。 肚子疼? 闳肆想她头晕应是因为在水里泡了太久,热气环绕闷的头疼,可为何还会肚子疼? “我、我来月事了。”明樱方才便有感觉,应是月事来了,可她以往来月事从没有疼得这么厉害,便也顶多是小腹坠痛,这般像是要她性命的疼。 明樱断断续续道:“我自小……有寒症,雪山后,更严重了,可昨晚我……我……” 她先前身子虽不好,月事也一直很准时,雪山被罚之后,月事推迟了十余天,她本还在担忧,今早倒是终于来了,却疼的这般厉害。 闳肆在军中时,同军医学过一点医术,可那大多是治外伤,女子之症,他并不会。 “我房内有药,只需热一热。” “好。”闳肆应下,回头果然在她房内看到药碗,应该是昨晚的药来不及喝,于是他便去偏院中,寻了锅子生火,将药热了。 回来时明樱已经没动静了。 闳肆眉头紧锁,声音都放轻了很多,喊她道:“明樱?” “嗯。”她马上就应了,睁眼时,眼里水汪汪全是眼泪,都是被疼出来的,撑着说:“我起来喝。” 闳肆下意识伸手扶住她,低声道:“我喂你。” 明樱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她点头说:“谢谢。” 闳肆药勺送到她嘴边,明樱在很认真也很努力的把药喝下去,一碗落肚,小腹微热起来,气血游走,似乎有好上一点。 喝完药后,明樱又安静躺了下来。 她肚子渐渐不疼了。 闳肆将药碗放在一边,她似乎睡着了,但他衣袖被她拉住,拽在手里。 闳肆动了动,微顿后,动作还是停下了。 . 天色已晚。 明樱这一觉,睡了很久。 醒来时肚子不疼了,浑身筋骨似新生般,舒畅许多。 睁眼发现闳肆还坐在她床边。 他神色平静,那目光像是盯了她许久,明樱眼底是一片濡湿,她好奇又疑惑的看着闳肆,大概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还在这里。 应该过去很久了吧。 她目光过来时,闳肆不自然的移开视线。 “不疼了?”看她模样应该是,他还是问了一句。 “不疼了。”明樱点头,“谢谢您。” 谢他给她热的那碗药,还亲自喂她喝了。 “不用说谢,原本错就在我。”方才闳肆坐在这里,她一直睡着,他却反省了很多。 他自恃持道秉正,二十年来为族人为毓清,他教导明樱,是望她有所为,有所成长,将来能为族内所用。 可他不仅没有把她教好,还让事情到了如今这样不可挽回的地步。 论原因,错全部在他。 他身为少族长,被人算计,还害得她来救他,明樱身为女子,因此牺牲了太多。 “你的寒症,之前便很严重?”闳肆问她。 “出生时孱弱,落了病症,这些年一直在治,已经好很多了。” 明樱说:“只是受不得寒。” 所以上次在离郡山抄经书,是当真伤了她根本,回来后她也一直在喝药,可身体伤了便是伤了,哪里那么容易好。 闳肆看向窗外一片漆黑,屋内仅也点了几根火烛,他沉默了片刻,问道:“为何不愿嫁?” 方才她睡着的时候,发了许多梦魇,似乎很害怕很可怜,梦中竟喊了他的名字,求他帮她。 这又是怎样的执念,闳肆一直在想。 明樱抬眼,眼里澄澈干净,她笑了笑,回答说:“我的婚事,要我自己喜欢,自己愿意,那应该是纯粹的,欢喜的,没有任何人会干涉。” “您说您没有去过次坞,如果哪一天有机会,一定要回去看一看,我宁愿一辈子简单的活在次坞,也不想被当做棋子卷进别人的纷争里,成为一把可供利用的刀。”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对闳肆说出她心里的话,是她简单的,没有任何杂念的心愿。 闳肆以为,她会说不喜欢奚以,或者有另外心悦之人,却唯独没有想过,是因为自由。 她说这些的时候,眼中干净的像一汪清泉,澄澈简单。 闳肆心里有触动。 他又说道:“抱歉。” “你手上的伤……” 明樱顺着他目光往下,看到自己手腕,也吓了一跳。 今晨时还没有淤青的这么厉害。 “我给你带了药。”闳肆从腰间拿出瓷罐,打开是白玉般的药膏,散发着淡淡香味。 闳肆把药放在床边,然后他起身,背过了身。 明樱拿起罐子闻了闻。 很好闻的山茶花味道,她眼里不禁含了笑,很是喜欢这味道,涂在身上冰冰凉凉的,也很舒服。 刚涂了一只手,瓷罐从她手里掉落。 闳肆闻声回头。 “我——”明樱手力发虚,一时没拿稳,她心虚的看向闳肆。 闳肆看了看掉落的药膏,又看向她手腕,虽觉不妥,他还是试探询问道:“我帮你?” 明樱皱眉,稍顿后,听话的回答道:“好。” 闳肆俯身将瓷罐捡起。 他指尖和药膏一样冰凉,触在她手腕皮肤上,动作放得很轻,像碰到怕会碎的豆腐,闳肆凝神,所有不曾有过的温柔,全在他指尖。 明樱低头看着他的手指,指节削瘦,圆润的指甲是莹白色,他垂眼时浑身都是柔意,周身安静的只听见他们的呼吸声。 明樱听着外面传来的声音,她想现在时辰很晚了,除夕,是不是已经过了。 “闳肆,新年来了。”她柔声唤了他的名字。 明樱笑了起来,处境都这样了她还在笑,很轻很轻的说:“愿您来年长喜乐,多康健。” 除夕也是一年里很重要的节日,她知道闳肆大概都不过这些节日,可明樱觉得,祝福很重要。 他指腹还触在她手上,动作停下,他抬眼看她,眉间清丽,病气过后唇色嫣红,眼里有被揉碎的亮光,他想起一些荒唐的画面,喉间微不可闻的滚动。 她分明在很认真的祝福他。 闳肆没有抬眼,只是默默收了手,将瓷罐放到一边盖上,低头淡淡的问:“想吃什么?” 她今天应该一整天都没吃东西。 “酥糕。”明樱想了想,说:“从望山回来路上给您吃的那个糕点。” 插入书签 第 16 章 除夕夜买不到酥糕。 闳肆吩咐厨房给她做了点甜点送过去,另外还有些清淡的米粥,放了软糯香甜的小南瓜,色泽丰富。 明樱肚子疼,喝点热乎的粥是最好的,她也饿极了,于是将送来的这些都吃完了。 之后几日,她都在房内歇息。 上冬只觉得明樱自除夕夜后情绪变得奇怪,精神差了一些,身上也多了些奇怪的伤,但笑容却多了很多。 比刚来时开心多了。 “小姐,您不知道,那天南泱小姐闯来,不分青红皂白,非说您私自出府,说要严惩你。” 明樱想起那天早上,南泱闯来时,确实怒气冲冲。 不过这几日好像没再听到她有什么动静。 “她现在在府中吗?”明樱问。 上冬摇头,接着又点头。 “南泱小姐除夕夜应当是回南家了,这几日都还在南府,不过今天好像回来了。” “听说她去了栖过堂,同少族长说了什么,结果被少族长训了。” 南泱小姐可是南荣将军的妹妹,也是南帝陛下的妹妹,她身份尊贵,入住扶天府是受到了陛下首肯,在扶天府的这几年,少族长从来没有训斥过她。 这是第一回听说。 明樱却问:“今日有好吃的吗?” 南泱受不受训斥倒不关她的事,她现在要好好养身体,好好吃饭,如果有好吃的便更好了。 想起那晚想吃酥糕,还一直没有吃到。 上冬摇头,说:“小厨房那位姐妹除夕回家后便还未回来,听说是她母亲生病了。” 上冬也和她学了一些,只可惜她没有天赋,学也不太能学会。 “那只能继续喝粥了?”明樱有点失望。 不过粥还没喝到,便有更失望的。 栖过堂有人来传,说陛下派人前来考教,请明樱小姐立马前去。 明樱捂住肚子,紧张的眉头都提起来了。 “粥还没喝,我好饿。” “要马上去吗?” “是。”来传话的是闳肆身边的人,他说:“只是一次简单的考教,少族长说,您不用担心,平常发挥即可。” “好,我这就来。” 明樱起身,低头看自己手上还没消去的淤青,吩咐上冬去拿了身宽大的袄子。 能把手腕脖子全部遮住,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脸。 . 栖过堂。 宫中来人,考明樱规矩和礼仪。 既是南帝陛下派人前来,府内众人自是都要出来迎接。 闳肆在主位。 他一身玄黑衣裳,发上一支白玉簪,笔直的坐着,冷淡漠然。 明樱进门,向他行礼。 闳肆淡淡应了声,转头看向前来考教的这位女官。 “明樱见过姜大人。” 明樱不认识她,只是听说过。 司礼仪的女官,也是当今姜相的侄女。 是毓清少有的女官之一。 姜意微微点头,道:“我听少族长说,你礼仪规矩都学的不错,今日奉陛下之命前来考你,只是简单的考教,你不必紧张。” 明樱抬头,和姜意目光对上,见她正在打量她。 姜意和奚以是好友,奚以求娶明樱时,姜意便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女子,能让一世骄傲不低头的奚以,主动以战功请命,只为这一桩婚事。 如今见到,第一印象,便是她生的貌美。 肤白胜雪,玲珑有致。 看着是个娇弱的闺阁女子,温婉大方,与其他人瞧不出什么太大的不同来。 栖过堂内难得的生了暖炉,加之人多,竟生的有些热,明樱捂得严实,从脖颈闷了许多汗,她抬手擦了擦,只觉捂得喘不上气。 “明小姐可是身子不适?”姜意注意到她捂得实在严实,便问了句。 “是。”明樱笑了笑,轻声答道:“前些日子去离郡山受寒了,医官说让我莫要再受凉。” “那明小姐要注意身体。”姜意关切道。 “明樱会的。” 她颔首,低头间又悄悄的把袖子往外拉了拉。 现在正是淤青化开的时候,她手臂上青紫的大片,若是被人看见,定要引来些风波。 她一定要小心。 南泱被闳肆训了,在旁安静的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她注意到明樱状态奇怪。 她往日怕冷,也不曾穿的这么严实,姜大人前来考教,她动作倒是显得小气,像是怕被别人发现什么似的。 南泱不免仔细的打量起明樱来。 除夕那日的事,南泱至今憋着一口气,她始终认为,明樱一夜未回,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迟早她会查到。 考教结束,姜意赞赏明樱一番。 明小姐学的好,她也会如实告知陛下。 明樱向闳肆行礼,道:“是少族长教的好。” 闳肆眼里黑幽幽的望不到底,明樱向他行礼时,他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而后姜意对闳肆道:“陛下说,她吩咐您所探查之事,望您尽快。” 闳肆应下,目光却看向正离开的明樱。 她被捂得脸颊通红,额头都浸了汗,匆忙的要回去。 而南泱紧随她后。 闳肆眸光微动,收回目光,冷声问姜意道:“姜大人此行,可还有其它吩咐?” “倒是没有。”姜意也收了笑意,沉声道:“不过作为奚以的好友,希望他未来的夫人能对他存敬生爱,而不仅仅被你们当做联姻的工具。” 扶逐族和江都世家向来不和,这三年来暗潮汹涌,此次明家嫁女,对于两方而言,都有着非凡的意义。 毕竟明樱都被送到这扶天府来了。 姜意身为奚以的朋友,更为他着想,她是希望他过得圆满幸福的。 “这与你何干?”闳肆冷冷盯着她,冷漠又强大的气息,即使坐着都强势的将人压制。 他毕竟是少族长,南帝陛下最器重的人。 姜意区区五品,今日不过得圣令才能在此,不然,她凭何让闳肆对她好生好气说话。 闳肆道:“若无它事,请回吧。” 话毕起身。 此时曲廊中,南泱跟在明樱身后,她拦住她时,视线直直的往她手腕上打量。 “你在藏什么?”南泱开门见山问她。 明樱疑惑的抬眼,懵懂看着南泱,不解道:“南泱小姐这话为何?” “江都派人考教,你却有之躲藏,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南泱性子直,有话就说,有什么就问,即使刚被闳肆训过,她也依旧如此。 明樱摇头。 南泱知晓她定是不会承认。 “你放心,你不承认,我也不会拿你如何,毕竟你是要代替我们扶逐联姻的。” “只是——你若真做了什么,我也定会让闳肆知晓,看看你这副乖巧面容下面,都有些什么荒唐。” 南泱冷言威胁。 明樱倒也无可说。 南泱说完便离开了。 明樱看她走远,手又往袖子里缩了缩,心想这伤可得好快点,不然南泱肯定会抓她把柄的。 明樱神思收回,忽然听见身后有声响,她吓了一跳,回头去看,差点踉跄崴到,一只手伸过来把她扶住,握到她手腕时,她疼的喊了一声。 握住她手腕的手马上松了力气。 明樱抬眼才看清是闳肆。 “我——”明樱双眸圆溜溜的慌张,顾着要行礼。 闳肆往南泱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问:“她为难你了?” 明樱点头,诚实道:“她只是威胁了我。” 还不算为难。 明樱本来以为闳肆还要和姜大人说会儿话,没想到她刚出来他也出来了,不过她是回自己院子,他怎么也走这条路? 明樱疑惑时,突然反应过来,抬眼问闳肆:“您是因为担心我吗?” 因为担心她才跟了过来。 她单纯认真的仰起头问他,还笑了笑,说:“我没事的,这些都还好。” 毕竟在扶天府,是在有他庇佑的地方,很多事情,都不用那么担心。 而且他警告过南泱了,所以她也仅仅只能威胁她。 闳肆第一次发现,她眼眸单纯的那么干净。 闳肆竟在她眼睛上停留了那么久。 直到他反应过来,惊觉不对。 他本不该是这样,也不该想起那些翻来覆去的画面。 就像他见过这样澄澈眼睛里难捱的乞求,在他眼前,楚楚可怜的含着泪水。 “我以后依然会好好学的。”明樱有了希望,便觉得什么事都没关系,她也感激闳肆能够帮她,如果哪一天她真的自由了,她都不知道可以怎么来感谢他。 所以她现在会好好做好自己需要做的,也尽量帮他。 “嗯。”闳肆淡淡应了声。 先前觉得她不服管,说话口无遮拦,可她所说之话,他也从未怀疑过真假。 她不是个需要谄媚作假的人。 “伤怎么样了?”闳肆目光从她手腕扫过。 在衣裳掩盖下,肉眼不可见之处。 “在好了,就是……看着不太好。”明樱轻轻笑了笑,“您的药很好,我每天都有涂,好的很快的。” “那就好。”闳肆压下目光时,声音愈沉。 “过几日上元节,您到时候可以带我去。”明樱还记得要帮他找人的事,毕竟她能想到的帮到他的,只有这个了。 她行礼告退。 “我先回去了。” 她走远,闳肆还在看她的背影。 许久后,他收回目光,眸底有莫名的神色。 插入书签 第 17 章 扶天府梅园。 淙也刚从栖过堂出来,他手里拿了一根长笛,往那边看时,眼底一片阴沉。 身后有一片阴影,隐在树后。 “你说我那兄长,是怎么捱过去的?”淙也低低问了声,却接着在笑。 除夕前夜,他以乐声引蛊毒,第二日见他安然无恙,淙也便叹,真不愧是他闳肆。 淙也掂了掂手中长笛,声音阴郁道:“那还只是第一次。” 每月月底,蛊毒都会发作,他若以乐声相引,毒入五脏肺腑,难以得解。 “那支遗军,确实在望山出现过。”那黑影低声道:“南荣将军当年,留了退路,他的调军令,或许还在南府。” 淙也和闳肆一样,都在找那支军队。 只不过闳肆是为了彻底绞杀,淙也却是想为他所用。 他要在闳肆之前找到他们,所以必须先拖住闳肆。 “南府……”淙也眼里算计之色。 果然还是要利用南泱。 “这里的梅花好看,我可以折一支吗?” 身后突然传来少女兴奋的声音,语调扬起,一抹蓝色衣角,笑着跑过来,发现前面有人时,她停下脚步,疑惑的打量过去。 “你是淙也?”少女笑起来时是春日里最漂亮的那朵花,白白净净的模样,笑着说:“我知道你的。” 淙也目有警惕。 今日是姜意来考教,眼前这人定是随姜意而来,能和姜意一起来还在府中随意走动的…… 顺嘉公主? 淙也眼中一抹戾色抹去,他笑道:“为什么知道我?” “因为我嫂嫂和我说,她族中如今长得最好看的,就是闳肆和淙也。” “闳肆我见过,你……我没见过。” 所以他就是淙也了。 因为长得好看。 “谢谢公主夸赞。”淙也无奈的摇头,却是一副少年开朗的不羁。 少女歪头,惊讶他竟然也一眼就知道她是谁。 “我叫澄月。” 澄月是北帝唯一的妹妹,也是如今唯一的公主,南帝虽和北帝夫妻决裂,对待这位顺嘉公主,依旧极好。 “不过你也不算好人。”澄月单纯,却看事通透,这淙也笑得纯良,可这笑里是在打坏算盘。 是个小坏蛋。 淙也怔了下,不由失笑。 当着他的面说他不是好人…… “嗯,小公主才是好人。”淙也并不反驳,反而朝着澄月继续在笑,他折下一支梅花,递向了澄月。 “给你。” “花呢,都是长在枝头最好看,我刚刚说折,不过在开玩笑。”澄月没接,只是多看了梅枝两眼。 “花好看,我倒是很喜欢。” “我当然是好人了。”澄月笑着,回头见下人已经在寻她,她后退两步,便要离开。 “我先走了,不然姜意该寻我了。” 来得快便走得也快。 她身影消失在梅园里,淙也笑意渐凝。 这顺嘉公主……似乎也是一枚不错的棋子。 他如今需要更多的助力,不仅是在族内,在江都更是。 一切能助他成事的踏板,他都可以利用。 只要能为族人报仇,万物皆是他手中利刃。 . 上元节夜,闳肆前往江都城外。 他扶天府距离江都尚有一段距离,午时出发,到达时天色已晚,城内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城外也支了些摊子,却比里头萧瑟一些。 明樱坐在马车内,着了一身景泰蓝的外裳,不像之前那样捂得严实。 十几日过去了,她身上已能瞧许多,不过是再往里遮盖处,依旧青着。 明樱偶尔掀开帘子看,回忆三年前时的场景。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她问。 “辰时一刻。”闳肆答。 那应该快到了。 马车在旁停下,明樱下车,他朝她伸出一只手。 他手心往下,衣袖覆于手背上,挺直站在一侧。 “多谢。”明樱扶住,轻声道谢。 闳肆没有说话。 明樱跟在他身侧,一步不离。 三年前上元节夜,明樱来江都看花灯,那时的她是第一次来到江都城,店肆林立,香轮辘辘,和今晚的景象一般无二。 “我们在次坞时也过上元节,每年此时,树上会挂满红绸布,有缘之人树下相聚,或可成就一段美满姻缘。” 明樱边打量着周围,又回想起小时候的事来,她声音又轻又温柔,比起被困在方寸天地,她还是更喜欢出来逛的。 她将这些景象收入眼底,眼里也都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亮。 她一直在说,闳肆好像是在听着,却没有开口,明樱犹豫了下,探头小心问:“少族长,我能问一下,您打算怎么帮我?” 明樱也想过,如果要不牵连到明家,那最好的办法是奚以退婚,可他既然是主动求娶的,那他再主动退婚,恐怕会惹陛下生气。 闳肆脚步停下,他转头,见明樱满脸期待,他冷声答道:“让他退婚。” 和她想的一样。 明樱皱眉,她心中疑虑,却没有再追问下去。 “好,我知道了。”她轻声答应。 她相信闳肆。 既然答应了她,他一定会做到的。 转过两个路口,果然看到有一个书画摊子,摆摊的一位书生,正是卖给明樱杂记之人。 提起那本杂记,他还记得。 书不是他写的,而是来自荣昌酒楼,如果没记错的话,酒楼老板就是写书的人。 “荣昌酒楼?”明樱看向闳肆,说:“我去过。” “我去过,荣昌酒楼的水晶肴蹄,蜜渍豆腐都很好吃。” 明樱说到好吃的眼睛都亮了,他们扶逐族的食物同江都还是有所不同,许多菜系她都没有听过,吃起来新鲜,便总想能尝一尝。 酒楼就在附近,并不远。 他们到时,大门紧闭。 明樱总觉得这酒楼有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她下意识往闳肆身后躲,小声的问:“我们还进去吗?” 闳肆追查此事,本就紧急,他被暗算后,也意识到,有人在虎视眈眈的盯着,并阻挠他。 话音才落,后面巷子里有黑影闪过。 明樱闻到一丝奇怪的香味,她吸了吸鼻子,眉心微蹙,一把拉过闳肆的手,抬手捂住他鼻子和嘴巴。 她手心温热,带着暖香,擦过他嘴唇,往他身前靠近时,她微热的呼吸扑在他脖颈处。 她紧张的屏住呼吸。 “怎么了?”闳肆喉头触到她呼出的热气,他喉间在滚,手垂在身侧紧握住,出声时,双唇又碰到了她手心。 他觉得痒,莫名的痒。 若是在之前,她这样做,他一定是第一时间呵斥她远离的。 可现在她靠这么近,他一点都不觉得排斥。 然后她仰起脸来看他,低声道:“您要小心。” 他体内蛊毒没有完全解开,引蛊之物为何也不知道,有心之人在暗处,做什么他们都是被动的。 这件事看似简单,其实处处暗藏危险。 明樱在很认真的担忧他。 她嗅觉灵敏,闻这些怪异的味道便会格外警惕,小心一点总是没错。 “我知道了。”闳肆移开目光,低低道:“你把手松开。” “哦。”明樱乖乖把手放下,还是忍不住嘱咐道:“一定要小心。” 她又嘱咐,闳肆应道:“好。” 她和他说话,每说一句他都答应了。 明樱笑了笑,觉得闳肆比之前有人情味许多,她眼睛里都荡开了笑意。 外面是花灯环绕的热闹,这一处却僻静无人,闳肆抬眼往黑影闪过的方向看,随后便是一阵急促的声响,一群黑衣人把他们包围了。 看他们装扮,像是营卫的兵将。 明樱看了眼闳肆,便往他身后躲。 “什么人?”明樱小声问了一句。 这些人不像是冲着他们来的。 只将他们围住,却并没有动手。 “是你的人。”温柔低醇的声音,随着风传来,似乎有些耳熟,明樱回想,眼前一抹白色,他从一群黑衣人后面走了出来。 明樱惊讶的歪头:“陵之公子?” 被唤作陵之的男子只看向明樱,确定真的是她,眼中喜色升起,颔首道:“抱歉,我们在追缴犯人,认错人了。” 三年前明樱在荣昌酒楼认识的陵之公子,那些好吃的便是他推荐于她,本以为他只是一个读书人,今日看着,应不仅是读书人。 陵之抬手,让人退下。 他看向明樱时笑得十分温柔,便似捧到手许久不可得的至宝,眼眸低下,小心问道:“我方才,是不是吓到你了?” 明樱还躲在闳肆身后。 陵之视线从闳肆身上扫过。 一身黑衣,面容俊朗的少年,冷脸未言,气势如雄鹰凌厉,在陵之靠近时,他侧身往明樱身前拦。 陵之皱眉,大约猜到了他是谁。 于是他抬手行礼,自报家门,“我乃奚家奚以,请问这位是否是少族长?” 插入书签 第 18 章 奚以? 明樱瞬间以为自己听错这两个字,她再看陵之时,疑惑的皱起眉头,难以把他和奚以这个名字联系起来。 将军奚以,曾经跟随北帝征战,战功赫赫,如今更是毓清将才,天下栋梁。 她认识的陵之,分明是个很温柔的公子。 他真的是将军奚以? 闳肆回头看向明樱。 明樱显然是认识他的,可他自称奚以,明樱似乎也不知晓。 她懵懵的摇头。 眼前情景,她不知的。 奚以便是解释道:“我与明樱定下婚事后,知晓她被送往你府邸受教,本应在年前去看她,谁想因为军中之事耽误了。” 他不说,奚以也能知道,同明樱一起这人,定是少族长闳肆没错了。 奚以收到了淙也送来的书信,知晓明樱被罚往离郡山抄经书一事,奚以当即已十分担心,无奈年关杂事缠身,他根本离开不得。 奚以是极不满闳肆处罚一事的。 明樱为人如何,他再清楚不过,且她身子弱,怎么能在酷寒的雪山待上三天之久。 幸而她安然无事,否则就算陛下怪罪,他也要向他扶天府讨个说法。 “此行来江都为何?我是否能帮你的忙?” 奚以问明樱。 明樱看往荣昌酒楼,想起之前和他认识便是在此处,如今又在这里遇到,说不定他们想找的东西,他会知道。 “我想找人。”明樱说:“一本杂记的主人,我听人说,他是荣昌酒楼的老板。” 酒楼老板? 奚以倒真能帮上忙。 “跟我来。” 明樱没动,抬头看着闳肆。 看他点头,明樱才点点头,跟了上去。 酒楼老板是奚以的好友。 他好游历,前些年去过很多地方,每有奇闻异事,都会撰写成书,他所写书籍众多,一整个书阁内,几乎一般都是出自他手。 如今他又外出,酒楼自然就关门了。 奚以带他们到他的书阁中,找到那本杂记的下本。 这一本上详细记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明樱拿到书时很高兴,她翻了翻,想着她总算是帮到闳肆了,这一趟没有白来。 奚以看到明樱笑了,便也高兴。 她是个心眼很单纯的人,总能因为一些很简单的事情就高兴起来,奚以此一生二十来年,自见到明樱,往后再也无法忘怀了。 她是他认为世上最好的女子。 往后奉为他妻,他必真心以待。 如今即便尚未成亲,他亦把她放在首位,凡是她心愿的,他会尽力帮她完成。 “他此去游历,后日会归来,若有疑惑之处,可当面询问。” 奚以说:“我在附近正好有一处空置宅院,你们可以歇息两日,待后日他归来,一切可问清。” 扶天府距离此处尚远,来回需得好几个时辰,此时天色已晚,他们今晚原本也是回不去的。 确实,来都来了,那自然得都问清楚。 不然岂不又白跑一趟。 明樱手里拿着书,抬头问闳肆:“您要等吗?” 闳肆低头看她。 他没说话,明樱却觉得他是说要等等的,于是她又问:“那要去他那里住吗?” 片刻的安静。 奚以此时道:“放心,我的住所自有人看守,十分安全,并且待他回来后,可以第一时间见到他。” . 月上枝头。 奚以来寻明樱时,给她带了一包酥糕,还有一盏漂亮的花灯,为她挂在房间门口。 这处宅院僻静,往日也并无人入住,可房间打扫的很干净,甚至他还特意吩咐人点了香薰。 “我记得你爱吃这个。”奚以将酥糕递到她手,语气温柔如常,他提起之前的事,眉眼也是温柔的。 “这是我才吩咐人买过来的,正热乎着,你可尝一尝。” 陵之是很细心的人,和他相处起来也很舒服,可明樱把他当做陵之,并没有想过,他是奚以的话,她该如何相处。 他竟然会到陛下面前求娶她,原来陵之竟喜欢她吗? “我名奚以,字陵之,你若不习惯,日后还唤我陵之就是。” 奚以看出她不自在,轻声安抚。 庭院中寂静无声,亭边树影婆娑,随着入夜的风缓缓的吹,明樱裹着宽大的披风,只露出一双手来,接过酥糕,笑着说了句“谢谢”。 “求娶一事,未事先告知于你,此事是我先斩后奏,怕你会不答应。” 奚以先前和她是朋友,却也并未告知她真实身份,婚约一事亦然,他以军功相求,才有了这一道赐婚的圣旨。 如今婚事将近,他才坦然相告。 明樱坐在他面前,听他和她说这些,心里的滋味倒是很奇怪。 她之前只道,她并不认识奚以,他为何执意求娶,将她置入这无边的牢笼之中,如今知晓缘由,她心中也并没有半分释然。 “我知你或许并不心悦于我。”奚以仿若能看透她此时想法,并不气恼,坦然处之道:“可陵之,只想奉明樱为妻。” 三年前他们初识,在这江都城外,那时明樱年纪尚小,玩心重,上元节夜,瞒着家里偷溜出来玩,不想半路遭了贼手,将她钱袋全偷走了。 她本就是为了酥糕而来,身无分文,只能看着糕点眼馋,便是此时遇见陵之,他些好笑的问她,是不是饿了,想吃酥糕。 他只是第一次见姑娘家对着糕点发馋,那眼睛亮亮的像是对食物喜爱的紧,回头认真的问能不能借钱时眼眸又那么干净澄澈,他便在想这小姑娘当真是可爱。 于是他请她吃了酥糕,还请她去了荣昌酒楼,交谈时,她说起她最近读了一本新书,书里描绘了许多新奇之物,还说她认识了一名医士,教地认识了许多稀奇的毒药。 他请她吃东西,她便将自己的一支玉簪抵给了他。 后来第二年的上元节,他们又见面了。 她还是那么喜欢吃酥糕,这回知道护着钱袋子,买了许多,还送了陵之一份。 陵之见过她的纯真良善,怜悯之心,和那份常人不可比的坚韧,他清楚的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而他喜欢她,便是一件注定要发生的事。 后来知道她叫明樱,是扶逐明家唯一的女儿,于是战胜归来之时,他于大殿之上请命,求陛下为他赐婚。 扶逐和江都世家的关系如今岌岌可危,他的婚事虽被应下,却不可避免的成为了被利用的工具,明樱因此被送往扶天府受教,直至他们成婚之日。 “抱歉,若不是我,也不会害你被罚。”奚以关切的询问:“你身子可好些了?” 明樱稍愣,反应过来,他是在说离郡山一事。 “我好多了。”明樱顿了顿,轻声解释道:“这不关你事,是我自已犯了错。” 奚以想或许婚事对她造成了负担,便未再提及,只是看她今日见他之后似乎没再笑过,他就总想哄她开心。 “我这有樱桃果酒,清甜甘冽,甚是醇香,你肯定会喜欢。”奚以有好吃的会想着给她留一份,若她喜欢,便最值得。 他拿出一方小玉壶。 精致小巧的一个壶子,打开盖子后果香浓都,奚以给她倒了一杯,浅笑道:“你试试配上酥糕一起吃?” 还有这种吃法? 不过听起来似乎不错。 明樱点头,她咬了一口香糕,糕点香香软绵,入口即化,接着她又抿了一小口果酒,滑入肚中,也清香异常。 她弯起唇角,浅浅的笑了。 奚以这才缓了一口气。 可算是笑了。 “我那处还有更多好吃的,你若喜欢,我明日多送些来。” 明樱听到有好吃的便是欢喜的。 她这段时日在扶天府,每日吃食简单又无趣,还被因肆饿了那么几日,除夕夜之后吃得更是清淡,皆是汤药米粥之类。 面前这酥糕配上果酒着实有滋味,她贪杯不免又多喝了些。 夜风吹来,她脑袋昏沉沉的。 明樱抬手揉了揉脑袋。 “陵之,你真的是打仗的将军吗?”明樱眼神懵懂的瞧着他问。 奚以愣了下,随后失笑。 她不开心半天,怎么就想问他这个。 奚以点头,笑道:“是。” 他是战场上的杀神,手上沾了太多鲜血,可在她的面前,他希望自己是干净的,也怕自己吓到她,于是除了铠甲,他皆着一身白衣。 明樱认真的看着他,评判道:“不像。” 她想象不出来陵之上战场的样子。 明樱脑袋愈重,她趴在桌子上,歪头冲着奚以笑,奚以也看向她,眼里的温柔都快装不住了。 他伸手,想给她理一理额边碎发。 手还未碰到,突然一只手横挡过来,挡在了他和明樱中间。 “你给她喝酒了?”闳肆言有责问,似看他不顺眼,语气冷的可怕。 奚以回道:“只是果酒,不伤身。” “明樱如今是我扶天府的人,受教于我,便该事事听我管教。” 闳肆并不理会于奚以,他收回手来,低头看向明樱,问她:“还喝不喝?” 明樱看到闳肆,乖乖的摇头,“不喝了。” 她弯着眼睛笑起来,坐直起来,然后朝他伸手,软声乖巧道:“我跟您回去。” 插入书签 第 19 章 明樱确实很少饮酒。 她酒量大概是不好的,不然也不会才喝了几口果酒便昏昏沉沉,从脸颊一路红到耳后。 她这是喝醉了。 闳肆带她回房间,她乖乖跟着他,步子不大稳当,觉得头晕,于是一进门,就寻到塌上去躺下了。 她埋头在枕头上,闷闷道:“想喝水。” 闳肆转身去给她倒水。 桌上的水竟还是热着的。 闳肆倒了一杯。 “给。”他把水杯递过去。 明樱从床上慢慢坐起来,她靠在床头,眼尾揉碎了红意,好奇的看了看闳肆,在想少族长竟然会给她倒水。 她接过来,说了句“谢谢”。 “您比之前好多了。”明樱喝醉了,说话便没经脑子,都随着心来,不经遮拦。 “我之前?”闳肆停下,想听听她要说的话。 “您之前很可怕,也很严厉。”明樱说:“之前惹您生气,您罚我在宗祠抄写族规,整整一千遍,我后来那一年都在做噩梦。” 族规是记牢了,梦魇却挥之不去。 “还有,我有寒症,您却罚我去雪山,后来又说让我饿着,我长这么大,最不喜欢饿肚子了。” 说起这些她是委屈的,长到这么大,受过的所有委屈,全部都在闳肆这里了。 她怀里还抱着酥糕。 方才果酒配着酥糕一起,她吃得很开心。 这酥糕也是奚以给她的。 明樱捧着水杯小小喝了几口,喉咙咕噜的动,手没拿稳,水滴顺着嘴角滚落,滴在了闳肆手背上。 明樱放下杯子,抬手擦了擦嘴角,低头,目光顺着往下。 她好像又犯错了。 明樱握住他的手,碰到他时,他手僵了下,却没有躲开。 柔软的指腹擦过他手背,又到他虎口,她动作轻软又小心,直到把这滴水的痕迹擦干净。 她手指软的简直捏在他心上了。 然后她抬眼看向他。 她眼里倒映出他的脸,黑色的瞳仁里他的脸庞分外清晰,明樱看得仔细又好奇,乖巧的说:“我给您擦干净了,您不要生气。” 本也没有生气。 闳肆手还被她握在手里,他没有收回,视线沉入她眼里时,闳肆突然问道:“所以以前和奚以认识?” “嗯?”明樱蹙眉。 然后她点点头,应道:“认识。” “但我不知道陵之就是奚以将军。” 闳肆想起那天早上她说的话。 明明过去才没几日,可…… “那还是不嫁吗?” 明樱醉了,说清醒并不清醒,脑袋也就这么半吊子着,她听到闳肆这么问,在想他肯定是觉得她是不是因为见到了奚以就会反悔之前的话。 “不嫁。”她都没有多想。 “我不喜欢陵之。”明樱说:“我们认识三年了,我若是要喜欢他,早就喜欢了。” 陵之很好,和她说话时总是温柔的在笑,会给她准备很多好吃的,是一个很珍贵的朋友。 可对他不是情人之间的喜欢。 她不嫁往江都便是不嫁,也并不会因为那个人是谁而发生变化。 她心愿如此,早便坚定。 “酒不是喝的挺开心?”闳肆看到她怀里的酥糕,淡淡问了一句。 他不是在管她喝酒,是管她在奚以面前喝酒,还已经差不多把自己喝醉了。 “是因为糕点好吃。”明樱认真的回答,她觉得闳肆的反应有些奇怪,可具体奇怪在哪里,她又说不上来。 她现在头好痛,痛的根本没办法思考更多。 她把怀里的帕子打开,拿了一块糕点,送到闳肆嘴边。 上次给他吃的那块已经凉了,而且过了许久,已经没有特别好吃,这块还是热的,最好吃了。 她只是想给他尝一尝,闳肆却主动张开了嘴。 他咬了一口。 “和之前那个不一样吧?”明樱看着他,轻轻的笑,还挺骄傲。 闳肆现在都愿意吃她给的东西了,而且也不说她其它的,之前他根本就不会这样。 “您不凶的时候,很好看。”明樱盯着他的脸,醉意下她视线毫不收敛,在仔细打量着他的眉眼。 “眼睛很漂亮,鼻子也很漂亮。”明樱喜欢长得好看的人,所以进府之后好几次都偷偷的看过闳肆,只是他太凶了,她没敢多看几眼。 现在她这么看他,他都不来管教她。 可能是她在做梦吧。 她凑到闳肆面前来。 她目光停在他唇上,好奇又考究,然后指了指自己唇边,说:“您咬我这里,您还记得吗?” 闳肆脑袋似嗡的一下。 她唇是嫣红的,眼眸却水光澄澈,娇声问他时,耳旁响起些另外的声音来。 他记得。 还记得很清楚。 他那天本来就失控了,后来碰到她,失控的更加厉害,饶他有再强大的意志力,终究不敌。 他都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自己,或许说,他自己觉得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变成那样。 明樱想起来,眉头皱起,还隐隐觉得难受。 “您撞的太重了。”她认真的评价。 闳肆手陡一下紧握。 明樱头晕的好困。 她哼哼了两声,拉着闳肆的手,顺着躺了下来,脸颊贴在他手心,小猫似的蹭了蹭,“好暖和啊。” “明樱。”闳肆唤她名字,语气放柔许多,他想把手抽出来,却没有使蛮力,反而像好声好气跟她商量:“你放开。” 她还没睡熟,听到了,顾自的摇了摇头。 这么暖和的小手炉她才不要放开,热乎乎的好舒服啊。 闳肆额边青筋越显,他喉头动了动,垂眼看着她,面色依旧无波无澜,片刻后,他另一手轻拍了拍她后背,低声道:“明樱,听话,把手放开。” 是少族长在和她说话。 明樱迷迷糊糊间这样想。 于是她慢慢的把手放开了。 闳肆抽回手,这才起身。 她睡着时露出一抹侧脸,发丝拂过脸颊,模样安静乖巧,他看着,视线不自觉落了下去。 发尾扫在她睫毛上,闳肆为她拂开,霎时间,他这么看着她,眉间冰霜化开,心底落谷处在动,他眸光却渐锋利。 闳肆将她被子往上拉,轻轻掩了掩被角,而后他转身出了房间。 闳肆关上门,在门口停下。 他抬手看向自己手心,有细腻的余热,和熟悉的暖香。 他不知为何,方才见她那样,心底一处便似变得分外柔软,以前觉得严厉是应该之事,可听她说时,他便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做的不对。 确实早在很久以前,他便给她下了定论,认为她是叛逆不服管教之人,便难免对她,苛刻严厉许多。 他只认行事有效,想把她管的乖顺。 可其实她本就是明事理又乖顺之人,是他有了偏见,才总觉得,她做什么都不对。 是他错了才对。 他日后,或许应该改一改。 不止因为承她的心愿。 . 第二日明樱醒时,屋外已天光大亮。 瞧这时辰怕是很晚了,她从床上坐起来,发觉自己连衣裳都穿的好好的,身上有酒味,这才想起来,昨晚好像喝醉了。 喝醉之后似乎看见了闳肆。 可又记不大清。 “明樱小姐,您醒了?”这宅院的婢女为她备了热水,还有新鲜热乎的吃食,都是明樱喜欢的食物。 “公子吩咐了,这两日都让奴婢伺候您,您醒后若是觉着无趣,可唤公子陪您同逛。” 昨夜奚以说在抓捕犯人,便知晓他应当很忙,今日亦是,公事在身,不然肯定会陪着明樱。 明樱没说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许是从未醉酒过,这喝醉之后的感觉真不好受,脑袋昏沉不说,还影响食欲,面前这些吃的都吃不下去。 “我家少族长呢?” 明樱询问,话音才落,便见闳肆出现在门口。 他似是笑了一声,明樱不知道是不是看错。 他手上端了一碗热汤。 闳肆走进来,把汤碗放下。 “醒酒汤。” 明樱陡然睁大眼睛,看了眼闳肆又十分心虚,心想他竟然知道她喝了酒。 “我就喝了两口,是果酒。”明樱怕他说她,赶紧解释。 “嗯。”闳肆没说她,反而问:“喜欢喝?” 明樱不知道该说喜欢还是不喜欢,可她看闳肆不像是生气,于是诚实回答道:“好喝。” 闳肆道:“少喝就是。” 这是……她能喝的意思…… 明樱提起的心放了下来,点头应道:“好。” 闳肆指了指汤碗,道:“把醒酒汤喝了。” 明樱点头,拿起碗,一口一口的喝下去,直到一碗见底,她觉得身上也舒服很多。 “想不想去江都城内看一看?”闳肆问时,明樱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眨了眨眼,惊讶道:“现在吗?” 她以前也只在城外逛,其实没有进去过城内,扶逐族和江都世家关系紧张,她也怕自己惹祸。 可如今闳肆在,她就算进去了,应当也没关系。 闳肆点头,在等着她回答。 明樱笑起来,高兴道:“去的。” 插入书签 第 20 章 明樱掂了掂怀里的钱袋。 本以为只是出门找人,她钱袋几乎空空。 大道宽敞,路边摆了商贩摊子,吆喝声起绝不断,马蹄踏过时声响急促,明樱瞧见好吃的,便掏钱来买,不自觉走在了闳肆前头。 衣摆随着她脚步掀动,少女见着好吃的便似乎心情极好,没见过的都想尝一尝。 钱带的不够,所以每样只买一点。 本还在控制吃相,后来发现闳肆似乎不管她,便顾自吃得开心起来。 他走在后面,面色沉静。 少年一身黑衣,马尾高挽,仅束黑色发带,未再着其它。 明樱陡然间回头看了他一眼。 此时才真切觉得,少族长也是才二十年岁的少年。 以往端正稳重的似比她大许多年岁,现在这般才让人有亲近感。 她看这一眼,被闳肆抓住。 “看我干什么?”他目光冷静的落下。 “我就是觉得您……有人情味了许多。” 明樱笑起来,斗胆问他:“您的弱冠礼,是什么时候?” 他弱冠之后,应便要继任族长了。 闳肆答:“五月初七。” 五月。 真算起来,是明樱待嫁的日子了。 不过也不一定。 她说:“我那时就算不在府内了,也会祝福于您的。” 他是扶逐族的希望,是以后所有人都敬重的族长。 “嗯。”闳肆轻应了一声。 走至竹节巷时,明樱去买奶提子,路过药铺,似是闻到一股熟悉的果香。 这和那蛊毒的味道有些相似。 闳肆身上的蛊毒,发作时被解了一次,可不代表完全没事,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或者说,接下来他会怎么样。 明樱记挂着这件事,她想为他解毒。 她手里还拿着奶提子,去到药铺,逐个闻了闻,买下那味药。 路边一只大狗,油光黑亮的毛发,呲着尖利的犬牙,在阳光下拉着丝发亮,盯着明樱,吓得她心提到嗓子眼,大气不敢出一声。 怎么觉得……它像是要冲着她来呢。 是不是她手上食物太香的缘故。 这江都城内,帝王脚下,应该最是平和安稳,怎会放任这样的庞然大物于街道之上。 她方才便不该一个人跑来买这东西。 不若她先返回。 明樱屏住呼吸,她一动,那庞然大物猛然朝她扑了过来。 “阿狼,咬她!” 明樱眼前一道更快的黑影闪过,她被拦腰抱住,那身影拦在她面前,冷声斥道:“畜生!” 是闳肆。 她几乎是迎面撞进他怀里的,鼻尖磕在他胸膛上,便整个人被他揽入怀中,而后耳边传来血肉的啃咬声。 身边有人在惨叫。 明樱来不及说话,闳肆一只手捂住她双眼,带着她后退几步,他开口,言语盛怒。 “牲畜伤人,就地斩杀。” 对面极盛嚣张,不知是哪家少爷,笑道:“怎么不让我看看这漂亮的小娘子吓没吓哭?” 闳肆一手还捂在她眼上,另一手抽出短刀扔了过去,刀锋银光翻转,划过那人脸颊,一道血痕冒出,瞬间将人吓懵住。 闳肆盛怒时,双眸敌过恶狼。 这人是叶家二少爷,叶家乃江都八大世家之一,当年北帝麾下的氏族,这二少爷生得纨绔,养了一条唤作“阿狼”的恶狗,常有如此嚣张之举。 方才见明樱生得好看,又孤身一人,便想吓她一吓,谁想竟然会有这样一个狠角色突然冒出来。 “你算什么东西!”他摸到脸上一手血,怒目圆瞪,饶被闳肆的眼神吓了一跳,还是使得手边恶狗,“阿狼,两个都咬!” 闳肆踢起脚边长棍,一棍打人又打狗。 一起惨叫得凄厉。 “混账东西。”闳肆骂道。 “你知道我是谁吗?”被这一棍打得狼狈,叶二少爷出声喊,却当即眼前又闪过刀刃的银光—— “闳肆。”明樱拉了拉他衣角,小声问道:“是不是有人受伤了?” 她被闳肆护住,那大狗误伤了旁人,她有点担心。 “旁边是医馆。”闳肆回了一句。 这狗咬的人血肉可怖,闳肆捂住明樱眼睛,便是不让她看这画面。 刑律司的人很快就到,即便是世家之人,纵恶狗伤人,也该处以极刑。 提人走时,这叶二少爷捂着受伤的脸,血液从他指缝滴出,嘴里放肆喊着绝不会放过伤他之人。 闳肆手放下时,明樱只见到周围落下的血迹。 风吹过他额边细发,荡在脸颊边,闳肆面色依旧冰冷,明樱抬眼间望见,却感知一颗心又安稳落回。 “多谢您相护。”明樱什么都没看见。 “可有伤到?”闳肆问她。 明樱摇摇头。 她视线对上闳肆的眼睛,他顿了下,立马移开,旁的话没再说。 她记挂着怀里的药材,回头往医馆的方向看,什么都没瞧见,好奇的又看往闳肆。 “人都已经被带走了。”闳肆知道她想问什么。 扶逐族是南帝陛下母族,闳肆又是少族长,他方才正是亮了身份。 待她心绪平静,闳肆将手中的油纸包递到她手里。 落在手心温热,看这包装,香味传来,应该是城内的杏子酥糕。 明樱看向闳肆,眉间不解:“什么?” 他是特地去买这个了吗? 新出的口味。 闳肆只道:“先前答应你的。” 除夕那晚,问她想吃什么,她说酥糕,他那时应了,却没买到。 现在补上。 明樱笑着道:“谢谢您的酥糕。” 闳肆点头轻“嗯”了一声,随后看到她手上的药材,他神色微顿。 “这味道很熟悉。”明樱解释说:“和您房内药瓶的味道很像。” “我买了这些,想着或许能帮到您。” 闳肆好似也闻到了什么。 他点头道:“嗯。” 回到宅院已是午后。 明樱这趟去江都城内,虽有插曲,却收获颇多,光论尝到了许多好吃的,便已不枉此行了。 她午后小憩,醒来后,屋外的婢女唤她名字,说让明樱小姐出来瞧一瞧。 “公子给小姐您寻了些好玩的。” 鱼尾纸鸢已十分漂亮,上面还画了樱花,便似专门为明樱准备,午后有南风,正是放纸鸢的好时候。 “好漂亮啊。”明樱拿起纸鸢,笑得眼角唇角都十分软和。 上一次放纸鸢,是小时候的事了。 北上之后,她便也被当做一名世家小姐去教养,常常被要求守礼,懂规矩,许多小时候的乐趣,都没再有过了。 “公子说了,在他的宅院中并无他人,小姐您愿意玩,便开心的玩。” 小婢女拿起纸鸢,扬起线,笑道:“或者您手生,奴婢帮您起个头。” 奚以站在湖边凉亭中,看着远处院子里,少女扬起纸鸢,跑起来发丝顺着长线在飘,发尾落在她雪白的脸颊上,她边跑边回头,看着纸鸢在笑。 闳肆到时,奚以目光也未收回。 “这才是明樱。”奚以回头笑道:“少族长你说是吗?” 是奚以约闳肆前来。 奚以道:“当年天下大乱之时,我随北帝出征,亲眼见他在城墙之下,许了南帝这毓清天下。” 那时的扶黎还不是南帝,只是扶逐族长,她年少继任,战乱时被围困城中,死局之时,炎序率兵千里相救,于城墙下,问她想要什么。 炎序说:你想要这场仗胜,我帮你胜,你想要扶逐安稳,我保它百年无忧,哪怕你要这毓清天下,我也拱手送上。 “我不是北帝那样的枭雄,做不到他那么多,我求娶她,求她为我妻,只希望明樱还能是明樱。” 奚以知道,在未成婚前,一切皆有变数,如今明樱在他的扶天府内,他只希望她可以过得好一点。 不要被太多的东西桎梏。 闳肆也看向院子里的少女,她提着裙摆在跳,是他先前从未见过的娇俏模样。 “明樱一直都是明樱。”闳肆淡声回答。 他看向奚以,又道:“你既为她着想,那当初求娶之时,不过问半句她的意见。” 他答应了明樱要为她退婚,闳肆这是在试探奚以。 不过他话中凌厉,倒让奚以听着不快。 他只是道:“日后成婚,我自事事随她。” 此一桩,乃他私心。 此时纸鸢飞的越高越远,明樱停下,抬头看着,拿过剪子,绞断了这丝线。 闳肆看那纸鸢飞得愈远,明樱眼睛却愈亮,他转身返回,停顿时又冷声对奚以道:“那我若是……为她退婚呢?” 插入书签 第 21 章 奚以神色骤变。 长亭下,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相对而立,清风吹过衣角,两人神色愈冷,渐有剑拔弩张之势。 奚以从见闳肆第一面起,便能发觉他眼睛里的敌意。 冷漠又不动声色。 奚以盯着他,未说话,直到见明樱手中的丝线尽断,纸鸢随风飘远,他诘问道:“你以何身份?” 此时他便当真有了一个杀神将军的模样。 “她是我扶逐族的人,整个扶逐,都是我的子民。” 闳肆道:“我受他们敬仰,便承他们心愿。” 他话中意思是说,退婚,是明樱的心愿。 奚以冷笑:“道貌岸然。” 他与明樱相识不短,知晓她心性,她极有主见,与其它任何女子都不同。 他心悦于她,盼日后朝朝暮暮,也盼她能与他一样的喜欢,哪怕只是一点,便也够了。 他于战场上搏杀之时,想的是,这一仗胜了,他便有了娶她的机会。 他先斩后奏,不向明家求娶而直接去求陛下圣旨,为的就是这桩婚事板上钉钉,谁也不能从中破坏。 他闳肆同样不能。 退婚一事,他绝不可能答应。 即便是刀剑入肉,也绝不可能。 闳肆看向他,沉声道:“你该知晓,我族人立于这世间,于天下人都不同。” “明樱更不同。” “我既和你提了退婚,此事便没有转圜余地。” 闳肆虽是端正清方之人,却也曾于战场上噬血搏杀,他此时周身凌厉,便是奚以这杀神也挡不住他气势。 他不答应,那他不计较不择手段。 僵持之际,却听院子里一阵异响,闳肆当即抬头望去,见明樱似绊了一跤,此时扶着脚踝,疼得脸都皱了起来。 闳肆当即抬腿往前走。 奚以紧跟其后。 她下午跑得有点久,便是跑累了,方才想歇下来,却没注意脚下台阶,这才歪了一下。 应是无碍,缓一缓便不疼了。 她还低着头,此时视野里出现两个身影,明樱抬头,第一眼看到闳肆,解释道:“我没事的,您不要担心。” 她先向闳肆解释,而后才看到奚以也在,明樱只觉得窘迫,怎么摔个跤还被两个人一起围观了。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朝着奚以笑了笑。 闳肆往前走了两步,到她身边,本欲伸手扶她,手指稍动,随后又收回来。 他目光隐隐从她脚踝扫过,淡淡问道:“玩够了?” 明樱心里咯噔一下,在想她方才放纸鸢时玩得过分,是不是被闳肆见着了要责怪她,她张口,话没说出来,便又听他道:“没有要罚你。” “下次小心。”他反而是淡声提醒了一句。 奚以伸手来扶她,明樱犹豫的看了他一眼,礼貌的摇头,而后扶着旁边婢女的手站了起来。 奚以一只手空落落的停在半空中。 奚以明显察觉到了。 比起他,明樱更信任闳肆。 他虽也知晓他们扶逐族与其他人不同,族规族训,族中信仰,是否是这些所使,让明樱会更与闳肆亲近。 奚以收回手,清了清面色,道:“没受伤就好。” 奚以许是还有话要和明樱说,他尚未来得及,闳肆同明樱道:“即便在外,课业也不要落下。” 明樱倒是不大好意思了。 她整整玩了一上午,逛了许多地方,吃了许多东西,回来后睡了一觉,睡醒后又在放纸鸢。 眼看着都要天黑了,她这一整天当真十分懒怠。 “我现在就去。”明樱乖巧的朝着闳肆道。 此次来江都,并未想过会再停留两天,她只身而来,什么也没有带。 反倒是奚以的书阁里有不少书。 明樱去时,借了一些医书回来。 看得入了神,不知觉间天色黑了下来,屋外安静的只余呼呼的风声。 明樱坐在窗边,烛火将她的身影打在窗棂上。 外面突然有人敲了敲窗户,明樱一惊,手中翻过的书页扫了一页,她转头看去,视线未到,便听闳肆的声音传了进来。 “怎么还不睡?” 少族长? 明樱伸手正要去打开窗户,便听他道:“不必。” 于是她手又停住。 明樱说:“我在看书,马上要睡了。” “看书的时候,不要那么近。”闳肆说:“烛火暗,容易伤眼睛。” 他声音冷清,听不出半点情绪。 “好。”明樱应了声,然后她直起腰来。 “您有什么事吗?” 窗外迟迟未传来他的回答。 明樱皱眉,正有费解,便听他问:“白日里伤了腿,可有大碍?” 他晚上专门过来,就是问她腿有没有事? 明樱觉着这不是闳肆会做的事,当即愣了片刻,反应过来马上回道:“没有大碍的,只是疼了一下。” 她现在这脚活动自如,一点伤到的感觉都没有。 “知道了。”他应了声。 外面似乎没了声响,许是闳肆已经走了,明樱又翻过一页,突然想起什么,她起身便推开窗户,“哐当”一声响,窗户上有东西砸落—— 才走两步的闳肆回头,那木块砸落时,他一把拉过明樱的手。 这才没砸到她。 他发冠未挽,黑发吹荡脸颊边,明樱定睛时,视野闯入他的脸,她蓦地在那刻愣住。 明樱小小往下咽口水,察觉她的手仍被他握在手心,分明还隔着个窗户,他们却挨得好近。 “您最近……好像不太一样。”明樱眼眸澄亮,单纯直愣愣的看着他,“您以前不喜欢别人靠近您的。” 以前不会的。 她都不敢坐靠他近一点的书案。 她在很认真的问他:“那为什么还抓着我的手?” 他都握了好久了,也不松开。 她问的那么认真,好似没有一点其它的心思,闳肆手背青筋暴起,在对上她视线时,神色仿若被挟固住了。 “以前?”他声音嘶哑,低低问了句,手依旧没松。 明樱分明在很坦荡的同他说话,她疑惑道:“是因为那天晚上的事吗?” 因为那天晚上的事,才对她亲近许多。 “您还记得?”明樱直接便问了。 他那时中了毒,明樱为救人,没有多想,之后事情过去,她也并没有很放在心上。 于她而言,是救人而已,而且她以为,当时情景,闳肆是不记得的。 他毕竟中了那么深的蛊毒,当时很失态也很失控,和平时的他完全不一样,完完全全像换了一个人。 按理那些荒唐的事,他不会记得。 “我那时是为了救您,才做了许多僭越礼法的事。” 僭越礼法。 短短几个字,将那般的亲密暧昧弱化的简单。 明樱继续道:“您不用再放在心上了。” 闳肆盯着她,眼里幽黑的像要把她吞进去,他手心还触碰在她皮肤上,许久后,他声音愈低。 “你怎么就觉得,我不记得呢?” 插入书签 第 22 章 他说这话时,明樱瞬间感受到,似是恶狼捕食。 闳肆明明是最守礼的人。 明樱被他这模样吓得心突突快跳,突然间双脚发软,她差点要往下倒,却被闳肆抓着牢牢扶住。 他还在盯着她。 毫不守礼的,肆无忌惮的这么看着。 就是因为都记得。 他过去二十年,未曾经历此事,他曾经也唾弃,认为此身外之欲,一辈子都不会沾染。 她说只是救人,他想的却不仅只是救人的事。 闳肆知道他不该想,也不能想,可即便现在他清醒之时,竟也有无法控制自己的感觉。 这不该是他。 可又觉得,在明樱面前,便也没关系。 “我今日为你提了退婚。”闳肆突然转移了话题。 明樱愣了下,反应过来他说的话,懵懵的眨了眨眼睛,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 他那般强势之言,更似一时警告,谁都知道,退婚不是那么简单的。 “我既应承于你,无论代价如何,闳肆言出必行。” “我信的。” 稍顿后,明樱犹豫道:“不过您也不必为了我做太多,我也不愿因为我牵连别人。” 闳肆对她有愧,承她一愿,答应帮她,可此事没有那么简单,事到如今牵扯太多,如果仅因为她一人的心愿而连累别人,她心里也不好过。 明樱说:“您要先护好自己,再来忧心我的事。” 闳肆沉默了半晌,而后他什么也没说,松开手,转身往外走。 次日晨起,便听奚以说,他那位好友已经游历归来了。 奚以带他前来,同他问了些其中细节,他提到,说他回江都之前,另有他人向他询问此事。 “是淙也。”闳肆同明樱说时,语气笃定。 淙也之心,闳肆知晓,只是多年来他乖戾,如今他所作所为,已非闳肆能够约束。 若是之前,闳肆不会和明樱说。 现在却觉得,她和他一起行此事,帮他很多,那有些便自然要让她知道。 再者,扶天府内,即便有他在,也并不安全。 多的是陷阱和危险。 “但您才是少族长。”明樱不解。 她大概能猜到,先前闳肆发生的那些意外,包括给南帝下毒,都很有可能出自淙也之手。 明樱知道淙也出自世家,也被当做继承人培养,他和闳肆亲如手足,一直都是唤他“兄长”的。 虽然不知道淙也为什么要这么做,可闳肆才是少族长,整个扶逐族都应当听令于他。 闳肆说:“你不了解他。” 淙也是个越逼越疯的人。 淙也在族中有自己的根基,闳肆与他只能算分庭抗礼,三年前离郡山一战,死伤族人无数,淙也一心想为他们报仇。 就算今日制止了他,他一朝掀起风浪,能把整个毓清闹得天翻地覆。 到时局势更加不可挽回。 有些东西更是不能放到明面上来做的。 “那赶在他之前阻止他?”明樱说:“您这么厉害,又聪明,他斗不过您的。” 她夸的十分真诚。 闳肆陡然回头看她,明樱只是笑了笑。 “我们该回去了。”闳肆说。 现在出发,天黑前可回到府邸,再晚便不行了。 奚以前来相送,他给明樱备了许多小玩意,同她说,他如今只等婚期到来,那时再见。 明樱没收,她站在马车边,回头看了闳肆一眼。 “陵之,你拿回去吧,这些我就不收了。” 若是以前她可以欣然接受,可如今他送的太多,明樱却觉得是负担。 她终究是要退婚的。 “那你喜欢什么?等我了结手中之事,便为你送去。” 奚以这么说,明樱还是摇头。 “我什么都不缺。”她自然不缺,也自然想要什么都有。 闳肆冷冷站在一旁,未往这边看,他们的话却尽数收入他耳中。 “好了,不要磨蹭。”他冷声催促。 闳肆掀开车帘,示意明樱上车。 先前闳肆和奚以剑拔弩张之势,有些事早已明了,奚以却不敢问明樱,退婚究竟是不是她的意思。 他怕她说“是”。 明樱上车,帘子落下时她见闳肆冷冷扫了奚以一眼,马车跑动时,明樱问道:“您和陵之起冲突了吗?” 两人之间的气势,像要打起来。 是不是因为他提退婚的事,和奚以起了冲突? 闳肆坐在车辕上,背挺得直,回答道:“迟早会有,避免不了。” 明樱:“但他真的是将军,听说陛下也很器重他,您要是和他有所冲突,会不会对您不好?” 闳肆:“这不用你管。” 明樱话到此,讪讪作罢。 . 二月到尾,冰雪消融。 初春已来。 “小姐,你还不睡吗?” 上冬打着哈欠探头过来时,明樱手边放了一大堆的医书,她点着灯在旁,看了这许久也不见犯困。 小姐自从去了江都城,回来后便翻着这些医书在看,连着好长一段时间没怎么睡觉,翻这些东西,似魔怔一般。 “我再等等。”明樱未抬头,只是继续在手上的书页里翻找。 她从江都城带了药材回来,依着这一点线索,把所有相关的医书全部找来了,她想着若是把这些翻完,是不是能找到有关情人蛊的一丝半点。 哪怕只能帮上闳肆一点。 上冬撑着脑袋,想陪一陪她,眼皮沉沉的,禁不住打架。 “小姐,其实我觉得陵之公子挺好的。” 上冬想起三年前和小姐一起遇到陵之公子时的情景,其余记不大清,只记得是个生得极好看的公子,穿一身白衣,温润如玉。 小姐说陵之公子就是奚以,上冬初觉得惊讶,而后也想明白了。 是了,若不是认识他们小姐,怎么会在陛下面前求娶。 “你呀,看谁都觉得好。”明樱笑话她,目光在书页上却未移开,她看得认真,一点没有分心。 上冬撑着下巴歪头,觉得这世上本就是好人比坏人要多。 “那小姐您翻了这么多医书又是为什么?为了值得的人吗?” 明樱动作顿了下。 值不值得的,明樱没有多想,只是心怀感念,便想做点什么。 “为了……许我心愿的恩人。” 此一途,也如他逆鳞,他逆行而为,她知晓他的难处,自心有感恩。 上冬还是不明白。 不过小姐的心情看起来一天比一天好了,小姐高兴她就高兴。 “明日少族长回来,他说要考您新曲子的。”上冬提醒她:“不早些休息的话,明天白日里该没精神了。” 他们从江都回来后,闳肆得到线索便外出追查,离开前给明樱留了课业,说等他回来再考。 和之前相比,显然已经放松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要点灯熬油了。 明樱睁大眼睛。 “我不困的。” 她遣了上冬先去休息。 这小丫头哈欠连天,哪怕努力撑着眼皮也要睁不开了。 说是不困,她便又熬了一个时辰,待实在熬不住时,她将书页合上,这才准备上榻去。 屋内烛火尽灭。 此时夜深,整个府邸都歇了下来,明樱累得厉害,几乎才沾枕头,困意袭上,迷迷糊糊的要睡去。 嘶嘶。 嘶嘶。 嘶嘶。 耳边传来奇怪的声音,窗户嘎吱一声响,明樱以为在做梦,她手拽着被子,鼻尖闻到陌生的风的味道。 半睁眼间,眼前放大的黑影压下,明樱瞬间清醒,后背泼了盆水般冰凉,她惊起,一声未喊出,被一只手紧紧捂住嘴巴。 “是我。” 闳肆的声音! 他浑身热的可怕,手心紧挨着她脸几乎要把肉都烫熟,和上次蛊毒发作时的模样一般无二。 “让我抱一下。”闳肆声音哑的可怕,却好似尚有理智,他贴在她耳边,低声道:“明樱,让我抱抱。” 插入书签 第 23 章 烛台滚落,纱帐落地。 明樱被他一双手臂禁锢住。 她却吓得魂都差点没了。 闳肆手劲极大,他手臂抱住他时,明樱被压得喘不上气,她害怕的使劲去推。 根本推不开。 好似一座巨大的山岳将她压制住。 他浑身都烫,明樱也像被扔进十万熔炉中。 怦怦。 她心口在清晰的跳,传到耳边。 “闳肆,你放开我!”明樱推不动他,气急时喊了他名字,此刻方觉自己没用,手上竟没有丝毫力气。 她在他面前无法反抗。 都是徒劳无功。 闳肆依旧没有放开。 “明樱。”他贴在她耳边,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只喊她的名字,再没旁的任何话。 他现下这般,或许是蛊毒发作了,可和上回不同,他是有理智的。 他清醒着还这样,他到底是不是存心的! 闳肆已经在恪守的边缘死力克制,回府路上时察觉不对,他一路快马加鞭,下马时甚至狼狈的滚倒在地。 方才他是爬窗户进来的,闻到她身上的暖香才好受一点。 他闳肆有一天竟也会有爬女子窗户的行径。 可只有她。 他发作时想到的便是明樱,一遍又一遍不停的想,痛苦难捱到极致时,他只想马上能见到她。 见到她就好了。 见到就好了。 果然能好点。 闳肆手紧捏在她衣摆处,柔软的缎布要被他捏碎,明樱停了动作,却害怕的止不住往后躲。 他终于找回一点清明,乞求般同她说:“这样能好点。” 他语气发虚,虚弱的让人不敢相信,这会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闳肆。 他连声音都是可怜的。 明月高照。 屋内纱帐被扯落,混着一道鲜红的血迹,新鲜的血腥气蔓延,闳肆坐在床边,手背上的伤痕还在流血。 明樱手里捏着一根长簪,簪尖上沾着鲜血。 此次没有引蛊乐声,只是蛊毒发作,所以他尚能保持清醒,噬骨痛感丝毫不减。 她这些日子都在研究医书,医书上说,放血逼毒,下策之法。 她方才怕极了,于是给他放了血。 有用的。 他已经慢慢将这发作的蛊毒压下去了。 他眸里雾气扫去,逐渐清明冷冽。 直到他转头看向明樱。 明樱手捏着簪子紧了紧,眼眶包满泪水,眼泪盈盈挂在脸颊边,她脸色吓得惨白。 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霎时把她吹清醒了。 她目光转向闳肆。 “你半夜爬我窗户,你是不是存心要吓死我?” 明樱才委屈极了,方才情景她真是吓破了胆,差点吓丢这条命,哪怕他是闳肆,此时她也没有半点顾忌的态度。 她才喘上气。 眼泪断了线的往下流,啪嗒打落在床上,大颗的泪珠滚落。 明樱惊魂未定,肩膀一抽一抽的在抖。 闳肆未言。 他垂眸,也未看明樱。 手依旧捏成拳在身侧,太过用力,原本就未处理的伤口裂得更开,鲜红的血顺着虎口滴落,地上凝成一摊。 明樱哭得厉害,视线又撞入他手上伤口,触目的红色混着愈浓的血腥味,血流的越来越多,好似把身体里的血都要流干净。 “你中毒又不是我害的,你总缠着我干什么?上一次便算了,那时你都快死了,这次你分明没事,你分明就没事……” 明樱咬着下唇,努力想克制住,可哭腔伴着大口的喘气,她脑子都要炸掉了。 闳肆站起来,他手垂下,几道血痕往下流。 明樱嗅觉灵敏,血腥味充斥在她鼻尖,愈浓的味道愈令人作呕,她看向自己手上的簪子,想到刚刚是她给他划这一道,生生放了他这么多血。 不会让他把血都流干了吧。 明樱见他不管手上的伤,她皱眉,委屈的站起来,“嘶啦”扯过帐子,去给他包扎手上的伤口。 她边哭边包扎,肩膀抽的厉害,明明委屈极了,手上动作也没停。 “闳肆,你简直有病。” 头一回骂他是刚进府时,那时口不择言,想说什么就说了,那一次的放肆,也让她付出了巨大代价。 后来不再敢骂了。 这一次是第二回,当着他的面,直呼他的名字,清清楚楚的骂他。 她即便为蝼蚁,也有她的尊严。 闳肆没说话,他反而应了一声“嗯”。 他现在是有病了。 月光从窗户打进来,洒在他眼睑上一片阴影,他浑身狼狈,垂眼看着她一圈一圈给他包扎好伤口,葱白的指尖染上他的血,即便在抖,还是包扎好了。 他心口疼的厉害,心底一片发软,只这么盯着她给他包扎的手,整颗心仿若被她动作挟裹住了。 她手指蜷回,沾满了血不敢握住,霎时一滴泪掉在他手指上。 明樱抬头,看向闳肆的眼睛。 他都一直没说话。 不道歉,也不解释。 “你若是好了,便从我房间滚出去。”明樱眼里有敌意,她回头时在想,这一屋狼藉,她不知道要收拾到什么时候。 她在这扶天府内,本就已经如履薄冰,岌岌可危,而今不尚多的安稳也全被打破。 残局不知该如何收拾。 闳肆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他眉心微锁,此时浑身的疼好似都不再疼,只有一股莫名的,他也觉陌生的心绪。 他转身走出了这道门。 . 沉沉幽深的扶天府,院落孤立。 黑衣少年坐在门外,黑色不显血迹,衣角沾满尘埃泥土,一只手垂在身侧,手掌包了层层白纱,已然浸满了血。 风吹荡起他颊边碎发,他眼眸不知盯在何处,漆黑幽深。 这段时日,他去了一趟邝山,探寻春酌饮和情人蛊,以及这些天寻到的线索,几乎都与那里有关。 平野路途遥远,他一路纵马,那邝山之中,尚有毓清兵将遗骸无数,那是当年北帝出征之时,折损的英魂。 北帝一骑入敌腹,收复平野,邝山之上,如今已属于毓清天下。 他入山探查时,已觉心中十分不安。 具体如何,他说不上来。 不安时,他竟在想,若是此时明樱在他身边,她定会笑着同他说无事不必担心,或者捧着许多好吃的,要他一定不要饿着。 若有她在身边,当真是好。 她是单纯的,又一腔孤勇的人。 干净的像一汪清澈的泉水。 闳肆甚至尚未意识到,他会在这样无端的每一个时刻里,都不自主的想起明樱来。 按照原本路程,他要再晚三五日才能到,可他念着快点回来,于是没日没夜的赶路,直到这天深夜里,身上的蛊毒再次发作了。 只有明樱能救他。 在他认为濒死之际,只有明樱可以救他,其它人都不可以。 他来到她身边时,觉得一颗心落下,尘埃落定。 闳肆在此不知道坐了多久。 天边隐隐现白时,身后传来开门的声响,紧随其后的脚步声,闳肆倏尔紧张,转过头去。 明樱已经换了衣裳,身上简单擦洗,发尾垂在身前,风吹起发丝柔和。 她从偏房内取了些凉水,趁着手上血迹未干才勉强洗干净,而后她换了身衣裳,坐在房内,情绪缓了许久。 狼藉遍地的房间已无法下脚,血腥味浓厚,房间根本不能再待下去,她一夜未合眼,想着只能去找上冬挤一挤。 陡然看到闳肆还在门外,明樱怔住,停在原地。 他为什么还不回去? 她别开目光,只当做没看到他。 “明樱。”他喊住她。 他沉默的看着她的脸,想到方才的情景,只觉得自己先前对她万般严厉教导,竟都成了一桩笑话。 他这么多年来秉持的是什么? 他是日后扶逐的主人,他身上担着所有族人的责任,他所行之事,所念之重,一向以族人为先。 他教导明樱,严厉要求她,也全因此。 他不应动私心,也不该有私心。 可如今,所有都轰塌的彻底。 不该有的全有了。 他又该如何呢? 明樱见他迟迟不说话,抬腿便要离开,刚走一步,一只手伸到她面前。 “有药吗?”他低声道:“疼得厉害。” 明樱低头看他的手。 她之前包的粗糙,只是能把血止住,可他这血流的太多,几乎浸满了。 明樱还在气头上,本不想理他,稍顿后还是回道:“没有。” 她又没受过外伤,怎么会有药。 有也不想给他。 “知道了。”闳肆大抵也并不期盼她真的拿药出来,浅应一声。 他忽而站起,明樱吓了一跳,她惊惧后退,警惕盯着他,一双眸里含了兔子般惊跳。 “房间我会给你清理好。”他此时语气尚平静。 明樱怒气憋在心里,又因为怕他也不敢痛快的发泄出来,只是在想,不过因为她在如今寄人篱下,便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能往下咽。 凭什么是她。 凭什么受委屈的都是她。 明樱眼泪又快流出来,眼眶酸的忍不住时,她别过脸去,却见闳肆还看着她,一直在看着她。 他喉头微动,眉头皱起时似是不忍。 一丝微弱的日光下他脸色虚弱,看向明樱时心疼不忍,过了许久,听他开口道:“明樱,我若说……对你动心了呢?” 插入书签 第 24 章 明樱没忍住的眼泪啪嗒一下落下了。 她惊恐的看着闳肆,耳边又闪过他方才说的话,又后退两步,难以置信又觉得怪异。 动心? 动什么心? 是恻隐之心,还是…… 冷漠无情,守礼规矩的少族长大人,说他动心? 他这话真的是在跟她说吗? 初来扶天府时,明樱被他罚,那时她说她心甘情愿领罚,想着若是她真的有事,那好歹,日后算他欠她。 后来不仅因此事,他也确实欠了她。 “那关我什么事。”明樱尾音虚的在抖,便想也不想的冷声回他。 “您是少族长,您说罚我便罚我,说喜欢便喜欢,那我呢?我自来到这里,卷进你们不知所谓的争夺里,受人算计,中毒陷害,甚至挨饿受冻之事都不少,我那时在想,我自小长大,也没受过这般苦楚,为什么在这里,甚至都没办法好好活着?” 她所受委屈何至于此。 明樱本就不是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之人,有些话她憋在心里,要说便总是会说的。 “比起自由,我是觉得我此身清白并不重要,可不重要,那是我不在意吗?” 她一双极其惹人怜惜的双目,若是委屈含泪时竟也能生生让看得人疼得喘不过气,即便她是明樱,与其它女子都不同的明樱,终究只是孤此一身而已。 她才过十七岁生辰,她也没有心悦的郎君,便是作为女子,她自也希望日后能有所爱,受所爱庇护,便让她心甘情愿付诸终身。 而今什么都没有。 唯一的期盼,是终有一天能逃脱这牢笼。 她想逃脱,而不是被更深的禁锢。 闳肆瞳仁微缩,他喉头动了动想说话,可看到明樱这般时,他话到嘴边又停住,最终也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他其实之前都没见她哭过,便是那日醒时,她也只是含了泪水,眼眶湿润,眼泪到底没有流下来。 她是要强的,不愿被人看轻,所以之前在他面前,即使再难受,她也都忍着。 闳肆时第一次看她哭得这么厉害。 所有的委屈,不甘,便都在这一刻发泄殆尽。 她真的受了太多苦了。 明樱哭得肩膀一直在抖,她眼前被泪水糊了一片,所有的收敛和克制被抛之脑后,只想痛痛快快的哭出来。 她彻底崩溃了。 “我求你了。” “放我走吧。” 这是她十七年来第一次有这样大起的情绪。 明樱整个人就像被抽干力气,她转身跑回房间时差点绊了一跤,即便屋内狼藉,她还是把门关上。 闳肆看着她的背影,他脚动了半步,眼眸微抬,黑色衣角掀动,他却不敢上前。 . 上冬一觉醒来,她们这院子都变化的翻天覆地。 小姐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肯出来,都半日多了,早饭午饭都没吃,上冬可急死了。 她守在门外,小心的劝明樱。 “小姐,咱们多少吃点什么,不要总是饿肚子。” 先前饿肚子是被罚不能吃,现在能吃了便不必再让自己饿着,他们小姐可最怕饿着了。 小厨房的小姐妹这两日回来了,今晨特意寻她来送吃的,上冬原本还高高兴兴,想着小姐看到这些定会开心的不得了。 可她家小姐都不愿吃了。 她明明是最喜欢这些的。 饭菜热了好几遍,黄昏渐近时,明樱终于开门了。 上冬被这景象吓了一跳。 屋内乱七八糟,连床榻上的纱帐都掉落在地,被撕扯的破碎,隐隐的血腥气传来,细看竟是床榻边,一滩已经凝结的血迹。 上冬吓得三魂七魄都没了。 纵使害怕,她还是跑到明樱身边,急切问道:“小姐你怎么了?有没有事?” 明樱眼睛红肿起,她懵懵的摇头。 没有胃口,吃不下。 上冬上下打量明樱,看她身上应当没有受伤,便松口气,看着这一屋狼藉,想收拾不知道怎么下手。 “没事,你不用收拾。”明樱在这待了这么久,连这情景都看习惯了。 只是不想动,都不想动而已。 “可是小姐,这……”上冬想说,这个样子的话,怎么住人。 她虽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今日少族长回来了,若是让他看见这景象…… “少族长不是说,今日还要考您的吗?”上冬小心翼翼的问。 听到“少族长”三个字,明樱皱眉,她回头看向她屋内这大半屋子的书。 先前许多是他送来的书,有族规族礼,有许多乐谱,还有……是她这些天不分昼夜熬油点灯看的医书。 “把这些书都扔了。”明樱说:“我再也不看了。” 扔了? 上冬惊讶,本想再问,却见小姐此般神色,她不敢再说话了。 她家小姐向来如此,若她真要做的事,也不论荒不荒唐,总归她是真的要做的。 她向来便是小姐说什么,那她听她的便好。 这些书太多,上冬一个人搬不来,于是她去后厨借了一辆推菜的小车,入夜时瞧着周围没人,偷偷从后门推出府了。 扶天府背靠离郡山,后门巷道处是一片荒路,上冬想着扔在此处,用杂草遮掩,应当不会被人发现。 扔完后回来,刚进门,眼前压下黑色身影,上冬抬头,瞬间吓得脸色惨白。 “少、少族长……” 闳肆神情淡漠,似乎在这站了许久,问她:“在做什么?” “我——”上冬额头的汗珠都冒了出来,她也不会说谎,谁想到会直接被少族长抓个现行。 在她面前上冬更是半句谎话不敢讲。 “说便是,我只是问问。”少族长语气听起来似乎很平和,不似之前盛怒时的模样。 “小姐说,她不想看那些书,唤我去扔了它们。” 上冬不敢抬头,结结巴巴。 闳肆问:“什么书?” “应当是屋内所有的书。” 闳肆沉默。 许久后,他问道:“她很不喜欢这些?” 她说过她喜欢看书,也看过很多的书,她的眼界和学识,比大多女子都强。 “我家小姐……她最不喜乐理,规矩礼法那些,也不喜欢……”上冬愈说声音愈小,她知晓她说的这些,都是少族长要小姐学的。 “她今日什么都没吃?”闳肆知道她喜欢吃做的小菜,便特地让人做了,可她似乎没吃。 “一整日了,小姐什么都没吃。”上冬担忧的不得了,脱口而出:“这些时日小姐日日翻看医书,到夜半才歇息,本已经消瘦许多,再不吃饭如何能行?” 她先前说要给他找解毒之法,便日日在看医书,如今连医书都扔了。 闳肆竟未责备,他只是道:“你回去吧。” 上冬心有疑惑,不敢多问,赶紧走了。 而一片荒道下,闳肆翻开糟乱的叶子,拿起已经被扔掉的医书,翻开,便见上面密密麻麻记了许多小字。 闳肆翻着这些书,想她也应知晓,蛊毒所解之难,几乎难寻其法,她却一门心思撞南墙,在无法当中寻有法。 闳肆眸中漆黑,夜色下他神色冷然,却将这些书都捡了起来。 . 明樱搬去了偏院房间住。 她一整日未吃东西,不觉得饿,只觉得心里不痛快。 闳肆在门外来时,在门外等了许久,直到见上冬端进去的东西又原样端出来,他终于等不住了。 “不是不喜欢挨饿吗?”闳肆站在门外,低声询问:“怎么不吃?” 明樱没想到他还在。 她只是冷冷回答道:“关你什么事。” 她想吃的时候不让她吃,现在不想吃了他也要管,她现在就不想听他的话不行嘛…… “以后不让你挨饿了。”他低低说了一句,心有歉疚,只是劝道:“多少吃一点。” “我愿意饿着。”明樱趴在桌上,只是盯着茶盏,闷闷道:“反正饿习惯了。” 闳肆沉默了许久,他一向是命令严罚,如今明樱这样,他竟毫无办法。 “那些书不喜欢,以后就不看了。”闳肆放轻了声音,说:“乐理不想学也不学——” 他顿了顿:“反正日后是要退婚的。” “我明日要去一趟望山,到时给你带甜糕回来,你好好休息。” 闳肆手上的伤仍是严重,他甚至顾不上处理,反而觉得越疼越好些。 疼能让他清醒。 他是该清醒了。 插入书签 第 25 章 “闳肆刚回来又出去了?” 南泱许久没见到闳肆,今日本想去寻他,谁想春醒说,少族长一早便又出府了。 南泱不知他在忙什么,只是她近日越发不安,心知自己留在府内的时日不多,若是南府真为她议下了亲事,那她不日便要回府待嫁了。 她嫁不成闳肆,也不可能以未嫁之身,一辈子留在扶天府。 “昨日少族长回来,只去了明小姐那里。”春醒犹豫,还是道:“昨日我来时,见到明小姐身边的那位婢女,竟是推了满满一车书出来,全部扔了。” “什么?”南泱惊讶道:“全都扔了?” “满满一车,都是府内的书。” 明樱来扶天府受教,学的族规族礼不在少数,族中的书更是神圣,不容亵渎。 她竟然……胆大到如此地步,敢将这些书都扔了。 “那她现在呢?”南泱询问。 “尚在院中,一步不曾踏出过。” “今日族老是否到访?”南泱想起前几日淙也说,今日族老会来,让她记得好生招待。 春醒答:“是。” 南泱思索了片刻,随后她起身,笑道:“走吧,陪我去迎族老。” 扶逐族千年历史,信仰独特,向来与世人不同,族中上下,以族长为首,以族老为尊。 族中族老,出自各大世族,皆是世族之家主,今日来扶天府的,是她南家族老南瀚庭,按辈分,南泱应当唤他一声伯祖父。 他恪守族规,以礼为先,当初南帝陛下初任族长时,也受过他许多训诫。 族老古稀之年,头发已银白,拄着拐杖,腰背却仍挺得直,他此番来宗祠上礼,为了三月后的族长继任大典。 继南帝之后,他们扶逐该有新的主人了。 从此南帝为天下主,他们族中信仰,便只奉族长。 “少族长近日在忙些什么?”南瀚庭见闳肆不在府中,便过问了句。 南泱跟在族老身后,只是答:“少族长之事,我等不知。” 闳肆是从小按规矩教养的,当初任选少族长时,他和淙也同时为继承人,选了他没选淙也,便是看重他性格沉稳,有他扶逐之风。 淙也有野心,护族人,也是良选,可惜他做事太阴狠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稍有不慎,便可能为全族带来灾祸。 南泱提到同江都联姻之事,族老想起,便问了一句明家小姐如何。 “有些事我本该禀告少族长,只是近些日子他少在府中,我难以得见,便只能告知于族老您。” 南泱道:“明家小姐本就因不服管教,才会入扶天府,近日闳肆不在,她竟连族规族礼都践踏,不学也罢,倒全扔了。” “是。”春醒将昨日所见一五一十同族老说了。 “什么?”族老手中拐杖怒而捶地,道:“她身为明家女,怎能如此!” 南泱为人纯善,又是南家人,她的话族老自是信的。 “叫她来宗祠!” 明樱被带往宗祠时,恰是正午。 初春小雨淅沥,雨下起来难以停下,明樱手脚也因此冰凉极了。 才踏入宗祠,便听族老震怒道:“跪下!” 明樱尚未反应,抬头见族老拐杖点地,大失所望的摇头:“刁蛮任性,不懂礼节!奚家怎么就看上了你啊!” 他族中乖巧懂事的女子不在少数,就她一个明樱,简直是嚣张跋扈! 族老简直被她气得心口疼,见她站着不动,再次斥道:“跪下!” “当着我族中历代族长的面,你该好好反省!” 明樱不知晓族老为何发这么大火,猜到是南泱说了什么,她便是解释也无用。 她自来到这里,被罚得不少,如今这不算什么。 明樱跪下。 “明家有你,家门不幸。” “如此任意妄为,将来必给我族带来灾祸啊!” 南瀚庭甚至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断定她行事不端,让她在宗祠长跪,到她知错醒悟为止。 南泱跟随在族老身后,这次一句话都没为她说。 今日之事,是明樱自己咎由自取,族老施罚,与她没有半点干系,自也不会为她求情。 南泱认为,她如此嚣张,确实该罚。 .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一直在下。 明樱先前一日都没吃饭,晚上没法入睡,没休息好,如今这凉薄天气,她着单衣在此跪着,脸色已苍白的厉害。 那日在离郡山她冻晕了一次,快晕之前,便是这般感受。 明樱咬牙,抬头看窗外天色。 天已经快暗了,算算时间,她已经跪了三个时辰了。 她直接跪在地上,沙砾磋磨,膝盖疼得肿了起来,越晚凉意越重,冷风一阵阵往里吹,明樱不由拢紧了衣服。 她这两日待在房内,自己跟自己待着,好像什么都没想,又偏偏想到许多。 闳肆回府已是入夜。 他手上提了油纸袋,里面包着是还热乎的杏仁甜糕,他快步往前,到明樱院前时,见上冬等在院外。 闳肆来时,上冬便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昨日小姐扔书,被少族长撞见却并未罚她,后面还带来吃的,在屋外守了一夜。 小姐有难,或许少族长会救的。 “今日族老前来,斥责于小姐,她现在还被罚跪在宗祠内,小姐都好几日没吃东西了,入夜更是冷寒……” “少族长,求您救救小姐吧。” 闳肆神色骤变。 他转身便往宗祠去。 夜已深,这一路并无人,宗祠于静谧之深处,闳肆脚步急迅,面色冰冷铁青,春醒过来寻人,在他身后却跟不上脚步,只能跑起来,急道:“今日族老来府,留了许多训导,您既回来了,还请前往一听。” 春醒跑起来拦到了他面前,本想着少族长是循礼之人,族老的话会听,未想她才往前这一步,闳肆怒而斥道:“滚!” 威震下仅一字,春醒蓦地失惊,夜色下她看见闳肆一双眼睛,漆黑幽深,平江掀起千涛浪,仿若是要杀人的神色。 她双腿发软,差点踉跄倒地。 闳肆跨过门槛,冷冷抬眼,看见眼前瘦弱单薄的背影,一手撑在地上,摇晃的要倒下去。 他心倏地收紧。 闳肆几乎是跨步蹲下,他手臂横亘捞在她身前,明樱半边身子几近挂在他手上,她抬眼看他,眼里平淡冷静。 她脸上没有半点血色,苍白的厉害。 她眼睛还是红的,这次却已经不哭了。 明明先前是他说她不服管教,不顺乖巧,如今才发觉,没有人比她更懂事乖顺。 年少老成的少年,在这一刻也变得心慌难安,他低声同她道:“我背你回去。” “明樱犯错,族老罚我在此长跪,不劳烦少族长挂念了。” 于她而言,闳肆和族老是一样的,同是施罚之人,他何必到现在来装这个好人。 闳肆便径直要扶她起来。 才一动她,她“嘶”的倒吸一口凉气。 闳肆瞳仁紧缩,他挽起她裤腿,便她膝盖上已经破皮见血。 他皱眉,沉默的扯下衣摆,为她简单包扎。 明樱疼的手都攥紧,但她没说话,只是任着他做任何。 闳肆扶住她手腕,抬头看她时,他心被她一双眼睛紧锁住,整个心窝都是疼的。 “明樱。”他轻声唤她,原本就冰冷的眼眸下,蕴含着隐隐杀意。 他那么居高在上,此时又折下此身所有傲骨。 “闳肆今日立誓,只要活着,便庇佑你,一世平安。” “往后不会了。”闳肆说。 这样的事往后都不会有。 “我生而在世,不求庇佑。”明樱站起来,声音虚弱,说:“更不会求你的庇佑。” 他说动心了便来谈庇佑,把她当做棋子时又让她能成为一把利刃,她如今看明白了,她生于此,到哪都是牢笼,并无不同。 闳肆抬眼,他沉声说:“我求。” “我幼时被带离父母身边,学文习武,以族规训导,许多事情,我不懂。” 他奉行按规矩办事,循礼法而为,这是第一回,在规矩之外,他有了想要的。 他只知想要,其它却都不懂。 明樱却摇头。 她有想说的话,张口却已经虚弱到什么都说不出来,此时站起身,跪的太久的双腿支撑不住身体,她失去意识,失重的往下倒。 闳肆伸手接住,人倒落他怀里,浑身没有半点支撑力的往下滑落,他双手抱住,低头见她已经晕了过去。 插入书签 第 26 章 明樱醒时,鼻尖传来一阵香味。 是浓郁的羊肉香,裹挟着汤水的热,她吸了吸鼻子,从床上起来。 明樱一眼看见桌上摆的羊肉汤。 奶白的汤上飘着油花,羊肉炖的烂,切成薄片大小正好,旁边还配了一些薄饼,屋内无人,她掀开被子,饿得直接扑到桌边吃了起来。 她先前所爱吃食,大多偏酸甜口,也都是些小家碧玉的菜,她爱吃美食,喜欢尝试各地不同口味,却终究走的地方太少,能尝到的菜系也少。 大块吃羊肉她之前就没有过,而且这羊肉很香,一点都不膻。 明樱饿极了,吃了几块肉后,一边吹着一边小口喝汤,然后又配着饼子一起吃,这饼遇了汤水软烂,吃起来十分好入口。 明樱吃了半饱。 房间门被推开,她鼓着腮帮子抬头,看见闳肆端着一盘糕点进来,旁边还有一盏琉璃碗。 她动作停下,接着目光落在那一盘糕点上。 寻常糕点都是四方形状或者圆形,他这盘糕点却被捏成兔子形状,两只耳朵粉嫩嫩的,白白胖胖,可爱的紧。 琉璃碗内是清香的竹韵露。 闳肆把糕点放下,说:“下次要干扔书这种事,记得做干净点,烧了,谁都抓不住把柄。” 这是闳肆说的话吗? 他竟然说让她把书都烧了。 “我不聪明,所以想不到。”明樱冷冷回答,把嘴里的羊肉咽下去,拿了调羹勺汤喝。 “你很聪明。”闳肆说:“比很多人都聪明。” 明樱顿了下,一口汤才继续咽下去,她头一次听闳肆夸她。 被夸赞总是好的,明樱低头默默喝汤,没有再说话。 “这是杏仁糕,你尝尝喜不喜欢?” 明樱看着白白胖胖的糕点,到底犯馋,于是拿了一个送进嘴里。 入口软绵,甜而不腻,有淡淡的杏仁味。 明樱只是继续吃,不回答闳肆的话。 闳肆头一次有这样的心情。 看她愿意吃东西,吃得这么开心,他竟觉得,挺高兴。 “在我继任礼前,我会向陛下提退婚一事,只要陛下应允,奚家如何,便不必顾及。” 闳肆稍顿,允诺道:“我向你保证,此一诺闳肆必践,以命为誓。” 他少族长的威严,向来言出必行,如此庄重的向她允诺,必须会做到。 明樱拿帕子擦了擦嘴巴,狐疑的看了他一眼,试探道:“那若是陛下不答应呢?” 陛下要考量之事众多,就算闳肆提,她也有可能不答应。 闳肆看着她,视线紧盯入她眼里,明樱被他这目光盯得心里发毛,只觉得很不习惯他这样的视线,于是慢慢的把头低了下去。 “若是到最后,她不应,那……有不可为之后路。” “然后呢?”明樱问。 他如此拼命为她退婚,然后他想干嘛。 她低头,闳肆视线也往下探寻,却半天不回答她的话,明樱嗔怒,抬头瞪他,质问道:“你要干嘛?” 快把她脸上盯出一个洞来了。 “你……如何能不气?”闳肆本就对她心有愧疚,此次族老罚她,害她晕倒,他更不知该如何。 明樱皱眉,自个数落道:“我脾气不好,不服管教,生气怎么了?” 闳肆面色微动。 “我……”他话到嘴边停住,往前走了半步,明樱似被吓到,惊惧的往后躲。 她还是被那天晚上的事吓得不轻。 闳肆脚步停住,心下陡然一紧,不敢再往前了。 她先前就怕他,现在更怕。 “我不对你如何。”闳肆连声音都放轻了,怕吓到她。 “自你入府以来,我待你严苛,自觉甚有偏见,然你帮我许多,甚至救我性命。于我而言——” “你与其他任何人,都是不同的。” 除夕那夜,她满心诚恳,祝他长喜乐,多康健,那是他此生到此年岁,听过最温柔的话。 他此后一直记得。 明樱的到来,就仿若在一滩寂静的死水中注入清泉,是向生的力量。 明樱皱眉,沉顿了片刻,她问道:“因为我......生的好看?” 那日情绪崩溃,他说动心时,她只觉得荒唐,如今冷静下来,却想不出缘由。 闳肆垂眸间似是温柔,明樱好似见他笑了,轻声反问:“你难道不好看?” 明樱倏尔被他的话噎住。 这她不好反驳。 屋外的风从缝隙里溜进,安静沉默许久时间,明樱转过头去,眉心蹙起。 “你以后少靠近我。”明樱闷闷道:“我见到你也不开心。” 以前说这样的话是会被罚的,现今闳肆停在原地,瞳仁逐渐幽深,听他低声应了句:“好。” . 那日之后,南泱回了南府。 听说是闳肆的意思。 她终究是南府的人,到了年龄该谈婚嫁之事,本不应继续留在扶天府中,先前能留,是闳肆并未说些什么。 如今也是闳肆不允她再留下。 闳肆发话,谁求情都没用。 而族老那边,闳肆为全大局,以管教不严为名,替明樱在宗祠中跪了整整一日一夜。 少族长亲自领罚,这在以前都是从未有过之事。 他本就一身的伤,加之身中蛊毒,即便不发作时,也痛苦难忍,从宗祠出来时,他面色肉眼可见虚弱许多。 屋外的雨一阵一阵的下,总是停不下来,闳肆冷冷看去,视线扫过身后的黑影,他出声道:“如今毓清安定,我也不愿再起事端,你应该知道,但凡我今日想杀谁,谁都别想有命活着走出去!” 身后淙也掏出一个白玉瓷瓶扔了过来。 “解药。” 闳肆伸手接住,他握在手里,并没有看。 “幼时我与兄长一同入学,族老有所惩罚时,兄长都会替我承担。” 淙也面色也不大好,他弯唇笑了笑,是想起幼时之事,觉得感怀。 他们被选做继承人,从小所有的苦难,都是一样的,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是比亲兄弟还亲的人。 闳肆比他长两岁,便会处处护着他。 淙也知晓,兄长是真心对他好。 只可惜,他淙也是个白眼狼。 “就连南荣当初那五十鞭,都是你替我挨的,那之后你整晚整晚的疼,现在身上伤疤还在,兄长,我岂非不感念之人?” 淙也顿了顿,说起往事时动容,道:“可是兄长,你该也知,扶黎她向来仁慈,仅靠她能支撑多久?炎序死了之后,整个江都有几个人服她?她的天下是炎序送的,她守不住!” 当初南荣就是看明白了这一点,他起兵反叛,被炎序绞杀,可因为让扶黎误会了炎序,两人反目成仇,最终炎序设局,以自己身死,换扶黎独掌天下。 淙也想做的事和南荣是一样的。 “你口口声声为族人报仇,可如今族人安稳,民康物富,你挑起战事,只会让族人流离失所,骨肉分离。” 淙也却笑道:“为了日后长久的安稳,如今牺牲一点算什么?” 他最敬爱的兄长可以牺牲,族人也可以牺牲,只要他扶逐世代永久的彻底占领整个毓清,他不在意要踏过多少人的鲜血。 淙也话音未落,一把长刀已经落在他脖子上。 他没有反抗,垂眸间眼角一抹厉光,低声道:“兄长中了蛊毒都能安然无恙,是有人给你解毒了吧?” 他看着闳肆的眼睛,笑道:“明樱吧?” 分明在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闳肆瞳仁微缩。 淙也用蛊毒牵制住闳肆,先前以为是他自己熬过来的,直到昨日宗祠那件事,才让他察觉到,他们二人之间,不简单。 “明樱将嫁为他□□,她于兄长而言,只是受教的学生,兄长自恃守礼,怎么如今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来?” 淙也直接揭开他面具,把不堪的面目血淋淋的扒开,讽刺他道:“我们少族长,还真是端正清方呢。” 闳肆刀刃又往前一寸,他冷冷盯着淙也,道:“哪怕她嫁为人妻?” “我夺了又何妨?” 淙也竟都被他这话惊愣了半刻。 真不愧是闳肆。 平时最正经,最严苛守教的君子,一旦发起疯来,其实比谁都可怕。 他的兄长,也是和他一样疯的人。 淙也神色嘲讽,忽而他皱眉,往前猛的吐出一口鲜血来。 他虚弱的喘气,抬眼看向闳肆,冷笑阴戾道:“兄长你到底是……不信我了。” 方才,他突感筋脉逆行尽断,生生吐出这口鲜血来,马上就反应过来,闳肆已经对他下手了。 “在你对我下毒之前,我一直都信你。” 闳肆冷言,他收回长刀,冷眼看着淙也如此狼狈。 淙也踉跄的往下倒,他几乎跪倒在地上,立马封住经脉,剧烈的痛苦上袭,他却还在笑。 “兄长你以为,我来找你之前,没给自己留后手吗?” 事情既然都挑明了,那大不了鱼死网破。 只是淙也没想过,闳肆会对他这么狠。 “你以前是没有软肋,现在有了吧。” 淙也话音未落,闳肆脸色骤变,就在这当头,淙也眼眸微压,伸手朝天上扔出一个信号,烟火炸开,他笑意渐凝。 果然。 闳肆的软肋。 被他抓住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