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遗症》 1. 「风铃花夏天」 桑斯南很喜欢凌晨三点半的北浦岛。 深蓝的海伺机而动,白色灯塔朦胧悬浮,犬吠汽笛零星散落,空荡街道大张旗鼓地迎接着海风,以及骑着辆老式机车在看不清颜色的沥青路上晃悠的她。 也是在这个时间点,她在北浦岛遇见了游知榆。 两次都是。 对于一个患有严重失眠症的人来说,在凌晨三点半这个时间安生地待在床上,已经是类似九个世纪之前的事情。 在那九个世纪之前,桑斯南还住在离公司走路不到十分钟的高楼大厦。回到被崖壁白沙大海石板路塞满的北浦岛,则需要七个小时的飞机加上两个小时的大巴。 她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繁忙急切的十分钟,却总是觉得这样的七小时飞机和两小时大巴让人无所适从。 直至今年年初。 阿婆厉夏花躺在救护车里被送出北浦岛,就此,似是报复性质的,要强的厉夏花一声不吭地闭上了眼,将桑斯南和她的失眠症一同留在了这座轻飘飘的海边小城。 就像十八岁的桑斯南在离开时那般狠心。 这像是一种报应,但更像是一种止痛药。循环枯燥的凌晨三点半,以及未来的四五个小时,也变成了她的工作时间。 她成了北浦岛的送奶工,凌晨出门用四五个小时绕城两圈,送一瓶奶得一块一,每天送满一百瓶,抱着这一百一十块钱,再也不将离开这里视作真理。 也从未觉得北浦岛才是真理。 北浦岛并不在北方,也并不是一座岛,但它仍然顶着这个名头吹着世世代代的海风,为存活在这里的渔民提供养分。 哪怕渔民们的后代都争先恐后地离开。 它仍然伫立在国内最南的海边,带着繁忙的轮渡、渔船和白色灯塔,托着新生的生命连同年迈的灵魂,仿若正在缓慢沉入海底却又拼了命冒尖的冰山。 就像那台从窜得快机车出租店里买来的老式机车,实际上也和“窜得快”没多大关系,每次发动都要先抖上几十秒才能窜出去。 机车发着“轰隆隆”的嘈杂声响,桑斯南从方镜里瞥见缓慢从海平面攀升到自己头盔上的几缕金光。 快天亮了。 她拧紧最后一圈油门,拖着已经空了一大半的保温奶箱,从七拐八拐的石板小巷里,途径白墙老街,将酸奶放进红砖灰檐自建房墙边装置好的木质奶箱里。 送到最后一瓶。 她停好车,拿了冰凉的酸奶出来,几步跨过去。天已经大亮,带着温度的日光像黄油一般切了过来,热了半边脸。 打开木箱,手里的玻璃瓶酸奶已经放不进去,她伸手掏了里头的东西出来,是印着前几天日期的酸奶,眼下已经过期,还没被这家主人拿出来喝掉。 这种情况在北浦岛并不少见。 有很多人愿意从这样的海边小城逃亡出去,哪怕他订了三个月的酸奶还没到期。也有人图个新鲜,想来这样的沿海小城体验不一样的生活,便来这里旅个游或者开个店。 譬如打算开在居民区石板巷口的咖啡馆。 送完酸奶准备回家,桑斯南骑着车路过正在装修的咖啡馆。白墙红屋檐的矮小建筑仍保留着时间的痕迹,里面的墙粉刷得白白净净,在灿金日光照耀下,汗流浃背的工人正搬着橙色木门准备安装,门口摆着件上了蓝漆待干的椅子,最边上摆着一盆没开的绿色植物,像负载着所有颜色却仍然清透的夏天。 门口有个少女正愣愣地看着,高马尾,敞着饱满的额头,身上穿着的高中校服已经被洗得发白。 桑斯南停了车,在少女肩上轻点了一下,喊她, “冬知。” 明冬知转过头,眼底露出惊喜的神色,熟练地和她打着手语交流,“阿南姐,你下班了?” 很多年前,一艘遭遇海难的轮船,带走了北浦岛上许多人的生命和健康。包括桑斯南的父母,还有许多像明冬知这样年轻生命的听力或者能发出正常声音的声带。 桑斯南点头,用手语问,“你在看什么?” 明冬知又看了一眼正在装修的咖啡馆,微微抿唇,打着手语反问,“阿南姐,你有没有看过音乐剧?” 头盔下的带子系得有些紧,勒得下巴有些疼,桑斯南顿了几秒,将系带解开,隐藏在宽边系带下面的皮肤便突兀地迎来了海风,凉快了些许。 “看过。”她简洁地说。 “好看不?”明冬知又问,她像从未出过北浦岛的稚嫩生命,对外面的一切充斥着好奇。 没等桑斯南回答,她便朝那边咖啡馆扬了扬下巴,然后回头打着手语,“我已经培训一段时间了还没见到老板,过几天放暑假就要来这家咖啡馆打工,听说老板就是个很有名的音乐剧演员,我问了很多人,都说没看过音乐剧。” “不过听说老板很漂亮。”明冬知一下一下地比着手语说完最后一句,期间一直带着好奇的神情,打量着这家还没开门就吸引了不少注意的咖啡馆。 在奋勇向前想要追上时代步伐却仍然落后的北浦岛,毫无疑问,音乐剧是一种很难在生活中接触得到的高雅艺术,而音乐剧演员,也是一种带有神秘色彩的职业。 一直都是如此。 桑斯南没说话,目光却始终停留在这家格格不入的咖啡馆上,进进出出的工人不小心碰倒了门口的那盆没有开的植物,没有注意到就抬着木头走了进去。 于是,那盆植物就这样横亘在了门口。 她蹙了蹙眉,从车上下来,摘下头盔,跑几步走过去将花盆扶正,放到了离门口比较远的地方,这是一盆没有开的风铃花,却已经裹挟着鲜艳的绿。 再回到车上的时候,揣在兜里的手机发出持续性的振动,她掏出来,看到屏幕上显示着的陌生电话,太阳穴突突地跳了几下,她抿了一下唇,还是用被晒得有些发烫的手指划过去。 挂了。 然后拿出自己的手机,发了短信给刚刚打过来的陌生电话: 【你好,我捡到了你刚刚打过来电话的那个手机,不好意思,刚刚不太方便接电话,你是手机的主人吗?可以约个时间和地点,我把你的手机送过去,或者快递过去。】 发完后,对面没有马上回复。 桑斯南抬头,却发现明冬知弯起了眼,似乎是在笑她。她缩了缩手指,把机车后座奶箱打开,从里面掏出一瓶酸奶,递给了明冬知。 “阿南姐,你还是看见电话就躲。我还记得那个时候你阿婆让你打个电话问移动卡为什么乱扣她的钱,你死也不肯,然后被阿婆撵着追了一条街。”明冬知打完手语才把酸奶接过来,却仍然还在笑。 桑斯南将头盔重新盖在自己头上,“你那个时候都没出生,怎么会记得?” 还是她七八岁时候发生的事情。厉夏花讲不来普通话,一口闽南语闯天下,却败在了和移动公司的交流上。桑斯南的普通话也只能说是半吊子水平,还带着有些浓烈的、傻乎乎的口音。 对没出过小城的小孩来说,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让她觉得自己拿不出手。宁愿倔着下巴被厉夏花追几条街抽几个条子,也不愿意在老式电话里听到接线员字正腔圆的“你好,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吗”之后,用自己蹩脚又稚嫩的口音提出“你为虾米要扣我阿婆的钱呐”。 那时,父母还没被海难带走,还是一对带着鱼腥味和咸涩大海味道的夫妻。 “听我姐说的,她每天念叨你的糗事,上学去了。”明冬知笑嘻嘻地打完这句手语,就转了身。 桑斯南望了她一会,怕她注意不到后面的车。等明冬知走远,兜里的手机嗡嗡地振动了一下,她拿出来,是手机主人的回复: 【谢谢,麻烦了,你有空的时候寄到颗颗大珍珠店就行了,或者我找你去拿也可以】 颗颗大珍珠店,大概和窜得快机车租车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在拧紧油门,机车开始抖动的十几秒里,桑斯南不仅卡好了头盔系带,还甚至将对方的短信回复了过去: 【我明天给你送过去】 发完,她松了脚,把油门又拧紧了些,轰隆隆的机车便上了路,从咖啡馆旁的小路拐过去的时候,掀动了墙角那盆未开的风铃花枝桠。 明天,指的是凌晨三点半。 在短信交流中确认对方真的是手机主人后,又一个凌晨三点半,轮休的桑斯南仍然在这个时间点出了门。 她准备把手机从门缝里塞进去,这样可以避免和手机主人的直接接触。回来许久,不必要的社交早已被她下决心抛弃。 但她没想到,凌晨三点半的北浦岛,除了她,还会有人在街道上站着。 大海把昏暗路灯染成了深蓝,那女人正好就站在颗颗大珍珠店旁边的石板路上,手里抱着一盆植物,被路灯笼罩着,黑色长发被海风轻轻掀起弧度。 桑斯南在原地顿住。 凌晨的北浦岛是蓝色的,女人戴在耳边的花却红得有些灼人,站立的腿在裙摆的摇摆下拉得细瘦笔直。 腿侧边有像是链条似的东西贴紧皮肤,在深蓝海浪下闪着像是被水浸润过的透亮光线。 隔十米远的距离,将桑斯南的视野晃得有些不真切。 她动了动喉咙,想走过去。 海风拉大,从她的手指缝隙中穿过去,像是带着她的手指,摇摇晃晃地掀落了红色的鲜艳花朵。 整个花苞被吹落到桑斯南的帆布鞋上,有一瓣花被吹散落到她的眼皮上。视线一黑,她下意识地将花瓣摘下来。 再抬眼。 女人略微侧过头,头发被吹乱,薄腰被风勾勒出漂亮的线条,贴在白皙皮肤处的银色腿链摇摇晃晃,像个发着亮的钩子似的,勾住人的视线便不肯放。 犹如从隐秘海底逃亡上岸的矜贵人鱼。让桑斯南手里牢牢攥着的红色花瓣,平白无故地从手指缝隙中慢悠悠地飘出去…… 又再次的,落在了女人脚踝处。 为您提供大神 文笃 的《后遗症》最快更新 1. 「风铃花夏天」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 「水痕塑料袋」 也许桑斯南早就该认出游知榆。 ——很久以前来北浦岛小住过一段时间的富家千金,小城里开饭店的春华阿婆家的外孙女,听说春华阿婆家里很有钱。 七岁的桑斯南偷偷去渔船上玩,在泥里栽了一个大跟斗,被春华阿婆捡到带回去家洗了个香喷喷的澡,换上了裙摆拖到地上的小粉裙,耳朵上还被戴了一朵鲜艳的小花,结果被明夏眠笑了整整三天。 她脸皮薄,只把小花留了下来,放在黏着汗水的麻将凉席上,每天起床摸一下,睡觉也摸一下。 把小粉裙脱下来,装进被自己用了很大力气揉平却还是皱皱的红色编织袋里,还给了春华阿婆。 编织袋上面写着“旺旺”两个字,是她从厉夏花那里偷来的看起来最高端的一个编织袋。厉夏花的床下总是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揉皱的、被用过的塑料袋和编织袋。但桑斯南不知道,那条小粉裙是春华阿婆给外孙女准备的,在一根旺旺碎冰冰只需要五毛的年代,小粉裙买来的价钱是一千五百块。 这像是只有公主配穿的裙子。 可要是在公主看来,这种裙子应该就像桑斯南洗得发白的T恤并无一二,衣柜里随便挑一件就是。唯一的区别是,桑斯南的T恤还是从比她大两岁的明夏眠身上继承来的。 但公主不继承T恤,只继承王冠。 春华阿婆的外孙女只来过北浦岛一次。 在北浦岛没完没了的、充斥着咸涩浪花老旧渔船颓废日光的夏天里,游知榆穿着白裙赤着脚,在海边的某块礁石上跳了整整一个暑假的芭蕾。 那会,偶尔顶着一脸伤闷着脸往自己脸上贴创可贴的桑斯南,在经过那片海岸,看到迎着海面金光时的那个窈窕身影时,也时不时会在心里想: 原来公主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不过像公主这样的人,无论想做什么,无论想去哪里,应该都会很成功吧。 如她所料。 没过多久,春华阿婆去世了。公主真的继承了王冠,在光鲜亮丽的舞台上,在朦胧跳跃的光影里,接过被鲜花和钻石雕刻着的王冠,用丰满的嗓音吟唱着华彩旋律里的歌词,成为了经典音乐剧《谋害淡鱼》里最年轻貌美的人鱼公主鱼贝。 那个时候,桑斯南就坐在台下,在漫天的谢幕掌声里,屏住自己的呼吸,准确地听到了“游知榆”这个名字。 这是游知榆最出名的一个角色,跟随了游知榆十一年,成为她十三部巡演的音乐剧里最受瞩目的角色,也让她成为了国内顶级乐团最受瞩目的音乐剧演员。 更是桑斯南能在十多年后再次认出“公主”的原因。 而眼下。 “颗颗大珍珠店”的黄底白字泛旧的招牌下,在暗蓝色汹涌大海前,游知榆微微低着点头,盯了自己脚踝上的红色花瓣好一会,微微弯了点腰,伸出冷白的手指,慢悠悠地将艳丽的红色花瓣捻了起来。 桑斯南抿了抿唇,也有些慌乱地将落在自己鞋前的花苞捡了起来。一抬眼,视线却又晃到了那条挂在腿侧的银色腿链。 只晃了一眼,就下意识地匆忙挪开。对上那双清透却诱人的双眼时,她不由自主地想到,那条腿链上好似还悬挂着一只很小的银色蝴蝶。 若隐若现的,影影绰绰的,蝴蝶。 勾着人想再看一眼,确认到底是不是蝴蝶。桑斯南本能地感知到这种想法有些危险,她掐紧自己的指尖,只强迫自己盯着游知榆的眼睛。 可下一秒。 风开始变大,游知榆的发被吹得更乱,望着她的眼神忽地颤动一下,接着轻抬起略微狭长的双眼,里面的水光轻微碰撞摇晃着,有种隐约又矜贵的性感。 也许她早该把游知榆认出来的,桑斯南再一次在心里想,这样可以在瞥见游知榆的背影时转身就走,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面面相觑。 又或者,她现在也可以走。哪怕游知榆现在正在盯着她,也没人说她一定要和游知榆打招呼。 她们并不是需要打招呼的关系。就算是在那个被海水冲刷过无数次的礁石边,偶尔路过的桑斯南,也只是在潮热日光下,用力将自己脸上的创可贴抚平,似是要把两毛钱的创可贴抚得像高级丝巾那般平整。然后再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走向高贵却又刻苦训练自己的公主身后,那个布满水洼苔藓沥青的潮湿小巷,是她那时日日夜夜都需要回到的地方。 她现在也可以这么做。 一辆轰隆隆的机车经过,裹起一阵巨大的风,将桑斯南的思绪带回,她迈出脚,却听到抱着花盆的游知榆突然开了口, “它为什么不开花?” 语气轻得像是抚过水面的涟漪,被风一吹就散。 桑斯南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游知榆轻轻抚摸着手里植物的叶片,动作有种似是躺在床上抚摸小猫背脊般的慵懒,说出的话却和她浑身透露出的气质截然相反, “是不是平时没饭吃,太可怜了。” 桑斯南狐疑地往前迈了一步,以为是自己把游知榆手里抱着的猫认成了风铃花。可刚走两步,她确认,不是自己看错了。 是游知榆喝醉了。 她闻到了在咸湿空气着散布着的酒精味。 凌晨三点半,游知榆站在颗颗大珍珠店的招牌下,抱着盆风铃花问她花是不是没饭吃,不然为什么不开花。 某种意义上,桑斯南觉得酒精味从自己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可能性更高。但为了治疗失眠症,她现在从来不碰酒。 而游知榆仍然抱着那盆未开的风铃花,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桑斯南抿了抿唇,迈出去的腿到底还是没转过去,而是径直地走向游知榆。 还没等她问,游知榆似是知道了她的意图,摇摇头,轻慢地说,“要回楼上,但我醉了酒,走不动路。” 原来是走不动路,但还要抱着那盆风铃花。 还没等桑斯南说什么,游知榆又伸出手,瘦白手臂皮肤像是牛奶那般腻滑,就这么伸在她面前。 她愣了几秒,没反应过来。 游知榆又轻轻蹙着眉,吐出三个字,嗓音放得轻而慢,语气又似是有点嗔怪,“扶我呀。” 公主挺不客气。 桑斯南也不会将喝醉了的游知榆单独扔在这,她看着对方随意抬起就显现柔媚的手,紧攥着的指尖有些发烫,到底还是没直接攥上去。 环顾自己身上,能够利用的,就只有拎着冰酸奶的塑料袋。她看了看仍然伸着手等她扶的游知榆。 将塑料袋里的冰酸奶拿出来,刚从家里冰箱拿出来的酸奶这么一会已经冒了不少水汽,悬浮在塑料袋上。 桑斯南有些犹豫地看了看游知榆白里透红的手指,将塑料袋的水擦了擦,自己攥着塑料袋底端,把塑料袋提手的那一头伸到游知榆面前。 游知榆抬头看她,表情似乎有些不解。 桑斯南沉默一会,又往前伸了伸。左手的冰酸奶还冒着水汽,让她本就在夏天容易出汗的手心一瞬间变得湿漉漉的。 于是游知榆明白了她的意思,伸出手指慢悠悠地勾住了塑料袋提手,像只脸上写着“勉为其难陪你玩玩”的轻懒的猫。 不管游知榆是什么想法,桑斯南只是呼出一口气,扯着塑料袋想这么维持着平衡往珍珠店楼上走,游知榆应该就住在这楼上,不然也不会这么晚还在这里站着。 没走几步,发现走不动路。 桑斯南回头,看到游知榆抱着那盆风铃花舍不得放,而是轻轻用手指勾起塑料袋,塑料袋上的水渍沾到了她的手指上,闪着透亮的光。 她轻垂着眼观察了好一会。 下一秒。 游知榆勾住塑料袋的手用了点力道。桑斯南没注意,一不小心就失去平衡,被这股力道带了过去。 距离拉近。 那双漂亮勾人的眼离她的眼只剩下三十公分的距离,睫毛轻颤,像个钩子似的,紧紧地盯住她不肯放。 湿漉漉的塑料袋在她出了汗的手心里变得有些滑腻。桑斯南不得不用更大的力气攥着,力道足以在她掌心里拉出一道紧密的红痕。 风铃花的嫩绿叶片慢慢悠悠地戳在了她脸上,轻轻扫过那层绒毛,她觉得痒,也觉得自己甚至闻到了叶片里的清新香气。 她抿紧唇,试图退后。 面前的游知榆却又紧了紧塑料袋,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就轻而易举地把还没走几步的她拉了回来,呼吸萦绕在颈间。 那双望着她的眼微微眯了眯,她听到游知榆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结婚不到三年,你就嫌弃我和孩子了?” 淡淡的酒精香混杂着某种张扬又清透的花香裹了过来,桑斯南的手指颤了颤,她一时之间没听清游知榆说的话,只被游知榆的眼神盯得心慌,便下意识地避开视线。 反应过来后。 她在原地顿住,反而因为游知榆的醉言醉语呼出一口气,却还是能感觉到游知榆的目光仍停留在她身上,绕转着。 她紧了紧手指,没抬头。 视野里。 游知榆的手指又用了些力道,拉扯着,被那层薄薄的、氤氲着水雾的塑料袋拉口,勾勒出淡粉色的水痕。 她迅速移开视线。 可下一秒,一阵舒缓清腻的香味伴随着酒精味道传过来,她的心跳了跳,一个踉跄,就被拉得更近。 猝不及防。 一个社恐的失眠症患者,遇到一个抱着未开风铃花的风情醉鬼,在凌晨三点半的北浦岛。 她的鼻尖,到她的眼睛,只剩下不到十五公分的距离。 为您提供大神 文笃 的《后遗症》最快更新 2. 「水痕塑料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3. 「湛蓝钢笔画」 要把醉到这个程度的游知榆安安稳稳地送回去,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最起码对桑斯南来说不是。 北浦岛的夏天并不算热,比起许多像是火炉蒸烤般的内陆城市,这座小城完全向湿润的海洋敞开,一切都是通透的,轻轻被海浪一冲,咸而涩的海风就跃了过去,冲淡六月份光溜溜的热浪。 桑斯南费了不少力气,将不太安分的游知榆带到了珍珠店坡上的灰白色平房里的时候,薄汗已悄然地渗透出。 这是以前春华阿婆的住处,也是像个泥猴子的桑斯南被春华阿婆捡回来换上小粉裙的地方。平平无奇的小平房,院子外面老树上绑着个用粗绳木板制成的秋千,打开双开木门,月光从门外敞进来,简朴的木质家具堆叠杂在老式方格瓷砖上。 桑斯南把手里紧握着的那瓶冰酸奶随意地放在了桌上,又摸索着找到了客厅里的灯光开关。许是许久没住过人的关系,开了灯,灰尘有些明显地在空气中摇晃。 她没忍住咳了一下,蝴蝶骨处摇晃的几颗汗珠终于承受不住重力的引诱,从背脊上滚落下来,在皮肤上铺满热意。 旁边有只皓白的手腕伸了过来,两指之间夹着一片没有拆开的湿纸巾,是刚刚已经安然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游知榆。 不知什么时候又睁开了眼,懒洋洋地看着她,只是躺在那张发白的陈旧沙发上,也像是在湛蓝海水里徜徉着的矜贵人鱼。 桑斯南愣了几秒。 游知榆也不恼她总是慢半拍的反应,只是又好脾气地把手往前伸了伸,“你擦擦。” 大概是醉得有些迷糊,游知榆说话语速很缓慢,总是慢悠悠的语气,略微上扬的尾音,是偏北方的普通话腔调。 和这样的人说话,听着这样的声音,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在凉爽的阴天里躺在细密的沙滩里,听着海浪扑向礁石的那种平静和舒适。 如果不是游知榆时不时蹦出一句惊人之语的话。 等桑斯南接过湿纸巾,拆了包装,一边擦着从自己眼皮上流淌下来的汗水,一边掏出那个捡到的手机并且迈着步子试图往外走时。 游知榆却倏地拧住了她的衣角,指了指自己手里的那盆风铃花,明明醉得一塌糊涂,嘴上说着些胡言乱语,语气却很冷静, “你把它带走,它说它要跟着你……跟着我它要不吃饭的。” 将游知榆带回来的这一路,桑斯南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听着,就觉得自己甚至已经要被游知榆这样的理论洗脑,她几乎就要相信: 那盆未开的风铃花,真是“鱼贝公主”的孩子。 还是她和“鱼贝公主”共同的孩子,还不跟着她走就不愿意吃饭,不愿意开花。 ——任谁听了,都会觉得这样的故事开端俗套无比,就像是粗制滥造的盗版印刷商,将安徒生童话印成了安徙生童话,还涨红着脸扯着脖子说自己这才是正版。 但桑斯南从小就不爱看童话,不管是安徒生,还是安徙生,都拼不过她那艘平躺着仰头就可以看到星河流淌的小船。 小船有大海的味道,但童话没有味道。 此时此刻。 看着白裙被沾上泥土灰尘的游知榆,桑斯南沉默了一会,还是一声不吭地接过了那盆风铃花,并且打算一出门就放在门口……或者连同那个捡来的手机,一起放在颗颗大珍珠店。 临走之前,她抱着那盆风铃花,花明明没开,可她却好似闻到了花香味。这让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游知榆仍然斜靠在那张空荡荡的沙发上,慵懒地眯着眼,白皙细瘦的手臂肆意地垂落在沙发边,葱白手指仍勾着那个空空荡荡还在滴水的塑料袋。 似是打算就这样睡着。 凌晨清凉湿风从身后敞开的田字格窗户里吹荡进来,吹动了屋内清淡的酒精味道。桑斯南感受到了凉意,她不安分地将湿纸巾扔进了垃圾桶,没有再去看像只猫儿靠在沙发上的游知榆。 而是在走出双开木门之前,动作很轻地拿出自己的手机,试探性地拨通了手机主人的电话。 如她所猜测的那样。 下一秒,突兀的振动声从沙发那边传了过来。 静谧的凌晨,咸湿海风刮进来,靠在沙发上的游知榆缓缓睁开了眼,被浸泡在北浦岛的汹涌海岸里,清透又诱人的双眼勾住桑斯南的目光不肯放。 电话声音持续振动。 桑斯南没有马上挂。游知榆也没有急着接,似乎正在看着她发愣。 蔚蓝的夜,风铃花枝叶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在桑斯南敞着的手臂上蹭来蹭去,让她有些敏感的皮肤似乎已经泛起了疙瘩。 她回过神,将风铃花从自己手边移开,呼出一口气,正想挂断电话。盯着她的游知榆,却突然把电话接了起来。 近在咫尺的听筒里传来一声响,然后是轻抑的呼吸声。 桑斯南僵在了原地,像是攥住大海里的浮木一般,用力攥紧自己的手机。 游知榆醉得厉害,如海藻般的黑发从沙发上垂落下来,脸上已经泛起了暧昧的粉。 呼啦呼啦,风吹进来。灯光昏黄,两人投在地面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微小蝴蝶投下的阴影在地面悬飞,将空气变得微妙。 墙上的老式挂钟到点发出清脆的声响。 桑斯南终于开口,嗓音有些干哑地,和游知榆说了遇见后的第一句话。 “桑斯南,我的名字。” 然后没等游知榆回应,便挂了这通无效的电话,放下自己捡到的手机。踏出那道充满痕迹的木门门槛之后,她听见身后好似又传来链条轻晃的声音。 极其细小,却还是准确地传到了桑斯南的耳朵里,像直击耳骨的轻微碰撞,被巨大的风吹散,又揉进了某只夏日蝴蝶。 回到自己家那边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凌晨五点半的时间,浑身黏腻的汗水被风吹了一路,桑斯南毫无睡意,爬着粗糙的石板阶梯到了家,家门口荔枝树下窝着一条睡得直流口水的萨摩耶——桑斯南拿到第一笔工资后给厉夏花买的礼物。 后来,她工资越来越高,给厉夏花买了第一台全自动还带烘干的洗衣机、号称一晚上一度电的空调、六十五英寸的大屏液晶电视……但厉夏花洗衣机舍不得用、空调舍不得开、液晶电视没时间看,因为比起花里胡哨功能越来越多的液晶电视,连遥控器复杂功能都学不会的厉夏花,宁愿吃完晚饭在门口那棵荔枝树下,戴着老花镜编着鱼篓好上集市卖点钱,然后和忙得心脏痛都没时间去看医生的桑斯南通上十几秒钟就挂断的电话,只听匆忙的桑斯南那句“阿婆”里的声音不对劲,她就把鱼篓一甩,在荔枝树下背着手不安分地走来走去,嘴里大声嚷着“还不回来死在那边也没人管”。 可这样的厉夏花,临走之前还给她盖上了外套,生怕她一个晚上过去就会感冒似的,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气才给她盖上,还盖得密不透风的。 嘿,一个净瞎操心的老阿婆。 门口的荔枝树到了结果的季节,红红的果子在树上累累地挂着,桑斯南走到树下,蹦起来摘了一颗,剥了皮,甜润的果肉塞到口腔,汁水四溢,滑落到喉咙。 对她来说,夏天就是荔枝味的。 桑斯南吐了核,进去把自己沾了汗水的衣服脱了下来扔进洗衣机里。穿着衬衫西裤从竞标现场赶回来的那个冬天,她急出了一身汗,把躺在医院里的厉夏花安顿好,回来洗了个澡才发现,洗衣机就放在院子里,盖着一层手织的碎花防尘布,看上去就没用过几次。 每次等她回来的时候才愿意用。这下好了,那些红碎花绿碎花褐碎花阿婆衫都尘封在那个被暗红漆漆好的衣柜里,再也用不着洗衣机了。 这么高档的洗衣机,只剩桑斯南一个人用。 冲了个澡,洗衣机在院子里静谧地开始工作,萨摩耶打呼噜的声音此起彼伏,夹杂着轮渡鸣笛和早市嘈杂的环境声,外头的日光已经从海平面升了上来,在布满水雾的北浦岛勾勒出一层浅金色的光罩。 桑斯南仍然觉得热,喝了瓶冰酸奶后,她绑起还有些湿意的长发,拿了画板和钢笔出来,坐在荔枝树下的小石桌边,把画板支起来,用湛蓝色钢笔在白纸上勾勒出细致的线条。 对于一个失眠症患者来说,在失眠的时候找事做,就变得有意义起来。在这个空荡荡的屋子里昏天暗地地躺了一个月后,桑斯南获得了一份凌晨送酸奶的工作,也在某天凌晨出去乱晃的时候找到了不送酸奶那天可以做的事情。 就是待着,看光影在那些老旧小店上跳跃。 北浦岛上的小店总是有种独特的、有意思的美感,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在桑斯南那个只发这些小店钢笔画的微博账号里,窜得快机车租车店、颗颗大珍珠店和老婆笑驿站,是获赞最多的三家店。 不知过了多久。 风变得有些热,远处的白鸽浮光掠影般地从海平面掠过,带动着旁边的那盆风铃花扑簌簌地响,就算还没开花,绿油油的叶子也同样惹人注目。 刚刚走到了门口才发现,她竟然真的把这盆死也不开花的风铃花抱了回来,于是只能放在院子里,等着白天出门的时候再去还给游知榆。 桑斯南莫名有些心浮气躁,揉皱了一张又一张的画纸,也没安安稳稳地把昨天看到的火焰山大排档画出来。 风铃花却还不识趣,仍然在风里摇摇晃晃,像个拼了命勾住客人的舞女,张牙舞爪地缭绕着自己的枝叶。桑斯南强迫自己不去看,只当这盆风铃花不存在。 只要白天偷偷把风铃花还回去,她就可以把凌晨三点半的游知榆当成从只是途径烦闷无趣夏日的醉鬼,或者是轻飘飘无影踪的女鬼。 或者是与北浦岛上老旧电线咸腥海鲜矮矮平房完全不搭边的…… “公主”这个词再次从脑子里滚出来的时候,头顶发出“啪嗒”一声,有颗荔枝砸落了下来,正巧就把那盆的风铃花砸个正着。 沉甸甸地压着风铃花的枝叶,于是枝叶朝桑斯南压过来,在风的作用力下,似有若无地在她小臂上挠了挠。她把荔枝拿出来,剥了皮,甜润的果肉塞入口腔,汁水瞬间充盈。 耳边似乎莫名响起了清脆的轻晃声,叮叮铃铃的,让人一下被拉回到灰蓝的夜。想起在瓷砖地面投下的蝴蝶阴影,模棱两可的,忽明忽暗的,携带着口腔里缭绕的荔枝香气,如同藤蔓般地将人一把勾住。 桑斯南知道这是错觉,她面无表情地吐了荔枝核,可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清脆,她紧抿着唇,想要逃避这种幻听。 可她一躲,叮叮铃铃的声音又跟着走了过来。 还越来越近。 她捂住耳朵,和自己的幻听进行着斗争实属不易,几乎要屏住自己的呼吸,鼻尖都冒出了汗。下一秒,对上了一双黑透无辜的眼。然后是围在一圈白毛下的铃铛,正在发出清脆的声音,让她以为是链条轻晃的声音…… 来自萨摩耶。 桑斯南顿了一下,将傻笑着的狗从自己身边推开,视野里,被夹在画板上的画纸上被钢笔已经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是那家新开业还在装修的咖啡馆,白墙略尖的屋檐上布满砖瓦,木椅木门,最旁边摆着一盆张牙舞爪的植物。 是那盆没有开花的风铃花。 来北浦岛开咖啡馆的音乐剧演员,还选在了春华阿婆开饭店的旧店……除了游知榆,还会有谁? 日光已经大亮,悄然无声地攀爬到画纸上,像是给白纸上的咖啡店打了一道通透的光,也热了桑斯南的半边背脊。 画只画了一半,还有些细节记不太清。这是一家连招牌都还没钉上的咖啡馆,就已经落在了她的画纸上。 桑斯南这人有点强迫症,要么就把没画完的画揉皱扔进垃圾桶,要么就…… 想到这里。 她“噌”地站起来,拉起从自己肩头滑落的背带,倏地抬起那盆风铃花,还携带着湿意的长发被风轻轻掀起,在胸前荡荡悠悠地飘了起来。 被刷得干干净净的白色帆布鞋踏着燥热的新生太阳走了出去。 萨摩耶摇着铃铛跟在后面,雄纠纠气昂昂地仰头,在身后发出“哒哒哒”的脚步声。 为您提供大神 文笃 的《后遗症》最快更新 3. 「湛蓝钢笔画」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4. 「蓝色大海」 把风铃花搬到咖啡馆门口的时候,桑斯南随意装在背带裤前兜的手机就倏地振动起来。 振得心口发麻,振得抱在胸前的风铃花枝叶都跟着颤了一下,振得身后的萨摩耶跟着她停下了脚步。 她掏出手机一看,接了,电话那边没声。 把花搬到角落放下,就这么拿着一直没挂断的电话,迅速转身从拐角小路一路跑了出去。 太阳已经完全攀到了头顶,日光烘暖海风,延绵不绝的电线联结着十米一个的电线杆。桑斯南从水泥小路爬到绿意葱葱的小坡上,带着萨摩耶,大汗淋漓地来到一个黑檐红砖自建房前面,才把那通没有声音的电话挂断。 有个戴着花巾的阿婆站在被晒白了的电线杆旁边,头发花白,红色塑料袋在黑瘦苍老的手上绕了两圈,里面的厚装书封从红色薄膜上透出来几个字——新华字典。 “兰慧阿婆。”桑斯南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走到田兰慧面前,很利索地掏出自己将自己刚从上坡的小卖部里买来的汽水开了盖,插上吸管,递给了田慧兰。 田兰慧接过喝了一口,又把汽水递给了她,咂巴了一下嘴,把新华字典夹到腋下,比着手语说,“你今天来得晚。” 桑斯南抿了抿唇,用手语回过去,“有点事。” 做完手势,她把汽水又递给对方,然后在田兰慧面前蹲下。田兰慧很熟练地拎着汽水和新华字典爬到她背上。 桑斯南将人在背上颠了颠,调整了一下位置,就这么牢牢地背着田兰慧往坡下的港口走。早上上坡背着田兰慧到港口的海鲜市场,晚上又准时从海鲜市场将田兰慧背回来。 全程带着萨摩耶,正好也当遛狗。 田兰慧腿脚不方便,在那场海难中受了难,家里什么人也没有,每天去热闹繁华的海鲜市场门口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 厉夏花还在的时候,自己六十多了爬一会就已经喘得不行了,还每天坚持上坡下坡接送田兰慧,后来自己躺在病床上了,还狠心地拍着桑斯南刚坐下不久的屁股,让她医院和家的两点一线,变成了医院、家、田慧兰家和港口的四点交叉线。 再后来,狠心的厉夏花走了,桑斯南在屋里那个暗红漆桌子里发现了一封夹杂着拼音的遗书,据说那是田兰慧用自己手里的那本新华字典教不识字的厉夏花写的。 遗书里,厉夏花用豆子大个字、歪歪扭扭地在发皱的黄纸上写: 记得帮我去接送兰慧阿婆,管你亲自去,还是财大气粗地安排人去,要是兰慧阿婆没人管,我做阿飘也不会放你走。 厉夏花放心不下好姐妹田兰慧,却很放心亲孙女桑斯南。 这让桑斯南起了叛逆心,在家里躺的那个月,她每天唯一清醒的事就是坚持给坡上的田兰慧点外卖送点菜和日用品上去,但没人愿意送,她只找得到窜得快机车租车点的跛脚老板明夏眠,明夏眠虽然自己跛脚,但她比桑斯南在这块混得熟,能找得到人送上去。 一个月过去,她把盖在头上的被子掀开,外头下过一场雨,日光蒸发海水水汽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犹豫着上了坡,并且打算和田兰慧说自己要回南梧,结果发现田兰慧还在这根电线杆下等她。 她问田兰慧等了多久,田兰慧二话不说,把她生硬的背压下来就这么爬到了她背上。她像个猴子似的觉得背痒,想把人扯下来又怕伤到了,于是只能气喘吁吁地,在被日光晒干了的小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地背着人下了坡。 五个月前,她背着人还上气不接下气,并且发誓自己明天再也不上坡,就让这个兰慧阿婆自生自灭,再不济也有明夏眠这个跛脚老板照顾着,顶多多给这个跛脚黑心老板一点钱;五个月后,她背着人来回两趟还能中途给人买瓶汽水,甚至偶尔白天也睡不着还能跑来港口找兰慧阿婆作伴。 但她不是因为田兰慧留在北浦岛的。 有的时候,北浦岛的风、灯塔和海,或者一个不会说话但会看新华字典的阿婆,就可以是一个人留下来的理由。 但桑斯南不是因为这些。 她会留下来,只是因为她再没有任何想去的地方。 - 海鲜市场,刚从海里捞出来的蛤蜊扇贝生蚝带鱼,新鲜得嵌在摊位面前的碎冰上,在阳光下好似闪烁着生命最后的走马灯。光着膀子的男人和穿着碎花衫的女人在市场门口挤来挤去,和戴着白毛巾擦汗的摊位老板讨价还价,在附近转悠着的电摩在湿漉漉的地面滑出一道水痕。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又咸又腥的味道,桑斯南将田兰慧小心翼翼地放在离港口较近的一块空地上,萨摩耶跟在她身后,脖子上的铃铛又晃得铃铛响。她皱了皱鼻子,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那盆被放在咖啡馆门口的风铃花。 也许她不应该就放在咖啡馆门口,而是应该把花给人送到颗颗大珍珠店。 田兰慧正好瞥到,便用空了的玻璃瓶瓶底杵了杵她的背。 感觉到背上一阵凉,桑斯南回过头去。 田兰慧比着手语,“你今天有点心浮气躁。” 桑斯南顿了一下,否认,“没有。” 田兰慧眯了眯眼,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帮她把从肩头上滑落的背带裤背带扯了上去。 桑斯南缩了一下,不太自然地扯了扯自己的肩带。 田兰慧上下打量了她一会,比着手语,“这么大个人穿得像个小孩,佩恩都早就不穿背带裤了。” 背了田兰慧一路,桑斯南热得想学萨摩耶吐舌头散热, “随便在家里翻到的,就穿了。” 田兰慧没再说话,只又把她的背带缩了一截,然后慢悠悠地把自己的新华字典掏出来,从旁边拿起昨天剩下的半截粉笔,挥了挥手,让她快走。 她抿了抿唇,又到市场买了瓶水放在田兰慧那盒用了一半的粉笔后面,顶着已经在海平面上摇晃的太阳,只准备回去睡觉。 才不管什么咖啡馆和风铃花呢。 “嗡嗡——” 走了没几步,手机振动了一下,她停住脚步,走在她前面的萨摩耶疑惑地转头看她。她打开手机,一条短信亮了出来: 【谢谢你帮我把手机送回来】 桑斯南攥了攥手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再回一条过去,比如说“不用谢”,比如说“没关系”。 但她并不想和游知榆产生过多联结,哪怕是一句“不用谢”。或者是说,在面对这种很陌生的社交状况时,她总是会产生某种莫名的不适。 抛弃南梧的一切后,她把自己在大城市学到的社交能力也全都抛之脑后。不接电话只发短信、不爱说话有时候宁愿装作自己是个哑巴和人用手语交流、凌晨送酸奶白天带着狗接送慧兰阿婆然后在中午太阳最大的时候开着据说是一晚上一度电的空调闷头睡觉…… 在北浦岛,只要不怕被议论,她完全可以做这样的怪胎,只让自己舒服,没人手里死死攥着她的命门。 但在南梧不行,如果她在群面的时候比了一通手语,那她将无法进入任何企业的第二轮面试,付不起一个月两千六百块的房租,更没办法给厉夏花买洗衣机、空调和液晶电视。 桑斯南最终还是没有再回那句“不用谢”过去,而是选择手机锁了屏,可下一秒,手机又传来接连的振动声: 【还有,谢谢把我送回来】 【酸奶也是,很好喝。】 - 【不用】 思来想去,桑斯南还是发了这句话过去,便把手机收了起来,然后迈着步子带着狗往家赶。 闷热的日光不要命地晒在头上,从老婆笑驿站门口路过的时候,驿站里穿着白背心胸口晒得发黑的驿站老板就拿了一堆快递出来,和坐在轮椅上扇着大蒲扇的老板娘聊天, “那妹妹一看就不是北浦岛的人。” 那妹妹? 一看就不是北浦岛的人? 游知榆的名字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浮现,桑斯南摇了摇头,将这个名字赶了出去。临近正午的太阳严刑拷打着颜色东一块西一块的柏油路,萨摩耶也东一步西一步地迈着四条腿。 名字是赶了出去,可人却是出现得猝不及防。 没走几步,她看到游知榆穿着淡蓝长裙走在路上,深蓝丝巾裹在纤细曼妙的腰上,充当腰带,将宽松长裙一分为二,勾勒出性感的腰线。 北浦岛鲜少有人用丝巾这种搭配,更别提将丝巾当作腰带,显出那一截细瘦却柔媚的腰。就像晃晃悠悠的银色腿链,出现在北浦岛,会让老婆笑驿站的老板感叹一句“这妹妹一看就不是这里的人”。 只会伴随着“游知榆”这个意外。 可这会,游知榆手里正抱着一堆不该出现在她身上的“意外”——硕大的快递盒垒在一起,几乎已经垒到了她高挺的鼻尖。 她微微侧俯着脸,挽在脑后的发丝有几缕湿漉漉地耷拉下来,滞留在挺直的脖颈下,贴着慵懒的浅金色日光。 即使被狼狈的热意裹挟,她也决不像北浦岛上的任何人,仍旧挺直着背,任由黏腻的汗水从矜贵的下颌淌下来。 桑斯南觉得游知榆不该自己来拿快递。 不对,游知榆为什么要任由自己出现在这个路连着海的小城,来这里开着一家注定没有生意的咖啡馆,如此狼狈地搬着这些快递? 但某种程度上,会每天凌晨赤着脚在海边礁石上跳舞的人,就算作为公主身份出生,却也不会是那种娇滴滴连个快递都不抬手自己搬的公主。 她的确和其他公主不太一样。 桑斯南静静地注视着这样的游知榆,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人面前。 轰隆隆的机车呼啸而过,带起一阵裹挟着海浪湿气的风,游知榆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串“哒哒哒”的脚步声,还有狗吐舌头哈气的声音。 游知榆不由得抬起头。 逼仄的视野里,快递盒连同摇晃的日光模糊了视野,有条白花花的萨摩耶跑了过去,身后还跟着一个纤细高挑的女人,闲散地慢慢踱着步子走着。 女人戴着水洗蓝色的鸭舌帽,将一头柔顺的长发随意挽成了松垮的低丸子头,罩在鸭舌帽下。穿着白色帆布鞋,两条纤细的长腿在宽大的牛仔背带裤下晃来晃去。 快要从她面前走过时。 女人停住脚步,略微仰头,抬起鸭舌帽下的眼。 也许是错觉,视野在这一刻变亮了一些,灿白日光从海平面跃过,将女人微微抬起的脸照得又白又亮,漂亮的高鼻梁在脸侧投上一层阴影。 游知榆看清了桑斯南的脸。 狼狈的热意裹挟而来,柏油路上的人来来去去,操着游知榆听不太懂的闽南语。唯有突然出现的桑斯南,携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透明感,将陌生又滚着热浪的大海柔和了下来。 水漉漉的目光晃了过来。 很明显,游知榆看到了桑斯南,却就这么愣怔了几秒,也没喊她。如果游知榆开口喊出她的名字,她就上去帮忙——桑斯南这么想着,就迈着步子往前面走去。 萨摩耶脚步倒是也变轻了许多,一步三回头,盯着那个穿着长裙的漂亮女人,还吐着舌头卖萌。 桑斯南瞥了眼萨摩耶这脸不值钱的样子,抿了抿嘴角,想着自己可绝对不能像这条狗这样,却又下意识地放慢自己的脚步。 脑子里的思绪来来去去,恍惚了一会,等走到了卖冰水的小卖部了,她也没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有些烦闷地拉开冰柜玻璃门,桑斯南从里面拿了一瓶冰汽水出来,付了帐,出了店,脚步却滞住: 她发现,自己原本要去的方向,就是咖啡馆。 - 游知榆看着桑斯南走远,眯了眯眼。 延伸到腿边的裙摆被风吹了起来,她一点也不觉得凉快,汗很快便从身上冒了出来,黏黏腻腻的。 不由得蹙起了眉。 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她停了会步子又走了几步,沉甸甸的手上却忽然一轻,摇摇晃晃的快递盒被接了过去。 被遮蔽的视野突然开阔。 接着是一串“哒哒哒”的脚步声,吐着舌头的萨摩耶,站在蔚蓝清凉开阔的海浪面前,毛发被风绒绒地吹着,瞬间便侵占了她的全部视野。 还没反应过来,有个冰冰凉凉的玻璃瓶被塞到了手心里。 如同冰水浇到了滚烫的热浪中,所有因为快递产生的不耐和恼意都在这瞬间熄了下去。 游知榆怔在原地,被快递盒压出的红痕在白腻的手臂上有些明显,胸口微微起伏,因潮热泛红的脖颈上悬着几缕湿浸浸的发丝,浮出一分微小的媚态。 桑斯南目光微微一动,接着迅速移开视线,将垒得高高的快递调整了一下位置,便又迈着步子往前走。 游知榆不经意地勾了勾唇角,微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摆,便迈着自己缓悠悠的步子跟了上去。 音乐剧演员要会唱会跳会演,将近二十年的舞蹈基本功涵盖芭蕾、现代、踢踏、拉丁和爵士等不同舞种。让她在走路时总有一种轻慢的徐缓感,但速度并不慢,所以经常被粉丝说她像只明明看起来慢条斯理却还能抢到食的猫儿。 但桑斯南不一样,走起路带风,步子迈得大又快,被寂寥又旷阔的海风一吹,在蓝色大海背景下,显得洒脱又闲散。 不过,没走几步,桑斯南的步子就慢了下来,微抿着唇,有些宽的牛仔背带从勾勒出弧度的紧身白背心肩带上滑落一点下来。 却又没有马上滑落下来。 横在漂亮的瘦白手臂和白色背心勾勒出的弧度之间,白色背心被汗水濡湿,被日光摇晃出近乎于透明的肌理。 背带掉落的位置太暧昧。 游知榆晃了一眼,握着玻璃瓶汽水的手指紧了紧,接着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只伸手过去想要把快递拿过来一些, “又要谢谢你了,帮我这么多次。” 可桑斯南却又灵活地躲了开来,对上游知榆眼里摇曳的水光后,她有些不太自然地扯了扯嘴角,说, “你帮我拿着汽水就够了。” 说着,滑落的背带顺着汗津津的皮肤彻底到了手弯处,她有些不适地动了动扯胳膊。 下一秒,游知榆轻飘飘地应了一声,用空着的一只手主动帮她提了一下背带,全程把握着礼貌的社交距离。 可握过冰汽水的手指和微热的皮肤还是不小心触碰到。 桑斯南有些紧促地躲开。 “抱歉。” 游知榆快速把手收回来,视线却无意间滑到对方抬着快递的瘦白手臂上,性感的肌理线条上落着水涔涔的水痕。 她手指微蜷,指腹捻了捻,也是湿答答的。 为您提供大神 文笃 的《后遗症》最快更新 4. 「蓝色大海」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5. 「橘子味汽水」 “没事。”桑斯南鸭舌帽下的眼睫垂在阴影中,“我只是不太习惯和别人有身体接触。” “谢谢。”解释完之后,她又接着补了一句,很有礼貌地对游知榆刚刚替她拉背带的行为表示感谢。 脚步却越走越慢。 她能感觉到游知榆的视线仍时不时地飘过来,打着转。没有任何攻击性,却带有一点慢条斯理的隐秘感,让她不自觉地蜷起托在快递盒上的手指。 快要到达临界点之前。 游知榆恰当地把握她能容忍的社交限度,识趣地移开视线,嘴上还特意强调, “你谢我什么,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 桑斯南没说话,好一会,才抬了抬自己手中轻晃晃的快递,放低语气,“没什么好谢的,举手之劳。” “而且你也帮我拿了汽水。” 说着,她低了点头,让帽檐阴影盖住自己半张脸,很怕游知榆要问她刚刚为什么明明看到了又要走,更怕游知榆问的是为什么明明已经走了却又要返回来。 但幸好,游知榆什么都没有问。 “对我来说可不是。”游知榆又伸了自己白晃晃的两条手臂过来,“你别自己一个人拿,这样我多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 桑斯南有些懵地看了一眼自己手里满满当当的快递,又看到了两手空空只拿着一瓶汽水的游知榆。 一抬头。 又发现游知榆一直在看着她。 这样的对视有些直接,特别是对许久没和外来人接触过的她来说。她想了一会,便从自己手中寻了两个轻小的快递盒,像扔着了火的木柴一样扔给了游知榆。 “就这样吧。” 说了这句,便闷着头往前走,抿着唇,木着脸,一副“再没得商量”的表情。 她打定主意,要是游知榆再提这件事,她就直接问游知榆为什么昨天晚上要把那盆风铃花当作自己的孩子。 这大概是某种社交魔法,让尴尬打败尴尬。 但没想到。 还没等她开始运用魔法,游知榆就主动地提起了这件事,“昨天晚上的事,也谢谢你。” 桑斯南沉默一会,有些干巴巴地说,“不用……谢。” 想到刚刚游知榆的语气,她也下意识地在“不用”后面加了一个“谢”字,倒是真显得没有那么冷漠起来。 来来去去的“谢谢”和“不用谢”,让她们的对话显得客套又奇怪。按道理来说,桑斯南应该快速结束这种对话。 可是,她还是没憋住,说了一句,“其实凌晨三点半的北浦岛,还是挺危险的。” 这里不是彻夜灯火通明的大城市,没有通宵达旦的夜生活,习惯日落而息日出出早市的淳朴渔民不会在凌晨三点半还在外面晃悠。这个点,除了极少数集中凌晨工作的职业,剩下的,便是那些从酒桌上或者牌桌上喝完酒出来的醉汉,下了夜班出来溜达的不老实男人,还有各种危机四伏的、来自海洋的危险。 “我昨天喝得太醉,是不是让你觉得为难了?” 听到游知榆的问题之后,桑斯南以为游知榆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可当她看向游知榆的时候,对方裹挟着歉意的眼,像严正以待却轻轻淡淡的钩子。 硬是要把她心底最真的答案给勾出来。 分明,心里头有个隐隐约约的答案冒了尖出来,像从深海里跳跃出来的人鱼,在她耳边吟唱着神秘的咒语。让她不得不承认,所有来自海洋的、潜伏的危险,在昨晚的游知榆面前…… 大概也都不值一提。 不过幸好,醉酒的游知榆只会出现在那一刹那。现在,她面对的,是和她保持着正常社交距离,守礼识趣,不会时时刻刻从嘴里冒出让她心惊胆战的胡言乱语的游知榆。 可桑斯南到底还是没把这个突兀的答案说出来,只说,“也不算麻烦,就是……” 游知榆又恰到好处地收回自己的视线,湿浸浸的发贴在颈下,被日光耀着,类似人鱼公主身上熠熠生辉的鳞片。良久,她没听到桑斯南把这句话说完,于是纤薄的红唇轻启, “就是什么?” “……”桑斯南无法形容这样的感觉,思考了好一会,才皱了皱鼻子,说,“不太好处理。” “不太好处理?”游知榆愣住,也没料到桑斯南停了这么久就说出这么一句话,这种说法活像形容一条刚从海里捞起来的一条鱼。 “也不是。”不过幸好,下一秒桑斯南又皱着眉心直接否认了自己的说法,“可能就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 “但是没有麻烦到我。”她强调,“一点也没有。” 说完,她不太满意地抿紧了自己的唇角。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越强调,就越显得笨拙。 但游知榆好似并不这么觉得。 等桑斯南试探性质地望过去时,她浅浅弯了弯眼睛,系在淡蓝裙上充当腰带的丝巾被风轻轻掀开,将那轻晃着的腰肢勾勒得更加细柔,似是在与质地柔软的丝巾缠绵。 “你笑什么?”桑斯南不自觉地蜷起手指,被汗水氲湿的背脊更加粘腻起来。 “没有笑你。”游知榆移开目光,她遇见过许多会说话的人,一个个花言巧语,恨不得把她夸到天上去。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用“不太好处理但是一点也不麻烦”来形容她。 单薄、匮乏,却莫名生动。 让她故意去学桑斯南说话的方式,“一点也没有笑你。” 桑斯南抿了抿唇,知道游知榆在学她,便不说话了。 两人静默地走在亮光熠熠的临海路上,身前有一条白毛萨摩耶,咸涩海浪混杂着泡沫扑向停留在岸边的渔船,像蔚蓝色的啤酒。 “它叫啥什么名字?”游知榆又突然问起。 声音轻轻的,却又被打着卷儿的风递到耳边,像软和细密的湿沙,蹭了过来,包裹住她的耳朵。 正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在她们前面的萨摩耶便停了脚步,一脸憨笑地回头望着她们。 桑斯南看着那条不值钱的狗,“它是一条萨摩耶。” “嗯,我知道。”游知榆还在耐心等着她的答案,看到萨摩耶又绕到她腿边之后,漫不经心地摸了摸萨摩耶的头,“所以它叫什么名字?” “……”桑斯南沉默一会,临时给萨摩耶起了个名字,“萨摩耶。” 游知榆挑了下眉心,“什么?” 桑斯南迟来地察觉自己临时取的名字没有发挥好,可话已经出口,她不得不又重复了一遍,“萨摩耶。” 游知榆沉默了。 桑斯南垂下眼,开始后悔没直接给萨摩耶取名为“阿萨姆”,也许“阿萨姆”还能显得自己多用了点心思,至少还能让人觉得她是因为喜欢阿萨姆奶茶,所以才给萨摩耶取名为阿萨姆的。 但没过多久。 游知榆就在她旁边笑了一声。 桑斯南敏锐地听到了这声笑,有些明知故问,“很好笑吗?” “不好笑,一点也不。”游知榆也明知故答,答完了,那双清透勾人的眼又眯了眯,仔细探究的话,可以从中察觉出极为细微的笑意。 “就是……”最后,游知榆用这样的形容词评价萨摩耶的新名字,声音是一贯的轻而慢,“很特别。” 哪里特别? 满大街的萨摩耶都可以叫萨摩耶。 桑斯南知道游知榆在客套。 可不知怎么,她突然开始不后悔说出“萨摩耶”这个名字了。也许,她没说“阿萨姆”就一定是对的,毕竟一条萨摩耶的名字叫阿萨姆,好像也没有很特别。 因为谁都可以给萨摩耶取名为阿萨姆,但很少有人真的会把萨摩耶取名为萨摩耶。 就像一只叫狗的狗,一只叫猫的猫 想到这里。桑斯南竟然也在头顶帽檐的阴影下,悄悄地、沉默地、提了一下唇角。但她嘴里还是不咸不淡地说, “有吗?我不觉得。” - 从驿站回咖啡馆的路并没有以为得那么长。但萨摩耶大概想不到,就在这一段短短的路,它已经拥有了新的名字。 走到咖啡馆。 上午还在搬东西的工人已经不在。门虚虚地搭着锁,里面的木桌木椅已经被整齐地摆放在店里,店内装潢透亮,已经差不多是可以直接开店的架势。 灿烂的日光从窗户里溜进来,像迷幻的油彩,在深棕色的木质地板上泼了一地。 桑斯南有些局促地跟在游知榆身后,等游知榆手里的那两个快递被放在一条长木椅上了,她也跟着,将自己手里的所有快递盒整整齐齐地放下,规规整整地放在旁边。 刚放下,身后突然传来一声, “桑斯南。” 咬字清晰的,语气熟练的,一点也不像是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桑斯南背脊瞬间木了一瞬,转过去时,游知榆已经打开了水龙头,朝她示意, “要过来洗洗吗?” 注意到桑斯南从鼻梁和下颌上滑落下来的汗水,游知榆没有关水,只懒懒地在桌上点了点手指,提醒她。 桑斯南没说话,沉默着走了过来,又沉默着在开着的水龙头附近,用凉水洗干净手,洗干净脸。 洗手的间隙。 游知榆湿漉漉的手指在桌面上轻慢地敲着,滴滴答答的水在木质桌面上留出痕迹。 敲了好一会,空气中拉扯着的耐心似乎达到了某种界限。 手指轻碰桌面的声音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女人轻慢而懒懒的嗓音。 “桑斯南。” 先是喊她的名字。 然后停了一会,手指又在桌面上敲了两下,才说,“你不好奇我叫什么名字吗?” 桑斯南顿了一下,看向刚刚洗过脸的游知榆。 日光摇晃,让她看起来犹如冲破水面的人鱼,那些从她鼻梁、眼窝、红唇、鬓边和手指上淌下来的水珠,则是闪着粼粼金光的透明鳞片。 “我知道你。”她挑了个外界最喜欢用在游知榆身上的称呼,也是此时此刻最适用于游知榆的称呼,“人鱼公主。” 说完以后,桑斯南垂下眸,却能感觉到游知榆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自己身上。 但游知榆却没有对这个称呼做出任何回应,过了一会,等桑斯南洗完手洗完脸了,才轻飘飘地将刚刚那个话题接过, “这里还没有纸,你将就将就。” “没事。”桑斯南说着,后退了几步,回过神来,低着声音说,“那我走了。” “等一下。”游知榆喊住她,声音清透。 桑斯南停住脚步,刚刚洗过的脸在门口的阳光下泛着透明的光,表情有些疑惑。 “你的汽水。”游知榆懒懒地在桌面上点了点手指,那上面放着一瓶氤氲着水汽的冰橘子汽水,好歹是她拿了一路过来的汽水,总不能让人忘在这。 桑斯南又走了过来,纤细白长的手指拿起那瓶橘子汽水,在日光下晒了那么久,玻璃瓶上的水汽已经变得软黏黏的。 她低下眼,通透水珠顺着纤长的眼睫往下坠落,争先恐后地落下来,在玻璃瓶壁上淌出一道水痕。 “你吃午饭了吗?”游知榆鬼使神差地问。 桑斯南却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抿了抿唇,很利落地拿着那瓶橘子汽水在桌面上嗑了嗑。 接着,像变魔法似的。 “砰”地一声,瓶盖弹到了地上。 游知榆愣住,那句“我请你吃饭你有空吗”还没说出口。 桑斯南从自己宽大牛仔背带裤前面的兜里,拿出一根揣了许久的粉色透明吸管,上面还有个伸缩的红发小美人鱼形象,伸缩就可以把小美人鱼与下面的波浪分开。 海的女儿,在这根吸管下长出了双脚。 “正常吸管不要钱,但这个要三块五一根,玻璃瓶的橘子汽水如果喝完之后把玻璃瓶回收回去只要两块五,但如果不打算把玻璃瓶还回去就要六块五。” “我买到最后一根小美人鱼吸管的时候,一个小孩死盯着我,恶狠狠地和我说浪费可耻,要是我买走但是不用就下海替爱丽儿当海的女儿变哑巴,我没管她,还是买了回来。” 桑斯南垂着眼,又往前走了两步,自顾自地说着,又将吸管插入徜徉在阳光下的橘子汽水。 玻璃瓶里的橘子汽水被激出透明气泡,咕噜咕噜的,通透又清爽的味道涌出来,将浸泡在海水里的夏天冲刷成了橘子色。 “我觉得橘子汽水比酸奶更好喝。” 桑斯南停在离她一米远的距离。望了过来,纤长眼睫上的水珠缓慢拉长,湿答答地滴落。 在这个应该适用于“人鱼公主”称号的语境里,她将橘子汽水举到她面前,言简意赅地说, “你别让我当海的女儿了,游知榆。” 为您提供大神 文笃 的《后遗症》最快更新 5. 「橘子味汽水」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6. 「34南」 游知榆不是没见过世面。 但从外婆那里收到用印着“旺旺”两个字的红色编织袋装着的粉色裙子那天,她还从编织袋里掏出了一瓶,湿漉漉的、用红色薄膜塑料袋套起来的玻璃瓶装橘子汽水。 甜腻的、橘子味的、湿浸浸的海洋味道。 喝了一半,对着太阳的玻璃瓶,竟然还折射出了斑驳的、庞大的光束,将阴沉空荡的练习室耀得透明又绮丽。 那天。 她把来自大海的橘子汽水喝完,把玻璃瓶留了下来,洗得干干净净、擦得锃锃亮亮,放在练习室里的窗台上。 每次太阳落下来,就会有灿白日光被折射,偶尔还会有彩虹落到她空荡孤寂的练习室里,落到她被磨破的脚底。 每一次踮起脚尖,就像是踩在彩虹上。 这是来自北浦岛的世面,是十一岁已经在学跳舞学美声被父母严格控制体重保护嗓子,所以规避任何饮料和高热量食物的游知榆,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知到来自大海的吸引力。 上面的标签写着“白橘子”三个字,应该是一个很小众的本地牌子,其他地方都找不到。 后来。 她长大了,严格控制她的已经不是父母,而是她自己。这次,坐在来北浦岛的巴士上时,她接到经纪人的电话。 经纪人在电话里的声音显得有些气急败坏,“你没事去这么偏的地方做什么?” 她懒洋洋地看着车窗外飘过来的大海,说, “去喝橘子汽水。” 和二十岁那年,她推着迟来的青春叛逆期和行李箱,坐上开向北浦岛的大巴时,给她妈游丽羽的回答一模一样。 三十二岁,她再次从北浦岛收到一瓶橘子汽水,还附赠一根很浮夸的粉色小美人鱼吸管。 - 桑斯南并不知道自己小时候偷偷塞到编织袋里的橘子汽水,真的被游知榆收到,也不知道玻璃瓶装的橘子汽水是什么时候在北浦岛风靡起来的。 只知道。 在一斤猪肉只要五块,一大盆蛤蜊只要两块的2002年,两块五的橘子汽水,对那会兜里零花钱存着都打算用来买奥特曼卡片的她来说,是舍不得消费的存在。 第一次喝到橘子汽水,是在春华阿婆家,她穿着粉色的小短裙。后来,她将小粉裙还了回去,也狠着心咬着牙买了瓶橘子汽水,塞到了里面,一同还给了春华阿婆。 这是她对橘子汽水印象最深刻的回忆。 眼下,好像又多了一次。 惊讶的眼神在姿态矜贵的女人眼中一划而过,接着是用湿浸浸的手指接过她手中的玻璃瓶,纤薄的唇轻启,说了一句谢谢,再接着轻轻张唇,抿住了那根可以称得上是艳粉色的吸管。 可这样的颜色出现在女人唇边毫不突兀。 女人微微低着头,橘色液体在吸管下颜色又深了一层,顺着吸管向上流动,莹湿了那微张的红唇,钻入那或许软绵得不像话的口腔。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后,女人像只优雅的慢条斯理的猫儿,舔了舔自己的唇,然后将将水涔涔的玻璃瓶递送到她面前。 “还剩下一半。” 她盯着她说,微湿的红唇、被水沾湿的发和停留在玻璃瓶壁上泛着粉的手指,无一不诉说着隐秘的吸引力。 桑斯南的喉咙微微动了动,她看着女人手中的那瓶橘子汽水,里面剩了一半的橘子汽水轻轻晃动着,在日光下泛着浅金的光。 “愣着干嘛?”女人无意地舔一下唇角,又轻轻地抬起狭长的眼,稍微凑近了点,问她,“不渴吗?” 这下,突兀的渴意从桑斯南喉咙里窜了上来。 忍不住垂眸,手指快要贴到冰凉的瓶壁,唇也快要触碰到吸管。 目光却突然瞄到那根粉吸管上沾着的唇印,很轻微,却显眼浓郁,让她伸出去的手指倏地缩了回来。 心脏猛然一跳。 于是莫名其妙被粘腻汽水勾住的意识瞬间回笼,她下意识地将自己喉咙里的渴意压下去,下意识地回避,回避这样对她来说有些“亲密”的行为,本能地回避女人身上这种丝毫不卖弄却醇烈的美。 “不渴。” 极为闷而木的两个字脱口而出,似是一声突兀的木鱼声从脑海里突然冒出来。她没有等游知榆作出反应,飞快地转身从咖啡馆里走了出去。 装裹着夏日时刻不停歇的汗水,以及被压下去却不断窜上来的渴意,在湿热的风浪吹拂下,炽热阳光不要命地洒在柏油路上,一路跟着她到了小巷的石板路里,她的帆布鞋底踩着发烫的地面,快速走到了家门口的那棵荔枝树下。 才敢停下来歇气。 风一吹,身后的萨摩耶赶上来,在她旁边呼噜呼噜地吐着舌头。因剧烈运动而加快的心跳缓缓地慢了下来,又一颗荔枝砸下来,砸在她身上。 她愣了一会,打开院子里被阳光晒了好久的水龙头,把砸在身上的荔枝洗了个通透。 剥了皮,甜润的果肉在口腔里被压榨成汁液,滑入喉咙,与从喉咙中窜出来的渴意不分伯仲。 意犹未尽,她又蹦起来摘,把那一小块枝桠处摘秃,一连吃了二十几颗。 才完全把渴意压下去。 今天天气真热,热到她差点要去喝人家的口水了。幸好没喝,还是荔枝解渴。 想到这里,她完全松了一口气。 - 北浦岛的夏日绵密又潮湿,新开业的咖啡馆在这个夏日成了一道清爽又特别的风景。 咖啡馆的老板也是。 她就像是一只鹤立鸡群的猫。虽然这句话里有三种动物,但代表游知榆的那只猫,仍然是这个以捕鱼为主要产业的小城里,最珍稀的一种。 ——诚然这个城里没几个人看过音乐剧,也没几个人真正见识过《谋害淡鱼》里“人鱼公主”在舞台上的美。 但并不妨碍,人们从游知榆身上感知到那种外来的、恣意的、自在的、不受困苦生活拘束的美。 “怎么?你也看上那只猫哦?” 不着调的嗓音从热闹喧嚣的人群中传入耳膜,打断了桑斯南的思绪。她屏声静气地转头。 一个敞着宽松黑白格子衬衫、拖着工装裤把裤腿挽起来一半的女人,正弯腰躬背地趴在她那辆年岁已经有些久远的机车上,对着她那块被掰斜了的方镜,搔首弄姿地将自己绑好的头发又抽出几缕来,柔弱地搭在耳边。 明夏眠,窜得快机车店的跛脚老板。 明冬知那个一点也不靠谱的亲姐。 “什么猫?”桑斯南忍了一会,硬是把被弄歪了的方镜又掰正了。 “就那只啊!”明夏眠朝咖啡馆那边的方向努了努嘴,等桑斯南顺着她的话看过去了,又偷偷把被掰过去的方镜掰了回来。 浸润在白灿日光下的咖啡馆外围角落里,有只慵懒的白猫正趴在阴影里乘凉,周围有几个戴着草帽的小孩围着那只猫逗弄。 “哪里来的猫?”桑斯南眯着眼看了一会,问。 “不知道啊。”明夏眠漫不经心地说,“看它一直在这里转悠,估计是咖啡馆老板的吧。” “哦。”桑斯南收回了视线,这才慢悠悠地想起明夏眠的问题,“你刚刚问我喜不喜欢那只猫是什么意思?” “看你盯着那猫看好一会了呗!”明夏眠说着,好不容易把自己那几根头发收拾好,又撑着脸看了桑斯南好一会,笑,“还是说你跟那老板认识?” “她可都看你好几回了,被我全看见了啊。” 有吗? 桑斯南觉得这是明夏眠的瞎话,但还是下意识地、装作不经意地抬眼。 咖啡馆里正系着围裙给人端咖啡的游知榆,却也在同一时间抬眼望了过来。 晃动的目光隔着胶着的阳光相撞。 游知榆轻轻压了下唇,好像朝她笑了一下。 桑斯南有一瞬间心慌,却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对身边的明夏眠说,“不算认识。” “不算认识是什么关系?”明夏眠觉得奇怪。 桑斯南始终没再往咖啡馆里看,只将自己的头盔从车把手上拿起来,盖在了自己头上,头盔卡带卡进去,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她才说,“春华阿婆的外孙女,之前偶然碰过几次。” “哦,那不就是认识。”明夏眠很简洁地做下结论,又照了会镜子,摸着脸,问,“三十四,我今天漂亮吗?” 谐音34南的桑斯南,被明夏眠喊了二十多年的“三十四”。 显而易见,这样的外号只有明夏眠才能取出来。 桑斯南戴好头盔,把明夏眠从自己车上挤下去,拧了油门,在机车发抖的十几秒里,大发慈悲地看了一会明夏眠涂得白白的脸,没急着评价,只说, “你这是给校长看的?” 校长李和柔,三十八岁,读了很久的书好不容易跑出去,却又在三十三岁这年突然跑回来,张罗着,联系着,在当地办了一所聋哑学校。 在满是窜得快、颗颗大、火焰山和老婆笑等这样名称的北浦岛上,校长给聋哑学校取的名字是逸英,确实比前面那些名字都好听。 逸英将北浦岛连同周围几个县城的小学初中的聋哑孩子,以义务教育的学费和特殊教育的保障方式,都收到了学校里。 包括当时在读初中的明冬知。 明夏眠“嘿嘿”一笑,提到校长这人,那张平时厚得堪比城墙的脸,倏地就显得娇羞起来,“那还能有谁?我约了校长去新开的咖啡馆喝咖啡。” 桑斯南受不了明夏眠这样的表情,只嫌弃地别过头,把明夏眠又挤开了一点,然后就拧着油门,拐了弯。 人连着车,一块消失在了咖啡馆门前。 这幅场景,落到游知榆眼里,就变成了桑斯南不知道和旁边女人说了些什么话,让那女人摸着自己的脸,一脸娇羞地望着桑斯南离去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天气热得蝉叽里呱啦地鸣叫,跟不要命了似的。 “那不是阿南和小夏吗?”店里招来的兼职阿丽一边擦着念叨着,“在我们这儿可出名了。” “阿南?”游知榆只重复了这两个字。 “对啊,阿南和小夏。”阿丽硬是把这两个名字连到了一起。 游知榆眯了眯眼,“怎么出名了?” 提起这事,阿丽叹了口气,“两人都在那海难里失去了父母,这是那海难里受难最多的两家。” “小夏嘛,自个跛了脚,还带了个聋哑妹妹,读了高中就没读书了,后来成了窜得快机车租车店的老板,现在日子过得也没以前那么紧巴,但那时候,她们两姐妹可吃了不少苦。” 游知榆捻了捻手指,顿了几秒,问,“那阿……桑斯南呢?” “知榆你认识阿南?”阿丽瞪大眼睛。 游知榆微微点头,“见过几次,刚知道名字。” “哦哦。”阿丽点了点头,又眯眼,似是回忆了一会,才说,“阿南其实还好,最起码还有个阿婆,家里也还有个阿伯,只不过这阿伯家也……虽说阿婆把她拉扯大,但苦也是吃了不少的。” “不过……” “不过什么?”游知榆抬了抬眼睫。 阿丽打开水龙头,把手里的杯子洗了,才慢悠悠地说,“她读高中那会,可不是个乖的,抽烟,喝酒,染发,天天就和街头那些小混混打架,有次到我家隔壁纹身店说要纹个什么在身上幸好被我撵出来了,哎,那会啊,就是什么坏习惯都往自己身上弄。在那些好学生嘴里她还有个响亮亮的名字嘞,叫什么来着……” “哦,想起来了,‘无恶不作’的三十四。” 为您提供大神 文笃 的《后遗症》最快更新 6. 「34南」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7. 「小狗竹蜻蜓」 “不过这青春期的变化,有时候比这北浦岛的台风天来得都快。” 阿丽洗了两个杯子,语气却又一转,似是有些感慨, “我妹和阿南小夏她们是高中同学,听她说啊,等高二暑假结束,三十四就回到学校乖乖上课嘞。整个人一下就变了,把那一头红毛染成了黑头发,烟也不抽了,架也不打了,也不整天晚上在街道外面瞎晃悠,就闷在屋子里学习看书。” “后来呢?”游知榆擦着阿丽洗好的杯子,语气有点漫不经心,像是对这事有些好奇心,却又像只是配合着阿丽的倾诉欲顺着问一句。 “后来啊……”阿丽笑了一声,“三十四到底也还是个有学习天赋的,好好学了两年,给她阿婆争了口气,考了个顶好的大学,从我们这小县城考了出去,还找了个好单位,一毕业,头个月发工资,就给她阿婆买空调买彩电,有时候穿着西服西裤回来,路过港口的海鲜市场还捂着鼻子闻不惯嘞。” 游知榆抬了抬眉。 这阿丽虽说没有故意说桑斯南的坏话,但字里行间的语气,隐隐约约还是透露着对桑斯南的不满。似乎相比于以前那个“无恶不作的三十四”,她更不喜后来读了大学再回来的那个桑斯南。 不过还没等游知榆问,阿丽就撇了撇嘴,把原因说了出来,“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出去了闻不惯我们这海边上的鱼腥味也正常,也好多人家的大学生都这样。” 她叹了口气,“就是这三十四啊,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不和周围的阿婆阿公打打招呼,一天天就待在家里不知道做些什么,有时候在路上遇见了她吧,我冲她笑,她还就低着头点一下,木着脸就走过了。” 说着,阿丽看了一眼游知榆。毕竟她也不知道这人和桑斯南关系到底近不近,要是在人面前说了不好听的话,她自己以后也难做。 但游知榆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反应,见她没继续往下说了,还微微抬了抬眉,“怎么不继续说了?” 不像是听了不高兴的表情。 阿丽瞬间松了口气,不过她自觉没说什么坏话,说的都是事实,只是不好听罢了。想到这里,她便继续说了起来, “虽说三十四没礼数了点,但人还是个好的。我就是止不住为她可惜啊,好好一个985的大学生,回来就干个送酸奶的工作,你说这算什么事吧?虽说她阿婆在世的时候,也不指望她赚什么大钱,但好歹供出了一个大学生,现在做这送酸奶的工作,老张家那个高中毕业没读大学的儿子都不惜得做。我想着我和我妹吧,也算是被她家阿婆照顾了不少,至少她家门口那棵荔枝树每年结了果也会摘一箱冒尖的给我们家……” “说远了,总之我就念着她阿婆这个情,碰见她就苦口婆心地劝她找个好工作,别在这小城里耽误好春光。但我每次一说她都走神走得厉害,完全没把我的话听进去!我这不还是为她好吗,她要是不愿意听,表面工夫做好点不也不耽误事吗!” 阿丽越说越激动,还试图获得游知榆的认同,不过等她把话说完,却发现游知榆盯着手里的杯子,已经许久没说话。 “怎么了?”她问了一嘴。 游知榆回了神,冲她笑了笑,“不好意思阿丽姐,我刚刚走神了,你说什么来着?” 阿丽愣了愣。 游知榆又慢悠悠地把她手里的杯子拿下来,擦干净,倒扣在吧台的杯具收纳架里,似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那她是什么时候回来干送酸奶工作的?” 一个很漫不经心的问题,却让阿丽停顿了几秒,才含含糊糊地说,“今年三月,她阿婆去世之后。” 游知榆“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表情又淡了几分。 而阿丽只是嘟囔了一句“不会吧现在的大学生都那么矫情啊”,说完之后又跟着自己的话沉默了下去,好似是想起了那个给她送荔枝的阿婆,好似才意识到她从最开始忽略掉的这个问题。 ——拼了命考出去成了985大学生的桑斯南,明明找到了个可以给阿婆买“高级电器”的好单位,却又在今年回来,甘愿成为一个凌晨起来送酸奶的酸奶工的……时间点。 在北京,这样的事情见怪不怪。就算是在乐团,游知榆也见过已经演了几年主角的演员突然辞职回家乡,包了一片小龙虾田养殖小龙虾,夏忙冬闲,好不自在。 也有举着灯牌来接机的粉丝,兴奋地和她说自己辞职回家摆摊卖烧烤,以后要有自己的生活再也不用忍受四十岁油腻老板的pua了。 大部分被压缩在现代社会的高楼大厦里的人,光是听到她们做下的决定,都会在心里暗暗赞叹对方的勇气。 游知榆见过太多这样被伤痛裹挟许久、最终才下定决心义无反顾的人,也从未觉得这种决定,会浪费学历、工作职位和工作时间等这种“沉没成本”。 任何事情,只要试过了,就不算浪费。 就算这次试错,也会有换种方式继续试的勇气。在她这里,“试错成本”这个词语压根不存在。 但这是在北浦岛。 抛弃“出人头地”的工作和高昂的薪资,抛弃在外经营的一切,拘于这一片悬浮着泡沫的大海,会被“善意”地讨论,会被“恨铁不成钢”地劝诫,会被“苦口婆心”地质疑。 不管是突然兴起在这里开一家当地人不怎么消费的咖啡馆,还是当一个只在凌晨工作的送奶工,似乎都不该是“外地人”和“985大学生”要去做的事情。 而那些将这个难以做下的决定推波助澜的原因,那些深埋于心底很难说出口的原因,也很难被靠海吃海的北浦岛所理解,甚至会被视作为“矫情”。 但这里的人,也只是“好心”而已。 - 关于北浦岛上对她突然留下来做个送奶工的议论,桑斯南不是没有听到过,但从来没有听进去。 已经很累了,为什么还要和人交流呢? 她记得,某个蝉鸣汽笛此起彼伏的夏夜,她汗流浃背地背着田兰慧上坡,累得不行,不得不把田兰慧放在一棵倒在路边的树干上。 随意往下晃一眼,简直没有比这里视野更开阔的地方。月朗星疏,坡下一盏盏昏黄的灯像芝麻饼里的黄色芝麻,和港口海滩摇曳的篝火连成一片片。 潮湿温热的海风吹过来,吹得背脊上的汗凉了下去,她和旁边跛着腿的老阿婆坐在那截枯了的树干上,湿了颈下的发,一同晃悠着腿,举着玻璃瓶装的橘子汽水对瓶吹。 田兰慧一口气把橘子汽水咕噜咕噜地喝完,指着那一片似是在跳跃的篝火,比着手语问她, “我以为你会问我,一个死老阿婆腿脚这么不方便,为什么硬要住在坡上,让你每天来来回回地背?” 她当时看着那一片火,橘子汽水不要命地往胸腔里灌,好像熄灭了身体里的那一道火。 喝完,她也比手语,“我也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愿意留下来每天接送你,也不愿意回南梧?” 田兰慧“啪”地一声,在她背上赏了个大巴掌,才比着手语,一字一句地强调,“因为你不安排好我,你阿婆做阿飘也不会放过你。” 她没回答桑斯南的问题。 但这两个问题都没什么意义。就像问她们屁股下面坐着的那半截树干,为什么要倒在这条路上一样;就像去问那家订了三个月酸奶但门口奶箱都装不下了的人明明都走了,明明只是打个电话的事,但还是不愿意退订来自北浦岛的酸奶一样。 没有答案。 又一个凌晨六点半,浅金色的海浪追到了岸边,港口的渔船一艘艘地窜了出去,在水波涟涟的海洋里用自己厚重的生命力努力跳跃,发出巨大的声响,掀开涛涛的海风。 沉睡着的北浦岛醒了过来。 桑斯南提前送完最后一瓶酸奶,凌晨懒洋洋的阳光倾洒在轰隆隆的机车上,热了她的半边脸,她掰了一下车前方的方镜,将有些刺眼那轮金日折射到了海平面去。 开了一路,在宽广的大马路上冒出一个人影,穿着白裙赤着脚的女人,慢慢悠悠地在被日光晒着的柏油路上走着,海风将她白色裙摆吹得扑簌簌作响,勾勒出女人柔软的曲线。 车开过去的时候,桑斯南看清了女人的脸,骑行的速度好似被放慢,漂亮的侧脸在金光辉映下好似被精心雕刻的艺术品。 是游知榆。 桑斯南犹豫着抿了唇,还是没松开油门,就这么开了出去,她不是会停下车来和认识的人打招呼的性格,更何况,她和游知榆也才碰过几次面。 巨大的风掀乱游知榆的发。 她抬了头,看到那台轰隆隆的机车从她身边路过,骑着机车的人穿着淡蓝色的衬衫和白色短裤,背影纤瘦,曲线优越,头发被海浪掀得飘扬起来。 机车越开越远。 她眯了眯眼,良久,收回视线,看旁边大海浮着泡沫的汹涌海浪打在礁石上。 海浪声音汹涌,泛着滚儿,但没过多久,那阵轰隆隆的机车声又跑了回来,带着一阵惊天动地的风,停在了她旁边,轰隆隆的声音消失,机车熄了火。 她望过去。 开过去又开回来的桑斯南就停在她旁边,停在蓝色海岸线前面,看了一眼她手中拎着的高跟鞋,鞋跟断了半截。 “你鞋坏了?”戴着头盔的人有些犹豫地开口,逆着海平面上飘来的金光,头盔上还有个小小的竹蜻蜓,被海风吹得呼噜噜地转着圈。 “对。”游知榆扯开自己的裙摆,伸了伸自己被磨得有些红的脚,语气有些可怜,“走了半小时了,脚疼。” 桑斯南抿了一下嘴角,下了车,揭开坐垫,从里面拿出另外一个头盔,又关了坐垫,自己先坐在车上撑着车的平衡,把头盔递给游知榆的时候,那头盔上的竹蜻蜓也被风吹得悠悠地转。 游知榆看了那竹蜻蜓一会,提了提唇角。 桑斯南又缩了缩手指,差点要把头盔收回去,“你要不要坐?” “没说不要。”游知榆接过头盔,很自然地并腿侧坐在桑斯南身后,捋了捋自己被吹落的发,按住自己的裙摆,“谢谢。” “不用。”桑斯南又是这两个字。 拧了油门,车开始抖起来,游知榆没注意,一不小心就被抖得往前面倒了一下。 叮铃叮铃,有链条轻晃着的声音传来。 逐渐升腾的气温下,投在柏油路上的影子贴紧了短暂的几秒,潮湿的海风吹拂过来。 原本隔开的腿不小心靠在了一起。 好似过了电一般,细腻皮肤上传来灼烫的温度。 连同有些湿粘的汗水,连同金属腿链与细腻皮肤不一样的触感。 桑斯南迅速松开油门,接着往前靠了靠,拉开两人距离,拉开两条不小心挨到一起的腿。 中间的间隙瞬间隔得远远的。 “抱歉。” 身后又传来轻而慢的声音。 是身后人勉强保持住的平衡,倒也是识趣,在她上次说完自己不喜欢肢体接触之后,很快也坐远了一些,没让自己身上的热度继续包裹着她。 “是我没提醒你,我这车比较老了,开之前总会要抖几十秒。”桑斯南解释着,又瞄到游知榆几乎被风吹得扬起来的裙摆。 尽管游知榆用力按着,但手里又拎着坏掉的高跟鞋,白裙是有些抵不住巨大的海风,险些露了腿根出来。更别提等下开起机车时要吹的风了。 女人身上慵懒的香气没有忘记在这一刻包裹着她,似是柔软的爪牙。 “怎么了?”游知榆的声音在身后出现,仍旧是轻而慢。 桑斯南顿了顿,又往前面坐了坐,然后挺直着脊背,将自己身上的衬衣脱下,扔给了游知榆,很礼貌地说 “我有些热,你帮我拿着。” 脱下衬衫的人就穿着一件紧紧勾着锁骨的窄带白色背心,外面的皮肤白得有些晃眼,身上微微出了点汗,被日光晒得汗津津的,蝴蝶骨微微凸起,越发显得身姿窈窕纤细。 游知榆怎么会不知道“帮拿衣服”的意思,她接过人手上的淡蓝色衬衫,风吹过来,好似将对方身上清爽的浴液味道沁入了鼻尖,是微甜的柠檬柚子味,清澈干净,却又透露出点小性感。 “谢谢。” 游知榆说着,就将那件干净清澈的淡蓝衬衫系到了自己腿上,盖住自己暴露在阳光下的腿。 “不用。” 桑斯南有些不太自然地说着这两个字,拧油门之前又提醒了她一句。等她准备好,这辆老式的、在发动之前还要抖上几十秒的机车,就载着她们两个沿着海岸线慢悠悠地驶了起来。 速度很显然,比刚才路过她的时候要慢。 开到某条敞开的路口,身旁骑着电瓶车的大叔超过了她们,还好奇地回头张望了一眼。 不过机车的速度还是没放慢。 就这么慢悠悠地开着,路过挤满人喧闹的老婆笑驿站,飘着鱼腥味的海鲜市场,刚推起卷闸门睡眼惺忪穿着老头衫的理发店老板,路边空地上挂着晾晒的蓝色格子被单,手里捧着橘子汽水的背带裤小孩…… 直到又沿着马路经过一片喧嚣的沙滩,金光暖融融地披在身上。游知榆侧对着内边坐,看不到另一边的海平面,却听见那边有热闹的声音传过来。 沸腾的音乐、纷纷穰穰的人群声,激昂,迷幻。这对安静祥和的北浦岛来说,是有些特别的喧嚣。 游知榆忍不住有些好奇。 转头去看却又不是很方便。在车上动起来也影响桑斯南开车,那下次再来看吧,她有些可惜地想着。 但她的可惜没持续太久。 下一秒,正对着的那块方镜就被前面的桑斯南掰了过来,小小的一块镜子,里面装载着泡影般的、短暂的画面。 海平面上的光线充沛,一轮金日悬挂在上,在被波浪划成碎片的海面上投出一道金光粼粼的竖线,硕大的、数量庞大的海鸥展开翅膀,在海平面上、礁石上盘旋。 将这片海映衬得像个从万花筒里瞥见的童话。 沙滩上一圈人围着,中间有骑着机车的人在做着花式表演,将机车头翘得高高的,在白色沙滩上腾空而起,在金色太阳下投下自由恣意的影子。周围的人欢呼雀跃地鼓着掌,将手里的汽水摇出泡沫,再按住瓶口,把周遭的人淋成落汤鸡才罢休,然后又去淋自己。 人、海鸥、沙滩、机车、冰汽水、海平面……都被浅金色的光笼罩着,散发出朦胧的金色光雾。 像一场迷幻的、让人不太真实的梦,全都被圈在那块小小的镜子里。 接着。 载着她的那辆机车在原地打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旋,如同万花筒般的方镜里的画面,突然就被放大了无数倍,奇迹般地出现在整个视野之中。敞亮,闪烁,迷幻。 车熄了火。 她听见桑斯南澄澈的声音在耳边出现, “这里的人以出海捕鱼为生,不敬畏海的人会被海浪吞噬,一次海难之后,有人说北浦岛再也醒不过来了。但有人也会每个月都在这里举行一次这样的仪式,仪式内容不定,有时候是热热闹闹地泼上一身海水,有时候是喝喝汽水唱唱歌,他们说,这是为了喊醒曾经被风浪侵蚀过的北浦岛。” “但北浦岛不是每次都醒得这么热闹……” 说着,她望向游知榆,头盔上的竹蜻蜓被海风吹着转悠个不停,可爱地似是小狗在摇头晃脑。 然后又移开视线,很随意地说了一句, “欢迎你,来到醒过来的北浦岛。” 为您提供大神 文笃 的《后遗症》最快更新 7. 「小狗竹蜻蜓」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8. 「衬衫洞洞鞋」 桑斯南头盔上竹蜻蜓转动的速度时快时慢。 游知榆想,大概自己头盔上的那只竹蜻蜓,应该也跟个小陀螺似的,正在她头上呼咻呼咻地转悠个不停。 人有时候很奇怪,明明是平日里不惜得看的小玩意儿,到了这披着晨影的海浪边,站在绕着海风的飞鸟下,就开始觉得特别起来。 “你是第一个说欢迎我来到这里的人。”良久,游知榆开了口。 第一个? 桑斯南觉得奇怪。虽说她对北浦岛并没有那种强烈的归属感,但据她所知,北浦岛也并不是一座排外的小城。 不过很快,游知榆就解决了她的疑惑。 “当然,这里的人都很好。”游知榆慢悠悠地摘下头盔,将头盔拎在手上,长发被风吹得飘扬起来,有一种散漫又恣意的美。 桑斯南等了一会。 她以为游知榆后面还有一句“但是”。 但是没有“但是”。 游知榆只是微微低了眼睫,盯着头盔上转悠个不停的竹蜻蜓,好一会,才有些漫不经心地笑笑, “不过也可能只是巧合吧。” 她觉得竹蜻蜓有趣。是因为不管她现在身处何地,但当竹蜻蜓转悠起来的时候,吹到她身上的海风就会是热烈的。 桑斯南抿了抿唇。许多年前,在海岸礁石边路过光着脚跳舞的游知榆时,她就想过,公主也许并不是童话世界里的公主,会面临着她所处阶层无法理解的苦闷。 但她从不想去理解,也抗拒自己偶尔突兀生出的探知欲。 试图去了解一个人,去探知一个人身上的秘密,就会无法避免地和对方产生一些隐秘的联结。 而这种联结一旦发生,往往需要付出更厚重的代价,去维系……或者是斩断这种联结,都需要代价。 联结越深,代价越惨痛。 所以十二年前,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路过那块平整的海岸;所以现在,她面对着“第一个”这种如此特殊的称谓,只是沉默了一会,动了动唇, “我也只是随口一说。” “嗯?”游知榆挑了挑眉,“所以你的欢迎是假的?” 桑斯南低了眼睫,不说话了。 空气在一瞬间静谧了下来,连同海岸边喧嚣的花式摩托表演,声音都好似在这一瞬间弱了下来。 游知榆的眼神在摇晃的日光下闪烁,又微微倾了些腰过来,将距离拉近,略微仰头盯着她的眼神,浓密卷翘的眼睫上落着碎光,好像要硬勾着她把话说完。 对方身上柔软的香味裹了过来。 视线可及之处是一片晃眼的白,以及恣意明艳的眼,还有饱满微微翘起的红唇。 桑斯南被吓了一跳。 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却又抵上了身后戳得皮肤发疼的机车把手,还正好戳在腰窝处。 前方是女人看起来纤薄却又显得柔软的上半身,本来中间还隔着安全的间隙,可海风却在这一刻变大,将对方身上的香味和蠢蠢欲动的裙摆都拂了过来。似是陷入了一朵开得正艳的蝴蝶洋牡丹里,薄而轻的花蕊轻挠着腿,酥酥麻麻的,又不敢去碰,怕一碰,就化成汁水,渗入她的皮肤,钻入她干涸的喉。 后面是戳在腰上的机车把手,前面是清透却又略微含着些攻击性的美人。 桑斯南在中间的间隙里,虚虚地咽了一下喉咙。 幸好。 一通振得她大腿发麻的电话打了过来。 她松了口气。 游知榆狭长的眼尾轻抬了抬,慢悠悠地直起上本身。空气里暧昧又模糊的因子在这一瞬间消散。 桑斯南将振动着的手机从贴着皮肤的裤兜里拿出来,按下接听键时,那处仍然有些酥麻。 是田兰慧打来的电话。 催她去接人了。 桑斯南把一直接通着的手机放在车把手的手机支架上,回头却看到游知榆似乎应该忘记了刚刚的小插曲,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海岸边的表演。 光着脚,手里还拿着她的衬衫。 像个柔弱却矜贵,随时会被这里的海滩欺负的公主。 她有些犹豫。 游知榆一转头,便瞥见了她的犹豫,这会倒是慷慨了许多,不再非要从她口中讨要那个不太真心的答案。 “你是不是有事要忙?” 桑斯南“嗯”了一声,“你是要我先送你回去?还是要在这里看一会?” “我还想再看看。”游知榆轻轻晃动了一下腰肢,“等下我自己走回去就可以,你先去忙你自己的事情。” “今天谢谢你。”她说着,把手里的头盔和衬衫都递了过来。 桑斯南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接,却又不小心瞥到下边沙滩上,有人将汽水喷在一个女生胸前,于是女生尴尬地抱着自己的胸口跑开。 她伸在空中的手顿了顿,最终只接过了头盔。 “你要是要下去玩的话……”她迟疑了几秒,看向游知榆身上单薄的白裙,还是决定当一次好心人,“最好还是带着这件衬衫吧。” “那我要怎么还给你?”游知榆的手指在柔软的衣料上勾了勾。 “你店里是不是有个暑假兼职生叫明冬知?”桑斯南说着,就把头盔放在了车把手边上,骑上车拧动了油门,轻轻扬了扬下巴, “你给她,让她带给我就可以。” 话落,平日里要抖上几十秒才发动的机车,这时却很快发动,从游知榆的身边窜了出去,她还没来得及问出那句: 你和明冬知是什么关系。 就看着那个在头盔上转悠着的竹蜻蜓,被风越吹越远。 手里仍然是那件散发着柠檬柚子味清香的淡蓝衬衫,她摩挲了两下,又在原地停了几秒,才将那件薄薄的衬衫穿了上去,沿着路边的石板阶梯,走到了被海浪、人群和海鸥包裹着的沙滩。 日光已经将沙砾晒得发热,光脚走在上面被细密的沙砾包裹着,有些舒服。但走了十几分钟,躲了那些乱泼的汽水和汹涌的海水十几分钟,光脚就开始不舒适了。 偶尔碰到沙砾里躲藏的小石子,尖锐得险些划破脚。在第不知道多少次踩到小石子之后,她蹙紧了眉心,不得已停下脚步。 还是低估了自己光脚的承受力。 想着回去还有一段路,刚刚还不如就跟着桑斯南一块先回去。但这种后悔没有持续多久。一个穿着红白格子衬衫的女人就找到了她,高高挥着手,十分热情地和她打着招呼, “游老板!” 她没反应过来,却觉得女人有些眼熟。 那女人又一边挥着自己手里的红色塑料袋,一边往她这边走了,看起来走路有些不方便,有些跛脚。 游知榆没等人走到自己面前来,尽量挑着稍微有些平整的路迎路上去。 “你喊我?”她问。 那女人喘了两口气,这才将自己手中的红色塑料袋打开,里面是一双崭新的、白色洞洞鞋。 她将鞋摆到她面前,类似于灰姑娘故事里突然出现的水晶鞋,可上面还贴着一个红发的小美人鱼。 “你试试看合不合适。”女人气喘吁吁地说。 游知榆愣住。 “愣住干嘛!”女人大大咧咧地指了指地上那双没有品牌的洞洞鞋,又伸了伸自己脚上的鞋,“你别嫌弃啊,这拖鞋虽然没牌子,但我们平时都穿着干活,我一个跛脚都穿得很舒服。” 海水弥了上来,漫到脚上。 有些凉,也有些暖。 游知榆低头,看着那双在海滩上被沙砾包裹着的洞洞鞋,怔了几秒,说,“我不是嫌弃……” “哦哦,我知道了,我忘了给你介绍我自己了。”女人拍了拍胸脯,又把自己的手在身上衬衫上反复地擦了擦,伸出来,朝她露出一个开朗的笑,“我叫明夏眠,前面窜得快机车租车店的老板,你店里员工明冬知的亲姐,还有……” “三十四的发小。” 这句话一出来,游知榆怎么会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突然找上来,给了光脚的她一双贴着红发美人鱼的洞洞鞋的。 莫名的,她想起了那个戴着头盔在机车上头也不回的背影,想起了头盔上转悠个不停的竹蜻蜓。 一阵风吹过来,将她身上穿着的淡蓝衬衫吹得扑簌簌作响,她穿上洞洞鞋,脚底泛上一层温热和柔软。 “谢谢。”她和明夏眠轻轻握了一下手。 明夏眠“嘿嘿”笑了一下,“不用谢。” 笑完之后,还是这么看着她。 她想了想,又说,“谢谢。” 明夏眠脸上的笑意仍旧没收回去,“不用谢。” 游知榆有些不太明白。 明夏眠脸上的笑意僵了几秒,“游老板。” 游知榆轻垂眼睫,“谢谢你,明老板。” 明夏眠搓了搓手,咳嗽了几声。 游知榆还是不明所以,却还是对明夏眠雪中送炭的行为表示感激。她又轻点了点头,说,“谢谢你,明老板,等下去咖啡馆喝咖啡,我请客——” 明夏眠眼睛亮了亮,又“嘿嘿”笑了笑,说,“拖鞋十五块,配送费五块,一共二十,不过你既然说要请我喝咖啡,那配送费就免了……” “你看你是支付宝还是微信?”她将自己手里的红色塑料袋捻了又捻,才说,“三十四说让你自己付钱。” 游知榆在原地僵了十几秒。 漫长又尴尬的十几秒过后,她朝明夏眠礼貌地笑了一下,“支付宝和微信都可以。” “那就支付宝吧。”明夏眠从屁股兜里掏出自己的手机,又解了锁,把手机支付界面递了过来。 游知榆沉默着付了款。 明夏眠的手机里传来“支付宝收到转账54元的提醒”,她“咦”了一声,“不是说请喝咖啡吗?而且怎么又54了?” “当然请,请多少杯都可以。”游知榆优雅地仰了仰修长的脖颈,仿若刚刚尴尬的不是自己,“但这是两回事,钱还是不能少。” 明夏眠一算,“那怎么还多给34?” 游知榆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明夏眠在心里“哦”了一声,原来是这个三十四。 “还是游老板大方。”想明白后,她又笑嘻嘻地说了一句,“那我先走了,以后来咖啡馆找你聊,你以后要是租车的话来我的店,我给你把多给的三十四扣了,然后再给你打个折。” “会的。”游知榆站在原地,双手交叉在小腹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端庄优雅地像是从红毯上走下来的女明星。 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她刚刚差点无意白嫖一双十五块的拖鞋和五块钱的配送费。 “对了,差点忘了这事。”好不容易看着明夏眠走几步走远,却又见人徘徊着走了回来,从衬衫胸前兜里掏出一个东西,递了过来。 海水漫到脚边,清凉地浸泡着游知榆的脚趾。不远处的花式摩托表演到了精彩处,发出激烈的音乐声。 日光迅速聚焦,对方伸出来的掌心里,躺着一个用透明塑料包装包着的、崭新的竹蜻蜓,蛋黄色。 如同周围音乐声里突兀而来的鼓点,游知榆的心脏突兀地一跳。 “对了,三十四还让我和你带句话来着……”明夏眠说着又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游知榆愣住,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明夏眠又咳了两声,还特意笑了一下,才郑重其事地说, “她说,欢迎是真的,竹蜻蜓是送你的。” 为您提供大神 文笃 的《后遗症》最快更新 8. 「衬衫洞洞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9. 「橘粉色夏夜」 被日光浸泡着的海浪涌过来,一浪一浪的,冲过来,反反复复地没过游知榆的脚踝,又慢悠悠地淌进沙砾里。 花式摩托表演结束,被淋得满身是水和啤酒的人们各自笑骂着散开,脸上却还带着散不去的笑容。 喧闹的音乐声彻底消散在这片海域的时候,经纪人傅雨打电话过来,开场白还是一如既往,“什么时候回来?” 游知榆轻飘飘地说,“再问一遍,我把手机扔海里了。” “好吧,不说了。”傅雨认了输,“那你这次打算在你外婆那边歇多久?” 游知榆挑了挑眉心,“你这不还是同一个问题吗?” 傅雨憋了一口气,“你不会真的打算和公司解约吧?” 游知榆在礁石边坐下来,将自己裙子上的褶皱抚平,这才又漫不经心地开口,“我没有这么说。” “那就好那就好。”傅雨松了口气,“那既然你假都已经请了,那就先好好歇着,什么时候歇舒服了什么时候回来,反正《淡鱼》最后一场巡演都结束了,你歇几个月再回来准备新剧也是件好事,就当和鱼贝告别了。” 游知榆没说话。 傅雨没注意到她突如其来的沉默,又在电话里问,“对了,你在那北浦岛待得怎么样?” 游知榆反问,“你想来?” “那还是算了,我还是喜欢大城市的便捷和热闹。”傅雨这下倒是答得很快,挂电话前,嘴里又嘟囔着, “也不知道你怎么喜欢在这种快递都要四五天才到的地方待着。” 挂了电话。 游知榆从礁石上站起来,将自己拿在手里的那只竹蜻蜓牢牢地插在沙子里。放下折了鞋跟的高跟鞋,脱下贴着红发美人鱼的洞洞鞋。 重新站在那块平整的礁石上,赤着脚,微微张开双手,任由海风掀起裙摆和恣意的长发,透过身上这件薄薄的淡蓝衬衫,勾勒出清晰又柔媚的身形。 嘴里随意哼唱着的几句音律,与海浪波涛进行碰撞、融合,呈现出清透的、恣意的、淡柔的色彩,源源不断地开发着身体里的力量。 桑斯南从未想过会再次看到,那个在礁石上光着脚的公主。可她的的确确看到了,站在海岸沿边的马路上,隔着遥远的海风和喧闹的人群,那个朦胧的身影仍旧拥有抢夺视线的本事。 风绕过她的身体,有种恣意又散漫的美。 她早就说过,她像一只鹤立鸡群的猫,也像一条从深海里逃亡到人类世界里的人鱼。她是公主,携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感,神秘,性感,危险,与平凡普通的北浦岛格格不入。 但这种格格不入,往往最容易吸引平凡且普通的视线。 桑斯南陷入思绪。背上的田兰慧却突然拍醒她,在她背上写着拼音,“她是谁?” “人鱼公主。”桑斯南收回自己的视线,没再往那个身影那里看,而是继续闷着头往前走。 田兰慧没反应,继续写,“怎么穿着你的衣服?” 这时桑斯南才意识到,她忘了田兰慧听不到声音。不过她也没办法这时候给田兰慧比手语,可她还是把在背上的人颠了颠,木着脸说, “我只是不喜欢欠别人东西。” 不知道是说给听不到的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竹蜻蜓是为了表达北浦岛的善意,橘子汽水是对春华阿婆的谢意,借出去的衬衫是对不小心穿过公主小粉裙的歉意。 等游知榆把衬衫还给她,她们也应该没有产生其他联结的可能性。想到这里,桑斯南长长呼出一口气。 - 游知榆有些睡不着。 虽说北浦岛的夜持续着凉爽的海风,可她天生喜水不喜热,外婆这间小房子已经十年没住人,装了空调许久没用过,这里也没有都市里那么便捷的上门洗空调服务。 一切都得靠自己。 要么就是她从坡下没有品牌的电器店里,买来的那台枝呀吱呀转悠着的风扇,底盘还有些不稳,转起来呼咻呼咻地响。 她倒是不嫌弃,只是经常被热醒。 热醒了就起来洗个澡,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橘子汽水,到了门口,坐在那个吊在树上的秋千椅上,慢悠悠地摇着,吹着清凉的海风,看一会蔚蓝的海,看累了眯一会眼,再睁开眼的时候,日光便从树叶缝隙里透进来一点。 恍惚着,就到了早上。 就这么过了几天,倒也不觉得聒噪的夏夜让人心烦气闷。 可今晚,她翻来覆去地一直没睡着。挂钟显示时间两点,被挂在田字格窗户上的竹蜻蜓,被海风吹着悠悠地转着圈。 舒舒缓缓的,看得人直犯困。 她眯了会眼,却还是睡不着,觉得有些热,便又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软绵绵的,散发着冒着水汽的热意。 坐在秋千上荡了荡,一眼又瞥见旁边晾衣绳上晾着的那件淡蓝衬衫。回来的时候就洗了,现在挂在晾衣绳上,已经干了一大半,却又带着一点湿意。被风一吹,衣角微微飘起,微弱的柠檬柚子味已经被她带过来的洗衣凝珠驱散。 闻惯了的海盐薰衣草味道萦绕在鼻尖,以前觉得很喜欢,现在却莫名觉得有些腻。 往坡下看,隔着一条宽宽的马路,对面坡上是连成片的海滨平房,堤岸昏黄的路灯连成一条线,一盏盏灯似是这条线上的珍珠。这边的房子看起来都离得近,堆叠在一个个隆起的小山坡上。 即使走过去的距离远,但她住得高,视线里,那一片片笼罩着路灯光影的小房子就感觉离得特别近。这大概就是小城特有的魅力。 她眯了会眼,鼻尖的香味还在飘。再睁眼的时候,不是斑驳的日光。视野里,昏黄路灯笼罩着的某个小矮房的外墙上,突然出现了个人。 穿着件特别亮的橘粉色卫衣,白嫩嫩的纤细长腿在短裤下晃晃悠悠,坐在小矮房前面的那片红砖围墙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什么。 肯定是橘子汽水。游知榆猜。 肯定还是她认识的某个人。游知榆想。 那人在那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腿,这边晾在晾衣绳上的淡蓝衬衫也有一下没一下地飘起来。不知怎么,游知榆觉得自己仿若又闻到了那股清透的柠檬柚子味。 隐隐约约的,浸透着海风里的湿气,隐晦地萦绕在鼻尖。偏偏又若隐若现,不那么明朗,勾得人心痒痒。 她眯了下眼,伸出手,用食指和拇指,对着远处那个橘粉色的人影,虚空地捻着,好似那片衣角又被攥在手指中间,裹挟着柠檬柚子味的浴液味道。 可那人不配合她,突然移了个位置,一下就从她手指中的那片空隙里躲了过去。 悬空的手指在空气中停了一会。 游知榆倚在秋千上,拿出手机,找到了那条没有删除的短信记录,打了几个字发过去。耐心地等了一会,那人没有动弹,短信也没有回复。 葱白的手指在屏幕上敲了敲,被那个晃晃悠悠的身影勾着,不知怎么没了耐心,又直接拨了电话过去。 “嘟——嘟——” 电话打过去。游知榆又往对面坡上看,那个橘粉色卫衣身影终于动了,从墙上跳了下来,往身上摸了摸,接着低了头,看了一会。 她确定,那个身影的确是桑斯南。 手中的电话却迟迟没有被接通。 燥热的夏夜传来聒噪的蝉鸣,秋千一晃一晃,她耐心地等着。终于,打过去的电话有了声响。 远处那人也已经重新爬到墙上,晃悠起了腿。 游知榆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自己的睡裙裙摆,调整好自己倚在秋千上的姿势,微微提起唇角。 却只听到“啪”地一声,电话被挂了。 为您提供大神 文笃 的《后遗症》最快更新 9. 「橘粉色夏夜」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0. 「粘稠电话」 桑斯南一连打了三个喷嚏,她不得不在围墙上移了三个位置,也不得不裹紧自己身上的卫衣。 穿短袖也不会冷的天气,她好端端地穿着睡衣,怎么还感冒了。 手机屏幕上还显示着那通被挂断的电话,手心汗津津的,流淌出潮湿的汗水。 明明连打了几个喷嚏,这会又热出汗了。 她抿了抿唇,看着那条没被回复的短信,上面显示着短短的几个字: 【也睡不着吗】 一个“也”字,就留下了许多可以探讨的空间,也没办法让人不注意。只要她顺着这个问题回复过去,一条短信就很有可能变成有来有往的对话。 而这种有来有往的对话,这种很容易产生联结、很容易对另外一个人产生探知欲和隐秘了解的对话,显然不适合在她和游知榆之间发生。 但她没想到游知榆会再打电话过来。 仅有的几个维持联系的人,都知道她不爱接电话的习惯,所以一旦打电话过来,绝对是很重要的事情。 急匆匆地从墙边跳下来,从裤兜里掏出手机,面对着那通振得她手心发麻的电话,愣了半晌。 知了在她耳边没完没了地鸣叫,海浪声音侵蚀她的耳膜,燥热的海风在她刚洗完澡的背上铺满细密的汗水。 1762382674X 这个电话号码的主人,是游知榆。 有很多个念头滑过,但最终都归结于那条没有被回复的短信。时间在她潮润的汗意里流淌,足足等到信号已经连通的电话自动挂断。 她才从愣怔中回过神来,重新坐到墙沿边,思考了好久,回复: 【不好意思,我不太方便接电话】 回复完之后,看到上面那条【也睡不着吗】的短信没有被回复,又抿着唇,在对话框里打下了几个字: 【没什么事的话,早点睡,wana】 悬空的手指突兀地暂停,又在屏幕上轻点几下,于是发出去的短信变成了: 【没什么事的话,早点睡】 还是把那句没打出来的“晚安”删去了。 发过去之后,她紧紧抿着唇,等待着那边回复。可那边迟迟没有回复,于是若隐若现的担忧又冒了出来。也许深夜打过来的电话并非一定是她以为的那样。 万一遇到了什么危险呢? 她岂不就成了她的最后一个联系人。 各种猜测的想法在脑子里织成一张粘稠的网,混混沌沌的,她思考了一会,又把电话打了过去。 电话里传来漫长而陌生的“嘟声”,她已经许久没主动打过电话给别人,对她来说,这种声音已经类似一种危险信号。 她紧促地捻了捻手指,害怕电话突然被接通,又害怕电话一直没被接通。 可“嘟”声一直在持续着。 没有被接通。 在电话快要被挂断之前,她迅速从墙沿边上跳了下来,准备往记忆中的那个方向跑,可下一秒,漫长的“嘟”声结束。 她僵在原地。 电波信号里,属于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声飘过来,张牙舞爪的,笼罩住她在这种情况下显得有些微弱的、甚至像是被刻意屏住的呼吸声。 最终,女人散而懒的声音飘过来,让人能联想到她此刻正倚靠在某个柔软的、放松的地方。 “桑斯南。”她喊她的名字。 桑斯南屏住呼吸,“你……你没事吧?” 游知榆轻笑了一声,慵懒的笑意便顺着信号攀到了耳朵里,有些痒,“我能有什么事?只是睡不着罢了。” 桑斯南攥住手机,又重复了一遍,“你确定?” 游知榆大概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又在那边笑了一声,才轻轻地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桑斯南呼出一口气,这会真正确定游知榆没有陷入某种需要打电话才能脱离的危险之中,就又屏住气说了一句, “那我挂了。” 然后没等游知榆回应,就迅速把电话挂断。但电话挂断之后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轻松,她站在暗弱的灯光下,盯着自己手机上那通刚挂断的电话。 发了好一会呆。 突兀的渴意窜了上来,她拎起那瓶剩下的橘子汽水,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却仍然觉得口干舌燥。 一阵凉薄的海风拂面,吹得她身上不停淌下来的汗水发凉,她放下橘子汽水,才发现自己已经满手都是汗。 粘稠的、擦不干净的、混杂着水雾的汗。 大概北浦岛的夏天真的来了。 她拎着空了的玻璃瓶,走进院子,又洗了个澡,给睡着的萨摩耶放了点食物,又骑着那辆轰隆隆的机车出了门。 但她不知道,在另一边坡上,有个人一直注视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某条老街,才慢悠悠地收回视线,看着那条【不太方便接电话】的短信,发了一会呆。 晨光熹微,游知榆在树下再睁开眼,又看见那个穿着牛仔背带裤的高挑身影急匆匆地从家里跑了出去。 挺大个人,还这么爱穿背带裤。 游知榆撑着下巴想。 去了店里,新来的暑假兼职生明冬知早早地来上班,勤快地擦着桌子,见到她,很局促地挥了挥手。 明冬知不会说话。 但人长得漂漂亮亮的,有种专属于北浦岛的纯粹的、干净的漂亮。人又很勤快。游知榆对这个妹妹很满意。 她将装着衬衫的袋子递给明冬知,想必桑斯南昨日已经和明冬知说过这件事,明冬知朝游知榆点了点头,就很利索地接过她手中的袋子。 可一扯,却没扯动。 明冬知眼神有些疑惑。 游知榆轻启红唇,“你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说我已经把衣服还给你了。” 明冬知愣了几秒,似是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游知榆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有些不经意地说起,“我昨天本来想打电话和她说谢谢她的,但是……她好像不接我的电话。” 这下。 明冬知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松开自己手里的袋子,从自己围裙兜里掏出自己准备好的便利贴和笔,低着头,在上面写了几个字,送到她面前: 「电话恐惧症」 游知榆挑了下眉,“这是什么意思?” 明冬知又埋头写了起来,这次是一张被写得密密麻麻的便利贴。游知榆接过来: 「阿南姐她从小时候开始就不爱接电话,我们打电话给她她一般都不接的,有什么事情都发短信。可能文字交流对她来说会比直接打电话好一些,甚至她有时候还会宁愿和我们用手语交流也不愿意说话,这大概就是“社恐”的一种表现吧。 如果哪天她突然接了知榆姐的电话,这才比较可怕呢QvQ」 原来是这样。 电话恐惧症,这大概是一种不太适合在快节奏现代社会里暴露的“病症”,只能躲藏在无休无止的紧密社交活动之下,艰难地存活。而这个称呼,这种不算“病症”的习惯,却被来自北浦岛的一群人,如此可爱地保留了下来。 游知榆朝明冬知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理解。 而下一秒,手中的便利贴突然被抢了过去。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明夏眠“啧”了一声, “我就说她这个习惯不好吧,容易惹人误会。” 游知榆挑了挑眉心,“明老板。” 明夏眠“嘿嘿”一笑,摸了摸明冬知的头,又喊了一句“游老板”,说,“我来喝咖啡,顺便来看看我妹。” 明冬知用力一拍明夏眠的手,比着手语,“你喝什么咖啡!” 明夏眠反问,“我怎么不能喝?” 明冬知“切”一声,在明夏眠面前简直像个小刺猬,但转眼又看到游知榆又收敛了起来,吐了吐舌头,继续拿着擦布去擦桌子了。 明夏眠朝游知榆笑了一下,“她还不懂事,要是在店里遇到了什么问题,麻烦游老板通知我一声,我来处理就好。” 说着,又跛着脚,有些费力地走到桌边坐下,拿起菜单, “那麻烦游老板给我来一杯生椰拿铁。” 游知榆轻轻颔首,“我去给你做,明老板稍等一会。” 说好的请喝咖啡她不会不记得。做好之后,她端到明夏眠面前,却发现明夏眠已经转了桌上的付款码付钱。 “不是说好我请客吗?”她微微蹙眉。 明夏眠说,“照顾照顾游老板生意,总不能让我妹在这里领薪水,然后我还在这白吃白喝吧。” 游知榆把咖啡端过去,“那又怎么?” “那还是游老板大气。”明夏眠抿了一口咖啡,又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便利贴,似是随意地提起,“三十四也不是完全不接电话,只是一般不接我们的。” 游知榆这才想起昨天早上桑斯南好像还接了一个电话,并且到骑车离开之前都还没有挂断。 可为什么偏偏不接她的电话? “但她一般只接兰慧阿婆的电话。”明夏眠很快解答了她的疑惑。 “兰慧阿婆?”游知榆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明夏眠“嗯”了一声,“兰慧阿婆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听不到也说不了话了,家里没其他人,就靠低保过日子,每天只做一件事,就是去港口那边,翻着那本被翻得起了毛的新华字典,看着港口一艘艘海船扬帆鸣笛起航。” “拿着粉笔,一遍又一遍地写‘佩恩’这两个字,这是她孙女的名字。因为她患了精神病,总觉得佩恩还会回来,只要谁和她说佩恩不会回来了她就不要命地往海里跑……谁也按不住她,而且家里又没有家人看顾着,病也没钱治,医生想了个办法,和她说,只要在那个港口的石板路上写一万遍孙女的名字,孙女就会回来了。” 游知榆愣住。 明夏眠又笑了一下,眼里却没有笑意,“可只要一涨潮就会被冲得干干净净,所以佩恩的名字,她永远写不到一万遍。” 话落,门口的风铃响了一下,清脆的声音似是为了击碎这话里的沉重。来上班的阿丽一边嘟囔着天气真热,一边走了进来。 结果发现,明夏眠正和游知榆面对面坐着,明冬知正在擦着桌子。 游知榆的面色还有些凝重。 “怎么了?”她干巴巴地问了一句,心正想着游知榆不会打算把自己开了让明夏眠在这上班吧。 游知榆就朝她看了过来,“阿丽姐,你来一下。” 阿丽硬着头皮走过去,“怎么了知榆?” 游知榆说,“你在这里坐一会。” 阿丽犹豫地坐下。 明夏眠看了一眼游知榆。 游知榆这才问出那句,“那桑斯南只接兰慧阿婆的电话,是因为什么?” 像是特意说给阿丽听似的。明明不需要指名道姓地问,却还是问了一遍。 “兰慧阿婆腿脚不方便,家又住在坡上,自己很难走那么远,所以每天都是三十四背着兰慧阿婆去港口,然后又背着阿婆回来。”明夏眠说,“至于打电话接电话,应该是她们两个之间的暗号吧。” “可兰慧阿婆不是听不到也说不了话吗?”阿丽问。 明夏眠哂了一声,“所以才需要这种信号。” 一个从不接电话的人,只会接另一个人的电话,而那个被视作“唯一”的人,是个说不了话也听不到电话的聋哑阿婆。 谁都知道,这样的信号代表着什么。 阿丽面上一热,也知道自己不该问。 游知榆又问,“那除了桑斯南,没其他人帮兰慧阿婆了吗?” 明夏眠摇头说,“没有。那里不能骑车上去,我腿脚不方便,我妹又要上学……” 游知榆点点头,“那其他人呢?” 阿丽愣着,只反复地搓着衣角。 明夏眠迟疑了几秒,说,“在小到家家户户打过照面的北浦岛,精神病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大家都害怕和兰慧阿婆走得太近,特别是三十四这么大点年纪的女孩,都害怕被兰慧阿婆赖上当孙女,那就得赖一辈子了……” 游知榆攥了攥手指。 她自觉自己没有多了解桑斯南,但在明夏眠开口之前,也察觉到了里面的端倪。又看到了刚来上班的阿丽姐,想到阿丽前几天对桑斯南的评价,就干脆把阿丽喊了过来,和她一起听上这段。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等明夏眠说完,她心里的惊讶并不比阿丽少,虽说昨天被连着挂了两通电话有些不悦,可这会那点不悦也被这后面的来龙去脉驱得烟消云散。 等看到阿丽惊讶的表情时,还是有些止不住的小心思冒了尖出来,喊阿丽过来听是对的,选择没把自己的不悦表达出来是对的…… 从一开始,蔚蓝大海里的底色就是透明的。 想到这里,游知榆忍不住问,“那她就不怕吗?” “她啊,她不怕。”明夏眠眯了眯眼,“别说被人说闲话,或者是兰慧阿婆这点事了……她这人不怕黑不怕鬼,不怕恐怖悬疑不怕蛇虫鼠蚁,天不怕地不怕的,就只怕一件事——” 她把声音拖得老长,语调又慢慢悠悠。 让人忍不住被她勾得心痒痒起来。 阿丽这会也忘了自己对桑斯南的偏见,率先忍不住,“怕什么?” 明夏眠见达到效果,这才笑出声。明明是阿丽先忍不住开口,她却从游知榆轻轻晃动的眼睫中,瞥见了比阿丽更浓厚的好奇。 于是。 她轻咳了一声,盯了一眼游知榆,等对方终于轻抬眼睫望过来了,才含含糊糊地笑, “不告诉你,你自己去问她呗。” 为您提供大神 文笃 的《后遗症》最快更新 10. 「粘稠电话」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花瓣与刀片」 明夏眠临走之前,游知榆将她喊住。 玻璃门上的风铃摇摇晃晃,吹出清冽海风的声响。明夏眠回头,“怎么了游老板?” 游知榆在桌上慢悠悠地点着手指,“明老板,如果我想订送货上门的酸奶,应该去联系谁呢?” “这事啊——”明夏眠笑,“订酸奶的电话我这有,等会让我妹发给你。” 游知榆轻轻颔首,“那就先谢谢明老板了。” “都是朋友说这些?”明夏眠笑眯眯地应着,“下次游老板再请我喝咖啡就是。” 游知榆挑了下眉,“怕是明老板又不让我请。” 明夏眠已经推开了门,热风顺着日光溜进来,她回头朝游知榆随意摆了摆手,“下次一定。”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日光已经完全攀了上来,明夏眠穿着件单薄的衬衫,一瘸一拐地隐入树荫底下。 游知榆的眼神一直没收回来。 “知榆——”阿丽小心翼翼地问,“你以前见过小夏吗?” 游知榆撑着下巴,“大概是见过的。” “啊?”阿丽有些迷糊。 游知榆回过神来,“见过。” “这……”阿丽搓了搓手指,脸憋得有些红,“知榆,我之前说阿南的那些话……” “阿丽姐你放心。”游知榆打断她,“我一句都没听进去。” 阿丽愣住。 “但是……”游知榆说,“桑斯南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毕竟这北浦岛上,会每天背着兰慧阿婆上下坡的,除了桑斯南之外,没有别人了,不是吗?” “都是误会,误会。”阿丽点了点头,“我就是看到三十四每天在北浦岛上晃悠觉得可惜,但不知道她还替兰慧阿婆做了这么多……” “不可惜。”游知榆强调,“不管她是因为什么再回到这里,不管她有没有替兰慧阿婆做这些,都不可惜。” 阿丽愣住。 游知榆只是笑笑,将自己的态度表明之后,也就没有必要再说其他。 明冬知朝游知榆竖了一个大拇指,等阿丽恍惚着拿着擦布走了,她放下拖把走过来,兴冲冲地朝游知榆比了句手语, “你好酷!” 明媚的海边哑女,身上自带一种北浦岛的美和可爱。 游知榆也比了一句同样的手语过去。 明冬知瞪大双眼,“知榆姐你看得懂手语?” 游知榆点头,却又慢悠悠地摇头,“现在只看得懂一点点了。” 明冬知懵懂地点头,写了张便利贴递过来: 「知榆姐,这是订酸奶的电话1823348239A,不过我们店里不是不卖酸奶吗,而且第一天过来的时候你还说自己不爱喝酸奶,订酸奶是要做什么?」 游知榆将便利贴上的电话存在手机里,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漫不经心地回答, “可能我现在有点爱喝了。” - 北浦岛订酸奶的人本来就不多,眼下,酸奶生意已经被一家垄断,就是桑斯南工作的这家。 今天,她接到老板的通知,要去一个新顾客家里安装奶箱。 对一家在北浦岛凌晨送酸奶的员工不超过五个人,就已经涵盖轮休和请假体系的酸奶店来说,有连续订半年酸奶的新顾客上门,好像已经是上个世纪以前的事情。 而对桑斯南来说,这个名为“游女士”的新顾客就住在颗颗大珍珠店坡上,并且还成为了她需要每天送酸奶上门的直属顾客这件事,是一件比她碰上火山爆发概率更小的事情。 而这样的概率,偏偏就落在了她头上。 考虑距离和性别,她的确会是这位新顾客的最佳人选。毕竟这位女性新顾客说,自己单独一个人在家里住,希望找一名女性送奶工为她服务。 对其中唯一的女性桑斯南来说,这就成为了百分百的、不可推脱的概率。 北浦岛的气温首次抵达了三十七度的顶点,即使有清爽的海风,可桑斯南搬着奶箱上门的时候,还是汗流浃背,像一只快要被烤干的蝉。 按了门铃。 等了一会,有一串湿答答的、拖着水渍的脚步声传了出来。 像是某种预兆。 桑斯南一下挺直背脊,消不下去的渴意让她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喉咙,似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躲藏。 下一秒。 一阵清凉的风率先吹到了她脸上,接着是门被打开,熟悉味道先一步扑到了鼻尖。 游知榆穿着件清透的白衬衫,微湿的头发披在肩上,滴滴答答的,水珠氲湿衬衫和里面白皙如凝脂的肌肤。看到桑斯南的时候眼神有些惊讶, “你怎么热成这样?” 她好像刚刚洗过澡,身上还带着浴液香味。桑斯南低了一下眼,汗就从眼睫上耷拉下来,“我来给你装奶箱。” 游知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轻慢地说,“你等一下。” 然后就轻晃着在白衬衫下的腰肢,走了进去,像一只婀娜多姿的猫儿,腿上隐隐约约有银色链条在轻晃。 桑斯南晃了一眼,匆忙移开视线。僵直着背,抱着奶箱走到了门口墙边,找了一块方便安装奶箱的空处,将奶箱包装拆了开来。 也许是因为连续几天没见过面,也许又是因为上次挂电话之后与游知榆的“不欢而散”,也许又是因为天气热得人的手足都无处安放。 再次见到游知榆,桑斯南有些紧促,身上黏腻的汗意越淌越多。等游知榆再次走出来的时候,那股熟悉的、湿漉漉的浴液味道又提前裹了过来。 她紧了紧背。 游知榆又晃着腰肢走了出来,微微泛着粉的手指上拿着一瓶插好吸管的橘子汽水,慢悠悠地说,“解解渴。” “不……”刚说了一个字,橘子汽水的冰凉气就被塞到了手里。桑斯南只好接着,嘴抿着吸管,吸了一口。 冰凉的液体顺着流入喉咙,确实消下了不少燥意。 她低着眼,一口一口地喝着,但脸上已经淌下来的汗水没有放过她,顺着额头、下颌、眼睫,一颗一颗地淌下来。 这时。 那股香味更近,接着冰冰凉凉的触感从下颌缓慢地攀上来,很轻很轻地从她脸上的每一寸皮肤滑过。 同淌进她嘴里的液体一起,带来短暂的清凉。 等她抬头,瞥见游知榆微湿头发上淌下来的水珠,一颗一颗地浸湿那件单薄的白衬衫时,短暂的清凉又马上被那股柠檬香味裹挟,被攀升的热意所顶替。 她迅速将玻璃瓶里的汽水喝完,躲开游知榆替她擦汗的湿纸巾,又避开游知榆的视线,垂着眼睫问,“我把奶箱装这里可以吗?” 游知榆没有马上说话。 尽管桑斯南直视着那片什么都没有的空墙。 可余光里。 她能瞥见游知榆慢悠悠地收了手回去,而且还将那张替她擦过汗的、氤氲着湿意的纸巾折了又折。 可能是刚刚从水里出来,游知榆身上还带着清凉的水汽,那双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清媚的眼,仍旧在她身上流连。 良久。 又或许没有桑斯南以为的那么久。 游知榆轻启红唇,“可以。” 得了准许。 桑斯南绷着的背脊松了一秒钟,便拿着电钻在墙上钻了洞,用螺丝将奶箱固定在了墙上,拿起铁锤将一颗颗钉子锤进木板里,只想赶紧装完奶箱赶紧走。 燥热的蝉鸣和钉钉子的轻搥声混杂。 一下一下。却没人说话。 桑斯南觉得空气越来越热,并且越来越稀薄,没搥几下,背上的汗就已经氲湿了白色的纯棉T恤。 她希望游知榆能进去,不要在这里看着她。 或者起码。 随便说点什么,都能将这种煎熬的状态打破。 于是她轻咳一声,开了口,“你刚刚是不是在洗澡?你可以先把回馈单填了,锁了门进去就行,我装完奶箱就走。” “我没有在洗澡。”游知榆轻悠悠地开口,身上自带一股清凉的水气,像是刚从海底浮上来的美人鱼。 桑斯南手中动作顿了顿。 似是摸透了她的疑惑,游知榆倚在门边上,双臂懒懒地环在胸前,嗓音好似在给人挠痒痒,“只是泡在水里,有时候会舒服点。” 也许这句话后面应该给出的答复是“为什么”,但桑斯南自动将这种行为判定为“人鱼公主”上岸之后散热的习惯,哪怕这种说法除了她不能说服任何人。 她只是竭力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装奶箱上。 却总是止不住地跑偏。 在工具箱里找螺丝的时候,随意地一瞥,瞥到在闷热阳光下里闪烁的银色链条,再匆忙地移开,心脏就胡乱的一跳。 蝉鸣持续不断,坡下汽笛声此起彼伏,海浪汹涌地翻涌,铁锤一下一下地搥着,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已经看过游知榆的三条腿链。桑斯南止不住地开始想,不受控制的思绪甚至开始回忆。 一条悬挂着蝴蝶,一条是纯链条。 而现在这条,腿侧禁锢着一条微小的银蛇,银蛇在日光下闪烁着粼粼的光,有些晃眼。 这些腿链代表着什么呢?会是某种象征物吗? 游知榆是她见过唯一一个,会心甘情愿在自己身上带这么多链条的人。突兀的探知欲从心底那座荒芜的岛屿飘到了上空。 只持续了一秒,又迅速被桑斯南压了下去。 “你还渴不渴?”游知榆明明就站在她面前问,声音却像是飘着的。 桑斯南吞咽着自己干涸的喉咙,说,“不渴。” “那衣服收到了吗?”游知榆又轻飘飘地问。 桑斯南只点了点头,回答异常简洁。 大概是这种一问一答的形式太过死板。游知榆看着她好一会,笑了一声。那笑声轻悠悠的,像是羽毛一般飘了一会。 空气中的湿热持续蔓延,不知过了多久,游知榆终于轻轻晃着纤细的腰,似是打算走过来,又似是打算走进去。 桑斯南绷紧着背脊。 却不成想,离她仅有几步的游知榆,脚步突然失去平衡,软软地往前面一倒。 她迅速伸手过去。 轻飘飘的衬衫衣角滑过,从她小臂绷紧的皮肤上滑过,经过她微微敞开着缝隙的手指,像一片裹挟着香味的花瓣,又似是会割伤她皮肤中脉络的刀片。 有些痒,有些飘。 她下意识地用了力,将这片柔软的花瓣,亦或者是伤人的薄薄刀片,牢牢地、用力地攥在自己手中。 力的作用下,游知榆倒向她这边,带着那股湿漉漉的浴液味道,带着湿浸浸的、淌着水的发。 女人柔韧的身躯停在仅隔她十公分之处的地方。 墙根的影子处,两人仅剩的十公分距离,也已经被弥合。 那根在晃动着的、摇摆着的腿链,摇到她同样光洁的皮肤上,冰冰凉凉的,像水蛇一般的,滑过她的腿。 触感像是过了电,酥酥麻麻。 “我没撞到你吧。”游知榆声音很轻,呼吸连同着水润润的发丝,一同打在她的颈间,隐隐萦绕在她身前。 “没有。” 桑斯南说着,攥着衣角的手指关节已经泛起了白。 等游知榆站稳,她松开自己绷紧着的手指,而那片薄透的衣角已经被蹭上了她手上的灰。于是迅速移开视线,屏住呼吸,重新拿起锤子。 “嘭”地一下。 奶箱的最后一颗钉子被特别用力地钉入,汗水从下颌淌下来,顺着脖颈滑入某道不明的视线中。 为您提供大神 文笃 的《后遗症》最快更新 「花瓣与刀片」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细跟高跟鞋」 装完奶箱,桑斯南像是逃命似的回了家。 到了家,日头已经爬上山坡,白毛萨摩耶正站在荔枝树下,在红砖墙边吐着舌头等她,见她到了家门口,就“汪汪汪”地叫起来。 到了熟悉的地方,桑斯南才呼出一口气,走到门槛前坐下,萨摩耶坐在她身边动个不停,倒是把这片过分安静的空旷处显得闹了一些。 她胡乱地撸了撸萨摩耶的头,就这么抱着膝盖倚在门边上,晒着暖融融的日光,看着望不到底的海,坐了好一会。 等汗逐渐消了,燥意逐渐消了。 才进去冲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躺到床上准备睡觉。明明对“无法安稳入睡”这件事已经习惯,但眼下,好似连安稳躺在床上这件事都很难做到。 翻来覆去没睡着,反而又冒了一身燥热的汗。她干脆拿起画板和画纸,随便套了件宽松的T恤跻拉着拖鞋走到外面的石板桌面前画那幅没画完的钢笔画。 没过多久,火焰山大排档,就已经被钢笔留在了白纸上。 风在一瞬间变得巨大,将画纸掀开。 前一页映入眼帘。 是那幅早已经完成的“有只鱼咖啡馆”,顺着被掀开的画,那股隐隐约约的浴液味道就绕入鼻尖。 躲也躲不开。 和她身上的味道一致。但又略有一些不同,带有一些游知榆身上特有的香气,具体是什么味道,她形容不出来。 只觉得微微有些淡,舒缓慵懒。 让人能明显分辨出与她身上浴液味道的不同。 海风拂过,将她身上的味道吹散,桑斯南意识到自己开始走神,便定了定神,视线落到眼前画纸上的咖啡馆上。 在湛蓝色的小店线条旁边。 还倚着一只慵懒的白猫,与旁边的风铃花共同构成了这幅画里鲜活的生命力。早就画完了,但因为这只白猫和这盆风铃花,她一直没有把这张画发出去。 说不清楚为什么。 她对这种鲜活的生命,总有着下意识的畏惧。 看了一会,桑斯南犹豫着,最终还是没有浪费这幅已经完成的画,把“有只鱼咖啡馆”和那只慵懒的白猫,一同上传到了社交平台。 有人很快评论:【为什么风铃花没有开?】 桑斯南回复:【不知道】 放下手机,她又回到床上,重新开始尝试入睡。这次没折腾多久,吃了颗安眠药后,思绪似是慢慢坠入大海,在汹涌的海浪里飘来飘去。 睡着之前,她突然想到: 也不知道风铃花到底开了没有。 第二天,桑斯南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风铃花没有开。她是在给游知榆家里送酸奶的时候看到的。 同时,她还看到了游知榆。 在凌晨五六点的时间。 踏着熹微的辉光,盘着头发,穿着黑色吊带练功裙,腰上随意系着件黑色衬衫,白皙的腿弯处系着根细细的黑色髌骨带,挺直着柔细却又韧劲十足的背脊,吟唱着柔美优雅的旋律。 应该是刚练完舞的关系,光洁的肩背和锁骨胸前处,都被汗水和日光沾上水粼粼的光,整个人通透得像是在发白光,闪烁又朦胧的白光。 这时候的游知榆往往会有些刺眼。 桑斯南不敢多看,也没有想到游知榆会在这么早的时间就醒来,并且还在这样的时间练功。不过,一连几天都看到游知榆在这个时间点练功之后,她已经确定: 公主仍然是那个公主。 想要的,想做的,没什么做不到。 尽管现在心甘情愿地待在这座路连着海的小城,但无论游知榆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和原因来到这里,都注定会再次找到方向。 北浦岛的每一个人,对彼此来说都很旧,哪怕是印象中的第一次见面,也都会因为熟悉的乡音,或者是对方身上的海的气息,而从对方身上感知到熟悉感。 但所有的一切里。 唯独游知榆,新的像是天外来客。 这会让人清楚地感知到,她是那种,一旦离开,就再也与这里无关的人。 就像订了半年的酸奶,总会有到期的那一天。或者在还没到期之前,就被订购的顾客抛弃在了奶箱里,直到过期。 某种程度上,桑斯南有些羡慕游知榆。但这种羡慕并没有抵达支撑她与游知榆进行某种社交联结的程度。 接连送了几天酸奶。 她没有对游知榆产生多余的好奇心。尽管她已经得知游知榆是因为巡演结束所以来这里休假,但游知榆仍然还是日复一日地坚持练舞和开嗓;尽管她已经大概获知游知榆有四条不同的腿链,除了蝴蝶、链条和水蛇之外,还有一条上有三只很细小的蝴蝶,并且这四条腿链的佩戴时刻蕴藏着某种还需要探知的规律…… 但她仍然不好奇游知榆为什么来到这里,也不好奇游知榆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这让她松了口气,再也没因为送酸奶这件事产生抵触情绪。 这时候,没事做的明夏眠找上她,约她去火焰山大排档吃海鲜,还大言不惭地说请客。 桑斯南本不想去,但刚睡了没多久,外面的萨摩耶就欢快地叫起来,然后就是明夏眠和萨摩耶无一二的兴奋喊声, “三十四!三十四!” “汪汪汪!汪汪汪!” 桑斯南捂紧脑袋,但外面叫魂似的“三十四”仍在继续,她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头昏脑胀地套着T恤背带裤,坐在明夏眠的小电动上,昏昏沉沉地被拖到了火焰山大排档。 天色半黑不黑,从海面飘过来的霞光还裹挟着海水的气息,大排档火气冲冲,堆满了穿着白背心拿着蒲扇的中年男人、喝着啤酒欢声笑语划着拳的小年轻,还有当天从早市上磨破嘴皮子砍价买来的新鲜海鲜,加上各种调料,咕噜噜地泡着、炒着、煮着,飘在空气中。 各种声音、味道弥漫、揉杂在一起。 桑斯南越闻越觉得头晕。 偏生明夏眠兴致极高,拖着她在一张靠着海的桌子旁边坐下,又拿着桌上油乎乎的菜单没看几眼,就一拍桌, “老板!这里要招牌脆鱼、荔枝肉、爆炒螺狮、烤扇贝肉和三只烤牛蛙!” 桑斯南拉住她,“是不是点太多了?” 明夏眠不以为意,“才这点,哪多了,等人过来再多点点吧。” 等人过来? 桑斯南问,“你还约了校长。” “对啊。”明夏眠狡辩,“我的本意是请你吃海鲜,但我想着两个人吃海鲜没有气氛,就把校长喊来了。” “你和校长两个人吃不好吗?”桑斯南头晕得没心思和明夏眠计较自己是不是电灯泡。 明夏眠唯唯诺诺,“我这不是上次和校长单独喝咖啡,因为太紧张泼了校长一身吗,你在这里我能稍微好点。” 桑斯南还想说些什么。 结果明夏眠“蹭”地一下就站起身来,招呼着,“校长!在这里!” 脚步声走近。 桑斯南因为头晕没回头。 却看见明夏眠等人近了之后,又惊讶地出声,“游老板,你怎么和校长在一块?” 桑斯南给自己倒水的动作顿了顿。 然后听见一道清雅的女声说,“正好和游老板今天约着去办了点事。” 下一秒。 一阵轻柔的风裹过来,那股淡淡的,舒缓的味道瞬间罩在了她的鼻尖。 有人在她旁边落座,阔腿牛仔裤下细细的高跟鞋抵在了她的帆布鞋旁边。离得太近,甚至都能感受互相的体温在湿热的夏里相抵。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自己的帆布鞋。 女人也往旁边移了移,高跟鞋从细而瘦的脚踝上脱落半截,慵懒的语调近在咫尺,“抱歉。” 她抬眼,对上游知榆狭长上挑的眼尾。 “没事。” 她举起杯子抿了口水,那股淡淡的慵懒香味好似萦绕在这水里,顺着淌进了她的身体。 放下水杯。 她突然发现,头好像没有那么晕了。 余光瞥了一眼身旁嘴角含笑的女人,她抿了抿唇,默默端起水杯,又喝了一口。 为您提供大神 文笃 的《后遗症》最快更新 「细跟高跟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夏夜樱桃梗」 这并不是桑斯南的错觉。 吹了会海风,又吃了几串新加的小串烧烤,她头晕目眩的感觉的确是被这个夏夜冲散了不少。 对此,明夏眠大言不惭地灌了口啤酒,“我就说你得出来吹吹风吃吃串,最好还得多喝几口酒,就不会总是在半夜失眠了。” “失眠?”游知榆的声音顺着风轻轻地飘过来。 桑斯南抿了一口水,“有一点。” “什么叫有一点啊!”明夏眠不满她的说法,“你不是因为——” 话说了一半又打住。 游知榆和李和柔都饶有兴致地看了过去。 明夏眠又灌了口酒,很自然地接上后面的话,“你不是因为才跟个小孩似的只喝奶不喝酒吗?” 桑斯南呼出一口气,幸好明夏眠没把“失眠”后的真正“因为”,在这么一张被海鲜和不太自然的饭桌上说出来。 某种程度上,她害怕看到任何人获知这件事之后的反应,不管是善意的同情,还是惊讶,亦或者是难免会觉得她矫情。都不是她想要看到的。 不只是明夏眠,大概其他人也从她微妙的表情变化中获得了她的态度,聪明地没有再将这件事问下去。 “失眠确实是不喝酒好一点。”李和柔豪爽地干了一杯啤酒,又朝桑斯南眨了眨眼,“不过年轻人嘛,谁没有个失眠脱发的小毛病,用不着太焦虑。” 桑斯南笑了笑,“谢谢柔姐。” 柔姐?从桑斯南嘴里冒出来,倒是一个有趣的称呼。 游知榆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三个人的互动,作为一个外来者,她的位置的确有些尴尬,许多话题也插不进话,只能默默听着。 带她过来的李和柔和热情似火的明夏眠倒总是每个话题都带着她,但总有顾不上的地方,特别是明夏眠喝得兴起,脸都红起来之后,聊的话题也就越来越让她靠不上。 她无聊地多喝了几杯梅子酒。 倒是旁边“不擅长社交”的桑斯南,在热火朝天的话题下,还能照顾着她的无聊,微微低着头,小声地提醒着她, “不要喝多,梅子酒后劲比你想象得大。” “你这边风大,可以把头发绑起来。”说着,还从自己的牛仔背带裤里掏出一个橡皮筋给她。 她接过,看着手心里很小一圈的橡皮筋,又看看侧脸对着她的桑斯南。天气很热,桑斯南已经把头发绑了起来,团成一个小丸子,从橘粉色的鸭舌帽后面露出来,被风刮得摇摇晃晃。瘦削的侧脸在橘粉色的赤霞下晕出柔软的轮廓,有时候微微弯一下眼应付性质地笑笑,眼睛整体趋势就会往下弯。 有一种柔软的,细腻的美。 有的时候,这人比谁都要成熟。离人很远,抗拒社交,又显得孤寂,身上有种独一无二的透明感。但她又总是第一个照顾到其他人感受的人,温暖,也许这是第一个让游知榆想用这个词语来形容的人。 有的时候,这人又跟小孩似的,爱穿背带裤、只喝奶不喝酒、戴个头盔上面还要安个竹蜻蜓,还有“电话恐惧症”。 矛盾、天真、还有不愿意在其他人面前暴露的脆弱……不知道身体里住的到底是伪装成大人的小孩,还是伪装成小孩的大人。 游知榆撑着下巴看了一会,觉得酒劲大概是上来了,才慢条斯理地拿着手心里的橡皮筋将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绑起来。 一不留神。 又瞥到已经被桑斯南几乎喝空的水。 她站起身,问了一句“厕所在哪里”。李和柔这时候也喝得微醺,但还是站了起来,“我带你去。” 喝得最醉的是明夏眠。 等游知榆和李和柔起身去了厕所,她突然指着那盆爆炒螺狮,向桑斯南发出挑战,“三十四,你知道这盆螺蛳可以用来做什么吗?” 桑斯南漫不经心,“做什么?” 明夏眠说,“我可以用舌头吃螺蛳不用牙签!你信吗!” 桑斯南有点敷衍,“信。” “信?”明夏眠不太满意,“你怎么就信了?你应该说不信,这样我们才好打赌。” “那我不信。”桑斯南说。 明夏眠醉醺醺地点点头,用筷子夹了颗螺蛳到嘴里,却又发现桑斯南的视线一直不知道往哪飘。 她晃了晃手,“往哪儿看呢?” 桑斯南回过神来,这才将目光收回来。 游知榆和李和柔也喝得有些醉,走起路来都有些摇晃。她是有些不放心。 “没看。”她说。 “屁,你明明就看了。”明夏眠含糊地说着。 桑斯南有些无语,“我没看。” 明夏眠和她争执,“看了!” 桑斯南耐心地否认,“没有。” 这场幼稚的争论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些晃悠的游知榆和李和柔都回来了。桑斯南掩饰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却发现是空的。 她只好放下杯子。 下一秒,游知榆落座,将手上那瓶开了盖插了吸管的酸奶放在她旁边,点了点桌子,“喝这个。” 成熟的女人身上裹着点梅子酒的香气,极为轻易勾动着人所有的感官。 她愣住。 桌上并排放着的梅子酒和酸奶,形成鲜明对比。 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明夏眠就一口把螺蛳壳吐到了桌上,大声嚷嚷着, “我赢了!” 桑斯南回过神来,看着明夏眠这一张油乎乎的嘴,又看了一眼愣住的李和柔,实在不忍心明夏眠又在李和柔面前出丑。 便扯了张纸巾,快速地给明夏眠擦了擦嘴,尴尬地笑了笑,“她喝醉了。” “不!我没有!”明夏眠躲开她的纸巾,“谁让你不信我可以直接用舌头吃螺狮!你快点认输!快点!” 在李和柔反应过来之前,桑斯南快速捂住明夏眠油乎乎的嘴,冷静地说,“好,我认输。” 明夏眠这才满意,就着她手上的纸巾擦了擦嘴,动作跟个粘人小孩似的。 和明夏眠这么一闹,桑斯南已经闷出了一身汗。等给明夏眠擦完嘴,她不合时宜地和盯着她们的游知榆对视了一眼。 和发疯的醉鬼不同。 微醺的游知榆只是安静地看着这场闹剧,脸颊染上有些艳丽的粉,浸润在昏黄灯光下的眼清透又勾人,落在她和明夏眠的身上,眼神有些不明,像个钩子似的,勾住人的视线不肯放。 不知怎么,桑斯南竟然有些心慌意乱。 这时候,李和柔接过明夏眠,“既然都喝得差不多了,人也醉成这样了,就先散了吧。我和小夏顺路,送一下她。” 把账结了之后,李和柔又把自己提过来的塑料袋递给桑斯南,“这是游老板刚刚买的樱桃,她好像也喝得有些醉,三十四,你没喝酒,方便的话,送一下游老板。”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大排档的热闹气也随着人群的散开消散了许多,但香味没散。远处海浪发出冲刷海岸的声音,在人群的细碎声中隐秘了许多。 桑斯南提着樱桃,有些踌躇地看向游知榆,“你自己可以走吗?” 游知榆看她,微翘的睫毛落了些碎光。 桑斯南下意识地移开视线,却主动伸出手,“你可以扶着我。” 游知榆笑了一声,嗓音里沁了些酒精的粘稠感,“现在不用塑料袋拽我了?” 桑斯南愣住。 她张了张唇,刚想说些什么。游知榆就主动从那张粉色的大排档塑料椅上站了起来,虽说脚步有些晃悠,还穿着细细的高跟鞋,但还是勉强自己能走。 她松了口气。 提着樱桃,跟在游知榆后面走着。 没走几步,走在前面的游知榆突然回过头来,“给我吃点樱桃。” 桑斯南愣了几秒,从塑料袋里掏出几颗看起来比较干净的,又擦了擦,才递给游知榆。 游知榆满意地接过,轻启红唇,将红色樱桃含进嘴里。然后又轻晃着腰肢,走得离她近了些,呼吸间都沁满了樱桃和酒精混杂在一起的甜腻味道。 “你吃一个,很甜。”她将手里的樱桃递到她唇边。 离得有些近,樱桃散发着的水果清香扑鼻而来。桑斯南动了动喉咙,又后退一步,“我,我这里有。” 说着,她就从塑料袋里掏出一颗,塞到了嘴里,生怕再晚一步,就会心甘情愿地吃进游知榆手里的什么。 游知榆眯了眯眼。 但也到底没强迫她,只又慢悠悠地走近,盯着她说,“你知道樱桃梗可以用来做什么吗?” 游知榆的发被风掀开,露出了里面泛红的耳朵,以及耳朵上轻晃着的链条。 又是链条。 面对着这样的问题,桑斯南竟然忘记将自己含在嘴里的樱桃咬破,她将樱桃含在嘴里,慌慌张张地问,“做什么?” “你不猜?”游知榆问。 “你喝醉了。”桑斯南没办法猜。 话落,游知榆越离越近,“我没有醉,明夏眠才喝醉了。” 桑斯南不知道游知榆为什么在此刻提到了明夏眠的名字,却也知道醉酒的人是不会承认自己喝醉了的,而醉酒的游知榆让她感觉自己被浸泡在了酒精里,明明没有碰一口酒精,却已经头晕目眩。 啪嗒—— 接着,游知榆伸了手过来,将她咬在嘴里那颗樱桃的樱桃梗摘下。桑斯南屏住呼吸,看着那根细小的樱桃梗,被泛粉的手指送入轻微张开的红唇,送入充满着神秘色彩的口腔。 远处的海岸沙滩上不知开始了什么突如其来的浪漫夜晚活动,遥远的音乐声传过来,律动的节奏蠢蠢欲动,让人感觉像是开着车在晚霞弥漫的开阔高速公路上疾驰: /I must’ve lost my mind 我一定是疯了 lost my mind 失去理智/[1] 在舒缓的节奏声里,时间仿佛被放慢了无数倍。桑斯南忘记咬破嘴里的樱桃,忘记自己所有对社交距离的抗拒,忘记还残存着的头晕目眩。 她看着游知榆有些费力地处理着,看着游知榆因无法站定而脚步有些不稳地晃动,看着游知榆身上的味道仿佛在一刻有了实体,变成了绵密的淡粉色,在空气中似有若无地生出爪牙,将她捆绑在了一张黏糊的网里。 她没法迈出一步。 而游知榆想要继续前进,却又桎梏于自己的细跟高跟鞋,似是被酒精催眠一般,快要栽倒之前,越过那些凭空在空气中生出的爪牙,拽住了她在肩头上晃晃悠悠的牛仔背带。 身体平衡。 距离却拉得特别近。 桑斯南的鼻尖冒出了薄汗,对上了游知榆的眼。 而下一秒,那根被吞进去的樱桃梗此时被恰如其分地带了出来,水浸浸的,一端从另一端圈成的圈里穿过,中间部分缠绕成了一个结。 樱桃梗正被洁白的牙齿轻轻咬着。 游知榆轻勾住她的背带,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没有出声,却又好像在和明夏眠说一样的话: 【我赢了】 就在极为短暂的一秒,桑斯南咬紧口腔里的樱桃,甜腻的水果汁液弥漫发胀,她知道了: 原来樱桃梗可以打结,用舌头。 为您提供大神 文笃 的《后遗症》最快更新 「夏夜樱桃梗」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00ml失眠」 “你最害怕什么?” 这颗樱桃简直甜得过了头。让桑斯南怀疑自己是否产生了幻觉,毕竟游知榆的话题太过跳跃。 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些跳跃的话题。 远处的音乐鼓点舒缓又缱绻。桑斯南的背带还被游知榆勾在手里,她被这样的问题,被游知榆缓慢送到嘴边的湿润樱桃梗,被游知榆红得绮丽又粼粼发光的唇,逼得满头大汗。 “我……”她动了动干涸的喉咙,发现自己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游知榆眯了眯狭长的眼,手上又用了力,似是要把她拉得更近,要从她慌乱的表情中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可又因为来来去去的风,因为摇摇晃晃的酒精,没能控制住平衡,反而脚下踉跄了几步,就这么勾着她的背带,荡荡悠悠地栽在了她颈间。 一时之间。 柔软戳人的发丝,连同甜腻的樱桃气息,混杂着对方身上自带的那种舒缓味道,以及女人湿润的呼吸,似有若无地萦绕在她的肩窝处。 抿在嘴上的樱桃梗早已落下,不知道逃到了哪里。 只剩腴润的唇,若隐若现地挨着她的皮肤,像时不时冲刷上岸的海浪,游散,漂浮,涤荡,让她那处皮肤好似变成了滑腻的礁石。 世界安静下来。 海岸边缱绻的音乐变得遥远,海浪翻涌声音变轻,还没关门的大排档人群突兀地停止了所有动作,路边房子里从窗口飘出来的小孩哭闹声也在一瞬间消失。 满世界都被一个人的呼吸塞满。 而桑斯南的呼吸也已经消失大半,好似只能艰难地从对方的呼吸缝隙里,汲取自己需要的氧气。 不知过了多久。 四周声音开始回响,呼吸声变小,那些被逼出来的汗水淌在柔腻的皮肤上。桑斯南呼出一口气,尝试着推了推游知榆, “你还能自己走吗?” 游知榆没有应答,反而萦绕在她颈间的呼吸又轻了几分,头发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在她颈间的皮肤上肆虐。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再怎么抗拒身体接触,也不能一直这样僵持下去。桑斯南咬咬牙,将在口腔里弥漫的樱桃气息驱散,将那袋没吃完的樱桃挂在自己脖子上,机械地捞住游知榆柔软的手臂,将人背到自己背上。 开始往颗颗大珍珠店那边走。 颈下的樱桃袋子晃晃悠悠,持续散发着甜腻的水果气息。明明游知榆比田兰慧轻,但这一路,桑斯南却觉得比背着田兰慧走,要艰难得多。 不知过了多久,她脖颈处被勒得发疼的那股力道松了开来,低头,发现挂在脖颈上的那袋樱桃被人提了起来,倒是给她减轻了不少力道。 而女人柔软的手指正抵在她的脖颈,代替她被勒出红痕的皮肤,承受着那一袋樱桃的重量。她有些不适地转了转头,枕在她肩上的女人开口,带了点鼻音,声音显得慵懒,又似是粘稠的波浪, “这袋樱桃,回去榨汁喝,睡前一到两小时,喝200毫升左右。” 桑斯南愣住,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等她重新迈开步子,枕在她肩上的游知榆慢悠悠地吐了一口气,一阵酸甜的梅子酒气息裹了过来,带着热度,散而慢的嗓音慢了一拍才出现, “不能因为是我给你买的所以不喝。” 她好像知道,桑斯南对她存在着某种若有若无的抗拒。所以即使是订了酸奶,也没有过分尝试去突破桑斯南为她所设定的社交限度,更没有因此对桑斯南产生任何厌恶、不满和责怪。 只是理解,理解并接受她与生俱来的界限感。也明白,这种界限感并不只是针对她一个,而是针对这个世界上的其他所有人。 桑斯南没问游知榆为什么要这么说。 游知榆也没有回答。 在她以为游知榆已经睡过去之时,肩上的人又动了动,不自觉地“唔”了一声,有些疲倦感,声线清媚又诱人, “听说可以提高睡眠质量,你试试。” 她守着边界,却再次尝试为她伸出友好的手。桑斯南没有出声,只是就这么背着人鱼公主和一袋樱桃,往颗颗大珍珠店一步一步走去。 路上,她忍不住想——游知榆还是从不歧视任何、从不轻易显露出同情、从不咄咄逼人、也从不对任何人产生任何偏见。 她是位真正的公主,并且一直如此。 她和她们不一样,并且一直如此。 - 北浦岛的夏天,伴随着200毫升的樱桃汁,慢慢袭入海浪、礁石和睡眠的缝隙。 桑斯南想了很久,到底要不要接受游知榆的好意。 但已经提了回来,她不能浪费水果。于是便真的榨成汁,在睡前一两个小时喝下,想要尝试有没有效果。 樱桃汁并没有那么神奇的效果,足以让桑斯南喝上一杯就能安稳入眠。实际上,每天一杯的樱桃汁,只会让桑斯南觉得,就算刷了牙,当她安静躺在床上的时候,甜腻的樱桃汁在身体里、在呼吸里流淌。 樱桃汁并没有效果,而是在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细密的、充斥着汗意的夏夜里,萦绕在她呼吸间的每一处缝隙中,一找到机会就钻进她的胸腔。 但并不让人讨厌。 久而久之,她竟然习惯在送完酸奶之后带一袋樱桃回家。 这样,无论她有没有睡着,无论她在何时入睡,都会靠着这200ml的樱桃汁,陷入一个樱桃味的梦。 在樱桃味的短暂夏天里,明夏眠带着明冬知上了门,将桑斯南家门前那棵硕果累累的荔枝树先摘了些下来,用泡沫箱封好,放了冰块进去。 红了的饱满的果,最终装了十几箱。 明夏眠念叨着,把这一切安排好,“我们家两箱,兰慧阿婆那一箱,丹丹姐家一箱,校长那儿送一箱……” “最后还剩四五箱,你打算怎么办?” 累了半天,桑斯南拿了三根老冰棍出来,递给明冬知和明夏眠,又门口石板台阶上一坐,懒洋洋地吃着冰棍,“你摘下来的,你自己处理吧。” 明冬知在她旁边坐下来,比着手语,“阿南姐你自己不留吗?” “不了。”桑斯南摇头,“我这树上面还这么多呢,吃不完。” “也是。”明夏眠跟着摇尾巴的萨摩耶,一屁股坐在了桑斯南的另一边,把冰棍包装拆了,凉气瞬间冒了出来,“那你既然不要,我就全部搬走送给校长了啊。” 桑斯南瞥她一眼,“你也不怕校长上火。” “这你就不懂了。”明夏眠被冰棍冻到了牙,直冒冷气,声音有些含糊,“荔枝吃三颗会上火,吃三斤就不会了。” “再说了,校长那不是学校那么多孩子吗,这些还分不够呢。” 桑斯南点点头,没再说话。 湿热的海边夏天,三个人,一条狗,在秃了半边的荔枝树下,懒散地坐成一排。人吃着老冰棍,被冻得呲牙咧嘴。狗看着人吃老冰棍,馋得口水直流。 明冬知心软,从自己兜里翻了一会,找了根香蕉出来,剥了皮,掐下半根扔进萨摩耶的嘴里。 萨摩耶一把叼住,两三口把香蕉咽了进去,又讨好地看着明冬知,摇起了尾巴。 明冬知笑得眯起了眼,又把剩下的半截扔进了萨摩耶嘴里,摸着萨摩耶的头,竟然和萨摩耶比着手语, “这可是知榆姐今天早上听我没吃早饭,特意给我带的,现在全被你一条狗吃了。” 明夏眠乐了,“看来游老板对你还挺好。” 桑斯南下意识地坐正了些。 “对啊。”明冬知比着手语,“知榆姐人可好了,明明店里生意不好,但还是给我和阿丽姐发比这里其他店都高的时薪工资,上次阿丽姐在店里抱怨家里过节没人回来,知榆姐又给我们两个一人发了一个端午礼盒。” “对了,上次阿丽姐不是说阿南姐坏话吗,其实也不能算是坏话了,说是自己觉得阿南姐留在北浦岛有些可惜,又说阿南姐在外面看见人也不打招呼什么的……” “然后呢?”明夏眠来了兴趣。 桑斯南心间一跳,她不动声色地看向明冬知。 “然后……”明冬知比着手语,“然后知榆姐就和阿丽姐说了阿南姐和兰慧阿婆的事情,又说,不管阿南姐到底是因为什么留在北浦岛,都不是需要被可惜的事情。” 桑斯南愣了几秒,她没想到游知榆会和阿丽说这种话。但仔细一想,这些又像是游知榆会说出来的话。 “我就看不惯这种嚼舌根的人,管东管西的。看来游老板和我是一路人。”明夏眠哂了一声,又歪头问明冬知,“不过你好像很喜欢游老板啊?” “喜欢啊。”赤忱的少女从不掩饰自己青涩的情感,提到游知榆的时候眼睛都亮晶晶的,“知榆姐又漂亮,又勤奋,有空还教我跳舞,人又这么好,谁不喜欢?” “哟,那你就不喜欢你阿南姐了?”明夏眠当然不会把明冬知孩子气的喜欢当作那种,说着又往桑斯南那边看了一眼,却发现人正低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顶了一下桑斯南的胳膊,“怎么了你,我妹现在喜欢游老板不喜欢你你还吃醋了啊?” 桑斯南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抬头,看着有些奇怪地看向她的明冬知和明夏眠,手里的冰棍已经融化,淌在手心里有些黏黏的,她空落落地咬了口冰棍,“没有,只是在想事。” 明夏眠“哦”了一声,又咬了一口冰棍,“不过,我倒是觉得游老板有些眼熟,好像之前就见过一样。” “有吗?”明冬知比着手语问,“你不是说她是春华阿婆家的外孙女吗,我没见过,那你可能是以前读书的时候见过吧。” “可能路上打过照面,但感觉又不像只是打过照面的关系。”明夏眠陷入了迷茫,又转过头去问桑斯南,“三十四你之前觉不觉得游老板眼熟?” 桑斯南顿了几秒,很随意地说,“是有点。” 明夏眠自动把这种随意理解成了“可能是在路上遇见过”的那种随意。便点了点头,没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吃完了冰棍,明夏眠带着明冬知,把那些装满荔枝的泡沫箱装到了电动三轮车上。搬到最后一箱的时候,桑斯南突然不发一言地按住她的手。 “做什么?”明夏眠摸不着头脑,“你不是让我把所有的都处理了吗?” “是这么说……” 桑斯南垂着的眼睫颤了颤,过了几秒,她把最后一箱泡沫箱搬了下来,200ml的樱桃汁好似突然开始发生真正的效用。她动了动喉咙,似是不经意地说, “给我留三斤吧。” 明夏眠没反应过来,“啊?” 她又咬了一口冰棍,含糊着补了一句,“最好要不上火、还最好吃的那种。” 为您提供大神 文笃 的《后遗症》最快更新 「200ml失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矛盾小纸条」 桑斯南从不喜欢欠人什么。 不管是200ml的樱桃汁,还是在阿丽姐面前的好话,无论游知榆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帮她说话,送她樱桃。 她都希望,三斤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荔枝,足以展示她的礼貌和感谢。再者,想到游知榆昨天晚上那句“不能因为是我买的所以不喝”,她又总有些觉得不太舒服。 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自己和他人的距离,是她习惯性的做法。如果游知榆是阿丽这样的人,她完全可以不管别人以怎么样的态度看待她,也不会因此对别人有什么样的看法。 可当她的游离在外,被游知榆以这样包容的态度接受之后,反而让她被这句话所触碰到。 理所当然的,这种触碰可以被理解为歉疚。 譬如眼下,一共摘了十几箱荔枝下来,总不能连三斤都不给“一个听说自己失眠之后就买了樱桃给她的人”。 但把泡沫箱按下之后,她又后了悔,于是抿唇看向拧了油门但还窜出去的“窜得快机车租车店”跛脚老板,提出请求, “你帮我把这三斤送出去吧。” 明夏眠翻了个白眼,“又喊我一个跛脚帮你跑腿,你可真是不客气。” “说吧,给谁送。”她没好气地问。 桑斯南捏了捏自己被汗浸湿的手,盯了明夏眠好一会,觉得自己要是真的说出游知榆的名字,肯定会引起这八卦老板的注意。明明她送游知榆荔枝只是为了感谢,就像那根不值钱的竹蜻蜓一样,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但只要引起明夏眠的注意,没有别的意思都会有别的意思了。 但如果不让这跛脚老板帮忙。 那就只能自己去送了。 她正犹豫着。 “你可快点啊,我要去送给校长吃了,我要让她吃到最新鲜的荔枝。”明夏眠开始催她。 最后,她慢吞吞地吐出三个字,“%#@。” “什么?”明夏眠瞪大眼睛,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她掏了掏耳朵,“你再说一遍,我不会是突然聋了吧?” “我知道!”明冬知在旁边举起手,很快就将桑斯南嘴里含糊的那三个字转换成为了很标准的手语动作,“知榆姐!” “哦,游老板。”明夏眠呼出一口气,嘟囔着“幸好我没聋”,然后又狐疑地看向桑斯南,“送给游老板就游老板呗,你这么扭扭捏捏不敢说名字做什么?” “难不成——”她摸了摸下巴。 桑斯南赶紧把她摸下巴的手拍了下来,“只是她送了我一袋樱桃,所以趁着端午节回礼罢了。” “好吧。”明夏眠被打下来的手在空中晃了晃,做出游鱼的动作,语气贱兮兮的,“那要不要我帮你挑三斤看起来最好吃的出来?” “不用。”桑斯南说着,自己把刚封好的泡沫箱拆了开来,看着里面颗颗饱满红润的荔枝,又看一眼明夏眠, “你先去给校长送吧,等会再来拿……游知榆这箱。” “行吧行吧,知道了,谁让我们姐俩还吃了你的荔枝呢。”明夏眠挥了挥手,又拧动了电动三轮的把手,带着坐在侧边的明冬知,一溜烟儿,从桑斯南家的院子溜了出去。 等人走了。 桑斯南看着那一泡沫箱的荔枝,又看了看荔枝树上那剩下的一半,干脆又攀着树干爬了上去,剪了三四个泡沫箱的量,挑挑捡捡,分成了一个小泡沫箱和四个大泡沫箱。 等明夏眠又骑着三轮车到了她家,她把包好的那个小泡沫箱放到了明夏眠车上,“这箱帮我送给游知榆。” “那剩下的呢?”明夏眠努了努嘴,“怎么这么一会,你这又多出来这么多?” “哦。”桑斯南摸了摸鼻子,淡定地说,“又摘了一些,准备给我送奶的同事,还有在南梧的同事,之前有个动了手术的同事说挺喜欢吃我们这边的荔枝,我这次又给她寄一些过去。” “知道了。”明夏眠嘟囔着,“刚刚还说全部让我处理呢,现在又多了这么多人要送了。” “这些我自己等会寄。”桑斯南假装没听到明夏眠的话,也假装自己并不是为了让游知榆那三斤荔枝显得有多特殊才又摘了四箱下来,“你等下不要特意提是我送的,最好就说是你摘的你想送的。” 她知道明夏眠的性子。如果这时候不嘱咐,就不知道明夏眠要在游知榆面前说什么了。 “这不本来就是我妹摘的吗?”明夏眠说着,又挥了挥手,“好了好了你别啰嗦,该说什么不说什么我都知道。” 桑斯南没说话了,只是慢吞吞地松开按在泡沫箱上的手, “你去吧。” - 明夏眠骑着电动三轮到了游知榆家,就在【暴龙家族】的微信群里接到了明晚东边海岸有端午篝火晚会的通知。 她看了看正在竭力将樱桃榨成汁的游知榆,心里有了数。 “游老板!”她打了声招呼,便把那个包好的小泡沫箱搬了下来,“三十四家门口那棵荔枝树熟了,刚试过,又甜汁水又饱满,给你特地拖了三斤过来。” “谢谢明老板。”游知榆轻轻颔首,懒洋洋地接过,看起来兴致并不高。 “你不喜欢吃荔枝?”明夏眠犯了愁。 “不是。”游知榆吐出一口气,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只是心情不大好,有点事。” “害,虽然不知道到底什么事,但都到了这里来了,都看到大海了,有什么事到海边走走,也就被风吹散了。”明夏眠宽慰地说,“实在不行就多吃几颗荔枝,上上火,也就过去了。” 游知榆短促地笑了一声,“明老板可真会安慰人。” “可不是我会安慰人。”明夏眠笑嘻嘻的,又利索地拿了刮刀帮游知榆把泡沫箱划开,“你看这荔枝,颗颗大——” 话没说完,她停了嘴。 “怎么了?”游知榆发问。 明夏眠看了一会,笑出了声,“果然是三斤看起来最好吃的。” 游知榆也凑过去看,泡沫箱里装着的荔枝颗颗饱满圆润,散发着鲜美的果香味道。 “这荔枝的品质看起来好像不错。”她说。 明夏眠看到已经明显是每一颗都被精心挑选过的荔枝,撇了撇嘴,“这可是三斤最不上火、最好吃的。不过三十四家那棵荔枝树的品质也确实不错。” “那你帮我谢谢她。”游知榆也觉得这荔枝的品相有点出乎意料,不知道是她以前没吃过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荔枝,还是这北浦岛的荔枝有种特别的风味。 “行。”明夏眠倒没推辞,“对了游老板,明天晚上东边海岸那块会有端午节的篝火晚会,你不是心情不好吗,可以去玩玩,看看表演喝喝酒什么的,说不定心情就好了。” “好。”就算对篝火晚会的兴趣缺缺,游知榆也没有当面推辞,“如果明晚有空的话,我会去的。” 说着,目光又落到那箱荔枝里,她挑了颗最大最红的荔枝出来,突然在下面看到了一张纸条。看清楚上面的内容后,微敛的唇角陡然放松: 【明天晚上东海岸有篝火晚会,会有划船海灯音乐会这些活动,听说还会有逸英学校的学生们演出《海的女儿》话剧,待在家里无聊的话,可以去看看。 ps:这不是邀请,因为我不去。】 字迹清隽有力,语气却有种矛盾的可爱。跟人一样,看起来像无法入侵的铜墙铁壁,但又不经意给人留了条缝隙,足以瞥见其中的光亮。 她当然不会觉得这是某种暗示或者信号,也不会把这张纸条和其他事情联系上。虽说不算是足够了解对方,但也莫名感觉,这的确会是桑斯南做出来的事情。 可能与那200ml的樱桃汁有关,却与其他无关。 在北浦岛有活动的时候,出于善意通知一下她这个外乡人,这并不算多热情,甚至和明夏眠说的话、做的事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 有些话,被有的人说出来,就是会不一样。 明夏眠看着游知榆的脸色由阴慢慢转成了晴,就因为一张薄薄的、被水润湿的纸条。 她伸过头去想凑凑热闹,结果还没看清一个字,那张纸条就被游知榆卷了起来,连条缝都不给人留。 明夏眠缩了缩脑袋,刚想说不好意思。 接着游知榆就抬起头来,朝她微微一笑,“明老板,你觉得我穿裙子好看,还是穿衬衫好看?” “啊????”明夏眠看着眼前漂亮得没有一丝瑕疵的女人,挠了挠头,含糊地说了一句, “我觉着……应该都挺好看的吧。” 为您提供大神 文笃 的《后遗症》最快更新 「矛盾小纸条」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迷幻篝火」 桑斯南当然没有打算去篝火晚会的意思,可手机上收到【北浦岛办公厅】发给每个本地号码的端午活动邀请短信之后。 她盯着看了一会,想到了某个来自远方的外乡人。又不合时宜地想到某个热火朝天和充斥着酒精的大排档,她不经意间瞥到的那一眼—— 暮色和夜色交融的界限里,坐在她身旁的女人也似是被融在这样模糊的界限里,脸部轮廓分明,被明明灭灭的顶光照耀着,随意散在颈下的发被风掀乱,撑着下巴听其他人说话,漫不经心地,一口一口地喝着梅子酒,直到白皙脸颊被抹上微醺的红。 有种纵意又寂寥的美。 让她想起那个凌晨三点半,抱着风铃花站在海边的游知榆。这种时候,游知榆的身上总有着格格不入和孤独感,像是一条游来游去、形单影只的鱼,没有终点,也没有源头。 大概有的时候,一只鹤立鸡群的猫,在端午这样的节日里,也会希望自己不是鹤立鸡群的。 就像初次逃出北浦岛去到南梧的她,对2012年的南梧和2012年的北浦岛之间的天壤之别毫不知情。面对操作陌生的地铁自助买票系统、食堂不合口味的饭菜、本地同学讨论音乐节时自己参与不进去的话题,以及每个原本厉夏花会给她炒海螺和包粽子的端午节时,在其他人看来,大概也会像是一只“鹤立鸡群的猫”。 于是。 桑斯南把出于强迫症排列整齐的荔枝,一颗颗洗好装好,犹豫着,最终还是在泡沫箱里加上了那张纸条,把那条【北浦岛办公厅】的邀请短信内容写给了游知榆。 她强调自己不去,并不是因为怕被误会成为某种邀请。而是因为现在的她对这种节日已经没有什么感知能力,也没有想法要过任何节日。 更何况,篝火晚会举办的时间,本就是她的睡觉时间。 端午节当天,到了去港口接田兰慧的时间,她却没收到电话。她不放心,便又出门去到港口,结果没看到人。 在海鲜市场晃悠了一圈,才收到明夏眠的短信: 【我把兰慧阿婆接到篝火晚会看逸英的演出了,你要不要也来看看,听我妹说,校长之前还特地请了游老板去指导《海的女儿》童话剧呢】 【难怪之前会看到校长和游老板一起过来,你别说,还真别说,我可没领会过顶级乐团音乐剧演员的功力,虽然这是哑剧不是音乐剧,但我还是得好好看看】 桑斯南没想到这场演出还有游知榆的参与,她顿了几秒,回复: 【那你好好看吧,我等会来接兰慧阿婆】 对一个跛脚老板和一个还在读高二的青春期少女来说,背着田兰慧爬整个坡,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估摸着晚会才刚刚开始,桑斯南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晃悠了一会,看到东边海岸晃悠着的篝火,到底是没回去睡觉,鬼使神差的,就走到了沙滩上。 北浦岛一向爱搞这些活动,居民也都爱这样热闹的活动,来篝火晚会的人比她想象得还要多。 简易的舞台搭建在海岸一块比较空的沙滩上,下面一堆架起来的篝火,噼里啪啦地,澎湃地烧着。周围铺了几排从大排档还是哪里搬过来的绿色塑料五角椅,场地上面零散地挂着几条线,线上是明黄色的星星灯,连成闪眼的灯条。 桑斯南环顾着周围,隔着凉爽的海风和喧嚣的人群,站在最后一排座椅下,闻着漂浮过来的烧烤香气,看到了被人照看着的、坐在最前面一排的田兰慧,穿着碎花阿婆衫,头上却戴了一顶漂漂亮亮的晚会现场发的花帽子,咧着嘴笑得正开心。 像个真正开开心心,被孙女陪着的阿婆。 也不知道是被谁哄得那么开心。 想到这里,像是为了回答她不自觉提出的问题似的,目光自动在人群中搜寻到了一个人影。 就倚在田兰慧旁边的椅子上,挽着田兰慧的手,微微弯着纤薄的腰,坐姿慵懒,却颇为认真地看着田兰慧朝她比着的手语。淡蓝衬衫罩在纤瘦的肩上,里面是一条白色长裙,长发垂落在肩头,落在敞开的胸前,被风吹得像浪花。 是游知榆。 桑斯南看清,她给田兰慧调整好头上的帽子,用嘴型喊了一句“阿婆”。 紧接着,一只手的食指指向对方,另一只手拇指指尖抵在食指根部,向下一沉。 然后又用右手打手指字母“K”的指式,中指尖朝左,从右往左地用力划过去。[1] 意思是: 阿婆,你很酷。 灯光弥漫,她和田兰慧比着手语,动作很慢,一看就是新学的,但整个人像是被浸泡在摇晃的篝火里,侧脸轮廓和嘴角的笑意都被映得分明。 这样的画面让桑斯南忍不住驻足,她甚至没能想起去质问明夏眠为什么要把田兰慧一个人扔在这里。而只是被闹哄哄的人群压下,在舞台拉开序幕和喷出冷焰火之时,在混乱的最后一排椅子上坐了下来。 就这样,看完了一整个《海的女儿》童话剧的演出。演出内容和小时候阅读过的童话故事并无一二,但在呈现形式上有了全新的改编,十二个逸英的聋哑学子,穿得漂漂亮亮,装扮成童话里的角色,将这场没有台词的童话剧表演得出神入化。 演出结束,底下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声。在杂乱喧嚣的人声里,游知榆握着田兰慧苍老的手,一边为台上的聋哑学子欢呼,目光一边在喧闹的人群里扫视,似是在找人。 在目光似有若无地交汇之前,桑斯南心头一跳,下意识地低了头,压下自己头顶的帽檐,避开这种让她心慌意乱的对视。 人群逐渐从她身边散去。 可能是因为她和游知榆说了不来却还是出现在了这里,她躲开了游知榆的视线。可是,没过一会,她又鬼使神差地抬头,不自觉地往刚刚的方向望去,却没再看到游知榆的身影。 海风吹在脸上,有些空。 “嗡嗡——” 手机振动两秒,是明夏眠的短信: 【你来了吗,我把兰慧阿婆送到晚会出口那边,你来接一下,我还要去和校长划船呢】 桑斯南回过去:【来了,你在那里等我】 短信发过去,她又抬头,在人群里张望了几眼,才慢慢吞吞地挪步到了晚会出口,接到了戴着花帽子手上还系着丝巾的田兰慧。 明夏眠把人带给她就急哄哄地进去。 田兰慧看到她就往她背上一跳,压着她催她回去。她抿了抿唇,只能就这么背着人,离开了热闹的篝火晚会。 回去的路上,音乐声越来越遥远,她忍不住问听不到她说话的田兰慧,“阿婆,你今天开心吗?” 田兰慧当然没有回答,甚至还在她背上打起了呼噜。她无言地叹了口气,却还是放慢了自己的速度,慢吞吞地将人送了回去。 到了家。 田兰慧大概是醒了,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她的背,节奏像是舒缓的海浪,哼哼了几句,在她背上写: 【我很喜欢她,有佩恩的一半漂亮。】 桑斯南不服气,将人放下来,比着手语,“那我呢?” 田兰慧眯着眼思忖了一会,“你大概,十分之一吧。” 桑斯南“切”了一声,不和这个标准不统一的阿婆计较这件事。回去的路上,她又路过那片晃着篝火的海滩。 舒缓的音浪传到耳膜,携带着海风的气息。晚会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在发丝巾。 明明她只是路过。 那人就热情地拉住她,给她发了一条赤红色的丝巾。等她想还回去,那人已经在给别人发丝巾顾不上她。 她摸了摸鼻子,捻了捻质地柔软的丝巾,在沙子上踩来踩去,慢悠悠地将丝巾缠绕在了手腕上,最终还是走进了热闹的篝火中。 童话剧的演出已经结束,现在舞台上是本地唱闽南歌的乐队,有一搭没一搭地弹着琴唱着歌。远处浅海处已经有人划着船。每艘船里都盛着小小的海灯,浮在水面上,像倒映下来的黄色星星。 夜色已晚,海风变得有些凉,但还是敌不过人群的热情似火。在沙滩上走了一会,桑斯南的鼻尖就已经冒出了薄汗。 滞留在沙滩上的人群举着火把跳舞,围着篝火旋转,像海浪,蔚蓝、迷湿、喧嚣,把她冲得迷失了方向。她被人群和海风同时冲刷着,目光在这片沙滩上乱晃。 “嘭——” 台上的乐队唱完一曲,打完最后一个鼓点,下一曲是音响放出来的原声,一首缱绻慵懒的英文歌。 人群和音浪同时推挤着她胸前的空气,她觉得一切都像是在旋转。直到一阵风刮过来,手腕上的柔软丝巾被掀动,从她手指缝隙里滑过,酥酥麻麻的,带来不属于她的舒缓香气。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脚踩上绵密的沙子。 下一秒。 后背靠上不属于她的体温和柔软的背脊,两个人贴上的背脊都突兀地一颤。 时间似乎被以成千上百万的倍速放慢,滚烫,粘缠,迷幻,不属于她的发丝游离在她颈间,似有若无地摇晃着她紧促的呼吸,交织在她背后。 近处鼓点砰砰作响,舒缓的男声在唱: /I’m locked inside this day dream 我固步自封在这个白日梦里 Don’t need any saving 不需要任何拯救 But I need you to wake me up 但需要你唤醒我/[1] 灼热的体温快速分开,在咸湿迷离的海风下,她转头,帽檐下的视野,是那条隐隐若现的银色腿链。 “嘭”地一声,天边的烟花炸了。 为您提供大神 文笃 的《后遗症》最快更新 「迷幻篝火」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夜船与灯鱼」 人群中传来剧烈的欢呼喧嚷,烟花炸裂的声音震耳欲聋,噼里啪啦地窜上天幕,点亮蔚蓝的海和充斥着篝火的夜,鲜亮,绚丽,灼眼。 游知榆最先反应过来,抬起了头,长发被风掀乱,胡作非为地绕在颈间和飞扬在脸侧,被明明灭灭的烟花添上几层柔和的、恣意的和清透的光, “放烟花了。” 烟花接连不断地在天边爆开,四周发出“嘭嘭嘭”的声音,直冲耳膜。桑斯南如梦方醒地抬头,慌慌张张地将自己的目光从游知榆脸上移开。 鸭舌帽帽檐放了烟花出来,烟花好似又在替躲闪的目光以及难以平复的心打着掩护。她扯着自己手腕上胡乱飞扬着的丝巾,停了几秒,说, “我来接兰慧阿婆的。” 没等游知榆问,她就将自己为什么来篝火晚会的原因全盘托出。就像是心虚似的,可她根本没什么好心虚的。 大概是感知到了她的心虚,游知榆只是笑了一声,慷慨地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盯着烟花看了一会,慢悠悠地看向她,“桑斯南,你会不会划船?” 在无数艘海船和悬浮烟花荡漾起来的夜,这听起来像是一种邀请。桑斯南动了动唇,最终还是说,“会。” 或者,更像是一种求助。 公主当然不会划船,就算是人鱼公主也不例外。但对短暂的二十八年人生里有十八年在北浦岛的渔船海浪沙滩礁石中度过的桑斯南来说,这不是可以推拒的求助。 活动策划方已经规划好了划船的区域,出租的船也都涂上了色彩,蔚蓝底奶油白面黄色木桨,还挂上了一盏由“白橘子”玻璃瓶改装的小灯,保障安全,以及浪漫。 担心游知榆掌握不好平衡,桑斯南先跨着上了船,伸出手去扶游知榆。游知榆盯了她一会,笑,“看来你现在不抵触扶我这件事了。” 桑斯南不知道“用塑料袋拽着游知榆回去”这件事,到底要被游知榆念多久,只是皱了皱鼻子,没说话。 像小狗露出张牙舞爪的表情。游知榆好心情地伸出手去, “谢谢。” 微热的手指触到掌心,两个人都突兀地一颤。 似是过了电。 可偏偏又不能马上松开,穿着裙子的游知榆在船上走动起来多有不便。热度持续蔓延,似是要从掌心蔓延到身体的其他部位。 等游知榆在船上坐稳,桑斯南绷紧的背脊已经冒出了汗。松开手,她呼出一口气,又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手,才坐下来拿起木浆慢慢往海面上划。 只有两根木桨,饶是游知榆想帮忙,也不如桑斯南一个人划来得平稳。蓝底白面小船缓慢地悬浮在深蓝色海面上,划船区域很大,没划多久,周围的船就缓慢散开,只剩零星的几艘亮着灯。 桑斯南环顾四周,没看到明夏眠和李和柔。便熄了心思,安安稳稳地划着船。 一不留神,晃动的视线却与和她面对面坐着的游知榆对上 。 视线在空中定格。 粘稠的一秒,慌张的两秒。 她率先移开,却又不小心看到那条发亮的银色腿链,就贴在白皙的腿侧,轻轻晃动着,似是诱人深入探究的鱼饵。于是又望向另一边。这一次,她能感觉到游知榆在笑。 “你笑什么?”她问这句的时候,呼吸有些紧促。 在明显的海浪声中,游知榆的声音显得更懒,“我在想,你为什么这么爱穿背带裤。” 明明是一个问题,被她说出来,却变成了舒缓又慢悠的句子。桑斯南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宽大牛仔背带裤和帆布鞋,又看了看对面的游知榆。 清透衬衫和吊带白裙的简单搭配,却被人穿出一种独一无二的恣意和风情,微仰的脖颈暗蓝的海里白得发光,似是深海里幽浮着的灯鱼,让人只看一眼就神思恍惚。 清凉的海风扑到脸上,熄灭亦或者又重新点燃毛孔里的燥热。 小船太过狭窄,桑斯南缩了缩自己几乎被游知榆抵住的帆布鞋,“你觉得呢?” 她学会了用问题代替回答。 “我觉得……”游知榆眯了眯眼,“这该不会是某个人送给你的礼物吧?” 桑斯南有些惊讶地望过去。 “对了?”游知榆也有些惊讶。 桑斯南“嗯”了一声,低着声音,“你可以继续猜。” “很重要的人?”游知榆狭长的眼望了过来。 “对,很重要。”桑斯南很坦荡地和游知榆玩着这种猜来猜去的游戏。 这个答案似乎让游知榆重视起来。她盯着桑斯南,好一会,没说话。 晃动的海浪里,这样的视线几乎避无可避。 在桑斯南快要从这艘船里跳下去之前,游知榆轻轻抬起脚尖,轻点她的帆布鞋,在夜色里戳了她一下又一下,才慢悠悠地说, “女人?” 脚尖轻点的触感不疼,但因为带着某种热度,有些痒。桑斯南挪开自己的脚,轻垂眼睫,“对了。” 游知榆盯着她的目光一直没有放开,在她移开脚之后,又隐隐约约地将脚抵在了她旁边,“前女友?” 热度和触感同时袭来。 一阵风带着那股舒缓的香味窜入了鼻尖,桑斯南喉咙有些发干。她空空地咽了一下喉咙,没想到游知榆会往这个方向猜,“不是。” “哦。”游知榆声音淡定,嘴角勾起轻微的弧度,抵在她脚边的鞋也放过了她,“不是前女友,那就是你阿婆?” 桑斯榆有些惊讶,“怎么就猜中了?” 游知榆笑,“既然不是前女友,那我猜你阿婆应该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了。” 桑斯南不太认同她的观点,“就算有前女友,阿婆也是。” “就算有——”游知榆不可置否地点点头,又忍不住笑,慵懒的声音拖长,“也就是现在没有了?” 桑斯南不甘落后,“你怎么知道不是前男友?” 游知榆眯了眯眼,“那前男友呢,有吗?” 就算想逞强,桑斯南也不愿意自己和男人沾上任何联系,“没有。” “好巧。”游知榆挑了挑眉心,“我也没有。” 摇晃的视线却在此刻对上,如同一浪一浪堆叠的海水,拉扯,缠绕,覆盖。 话题被心有灵犀地截止。 岸边传来缱绻的音乐声,是一首很熟悉的歌。记忆里,在北浦岛湿热的夏天里,桑斯南从沾满汗水的凉席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会听到悠扬的女声从厉夏花那个老式录音机里飘出来。 那个时候,厉夏花还没有老到躺在床上一天二十四个小时睡二十个小时,一边用蹩脚的粤语哼着这首歌,一边戴着老花镜给她缝着牛仔裤的兜。她小时候很喜欢很多兜的裤子,用来装各种小东西,厉夏花就会给她在每条裤子上多缝几个兜,让她把辣条、橡皮、小刀和弹珠都装在兜里。 那是桑自强送给苏欢的定情礼物。被他们唯一的女儿桑斯南从小听着长大。 “来日纵使千千阕歌,飘于远方我路上。”[1] 遥远的歌声忽然飘到了耳边,温情厚重的女声浸润在飘扬的音乐声里,近在咫尺。 桑斯南抽出思绪,发现不知何时,在她耳边轻哼着这首歌的,变成了游知榆。 夜色如海,她划着船,坐在她对面的女人轻轻哼唱着,在海浪声和风声里漾舟。平心而论,游知榆的声线和这首歌很适配。 等远处的伴奏进入了间奏阶段。 桑斯南忍不住问,“你会唱粤语?” 游知榆哼着间奏,停下来的时候,远处的音乐声好似又空了一些,“之前有个临时角色要求,所以就学了几天。” 这符合桑斯南对人鱼公主的认知。 她沉默了一会,“这是我阿婆最喜欢的一首歌。” 游知榆有些惊讶,“这么巧?” 对话再次推行到了厉夏花的身上,游知榆的目光也又落到了她身上的背带裤上。 “能和我说说背带裤的故事吗?” 桑斯南愣了一会,也许是被岸边的音乐声和女人的哼唱声所影响,也许又是因为游知榆是第一个不用她透露太多就猜到她身上背带裤来历的人,或许又是因为游知榆猜到厉夏花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并且认可她这种看法。 她来不及想自己为什么要说,甚至也忘记了自己对产生过度联结的躲避。 突然有了某种倾诉欲。 “我小的时候,很喜欢早市上有个阿婆摆摊卖的背带裤,她不给我买,我当时不懂为什么,哭了好几天。”她一边划着船,一边说,“她一直没给我买,后来,我上了大学,很久很久,都没有回来。再后来,她……去世了。” 提到“去世”这两个字的时候,游知榆明显注意到桑斯南的情绪开始变得低落。 “再之后,我回来收拾东西,就发现了这条背带裤。”桑斯南仍旧安稳地划着船,“我才知道,在我上大学之后,她让明夏眠送她去车站,坐着那辆进城的大巴,摇摇晃晃地走了一路,给我进城买了这条背带裤。” “一百三十六块五,她一个连洗菜水都要留着冲厕所的阿婆,连价都没讲,高高兴兴地买回家,等我回家穿。”飘动的划水声里,桑斯南的声音显得很空,很空,“但我每次回家,她都没说这件事,直到现在为止,我都只是从明夏眠和兰慧阿婆这里听到一些细节,我一直都不知道……” “到底是因为我那个时候回来也住不了几天,还是因为在家里住的那几天不是睡觉就是工作,让她只顾得上心疼我没顾得上这条一百三十六块五的牛仔背带裤。又或者因为……我每次回来的时候都是冬天,那是放年假的时候,也是不太穿背带裤的季节。” 讲到这里,桑斯南划桨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她们的船停在了一片空旷的、平静的海域。 偌大的、宽阔的大海,好似仅剩一艘船,两个人。 “可能这些都是原因吧。”她很少说这样一长段的话,在他人面前将自己剖开,对她来说是一件非常罕见的事情。 所以,说完之后她低着头,没有去看游知榆。 一直看着自己的帆布鞋。 像是在回避着游知榆的回应,又像是希望,此时此刻和她坐在一条船上的游知榆,能给她一个认同她的答案。 可实际上,她并不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认同,还是其他的什么,亦或者是,无论游知榆给出什么样的答案,她都无法接受。 因为从厉夏花去世那天开始,她就已经无法接受许多事。 但游知榆却说,“也许这些都不是。” 桑斯南缓慢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 游知榆望着她逐渐湿润的眼,看着她逐渐滞留在眼尾快要滑落的泪珠,看着她有些发红的鼻梢。 不自觉地伸了手过去,却又在看到桑斯南下意识的闪躲之后,停住了手,轻缓地收回,捻着自己的手指,说, “我听过明老板和冬知对你阿婆的描述和形容,感觉阿婆不是这样的性子,也许她只是因为忘性大忘了这条背带裤的存在,也许又是因为她买回来觉得不合适,也许又是因为其他什么的原因,也许我的想法是错的,你的想法也是错的,也许里面有我不知道的原因,你不了解的原因……” “但是,我相信阿婆现在的想法和我的应该保持一致。”游知榆背对着远处的篝火,还是伸了手指过来,轻轻拭去她眼尾的泪,顿了几秒,才说, “放过自己吧,桑斯南。” 为您提供大神 文笃 的《后遗症》最快更新 「夜船与灯鱼」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海水星星」 在那首熟悉的歌曲里,游知榆给出的答案听起来就像是上帝降临下来的、让人无法否认的真理。 连同她裹挟着温度的手指,都试图将飘在深海的她拖到岸边。可眼下,游知榆和桑斯南坐在同一条船上,面对着的,是同一片寂静,灯火零星的海。 在蓝色的宽阔的大海里,她们的船,渺小得如同银河里的星子。可偏偏,在这片规划好的海域里,在这条窄小摇晃的海船里,只剩下她们两个,面对面地、无处可避地对峙着。 某种意义上,桑斯南认可在游知榆的角度,亦或者是在其他人的角度,这种“真理”是合理且正确的。 但对她而言,对她这个直面者而言,她无法就这样平和地接受,也无法就此照单全收,更无法用“正确以及合理”来说服自己……就像她抵触一切想要把她拉回岸边亦或者是干脆拉到海底的手。 “我没有不放过自己。”出于某种她自己都尚未清晰的心理,桑斯南否认了这个答案。 “也没有哭。”她躲开了游知榆替她擦眼泪的手指,只不过有些慌乱,扭头的时候有颗眼泪明显地滴落下来。 在深蓝的大海里,烁亮得像是流萤划过。好似来自时间之后的八岁、或者是十八岁……让二十八岁的她避闪不及,只能任由这滴泪的发生。 与此同时,她听到游知榆笑了一声。 轻轻的,像羽毛似的掠过她的耳朵,像是在笑她的逞强,也在笑她的孩子气。她只能沉闷地低下头,再不敢去看游知榆的眼神。 这种眼神会是什么呢? 嘲笑,讥讽,同情,无措……亦或者是当她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剖析自己时,从其他人身上所领略到的眼神。 将她敞开的心脏捆绑得更紧的眼神。 桑斯南绷紧着背,整个人被笼罩在游知榆尚不明确的眼神中,类似在被夏日夜晚的热浪灼烤。 静静地灼烤了不知多少秒,她感觉到自己背上的衣料几乎已经要被汗意和这样的眼神濡湿时。游知榆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仍旧是轻而懒的语调,好似在海水里荡漾, “那你想让我说什么呢,桑斯南。” 又是这样慢缓的语气,提出一个类似问题的问题。 桑斯南握在船桨上的手指微微蜷了蜷,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划动的船桨停了片刻,才重新开始划动。 “回去吧。”她说,却仍然不敢看游知榆。 甚至还动了动,把自己的脚从游知榆的脚旁边移开了一点,让本就存在的空隙拉得更长。 却听到游知榆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又悠悠地抬脚,抵在她旁边,还挑衅式地碰了碰她。 她抿了抿唇,又移开。 没动两步,却又被游知榆散漫地抵住。 她想再动,却又听到游知榆说,“你怎么跟个小孩一样,生气了就要在桌上划三八线。” 桑斯南垂下眼睫,“我没有生你的气。” 如果因为这种事生气,那未免也太小气。 “那你怎么不看我?”游知榆问。 桑斯南说,“我没有不看你。” 游知榆不说话了。 桑斯南察觉到了某种安静,在空旷平静的大海里,这种安静太折磨人。她只好,试探性地抬头。 于是,就对上了游知榆略微含着笑意的眼。 还冲她扬了扬下巴,轻轻张开唇,做了个口型: 【我赢了】 桑斯南迅速移开视线,忍不住小声地说,“幼稚。” 船上的氛围因为这种“幼稚”的对峙,而轻快了不少,至少在回程的路上,划动的船桨在桑斯南手里都变轻。 岸边篝火在视野里越来越亮的时候,游知榆撩开垂在脸侧的发,火光在她漂亮的侧脸上跳跃,“我以为你不会愿意和我说阿婆的事。” 桑斯南在摇晃的篝火背景以及玻璃瓶制成的昏黄小灯里,再次看到了那条银色腿链。 某种时候,她怀疑游知榆是来自海底的巫女,会施展某种引诱人心的魔法,而那些腿链,就是巫女的法杖。 “在船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她的确给出了一个很恰当的理由,“如果不回答,就会很尴尬。” “哦?”游知榆挑了挑眉心,“那也就是说,没有下次了?” 跳跃的火光带动蠢蠢欲动的心脏。桑斯南“嗯”了一声,语气笃定地重复,“没有下次了。” 也许这句重复,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游知榆撑着下颌盯了她一会,又轻懒地笑了一声,“桑斯南,你有没有听过,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桑斯南不太相信这种说法,也不相信游知榆竟然会相信这种骗小孩的说法,抬头看了一眼天边发着亮的星子,淡定地说, “小时候我爸妈去世,我阿婆就这么骗过我。” “你怎么知道你阿婆是骗你的?”游知榆的语气听起来竟然有几分认真,“说不定此时此刻,她就在天上看着你呢?” 鬼使神差的,桑斯南竟然跟着她往天上望了一眼,漂泊的星子在昏蓝的夜幕中发着亮,她晃了几眼,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真的听从游知榆的话,便快速低下眼。 “骗人的。”在哗啦啦的海浪声里,这三个字轻得像是在晃动。 游知榆却没有被她这句话惹恼,看了她一会,声音很轻地开口,“你在这里停一下。” 莫名其妙的,桑斯南竟然也停下划船的动作。 游知榆抬头看了一眼天,又看了一眼她们停留的水域,突然弯腰,伸出手去,感受了一下海水的温度。 晃动的海水缠绕着女人白腻的手,晃动着,晃进桑斯南的眼里。 “你会游泳吗?”游知榆将湿漉漉的手从海水里拿出来,又慢慢地揭开自己衬衫的扣子。 “会。”桑斯南下意识答。 “那今天是不是生理期?”游知榆又问,但下一秒,衬衫被脱下,细窄白腻的肩背就跳了出来,在昏蓝的夜里亮得发光。 桑斯南迅速移开视线,身边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让她的呼吸变得紧促,却突然忘记了游知榆的问题。 “看着我。”游知榆柔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些软,有些晃,似是鱼钩,又似是渔网,将她的目光笼了过去。 粼粼的海水里,荡漾的渔船里,穿着吊带裙的游知榆坐在她面前,敞开着脆弱的脖颈、纤细如海蛇的腰肢和朗澈的目光。这里离岸边已经不远,几乎能听到海滩上人群的欢呼和雀跃声,以及像是捶动着心脏的鼓点,分明近在咫尺,却又显得遥远。 “你愿意下水吗,此时此刻,就现在。” 在暗涌着的海浪里,游知榆用灼灼的目光,目光含笑地,向她提出这样的邀请。 夜晚、大海、篝火、渔船、音乐……给一切都染上了感性的余韵。桑斯南想,在这样飘荡着的海水里,在这样韵律自由的音乐声里,在淌满天空的满天星河下,人总是会有些失常的。 失常到足以让平凡的身躯被灌进冒险的灵魂。 失常到足以让她认为此时此刻,自己面对着的,真的是那个来自海底的人鱼公主。 失常到足以让她误认为,她是愿意的。 她动了动喉咙,将自己胸腔里滞满的热气释出,被勾着,被引着,被带领着,说出了那两个字, “愿意。” 在说出这两个字里,极为短暂的一秒。 她看到游知榆笑了一下,那抹笑很薄,很浅,却又夹杂着平时不会见到的攻击性和欲,比平时更加捉摸不透,让这片平静祥和大海都显得旖旎又风情。 让她平白开始后悔,后悔刚才躲避游知榆的眼神,没有弄清在游知榆说出那句“你想让我说什么呢”之后,到底在用怎样的眼神凝视她。 是现在的笑,还是别的什么。 但她来不及弄清这个问题,也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思绪。 因为在瞬息之间。 那抹笑就悬浮在了波光粼粼的海平面之外。 一直罩在头顶的鸭舌帽被掀开,海风瞬间剧烈地袭来,耳边传来游知榆命令式的一句, “憋气。” 她下意识地照做。 紧接着,肩上传来一股大力。 剧烈的“扑通”声传来,身体瞬间坠入大海,被涌动着的冰凉海水浸泡着,被冲刷着,心跳以加倍的速度上升,沉入大海的身体却以加倍的速度下沉。 来自岸边的音乐鼓点变沉、变远;人群的喧嚣声变小,变闷,海水流动的声音变大,变响;摇晃的篝火变小,变静。 海里零散的游鱼、海草、从海平面透进来的粼粼光束缓慢变浅……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好似在这一瞬间消散,被蒙上了一层遮罩,又好像是在这一瞬间开始往上浮,除了她。 以及,那个透过海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女人。水面在摇晃,粘稠,漾着水光,将她与女人的视线联结,将她的呼吸与女人的呼吸联结。 直到她感觉自己有些透不过气,直到她离海越来越近,离女人越来越远,几乎已经看不清女人脸上的表情。 在她要耗尽胸腔里的所有空气之前,又听到巨大喧嚣的海底又传来“扑通”一声。 有个人影义无反顾地跳下了水,如同人鱼回到了大海,在暗蓝的海里冲出一片白色水花。 模糊的视野里,那片浪花朝她涌过来。 她伸手,看到自己手腕上的那条赤红色丝巾,在她的手指缝隙里滑来滑去,很快,滑到女人的手指里,像游离的鱼,缠绕住她们交握的、滑腻的手。 她缓慢地阖了一下眼皮,胸腔似是快要爆开,过分明显的心跳声在沉寂的海底里充斥在耳膜。 这时。 腰被一只柔滑的手托起,极为有力地拖着她上浮。 于是除了她们,世界又开始下潜。 离海平面越来越近,灯塔的光刺眼地透进来,让她有些不适。下一秒,眼被柔软的手指覆盖住。 视野在瞬间变黑。 刺眼的灯塔光线忽而被抵挡在世界之外,女人手腕上柔顺的丝巾跟着手指,轻柔地滑过她的脸,像在海底亲吻她的尾鱼。 就这样。 游荡的水将她们萦绞在一起。她跟着这条尾鱼,在哗啦啦的水声中,在冲出水面的那一瞬间。游知榆松开了手,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看到了极为难忘的一幕。 迷幻,如同泡影,却又无比具象化。 最开始所有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扑朔迷离,无法聚焦,却在灯塔跳跃的光线下,充盈着一种绚烂的、模糊的光。 所有的一切都突兀地涌进视野和听觉器官里,岸边突然明朗起来的音乐、人群和篝火,还有胸腔里逐渐被氧气充满的感觉…… “抬头看。”她听到游知榆说。 下意识聚焦,抬头。 是耀眼明亮的星子,在模糊的视野中,逐渐聚焦,在广袤无际的夜里,在寂寥的海水里,将梦幻如同泡影般的光洒向她的眼。 身体顺着海水的浮力漂浮起来,冰凉的海水、赤红色的丝巾、蓝色海水、白色浪花和冲出海面时的惊天动地,都为这个永不停歇的夏夜提供了短暂而永恒的记忆点和温度。 “往更远一点看。”游知榆又在她耳边说,轻轻喘着。 她照做,抬眼往更远的海平线望去。 令人意外的是,在这样的夜,海平线上也好像落满了星星。这看起来就像是,星星淌在了海底,包裹在了她身边,笼罩在了她呼吸里的每一个间隙。 “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夜晚带给你的视觉效果都是不一样的的,在水里,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余光里,湿发红唇的游知榆朝她挑了一下眉,立体的眉骨上有水珠顺着滑落,再引入到她们身下浸泡着的海水里,牵起水光和波光同时漾动, “现在,你看到最亮的那颗星星,就是你最想见到的那个人。” 说着,游知榆牵起她被海水浸泡的手,盛起一捧海水,她手腕上缠绕着的丝巾在海水里浮浮飘飘。 顺着游知榆的话,找寻到最亮的那颗星子时,冰凉的海水在掌心里摇摇晃晃,抬头看,最亮的这颗星子在她头顶;低头看,这颗星子就在她手掌中心摇摇晃晃,发着烁亮。 就在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岸边竟然遥遥传来那一首熟悉的歌曲,遥远的、厚重的女声好似在唱: /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 都比不起这宵美丽,都洗不清今晚我所唱/[1] 可下一秒,那歌声好似又消失,仿佛从来没出现过。桑斯南的眼睫颤动了一下。 “看到了吗?”在海浪的涌动声里,游知榆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世界上最甜蜜的蛊惑, “海水是离星星最近的地方。” 桑斯南难以平复的心,和从她眼睫上不停往下淌落的水珠一起,在晃动浮沉的海水里泛起微小的涟漪,在星子周围缠绕余韵, “看到了。” 现在,她突然开始相信,原来骗小孩的俗套故事,在蔚蓝大海的浪漫底色里,也会被改编成为童话。 为您提供大神 文笃 的《后遗症》最快更新 「海水星星」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链条美人鱼」 事实证明,浪漫的童话故事一旦发生在现实中,就可能会带来喜剧般效果的结尾。 譬如说十分钟前,悬浮在海平面的桑斯南和游知榆被周围的海船发现,被以为是船翻落水的游客,于是周围的渔船都以堪比20节航速的大型游轮的速度赶了过来。 ——当然,这个说法源自不靠谱的“窜得快”老板明夏眠,毕竟她店里那些老旧机车都能被她称作“窜得快”。 据明夏眠声情并茂地描述,率先听到“扑通”入水声的是她,以及和她坐在同一条船上的李和柔。于是她和李和柔迅速向周围所有的海船以及岸边备好的急救队伍发出讯号。 紧接着。 她召集好周围的海船之后,都迅速地往印象中那片落水的海域赶过去,无数盏由白橘子玻璃瓶改造的昏黄小灯聚集,朝那两个“落水”的人赶过去。 迎接过海难的北浦岛,在应对这种“落水”事件时早已有了准备充分的应对之法。所以,即使规划好游船的海域非常浅,但收到消息时,岸边的应急救险队还是出动了十三艘寻人艇。 而当无数盏白橘子昏黄小灯,以及十三艘寻人艇上五百瓦的应急大灯,“噔”地一声,齐聚到漂浮在海面上的两个女人时。 那两个女人,正紧紧牵着手依靠着彼此,在硕大的浅水海域里,她们脸上的表情被无数盏灯照得透亮。 一览无遗得浸泡在海水里,湿发红唇,肌肤白皙得似乎要融在一起,仿佛两条共谋从深海里逃亡到世界另一端的美人鱼。 而那么一瞬间,明夏眠差点将自己召集来的海船和寻人艇,误认为来捕杀美人鱼的恶劣军队。 而这两条美人鱼,犹若在背着整个世界私奔。 她发誓,自己在讲述时没有一点夸张成分。也发誓,自己在看清桑斯南和游知榆的脸之后,出现在她脸上的惊讶表情并不比隔壁福贝山的猴子看到香蕉被扔海底的程度低。 而十分钟后。 桑斯南和游知榆重新回到了那艘小船上,携带着身上湿漉漉的衣衫,以及不断往下淌的海水,面对面的,在寻人艇的敞亮灯光里,划着船,慢慢悠悠地跟着明夏眠那一艘小船往岸边行进。 关键是,明夏眠还时不时地往回张望,脸上表情的怪异程度一直没有减轻,连带着李和柔都时不时地往这边打量着。 被如此浩浩荡荡的队伍护送着回岸,是桑斯南从来没有过的体验。而她的局促不安,便和游刃有余的游知榆形成鲜明对比。 上船之后。 游知榆已经穿上提前遗留在船上的衬衫,罩住自己沾了水便清透如白纱的白裙,被海水打湿的头发带着小卷儿,透亮的水珠仍停留在利落立体的五官轮廓上,漾在湿润的、诱人的眼里。 某种程度上。 游知榆和海水的适配度,高于海水和星星的适配度。她裹挟了水的美,绑架了海的诱,矜贵感像是要在此时此刻溢出来。 “被这么多人和船同时接回去,感觉怎么样?”游知榆用淌着水的薄底鞋,点了点桑斯南濡湿的帆布鞋尖。 甚至能感觉到女人脚底皮肤的绵软。 桑斯南低了头,身上一直淌着从海水里带出来的、冰凉的、滑腻的液体。似是海水星星的余韵还没消散,她下意识地躲开周遭足够敞亮的灯光。 像是从童话回到了现实,才上船没多久,她已经开始怀念那片黑暗、广阔且空旷只剩两个人的大海,以及那颗淌在她手底的星子。 那片海太黑,那颗星太亮。 始终充盈在空荡荡的心脏里,挥之不去,让她觉得,好像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再也找不到这样的角落。哪怕是下次再去,哪怕是明天再去,看到的,都不是那片海,也不是那颗星。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躲避,游知榆笑了一声,良久,才撑着下颌,在周遭海船和寻人艇喧闹的开船声里,慢悠悠地说, “我倒是觉得,这种轰轰烈烈的结局,才配得上你最想看到的那颗星星。” 巨大的海风将她们的话语和对夏夜的感受缠绕在一起,将面前女人嘴角的笑容和湿漉漉的头发掀起。 桑斯南愣了几秒。 临近海岸,寻人艇的鸣笛声响起,与岸边嘈杂的信号联结。她下意识地抬头看,漫天的星子仍然发着亮。 而在皎洁的夜空下,那颗最亮的星星,好似跟着她,从那片空旷的大海,飘了回来。 又好似被周遭盛大的海船,从那片空荡荡的海域接了回来。 她望了一会,低头,与面对面的游知榆,在狭窄的小船里对视。游知榆背对着狭窄的蓝色船尾,朝她勾起一抹笑,她突然开始明白: 偶然性,才是这片大海最迷湿的浪漫。 船没多久就划到了岸边。她们的小船被声势浩荡的船队包裹着,接了回来。而守候在海滩的人群也得到了某种鸣笛的信号,举着手上的篝火火把欢呼着,挤了过来,迎接着船队,以及从小船上下来的她们。 紧接着,是重新开始滚动着的音浪声,是跳跃着的篝火,是从手上彩棒上冲出来的彩带,是朝船队和她们身上泼的清凉汽水和海水。毫无疑问,以这样的方式迎接并祝福从海底“落难”归来的人和船队,是一种专属于北浦岛的浪漫。 令人遗憾的是,北浦岛的浪漫植根于那场海难。 从船上下来之后,脚踩在绵密的沙子上时,桑斯南还有些恍惚,像是从荒无人烟的孤岛上逃亡出来,重新遇到了人群。不知是因为那片寂寥大海与此刻躁动氛围的对比,还是因为头顶上那颗最亮的星子此时此刻正在头上望着这样热闹的情景。 她恍惚着,去接身后的游知榆。 从船上下来的游知榆似是有些迈不开腿,竟然一脚踏空,往她身上栽了过来。桑斯南猛地回过神来,被轻晃着的女人身躯,以及往下淌水的湿发塞了满怀。 却又被冲力和萦绕在鼻尖的那股舒缓香味,冲得后退了两步,脚被包裹在绵密的软沙里,无处安放的手下意识地裹住女人纤细柔韧的腰肢。 触碰到那软热的皮肤,和湿漉漉的轻薄衣料中,所透露出来的,往下陷的腰窝线条。 柔湿,细腻,是从任何人、乃至于她自己身上都感觉不到的体温和触感,连同她心底的余韵一起,久久挥散不去。 平衡之后,她慌乱地松开自己湿浸浸的手,想要挪开距离。 可下一秒,后退的步伐又不小心碰到沙滩里隐藏着的石块。于是又被游知榆搂住腰,搂得更紧,感受到更绵密的触感,她感觉到微凉的手指正在她的后腰轻微地勾扰。 而她因失去平衡只能寻求帮助的手,不知怎么,慌乱又搂住了游知榆的腰,触碰到了那处深陷进去的腰窝,以及在腰窝上缠绕着的……冰冷的、沾着水的、轻轻晃动着的细细链条。 特殊的独一无二的触感,让她的手指突兀地一颤。 又是链条。 出现在女人身上的链条,已经覆盖到女人身上最为柔软的几个部位。这就像是人鱼身上的鳞片,在藤蔓里游离的海蛇,散发着粉色黏稠气味的某种海底神秘植物……让人总是毫无理由地为之停留,并且产生某种自己所抵抗的探知欲。 除了她已经窥见的四条腿链,还有数不清的,捉摸不定的秘密,都在这个暧昧的触碰中,被胡作非为的夜晚放大。 湿漉漉的衣料紧紧贴着皮肤,从链条上,从她的手指上,往下不停歇地淌着水,攀升出温度。 而就在这一瞬间,迎接她们的烟花,嘭地一声,在头顶炸开。在喧嚣的炸裂声里,游知榆的呼吸很轻地缠绕在她的颈间,嗓音似是自带某种勾人的欲, “你在想什么?” 被这样的环境和手中的链条所蛊惑,被海水星星经久不息的余韵所裹挟,桑斯南竟然真的不切实际地问出那一句, “我在想,你为什么这么喜欢链条?” 紧密的拥抱伴随着这个不合时宜的问句分开。在分开之前,游知榆在她耳边又笑了一声,埋在她颈间的下巴不小心擦过她颤栗着的皮肤。 而在这个夏夜,她们从空旷海水里冲出之后,作为轰轰烈烈结局的句号竟然是…… 她像一条被烫到了的鱼,迅速远离了游知榆。 而手腕上则传来柔密的、拉扯着的触感。是原本系在她手腕上的丝巾,伴随着这个慌乱的动作,被仍然停留在原地的游知榆缓慢而轻轻地扯落。 在风、海浪和迷幻夜晚的共谋下,丝巾似是被时间所绑架的软刀子,从她的小臂皮肤上滑过,划开她跳动热燥的筋脉。从那条丝巾上淌下来的水,则顺着游知榆的手指,注入绵密的沙子里,滴答滴答的。 她攥了攥自己粘湿的手指,刚想说当自己没有问过。 游知榆却又靠近,带着那阵熟悉的舒缓清香,被海水浸润过的湿发抓住她的视线。 滚落的水珠淌在她的背脊,徐徐地流经腰窝。 她感觉到游知榆轻轻将丝巾缠绕在了她湿浸浸的手腕上,用发烫的手指按住她躁动的脉搏,在她耳边笑了一声,轻慢地说, “下次吧,下次再告诉你。” 为您提供大神 文笃 的《后遗症》最快更新 「链条美人鱼」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