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掠娇》 献妻 夜深如洞,长安城内秋色肃杀,连缺月漏挂这样冷寂凄清的景致,都被笼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干涩燥郁之气。 庄令涵却无心赏这他乡之月。 男君初归,此刻正于房门口脱履更衣,屏风后翕动的身影和这长安的秋色一样肃杀利落,他虽不发一言,可她依然能觉他气息凛冽,直逼她心房。 她犹豫了一下,并没有代替婢女上前服侍,原因为她本就不是这里的女君。 就在昨晚,她还是周室太子的正妃,随夫质齐于长安,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东归周都邺城。 为了欢迎周太子一行,齐皇室在驿馆安排了声势浩大的接风盛宴。齐室那只有八岁的小皇帝并未出席,取而代之的,则是齐廷刚刚接了中书令一职的宋国公陈定霁。 那时,庄令涵并不知晓陈定霁是为何人,只道他年纪轻轻便居宰辅高位,无论家世还是才德都应为齐人翘楚。 ——而她不过遵了周太子萧毅之命,为陈定霁奉了杯浓醇的宴酒。 蜀锦的绣鞋步履款款,周身的佩玉鸣鸾轻柔悦耳。明明只有数丈之距,她却仿佛能感受他的目光灼灼,穿过推杯换盏的逢迎之声,落在她刻意装饰的满头珠翠上。 绛紫色广绣长春花绮百水裙,配上牡丹红拉毛绣綦绮披帛,这一身虽稍有持重,却也足以显示周太子妃的雍容华贵。 庄令涵在他案前低跪,抬眼一撇,却见陈定霁分明面若寒冰。 “太子妃如此大礼,我又怎可不受?”他似笑非笑。 当着满座宾客,他就着她玉手饮下,一双朗目直直盯着她,像是看穿了她心底,那至深至浓的胆怯和厌恶。 那一刻,满堂嘈杂骤停,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齐廷这仗着赫赫军功又家世不俗的年青宰辅,看上了从齐都邺城远道而来的太子妃庄氏。 今日一早,萧毅便亲自将她送到了宋国公陈定霁于东郊的别院。 她枯坐整日,对之后将要发生之事了了。她想活着,也想借自己苟活的纤微之力,多保一刻周齐边境百姓的安宁。 陈定霁绕过屏风,并没有多看她一眼,径自去了浴房,片刻后,里面传出了水声。 未几,她听见他脚步声近,白色中裤裹着一对长腿,就这样停在她面前。 中衣半开,隐约可见他皮劲肌实,比他的手还要白上几分。 昨夜宴席上的宽袍广袖之下,竟然是这样一副躯体。 “这衣裳不衬你,叫秦媪给你做几身颜色鲜艳一点的。”庄令涵并没有抬头看他,他也不迫她,只是那手直接解了她襟下系带,轻轻一勾,便褪下她的绛紫外衫。 她滞了一滞,手凝在半空,却无法阻他继续除掉她的中衣。 香肩裸出的那刻,她起了一身颤栗。眼眶微热,泪水划过,如她的自尊一般细流而去。 她知道,自己即便做了再多准备,也还是不能消弭,这在敌国宰辅面前不着寸缕的羞耻感受。 庄令涵是太医之女,少时曾随父施诊于边。病患多因战乱伤疾,被治好后为了表示对她的感激,常会亲切唤她“小庄先生”。 现在她嫁为人妇,却被自己的新婚丈夫,亲手送到了敌人的床榻之上。 多可笑,又多可悲。 陈定霁无视她的满脸泪痕,只是轻轻用手背抚过,她未被泪水沾湿的下颌。 她不自觉地抖了抖,这样的触碰,已让她难以自持。 “夫人这样天香国色,委身萧毅那般小人,着实可惜了。”倏尔,他推她落榻,她簪好的青丝也跟着落了一半下来,缱绻无尽,垫在她与寝单之间,给她带了些痒。 而他逡巡于她敏感的双手,却惹她生疼。 他手掌指间有厚厚的老茧,与他本人的年龄极不相符,这是长年累月的金戈铁马留下的痕迹。 良久,他终于与她对视。 他的眉眼与昨夜无异,依旧是那般冷峻倨傲。冷面冷心,否则,就不会堂而皇之地纳了她这个敌国质太子之妻。 长安的天这般肃杀燥郁,可她却听见露珠滚落细叶的声音。 她明明不应该听见的。 她有些受不住,闷哼了一下,可刚冲出嗓子,又自觉羞耻无比。 “夫人,怎么不叫了?”他的眼底掠过一丝阴影,看不出是喜是怒,“或者说,夫人你只在萧毅面前叫,如今到了我这里,便成了哑巴?” 她别过头去,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可双手动弹不得,她只能被迫听他的淫词浪语,“昨夜夫人为我承上那杯盏时,我便已经想到夫人在我身下这娇妖模样了。只是我没有料到,夫人的嗓音也如此悦耳。不如夫人多叫几声,我也多疼夫人几回,怎样?” 她终于受不了这般屈辱,哭了出来,泪水顺着她青丝而下,浸湿了枕边月白寝单,“呜呜呜……君侯,妾求求君侯,别再说了……” “唤我夫君,以后都只能唤我夫君。”他刻意加重了那个“我”字,尾音竟然带了自得的笑意。 “夫君……妾求求夫君……”她只能照做,心中的耻感满盈,根本就不受她控制。她的视线已被泪水模糊,只看到他抬首,似乎正在看着她。 “夫人求我什么?”他好整以暇。 “求夫君,求夫君快点放过妾,妾身子弱,受不住……”她说完,自己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原来夫人在萧毅床上时,是否也这样求过他?”他哂了一哂,“没关系的,以后夫人只能求我,这一世都只能求我。” 未等她反应,他俯身便衔住她朱唇。 眼神还是那样冷。 折腾至后半夜,在她越来越无力的告饶声里,他才终于放过了她。 起身穿衣的间隙,他无意间回头,见她细腰遮了半处的寝单上,有血红半干后的点点褐色。 “原来萧毅这厮不行,有趣,实在是有趣。”语气里满是嘲弄,然后径直出了房间,半句话都没有给她留下。 秋风遒劲,吹开了原本紧闭的窗牗,在他别院的第一夜,她仅存的一丝自尊如屋内的烛火一般,被吹灭后,只余一室漆黑。 *** 之后的许多日子都平淡如水。 庄令涵深居别院,陈定霁偶尔来找一次她。回回多云雨,他迫她折了她想都不敢想的姿势,可他从不留在这里过夜。 她听伺候她的婢女晴方说过,他虽然已官至宰辅,但宋国公陈家并未分家。陈家大少爷十数年前死于周齐大战,陈定霁作为袭了爵位的陈家次子,依然和弟弟妹妹们同住在西郊的宋国公府。 他有着怎样的家世,他又是如何年纪轻轻便高居齐廷宰辅要职的,她一概不知,他也从来不和她多说一句话。 她是他的掌中物,是他从周室质太子手里夺来后肆意亵玩的笼中金雀。 庄令涵连“以色侍人”四个字都算不上。她在他面前说不上话,偶尔几句,不过也是床笫之间的告饶求欢之语。 太卑微,但她也无能为力。 别院只有一进,仆妇小厮各两人,还有婢女晴方,便是她所能见到的全部世界。 虽失了自由,庄令涵并不愿就此自弃。日日种花弄草,抄书习字,他来了她便承着,他既待她冷,她也不愿强颜欢笑。 只是后来,她贪一时便宜,为身染咳疾久久不愈的晴方开了剂方子。晴方愈后数日,便有自称是宋国公府四姑娘定雯乳母马媪的中年妇人,言四姑娘也染咳疾数月久不见好,偶然得知她妙手,请萧夫人过府为定雯诊治。 称她萧夫人,而不是庄小姐,这是在有意无意地点她身份。 不止宋国公陈家,怕是整个长安城,都知晓他与她香艳又荒诞的情.事了吧。 即便如此,她也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车马辚辚,从城东摇向城西,宋国公府高门大户,碧瓦朱甍,就算相比邺城周宫的红墙高楼,也毫不逊色。 “夫人果然如传言那般花容月貌,也不怪我那向来不近女色的二哥,突然肯为佳人折腰了。”陈定雯吃着南边刚刚送来的蜜桔,笑着对她说了第一句话。 挖苦讽刺便罢了,令涵一一受着,不出声反驳,只为她诊脉瞧病。 “国公府高墙深院,我二哥又少年得志。前日里宫中才传来消息,说太后娘娘给二哥指了个婚事,我未来的二嫂是太后娘娘亲兄的幼女,是这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高门贵女、大家闺秀。 “想不到,不过十数年,周皇室便衰微至此,夫人这般出身,竟然也能身居太子妃高位? “哦,也许你们知道太子要质我大齐,不如挑个貌美又出身低的,即使有如现在这般奇耻大辱,太子妃娘家也掀不起什么波澜,对不对?” 陈定雯自顾自说着,于痛快爽利处还不自觉捂嘴偷笑,银铃窃窃,句句剜着庄令涵的心尖,“我可还听说,你丈夫萧毅,当初是亲自把你送到我大哥别院里的。为人丈夫舍得屈辱至此,日后还能有什么坎过不去?” “四姑娘所患乃寻常咳疾,吃几幅妾开的普通方子便好。”她低头,不看陈定雯那年轻但略显浮躁的俊脸,“不过,四小姐是因风寒感染的咳疾,有痰黏喉,不宜多食蜜桔。” 陈定雯的笑声停了一下,继而摆了摆手让马媪带她出门。庄令涵暗自松了口气,走到门口,又听见陈定雯不屑的声音:“妈妈记得给夫人多备些打赏,别院那点人手,别让人说我们国公府,怠慢了周皇室远道而来的太子妃。” 庄令涵深吸一口气,并未多做片刻停留。 几日后,他又来别院找她,云销雨霁,她拧着酸软的腰肢,顺嘴提了一句为他四妹看病的事情。 他的目光却只在她香肩和软雪间徘徊,倏尔一口咬上她玉颈,留下一排或深或浅、月牙一样的印记。 “琤琤从小骄纵任性,若是再唤你去,你多忍耐便是。”他坚硬的下巴抵在她肩窝,说话的热气全喷进她耳廓。 她本该酥麻难当,可他的话语却让她再次心寒。 他从来没提过未婚妻一事。 也对,她这等身份,又有什么资格谈论他的正事呢? 是夜,他又要了她一回,而后餍足离开,依然不与她同榻共眠。 插入书签 突变 两日之后,陈定霁身边的乳母秦媪过来别院看望庄令涵,给她送了些体己的物什。 秦媪待她不错,言语间没有半分如国公府其他奴仆一般的轻慢和不屑,是除了晴方之外第二个真心待她的人。庄令涵知秦媪心善,临走时,特意送了一碟她亲手制的油炸酥酪。 秋寒入体,她还在和面时加了些当归和黄芪,为防止药苦难咽,又于乳中撒了点糖中和。 “油炸之物宜趁热食用,妈妈赶紧回去罢。”她将秦媪送出门口,亲眼见她登车离去。 本以为一切如常,但还未入夜,别院却来了几个仆妇并着数名精壮家丁,二话不说就开她房门,将她双手反剪,捆绑于背后。 “萧夫人,你好狠毒的心,秦媪待你这样好,你却反手将她毒害?”为首的仆妇庄令涵并不认得,只知道她的身后也站了陈定雯的乳母马媪,“秦媪吃了你亲手做的油炸酥酪,回去便毒发身亡,一命呜呼了!” 秦媪殁了?还是因为吃了她做的东西? “绝无可能,”庄令涵抬首直视那仆妇,丝毫没有怯懦,“我与秦媪并无怨仇,又为何要害她?” “那四姑娘呢?”马媪开口,“我家四姑娘吃了夫人开的药,咳疾未愈不说,还满脸生了红疹。夫人一定是因为那日四姑娘的言语奚落,才想到用此法报复于她吧?” “我从医十数年,绝无可能断错症。再者,四姑娘所服之药经手人众多,又怎么能肯定,是我的方子出了问题?”庄令涵有理有据地反驳。 “可秦媪吃的那剧毒酥酪,就只经夫人你一人之手吧?”为首仆妇喝道,“夫人与秦媪到底有无瓜葛,我们旁人本来就无从知晓。按我大齐律令,杀人偿命,天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夫人毒害秦媪证据确凿,是想跟我们去官府一趟,还是直接认罪,免受刑讯之苦?” 声色俱厉,明明白白冲她而来。 “君侯何在?”庄令涵突然想到了陈定霁,“未见君侯,我绝不认罪,也绝不跟你们去官府!” 官府与他们沆瀣一气,多走这一遭,不过是多受一趟罪,于结局并无益处。 而唯一的转圜,便是等他来处理。他虽待她冷,但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必不是轻易就受人蒙蔽之人。 “君侯陪太后出巡边境防务去了,月内都不得回还。夫人这个拖字诀,是不是太过自信了些?”那仆妇语气狠厉,眼里又带着些嘲弄。 “我一定要等到君侯回来,当面自辩,等君侯明我正身。再说,”庄令涵咽了咽口中津液,一闪而过一个缓兵之计,“……再说我已怀有君侯骨肉,若是妈妈们这么处置了我,等到君侯回来,妈妈们也不好交代吧?” 此话出口,仆妇们皆面面相觑,看来事关重大,她们在此也做不了主。 “夫人可真是好福气,”为首的仆妇皮笑肉不笑,“那夫人就先在此静养,待我回禀了主母,再做定夺。” *** 不过几日,庄令涵没有等到巡边回来的陈定霁,反而等来了戳穿她谎言的黄媪,就是那天为首的仆妇,宋国公府当家主母、陈定霁的生母淳于氏的陪嫁。 “夫人,你是不是自恃医术高明,想瞒天过海,悄悄让晴方捡了推迟癸水的药来吃?” 晴方被几个精壮家丁捆着,脸上还有鲜红的掌印,想必黄媪为了逼她说出实情,私下动了武力。 “晴方这妮子吃里扒外,以为伺候了夫人,就能攀上高枝为自己在国公府谋个好前程了?只是她这样禁不住拷打,不过两下就把夫人真正要吃的药方拿了出来,这般行径,就算做了大丫鬟,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是不是?”这话明面上在说晴方,其实不过是在讽刺庄令涵自己。 她心乱如麻,这几日她仔细检查了制作油炸酥酪的食材和器具,可惜早就被人用心清理过,根本没留下任何可以深究的破绽。 怎么办?她似乎败局已定。 “好,是我假孕拖延时间在先,”她咬了咬牙,还是承认了下来,“我本就是为了等君侯回来,现在君侯未归,你们也不能任意处置我!” “夫人呀夫人,老奴是该说你天真呢,还是狡猾得太过拙劣?”黄媪脸上耷拉的皮肉抖了抖,可分明没有什么表情。 “拷问完晴方,老奴就先请示了主母,主母的意思,死也要让夫人你死得明白。夫人不是一直嚷着要见君侯吗?主母已经差人连夜去边关跟君侯通报了,快马加鞭,一来一回最多不过两日。老奴就在这里陪着夫人等,等到那家奴回来,看看君侯到底怎么说。” 长安已经入了冬,寒气冷澈,却无法使庄令涵焦躁的心思沉静下来。 不能当面见他,她能自辩成功的可能便已经少了六七分。而且这黄媪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她连想别的办法运作运作的机会都没有。 果然,不到两日,就有状似风尘仆仆的小厮进来,将黄媪叫了出去,庄令涵只见两人低头耳语一番,末了,黄媪似笑非笑,慢慢向她走了过来。 她原本跪坐在地,黄媪步步逼近,她不由向后仰倒,双臂撑地,又往后擦磨了半尺距离。 “夫人,君侯说了,按照大齐律令,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何况夫人又假孕蒙了主母,罪加一等。”黄媪弯下腰,毫不怜惜地捏了庄令涵尖细的下巴,将她不断后缩的脸大力箍住。 “不过,念在夫人是周室太子正妃,又有幸伺候过君侯,所以主母发了慈悲,让老奴给夫人留个全尸吧。” 窗外寒风吹入,庄令涵已经顾不得冷了,此时她被马媪和另一名仆妇制着,见两个小厮抬了个并不常见的高脚木桌进来。 “夫人,请吧。”黄媪似笑非笑,话音未落,庄令涵就被身后的两个仆妇推到木桌边,面朝上,双手双脚被拉开,然后被粗绳捆住。 这姿势太过耻辱,而被捆住的皮肤因为摩擦生了强烈的痛意,她虽然强忍着,但双眼还是登时就被泪水沾满。 未几,她听到一些清水碰撞铜盆的声音。 平时听来不过尔尔,现在这清清泠泠,竟使她忽然感到一阵从脚心到头顶的刺骨寒意。 “夫人,你死期将至,还有什么话留下?”黄媪拿着一张沾湿的黄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老奴要是什么时候心情舒坦了,可以考虑,把夫人的遗言传给君侯。” 事到如今,庄令涵也不知自己是惊骇还是愤怒。 一直压在心中数月无法纾解的怨气,此时已不可遏制,化作她口中的狠言绝语,喷薄而出: “陈定霁,陈文光,你这个薄情寡性的畜生!既夺人之妻,又护她不住,除了发泄你的兽.欲你还会做什么!你算什么七尺男儿?!就你这种人,还配做一朝宰辅,这大齐迟早会毁在你的手里!今日我庄令涵因你而死,就算化作厉鬼,也……” 还未骂完,庄令涵忽感面上一片冰凉,呼吸不畅 ——原是那黄纸糊脸,阻了她生路。 她不由剧烈挣扎,可是双手双脚都被捆住,又如何奏效? 很快,面上又一沉,第二张黄纸扑了上来。 第三张黄纸扑了上来。 …… 她周遭的一切,也渐渐开始模糊起来。 外面似乎开始下雪了。 也不知道这长安的初雪,和她生活了十七年的故乡邺城的,有什么不同呢? 她想起太子萧毅选妃那日的盛典,自己刻意精心装扮,绿鬓朱颜,不知引来了多少邺城的贵妇少女啧啧称羡。 她因容色出众被萧毅选中,由太医之女一跃成为太子正妃。 大婚那日,十里红妆,庄令涵以为从此现世安稳,平安顺遂。 可萧毅不能人道,又待她极为刻薄。这似乎是后来一切悲剧的开始,提前敲响了她半年后便魂断长安的丧钟。 然后就是萧毅质于齐,她作为太子正妃,自然要一同上路。 到最后,她连父母弟妹的面都未来得及一见,脑海里闪烁而过的,还是他们送她出嫁那日的满脸欣慰和些微不舍。 也不知道,她这一身死后,究竟会得到一个怎样的名声呢? 质子储君亡妻?还是当朝宰辅的外室? 统统不是什么好的。 再说,她也看不见了。 *** 仲春已过,季春来临,邺城的雨水尚不丰沛,春风里还偶尔夹杂着寒气凛冽。 风光一时的李花杏花几近开败,梨花与海棠又在枝头争奇斗艳,好一派姹紫嫣红的绝妙景致。 庄令涵醒来时,恰好看到喜鹊从梨花梢头展翅飞走,抖下一团玉白花瓣。那花瓣甫一落地,就被穿着秋香色衫裙的豆蔻少女弯腰拾起,她转头看向窗内,朝着还有些迷蒙的庄令涵粲然一笑道:“阿姐,你醒了?” 庄令涵有些恍惚,窈窈冥冥。 也不知自己是做了一场漫长又可怖的梦魇,还是一觉醒来,她骤然回到了尚未出嫁的时候。 “桃桃,”她勉强扯了扯嘴角,唤了小妹的乳名,“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刚刚到未时,”庄令沅一边说着一边捧着梨花绕进了她的房门,“阿姐不如再睡一会儿?我看阿姐的脸色不大好,反正阿娘出门才刚不过两刻,还需要好久才能回来呢。” “阿娘出门了?”庄令涵疑道,记忆中,阿娘廖氏从不在这时出门。 除了那日…… “嗯,”庄令沅点了点头,双丫髻上的银簪也跟着摇晃,“阿娘为阿姐添置参加太子选妃典礼的行头,阿姐不记得了吗?” 果然,上天待她不薄,上一世的凄惨结局、无处伸冤的苦闷悲切,在这一刻,突然有了最为玄妙的注解。 她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插入书签 重生 萧毅的选妃典礼,是庄令涵后来所有悲剧的开端。 “那桃桃呢,你怎么不睡了?”她凤眼微睁,连眼角都不由得噙满了笑意,伸手轻轻捏了捏小妹嫩白的小脸,“是又调皮了?” “阿姐说笑了,”庄令沅躲了躲,笑嘻嘻地说,“我不过是看那喜鹊烦人,总是欺负那满树梨花,于是想将它赶走,好让这梨花在枝上多留几日罢了。” 这样单纯又极富诗意的生活,自己从前怎么一点都不知其可贵呢? 庄令涵心头泛起一丝郁郁,不过很快,就被这重来一世的欢喜所掩了过去。 她只想好好活着。 两日之后,她便以生病为由,并未出席太子萧毅的选妃典礼。 并不知情的父亲庄琼生和母亲廖氏被她这突然转变的态度弄得措手不及,她又无法阐清其中原委,仔细考量,便端了冷郁沉滞的脸,小心翼翼地说道: “实在不想高攀太子,即便高攀上了也是一世累人,富贵权势再盛,把握不住,也终究有被其反噬的一天。” 父母知情识趣,也不是真的希望女儿攀龙附凤的浅薄之人,便也没有勉强。 后来,二弟庄令鸿偷偷去打听过,最后入选太子妃的,是边将李向忠之女。李向忠在正月里的对齐大战中失利,连续丢了几座城池,本应全家问斩,因为女儿被选中做太子妃,李家上下才得以保全。 庄令涵心有戚戚。 又过了半月,父亲拿了副八字,笑着跟母亲说起,他相中的这个未来女婿。 夏谦,祖籍邺城,幼时跟随外放的父亲在济州长大,后来父母双亡,他辗转又回到邺城,才因为恩荫得了个六品朝议郎的闲职。 虽然他的家世和官职皆不算上乘,但听说其人立端直,处廉方,又兼生得俊朗挺拔,倒是个佳婿上品。 父亲为了防止同僚们过誉,还专门偷偷去看过夏谦。 而夏谦果如传言那般一表人才,若不是受了家世拖累,怕是早就成了邺城中无数高门贵女抢手的乘龙快婿了,又哪里轮得到他们太医之家? 廖氏还是有些失望,想着女儿原本可以高嫁太子,现在不仅没成,反而要嫁给一个只有六品、名不见经传的外乡人,高低落差太大。即便自己能够接受,一向心气颇高的女儿,也未必能够接受。 “阿娘,女儿愿意。” 庄琼生现在虽已为宫中太医数年,但早年走南闯北行医近二十载,阅人览物无数,眼光一向独到,他看中的人,庄令涵自然相信。 高门大户又如何,贵为太子又如何? 还不是一个把她视为禁脔肆意亵玩,一个把她当做邀功求荣的工具毫不珍惜。 她只想要现世安稳的生活,时常陪伴在父母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议亲一切顺利,和夏谦的婚事定在六月中旬,虽有些匆忙,但只有她嫁了,庄令涵心里才觉得彻底安定下来。 再说,她已经嫁过一次了。 皇室的婚礼豪奢至极,宝马香车、珠围翠绕,是寻常人家根本不可仰望的泼天富贵。可再美丽再穷奢极欲的表面又如何,内里的腌臜孑孓,终有一日会浮出水面,无法掩饰。 当吉日已至,喜娘为庄令涵盖上喜帕、她于黄昏中端坐,等待自己新婚的夫婿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八抬大轿来迎娶她过门时,她知道尘埃落定,之前的种种担忧不过是她多心。 喜帕上鸳鸯戏水绣工精致。 新婚之夜,当夏谦终于挑开她盖头、她看见自己萧疏轩举的夫君时,庄令涵忍不住流下了两行清泪,滚烫如珠,划开她心中久难纾解的抑懑。 为上一世的自己,也为这一世的自己。 “夫人这是怎么了?”夏谦满眼怜惜,用拇指轻柔地为她擦拭嘴角的泪痕,他的手指温热细腻,与那陈定霁的粗糙完全不同。 她不该在这时,突然忆起陈定霁的。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要想起他,想起那些在长安的耻辱岁月,想起他逼她迫她时的凶恶嘴脸。 幸好,她此生的夫君温柔端慧,人如其名,是个谦谦君子。 庄令涵抬手轻握他还留在她脸上的手,笑了笑,说道:“妾的郎君才貌出众,妾不明白,为何到了今日,妾才终于与他相见?” *** 到了夏末,宫里果然传出消息,因治平十五年正月里周对齐的作战失利,齐太后斛律氏发了“善心”,只要周室将太子送到齐都长安为质,齐可退出原本已经攻占的十八座城池,还百姓安宁。 萧毅虽是当今周皇的元后正嫡,但其母崩逝多年,母家也早已失势凋零。 现任皇后还育有两子,不比萧毅小多岁,纷纷虎视眈眈——怕是除了萧毅自己,朝廷上下都希望他赶紧质齐。 但这些早就与庄令涵夫妇无关。 他们婚后如鱼得水,蜜里调油,庄令涵才不想去打听那贱人萧毅什么时候动身去长安呢。 只是想起前世遭遇,心中莫名对太子妃李氏生了怜悯之心。 也不知李氏此番去齐,会不会也被齐相陈定霁看上,做了他的笼中雀、掌中娇? 庄令涵精通医术,也喜欢自己养花弄草,夏谦那并不大的宅院被她种满了各种花药,有时忙不过来,夏谦也会动手帮她施肥除草。 他记得她喜食甜物,餐桌上便日日都有精致甜食,有些还是出自他之手。 她还嗜鱼如命,他怕她被小刺划伤,回回都要给她挑干净了才让她入口。 他记得她癸水的日子,会提前给她备好滚热的汤婆子,不许她贪凉。 他还记得她每天访习书道的进度,偶尔她自己忘了,他都会从旁提醒。 他还许她出门为邻里们看病诊脉,若是他也有空闲,也会陪她一道。 父母弟妹都说她多福,这样好的郎君,打着灯笼寻遍邺城,怕是都找不出第二个。 她时常喟叹,是不是因为自己上一世的结局太过凄凉惨淡,这一世才给她补偿了一个这样好的如意郎君? 唯一的不足,是夏谦患有消渴症,多饮多食却依旧瘦弱,目力也比常人要差一些。 无妨,她自己就是大夫郎中,还怕将养不好她的神仙夫君? 这一日,她又如往常一般侍弄着花草,却见收工归来的夏谦手里握着像是朝廷的文书,满脸兴奋自得,便忍不住好奇问道:“今天这是怎么了,岚臣你如此高兴?” “枝枝,你夫君我升迁了。”他停在她身边,帮她理了理掉在额前的碎发,“正五品朝议大夫,而且还得了个好差事,枝枝快猜猜,是什么?” 庄令涵转身,用长勺舀了桶中井水,小心洒在面前的地里,又顺手将长勺递给夏谦,道:“朝堂上的事,我一向不知不问。岚臣你别卖关子,快告诉我,是什么好差事?” 夏谦拿着长勺,倒也没随着她一起走动。 但他刻意清了清喉咙,又看了她一眼,才正声说道:“太子在齐都闯了祸,陛下差我去长安,为太子解围。” 长安? 怎么又是长安? 正细细折着蔷薇旁枝的庄令涵呼吸一滞,原本随着夏谦而喜悦的心情,忽然如坠冰窟。 她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起来,难以自控地随手抓了眼前蔷薇一把,那花蕊娇嫩,一下就被她扯得遍地狼藉。 难道过往数月只是她侥幸,此生都逃不脱这困局了吗? “枝枝,枝枝你怎么了?”见庄令涵行状大变,夏谦赶紧过来扶住她。 她倒在夏谦怀里,脑海中难以遏制地,不断浮现她上一世在长安的情景。 她被陈定霁制在身下,他淫她虐她,又数次逼她说出难以启齿的艳词浪语。 ——“夫人怎么不叫了?” ——“夫人不如多叫几声,我也多疼夫人几回?” ——“唤我夫君,以后都只能唤我夫君。” 就连“夫君”这个词,都被陈定霁那个畜生蒙上了一层混杂着惊惧的羞耻之感。 和夏谦成亲了很长一段时间,庄令涵都没有习惯唤他“夫君”。因为前一世的阴影深重,她基本只会以字称呼。 “是只有岚臣你一个人去长安吗,还是……”庄令涵扶了夏谦的手臂,缓缓站直了。 夏谦满眼都是关切和心疼,根本不知道眼前深爱的妻子,曾经将长安视为了自己的牢笼地狱。 “当然,还有两位正议大夫,我只是陪随。”夏谦如实答道。 “那为何,岚臣你也要去?”她抓着他袖口,想做最后的挣扎。 夏谦看着妻子发白的嘴唇,原本明艳动人的面容,此刻却毫无血色,鬓发也散乱了不少。他伸手轻轻掏了掏她下巴与玉颈相连处的软肉,因笑道:“大周本来就有求于齐,多个人使齐,也就多一分助力。” “那又为何,一定要岚臣你去?”庄令涵不依不饶。 “陛下惜才,知道你夫君我长于辩术,又因我年轻,有意培养。”说起自己的长处,夏谦也不免自得。 “可是……岚臣你既然年轻,日后那么多机会,又为何一定要往长安走这一趟?”庄令涵抓着他袖口的手越捏越紧,就好像这抓的不是袖口,是她即将临罪时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 插入书签 重遇 夏谦轻轻拍了拍庄令涵的手背,想要让她放松下来,也不知妻子今日怎么一反常态,好像长安如龙潭虎穴,他一去便不能得归一样。 “枝枝,你言语间的不愿,我也听出来了。是不是不舍得我走?” 她眼眶微湿,似是要流下泪来。 “此去路途遥远,即使顺利,可能也要两月才能归来。两位正议大夫应该也要携家眷同行,不如枝枝也同我一并前往?” 庄令涵僵住了,她知道自己的挽留,终究抵不过夏谦的青云之志。 成婚虽只有数月,但她还算了解自己的夫君。他平时虽然云淡风轻,从不向她谈及自己的本职、朝堂上的事情,可她知道他空有一腔报国热望和满腹经纶,却始终没有机会施展拳脚。 六部九卿几乎被世家大族们的子弟占满,他这样的出身,想要跻身高位,本身就是难如登天。 现在绝佳展现自己才华的机会摆在眼前,他又怎么会因为她几句说不清道不明的阻拦而生生放弃? 负责洒扫的小厮已经过来收拾一地的残枝落花了。 庄令涵牵了夏谦的手,慢慢往屋里走去:“听说长安与邺城气候不同,虽不及邺城寒冷,但却比邺城干燥不少。 “岚臣你的消渴症又偶尔发作,枝枝也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去长安。这一趟,无论如何,枝枝都要与你同去的。 “如此好的机会,枝枝怎么忍心叫岚臣你放弃呢?” 她不忍叫他失望,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一是因为夏谦的身体,她实在放心不下; 二是因为她知道齐廷上下大多奸邪狡猾,不容易对付,她跟着去,多少也能分忧; 三是她想着自己一介内院妇人,只要不抛头露面,必然不会与陈定霁和萧毅相见,到时和夏谦顺利回来邺城,便能继续过他们的幸福日子。 *** 使齐一行很快便出发,从邺城到长安的二十余日路程,庄令涵觉得好像二十余年这样漫长。 她心中压着巨石,又无法找人诉说,便只能时时叹息,默默垂泪。 等到好不容易进了长安城内,又刚好是一年仲秋。秋色肃杀,秋风遒劲,一切和她上一世刚到长安时并无二致。 而她的心境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行先至驿馆下榻,那些服侍的小厮侍女们的脸,在上一世她匆匆一面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如今再看,她却不由得生出了些熟悉亲切之感。 他们尚未安顿妥当,便有自称是宋国公陈府的小厮过来传话,言齐廷今晚有宴,规格颇高,就设在周太子萧毅现在所居的铭柔阁内。 他们此次来齐本身是来求人的,姿态极低,却没想到惊动了齐廷刚刚领了中书令一职的宋国公陈定霁大驾,亲自招待宴饮。 庄令涵自然是以舟车劳顿为由推说不去的,夏谦也并未勉强,只言她一路辛苦,用罢晚饭不用等他,自己早早歇息即可。 刚刚把夏谦送走,日落时分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本以为一会儿便停,雨势却越来越大,有滂沱瓢泼的架势。 庄令涵静坐在屋内,看着窗外从屋檐下流泻的如柱雨水,心中忐忑难安,久久不能平静。 萧毅到了长安之后,并不安分,时常喝酒闹事。绝大多数人知晓他身份特殊,虽然不满他轻浮举止,但也退让隐忍,这才使得萧毅在长安越发嚣张,不把齐人放在眼里。 而夏谦他们此行,也正是因为萧毅跋扈,醉酒后与斛律太后族弟斛律宗奇起了争执。起先只是口角,后来发展到双方斗殴互搏,萧毅自恃勇武,亲手持刀捅进了斛律宗奇的腹部。 斛律宗奇失血过多,被送回府当晚,就一命呜呼了。 萧毅成了杀人犯不说,杀的还是当朝太后的堂弟。 斛律一家因为少帝年幼、斛律太后垂帘,早就是齐廷上下最大的外戚势力。虽然他们在朝中根基不深,但毕竟家族兴旺,斛律太后也不是软弱无能之辈,即便是身背军功无数、年仅二十一岁便高居宰辅之位的陈定霁,也要给他们几分薄面。 如今,萧毅这个弱周质子,竟然当街杀害斛律家族近枝男丁。包括斛律家自己的许多朝臣纷纷上书,要求按照大齐律令,杀人偿命,根本无须顾忌弱周颜面。 萧毅于周皇室来说原本就是弃子,用他一人自由换取大周十八座城池的安宁,是周廷只赚不赔的买卖。 萧毅本人资质平平,性情顽劣乖张,也根本不堪储君之位。他死不死,本身对周廷来说完全不重要—— 只是,他质齐还未满两月,当初齐廷答应归还大周的十八座城池都还没完全兑现,此时他若是死了,恐怕周皇要再赔上一个皇子过来。 周皇子嗣单薄,养大的只有现任皇后所生的次子和三子,要是再折一个在长安,别说周皇本人,就是周廷上下,都无人愿意。 所以,萧毅现在还不能死。 而夏谦他们此行任务之艰巨,庄令涵听完他讲述,自己也倍感压力。 可也正是这样艰难,若是他们三人能勠力完成,回去之后,重赏自不必说,得到周皇赏识重用,从而青云直上,才是夏谦最想要的。 他们刚到长安,陈定霁便在萧毅的住处设宴款待。 来者汹汹,分明不善。 一场注定剑拔弩张、风声鹤唳的鸿门宴,若是一着不慎,他们不能完成使命不说,就连身家性命,可能都要直接交代。 陈定霁为人狠辣决绝,又敏感多疑,杀萧毅可能需要思虑后果,可是杀他们三个周使,倒是可以手起刀落,毫不犹豫。 庄令涵担心夏谦的安危,不由冷汗涔涔,此时夹着秋雨的秋风从窗牗中扑面吹来,倒是吹熄了她心中的焦躁之火,也使她渐渐冷静下来。 “女君,女君歇下了吗?”门外传来了侍女磐引的声音,应该是看她屋内漆黑,不知她是否已经就寝。 “怎么了?”她听出了磐引的急切,刚刚平复的心绪又胡乱波动了起来,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太子的铭柔阁里来人传话,说太子突发怪病,寻了几个长安名医和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男君便说女君也医术精湛,可以试试为太子诊脉。齐相允了,派人到驿站来请女君。车马已经备好,事态紧急,请女君赶紧准备上路吧。” 庄令涵紧绷的心弦断了,原本她只是担心夏谦的安危,这下连她自己,都要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卷进去。 无法,已经到了这一步,她若是不去,萧毅真的就此死了,于他们谁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戴好斗笠,拿上药箱。出发前,庄令涵特意留下了本要随她同去的磐引。 磐引是她从庄家带到夏家的陪嫁,现在又跟了他们来长安。要是自己一去不回,她也不想再多连累这一条性命。 上了铭柔阁的马车,雨势并未减小。雨水倾盆般泼落在马车摇晃的华盖上,砸出如珠玉般的碎裂之音,继而向下滚落,在疾驰的车轮上声声敲打,将她本就纷扰的心绪搅得更加混乱不堪。 马车在长安宵禁后的街市中疾驰,满目俱是漆黑一片。忽然,一道闪电划破乌云遍布的天空,却意外吹开车帘,照亮了庄令涵眼前堪堪路过的门口——无论时隔多久,她都记得这里,那是她上一世被他囚禁了数月、又最后葬身的,那只有一进的别院。 惊雷轰鸣,如塌山般压碎她心下仅有的一丝侥幸。 这是她的噩梦,她不想再忆起那些。 很快便到了铭柔阁,她不顾身上被暴雨打湿的衣裳,跟着小厮穿梭在齐廷为萧毅准备的偌大宅院里,几进几层,她自己都快要迷失了方向。 铭柔阁一派死气沉沉,一路上她甚至没见到什么旁的人。 终于到了最后一进院落,庄令涵跟着小厮停在了抱厦处,“前面就是太子殿下的卧室,夏夫人请稍等,奴婢这就去通传。” 她将头上的斗笠摘下,轻轻置在了一旁的立柱边上。一路淋雨,她的身上湿了一大片,濡湿的深色衣衫紧紧贴在她瘦削的身上,她却并未觉得冷。 而是莫名紧张。 心跳倏尔加快了几分,庄令涵不由地用手心攥紧了药箱的布带子,将它捏成了细乱的布条子。 “夏夫人,请进吧。”那小厮再度出现,在前面唤她。 出于礼数,也出于自身那难以言说的情绪,庄令涵深深低着头,疾步向着有光亮的房间走近。 那里使她心安。 “嘭”的一下,却撞进了一个熟悉的怀里。 她不用抬头,甚至都不用睁眼看。 是陈定霁。 胸膛似铁,坚硬却又炽热。即使已经过了这么久,即使她已经努力让自己忘掉,这一刹那,却将她的残存的理智彻底出卖。 他身上有一些草木熏香,还混杂了宴席后该有的酒气。与她上一世每每和他缠绵之时,鼻尖萦绕的气味并无不同。 是他。 插入书签 挑衅 秋夜的暴雨未歇,依旧如决堤的天河般下涌。如珠的雨点将本就飘零的枯叶倾山一样打落,一片一片,却如刀割在庄令涵的心口。 陈定霁,他怎么会在这里? 哦,他本来也应该在这里。 他是今晚宴饮的主角,也是他做主,才让车马冒雨将她接到了这里。 但他根本不认识她。 她此刻只是来自周廷的使臣内子,因为恰好身怀医术,夤夜赶来,为周太子萧毅看病罢了。 想到这,庄令涵微微抬了抬下巴,直视他圆领上精致的纹样。 他的靛青色长袍有些微水渍,是她刚刚撞得狠了,将自己身上的余雨沾染了上去。 庄令涵定了定才终于开口,柔声说道:“宋国公安好。妾为周廷朝议大夫夏谦之妻庄氏,深夜到府……” “夫人都不肯抬头看我,又怎么知道我是谁?”陈定霁抢白,嗓音带了点沙哑,却依然还是那样冷峻,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还是那个她记忆里的他。 四下只有他们两人,她赶着去卧室为萧毅诊治,赶紧逃离这个让她心跳越来越快的相遇。 ——一时竟然忘了,自己根本不应该知道他是谁呀! 好在,他们现时几乎都处于黑暗之中,她又乱发粗服,即便和他对视,料想他也必不会起什么歹心。 想着,她便又抬了抬头,迎上了他的直视。 还是那剑眉朗目,还是那样的澈寒倨傲。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黑夜,庄令涵于那瞬看了真切,原来陈定霁的嘴角扬了扬,似乎带了几分笑意? 雷声轰鸣,她强忍惊惧,一直捏着布带的手也努力松了下来。 “妾愚鲁,胡乱猜测阁下身份,若是冒犯了……”庄令涵连忙低头,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原本我也只听说夫人杏林妙手,却没料到,夫人也如此国色天香,”他又一次抢白了她,“就算是长安城最负盛名的舞伶歌姬,在夫人面前,恐怕也是黯然失色吧。” 此言露骨又充满侮辱,她心下一滞,不觉他竟已靠她如此之近。 偏偏又一道闪电划过,她不自觉躲闪,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陈定霁此人不易糊弄,他们又狭路相逢,无论此时自己说什么,他恐怕都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她。 那么,不如当做听不见。 趁着那如期而至的雷声轰鸣,庄令涵侧了侧身,直接擦着他的衣袂,想径直进入萧毅的卧房,离开这令她万分不适的地方。 可还没彻底分离,右手冰凉潮湿的腕子忽而一热,是他竟然握住了她。 还是那样粗糙的手心,他力气又极大,她觉得那里疼了。 心也跟着漏跳了半拍。 上一世的最后,她被他家的仆从们那样绑在高脚木桌上,手腕脚踝都是那种疼。 庄令涵被迫又转过了身来,动作大了,身上挂着的药箱也狠狠打了她腿一下。 他为什么总是令她疼呢? “夫人……周廷的朝议大夫夏谦,见到我的时候,礼数也是周全万分的,怎么到了夫人这里,就全然忘了尊卑贵贱之礼了?” 他由上及下,逼着她的直视。 可他出口的话语荒唐至极,庄令涵除了害怕,甚至还觉得有一丝可笑。 礼数? 他身为堂堂一国宰辅,大庭广众下去拉他国臣子之妻的手腕,又遵循了哪里的礼数? 如果他真如自己口中所说那般克己复礼,上一世,又怎么会堂而皇之地强要了她这个质子之妻,害她至死都身份尴尬? 但他的脸始终波澜不惊,就好像刚刚没有说出那骇人之语一样。 庄令涵敛了敛神色,轻轻拉了拉右腕,他紧紧攥着,根本不让她后退。 身后似乎传来了旁人的走路声,她双耳发烫,小声开口道:“君侯……君侯醉了……妾为太子殿下诊病而来,听说殿下病势汹汹,怕是耽误不得。” 然后再抽了抽手,在那小厮走过来之前,陈定霁放开了她。 身下握紧的左拳松了,庄令涵定了心神,跟着小厮走进了萧毅的卧房。 *** 萧毅的卧房宽大舒广,绫罗遍饰、金碧辉煌。房中有浓烈的熏香之气,混杂了酒气和暴雨带来的泥土气息,不甚好闻。几名早来的太医立在一侧,却并不交谈,似乎是真的拿萧毅的急病没有对策。 再往里走,屏风外还立了几名侍女,看着面熟,应该都是前一世就跟着萧毅质齐的那些。绕过屏风,果然见到萧毅脸色煞白地半卧在榻上,身上只着半开的中衣,被衾也未把他上身盖全。 床榻旁还半跪着一个穿着绛紫色广绣大衫的年轻女子,头上的朝云近香髻虽有些散乱,但簪金戴玉,芙蓉一样的脸上泪痕半干,也是个美人胚子。 这应该就是萧毅后来娶的太子妃李氏了。听说李氏的父亲因为正月里的周齐大战中守城不利,本该被问斩,可因为李氏的关系,全家才得以保全。 这李氏也生得这般貌美,怎么陈定霁就不对她动心? 庄令涵忽然这般想到。 再走近一看,只见萧毅已经昏迷,眉头微蹙,脸上有些红肿。庄令涵伸手把了他脉搏,凝神静息,不敢再分心。 阳微阴玄,肾水少缺,木火上浮,脉缓骤止。 除了她前一世便知晓的不能人道以外,萧毅应该是中毒了。 毒性虽然不强,但或许刚好萧毅体虚不耐,接触此毒不久,便直接如此刻这般昏迷。 看着萧毅那并不算清俊的眉眼,庄令涵心中戚戚,想起了上一世,他是如何对待自己的。 新婚当夜,萧毅借酒醉不与她同房,她只当太子高贵,并没有放在心上。 后来的几日里,她作为妻子理所应当地侍候他洗漱更衣,他对她没有半分好脸色不说,甚至每晚都让她跪在他榻前,直到他鼾声如雷,她才敢稍微松懈下来,但依旧不能回到床榻上去睡。 又过了几日,可能萧毅嫌这样折磨她还是不够,便又从别的太医那里弄来了针灸的银针,亲自为她葱白般的手指尖一一深刺。 十指连心,她痛彻心扉,而那折磨又耗不起眼,旁人根本瞧不出什么。 堂堂一国太子,竟然做出如此下作之事。 庄令涵隐约猜到,萧毅大概是有隐疾,不足为外人道也。 不能人道,但又觉得娶了她回去不用便是浪费,于是便视她为发泄不满的绝佳工具。 后来到了长安,萧毅还利用她的美色,要她为陈定霁奉酒;她果然被陈定霁看中,又亲自把她送到了他的床榻之上。 想到这里,庄令涵又可怜了一下身旁还半跪着、在抽抽搭搭的李氏,也不知萧毅私下里,又会如何折磨她呢? 但此时此刻,李氏应该并不想萧毅就此死了,若果真如此,她的下场并不会比现在好到哪里去。 如此小人,上一世是什么结局,她不得而知;可是这一世,萧毅算是落到了她的手里,她却也不能让他死—— 否则,她深爱的丈夫夏谦和她自己,这趟长安之旅,恐怕就真的要有去无回了。 齐地不太平,群狼环伺,虎视眈眈。有很多人想要萧毅死,又或者借萧毅之死大做文章,她不知道投毒的究竟是何人,到底怀揣的是怎样的心思。 甚至外面早来的那几名齐宫的太医,也未必不知道萧毅是因为中毒而昏迷,反而是怕惹祸上身,才推说自己束手无策的。 念及此,庄令涵心下了然,正了正声音道:“太子殿下并无大碍,可能是宴饮上人员众多,殿下被不知哪位大人身上的配草熏香所迷,有些过敏,又兼饮酒过度,才至于此。” 话音刚落,李氏抬头看了她一眼,眼角还挂着泪,但眸中已经有了光亮。 庄令涵冲她微微笑了笑。 李氏还未及开口,却听见屏风外传来了陈定霁的声音,清冷如弦外之音:“夏夫人杏林妙手,果然名不虚传。也亏得我大齐自诩名医遍地,却连周太子殿下的病根都无法找到,真是可笑至极。” 说着,人却已经走到了屏风后的内室,庄令涵隐约闻到了那股气息,侧着身子,并没有直视他。 “君侯过誉,妾不过拙艺傍身,侥幸猜中罢了,又哪敢和大齐的太医们攀比杏林之术。”她柔声细语,只看着李氏的云鬓。 “按照夏夫人的意思,周太子又该如何医治?”说话间,陈定霁又走近了两步,庄令涵只要稍稍抬头,便能见到他腰间配着的珠玉璎珞。 李氏似乎也很怕他,见他就这样进来了,稍稍往令涵这边靠了靠,一直低头不语。 “医治方法也简单,”庄令涵强作淡定,脑中闪过刚刚平息下来的念头,“需要唤两名力气稍大的小厮来,将太子殿下宽衣扶正。” 心中的窃喜压过了此时陈定霁带来的迫感,既然机会来了,她便要挟机报复。 很快,萧毅那半落的中衣被除去,他本人也盘腿坐于榻上,双臂垂于两侧,头微微前伸。 庄令涵从药箱中掏出银针,在萧毅全.裸的后背上摸索,然后找准穴位,快速刺入,再微调力度。 萧毅似乎被这痛麻拉回了一些心神,发出了一两声沉闷的呻.吟。 而在后面冷冷看着一切的陈定霁不知为何喉头干涩,只觉得心中酸痒难忍,似乎身上还有一股无名火起。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