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布衣徐牧司虎》 第一章 逃难婢妻 睁开眼睛,呆呆地想了许久,徐牧才接受了自己穿越的事实。 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他当场致死,从霓虹闪烁的大都市,穿越到一个封建社会的小牛棚里。 真是人生无常。 沉默地叹了口气,徐牧忍着脑海的刺痛,才慢慢理清原主人的记忆。 徐牧,同名同姓,大纪王朝边疆小城的一个棍夫,品行卑劣,市井无赖。 昨天多喝了两杯黄酒,便敢上街去调戏一个商家小姐,结果被别人十几个家丁活活打死,尸体拉回牛棚,只等衙门仵作验尸之后,便立即弃尸乱葬岗。 “嘿,张家又如何!杀人偿命,不偿命就赔钱!只需五两银子,五两银子!这事儿咱们揭过!” “若是不给,就天天过来哭丧!哎哟我的牧哥儿,你死得好惨呐!” 几个棍夫挤在牛棚不远,正和一个老管家讨价还价。老管家不胜其烦,呼唤着越来越多的家丁,持着棍棒走来。 “咳咳——” 牛棚里难闻的气味,终于让徐牧忍受不住,开始小声咳嗽。 “没死?没死呢!都赶紧滚出张府!”老管家回头来看,表情冷漠至极。 一个棍夫死了,顶多是丢了几两银子打发,爱死不死。 反正这种社会渣滓,野猫野狗的命,早几天晚几天,迟早会横尸街头。 七八个棍夫立即嚣张地开口回骂,有两个还解了裤子,在张府门前滋了一泡尿,没等家丁跑来,一句“风紧扯呼”,瞬间一哄而散。 “牧哥儿,你没事情的吧?”扶着徐牧的人,是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说话的时候,嘴巴会微微抿着。 “没事,哥儿能挺住。”徐牧压低声音,学着原主人的强调,尽力不让自己露出马脚。 根据原主人的记忆,这人是一起玩大的发小,叫司虎,名字很好听,但实则是个头脑简单的莽夫。 当初原主人用了一把花生,便将他忽悠做了棍夫。 大纪的棍夫,简单地说,便是流氓泼皮街溜子,今日去东家做打手,明日去西家帮收人命租,赚了银子便闹腾酒楼,夜宿清馆。 银子没了,又穷得急了,有时候还会做些杀人放火的事情。 大纪王朝对于刀剑之器,管制极严,所以像原主人这样的泼皮,大多只能别着一根短哨棍,嵌在腰下招摇过市,久而久之,又被称为“棍夫”。 简单一句话,大纪棍夫的名声,是烂到了泥巴地里。 随行的七八个棍夫,嚷嚷着大难不死,偏要让徐牧请酒,无奈之下,徐牧只好装晕过去,才让这些犊子骂骂咧咧地离开。 “牧哥儿,你的银子。”待这些人走远,司虎左看右看,才从怀里摸出一把焐热的碎银。 “还有信儿。” “哪来的?”徐牧怔了怔,记忆中,哪怕是吃了大户,也分不到这么多的银子。 “杀婆子给的,你的苦籍卖出去了。我见了一回,是个北面的逃难女,凑了五两银子,杀婆子分走了三两,牧哥儿分二两。” 杀婆子,是这座边关小城里,最出名的二道皮条客,杀价杀得狠,才得了这个名头。 至于苦籍,则复杂多了,可以理解为本地户口,外来人若是想顺利入城避难,则必须要有一个名分,苦籍便应运而生。 比方说那位逃难女嫁给徐牧,便有了婢妻的名分,即便被官差查到,也不会为难。 当然,这与爱情无关。 一个为了银子,一个为了活下去。 将碎银分了分,徐牧递了一份给司虎。 “牧哥儿,这使不得。”司虎顿时懵逼,在以前,徐牧哪里会分他银子,寄放在他身上的,时间一长,一两都能变成三两,拼命地薅羊毛。 “拿着。”徐牧露出笑容,尽量然自己显得亲和一些,这种危险世道,有司虎这个大块头在身边,安全感会暴增。 司虎有些矫情地收好银子,放在贴身的裤裆小袋里。 徐牧抽了抽嘴巴,忍住了劝说的打算。 “牧哥儿,还有信,那个逃难女给你的信儿。” 北面打仗,北狄人势如破竹,攻破了大纪三关八郡,兵灾所致,逃难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将手抽出裤裆,司虎瓮声瓮气地继续开口,“牧哥儿不知道,那逃难女可怜得很,听说是带的两个丫鬟自愿卖身,才换得五两银子。” “还有丫鬟?” 徐牧摇着头,想想也是,北狄人破关破城,可不管什么小姐丫鬟,男的作奴,女的逼娼。 将那张破旧信纸打开,徐牧沉默地看了起来。 内容很简单,拢共也就二十余字。 徐郎。 救命之恩,奴家愿做牛做马,此生相报。 …… 哪来的救命之恩,只是命运多舛,绑在了一起。 “牧哥儿,杀婆子还说了,这逃难女啊,想问她借两文铜板买桐籽油。” “没借?” “没借,杀婆子还打她了,骂她贱人。” 将信纸收好,徐牧有些不是滋味。 从大纪律法来说,那名素未谋面的逃难女,已经是他名义的妻子,合乎情理。 再者,他也不忍心学着其他棍夫一样,亵玩几天,然后卖到清馆做妓。 如今的天时,刚好是春分,冷冬残留的霜寒,还隐隐萦绕在这座边关小城里。 徐牧已经能预见,他那个久不回家的破院,屋头无柴,罐里无油,名义上的那位婢妻,只能抱着一张两年没洗的破褥,缩在床角落里瑟瑟发抖。 第二章 一介棍夫 徐牧起了身,心想着不管如何,总归要回家一趟,可惜还没走出两步,穿越的后遗症,如千军万马掠过脑海。 紧接着整个人一昏,便倒了过去。 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晌午。 揉了揉眼睛,徐牧抬起头,顿时心底又是一阵无语,穿越两天,竟顾着睡牛棚了。 司虎顶着一双哭肿的牛眼,正往他身上铺着干稻草。 “司虎,先停一下。” “牧哥儿?牧哥儿醒了!”司虎嗷叫一声,惹得几个家丁人影匆匆朝牛棚跑来。 无奈之下,徐牧两人只好狼狈地翻过院子,跑到大街上。 “牧哥儿,咱去哪?”将嘴里的干草吐掉,司虎痛苦地揉着肚皮。 徐牧笑了笑,去街边买了十余个杂粮馒头,用油纸包着,那馒头摊主见着他棍夫的身份,急忙又多送了三两包子。 分了几个给司虎,余下的,徐牧重新用油纸裹好,犹豫了下,才循着原主人的记忆,拐过几条街,往破烂不堪的屋头走去。 他大抵觉得自己是个有良知的人,怕那位素未谋面的小婢妻,昨夜儿冻死在了屋头。 连着棺材的价钱,他都问了司虎两遍。 不多时,徐牧停下脚步,仰起了头。 面前的屋子,已经不能用“家”来形容,瓦顶烂开,塞了一捧又一捧的稻草。 墙缝漏风,嵌入了好几坨看不出质地的肮脏皮料。 连着院子里的过道,都堆满了污秽不堪的积水。 沉默地立了一会,徐牧走前几步,推开了门。 庆幸的是,屋里并没有任何死人,那张救命的破烂褥子,也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边。 屋头角落,有一堆新柴,柴皮上,还隐隐渗着水迹。 天知道那位小婢妻是什么时候出了门,打了一堆柴火回来。 环顾左右,徐牧走到床边的破桌上,取下了一张旧信纸。 内容依旧简单。 徐郎。 不知道你回不回家,柴火打了,还赊了半罐桐籽油。奴家这两日去帮工打柴,好买一床被子。 将信纸折好,徐牧一言不发,从袖子里摸了些碎银,压在被褥下。 一日多的时间,他已经大致了解到,穿越来的这个世界,乃是一个吃人的世道。 他可以带着司虎,但却不能带着一个娇弱的小婢妻。 至少现在不能。 棍夫的身份,如履薄冰,像原主人一样,说不定哪一天就死了。 走出屋子,徐牧沉默地转身,看着年久失修的破屋。 再怎么着,也得弄一笔银子修好这破屋,让那小婢妻自个住下去。 “司虎,有没有赚银子的办法。” “有的啊!”司虎将最后一个馒头咽下,拍着手走来。 “牧哥儿,我先前就想说了的,今日刚巧,有人出了三百文,请我们撑场子。”ζΘν荳看書 一两为十钱,三百文,即是三钱银子,积少成多。 至于撑场子,即是帮忙打浑架。棍夫们的日常,离不开这些事情。 “去吧。”徐牧叹了口气,以他现在棍夫的身份,即便想借着脑子里的知识发家,也得需要一笔启动资金。 和司虎离开破院,重新走回大街上,那位等得不耐烦的雇主,已经在一架马车上破口大骂。 “驴儿草的!赶紧啊,驴儿草的要跑了!别误了本公子的大事!” 徐牧怔了怔,并非是面前雇主的出言不逊,而是他发现,这雇主不过是个二十余岁的书生,腰间的玉带上,还别着一本圣贤书。 好讥讽的画面,典型的读书读到狗肚里。 和司虎双双上了马车,徐牧心底,有点不是滋味。 “驴儿草的,赶紧驾车!” “驴儿草的!爷只问那个贱人卖不卖,她老子便举扁担追我打!” “驴儿草的!等会去了家,替爷踩碎狗曰的腿!” 徐牧猜测,这应该是某个富商子嗣,怕惹上官司,才特地来找棍夫。 “司虎,等会怎么做。”徐牧犹豫着发问。 “牧哥儿,你怎的有些不对……你学我!”司虎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只是脸庞上掩不住的憨厚,反而显得有些滑稽。 “驴儿草的棍夫,等会你们把老泼才打断腿,便替爷守着门,爷要硬上弓!” 徐牧没有答话,沉默地侧过头,看着街路上的行人,有乞丐有富人,有卖柴女也有浑身绸缎的贵妇。 好人与坏人,因世而异,在这种吃人的世道,弱肉强食,他想活下去,只能做捕猎的野兽,而非做躲在树洞里的兔子。 “咦,牧哥儿,你家婢妻,我上回见了一眼!” 徐牧顿了顿,急忙拧过了头。 驴儿草书生沿街暴戾的怒喊,将马车催得飞快。 如白驹过隙的时间,徐牧循着司虎所指的方向,将目光紧紧定格在一个卖柴女身上。 单薄而又瘦弱的身影,沉默地靠着酒楼边的大墙,似乎是累了,两条腿儿微微打着颤子。 又似乎是饿了,偶尔会扬起一张清秀的脸,嗅着酒楼里飘出的饭菜香气。 最后,将目光放在面前的两担新柴上,陷入一筹莫展的神色。 徐牧回过头,闭上眼睛。 在驴儿草书生的滔天怒吼中,随着马车扬长而去。 刚到目的地,马夫急忙用力勒住缰绳,痛得拉车的老骡马嘶声高啼。 “驴儿草的!两位棍夫兄弟,替爷撑好场子,多加一百文!”书生跳下马车,不慎将玉带里的圣贤书掉落,像死了爹妈一样喊叫两声之后,匆匆捡起来拍去泥土,再嵌入玉带里。 徐牧沉默地跟着下了马车。 “牧哥儿,你怎的不拿哨棍,我等是棍夫。” “前日摔得脑儿抽了。” 返身将哨棍抽出,徐牧才和司虎两个人,跟在驴儿草书生后面,往前面一间破旧的院门走去。 书生嚣张地挽起袍袖,那件绣着梅兰竹菊的长袍,在黄昏的暮色中,刺得人眼睛有些发疼。 一个古稀老人,踉踉跄跄地抱着扁担,从茅草屋里跑出,喊得连声音都哑了,却赶不走人。 茅草屋的木窗边上,一个姑娘低着头,只将眼睛露在窗台,眼色里尽是惊慌失措。 “驴儿草的!替爷抓住这老泼才!” 司虎踏着重步往前走去。 徐牧一动不动。 “驴儿草的?你倒是去抓人啊!该死,爷再加一百文!” “牧哥儿,你怎的不对了!”连着司虎,也愕然回头,看着一动不动的徐牧。 放在以往,遇到这等捏软柿子的事情,徐牧都是第一个冲的。 昏暗的天色中,徐牧沉默地收起哨棍,转身往后走去。 说不清为什么,他突然不想做一个这样的棍夫,并非是君子矫情,而是下不了手。 “牧哥儿,你等等我。”见状,司虎也匆忙收起哨棍,朝着徐牧追来。 只剩下那位驴儿草书生抱头鼠窜,被老人举着扁担,追去了三条街。 第三章 卖妻? “司虎,还有没有其他赚银子的办法?” “牧哥儿,明日正好是拐子堂的堂会,去看看便知。” 拐子堂,拢共有十七个棍夫,堂主是个单腿瘸子,人称马拐子,有这般的堂口名字,也不足为奇了。 “那明日再看看。” “我都听牧哥儿的。” 从小到大,司虎都是如此,可惜原主人实在不争气,司虎这身材要放在后世,不做个举重冠军都可惜了。 “牧哥儿,我们今夜去哪儿睡,不睡牛棚的话……城西有家新客栈,听说五文钱就能睡一晚。” “回家。”徐牧言简意赅。 有些事情,他要和那位小婢妻说清楚,譬如以后自己要好好生活之类的话,当然,小婢妻想投靠其他亲戚,他也会尽力凑出一笔盘缠。 夫妻一场,恩爱不成仁义在。 离着自家破院,约还有几十步路,徐牧抬起头,便看见了炊烟袅袅。 理了理身上的劲衣,将布履上的黄泥磨掉,徐牧才慢慢推开老旧的院门,往破烂不堪的屋头走去。 跟在后边的司虎一脸古怪,印象中,他从没见过徐牧这般的做派。 屋头里的人影,似乎听到响动,急忙将虚掩的门关上,尔后过了许久,又缓缓松开一条门缝,探出小半个脑袋。 “徐、徐郎。”声音很好听,却隐隐带着疲惫。 “徐牧,你的苦籍夫君。” 门瞬间大开,那姑娘丢掉手里的柴棍,红着眼睛,走到徐牧面前。 还没等徐牧开口,便立即从怀里摸出十几枚铜板,递了过来。 “徐郎,奴家今日卖柴七担,赚得十四文。” 司虎见状,刚要过来拿走,被徐牧眼睛一瞪,急忙努着嘴走到一边。 “你赚的银子,为何要给我?” “奴家赚的……都会交给徐郎,明日起,奴家早起一些,能赚得到二十文。” 若是恩爱夫妻,这时候徐牧便该说“你负责貌美如花,我负责赚钱养家”。 但他们不是,命运用一条无形的绳索,将他们绑在了一起。 一个是穿越而来,一个是逃难所逼。 徐牧垂下头,在微微的月光下,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姑娘,有好看的酒窝和桃杏般的眼睛,鹅蛋般的脸颊上,即便刷了两层锅灰,依旧清秀得动人。 “徐郎,奴家明早寅时便去打柴,或、或能卖二十五文!”见着徐牧不接银子,姑娘有些着急。 徐牧心底,突然有些不舒服。 寅时,则是半夜三四点。 “徐郎,奴家每日吃得也很少,一日只吃一碗芋糊。”姑娘身子哆嗦。 望州城里,多的是棍夫卖妻的事情,那些逃难避祸的苦籍婢妻,被卖到清馆做花娘,是最寻常不过的结局。 她以为,多赚了银子,面前的这位棍夫相公,或许就不会卖她了。 月光铺过院子,映照在两人身上。 徐牧一时不知所措,他从没想过要卖妻,而是不知道,该要拿面前的小婢妻怎么办才好。 小婢妻咬着嘴唇,咬出了血,依然高高抬着纤瘦的胳膊,把十四个铜板,举到徐牧面前。 004 半柱香过去。 徐牧以为,小婢妻终究是要放弃的。 但没有,即便手都抖成筛糠了,小婢妻依然倔强地抬着。 “徐郎,银子给你……请、请不要卖了奴家。” “奴家不做花娘,奴家打柴,烧炭,帮工洗衣,都会想办法赚银子。奴家纵使日日操劳,也想活得清清白白。” 松开嘴唇,小婢妻嘴角渗出血丝,瘦弱单薄的身子,在月色中显得越发憔悴无力。 有晚风吹起,乱了小婢妻的秀发,也乱了徐牧的心绪。 他犹豫着伸出手,接过了裹满湿汗的十四个铜板。 “谢谢徐郎,谢谢徐郎!” 小婢妻双眼发红,不断躬身叩谢。 “回屋吧。”徐牧叹了口气,只觉得手里的十四个铜板,如同灌了铅般的沉重。 “徐、徐郎,奴家煮了芋羹。” 待走入屋,小婢妻急忙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粗碗,小跑过来。 粗碗里,是煮成糊糊的芋羹,满得快溢出来。以现代人的目光,着实有些难以下咽。但并非说是小婢妻的厨艺有问题,而是古人的吃食,原本就如此。 条件好些的,会和成野菜粥,撒一些肉丝上去。 至于稻米细麦,当然也有,不过都是富贵老爷们的专属,寻常百姓,大多只吃芋薯类的根茎块。 接过芋羹,徐牧刚吃了两口,便觉得像吞蜡一般,难以下咽。 又怕小婢妻多想,只得一口气猛吸下去,还不忘假装痛快地抹了抹嘴巴。 小婢妻急忙又端来一碗热水,放到桌上以后,脆生生地退在一边。 “不用如此的。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姜姓,姜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小婢妻抬起头,目光微微错愕,“徐郎懂诗文?” “略懂一些。”徐牧站起来,原本堆到嘴边的话,突然说不出口。 原本的意思,他是想给姜采薇一些银子,随后便一别两宽,不再有瓜葛牵连。 但现在姜采薇的模样,但凡他敢说出来,估计都会伤透这个姑娘的心。 再者,身上的那丁点碎银,根本不足够让姜采薇做安家之用。 “明日不用早起打柴,我放了些银子在被褥下,买一床被子,添些家什。” “徐郎,银子奴家能赚的!”闻声,姜采薇大急,声音过于激动,已然隐隐带着哭腔。 她是怕这银子一收,很有可能,过几日便被卖掉。 徐牧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额头,“我的意思,是让你帮着我买,毕竟没床被子,我回家睡得也不舒服。”ζΘν荳看書 “奴、奴家明白了。”姜采薇声音慢慢放松。 “那你早些安歇。” 姜采薇立在一边,不敢开口挽留,她生怕又惹徐牧不开心。 徐牧走出破院,往前走了近百步,才突然想起什么,急忙回头去看。 果然,隔着木窗,他看见姜采薇可怜兮兮地端起瓦罐,将最后一丁点芋羹倒入粗碗,大口地吃了起来。 “牧哥儿,你那小婢妻一日交二十文,一月便是六百文……” 徐牧瞪了一眼,惊得司虎急忙捂住了嘴。 在以前,他何时见过徐牧这等眼神。 “司虎,去抱些干草,今夜便睡那边吧。”徐牧叹着气,指着院子不远的一处旧牛棚。 穿越三日,便睡了三夜牛棚。 第四章 造私酒 翌日,晌午。 望州城南面的小巷子里,十几个棍夫挤在空地的篝火边,不再有嬉皮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犹豫不决的神色。 徐牧和司虎两人,亦在其中,脸上同样带着犹豫。 “我就问你们,这官榜揭不揭?五十两纹银!” 说话的人正是堂主马拐子,拖着瘸腿,足足绕着走了两圈,都不见有人应声,神态中有些不耐。 官榜,即是衙门贴出来的通缉告示,若是揭榜,只需抓拿要犯送到衙门,便得一笔赏金。 棍夫穷急了,不仅杀人放火,有时候也会揭下官榜,赚些刀口舔血的银子。 但这一次的官榜,乃是附近几个郡县出了名的江洋大盗,手段通天,两把劈山刀,不知杀了多少好汉。 “五十两纹银呐!”马拐子声音蓦然提高,顺带着咽了几口唾液。 “牧哥儿,你是大难不死的种,这事儿就交给你?” 徐牧摇着头,没有犹豫。 “拐爷,我可玩不转。” 即便揭了,即便抓到了人,五十两纹银,马拐子也要分走四成,真要有这个本事,还不如偷偷干呢。 “狗儿玩意,等你过几天把那口婢妻也卖了,活该饿死!”马拐子骂骂咧咧。 “你们不敢揭,白便宜城北的那帮老棍夫!” “滚滚,没一个够种的!” 不再喊风紧扯呼,十几个棍夫,三五成群地一下哄散。 和司虎一起,特意绕了几条街,徐牧才走到了衙门前,目光灼然地看着面前,那张贴在坯墙上的官榜。 如他所想,要在这种危险世道活下去,就必须尽快积攒一切资源,金钱,人脉,打手,甚至是武功秘籍,当然,这未知的世界里,徐牧自己也不清楚,有没有一剑削山那种神通。 毕竟原主人的记忆,除了清馆里的花娘,剩下的,便只是各种狗屁倒灶的肮脏事情了。 “牧哥儿要揭榜?”司虎涨红着脸,分不清是激动还是害怕。 “先看看。” 衡量对手实力,知己知彼,徐牧才有信心揭下。 否则揭了榜又交不了人,不用那位江洋大盗出手,时限一过,那些官差直接就把他杖杀打死了。 官榜上的信息很少,除了基本样貌之外,仅提了半月前的足迹,剩下的尽是废话了。 天色昏黄,来往行人终于变得稀落起来,有霏霏春雨打落,将徐牧两人的身子,尽皆漂湿。 “牧哥儿,咱们揭了!”司虎捏着拳头。 官榜留着,迟早会被望州城里,那些穷疯了的棍夫们揭走。 五十两银子,足够做很多事情了。 徐牧咬着牙,再三确认了官榜上的信息。 随后嘶啦一声,将官榜迅速揭下,认真折好放入怀中。 “姓名,籍贯。” “徐牧,望州游民。” 一个老官差备好记录,抬起头扫了两眼徐牧,脸上变得略微复杂。 “即便是为了银子,大纪棍夫三百万,你今日也是最出彩的那个。” “且记住,十五日的时限,抓不到人,一百重杖。” 一百重杖,非死也即伤。 徐牧并不担心,马拐子会知道他揭官榜的事情,一个做棍夫的,资历再老,手也伸不到衙门那边。 深吸一口气,拍了拍怀里的官榜,徐牧心头,既紧张又兴奋。 “牧哥儿你告诉我,最近是不是练胆儿啦?” 若换成原主人,这种刀口舔血的官榜,是看都不敢看的。 徐牧微微一笑,“在鬼门关练了许久,不知不觉,胆儿就大了。” 穿越重生,总不能继续过浑浑噩噩的日子。 “牧哥儿,官榜也揭了,我们怎么做!” 徐牧目光一下子发沉,五十两的官榜,难度可见一般,否则的话,马拐子早就火急火燎地揭了,哪里会轮得到他。 大盗彭春,三日前现身于周公府,杀五人退十八人,乃扬长而去。 这是官榜上的原话。 从这些信息里,便可知道,这大盗彭春是何等凶厉之人,二十余人围剿,依旧奈何不得。 至于周公府,则是望州城里最大的富绅府邸,据说族中还有人在朝中任官,算得上权势一方。以徐牧现在的棍夫身份,也别想着进去探查了。 “听说周公府里,近日得了件宝贝,才惹来大盗彭春惦记。” “被盗了?” 司虎憨憨摇头,“并无,彭春杀了人之后,怕被围剿,便立即遁逃了。” 官榜的要求,其实很简单,只需交上要犯,生死勿论。 活抓的难度就不说了,诸如下毒蒙汗药这种,估计人家也是祖宗级别的。 但即便是取巧杀了人,运尸衙门,也不见得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再者,要吸引彭春出现,还需要一个稳妥的契机。 徐牧揉着头,苦思冥想。 十五日的时限,过一日,则少一日。 “司虎,能弄到刀么。” “牧哥儿,这会哪里有刀,官差都盯着呢。” 大纪朝对于刀具管制,是出了名的严苛。 以司虎的力量,用哨棍或许也能将人砸晕,但终归不稳定性太大,远不如一柄刀。 民间的铁器,譬如锄铲之类,在衙门都有登记在册,至于铁匠,则统一归为衙门办事,每月自有俸银。 “牧哥儿,要不……咱找几个帮手?” “你是说那些棍夫?” 望州城里的棍夫,说破天了,也只是多打了几场浑架,比普通人稍强一些,真要和彭春这种狠角玩命,都不够送的。 “那只凭我们两个,根本打不过啊!” “放心,哥儿有办法。” 造枪造弩,肯定是不行,毕竟有大纪的律法在,特别是他们这种被盯死了的棍夫,若是敢碰铁制武器,估计直接就丢入大牢了。 此刻的徐牧,突然心底一个激灵,脑海中缓缓浮现出一把武器的轮廓,对于司虎这样的大块头,应该会很相衬。 第五章 逼债小婢妻 徐牧刚有了点思绪,望州城的天空上,霏霏春雨又飘了起来。 “牧哥儿,雨大了。”司虎抱着头,厚重的声音响起。 徐牧回了神,急忙带着司虎往前走去。 不多时,便走回了破院。 院里的那间小破屋,昏暗的桐籽油灯下,小婢妻姜采薇忙碌的身影,随着灯光不断摇曳。 屋外的空地上,已经堆着一摞摞打好的新柴。 离着不远的旧牛棚,也重新清扫了一遍,棚子上铺了稻草,棚子里放了一张老木床,床上,整齐地叠着一张新被子。 徐牧心底微微发暖,却不想惊动姜采薇,沉默地往牛棚走去。 哪里想到,司虎这憨娃子,一边嚷着肚子饿了,一边将屋门推开。 姜采薇惊喜地走出来,和昨夜一样,还没开口,便把手里攥着的铜板,递到徐牧面前。 “徐、徐郎,奴家今日帮工洗衣,赚二十文。” 那只手,分明都泡肿了的,天知道这一日时间,她洗了几桶衣服。 徐牧犹豫了下,第二次把铜板接了过去。 这模样,都跟个上门收债的小恶霸差不多了。 姜采薇却显得无比高兴,又匆匆跑进屋里,端了一个粗碗过来,依旧是芋羹糊糊,不同的是,这一次糊糊上面,和了些野菜。 “你吃了么。” “奴家吃了二大碗。” 徐牧才不信这些鬼话,直接摆手,“我在酒楼吃过了,你自个留着吃。” 不远处,捧着粗碗正吃得过瘾的司虎,古怪地抬起了头。 …… 清晨,徐牧刚揉着眼睛,从牛棚里要起身,远远的便听见了说话声。 似是来了客人,这倒是稀奇事儿,原主人做了棍夫之后,远近亲戚都老死不往来了。 “所以,你把赚的银子,都给他了?哎呀小姐,这如何使得,他是个棍夫,得了银子,便败在清馆酒楼了。” “大纪棍夫,便如沟渠中的臭鼠,人人喊打,像我这样的读书人,最是看不起的。” “徐郎……不像坏人。” “棍夫都是祸害!不读圣贤书,不知礼义廉耻,我劝姜姑娘,早些想办法离开。” …… 徐牧抠了抠耳朵,大概是听清楚了。 姜采薇逃难之时,便带着两个丫鬟一起,其中一个丫鬟卖身之后,运气不错,被主家许给了一个种佃田的穷书生。 丫鬟也算有情义,这才两三天时间,便立即带着相公,过来探望。 探望归探望,骂人就不对了。 徐牧突然想起,那位驴儿草书生的做派,读了圣贤书又如何,终归是读到了狗肚子里。 刚走出牛棚,徐牧还没开口。 没想到,正在说着话的姜采薇见着,便立即起身,匆匆打来了一盆井水。 “徐郎,洗脸。” 徐牧心底有些本能抗拒,又怕伤了小婢妻的心,只得点点头,捧起木盆里的井水,开始洗脸。 但这副光景,落到旁人眼里,可就有些不对了。 那位跟着来探亲的穷书生,叫尤文才,已经三十好几,考了十几年乡试,还是个老童生,最后迫于生计,只得一边读书,一边帮人种佃田。 “这位是徐郎君了吧?”尤文才语气愤愤。 一介读书人,取个婢妻,居然还不如一个棍夫。 但说归说,依着读书人手无缚鸡力的秉性,他是不敢对徐牧吼吼嚷嚷的。 “有礼。”徐牧淡淡回手。 “割了半斤好肉,打了一壶好酒,还请徐郎君不要嫌弃。”言语间,尤文才颇为得意。 这年头,能大口吃肉的人已经不多了。 当然,那所谓的半斤好肉,实则是捡来的死兔子,至于好酒,也不过买的散酿杂粮酒,用酒坛子重新装起来罢了。 徐牧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这几日,去帮了主家抄账,每日也有半钱银子。” “今日原本要与同窗聚在酒楼,但想着要来探望一趟,只得作罢。” 徐牧抬起头,有些可怜地看着面前的穷书生,若真是不差银子,为何还穿着一件洗掉了色的文士袍,招摇过市。 据说还是个考了十几年乡试的老童生。 那位嫁了穷书生的丫鬟,不敢开口,同样穿着打满补丁的罗裙,脆生生地站在姜采薇身边。 “徐、徐郎,奴家等会就下锅煮肉。”姜采薇急忙开口。 徐牧回过头,看着竹篮里,那只已经有些发臭的老兔子,心底突然有些不忍。 “这死兔子如何能吃!”司虎凑头过来,捏住了鼻子。 尤文才顿时脸色涨得通红,“这兔子,或是多日没洗澡了,死了也不让人安生。” “我出去打些酒菜。”徐牧抬起头,尽量让自己显得和善一些。 小婢妻今日见到故人,应该是高兴的,到时候喝得尽兴,再将事情说出来,托付一番,说不定就成了。 还是那句话,这种吃人的世道,他可以带着司虎,却不能带着小婢妻姜采薇。 “徐郎君,我这都带着肉来了,好肉!酒也有,好肉好酒都有了。”尤文才依旧喋喋不休,为了证明自个的兔肉没问题,差点没生啃两口。 若非是司虎瞪了两眼,估摸要追着徐牧说十条街。 “司虎,拿弓。” 原本都要走出院子的司虎,听到徐牧这一句,只得匆匆返回,从院子角落上,摘了一张老弓下来,还不忘拾了半壶石镞箭。 “牧哥儿,咱不是去买酒菜吗?” “二两碎银,这么吃下去,都不够吃几顿的。” “那拿弓作甚?牧哥儿要打猎?” 徐牧点点头,他当时想给司虎做的武器,便是长弓,并非是大纪普遍流行的单体竹片弓,而是一把拉锯凶猛的长弓,根据后世里的记载,至少要取材于桦木一类的硬质树木,没有结节,三指宽的弓身,超过两米的弓长。 这样的长弓,透射极其可怕,而且射力稳定,若是潜伏出手,配上司虎的力量,绝对是恐怖的存在。 “牧哥儿,我射弓不准。”司虎挠着头,实话实说。 由于大纪禁了铁制武器,所以寻常人用的弓箭,都换上了石镞箭,威力很小,百步外射杀一只鸡都费劲。 久而久之,除了有制式的士卒征战沙场外,越来越没有人喜欢用弓。 倒不如多跑几步,说不定都把鸡扑到了。 “没事儿,先试了再说。” 出了城外,避过那些饿得眼冒绿光的难民,徐牧和司虎两人绕开官道,往偏僻的山道走去。 沿途之中,靠近官道五里内的树木,几乎都被刨了树皮,扒了绿叶。城中每日送出的几个食桶,僧多粥少,连木勺子都被咬下了一角。 不时有饿死的难民,被人草草掩埋在泥坑里,有的泥坑被雨水浇开,还会露出乌黑水肿的尸肉。 尸体上,一些干净点的肢节,还留有浅浅的牙印。 “牧哥儿,别埋了,埋不完,埋到天黑也埋不完。” 徐牧停了手,立在一处新土前,神情久久沉默。 没穿越以前,他以为的“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只是写诗人的一种浮夸,如今亲眼所见,才知道真的会发生。 假设他穿越的是一个王霸之气的皇帝,或许还能把朝纲振一下,但他只是棍夫,烂到泥巴地里的大纪棍夫,一切都无能为力。 “走吧。”转过身,徐牧揉了揉眼睛。 第六章 徐郎,今夜入屋睡 离着官道十余里,加上林道难行,不知觉间,已经花了快两个时辰。 此时的林子里,难民越发的少,只有几个身体强壮些的,拼命薅着一些野菜野草,待看见徐牧两人,急忙将野菜抱在怀中,慌不迭地往后跑去。 “牧哥儿,真疯了的……” 徐牧神色发沉,望州城里每日送出的救济食,根本是不够那些难民吃的,这几个能徒步走这么远,已经是很不错了。 “走吧,司虎。” 将沉闷的思绪散掉,徐牧带着司虎,继续往林子深处走去。 制作长弓的材料,除了弓身所需的硬木,剩下的都好找,弓弦能用麻绳来搓,即便是箭头,也可以把石镞磨得尖锐一些,增加威力。 “牧哥儿,真让我来射弓?” 握着老弓,司虎一脸的不自信。在望州城里,他可以一个打几个,但打猎这等事情,他除了扒拉几条小草鱼外,便没有其他的壮举了。 “先试试。” 徐牧叹着气,以原主人的这副身体,铁定是没办法短期内变得神威不凡,要伏杀大盗彭春,终归要司虎来挑大梁。 恰好天空有一群雁鸟飞过。 司虎努了努嘴,捻了一枚石镞箭,几乎瞄也不瞄,便朝着上方射去。 只是很久时间了,都未见石镞箭掠上天空。 徐牧怔了怔,司虎也怔了怔。 “牧哥儿,我是不是射得太远了,寻不到了?” “你射个鸡毛!你松手崩弦了没?” 司虎愕然低头,才发现那枚石镞箭,果然还好好的勾在二指之上。 “嘿嘿牧哥儿,手生了的。” 徐牧脸色无语,这要是晚穿越几年,司虎不得被那些棍夫带傻了? 拉起老弓,司虎第二次捻上箭支,很给面子地瞄了一番,崩弦,石镞箭呼啸着射了出去。 单单这份威力,已经足以让徐牧惊讶不已。 当然,准度是可耻的,原本要射一支树干,却不曾想,射到了旁边的山石上。 即便如此,石镞箭依然在山石上,留下了淡淡的火星子,以及一个不小的凹痕。 “牧哥儿,怎么样?” “还不错,准头差了一些。”徐牧松了口气,终究是赌对了的,若司虎是外强中干的那种,抓拿大盗彭春的事情,还真没辙了。 “司虎,你瞄准的时候,要看着食指。” 射弓之时,有个说法叫触镞,意思是开弓的时候,食指会碰到箭镞,这时候的手指和箭都是同一个方向,只需按着食指来瞄准,便能大概率射对目标。 即便有偏差,也不会差得太离谱。 “牧哥儿,我再试试。”司虎语气里带着兴奋,挎着老弓往林子深处走去。 徐牧也小心迈起脚步,往旁边绕了一大圈,试图找出桦木一类的材料,只可惜到了天色昏黄,都没有什么发现。 这时候,司虎已经提着一只血肉模糊的山鸡,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徐牧扫了一眼那山鸡的模样,发现从翅膀开始,连鸡头都被射断了半个。 有些无奈地苦笑一声,趁着天色还没黑透,徐牧带着司虎绕开官道,提着山鸡往望州城里走去。 …… 破院前,尤为才蹲在地上,一边磕着布履,一边喋喋不休。 “他哪会去打什么酒菜嘛,一个棍夫,最喜欢大言不惭。我那兔子过了油,酒楼里起码要卖半吊银子的。” “姜姑娘,你倒不如与我一起回去,帮着种着佃田,待我中了乡试,便纳你为妾。” “姜姑娘,我十年寒窗饱读诗书,夫子都说,我今年是有机会的。” 姜采薇没有听进尤为才的话,焦急地等在院子口,又怕天色暗了,徐牧找不到路,急忙点起了灯笼,挂在院子的檐头下。 “徐、徐郎!”待看见熟悉的人影,从巷头上缓缓走来,姜采薇才摘下灯笼,兴奋地跑出去。 两日的接触,她发现,徐牧虽然是棍夫,但并非像别人说的一样无恶不作,反而是那种让人很踏实的感觉。 “今日,奴家下午出去卖柴,共卖了五担柴,赚十文钱。” 等徐牧走近,姜采薇急忙脆生生地举起手,把十个铜板递了过去。 “今日少了些,但明日奴家会多赚、多赚几文。” “有故人来,我都懂的。” 犹豫了下,将十个铜板接过,徐牧心头,无端生出一股愧疚感。 按着最初的想法,他是要把姜采薇留在望州城的。 只要拿了大盗彭春,有了五十两银子,分出一半给姜采薇后,他便会带着司虎离开望州。 世道崩坏,你我皆是过客。 “咦,哪儿打的山鸡?”跟着跑过来的尤文才,抹了好几下嘴巴,才喜滋滋地开口。 全然忘了,那只死兔子的倒灶事。 司虎瞪着眼,将凑过来的尤文才,惊得干笑两声退后。 “徐郎,我去下锅。”姜采薇脸色微微激动。 在这个世道,自家男人能打到猎物回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这至少可以证明,自家男人是顾家的。 徐牧抬起头,看着姜采薇欢呼的身影,一时又变得沉默下来。 “尤兄,可否拜托一件事情。” 原本正火急火燎拔着鸡毛的尤文才,急忙抬起了头,嘴里喷着口水。 “徐郎君,正所谓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请但说无妨,你只需让个鸡腿,我什么都答应你。” 第七章 拜东家 昏暗的院子里,徐牧转过头,看着已经走回屋的小婢妻。 话堆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徐郎君,有事就讲?”尤文才有些担心徐牧反悔,对于两个月不知肉味的他来说,一个鸡腿,已经是很大的怨念了。 徐牧缓了缓脸色,“尤兄,我想问一下,这附近哪里会有桦木?” “桦木树?” 尤文才揉着脑袋,想了许久,方才开口。 “徐郎君,我记得望州书院那边,似是有几株。” “望州书院?” “呵呵,徐郎君莫非忘了,我可是望州书院的书生,在书院里,算是风流倜傥的那一批。” 后半句,徐牧直接过滤了。 不过,这望州书院,还是真得去一趟。 不仅是桦木树,他还听说,那位周公府的嫡子,似乎也是在望州书院求学的。 要杀死大盗彭春,周公府那位嫡子,会是一个很好的契机。 “尤郎君,水烧好了。”姜采薇小心翼翼地走出来,喊着尤文才,一双眼睛,却一直看向徐牧,带着七分羞怯,三分欣慰。 徐牧有些愧疚地转过头。 他刚才原本想把姜采薇托付过去,但忽然又觉得,尤文才似乎不是那种值得托付的人。 “这就来!”连鸡毛都没拔干净,尤文才已经慌不迭地起身,抱着山鸡往屋子冲去。 不多时,整个破院里,肉香气一下子弥漫出来。 把山鸡熬熟,姜采薇又分了一半,撕成肉丝洒到芋羹上。 一碗鸡肉,再加上一瓦罐的鸡丝芋羹,已经算得上是大纪平民阶层的上等佳肴。 姜采薇舀了半勺芋羹,不小心舀到鸡肉丝,都要急忙地拨下去,尔后才捧着粗碗,和那位小丫鬟一道,两人蹲在院子角落,埋着头便吃起来。 “为何不上桌吃?”徐牧沉默了会,缓缓开口。 “徐郎……奴家不能上桌,邻人会笑话的。”姜采薇捧着粗碗,脆生生地开口。 “徐郎君,别理她们!咱男人嘛,才配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尤文才吃得嘴都合不拢了,说好吃一个鸡腿,偏偏夹了两个,嘴里还塞着一坨鸡胸肉。 徐牧懒得看尤文才,直接起身走去,拉着姜采薇的胳膊,拉到了桌子边。 “一家人不吃两桌饭,在我这里,便是这个规矩。还有,我不喜欢吃鸡肉。” 不由分说,徐牧便将两人的碗换了过来。 捧着碗,姜采薇呆了一会,才低下头,大口地哈着气,不让眼泪流出。 “还有那位姑娘,也请一同上桌。” 剩下的小丫鬟,看了看徐牧,又看了看尤文才,终归是不敢,只得抱着粗碗,蹲在地上,怯生生地埋头吃。 封建社会,女子地位低下,尤其是在平民阶层,更是可见一般。再加上,姜采薇那种总害怕被卖掉的小心事,有此表现也不奇怪了。ζΘν荳看書 司虎脸色怪怪,但也不说什么,从尤文才碗里抢了一个鸡腿,大口嚼了起来。 一场久违的肉食,吃到了天色彻底暗下。 由于来时路远,尤文才只好挤入了牛棚,抢了一个睡位。那位小丫鬟,则和姜采薇睡在屋里。 最可怜的是司虎,直接扒拉了一把稻草铺在地上,便醉眼惺忪地睡了过去。 …… “徐兄,今日便带你去书院开开眼。”从牙缝里抠出一缕肉丝,尤文才又急忙放到嘴里,咂巴了好几下。 为了顺利混入书院,早在清早的时候,徐牧便狠下心,去布庄买了两套文士袍。 一套自个穿,一套送给尤文才,权当喂狗了。 “那就多谢尤兄了。” “呵呵好说,不过徐兄须得注意,毕竟你不像我这般学富五车,还是少说话的好。” 得意地拍了拍身上的新袍子,尤文才显得很满意。 “对了,你说的那位周公府的小爵爷,刚好是书祭日,今天也会去书院。” “不过,徐兄最好不要招惹他为妙。”尤文才脸色微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尤兄风流倜傥,自然都听尤兄的。”徐牧很给面子地表了个态。 “哈哈,那感情好,今日便带你这个棍夫,去书院里走一遭。” 望州书院,坐落在城中最繁华的地段,似是为了彰显几分文雅之风,不仅修建得风雅别致,还搜罗了不少景致物。 园圃假山自不会少,青竹垂柳也不嫌多,像北方的桦树,居然也都种了几株。 但说到底,大纪苛捐杂税的世道,寻常人哪里会去什么书院,能过得温饱都算不错了。 书院里,大多是些富商官宦的族中子弟,学而不知,嬉笑打闹几年,辞学回家,自然会有另一番富贵等着。 当然,像尤文才这种头铁的寒门佃户,也不是没有,但要中举妄想一步登天的,好比凤毛麟角。 “进去吧。”尤文才难得穿上一身新衣服,沿途中每遇街井,都会停下来洗一把脸。 只是那风餐露宿的黝黑,又如何洗得去。 “哟,王兄,你我同窗三年,许久不见。” 刚走入书院,尤文才谄媚着脸,与一个走过的华贵公子打招呼,却不料,对方只是冷冷拂开刨袖,压根儿懒得回一句。 怏怏地退回来,尤文才还在喋喋不休。 “徐兄瞧见了没,书院里妒才之人,还是有许多的。” 妒才? 妒你哪门子的才? 分明是不愿意搭理你,穷则独善其身,拼命挤入格格不入的圈子,只会头破血流。 徐牧实在没心思搭理尤文才的狗屁事情,走入书院目光环顾,不时打量着书院周围。 庆幸的是,在离着花圃不远的一处小坡上,当真是栽种着几株桦树。 长弓以硬木为先,总算是找到了。 第八章 一骑老马过人间 没等徐牧多看几眼,整个书院里,蓦然响起了清扬的钟声。许多穿着梅兰竹菊的书生,匆忙往书院正中的礼堂走去。 “书祭,乃是我大纪文人的大喜之事,今日恰逢天晴日朗,雅风蕴藉,我望州学子共聚一堂,盛世也!” 一个花白了胡子的老文士,站在礼堂中央,说得口吐莲花。 “徐兄,这便是书院长封修,乃天下八士之一。” 徐牧此刻,却只是微微冷笑。 盛世么。 望州城外,还有几十万的难民,命悬一线。 连着他那位小婢妻,若非是阴差阳错嫁给了他,估计要不了多久,也会像其余难民一样,饿死埋入泥坑,再在某个夜晚,被饿昏的难民刨尸烹食。 “何来的狗屁盛世!万民饿殍,上天不仁,尔等这帮腐酸,只知如女子一般,闺中作乐!”一个衣衫不整的老不俢,手里还提着酒罐,便骂骂咧咧地坐在地上开口。 将读书人喻为女子,不管放在哪个朝代,都是羞煞人的事情。 果然,群起的书生,随着老文士的怒骂,各自抱了拳头,便朝着说话的老不俢冲去。 徐牧有些于心不忍,并非只是善心大发,而是刚才那位老不俢的一番话,实则很对他的胃口。 “徐兄,别理那个老疯子,疯言疯语的,早被书院赶出去了。” “为何赶出去?” “嘿,还不是像刚才那样,原本还挺好的,儿子战死沙场之后,好嘛,整个人都变了的,整日喝酒疯疯癫癫。” “别理别理他,这老疯子闹腾一阵,便自个出去找酒喝了。” 徐牧转过头,看着满身血迹的老人,趔趄走出书院,一时间心底不是滋味。 这年头,清醒的人已经不多了。 “我大纪乃天朝上邦,万国来贺,岂有衰败之理!今日书祭,且告慰先祖,我等饱学诗文,学富五车,可当得栋梁之才!” 这番话,让徐牧觉得耳朵嘈杂无比。 即便是个穿越的二道分子,他也看得出来,整个大纪,已如风烛残年的老人,摇摇欲坠了。 “徐兄,书祭开始了。”尤文才巴不得热闹一些,好不容易想了两句狗屁诗,便带着徐牧,得意地往前走。 徐牧有些无语,但又怕错过结识周家嫡子的机会,只好跟着尤文才,胡闹过去。 “一只兔子八文钱,一个箩筐一文钱,我用箩筐套兔子,今日又省七文钱。” “王兄,此诗文如何?” 被问的人不胜其烦,索性转过头,吐了一口唾液在地上。 “大家还是妒才啊。”尤文才怏怏地退回来,自言自语。 旁边的徐牧,已经是满头黑线。 想想也是,若是尤文才真有学问,也不至于考了十几年,连乡试都过不了。 据说在书院里,还是夫子看着可怜,听课的时候,让他趴在外边陪读的,也因此,尤文才落在那些纨绔书生的眼中,更显得无比逗趣。 “徐兄,来了!来了来了!”原本自我沉醉的尤文才,猛然间一声高喊。 徐牧怔了怔,顺着尤文才的手势看过去,发现三两个满身华贵的公子哥,正拽拽地摇着纸扇,走入书院。 “周公府的那位公子,周、周汝林。” 徐牧抬着头,嘴巴抽了抽,他发现,这特么的居然是熟人。 驴儿草公子? 原本徐牧想回避一下,却不料尤文才已经挤过人群,舔着脸打了招呼。 “尤哥儿!驴儿草的!” 尤文才神色激动,慌忙要张着嘴奉承几句,却不料周汝林又是一巴掌扇下,扇得他踉踉跄跄倒地。 整个围观的人,爆发出快活的笑声。 “周、周公子,我一点都不疼,您、您没有打疼手的吧。” 徐牧实在是懒得再听了,这舔得太惨无人道。 徐牧已经打定主意,大约是这两晚,便和司虎潜入书院,至少要拔走一株桦木树。 捉拿大盗彭春,十五日的时限,不知觉间,已经过了五日。 “咦,你有些面熟。” 周汝林拨开人群,突然走到徐牧面前。 “周公子莫非忘了,前些时候在酒楼,你我见过一面。”徐牧转过头,脸色不变。 左右,他不想暴露棍夫的身份。 反正像周汝林这种学而不知的纨绔,去得最多的消遣,便是酒楼清馆。 “好像是……不过嘛,我不记得你这种东西。”周汝林摸了摸鼻子,瞬间没有了兴致,望州城里,要巴结他的人,海了去了。 周围的书生,皆是哄然大笑。 “周公子留步。” 周汝林回头,有些疑惑地盯着徐牧。 徐牧微微一笑,突然一个冲步,抬腿重重一脚踹去,直接将周汝林踹翻在地,撅着屁股嚎啕大喊。 瞬间,周围的人都陷入一种懵逼之中。 没有人想到,徐牧居然敢这么堂而皇之地踹人,而且,踹的还是望州城巨富之子周汝林。 尤文才懵了会,已经吓得跪倒在地。 “好胆!你好胆!”从地上爬起,周汝林怒声大叫,呼唤着几个帮凶,便要揪着徐牧打。 “周公子,此乃书院。” 周汝林咬着牙,怒指着徐牧,“爷记住你了,望州城里,你给我等着!” “你打我兄弟,我自然要打你,不服的话,今晚三更,咱们约一场,便在小狗巷那边。”徐牧露出微笑。 尤文才抱着徐牧的腿,巴不得徐牧立即闭嘴。 再这么下去,佃田也种不得了。 “驴儿草的!你等着!你今晚等着,驴儿草的!”周汝林涨红了脸,堂堂望州巨富之子,居然被人落了下乘。 “谁不来,就是驴儿草出来的。”徐牧语气依旧平静。 没办法,以周汝林的狗脾气,他这种身份,铁定是套不上的,只能退而求次,扯到一起再说。 “驴儿草的,你好大的狗胆!爷今晚要捶烂你。” 怒气冲冲的周汝林,拨开围着的人,又骂了几声之后,匆匆往书院外面走去。 以徐牧的猜测,估摸着又去找棍夫了。 但望州城里的棍夫,有几个够司虎捶的。 “徐兄,你这是为何啊!早知如此,我便不带你来了!”待人群散去,尤文才还在哭哭啼啼。 一会儿说被误了乡试,一会儿又说佃田要被收走了。 以尤文才的软弱性子,徐牧原本就不指望能帮上什么忙。 徐牧要做的,只有和周汝林搭上关系,才能有后续引出大盗彭春的契机。 当晚回到家,尤文才连芋羹都顾不得吃,便匆匆忙忙带着小丫鬟,连夜奔出了城。 “打浑架?”正在抠着脚丫的司虎,闻声脸色一怔,随即又开心地笑起来。 “牧哥儿,马拐子说我打架的时候,就是一头老虎,前不久,还给我拽了一句诗文。” “什么诗文?” “提棍夜行八堂口,无人知是猛虎来。” “好诗!” 第九章 富贵险中求 是夜。 小婢妻姜采薇,似是从司虎嘴里,听到了些什么。 在徐牧走出去的时候,慌不迭地跟上几步,将一个有些粗糙的小瓷瓶,塞到徐牧手里。 “是止血膏,当家的小、小心一些。”姜采薇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担忧。 她不敢劝,生怕惹到徐牧不高兴了。 在入城的时候她就听说,棍夫的脾气都很坏,动不动就会打人,虽然面前的徐郎,看着不像那种坏人,但终归是不好阻拦。 徐牧沉默地站在院子口,想了想,还是开口说了两句。 “夜晚自个在家,记得关好屋子,如有贼人入屋,便往后头巷子跑,跑去官衙那边。” “徐郎,奴家晓得了。”姜采薇突然变得开心起来,郑重地点着头。 将瓷瓶嵌入腰带,徐牧犹豫着转了身,和司虎两人各提了一根哨棍,往前走去。 夜风有些发凉,街路两边的人家,早已经熄灯酣睡,偶尔有三两声狗吠传来,似近非远。 比起徐牧,司虎更要兴奋几分,按着以往,打浑架的时候,他向来是主力选手,不把对方捶烂誓不罢休。 “牧哥儿,要不要捶断腿儿?” 徐牧摇摇头,“这倒不用,打一顿便好。” 真打断腿,和周家的梁子就结大了,最完美的结果,他是想和周汝林不打不相识的。 当然,依着驴儿草书生的脾气,这有待发展。 走了约一柱香的时间,徐牧抬起头,发现小狗巷已经遥遥在前。这破名字,来源于一位三品大官的正室夫人,回家省亲,路过巷子时,富养的小黄狗突然胀死,便留下了这等狗屁名字。 远远的,便有五六道人影,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装模作样的挥着哨棍。 “驴儿草的!哥几个,往死里打,死了算我的。” “家父周元发。” “对,家父就是周元发。” 周汝林怒不可遏的声音,响遍了整条巷子。 “哈,驴儿草的来了!好胆!” 徐牧停下脚步,司虎也跟着停下脚步。 一只叫春的野猫,似是猜到了什么,匆忙跳上巷子墙头,一边炸毛一边瑟瑟发抖。 “城北的老棍夫。”司虎冷声吐出一句,握着的哨棍,又紧了几分。 望州城里,不仅仅有一个拐子堂,认真来算的话,起码有八个棍夫堂口,拢共两百余的棍夫。 左右都是为了银子,时常会内卷,碰得你死我活。 “司虎,能打几个?” “三……四个或许也成。” 徐牧微微一笑,他拼命要留住司虎,就是这个原因。 君子不以武犯禁,但用以自保,司虎绝对是上乘人选。 “除了那位书生,其他的你随便捶。” “牧哥儿,他们有六个人。” 徐牧转过头,脸色认真,“记得马拐子给你拽的诗文么。” “记得。” “念一遍。” “提棍夜行八堂口,无人知是猛虎来。”司虎豁然抬头。 “再念一遍。” “提棍夜行八堂口,无人知是猛虎来!!”司虎声音骤冷。 徐牧微微抬手,遥指着前方。 “那你便去告诉他们,这望州城里,谁才是老虎。” “我司虎,是望州之虎!” 司虎迈开大步,布履踏下之时,碾起一阵沙烟,弥漫过灯火人家的窗栏。 墙头炸毛的野猫,惊得收回动作,摇摆着从墙头翻落。 五六个还在聊天打屁的城北棍夫,匆匆循着方向扭头,未等抽出哨棍。 乓! 首当其冲的一个老棍夫,已经被司虎当头棒喝,像醉了酒的小娘子,扭捏着栽倒下去。 “打死他!” 余下的城北棍夫,才突然如梦方醒,怒吼着围过来,各自手里端着哨棍。 “揍他,爷给你们加银子!”周汝林也看得心惊肉跳,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记得,上次请的棍夫,似乎也有这大块头。 乓! 背上受了一棍,司虎冷冷回头,抡起哨棍扫去。 下黑手的老棍夫,摇头晃脑地倒下。 余下的四个,看得神情发懵,不敢再轻举妄动,又见司虎拾起第二根哨棍,吓得急忙抱头就跑,任凭周汝林喊破了嗓子,愣是头都不敢回。 周汝林拔了腿,急忙要往后窜,不曾想跑了几步,腿软了跌倒在地。被司虎追上踩住袍角,瞬间嚎啕大哭起来。 徐牧稳稳迈着脚步,走到周汝林面前,只觉得有些好笑。 “周兄何故如此。” “驴儿草的,你、你哪里是什么书生,是上次的棍夫!” 周汝林终于认出来,神色之间,变得更加惊惶。 按着他的想法,徐牧肯定要动手削他一顿,毕竟约架这种事情,打输的一方,往往都是灰头土脸的。 “家父周、周元发。” 但凡在望州城,巨富周元发的名字,向来都好使。 “驴儿草的!你要作甚?区区一个棍夫,你还敢打我不成!” “司虎,把人扛到院屋里。” 在旁的司虎听见徐牧的话,微微一怔后,整个把周汝林扛了起来,往破院里走去。 “驴儿草的,好胆!家父乃是周元发!” 徐牧提起哨棍,冷冷抽了下去,痛得周汝林龇牙咧嘴。 这一下,周汝林是不敢再乱喊了,缩着脖子,惊恐地看着徐牧。 如他这般的纨绔,哪里会受过这种待遇。 嘭—— 司虎虎背熊腰的身子,如同揪小鸡一般,将周汝林重重扔在破屋里。顿时,又是一阵惨叫响了起来。 “周公子,时间不多,我就直说了。”徐牧冷着脸,沉声开口。 “尔等棍夫,若是动了我,家父必不会放过!” 徐牧笑了笑,抽出哨棍,朝着旁边的木桌,狠狠抽了下去。 巨大的响动,惊得周汝林又是眼皮一跳。 “夜黑风高,灯火无人,即便我现在把周公子杀了,也能逃出城去。” 周汝林瞬间没了脾气,只余豆大的汗珠儿,从额头渗到了脸庞。 “若要银子,我身上还有一些……” 徐牧摇着头。 他想要银子没错,但若是这么取了,性质就不同,若是日后报官,起码得落个打劫的罪名。 大纪法律严苛,对于劫匪之流的刑判,至少是流放千里。 “我已经替周公子取了东西。”徐牧露出笑容,从身上缓缓抽出一份字迹未干的纸张。 “离着小狗巷不远的西街,有个年逾三十的好姑娘,待嫁闺中已经有十余年了,若是许配给周公子,她应当是高兴的。” “那位又胖又丑的疤脸豆腐婆?” “正是。” 徐牧不由分说,抓起周汝林的大拇指,便按了下去。 “驴儿草的!你松手——” 周汝林嚎啕大哭,拼命挣扎着。 可惜,纸张上的鲜红的指押,已经尘埃落定。 大纪律法,夫妻结亲,画了指押,再拿去衙门公证,便即刻生效。 第十章 有惊无险 缩在墙角,周汝林捂着脸,哭得惨无人道。 即便以后是休了,但这种事情传出去,已然是沦为望州城的笑柄。 “驴儿草的,你不得好死!” 徐牧努着嘴,将纸张缓缓放入怀里。 “周公子,先别急,眼下这份婚书,我还没打算拿到衙门公证,到时候再还给周公子就是了。” “驴儿草的?”周汝林抬起头,突然就明白了,“你要什么!你把婚书给我,我给你银子,如何?” “不好。”徐牧摇着头。 性质问题,事情有闹大的那一天,真把婚书换了银子,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想到了,自然会告诉周公子。对了周公子,你不会去衙门报官吧?” 周汝林怔了怔,他确实有这个想法。 “我提醒一下周公子,你若是报官了,那对不住,我也只能把这份婚书,贴在书院门口了。” “驴儿草的!”周汝林气得咬牙切齿。 “司虎,还不把周公子扶起来。” 还有些云里雾里的司虎,怏怏地扶起周汝林。 “周公子,你我有缘再叙。”徐牧笑着拱手,缓缓走了出去。 “无缘!爷和你一辈子都无缘!驴儿草的!” …… 走出屋外,徐牧稍稍松了一口气。 周公府的事情,已经有着落,剩下的,便是给司虎打造长弓了。 “司虎,随我去书院一趟。” 趁着正好是夜色,两人翻过书院墙头,好不容易避开书院的守夜人,摸到桦木树那边,却如何也找不到刨挖的工具。 司虎涨红着脸,索性寻了一株小些的桦木,沉腰踏步,居然咬着牙,将桦木树整个倒拔而出。 徐牧看得目瞪口呆,这要是放在战场上,指不定是一员悍将。 “牧哥儿,跑啊!” 扛着桦木树,司虎低声开口。 徐牧急忙回过神,刚要和徐牧翻过墙头,却发现不知何时,已经有四五个守夜人听见响动后,提着灯笼一路跑来。 打架倒是不难,难的是暴露之后,免不了又是一番狗屁倒灶的事情。 这时,一道略带嘶哑的声音,响彻了整个书院。 “尔等一帮腐酸!皆是腐酸!不知民食几何,不知天下兵事!读书啊,都读到了狗肚子里!” “又是这个疯秀才!”一帮原本要围过来的守夜人,怒叫着往另一个方向冲去。 “北狄人破我边关,山河破碎,国疆不安,尔等啊尔等,还在沾墨戏文,写什么狗屁盛世的文章!莫非要等到狄人兵临城下,用笔杆子捅人乎!” “打死这个老疯子!” 徐牧立在墙外,听着老秀才的惨笑,心底有些发酸。 “牧哥儿,赶紧走啊!”扛着小桦树,司虎一脸紧张兮兮。 “司虎,你先回去。” “牧哥儿?” “让你先回去。” 迈起脚步,徐牧沉默地往书院门口走。 那位疯言疯语的老秀才,已经从守夜人的拳头中死里逃生,怀里抱着酒葫芦,孤独地瘫坐在冷风中。 身子上穿着的文士袍,已经黏满了血迹,乍看之下,如同一朵朵晕开的血色梅花。 “三两黄酒二两豆,来、来世不做纪朝人。” 捧起酒葫芦,老秀才哆嗦着灌了口酒。 徐牧平静地坐下来,惊得老秀才脸色一怔,急忙抱紧了酒葫芦。 “你作甚?” “独酌无趣,向老先生讨一口酒。” “你讨你的,我喝我的。” 徐牧有些尴尬,抬头四顾之后,走前几步摘下了半枝青梅。 “青梅送酒,涩得很。” “饮酒狂徒,心中自有万般苦,即便取了甜梅,一样是涩。” 老秀才怔了怔,随即拍手鼓掌,“好,此话说的好!借你一口酒又何妨!” 徐牧露出笑容,接过酒葫芦,便大口灌入嘴里。 大纪的酿酒,还停留在发酵酿造的阶段,度数很低,相当于后世的啤酒葡萄酒一类。 “喂,只借一口!”老秀才心疼地抢回酒葫芦。 抹了抹嘴,徐牧捻了一颗青梅放入嘴里,瞬间,苦涩的滋味,一下子蔓延了味蕾。 “人间清醒不眠客,相饮皆是行路人。” “哈哈,好一句相饮皆是行路人!再借你一口!” “我替老先生取一颗青梅。” “甚好甚好,老夫行将就木之年,还能得遇小友!当浮一大白!” 徐牧心头叹息,老秀才在望州城里,无异于是另类的存在,当然,这也是人间清醒的路。 “我敬先生。” “我徐牧自有酿酒之法,他日若酿得好酒,便来报今日借酒之恩。” 晚风吹过,老秀才已经醉醺醺地瘫倒在地,嘴巴里,还喃喃吐着什么。 徐牧解下仅有的袍装,盖在老秀才身上,随后将老秀才背上,往一处客栈走去。 “听我讲……我儿李破山,镇守雍南关十余载,六千人拒北狄,血战方休……” “七百里无援军,雍南关头血色漫天。” “灭我大纪者,并非是北狄人,而是我纪朝人心中,早已经没有了长城。” 徐牧顿住脚步,久久立着身子。 背上的老秀才,在糊糊涂涂说出几番话后,也终于有鼾声响了起来。 扯了扯盖在身上的短袍,徐牧叹出一口气,继续往前走去。 兵荒马乱的年头,他不知未来如何?抑或用棍夫的身份,苟活一辈子。抑或是捉拿大盗被反杀,稀里糊涂地死在异乡。 那位小婢妻,那时候又该如何? 沉默地走到客栈,刚把老秀才安顿好。 却不料一转头,便看见了姜采薇站在外面,一手提着油脂灯笼,一手抱着一件袍衣。 没等徐牧开口。 姜采薇已经立在风中,脆生生地开口。 “徐郎,我接你回家。” 第十一章 牧哥儿翅膀硬了 四车粮食,加起来至少有四百余斤,而且都是米麦,属上等粮食,用来酿酒的话,比起先前的苞谷,可要好得太多。 当然,为了拉拢五个赶马夫的心,徐牧很大方的,每人发了十斤,惹得陈盛几人,一场欢呼雀跃。 “东家,昨夜把米麦带回去,我那婆娘,差点没把我当成祖宗。”翌日,赶来的陈盛一脸喜色。 “我婆娘说了,东家是个好人,以后要我好好跟着东家。” “巧了,我婆娘也是这样说。” 院子里,难得响起阵阵笑声。 昨夜的一场奔袭,足以证明陈盛五人的心性,都算得上是好汉。 “吃、吃饭了。”立在院子中的姜采薇,也是一脸笑容,按着徐牧的要求,特地煮了两大锅的米饭。 这年头,能吃上米饭的,可不多见。 几个大汉原本一番推辞,待坐到桌上,吃得却叫一个凶猛,都快赶上司虎的饭量了。 徐牧也不介意,这五人,算是他收拢的第一批人手,吝啬不得。 “吃完东西,还得麻烦哥几个,帮着做些活计。”徐牧笑着开口。 已经过了两日时间,酿酒的事情,可不能再耽误下去。 “东家,没说的。” 徐牧点点头,正想继续说一些酿酒的步骤,这时,随着巷外老狗的吠叫,一堆人影,缓缓出现在了院子前。 “牧哥儿?听说牧哥儿昨夜回了城,我可都担心死了。”杀婆子的声音。 徐牧皱了皱眉,五个大汉,加上司虎,也冷冷放下了粗碗。 姜采薇有些不知所措,索性弯下腰,又把老柴刀捡了起来。 “回屋。”徐牧吐出一句。 姜采薇犹豫了些,听了徐牧的话,迅速跑回屋子。 “司虎,把门开了。”徐牧平静地重新坐下,淡淡开口。 司虎不甘不愿地走出几步,将院门重重拉开。 一堆人影,快步跑入了院子。 徐牧笑着抬头,发现不仅有杀婆子,连马拐子也跟着来了,在后头,大概还有十来个棍夫。 “牧哥儿都吃上米饭了。”杀婆子声音发酸,也不顾徐牧招待,拖了张椅子,便缓缓坐下。 “原本还想去寻杀婆的,现在倒好,也省了一趟路。”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徐牧冷冷丢到了杀婆子面前。 杀婆子急忙弯腰捡起,数了好几番,才继续狞笑着开口,“先前我也是糊涂,都忘了讲,十五两这数不对,现在再算一遍的话,该是五十两才合数。” “另外,按照拐子堂的规矩,牧哥儿也该缴银子上交的,这样吧,你既然有造私酒的本事,每一坛,我收一两银子就成。”马拐子靠在墙边,冷冷抠着指甲,也跟着开口。 徐牧眯起眼睛,大方地解下怀里的钱袋,丢到空地上。 “来,过来捡了就成。” 有个近些的棍夫见状大喜,急忙要小跑过来,却不料猛然间身子一顿,似是撞到一个小山包上,整个人踉踉跄跄地退了十余步,才立稳了身子。 他抬起头,发现司虎那具铁塔般的身子,正冷冷挡在了前方。 在后头,亦有五个一脸冷峻的大汉,各自端了哨棍,不退不让。 “牧哥儿翅膀硬了的。”杀婆子声音骤冷,“偌大的望州城,野狗野猫不服管,便只能打死了。” “杀婆,不用威胁我,你要有本事,便去取公证来,请官差来拿我。五十两?你要卖几个姑娘,才有这笔银子。” “牧哥儿真不听话了,不想做棍夫了的。” 徐牧神色不变,从自个造私酒那一刻起,和这些灰色生意的人告别,已经成了必经之路。 “大纪棍夫三百万,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没得谈了?” “没得谈。”徐牧摇头。 即便杀婆子这些人想参一脚私酒生意,他也绝不会答应。 “以前就没看出来,牧哥儿有这样的本事,真好啊。”杀婆起身,将原本坐着的椅子一脚踢飞。 惊得屋里的姜采薇,身子一顿。 “牧哥儿,这是要脱离堂口了?棍夫无端离堂,要三刀六洞的。”马拐子也阴着脸,这一趟,算是白来了,连渣子都没捞到。 这马拐子,估计真把他当傻子了,还三刀六洞,哪儿扯来的屁话。 徐牧缓缓起身,声音却蓦的加重。 “我徐牧能造私酒,抢老酒铺的生意,两位觉得,我是没有人傍身的么?”这一句,终于惊得杀婆子和马拐子两人,急忙面面相觑。 “不知是哪位——” “司虎,送客。” 没等杀婆子问出,徐牧已经下了逐客令,虎背熊腰的司虎,一手一根哨棍,将这堆有些发懵的不速之客,缓缓逼出了院子。 “牧哥儿,我们傍的是哪个官儿?”将人赶走,一脸兴奋的司虎跑回来,便急忙张口。 “别问……” 徐牧心底叹气,实际上,他哪有傍上什么人,无非是为了扯虎皮,否则让杀婆子那些人继续搅合下去,私酒生意还做不做了。 等这批私酒赚了银子,徐牧便已经想着搬出望州城,到远一些的地方成立酒坊庄子,一来能方便收购粮食,二来,也能避开许多狗屁倒灶的事情。 “哥几个,都过来扛粮食,咱们开活!” “听东家的!” “虎哥儿,你可别扛这么多,裤裆的银子掉地了。” “哈哈哈!” 姜采薇倚在门边,看着徐牧来来回回地扛着粮袋,心底涌起阵阵欢喜。 在入望州城以前,她不止一次地听说,那些棍夫都是凶神恶煞的,第一日就会破人身子,第三日就会扛到清馆卖掉。 但自个的夫君不是,不仅替她还了银子,还处处替她着想,这样的夫君,好似是天赐的一般。 “徐、徐郎,你慢、慢一些,别摔了的。”终于,她忍着发酸的鼻头,脱口喊了一句。 徐牧愕然回头,原主人被酒色掏空的身子,让他累得气喘吁吁的,哪里还有心思揣摩小姑娘的心事。 司虎和陈盛等人,也跟着愕然回头,继而发出大笑。 “哦好,知道了的。”徐牧古怪地应了一声。 姜采薇脸色一红,匆忙双手抱脸,小跑入了屋子。 第十二章 最出彩的棍夫 酿酒发酵的周期,一般来说,时间越长会越好,酒也会越醇。 虽然还是起步阶段,但为了稳住第一批客户,徐牧还是坚持发酵了五六天,才开始第二步的蒸馏。 “第一轮蒸馏出来的酒,叫酒头,味重发涩,若你们喜欢,自可拿一些去饮。” “第二轮蒸馏出来的是酒心,乃是最醇香的酒。” “最后一轮叫酒尾,味道寡淡,且饮多了对身子不适。” 蒸馏的工艺并不繁琐,但其中涉及的原理,以纪朝人现在的认知,估计很难参透。 “陈盛,你和我一起去送酒。” 四百余斤的米麦粮食,发酵蒸馏再成酒,至少有四十多斤,装入酒坛的话,也有快六十坛的数目。 “东家,这酒叫什么名儿?” “已经想好了。” “便叫醉天仙。” “啧,东家果然是个妙人。” 将五十坛醉天仙搬入马车,带着陈盛,徐牧往街市上的富贵酒楼赶去。 离得还有些远,徐牧已经看见,此时在富贵酒楼前,已经停了两三辆马车。 马车上,赫然是一坛又一坛的老酒。 “东家,二月春酒铺的人。” 徐牧皱了皱眉,同行相卷,望州城里大大小小的老酒铺,不下几十个,而在其中,又以二月春酒铺规模最大,两者之间,早晚会有一场碰撞。 正站在酒楼前的周福,拍开一坛二月春老酒后,仅嗅了嗅,便再无兴致,松了手放下来。 几个送酒的酒铺伙计,脸色不满,喋喋不休地又是啰嗦一番。 “陈盛,挤过去。”徐牧冷冷开口。 “好的,东家。” 陈盛一听,也冷着脸驾着马车,以极完美的一段小漂移,卡在了几辆酒铺马车前。 “喂,作甚!” “我等是二月春酒铺!” 徐牧笑着下了马车,挤开嚷嚷的酒铺伙计,“周掌柜莫不是在等我?” 见着徐牧到来,周福难得露出笑容,生意人便是如此,唯利是图,这段时间徐牧的私酒,让他的酒楼生意,几乎日日爆满。 什么二月春三月春的,都已经过时了的。 “有名儿了?” “有的了,叫醉天仙。”徐牧平静答话。 “周掌柜,我家卢坊主会亲自寻你来谈,还有那位棍夫,你也好生等着!” 周福冷着脸,转头骂了几句,几个酒铺伙计脸色一吓,急忙驾起马车,便调转了头离开。 “别理这些狗货,某家眼里,谁的酒好,便用谁的。” 一边说着,周福一边走前几步,随即拍开了一个酒坛,瞬间,醇香的酒气,一下子在酒楼前蔓延开来。 惹得酒楼里的不少食客,都抽着鼻子转身。 周福只浅尝一小口,原本绷紧的神色,便立即兴奋起来。这一轮的酒,比起上一轮,味道更要烈上几分,连着滚喉的快感,也更要舒服。 “周掌柜,如何?”徐牧实则松了口气,瞧见周福此刻的模样,答案早就揭晓了。 “这一轮的酒,很不错!” 当然不错,上一轮是老苞米,这一轮,可是米麦类的精粮。 “第一次合作,为表诚意,我用的都是米麦精粮,下一轮要这般的酒,周掌柜可得加价了。” “又加价?”周福面色微变,但又似是想通了什么,“若以后都是这类好酒,我给你五两一坛又何妨!” “好说!” “哈哈,好!某家果然没有看错人!”得了好酒,周福也不矫情,将一个鼓鼓的钱袋,递到徐牧手里。 “徐坊主不数一下?” 合作愉快,周福连称呼都变了。 “信得过周掌柜,数它作甚。” “好!徐坊主果然是个妙人,来日还请多多走动!” 离开富贵酒楼,徐牧彻底松了一口气。 第一趟的私酒生意,总算是有了收获。 “陈盛,往官坊走。” “东家,去官坊作甚?” “买地。” 徐牧已经想过,留在望州城里,并非是明智之举,在城外安全一些的地方,建立一个酒坊庄子,反而是最好的。 到时候,以酒坊庄子为中心,不仅是望州城,离着远一些的城镇,照样能把醉天仙的销路铺出去。 除开下一轮收粮食的银子,余下的一百两,完全足够买块好地了。 …… “姓名?籍贯?” “徐牧,望州游民。” 官坊里,登记的老官差微微抬头,眯起眼睛看了徐牧两眼。 “没记错的话,你先前是个棍夫。” “官爷高见。” “大纪棍夫三百万,你今日,该是最出彩的一个。” 大纪棍夫,名声烂到泥巴地里,多的是横死街头的命,像徐牧这样赚了银子买地的,可谓凤毛麟角。 老官差似是欣慰,踉踉跄跄地起了身,从旁边的木架上,翻出一摞地契,又挑了挑拣出其中一张。 “你要建酒坊庄子,以靠溪河为先,取水方便。” “这一处地,是先前一个老北人的马场,怕望州城有朝一日被打破,早早迁去了内城。” “北面有山林,南门是溪河,离望州四十里,河州八十里,附近一带亦有不少大镇。” “实属一处良地。” 徐牧神情激动,不得不说,老官差的推荐,几乎是完美。 “不过,我还是先和你说个理。”老官差顿了顿,脸色变得微微凝重起来,“若有一日,北狄人破了望州城,你在四通路上的酒坊庄子,会首当其冲,成为掠夺的显眼目标。” “另外,难民虽然没法到你那边,但亦有许多山贼匪徒,会盯上你的生意。” 徐牧皱住了眉头。 “但也无妨,我另有一处,背靠望州城十里,虽然取水取柴远了许多,但离着军营很近,会很安全。” “老先生,我要四通路上的地契。”徐牧认真拱手。 成立酒坊庄子的初衷,便是远离望州城,慢慢发展。 “好!”老官差原本浑浊的眼睛,瞬间有精光闪过。 “我且帮你登记好,八十两银子,另送三把朴刀,两张好弓,给你做护庄之用。” 老官差的这一句,让徐牧越发惊喜,大纪对于铁质武器,管制极其严格,现在倒好,买了块地,还附赠几把武器。 第十三章 襦裙 从官坊离开,看着手里的地契,徐牧涌起一股豪情。 “东家,这些东西……没事情的吧?” 此刻陈盛身上,手里抱着三把朴刀,在背上还挎了两张铁胎弓。在大纪,铁式武器管理严苛,像陈盛这样的寻常百姓,以前哪里有机会碰到这些制式武器。 “没事情,都有登记的。”徐牧笑了笑。 武器虽然不多,但总算有了一个好的开始。 一切都似乎往定下的方向走,只除了一件事情。 回到院子里,陈盛刚把武器放下,司虎几人便欢呼着跑来,围成一团。 徐牧抬起头,看向院子里,正在砸柴火的姜采薇,一边咬着嘴唇,一边将石锤举高,再往地上的柴枝砸去。 柴枝一下子断去许多。 没有铁斧,大纪寻常人家,便是这样砸柴,即便是累,但砸个半天的,总能砸出细柴。 摸了摸怀里的银袋,徐牧有些迷茫。 最初的想法,他是想赚到一笔银子,给姜采薇凑够远行的盘缠,让她远离边关,去内城一带投靠亲戚。 但现在,方向好像不对了,两个人,绑得越来越紧。 沉默了下,徐牧刚要开口说两句。 这时—— 嘭的一声,院门一下被人推开。 没等徐牧起身,已经有两个官差,各自按着腰里的朴刀,走了进来。 “哪位是徐牧?” 院子里,不仅是司虎几人,连着小婢妻姜采薇,也变得脸色不安。 官差入门,大多不会有好事情。 “官爷,我是。”徐牧犹豫着起身,心想着是不是老酒铺那边,又给使了绊子。 “这个给你。”为首的一个官差,满脸的络腮胡,没等走近,便立即从怀里,掏出一份薄薄的卷宗。 徐牧接过打开,发现是一张地契公证。 这实则没有必要,反正都在老官差那里,有了正规的登记手续。 但转念一想,徐牧立即明白,平静地从怀里摸了几两银子,递到络腮胡官差的手里。 “我还寻思着怎么没有公证,多谢官爷相送。” “哈哈,不错,徐坊主是个做大事的人。”接过银子,两个官差都眉开眼笑。 公证不过是幌子,讨银子才是真切的事情。 “司虎,去拿坛好酒来。” “徐坊主,你这酒听说都五两一坛,这如何使得!”两个官差听着徐牧的话,脸色狂喜,假装推辞一番后,立即将酒坛抱在了怀中。 “我徐牧平生最敬重英雄,二位官爷看着便是好汉,日后还请多多走动。” “好说,徐坊主,若遇着不平事,在望州城里,报我田松的名号便可!” 这便是一场交易,利益所驱,各有所取。 徐牧深深明白这等道理。 只是,等官差一走,原本要和姜采薇说的事情,却突然再也吐不出来了。 “列位,今日便请回,先准备一下,还须记得告知家里,等酒坊庄子建成,便可以搬迁过去,落户成家。” 在场的陈盛等人,皆是神情激动。 在望州城里,做个半死不活的赶马夫,哪里比得上去外头的庄子落户,虽然会有些危险,但到时候自家的婆娘也会帮着做活,多算一份工钱,足以让很多人羡煞了。 “多谢东家!” 徐牧也跟着拱手,目送陈盛几人离开。 “司虎,跟我出去一趟。” 司虎放下手里的酒勺,急忙站起身子。 “带上……一把刀。” 左右都是有登记的,即便被官差盘问,也不会有任何事情,而且,这重要的是,是一种威慑力。 三把朴刀,司虎脸色涨红地挑了许久,才拣起一把刀鞘宽大些的,松了腰带又系,才重新嵌入进去。 也并不怪司虎这番做派,虽然都是制式武器,但实则是退役下来的,比方说若有将士战死沙场,拾回的朴刀,残次些的,便会收拢分配,充到各个城衙门的武器库里。 “牧哥儿不拣一把?” 徐牧摇了摇头,拿着太多招摇过市,左右不是件好事情。 一把足以。 “牧哥儿,咱们去哪?”得了朴刀,司虎整个人也变得神采奕奕起来。 “不然砍了拐子堂的!” 徐牧脸色无语,“别胡咧咧,跟我上街买些东西。” 要建立酒坊庄子,木材之类的倒不用担心,反正四通路那边,有的是林子。 但剩下的陶器,以及工具这些,务必要买。 直至天色昏黑,徐牧才把陶器工具挑选好,又雇了辆马车,招呼着司虎搬到车上去。 “牧哥儿快些,不然你家的小婢妻,等会又该带刀来寻你了。”坐在马车上,司虎露出憨笑。 却被徐牧一瞪,怏怏转过了头。 站在街上,徐牧沉默立了一会,才迈开脚步,往对面的一家布庄走去。 “官人买料子?还是买成衣?” 徐牧脸色愁苦,即便在上一世,他也是忙于工作,别说结婚,连女朋友都没一个,偶尔有相亲不错的,也只是匆匆看完电影便去酒店,如例行公事一般。 “买给家里娘子的?” 徐牧犹豫了下,缓缓点头。 “那刚巧了,现有一匹花布做的襦裙,今日卖了好几套出去,那些官家小姐,喜欢的不得了。” 徐牧莫名心头一堵,想起了姜采薇站在老墙下,单薄消瘦的身子。 “我拿了。” “好嘞,官人可真是个体己人,家里的娘子该高兴坏了的。” 捧起装着襦裙的薄木盒,徐牧理了理衣服,才往前上了马车。 如徐牧所料。 小婢妻姜采薇,还是一如既往地打着油脂灯笼,等在巷子口。 “司虎,先把马车带回去。” 没等司虎发问,徐牧便跃了下来,捧着薄木盒,脸色带着些踌躇,走到姜采薇面前。 “徐、徐郎。” “走近些。” 从认识到现在,姜采薇似是担心徐牧生气,总会刻意站得远一些。 徐牧打开薄木盒,取出那身花色襦裙,放在了姜采薇手上。 姜采薇怔了怔,脸上惊喜的神色稍纵即逝,继而变成了紧张。 “徐郎,这、这我不能要,太贵了!” “你误会了。”徐牧有些艰难地开口,“我的意思是,这是借给你的,你以后要还衣服的银子,每日……还两文,还完再说。” 转身往后走,徐牧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天晓得他刚才,稀里糊涂说了些什么东西。 徐牧并不知道,在他转身过后,姜采薇抱着襦裙,双眼湿润,露出了开心无比的笑容。 第十四章 疯秀才 两日的时间,徐牧把能想到的事情,都准备了个妥当。另外,还重新买了两辆大些的马车,用来驮载重物。 “司虎,收拾一下,等会陈盛他们一到,马上出发。” 建酒坊的四通路,离着望州城四十余里,即便是一路畅行,也要大半天的时间。 “牧哥儿,你最好去院子外头看看。”司虎一边搬着木桶,一边憨憨开口。 “怎么了?” “有个老匹夫,夜夜在院子外头,捡着酒糟吃。” 酒糟,是酿酒发酵后的残渣,一般用作猪食,极难下咽,不过这个年头,有些老酒鬼无钱买酒,便会去捡酒糟来吃,解下酒瘾。 听说,二月春老酒铺那边,前些时候还打死了一个捡酒糟的老酒鬼。 徐牧沉默地走出院子,果不其然,在外头的沟渠边,发现一个小老头,正醉醺醺地躺在地上,嘴巴里,还噎着半截酒糟。 腰上系着的酒葫芦,已经有了斑斑裂纹。 让徐牧微微吃惊的是,这小老头居然还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文士袍,用绳子系着的裤带里,还别着一本圣贤书。 大纪兵事不盛,反倒是读书沾墨,让国人趋之若鹜,一篇狗屁不通的诗文,若是出自某个权贵之手,便会引来漫天吹捧。 按理来说,在这等世风之下,这类老学究的读书人,不应当过得这么惨。 “东家,东家,我等来了。” 正当徐牧想着,陈盛几人已经赶到,各自的马车上,还满载着各种物具。 “咦,疯子秀才。”陈盛走近,嘴里发出惊呼。 “陈盛,你认识?” “整个望州的人都识得。这人是秀才,前两月还在书院里做先生,听说是儿子在边关战死,一下子就疯了。” “儿子在边关战死?” “东家,这事情提不得。”陈盛急忙做了个噤声手势,“望州北面七百里,雍关被狄人攻破,都说是定边的几个大营,畏生畏死,没有驰援。” “所以雍关破了,北狄人一马平川,几十万难民饿殍千里。” “东家东家,莫说了,莫说了。”陈盛脸色发白,仓皇地左顾右看,又急忙苦劝了句。 徐牧沉默地垂下头,看着地上的老秀才。 噗—— 老秀才突然吐掉酒糟,似是又骂起了醉话。 “狄人破我边关,山河破碎,国疆不安,尔等啊尔等,还在沾墨戏文,写什么狗屁盛世的文章!莫非要等到狄人兵临城下,用笔杆子捅人乎!” “给老夫,三两黄酒二两豆,来世,来世不做纪朝人。” 说骂了一会,老秀才又重新酣睡过去。 “东家有所不知,他没酒了,便时常会去酒楼里讨,讨得多了,别人也不肯给了,于是便吃酒糟,翻泔水桶。” “陈盛,拿坛酒来。” 陈盛一听,虽然脸色疑惑,但还是急忙跑回院子,搬了一坛酒出来。 将酒坛放在一边,又摸了一把碎银塞进老秀才怀里,徐牧这才起了身,往后走去。 “听我讲……我儿李破山,镇守雍关十余载,六千人拒北狄,血战方休……” “听我讲……七百里无援军,雍南关头血色漫天。” “灭我大纪者,并非是北狄人,而是我纪朝人心中,早已经没有了长城。” 即便是一场醉话,也如同槌鼓一般,震透了徐牧的胸口。 “东家,走吧,再耽误下去,今日就到不了四通路那边了。” 徐牧顿了顿身子,终于直直往前走去。 六辆马车,已经准备妥当,小婢妻姜采薇,也微微紧张地站在门边,左顾右盼,待看到徐牧回来,才匆忙迈开小碎步,扛着三四个大包袱,急急走近。 “上车吧。”徐牧脸色微动,帮着提起包袱,挂在了车边。 “司虎,还是老样子,你坐头车。” “牧哥儿,我给你们开路!”将那把朴刀挥了挥,司虎一身豪气。 “陈盛,余下的武器,你也跟哥几个分一分,尽量这几天之内,学会使刀崩弓。” “东家,都听你的。” 陈盛抓起缰绳,用力抽了下去,车前的老马嘶叫几声之后,开始踏起蹄子,往街路上缓缓奔去。 不多时,已经快奔到了城门边上。 “牧哥儿,这就走了啊。”一道冷冷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 徐牧皱眉抬头,发现一堆人影,冷冷站在离城门不远的位置,各自抱着手,目光如狼。 “难得杀婆来相送,我徐牧感激不尽。”徐牧也开口冷笑。 “送你去鬼门关,你便不会感激了。”杀婆旁边,马拐子露出阴冷的神色。 徐牧懒得再发话,这帮人,也只配在望州城里鱼肉百姓。薆荳看書 “牧哥儿,林深路滑,驾车慢一些,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三刀六洞,你徐牧逃不脱!” …… “徐郎,这帮人,以后还会跟来么。”即便是出了城,姜采薇声音还微微发抖。 “无事,到时自有办法。” 徐牧担心的,并非是杀婆子这帮人,而是这个世道的大势所趋。 “徐郎不知道,奴家前两日去打柴,发现好多姑娘的尸体,都被抛在了林子里。” 姑娘的尸体?不用想也知道,定然是杀婆子那帮人,绑姑娘所留下的祸事。 “奴家常常在想,若是没有遇到徐郎,遇到的是另一个棍夫,恐怕早已经身陷囫囵了。” “这大概……便是命。” 徐牧心底也有些怪异,若非是穿越而来,他压根儿也不会认识姜采薇。 “东家,下雨了,要催马了,不然道路泥泞,天黑也到不了四通路。” “司虎,催马快行。” 徐牧旁边,姜采薇匆忙弯腰,拿出一把油纸伞,然后迅速推开,遮在徐牧头顶。 “徐郎,奴家帮你遮雨。” 伞很小,外面的世界很大,偏偏让徐牧身子突然一顿,整个人都安心起来。 第十五章 四通路,老马场 “东家,便是前头了。” 陈盛勒住缰绳,让马车缓缓停下。 此时,已经是接近黄昏,天空上还有春雨霏霏,将附近的景致渲染得无比湿漉。 徐牧下了马车,抬起头来,环顾着周围。 发现果然像那位老官差所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地方,北面靠山,南面是溪河,那个被老北人废弃的马场,虽然显得有点破败了,但该有的基础设施,荆棘篱笆,老井,大灶,甚至是错落有致的石板路,一样不少。 马场外,南北两条官道离着不到百步,另有几条细细碎碎的小林路,也通向不远处的村子。 确实是四通路。 “东家,那些人做什么?” 徐牧皱了皱眉,其实他刚才便看到了,隐约有几个村人模样的人,正沿着老马场,掰断一张张木板。 “东家,我先前来看的时候,可不见这些。”陈盛旁边,另一个赶马夫走出来,脸色带着愧疚。 徐牧记得,这人好像叫周遵,昨日还特地听了他的吩咐,预先过来查看的。 “不怪你。” 这些村人,估摸着是懒得上山,想就近赚些便宜,不过这老马场再掰下去,可就连壳子都没了。 以后酒坊庄子落户在这里,免不了还要和这些村人打交道,徐牧也不想做得太过。 犹豫了下,徐牧带着司虎几人,往前走去。 刚走近,几个村人便聚成了一团。 “你的地儿?凭什么是你的地儿!”为首的,是一个吊儿郎当的老村人,已经入春的天时,还穿着一件厚厚的破羊袄,阵阵馊臭的味道,呛得人鼻子发酸。 老村人后面,另有几个人影也叫嚣大喊,不时举起手里的柴棍,耀武扬威一番。 锵—— 司虎恼怒地举起朴刀,然后出鞘,惊得这帮村人各自抱着,往后缩去几步。 “司虎,放下刀。”徐牧瞪了一眼,真要把关系玩死了,以后指不定还有多少狗屁倒灶的事情。 “这是地契公证。”徐牧冷静地抽出一份卷宗,在几个村人面前打开。 即便是不识字,但醒目的衙门红印,还是能辨认出来。 几个原本哇哇叫的村人,瞬间没了脾气,一边骂咧着,一边迅速往后面跑开。 “陈盛,让哥几个赶紧入庄,先把东西卸下来。” 已经近了黄昏,要翻修庄子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先把庄子边上的木洞堵住,对付一晚。 “司虎,还是老样子,两人一组值夜。” “放心吧,牧哥儿!” 手里有了武器,安全感暴增许多,司虎和五个赶马夫,都是一副坚毅之色。 小婢妻姜采薇,已经拾来许多干草,铺了木棚顶,又在棚下的空地,铺了厚厚一层。 “徐、徐郎,睡觉。” 徐牧怔了怔,转过头往外看了看,发现除了这个木棚之外,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世界了。 司虎几个人,已经慢慢披上了蓑衣,小心地围在一个破马棚下。 “你睡吧。” 即便是夫妻,但徐牧也感觉怪怪的,先前在破院那里,他也一直睡着牛棚。 他总觉得,和面前的小婢妻之间,总有哪一层窗户纸没捅开。 “徐郎,奴家不怕淋雨的,奴家前些时候,经常冒雨打柴火。”姜采薇红着脸,急忙抱了把干草,便往外面跑去,跑到一个渗着雨水的角落,便脆生生地半蹲在地,拼命用干草堵住了渗雨的木隙。 徐牧脸色发苦,真要把姜采薇晾在外面淋雨,他自个良心都会不安。 “你回来睡,我等会要值夜了。” “徐郎……这里能遮雨了。”姜采薇抬起头,满是湿漉漉的发梢,又穿得有些单薄,连身子都微微发抖了。 徐牧叹了口气,索性走出几步,拉着姜采薇的胳膊,拉到了木棚里。 “你睡这里,我刚才看过了,那边还有处好棚子,值夜完我去那里便成。” 哪里还有什么好棚子,老马场边上,都被那些村人把木板,偷得七七八八了。 “那、那徐郎小心,别湿了身子。” 垂下头,姜采薇红了眼睛,她原本真打算把木棚让给徐牧,但多说几次,又怕徐牧会生气。 不过,这种感觉,似乎是很好的。 就好像在又沉又寂的黑暗中,突然有人掌起了灯,让整个世界一下子光明温暖起来。 披上蓑衣,一边提着油脂灯笼,一边绕着老马场,即便是走了好几次,徐牧都没有发现什么好棚子。 看来,明日的翻新修葺,是务必不能耽搁了。 “牧哥儿,来看!” 正在值夜的司虎,突然小喊了一声。 徐牧顿了顿,不敢耽误,踩着黏脚的湿泥,急忙往前走去。 “东家,有人影的。” 第一批值夜的人,刚好是司虎和陈盛,此刻,这两人各抱着一把朴刀,挎着一张铁胎弓,声音隐隐发沉。 “会不会是村人?”徐牧走近,眉头微微皱起。 “东家,都快半夜三更天了,村人早闭门睡觉了。” 大纪国体崩坏,滋生越来越多的匪盗,一般来说,即便是最懒的村汉,也会早早闭门歇息,免得招惹贼人。 “东家,脸上遮着麻面,是踩盘子的山匪!”突然,陈盛语气又是一惊。 踩盘子,即是踩点。 想想也是,都这等光景了,还鬼鬼祟祟的,铁定不是什么良民。 “司虎,射弓。”徐牧咬着牙。 若让山匪把老马场的情况摸清,必然会变得被动,左右有武器在手,倒不如先发制人。 原本在后边眯眼的四个赶马夫,也匆忙围了过来,急急抄起武器。各自的神色上,都写满了紧张。 听了徐牧的话,司虎急忙摘下铁胎弓,从箭壶捻了一根铁镞箭,朝着雨幕中的两个人影,便“呼”的一声射将出去。 准头是可耻的,铁镞箭至少射偏了十余步,没入半截老树干上,惊得避雨酣睡的几只夜鸟,纷纷拍着翅膀,绕到半空惨声嘶啼。 但即便如此,那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也无端吓了一大跳,火急火燎地回了身,匆匆往北面的老山上遁逃而去。 第十六章 苦村 “牧哥儿,要不要追?”司虎放下铁胎弓,脸上意犹未尽。 如他这样的身形,再加上有了武器,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不追。”徐牧皱了皱眉,“司虎你记住了,衙门发的武器,是用来护庄的。” 以武犯禁的人,放在哪个年代,下场都很难看。 “牧哥儿,我就一说。”司虎怏怏努着嘴。 “得了,今晚哥几个辛苦一些,分为三人一组值夜。若是还有踩盘子的山匪过来,立即把人都喊醒。” 徐牧没有想到,这才刚来,便已经有山匪踩盘子了。 远离望州,机会会更大,但伴随着的,亦有一番风险。 “东家放心!” 徐牧点点头,循着马场又检查了一遍,才喘了口气,抱了把稻草,准备寻个地方对付一夜。 等走回木棚附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角落里搭起了一个简易小棚子,湿漉漉的地面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厚厚稻草,甚至在渗雨的地方,也固定了一把撑开的油纸伞。 不用说……这自然是小婢妻做的。 徐牧抬起头,看向木棚。 假装背身睡着的姜采薇,此时还抱着微微发抖的身子。 沉默了下,徐牧往木棚边的篝火堆上,添了两根新柴。 …… 翌日清晨,恼人的春雨,终于慢慢停歇下来。 走出马场,徐牧难得露出笑容。 “哥几个,等会吃了东西,便辛苦一些,先把庄子围起来。” 其他的都好说,但只要围了庄子,冯管是村人还是山匪,都会被挡在外面。 不过,围庄的工作量可不小,徐牧已经打定主意,等会便去附近的村子看看,有无人手愿意帮忙。 “吃、吃饭了。”早起的姜采薇,已经把芋羹糊糊煮好,立在老马场中间,脆生生地喊了起来。 “哈哈,夫人可真是贤惠,比我家那口子勤快多了。” “你懂个啥!东家厉害,夫人也勤快,这叫贤内助!” 几个赶马夫嘻嘻笑笑地走近,惹得姜采薇又闹了个红脸,不时仓皇抬头,看着徐牧的脸色。 “先吃饭吧。”徐牧也坐下来,接过粗碗,便吸了一大口。 他巴不得马上做个炒锅,炒个蛋包回锅肉啥的,这大纪朝的糊糊,味道太难下咽了。 “陈盛,这里便交给你,记着捶树的时候,不要走得太远。”待吃过饭,徐牧匆忙起了身。 以老马场现在的木板,铁定是不够的,若需要把庄子围起来,天知道还要多少木头。 而且,寻常百姓没有铁斧长锯,要伐木的话,只能用石锤去打一些小些的树。 “放心吧东家,我门儿清。” 徐牧点点头,陈盛几人办事,他还是放心的,都是一口唾沫一个钉的好汉 “徐郎,小、小心些。”立在木棚旁,姜采薇声音如蚊。 “晓得。” 徐牧脸色微微古怪,但也没说什么,带着司虎,往前方一里路外的村子走去。 若是放在后世,这种靠路吃路的便利村子,早该富起来了。 可不曾想,徐牧刚走入村口,眼前的景象,几乎让他惊得合不拢嘴。 全是妇孺老弱,并无青壮男丁,偶尔有一两个年轻些的,要么瘸着腿,要么疯疯傻傻是个痴儿。 整个村子一眼望去,都是破烂不堪的茅房,连着铺瓦顶的都不见几户,大多是用木桩压了草泥,便草草了事。 原本还想找些人帮忙干活,可这光景,哪里还有什么青壮。 犹豫了下,徐牧带着司虎,准备要往村外走。 却不曾想,这时候一个涂了满脸胭脂的小村妇,猛然间急奔而来,抱住了徐牧的手。 “你作甚!”司虎见状大怒,老规矩,又要祭出朴刀。 “打、打桩儿,官人,来打桩儿。”小村妇羞红了脸,却死死昂着头,把话整个说完。 打桩儿是黑话,意思是接济风尘姑娘。 徐牧只是没想到,即便是为了银子,面前的这个小村妇,也过于露骨大胆了。 要知道,古人对于男女间的事情,在公开场合,向来是忌讳的。 徐牧并无兴致,挣脱了小村妇的手,便要往回走。 “官、官人,十文钱,就十文,我娃儿要饿死了!” “官人,我九文!” “我也九文!九文便和官人打桩儿!” 不多时,至少有三四个涂满了胭脂的村妇,慌不迭地跑出来,齐齐把徐牧两人围住。 徐牧皱了皱眉,实在懒得理会,即便他不是个正人君子,但这种光景之下,哪里有什么寻花问柳的兴趣。 “娘,阿弟昏了。”一个浑身褴褛的女娃,从旁边的一间茅屋探出头,眼睛里满是浑浊的泪水。 “牧哥儿,那女娃都瘦坏了。”司虎声音微颤。 徐牧抬起头,看着女娃全身上下,只余皮包骨头的模样,没由来的心底一酸。 这世道,当真是要吃人的。 “带我进屋吧。” 先前的小村妇,闻声大喜,急忙捡起一根柴枝,拼命往前挥打,将几个同行驱散。 入了屋,小村妇急忙堆起尴尬的笑容,将微弱至极的桐油灯捻亮。又急忙跑到一个昏昏沉沉的男娃边上,舀了一勺黑乎乎的热水,慢慢灌进去。 不多时,男娃咳咳出了声。 “喜妹,带阿弟去院里坐,阿娘煮好饭……就喊你们进屋。” 瘦得皮包骨的女娃,懂事地将弟弟抱起来,往屋外走去。 “官、官人,我有新衣的,你稍等,我便去换。家里床板,也、也是新打的,官人力气大也无妨。” “先不急。”徐牧声音哽塞,“我且问你,家里男人呢?” “去年有老匪进村,说杀便杀了。我还在河边洗衣,衣服还没洗完,男人就死了。” “官人,这生意你要了吧!九文,九文便打桩儿!” “衙门那头没说?”徐牧冷着脸,手在哆嗦。 “来了几个人,不敢上山……要了我两头蛋鸡就走了。” “村子那么多男人,都是老匪杀的?” “去做修墙民夫死了一大半,去做山匪也走了一些,剩下的,便都糊糊涂涂的死了。官人!官人,你别问了,你打桩儿吧!你也见着了,我娃儿要饿死了的!” 小村妇顾不得司虎还在一边,焦急地要解开衣扣。 却不料,那只解着衣扣的手,被徐牧缓缓拦住。 “得空带孩子去四通路边,帮着我做些活计,我每月给你二钱银子。” “官人?官人是老马场新来的东家?” “正是。” 第十七章 良善之心 “二、二钱银子!”小村妇涨红了脸,曾经村里力气最大的青壮,每日去拼命干活,也刚好是二钱之数。 她以为徐牧在骗她,这年头,天下掉馅饼的好事,哪里还会有。 “官、官人,我让你打桩儿,你带娃去吃顿饭,我不收你银子!” 徐牧沉默地立着,面前村妇可怜兮兮的神态,让他越发胸口发涩,不是圣母心作祟,而是良善之心受到践踏,践踏得血肉模糊。 “我不骗你,去了老马场,不会让孩子饿肚子。” 小村妇哆嗦着身子,一时不知该如何。 “阿娘,弟又饿了。” 外头,女娃带着哭腔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徐牧转身开了门,沉默走出去,也不顾小村妇的犹豫,和司虎一人抱着一个孩子,便往村口走。 “你即便愿意做乡村野妓,也要给孩子争一口吃的,所以,这等时候,你还在怕什么!” 小村妇抬起头,咬了咬牙,打了个小包裹,便跟在徐牧后面往前走。 “村中有人愿意去老马场做活的,可一同随行。”徐牧回过头,掷地有声。 可惜的是,除了先前的小村妇外,其余的人,脸色尽是带着惊怕,纷纷往屋头躲去。 五六个懒汉,从地上捡起石子,愤怒地往小村妇狠狠扔去。 “你自个在村里卖便成,现在倒好,还要出村卖!你整个都脏了,还想着有官人老爷讨你为妾?” 司虎放下孩子,老规矩抽出朴刀,吓得几个懒汉,慌不迭地往后跑。 “司虎,收刀。” 徐牧转过身,发现跟着的小村妇,已经满身是泥垢了。 “你叫什么?” “官人,我、我叫喜娘,官人我等会便去洗干净身子,我还带了新衣。” 徐牧顿愕,敢情到了现在,喜娘还把他当成寻花问柳的恩客。 “喜娘,我问你,为何那些懒汉,不想让你出村?” “有人路过村子……打了桩儿的话,这些人要、要抽银子。” “与他们何干,还要抽银子?抽多少?” “半数。” 怪不得活不下去,即便是做个贱营生,还要被二道贩子刮一刀。 也由此可见,四通路附近,已经是不能指望收粮了,到时候还需驾着马车,去远一些的村子。 “官人,你可得小心点,这些个人,和山匪有交情的,连村子都被他们害死了!” 徐牧有些无语,不知不觉的,似乎又把梁子结下了。 一路问着,约两柱香的功夫,一行人已经走到了老马场。 “徐、徐郎。” 刚停下脚步,姜采薇已经端着一碗茶水,脆生生走了过来。 “采薇,先带孩子吃点东西,然后这位叫……喜娘,你带着她一起干活。” 小村妇喜娘原本害怕的眼神,待看见了姜采薇后,才难得松了口气。 那两个只剩皮包骨的孩子,看着也可怜,姜采薇红着眼睛,急忙把瓦罐搬来,刚要转身拿碗。 却发现两个孩子已经蹲在地上,用手舀起瓦罐里的糊糊,大口地塞入嘴巴里。 “娘,娘也吃。” 小村妇尴尬笑了声,也如同孩子一样,半蹲在地,一家三口围着瓦罐,不停地刨着糊糊,几下功夫吃了个干净。 在场的人,即便是远些的五个赶马夫,尽皆是叹出一口长气。 这个世道,能好好活下去,已经是莫大的本事了。 “东家,人手少了些。”陈盛抹了抹额头的汗,几步走来。 即便是现在,加上了喜娘,也不到十人之数,要翻新修葺整个老马场,可是一件小工程。 忙活了大半天,陈盛几人劳心劳力的,也只围了小半圈。 而且,到时候还要收粮食,酿酒蒸馏,人手铁定是不够的。 “村子里没男人了,都被山匪祸祸了。”徐牧语气担忧,最初的想法,他是想就近招揽些人手,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东家,要不然,今晚把那些婆娘都接过来?明儿她们也能帮忙干活了。” 五个赶马夫的家人,到时候都会住在庄子里,但现在这种状况,老马场还没翻新好,来了也是多有不便。 “等庄子修好再说。陈盛,先告诉哥几个,先搭几间木屋,夜里方便避寒。” 春夜微寒,这要是再冻一夜,指不定要生病。 “东、东家。”已经换了一身新衣的喜娘,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徐牧正担心她又要说些打桩儿的话,却不料,喜娘只是小声小气地开口。 “谢谢东家……东家,离着村子不到四五里,有几个搬出去的散户,东家若是不嫌弃,我、我把他们喊来。” 徐牧神情微滞,酒坊庄子也只是刚起步,若是来的全是些女子,无法干得重活,便有点得不偿失了。 喜娘似是看出了徐牧的担忧,急忙又开口,“东家放心,有男人的,怕村子又遭山匪,才搬出去做了散户。” 徐牧松了口气,“这样吧,我让人骑马带你过去。不过我先说好,若是懒散之人,别怪我不讲情面。” “明白,明白!” “司虎,你带着去一趟。” 司虎急忙驾来马车,不忘挎上一张铁胎弓,待喜娘战战兢兢地上了车后,勒起缰绳扬长而去。 第十八章 好姑娘 待天色昏黄,司虎方才驾着马车赶回。 此时的马车上,已经有六七个人影,随着喜娘一道,有些急促地下了车。 徐牧看了一下,发现大多是村妇,只有两个有些瘦弱的男子。 “喜、喜娘说,二钱银子?”还没等站稳,几个散户便匆匆忙忙问开了。 “二钱银子,每日二顿饭,等酒坊庄子修起来,可搬入庄里居住。”徐牧笑了笑。 老马场整个范围,快有两个足球场大小,即便多住些人也无妨,这样一来,或许还能拢住人心。 “有无公证?”一个男子想了许久,谨慎地开口。 “自然有的。” “那、那我等愿意!” “陈盛,你来安排一下人手。”徐牧松了口气,吩咐一句后,便往马场里走。 小婢妻姜采薇,正气喘吁吁地蹲在地上,待看到徐牧走来,脸色惊了惊,又把旁边的半截断树扛起来。 “你先放下。” “徐郎,奴家有力气,以前都是扛二担柴。” “先放下吧。” 姜采薇急忙放下断树,脆生生地站在一边。 “你识字的。” “识……识得一些。” “以后,你便不做这些活了,来帮我记账。” 姜采薇顿了顿,一时不敢答话,垂着头搓衣角。 那会入了望州城,她便已经认命了,一辈子辛劳也无妨,只求过得清清白白,不要被卖到清馆。 “徐郎,奴家怕做不好。” “为夫相信你。” 这一句,让姜采薇愕然抬头,连着徐牧自个,都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他是顺着姜采薇的话,不知觉间就脱口而出了。 为夫为夫,多亲昵的词儿。 “徐郎放心,奴家一定做好。”姜采薇红着脸,急忙应声。 “那,先如此。” 起了身,徐牧也不知为何,心里头有了些小欢喜。 …… 天色惶惶暗下,有了七八个散户的帮忙,老马场里,很快搭起了几间木棚子。 徐牧原本还打算用加班费的噱头,来个挑灯夜战,但想想还是算了,真累坏了身子,这帮人明日也干不了活。 “东家,那我等先回去,明日再来。”七八个散户,分配的芋羹糊糊也舍不得吃,用叶子裹着,急急往家走去。 原本停了一日的春雨,这时候,便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不多时,便将整个老马场,变成一片湿漉漉的世界。 “哥几个,还是老规矩,三人值夜——” 徐牧的话还没说完,蓦然间顿住。 在旁的司虎几人,也皆是纷纷面色大变,各自从旁取了武器,便重新聚过来。 近些的小木棚里,喜娘探头看了两眼,吓得立即缩回木棚,抱着两个孩子瑟瑟发抖。 姜采薇从包袱下取出老柴刀,紧张地小跑几步,跑到徐牧身边。 “回去。”徐牧咬着牙,天知道自家的小婢妻,是什么时候学会带刀了。 姜采薇红了红眼睛,又匆忙往棚子里跑,却不时探着头,注目着徐牧的方向。 “东家,他们要喊话。”陈盛握着铁胎弓,手臂微微打抖。 “让他走近。” 隔着荆棘篱笆,徐牧往前看去,发现此时在老马场外,约莫有六七个晃动的人影,不时鬼鬼祟祟地探着头。 昨日司虎的射弓,估计是让这些人投鼠忌器了,毕竟普通百姓,可没有铁胎弓这等武器。 “一无姓来二无家,走着吃打着花,敢问,江湖路上是哪家?”一道嘶哑的声音,冷冷响了起来。 天王盖地虎! 徐牧差点忍不住要喊出来,这要是个小家小户的,估摸着这些山匪也懒得喊,直接就杀人放火了。 “东家,怎么回?” “灶王爷姓东,骑白马挎长弓。” “东家,这是个啥话?”陈盛脸色愕然。 “回就是了。” 徐牧心底也有些打鼓,他哪里懂这个,左右都是些黑话,随便蒙就是了。 果然,在陈盛喊出之后,雨中的六七个土匪,瞬间变得鸦雀无声,估摸着是摸不着徐牧的路数。 这年头,带着武器还敢打山匪的,除了官差,几乎是没有人了。即便是官差,也大多走个过场,不了了之。 “林深夜寒,讨碗水喝!”不多时,一个遮着麻面的山匪,抱着一个大碗,急步走到庄子前。 “牧哥儿,他们要喝水?” “喝个鬼。” 徐牧皱起眉头,自古今来,便有贼不走空的道理,这六七个山匪摸不到徐牧的底,又不想狼狈回山,才想着讨一些东西。 你要是给水,问题就大了。 “司虎,扔一把碎银。” 酒坊庄子在建之初,徐牧可不想招惹太多的问题。 司虎懵懵懂懂地应了声,从裤裆里摸出一把碎银,照着山匪举着的大碗,扔了下去。 准头不好,许多碎银迸溅出来。 “不够!碗还空着!”捧碗的山匪,又是一声怒喊。 徐牧冷笑,这要是来多讨几次,干脆喝西北风算了。再者,这群山匪连村子都能搞得家破人亡,又岂是好相与之辈。 “司虎,射弓。” 听见徐牧的话,早就迫不及待地司虎,急忙摘下铁胎弓,捻上了铁镞箭。 “着!” 这一轮,司虎总算不负众望,一箭射碎了山匪抱着的大碗,惊得几声怒叫,响彻了山头。 早在离开望州城,要建立自己酒坊庄子的时候,徐牧便想过会有这等事情,却不料会来得这么快。 似是为了报复一样,零零散散的几支石镞箭,不时落在庄子下的泥地上。 都是些简单的木弓,自然无法造成太大伤害。 “司虎,陈盛,射几箭出去。” 待司虎两人搭弓,匆匆射出几箭,那帮子山匪,已经吓得退到远处。 在雨中又骂了一会,才匆匆转回身,往山里跑去。 “东家,山匪退了!”陈盛举着弓欢呼。 “跑得慢些,我射死他们!”司虎也豪气地开口。 徐牧并没有这么乐观,加上村子的事情,这梁子,基本上结下了。 “三人一组值夜,明日务必赶工,把庄子围起来。” 徐牧脸色微沉,归根结底,他只想做好私酒生意,好让自己在这个乱世,多一些傍身的筹码。 却不料,总是事与愿违。 木棚里,姜采薇沉默地收回老柴刀,重新压在包袱下。 在没入望州城的时候,为了自保,她自个做了把柴棍,提防那些要占她身子的难民,可惜后来丢了。 入了城,发现破院有把老柴刀,不知觉间也成了倚靠。 即便在最开始的几日,躲在屋子里,她有时也不敢睡过去,将老柴刀压在身下傍身,她怕徐牧突然醉醺醺地撞门而入,撕她的衣服…… 但现在,自己嫁的这个棍夫,好像不是什么坏人。 “徐郎,奴家也有把柴刀,磨、磨一下,尚可大用。” “你先留着吧。”徐牧顿住脚步,转头露出笑容。 他何尝不知道小婢妻的心思,过于缺乏安全感。 但并非是说是小婢妻姜采薇的性子,过于谨慎。 徐牧能想象得到,当初狄人破关,几十万难民饿殍千里,一路南下。 姜采薇亦在其中,扶着孱病老父,带着娇弱丫鬟,不仅要护住口粮,还要提防难民的侵扰。 大户人家,琴棋书画的优雅小姐,转瞬间,成了带刀傍身,披荆斩棘的好姑娘。 第十九章 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两日后,老马场周围,总算是围起了木桩,这样一来,即便是有山匪要抢庄子,也得好好考量一番。 作为上一世的装修设计师,徐牧有的是办法,让整个酒坊庄子,变得更加有建筑性。 “陈盛,这几日多取些高木。” 左右,老马场北面有的是林木,不过要费些气力锤树罢了。 “东家要做啥?” “造箭楼。”徐牧淡淡一笑。 若是平和时期,自然没必要如此,但现在乃是乱世,不说其他的,单单北面老山上的那帮山匪,都足以构成威胁。 有了箭楼,不仅能登高瞭望,而且以俯视姿态射弓驱敌,往往会事半功倍。 “东家,咱们这是造庄子,还是造营寨了?”陈盛狐疑道。 “自然是酒坊庄子,但有备无患,总是没错的。” “那……听东家的。” “陈盛,我等会还要去望州城一趟,庄子里的事情,便先交给你,记得了,若是有山匪来,便立即闭上庄门,放出粪烟。” “东家,我晓得。” 徐牧点点头,只让司虎取了一把朴刀,余下的,都留给陈盛这些人。加上那七八个散户,整个庄子里,也有十几人了,除非是大规模的山匪,否则的话,老马场还是安全的。 “司虎,上车。” 司虎豪气地倒提朴刀,扯了扯几下裤带,才咧着嘴嵌了进去。 “你特么快点。” 司虎干笑两声,才翻身上了马车。 马车驶离了一段距离,徐牧才转过头,看着庄子前,那个渐渐模糊了的瘦弱人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地平线上。 一路上,马车驶得飞快,晌午时分,四十里路一马平川,便到了望州城门。 “牧哥儿,进城干啥?” “问些事情。” 说着,徐牧皱起眉头,城门不远,一个棍夫原本百无聊赖站着,在见着他后,便立即脸色一顿,匆匆往后跑去。 “司虎,沿着衙门的路走。”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马拐子这帮人,估摸着都把他当成眼中钉了。 …… 如徐牧所想,那名在城门盯梢的棍夫,几乎跑断了腿,终于喘着粗气,跑回了老巷子。 “怎的?你真见到那牧崽子了?”马拐子咬牙切齿,蓦的从酒桌上起身。 “认了许久,真是牧哥儿。” 马拐子狞笑着回过头,看着酒桌上的两人,一个是正捧着酒杯的杀婆,另一个,则是满面怒容的富绅。 “卢坊主刚说要拿配方,这倒巧了,牧崽子这回入了城,那便留在这里罢。” 被称为卢坊主的富绅,亦是憎恨至极的神色,“规儿先前就讲了的,某家得了醉天仙的方子,每卖一坛,二位便得一两银子。” “有人摸了不该碰的东西,便打断手吧。”杀婆子也站起来,满脸褶子的老脸上,露出凶戾的笑容。 “马儿,派几个人,捅了他的马,只要他今夜留在望州城,便是一个死字!” 马拐子狞笑不止,亲自点了几个壮实的棍夫,又下了二两银子的彩头。 “牧崽子,直娘贼,今日等着三刀六洞!” 此刻,还在富贵酒楼里的徐牧,还在和周福商量着定金的事情。 “五十两?”周福脸色微微不悦。 “徐坊主,这有些大了,你如今又不在城里住。” “四通路老马场,我有官坊公证,再说了周掌柜,你也见着了,如今望州城周围,哪里还能收粮食?” “徐坊主的意思?” “去河州,一轮收得多些,至少一两月内,给富贵酒楼的供应不会断。” 周福沉默了下,又不时回头,望着酒客爆满的光景,最终掩住不悦,数了一袋银子,缓缓放在桌子上。 “这银子,当某家押了宝,若是你死了,便算祭钱——” “若是我没死,周掌柜便要走大财。” 周福难得露出笑容,“若非是知道徐坊主的本事,某家也不敢相信,半月前,徐坊主还是老巷子里的一个棍夫。” “好说。” “来人,给徐坊主上桌酒菜。” 徐牧平静地坐着,一脸云淡风轻,他猜的出来,周福肯定是听见了什么风声。 左右这望州城,天色一暗,便是刍狗棍夫的天下。 “牧哥儿,老马被捅了!” 司虎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入,两手都是血,那把朴刀,明显是入鞘太急,还有小半截卡在裤带上。 “司虎,先坐下吃酒。” “牧哥儿,天暗了!” “坐下吃酒。” 徐牧微微笑着,还不忘给司虎斟上一杯。 旁边几桌的食客,突然间躁动起来,顾不得多饮两杯,便匆匆结了账,仓皇跑出去。 周福皱着眉头,让几个小厮提着柴棍,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算是卖了徐牧最后一个面子。 将酒杯放下,徐牧饶有兴致地抬起头,看着富贵酒楼前,黑压压的一片人影。 城南的,城北的,城东的……许多棍夫挤成一团,还有穿着褂子的酒铺伙计,背着长棍的老打手。 “周掌柜,这是为何。”徐牧明知故问般,又抬起头,饮了杯酒。 “你赚银子的手段,有些太快,让很多人眼红了。”周福叹着气,比起和二月春老酒铺合作,他更喜欢徐牧这种新起之秀。 “周掌柜,且上楼,若有打坏的物件,我徐牧一律照赔。” 周福皱了皱眉,沉思一番后,终究是不想蹚这道浑水。 “某家卖了个脸,徐坊主,你只有一柱香的时间。” “多谢。”徐牧拱手,神色依旧波澜不惊。 这副模样,让踏着脚步的周福,没由来的心头一震,没染上一身铜臭之前,他尚还喜欢读书。 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鹿奔于边,而目不瞬。 若非是生活苟且,谁不想做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横刀立马,巍然面对万千敌。 不知觉,周福沉默地拱起双手,行了一个抱拳礼,尔后心事重重地踏楼而上。薆荳看書 “牧哥儿,你是吊卵的人,敢出来走两步?” 富贵酒楼外,马拐子嘶哑的声音,平地而起。 第二十章 驱虎吞狼 富贵酒楼前。 几个提着柴棍的走堂小厮,已经有了退意,不时扭着头,看向酒楼里最后一桌客人。 那位平静坐着的徐坊主,跟无事人一般,还在夹着花生米送酒。 “牧哥儿怕了的,不如把欠我五百两银子,今日便还了?” 随着杀婆子的声音,几个人高马大的老打手,冷冷挤过人群,惊得那些走堂小厮,又往后直退,退到了门桩后。 司虎怒骂两句,抽了朴刀,一声“直娘贼”便要拍案而起。 “司虎,先坐下。” 徐牧淡淡抬头,扫了一眼酒楼外密密麻麻的人影,便再无兴致。 早在造私酒的那一天起,他已经想到了今天。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弱肉强食的年头,拳头不够硬,你连站稳的资格都没有。 “徐牧!牧崽子!敢出来否!” “脱离堂口三刀六洞!按着规矩,你的银子庄子,都要没收!嘿嘿,还有你的那个小婢妻,听说长得不错,到时候轮着打了桩子,再卖到北边的窑子,一个馒头一轮——” 乓! 一个酒杯,毫无预兆地砸在马拐子的脸面上,痛得他龇牙咧嘴。 “周掌柜,爷今日给够脸了!” 周福立在二楼的栏杆,沉默地叹出一口气,随即背过了身,有些失落地往后走去。 风秀于林,必被摧之。 终究是太年轻,没看透这个理儿。 “哈哈,牧崽子,你死期到了!”马拐子神色狂喜,不断招呼着身边的棍夫,准备冲进去把徐牧揪出来。 徐牧背着手,起了身立在门口,突然抬起头,冲着马拐子笑了一下。 这笑容,让马拐子心底一惊。 死到临头了,这还笑得出来? “敢问诸位,胁迫良民,聚众闹事,当属何罪!”徐牧笑着发问。 “你在说什么狗屁?” 不仅是马拐子,连着杀婆子,躲在暗处的卢坊主,听到这一句,都没由来的发慌起来。 大纪吏治极严,连铁制武器都不许私有,更别说这类聚众斗殴的事情了。 “马儿,他先前说过,有官儿傍身——” 锵锵! 没等杀婆子说完,猛然间,后头突然响起了刀剑出鞘的声音,惊得杀婆子脸色发白。 她紧张地转过头,仅看了两眼,整个人不由得哆嗦起来。 “马儿,让人散了!” “婆儿,怎的?我还打算踩死牧崽子呢。” “莫问了,晚、晚了!” 马拐子疑惑地抬起头,往后看了看,慌得要从旁边老墙爬上去,却不料只爬了两步,受那条瘸腿拖累,整个人又重重摔倒在地。 在他们的后方,有三个官差,冷冷握着出鞘的朴刀,各自提着一盏油脂灯笼走来。 “怎的会有官差?这都夜了!”杀婆子跳着脚,再细想一番,立即就明白了,怪不得徐牧一直巍然不动,原来早就通告了官差。 该死的。 几十余人,若是全力冲出去,铁定是没问题的。 但她不敢,左右还要在望州城里讨生活,真惹了官儿,这日子就到头了。 “城南马拐子,还有杀婆,这挺齐全呐。”为首的官差,赫然是那位络腮胡的田松,脸色也有点茫然。 事先他也不知道会有人聚众闹事,只是应了徐牧的宴请,来富贵酒楼吃酒罢了。 乓! 路过马拐子之时,似是为了杀威,田松转过刀背,冷不丁抽了下去,打得马拐子额头渗血,动都不敢动。 惊得旁边的杀婆子,匆匆忙忙掏出一袋碎银,塞到田松手里。 “徐坊主,他们诓你银子没?”田松回头,语气微微不悦,对于徐牧扯虎皮的事情,他终究是有些不开心的。 “捅死了我的好马,几日前花二十两买的。”徐牧淡笑。 “你放屁,那是老马——” 杀婆子颤着手,急忙捂住马拐子的嘴,脸色肉痛至极,又颤巍巍地摸出一袋银子,递到田松手里。 数了数银子,田松满意地吊在腰下。 “滚!都他娘的滚,晚了半步,全拖到天牢!” 霎时间,原本还不可一世的几十余人,各自践踏奔逃,哭嚎声传遍了几条巷子。 有个背长棍的老打手,似是很不服气,嘴碎了两句,被后头的一个官差直接举刀砍下,半条手臂都红了。 杀婆子老迈腿短,跑得连发髻散开,又喘又叫,最后还是被两个老打手扶着,扛上了马车。 “徐坊主,这是赔的银子。”田松缓缓走近,没有将腰下吊着的银子拿起,而是垂下手,微微一指。 “今日劳烦田兄,这银子,便当我给田兄赔罪了。”徐牧眯起眼睛。 若是有其他选择,徐牧都不想与这些官差打交道,可眼下这望州城里,他要避开马拐子这些人的祸,只能驱虎吞狼。 “哈哈,徐兄果然够意思。” 田松满意至极,无端端得了这么多银子,即便分一些出去,也够许多回清馆夜费了。 “来,三位入座。” “周掌柜,劳烦添几个好菜。” 周福重新恢复生意人的谄色,只是偷偷看去徐牧的目光,隐隐多了一分佩服。 这样的人,还是结交的好。 待酒菜上全,徐牧不动声色的,又摸出一袋银子,缓缓推到田松面前。 “这……徐坊主,你这也太客气了。” 迅速抛了两下,发现约莫有十两之数的时候,田松脸色笑得更欢了。 “徐坊主,不,徐兄,有事但说无妨。” 那两位敬陪末座的官差,也急忙表了态,就差没跟徐牧勾着膀子了。 “田兄,那我就直说了,我想要一份官坊的公证。” “公证?什么公证?” “允许自造弓箭的公证。” 田松放下筷子,脸色蓦然一惊。 “徐兄,你要这个作甚?你也知,我朝对于铁式武器,管理严苛,这、这我可帮不了。” 一般来说,只有那些富贵大户,才有自造弓箭的公证。 将银子重新推过去,田松脸上一阵肉疼。 “田兄,你误会了,我想造木弓,也不过百余把之数。” “木弓?”田松神情狂喜,急忙又把银子抢到手里,“若是木弓,自然无太大问题。” “用以护庄之用,近日四通路那边的山匪,越来越猖狂了。” “哈哈,好说,我明日便去请示官坊,帮徐兄把公证批下来。” 徐牧脸色微喜,实则心里更乐开了花。 田松以为他造的是普通竹片弓,但并不是,而是一种大纪没有的长弓。 四通路林木极多,根本不用担心材料的问题,有了造木弓的公证,再造出长弓,到时候护庄杀匪,必能无往不利。 第二十一章 造箭楼 翌日上午,收了银子的田松,办事果然利索,早早便把造箭公证批了下来,交到徐牧手里。 甚至,还重新送了一辆老马车过来。 “田兄,多谢了。” “哈哈,好说,以后还有事情,尽可入望州城寻我。” 言下之意,只要给钱,便没有办不成的事儿。就连这辆马车,徐牧估摸着,都是衙门收缴的物件,无人认领罢了。 “牧哥儿,往哪走?” 徐牧并无任何犹豫,“驾车,离开望州。” 经过昨晚的事情,徐牧猜得出来,马拐子这些人必然不会放弃,肯定想着其他的阴毒法子。 这等是非之地,还是早些离开为妙。大不了日后送私酒入城,多小心一些。 “司虎,停,停一下。” 马车离着城门还有小段距离,徐牧突然开口,惊得司虎一个急刹,险些撞到路人。 徐牧沉着脸,跑前几步,将几个解裤子滋尿的孩童喝开,随后,便急忙弯下腰,将地上一个昏昏沉沉的老人,扶了起来。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疯秀才了,比起上一次,更要消瘦了几分,身上呛人的馊臭,几乎掩过了尿味。 “你……我认得你,你是我儿!大纪百年难遇的良将!” “父老了,眼睛浊了,等不及你枭首破敌的喜报了。” 徐牧心头发涩,让司虎取来了毛巾,帮疯秀才将身子上尿渍抹干。 “前辈,我带你去吃酒,可好?” “哈哈,甚好甚好!饮一盅破虏酒,杀敌破虏功千秋!” “牧哥儿,何须理这老疯子。”司虎站在一边,神情怏怏。 “别胡说。”徐牧瞪了一眼,也不顾疯秀才身上的馊臭,扶着走近马车,抱了上去。 “司虎,驾车。” 天空上,恼人的春雨又突然落了下来,将望州内外古朴的城墙,逐渐染成发褐的颜色。 城门口,雨幕中的马拐子,裹着麻袋头,神色越发地恶毒,在几个棍夫的簇拥下,眼睛里透出凶戾的光。 徐牧仿若未闻,催促着司虎,马车驶得飞快,不多时,便一路出了望州城。 待远去一些,一个富绅模样的人,才冷冷地抱着袍袖,从后边走出来。 “卢坊主,你该想法子了。” 富绅点点头,循着马车离开的方向,慢慢眯起了一双狐儿眼。 …… 春雨浸过的泥道,越发泥泞,田松新送的老马,似是染了病疾,好几次吐着白沫摇摇欲坠,没办法,徐牧只能赶一阵,歇一阵,等回到四通路老马场,已经是灯火初上了。 “是东家!”陈盛高声欢呼,急忙让人打开了庄门。 等徐牧走入庄子,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多了几张新面孔,有男有女,皆是一副面黄肌瘦的模样。 “是喜娘介绍的散户,人手不够,我便让他们先留在庄子帮忙,等东家回来再说。” 徐牧点点头,走过去认了一番,免得以后过于面生。 “徐、徐郎。” 闻讯赶到的姜采薇,语气自责,抬起的头,眼眶还微微沾着血丝。 “东家,昨夜人手不够,夫人帮忙值夜,值了两哨。” 两哨,即是两轮。 这对于一个娇弱女子而言,已经是很吃力的事情了。 “陈盛,昨夜山匪又闹了?” “闹了的。”陈盛脸色生气,“我按着东家的意思,早早闭了庄门,这些山匪没法子,便只会装神弄鬼,一会又说有狼,一会又说要打进来。” “都没事吧?”徐牧皱起眉头,北面老山上的那帮山匪,确实是个麻烦。 “东家放心,大家伙都好好的,我和周遵都带着好弓,那些山匪也怕得要死。但我不敢把头冒出去,一时也看不清有多少人。” 徐牧沉思一番,箭楼的事情,要必须马上建造了。 “庄子里,现在有多少人了。” “徐郎,奴家算过,有十七人,四个娃娃。” “十七人。” 即便加上五个赶马夫的家人,终究也是少了些,以后酒坊庄子运作起来,单单需要的酿酒工,都不止二十人了。 但现在,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附近的三两村落,在那些懒汉的游说下,几乎把老马场当成了杀人埋尸的地方。 “东家,这位是?” 待陈盛将马车拉入棚子,这才发现马车之上,居然还有一位昏昏睡睡的老人。 事情一多,徐牧也险些忘了。 “陈盛,搭个新棚子,让他住在庄里吧。” 毕竟是个秀才,说不定还能有一番用处。说到底了,也是思儿心切,才想着借酒浇愁。 “司虎,将长木搬过来。” 怕入夜山匪又来,趁着还有时间,徐牧打算赶造一个箭楼,用以防御庄子。 这世道,就别指望什么官差了,看田松就知道,若想办事情,用银子来敲门,尤其像喜娘这样的穷苦人,男人被杀,官差连查都不敢查,还顺手拿走了两只蛋鸡。 整个大纪,已经被腐蚀到了骨子里。 黄昏时分,司虎等人,终于按着徐牧的意思,好不容易在庄门侧边,建好了一个箭楼。 箭楼虽然不高,但用了厚实的木板作为挡遮,即便敌人有神箭手,只需俯下身子,便能化险为夷。 开好的箭窗,虽然不大,但把箭矢瞄准射出去,还是没有问题的。 “司虎,陈盛,你们都上去看看。” 闻声,司虎两人急忙挎着铁胎弓,几下攀了上去。 “东家,好高啊!我都瞧见那边村子的人家了。” 徐牧微微一笑,箭楼最主要的任务,便是瞭望之用。 若是日后造出百余把长弓,配合箭楼的瞭望,就算只立在庄子边上齐齐抛射……啧啧,这杀敌能力,定然不容小觑。 第二十二章 老虎伏草 两三日后,酒坊庄子已经有了初步的规模,不仅新建了几座箭楼,连着酿酒的大屋,居住的连排木房,都已经建好。 陈盛的家人,昨日也被接送了过来,算一算,如今的整个酒坊庄子,加上那些散户,也有差不多二十几人了。 徐牧只觉得肩膀上,开始有了些发沉,这庄子里的二十几口人,以后可都指望着他这位东家了。 “司虎,去取车,该去河州那边了。” 司虎瓮声瓮气地应了句,抓起朴刀便往前走。 “我儿!我儿!李破山!” 老秀才穿着刚新换的文士袍,不曾想跑急了些,一下子又摔倒在泥地,偏又滚了几下,不多时,又变成了脏兮兮的模样。 惹得几个在旁的散户,发出欢快的笑声。 “前辈,又缺酒了?” “酒不缺,陈头领昨日还给我拿了两葫芦。” 陈头领,即是陈盛,徐牧不在的时候,都是安排陈盛来管理庄子。 “我儿离庄,可又是去打仗了?” “不打,天下太平了,我正要入宫领赏。”徐牧艰难应了句。 老秀才真正的儿子李破山,早些时候镇守雍关,七百里无援军,在被北狄人破关之后,应当是凶多吉少了。 “哈哈,我儿定然军功卓优,好,且去且去!记得带上麻袋,皇帝老儿不知要赏你多少!” 沉默地走去马车,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姜采薇已经等在马车边。 “徐、徐郎,奴家也想去一趟。” 第一次去河州收粮,徐牧并不想带着姜采薇,天知道这沿途中,会碰上什么事情。 听说离河州三十里的地方,前些时候还有老虎下山,跳出草丛扑人。 “徐郎,奴家旧时有两个丫鬟,便、便是被卖到河州附近的村子。” 徐牧都明白了,敢情自己的小婢妻,是想去走个亲。 在穿越来那会,他也知道,姜采薇带着的两个丫鬟,也算有情有义,为了让姜采薇进城入苦籍,自告奋勇地卖了身。 看着姜采薇有些焦急的模样,徐牧终究是松了口。 “那便去吧,若是过得苦,便让她们来庄子里。” “谢谢徐郎!”姜采薇大喜过望,慌不迭地鞠躬。 徐牧心头有些不是滋味,这种生分的感觉,别扭得很。 “陈盛,开庄门。” 早等在一边的陈盛,赤着膀子,和两个大汉一起,轰隆隆推开了两扇巨大的木门。 …… 由于陈盛要留在庄子,眼下跟着徐牧一道的,除开司虎外,只有其他两个赶马夫,一个周遵,一个叫周洛,是一对本家兄弟。 从四通路而去,离着河州有差不多八十里路,即便马不停蹄,也未必能一日到达。 徐牧已经做好了扎营一夜的打算。 “东家,前面便是跃虎坡了。”周遵一边挂上马灯,一边急忙提醒。 先前徐牧就知道,离着河州三十里左右的路程,便有一处地方,时常有老虎伏草扑人,不知有多少过路客,被扑死后叼去了山上。 此时,天色将近暗透,按着徐牧的打算,至少要离着河州十几二十里扎营,才是最稳妥的。 “周遵周洛,再赶一阵。” “司虎,行车。” 三辆马车,迅速挂上了马车,在湿雨和昏暗的世界中,循着官道,急急往前赶去。 路过跃虎坡的时候,徐牧特地拿起了哨棍,旁边的司虎也抽出了朴刀。 就连着姜采薇,也脸色微微发白,把手伸入小包裹里。 “东家,过坡了。”后头的周遵欢喜大喊。 放下哨棍,徐牧也松了口气。 在上一世,他只在动物园里见过老虎,即便是被驯化了,但咧口嘶吼的震撼感,还历历在目。 “牧哥儿,木桥崩了。”驾着车的司虎,突然惊声开口。 徐牧抬头往前,气得差点骂娘,在一条不小的溪河前,横在中间的木桥,不知什么原因,已经从中折断。 “周遵,去看看水位。” 徐牧下了马车,提着马灯,不时环顾四周,这官道两边,尽是成排的密林和半人高的棘草,也怪不得会有老虎潜藏,伏草扑人。 “东家,过不得。”周遵垂头丧气地跑回来,身子上的水渍,漫到了肩膀。 “只能等明日往前看看,有没有浅滩子。” 过不了河,天色又暗,又怕有猛虎蛰伏。 “牧哥儿,会不会是被剪道了?这桥便是被人弄坏的。” “不会。” 剪道的山匪没有那么傻,会挑一个有老虎出没的地方。 徐牧估摸着,是这几天连日春雨,水位攀高,把老木桥浸坏了。 “哥几个,先把马车围一起,寻些干柴过来,别走太远了。” 左右也过不去,再这么干耗着也不是办法,倒不如按着计划,先扎了营,生起篝火再说。 “徐郎,奴家也去拾柴。” “不,你跟着我。” 莫名其妙的,徐牧脑海中,又浮现出上一世在动物园,老虎咧嘴嘶吼的凶戾模样。 昂—— 几只林鸟,突然从树林深处飞出,在徐牧几人头顶盘旋一阵之后,急急往前掠去。 “飞慢一些,我射死它!”司虎恼怒地收好铁胎弓,喋喋不休。 徐牧眉头越发紧皱,不时抬起头,看向树林深处,但看了好几番,直到眼睛酸了,都没有什么发现。 “牧哥儿放心,即便有老虎,我也捶烂他。”司虎大大咧咧,安慰着说了两句。 “别冲动。”徐牧正色道,“若真遇着老虎,哥几个记住,先跑开距离,马车救不急的话,那便先不管。” 围了马车,拾了干柴,徐牧稍稍松了口气,一般来说,有火光的话,野兽之类的,都不会太过靠近。 “东家,我去取些炊饼来。”周遵拔了拔火,起了身。 “周遵,再拿壶酒热身子。” 春雨细细绵绵,恼人无比,不仅沁了寒意,还平添了几分聒噪。 “东家,晓得。” 徐牧侧过头,看向旁边有了困意的姜采薇,犹豫了下,解了袍子,缓缓盖了上去。 “徐郎,奴家不冻。”姜采薇红了红脸,又拿起袍子,披回了徐牧身上。 徐牧也懒得坚持了,索性起了身,往马车外看去。 “周遵?” 即便是最边上的马车,也不过是十几步的距离,周遵似乎是耽误了些。 “周遵?”徐牧又喊了一声,脸色迅速变得发白。 数不清的林鸟拍着翅膀,从头顶“梭梭”飞过,目光可及的棘草里,隐隐有小兽惊颤的低吼。 三匹老马焦躁地扬着蹄子,晃得马车上的物件,咚咚作响。 连月光都适时隐匿,被林木的叶梢惶惶遮住。 “东、东家!大虫跳出草了!” 周遵颤栗的声音,在附近暴声而起。 第二十三章 抱虎 周遵颤栗的声音,惊得在场的几人,皆是脸色剧变。 徐牧从旁抽出哨棍,惶然往前跑了几步,面前的景象,让他一时惊得咋舌。 一头硕大的黄斑吊睛猛虎,威风凛凛,正往下刨着利刃般的巨爪,不断剐出阵阵迸溅的血珠。 周遵无愧是条好汉,手里那柄朴刀,死死地护在脑袋前,但即便如此,胸前的位置,也已经被剐得血肉模糊。 “东家……救我。”周遵吐出一句,泊泊的血水从嘴里咳了出来。 “救人!”徐牧不敢再耽搁,喊了一声之后,和司虎周洛二人,齐齐冲了上去。 小婢妻姜采薇,也拿着老柴刀,淌着豆大汗珠,紧张地跟在徐牧后面。 吼—— 徐牧刚把哨棍打出,巨虎怒嘶一声,瞬间将哨棍拍断。 周洛红了眼睛,抬起铁胎弓,便射了下去。 铁镞箭透入虎皮,惹得巨虎愈发狂暴,冲着四周又吼了几声之后,往下疯狂拱着虎首。 周遵痛叫的声音,越发地吃力嘶哑。 “司虎!” 司虎恼怒地抬起朴刀,几步冲到巨虎之后,眨眼之间,便连剁三刀,似是剁到了虎骨,在昏暗中溅起粒粒火星。 这一下,果真把那头巨虎惹怒了,弃了奄奄一息的周遵,虎尾重重一扫,将司虎扫得趔趄之后,便摆转身子,瞬间把司虎扑倒在地。 徐牧看得睚眦欲裂,从地上捡起周遵的朴刀,便朝着巨虎捅去。 朴刀才捅入小半截,虎尾又扫起,将徐牧撞飞到十步之外。 “徐郎!”姜采薇惊声一叫,颤手握着柴刀,踏着两条打抖的腿,死死挡在倒地的徐牧面前。 “快,周洛,去把周遵扶走。”徐牧捂着胸口,咳出几声。 那头巨虎,似是恨透了司虎,并未转移目标,此时,两只巨大的虎爪,眼看着就要剐烂司虎的胸膛。 “司虎——” “吼!” 地上的司虎,喉头滚动两下,居然发出近似虎吼的声音,脸色瞬间涨红,抬起两条粗壮的手臂,死死箍住巨虎的两个前爪。 在以前,徐牧并不知道司虎有多大的力气,根据原主人的回忆,有一次收人命租时,为了防止欠债的赌徒骑牛逃走,居然双手倒拖牛尾,将半吨多重的黄牛,一下子拖崩。 顾不得身上的酸痛,徐牧惊喜地站起来,看着前方雨幕中,一个缓缓挺直身子的人影。 姜采薇惊愕地眨着眼睛。 连扶着周遵的周洛,也一时惊得说不出话。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徐牧颤声怒喊。 “抱虎!” 司虎也仰起了头,脸上涨得越发通红,铁臂般的双手,突然间迅速收缩,死死钳住巨虎的身子。 吼吼吼! 巨虎的嘶吼,一声接着一声,却挣扎不得,连着两只虎爪,也被紧紧箍住。 将周遵放到一边,周洛也吼声连天,拾起朴刀,几下冲近,不断捅入巨虎的腹下。 徐牧也急忙起身,捡起半截哨棍,疯狂朝着虎头砸去。 不知多久。 直至泥地上的血水,渐渐被冲刷干净,司虎才抖着两条手臂,缓缓松开。 周洛艰难地瘫倒在地,抱着朴刀,依然忍不住地打颤。地面上奄奄一息的周遵,也睁开眼睛,露出欢喜的神色。 徐牧扔了半截哨棍,艰难喘了口大气,侧头一看,发现姜采薇还死死握着柴刀,紧张地站在他旁边。 “死了的。”徐牧露出轻柔的笑容。 他何尝不知道,姜采薇是怕他出事情,才一直跟在他身边,但一个弱女子拿着把破柴刀,又能做些什么。 姜采薇红着眼睛,急忙跑回马车,翻出了金疮药,挨个开始涂抹起来。 “司虎,你……他娘力气真大。”徐牧声音兴奋,当初的选择没有错,没有抛开司虎,这简直是押对了重宝。 “牧、牧哥儿,我饿了。”司虎大字形摊开,睡在泥地上,重新恢复了瓮声瓮气的声音。 “哈哈,好!等会我亲自给你烤饼子。” “周洛,你堂兄没事的吧?” “东家放心,都检查过了,幸好虎哥儿出手得早,都是些外伤。” 徐牧松了口气,撑着起了身子,好奇地往地上的虎尸走去。 虎尸倒是没什么太大不同,可怖的是,这虎尸的上半身,都快被司虎箍成了凹形,连着那双虎眼,也鼓得可怕。 “周洛,和我把虎尸扛上车。” 徐牧寻思着,这么大一头老虎,虎尸怎么着也能卖些银子。 放了虎尸,周洛按着徐牧的吩咐,提了一盏马灯,迅速往前寻找浅滩。 约有一个多时辰,周洛才惊喜走回。 “东家,有滩儿,不过水还有些深的。” “顾不得了。” 徐牧不敢再耽误,即便止住了血,周遵的伤刻不容缓,再说,又跳出一头吊睛猛虎的话,恐怕真要等死了。 催促一番后,三辆马车涉险趟过溪河,连夜往河州赶去。 …… “这是、这是大虫?” “几位当真是好汉。” 天明时分,徐牧一行人刚入得河州城门,马车上绑着的黄斑巨虎,便引起了阵阵惊呼。 “谬赞,不过是捡来的虎尸。”徐牧微微皱眉,这等年头,低调些总是没错的。 而且,徐牧还有点私心,若是被人发现是司虎箍死的,要拉拢走怎么办? 虽然说和司虎有一番情义在,但这些东西,还是能避则避的好。 将虎尸拉到肉铺,连徐牧也没想到,卖了将近一百两银子,喜得司虎差点要嗷嗷大叫。 “周洛,去抓药吧,记得多抓几副。”客栈里,看着转危为安的周遵,徐牧长长松了口气。 “东家,我误了活计……这月便不要工钱了。”周遵脸色黯然。 实则,他是怕徐牧会把他赶走,毕竟被老虎刨开的伤口,起码要休息半月。 这年头都是如此,东家老爷们,都不会养废人。 “别胡说。”徐牧露出笑容,“你好生休养,这月的工钱嘛……” 周遵脸色变得紧张。 “卖虎尸分你十两,这月再加一两银子,拢共十三两,让你婆娘给你做些好吃的。” 周遵昂起的头,瞬间虎目迸泪。 第二十四章 苦命丫鬟 “周洛,你留在客栈,看好你家堂兄。” “东家,晓得了。” 卖虎尸,各分了十两银子,这样的东家去哪里找,周洛已经巴不得快点回到四通路,把这等好消息告诉自家婆娘。 “牧哥儿,咱去哪?”大街上,司虎舒服地嚼着两张油饼,吃得满嘴油光。 “采薇,你旧时的两位丫鬟,住在何处?” 来河州的目的,便是收粮,若是那两个丫鬟的村子近些,这倒刚好顺路了。 “徐郎,她们来过信儿,住在河州几里外的右坡村。”姜采薇脆生生地开口,拿着油饼,也只敢小口小口的咬,怕被徐牧嫌弃。 即便是刚才挑礼物,也不敢多拿,只选了两匹普通的麻布,最后,还是徐牧帮着选了两条好肉。 “那便过去。”徐牧笑着应道。 周遵伤了,再加上原本人手也不够,若是能拉来几户人家搬迁到酒坊庄子,不失为一趟好路程。 司虎抹了抹手,匆匆驾来马车,未等徐牧开口,便已经催促着老马,驶出了河州城。 比起望州,河州安定的模样,可要好太多了,至少没有难民围城,至少沿途走过的百姓,脸色也不见得都是蜡黄。 所以,对于这次的河州收粮,徐牧充满了信心。 沿途过去,询问了三两路人,才寻到了右坡村的方向。 大纪并没有门牌的概念,若是想找人,只能说出对方的名字诨号,当然,还不一定马上能找得到。 至少花了半柱香的时间,拢共两钱碎银,徐牧三人终于打听到两个小丫鬟的下落。 “一个嫁给了屠子,一个嫁给了书生,这倒是稀奇。” 北方几十万难民惶惶南下,不仅给灰色产业注入了新血,另外,许多半生不娶的老骡夫,也难得娶上了婢妻。 姜采薇的两个丫头,算是运气不错,只是卖了身契嫁人,并未被拐到清馆窑子里。 “先去哪家?”徐牧抬头瞅了瞅天色,细声发问。 两个丫鬟,一个住村头,一个住村尾。 “徐郎,屠子那边……的。”姜采薇语气有些焦急。 大纪屠子的名声,和棍夫一样,是烂到泥巴地里的营生。 屠子,即是屠夫,但不同于城里的肉铺,乡野小村的屠子,大抵是收些猎人的小兽,剥皮剁肉卖银子。 再加上屠子往往都是酒鬼,卖出去的,都不够自个下酒的。这样的营生,很多时候都是入不敷出。 三人踏着脚步,踩在泥泞不堪的村道上,不多时,便走到了一家破烂不堪的屋头前。 司虎扯了扯裤腰带,好让那把朴刀显眼一些,这才抬起了手,叩响柴扉木门。 哐—— 木门被重重推开,一个头发糟乱的中年汉子,骂骂咧咧地探出了头。 “做甚?” “春荷可在家?”姜采薇走前两步,声音焦急。 “春荷?哦,那贱人好似是叫这个。”大汉灌了口酒,踉踉跄跄坐在地上,继而露出微微的狰狞。 “不过,你们要想打桩儿,可慢了些,昨日刚好埋了。那小贱人是个脏命,一个柳病挺不过去,便跪在床上哭,哭了几日便死了。” “哈哈,要想打桩儿,等我再拿个婢妻回来。” 徐牧身子微微发颤,旁边的姜采薇,已经有泪水滑到脸庞。 “司虎。” 早已经迫不及待的司虎,恼怒地要朝着大汉冲去。 却不料,姜采薇已经先前一步,拾起了一块石头,红着眼睛朝醉醺醺的大汉砸下。 大汉鼓着眼睛,神态僵了一会,一下子摔到地上。 “牧、牧哥儿,我还打不打?” “打断两条腿。” 徐牧心头发涩,走过去将姜采薇扶起。 国之将亡,民事哀苦。 这吃人的世道,都快把人的骨头嚼烂了。 “徐郎,春荷死了的。”姜采薇撑着身子,哭得无比凄凉。 徐牧能够想象,当初一主二仆从北面逃难而下,是何等的生死相照。 “先去村尾那边看看吧。” 这一句,终于让姜采薇蓦然惊醒,急忙往村尾方向跑去。 “牧哥儿,书生……应当不会做那些事了吧?”抹去拳头的血迹,司虎语气发沉。 “我也不知道。” 徐牧叹了口气,招呼了一声,和司虎两人跟在姜采薇后面,匆匆走向村尾。 根据姜采薇所说,第二个丫鬟叫夏霜,嫁了个种佃田的老书生。 焦急地把柴门叩响,待屋里的人走出来,姜采薇瞬间喜极而泣,激动地抱着出屋的人影,连身子都颤了。 “小、小姐,你怎么来了?”出屋的女子村妇打扮,裤腿上还沾着泥巴,似是伙食不好,脸面上已经有了淡淡的蜡黄。 不用说,这小村妇就是丫鬟夏霜了。 “我夫君还在读书,你们进屋,小、小声一些。” 姜采薇急忙拿出两匹麻布,递到夏霜手里。 “小姐,你留着自个做衣裳,奴婢有衣遮身就成了。” 有衣遮身么?身上的那件衩裙,估摸着是男袍子改的,密密麻麻地打满了补丁。 “进屋,进屋,小声、小声一些。”夏霜不忘又叮嘱了一番,不时还抬起头,看着站在后面的徐牧。 她也知道,自家小姐嫁了个棍夫。棍夫啊,是很坏的人。 司虎走在最后,提着两条好肉入屋,弥漫的肉香气,才终于让那位久坐灯下的老书生,慌不迭起了身子。 “夏霜,哪儿来的贵客?” “自家小姐来走亲的,夫君,你且去看书吧。” “不急的,已经看了一日,刚好有些累乏。” 老书生几步走前,身上洗白了的文士袍,都明显有些不合身了。 徐牧犹豫了下,寻思着要不要留下几两碎银,当投个资,若是日后这位寒窗苦读的书生,蓦然高中了,也好有条路子。 可惜,他很快否定了这种想法。 他看得很清楚,旧书桌上,摊开的那本书籍,并非是什么四书五经,而是一本手抄的春宫黄本儿。 姜采薇也识字,刚巧也看见了,转过头来,脸色瞬间通红。 老书生不动声色地收起手抄本,嵌入了裤带里。 “我原本想去城中酒楼,与诸多同窗欢聚的,但偏偏身子有些不适。” “以后再来,莫要带酒肉了,我时常吃的,前两日河州的几个大户,还请我赴宴,吃了顿全鹿席。” 老书生言语镇定,仿若真事一般。 徐牧顿住身子,一时不知怎么作答。这年头,寻常百姓里,能吃上肉的人家,可不多见了。 提着肉条的夏霜,这时一个不慎脱手,肉条便滚到了泥尘里。 惊得原本镇定自若的老书生,怪叫一声,心疼地急忙弯腰,捡起肉条又吹又拍。 徐牧脸皮一抽,这模样,该有三两年不知肉味了吧。 第二十五章 世道不公 两条好肉下了锅,只消一会,诱人的肉香气,便弥漫了整间屋子。 老书生鼻子都吸红了,好不容易等上了桌,便急忙寻了碗筷,夹了几捧,大口吞咽起来。 徐牧懒得动招揽的心思了。 从刚才的对话中,他已经了解到,这书生就尤文才,已经三十有七,考了十几年的乡试,连秀才也没考上,依旧是个童生。 家里租种的佃田,现在全推给了夏霜劳作,自个每日缩在屋头里,看着春宫黄本儿。 “小姐,真、真的吗!”旁边的墙角里,夏霜由于声音激动,不知觉提高了些。 “真的……徐郎开了酒坊庄子。夏霜,你不如一起过来。”姜采薇声音温柔,对自己的两个丫鬟,她向来视同姐妹一般。 如今春荷死了,愧疚如她,更想保护好夏霜。 “我听说你是个棍夫。”夏霜还没回话,吃了两碗肉的尤文才,已经开始了淡笑。 “并非是想笑哥儿,但我身为大纪的读书人,自知礼仪周法,恐怕与哥儿不是一路人。” 徐牧笑了笑,几乎没有犹豫,“我亦不敢高攀。” “不瞒哥儿,连老师都说,我今年乡试是有机会的。”尤文才喋喋不休,“我已经想过,今年中榜之后,便先去城里买个大宅,再添置几间偏房,请一伙舞姬常住……” 徐牧打着哈欠,昏昏欲睡。 这尤文才就跟个吹牛犯一样,就差没把自己说成文曲星下凡了。 “正所谓燕雀不知鸿鹄志,所以,我无法接受你的示好,希望哥儿能明白。” “我没有这个打算……”徐牧艰难地抬起头,透过木窗,看向屋子外的景色。 时间已经耗得差不多了,等会还要去询问收粮的地点。 “我每月去帮主家抄书,亦有二钱银子。并非自夸,我尤文才的书法自成一体,连衙门的县太爷也时常夸我。” 起了身,徐牧瞟了一眼桌上的肉碗,发现尤文才连肉汁都舔光了。 “祝尤兄今年高中榜眼。” 叹了口气,徐牧实在不想再待下去,怕忍不住抽尤文才的耳刮子。 在一旁的姜采薇见状,也急忙跟着起了身,脸色上带着微微失望。 嫁夫随夫,按着大纪的风俗,若是尤文才不同意,夏霜是不敢跟着去酒坊庄子的。 “哥儿对不住,我虽然学富五车,但良禽择木而栖,恐怕不能接受你的招揽。当然,我今年中了乡试榜眼,你自可来吃喜席。” “我既然饱读圣贤之书,便不会为五斗米折了腰。” 徐牧脑壳发疼,已经懒得解释了。 “走吧……” 三步并作两步,徐牧走的匆忙无比,生怕屋子里的尤文才又跑出来,追着啰嗦一番。 “徐郎,对、对不起。”姜采薇也察觉到徐牧的不悦,有些不安地开口。 “没事儿。”徐牧堆上笑容,“既然不愿意去,那便算了,左右我给的月俸,应当是不少的。” 姜采薇脆生生地点头,这一轮的走亲,徐牧已经很照顾着她了。 “司虎,去取车。” 不多时,三人上了马车,车轱辘留下两道长长的印痕之后,缓缓消失在了村口。 “以后有送肉的,切记要煮烂一些再出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没吃过肉。” 屋子里,尤文才抠着牙缝里的肉丝,攒了好几簇之后,才一起放到嘴里嚼巴嚼巴。 “我要看书了的。” 从裤带里刚拿出春宫黄本儿,尤文才突然又想起什么。 “那个小棍夫,先前让我们去他的庄子,每月的月俸是几钱?” “夫君,小姐问过他了,好像给的一两银子。” 哐啷—— 尤文才惊得脸色发白,匆忙间,连桌上的桐梓油灯都打翻了。 “你、你怎的不早说!哎呀!哎呀呀!” 夏霜脸色委屈,“是、是夫君说不与棍夫交好的。” “追!追出去!一两银子,我要抄断几杆笔头,才赚得到一两!” 待尤文才匆匆忙忙跑出小屋,跑到村道上,却发现哪里还有徐牧三人的踪影,急得他鼻子一酸,堂堂下凡的文曲星,差点忍不住哭出声来。 …… 比起望州城那边的乡路,总体来说,河州的乡路似要平坦得多。即便是被春雨浸了泥道,老马一路踏过,蹄子也撂得极欢。 “牧哥儿,要去粮行?” 徐牧直接摇头,“直接去大些的庄子收。” 大纪如今有个特色,约在百多年前,随着和北狄人的战争,南下的难民越来越多,其中亦有许多钱财厚实的富人,会预先购买地契公证,建好庄子招揽佃户,在南边重新落户安家。 基本上,和徐牧的酒坊庄子同出一辙。 久而久之,在野外之地,便时常会看见大大小小的农庄。 所以,若是时间宽裕,倒不如直接去这些庄子里收粮,免得还要被粮行的二道贩子,多砍一刀。 沿途过,一路问了三四个农庄,徐牧有些庆幸,价钱的话,起码比粮行缩了小半倍。 不过人手不足,只能留下四通路的地址,多给了些路费银子,让这些农庄过一两日送上门来。 “牧哥儿,这些人在作甚?”正要调转马头往城里走,司虎突然愕声开口。 徐牧怔了怔,循着司虎指的方向看去。 发现在一个农庄之前,至少有二十余人,正面容愁苦地敲着庄门。 “东家,我等真是佃农。世道不公……先前的庄子被山匪打了,老东家活活气死,我等也活不下去了。” “东家,你收留我等,我等好好做活。” 徐牧沉默地往前看,发现这批人,皆是一脸的蜡黄之色,明显属于那种缺衣少食的苦民。 可惜,即便这二十余人哭哭喊喊,农庄大门都没有敞开的意思。 “司虎,去把这些人喊来。”徐牧淡淡开口。 司虎稍顿,急忙跳下了马车,不忘把朴刀嵌入裤带里,才急步往前跑去。 不多时,二十余个苦民,便战战兢兢地走到了徐牧面前,其中几个穿着单薄的孩童,以为要赏银子,没等父母催促,便马上跪倒在泥地上,嘴里唱着讨银子的吉利话。 “莫跪,先起来。”徐牧叹着气。 在他旁边的姜采薇,也看着有些难受,打开小包袱取出舍不得吃的两张油饼,分给了几个孩童。 面前的人群里,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庞,响起阵阵咽口水的咕噜声。 第二十六章 我有一个庄子 “列位可是要找生计?”下了马车,徐牧走前几步,替一个孩子抹掉脸上的泥巴。 这副光景,让二十余个苦民看到,不免一下子生出了好感。 “这位头家,自然是的,我等原是二十里外,一个小农庄的佃户,农庄被山匪打破,老东家活活气死,我等实在没活路了。” “敲了七八个庄子的门,都不愿意收留我等。” 二十余人中,一个年纪稍大的老农人,拄着一根柴棍缓缓走出。 “我亦有一个庄子。”徐牧凝声开口,“列位要是没去路,拜我为东家如何?” “头家……你农庄在几里路?” “八十里外,望州城的一个酒坊庄子。” “望州啊,前面的雍关都破了,那里听说很快会打仗啊。” “还有难民吃人。” …… 徐牧面色不变,眼下这帮苦民,都落魄成这样了,若还是挑三拣四,不要也罢。 “住口,你们都住口!” 庆幸的是,那位老农人还是明事理的,立即喝住了后头的议论声。 “头家,每日分几顿饭?” “二顿,每月再分十斤粮。” 徐牧的话刚落,二十余个苦民,已经脸色激动起来。 这世道,能好好活下去不被饿死,便是莫大的本事了。 “另外,每月有二钱月俸。” “这……还有月俸!”老农人蜡黄的脸色上,涌起激动的潮红。 “快!快来!都拜东家!” “我等鹿山小湖庄,逾二十三口,拜见东家。” 声音齐整,即便还饿着肚子,却洪亮无比。 “好!甚好!”徐牧大喜,这一下,酒坊庄子里,便又有了一大批的生力军。ζΘν荳看書 而且都是老实本分的穷苦人,足以信任。 “我有言在先,列位拜我成了东家,吃我的粮,拿我的月俸,以后行事,务必以我为先。” “自然的,东家放心。”老农人重重松了口气,若非是遇到徐牧,他们继续在河州兜兜转转,估计会越来越惨。 “司虎,去敲农庄,多买几辆马车,再买些吃食来。” 一脸老马车,至少也要六七两银子,但没办法,没马车的话,让这帮人走路去四通路,也不现实。 再者,徐牧买马车,实则还有一个不小的计划。 …… 等这二十余的苦民吃饱肚子,再取来四辆马车,已经差不多天色昏黄了。 回到河州,徐牧索性雇了个大棚,先让这些苦民住下,等明日清晨,便一起赶回四通路。 “司虎,和我去城里走几步。” 安顿好苦民,徐牧抬起头看了看天色,没有早睡的习惯,索性趁着酒楼还未打烊,再去推推销路。 “徐郎,奴家也去。”姜采薇脆生生地小跑出来,跟在后边。 “牧哥儿,她定然是怕那些苦民使坏。” “别胡说,那些苦民以后是自家人。”徐牧瞪了一眼,继而才转过头,有些复杂地看向面前的小婢妻。 南下千里,难民可比苦民要可怕多了,小婢妻尚且护得一家周全,又何须害怕这些苦民。 徐牧脸色越发沉默。 她是担心,自己会出事情。 姜采薇默默垂着脸,也不解释,定定地跟在后边。 河州四纵八横的大街,比起望州还要繁华许多,即便是入夜了,各种酒楼清馆,赌坊食铺,依然还未打烊,应有尽有。 连着问了七八家,送了几小坛子的醉天仙出去,也仅有两家愿意小批量的订购一些。 徐牧也不急,只要醉天仙能打入河州城里,凭着蒸馏的技术,火爆全城是迟早的事情。 到时候便不是上门推销了,反而是那些酒楼食铺,自个来酒坊庄子讨酒。 “回去吧。” 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没必要再继续待在河州城,只等歇息一夜,便立即赶回四通路。 …… “东家!东家回来了!”陈盛赤着膀子,站在箭楼上欢喜大呼。 瞬间,庄门一下子大开,七辆马车缓缓驶入了酒坊庄子。 下了车,徐牧也脸色兴奋,虽然途中遇到了猛虎伏草,周遵也受了伤,但还好,算是有惊无险。 只等这一两天,河州城的粮车送来,便可以立即开工。 “陈盛!” 陈盛嬉笑着披上衣服,“东家,这两日按着你的吩咐,大家伙把庄子围得更严实了。” “山匪又闹了?” “这两日倒是没见,不过有望州那边的人过来说,难民闹得越来越凶了。” 徐牧皱了皱眉。 几十万难民,食不果腹,长此以往,必然会生出问题。 “陈盛,让大家伙先休息一下。” “喜娘,你挑两个人,以后负责给大家做饭。” 原本在扛着木头的喜娘,听到徐牧的声音,慌不迭地急忙点头。 “东家,这、这又有一大帮人入庄了啊。” 徐牧笑了笑,抬头往庄门看去,二十余个苦民,还有些畏惧地站在门边。 “都进来吧,胡老,你让人都进来。” 胡老,便是那位说话好使的老农人,在听了徐牧的话后,急忙催促着二十余个苦民,纷纷走入庄子。 “胡老,先前便对你说了,我这里是酒坊庄子,比起农庄来说,还要清闲一些,这两天,我会让陈盛教你们做活计。” “谢谢东家!”老胡头声音哽塞,他原本还担心徐牧在骗他们,毕竟这待遇太好了,不仅分粮食还有月俸,若放在以前,哪里敢想。 “后头还有空出的木屋,列位这两日先挤一些,左右附近多的是林木,很快便会搭建起来。” 二十余个苦民,神色激动,就差没给徐牧磕头了。 徐牧走前几步,踩上了一个木桩。 “我先前就说过,我等皆是想活下去的人,你们既然拜我为东家,我徐牧便答应你们,这处徐家庄,日后便是列位的家,穿有衣,吃有食,有了闲银,还可以给妻子娃儿,买些糖糕衣袍。” 徐牧面前,一张张面容上,都露出憧憬的神情。 若非是生活所迫,流离失所,谁愿意活得跟狗儿一样。 “敢问列位,若有人打庄,当如何?” 徐牧并没有在说笑,这种事情,是真会发生的,即便在河州那边,都有不少庄子被土匪打了,更别说望州这种混乱之地,指靠官差无用,能指靠的,只有自己。 “捶他娘的!”司虎抽出朴刀,骂骂咧咧。 “对!捶他娘的!”陈盛也怒声大喊,先前的几个马车夫,包括受伤的周遵在内,皆是面无惧色。 老胡头嘴巴嗡动,遥遥想起先前农庄被烧毁的一幕。 “捶、捶他娘的!” 瞬间,二十余个苦民,也被带动起来,蜡黄的脸色上,隐隐露出坚毅之色。 “好!”徐牧满意地走下木桩,他要做的,便是让这些人,拧成一股力量。 姜采薇站得有些远,但即便如此,当抬起头,看着那个意气风发的人影之时,不知觉的,脸色微微红了起来。 这哪里是什么大纪棍夫,分明是个了不得的天赐夫君。 一处木棚上,抱着酒葫芦的老秀才,露出难得的平和笑容,抬起手来,又咕噜噜地灌了几大口。 第二十七章 山匪立威 整个徐家庄,到了现在,约有四十多人,除了六七个孩童外,余下的,妇人占了大半,偌大的庄子,只有十五个成年男子。 这个数目在徐牧看来,已经是很满意了。 毕竟于大纪而言,拉壮丁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不知多少好汉,死在边关的城墙之下。 有了生力军的加入,再加上上一世积攒的装修经验,很快,偌大的徐家庄,已经变得有模有样。 除开居住的连排木屋,四座箭楼,大木棚搭建的酒坊,徐牧还特意在庄子的西侧,围了一个不小的马场,平时没事的时候,便将拉车的老马,放出来奔几圈。 左右整个庄子,也有差不多两个足球场大小,用地是完全足够。 按着徐牧的意思,酿酒的活并不算太累,让妇人轮着来做便行,至于男子,则要做一些重活,譬如锤树送酒,值夜护庄。 “徐郎,奴家和喜娘她们商量过了,在庄子边的空地,可以开荒,种些野菜,养些江鱼。” 姜采薇欢喜地走过来,语气带着兴奋。 相比起以前瘦弱单薄的模样,这段时间,明显是健康了一些,姣好的面容上,也有了淡淡的红晕色。 “徐、徐郎,你怎么了,若是不想也无事,奴家去和她们说。” “不是这个意思。”徐牧露出笑容,“以后这种事情,你自个做主就成。” “徐郎,不行的,奴家、奴家不能逾越。” 果然,小婢妻还是过不了那道坎。 徐牧叹了口气,虽然说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酒坊庄子,但他和姜采薇的关系,依然没有太大的变化。 两人之间,好似隔着一层看不见的隔阂。 “我答应了。记住,你记账就行,不用帮做杂活。” “奴家,听徐郎的。” 刚说完,姜采薇也察觉到气氛不对,红着脸往后跑开。 锵锵锵—— 徐牧刚要往后走,猛然间,耳边如同被炸了一样,惊得他急忙捂住耳朵。 待回过头,才发现老秀才不知什么时候跑了来,手里还提着一面锣鼓。 “我儿!我儿!鸣金收兵了!狄人势大,且退且退!鸣金收兵了!” 徐牧有些无奈,又怕老秀才跑得太快摔到身子,急忙要去扶住,却不料眨眼间,老秀才已经跑出了百步。 “东家,那锣我想用来醒夜的,一时不慎,被他抢了去。”匆忙追来的陈盛,同样一脸无语。 若是深夜之时,有山匪来抢庄,有面铜锣来醒夜,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东家,不和你讲了,我去把锣拿回来。” 徐牧抬头望去,见着在昏黑的天色下,老秀才领着几个孩子,一边提着锣,一边上蹿下跳,追得陈盛气喘吁吁。 惹得不少妇人和男子,一时停下手里的活计,哄然大笑。 不知觉间,徐牧心头涌起一股暖意。 “东家!东家快来!” 突然,陈盛停下了追逐的脚步,反而是脸色仓皇地转过头,高声大喊。 如陈盛这样的好汉,能让他如此失态的原因,只有一个。 山匪! “东家,是山匪来了!”箭楼上的周洛,也同样大呼。 “司虎,带人上箭楼!” 吩咐了句,徐牧冷冷往前,踏着木梯走上了木墙的横板。 “东家,这得有四五十人!”陈盛取来铁胎弓,急忙站在徐牧身边。 徐牧咬了咬牙,面前的景象,对于普通人而言,确实有些惊骇了。 昏黄的夜色下,几十个山匪各自举着火把,手提武器,冷冷列在庄子之外。 为首的,是一个骑着黄骠马的大汉,披着一件铁锈斑驳的旧兵甲,似是瞎了右眼,一直绑着眼罩,但即便如此,那仅剩的左眼里,依旧透出瘆人的目光。 黄骠马上,有一把马槊模样的铁制兵器,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着凛凛寒意。 “某家巡山狼彭春,路过贵庄,打声招呼。” 声音嘶哑无比,如破了的风鼓。 徐牧冷冷立着,“某家大威天龙徐牧,见过招呼。” 庄子外,骑在黄骠马上的大汉,微微一怔之后,爆发出极度的快活声。 那群跟在他身后的山匪,也闹哄哄地举起火把,不断打着聒噪的响哨。 “牧哥儿,要不要射弓?”司虎怒而转头。 “先等等。”徐牧声音冷静。 若是这什么巡山狼要抢庄,绝不会这样光明正大的,反而会摸黑靠近庄子,翻过木墙。 “哈哈哈!” 如徐牧所料,那位巡山狼像抽疯一样笑了几声,夹着马腹的右腿蓦然一抬,眨眼间便将那柄马槊抓在了手中。 “着!” 近处的一株树木,随着马槊的挥砍,应声倒下。 几十个山匪,爆发出愈加放肆的喝彩声。 彭春收回马槊,扬起头讪笑了几声,便打起缰绳,领着人马,呼啸着往北面老山跑去。 “这是怎的?来了又跑?” “在立威。”徐牧冷笑,酒坊庄子的营生,赚得银子太多,这帮山匪,接下来要大开口了。 不过徐牧有些好奇,巡山狼没有直接谈话,莫非是还拉了中间人不成? 果不其然,在山匪离开没多久之后,两个晃头晃脑的人影,悠哉悠哉地走到了庄前。 “东家,是村子里的两个懒汉。” 徐牧微微皱眉,这些村里懒汉,与山匪暗通,祸祸了整个村子。现在倒好,又来做马前卒了。 “列位还不开庄!”为首的一个懒汉,声音叫嚣,扯着山匪的虎皮,如同一位巡游钦差般。 “我奉老北山上,两位大王的话,速速开庄迎客,若晚了半分,明日便发兵打庄,整个儿捶烂了!” 发兵?一群乌合之众,也敢谈兵伐征战。 “东家,怎么办?”陈盛紧张地发问。 徐牧回过头,看着庄子里缓缓聚来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骇。 官不斗匪,而匪欺压于民。 这已经是一个彻底病态的朝代。 “望州来的小东家?你好大的胆!抢庄之日,有你哭的时候!” 徐牧目光发冷,他觉得,是该给庄里的人,做出一番表率了。 这个世界上,与虎谋皮,向来都是下场凄凉。 第二十八章 别无选择 “陈盛,取长弓。”徐牧语气发沉。 时间太紧,现在整个庄子里,在徐牧的监造之下,也只打了五把硬木长弓。 要知道,后世的这种长弓,并不同于大纪盛行的竹片弓,而是火烤硬木弓身,曲成一米八以上的巨弓。 另外,还需要收集麻草,晒干之后搓成细小麻丝,上白条搅在一起,方能成弦。 衙门的公证,是可以自造百余把,但依着徐牧估计,起码要差不多两月,才能完全赶造出来。 此刻,听着徐牧的话,陈盛没由来的脸色一惊,蹬蹬蹬跑去箭楼,摘下了一把长弓,另有一壶加长的石镞箭。 “东家要射弓?” “会一些。”徐牧语气平静。 在上一世,有时闲暇,他会去射箭场玩个半天,虽然不至于百分百中,但准头还是不错的。 当然,除了力量问题。 原主人的身子,即便休养了一段时间,依旧还有些孱弱。 莫得办法,徐牧只能学着西方的开弓办法,用脚踏住弓弦,把弓弦拉张,尔后再回了手,紧紧崩住。 “嘿!好胆!真是好胆儿!老北山的大王说了,每月二十两人头钱,若是还不给,这一回便要生气,烧了你的狗庄子!” 庄门外,两个懒汉一唱一和,叫嚣的声音,让庄子里头的不少人,都变得有些束手无措。 大纪土匪的恶名,早已经让人畏惧不已。 徐牧眯起一边眼睛,转过长弓,瞄了几息之后,蓦然松手,崩弦。 庄门下,一个近些的懒汉,猛然间扑倒在地,嘴里发出死了爹娘般的惨嚎声。 吓得另一个急忙抱头,匆匆往前跑去。 旁边的陈盛呆了呆后,喉头里瞬间发出欢呼之声。 “开庄门,把人拉进来。”将长弓放好,徐牧冷冷开口。 司虎得了命令,立即打开庄门,恼怒地冲出去,只消一会,便将一个死狗般的懒汉,拖入了庄子中的空地上。 “尔等,尔等好大的胆!老北山的大王,定然不会放过!” 围过来的人群,其中有不少,还带着戚戚之色。 原本在一边的喜娘,在看了看后,抓起旁边的柴棍,朝着那位被拖入的懒汉,重重打了下去。 家里男人被害死,很大的原因,是这帮懒汉把山匪引入了村子里。而且,在男人死后,这帮懒汉还逼迫她去卖身子,剥肤椎髓,连孩子都差点饿死。 “喜、喜娘儿,你别打了!” 地上的懒汉,痛得在地上打滚,再没有先前的嚣张之气。 “喜娘,等一下。”徐牧叹着气走来,握住那根染血的柴棍。 喜娘红了眼睛,冲着徐牧点点头后,听话地退到后边。 “我且问你,老北山上,有几个山匪?”徐牧声音骤冷,他估计,刚才那一批,应当不是全部。 懒汉龇牙咧嘴,还想吐几句狠话,却被司虎踩着被射伤的小腿,痛得直哈大气。 “东、东家,有……有六七十人。” “六七十人?” 徐牧面色微变,六七十人,已经是不小的犯罪团伙了。 “还有呢!快讲!什么老北山二大王的,全讲出来!”司虎冷不丁又要抬脚,吓得地上懒汉,急忙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 “二大王你们见过了,是先前的巡山狼彭春……大王叫洪栋,使一把长刀,武功高强。” “闹了几年了?” “差不多二年,两人原先是北面大营的骑枪手,战事不利做了逃兵,一路逃到四通路,又拉了许多人手,做了山匪大王。” “逃兵?”徐牧怔了怔。 先前因为庄子的事情,过于忙碌,并没有太多时间来理会那伙山匪,现在居然说,这所谓的老北山大王,原先是大纪军营的骑枪手。 即便军部不管,当衙门官差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可见,大纪的底子,腐蚀到了什么地步。 “小东家,每月只需交二十两人头钱,二位大王便、便不会为难于你。” 徐牧冷冷一笑,今天是二十两,过几天便是五十两了,还是那句话,与虎谋皮的人,向来死的最惨。 “司虎,扔出去。” 闻声,司虎立即弯腰,拖着懒汉的伤腿,待拖到门口,恼怒地往前一甩,懒汉便惨叫着飞了出去。 “闭庄门!” 两扇巨大的木门,在夜色中缓缓关闭。 空地上,围着的人群,脸色已经平缓了许多,似是刚才徐牧的举动,极为大快人心。 有时候,比山匪更可恨的,便是这种为虎作伥的恶徒。 “且散,回去休息。” 走回边上,徐牧的目光越发凝重。 “陈盛,你来安排人手,以三个时辰为一轮,每轮值夜的,至少要四人以上。若发现山匪抢庄,立即敲锣醒夜。” 如今的局面,已经是彻底和老北山上的山匪闹掰了,当然,这也没有第二个选择。 庄子里的十五个青壮男子,只要把胆气练出来,将是护庄的主要力量。 “东家放心。”事关重大,陈盛急忙点头。 “小心一些,记着我说的,山匪围住庄子,便先把身子藏在箭楼。” 即便是简易箭楼,也能很好地挡住山匪的弓箭。 “东家,我们都晓得了。”徐牧面前,十五个青壮大汉,包括司虎在内,都脸色认真地点头。 “好,值夜的留下,其余人先回木屋休息。” 揉了揉有些发沉的脑袋,徐牧脸色依然有些不好。 穿越而来,无背景无靠山,要在这种乱世生存,实在是太难了。 走回最正中的木屋,徐牧刚要走入,却发现不知何时,小婢妻姜采薇已经在里头,弯着单薄的身子,替他铺好了床褥。 “徐、徐郎,床铺好了。”姜采薇脸色带着红晕。 徐牧敢打赌,这时候只要他开口,姜采薇肯定愿意留下来,一夜春宵。 但,这不是一场爱情。 只是一根无形绳子的束缚。 “徐郎,奴家走了。”姜采薇紧张地搓着衣角,神色有些不自然。 “路滑,小心一些。” “晓得的。” 木屋里的灯光,映出两人的身影,一个久久站立,一个转过了身,踩着小碎步往后走去。 第二十九章 我洗净了身子 夜色深去。 徐牧睡在木板床上,一时思绪万千。脑海中,时常跳过姜采薇的单薄身影。 沉默叹了口气,徐牧将桐油灯捻得微弱,打算休息一番。 迷迷糊糊之时。 徐牧手臂一凉,回过头,才发现木板床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窈窕的人影。 未等开口,便被人影紧紧抱住。 “采薇?” 不对,姜采薇那害羞的性子,断然不会如此。 推开人影,徐牧急忙捻亮了灯光,发现面前的,居然是喜娘。 “东、东家。”喜娘脸色羞红,连着声音,都变得微微发颤起来。 “喜娘,你这是作甚!” “东家!东家!我洗净了身子,我不脏了!东家,你打、打桩儿吧!” 徐牧沉默地抬起目光,发现面前的喜娘,不仅换上了红兜兜,还披了件薄纱,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风情万种。 “东家,我不喊出声!别人不知道!” 喜娘红着脸,似要躺下去。 他一下子明白,喜娘这是在报恩。 左右在古人的思想里,都有以身相许的说法。徐牧已经有了婢妻,相许是不可能了,只能许身子。 “喜娘,你快起来。” 徐牧咽了口唾液,最终还是忍住了心里的龌龊想法。 佳人在前,说无动于衷,那肯定是假的。 “东家,我不脏的,我洗了几遍身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徐牧叹着气,揉了揉额头,才让脑海中的清明慢慢充斥起来。 “喜娘,你不用如此。你能来帮我做活计,还带来不少散户,我已经很感激了。” “东家,莫不是嫌弃。我不说的,我谁都不说,我只想报答东家……没有东家,孩子都饿死了。” “你真要报答我?” “自然是的!”喜娘脸色大喜,眼看着又要闭上眼睛躺下去。 “先起来……”徐牧深感无奈,再这么下去,他迟早要把持不住。 “若想报答我,明日去帮我多摘些麻草,如何?” 摘麻草,便是为了做长弓之弦。 虽然这几天都有摘,但终归数量太少了。 “我、我听东家的。” 喜娘也明白,面前的这位小东家,似乎真没有打桩儿的意思,再耗下去,估计还要惹生气了。 “回屋休息吧,下次可别这样了。”徐牧苦笑道。 “听、听东家的。” 穿着薄纱,喜娘红着脸刚走到门口。 突然,又是一道人影恰好走来。 徐牧脸色大惊,起身走前一看,发现居然是姜采薇这个妮子,捧着一床被褥,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 喜娘也一时怔住,不知该怎么解释。 “徐、徐郎,今夜有些冻了,奴家来送被褥。”姜采薇垂头站着,捧着被褥的手,似是不安地发抖。 徐牧心里骂了声娘,这婚外出轨,实锤了。 “喜娘,你先回去。” 站立不安的喜娘,带着愧疚无比的神色,慌不迭地往前跑去。 “我并没有做什么的。”徐牧咳了口嗓子,心想着还是要解释一下。 “徐郎,奴家不生气。奴家只是逃难的婢妻,徐郎能收留,奴家已经很感激了。”姜采薇依然垂着头,不敢抬起来。 “我真什么都没做。” “徐郎纳妾也好,寻欢也好,奴家都不生气,奴家只是婢妻,以后也会好好服侍徐郎。” “你先抬起头。” 姜采薇颤了颤身子,破天荒的没有听徐牧的话,还是把头垂着。 “徐郎啊,天晚要冻了,奴家把被褥放好,就、就回去了。” 徐牧心底发涩。 姜采薇的声音里,分明是带着哭腔了。 沉默了下,徐牧让给了身子。 姜采薇捧着被褥,依旧紧紧垂头,待把被褥放下,转过头时,一双眼睛已经通红。 没等徐牧多看两眼,一下子又把头垂了下去。 “徐、徐郎,奴家先走了。” “我没做那些……算了,你好好休息。” 姜采薇逃也似的身影,仓皇往前跑开。 …… 春雨连绵不断,没等放晴两天,便要毫无顾忌地落了下来,将庄子周围的世界,染成了湿漉漉的一大片。 “东家,粮车来了!”箭楼上,传来周洛呼喊的声音。 司虎匆匆把庄门推开,不多时,十几辆马车载满了粮食的马车,鱼贯而入。 第三十章 老马当骑 “牧哥儿,人齐了。” 徐牧抬起头来,看着面前十余个青壮。 陈盛这些人自不用说了,原先就是赶马夫,在马背上讨活的。剩下的人,估计连马都没骑过。 “东家,我、我会一些。”人群中,一个年纪小些的青年,急忙举手。 “我小时,和庄里的少爷交好,他借着小马,给我骑了几回。” “不错。”虽然心里叹息,但表面上,徐牧还是大方地夸了一句。 “那么都选一匹马,骑着看看吧。” 不多时,情况惨不忍睹,除了陈盛四人之外,即便是那位骑过小马的青年,也摔得满脸泥垢。 “东家,看我金鸡独立!”陈盛嚣张地在马背上站起身子,果然玩了个金鸡独立。 “看个卵……” 徐牧揉着额头,山匪说不得这两日就要抢庄,人手劣势的情况下,只能出奇兵。 而这十多匹老马,寄托着他的厚望。五个赶马夫,偏偏还有个周遵受伤了。 “你们这两日都不用做活,就留在小马场里,练好骑马。练得好了,每人赏一两银子。” 十余个青壮听了,又是一阵欢呼。 “陈盛,你驴儿草的,别金鸡独立了!赶紧的,把人给我教好!” “牧哥儿,我呢?” “司虎,你不行。” “为啥啊,牧哥儿?”司虎脸色激动。 “那些个老马,都驮不动你跑几步的,我有其他事情要你来做。” 司虎连老虎都能抱死,做个小骑兵,着实是浪费。 “那,我听牧哥儿的。” 徐牧自己也不确定,那些山匪,会什么时候杀过来,唯今能做的,便是尽所有的力量,挡住这次抢庄。 庄子南面,偌大的酒坊。 粮食已到,按着徐牧的意思,不管世道如何变幻,但活命的营生,决计是不能掉。 除开要练骑马的十余个青壮,近乎所有的人,此刻都在酒坊忙得热火朝天。 徐牧不厌其烦地来回走着,给那些一知半解的酒坊工,认真讲解着酿酒发酵的步骤。 当然,最后关键的蒸馏法,安全起见,在庄子还没壮大之前,徐牧打算还是亲自上阵。 “东家,吃晌午饭了。” 喜娘立在酒坊门口,脸红得要滴出水来。 昨夜里的事情,每想起一轮,她便会暗暗啐骂自个一轮。要是这位东家生气,把她赶出庄子,该怎么办。 喜娘不敢再想,一边垂下头,一边又忍不住可怜巴巴地偷看着徐牧。 徐牧点点头,笑着往前开口。 “列位,徐家坊可不是恶人庄子,且吃了晌午饭,再来忙活。” 酒坊里的诸多人,惊喜地停下活计,谢了东家,二三一群,纷纷往外走去。 不多时,只留下徐牧一个,孤零零地立在酒坊边上。 “东家,东家。”喜娘从拐角闪出身子,眼睛里满是泪花。 徐牧怔了怔,下意识地退后几步,生怕小婢妻姜采薇,又从哪儿会恰好冒出来。 “东、东家,我脏,我贱,还请东家莫要生气。”喜娘的声音,近乎苦苦哀求。 “你不脏。”徐牧沉默了会,认真开口。 “在本东家的心底,你是个好娘亲,真的不脏,比很多人都干净。” 喜娘愣了愣,捂着嘴巴,颤着身子慌不迭地鞠躬。 …… 等发酵的酒香气扑上鼻头,徐牧算着日子,才发现不知觉间,已经过了三日。 整整三日,山匪未现。 明明都晒刀了,明明都不死不休了,还在等什么? 不过这样也好,能让小马场练马的十余个青壮,有了更多熟悉的时间。 巡了一遍酒坊,发现没有问题之后,徐牧迈开脚步,匆匆往小马场走去。 未走出百步,抬起头,便看见了一脸憔悴的姜采薇,蹲在地上,帮着一个村妇洗野菜。 没记错的话,小婢妻好似是躲着他几天了,即便偶尔碰上,也匆匆地打了招呼,垂着头快步走开。 “采薇。”徐牧犹豫了下,唤出一句。 原来还想着,和姜采薇之间只差一层窗户纸,现在倒好,闹了个乌龙的婚内出轨,窗户纸都换成铁窗条了。 “徐、徐东家,奴家去算账。” 陌生得像山河故人。 徐牧还在踌躇着一些关系回暖的话,没等回神,姜采薇单薄的身子,已经消失在了面前。 “分两翼,左右包抄!” “凿穿,乃是骑枪手分割战场,最基本的战术。” “都给我多练几回,即便老马跑死了,本东家也会重新去买!” 小马场里,十余个青壮,皆是汗如雨下,三日的时间,冒雨又曝晒,加之一次次的落马摔倒,不知觉间,让他们原本唯唯诺诺的性子,变得沉稳了许多。 “轻骑为疾,重骑为坦。”徐牧声音发沉,“若你们好好学了骑马的本事,日后有了银子,我便答应你们,会购几匹良驹袍甲,相赠列位。” “鞭莫停!身莫歪!骑行之威,乃是骑枪所指,寸草不生!” 这时候的大纪,还处在步骑混编的阶段,当然,最根本的原因,是大纪境内的马场,寥寥无几。一般的战术,便是步兵行中阵,骑兵看时机包抄两翼,成功率并不高。 反而是纯骑军的北狄,以轻骑为主,配合小型马弓,迂回奔射,将大纪的几个定边营,打的抱头鼠窜。 “再练!”抛却思绪,徐牧冷冷背手,紧盯着场中的情况。 骑着一匹花色老马的陈盛,仗着骑术娴熟,迅速迂回之后,冷不丁伸长了脖子。 “周洛,东家是怎么了?今日似是很生气。” 周洛喘了口气,“盛哥儿,估计是山匪要来抢庄,东家心情不好。” “陈盛,你驴儿草的!给本东家认真些!” 陈盛缩了缩脖子,急忙正坐起来,双腿一夹马腹,带着后面的十余人,继续在小马场里绕圈奔袭。 高高的柴垛,疯秀才把手伸入胸膛,搓出一个泥丸子后,才悠悠灌入一口酒。 “北方狄人皆笑,我大纪无骑,却不知一个小小的酒坊庄子,练起了骑行之术。” “我儿李破山,曾站在雍关城头,以酒拭刀,以弓挡骑。” “六千铮铮城下骨,无一不是大丈夫。” 第三十一章 不破,则不立 十几车的粮食,即便用了不到一半,发酵蒸馏出的醉天仙,也有百多坛。 除开给望州城富贵酒楼的,河州那边的两个小酒楼,也要差不多三十坛。 酿酒蒸馏,并不困难,困难的是,要如何把酒送过去。 老北山上,山匪晒刀,誓要抢了徐家坊。 “东家,我等准备好了。”陈盛十余个青壮走来,一脸的怒意。 挡人钱财,无异于杀人父母。 “你们先不急。”徐牧皱住眉头,陈盛这些人要用作奇兵,不能轻易暴露。 “那怎办?” 徐牧揉着脑袋,深思了一番。 “司虎,让人把水装入酒坛子里,先出一辆马车,记得用小马场里的那匹病马。” 病马是先前官差田松送的,眼看着没几天活头了。 “牧哥儿这是?” “别问,按我说的做。” 很快,约有五十个水坛子,被搬上了马车。 “司虎,记得慢一些驾车,如有山匪剪道,便立即下车跑回来。” “马和酒都不要了?” “不要了,先回来再讲。” 司虎怏怏地驾起马车,不忘带上朴刀,待庄门一开,便立即驶了出去。 徐牧急忙走上箭楼,发沉的目光,紧紧盯着马车离开的方向。 果然,约不到半里路,十几个模样嚣张的山匪,便立即从林路两边跳了出来,挥舞着手里的棍棒武器。 司虎不忘徐牧的吩咐,恼怒地骂了两句,立即跃下马车,往庄子跑了回来。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老北山上的山匪,分明是要把酒坊庄子的生意,彻底搅黄。堵了货运,过不了多久,即便是老熟人周福,估计也不敢再下订单了。 “牧哥儿,捶他娘的!” 跑回庄子的司虎,只觉得憋屈无比,若非是徐牧叮嘱,他早就抽出朴刀砍过去了。 “砍了一批,又有一批,没有卵用。” 若是有足够的银子资源,徐牧敢打赌,老北山上的两位大王,会拉起越来越多的人马。 这世道,左右官儿都不会管,即便是说来剿匪,也只是走过过场。 “采薇,庄里还有多少粮食?” 原本将头埋下的姜采薇,冷不丁听到徐牧的话,急忙脆生生地开口。 “东、东家,还有五百多斤。” 姜采薇的话,一时又徐牧越发的不喜,不仅是酒送不出去,还有他和姜采薇之间,越来越陌生的隔阂。 这两三日,便是交货的时间,着实不能再延误了。 “东家,怎办?” “今日先不送。” 徐牧沉下声音,“陈盛,带着人继续练马。” 十余个走来的壮汉,神态有些疑惑,又不敢不听,急忙转了身,往小马场走去。 “司虎,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牧哥儿放心,早削好了的。” 不多时,司虎便抱着二十余杆笔直的木枪,放在了小马场边上。 木枪杆之上,由于不能用铁枪头,莫得办法,只能把枪头削尖一些,裹了一层石皮在旁,增加重量。 “每人拾两杆木枪。” 这些木枪,皆是用笔直的硬木制成,长度有两米左右。这还是徐牧算计了老马的冲锋力,若是真正的马上骑枪,至少有三米多长,借着烈马冲锋的速度,一枪便能戳碎敌人的铁甲。 每人两杆,意思更为简单,毕竟没有铁矿做成枪翼,加之这帮青壮严格来说还算不上骑枪手,用力不均的情况下,难免会有失手的时候,木枪刺入敌人身子便拔不出来。 那么这时,只能放弃手上的木枪,换取另一把备用的。 十余个青壮,急忙各提起两杆木枪,方才一脸狐疑地上了老马。 “勒马,以枪尾部分夹于腋下,待临战之时,再把木枪推出去。” “练!” 小马场上,十余个青壮按着徐牧的交待,开始勒住老马,慢慢熟悉着刺枪的动作。 别小看这套动作,据说是有以小胜多的经典战例,若非是上一世喜欢浏览军事贴吧,徐牧也不能完整地揣摩出来。 这时候的大纪骑枪手,还停留在提枪冲刺的阶段,冲杀威力过于弱小。 不到两个时辰,连自诩骑马小能手的陈盛,也累得气喘吁吁了,腋下位置,被木枪磨得渗血发疼。 “好,以老马奔袭绕圈,再练三个时辰。” 骑枪手真正的杀伤力,只有在烈马奔袭的时候,方有最大威力。 马场里,陈盛等人咬着牙关,按着徐牧的叮嘱,骑着老马,越奔越快,继而把夹在腋下的木枪,狠狠刺了出去。 一道道隐隐的破空声,让徐牧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等很不幸,生逢乱世,天地不公,官府不仁,能让我等自救的,只有手中的武器。” “听东家的话!” “上至高堂,下至知己,我等已一无所有,现在,正是我等拼命之时。” “司虎,取草人!” 小马场上,不多时,便摆上了一个特制的草人,徐牧特意在双肩,肚腹,以及脸庞的五官之上,用红胭脂涂了印记。 这些人体位置,只需刺中其中一处,便能让敌人很快丧失战斗力。 “十二匹老马,以绕圈为一轮,长枪所指,戳碎敌人的胸膛!” “开始——” 直至天色暗下,十余个青壮,依旧骑着老马,不断在苍茫的夜色中,刺着手里的长枪。 “挑灯。” 有七八个妇人,急忙将马灯点起,悬在小马场的四周。 “练下去!” “尔等的妻儿,皆在驻足观看。” 马场里,响起阵阵怒声高吼。 徐牧转过身,沉静地往回走去。 要想在乱世活下去,他没有办法,只能把这些投靠庄子的人,紧紧绑在一起。 “司虎,去让人准备好酒坛,明日一早,我便亲自带人,去望州城送私酒。” 时间耽误不得。 误了酒楼的生意,即便蒸馏私酒再好,也终归要被淘汰。 “牧哥儿,山匪怎办?” “不破,则不立。” 第三十二章 初露锋芒 清晨,庄子外还是灰蒙蒙的世界。 徐家坊里,早已经热闹成一片,装酒的装酒,套车的套车。 唯有十余个青壮,冷静地立在一边,等待徐牧的吩咐。 “取枪,披上马褂。” 所谓的马褂,不过是塞了干草的褂子,连薄甲都算不上,仅有些许微弱的防护。 “两辆送酒车,十个骑枪手。” 这已经是徐家庄目前,能拿出的最大力量。 “开庄门!” “东家说了,开庄门!” 嚓嚓嚓—— 两扇巨大的木门,发出摩擦的刺耳声。 “出庄。” 徐牧踏上马车,和司虎共乘一辆,后头另一辆,则是另外两个青壮。 而十骑老马,由陈盛带着,小心地跟在后面。 庄子里,姜采薇站在箭楼上,看着渐渐远去的人影,直至消失不见,才沉默地收回了目光。 她突然很后悔,喊了徐牧几天的“东家”。 “徐郎,小心呐。”垂下头,姜采薇自言自语,声音哽咽。 …… 日头未现,林路两边吹来的山风,依旧冻得人身子发寒。 “多远了。” “牧哥儿,二里地了。” 若是人手少些,估计一离开庄子,蛰伏的山匪,便立即冲过来喊打喊杀了。 徐牧有理由怀疑,山匪极可能在聚拢人手。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在昏色中,紧紧随后的十骑老马,不知觉间,手微微握成了拳头。 “牧哥儿,别担心。”司虎在旁瓮声瓮气。 徐牧点点头,刚要说两句—— 呜! 一声刺耳的嘴哨儿,立即在林道两边,突兀地响了起来。 “山匪打哨了。” 徐牧皱住眉头,旁边的司虎也急忙抽出朴刀。 前几日送假酒病马,徐牧已经能确定,这帮老北山上的山匪,分明是要把庄子周围的林道都剪了,将徐家坊彻底封死。 “司虎,几人?” “约有三四十!” 徐牧眉头越发紧皱,三四十,几乎是老北山一半的喽啰了,还真舍得下血本。 借着昏色的光景,林道之前,一个又一个山匪,狞笑着踏了出来,再围成几排,嘴里发出叫嚣的呼喊。 “徐坊主。” 嗒嗒嗒,一骑黄骠马上,巡山狼彭春扛着铁马槊,声音讪然。 “你可舍得出来了,兄弟们一番好等,差点忍不住要把庄子烧了。” “每月头钱涨到五十两,另外,把醉天仙的秘方一同交出。至此,我便不挡你的生意,让你平平安安地走大财。” “涨了?”马车上,徐牧冷笑。 “涨了。”彭春脸庞一下变得狰狞,“爷是做匪的,既然你不听话,便该多吃些苦头。” “那你过来,我把银子给你,你放我过去,如何?”徐牧笑着往腰下掏。 彭春顿了顿,继而微微一笑,骑着黄骠马,缓缓往前踱去。 他不怕徐牧有花招,一个酒坊庄子的小东家,还能藏什么本事不成。 “银子且数一下——” 铛! 一旁的司虎,蓦然间急急抬刀,照着彭春的脑袋,便起身砍去。 可惜,被彭春迅速抬起铁马槊,稳稳挡住。 火花在昏色中迸溅,巨大的坠力,惊得彭春急忙抽马回身,不敢再迎接。 “银子还取不取?”徐牧起了身子,面色变得发沉。 “取了尔的狗命,再取银子不迟。” 彭春也没有料到,再普通不过的庄子里,居然还有力量奇大的好汉。 他不敢再涉险了。 安抚了好几下黄骠马,才越发狰狞地昂起头,把二指伸入嘴里,打了声响亮的马哨。 霎时间,在后的几十个山匪,尽皆怒声狂呼,各自提着武器,即便是毫无章法,也悍不畏死地冲来。 徐牧神色不变,将马灯高高提起。 “踩过盘子,你庄子除了些小村妇,不过十来之人,所以,你有什么底气。” 彭春眯起眼睛,“若非是大哥为了拿醉天仙的方子,某家巴不得,一刀把你剁了!” 徐牧不答,将马灯高高挂在车驾上。几十个山匪,眼看着就要冲到面前。 “今日,便断了徐家庄的生路。男者砍肢,女者掳掠上山,无用孩童,可扔入火中焚尸!” 徐牧额头上,蓦的青筋暴起。他扬起手,冷冷指向前方。 林路后方,昏色的晨雾之中。 十骑老马慢慢显出身形,马上的十个好汉,木枪夹于腋下。 “冲杀!”打头的陈盛一声怒吼。 昂—— 马鞭抽打,如同霹雳之音,眨眼间,十骑老马并成一字长阵,如卷起的浪头,汹涌撞来。 几个反应慢些的山匪,未等开口怒喊,便被几杆木枪戳碎了肩骨,哀嚎着摔倒在地。 “骑枪手?”彭春面色大惊,急忙驾起黄骠马,迅速掠到一旁。 “怎的会有骑枪手!” 作为曾经的定边营骑枪手,彭春自然明白,马在冲锋之时,爆发出的可怕力量。 “迂回。”站在马车上,徐牧冷冷吐出二字。 冲锋势弱的十骑老马,陈盛等人听到徐牧的声音后,立即调转马头,轻抚了一阵马腹之后,第二次高扬起马鞭。 “东家有话!迂回,凿穿敌人!” “东家有话!我等速速迂回!” “凿穿敌人——” 十骑彪悍的黑影,自东往西,又从西往东,来回冲杀了好几番。 “扫马腿!让尔等扫马腿!这些尽是老马!”彭春气得脸色发白,放在以前,哪里会有这等事情。 一个野庄子,以十骑老马,十个村夫,便能大破几十人的剪道山匪。 “二大王,扫不得,刚走近就被戳了!” “都是废物。” 彭春大怒,将回话的山匪,用马槊一下挑死。 在他的面前,几十个山匪,死的死,伤的伤,还有许多,都害怕地窜入了密林。 铛—— 彭春神色一惊,慌忙回了铁马槊,发现先前在马车上的巨汉,不知何时,已经冲到了他面前。 “再来!”司虎昂起头,眼里透出战意,迅速回了朴刀,继续往前抡斩。 “莽夫,来日再战!” 铁马槊荡开朴刀,拍了黄骠马,彭春要急急往山上赶,赶出几步,却发现周围如静止了一般。 胯下的黄骠马,疯狂地扬起前蹄,嘶声高叫。 彭春战兢转头,看见了一个让他终生难忘的梦魇,那位使朴刀的大汉,此刻弓腰踏腿,单手攥住了马尾。 “你要作甚——” 吼! 司虎涨红了脸,单臂鼓起青筋,随即往后奋力一拖。 黄骠马身子一歪,重重栽倒在地。 第三十三章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地上的黄骠马,吐着白沫,四条蹄腿如同抽了疯一般,慌乱地摩挲着。 拾起铁马槊,未等立稳身子,刚抬起脸的彭春,眼睛吓得鼓起。 铛铛铛! 巨汉跃身而来,手中的朴刀,连着滚了三刀。 昏色的晨雾里,彭春额头渗出豆大汗珠,即便抵住了巨汉的剁斩,却还是落了一乘,为了攒力气,不知觉屈膝跪入了泥土里,看着极其狼狈。 他鼓着脸,搅着舌头,可惜,没等舌下的暗针吐出,便被一支石镞箭透入后肩,入肉三分。 连着那枚即将吐出的暗针,也悄然坠地。 徐牧收起木弓,冷冷踏出百余步,走到彭春面前。 “牧哥儿,他使诈!我剁了他!”司虎气得大叫。 “不急。” 徐牧语气平静,垂头看着彭春。 “老北山,二大王,不过如此。” “你别得意!”彭春怒吼着抬头,想要起身。却不料,被司虎抬腿一踏,整个人腰骨都似是断了,只得颤栗地收回动作。 “徐坊主,你与我之间,算是不打不相识。” “然后呢。” “你且放了我,我回了山,自然会替你美言,此后四通路一带,你生意会做得风生水起。” “没有你们,我会更加风生水起。”徐牧摇着头,只觉着好笑。 他向来不喜欢与虎谋皮,老虎嘛,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你敢杀我?我老北山上,另有上千好汉!屠了你的庄子!你不过一个野庄子的东家,莫要自误了!” 徐牧懒得废话,抬手示意了下,司虎重重一巴掌掴下,掴得彭春脸面撞入泥土,彻底晕了过去。 周围的光景,那些山匪喽啰,除了十几个死伤在地的,余下的,早已经逃得不见了踪影。 “陈盛,带人摸一下,把铁制的武器都拿上。” 可惜,陈盛带着人来来回回摸了两番,只找到一把用竹竿绑着的断刀,其他的,便是再普通不过的木制武器了。 连摸的碎银子,都凑不够一两。 扫完战场,徐牧分了分,仅让司虎和另外两个好汉,跟着入城送酒。余下的人,绑着昏迷的彭春,匆匆回了庄子。 “牧哥儿,我发现一件事情!”司虎兴奋地打着缰绳,转过头来,脸色激动无比。 “啥儿事情?” “牧哥儿,你好似是真换了个人,变得老厉害了!” “我那日脑袋被捶,估摸着是开窍了的。司虎,不让你让我捶几下,说不得也变聪明些?” 司虎急忙缩下脖子,不敢再接话。 车轱辘滚得飞快,带起被春雨浸湿的泥土,不多时,两辆驮着百坛私酒的马车,便驶入了望州城里。 和上次一样,依然有盯梢的棍夫,仓皇地往后跑去。 徐牧也不在意,左右现在的光景下,马拐子也不敢闹出太大的事情。 送完私酒,和周福客套一番后,徐牧才调转马车,往衙门的方向驶去。 幸好,田松刚巡完街,见着徐牧到来,以为又来了赚银子的好事,连脚步也不知觉快了几分。 “老北山,二大王?”田松想了一番,“你提这么一嘴,我似是想起来了。瓢把头是叫洪栋吧?” “瓢把头叫洪栋,二把头叫彭春,听说是定边营的两个逃兵。” “徐坊主,这个不能扯。一月不回营的营兵,便是死了的。定边八营,从未听说过有什么逃兵。” 徐牧微微皱眉,一时没听明白。 “徐坊主也是自家人,不妨与你直说了。”田松压低语气,“按着大纪兵部的制度,营兵战死沙场,则会补一份抚恤金。” “所以,逃兵若是登记为战死,便会有一份抚恤金,送到兵营去?” “自然,抚恤送到定边大营,会有军参核实之后,让驿丞代送给亲属。” “至于其他之事,我便不太清楚了。” 送给亲属?估计是早就中饱私囊了。 怪不得两个逃兵,能堂而皇之地拉起六七十人的人马,为祸一方。若真有抚恤金,老秀才也不至于这般穷苦潦倒,去捡酒糟来吃。 徐牧原本还想问着衙门,即便不上山剿匪,也可多送几把登记武器。 现在想想,几乎是不可能了。 真的,一切只能靠自己。 “莫问了,这事儿,你得自个解决。”田松语气有些惋惜,生怕眼前的财神爷,便稀里糊涂死了去。 “近些时日,你也莫要想着搬回城里。我听说——”田松转头张望了好几番,“我听说啊,北面的狄人又闹起来了,不满意咱家皇帝给的岁贡,想着多讨一些,便开始聚兵。” “雍关都破了。”徐牧声音发沉。 雍关破,几十万百姓流离失所。直到现在,望州城北门外,还是一副人间炼狱的模样。 雍关往南,是大纪的平原腹地,已无天险可守。 “七百里一马平川,若是八个定边营挡不住,狄人便会打到望州城下。” “多买些驮马,把庄子迁到内城吧。当年老马场的东家,便是聪明得很,早早便迁了去。” “谢田兄如实相告。”徐牧不动声色地从怀里,摸了一袋银子递过去。 田松难得犹豫了会,接过了银子袋,匆匆塞入怀里。 “嘿嘿,不瞒徐坊主,我当年做官差之时,也似个好汉,见不得百姓被欺。后来,我发现身边的老官儿,都想着办法讨银子。” “后来我也讨了。第一次那会,记得很清楚,是一个城外的老地主,我帮着将一家赖租子的佃户,全抓了回来,得了四两银子。” “第二日,佃户一家五口,被关在柴房活活打死。我便在旁边看着,喝着地主贡上的香茶。” 田松抖了抖身子,似是说着一件毫不相干的小事。 “世道脏了,脏水溅了一身,洗不干净了。” 徐牧久久站立。 田松离去之前,将一把随身的小匕首,递到了徐牧手中。 “我瞧着徐坊主不似个脏了的人,且去吧。记着我说的,多买些驮马,早点迁去内城。” “戏园子有说书的,时常说出些矫情的话……宁做太平一只犬,不做乱世行路人。” 黄昏时分,日头坠向城西。 一抹余晖的光景,让整个古朴的望州,沐浴在最后的夕阳之中。 第三十四章 误会解除 马车上,徐牧翻看着田松送的匕首,并无太多不同,不过是薄刃片连着木鞘。 但即便如此,这样一把小匕首,在黑市上,也能卖到四五两银子了。 沉默了下,徐牧将匕首收入了袖子中。 “牧哥儿,过半程了。” “哥几个,挂马灯!” “听东家的!” 两辆马车上,悬起高高的马灯,映照出林路两边,盘根错节的林木枝丫。 约两个时辰之后。 四通路标志性的四岔口,呈现在了眼前。 …… “东家,人都绑着呢!他刚才醒了的,又一直骂,我便捶了几下。”陈盛走近,语气有些兴奋。 没遇到徐牧之前,他不过是望州城里的小马夫,哪里想到,还有捶山匪二大王的一天。 “没捶死吧?” “这倒没有,好多庄里人也捶了,我怕出事情,把他们都劝开了。” “做的不错。” 徐牧点点头,留着彭春,他还有大用。 “徐坊主,咳咳……” 被绑在木柱上的彭春,一脸的狠色,只是刚开口,便咳出了大口血水。 “你想说什么。” 徐牧饶有兴致地半蹲在地,冷冷看着面前的彭春。 “且放了我,日后,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你莫不是在做梦?” “再加你二十两银子!” 徐牧很干脆地摇头,“我想起你先前的话,便很生气。要屠我的庄子,男者砍肢,女者掳掠,还有孩童,要扔入火里焚尸,对吗?” “徐坊主,不过是气话。” “不对。”徐牧眯起眼睛,“类似的事情,你们应当做了许多了。我不怕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 “以后四通路一带,由我徐家坊说了算。” 彭春怒极反笑,“你不过一个野庄子的小东家,你有家有业,我猜得出来,你不敢玩大的——啊!” 嗤! 徐牧目光发沉,小匕首已经扎入彭春的肩膀,鲜血迸溅出来,溅了满地。 “拉回木屋里,记得上锁。”抹去匕首上的血迹,徐牧声音清冷。 在旁的陈盛等人,才如梦方醒,拖着死狗一样的彭春,扔入了木屋里。 “东、东家,饭菜热好了的。”喜娘从厨房走出来,依旧不敢直视徐牧的眼睛。 “哥几个,先去吃饭吧。” 一日奔波,徐牧已经累极,只想吃完东西,好生休息一番。 “牧哥儿,好香啊。” 刚走近厨房,司虎已经欢呼起来。 徐牧看过去,脸色也有些意外。 此时,厨房的长木桌上,不仅有肉丝糊糊,还有瓦罐鱼汤,十余条用木枝串着的烤鱼。 “喜娘,你是女菩萨啊!牧哥儿,快赏银子!”司虎激动得语无伦次,撸了条烤鱼,便放到嘴里大口嚼了起来。 一同晚归的两个青壮,也欢呼着坐下,开始狼吞虎咽。 “喜娘,有劳了。”徐牧堆出笑容。 “东、东家,不是我做的!”喜娘有些束手无措,“是夫人做的,她今日去江边钓了大半日的鱼,又去山脚打了兔子。这些饭菜,也是夫人特地吩咐,等你回来再加热一番。” 夫人,即是小婢妻姜采薇了。 表面陌生,实则内心里,又担心他会吃不饱睡不暖。 “夫人呢?” “夫人说先睡了。东家没回来之前,她好似还去东家屋头,铺了被子。” 徐牧心头,蓦然涌上一股暖意。 “东家,你快些吃啊。”喜娘有些焦急。 徐牧怔了怔,抬头一看,发现司虎这驴儿草的,已经快把烤鱼撸光了。 “司虎,你住手!” “牧哥儿,我饿了的。” “我也饿,我媳妇给我做的!” …… 彭春被关了整整一日,老北山上,依旧没有任何异动。 连传信的懒汉都没有。 徐牧都有些怀疑,这会不会是塑料兄弟,说不得彭春是被卖了。 “陈盛,人没死吧?” “东家,人还活着,就是饿坏了,听说都啃干草了。” “那就行。” 徐牧压根不提送饭的事情,若是彭春饿死,也算遭了报应,左右也给了那位洪栋时间了。 “木弓造得如何了?” “东家,硬木倒是不少,不过火烤弓身,需要近两日的时间,到现在,也不过十余把。” 十余把长弓,终究是太少。 但也没法子,徐家庄的发展速度,已经尽可能地加快了。 将陈盛支开,徐牧踏着脚步,下意识的,往庄子中心的大木屋走去。 他记得,姜采薇总喜欢在这里记账,为此,他还特地让人多打了几张木桌。 “跟着我念。”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离得还远,便有朗朗上口的读书声,传了出来。 徐牧怔了怔,整个人恍如隔世,匆匆抬起了头。 透过大木窗,他发现姜采薇正拿着一本手抄,开口念着书,唇红齿白的模样,让他一时有些迟滞起来。 又怕打搅,又舍不得转头离开。 直到一个光着屁股的小娃娃,爬上木窗,奶声奶气喊了一声“东家”之后。 木屋里如清铃般的声音,才戛然而止。 几个孩童撒着脚丫四下跑散,先前光着屁股的娃娃,跑得太急,不慎摔在泥地里。 被徐牧抱起来后,一个巴掌佯怒拍在屁股上,便抽着鼻子抹着泪,回家找老爹陈盛了。 “徐、徐郎,奴家这就记账。”姜采薇红了红脸,急忙又把头垂下去。 徐郎? 徐牧脸上,露出微微的欢喜。 他猜着,估计是喜娘自愧,早把事情说清楚了。 “抬头走路,你撞着了,下次谁给本东家烤鱼?” 姜采薇怔了怔,捂着脸匆匆往外跑去。 第三十五章 庄子外的狼群 这日清晨,天色才蒙亮,听了三两日的春雨,又落了起来。 庄子外,长长的林路中。 两个人影,焦急地往前走着,待走到了庄子前,才顿出脚步,喘出几口老气。 “东家,是一个老书生,还有个小妇人。”陈盛在箭楼上传出声音。 “老书生?” 这天下间,老书生可不少,不过能和徐家庄扯上瓜葛的,似乎只有那一位了。 面色古怪地走上木墙横板,果不其然,徐牧便看见了尤文才这老家伙,正拢着双手,在雨幕中喊着什么。 尤文才旁边,正是那位丫鬟夏霜。 “开庄门吧。”徐牧颇为无奈。 现在和姜采薇的关系,刚有好转,他可不想又因为尤文才,又变得岌岌可危了。 “徐兄!徐兄!”刚入庄,尤文才便大声喊开。 “一想着要与徐兄见面,一路上,我便激动难耐。” “不是说,羞与为伍的么。” “哎呀徐兄!徐兄知我有大才,我自然也要考验徐兄一番。我答应徐兄,愿意接受徐兄的招揽了。” 徐牧嘴巴抽了抽,压根儿,他真不想留下尤文才,至于记账什么的,左右姜采薇也识字,足够了的。 可惜,徐牧抬起头,看着还站在雨幕里的夏霜时,便默默改了主意。 “去把夫人喊来。另外,陈盛你去安排一间木屋。” “徐兄,那个月俸……嘿嘿。”尤文才涨红着脸,自个也知道有些丢人了。 “四钱。先前的活,已经有人来做了。”徐牧没好气地开口。 “徐兄,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连河州书院里的先生都说,我今年是有机会的——” “五钱,若是再多说,你就此离庄吧。” 尤文才干笑两声,见着徐牧神情不喜,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来之时,可碰到山匪?” “并无。即便遇到,我也不怕的,河州望州一带,我尤文才略有才名,即便是剪道打劫的,也多少给我些脸面……” 徐牧转过身,懒得再听。 不多久,姜采薇急急赶来,感激地冲着徐牧,难得露出了微笑。 …… “屋子破了些。”吃过晌午饭,尤文才闷闷地躺在床上。 “那个棍夫也是,明知道我来了,也不通告厨房,做些肉菜。” “夫君,莫乱讲了。徐坊主能收留我们,我们这样不好。”夏霜犹豫着,小声劝了一句。 右坡村那边,因为要投靠徐家庄,先前的两亩佃田,已经被地主收了回去。 “你胳膊往外了是吧?他不过是个棍夫,即便是发了财,也定然不如我这样的读书人。” 夏霜一时静默,不知该如何反驳。 “不与你讲了!若非是我的名气,你以为那棍夫,还真看在你那婢妻小姐的面子上?” 尤文才喋喋不休,索性倒头便要睡去,突然间,又似是想起了什么,急忙让夏霜打开包袱,取了一个精致的小木笼出来。 小木笼是路上捡的,似是过路人不慎遗下的包袱。 “夫君,有些发臭。”夏霜捂着了鼻子。 走得匆忙,只粗粗看了几眼,若发现是一坨干肉,当时就该扔了的。 “若是寻常物件,又如何装在这等好木里?”尤文才喋喋不休,“你莫要往外说,得了空闲,我便去当铺问一遭。” 将木笼压在包袱下,尤文才伸了个懒腰,倒头便睡。 时至三更。 庄子里,除了几个值夜的青壮,余下的,便是瓢泼的落雨声,以及连排木屋里,传出的微微鼾声。 “盛哥儿来看!” 箭楼上,一个青壮颤声开口。 陈盛跑上箭楼,抬起头,整个人的身子,也不知觉颤栗起来。 并非是山匪。 而是狼。 目光所及之处,林木间,棘草里,还有河滩上,都是一只只如大狗的野兽,眨着一双双狠毒的绿眼。 “怎的……会有这么多狼!” 四通路一带,狼并不多见,即便是有,也不过三两只,轻易不敢下山。 “快!快醒夜!” 铮铮的铜锣声,在黑夜中一下子震了起来,惊得不少人,匆匆披了衣服,拿上武器,急急赶了过来。 “东家,是狼!”陈盛咬着牙,连声音都变了。 若是山匪,倚靠着木墙,还能守得住。 但若是狼,这么多的狼,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徐牧沉着脸,拨开人群,急忙跑上了箭楼。 如陈盛所言,整个徐家庄,似乎都被狼群包围了,苍苍的月光之下,一声声冲天的狼嚎音,让人听了脑子发麻。 听说,离着四通路十几里的一个野庄子,便是被狼群刨碎木墙冲入,整个庄子上下几十口,无一幸存。 “东家,扑过来了!”有人惊叫。 “快!射弓!” 十几个青壮,纷纷取了长弓,搭上石镞箭,往窜过来的山狼射去。 奈何石镞箭威力太小,再加上准头不好,并无太大的作用。 即便是司虎和陈盛的铁胎弓,也不过侥幸射死了一头动作稍缓的老狼。 “把桐籽油都拿来!”徐牧咬着牙。 若是木墙有了缺口,那么庄子外成群的山狼,都会鱼贯而入。 “打着木头,扔远一些。” 按着徐牧的吩咐,不少青壮将桐籽油浇在木头上,烧着了火,用尽力气往外头扔去。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烧了不到一会,便又被雨水淋湿。 “东、东家,或是庄子里有了秽物。”颤巍巍的老胡头,拄着拐杖走来。 “先前我带着二十余苦民,经过河州时,便听人讲过一件事情,有山匪用秽物引了狼群进村,祸害了不少人。” “山匪?” 老胡头的话,让徐牧没由来的心头一震。 彭春被抓,老北山上的那位大王,几日不见现身,然后又有了狼灾。 这其中的厉害,值得好好揣测一番。 不过,即便是引狼灾,也得有人把秽物东西,带入庄子里吧。 但这两日,哪里见什么山匪。 蓦然间,徐牧神色一惊,急急转过头,看向连排木屋的方向。 “司虎,带人守住庄子!” 留了一句,徐牧从箭楼冲下,往木屋的方向,急步奔跑过去。 第三十六章 瓢把头洪栋 哐—— 将木屋一脚踢开,徐牧脸色发冷。 这两日都未曾见到山匪,而入庄的人,只有面前的尤文才和夏霜。 可怜夏霜已经抱着柴棍,躲在墙角瑟瑟发抖。而尤文才还像个死人一般,趴在床上酣睡如斯。 徐牧也不客气,直接抬腿踹了下去,惊得尤文才一个鲤鱼打滚,慌慌张张爬起了身子。 “徐、徐兄?” “我且再问你一次,来之时,可曾碰到山匪?”徐牧声音发沉。 以尤文才的性子,或许不会做内应,但极有可能,被山匪不知觉间,摆了一道。 “并无啊!不信你问拙妻!” 徐牧回过头,看向夏霜。 夏霜急忙慌不迭地点头。 “你瞧吧,你误会我了。” “东、东家,我们没遇到山匪,但拾得一个奇怪的东西。”这时,夏霜又再度开口。 “奇怪的东西?且拿出来。” 尤文才瞪了自个妻子一眼,又怕徐牧动怒,颤颤巍巍地翻出那个精致小木笼,递到徐牧面前。 未等多看几眼,徐牧拿住木笼,便发现一股腐臭的呛味,扑入鼻子。 有些像刚腐烂的死鼠。 冷着脸,徐牧用手掰断木笼,不多时,一头小狗模样的兽尸,便呈现在眼前。 “徐、徐兄,你不能拿走!这是我的啊!”尤文才喋喋不休,认定了这是值钱的好东西,怕被徐牧抢了。薆荳看書 “闭嘴!再多说一句,把你扔到外面喂狼!” 庄子危急存亡,徐牧懒得再打太极,怒喝之下,惊得尤文才慌忙往屋里跑去。 “东家,这是狼胎啊!”老胡头走来,声音发颤,“怪不得那些山狼会被引来,这必然是头狼的狼胎!那些狡猾的山匪,剖开母狼的肚腹,这狼胎才刚成形。” “老胡头,怎办?”徐牧咬着牙。 现在一切都说的通了,那位瓢把头洪栋,先引来山狼围庄,然后再伺机而动。 “东家,你要是信我,现在就去杀两匹老马,把狼胎好生装起来,一起放到庄子外面。” “陈盛,去杀两头马!” 原本在搭弓的陈盛,听到徐牧的话,整个人身子一颤。 前些日子,还借着这些老马杀退了山匪,现在又要……杀马。 “驴草的,你快去!你的老父妻儿,还要不要活命了!” 这一句,终于让陈盛脸色大变,吼了一声,急匆匆往小马场冲去。 此时,外头的狼群,已经冲到了庄子下。爪子刨着木头的声音,听在人的耳朵里,如同催命符一般。 “用马枪来捅!” 近三米的马枪,难得在这等时候,又爆发出了威力,将一只只在刨着木墙的山狼捅翻在地,不断发出声声厉叫。 “东家,马来了!”浑身染血的陈盛,和另外几个妇人,艰难地扛着两头马尸,摇摇晃晃地走来。 “左右各扔一头下去。” 将狼胎收拢好,徐牧喘了口气,小心地拾了麻绳绑好,再走到箭楼之上。 一头头的山狼,循到狼胎的气味,疯了一般,不断追着徐牧的脚步,急急奔跑过来。 “徐郎,小心!”姜采薇手里握着老柴刀,想跟着徐牧一起上去,却被喜娘在后,紧紧抱住身子。 此时,两头马尸不到一会,便被吃了个干净,越来越多的山狼,疯狂地聚到箭楼下的木墙。 整个木墙,随着阵阵摇晃,似要崩塌了一般。 徐牧呼出一口气,将吊着狼胎的麻绳,缓缓放下去。 一头硕大的老狼,从狼群里奔跃而起,半空之中,紧紧咬住了狼胎,再狼首一摆。 徐牧惊得刚要松开麻绳。 嘣—— 箭楼边上的挡木,随即被徐牧的身子撞碎,而徐牧整个人,也往木墙下摔落。 “牧哥儿!” “东家!” “徐郎啊!”姜采薇红着眼睛,整个人无力瘫下去。 “我还没死……” 夜色之下,徐牧的整个身子,仿若吊在半空之中一般,此时,一只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袍角。 在离着他脚板不到两步的距离,不断有山狼跃跃欲试,这要是摔下去,估计连骨头渣滓都不剩了。 “前辈。”徐牧眼神不可思议,救他的人,居然是老秀才。 “嘿,我儿李破山要征伐北狄的,岂能死在这等荒郊野外。咦?我抓不住了。” 徐牧脸色发白,幸好,司虎急急跑来,有力的臂弯,一下子把徐牧拉回了箭楼里。 “前辈,多谢。”徐牧抬头,却发现老秀才已经跑回柴垛上,又悠哉悠哉地喝起酒来。 群狼长嚎,他却跟个没事人一般。 “东家,狼退了!” “狼退了!” 整个庄子,爆发出阵阵狂呼。 徐牧喘了口气,抬起头往前,果然,在雨幕之中,一头又一头的山狼,迅速往附近的密林,急急窜了进去。 “这是什么道理?”陈盛古怪问道。 “这群山狼围庄,最大的目的,应当是为了狼胎。得了狼胎,便离开了。”老胡头艰难解释了一番。 不管怎么样,狼群退去,总算是有惊无险。 “东家,无事了。” 徐牧依然紧皱眉头,不敢掉以轻心。 他可以想象得到,若是刚才处理得不够及时,狼群入了庄子,该是怎样的惨状。 幸好是守住了。 “东家,有人!”果然,约在半柱香之后,庄子外的密林,出现几十个蓑衣人。 隐隐听得见抽刀出鞘的锵声。 “是山匪。” 没猜错的话,这一批,才是老北山上的山匪精锐,连着武器,都有不少铁制了。 “东家,他们想捡庄子。” 在狼群祸害完庄子之后,这些山匪再来抢走贵重物品,便称为捡庄子。 但人算不如天算,即便是引了山狼过来,徐家庄依旧是守住了。 “拿起武器!”徐牧冷声怒喝。 青壮重新摘下长弓,下面的妇人,也纷纷取了棍棒,紧张地守在庄门后。 庄子若是破了,每个人都会死。 “你也下去。”徐牧转过头,发现在旁边,小婢妻姜采薇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一脸的紧张兮兮。 “徐、徐郎,奴家保护你。” “下去!”徐牧脸色蓦然发沉,箭矢无眼,再者,一个姑娘家家的,站在箭楼上算怎么回事。 姜采薇红了红眼睛,抱着老柴刀,不舍地走了下去。 “东家,他们怎的不动?” “庄子捡不成了,在想着法儿。”徐牧头也不抬。 他突然觉得,那位瓢把头洪栋,并非是个莽汉,相反,极可能是一个攻于心计的人。 第三十七章 退匪 雨还在下,下得越发焦躁起来。 暗沉沉的夜色中,几十个蓑衣人,推了推头上的帽笠后,开始踏步往前。 庄子外,听得清脚步碾过积水的泼声。 一骑厚重的人影,裹着层层的黑色袍甲,飞马从林间跃出,抬手一个射弓,便有一支箭矢,急急透射而来。 “俯身。”徐牧迅速喝了一句。 箭矢扎到箭楼的挡板上,入木三分,连箭楼都被震得微微摇晃。 “东家,怎办?”陈盛身子抖动,“这是个高手。” “无事,以箭楼为遮挡,山匪若靠近,便从弓窗里,把箭矢射下去。” “司虎,去把彭春抓来,吊在木墙上。” 这就是徐牧留着彭春的原因,如果没猜错,那位裹着袍甲的骑马人影,应当便是老北山的瓢把头洪栋了。 一个营出来的逃兵,好歹是一起扛过枪一起做过匪的,总不会过于绝情。 司虎得了吩咐,一下功夫,便把奄奄一息的彭春缚了麻绳,高高吊在木墙上。 徐牧冷着脸,刚要说些话,这几十个山匪的强悍,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 却不料,还没开口。 又是一支箭矢射来,射爆了彭春的头颅,尸血溅满了木墙。 “该死。” 想想也是,若是真投鼠忌器,也不会引狼围庄了。 这是个狠人。 “射死他们!”徐牧咬着牙。 四座箭楼上,十余个青壮手执长弓,纷纷把将石镞箭往下方射去。 三两个跑得最前的山匪,来不及避身,便被扎满了箭,惨声喊了几句,卧着身子往后爬。 “切莫乱射,只射那些跑到木墙下的!” 只要俯身在箭楼,以那些山匪的竹片弓,便没办法够得着,大多射上来的箭矢,离着还有小段距离,很快又落了下去。 一时之间,即便几十个山匪气势汹汹,也没法子打破木墙,反而仓皇丢了几具尸体。 “司虎,射那个头领。” 夜色中,那骑马的厚重人影,依然冷冷在后略阵。 司虎急忙抬起铁胎弓,可惜连着射了半壶箭,准头都耻辱无比。 当然,这也不能怪司虎,毕竟在不久之前,还只是个打浑架的小棍夫。 “把铁胎弓给我。”徐牧沉着脸色。 司虎脸色愕然,又不敢不听,急忙将铁胎弓递了过去。 握着铁胎弓,感受到冰凉的寒意,徐牧深吸了一口气,搭上铁箭矢,将弓弦艰难地张开。 上一世,他去射箭场消遣,用的是复合弓,无法理解古人“开二石弓”的豪气。 现在他懂了,非常懂了,几乎把两条腿开了八字,才勉强张开了铁胎弓。 “牧哥儿,你莫要张得太开。” 徐牧脸色涨得发红,原主人狗屎一样的身子,终究是不堪大用。 又无指套,弓弦割破了指头,鲜血顺着长弦,垂落到弓身上。 喘出口大气,近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徐牧才稳住了晃动的铁胎弓。 “林暗草惊飘雨夜,昭昭一箭破万仙!我儿李破山,万夫不当!”老秀才从柴垛上站起,饮了一口烈酒,怒声高喊。 “东家!” 徐牧沉下脸色,冷冷松手崩弦,黑色的铁箭矢带出一串血珠之后,从雨幕中往前穿透而去。 不远处,雨幕中裹着袍甲的厚重人影,蓦然回头,将手中长刀的刃面铺开,迅速往前推去。 昂—— 厚重人影胯下,那匹烈马蓦然脑袋一摆,颤声嘶了两下,整个栽倒在地。 马首上,一支铁箭矢贯入,入肉三分。 厚重人影狼狈地咳了几声,从泥地上爬起来,连黑色袍甲都变成了泥色。 整个庄子里,瞬间爆发出声声高吼,惊得那些还在冲杀的山匪,冷不丁地开始退却脚步。 “徐郎,你的手!” 听见姜采薇的话,徐牧这才惊觉,刚才崩弦的右手,隐隐地发疼,垂头一看,早已经血流如注。 特别是崩弦的二指,早已经被剐去了一层皮。 “没事儿。” 接过麻巾,徐牧抹了几下,才重新抬起头,看着庄子外的情形。 无了马,那位瓢把头似是落了威风,只能把身子隐在岩石后,怒喊着什么。 “东家,山匪退了!” “山匪退了!” 几十个山匪,在丢下几具尸体之后,如潮水退去一般,趁着雨幕和夜色,仓皇地隐入密林之中。 “东家,要不要出庄子摸尸体?” “不急,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确认山匪不是诈退,徐牧才让陈盛带着几个青壮,收拾了一番战场。 “一把生铁弓,两杆铁头枪,还有一副烂袍甲!” 生铁弓,即是那些山匪用了铁矿,自行打造的铁弓,威力和射程,肯定不如官家的铁胎弓。 估计铁枪和袍甲也差不多。不过也算极好了,这年头,寻常百姓家,连一柄生锈菜刀,都是几户人共用。 “陈盛,有没有人受伤?” “伤了两个,一个被箭射到了腰,一个为了打狼,从箭楼摔下去,把头摔烂了。” “采薇,你先记着,到时候多发一份抚恤。其余的人,凡是帮着守了庄子,都有赏银。” 整个庄子里,又是一声声的高呼,放在以前,要是山匪抢庄,他们都是想着法儿迅速逃出去,哪里想到,还有把山匪打跑的一天。 “徐兄,我也献了宝的,有无赏钱?” 山匪退去,尤文才急忙慌慌张张地跑来,堆上谄媚的神色。 “没有。”徐牧神情发冷,“你且记住,留在庄里也行,但务必与其他人一样,扛木修墙,骑马护庄,若是做不到,明日请自便离开。” “徐兄,我学富五车,乃是谋士幕僚!” 徐牧懒得废话,若非看在姜采薇的面子上,他巴不得立即将尤文才踢出庄子。 …… 桐籽油灯下。 姜采薇一边红着眼睛,一边用热水替徐牧擦拭着手掌。尔后,才从袖子里取了金疮药,细心地涂抹起来。 “我有些好奇,你怎么一直随身带着这些?”徐牧脸色疑惑。 没记错的话,先前便给过他一瓶了,只可惜出城遇到难民追车,不慎丢了去。 “奴家嫁入望州城,便、便听说徐郎是个棍夫,时常与人打架。” “所以,你是给我准备的?” 姜采薇红着脸,点了几下头。 “以后若遇到危险,你便护着自个,先不用管我。” 姜采薇沉默了会,摇着头。 “为何?你又不是女侠儿。” 姜采薇抬起头,语气渐渐趋于平静。 “因为……徐郎死了,我也会死。偌大的望州城,每天都有人饿死,我所能依靠的,只有夫家。” “你突然说了实话,让我有些不习惯了。”徐牧心底涌上一股酸涩。 两个人绑在一起,终究是与爱情无关。 “如果北狄人没有破关,奴家便不会南下逃难,也不会认识徐郎。” “飞鸟与游鱼,隔了高山大海,尚且是一场相见欢。” “我想说的是……”姜采薇突然变得有些语无伦次。 “是什么?” 姜采薇涨红着脸,咬着嘴唇,坚定地抬起头。 “我——” “牧哥儿啊!”没等姜采薇脱口而出,司虎高八度的声音,随着推门而入,响彻了整个屋子。 徐牧咬牙切齿,往突然闯入的司虎瞪去。 这时候的姜采薇,已经急急把头垂下,抱着木盆,三步并作两步,逃也似地出了屋子。 “牧哥儿?怎的?我还想和你吃酒呢。” “狗犊子,你怎的不敲门……” 徐牧无奈骂了一句,只差一些,只差一些,他和小婢妻的隔阂,就要解开了。 天知道下次,姜采薇还有没有这份胆子,再一诉衷肠了。 第三十八章 官差夜访 将山匪打退,连着几日,整个庄子都平安无事。 那些退去的山匪,仿佛失了胆气一般,不敢再下山侵扰庄子。 徐牧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那位瓢把头洪栋,定然不会死心,于公于私来说,徐家庄已经是四通路一带,最大的死敌。 “东家,木墙都重新翻修了!按着东家的吩咐,沿着庄子周围,挖了一条壕沟。” 壕沟,相当于小型的护城河。徐牧并不打算引水,而是要埋一些火油下去,到时候再用火油箭,射爆装火油的瓦罐,如此,必能引起火势,隔绝敌人的进攻。 当然,为防止火势燎到木墙,至少隔了近十步远。 “东家,我等去了。” 陈盛驾着马车,带着三四个骑马人影,匆匆出了庄子。 往河州的私酒不能断,再者,先前便已经探查过,老北山上,这几日也没有剪道的山匪。 “小心些,若遇危险,便先骑马绕走。” “东家,晓得了。” 陈盛也算厮杀了几场的好汉,将朴刀扬了扬后,带着人往河州方向而去。 “咦?东家,这又有人过来。”待陈盛的私酒车走远,在箭楼上巡哨的周洛,突然间又开了口。 周洛说的,并非是普通行路人,而是望州城里,那些连连出逃的富户。 这几日时间,粗粗一算,已经有上百架马车打包了金银细软,各式古董字画,带着护院匆忙迁去内城。 北面又起战事,雍关一破,七百里一马平川之后,便轮到望州城硝烟四起了。 也难怪这些富户,会慌不迭地逃离望州。 徐牧一颗心沉了下去。 田松告诉过他,务必多收几匹驮马,尽快迁去内城。 但现在的光景,整个陈家坊才刚刚有了起色,若是离去,意味着一切要从头再来。 而且还有很重要的一点。 庄子里的这帮人呢。 这帮跟着他在乱世中讨食的人,该如何?长路迢迢,总不能把所有人都迁过去。 都是些普通不过的百姓,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徐家庄。反之,没有了徐家庄,很多的人,大概率会死去。 “采薇,现在柜头上,庄里还有多少银子。”走到中间木屋,徐牧凝声发问。 正在记账的姜采薇,抬头红了红脸后,“奴家看看……徐郎,庄里还有一百三十两的银子,若是河州往来顺利,可再入账五十两。不过,庄子里的粮食不多了,还需多购一些,作为储粮。” 不得不说,姜采薇的记账水平,还是挺不错的。 “徐、徐郎,先前很多庄子里的人都担心,问徐郎会不会也去内城?” “你呢,你怎么想?” “徐郎……庄子荒了的话,这些人会变得和以前一样。” 和以前一样,即是开始新一轮的流离失所。 “采薇,别担心,定边八营是我大纪的精锐边军,能挡住北狄人的。” 其实,徐牧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若是定边八营真的厉害,也不会坐看着雍关被破了。 连两个定边营的逃兵,都能辗转逃到四通路,成了作威作福的瓢把头。 …… 夜晚时分,徐牧帮着众人,刚把酒缸里的酒糟倒掉。 猛然间,便听到了庄子外“嗒嗒”的马蹄声。 在场的人,都没由来的脸色一变。这段时日,老北山上的山匪闹得太凶,让人有些草木皆兵了。 “东家,是官儿。”巡哨的周洛,艰难地吐出一句。 官儿?望州城里的么,这等时候,来他一个破庄子作甚。 皱了皱眉,徐牧让人开了庄门,随即理了一番身上衣服,才往外走去。 到了庄门前,才发现居然是老熟人。 “徐坊主,打搅。”田松语气发沉,往后挥了挥手,七八个骑马的官差,立即跟着下了马,各自提着一盏小马灯,往最后面的一架华贵马车走去。 “田兄,这是?” “入庄了,我再与你细说。” 不多时,后头的七八个官差,簇拥着三个亮雅长袍的书生,缓缓走了过来。 徐牧知道,田松是望州城的官头,多多少少有些权势,但这等夜晚,带着几个年轻书生入庄,算怎么回事。 借宿么? 抑或是避难? 即便是最凶狠的山匪,见着官差,第一个反应,肯定是要跑的。 避个哪门子难。 “喜娘,先掌茶。”徐牧回头喊了句。 正看得心惊胆战的喜娘,应了一声,急忙往厨房跑去。 “这是甚的破地儿?” “田官头,这便是你说的人?” 两个脸面白净的书生,冷笑着开口,还不断摇着袍袖,作驱散状,似乎庄子里有什么臭不可闻的气味一般。 唯有最后面的一个小书生,不言不语,静静地站在最后。 让徐牧奇怪的是,田松听了之后,反而舔着脸,走去安抚了一番。 “田兄,这到底是何意。” “我听说了的,前些天,徐坊主破了老北山匪群的围庄。” “讨命罢了。” 四通路位置显眼,有行路人把消息带去望州城里,并不奇怪。 但哪怕把整个老北山的匪群都屠了,这也不是官差该关心的事情。 颁个好市民奖么。 “我便直言了。”田松缓了口气,“北面传来消息,八个定边营已经被狄人打烂了两个。这几日你也该看到了,望州城里,多的是出逃的富户。” “田兄,这与我何干,我不过一个酿酒的小东家。” “徐坊主,听我讲。”田松语气微微烦躁,偷偷挺起手指,不动声色指了指后面的三个书生。 “上头给了命令,让我务必安排好这三人。” “莫非是身份显赫?”徐牧眉头越发紧皱。 “自然的。”田松声音越发发沉,“先前配给的武行,大意了些,刚出城便被难民夺了车驾。若非是我等及时赶到,恐怕会生出大乱子。” “大纪律令,除非有公文,否则官差不能越城。劳烦徐坊主,这几日迁去内城之时,把他们一起带上。” “我讲过,徐坊主是一个不脏的人,而且有破匪的本事,此一去,必定无忧矣。” 第三十九章 烫手山芋 “所以,田兄的意思是,让我带着这三个书生,一起迁去内城?” “徐坊主,确是如此。左右你也要迁去内城,不过多预备一架马车。” “另外,这是酬金。” 从怀里摸出一袋鼓鼓的银子,田松面色凝重,“这里头有二百两银子,不瞒徐坊主,我一两未取。” 徐牧沉着脸,若是迁去内城,这无疑是一笔极其划算的买卖,不过是顺路一趟,凭着司虎以及陈盛几人,即便遇到了剪道山匪,也足够应付。 但,他从未打算迁去内城。 回过头徐牧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围了一大圈的人,大多是那些苦民村妇,目光皆是唯唯诺诺。 “徐坊主,且拿着银子,无须客气。”田松继续开口,“迁去内城之后,徐坊主记得,务必来个信儿。” “田兄,我并未打算离开望州。”徐牧叹着气开口。 “徐坊主,这等时候了,莫要再开玩笑。”田松微微不悦,“望州城里,那些难民又闹了起来,我还要带着人回去整顿。” “还请徐坊主,一路小心。” “田兄,我讲过了,我并不打算——” “徐坊主,有空再一起饮酒。” 田松似是听不见一般,冲着三个书生,急匆匆打了个招呼,便要往外走去。 随后的七八个官差,也急忙提着马灯转身。 “田兄。”徐牧咬着牙,终究是追上了两步。 “我并无去内城的打算。” “徐坊主,莫开玩笑。”田松夹着马腹,声音越发地凝重,“二百两银子,足够你在内城那边,重新开一个酒坊庄子。” “望州城风雨飘摇,谁也说不好,哪一日狄人便杀入了城。” “北狄破关,几十万百姓逃难南下,算是好的了,雍关外的城口,人头京观堆成了一座大山。” “徐坊主,且去且去!” “该死的难民!这等时候还闹!” 七八匹烈马,在这些官差的马鞭下,迅速奔跑起来,不多时,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捧着银子,徐牧久久而立。 他有心骑上一匹马,追着把银子还掉,但那又能如何。并非只是田松,而是官坊上面的人,有意把这个烫手山芋,抛到了他手里。 走回庄子,徐牧神色戚戚。 为首的两个书生,早已经等得不耐烦,若非是天色黑去,估计要马上催着徐牧动身。 “喜娘,去准备三间干净的屋子。” “有无陪夜?”徐牧话刚落,其中一个书生,便嬉笑着开了口。 说着,还一只手扯住喜娘的钗裙。 喜娘红着脸,急忙挣脱开,往前小跑而去。 徐牧冷冷看着,他现在很恼火,巴不得把这三个书生立即暴打一顿。 “咦?这位更好些。”另一个书生,目光转了转,待看见姜采薇之后,眼神亮了起来。 书生嬉笑两声,刚要攀上姜采薇的肩膀—— 啪! 姜采薇冷着脸,一下子把手拍掉。 “徐坊主,这怎的!”书生恼着脸退回,转过头,目光不善地看向徐牧。 “我等在清馆里,多的是想陪夜的姑娘。” “那你便回望州,带着这二百两回去。”徐牧冷笑,将手里银子掷在地上。 他巴不得将这三个烫手山芋丢出去,越远越好。 “知不知我等是谁!” “不知,也不想知。” 徐牧脑袋发胀,他要好好盘算一番,接下来该怎么做。 两个为首的书生还要再骂,最后头,那位安静的小书生,突然走了上来,仅一个噤声的动作。 两个原本叫嚣的书生,便立即住了口。 徐牧看在眼里,心头微微发惊。这定然不是什么普通书生,也难怪田松会这么紧张。 不过,最后的那位小书生,生得有一份难得的俊俏,乍看之下,多了几分温文尔雅。 “陈盛,先带他们去屋头那边,看看有什么要准备的。” 原本徐牧想让喜娘去,但联想到先前两个书生的急色,索性让抠脚大汉陈盛去了。 “东家,我这就去钓些江鱼。”喜娘从厨房里取出鱼竿,声音有些急促。 徐牧有些顿愕,“这都夜了,钓什么鱼?” “东家,我怕他们吃不惯糊糊,我听说,城里的有钱人,都是吃肉宴的。” “不用。”徐牧摇着头,“糊糊即可,不吃便倒了喂马。” 这算是准备逃难了吧?还想着大鱼大肉,姑娘作陪? “去吧。” 徐牧揉着头,心里还远没有主意,田松丢过来的山芋,不到一会,烫得他手都起泡了。 沿着庄子,又细看了一番,不忘叮嘱几句值夜的青壮后,徐牧才迈着脚步,往屋头走去。 迁去内城的事情,如今又添了一笔杂乱,愈加让人烦躁。 …… 约是三更时间。 徐牧刚迷迷糊糊的睡过去,却突然间,身子被人一摇,便急匆匆醒了过来。 “东家,喜娘被侮了!”陈盛咬着牙,两只眼睛鼓起。 这半个多月,庄子里的人,都很相熟了,特别是喜娘,每天都会想着办法,让他们吃好一些。 “怎么回事?”徐牧脸色惊怒。 “那位叫汪云的狗书生,说着身子冷,让人多铺一床被子,喜娘刚入屋,他便关了门。” 哐—— 徐牧起身,将面前的油灯拨到地上,随即穿好布履,冷冷往外走去。 不知春雨何时又落了起来。 连排木屋前的泥地上,喜娘披头散发地跪倒在地,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整个身子瑟瑟发抖。 在她的面前,约莫有三四锭银子,胡乱丢在地上。 她的两个孩子也跑了出来,嚎啕哭着,抱着自己的娘亲。 “十两银子!十两银子!清馆最俊的花娘,也不过三两!你赚了的,你赚了的!明白吗!” 一个满身狼狈的书生,咬牙切齿,“我先前还听说,你不过是个乡野老妓,贱人!你要矜持给谁看!” “若是识趣,拾了银子,把身子洗干净了,再入屋侍寝!” 喜娘垂着头,即便浑身哆嗦,都未曾伸手,去抓泥地上的银子。 “你身子都脏了的!别装了吧。” 喜娘抬起发颤的手,将额头边的乱发,一缕缕的勾到鬓角。 随后,她笑着昂起头,重重摇了好几下。 “东家说过,我不脏的。” 刚好走到的徐牧,看着这一幕,胸口涌起一股莫名的发涩。 第四十章 傲娇小书生 “乡野老妓!羞煞人也!” 书生汪云,正叉着腰,还在大放厥词。 冷不丁的—— 一道人影冲来,重重一记抬踹,便将他整个,踹翻到了泥地里。 “何人!” 汪云趔趄着起身,刚要转头又骂。 啪! 又是一记耳光,将他扇得头昏目眩,待缓过神,他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发现不知何时,庄子里的那位小东家,已经冷冷站在了他面前。 “拿刀来!”徐牧冷声怒喝。 “东家……” “拿刀!” 陈盛缩了缩脖子,急忙小步走近,把朴刀递了过去。 “大纪律令,胆敢亵玩女子,当斩!” 雨幕中,抽刀出鞘的声音传出极远,汪云这才吓得脸色发白,急忙把手摸入怀里,取出一大摞的银子,递到徐牧面前。 徐牧看都不看。 此刻,他心头充满了怒意,并非只是汪云,而是这个吃人的世道。 “东家!东家!我逃出来了!他并未侮到我的身子!”喜娘急忙爬来,拼命拉着徐牧的手臂。 “并未打到桩啊。”汪云也哭着嚎啕,不断冲着徐牧磕头。 “徐郎!莫要杀人。”姜采薇也跑过来,大声劝阻。 徐牧闭了闭眼,起了身,将手里的朴刀,冷冷丢在泥地里。 “这位东家,我等知错。” 屋头里,另外两位书生,也脸色大惊,顾不得雨幕涟涟,急步走到徐牧面前。 “再有下一次,我杀了你。”徐牧睁开眼睛,目光冷得可怕。 汪云见着这一幕,更是剧烈抖着身子,动都不敢动。 “喜娘,且去休息。” “多谢、多谢东家做主!” “去吧。” 徐牧踉踉跄跄,走回木屋里,一时只觉得脑子烦躁无比。 “徐郎,洗下身子。”不多时,姜采薇已经抱着一盆热水进来,声音带着心疼。 “采薇,你想迁去内城么?” “徐郎,我不知道。”脱下徐牧黏满泥垢的步履,姜采薇垂下了头。 “我们走了,庄里的人……要怎么办?” 长路迢迢,不可能带着这么多的人一起迁徙。 “会饿死,被山匪杀死,如果望州城破了,会被狄人用马弓射死,用玩刀砍死,还会割了人头,带回去堆京观。” 姜采薇红着眼睛,小声哭了起来。 徐牧沉默的抬起头,看着木屋外,愈渐肆虐的夜雨。 …… 昨夜的事情,对于蓦然到访的三个书生,无异于当头霹雳。 徐牧雨幕抽刀的景象,细想起来,当真有几分吓人。 “徐坊主,不知何时才启程?”另一个书生叫范谷,难得作了个揖,才小声发问。 “我已经让人去河州那边,替你们寻武行了。武行一到,三位可自便。”徐牧淡淡开口。 “徐坊主,这是何意?不同行么?” “不同行,我要留下来。” 范谷皱了皱眉,想不到还有这一出波折。 范谷后边,那位小书生也皱起眉头,隐隐有了些生气。 “河州武行,我等信不过。” 声音很古怪,似是挤着嗓子说出来的一般。 “倒不如,你再送我等回望州。” “这感情好,二百两银子,分文未取。”将银子递过去,徐牧回了头,吩咐陈盛一番后。 很快,两辆马车缓缓驶来,庄门适时大开。只是,刚上了马车的陈盛,还没打起马鞭—— “望州封城!望州封城!四十万难民要冲入城关!” 一道焦急不堪的声音,在庄门外传来,披着蓑衣的周洛,慌不迭地跑入庄子。 “东家,我先前在山脚探路,便见着许多人往这里跑。那些难民要疯了!望州封城了!” 徐牧僵在原地,在他身边,三个书生,也变得满脸苍白。 “先关好庄门。”徐牧咬着牙。 原本要驶出去的马车,一下子又退了回来。 “安排人手,继续巡哨。另外,把木墙打牢固一些。”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这个世道,很快又要乱了。 “徐坊主,这还等什么!赶紧迁去内城吧,那里安全!”范谷不甘心地劝道。 “不迁。”徐牧冷声开口,“庄子里,此时若想离开的,我徐牧一概不会阻拦,另送上二两盘缠。” 除了三个书生之外,所有人一动不动。 特别是那些苦民和村妇,看着徐牧的态度,已然泪流满面。 “列位放心,我大纪定边八营,乃是精锐大军,必然能挡住北狄人。” “那些难民,也不过乌合之众,过个几日,我望州便又和以前一样了。” “尽管酿酒赚银子便是。” 三个书生站在庄子中间,显得格格不入,想要开口,却又欲言又止。 “东家,我去数了,如今整个庄子里,有差不到二十把长弓。”陈盛走来开口。 “告诉大伙,这些还不够,另外,明日起先由你带着大家练射弓。” “我?”陈盛怔了怔。 “你射得好,还是司虎射得好?” “虎哥儿是睁眼瞎,自然是我……” “这不成了。” 陈盛挠了挠头,只得勉为其难地往后跑去。 “徐坊主。”刚等陈盛走远,那位年纪最小的书生,便走到了徐牧面前。 “还有事?” “我三人商量过了。”小书生眨着眼睛,“只要徐坊主能把我们安全送到内城,我三人,便再加三百两银子。” “已经去请了武行,银子的事情,到时候和武行说便可。” “我三人信不过武行,你既然是田官头介绍的,应该要为我们着想才对。” “事出有因,我原本便不想接这趟活。” “但你已经接了。”小书生寸步不让。 “我再送你五十两,当违约如何?”徐牧冷笑。 “大纪律法,你如今是我三人雇用的武行。” “可有公证?前些日子,有村人在我庄子外撒了泡尿,没有公证,我半点办法都没有。” 小书生涨红了脸,脱口而出,“登徒子!” 这一下,轮到徐牧怔住,“你要不要翘个兰花指,再骂一句?兴许我就知道错了。” “无耻!” 小书生鼓着脸,气冲冲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了下来,从地上捡了几块泥巴,“啪啦啪啦”地扔在了徐牧身上。 “你别哭啊,不然你爹娘看见,还得过来骂我。”徐牧有些无语,这读书读的,傲娇得跟姑娘家家一样了。 “无耻!登徒子!烂心肠烂肝!”小书生回过头,叉着腰站在泥地上,针锋相对。 徐牧顿了顿,作状要拿起棍子。 小书生脸色一白,急忙惊惊乍乍地往屋子里跑去。 第四十一章 大碗杂碎的碗 传言非虚。 整个望州城,已经处于封城的状态,打探回来的陈盛,骑在老马上,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抱着朴刀,脸上难掩惊惶的神色。 “人食人了……”他苦涩地吐出一句,从马上摔落下来,用朴刀撑在泥地上,止不住地发呕。 徐牧转过头,脸色发沉。 早些时候还在望州城,几十万难民置之不理的时候,他便猜得出来,假以时日,必然会出现问题。 “东家,有马儿!” 刚说完,周洛便跳下箭楼,往庄外跑去,不多时,便和陈盛一起,多牵了三四匹烈马回来。 为首的那匹烈马,铺着褥子的马鞍之上,还晕着一大坨的鲜血。 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是主人路上遭了无妄之灾,这几匹烈马受到惊吓,刚巧跑到了四通路。 “陈盛,关庄门。” 轰隆隆—— 两扇巨大的木门,一下子合闭。 庄子里的空地上,二十余人尽皆神色仓皇,外头的世界风雨飘摇,唯有这处徐家庄,是他们最后的避风港了。 “列位,取多些木头,沿着木墙再打一圈。”徐牧冷静道。 上一世的装修知识,无疑这时候让他吃了红利,如今整个徐家庄,宛如一个小堡垒般。 若是还有时间,徐牧巴不得在木墙外,再砌上土砖,绕着庄子围上一大圈。 “徐坊主,我三人商量过了。”小书生走来,脸色还带着生气。 “你先送我们去河州,武行的事情,我们自个来找,那二百两,便当送与你了。” “当真?” “当真。” 徐牧盘想了下,决定还是亲自出去一趟。 带着司虎,以及另外两个赶马夫,匆匆套了车驾,徐牧便带着三个一脸紧张的书生,出庄往河州赶去。 “徐坊主,能否行慢一些。”范谷从马车里探出头,满脸的苍白。 “我等乃是读书人,不适长途跋涉。” 长途跋涉?这特么才离庄不到二十里。 徐牧皱了皱眉,让司虎放慢了车速,若是遇个山匪老虎什么的,也别指望这三个书生帮忙了。 小书生坐在最边上,似乎还在生气,时不时扭过了头,冲着徐牧瞪上几眼。 徐牧有些无语,好歹读了圣贤书,这脾气也太冲了。 抬起头,徐牧注目着远方的景色,难得今日春雨停了下来,微微燥热的日头,已经爬上了高空。 “司虎,给些水。” 司虎怏怏地取了一袋水,勾手往后送去。 三个闷在马车里的书生,明明都燥热得不行了,却偏偏接过水袋后,齐齐脸色狐疑。 “稍等。”小书生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支银钗,沉着脸,刺入水袋里。 徐牧看得满头黑线。 不多时,满皮袋的水,瞬间从刺破的裂口,迸溅出来,惊得三个书生在马车上不断跳脚。 这特么试毒……也不带这样的。 “徐坊主,再、再给一袋水,如何?”小书生从后面可怜兮兮地伸出手。 徐牧咬着牙,又拾了一袋水往后扔去。 带着三个祖宗,迟早要被活活气死。 “牧哥儿,剪道了!”司虎勒停马车,声音凝重。 徐牧脸色蓦然一顿,抬头往前看去,在离着他们不到半里地的地方,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影。 并非是单单冲着他们而来,而是无差别地截杀去河州方向的富户。 乍看之下,至少有三四百人。 “牧哥儿,这山匪怎的不遮麻面?” “不是山匪。” 徐牧身子微颤,此刻,在他的面前,大多是手持棍棒的百姓,为了活下去,只能趁乱截杀过路的富人。 这等时候,也别指望什么官差,一句话,由于难民围城,整个望州全乱了套。 “怎办?要不要冲过去?” 似乎为了应证司虎的想法,在他们的后头,一架华贵马车,依仗着四五个护院,想趁乱冲过去—— 呼! 一罐火油掷在马车上,不多时,整架马上便起了火势,一个来不及跳车的富人,瞬间全身披火,扑倒在泥地上,只挣扎了几下,便无了气息。 三个书生将头趴在马车横栏,眨眼之间,已然是一脸发白。 “司虎,调头回庄。”徐牧咬着牙,即便他把庄子里所有人都带上,也不见有命去到河州城。 “徐坊主,这——” “你想如何?”徐牧冷着脸,看向说话的范谷,“你且告诉我,怎么过去?不然你下车走几步,说上几句圣贤话,说不定那些人就悔改了,放我们过去了。” 范谷自然不敢,匆匆缩下了头,从旁摸了一根柴棍,紧紧抱在怀里。 “徐坊主,那便先回,来日再想法子。”小书生凝声开口。 来日再想法子么? 只要望州的难民没有解决,那么望州城外的乡野之地,必定会继续混乱下去。 “活不得了!抢了!都抢了!”几十个手持棍棒的人影,见着徐牧等人的车驾,纷纷仰头大喊,赤着脚疯狂跑来。 “司虎,还不调头!” “牧哥儿,就快好了的!” 老马车碾碎一截断枝,匆匆调转了车头,司虎缰绳勒得飞快,不多时,马车便冲到了三四里外。 待见着那些人影越来越远,车上所有的人,都彻底松了口气。 “徐坊主,怎办?”小书生惊魂未定,声音细声细气。 “只能回庄。” 小书生沉默着脸,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你叫什么名儿?”徐牧左右看了看后,冲着小书生开口。 “李碗,大碗杂碎的碗。”小书生没好气地开口,只回了一句,便又生气地转了头,不再言语。 徐牧揉了揉鼻子,总觉得这是在骂人。 “牧哥儿,又有人过去,要不要劝一下?” 徐牧抬头,发现在他们的前方,三辆精美华贵的马车,正碾起阵阵尘烟,往河州方向而去。 “莫去了,前方剪了道。”徐牧认真劝道。 最先头的马车上,一个衣着绸衫的富人,恼怒骂了两句,从车窗里扔出一把瓜子壳,掷去徐牧的方向。 “莫去了。”徐牧艰难叹了口气。 奈何富人压根不听劝,无奈苦笑一声,徐牧只得催促司虎,将马车驾得飞快,一路往前。 与他们错身而过的三辆马车,不多时已经驶出了半里之外,朝着鬼门关的方向惶惶驶去。 第四十二章 有备无患 “东家回来了,快开庄门!” 庄门瞬间大开,马车上的几个人,包括徐牧在内,皆是一脸的垂头丧气。 “李大碗,你也看见了,去河州的路,也被堵了。”徐牧叹着气,说实话,他是真不愿意,把这三位祖宗留在庄子里。 “是小碗!”小书生气鼓鼓的开口,甩了两下袍袖,便往屋头方向走。 后面的范谷和汪云,也不敢多呆,几步追了上去。 “牧哥儿,扔出去喂狼算了。”司虎也语气不岔,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三个添堵的。 “别乱讲。” 怀里还鼓着的二百两银子,让徐牧觉得越发灼烫起来。 “徐郎,吃饭了。” 不多时,小跑过来的姜采薇,便脸红红地开口。 徐牧点点头,往前走去,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厨房的桌子上,已经摆着烤鱼,鱼汤,以及洒满了肉丝的芋羹糊糊。 不用说,这都是姜采薇的功劳。 “徐郎,奴家帮你打汤。” “嗷呼,谁给我司虎打汤!” …… 两日后,春雨又落了起来。但即便如此,庄子里,亦有不少人披上蓑衣,按着徐牧的吩咐,不断加固着木墙。 甚至那两扇巨大的庄门,也特地压了一圈厚木上去。 “东家,又立了两个箭楼。”陈盛跑到徐牧面前,欣喜开口。 加上先前的四个,如今小小的酒坊庄子里,已经建了六个庄楼,足够应付很多事情了。 “长弓呢。” 这才是徐牧最关心的问题。 “这几日都辛苦了一些,该有三十把了。” 奈何人数太少,徐牧最终的打算,是百把长弓的。 “陈盛,去把庄里的人都喊来。” “剩下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还有那些村妇,也要喊?” “要喊。” 拾起一把长弓,徐牧脸色凝重。 若是真要困在庄里,没法儿去河州,那只能想法子,先把庄子护住。 不多时,中间的空地之前,除了那三个书生之外,热热闹闹地站满了人。 人群里,不乏老人与村妇,连几个孩童,都跟着一起来了,脆生生地抱着自家娘亲的手。 “列位也该听说了,庄子外头的情况很不好,每天都有人死。” 徐牧顿了顿,从不少人的眼睛里,都看出了一种畏惧的眼色。 不仅是畏惧死亡,还有一种,对于未来生活的畏惧。 “本东家有个打算,自今日起,庄子里的每一人,都要帮着护庄,山匪来了打山匪,狼来了打狼。” “父母年迈,孩子尚小,我等要活下去,只能依仗自己的双手。” “每人上前几步,领一把长弓。” 人群唯唯诺诺的不敢动,最后,还是喜娘打了头,走上前拾了一把长弓。 不多时,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动作,三十余把长弓,眨眼间只剩下几把。 “东家,这长弓太长了,他们如何能拉得起。” “我自然知道。”徐牧没有任何意外,事实上,这些长弓已经是缩短了不少高度,大概一米七八左右,但按照长弓真正的高度,至少要达到两米多的。 “我教列位起弦。先分出十人,等候一旁。” “双手抱弓——” 哪里有这等开弓的手法,陈盛几人抽了抽嘴巴,都双手抱弓了,还要怎么起弦。 “弯腰。” 在场中,近乎十余人,包括村妇和几个老弱男子,都慌不迭地抱弓弯腰。 “徐、徐兄,我腰断了的,我做幕僚军师,如何?”尤文才喘着大气,抱着长弓哀求开口。 为了不被赶出庄子,他跟着扛了几天木头,差点把老腰累断了。 “司虎,把这人扔出去。”徐牧刚吐出一句,原本喋喋不休的尤文才,吓得急忙缩回身子,紧紧把长弓抱住。 “弯了腰,便踏出一腿,踏住弓弦。” “直腰,起弦!” 呼呼。 十个妇人,纷纷挺直了身子,高抬起手,奋力将长弓之弦,张到最大。 “另一组的人,接过长弓。” 等在一边的另外十人,急忙走前两步,小心接过了张开弦的长弓。 不过力道有些小,大多握得歪歪扭扭的。 这样的开弓手法,让陈盛这些大汉,都是一脸激动,即便是两人一组,整个庄子的射弓手,也会添加不少。 “陈盛,今日起,让他们莫要练小弓了,全部练长弓。” 若是时间富余,徐牧巴不得一步一步来,但现在,留给徐家庄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 “他们在作甚呢。”坐在木屋前,汪云看了一眼手里的粗碗,只拣了一些鱼肉来吃,剩下的糊糊,看了让人有些作呕,索性便扔到了一边。 “练弓。”小书生同样捧着粗碗,逼自己吃了两口后,瞬间脸色发青,全吐出来后,方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等在城里,日日清馆快活,哪里会吃这些狗食。” “那是你们,我可没去。”小书生抹着嘴,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夜色中,那个指挥着庄人的身影。 “范谷,你说这位徐坊主,是个怎样的人?” “有些过人之处。我以前跟着叔父收租,也去过不少庄子,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 “奇怪?” “寻常庄子,遇着山匪都要吓得逃命的,哪里还敢打什么山匪。” “所以呢?”小书生杵着脸。 “所以我们仨跟着他,或许会安全许多。” 小书生努了努嘴,“他还比得过城里的官差不成?若是望州城解封了,不管如何,我们还是要回到城里去。那个望州的狗府官,再敢把我随便推出去,我让我爹斩了他!” 范谷和汪云脸色一惊,慌不迭地在旁赔笑。 “去告诉姓徐的,姑奶奶身子热了,现在要沐浴!”小书生刚大咧咧地喊完,忽然又觉得不对。 “本公子……要洗香?” “呃。” 范谷急忙屁颠颠地跑了出去。 “那个徐坊主,小碗身子先前就脏了的,还请劳烦备些热水,有猪苓膏就更好了。” 猪苓,是富人沐浴最喜欢用的清洗药膏。寻常百姓,大多只用皂角一类的廉价物。 徐牧烦闷得慌,“冷水自便,热水五两银子。” 范谷微微不悦,从怀里摸了五两,丢在徐牧手里,才转身离去。 “五两银子?”小书生气得跳脚,“先前我就打听过了,这徐坊主以前就是个棍夫,果然,烂心肠烂肝的家伙!” 天晚风凉,徐牧不知觉打了个喷嚏,回过头,发现木屋之前,那个小书生,又一脸气鼓鼓地朝他看过来。 怔了怔,徐牧从怀里摸出匕首,还未多晃几下。 小书生又吓得脸色发白,连着撞翻了两个柴垛,方才跑入了屋子。 第四十三章 登徒子 “东家,有猪苓的。”喜娘抹了抹额头,从旁取出一盒小物。 “先前周洛从外头拾的,我都忘了讲。我……给那位公子送过去。” “我去吧。” 徐牧伸手接过,前几日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他担心喜娘去了又要受侮。 连排木屋前,汪云和范谷两人,不知去了何处,只余一扇虚掩的木门。 拿着猪苓,徐牧有些百无聊赖,这都跟逃亡没两样了,一个七尺男儿,还要顾虑妆容,洗什么猪苓热水澡。 走前几步,徐牧便听见了泼水的声音。 一张遮起来的麻布,被他用手一掀,居然一下子掉了下来。 麻布一掉,前方的木盆,那位小书生的赤条背影,便出现在了眼前。 “范谷?你进来作甚!” “李大碗,是我。”徐牧将猪苓放下,语气怏怏,“你这背都跟抹了粉一样。” “出去!”小书生刚扭过头,脸颊涌上红晕,恶狠狠瞪了过来,眼睛里,似乎还掺着泪珠。 男子如何会有这般的媚态。 徐牧愣了愣,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面前的小书生,并非是什么娘娘腔,而分明就是一个小姑娘。 “出去!我杀了你!” 徐牧如梦方醒,急忙便往外走,走了有上百步,才有些狼狈地坐在木凳上。 “徐郎,你怎么了?” “没事儿。”徐牧脸色愁苦,若知道李大碗是个姑娘,他早该让着的。 “徐郎,你似是不舒服,奴家去给你泡碗热汤。” “去吧。” 徐牧语气轻柔,估计在这个世界上,姜采薇是最关心他的人了。 待姜采薇走远,徐牧才面色古怪,抬起头往前看去。 不知何时,李大碗已经走出屋头,看着徐牧,一脸的咬牙切齿。 徐牧敢笃定,但凡多几个打手,李大碗都会喊打喊杀地冲过来。 揉了揉脑袋,他匆匆起了身,往酒坊方向走去。 君子避祸,无可厚非。 …… 蒸馏好的私酒,没法送去望州,此刻,已经攒了两三百坛,堆满了整个酒坊。 “东家,还要不要再酿?”一个村妇见到徐牧走来,急忙小声开口。 “还有多少粮食?” “米粮三百多斤,杂粮八百多斤。” “先不酿了。”徐牧叹着气,世道突然崩坏,他的私酒生意,一下子停了周转。 左右两三百坛,是完全足够下一批送货的私酒。 倒不如留下粮食,以备不时之需。 “先把粮食用干草压好,再需要酿的话,本东家会告诉诸位。” 真有那一天,庄子无了去路,那么粮食,便是重中之重。 “陈盛,小马场那边怎么样?” “东家放心,这些天来来去去的,每天都能牵回一两匹马,到现在,整个小马场里,已经有差不多二十余匹了。”周洛在旁,脸色兴奋地开口。 按着周洛的想法,小马场里的马,不仅是用来驮货了,还能用来冲锋杀敌。 “东家,外头有人叩门!” 徐牧惊了惊,急步走上箭楼,俯视下去,发现在庄门之外,约有十几个人影,半跪在泥地里,哭哭啼啼。 “牧哥儿,莫不是苦民?” 若真是苦民,募入庄子里也无妨,粮食还有多,再者,以后还能作为庄民,帮着护庄。 但面前的这些,徐牧敢打赌,并非是什么良善苦民,而是一帮妄图抢庄的乱民。 为首的大汉,即便还跪着,但两边的衣袖上,染满了血迹,腰带下,还别着一根裹着石皮的短棍。 “还有孩子。” 徐牧冷着脸,那些跟着跪地的孩子,不过是让人同情心泛滥的武器。 “徐兄,他们可怜的,我身为读书人,看不过眼了。” 天知道尤文才抽什么疯,这时候还拿这等事情做文章。 “别开庄门!”徐牧冷喝。 刚走到门前的尤文才,瞬间被陈盛一脚踢翻,在泥地里嚎啕了好一会,才哭哭啼啼地爬起了身子。 徐牧抬起头,目光看向林路后的密林。 那些潜伏着的人影,已经有不少露出了头,各自拿着武器,眼里闪着凶光。 呼呼! 不知谁打了声响哨,一时间,跪在庄外的十几个人影,匆匆忙忙起了身,与树林里冲出的上百人,汇聚成一大帮,继续往下一个庄子走去。 徐牧松了口气。 若是大意一些,让这上百人入了庄子,定然凶多吉少。 “今日起,不管是谁要开庄门!都要经过本东家的同意!否则,一律赶出庄子!” 在下方的尤文才,听得脸色戚戚,刚才他哪里想这么多,实则,他只是想装一回老好人。 “陈盛,带人打几条长木,把庄门抵住。” 匆忙间,又是一轮夜色暗下。 徐牧不敢大意,这段时间,随着难民围城,整个望州越来越乱。 即便是夜晚了,还偶尔听得见过路人的惨叫,以及一声接一声的怒吼。 “东家,又来了一帮叩门的。”陈盛咬着牙,脸色充满了紧张。 “别理。” 哐啷—— 有火油罐扔在木墙上,滋滋地起了火势。 “把火势抹了。” 徐牧皱了皱眉,抬了手后,司虎和另外一个赶马夫,匆忙扛起木墙后的两根长木,往上一提—— 一张裹着水渍的巨大幔布,立即往下一抹,将火势瞬间抹熄。 不多时,庄子外的世界,很快又安静下去。 “徐坊主,不管怎么样,你必须送我们回望州!”小书生带着人,目光不善地走来。 徐牧惊奇地发现,尤文才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成了三个书生的跟班,赔笑在一旁,不断冲着徐牧说好话。 “徐兄,这三位都是读书人嘛,算是我的书友,给我一个面儿。” 徐牧并未看尤文才半眼,如果有可能,他巴不得早一点,把这三个烫手山芋丢出去,免得自个被烫死。 “这几日我会留意打听,只要望州的难民一松,我会马上送你们过去。” 小书生还是怏怏不乐,她生气,她恼怒,却又无计可施。 “我不管,三日之内,我必须要回望州!” “这么急做甚?”徐牧皱起眉头。 小书生咬牙切齿,“徐坊主莫非不知?这庄子里有登徒子,迟早要烂心肠烂肝的!” 徐牧怔了怔,实在懒得再尬聊下去,转身便往后走。左右有了机会,把这三人打发走就是。 “陈盛,长弓练的怎么样了?” “已经熟悉许多了,但准头还是有些差。”走来的陈盛急忙开口。 “先把开弓的手段练好。” 长弓最主要的,并非是准头,毕竟不像小型弓用来瞄准,真正的作用,是用来抛射的。 徐牧已经有些等不及,若是人手足够,一百把长弓从庄里抛射出去,该是何等壮观的景象。 第四十四章 回望州 “东家,望州城里传来消息,围城的难民已经退了许多。”周洛骑在一匹老马上,急匆匆地奔袭而回。 这个消息,不仅是徐牧,连着那位三位书生,都喜得眉开眼笑。 “沿途呢?” “沿途……似乎少了许多人,那些吃大户的乱民,知道望州城脱困,一下子跑了许多。” “徐坊主,你听到了没?”小书生神情欢喜,“快些,最好马上动身,送我们去望州城。” 徐牧沉了沉脸色,“前方有无军报传回?” “东家,这……哪儿能知道。” 难民围城事小,但北狄人打来望州,才是真正的大祸临头。 “徐坊主,快些套马!我要马上去望州!” “再等两日。”徐牧转身就走。 若是望州脱困,也不在乎这两日的时间,反之,若是消息有误,去的太早,反而会陷入凶险。 “徐坊主,你什么意思!我衣服没换洗的了!你懂吗!”小书生叉着腰,涨红了脸。 “我的意思是,你留在庄子,会更安全。” “酿酒徒!你这是囚禁!大纪律令,胆敢囚禁官眷,流放苦地三千里!” “官眷?”徐牧顿了顿,古怪地回头。 小书生匆忙捂着嘴,气鼓鼓地往后走去。 “李大碗,你说清楚啊。” “呸,我叫李小婉!” …… “有五匹犯了疾。”小马场边,陈盛声音黯然。 打了半辈子马鞭,对于马,他掺杂着更多的感情。 “东家,我猜的话,应当是前些时间,庄外死的人太多,脏了溪河。饮马的水,又并非是烧热的。” 按着徐牧的吩咐,近段时间,庄子里的人喝水,都是必须烧开的,这样一来,很大程度上会杀死细菌。 但豢养的马,便不一样了,依然是饮用普通井水。 徐牧抬起头,看着小马场里,五匹奄奄一息的马,在其中,还有三匹从外牵来的烈马,若是死了,当真很可惜。 “东家,问过庄里人了,都莫有办法。” 徐牧有心去试一试,但在上一世,他买个痔疮膏还要问外敷和内服的区别,想想还是算了。 “只能入城,去请兽医。” 徐牧沉着脸,说实话,眼下是必要要去一趟望州,不仅是兽医的事情,三个书生的事情,另外,他需要迫切打探到前线的消息,以作准备。 若真是望州城守不住,那便只能迁徙庄子,把那些庄民先带到河州,再做打算。 离着田松送来三个书生,来来去去的,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 酒坊里的私酒卖不出去,庄子也加固到如同小堡垒一般。是时候,要该出去一趟了。 “陈盛,庄子里的事情便先交给你,我出去之后,不管是谁,都不要开庄门,山匪若是还来,切记要小心行事。” “东家,晓得了。”陈盛郑重其事地回答。 “司虎,去把那三个祖宗喊过来。” 三个祖宗,即是日日夜夜嚷着要回望州的书生。 “周洛,看一下风!” 不多时,在箭楼上的周洛,便冷静回了话。 “东家,外头并无人,连鸟儿都不多一只。” 吐出口气,徐牧取了把长弓,带上司虎,准备套车出庄。 “司虎,取五十坛酒。” 若是能入望州城最好,不能入的话,五十坛私酒,损失也不会太大。 权当是帮衬了。 待三个书生欢天喜地地跑来,日头已经高挂在头顶。 准备完毕,徐牧刚要往前,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果不其然,回头看的时候,发现小婢妻姜采薇,正立在庄子边上,一脸担忧地看向他。 “无事,我去了便回。若是遇着危险,我会让司虎调头的。” 姜采薇不说话,拿起一件缝补过的袍甲,静静地帮徐牧穿上。 徐牧记得,这袍甲是打山匪的时候摸的,由于太烂,都打算要丢了。 哪里想到,居然被姜采薇捡了回来,又重新缝补好。 密密麻麻的针纹,覆盖了整件袍甲。 “奴家读过一些书,知道郎远行,妾不阻的道理,并非要拦着徐郎,只是希望徐郎此去,务必万事小心。” “庄里的事情,偌大的家业,奴家会替你好生守着。” “不需要守,出了事情,便跑到山上躲起来。” 姜采薇垂下头,似是答应了,又似是不答应,最后,她走前几步,第一次不顾羞薄的脸面,紧紧将徐牧抱住。 徐牧沉默了会,也拥紧她的身子。 第一次,他心里有了异样的感觉。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三伏天的天气,喝了冰冻的老酸梅汁,整颗心都要化开。 半晌后,徐牧才不舍地松了手,将长弓挎在背上,冷静地往前踏去。那件缝补好的白色袍甲,在阳光的照耀下,映出寸寸白亮的光泽。 “上马!” 养好伤的周遵,以及本家周洛,两人纷纷跨上一匹烈马。 三个小书生,也匆匆忙忙爬上了马车。 “司虎,驾车。” 司虎扬起马鞭,“噼啪”一声抽下。马车循着林道,往望州城的方向,缓缓驶去。 周洛的信息并没有错,此时在官路上,几乎人迹罕见,偶尔有骑马的行路人,谨慎地看了几眼之后,便又匆匆勒马跑开。 不知多久,远处的地平线上,已经隐隐看得见望州城的轮廓,喜得三个书生,在马车厢里闹腾起来。 “徐坊主,入了望州,咱们的恩怨既往不咎!那二百两,也可相赠与你。”李小婉豪气说道。 “那我要谢天谢地了。” 在徐牧看来,这是一件双赢的事情,三个书生要回城,他要摆脱这三个祖宗,简直一石二鸟。 “我已经想清楚了,等入了望州城,便先去舒舒服服洗个花瓣澡,洗完澡,便去揪着狗府官打一顿!”李小婉语气兴奋。 “我要和汪兄,先去办一些事情。”范谷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呸,是去清馆吧!” “哈哈,我等皆是读书人,食色性也。” 徐牧懒得听这三个祖宗的废话,反而是越发不敢掉以轻心,几十万难民浩浩荡荡,可不是说退就退的。 “不到五里了。” 徐牧松了口气,看来,事情远没有到太糟糕的地步。说不定北面的定边八营,也已经把狄人打退了。 大纪屹立如山? 昂—— 这时,在最前的周洛,跨下的老马猛然间一声惨嘶。 徐牧惊得抬头,发现周洛刚好整个人重重翻落。 “东家,有木蒺藜!快跑!”周洛艰难撑起身子,一声怒吼。 木蒺藜,是伤马蹄的恶法,但凡有马践踏而过,非死即伤。 “司虎,换个方向跑,快催马!” 司虎闻声,急忙高高扬起马鞭,重重抽下去。 在前方,周遵也把周洛拉了起来,两人共骑一匹,匆匆往前奔袭。 不多时,四周围的密林中,响起了阵阵怒吼的叫嚣,漫山遍野的,数不清的难民,疯狂冲了出来。 跑得快些的,已经用手攀住了马车厢。 “用柴棍敲手!”徐牧回头怒喊。 早在马车里,为了预防不测,徐牧特地留了几根坚实的柴棍。 可怜三个书生,吓得动都不敢动,范谷和汪云两人,更是缩成一团,抱着头瑟瑟发抖。 “李小婉!这些人要是把你拖走,我也救你不得!你趁早别做黄花大闺女了!” 小书生李小婉一听,高八度地哭叫起来,胡乱捡了根柴棍,便乱打下去。 几个攀着马车的难民,瞬间吃痛松手,摔入了滚滚泥尘之中。 第四十五章 老官差 直至天色昏黄。 徐牧一行人才绕开难民,狼狈地奔袭到了望州城下。 庆幸是营兵接防,城门附近的难民,已经被一身袍甲的营兵,萧清殆尽。 “开、开城门!”徐牧还没开口,马车后的李小婉,已经带着哭腔,高声喊了起来。 在奔逃的一路上,她所见到的惨像,足以让她几个日夜,不敢闭眼睡觉。 死了很多人,无头的,断肢的,被刨腹的,吊在树上的,趴在溪河里的…… 她生于官宦世家,自小看到的都是富贵人的生活,哪里见过这等光景。 “开城门啊!”范谷和汪云也急声大喊,比起李小婉的表现,他们更加不堪,范谷还好些,汪云已经吓得裤裆都湿了。 徐牧沉默地坐在马车上,旁边共乘一骑的周遵周洛,也尽是一脸担忧的神情。 若是无法入城,天色晚了又赶不回庄子,荒山野外,会极度危险。 三四队守城的营兵,满脸萧杀,领头的都尉举着火把,冷冷走近之后,面色越发地沉。 “哪儿来的人!” “四通路,老马场。”徐牧语气冷静。 若是面前的都尉多疑些,指不定就要把他们赶走。 “可知望州有灾!此时入城作甚!” “找府官!我乃是官眷!”李小婉抢声道。 徐牧暗骂了句白痴。 果不其然,无法拿出官眷公证的李小婉,在几队营兵的冷视下,吓得急忙缩回马车里。 “官爷儿。”徐牧堆上笑脸,急忙下了马车,心疼地将小半袋银子,塞到都尉手里。 “官爷,我是四通路小酒坊的东家,你瞧着我马车上的酒,这生意要是再不开,庄里人得饿死了。” 都尉接过银子,抛了几下之后,脸色稍稍缓了下来,待又检查了一遍私酒,确认无问题之时,才面无表情地点头。 “入城小心些,莫要乱搅事情。务必记得,须尽快出城。” “官爷放心。” “入吧。” 徐牧松了口气,让司虎缓缓驾起马车,驶过护城河上的悬索桥,一行人,总算有惊无险的,入了望州。 “这些营兵!真不讲理!”李小婉还在生气,喋喋不休了一阵,又突然想起什么。 “喂,徐坊主,先去官坊那边!” “我正是这么想。”徐牧干脆利落地点头。 一想到这三个祖宗马上要剥离关系,他就忍不住地很开心。 “牧哥儿,都无人了。” 马车驶过斑驳的石板路,不同于往日,原本的繁华的闹市街,一下子变得空落落起来。 要知道,以前在望州的时候,即便是深夜了,都会有不少小摊贩,支起摊儿,卖些煮面以及杂粮糊糊。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举目之下,死寂得可怕,偶尔有酗酒的老酒鬼,趴在冰凉的石板上,发出撕裂胸膛的咳嗽声。 “才黄昏天,连巡街的官差都不见了。”周遵颤声吐出一句。 徐牧面色发沉,不敢再耽误,让司虎催了马,继续往官坊的方向奔去。 可惜到了官坊,面前的景象,让徐牧更是失望。 偌大的望州官坊,此刻,只剩下当初那位录地契的老官差,正抱着一盏油脂灯笼,坐在官坊前的椅子上。 似是睡着,又似是垂头不想言语。 马车停下,一行人匆匆走下来。 “前辈。”徐牧犹豫了下,走近两步,躬身抱拳。 连着喊了三声,老官差才迷迷糊糊地睁了眼,举手抹去眼里的浊泪。 “列位——”老官差嘶哑开口,没说完半句,便将目光定格在徐牧身上。 “我记得你,老马场小东家,先前是个棍夫……我想想,你叫牧、牧?” “前辈,徐牧。” “哈,记起了。”似是来了人,老官差难得欢喜一场,起了身,佝偻身子打着油脂灯笼,把人往官坊里迎去。 后头的李小婉刚要急声发问,被徐牧眼神一瞪,活生生把话憋了回去。 “前辈,怎的不见官差了?官头田松,还与我相熟的。” “无人了,都无人了。前些天便出城了的,这些个吃皇俸的,都是不吊卵的货。” “府官呢?还有许多官丞?”李小婉终究忍不住,小声开口。 “都走了的,整个望州城,现在被营兵接防了。城里大户,也都走光了的,即便穷些的人,也不敢留在城里,吓得都跑了出去。” “那前辈为何不出城?” 老官差停下脚步,回过头,脸庞在灯笼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悲壮起来。 “我自十七岁起,便在官坊敲章,每月半钱银子涨到了八钱,天亮了便坐着开坊,天暮了便点灯笼关坊。” “嘿嘿,清水桥的石板,我数过的,曾踏坏了十七块。” “城东的闸楼下,我贴过的官榜,至少有上千张。” “清馆的老鸨子,我爱了八个。” “我走不得了。” 老官差喘了口气,显得越发步履蹒跚。 徐牧急忙上前,扶住老官差的身子。 “那一年我二十有四,有北狄人绕过雍关,欺我望州无军。我一个生气啊,便提了朴刀,跟着大家伙一起去打了,杀得北狄狗掉头就跑。” “后来,后来大纪就打不过了。” 老官差脸色痛苦,“老秀才没疯之时,便时常与我说。大纪打不过北狄,打不过了,是因为我等纪人的心中,早已经没有了长城。” 徐牧静默而立。 后头的三个书生,以及司虎等人,也皆不敢多言。 “且、且入坊吧。”老官差重新迈步,倔强地拒绝了徐牧的扶持,依然走得踉踉跄跄,那把别着的朴刀,也如同他的年纪,生锈得没有了刀锋。 “且住一夜,明日便出城吧,差不多了,差不多整个望州城的人,都要跑完了。” “多谢前辈。”徐牧认真拱手。 “小棍夫,田松与我说过,你好似打赢了山匪,啧啧,我大纪多几个像你这般的好汉,又何愁边关不稳。” 老官差摇摇晃晃,打着油脂灯笼,转身往外走。 “我虽老了些,但尚能抽刀杀敌,今夜,老夫便不关坊了。” 徐牧侧过头,刚好李小婉也看过来,两人同一时间,都是一声重重的无奈叹息。 第四十六章 困城 天色微亮,徐牧已经等不及,辞别老官差后,便驾上马车,匆匆往富贵酒楼方向而去。 让徐牧吃惊的是,都这等时候了,周福居然还没有立刻望州。 富贵酒楼前,周福正一脸紧张的,催促着几个走堂小厮,匆匆往马车上搬动物件。 “徐、徐坊主?”待看到徐牧,周福整个人吃了一惊,他是没有想到,都这时候了,徐牧还进城。 “你还来作甚!哎呀,你怎的还不迁去内城!” 毕竟是相熟,而且也喜欢徐牧这种后起之秀,他还指望着徐牧大难不死,日后再寻着机会继续合作呢。 “你不会来送私酒吧?” “不敢耽误周掌柜。” “你犯浑吗!”周福有些生气,匆匆从怀里摸了一袋银子,又让人把五十坛私酒搬上了车。 “徐坊主,快些迁去内城吧!这几日营兵清剿了去河州的路,再晚一些,可什么都来不及了。” “速去速去!若非是家里那口大病,不宜颠簸,我早先时候便出城了!” 见着周福的模样,徐牧也不敢再耽误,让司虎驾起马车,又喊了周遵两兄弟,匆匆往城门处走。 “徐坊主!”马车厢后,李小婉欲言又止,“我们三个怎么办?” 徐牧语气发沉,“只有两个选择,第一,去和那些营兵说清楚,让他们保护你。第二,跟我回徐家庄,再想办法。” 整个望州城,几乎成了死城,别说什么府官和官差了,连百姓都走得七七八八了。 “我身上没有公证,识得我身份的,只有那位狗府官。”李小婉声音发颤,哪里想到,再寻常不过的一次出游,会碰到这么多的事情。 徐牧皱住眉头,面前的三个祖宗,估计暂时是甩不掉了。把这些人交给营兵,战事将至,下场可能会有些凄凉。 “先回庄子。”徐牧叹出一口气,“回了庄子,若是真没法子,便一起去河州,到了河州再想办法。” 从河州迁去内城,至少还有几千里的路程,何其艰难。这也是为什么不能带着太多人的缘故。 “徐坊主,你们别乱动,某家去送些银子。” 先头的马车上,周福战战兢兢地下了车,摸出一袋银子,往前走去。 两队营兵转了身,为首的都尉,已经眯起了眼睛。 “官爷,行个方便。” “好说的。” 都尉急忙伸手,往银袋抓去,即便动作粗暴,但依然让徐牧松了口气。 只要收了银子,那么出城的事情,便再无问题。 周福回了身,难得冲徐牧露出了笑脸。 徐牧也点点头,侧过目光,神情蓦的一惊。在离着城门不远,十几个竹篾编成的箩筐里,盛满了长着腮胡的人头。 鲜血从筐底下泊泊流出,渗满了附近的地板。 这大抵是那些难民的人头,至于原因则更加简单,大纪军律腐败,这些长满腮胡的人头,极有可能,是用来冒充军功的。 毕竟北面的狄人,大多喜欢留着腮胡。 艰难地回过脸色,徐牧继续往前看去,庆幸周福的银子起了作用,两队营军,也缓缓让开了队列。 “速去吧,到了河州,列位都安全——” 站在城门前,周福一脸欢喜,但话还没说完。 瞬间,一声极其闷重的牛角长号,响彻了整座城。 正在刨蹄的几匹马,也惊得不断嘶声高喊。 “怎么回事?” 周福立在城门前,只有十几步的路程了,却偏偏只能眼看着,两扇古朴的巨大城门,轰隆隆地关闭。 徐牧在马车上站起了身子,一股冰冷的感觉,瞬间蔓延全身。 “难民围城!无关人等,速速退开!” “无关人等,还不速退!” 两队营兵迅速变了脸,握着长戟,怒喊着把周福往回赶。周福还想要再说两句,还没开口,便被一个营兵踹翻。 “周掌柜,先上车。”徐牧几步走前,把周福一把扶起。 “徐坊主,这、这城门关了,我们如何出去!” “出不去了。” 似是为了应证徐牧的话,不多时,隔着巨大的城墙,便听得见一声声爆雷般的怒吼。 “难民又围过来了,该死!” 一行人再也顾不得,急匆匆调转马车,往富贵酒楼的方向而去。 “徐坊主,这好生奇怪。难民怎的又围城了!” “我也不知。” 徐牧垂下头,遥想起那一个个盛满人头的箩筐,营军与难民,即便都是纪人,估计都要不死不休了。 “先去酒楼,说不定过了一日,难民就退了。”周福的声音,似是在宽慰众人,又似是自个在强词夺理。 难民围城,一两日的光景,根本不会退去。 几列马车沿途而过,徐牧看见,那些没来得及出城的人,脸色都带着仓皇,多的是各种拖家带口的惨状,战战兢兢地扛着包袱,牵着孩子,搀着老人,惊恐地缩在街道两边。 “若是再拖,恐狄人打来。”周福苦涩地吐出一句,“徐坊主有所不知,我昨日还收到了消息,定边八营,已经被北狄人打烂了四个。” “烂了四个?”徐牧大吃一惊,先前田松去庄子的时候,说被打烂了两个,他还以为,田松是在吓他。 “应当无错,我有个朋友,恰好是边关那边的驿丞。若是望州能守得住,某家才不想丢掉,这偌大的酒楼生意。” “无援军么?” “那便不知了,以往北狄人破了城,都要烧杀抢掠一番,所以很多人都怕得逃出城了。” “徐坊主,如今之计,只能先待在城里,再看时机了。” 后有难民,前有狄人,整个望州城,已经是进退两难了。徐牧也不敢指望,那三千营军能有什么作为。 都敢用人头冒领军功了,还能奋勇杀敌不成? “把银子拿来!”正当徐牧想着,这时,一声怒骂响了起来。 他抬头看去,发现居然是两个棍夫,正提着哨棍趁乱打劫。一位小妇人不肯就范,被其中一个棍夫,举起了哨棍,重重砸了下去。 骨头断裂的声音,让徐牧听了,只觉得耳朵刺疼。 “司虎!” 早已经按耐不住的司虎,跳下马车,三个招式不到,便将两个棍夫打翻在地。 “徐坊主,不可再耽误,快走!快走!”周福惊得大喊。 望州城里没有了官差巡街,刍狗棍夫,便如同倾巢而出的恶狼。 “徐坊主,我还听说了一件事情。”马车上,周福似乎想起了什么,战战兢兢地转过头。 “马、马拐子,还留在城里没走。” 第四十七章 生无所生,死无所死 马拐子还在城里。 这个消息,无异于给了徐牧当头一棒。如马拐子这种人,如今的光景之下,只怕会更加无所顾忌。 “东家,酒、酒楼被砸了。” 几列马车临近酒楼的时候,一个随行的走堂小厮,颤声开口。 徐牧抬头一看,果不其然,似是为了劫抢,精致奢华的富贵酒楼,没到一会儿的功夫,被那些出不了城的人,瞬间打碎了大门,汹涌而入。 周福沉着脸,原想喊着人去收拾一番,但终归是顾及了家人,调转了马车头,继续往前行去。 “徐坊主,我们现在去哪?” 徐牧也有些犹豫,这样的光景之下,整个望州都乱了套,再者还有马拐子这些人在暗处,仿佛在哪里都不安全。 “徐坊主,不如去官坊如何?”马车厢里,李小婉颤声说道。 “也只能如此了。” 至少,那位看坊的老官差,是一个不错的人。 几列马车,在经过半天时间的无用之功后,只能重新返回官坊,暂时避祸。 老官差见着徐牧等人去而复返,并无半分生气,反而是欢喜地开了坊门,把人迎了进去。 “前辈,打搅了。” “莫说这些,且休息好,说不定过多两日,那些难民就退了的。我去给列位拿些水袋。” 一旁的周福,恭敬地抱拳施礼。 徐牧抬起头,目测了一下,如今他们一行人,加在一起也不过十几个人,还要另外剔除周福的正妻,两房小妾。 “这些小厮,都跟了我几年时长,可以信任。”似乎看出了徐牧的担忧,周福急忙开口。 “周掌柜,这样如何,将人手分为三批,轮流值夜。” “无问题。某家听说,徐坊主是打赢了山匪的人。” 不知为何,周福对于面前的徐牧,放心得很,不会担心徐牧会突然下手,抢他的银子夫人。 “我估计这望州城,还要闹上几天。”徐牧脸色很不好,去路隔绝,又没有手机之类的通讯,酒坊庄子的那边的情况,他很担心。 “细算的话,如今在场的,共有十个男丁,只能拾一些武器,用以自保。” 周福没有意见,刚做生意那会,他也是带棍斗殴的主。 “徐、徐坊主,我等是读书人。”范谷和汪云两个,缩在墙角里,难得颤着声音吐出一句。 李小婉在旁咬着嘴唇,一时不知想着什么,半晌,才生气地开了口。 “范谷汪云,你们二人也拾武器!” 范谷汪云面色一顿,瞬间惊惊乍乍地要解释。 “我讲的!听不听!若不听,我回去了,便告诉我爹!” 范谷汪云两个,瞬间没了脾气,只得跌跌撞撞地起身,走去和几个小厮并列。 徐牧转过头,有些好奇地看着李小婉。姑娘……还算是好姑娘,只是脾气臭了些。 “看什么!登徒子!” 徐牧白了一眼,索性扭回了头。 “牧、牧!”老官差揉着头,似是又想起了什么,趔趄地走了回来。 “前辈,我叫徐牧。” “我记得了,记起来了,你们随我走几步。” “外头啊,闹得越来越凶,刚才有个花娘来求救,未走到拐角,便被一个棍夫拖了去。” “嘿,那一年我二十有四,厉害得很,若是有人敢气我,我要拔刀的。” 一行人跟在老官差后面,拐入官坊深处,停在一间锁了铁门的仓房前。 老官差哆哆嗦嗦地摸出管匙,将铁门“叽呀”一声打开。 不多时,仓房里的景象,让在场的人,都顿时惊住。 这是一间器房,虽然有些陈旧,但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武器,有环首刀,马刀,长剑,铁弓,手弩……连虎牌盾都搁着两张。 “每人取一件。”老官差摇摇晃晃,“来日望州安定了,再还来官坊。” 徐牧和周福面面相觑一眼后,各自点了点头,现在这等时候,他们确实需要武器护身。 普通的棍棒之类,威慑的作用已经不大了。 犹豫了下,徐牧选了一把长剑。 司虎则选了一把长马刀,负在背上,衬合着铁塔般的身子,显得愈加不凡。 周福同样选了把剑,余下的人,也各自选好了武器。 让徐牧无语的是,李小婉居然背着一面虎牌盾,吃力地走了出来。这虎牌盾的覆盖面,都足够遮完她整个小身子了。 “看什么!”李小婉红着脸,“姑奶奶不会打架,还不能用盾牌保护自己么?” “可以……” 面前,老官差已经认真锁上了铁门,依旧是踉踉跄跄的身子,领着众人往前走去。 “牧、牧?” “前辈,我叫徐牧。”徐牧不厌其烦地拱手。 “啊,我又记得了。你们且去睡觉,我等会便帮你们值夜。” “前辈,这如何使得。” “我乃大纪官差,自然要保护百姓。”老官差脸色又兴奋起来,“我跟你们讲,那一年我二十有四,手提一把朴刀,杀退了北狄狗的围城。” 徐牧听得心头发涩。 整个望州城里,能留到最后的官儿,居然是这位连走路都趔趄的老官差。 “司虎,你先带着两个人,去外面值夜。若是前辈困了,记得寻条被褥盖上。” “牧哥儿放心。”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司虎便点了范谷汪云两个书生,跟在老官差后,往外头走去。 “周掌柜,先休息吧。” “哎,这等世道,生无所生,死无所死啊。” 徐牧沉默着坐下,将官坊里的油灯,微微捻弱了一些,再回头去看时,发现墙角落里的李小婉,已经抱着那面虎牌盾,缩着身子酣睡起来。 …… 夜尽天明。 闹腾了一夜的望州城,终于稍稍安静了些。 “东家,我见着了!”周遵从外急步走入,声音带着惊怒,“马拐子带着二三十个棍夫,沿街去抢人抢钱,现在都敢动刀杀人了。先前在官坊前街,说不过两句,便一刀将人捅死。” “怎办?” 徐牧冷着脸,以往在望州城里,只有入了夜,巡街的官差少了,这些刍狗棍夫,才会出来闹腾一阵。 现在倒好,由于难民围城,官差离开,马拐子这帮人,已经彻底放开手脚,无法无天了。 “牧哥儿,还有一件事情。那位老官差,昨夜去追几个闹事的棍夫,被敲着了脑袋,现在还晕着。” 徐牧神色一惊,急忙让人把老官差扶入里间,发现额头之上,已经歪歪扭扭地绕了一圈麻布,隐隐渗着血迹。 “徐坊主,无事,没敲到脑花,不过是年老体衰,一下子受不住了。”周福细看之后,笃定开口。 “周遵,把人都喊回来,把官坊外面的门关上。”徐牧沉下脸庞。 这等时候,还是避开马拐子,会稳妥一些。 “徐坊主,我马车上,还带着不少干粮,若是没法的话,我们只能在这里,暂避几天。” 徐牧点点头。 第四十八章 大势之下 说是暂避几天,但实际上,徐牧算着日子,至少已经过了六七天。 城门依旧没开,官坊外趁火打劫的闹腾,也依旧没有消去。 即便是有洁癖的李小婉,也顾不得了,每日顶着两个黑肿的眼睛,不断攀上官坊的院子头,期盼着难民快些退去。 “庄子里的病马,要死了的。”司虎叹着气,“也不知喜娘今天,会做些什么好吃的,我那小嫂子,有没有烤了鱼。” 比起司虎,徐牧的心头更是牵挂,这两日,姜采薇那抹单薄的身影,总是在眼前若隐若现。 幸好在入城之时,整个徐家庄,已经像个小堡垒一样,只要陈盛不犯傻,应当是不会有太大问题。 “东家!马拐子发现我等了!”周遵从外面急急跑入,朴刀已经出鞘,紧紧握在手中。 “昨夜有几个棍夫追人,追到官坊附近,发现了官坊里的灯光。” 徐牧皱起眉头。 说实话,他现在真不想和马拐子清旧账。 “徐坊主,现在怎办?” “拿起武器!” 即便是其他人,马拐子一样不会放过。 “周遵周洛,你二人爬上瓦顶,若打起来,便马上射弓。” 周遵周洛,当初在挑武器的时候,极聪明的,各选了一把铁弓,挂在身上。 “牧哥儿,那我呢?”司虎摘下长马刀,瓮声瓮气。 “你去取马。其余的人,吊着卵的,也请一起出去。” 官坊里,还有诸如周福家眷,李小婉这些女子,若是被马拐子带人闯入,下场会很惨。 咚。 周福走得最快,冷静抬手,将官坊大门推开。 徐牧抬起头,冷冷看向前方,如周遵所言,确实是马拐子来了,身后,还跟着二三十个,打扮各异的棍夫。 有的赤着上身,有的披了女子的凤袍,有的抢了戏园子的青衣,还有的,居然穿着营军的袍甲。 各自的手上,大多握着铁制的刀剑。 马拐子瘸着腿,坐在一架马车上,歪歪扭扭地戴着一顶富贵瓜皮帽,腰下的位置,至少别了四五柄宝剑。 一个涂了满脸红胭脂的姑娘,明明又惊又怕,却堆出一副讨喜的笑容,如一条花蛇般,缠住马拐子的身体。 徐牧认得出来,这姑娘便是先前张家富商的千金,原主人当时多喝了几杯酒,只调戏了两句,便被当场打死。 现在呢,却做了马拐子的禁脔。 “牧哥儿——”马拐子转了头,脸庞涌上病态的疯狂,眼色里的惊喜,几乎要溢出了眼眶。 “牧哥儿啊,哈哈哈!” 马拐子哆嗦着身子,那位张家千金,立即惊慌失措地跳下马车,将娇弱的身子匍匐在地,让马拐子拖着瘸腿踏过后背,缓缓走了下来。 “牧哥儿,你见着了,爷现在就跟个皇帝一般。” 马拐子抬起手,两条手臂上,满是缠绕的珠光宝气。 “再见到牧哥儿,爷是高兴的。爷早就讲过,三刀六洞,你逃不脱。” “疯子。”徐牧冷冷吐出二字。 “牧哥儿生气了!牧哥儿生气了!列位列位,咱们把牧哥儿抓了,放到蒸笼里蒸熟,再抛到城外,让难民嚼了!如何!” 马拐子身后,二三十人,不断发出病态的叫嚣声。 “司虎。”徐牧咬着牙。 瞬间,一骑跨着烈马的人影,从官坊里急奔而出,未等近些的两个棍夫动作,便被司虎的长马刀一切,割烂了身子,嚎啕着往后退去。 退了几步,便摔死在地板上。 “剁了他们!把牧哥儿剁了蒸了!”马拐子尖声大叫。 二三十个刍狗棍夫,如同疯子一般,不要命地挥动着手里武器,叫嚣着冲来。 等在瓦顶上的周遵周洛,冷冷抬起了铁弓,将跑得最前的两个棍夫,射倒下来。 司虎挥舞着长马刀,如入无人之境,按照徐牧教的法子,奔袭一轮,迂回一轮,长刀所向,尽是血珠迸溅。 “杀牧哥儿!” 徐牧拔出长剑,沉着脸色,避开一个棍夫的刀劈后,随即长剑刺出,戳烂了那位棍夫的肩膀。 血珠迸溅,泼红了他的脸。待抹了好几下,再睁开眼睛之时,面前已经是一片血淋淋的世界。 血色的城墙,血色的街路,血色的人影,还有血色的天空。 他缓缓扬起剑,怒指着马拐子的方向。 马拐子惊了惊,在以前,他从未见过徐牧这等模样,如同讨命的厉鬼一般。 他拖着瘸腿慌忙退后,却不慎一下撞到了马车。 “牧崽子!三刀六洞!你逃不脱!你逃不脱的!爷在望州城里,便是皇帝老子!” 嗤—— 徐牧面无表情,将长剑推入马拐子的胸膛,直至穿透了背,扎到马车的隔板上。 “你徐牧,也是个棍夫……你以为你造了私酒,便不一样了!你一样是刍狗!是个脏人!” “大纪棍夫三百万,三百万条刍狗!牧崽子!你也是狗!” 徐牧冷冷抽出长剑,马拐子鼓着眼睛,血水从嘴巴里喷了出来,喷到徐牧的身上,将他彻底染成了血人。 将长剑回鞘,徐牧沉默抬头,立在萧杀的街道上。未来不可期,眼前的苟且,却足够让人深陷其中。 “东家,都跑了!” 周遵周洛两人,已经从瓦顶跃下,司虎也回了马,长马刀横过,滴了一路的血迹。 “死了个走堂小厮。”周福抱着受伤的手臂,声音痛苦。 至于范谷汪云两个,只会拿着铁棍,远远地捅几下,并没有任何事情。 那剩下的十余个棍夫,在发现马拐子死了之后,早已经作鸟兽散,连着张家千金,也一起被掳走了去。 偌大的望州城,仿佛一下子又变得死寂起来,只余隔着城墙的难民,还不时听得见声声的怒喊。 “牧哥儿,那是什么。” 刚要走回官坊,听见司虎的话后,徐牧转过了头。 瞬间,整个人如遭了雷击般,惊在当场。 “狼、狼烟起!”周福声音颤得厉害,“是三道,三道狼烟,乃是狄人即将攻城的讯号!” “不可能,北狄人离着望州,可有七百里。”周遵沉声吐出一句。 七百里,即便是骑马奔袭,也要两三天的时间。而且,还有定边营在,定边营的作用,便是抵挡北狄人南侵。 “会不会……八个定边营都烂了?” 周福的这一句,让在场的人,都陷入一种未知的恐慌之中。 闷重的牛角长号,瞬间又吹响起来,伴随着一声声营军的惊怒高喊。 第一拨箭雨,从北面城头下,远远劲射而来。 立在城关上的上百个营军,还来不及躲避,便被射成了筛子。 “守城!” 一个骑马都尉,途经官坊街时,蓦然拔出长刀,声音带着说不出的惊恐。 狄人阵下无降兵,这几乎是所有纪人的共识,只要北狄人破了望州,接踵而来的,必然是一场无差别的屠杀。 “东家,怎办!”待骑马都尉走过,周遵连着握刀的手,都莫名地发颤起来。 徐牧凝着脸色,抬起头,看着一个个往城北奔赴的营军身影。 大势之下,如同蝼蚁的他们,想要乞命求活,何等困难。 “牧哥儿,老官差提刀跑过去了!” 徐牧怔了怔,目光继续往前,便看见一个跌跌撞撞的佝偻人影,抱着朴刀往北城门的方向赶。 额头上,还裹着新换上的麻布。 “吾,那年二十有四,提一把三尺朴刀,鲜衣怒马,坐看城关之下,两万狄人如猪似狗!” 跌跌撞撞的佝偻人影,还在往前疾走。那些同样奔赴北城门的营军,见着老官差,都错愕着,让开了一条通道。 徐牧红了眼睛,咬着牙,便往前追过去。 待追到北城门下,发现老官差已经喘着大气,抱着刀走上了城墙。 “怜我早生白发,不似当时少年狷狂,牵黄擎苍。” “前辈!”徐牧仰头怒喊。 老官差似是没听见一般,踏过城墙上的伏尸和断箭,趔趄走到了瓮城边上。 继而,他“锵”的一声,抽出了手里的锈刀,任着城墙上的疾风,吹去了头上的灰翎帽。 他鼓起眼睛,怒视着下方,试着挥了两下锈刀,整个人便气喘如牛,狼狈地靠在墙上。 “忆我大纪河山,曾边关牢固,长城不倒。三百万大纪儿郎,操戟披甲,气吞万里如凶虎。” 城墙之下,奔赴北城门的营军,皆是脸色戚戚。 徐牧仰着脸,看着城墙上的人影,第一次有了别样的感觉,对小婢妻,对司虎,对整个大纪天下,有了一种更加强烈的亲近。 他终于明白,他并非是无国之人。 他是纪人。 四通路老马场的纪人小东家,小婢妻姜采薇的纪人夫君,司虎的纪人兄长。 “敢战否!”城墙上,老官差须发皆张,手里的锈刀,高高举了起来。 有万千箭矢劲射而来,穿烂了他身上每一寸肤肉。 老官差没有倒。 杵着锈刀立着,微微昂头,凝视着远处的黄昏,余晖铺下,烧着了每一寸大纪的江山。 “杀尽狄狗!”城关下,骑马都尉蓦然脸色涨红,举刀高呼。 三千营军奔北城,袍甲与长戟映照出阵阵寒光,一瞬间,变得怒吼连连。 第四十九章 大纪关军第九哨,筒字营! 徐牧立在北城门下,久久未动,握着的长剑,剑柄攥得渗满了汗水。 并非是害怕,而是一种动怒。 动怒天下不安,动怒刀兵四起,民生哀怨。 “拉满弦!” 城墙上,骑马都尉杵着营旗,吼声如雷,可声音刚尽,便被一支箭矢穿了胸膛,高高栽落下来。 尸体粉身碎骨,手里紧握的弯刀,也摔成了曲折的模样。 “想我大纪昔年,十万虎士入北狄,枭首千里,狄人无不闻风丧胆!” “狄人破城,我等同样是死路一条。” “列位,同举手里战刀,家中若有小儿,来年家祭告翁,不枉一场英雄!” 三千营军,似是被老官差的殉国之气感染,难得悲壮了一场,尽皆放声长吼。 “望州若有存者,谨记吾名。” “大纪关军第九哨,筒字营!” 声音随风飘去,炸响在耳边。 徐牧颤着身子,拱起双手。 周福拱起了手,司虎也收起长马刀,高高抱拳。 在场的,亦有不少望州城的百姓,皆是和徐牧一样,纷纷拱手悲呼。 “我等虽是痞兵,亦有救国之心!半柱香后,南城门打开半扇,两队营军只护送二里之路。所有人等,速速离城逃命。” 一个都尉,沿着长街奔袭而来,长声怒吼。 “狄人笑我纪人病弱,且看城墙上的先辈,万千箭矢而不倒,我纪人铁骨铮铮,射得烂否!” “吼!” 北城门下,穿着袍甲的营兵,士气蓦然爆发,纷纷往城墙跑去。 “牧哥儿!快走啊!”司虎急得大喊,使劲拉住徐牧的手。 这等光景,破城只是时间问题。 徐牧目光发沉,往前环顾之后,发现李小婉这些女眷,也随着出了官坊,同乘在一列马车上。 “先回庄子。”徐牧咬着牙。 起初以为只是难民的问题,却没有想到,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北狄人七百里奔袭,叩关望州城。 “东家,快上车!两队开路的营军,已经准备开城门了!”周遵抬着朴刀,骑着一头老马奔来。 “快些,都快些!人越来越多了。”周福按捺不住脸上的惶恐,匆匆又催了一句。 顺着周福的目光,徐牧往前看,发现不知何时,南城门的街路上,已经挤满了人,乍看之下,至少有数千的百姓。 原先还有些人心存侥幸,以为望州无忧,现在破城在即,再不逃命,只会沦为北狄人的刀下鬼。 “筒字营!恭送列位最后一程!” “请列位敬告天下,今日的筒字营,尽是带卵的好汉!” 轰隆隆—— 一扇铁门,瞬间被推得半开。 庆幸的是,似乎是狄人攻城的原因,并无太多的难民堵着,只有些神态疯狂的,还不肯退去。 两队营兵抡着长刀,怒吼着砍出了一条路。 尸血在半空横飞,一个又一个的人头,落到地面上,被后来居上的人不慎践踏,不多时便成了一滩肉酱。 “司虎,冲过去。”徐牧咬着牙,他很清楚,若是慢一些,他们这行人出不去城,都会死在这里。 司虎勒起缰绳,不忘用长马刀,捅翻了几个趁火打劫的棍夫。 徐牧按着长剑,冷冷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突然,后头的李小婉,蓦的发出一声惊怒的呼叫。 待徐牧转头,才发现李小婉已经被两个百姓拽着,眼看就要拖下马车。 “徐坊主救我!” 徐牧眼色震惊,跃下马车,用长剑划伤了几个闹事百姓后,才把李小婉重新推回马车。 “把你身上的镯子珠宝,都藏起来!”徐牧低声怒喝,往马车里看去,范谷汪云两个,虽然都抱着铁棍,但已经吓得半瘫倒地。 “司虎,快催马!” “徐坊主,多谢。”李小婉颤着身子,还止不住的后怕。 徐牧没有答话,跳上马车喘了口气,按着长剑,不敢有任何分心。 “东家,出城门了。”周遵提着朴刀,从前方绕回。 “周洛呢?” “周洛在周掌柜那边,还好无事。” 没等周遵的话说完,城门口两边,蛰伏的万千难民,又突然四面八方地疯狂冲出。 不少逃难百姓手里的包袱,皆被难民抢了去,连着一些生得白净的人,也被几下打晕,拖入了密林中,只余一声声凄惨的呼叫。 两队开路的筒字营关兵,抵挡得越来越艰难,随行的一个校尉,横刀立马,不断发出唾骂的怒吼。 “牧哥儿救我!”一个相熟的棍夫,顾不得恩怨情仇,喘着大气从后冲了几步,艰难伸出了手,乞求徐牧将他拉上马车。 徐牧犹豫着要伸出手。 却不料,那位棍夫动作一滞,便被后方的人潮,一下子撞翻在地,还来不及爬起身子,已经被践踏得血肉模糊。 徐牧沉默地回了手,冷冷坐下来。 “相送二里之路!列位,且去逃命!”骑马小校尉,艰难地吐出一句,眼眶已经发红。 两队营兵,已经死了半数,百姓所殇,更是不知几何。 “望州有今日,皆是我等之过,此一去,只盼不做山河故人。” “恕不远送呐!”小校尉昂着脸庞,哭了一声,便急急勒马而回,带着残兵,重新往望州回赶。 夕阳残照,如血的天空,沉沉地压下来。 数千百姓,跟着发出漫天的凄苦哀嚎。 不多时,逃难的人流,如同决堤的江河之水,在离着城门二里之地,疯狂往四方倾泻。 “东家,难民越来越多了!”周遵握着带血的朴刀,脸面上尽是惊恐之色。 徐牧跳下马车,在周遵的帮助下,割伤几个冲来的难民后,急急往前看去。 发现前方周福的车子,已经被上百难民堵住,一个走堂小厮动作慢了些,便立即被几双手掰断了脖子。 周洛骑马挥砍,好不容易杀退一帮,又有另一帮涌来。 “周遵,让周掌柜下车,你去把马车点了!” “东家……” “快去!” 徐牧冷着脸,如今的光景,要想平安回到庄子,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周福的马车上,左右还有几十坛的烈酒,只能借着火势,冲过这段堵路的难民群。 “徐坊主,我们还能不能活。”李小婉从马车里探出头,未说两句,眼泪便又掉下来。 “能活。” 徐牧沉沉应了一句,从怀里摸出那柄小匕首,递到李小婉手里。 “你闭着眼,再睁开时,我们便回到庄子了。” 李小婉怔了怔,果真紧紧闭起了眼睛。 嗡—— 前方周福的马车,这时也蓦然起了火势,在五十坛烈酒的加持下,火蛇疯狂攀爬。 被火势燎痛的老马,拖着燃烧的马车,疯狂往前奔跑。 火势余威,将靠近的难民,吓得纷纷回跑。 周遵载着周福,周洛载着一个小厮。余下的两个周家女眷,也哭哭啼啼地迅速跑来,被扶上马车。 “司虎,催马!” 司虎重重把马鞭扬下去,仅余的最后一辆马车,借着火势的余威,迅速往前冲去。 第五十章 “当家的!” 不知过了几里地。 堵路的难民,才终于慢慢少了许多。 “东家,快十里地了。”周遵松了口气,若是刚才再耽误一些,他们一行人,当真要死在那里。 “可怜我的小妾,死得只剩一房了,马车是贵重物件,也有许多没有取下来。”周福叹着气。 劳碌了半辈子,最终是一场空。 “周掌柜,人活着,便是最大的幸事。”徐牧安慰了句,这一轮,和周福也算生死之交了。 “望州城守不住的,只有三千营兵,城破了之后,那些北狄人肯定要杀入我大纪腹地,到时候,徐坊主的庄子,同样也不安全。” 徐牧何尝不知道,但他现在,没有任何的办法。 只能先回庄子,再探一下去河州的路。 “东家,天越来越暗了。” “挂马灯。周遵周洛,你们骑马往前一些,若发现不对,立即回返。” 奔行了十里地,离着徐家庄,足足还有三十里,马车上载着的人太多,又不能急赶,至少还需要几个时辰的时间。薆荳看書 偶尔有三两帮乱民,从密林突然窜出,却被周遵两人抡刀赶了一阵,便吓得继续藏匿起来。 “牧哥儿,不到十里了。”司虎松了口气,扬着马鞭的手,也不知觉慢了下来。 马车厢里,李小婉脸庞上,露出欢喜的神色。 在以前,她从未觉得,那个有些破烂的木头庄子,是如此值得期盼的地方。 “周掌柜,待入了庄,便会安全许多。”徐牧转身,安慰了句。 周福叹了口气,点点头。 “东家!剪道了!” 眼看着离庄子不远了,这时,周遵周洛两人,急急拍马而回,脸色上满是焦急。 听着,徐牧心底一个咯噔。 这好死不死的,怎么这时候还被山匪剪道。 “多少人?” “约有二三十!东家,可能是老北山上的!” 老北山,二大王。 “司虎,把马车停下。” 剪了道,必然会有树桩一类的东西堵住林路,驾马往前撞,只会死得更快。 “吊卵的,请一同下车。” 抽出长剑,徐牧面色发沉,周福和仅剩的一个走堂小厮,也紧紧列在马车前。 缩在马车里的范谷汪云,原本还抱着头不敢动,被李小婉气得踢了几脚,才哆嗦着地抱了铁棍,仓皇跳下马车。 “让马。”司虎怒吼一声,倒提长马刀,几步走上前。待周洛翻身下马,便立即跨了上去。 “东家,先前我上了坡,远远看到庄子那边,似是还安全的。”摘下铁弓,周洛吐出一句。 徐牧心头一阵舒服,离开庄子,他最担心的,莫过于姜采薇那些人的安危。 此地离着庄子,已经不到几里,回家的路,便在眼前。 “列位,杀过了这一波,我等便能回家,睡床吃饭,热水洗身!本东家且问一句,敢战否!” 围着马车的人,即便是范谷汪云两个,眼神里也露出憧憬的光。 “来了!”司虎拖着长马刀,在林道的泥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印子。 密林间,那袭熟悉的厚重人影,重新骑了匹新马,缓缓踏步而出,层层的黑色袍甲,迎着夜风,被阵阵拂动。 “洪栋。”徐牧凝住眼神。 他也想不到,这等不死不休的敌人,会在这种时候出现。 “直娘贼!”司虎爆吼一句,将拖地的长马刀瞬间扬起,夹着马腹便往洪栋冲去。 “护住马车。”徐牧冷着脸,低喝了句,将长剑横在身前。 穿越成一个刍狗棍夫,他不懂剑法,只能凭着感觉去刺砍,左右这些山匪,也不过是泛泛之辈。 有一帮子逃难的百姓,刚好急急走来,见着被剪道之后,又惊得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山风冷了起来。 司虎的长马刀,已经撞上了洪栋的大刀,锵锵之音后,不时有迸溅的火星,在远处若隐若现。 “那是老马场的小东家!砍了他,给二大王报仇!” 二十余个山匪,从前方的黑暗中,迅速露出身子,即便脸上遮着麻面,但眼睛里透出的目光,如同饿狼一般。 “车后便是女眷。”徐牧艰难咽了口唾液,“家国不幸,我等只有拿起武器,挡杀来犯之敌!” “呼!” 周遵和周洛率先抬弓,箭矢射去,便将先头的两个山匪,射杀于半途之中。 周福和小厮各自靠着背,挥舞着手里的武器,挡着冲杀来的山匪。 范谷和汪云,胆怯地躲在后方,不时用长棍往前捅,居然偶尔能把一两个近些的山匪,捅翻在地。 喀嚓—— 将长剑刺入倒地的山匪,忍住胸口的反胃感,徐牧横着长剑,不断绕着马车,将近前的山匪,一一逼退。 马车厢里,周家女眷的哭声,越来越大,连曾经不可一世的李小婉,也变得哭叫连连。 “东家,人太多了。”周遵垂着一条受伤的手臂,颤声开口。 无法再开弓,他只能将朴刀绑在手上,配合着用刀杀敌。 前方,司虎的怒吼,一声接着一声炸在夜空,胜负未卜。以先前的遭遇来看,那位洪栋也并非是等闲之辈。 “五马。”周福双目赤红,最后一个走堂小厮,在他的面前,被山匪一刀剁了头,喷着血花,软绵绵地睡了下去。 “东家,挡……不住了。” 抬着弓的周洛,身上扎着三四支石镞箭,一边说话,一边咳着血。 徐牧咬了咬牙,避开身子后,将长剑狠狠捅入一个山匪的肚腹。 四十里逃难,眼看着都要回到庄子里,却要折在这里。 “什么声音?”周福推开一个山匪,抹了一把脸后,颤声开口。 “脚步子的声音。” “这哪里还有人会来,莫非又是吃人的难民?” 离着望州城四十里路,难民不可能会追来。 徐牧脸色顿愕,急忙抬起了头。 恰好月色铺下,远远的,他便看见,他的那位小婢妻,用麻布系了头发,提着一把老柴刀,急急跑来。 在她的后面,一张张熟悉的脸,也缓缓显露出来,一脸胆气的陈盛,战战兢兢的尤文才,焦急的喜娘…… “当家的!” 姜采薇带着哭腔的声音,割破了远处死寂的夜空。 第五十一章 劫后余生 劫后余生。 没有比这更让人激动的事情。 徐牧握着长剑的手,也不禁微微发颤起来。他没有想到,这等危急的时候,居然是一向娇弱的姜采薇,带着人来救他。 蓦然间,一股不知名的温暖,涌遍了徐牧整个身子。 “徐郎!”姜采薇红了眼,抓着老柴刀,一路朝着徐牧疾跑而来。 在后头,陈盛也提起朴刀,连着割伤了两个山匪,吼声连连。 这段时日,在跟着徐牧之后,他们五个人,早已经从最普通不过的小马夫,蜕变成一条条敢打敢杀的好汉。 昂起头,陈盛狞了狞脸色,打起一声长哨。不多时,六七匹驰骋的老马,从后方急急奔袭而来,手上的木质长枪,连着捅翻了六七个山匪。 “杀过去!”徐牧咬着牙。 原本面色颓丧的周遵等人,也瞬间变得豪气干云,不顾身上的伤口,怒吼着挥起武器,便往前扑杀过去。 前后包抄之下,仅剩的十几个山匪,俨然成了乌合之众,不多时,便吓得缩成一团,仓皇地四下逃散。 “徐郎,没事的吧。”姜采薇紧张地跑来,不断查看着徐牧的身子。 “无事。”徐牧露出笑容,若非是姜采薇带人来救,这一波很可能凶多吉少。 “奴家先前在箭楼上,看见火光和厮杀,便不放心,让陈盛去看了看。” “东家,我骑着马儿去了,便看到虎哥儿在和人厮杀,便马上回庄喊人。” 事情来龙去脉,徐牧已经听了大概。 “对了,虎哥儿!”陈盛蓦然一惊,急急开口。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慌地抬头往前。 昏黑的夜色中,不时还有火星四下迸溅,伴随着司虎的怒吼,以及洪栋嘶哑的咒骂,更添了几分萧杀。 “过去。”徐牧冷着脸,在这等乱世,以后还要仰仗司虎,他可不希望司虎出事情。 将山匪杀得逃散,六七匹老马上的青壮,听见徐牧的话后,立即重新勒起缰绳,将长枪夹于腋下,冷冷往前冲袭。 夜风拂过,把林路两旁的小树,摇得“梭梭”作响。 徐牧凝着脸色,跟着追了上去,却刚追到近前,便发现司虎一身是伤,缓缓从夜色中露出身子。 肋下的位置,还扎着一柄渗血的短刀。 “司虎!” “虎哥儿!” 司虎宛若无事人一般,豪气地大笑一声,随后用手往马腹上一拍,一个被绑在烈马后的厚重人影,便如死狗一般,被慢慢拖了出来。 “牧哥儿,我得手了的。”司虎瓮声瓮气,将长马刀挂好,便翻身下了马。 “他不识趣儿,我便打死他了。” 司虎喘着气,脸色显得越发苍白,“这狗货临死了,还扎了我一刀。” “司虎,别拔刀!”徐牧脸色大惊。 可惜已经晚了,这个铁塔般的巨汉,如同无理取闹一般,将肋下的短刀一个拔了出来,继而,整个身子便往后倒去,轰的一声,震得密林深处的夜鸟,飞出了七八只。 “快帮他止血。”徐牧惊了惊。 待发现司虎只是失血休克,才重重松了口气。 走前几步,走到洪栋的尸体旁,徐牧皱着眉,用剑挑开麻面,才见着了洪栋的真实面目,赫然是一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人。 也难怪,会终日戴着麻面,裹着黑色袍甲。 “陈盛,带两个人把尸体摸了之后,放一起烧了。” “东家放心。” 徐牧点点头,这一天一夜的体力透支,再加上刚才的厮杀与紧张,待一口气松下来,整个人便昏昏沉沉地往后倒去。 恍惚中,姜采薇哭成花脸的模样,离着他越来越近。 ……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躺在庄子的木板床上,油灯轻晃,屋外有风声和蛙鸣。 一个单薄的人影,正趴在木板床上,微微酣睡。 徐牧沉默地取来被褥,缓缓盖了上去。 “徐郎?”姜采薇揉着眼睛,蓦然间抬了头。 “徐郎醒了的。” 只吐出一句,姜采薇又变得红了眼眶,匆匆起身,不多久便端入了一碗鲜汤。 鱼香的味道,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徐牧惊喜地接过,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采薇,这段时间,庄子里没事情吧?” “有许多人来打庄,都被陈盛带着人赶跑了。听说望州那边又有北狄人打来,徐郎又久久不回,大家都担心得很。” “无事了。” 一场逃难,总算是安全回了庄子。 走出屋头,天色刚好放晴,目光所及,陈盛正带着人,不断加固着木墙,到了现在,木墙已经叠了厚厚几层。 而且按着徐牧的意思,在木层中间还隔了幔布,即便以后有人来抢庄,用火油罐砸木墙,到时候,只需用水把隔层的幔布打湿,火势便燃不起来。 “东家。” 见着徐牧走来,陈盛惊喜地放下活计。 “陈盛,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东家,不辛苦的。”陈盛抹着手,声音突然变得小心翼翼,“东家,前些日子我去河州附近探了一遭,发现了些不得了的事情。” “不得了的事情?” 陈盛咬牙点头,“驻守河州的营军,会在夜里巡军,杀死从望州出来的难民,最后还割了人头收起来。” 割人头? 徐牧脸色越发地凝重,早在望州城里,他便见到筒字营先前为了冒领军功,便割了许多留腮胡的人头。 庆幸的是,在最后的关头,由于老官差的殉国气节,筒字营被感染,发出了悲壮的临死反击。 “东家,去河州那边的路,还需多打探几番。不仅是营军,听说被望州的难民一冲,也变得乱了。” 大纪军纪腐败,若是多几分热血,即便人数少些,也早该带兵驰援望州了。 “望州城……那边呢。”徐牧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 三千筒字营,即便是死守,即便是死战不退,很大的概率,都是守不住的。 北狄人这百多年来,极其善于攻城,再加上兵力优势,几乎是碾压之势。 “听说还在守城。”陈盛很突兀地迸出泪花,“三千筒字营无一逃兵,望州城外,多的是为他们乞命的百姓。” 第五十二章 我大纪望州,失陷了 才一日过去,失血昏迷的司虎宛如怪胎一般,便又在庄子里活蹦乱跳了。 庄子外的难民,不时有跑到庄子边上的,可怜兮兮地请求入庄。安全起见,徐牧并未敢收留成帮结队的,只收了些零散的苦民。 到了现在,整个庄子里,也有了差不多五十人。安排也很简单,青壮男子护庄杀敌,妇人老弱则练习长弓之术。 连徐牧自个也不知道,望州城还能守多久,城破的那一日,必然是万千北狄人,骑马杀入大纪腹地。 “徐坊主。”周福揉了揉有些焦灼的脸色,沉沉走来。 收回思绪,徐牧缓缓走下箭楼。 “徐坊主,时间不多了,某家还是那个意思,不管怎样,要先离开望州之地。” 望州,已经成了死局。 早在今天一大早,徐牧便让陈盛带着两个人,前往河州方向小心探路。 算着时间,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徐坊主,那些你先前说过的苦民,我有法子了的。”周福难得露出笑容,“河州城那边,我有个相熟的农庄主,也算个豪气的人,正好要扩建庄子,也缺人手。” “放心吧徐坊主,相比起来,河州城更要牢固几分,除非是狄人举十万大军来攻,否则应当是安全的。” 似乎看出了徐牧的担忧,末了,周福还补了句。 从望州到河州,认真来算的话,有差不多一百多里,沿途更有不少巡哨的烽火营寨。 只可惜,因为北狄人的七百里奔袭,河州的营兵并没有及时驰援,导致望州破城在即。 “东家,我等回来了!”庄门打开,陈盛匆匆下了马,脸色上带着凝重。 “情况如何?” “白日时间,自然不会有营兵杀人。不过,由于逃难的人太多,河州的府官又担心混入奸细,正派了人,守在城外盘查。若盘查无问题,便可入城。” “不过,城外的难民至少挤了五里之地。” 徐牧皱了皱眉,“五里之地,一个一个盘查,黄花菜都凉了。” 有这个时间,倒不如赶紧去驰援望州。 蓦然间,徐牧有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有人问了河州的官军,为何不驰援望州?那些官军说,望州已经破了。”陈盛声音发沉。 “东家,望州可还没破,问了从那边来的人,三千筒字营,已经是死得只剩千人了。” “还在打,那些北狄狗想招降,派了使者走近一些,便被筒字营射杀了。” 在场的人,听着陈盛的消息,都难免神色黯然起来。 “去通告大家,明日准备行李辎重,后日便启程去河州。” 现在过去,难民堵着几里之地,同样会发生祸事。 徐牧只能乞求,错开北狄人破城的时间差,以便让整个徐家庄活下去。 ……薆荳看書 “东家,有……营兵骑马来了!”翌日清晨,庄里人才刚刚起身,远远的,便听见周遵在箭楼上的声音。 徐牧蓦然一惊,以为是河州的营兵来了,却不料,走上箭楼往前看去,只发现一骑浑身披血的人马,在晨雾中艰难驰骋。 “莫非是望州逃兵?” “不是。”徐牧咬着牙,他认出来了,这骑人影,正是当初护送二里之地的那位小校尉。 此刻,小校尉已经奄奄一息,伏着身子在马背上,任由烈马自个急奔。 嘭。 烈马撞到一截树桩上,小校尉整个人被抛到半空,重重地砸了下来。 “司虎,快!把人救回庄子。” 得了吩咐,司虎立即跨身上马,不多时,便把奄奄一息的小校尉抱到马上,迅速带了回来。 “这——”即便是周福这等见惯了风浪的人,此时也忍不住眼睛发红。 天知道面前的小校尉,浑身受了几处伤,连肤肉都没有一寸完整的。 “望、望州急报……河州孝丰营,烦请派军驰援。”小校尉挣扎着身子,张开嘴巴,龈齿间满是渗出的污血。 徐牧心头一沉,瞬间就明白了,这小校尉是想去河州驰援,毕竟都守了几天时间了,河州的援军却远远还未露面。 “采薇,把金疮药拿过来。” “徐、徐坊主,我有更好的。”李小婉挤过人群,颤着手,把一个精致的瓷瓶,递到徐牧手里。 待止了血,抹了一遍李小婉的金疮药,约在两个时辰之后,小校尉才惊慌地睁开了眼。 手一伸,便想往后摸刀。 “莫慌,此处乃是徐家庄,见着官爷坠马,才把官爷救回庄子。” “备、备马!我要去河州。”小校尉起了身,踉踉跄跄地走前几步,喘着粗气,扶住一截木墙。 刚包扎好的麻布,瞬间又渗出了血迹。 “陈盛,给官爷取匹好马。”徐牧沉了沉脸色。 陈盛急忙往回跑去,牵来一匹烈马,还挂了一壶水袋和干粮。 “没时间了。容某来日再谢,望州城破在即,七骑斥候杳无音信!” 七骑求援斥候,估计都死在了半途中,极大的可能,都被难民伏杀了。 而且,那些逃难去的百姓,早该说出望州的情况了。若河州营军真有心来救,又岂会一直按兵不动。 “东家,他连马都上不去了。”陈盛语气苦涩。 那位小校尉,艰难地挺着身子,跨了好几次,都狼狈地跌倒在地,最后还是司虎走近,一下把他抱上了马。 “大纪关军第九哨,筒字营!”徐牧举手作揖。 上了马的小校尉,回过头,露出了难得的欣慰。 “不瞒这位东家,我赵青云从未想过,这一生,自个还有这般的虎胆。” 言罢,小校尉怒吼一声,骑着烈马奔出了庄子。 只是,还未奔出多远。 庄子前不远的林路,另有一位满身是血的营兵,哭着声音,一路往前奔袭。 “敬告列位!望州陷落!筒字营殉国!” “我等之过,呜呜……望州城陷落!” “我大纪望州,失陷了!” 报噩的营兵,只喊了几声,便如同赵青云当初一般,无力地坠马摔地,在他的后方,数十个逃难来的百姓顾不得分辨,便急急践踏而过。 徐牧站在箭楼,立着身子,久久沉默不语。 庄子外,小校尉赵青云下了马,将头上的雁翎盔摘下,单手杵着朴刀,捂着脸便痛哭起来。 …… 大纪兴武十八年。 纪北道望州重镇,继雍关失守之后,不逾半年,再度陷落。 第五十三章 拿起武器! “陈盛,快准备马车!” “司虎,你去帮忙!” 待望州城破的消息传来,整个徐家庄,迅速都变得仓皇起来。 如同当初北狄人突然叩关一般,灾难总是冤家路窄。 “东家,那些酒缸子还取不取?”周遵组织着人手,猛然间回头大喊。 “取了作甚!繁重的物件都不要了,快些套车!” “晓得了东家。” 姜采薇匆匆来回走动,不断清点着人数物件,走得太急,钗裙拖到泥地里,仅一会便染满了尘泥。 李小婉背着虎牌盾,退到庄子角落,看着来往奔走的人,一下子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孩童的呼叫,妇人的哀怨,壮汉的怒吼,一下子弥散在整个庄子里。 徐牧咬着牙,冷冷站在箭楼上,紧张地抬起目光,注目着前方林路的方向。 “东家,那位小校尉又醒了。” 徐牧收回目光,匆匆走下箭楼,在得知望州失陷之后,小校尉赵青云在庄外旧伤迸发,居然哭晕了去,没得办法,只能先救回庄里。 “徐坊主。”赵青云趔趄跑来,眼睛还是红肿红肿的,“我有一言相劝。” 徐牧怔了怔,“官爷,是有何言?” “莫叫官爷了,覆巢之人,喊姓即可。”赵青云艰难地舔了舔嘴巴,“徐坊主可还记得,当初雍关失陷,几十万难民南下来到望州。但望州府官,可曾放难民入城了?” 这一句,让徐牧顿在当场。 当初在望州,城外人食人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小婢妻姜采薇为了入城,还是两个丫鬟自愿卖身,凑银子买了他的苦籍。 “富贵者当无虞,到时候河州城里,必然会有这桩生意。但普通的苦民,只能再度沦为难民。” “赵兄,我大纪亦需要人口,来耕种佃田,来推行手工——” “徐坊主,大纪不同以往了。”赵青云苦涩开口,“若是大批难民入城,恐会造成灾难。而且,那些狗府官也害怕,怕自己的政绩因为难民入城,受到了冲击。” 听着,徐牧陷入沉默。 赵青云说的并没有错,极大的可能,在河州那边,同样是紧闭城门,不让难民入城。 想入城,只能寻另外的法子。但整个庄子里,如今加起来可有差不多五十余人。 “河州城外已经堵了。”赵青云叹着气,“你们此时过去,没有入城的法子,也只能沦为难民。” 四通路离着河州有八十里地,若是匆匆而去,恐怕到时候发现问题,再想折返,会变得无比艰难。 “赵兄的意思?” “留在庄子。”赵青云面色认真,“你的庄子我观察过,堪比一个营寨堡垒。” 总算来了个行家。 但徐牧有些摸不着,赵青云接下来的意思。 “徐坊主,我曾经和狄人打过几次烈仗,知晓一些他们的事情。望州城一破,按着狄人的脾气,肯定要深入望州腹地,掠夺财宝和纪人女子。” “赵兄,你也看见了。”徐牧微微皱眉,“如今徐家庄在四通路上,若是狄人过来,必将首当其冲。” “且听我说,徐坊主。”赵青云正了正脸色,“狄人肯定会杀来,这点毋庸置疑。但我想告诉徐坊主的是,狄人并非是营兵制,而是行伍制。” “行伍制?” “无错。”赵青云脸色蓦然变得萧杀,“望州离着河州,有足足一百二十里。狄人要想掠夺,定然不能大队人马同去,只能以行伍制分散人手,最多不会超一百人。” 徐牧神情微变,“赵兄的意思,是让我以徐家庄,挡住北狄人?” “不止是挡住,而是要杀敌。攒了军功之后,徐坊主庄子里的几十人,才算有了入河州城的办法。” 想法很好,不得不说,赵青云的提议很不错。如此,也不用跟着挤了五里的难民,一起在河州城外漫长等待。 只是,这样会很危险。 整个徐家庄的人,都会陷入一种极度的危险之中。 “徐坊主,如果狄人来的是散骑,确是攒军功的最好机会。” 有了军功,才能带着庄子里的人入河州城。何况,现在离庄的话,注定是一场生死未卜。 “陈盛,先让人把动作停一下。”徐牧凝着脸色,语气沉沉,“去了河州,若无办法入城,我等同样也是个死。” 庄子里的人,尽皆抬起头,脸面上都带着一股难言的绝望。老书生尤文才,很没有骨气地捂着脸哭了起来。 早知当初,他也不会为了这半两银子,跑来徐家庄了。 “东家,那我等怎办?” “留在庄子,即便攒不到军功,至少也比在外头风餐露宿,沦为难民,要好得多。” 四通路离着河州,只有八十里路,若是到时候河州放难民入城,也能一日内赶过去。ζΘν荳看書 唯一要担心的,只剩下掠夺而来的北狄人。 但这个世道,哪里还有平安喜乐,有的,只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血路。 “都听东家的!”陈盛冷然抬头,神情间,不再是当初做小马夫的唯唯诺诺,取而代之的,也如同赵青云一样,尽是满脸萧杀。 “三千筒字营,便敢死守望州,我等同为大纪儿郎,岂能甘于人后!” “家有双亲妻儿,若死在难民堆里,便是我等之过。杀过了这一波,同去河州,岂不快活!” “左右也是一个死字,不如听东家的。” 徐牧闭着眼,说实话,他是真不愿意,让这些庄人置身于危险之中。 但现在,要想活下去,官军无法倚靠,只能靠自己的拳头。 “让所有人准备。从现在起,徐家庄日夜巡哨,若发现情况不对,立即鸣锣。” “列位且记,能让我等死去的,并非是敌人的强大,而是我等心底,没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许多庄人昂起了头。 只要不傻,这时候都该明白,能活下去与否,只能仰仗手里的武器。 “拿起武器。” 在场的庄人,都迅速动作起来。 即便是老书生尤文才,这时也慌不迭地跑到一边,抱了根木棍,脸色变得紧张兮兮起来。 第五十四章 狄人叩庄 站在箭楼上,徐牧抬头看去四方,不时有粪烟燃起,升成袅袅的白烟,散于苍穹之下。 只是,白烟再显眼,也没有官军来救了。整个望州腹地,已经成了一片弃土。 听说河州那边的营军,大抵巡行的路程,也不过离着河州几里之地,根本不会相顾逃亡的难民。 “赵兄,听说北狄人极善攻城。” 旁边的赵青云,早已经换了一身劲装,背后负了两柄短刀。在听了徐牧的话后,沉沉点头。 “无错的。不过徐坊主放心,既然是掠夺而来,便不会带着攻城利器,我估摸着,最多也只带两壶马箭。” “若是真有狄人散骑,一开始切莫乱动,先避过狄人的马箭奔射,再寻办法破敌。” “赵兄高见。”徐牧点头,微微拱起双手。 赵青云脸色苦涩,“覆巢之人,乞活罢了。” 筒字营在望州殉国,这位小校尉,已经是最后的种子了。 徐牧突然心底涌上苦涩,照这个情形下去,整个大纪,必然会被北狄人慢慢蚕食掉。 “东家,有人叩门!”另一边箭楼上,陈盛呼喊的声音传来。 徐牧顿了顿,急忙和赵青云两人,急步往前走去。待上了箭楼一看,发现赫然是十余个逃亡百姓,浑身泥尘,三两人的衣袍上,沾满了鲜血。 没等徐牧开口,旁边的赵青云已经迅速抬弓,便往其中的一个百姓射去。 中箭百姓抬头,鼓了鼓眼睛后,喉头里发出冲天怒吼。其余的百姓,也如同疯了一般,仓皇地往前逃奔。 “脚着兽皮履,乃是狄人前哨!”赵青云神色蓦然发白。 如赵青云所说,那位中箭百姓吼了几声之后,迅速翻滚身子跑开,不多时,便离着庄子,已经有了两百步之遥。 “前哨已到,接下来,会有更多的狄人。” 徐牧有些后怕,若是被狄人赚开了庄门,恐怕所有的庄人都会死。 “徐坊主,该准备了。” 徐牧点点头,只希望接下来的这批狄人散骑,人数会少一些。果然,老官差说的没有错,四通路的位置,在望州破城之后,是首当其冲。 “陈盛,鸣锣。” 锵锵的声音,瞬间在整个庄子里,清冷地响了起来。 “徐坊主请看。”即便是沉住语气,赵青云的声音里,也隐隐带着惊慌。 徐牧抬头看去,远远的,便看见数十个小黑点,裹着扬起的尘烟,越来越近。 “几骑?” 赵青云点着手指,身子越来越颤。 “五六十骑……算是不小的规模了。” 徐牧紧皱眉头,继续往前看去,发现在这些狄人之后,还用麻绳绑着一大帮披头散发的女子。 其中应当有死了的,连身子都直不起来,只能被佝偻吊着,小腿磨得血肉模糊,见了白骨。 赵青云已经动怒无比,脸庞上露出戾色。 “护庄!”徐牧声音发沉,举手成拳。 十几个青壮,迅速跑上箭楼,那些背长弓的妇人,也急忙避入了木屋之中。 “切记,北狄人各带二壶马箭,先前时候,不可乱动。” “记得了,东家!” “攒了军功,本东家不取一分,全让与你们,到时候入了河州城,则有屋有田,未结亲的,自有媒人踏破门桩!忙时收粮,闲时听书,岂不快哉!” 大纪的军功,相对其他苛政来说,算是比较人性的,不管你是平民还是官军,只要杀敌枭首,送到官坊去,都会有军功在册。 而军功,又能换取不少屋田。 但这绝非易事,譬如北狄人,杀了之后,即便是不割头,也要割下右耳上的铜环,方能作数。 旁边的赵青云,在听到徐牧的话后,面色微微一变,但也没说什么,开始凝住目光,盯着奔袭而来的北狄人。 “避身,莫要抬头!” 第一支短小的马箭,便射在离徐牧不到两寸的地方,森寒的箭头,几乎要透过了木隔板。 如同打小鼓一般,噔噔噔的声音,不时在耳边炸起。 不知过了多久,待马箭越来越少,徐牧才从弓窗里往下看,发现庄外的北狄人,已经围着庄子,迅速散开队形,还不时发出古怪的口哨音。 “这些北狄人生气了,准备要屠庄。”赵青云艰难开口,“虽然没有云梯,但北狄人会随身带着绳勾,同样能攀上木墙。” 徐牧蓦然皱眉,这等事情,先前并没有听赵青云说起。 “陈盛,带几个人过来。” 另一座箭楼之上,陈盛怔了怔后,立即带着四个青壮,小心翼翼绕了过来。 “从弓窗里,把箭矢射出去。” 从弓窗射箭,准头势必受影响,但徐牧现在的意思,并非是马上杀敌,而是要把分散的北狄人,重新聚到一起。 不多时,箭楼山的七八个大汉,都纷纷附身下来,从小弓窗里,把一支支的箭矢,冷冷射了下去。 即便威力不大,被石镞箭扎到的北狄人,也变得愤怒无比,呼啸着涌了过来,抬起马弓,便对着箭楼回射。 一个青壮动作慢了些,便被射穿了肩膀,摔倒在箭楼下的泥地上,幸好有两个村妇跑出,将他拖回了木屋里。 “徐坊主,你……这是何意?狄人分散,我们反而还有机会。” “不对,狄人聚在一起,才是我们的机会。”徐牧声音笃定。 赵青云一下子没明白,徐牧到底哪里来的信心,凭着从弓窗射出的小箭么。 “赵兄等会便明白了。” 眼看着箭楼外的狄人越聚越多,乍看之下,也有了差不多三十之数。 徐牧终于冷冷挥下了手。 旁边的赵青云,错愕地回过了头,便发现那些原本躲藏的村妇,都背着一张大弓,跑到了庄子边的空地上。 “徐坊主,这些村妇并无力气。” “赵兄,你错了。” 此时,空地上的二十余个村妇,已经两两蹬开了长弓。 “准备——” 目测北狄人的方向后,徐牧转过头,冷冷开口。 “正北二十步。” “抛射!” 在赵青云目瞪口呆的目光中,二十余个村妇,动作齐整地举弓朝天,各自呼喊了一声后,一拨小型箭雨,迅速往庄子外抛去。 第五十五章 护庄杀敌 不仅赵青云目瞪口呆,连着庄子外的北狄人,也一时目瞪口呆。谁又能想到,一个小小的纪人庄子里,居然有箭雨抛射出来。 即便是石镞箭,但在长弓威力的加持下,杀伤力算得可观。先头几骑北狄人,还没来得及策马回身,便各自被扎了几箭,纷纷坠马摔地。 三两人死在惊马的铁蹄下。 “蹬弓。”徐牧再度开口,语气越发凝重。 一拨突袭的箭雨,却只能间接射杀三两人,何其艰难。 二十余个村妇,不多时便重新抬起了长弓。 “东北方,四十步。” “抛射!” 这一次,终于让徐牧露出了喜色,距离拉长,长弓的威力便越发强大。 足足有五个狄人,神情错愕地被射杀在庄子之外。连着两匹狄马,也伴随着倒在了血泊之中。 当然,北狄人也并非傻子,在发现庄子里有箭雨抛射之后,迅速散开了阵型,绕着庄子,恼怒地奔射出来。 “匿身。” 不仅是箭楼上的青壮,原本在空地上的村妇,也纷纷抱住了头,往旁边的木屋里钻去。 周福带着夫人,也跟着匆匆往前跑去。李小婉三个,也吓得抬起虎牌盾,带着范谷汪云,匆匆缩在木墙的棚子里。 狄人的奔射,伴随着声声怒吼,让人听着确实惊恐无比。到最后,只剩下瘫坐在连排木屋前的老秀才,还在若无其事地灌着酒葫芦,颇有几分仙风姿态。 箭楼上,赵青云艰难地咽了口唾液,并非是害怕,而是一种不可思议。 在以往,哪里有村妇打仗的道理,偏偏面前的这位小东家,居然把村妇训练成了步弓手,还以抛射之姿,射杀了七八个凶戾的北狄人。 “徐坊主,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赵兄,你是行伍的能家,我该听你的建议才对。” “不、不敢当了。”赵青云从弓窗缩回脑袋,“徐坊主,眼下狄人吃了亏,用抛射的法子,估计是不行了。” “赵兄有何高见?” “庄里有六座箭楼,不妨各司其位,用箭矢透射,或许能逼退狄人。” “不妥。”徐牧摇了摇头,“恐有援军,我建议速战速决。” “速战速决?”赵青云看着徐牧,又一次陷入发懵之中,若是北狄人容易对付,那定边八营又何须被打得抱头鼠窜,纪人又何须畏狄如虎。 “陈盛,告诉六座箭楼的人,只用零散之箭,诱使狄人近前。” “徐坊主,我先前说过了,虽然狄人并非带着云梯,但实则还有绳勾,极易攀墙!”赵青云脸色大急。 徐牧的决定,一次次打碎他曾有的认知。 “战场瞬息万变,我等不能固守成规。” 赵青云还想再劝,抬头却发现,六座箭楼的人已经慢慢停下了射弓,而狄人也怒吼着越冲越近。 不得已,他只能长吁一声,抽了双刀,准备白刃战。 “俯身——” 一拨拨马箭的掩护下,至少有四十余个北狄人,弃马抽刀,仗着庄子箭矢零散,怒吼着朝木墙冲杀而来。 “斩断绳勾!”赵青云一马当先,顾不得有马箭射来,连着剁了几刀,方斩断了一根绳勾。 攀墙的狄人,怒吼着摔倒下去。 “徐坊主,若是再慢一些,狄人便要翻上木墙了!我等必败!” 白刃战的话,又岂是那些强壮狄人的对手。 徐牧不答话,眯起眼睛,冷冷看着攀墙的狄人。 “赵兄,且问一句,若是庄子里的五十余人,都要入河州的话,大概需要多少军功?” “五、五十头。” 五十头,即是五十颗北狄人的头颅。 “还差了一些。”徐牧微微叹气。 “徐坊主莫要托大。”此刻,赵青云的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上。 他并非是普通的营兵,年少时亦有报国之心,熟读兵书,否则,也不能年纪轻轻便擢升到了校尉。 “纪人并非是孱弱,而是在面对狄人之时,未先战,便有了怯敌之心。” “这天下间的兵事,无外乎正军纪,出奇谋,攻不备,避其锐。” 徐牧冷冷起身,稳立在箭楼之上。 一番话振聋发聩,赵青云脸面难掩激动之色,已经动了将徐牧引荐到兵部的念头。 “去了黄泉,阎王若相问,且记吾名。” “大纪望州,四通路老马场小东家,徐牧!” 徐牧目光骤然发冷,继而,缓缓扬手怒指。 六个箭楼上的青壮,已经裹好了火油箭,几乎是同一时间,怒吼着往木墙之下的壕沟射去。 霎时间,沿着庄子深挖的壕沟,埋起来的火油罐一下子炸开,一道道的火蛇开始怒嘶攀爬。 烧得那些攀爬到一半的北狄人,纷纷往火坑里坠落。庄子下,一声又一声的惨叫,不绝于耳。 赵青云发懵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徐牧。 若放在平时,两个营兵合力杀死一个北狄人,已经是件足以光宗耀祖的事情。 现在倒好,这位老马场的小东家,举手之间,便将四十余个北狄人,化成了齑粉。 “还有六七骑,估计要回撤了。”徐牧皱住眉头。 “徐坊主,不若等这六七骑狄人回撤,出庄拾些武器袍甲。”赵青云艰难吐出一句。 “自然的,赵兄不愧为行伍出身。” 这句话,让赵青云听了,隐隐有了羞耻的感觉。什么行伍出身,此番的胜利,都是徐牧在指挥。 “我的建议是,庄里尚有几头烈马,不如去追击一番。” 狄人落荒而逃,庄子外会有弃马,但狄人马野性极烈,一时半会也无法驯服。 “追、追击狄人?”赵青云更惊了,和狄人玩马战,和送死有什么分别。 “是这么个意思。”徐牧语气不变,“若让这些狄人回了营地,再往上通报,我徐家庄危矣。庄子外的林路狭长难行,狄人的马速不见得有多快。” 反而是徐家庄里的十余个青壮,时常在附近讨生活,早已经熟悉了周边的环境。 “赵兄,你同去否?” “自然同去!”这时候,赵青云已经真的服气了。面前的这位小东家,不仅是胸有破敌良策,更难得可贵的,是那份气度非凡的沉稳。 这种沉稳,他只在某个护国侯爷身上见过。 “六头烈马,陈盛你另选三人,记得把铁马槊带上。若追过了十里地,即便狄人遁逃了,也务必返回庄子。” “东家放心!” 士气崩溃,再加上两壶马箭都差不多射光,这六七骑狄人,实则已经不足为虑。 很快,司虎陈盛和另外三个青壮,已经取马备枪,待庄门一开,便立即冲杀出去。 “徐坊主,你不同去?”骑在烈马上,赵青云脸色古怪。 这时候,面前的这位小东家,又吐出一句差点让他崩溃的话。 “赵兄,我不善骑马。” 第五十六章 七人杀二百骑? 不善骑马的徐牧,只能出了庄,摸摸武器这样子。 “只取右耳上的铜环,不用割头。” 打败的狄人的军功,放到官坊来算的话,把铜环交上去即可。一枚铜环,即是一个头的军功。 “东家,有五十一枚!”周遵带着人收敛物资,喜得声音都发颤。 这样的军功很可喜,至少,庄里的五十余人,入河州城已经没有任何问题。 另外,收缴的狄人马,还有一些袍甲武器,也能去官坊换不少银子。 徐牧总算松了口气,只等司虎那些人回来,便立即带着这份军功,叩响入河州的铁门。 “周遵,把狄人马用麻绳套住,免得等会离庄的时候,撂蹄子逃了。” 周遵得了吩咐,带了二人,便匆匆寻来麻绳,将牵回来的二十多匹狄人马,挨个套住。 若是时间足够,徐牧巴不得把惊跑的其他狄人马,也一起寻回来。只可惜,不能再耽搁了。 “东家,虎哥儿他们回来了!” 约是黄昏时分,司虎几人的身影,总算出现在了林路上。 徐牧松了口气,让人开了庄门,不多时,便见着司虎抱了四五柄弯刀,踏了进来。 “都杀了?” “杀了的。”司虎喘出一口气,“牧哥儿不晓得,那几个狄人蛮子,就只会跑,又不识路,将自己跑死在了悬崖边上。” “坠崖死了两个,余下的,都被我等杀了。”赵青云难掩脸上的喜色。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居然会去追杀北狄人。 “不过还有事儿。”赵青云说着说着,面色又是微微一变。 “赵兄,且说。” 接过四五枚铜环,徐牧便递过去给了姜采薇,他发现赵青云的脸色,微微有些复杂。 “徐坊主,我等都看见了,在悬崖之下,还有一个狄人临时的营地。猜测来看,估计是掠夺财宝及女子的安放之处,只等抢得多一些,便带回望州城里。” “牧哥儿,我们见着的时候,正好有两个姑娘要跑,都被狄人用弓射了,连着射了十几箭,把脸都射烂了。” 徐牧只觉得胸口,一阵一阵的不舒服。 “赵兄,狄人营地里,大概有几骑?” 赵青云沉思了会,“几近二百骑。” 二百骑,已经是能发起冲锋的规模。 “我已经打算,等会便去河州大营,看能不能请军剿杀。” 听着,徐牧苦涩一笑,这几乎没有可能,若是河州大营带着卵,也不会一直按兵不动了。 “赵兄可认识河州城的人?” “识得几个校尉,吃过几次酒。到时候徐坊主要入城,或许能帮忙的。” 徐牧沉思了会,“这样如何,取一枚赵兄的信物,让庄人带着军功,先入河州。” 赵青云有些疑惑,“徐坊主不同去?” “不同去,还要杀敌。” “哪儿的敌?” “悬崖之下。” 赵青云楞在当场,好一会才明白了徐牧的意思。 “徐坊主的意思,是要杀那二百骑?” “是又如何。” “敢问徐坊主,可是请了援军?”赵青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凝声发问。 “并无,便是我们七人。” “七人杀二百骑?” “七人杀二百骑。” 赵青云只觉得自个脑子,突然有些不够用了,即便是大纪最强壮的力士,都不敢夸此海口。 “赵兄,同去否?” 赵青云咬了咬牙,久在行伍,他深知人不可貌相的道理,这位老马场的小东家,在先前的护庄之时,便已经让他惊为天人。 “某愿同去。” 从怀里取出一枚铜官牌,赵青云继续开口。 “此一枚牌,河州官坊的人若见到,必然会通融一番。徐家庄里的人入了城,便去寻一位叫鲍周的校尉,他自会相应。” “多谢赵兄。” 接过铜牌,转交给后面的周遵,徐牧才松了口气。 “周遵,一路上务必要照看着庄人,你们先去,我做些许事情,便会赶来会和。” 其余人,徐牧不敢放心,也只有陈盛周遵这几个老伙计,是最堪用的。 七八个厮杀过的青壮,再加上那些背着长弓武器的村妇,一路去河州,并不算太危险。再者有了军功和赵青云的铜官牌,估计能很快入城。 “且去。” 周遵还想坚持,但见着徐牧的脸色,终究点点头,迅速往前走去。 “陈盛司虎,去取些狄人的袍甲穿上。赵兄,你的刀也卷刃了,不如也挑两把。” “再好不过。” 等人手都去准备,徐牧才沉默地转过了身。 刚巧,小婢妻姜采薇便站在他十步之后,脸庞上也同样是沉默。 世道兵荒马乱,多少红豆相思,一转眼,就成了山河故人。 小婢妻没有劝。 在刺目的阳光下,抬着头,堆出了苦涩的笑容。 几步走来的时候,已经挑好了一件最厚的袍甲,绕着徐牧的身子,一绳一索地慢慢系上。 “徐郎,我在望州等你,你不来,我便一直等。若是河州以后也破了,我便在下一个城,继续等。” “一个一个城的等,除非整个大纪都没有了。” 徐牧不敢说话,他怕自己有些变调的声音,会被姜采薇听出来。 系完袍甲,姜采薇才绕回来,单薄且瘦弱的身子,哆嗦着立在徐牧面前。 “徐郎,万分保重。” 徐牧点点头,转了身,脚步如灌铅般发沉。 “拾枪!上马!” 六道健壮的人影,蓦然翻身上马。不善骑马的徐牧,也只能共乘一骑这样子。 背着虎牌盾的李小婉,抬头望着徐牧的背影,紧紧攥着手里的精致瓷瓶。 她突然很后悔,没有早点把这副好些的金疮药送出去。 “恭送东家!” 周遵带着七八个青壮,拱手抱拳,脸面上满是尊崇之色。 连排木屋外,老秀才堪堪转醒,待看见离去的六骑,不知觉又大笑起来。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我儿李破山,乃天下第一勇!” …… 林路上,按着剑的徐牧,不时会回头,看着愈渐模糊的老马场。 六骑烈马扬起的尘烟,一下子迷住了人眼。 抬起头,黄昏烧去了远处的半壁江山,唯有最后的几缕血红夕阳,冷冷辉映着苍穹。 第五十七章 惊弓 六骑烈马,沿着林路往前,穿过密林,约有半个时辰,才奔袭到一处悬崖边上。 如赵青云几人所言,此刻在他们的面前,悬崖之下,确实有一个规模不小的营地。 来来回回的,不时有狄人在巡哨。 接近最东边的营帐,偶尔有狄人系着腰带走出,隐隐还听得见姑娘的啜泣声。 “牧哥儿,怎办?我力气大些,不如我多打几个?” “不急,我有法子。” 观察了一阵,徐牧重新起身,呼唤着诸人,沿着悬崖,径直往前走去。 徐牧能笃定来此,其中很大的一点,便是地势原因。 二三十米高的悬崖,下方的洼地,原先是一处支流河床,附近村民为了截水引灌,才慢慢干涸了去。 此时,这二百骑的狄人,便在河床之上安营扎寨,远不知危险将至。 “东家,这里便是堵流的地方。” 陈盛抽出刀,沉沉捅了好几下,不多时,原本干燥的泥堤,一下子变得微微湿润起来。 “东家,渗水了。” 徐牧脸色微喜,若是事不可为,他们七人,也只能怏怏返回庄子里。但现在看来,还是有机会的。 “徐坊主,我建议还是去河州请命,毕竟两百骑的北狄军,若是惊动,后果不堪设想。” 并非是无胆,只是狄人的凶戾,对于大纪边军的赵青云而言,已经是刻骨铭心。 “赵兄,我并非是贪功,而是有把握。”徐牧语气不紧不慢,“这二百骑的狄人不除,始终是四通路周遭的心腹大患。” “徐坊主请答应我,事不可为的话,我七人便速速离开。” “自然。” 转过身,徐牧垂下目光,静静而立,看着下方的地势。 一条小河的水,即便都淹下去,都未必能填满老河床。而且,狄人的营帐里,还有不少大纪姑娘在。 何况古往今来,水淹火攻,向来是战场上最取巧的法子,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能把敌人惊醒。 “陈盛,你留在这里,把泥堤堵高一些。” “东家,这还堵?我先前还以为,东家要放水淹下去了。” “连你都能想到,北狄人见着不对,肯定也能想到。” “那……该如何?” “你且看着,等我举火把为信号,便立即把泥堤打碎。” “东家,晓得了。” 徐牧点点头,带着余下的五人,继续往前走去。 连绵的山色,在昏黑的夜雾中,越发的隐匿,但即便如此,徐牧也不敢打起火把,怕被狄人发现,只能借着月光,往老河床下的洼地,小心走去。 “赵兄,你如何看?” “徐坊主……事不可为,二百骑的狄人,我等并非敌手。”赵青云沉下声音,“先前以为,徐坊主是想用水淹之计,但现在的情况来看,起水的位置太高,且囤积的河水太少,未能形成浩荡之势。” “所以,水淹之计的话,恐怕不能成势了。” 无法用水计杀敌,若是不慎惊动这二百骑,只能是一个死字。 “赵兄,可曾听过惊弓之兽。” 赵青云有些错愕,“徐坊主是何意?” “惊弓,乃弃箭虚射,只作佯攻,却能让敌人惊惶奔走。” “所以,徐坊主的意思是,作佯攻吗?” “赵兄,你且看着。” 徐牧伸手摘弓,并未搭弦,只冷冷开了弓,随即,“噔”的一声崩弦。 不多时,离着十余步之外,一只正在探头的草兔,惊得仓皇拔腿,几下消失在黑暗中。 “便是这个道理。”徐牧微微一笑,回了弓,扬起手指着老河床的前方。 “列位请看,这片山崖下的老河床,要出去的路,只能顺着河床往前行。水淹之势不成,但并非没有办法,譬如,我等在老河床的出口,布下陷阱。” 在场的人,反应最快的是赵青云,听着徐牧的话,蓦然脸色惊喜。 “徐坊主,你的意思是说,并非是要水淹来杀敌,而是惊敌?” “赵兄不愧是行伍之人,正是如此。敢问赵兄一句,若是你此刻带人扎营,遇着水淹,当如何?” “自然要逃,恐会淹死。” “往哪逃?” 赵青云不知觉地转头,看向老河床前方,唯一的出口。 “徐坊主大计可期!” 不仅是赵青云,即便是憨厚如司虎,也大概明白了徐牧的意思,一个个的,都跟着欢喜起来。 两百骑,即是两百头的军功。按着大纪的军功兑换来算,一头军功,即可分配屋田。 即便是行伍出身的赵青云,只需一百头军功,便能立即擢升为偏将。 赵青云脸面上,露出些许的疯狂之色。 “徐坊主,不如我等几人,便立即去布置陷阱。” “正是此意。” 上一世的装修设计经验,给了徐牧完整的陷阱方案。最中间的洼地上,稳稳地布置了一个二十余步的凹陷,足有两人高,六七个大汉,小心的挖了大半夜,才堪堪完成。 在大陷阱的两边,徐牧另布置了两个小陷阱。 尽皆在三个陷阱下,埋好了削尖的树枝。 “司虎,什么时辰了。” “牧哥儿,卯时了,差不多天亮了的。” 徐牧拍去身上的泥土,想了想,又让人搬来许多截树桩,堵在远一些的地方,避免狄马跃过陷阱。 “哥几个,且往回退。” 徐牧沉下声音,“我还是那句话,若事不可为,我等要留出撤退的时间。劳烦列位,等会看我的手势。” “东家放心。” “徐坊主,还请放心。” 喘了口气,徐牧眼神骤冷,“此一番,乃是我等雪恨的上好机会,辞家破贼,一把卵,一柄刀,何惧这些草原蛮狗!” 第五十八章 杀了他,你可称大纪虎士 六道带刀人影,冷冷在夜色隐去身子。 巡逻的狄人,偶尔会高举火把绕来,绕不多时,发现无异常之后,便又转身回走。 徐牧四顾看了看,才让司虎寻来枯柴,撕了半截麻衣裹成火把。 只需火把点亮,在悬崖上的陈盛,便会立即动作,造成水淹之势的假象。 “牧哥儿,我举了?” “举吧。”徐牧言简意赅,微微闭上了眼。 不多时,先是夜鸟的嘈杂,滚石的滑落,继而,便听见了河水崩流的声音,居高临下,带气喧嚣的怒吼之音。 “牧哥儿,狄人发现了!” 不发现才怪,古往今来,火计与水攻,都是安营扎寨的大忌。 睁开眼,徐牧冷冷往前看去。 如他所料,几个营帐里的狄人,都开始怒吼连连,不多时,便有几骑贪生怕死的,夹着马腹便要冲出老河床。 “拦住他们!”徐牧大惊。 若是这几骑闯了陷阱,后面的狄人肯定会发现,那么将前功尽弃。 听见徐牧的声音,司虎第一个拖着长马刀跳出,翻身上了旁边的烈马,便举刀冲去。 “射弓!” 零散的弓箭,将几骑狄人惊得往后退却。待多退几步,便发现后头越来越多的人,惊慌地涌了过来。 此时,淹下来的水,已经越来越多,将原本干涸的老河床,逐渐浸成了灰褐色。 “上马,先跑远一些。” 徐牧当机立断,催促一声之后,便翻身上了司虎的马,匆匆往河床外跑去。 “徐坊主!过了!过了!狄人过了!” 徐牧惊喜地抬头,果然,如他所料,那些被水淹之计惊到的狄人,已经不管不顾,疯狂地要逃出老河床的位置。 “坠!坠!坠啊!”司虎勒紧缰绳,怒声高吼。 徐牧也紧紧握着拳头。 轰隆隆—— 第一批奔袭而至的几十骑狄人马,纷纷扬蹄嘶叫,伴随着几十个狄人的惊呼声,齐齐翻入了陷阱里。 后头来不及停马的,也惊呼着一起坠入陷阱,响起接二连三的惨叫。 不多时,二百骑的狄人,便已经坠入陷阱,死伤一百余骑。 “牧哥儿,后头的停住了。” “并无意外。” 狄人又不是傻子,看着前方不对,肯定要勒停狄马。但好在,徐牧早已经在两边,又挖了两个陷阱。 那些刚要庆幸的狄人,正分开两个方向,准备避开陷阱之时,却突然,也莫名的身体一空,坠入了旁边的陷阱里。 “徐坊主!成功了!”赵青云怒声大喊,眼中隐隐有泪。 这二百骑的狄人,说不定双手之上,就沾染着筒字营同僚的血。 如赵青云所说,此刻面前的几个陷阱里,尽皆是狄人的惨呼之声,大多是摔伤,偏偏又无法爬出陷阱。 赵青云冷冷摘下弓,一枚铁箭矢射去,便穿烂了一个狄人的胸膛。 徐牧并没有劝。 若非是狄人,大纪何来如今的悲惨世道。 司虎倒提着刀,沿着陷阱附近,将那些妄图爬出来的狄人,一个一个砍了下去。 “小心些,还有狄人。”徐牧不敢大意。二百骑的狄人,哪有这么容易杀得干净。 至少乍看之下,坠入陷阱里的,也并未到二百骑。 “徐坊主,且看那边!” 徐牧转过头,瞬间,整个人僵在当场。 即将破晓的天空之下,昏昏暗暗的晨雾之中,一个虎背熊腰的狄人,一手牵马,一手提斧,正冷冷地昂着头,对他怒目而视。 在这个狄人的两边,还有四个健壮些的狄人,各自握着弯刀,脸色萧杀。 “是狄人的百夫长。”赵青云吸了口气,“狄人是行伍制,百夫长相当于这二百骑的大将。” “该死,他怎么不上当。徐坊主,百夫长皆是狄人的虎士,不可小觑。” 此时的徐牧,哪里敢有小觑的意思,那位百夫长的凶戾眼神,便足以证明强悍。 “陈盛,你带着二人,戳杀要爬出来的狄人。” 刚跑回来的陈盛,顿了顿后,急忙点头。 “徐坊主,那我等?” 赵青云语气微微无奈,好不容易才把这么多的狄人,一网打尽,现在撤退的话,如何甘心。 二百头的军功,擢升偏将,绰绰有余。 咬着牙,赵青云转过头,终究还是打算,再相信面前的小东家一次。 “徐坊主,你怎么看?” “现在撤退的话,应该来得及。” 这句话,让赵青云苦涩地吁出口气,果然,大势不可逆,狄人百夫长,岂是容易对付的。 “但我不想撤退。”徐牧转过脸,脸色认真,“赵兄,再杀一波如何?” “和、和狄人百夫长拼杀?” “有何不可。” 徐牧眼神笃定,他办不到,但并不代表,身边的人会办不到。 比如,那头天生神力的猛虎。 只需杀了狄人百夫长,余下的,皆不足为虑。 “敢问赵兄,一头百夫长,值多少军功?” “去年有队营兵合力杀过,似乎是赏了上千两银子。”赵青云语气微怔。 “很多了。” 回过头,徐牧看向后边,早等着的司虎,骑在马上,已经是摩拳擦掌的姿态。 “司虎,记得老秀才给你题的诗文么。” 在庄子里的时候,老秀才不仅会喊“我儿李破山”,有次空暇之时,还给搬着八根横木的司虎,题了一首诗文。 “牧哥儿,我记得。” “念一遍。” “提刀夜行八堂口,无人知是猛虎来。” “且去。” 徐牧冷冷抬手。 “这世道不破不立,杀了他,你可称大纪虎士。” 司虎脸色涨红,冲着徐牧抱了个拳,随即一勒缰绳,烈马踏碎几具尸体后,稳稳落蹄,横刀立马。 对面,狄人百夫长见状,先是垂头一笑,随即也冷冷地翻身上马,接过亲卫抛来的狼牙棍后,抬头亢奋地长啸。 “狄人凶悍,我大纪与狄人的斗将,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赵青云神情苦涩。 虽然很希望司虎能赢,但他并不看好,狄人的百夫长,几乎都是千里挑一的勇士,并非泛泛之辈。 “斗将么?那便姑且算作斗将。”徐牧淡淡应了一句。 斗将,即是两方人马,各出一将分出胜负,胜者,自然能鼓舞士气。 拖着长马刀,司虎昂起了头。 吼! 百夫长踏马急奔,未见任何起手姿势,垂在马腹上的狼牙棍,便隐带着千钧之威,朝着司虎的人与马,抡扫而来。 嘭—— 司虎鼓起双眼,长马刀怒劈而下,迎着狼牙棍的凶戾,不偏不倚地格挡住。 两相迸发的力道,压得各自胯下的马,尽是止不住地刨蹄长嘶。 “再来!”司虎收回长马刀,旋着长柄,朝着百夫长照头斩下。 “你够胆!便再接我三刀!” 狄人百夫长面色大惊,仅接了一刀后,匆匆狼牙棍拨开司虎的攻势,勒起缰绳,跃马退到一边。 喘了口气,待他垂下头,望向自己双手虎口,已经有血水泊泊渗出。 第五十九章 三百头的军功 “令弟,万夫不当之勇。”赵青云抱刀看着,极艰难地吐出一句。 久在行伍,多的是各种缠斗厮杀的好汉,却从未见过,像司虎这般,敢直面狄人百夫长而不落下风的。 “自然,天下若评十猛士,吾弟必占一席。” 徐牧语气凿凿,这是为什么,当初他一定要留住司虎的原因。 “不好,那狄人百夫长,要回马弓了!” 狄人擅长马弓奔射,所谓回马弓,便是骑着马驰骋奔袭,突然转身回射,若是不注意,很容易被当场射杀。 此刻,在湿漉漉的河床上,司虎已经拖着长马刀,怒不可遏地往前追去。 “虎哥儿当心!” 先头绕马的百夫长,已经将狼牙棍悬在马腹下,继而迅速抓起马弓,嘴里吐出一节古怪的音符后,箭矢崩弦而出。 “呼啊!” 嗖的一声,箭矢直冲司虎脸面,似是深深扎入,带出一股迸溅的鲜血。 百夫长勒住缰绳,举弓长啸,几个亲卫也一时奔来,跟着狂声大吼。 “徐、徐坊主?”赵青云看得心惊肉跳,他不敢想,这一出已经把面前的百夫长激怒了。 接下来,等到司虎落马之后,便是这几个狄人不死不休的追杀。 “我这就去救令弟!”赵青云咬着牙,抽出两柄双刀,撞了两声之后,便要上马奔去。 “无事,我先去对你说过,十大猛士,吾弟必占一席。”徐牧声音笃定。 自家的怪物弟弟,他很了解,但凡还有一口气,都会死战不退。何况,这只是一支割伤了脸庞的小箭。 赵青云有些愕然,骑在马上,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再度抬头,蓦然间,面前的景象,惊得他差点不慎坠马。 天地苍穹之下,一个铁塔般的人影,一手冷冷勒停了马,另一手里拖着的长马刀,也半提到了胸膛的位置。 喀嚓。 再度伸手,司虎二指夹断了马箭杆子,只余半枚扎在脸肉里的箭头,有血珠渗出滴落。 他回了头,看向徐牧的方向。 “牧哥儿,我要杀人。” “杀吧。”徐牧点头。 “望州泼儿街左巷第八户,吾乃大纪之虎!” 横刀立马,司虎仰头怒吼。 “徐坊主,令弟为何……还要喊个户籍地?” “随着他吧,估计想杀人留名,又喊不出其他话来。”徐牧也有些好笑,不过这怪弟弟,是越来越猛的了。 对面,山风骤起。 百夫长目光错愕,原先举弓长啸的模样,已经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神色。 此时,骑着烈马急奔的司虎,已经单手抬刀,怒冲而来。 仓皇间,这位百夫长才急忙往马腹下摸去,握住狼牙棍。来不及抬头,他发现头顶的天色,似是突然暗了。 胯下的狄马,也止不住地惊慌长嘶。 嚓—— 长马刀怒斩而过,百夫长的人头连着小半边肩膀,顿时有了一道蔓延的血线。 “吁。”司虎顿了顿,连转身看的兴致都没有,便重新夹紧马腹,抡起长马刀,往旁边一个狄人亲卫冲去。 “徐、徐坊主,那百夫长不动——” 赵青云的话还没说完,此刻,在他们几人的面前,百夫长喉头艰难滚了两下。 整颗头颅连着小半边的肩膀,一股股的血珠疯狂迸溅而出,几个眨眼间,便侧着从马上滑落。 那匹惊了的狄马,驮着小半边的尸体,只往前奔了几步,半个马身,也一下子从中迅速断去,喷出一股股的血色。 人马共尸,狼狈地侧翻倒地。 在场的人,不管是赵青云,抑或是几个狄人亲卫,都如同见了鬼一般。 这世间人的力气,哪有这般生猛的。 “牧哥儿,我还要杀!” “杀完狄狗,便去洗净身上的血,再来与我说话。” “司虎晓得了。” 长马刀抡过,又是一具狄人亲卫的尸首,栽倒在地。 徐牧懒得再看,冷冷转过了身,二百骑的狄人,杀到现在,基本已经是尘埃落地。 三个大陷阱里,密密麻麻堆叠的,都是人与马的尸体。亦有不少半死不活的狄人,艰难地挣扎着,向陷阱上的人告饶。 “带卵的,就别吭一声!”陈盛目光发冷。 他早已经不是当初的小马夫,这段时间跟着徐牧,见过太多的人间惨事。 在这之上,很大的一个原因,便是北狄人的侵略。 “杀!”旁边的三个青壮,在短暂的迟疑之后,也继续挥舞起手里武器,将试图逃脱的狄人,挨个劈砍下去。 “削耳!” 眼看着死的差不多了,几人才围着陷阱,不断削去右耳,取下一枚枚的铜环。 河床边上,司虎已经回了马,整个身子趴在一洼汇聚的小水潭里,不时用一方麻布,拭去身上的血迹。 脸庞上的箭矢,已经被他用指头抠了出来,只抹了些金疮药,便跟个无事人一样。 即便刚才凶悍如虎,但难得的一点,会很听徐牧的话。二十余年共生的友谊,他早已经把徐牧当成了唯一家人。 “徐坊主。”赵青云在河床上割着亲卫的铜环,脸色有些担忧。 “赵兄,何事?” “百夫长尸体……有些烂,不同于普通狄人,能证明百夫长身份的,只有刻在身背后的灰狼图腾。” 司虎一刀两段,灰狼图腾也一分为二。 徐牧有些无奈,若是知道这一点,早该让司虎留下一些手脚。毕竟,这可是白花花的上千两银子,着实可惜。 “赵兄,有无办法?” “寻回两半尸首,问题不大,我担心的,是官坊那边会杀价。” “顾不得了。收完铜环,我等最好早些离去。” 继续逗留,恐还会有狄人来。 “陈盛,留刀莫杀了,牵些好马,寻些器甲,我等速速离开。”转过头,看了看已经艳阳的天色,徐牧沉沉开口。 “东家,晓得。” 将一个要爬出坑的狄人剁掉了手臂,陈盛才冷冷回刀,带着三个青壮,开始绑马和收集器甲。 半个时辰之后。 “徐坊主,一百七十余枚铜环,加上一个百夫长的尸首……快三百头的军功。”赵青云神色激动。 即便是以前的筒字营,以多围少奋力厮杀,也未必能取得这样可喜的战绩。 “入了河州,赵兄且取走狄人百夫长的军功。” “徐坊主,这怎敢——” “听我讲,三千筒字营,都是带卵的好汉,赵兄应当是最后一位了。取这份军功,便能擢升偏将。我等着赵兄,他日北伐之时,破敌枭首七千里的喜报。” 赵青云顿在当场,眼色间,流露出了一种憧憬的向往。 第六十章 山河万里,我等亦是一场故人 近三百头的军功,徐牧只取了一百头。分出的一百头,让赵青云擢升军阶,另外的近百头,也一并交给赵青云,让他好生带着,得了机会,便去抚恤一番筒字营的遗眷。 “徐坊主高义。”马背上,赵青云拱手抱拳,虎目迸泪。 “赵兄,莫要再拜了。” 徐牧有些无奈,其实把大部分军功让出去,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大纪岌岌可危,他想低调一些,免得被征辟入朝。毕竟,若是为官之后不能沆瀣一气,极有可能会惹来祸事。 “徐坊主当真不想为将吗,若随我同去,当是我大纪的中兴之才。”赵青云叹着气,这几天和徐牧在一起,他算是见识到,面前的这位小东家,究竟有多厉害。 “不想,我只想卖酒,快快乐乐地做个小东家。”徐牧摇着头。 这等的官僚风气下,徐牧没有任何想法。 “可惜了。” “以后大纪的江山,便有劳赵兄这样的英雄了。” “敢不效命!” 回过头,赵青云看着马背后的百夫长尸体,脸色之间,莫名地微微激动起来。 “东家,庄子到了,进去否?”先头的两骑,陈盛大声开口。 “在外等一下。” 从马上跃落,徐牧走前几步,停在了庄门前。 若是没有意外,借着到手的一百头军功,安顿好庄人之后,他便会迁去内城。 与老马场告别。 “何、何人?”这时,庄子里有十几个难民,惊慌地探出头。 远在一旁的陈盛等人勃然大怒,这算鸠占鹊巢了吧。 徐牧平静抬手,止住了后面几条大汉的动作。 “路过的,恐狄人抢庄,还是尽早去河州吧。” “与你休戚无关!” 庄门急忙关上,徐牧淡然一笑,转身上马,在马蹄掀起的漫天烟尘中,匆匆往河州方向而去。 …… 沿途过,通往河州的路,十步一具伏尸,百步一方新坟,泣者惨声连天,伤者不知几何。 “前方便都是难民了。”赵青云声音带着哽塞。 望州失陷,如同当初的雍关失陷一般,多的是流离失所的人。若是河州也封城堵民,估计用不了多久,也会像望州一样,生起祸乱。 朝堂上,尽是剥肤椎髓的禽兽。 徐牧不忍再看,抬起头,望向暮色中的河州城轮廓。作为边关上最后一座大城,乍看之下,已然添了几分寂寥。 “徐坊主在此稍等,我去通告官坊。”下了马,赵青云声音沉沉。 有几个难民要冲来抢马,被他抬刀一喝,吓得立即回身跑开。 “都小心些,刚才那几人眼睛浑黄,兴许是开始人食人了。” 听着赵青云的话,没由来的,徐牧心底一个咯噔。 “陈盛,往边上退,护住物资。”薆荳看書 陈盛点点头,和另外的三个青壮,各自披甲提刀,立在马群之前。但凡有人敢靠近,又吓不退的话,他真会抽刀伤人。 幸好,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赵青云便迅速带着一队营兵走来。一个校尉模样的人,举刀骂了几句。 围拢着的难民,便吓得纷纷退散。 “徐坊主,这位便是鲍周。” “官爷有礼。”徐牧微微拱手。 “莫客气,听赵兄说,这次能杀死二百骑的狄人,徐坊主也有大功,还请收拾一番,随我速速入城。” 这些话,是早先就和赵青云商量好的,这次的堵杀二百骑,大功全让与赵青云,而徐牧几个,只领一些军功。 “劳烦官爷,先前我的那些庄人,可都入了城?” “放心吧徐坊主,都安顿好了的,入城即见。” 徐牧松了口气,回身嘱咐了一番,在一队营兵的开路下,一行人带着三十余匹狄马,往前走去。 “哈哈,赵兄也请,赵兄威武不凡,杀了狄人百夫长,看来这几日便要擢升偏将了。” 赵青云脸色微变,转了头,有些尴尬地对着徐牧一笑。 “知列位杀了大敌,官坊连夜不休,会帮着列位,把军功统计出来。” 鲍周的语气带着微微的酸意,除开赵青云,徐牧几个也有一百头的军功,很可观了。 “先前要打听的事情,我也帮徐坊主问了,刚巧在河州外不远的乡地,有一处荒村,屋田俱有,足够五十余人的生活。” “荒村?”徐牧怔了怔,他是怕,又是山匪打坏的村子。 “徐坊主放心,不过是一个不成事的老地主,带着佃户跑了,村子很安全。”似是猜出了徐牧的担心,鲍周再度开口。 “陈盛,选十匹好马,相赠鲍官爷。” 人情往来必不可少,过个不久迁去内城,估计还要这位鲍周帮忙。 “这怎的好意思!”才说着,鲍周已经喜色满面,自顾自走了十余步,开始挑起马来。 当时堵杀二百骑,时间太紧,也带不回太多的狄马,三十余匹已经是极限,何况还有绑在马上的器甲。 按着徐牧的意思,军功换了屋田,马和器甲则卖给官坊,做迁徙去内城的补给。 选了马,鲍周语气更加和善,“徐坊主且放心,我这就让人,去把你的那些庄人请来,选好良田好屋,即刻便发公证。” “多谢鲍官爷。” “哈哈,徐坊主称鲍兄即可。” 日暮西下。 河州官坊前,五十余个庄人,挨个画押取了公证,皆是感动得无以复加。 捧着公证,哆嗦着跑到徐牧面前,又是叩首又是哭笑。 世道兵荒马乱,有屋有田,已经是极好的生活。 “且起。”徐牧语气也有些哽咽,去了内城,恐怕穷其一生,都没可能与这些庄人再有交集。 “村子里的活好生做着,若遇着难事,便入河州寻鲍官爷。” 这句话当着鲍周的面说出来,不管以后如何,鲍周多少会让些面子。 “列位的长弓,本东家便不收回了,且留着,有山匪敢欺,便狠狠打回去。” “记得否,列位曾是四通路老马场的人。”徐牧背着手,稳稳起了身。 在他的面前,几十个庄民纷纷跪下,拱手抱拳。 “我等记得!” “我等拜别小东家!” “此一去,即便山河万里,我等亦是一场故人。” 站在一旁的两队营兵,皆是神色戚戚,一时间没想明白,这些个村妇苦民,如何有这般的干云豪气。 他们哪里知道,老马场徐家庄,男儿带卵,村妇背弓,皆是一等一的大勇之士。 第六十一章 出河州 沿着河州城的南门之路,五十余个庄人三步一回头,声声拜别。 徐牧静立在微暗的夜色中,久久不语。 “徐、徐郎,他们走了。”姜采薇在旁,小声开口。 “晓得。” 心底吁出一口气,徐牧将目光,重新放在军功册上。 录册的官差,同样是个老吏,让徐牧一时恍如隔世,想起了那道在望州城头,铁骨铮铮的身影。 “屋田与分发的银俸,共去了八十头军功。”老吏沾了口笔尖,声音微微嘶哑。 徐牧不动声色皱了皱眉,这属实有些欺负人,屋田暂且不说,分发的银俸,也不过二十两银子,哪里会用得八十头军功。 同样是官差老吏,这自我醒身的素质,犹如天壤之别。 赵青云面色惊变,刚要走近几步,却被鲍周借故拦着,说些狗屁不干的趣话。 “且记。”徐牧沉沉吐出一口气。 一瞬间,他实则是想通了,与官坊之间的交易,并非是一场买卖,认真的说,更像是一种孝敬。 “徐坊主且看好,军功乃大,官坊童叟无欺。”老吏稳稳落笔,并无任何迟滞,“余下二十头军功,六十三副甲,还有拢共加起来的七十件器,十五匹马……算你三百七十四两。” 停了笔,老吏不忘再加上一句“童叟无欺”。 “鲍兄,这怎的不对数?半数都不止。”赵青云皱起眉头。 “对了的,还望徐坊主担待。偌大一个河州城,几十万难民,还要填义粥,搭木棚,修城铺路的。” “徐坊主,你且当可怜可怜这些难民。” 徐牧心底冷笑,只怕自个一可怜,这银子就落到官坊的私囊里。 “若是不受,这些器甲都是无登记的,出了河州城,便算私制铁器。大纪律法,私制铁器者,会被判斩。” 老吏抬起头,满是褶子的老脸上,堆出一副认真。 “受了的。”徐牧冷声开口。 还是那句话,并非是这些官吏营兵在为难他,而是这个烂到骨子里的大纪,已经开始喝人血了。 “这便最好。”老吏舒服地揉了揉脑袋,开始重新落笔。 “徐坊主想要的五匹狄马公证,还有十副袍甲,十柄弯刀,还需另外缴银子五十两。如此换算下来,徐坊主该得的,便是三百二十两。那四两零头留着不吉,便拨了吧。” 老吏起了身,嘴里开始哼着曲儿,走入官坊里又回返,不多时,便抱了一小箱银子出来。 “徐坊主且拿着,这些都是府库银子,刚好三百两端端正正。这另有个银袋,刚好二十两的。” 徐牧终究信不过,打开木箱数了一番,发现足足少了百两。 在场的人,尽是嘴巴一抽。 老吏急忙起身,捶了两下脑袋,“哎哟,拿错了的,我去给徐坊主令换一箱整的。” 来来去去的,司虎把大锭银子都咬了牙印,方才闷闷地抱着银箱子,退到一边。 “徐坊主且放心,庄人那边的事情,我自会帮托。”鲍周显得很高兴,“我等会便让人,多取些干粮饮水,送徐坊主上路。” 这话听着,徐牧总感觉头皮凉飕飕的。 “多谢鲍官爷,这些东西,早就备好了。来日回到河州,再与鲍官爷大饮一场。” “好说的。”鲍周怏怏地笑了笑,见着徐牧有些不知趣,索性转了身,急急走回了官坊。 “徐坊主,我对不住你。”赵青云叹着气,一百头的军功,加上如此多的北狄人物资,换到手的,却只有三百两银子。 “若不然,那百夫长,我还于徐坊主罢!” 徐牧听得出来,赵青云的语气,虽然有着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害怕。 害怕徐牧真的一声应承了。 “赵兄,你且留着。”徐牧笑着摇头,“你我生死一场,还是那句话,希望有朝一日,能听到赵兄枭首破敌的喜报。” “徐坊主放心,我赵青云这一生,与狄人势不两立,此生之所愿,唯报国安民尔!”赵青云脸色郑重,变得无比认真。 “好!某家没有看错人。” “徐坊主,你我兄弟一场,来日去了内城,务必来封书信,报个平安给我。” “自然。赵兄擢升偏将,日后难免率军,与敌厮杀,望一切小心。” “徐坊主,我更巴不得边关民安。只可惜我大纪定边八营,不知为何了,现在已经杳无消息。” 苍茫夜色下。 赵青云顿了顿,走前了两步,熊抱了徐牧一个。 “如此,我等便先告辞。”徐牧叹了口气。 “徐兄,万分保重。” 立在夜色中,赵青云没有劝,也知道徐牧为何要连夜离去。三百两的银子,足够让很多人变成狂徒。 待徐牧一行人的马车,刚离开河州南门,赵青云便背起双刀,冷冷站在南门的城头上。 站了一夜。 …… 内城,并非是单单指着一座城,而是一个统称。大纪境内,顺着八千里的纪江,而汇聚成的二十余座富庶城市,统称为内城。 在内城之中,还包括了大纪国都——长阳。 自河州迁去内城,此一去,至少二千多里的路途,即便一路通达,怎么着也得一月多的时间。 “牧哥儿,怎的不在城里住一夜。”司虎揉着肚子,有些难受地开口,“我脸还伤着,又饿又伤。” “不能住。”徐牧摇着头,“出城晚了,会被人留住,再算计银子。” 后头的姜采薇,小心地递了几个杂粮馒头,司虎接过之后,连着喊了几声“小嫂子”,才大口吃了起来。 “陈盛,你带二骑往前一些,寻一处安稳的地方扎营,注意探路。” “东家放心。” 应了一声,陈盛带着两道人影,挂了马灯,提了刀,先跑去半里之外。 收回目光,徐牧脸色依然凝重。 此时离着河州,也该有二十里路了,诸如鲍周这些人,想算计银子,也该没办法了。 不过长路迢迢,夜色寥寥,谁也说不准,还有没有剪道的小泼才跳出来。 “哥几个,请捻亮马灯,前道暗了,我等便照亮了去。” “东家,晓得!” 五六条骑马的背刀好汉,正绕着马车缓行,待听见徐牧的这番话,纷纷捻亮马灯,齐声高呼。 第六十二章 水往低流,人往高走 迁去内城。 除了陈盛这批老哥及其家人,亦有另外三条好汉,加入了行列。再加上周福及家眷,李小婉三人,尤文才夫妇,老秀才……拢共有二十几人,算是一支规模不小的车队。 分坐五架马车,加上不少物件,堪堪坐得下去。 “东家,前方有条河子,可在河边扎营,且做休息。”不多时,陈盛绕马而回,摇着马灯呼喊。 沉思了番,徐牧也摇了两下马灯,让车队跟在陈盛三骑之后,往扎营的地方赶去。 夜色未尽,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坨坨的阴影。待扎好营帐,安排了值夜,余下的人已经各自倒头睡去。 睡了约有小半宿,徐牧只觉得脑袋发沉起来。望城破城的一幕一幕,如同锥子一般,刺疼他的脑海。 起了身,抱着水袋连着灌了几口,徐牧才觉得稍稍缓了口气。 “牧哥儿,怎的了?” “出去走两步,闷得慌。” “我陪牧哥儿去。” “不用,外头有值夜的。” 司虎闷闷地点点头,翻过了身,两个眨眼的功夫,便又继续酣睡了去。 “东家?” 走出帐篷,刚巧碰到值夜的陈盛,抱着朴刀走近。 “东家,我有事要讲。” “怎的?” 陈盛沉下脸色,“先前我绕远了一些,发现离着我等不远,亦有人在此安营。” 这种事情,徐牧并不意外,从河州迁去内城,他们并非是独一份,多的是富贵老爷,怕死在纪北道边关,慌不迭地要迁到内城去。 “留意一些,现在不宜惹事。” “东家,这帮人有十余个武行,都是趟刀的好手,先前还派了二三人,想摸我们的底。” 徐牧微微皱眉,此一番从河州往前,至少还要二百多里,才会有镇子。按着河州现在的情况,半途发生个什么事情,终究也只能靠自己。 “陈盛,多提防一些,发现不对,便立即醒夜。” 若是这帮人真来找死,徐牧也不会客气,这乱世本就是如此,谁的拳头大,谁就是理儿。 揉了揉额头,几步走近溪河,徐牧刚要捧起溪水,清醒一番。却不料,蓦然间便听到了附近不远,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怔了怔,徐牧抬头来看,发现溪河边上,隐约有一道人影掠过。 锵。 抽了剑,冷着脸色,徐牧迅速退后。 却不料,只退了几步,似是踩到了什么东西,待垂头一看,发现赫然是一些女子的亵衣。 原本藏在草丛里的,被他脚裸一带,整个掀了出来。 河边上的石头后,李小婉看得咬牙切齿。 先前在徐家庄里,便被看了一回,现在倒好,又要被看一回。 姑奶奶还待闺呢! “若再不出来,我便喊人了。莫非是生得丑,才会入夜洗身?” 李小婉涨红了脸,巴不得按住徐牧的头,往河里淹死。 “徐、徐坊主。” 从石头后探出头,李小婉声音委屈无比,堂堂的官家小姐,什么时候受过这等晦气。 “呃,第二轮了。” 李小婉怔了怔,恼羞成怒地拾起几块石子,便往徐牧丢去。 只是,刚想再扔一次,徐牧的人影,已经消失在了河岸边。 李小婉委屈地潜入河里,又想哭,又怕被人听见,不过是想趁夜洗个身子,还被登徒子看了。 看了就看了,还突然就走了。 “婉婉。”不多时,河岸边传来了姜采薇的声音,一时间,李小婉更是觉得委屈,捂着脸哭了起来。 这一趟的经历,以前哪里碰过,边关城破,食人的难民,凶狠的北狄人,到处都是腐烂的死尸。 “采薇姐。”李小婉哭得更加委屈。 “莫哭莫哭,先上来。” “徐郎说,你衣服都脏了的,让我送些好的过来。” “那个……登徒子。” 李小婉揉了揉眼睛,发现面前的姜采薇,已经捧着一件好看的襦裙,呈了过来。 “还有些新的亵衣,你便在那边换,我帮你看着。” “无事的,等回了内城,便什么都过去了。” 姜采薇露出笑容,怕李小婉想不开,又多安慰了一句。 “谢谢采薇姐。” 抱着襦裙,李小婉难得开心起来,她哪里知道,这件襦裙是当初徐牧送的,直到现在,姜采薇一次也没舍得穿过。 …… 二十里外的河州城。 天明时分。 在城头站了一夜的赵青云,才沉默地转过身,往下面踏步走去。 按着大纪的军功制度,缴上一百头的军功之后,便是他封为偏将的日子。 军功太大,惊了河州府官,连着官坊,也早早地开了门。 赵青云意气风发,这一轮得了偏将的官牌,他便能有自己的私兵,有自己的营寨。 若是他日再立功,还能再往上擢升……再往上,便是有封号名的大将了。 “前途无量。”河州府官露出促狭的笑容,“听说有猛士,能杀二百骑狄人之时,本官激动得一夜未眠。” “此乃我纪人的壮举!当贺!” 赵青云淡淡笑了笑,只想程序走快一些,让他领走偏将的官牌。 “可惜,我河州内外的偏将,早已经满数了。此事,还需上呈兵部。” 赵青云面色紧皱,他最担心的,莫过于这等事情,一个偏将之职,何须要惊动兵部。 分明是这些狗府官,要吞他的军功。 赵青云握着拳头,目光冷冷垂下。 “赵兄,且来。”早等在一边的鲍周,堆出相劝之色,拉着赵青云的袍袖,走到了一旁。 “赵兄且听我说,我河州内外的偏将之位,确实已经满了。”鲍周叹着气。 “所以呢?不若将一百头军功还我,我投去其他大营。” “莫急,听我讲。”鲍周露出微微笑容,“赵兄应该也知道,望州一破,接下来便是我河州告急。不管是府官还是军营,肯定是想留住,像赵兄这样的人才。” “我……见着了,赵兄的怀里,还有差不多一百头军功。” 嘭—— 赵青云脸色发怒,一手揪住鲍周的胄领。 “我且告诉你,这一百头军功,你最好莫打主意。” 这一份,是徐牧留给筒字营遗眷的抚恤。 “赵兄,再听我讲,我替你问过了的,你再上缴这一百头的军功,府官那边刚好有空缺,会上呈兵部,留出一个封号将军的位置给你。” “只需三日,赵兄便领为一方大将,这不比当个偏将要好。” 赵青云沉默地松了手。 封号将军,是要上呈到朝廷兵部,谅河州府官也不敢作假。 当然,如今的大纪境内,何止有上千个封号将军,且大多数,都是用白花花的银子买来的。 只是这样一来,会愧对很多人,特别是那位小东家,这一场的军功,原本就不是他立下的。 但他舍不得,失了这个机会,他做梦都会后悔。 “赵兄成了封号大将,日后定会为国为民,立下诸多功勋。小小的百头军功,何足挂齿。” 赵青云转过身,紧紧闭着眼睛。 “此一份机会,若非是望州城破,哪怕是三百头军功,也未必要得到——” “有无酒。”赵青云重新转了身,打断对话。 鲍周怔了怔,发现赵青云有些不对,急忙让人取了壶酒过来。然后,便看着面前的杀狄好汉,仰着头,把整壶酒一口喝干。 将酒壶掷碎在地,赵青云憋着满脸的萧杀,哆嗦着从怀里,掏出近百枚的铜环。 远处的府官,面前的鲍周,都眼神变得灼热起来。 “来日呈上兵部,替我索要一个封号。” “什么封号。” “筒字将军。” “好!水往低流,人往高走,赵兄以后,必要飞黄腾达。” 听着,赵青云只觉得胸膛里,有一口吞吐不出的戾气,疯狂蔓延。 第六十三章 敢近了一寸,我杀人不眨眼 尘沙漫天。 出了河州约有上百里路,便宛如进入了沙漠一般,抬头四顾,皆是一片萧杀的泥黄。 “原地休整。”徐牧皱了皱眉头,按着路线,至少还要走近百里的荒漠,才能到达镇子。 “东家发话,暂且原地休整。”陈盛骑马背刀,绕着整个车队,连连几声高喊。 将马车停靠在一坨巨石后面,喂了马拾了柴,方有机会坐在一起,升起篝火烤着炊饼,就着热水慢慢吞咽。 “徐坊主,快酉时了吧。”周福脸色有些不好,这些年养尊处优惯了,一天的颠簸,颠得他整个肚腹,翻山倒海一般。 “确是酉时了。”徐牧淡淡应话。 酉时,即是差不多黄昏。 “徐坊主,再往前走,恐有沙狼,不如便在这巨石上,暂且扎营。” 还有一百里路,再如何赶,也是赶不到荒漠外的镇子。 “听周哥的。” “徐坊主可别这么说,这一轮的事情,某家也没帮上什么忙,倒是徐坊主,救了我不少次。” 先前要帮着庄人寻去处,却没想到徐牧立了军功,五十余的庄人,也有了更好的归宿。 “徐坊主,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周哥且说,你我生死一轮,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周福沉默了下,缓缓开口,“先前怕出事情,我一直忍着不说。那位叫赵青云的小校尉……当初在望州做营军之时,听说便是个贪功的主,还做过抢功的事情。” 周福的话,实则有几分事后诸葛的意思,徐牧也不在意,与赵青云生死一轮,这个年轻的小校尉,并非是个不可救药之人,或许在望州被点醒之后,会变得不一样。 “三千筒字营悲壮殉国,唯留下最后一枚火种,我不希望他灭了。” “我愿意相信他。” 周福欲言又止 ,只得苦涩地点点头。 “东家!”这时,远在巡哨的陈盛,蓦然间回马驰骋,面色带着怒意。 徐牧起了身,心头也莫名有些慌堵。 “怎的了?” 勒停马,陈盛抽出了刀,语气凿凿。 “东家,先前说过的那一批,已经朝着我们赶来了。十余个武行的蹚刀好手!” 武行,是较为正规的刀口营生,一般受雇于富贵大户,譬如沿途护送去内城。 “东家,我去把人聚过来。” 徐牧点点头,没有阻止。还是那句话,若是对方敢玩愣的,那只能再杀一波。 谁的拳头大,谁就是道理。 几列华贵的马车,在离着数百步的地方,缓缓停下了车轱辘。 不多时,两骑人影在昏黄天色中,悠悠踏来。各自披着帽笠,裹着一身麻袍。 马腹下悬着刀,并无刀鞘,只用了几层油纸包着。 “且问,哪位是东家?” 徐牧微微皱眉,走前了两步。 “哥儿有事?” “后头有马跑死了,想买二匹马。” “明日便到镇子,不妨去那里买吧。”徐牧摇头。 这五匹狄人好马,二公三母,是他好不容易费尽了心思,甚至在河州官坊那边花了五十两,才留了下来。 日后去了内城,还想着建庄子的时候,试着繁衍一番。 傻子才卖。 “镇子太远了。”说话的武行压着帽笠,声音有些不耐,“我等的东家说了,现在就想买,给你十两一匹。” “若不卖呢。” “不卖,我等的东家,便会生气。” 徐牧努努嘴,这是什么狗屁道理,还想剪道不成。 “告诉你那边的东家,劝他早些赶去镇子,莫要在我这里做心思。” “谈不拢了。” 说话的武行,将压着帽笠的手松脱,刚要伸去马腹边的悬刀,冷不丁地停顿动作,眼神惊恐地抬头。 不知何时,七八骑带刀的人影,冷冷地围拢而来。但凡他敢再摸一下悬刀,都极有可能被当场斩杀。 武行咬着牙,终究是不敢,仓皇收回了手。 “且回,告诉你那位东家。同行之时,隔开半里之路。”徐牧语气发冷,“敢近了一寸,我杀人不眨眼。” 两个武行沉默抱了个拳,勒绳回马,踏起阵阵尘沙,扬长而去。 “这帮狗犊子,打算计,算计到我徐家庄头上来了。”陈盛骂骂咧咧,并未立即回刀,按着徐牧的吩咐,带着另外三骑,循着附近的沙路,继续巡哨起来。 走回篝火边上。 徐牧抬起头,发现在场的女眷,除了姜采薇外,皆是一脸的不安之色。 尤文才和范谷汪云,三个挤到一起,巴不得自个变成娇气的小姑娘,什么都不用做。 徐牧看着就来气,刚举起一根柴棍,三人就惊惊乍乍地跑出去,胡乱拾着枯柴。 “徐坊主,这有些奇怪。”周福挪了几下臃肿的身子,“正常来讲,接了营生的武行,是很少与人打交道的,怕被算计。” “我也是这么觉得。”徐牧声音微沉,“若是护送雇主,马车停下之时,定会有人下车小解,舒缓身子。” “但刚才什么都没有。” “徐坊主,怎么说?” “还不好说,只是觉得奇怪。” 收回话题,徐牧斜斜靠在山壁上,陷入沉思之中。 “徐郎,喝些热水。”姜采薇小心地走来,递上一个粗碗。 徐牧轻柔一笑,突然有些庆幸,当初没有脑子一热,把姜采薇给赶走了。 “去了内城,我便去官坊申请,替你把籍贯和户本,迁入我徐家门楣。” 大纪律法,女者嫁夫,便是夫家的人,连着籍贯和户本,也得一起迁入夫家。 先前在望州,活得太难,徐牧并没有过多考虑这些事情。 但好歹姜采薇这么一个好姑娘,生生死死的,都跟着你一起闯过来了。 “徐郎,若,若你以后娶了正妻,奴家也一定识礼知礼,不会惹徐郎生气。” 徐牧听着愕然,他何曾有过这种心思。 没等开口解释,离着不远的李小婉,即便穿着好看的襦裙,也忍不住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千刀万剐登徒子。” “小心些,已经看了二轮。” 李小婉怔了怔,气得拿起一根树枝,朝着沙地狠狠地打去,一边打一边嘟嚷什么。 不多时,徐牧还没被咒得噎死,反而是她自己,被尘烟熏成了大花脸。 第六十四章 遇祸 清晨,日头才刚出来,便照得整个荒漠,如同升烟着火了般。 “陈盛,去看一下还有几个水袋。” “东家,只剩八口水袋了。” 徐牧皱了皱眉,要走出这片荒漠,还有约莫一百里的路程,若是喝光了水袋,途中又取不到水,情况会很严重。 “准备一下,立即赶路。” “东家有话,我等立即赶路。” 陈盛骑马绕着车队,连着催促了几番,不多时,车轱辘缓缓滚动起来,五列马车迎着晨雾与风沙,往前继续行去。 “陈盛,那些武行到了何处?” “探过了,约在大半里之后。若是敢逾越,我便带人杀过去。”陈盛举着刀,满脸萧杀。 蓦然间,徐牧心底有些不是滋味。陈盛这帮好汉,还有司虎,近段时间见血太多,未必是好事情,到时候入了内城,还需要慢慢恢复百姓本色。 这年头,以武犯禁的,下场大多不好。 “陈盛,若无祸事,以后不得随意抽刀。” 骑在马上的陈盛怔了怔,急忙点头,把刀一下子回鞘。 “继续行路。” 约莫在午时之后,碾着风沙的车队,总算是寻到了一片凉荫处。 五匹拉车的老马,已经热得不断喷着鼻子,窝在马车厢里的女眷,也一个个鬓角发黏,连钗裙都渗满了热汗。 “采薇,去告诉大家,省着些水喝。” 连徐牧也没有想到,这一路过去,当真是荒漠莽莽,什么都没有,小绿洲也没见一个。 “徐郎,奴家这就去。” 徐牧点了点头,走下马车,刚要拂起袍子清爽两下,却不料一抬头,便看见尤文才带着两个书生,火急火燎地从马车拿了一袋水。 先是匆匆润了脸,继而又倒出许多洗手,哗哗的净水,至少浪费了大半袋。 徐牧看得眼睛动怒,几下便跑过去,一脚将三人踹散。 “陈盛,还有几袋水?” “东家,不到五袋了。若是我等全力赶路,今夜应当能走出荒漠。” “去前面多探几回,莫走错了路。” 陈盛点点头,呼唤了两个青壮,骑着马消失在了漫天沙尘中。 待休息了半个时辰有余,陈盛才骑着马,匆匆赶回。 “东家,找着挡箭碑了。” 挡箭碑,即是刻字石碑,一般嵌在岔路口边,标明前路的方向。 “所有人等,马上动身。” 徐牧凝声开口,今日务必要走出荒漠,再继续逗留,不单单是饮水的问题,恐怕那些在后随行的武行,也会想办法来算计。 不多时。 五列马车,在短暂的休整之后,开始继续往前。避免出现问题,徐牧特地多留了两骑青壮,走得稍后一些。 “东家,挡箭碑便在此处。” 行到岔路口,循着陈盛的声音,徐牧转头看去。 发现正如陈盛所言,一尊有些古朴的石碑,正半埋在沙堆里,依稀刻着几个字。 “漠南镇。”周福揉了揉脸,“先前是听过这个镇儿,有些在荒漠里猎狼卖皮的好汉,偶尔会去我那里吃酒。” “过了漠南镇,便算真正走出了边关。” 徐牧看着,只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车轱辘转得飞快,没等他继续想下去,车列已经又驶出了半里。 “徐坊主,你有无感觉,这马车越来越稳了。” 原本只是周福有意无意的一句话,蓦然间,让徐牧脸色微白。 先前一路走来,车轱辘碾过沙地的时候,偶尔会碾到沙子里的石砾,使车子颠簸。 但现在平稳无虞,仿佛一路过去,尽是堆了厚层的沙地了。 “东家,风沙越来越大了。” …… 风沙之下。 十余骑带刀的人影,一手压着帽笠,一手勒住缰绳,骑马掠出二三里,留下一串串长长的马蹄印子。 但被风沙一卷,又很快掩了去。 “弓狗。”领头的人影,冷冷吐出二字。 不多时,一骑佝偻的人影,姿势形如卧犬,从后面缓缓踏来。 “每出一箭,射烂一个水袋。” “无错的话,应当是傍了军功的那帮人,杀了这一波,分去银子,我等去了内城,也是个富贵人。” 叫弓狗的武行,犹豫着转了两圈马,才摘下了背上的弯弓,呼啸着往前奔袭。 风沙越来越烈,荡起的沙尘迷住人眼。 “徐郎,你也喝口水。” 徐牧心事重重,刚要接过水袋,突然间,一支小巧玲珑的箭矢,不知从何处透射而来。 乓的一声,水袋从中炸开。 徐牧惊了惊,急忙拖住姜采薇的手臂,退到马车之后。 乓!又是一个水袋炸开。 “都往马车躲好,收起水袋!”徐牧咬着牙。 这帮该死的,是真要把他们逼上死路。 “东家,有神弓手。”周遵抽出朴刀,语气沉沉。 徐牧从未想过,古人的箭法,有朝一日,居然恐怖如斯。 “东家,这帮人是要渴死我们,后头再动手。” 徐牧何尝不知,抬起头,天色也已经近了黄昏,若是等到日落,四周围暗无天日,敌明我暗,恐怕会更加危险。 何况,还有个该死的神弓手,伺机而动。 “周遵,取个空水袋来。” 周遵急忙照做,拿了一个空空如也的水袋,递到徐牧手里。 徐牧沉着脸,抬着手,将水袋从马车后露出。仅过了一会儿的功夫,又是一声“乓”,空水袋立即在半空炸开。 这特么开自动瞄准了吧。 徐牧揉着额头,苦思一番,即便隐约判断出了神弓手的位置,但似乎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李小婉,把你的虎牌盾扔过来。” 马车里,抱着头的李小婉,匆忙将那面巨大的虎牌盾,推下了马车。 “司虎,记不记得我讲的,重骑为坦。一手提盾,一手操刀,明白否?” 若换成其他人,可能做不到,但司虎能做到,这天生的扛把子力道,足够单手把虎牌盾耍得飞起。 “牧哥儿,瞧我的。” 徐牧抬起头,冷冷指去方向。 霎时间,司虎双腿夹起马腹,怒吼着提盾操刀,碾着尘沙急急掠去。 “陈盛,挂起马灯,带人绕后厮杀。” 徐牧也动了怒火,他甚至猜得出来,这帮所谓的武行,从一开始就打算沿途劫掠一番。 边关烽火连天,府官贪财贪功,营兵怯弱不战,谁又顾得上,几个平头百姓的生死。 唯有自救。 第六十五章 生来彷徨 “列位同举刀,且记,我等并非是恶人,奈何边关烽火,只取这一回!” 待天色稍暗,十余骑人马,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趁着夜色急急奔马。 按着他们的想法,这时候的庄人车队,因为渴水,差不多要奄奄一息了。 “弓狗怎的还没回?” “那个麻症的小泼才……顾不得了,先杀过去!” 不远的一处沙丘后,司虎将虎牌盾上的几支箭矢拔掉,随即才上了马,往前急奔而去。 沙地上一个昏迷的佝偻男子,不多时,便被吹来的风沙淹了去。 徐牧抬起头,冷冷看着远处的马灯,不时在夜色中急晃,伴随着的,还有陈盛这些人的一声声怒吼。 “徐坊主,你手下的这帮,非池中物啊。”周福心有戚戚。他并不知道,在遇到徐牧之前,陈盛这些人,也不过是望州城里,最普通不过的赶马夫。 一次次的厮杀,才有了如今的胆气。 “这世道要吃人,不想被吃了,只能先把自个的牙齿磨得尖利。” 夜晚的沙尘,在急风的撩拨下,荡得越来越凶。驰骋在沙地上的两边人马,也杀得越来越凶。 喀嚓。 陈盛抬起朴刀,怒斩而下,便将一个错马而过的武行,斩得坠马痛呼。 “风紧扯呼!”武行带头人见着不对,急忙嘶声高喊。 余下的三四骑,仓皇地要往后奔逃,只是还没奔出半里之地,便有遇着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横刀立马,冷冷挡住他们的去路。 有个武行试图硬闯,刚勒起缰绳,连短刀都没举,人头便落了地。 余下的二骑武行,自知没有了去路,只能咬了咬牙,提着短刀呼啸杀去。 …… 半个时辰后,夜色苍茫之下,七八骑庄人,终于赶了回来,各自的刀刃上,皆是染着泊泊的血迹。 “东家,都杀了,摸了几把刀,还有些马。” “我等还去看了马车,马车里,哪里还有什么富贵老爷,都被这帮武行,谋财害命了。” “附近二里外的沙坑,还埋着十几具尸体,估计就是那些富贵雇主的。” 徐牧听得沉闷无比,他的猜测没有错,这帮武行,已经彻底沦为了恶人。 “且上车,若有伤者,即刻去涂抹金疮药。” “此地不宜再留,我等便辛苦一些,连夜赶去镇子。” 五列马车,在历经一场祸事之后,二度启程,调了个大头,循着漠南镇的正确方位,继续赶去。 “牧哥儿,我想起了一件事儿,等我一会。” 司虎挠了挠头,急忙策马回奔,不多时,再赶回的时候,马背上已经多了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影。 “司虎,这是?” “那射弓的好手,先前射我的时候,并未朝着死穴,反而想射我手脚。” “虎哥儿,所以你没杀他?” 司虎动了动嘴巴,“他是个可怜人。练得这身箭法,了不起的。” 下了马,司虎单手一提,便将一个瘦弱如猴的人影,提到了马车上。 徐牧皱眉看去,即便这几日也算见了大场面,但此时,也忍不住心底一跳。 面前的小男子,约莫二十上下的年纪,生着一个罗锅驼背,一手枯瘦,一手浮肿。 不知被什么器具剐了一只眼睛,带出一道长疤痕,延伸到了脸颊。 “我听那些武行,喊他弓狗。” “他这模样,确实有些类犬。” 按着司虎所言,这并非是大凶之人。 犹豫了下,徐牧冷静开口,“司虎,先把他绑在车上。若是醒了不听话,你便扔下车。” “牧哥儿,我晓得了。” “捻亮马灯,今夜赶去漠南镇。” 天色将明之时,漠南镇的轮廓,终于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过了漠南镇,我等、我等便算离开边关之地。”周福忍不住又重复了一次,实则是望州破城的景象,太令人害怕了。 徐牧也难抑脸上的喜色,一路奔波,总算有了一个好的开始。 “徐郎,奴家去买些吃食干粮,再取些水。”姜采薇走来,脆生生地开口。 “徐郎,若有喜欢吃的,奴家一并给你带来。” “采薇姐,理这个登徒子作甚!”李小婉气鼓鼓地下了车,恢复了以前的高傲模样,没等姜采薇回神,已经拖起了手,径直往前走去。 “周遵周洛,去看着夫人。” “东家放心。” 镇子城门口,依然有络绎不绝的富贵老爷,从河州的方向急急赶来,大多的脸面上,都带着后怕的表情。 “陈盛,去寻个客栈吧,今日暂且好好休息一番。” 这一番话,不仅是陈盛这些人,连后头满脸哀怨的三个书生,都惊喜地抬起了头。 徐牧也有些无奈,这一去内城,至少还有老长一段时间,难得遇到镇子,银子又不缺,索性寻个客栈,先好好休整,也能缓一下马,免得真跑死了。 “牧哥儿,他醒了的。” 徐牧怔了怔,回过头来,不多时,便发现那个可怜兮兮的小男子,睁了眼睛,整个身子艰难趴在马车上,正昂着头,目光警惕地看着他。 罗锅,盲眼,双手残疾,哪一种放在普通人身上,都是足够一辈子哀怨的事情。 偏偏面前的小男子,如同不服命数一般,还练成了神弓的好本事。 “我不杀你,且告诉我,你叫什么。”犹豫了下,徐牧拿起一个水袋,拧开,再递到小男子面前。 “无名无姓,他们唤我弓狗。” 咽了口唾液,小男子张开嘴巴,咬住水袋,再用力一扯,便抢脱了徐牧的手,自个咬着昂头,咕噜噜地灌了起来。 司虎有些生气,走来要打两拳,被徐牧一下子拦住。 “生来彷徨,便要做贼子了?” “他们……给了吃的,我想活下去。” 弓狗眼冒浊泪,“小东家且告诉我,我一个废人,无甚的本事,即便射弓,也因为右臂的麻症,每日只能射几箭。你且告诉我,我能做甚!” 徐牧脸色沉默,久久看着弓狗仅有的一只眼睛。虽然浑浊,但隐隐还有清澈的流光。若真是嗜血狂徒,此时应当是闪闪躲躲的了。 不知觉,徐牧动了招揽的心思。 并非只是可怜,而是弓狗真的有本事,那三个被射爆的水袋,便足以证明。 偏偏庄子里,司虎陈盛这帮,都是不善弓法的莽汉。 “我给你一口饭,以后跟着我。”徐牧平静说道,“日后建了庄子,我会替你去官坊,取牙牌和户籍。” 马车还在摇曳,这位盲了眼的小驼子,垂着头,语气有些哽咽。 “小东家,我生得丑。” “我又不寻花娘,理这个作甚。” “拜、拜见东家,呜呜。” 弓狗全身伏下,重重磕在马车板上。 第六十六章 烽火边关连三月,北归大雁翔云天 缓缓驰行的马车。 七八骑人影,不断忽快忽慢,探查着前方路子的情况。 司虎一边赶着马,偶尔会抬头,看向后方的马车顶。 都不知几日了,那位小驼子,还是孤僻得很,怕吓着女眷和孩子,只裹了一件灰袍,抱着弯弓,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车顶上。 风大了,会缩着身子,紧紧把灰袍抱住。 雨大了,接过姜采薇递上的纸伞,会礼貌地说上一句多谢。 “真是个怪人。”司虎嘟嚷了句,索性不再理会,认真地看了眼手里的馒头,大口咬了下去。 徐牧也有些不忍,勾着手,递了碗热水过去。 “多谢东家。”弓狗伏身在马车顶上,双手缓缓接过。 “陈盛,让人加快赶路。” “东家有话,我等加快一些,今夜便到镇子!” …… 河州城,城外的难民嚎啕,不绝于耳。 偏偏在这样的嘈杂里,官坊前有了一桩喜事。 几队营兵开道之后,不多时,一骑全身亮银甲的人影,冷冷踏了过来。 兵部的宣礼老吏,满意地抬起头,抓起手里的卷宗,嘶哑而又闷沉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着!筒字营校尉赵青云,为破狄将军。” 待老吏宣完礼,一共三门花炮,呼啸着打上天空,惊得城外的那些难民,又是一阵巨大骚乱。 “赵将军勿怪,筒字将军这封号,着实不好听。兵部考虑到赵将军的破狄军功,索性便赐了‘破狄’二字。” “这世上,从此再无筒字营,有的,只是我大纪朝的破狄将军。” 骑在披甲战马上,赵青云闭了闭眼,但随即又马上睁开,迅速伸出手,将自己身上的亮银甲,重新认真理了一遍。 “破狄将军军功卓越,兵部听说之后,更是三道红翎加急,往长阳送去了喜报。陛下见着此等喜报,必然会龙颜大悦。” “赵将军以后的仕途,恐怕要羡煞人了。” “多谢军参。” 下了马,赵青云面沉如水,短短的几天时间,原本清秀的脸庞上,已经蓄起了短须。 “兵部对于赵将军,可是多有厚望。故而,将河州的孝丰营,全权调给赵将军。” 在旁的河州府官,以及校尉鲍周,脸上皆是古怪之色。 “第一个军务,便是希望赵将军,能带兵出城,把压城的难民杀退一些,免得像望州一般,引起了慌乱。当然,多杀一些也是无妨的。” 赵青云站在阳光里,只觉得整个身子,寒意连连。 他想起了,拜别那位小东家时的说话。 “徐坊主放心,我赵青云这一生,与狄人势不两立,此生之所愿,唯报国安民尔!” 杀难民,充军功,报的什么国。 赵青云微颤身子,再回过头,已经是满脸清冷和萧杀。 …… “东家,刚才有马车跑过,我听了些事情。”林路上,陈盛绕着马回来,语气闷闷。 “什么事情?” “听说河州城那边,已经有营兵和官军,开始杀难民了,杀得难民退去几里,到处都是尸体。” 徐牧皱了皱眉,河州城里的狗府官,估计是怕望州城的悲剧重演,才想着立即杀退难民。 只是这样一来,对于那些难民而言,必定是一场灾难。 “我听说了的,是一位新的将军领兵,这几日都在河州城附近,出出入入,每一轮回城,都带着上千个人头。” “打听到赵青云的消息吗?” “并无,只知道河州城的偏将满了,估计要调去其他的大营。” 不知为何,徐牧松了口气。 “陈盛,先去探路吧。” “东家放心。” 五列马车缓缓往前,遇城镇休息,无城镇便原地扎营,小心值夜。一转眼,大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内城边上。薆荳看書 “这便是纪河,我纪人的母河!”周福兴奋地不断挥手。 久在边关,他已经许久不似这般高兴了。 早在靠近之时,徐牧便已经听到,耳膜里滚动的隆隆声。 “我大纪母河,万里奔腾不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壮哉!壮哉啊!” 周福喊着喊着,突然像个孩子一般,呜呜哭了起来。 徐牧很难想象,一个饱经沧桑的中年男,突然变得矫情,情绪零碎。 “徐坊主,这是我第一次见纪江,也不知怎的,便有些不痛快了。这纪江还在,我大纪却千疮百孔了。” 徐牧怔了怔,瞬间明白了周福的心事,这分明是民哀国弱,失望之心无以言表。 “徐坊主,无事了。”周福哆嗦着起了身,抹了好几把眼睛,“见笑,徐坊主见笑。” “周掌柜真乃性情中人。”徐牧走前两步,将周福一把扶住。 此刻,对于周福,他并没有任何的讪笑之情,反而是有些动容,即便是最普通的百姓,都会顾念家国山河。 这原本便是人之常情。 “徐坊主,你是否也去长阳。” 长阳,即是大纪朝的国都,同时也是整个内城一带,最富庶的城市。 但徐牧并不打算去长阳,他更想去的,反而是另一个临河的城市。 “徐坊主要去汤江?” 汤江,便是徐牧想去的地方,乃是一座造酒大城,据说城外的河水里,一路流淌而过,尽是酒汤的浓郁香气。 “如此,我等只能在前方的岔路口分别了。不过,徐坊主须记得,我到时在长阳开了酒楼,还请速速送酒过来。我周福的酒楼,只用徐坊主的私酒!” 这便是友谊,一路杀出来的友谊。 “长阳离着汤江,也不过一百里之地,徐坊主,你我暂别!”周福拱手抱拳。 徐牧也跟着抱拳。 担心周福一路上出事情,分了一列马车后,另让周洛带着另一个青壮,沿途跟随,等送到了长阳再回返。 “李小婉,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待周福的马车走远,徐牧才转过身。 “登徒子,要你管!” “不好意思,我是东家。” “呸,登徒子东家。” 徐牧揉着额头,“你且说,到底要回哪里,我派人送你们去。” “徐、徐坊主,乃是汤江附近的澄城。”在后头的范谷汪云,齐齐开了口。 李小婉气得瞪眼,“登徒子,你是嫌弃我,想把我赶走!” 徐牧回想了番,发现这三人,除了吃白食之外,确实没有什么优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烂心肠烂肝!” 说不清为什么,李小婉突然红了眼,生气地把头缩回了马车。 姜采薇站在一边,有些无奈,只得上了马车,安慰了李小婉几句。 徐牧见怪不怪,反正这李小婉,官家大小姐的脾气,向来就如此。 “弓狗,你坐稳了。” “行车。” …… “烽火边关连三月,北归大雁翔云天。”醉醺醺的老秀才又醒了过来,爬上马车顶,抱着酒葫芦,和受宠若惊的弓狗,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来。 第六十七章 内城里的“盛世” 沿着纪河往南行,只需要近一百里路,便算入了汤江城。 不比烽火边关,久居富庶内城的人,并无半分忧忡之心,多的是风雅的书生,成堆成群,偶尔灵光乍现,迸出几句一窍不通的诗文。 又有带着奴婢的大户小姐,看上了某个公子,怕失了矜持,只得半步含羞,自诩着有几分江南女子的羞怯。 车轱辘无情滚过,即便是官家小姐李小婉,此刻对于面前的景致,也无半点兴趣。 生死一轮,相比起边关的烽火,这内城恬静得有些过分了。 “牧哥儿,你说,若是让那些书生去打仗,会如何?会死么。”司虎有些不满,瓮声瓮气地开口。 “不会死,会掉头跑。”徐牧有些不是滋味,并非是仇富,而是两相比较之下,他突然发现,更喜欢边关的那种萧杀之气。 当然,一切为了生活。入内城,也是迫不得已。 “莫理,往前吧。” 一行人,从边关沾染的萧杀气,还远远没有褪下,与这似是盛世的模样,颇有几分格格不入。 “类犬不似犬,类人不似人,天生一神物,人犬两难分。” 一个华贵长袍的书生,转过头,待看见马车顶上的弓狗,蓦然脱口而出。 此一番,引得不少在旁的书生,都欢呼鼓掌起来。 徐牧皱了皱眉,司虎勃然大怒,欲要提了朴刀跃下马车。 “司虎,收刀。” 司虎顿了顿,又不敢不听话,只得憋红了了脸,闷闷地重新坐回身子。 即便在边关,也不曾受过这等鸟气。 马车顶上,被讥笑的弓狗,沉默地一言不发,用灰袍继续裹住身子,只当充耳未闻。 陈盛几人也脸色不好,边关厮杀了好几波,都是敢玩命的主,却被几个狗屁书生,激得毫无办法。 “怎的,边关来的乡人,莫不是到了富庶之地,惊得不敢言语了。”七八个书生,又是一场大乐。 “牧哥儿?” “行车。”徐牧面色不变,这些个狗屁话,比起上一世互联网的捶打,low得太多了。 “村妇当车,麻裙木钗,安敢抛头露面。”一个提着花纸伞的姑娘,生得不甚好看,却偏偏嗓门最大。 行驶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并非是司虎要停,而是被徐牧扯住了缰绳。 转过头,徐牧便看见了一脸平静的姜采薇。 “不生气么。” “不生气。”姜采薇摇着头。 “我生气。” 徐牧冷着脸下了车,只觉得很不舒服,遥遥想起,在初见姜采薇的那一日。 那抹单薄且瘦弱的身影,为了活下去,担着柴站在路边。 若非是这狗屁世道,她该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每日坐在闺阁,绣花看书逗笼鸟。 而非如此,跟着流离失所二千里,不知回乡归期。 “你要怎的!”提伞丑女惊了惊,扭捏作态,便往一个书生公子倒去。 “久在边关,初回内城,想做首诗赠给姑娘。” “你会作诗文?你一个边关蛮子。” 不仅那些书生不信,连着自个庄子那边的人也不信。 司虎打着哈欠,李小婉努着嘴。 姜采薇沉默地坐着,相劝,最终没有劝,自家的棍夫郎君,似乎总有些和别人不一样的。 唯有老秀才,伸手挠了挠胸膛后,饶有兴致地垂下头,一边喝着酒,一边等着徐牧开口。 “且听。”徐牧冷然一笑。 唐诗宋词三百首,随便拎出几句,都足够碾压八条街了。 “仙子泪辞南天门,飘然一去落凡尘。” 仅两句,那位提伞的丑女,便笑得满脸开花,瞬间饱满的面疱,隐隐要炸了开来。 “那个登徒子,怎的还夸人!这莫不是瞎了!”李小婉嘟着嘴,“还不如相赠给我呢。” “婉婉,不急……还有两句的。”姜采薇蓦然起了身,不知为何,看着徐牧的背影,眼眸中露出了奕奕神采。 “不慎跌入转畜道,猪鼻牛眼狗脸盆。” 噗—— 马车顶上,老秀才一口酒喷出,差点没把自己噎死。 那位原本满脸期待的丑女,听到后面两句,怔了怔后,捂着脸大嚎大哭,连伞也顾不得捡,便要装模作样地往纪江跳下去。 幸好两个书生,死死将她拉住。 “行车。”徐牧冷着脸,骂他就算了,爷们脸皮厚不打紧,但骂媳妇,那不好意思,只能回骂了。 原本围在一起的诸多书生,这时也不敢再相拦,有些惶恐地让开身子。 一首诗,能将一个姑娘逼得要跳江的,可不多见。 “徐、徐郎,谢谢。”姜采薇红着脸,她也没有想到,徐牧会这般护着她。 “不用谢,举手之劳。” “喂,登徒子,若是姑奶奶也被人骂了,你要不要也作诗,骂回去?” 徐牧嫌弃的扭过头,“应该不会,巴不得你被骂哭。” “千刀万剐登徒子!” 李小婉咬牙切齿,眼睛红红的,抱着膝盖一时不再说话。 “徐郎,莫、莫要气婉婉了。” 徐牧有些无语,好好的官家大小姐,怎的就这么爱哭鼻子。 “陈盛,催促后车跟紧一些,再过百里,便到了汤江。” “我徐家酒坊,二月之内,要在汤江城打出大大的名头。” 左右这个大纪朝,若是论蒸馏酒,他是独一家。 徐牧已经忍不住开始期待,醉天仙火爆内城一带,该是何等的壮观景象。 不过,入了汤江城之后,徐牧还有一点要小心的。不比边关峥嵘,稳定的内城一带,即便有了公证,估计也不会允许持有太多的铁制武器。 到时,只能充入城中官坊的器库了。 “东家,二月春的人也迁来了。” “河子里。” 徐牧面色微顿,循着河堤往下看,果然,见着一艘八桨江船,高挂白帆。 一个抱着袍袖的人影,正抬起头,也恰好往他看来。 “听周掌柜说过,那位卢坊主,原先的祖籍便是汤江城。” 徐牧眯起眼睛,这果然到哪,都会遇上狗屁倒灶的事情。怪不得了,先前望州城破,不见这位阴险的卢坊主。 “司虎,你力气大,拾几块石头扔下去。” 司虎大笑几声,果真拾了石头,“嘭嘭嘭”扔了几下,那位原先人模人样的卢坊主,吓得抱起了头,往船舱里仓皇跑去。 第六十八章 负心皆是读书人 过了纪江长长的河堤,又驶过一座石桥,便到了汤江城前。 相比起纪江的浩荡,面前的小支流,多了几分恬静的味道,流淌而过的河水,如同传言里的一样,偶尔会散出酒汤的香气。 “东家,好多酿酒坊子。” 徐牧抬头看去,仅目光所及,便是七八个临岸的酒坊,不时有庄人扛着粮袋,大步走入酿酒屋里。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以后醉天仙要打出名头,难免会与这些酒坊庄子,产生利益纠葛,继而变成分外眼红的仇人。 收回目光,徐牧并未有任何犹豫,催促着马车,继续往汤江城里驶去。 “登徒子,送我们回家!”李小婉鼓着脸,不依不饶地开口。 徐牧怔了怔,才想起这一茬,犹豫了下,便让陈盛另带一人,先送李小婉三个,回附近的澄城。 “你不相送?” “我为何要送?给银子办事,幸好天公保佑,把你们三位祖宗,安全送回了内城。” 李小婉愣了一下,似乎也找不出能杀回去的理由。 “莫不是故人?来日还能一起喝喝茶,吃吃酒。” “恕不高攀。” 徐牧拱了拱手,或许在以后,他不会再与这位官家小姐,有任何交集。 除非是狄人杀来内城一带,逃命之下,指不定会碰个头。 李小婉眼色黯然,立在马车上,许久,不再说一句话,沉默地跳下马车,静静往前走去。 “婉婉。”姜采薇看着不对,急忙也跟着下了车,相送百步之外。 有江风吹过,立在江岸上的李小婉,转过了头,眼睛红肿红肿。 “婉婉,澄城离着汤江也不远,徐郎说笑的,以后欢迎你来。” “采薇姐,我们换一换,好不好。”一句吐出,李小婉哭出了声音。 姜采薇怔了怔,“婉婉,换什么。” “换、换……” 终究没有说出口,李小婉收回了声音,抬起头,遥遥看了车队一眼。 望州,河州,漠南镇……骑马,背刀,虎牌盾。 她是个官家小姐,若无此行,该是循序渐进的富贵生活,过个两年,再听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个不错的年轻新贵。 “替我转告徐坊主,此一行,万分感谢。” “婉婉,别生气。” 李小婉摇了摇头,“一场同行,过了岔口,该有各自的去处。” 没等姜采薇再说,李小婉的身影,已经被黄昏的余晖淹没,直至与天色辉映,越来越远。 “陈盛,快去。” “夫人,晓得的。” 陈盛点了一声,率先奔马而去,随着李小婉的身影,缓缓慢行。 “徐兄,我与范兄汪兄都说好了,今年一起去澄城书院,一番苦读。你且问他们,都说我今年有机会高中。” 尤文才站在徐牧的马车前,喋喋不休。 “你要去便去,我原本没打算拦你。”徐牧有些好笑,他可不相信尤文才的性情,会有什么寒窗苦读,顶多是以为攀了高枝,跟着范谷汪云,做个附庸风雅的狗腿。 “徐兄,是这样,能否预支些工钱。” “你哪儿来的工钱……” “拙妻留在酒坊,每月有二钱银子的,我想预支十年的。” 我特么的。 徐牧差点忍不住,要脱鞋子抽脸了。 “徐、徐坊主,你给他吧,我一定帮你干十年的活。” 让徐牧没想到的是,夏霜站在一边,红着眼吐出一句。 徐牧皱了皱眉,他很笃定,即便尤文才狗运气中了个小秀才,都极有可能,把夏霜立即休了妻。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 “夏霜,你想清楚。” “徐兄,她听我的,不然这样,我预支十年,让她帮你干二十年的活计。” “你闭嘴。”徐牧冷着脸,若非是夏霜在场,他当真要鞋子抽脸,简直不是个东西。 “徐坊主,我愿意的,以前在村子里,便是我种佃田,供他读书。我、我愿意。” “徐坊主,你给他吧。” 徐牧心里不是滋味,这等的世道,女子性情唯诺,红颜命如纸薄。 “徐兄,我今年高中之后,肯定会回来看你。苟富贵勿相忘的。” “且当喂了狗。” 徐牧冷冷掷出去一个银袋,“你此一去,高中与我无关,他日回来,也莫要惊扰我的庄人,即便是你的妻子。”ζΘν荳看書 徐牧真的很想,当场剥离夏霜和尤文才的夫妻关系,奈何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晓得,晓得。”尤文才惊喜地拾起银子,连告别都没有,便匆匆忙忙往前狂奔,生怕徐牧后悔了一般。 夏霜便立在那里,身形落寞到了极致。 “夏霜,你先上车。” “谢、谢东家。” “徐坊主,我等也告辞了。”范谷和汪云两个,这一路上,对徐牧早已经五体投地,这一下也不敢多言,慌忙拱了手,以作告别。 “且去,山水有相逢。” 待三个惊惊乍乍的书生,跑出去没多远,姜采薇才一脸伤感地回了马车。 “徐郎,她哭了的。” “哪个?” “婉婉……李小婉。” “官家小姐,不用再流离失所,她自然是高兴得哭了。” “奴家也说不好,她为何会这样。” “那便不说了,等入了汤江,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 “司虎,行车吧。” 一场拜别,多多少少会有失落的小情绪,萦绕在各人的心头。黄昏铺下江面,不多时,被粼粼水波悄悄推走。 暗色的天幕如约而至。 城门口,叼着酒糟的野狗,被守城的懒散官军逗了几番,便撂起狗腿,狂奔去了二三里。 “哪儿来的?” “边关望州,避祸迁入内城。” 徐牧下了马车,捏了几两银子,送到官军手里。 “尔等有些急了,我大纪天兵下凡,只需多一些时间,必能克复失地。” 徐牧沉默一笑。 “且去,入了城,往前行十里右转去官坊,取好牙牌。”官军见着徐牧无趣,懒得再理会,留下一句,转身走了回去。 “用不了多久,我大纪便起兵势,杀入北狄,扬我天朝国威,哈哈哈。” 倨傲的声音飘入晚风中,马车上,徐牧面容不变,只当成了一场狗屁不通的笑话。 第六十九章 落户汤江城 夜色渐深,官坊的门子,早已经谢客。 莫得办法,徐牧只能带着一行人,寻了个大棚客栈,住了一夜,第二日一大早,才起身往官坊走去。 “把弯刀都带上,还有李小婉的虎牌盾,那些弯弓和短刀。” 入了内城,徐牧不用想都知道,太多的铁制武器留着,被人捅到官坊,即便有公证,也定然会出问题,索性自个交出去,说不定还能换些好处。 “从望州活下来,都是不容易的人。”登记的老官差同出一辙,亦是一副老朽的模样,握笔的手微微颤着。 “公证且一起拿来。” 徐牧从旁边,递去了一小摞厚厚的卷宗。 “不少的。” “我且瞧瞧,十把弯刀,五柄弯弓……” 徐牧转过头,环顾着官坊周围的景象,比起边关,内城一带,即便一样是官坊,却砌着两尊睥睨四方的石狮子。 莫名的,徐牧又想起那位以身殉国的望州老官差。 “武器充入国库,乃是国事,每一位纪人之责,拢共算你十两银子。” “多谢官爷。” 徐牧没有任何不满,这些武器留在手上,只能是祸害,当初拼命收拢武器,是身处边关无可奈何,但来了汤江城,短时之内,应当不会有什么抢庄的事情了。 “你要取的牙牌,共十七枚,需花费四十三两。另外,你想迁的两份户籍,边关尚在打仗,只能另等时间。” “来,且把姓名都写上。” 徐牧歪歪扭扭地抓着毛笔,写到最后一个,官坊老吏皱起了眉头。 “这世人无人姓弓,还有这‘弓狗’,是甚名字,得重取一个。” 徐牧回过头,便发现弓狗坐在马车顶上,面容里满是失落。 或许这样的事情,他以前便经历过,无姓之人,且貌丑残疾,向来是不讨喜。 “今日起,他同我姓,便姓徐。” “等同于族弟,我赐他一名,通告官爷,牙牌上便写徐长弓。” “且写。”老吏并无太大反应,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外面十余步外,弓狗跪在马车顶,将头缩在灰袍里,忍着嘶哑的哭声,不断拼命叩着头。 生来彷徨,他无名无姓,如丧家犬为了抢食,终日劳碌奔波。 直至遇到了面前的小东家。 “这便是汤江城附近的空地,既然要开酒坊,你便择选一处。” 拿起卷宗,徐牧认真看了一番,发现都是些不算太好的地方,远离街市,远离市井聚居地,唯一的好处,便是都在汤江岸边,取水肯定是没问题。 犹豫了下,左右也没什么差别,徐牧点了一处离渡口较近的。 老吏拿过卷宗,也懒得多说一下信息。 “三百两银子,你交了银子,我便会给你地契公证。” 三百两!遥想当初在望州,偌大的一个老马场,也只不过八十两,还附赠武器。薆荳看書 徐牧身上,拢共不到五百两银子,先前军功换的三百两,李小婉三人的酬金二百两,再加上以前剩下来的,但这一路迁徙,已经花去了小半。 即便是贵,徐牧眼下也没有办法,总不能离开汤江吧,估计内城一带,都几乎是这等价格。 腐朽的大纪朝,用一把无形的刀,将人割肉放血。 “这便是地契公证。” 官坊老吏很满意徐牧的表现,递了公证,临出门的时候,还不忘提醒一句。 “徐坊主是外乡人,小心一些,本地大户的脾气都不好。” 本地大户,只能是那些酿酒传承的老商号了,醉天仙要崛起,和这些大户之前,定然免不了利益纠葛。 告辞了声,徐牧重新坐上马车,带着最后的十几个庄人,往渡口附近的空地驶去。 “东家,我都看过了。”周遵骑着马,从后绕着赶来,没了弯刀,只能孤零零地背着铁弓,乍看之下,似是失了几分莽气。 “到时候若要送私酒,西城门坊市拥堵,只能从东城门多绕二十里,不甚方便。” 这番话,徐牧并无意外,好的位置,早些都会让人占去。 “汤江城的情况,摸清楚了没?” 周遵点点头,“摸了一些,除了些小杂户,余下的拢共是四大户,祖上都往皇宫献过贡酒,在汤江城权势都不小。” “四大户有无姓卢的?” “似是有一家。” 徐牧皱紧眉头,这并非是一个好消息。 但这没办法,醉天仙要打出名头,内城一带,汤江是最好的选择。毕竟大多的酒楼掌柜,也只会来汤江城里选酒。 每月的月头,连着三日,都是汤江城久负盛名的酒市。 要造私酒,积攒资源,无疑,汤江城是最好的选择。 离开官坊大街,已然是日上三竿,让周遵去买了几屉包子馒头,就着热水,一行人在车上闷头吃着,当真有几分落魄难民的光景。 多的是那些优越感横生的路人,不断回头嗤笑。 徐牧也不介意,将最后一口馒头放入嘴里,才催促司虎驾起马车,往汤江城小渡口的方向驶去。 “东家,我见着了,便是那个破庄子。” 约行了大半个时辰,周遵绕马而回,兴奋地开口。 按着地契上的记载,这庄子先前也是个老酒坊,不知怎的,生意一下子做不下去,举家搬迁了。 “酒缸子,大灶……还有上百个空坛,东家,这些东西似都是八成新的,那先前的主人怎的都不要了。” “或许有急事,要赶回乡了。” 徐牧心头,蓦的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这汤江城里,有老商号四大户,定然会想办法,把整个汤江的私酒都垄断。 听话的,让你喝口凉汤。不听话的,只能摁死了。 “咦,这庄子里,怎的好像还有人?” 徐牧怔了怔,抬起头往前一看,发现不知从哪儿,冷冷走出了十余条大汉。 每个大汉腰间,都别着一根短哨棍。 “这……他娘的又是棍夫,莫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司虎语气好笑。 徐牧坐在马车上,往前扫了几眼,也微微有些无语。大纪棍夫三百万,真是到哪儿,都能碰到这种刍狗棍夫。 第七十章 小东家的野望 “新来的小东家吧?”为首的一个老棍夫,一边说话一边吸着鼻子,捣鼓了半天,才吐出一句冷冷的话。 “我等便在这里,帮你守了大半天的庄子,怎的,不给点雇工费么?” 徐牧和司虎相视一笑。 这等讹人的骚操作,他们可太明白了。 “笑甚!”老棍夫气急,“若是不给银子,我等今夜,便一把火烧了你的庄子。” “牧哥儿,让我去吧,我许久不打架了。”司虎垂着脸,哀求得紧。 “东家,我等也去!” 陈盛和周洛各带了些人,眼下还没回来,只剩周遵三个,脸上却毫无半点怯意。 都是在边关,用刀杀敌的吊卵好汉,胆气已经练出来,和面前的这些棍夫,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马车顶,弓狗抱起了弯木弓,仅有的一只眼睛渗出精光,只要徐牧一声令下,他定然会短时之间,射杀几个棍夫。 连着马车里,陈盛周遵的那些婆娘,也有些恨恨地抓起了木长弓,用腿蹬了弦,走到徐牧后边。 “怎、怎的?”老棍夫惊了惊,料想不到眼前的这帮人,居然如此威风。 “我去年一年,便拢共杀了八个人,小东家你最好别惹我。”老棍夫咽了口唾液,脚步不知觉往后退了几步,却不慎踏到一个空坛,整个人一下子摔倒下来。 惊得他慌忙又爬起身,抱着哨棍,一时身子便颤了起来。 “条儿,他们有刀有剑!” 没等老棍夫回神,余下的那帮棍夫好汉,便匆匆提了裤带,一下子都往外跑去。 只消一会,便只剩老棍夫,面色发白地站在原地,想跑,腿儿却疯狂打抖,迈不得半步。 能带刀的东家,即便放眼整个汤江城,也不多见。这一轮,真算踢到铁板了。 “周遵,你安排好人,把庄子先清理好。” “东家去哪?”周遵怔了怔。 已经跳下马车的弓狗,也沉默地昂起头。 “去走走,我带着虎哥儿便成。” 走出几步,徐牧又蓦然回头,喊了一声“徐长弓”。 弓狗顿了许久,才急忙从地上急急爬了过来。 徐牧有些皱眉,“以后站着走,吊卵的好汉,切莫像狗一样爬着。” “东家……知晓。” 徐牧语气微微一松,“留在庄子里,活儿便不用做,以后你负责巡哨,若有人想进庄子,便先问清楚话。” “东家,我生得丑,怕吓着人。” 徐牧神情不变,“不丑,你提弓射箭的模样,英勇无双,羞煞了很多人。” 弓狗愣了愣,哆嗦着垂头,冲着徐牧的人影,一个大大的鞠躬。 “司虎,把人提着走。” 徐牧刚脱了口,司虎已经扛起那位吓坏的老棍夫,先一步走出了庄子。 弓狗撑着身子,紧紧咬了牙关,将自己如同熟虾一般的驼背身子,一点点挺了起来。 只挺了半寸位置,便已经有血渗了出来。 我叫徐长弓,这辈子,只做人,不做狗。 望着走出庄子的那抹人影,弓狗的神情,变得越发坚毅起来。 …… “小东家,你且好生说话。”被司虎扛着的老棍夫,在半空胡乱蹬着腿。 “怎的?就凭你去年一年,拢共杀了八个人?”徐牧声音发笑,哪怕摁死一窝蚂蚁,放到棍夫嘴里,也敢说灭了十万大军。 他可是太了解了。 “小东家,我兜里尚有二钱银子,你且拿去,放了我如何。” “呜呜,小东家,我今年六十有四,家中有三个痴儿,都等着我找食来喂。” “吾妻又患偏头,日日只能复煎药渣。” 徐牧听得一头黑线,“带我去找你家堂主,自然会放你。” “你找堂主?” “不可么?” “可、可!”老棍夫眼睛里,闪过狡黠的精光。 “小东家,你直去二条街,再拐入左头的巷子,便寻见我家堂主了。” 徐牧没有半分迟疑,循着老棍夫的方向,和司虎一道,沉沉踏步而去。 转眼间便入了窄巷,两头刨着墙的野狗,见有人来,刚要吠上几声,被司虎鼓起眼睛一瞪,居然夹着尾巴,匆匆翻了墙头跳走。 “小东家,你往前再走百步。”老棍夫露出了笑容。 今日刚好是堂会,原本还想讹了银子赶回,却不曾想踢了铁板。 但铁板又如何,堂口上多的是打浑架的好汉。 “司虎,把人放下来。” 司虎闷闷地应了一声,直接将肩膀上扛着的老棍夫,一下子丢在了地上。 痛得老棍夫龇牙咧嘴,挣扎起起身,撒了腿便往前跑。 不多时,巷子两头,响起了打哨的声音。 闷沉的脚步,声声入耳。 不到几个眨眼的功夫,巷子的两头出口,尽是堵满了一个个的棍夫,手里尽皆握着哨棍。 为首的一个黑脸糙汉,只穿了一件褂衫,一双眸子,紧紧盯着面前的徐牧两人。 “黑夫哥,便是他俩!小渡口那头刚来的小东家,银子不给,还打人。” 老棍夫怒不可遏,自觉面前的阵势,徐牧是没法子逃脱了。若是他细想一番,便会大吃一惊,若徐牧没有本事,又如何敢走入这等堂口。 “你是堂主?”徐牧抬起头,淡淡一笑。 叫黑夫的大汉,面容微沉,“嘴大莫吞天,好汉是来杀场子的?” 杀场子,即是踢馆,放在棍夫们的黑话里,等同于抢食的意思,双方会不死不休。 “不是,来拜堂口。”徐牧语气依旧平静。 黑夫皱了皱眉,抬了抬手,让堵在两头的人,缓缓退去几步。 “你拜堂口,带的是什么生意。” 内城附近一带,属汤江城最为特殊,以酿酒业为生,偏偏城里的四大户,都各有护院家丁。不管黑事白事,都杜绝棍夫插手。 所以,汤江棍夫们的活路,这些年越来越难。 “我造私酒。”徐牧踌躇了下开口。 “小东家,整个汤江城都造私酒。” 摇了摇头,徐牧并无半分被打断的不悦,“我造的私酒,日后必然会大销。每一坛,分半钱银子给列位。” “半钱银子?上月,四大户加在一起,也不过卖了二千坛。那岂不是说,你卖了二千坛,我等便能分一百两了?” 在场的棍夫,都哄然大笑。 没有人相信,一个外来客能在汤江城里,虎口捞食。 “不止一百两,我的生意会越做越大。我只需列位在小渡口一带,撑我的庄子。” 徐牧还是语气不变,慢慢站起了身。 说实话,虽然穿越而来便是棍夫,但他并不喜欢这等营生。但没法子,要想从四大户手里抢食,只能善用一切力量。 “在汤江城,我徐牧的酒坊庄子,要把四大户的老牌子打烂。” 第七十一章 “平安喜乐” 黑夫抱着哨棍,立在窄巷里,脸色有些踌躇。 面前的这位小东家,好似个狂徒一般,说着大言不惭的话。 “有无月贡?”黑夫凝声发问。 “无。”徐牧淡淡一笑,与这些棍夫谈和,很重要的一点,是不想这些棍夫,在他的地盘上生事。当然,如果能帮忙撑住酒坊,那就更好了。 不过,比起边关马拐子杀人放火的那一帮,眼前的这伙棍夫,算是比较典型的市井小徒了。 “既然寻了你们,便不会让你们白忙活。不瞒列位,没造私酒之前,我也曾是边关棍夫,今日见了列位哥儿,亲切得紧。” “此一份茶酒钱,算碰面礼。” 徐牧没有矫情,从怀里掏了十两的银袋,丢到黑夫手里。 这世道,天地不仁,万物刍狗,为了活下去,只能拼尽全力。 “谢、谢小东家。”接过银子,黑夫脸色狂喜。 至少有两年时间,他都不曾捧过这么重的银子了。 “莫谢,且记住我的话。司虎,打个掌。” 临走出巷子,听到徐牧的话,司虎举起拳头,重重崩在窄巷的墙壁上。 末了,才踏开大步往前。 约是几息时间,轰隆隆,被司虎崩过的墙壁,蓦然倒塌。 立在两边的棍夫,皆是吸了一口凉气。 …… 走回庄子,已经是堪堪午时。 似是得心应手,才一会的时间,在周遵等人的操持之下,原本不堪入目的庄子,此刻,已经换了一副生气勃勃的模样。 “东家回来了。” 十余个人满脸喜色,还有妇人打了两碗茶水,递给徐牧和司虎。 “刚觉得渴。” 喝完茶水,徐牧抹了抹脸,认真环顾起老酒坊的模样。 比起先前的四通路老马场,眼前的庄子,约莫小了三四倍,只有半个足球场大小。 庆幸的是,外头围拢的土坯墙,大多是完好的,即便要重新修葺,也花不上什么时间。 余下的,酒坊的各种布置都有,顶多是到时候,再建一个蒸馏的大屋。 “东家,你随我来。”周遵神秘一笑。 “莫非是藏了宝箱?被你刨出来了?” “哪儿有的这等好事……东家见了,定然会高兴。” 跟在周遵后面,走过庄子后的木板路,不多时,便走到了河子的岸边。 庆幸这年头没有什么塑料废气污染,汤江的水面,清澈得能映照出额头的渗汗。 不远处便是渡口,隐约还看得见不少百姓,焦急地立在岸边,等着艄公下一轮的往返。 一株又一株的水柳,鲜嫩欲滴,随风摆动婀娜的身姿,引得不少书生踏足,啧啧高评。 打扮俏丽的大姑娘小媳妇,偶尔会停下脚步,半蹲下身子,拿出木梳子,对着清澈的江面,哼着曲儿梳头。 若是不知边关的烽火,早些穿越来此,徐牧一定会认为,这大纪朝,当真是平安喜乐的盛世。 只可惜,这皆是假象。 “东家,你往下看呐。” “船,是我等的船!先前那位老坊主留下的。” 徐牧顿了顿,目光垂下,果然,在庄子下的江面,停靠着一艘四桨的江船,不算大,但总归是一场惊喜。日后往返汤江两岸,也不用去渡口等艄公了。 “牧哥儿!好漂亮啊!” 顺着司虎的呼叫,徐牧抬起了头,也不由得心神一荡。 离着他们不远的江面,一艘大大的坊船,正拖着一尾微微起伏的白浪,缓缓顺着江面驶来。 二三个含羞待放的花魁女子,一手执花伞,一手抱春扇,立在甲板上,翩翩起舞。 沿途两岸,多的是献诗献花的富贵公子,追着坊船呼喊。 “这便是大纪朝的盛世。” 徐牧心底有些发涩,眼前浮现出那一日的望州城破,狼烟熏黑了天空,飞矢交织成箭网,筒字营赴死殉国,几十万百姓抱头痛哭。 “船顾好,不然腿给你打断。” 周遵怔了怔,远不知自个的小东家,为何会突然不高兴,只得急忙点头,跃下了船,连着绑了三根船桩。 直至黄昏,一帮人齐心协力之下,才堪堪把庄子清理干净。 “采薇,我们还有多少银子?”喘了口气,徐牧艰难坐在椅子上。原主人的这具身体,当初该有多废,若非是近段时间玩命了一把,估计连多走几步路都够呛。 “徐郎,大概还有一百五十两。”姜采薇翻开账册,继续开口,“明日购置物件,也需二三十两。” 徐牧有些愁苦,看来是不能再耗下去,坐吃山空老来哭,眼下的这一大帮子的人,还要跟着他讨生活。 “徐郎,奴家和莲嫂她们都商量过了……城里的布庄在收绣娟,我也可以接一些。” 徐牧顿了顿,不知怎么了,又想起当初在望州城,小婢妻可怜兮兮的模样。 若是有一日生活所迫,姜采薇又去打柴卖柴,帮工洗衣,他大抵会用巴掌,自个将脸抽烂。 “不用,好生留在庄子里。赚银子的事情,自有为夫去操持。” 为夫。 不知不觉,就这么脱了口。 徐牧咳了两声,莫名地心底涌起一股放松,他记得很清楚,当初被迫捆在一起,和小婢妻两个人,即便表面上相敬如宾,但实则心底都有压抑的心事。 “奴、奴家听徐郎的。”姜采薇面色微红,也突然有些后怕,若是当时嫁给的是另一个望州棍夫,估计现在早已经陷身清馆了。 “东家,我等回来了!” “东家!” 此时,外头传来了陈盛等人的消息。等徐牧走出一看,发现护送的五条大汉,尽皆回了庄子里。 “莲嫂,去准备些好的吃食。” 莲嫂,即是陈盛的妻子,喜娘留在河州那边,厨房的事情,便暂时都交由她负责。 “东家放心,我这就上街买卤肉。” “牧哥儿,我也去搬酒坛子。” 随车的,还剩下几坛醉天仙,司虎已经惦记许久了。 “搬吧,把弓狗和老秀才也喊下来。”徐牧笑着,看着面前的二十余道人影,有老有幼,有男有女,皆随着他一路从望州,杀到了内城。 不是家人,却胜似家人。 “且饮,今夜一醉方休。” “与东家共饮。” 桐籽油灯映照下,庄子里,二十余道人影,纷纷举起了手里的酒碗。 第七十二章 风雨乍起 汤江城。 富饶的西城坊市。觥筹交错的酒楼。 七八个花娘,战战兢兢地穿梭其中,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场中的人。 但即便如此,还是被人厌憎了。 “不甚好看!”一个中年瘦汉,冷冷将面前的花娘推翻。 花娘痛呼出声,昂起泪雨梨花的脸庞,倚仗七分美貌,想惹生气的恩客,好生怜惜一番。 却不料,又是两记巴掌,狠狠地抽了下来。 这一会,被抽得满脸浮肿的花娘,才战战兢兢地躬着身子,往后狼狈退去。 “三叔还在生气。”瘦汉对面,是另一个面色白净的青年公子,头发以玉簪束起,刀削眉,挺鼻梁。仅淡淡一坐,便有“孤云雪霜姿”的儒雅之感。 “你不懂,那个新来的小渡口东家,乃是我的大仇之人。”卢元喋喋不休,连着喝了两杯酒,才稍稍缓了气色。 “先前在望州,便是他抢了我的酒铺生意。此乃阴魂不散,又跟着到了汤江城。” “子钟,你得帮三叔啊。” 小公子笑了笑,“三叔,切莫着急。你细细说来,我自然会有法子。” 卢元听着,脸色顿喜。面前的这位卢子钟,可是汤江卢家钦定的下一任家主,才学之名传遍内城一带。据说,连城里的府官,都亲自登门,想聘作官坊幕僚。 “子钟,三叔便倚仗你了。须知,若是这小渡口东家起了势,我汤江卢家,一样会被波及。” “三叔,且说。” …… 清晨的曦光,从酒坊后的江面铺下。在江岸边站了许久的徐牧,才缓缓转过身子,往庄子里走去。 “东家,木屋也搭好了。” 木屋,即是蒸馏所用的屋子,这是最关键的一步,若是被外人将技术偷了去,交给四大户,这酒坊庄子,基本也可以关门了。 “做的不错。” 这两日时间,陈盛这帮人,可谓是不辞劳苦,短时之内,便把酒坊庄子整理好了。 “司虎呢?” “虎哥儿去买酒缸了,还没回呢。” “陈盛,带二人去套车,和我出城收粮。” 万事俱备,不能再耗下去。更无奈的是,再过十余天的时间,便是每月一轮的酒市。 误了时间,错过那些酒楼掌柜的挑酒,只怕以后会越来越难。 即便是收粮,也要去远些的地方,临近汤江城的粮行农庄,估计都有主了。 “采薇,司虎回来后,便告诉他,这几日莫要再出外乱走。” 并非是徐牧过于谨慎,而是看似风平浪静的汤江城,那位卢坊主迟早会对他们发难。 这怎么着也算大仇了。 “徐郎,奴家晓得。”姜采薇立在庄门,末了又补上一句。 “徐郎,若碰到祸事,便先跑远。” 徐牧点了点头,待陈盛把马车套上,一行四人,外带二匹狄马,取了朴刀和铁弓,径直往东边城门急奔而去。 “东家,我等去哪儿收粮?” “若不然,去澄城如何?那李小婉是官家小姐,也算朋友一场,我等去了,她自然会帮忙。” “不去。”坐在马车上,徐牧言简意赅,好不容易才摆脱三个祖宗,他可不想又牵扯进去。 再者,澄城并非产粮之地,顶多是有几家粮行,去那里作甚。 “去丰城。” 马车调了个大头,沿着平坦的官道,继续往前,等到了丰城附近,已然是天色昏黑。 不多时,又有刚入夏的急雨,如村妇筛豆子般,哗啦啦地漂落整个世界。 汤江城西坊。 司虎从一家小酒肆里探出了头,笑说了两句,似是找到了晚归的理由,喜得又捧起面前的酒碗,与对桌的人碰了一个,随即一饮而尽。 “我讲过了的,你我一见如故。这一日,便不醉不归。” 捻着一枚花生米,司虎瓮声瓮气地开口。 在他的对面,同样是一个络腮胡的巨汉,豪爽笑了两番,便又举起了酒碗。 两人相识于今日午时,在西坊遇到恶霸欺侮路人,便齐齐出手,英雄惜英雄,才有了这一场相见欢的酒宴。 “与虎哥儿一样,我生平也最见不得恶霸之人,但凡再遇见,便再打,直至人间太平。” 司虎脸色涨红,那一句“直至人间太平”,听得他又倒满了酒碗,拱手高敬。 直至雨稍停,司虎才摇晃地起了身子,与络腮胡另约了时间,才踉踉跄跄地赶回酒坊。 走入雨幕中的司虎,并没有看到,在他的后脚,四五人拥着一个年轻公子走入了酒肆。 “如何?” “卢公子,确是一个莽汉,能逼杀。”络腮胡巨汉的脸庞,堆上狰狞的神色。 “二日之内,能否成功。” 巨汉垂头思考了番,才冷冷吐出一字。 “能。” …… 丰城客栈,夜雨连天的声音,吵得人越发焦躁。 “东家,马被捅了。”陈盛的声音,从外面急急传来。 徐牧惊了惊,迅速披上衣服,冒着雨幕,匆匆跑去客栈的马棚。 两匹狄马,尽倒在了血泊中。 客栈的小伙计哭丧着脸,手里的油脂灯笼吓得掉在地上,被风雨一卷,拖着湿漉的积水,“哐哐哐”地吹到远处。 徐牧冷着脸,迅速去查看了两匹狄马的伤势。 当初好不容易杀退北狄人,才把五匹狄马带回内城,原想着繁衍一番。现在倒好,一下被捅了两匹。 “东家,那头花色母马,死、死了的。”陈盛红着眼睛,无比自责,“先前我只走远了一些,一回来,马就被捅了。” “先去请兽医来。” “东家,我这就去。”一个青壮开口,冒着雨便往前狂奔。 徐牧颤着手,抚在那头花色母马上,从望州一路到内城,多少大阵仗都没死,反而这般憋屈地死去。 “这位小东家,我家掌柜说了,可赔付你一半的银子,赔五两。” “滚。”徐牧咬着牙,在风雨中站起身子。 客栈小伙计,吓得往后跑开。 “东家,若知道是谁,我等便杀过去。”陈盛抹了一把脸,将朴刀抱在胸前。 后头的另一个青壮,也满脸怒意地走近,摘下背上的铁弓。 边关几轮生死,如他们,已经不屑于说什么“报官”之类的话,吊卵的好汉,手里的刀,便是最公正的道理。 徐牧闭了闭眼,沉沉地摇头。 并非是怯弱,若真是复仇雪恨,最好的结果,他只能带着这帮庄人去落草为寇了。 他不想如此。 即便是乱世之犬,也得努力活下去。 第七十三章 逼杀 请了兽医,费了大半夜的功夫,才将另一匹重伤的狄马,抢救回来。 怕又出事情,徐牧只得留了一人,随身守着狄马,只等伤势稍好,再送回汤江。 “东家,天亮了。”陈盛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声音发哑。 丰城上的风雨还未散去,隐有几分萧杀之意。 徐牧抬头看天,有些想不通,这捅马的意思何在,除了能堵他们两天,这粮食,迟早还是要收的。 四大户再权势,总不能手眼通天,遮住整个内城。 “陈盛,你去丰城里打听一下,附近粮行的价钱。” “东家放心。” 收起刀,陈盛叹了口气,转身披了蓑衣,匆匆奔走出去。 天上落雨,河里汇积。 汤江城里汤江河,早已经拔高了一个水位。 又是一日夜色沉沉,忙活完庄子里的活计,司虎才匆忙奔来西坊,顾不得收上蓑衣,便急急抬起目光。 待看到坐在酒肆角落里的人影,才豪爽地笑了两声。 “虎哥儿,我明日便要远行。”酒过三巡,络腮胡叹了口气,“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汤江,与虎哥儿吃酒了。” 司虎也脸色闷闷,生平除了跟着徐牧之外,他很少交朋友。大多人都欺他憨傻,只有面前的这一位,与他相谈甚欢,大有惺惺相惜之意。 “虎哥儿,这一去,便是山河万里。不若,我等结为义兄弟如何?”络腮胡拔着筷子,笑着开口。 “这事……要问问牧哥儿,他是我兄长的。” “无事,若我这一趟不死,定然回来寻你。”络腮胡取了蓑衣,有些闷闷地起身。 “虎哥儿,银子我付了许多,这半月你来酒肆喝酒,他们不敢收银子的。” 司虎并非是想喝酒,好酒庄子里有的是,难得的,是面前的朋友。 “那便……结交罢。” 络腮胡放下蓑衣,朗声大笑,抓着司虎的手,又让店家取了炉香和鸡头血,便迫不及待地拜了起来。 “虎哥儿,你且跟着我喊。” “天公在上,地母在下,我魏春与司虎,二人结拜,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 走出酒肆,司虎只觉得脑子有些发沉,步子越来越晃。从西坊走回小渡口,足足还有二里路。 风雨漫天,墙洞里的野狗,不时凄声大吠。 他走得很慢,好几次摔倒在泥水里,挣扎了下,又急忙爬起来。 街路边的一间清馆,二楼上的楼栏,几道不紧不慢的人影,沿着铺了花毯的步道,循着司虎的身影,步步往前。 “公子为何不直接杀人。”一个撑着油纸伞的护院,小声开口。 卢子钟转了头,声音发笑。 “你不懂,我若这般杀了他,官坊那边,终究会有些生气。我大纪盛世,当街杀人是不对的。莫要忘了,那位渡口东家,似是识得一个边关小将军的。” “且看着,本公子如何逼杀这个莽夫。” “那位得罪我卢家的小东家,回了汤江,也只能帮着收尸了。” “公子妙计。”在旁的几个护院,皆是谄媚开口。 “我只是闲得慌,清馆戏苑都逛腻了,活该那位小东家,撞到我的兴头上。这莽夫死了,那一位小东家,该没有倚靠了吧。” 长长的街路,司虎摇摇晃晃地走着,脑子越发眩晕,顿了顿,嘴巴里呕出几口血,随即捂着肚腹,痛苦地半蹲在泥水里。 “公子,他要晕了。” 卢子钟似笑非笑,“去,请两个巡街的官儿来。” “吾腹中万般妙计,文能登殿,武能定山,这一出好戏,便算献给四大户的薄礼。” …… 嘭。 一桶发冻的老井水,将司虎整个浇醒。 咳了两口血,司虎恼怒起身,却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身陷在一处大牢之中。 “虎、虎哥儿。” 牢房旁边,一个浑身披血的人影,正艰难地爬过来,爬出一道长长的血印子。 司虎看去,蓦然眼睛鼓了起来,这血人是刚结拜的义兄魏春。 “虎哥儿,他们冤我,说我是什么江洋大盗。但我哪儿是,虎哥儿你知道的。” “虎哥儿,你要替我作保啊。” “怎敢的!怎敢的!”司虎挠着头皮,挠出了阵阵血花。 “虎哥儿,昨夜我们还一起吃酒……等会官差一来,你务必要替我作保,否则我便活不得了。” “我自然替你作保。” 司虎咬着牙,心头恨意滔天,巴不得撞翻牢栏,便杀出去。 “喂,若不放人,我便破牢了!” “爷真要杀场子了!” 偌大的地牢,响起司虎的声声怒吼。 …… “莽夫。” 立在地牢之外,卢子钟淡淡吐出二字。 雨天微凉,有服侍的花娘,替他披上一件华贵的大氅。 “卢公子,这般费心费力,到最后,当真还要公审?我听说,那位小东家也是识人的,有个边关将军,与他熟络得很。” “这些东西你都能知道,本公子自然也查得到。”卢子钟笑了笑,“这便是要公审的原因之一,我们不杀他,他是自尽而死,如何也怪不到我们头上。” “那个莽夫自尽?”面前的一个老吏,终于脸色微变。 “有何不可。杀人不用刀,乃是妙计尔。” “且去,多请些乡绅百姓来,既然是公审,那便要公证一些。” “若是那位小东家回来……” “他回不来,阻马了,估摸着现在还在收粮吧。啧啧,刚收完粮,还得回来收尸,收获颇丰啊。” 言罢,卢子钟裹了裹身上的大氅,冷冷往地牢外走去。 …… 连天大雨,浸了整个丰城。 “东家,那些粮行,一袋米粮要五十两。”陈盛怒气冲冲地踏入客栈,来不及解下蓑衣,便立即沉沉开口。 徐牧怒极反笑,这一出何其相像,和当时在望州,第一次收粮,同出一辙。 哪怕多跑了上百里路,还是被摆了一道。 “东家,定然是四大户的手段。” “过了丰城,有许多镇子和农庄,应当能收到粮。” 徐牧皱住眉头,只觉得哪里不对,先是捅马,然后又是粮行坐地起价。这模样,似是要拖着他的脚步一般。 “东家?”陈盛脸色焦急,这要是再拖下去,即便再过两天,也无法返程。 徐牧沉默回了神,并未立即答话。抬起来头,冷冷凝望着汤江城的方向。 远景一片模糊,笼罩在暗沉沉的雨幕之中。 第七十四章 重义莽夫 雨水泼湿了庄子外的土墙,浸得墙下的鼠洞,不时有浑身湿漉的老鼠,沿着墙壁艰难攀爬。 嘭嘭。 几声闷重的脚步声,吓得四五只老鼠,仓皇四散。 “夫人,找到了!”周遵脸色涨红,声音发沉。 “虎哥儿被官差拿了!” 姜采薇手里的账册,一下子掉在地上。 “怎的……会惹了官差。” “听说抓了一个江洋大盗,虎哥儿帮那大盗作了保。眼下,准备要公审了。” “周遵,把人都喊上。”姜采薇脸色发白,想了想,又转身走回屋子,打开包袱,把那把老柴刀用麻布裹了,抱在怀里。 …… 公审的地方,在官坊前的街路上,即便是下雨,都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不多时,先是魏春被押了出来,整个被按在地上。 然后是司虎,由两个官差推着,冷冷走了上来。 卢子钟面露微笑,在老吏的谦让下,直接坐到了主位。在旁边,除了酒铺主卢元,亦有四大户的不少族中管事,皆是一副看戏的模样。 “今日刚好得闲,被邀来做公审的公证人,不胜荣幸。” “二位官爷,且给那位好汉松绑。”卢子钟顿了顿,指着司虎平静开口。 两个官差错愕了下,解开了司虎的麻绳。 “好汉,与你无关,我等审的是江洋大盗,你可以走了。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卢子钟笑道。 这天下间的所有莽夫,都有一个特点,那便是又憨又傻。 “我不走。”司虎立在雨中,抹去脸上的雨水。 “为何不走。” “你们冤人。” “他是江洋大盗。” “不是,他是与我吃酒的好汉。” “你要作保?” “是又如何!” 卢子钟面无表情地起了身,将身上的大氅,冷冷松了下来。 围观的人,皆是一脸的幸灾乐祸。 地上的彭春,不时抬起满脸是血的脑袋,看向站着的司虎。 “虎哥儿放心,我是冤枉的,他们抓错了人。” “我信你,一起吃酒之时,你便不似那般的恶人。”司虎掷地有声。 在望州城的时候,他活得很简单,跟着徐牧做棍夫,有银子便吃肉,没银子了便吃糊糊。 打浑架第一个冲,打输了也不跑,等拐子堂的人跑了个干净,自个再奄奄一息地逃走。 “牧哥儿说,世上无我这般人,我叫司虎,望州的老虎。” 大雨还在下,浸湿了整条街路。 “是条好汉。”卢子钟抱着袍袖,冷冷走前几步。 “吾身为公证人,自当为民请命。此等天人共愤的贼子,并无冤枉。” 顿住声音,卢子钟再度抬头,半眯眼睛看向司虎。 “若有冤枉,我卢子钟以刀割腹,以作谢罪。” 在场观望的人,皆是脸色大惊,不少捂着脸不敢看的姑娘,听到这番话后,都禁不住鼓掌起来。 “你口口声声要替他作保,可敢与我一赌。” 司虎微微顿愕,脑子还没转开。 地上的魏春,已经嘶着声音,犹如泣血般悲惨。 “虎哥儿,你懂我的,此乃冤杀,我等这两日,都在一起吃酒,虎哥儿!” “渡口那边酒坊的人?啧,不若便退回去,回去跟你东家哭个情,莫胡闹了。” “听说是边关来的人,还以为有几分好胆,莫不想是看错了。”四大户的几个管事人,也冷笑开口。 “若不敢,便像野犬一般,夹着尾巴退开。”卢元也匆忙起身,跟着喝喊。作为望州二月春老酒铺的坊主,他比在场的都清楚,面前的巨汉对于那位小东家而言,有怎样的重量。 司虎咬牙站在街路上,看了看地上的魏春,又看了看面前的卢子钟,蓦然就开了口。 “好,我与你赌!你务必要公正!若兄长魏春是大盗,我司虎也用刀割腹,给列位谢罪——” “好!” 司虎的声音刚落,卢子钟已经笑了起来。 “各位街坊都听清了,我等在赌命,若是我冤了人,便割腹谢罪,谁也不要拦,算我卢子钟白死。” “若好汉猜错了?” 转过头,卢子钟饶有兴致地继续开口。 “算我司虎白死,与他人无关!” “取二把刀。” 两个官差,各自脸色发沉,急忙摘下身上的短刀,给卢子钟和司虎,都递去了一把。 附近的人,胆小些的,已经吓得哭了起来。 “再取卷宗。”卢子钟面色不变,立在雨中,声音里隐隐带着戾气。 “好汉,你且听。” “大纪兴武十八年,槐月十四寅时三刻,大盗魏春潜入西坊周家布庄,杀四人,盗取赃银七十八两,绸缎六匹。” “再取仵作验尸的卷宗。” “再唤证人。” …… 司虎顿在原地,两眼尽是不可思议。他回过头,看向地上的魏春。 “虎哥儿,我对不住你。我那夜是一时糊涂,才会做了大盗!” “虎哥儿,来世再一起吃酒啊。” 有官差走来,急急把魏春拖了下去。 不多时,偌大的街路空地上,只留下司虎一个。 “你输了的。”卢子钟拢了拢头上的湿发,又将玉簪重新束好,眉宇间满是得逞。 “瞧瞧,你偏要作保,我劝都劝不住。” “哎呀,早知道便不和你赌了,这偌大的汤江城,今日又白死了一条好汉。” 有花娘走来,重新撑起油纸伞,帮卢子钟遮住雨幕。 卢子钟面露讪笑,冷冷抱了个拳。 “那么,便请好汉赴死吧。” “听说边关来的,都是吊卵的好汉,今日得幸开了眼界。” 司虎闭着眼,咬牙捡起了地上的短刀。 围观的人,迅速退后一大圈,生怕有血溅到自己身上。 卢子钟走前几步,后头的花娘,急急追在后面,把油纸伞撑高。 “来,我等一起,恭送好汉赴死。” 卢元和四大户的管事人,跟着齐齐起身,对着司虎拱手抱拳。 “恭送好汉赴死。” 司虎鼓起眼睛,怒吼了声,捡起了短刀,便往肚腹扎去。 卢子钟状若疯狂,睁大了眼睛。后头的卢元,以及四大户的管事人,也禁不住满脸喜色。 这一刀,足够砍掉那位渡口小东家的半截手臂。 什么醉天仙,来了汤江城,便都要像野狗一般,惶惶不可终日。 锵—— 这时,雨幕中一道箭影射来,直接将司虎手上的短刀射得脱手。 “莫动他!” 卢子钟皱起眉头,抬头往前,发现一个姑娘模样的人,湿漉漉地出现在官坊街路上。 在后头,还有一大片的清冷人影。 “你是谁。” “我是他嫂。”姜采薇咬住嘴唇,掷地有声。 第七十五章 告诉哥儿,哪个欺负你 卢子钟没有想到,这等时候,居然是一个姑娘站了出来。明明大好的机会,眼看着那莽夫就要割腹了。 他很生气。 生气的同时,又觉得那位姑娘,着实有些好笑。 “小东家不来,来了个小嫂子。” 卢子钟的这一句,话音才刚落下,后头的卢元,以及四大户的管事,皆是大声笑了起来。 “我说,莫要动他。”姜采薇沉着脸,走前两步,想把司虎扶起来。 司虎颤着身子,抬起的脸庞,虎目迸泪。 “嫂……我、我赌命输了的。” “输了的,我要割腹谢罪。” “他们诓你。”姜采薇摇着头,“你即便不信我,也该等你的牧哥儿回来,你这般死了,他会很伤心。” “小嫂子,别乱讲话,大家都见着了。”卢子钟拢着头发,“你且问问他们,既然是赌命,那便愿赌服输。你有些无理取闹了。” “哪儿来的乡妇,还敢扰乱公审。” “寻些人来,将她轰走。” 四大户的管事勃然大怒,起了身,扬手怒指。 姜采薇浑然不动,在她的后头,周遵带着几个青壮,冷冷列身在后。 弓狗抱着弯弓,藏身在瓦顶上,仅有的一只眼睛,透过了雨幕,紧紧盯着前方。 “小嫂子不让?”卢子钟还是觉得很好笑,想不通面前的这帮人,哪里来的底气。 虽然说识得一位边关小将,但这等人脉,认真来讲,卢家一样有,而且更多。 他只是不愿意把事情闹得太大,毕竟对仕途来说,是有些不好的。 “太大的道理我不懂。”姜采薇寸步不让,“我只知道,你想让虎哥儿死,便亲自和我当家的讲,他同意了,我就让开。” “这里可是官坊。”卢子钟眯起眼睛。 “去了哪儿,也该讲一个理字。” 卢子钟再度笑了起来,声音有些尖锐。在汤江城这么多年,没人敢拂他的面子。 许久了,都不曾见过这般风骨的女子。 “赌命,即愿赌服输。若我刚才输了,自然也会割腹。还以为边关来的,都是吊卵的好汉。啧,想错了的。” 司虎垂着脸,又想抓短刀,被姜采薇一脚踢开。 卢子钟神情有些玩味,他看透了一个莽夫,却偏偏没有看透,一个边关来的小乡妇。 “于吏,那便按着法儿来办。” 在后头的老吏皱了皱眉,抬手一挥,几个官差面色不善地提了朴刀,往街路中间走去。 雨还在下。 让姜采薇觉得身子头凉透了。 动了官差,事情会很严重。但她不得不站在这里,很久之前,在某次徐牧离开庄子的时候,她就说过。 庄里的事情,偌大的家业,她会帮徐牧守着。 所以。 二十二个庄人,一个都不能少。 颤着手,她摸入了怀里,摸到那柄老柴刀。并非是要杀人,而是要保护好庄人。 “虎哥儿,你起来啊!”周遵怒吼。 “人家在诓你,你个傻憨,便懵懵地信了!” “我家的虎哥儿,是骑马冲杀的好汉,不似这等,被人套了还往里钻的傻憨。” 司虎仰着头,脸庞蓦然变得愤怒无比。只觉得一股怒火,填满了整个胸膛,顺势去捡了割腹的短刀,准备起身。 卢子钟退开几步,似笑非笑。 这个意料之外的结果,他更是满意,只要动了官差,这帮外来户,只能滚出汤江城了。 往大一些说,更有可能,会被大纪律法连坐,流放发配三千里。 “公子妙计。”卢元急忙上前几步,止不住的笑意。 “别胡说,我是个仁善的人,明年还要入仕户部。他们要闹,我也劝不住。” 有花娘走来,重新给卢子钟披上了大氅,又端了热茶。 卢子钟淡笑一声,喝了口茶抬头,饶有兴致看着几个官差,看着那个傻大个,被激得要跳起来。 风雨声越发惊人,围观的人群,即便退到了屋檐下,也尽数被泼湿了裤脚。 “哪儿来的蹄声。”这时,一个年轻些的小吏起了身,侧过了头。 卢子钟微微不悦,也跟着侧过了头。 远处的街路上,一骑人影,蓦然间穿透了风雨交加,急急踏了过来。 马背上,一位浑身湿漉的男子,抬头看了看面前,随即,便冷冷下了马。 “东家!”周遵第一个惊喊开口。 紧接着,二十余个庄人,也急忙拥了过来,脸色带着天大欢喜。 姜采薇站在原地,见了徐牧,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按着刀,不知觉间,隐隐哭出了声。 司虎哆嗦着身子,不敢看徐牧,急忙将手里的短刀,远远往外头丢去。 “先起来。”徐牧凝着声音。 司虎虎目迸泪,又是擦又是抹,却如何也弄不干净。 “告诉哥儿,哪个欺负你。” 司虎扬起手,指去卢子钟的方向。 卢子钟面露狰狞,稳稳坐着,连打招呼的意思都没有。 这出好戏,终究是没唱起来。渡口的这位小东家,不像一个笨人。都阻马了,还能这般赶回。 但那又如何,汤江城里,终究是四大户说了算。 “采薇,收好刀,把庄人带去后边。”徐牧继续往前走,途经姜采薇身边,伸了手,替她将湿漉漉的几梢头发,撩到了鬓角。 “徐郎,奴家是怕虎哥儿出事情。” “不怪你,换成是我也会生气。我若早些赶回,你也不至于受这般的苦头。” 错开姜采薇的身子,徐牧抬起了手。隐匿在瓦顶的弓狗,也沉默地放下了弯弓。 继续走,走到官坊前,徐牧顿住脚步。 几个官差匆匆回了刀,挡在徐牧面前。老吏扶正了头顶的灰翎帽,从旁又拿起大盗的卷宗,准备诵读。 卢子钟将手缩在大氅里,面露淡淡笑容。 “这位,便是渡口的小东家吧。” “不识礼数。”卢元踏步过来,跟着附声。 徐牧立在风雨中,抬起头看着卢元,只觉得有些好笑。从望州一路来到汤江,这膈应人的东西,总是如蛆附骨。 “贵姓。” “卢姓,子钟。” “你与内弟赌命了?” “赌了,还赢了。”卢子钟抱着手,饶有兴致地答着话。 “按照规矩,你的傻子弟弟,该割腹谢罪。” “我与你再赌一场如何?谁输谁死。”徐牧眯起眼睛。 雨水还在哗啦啦地打落,那些围观的人,不知觉又往后退去了几步。 卢子钟原本讪笑的神情,隐隐有了丝动怒。 第七十六章 棺材铺生意的,替卢公子测身! “按照规矩,令弟输了,便该先割腹。”卢子钟喘了口气,冷冷开口。 “再者,我为何要与你赌。我赢了的。” 在卢子钟的身边,卢元以及四大户的管事,也急忙帮腔。 姜采薇带着人想靠过来,被徐牧低声一喝,又无奈退了回去。 “可否看一看卷宗。” 卢子钟越发不悦,只觉得面前的小东家,跟胡搅蛮缠没两样。 面前,徐牧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原本在读着卷宗的老吏,转过头,求救似地看着卢子钟。 “给他。” 老吏脱了手,把卷宗丢到徐牧怀里。 卢子钟面色不变,笑着又饮了一口茶,他很自信,这出好戏,从头至尾都没有破绽。 即便是布庄里的死人,也早早烧了去。 “这里还有物证,证人供词,小东家要不要再看一下?” “先放着。” 徐牧将卷宗合上,自顾自拉了一张椅子,缓缓坐下。 四大户的管事,面色越发不喜,这伸手捞食的外来户,当真是没规矩。 “小东家怎么想。”卢子钟打了个哈欠,“若无事,便让你那位傻子弟弟,赶紧割腹,我还要回去看书的。” “公子不急。”徐牧笑了笑,“还是那句话,想与公子再赌一场。” “我说了我不赌,我并非傻子。” “醉天仙的秘方。”徐牧平静地脱口而出。 原本要起身的卢子钟,一下子顿住身子,在后头的卢元,也惊得脸色涨红。 这要是得到醉天仙的秘方,卢家借着酒铺的优势,必然能成为一方豪商。 “你舍得。”卢子钟凝着脸色。 “舍得。” “赌什么?莫非又是割腹?” “输了的话,我与内弟一起割腹谢罪,另外,再把醉天仙的秘方交给卢家。但赢了的话,还请卢功子放过内弟,自个割腹赴死。” “徐郎。”不远处,姜采薇和那些庄人,都焦急地站着,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一时之间,都没有了主意。 卢子钟笑了起来,重新坐正身子。 “还是赌大盗案。” “赌大盗案。若是不敢,还请卢功子高抬贵手,日后有空,还能一起喝喝茶。” “你在诓我。”卢子钟点着手指,脸色越发好笑,“我若是胆小一些,或许就怕了,真以为你看穿了大盗案的证据。” “只希望卢功子高抬贵手,冤家宜解不宜结。” “不,这一次本公子,想和你赌。” “真要赌。” “自然要赌,若怯了这一场,别人会笑话我卢子钟。” 怯场? 分明是笃定了,想得到醉天仙的酿造秘方。 “附近的街坊,尽可过来,我等好好听听,这位小东家,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卢子钟冷冷开口。 “卢功子何必自掘坟墓。”徐牧叹着气。 “难得小东家有这般的兴致。于吏,取一份红字公证,写下赌约。”卢子钟继续说道。 旁边的老吏,已经迫不及待地抬起朱砂笔,写了双方的公证,继而又重重按下了官坊的大印。 “小东家,我讲过了,你在诓我。”卢子钟神情里,露出微微狰狞的神色,“但我卢子钟,自小起,便是个敢玩命的狠人。” “旁人作证,加上红字公证,这回头的路,已经堵死了。” “这一个时辰内,你我二人之间,定会有一个躺在街上白死。” 徐牧神情不变,冷冷地抬了指头,在公证上按下指印。 从刚才开始,他就很生气。 所有的模样,都是为了这一刻。 “来人,把大盗魏春带出来。” 徐牧没有任何起伏,不得不说,这次的逼杀,策划堪称完美,若是晚一步回来,整个庄子的人,肯定会被逼得重新流亡。 “小东家,你且说。” “在场的列位,可近一些,我等好好听听,小东家能说出什么道理。” “若有做棺材铺生意的,可以开始测身子了,今日大吉。”卢元站在一边,也乐得合不拢嘴。 “且说,小东家。”卢子钟露出清冷的笑容,招了招手,娇艳的花娘又走来,替他重新斟了一盏茶。 “大纪兴武十八年,槐月十四寅时三刻,大盗魏春潜入西坊周家布庄,杀四人,盗取赃银七十八两,绸缎六匹。” 徐牧顿住声音,脸色开始变得萧杀起来。 卢子钟见着,心头不知觉地微微一沉。计划应当是完美的,不可能会有遗漏。 “不信的话,自可去审问大盗,物证,人证供词皆有。” 徐牧冷冷摇头,“暂且放着。” “我只问,槐月十四,是否昨日?” “自然是,昨日大盗魏春,与你家的内弟吃完酒,便去布庄杀人掠货了。”一个官差凝声开口。 “那是什么时辰?” 说话的官差面色微变,“深夜亥时。抓着他的时候,已经奔出布庄二三里,身子上还有账银七十余两,以及绸缎六匹。” “便是那些物证?” “正是。” 徐牧顿了顿,整个人立在场中,大声怒笑。 不仅是卢子钟和四大户的管事,连着围观的人,也一时不明所以。 这都罪证确凿了,莫非是无力回天,气傻了? “小东家笑甚。”卢子钟皱住眉头。 “忘了一事。”徐牧转过头,静静看着卢子钟。 “什么事。” “还未取刀,割腹的刀。” 卢子钟怒极反笑,“来,取二把刀。” 他是不相信的,都这种时候了,面前的小东家还能翻盘不成。 “刀也取了,若无话可说,便请小东家赴——” “请卢公子赴死!”徐牧冷冷打断卢子钟的话。 这一句,差点让卢子钟整个人坐得不稳。 “怎讲。”卢子钟咬着牙。 在旁的官差老吏,还有围观的百姓,庄人,都尽皆慢慢靠近。 “槐月十四,便是昨日,敢问卢公子一句,昨日是什么天时?” “大雨。”卢子钟越发觉得不对,声音逐渐发沉。 面前的徐牧,已经回了身,拱手抱拳,冲着围观的人,再度相问。 “再问列位,昨日的雨,可曾下了一夜?” “小东家,似是一夜……”有个年老的乡绅颤声开口。 徐牧转回身子,几步走前,将二三匹绸缎抱在怀里,行到空地前,冷冷丢在地上。 “既是大雨,我徐牧再问,大盗杀人越货,奔出布庄二三里,为何这掠来的绸缎,并无任何湿坏!” 周围瞬间一片死寂。 丝绸被雨淋了,即便没有坏,也不该是面前端端正正的卷布模样。 第一次,卢子钟只觉得胸口无比闷重。 “或许,大盗穿了蓑衣。” “卢公子,你哪怕穿了十件,在暴雨中,也护不住这些绸缎的。” 卢子钟咬着牙,“小东家,我觉得这大盗,或许带了马车过来,杀人越货之后,先放到马车上。” “好大一辆马车,偌大的一个布庄,他居然只取六匹绸缎。敢问卢公子,你在讲笑话么。”徐牧淡笑,声音不卑不亢。 卢子钟眼色发沉,心底早已经生出退意。 该死的,这边关来的小东家,怎的如此厉害。 “哪位是棺材铺生意的,来替卢公子测身。”徐牧扔掉短刀,声音骤然发冷。 不远处,姜采薇以及那些庄人,尽皆发出欢喜的高呼。 第七十七章 山水有相逢 卢子钟坐在椅子上,心情烦闷到了极点。眼神冷冷往外一瞪,诸多围观的人,迅速又往后退开。 至于什么棺材铺生意的,压根连声都不敢回。 “卢公子,你好像输了。”徐牧冷笑,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卢子钟要逼死司虎,那么同样,他要逼死卢子钟。 这天下间,吊卵的人,才够胆闯四方。 卢子钟不答话,只侧了眼神。 不多时,被提到街路上的大盗魏春,发出了极似懊悔的声音。 “列位,都是我猪油蒙心,布庄的人便是我杀的,我认罪,我魏春认罪!” “小东家,你看见了。”卢子钟堆出清冷笑容,“这大盗自个认罪,你说的再多也是徒劳。不如,你我各退一步,今日的事情便算了。” 徐牧稳稳而立,继而大声笑了起来。 笑得卢子钟,心头又是一阵慌乱。 “这大盗先前为了活命,拼命找司虎作保,现在好了,听说卢公子准备要割腹,又一下子认罪。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卢公子是在买凶呢。” 围着的人群,皆是脸色惶恐。 很明显,徐牧的这一番话,是极有道理的。地上的那位大盗,一前一后,分别太大了。 “别胡说。”卢子钟咬着牙。 买凶的事情坐实,不仅他仕途会断,连着整个卢家,都会被牵连。 这哪儿来的小东家,该死。 “卢公子,街坊邻人都等着,劳烦你快一些。”徐牧不避不退,左右现在和四大户的关系都烂完了,也无所谓逼死一个。 说不定,还会有杀鸡儆猴之效。 “徐坊主,借一步说话。”卢子钟沉沉起身,不知觉间,连称呼都变了。 “要说,便在这里说。” 在这里,卢子钟哪里敢说,他是想收买徐牧来着。 “这样,我帮卢公子拾刀。”徐牧冷冷踏前几步,果真拾起了短刀,递到卢子钟面前。 “恭请卢公子赴死!” 姜采薇等人欢喜无比,司虎从地上起身,见着此番光景,又是一阵捶胸大哭。 卢子钟垂下双手,不断打抖,那位殷勤的花娘,也仓皇捂着脸,退后几步。 “卢公子,这一轮,可是红字公证,不然的话,我只能拿着这份公证,去长阳那边的总司坊了。” 卢子钟抬起眼睛,看向徐牧的眼神,满满都是怒意。 “公子。”卢元匆忙走近,在旁耳语了番。 听罢,卢子钟先是面色一喜,又继而变得发白。 “取刀来。” 在场的人听着,都是一阵惊恐。 连着徐牧,也有些错愕,他是没有想到,这纨绔公子,居然这么好胆。 “小东家,你且看好,答应你的……割腹。” 卢子钟狞笑着扬手,指了指徐牧,“莫担心,我卢子钟做不了鬼,半夜敲不了你的门。” “但山水有相逢,汤江城说大不大,得空了,咱们继续玩下去——” “嗝。” 短刀割过,掀起的华袍,瞬间浸染了一抹鲜血。 近前看着,徐牧皱紧了眉头。 这哪里是割腹,分明只划了浅浅一刀。 “先前说割腹,但并未说丈量深浅……我卢子钟,算是应了赌约。” 卢子钟抹去嘴角的血迹,将短刀“当啷”丢在地上。 “所以,这事儿完了。” 隐隐的,徐牧觉得面前的这个年轻公子,越发可怕。 “小东家还有话说。” “没有,某家佩服。”徐牧冷冷开口。 在后围观的人,看着卢子钟的眼色,都带着多多少少的鄙夷。 “于吏,将红字公证撕了。”卢子钟缓出一口气,重新坐回椅子上。 老吏急忙抓过红字公证,几下撕成了碎片。卢元已经吓得,让人四处去寻金疮药,去寻就近的大夫。 “小东家,我生气了。”卢子钟咳了口血,似笑非笑。 “卢公子,我也生气。” “今日且走,够胆便莫要离开汤江。” 徐牧怒笑,“公子也莫要吓我,四大户的这碗吃食,我徐牧捞定了。” “好,我会转告。” …… 带着庄人,徐牧冷冷走回渡口的酒坊。 虽然说君子避祸,无可厚非。但这一退,又能退到哪里。而且,不管退到哪里,终归会有像四大户这样的群狼,利益驱使,必定会想办法堵死他的路。 “牧哥儿,都是我犯蠢。” 刚入了庄,司虎便立即跪倒在地,巨大的压地声,惊得在睡觉的老秀才,喊着“狄人叩关”,疯疯癫癫跑了出去。 “起身。”徐牧沉声道。从头至尾,他都没有怪过司虎,以司虎那种纯莽夫的性子,很容易被人诱入圈套。 “记得了,以后觉着不对的事情,便跟我讲,我不在,便跟你嫂子讲。” “哦对,我要谢谢小嫂子!”司虎跪着跪着,又挪了个方向,对着姜采薇拜了下去。 姜采薇有些无可奈何,想拉着司虎起来,但又哪里拉得动这等大块头。 “虎哥儿,还有弓狗,若非是人家射飞了你的刀,你早自个割腹了。” 司虎一听,又急忙挪了个方向。 陈九州捂着额头,果然,上天都是公平的,给了司虎天生神力,偏偏又把脑子抽走了一半。 “徐郎,粮食收的怎么样了。”姜采薇顾不得自个身上的湿漉,急忙寻来了干净的麻巾,替徐牧擦拭着身子。 “让陈盛留在那边收粮了。”徐牧原本还想说狄马的事情,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今日庄子的事情,属实够多了。又得罪了四大户,指不定还有多少狗屁倒灶,接踵而来。 “采薇,你先去换衣服吧。” 抬起头,看着已经打抖的姜采薇,徐牧心有不忍。 若换成其他的女子,哪里敢提着一把老柴刀,便去官坊要人。 “徐郎,你没事的吧?” “无事,放心。” 姜采薇哪里知道,不善骑马的徐牧,这一路骑马回来,屁股都颠肿了。刚才在官坊街前,又不敢露怯,一直坚持到了现在。 不过,早在丰城那时,卢子钟若是不捅马,打草惊了蛇,他压根不会想着出了事情。 卢子钟自诩擅谋,殊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 若非如此,徐牧也不会一路冒雨奔袭,急急赶回了汤江城。 第七十八章 与东家同饮 汤江城里,急雨未歇。 庄子外头的土墙,已经雨水淋脱了一层泥皮。 “有无消息。”坐在湿漉漉的庄子里,徐牧凝住脸色。 “东家,卢家那边并无动作,只知道卢子钟割腹受伤后,在家中静养。”周遵闪入庄子,语气沉沉。 “官坊那边,也似是有点生气,让我等把刀剑的公证,拿去官府再检查一遍。” 官商勾结,原本就不是什么新套路,武器公证的事情,徐牧也不担心,左右都是白纸黑字,谅官坊也不敢使坏。 最担心都是,以卢子钟那种阴邪的性格,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牧哥儿,黑夫来了。”蹲在庄子前的司虎,突然开口急喊。 黑夫,即是东坊小渡口一带的棍夫头子。先前就和徐牧达成了交易,每卖出一坛醉天仙,分半钱银子。 作为回报,黑夫要带着堂口的棍夫,帮着撑徐家庄的场子。 “小东家,有点不好。” “怎的?” “西坊那边的几个堂口,发疯了一般,都来渡口这边捞食。人太多,我等实在打不过。” 曾经也是棍夫,徐牧明白,过界捞食的事情,实则很少,基本上每个棍夫堂口,都会有一处相应的地盘。 几个堂口一起过界,那就更古怪了。 徐牧冷冷一笑,隐隐猜得到,是那位卢公子的小手段,为的,便是要闹他的酒坊庄子。 “司虎,找一套麻面遮脸,去帮黑夫打几轮。” 司虎怔了怔,瞬间面露喜色,匆匆站起了身。 “周遵,你也同去,看住这个憨货。” “东家放心。” 徐牧揉了揉额头,“黑夫,我还是那句话,哥几个现在是虎口夺食。若是成了,日后在汤江城里,哥几个也是有屋有地的良人,无需再看那些富贵老爷的脸色。” 黑夫脸色上,隐隐变得欢喜,抱了个拳,领着司虎和周遵,三人遮了麻面,披上蓑衣闯入雨幕,匆匆又往前走去。 庄子里,徐牧缓缓起了身,踱着脚步,走到庄门前。这天气不放晴,粮食便回不到汤江。 无粮食,如何酿酒。 再有十日,便到了酒市开启的时间。 徐牧心事重重,不仅人事不顺,连着天公也不作美。 哐啷。 这时,庄子里一声巨响,一下子把徐牧惊住。待回头一看,才发现是莲嫂突然失力,手里的一口陶缸,摔成了几瓣。 连着陶缸里,原本要熬煮的一些肉坨,洒得哪里都是。 “东家,我这就拾起来。”莲嫂脸色惭愧,急忙要弯下腰,把摔烂的陶缸,一块块捡起来。 “东家,摔烂的……便从我月俸里扣。” “不用。”徐牧摇了摇头,心底里,他早已经把这些庄里人,当成了家人一般。 “莲嫂,留着一片大的。” 徐牧抬起头,看了看远处的天色,这止不住的雨,天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无粮,便无法酿酒,庄子里的人,都快要坐困了。 “东家要作甚。” “撸个串……” 徐牧脸色有些无奈,整个庄子,由于先前司虎被逼杀的事情,莫名地陷入一种微微惶恐的气氛之中。 若非是边关的那几轮厮杀,把胆气养了起来。估计这种祸事,真要吓住不少人。 “东家,啥叫撸串?”莲嫂顿了顿,好奇地瞪着眼睛。 “简单地说,就是喝酒吃肉。”徐牧艰难解释了句,“莲嫂,去把庄人都聚过来,今日本东家亲自下手,让你们饱饱口福。” 庄子外,大雨倾盆而落。 庄子里,不多时已经响起了阵阵吸凉气的声音。 徐牧翻着木夹棍,以半块陶缸作为煎锅,入了一罐油,炸得肉香四溢。 莲嫂看得泪流满面。 “东家,这费油膏,如今西坊那边的油膏,涨到三十个铜板一罐了。” “东家,我等闻一下就行,不馋的。”说话的庄人,迅速抹了两把嘴角。 姜采薇并没有劝,在一边帮着打下手。 她何尝不明白徐牧的意思,庄里的人受了一轮惊吓,该好好抚慰一番。 “拿些串子。”徐牧笑了一声。 早有吞着口水的孩童,匆匆把木签拿来。也因此,得了第一串烤肉,只两口,馋得快把木签都咬了。 “前辈。”徐牧回了头,喊了句。 老秀才嗷嗷拨开人群,一下子抢过徐牧手里的肉串,便重新跑回墙角,一口肉一口酒,舒服得吃喝起来。 “东家,我不馋的。” “东家,我就闻一下。” 徐牧脸色好笑,并没有厚此薄彼,把肉串逐一发了下去。 “列位,就着酒吃,在这落雨的天气,别有一番味道。” “东家,同饮一杯。” 徐牧举高手里的酒碗,仰头一口饮尽。 “采薇。” 转过身,徐牧刚夹起一片煎肉,试着吃了半口,想让姜采薇再取些油膏过来。 “徐郎,怎了?” 似是习惯性的动作,姜采薇突然把头凑过来,张了樱桃小嘴,把肉吃到了嘴巴里。 这一下,不仅徐牧懵了,连姜采薇自个也懵了。 肉还在嘴里,嚼巴嚼巴发出声音。 “徐、徐郎,奴家以为,你让着我吃的。”姜采薇仰着头,一张脸变得红通通的。 没有逃难之时,她便喜欢和夏霜玩这种游戏,一个剥花生捻在手里,一个张嘴去咬。 不曾想,一个习惯,直接就社死了。 “徐郎……好吃的。”姜采薇觉得自己声音都发颤。 徐牧微微一笑,直接又挑了一块大的,递到姜采薇面前。但这一轮,姜采薇却紧紧闭着嘴巴,不敢再去咬了。 “不吃,为夫就生气。” 姜采薇只得仰起头,再度小心地凑过头,慢慢咬了下去。 在场的庄人,即便连最小的孩童,都被塞了一嘴狗脸,跑到娘亲身边,喊着“娘亲喂喂”。 “不知何时,小东家给我等,再生一个小小东家。”莲嫂大笑起来。 旁边的庄人也跟着群起大笑。 徐牧乐得如此,也懒得去争,举起了手里的酒碗。 “列位,再饮。” “与东家同饮。” 欢乐的声音,一下子穿透了外头的涟涟雨幕。 …… “哪儿在杀狗烧肉?”狭长的深巷里,司虎皱了皱鼻子。 “虎哥儿,莫要分神,狗日的西坊棍夫,要冲过来了。”周遵站在一边,冷冷提醒了句。 在他们的面前,约有三四十个披着蓑衣的人影,各自手持哨棍,布履踏过泊泊的积水,怒吼冲来。 “听过诗文没?老秀才给我的。”司虎咧嘴一笑,脸上无任何惧色。 “司虎大兄,啥诗文?你不似个文雅人。”黑夫在旁,看着前方冲来的人群,急忙颤声开口。 “提刀夜行八堂口,无人知是猛虎来。” “我司虎,是望州的老虎!” 遮了麻面,司虎侧下右边肩膀,往前冲撞而去。 咚咚咚。 雨幕中,三四个首当其冲的西坊棍夫,一下子被撞得崩飞出去。 第七十九章 放晴的汤江城 一日之后,天色终于放晴,再至下午,陈盛带着七八架粮车,总算赶了回来。 “东家,可算跑回来了。”陈盛和另一个青壮,欣喜地踏入庄子。 捅马,大雨,再加上徐牧骑着唯一的老马,冒雨赶回,惊得他们这一两日,都难受得不行。 “入城门之时,官兵又拦了,莫得办法,只能给了二两碎银。”陈盛语气不岔,“加上买粮的八十多两,到如今,只剩下十几两了。” 徐牧点点头,并没有任何不满。 离开丰城之时,他把整整一百两,都留给了陈盛,直接把这个赶马大汉,感动得无语凝噎。ζΘν荳看書 “司虎,带人去卸粮,记得给几个送粮的哥儿,打碗热茶。” “牧哥儿,晓得了。” 司虎揉了揉肩膀起身,昨日的巷口斗殴,有些不甚尽兴,还没卯足力气,西坊的二三十个棍夫,就吓得掉头跑了。 “东家,回来之时,我见着了事情。”陈盛凑过头,神神秘秘开口。 “见着了事情?”徐牧怔了怔。 “对的,几十个骑马穿白袍的侠儿,绑了一个不知哪儿的府官,从我等面前跑过。” “打了?” “哪儿打,他们是侠儿,不乱打人,问了我几句话,便无事了。” 侠儿,用更清晰的话来说,便是那些劫富济贫的好汉,大抵会些武功。但凡乱世将至,这等模样的人,总不会缺,只会越来越多。 “还喊了诗文。” “东家,那诗文我得想想……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斩皇朝。” “东家,这似是反诗啊。” “确是。” 徐牧吸了口凉气,也怪不得这些侠儿,听说朝堂上有个宰辅奸相,误了不少国事。 总而言之,有压迫就会有反抗。 有人的地方,便会有江湖。 “莫管这些。”徐牧皱了皱眉,催促着陈盛去帮忙,尽快把粮食卸下,早些酿酒发酵。 这天下纷纷扰扰,他无力去阻,能做的,只有努力活下去,带着追随他的二十余个庄人。 “牧哥儿,粮食都卸好了。” 徐牧应了一声,开始让人布置好发酵的陶缸,时间不多,下个月的月头酒市,马上就要到了。 若非是被四大户阻了一道,时间还能多富余几日。 “列位,这两日辛苦一些,等接了酒水订单,本东家定有赏银。” “呼呼!” 庄子里的人,都喜笑连连,手里的动作,也跟着加快起来。 …… 西坊。 偌大的卢家府宅,铺满鹅卵石的步道上,两个丫鬟捧着热水,急切切地迈着小碎步,走入东面的厢房。 “磨蹭个甚!”卢元扬起手,巴掌扇倒一个丫鬟,继而才捧过热水,像个婆子一样,谄笑着拿起了毛巾。 “子钟啊,且放心,大夫说过了,这几日便没事的。” 躺在被褥之上,卢子钟面色微微发白,即便是不死,也是痛了一场。 再加上落了脸面。 他很不开心。 “西坊两个堂口的棍夫,可回来了?” “回了的……” “捅了几个?” “没捅到……被打回来了。小渡口那边的棍夫,一下子变得生猛起来。” 卢子钟“呿”了一声,懒洋洋地靠在床头。 “三叔,话儿我已经放出去了,许多人也听到了。我若是动不了这瘪三儿,这汤江城,也实在呆不下了。” “要不,我去请人。” 卢子钟吁出口气,“即便是请人,也不能请官家的,三叔该知道,我明年要去户部致仕。” “汤江城附近的头人,也没几个能打的。”卢元皱住眉头,“再要不了多久,就是汤江城月头的酒市。” “子钟,你是不知道,那瘪三儿的醉天仙,是有点东西的。当初在望州城,许多人都喜欢得紧。” “三叔,我问的是怎么杀人,不爱听这个。”卢子钟有些不悦,若非是小东家徐牧,这一会,他该搂着花娘逛戏园子了。 “我听人讲……这两日时间,内城附近来了许多侠儿。这些侠儿,都是带剑傍身的,若是能请得动。” 卢子钟脸色好笑,“那些侠儿,自诩劫富济贫,如何会帮我等。” “子钟,你莫要忘了。”卢元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指了指头顶的方向,“那一位,便养着许多侠儿。” 当朝宰辅,豢养鹰犬,已经是大家共识的事情。 此时从卢元嘴里说出来,却让卢子钟一下子变得欢喜。 这天下,有光就有暗,有白就有灰,有杀府官的侠,就会有保府官的侠。 “三叔,且去。” 卢子钟难得露出笑容,待卢元匆匆踏步走出,便仰起了头,阴恻恻地笑出几声。 放晴的汤江城。 江面上的水位,重新降了半个碑线。 艄公抱着长蒿,一边喊着号子,一边将长蒿捅入江水,仅悠悠一划,江船便往前去了几步。 颇有四两拨千斤的意味。 大半天的时间,徐家庄里,便把七八车的粮食,都尽皆洗净熬煮,塞了酒曲,统统入了陶缸发酵。 “东家,你可得坐稳。” 恰好无事,徐牧便让周遵取了四桨江船,松了船桩后,径直入了江。 一波一波的小浪头,如同温柔的手掌,轻轻从江船抚过,加之吹来的江风,让徐牧整个人,一下子舒服起来。 江面不远,一艘坊船缓缓推了过来,二三个花魁重新在船头,以春扇遮脸,再度翩然起舞。 “东家,俊啊!” 徐牧笑了笑,他敢笃定,家里的小婢妻,若是好生打扮一番,估计比起这些花魁,还要争艳几分。 两岸的书生,开始追着江船,念出准备了多日的诗词,送入风里。 佳人不取,诗词在风里绞碎,伤透心的书生,开始顿足捶胸,状若疯狂。 徐牧坐在船头,在黄昏天暮的时辰,整个人已经微微醺醉。 他要的生活,便像现在这般简单。 没有狄人的铁蹄,没有朝堂的黑暗,没有吃人的大户,没有凶狠的江湖。 “将军一去七百里!” “死柳枯草浮尸江!” 喊完,徐牧当头大笑,惊得后面的周遵,赶紧把江船回划。 有近些的书生,开始斥骂徐牧。 徐牧也不在意,又笑了几声,才舒服地缓出一口气,这狗屁的世道,哪里还有盛世可言。 …… 坊船上。 一个花魁抬起头,看了徐牧两眼,停下舞扇的动作,有些生涩地道了个万福,往船舱走去。 第八十章 暮云州黑燕子 四日时间。 陶缸里的酿酒之气,已经慢慢渗了出来。整个庄子里,都是诱人的酒香。 “还差些,再放三日。”徐牧并没有开缸,第一轮的酒市,是他能打出醉天仙名头的最好机会。 所以,物尽其用,做到最好。 左右蒸馏的时候,多辛苦一些,应当是赶得及。 “陈盛,这几日派人轮值,至少留一人,看着酒坊那些陶缸。” 徐牧可不想这等时候,突然出现纰漏。 “东家,我晓得了。” “对了,黑夫那边怎么说。” “黑夫派人来过,说这几日,西坊的那些堂口棍夫,不见来了。” 听着,徐牧并没有放心,以那位卢公子的睚眦必报,这事情肯定要不死不休。 但现在没办法,敌暗我明的感觉,着实太难受了。 “可有东家在?” 这时,外头一道微微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 临近月头的酒市,偶尔会有早来的小掌柜,想着谈拢价格多收一些,免得酒市的时候,捞不着手。 徐牧顿了顿,最初的计划,他是想在酒市上一鸣惊人,对于这样的小掌柜,并没有多大兴致。 但来者是客,左右以后还要吃这碗饭。 “陈盛,去把人迎进来。莲嫂,煮碗热茶。” 进来的三个人,为首的那位,穿着花袍大腹便便,肥头肥脑的模样,连头上的瓜皮帽,都要遮不住头尖了。 “你便是东家?” “有礼。”徐牧顿了顿,坐了个请的手势。 搬来的两张木椅,分量有些轻,瓜皮帽犹豫了两眼,终究没敢坐下去。 “此一番来汤江,想买些酒。西坊那边的贵了些,东坊的也走了二三家,酒味儿都不香,反而是你这里,还有些看头。” “过三日就是酒市了。” “莫要这样说,酒市上都是四大户的酒,我才不吃这个亏儿。不瞒小东家,我是长阳那边的人,共八家酒楼,每月需千坛好酒。” 在旁的陈盛,脸色瞬间狂喜。 一千坛,这得多大的生意。以前在望州时,每月能有百坛给周福,便已经算大单生意了。 徐牧并无所动,反而是心底多了一份谨慎。 这么大的生意,四大户不会不知道,任着这位掌柜,闲逛到东坊一带。 “小东家,能否试一口酒。” “陈盛,去开一坛。” “我虽胖了些,尚能走几步,我自个走去便行,莫要辛苦伙计。” 只说完,瓜皮帽便走了出去。眼色里,似是带着迫不及待一般,走到安放酒坛的大屋里。 “小东家,你便是这样酿酒?” “还能怎样?”徐牧眯起了眼睛。 瓜皮帽皱了皱眉,“且开坛,我饮两口。” 待陈盛拍开酒坛,瓜皮帽急忙舀了一勺放入嘴里,神情越发狐疑。 “这位掌柜,酒味不对?” “对的了。” 瓜皮帽放下酒勺,淡淡应付了一句,此刻的模样,似再没有任何的兴致。 “小东家,我去前头再看几眼,你等我折返,再杀价一番。” 徐牧笑了笑,做了个拱手的手势。 他已经能笃定,这瓜皮帽,应当是四大户派来的,想着探出醉天仙的秘方。 却哪里知道,这酒还没开始蒸馏呢,实则和普通的酒水,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陈盛,先前听你说过,酒坊里有处荒废的地窖?”等瓜皮帽走远,徐牧才凝住声音开口。 先前是大意了些,居然想把蒸馏的酒屋,建在庄子中间。 “有的,东家要储仓吗?” 粮食还有剩余,大概还有百来斤左右,陈盛以为要放到地窖储着。 摇摇头,徐牧冷冷开口,“自今日起,把蒸馏的物件都搬到地窖里。” …… 绕过东坊,瓜皮帽才匆匆上了马车,往西坊的卢家府宅驶去。车马刚停,臃肿的身子,便扭动着踏步,急急走入了东边厢房。 “那酒,你试过了?”卢子钟面色不满,这来来去去的,狗屁都没查出。 “公子,我试过的。并无太大差别,顶多是好喝一些。” 回了头,卢子钟冷冷看向卢元。 若是如此,他当初和徐牧赌命之时,还费个什么劲,冒死拿醉天仙的秘方。 “子钟,你要相信三叔。”卢元抹了抹额头的汗,“先前在望州,我也去富贵酒楼饮过那酒,比起四大户的,要爽口许多,而且那味儿,啧啧,我现在还想还喝一口。” 顿了顿,卢元发现不对,急忙再度改口。 “子钟,这瘪三儿的酒水,肯定还加了什么。否则的话,差别不会那么大。” “三叔的意思,他是酿酒的时候还藏着手段?抑或是还有一道工序?” “当是这样。” 闭了闭眼,卢子钟脸色更是不岔。 “小门小户的,和我装什么呢。好酒又如何,月头的酒市,都是我四大户的。” “三叔,送些银子去官坊,告诉那些老吏,若是那瘪三儿来酒市,便安排到河堤那边,我看他怎么卖。” 若是有可能,卢子钟更巴不得直接把徐牧踢飞,只可惜大纪朝早有律令,如这样的酒市,即便门户再小,也能自由参加。 “明年我便要入仕户部,不宜惹事。否则这瘪三儿,早就躺了。该死,这东西怎么还不死。” “子钟莫要动气,汤江城的酒水生意,都是四大户的。他起不了势。” “这样最好。” 卢元谄笑一声,走到门口之时,又似是想起了什么。 “子钟,人已经寻到,同意接这趟活了。” …… 夕阳之下。 一大艘推着波浪的江船,偏偏只渡一人。 那人抱着剑,头上遮了竹笠,身子裹了黑袍,久久立在船头,宛如一尊泥塑般。 待江船近了渡口。 那人才稍稍有了动作,黑袍在轻风中骤然拂动,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在江船底下,蓦的层层荡开。 “识得我么。” 那人回了头,问着旁边的老艄公。 “不曾……相识。” 话刚完,老艄公抱着半截迸血的手臂,在船上痛得打滚。这无妄之灾,来得毫无道理。 “且记。” “暮云州黑燕子,特来汤江城讨命。” 回了剑,人影平江掠起,眨眼间,便消失在昏黄的江色之中。 第八十一章 西坊 小渡口徐家庄。 酒酿的香味越来越浓,即便是站在庄后的江岸边,徐牧依然能嗅得到,一阵阵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 “那老艄公,怎的今日不渡船了?”司虎在旁,瓮声瓮气地开口。 徐牧抬起头往前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小渡口的位置,早已经站满了人,各自的脸上,都带着焦急的神情。 没有老艄公的江船,要过岸,起码多走几里路。 “牧哥儿,要不今日我撑着船去,多赚几两银子。” “胡说什么。” 世间三般苦,打铁撑船磨豆腐。 这说不定明天,老艄公便会回来,别人活命的营生,哪里能掺和。 “跟我去西坊。” “牧哥儿,这会去西坊?那些个坏人,巴不得把你弄死。” 徐牧微微皱眉,他何尝不知道,但过两日就是酒市,不去做登记的话,醉天仙连入场的资格都没有。 “陈盛,去喊些人。” 安全为上,这一轮去西坊,徐牧还是打算多带些人,虽然说四大户不敢明刀明枪的,但小心些总没有错。 左右现在的庄子,没有太多可忙的。 出了庄,徐牧除了司虎之外,另带了陈盛三个青壮,方才小心地入了马车,准备往西坊赶去。 却不料,在这时,又是一道人影,极其迅速地爬上了马车顶上。 “是弓狗,他也担心牧哥儿的。”司虎憨笑一声。 徐牧并未多说什么。 这段时间,算是已经把弓狗,彻底给收服了。 …… 汤江城里,西坊和东坊大有不同。简单地说,西坊富贵,东坊贫穷。 在西坊来往的,皆是华装的富贵人,偶尔还有些穿插行走的公子书生,脚步匆匆地走向清馆酒楼。 二三艘的精致坊船,停在了西坊的大渡口上。 诸多花魁在坊船起舞,拨人心弦的琵琶声,又引得一大帮的人,驻足观看。当然,有带刀官差在,场面一度和谐。 “东家,真俊!” “去官坊。”徐牧眼下可没有这等兴致,这一轮酒市,若是接不到单子,最坏的打算,只能把醉天仙送去长阳,给老伙计周福供货。 但这样一来,不仅长途路远,而且周福的酒楼,眼下未必就开了生意。 官坊登记的老吏,该是老熟人了,先前和卢子钟赌命,这老吏便是撑卢家场子的。 先前登记牙牌和地契公证,便也是他。 见到是徐牧,老吏表情怏怏。迫于大纪律令,有些不甘不愿地取了狼毫笔,铺开白宣纸。 “庄子,酒水,都讲一遍名。” “小渡口徐家庄,醉天仙。” 老吏寥寥草草地写下,随即不再看一眼,微微抬起了头。 “先前便对你讲过,在汤江城里,四大户的脾气都不好。行错一步,祸事罩身。” 徐牧冷笑,“四大户都要吃人了,我徐牧是不是得洗干净了身子,再往锅里跳?” “你终归是惹了不该惹的人。”老吏神情越发不喜,久在汤江,他见过许多不识好歹的,被四大户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登记完了否?”徐牧也懒得再废话。 “在册了,缴十两银子,取一方商牌。月头酒市过来,自然会有你的场地。” “能否先看场地?” 老吏昂头,有些恼怒,“汤江城拢共三十多个酒庄,都要来看一遍,这官坊也莫要开了,陪着你们去转悠便成。” 沉了沉脸色,徐牧拿出一个银袋,放在了案台上。 临出门。 那位老吏似是苦劝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若是识趣,便该交了秘方,说不定四大户还能高抬贵手。这汤江城里,官儿管的事情,还远不如四大户管得多。” “你撞了铁板了!” 徐牧皱住眉头,没有再迟疑,转身往外走去。 刚出了官坊,原本裹着灰袍在马车顶上的弓狗,便嘶哑开了嗓子。 “东家,有人。” 青天白日的,自然会有人。但从弓狗的语气里,徐牧已经明白,这一会,他们已经被人盯上了。 “长弓,看清了吗?” “不甚清楚,但我确定有人。” 盲了只眼,弓狗不可能像正常人一般,久久注目。能察觉出来,已经是不错了。 “司虎,去驾车。” 凝住脸色,徐牧冷冷踏上马车。在旁的陈盛三人,也立即翻身上马。 “牧哥儿,街路拥堵,要不要转小路去?” “走街路。” …… 西坊拥堵的街路,一个披着黑袍的人影,冷冷立在街路的隐蔽处。待看见徐牧的马车沿着街路往前,身子纵身一掠,便掠到了屋瓦上。 脚板如同裹了棉花,细微无声,仅有一道阳光下的影子,越拖越远。 一个挑着生梨的小贩,刚巧从街路边的巷道走过。 似是有寒光闪过,小贩的半边肩膀,连着挑着的竹担,瞬间血屑齐飞。 没等小贩痛喊几声,满担的生梨,已经滚到了街路上,一时间,人群拥堵而来。 司虎恼怒地停下马车,催促了几声,却只把三两人催走,余下的,还严严实实堵在路口。 “哪儿来的晦气!”陈盛勒住缰绳,声音发沉。 马车顶上的弓狗,原本在垂头不语,突然间冷冷抬头,仅有的一只眼睛精光闪过,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搭弓捻箭,一支石镞箭冷冷射了出去。 铛—— 半空之中,一柄材质精美的飞刀,蓦然被石镞箭射飞了弹道,冷冷扎在马车边的木隔板上。 “东家小心!”陈盛匆忙跑回,抽出了身上朴刀,冷冷护在马车前。 车厢里,徐牧沉着脸色,看着那柄几乎戳透了隔板的飞刀,整个人吸了口凉气。 这要是不歪的话,铁定要从马车窗透入,戳烂他的身子。 “快,人群散了!” “虎哥儿,快驾车回东坊!” 司虎爆吼一声,迅速驾起马车,冲过满是狼藉的街路,往东坊的方向疾驰而去。 …… “我家卢公子讲了,让你莫要当街杀人!莫要当街杀人!” “我家卢公子,明年还要入仕户部的。” 第八十二章 江面遇刺 回到庄子,一行人惊魂未定。无疑,那位敢当街杀人的,必然是一个高手。 “长弓,看清人了么。” 弓狗摇了摇头,“东家,看得不清,只隐隐见着,似有一道很大的黑影。” “黑影?” 阳光之下,居然还有如此怪异的东西。莫不是披了黑袍? 徐牧揉着额头,不用想他都猜得出,有冤有仇的,只能是卢家的那位公子了。 “牧哥儿,莫怕,他若敢来,我便捶烂他。”司虎踏步走来,声音沉沉。 这句并非是虚话,在曾经,他可是连狄人百夫长都杀了。 “陈盛,安排人巡哨。” 盘想了下,敌暗我明,再加上过两日便是月头酒市,总不能因为担心,便把事情都耽误了。 “明日一早,便告诉庄子里的人,把发酵的酒水,拿到地窖里蒸馏。” “东家放心。” …… 一场雨过去,汤江城难得迎来了几天的放晴。 从地窖里走出来,徐牧吃力地揉了揉肩膀,大半日的时间,他都在地窖里蒸馏醉天仙。 还好,到了现在,也拢共有差不多三百坛了。等陈盛他们再忙活一阵,估计能有四百坛的数目。 “东家,喝口茶。” 眼下巡哨的人是周遵,见着徐牧出来,急忙递上一碗茶水。 几口喝尽,徐牧才舒服地坐下来,看着面前的江色。 入了夏,又停了雨,天气一下子转热。江岸边,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沿着河堤来回散步。 三两钓叟聚成一堆,偶尔钓了尾肥鱼,便欢呼高喊。 “东家,换艄公了。” 徐牧怔了怔,抬起头来看,果然,发现原先的老艄公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中年汉子,遮着竹笠,撑着小江船,在两岸往返。 “听说是老艄公的长子,还有些不甚熟悉。”周遵笑了声,“先前他撑到江心,差点把船捅翻了,吓得船上的人,都惊得大叫。” 徐牧并不觉得好笑,努力活下去的人,都值得被善待。 不多时,艄公离了渡口,正重新把人渡到对岸,察觉到徐牧在看,远远抬起来头,憨厚一笑。 徐牧也报以笑容,又看了一阵,待江船慢慢远去,才将头靠下,想着明日酒市的事情。 按着四大户的手段,应当是不会让他顺利的。说不定到时候,还会有更加凶险的手段。 但醉天仙要打出名头,没有比酒市更好的机会了。 “东家,有人落江!” 思考被打断,徐牧抬起头,发现果然如周遵所言,那艘好端端的江船,才刚到江心,不知怎的,突然就翻了船。 几个妇人和孩童落江,拼命大声呼喊着。两岸的人,也迅速越聚越多。 “东家,要不要救。” “自然要救。” 徐牧皱住眉头,只觉得哪里不对。迟疑了下,他终究没有下船。并非是害怕,而是谨慎。 总觉得面前的事情,有些不简单。 “周遵,小心一些。” “东家放心。” 四桨船在周遵的划桨之下,破开波光粼粼的水面,往前急去。 徐牧立在木板楼前,顿了顿,蓦然间惊得往后退开。 一道黑影,突然从江水里掠过。 嘭—— 木板楼瞬间塌了一半,那道黑影从水里露了头,将叼着的长剑吐到手里,便朝着徐牧扑来。 “弓狗!” 弓狗早已经听到不对,在木楼顶,将身子爬得飞快,搭了长弓,瞄都不瞄,便朝着下方射去。 铛。 长剑荡飞了箭矢。 黑影冷笑一声,重新掠入水里,却很快又从另一个方向,破水而出。 弓狗再度搭箭,将黑影逼开。徐牧咬着牙,已经退回了庄子边上。 在江心的周遵,见着这一幕,也连连大喊,划着船迅速回返。 “虎哥儿,有人要杀东家!” 庄子里,正在吃烤苞谷的司虎,听到这一句,怔了怔后,连武器也顾不上,怒吼着往前冲去。 在后头,一大堆的庄人,也跟着急急赶来。姜采薇提了老柴刀,紧张地走到徐牧身边。 “徐郎,没事的吧?” 徐牧喘了口气,“无事。” 若是刚才跟着下船救人,估计就要死在江上了。该死,这到底是哪里来的人,不依不饶了。 眼前,司虎垂着头,左右看了几眼之后,便突然往江水里跳去。 即便徐牧想拦,也已经拦不住。 …… 江水里,黑燕子觉得很耻辱。即便那个小东家不下船,他也有信心上岸杀死。 却哪里会想到,碰到这么糟心的事情。 那位入江的大汉,追着他打了几条街。当然,并非是打不过,而是不想打。 譬如你一剑刺去,他便敢抓着你的剑刃,抡起拳头捶来。这等玩命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识得我么?” “我当然识得,你个驴儿草的。” 黑燕子勃然大怒,轻功掠上江面,回身就是一剑。剑刚劈出,然后,他整个人都懵住了。 那柄跟了八年多的好剑,被后头的巨汉双掌一拍,整个就碎了几截。 抽了抽嘴巴,黑燕子再也不敢恋战,哪怕耗费体力,也拼命掠了轻功,匆匆去了对岸。 …… “打了有一会。牧哥儿,我不怕他。”浑身湿漉的司虎,将半截断剑丢到了木板上,似是在邀功一般。 “若非是他会飞,我定然捶烂他的脑袋!” 大块头弟弟是怎样的怪物,徐牧再明白不过。看来,卢子钟这一轮真下了血本,请了个高手来。 “司虎,你没事的吧?” “就被老蚊子扎了下手,我吐口水揉了揉,这才一会血都干了。” 徐牧松了口气。 不过,那人肯定不会死心,天知道下一次,又要玩怎样的刺杀手段。 “陈盛,值夜的人手多加一个。” “东家,晓得了。” 对面的汤江岸边。 隐匿在一间荒庙,黑燕子惊魂未定。 先前接下这桩生意,当看到只是一个酒坊小东家的时候,他是开心的。自以为无端端又多了一笔银子。却哪里想到,会碰到这般糟心的事情。 “区区一个酒坊小东家,不仅有神弓手,还有个天生神力的巨汉,一大帮的护卫。” “我是在入宫行刺?” 第八十三章 月头酒市 今天是月头酒市的日子。 早早的,徐牧便让人套好了马车,将近百坛的醉天仙,小心地放到车驾上。 “东家,这还要分开走?”陈盛顿了顿。 “要的,你带二人,驾着酒车往小路走,今早赶去西坊酒市。” “那东家车上的是?” “水坛。” 徐牧淡淡一笑,想都不用想,在路上的时间,卢子钟肯定又要闹腾。再者,还有那位阴恻恻的刺客。 “去吧,到了地儿莫要先入场,等我来。” 这一轮的月头酒市,几乎是决定酒坊生死的赌博。若是醉天仙打不出名头,只能等下个月。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了。 陈盛点点头,带着人匆匆上了马车,从庄子的侧门,小心翼翼地驶出。 “牧哥儿,我等也走吗?” “等一柱香。” 回了头,徐牧看向庄子里处,发现姜采薇这些人,已经全站在了面前。 这一轮酒市,算是他们这帮人,讨生活的最关键一步。若是有了差池,最坏的结果,是被四大户逼出汤江,继续流亡。 “东家,哪怕卖不出,就算以后要落草为寇,我等也跟着你!”莲嫂第一个开口。 “对啊东家,你去哪儿,我们便去哪儿,我们不怕饿肚子。” 姜采薇虽然没有说话,但眼色里的坚毅,已经不言而喻。 “晓得了。”徐牧堆出笑容,匆匆转了身,吸了好几下鼻头,才堪堪把情绪稳住。 “东家,今日我去买鱼来杀,成与不成,咱们今晚都吃一顿好的。” …… 一柱香的时间。 徐牧的马车,已经出了庄子外的巷道。 依然是老团队,司虎驾车,弓狗坐在马车顶,周遵带着三骑,绕着马车缓缓前行。 各自的身上,都至少带着一柄铁制武器。 徐牧微微闭眼,脸色依然平静。 有弓狗这个怪物在,哪怕刺客再来偷袭,也有足够的反应时间。打草惊蛇,自古今来都是很大的败笔。 徐牧要担心的,是有人会来堵车。 四大户吃人不吐骨头,铁定是不想让他平安去到酒市的。 如他所料。 马车刚驶到一座石桥,四周围,蓦然间响起了阵阵的脚步声。 顷刻间,四五十个套着麻面的大汉,毫无预兆地冲了出来。 徐牧抬起头,嘴角冷笑。这套路估计都玩烂了,四大户还是乐此不彼。 “保护酒水!”徐牧起身,很给面子地喊了一句。 马车后,在外层的两三坛酒水,瞬间被人用箭射烂。香醇的酒气儿,一下子在空中蔓延。 为了更像一些,最外面的一层,实则是七八个酒坛。一经打破,自然香气扑鼻。 卢元背着手,站在离石桥不远的位置,闻到了酒香之后,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砸,把酒坛都砸了!” “也可取火,把马车烧了!” “伸手捞食,在望州的时候,我就想把这个瘪三儿剁手了。” “着了!马车点着了!” 六七柄火把,借着火油,终于成功起了火势,烧得整个马车,如同驮了座小火山一般, “铺主,东坊那些棍夫跑过来了!” 卢元回了头,讪笑两声,率先往后狂奔遁逃。纵火伤人,若是被发现,又得破一笔银子。 还有,那个傻大汉强怒之下,说不定真会把人打死。 缩了缩脖子,一时间,卢元跑得更快了。 …… 站在石桥上,徐牧抹了抹脸庞,嘴角笑意更浓。没猜错的话,这帮人该跑回去邀功了。 “东家真厉害!”周遵几个青壮,皆是脸色拜服。 若非是徐牧分了两路,这一月的酒市,应当是无缘了。 “徐坊主,我黑夫也服了你!”跑来的黑夫,也神情震惊,这段时间徐牧给他的感觉,哪里像个小东家,分明跟个布阵打仗的大将军一般。 “虎口捞食,总归要多小心一些。” 将一个小银袋丢到黑夫手里,徐牧骑上松了车套的老马,继续带着人,往酒市悠悠而去。 已经日上高头。 汤江城酒市带来的热闹,不仅是酒水,另有许多的小贩和占地摊主,吆喝的声音,传出了四条街。 赌手气的三两棍夫,也开始缩在街角,蒙骗银袋鼓鼓的行人。 清馆的花娘们,打扮得娇艳欲滴,难得出街走几步,媚态尽放,却还是落了一乘,被坊船上的小花魁,夺去了争奇斗艳的风头。 “不玩了不玩了!”几个花娘气鼓鼓地走回清馆,惹得围观的诸多糙爷们,一阵哄堂大笑。 离着半里外的几艘坊船,似是已经停靠了几日,三四个花枝招展的花魁,不断摆着春扇起舞。为这酒市的盛事,又添了几分色彩。 “跟个大集一样。”周遵喃喃开口。 不仅是周遵,连徐牧也没有想到,汤江城的酒市,居然热闹如斯,也怪不得四大户会这么看重了。 “东家!我等这里!” 陈盛几人守着马车,待看见徐牧到来,才惊喜地连连呼喊。 “没事情的吧?” “东家放心,一路稳得很。” 徐牧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总算是把醉天仙,安全无虞地送到了场地。 “走,去取酒牌。” 酒牌,相当于酒市上的场地位置。即便是再拥挤,早早的,便由十几个官差守着,圈出了一大片的空地。 老吏坐在临时搭建的木棚里,见着徐牧走来,脸色稍稍一顿。 “你怎的还来?” “我刚交了场地的银子,为何不能来。”徐牧冷笑。 估计四大户都以为,他的酒水早该在半路烧了。 老吏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把手摸到下面,取了一枚脏兮兮的木牌,拍到了案台上。 “且记住你的酒牌,莫要乱入。” 徐牧抓起,仅淡淡看了一眼,眉头一下子皱起。酒牌上的字,依然能看得清,是一个“肆”字。 “肆”在古人的认知里,向来是不吉的数字。 “敢问,还有其他的酒牌么。” 老吏抬头冷笑,“你若多交一百两银子,自然会有更好的。前日的卢家酒铺,人家可是交了足足二百两。” 已然说不通了。 取了酒牌,徐牧沉沉转身。 走出几步,后头老吏的声音,又冷冷响起。 “这一轮的酒市,你且当个看客,其他的,也莫要想了。” 当个看客么? 这偌大的汤江城,偌大的一方炊饼,估计四大户都想全占了。 卖不出酒,二十余个庄人,将会重新陷入囫囵之中。这可不是徐牧要的结局。 “司虎,取了马车跟我走。” 徐牧凝声开口,这世界不让他活,他偏偏要努力活下去。 第八十四章 不胜人间一场醉 顺着酒牌,找到“肆”这个席位的时候,徐牧整个人怒极反笑。 这还算得上场地席位么? 临近江岸,离着前方热闹的行道,起码隔了几百步远。仅堪堪够停住一辆马车。 两个同病相怜的乡民,抱着两筐嫩苞谷,半蹲在旁边的地上,连招揽生意的兴致都没有。 “东家,这太欺负人了!”陈盛几人怒不可遏,非要去找老吏说道一番,被徐牧冷冷拦住。 在汤江城,四大户只手遮天,说破了天都没有用。 “哥几个,把酒水先卸下来一些。” “东家,这模样,如何能卖得出去!” “不慌。” 徐牧语气沉沉,四顾看着周围的景色,也难怪陈盛这些人会生气,这位置,简直与世隔绝一般。 “咦,小东家?” 不多时,几道人影齐齐走了过来,为首的,赫然便是卢子钟。 似是和徐牧打着招呼,但脸面上,满是萦绕的戾气。 “卢公子,还没死呢。”徐牧面色不变,冷冷抬起了头。 “你整个庄的人死了,本公子都不会死。”卢子钟背起了手,“没想到,小东家还有这一手,鱼目混珠玩得不错。” 鱼目混珠,便是先前分出两辆马车,而卢子钟这边,偏偏只捣毁了装水坛的那辆。 徐牧淡淡一笑,懒得再回话。 反正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他是不相信,卢子钟敢派人动手。 “小东家莫急,我先前就说过,够胆你就留在汤江城。” “现在看来,你确实是够胆了。” “傻子嘛,总会做一些蠢事,就好似你的那位弟弟。” 司虎听着勃然大怒,抡了拳头就要冲过去,却被徐牧拉了回来。 “小东家,你人在江南,却偏偏要喝西北风了。” 跟在卢子钟后边的人,尽皆发出阵阵狂笑,随即,冷冷踏步往前离开。 “东家,这还做个甚的生意!都做不得!把你不阴不阳的东西打一顿,我等离开汤江城!” “对啊东家!我等在边关那会,连狄人也揍了,什么时候受过这等鸟气!” 陈盛几人极度不甘,都是吊卵的好汉,何曾受过这等欺侮。 “牧哥儿,让我揍他!” “都闭嘴。”徐牧沉着脸色,身为东家,他想的事情,远比陈盛几人要多。 揍卢子钟?离开汤江城? 他们这些人能去哪?莫非真要落草为寇不成。 没奔头的! 徐牧揉了揉额头,“莫急,我想想办法。酒市还没开始,我等同样是有机会。” 陈盛和司虎几人,皆是神色怏怏,又不敢不听,急忙都退了回来。 约在半柱香后,晴朗的天空之上,响起了几口花炮的声音,紧接着,在远处的临时官坊处,第一拢讨喜的鞭炮,也跟着爆了起来。 四大户的人,以及诸多狗腿子酒庄,各自嘘寒问暖了一番,才走回自己的酒牌场地,等着内城一带的酒楼掌柜,挑选酒水。 不用猜徐牧都知道,即便是选了那些小酒坊,必然也要贡上一份不小的银子。 全场,只有徐家庄,是如此格格不入。 至少上百个掌柜模样的人,各自带着护卫,从场子前头开始,慢慢往后面踱去。 当然,是没有任何路子,通来徐牧这边的。 即便是想吆喝,估计声音也很快被热闹声,一下子淹去。 “牧哥儿,救不得了。”司虎瓮声瓮气地开口,拿起酒罐,又饮了几口。 那些掌柜不来,连半点机会都没有。 卢子钟抱着手,远远地露出笑容,尽是一副得逞的模样。 “东家……若不然,明日起,我们把酒送到外头的乡下,庄子里,或许能卖得出去一些——” “陈盛,拍开十坛酒。”徐牧打断陈盛的话,凝声开口。 “东家要作甚?” “莫问,先打开。” 陈盛急忙带着人,搬下了十坛酒,尽数拍开。 一时间,浓郁的酒香气,一下子弥漫起来,附近的不少人也啧啧称奇,却只是称奇,依然没有走动的意思。 反倒是身边,那两个卖苞谷的乡民,馋得长大了嘴巴。 “司虎,相见即缘,给二位老哥,都送上一碗好酒。” 两个乡民听了,面色微微错愕,但终归是起身,拿起酒碗嗅了嗅后,尽皆仰着头,一饮而尽。 “这位小东家,是好酒。” 徐牧笑了笑,遥遥拱手,继而才转回了头。 “十坛不够,便把所有酒都取下来!” “东家……现在无人买。” 确实如陈盛所言,此刻在他们的面前,已经离去了不少酒楼掌柜,大多数的订单,都落在四大户的手里。 卢子钟依然抬着头,朝着这边冷冷发笑。 “无人买,那便相赠。” “东家,相赠给谁?” 不仅是陈盛这些人,连着那两个卖苞谷的乡民,皆是脸色错愕。 “相赠河神!” 徐牧沉着脸,提起一坛酒拍开,转了身,便往汤江里倒去,随着哗啦啦的倒酒声,酒香气越来越盛。 “牧哥儿,这、这得五两银子一坛!”司虎看得揪心,急忙走来要拦住。 “陈盛,把所有酒都拍开,倒入河子里!司虎,你也一起帮忙。” “莫非是不听本东家的话!” 陈盛几人哭丧着脸,学着徐牧的模样,纷纷拍开酒坛,将上好的美酒,往汤江里倒去。 两个乡民,微微眯起了眼睛。 “小东家,能否留一口,天涯是友朋,四海皆弟兄。” “且饮!”徐牧笑了笑,把手里拍开的一坛酒,沿着河堤推了过去。 两个乡民豪气干云,抓住了推来的酒坛,轮流抱起,仰头灌了起来。 “这两位,似个绿林好汉一般。”陈盛望了几眼,匆忙又转了头,继续哭丧着脸,拍开酒坛倒入汤江里。 醇香的酒气,顺着汤江往下方缓缓流淌,不多时,便流淌到了酒市前的大渡口。 先是一个肥头大耳的酒楼掌柜,一下子顿住脚步,而后匆忙弯了腰,双手舀起河水,连着喝了几口。 “哪儿的酒漏了!哪儿的酒!”肥掌柜涨红了脸色,匆匆拨开人群,便往前跑去。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顺着江水的流淌,都嗅到了这非同一般的酒香之气,纷纷脸色顿愕。 卢子钟皱眉起身,从刚开开始,他就见着徐牧在往江里倒去,却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一道意思。 “快,让人把酒糟都丢入江里,堵了他的酒香。”卢子钟咬着牙。后头的十几个护卫,得了吩咐,都匆匆忙忙地往外跑去。 “且张开鼻子,再好好闻一番。” 徐牧站在马车顶上,捧着一碗酒,豪气干云。 “我问列位一句,我的酒香不香!” 涌来的人群越来越多,有一些索性往河里舀起江水,痛快地饮了几口。 “这位小东家,自然是香的!整个汤江,都是你的酒气!” “三百里的汤江,又如何装得下我的酒。”徐牧仰着头,把手里的酒碗一饮而尽。 “此一碗,饮去了江山万里,铁马金戈!莫道英雄迟暮,莫欺少年穷困,昭昭百年,不似人间一场醉!” “且记,这是我徐家坊的醉天仙。” “我徐牧,与列位同饮。” 围观的人,不管是挑酒的掌柜,抑或是串巷的小贩,尽皆齐声高呼,或去马车边取了酒,或直接舀了江水。 “同饮!” …… 卢子钟站在远处,苦涩地闭上了眼睛。 “不似人间一场醉,好诗文呐。” “该死的小东家。” “该死!” 第八十五章 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斩皇朝 站在伞盖之下,卢子钟一时觉得身子发凉。并非是阳光被遮去,而是在身后,响起了几阵徐缓的脚步声。 “小东西要起势了。子钟,这一次事情办得不好。” “可知,你明年入仕户部的三万两银子,是四大户一起凑的。” “想些办法,还有时间。” 卢子钟沉默点头,待脚步声去远,一张脸庞,变得越发狰狞。 这次的事情再办不好,后面四大户的几个老鬼,估计要断去他的仕途。 “三叔,你又办砸了的。” 候在一边的卢元,听见卢子钟的呼喊,慌不迭地跑来。 还没来得急解释,便被卢子钟抓了茶壶,冷冷往头上扣去。鲜血与瓷片,顺着卢元的脸颊纷纷落下。 卢元愣是不敢动一下,哆嗦着身子不声不语。 “三叔,我刚才失手了。去,打马回府。” 卢元带着满头血包,又仓皇地往外跑。 卢子钟揉着手腕,目光如狼,盯着江岸边的光景,冷冷看了好一会,才不岔地推倒伞盖,转身离开。 “什么狗屁黑燕子,江湖大侠?好厉害的?” …… 江岸边上。 徐牧的一番计划,终于得到了可喜的成果。一个又一个酒楼掌柜,疯狂地报着订单,递着定金。 这天下间,哪里见过这般刚烈的酒。只饮了一碗,便觉得先前的普通酿酒,宛如提不起劲的小娘子般,不甚有趣。 一个铤而走险的小掌柜,刚翻过人群挤来,还没来得及伸手,便被人连撞三下,哭爹喊娘地落入江水里。 怕出事情,索性在收了一千坛的单子后,徐牧便立即罢了手。安全考虑,若是收粮出问题,又或者被人烧了庄,订单太多出不了货,闹到官坊问题就大了。 没拿到单子的许多掌柜,聪明些的立即上前,混个脸熟之后方才离开。蠢一些的骂咧两声,扯虎皮拉了背景又无济于事,只能怏怏退去。 “东家,一千坛呐!”陈盛脸色狂喜,“一千坛,我算算,一个千,两个千……” “即便卖五两一坛,也有五千两银子。”徐牧笑着开口。 这一下,不仅是陈盛,连着司虎周遵等人,都像疯了一般,你抱我我抱你,差点没亲上几口。 弓狗坐在河堤上,也难得露出“嘿嘿”的笑声。 待人群终于散去,徐牧才叮嘱了番,收拢后物件,准备赶回东坊。 “二位,请留着饮。” 转过头,徐牧便看见了那两个还蹲着的乡民,没有丝毫犹豫,将仅剩的两坛酒,送了过去。 两个乡民犹豫了下,终究是接了过去。 “欠小东家一情。” 徐牧也不在意,送酒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投缘。 “小东家,我等再饮一轮,如何?” “好。” …… 汤江城的西门,一辆华贵马车缓缓行入。今日是月头酒市,对于一个府官而言,并非是多大的事情。 此番来西坊,无非是为了营生,按着过往的规矩,四大户该缴月钱了。 “府台大人请稍后,先前酒市的人还未散退,我等这就驱赶走。” 华贵马车里,并无声音传出,传出的,只是觥筹交错的声音,以及至少两个花娘的嬉笑声。 官兵冲入人群。人群再度骚乱。 江岸边。 徐牧放下了酒碗,转过头,心里升起疑惑。 “小东家好酒。”两个乡民仰头大笑,此刻,哪里还有半分唯诺的模样。 “小东家觉得,这天下好看否?” “太苦,不甚好看。”徐牧压低了声音。 两个乡民笑得更欢,笑得徐牧整个身子微微发麻。 “小东家伸手。” 徐牧怔了怔,但还是伸出了手。 一道刀光划过,手臂上,已经渗出了鲜血。 “此一刀,斩断小东家的嫌疑。” 动作太快,以至于在场的人,都有些懵逼。 “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斩皇朝!” 两个乡民弃了酒碗,蓦的平地而起,藏在怀里的短刀,也眨眼间抓在了手上,踩着脚步掠去,动作快得似要飞起来一般。 “东家,是那些侠儿!” “我等快走!” 徐牧还处在震惊之中,原先两个卖苞谷的乡民,这转眼间的,便成了传闻的江湖侠儿。 “越来越多侠儿了,莫不是要杀府官!” 徐牧咬着牙抬头,发现面前不远,至少有七八道人影,从埋伏的各处纷纷掠动。 不多时,便与官家杀成了一团。 “牧哥儿,我去帮忙。” “回来。”徐牧沉着脸。这帮的什么忙?帮那些侠儿?走落草为寇的路子吗? 还是帮官儿?贪官多死两个,徐牧也不可惜。 “先回庄。” 取了麻布,徐牧迅速裹好了伤口,催促着司虎驾车,不多时,便推开人群,一路往东坊的街路奔去。 在后头,一声声的怒吼,震耳欲聋。 …… “东家,我见着了。”约在黄昏时分,去打探消息的陈盛,急匆匆回了庄子。 “四大户的人赶来,和官家一起,杀死了七个侠儿,都吊在城门口的塔楼上。那二位死的最惨,连尸体都被割烂了。”ζΘν荳看書 徐牧闭了闭眼。 他发现在这种乱世活着,当真是一件越来越难的事情。 “牧哥儿,先前就该帮的。”司虎还在闷闷不乐,在他的脑海之中,何尝没有一个除暴安良的念想。 “帮了,然后呢。”徐牧冷声开口,将司虎拉了起来,指着聚到面前的二十个庄人。 莲嫂,姜采薇,夏霜,老秀才……这些人都站在眼前,脸上多少都带着惴惴不安。 若没有遇到徐牧,这些人,都该在边关小城里,艰难地苟活逃亡。 “我且问你,你杀得痛快了,然后怎么办?” “你以为我不想杀?一个个狗官酷吏,逼得我快走头无路。” 司虎脸色沉默。 “二十二人,当初都是跟着我,从边关一路走来。这世道,得先活下去。活下去了,再去讲道理。” “用你的拳头讲道理。” “老子把你们从边关带出来,不是让你们去送死的!” 一时间,徐牧只觉得烦躁无比,或许在司虎的眼中,他如同懦夫一般。 但在没有实力之前,他只能如此。隐忍,蓄力,厚积薄发。直到有一天,他有足够的力量,踩在腐烂王朝的秩序之上。 第八十六章 遇个良人 “哪位是徐坊主。” 临夜了,七八个带刀官差,冷冷立在了庄子前。这一幕,让原本有些愧疚司虎,又恼怒地起了身。 “虎哥儿,别急。”姜采薇急忙走来,宽慰了句。虽然是这般说,但她抬起的脸色,分明也紧张无比。 “官爷,我是东家徐牧。”徐牧微微一笑,不用猜都知道,肯定又是哪个狗犊子恶意举报,举报他和那些侠儿有染。 “官爷且看,今日发生祸事,我离得近了些,也受了一刀。”徐牧抬起手臂,露出还隐隐渗血的伤口。 “见着了,徐坊主好生休养。”七八个官差语气怏怏,又无证据,又见着徐牧受伤,吐出一句后,便懒得再打交道,踩着夜色沉沉离开。 即便是远了,徐牧还听得见镣铐厮磨的声音。 这斩断嫌疑的一刀,在徐牧看来,是那两位侠儿,给出的最好礼物了。 “陈盛,留人值夜。剩下的,便回屋睡觉。一千坛的订单,过几日还有得忙。” 转过身,徐牧长长吁出一口气。 …… 几日后,侠儿的事情,总算是冲淡了些。傻弟弟司虎,还好没有受什么影响,依然是顿顿十个馒头,该吃吃该喝喝,昨日还跑出去,骗了邻人孩子的半串糖葫芦。 至于那位小刺客,仿若人间消失了一般,许久没有动手了。但这种感觉很难受,让徐牧觉得如鲠在喉一般。巴不得哪天抓着了刺客,先吊起来打一顿再说。 城门口的吊尸,曝晒三日也收了回去,草草用席子裹了,葬在了乱坟岗。 这一切,仿佛与徐牧无关了。又仿佛紧紧相连。 “东家,是不是该收粮了。”陈盛洗着那头伤愈的狄马,转头开口。 “自然要收。” 一千坛的单子,总不能再耽误下去。这一出酒市的起势,估计四大户那边,又要下绊子了。 别说汤江城附近收不到,估计去了丰城,也同样收不到。上一次的粮食,还是陈盛去丰城乡下的庄子,抬高了价钱收回来的。 这一回再去,人家粮仓还空着呢。 “东家,只能往澄城那边去。过了澄城往前,或许会收到粮食。” “来去要几日?” “六七日。” 六七日,时间还来得及,和那些酒楼掌柜约定的交货时间,是下月的月头。 “陈盛,这一轮你莫要去。” “啊?东家怎的?” “留在庄子里,小心些应付。” 陈盛为人稍稳重一些,留守庄子,反而会更好。 “我听东家的。”陈盛点点头。 “便都留在庄里,记得莫要入了别人的圈套。若有人打主意,你便说,边关那边的赵将军,过几日会来庄子探访。” 边关小将赵青云,算是他们认识的唯一一位官家人了。徐牧前两日还想着花银子,去探听一番赵青云的消息,但还是忍住了,不管怎么说,赵青云总该有自己的路要走。 那一百头军功的抚恤,估计也带到了吧。 “东家,我一定小心行事。” 徐牧欣慰地一笑,并非是他过分谨慎,而是现在的光景,便是如此。虎口捞食,四大户估摸着都暴跳了。 不过,临近内城一带,四大户也不敢做出抢庄这等祸事。 “长弓,你也留下,早些把身子的内伤养好。” 弓狗坐在角落,捧着姜采薇煮好的药汤,静默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在东坊,还有黑夫这帮棍夫在。明的暗的,估计问题都不大。 “徐、徐郎,夏霜有话想说。” 徐牧刚吩咐完,姜采薇带着丫鬟夏霜,急步走了过来。 夏霜红着脸,磨蹭了好一会,都开不了口。 “徐郎,奴家和夏霜想跟着去一趟。”到最后,还是姜采薇说了出来。 “跟着去……作甚?” “夏霜想顺路去澄城那边,看看夫君。” “尤文才?” 徐牧怔了怔,才想起这么个人物。 “我先前买了些好瓜,晒了些瓜干……他喜欢吃这个。东家,我去书院见一面,送了瓜干和衣服就回来,不耽误他读书。” 徐牧心底叹息。 他可不觉得尤文才会在书院好好读书,说不定在澄城的哪个清馆酒楼,花天酒地呢。 “真要去?” “东家,要去。” “那便去吧,采薇,你也同行。” “谢谢徐郎!” 两个苦命女子,一时间都欢喜无比。 “司虎,去套车。” …… 不多时,一辆驰行的马车,便碾着烟尘,在清晨阳光的映照下,从东城门行了出去。 为防止小刺客的手段,这一轮徐牧学聪明了,特地在马车窗上,打上了木隔板。 除非是说,小刺客挡路截杀,才会有机会。 但这一路不仅是带着司虎,还有周遵和另外两个青壮,尽皆骑了烈马,挂了长枪铁弓,隐隐带着萧杀。 车轱辘滚过平坦的官道,滚得飞快。 远远在后,骑着马的黑燕子,吞了两口碾起的烟尘,表情有些委屈。 “成名一十八载,我就想杀个小东家,怎的这般难。” “识得我么!暮云州黑燕子呐!” 官道如蜿蜒的蛇印子,在绿林与崇山之间延伸。 坐在马车里,徐牧没由来地打了个喷嚏,惹得姜采薇急忙递来手帕。 “无事的,估计被贼惦记了。” 揉了揉鼻子,徐牧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夏霜,觉得还是打个预防针为好。 他可不指望尤文才那狗货,会有什么“糟糠妻,不可弃”的桥段。 “夏霜,这一轮去澄城,不管怎么样,你都是徐家庄的人。” “东家这是何意?” 夏霜愕然抬头,在旁边的姜采薇,也有些发懵。 徐牧干笑了声,“听说澄城繁华,怕尤兄迷了眼。” “东家,我家夫君不是这般人,他日日苦读的。”夏霜听着,脸色一时紧张。 日日苦读,捧着那份春宫手抄吗。 “我家夫君说过,他今年是有机会的。若是中了,便会去官坊任吏,一年高升为大吏,三年升为府官。” 徐牧叹着气,“他是不是还说,每月的官俸会很多。” “东家怎么知道,夫君说每月有三十两银子。” 三十两么? 望州老官差做了一辈子官坊的大吏,月俸也不过八钱银子。 好大的舌头。 “东家,我家夫君今年有机会的。” 徐牧艰难点了点头,心底知道,面前的小丫鬟夏霜,估计是劝不动了。 但这一趟的路,夏霜必然要走。 就好像当初小婢妻姜采薇一样,取了苦籍,只身入望州城。这偌大的乱世,遇个良人,就好似大海捞针一般。 第八十七章 吾兄刚从边关而回 内城一带,细算的话,至少有二十余座大城。 纪江自西往东,奔腾流淌三千年,不知养活了多少人,也堆出了一座座富饶的城市。 放在这二十余座大城之中,澄城并不算多繁华。但难得可贵的是,澄城人杰地灵,不知出了多少名门公侯,智学之士。放在城里走两步,你一个不小心,都极有可能,会与某个告老还乡的老夫子,撞个满堂彩。 也由此,澄城的学子书生气,是最为繁重的。 当然,这一切与尤文才无关。 “东、东家,你也尝一个。” 马车里,夏霜取出瓜干,小心翼翼地往前递。她有点担心,小东家徐牧,会不屑吃这些东西。 却没想到,徐牧一下子接过,直接放到嘴里,大口嚼了起来。 “手艺不错,白便宜那老不俢了。” 夏霜面带喜色,把瓜干重新缠好,和缝绣的一件褂衣,紧紧抱在怀里。 那模样,多少带着小媳妇出嫁的喜悦。 徐牧已经打定主意,要是到时候老不俢尤文才,乱扯个犊子,欺了这么一个好媳妇,顶着官司也要把他腿打断。 “鱼!鱼!” 即便喊停马,司虎也莫名其妙地抹了一把口水,抹完方才回头。 “牧哥儿,澄城到了的。” 徐牧探出头,四顾看了几眼,才缓缓走下马车。 不比酒城汤江,面前的澄城显得要斯文得多,红妆白装的彩旗,插满了城头。 连着守城的兵卒,也文绉绉地束起了发冠,修了胡茬。 这一轮,并未要给银子,反而是出示牙牌后,被守城兵卒一番礼让,一行人有些无语地入了城。 “牧哥儿,这是个好城。” 司虎的脑回路很简单,好就是好,坏就是坏。觉得澄城不错,自然就说好城。 但徐牧并不这么想,并非是边关的山河破碎先入为主了,而是很单纯地觉得,这颇有几分粉饰太平的意思。 时间不多,牵着马的周遵,问了路人之后,终于寻到了澄城书院的位置。 “徐郎,你说,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婉婉?”马车里,姜采薇脆生生地开口。 “婉婉?李小婉?” 徐牧脸色古怪,才想起这个祖宗,也是在澄城里的,还是位官家小姐呢。 但他无半分巴结的意思,实话说,七侠儿刺杀府官的事情,对他有些触动。 非黑即白的世界,没有灰色。若有一日,他真走上落草为寇的路子,该怎么和李小婉相对。 “先收粮,下月头要交酒了。” “奴家听徐郎的。” 姜采薇急忙掩住眼里的微微失望,慌不迭地点头。 不多时,马车行过几条街之后,终于再度停下。等徐牧下了车,才发现眼前目光所及,已经是一座恢弘且古朴的大书院,穿着梅兰竹菊的书生学子,来往络绎不绝。 澄城重文,名不虚传。 “采薇,你们先在车里等一下,我去打听打听。” 走前几步,徐牧刚拱手,拦住一个小书生。还没开口,小书生已经像避瘟神一样,远远地遁开。 “东家,要长揖,这些书生小气得很。”周遵从远处跑回来,不断骂骂咧咧。 长揖,即是文士交际礼仪,拱手高举,然后鞠躬。 徐牧只觉得满口牙都酸了。 好不容易学了模样,才有一个呆头书生愿意开口。 “尤姓,文才?可有表字?” “记不太清表字了,原先是边关那边的书生。” “没听过。” 徐牧眼神微微无奈,如他所想,狗货尤文才,哪里会端端正正地去读书赴考。 “徐郎,没人识得吗?” 徐牧沉默了下,点点头。 坐在马车里的夏霜,抱着瓜干和褂衣,身子又哆嗦了几分。 “喂,莫挡道啊!”这时,书院里一列奢华的马车,刚巧出了书院。 实则并没有相挡,对方只需挪个车头,便能大大方方地过去。 皱了皱眉,徐牧抬起手,让司虎把马车挪去一些。 岂料,那马车错身之时,分明有一大把的果皮瓜子壳,从马车窗里扔了出来。很准的,尽数扔在了徐牧身上。 没等徐牧开口,司虎铁塔般的身子已经怒然而起,冷冷挡在马车前。 赶车的老马夫威胁了几句,并无作用,只得急忙回头,匆匆喊了声“少爷”。 一个瘦弱书生骂骂咧咧下了车,不多时,已经跳到面前,装模作样地弯腰找砖头。 司虎古怪地弹了个手指,那书生便飞退十余步,摔在地上喊了一阵,便爬起来嚎啕着往书院里跑。 徐牧抽了抽嘴巴,催促司虎驾车,先离开书院再说。 “莫急,我等会再去旁边问问。”重新上了马车,徐牧安慰开口。左右都来了一趟,狗货尤文才是死是活,总归要打听清楚。 “司虎,行车。” “司虎?” 徐牧微微不悦,探出头来,脸色蓦然一怔。 在他的面前,已经成了梅兰竹菊的海洋。 几十个小书生挽起袖子,捡了砖头抱了木尺,咿咿呀呀地高声叫嚣。 说好的文士之风呢,且当那一份温文尔雅喂了狗。 “东家,这要不要打嘛。” “赶走!” 周遵勒起缰绳,烈马只跑了半圈,便已经有八个书生落荒而逃。 “莫得意!吾兄刚从边关而回,拢共杀过三十几个狄人,两个百夫长!帮助边关望州,打退了北狄人九轮攻城!” 徐牧一时怔住,这战绩,封个侯爵都算轻了。 “吾兄来了!吾兄来了!” “粗鄙野夫!受死罢!” …… 汪云走得很慢,怕走得快了,几个仰慕的闺家小姐跟不上。 “那会在望州城头,是万箭齐发,刀光剑影,我辈虽是读书人,但国有难,岂能坐视不理。我倒提双刀,从东城头杀到西城头,那些个狄人蛮狗,呵呵,见着我和范兄,尽是神色惊恐,落荒而逃——” 汪云顿住了声音,顾不上几个闺家小姐的催促,站在书院前,整个身子都哆嗦起来。薆荳看書 他见着了。 又见着了那道人影。立在黄昏之中,身形端端正正。 回了澄城,每日睡觉之时,那一幕幕的厮杀与惨象,总是不停跳脱出来。 虽然相隔没几日,但看见了那道人影,莫名地就觉得很安心。 瞬间,潜伏的小矫情涌上脑海,他一下子红了眼眶。 “看,吾兄都气哭了!你完蛋了!” “吾兄冲过去了!” “吾兄当初在望州之时,手提双刀,从东城头杀到西城头。” 稍等几息时间。 他们寄予厚望的大哥,已经像孩子一般,痛哭涕流,抱住了那位好大胆的小东家。 “徐坊主,你怎的才来看我!我想你啊!” 第八十八章 且当我是故人 夜色暗下。 澄城的雅堂酒楼。 徐牧一脸古怪地坐着,看着面前的范谷汪云两个,又是倒酒又是敬酒。 虽然说当时是顺路捎的,但现在来看,似乎感觉还不错。 “徐坊主,我等再敬你一杯。” 徐牧大大方方地举起酒杯,和范谷两个,碰了一下。边关到内城,一路凶险,不管怎么样,也算同生共死了一轮。 还好,这两位多少还讲些恩义。 “一眨眼,二位都做大哥了。”放下酒杯,徐牧犹豫着打开话题。 面前的范谷汪云,脸色一下子涨红,急忙端着酒壶,围着又敬了一圈。 不仅是徐牧,这一路上,长路迢迢的,哪怕是司虎周遵这些人,都没少替这三个祖宗操心。 “徐坊主,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婉婉了。不过你也知道,毕竟是官家小姐,我估计要明日才能来——” 哐。 范谷的话没完,李小婉已经咬着嘴唇推门而入,头发没梳,胭脂没扑,连身上的绫罗长裙,都沾满了灰尘。 她进了内厢,招呼也不打,便急急走到徐牧面前。 “登徒子!你来澄城作甚?” “是路过。”徐牧表情无语。 “胡说,你定然是想来看我……们。” “你错了,恕不高攀。当真是路过,这几日还要去收粮。” “千刀万剐登徒子。” 李小婉气鼓鼓地坐下,稍等,才走去姜采薇旁边,又变得欢喜起来。 “婉婉,你家护卫不拦你么。”范谷脸色惊奇。 “姑奶奶爬墙的。”抬起头,李小婉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又蓦然转了头,朝着徐牧瞪去几眼。 徐牧懒得看,左右这个祖宗,早就得罪烂了。 “徐坊主要找尤文才?” 酒过三巡,话匣子一打开,一群人变得越发熟络起来。听到尤文才的名字,敬陪末座的夏霜,也急忙抬起了头。 “范谷,我记得当初,他说要跟着你二人去求学吧。” “呿!他求的什么学!” 范谷汪云两个,皆是神色鄙夷。 “徐坊主不知道,先前你给了他一些银子,便日日去清馆酒楼,花完了,还问我二人借,一回几两的,也借了三四回。” “又无地契,家中又无产业,我等也是念在朋友一场,能帮则帮。盼他读书起势,来年中个秀才。” “徐坊主你不知道,托了关系让他入书院,读个几日他便喊累,自个跑出书院了。” 听着,徐牧嘴角冷笑,一语中的,尤文才哪里是读书的料,若真是寒窗苦读,也不至于三十多岁,连个童生都混不上。 “他人呢。” 范谷和汪云两个,明显有点欲言又止。 徐牧顿了顿,便猜出接下来的话,可能会颠覆三观,夏霜还坐在这里,想了想后,他没有再追问下去。 岂料到。 是夏霜自个开了口,“二、二位,且讲一下,我夫君的事情。” 脸色里,满是惊慌失措,还带着些许的期盼。 范谷转过头,有些踌躇地看了看徐牧,待徐牧沉默点头后,才继续打开话匣子。 “尤兄最近不得了,傍上了个老官头,想着去入赘,前些日子,还问我写休书的事情。” “徐坊主是不知道,那老官头的姑娘,年逾三十了,又丑又恶,偌大的澄城,连最穷的散户,都不敢上门提亲——”薆荳看書 汪云住了口,因为他听见,内厢里已经响起了啜泣的声音。 在角落里,并不起眼的夏霜,已经哭得眼睛红肿,一直抱着的瓜干和褂衣,也不知什么时候松脱了手,掉到地上。 徐牧一时心酸。 这天下间最苦的桥段,莫过于负心郎抛弃糟糠妻。但不管如何,还是先前那句话,这一步,夏霜终究要走。 姜采薇也红了眼,和夏霜情同姐妹,见着夏霜这副模样,她心里也不好受。 “范谷,那东西离着多远。” 范谷怔了怔,才明白徐牧的意思,盘想了会开口,“徐坊主,并不远,不过几条街的路程。” “带我去。” “采薇,你二人一同去。” …… 即便入了夜,澄城的街路上,依然繁华无比。清馆姑娘的媚笑,面摊小贩的吆喝,还有行人抖银子袋的声音,此起彼伏,连成一锅大杂烩。 范谷汪云两个,难得又抱起了柴棍,脸色露着兴奋。 那一会在边关岁月,虽然一开始没胆,但好歹是慢慢练了些,若不然,如何能成为澄城书院的兄弟双煞。 “徐坊主,便在前头了,那老官头是官坊里的差头。别看平时不得了,见了我爹,也得喊一声范老爷。” “也得喊我爹汪员外。” 两个拼爹少年,一路喋喋不休。 徐牧没有任何情绪,心底只有一个想法,把这狗货尤文才揪出来,先狠狠抽一顿。 “徐坊主,到了。” 徐牧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一座宅院,在四周低瓦矮屋的衬托下,显得越发富贵。 院子的门还开着,传出女子尖锐扭捏的声音,以及男子略微熟悉的谄笑。 抱着瓜干和小褂的夏霜,脸庞再度涌上哀伤,整个人顿了顿后,匆忙又小跑出来,跑过昏暗的天色和骤起的犬吠。 徐牧以前不知道,如果世界崩塌,会是一副怎样的景象。 但他现在知道了。 几十步外的小丫鬟夏霜,立在灯光摇曳的院门前,只立了一会,整个人突然毫无预兆的,瘫倒在了地上。 “你、你怎的来了!走,你快走!” 尤文才惊慌地身影,一边匆匆关上院门,一边指着地上的夏霜,低声喝骂。 “尤郎,我带了瓜干,还有亲手缝的小褂——” 夜色下,尤文才羞怒地抬起腿,将递到面前的东西,一脚踢飞。 “我如今吃的是蜜脯,穿的是绸缎!你莫要误我,你快走!” “你若不走,我踢死你!” 那条腿,终归是没有踢出去,反而是匆忙收了回来。 尤文才颤了颤身子,看着走到面前的人。 “徐兄,你既然同来,便请做个公证,我尤文才自今日起,与这村妇了去关系,日后休戚无关。” “本东家同意了。”徐牧冷冷应声。 在后,追过来的姜采薇,也心疼地把夏霜扶起来。 “徐兄是个聪明人。”尤文才大喜,“你也该明白,她这等村妇,是配不上我的。” “尤兄,我都明白。”徐牧招了招手,旁边的范谷,急忙递来柴棍。 “你二人,此后休戚无关了。” “确是……但徐兄,你拿了棍棒作甚。” “以前忘了讲,我是看在夏霜的面子上,懒得揍你。但现在你与我徐家庄,再无半分关系。” “本东家,便不忍了!” 抄手一棒,徐牧冷冷打去,打得尤文才捂着手臂,摔翻在地。 “你若是够胆,便喊大声些,把你老岳丈和丑妻都喊出来。” 尤文才哆嗦着身子,死死捂着自己的嘴。 嘭。 又是一记重棒,尤文才半个头颅,顿时肿了起来。 在场的人,皆是吸了一口凉气,许久了,都没见过小东家这般动怒。 “莫打、莫打了!徐兄,水往低走,人往高走,这并无错!” “且看着,你带着这帮庄人,无权无势的,能走多久!倒不如都散了,各找下家!” “这世道,你若无钱,便会活得像狗一般!” 不知是被打懵了,还是破罐子破摔,头破血流的尤文才,梗起脖子,振振有词。 “你也莫笑我,我找我那老岳丈打听过,在边关的那位小校尉,已经带着你的军功,擢升成破狄将军了!” 徐牧怔了怔,立在昏暗中,身子不自觉地微微发颤起来。 “水往低流,人往高走!也只有你才会这么傻,想什么抚恤忠烈遗眷,安顿庄人——” 轰! 柴棍重重打在地上,折断成两截,一时间木屑纷飞。 尤文才惊恐地抱着脑袋,待回了神,发现自己并未被打到的时候,整个人松了口气。 “徐兄,且当我是故人吧。” “晓得了。” 徐牧苦涩地应了一声,胸口发闷无比。并非是因为尤文才,而是小校尉赵青云。 “夏霜,这人以后是生是死,都莫要管了。” 夏霜捂着脸,哭成了泪人,但只哭一阵,便又在姜采薇的安慰下,抹干了眼泪,回身往前走去。 第八十九章 富贵李府 马车上,夏霜还在哭。马车行了一路,她便哭了一路。到最后,只能寻了个客栈,暂住下来。 按着范谷汪云的说法,是完全可以做贵客,去二人家中休息的。 但徐牧想想,还是拒绝了。 “登徒子,你明日来我家。”李小婉鼓着脸,骂不离口。 “去作甚,不去。” 对于赵青云的事情,徐牧胸口还有些发堵。小祖宗的话,这等时候,可以自动过滤了。 “常记粮行的少爷,在我家府上。” 徐牧顿住脚步,转了头,表情露出错愕。 常记粮行他当然知道,当属内城一代,能排上前三号的大粮行。 “你想做二道?若是如此,我倒是可以多给些佣金。” “放屁!”李小婉脸色涨红,“采薇姐和我讲了庄子的事情,姑奶奶在帮你!” “只等半日,你爱来不来。” 李小婉咬牙切齿地往前走,走多了几步,还不忘回了头,再瞪徐牧几眼。 轮到徐牧有些发懵。 “徐郎,婉婉也是好心。” “但愿……的吧。” 徐牧揉了揉头,只当李小婉在报恩,边关这一路,可没少为她操心。 夜色越发地暗,范谷和汪云两个,也匆匆告辞,追着李小婉的人影,边喊边跑。 不多时,连声音也听不见了。 “列位累了一日,今夜好生休息。” 秉持于安全为上的信念,临睡前,徐牧还是吩咐了周遵,轮流值夜。 躺在木床上,徐牧迷迷糊糊睡去。沉沉的梦境中,他梦到赵青云在一望无尽的狄人草原,驰马仗剑,四周尽是厮杀与怒吼。 转瞬间,又梦到望州南城门前,那一筐堆着一筐的难民头颅,到处都是血,染红了眼睛。 “徐坊主放心,我赵青云这一生,与狄人势不两立,此生之所愿,唯报国安民尔!” 故人之音,如雷贯耳。 …… 清晨,有阳光从虚掩的窗户透入。 徐牧睁开眼睛,揉了许久额头,才让脑胀的感觉缓缓消去。 “东家,夫人喊你吃早点。” “晓得。” 披了长袍,将长剑系好,等走下楼吃完早点,澄城外的日头,已经悬在了高空。 李小婉家的府邸,路子并不难走。沿着繁华热闹的主街,驾着马车,一路行到尽头,便远远看见了一座精致富贵的府邸。 四个束着发冠的护卫,认了模样问清了姓名,方才恭敬地让开身子,将徐牧一行人,往府邸里请去。 面前的景致,在踏过铺满鹅卵石的步道后,一下子豁然开朗。 朱红门,白玉阶,彩色的琉璃瓦。 绿柳周垂,与一汪小碧湖相映得彰。亭台楼阁,在花园锦簇中错落有致。 “牧哥儿,这小祖宗家里,得有多少钱呐?” 不仅是司虎,在场的人都尽皆发出惊叹。 连徐牧自个也没想到,李小婉的家境,居然富贵如斯……但愿汝父不是贪官才好。 “采薇姐!” 李小婉难得梳了个惊鸿髻,披了件四色绫罗长裙,踩着小碎步,欣喜地走来。 依旧不忘瞪了徐牧两眼。 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徐牧敢肯定,他要是再多扯几句混账话,那帮跟在后头的护卫,就要凶神恶煞地扑过来了。 徐牧突然想起,当初在边关庄子,那二百两酬金他拒之不受的模样,当真是蠢得发绿。 二百两银子,对于这等人家来说,九牛半根毛。 “跟我来。” 李小婉显得极其高兴,亲昵地牵着姜采薇的手,一路往前走。行过一条笔直延伸的青石道,便到了府邸的正堂前。 远远听着,便不时有笑声传出。 徐牧理了理身上的衣服,为了这桩生意,他特地换了件长袍。别的不说,真要和常记粮行谈拢了,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用再为收粮食发愁。 “爹,常公子,徐坊主来了。你们可别怠慢了,徐坊主是我的救命恩人。” 李小婉的这一句,终于让徐牧心头微动,这妮子,是在帮他撑场子呢。 毕竟再怎么说,一个破落户小东家,寻常是没什么机会,能上这等大场子的。 两道人影,从正堂里笑语盈盈地走出,其中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人,还多走了几步,热情握住了徐牧的手。 不用说,这自然就是李小婉的父亲了,先前听李小婉说起过,好像叫李硕墨。 “婉婉,带其他的客人,先去里间休息,早已经备好了宴席。” 李小婉点着头,再度拉起姜采薇的手,带着司虎等人,往旁边的青石小道走去。 刚走远。 李硕墨便松脱了徐牧,脸上的面容,也变得沉稳不动。站在他旁边那位常公子,打了个很无趣的哈欠,率先转身入了正堂。 “徐坊主,在这先站片刻,等会去那边吃个宴席。常记粮行那边,每月会供你二十车的米粮,按收购价格来算。” “你就不用进去了,我这还有事情。” 多走两步,李硕墨又突然转了身,皱着眉又开了口,“险些忘了,日后无事的话,我希望你不要来澄城。记得就行,站一会再去吃席。” 徐牧立在原地,觉得自己像一条狗,等着主人丢骨头,然后叼了骨头便跑。 但他不想做一条狗,他想做人,哪怕在乱世,也堂堂正正活着的人。 他迈起脚步,拢了拢身上的长袍,越过雕着瑞兽的门桩,踏了进去。 古朴的正堂里,正在拨着茶沫的李硕墨,抬起头,目光变得微微愤怒起来。 那位常公子,难得露出古怪的笑容。 “徐坊主,我没让你进来。”放下茶盏,李硕墨声音不悦。 收粮的事情,他已经给了很大的脸面。每月二十车,还是按着收购价来算,若换成其他的小东家,早该笑开花了。 徐牧没有立即答话,依旧正步走入,随即,稳稳站在了堂前。 “徐坊主,你这样不好,显得没有自知之明。” 李硕墨站起来,脸上已经有了恼怒。这年头,多的是各种往上钻的后生。 他并非是不给年轻人机会,相反,身为大纪朝的五品巡抚,这两年间,他一度提拔了不少后辈。 当然,并非是那种市井挣扎的寒门小徒。这天下间,有人吃米,就会有人吃糊糊。有人着绸衫,就会有人穿烂麻衣,这原本就是恒古不变的道理。 在他看来,徐牧一介市井之辈,不过是挟恩自傲,这等人,路子走到尽头了。 第九十章 一桩好生意 “边关一路烽火,你救下小女,可谓有功。收粮之事,已算一番回报。”李硕墨语气淡淡。 小东家的不识好歹,让他有些生气。若是懂事一些,这时候,也该退出去了。 偏偏。 那位小东家,还是稳稳而立,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样。 “尊上,我想与常公子,谈一桩好生意。”稍息,徐牧微微拱手。 这番话,让李硕墨更加气怒。 “谈生意?你二两碎银的生意,不害臊吗。” 徐牧面色不变,高举长揖。 “坦荡磊落,不曾害臊。九层之台,始于累土。合抱之木,生于毫末。江鲤敢跃龙门,飞鸟可渡千山。达者,亦能不问出身。听说常记粮行,祖上也曾是贩米小郎,当能知晓其中。” 这番话,仅让李硕墨再度冷笑,多少年的朝堂老油子,岂会被蒙到。 起了身,他准备喊来护卫,把徐牧拖出去。哪怕宝贝女儿再闹,也认了。 “世叔,且喝一盏茶。”常公子突然开口,嘴角露出玩味的笑容,并非是惊喜,而是觉得有趣。 “本公子给你一盏茶的时间,请开始。” 徐牧并无任何急促,语气反而越发沉稳,这一幕,让端茶的李硕墨看到,又是一阵不舒服。 “我徐家庄与常记粮行的生意。每月,要一百车的米粮。” “价格呢?” “按着市价来收。三个月后,我徐家庄每月,所需达到五百车。” 常公子靠在椅子上,眼神有些失望。 “内城一带,多的是要粮食的人,你是觉得五百车的米粮,是很大的生意了?” “可知汤江城的四大户,每月所需,都要一千车了。” “这一千车,似乎不是常记粮行的生意。” 徐牧笑了笑。收粮的事情一度困扰,早些时候,他便把各个粮行和大些的农庄,都打听清楚了。 那位常公子微微一顿,也继而跟着笑起来。 常记粮行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大,很关键的一个原因,是把持了整个内城附近的小半些农庄。连朝堂里的户部,在遇到赈灾荒年,也需要从常记粮行购粮。 当然,在常记粮行之上,另有两个大粮行,几乎垄断了半个纪朝的米粮生意。 三者之间,以常记粮行最为势弱。 “半年后,汤江城四大户的酒,若是再卖不出去,便不会收粮。而我徐家庄,只会从常记粮行买粮,四大户先前从别处收一千车,我便从常记粮行,收两千车。” 噗。 李硕墨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好笑地掏出手帕,把脸抹个干净。 内城一带,汤江城的四大户,能屹立百年不倒,自然有一番道理在。这些百年的世家,连他也不好招惹。 好家伙,面前的后生,居然敢大言不惭,说什么半年时间,要吃下四大户? 常公子也露出笑容,眼睛里却迅速闪过精光。 “你先前说,头三月,每月需要一百车的粮食?” “正是。” “婉婉亦是吾妹,这一轮,便算我报恩了。”常公子静默片刻,从怀里拿出一枚玉牌,递到徐牧面前。 “日后要取粮,让你的庄丁带着玉牌,去常记粮行即可。半年后,若要不到两千车,这酒坊庄子,我劝你还是别开了。” 白脸黑脸一起唱,生意人的手段,向来如此。 徐牧平静接过。 他心里明白,这不仅是一桩生意,更是一场合作。当然,关系不对等,至少现在不对等。 直到有一天,徐家庄披荆斩棘,吃下了内城一带的酒水生意。到那时,和常记粮行的合作,才能真正升华到另一层牢固的关系。 “生意都做了!还不出去!”李硕墨冷着脸,怒斥一声。对于这个钻出路的小东家,他越来越讨厌。 常公子打了个哈欠,没有半分做和事佬的意思,一百车的粮食,换来一个虽然渺茫的机会,并不算太亏。 徐牧不卑不亢,拱了手,转身走出正堂。 …… 并没有走去里间,而是沉默地站在青石道上,只等了半柱香,姜采薇这些人,便急急走了出来。 走在最后的司虎,明显还没吃饱,怀里还鼓鼓的,不用猜都知道藏着打包的肉食。 “徐郎!”姜采薇踩着碎步,远远地便喊了一声。 徐牧堆出笑容,也几步往前走去。 “登徒子,你怎的不去吃宴席。” “又不饿。对了,多谢李姑娘。”站在李小婉对面,徐牧难得拱手相谢。 “你、你为何要谢?”李小婉脸上写满了委屈。 “你不知,这样会显得生分么。” 徐牧愣了愣,他原先想着,虽然两个人都看不顺眼,但人家帮了这么一个大忙,倒不如放低姿态,也好找个台阶下。 但这小祖宗怎么回事,还讲不讲逻辑。 “罢了,左右你也是个傻子。”李小婉鼓着脸,拂了两下绫罗薄袖,莫名其妙地转身离开。 徐牧怔了怔,脸色蓦然气怒。 “牧哥儿!忍住,忍住!这里可是李府,她爹是当官的!还请吃饭了!”怕徐牧又要回骂,司虎急忙拖着徐牧的手臂,往李府外头拉去。 走出李家府邸,一场无妄的羞辱,随着收粮的水到渠成,徐牧已经露出笑容。 “东家,常记粮行那边,谈拢了?” “谈拢了。这月头,便会送一百车的粮食来。” “一百车?东家,这、这就不用四处去找粮食了?” “当然。” 在场的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收粮食确实是糟心的一件事情,特别是徐家庄眼下,无权无势的情况之下。 还好,总算是解决了。 “走,先回汤江。” 趁着还有日头,马力快一些,应当能赶得回汤江城。 “徐、徐郎,明日澄城有事。”姜采薇有点焦急,又怕徐牧会生气,一时间,也没把事情说清楚。 “东家,是这样,那位小祖宗说,明日刚好是澄城的文祭,让我等多留一日。” “文祭?那些书生瞎闹腾,我们去做什么?”徐牧怔了怔。大纪边关的烽火历历在目,他可没闲心,陪一帮子的书生怨天尤人。 “小祖宗说,东家懂诗文,想请东家去会诗,以后好做个儒雅些的人。” “我去作甚!”徐牧了无兴致,却突然又想起,这一桩收粮的生意,李小婉确实帮了大忙。 “那她先前又不说?” “东家,你们先前在吵架……” “她骂我,我可没回骂。”徐牧揉着额头,想不通李小婉是几个意思。 “罢了,便多留一日,且当看猴戏了。” 第九十一章 我爹喜欢 澄城文祭并不在白日,而是在夜晚。夜幕才挂上丁点星光,李小婉的车驾,便已经到了客栈前。 从车上走下,李小婉还带着微微怒意。 “登徒子,你日后生意做大,肯定要和许多人打交道,你风雅一些,生意就会好做一些。” 李小婉的这句,并非是虚话。即便边关千百里烽火,但内城一带,多的是各种附庸风雅的人。 “劳你费心。” “呸,要不是为了采薇姐以后的幸福,你以为我愿意帮你。” 徐牧努着嘴,很给面子的拱了拱手。 二辆马车,开始从客栈出发,怕文祭那边多有拥挤,周遵和另外两个青壮,索性留马在客栈,上了马车同去。 “今年文祭的彩头,是一顶鹤翎帽,据说是取了皇宫珍苑里的仙鹤翎羽,还嵌了几颗南疆进贡的明珠。” 李小婉说的认真,试图勾起徐牧的好胜心,但她很快失望了,徐牧除了挠个头,嘛表情都没有。 “喂,登徒子!你真要做一辈子小东家吗!” “又有何不可!”徐牧白了一眼,心里也蓦的涌起好奇。一场澄城的文祭,居然有这么大的脸面,不过再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 澄城几百年来人才济济,为大纪朝堂输送了不少血液,被圣宠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离着文祭的街路,还有些远,却已经听得见,诸多书生欢呼的声音。 彩色的灯笼,从街头一直铺到街尾。夜幕的上空,一个个祈天灯越荡越高,直至化成一朵朵的璀璨。 摩肩接踵的街路上,不仅是书生,也有许多游人行走,一步三回头,生怕拉下了某个好看的闺家小姐。 小贩站在墙角大声吆喝,花娘从阁楼媚笑着丢下手绢,花魁在不远处的坊船上,卖弄起舞。ζΘν荳看書 说实话,这是穿越以来,徐牧看过最热闹的景致。一度让他以为,步入了某一场盛世之中。 “东家,这好像不是一场猴戏。”周遵咽了口唾液。 在旁的司虎等人,脸色也同样微微震惊。如他们,在边关之时,哪里见过这等景象。 “什么猴戏?”李小婉凑过头,狐疑地盯着徐牧。 徐牧干笑了声,若是把澄城文祭说成猴戏,估计李小婉又要气怒了。 “登徒子,等会便是文祭的诗会,你便上去,把那顶鹤翎帽赢下来。” “你太高看我。”徐牧有些无语。 这一轮跟着过来,无非是给李小婉面子,毕竟收粮食这个大忙,还是李小婉促成的。 入了街前,两辆马车是没可能往前了,不得已,一行人只能下了车。 几个等在街口的李家护卫,见着李小婉到来,匆匆往前靠近。却不料刚靠近,便被李小婉一顿劈头骂,骂得狗血淋头。 大概意思是,本小姐又不是傻子,不需要人来保护。 按着徐牧原来的想法,这些封建社会的官家小姐,应当是矜持且内敛的。很明显,面前的李小婉,一顿颠覆了他的想法。 “登徒子,往这边!”李小婉喘了个气,熟门熟路地带着徐牧一行人,开始往前走。 迎面走来的不少书生,有认识李小婉的,尽皆堆上媚笑,赶紧过来打招呼。 “婉婉!徐坊主!” 范谷汪云两个,跑得满头大汗,全然不顾后面几个闺家小姐的哭喊。 “她们懂甚!我等与徐坊主,是边关杀过来的情义!” 这句话,让徐牧心头微动,这二人虽然纨绔脾气大了些,但好歹懂得知恩图报。 不像尤文才那等狗货。 “婉婉,我等一起去文祭诗会。” 偌大的文祭,别看什么灯谜戏台挺多,但最有看头的,还是汇拢了无数内城才子的诗会。 当然,包括徐牧在内,这一大帮徐家庄的人,多少有些格格不入。但李小婉可不管,就认定了徐牧文曲星下凡一般,偏要一路拉过去。 不多时,在几个李家护卫的开路下,一行人便越过了熙攘人流,走到一处开阔的石台之前。 目光所及,多的是衣冠楚楚的书生,大多束冠佩玉,被晚风扬起的绸衫,平添了几分儒雅。 石台最正中的位置,摆着一张玉台,玉台之上,一顶在夜色中透着璀璨的文士帽,煞是好看。 不用说,这就是李小婉嘴里的彩头,那顶御赐的鹤翎帽了。 “东家,那小公子也在!”这时,旁边的周遵,蓦然一声惊呼。 徐牧怔了怔,顺势往前看,赫然发现是卢子钟这家伙,居然也来了澄城。 坐在一张椅子上,卢子钟警觉地抬头,当发现徐牧身边,站着李小婉的时候,眉头一时皱得很深。 这一场文祭,难却同窗相邀,才从汤江一路赶来,却不料,居然在此地,又碰见了那位恼人的瘪三儿。而且,好像还傍上了官家小姐。 “别理他。”收回目光,徐牧语气沉沉。 生意归生意,但这等澄城的盛事上,闹开了终归不好。 “三秋有桂子,十里有荷花。菱歌泛夜去,钓叟牵莲娃。”一个脸面白净的书生,见着人多起来,踱着脚步走到中间,悠悠开口。 瞬间,石台周围,便爆起了阵阵的喝彩声。 身旁的人,即便是李小婉三个祖宗,皆是一副沉稳不动。经历过边关的苦难,这一轮的澄城盛世,好似恍如隔世一般。 “我大纪昌盛四百年,民安物阜,与诸友盛聚一堂,吾心大慰。” 取巧的讨喜话,又迎来了第二阵掌声。 徐牧只觉得好笑,一帮子五体不勤的书生,连刀剑都握不稳,却偏要念叨盛世安康。 他有些想离开了。 比起这些讨喜的颂诗,他更想念在望州城头,筒字营死战不退的怒吼之声。 “姓徐的,你不许走。”李小婉咬着嘴唇,仿若一下子猜出了徐牧的心思,急忙挪着身子,挡在徐牧身后。 “我不喜欢这些。”徐牧微微皱眉。 “我也不甚喜欢。”李小婉抬起头,秀美的惊鸿髻,精致的妆容,被晚风撩起的发梢,一时间,显得楚楚动人。 “我知道你不喜欢,但我爹……我爹喜欢雅风蕴藉的人。” 第九十二章 满城尽带黄金甲 “你爹喜欢,与我何干。”徐牧神色无语,“莫不是你爹,要认我做义子不成?” “你终归是个傻子!”李小婉又气得脸色发白,瞪了两眼,气得往前走去。 “徐郎,婉婉怎么又生气了?”姜采薇从后面走来,脸色苦笑。印象中,自家的郎君和李小婉一见面,便会开始吵架。 “我怎知道,莫名其妙。” 徐牧揉着额头,心底认真想了一番,好歹是李小婉邀请他们来的,这样一走,似乎也不太好。 “徐郎,左右都来了,若不然……就等婉婉一起吧。” 吁了口气,徐牧只得点头。 “澄城文祭,不仅是我澄城的盛事,更是内城一带,乃至整个大纪朝的盛事。若不然,我等便以‘盛’字咏诗,拨头筹者,可得这御赐的鹤翎帽!” 一个老者走上石台,言辞凿凿,又是长揖又是拜天,一副老学究的做派。 从旁边书生的嘴里,徐牧知道,这老头来头不小,居然还是澄城书院的老院长。 目光继续往前看,徐牧甚至还看到了李小婉的老爹,以及诸多撑场的官吏。无疑,给这个澄城文祭,更添了几分庄重感。 打了个哈欠,徐牧隐去半个身子,只等这狗屁的文祭一结束,便回客栈休息,来日回汤江城。 “司虎,你抬着头,怎的一动不动?” “牧哥儿,那卢崽子在瞪我等,我自然也要瞪他。” “加油……” 偌大的石台上,在宣布完咏诗题目后,一个个小书生,尽皆开始摇头晃脑,苦思冥想。 徐牧了无兴致,巴不得哪位才高八斗的状元郎,一鸣惊人,早些把鹤翎帽取走,结束诗会。 “登徒子,你怎的不想诗?”气不过的李小婉,又突然折返回来,眼睛红红,似是刚哭了一场。 “李姑娘,你也见着了,我就一个小酒坊的东家,我作啥诗。” “莫喊李姑娘!显得生分!” “喊小祖宗?” “也不行!你便和采薇姐一样,喊我婉婉。” 徐牧脸色古怪,摇了摇头,“我喊不出。” “气死本姑娘也!” 这一次,李小婉终归没有被气走,似乎是决定好了什么,偏要怂恿徐牧快些想诗文。 “百里桂香吹,千山绿影随,万户俱同欢,盛世无饥馁。” 还是先前的那位书生,第一个走了出来,一首诗刚念出,便又惹来一阵热烈的掌声。 “这位便是玉台城钟府官的公子,果然了得,无愧于年轻才俊之名。” 李硕墨率先开口,眼色里,对面前的书生极为满意。若是女儿李小婉在旁,少不得要撮合一番。 “一开口,便是技压全场了。”旁边有官吏,附声大笑。 “钟公子,若有有空,明日可来府上一叙。刚好,小女婉婉,也甚是喜欢诗文。” 钟姓公子笑着长揖,算是应承了。 人群里的李小婉,看得满脸紧张。 “姓徐的,你争不争气!若是我爹看对眼了,说不定那小东西,就会来我家下聘礼,上门求亲!” “这不挺好,门当户对。” “你、你个烂心肝的傻子!气死我!” 徐牧又打了个哈欠,索性也不还嘴了,任着李小婉闹腾。 很快,零零散散的,又有几个书生上前,诗文没有任何差别的,都是歌颂大纪朝的盛世。 但如今的大纪,哪里还有盛世。有的,只是边关烽火,百姓起义,侠儿杀贪,以及咄咄逼人的北狄。 “好!又是一首佳作!颂出我大纪朝的盛世国体!” 包括李硕墨在内,几个官吏尽皆鼓掌欢笑。围拢着的书生,也是满脸的自傲之情。 “尔等须知,我大纪朝到现今,已经繁华四百余年,兵威强盛,民事安和。只盼尔等多读圣贤之书,来日报效国恩。” “对,我等莫要学塞外的北狄人,只懂牧羊放马,宛若野人一般!” “南疆亦有蛮夷,茹毛饮血,同样不可取!” “唯有我大纪朝,蒸蒸日上!自有万国来贺!” 一首文祭的诗会,短时间,变成了一出浮夸谬赞的好戏。 “牧哥儿,那卢崽子起身了。”司虎突然开口。 徐牧顿了顿,隐隐觉得不妙。 “列位,听我一首。”卢子钟走到石台中间,拱手长揖,朝着四方各自一拜。 “昨夜春风入纪关,朔云边月满西山……” 卢子钟顿了下来,似是在努力思考,如何也想不起来。他揉着脑袋,许久还没吐出后两句。 在旁的书生正听得起劲,急得开始连连催促。 徐牧沉着脸,突然明白卢子钟要做什么。这狗东西,是要把他拉出去。 “列位,咏诗一事,果然破万卷书,行万里路,方有真实的体感。喔对了,不知在场的哪位,可曾去过边关。” “或者是,刚从边关而回。” 在场的书生,尽皆一片发懵。边关又苦又打仗,离着他们极远,谁脑子抽了,才会想着去边关。 “咦,这位莫非是徐坊主?啊,婉婉小姐也在。”卢子钟笑着转过了头,看向后头的徐牧等人。 “我记起了,徐坊主……似乎是从边关而回吧。” 不过是叫个名字的事情,偏要玩得这么阴恻恻的。 人群缓缓拨开。 站在人群之后,格格不入的徐家庄一群人,暴露在了视线之中。 “婉婉,过来!”李硕墨声音微怒,一边喊着,目光一边冷冷看着徐牧。 这种往上钻的穷后生,定然是想高攀自己女儿,借机上位。若非是在场的人太多,他都要直接让护卫去拿人了。 李小婉犹豫了许久,看着徐牧,又看着自己的爹,最终垂头不语的,踩着碎步往前走去。 范谷汪云两个,却是挽起了袍袖,紧张地站在徐牧身边。 “徐坊主,为何还不上来呢。”卢子钟露出得逞的笑容,仿佛熟人一般,几步走到徐牧面前,做了一个“请”字手势。 “小东家,你想靠上一株大树,不好意思,这层关系我帮你拔了。幸好,我早看出来了,李大人不喜欢你这等往上钻的贱民。” 压低的声音,只有两个人才听得到。 徐牧都明白了,这卢子钟,是怕他和李家扯上关系,所以才闹了这么一手。 “你的小酒坊,便死在汤江城里吧。” 徐牧淡笑一声,并未回话。和四大户的仇怨,岂是回骂一两句,便能解决的。 “我等请小东家上来,如何!” 在场许多书生并无兴致,没有人会指望,一个破落户小东家,能咏出什么诗文。 一些人,发出了隐隐的冷笑。 这种年头,如尤文才这般的穷书生,不知有多少,都试图攀上他们,继而迈入圈子里。 这等事情最好笑了,富贵少爷和贱民,该各有各的世界,凭什么让你钻上来。 李小婉站在晚风中,想哭,又不敢哭。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她突然发现,即便只有百步之遥,那个人却仿若,越来越远。 徐牧冷冷转了身,带着姜采薇司虎等人,往前慢慢走去,不消一会,便消失在了文祭热闹的街市中。 石台中央,卢子钟舒服地送出一口气。脑子里已经开始盘想,回到汤江城后,怎么把那位小东家玩死。 “我要咏诗!” 在徐牧走后,范谷和汪云两个,不知为何,一下子红了眼睛。 “且上来。” 范谷和汪云齐齐走上石台,发红的眼色里,掩饰不住微微怒意。如他们,也曾随徐牧,一路从边关杀来。 呼出口气,两人对视一阵,冷冷开口。 “待到秋来九月八,” “我花开后百花杀。” 仅念出两句,在场的,不管是李硕墨还是那些官吏,尽皆起身。围拢的书生,也俱是满脸震惊。这等的诗句,惊煞人也。 “冲天香阵透长阳。” 范谷和汪云顿住声音,许久,咬着牙吐出最后一句。 “满城尽带黄金甲!” 一诗念完,场中死寂无声,连卢子钟,也一时静默不语,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这似是反诗,不像咏盛世。”有人惊声开口。 “忘了讲,此乃菊赋,尔等再细读,可像反诗?”范谷声音清冷。 “黄金……确是菊色。”李硕墨艰难咽了口唾液,许久了,他都没过这等惊煞人的诗句。 再加上范谷汪云两人的身份,不仅和女儿李小婉熟悉,也是澄城里的富户之子,算得上可以结交的年轻人。 “列位,此诗当如何?” “排首榜无异议,不过,最后一句改动一番比较好。” 范谷和汪云站在台上,并没有听清那些人在说什么,而是穷尽目光,想找到徐牧的身影。 …… “婉婉,这首诗是徐坊主念给我们的。”等人影散去,范谷和汪云齐齐叹声。 李小婉只觉得脑子一时混乱,又莫名地欢喜起来。而且,还有了个大胆的想法,若是那个小冤家,穿着文士袍,竖起发冠……啧啧,似乎也是个俊俏人。 第九十三章 常家镇 在诗会上,卢子钟咄咄逼人的表现,一度让徐牧有了更大的危机感。 原本赶回汤江的打算,也暂时作罢,趁着时间还富余,索性第一轮的收粮,便亲自前去。 有那位常公子的玉牌,估计问题也不大。 “牧哥儿,叫常家镇?” 常记粮行的所在,正是常家镇。听说,这偌大的一个镇子,近几千的人口,除了一些雇工之外,几乎都是常氏的本家人。 以一己之力,将生意盘成一个镇子,别说内城一带,就算放眼整个大纪朝,都不多见。 从澄城而出,拢共不到五十里路,便在一处依山傍水的山脚,见着了常家镇。薆荳看書 来往至少有数十个的常家护卫,循着镇外的乡路,来来回回的巡逻。 这光景,估计都不需要官家来主事了。 “你买粮?不若去小农庄看看?”巡逻队的头子,是个瘦高大汉,见着徐牧的破马车,以及三四个上不得台面的庄人,脸面露出讪笑。 这哪儿都有势利眼,恼人得很。 徐牧懒得废话,直接将玉牌拍出,惊得瘦高个连退几步,把人让了进去。 “周遵,记得把马车停好。” 碍于以后还有生意往来,刚入城,徐牧便叮嘱了句。 “东家,那边马廊的伙计,知道我等来收粮,不仅不收银子,还帮着喂马料。” 不多时,周遵喜滋滋地跑回。收了那么多趟粮食,似乎是这一轮,收得最舒服了。 “自然的。”徐牧笑了笑。 开门做生意,来者是客。若是没有这份见识,常家镇也不能把生意盘得这么大。 “牧哥儿,若是我们的酒坊,也变成这么一个大镇子,那该多好。” 徐牧顿了顿。 他何尝不想,但单单一份这么大的地契公证,估计都要数十万两了。另外还有建镇子的石料木材,雇工人手,又是一大笔支出。 而且,即便到时候建成了镇子,没有人口和手工业者涌入,要不了多久,也会变成死镇。 想归想,但徐牧心底,还是有着期望的。 “东家,问过了,收粮在前头的民坊里。” 官有官坊,民有民坊。如常家镇这般的惊世大户,估摸着许多事情,都能自主处理。 老规矩,刚走到民坊前,徐牧便祭出了玉牌。 民坊登记的老头,仰起满脸褶子的老脸,细看徐牧几番之后,才沉默地起了身,往民坊里走去。 “这玉牌,怎的不灵通?” 若是不灵通,先前在镇子外,那边的巡逻队,便不会一副吃惊的作态了。 徐牧想到了一种可能,有些无语地理了理身上衣服。果不其然,不到一会的功夫,那位常公子便背着双手,随着民坊老头,悠哉悠哉地走了出来。 犹豫了下,徐牧作揖行礼。 “有些巧了,我刚前脚回来,小东家后脚就到了。” 言下之意,好似徐牧是舔着脸跟着一般。 “常公子,实属撞日大吉。”徐牧语气不变。 “得了,你也莫要一直‘常公子’了,你既是来收粮,便算我常记粮行的客,喊我四郎吧。” 常四郎抬了头,看了眼头顶的天色。 “入屋吧,我请你一盏茶。” 徐牧怔了怔,突然发现,面前这位常家的少爷,似乎并不算太坏。至少,比起卢子钟那种坏痞子,要好上许多。 “福伯,带小东家的庄人,去取百车粮食。” 言罢,常四郎继续背着手,带着徐牧,走到了民坊前的茶台前。 刚坐下,常四郎便娴熟地掐了茶饼,取来釜中的热水倒下,沏了小半盏,缓缓推到徐牧面前。 上一世之时,由于应酬,徐牧也懂些茶道之理。浅茶满酒,可看出主人家的姿态。 “我有些好奇。”常四郎吹了口茶盏里的热气,“小东家哪儿来的信心,能吃下汤江城的四大户。” 这一句,实属开门见山了。 “我的酒好。”徐牧言简意赅。 常四郎脸色好笑,“便是这个缘由?” “已经足够了。剩下的我会想办法,让天下人都知道,我的酒确实好。” “啧,你这人有些意思。一百车的粮食,我似乎卖的不亏。不过……我请你喝茶,并非是因为这个。” “问问就知道了,我常四郎的性子,很少亲自给人沏茶。” “生意之外的事情?” 常四郎面露笑容,“昨夜儿,听了一首好诗。”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阳,满城尽是黄金甲。” 徐牧眉头一皱,有些想不通,这件事情常四郎如何会知道。范谷汪云两个,估计也不会那么快就把他卖了。 “别猜了,我有人的。”常四郎有些慵懒地靠在红木椅上。 “不瞒小东家,昨夜的文祭诗会,至少有八个老爷请我,我都懒得去。” “为何?” 常四郎笑得更欢,“我与那帮傻子玩什么,作几首诗,又不能当饭来吃。而且我的性子,也不喜欢捧臭脚。” “看来常公子不喜欢诗文。” “你又错了,我很喜欢。”常四郎眯起眼睛,“大纪兴武十五年,我是登殿的状元郎。” 这一句,轮到徐牧发懵。 “当时,那位宰辅让我在殿上作诗,颂扬他的功绩。”常四郎脸上露出嗤笑,“我半天没声响,最后憋了一个屁,满朝的文武都吓坏。要不是我老子后面送了十万两,我估摸着就脑袋搬家了。” “这等事情,你为何与我说?你也知,我不过是汤江城的一个小东家。” “与生意无关。我很单纯地喜欢那句,满城尽是黄金甲。许久了,偌大的内城二十三郡,没人敢写这等东西。” 徐牧沉着脸色,这要是再尬聊下去,估计都要密谋叛变起义了。这常四郎,路子真他娘的野。 “得了,知道你不容易,带着庄人二千里奔赴内城。”常四郎伸了个懒腰,“你自个出去,记得把银子交给福伯。” “嘿嘿,常记粮行,概不赊账。” 徐牧点头起身,还没走出几步,在后头,又响起了常四郎的声音。 “小东家啊,哪天要是被四大户逼得走投无路。你来常家镇找我,我给你一口饭吃。” “当然,这口饭要凭本事,一个吃不好,可要掉脑袋。” 徐牧顿了顿脚步,只觉得这位常家镇的少爷,越发的古怪。 第九十四章 东坊宵禁 回汤江的路上,徐牧心事重重。这一场收粮之行,得到的不仅是百车粮食,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古怪信息。 最让徐牧失望的,莫过于小校尉赵青云。 作为后现代的人,他深知一句话,“屠龙者变成恶龙”,若真是如此,有朝一日和赵青云相对,真不知如何才好。 “东家,我等回到汤江了。” 这一轮,常四郎给的情面很大,一百车的粮食,足足派了二十余个护卫,一路护送。 似要宣告什么一般。 守城的官兵见了常家镇的挂牌,连银子都不敢收,匆忙把二十余列马车让了进去。 “小东家,这一轮的百车粮,我等便算完成任务了。日后小东家再想要粮,直接入常家镇便可。” 常家镇的护卫头子,客气地拱手告辞。不多时,待粮食卸下,二十余列马车,再度呼啸离开。 “东家,一路没事的吧?” 卸完粮,陈盛急急领着几个青壮聚来。 “没事,庄子呢?” “庄子都还好……就是黑夫被人捅了。” “黑夫被捅了?” 徐牧先是一怔,随后眉头紧皱起来。 在东坊这边,黑夫这帮二三十人的棍夫,可谓是徐家庄的盟友。先前的一千坛酒订单,黑夫也能分得百多两银子,无疑,这诸如结盟的关系,也会越加牢靠。 却没有想到,这等时候,黑夫被人伤了身子。 “西坊来的?” “应当是,我带人赶去的时候,已经死了两个棍夫,黑夫也被剑割伤了腰,剑法极准,请来的大夫说,可能挺不过了。” “东家,我原先还想着,若你这两日还不回来,便先买口棺材送去,当成我徐家庄的心意……左右,好像都挺不过了。” 偌大的汤江城,如果说徐家庄还有帮手,那只能是黑夫带头的这帮东坊棍夫。 而且,正常来说,棍夫不可持有铁制武器,否则将是大罪。但徐牧敢打赌,即便他把事情报到官坊那边,最终也不了了之。 四大户的手,要把汤江城的整个天,都遮住了。 “东家,怎办?先前你没回来,那些个棍夫,扬言要杀去西坊,给黑夫几人报仇。” 打打杀杀,并非是出路。 徐牧一直相信这一点,所以很多时候,他都在克制自己。 “先去黑夫那里看看。” 如果黑夫死了,那边西坊的棍夫便会涌来,彻底搅乱徐家庄的发展。 这世道赚钱的营生,往往相伴着腥风与血雨。 …… 来回一天,再出庄的时候,已经是夜晚。司虎与陈盛二人,各自提了盏油脂灯笼,脚步迈得沉沉。 另有三个青壮,也冷冷跟在后面。 一桩桩瓦头上,弓狗在夜色中,如同敏捷的野猫,紧紧贴在徐牧三人的身后,不急不慢。 “东家,弓狗是在报恩呐。这几日,他都会跑到城头的屋瓦,等着你回来。” 徐牧顿了顿,抬起头看着夜幕中的小驼子,心底有些欣慰。 不多时,徐牧脚步平稳,便带着人去到了狭长的老巷子边上。几个守街的棍夫,见到徐牧过来,纷纷拱手抱拳。 夜色漫过东坊的老城,拖出一缕缕光怪陆离的残影。受惊的野猫炸起了毛,叼着不知腐了几日的死鼠,匆匆翻过墙头。 墙的另一边,野猫的身子还没落地,便在半空被割成了两截,猫眼渗出血水,蹭了好几次短腿,便再也不动。 黑燕子收回了剑,抬起头,冷冷看着瓦头之上,还在跃动的驼子人影。 冷着脸,他压了压手。 身后的几十余个棍夫,迅速隐入夜色之中。 “我讲过了,那小东家定然会来的。”黑燕子垂头冷笑,“小东家蠢了些,这等世道,当是杀人放火,才换得金腰带。” 说着,黑燕子脸上涌出微微的耻辱。 成名一十八载,居然要借助刍狗一般的棍夫,用来围杀。日后要传出去,脸儿都丢光了。 “若不是什么不能当街杀人,什么要致仕户部,我岂能如此。” 寻了个借口,黑燕子才稍稍轻松起来。 不管怎么样,只要这一轮杀了,这等糟心的日子,便算过去。 “那小东家入屋了!”有盯梢的西坊棍夫,压低了声音。 黑燕子抬起头,冷冷握着手里的长剑。 …… 屋子里酸腐的气息,仓皇扑入鼻头。 黑夫躺在垫了破褥的木床上,眼色里满是痛苦。那一剑,似是故意所为,绕着他大半个腰,割裂了半寸的肤肉,割到了骨。 死又死不得,活又活不成。 “小东家,我要死了的……”黑夫声音嘶哑。 徐牧停在床前,把眉头紧紧皱住。古时并没有伤口缝合的手段,这等割裂的大伤口,只能用草药热敷,旨在加速伤口愈合。 但伤口割裂太大的话,徒劳无益。 所以,黑夫才会这么绝望,只以为自己必死。 “小东家,你救救我当家的!”屋子里,一个又黑又瘦的妇人,几步跪在徐牧面前。 徐牧抬了手,将妇人扶起来。 救人的办法,他是有的。不过,屋子外头的情况,似乎是不对了。 弓狗警哨的咕声,已经响了三轮。 …… 夜幕下,一袭骑马官差来回奔袭,沿着东坊的街口,不时长声高喊。 “今日东坊宵禁,所有人等,不得随意出户!违者以盗火罪论处!” “东坊宵禁!不得出户!” 一个个原本在屋前纳凉的人影,匆匆收了板凳,转身往里走,将摇摇晃晃的木门,“嘭”的一声关上。 闲逛的行人,开始加速狂奔。 面贩压了摊,几下挑在肩上。花娘拾起掉地的手帕,躲入楼阁。 “列位,我家府台说,仅此一次。”一个大吏将鼓鼓的银袋,收入怀里,声音沉沉开口。 “尔等须知,这等事情闹上去,列位都有灾祸。” 四大户的几个管事人,尽皆点了点头,目送着官坊的大吏走远。 “加上黑燕子的酬金,共一千两的银子,值不值当?” “值当。他先前酒市的订单子,值五千两了。再来几回,我等要喝西北风。” “此言不对。我四大户生在秀美的江南,岂会喝西北风?” “共七人,那便是七具尸体。” “听说是从边关一路杀来的,不会出问题吧?” “有何问题?终究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贱民。” 卢子钟披着大氅,站在另一边的阁楼上,顿了一会,放肆的笑声,蓦然在夜色中,高高响起。 月光穿透黑云,铺下一层惨白的月色,染白了整个东坊。一场宵禁,东坊宛若半个死城。 屋顶上,弓狗焦急的警哨声,越来越响。 屋子里,徐牧将银针捻住,放在油灯之上,来回烧了好几番。 床上,被按着的黑夫脸色惊恐,腰间被割裂的伤口,又一下子崩开,血水泊泊流出。 “小东家,外头有官差喊街,今夜宵禁。”一个东坊棍夫,从门外探头而入,声音发颤。 徐牧皱住眉头。 “陈盛,外头有几人。” “共十二个东坊棍夫,都是相熟的伙计。” “如今是什么时辰?” “子时。” 徐牧收了声音,捻住带线的银针,朝着黑夫腰下的伤口,蓦的出手。滚烫的银针穿过肤肉,血珠高高迸溅,咬着哨棍的黑夫,痛得眼睛爆凸而起。 “司虎,提刀。” 司虎起了身,将腰间的朴刀动怒抽出,提在手上。 “长弓,敢入百步之内,直接射杀。” 屋顶上,走动的脚步声,一下子冷冷停下。 “陈盛,带着人挡在屋前,这一轮,本东家允许你们放手来杀。” 徐牧沉着脸,将最后一个线头冷冷缝上,虚弱的黑夫,已经痛晕在床。 宵禁?估计连官差都躲起来了,只等打完再出来洗地。 “边关二千里到内城,列位都是吊卵的种。我等连北狄人都能打烂,岂会怕,外头这一些土鸡瓦狗的东西!” “这一夜很长,足够打烂他们!” 第九十五章 下辈子,不接小东家的单 夜色如枭。 窄巷里的过道,一抹抹的人影,被月光蓦的拖长,犹如鬼魅一般。 巷子之外,最后一道更夫的号子,潦草地收了声之后,整个世界陷入死寂。 弓狗抱着弯弓,冷冷趴在瓦顶的晚风之中。 司虎杵着刀,和陈盛四个青壮一起,挡在屋子之前,都不言语,蓄力的姿势,却衍生出阵阵的萧杀。 十二个东坊棍夫,各自握了哨棍,有些惊怕,却又硬着头皮,留在屋子周围。 屋子里。 徐牧握着长剑,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位黑瘦的妇人,给黑夫喂入热汤水。 待第一阵奔袭的脚步声响起,徐牧才缓缓抬起了头,嘴角里露出清冷的笑容。 即便是一场围杀,四大户也把戏份做足了,又是宵禁避嫌,又是堵路伏击。若换成其他的普通小东家,估计就死在这里了。 而且是白死。 到了明日清晨,没有人会知道,这一道狭长的棍夫巷子,发生了什么。 …… “堵了!” 两辆烧着干草的马车,各从巷头与巷尾推来,堵住来回的去路。 “今夜,上头的老爷说了!剐了那位小东家,我等每人分五两!” “捅了小东家的!分五十两!” 一时间,越来越多的棍夫,以及扮成棍夫的护卫,从巷子的头尾,汇聚而来,疯狂涌入。 黑燕子恼怒地抬脚,将面前的野猫尸体碾成了血泥,继而,才把剑提在手上,翻身一跃,跃去了高顶之上。 “这世道便是如此。伸手捞食的斩手,挡人财路的砍头。渡口小东家,他若是收敛一些,又岂会有今天。” “常家镇的粮食入了汤江,二十人的送粮护卫,好威风的小东家。” “常四郎莫不是把他当了傻子?” “越来越过界,终究是边关的小蛮子,不懂规矩。估摸着是以为,靠了个边关小将,要顶破天了?” “管事们都安排好了,等消息吧。” 四个华袍的老人,聚在一间内厢里,一边饮着茶,一边语气好笑。卢子钟躬身立在后头,只偶尔走出楼台,张望着远处的消息。 一声声被惊扰的犬吠,似近非远。巷子两边,原本还掌灯的人家,吓得急忙吹熄,将木窗彻底闭上。 “遮麻面!” 巷头第一波的西坊棍夫,迅速把麻面套住了脸,手里挥舞着的,不仅是哨棍,还有刀剑掺杂其中。 巷尾的方向,同样是人头攒动。麻面遮去了脸,只露出一双双嗜血的眼睛。 “把小东家捅了!” “杀过去!” 脚步声蓦然杂乱起来,晚风吹得人衣袍鼓起。 司虎第一个抬了朴刀,怒吼着跃跳起来,往巷头的那波棍夫冲去。 “我等也去!” 陈盛仰头高喊,带着三个徐家庄的青壮,抽了武器,也往巷尾的方向,急步奔袭。 弓狗没有动,如同蛰伏的野兽,仅有的一只眼睛,冷冷抬起来,盯着高顶上的黑袍人影。 咻。 飞刀弹射而来,在无光影的半空,瞬间被短箭挡落。 二指再度捻箭,弓狗伏身在瓦顶,继续沉稳不动。 铛铛—— 又是两柄飞刀,迸溅出火星之后,被打落下去。 再度捻箭,弓狗仅有的一只眼珠子,迅速在眼眶疯狂打转。 下方狭长的巷道里,不知倒了几人,司虎爆吼的声音,如平地而起的炸雷,震痛人的耳膜。 黑燕子凝着脸色,隐身入黑暗角落,一时间气怒无比。 下方的那个神箭小罗锅,盯得他很难受。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仅仅是几个人,便堵着两边巷道,几乎上百的棍夫来杀。 “我当年去郡王府杀个幕僚,也没这么困难。” 这要是再失败,干脆退隐江湖吧。 咬了咬牙,黑燕子吸气弓身,如轻燕翩舞,整个人蓦然下掠。 咻。 仅眨眼的功夫,一支短箭地穿透而去,在寥寥的夜色中,穿烂了一件空荡荡的黑袍,直直钉到对面的老墙之上。 “虎、虎哥儿!” 弓狗稍稍一怔,脸色蓦然大急。以最快的速度,用头撞穿了屋瓦,细小的身子,掉入下方的屋头里。 哐啷。 人影还未稳,弓狗立即伏地扫视。 如他所想,那位裹着黑袍的人影,此刻已经赤了上身,露出瘦削无比的身子,如麻杆一般。 这一轮终究是慢了,剑影割来,即便是躲避了,依然将他的手臂,割出一道长长的血痕,肤肉外翻,血珠迸溅而起。 “东、东家!” “长弓,退后。” 弓狗扶着手臂,浑然不动,死死挡在徐牧身前。 徐牧垂手按剑,也冷冷盯着面前的人影。 黑燕子咧着嘴,饶有兴致地扫了面前的徐牧两眼,才迅速起了剑招,剑花随着油灯的摇曳,在墙壁上衍生出数条吐信的毒蛇。 “成名一十八载,识得我么!暮云州黑燕子——” 口头禅没喊完,黑燕子突然停下动作,惊恐地扭过头,看着旁边的一方石墙。 轰隆! 一尊巨大的拳头,暴怒地打穿一个墙洞,冷冷抄了进来,带着漫天的粉尘,怒扇而下。 半空中,目瞪口呆的黑燕子,连人带剑,整个倒飞出去。 还讲不讲道理…… 徐牧也有些无语,虽然和司虎商量过这一招偷袭,却没有想到,自家的怪弟弟,力气有些逆天了。 咳出几口血,黑燕子一声怒吼,拾了长剑,还想二度刺杀。 啪。 长剑第二次,被那位铁塔巨汉双掌一拍,碎成几截。 “我前日才打的新剑,二百两一柄……” “你定然要喊我赔钱。” 司虎古怪吐出一句,迅速出手,一掌劈在黑燕子的头顶上。 黑燕子面色怔怔一顿,瘦削的身子被压成了熟虾,眼耳口鼻,一条条的小血蛇,疯狂攀爬而出。 踩着的泥地,一下子陷到了腿裸。 “成名一十八载……下、下辈子,不接小东家的单子。” 痛苦地翻了好几下眼皮,终究是无力气再翻了。这位暮云州远道而来的小刺客,一场奔波,死于大纪兴武十八年,蒲月九日。 走出屋头,徐牧对着清冷的夜色,目光前顾。 狭长窄巷的两边过道,堆满了重伤的西坊棍夫,有许多浑身披血,估计也救不活了。 陈盛提刀走回,虎口已经裂开,声音悲戚无比。 “罗五先前不小心摔地,身子被捅烂了。” 徐牧沉默地闭起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是满眼的萧杀。 第九十六章 昨夜野狗成群 清晨,雾气开始笼罩整个汤江小城。 宵禁解除,提了刀的十余个官差,开始沿着整条狭长巷道,洗地收尸。 “莫看,让你们莫看!” “已经查过,昨夜野狗成群,咬死了人。” 官差一边驱散人群,一边怒声高喊。 西坊,四海茶楼的天字内厢。 四个老人沉默不语,看着茶桌上冒出的热气,久久发呆。 卢子钟站在一旁,尽力将身子躬到最大限度,好让自己看起来人畜无害一些,免得被迁怒。 “一百一十九人,包括一名暮云州的顶级刺客,都拿不下一个小东家?谁敢信?” “先前我等考虑不周。那边的巷道狭长且窄,若是有虎士当关,是可以万夫莫开的。” “虎士?许久没听过这词儿了。一个边关流亡的小东家,他哪里来的资本。” “一步臭棋。” “子钟,把头伸来。” 卢子钟心底发冷,却还是急忙把头伸了过去。 哐! 一个茶盏,瞬间在卢子钟头颅上,开出了血花。 四个老人冷冷起身,走出了内厢。 …… 东坊,徐家庄。 整个庄子,都笼罩在悲伤的氛围之中。 “陈盛,等会去一趟丰城,把一百两银子用木盒装了,寻个镖局送给罗五的遗眷。” 陈盛点点头,接过了银袋。 “徐郎,那些官差会不会来抓人?”姜采薇声音焦急,昨夜知道出事,她已经急忙带人赶去。 却哪里想到,才刚过去……徐牧七人便打赢了。 “不敢的。”徐牧摇着头,“都不是傻子,这事情要是传出去,长阳的总司坊那边,会派人来查。” “我估计昨夜的街斗,都会用借口来遮掩过去。” “东家,那我等现在怎么办?” 没有犹豫,徐牧沉沉开口,“继续做生意,单子一件不拉。” 徐家庄若是怕了,退了,还能去哪?他带着这些庄人,真要去外头落草为寇吗。 乱世之犬,无根浮萍,闯不出一条血路,只能被人当成虾米吃掉,渣子都不剩。 “陈盛,黑夫那帮人怎么说?” 昨夜的街斗,十二个愿意相陪的棍夫,也死了五六个,徐牧也出了一百两的银子,作为抚恤。 好在月头酒市的定金不少,直到现在,还能剩下三百多两。 “黑夫醒过来,已经答应了,带着余下的六个棍夫,投靠徐家庄。” “陈盛,都是带家眷的吧?” “都带。家眷加起来,也有十几人。” 徐牧松了口气,并非是轻视棍夫,而是没有家眷留在庄子里,归属感终归要差一些。 “黑夫这些人先前也不坏,是活得没办法了,才去做了棍夫的营生。” 点了点头,徐牧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昨夜的一战已经足够证明,都是吊卵的好汉。 “弓狗怎么样?” “伤了手,估计半月之内,是没法用弓了。” 七个人,除了罗五死去,弓狗被割了手,余下的陈盛这些人,都不是大伤,几天就能恢复。 怪物弟弟就不说了,打不死的那种。 “东家,还有件事情。”陈盛神秘叨叨。 “先前我等退回来之时,哥仨气不过,绑了几个人藏着。” 徐牧皱起眉头。 “人呢。” “都藏好了,后头去看了眼,发现这些人身子上,都带着四大户的挂牌。” 挂牌,相当于雇工的身份。一般受雇于大些的门户,都会有这等挂牌。先前常家镇的送粮队的护卫,也是如此。 说实话,即便有了挂牌,也没有大用。那些官儿不会管,四大户更是无所忌惮。 这就是很操淡的地方。 不过,总归要去争点什么回来。 “陈盛,把人丢上马车。” “东家要作甚。” “做回好人,给他送回去。” 陈盛是不相信的,自个小东家的脾气,他左右也了解一些。 “快去。” 陈盛急忙起身,带着两个青壮,匆匆往藏人的地方跑去。 …… 一架马车,从东坊而出,趁着大好的日头,徐徐往西坊的方向驶去。 不多时,便停在了官坊的街路前。 几个洗地回来的官差,一下见着了徐牧,皆是脸色发沉。徐牧打赢这一场,他们分得的银子,至少差了一倍。 “你来官坊作甚!”官头是个微胖的中年人,率先踏出几步,凝声开口。 汤江城里,早在几十年前,四大户便将官与商的利益,紧紧绑在一起了。没有人会欢迎,一个猛龙过江的小东家。 徐牧笑着下了车,抬了抬手。 后头的陈盛两人,急忙把绑起来的几个护卫,冷冷丢在街上。 “抓了几个贼,送来官坊讨赏。” 这心知肚明的事情,被徐牧一搅合,相当于摆上了台面。特别是几个护卫身上的挂牌,足够证明许多事情。 “既然送来……便交官坊吧。” “这几贼入我庄子,偷了二千两的财物,我如今寻不到了,我交给了官坊,能帮我寻回来么。” 司虎摘下朴刀,哐啷一声,沉沉抱在手里,站在徐牧身旁。 几个官差立即顿住脚步。昨夜的事情,他们大抵心里都有数,四大户借着宵禁之名,想捅了这位小东家。 不曾想,被人家一波反杀了。 这等的狠人,实则没必要去招惹,去趟一道浑水。 “若不管,我便送去内城的总司坊了。”徐牧再度露出笑容。 其实他也清楚,哪怕捅到总司坊,四大户在奉上一笔足够打点的银子,也能全身而退。 这世道,穷人莫要去争道理。 当然,徐牧没想争道理,只想争时间,争银子,直至有一天争了气,把四大户踩在脚下。 官头沉沉退后几步,不动声色地嘱咐了人,绕过官坊前街,往前急急去报信。 “陈盛,取张马扎。” 陈盛点点头,从马车里又抱出一张小马扎,放到地上,让徐牧坐了下来。 四周围,围观的人群,也一下子越聚越多。 几个四大户的护卫,被街风吹了一阵脑袋,终于悠悠转醒,又是告饶,又是狡辩,又是威胁。 徐牧全当耳边风了。 都到了这等不死不休的时候,再继续退,往后一步便是悬崖。摔下去要粉身碎骨的。 …… 四个老鬼齐齐站在楼台上,眼色里有说不出的怒意。 “他想跟我们玩下去。” “若不然,便和他再杀一轮?” “他要二千两,倒是敢开口。” “事情再闹,怕会捅到内城的总司坊。到时候,估计不止二千两的打点银子了。” “子钟,你委屈一些。去把人领回来。” 四个老鬼,又齐齐吁出一口叹息。 一百一十九位刀口舔血的大汉,还有一位顶级刺客,却杀不过七个边关刁民,还讲不讲道理。 卢子钟点头转身,往前走了几步,满脸尽是愤怒与不甘。 第九十七章 河母的信使 官坊前街,人来人往。不多时,已经围拢成一个圈。几个官差即便呵斥了四五次,依然没能把人群喝散。 徐牧沉稳坐在小马扎上,静静等着。四大户要是不傻,这件事情肯定要善后。 一个护卫挣脱线索,刚想转身逃跑。却被司虎恼怒地一掌拍倒,重新揪了回来。 即便是官差,见着这一幕后,也不敢多说一句。边关七条好汉的威名,这一刻深入了肤髓。 “东家,人来了。”一直在观察的陈盛,这时沉沉走回。 徐牧嘴角冷笑,如他所料,这一出善后,四大户自然要派人过来。 马车推开人群,卢子钟凝着脸色,从车上缓缓走下,七八个卢家护卫,一脸惶恐地守在前后。 官头讨笑地走去,谄媚了番。 卢子钟抬起头,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冷冷交到官头手里。很明显,他没有任何与徐牧打交道的意思。 若非是四个老鬼开口,这等时候,他如何会来自取其辱。 官头接了银票,扫了一眼票额,脸色愈发不喜。洗地半天,还不及人家做一场戏。 徐牧坐在马扎上,没有接银票的意思,反而是回头,冷冷喊了一句。 “司虎,把人放上车,等会去长阳总司坊。” “牧哥儿,晓得。” 几个四大户的护卫,顿时吓得嚎啕大哭。这要是去了长阳的总司坊,逼供之下,指不定要被扒一层皮。 卢子钟沉着脸,冷哼了声,最终抢过官头手里的银票,冷冷往前走去。 “小东家,不打不相识,切莫太过分。” 不打不相识?若非是司虎几人足够强大,估计现在,他的尸体都凉了。 在旁围着的百姓,也尽皆露出古怪的神色。印象中,何尝见过这副卢家公子的讨和做派。 “按着你的意思,二千两。” 徐牧没动,依旧稳坐在小马扎上。 卢子钟捏着银票,怒极反笑。这一下,他终于明白了这张小马扎的意思。 若非是弯腰低头,徐牧根本不会接。 偌大的官坊前街,无数的围观百姓。此时有不少人,都开始窃窃私语。 卢子钟垂下手,仰头笑了起来。尖锐的笑声,惊得四周围的不少百姓,纷纷往后退却。 徐牧浑然不动。 他要当着整个汤江城的面,把四大户的脸面打碎。 “你先前说,让我够胆的话,莫要离开汤江。” “我留下来了。” 徐牧凝声开口,和四大户之间的仇怨,注定不能善了。都宵禁堵着杀了,还要委曲求存不成。 卢子钟立在面前,脸庞早已经爬满了戾气。 “司虎,数三声。三声过后,马上启程去长阳。” 司虎当头一笑,瓮声瓮气地喊了一个“三”。 “小东家,哪里来的底气。”卢子钟沉沉立着,汤江城一百多年来,敢虎口捞食的人,不出三个。 无一例外的,都死得很惨。 “二。” 卢子钟身子微颤,捏着二千两的银票,脸色憋得发白。 “一。” “哈哈哈!好,小东家不错!” 当着围观百姓的面,卢子钟狞笑着弯下腰,长弓作揖,将二千两的银票,平举到徐牧身前。 “卢公子知错?” “知错。”卢子钟冷着声音。 “二十多岁的人了,该懂些礼数了,下次再胡闹,我便折柳枝抽你了。” 四周围的百姓,包括几个官差在内,皆是目瞪口呆,若在平时,谁敢对卢公子这般说话。 偏偏,那位小渡口的东家就敢。又偏偏,向来眼高于顶的卢公子,没有任何反驳。 伸了懒腰起身,顺手抱起了小马扎,徐牧看都不看卢子钟一眼,转过脚步,便入了马车。 马车离开街路,悠悠往前。 久久不动的卢子钟才抬起头,面色可憎起来。 …… 大纪兴武十八年,蒲月二十三。汤江城下了第四场暴雨,浸得庄子边上的江水,漫了五节碑线。 “东家,地窖都浸湿了!” 徐牧脸色一时发沉,临近江河虽然取水方便,但相对的,若是发生什么水灾祸事,便会首当其冲。 “快,把蒸馏的器件,都搬到上面的屋头。” 一群人冒着风雨,也顾不得披上蓑衣,匆忙之间,把地窖里的物件,都往干燥的屋子里搬去。 “东家,屋头又塌了两间……” “搬呐,把东西都救出来。” 沿江之地,遇着暴雨的天时,往往是最难受的。当把东西都搬完,徐牧整个人,已经累得瘫倒在木板上。 在他的身边,加上后头来的棍夫,拢共十几个青壮大汉,尽皆喘着大气。 “东家,这要成水灾了。” 徐牧撑起身子,站在屋棚之下,往前方的江面看去,不知何时开始,不仅有被褥锅盆,受惊的家畜,断裂的木棚……都顺着河水的汹涌,往前滚滚流淌。 一个半大的孩子,不小心落了河,被几个百姓用麻绳套住,好不容易才拉了上来。 “哥几个,这几日都注意些。”徐牧语气凝重,这要是落入江水,指不定要被卷到下方的纪江里去。 “陈盛,去把四桨船多绑几个船桩。” “东家,再过个几日,便是月头酒市了。这般的雨水,不会有问题吧?” 怎么可能没有问题?这暴雨要是再这么下,指不定把城外的官道都淹了。 幸好,先前便接了一批单子。事出有因,大不了到时候多等几日,等那些酒楼掌柜,上门取货。 先前宵禁堵杀的事情刚过,徐牧敢笃定,至少这一两月内,四大户那边,暂时是不敢闹得太大。 这世道,光脚不怕穿鞋的。反而是穿鞋的,有时候会顾忌得太多。 “东家!东家!” 这时候,陈盛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徐牧惊了惊,急忙和旁边的几个青壮起身,几步跑了过去,跑到了湿漉漉的木板桥。薆荳看書 随即,面前的景象,让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 先前挂在木板桥下的一张水网,原本的用意用来过滤酒糟,这时候,却密密麻麻的,网住了上百头的大鱼。撑得整个网,都快要烂开。 “东、东家,这是冤头鱼!” “冤头鱼是河母的信使,吃不得!” 久住汤江的几个棍夫,急忙匆匆开口。 徐牧心底有些好笑,按着上一世的知识,这不过是江里石洞中存活的盲鱼,并非是什么河母信使。 再者,这种盲鱼……实则美味得很。 “司虎,把人提上来!今个儿我等口福!” 怪物弟弟爆吼一声,一手一边网头,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之中,把数百头的大鱼,连鱼带网,一下子揪了起来。 第九十八章 治水银 外头是暴雨连天,江水肆虐。徐家庄里,却早已经香气扑鼻。 如今整个徐家庄,由于七八个棍夫以及家眷的加入,到了现在,拢共有了快四十的人数,算得上小规模的庄子了。 几个后加入的棍夫,捧着粗碗,依旧不敢下口,尽管碗里的香气,都快把馋虫勾出魂了。 久在汤江,他们听得太多,关于河母的传说。这等河母信使,哪里敢吃…… “染血的刀,吊卵的汉,却连几口鱼都怕得不敢吃。”司虎仰头大笑,再度伸手入锅,又捞了一尾上来。 “吃吧,没事的。”徐牧笑着开口。 几个棍夫大汉战战兢兢的,浅尝了第一口,继而,神色狂喜之后,便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陈盛,取几坛酒!” 历经生死,总该要放松一场。 边上的椅子,弓狗和黑夫由于有伤,虽然不能同饮,但也跟着吃了鱼,嘿嘿笑了起来。 …… 暴雨几日不休,碑线又漫了二节。 汤江城里,多的是呼天喊地的百姓,纷纷跪在雨中祭祀河母,把一头头受惊的家畜,投入翻滚的江面。 徐牧看得心疼。 这些个家畜,是普通百姓最贵重的资产了。 “黑夫,往年大水的时候,官坊那边,可有什么说法。” 虽然知道可能白问,但徐牧还是忍不住。 “东家,有个甚的说法!那些官坊只会收银子,不管我们死活的。若是有什么物资发下来,到了我等手里,估计只剩汤水了。” 天子脚下,徐牧原以为,沆瀣一气的官儿们,会多多少少收敛一些,看来是想多了。 “不过,虽然官坊那边不怎的,但以往这等水灾的时候,大家都是要祭河母的。” 这句相当于白说,眼下的汤江城里,多的是祭河母的百姓。徐牧看过河母庙,那河母的石棉雕塑,是一尊人首蛇尾的怪邸。 “东家,你听我讲。纪江那边的河母祭,是用活人的。” 徐牧一下子怔住。 “官坊主事的?” “没那些官儿的事,是那些老庙人主事的。” 老庙人,类似算命相师。不管哪个朝代,都有这等宣扬恐慌的人。 黑夫动了动嘴巴,“东家,我寻思着等雨一停,按着这暴雨的情况来看,今年应当也需要活人祭。” 徐牧沉下心头,只觉得胸口一阵不舒服。穿越而来,他更加厌憎这种鬼怪乱神的事情。 “哇!东、东家!” 不远处,一个青壮颤着举高的手臂,突然惊声高喊。 在场的人,都急忙循着方向,抬头往前看去。 雨雾蒙蒙之中。 在江心的位置,一头巨大的黑影,湿漉漉地显露了出来,蛇首人身,右臂握着一柄高高的三头叉。 在汹涌的江水之中,浑然不动。 “这、这是河母啊!” “真是河母。” “我等先前吃了冤头鱼,它会不会来寻我等报仇!” 徐牧皱紧眉头,一时之间,只觉得更加古怪。 庄子外,许多东坊里的百姓也看见了,纷纷跪伏在地,呜咽长哭。 一波大浪打过,才两个眨眼的功夫,那尊显身的河母,已经消失不见。 便是这副姿态,却让看见的人,越发地尊崇起来。 “东家,若不然,把那些熏过的冤头鱼,都、都投江里吧。”黑夫说话的声音,连连打颤。 连刀子都不怕的好汉,现在却因为这等事情,脸色都吓白了,更何况那些普通百姓。 “黑夫,以前发大水的时候,河母都显身吗?” “显、显的,若不然,大家便不会这般害怕了。东家,我等莫要招惹河母,把冤头鱼投去江里吧。” “不投,本东家还没吃够。”徐牧冷冷摇头。 这几月的时间,徐牧已经了解得很清楚,穿越来的这个世界,哪里有什么鬼怪乱神的东西。 二日后,暴雨终于小了许多,原本汹涌的水位,也难得退了两条碑线。 河水浑浊,连老井里打来的井水也浑浊,莫得办法,徐牧只能让人,过滤了几次之后,才烧热来喝,避免身子染病。 臃肿的家畜尸体,许多被卡在江面上,并没有顺势流去下游,腐烂的气味,慢慢地蔓延在整个汤江城。 徐牧走出庄子,低头往下看,浸泡的雨水,已经把庄子边上的土墙,浸烂了许多土砖,让延伸百步有余的土墙,都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官坊有命,所有户人,均出一份治水银子。大户十两,中户一两,小户二钱。” 三四骑官差,披着蓑衣骑着马,开始在东坊奔走相告。 “黑夫,治水银子每年都交?” “都交的。” “交了,然后呢?” “然后……便不会抓你入大牢。” 徐牧冷笑起来,这叫什么狗屁逻辑,无非是趁火打劫,把民脂民膏再刮一遍。 一位骑马官差,很快踏到了庄子之前。刚勒停缰绳,官差便急急下了马,拱手抱拳。 “小东家有礼,汤江水祸,官坊也是迫不得已,收拢银子救灾。” 汤江城里。 边关小东家的威名,已经传得七七八八了,连着他们这些官差,没事的时候,都不愿意来东坊招惹。 一百一十九口的西坊棍夫,尚且都堵不住…… “先前那边酒楼的李家,慷慨解囊,出了二百两,布庄的陈家,也出了一百两。小东家——” 徐牧冷着脸,将腰上的银袋解下。 迎面站着的官差,脸色变得激动起来,汤江城里都知道,这位边关来的小东家,身家至少有三千两的银子。 这要是大方些,给个一二百两的,也算是不错的数目。 但徐牧下一个动作,立即让官差错愕起来。 偌大的钱袋,小东家只掏了一把碎银,连着细数好几番。 “小东家,此乃救灾之事——” “中户一两?” “确是……” “我数了好几轮,这确是一两。” 将碎银冷冷丢到官差手里,徐牧头也不回,再度走入庄子里。 他是有银子,但不是有病。 这所谓的治水银,说到底了,最后也会落入官坊手里,中饱私囊。若真要救人,他还不如直接相赠灾民呢。 官差脸色恨恨,将手里的碎银,胡乱地丢入口袋,至少溅飞了四五枚。随后才恼怒地翻身上马,踏过没了马蹄的雨水,冷冷地扬长而去。 第九十九章 玉面小郎君 囤积的雨水,并没有退去。简易不堪的沟渠,被冲刷带来的淤泥,一次又一次地堵住。 徐牧停了动作,将手上的长剑拭擦一番后,慢慢回了鞘。来来回回的,他已经带着庄人,清理了小半个东坊的沟渠。 漫天肆虐的暴雨,远没有停息的意思。 “听说东坊的北街,两个妇人落了水,不到一会儿就被冲死了。”披着蓑衣的陈盛,将打探回来的消息,尽数奉上。 “官坊收了治水银子,便遣假了,去了西坊的酒楼。” “有老庙人从东门入,开始收孩子,二两一个。” 徐牧沉默地一言不发,莫名想起了望州官头田松的一句话。 “这世道脏了,洗不干净了。” 握紧了剑,徐牧蓦的咬牙,这一刻,他巴不得带着庄人杀一波,然后逃出汤江城,落草为寇。 许久,徐牧吐出嘴里的血丝,才沉沉地迈起脚步,往庄子里走去。 …… 蒲月二十七。离着月头酒市,还有三日的时间。 雨将息。 偌大的江面上,被泡烂的江船,倒塌的茅屋顶,浮肿的家畜,甚至漂着头发的死尸……都有,尽皆是一副魔难之相,去了来生。 徐牧突然心情不好,夹到嘴边的盲鱼肉,一口也吃不下去。 “东家,又有人落水!” 徐牧急忙抬头,目光所及,一道人影忽高忽低,水面仿若铺了弹簧一般,单脚一踮,便又很快弹跃而起。 没等徐牧把怪物弟弟喊来,人影已经掠到了徐牧面前,单腿微微踮着,踩住一块巴掌大的浮木。 身形不晃,面容清冷。 徐牧怔了怔,脸色一度难掩兴奋,穿越四个月零八天,他第一次见到这等高手。 “借我一船。”高手终归是有些累了,收了脚,几步跃上了木板桥。 “半日内还。若损,二倍相赔。” 若是平时,徐牧定然豪爽地拱手相送,但今天不行,吃了这碗鱼头汤,他要带着司虎几个,去下游的河母祭,看看能不能救下孩子。 现在的江面一带,除了徐牧的这一艘四桨船,余下的,不是推岸了,便是被泡烂了。 面前的高手,估摸着也有七八十的高寿了,说话的时候,喜欢吹着胡子,似是不太好谈拢。 “前辈,我等会还要用船。”犹豫了下,徐牧开口。 老头鼓起眼睛,咕咚了句,“不借,那我便动手抢了。” 徐牧抽了抽嘴巴,将粗碗拍烂在地上。 霎时间,十几条大汉,急匆匆从后跑来。为首的司虎,怒吼着捶了几下胸膛。 “一个酒坊小东家,都懂得养士了。” 没等司虎等人跑来,徐牧身子一空,只觉得整个人一下子飞了起来,待回神之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高手老头揪到了船上。 而后,四桨船像装了马达一样,疯狂往前,顺势割起一道道的水帘。 “牧哥儿啊!” 司虎带头,第一个跳进江里。后头的十几个青壮,也纷纷跟着跳了下去。 老头有些好笑,很无耻地转悠了两圈,待司虎等人游累了,才调了船头,往下游稳稳而去。 “卖个酒,你养士作甚?”老头有些生气,抬起手里的剑鞘,朝着徐牧头顶,敲了三四下。 养士,顾名思义,即是养死士护主。 但这些庄人,哪里是什么死士,皆是肝胆相照的生死老友。 “只是庄人?”老头眼色奇怪,“那你这小东家,估摸着为人不错。噢,那我不打你了。” 都特么把头敲肿了。 “先前问你借船,你若是大方些,又何至于现在。” “不瞒前辈,我也要用船。”徐牧脸色微微不悦,好不容易打听到,今天是下游祭河母的日子。若是去得晚了,别说救孩子,收尸都来不及。 “水灾尚在,你渡个船作甚?” “那你又抢船作甚?先前见你,不是会轻功?” “十八年的老寒腿,再碰水就废了。”老头白了一眼,将目光投向下游的方向。 “今日听到,下游又有老庙人在活人祭,我去走走。” 走走?你倒是用轻功走啊—— 徐牧突然顿住,错愕地抬起头,“前辈也想救孩子?” “不可么?莫非老夫生得不似好人?” “前辈,并非这个意思,我刚好也想去下游走走。” “你也去?” 老头有些好笑起来,笑了会,长满褶子的老脸上,却突然涌起一股淡淡的欣慰之色。 “原本多走点水路,便把你推下江的。算你运气好,老夫今日不宜杀生。” 徐牧面色无语,也不知这老头说的是真是假,不过一个能抢船救孩子的人,再怎么着,也不会太坏。 “前辈是个侠儿?” “嗷!你总算问我了!白衣胜雪,一手仗剑一手执箫,我自然是大侠!” “前辈可有诨号?我听说每个侠儿都有的。” “玉面小郎君诸葛范。” “前辈的年纪有些浮夸。” “你当我是浮夸吧。” 四桨江船,顺着还微微汹涌的江面,一路往前,约在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出了汤江支流,进入奔腾不息的大纪江里。 船身开始剧烈摇晃。 诸葛范脚板一踏,不多时,整艘船又变得四平八稳。 “等会你留在船上,我去走走便回。” “前辈可需要帮忙?” “你会轻功吗?” “不会……” 诸葛范白了一眼,“那你帮个球!船顾好,不然腿给你打断。” 啧,老冤家了。 天穹之下,纪水之上。 老寒腿的诸葛范,眨眼之间,如同掠动的轻燕,不多时,已经去了数百步之外。 只留下一脸发懵的徐牧,把眼睛整个睁圆。待江水雾笼,再也看不清那道人影之时,他才收回了目光。 站在船头之上。 徐牧忍不住心头激荡,这一路行来,见过太多的世道悲惨。 幸好,这个天下间还有侠。 这位要救活人祭孩子的老头是侠。先前在酒市,那两位要刺杀贪官的乡民亦是。 天道不公,万物刍狗。总该有一些敢逆天的人,护住这人世间的最后一丝清明。 “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斩皇朝。” …… 第一百章 你不似个过客 不会轻功的徐牧,在船上等得昏昏欲睡。待不远处朦胧的江岸,响起阵阵惊呼之时,他才惊得站起了身子。 踏。 眨眼之间,老寒腿的诸葛范,蓦然穿透了江雾,夹着两个昏睡的孩子,稳稳落到了船上。 没回鞘的长剑上还染着血,脸庞上的萧杀,也久久未息。 徐牧急忙起身,帮着把两个孩子抱下来。 “前辈,这是打赢了?” “废话,我玉面小郎君的诨号,是白给的吗!” 徐牧干笑了声,垂下头,脸色一阵发涩。 现在可以确定,诸葛范当真是个老寒腿,沾了江水之后,那条右腿已经痛得不能着地,以长剑相替,配合着左脚,稳稳杵在船头。 即便背影瘦削,也让徐牧一度觉得无比高大。 “前辈,没事的吧?” “无事……” 诸葛范回过头,脸庞已经痛得极度扭曲,挤着的眉眼间,不时有老泪迸出。 “呃……前辈,我替你烤一下。” 打了火石,寻了口破罐燃起撕下的布条,不多时,诸葛范痛得扭曲的脸庞,才舒服地开始缓了过来。 “前辈,这俩孩子,是不能送回汤江了。” “自然是不能了。” 老庙人收的孩子,原本用来祭河母,现在被诸葛范救了出来,再送回汤江城,只会被人视为灾星。 “我带他们走。” 诸葛范没有犹豫,估摸着在行侠仗义的时候,已经把后路都想好了。 “小东家可知,这纪江有多长?” 徐牧怔了怔,这等的问题,汤江城里的三岁孩童,都能脱口而出。 “约八千里。” “那再问小东家,这八千里的纪江,又该有多少场活人祭,多少个被买走的孩童。” 徐牧脑子一嗡,只觉得胸口闷得难受。 窥一斑而知全豹。 大纪暮景残光,宛如行将就木的老人,半截埋入了黄土,似是真的已经无医可救。 “到了那边荒废的渡口,你便回庄吧。那几个老庙人都杀了,应当无人知道你去过。” 诸葛范难得声音和蔼了些,目光直直看着徐牧。 “若不然,你随我去做个侠?” “不去。”徐牧摇着头。 徐家庄里,还有四十余个庄人,等着他这位小东家回去。 “我知你心中有大义。”诸葛范叹着气。 “但我也有家人。” 立在船头,诸葛范露出笑容,“虽然不知怎的,但我猜得出来,这一生,你不会是个走马观花的过客。” 过客,行路之人,不参与入其中。 徐牧脸色沉默,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且起身,你我同舟一轮,好歹还帮我烤了腿。” 诸葛范揉了揉手,“无钱财相赠,便教你三招剑法,当然,以你的底子来说,暂时也别想做什么高手了。” “旨在保命。” 徐牧瞬间狂喜,面前的这老侠儿,可是能飞天遁地的主,哪怕学个三招两式,都是受益匪浅。 匆忙间,徐牧急忙摘下腰上的剑,不巧卡在了腰带上,磨蹭了好一阵才抠了下来。 诸葛范看得一阵无语。 “小东家,你可知剑为何物?” “百兵之君?”搜刮肚肠,徐牧才想起这么一词儿。 “谁教你的!什么狗屁百兵之君?你都要动剑杀人了,还讲君子之风呢!” “看贴吧的……” “什么贴?哎哟,我玉面小郎君一生潇潇洒洒,怎的摊上你这么个不学无术的。” 徐牧咽了口唾液,这一下,是不敢再胡乱说话了。 “剑,乃是诈器。不似刀,只懂横劈竖斩,也不似棍,寸长寸强。比方说——” 诸葛范朝着徐牧捅出长剑,虽然并未拔鞘,却隐隐带着戳刺的剧烈压迫。 “来挡!” 徐牧咬着牙,将长剑横推而去,想要荡开。 却不料,诸葛范呵呵一笑,手里长剑蓦然下压,朝着徐牧的肋部捅去。 一股微微的刺痛,瞬间蔓延了全身。 “若是刀,出力会发沉,不宜变换方向。明白了吧?咱们玩剑,讲的就是一个诈字。” “我想挑你,偏偏出了剑,我改挑为刺。”ζΘν荳看書 “当然,你也别想着和高手这么玩,破绽太多,一眼就看穿了。” “呿!我和你这个小东家讲这个,你又听不懂。” “前辈……我听得懂。” 徐牧眼神狂喜,甚至很庆幸,当初在望州城的官坊,选的是一把剑,而非什么刀斧棍棒。 “好厉害?练武奇才啊!”诸葛范抿着嘴,抬头目视远方,离着荒废的小渡口,已经越来越近。 “且看好,我教你三招。” 船头处。 诸葛范沉沉而立,手里的长剑如同有了共鸣一般,隐隐的铮动。 “第一式!拨千山!” 自抱手而起势,诸葛范手腕一转,长剑蓦然出鞘,往前飞扫打而去,船头后的江面,瞬间被拨起一大片的水帘,在半空中稍停半息时间,哗啦啦地再度落入江面。 荡开一圈圈的涟漪。 “这一式,适合出其不意。” 徐牧刚要像样,却被诸葛范一下子喝住。 “你急个甚!先看,看懂了再练。” 徐牧急忙沉稳不动,继续观摩起来。 “第二式,绕三刺。” “进攻时,手腕能变招一轮,换手能变一轮,加上最先刺出去的一轮。以你半死不活的身子来说,拢共有三轮变招的机会。” 诸葛范握起长剑,冷冷刺向徐牧,眨眼之间,便在徐牧的肋部,胸口,还有额头各点了一下。 “这一式,先练个十年八年吧。大道至简,剑为诈,你用得好了,自然能信手拈来。” 诸葛范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客气,徐牧只觉得自己像呆头鹅,无奈地连连鼓掌喝彩。 此时,船已经离着渡口,不到百步。船尾的两个孩子,也发出了细微的咳嗽声。 “第三式……你出剑吧。” 诸葛范也同时抽了剑,却直直把剑刃扎在船板上,对着徐牧招了招手。 徐牧沉了沉脸色,将长剑出鞘,朝着诸葛范刺去。 诸葛范一动不动,嘴角露出微微笑意。眼看着剑尖,便要刺入胸膛—— 徐牧神情大惊,奈何想收手,却已经来不及。 唰唰。 长剑前推,在诸葛范的避身之下,直直推入了一柄空剑鞘里。这天上地下论坛贴吧,哪里见过这等的剑招。 我刺出去的剑,入了你的鞘? “所以,这便是诈。” 诸葛范微微一笑,手指往前伸去,在徐牧头上,又叩了一个爆栗。 “名字暂且没想好……便叫老狗回笼吧。” 抱起两个孩童,诸葛范拖着老寒腿,转眼掠去了岸上的渡口。 “小东家,既心中有大义,这一生啊,切莫只做个过客。” “你不似个过客,你眼眸里藏着悲悯,对天下的悲悯。” 徐牧立在船上,郑重抱拳,久久不动。 江船横渡。 一只不知名的水鸟落在船头,约有半柱香的时间,才随着徐牧转身的动作,惊吓得拍翅高飞。 第一百零一章 故人来访 六月,又称荷月。在暴雨停息之后,曝晒的日头接踵而至。让整个汤江城,刚从洪水猛兽中逃脱,又置身于羽蹈烈火之中。 难受的不仅是人。 植物成片蔫去,原本攀爬老墙的青苔,也一坨一坨地滑落。只剩一株株的青荷,仗着水塘的护佑,傲立不息。 徐牧停了刺剑的动作,连着抹了两把大汗。不过短短七八天,却宛如经历了一遭水深火热。 “东家,你莫练了,手腕都摇肿了。”眼见徐牧停下动作,陈盛急忙端来了一碗冰镇过的酸梅汤。 “夫人先前就端来,又怕打搅你,都搁热了。” 徐牧也不在意,仰着头,舒服地把酸梅汤灌入口里。尔后,才收了剑,坐在了江岸边的木板桥上。 先前的一场暴雨,又遇连天曝晒,修葺的工作远远没有完成。江岸两边的不少人家,依旧是一副残垣断壁的模样。 这等时候,也别指望官坊抚恤了,这些个刮骨吸髓的主,哪怕一个铜板,都不会从手指缝里漏出来。 “陈盛,酒市的事情,打听得如何了?” “去了一轮西坊,见着了公告,今月暂停,只能等下一月的月头了。” 徐牧没有意外,只可惜余出的几百坛醉天仙,要等到下一月了。先前交了定金的,这两日雨水一停,便匆匆驾了马,取酒回行。 大多都算得上合作愉快,但也有不少的酒楼掌柜,估摸着是被四大户截了胡,不敢再订第二轮。 比起上一月,如今徐家庄手里的订单,也不过四百多坛的数目,有些落差。 看来,要想些法子招揽生意了。这偌大的徐家庄,跟着吃饭的人越来越多,再来几轮销售下滑,都得喝西北风了。 “牧哥儿,牧哥儿!你看谁来了!” 不知又抢了哪个孩童的糖葫芦,司虎一边大口嚼着,一边高声大喊。 徐牧急忙起身,定睛往前一看,整个身子都激动起来。 “周掌柜!” “哈哈哈,徐坊主!” 来人正是周福,脸庞上还带着一脸的风尘仆仆。身后两个随行的小厮,连衣服都被汗水打透了。 不需多言,两人尽皆走前几步,熟络地抱了抱手。 “采薇,取三碗酸梅汤。” 走出屋头的姜采薇,在看见周福之后,也欣喜地点头,急步往地窖走去。 “周掌柜,请坐。” 徐牧露出笑容,长揖作请。毫不夸张地说,周福是他的第一个贵人,若非是那一份信任,这造私酒的生意,估摸着也没那么快能起势。 “徐坊主,你我无需客气。”大腹便便的周福,比划了好几下姿势,才放松地做到椅子上。 “长阳那边的酒楼刚装修好,我便想着月头的酒市过来,哪知撞了暴雨,又等不得下一轮的酒市,干脆就马上跑来了。” 长阳离着汤江,至少有三百多里的路程,难为这么一个胖汉,颠簸了一路。 “客套的话,某家便不讲了。这一轮,我独要三百坛,徐坊主也莫要顾忌情谊,多少银子,我一并给你。” 瞧瞧,这特么才是老友。 五两一坛的醉天仙,到最后,徐牧只坚持收了五百的银两,余下的款,等周福的酒楼彻底运转了再说。 左右他现在手头上,还算宽裕,没必要逼这笔银子。 “徐坊主,在来时的路,我便听说了,你似是得罪了汤江里的四大户?” 徐牧平静点头,“那四个老鬼,说到底了,是口吃的都想霸着。我也莫得办法。” “某家知道你的。”接过姜采薇递来的酸梅汤,周福礼貌道了声谢,继而再开口,“某家并非要劝你收手,都是带卵的好汉,这生意他做得,你自然也做得。” “若是动关系的话,你也未必会输。”连饮两口,周福才放下了粗碗,语气沉沉。 “这怎讲?”徐牧有些发懵。 揉了揉额头,周福声音压低了些。 “徐坊主可记得赵青云?” 这个名字,让徐牧眼色微微停滞。 “记得。” “这便是了。某家告诉你,赵青云现在……已经是河州城的定边大将。徐坊主或许猜得出,这份擢升的军功,从何而来。” “听人说过了。” 那一百头军功的抚恤,被赵青云用作了擢升,并未用去抚恤筒字营的遗眷。 这种事情,让徐牧情绪有些复杂,并非是生气动怒,而是一种无由来的失望。 “赵青云成了河州大将之后,先前被狄人打烂的几个定边营,后头的时间,有许多残兵逃入河州。一来二去,赵青云手下的孝丰营,加拢在一起,有了差不多一万余的人马。” “已经算得上,很了不得的定边将。听说也曾率军出河州,打了几波狄人,胜多败少,积攒了不少军功。” “长阳里有消息,避免河州再度陷落,已经打算派兵驰援了。” 徐牧点点头,并未有太多的情绪。 周福有些无奈,“我的意思是,这赵青云能有今天,很大一部分,都是徐坊主的功劳。若是四大户胆敢欺你,你书一封信去河州,赵青云当会相助。” 徐牧摇着头,“路已经不同,我不想再过多牵扯。” “若是其他人有这层关系,估计早就扯起虎皮了。”周福脸色有些叹息,但同时,也有了一份欣赏。 他隐隐还记得,那一天夜色当头,这位小东家坐在富贵酒楼里,面向于外头几十个喊打喊杀的棍夫,何等的沉稳冷静。 有些人生来,就注定要不凡。泥土盖不住,烟墨染不黑。只待有一天,遥遥而上千尺。 他觉得,面前的小东家,就是那般人。 “莫说赵青云的事情。若是到时候无办法了,便让陈头领来找我,我会在长阳替你周转。” “多谢周掌柜。”徐牧郑重拱手,除开这些庄人,他的朋友并不多,而周福,绝对算一个。 “徐坊主,今日饮一场?” “刚巧了,前些日子得了一批大鱼,也晒得差不多了,等会让周掌柜尝尝。” “甚好!” “边关生死一轮,某家在偌大的长阳,哪里还能见到,像徐家庄这般的好汉子!” 第一百零二章 遥远的小校尉 翌日,离别的城门。 周福抱着臃肿的身子,挪动了好几下,才喘着气上了马车。 “徐坊主,还有一句话,某家想了想,还是要与你说。” “但说无妨。” “汤江虽是酒城,但并非是你的福地,得了单子,拢了客户,可学着在望州时的模样,城外买地,建庄、建村、建镇子。” “具体的事情,徐坊主须慎重考虑,某家也只是提一嘴。” “良言暖耳。”徐牧高抬拱手。 周福大笑三声,冲着徐牧再度点头,催了随行的小厮,不多时,马车终于扬长而去。 沿着城门往回头,徐牧抬起了头,看着艳阳高照的天空,久久陷入沉思。 …… 边关,残阳如血。 数百骑的人影,怒吼着踏马奔袭。领头的大将,身披连身虎头铠,头顶雉鸡翎盔,掠去远方的目光里,满是浓浓的萧杀。 吁—— 奔袭之中,他突然勒停了马,沉默地停在一个破落的庄子之前。 “将军,附近并无敌情。” “本将知道。” 赵青云久久不动,注目着面前的四通路徐家庄。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小校尉的时候,便在这个庄子里,认识了一位小东家。 小东家很讲义气,小东家也很会打仗。 连着孝丰营的骑兵战术,他都是跟那位小东家学的,也曾大展神威,五百骑破一千,杀得狄人落荒而逃。 那些河州城的府官大吏,会夸他勇不可当。但他们哪里知道,当初跟着小东家,倚庄杀狄,七人杀二百骑,才是真正的天威无双。 若是有机会,他巴不得再跟那位小东家一起,在边关多杀几波,将狄人彻底驱逐出去。 但好像,两个人背道相驰的路,越离越远了。 “将军,探子来报,后头十里狄人追袭!”一个军参拍马赶上,声音沉沉。 “几骑?” “至少二千!” 赵青云咬着牙,抹去脸上的血迹,迅速翻身上马。 “回营!” “将军有令,回河州大营!” …… 汤江城。 坐在日暮下,徐牧连着喝了三碗大酒,才让心头的不痛快,稍稍去了一些。 “东家,今日坐船游了大半天,什么都没寻到。”陈盛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面,凝声开口。 “若不然……那真的是河母?” 徐牧皱住眉头,陈盛几人是按着他的吩咐,入河子里找“河母”,人为的东西,总该留下痕迹。 只是,都连着找了几日,消息杳无。 抬了抬手,让陈盛去休息之后,徐牧重新坐下,抬起头,出神地看着面前的江色。 “我儿李破山,这一生啊,乃蛟龙卧潭,猛虎伏林,只待个天昏地暗的天时,一朝化金龙,吟啸九州地。” 老秀才疯疯癫癫的声音传来,徐牧听得好笑,不知觉泛起睡意,靠着梁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夜如沉。 入夏的第一场蝉鸣,带来了微微的聒噪,让浅睡的徐牧,缓缓睁开了眼睛。 凉凉的晚风之下,身子很暖。遮盖在身上的一席被褥,还弥漫着皂角的清香气。 姜采薇将头埋入膝盖,便坐在他两步之外,似是已经睡着,不时发出细微的鼾声。 徐牧起了身,将被褥小心铺开,盖在姜采薇的身子上。随后,才踮手踮脚地往前走去。 “牧哥儿,捕蝉啊!” 庄子外的街路,司虎像孩子头一般,带着附近几个兜着屁股的孩子,一路跑一路喊。 徐牧了无兴致,那年夏天的蝉,早被他摁死在长满豆疱的青春之中。 多走了几步,徐牧停下脚步,凝着目光,看向一张墨迹未干的官坊布告。 应当是贴上没多久。 大约内容很简单,前线战事吃紧,需招募壮丁民夫,随驰援边关的官军,一路运送军粮物资,每日按二十个铜板来算。 徐牧心底冷笑,入夏的好心情,随之消失殆尽。 内城一带,离着河州的边关,可有足足二千里路。若是真有驰援之心,早该轻车从简,一路急行军了。 还带民夫,天知道会有多少民夫,死在长路迢迢之中。 估计只有傻子才会应征。说到底,这不过是先礼后兵的一纸公文。招拢不到民夫,便会强制征召。便如历史上的昏暗朝代,统一称为“抓壮丁”。 皱了皱眉,徐牧走回庄子,让陈盛把后头加入的七八个棍夫,都一起喊了过来。 “东家放心,我等都有牙牌。” 牙牌,相当于古代的身份证。普通男子束发之岁,都需要去官坊登记办理。 若是富贵大户及官宦,一般会用鱼符,质地为银或者美玉,分为左符和右符。左符留在官坊做底,右符随身佩戴。 普通妇人没有这些,但官坊会有登记,夫家也会有公证。 怕徐牧不信,黑夫率先把一张木质的牙牌,拿了出来。身后的七个棍夫,也匆忙一同动作。ζΘν荳看書 徐牧稍稍松了口气。 “哥几个,这几日没事情的话,都尽量留在庄子里,以免惹了祸端。” “东家放心,我等拜你为东家,便不会像从前那般。”黑夫郑重其事。 他这条命,还是徐牧救回来的。吊卵的汉,铁打的种,有仇要杀,有恩就要报。 而且,留在徐家庄里,高堂妻儿的生活,也有了保障。 “都是一同杀出来的好汉,自然相信你们。”徐牧表了一句态。他和四大户的事情还没完,在不久之后,肯定还要再杀一波。 做狗很容易,吠两声就有骨头。做人很难,你想顶天立地的,便要把踩在身上的臭脚,用力撑开。 揉了揉额头,徐牧转头回望,望向前方的江面。 累了一天的小婢妻,还在伏头酣睡。 三两庄里的妇人,小心地跪在木板桥上,弯腰取水。周遵从四桨船上上岸,冲着庄子挥手。 老秀才和弓狗两个,坐在最边的位置,推着酒葫芦,一人一口。 若是天下太平,哪个不想平安喜乐。偏偏,这世道已经烂了。 若有一日真被逼得活不下去,徐牧不介意提刀跨马,带着四十二个庄人,落草为寇。 但这终究是下下策。 愚者谋出身,而智者,则谋出路。 “牧哥儿,牧哥儿,我捕到蝉了。”司虎从外头急咧咧地跑入,手掌里,还有一头撕了半截薄翼的蝉。 蝉腹鼓动,刺耳的声音,响彻了庄子。连酣睡的姜采薇,也疑惑地睁开了眼睛。 吵着媳妇,徐牧有点想扔了。 “牧哥儿,莫扔啊。” “为啥?” “我喜欢。” “只是喜欢……”徐牧将蝉放回司虎手里。 “说不上爱别揪蝉。” 第一百零三章 祸事乍起 清晨,迎着乍起的蝉声,徐牧早早出了门。 今日要去一趟官坊。 几个黑夫虽然都有牙牌,但先前是刀口舔血的营生,拜入庄子后,需要留一份雇工的公证。 否则的话,若是发生什么抓壮丁的事情,恐怕会有些不妙。 “东家,那些老官儿都烂了,指不定会为难我们。”陈盛骑着马,凝声开口。 徐牧何尝不知道,虽然大纪烂得千疮百孔,但不管怎么说,他现在终归是个纪人。 既然是纪人,便要受到纪朝律令是束缚。 官坊里的老吏,大抵是不喜欢徐牧的,见着徐牧骑马到来,面目之间,露出极为不岔的意味。 露骨一点说,既然和四大户有了利益攸关,就不可能和这位小东家,再有什么瓜葛牵连,甚至,还会是敌人。 “又来作甚?”不仅是老吏,连着几个带刀的官差,语气也有些戚戚然。 偌大的汤江城,这位小东家的名声,已经很响了。 “取份雇工的公证。”徐牧表情淡然,微微拱起了手。 老吏冷哼一声,转身多走两步,冷冷坐了下来。 “雇工公证?又收了几人?小东家这是要起势啊。” 徐牧没有说话,只想快点把事情办完。这要是再拖下去,指不定还要出什么幺蛾子。 “姓名,籍贯。” 徐牧冷静地拿出一份准备好的卷宗,递了过去。 老吏怏怏看了几眼,潦草无比地写了下来。最后,又誊抄了一份,递还给徐牧。 “二十两!” 徐牧心头冷笑,这才喝口茶的时间,便去了二十两。若是些普通的百姓入官坊,估计要扒层皮了。 没有多余废话,数了二十两,拿了公证,徐牧转身往外走。 不管如何,总算是把几个棍夫的事情,彻底安顿好了。哪怕以后抓壮丁,有了这份公证,问题也不大。 大不了回去东坊,再找附近相熟的邻人,做了联保。 “对了小东家,这才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儿。”老吏嘴角露出清冷笑容。 “你在小渡口的那处庄子,得提早收拢一番。听说,呵呵,也只是听说,先前老酒坊的东家,可能要从回汤江城。” “这与我何干。” 白纸黑字,连地契公证都到手了,原主人回来又如何? 老吏狰狞一笑,“大纪律令,迁户不过三月,四倍相偿之后,可重回故地落户。” 徐牧搜刮脑海,并没有想起这道大纪律令。只当老吏在吓唬,再者,四倍相偿,便是一千二百两。 哪个傻子会做这样的事情。 不再理会,徐牧抬起脚,沉沉走出了官坊。 …… 西坊市,九里河街。 徐牧下了马车,久久站在一张官坊布告前。 刚换上的新布告,墨迹未干。大约的内容,还是和征召民夫有关,只不过,这一轮的布告,语气颇重,似是最后通牒一般。 “东家,我等不会有事情吧?”陈盛不识字,却也从旁人的嘴里,听出了其中的内容。 “前两年也和北狄也打了一轮仗,征召不到修墙的民夫,兵部便派人去抓了。我那会,还好跟着人跑出城了,不然以前去了雍关那头,肯定回不来。” 陈盛说得脸色戚戚,可见,抓壮丁在普通百姓的眼里,是何等可怕的事情。 “莫理,庄子里的人,都有牙牌和官坊公证,不会有事的。” 一句话,不仅是陈盛,连着一旁的两条大汉,也一下子松了脸色。 但徐牧心底,还是涌起一股不安。 这大势之下,没有覆巢完卵的道理,天知道到时候,又要闹出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 叹了口气,徐牧抬起脚步,沿着九里河街,沉沉地踏着。 “东家,该上车了。” 西坊之地,对于整个徐家庄的人而言,隐隐约约的,好似入了狼窟一般。 “不急,走一段。” 连徐牧自个也说不清,到底在纠结什么,胸膛里的一股闷气,远远没有散去。 “小东家,买嫩苞谷啊?”两个乡民,样子唯唯诺诺,缩着脖子蹲在河岸。 徐牧一时恍惚。 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斩皇朝。 先前有两位侠儿,便是扮成了卖苞谷的乡民,转而去刺杀府官。只是后来失手,尸体吊在塔楼上,曝晒烂了。 徐牧顿住脚步,站了许久,在发现两个乡民并非是什么侠儿的时候,眼色有些失望。 摸出二三两碎银,徐牧直接清了竹筐,把两个乡民感动得无以复加。 “东家定然想吃苞谷了。”陈盛嬉笑着出手,把苞谷搬上马车。 这帮莽夫大汉,又哪里懂徐牧的心事。 “回庄吧。” 揉不散眉间的愁云,徐牧沉沉踏上马车。 汤江城的天空,黄昏的天色铺下,明明没有红霞相映,却让徐牧觉得恍惚间的残阳如血。 看得目痛,徐牧才垂下了头。 清冷的晚风,开始在东坊的大街小巷,呼呼乍起,吹得马车顶盖上的一盏悬马灯,摇摇晃晃。 摇曳的灯光铺下巷道,映出一洼洼的亮堂,拉车的老马不紧不慢,停蹄之时,不知觉间,已经到了徐家庄前。 几个邻人的孩子,举着一串糖葫芦,嚣张地对着司虎挑衅。被司虎眼睛一鼓,又哭咧咧地往屋头跑去。 “徐郎,没事的吧?”姜采薇紧张地走出,帮着徐牧掸去身上的灰尘。 “我能有什么事情,不过入了一趟西坊。” 宵禁堵杀的事情没多久,四大户再凶,也不敢这时候动手。 “先前东坊这边,似是有好多男子,都往城外跑了。奴家去问了下,都说准备要抓壮丁。” “放心,庄里的人都有牙牌,雇工的公证也有。即便官坊要抓壮丁,也是那些流民。” “附近的几户邻人也有牙牌,说……官坊不讲理的,不交人头银子,就会被抓去。” 徐牧一时不知怎么解释,他何尝不明白姜采薇的担心。但烂到泥巴里的大纪,又有什么道理可言。 “入屋吧,没事儿的。”徐牧堆出笑容,安慰了句。 后头的陈盛等人,匆忙把两筐嫩苞谷,豪气干云地扛在肩上,跟着往前走。 一行人刚入庄。 外头的天色,沉沉地暗了下来。 第一百零四章 抓壮丁 春蛙秋蝉。 连着两日,夏蝉时时乍起的鸣叫,还一度让人很不习惯。 吃过了早饭糊糊,一庄的人刚开始忙活。却不料,出街的陈盛,又急匆匆地跑了回来。 “东家,官坊又换了布告!” “不是前两日才贴么?” “谁知啊!这些官坊烂心肝的,见着没人应征民夫,便生气了。” 不仅钱少,还要玩命,这除非脑子抽了,才会去应征吧。 “所以,官坊那头就生气了,说不管了。让兵部派了都尉头子,来拉壮丁。” “什么?” 徐牧顿了顿,按着他的预想,这至少要半月之后。毕竟,他可不指望驰援河州的援军,能有多焦急。 而且,居然还呈到兵部,让兵部派出一骑都尉。 庄子里的牙牌和雇工公证,似乎是要卵用没有了。 这都要无差别抓人了。 “我刚从东门那里走过,不少好汉都出城避祸了。” “这闹的哪样?” 这两日的时间,东坊里多的是出城避祸的男子,一度让人惴惴不安。 不少相熟的邻人,还劝着徐家庄的青壮,一同出城。一语中的,这他娘的跟强盗老匪有什么区别?泱泱一个大纪朝,不仅是政事烂了,连基本的秩序都烂了。 “东家,我讲过了,这些官坊是烂心肝的……而且,我还看见的,那个都尉带兵入了汤江之后,先被四大户请去了酒楼。” “先被四大户请走了?” 陈盛提起四大户,蓦然让徐牧眉头一皱。 这要是被四大户过了一手,指不定要对徐家庄发难。老仇家了,不死不休的那种。 沉下脸色,徐牧计上心头。若是四大户真的补刀,很有可能,这所谓的牙牌和雇工公证。果然,都没甚的大用了。 “陈盛,还能出城么?” “东家,能的。今日守东城的是马六,我等给过不少银子。” 守城小官马六,算是徐家庄外养的关系,早些时候,便让陈盛拿着银子去交友情了。 如果有选择,徐牧都不想离开汤江避祸,这偌大的庄子,可都还杵在这里。 “东家,莫与官斗!”黑夫也凝着神色走来,“前二年也有个大族,被人祸了。留在城里,十九口青壮男子都被拉了壮丁,到后头只回了两个,剩下都死了的。” 若是寻常时候,打发点银子过去,或许会无事。但四大户恶人先动手,估摸着整个徐家庄,会上了那名都尉拉人的黑名单。 该死,这狗屁倒灶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 “东家,怎办?” “牧哥儿,我昨日去听人说书,说世道不公,便反了他娘的——”司虎突然走来插声,只是还没说完,便发现自家哥哥的脸色,已经满是动怒。 “你乱讲什么!”徐牧冷着声音。 “牧哥儿,说书的……” “住口!”徐牧低喝。 这里可是内城,不同于边关,骑了最好的狄马也跑不脱。即便运气好些落草为寇,这一生也终将如丧家之犬,惶惶终日。 他不想这样。 十六个青壮大汉的背后,还有着二十余个的妇孺老弱。 “我答应你们,不管以后怎么走,定然都带着列位,闯出一条路子。” “这等的世道,男儿吊卵的理由,不是做个嗜血狂徒,而是顾及着家人,有屋遮头,有衣裹身,有食饱腹!” “请记着,我等不仅要活着,还要活得堂堂正正!” 顿住声音,末了,徐牧冷冷补上一句。 “即便忍不住要杀,也切莫不能让人发现。” 十六个青壮,听得脸色涨红。 “套三架车,陈盛你带一队,黑夫你带一队,余下的跟着本东家,我等出城暂避,过了抓壮丁的风头,再回庄子。” “且记,若非到必要时刻,不得动刀。” 十几人聚在一起,目标显然会太大,既然是避壮丁,总该安全为上。 男人都走了,徐牧不放心庄子。 “长弓,你留在庄子里。” 弓狗生来彷徨,是个小驼子,抓壮丁的都尉,定然也不会有兴致。 但虽然有弓狗在,还是势单力薄看些,要是有人趁机发难,情况会很不妙。若是早知抓壮丁的事情,该让周福带着些人去长阳的。 “东家,不如租一艘坊船。坊船便停在徐家庄周围,左右都隔着水,当不会有什么事情。”黑夫建议道。 这主意不错。 徐牧微微缓了神色,“黑夫,贵一些也无妨,你喊了坊船后,便马上渡着四桨船过岸,切记小心一些。” “东家放心。”接过银袋,黑夫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去。 徐牧不耐地揉着额头,想着还要交待的事情。 千穿万穿,穿了个烂疮王朝。 “长弓,或许有人会打庄子,先不要管,你也一同上坊船。” “庄子烂了能补,人却不能死。” 弓狗顿了顿,仅有的一只眼睛,微微发了红,又不善言辞,只得再度跪下,冲着徐牧重重磕了头。 “等会先把贵重些的家什,搬到坊船上。地窖里的蒸馏物件,也一同打碎了,莫让人发现痕迹。” 顿住声音,徐牧抬起了头。在他的面前,一张张熟悉的脸庞。除了司虎和老秀才之外,都显露出惴惴不安。 自边关入内城,虽然有了起势的机会,但生活,还是一如既往的苟且。 大纪朝像染了顽疾,生了脓疮,割了一个,又会长出一个,哪怕把身子都割烂了,还是长得不停。 心底一声叹息,徐牧往前看去。 人群中间的姜采薇,冲着他,努力堆出微笑的神色。 “徐郎放心,我留在这里,便会替你守住家业,看住庄人。” “我会蒸好鱼汤,温好热酒,等徐郎回家。” 徐牧听得心头发涩。 他不懂煽情,做不出相顾无言千行泪,或者无语凝噎的姿态,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几步上前,当着诸多庄人的面,徐牧把姜采薇瘦弱的身子,抱入了怀里。 姜采薇轻柔地抬起手,也把徐牧紧紧抱住。 稍息,徐牧回了手。 命运像一艘沉船,摇摇欲坠。偏偏是小婢妻的温暖,填满了整个黑暗世道的兵荒马乱。 “徐郎,且去。”姜采薇坚毅着脸色。 “我等恭候东家。” 姜采薇后头,二十余个妇孺老弱,齐齐高喊。 徐牧转了身,愤怒地一招“拨千山”,长剑荡出,斩了小半截的木椅。 片刻,握住流血的虎口,徐牧冷静了脸色,带着十六个青壮,沉沉踏步而去。 第一百零五章 千两银子,只取一头 马六原来不叫马六,单名一个超字,全称马超。 让徐牧一度惊为天人。 据说曾在赌坊,输得差点要当婆娘。最后一手压了双六,嘴里“六六六”把嗓子都喊哑了。开盘大中,至此收手,隔日便去官坊改了名。 极其普通,会跟着老官差讹人银子,也会在讨得徐家庄的醉天仙后,偷偷带回去给家里老头喝。 不是正路人,也不是太歪的人,诸如望州城里的官头田松。 见着三架马车驶来,当值的马六挡了身子,将另外两个官兵隔开。马车呼啸而过,不多时,便从东门出了汤江城。 …… “二位,日后探清楚了消息,再回汤江城。” “入乡过野,除非遇着祸事,寻常时候不得动刀。若遇着躲不开的,便遣人去常家镇通报留言。” 坐在马车上,徐牧语气沉沉。 黑夫要请坊船,还未渡江而回,眼下由另一个稳重些的棍夫暂时带队。 左右两边的陈盛,以及另一个棍夫,各自拱手抱拳,循了一个方向之后,匆匆散去。 三头并进的马车,只剩下一头,一下子显得孤零零起来。 “牧哥儿,往哪走。” 徐牧沉默不语,第二次,他有了如丧家犬的落魄感觉,偌大的纪朝,似乎没有一处安身立命的地方。 “若不然入长阳,老周会保着我们。” “去澄城也行,李小婉不是官家小姐吗?” 徐牧淡淡摇头。 并非是倔强,徐家庄寄人篱下,不是他想要的。这黑漆漆的世道,终归只能靠自己。 徐牧寻思着去路。 抓壮丁的事情,天知道要闹多久。加上四大户的补刀,回得早了,指不定还要被遭殃。 半柱香后,周遵周洛骑马远绕而返,从后急急追上马车。 “东家,庆幸我等早出来一些,汤江锁城了!” …… 汤江城。 四大户的管事共聚一堂,包括卢子钟在内,皆是推杯换盏,给面前一个胡茬大汉,热络地敬着酒。 胡茬大汉叫薛通,是内城护国营第六哨的都尉头子。这次领了兵部的公文,前来汤江城招拢民夫。 说是招拢,但明眼的都知道,这其中代表着什么。 老油布挤一挤,尚且能出半两油。何况,这好端端的一个肥差。 “千两银子,只取一头。”卢子钟堆出谄色,将一个银箱子,缓缓推了过去。 薛通长满老茧的手掌,不动声色地按住了银箱。 “官家杀人,可是罪加三等。” “薛都尉抓了小东家,当是有办法的,二千里的边关路,死个人很正常。又或者,他不服征召,忤逆了官家,被就地格杀了?” 薛通露出笑容,把银箱子抱到了膝盖上。 “一个小东家,难得让四大户费这么大的手笔。” “汤江城里的民夫,我等也会帮着薛都尉,凑出三百人。如此,薛都尉可放心前去。” “他若是忤逆,不服征召,便就地格杀。若是认了民夫的命,迢迢二千里,也活不得。” “左右,都是一个死字!”卢子钟吐完最后一个字,脸色显出微微的疯狂之态。 这桩子的生意,薛通是满意的。官家有命在身,寻常百姓,还能发了天不成。 “那小贼子的身上,没猜错的话,估摸还带有二三千两的银票。而且,我估计的话,小贼子无权无势,很有可能,会往常家镇的方向跑。” 卢子钟抱袖起身,笑着作了长揖。 “这一轮,要恭喜薛都尉了,至少能入三千两的银子。” 薛通脸色微微变得扭曲,但很快又掩饰了去。把最后一杯酒仰头喝尽,他起身抓朴刀,抱了拳,便急急往外走。 粗犷而睁圆的眼睛,满是贪婪的意味。 …… “催马!” 远离了汤江城,徐牧依然不敢掉以轻心。一头马车以及两匹烈马,一时间,蹄子踏得飞起。 “东家,往哪?” “先去常家镇那边。” 常四郎虽然不是什么朋友,但好歹权大势大,也有生意往来,到时候,陈盛和黑夫那边出了什么问题,也能去应急一下。 常家镇离着,至少还有上百里路,怕遇到抓壮丁的官兵,徐牧只能把马车往小路里赶。 沿途之中,亦看见不少避祸的男子,皆是一副凄苦之相,其中还有上了年岁的,跟在最后,跑得脸色死白。 “东家,那老汉都断腿了,应当不会被抓的吧?他跑个甚!” 循着周遵的声音,徐牧抬起看去。 发现前方的烟尘之中,一个拄着树棍的断腿老汉,眼眶发了红,手脚并用,艰难地挪着单腿,蹒跚而行。 多走几步,忽然一下子摔地,满身沾了灰尘。老汉昂起了头,冲着头上的天公,嚎啕大喊。 即便是个瘸子,即便年入古稀,但又如何能知道,那些抓壮丁的官家,不会拉着他充数。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 想着这一出诗句,徐牧冷冷咬着牙。这狗曰的世道,让人生无所生,死无所死。 “东家,有官兵来了!” 拉车的老马,惊得一下子扬起前蹄,以至于整架马车,摇摇晃晃。 前方的路口中,十几个官兵提刀冲出,恶狠狠地扑向一帮子的农夫乡人。 为首的小校尉,高高扬起马鞭,抽烂了三两乡人的脸庞。继而,他才悠哉悠哉地下了马,挨个去搜身。每每搜出一些碎银,便会欢喜大笑。 “牧哥儿,我要砍了他!”司虎看得鼓起眼睛。 徐牧咬着牙,目光四顾,手里也紧紧按着长剑。这一生风雨飘摇,谁愿意只做个过客! “东家,有侠儿出手!” 徐牧脸色一松,惊喜地抬头,发现在前方的路口之中,林子间跃出三四个侠儿,各自挥着手里的武器,与那些官兵杀成一团。 “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斩皇朝!” “杀尽狗官!” 官军校尉哆嗦着回了身,从马腹下的鞍褥抽出长刀,也带着人,往那些侠儿扑杀而去。 杀成了一团。 乡人嚎啕奔走,如同窜散的蚁群。 “那些侠儿要打赢了。” 徐牧凝着脸色,按着长剑的手,也微微松开。 “司虎,催马!” “牧哥儿坐稳!” 司虎扬起缰绳,眨眼的功夫,车轱辘碾过烟尘,往常家镇的方向,急急赶去。 第一百零六章 骑马都尉 入了午时,汤江城外的林路,蝉鸣乍起,噪得人耳朵发疼。 薛通抹了一把脸上的尘烟,如狼的目光,不时四顾相望。在他的身后,拢共有二十余个官兵,皆是带刀披甲,骑着烈马同行。 烈马是四大户供的,算是额外之礼。当然,薛通原本就不打算相还。 “薛头,前方有武职战死。”策马而回的一骑斥候,声音骤沉。 武职,是兵营之中,对于友军的称呼。 敢出手杀官军的,只有那些侠儿。 薛通皱了皱眉头,并未去查看情况,时间不多,这两三日的时间,他务必要杀死那位小东家,才能得到这笔富贵。 “莫理这些,常家镇还有多远。” “薛头,还有五十多里。” 从鞍褥里捞出酒葫芦,薛通仰头饮了一口解渴,继而才冷着脸色,目视前方。 “急行军!” 二十余骑的官军,循着常家镇的方向,踏着马蹄急奔。 …… 午时的烈日,似要把身上的每一寸肤肉,都灼烧烂透。 连着喝了几口水,徐牧才缓过了神。 “周遵,还有多远。” “东家,不到二十里了。” 徐牧点头。去常家镇,并非是避难,而是去留一处周转。 “东家,马儿焉了。” 这么烈的日头,也跑了几个时辰,别说是马,连人都受不了。 “司虎,把马车驶入林子,暂缓一下。” 几匹马真要跑死了,哭都来不及。 “牧哥儿,好、好多人呐。” 徐牧怔了怔,从马车里探出头,眼色一下子绷紧。 不大的林子里,至少有十几个男子,或躲在树杈上,或缩在树洞里……见着徐牧几人进来,满脸都是惊恐。 “东家,是避祸的。这些人估计家有老小,又怕被抓,又不敢跑得太远。” 在城里的或许还好些,多少会贴出布告。 但在乡野之地的,若是不逃,只等大祸临头之时,官家用哨棍砸晕了头,缚了身子,便只能二千里边关赴死。 “司虎,把车推远一些,莫扰了人家。” 司虎脸色闷闷,充满了不甘。按着他的性子,早该反了他娘的。 “列位莫慌,我等也是避祸之人,途经此处,有见勿怪。” “周遵,留一袋粮。” 按着徐牧的意思,马车随身携带的,不仅有几袋米粮,还有一些应急的物件。 几个贫苦的乡民,犹豫着把粮袋拖了回来。 在林子休息了半个时辰,徐牧才重新上了马车。 “列位,此处并非福地,若是还有脚力,不妨多去几里,避入深山。” 十几个乡民沉默不答,尽皆抱着身子,再度隐匿起来。 徐牧沉沉叹出一口气,天道不公,这等的世道,只求平安活下去,却成了一种奢望。 “司虎,行车吧。” 天色近了黄昏,乍起的蝉鸣,终于慢慢退去。凉风透过密林,吹得人发梢荡起。 马车碾过棘草,顺着蜿蜒的林路,不多时,便去了半里之地。 …… 喀嚓。 黄昏之下,薛通抬起手里的刀,捅入面前一个白袍青年的胸膛。 白袍青年面色坚毅,满嘴喷血,但即便如此,还是冷冷不吭一声。 “侠儿?救国救民,好威风啊!”薛通怒极反笑,将刀反复捅了几轮,直至白袍青年再无力气挺住身子,整个人软绵绵地瘫倒。 取了酒葫芦,薛通佯饮半口,喷在刀刃上,并拢二指,冷冷把血迹拭去。 “多谢列位武职,这些个狗屁侠儿,自诩救国救民,但说到底,终归是一帮乌合之众。” “薛都头可是护国营里的步军教头,果然身手了得。” 薛通没有说话,心底涌起一股烦躁。但路遇官兵被侠儿伏杀,他总不能置之不理。 在他的面前,五个侠儿都被捅烂了身子,死的不能再死。 “江山雾笼烟雨……” 踏。 薛通恼怒地又走前几步,抬起云头靴,踏碎了一个侠儿的脑袋。 “列位武职,告辞。” 将靴上的血迹碾去,薛通才沉沉翻身上马,领着身后的二十余骑,再度往前急奔。 “薛头,林子有人!”奔行到一处林路附近,先行打探的一骑斥候,策马回报。 薛通面色狂喜,带头扑入林子,待看见那些避祸的男子之时,急忙从怀里掏出小东家的画卷。 对比一番后,整个人变得恼羞成怒。 一个乡民转身要跑,被薛通马上飞弓,穿碎了胸膛,伏尸在草地上。 “讲!可曾见过此人!” 摊开画卷,薛通声音爆吼。有个结巴的男子,说话只磨蹭了些,便被他抽刀砍下,半边身子染红。 “我、我等见过。” “此人往林路北面去了,还扔了一袋粮……” 收起画卷,薛通难得露出了笑容。 “诸位乡亲莫怕,本都头在抓拿贼人。请好生躲着,躲过了三日,便无事了。” “记得莫要乱跑,外头的官家多着,抓了人就杀。” 十几个百姓不敢多言,尽皆垂头发抖。 薛通带人冲出林子,缓了缓马蹄,语气变得好笑起来。 “点粪烟,请附近的武职来拿人。贱民便是贱民,死不足惜。” 抬起头,薛通凝视着前方的林路,隐隐的,还看得见车轱辘的印子。 一时间,他的脸色,又顿时变得狂喜起来。 “急行军!” 林路边的一群雀鸟,被惊得纷纷扑上天空,匆忙飞逃。 …… 蜿蜒的林路。 坐在马车上,徐牧皱眉抬头,看着天空之上,一行掠过的雀鸟。 林惊鸟飞。 挥散车轱辘打起的烟尘,徐牧探头后顾,看了久久,才沉默地转回了身。 “东家,离着常家镇,不到十里地了。” “再快一些,催马。” 过了常家镇,往后便是野山林子,大不了便在林子里过个几日,等抓壮丁的事情平息了,再出山回城。 喳喳—— 林惊鸟飞,又是一行雀鸟,急匆匆从头顶掠过,映着将要下垂的天色,越飞越远。 “东家,天色尚早,今日定能赶到常家镇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徐牧再度把头探出马车,面庞一下子发冷。 无端端的林鸟惊飞,必然是事出有妖。 “司虎,把马催快一些。” 回了身,徐牧索性解下了剑,抱在怀里。 抬起头,目光所及之处,一轮惶惶的落日,开始往西坠去。 第一百零七章 喊我一声少爷? 蜿蜒的林路,一直弯到了尽头。 抬起目光,徐牧终于看见了常家镇的轮廓,不由得心底一松。 “东家,那位可是常公子?” 微微暗去的天色之下,一袭华贵的人影,正懒散地坐在镇口之前。 一张案台,一张藤椅,一壶茶。 仿佛,是知道了徐牧要来一般。 “小东家,你慢了些。”常四郎抬着头,语气有些好笑。 “常公子在等我?” “知道你来,闲来也无事,索性便出来等了。” 下了马车,徐牧眉头皱起,想不通常四郎,哪里得知他要来的消息。他来常家镇,也不过是说一声,日后若是陈盛几个出事情,也有一处通告的地方。 “我讲过了,我哪儿都有人。”常四郎捧起茶盏,悠哉悠哉地喝了一口。 下一句话,让徐牧愣在当场。 “我不仅知道你要来,我还知道,在你的后面,大约十里之地,还有二十余个官军在追你。” “官军。”徐牧咬着牙。 “常公子好手段。” 在旁的司虎和周遵周洛,以及另外的三个青壮,纷纷取了武器,面色发沉。 “常公子挡在镇子口,是不想让我进去?” “也可以这么说,也可以不这么说。”常四郎面色不变,“山城吹角瘦男行,岌岌神州待用兵。官军冲着你来,定然是壮丁的事情。” “小东家,你信不信?哪怕那些官军冲到了我面前,我骂几声,甚至动手杀人,他们都不敢放一个屁。” “常公子想说什么。” 常四郎起了身,身子上系不牢的袍带,迎风高荡。 “喊我一声少爷,我亲自送你进去。” 徐牧笑了起来,“常公子在招揽我。” “有点趁人之危,但这个世道便是如此。非亲非故,即便每月卖你百车粮食,我又为何要帮你?” 徐牧不说话,抬起了头,看着常家镇后面,原本郁郁葱葱的青山,被墨色的天空,逐渐染黑。 “我以前大抵还是个小善人。”常四郎挠了挠鼻子,有趣地继续开口,“哪家没米了,我都会送去小半袋。” “但后来我发现,这样其实没卵用。数数万的大纪百姓,我能救得多少?” “所以呢?” “所以,我想换一个法子来救。” 至于什么法子,徐牧不想问,只猜出,肯定不是太好的事情。他老早就觉得,常四郎这个人,会很不简单。 “十几年前,我大纪顺着整个纪江,凿穿了九条河道,耧犁,排水筒车,收拢流民为佃户,遍地是粮食农庄。” “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常四郎顿了顿,脸庞又露出好笑的神色。 “但即便如此,每一年,还是会饿死很多人。” 徐牧脸色沉沉,越发猜不透常四郎的意思,若是常四郎不肯相帮,他只能想办法,带着司虎这些人避开。 “因为,整个大纪朝的就成粮食,都被收走了!”常四郎大笑出声,“你以为我常记粮行,应当是储粮不少?但我告诉你,至少有七成的粮食,都无端端的消失在了天下间。谁收的?谁藏的?藏了多少?又有几人藏了?” “乱世储粮,富可敌国!”常四郎声音爆吼。 嗡。 徐牧脑子一阵剧晃,胸口莫名发涩。他想起了望州城外,人食人的惨状。 想起喜娘的两个孩子,饿得只剩皮包骨。 想起了逃难的苦民,跪在他面前,乞求收留。 想起了小婢妻在油灯下,半碗糊糊,却吃得无比幸福。 “小东家,跟我走,如何?” “我跟你去哪?”徐牧揉着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救天下。” “不去。”沉下脸庞,徐牧冷冷开口。 “你做个小东家,有甚的作为?你带着几十个庄人,想讨命活下去?这暗沉沉的世道,你活得了吗!救得了吗!” “活不了也要活!”徐牧咬着牙,怒声开口。 “老子带着庄人,只想活下去!谁逼我,我杀谁!” 常四郎脸色逐渐平静,哑然笑了一声,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 “既然如此,咱们还是做个生意往来便算。当然,我是希望有一天,你能爬高一点,再来与我说话。” “不过嘛,这一轮的鬼门关,你得先趟过去。” 常四郎停了声音,重新悠哉悠哉地坐了下来,笑着看向徐牧,指了指后方。 徐牧惊愕转头。 昏黑的天色之下,二十余骑的人影,冷冷奔袭到了常家镇之前。为首的,是一个满脸萧杀的都尉,披着厚重的袍甲,马上鞍褥里,不仅横着一张铁胎弓,亦别着一柄打环的大刀。 “常公子,有礼。” “军中狗夫,别走太近。”常四郎打了个哈欠,语气不咸不淡。 却让那位都尉脸色一变,手势一压,连着后头的二十余个骑马官兵,缓缓退出了一大段的距离。 “小东家,你今日别入常家镇了。主顾一场,给你一柱香的时间。” 徐牧闻言,沉默地一个抱拳,随即迅速跃上马车。 司虎愤愤不平地打起缰绳,连着两骑人影,便往前方黑暗的夜色急去。 薛通不敢动。 常四郎说一柱香,那就是一柱香。 “都头贵姓?” “薛姓,单字通。”薛通微微皱起眉头。 “公干么?” “恰好路过。” 常四郎露出笑容,“我听过你,护国营的步军教头。小东家这一轮,可得吃苦头了。” 言罢,常四郎起了身,百无聊赖地往镇子里走去。悠闲的脚步,像个没事人一般。 “薛头?那小东家要跑了的。”一个官兵走近,凝声开口。 “没听清楚?等一柱香!” 薛通脸色涨红,白花花的三千两银子,他不想么! 但他不敢。 “内城藏龙卧虎,常家的枪棒小状元惹不得。” 许久,待晚风吹凉了身体。 “薛头,一柱香了!” “快上马!” 薛通一声怒吼,迅速翻身上马,带着二十余骑的官兵,唰唰唰地抽出了刀,循着前方的昏暗,奔袭而去。 …… 林密草深,山路越来越窄,惊起的林鸟,绕在头顶仓皇嘶啼。 “东家,前面便是山路。不挂马灯,根本看不清!” 周遵周洛绕马而回,皆是一手提刀,一手勒住缰绳。 马车后方的车厢里,三个青壮也各自挎了长弓,抓紧了长棍。 “挂马灯!” 徐牧咬着牙,已经猜得出来,这定然是汤江城四大户的补刀。 “司虎,催马!” 二十余骑官军啊!哪怕剿一窝百人老匪,也没有这等待遇! 第一百零八章 夜黑风高,林深杀人夜 马奔得越快,夜风撕裂耳朵的声音,便越是呜咽。 垂下头,徐牧面沉如水。长剑抱在怀里,隐隐渗出汗渍。 若是普通的小贼就算了,偏偏还是官家的人。动了官家,估计真要落草为寇了。 “东家,山高林深,忌夜路!” 徐牧何尝不知道,按着他的计划,是在常家镇附近休整一夜,等到天明,青天白日的,再循着山路上山。 但眼下的情况,一下子变得急迫了。现在若是不继续往前,后头的那二十余骑官家,不会放过他们。 “牧哥儿,回头杀了!”司虎鼓着脸,早就憋得不耐烦。 周遵周洛等人,也不外如是,马灯映着的面庞里,又恢复了在边关的萧萧杀意。 “东家,再往前,便是过崖的险路!” 白日还好,但此时是夜晚,仅靠着几盏马灯,根本照不清这满世界的黑暗。 落马坠崖,只能是一个死字。 “熄掉马灯,弃山路往林子走。” “牧哥儿,为何还不杀!”司虎急了,“这都被撵成老狗了!” “我讲了,先入林子!”徐牧凝住脸色,作为整个庄子的东家,他要考虑的事情,不仅是杀或不杀。 在徐牧的催促下,两骑烈马和一列马车,瞬间冲入旁边的密林之中。 一阵又一阵的夜鸟,被惊得掠过树梢,疯狂长啼。 “吁——” 勒停马,薛通抬起了头,注目着前方的情况。慌不择路的小东家,让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薛头,林密草深,如何能跑马!” “终究只是个市井的酿酒徒,不谙兵法很正常。” “这是自寻死路了。下马,摘弓取刀。”薛通眼色变得丝丝疯狂。 “我等也入林子!” 在场的二十余个官兵,远不知自个的都头,为何会变得这般咄咄逼人。但也没有犹豫多久,顺着薛通的意思,纷纷下了马,摘弓取刀。 “留五人拴马看护!其余人等,若发现这些狗民的踪影,便立即杀了!提小东家的头来见,本都头有五十两赏钱!” …… 常家镇附近,当是守卫森严。 几个顺着林路,想避入镇子后深山的男丁,被常四郎催着人,冷冷往回赶。 “少爷,前方十里的林路,已经设了哨,不会有人过来。” 常四郎立在楼台上,背着手,沉默点了点头。 “可是少爷……小的不明白,为何要帮那些官家堵路掩藏?” “帮官家?”常四郎微微一笑,“我要说,这是在帮那位小东家,你信不信?”薆荳看書 “这如何可能。那位小东家,拢共才七个人,但那帮官家,可有二十多人!而且,领兵的还是护国营的步军教头。” “这不能成一种对比。”常四郎说着,目光突然有些黯淡。 “就好比说,我大纪七百万的儿郎,却杀不过几十万的北狄强盗。” “我想了想,还是想给小东家一个机会。当然,他若是不能证明自己,只当我白忙活了一场。” “这偌大的天下,还干净着的人已经不多了,死一个少一个。小东家若是走了落草为寇的路子,我会很失望。” “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二千里边关到内城,他可不是什么丧家犬,是一头过山狼。” “我生不为逐鹿来,都门懒筑黄金台。” “状元百官都如狗,总是剑下觳觫材。” “嘿,我连自个都骂了。” …… 勒马停车。 林深之处,抬头目光所及,尽是一片莽莽。 “东家,前方是绝壁。” “我知。”徐牧冷着脸,下了车,将长剑抱在手里。 “列位,同取武器。周遵周洛,带上火油罐。” 把官家引入深林,更大的一种考虑,是夜黑风高,林深杀人夜。 四大户的补刀,不用想,这帮官家绝对不会放过他。 “我等这一路,都在讨命!从边关到内城,从汤江到常家镇!天公不垂怜,我等!便自个杀出一条血路!” 徐牧身后,六条大汉的面庞,一下子蓦的坚毅。 前方。 踩断枯枝的声音,越来越近。 抱着剑,徐牧冷冷打了个哨。六条大汉,包括司虎在内,迅速在林间隐去了身子。 踏踏。 火把光映照之下,四顾而去,尽是一片夜色的萧杀。 薛通停下了脚步,脸庞上重新露出好笑的神情。 他终于又看见了,那位小东家,便站在前方不到百步的距离,莫不是吓得腿抖了,跑不动了? 二三千两的生意,这一轮该到手了。 “你自个跪下,还是我亲自去逮你?”薛通冷笑。 二十余个的官兵,也发出快活的笑声。终归是蠢了些,跑到这等罕无人迹的绝路。 “都头,他定然是吓傻了!” 薛通狞笑,提了刀,几步往前冲去,不多时,便冲到了小东家面前。 夜风与火把相映,摇曳得一大群的人影,晃晃摇摇。 徐牧沉着脸色,认真地抬起头。 “讨命而已。五百两如何,给个机会。” 薛通又是大笑,“什么机会。” “活下去的机会。” 二十余个官兵,再度放肆大笑。 徐牧沉默地垂头。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如履薄冰,但并非是说,他是个怯弱的人。 相反,他骨子里是个赌徒,嗜血的赌徒。 笑罢的二十余个官军,终于变得面目发冷。 “低下尔的狗头——” “拨千山!” 一个伸手拿人的小官军,半截手臂被斩断,痛苦地瘫倒在地,不断打滚。 回了剑,徐牧喘出一口气,压住自己撕裂的虎口。 薛通只顿了半息,双手抬起打环大刀,两步踏跃,朝着徐牧当头劈下。 铛! 一道铁塔般的人影怒冲而来,抡起的长马刀,稳稳挡在徐牧头顶之上。 徐牧退后身子,冷冷走开。 “牧哥儿,杀几个?”收回长马刀,司虎面色暴怒。 “都杀了。” 把官军引入此处,只能仗着夜晚,在杀光之后,想办法掩埋过去。若是无法掩埋,最好的结果,便是落草为寇了。 “好胆!我等乃是官军,亦有二十三人!”拖回大刀,薛通眼睛鼓起。 四大户给的信息,只说这帮人不过普通小民。想来,是被当枪使了。 还有,那个大汉是什么来头?好凶的力气,连他这个护国营的步军教头,拼招之后,差点没被震死。 “莫分散!右队挡刀,左队射弓!” 这些个内城官军,久疏操练,加上又骑马跑了一天,在薛通的催促之下,好不容易才稳住了场面。 “薛头,四周有埋伏。” 薛通自然知道,当初小东家的这帮子人,可有六七人之数,面前的除了小东家,只剩下那个保护的大汉。 其余的人,自然是埋伏起来了。 “不过是几个市井刁民,我等乃是大纪官军!” “大纪官军?吃我一记火油箭!”没等薛通说完,上方的夜色中,出现了星星火光。 紧接着,一道耀眼的箭矢,怒射而下。 薛通惊得迅速避身,退去了好几步。那支裹了火油的箭矢,扎到了地面的枯草堆上,冷不丁地滚起一条熊熊火蛇。 第一百零九章 退无可退 “再送一箭,送尔等归西!” 第二支火油箭,从另一个方向怒射而下,同样的,又打起一道燃烧的火蛇。 “斩断火势!”薛通再退几步,当头怒吼。 命令之下,二十余个官军,惊得急忙抬刀,把诸如枯枝腐草的导引之物,迅速掀飞。 但即便如此,有三四个动作慢些的官军,没掀几下,便被火蛇攀爬到了身上,痛苦地惊吼大叫,没撑多久,如同一截直挺的炭木,无生机地伏尸当场。 “退!退!退啊!” 薛通倒提着打环大刀,领着余下的十几人,疯狂退出火势蔓延的范围。 火焰后方,司虎怒而抬头,拖着长马刀一跃而起,半空一个跳斩。 嘭。 双脚落地之时,震起一圈火星尘粒。 长马刀斩在一个官军肩膀,裂骨撕肉,直至斩到了腋下之处。司虎冷冷回手一拖,那官军在火光的映照下,瞬间被一刀两断。 “鹤翅阵!”薛通咬着牙,声音骤然发沉。 他是真怕了面前的巨汉,不管能不能打得赢,这当头的威势,足够吓人了。 十几个官军,面色惶恐,不甚熟悉地抬刀掠阵,左六人,右七人,薛通弓腰抱刀,站在最中间。 如一头展翅的鹤,蓄势待发。 “肩羽之处,抬弓!” 临近薛通左右的四个官军,纷纷摘下身上的铁弓,紧张地从箭壶捻出箭矢。 “射!” 冲去的司虎,被连发出的箭矢挡下,其中有二枚,各扎入两条手臂。 “司虎,隐蔽。”徐牧凝着声音。 司虎气得跺脚,将身子藏匿在一株老树之后,几下动作,便把扎入手臂的箭矢,纷纷倒拔出来,连着血丝碎肉丢到一边。 “小东家,便按你说的,五百两。”薛通沉沉开口,“银票一给,我立即带人退出林子。” “既往不咎,有空还能喝喝茶。” 一株树的后面,徐牧怒极反笑。 若是没碰到官军,他自然没问题,五百两买个心安,足够了的。但现在,已经杀了三四个官军,这要是让这帮人回去,以后都不用活了。 “小东家不答应?” “现在才刚过戌时,夜色漫长,我等两帮人便多杀几波。谁活着,谁出林子!”徐牧冷冷开口。 “我等乃是官军!” “官军也杀!”徐牧面沉如水。 “好!” 薛通抖了抖打环大刀,目光死死循着周围的景致。 那一条条燃烧的火蛇,还在疯狂攀爬,凶戾的模样,似乎把整座林子烧了才甘心。 “展翅。” 一语落,薛通左右的十几个官军,持着阵型,冷冷往前踏去。 铛—— 一支透来的箭矢,被薛通横刀一切,碎成了两截,裹着火油的箭头,迅速打着了落地处的腐草。 “来弓!” 薛通抢过旁边的铁弓,勾手崩弦,箭矢往上劲射,一个匿身在树上的人影,闷喝一声,从高处遥遥摔下。 “去二人,剁死他!”回了弓,薛通低声怒吼。 可惜两个官军还没多走几步,又是一条人影跃出,背着伤者,迅速消失在林子中。 “该死。” “小东家,你有些托大了,我等杀敌枭首之时,你莫不是还在穿烂裆裤?” 徐牧没有回话,总有傻子死于话多。 “司虎,打散阵型。” 不得不说,这个都尉的步军战法,确实是有一手。 听到徐牧的话,司虎揉了揉头,转过身后,目光一下子变得灼灼起来。 铛铛! 两道黑暗中扑杀的人影,在砍伤两个官军后,被薛通冷着脸色,回斩几刀,同样把其中一人劈出血花,又一下子退去。 “薛头……若不然,我等退吧?” 一个年轻些的官军,受不得这种萧杀的气氛,居然吓哭了眼泪,哀求着开口。 “闭嘴。”薛通骂了句。 “一个破落户小东家,怕他作甚!不瞒列位,这小东家身上,带着二千两银票!若取了,我与列位同分!” 这一句,终于让原本还有惧意的十几个官军,蓦然脸色涨红。 “许久不做杀人放火的营生,这一次,我等便拿小东家开一轮刀!” “肩羽之处,务必留意那头巨汉!若现身,立即射杀!” 薛通眼珠子渗出血丝,先前是拿巨汉没办法,但列了阵,似乎那巨汉,也要束手无措了。 乍看之下,小东家那边,终究是躲不过去。 …… 离着不远。 常家镇的塔楼上,一袭人影迎风而立。 “少爷,亥时了。” 常四郎打了个哈欠,并没有任何下塔楼的意思。 今夜活着的人还没走出树林,他会睡不着。 “常威,要不要赌一把?” “少爷……你定然知道我刚发了月俸。”常四郎旁边,一个年轻的劲装大汉,一脸的闷闷。 “这一轮,是给你送银子。” “少爷,怎么说。” “我们便赌,今夜能活着回到常家镇的人,如何?本少爷让你先选。” “我选薛都头那边!”生怕自家少爷反悔一般,常威匆忙开口。 “要输了要输了,我只能选小东家了。哎呀,常威弟弟这一月,可得双份月俸。” 常威豪气大笑。 “少爷一定是看我平时勤快,才故意输一轮,来奖赏我的!” “你……等会别哭啊。” “我哭个甚,吊卵的汉,铁打的种!” “好哦。” …… 夜黑林深。 肆虐的火蛇,搅出一团团的亮堂,映着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 此时,薛通带着十几个官军,站着阵列,往徐牧匿身的地方,也走越近。 直至,在一株树的后面,看见了浅浅的人影。 薛通露出清冷的笑容。 如他所料,只要拦住了那个巨汉,问题还是不大的。 “薛、薛头!那大汉在拔树?” 薛通怔了怔,急忙扭头看去,随即,便见着一生之中,最毫无道理的一幕。 那位明明中箭的巨汉,整个人隐在树后,却偏偏抱了双手拢住树干。 泥土飞溅,整株比腰还粗的大树,不断摇摇晃晃。 “薛头,他在作甚……” “快!射他!”薛通蓦然脸色大惊。 阵列的肩羽处,四个官军还没来得及瞄准。 夜色之下,林深之中,司虎整张脸憋得发红,摇摇晃晃的大树,喀嚓一声,居然被连根拔起。 即便是匿身在后面的徐牧,也忍不住抽了抽嘴巴。 “牧哥儿!且看我司虎破阵!” “望州泼儿街左巷第八户!吾!乃大纪之虎!” 轰! 司虎如凶兽般,怒吼连天,双手抡起大树,便朝着薛通十几人冲撞而去。 第一百一十章 未知的命运 “鹤、鹤翅阵!”惊恐之中,薛通怒声高呼。 在以前,他何曾见过这等画面。 作为步军教头,他不仅教授阵法,还偶尔会教授攻城之法。比方说抱木冲城门,如这样的大树,至少要四五人合抱,方能发挥出冲撞的威力。 但面前的巨汉单枪匹马……毫无道理可言。 嘭。 晾开的鹤翅阵,随着大树的冲撞,右翅仿佛被打折了一般,四五个官军被撞得往后倒飞。 “薛头,挡不住……” “收翅!”薛通咬着牙,迅速散去了阵列,自个倒提打环刀,一个驴儿滚,从冲撞的树木之下,滑身而去。 嗝! 薛通刚举刀剁斩,冷不丁,又发现一件可怕的事情。 那巨汉仅一手抱树,又分出一手,握住了他劈下的打环刀。 薛通眼睛蓦然睁圆,连着试了两次,发现无法再多劈一寸的时候,索性抽刀回身,颤着身子退到一边。 这天下间,哪里见过这等的蛮力。 “抬弓!” 也顾不得结阵,薛通匆忙大喝。面前的这帮市井小民,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想。 怪不得,敢许一千两的银子。 千两银子,只取一头? 这哪里是什么小东家,比山贼老匪都要凶。 一时间,只剩下的十多个官军,迅速搭弓捻箭,朝着抱树的司虎射去。 “快!射死他!” 只有零散的箭矢,往前无力射去,杀伤力近乎渺茫。 “薛头!” 薛通错愕地回头,整个人顿在当场。不知何时,那位小东家,带着三四个庄人,冷冷地出现在了后方。 二三具尸体,连着手上的弓,栽倒在满是腐草枯枝的地上。 余下的七八个官军,尚且还能爬得起来,却已经吓得要往林子外逃窜。 “莫跑!”薛通又惊又怒。 提了刀,薛通的手,已经不知觉地抖了起来。 在以前,他曾经一人独斗六个侠儿,都没有这般的慌张。却偏偏,一个酿酒徒小东家,第一次让他有了头皮发凉的感觉。 提了刀,薛通脸色发狠,他很明白,这种光景之下,那个小东家,定然不会留他活口。 “老子是官军!” “官军也杀!” 徐牧抹去脸上的血迹,声音沉沉。到了这一步,若是让这帮官军出了林子,越过常家镇,绝对是场大祸。 “周遵,清场子。” 周遵点了点头,带着人,往逃走的官军,冷冷追了过去。 “先剁了你!” 薛通暴怒,情急之下,又看到徐牧身边无人,便要抬刀冲杀。却不料,只冲了不到几步,整个人便再也动不得。 他仓皇地扭过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巨汉已经到了身后,一只手,冷冷地箍住他的肩膀。 喀嚓。 回斩的刀,被巨汉一记手刀劈断。 死亡的气息,瞬间蔓延而起。 “小东家,我是……官军。” “你放我回去,我定然什么都不说!小东家,我还帮你杀四大户!” “小东家,我、我知错了。” 徐牧冷冷闭眼,随即转了身,握着剑往林子外走去。 司虎鼓起眼睛,重重一掌劈下。 …… 惨呼的叫声,响彻了整个林子。 “走啊!快走!” “呜呜,这哪儿是什么小东家,是剁头的山鬼!” 仅剩最后两个官军,踉踉跄跄地连爬带跑,跑出了林子。 “走、走啊!” 五个还看马的官军,脸色皆是困惑,不过杀几个市井小徒,这是什么情况? “走!取、取马!快取马!”跑出来的一个官军,声音颤栗无比,疯狂催促大喊。 声音刚落—— 三四支箭矢从林子里劲射而来,原本在看马的两个官军,一下子被射烂了胸膛。 余下的人,都蓦然惊恐,匆匆把刀抽出。 “上马!逃出去!” “那小东家敢杀官军的!” 最后的五个官军,仓皇地把拴绳斩断,一个翻身上马,便要往山路外遁逃。 “东家放心,我等这便去追!” 带了两个青壮,周遵三人也翻身上马,往前呼啸而去。 徐牧站在林子前,冷冷握着拳头。 这一波,若是不能善后,必将大祸临头。 “牧哥儿,周洛挺不住了!”司虎抱着一个人影,急得大喊。 先前周洛躲在树上射火油箭,却不曾想,被薛通一箭射中,高处坠落,已然是摔得奄奄一息。 还有另一个青壮,同样是被砍得重伤,昏迷地躺在地上。其他的人,亦有大大小小的刀伤箭伤。 徐牧几步走前,查看了一番周洛的伤势,稍稍松了口气。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只是失血休克,暂时昏迷过去。 “牧哥儿,这还有不少马儿。林子里,那些官军落下的武器,也有许多。” “司虎,去把武器都收起来,挖个地儿埋了,记得做上标记。” 这些东西,不管怎么样,现在都不能带回去。除非是说,有一天他们落草为寇了,什么都不顾了,才会取出来再用。 抬头看了眼天色,再过个不久,便该破曙了。 没有再耽误,徐牧重新走回林子,和司虎两人,拾了武器后,又把死去的官军堆到一起。 有两个重伤没死的,嚎啕着向徐牧讨饶。 徐牧冷冷抽剑,尽皆捅死。 收剑之时,整个人胸膛却一股的反胃,忍不住大口咳嗽起来。 “牧哥儿……没事的吧。” “没事。” 平静下来,徐牧凝着脸色,继续搬动尸体。 不多时。 几骑奔马的声音,从远处急急掠来。 周遵带着两个青壮,皆是面色萧杀,将马背上的五具尸体,来回搬入了林子里。 “东家,那些马儿怎办?” 二十余匹的好马,若是杀了烧了,着实可惜。 “周遵,你先把马带到附近的林子里,等我的消息。” 若是真要落草为寇,这些官家的马,自然要一并带走。反之,如果杀官的事情没有败露,这些马,只能另想办法处理了。 “牧哥儿,我们等会去哪?” 徐牧垂下头,面色微微犹豫,往前是绝壁深山,而沿着来路,则是常家镇的方向。 他有些看不透常四郎的意思。这要是害他,随便去举报一波,整个徐家庄都要完蛋。 “小东家!徐东家!我家少爷说了,劳累一夜,可去常家镇暂做休整。” 蒙亮的天色之下。 一骑清冷的人影,勒马停在路口,放声大喊。 徐牧微微皱眉,让司虎把马车驾出来,顺带着把两个伤员抱了上去。 “起火。” 周遵点头,将手里的火把往林子里扔去,在火油的加持之下,瞬间,一小片的林子烧了起来。 腥臭的肉香气,呛痛了徐牧的鼻头。 未知的命运,如驱不散的黑云,浓浓笼罩在心头上。 第一百一十一章 常四郎的人情 “常威,对不起。” 常家镇护卫圈子里,最前途无量的小后生常威,瞬间哭花了脸,从怀里掏出刚发的十两月俸,哆嗦着递到了常四郎面前。 “你自个说的,吊卵的汉,铁打的种,莫哭啊。”常四郎有些好笑,随即转过头,看着前方山路里,一头马车稳稳驶来。 映入眼帘的,赫然便是徐牧。 “小东家不简单呐。” “常威,去打壶热水,爷给你的赏钱。” 将十两银子的银袋,重新丢回常威手里。常四郎难得高兴起来,哼着曲儿,慢慢走下了塔楼。 常家镇前,徐牧眉头依然皱得很深,对于常四郎这等人物,他不得不防。 “走近些。”常四郎叹了口气,冲着徐牧招手。 “常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怎么?赶着回去收拾物件,通知庄人了?” 徐牧不答,冷冷沉着脸色。杀官军的事情,他无权无势,堵不了常四郎的嘴。 “昨夜开始,我便已经封了入镇子的林路了。也就是说,你杀官军的事情,只有我常家镇知道。” “所以呢?常公子是抓着把柄了?”徐牧面色不变,这吃人的世道,都杀成这模样了,若已无路可行,即便落草为寇,也得努力活下去。 “这没甚的意思。”常四郎摆着手,显得了无兴致。 “这样吧,官军那边的马,牵来常家镇,便当我常四郎与你串谋了,合力杀了官军。” 徐牧怔了怔,猜不透这位常公子的意思。犹豫了下,他沉沉开口。 “便当我徐牧,欠常公子一个人情。” “我常四郎喜欢做生意,这笔生意,当是不亏的。有朝一日小东家鱼跃了龙门,鹰渡了千山,可莫要相忘。” 徐牧犹豫着点点头。 眼下的光景,这……似乎是最好的办法了。 “官军那边的后事,我自然会派人去料理。至于小东家,估摸着也要防着我了。” “还是那句话,生意归生意。有空来常家镇,找我喝喝茶。” “啧,若是需要休息,也可入镇子,明日再走。” “有事在身,不便叨扰。” 徐牧微微拱手,正如常四郎所言,他确实生出了防心。 一个时辰之后。 二十余匹官家烈马,在一队常家镇护卫的驱赶之下,终于入了镇子边上的马廊。 没由来的,徐牧松了一口气。 一个遥远的人情,换来常四郎的保密,应当是赚的吧。左右现在,常家镇似乎也成了串谋的共犯一般。 “常威,送小东家一程。” 常四郎悠悠起了身,似笑非笑,哼着烂黄的曲儿,闲庭信步地走回镇子。 …… “小东家,我家少爷让我给你的金疮药。另外,多送了二匹镇子里的马。” 原先周遵周洛骑着的马,早在和官军厮杀的时候被波及,烧死在了林子里。 “常威兄弟,多谢了。” “莫谢。” 骑在马上的常威,露出好奇的神情。 “小东家是个怎样的人啊?我许久都没见过,我家少爷会这样帮人。” “一介酿酒徒罢了。”徐牧沉沉回答。 常四郎这模样,颇有几分押宝的做派。 “这不对,多少达贵公子,还有那些武功高强的侠儿,我家少爷都懒得多看一眼。” 徐牧怔了怔,远没有想到常四郎这么有料。不过,先前那帮官家,似乎是挺怕他的。 “小东家不知道?” “知道什么?” 常威缓下勒马的动作,揉了揉头,“那句诗文,怎么念来着?” “噢对!常枪老刀狐儿剑……还有,还有断斧双拳天王鞭!” “常枪老刀狐儿剑,断斧双拳天王鞭?” 徐牧听得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是说内城一带,武功最厉害的六个人。常枪就是我家少爷!”常威脸色变得自豪起来。 “你家少爷……会武功?” “那可不,大纪朝的枪棒小状元,赫赫有名。” 徐牧有些发懵,家财万贯,状元及第,武功还榜上有名,这样的人,放在哪个年代,都是妥妥的主角属性了。 “常威,那老刀是谁?” “老刀啊,是个打铁的老铁匠,专门打刀的,指不定在哪个河子边隐居呢。” “狐儿剑呢?” “狐儿剑……似听人说过,是位老侠儿,腿有点毛病,一碰水就会抽疼。” 这一句,让徐牧差点没惊得咳出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杳无音信的官军 沿途之中,偶尔还能遇见避祸的男子,叫嚣的官家,还有仗剑而出的侠儿。 内城一带的乡野之地,仿若乱成了一锅粥。 给昏迷的周洛喂了些水,待徐牧重新抬起头,才发现面前的世界,一下子变得绿意盎然起来。 一道溪水河,潺潺地东逝而去。二三座石拱桥相隔不远,遥遥有致。 七八头悠闲的水鸭,远不知乱世疾苦,在河面上成群游荡。淘气的孩童,会一下子扑入河子,惊起满身的水花。 “牧哥儿,这便是那护卫说的水乡?” “应当是了。” 徐牧抬头四顾,虽然偏僻了些,但确实是一方难得的乐土。给了些银子,租了两间草屋之后,一行人才松出一口气。 “周遵,你三人轮流值哨。” 虽然说暂时安全了,但不管如何,这等的世道,小心为上是没错的。 “东家放心。”周遵点点头,提了朴刀便往外走去。 “陆劳,你去找些吃的。” 另一个青壮也点头,匆匆迈出了屋子。 解下长剑,徐牧沉沉坐了下来。草屋之外,午后的天时终于慢慢阴了下来。 身子乏累,刚靠在椅子上,徐牧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东家,东家?” 徐牧急忙睁眼,揉了好几下,才发现不知何时,草屋里已经站了十余个人。 “陈盛?你怎的在这?” 待看清面前多出来的四五人,徐牧眼皮一跳,只觉得发生了祸事。三路分散,偏偏才两天时间,陈盛便找来了。 “我按着东家的意思,先去了常家镇,问了东家的去向,便一路赶着来了。” “莫不是出了事情?” 陈盛欲言又止,“东家,我等……杀了官军。” 嗡。 徐牧脑子瞬间发胀,薛通那队人马,好不容易才解决完,现在倒好,陈盛这边……也杀了官军。 “怎么杀的?” 皱紧眉头,徐牧知道事情肯定不简单,这一大帮子的莽夫里,陈盛算是比较稳重的。 陈盛沉着声音“这二日的时间,我等避过了抓壮丁的官军,刚去了一个小庄子,不久却来了官军。” “不会避开么。”徐牧咬着牙。 祸事沾身,整个徐家庄都要完蛋。 “东家,官军抓不到男丁,便剃了四五个老妇的头,想拉去充数啊!”陈盛虎目迸泪,声音一下子变得嘶哑。薆荳看書 徐牧的胸口,一下子发涩起来。 “我等躲在地窖里,当时是气不过了,便遮了麻面,连着杀了几个官军,取了马便逃走。” “有无人发现?” “应当是没有,我等特意去林子里绕了一夜,确定没有人跟着,才走了另一条小路去常家镇。” “骑的马呢?” “在草屋外……” “周遵,去把马放了。另外,你几人也把衣服都换了,麻面这些也不要留。” 徐牧揉着额头,苦想着还要注意的细节。他不得不如此,若是被官家发现线索,会衍生成天大的祸事。 “这几日,便都留在水乡里,莫要乱走动。” 心底里,徐牧没有怪陈盛,那种时候,即便是他,也很有可能会忍不住。 这千疮百孔的大纪,烂得无可救药。 北狄人的侵扰,固然可恨,但大纪的那些酷吏,却更加该死。 陈盛脸色突然涨红。 “东家,若不然反——” “住口。”徐牧沉下脸色。他知道陈盛想说什么,但如今的光景,他带着这帮庄人,能去哪里? 落草为寇,很惨的! “这些话,以后切莫乱说。我知列位都是吊卵的好汉,但这等事情,不到万不得已,我等不能行那一步。” “先在此地养伤休息,等抓壮丁的事情过去,再回汤江城。” 周围的十余个庄人,都是沉默点头。 “莫要如此。司虎,去外头跟农户买两头鸡,再去马车那里,取几坛酒来。” 司虎闻言,脸色又变得欢喜起来,匆忙便往外跑了出去。 “难得一聚,今日便饮个痛快。不过须记住,莫要贪杯。”徐牧微笑道。 不管以后走哪一条路,这帮子忠诚的庄人,都将是他最大的助力。 “东家,我先前就想说了的!” “今夜能与东家同饮,不胜欢喜。” “本东家再说一遍,莫要贪杯,小饮即可。” 这要是都喝醉了,又有官军过来,只能等死了。 不多时,司虎便一手提鸡,一手抱着酒坛,喜笑连连地跑了进来。 杀鸡,温酒。 直到半夜,草屋里尽是醇香的酒气。 …… 三天后。 汤江城,站在楼台上的卢子钟,焦急地走来走去。 “五天了吧?” 几个四大户的管事,皆是沉沉点头。 “五天了!快一些的话,都能从长阳跑几个来回了!这薛都头,怎的还没回来!” 不仅是薛都头,连着那位可恨的小东家,也杳无音信。 眼下,抓壮丁的事情,因为过于激起民愤,朝堂里已经有不少老臣上书本奏,估摸着要不了多久,便会停息下来。 “那小崽子躲稳了,会不会没发现?” 卢子钟冷冷摇头,“即便是没发现,薛通也会传书回来。而非如此,等了五天,什么消息都没有。” 汤江城里,抓壮丁闹起的慌乱,也逐渐归于平静,也有不少胆大些的汉子,战战兢兢地回了城。 卢子钟突然有些不甘。 “三叔,你说,那位小东家,会不会把薛通这些人杀了,所以才没被抓回来。” 在旁的卢元,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子钟啊,这……不可能,他一介酿酒的小东家,如何敢杀官家!” “我就问问。” 卢子钟收了声音,冷冷看着前方。 他发现一件事情,那位伸手捞食的小东家,似乎是不能小觑的,三番两次,都从他的布局中,杀了出来。 “三叔,多派些人,沿着小路去找。” “薛都头是我的好兄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 抬起头,正巧两个避祸回家的平民男子,战战兢兢地从楼下经过。卢子钟顿了顿脸色,一下子勃然大怒,抓了旁边的茶壶,便怒砸了下去。 茶壶碎裂。 被砸到的一个男子,惨叫两声后,抱着头往前,一路狂奔而逃。 第一百一十三章 官差拜庄 汤江城,江面风平浪静。坊船偶尔会轻荡一下,荡出几圈不大不小的涟漪。 姜采薇紧紧抱着小包袱,坐在坊船的船头。 包袱有些鼓,细看之下,是一把刀的轮廓。 “夫人,你先去睡吧。”莲嫂捡了根柴棍,背上挎着长弓,声音小心翼翼。 这几天的时间,至少有七八批人过来,其中还有不少官差,但见着他们在坊船上,隔着江水,都是骂咧几句,然后返身而回。 揉了揉眼睛,姜采薇点点头,这一个走神,天色都亮了的。 船屋上的位置,老秀才摊开四肢,发出了呼噜声。弓狗裹着灰袍,仅有的一只眼睛,不时盯着江岸边的情况。 “长弓,你也休息。”途经船屋,姜采薇递了碗热水,以及两个杂粮馒头。 弓狗羞赧地接过。 “谢、谢夫人。” “也不知你们东家,什么时候回来。” 姜采薇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挂牵,这一生命运多舛,但她并不绝望。她坚信她的夫君,以后会是很厉害的人。 便如这脚下的船,哪怕再颠簸,但乘风破浪了,总会有风顺的一天。 “夫人,西坊又有棍夫来了!” 没等姜采薇多走几步,船头的莲嫂,忽然喊了起来。船屋上,弓狗也放下了水碗,取了弯弓,冷冷看着前方。 这些时日,西坊又聚起了十几个棍夫,趁着庄子里没男人,拼命地讨笑羞辱。 若非是姜采薇克制,弓狗早已经射死七八个了。 但若是死伤了人,官差就会介入,到时候,她们便再没有理由,把坊船停在江面上。 “解!” 为首的一个老棍夫,叫嚣着喊了一声,解下了裤子,便朝着江面滋去。 在他的旁边,十几个棍夫也跟着嚣张大笑,解裤子滋了起来。泼皮之身,自然没有迎风三丈的本事,顶多是一场羞辱。 “这帮天杀的!”莲嫂和几个跑来的妇人,瞪着眼睛浑然不惧。都是腌过黄瓜的过来人,什么风浪没见过。 自家男人敢拼敢杀,如她们,也跟着多少涨了些英气。 “夫人,我射他们。” “长弓,莫理。” 姜采薇转过了头,脸色还微微发白。时光往前推算,没有北狄人破城,她尚还是个知书达理的闺家小姐。 “夫人!” “长弓,莫要冲动。” “不、不是的,夫人!是东家回来了!” 姜采薇再度匆匆转身,几步跑去船头,随后,不由自主地眼睛一红,眼泪珠子便落了下来。 就在江岸上,她又看见那一抹熟悉的身影,如玉树挺拔,立在风中,好似恍如隔世。 “徐郎啊!”她终归忍不住,带着哭腔的声音响了起来。 …… 站在岸边,徐牧抬起了头,看着自家的小婢妻遥遥相对,莫名地也有些鼻子发酸。 嘭。 先前的老棍夫,仓皇间连裤子都没系上,便被徐牧踹入了江水里。 紧随其后。 司虎和十几个青壮,也一人一脚,将排排尿的棍夫们,毫不客气地抬腿踹飞,扑入江水里。 江面的坊船,很快划了过来。 还未靠岸,一个个妇人便几步跃起,顺着木板桥,跑入自家男人的怀里。 姜采薇是最后一个,一边走一边捂着脸啜泣,并非是难过矫情,而是高兴。 良人归来,天大之喜。 “徐、徐郎。” “瘦了。” “徐、徐郎也瘦了,奴家去熬鱼汤。” 徐牧有些好笑,索性不再多言,将小婢妻抱在了怀里。 江面上,弓狗和几个年长的庄人,将坊船摇到了近前,才逐一踏上了江岸。 徐牧环顾面前的庄子,心底涌起怒意。 不知什么时候,好端端的一个酒坊庄子,几乎被打烂了一半。若非是有先见之明,把值钱的东西都搬到了坊船上,损失不堪设想。 这四大户,分明是不想让他在汤江呆下去。 “列位,收拾一下。” 不管如何,这酒庄子,是他们这群人,如今唯一的栖息地了。 …… 生活,仿若重新步入正轨。 修葺了庄子,搭建了棚屋,连着空酒坛和陶缸,今日上午也重新买了一大批回来。 下一轮的月头酒市,也即将开启。 徐牧依然不放心。 四大户那边,如同毒蛇一样,总想着啄他一口。 “东家,这一轮造多少私酒?” “千坛。” 徐家庄要起势,酒水的生意不能停。哪怕是这等多事之秋。 “周遵,你等会去趟常家镇,取百车粮食。” 周遵取了玉牌和银子,带着两个青壮,刚要往庄子外走。却不曾想,才过了一会,又急匆匆地跑了回来。 “东家,官差来了!在外头拜庄。”周遵沉着脸,一只手,冷冷按着朴刀。在旁的陈盛等人,面色也变得清冷,纷纷要去取武器。 即便是姜采薇这些妇人,也急忙聚了过来,各自忧心忡忡。 杀官军的事情,虽然大家都不说,但这两三日来,却如同浓浓雾霾,笼在每个人的心头。 “哥几个,莫乱动。”徐牧压低声音。 他有想过,那骑马都尉没回汤江,势必会让四大户怀疑,毕竟这都尉,当时是追着他去的。 换句话说,如果有确凿的证据,估摸着是直接剿庄了,哪里还会先拜庄。 “收起武器。”徐牧脸色沉沉,“周遵,做你该做的,去常家镇取粮。” 周遵犹豫了下,最终把朴刀收去,重新系在腰带。 徐牧缓过脸色,起了身,沉沉往庄子外踏去。 两个等在庄子外的官差,原本神色不耐,在看到徐牧走出,又立即堆出笑容。 “徐东家,劳烦去一趟官坊。” “有事儿?”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官差,干干地笑了声。 “官坊那边,有人状告小东家杀官。” “杀官?” 徐牧心底冷笑,表面上,却是一副错愕的神色。当然,他也知道,定然是没什么证据,否则,不会只派两个官差过来。 “官爷,我这还要酿酒。” “小东家,莫要为难我等。若是不去,再来拜庄的,会是兵营里的军参了。” “陈盛,与我同去。” 在看着的陈盛,急忙抹了抹手,走到徐牧身边。 不带司虎的理由很简单,是怕去了官坊,以司虎的莽夫脾气,可能会露出马脚。 两个官差松了口气。 …… 东坊的暗巷里,带队的官头也松了口气,若是那位小东家真是杀了官,便会反抗。 反抗了,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抓捕,去和那位铁塔般的巨汉厮杀。 官头缩了缩脖子,不敢再想下去。 “收、收队!”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官坊闹剧 自东坊而去。 辗转半个时辰,在午后阳光的燥热之中,不多时,便到了官坊之前。 远远的,徐牧便看见一个哭肿了眼的贵妇,瘫着腿坐在官坊之前。 “护国营那位薛都头的夫人。”旁边官差提了一嘴。 徐牧微微皱眉。 “陈盛,等在外边。” “东家?” “等在外边!”徐牧加重了语气。 不用想他都知道,这一会,弓狗和司虎这些人,肯定会潜伏过来,伺机而动。 但这种结局,不是徐牧想要的。 “你便是那个小东家!”原本瘫在地上的贵妇,一下子爬了起来,尖叫着朝徐牧撞去。 徐牧面色清冷,连手都没抬,那位贵妇自个便摔了八个跟头,又瘫在地上嚎啕大哭。 碰瓷的专业水准,接近满分了。 “只是个过堂,若无问题,徐东家很快就能回去了。”随行的官差,笑着吐出一句。 徐牧冷冷点头,他越发能断定,这一出好戏,估摸着是有人一手导演的。 主事的人,还是先前那位老吏。这等事情,还不足以惊动上面的府官。 “徐东家,近一些。” 徐牧面色不变,直直多走几步,稳稳而立。 他很确定,这帮人是没什么证据可言。顶多是一场威逼的闹剧。 “敢问小东家,荷月十七,小东家出了城,不知去了哪处?” 荷月十七,在确定抓壮丁的事情之后,徐牧便带着十六个青壮,出城避祸。 一天后,骑马都尉带人追来,被他成功反杀。 “去收粮。”徐牧笑着回答。 “不对,有人看见了,那一日你带着庄人埋伏,杀了二十余个官军。”老吏冷冷开口。 “老官爷在说笑,二十余个官军,我一个小坊主杀得了吗?” “有人见着了。”不知觉间,老吏连声音都失了底气。 一个乡民模样的人,从旁唯唯诺诺地走出,待看见徐牧之后,吓得便要回跑。 “这是证人?”徐牧皱着眉。 “自然是证人。” “他说的,官爷便信了?” “荷月十七,你带着十几个庄人出城。若是收粮,需要如此多的人手?而且还带刀带弓。” “我徐家庄的武器,你知道的,都有公证在手。” “公证归公证,但你杀了官军。” “没杀。我徐牧最大的愿望,无非是多卖几坛酒,买个大庄子娶两房小妾,安身立命。” 老吏咬咬牙,神色一狞,让那位乡民再度上前,指认徐牧。 官坊里的十几个官差,莫名的也有些紧张,垂下的手,尽数按在佩刀上。 怪不得他们,圈里的都知道,那位酿酒的小东家,一夜之间,堵杀了一百一十九个棍夫护卫。 外头的陈盛冷着脸,一条手臂青筋乍起,也握住了刀。 嚎啕的贵妇,又一下子尖着声音跑入,无官差相拦,朝着徐牧撞去,自个再度翻了几个跟头,狼狈至极。 “小东家,我不知你杀人的时候,是怎想的!这薛都头一家,都被你害惨了。”老吏凝着声音。 “我说了,我没杀官,官爷请取出证据。若不然,我便闹到长阳的总司坊。” 老吏神情微顿,眉头越发紧皱。 “且去,认清楚了。若是冤了小东家,我第一个饶不得你。” 乡民战战兢兢,走前几步,走到徐牧面前,连眼睛都没打直,整个还没细看,便又惊得趔趄后退。 “便是他……小民亲眼所见,他敢杀官军的。” 徐牧有些好笑,这随便一指,是不是要马上拉去杀头啊? 堂上的老吏咳了两声,“徐东家,你还有话可说?” “无话可说。” 徐牧冷着脸,拱手抱拳,转身便往外走。 “徐东家!你这是……敢走!你杀了官!” “某家问心无愧,若是老官爷再这般下作纠缠,大不了明日同行,一起去长阳的总司坊!” “对,把你的证人也带去!” 老吏身子哆嗦,去总司坊,他终究不敢。今日的事情,原本就是乱扯的,明白人都看得清楚。 何况……面前的这位小东家,似是问心无愧。 “你口口声声,说自个问心无愧,可又有证据了?” “老官爷,不妨派人去常家镇问问?荷月十七,我便坐在常家镇的镇口,与常家少爷喝了一天的茶。” 老吏如遭雷击。 常少爷?那位枪棒小状元,他如何敢惹。 “说句托大的话,我徐牧要是真杀了官,这会儿,早该跑得无影无踪了,我回汤江作甚?等着被杀头吗!” 在场的官差,和官坊前围观的人,皆是神色附和。 “我徐牧便是那句话,若是老官爷还不放心,明日同去长阳,带着你的人证物证,咱们好好说道清楚。” 老吏冷着脸,不敢动,任由徐牧慢慢走出官坊。那泼妇般的薛夫人,见着徐牧走了,又开始大喊大叫,恼得老吏一阵头疼。 转了身,老吏走回内堂。 “卢公子,莫不是猜错了。” 卢子钟冷冷放下茶盏,“错不错,这事儿另外说。于吏,你知道的,小东家不死,大家的财路便要堵死。” “常四郎?这家伙眼拙了,敢作小东家的保。” 起了身,卢子钟微微闭眼。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二十余骑的官军,莫非是上天了不成?” 老吏躬身站着,一时不敢插嘴。 “于吏,若不然,报到兵部去?” 老吏怔了怔,抬起头来,满眼尽是恐慌。 …… 黄昏,日落。 停在西坊前的布告前,徐牧沉默看着。 布告的内容,并非是什么征召壮丁,而是一份喜报。 河州孝丰营,破狄将军赵青云,以三千骑兵出城,截杀狄人先锋千骑。 三千堵一千,却没有任何战损数字。 但徐牧敢断定,战损的数字,可能是有些丑的,故而没有写在榜上。 而且,这军功有些耐人寻味。杀难民充军功,早已经是边关营军的共识。 他很希望,赵青云没有走这一步。 遥想当年,小校尉横刀立马,一身好胆,与他并肩作战,杀得北狄人落荒而逃。 “徐坊主放心,我赵青云这一生,与狄人势不两立,此生之所愿,唯报国安民尔!” 一转眼,屠龙者成了恶龙。 日薄西坊,铺过的余光,瑰丽如熔金。 拂开袖子,徐牧收起微微复杂的神色,翻身上了马车。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纪第一匹夫 隔了一日,周遵收粮回来。依然是二十余个常家镇的护卫,阵仗很大,将百车粮食,送到庄子,再帮着扛入米仓。 徐牧揉着额头,越发猜不透常四郎的意思。这主角属性的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 招揽么?杀官军的事情之后,徐牧已经断了这种念想。常四郎的城府太深,到时候别被卖了,还帮着数钱。 莫非是龙阳? “徐郎,你怎么了?一头的虚汗。”姜采薇刚巧走近,担心开口。 “无事。” 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 左右现在看来,常四郎还不算敌人。 “东家,我先前回来,外面的官军多了好几倍。听说这一轮抓壮丁,至少死了五十个官兵。” 五十个。 加上陈盛这帮子杀的,拢共加到一起,也不过二十多人。估摸着,是那些路见不平的侠儿了。 “近段时间切莫生事,便在庄子酿酒,等待下一轮的酒市。” 离着酒市开启,已经没有多长时间。还是那句话,徐家庄要起势,私酒生意出不得差错。 四五日的时间,整个庄子里,终于有酒香的气味蔓延。徐牧算着月头酒市的时间,只需再等两日,便可开缸取酒。 “小东家,卖个消息。”似是闻到了酒香气,守城卒马六嬉笑着走入庄子。 徐牧大方地送了两坛。 “先前拉的壮丁,共有三千余人,这会儿便上路了。只可惜一去边关,生死难知。” 这等无关痛痒的消息,顶多是马六用来讨酒的小借口。 “小东家,并非是唬你,这段时间莫要再生祸,听说官坊那边,派人去了兵部。” “杀官的事情。”末了,马六沉沉补了一句,才抱着两坛子酒,小心离开了庄子。 徐牧一时面色凝重。四大户这是真要把他逼死。 “东家来看!天啊,那些壮丁!” 徐牧心头一顿,急忙循着陈盛的声音,走上了庄子顶的楼台。 隔着偌大的汤江,目光往前,依然能看得清楚。在江边的官道上,约有二三百的民夫,浑身褴褛,垂头不语。 各自的手里,或是推着独轮,或是背着一口大包袱,机械地往前行。 骑马的官军来回奔走,偶尔会扬起马鞭,冷冷抽下。 马六并没有诓他,今天是官军驰援边关的日子,也是那些民夫,生死未卜的开始。 “听说到了下游的纪江口,约有五六千的民夫。” “多少援军?” “东家,听说是两万。” 两万人。偌大的一个皇朝,边关凶险,却只派区区两万人。 壮士百战死,将军十年归。估摸着这些随军的民夫,客死他乡者,不知几何。 在一片哀鸿之中,民夫的队伍,逐渐远了去。 直到眼睛发涩,徐牧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 民夫的事情,在内城一带,并无掀起太大的波澜。长阳依旧繁华,澄城依旧是学子颂盛世,而汤江,也依旧开了每月一轮的酒市。 “酒市!” “我汤江城的月头酒市!开启!” 立在官坊前的老吏,差点没把自个的嗓子喊破,待坐下来,便急忙灌了两口老参茶。 “东家,怎的又是这里。”陈盛语气发闷。 第一次的酒市,便是分到了这等边缘位置,第二次,也是如此。 而且,似是提防徐牧又把酒水倒入江里,这一轮的江岸,至少站了八个官差。 “小东家,刚、刚出了布告,天气燥热,不可倒酒出坛。”站在江岸的一个官头,声音戚戚。 徐牧冷冷转了身,抬起头,目光看向远处的荫凉伞盖。卢子钟正饶有兴致地吃着西瓜,与他四目相对。 “牧哥儿,我来和他看!” “看什么?” “他瞪我,我就瞪他!” 徐牧有点无语,若是他能像司虎一样单纯,该有多好。 酒市一开,便有越来越多的掌柜,急忙走入了场地。老客户还是有的,先前的宣传算是奇效,至少有七八个掌柜,径直来徐牧这里下了单,便匆匆离开。 但还是少。 按着和常四郎的约定,半年以后,他要吃了四大户,每月千车粮食的。 转过头,徐牧看了看江面。 几个官差惊得走来,挡在了江岸边上。他们生怕,这小东家又来一轮取水共饮,四大户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陈盛,回庄子。” “东家?这还没完呢。”ζΘν荳看書 “先回去吧。” 陈盛神色怏怏,只当徐牧是放弃了,这样的边角地儿,确实是有些惨。 “虎哥儿,别瞪了,帮忙搬酒。” 酒市只开了一半,徐牧的半途而废,一时间便遭了许多笑话。这偌大的酒市,除了四大户,便是四大户附庸下的小酒庄。 过江龙,只有徐家庄一个。 卢子钟丢掉瓜皮,舒服得仰头大笑,千刀万剐的小东家,这一轮,似乎是硬气不起来了。 他寻思着,要不要说些逗趣的话。 “小东家,要不等等?或能多卖二坛的。” 伸手捞食被打了手,是一场活该。 卢子钟身后,四大户的管事,以及那些合污的官差,附声的酒坊主,皆是哄堂大笑。 连着先前的老吏,也乐得摇了摇头,多饮了几口老参茶。 “牧哥儿,我生气。”驾车的司虎,脸色闷闷。 “酒卖不出去?” “这些狗屎太欺人。” 徐牧笑了笑,“莫急的,我只说回庄,没说不卖酒。” 不仅是司虎,连着骑马跟随的陈盛等人,都是一脸错愕。不明白自个的小东家,都这等时候了,还能有什么法子。 徐牧顿住神色,抬起头,直接过滤了那些叫嚣的人,将目光停在前方的一座石桥。 “司虎,瞧见那座石桥了么。” “牧哥儿,瞧见了。” “在石桥前,朝着那些瓜皮碾过去。” 瓜皮,是卢子钟和那些管事丢弃的。 “牧哥儿,马车会翻。” “那便翻了。” 司虎鼓起眼睛,高高拉起了缰绳,甩下。装着百坛私酒的马车,车轱辘一下滚得飞快。 “小东家,回了庄莫哭啊。” “若不然,我等分个十坛八坛的订单给你?” 徐牧没说话。司虎也没说话,顺着徐牧的意思,摆着车头,朝着地上堆叠的瓜皮,急急碾了过去。 车身稍侧。 司虎铁塔般的身子,猛然间离了位置,往旁边一压。 轰隆! 马车一下子翻倒,车里的百坛私酒,哐哐哐地砸落在地。醇香的酒香气,一下子弥散开来。 原本的响动,便惊了不少人,再加上这酒香之气,一时之间,不少入城的掌柜,都纷纷吸着鼻子靠近。 伞盖之下,人群簇拥之中。 堂堂卢家嫡子,未来的户部度支小侍郎,人称汤江第一公子的卢子钟,气得哆哆嗦嗦迸出一句粗话。 “驴儿草的!刁民!大纪第一匹夫!” 第一百一十六章 边关邮师 “东家,快、快三千坛的单子。”抱着单子,陈盛又惊又喜。 三千坛,已经是很可观的数字。 整个汤江城,一轮酒市算下来,也不过五千坛的单子。偏偏徐家庄独一份,拢了一大半。 “东家,我、我算算,上轮一千坛是五千两,两千坛是、是万两——” “一万五千两。”徐牧语气微喜。 手头上的定金,也快有了四千多两,再加上先前的,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出去收粮食的银子,庄人的月俸,徐家酒坊的盈收,已经是差不多一万五千两的银子。 姜采薇记着账册,又哭又笑。自家的夫君,真是越来越不得了。 “采薇,先记一下,这一轮,本东家给每人发五十两的赏钱。” 徐牧的话刚落,瞬间,整个庄子欢呼成了一片。 五十两啊!若放在以前,哪怕他们拼命攒个十年,都未必攒得到。 “莲嫂,去东坊那边的肉铺,多买些肉菜回来。若是无了,便让他马上杀,多给几两银子。” “难得收了单子,这一夜,便庆祝一番。” 四十余人,除去孩童之外,要赏出去的,几乎要二千两的银子。但徐牧并不心疼,相反,比起银子来说,他更在乎的,是这些庄人的忠诚和信心,愿意与他一起走下去。 生活苟且,未来不可期。所能把握住的资源,务必要抓牢。 “司虎!把老井里的酒坛取出。” 夜色漫天,在井水里浸冻了一天的醉天仙,此时若饮上几口,该是何等的舒服。 …… 同样的夜色之下,一骑人影,风尘仆仆地奔袭到东门之前。 “开门!吾乃边关邮师!” 刚好巡哨的马六,不敢耽误,急忙把城门一下子打开。随后,看着那位边关来的邮师,很奇怪地没有跑去西坊,反而是往东坊的深处,继续奔袭而去。 “哪位是徐牧?徐东家?”边关邮师抹了抹脸色,勒了马,停在庄子前高喊。 正在举杯的徐牧,怔了怔后,急忙起身外走。 “吾从边关而来,有徐东家的亲启书信。” 邮师赶着时间,辨认一番后,将一封红蜡封口的信封,交到了徐牧手里。 徐牧沉默地送去几两碎银,邮师满意一笑,才赶着马,继续奔向西坊。 “边关的信?莫非是喜娘那些庄人的?”边上跟着的陈盛,也有些顿愕。 当初迁来内城,除了喜娘那一帮,剩下的都跟着了。 “应当不是。” 若是喜娘来信,只能是镖师托带,像这种官家的邮师,根本请不起。 想到一种可能,徐牧皱眉撕了信封,取出了里头的信纸。 足足三页的信纸。徐牧冷着脸看到了最后面的内容。 意思很简单。 云云北狄人三度叩城,河州恐将陷入围城。赵青云请他出山,出任第一席幕僚,相商破狄大计。 将信撕碎,徐牧冷冷地丢入了火炉之中。 赵青云查得到他的地址,并不奇怪,左右都是兵部的大将了。但请他出山,倒是让他一时错愕。 “东家,是那位小校尉?”陈盛识些字,在旁看了许久,才辨认出赵青云的名字。 “理他作甚!他是个贼子,偷军功的!” 徐牧没有答话,对于赵青云,他现在是有些膈应的。那种感觉很复杂,大概就是自个亲手栽下了一朵牡丹,希望它长得争奇斗艳,却不料到最后,长成了狗尾巴草。 而且,以现在大纪朝的军制来说,哪怕赵青云说的再好听,他一介白身,去了也没卵用。 先前去拼杀狄人,也不过是为了那些庄人。 “牧哥儿,可别去,我们先前救他,他还偷军功!”司虎也显得很生气。 吊卵的汉,铁打的种,偷军功算怎么回事。 徐牧考虑的因素,并非只是赵青云,但权衡之下,终归是不为所动。烂了的大纪朝,他扶不起。 若是吃了败仗,说不定还会牵连整个徐家庄,更是不妙。 这一生,他的想法很简单,带着小婢妻和怪物弟弟,还有这一大帮子的庄人,在乱世之中,努力活下去。 最好,活出个名堂。 …… 边关的邮师,在西坊前的街路上,皱眉勒住了马。 “敢问官家,不知是谁给徐坊主的信。”卢子钟拱手作揖,递上了一袋鼓鼓的银子。 邮师立即笑纳。 “不敢相瞒公子,是破狄将军的信。还请公子切勿乱说。” “官家放心。” 邮师继续飞驰。 收回手势,卢子钟冷冷转过了身子。 “三叔,我听你说过,那位赵将军,是和徐崽子一起杀过狄人的吧?” 旁边的卢元急忙点头。 “许多人都这么说,也不知那徐崽子什么狗运气,跟着混了一手军功。” “投机取巧,他也只剩这个本事了。若是他真会兵法布阵,岂甘心做一个小东家。” “该死,兵部那边,怎的还没来人?一想到徐崽子拿了三千坛的单子,我就气得睡不着。” 何止是他睡不着,四大户的老鬼们,都干喝了一天的茶。 整个汤江酒市,才五千坛的单子,徐牧便取了其中六成,若是再这么下去,汤江城大大小小的酒坊,都得喝西北风。 皱着眉,卢子钟一时显得有些疲累。办法用了许多,这位伸手捞食的小东家,却总能化险为夷。 若换成其他人,早想办法把庄子打烂了。但当初,一百一十九口的棍夫护卫,加上一个顶级刺客,都尚且杀不得。 “伸手捞食,再捞下去,估计连汤都喝不得了。” 旁边的卢元一番苦思,突然露出了笑容。 “子钟,切莫忘了那位老吏的办法。” “于吏?他说了什么?” “四倍相赔,把先前的那位老坊主请回来,赔了银子,夺回那处庄子,再买下附近的空庄。这样一来,徐崽子不能在汤江落户,只能滚出城了。” “如此一来,显得我四大户怕了他。” 卢子钟语气沉沉,多走几步,却又突然回了头,脸色上有些狰狞。 “罢了,去把于吏请来,好好相商一番。” “一头外来野狗,都快要扒烂碗了。我忍不得,好多人也忍不得,该屠狗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侠儿马六 乍起的蝉鸣,在火炉样的天时里,平添了几分暴躁。 坐在庄子里的徐牧,在饮了一碗酸梅汤之后。思来想去,还是给赵青云回了一封书信。 云云身体有恙,不便远行。 很狗血的理由,却顾及了双方的脸面。 并非是老死不相往来,但背叛是一把刀子,捅碎了他火热的心。 日后的抉择,不管要怎么走,首要的第一点,是明哲保身。四大户的烂摊子,便是血淋淋的教训。 把信交给陈盛,徐牧才伸了个懒腰,缓缓起身。 “采薇,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徐郎,约有六千两。”正在看账的姜采薇,匆忙抬了头。 六千两,等交了酒,还能有一万两的进账。若是这一生平平稳稳,足够做个安乐公了。 但刍狗乱世,想做个安乐公,估计也有点悬。 “嘿,小东家。” “小东家啊,取二坛酒。” 马六小心翼翼的人影,再度走入了庄子。 徐牧还没说话,正在搬酒坛的陈盛就不干了。 “六儿,这才两天的,你来了几轮了?” “我这不是有事情吗。”马六嬉笑一声,几步走近过来。 他是很普通的人,很普通的官差,唯一不同的是,他心底还有个孝字。 蒲月之时,家中老父得了热邪,腹下生了疮疡。去官坊借遍了银子,不过零碎之数。唯有面前的小东家,一出手,便送了二十两。 千金易得,牛黄难求。去药铺抠了一小角之后,老父的病才算慢慢好了起来。 “小东家,今日去官坊当值。听着于吏讲了,你这处庄子,先前的老坊主准备要回来。” “老坊主要回来?” 徐牧皱住眉头,这事儿隐约是有的,但他只当了玩笑,没想到这一轮,居然要真了。 三百两买下的庄子,只需四倍相偿,一千二百两,便能依仗着大纪律法,收回整个徐家酒坊。 地契公证,成了一张废纸。 这时的纪朝,可不像后世,有诸如房产权的说法,迁期未满,徐家庄只相当个租住户。 隐隐的,徐牧只觉得被人摆了一道。 自顾自抱了两坛酒,刚走到庄子口的马六,突然又回了头。 “小东家,汤江城住不得。有了本事,且去外头酿酒吧。” “马超,多谢。” “小东家,我叫马六,不是你说的什么神威天将军。” 脚步声渐去。 徐牧揉着额头,陷入了沉思。 账面上有了六千两,确实足够再买一处庄子,还能暂时避开四大户的锋芒。但离开了汤江城,便意味着,以后不能参与月头酒市。 有得,也有失。 好在,两次的酒市里,徐家庄积攒了不少客户。 沉了沉脸色,徐牧缓缓开口。 “陈盛,去一趟附近的丰城官坊,打听一下城外的地契。” 即便要重新买庄,汤江城的官坊,也已经是指望不住了。薆荳看書 约在黄昏。 陈盛的快马,急急从东门赶回。脸色惶惶的模样,让徐牧没由来的心底一惊。 他原以为,陈盛这一去,至少要隔天才能回来。 “陈盛,怎的?” “东家,我去了丰城,半路便堵了。” “官家堵人?” 前几日就知道,几十个官军被杀死,现在内城一带,巡哨的官军数量,加了几倍。 但陈盛有牙牌,有雇工证明,这应当不是事情。 陈盛凝重点头,压低了声音,“我出了二两银子,寻一个小官差问了。那、那些侠儿,准备要闹反起事!” 徐牧低下头,并不意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压迫,便会有反抗。 烂到骨子里的大纪,没有义军起事,这才是有问题。据说这一百多年的时间,大大小小的民间起事,已经不少于百起了。 “后来呢。” “后来,我听说官家又调了两个大营,准备去剿杀。” 徐牧骂了声娘。 在边关是这样,在内城也是这样。不过想活下去,这日子却总是这般难。 “东家,我们站哪边!”陈盛压着声音。 “哪边都不站。” 官军和义军,不管哪一边,一步行错,都是万丈深渊。 生活若有选择,他何尝只想做个唏嘘的酿酒徒。但做任何事情,他的出发点,都以庄子的安全为重。 “陈盛,去说一声,让大家先把东西收拾一番。” “东家,我等要搬了吗?” 徐牧摇了摇头,“还不知道。但预先准备一番,总归是没错的。” 走或者留,都注定是一条艰难的路。毕竟,他现在没有任何择木而栖的打算。 “东家,我望了天时,恐怕这两日要下雨了。” …… 一语中的。 两日后的汤江城,在久旱之后,终于落了一场暴雨。飘飘洒洒的雨水,又开始浸街浸巷。 江面漫了一节碑线。 艄公停了渡,横着船,窝着吃酒。往日来来去去的坊船,争奇斗艳的花魁们,也一时绝了踪迹。 冻着的死鱼,翻着鱼腹漂在江面。落水的牲口,只挣扎了几回,便彻底被淹了去。 披着蓑衣,推门而入的陈盛,依然是脸色惶惶。 “东家,打听了的。” “侠儿起事那边,出了个叛贼,官家的三个营连夜追捕,杀死了许多人。纪江边上的几座塔楼,密密麻麻都吊着那些侠儿的尸体。” “还有许多没死的,又打不过,一时都逃散了。” 徐牧凝着脸色,刚要说几句。 哐—— 庄门一下子又被推开。 浑身湿漉的马六,满脸尽是发沉,一下子踏了进来。第一句话,便是借银子。 “徐东家,借我五十两可好?” 徐牧突然有些不习惯,印象之中,马六和他说话,都是遛嘴讨笑的。 但没有多想,徐牧立即解下钱袋子,递了几大锭的银子过去。连字据都没立。 “一百两,若遇了事情,便拿去消灾。” 马六红着眼接过,突然就跪了地,朝着徐牧磕了三个响头,而后才匆匆返身,重新走出庄子。 “六儿真遇着事了?” “应当是。” 这一段时间,马六给予徐家庄的帮助,不可估量。一百两,良心价都算不上。 “东家,我再去打听打听。” “去吧。” …… 黄昏夜雨。陈盛再度从外面走回,眼眶已经发红。 “马六大祸了!” “东家,马六他、他也是个侠儿,蛰伏在城里的!这会儿被叛贼卖了!先前的那一百两,是送老父妻儿出城的盘缠!” 徐牧脑子一嗡,怔在原地。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人情世故的守城卒,喊他小东家,然后谄笑着讨酒。 “一大队的营军,还有官坊的官差,围满了六儿的家!这要被抓了,指不定要拉去菜市口斩头。” “东家,怎办!” “多少营军?” “二千人之数。” 徐牧闭上眼,胸口发涩得厉害。 这时,庄子之外,突然传来踏马的声音。 “敬告小东家,按大纪律令!官坊地契之上,迁期未满!老坊主回归,请徐东家速速让庄!” “闭嘴!”徐牧转头怒喝。 通告的骑马小官差,整个人蓦然一惊,差点没坠马摔下。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天下一脏,便要有人去扫 通告之后,骑马的小官差,惊惊乍乍地迅速跑开。 “陈盛,和我出去看看。”缓了脸色,徐牧凝声开口。 “取一坛酒。” 陈盛点点头,又跑去酒窖里,抱了坛醉天仙出来。 “余下的人,留在庄子里收拢物件,多套些马车,搭好幔布。” “牧哥儿,我也去!”司虎怏怏起身。 “司虎,你也留下,我去去就回。” 不带司虎,是怕他生出事情。 左右,连徐牧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这一趟。 “庄子里的粮食,先避了潮,有官差来催,便说是常家镇的,没人敢动。” “采薇,看着他们。” 姜采薇哪里不明白徐牧的意思,是怕这种时候,庄子又闹出祸事。 “徐郎,万分小心。”声音带着微微哭腔。 “晓得,我送送六儿就回来。” 走出庄子,外头的雨还在肆虐打落,陈盛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擎着油纸伞。同自个的东家一起,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还没走出东坊。 一架马车,碾过积水之后,戛然而止。 卢子钟从马车里探出头,脸色涌上微微狰狞,有些好笑地抱着手。 “知道小东家要走,故人一场,特来相送一番。” “哪天你死了,抬棺入土,我也送你一程。” 卢子钟没有气怒,点着手指,“知道否?家里的几个老鬼,还想要你的醉天仙方子,我便劝他们,像小东家这样的狗徒,没指望的,只能赶尽杀绝。” “我徐家庄的醉天仙,去了哪儿,都有一场好生意。四大户的酸酒,要不了多久,迟早烂在酒窖里。” “小东家啊,你始终是个小狗徒,看不透这个世道。” “我看这个世道作甚,我看着自个的良心便成。” 卢子钟大笑起来,笑得嘴都合不拢。 “傻子!带着你的庄人,去饿死吧!” 徐牧冷冷一笑,懒得再相理,和陈盛继续踏步,踩过了积水,往西坊的方向走去。 “你讲个卵的良心!读了千万册圣贤书的,都不如你这般伟大!这世道你不吃人,就是一个死字!” 风雨中,卢子钟嘲弄的声音,越来越远。 徐牧冷着脸,带着陈盛继续往前行。 近了菜市口,披着蓑衣的围观百姓,也越来越多。熙熙攘攘的,堵住了每一个巷口。 数不清的营兵,披着袍甲,提刀握戟,萧杀地列在四周。 “六儿……”身旁的陈盛,一时虎目迸泪。 徐牧抬头望去。 发现在菜市口的木台上,约有五个人影,被打烂了膝盖,软软地吊着麻绳,虚跪着。 最中间的人,便是马六。已经没了往日的风采,满脸都是带血的肿块,两只眼睛,似是被人剐了,血糊糊的一大片。 两侧的四个人影,也尽是一副惨状。 大雨落下,浸过木台的缝隙,滴落的血水,宛如朵朵晕开的血色梅花。 “此乃乱党!叛贼!”先前的那位官坊老吏,见人群多了起来,便走出了几步,大怒开口。 “我大纪朝承平盛世!民安物阜!偏偏,是这帮乱党贼子!胆敢蛊惑百姓,忤逆犯上!” “当杀!当斩!” 老吏叫嚣地喊完,谄媚地转过头,看着后方的一个将军。 将军冷笑着抬手。 五个赤着上身的刽子手,开始吐酒拭刀,继而往木台走去。 偌大的人群,开始戚戚地往后退却。有几个想买人血馒头的老妇,狂喜地挤到了木台前。 三两吃惯了的野狗,也匆匆围在墙角落边,准备抢叼人头。 “刀下留人!且饮一碗断头酒!” 徐牧怒声开口,继而咬着牙。他或许便是个傻子,这等的时候,却偏偏还要招惹祸事。 但不送英雄,他会不安。 便如当初赴死的筒字营,血战雍关的六千守军。这天下,污浊得可怕,这人间难得的几缕清明,却要断了。 拨开人群,徐牧冷冷踏步上前。在他身边的陈盛,亦是一脸萧杀,不紧不慢地跟着。 老吏看着来人,脸色微微皱眉之后,却又变得发喜,几步走到后边,在那位坐镇的将军耳边,云云几句。 将军瞬间面色清冷,起了身,上下打量着徐牧。 “你便是徐牧?破狄将军赵青云,是你的兄长?” “不是,一场故人。” “既然不是,你好大的胆!敢来相送反贼!” “将军,定然有染!”老吏补了一刀。 十几个营兵,冷冷地要围过来。 “断头之酒,一饮泯恩仇!只盼他来世走得端正,莫要再做贼人。敢问将军,何罪之有!” “大纪朝承平盛世,莫非连一口断头酒,都不敢送。” 木台上,奄奄一息的马六,听到徐牧的声音,两只血糊糊的眼眶,又渗出了血泪。 人群开始骚动。 几个等着人血馒头的老妇,想要厮打徐牧,被陈盛冷冷推开。 “我徐牧若是有染,又怎敢来这一趟。将军镇压叛乱有功,倒不如再成一桩美名,日后有人谈起,也定会夸赞将军。” 木台上的将军,微微笑了起来,抬了抬手,让聚过来的营兵散开。 “这一轮,且当看在破狄将军的脸面。” 旁边的老吏,还想煽风点火,被那位将军一瞪,急忙怏怏地退到一边。 野狗开始不耐,几个老妇一边嚎啕大哭,一边鼓起眼睛,紧张地看着刽子手。 徐牧捧着酒坛,两侧的四个侠儿,每人喂了一口酒。 最后,停在了马六的面前。马六扬起了血色模糊的脸庞。 “徐、徐坊主,大恩难谢,来、来生相报。” “后悔么。” “后悔个甚……来世还要干。这、这天下一脏,便要有人去扫。” 徐牧揉着发涩的眼睛,将酒坛捧到马六面前。马六哑笑了两声,将整个脑袋,埋入了酒坛口,咕噜噜地大饮。 他只觉得,他便如走马观花的过客,黑色的,白色的,都是一场看不透的风景。 “告诉哥儿,你原先叫什么。” “小、小东家,叫马超。” “我与你说过,是神威天将军,杀得敌人割须弃袍。” “哈哈哈,吾记得了!” 徐牧颤着起了身,往木台下走去。 在他的后头,五个刽子手抬起了刀,几个老妇和野狗开始作冲杀的姿势。 “江、江山雾笼烟雨摇!” “十年一剑斩皇朝啊!” “吾乃神威天将军也——” 砍刀破了雨声,有血珠溅到徐牧的后背,灼得他整个身子发烫。 “陈盛,收拢尸体。” 陈盛弃了油纸伞,红着眼睛几下冲去,将取血的老妇,和叼头的野狗,纷纷赶跑。 人群开始惊惊乍乍地退去。营兵也开始收队。 站在木台上的那位将军,满意地露出笑容。 “小东家,有人告你杀官,这事儿最好是假的,若不然查了出来,谁也保不住你。” “将军,行得堂堂正正,又何须别人来保。” 木台上的将军,怔了怔后莞尔大笑,点了点手指,转身往前走去。 大雨不歇。 徐牧立在雨中,一时间,只觉得浑身都发凉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宁不做犬 大雨滂沱。 九辆装满了物件和人影的马车,冒着大雨,开始从东坊而出,沉沉驶向东城门。 徐牧坐在马车上,按着剑,心情无比复杂。 这一夜,算是一场折戟沉沙。 东城门的位置,此时已经站满了人,密密麻麻的,都是些酒坊主,以及四大户的管事,包括冷笑的卢子钟。 尽皆有护卫打着伞,嘴角露出清冷笑意。 徐牧面色不变。心底里,只是因为马六的事情。至于庄子搬迁,他实则早有了估算。 四大户的狗篮子操作,算是歪打正着了一次。 “小东家,你看看你自个,又成了一头丧家犬了。” “去了城外,记得多搭几个草棚子,雨大夜凉,莫要冻死了。” “野狗叼尸,派人数一轮,多送几张草席裹了。” 司虎气得咬牙,恨不得就丢了缰绳,拾刀杀过去。 徐牧没动,平静得像事外人。直到车轱辘滚到了城门前,才看着卢子钟,淡笑着开了口。 “卢公子,等我回汤江,真会折柳枝抽你了。” 卢子钟狞笑,“死在外面,莫要化鬼找我才好。” “借用卢公子的话,咱们山水有相逢。” “去死吧!”卢子钟脸色越发狰狞,“你觉得自个是什么东西,不过一天子号的傻子,你能翻身?这辈子,你便做头亡命野狗罢!” 徐牧笑而不语。 九辆马车出了汤江,雨夜中的马灯,暗弱且飘忽不定。十几骑的官军,突然就跟了上来,循着车队的方向,不紧不慢。 “东家,官家跟着作甚。” 骑着烈马的周遵,从后头拍马赶上,声音发沉。 “别管。”徐牧凝声开口,按着他的猜测,顶多是四大户闲得卵疼,借着官坊的名头,用作驱赶罢了。 “那、东家,我们现在去哪?” 夜晚,大雨,哪怕要去其他城的官坊买地契,也需要等到天明。 “东家,若不然去常家镇,左右也不远。” “去了常家镇,往后庄子的命数,便被人握住了。”徐牧摇着头,“周遵,多跑几步,留意能避雨的林子。” “东家放心。” 待周遵跑远,徐牧才回了头,看着后方十几骑披着蓑衣的官差,一时眉头皱起。 “小东家勿怪,我等也是奉了命令,送小东家远离汤江之地。”汤江城里的那位官头,脸色微微凝重,急忙拍马赶来。 说到底,若非是官坊的命令,他可不愿意雨夜带刀,来送这帮子的瘟神。 “官爷,要去几里。” “百里。” 徐牧转头冷笑,真要赶尽杀绝了。 “司虎,催马。” 大雨并未有任何消停的迹象,马车沿着官道,一路往前。任着风雨泼打,乍看之下,确有几分惨状。 待出了一百里地,十几骑官差才惊魂未定地调转马头,雨夜回赶。可以见得,四大户对徐牧的顾忌有多深。 “东家,前方有片避雨林子。”周遵急奔而回,声音沉沉。 “列位,搭棚避雨!”徐牧没有犹豫。 雨夜蹉跎一百里路,这一会,已经近了清晨。风雨一程,每个人身上,都是湿漉漉一片。 约在大半个时辰之后,四五个简易的草棚,总算搭建了起来。 按着徐牧的打算,暂避休整之后,便去其他的大城看看,哪怕买不到地契,至少,也要寻一间客栈。 再在野外淋下去,迟早会生出病来。 “徐郎,喝口水。”姜采薇捧着一碗热汤,小心地端到徐牧面前。 地面湿潮,只得废了两三口陶缸,用作火盆。 “多穿件衣服。” 姜采薇乖巧地点点头,自个去披了一件,又寻了一件,帮着徐牧披在身上。 “遥想当初,望州城破,我等同样是四十余人,不得已而杀狄人,奔河州,迁内城。” “大势之下,做犬自然能活,但做人,却会活得更舒服,无需弯腰讨骨头,也无需战战兢兢寄人篱下。” 徐牧抬起头,看着周遭的四十余人,每个庄人的脸上,都是坚定的神色。 无由来的,徐牧心底一阵欣慰。 “我徐牧答应列位,在往后,我等不仅要有大庄子,还要有大镇子!有粮行买卖,有酒楼赌坊,还有一条大河,让那些坊船上的姑娘们,都给我等献舞唱曲儿!” “大户不敢动,官军不敢惹!便如常家镇一般!” “但在此之前。”徐牧凝住声音。 “我等宁不做犬!” 雨夜的瓢泼之中,无数人的眸子,都开始闪动憧憬的光泽。 “宁不做犬!” “饮酒!暖身!这一会,本东家巴不得有山贼劫道!让我等热热身子!” 站在最前的十几个青壮,仰头大笑。 跟着徐牧之后,血与肉的厮杀,到底磨砺了他们的意志,与杀伐的果断。 天空之上,暗沉的乌云,还黑压压地铺着。 “陈盛,几时了?” “东家,到了卯时。” 卯时,即是凌晨六点左右。 夹缝中活下去的人,才有资格仰望未来。 “分三组,每组二人,都去附近的大城官坊看看,有无好些的地契公证。” “东家放心!” 除了马车之外,另有三匹狄马,四五匹普通烈马,足够跑去远些的地方。 不多时,六骑人影,披着厚厚的蓑衣,各自取了武器,瞬间便奔出了树林,消失在雨幕之中。 收回目光。 徐牧重新垂下了头,看着陶缸里烧得正旺的柴火。 迁庄有利有弊,但并没有多沮丧。当初入汤江城,所在乎的,也不过是月头酒市,想趁着酒市聚拢客户。 还好,这一步是成功的。 至于四大户,以及和常四郎的约定。简而言之,只要吃了内城一带的酒水生意,四大户一样会完蛋。 “东家,有人来!” 正在守哨的陈盛,突然远远喊了一句。 徐牧起了身,以为又是狗篮子的四大户,却不料等一骑人影近前,整个人不由得皱住眉头。 雨幕中,常威戴着竹笠,大方地拱手抱拳。 “小东家,我家少爷说,外头风冷雨湿,不如先去常家镇,暂做休息。” “常威,回去告诉你家少爷。便说我有了去处,这就准备启行了。来日得了空闲,定会亲自去拜会。” “小东家,我家少爷并非是坏人,你为何总是这般。这、这有句话,叫老母鸡择木而栖。” 徐牧揉了揉额头,“你回去便说,我徐牧自个有块烂木落脚,太高的木桩子,会不习惯。” 虽然不知道常四郎是哪路人,但这般主角属性的,铁定不会甘于平庸。 而且,常四郎当初又弃了仕途。 余下的另一条出路,徐牧已经能大致猜到一二。 第一百二十章 渭城杀榜 常威离开后的第三个时辰。 大雨还没有停歇的意思,除了值夜的青壮,余下的庄人,都裹着衣服,在湿冷的天时里,微微酣睡。 “长弓,你也入草棚休息。” 弓狗顿了顿,听话地把老秀才也背起来,走入了草棚之中。 “东家,人回来了!” 徐牧急忙起身,几步走到草棚边上,果不其然,发现两骑奔袭的人影,浑身湿漉地回赶。 “东家!”黑夫摘下竹笠,声音带着动怒。 “丰城那边,说没有地契公证了!我还不信,在城里多跑了两圈,分明是有许多空地的。” 黑夫的话,让徐牧皱住眉头。 最大的可能,是四大户暗通,送了银子,把路都堵死了。怪不得离开汤江城的时候,卢子钟如此叫嚣。 大纪律法,没有地契公证,不得私自占地。否则,便算落草为寇的匪类。 当然,若是去远一些,譬如说深山野林里,大概率不会有人管你。但这要是太远,对于私酒生意而言,哪里还有什么起色。 徐牧只能期望,四大户的手,伸不了太远,哪怕二百里之外的地方,他也认了。 “东家!” 不多时,又是两骑人影赶回。 周遵周洛两兄弟,下马之时,同样是一脸气怒。 “东家,池湖城那边的官坊,问了我等的来历后,就赶了出去。” 池湖城,离着汤江,至少有一百多里。这四大户,居然这般顾忌了? “只能看盛哥儿那边了,东家,不行的话,我等便入山!” 徐牧并无入山的打算,再不行,只能往长阳那边去,看看老兄弟周福,有没有好法子。 “周遵,盛哥儿去了哪边的官坊?” “似是渭城。” …… 再过了一个时辰。雨幕之中,陈盛两骑的人影,终于跑了回来。 刚下马,陈盛便骂骂咧咧。 “东家,官坊诓人!渭城那边,根本不想给地契公证!” 徐牧怒极反笑,这四大户,都特么跑了两百里了,要不要追到边关的官坊。 “不过。”陈盛又变得一笑,“东家,你猜我在渭城,见着了谁?” “谁?” “望州的官头田松!” “田松?”徐牧一时顿住,这老小子在望州还没破的时候,便急忙逃出了城,本事还不小,又入了渭城做官家。 “这一轮,他做不得官头了,只做了个巡街的小官差,见着他的时候,还被人点着头破骂。” 这无可厚非,虽然说是和望州府官一起逃的,但终归如何,哪怕压了下来,也不大光彩。 “与他喝了一场酒,送了十两银子,讨得一个好消息。” “官坊不给地契,但我们能自己去取。” “哎呀,我的盛哥儿,你快讲完,不然我揍你了。”司虎听得不耐,急得大叫。 陈盛白了司虎一眼,转回头,面色变得凝重。 “田松的意思,是我等去杀榜。” “杀榜?”徐牧怔了怔。 “确是!揭官榜,杀大盗!田松带着我,特地去官榜布告看了许久,虽然不怎识字,我也读出来了。” “渭城南门一百里外的马蹄湖,有伙杀家的大盗,不仅剪道,还时常窜入城里,采花盗窃,若没有得手便会使坏,杀人放火。” “官差抓了许久,也派人去马蹄湖,都抓不得。营军那里又懒得理。听说有侠儿结队去了,这帮人便会跑开,匿入深山。” “陈盛,有几人?”徐牧凝声道。 “三十之数,都是舔刀口的老匪大盗!” 内城一带,天子脚下,不过三十之数的老匪,这些个狗篮子的官家,都剿不了,还要贴官榜出布告。 当然,这帮老匪大盗,也是狡猾得紧。 “陈盛,继续说。” 陈盛点了点头,继续开口。 “杀榜给的银子是二百两,田松说,杀了榜后不要银子,便能取马蹄湖那边的地契。” “具体的事情,东家最好再去一趟。” 等陈盛说完,徐牧才揉着额头。现在的光景下,无疑,杀榜确实是条好路子。 四大户的手再脏,总不敢去脏了官榜。要知道,每一份杀生的官榜,都经由长阳那边的总司坊,审定了再发布告。 但渭城,几乎是边缘城镇了。 内城一带,无疑是离着纪江越近,便会越繁华,但二十多座的大城,并非都紧紧靠拢着江岸。 譬如说这个渭城,离着水路太远,又不近官道,属于没存在感的那一批。 国都长阳,酒城汤江,书香澄城,陶瓷大城苏阳……而渭城,却偏偏叫了个瓮儿城。 要知道,这时候的大纪,瓮器的作用,大多是用来收敛,客死他乡者的骨灰。 “东家,这榜儿,我等杀不杀!” 周遭的十几个青壮,都抬起了头,静静看着徐牧。不管面前的小东家怎么决定,他们都会听。 沉着脸色,徐牧仔细考虑了一番。他带着徐家庄,在这等乱世,无非是想搏一个出路。 但路要堵死,便只能杀出一个口子。 “这榜儿,自然要杀!”徐牧声音沉沉。若换成其他的庄人,他不敢说,但面前的十几个青壮,都是见过血的吊卵好汉。 为了家人安顿,生有所依,是敢玩命的。 “陈盛,你先休息一会。” 揭榜杀榜的事情,说到底,还是要他这个东家做主,即便还下雨,但眼下的光景,已经刻不容缓。 “若遇着人来,务必小心行事。剪道的可以动刀,若是官家为难,便先避让。” “司虎,跟我去渭城。” …… 大雨倾盆而下。 常四郎立在常家镇的塔楼上,眉头皱得很深。他想不通,都这模样了,那位小东家,为何还不愿意投靠于他。 “少爷,附近几座城的官坊……都打了招呼,徐东家取不到地契公证。” “那位小东家,估摸着还以为,这是汤江城四大户的手脚。” 常四郎并未立即答话,而是起了身,缓缓系上了袍子。 “先前特地派了人,去边关来来回回查了好几轮,小东家不简单呐。这岂止是一头过山狼,是卧龙出潭。” “破狄将军?嘿,也不过是仰了小东家的鼻息,混了个封号大将。” “这等的人物,一遇风云,便要化龙的。” “我常小棠慧眼识珠,却奈何明月照了沟渠。” 第一百二十一章 边关旧人 天明之后,暗沉沉的乌云缝隙,难得透出了几缕亮堂。司虎赶着马车,小心地循着渭城的方向,不紧不慢地驶去。 “牧哥儿,见了田官头,要不要打一顿?” 徐牧叹着气,摇了摇头。 “不打了。” 那种大势之下,说实话,也不能太苛责田松,将李小婉三个祖宗推过来,估摸着也是上头有命。 “边关的故人不多了,且当一场朋友吧。” 湿道难行,又不像先前陈盛等人,能驰马奔袭。两个多的时辰过去,马车方才驶到了渭城的城门前。 两个守城卒披着蓑衣,匆忙跑来拦了车驾,待到徐牧递出去几两碎银,才欢天喜地的让了身子,请入了城。 “这些个狗官军,便只会收银子。马蹄湖那帮子的老匪,都赖了多久了,都剿不了。” 司虎语气闷闷,他虽然是个简单的人,但这段时间都跟着徐牧,对天下疾苦之类的事情,也看了许多。 “牧哥儿,先去哪?” 徐牧不确定田松当不当值,只得找了处小马廊,付了些银子,和司虎两人等在官坊街的边上。 当然,他也可以直接入官坊来问,但终归不是上策。 “牧哥儿来看!” 抱着油纸伞,徐牧走前几步,循着司虎的声音,走到了一方官榜的布告前。布告微微被漂湿,但一个朱红色的“缉”字,第一眼,便醒目地映入了眼帘。 陈盛并没有看错,这确实是一份通缉的官榜。 大约内容如出一辙,三十多人的老匪大盗,盘踞在马蹄湖一带,出杀榜招募勇士云云。 酬劳是二百两,若不取银子,则用五把武器公证,或者马蹄湖的地契公证相抵。 不得不说,这渭城官坊,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徐牧敢笃定,到时候哪怕真剿了这三十多人的老匪,若是无权无势,很大的概率,会被官坊吞了银子,改用这些公证来相抵。 像武器公证还好,虽然少了点,毕竟是实打实的防身武器。但像那份马蹄湖的地契公证,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基本没有卵用。 远离内城一带的水路官道,又逢世道不好,走个夜路都怕被人剪了。 但偏偏,这样一处地方,却是徐家庄所需要的。 “牧哥儿……田官头出来了。” 徐牧沉默转了身,远远的便看见,在官坊之前,老熟人田松正哈着腰,被一个胖官差揪着脸来骂。 骂到尽头,还赏了两脚,假装嬉闹一场,把田松踹倒在积水里。 往回走的官差,路过的行人,都在偷声发笑。 雨越下越急,瞬间湿了田松整个身子。 “驴儿草的,当年老子在边关,谁惹我了,我抽刀杀人的。” “我自然信,当年的望州城,都知道田官头的威风。” 田松怔了怔,急忙抬起了头,一下子,整个人便蒙了圈,一双眼睛,禁不住缓缓地发红起来。 …… 渭城深巷,左拐第三家的老酒肆。 将一条咬了肉的羊骨,丢出去打发了两条野狗之后。田松才抹了抹嘴巴,舒服地打出一个饱嗝。 “先前见到陈头领,还以为认错了人,却没想到,小东家真来内城了。” 徐牧淡淡一笑,举起酒杯,遥遥和田松碰了一个。 他能理解田松这样的人,也曾挣扎,试图纤尘不染,但终归输给了大势。贪官蠹役,若是格格不入,公职的前途,基本也就到头了。 “小东家,当初那位官家小姐的事情——” “已经过了,还需要谢田官头,带来了二百两的生意。” 田松干笑两声,“小东家海量,以后莫要叫我官头了,我如今,只不过渭城的一名小差。” 捧起酒壶,田松整个灌了几口,脸色一度涨红。连旁边吃着肉骨头的司虎,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小东家不知道,跟着府官逃出望州的时候,我与那陈老头相熟,想带着他一起走,他不愿走,说要看着望州。”ζΘν荳看書 “陈老头,那名敲章的老官差么?” “陈姓,叫陈定边,听说是自个改的名,祈愿定边安国。” 徐牧没由来地心底一涩,又想起城头之上,老官差铁骨铮铮的身影,万千箭矢而不倒。 “那会上了马,我突然也不想走……但我鼓了好久的胆气,终究是鼓不起来。” “小东家,我觉着我,便像个竖子鼠辈。听说陈老头战死望州,每每想起,便忍不住鼻头发酸。” 徐牧微微一顿,收起了胸怀里的心事。 “田兄,好死不如赖活。” “此言也对……罢了,不提这个。我听陈头领说,小东家也遇着了难事,想要杀榜?” 徐牧点点头,犹豫了下,没有打算隐瞒。 “杀榜之后,我想取马蹄湖那边的地契公证。” “小东家若能成功杀了榜,问题并不大。即便想要银子,估摸着官坊的那些个老鬼,还不愿意给呢。” 官坊是不愿意,但真是狗篮子四大户玩黑手,估摸着肯定要塞银子。 而且还有很无奈的一点,揭了官榜,是要入官坊出示牙牌,然后登记的。 他徐牧的大名,籍贯,定然会被查得一清二楚。 “田兄,我要的并非是银子,而是地契公证。但有人,想把我徐家庄赶出内城。” 在望州当了几年的官头,田松并非傻子。只这一句,便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小东家,我有个法儿。” “田兄请讲。” 理了理脸色,田松认真开口,“我如今在渭城官坊,也不过递茶扫堂的命。官榜自然要杀,到小东家交榜的时候,我可以想办法,把老吏支走。” “但凡能收银子的,只会是这些敲章的老吏。该死的,思来想去,还是陈老头的为人,最为端正。” “支开老吏,定然会有其他小吏替补坐堂。小东家便趁着这时候,赶紧交榜。不过,小东家杀榜一去,须万分小心。” 徐牧顿了顿,不得不说,田松的这个主意,还是挺好的。 “多谢田松相助。” 没有犹豫,徐牧从怀里取了一袋银子,便如在望州那会,他拜托田松办事,总该有一份贿赂。 然而,面前的田松哆嗦着手,却始终没有伸出去。到最后,才慢慢打开了银子袋,满满的五十两,只取了五两。 徐牧有些错愕,考虑到曾经的交情,以及田松最近的拮据,他才递了五十两出去。 “这五两,需要买些东西。其他的,小东家收回去吧。” “田兄,这是为何?” “小东家,我想试一下,能不能……把身子洗干净了。”田松声音沉沉。 第一百二十二章 谁要杀榜! 从老酒肆走出,徐牧特地多绕了两条街,等田松事先走回了官坊。自个才带着司虎,往官榜的方向走去。 雨幕中,徐牧果断伸出手,冷冷揭下了官榜。随即转身,往前方的官坊里走去。 几个原本无所事事的官差,待看到徐牧揭榜走来,皆是神色一惊。 “杀榜!!” “魏、魏吏,有人要杀榜!” 田松站在最后,看着徐牧的眼色,不知觉间,整个人都欢喜起来。 “杀榜?谁要杀榜!”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吏,从官坊里探出了头。 实话说,这份三十老匪的官榜,已经悬出一月有余,原本也没指望,却不料,这会儿突然有人要杀榜。 徐牧目光稳当,带着司虎,沉沉走入了官坊。 “姓名,籍贯。” “徐牧,望州游民,为避战乱,槐月迁入内城。” 登记的老吏明显动作一顿,隔了小会,才再度拿起了狼毫笔,款款而落。 “半月期限。若杀不了榜,按照大纪律法,责三十军杖。” 三十军杖,不死也要残。 旁边的几个官差,都露出好笑的表情。只当徐牧初生牛犊,这一去,不死也要脱层皮。 “且对一遍。” 老吏铺开卷宗,抬起头眯着眼睛,多看了徐牧几眼。 徐牧垂视了几眼,发现并无什么大问题,都是按着官榜的赘述来写。 “无问题了。” 一式双份,徐牧取了其中一份,冷冷走了出去。 “司虎。” 司虎抱着头,但还是一着不慎,头发都湿了大半。 “牧哥儿,田官头——” “司虎,取车。” 扼住司虎的声音,等上了马车,徐牧才翻开田松给的纸条。 纸条上的内容,是记载这群老匪大盗的习性,以及三个头领的武功手段。 看完后,徐牧将纸条揉碎,喂着司虎吞了下去。 “牧哥儿,你怎的不自己吞?” “最近胃口不好。” 马车出了渭城,循着来时的方向,一路回赶。三十里地外,途经一个镇子,徐牧好说歹说,才说服了一个小客栈的老板,让庄人搬来休息。 “司虎,催马。” …… 约在近了黄昏,徐牧才赶回了避雨的林子。 哪怕要剿匪,第一步,也要事先安顿好庄人。小镇子的客栈,虽然不能久住,但终归是一处栖息之地。 外面风大雨大,再挨两天,指不定会有人生病。 “陈盛,你不用跟着去,带三人留在客栈。” 陈盛脸色闷闷,巴不得立即提刀上马,跟着自个东家去杀敌。但庄人这边,确实需要有青壮力留守。 “银子已经付了,拿着书契去即可。” “东家小心。”没有再坚持,陈盛认真点了头,挑了三个青壮,开始帮忙收拾马车。 “长弓,这一轮你跟着。” 裹着灰袍的弓狗一听,激动地站了起来,拿起自个的小弯弓,艰难挺着身子,趔趄走到徐牧身边。 徐牧沉沉吁出一口气。说实话,杀榜的事情退无可退,但此刻,他并没有多大的信心。 马蹄湖那边,并非是普通的匪徒,而是见惯了血的老匪,否则的话,官差早就剿了,也不会有这一份杀生官榜。 “徐、徐郎。”一如既往,姜采薇又取了那副老袍甲,急急走过来,帮着徐牧一绳一索地系上。 “列位,都系袍甲!” 袍甲也需要公证,除开陈盛三人,这一轮跟着去剿匪的,足足还有十三人。 袍甲只有六套,分不到的人,也按着徐牧的吩咐,加了一件外袍,寻了干些的枯草,满满塞进去。 “长弓,你也穿一件。” 由于身体的原因,弓狗不能长时间的握弓劲射,无了杀人手段,恐怕会陷入危险。 姜采薇回了身,又拾了一件小些的袍子出来,帮着弓狗披上,塞了干草。 “陈盛,你记着了!还是那句话,若是官差为难,便先避让。有抢家杀人的祸种,打了再说!” 陈盛上了马,郑重点头。 “余下的,带上干粮,跟着本东家走!”徐牧箍好长剑,冷冷上了马车。 若是时间富余,他巴不得先好好休息一番。 但这一轮的杀榜,只有半个月的期限,去到马蹄湖那边,道路难行,至少也要一天的时间。 “牧哥儿,我发现了一件事儿。”司虎拉起缰绳,嘴巴嗡动。 “怎的?” “牧哥儿不想打架杀人,但好似,一直都在打架杀人。” 徐牧脸色微微一滞,司虎并没有说错,原以为入了内城,应当不会像边关那般萧杀。 但他想错了,这世道,不管去了哪儿,总有吃人的事情。不想被吃,只能杀出一条口子。 “陆劳,等会你来替虎哥儿赶一阵车,轮换休息。” 一个青壮在马车之后,郑重点了点头。 徐牧抱着手臂,靠在隔板之上,微微酣睡起来。 车轱辘并不像后世那般,包裹着橡皮,再加上大雨一浸,道路更加泥泞。 等徐牧昏昏胀胀地睁开眼,发现已经近了天明。 “周遵,还有多远!” 赶马而回的周遵,拢了拢头上的竹笠,凝声开口。 “东家,不远了,按着马蹄湖的位置,大概还有三十里路。” 三十里路,即便小路难行,也不过两个时辰的事情。 “离着十里,我等便下车步行。” “东家,有躺尸的!”赶车的陆劳,突然勒停了马车,经验有些不足,差点没把马车翻下。 但也不能怪他,故人讲究死者为大,若是马车碾过尸体,终归是一种忌讳。 “东家,整整有五具!” 离着马蹄湖已经不远,徐牧没由来地一阵发悸。打着油纸伞,他下了马车,待连翻了三具躺着的尸体,发现都是一招毙命,被人割了脖子。 “这内城不是有营兵和官差吗,这些剪道的,怎敢的!”周遵一时气怒。 徐牧也咬着牙。 先前是离着纪江较近,十几座的连排大城,十里一渡口,再加上通达的官道。 难免有了繁华盛世的假象。 但渭城这一头,乃是偏远地方,林深路窄,最适合剪道打劫,左右官军也极少来往。 “还有个尚在垂髫的啊!”周遵哭红了眼。 垂髫,指还没束发的孩童。 “收敛一番,好生安葬。”徐牧立在雨中,声音隐隐发抖。并非是惊怕,而是动怒。 十几个青壮,沉默地走入雨中,将一具具的尸体搬起,埋入路边的深坑之中。 第一百二十三章 捅马 安葬好尸体,飘雨的天空,已经微微蒙亮。 将身上的雨水拧去一些,徐牧才缓了脸色,将压抑着的一口污浊,冷冷吐了出来。 “司虎,行车。” 十三个青壮,分了四匹马,一架马车,循着泥泞不堪的道路,继续往前行。 “东家,约莫还剩十里地。”周遵跑马而来,语气沉沉。 “周遵,你带三人骑马随后。等本东家的命令,再从后绕杀。” “东家,晓得了。” 四骑人影,迅速隐入雨幕之中。 “余下的人,摸一遍武器,下马步行。” 马车上,包括弓狗在内,都迅速检查手里的刀剑铁弓,连着身上袍甲,也仔细翻了一遍。 而后,才纷纷披上蓑衣,戴好竹笠,齐齐跳下了车。 “陆劳,你去把马车藏好,记着做上标志。” “东家放心。” “记得了,没有本东家的命令,不得惊动老匪。” 徐牧敢笃定,这群三十多人的老匪大盗,见惯了血,又活得心无挂碍,只想仗刀杀人。哪怕比起先前薛通那帮官军,还要凶狠几分。 “入林慢行。” 十里地,余下的十人,起码走了一个多的时辰,方才慢慢靠近了马蹄湖。 雨水打落在竹笠上,不时发出“噔噔噔”的声音。幸好附近的雨景,显得无比喧吵。 “东家,那就是马蹄湖了吧?”旁边的黑夫小声开口。 徐牧点头,在他们的面前,是一汪不小的湖泊,数条从山上淌落的溪泉,不断汇入湖泊中。 伴着落雨,一圈圈的涟漪,在湖面上荡个不停。 顺着湖泊继续往前看,便能发现七八间聚拢在一起的草屋,透过木窗,隐约有人头攒动。 “长弓,你去看看一下,马廊在什么地方。” 弓狗点点头,怕走得慢,索性弃了蓑衣,沿着湿漉漉的积水,迅速爬走过去。 没等徐牧回神,已经去了百步之外。 徐牧怔了怔,终归是没法追着劝,只等着事情成了,喂着喝两碗姜汤吧。 “牧哥儿,照着我说,咱们直接杀过去!”司虎抱着长马刀,语气恼怒。 “别乱讲。”徐牧摇着头,这一波杀榜是没有办法,但他不想有任何一个庄人出事情。 三十余个老匪大盗,杀人不眨眼的。至少官军还会怕,但这帮子的老匪,你逼得急了,必然会跟你玩命。 这世道,敢玩刀口舔血的,都不是善茬。 “东、东家,见着了,马廊在屋后,约有十头好马。”弓狗很快爬走回来,浑身湿漉漉的模样,让徐牧一阵心疼。 “长弓,穿好蓑衣。” 弓狗听话地披上蓑衣,瘦小的身子在风雨之中,终归是显得壮实了些。 马蹄湖太过偏远,老匪们要出外杀家劫财,肯定要有马匹。 “莫大,莫二,洪三姑。”徐牧念念有词。 “牧哥儿在念什么。” “老匪的三个瓢把头。” “还有个婶儿?” “不得轻敌。” 揉着额头,徐牧迅速盘算,许久,才沉沉开口。 “在树林里匿身,天黑了再动手。” 眼下清晨还没过,这要等到天黑,定然是一段挣扎的时间。但没办法,虽然是阴雨天,一出手,也很容易会被发现。 甚至,徐牧还想赌一个可能,这帮子的老匪,会不会突然来了兴致,雨天分出一拨人去打劫。 但很快,他便失望了。 泥泞不堪的小路,这帮老匪了无兴致,只知躲在屋子里喝酒吃肉,不时有划拳的号子,大声传出。 “吃干粮。” 十个披着蓑衣的人,垂着竹笠,在湿漉漉的林子里,取出发黏的炊饼,慢慢地撕碎,一口一口地塞入嘴里。 后加入的,跟着来的有三四个棍夫,包括黑夫在内,明显身子都有些发颤。 放在以前,他们也只敢在汤江城的东坊,做些无关痛痒的坏事,上一轮的宵禁堵杀,放到现在,依然还是心有余悸。 “哥几个,定神。”徐牧凝声吐出一句,“庄子里的父母妻儿,还在等着我等回家。” 这一句,终于让几个棍夫的脸色,一时间变得微微坚毅起来。 “杀过了这一波,我等便算有了栖身的地方。” “不得不杀。” “东家放心,我等也是吊卵的汉子。”黑夫压低声音,第一个表态。旁边的几个棍夫,也跟着齐齐附声。 徐牧一时脸色欣慰。当初把黑夫这帮人收入庄子,还是有些踌躇的,现在来看,确是一件很对的事情。 “牧哥儿,雨大了。” 徐牧暗骂了句,没得办法,哪怕是下冰雹,他们现在也不能暴露。估摸着周遵四人,这时候也找地方避了雨,等着他的口号。 “寻个雨小的地方,暂做休整。” 直到天色渐黑。林子里的雨,并未消停半分。 蛰伏的一行人,重新缓缓聚了过来。各自的脸上,已经冻得一块红一块白。 “东家,天暗了。” 抹去一把雨水,徐牧抬起头,四顾着周围的暗沉沉雨景。这般的天时之下,已经是最好的机会。 “长弓,去看一下,马廊那边还有几人巡哨。” 弓狗迅速爬走而去,只一会儿便返了回来。 “东家,有二人。” “长弓,射杀!务必一箭射死!” 弓狗冷静点头,“东家,只二人的话,我做得到。” 徐牧微微欢喜,凝声点头。 “其余的人,切莫生出动静,等长弓射了人,便跟着摸去马场。” “牧哥儿要抢马?” 这帮子的老匪,共有十余匹的好马。抢马,再骑马冲杀,确实是一个机会。 但实际上,可行性并不高。 舔刀口的老匪,警觉性不会差。马廊一旦有动静,会立即杀出来。 而且,还有很关键的一点。抢马并没有用,这些马已经认主,短时间之内很难驯服,多跑几段路,再返回老匪这里,就真的白忙活了。 说不定还要陷入困局。 摸去马廊,徐牧真正要做的,是另一件事情。 “哥几个,等会捅马。” “捅、捅马?” “把马儿都捅了!”徐牧声音骤冷,重复了一遍。 三十多个老匪没了马,接下来,才是他们的机会。最先考虑的法子是喂药和放火,但考虑到天气和马受惊的原因,被徐牧摒弃了。 而捅了马,即便不死,也会重伤卧地,再也跑不动。 “长弓,小心一些。” 弓狗点点头,几下消失在原地,开始寻找位置埋伏。 “哥几个,小心那些马会撩蹄子,捅了马腹之后,便借着天色,重新跑回树林子里。” “我等连北狄人都能杀,何况一帮子的老匪?” “吊卵的汉,铁打的种!老子们一身铁骨,谁能相挡!” “抬刀。” 林子前,一排披着蓑衣的大汉,瞬间脸色坚毅起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官军都不敢来,居然是杀榜的 雨夜之中。 只隔了一息的时间,弓狗接连二道的短箭,扎烂了两个值夜老匪的额头。 收回手势,弓狗的整条右臂,一下变得水肿起来。撕下一块袍布裹紧之后,他才换了方位趴下,继续冷冷盯着前方。 在他的面前,九个蓑衣人影,已经慢慢近了马廊。 …… “三姑,你怎的不喝!”最大的一间草屋里,十余个老匪,已然喝得脸色涨红,却还不肯散去。 唯有的一个姑娘,脸颊上割着三两刀疤,穿着露骨的纱裙,并未系上盘花扣。 此时,她突然一下顿住,捧着酒碗,蓦然间抬起了头,透过木窗往外看去。 “三姑,你若赖了这碗酒,今夜便要入我的屋头!” 洪三姑放下酒碗,终究是不放心,起身要往屋外走。 撕扯的老匪不甚满意,刚多讨笑了两句,被洪三姑一巴掌抽去,摔出了几步之外。 “三姑,怎么了?”在场的老匪,都急急起身。 “我似是听到马儿在叫。” 推开屋门,洪三姑急匆匆绕到马廊,待看见两具倒下的尸体,以及十余匹被割腹的老马,一张疤脸蓦然狰狞。 清亮的老匪哨子,瞬间刺破雨幕,高亢地响了起来。 不消多久,三十余人的老匪,纷纷扬了刀,打了蓑衣,从七八间草屋跨了出来。 领头的,是一个脸色凶戾的高壮大汉,两手各抱着一柄弯刀。 “老二呢?” “二当家还在睡——” 回话的老匪还没说完,突然间,离得远些的一间草屋,一声女子的惨叫传了出来。 而后,一个同样高壮的男子,一边系着短袍,一边抱着染血的弯刀,走到了近前。 “三姑,见着是哪路的人马了?” “见不着,捅了马便跑了。” “马儿没叫?” “莫大当家,雨、雨声大了些,盖过去了。” 莫大嘴角狞笑,仰起了头颅,站在雨中四顾。可惜雨幕太深,根本看不得太远。 “大当家,没了马,我等要受困——” 说话的老匪,突然被莫大一手揪住,挡在了身前,只几息时间,鲜血便染红了身子。 一支不知哪儿射来的小箭,射烂了他的胸膛。 “有神弓手!” 将尸体丢在地上,莫大开始往草屋狂奔,霎时间,三十余人的老匪,也迅速退了回去。 不远处的坡子,徐牧压着竹笠,冷冷看着前方的景象。 弓狗的出手时机尚好,并不算打草惊蛇,只可惜没能射死头领。再者,以弓狗瘦弱的身子,估摸着也准备到了发箭的极限。 眼下的情形,似是变得胶着起来。 “牧哥儿,杀过去!” “等等。” 徐牧揉着额头,直接杀过去,哪怕加上周遵的四骑,估摸着胜算也不太大。 “长弓。”徐牧微微喊了一声。 弓狗迅速爬走而来,伏身在徐牧身边。 见着弓狗浮肿的手臂,徐牧心底有些不是滋味。弓狗原本还在养伤,但这一轮的杀榜,没弓狗这位射弓手,还真是不行。 如果没猜错,最多半个时辰,草屋里肯定会有老匪出来探风。 “长弓,还能射几箭。” “三箭没问题。” 徐牧并未相信,弓狗虽然擅射,但病弱的身体,却无法长时间支撑。所以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想办法给弓狗养身体。 “等会有探风的老匪出来,先再射一轮。” “东家放心。” 不出徐牧所料,仅一炷香的时间,一个老匪,似是被人呵斥,仓皇地提了刀,慢慢摸出了草屋。 还未多走几步—— 弓狗仅有的一只眼睛,蓦然闪过精光,迅速捻箭搭射。 老匪来不及闷呼,被小箭穿烂了额头,直挺挺的,栽倒在雨水之中。 弓狗哆嗦着回了手臂,以为徐牧没看见,将裹着的袍带,又扎了一小圈。 徐牧眼睛发涩,绕了手,解下了袍带,发现弓狗的整条右臂,已经密密麻麻都是淤血的肿块。 “东家,我没事情。” “长弓,去休息。” 弓狗还想坚持,旁边的司虎索性将他抱起,送到了后面的避雨老树下。 徐牧冷着脸,静静看着前方的七八间草屋。 能混到这地步的老匪,都不会傻,自然也不会任人宰割。最大的可能,在敌我情况不明之时,会犹如惊弓之鸟,往后山遁逃。 而杀榜的任务,是要取下那三位老匪瓢把头的人头,交到渭城官坊里。 莫大,莫二,洪三姑。 “东家,这些老匪就躲着,现在怎办?”黑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凝声开口。 “牧哥儿,杀过去吧,我多打几个!” 徐牧沉沉摇头,草屋里的老匪们,只是摸不清情况,并未有任何的惧怕。换句话来说,真要杀起来,他带着的这些庄人,一样是劣势。 但好在,这帮子的老匪,已经无了马。 …… 马蹄湖边,最边上的一间草屋里。三十余人的老匪,挤得人头攒动。 皆是提着刀,不断破口大骂。 门外,一具出去探风的尸体,还伏身在积水里,染红了附近的草皮子。 “或是官军?” “不会,真要是官军,最多只做个剿匪的模样,便马上撤了。”莫大凝着声音。 这二三年的时间,他们一直盘踞在马蹄湖边上,仗着天高路远,后头又是深山,不管是官军还是管闲事的侠儿,都能化险为夷。 但这一次,好似是不一样。 出手就捅马,讲不讲道理的? “莫大当家,不如先入深山。”洪三姑仰起一张疤脸,声音干哑,“不管是哪路人马,先避开了再讲。” “有道理的。”莫大点着头。埋伏在外的神弓手,确实让他有些后怕。刚才若是动作慢了一些,估摸着被扎烂的人,便是他了。 “取刀,先绕到后山上,等天明了再探风。” 草屋通向后山,有一大片茂盛的林子,可以用来遮挡。并不担心神弓手的事情。薆荳看書 就在莫大带着人,准备绕去后山。 一个守在草屋边上的老匪,突然就跑了过来,声音仓皇开口。 “大当家,外头刚才有人来喊!” “喊什么?” “汤江城卢子钟揭榜剿匪,请、请我等自缚双手,跪下受降。” “卢子钟!这是个甚的东西?居然是有人敢杀榜!” 乓! 莫大恼怒地踢飞一张椅子。原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哪知是来杀榜的。 “官军都不敢来,却来了帮送死的狗货!” 在莫大的身后,三十余个老匪,皆是脸色气怒。恨不得立即跑出去,将那个叫卢子钟的杀榜厮货,一刀剁了。 …… “牧哥儿,你为啥不报自个的名字?” “我又不傻,三十多个老匪,未必能杀干净,马蹄湖又通后山,说不得有老匪遁逃,以后还会寻仇。”徐牧神色冷静。 “但不管怎样,三个瓢把头,必须要死。” 第一百二十五章 骑枪所指 大雨还在漂泼,四周围,尽是隆隆的雨声。 从林子里起了身,徐牧面色不变。 “哥几个,解蓑衣。” “牧哥儿?”司虎怔了怔,以为自个听错了。这大雨的天时,不披蓑衣的话,估计要冻成狗了。 “不仅蓑衣,还有竹笠。”徐牧第一个动手,寻了一株小树之后,将竹笠和蓑衣,小心放了上去。 乍看之下,真仿佛有个人立在雨中。 “东家在扮草人!”黑夫一下子明白。 人手太少,徐牧只能这样,左右现在是雨夜天气,远远来看,是分辨不出的。 不多时,明白过来的庄人,包括司虎在内,都纷纷垂了竹笠蓑衣,在周围寻了小树挂上。 “东家,这九个草人,那些老匪认不出的!” “东家,等会怎做?” “司虎,把头伸过来。” 司虎狐疑地把头凑到徐牧面前,冷不丁的,徐牧便赏了一个大爆栗。 吃痛的声音,瞬间乍然而起。 “哥几个,快走。”徐牧回了手,帮着司虎揉了两下脑袋。 “牧哥儿,下次莫捶了,我原本就笨了的。” “下次再捶,哥儿请你吃羊肉汤。” 带着人,徐牧脸色微凛,迅速趁着雨夜,往另一边的林子绕去。 …… 出了屋的三四个老匪,一边提着木板,一边往林子的方向眺望,待看到模模糊糊的十余道人影之时,尽皆吸了一口凉气。 “大当家,看林子。” 莫大小心地探出屋头,循着林子的方向望去,整个人变得狰狞无比。 “伏林射弓,当真是诈!” “他们似是不动?” “装神弄鬼之徒!” “莫二,带人从后面绕过去,抄了!” 另一个高壮的大汉,狞着脸笑了两声,迅速收拢了十多个好手,踮着手脚往林子绕去。 莫大冷着脸,垂下两柄弯刀,目光冷冽地看向四周。雨夜的天色很沉,沉到让他的心底,莫名有了一丝发悸。 咻咻咻—— 不知哪儿的方向,一支支的铁箭矢,一下子射了过来。当头的一个老匪,来不及提起挡箭的木板,便被射成了筛子,咳着血倒了下来。 “豹眼,找人!” 一个鼓着眼睛的老匪,提着木板望了许久,待看见马蹄湖的草洼里,有人影攒动的时候,喜得狂呼开口。 “大当家,在湖岸!” 莫大咬着牙,刀口舔血十几年,何尝这般憋屈过。 “看清楚了?几人?” “也是十余人!” 莫大第一个提了刀,怒吼着冲过去。在他的身后,余下的十几个老匪,也蓦然动怒。 官军他们也敢杀,何况只是些杀榜的。 “飞矢!射出去!” 最后边的几个老匪,迅速摘了铁弓,不顾雨夜滂沱,一支支的箭矢,刺破了雨幕,往湖边的草洼地劲射。 噔噔噔! 准头并不算太好,但即便如此,黑夫的大腿还是被扎了一箭,鲜血渗到了湖边沙地上。 “回射!”徐牧咬着牙,这一轮他们要是退了,只会被气势汹汹的老匪们,彻底杀死。 七八个庄人,纷纷抬起手里的铁弓木弓,同样朝着冲来的老匪射去。 夜色中,冲在最先的二三个老匪,一时中了箭,摔倒在地愤怒大吼。 “陆劳,吹号子!” 旁边的陆劳,迅速把二指伸入嘴里,一声嘹亮的短哨,瞬间响彻在夜空之上。 “快,避身!”徐牧低喝了句,让司虎扛起黑夫,迅速避身在一坨巨石之后。 不多时,在他们原先的地方,密密麻麻的飞矢落了下来,扎满了小片沙地。 “砍了这些杀榜的!” “官家都不敢动,偏偏还有这等痴儿,敢来杀榜!” 莫大的声音,同样响彻夜空,伴随着的,还有老匪们叫嚣的呼号。 “东家,能杀!对面的老匪,也不过十几人!”陆劳凝着声音。 弓狗抱着弯弓,也紧张地抬头,看向徐牧,等着徐牧下令,哪怕整条手臂废了,也说不得要多杀几个。 徐牧眉头发沉。 他自然知道是十几人,先前用蓑衣扮作草人,就是想将三十多人的老匪分割。 人数太多,哪怕有司虎在,也很难打赢。 “周遵几人怎的还没来!” “东家!来了!” 徐牧惊喜地抬起头,果不其然,在泊泊的雨幕之中,四骑人影踏碎了夜色,急奔而来。 湖边的位置,尽是大片的沙地,哪怕是潮了,依然不算太泥泞。这也是徐牧要埋伏在这里的原因。 “凿穿!” 四骑人影,就地取材,各自削了一根平直的长树棍,夹在了腋下,朝着湖岸的十几个老匪冲去。 “鞭莫停,身莫歪!骑行之威,乃是骑枪所指,寸草不生!”周遵怒声高吼。 徐牧教的本事,他是一字不落地记着了。 咚咚—— 第一轮的冲锋,两个老匪被木枪戳到胸膛,即便没有枪头,但骑行时迸发的威力,依旧将老匪的胸骨戳碎。 “迂回!平枪!” 四骑人影在雨幕中,一手平枪,一手打起缰绳,再度蓄起冲锋的势头。 咚! 又有一个老匪,被烈马践踏而过,踩断了腿骨,在泥水中疯狂地翻滚逃窜。 “哥几个!杀过去!”徐牧抽了剑,凝声大喝。 憋得不耐烦的司虎,第一个跳了出来,抱着长马刀,便朝着最中间的莫大冲杀。 除了受伤的黑夫之外,余下的六七道人影,也纷纷循着老匪们退散的方向,堵路截杀。 “东家说过,敌军阵型,不过一头山雀尔。左右分出二骑,戳烂敌人的两边羽翼!” 周遵冷静地开口,带着另一骑人马,朝着右面方向,被冲得退散的老匪,冷冷追杀而去。 另二骑,也循着左面的方向,再度平枪。 站着的莫大,面色一时有些发懵,想不通是哪里来的好汉,仅凭着四骑人马,便逆转了局势。 “吼——” 眼看着一骑人影冲来,莫大勃然大怒,一个跃身避过之后,蓦的抬起双刀,往前重重劈下。 半边带血的马头,瞬间被斩飞到了远处。 人仰马翻,骑马的庄人痛摔在地,连着咳出几口大血。 “老子让你杀榜!”莫大二度抬刀,准备朝着摔地的大汉砍下。 冷不丁的,一道刀光横扫而来,惊得他匆忙回刀,挡在身前。 铛的一声。 粒粒迸溅的火星,突兀地在夜色中闪过。 “直娘贼!” 司虎鼓着脸色,压着长马刀,往下发力。 莫大脸色瞬间发白,脚下踏着的沙地,至少沉了大半个的脚印。 第一百二十六章 破匪 两柄弯刀,在莫大的惊愕的目光之中,似是一下子变得更弯了。 “豹眼!” 跑来的老匪,叫嚣地抬起大刀,要从背后捅入司虎的身子。 咻。 一支小箭射来,叫豹眼的老匪,整个脑袋被射烂,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司虎惊喜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弓狗的方向。 被压着双刀的莫大,急忙趁着空隙,迅速抽回双刀,往后边跃去。 “逃!哪儿逃去!” 司虎拖着长马刀,恼怒地往前追。 “司虎,莫追。”不远处的徐牧沉声开口,这帮老匪狡猾无比,而且雨夜昏沉,司虎的脾性很容易会中埋伏。 司虎怏怏地回了头,只得抡起长马刀,将一个没得及逃远的老匪,砍翻在地。 踏。 徐牧和陆劳联手,也把边上一个落逃的老匪,捅死在地。 “东家,跑了三四个。” 徐牧喘着粗气,环顾着周围的情况,借着周遵四骑的突然冲锋,这上半场,算是旗开得胜。 当然,等会还有另外的十几个老匪,发现上当之后,会从林子里绕出来。 只是可惜,刚才没能留住莫大,让他也跑入了后山。 “哥几个,有没有事?” 雨幕中,十多个庄人,即便有的还浑身是血,却都坚毅地摇着头。 “东家,我等还能杀!” 什么样的将军,就带出什么样的兵。 “我徐家庄,都是吊卵的好汉,没有一个孬的!”徐牧蓦然欣慰。 逃入后山的,只能后面再找机会剿杀,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另外十几个,准备绕出来的老匪。 “周遵,等会还需再冲杀一轮。” “东家放心!” 被莫大砍了一头马,只剩三匹了,冲锋会越发艰难。 “东家,现在怎做?” “准备动手。” 陆劳还没明白,这不是刚杀完吗,怎的又要抬刀了。但很快,他抬起头,便发现前方不远的林子小路,十几个老匪,已经怒不可遏地冲了出来。 “那女子便是洪三姑了?”周遵扯起缰绳,胯下的烈马,止不住地刨蹄。 徐牧冷冷抬头,如他所想,待发现上当之后,这群穷凶极恶的老匪,定然会恼羞成怒。 再加上先前杀退了一波,两者之间,会更加不死不休。 冲过来的老匪之中,唯有一个穿着红色纱裙的疤脸女子,最为引人注目。并非是身姿妖娆,而是那狰狞且扭曲的神色,快要把整张脸撑破了。 “抬弓!” 两方隔着百多步,便开始抬弓对射。 若是经验不足的小贼,这时候只会愣着头往上冲,偏偏这群见惯了血的老匪,狡猾地匿去身子,搭弓崩弦,悍不畏死地对射起来。 陆劳避之不及,被一根箭矢穿透了肋下,痛得抱腹屈膝,咳出几大口的鲜血。 徐牧惊了惊,急忙搀起陆劳的身体,扶到了遮蔽物的后面。 对射之下,明显是擅长伏击的老匪们,一时占了上风。不多时,徐牧的身边,又有一个青壮中箭,摔倒在雨水之中。 “砍了他们!”莫二仰头长啸,第一个跳了出来,提着手里的弯刀,便往前冲去。 越来越多的老匪,也纷纷从旁边跳出,提刀狂奔,叫嚣声撕破了雨幕。 匿身在坡上的周遵,辨认了一番眼前的形势。压了压竹笠,迅速带着余下的两骑,高高打起了缰绳,平了木枪,怒吼着俯冲而下。 即便只是三骑,借着冲锋之势,依然威武不凡,两个老匪被马撞得倒飞,又有二三人,被木枪戳撞,捂着伤口怒叫连连。 “冲过去!”徐牧横着剑,满眼尽是杀意。 四周围的光景,雨夜漫天,又无地利可借,唯有的,只能借着这三四匹烈马的冲锋,在切割战场之后,适时混战。 司虎暴怒地拖着长马刀,一个抡扫,将最前的一名老匪,斩得人头落地。 铛铛铛! 三四把弯刀,齐齐朝着司虎剁来。被司虎脚步一踏,推着长马刀,尽皆荡开。 剁刀的几个老匪,连连趔趄倒飞。 这阵仗,让原本还要往前冲的老匪们,都一下子回了身,往司虎抬刀砍去。 “砍了他!”莫二大怒,弃了前方的人马,冲着司虎急奔而去。 昂—— 一匹冲锋的烈马,势头刚弱,被狡猾的洪三姑几步跃起,匕首顺势一拉,割烂了小半个马腹。 骑马的周洛瞬间落地,连着滚了好几下,被洪三姑尖叫着追上,眼看着匕首就要捅下。 “大兄救我!” 嘭。 洪三姑的脑袋,瞬间鲜血迸飞,身子直挺挺地仰倒,握着的那把匕首,也掉落在积水里。 周遵勒住缰绳,喘了口大气后,重新平起木枪,继续下一轮的冲杀。 “周洛,枭首!” 周洛从地上爬起,拾了匕首,冷静地把洪三姑的头颅,几下割断。 无头的尸体第二次翻倒在雨水里,晕开一朵朵的血色梅花。 “帮忙!” 徐牧循着老侠儿教的剑招,将一个老匪的身子,连着戳了三个血窟窿。 方才停了手,揉着发疼的手腕。 “虎哥儿一打六了……” 听着,徐牧微微惊愕地抬头,在前方不远的司虎,一边大怒咆哮,一边抱着长马刀,将围过来的几个老匪,捅翻在地。 莫二环顾一圈,终于有了仓皇的神色,趁着司虎收刀,急忙要跑入林子里。 另一骑青壮骑马杀到,木枪侧戳,戳得莫二扑倒在地上,眨眼间便成了泥人。 “不过几个杀榜的小徒,哪儿来的骑战之术!”莫二状若疯狂,举着刀胡乱划砍。 嗝。 一支小箭射来,穿烂他的头颅。 徐牧回过头,看着气喘如牛的弓狗,心底越发不是滋味。 “周洛,再枭首!” 周洛拖着满是泥浆的身子,几下冲到莫二的尸体前,手起刀落,将第二颗人头,抱在了怀中。 “牧哥儿,我要不要砍头!”捅翻一个老匪,司虎回了头,瓮声瓮气地开口。 “不用,只取瓢把头的。剩下的,直接杀了!”徐牧面色清冷。这非人的世道,向来是不死不休。 司虎拖着长马刀,往逃窜的两个老匪,狂奔追去。 “东家,赢、赢了?” 三十多个见惯了血的老匪,连官军和侠儿都应付不得,偏偏是他们这群庄人,杀了个七七八八。 “受伤的留在草屋,其余的人,休整一番后,跟着本东家进山。” 瓢把头莫大,可还在后山里,并不算成功杀了榜。 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徐牧抬起头看着后山的方向,脸色变得越发凝重。 老匪敛财,定然不会放在草屋这等见光的地方,说不定入了后山,或许还会有其他的发现。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入山寻匪 雨还没有停,怕生出什么祸事,徐牧派着人,特地去检查了七八间草屋。 除了些普通的生活器具之外,以及一具女子的尸体,并无其他太大的发现。 连武器袍甲,都不多一副。 直到周遵拉开了一个地窖—— 不多时,各种幽怨啜泣的声音,呜呜呜地传了出来,听得人头皮发麻。 “东、东家,好多姑娘!” 在旁的人,都匆忙走到地窖,继而往里走。 昏黄的火把光下,十余个衣裳褴褛的女子,满身都是化脓的伤痕,被人用铁链锁着双脚,连脚裸都变得微微畸形了。 各自抬起的脸庞,满是绝望和惊怕。 已经有女子在这处地牢里死去,二三具的模样,尸体被堆到角落里,有毛蝇嗡嗡地绕飞。 “听说这些老匪不仅杀人放火,还采花的。”周遵浑身发抖。 “救人。”徐牧凝着脸色。 大纪朝秩序崩塌,即便离着内城不远,却依然有人间惨象。 砍断铁索,再寻了衣服,让这些女子穿上之后,闷重的气氛,才稍稍去了一些。 “周洛,你骑一匹马,去外头请些马车回来,记得了,切莫惊了官府。” 周洛点点头,压着竹笠开始往外走。 待将十余个苦命女子安顿好,徐牧才走到旁边的草屋,看着几个受伤的庄人。 一群人之中,无疑是陆劳的伤势最重,肋下被铁箭穿过,花了许久的功夫,才堪堪止住了血。 “东、东家,我无事。” 徐牧弯下腰,没有答话,小心地帮着又上了一轮金疮药。余下的人之中,除了黑夫腿受伤之外,问题都不算大。 徐牧沉着脸色,包括司虎在内,挑了四个还算完好的庄人,准备入山。 草屋外的时辰,已经是天色微亮。 五个人迅速披好了蓑衣,戴好竹笠,各自取了铁弓背负在身,在徐牧的吩咐之下,每人还多带了一壶铁箭。 “周遵,此处便交给你。”走出草屋之时,徐牧凝起声音。 如今的光景之下,在草屋也未必安全,不过,只要周洛能赶回来,便能先把伤者,以及那些苦命的姑娘,先送回去。 “东家放心。”周遵点点头。 徐家庄的武器公证并不多,这一轮入山,留给周遵这些人的武器,并不多了。 徐牧只能期望,尽快在后山找到莫大,早些结束这一轮的杀榜。 “入山。” 五条人影,大步走入雨幕中,循着后山的路,开始往林子深处走去。 …… “有无马?有无马!” 一处岩洞里,莫大仰着脸,连着问了两次。 “大当家,无了!都被那些杀榜的捅了!” 莫大气得抽刀,劈段了面前的一截木桩。 若只是简单地跑路,他只需寻着遁逃的路,避开官军和城镇,便无太大的事情。 但偏偏,在他的面前,还堆着好几口的木箱子。 木箱子里,尽是金银珠宝,以及价值不菲的古玩字画,甚至,还有一件银质的上好袍甲。 单单靠着他们三四人,根本没法带走这些好东西。 有了马,只需要两匹驮着走,问题迎刃而解。 不耐地戳着弯刀,莫大陷入了踌躇之中。 既然是杀榜,那些人不会放过他,铁定要入山的,不把他交给官坊,誓不罢休。 “大当家,若不然先避开,日后再回!” “不行,不见了怎办?” 莫大咬着牙,几年的刀口舔血,才得来的这番富贵,他如何舍得。 “大当家,我回了!” 这时,一个踉踉跄跄的老匪,匆忙跑入了岩洞。 “怎个情况!”莫大急忙起身,脸色变得急促起来。 他已经猜得出,先前分开十几个老匪,定然是中了圈套。 “二、二爷和三姑,都被枭首了!那帮子的老兄弟,也被杀了个七八分,往、往路子前方逃了。” “直娘贼的杀榜小儿!卢、卢!” “大当家,我记得清,叫卢子钟,是汤江城的。” 莫大紧紧凝住脸色,再度陷入踌躇两难。 “大当家,若不然寻个隐秘的地方,我等先埋了财宝,那些杀榜的,定然寻不到。” “若被人寻到,不见了怎办!”莫大重复了一遍,声音嘶哑得可怕。 在他面前的五六个老匪,一时不知该如何,只能怏怏点头。 “莫急,我留着这些,也是想着到时候,与列位同分的。”莫大挤出笑容,吐出了一句。 岩洞里篝火微弱,晃得几个老匪的身影,忽长忽短。 …… 重峦叠嶂的景色,徐牧带着一行人,小心往前走,偶尔会惊起躲雨的林鸟,仓皇拍着翅膀,飞去了远方。 山路越往前,便越发显得罕无人烟,到了最后,连着延伸的山道,都被野蛮生长的棘草,一下子遮了去。 徐牧停下脚步,抬起了目光。 这一轮入山,他不仅要杀榜那么简单,日后徐家庄要在马蹄湖立足,终归要认真查看一番。若是藏着十个八个老狼窝的话,干脆就断了念想吧。 “东家,我看过了,无虎狼的痕迹。”一个身子高些的庄人走了过来。 徐牧记得,这人叫吕奉,也是先前的五个马车夫之一,脾性有些沉默寡言,但办事很利落。 “东家,我先前做个猎户子,这一带山峦,当没有虎狼出没。即便的有,也不在这处的山头。” 徐牧松了口气,如果是这样,只需要抓住莫大那几个老匪,交到官坊那边,便能在马蹄湖附近,安家落户了。 “吕奉,这一轮你怎么看。” 吕奉顿了顿,难得又多说了几句,“东家,那些个老匪不仅要避雨,还要避开我等,很大的可能,是窝在山洞里。” 徐牧露出笑容,点了点头。吕奉的分析并没有错,当然,前提是这些老匪不会逃下山。 徐牧敢笃定,这帮子的老匪,盘踞在马蹄湖几年时间,定然收拢了不少财宝,草屋里寻不到,定然会藏在后山上。 又无马无骡子来驮运,除非是说,这帮老匪愿意放弃财宝,或者重新埋藏。 但这等的乱世,按着老匪们的脾性,特别是那位莫大把头,应当是失命事小,失财事大。 第一百二十八章 虎夔银甲 沿着偌大的山林,徐牧五人寻了大半天的时间,都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莫得办法,五人只能寻了处干燥些的地方休息,暖暖身子烤些干粮。 “牧哥儿,会不会跑了的?” “应当不会。” 并非只是猜测,此时他们五人,便离着下山的路口不远,而且吕奉去查过,并无任何践踏的痕迹。 也就是说,这五六个老匪,还在山林之中躲着。 “东家,入夜了难寻。” 徐牧何尝不知道,但现在并无任何的办法,只能等天色再亮,继续沿着山壁的方向去找。 “分人值夜。”徐牧凝声吐出一句,这一天的时间,他们这帮子的人,都在厮杀和寻觅中度过,暂且休息一轮,并非是什么坏事。 左右,确定了那几个老匪没有逃走,交榜的时间还有富余。 雨并未消停半分,直到第二天的清晨,依然是连绵不绝的大雨。等徐牧起了身,发现笼起的湿雾,都快要把身子浸透了。 烤了些干粮,砍竹筒烧了热水,待吃饱喝足,一行五人,才稍稍恢复了气神。 “吕奉,走哪边的山壁。” “东家,南面的。” 作为曾经的猎户子,吕奉比起其他人来说,算是个荒野小能手了。 披上蓑衣,抄了朴刀,负上铁弓和箭壶,徐牧才带着人,小心地循着南面山壁的方向,慢慢往前赶。 不多时,在吕奉轻车熟路的探查之下,一行五人,便走到了南面的山壁。 徐牧抬头,发现果然如吕奉所言,南面的山壁,比起先前的山口那边,更多了不少大坨的山岩,以及零散的凹坑。 “东家,脚印!” 吕奉的声音,乍然而起。 等徐牧走近一看,发现一小面的山壁上,留下了二三道磨蹭的脚印,似是走路黏到了湿泥,故而才碾在山壁上,试图磨去。 “抽刀!” 锵锵锵! 五条人影,迅速抽出了刀剑,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周围。 …… 听见外头的脚步声,莫大失魂落魄的脸色上,才露出了冷冷的错愕。 “都抢我的东西!都抢!” 篝火越发微弱,在他的面前,五六个老匪,尽数被捅死在地上。连莫大自个,也浑身披了血,死死地坐在几个木箱财宝之前,贴身护着。 先前他要留下,几个老匪不听,想分了财宝跑路,被他泼了蒙汗粉,蒙着头杀了。 偌大的一个老匪帮,走到了末路。 莫大依旧不肯走,又哭又笑,不时会翻开木箱看几眼,摸了摸金锭的纹路之后,又紧张兮兮的,急忙合闭起来。 踏踏踏。 岩洞外的石道,蓦然传来脚步子的声音,惊得莫大急忙又抬刀,连连怒吼。 这一生,不仅在内城,还有其他的地方,逞凶二十余年,带着弟弟和义妹,好不容易杀出了一条路子。 却被一群杀榜的,逼到了这个份上。 气怒的吼声,不时在封闭的岩洞里,发出阵阵回响。 徐牧冷着脸,将火把嵌在山壁上,注目着前方的光景。在他的身后,另外的四条好汉,也将刀横在身前,准备再杀一波。 左右,这一群老匪帮,已经被他们杀得七七八八了。 “牧哥儿,怎、怎的都死了?”走在最前的司虎,语气有些错愕。 面前的光景,只剩下那位莫大把头,抱着双刀,冲着他们不断怒吼。 而旁边的地方,五六具老匪的尸体,死的不能再死了。 “内讧。” 穷途末路,莫大这个瓢把头,已经失了威风,估摸着那五六个老匪,是想着分财宝的。 却被莫大反杀了。 “牧哥儿,看我的!” 司虎早已经不耐,抱着长马刀,便往前冲去。 护着财宝箱的莫大,一时成了个疯子,不避不退,反而抄了双刀,死死挡住司虎的去路。 “东家……这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了吧?” “确是。” 徐牧并无半分同情,这帮老匪不知杀了多少人,做了多少祸事,才积攒了这一份的财宝。 气急败坏的莫大,更加不是司虎的对手。拼了七八招之后,被司虎一刀剁在大腿上,趔趄往后翻滚,抱着伤腿痛叫嚎啕。 但即便如此,短暂之后,莫大赤着双目,拖着伤腿又爬来,拼命地冲着司虎狂吼。 “莫抢!都是我的!我的!” 司虎皱住眉头,如他这般嫉恶如仇的人,当真杀人不眨眼,冷冷抡了长马刀,要剁飞莫大的脑袋。 却不料莫大在地上,迅速往前爬了二三步,长马刀剁到腰背,岩洞里,传出越发凄厉的惨叫声。 “莫要动、动我的财宝箱!我、我的!都是我的!” 拖着血淋淋的身子,莫大拼命地张着双手,拢住几个财宝箱,又哭又笑。 “牧哥儿,他疯了。” 徐牧皱起眉头,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司虎,枭首。” 司虎踏前几步,手起刀落,马刀一挥,斩下了莫大的脑袋。 徐牧踩着脚步,几步走到财宝箱前,仅打开一口,便脸色微惊。 至少有十几枚的金锭,杂乱地堆在箱子里。还有数十枚的银锭和珠宝,古玩字画,陈列其中。 另外几口,亦是如此。 粗略估算的话,至少有三四万两的价值。 若是早知道这帮子的老匪,藏着这么一份财宝,估摸着不管是官家或是侠儿,都要拼命来剿了。 徐牧也没有想到,这一遭的好事,会落在了他的头上。 不过,也有可能是一场大祸。 按照官坊的规矩,杀榜剿匪所得的财物,不管多少,一律要上缴官坊,充入国库。 徐牧不想上缴,交了上去,只会便宜那些贪官污吏。 “东、东家,我等发财了!”吕奉几人,尽是满脸惊喜。 “这笔银子动不得。”徐牧凝声道。 他有些担心,巨大的诱惑之下,庄人难免会心生杂念,那几个死去的老匪,便是最好的证明。 “敢问哥几个,我徐家庄上月的酒市,一轮赚了几钱?” “一万五千两。” “这里头,不过三四万两,我徐家庄日后,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便能赚得回来。” 吕奉几个,终于慢慢冷静,郑重点头。 徐牧并没有说错,他们并非是当年的小破落户,跟着徐牧,日子会越来越好,家人也越来越滋润。 “听本东家的话,盖上箱子,先搬回草屋那边。” 虽然没有马,但徐牧并不急,慢慢来搬,总归能走回去。 “牧哥儿,还有件银甲!” “这、这肩吞,似是大将才有的虎夔头。” 肩吞,指挂在臂膊上的防护兽头,一般有虎豹,狼鹿之类,像虎夔兽状的,是那种三军大将才可佩戴。 天知道这帮子的老匪,如何得了这件虎夔银甲。 隐隐的,徐牧猜得出来,这银甲的价值,估摸着要更加不得了。 “司虎,一同放入箱子里。” 处理完老匪的尸体,五个人寻了软厚的山藤,把四口财宝箱绑在一起,冒着雨,慢慢往山下走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卧龙出潭 五个人,沿着崎岖不堪的山路,好赶慢赶,花费了将近五六个时辰,才把四口财宝箱,搬到了山下的马蹄湖。 此时已经是黄昏来临,伴随着灰蒙的雨幕,整个天色更要暗沉几分。 周洛还没有回来。 而草屋里的伤员,因为是刀箭之伤,止血之后,也慢慢有了好转。原本战战兢兢的十余个苦命女子,在吃了些东西之后,也放心下来,聚在另一间草屋,酣睡过去。 待天色彻底暗下,徐牧才缓缓走入草屋里。那四个财宝箱,加上那件虎夔银甲,算是彻底藏好了。 他并不担心这些庄人会问,都是同生共死的友谊,也都知道,这四个财宝箱,会意味着什么。 “东家,吃鱼!”周遵取来了一枝烤鱼,递到了徐牧面前。 “牧哥儿不知道,靠着湖,以后天天吃烤鱼!” 徐牧有些无语地白了司虎一眼,这马蹄湖不过七八里的范围,说是湖,倒不如说是水潭子。 庆幸是山上的几道溪泉,刚好汇入低洼地,才形成了一汪小湖子。不过,以后取水的话,铁定是没问题了,说不定因为泉水的缘故,酿出来的酒,还能更醇香一些。 “东家,杀匪所得,共有十三套袍甲,二十四把刀,十七副长弓。”周遵走近前来,凝声开口。 这一个数字,说实话,徐牧是很动心。这等的乱世之中,武器便是护庄的根本。 但取了的话,衍生的问题也会很多。 犹豫再三,徐牧还是让周遵一起收拢了,等去渭城交榜的时候,一并交出去。 当然,那四口的财宝箱,定然是不能交的。即便是不为银子,单单那副虎夔银甲,都值得他冒险一轮。 第二日的天明,不负众望的周洛,总算请来了十几个武行,各自驾了马车,战战兢兢地驶入了马蹄湖。 “东家,别的马廊请不到人,都不敢来。莫得办法,我只能花了三十两的银子,去请武行了。” “还请了一个大夫,那老头儿原本不想来,只能涨到了十两。” 武行,类同于镖局的趟镖手。至于有大夫跟着,那肯定更好,陆劳这些伤员,也不用再奔波一趟。 虽然自个也懂些后世的药理,但实打实的,还是交给那些老大夫吧。 “这、这位东家,那些个老匪窝子,都被你等杀了?”武行里,一个面容沉稳的大汉,下车抱拳。 “跑了一些,余下的都杀了,劳烦诸位跑一趟。”这番话,既有震慑也有结交,左右这个世道,小心些总是没错。 “不敢当的。”大汉艰难咽了口唾液,“先前听说渭城早早出了官榜,但许久的时间,都无人敢杀……某家佩服。” “好说了,都是讨命人罢。” 转过身,徐牧吁出一口气,只需把三个瓢把头的脑袋,送去渭城官坊,再加上田松的配合,那么马蹄湖一带的地契公证,当是没有问题了。 十余个苦命女子,在走出草屋的时候,依旧哭个不停。临上马车,还不忘跪在雨幕里,给徐牧磕了三个响头。 “小东家大义。”中年武行再度抱拳。 徐牧也微微抱拳,算是回了个礼。 他有想过,把这十余个苦命女子,收留在庄子里,但内城并非是边关,这些苦命女子之中,说不得还有几个大户的闺家小姐。 只能作罢。 “周遵,把老先生请入草屋,须礼貌一些。” 那位打着油纸伞的老大夫,带着富贵小帽,原本显得有些惊怕,但在听见徐牧的话后,脸色一下放松下来。 安排了一番,徐牧才上了马车,后边的司虎,也抱着三个血淋淋的包袱,立即跳了上去。 在后头,周洛几个青壮,也帮忙把一大摞的武器袍甲,扛上了马车。 “周洛,盛哥儿他们呢?” “在收拾了,估摸着今天夜晚,便会到马蹄湖。” 徐牧点点头,不再多言,眼下最紧要的事情,当属去渭城交榜。 …… 常家镇的楼台上,常四郎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笑着叹气。 “敢问,这是几日的事情了。” “小东家渭城杀榜,快三日了。不过少爷放心,渭城的魏吏,已经答应好了,哪怕到时候小东家交榜,也定然得不到地契公证。” “莫理了。”常四郎拂开袖子,声音显得有些孤独。 “莫理了,来来去去的,显得我常四郎小家子气。小东家杀了榜,有本事去走出一条路子,那是他该得的。” “少爷,他得不到地契公证——” “你不懂。”常四郎冷冷打断。 “一而再再而三,这样下去的话,我会和小东家变成仇人,我可不想如此。” 常四郎身边,一个满身华袍的老人,犹豫着点了头。 “随着他吧。” “或许,卧龙是终究要出潭的。” 华袍老人微微叹出一口气,有些想不通,自个的主子,为何要这般给脸一个小东家。 当然,对于自家的主子,他是拜服的。 走下了木梯,老人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哪怕他现在去渭城官坊说些什么,似乎也晚了的。 消息来报,小东家已经在入渭城的路上了。 “呵,随着他吧。” …… “小东家,前方便是渭城了。”那位中年武行,对于徐牧的态度,依然谦恭无比。 能入马蹄湖,捣了老匪窝的人,岂会是泛泛之辈。 “列位,先避一阵雨水。” 中年武行有些不明白,但终归没敢多言,只得把马车停入林子里,稍待休息。 跟车的一个青壮,匆忙借了匹老马,披着蓑衣,只身先去了渭城。 和田松的约定,是要把那个渭城老吏支开,然后那方马蹄湖的地契公证,才可以拿到手。 骑马的青壮,正是要先一步,先去联络田松。 “小东家,这世道恼人,天时也恼人。”中年武行端了碗热茶,恭敬地递到徐牧面前。 “雨天冻寒,哪里会渴,谢过了。”徐牧不动声色地接过茶碗,平放在一边,这等的光景之下,他不得不小心。 旁边的司虎也显得有些闷闷,一边咬着炊饼,一边看着周围的景致。 “小东家可听说了最近的事情?” “什么事情。” “那些好侠儿……那些侠儿,最近出了个大叛徒,卖了人之后,入了朝廷,听说还封了个裨将。” “可怜那些侠儿,死的老惨了,每个城口,都有被吊死的。” “我那会就生气,巴不得就提了刀……啊,我说了些甚?小东家,且当我一场胡言乱语。” “刚才雨大,什么都没听清。” 徐牧叹息转过了头,又想起了汤江城的小城卒马六。 这世道脏了,终归要有人去扫的啊。 第一百三十章 真有赃银? 骑马的青壮,在半个时辰之后赶回,交了老马,凝着脸色走到徐牧身边。 “东家,和田官头讲了,我等现在便入城。” 徐牧点点头,让中年武行起了车,开始往渭城驶去。 天空上的雨还未停,官道上的泥子路,依然泥泞不堪,车轱辘泼起片片的黏土。庆幸一路通达,不久之后,六七架马车,总算是入了渭城。 “还请在此稍待,我先去官坊一趟。” 中年武行点点头,面前的小东家,他是拜服的。 让司虎提了三个人头包袱,徐牧沉沉往官坊走去。等在官坊街外的田松,原本焦急地踱着脚步,待看见徐牧走来,才匆忙使了眼色。 徐牧继续往里走。 此时,偌大的官坊里,并无太多的人,替值的一个小吏,有些愕然地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徐牧。 “远客,入官坊有事?” “交榜。” 徐牧有些欣慰,面前的小吏,终归没有被污染得黑心黑肺,至少还算识礼。 “哪时的榜?”小吏急忙抱来卷宗。 “三日前,马蹄湖的杀榜。” 小吏惊得再度抬头,脸色微微发白。在旁的司虎,趁着这个空档,把三个瓢把头的包袱打开,血腥的气儿,一时蔓延开来。 小吏呕了两口,好不容易才定住了心神。 “莫急的,官坊的卷宗里有画像,你对比一番。” 让小吏不急,但徐牧其实很急,生怕那个老吏会突然跑回来。 “稍、稍待。” 小吏匆忙翻着卷宗,待翻到之后,又急忙拾起木尺,拨开脑袋上的乱发,忍着呕吐,认真对照起来。 “远客,请、请交出牙牌,还有揭榜的公证。” 徐牧一一拿出。 这时,旁边蓦的传来脚步声,待徐牧抬头,才发现先前踹田松的胖官头,已经百无聊赖地走近。 徐牧一时皱住了眉头,这等时候出事,他要骂娘的。 “交杀榜了?”胖官头同样震惊,这一来一去,不过才几天的时间,居然真的交回了杀榜。 “木儿哥,人头我辨、辨过,无误!”小吏回了头,看向官差。 “那便是无误了。”胖官头眯起眼睛,“确是了不得,不知小东家,这交榜后的报酬,是准备要什么。” “自然要二百两银子。”徐牧淡淡道。 在旁的司虎,顿时目瞪口呆,以为自个的牧哥儿突然抽了脑,情急之下,要伸手往徐牧的头扇去。 被徐牧转身一瞪,又惊得往后退。 “不行的。”胖官头的狐儿眼,眯得更厉害了,“二百两是说,你把所有老匪的脑袋,都得带回来。” “那怎么办?” “这样如何,给你五把武器公证,或者马蹄湖的地契公证。啊,对不住,我才想起来,武器公证也无了,昨日被人取走了十几把,若再要,只等去长阳那边申请。” 我可去你大爷的吧。 徐牧心底冷笑,这帮子的官差,分明是想占去这次杀榜的大头了。 “只能给马蹄湖的地契公证。”胖官头淡笑。 “恭喜小东家了,这份地契公证,别人想买,都是买不到的。” 徐牧脸色堆上气怒,像极了一副怨种的模样。 “还不赶紧登记录册。” 小吏急忙点头,颤着手,认真地开始登记。 像这种新一轮的地契,不会像汤江城的老酒坊,会有什么故人收庄的说法。 只需要登记录册,便彻底算作徐牧的私人财产。当然,大纪朝崩了另算。 “一式两份,小东家取一,还请拿稳。”胖官头露出笑容。 “拿稳了。”徐牧也露出笑容,让对面的胖官头一度错愕,仿佛自个才是怨种。 地契公证在手,徐牧总算松了一口气,这时候,即便老吏回来,也是莫得办法。 “对了,先前剿匪之时,拾回了不少武器袍甲,另有十二名受困女子,等会一并送来。” 徐牧往后推了推,还在目瞪口呆的司虎,挠了两把头发,急匆匆地往外跑去。 很快,那些武行便行了马车,帮忙把一大摞的武器袍甲,尽皆扔在了官坊里。 十余个呜呜啜泣的苦命女子,冲着徐牧磕头之后,也匆匆走入官坊。 “我听说,上缴武器的话,另算奖赏。” 胖官头早已经懒得听徐牧在说什么,这一轮,官坊的收获更是可喜,即便只是这些女子,都算作一番不小的功绩。 “五把武器的公证,一同给他作罢。” 小吏顿了顿,急忙奋笔疾书,再取了一份公证,递到徐牧手里。 徐牧很满意,五把武器的公证,算是额外的收获了,到时候只需要持着公证,去铁坊里购置或者重新打造,都没有任何问题。 “那便告辞。” “小东家,好说了。”现在的胖官头,哪里还顾得上徐牧。 走出官坊门外,徐牧和久等在外的田松,交换了一番眼色,两人不约而同的,在雨中笑了起来。 …… 一炷香后,老吏才提着裤子,委顿不堪地走入官坊。天知道今日是怎么回事,肚子一直翻江倒海。 将小吏赶走,老吏才刚坐下,翻开面前新纪录的卷宗,整个人一下子脸色发白。 “怎、怎的,那叫徐牧的小东家,回来交榜了?” “交了的,三个老匪瓢把头的脑袋,都无问题。还送了不少老匪的武器回来,另有十二个被掳掠的女子。” “所以,你们就给了地契公证,还有五把武器公证?哎呀,懂、懂个屁,尔等懂个屁!” 老吏喋喋不休,“气、气煞我也!” “只交了武器袍甲?真杀了那么多的老匪,为何没有赃银!”薆荳看書 在旁的胖官头,才想起这一茬。事先那位小东家要杀榜,可没有人会觉着能成功。 一时之间,哪里想得到这么多的事情。 “魏吏,真有赃银?” “你问我,我问谁去!这定然要查的!”老吏又怒骂了两声,却发现肚子又是一阵发疼,莫名的腥臭气蔓延起来,吓得老吏匆忙踢了椅子,抱着屁股又往茅房跑。 …… “我放了泻药,二头牛的剂量。”渭城之外,田松淡笑着开口,“那魏吏,比不得陈老头,我有些生气。” 徐牧突然很不舍。 刚才给了二百两,田松依旧不受,只取了五两。 “徐坊主,我还似个脏了的人吗?” “已经很干净了。” 田松站在雨中,欢喜地笑了起来。 司虎开始动作,新买的老马车,终归有些用不惯,两个车轱辘在泥泞的道路上,碾出深深浅浅的印子。 “小东家,我时常会想,那一时留在了望州,跟着陈老头殉国赴死,又何尝不是一件快活的事情。” “望州戏园子说书的,那句矫情的话儿,宁做太平一只犬,不做乱世行路人。” “活得苦哇!” 马车上,徐牧沉默闭上了眼睛。这一轮的人间行,偏偏是越想清清白白的,便会活得越苦。 第一百三十一章 安家落户 翌日的黄昏,一路风尘仆仆,马车才总算回到了马蹄湖。这一会,陈盛这帮子的庄人,已经尽数迁了过来。 “徐郎!” 姜采薇喜不自禁,怕徐牧被淋到,急忙打了油纸伞,走前几步帮着遮了雨。 一声声的东家,让徐牧听得无比舒服。不管怎样,这一轮的杀榜之后,在偌大的内城,他们总算有了一个家。 “东家,先前去看过了,后头的山峦里,老树成林,造庄子问题不大。” 四十余个庄人,总不能一直住在草屋里,何况,还有造私酒的生意。 徐牧算了算,发现离着下个月头,交酒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陈盛,明日伐木,先造了木棚屋子,后面再开始围庄。” 不同于边关,在马蹄湖这边,才刚剿灭了老匪,短时之内,当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危险。 再者,围庄的事情,徐牧其实是另有打算,单单用木头树桩来围,弊端太大,左右这马蹄湖附近,地属潮湿,多的是各种黏土。倒不如好好捣鼓一番,烧砖来围庄。 “东家,我晓得了。” “切莫着急,天色将晚,今日先休息。”薆荳看書 七八间的草屋,好好分一下,也能对付个几天。 “东家没回来之时,夫人说你许久没吃好了,便带着我等,去捕了鱼!”莲嫂嬉笑着开口。 徐牧扭头看去,发现姜采薇已经微微红着脸,假装侧过了头。 “莲嫂,多取二坛酒,今日难得安了家,且热闹一番。” “东家,要的!” “我司虎要单喝八坛!” 不管是姜采薇和村妇们,还是陈盛这些大汉,抑或是后头加入的几个棍夫,尽皆欢呼起来。 徐牧静静看着,心底里生出莫名的欣慰。 他知道,面前的一大帮子人,对于徐家庄已经有了归属,也有了一份“家”的牵挂。 …… 瓜月十九。 夏日入了收尾,马蹄湖边上的老柳,卯足了力气的几颗夏蝉,再也喊不出亢奋的曲儿。 三年的伏土蛰伏,只换来一个夏天的苟活。似个过客一般,匆匆来了一遭,便又去得无影无踪。 立在湖边,徐牧认真算了算日子。从边关入内城,槐月到瓜月,已经三个多月的时间了。 除了私酒生意起色,余下的,只剩一地鸡毛。 “东家,酿酒屋搭好了的!” 徐牧收回思绪,转了头往前看,发现在七八间的草屋旁边,已经重新搭建了三四栋大屋。 按着徐牧的设计,最大的一间屋子,多添了两层阁楼,预留出一个能目观四面的瞭望塔。 只做守哨之用,方便发现来犯之敌。 “东家,那烧砖的窑炉,要不要砌起来?” “不急的,再多建些木屋。” 烧砖围庄,是一件费时费力的事情,徐牧也没指望一下子捣鼓好,左右在马蹄湖这里,暂时是没有什么危险。 坐在椅子上,让陈盛拿了武器公证,徐牧细细翻了起来。这等的世道,武器等同于安全感了。 寻常的武器公证,刀剑马枪一类,共有十五副。 袍甲公证,从边关一路带来,也共有六副。 铁弓的公证,共有八副。 此外,还有一份自造木弓的公证,数量是一百副,同样从边关带来。 乍看之下并不少,但实则,也只堪堪够护庄之用。 那一份从渭城得到的武器公证,也包含在内,到时还需去铁坊购置武器。 “采薇,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徐郎,共四千二百两。” 上一轮酒市,收到的订单子,拢共是一万五千两,当然,这前提条件是,必须按时交酒。 遥想到下月的汤江酒市,徐家庄铁定是没法子参加了,若是没有新的客源,真要坐吃山空。 徐牧有心再捣鼓些其他的,譬如肥皂和细盐,但想想还是算了,步子迈得太大,终归要扯到卵。 乱世飘摇,单单是造私酒,都能招惹了不少事情。若换成其他的,指不定也是伸手捞食,又跳出个六大户八大户的。 “东家来看!”这时,周遵的声音响了起来。 徐牧顿了顿,急忙起身,循着声音往草屋里走去。 “东家,先前在整理物件,又发现了一处藏身地窖。” 草屋里,那些老匪留下的杂乱物件,周遵按着徐牧的吩咐,正带着人清理一番,却不料,发现了一处隐蔽的藏身地窖。 “原先有张烂桌挡着,搬开之后,便发现了。” “里头有甚?” “一具化骨的尸体。” 尸体化骨,在这等封闭的地窖里,怎么着也要一年半载的时间。 徐牧皱起眉头,想不通为什么这群老匪,特地将人藏匿在地窖,按着老匪们的脾性,当杀则杀,通常不会有太多废话。 取了火把,驱散腥腐的气息,徐牧才带着周遵,继续往地窖深处走去。 如周遵所言,此时在地窖前方不远,便看见了一堵破烂土墙,一具化了骨的尸体,被麻绳绑缚了四五处,保持着垂身吊头的动作,乍看有几分凄凉。 并无穿着上衣,袍裤褴褛,连着一双步履,也有一只烂了去。 三四头仓皇的地鼠,见着有人走来,匆忙要四散逃窜。 周遵踏起脚步,恼怒地踏死了一头。 “东家,这人的步履,样式有些富贵。” 一般的寻常百姓,哪里会有这般银色雕纹的鞋履,估摸着烂了一只,凑不整了,才没有被老匪们摘去。 徐牧凝着脸色走近,多看几眼,一时难掩心头的震惊。 “东家,怎的?” “他穿的,是一双虎夔银履。” 要想到那件虎夔银甲,徐牧隐隐能断定,面前这具化骨的尸体,身份当不简单。却不知什么原因,被老匪们掳掠了。 “周遵,这事儿莫要和外人提。明日寻些旧木,把这处地窖封了。” 老匪们留下的隐患,让徐牧微微头疼。虎夔银甲的那位,若是身份真不得了,徐家庄很可能会被迁怒。 早知如此,当初该留下活口,好好盘问一番了。 到如今,三十余个老匪,除了后头那帮,从小路逃走的三四个,余下的尽皆伏诛。 但愿别再生出祸事。 第一百三十二章 恍如隔世 清晨,散去的雨水,已经化成了朝露,站在树枝下轻轻一摇,便会瓢泊而下,砸得人浑身湿漉。 当然,这种蠢事的话,徐牧是不会做的。 “牧哥儿,我身子都湿了。”司虎几步走近,瓮声瓮气地开口。 “换件衣服……等会跟我出庄子。” 酒屋已经搭建好。剩下的,便是造私酒了。 汤江城的粮食,常家镇已经收了回去。再取的话,只能再去一趟。 这一轮,徐牧想亲自去。 不管常四郎怎么如何,明面上,两人依然是实打实的生意往来。 待司虎换完衣服,套好了马车,两人才循着狭长的小路,往前方稳稳而去。 马蹄湖太过偏僻,即便到官道的入口,也需要大半天的时间,一来一去,几乎快两日了。 司虎一手馒头,一手勒着缰绳,车轱辘滚得飞快,稍息之间,便去了一二里。 …… 常家镇的楼台上。 常四郎翘着腿,冷冷翻着一份飞书。 “又败了。” “破狄将军?这名号,他是真的敢要。” “北狄人越拢越多,这会儿,居然还想着以骑行之术,出城讨敌。” 将信纸撕碎,常四郎抬起手,喂着旁边的常威吃下。 “当初,没有小东家,他哪里会有这一份擢升。我常小棠是佩服筒字营的赴死殉国,但这位,已经是把路走歪了吧。” “少爷,若是那小东家真有本事,为何不去报国杀敌?”华服老人面露疑惑。 “不好说的。我觉得,小东家还在盘桓,或许会去,或许不会去。” 这句相当于废话,但旁边的华服老人并无任何不满。 “小东家不管走哪条路,他心里想的,肯定是要带着庄人活下去。” “这偌大的世道,老虎吃人,豺狼吃人,连官家也吃人,大户也跟着吃人。小东家要披荆斩棘的路,还长着呢。” 起了身,常四郎系好了袍子,随即百无聊赖地四顾看去,待看到林路上驶来的马车,脸庞之上,缓缓露出了笑容。 “常威,去迎一下。” 常威将信纸彻底咽入喉咙,才咳了两声,便匆匆抬腿往楼下跑。 即便大雨散去,林路依然泥泞不堪。 马车的轱辘上,已经裹了厚厚的一层老泥,碾在常家镇前的青石路,带出一道长长的泥印。 “鱼!鱼!” 待司虎勒停老马,徐牧方才下了车,走前几步,有些静默地抬起头,看着面前高耸的常家镇。 “小东家!”常威匆匆而出,“我家少爷说了,小东家这两三日,定然会来取粮。” “做的酒水生意,再耽搁几日,庄人便要饿死了。” “你家少爷呢?” “少爷在镇子里头沏茶,等着小东家同饮。” 徐牧心底微微错愕,但面上并无任何表情。三番两次的,他和常四郎的那一份小友谊,估摸着快要挥霍光了。 剩下的,只是生意的瓜葛。 “司虎,跟着常威去取粮。” 理了理身上的袍子,徐牧才踩着脚步,往常家镇里走去,刚到镇子口,便看见常四郎翘着腿,哼着曲儿在沏茶。 徐牧挤上了笑容,抱拳几步走近。 “常少爷,许久不见。” “无需客气,且坐下。” 揉了揉鼻子,常四郎斟满一杯茶,推到了徐牧面前。 “我先前便对你说过,这内城一带,能让我常四郎亲手斟茶的人,不会超过三个。” 徐牧脸色沉默,常四郎的招揽,他一直都心有拒绝。枪棒小状元要走的路,他现在不想跟着去蹚浑水。 “听说你被赶出汤江城,原本想着让你来常家镇,却不料短短的时间,你便已经在马蹄湖落户安家了。” “讨命而已。” “三十余个老匪,傻子才会去讨这样的命。” 常四郎端起茶盏,淡淡饮了一口。 “连我也没有想到,你会选这么一条路子。” “常少爷,我讲过了,不过讨命而已。” “别防着我,我懒得揭你的事情。” 这句确实是实话,当初杀了二十个官军,也是常四郎帮着压下来的。 如果说,常四郎用这个来威胁,便会是一场大祸。当然,似是为了招揽,常四郎也把自个陷了进去。 “小东家,杀了这一波老匪,没得好东西?” 这一句,终于让徐牧心头一凛。 那四个财宝箱,实则他已经藏好,即便是陈盛这些庄人,都不知道。 “若是没有,那便最好。” 常四郎又是一笑,“小东家觉得,若是在城里没有暗桩,那些个老匪帮的,如何能顺利杀人放火,掳掠钱财。” “暗桩?” “自然,每一个匪帮子,在城里都会有暗桩。譬如说哪家得了大财,哪家的护院少了,大抵都会知道。” “然后便动手杀人夺财。”徐牧凝着脸色。 常四郎脸色好笑,“你肯定在想,内城是天子脚下,怎的还有这种事情?” “小东家,我告诉你,这根儿都烂了,哪里还能结出什么好果子。说不得为了银子,还会有官家的人,愿意当暗桩。” 徐牧并未答话,端起面前的茶盏,慢慢喝了两口。 “根烂了,再想吃甜果子,只能拔了树,再重新种了。” “种树啊,种好树,后人可乘凉。” 这说服的水平,不开个猎头公司都可惜了。 徐牧古怪地点了点头,脑子不灵光一些,铁定要被常四郎牵着鼻子走了。 “小东家又不说话。”常四郎脸色无语。 “一介酿酒徒,我不吃果子,有米粮酿酒即可。” 常四郎怔了怔,微微叹出一口气。 此时,百车的粮车已经装好,二十余个护卫开始翻上马车。 司虎闷重的脚步声,也开始走近。 “常少爷,这一轮先告辞了,来日再来常家镇,听常少爷的教诲。” 常四郎不耐地抬了抬手。 等徐牧走出几步,突然又开了口。 “小东家,我今日收了一封书信,边关的一位老友给的……是说,狄人势大,镇守河州的破狄将军赵青云,大败三回,已经退无可退。” “小东家,这又要开始闹了。” 徐牧一时顿住脚步。 恍惚之间,又想起了边关的烽火狼烟,狼烟之下,小校尉赵青云,立在被打破的望州城前,虎目迸泪。 几十万的难民逃无可逃,在飞矢和漫天黄沙中,悲恸嚎啕。 许久,徐牧才揉了揉眼睛,只觉得面前的景色,恍如隔世一般。 第一百三十三章 归乡的村人 一天的来回,总算把粮食安全带回了马蹄湖。常四郎的话,却依然萦绕在徐牧的心头。 雍关城破,望州城破,现如今,轮到了河州。 河州过后,漠南镇守无可守。接下来,便是二千里的奔袭,直至内城。到了这等时候,估摸着大纪的盛世梦,便该惊醒了。 堂堂一个皇朝,被异族逼到了这个份上,尚在醉生梦死,着实好笑。 “陈盛,今日起,去后山打泥,建几口结实的窑炉。” “东家要烧砖了?” “要了,小心一些无错。” “东、东家!有人来了!” 这时,原本在小路巡哨的周遵,骑着快马奔了回来。 “怎的?” “上百人!” 徐牧惊了惊,只以为是官差查到了财宝箱的事情。 “哪儿的人?莫不是官差?” 周遵喘了口气,“东家,哪儿是官家人,是附近村落的,原先老匪霸占马蹄湖,这些村人不敢住,便跑了。” “这些村人听说我等杀了榜,这一会又跑了回来。” 徐牧松了口气,“周遵,下次说话,别喘着气来说。” 不仅是徐牧,旁边的姜采薇和许多庄人,都难得脸色舒缓。这一轮入内城,天知道撞了多少祸事。 待徐牧抬起头来,才发现在小路之前,已经挤满了衣衫褴褛的人影。 妇孺老弱皆有,一个个尽是蜡黄发青的脸色。 想想都知道了,老匪盘踞,怕惹祸只能背井离乡,四处流亡讨命。 徐牧微微沉默,摸不清这些人的来意,若是来吃大户的,为了庄人的安危,他不介意驱杀一轮。 “哪、哪位是东家?” 上百个人影当中,有位满头苍发的老叟,拄着树棍走了出来。 “有礼,我是马蹄湖的东家。”徐牧踏步而出。 后边的陈盛等人,不动声色地按着武器。 不得不小心,见惯了望州的惨象,因为饥饿,多少百姓变成了疯魔。 “东、东家,讨顿吃的。”老叟哆嗦了好一下,便给徐牧叩头。 “陈盛,扛十袋米粮出来。”徐牧没有犹豫。 后头的陈盛,急忙带了几人,拔了腿就往后跑,不多时,扛了十余袋的米粮,小心放在了庄子面前。 许多褴褛的村人见了,都禁不住面色涨红。 “谢、谢过小东家。”老叟拜了三下,后头不少村人也跟着跪下,同样拜了三下。 徐牧心底发苦。 “列位回马蹄湖,莫非是想养饱了肚子,重新建村?” 第一次来马蹄湖,徐牧便看到了,这帮子的老匪杀了不少人,都敢抛尸在路上。想来村子里的境况,也应当是一片狼藉了。 “正、正是!说不得,以后还要和小东家做邻。” 说实话,徐牧有心收留这帮村人,奈何人数太多,而且在其中,他不知道有没有坏心眼的。 不同于陈盛这帮人,毕竟是同生同死,一刀一剑杀出来的友谊。 犹豫了下,徐牧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这样如何?建村的事情,便在庄子西面的空地即可,日后要讨生活,也可到庄子里帮工。” 老叟抬起头,脸色不可置信。 “一日包二顿饭?” “三顿。”徐牧笑了笑。 整个徐家庄,都已经跟着他这个穿越人士,一天三顿了。诸如喝水烧热,二日一澡等等的习惯,更是数不胜数。 “三顿之外,每月另有二钱的月俸。” 二钱,哪怕上百人,也不过二三十两。说实话,连徐牧都觉得有点黑心了。当然,月俸以后肯定能涨的。 比如陈盛小头领,月俸便涨到了八九两,更不用说其他的赏钱。 “小东家,这当真么!” “当真,你看我的这些庄人,便知晓了。先前也同你们一样的。” 老叟脸色狂喜。 他带着村人走回马蹄湖,最大的念想,不过是落叶归根,重新建村。现在倒好,面前的小东家,不仅解决了他们的饱腹,还给予了帮个的活计。 “但,我丑话说在前。”徐牧脸色蓦然变沉,“入了我的庄子,在以后,便要听我的话。若是我不在,便听庄子里各位头领的。” “东家放心!只要你不拿刀劈人,我们都听!” “怎个意思?”轮到徐牧发懵。 “先前我们入渭城帮工,连着做了一天一夜,后来便发困,那个纺庄的东家,便拿刀来砍人,逼我们不得停手。” 徐牧吁出一口气。 在先前,他就听常四郎说,大纪朝这十几年,皆是风调雨顺,而且粮产颇丰,偏偏天下间七成的粮食,都无端端地消失了,天知道藏在了哪处。 乱世储粮,富可敌国。 “起来吧,本东家并非恶绅。” 拜了东家之后,徐牧好说歹说了一番,老叟才带着上百个庄人,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采薇,等会多开十灶,把风干的鱼肉烤了,另外,去圈子里抓几头鸡,今日,先让大家伙吃顿饱食。” 徐牧的声音刚落,上百个的村人,尽皆欢呼雀跃。 “徐郎,奴家这就去。”姜采薇也脸色微喜,比起庄子里的其他人,她当初更是逃难而来,知道如今的世道,何其艰难。 徐牧脸色微松,不动声色地抬起头,实则他是发现了,在上百个的村人里,至少有二十多的青壮,这可是以后护庄的大好人选啊。 约在一个时辰之后,马蹄湖的四周围,便飘起了饭食的香气。 一大帮的村人,直接就坐在了湖边,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大口地狼吞虎咽。 “东家,若是他们以后——” “那就以后再讲,活着的人,只想好好活着。”徐牧打断了陈盛的话。 他自然知道,陈盛想说什么,无非是担心东郭狼一样的事情。但这等的大势之下,这些村人在倚靠他,他又何尝不是在倚靠这些庄人。 譬如说,烧砖围庄的事情,仅靠着原本的四十余人,天知道要忙到猴年马月。 但这上百个村人加入,完成的时间,至少能往前推几截。还有造私酒,以后生意做大的话,有了这些村人,也不用再去外请了。 马蹄湖边,就着漫天的夜色,村人们吃得无比满足。 孩童们饭后的打闹声,在不久之后,也响彻了附近的几个坡。 第一百三十四章 牙行的传闻 “出窑炉!” 在晨曦的阳光之中,第一轮出窑的红砖,终于按着徐牧的要求,破窑而出。 要知道,哪怕在大城里,用的也是简易至极的土砖,更别说外头的贫穷村子,也大多是泥巴掺着稻草的屋子,一到下雨就会摇摇欲坠。好一些的,或许会伐木头做房。 但大纪的铁制武器,管制极严,普通人要伐木造屋,只能用石锤去砸,费神又费力。 眼下,徐牧监督成工的这些红砖,比起大纪普通的土砖,不管在密度和韧度上,至少超了四五分。 “东家,这砖儿红红,看着就喜气。” 围着的庄人,都异常高兴。 “若是以后有富余,本东家会考虑,也给列位建一些砖房。” 最要紧的,还是先围庄。这等的乱世,没有居安思危的预见,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陈盛,窑炉的事情,以后你来看着。若发现不对,立即来告诉本东家。” 陈盛急忙点头。 缓出一口气,徐牧离开窑炉,往前沉步走去。 离着徐家庄不到几百步的地方,司虎也带了人,帮着伐木,给那些村人造木屋。 左右也离得近,到时候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外头的村人,即刻入庄便可。 一时间,乍看之下,仿佛整个徐家庄,此刻都慢慢上了正轨。 但徐牧没有放松。 这一些,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 离着下月头交酒,只剩下没几天了,但愿别出什么纰漏才好。 “东家,东家,都问了的!”周遵从远处跑回,说话喘着大气儿。 “都问了遍,并无能打铁的村人!也无木工!在先前,都是些普通的庄稼汉。” 徐牧微微失望。整个徐家庄的人才储备太少了。 司虎弓狗那一批,护庄自然不用说。陈盛那帮子的赶马夫,也是天生的骑枪手。 偏偏是少了那种能生活类的。 在徐牧的手上,还有五张武器的公证,按着普通的路子,可以去铁坊购置,或者请匠人打造,完毕之后,再去官坊登记即可。 但……徐牧突然不想浪费了。 二刀三弓,五把武器的公证,若是按着他的构思来,指不定会成为防身利器。 只可惜,他不懂打铁造器,而几乎所有的铁匠,都被官坊雇用了,在民间找个懂行的,该有多难。 徐牧叹了一声,只能另做打算。 “东、东家,先等等。”周遵凑过了头,“我先前还问了,听说他们这帮子的村人,还有十几个没回,不知怎的,被牙婆蒙了一把,卖到牙行里了。” 牙行,指交易人口的地方,牙婆便是二道贩子。不仅卖姑娘,连壮劳力也卖。 反正这等世道,但凡还有一丁点的利益,许多人都巴不得榨干出来。 “卖到牙行的,听他们说,刚好有个打铁的老汉,先前是官坊的雇工,但后面得罪了人,被逐出了官坊。” 没有官坊帮衬,打铁造器的生意会很难维持。所以,这个时代的铁匠,一般都会选择依附官坊,讨口饭吃。毕竟,在外头能有武器公证的人,可并不多。 “周遵,下次说话……劳烦一次说完。” 周遵恬着脸,“东家,下次我一定改的。” “牙行在哪?” “东家,问了的,便在渭城北面的坡子里,约有一百多里。” 徐牧微微皱眉,一百多里路,来回又要两三天。 “那儿还有卖牲口的,马匹也有。” 徐牧怔了怔,巴不得抡拳头,把这说话喘大气的,暴打一顿再说。 整个徐家庄,除开赶车老马,便只剩下七匹。先前剿杀马蹄湖的老匪帮,还死了三匹。 马匹不够,徐牧总觉得心头空落落的。 打老匪帮,他可是依靠着骑行之术,方能大展神威。 这一百多里外的牙行,不管怎么说,终归要去一趟了。不仅是铁匠的事情,去别地买烈马,咂舌的价格,他会忍不住肉疼。 “周遵,离着下次开牙行,还有多久。” “东家,我去问问。”周遵几步往后跑,不多时,又喘了气跑回来。 “桂月初三。” 桂月,即是八月。离着大概还有七八天。 徐牧凝着脸色点头,这几天他也不太放心离开庄子,毕竟出酒的时间,也准备到了。 …… 汤江城,西坊卢家。 卢子钟没记错的话,这是今年之中,他第二次被扎了刀子。 第一次没的说,是和徐牧赌命输了,耍赖划了一刀。 但第二次,明显就不讲道理了。 刚在清馆吃酒,冷不丁的,便闯了两个老匪,蒙着头就朝他砍。若非是带了护卫,指不定要当场交代了。 “我最近惹了老匪?”卢子钟捂着胸口的刀伤,抬起了头,满脸的怒意。 赶来的卢元,也面色懵逼。想不通那些老匪怎敢的,如此大胆。 “都是桩儿。” 汤江城的官头,查看了一番匪尸,声音凝着。 “这二位我见过,原先是城里的破落户,却始料不及,原来是老匪安插的桩儿。” “我只问,我哪儿惹了他们!就盯着我来杀?”卢子钟怒意更甚。 “卢公子,实属不知……” 卢子钟拢了拢头发,不耐地抬起了腿,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卢元,却不料又牵了伤口,整个人龇牙咧嘴起来。 “三叔,告诉我,那小东家如今是怎的?” 地上的卢元,顾不得满身狼狈,灰溜溜地爬起身子。 “子钟啊,查过了的,那小东西又有了地契公证,在马蹄湖那边安家了。” “多远。” “离着汤江城二百里,离着最近的渭城,也要一百里。” 这一句,终于让卢子钟松了口气。 只要汤江城的酒市,照例来开,被小东家断开的生意,终究要慢慢回到四大户的手里。 “争什么呢,三叔,你说他争什么呢?” “好大的威风啊,半年要吃掉我四大户,三叔啊,我怕得要死。” 在旁的卢元哄然大笑。 老吏和带着的官差,也跟着大笑。 卖弄的老鸨在笑,陪酒的花娘也在笑。 卢子钟自个,笑得嘴都合不拢,笑得眼泪都渗了出来,不知是疼的还是欢喜的。 “哪天他快饿死了,要爬回来汤江,列位记得告知一声,我定然亲自端一碗狗食,相赠于他。” “傻子嘛,天字号的傻子!” 第一百三十五章 带刀抓贼,保国安民 桂月初一。 终于,一个个迫不及待的酒楼掌柜,在打听了徐家庄的搬迁地址后,皆是骂骂咧咧地赶来。 长路迢迢,又加上天气燥热,待赶到马蹄湖边,许多掌柜都已经是汗流满面。 有人借着山高路远,试图压价。被徐牧干脆利落地划掉名字,又吓得急忙谄声讨好。 “丰城李家酒楼,三百坛,定金三百两,另交一千二百两。” “澄城俊儒酒楼,五百坛,定金五百两,再交二千两。” …… 姜采薇坐在临时搭建的木屋里,旁边站着周遵和两个青壮,银铃般的声音,铿锵有力。 取了酒的掌柜们,虽然一脸老大不情愿,但实则心底乐开了花。醉天仙销路极好,放在酒楼里,一转手就敢卖十两一坛,多的是富贵老爷们来消遣。 眼看着这十几个掌柜,便要拱手告辞。 徐牧使了个眼色,不多时,陈盛便小跑了过去,循着每个取酒的掌柜,发了一张自写的文书。 “陈头领,这是?” “我家掌柜说了,下一月再来取酒,带着这份文书来,便多送五十坛。” 这一下,十几个掌柜,皆是脸色狂喜。五十坛,换成银子的话,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自然,列位都是徐家庄的老客,应当的。再者,列位若是能介绍其他的掌柜,每订了一百坛,我等也会送十坛。” “好!好啊!徐坊主大气!” 掌柜们更是欣喜若狂,今日刚好是月头,如他们,都懒得去汤江了,那些个酸酒,着实没甚的意思,连贪酒的老徒子,都不屑喝。 唯有这醉天仙,最抢手了。 “徐坊主,告辞告辞!” “我等的订单,还要多多劳烦徐坊主了。” 徐牧笑着拱手,一一作别。 实则这一轮收到的订单,至少掉了近一半,只有不到三千坛。这是没办法的事情,离开了汤江城的酒市,他早已经考虑到了这等情况。 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让醉天仙,彻底打开内城一带的市场。 “东家,都走完了。” 徐牧点了点头,造私酒的生意,终归是有四大户这座大山在,任重而道远啊。 多走几步,徐牧倒了一碗茶,送到姜采薇面前。原本正在录册的姜采薇,蓦然抬了头,随即脸色微微羞怯起来。 “徐、徐郎。” “录了册,便歇息一下。我这会要出外头,你有无需要的东西。” “徐郎又要出去?” “要出,该买马匹了。” 如今整个徐家庄,只剩下三匹狄马,外加一匹烈马,着实不够用了。 姜采薇想了想,急忙跑回屋里,又匆匆跑了出来,继而,将一个精致的小瓷瓶,送到徐牧手里。 “金疮药?” 姜采薇红脸点头。 徐牧心头微暖,当年他出城收粮,不过晚归了些,面前的小婢妻,就敢提着一把老柴刀,站在城门边的巷子等他。 “我收着了。”徐牧轻柔一笑,“在庄子这边,真遇着祸事,便往后山跑,去问吕奉,他懂寻路。” 这些话,分明就劝不动,但徐牧就是忍不住要说。 不说了,心里会悬着石头,他更期望,小婢妻能听他的话。 “徐郎,还有袍甲!” 徐牧认真点头,张开了双手,让小婢妻像以往一样,一绳一索地帮他系上。 而后,又披了一件长袍在外。 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好歹说,是安稳了一个人的思念。 “走了。” 转过身,徐牧吹了一声响哨,正带着孩子在湖边踩水的司虎,满身湿漉地跑了过来。 另有周遵带着一骑,共两骑人马,跟在马车前后。 “牧哥儿,往哪?” “渭城北。” 去了牙行,徐牧还打算再去长阳一趟,见一眼老伙计周福,顺带着想些办法,把醉天仙推出去。 好歹是大纪国都,都来内城三个月了,还不曾去过一轮,有些说不过去。 当然,如果一切没有意外。 有意外,则另说。 马车外,小路并不好走,雨天泥泞,晴天漫尘。徐牧已经有了铺路的打算。路子一好,不仅略去了出入马蹄湖的耗时,还能让那些来取酒的掌柜,多舒服一些。 但在大纪铺路,所需要的公证和资源,又是一大堆,只能稍稍再讲了。 “司虎,莫急,还有时间。” “牧哥儿,我想吃渭城老巷的羊骨肉。” 去渭城北,估摸着要在渭城休息一夜。这司虎,真是怕自己少吃了一顿。 尘烟漫漫之中,老马车带着二骑,四平八稳地往渭城而去。 …… 掌灯之时,马车终于驶入了渭城。一路的奔波,再加上天气燥热,让同行的四人,都不免有些乏累。 托了周遵去寻田松,余下的,便都按着司虎的意思,去了老巷那边的羊肉馆子,先点了半条羊身。 羊肉还未滚香,周遵便已经骑着马,载着田松赶了过来。 “小、小东家。” 田松趔趄下了马,连身子也站不稳,若非是周遵赶紧扶住,估摸着都要摔了。 “田兄,这是怎的?”徐牧皱了皱眉。 此刻的田松,满脸尽是淤肿的伤口,一条手臂似乎折了,总是藏在袖子里。 连朴刀的刀鞘都不见了,只用一张又污又黄的油布裹着。 “田官头,怎的!”正在啃羊骨的司虎,也蓦然气怒,抹手而起。经过上轮的事情,在他的心中,田松便等同于老友了。 “哪个动你?你且说,我帮你揍人!” “无事的。”田松哽咽了一句,摆着手,趔趄走入了馆子里。 田松不说,徐牧也不便追问。但大致猜得出来,应当是官坊那边的事情。 “田兄,若是不嫌弃了,便弃了公职,来我的庄子里,月俸不会少。”犹豫了下,徐牧试探开口。 和司虎一样,这一刻,他也把田松当成了边关老友。上一轮的杀榜,没有田松的帮忙,那道坎会很难过。 “公职弃不得,若非如此,我便不会拼着罪身,去做个小官差了。” “我父便是官家的,死于一场剿匪之中,我从束发之岁开始,便想着吃一份官家粮俸,带刀抓贼,保国安民。” “但以前,好像走歪了的。” 嘴巴开裂,一时张不开。田松便在酒碗里浸了双筷子,让酒水顺着筷子,滚入他的喉头。 干烈的咳嗽声,适时而起。 “我父说,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北狄终不还。但我先前,是个狗吏啊!哪儿来的征战沙场,我从望州逃了的!像鼠辈一般逃了!” 田松揉着眼睛,揉了许久,只觉得自己有些矫情,干笑了几声后,急忙要敬酒。 在场几人,都纷纷举起了酒碗。 刚吃了一碗,田松又捂了脸,泪珠子从指缝间渗了出来。 徐牧静静看着,并没有阻止,也没有相劝。 在很久以前,他以为像田松这样的,内心里并无家国。但现在才发现,让这些人病了的,大体上,并非都是他们自己,而是这个,早已经污浊不堪的天下皇朝。 第一百三十六章 加长型劈马刀 一场酒,喝到了月上柳梢。 醉眼惺忪的田松要自个回去,徐牧终归不放心,让周遵去送了一程。 “牧哥儿,你说田官头,怎的不愿来我们庄子。” “他想走自己的路。”徐牧犹豫了下开口。 “哪儿的路不一样?天黑了都得挂马灯,下雨了都得泥泞!” “司虎,你居然说的好有道理。” “牧哥儿,我打小就聪明的。” 徐牧懒得再接话,带着人,去附近寻了间客栈,准备住一夜。 …… 桂月初二。 入秋的晨雾,开始变得有些迷蒙起来。 站在木窗子边,徐牧认真看了好几番,才透过晨雾,看清了街路上的景色。 “东家,要不要现在动身?”周遵打回了早点,放在旁边的木桌上。 “不急,牙行都是晚上来开。” 这等糟蹋人的黑市生意,虽然说官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不管如何,终归是不太见光。 “那我等今日,准备作甚?” “去铁坊看看。” 每一座城,都会有官家的铁坊。寻常百姓想要修复烂菜刀破锄头,都需要花一笔不菲的银子。 至于那些有了武器公证的,也可以入铁坊购置,价格令人咂舌。 这一轮来渭城,徐牧很聪明的,把渭城官坊给的五张武器公证,也一起带了。 二刀三弓,顾名思义,二把刀具以及三把弓器。 这五份公证,徐牧实在不想浪费掉,到最后只取了些普通的武器。这也是,为什么他要去牙行的原因之一。 毕竟牙行那里,还有个懂打铁的老村人。 “先去铁坊看看。” 左右还有时间,去看看也无妨。若是淘了绝世好刀,则另说。 出了客栈,顺着纵向的大街路,入了铁坊,徐牧很快便失望了。 映入眼帘的,大多是些再普通不过的制式武器,别说什么绝世好刀了,估计也就比菜刀强一些。 仅看了几眼,徐牧连试刀的心思都没有,怕砍坏了,还要被讹一张公证。 “远客可有公证?” 铁坊里,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铁匠,几步走了过来。 “有的。”徐牧将公证拿出,让铁匠过了目。 中年铁匠随即露出笑容,有了公证,那就意味着不是来饱眼福的,生意大概率能成。 毕竟在外头,可买不到什么好武器。 “远客,我替你挑二把刀如何?” “我先看看。” 徐牧兴致了无,基本都看了一轮,真没什么能入眼的。 打了声招呼,徐牧便要往外走。 “远、远客,稍等。” 中年铁匠突然着急起来,这生意半年没开张,只给兵部打武器的话,连碎银都赚不到。 “怎的,你要强卖!”司虎鼓了眼睛,语气不岔。 徐牧也皱住眉头,说实话,他现在对于铁坊里的东西,真是没有任何兴致了。 “非也,非也!我想起了,我这儿有把刀具,远客您过一眼?” “请取。” 怕生意黄了,中年铁匠几步跑入了内房,不多时,便气喘吁吁地扛着一柄大刀,刚扛到铺子外,整个人便累得腿都打抖。 司虎努着嘴,单手便抓起了大刀,惊得那位中年铁匠,一时目瞪口呆。 原本兴致了无的徐牧,在见着面前的大刀,蓦然间眼皮一跳。 这分明是一把加长型的劈马刀,乍看之下,厚刃长柄,显得无比威武。 一般的劈马刀,不过是四尺的长柄,约在一米长度,但面前的这杆刀柄,至少有近六尺的长度。再加上两倍加重的刀刃,不管是马战还是步战,威力都极为惊人。 “哪儿来的刀?”徐牧收起思绪,凝声发问。 印象中,大纪朝并不推行这等兵器。这一百多年,纪人营军身子渐弱,吃不消这等大开大合的兵器。 “据说,是缴一个蛮人洞主的。那蛮人洞主,也生得似个巨人般,这柄刀,便是他特意请人打造的。” 大纪朝,北面是狄人,南面是蛮人。不同的是,蛮人由于人口匮乏,眼下还算是听话。 蛮人之中,每一个部落头领,即称为洞主。并不排除有带兵反叛的洞主,每隔一二年,总会出一个。 铁坊里,也时常会有收缴的蛮人武器。 “四张公证,这把长刀,便算远客的。”中年铁匠露出笑容。 徐牧转过身,待看见司虎捧着劈马刀,不断抚摸之时,心底便已经有了购置的打算。 这样的刀,配上司虎的天生神力,算是相映得彰。 “一张公证如何?我如今手底里,并无太多的刀器公证。” “弓器的也无妨——” 中年铁匠还要再说,冷不丁的,发现自己手底里,多了一袋发沉的物件。 垂头一看,脸色狂喜无比,迅速收入了怀里。 “远客,这至少要两张公证,若不然去了官坊,那些老吏不依的。” 徐牧皱了皱眉,知道中年铁匠没有骗他,估摸着这把劈马刀再无人购置,都要丢入火炉里溶了。 “送把长鞘。” “好说的。” 在接过两张刀具公证后,中年铁匠一溜烟往里屋跑去,连着试了好几个长鞘,总算寻了一个还不错的,又用鹿皮打了油脂,帮着拭了二三遍。 “远客,这是购置文书。” “谢过官家。” 接了文书,徐牧带着司虎,出了铁坊便要往官坊走。 这一轮的购置,实则是遭了运气,这一柄劈马刀,工艺繁沉,可并不多见。 “司虎,怎样?” “牧哥儿,很好的。”一路上,司虎还不断抱着劈马刀,来回地轻抚。 “用它打架,能多打十个!” 徐牧露出笑容,司虎本事见长,他可是直接受益人,马虎不得。 “小东家?” 走到官坊前,先前见过的胖官头,兴许是真的富贵了,扳指都套了二三枚。 玉色剔透,流光无瑕,皆是不便宜的小物件。 徐牧冷冷抱了个拳,带着司虎走入官坊里。在扒拉钱袋子的老吏,抬头见着徐牧,匆忙把银袋子收了起来,系在腰带上。 “小东家又来作甚?” “刀器录册。” 老吏不满地接了购置文书,又让司虎把劈马刀放下,吹毛求疵地啰嗦了好一番。 最终,才落了狼毫笔,取出一份公证,递回徐牧手里。 “二十两。” 不问贵贱,徐牧淡淡付了银子。 这份武器公证,很简单的道理,便如后世的驾驶证一般,持有了,方能上路。 “小东家,这几日的时间,马蹄湖老匪帮那边,已经被拔了几个暗桩了。听说还有两个,胆敢刺杀汤江城的卢公子。” “官家是怎个意思?”走出官坊,徐牧停步回头。 “莫问,查了出来,官军自然会去找你,左右也逃不脱。”老吏眯起眼睛。 徐牧冷笑着转身。 他哪里不知道,这帮子的官家,是觉着他剿匪之后藏了财宝,并未上交。 藏了,自然是藏了。 但偌大的马蹄湖一带,除了他徐牧,四个财宝箱以及那件虎夔银甲,无人能找到! 第一百三十七章 贩若牛羊 桂月初三,牙行开启的日子。在其中,亦有黑市开启。如此,才是徐牧真正的目的。 告别了田松,一行四人,才乘着黄昏的天色,慢慢出了渭城。 开启的牙行,在渭城北面,不过二三十里的路程,不紧不慢的,刚好两个时辰左右,便能到达。 赶车的司虎,依然不忘抱着那柄劈马刀,估摸着给个媳妇,都不愿意换了。 至于先前的长马刀,则送给了周遵。左右都有公证,定不会有什么问题。 “牧哥儿,我给它取个名字,可好?” “取吧。” “便、便叫二虎。” “哪来的名儿?” “我是大虎,它便是二虎,乃是吾弟。” “甚好。” 徐牧露出笑容,司虎能喜欢上这把劈马刀,当成了自个二弟,想来,在以后的厮杀中,定然会更加威风。 “东家,前面的坡子下,见着光了。”谈笑间,周遵打马而回。 徐牧抬起眼睛,注目着前方的远景。 三月一市,这见不得光的牙行买卖,当真是灰暗的营生。 “东家,怎的有人在哭。” 徐牧皱了皱眉,竖起了耳朵,果不其然,隐隐约约的,听得清女子在夜色间的幽怨啜泣。 约莫有不少人,啜泣的声音,此起彼伏。 徐牧猜测,估计是被卖到牙行里的姑娘,这会儿知道自己命运多舛,忍不住哭了起来。 “司虎,催马。” 来往之中,亦有不少富贵的马车,沿着小道急急赶来,奔向坡子后的牙行黑市。 加了马力,约有小半柱香后,一行四人,总算是堪堪赶到。留了周遵看守马车之后,徐牧才带着司虎和另一个青壮,继续往里走。 四五个按着刀的彪汉,原本想要查请柬,待收了几两碎银,急忙弃了动作,恭敬地把徐牧几人迎了进去。 “牧哥儿,好多人。” 徐牧点点头,连他也没有想到,这等穷乡僻壤的牙行黑市,居然能吸引这么多的人,而且在其中,更是有许多披着华袍的富贵人。 “东家,前面有一帮人牙子。” 人牙子,即是牙婆,专门想方设法地掳掠人口,送到牙行来卖,左右三月开一市,有的是时间来准备。 内城一带还好,离着远些的镇子村落,多的是这种人牙子出没。掳掠来的,大多是些年轻女子,用作鳏夫续弦,或者沦为大户的玩物。 有点类同当初在望州城的苦籍,都是乱世之下,而产生的糟粕买卖。 面前的木笼里,约有七八名衣裳褴褛的女子,披头散发,见着有人走来,便仓皇地挤到最前,堆出脸谱化的笑容。 如这样的笑容,不知是受了多少马鞭,才学会的小本事。 “东家,十两一头。”木笼前,一位留着八字胡的老叟,缩着手迎了上来。 徐牧听得不是滋味,诸如豺狼虎豹,才会说“一头”,木笼里的女子,并非是牲口。 “徐、徐东家!” 徐牧还未开口,木笼里,一个女子突然哭叫了起来,惹得旁边的老叟,急忙挥起了马鞭,连着抽了好几下。 “牧哥儿啊,这几位,莫不是马蹄湖救出来的!”司虎鼓着眼睛,辨认好几下,才一下子开口。 正是这一句,让徐牧整个人愣在当场。 马蹄湖杀榜,他确是救了十余个苦命女子,甚至为了她们的安全考虑,特地请了武行,送入了官坊。 却不曾想,一转眼,又被人卖到了牙行。 “喂,你若是不买,便莫要站这里!”老叟有些生气,只以为徐牧是来捣生意的。 声音大了一些,二三个提刀撑场的护卫,带着恼怒走来。 “都买了。”徐牧凝住脸色,冷冷地抓住银袋子。 这一下,老叟转怒为喜,脸色又变得谄媚起来。 “敢问一句,哪地的姑娘。” “自然不是内城的,都是些远地的黑户。嘿嘿,你放心使,即便出了人命,官坊也不会过问。” 徐牧心口发沉,大致猜出了一二,这几个马蹄湖救下的姑娘,或是贫民女子,又或是没有夫家公证。索性,都被官坊丢来了牙行,赚些细碎银子。 数了约莫有七八十两,徐牧冷冷放到老叟手里。 “谢、谢徐东家!”七八个姑娘出了木笼,纷纷跪地磕头。 徐牧不忍再看,这些姑娘身上,尽是密密麻麻的伤疤。 “三福,你先把人带去外头的马车,再赶回来。” 叫三福的青壮点点头,领着救下的姑娘,便往外走。 “牧哥儿,那还有一车,我去谈拢价格。” 徐牧沉默伸手,把司虎拉住。 这偌大的牙行,哪怕把银子都花了,都不见得能买完。 “先去找找那十几个村人。” 这一轮来牙行,徐牧的目的,是要找到那位老铁匠,以及买些好马。但现在,心情仿若一下子糟透了。 “东家,我领着她们去马车,刚出了坡子,便有三个跑了的,旁边都是老林,又不好追。”三福匆匆走回,语气里满是愧疚。 徐牧久久叹了口气。 这个狗屎一样的世道,已经把人吓坏了,谈何阳春白雪地活着。 “莫理了,由着她们吧……三福,这次带你出来,是认认那些村人,见着了吗?” 三福并非是庄子的老班底,前些日子才和那些村人,一同加入了徐家庄。 这一轮跟着出来,很大的一个任务,是辨认那十几个村人。 “东家,并未见到。” “走,多走两圈。” 沿着牙行,走到了黑市,三福依然一无所获。怕收了市,徐牧索性先买了十余匹的好马,才带着三福继续转悠。 “东家,见不到。”三福声音发苦。 徐牧的心底,也微微变得不舒服,那三份铁弓公证,他还想着找回老铁匠,好好磋商一番,打出三柄护身利器。 看来,暂时是没机会了。 不少富贵老爷们的吆喝,在附近响起来,带着刀棍的护卫们,开始驱赶购置到的人口,赶入新一轮的马车。 其间,女子的幽怨声,与青壮的怒吼声,此起彼伏。 徐牧带着人,沿着来时的路,沉默地回赶。 “东家,东家,同村人在那儿!” 未到路口,久不出声的三福,一下子压着声音低喊。 徐牧皱眉抬头,循着三福指去的方向。发现在路口之外,至少有四五架的马车,各自驮着满满的人口。 除了一车的苦命女子外,余下的,皆是脸色颓丧的青壮人口。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夜遇侠儿 “东家,查过了。这是去矿坊的车。” 官坊之下,不仅有铁坊,还会有矿坊之类的敛矿部门,这实则很容易理解,要造武器,必须用到铁矿。以大纪朝谨慎的性子,定然不会把开采铁矿的事情,交由到百姓手里。 除非是说,分一些买办的任务出去,譬如矿工。只要你带了人入矿坊,便能分得一笔银子。 其中的道道,连徐牧都不敢深思,怕忍不住反胃了。 “三福,打铁的老村人呢?” “东家,我见着了,也在马车上。” 徐牧揉着额头,这一遭的意外,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牧哥儿,若不然打了!”司虎语气沉沉。 在旁的三福,以及走来的周遵,皆是一脸冷色。 徐牧并未立即开口,考虑着事情的可行性。先前马蹄湖杀榜,便已经埋下了祸根,这会儿再动手,只得万分小心。 “周遵,你莫要跟着去,入渭城请武行,先把几个姑娘,还有买来的好马,送回庄子里。” 周遵犹豫着点头。 “司虎,三福,跟我走。” 三人迅速上了马车,循着前方的路子,开始小心翼翼地往前驶去。 实话说,徐牧现在也没有好的法子。但不管如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十几个庄人,被送入矿坊里,劳碌半生。 “三福,看看还有几副麻面。” 马车厢里的三福,仔细寻找了一番。 “东家,还有好几副!” 半路截人,况且还是官坊下的生意。没有麻面遮脸,估计会很快被人发现。 司虎缰绳驾得飞快,声音隐隐带着兴奋。 “牧哥儿莫急,我有二虎在手,打十个八个,也不在话下——” 徐牧突然伸手,掩住了司虎的嘴。 司虎惊了惊,刚要相问,却猛然间发现,前面驶着的四五架马车,一下子停了下来。 按着徐牧的打算,在前方十多里的老林子,再选择出手。却不料,这车子突然停了。 苦命女子的呜咽,以及青壮的怒吼,不时在夜色中响起。 “东家,是那些侠儿出手了!” 随着三福的呼声,徐牧再度看去,发现在沉沉的夜色之中,约有七八个持剑的人影,从旁边的林子里,一下子掠了出来。 “牧哥儿,我去帮忙!”拾了麻面,司虎便要跳车。 “回来!” 侠儿杀人,事了拂衣去,大不了等官家找来,再杀一波。 但他们不能。 单单在庄子里的老弱妇孺,都足够让他们诸多挂牵。 这等乱世,能避祸,则先避。 “莫要动,侠儿们能杀的。”徐牧压着声音。庄子里,拢共不到五十人的青壮,玩毛的改朝换代。 常四郎定然相反,估摸着也暗中培植了势力,但现在如何,没等到合适的契机,在明面上,还不是一样做个卖米粮的小少爷。ζΘν荳看書 司虎抱着劈马刀,努着嘴,终归是听了徐牧的话,勒住了马车一动不动。 许久,夜色间的厮杀之声,慢慢散了去。有循着血腥气扑来的夜鸟,绕在夜空之上,惨声嘶啼。 “东家,杀、杀完了。” 三福第一次见到这等景象,紧紧握住手里的哨棍,额头上的虚汗,不时滑到了脸颊。 “三福,吸口气。” 三福点点头,听着徐牧的意思,深呼吸了二三次。 徐牧转过头,沉默地看着前方。 那些杀了一波的侠儿,趁着官家还没来,已经在迅速清理狼藉。 “东、东家,有侠儿朝我们来了!” 紧张之下,三福急忙抄起了哨棍。虽然百姓里有传言,侠儿不杀苦命人,但毕竟是带着刀剑的,还染着血,试问哪个不怕。 “三福,稳住。” 徐牧皱了皱眉,即便是劝着三福,自个的一只手,也忍不住按在了剑柄上。 踏踏踏。 夜色中,二三道持剑人影,萧杀地靠近了马车。 当头的,是一位面容白净的青年,一手打着火把,一手横着剑,小心走到了马车之前。 司虎鼓着眼睛,抱着劈马刀,等着徐牧的动作。三福满头虚汗,这一会,索性是低下了头。 “哪路的人马!” “不知,不像个官家人。” 二三个侠儿,把脸一下凑近,先是盯了司虎和三福几眼,到最后,目光都定格在徐牧身上。 “莫怕,我等济世救民,不杀苦命人。” 徐牧沉默点头,原本想着给些银子出去,但又担心侠儿们不受这一套。真把内城一带的黑白两道,都得罪死了,干脆迁入深山做农吧。 “可去了牙行?” “去了,买马。”徐牧面色不变。 这般的夜色,又从渭城北的路子折返,你说没去牙行,铁定是没人相信。 “马呢?” “先送回庄了。” “你是富贵人?族里可有朝官?可是官眷?” “一介白身,无所依靠。不过是讨命的生意人。” 问话的侠儿皱住了眉头,脸面上,还带着微微的动怒。 徐牧其实能明白,先前被叛徒出卖,这些侠儿并不好过,更有许多人被围剿而死。 “你跟我喊一句。江山雾笼烟雨摇——” “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斩皇朝。” “杀尽狗官。”末了,徐牧还补上一句。 二三个侠儿,难得露出了笑容,甚至还安抚了徐牧几句。 “且去吧,天黑路滑,马车走慢一些,莫要摔了。” 徐牧笑着点头。 这一刻,更加觉得自个,宛如一个过客般。他不是官家人,也不算侠儿的人,只是个过客,匆匆行走于莽莽乱世。 “对了,列位英雄。那架马车上,有十几个同村人。这一轮过来,是想着带他们回去。” “同村人?” “三福,去领一下。” 三福有些战兢地起身,待跳下马车,便急忙往前走去。不多时,便领回了十余个村人。 马车前的几个侠儿,见状也并未多说,挥了挥手,让徐牧带着人,赶紧离开。 …… “三福,都在了么?”马车上,明显变得很拥挤,以至于拉车的老马,速度都慢了近乎一半。 “有几位,已经被拆开来卖,寻不回了。”三福语气颓丧。 徐牧脸庞发涩,转了身,看着马车厢里,尽皆抱着膝盖,还在瑟瑟发抖的十余个大汉,一时也不好说什么。 左右有三福在,回去马蹄湖,当不会有太大问题。 不过,他要确定一件事情。 “铁爷,东家一直在寻你。” 马车上,拥挤的人群里,一个满头苍白的老汉,哆嗦地昂起了头,听过了三福的话后,嘶哑着声音开口。 “东、东家,我便是打铁的,都喊我铁爷。” 徐牧露出了笑容。一夜奔波劳顿,总算是找着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国都长阳 夜色还很沉,远远没有破曙的迹象。 坐在马车里,徐牧久久沉思。想着这十几个村人的后路,要如何善后。 “有无牙牌。” “并无。”马车上的几个村人,颤巍巍开口。 “那些个人牙子,将我等的牙牌,都烧了去。” 人牙子交易人口,烧去牙牌,是正常不过的手段。毕竟这等事情,明里暗里,终归不能落人诟病。 “若有人问起,列位当知道,要如何说法吧?”徐牧还不放心,又问了一遍。 “东家,我等知了。若有人问,便说河州打仗,我等是一路逃难过来,牙牌不作数了。” “记得便好。” 除了二三个垂老些的,这十余个村人,也算是难得的青壮,再加上村人的关系,徐牧不想放弃。 何况,还有个铁爷。 但要重新置办牙牌,附近的二三座大城,铁定是不能去了,怕被人认出。 “同去长阳吧。”徐牧犹豫了下开口。 入了长阳,离着也该远了,当没有太大问题。何况这世风日下的大纪朝,你用银子敲门,便没有办不拢的事情。 “铁爷,你……有无需要的物件,入了长阳,可一起买的。” 铁爷缩在马车之后,疲惫地摇了摇头。 徐牧有些无语,这一路过去,除了先前的一句,铁牙压根儿不睬他。 “司虎,稳当一些。” 十几人挤一架马车,老马跑得累极。不得已,在经过一处农庄之时,徐牧多花了银子,才购置了第二辆马车。 待二辆马车并驾齐驱,一路直去,天色已经逐渐亮堂起来。 “三福,你认一下,我等去了几里?” “东家,该有六七十里了。” 徐牧微微松了口气,六七十里,牙行的祸事,总该被甩在后头了。 “前方便是一处小镇,休息半日,晌午后继续行车,赶到长阳。” 一夜千里迢迢,早已经疲累不堪的村人们,在听到徐牧的话后,都欢呼了起来。 留了一袋银子给司虎,徐牧才揉着肩膀,靠在马车上,微微酣睡起来。 阳光刺目,似是做了一个噩梦。 在梦中,司虎,陈盛,小婢妻,以及周遵等人,密密麻麻的上百个庄人,一字儿排开,跪倒在偌大的菜市口前。 第一百四十章 血与剑的友谊 不同于其他的城镇,偌大的长阳城里,除了北面的总司坊之外,拢共还有三个官坊,分列于东、西、南三个方向。 带着人,徐牧这一轮要去的,便是东面的官坊。 当值的,依然还是老吏。不知攒了多少年的功绩,才有了老资格,端正地坐在官坊最前。 “入牙牌,还有雇工公证?” 比起其他城镇的老吏,这位长阳东坊的,官威更是要大上几分,穿着崭新的官服,语气微微拖沓。 “官爷,莫急的。还有个事儿,先前从街路而来,拾了一袋银子,不敢私藏,一并上交官坊。” 徐牧一声淡笑,从怀里掏了袋银子,推到老吏面前。 老吏咳了两声,笑眯眯地点了头。 “那我便先录册了,我大纪国都,当真是路不拾遗的。” 徐牧淡淡附声。 敲门金砖定然是有用,烂到根茎里的大纪皇朝,徐牧可不指望能撞大彩,在这里遇到个两袖清风的。 “且把名字都写出来,若不识字,小东家可代劳。” 十余个村人,惊喜地凑过头,一五一十地报出自己的名字。若放在以往,哪怕经过官坊,他们都要急走几步,哪里还敢进来录册。 “铁爷,您的名儿。” 陈九州回过头,轻声开口。 这群人之中,他最在意的,便是这位打铁老村人。 “陈打铁。” 铁爷背着手,不紧不慢地吐出三字。 徐牧有些无语,这天下间哪有这般的名字,只好又塞了些碎银,好说歹说,才让那位官坊老吏,把名字写了上去。 “小东家,牙牌以及雇工公证,便都在这里了。”得了银子,官坊的老吏,不知觉说话都客气了几分。 “好说了。” 徐牧松了口气,这一轮来长阳,总算把事情办妥。这批村人,以后便算他的庄人了。 “小东家,我这儿还有张字画,先前从李崖子手上收的,难得小东家来长阳一趟,便贱卖一番。” 李崖子,是大纪朝最具名气的画师。 微微皱眉之后,徐牧再度转身,笑着掏了五十两银子,买下了这所谓的名画。 “哈哈,小东家果然识货。” 徐牧淡淡告辞,刚出了官坊,便将字画几下撕碎。 “牧哥儿,怎的又撕了?这、这五十两啊!” “半钱都不值。” “司虎,张嘴。” “牧哥儿,这还有墨迹,我吃不下。” 徐牧沉默地多走几步,将撕碎的字画,扔到了河子里。 第一百四十一章 公子白衣胜雪 富贵酒楼里,觥筹交错的声音,连绵不绝。 即便坐在内厢里,徐牧也听得清楚,外头劝酒的咋呼声。扶起酒杯,徐牧又遥遥敬了一轮,和周福二人,仰着头一饮而尽。 “徐兄。”周福明显有点大舌头了。 “前些日,我听得有人说,边关又遭了烽火,河、河州告急,那位赵青云呐,连败几场,便不敢再打了,动员了民夫修葺城墙,想固城而守。偏偏,修城的民夫,又被北狄人的飞矢,射烂了上千位。” 徐牧捏着酒杯,面色沉沉。 这样的事情,他已经在常家镇知晓。 “嘿,徐兄会打仗。在四通路那会,便只靠这些青壮和村妇,杀跑了六七十骑。而后、而后,又带了六人,伏杀了二百骑。” “周掌柜喝大了。”说话间,徐牧急忙起了身,要把内厢的门掩住。 未等动作,一个白衣胜雪的公子,已经醉醺醺地站在了门外,凑着头,听得眉开眼笑。 徐牧皱住眉头。想闭了门,偏偏被那位公子,用手阻着。 内厢里,喝大了的周福,还在喋喋不休。 “这天下间的英雄不多,我周福佩服的人也不多,但徐兄在我心底,便是最吊卵的好汉!” “依某家来看,这赵青云哪里算什么将军!只有徐兄,才称得起真正的破狄将军!” “司虎,让老周休息。” 正在啃羊肉的司虎,鼓了鼓眼睛,一下抬起了手刀,只用了半成力气,被劈到颈背的周福,立刻就晕了去。 趁着外头的小公子脸色一懵,徐牧迅速推上了门。 周福酒力不弱,估摸着是先前陪了客人,这会才喝大了。 徐牧只能期望,那位同样喝多了的小公子,并未听清这些话,虽然不见得是掉脑袋的大罪,但传了出去,这原本就不安稳的日子,更要一团糟。 “牧哥儿,我饱了的。”不多久,司虎舒服地打了两个饱嗝,明显还有些意犹未尽。 两大罐的羊肉汤子,他自个吃了个干净。 徐牧并未回话,垂下头,看了一眼睡过去的周福,一下子陷入了沉思之中。 …… 清晨。 从富贵酒楼出去,徐牧特地回了长阳东坊,当发现三福等人,并无任何事情的时候,才稍稍松了口气。 “东家,这、这让我等先回庄子?” “识得路么?” “自然识得,我先前都记着了。” “那便成。回了庄子,夫人若问,便说我遇着老友,可能要多耽搁几日。” “东、东家,你在长阳无事的吧?”三福刚问完,十余个村人,也急忙涌了过来。 一个个脸上,多少都带着担心的。连着铁爷,也不禁抬起了眼睛,多看了两眼。 “自然无事。”徐牧心底微微感动,先前在望州也是如此,那帮跟着他讨生活的苦民,几乎是把命都交给他了。 现在,牙牌和雇工公证,都已经办完。三福这些人,实则没必要留在这里,别说逛街远游,那些个狗官家,见着他们的模样,铁定要驱赶的。 “回去了庄子,让陈头领先教你们练身子,其余的事情,等我回去再讲。” “这是路上的盘缠。三福,沿着官道走,切莫惹事。” 有了牙牌和雇工公证,眼下又没有抓壮丁的祸事,问题当不大。 “还需告诉陈头领,若是有官家来查庄子,便让他查,不得动刀。” “东家,我都记着了。” 徐牧点了点头,一路送到了城门口,看着二辆马车远去,直至看不见了,才沉默转了身,带着司虎重新走回富贵酒楼。 酒楼里的生意,依然火爆,宿醉一夜的周福,不时挠着发胀的脑袋,坐在楼下的柜台里,等着徐牧回来。 “徐坊主!” “老周,你昨夜可大醉了。”徐牧还没说话,旁边的司虎,便胡咧咧大笑起来。 “原想敬陪末座的,不想先醉了去。”周福也是个实在人,有些歉意地赔笑了两声。 “对了徐坊主,昨日说的事情,我刚好托人去问了。已经给了回信儿,明日晌午,会有人来酒楼一趟。” “老周,当真?”徐牧微微惊喜。 他来长阳,最主要的目的,是想把醉天仙的名号打出去。所以,借助花魁的娇娘来宣传,是很重要的一步。 “你我相熟许久,某家还能骗你不成。”周福揶揄了句,“今日刚好了,我不曾吃过酒,不若再饮一场?” “还有无羊肉汤子?”司虎大喜。 “虎哥儿想吃多少,某家便给多少!” 司虎喜得吮了好几下指头,若非徐牧给了个爆栗,估摸着要把老皮都嚼着吞了。 …… 湖岛中间的水榭书院,一方僻静的小亭。三两鹂鸟,绕着垂柳鸣个不休。 亭子下,白衣胜雪的公子多走几步,扇子一开,鹂鸟便惊得掠上了青天。 “两只黄鹂鸣翠柳——” 没等白衣公子念完整诗,一道背负双剑的人影,远远踏湖而来。随即,稳稳落在了垂柳边上。 鞋履并未沾着水。 白衣公子叹了口气,收起了折扇。 “顾鹰,你总是如此,杀气颇重了些。” “主子恕罪。”叫顾鹰的好汉,立即屈膝而跪。 “起来罢,事情查了么。” “查了。那位入酒楼的小东家,确是帮着破狄将军,打下了一份大军功。” “所以,小校尉用这份军功擢升了。” “两人似乎有约定,原先的军功,有一部分,是用来抚恤筒字营的遗眷。但不知为何……赵青云私吞了。” “筒字营。”白云公子的脸色,一时变得复杂,“三千筒字营,赴死守望州,何等壮怀的事情。” “只可惜,朝堂上的那帮子老鬼,只当成了败兵。” “外有北狄战祸,内有奸党误国,可怜我大纪皇朝,好一番风雨飘摇。” 顾鹰站在一边,久久不敢接话。 “那位小东家,终归是有些本事的人。却偏偏又想大器藏拙,单单做个酿酒徒,岂非是明珠蒙尘。” “主子,那小东家,似是和常小棠有染。” 听到这个名字,白衣公子眉头一下子皱起,“又是常小棠?莫要让我摘了把柄,我真生气了,大不了与他杀一场。” “那年我与他同窗之时,路遇一个钓鱼老叟,犯了罕症,已然是病得奄奄一息。我问他怎么救?” “他说救不得,不如让个渔位,直接就……推老叟入江。” 顾鹰有些愕然,没想到还有这一出,“那主子如何做的。” “我跳入江里,把老叟救了起来,请了最好的御医,依然也救不活。” “但我那会说,不管是老叟,还是哪个病入膏肓的东西,只要不死,我便要救!” “救不活,便也要救!” 立在垂柳下,白衣公子语气沉沉。露出长袖的两只拳头,蓦然青筋暴起。 第一百四十二章 国姓侯袁陶 长阳城的晌午,并无任何不同,繁华的街市依然热闹,来往的人群依然络绎不绝。 站在富贵酒楼之上,徐牧直至看得眼睛乏累,才收回了目光。 按着周福的说法,今天会有人来富贵酒楼,找他谈坊船和花魁的事情。 徐牧有些不明白,讲道理的话,应该是他这位外来客,亲自去登门拜访才对。 “徐东家!徐东家!”一个走堂小厮,从楼下急急跑上来。 “徐东家,那人来了的,便在甲字内厢候着。” 徐牧顿了顿,理了理身上衣服,跟在小厮后面,往不远处的甲字内厢走去。 未进门,便听得见周福诚惶诚恐的声音。几个护卫,各自按着长剑,冷冷立在门外。 “徐、徐兄,且入。”老伙计周福,连声音都颤了。 错开几个护卫,徐牧抬起头,发现一个白衣公子,背着身,儒雅地坐在位置上,坐姿端端正正。 “徐兄,且、且来见礼。”周福抹了一把虚汗。 徐牧微微皱眉,猜得出来,今天来的这人,估摸着是超出了周福的预想。 甲字内厢的门,被外头的护卫,沉沉地带上。 那白衣公子终于回头,冲着徐牧笑了两声,却让徐牧一时顿在当场。 这人,分明就是昨日在内厢外偷听的。 “徐兄,见、见个礼吧。” 周福推了好两下,徐牧才抱起了拳,声音凝重。 “某家徐牧,见过公子。” “小东家有礼,比你虚长几岁,若是不嫌,喊我一声袁兄即可。” 袁姓? “国、国姓侯。”周福苦着脸,声音又嘶又低。 “周掌柜,若无事的话,便去取两壶酒,如何。” 这一句,让周福犹豫了好一会,看了徐牧两眼,才迈开腿走了出去。 “小东家,入座。” 徐牧面色沉沉,从旁取了一席,稳稳坐下。心底里,远不知这位大纪朝的国姓侯,来寻他做什么。真要谈坊船花魁的生意?这不是闲的么。 单单在长阳三两日,他已经不止一次,听过这位国姓侯的名头了。据说是良将之子,父兄五人尽皆战死沙场之后,先帝垂怜收为义子,赐下国姓。 袁姓,单字陶。十五岁便随军出征,立下赫赫战功,一度封侯,拟为大纪北道的柱国大将。但后来先帝殡天,幼帝登基,被迫卷入了朝堂争斗,免了职务,回了长阳做个安乐侯爷。 “小东家在想什么。”袁陶露出笑容,替徐牧斟了一杯茶。 “这偌大的内城,能让我袁陶亲自斟茶的人,不会超过三个。” 听着,徐牧脸色古怪,这话儿,常四郎总喜欢挂在嘴边。 “侯爷,今日没记错的话,是谈坊船和花魁的事情。”接了茶,徐牧平手扶起,遥遥相敬。 “这事情,昨日就替你办好了。若有空闲,直接去小运河那边,多问两句便成。” 徐牧心底,越发不是滋味。若是要花银子,多给点也无所谓,当场结清,离柜概不负责。 但听着袁陶的语气,分明是想着讨人情了。 “侯爷,这是五百两,先行谢过。” 徐牧凝着声音,从怀里摸了一袋金饼,小心放在台上。 “小东家是聪明人,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袁陶叹了口气,只取了一枚金饼,“一枚即可,我不过是传了句话,余下的且收回去。” “你怕欠着人情,我都明白。” 这一番话,让徐牧不由得心底放松。常四郎那边就吊了一个,再吊一个国姓侯,会玩火自焚的。 “稍坐吧,且当聊天。” “不胜荣幸。” 袁陶端起茶盏,淡淡饮了一口,抬起的目光,不断在徐牧身上打量。 “敢问小东家,内城的景色,比起望州边关来说,如何?” “更要美上几分。”徐牧冷静回答。 他还摸不清,面前的这位国姓侯,想要他做什么。 “依我来说,内城比起边关,要丑得多了。”袁陶语气寥寥,“在边关那头,尚且有筒字营这般的吊卵好汉。但你在内城,见得最多的,不过是趋炎附势的书生。” 捧着茶盏,袁陶突然笑起来。 “他们会说,我大纪朝国泰民安,兵威无双,自有万国朝贺。末了,还要作几篇酸掉牙齿的颂诗,巴不得入朝本奏,天下皆知。” “前些日,我见过几个想赚名头的书生,自诩弓马娴熟,可惜,上个马怕摔了,都要护卫又举又抱。” 袁陶说着说着,眼睛里有了悲哀。 “先帝那会,再不济也有十万纪卒奔边关。但现在,我如瞎子一般,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听得清耳边,不时有魑魅之音,痛了人耳。” 徐牧沉下了头,一时不知该如何附声。 “这帮人啊,只想吃甜果子,却不曾知道,这根都要烂了。哪怕果子再甜,还能吃几秋?” “当务之急,便是要想办法,先把树扶稳,再根茎里的蛀虫还有害病,都尽数治了。” 听着,徐牧心头越发古怪。 常四郎也说过类似的话,不过那位常公子的脾气,是说直接把树拔了,再种一株新的。 而面前的国姓侯,却要扶树,再想办法根治。 一个教他造反……另一个,要教他救国。 这算哪门子的倒灶事情。 徐牧有点想离开了,再听下去,指不定还要灌迷魂汤。 “小东家的事情,我听过一二。” 袁陶恢复了常色,起了身,又给徐牧斟了一杯茶。 “小东家当听说了,河州告急。七万北狄人开始围城,若是情势大好,我估计在后头,会有越来越多的狄人援军。” “侯爷,我不懂这些。”徐牧凝声道。ζΘν荳看書 袁陶仿若未闻,继续缓缓道来,“我在边关里,尚且留有一支老军,皆是忠肝义胆之士。” 徐牧心底一个咯噔。 果然,面前的袁陶,已经把头郑重抬了起来。 “想请小东家,替我去一轮边关,执掌这三千老军。” “侯爷,我何德何能。” “凭你,敢带着庄人打退狄人围庄。凭你,敢设伏杀尽二百骑。凭你所创的骑行之术。再凭你,同样是个吊卵的纪人!” “侯爷为何不亲自去?”徐牧喘着气,心头闷得厉害。 “我去不得,长阳里,多的是要盯着我的人。按着他们的意思,是怕我这个捡来的螟蛉子,会倚仗军功,谋朝篡位。” “三千人,北狄可有七万大军,侯爷是让我送死。”徐牧沉着声音。 即便真去了边关,徐牧也不会指望,那些边关将士,包括赵青云,会听他的话。 面前的落魄国姓侯,估摸着权利都被榨干了。 “确是在为难你。”袁陶郑重开口,“但偌大的内城,我找不到其他的人选。” “你的作用,是当一支奇兵,出奇制胜。若是真的事不可为……可遣散三千老军,自行回内城。” 徐牧沉默静坐,不知该如何接话。 “先不急,你还有时间考虑。这一轮的援军刚去,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还妄想着打一场胜仗再议和。” “等再大败一场,至少会有十余万大军再去驰援,那时候,才是你出奇兵的机会。” “若是不答应,侯爷会为难我么。”徐牧抬起头。 “不会。”袁陶站起了身,眼色里流露出失望,“你依然可以留在内城,捣鼓你的私酒生意,做个平安喜乐的小东家。” “但我知道,筒字营赴死守城的时候,你也尚在城里。” “忆我大纪河山,曾边关牢固,长城不倒。七百万大纪儿郎,操戟披甲,气吞万里如凶虎。” “莫要忘,你也是个纪人。” 徐牧并未回话,隐隐之中,面前又浮现出望州城头,狼烟和箭雨的交织。 “莫急,先好好想想。” 袁陶一个作揖,抬了手,将先前的金饼,压在了宴桌上。 “这一顿,算我相请。只愿不是离别酒。” 第一百四十三章 小东家,切莫只做个看客 “小东家啊,切莫只做个看客。”走到门口,袁陶想想又回了头,声音复杂。 徐牧不明白,他只想做个酿酒徒,带着庄人,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但为何,都找上了他。 跟着常四郎造反,或者,跟着袁陶去救国。 仿若,没有了第三条路。 “侯爷,若有一日根茎都烂完了,当如何。” 袁陶沉默地站着身子,并没有因为徐牧有些叛逆的话,而有丝毫生气。 许久,才缓缓开了口。 “我也不知,但我袁陶,是吃大纪朝的水米长大的。它没有让我饿死,我便不会弃它不顾。” “这些话,莫要在我面前,说第二轮。” “还有时间,若是想清楚了,去湖岛中间的书院寻我。” 袁陶有些微顿的身子,不多时,便消失在徐牧的视线里。 徐牧艰难呼出一口气,冷静地重新坐下。今日的事情,可大可小,一着不慎,将满盘皆输。 “徐坊主,无事吧?” “牧哥儿,刚才老周抱着我,不让我入屋!牧哥儿?” 徐牧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周福和司虎,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无事,都谈拢了,花了五百两银子。” “这、这不简单呐,徐坊主!国姓侯都给你撑腰了!哎哟,他这几日来我这里吃酒,我招呼都不敢多打一个,生怕惹他生气!” “老周,国姓侯来的事情,莫要再和人提了。”想了想徐牧开口,袁陶在长阳里,被人处处打压。 这等事情,大概是越少人知道,便会越好。 “徐坊主,我哪儿敢,我谁都不提!” 徐牧点点头,转身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还未到午时,不如趁着时间,早些把事情办好。 “老周,出去一趟。” 没等周福回神,徐牧便带着司虎,匆匆往长阳东面走去。 长阳城里,共有三湖一河。三个湖泊,除了水榭书院的那一汪,余下的两个,都在皇宫别苑里。 唯有的一条运河,据说还是十年前,先帝动员了十万民夫,三年内赶工而成。传闻里,死了约有四五千的民夫,尸体就地解决,填了河堤。 站在河堤边上,徐牧往河里看了好一会,才缓缓回过了神。 “东家可是姓徐?”一个肥头大耳的富商,从一艘途经的小坊船上,缓缓探出了头。 “徐姓,单字牧。” “嗷,总算是等到了。”肥头富商显得极为高兴,还不忘解释一番,“那位爷吩咐的,若是你今日不来,说不得我要在船上等二三天。” 徐牧有些古怪。 这袁陶权利都被榨干了,居然还有这等的号召力。 “小东家,且上船,上船细说。” 徐牧点点头,和司虎对视一眼后,四平八稳地踏着木桥,几步跳上了坊船。 刚入座,便有一个美艳的花魁,莲步轻移,稳稳送上了茶盏。瞬间,偌大的船房里,尽是扑鼻的茉莉香气。 “小东家若喜欢,今晚便让她给你侍寝。”肥头富商谄媚一笑。 “谈正事。”徐牧面色不变,“不知船主贵姓。” 讨了个无趣,富商也慢慢收敛了笑容,变得正色起来。 “叫我一声钟掌柜即可。小东家,你有所需,请但说无妨。” “也并无太多的要求,只需十日之内,请姑娘们在献舞之时,念唱一首劝酒诗。” “劝酒诗的话,我记得水榭书院那边,有两个文才不错的。” “无需,我自个写。” 钟掌柜怔了怔,第一次抬了头,认真打量了徐牧几番。 “若是如此,当无问题,恰好明日又是开市。” “劳烦钟掌柜,取来纸笔。” 钟掌柜拍了拍手,很快,又有一位国色天香的小花魁,羞怯着脸,捧来笔墨纸砚。刚靠近,身子便贴向徐牧,拿了一锭松烟墨,目光含春地磨了起来。 “司虎,磨墨。” 徐牧皱着眉头,哪里不知钟掌柜的意思,估摸着是猜出了什么,想做巴结之事。 在旁的司虎,人如其名,虎头虎脑地抢过了松烟墨,放到手掌一拍,瞬间,乌色的粉状物,便挥挥洒洒地落入了砚台。 小花魁吓得花容失色,顾不得拾起头上的堕马髻,匆匆便小跑出去。 钟掌柜咽了口唾液,这一时,彻底断了拉拢的念想。 “劳烦钟掌柜。” 待写好劝酒诗,吹干了墨迹,徐牧才平抄双手,递到了钟掌柜面前。 “字有些怪……还是能看清的。” “君不见,纪江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钟掌柜细成眯缝的眼睛,蓦然睁大,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面前的徐牧。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天仙一醉三百杯。” “这、这是小东家写的?” “自然是的。”徐牧脸不红心不跳。为了把私酒生意推出去,他算是煞费了苦心。 “此乃天下第一诗文呐!这不比水榭书院的那些大才子好?”钟掌柜激动地起了身。 “劳烦钟掌柜。” “好、好说的。” “容某多问一句,这每日的坊船,能赚多少银子?” “我这里拢共有八艘,每日的话,二三百两还是有的。小东家,莫非也想换个营生。” “非也。”徐牧平静地掏出银票,数了三千两出去,推到钟掌柜面前。 这一下,钟掌柜才察觉说漏了嘴,那位爷的吩咐,他怎敢收银子。 “小东家,无、无需银子的。” “生意当有来有往,钟掌柜切莫如此。” 实打实的,徐牧不想欠着那位国姓侯的人情。 没等钟掌柜再推辞,徐牧已经起了身,带着司虎往船房外走去。 …… “三千两的银子,说给就给了。”湖岛的垂柳下,袁陶露出淡淡笑容。 “我有些明白了,为何小海棠会那么欣赏他。” 这偌大的内城,估计也只有袁陶,敢把常家的那位少爷,称为小海棠了。 “君不见,纪江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多好的诗文。” “这样的人,却只甘心做一个酒坊小东家,不叫明珠蒙尘,简直叫暴殄天物了。” “小东家,敢乘风破浪否!” 无人应他,连顾鹰也不敢。唯有那两头淘气的黄鹂,又被声音惊到,扑了扑翅膀后,不满地掠到天空,直上云霄。 第一百四十四章 边关的第二封信 桂月初八,长阳的天气尚好。 钟掌柜的八艘坊船,拢共十七个花魁,开始自西往东,循着小运河的水路,花枝招展地开始了献舞。 河堤上,多的是各种富贵公子,华袍书生,甚至还有官家人,都一时停了脚步,嘿嘿笑着看向河中央。 “君不见啊,纪江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啊,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婀娜的舞姿,含情脉脉的春扇,再加上花魁们清亮的喉嗓。坊船才过了一轮,顿时,河堤两岸都爆发出疯狂的喝彩声。 按着徐牧的要求,钟掌柜适时抱出几坛醉天仙,用银锤敲烂了酒坛,瞬间,醇香的味儿,一时蔓延开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天仙一醉三百杯。” “东坊富贵酒楼,可预购此酒!每月只有五百坛,先到先得!” 人群一片欢呼喝彩。 不多时,聪明些的人,已经开始往富贵酒楼的方向跑去。 …… 河堤上,徐牧转过了身。只第一日,这场面便盛大空前,若是十日的话,估计醉天仙的生意,真要爆表了。 看来,不管是哪个年代,做生意,做大生意,当真要好好营销一番。 “徐坊主,矫情的话不说了,老周我喜欢你!”周福肥胖的身子,又把徐牧一下抱住。 这一轮,生意火爆的不单是醉天仙,还有富贵酒楼。 “周掌柜,单子你且记好,派人送到马蹄湖即可,莫要忘了定金。” “自然的,徐坊主放心!” 入长阳,总算是把醉天仙的名号,好歹打了出去,接下来,便是回庄酿酒了,哪怕后面有人使坏,但先前几轮的订单,也起码是一个很客观的数字。 “徐坊主,多来长阳啊!” 若是无事情,徐牧是真不想来了。不知觉间,他抬了头,看向湖岛书院的方向。 压在胸膛的心事,又一时闷得难受起来。 “牧哥儿,上车。” 徐牧拱手抱拳,辞别了周福,揉着微微发胀的脑袋,翻身上了马车。 司虎把缰绳打得飞快,待出了城,不多时,整座长阳的繁华,都消失在车轱辘碾起的尘烟之中。 …… “牧哥儿,你说长阳那些人,怎的不去打仗?” 瞧瞧,连司虎都明白“匹夫救国”的道理。 “富贵人都不喜欢打仗。” 司虎听得似懂非懂。 “催马吧,司虎。” 途经两日,徐牧和司虎两人,总算是赶回了马蹄湖。还未等下马车,徐牧便被面前的景象,惊得一时愕住。 才短短几天的时间,马蹄湖边上的庄子,已经建得初具规模。随着窑炉里烧出的红砖,陈盛带着人,按着他的意思,围了挺大的一个半圈。 侧面看去,宛如一处小型城堡般。有箭楼,有弓窗,还有瞭望用的小瓮城。 虽然说还未彻底建成,但期待感,已然一下子拉足了。 “东家!” 见着徐牧回来,陈盛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几下小跑过来。 “东家,如何?都是按着东家的意思来建的。” “很不错。”徐牧笑了句,人多力量大,有百多个村人帮忙,这围庄的速度,当真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要彻底落地建成,还需要老长一段时间,毕竟只是初期,日后还需要加固,堆棱角之类的繁琐工艺。 “陈盛,三福他们回来了吧?” “回了的,带回来的九个村人都不错。只有那位打铁的,还是不爱与我们说话,吃了饭便睡,也不说起打铁炉灶的事情。” 徐牧微微皱眉,先前就知道陈打铁脾气古怪,却不曾想,古怪到了这等程度。 大概是,本事大的人,性格都有些孤傲吧。 “让他先休息一番,无事的时候,莫要扰他了。对了,官家那边来过人没有?” “官家?并未见到,不过这几日时间,来了很多要入庄看酒的,我没让他们进去。” “入庄看酒?”徐牧露出笑容,除了先前订酒的酒楼掌柜,这马蹄湖鲜有人来往。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去长阳做广告营销了。 四大户的手太长,会扼着他来杀,不会给丝毫机会。哪里来的看酒客? 估摸着,是官坊派来踩盘子的,又无证据,偏偏真怕他的庄子里,藏着剿匪的财宝。 “陈盛,这二日再搭几间酿酒的木屋。” 长阳那边,坊船花魁们的劝酒诗之后,没意外的话,会迎来一波短暂的订酒高潮。 这也是徐家庄的机会,若是把握得住,很有可能一飞冲天。 “明日派人去一趟常家镇,这一轮,要三百车粮食吧。” “东家放心。” “对了东家,那小校尉又来信儿了。”陈盛语气闷闷,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 不仅是陈盛司虎这些人,当初一路从边关杀到内城的,对于赵青云,多多少少都有些动怒和鄙夷。 好不容易挣来的军功,却让他一个人吞了大半,还因此成了封号将军。 “那邮师跑得断了马腿,便与他换了一匹马。” “无事。陈盛,去忙吧。” 捧着书信,徐牧沉默地抠碎了红蜡,才缓缓打开信纸。 这是赵青云给他的第二封信了。相比起上一封,语气更要诚恳,甚至可以说,颇有几分央求了。 大约的内容,还是同出一辙,无非是军情告急,跪请他出山,任作河州孝丰营第一席幕僚,出谋划策。还说了,若是取了胜利,定然会上奏朝堂,封官封赏。 在最后,还拉扯了当初一起杀敌的事情,言辞诚恳,就差没当面磕头了。 徐牧将信撕碎,面无表情。 他要的,并非是什么荣华富贵,而是一句道歉。这信的内容里,却只字不提吞军功的事情。 并非是矫情,屠龙者变成恶龙,在徐牧看来,是一件很伤感情的事情。 “边关又要变天了。”立在风中,徐牧语气沉沉。 他这一生,只想平安喜乐,偏偏天不遂人愿。 袁陶教他救国,常四郎教他造反,还有个赵青云,拼了命地想他出山,再打下一份军功。 官差,侠儿,苦民,反贼……仿佛都与他无关,又仿佛近在咫尺。 徐牧揉着额头,陷入久久的沉思。 第一百四十五章 却月阵 酿酒的生活,如火如荼。不知觉间,离着从长阳回来,已经过了快四五日的时间。 除了私酒单子增多之外,日子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立在山风之中,徐牧却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山雨欲来,总是风满了楼。 “徐郎,莫站了,又要下雨了。” 小婢妻姜采薇,慌慌张张地取了油纸伞,刚替徐牧遮了头,紧接着,一场暴雨哗啦啦地砸在伞顶之上。 “下雨啦!收衣服啊!”陈盛敲着铜锣,沿着庄子来回奔走,不少熟睡的庄人,惊惊乍乍地起了身,用手拨了竹竿,将晾着的衣服,一股脑儿抄在了手里。 淘气的孩童,似要踩水闹腾,被自家的娘亲提了领子揪回来,不忘折下一小根竹枝。 陈打铁和老秀才,两人像疯子一样,勾肩搭背,站在塔楼上对雨狂饮。 司虎抱着劈马刀,拉着弓狗,喋喋不休地介绍着。 周遵在削木枪。 吕奉提着抓来的小兔,捂着头往屋子跑。 徐牧一动不动,立在雨中,不知觉间眼眶有了微微的湿意。他要的生活很简单,活下去,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便如眼前的一幅幅画面,日子平安喜乐。 “徐郎,雨大了。” “晓得。” 徐牧垂头一笑,捏住了姜采薇的手。 “跟着我,有无委屈。” “并无,奴家很幸福。” 两人站在雨中,任着外面的世界风吹雨打,一动不动。 …… 今日的河州,亦下了一场大雨。雨水冲刷着城外的官道,却刷不去满目的血迹。 赵青云披着虎铠甲,冷冷立在城头,不消一会,眼色里满是恼怒。 “那些狄狗怎敢的!” 即便是雨天,即便是官道泥泞,但千疮百孔的河州城前,蒙蒙的雨雾之下,狄人的数万大军,已然再度聚了起来,黑压压的人影,一时望不到尽头。 “内城来的西府三营呢?” “刘将军说,今日雨大湿重,恐染了风寒,让营兵休息去了。” “喊来!”赵青云暴怒,取了刀,狠狠劈在城墙上。 稍息,他才呼出一口气,转过头,看着城墙上,冒雨修葺的民夫。才不到五天的时间,三千随军而来的民夫,便死了近千。 呜—— 呜呜—— 沉闷而悠长的牛角音,割破了雨幕,一下子乍然而起。城外黑压压的人影,如同潮水一般,呼啸着往前扑来。 嘶马与弯刀的铮鸣,还有马弓崩弦的声音,越来越近,第一轮的崩石,已经从天而降,轰在千疮百孔的城关上,在雨幕中带出四溅的碎石。 数不清的民夫嚎啕大哭,要往城墙下逃命。 “不许乱!谁也不许跑!继续修葺城关!”赵青云脸色绷紧,抬刀斩死了三两民夫。 “狄人破城,尔等同样是死路一条!” “守城!” 轰隆隆! 崩石越来越多,夹杂着漫天的箭雨,疯狂落在城关之上。瓮城东边,跑不及的数十个民夫,被一大坨的崩石轰到,瞬间化成了血雨。ζΘν荳看書 有吓得瘫软的士卒,又咳又呕,嚎啕着弃了长戟,往城墙下逃去。 仓皇集结的西府三营,共两万的人马,颤颤巍巍地立在营外,许久都不敢登城。 “敢问,列位可是驰援河州的援军?若不是,来日我便飞书兵部,问个清楚!” 赵青云立在雨中的城头上,喊破了嗓子,才终于让驰援的西府三营,提了一波胆气,抓了长戟和铁弓,仓皇上了城墙。 “城里若有老叟,寡居妇,牢犯,也同请上来城墙,修葺城关!” “违命者,立斩!” 雨幕之中,河州城外二十里,通往内城的方向。浩浩荡荡的逃难百姓,一眼望不到尽头。 “让开!都让开!” 七八骑官差怒声连连,骑着马,手里的朴刀不断抡下,将堵路的数十个百姓,砍得满身是血。 “河州府官的车驾,谁敢相挡!” 待冲出一条路,三四辆华贵的马车,才碾过积水与伏尸,继续扬长而去。 七万狄人围城,河州奄奄一息。原指望的援军,也不过两万无用步卒。 任谁来看,河州都已经是强弩之末,破城在即。 官差们杀出的口子,不到眨眼的功夫,又被密密麻麻的百姓重新拥堵起来,一路嚎啕。 …… 内城,马蹄湖。 雨水之中,徐牧冷身站着,偶尔会抬起头,看着雨幕中三十余个庄人。 “首列举盾!”陈盛怒声大喊。 雨幕中,第一列的十人,动作杂乱地举起手里的木板。 “却月阵!” 十人往后缓缓列队,列成内弧的阵型。 “二列,马步平枪!” “呼!” 第二列庄人的动作,明显比首列要整齐,纷纷从木板盾的缝隙之中,把木枪架了出去。 “三列,抬弓!” 最后一列,十余个庄人,开始搭弓捻箭,作抛射状。 徐牧抬起头,看着远方雨幕中,骑着老马的十余骑人影。 “周遵,来冲。” “东家,晓得!”周遵抽了根木棍,虚晃了几下,开始单手打起缰绳。 “东家有说,这一阵谁赢,便赏银子百两!” “吼!” 十余骑老马人影,借着冲锋的势头,挥舞着手里的木棍,便往陈盛领队的却月阵冲去。 即便是老马,在缓冲加速之后,速度也逐渐威猛起来。踏过泥泞,溅起阵阵的泥水。 “牧哥儿,让我上,五十两,我只要五十两。”司虎看得难耐,不断哀求。 “司虎,先看着。” 徐牧沉稳不动,眸子里不断闪出异彩。 却月阵,是步对骑的经典剿杀。虽然说条件达不到,但也把烈马换成了老马。 “东、东家,近了。”弓狗仅有的一只眼睛,也蓦然睁大。 在马蹄湖的沙地上,十余骑老马的冲锋势头,已然越来越猛,离着陈盛那边的阵型,不到两百步的距离。 “挡!”陈盛亲自拾了块木板盾,扎着马步,挡在第一列。 “三列,飞矢!” 零散的无镞木箭,开始往十余骑老马抛射去。 按照徐牧的规则,只有一骑人影,在中了二三支木箭后,无奈地勒停缰绳,停在半途中。 “二列,戳出去!” 木板盾的缝隙中,十余根长木枪,迅速往前捅去。 有老马吃痛,掉了头便往后跑。但更多的老马,在冲锋势头之下,很快撞散了首列的盾阵,继而如狼入羊群,朝着二列和三列再度冲去。 不到几个眨眼的功夫,三十余人的却月阵,成了一片狼藉。 陈盛无奈地吁出口气。 “东家,这马儿冲杀,除非是事先挖了陷马坑,要不就铺上铁蒺藜,不然挡不得。” 徐牧沉默点头。 古往今来,冷兵器时代,骑兵都是战场上的大杀器。 北狄人擅长各种马阵,确实让人头疼。 第一百四十六章 男儿何不带吴钩 雨一停,再加上二三日的曝晒之后,马蹄湖外的小路,一下子又变得平坦干燥起来。 酒香四溢的徐家庄,不时还传来青壮们苦练的声音。 按着徐牧的意思,谁也说不好岌岌可危的大纪皇朝,以后会发生什么,有必要训练一下庄人,哪怕作为护庄之用。 “东、东家,有人来!”弓狗坐在瞭望塔上,垂了头开口。 声音有些微弱,但徐牧还是听清楚了,皱着眉抬起了头。 并非是什么订私酒的客户,而是一骑人影,身子上穿着劲袍,压着竹笠。 等人影近了,徐牧脸上露出苦笑。 “小东家,我家少爷请你过去一趟。”常威勒停缰绳,高声大喊。 “常威,回去告诉你家少爷,我这儿还要酿酒,改日登门谢罪。” “我家少爷说了,今儿是他三十大寿,你若是不来,便是却了生意人的情分,下个月不留米粮给你了。” 狗曰的三十大寿。 当然,以常四郎的做派,估摸着是真有事情,至于米粮这些,顶多是溜嘴的玩笑话。 常家镇离着马蹄湖,并不算太远,半日的功夫,便去到了镇子口。 刚下马,徐牧便看见常四郎,正悠哉悠哉地坐在镇子外,依然是一张桌子一壶茶,喝得不亦乐乎。 “小东家,过来些。” 见着徐牧,常四郎笑着招手。 “小东家一来,常家镇蓬荜生辉。” “常少爷客气。” “且坐。” 常四郎捧着茶盏,亲自给徐牧斟了一盏。 “我与你说过,整个内城,让我常四郎亲自斟茶的人,不会超过三个。” 徐牧表情无语。ζΘν荳看書 在长阳的国姓侯也是,一开口,便先要扯这么一句。 “见过小陶陶了?” 捧着茶盏,徐牧怔了怔,没明白常四郎的意思。 “哦对,他叫袁陶,是大纪朝的国姓侯。” “见了,谈了笔生意。”喝了口茶,徐牧脸色不变。 “他一个落魄侯爷,和你谈个鬼的生意。”常四郎笑着摇头,“不过,你可莫要小看他,他要是一个生气,真能唤来十万纪卒的。” “常少爷,我不懂这些。” “明哲保身,无可厚非。”常四郎仰着头,舒服地灌了口茶。 “大纪兴武十一年,小陶陶最后两个兄长,战死在北狄人的铁蹄之下。朝堂里,有人要斩草除根,是老子仗着一杆枪,背着他,挨了十七八刀后,才逃了出去。” 常四郎微眯眼睛,似是在缅怀以前的那份好胆。 “后来先帝认他做了义子,事情才算好转。大纪兴武十五年,我常小棠终于考了状元。入殿谢恩,路过午门时,见着有一老忠臣,全家老小八十余口,被满门抄了斩。那时候我就哭了,哭完好久才入殿,并未谢恩,嘿嘿,便朝着那位宰辅崩了个屁。” “我先前与你说,是我老爹带了十万两银子去救我,但实则,是小陶陶跪在先帝的病榻前,跪了整整一夜,才免了我死罪。” 常四郎顿住声音,眉眼间,是散不开的失落。 “雪鹰喜欢渡山,锦鲤喜欢逆游,但都一样,不管黑的还是白的,能抓到硕鼠的便是好猫。” 徐牧平静而坐,短短时间,他突然间都明白了,不管是常四郎,还是袁陶,都不可论对错,错的,只有烂到了根的大纪朝。 “河州破城在即,百万难民想活,只能朝着内城的方向,一路逃下去。” 常四郎闭上了眼睛,久久,才给自己重新斟满了一杯茶。 “小东家可知道,即便河州危急,为何整个内城,也不过派了西府三营,两万余的人马。” “不知,我不懂这些。”徐牧摇头。 “不用防着我,老子敢谋反的事情,都不怕,你还怕我去官坊报了你不成。” 徐牧淡笑一声,只得捧起茶盏,沉默地又喝了一口。 “大纪朝的几个方向,那些个定边大将,可巴不得越打越凶。你让这些人驰援?沧州的说要打马贼,暮云州的说要抓拿侠儿,没用的,心里都敞亮着呢。朝堂上幼帝权臣,兵事不举,政事不修,外忧内患,没几年奔头了。” 徐牧心底微怔,他记得袁陶说,这一轮的败仗后,会有十万大军驰援。 真如常四郎所言,这十万大军从何而来。 “小东家,你边关入内城,可曾路过老关?” “似是见过,但没什么印象。” “两百年不动用的老关,已经派人去修葺了。河州一破,便是漠南镇,继而一马平川。” “也只能重启老关,试着挡住狄人了。” “这一轮回去马蹄湖,把该办的事情都办了。” “常少爷何出此言。” 常四郎起了身,目光灼灼看着徐牧。 “那我且问你,你会去救关么?” 徐牧抬头,眉头一时皱住。 “去或不去,都是你自个的事情。庄子若不放心,我会替你看着。” “常少爷,喝茶也会醉人么。” 常四郎努着嘴,顿了许久,突然大笑起来。 “老子,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不管怎样,异族终究是喂不饱的狗。” “你只需要记住,你若是想打狗,我肯定支持。毕竟放眼这个大纪,没有比小东家更出彩的了。” “想清楚再来寻我,我有东西给你。” 徐牧没答话,一如既往地沉稳,起身微微作揖。 周遵已经牵来了马。 黄昏暮色之下,徐牧翻身上马,转过了头,满脸变得凝重无比。 二骑人影出了林路,没多跑几里,迎头便遇上了一支奔赴前方的营兵。 骑马的都尉似是刚饮了酒,难得提刀在握,借了酒胆,面色醺红地开口。 “武备营,我等便杀去边关,驱逐狄人蛮子!” 数百人的营军,习惯了自家都尉的酒性,并没有多理。这一轮,不过是按着兵部的命令,值巡内城五百里外的城关,以免太多难民冲入。 “武备营,老子问你们,敢不敢杀一场!” “驱逐狄狗!” “老子要做破狄英雄!老子要杀北狄大汗!” …… 夜色中,徐牧看了好一会,才调了马头,带着周遵,继续往马蹄湖奔袭而去。 上一世,他不懂所谓的家与国,不懂乱世草莽,不懂兵连祸结。 但他现在,好像懂了的。 就比如那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第一百四十七章 跟我回边关,打狄狗! 如常四郎所言,一段时间之后,从河州逃难来内城的百姓,越来越多。 即便如马蹄湖这样的地方,偶尔也会有零散的几个逃难百姓,跪在庄子之前,嚎啕着大哭,请求徐牧收留。 在确认了牙牌身份之后,徐牧不会诸多为难,留下人来,也算做了一轮好事。 “河州未破,但赵将军已经征召民夫守城,我们这些百姓哪里会打仗,崩石和箭雨一落,便吓得不敢动。死了的人,堆满了南城后面的乱葬岗。” 说话的逃难百姓,一时痛上心头,晕在了沙地上。徐牧皱着眉头,让陈盛把人送入庄子里,准备一份吃食。 遥想到喜娘那帮子的庄人,尚且还留在河州城外的荒村,徐牧不免一阵担心。 实则在心底,他已经动了去边关的打算。 但在去之前,他必须安顿好整个庄子。至于常四郎说什么会帮着照看,或许不是假话,只是若遭逢什么变故,自顾不暇的时候,徐家庄便是弃子了。 “东家,来了。”弓狗坐在塔楼上,语气沉沉。 徐牧眯起眼睛,抬起眼睛,看着马蹄湖外的野林子里,三两鬼鬼祟祟的人影。 “陈盛,可准备好了?” “好了的。” “去办吧。” 陈盛点点头,唤来三四个庄人,稳稳走入屋子里,不多时,便每人抱了一个古朴的木箱,小心地往后山方向走去。 多走几步,陈盛似是拐了一下腿,猛然间抱着的木箱,一下子落地,发出沉沉的“嚓嚓”声。 刺耳且清晰。 不出徐牧所料,原本藏匿在野林子里的三两人影,只消一阵,便立即鬼鬼祟祟地往路道跑去,取了马,朝着官道的方向,疯狂奔袭。 徐牧静静看着,久久,才吐出一口浊气。 这一手“露财”,是迫不得已,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渭城官坊的那帮子人,天天在找着马蹄湖老匪的暗桩,但到了现今,似乎还没有什么线索。 没办法,他只能提供线索了。只求这一轮的事情早些过去,免得他离开马蹄湖之后,会闹出什么祸根。 …… 约在大半日之后,十几骑的官差,终于闻风而来。为首的,便是那位老吏和胖官头钱木。 待官差们近了,徐牧还能看见故人田松,满脸委顿地跟在最后,并未是骑马,而是骑着一头病骡子,身上带着的,也只不过半截哨棍。 “徐东家。”老吏下了马,嘴角露出冷笑。 在他的身后,跟着几个按刀的官差,也尽是一脸的倨傲。 “官爷这是何意。”徐牧皱住眉头。 “何意?好大胆的小东家,居然敢窝藏赃银!你的事儿,已经被人捅了!” 老吏显得怒不可遏,几口的财宝箱,那得多少银子。除了献给上头的,他们这帮子的人,至少能留下一小半。 差一些,便与富贵错身了。 “官爷,我还是不明白。”徐牧淡笑开口。这一出事情,若是不解决,始终是个隐患。 “莫要嘴硬!”胖官头走近,作势要抬起刀鞘。当发现徐牧身边,站着那位铁塔巨汉之时,心底一惊,吓得急忙回了动作。 他才忽然想起来,面前这帮人,可是杀榜剿匪的。 “你……窝藏赃银,罪证确凿。”老吏咽了口唾液,“自然,凡事都讲究人赃并获,且让开一些,我等入庄去寻。” “寻不到呢。” “官家做事,还要问你不成!” 司虎恼怒地抱了劈马刀,连着后面的陈盛二三十人,也冷着脸围过来。 “作、作甚,要作甚!”胖官头惊得不断后退。 “我等是官家!” 徐牧微微一笑,大手一扬,围过来的庄人们,都不岔地让出一条路。 “我等是官家人!”胖官头又重复了一次,才带着十几个面色不安的官差,往庄子里走去。 如他们,都听过徐牧杀榜的事情,三十个老匪,可是差不多杀了个干净。 这样的人,可不是什么良民。若是良民百姓,见着有官家人,早就献茶献礼了。 “陈盛,搬张椅子给官爷。” 胖官头带人去寻赃银,留下了老吏,另有两个官差,而满脸伤痕的田松,正是其中之一。 “莫要讨好!”老吏冷笑两声,“找出了赃银,你的罪责逃不脱。” “若是一场污蔑,渭城的笔头吏就要换人了。” 徐牧懒散地应了一句。 他总是想活着,平安喜乐地活着,偏偏很多人想把他踩死。 他只能反抗了,顺带着把事情都解决。 “官头,发现了!”这时,一声欢喜的呼喊响起。 十几个官差,包括庄前的老吏,都疯狂地往前跑。 徐牧平静地坐着,没有任何表情。 那几口的木箱子,原本便是放在显眼处,当然,里头没有一粒碎银,都是捡来的石子儿。 哐! 老吏气得把几口木箱掷在地上,满箱子的碎石,一下子滚了出来。 时至黄昏。 不仅是庄子地窖,树林,甚至是后山的每一处角落,里里外外都翻遍了,依然没有任何线索。 “陈盛,去点几个火把,让官爷们看清一些。” 陈盛果真往后跑,不多时便举了几个火把,愤愤走来。 老吏并未来接,映着火把的亮堂,老脸之上,尽是不甘的神色。 “官家,不如今日入庄休息,明日再寻一轮。” “收队!” 老吏满脸气怒,又无可奈何,知道再寻下去,定然也不会再有发现。 连招呼也没打,匆匆让胖官头带着人,便往渭城回赶。 田松落在最后,趁着无人注意,对徐牧抱了个拳。可当他再度转身,才发现自个的病骡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瘫倒在地,满口白沫了。 “杀千刀的,自个跑回去!”胖官头扬起马鞭,往田松抽了两下,便不管不顾地带人奔袭而去。 夜色之下,田松顿了好一会,才狼狈地拾起半截哨棍,沿着延伸的小路,要往外走。 “田兄,骡子是我让人毒的。”徐牧叹了口气。薆荳看書 田松停下脚步,回过了头。 “莫回官坊了。” “徐坊主……我无处可回了。” “有的。跟我回边关,做一轮吊卵的好汉。” “徐坊主要回边关?回边关作甚?” “打狄狗。”徐牧语气沉沉。 在他的身后,司虎陈盛等人,也皆是一脸的萧杀之相。 夜风吹过,抱着哨棍的田松,一下子哭出了声音。 第一百四十八章 私兵公证 不用徐牧出手,约莫在一两天后,渭城的老吏以及胖官头钱木,尽被贬职,送去了暮云州做牢吏。 徐牧知道,那位国姓侯会一直看着他,等着他的决定。故而,这种时候撞上枪口的,很容易被顺手拔掉。 徐牧有想过,要不要摆四大户一道,终归还是放弃了。并非是仁慈,而是像四大户这种的,定然有一份底蕴在,磨磨蹭蹭的,指不定要交锋十几个个来回。 “东家,马儿送来了。”清晨,周遵周洛二人,带着十几个武行,从庄子外的小路,匆匆赶回。 购置回来的好马,足足有二十匹,算是一笔不小的生意。 “陈盛,去问问庄里的好汉,有几个懂骑马的。” 这一轮入边关,长路迢迢,动用马车的话过于累赘,只能骑马奔袭。 “挑了人,这几日便练骑行之术。” “另外,教的阵法也莫要忘。” “东家去哪?” “入长阳一趟。” 并没有再坐马车,从马廊里选了一匹之后,徐牧深吸了一口气,才带着司虎,有些不甚熟悉地夹起马腹,往马蹄湖外的官道奔袭而去。 天色入黄昏,才刚到官道,徐牧便远远看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一架马车,挡在了路前。 一个鹰钩鼻的大汉,按剑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徐牧。只以为是剪道,司虎恼怒地取了劈马刀,便要打马冲去。 “司虎,停马。”徐牧勒住缰绳,眉头微微皱起。 这人他见过,似是那位国姓侯的贴身护卫。 “顾鹰,我讲过了,你的杀气颇重。” 袁陶咳了两下嗓子,从马车里缓缓钻出身子,饶有兴致地先看了司虎一眼。 “小东家,把这虎士让与我,如何?” “舍弟与我同生同死,可让不得。倒是侯爷,都这么晚了,还守在马蹄湖外的官道,莫非是等着我?” “听说了,你把渭城官坊的人骗了一轮,我便知道,你定了决心。此去长阳太远,我偏偏又等不及。” 袁陶昂起头,眼色变得期待起来。 “那么,你告诉我,这一轮的边关,去或不去。” 徐牧露出笑容。 “我只问侯爷,我这一轮,算官家人,还是算义士?” “义士。”袁陶吐出二字,又捂着嘴咳了起来,惊得护卫顾鹰,急忙替他披上一件大氅。 缓过了发白的脸色,袁陶才继续开口。 “我的三千老卒,已经去了官家的身份,所以,你只能以义士的身份,去做奇兵。” “三千老卒,侯爷真舍得。”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莫问,我会给你。”袁陶又咳了几声,才转身回了马车,捧出一份公证。 “国体崩乱,若放在先帝那几年,不管是哪里的门阀大户,都不能养私兵。我也时常在朝堂上有本奏,让陛下摒弃这等恶纲,只可惜老狐狸太多,我说不通了。” “便当我徇私了一回,这一份私兵公证,有兵部的录册,无任何问题。” “说起来,这偌大的内城,不曾讲过哪个酒坊庄子,会有私兵的公证。” 不说酒坊庄子,哪怕像四大户这种小世家,拢共私募的护卫,也不过一二百人。 “几人的私兵公证。” “刚好千人,可以有制式的武器袍甲。” 徐牧接过私兵公证,认真看了几番,“此一去边关,侯爷的老卒,便有三千人了,并不对数。” “那不同,你去了边关,大势岌岌可危,没人会查你这个。你回了内城,才需要这份公证。换句话说,你有本事,带着一千人回庄,愿意跟着你的,我不会过问。” “当真?”徐牧凝着脸色。 “当真,便算你的报酬。不过,我有个条件,你至少要杀一位都侯,振奋国邦。” “都侯么。” 狄人都侯,相当于大纪的将军。少的能带千人之军,多的,则有万数,以部落人口为准。 “另外,这一轮的话,你不会有军功傍身。” “但你所获的狄马以及武器,回了内城,我会想办法帮你并入庄子里。” “财宝呢。” “能取多少,都是你的。” 徐牧微微点头,“侯爷,真是不怕我带着三千人的老卒,去做杀人放火的事情?” “小海棠看人很准,但我看人,比他还准。我信你,而且我信自己的眼光。” “这是我的暗牌,你带着他去边关的驼头山,找一个叫封秋的人。” 徐牧再度伸手,犹豫着接过了暗牌。 不远处,又有仓皇且嚎啕的边关难民,一路哭哭啼啼,皆是面黄肌瘦的模样,约有上百的人数。 适时有个老叟摔倒在地,吐了几口污血,便再也起不来,任凭着相熟的人,跪倒在边上,把眼睛哭肿。 “侯爷,我多问一句,望州城破之时,明明有八个定边营。” “三个营投敌,三个营被打烂,另外两个弃了袍甲,扮作流民逃回内城。” 一语说完,袁陶痛苦地捂着嘴,在晚风中咳得越发厉害。 “这一轮你去了边关,很有可能,会碰到投敌的三个营。若是如此,请你多杀一波,替七百万的大纪儿郎正名。” “明白。”徐牧垂下头,声音发沉。 “侯爷,雍关呢。” “征北将军李破山?”袁陶顿了顿,无端端地哭出声音来,“我大纪最后一位名将,死的……确是没有道理。” 不仅是袁陶,坐在马车上的护卫顾鹰,也变得虎目迸泪,急忙间侧过了头,不让人看见。 许久,面前这对主仆,才缓过了神色。 “不管是救国,还是救民,这一轮都要去。小东家,去吧,你如卧龙出潭,如伏虎下山。” 徐牧目光远眺,看着官道上,搀扶相随的逃难百姓。在日薄西山的景物中,渺小如看不清的蝼蚁。 他握起了拳头。 袁陶立在马车前,拱手长揖。 “我若死在边关,劳烦侯爷,顺手照料一番我的庄子。” “无任何问题。” 徐牧沉沉点头,勒过缰绳,准备回马蹄湖。 这时。 在深色的黄昏之中,又是一列马车,碾起沙尘徐徐赶了过来。 驾车的,赫然便是老熟人常威,一只手紧张地按着刀,另一只手,小心地打着缰绳。 不用说,马车里的人,便是枪棒小状元常四郎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谁敢言,我等只是大纪匹夫! “吁。” 常威沉沉喝了一声,将马车停住。不多时,常四郎一边系着袍子,一边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徐牧勒停了缰绳,脸色有些紧张。如袁陶和常四郎这两位,又相爱又相杀,指不定要闹出什么祸事。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微微的夜色之中,常四郎停下脚步,稳立在袁陶面前。 “吃了么。” “吃了。你呢?”袁陶笑着回答。 “回了再吃。” 常威和顾鹰两个,也大眼瞪小眼,若非是自家主子不允许,指不定要打一架。 “染了风寒,早些回去歇息。”常四郎系好了袍子,多走几步后,犹豫着回了头。 “大纪还在,我不会死。”袁陶依然微笑。 这句话有点歧义,常四郎立着久久,才沉默地点了头。 “小东家,且记着。” 袁陶上了马车,并没有入车厢,而是平稳坐在顾鹰旁边,任着满天的夜风,将他的每一缕发梢,都高高撩起。 即便面色都惨白了,还是对着徐牧,露出鼓励的笑容。 徐牧平举双手,骑在马背上,长长作揖。 “他是个好人,可惜生在了一个坏的皇朝。”常四郎回了身,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精致小瓷瓶,往离开的马车掷去。 似是早料到了一般,坐在马车里的袁陶,轻功掠出马车几步,伸手接住了瓷瓶,又很快掠回端坐在马车里。 “常少爷……为何不当面相赠。” “当面他不会要。离得远了,看不清各自神情了,才能像个老友。” 徐牧心底无语,估摸着只有天下太平了,这两人才能坐到一起,吃吃酒饮饮茶。 “他给了你什么。”常四郎有些发闷,索性一屁股坐在草地上,随便折了一根茅草,便放在嘴里嚼了起来。 “千人的私兵公证。”知道瞒不过,徐牧索性坦白。 “很不错的东西。我也说过,会给你一些东西。” “常少爷,不用如此。此一番去边关,是顺着侯爷的意思,看看能不能多杀几个狄狗。” 言下之意,常四郎明面上,不过一个大米商,似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听我讲。”吐掉茅草,常四郎抬起目光,看着车轱辘碾出的泥印子。 “大纪是只病犬的话,异族便是头凶狼。不过从哪方面说,我都不想异族入主中原。” “或许会议和。”徐牧犹豫了会开口。 “你傻啊!哪怕议和,三两年后凶狼越壮,病犬越弱,没指望的。” “我先前就与你说了,这烂了树根的,没几年奔头的。小陶陶要救国,怎么救?当然,办法是有的,除非他改朝换代,自个做了皇帝,再把整个江山社稷都洗一遍。” “不过,依着他的脾气,不用想,哪怕跪死在金銮殿前,也不会望一眼龙椅。” “乱世忠臣……向来下场都不好。” 常四郎叹出一口气,目光一时微微委顿起来。 “去吧,路子怎么走,是以后的事情。做黑还是做白,我也懒得拦你了。这一轮,便当还了我人情。” 常四郎搓了搓胸膛,“带人去到千里外的老关附近,见着一片梅子林便入几里,在那里,我给你留了八十个侠儿,跟你一路去边关,以后怎么调度,便是你的事情。” 徐牧怔怔抬头,看向常四郎,目光里尽是不可思议。 “莫猜了,你猜不透的。死在了边关,你的庄子,我替你看着。” 徐牧沉默点头。微微想通了,侠儿起事斩皇朝,若是没有幕后,那才叫一个奇怪。 常四郎叉着腰,吐了口唾液,才意犹未尽地上了马车,连告辞都懒得说一声,便让常威调转车头,离开了官道之前。 “牧哥儿,怎的一个个都跟闹鬼似的?” 不仅是司虎,连徐牧此时,心头也颇有无语。 “回庄吧。” “牧哥儿,我们是不是要去边关打狄狗了!” “是。” “我要杀十个百夫长!千夫长!” “还有都侯。”徐牧补了一句,语气沉沉。 “牧哥儿,都侯是个甚?” “狄人将军。” “哈,那我多杀几个!” “好,到时候,哥儿给你掠阵!” 两骑人影,在扬起沙尘的小路上,一路往马蹄湖方向急奔。 …… 等回到马蹄湖,天色已经整个暗了下来。但知道徐牧没回,姜采薇特地让人多亮了一排火炬。 “东家回来了!” 巡守的陆劳,骑在马上兴奋大喊。不多时,周围也有越来越多的庄人,聚了过来。 “东家,无事的吧?听说外头有难民入了内城,颇有些乱了。” “无事。”徐牧笑了声,让人把马牵去马廊。 “东家,夫人让留了鱼汤,我这就去热了。” “东家,今日吕奉带人上山,打了头山猪。我替东家去取熟肉,虎哥儿也有份。” 徐牧心底有些温暖,外头世界再乱,但在马蹄湖的小庄子里,都似家人一般。 “徐郎,暖、暖身。”姜采薇捧着两碗热茶,先递给了司虎,再端着碗,走到徐牧面前。 徐牧静静接过,连着两口喝了个底。 在不久之后,他便要踏上边关的行程,生死未卜。而他的小婢妻,将留在庄子里,倚门相望。 但凡生活安乐,谁又愿意背井离乡。 “陈盛,去把庄人都喊来。” 陈盛似是猜到了什么,点点头,迅速往庄子里跑去。半个时辰之后,在亮堂的火把光之下,一百多的庄人,不分妇孺老弱,都站在了湖边的沙地上。 “且住。”徐牧吐出二字。 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连最淘气的孩童,也乖乖地收了声音,认真地站在父母身边。 如他们这般的年纪,都听过自个东家的故事。像什么一剑杀死三十个老匪之类的,比比皆是。故而,他们会很崇拜。 徐牧抬起头,注目着前方的庄人。很多时候,他都在问自己,带着这么多的庄人,他要如何活下去,如何平安喜乐,如何搏一份足够安度一生的富贵。 他似无根的浮萍,似丧家的野犬,但又如何,吊着卵的好汉,敢火中取栗,敢虎口拔牙,敢拼敢杀,敢走出一条亮堂的大路。 “听我讲。”徐牧凝住声音。晚风把他的头发撩起,吹得袍角拂动。 小婢妻从后取了件暖袍,披在他的身上。 无数的庄人,都一时间抬起了头,目光灼灼看着他们的小东家。田松亦在其中,满是伤疤的脸,此时显得无比坚毅。 “我等都知道了,边关兵祸,百万难民逃入内城。” 有几个后加入的难民,听着徐牧的话,一时痛哭起来。 “莫哭,昂起头。”徐牧语气沉顿。 “生在乱世,并非我等的错。但老父无天伦之乐,妻儿无果腹之食,便是我等的错!” “北狄人若破城南下,便是一场乱世。” “不问人间太平,这一生,我等只问心头无愧!” 徐牧咬着牙,面色愈渐发沉。 “明日一早,本东家便二千里北去边关,有相随者,请往前十步。” “若能金戈铁马,破虏杀敌,谁敢言,我等只是大纪匹夫!” “吼!” 无数的庄人,喉头发出狂吼的声音,身子健壮者,纷纷出列十步,面色上,尽是遮不去的坚毅与萧杀。 第一百五十章 辞家破贼 火把的亮堂,久久不息。 晚风之中,徐牧抬起了目光,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几十个青壮。一张张熟悉的脸,都坚定不移地看着他。 “陈盛。” “东家,我不……看庄子,我要跟东家去边关打仗。”陈盛红了眼睛,紧张地开口。 徐牧怔了怔,有些好笑。 “我原本就想让你去。” 陈盛顿时狂喜起来,几步跑到了徐牧身边。 “吕奉,陆劳。” 吕奉和陆劳两个,刚要满脸欢喜地跑近。 “你二人……留在庄里,若是有事情,便去常家镇那边,让常少爷帮着。” 吕奉和陆劳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才一脸无奈地往后退却。 徐牧心头也有些无奈,在当初,五个赶马夫拜他为东家,便注定生死相随。 陈盛,周遵周洛,另外两个,则是吕奉和陆劳。这五人,说是他的老班底也不为过,都是一刀一剑杀出来的好汉。 “田兄,随我一起。” 田松正着脸色,即便身子还有些伤,但依然稳稳走了出来。 这一路去边关,定然要骑马奔袭,三十匹的好马,徐牧不想都带去。 何况,到时候还有袁陶的三千老卒,以及常四郎送的八十个侠儿。 再点了十几个青壮,足够了二十之数,徐牧才挥了手,让庄人先散去。 “陈盛,带人下去准备,不仅是二把木枪,还有铁弓箭壶,都要准备多一些,另外,每人带两套麻面。” “东家放心。” 陈盛刚往回跑,便被吕奉和陆劳两人捉到一边,先揍了二三拳。 晚风之中,火把终于燃到尽头,让马蹄湖周围的夜色,再度暗沉沉起来。 “回去吧,今夜早些歇息。”徐牧叹了口气,抓起小婢妻的手,便要往庄子里走。 让徐牧奇怪的是,小婢妻姜采薇,垂着头一动不动。 “怎的?莫要担心,这一轮问题不大。” 每次都这样说,但还好,每次都死里逃生了。 “对了,那四个财宝箱的位置,我且告诉你。” 徐牧指了个方向,忽然又觉得不对,自己仿若在交待后事了。 果然,姜采薇一下子红了眼睛,抱着他哭了起来。 徐牧心头发酸。边关烽火连天,谁敢说一路平安。何况,姜采薇当年,也是从难民堆里走出来的人,自然知道其中的危险。 “莫哭,我很快便回——” “徐郎,留个种。” 姜采薇昂起头,脸色变得无比认真。 徐牧一时怔在风中。印象中,小婢妻向来是个脸皮子薄的人。这段时间,因为庄子内外的事情,很多时候,他都没有顾及小婢妻的心事。 “徐郎,留、留个种!”姜采薇红着眼睛,站在夜色中,再度泪雨梨花。 徐牧带着微微哭腔,应了一声之后,将楚楚可怜的姜采薇抱起来,往旁边的林子里走去。 古人有寄相思的说法,他不在,或者他死在了边关,小婢妻该如何,这一生又要怎么撑下去。 不得而知。 兵荒马乱的年代,他最大的念想,无非是带着小婢妻,一路平平安安地走下去。 没有指望一击即中,徐牧抱着姜采薇,两个人在夜色之中,融化成一团。 很久以后,徐牧即便身在边关,依旧还记得清楚,这一夜的时间,姜采薇在他耳边,那副呢喃的哭泣声。 …… 清晨,裹着露水的雾霾,开始打湿人的眼眶。 姜采薇盘起了惊鸿髻,穿起了一件秀梅的新襦裙,站在晨风之中,替徐牧慢慢系上袍甲。 烈马在旁,撒娇似地吐着鼻气。 系完袍甲,姜采薇小心地抬了手,将一枚平安符,嵌入袍甲的衣领里。 “我不在庄子,若遇着大事情,便往后山跑。后山的南面有个山洞,我放了些干粮在的。” 姜采薇倔强地摇着头,“我便在庄子等你,替你看着家业。私酒的生意,也想办法多做一些。” “有些傻……”徐牧心头发涩,一把将小婢妻揽入怀中。 “前路不知归期,徐郎若半年不回,我、我便带人入边关去寻。” 徐牧紧紧闭上眼睛,忍住了掉泪的冲动。 “等我回了,便去长阳总司坊,许你为我徐牧正妻。” 姜采薇咬着嘴唇,点点头。待徐牧牵着马,没走出两步,她便红了眼睛,站在晨曦中,捂着嘴小声呜咽起来。 徐牧咬着牙,并无回头。 二十骑的人影,皆已经系上袍甲,取了刀枪弓箭,告别双亲妻儿,满脸萧杀地尾随在后。 “我等辞家破贼!不枭狄狗,誓不还!” “东家曾言,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一死谢苍生,吾等皆不做匹夫!” “敢去否!” “同去!” 二十余骑的烈马,再无任何停顿,扬起漫天的沙尘,往莽莽前路奔袭而去。 姜采薇跑到路口,整个人哭花了妆。在她的身后,诸多的庄人们,也齐齐躬身,长拜不起。 “我儿李破山,天下第一名将!” 老秀才醉醺醺地要跨出楼台,若非是旁边的陈打铁拦住,估摸着便要摔个半死。 微风之中,陈打铁眯起了眼睛,看着前方渐去的人影,一时陷入了沉思。 …… 长阳城。 坐在垂柳之下,袁陶咳得脸色惨白,好不容易才端稳手里的药汤,一口气喝尽。 “主子,小东家已经去边关了。” 袁陶并未答话,转了头,裹紧身上的大氅,静静看着面前的湖光水色。 许久,才沉沉起了身。 “顾鹰,顾好小东家的庄子,若有哪个不长眼的,你便动刀!出了祸事,自有我来扛!” “主子放心!” 常家镇。 常四郎一边系着袍子,一边咬着嘴里的馒头。不时目光远眺,看着前方蜿蜒的林路。 “少爷若想去送,该早些的,小东家都走远了。” “老子才不送。”将馒头整个咽下,常四郎才悠悠吐出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 “他去边关,不仅是顺了我和小陶陶的意思,更是要谋一条出路。” “这世道哪儿都是黑的,小东家要起势,这一轮的二千里边关,便是迈出去的第一步。”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夜色苍凉 踏踏踏。 二十余骑清冷的人影,沿着纪江边上的官道,急急奔袭。 “停马。” “呼!” 徐牧骑在马上,冷然回过头,看着后方的景物,再往前二三里,他们便算出了内城。 离内城越远,官道便越发狼藉不堪。徐牧仅转头看了几眼,便发现至少六七具死尸,抛在路边。 有半死不活的逃难百姓,嚎啕着从旁经过,可怜兮兮地扬起手,伸向徐牧等人乞食。若放在以往,他们定然不敢招惹强人,但这般的岁月,这般的饥饿,已然都顾不得了。 “陈盛,送些干粮。” 陈盛点点头,从马腹下的包袱,取了十几个杂粮馒头,还未送出去—— 转瞬间,四周围尽是呼天抢地的嚎啕,朝着他们扑来。 “东家,人太多了。” “只留二日的,都送出去。”徐牧声音发沉。 没有干粮,他们这二十余人,有刀剑弓箭,自然有的是办法,但这些难民,伤痕遍布,奄奄一息,连步子都迈不稳了。 “东家,朝廷怎、怎的不赈灾!”陈盛气得怒叫。 徐牧没有答话,凝着脸色,让二十余骑人马收拾了一番,继续往前赶路。 在他们的后头,难民堵成了一大圈,不断疯抢着吃食。 往前又赶了一程,没了纪江的流淌,地势越发荒芜,不说林木,连棘草都被人拔光了。 一株扒了皮的老树,曝裂的树干上,还留着密密麻麻的牙印子。 “东家,那些人在挖荸荠。” 荸荠,也叫马蹄子,埋土很深,单单用手来挖的话,人会极累。 此时,便有数百个难民,黑压压的一大群,蹲在即将干涸的沼地上,一边哭着,一边拾了枯枝树杈,不断往泥地里刨。每每刨出一个荸荠,便会引来数十人的争抢。 抢到手的人,顾不得扒去泥垢,乌黑的一小坨,整个咬入嘴里,吃得满嘴是血。 即便如此,还不断被旁人用手抠着嘴巴,试图从嘴里抠出来。 “东家,我、我看不下去了。”陈盛虎目迸泪。 “先走。”徐牧咬着牙。 他想起了常四郎说过的话,大纪朝并非是灾荒无粮,而是天下间七成的粮食,都不知去向。 乱世储粮,富可敌国。 但凡朝堂上还有些良心,这时候都该赈灾了。这难民的惨状,与长阳的富庶,是何其的格格不入。 “我说了走!”徐牧低喝。 二十余骑人马,才收回了沉默的目光,只将滔天的怒意,落在了马鞭上,将烈马赶得飞快。 从内城去老关,至少有七百里的路程,即便是再快,也需要三四天的时间。 夜色渐深,一群人只得避入林子里,起了篝火,暂做休息。 “长弓,去高些的树木值夜。” 裹着灰袍的弓狗,点了点头,迅速爬上一株光秃秃的老树,寻了截树杈子坐下。 “附近的树皮,都被人扒光了的。明明这里离着内城,便不多远。”在这个问题上,陈盛还在怒不可遏。 徐牧心底叹气,越接近常四郎和袁陶这些人,他越发明白,这个世道是何等的残忍。 “莫理,好生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一行人点头,安排了值夜人手后,正要休息一番。却不料,还未过多久,在树上微酣的弓狗,一下子蓦然抬头。 值夜的周遵几人,也匆忙往回走来。 “怎的?” “东家,有难民围过来了!” 徐牧皱住眉头,北去二千里,沿途难民成殇,他原本就不指望一路通达。但却始料不及,这些难民会如此疯狂。 二十个带刀大汉,岂是这么容易对付的。 “东家,人靠近了!”陈盛咬着牙,走到徐牧身边。 “骑马离开。” “东家,这些人堵了路子!” “抬刀!”徐牧眼色发沉,低喝一声之后,自个从腰间拔出来了长剑。当初从边关过来,他早已经知道,难民饿到极致,是何等的疯狂。 锵锵锵,二十余人,缓缓退到马匹附近,抽出了负在背上的朴刀。 弓狗仅有的一只眼睛,在夜色中隐隐发亮。 喀嚓。 枯枝被踏断的声音。 不多时,攒动的人影,缓缓聚了过来。 一个光头大汉,不知吃了何物,满嘴都是油水,肚子圆滚得像妊娠期一般。 他仰起头,抹了一把嘴巴,顿时整张脸都变得油腻腻起来。 在他的身后,几十个难民同样吃得满嘴流油,落在阴暗处的一些,还抱着几个奄奄一息的垂髫小儿。 “东家,人食人……” 周遵在边关之时,曾有一次出庄打探,回来便坠马发呕。 徐牧手掌微颤,并非是害怕,而是痛心。先前在望州,第一次出城收粮食,便遇到了难民帮,差点被堵死在半途。 不管怎样的环境,恶人,永远是恶。 对面的光头大汉,睁圆了眼睛,看着徐牧等人后面的马群,随即尖声大笑。 目光无神,牙齿发乌。 “先前打了头狍子来吃,这会儿,又、又要吃马了。”光头揉着自己的肚皮,稍了稍,突然莫名其妙地哭喊起来。 情绪无常,俨然一个疯子。 这赤秃秃的山头,连树皮草根都拔光了,哪里来的狍子! “杀过去!”徐牧咬着牙。 二十余人的青壮,早就愤怒不已,在陈盛这几条好汉的带队下,挥舞着朴刀,朝着难民帮杀了过去。 仅仅一个照面,便有七八个疯狂的难民,倒在血泊之下。 “吃、吃马肉,这是马肉,马肉便不咸了——” 徐牧动怒,往前连着戳了三式,鲜血迸溅而出。还在胡言乱语的光头大汉,吃痛地哭了起来,似是打了一个饱嗝,呕出一坨指头模样的肉块,吐到徐牧身上。 徐牧冷冷回了剑,将身上的污秽掸掉,沉沉立在夜风之中。 几十人的难民帮,这时候已经生了惧意,倒下十几个之后,余下的人,都哭喊着往前狂奔。 “东家,孩子都救回来了。”先头的几个庄人,各自抱着一个孩子,声音嘶哑地走回来。 “牧哥儿,这些娃儿都生病了。” “不是生病。” “东家,我去拿些吃的。”陈盛匆匆跑了一轮,取来几个馒头,刚递到其中一个孩子的嘴边。 孩子急忙张嘴,馒头还没入口,却“嗝”的一声,干呕得连连大咳,脸色惨白。 在场的人,心底都是一痛。 “上、上马,赶去前方的镇子。”徐牧回了头,往前看了一眼,只觉得整个大纪的夜色,变得愈加苍凉。 第一百五十二章 枯草里的侠儿 奔袭的马蹄声,不时回响在官道之上。 一夜过去,徐牧一行人,才堪堪赶了一百多里,来到一个小镇子前。 庆幸的是,面前的这处小镇,俨然是作为了中转,新建了驿馆,有数百人的营兵,持着长戟来回巡哨。 也难怪附近,并无太多疯狂的难民。 “陈盛,你带人在此地休整,我先入城一趟。” “东家放心。” 徐牧点点头,领了几骑人马,各自带了孩子,在出示了牙牌之后,方能入得城里。 比起外头的灾祸,镇子里还算安稳,零零散散的,还有酒铺食肆,甚至还有一个不大的钱庄。 “周遵,去看看有无武行。” 跟随来的周遵,点了点头,带着另一骑人马疾行而去。 徐牧沉着脸色,左右看了看之后,才在最近的食肆里,买了些干粮和水袋,另要了一个食桌,点了些清淡的米粥。 这一会,带着的几个孩子,才算是彻底放开来吃,一个个狼吞虎咽,吃得满嘴都是。 徐牧难得露出笑容。 “东家,人带来了。”周遵喘了口气,领着三四个健壮的大汉走入。 “可有武行公证。” 为首的大汉,急忙拿出公证,让徐牧瞧了个仔细。 “马蹄湖?可是渭城那边的?” “自然是的,这一轮,送家里几个娃儿回庄。” “小东家给多少银子?” “先给五两,回了庄子,多给三十两。” “接了。”几个武行满意地笑起来。 徐牧并未立即掏钱袋,相反,语气一下子变得沉沉。 “你应当也看出来了,我等带刀带弓,并非是普通人,若是列位动了歪念,我这几个甥儿回不到庄子,天涯海角,你等也莫活了。”ζΘν荳看書 司虎在旁,适时抬了手,拾起一块压桌脚的石块,仅放在手掌里捏了几下,瞬间化成了齑粉。 几个武行吸了口凉气,高报酬以及这副手段,这样的人,自然惹不得。 “小东家放心,定然不会有差错。” “那再好不过,带着这份书信,交给马蹄湖庄子的夫人,便能领齐酬金。” 这歪歪扭扭的字迹,估摸着整个大纪,也只有他这位穿越人士,会写的这么丑了。 徐牧分出一袋干粮,递给一位大些的孩子。 那孩子刚接过,便立即跪在了地上,冲着徐牧“砰砰”磕头,后边的几个孩子,亦是如此。 “且去吧。” 几个武行把孩子扶起,对着徐牧一个长揖,才沉沉踏了脚步,往食肆外面走去。 “牧哥儿,我等如何?” “继续赶路。” 镇子里太多营兵,若是他们二十余人都入城,指不定要被严查,索性先离开再说。 出了镇子,寻回陈盛等人,二十余骑人马,才重新踏上征途。 …… 三天之后,好赶慢赶,总算是赶到了老关附近。 如常四郎所言,这处原本荒废的老关,已经在重新修葺,至少有数千的民夫,不断吊着绳子,攀着高耸的老关城墙,战战兢兢地补着墙泥。 “东家,那几个是死了?” 循着陈盛的声音,徐牧抬头看去,发现偌大的关墙之上,至少七八个的民夫,被绳子吊在半空,四肢虚张,每每被风吹动,便会随风微微晃摇。 这模样,不知死了多久了。 “寻梅子林。”徐牧转了头,如这样的惨状,这一路过来,数不胜数。 他有时候会生气,为何穿越而来,并非是大纪皇帝,或者某个权臣,这样的话,尚且有机会清洗一番社稷,救国救民。 但他只是个棍夫,即便一路小心翼翼,到了现在,也不过一位名不经传的小东家。 二十余骑人马,重新踏起烟尘,远离了官军巡哨的范围,往官道右侧的野地奔去。 估摸着是临近老关的缘故,附近的棘草林木,尚有一份生机在。但同样有零散几拨的难民,偶尔在林间冒头,扒着树皮和草根。 “怎的还不赈灾!”类似的话,陈盛一路上不知提了几次。 徐牧也脸色发沉。 若是知道是哪些人藏了粮食,他真恨不得,带着司虎上门杀一波。 “东家,那是梅子林?” 徐牧抬头来看,发现离着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片满目狼藉的小树林,光秃秃的,唯有一些林木最高处,一些枯皱了的生梅子,在风中微微吊着。 “哥几个,催马。” 踏踏踏,二十余骑人影,循着梅子林的方向,继续往前赶路。未到黄昏,在越过一大片的干地之后,在一汪即将干涸的潭子边,缓缓停了马。 隐约可见十余间茅草屋,若真是侠儿,天知道这帮人怎敢的,在老关的营兵眼底下,这般好胆。 徐牧下了马,走入漫过膝盖的枯草里,抬头目光四顾。 有风吹过,脚下的枯草随着风向晃摇,发出“沙沙”的声音。不知名的野鸟越飞越高,转瞬间消失不见。 喀嚓,踏到一具白骨,徐牧微皱眉头,继续往前走。 “东家,这有些不对,该抬刀了。”陈盛凝着声音,带着二十个庄人,缓步跟在徐牧身后。 徐牧抬着手,示意别轻举妄动。 沙沙沙。 似是有数不清的人影,正踏着枯草而来。 “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斩皇朝!”徐牧冷着脸,沉声高呼。 呼。 不多时,数不清的白衣人影,从枯草里腾跃而出,在微微黄昏的天色中,一个个的,宛如天仙洛凡一般。 为首的那位中年男子,五官俊朗,英姿焕焕,手持一把撑开的伞剑,从半空徐徐落下,落到徐牧面前。 “马蹄湖小东家?” “正是。”徐牧拱手长揖。 中年男子收了伞剑,沉沉看了徐牧几眼。 “可有公证。” 徐牧犹豫着,递出去自己的牙牌。又非官家,查什么公证。 在后头的陈盛等人,也脸色微顿,赶到徐牧身后。司虎抱着劈马刀,铁塔般的身子,遮去了半边残阳。 弓狗伏在枯草里,二指已经捻去箭壶。 “陈家桥拜见东家!”让徐牧始料不及,中年侠儿辨认了徐牧的牙牌后,蓦然间屈膝半跪,双手抱拳。 “我等拜见东家!” “拜见东家!” 偌大的枯草地,四周围之间,想起了声声洪亮之声。 徐牧怔在原地,许久才如梦方醒。常四郎这造反头子,是真给他送了一份大礼。 第一百五十三章 再回漠南镇 拜完东家,一大帮的人马休整之时,陈家桥开始语气沉沉。 “东家,这一轮的时间刚好。” “内城一带,得到的消息,是从西北疆召回的十万纪卒,开始奔赴边关。” 徐牧微微皱眉。当初袁陶便说过,当十万援军开始奔赴边关,便是他出奇兵的时候。 他原来还以为是唬人。毕竟按着常四郎的说法,如今的大纪,等同于割据局面了。 “西北疆?” “都是些老兵户,前几年便说散户回乡了,但磨了许久,这些老兵户磨白了头,还是走不得,住在军寨里混吃等死。” 徐牧有些糊涂,“陈先生,为何这内城,偏又不见兵户制。” “不一样,西北疆那边是老问题了,百年前闹过几波叛乱,朝堂这些狗货才想了法子,把流民牢犯迁过去,作为辅军。二三辈过后,却不知养出了十万兵户。” 陈家桥语气愤然,“这些个兵户,能打什么硬仗,这大纪朝堂,算彻底烂完了。我先前还是个大吏时,便去过一趟西北疆,那军寨里的营生,真叫一个惨呐。” “陈先生以前还是大吏?” 陈家桥面无表情,“兴武二年的甲科,发去做了个大吏,没干两年,就练武杀人了。” 甲科,至少是百人之内的排名,放眼整个大纪,已经很不得了。再想到常四郎那个妖孽,居然还考了个状元,这都叫什么事情! “不管怎样,这一轮即便是老兵户,但好歹有十万的人数。若是按着我的意思,定然不想帮这烂疮朝廷的。” 陈家桥顿了顿,重新抬起了头,目光里涌出坚毅。 “但少爷说,我等并非是救国,而是在救民。杀一百个贪官,也不如救这一轮的边关烽火。” 不得不说,常四郎确实看得透彻。 “你家少爷,确是个妙人,怪不得你们如此卖命。” “东家,不对的。我等这八十人,往后只归东家调度。除非是说,我等能从边关活着回来。” 话题有点沉重,徐牧突然不想谈下去了。 “陈先生,你们可有马?” “有的,约有五十匹,都藏在林子里。” “还好。” 徐牧松了口气,若是这八十个侠儿无马,去到边关那边,不知要磨蹭多久。 这一路过去,碰到镇子马场的,只能再花些银子,多买一些了。 “东家,今夜且好好休息,我自会安排人手值夜。” 徐牧点头,这连日的奔波,身子也隐隐有点吃不消,确实需要好好休整一番。 “离着老关太近,无事的吧?” “无事,那些狗官兵都是瞎子,怕脏了鞋,不会走这么远的。” 这一句,让徐牧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索性什么也不想,寻了地方开始休息起来。 …… 清晨,清风掠过山岗,吹得荒芜的山头,有了“呜呜”之音。 徐牧睁开眼睛,面朝着当头的晨曦,舒服地吐出一口浊气。 枯草地上,陈家桥已经让人牵来了马匹,八十余个侠儿也弃了白袍,只穿一件贴身的劲衣,把武器藏在马腹边的褡裢里。 陈盛也让随行的庄人,迅速集结完毕。 拢共一百余的人马,在徐牧一声令下之后,朝着官道边的小路,怒吼着奔袭而去。 小半月的时间,一百多条好汉风餐露宿,终于赶到了漠南镇。 “东家,回、回来了!” 陈盛激动地跳下马,抚着脚下的沙地,泪流不止。连田松也忍不住,屈膝跪倒在地,远眺着望州的方向。 余后的,亦有不少边关的庄人,也纷纷走出来,久久沉默。 漠南镇,有一个很重要的意义。入了漠南镇,便相当于到了边关,反之,出了漠南镇,则相当于离开边关。 徐牧眼色微凛,抬起头,远远的似乎还能看见,那一团团笼罩在河州方向的烽火黑云。 “陈先生,可曾听过驼头山?” “驼头山?”陈家桥认真想了想,“东家,我并未听过。” “先入镇吧。” 这一趟来边关,按着徐牧的意思,是不想让官家知道,至少,在那十万老兵户没到之前,他不想有任何惊动。 其中有一个很大的理由,河州的守城大将,是赵青云。 在漠南镇,徐牧没有太多顾忌,由着上百余的人马,稳稳跟在身后。并不同内城,边关民风彪悍,甚至有大些的武行,会拢到二三百的人数。 “东家,这镇子不同先前了。”陈盛叹着气。 当初离开漠南镇之时,他们一行人还特地停留了些时间,虽然比不得内城那边,但也算人来人往,应有尽有。 但眼前的景象,哪里还有什么生气,尽是一片死气沉沉。行人零散,已经没有铺子开门了,七八个难民挤在一间肉铺前,疯狂扒拉着木窗子。 病了的人,浑身发抖地缩在巷子里,不时发出撕裂胸膛的咳声。 瘦弱不堪的落单野狗,来不及跳上墙头,便被三四条大汉逮住,一下子打断了脖子,鼓着大大的狗眼死去。 有白净些的瘦弱孩童,要多走几步,便被娘亲吓得一把抱住,抱入房子里,然后迅速把门闭上。 “牧哥儿,这些人为何不走?为何不逃去内城?”司虎鼓圆了眼睛。 “虎哥儿,这如何走,二千里的边关路。”徐牧没答话,陈家桥已经吁出一口浊气。 徐牧微微沉默,他们这一路过来,路遇的尸体,何止上千具,死了的人客死异乡。 没死的人,即便千辛万苦到了内城,也免不了要被驱赶和流放。 皇朝崩坏的社稷,便如同一处巨大的牢笼,将天下所有疾苦都笼罩其中,死了的人,没死的人,一个也逃不脱。 “听说,河州北城门曾有数十万的难民。”陈家桥声音冷冽,“都被那位破狄将军带兵剿杀了许多,人头堆入箩筐,冒了军功,录入兵部,赏了银子。” “那位破狄将军叫?”陈家桥回头,试问着旁边的人。 “赵青云。”徐牧面色骤冷。 “徐坊主放心,我赵青云这一生,与狄人势不两立,此生之所愿,唯报国安民尔!” 小校尉的话犹在耳边,但拿在手里的屠刀,屠刀上的血,已经要血流成河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百骑入边关 偌大的漠南镇,映入眼帘子的,尽是一副副的疾苦之相。 徐牧沉下心头,这一次来边关,他还有一件私事。当初离开边关的时候,喜娘那帮老庄人,因为军功的犒赏,分到了一处荒村里。 “西面那个小荒村?早烂了的,死的死,逃的逃,还有些做了边关小花娘,半个馒头一轮。” 一群晒着太阳的老难民,发出嘶哑的笑声。 “往哪儿去了?” 几个老难民没有答话,抬起了头,看着徐牧挎着的包袱。 徐牧沉默地送了几两碎银出去,待那帮子老难民哄抢一番之后,才继续开口。 “听说、听说了的,修墙的民夫不够,那位赵将军便派人去附近的村子拿人,拿了许多回去。” 徐牧脸色越发地沉,“有无一帮背着大弓的村人。” “怎知!” “驼头山可听过?” “驼头山……往北面去,要过一百多里的荒漠才到。” 从漠南镇去河州,中途有二百里的荒漠,黄沙漫天,且有沙狼成群扎堆,捕食落单的路人。 听完,徐牧刚要离开。却不料,猛然间听到前方不远,一阵阵叱喝的叫骂声。 原本还在咬银子的几个老难民,一下子惊得脸色惨白,什么都顾不得,便要往巷子深处钻去。 “小东家,拣货的人来了!速速走啊!” 没等徐牧回神,偌大的一个漠南镇,随着一阵仓皇失措之后,一下子又变得死寂起来。 “该多凶的老匪,才会让人如此惊怕。”陈家桥皱住眉头。 “东家,是官军来了!”这时,在外巡哨的周遵,面色凝重地走回。 “是官军,更该死!”陈家桥摘下伞剑,眼色里满是杀意。 “先前那老民说,官军会出河州拿民夫,哪里有这么简单,依着这帮子狗官的脾气,定然趁着时候,烧杀抢掠一番。” “周遵,几人。” “东家,约有百人,已经近了!” “遮麻面!” “呼!” 徐牧身后,百多人的队伍,瞬间拿出麻面,冷冷遮在脸上。 “抬刀!等我命令。” 锵锵锵。 刀剑出鞘的声音,在空荡的漠南镇,萧杀地响彻起来。 镇子口的沙尘,一下子弥漫起来,迷住人眼。 先是烈马停蹄的吁声,随后,又传来袍甲厮磨的铮鸣。等徐牧抬起头,镇子里的大路上,已经有一大队的官军,持着武器越来越近。 两帮子的人马,终归堵到了一起,为首的那位官军都尉,远没有想到,这来来往往的漠南镇里,居然出现了上百余遮麻面的汉子。 看着不像普通人。 “哪、哪来的远客!”都尉凝着脸色,又不想在失了威,将手里的长刀,晃得嗡嗡作响。 徐牧并无答话,抬起的目光,看得清这帮官军的身后,正押着三四架的马车,马车上,尽是搜刮来的东西,有一袋袋的杂粮,卷皱的绸缎,绑着四蹄的牛犊……杂七杂八,堆了满满几车。 “让!”见着徐牧等人无动于衷,都尉涨红了脸。 徐牧目光发冷,在他的旁边,陈家桥手臂青筋暴起,若非是徐牧没有下令,估计就直接开杀了。 “我等是官军!”都尉抬着刀,终于有了恼怒。当然,摸不清对面的路子,他一时也不好下手。 “举刀!”徐牧冷喝。 这一波不能退,退了,二十余个庄人还好说,但那些跟着来的侠儿,必然会心生不满。 在后头,上百人的队伍,冷冷举起手里的刀剑。 “让!”徐牧冷喝。 都尉退却几步,面色阴冷。 “远客,敢否摘下麻面?” 徐牧冷冷一笑,这等时候,傻子才会摘麻面。 “吾乃河州孝丰营,都尉张禄!远客,你惹祸上身——” “让!”徐牧横着剑,整个人一时萧杀无比。 边关不同内城,秩序早已经崩坏,这帮子的孝丰营官军,居然还是河州的守军,都敢出城掳掠了。 都尉梗着脖子,还想再撑一会。 “我等乃是官军!” 嗡! 徐牧身边,陈家桥直接出剑,冷风掠过,都尉身边的一个近卫,瞬间被斩断了半截手臂,半跪在地上嚎啕痛哭。 “尔敢……”后半句话,都尉生生咽了下去。 不用他开口,百余人的官军,颤颤巍巍地让开一条通道,握着刀剑的手,不断打抖。 徐牧沉默了下,率先上了马。不多时,百骑的人影,迅速穿过官兵的围堵,萧杀地奔袭出了镇子。 …… 漠南镇外,一望无垠的荒漠,漫天弥漫的黄沙。 约出了二三十里,徐牧才停了马。 “东家,我刚才急了。”陈家桥声音微微沉重。 “并无错,砍得好。”徐牧摇头。他能理解陈家桥,就好似当初能理解马六一般,跪在菜市口,即便不成人形了,下辈子还要扫天下。 “你家少爷与我说过,比起内忧,外患实则更加可怕。异族北狄便是一头饿狼,若是入主中原,将是一场生灵涂炭。” “虽然有些矫情,但这句是实话。我等并非在救大纪,而是在救民。” 徐牧身后,上百骑的人影,皆是昂起了头。 “河州城烽火连天,北狄人尚在叩关。河州一破,则狄人涌入大纪腹地。” 还有更大的可能,徐牧并没有说,若真是狄人涌入大纪腹地,大势之下,那些拥兵自重的定边大将,很大的可能,会直接裂土封王。 勤王? 谁会有信心,去扶起一个烂得不能再烂的王朝。 “百骑入边关,生有所去,死有所归,我等不枉一场英雄!” 勒起缰绳,昏黄的天色下,徐牧冷冷抬着头,仿若看见了,河州城头的萧杀之像。 箭雨,崩石,高耸的井栏,呼啸的冲城车,北狄人善用的迂回奔射,修城民夫的哀鸿,以及守城纪卒的仓皇。 “愿将腰下三尺剑,烽火萧萧斩北狄!” 锵锵锵! 上百把的刀剑,同时高高举起,辉映在苍茫的天色之中。 “往北,去驼头山!” …… 河州城头,扎满断箭的伏尸,堆了一摞又一摞。 数不清的民夫抱着头,仓皇地躲在墙垛之下。只等这一轮的箭雨过去,再出来修葺城关。 “推滚木!”赵青云把嗓子都喊哑了,虎铠上满是斑驳的血迹。 很多时候,他都想弃城而逃。但若是逃了,等待他的,不仅是削官,还有失城的死罪。 好不容易擢升的封号将军,他如何能甘心。 “都推下去!” 成扎的滚木,在数百个纪卒的动作下,终于往城墙下轰隆隆碾压,不多时,便碾烂了二辆冲城车,惊得推车的上百个狄人,仓皇后退。 一簇马箭射来,赵青云恼怒地抓起一个民夫,挡在自己身前。 民夫被射烂了半边脑袋,吊头而亡。 “老子是破狄将军!” 箭雨当空,赵青云仰头怒吼。 …… “天上清光留此夕,人间和气阁春阴。” 即便是黄昏了,长阳湖岛的水榭书院,依然是一片祥和。有不少书生学子,在吟诗为乐。 这等颂盛世的诗文,自然引来了阵阵欢呼和喝彩。 袁陶坐在垂柳下,听着听着,在剧烈咳了几声之后,突然就捂着脸哭了起来。 第一百五十五章 青龙营 荒漠百里。 百骑的人马,不时践踏起阵阵的尘沙。待停了马,每个人身上,铺满了一层细细粒粒的黄沙,当真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了。 “东家,那应当是驼头山了。” 徐牧点点头,面前不远的一处孤零零的山包子,形如兽颅,兔唇长颈,应当便是驼头了。 整座山并未见得多巍峨,偏偏寂寥不堪的味道,给边关多添了几分萧杀。 “山势延伸,四周尽是岩堆。这等的光景,当真适合藏匿。” 徐牧奇怪的是,明明是三千老悍卒,为何这等时候,还选择匿身不出,看着边关烽火无动于衷。 又或许,是袁陶给了蛰伏的死令? 带着沉沉的疑惑,并无逗留多久,百骑的人马,循着驼头山的方向,继续一路奔袭。 路遇一群沙狼捕杀难民,一拨飞矢过去,沙狼狂遁逃散。十几个得救的难民,频频给徐牧等人磕头。 “东家,近了。” 先去打探的周遵,拍马而回,依然改不了说话喘气的毛病。 “前方似是有埋伏。” 徐牧皱了皱眉,将手摸入袖子里,取出袁陶给的暗牌。随即,单人一骑,往前飞驰而去。 惊得后面的司虎等人,怪叫几声之后,纷纷迎头赶上。 噔噔噔。 三四声的空弦,乍然而起。十余条人影,冷冷在岩石堆里探出了头。 “莫往前,老子们晒刀了!” “晒了刀,莫不是真准备做老匪了?”徐牧冷静地勒住缰绳,将马停住。 按着袁陶所言,这帮人尽是大纪的老悍卒,为人做事,自然有一番风骨在。便如徐牧相信,在没查探清楚之前,这帮人不会下死手。 暗色之中,十余条人影一阵惊动,许久,才再度开了口。 “敢问一句,是哪家的大王!” “袁家的,寻一位叫封秋的。” 仅仅一句,让这些埋伏的大汉,猛然间住了口,举着火把迅速走近。 “可有牌子?” “自然有。” 徐牧喘了口气,将手里的暗牌,递去给为首的大汉。 不多时,十余条大汉,都脸色一下子涨红,隐隐有虎目迸泪的情绪,但终归是忍住了。 “列位请入!山岩嶙峋,可骑不得马。”为首大汉,重新把暗牌交回给徐牧,做了“请”字的手势。 “下马。”徐牧低喝了句,百骑的人影,缓缓跃下了马,牵在手里,迎着当头的夜色,穿过山脚高耸的岩石堆,往深处沉沉走去。 以徐牧的目光来看,这驼头山下的地段,确是一处天然的屏障,至少排除了骑兵冲杀的可能性,即便有探子迂回,在山下居高临下,也很容易看得清楚。 “这位……东家,国姓侯还说了什么?”带路的大汉转过头,眼睛里满是期待。 “说你们尽是吊卵的好汉,这一轮,让你们跟着我。” 大汉微微激动起来,显然没有忤逆徐牧的意思,只顾得前半句的夸奖了。 “小东家不知道,当年国姓侯离开边关,我等三千人,真恨不得随他同去。”大汉揉着眼睛,声音里满是酸楚。 类似的往事,徐牧已经从袁陶嘴里听过,大致是幼帝登基朝堂内斗,怕他这位螟蛉子改朝换代,所以早早去了兵权。 这三千人的老卒,也同样被去了官家的身份,只如丧家之犬,无根无萍,蛰伏在边关的烽火之中。 徐牧知道,更大的可能,是袁陶在保护这帮子的悍卒。 “我还记得清,那日边关下了雨,七百里外的雍关还未被打破,国姓侯单人一骑,从边关回内城述职,沿途都是百姓,冒着雨跪在地上恭送。”大汉抹着眼泪珠子。 徐牧面色沉默。 要扶江山的忠臣袁陶,受到的掣肘太多了。 一行人越走越入,仅有的几条火把,明显有些不够用,微弱的光亮,映在嶙峋的怪石上,隐约让人生出心悸的感觉。 “点火盆!” 领路的大汉,对着夜色一声高喊。 瞬间,至少十余盏的火盆,一下打着,四周围的世界,才算慢慢亮堂起来。 徐牧先前便有些好奇,这三千老悍卒蛰伏边关,又无产业军饷,如何存活。 现在他明白了,这一路过去,密密麻麻的,都是晾着的沙狼肉,以及一张张完整的兽皮子。 领路大汉似乎猜到徐牧的疑惑,“先前封将军便让我等猎狼,去卖皮子,有时候还接些武行的营生。” “为何……不回内城。” “小东家,我三千人都讲过了,即便死,也要死在边关,替侯爷看着河山。先前就想去杀狄狗了,只可惜,封将军说没到时候,不让我等出山。” 徐牧心头微涩,在望州有三千筒字营殉国,在这里,又有三千老悍卒,蛰伏待命。 虽说皇朝腐烂不堪,终归还是有吊着卵的好汉。 只可惜当初急急离开边关,未能相识一番。 “可有营号?” “青龙营。” 徐牧并未听过,反而是后面的陈家桥,脸色露出难掩的神采奕奕。 “东家,青龙营在几年前,可是破狄的第一营。听说有二万人——” “都殉了国,只剩三千人了。”领路大汉听到,有些落寞地转了身,指着两侧密密麻麻的岩石堆。 微微矗立的形状,如连绵的小坟山。 徐牧顺着火光细看过去,发现大多是衣冠冢,杵着木质的长枪,挑着褴褛的袍甲,在风中轻荡。 “有的尸体被马箭射烂,有的被崩石打烂,有的被狄人捉去喂了狼,有的被烧成了炭粒。”薆荳看書 “侯爷告诉我等,大纪风雨飘摇,我等身为士卒,若守不住江山社稷,有何颜面回内城,见父老和妻儿。” “若有一日,待天下太平,边关安和,我等也会去长阳的大酒楼,喝几杯烈酒,吃几尾纪江里的桃花鱼。” 徐牧顿住脚步。 在他的后头,百余的人影也跟着顿住脚步。 徐牧伏地相跪,百余的人影,也跟着伏地相跪。 “拜送!”徐牧咬着牙,朝着那些在风中晃荡的褴褛袍甲,作揖长拜。 “拜送——”百余的人影,跟着颤声高呼。 第一百五十六章 敬拜青龙营三千虎士 冷风之中,徐牧沉沉起了身子。心底里,依然是一股五味杂陈。 褴褛不堪的袍甲,依然随风摇晃。天知道在他乡的户院里,有多少村妇和孩童,在倚门远眺。 “小东家,请往这边。”领路大汉的声音,分明也有了几分哽咽。 “有劳。” 迈起脚步,走过岩石堆成的坟山,约在二炷香后,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总算上了山,继而走到一处稍平坦的地势之前。 拢共有上百间的茅草屋,皆是叠楼的模样。在平地边侧,有一大洼的水潭子,水色有些污浊。 潭子边生长着不知名的野菜,绕了一大圈,颇有几分整齐,应当不是天然生长。 搭建的老马廊,只见十几匹鬃毛稀落的老马,微微不安地刨着蹄子。 在平地的最中间,一面绣着腾云青龙的老营旗,被夜风吹得呼呼作响。 三千人的老卒营,只为了一个信念,便在这般萧冷的边关,蛰伏着活了下去。 “小东家,封将军来了。” 徐牧抬起头,不多时,便看见一位健硕的男子迎面走来,步子很大,颧骨很高,额堂上的皱纹很深,连着腰间系着的朴刀,也很旧了。 “内城徐牧,拜见将军。”徐牧静默了下,稳稳拱手。 人影走近,顺着徐牧的声音,也做了抱拳的动作。 “我已经不是个将军,小东家唤我名字即可。”封秋吐出嘶哑的声音,脸上露出笑容。 “先前有人来报,说侯爷终于派人来了,我三千人的青龙营,皆是翘首以盼。” “来,小东家请入屋。列位好汉,也自可入屋休息,稍后会有人送吃食过来。” 徐牧松了口气,他先前还怕这封秋是个老兵痞,说不通道理的那种。现在来看,确是不可多得的良将。 只带了陈家桥和司虎,三人跟在封秋后面,走入了最正中的一方草屋。 刚坐下,封秋便已经开口,声音有些微微着急。 “小东家,能否看一眼暗牌。” “自然的。”徐牧平静地将暗牌递去。 不多久,捧着暗牌的封秋,渐渐的,眼睛里有了微微地湿润。 说实话,徐牧能理解这种感受。就好比一个被罢免的老官,突然又受到了重用,激动之情何以言表。 “小东家,侯爷最近如何?”将暗牌递回,封秋喘出一口大气。 “最近染了风寒,咳得有些重。” “并非是风寒……侯爷两年前,在边关受过箭伤,差一些射烂了胸膛。若是早些医治,便无这等的遗症了,但侯爷撑着身子,带着我们骑马奔波了三日,拔了狄人在雍关前的四个营寨。” 徐牧露出苦涩,放在天下太平的年头,如袁陶这样的人,堪称为国之大贤了吧。 如这种颇有沉重的话题,徐牧有意避去,要不了多久,他要带着这三千人去和狄人厮杀,士气不能受染。 “对了封秋,边关的情况,现在如何?” “还能如何?那位破狄将军还算是有些血性,并没有弃城逃走。不过现在的情况,依然很不好。” “狄人的兵力,已经增到了十三万。而河州的守军,加上临时征募的民夫,一起守城的,也不过四五万人。” “过个几日,西北疆的那十万老兵户,应当也能赶到河州。但即便如此,我估计河州也守不住。” 徐牧点头,封秋的分析并没有错。 北狄节节胜利,士气会越来越高涨,反观河州那边,未战先怯,顶多是靠着一股怒劲,仓皇而守城。 “先前小东家还没来,河州告急,我差一些忍不住,要带着人去拼杀了。”封秋语气颇为无奈。 幸好是忍住了。 若非如此,这一轮来边关,他只能带着百骑人马,打打秋风了。 三千人,人数并不多,但已经够了一个出奇兵的小规模。 “封秋,有无办法越过河州?” “越过河州?小东家,我等不是要驰援河州吗?”封秋怔了怔,他最先的想法就是这样,投身去河州,被编营,然后上城墙守城。 “并不是,若是这般去河州,没有任何作用。侯爷与我讲过,你们的作用,是作一支奇兵。” “但为何要越过河州?小东家,莫、莫非是想和狄人打遭遇战?” “遭遇战打不得,北狄都是骑兵,而且擅长迂回奔射。” 若真带着三千人去和北狄硬刚,估计用不了几轮,便被狄人的马弓,射死一大批了。 虽然不明白徐牧的意思,但最终,封秋还是选择了信任,毕竟,这可是袁陶钦点的人。 “小东家,若要越过河州,并不是没有办法。但需要从驼头山下的岩石堆里,循着陡峭的路走下去。先前狄人还没叩城之时,我也曾顺着那条路子,走过二次。” “很凶险么?” “很凶险,那边的岩石堆很高,摔下去定然是个死,而且不能带着马匹。” 没有马匹,意味着只能带些随身的干粮。 摆在徐牧面前的,实则只有两条路。第一条,便是干脆去河州,帮着赵青云守城,但这样一来,并没任何作用,顶多是被当炮灰来使。 第二条,绕过厮杀的河州城,深入狄人势力的腹地,做团战搅屎棍。 徐牧选择后者,这烂到根的皇朝官军,他融不进去。再者,他现在还是以义士的身份带军,不能太过招摇。 “封秋,青龙营里的三千人,可都备着袍甲刀器?” “自然有的。”封秋露出笑容,“即便被去了官家身份,但我等在驼头山上,亦是隔日操练,拭甲磨刀。” “只等哪一天,我等便以三千人出山,杀入北狄人的阵中,哪怕一死殉国。” 徐牧心头微动,想起了那一天,同样是三千之数的筒字营,在狼烟和箭雨之下,奔向望州城头赴死。 他很不想,再出现这种悲壮的局面。 “并非是赴死,狄人也并非是万不可胜——” “小东家,我等三千人,已经早有死志。”封秋声音凝着,突然就起了身,几步走到草屋的门边。 “小东家,且一起过来。” 徐牧错愕着起了身,几步走近。 夜空当头,封秋从旁拿起一个老旧的牛角号,呜呜吹了两声。 瞬时间,三千人的青龙营,便迅速集结在了偌大的平地上。 “小东家,我等不畏生死。”封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涨红。 “活到现在,三千的青龙营,已经一无所有。唯有舍生忘死之志,无所匹敌。” “若真不幸一死,又何惧马革裹尸!” 封秋抬起了手臂,在他的面前,三千人的青龙营,皆是面色坚毅。 “侯爷说过,若铁骨铮铮,且万死不辞,我等便是纪人的长城。” 徐牧沉默不答,那股悲壮的吃力感,一时间又填满了胸膛。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三千青龙营。在其中,有年长些的,已经生出了白发。 任何一个时代,都不缺英雄。缺的,是敢赴死,一往无前的英雄。 “敬拜青龙营三千虎士,请与我徐牧一道,杀一轮边关烽火,枭首破敌!”徐牧仰起头,冷声怒喝。 “同去!愿随赴死!” 激昂的声音,不多久,弥漫在苍莽的夜空之中。 第一百五十七章 雨夜行军 在徐牧的面前,铺着一张有些潦草的地图。山是倒勾子,水是寥寥两撇。 封秋停了笔,语气有些惭愧。 “小东家,你暂且将就着看,边关一带的地势,大概就是如此了。” “有劳。” 徐牧凝着眼色,循着面前的潦草地图,开始认真琢磨。 “封秋,河州城前,已经堵了十三万的狄人大军?” “确是,听说这一次的北狄狗,似是下了决心,誓要吞我大纪。” “十三万大军……望州到河州,可有一百二十里地。” 徐牧陷入沉思,恍惚间想起四通路的小庄子,不知有没有被狄人烧了去。 “北狄的粮草辎重,是从望州输送吧。” “自然是的,附近一带,也只属望州是大城。狄狗善骑,再加上屠城的毛病,并无民夫输送粮草辎重,所以,一般是分批千人队,前去输送。” 徐牧沉下脸色思考,久久,忽而又抬起了头。 “封秋,截粮道如何?” …… 泊泊的雨水,落在边关的古墙上,冲刷去一阵阵斑驳的血污。箭雨和崩石交织,不时将落在河州的城墙上,让这座二百余年的古城,一时又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踏踏踏—— 河州城外。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行军长伍,穿碎了瓢泼的雨幕,脚步沉沉。在其中,不时有满头银发的老兵,走着走着便一头栽下,再也起不来。 “大纪山河不容有失!急行军!” 一个骑着老马的将军,连头盔也不披,同样是满头银发,发出的声音却撕裂了雨声,洪亮无比。 “廉将军,只差二里便到河州城!” 银发老将听着,一时变得神采奕奕。他回了头,有些沉默地望着后方的十万大军,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尽头。 说是大军,实则不过是十万的老兵户。这几十年来,随着西北疆的战局平定,他们这批牢犯的后辈,估摸着是最后一批兵户了。 “抬起头!行军!朝堂有言,若是我等立下军功,便能迁去内城,恢复纪民的身份!” 廉永再度怒声。 急急的催促下,十万仓皇老卒,开始迈动脚步,踏过四溅的积水,往河州行去。 当头的上空,隐隐还有崩石的呼啸,掠过他们的眼帘。 …… 边关下了一场雨,远景雨色模糊,近景同样浑浊不堪。 徐牧拢了拢袍甲,稳稳立在驼头山的悬崖边上。在他的下方,并无郁葱的山色,唯有的,只有一坨坨古怪嶙峋的岩堆。 “东家,十万老兵户已经到了河州。”陈家桥走近,撑起了剑伞,替徐牧遮去洋洒的雨。 “上城了么。” “还未歇息,便被催促着去守城了。领军的是老将廉永,尚有武勇。” 徐牧吸了一口气,转过身。 三千的青龙营,八十余位侠儿,还有追随来的二十个庄人,都已经披上了袍甲,持着武器,萧杀地站在他的前方。 “先整装,检查一轮干粮武器。” 呼! 雨水中,三千余人开始垂身,检查着身上所带。 “东家,都无问题!”封秋抹了一把脸,凝声开口。 “压竹笠,遮好麻面!” “雨天湿滑,但我等不得不去,若有坠山者,恭送赴死。” “封秋,你来领路!” 三千余的勇士,无一人露出惧色。 封秋回了刀,点头往前先行,沉沉的脚步,不时踏起溅飞的湿泥。 “行军!” “呼!” 驼头山上,如黑蛇蜿蜒的长伍,以封秋为蛇头,循着高耸的岩石堆,小心翼翼地往前。 不足两步的狭长山石路,崎岖且湿滑,而下发的位置,数不清的尖石堆,被雨水漂过之后,如倒勾的利刃。 正如徐牧所言,若有坠落下去的,只能恭送赴死了。 “相隔两步距离,莫要往下望。”封秋沉着声音,补上一句。 四周围的景致,仿若也一时变得死寂,唯有咚咚的雨声,添了几分恼人。 徐牧提着一口气,小心地跟在封秋后面,庆幸在上一世,他并非是恐高的人,孩童时最大的壮举,便是在游乐园里,瞒着父母做了两个小时的摩天轮,还写了十八道数学作业。 哐。 一声突兀的声音,突然炸在徐牧耳边。他惊得回头,恰好便看见,一个腿脚打滑的老卒,不慎滚了下去。 尖石成堆,戳烂了他半边身子。 他并未呼喊,仰天惨笑之后,用刀割了脖子,仰躺而死。 “恭……送。” “恭送。” “继续行军。”封秋揉了揉眼睛,继续沉着脚步往前。 仅不到半柱香。 又是一位庄人翻滚而下,木质的袍甲,瞬间被鲜血染红。 他撑着身子,朴刀杵在石碓上,抬头大口哈着气,一缕缕的鲜血,不时便咳了出来。 “东家,我后头……便赶上。” 徐牧胸膛发涩,他甚至还记得,坠山的这位庄人,先前还和他一起杀过老匪,悍勇不屈。 这般的高处,这般的伤势,生存渺茫。 未等多久,庄人保持着杵刀的动作,鼓着眼睛再也不动。 “继续行军。”徐牧咬着牙,脸色瞬间涨红。 …… 约莫一个多的时辰, 三千余人的长伍,在封秋的领路下,总算是走过来险路,来到一处荒芜的野地里。 “陈先生,清点一下人数。” 陈家桥沉默点头,不多时重新走回。 “东家,十、十一人坠山而亡。” 徐牧沉沉闭上眼睛,许久,才再度缓缓睁开。 “封秋,我等离着官道,还有多远。” “约有二三十里。” 狄人攻占望州,叩城河州,输送粮草辎重,沿用了官道来行军。 “牧哥儿,要入夜了。”司虎抱着劈马刀,几步走近。 入夜,而且还下着雨。 依着徐牧的猜测,狄人即便输送物资,也不会选这种时候。 “河州还在打,那位赵青云,听说是筒字营的人,当真有几分悍勇。”封秋喘了口气,面朝着河州城的方向。 徐牧也回了头,看着雨色之中,那一缕缕浑浊不堪的烟气,未飘到半空,便很快被雨水打消。 “周遵周洛,带些人去附近探查。” 周遵周洛抱了拳,各自选了几个庄人,趁着夜色分了方向,小心往前方摸去。 “小东家,那我等现在如何?” “等探查无误,先行去官道埋伏。”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夜袭 约在半个时辰后。周遵率先而回,脸色上满是凝重。 “东家,官道附近,有狄人骑马夜巡。” “几人?” “三百多骑。”ζΘν荳看書 狄人会夜巡,徐牧并无意外。随着增兵,望州到河州的这段“敌占区”,恐怕只会越来越多狄人。 巡逻队,便相当于狄人的眼睛。 “东家,河州恐要夜战。”周洛也带人而回,声音凝重。 “北狄狗是疯了。” 夜战是最为惨烈的,但这段时间,狄人为了快速攻下河州,不仅频频增兵,还主动挑起夜战。 徐牧抬起头,望了眼头顶湿漉的夜色。 “封秋,去官道。” 封秋冷静点头,清了一番人数,列阵在了徐牧身后。 按着周遵所言,此一去,会有三百多骑的狄人巡夜队,若是想成功在官道附近埋伏,那么这支狄人队伍,务必要吃掉。 三千余人,借着雨夜的掩护,小心往前缓缓走去。 四周尽是黑漆漆的一片,雨夜无法打起火把,官道之上,只有零散的马灯,忽远忽近。 即便压着竹笠,依然不断有雨水打入脸庞,再加上晚风骤起,让人的身子,一时微微冻寒起来。 徐牧抹了把脸,凝住脸色,将身子伏在官道边的坡子下。 “东家,夜巡队来了。” “匿身。” 三千余人迅速伏下身子,等狄人的夜巡队,疾驰而过。 “半个时辰一轮来回,估摸着在四五十里外,还会有另一支夜巡队。” “东家,不然直接杀了!” 徐牧摇头,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这三千余人,最大的作用,并不在于拼杀。 何况,若是被夜巡队警觉,跑了几骑去回报,事情会变得恶化。 “封秋,你带三百人往右,等这支夜巡队过去,便立即用树桩堵住官道。若遇着回跑的,也请速速剿杀。” “陈先生,你带五百人往左,同样是把路堵了。” 封秋和陈家桥对视一眼,各自点头后,摸着黑往前小心而去。 “东家,那我等作甚。”陈盛有些不耐。 “陈盛,你也带五百人,往对面埋伏,切记,位置莫要相对。” 徐牧要做的很简单,这三百骑的狄人自然要吃,但不能走漏风声。 等陈盛带人去了对面,不用多久,那一大队的夜巡队,很快折返回来,足足绕了一大圈。 估摸着天气不好,领头的那位狄人百夫长,不断骂娘,偶尔会叫嚣地摘了马弓,往四周围暗沉沉的地方射去。 旨在泄愤。 “摘弓。”徐牧凝着脸,压着声音低喝。 “长弓,把领头的百夫长射死!” 若是埋伏的第一击打空,势必会陷入苦战。 “牧哥儿,近了!” “崩弦!” 弓狗第一个抬起弯弓,瞄准了当头的那位狄人百夫长。 徐牧冷着脸,抬头算着距离,耳畔边,隐隐还听得见远处河州的厮杀。 “射出去!” 埋伏的两边人马,迅速把手里的箭矢,往驰骋而来的三百骑夜巡队,重重透射而去。 仓皇之下。 两边侧翼的狄人,立即有上百之数,人仰马翻。 那位惊魂未定的狄人百夫长,刚要勒起缰绳回返,冷不丁被一支马箭射来,庆幸避了一下,却依然射烂了半边脸庞。 “敌袭!” 受伤的狄人百夫长抽出弯刀,连声大吼。 “杀过去!”徐牧起了身,声音怒沉。 司虎第一个跳了出去,抡起劈马刀,便扫了四五人坠马。 另一边的陈盛,早已经憋着一股气,以合围之势,配合着冲出的人马,杀入了敌阵中。 几十个侠儿,皆是杀人的好手,仗剑而出,削飞一个个的头颅。 那位狄人百夫长,见着情势不对,急忙调了马头,要往后方遁逃。却不料胯下的狄马,还未开始动作,整个马头便被一支小箭射烂,歪歪扭扭摆了几下,便倒摔在地。 百夫长在泥地上滚了几滚,提着弯刀急忙起身,劈退了两个庄人后,还想要取马—— 司虎的劈马刀怒吼着冲天而降,伴着破开雨幕的枭音,整个把百夫长当头劈开。 站在雨幕中,徐牧并未有任何胜利的喜悦。 “东家,跑了四五十骑!” “陈盛,带人清理一下,活着的狄马,想办法早些驯服。另外,把狄狗的袍甲也取了。” “东家放心。” …… 逃窜的四五十骑人影,各往两个方向。天黑路滑,又无马灯,大多被堵路的树桩,一下子绊倒在地。 眼尖些的,同样没有好命,被埋伏的人马,一拨箭雨过去,便射成了筛子。 “枭首!取下铜环!”封秋语气兴奋,这才第一轮,便伏杀了三百多骑的狄人,何等的欢喜。 “尸体搬远一些埋了,莫留痕迹。” 夜巡队久久未归,定然会引起怀疑,但终归会有一个时间差。 三千余人的人马,约在一个时辰之后,重新集合在官道外的坡子下。 “封秋,可清点了人数?” “东家,殉了十九人,另有四人重伤。” 徐牧心底微叹,青龙营尚且是老悍卒,而且还是在伏杀的情况下,依然损伤不小。 可见,狄人强悍到了何种地步。 “陈盛,狄马袍甲呢?” “东家,不足二百骑,狄人的袍甲有些被打烂了,也是差不多的数。” “取来。” 徐牧凝声开口,待陈盛把湿漉漉的狄人袍甲取来,随意选了一身,便换了上去。 “东家在作甚?” “扮成狄狗。” “狄人生胡子的……东家却是个白净脸庞。” “莫不是有死马?割一些黑马鬃过来。” 狄人的袍甲,大多是兽皮缝制,工艺有些粗糙,但好在保暖的效果不错。 “封秋,像不像?” “有些……不大像,远看的话,倒无问题。” “若是近些,听口音便露馅了。” 徐牧脸色淡然,包括司虎在内,又挑了二百余人,皆是生胡子的莽夫模样,都换上了北狄人的袍甲。 俘虏到的北狄马,要驯服的话,至少也得花费几个时辰的时间。徐牧不敢耽误,让换了袍甲的人,各自挑了一匹,趁着还有时间,开始着手驯服。 河州战事吃紧,十几万的北狄人攻城,粮食先不说,但收拢到的辎重物资,定然会一批批的,顺着这条官道往前运送。 不管如何,在没被狄人发现之前,最好的结果,是多截杀几拨。 第一百五十九章 伏杀辎重队 直到第二日的晌午,边关的雨水,终于渐弱起来。 将一个干巴的糊糊团塞入嘴里,就着水,徐牧几口咀嚼,艰难地咽了下去。 三四骑快马从前方驰骋而回。探路的周遵,面色一下子凝重。 “东家,来了!狄人的辎重队来了!” “几人?” “不止千骑,约有近两千!” “还有多远?” “不足三十里。” 徐牧抹了一把脸庞,心底盘算着主意。二千骑的狄人辎重队,对于他们而言,是很吃力的数字。 “陷马坑如何!” “东家,除非他们不走官道,否则定然会被陷马!”陈盛凝着声音。 “能陷几骑?” “官道两边若再挖,会彻底塌陷。如今,只能陷四五百骑!” “木蒺藜呢!” “东家,木蒺藜和地矛都埋好了!” “捅马枪何在!”陈盛扭过头,虽然先前问了一次,但心底的沉重,让他不得不再度重复。 “绑了二百柄!” 从驼头山翻山而下,没法带着长木枪,只能就地取材,拾了些长树棍,将刀器绑在棍头,作捅马之用。 徐牧沉沉吸了一口气,扫了几眼后头,扮成狄狗的二百余人。 “上马。” “呼。” “都莫说话,遇着狄人,听我的口令!” “我等晓得!” “封秋,陷马坑一塌,立即动手!” 留下一句,徐牧冷着脸,带着二百骑的人影,迎着飘飘洒洒的小雨,往前急奔。 …… 踏踏踏。 一骑披甲的高头大马,平稳地踏着官道。马背上,是一位面如鹰狼的狄人都侯,眼露凶光,偶尔会抬头,注目着前方泥泞的官道。 马腹的褡裢下,悬着一柄特质的长弯刀。在雨水的冲刷之后,不时耀出刺目的光泽。 “神鹰。” 有随行的亲卫听令,立即朝天吹了一记嘹亮响哨。不多时,一头硕大的灰褐苍鹰,撕裂了渐弱的雨幕,急急掠飞而来,停靠在都侯的肩膀之上。 都侯狞嘴一笑,从血迹斑驳的褡裢里,摸了两枚黏着血丝的眼珠子,递到苍鹰面前。 苍鹰几下啄入肚子,随即扑着翅膀,再度撕裂雨幕,往前掠飞而去。 “都侯这是为何?” “清河部落一夜未归。”面如鹰狼的都侯,声音沉沉。 “三百多人的部落,突然就没动静了。” “或是去劫掠了?” “这百多里的路段,纪人都杀光了,该抢的也抢完了。昨晚是雨夜,定然不会费这等功夫。” 都侯昂起头,有些恼怒的看着天空。 “血战两个月的边关,这一次河州的纪人,很麻烦。” “须小心。” 都侯收回头颅,往后转,看着后方二千人的长伍,运送着浩荡的辎重粮草,至少有百列的马车。 十几万的大军在连夜攻城,辎重越发吃紧,这好不容易收拢到的一批,还没在望州隔上两天,便又要送过去了。 “那几个大部落都是废物,这么久都攻不下河州,若是让我神鹰部落去,那些纪人听到我等的名声,早该吓死了吧。” 北狄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有攻城的部落,在破城之后才能屠城劫掠,其余没参与的,不得乱动。 “真怀念啊,打望州的时候,我等便是攻城军,城门一破,便入城烧杀!那些嫩花花的纪人女子,都跑完了尚不够分,便只能四处杀人剐眼了。” 剐眼喂鹰,是神鹰部落最喜欢的事情。 “那三千的纪人筒字营,一个眼珠子都没留下,全吃入鹰肚子。” 随行的两千狄人,都呼啸地笑了起来。 “咦?都侯,神鹰回来了。” 都侯有些错愕地抬头,不明白部落里的神鹰,为何突然而返,这是要飞去河州通告的。 “莫不是神鹰发现了什么——” 噔。 一支小短箭,蓦然射上半空,穿烂了那头苍鹰的头颅。 “神鹰——” 两千余人的神鹰部落,尽皆惊声大喊。部落里的图腾兽被人射杀,是何等的耻辱。 “追过去!”都侯咬着牙。 骑马没能多跑几步,首当其冲的第一拨狄人,便突然变得人仰马翻。 数百骑的人影,随着塌陷的官道,纷纷坠了下去,凄厉的马嘶以及吃痛的人声,一时间不绝于耳。 “都侯,是陷马坑!” “有埋伏!” “停马!”都侯抓起悬着的长弯刀,怒吼连连。 只可惜,他的声音刚落下,官道的两边,十余扇用弯刀搭成的地矛,被人远远一拖绳子,溅飞一坨坨的泥土,朝着中间狠狠拍下。 顷刻间,又有二三百骑的人马,被地矛当头拍死。 匿藏在官道不远的封秋,攥着手里的简易捅马刀,攥出了汗,待看见北狄人中了埋伏之后,立即打了一声呼啸。 微微的雨幕之下,先是接连几拨的箭雨透射,射得神鹰部落里的狄人,惨叫大呼。 “收弓,杀过去!” 封秋带着二百人的捅马队,跑得最快,绑着长刀的木棍,连连捅入边侧的狄马马腹。 几十匹吃痛的狄马受惊,顾不得被人吆喝,踢着马蹄,四下奔窜,不多时,让整个狄人阵营,变得更加大乱。 “再捅!” “分散阵列!”狄人都侯四顾而去,止不住地声声大喝。 “都侯,这些都是纪人!要围过来了!” “这哪儿来的纪人!” 狄人都侯面色大惊,这事情要是上报去左蠡王那里,该是何等的坏消息。 “不要乱,分开队形,取刀杀敌!” 但受惊吃痛的百多匹狄马,还在疯狂地逃窜,撞翻一个个的人影。当把这些惊马砍杀,再回过神,才发现埋伏的纪人,已经合围而来了。 想勒起缰绳奔马,才没多跑几步,又踩到了密密麻麻的木蒺藜。一来一去,又死了上百骑。 狄人都侯只觉得憋屈无比,若非是被伏杀,面前这不到三千的纪人,要不了几个回合,便能冲杀打烂。 “都侯,似有援军!” 都侯惊喜地回头一看,果然发现官道后方,有二三百骑的人影,持着弯刀,萧杀地奔袭而来。 “只需援军冲散纪人,我等便有机会反剿!” “配合援军!”都侯举起长弯刀,语气里满是愤怒,他巴不得,把面前纪人的眼珠子,一个个地剐出来。 …… 奔袭在官道上,徐牧满脸冷色。前方的北狄人辎重队,还像傻子一样,毫不设防,等着他们冲杀过去。 “司虎,记得你讲的,那位举长刀的便是都侯!” “晓得!” 司虎怒吼一声,在奔袭的速度中,单手一拽,高高提起了缰绳,连着胯下的狄马,也被他顺势提起。 一人一马,在雨幕中腾跃而起。劈马刀横过刀刃,在雨水的冲刷下,闪着凛凛寒光。 “吾!乃大纪之虎!” 嗝—— 狄人都侯的整个身子,莫名一阵巨颤,鼓着眼睛,喉头里发出一声“嗝”音。 轰! 司虎跃马落地,砸翻了七八个狄人之后,那匹随行的狄马,再也承受不住力道,痛苦地拐了马腿,直至摇摇晃晃地摔在泥地里。 “嗝。” 狄人都侯还保持着举刀的动作,整具身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裂开一道血痕,往外疯狂迸溅着血珠。 人马共尸,嘭的一声翻倒,躺在了血泊之中。 第一百六十章 北狄腹地的危机 都侯一死,原本混乱的狄人阵营,一时变得更加不堪。 “抬刀!以围杀之阵,清剿敌军!”封秋换了长刀,一边踏着沉沉脚步,一边怒声狂喊。 跑不动马,许多狄人纷纷弃马而逃,被周遵带着人骑马迂回,不断追剿砍杀。 余下的数百人,在几个百夫长的命令下,做着最后的顽抗。 司虎抡着劈马刀,每一轮收刀,便带起一股迸溅的血珠。在旁的青龙营,也越战越勇,悍不畏死的,朝着那些收缩的狄人劈去。 陈家桥带着几十个侠儿,仗着轻功,跃上了辎重车,长剑一去,连连刺翻数个狄人。 “迂回!”周遵带着二百骑人,绕着面前的战场,不断奔袭迂回,但凡发现要逃出去,迅速冲上格杀。 一滩滩的血迹,顺着蜿蜒的雨水,缓缓融汇成血色的小溪,聚到陷马坑里,浸红了里头的人尸马尸。 徐牧冷着脸,稳稳站在官道之外,看了许久,才侧过了头,面向河州城的方向。 依稀还能看得见,有一道道的黑烟荡上天空,与黑压压的云层沆瀣一气,让整个天际,仿若一下子变得更加乌黑。 “东家,清场了!”封秋满身是血,双臂之上,密密麻麻都是刀伤。 徐牧回了神,点头往前行去。 除了百余骑的狄人遁逃,余下的,都伏尸在官道附近。还喘着气的,被陈盛带着人,尽数补刀。 “死了一百三十余兄弟,伤者也有二百之数。”封秋声音委顿。 徐牧沉默地抬手,拍了拍封秋的肩膀。 自古今来,只有话本里的故事,才说什么“大军完胜,无一伤亡”。打仗,便要死人。 “田兄,带人去清算一下马匹。” 田松站在雨幕中,连刀都砍卷了,听见徐牧的话,沉沉地点了头。 “东家,若不然,我等再截杀一轮?” “不行。”徐牧认真摇头,“我等在官道截杀,已经是暴露了。取了马匹,立即远遁。” 徐牧何尝不想,但继续在这里逗留下去,很大的一个可能,会迎来北狄大军的剿杀。 “东家,这是个甚!” 由于是运送辎重的长伍,被截杀之后,留下了约有百辆的马车。大多是粮草,以及一些箭壶和备用的武器袍甲。崩石也有,至少七八辆,特地用了两匹马来驮车。 而陈盛此刻,正站在最正中的一辆马车边。 没等徐牧走近,便有一股浓浓的焦油气,扑鼻而来。待举目一看,发现居然是一坨坨的黑色大石,下面还垫着层层的枯草。 “东家,是火石。”在边关打了多年仗,封秋一目了然。 “怎说。” “便是着火的崩石,抹了火油填了易燃之物,放在投石车上一打,落入城头上,会滚起大火的。” “但这火石很危险,一着不慎,连投石车都炸了。” 徐牧伸出手,在这些火石上抠了一下,放到鼻头再闻,果然,分明还有火药的气味。 在大纪之中,对于这类崩爆性的东西,比起铁制武器来说,管制会更严。 迎春放个小鞭炮,都要捂在被窝里。 “东家,我等没有投石车,这火石并无大用。” “先带走。”徐牧沉了口气。投石车的原理,实则很简单,以徐牧所掌握的知识,造出一架并不难。 “枭首取铜环,银子能摸则摸。另外,取些干净的马车,把受伤的兄弟一并带走。殉国的……好生埋葬。” 约在一个时辰之后,官道上的战场,总算是收拢完毕。 “每人取一匹马,换一套新袍甲,多备刀器箭壶!” 五十多辆的粮车,徐牧也只取了五辆。剩下的,连着其他的辎重,都堆到官道正中,泼了火油一把火烧了。 微微的雨幕之中,火油的借势下,大火即便不算多旺,但终归烧了起来,污浊的黑烟,扭曲成各种狰狞的模样,滚滚扑向天空。 “上马!”徐牧凝着眼色,催促了句。 仅余的二千七人,纷纷上了狄马和车。时间太短,还没能彻底驯服的狄马,有些想撩蹄子的,被刀鞘砸了几下,便惊得冲出雨幕,眨眼间去了极远。 …… 直至夜幕降临。原本小了些的雨水,一下子又重了起来。 无可奈何,徐牧只能寻了处老林,暂做休整。 “东家,刚去了才发现,有辆马车里,还有七八口马灯。”陈盛兴奋地走近,手里还提着一盏晃动的马灯。 徐牧脸色微惊,急忙伸着手,把马灯彻底捻熄。 不用猜都知道,官道的事情,定然会惹来北狄人的震怒,这等时候,有火光这类的显明之物,无异于找死。 “莫点马灯。”徐牧吐出一口气。携带的糊糊团干粮,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还好北狄人的粮车里,有许多掳掠来的杂粮根茎,就着水,生吃也无妨。 “陈盛,把封将军还有陈先生,都一起喊来。” 陈盛急忙回走,不多时,便把封秋还有陈家桥二人,都请到了面前。 “有劳问一句,二位现在有何想法。”徐牧凝声开口。 如今他们这不到三千的人马,按兵甲战力来算,不过七百骑的骑枪手,二千的步弓,在北狄人的腹地之中,生存何等艰难。 当然,他们也可以选择,从岩石堆重新回到驼头山。但这等主意,哪怕徐牧说了,也没有人会赞同。 边关一轮生死,没人想夹着尾巴,像老狗一样逃回去。 “东家,若不然,我等便去河州,帮助那十万老兵户守城!”封秋认真提议。 但在徐牧看来,实则是个坏主意。去了河州,便会被卷入守城战之中,他们这不到三千的人马,能发挥的作用,微乎其微。 “陈先生,你怎么看?” “小东家,依着我说,索性继续沿着官道来打,遇着了北狄人,大不了厮杀一番,杀一个够本,杀二个便赚。” 徐牧一时苦笑,陈家桥的侠儿本性,早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二位,附近有不少荒镇,不如我等便寻一处偏僻的,先缓口气儿。” 接连的雨夜厮杀,不仅是伤员的原因,估计许多铁血大汉,也会承受不了。再者这边关雨水的天气,停歇渺渺无期。泡在雨水中,身子迟早要烂掉。 去了荒镇,好歹还算有个小城关遮头,真遇着了狄人的围剿大军,也能守御一阵。否则这荒山野外的,一旦被发现,后果会很惨。 “都听东家的!” 连番取胜,封秋和陈家桥二人,对于徐牧的态度,已然是越发的谦恭。 正如他们两个的主子,都说过相类似的话。 卧龙出潭,伏虎下山,终究要一鸣惊人。 第一百六十一章 河州无战 一夜过去,雨水落个不停,泡得人身子发烂。 徐牧并没有打算启程,白天行军,暴露的危险太大。只让周遵周洛,各带了些人,沿着附近去巡哨,及打探情报。 “东家,老吴挺不过了!” 徐牧胸膛一涩,循着封秋的声音,走到林子深处,稍稍干燥些的地方。 一个两鬓生了白发的老卒,斜躺在车驾上,面容里有抹不去的风尘,嗡动的嘴唇,已然是一片乌青。 他握着拳头,似是要撑着起身。 七尺多身形的封秋,伏在马车边上,痛苦地不知所言。 “将军,将军!杀狄,杀狄啊!” 这一句,宛如用尽了一生的气力,老卒鼓着双眼,仰视着黑压压的天空,再也不动。 “东家,他先前跟着侯爷打仗,便有老刀伤,这会儿又中了刀。” 徐牧揉着眼睛,沉默地转了身。 在他的面前,即使青天白日,依然是一片乌黑黑的世界。 丰秋的时节,没有秋收,没有五谷丰登,也没有喜悦的农人们,围着高高的谷仓跳舞。 什么都没有。 只有边关的萧杀,映衬着剐过的风雨,割得人脸庞发疼。 “东家,我等要杀狄狗!” 林子里,近三千的人影,霍霍地站起来,刀器厮磨的声音,刺痛人的耳膜。 “我自然会带你们去杀。”徐牧转了头,压下胸膛里的怒意,“但我等三千人,入了北狄腹地,并非是要莽杀。” “莫要忘,我等乃是一支奇军。” “且休息,今夜行军。” 作为三千人的指挥,徐牧要考虑的,不仅是枭首狄狗,还要存活下去,帮忙稳住河州城。毕竟,这已经是大纪的最后一个门户。 “东家。” 这时,周遵远远奔袭而回,脸面上难得有了喜色。 “东家,河州城传来消息,北狄人的攻势停了!” “北狄人暂缓攻城?” 徐牧凝着脸色,并无多大意外,他带人截杀粮道,最初的打算,便是让北狄人前线吃紧,不得不停止攻城。 五十车的粮草,还有数十车的武器袍甲,崩石箭壶。最重要的,还属那一车崩火石。 对于十几万的狄人大军而言,若放在前面两月,并不算太要紧。但随着收拢的辎重粮草越来越少,到现在来说,反而是有点致命。 徐牧眉头愈发皱起。 河州暂时安全,相对的,他们这留在狄人腹地的二千人,会越发危险。指不定那些狄人都侯,已经开始出军,作围剿之势了。 “往林子深处,再收缩二里。”徐牧沉着声音,“等到入夜,立即行军,去寻一处荒镇避身。” …… 河州城头上,赵青云看着如退潮般的狄人大军,难掩脸上的狂喜。 “恭喜破狄将军,又立不世之功!” 西府三营的裨将叫刘祝,打仗只敢躲在城关下,这会儿听说北狄人暂缓攻城,立即跑上了城头,冲着赵青云连连拱手。 “再打几场大胜,说不得,破狄将军要封侯的。” “破狄破狄,赵将军无愧此名呐。” 赵青云放声大笑,他誓死不退,并非是所谓的破虏杀狄,而是军功,攒了大好的军功,方有机会再进一步。 欢笑连连之下,没人记得那十万的老兵户。 廉永摘下头上的冲角盔,有些失落地走下城关,吃力地坐了下来。十万老兵户,入河州不到三天,便死伤近两万人,何等的悲壮。 “将军,孝丰营的人,今日又克扣了军粮。”有老亲卫走来,声音叹息。 廉永沉默良久,才艰难地挥了挥手,示意亲卫退去。随后,他喘出一口气,才撑着身子起了身,落寞地往自己营帐走去。 如他们,是官犯后代,若放在几十年前,还会被人骂一声“狗夫”。当然,这一轮的驰援,若是成功打退北狄,便能恢复纪民的身份。 “抢修城关!” 一个个的孝丰营都尉,难得来了脾气,抽出手里的长鞭,鞭笞着战战兢兢,且浑身染血的数千民夫,在微微的雨色之中,迅速抢修城墙。 直到天色将暮,才发了今日之内,唯一的一顿伙食。 十几口的木桶,发出馊食一般的呛鼻气味,在一队纪卒的推车下,嬉笑着停在了城关下的空地上。 “夜食!手慢无了!” 呼呼。 数不清的民夫和百姓,霎时间红了眼,各自持了柴棍和尖石,怒吼着往木桶扑去。 有被践踏而死的人,鼓着眼珠子不肯闭上,睁望着木桶的方向。 “此乃猪食!” 数不清的纪卒,放声大笑起来,只当面前的血腥哄抢,犹如一场猴戏般。 一个背着长弓的女子,披头散发,手里的柴棍不断挥舞,方才冲出一条血路,把粗碗朝着木桶里舀去。 舀了一大碗的黑汤馊食。 有近前的男人想抢,被她抬起柴棍,冷冷打断了手臂。 “给我!”又有人扑来。 她面无表情,再度抡起柴棍,打破了来人的脑袋,这才端稳了粗碗,沉默地走去城关远处的草棚。 “喜娘回了。” “娘亲,弟弟饿昏了。” 草棚里,躺着十余个人,有男有女,每个人的身上,都紧紧挎着长弓。 喜娘蹲下腰,先喂了躺着的瘦弱男孩,随后才挨个取来了粗碗,分着倒了下去。 “喜娘,若非是我等伤病——” “童伯,莫说话,我再去抢一碗。” 那位叫童伯的中年男子,撑着起了身,声音如破鼓般嘶哑。 “若不然……咳咳,我等入内城去寻东家,东家定然会收留我等。” 喜娘顿住脚步,眼圈莫名发红。 她何尝不想,但二千里的边关路,无马无车,连干粮都没有,他们如何去。 “东家说,让我等莫忘了,曾经是徐家庄的人,我等何曾敢忘。” 先前有几十个民夫,要来抢他们的东西,硬生生的,只凭着十余个人,便打退了。 在其中,很多人受了伤。 喜娘抹了抹眼睛,又抓起了放着的柴棍,端着手里的粗碗,往木桶急急跑去。 百姓还在抢,那些纪卒还在笑。 喜娘握着柴棍,抬头看了眼黑沉沉的天空,才抬起手里的柴棍,哆嗦着往前砸去。 活着的人,才有资格继续活下去。 第一百六十二章 去荒镇 夜幕很沉,沉沉地压下,压得人喘不过气。周围的世界,已经是一片辨不出五官的昏暗。 “陈盛,什么时辰。” “东家,约是丑时。” 丑时,凌晨两点左右。 徐牧凝着脸色,不见五指的林子深处,只能借着惨色的月光,辨认出人头攒动。 “马蹄裹上袍布!上马” “呼!” 近三千的好汉,在动作一番之后,纷纷骑上狄马,亦有许多入了马车。周遵周洛两个,各自带了十骑,先行一步去探风。 “启程。” 徐牧勒起缰绳,目光注目前方。庆幸他当初在附近一带讨过生活,即便处处狼藉,依然能大致辨认出方向。 “小东家,去哪儿的荒镇?” “往东面走。” 北面是望州,南面是河州,这两边的地方,自然都去不得。 绕开官道,徐牧缰绳打得飞快。 在他们的面前,偶尔能看得见,有零零散散的马灯,在黑夜中灯光摇晃。 这般的景象,徐牧只能让人停下,等那些马灯晃远了再走。 “东家,有多远。” “近五六十里。”徐牧凝声回答。 得亏于他在四通路的时候,认真探听周围的地形。否则,带着这近三千人,在这等的围剿光景下,只能做无头苍蝇了。 “启程。” 马灯彻底远去,周遵也拍马而回,确认了前路并无问题。 近三千人借着黑影的掩护,在湿漉且泥泞的野地上,小心地策马驰骋。 即便马蹄裹了袍布,但隐隐还能发出“踏踏”的奔马声。 约莫过了三个时辰,小心翼翼地一行人,在跟随徐牧绕了一大圈之后,才算绕过了北狄人的巡哨重地。 雨还未停,稀稀落落地下,这等的模样,反而是最恼人的。 抬起头,压了压竹笠后,徐牧眼睛四顾,借着惨白的月光,分辨着眼前的物景。 黑夜的雾气还在萦绕,枯木上的不知名夜鸟,似是见惯了活人与死人,在得知近三千的人马奔袭而至,并未有任何惊吓。 如木刻的座雕立在树头,浑然不动。 另有莫名的腥臭气,不知哪儿吹来,呛得人鼻子发酸。 “东家,前方有人影!”周遵勒马而回,声音带着凝色。 徐牧皱眉一怔,这般的远地,按理来说,狄人即便夜巡,也不会太频繁。才刚避过,怎么又遇着了。 “认清了么?” “认清了,但似乎没披袍甲。” 徐牧沉思一番,夹了马腹,跟着周遵慢慢往前。待到了位置,抬头再一看,整个人不由得双眼蓦睁。 如周遵所言,在他们的前方,确是有一大批的人影,一动不动地立着。伸展双手的动作,依稀能辨认得出,看着十分古怪。 “东家,这是人是鬼?怎的都不动。” “绕路。”徐牧冷着声音,不管是人是鬼,近三千人的队伍,他不想出任何纰漏。 就在这时,宛若是上天怜见,偌大的乌云层,恰好被风吹散了一角,有惨白的月光铺过,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微微亮堂起来。 “东家,是死人!不、不对,这似是抛尸地!” 徐牧颤着身子,强迫自己往前注目。 他终于明白,先前的腥腐臭气,是从何而来。 这眼前的,分明是一个巨大的抛尸坑。那站着的,伸展双手的人,分明也死了的,被人绑在木桩上,连胸膛都烂了,露出发青的白骨。 在抛尸坑里,到处都是死尸,姿态各异,断肢与头颅,扔得哪里都是。在其中,还有一些纪卒袍甲的人,大多如刺猬般,被射满了箭,五官的模样,隐约还能看出一副仓皇。 近三千人的长伍,都一时顿在了当场。 “小东家,这、这得有万人。” 何止万人。 徐牧沉沉转过了头。 破了望州,先不说被堵在河州北城门的难民,即便只是藏匿在庄子村落里的,若是被狄人发现,定然逃不过厄运。 一瞬间,徐牧只觉得呛鼻的气味,变得愈加脓臭,让他的胸口,久久憋着一口气,吞吐不出。 “遮好麻面,离开抛尸坑。” 生怕染了瘴气,徐牧沉沉催促了句。 “东家,若不然好生埋葬一番。” “如何埋!三千人的长伍,至少要花二三日的时间!”徐牧压着声音。 他们这群人,可是在敌军腹地里。一个不慎,会立即全军覆没,连渣滓都不剩。 随着河州城的歇战,北狄对于他们的追剿,只会越来越凶。 “走!” 近三千人,在雨中沉默了番,缓缓跟在徐牧后面,继续循着苍莽的夜色,往前奔袭。 …… 河州,血色而斑驳。清晨的凉风,夹着漂泼的雨水,割痛人的脸庞。 赵青云站在城头,并未留意那些修葺城墙的民夫,反而将目光,眺望到穷极之处。 他有些欢喜起来。这一天,北狄似乎也没有攻城的打算。 “赵将军,下来饮酒,都温好了的。养了半月的牛犊,刚好用作酒宴。” 裨将刘祝立在城下,声音带着惬意。 赵青云皱了皱眉,原本不作搭理,但想到刘祝背后的靠山,立即便转了身,脸庞露出微微的谄色。 “有劳刘将军,狄人败退,西府三营同样功不可没。” “哈哈,你我皆有大功。” 扑鼻的牛肉汤子,惹得不少衣衫褴褛的孩童,蹲坐在旁边的湿地上,拼命皱着鼻子来吸。 有都尉走过,用刀鞘砸晕了三两人后,踹飞到一边。余下的孩童,仓皇着一哄而散。 营帐里。 赵青云抬起头,看着一个倒地的孩童,只觉得隐隐熟悉。还未再细看,便被一个妇人急急走来,抱着孩童跑开。 “赵将军,我等敬你一杯!预祝赵将军早日封侯!” 赵青云收回心绪,挤出笑容,端起了酒盏。 “对了刘将军,那位廉永呢?” “理他作甚,一个官犯之子,与他平坐,是我等失了身份。” …… 廉永抱着佩刀,靠坐在简易的草棚里,偶尔抬起目光,看着面前,一大帮嚎啕的百姓,用仅有的半碗稀汤糊糊,在祭拜天公。 刚拜完,仅有的一碗稀汤糊糊,便被十几人抢了个干净。 “将军,用饭了。”有老亲卫叹着气,端了一碗糊糊走入。 “将军……刚去问了,西府三营的人,又在压我等的军粮。” 廉永微微闭上眼睛,脸庞里满是苦涩。早在来边关的时候,那位国姓侯找过他,说了一句话。 “共赴国难,即便是官犯与匹夫,亦有其责。” “那一年我束发之岁,同样入边关打了一场仗。十万狄人围城,便敢有十万纪卒出阵迎击。” 廉永眼色模糊,似是在追忆一般。 “我也不记得了,到底从什么时候起……我大纪便如病童子,经不得打了。” 廉永抱着刀,眼睛微微闭起,转头酣睡过去。 老亲卫红了眼睛,又是一声叹息,端着那碗糊糊,走出了草棚,相送给一位路过的妇人。 “多谢将军,我这里有找来的药草,可治痢疾,送与将军一些。” 守城的时间越长,痢疾便会越肆虐。 老亲卫接过药草,微微称奇。 “一介村妇,难得识礼。” “我东家教的,做人切莫恕恶,也切莫忘恩。” 一手端着糊糊,一手抓着柴棍,怀里还抱着被打伤的孩子,喜娘迈着沉稳的脚步,慢慢往前走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 周公镇 周公镇。 徐牧凛着眼睛,没记错的话,他第一次带着陈盛五个赶马夫,收粮便是来周公镇。 那会的周公镇,虽然已经破落,但至少还有活人气息。 但眼前,沉沉乌云下的周公镇,哪里还有生气,已经彻底成了一座荒城。 “东家,并无问题。”入镇探查的周遵,从镇口奔袭而出。 “进城。”徐牧吐出一口气。 近三千的人马,小心地循着镇子前的路,往前缓缓行去。 “都是死尸。” “这硕鼠吃得太肥,跟小狗儿一样了。”司虎捅下劈马刀,将一头硕鼠捅成了肉酱。 这一会,至少有上千只的硕鼠,才一下子被惊动,疯狂地形成鼠潮,往就近的洞子里钻。 “陈盛,带些人把腐尸收拢,莫要用火,先挖坑子埋了。” 他们这三千人,还要在镇子里休整,若是尸体不及时处理,迟早会染病。 “封秋,我没记错的话,东面有个大粮行,米仓不少,先把伤员带去安顿。” 封秋点点头,带着马车往前走去。 “陈先生,你也带些人,去镇子里寻一些,有无活口。” 这种机会很渺茫,但终归是要去做。 安排完,徐牧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心底里,只希望北狄不要来得太早,至少,让他们把泡烂的身子,先养一养。 不管是河州城,还是他们这三千的死志之士,都需要喘气儿的时间。 “东家,这些崩火石要放下马车么?” 崩火石,便是伏杀辎重队所获的那一车,若是有投石车的话,能发挥到最极致的威力。 “不用,将马车停在遮雨处,铺多些干草,莫要潮了。” 吐完一句,徐牧揉了揉脖子,一时松下来,才发现整个人乏累得慌。 如徐牧所料,粮行奸商留下的几间大米仓,还算是不错。当然,储藏的杂粮精米都被人搬空了。 徐牧索性敲烂了米仓间的隔板,让浩荡的三千人,坐拥到一起,总算是暂时有了处栖身之地。 小心地升了几堆篝火,煮了热水,又将截来的干粮熬熟,待诱人的麦香飘忽起来之时,近三千人的脸上,才有了微微的笑容。 “东家,无活人了,镇子里的屋头,都是些腐尸。”陈家桥叹着气,带着人走回米仓。 这个结果,徐牧并无意外。 “陈先生,先坐下吃些东西。” 米仓外,还是风雨漫天。 米仓里,难得放松一阵的好汉们,在早早吃完东西后,便开始酣睡起来,洗去连日的乏累。 “周遵周洛,你二人多辛苦一些,轮流值夜。” “东家放心。” 周遵周洛尽皆拱手,并无二话。 徐牧走出米仓,看着外头暗沉的世界,以及裹挟的风雨色,久久陷入沉默。 …… 清晨,天色才微亮。偌大的米仓里,已经陆陆续续有人睁眼起身,开始披起袍甲,擦拭武器。 随行的几十个伤员,经过一夜的干燥环境,再加上安睡,状态明显好了许多。 “东家,要离开荒镇吗。” “暂时不走。”徐牧沉下心头。如果没猜错,外头都是在找他们的人。 望州到河州的这一段路,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百多里的路程,即便囊括四方的死村荒镇,要不了多久,一样能找到他们。 野外遭遇,会死得更惨。反而在荒镇小城里,尚有一线生机。 当然,一直在荒镇逗留,也并非万全之策。 “陈先生,可有望州的情况。” “望州?并无任何情报,东家是要作甚?” “若是望州可取,我想打下望州城。”徐牧语气认真,不似开玩笑。 河州是前线,北狄几乎把所有的大军,都堆到了那里。仅留下一些辎重队和巡逻队。 “打望州……”旁边的封秋,艰难咽了口唾液。 “东家,我等只有不到三千的人马。” “我知道。”徐牧沉下声音,“若事不可为,自然不会考虑。但若有希望,打下望州之后,战事或有转机。” “东家,怎么说。” 徐牧吐出一口气,拾了根枯枝从中折断。左边放了一截,空出一段距离后,右边也放了一截。 “一截是河州,另一截是望州。若是我等取了望州,而河州也守住了。” “所以,这十几万的北狄大军,算是被堵在了两头中间。”封秋细细一看,脸色变得狂喜。 陈家桥不善兵法,但认真想了想,也不由得神采奕奕起来。 “十几万大军粮草用尽,定然会生变。” 徐牧点点头,河州与望州之间,这百多里的路段,估计没有任何的村落农庄,连镇子也荒芜了。 如果真能把北狄十几万大军堵住,算是这些狄狗自食其果。 “取下望州,后续肯定会有北狄援军驰援。反观我等三千人,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只能死守望州城。” “至少,要等到这被围堵的十几万狄人,饥饿兵变,无力再战,被河州大军出城剿杀。如此,河州之围才算解了。” 想法很美好,但徐牧知道,这其中涉及到的因素太多了。 封秋和陈家桥两人,微微对视一眼,眼色里满是不可思议。能定下这样险计的小东家,当有何等的惊人心思。 “并未付诸,只是在讨论。”徐牧缓了语气,生怕手下的两员大将,有被惊吓到。 “东家,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探出望州城的情报。”陈家桥想了想开口。 徐牧点头,三千的人马,以后不管走哪一步,情报都是重中之重。 “二位,我打算亲自去一趟望州。” 并非是莽撞,而是考虑到,在这三人之中,他对于望州城的情况,可谓是最熟悉的。 “东家,我去即可。”封秋焦急起来,按着行伍里的话说,徐牧便是三军大将,如何能草率离营。 “并无太多顾忌,我若是三日不回,你们二人便带着余下的好汉,返回驼头山。若是事情紧急,可先退到镇子后的野地里,那里尚能蛰伏一阵。” 封秋和陈家桥,蓦的面色沉重。 “东家带多少人?” “三百骑。”徐牧吐出一个数字。人太多,目标反而容易暴露,而且,他这一去并非要打遭遇战,旨在探查望州城的虚实。 如果停步不前,徐牧相信,等北狄人的辎重再度收拢,粮道重新启用,那么整个河州城,便会迎来新一轮的守坚战。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夜色下的三百骑 “东家,三百骑有些少。”封秋犹豫了许久,终究是不放心。 “若不然,只留下十几骑探路即可。” “人太多,反而会不好。”徐牧笑了笑,不忘又嘱咐了一番。 眼下的天色,又近黄昏,要不了多久,便会黑夜降临。 “系上袍甲!带足三日的干粮。” 三百骑的好汉,纷纷取了刀,迅速系好袍甲,把干粮袋子挂在马腹边的褡裢上。 时间太紧,并没能削出太好的木枪,只拾了些笔直的长木,也同样悬在马腹下。 深吸了一口气,徐牧翻身上马。 “封秋,记着我说的。” 封秋眼眶微微发红,拱手抱拳,久久没有放下。 “行军!” 三百骑的人影,随着徐牧的呼喝,迅速打起了缰绳,在黄昏的暮色之中,冲出了周公镇。 只离了镇子不到十里,天色终于惶惶暗下。 “吁。” 徐牧喘出一口气,抬起头,冷静地辨认了一番。 “牧哥儿,直去几十里,便到望州了!”司虎勒马走近,声音瓮声瓮气。 徐牧何尝不知道,但这样一来,很容易和夜巡的狄军,撞一个满堂彩。 “绕着走。” 再度打起缰绳,三百骑的人影跟在徐牧身后,不多时,便被夜色一下子笼去。 “牧哥儿,还想着去看一轮老马场。” 人都是念旧的,即便是司虎这样的莽汉。四通路的老马场,算是他们第一个安稳的家,只可惜毁于战争。 “哪一日克复了望州,我与你一同回去。”徐牧安慰了句,刚要再往前奔袭—— 蓦然间,他抬起了头,眼色一下子变得凝重。在他的面前,约有七八盏摇晃的马灯,越来越近。 这分明是夜巡的狄人。 “东家,有狄狗!”周遵拍马而回,压着声音。 “几骑?” “六七十骑,估计是巡夜队的前哨,只有几里远了。” “避开。” 徐牧皱住眉头,远没有想到,北狄人的搜索范围,会扩张得这么大。 三百骑的人影,刚要趁着夜色避走。却不料,夜空之上,突然有一只黑鹰掠了下了,发出怪叫的嘶啼。 徐牧脸色大惊,果不其然,随着黑鹰的嘶啼,原本还有些遥远的狄人前哨,一时便被惊觉,突然叫嚣着奔袭而来。 “该死的!” 听说北狄善养猎鹰,用作刺探军情。先前的那什么神鹰营,应当也是如此。ζΘν荳看書 司虎一声暴怒,手起刀落,直接将黑鹰斩成了肉酱。 但即便如此,黑鹰造成的祸害,远远没有停止。 “牧哥儿,怎办?那些狄人冲过来了!” “调转马头,冲杀敌军!” 六七十骑,属于能剿杀的规模。若是被继续跟着,指不定还会吸引其他的狄人大军。 “呼!” “分开两翼,冲杀敌阵。” “平枪!” 第一拨北狄人的马箭,显然是还看不清,方向偏倚得厉害,并没有太多人受伤。 抵过了马箭,很快的时间,三百骑的人马,按着徐牧的吩咐,迅速拆分两翼,夹攻敌军。 挺冲的木枪,不时戳得狄人坠马,发出惨呼的声音。 “枭首狄狗!” 司虎,陈盛,田松这些人,在近了些后,迅速收枪抬刀,收割着坠马的狄人。 士不畏死,便能爆发出惊人的战意。 六七十骑的狄人,远没有想到,徐牧这些人的骑行之术,会如此可怕。仓皇之间,被杀得只剩十几人,打了缰绳,便要往后遁逃。 弓狗捻起小箭,连着射杀了三人,却依然无法阻止,至少有十多骑的狄人,脱离了战场。 徐牧并未打算追剿,天知道附近还有没有大军。若是陷入包围圈中,他们这三百人,真要彻底完蛋了。 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离开附近。 “快走。” 喘了口气,顾不得收拢战场,徐牧便带着人,继续往夜色里狂奔。 天空之上,即便还有雨水。这时候,一道又一道的信号箭,呼啸着升上了夜空,眨眼间又炸成了火花。 最近的一支,刚巧在三百骑的附近炸开,映红了每一张坚毅的脸庞。 徐牧面色发苦,想不通北狄一介蛮夷,居然还有这种火药科技。 “东家,北狄人的信号,这是要围剿了!”三百骑中,有许多青龙营的老卒,立即开口惊呼。 围剿,即是四面八方的北狄夜巡队,甚至是大军,都会加入十面围杀之势。 隆隆的马蹄踏地之声,似近非远,仿佛便在咫尺。 徐牧沉住脸色,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寻一处能远遁的方向。 “奔袭——” 呼呼呼。 晚风与夜雨,便响彻在耳边,让人更添了几分心悸。 噔噔噔。 后头追上的狄人,至少有三四千骑,开始呼啸着迂回奔袭,射出马箭。 落在最后的十几条好汉,立即被扎成了刺猬,坠马而亡。 徐牧睚眦欲裂,只可惜纪人不擅长奔射,三百骑中,也只有弓狗能做到。 铛。 夜雨中,一个狄人百夫长被射烂袍甲,刚摔了马,来不及爬起身子,便被马蹄踏成了肉酱。 “东家,越来越近了!” 徐牧咬着牙,四顾相看,当看见附近不远的一处老林之时,难得露出惊喜。 “列位,同入林子!” 近三百骑的人,循着徐牧的声音,在避开一阵马箭之后,立即往老林里遁去。 奔马的速度,由于林木杂乱,一下子缓慢下来。 “司虎,断树!” 司虎怒吼一声,勒马下跳,抡起劈马刀扫了十几下,将附件的六七株株树木,从中斩断。 断掉的树木,顺着倾斜的地势,不断往下打滚,终究是拖住了追兵的时间。 “司虎,快上马。” 仅余不到三百骑的人马,在徐牧的领军下,从老林另一处绕出,往前继续狂奔。 天空之上,一支又一支的信号箭,依然在他们附近炸成火花。 “东家,逃不得便拼了!我等不畏死!”陈盛抽出朴刀,冷声怒吼。 徐牧喘着大气,在入北狄腹地之时,他便想到了这种可能。截粮道救河州,而他们,也将陷入囫囵。 “继续跑!” 夜色莽莽之下,三百骑的人影,循着昏暗不堪的前路,驰马狂奔。 第一百六十五章 以一当十 三百骑的人影,仿佛穷途末路一般。举目相看,四周围的昏暗远景里,都有不断晃动的马灯。 天上的小半轮弯月,更像是在作祟,铺下的月光,映下一大片亮堂。如果有可能,徐牧巴不得抬弓射月,让那些四涌而来的追兵,彻底失去目标。 “东家,附近都是人!”陈盛喘了口大气。 “长弓,多少骑?” 弓狗伏在马背上,竖起了耳朵,面色变得越渐发沉。 “东家……四面的追兵,至少万骑。” 嘭。 又是一支信号箭,蓦然炸在天空,映红了三百骑好汉的坚毅脸庞。 徐牧握着拳头,四顾相看。 这种围剿的势头之下,若是再杀不出去,等包围圈收缩,他们要彻底被围杀。 最好的办法,是选取一处方向来突破。 嘭嘭嘭。 又是连着三支的信号箭,直上云霄,发出呼啸的长音。借着炸开的火光,徐牧凝着眼色,寻找着能突围的方向。 “平枪!” 呼呼呼。 约莫三百骑的人马,听到徐牧的命令之后,纷纷咬着牙关,平举木枪,夹在自个的腋下。 锵! 徐牧拔出了长剑,萧杀地举了起来。这等的生死存亡,他能做的,是务必要把杀伐的士气,彻底激发出来。 在他的面前,是一张张生满了湿疱的脸庞,长时间泡在雨里,裂开的伤口,翻卷的肤肉里满是黄水。 “万骑的北狄大军,正在剿杀我等!”徐牧沉下声音,脸庞清冷,“如他们所想,我等只有三百骑!三百骑人!” “但这一轮,绝非我等的死期!” “若我等——”徐牧抬头怒吼,将长剑指向面前的三百骑。 “以一当十!则是三千骑!” “若我等——” “以一敌百!则是三万骑!” “谁敢言,我等兵微将寡!吊着卵的,请随我徐牧一起,长枪所指,破开一条血路!” 三百骑的人影,三百张的脸庞,瞬间变得怒吼连连。 “平枪!踏碎狄狗的军阵!” “吼!” 徐牧一马当先,在他的身后,三百骑的疾影,也冷冽地并骑在旁。 “锥字阵!司虎,你去打头!” 旁边的司虎闻声,迅速提着劈马刀,冲锋在最先的位置。 徐牧冷着眼睛,早在刚才信号箭炸开的时刻,他便已经确定了方向,西北面围过来的追兵,并不算太多。而且,冲烂这帮追兵后,往西北面继续奔袭,便能遇见树林,非常利于遮蔽。 两相冲锋之下,眼看着便要一场厮杀。 “不论众寡,长驱直入!敌虽十万,吾亦能破!” “我大纪之虎何在!” “司虎在此!” 打头的司虎,宛如战神下凡,右手平举劈马刀,待遇敌骑错身,便立即勾手抡斩。 几个敌骑,还没来得及抬刀,便被司虎斩飞了头颅。 “吼!” 三百骑的人影,被司虎的气势感染,尽皆举起长枪,重重戳向迎面杀来的敌骑。 一时间,数不清的人影落马,被践踏在马蹄之下。在其中,亦有青龙营或者徐家庄的人,在落马之后,便会不管不顾,拼命抱住敌骑,给徐牧等人争取时间。 “杀!” 徐牧抬起长剑,和陈盛一起,合力斩杀了一名敌骑。 一个狄人百夫长,似乎认出了徐牧是领军,举着长弯刀刚要砍来,便被伏在马背上的弓狗,一箭射烂了面庞,怒吼着坠马在地。 “东家,四周围的狄狗,有许多跑来了!” “冲过去!” 三百骑的人影,至少落马三四十骑,再也起不来,永远留在了边关。 司虎不知从哪夺了一柄斧枪,配合着右手的劈马刀,杀得袍甲上满是鲜血。 敌骑惊得纷纷退开,以至于让司虎的前方,一下子变得空荡。 喀嚓。 司虎将斧枪暴怒扔出去,黑暗之中,又是四五骑人影坠马。 “司虎,断后!” 听见徐牧的声音,司虎怒吼着调转马头,一刀劈死敌骑后,单手攥住了缰绳,勒得那匹狄马颤声嘶啼。 “吼——” 司虎涨红了脸,高高拎起那匹狄马,而后往前甩飞。 惨叫的狄马,瞬间撞飞了几名敌骑,又将后头的二三十骑,一下子绊倒在地。 徐牧喘了口气,回头来看,发现落马的几个庄人,还在步战砍杀,却很快被狄人围剿劈死,尸体倒在泥水里,眨眼间又被踏成了肉泥。 “投枪!” “呼!” 杀出包围的二百多骑,听到徐牧的话后,纷纷将手里的长枪,暴怒地往敌骑投去。 由于是木质,并未有多大威力,但即便如此,密密麻麻投出的木枪,很快形成了杂乱的拒马墙,让那些追剿的敌骑,不得不放缓速度。 “走!” 来不及再看,徐牧便带着余下的二百多骑,趁着天色还没亮,便往西北面的大片林子奔去。 …… 喀嚓。 徐牧亲自动手,帮着司虎拔出三四支马箭。 “司虎,疼不疼?” “不疼的,牧哥儿快拔,不然我看着糟心。” “我刚才拔完了……” 取来金疮药,徐牧心疼地看了一眼怪物弟弟。 “牧哥儿,你若不拦着我,我刚才能把那些狄狗杀完!” “哥儿信你。” 徐牧吁出一口气,收起了瓷瓶,走到边上远眺。庆幸他们入了林子,狄人的追兵,算是暂时避开了。 不过,要想彻底避开狄人,只能沿着林子,继续往前行。以狄人善骑的脾性,再加上夜晚昏黑,更大的可能,是绕着林子,继续追寻他们的踪迹。 “陈盛,这片林子有无印象?” 陈盛几个赶马夫,当初可是实打实的望州人,在望州一带讨食。 “东家,你忘了的,夫人当初便是来这片林子拾柴。那些个狗棍夫,绑了姑娘之后,绑死了的,也会丢在这里。” 徐牧怔了怔,原主人大抵是个废物,难怪他没有印象。 “这么说,这里离着望州,已经不远了?” “不太远,从这里往外走,当有一个军营……便是三千筒字营的营寨,但现在应该是荒了。” 徐牧一时沉默,生死一轮,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靠近望州。要知道,他们的身后,还有一大圈的狄人追兵。 为今之计,只能借着林子的遮掩,探出望州的情报后,再想办法离开。 第一百六十六章 重回望州城 昏暗的林子之中。 以防万一,在牵马行军的同时,徐牧不得不一边布下陷阱。 “东家,林子外头还有马蹄声。”一个青龙营老兵冷声开口。 徐牧并不意外,他早想到了。这些狄人追兵,定然不会轻易放弃围杀。 但愿周公镇那边,暂时不要出事情。 “东家,看见望州了。”弓狗从树上爬下,声音带着惊喜。 听着,徐牧神情微动,不得不说,在厮杀一番之后,这确是一个好消息。 但要探出望州城的虚实,终归要靠近。 “东家,怎办?” “取些枯草来。” “东家,要枯草作甚……” “扎草人。” 徐牧抬起头,看着昏暗的天空。天色一亮,没了夜幕的掩护,狄人很有可能会入林子。 寻来了湿漉漉的枯草,又扎成了草人,徐牧才选了五十余骑的烈马,把草人牢牢绑在马背上。 “身子硬朗的,请垂下袍甲。” 凑足五十余套袍甲,徐牧让人披在了草人上,还不忘压了竹笠。即便是离得近,苍莽夜色之下,都难以辨认清楚。 “我明白了,东家的意思是,让这些草人,把追兵骗开!” “差不多。” 徐牧心底微微叹气,这等的草人之计,最多只能欺瞒一时,待狄人发现上当,很快便会折返。 “将这些马送到林子边上。” 若是有火油,天又无雨的话,徐牧巴不得用一出火马计……只可惜事与愿违。 “割一刀。” 长刀割在马臀上,瞬间,五十余匹驮着草人的烈马,一下子吃痛,颤声嘶啼之后,立即冲出了林子,借着夜色的笼罩,朝着四面八方分散怒冲。 那些个披着袍甲的草人,又遮了竹笠,若非是细看,在这等的天色之下,极其难辨认。 果然,围着林子的不少敌骑追兵,在看到有“人”从林子冲出,叫嚣着围剿上去。 一时间,马箭的呼啸,和狄人的怒吼,连成了一团。 “东家,引开了好多人!”陈盛等人大喜。 “余下的马,都系在林子里。” “东家?” “莫问。” 徐牧揉着额头,如果没错的话,这里离着望州,已经不到十里之地。 左右带着马,也无法在林子里快速穿行。倒不如留下来,离开时再折返取回。 “长弓,莫要忘了位置。” “东家,我记着。”弓狗认真点头。 徐牧露出微微笑容,转了身,看着下马步行的二百余人,庆幸都没有大伤,都能走动。 “取了武器箭壶,便往前走。” 不多会的功夫,二百多的人影,挎弓提刀,小心地循着林子,往望州的方向摸去。 湿漉漉的林地里,极其难行,一个不慎踏入土坑,便要费好大的力道,才能拔腿出来。 咔。 陈盛一刀剁了条花蛇,撕了蛇头后,直接吊在腰带下,充作干粮。 “东家,筒字营的营地,便在前方了。” 徐牧心底微沉,点了点头。三千筒字营赴死殉国,还有老官差的巍峨不倒,那一幕幕的惨烈悲壮,一直是他心头的刺。 当然,赵青云不算。 “狄狗肯定来过,放火烧了许多地方。” 如陈盛所言,在他们的面前,处处是焚烧过的狼藉,有几个似是伤兵模样的人,直接被投入火中,还保持着惨烈的姿态。 拾了两个脏兮兮的箭壶,再无所获。徐牧索性不再逗留,从营地旁边的树林,继续往前走。 未走多远,这一下,真看见了古朴的望州城墙。 城墙上方,还用绳子高高悬着,一大排的纪卒尸体,应当是筒字营的好汉。时间有些长了,不少尸体在夜风中,已经失了水分,干涸地皱成了条状。 田松第一个哭了起来,抬着刀,一副不知所措。 “田兄,莫再看。” 田松揉去了泪珠子,点点头后,脸色变得越发坚毅。 “东家,并无太多守军。”弓狗从远处爬走而回,声音带着微微惊喜。 “南城门处,约有两队狄狗在值夜!” 两队,满打满算的话,也不过二百人。看来,北狄是真把望州当后花园了,只做储存物资之用。 “先入城看看。” “入、入城?东家,杀过去吗?”一个青龙营老卒,露出错愕的脸色。 不仅是徐牧司虎,还有陈盛等人,都尽皆发笑起来。 “列位莫忘了,我等几个,可是实打实的望州人。说句不好听的,当初望州的狗棍夫们,出出入入的,可不会走城门。” 两百多人靠着城墙根,慢慢走到了一处窄墙之下。陈盛沉了沉脸色,从腰下取出一根麻绳,系了活结一抛,便稳稳卡到了一个石角。ζΘν荳看書 并无多高,陈盛率先抓着麻绳,两下便蹬了上去。 “陈盛,先去看有无夜巡的狄狗。” “东家,刚走过。” “快爬上去。” 不多时,又跟着上了几十人。余下的,便留在城墙下等候。 这处能攀越的窄墙,实则是他们的一个机会。当然,徐牧也不指望,后头的二千多人都能从这里翻过去。 毕竟再怎么说,望州城也是北狄储放物资的地方。即便不是重兵把守,但该有的警戒不会少。 直到天色即将破晓,好一番探查之下,望州城的情报才浮出水面。 “几人?” “至少二千守军。” “二千。”徐牧皱住眉头。在目前来说,他们所有的人手加起来,也不到三千之数,古语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而他们是三千攻城,却有二千守军,何等艰难。 但并非没有机会。如果说,望州城里有个二三万的守军,他不敢作太大打算,但仅仅二千,时机把握得好,或许能破局。 此番光景之下,他不得不冒险一回。 “陈盛,你熟悉望州城,带着这几十人,先蛰伏在城里,见机行事。” 这等的任务很凶险,一个不慎,几十人被发现的话,绝对是救无可救。 但这一轮入边关,实则他们这帮人,都有了死志。 “东家放心,我等到时,定会里应外合!”陈盛脸色并无任何惧怕。 “记着,若是事不可为,立即便翻过城墙逃走,林子那边,会留着马匹给你们。” 说这番话,连徐牧都觉着自个矫情,但不说会难过,如果有可能,他更巴不得,完完整整地把所有人,都带回驼头山。 “若是天色无雨,便射火油箭烧城,老莫子的油坊里,我记着有处地窖,或许还藏着火油。” 老莫子,先前是望州的小油坊主,为人吝啬,害怕别人偷灯油,家里备着几口地窖。 “东家,我等不会有事。”陈盛哪里不知道徐牧的意思,急忙开口相劝。 徐牧面色沉默,转了头,看着即将留在城里的几十余人。 他不知道,这一轮又要死掉多少。 “老子们共赴国难,若日后有人提起,定然会说,青龙营与徐家庄,都是吊卵的好汉。” “这一轮,我等要告诉狄狗,大纪关山万里,皆不可逾越!” 破晓的第一缕曙光映下,几十余人的脸庞,尽是视死如归的神色。 第一百六十七章 辞君一夜斩狄蛮 天色即将破晓。四周围的世界,一下子变得慢慢亮堂。雨水不绝,泥泞的林道里,每走上几步,双腿都裹满了泥浆。 喘了口气,徐牧竖耳听去,发现林子四周的马蹄声,依然此起彼伏。 这小半夜的时间,光顾着找他们了。 “东家,到筒字营的营地了。” “晓得。” “东家,敌骑下马了!” 敌骑下马,是想入林子里围剿了。 沉下脸色,徐牧不断盘算着主意。到最后,突然摘下了背上的铁弓。 “列位,抬弓!射一轮出去。” “东家……这样一来,我等会被发现。” “便让他发现。” 虽然多有疑惑,但二百余的好汉,都听从了徐牧的意思,纷纷摘下了铁弓木弓,捻上箭支。 “正北方向!” “呼!” 一大拨的飞矢,瞬间呼啸而出,距离过远,杀伤力并不算太足,但依然有四五个近些的狄人,被射成了筛子。 这一下,原本还在探查的狄人,瞬间怒吼起来。闷长且拖沓的牛角音,也跟着“呜呜”而起。 “收弓。”徐牧冷着脸,抬起头,看着漫山遍野的狄人,弃马步行,舞着弯刀朝他们冲来。 在其中,亦有一拨拨的马箭,疯狂地透入树林。 “走!” 徐牧的喝令之下,二百余的好汉,纷纷循着老林子,迅速踏行而去。 司虎不忘断后,偶尔砍断了林木,砸伤一个个蜂拥而追的狄人。 “长弓,停马的位置。” “东家,跟着我!” 弓狗仅有的一只眼睛,稍稍眨了几下,便冲在了最前。 约有一个多的时辰,二百余人和后头的狄人上万大军,一前一后,在林子里不断奔走。 直至弓狗停下动作,指了指前方。 “取马!” 二百余人闻声大喜,各自取了一匹马后,也顾不得林深难行,调了马头便往林子外奔去。 不多时,随着奔马的速度,后头的上万狄人追兵,已然被越拉越远。 湿漉漉的野地上,徐牧抹了一把雨水。抬起头来,四顾着方向,到最后,索性绕了一大圈,再奔袭赶回周公镇。 …… 河州城。城外十里,是一大片浩浩荡荡的营地。 在其中,最大的中军帐里—— 嘭。 一个面庞有疤的狄人大将,披着一副嵌着虎皮的银甲,冷冷把面前的马奶酒,用手拨飞。 “一万人的大军,抓不到三百骑的纪人。” “谷蠡王,这或是纪人的大将,深谙兵法布局。” “李破山都……死了!那位国姓侯,也无了兵权!整个大纪都是废物!还有甚的大将!” 谷蠡王冷着脸,沉沉坐在虎皮椅上。 那支出现在望州一带的纪军,让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依着猜测,最多不过几千人,却敢深入北狄腹地。 这是找死么。 “粮道如何?” “收拢来的粮草和辎重,准备到望州了,不日便会送来前线。蠡王放心,这一次,至少是几个部落一起护送,至少有万余人。” 这一句,才让谷蠡王神情微微缓和。 只要攻下了河州,草原的子民,才算有入主中原的机会。 “传令下去。粮草辎重一到,立即准备攻城!” …… “如果没猜错,狄人的辎重粮草一到,就会着手攻城。”篝火之旁,徐牧抓着树枝,一边在泥地上画着地图,一边冷冷开口。 在他面前的谷仓里,二千多的人,都尽数围拢过来。 “东家,听说河州那边,已经要绝粮了,饿死了很多民夫和百姓。”陈家桥眉头紧皱。 徐牧离开的这一两日,他并没有闲着,想方设法打听到了河州的情报。 “若非是十万老兵户火速驰援,河州早被打烂了。那位破狄将军,只会用民夫来填城壑!” 徐牧沉默不语,即便入了边关许久,他都没有去找赵青云的意思。背道而驰,已经不是一路人了。 “望州的情报,已经大约摸了清楚。如果布局无问题,狄人的大军救援来迟的话,应当是有机会。” “东家,真要打望州!” “自然。打了望州,河州之围会很快解开。” 其实,还有很关键的一点,徐牧还没有说。 两座城之间,要想困杀十几万的狄人大军,势必要合作一番。而且,即便是北面方向的狄人援军还没来,但依着强弱,被困住的十几万大军,权衡之下,肯定会放弃河州,转而攻打望州。 毕竟占了望州之后,徐牧这些人满打满算,也不足三千人。 三千人守城,面对十几万狄人大军。 徐牧有些苦涩地闭上眼睛,毫不夸张地说,他这是要把青龙营,庄人和那几十个侠儿,往死路上引。 当然,如果到时候河州出兵,在后追剿狼藉不堪的狄人大军,则有很大的可能,转败为胜。 “有无识字的。”徐牧将树枝折断,突然转了话题。 偌大的谷仓里,一张张的脸庞,都露出疑惑,没明白徐牧要做什么。 “若有家眷者,请留封家书。”徐牧咬着牙。 这一场,他们这二千多人,很可能是有去无回。 很多的时候,徐牧都不想让自己去涉险。穿越而来,最大的念头,莫过于有一天赚了银子,做个富贵的安乐公,带着庄人,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但这狗曰的世道,偏要扬了鞭子,将他鞭笞得体无完肤。 听着徐牧的话,所有人尽是沉默,一时明白了什么。纷纷相托识字的人,撕下袍角,写下了家书。 徐牧点了十个年轻些的好汉,让他们带着家书,留在周公镇,只等战事一起,再想办法回到河州那边。 “牧哥儿,我写给谁?”司虎鼓着眼睛,一时有点迷茫。 “写给你小嫂子吧。”徐牧苦涩吐出一句。 篝火跳动,模糊的雾气之中,他仿佛又看见了小婢妻,扎着惊鸿髻,穿着崭新的襦裙,站在马蹄湖前的小路前,一脸的焦急与期盼,不断望着他回来的方向。 “徐郎,回家啊。” …… 河州城里,数不清的民夫百姓,由于缺粮,饿得奄奄一息。来往的官军,赶着一辆老马车,将绝了气的,半死不活的,统统都丢入了马车里,只等拉到南城外的乱葬岗丢掉。 廉永坐在草棚里,抱着怀里的刀,一时之间,目光里满是沉重。 那一年他十九,身属官犯之子,却要立志报国。想做个大英雄,想将犯边的所有狄狗,都驱逐出去。 直到他垂暮之年,理想还没能付诸。人老了,刀也绣了,如同这满目的大纪河山一般,风烛入了残年。 草棚外的泥道上,还有孩童在玩杀敌的游戏。几个大孩童,追着另一个披了满身枯草的孩童来打。 “打狄狗!” “打死狄狗!” 廉永看着看着,面容变得苦涩,眼前的物景,变得也越发模糊起来。 “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斩狄蛮。” 第一百六十八章 千金不肯顾,一剑为酬恩 踏。 骑在马上,徐牧冷冷遮起了麻面。在他的身后,二千多的人影,也如他一般,迅速遮上麻面。 六百骑的骑枪手,二千左右的步弓,借着萧冷的夜色,开始行军,走出周公镇。 “东家,往哪处走。” “沿着林子走。” 从周公镇去望州,实则还有几十里路。徐牧只能期望,不会像上一次般,半途又遇到黑鹰,继而被狄人发现。 马蹄都尽量裹了袍布,连着马车的车轱辘,都垫了一层树皮。 并没有打马灯,周遵带着人,不断履行着斥候的职责,围着两千多的长伍,来回奔袭。 暮色沉沉,雨水终于小了许多,但长路依旧泥泞。马蹄吃力地溅起泥花,行军的二千步弓,缚紧的足履上,也都黏满了脏兮兮的新泥。 “东家,还有五里。” 徐牧沉沉抬头,看着夜色笼罩下的望州城,隐隐的轮廓,古朴且沧桑。 “附近的巡夜队呢?” “离得还远,约莫要两三个时辰,才能赶得回来。” “陈盛那边,有无消息?” “东家,来了消息!说是北面的辎重准备入望州,狄人在城里的巡逻队,添了许多。” “该死。” 添了巡逻,就意味着翻墙入城的计划落空,换句话说,只能靠着陈盛这几十人,在城里头里应外合。 此时,在他们的面前,林子外的望州南城门,隐约有四五队人影在夜巡。 “东家,如何?”封秋几步走近,目光里满是焦急。 “自然要打。” 徐牧呼出一口气,对于他们这二千多人而言,在敌人腹地耗下去,同样也是个死。 当然,可以返回驼头山。但徐牧估计,这等萧杀的行军中,吊卵的好汉,都不愿意折返而回。 “东家,让我等先叩城。” 踏踏。 陈家桥带着五十个侠儿,缓缓踏了出来。 “陈先生,你等不过五十人。” “人虽少,却有破阵之志!东家,且看好!” 徐牧还想再劝,五十余道人影,已经卸下袍甲,露出胜雪的白衣,在夜色中显得极为夺目。 “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斩皇朝。” “掠——” 五十余个侠儿,在陈家桥的带领下,开始依仗轻功,踏飞在泥地上,溅起阵阵的泥巴子。 “千金不肯顾,一剑为酬恩!” 望州城下,夺目的胜雪白衣,终归是吸引了夜巡队的目光。 陈家桥割出伞剑,第一个冲到了城门之前,削飞了当头一个狄人的脑袋。 “杀人拂衣去,羞入官坊门!” 在陈家桥后头,五十余道的白衣胜雪,纷纷平地而起,将死寂的夜空,一下子点缀成片片白妆。 “将相皆可杀,莫道扫世人!” 剑光冷冽地劈开,伴随着的,还有狄人的痛呼。但没有多久,至少有上千的狄人出现在城头之上,搭起了手里的弓箭。 远处的林子里,徐牧闭上了眼睛。 “三壶雕花酒,祭我侠儿坟!” 一个个在半空轻掠的侠儿,被箭矢射透了胸膛,胜雪白衣染成了血色,高高栽落下来。 即便如此,终究是有十几个侠儿,借着随身的绳勾,先登上了城头,抬了手里的剑,与城头上的狄人,厮杀成了一团。 奈何人手太少,不时有侠儿被拥堵劈死,翻身坠入城下。 徐牧睁开了眼睛,眼色里满是萧杀。 “步弓手!” “呼!” 两千的步弓,冷冷地昂起了头。 几十个侠儿的赴死之下,已然是拖住了狄人回防城门的时间。 “攻城!”徐牧长剑所指,指去望州城的方向。 一瞬间,埋伏在林子里的两千步弓,怒吼着往城关狂奔。最先头的一排,迅速举起了手里的粗制木盾。 噔噔噔! 城头上的北狄人,尽皆大惊失色,如何也想不到,这种时候会有纪人来攻城。 数不清的飞矢,落在木盾之上,不时有奔跑着的步弓手,被射烂了身子,死在冲锋的半途之中。 “六百骑,随我冲杀城关!”徐牧勒起缰绳,继而怒喊。 自古今来,骑兵攻城皆是蠢不可及。徐牧此时,也并没有这种打算。 他要的,是这六百的骑兵,借着速度,从窄墙那边弃马登城。 …… 望州城里。 陈盛冷着目光,看着昏黑的街路之上,一队又一队的狄人守军,开始奔赴南城门。 待最后一队过去—— 陈盛才起了身,摘下了背上的铁弓。 “起火!” 嗡。 微微的零星雨水下,火星子打到火油上,一口大陶罐,迅速烧了起来,火焰乌青。 “浸火油!瞄准!” 呼! 几十个匿身的好汉,齐齐把铁弓抬高,瞄准了南城门守军的方向。 “崩弦!” 昂昂—— 数十支的火油箭,蓦地抛向天空,带着刺耳的枭音,在黑幕中脱出长长的烟尾,继而,如小型的陨石雨,打落在南城门的守军之前。 不消几个眨眼的功夫,二三条的火蛇随着火势的延伸,疯狂攀爬而起,在烧死了十几个狄人之后,惊得余下的人,仓皇退开。 “再浸火油!” “崩弦!” 第二轮的火雨,再度抛射而去,同样不负众望,又烧起了几道火蛇。 有气极的狄人守军,发现了陈盛这几十人的身影,怒吼着转过身子,搭弓捻箭。 马箭电射而出,瞬间有十几个好汉,被射成了刺猬,死在陈盛面前。 眼看着第二轮的飞矢,又要射来。 “匿身!”陈盛咬着牙。 这段时间里,他是跟着徐牧最久的,若徐牧不在,他便相当于二当家。 所以,他绝不能给徐家庄丢脸。 “吊卵的汉,铁打的种!抬刀!” 锵锵锵锵。 在数百个狄人扑杀而来之际,只剩下的三十余个好汉,在陈盛的带领之下,纷纷抽了长刀,准备死战。 “陈盛,让人避开!” 就要赴死冲杀的时候,猛然间,陈盛听到了徐牧的声音,顾不得多想,匆忙带着人重新避下身子。 不多时,窄墙的方向,一拨箭雨抛射而去,射死了上百个狄人。 徐牧立住身子,看着身后的六百人,都翻过窄墙之后。立即抬起长剑,指去了南城门的方向。 “杀!” 六百余的人影,握紧了手里的刀后,悍不畏死地扑杀而去。 第一百六十九章 望州狼烟 六百余的人影,随着徐牧的喝喊。悍不畏死地抬了刀,冲入战局。 城头的北狄人中,有仓皇的千夫长,惊得满脸苍白,拼命分派着人手,试图力挽狂澜。 但原本留守的狄人并不多,再加上在城门外,还有二千的步弓手在抢关先登。 又被陈盛等人埋伏了一轮火箭。 “砸死他们!” 事起突然,烧油锅已经来不及了,狄人千夫长只能就近,让人取了滚木和巨石,往城门下砸去。 临近些的青龙营步弓手,还来不及退避,便被砸成了一朵朵绽放的血花。 又有飞矢抛射而下,粗制的木盾上,被扎得密不透风,甚至有许多飞矢,穿烂了木盾,透入持盾者的胸膛。 “让!” 南城门下,司虎昂着头,借着七八面粗制盾牌的掩护,抱着一株大树,怒吼着朝城门撞去。 咚咚咚。 整座望州城,似是摇摇欲坠。 千夫长还想加派人手,先守住城门。可抬头一看,发现城墙之下,密密麻麻地都是尸体。 那几百个杀红了眼的纪人,不顾死伤,持着砍卷的长刀,又要扑上城头。 “陈盛,去把城门打开!”徐牧反手一勾,长剑连戳三下,戳烂了一个狄人的胸膛。 陈盛点了头,带着几十人往城门冲去。沿途,不断与挡路的狄人拼刀,铮铮作响。 “拦住狄人下城墙!” 横着剑,徐牧带着剩下的四百余人,堵住下城墙的石梯。 鲜血飞溅,不断有狄人倒下。在徐牧的身边,也不断有一个个的好汉倒下。 陈盛杀红了眼,跑得往前了些,避之不及,被两个狄人怒声抬刀,割飞了一条右臂,痛得他伏身在地,浑身尽是发抖。 “开城门!”单臂杵刀,陈盛咳着鲜血,连声大喊。 咚咚咚。 城门之外,司虎如一头暴怒的凶虎,抱着大树,撞得铁门附近的石皮,“唰唰”地落。 但即便如此,铁门依然紧紧封闭。 等司虎回了力气,要再撞去,发现两扇紧闭的城门,随着轰隆隆的声音,慢慢打开了第一道口子。 口子随着声声怒吼,越来越大。 待开了有二三步的距离,在城外的人,包括司虎在内,尽是看到了一副惨状。 十几个青龙营的好汉,被狄人砍得浑身是血,依然双手紧紧抱住门沿,怒吼着推开。 “杀!”封秋虎目迸泪,率先抬刀冲去。 司虎抱着劈马刀,紧随其后。 二千的步弓手,气陷一下子被点燃,卯足了力气,脚步踏过湿泥,便朝着铁门边的狄人抡斩。 司虎松下劈马刀,倒拖而去,刀刃剐过青石,迸出跳动的火星。 乓! 当头的两个狄人,瞬间被司虎拦腰斩断,切成四截,鼓着眼睛栽倒在血泊中。 城头上,徐牧喘着大气,四顾着周围。发现两千多的狄人守军,已经被杀得七七八八。 余下的,也纷纷取了马,从北城门仓皇遁逃。 “封秋,带人把马车驶入城里。” “余下的人,继续剿杀狄狗!” 尘埃落定,徐牧并未有太多的惊喜,虽然说几乎攻下了望州,但他们的损失,也极为可怖。 一场拼杀,殉国者,至少有五六百人,其他的,身子也有大大小小的伤口,不下十处。 待封秋把城外的马车,重新驶入城里的时候,两扇南城的铁门,再度“轰隆隆”关上。 喀嚓。 田松提着刀,把最后一个求饶的狄人,割断了脖子,随即整个人半跪在地,仰望着北城门的方向,一时痛哭涕流。 徐牧沉默走去,将田松扶了起来。他很能理解,田松为何会如此失态。 当初老官差赴死在北城门,而田松畏死离开望州,这一轮,更像是一场救赎。 “田兄,我等打下望州了!” “列位!我等打下望州了!” 重伤的陈家桥瘫坐在地,跟着放声大笑。断去一臂的陈盛,照样杵着长刀,挺直了胸膛。司虎和弓狗坐在一起,各自发出了畅快的憨笑。 最后的两千人影,浑身浴血地站着,待徐牧喊完,一个两个,尽是放声高吼,怒叫不休。 …… 踏踏踏。 十余个带着家书的年轻汉子,辗转返回驼头山,又从驼头山上取了马,有二骑人影顾不得休息,便立即往河州的方向赶去。 “喜报——” “喜报——” 二骑人影奔入河州南城,抬刀驱散围拢的难民,立即怒声高喊。 “望州喜报!望州城,已经克复!” 声音极为洪亮,似是用尽了平生的力气。 惊得赵青云刘祝,以及那位老将廉永,纷纷走了过来。 “你在胡说什么!哪儿来的泼户!”刘祝抽刀出鞘,却抽了几次,醉醺醺地都没把刀刃抽出来。 “我说了,望州失地,已经克复!”年轻汉子声音萧冷,见过边关的各种生死,一个腐狗肥将,定然吓不住他。 “先前北狄十几万大军停战!也是我等截了粮道,解了河州之围!” 赵青云皱着眉,并无太相信,若是这样一来,岂不是说,这破狄的头功,实则是另有其人。 “若不信,请将军升一道狼烟!” 赵青云还在犹豫,反而是老将廉永,连称呼也没打,直接派了亲卫。在微微的雨水之中,把烽火台烧了起来。 不多时,一道袅袅的浅棕色狼烟,直直穿透了雨幕,高高荡了起来。 行伍里的说法,一道狼烟为信号,二道狼烟为求援,而三道狼烟,则是寓意着敌人叩关,危在旦夕。 为防止中间出了差错,纪卒所携带的狼烟,皆是加了特制的红柳絮,以作分辨。 …… 望州城头,徐牧冷冷看着天空之上,那一道浅棕色的狼烟。 “封秋,生狼烟!” 封秋点了头,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准备好的狼烟坨,分了二处放到烽火台上,迅速烧了起来。 二道狼烟,从望州城头,萧杀地飘荡而起。与望州城头的那一道,遥遥相应着。 …… 三日后。 长阳的水榭书院,一头飞越了二千里的苍鸽,稳稳地落在垂柳上。 “主子,边关的军报!” 咳了两声,袁陶急忙接过,将卷信打开。仅看了一会,整个人忽而放声狂笑。 “主子,这是什么喜报。” “小东家打下望州了!”袁陶苍白至极的脸,难得露出一丝红润。 “十几万的北狄大军!尽数被我大纪,围堵于两城之间!” 袁陶捏着拳头,痛苦地吁出一口浊气。 “北狄大军缺粮草辎重,要不了多久,便会饥困兵变!士气崩碎!” “妙啊!小东家妙啊!” “只要赵青云不傻,这时候便知道,该配合望州的小东家,趁着狄人势弱,出城围杀一波!” “不仅是驰援望州,更有可能,是我大纪百年来,最出彩的一次破敌!” 胸膛里的颤动,起伏难平。袁陶微微坐下,目光里的兴奋,又变成了一种垂怜。 “顾鹰,我从未想过,小东家会这样选择。” “主子,怎么说……” 袁陶昂起头,声音有些哽咽。 “如果没猜错,北狄大军在惊变之后,那位谷蠡王呼延戈,将会带着大军折返,复而攻打望州。” “主子,也就是说,小东家要、要带着二千人,去守住十几万大军的攻关。” “确是。”袁陶艰难闭上眼睛,“壮哉!壮、壮怀激烈!” “赵青云那个狗夫,若是误了这一轮的大事!我誓杀他!” “不行,我要入殿,启奏起本,让兵部催促赵青云速速出军!” 顾鹰神情蓦然大惊。 “主子,这样一来,那些老狐狸抓着机会,又要参你!” “参吧。我袁陶能亡,但大纪不能亡。” 第一百七十章 那一年吾有十九,立志报国 河州城,站在城头上的赵青云,皱紧了眉头,看着下方的北狄大军。 已经第三日了。 北狄大军似是决定了一般,不甘不愿地拔营,往北面行军。 握着拳头,赵青云很生气。驱逐蛮夷的头功,应该是他的,到如今,仿佛是越来越远了。 咔。 赵青云面前,一个吊在半空,仓皇修墙的民夫,猛然间断去了一条麻绳,仅余最后一条,受力不均,隐隐也要断去。 “将、将军救我。” 赵青云冷着脸,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 没走出几步,吊在半空的民夫,一声惨叫之后,坠入了万丈深渊。 城墙之下。 数不清的百姓民夫,即便在雨停之后,依旧是瑟瑟发抖,三两成群,紧紧挤成一团,眼巴巴地看着往来的官军。 只期望这一日,能早些推来馊食。 死了的人,被扛上了马车,大多都死不瞑目,蜡黄的脸庞上,鼓着深凹的眼睛,死死地面向苍天。 喜娘站在木棚前,送走了第五具熟人的尸体,想放声哭一轮,眼泪还没涌上来,便被吹过的凉风掐去。 不远处的木棚,廉永站起了身子,饮了一口亲卫递来的热汤,才让自个稍稍润红了些。 “将军,赵青云让你去议事。我等来了多日,他不闻不问,现在倒好,知道十几万狄人被堵,便想着让我等卖命了。” 廉永并未答话,抱着老刀往前行,每走出几步,老迈不堪的身子便会顿住,再吐出两口污浊的老气。 中军帐便在不远。为了迎敌,赵青云早早把中军帐,迁到了城门不远之地。 掀开帐帘,廉永脱了头盔,露出满头的苍苍银发,才沉默地寻了张马扎坐下。 “老将军喝口热茶。” 廉永平静地接过,放到了一边。 “老将军也知道了。”赵青云坐在主位上,淡淡开口。 “十几万的狄狗,被堵在了两城之间,敢问一句,老将军有何高见。” “出城,杀敌。”廉永想了想回话。 “杀得哪门子敌!外头的北狄大军,可还有十几万的兵力!再者说了,狄人善骑,我等不过八万人,出城与狄人打遭遇战,便是送死!” 在旁不远,刘祝冷声发笑。 “此乃千载难逢的机会。狄人不攻河州,是粮道被截,粮草辎重缺失。我这几天还上城头观察过,狄人每日收拢的草料叶梢,越来越少。” “你以为狄人饿到吃草料吗!老将军莫不是上了年纪,脑子中风了。” 主位上的赵青云咳了两声,不像刘祝,他其实明白廉永的意思。当然,明白归明白,但并非说要支持。 “马料收集得少,那只能说北狄大营的马,越来越少了。但这几日又无战事,原因只有一个。” “狄人在杀马,充作军粮。” 刘祝老脸微红,闷闷地冷哼了一声。 “老将军,这样如何?这一次出城破敌的事情,我赵青云拜你为冲锋大将,你可带着本部人马,出城大破北狄。” 听着,廉永一下笑了起来,笑得眼睛里有了泪花。 他何尝不明白赵青云的意思,是怕战事失利,先选好了替罪羊。当然,若是大胜的话,这军功便会全抢了去。 “老夫听说……赵将军当年在望州城头,也是筒字营吊卵的好汉。筒字营啊筒字营,望州城外百多里的路段里,当初百姓念其悲壮殉国,还有不少筒字营殉国的碑文,立于各处乡野。” “赵将军,你不愿去,那我便去吧。” 廉永站起来,满头银发在微风中飘舞。 赵青云极度不悦,也懒得回话,挥了挥手,让廉永自个退出军帐。 廉永似笑非笑,走出之时,端端正正地戴上了冲角盔。 “那一年吾有十九,立志报国!用尽鄙薄之财,打造一把环刀,枭首破敌!四十七年风雨去——” “刀老,人未老。” …… 望州城的上空,即便停了雨,依然有散不去的暗沉雾霾。站在城墙下的空地上,徐牧凝着神色,注目着面前的二辆投石车。 古时的投石车,是利用杠杆原理来抛射石弹。作为差一点成为物理课代表的徐牧来说,这并非是太难的事情。 唯一要改进的,便是抛射的距离。 那一马车的崩火石,早已经急不可耐了。 “司虎,试一下。” 听着徐牧的话,司虎脸色狂喜,几步奔跑到投石车下,便扯住了十余条绳索。 “封秋,把巨石放上去。” “还有陈先生……还请离远一些。” 正站在城头的陈家桥,转身见着司虎的姿态后,惊得用轻功飞走。 封秋带着三四人,把收集到的一坨巨石,小心地放入牛皮缝制的弹兜里。 “牧哥儿,我松手了!”司虎脸色涨红。 “松!” 随着司虎趔趄松手的动作,那一坨巨石,随着杠杆的抛射,从望州城里,呼啸着抛了出去。 城外五百步的一片野林子,瞬间有几株老树,惶惶而倒,打起漫天的尘烟。 在场的人见状,都忍不住高呼起来。 “东家,你真是神了!连这等东西都能造!” “东家,此乃破敌利器!” 听着,徐牧并无太多高兴。 司虎能打到五百步外,估计是极限的力气了。换成其他人,哪怕四五人一队,也未必能打到这个距离。 也就是说,在北狄大军兵临城下的时候,所能发挥的威力,由于距离的问题,会有点大打折扣。 有个大些的鼓型弹簧就好了。 “东家,壕沟挖了二圈!布了陷阱!”周遵站在城下,凝声开口。 “先入城。” 徐牧抬着头,目光看着远方,眨眼之间,又是一场黄昏铺下。 在他的身后,只有最后的两千人。 若是赵青云不驰援,哪怕死战不退,几乎是守不住,时间长短罢了。 在望州城里,不仅是有北狄人存储的各种辎重粮草,另外收拢的财宝,也几乎数之不尽。 换句话来说,北狄人不管如何抉择,都不会放弃望州。 这是一个死局。 却是不得不入的死局,你希望他乡的故人平安喜乐,那么终归,要负重前行一回。 第一百七十一章 谷蠡王呼延戈 天蒙蒙亮,整个世界尚在酣睡。一声闷重的牛角音,瞬间将所有人的美梦撕碎。 “封秋,你带着八百人,守住西侧!每人拾四个箭壶!” “陈先生,调配守城物资的事情,便交给你了。” “陈盛,带五十人,二架投石车,由你来掌管。” 徐牧喘了口气,目光往前看去,隐隐的,似乎已经看见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影,置在眼帘之前。 要不了多久,北狄人的大军,便会兵临城下。 “周遵,马儿的事情准备好了么?” “东家,准备好了。”周遵凝声点头。 徐牧揉着脑袋,苦想着遗漏的地方。 古往今来,守城战是最惨烈的战场,攻者取城,守者卫城,两相之下,早已经注定不死不休。 古朴的城墙上,最后的二千人,脸色尽是清冷与坚毅。雨后的新泥,随着远处尘沙的嚣扬,带来的不仅是土腥气,还裹挟着不知名的血腐气息。 “东家,还有二十里!” 斥候周洛拍马而回,在城关下昂着头,脸庞上满是悲壮。 “周洛,入城。” 几骑人影,随着打开的城门,迅速奔入城中。 徐牧再度抬头,目光透过了层层的云峦,欲穷千里之目,再看一眼马蹄湖的方向。 …… 嘭。 “这是什么馊酒!” 一个肥胖的酒楼掌柜,站在马蹄湖的庄子前,当着十几个掌柜的面,将马车上的酒坛,连着摔了七八个。 污秽的气味,一下子弥漫了四周。 姜采薇坐在椅子上,并没有说话,梳着的惊鸿髻,鬓角被晨风吹乱,整个人更添了几分清冷的韵味。 “且问你,给的什么酒!狗屎一般的糟味!” “官家,我要与这个诓生意的贱妇,对簿公堂!” 随着而来的十几个官差,脸庞堆上恼怒,踩了湿漉漉的泥路,便要走过来。 吕奉皱着眉头,挡在姜采薇面前。 “乡野匹夫!让开!” “吕奉,让官家来。”姜采薇冷静地开口。 在徐牧离开之前,她便说过,会替徐牧看住家业。所以,这等的时候,她不会认输。 “醉天仙?徐家庄的酒。”有个官头狞笑,指着地面上的糟味。 “有劳夫人,跟我们去官坊一趟。” “他说了酒有问题,你们便信了。”姜采薇抬起头,声音带着微微不屈。 “这酒喝了,会死人的。” “汤江城四大户的酒,可有不少馊酒,前二日,还听说喝瞎了一个老书生。既是如此,又不见你们去查。若不然,是卢家的那位公子,手段通了天。” “夫人,莫要胡说。”官头脸色微边,声音变得阴冷起来。 “我男人在的时候,又不见你们来寻事。”姜采薇昂着头,“我男人离了家,这便巧了,一下子闹了酒毒。”薆荳看書 “醉天仙卖到长阳,卖到渭城,卖到边关,又何曾见过有馊的。再者说了,酒气之醇,越陈越香。” “若冤了我徐家庄,来日定要去长阳的总司坊,递一份诉状卷宗,以证清白。” 来取酒的十几个掌柜,围拢在庄前,频频点头。 官头皱眉,有些不知所措。 唯有那位滋事的肥胖掌柜,还指着地上的糟酒味,喋喋不休。 “定然是馊酒!” “吕奉,取三坛酒来。” 吕奉急忙后跑,不多时,便抱了三坛酒过来。 姜采薇吸了口大气,将其中一坛拍开,瞬间,醇香的酒气,便弥漫在四周围。 没有二话,姜采薇捧起了酒坛,仰灌起来。 娇弱的蛋儿脸,一下子被酒水泼湿,簪子滚落,盘着的惊鸿髻,满头黑发如瀑般散开,飘在风中。 嘭。 一坛喝完,又抱起另一坛。 在旁的吕奉和许多庄人,惊得要拦住,都被姜采薇推开。 眼泪珠子滚入酒水,一同火辣地滚过喉咙。 “还有谁说是糟酒!” 吕奉红了眼睛,在他的身后,十几个青壮也气得围过来。 官头冷冷站着,眉头越发地紧皱。 那位肥胖掌柜,还想再多说几句,冷不丁的,一骑黑衣人马本来,只刚刚掠过,肥胖掌柜的人头,便立即掉了地。 唯有那具尸身,还保持着叫嚣的动作。 在场的官差皆是大惊,抬了头,抽了刀,看着杀人的那一骑人影。 顾鹰冷冷地下了马,一脚把无头尸身踹倒。 “何敢杀人!” “这人是反贼,若不信,去国姓侯府问。” 十几个官差愣了愣,灰溜溜地收了刀,谄笑告辞后,立即取马遁走。 顾鹰抬起了头。 看着那位醉过去的徐家庄夫人,心底又涌上一股发涩。 小东家在边关,正准备陷入死战。二千里外的马蹄湖,却是一场不知归期的思念。 …… “死战!”徐牧立在望州城头,怒而抬臂。 在他的身后,二千余的脸庞,愤怒而萧杀。 望州城之前,不足十里之地。 烈马嘶啼的声音,越来越近。有上千头的苍鹰,掠飞在半空之上,不时会压下翅膀,急急掠过城头。 十余辆巨型投石车,高耸入云,笼罩在一片蒙蒙的云雾之中。密密麻麻的行军方阵,踏碎了边关的死寂。 一位厚重的虎甲人影,骑在一头金甲战马之上,微微昂了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望州城。 继而眯起眼睛,冷冷露出了笑容。 不得不说,这一场的战事,很大的一个因素,是被望州城里的这群人搅了。 截粮道,占望州。 十几万的北狄大军,只能放弃河州,复而攻取望州,再做打算。 呼延戈抬了抬手,有亲卫匆匆走来,端上一碗烫热的马头血。 端着碗,呼延戈仰头饮尽,随即,才蓦然拔出来金色弯刀,遥指着望州城的方向。 “腾格里!苍狼白鹿!草原子民的帝国!” “吼!” 一眼望不尽的北狄大军里,瞬间怒吼震天,弯刀铮鸣,马弓空弦,交织成瘆人的画面。 …… 徐牧稳稳立在城头,目光越发地沉着。 城头的烽火台,已经燃了第九次狼烟。河州城的援军,远远不见踪影。 “东家,不是说狄狗缺粮草?怎的一点不像?”在城头右侧的封秋,语气蓦然凝重。 “看见那位北狄谷蠡王了么。”徐牧伸手怒指。 北狄的谷蠡王,肯定会鼓舞了士气,区区二千人守军的望州,会很快打下。然后,望州城里头有的是粮食辎重。 所以,战事拖得越久,北狄大军缺粮衍生的问题,便会慢慢暴露。 “东家,看见了,听说谷蠡王……是北狄的王侯了。” 锵! 徐牧冷冷抽出了长剑,声若如雷,震在每一个守城纪人的耳边。 “军有军魂,那位谷蠡王,便是北狄十几万大军的军魂。” “他死了,北狄大军自然大乱。” 第一百七十二章 六万老兵户 苍鹰掠飞而过,带着尖锐的枭啼。 徐牧皱住眉头,在北狄大军还没兵临城下,反而是这上千头的苍鹰,似是发起进攻一般。 “封秋!” 封秋带着八百人,迅速搭弓捻箭,瞄准了头顶上的苍鹰。 “射!” 噔噔噔。 一路箭矢过去,上百头苍鹰惶然坠地,余下的,尽皆铺着翅膀飞远,依旧发出叫嚣的嘶啼。 徐牧垂下了头。 实则不用再探,整座望州城里,当真是只剩下两千人。奔赴死亡的两千人。 “东家,来了!” 仿若地动山摇,铁蹄踏过地面的声音,震得人耳朵生疼。 徐牧冷冷抬头,至少数以万骑的北狄骑兵,呼啸着持着马弓,朝着城关奔来。 “匿身!抬盾!” “呼!” 天空一下子被遮去,数不清的马箭,黑沉沉地抛射而下。仅仅几个眨眼的功夫,在城关之上,处处都是断裂的箭矢。 举着的木盾,也被扎成了刺猬形状。 北狄人不用盾。这些木盾,还是这二三日的时间,粗糙地赶制出来。当然,安全起见,至少加了一层的隔板。 如这般的箭雨抛射,问题并不大。 “东家,北狄人的战法,便是以飞矢作为掩护,后续的方阵会借机攻城!” 徐牧何尝不知,只是刚要抬头,又是一拨黑沉沉的箭雨,带着破空的呼啸,噔噔噔地抛落。 “长弓,火箭!” 辨不出任何方向,一支燃火的小箭,从城里怒射而出。一瞬间,落在城门二百步之外,埋着的火油,一瞬间被燎起了火势,一条条的火蛇,昂着头攀爬而起,阻住北狄人的去路。 火尘漫天,近些的人,包括徐牧在内,尽皆被熏黑了脸,显得越发悲壮。 昂—— 城关之下,有奔袭的狄马,开始嘶啼退却。前进的狄人方阵,也缓缓停下了动作。 “步弓手!” “呼!” 封秋八百人,迅速摘掉木盾,怒吼着立起了身,搭弓捻箭,朝着城外头的狄人方阵,一拨飞矢抛射而下。 噔噔噔。 火势与飞矢之中,冲在最前的北狄大军,立即死伤了二三百人。 但很快的,上万骑的狄人,在几个都侯的指挥下,开始叫嚣着迂回奔射。 城头上,来不及收弓的十几个好汉,立即被射烂了身子,滚了下去。 “匿身!” 上万骑的奔射,又是一大片遮天盖日的飞矢,无人敢抬头相望,只听见那整齐的刺耳呼啸,隐隐要刺烂人的耳膜。 “莫要动!”徐牧垂头怒喝。 狄人的方阵大军被火势阻挡,一时半会的,也无法做先登之势。 至少六七轮的马箭过去,等徐牧缓了口气,再四顾相看,发现整座城头,已经到处都是断箭,每走一步,都能踏碎一支箭杆。 “东家,火势要灭了!” “长弓,看得清谷蠡王方向吗!” “东家,看不清!” 徐牧沉沉吐出一口气,随即咬了咬牙。 “陈盛,拉投石车!” 断去一条手臂的陈盛,单手持刀,右臂断处绑了一大条的麻布,还隐隐渗着血迹。 他叼起了刀,和几十个好汉一起,用仅有的一条手臂,将墙角下的投石车,推到了城墙下不远。 “起绳!” 三十个好汉,分了二组人,尽数抓住了十余道麻绳。 “呼!” 余下的人,齐齐抱来了崩火石,抬入两辆投石车的牛皮弹兜里。 “燃火!” 陈盛抬起了刀,冷眼看着投石车的极限,随即怒吼挥下了刀。 呜呜—— 两坨巨大的崩火石,随着杠杆的抛射,眨眼间去了半空,化成了两坨火球—— 轰隆。 两声巨大的落地声,伴随着的,还有无数个狄人的惨呼。很明显,这一轮的投石车,似乎是打中了北狄人的行军方阵。 “起绳!”陈盛再度高声怒喝。 很快,两辆投石车的弹兜,又装上了崩火石。 “打出去!” 上一轮的崩火石的余威尚在,这一会,又有崩火石落于城关之前。让徐牧没想到的是,其中一坨崩火石明显是偏了位置,却阴差阳错的,砸死了林子里的七八个狄人斥候。 顺带着把一小片林子,都燎起了火势。 烟火弥漫而上,染黑了天空。 …… 踏踏踏。 廉永骑着马,抱着刀,难得抬起了垂暮不堪的脸庞,看着远处天空之上,那一朵朵被熏黑的云层。 在他的身后,六万余的老兵户,保持着急行军的长蛇阵,顺着望不到尽头的官道,沉沉前进。 大多数的老兵户,并没有制式的装备,连着身上的袍甲,都是自制的粗糙木甲。手里的刀器,也大多磨了又磨,却依然磨不去满刀刃的锈花。 许多人没戴头盔,任着满头的银发,散于风中。行军的长伍中,终究是年纪太大,不时有人受寒咳出了声,也不时有人脚步打抖,差一些摔在了泥地上。 深深浅浅的脚印子,一路铺了过来。 “大纪儿郎七百万,罢刀止戈送白头。”廉永垂下目光,声音里满是嘶哑。 天色之下,远远看过去,六万人的行军长伍,至少有半数的人,早已经是苍苍白头。 如他们这般的年纪,若是盛世太平,该有子孙承欢膝下,安享天伦。 却不道,活了一场古来稀,还要提刀破贼。 “大纪佑丰十九年,十万兵户出西疆,七战破狼关,叛军无不闻风丧胆。” “我等那时,长刀破浪千尺!” “弓如霹雳弦惊!” “再给老子们二十年,能把整个狄狗的草原,全打下来!” 廉永鼓着眼睛,转头去看。 六万人的老兵户,瞬间怒声连天。 廉永回了马,杀意萧萧之下,割了一角袍衫,紧紧裹住了握刀的手。 这一去,当如一场英雄。 让他遥遥想起了那一年,先帝在西北疆沙场点兵,有怒号的擂鼓,有明亮的长戟,还有遮云蔽日的呼吼。 现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廉永握紧了刀,高抬起手臂,重重地挥了下去。 呼。 六万人的老兵户大军,蓦的加快了脚力,循着长长的官道,长蛇般的行军阵型,一下子变得迅速起来。 第一百七十三章 血色望州城 望州城下,攻城的阵仗,远远没有停下。层层堆叠的狄人尸体,填满了城下的沟壑。 十几万的北狄大军,不间断的进攻之下,让城头上的徐牧,已然觉得吃力无比。 崩火石砸出的巨坑,燎烧起的火势,挡不住北狄方阵的进攻,那一队队黑压压的人影,眼看着就要兵临城下。 封秋吐出一口血沫,抹了抹嘴后,看向周围。在他的身边,八百人的步弓手,只剩下不到三百。 而且大多的人,都是全身披血,连着射了二三壶箭,崩弦的指头,至少剐去了几层的皮肉。 “东家,北狄的投石车推来了。”封秋哑着嗓子,平静地吐出一句。 “陈先生,还有多少守城物资。” “快要打光了,一马车的崩火石没有了,普通的巨石也没有了,如今的盛哥儿那边,只能用散石来打。” “火油呢?” “火油还有一些。” “陈先生,派人去取来。另外,把战马也取来!” 徐牧抹了抹脸,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右边的脸庞,已经被马箭射穿,鲜血裹着烟尘,黏满了整个巴掌。 “牧哥儿,若不然我出去杀一波!”司虎几步走近,声音怒不可遏。 徐牧艰难地摇了摇头。司虎再能打,终究是凡人之躯。 “牧哥儿,那怎办。” “想办法。” 徐牧凝声回了一句,他的性子,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只可惜那位谷蠡王,狡猾异常,早就藏身于大军之中。 即便是弓狗,也无法找出他的位置。否则的话,一度射杀了狄人的谷蠡王,很大的可能,这十几万的狄人大军,会自乱阵脚。 “继续守城!”徐牧重新站了起来。 这一拨拨的攻城,城关之下,至少死了近万数的狄人。面对十几万大军,仅有二千人守城,这等的军功,已经是很可怕了。 “东家,马儿和火油都取来了!” “把袍甲浸入火油,再绑到马尾上!” 陈家桥虽然疑惑,但还是带着人,很快照做。 不多时,呛鼻的火油气儿,一下子又蔓延开来。 “陈先生,把这些马牵去城门边。” “田兄,把城门打开!” “所有人,停下动作。” 望州城墙附近,几乎每个人都听到了徐牧的声音,皆是露出不可思议的目光。 古往今来,守城者是拼死不开城门。哪里有像徐牧这样,十几万大军在前,居然要开城门的。 莫非是降了不成?但他们都知道,自个的小东家,哪里是引颈就戮的人。 轰隆隆—— 望州城下,两扇巨大的铁门,一下子打开。 这一幕,让不远处的狄人看见,皆是露出了轻蔑的呼声。 “谷蠡王,纪人定然是要降了!”一个都侯拍马而回,冲到了大军后方,喜笑连连。 呼延戈并无太多高兴,这一场攻城战,望州城里那二千人的守军,顽强的程度,出乎了他的意料。 “一个,都不能留。”呼延戈冷冷开口。 “带人去城关下,准备入城。” “草原子民的帝国,要不了多久,便会入主中原。” 不管如何,此时的呼延戈,总算是松了口气。攻下望州,意味着还有机会,继续兵伐河州,然后深入大纪腹地。 “苍狼阵!” 原本有些委顿的北狄方阵,待看到望州城门大开,都禁不住欢喜起来。毕竟望州城里,可有着他们梦寐以求的粮草。 “入城——”都侯的声音戛然而止。 随军的方阵,以及迂回的狄人轻骑,都一时顿在当场。 这哪里是什么受降! 那两扇大开的望州城门里,突然之间,冲出数百匹的火马。马尾挂着火势,疯狂地朝着他们,长嘶冲来。 转瞬之间,当头的第一个狄人方阵,立即被数百骑的火马,冲得七零八落,不断打起火势。 火马还在吃痛,冲散了第一阵后,继续痛嘶着急奔,又冲散了二三阵,才各自换了方向,零零散散的,疯狂扑入其他的军列里。 “关城门!” 徐牧抬头冷笑。在他的面前,北狄的大军,明显是有些乱了套。乍看之下,至少有数千人,死在了火马阵中。 只可惜这种法子,只能用一次。若不然,他真想把十几万的北狄大军,一把火全烧了! 轰隆隆,两扇巨大的铁城门,一下子又紧紧关上。 城墙下,无数纪人发出欢呼的声音。 “列位,莫要大意。” 徐牧知道,这一场守城战,还没有任何资格来庆贺胜利。 即便是拉锯了两三个时辰,但北狄大军的损失,也不到两万的人数。 而他们,除开殉国的……只剩七八百人了。 “东家,北狄的巨型投石车要推来了!” 徐牧皱住眉头,先前的那位谷蠡王,以为很快便能攻下望州,所以才没有动投石车,毕竟打烂了望州,以后还要着手修葺。 但现在不同了,那位谷蠡王,应当是很生气了。 呜—— 十余架巨型投石车,开始将漫天的巨石,远远地朝着望州崩来。 轰隆隆。 整座古朴的望州,似是都在摇晃不听。在徐牧的耳畔边,不时还听得见痛苦的惨呼声。 终于第一轮的崩石过去,趁着狄人在装填的功夫,徐牧急忙抬起了头。 发现在城关之下,狄人的一个个方阵,已经怒吼着踏过了渐弱的火焰,看模样要先登城墙了。 呜呜—— 第二轮的崩石,再度砸落而下,又有数十人不慎被命中,尸体粉身碎骨。 徐牧死死咬着牙,这二轮的崩石掩护,再加上他们的守城物资,几乎已经到了匮乏。 不用猜都知道,接下来,便是先登城墙的白刃战了。 “举刀!”徐牧振臂怒吼。 “吼!” 最后余下的六百人,齐齐起了身,迅速登上城墙。堆在城墙之上,仅有的一些滚木,纷纷被推了下去。 “东家,是冲城车!”封秋鼓着眼睛,声音里满是嘶哑。 这一句,让徐牧脸色大变,他也想不到,北狄人的冲城车,居然是藏在方阵之中。 “封秋,把滚木都推下去!” 若是冲破了城门,必败无疑,必死无疑。 “东家,没滚木了!” 封秋立在瓮城上,整个人顿了顿,突然笑了起来。 “不过二丈之高,青龙营,跳下去!” “杀尽狄狗!” 二丈,六米多高。 说话间,封秋已经叼着刀,缚紧了身上的袍甲。在他的身后,一百余的青龙营虎士,也尽是叼刀缚甲。 下方的狄人,怒吼连天,人头攒动,拼命地护着两架冲城车。 “封秋——”徐牧急忙起身,双目发红。 “一去不回,望州若有存者!” “谨记吾名,大纪北关!破狄第一哨,青龙营!” “吼!” 百余人的青龙营,无一人犹豫,明知赴死而去,却义不容辞,纷纷怒跳而下。 徐牧久久立在风中,一动不动,仓皇之间,整具身子都凉了。大纪是烂,但烂的是王朝,而非是面前,这等铁骨铮铮的好汉。 “恭送!” “青龙营!” 第一百七十四章 白头老兵户 弥漫的尘烟之下。 呼延戈昂起了头,眼色里尽是不可思议。印象中,纪人懦弱贪生,只会躲在内城一带,像小妇人般咒骂。 但现在,在他的面前,那百余个从城头跳下的纪人,是怎么回事,舍生忘死,赴死救国。 “怎么回事,这些纪人是怎么回事。”呼延戈冷声怒问。 在旁的亲卫,尽是不敢答话。 “怎么回事!” “黄陇!滚过来!” 听见呼延戈的怒喝,一个战战兢兢的肥将,连滚带爬地跑到面前。 这明显是一个伙头将,袍甲脏兮兮的,腰间还围着一条发乌的麻布。 若是徐牧在场,定然会大吃一惊。这北狄大军的伙头将,居然是个纪人。 “告诉我,这些纪人是怎么回事!”呼延戈扬起马鞭,似是迁怒一般,重重抽了下去。 “当初定边八营,又不见这样的骨气!” 定边八营,三个营投敌,三个营被轻而易举地打烂,最后的两个,则是丢盔弃甲,假扮成流民逃回内城。 黄陇所带的伙头营,正是投北狄的三个营之一。 “那位城头的守城悍将,又是何人!” “谷蠡王……不识。” “蠢货纪狗!”呼延戈再度拿起马鞭,抽得黄陇连声惨叫,摔倒在泥地里。 “都是蠢货。” 呼延戈喘出一口大气,目光越发沉重。 在他的面前,那百余个跳下来的纪人,除了摔死的十几个。余下的人,悍不畏死之下,真就堵在了城门之前,挡住冲城车的崩撞。 呼延戈的脸庞,突然变得有些苦涩。他担心的,并非是这百个纪人的赴死,而是整个纪朝的觉醒。 无数次,他与北狄大汗言谈,都会说出一个观点。北狄要想顺利入主中原,只能趁着眼前的机会,刚好纪朝腐朽糜烂。若是时年一过,中原人觉醒,定然不会成功。 他更愿意,把中原那边的人,形容成一头伏虎,并非是真的老弱,而只是睡着了。 只待一醒,便会重新啸山为王。 “把人都堆过去,不能再拖了。”呼延戈皱紧眉头,胸膛里的一丝不安,开始疯狂蔓延。 …… “东家,狄狗的方阵,都冲过来了!” 徐牧咬着牙,眼角边还有些湿润。他看得很清楚,封秋带着的那一百余人,在城门前挡着二架冲城车,几乎要拼光了。 “杀!” 封秋战到了最后,整具身子踉踉跄跄,举着刀,无力地挥舞着。 喀嚓喀嚓。 十几柄弯刀捅入他的身子,鲜血四溅而出。 “大纪北关第一哨……青龙营。” 撑着最后的力气,封秋一边咳着血,一边往两扇铁门爬去,最后,整具尸体瘫坐下来,再也没有生息。 又有冲城车推来,巨大的冲木,撞烂了封秋的尸体,隐隐还听得见,骨头被撞碎的声音。 徐牧睚眦欲裂,胸膛里忧愤难平。仅靠着二千人,足足挡了三个多时辰。 为何不见援军! “我问天公,天下何时太平!天公不答,却道人间如刍狗!” 田松站起了身,转过头,看了一眼徐牧。 “徐坊主,若有一日天下太平,请来某家的坟前,敬上一杯水酒,与我说个一二。” “我田松是个脏人,但老子的血,也似骄阳一样红。” “若有相随者,随我救城门!” 叼刀缚甲,田松怒吼一声,率先跳了下去。 “宁做太平一只犬,不做乱世行路人。” 徐牧还来不及阻止,田松已经带着十几个大汉,冷然跳城而下。 手伸在半空,被他捏成了青筋暴涨的拳头。 “杀尽狄狗!” “牧哥儿,我这就跳下去,这些个狄狗!” “司虎!”徐牧怔了怔,却发现司虎铁塔般的身子,真的已经跳了下去。 霎时间,城门口的位置,传来了狄人此起彼伏的惨呼声。 司虎抡着劈马刀,如入无人之境,先把冲城车劈碎了,而后又怒吼连连,将胆敢靠前的狄人,又杀翻了几个。 “司虎,寻找隐蔽!” 徐牧持着剑,冷冷喝了一句。不用说,下一轮,该是狄人的马箭射来了。 “东家,狄狗要登城了!” 徐牧抬起满是血迹和烟尘的脸庞,面容一下子变得苦涩无比,前进的狄人方阵,已经推出了云梯,冷冷往城关进军。 “东家,没有箭矢了。狄狗的马箭太短,并不适合我等的弩弓。” 三个多时辰,仅仅二千人,却要面对十几万的北狄大军,何其艰难。 徐牧冷冷转身,看着围拢在他身边,最后的四百多人。 “不过一轮生死,我等杀一个是够本,杀二个便是赚!” “东家!” “长弓,你也多射杀几个,下辈子再来做兄弟。” “东家,不是啊!东家,援军,援军来了!” 不仅是徐牧,连着在他身后的四百多人,都露出错愕而又惊喜的神色。 徐牧急忙抬起头,穷极目光。果然,发现在蒙蒙的天色之下,漫山遍野的人影,开始冲杀北狄大军的后列方阵。 眨眼间,便已经破了二阵。 “是那些老兵户,都、都白了头的。” 几万河州军不敢动,反而是这些老兵户,跋涉了百里路,奔赴驰援。 “怪不得,会延误时间。东家,这些老兵户行军堪难。” “该死,河州里那些无卵的,便只会贪生怕死,让这些老兵户出军!” “但这些老兵户,看起来只有数万人,估计也是赴死。” 徐牧听着,心底里对于赵青云的失望,又添了几分。 救国安民?救的哪门子国?安的哪门子民? “大纪西北疆,六万兵户营!前来驰援望州!”一个骑着老马的老将,高抬起手里的刀,怒吼发声。 “吼!” 原本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望州城,一下子松了起来,连着司虎,都已经敢抡刀,追出城门前厮杀了。 “东家,我等怎办!” “陈盛,去收拢人。” 徐牧沉吟了下,如今的局面,若是不能杀退北狄大军,一样会陷入危机之中。 “长弓,看清楚那位谷蠡王的位置。” 那位谷蠡王极其狡猾,只冒头了一次,余下的时间里,尽是躲在方阵之后,不再露面。 第一百七十五章 北狄谷蠡王,已被徐长弓射杀 “陈盛,带人去投石车那边!” “东家,没崩火石了,散石也没有了!” “有什么打什么!” 陈盛抱着断臂,四顾望了几眼,索性把狄人的马箭,拢到一起放入了弹兜里。 不多时,歪歪扭扭的数百支马箭,纷纷朝着城下的狄人落下。杀伤力不大,却只要扎中,便能让人身子受伤。 四溅的尘烟,只消一会,便重新弥漫起来。 呼延戈冷着脸,不时望前望后,即便沉稳如他,面容里也有了丝丝仓皇。 十几万的北狄大军,早已经缺粮殆尽,不过是凭着他的指挥,一鼓作气,试图打下望州城。 但很可恨的,被二千的纪人挡了快四个时辰,依然没法攻下望州。如今,后头的纪卒大军一来,仓皇之下,只怕会士气尽碎。 “腾格里!在等我们回草原!”不做二话,呼延戈立即抬刀怒吼,试图把大军的士气,再度激励起来。 打了多日的攻坚,他自然认得出来,这次的纪人援军,不过是那些老兵户,根本无法打持久战。 随着谷蠡王的怒吼,原本有些战兢和委顿的北狄大军,一下子又变得狰狞起来。 “若有渴者,请割马饮血!” “若有饥者,请削马为食!” “吼!” 士气一下子爆发,两路大军,开始在望州城前的泥地上,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 城头上,徐牧紧咬着牙。他并没有猜错,这谷蠡王,确实是北狄大军的军魂。 谷蠡王不死,这些狄人大军便不会放弃。 “借我霸王胆,一刀劈可汗!”老将廉永一马当先,挥着手里的刀,怒砍着挡路的狄人。 这番光景,惊得旁边的几十个护卫,纷纷提刀来护。 六万人的老兵,见着了廉永的萧杀,也纷纷效仿而至,不顾老迈体衰,手里的刀器凌空挥舞,割起一阵阵的血花。 战损的比例,几乎已经持平,一具又一具的白头老卒,惶然翻倒在地,鲜血染红了泥土。 “长弓,有无办法!” 面前的战况,北狄大军已然有些动乱,是最好的狙杀机会。 弓狗从遮蔽处探出了头,仅有的一只眼睛,闪动着清冷的光泽。“东家,我要马!” “司虎,取马!” 在城头下的司虎,听见徐牧的话,从地上拾了一杆马枪,怒吼着往前掷去。 三四个冲来的北狄骑兵,瞬间被串在了一起,往后夸张地倒飞。 一头奔过来的狄马,被司虎攥住缰绳,立即刨着马蹄长嘶。待司虎再打一掌,立即又老实下来。 “虎哥儿等我!” 弓狗如猴般的身子,敏捷地攀着城墙而下。随即几步跃跳,跳上了司虎的马。 两人共乘一骑,司虎抡着刀不断开路,而弓狗冷着眼睛,在鲜血与厮杀的阵仗中,四顾相望。 “挡我司虎者,便死!” 司虎横着劈马刀,杀得浑身浴血,即便是七八骑狄人一起冲来,也齐齐被他用劈马刀掀飞。 但此刻,在他的身上,至少被射了十余只的马箭,不时有渗出的血,迸溅而出。 徐牧立在城头,看得面色发白。 “东家,敌人又登城了!” 一架又一架的云梯,在马箭的掩护之下,很快压在了城墙上。 徐牧何尝不明白,那位谷蠡王是想着把望州打下,那么哪怕河州的援军再多,也不足为虑。 庆幸是六万老兵户的出现,守城的压力大减,最后的五百人稳守城头,将先登的一个个狄人,砍翻坠地。 偶尔有爬上城墙的,也很快被捅死,尸体往下踹飞,又滚翻了几个爬云梯的狄人。 …… 呼。 呼。 司虎喘着粗气,强横如他,杀了这么久,再加上身子遍布的伤口,也不知觉间,觉得有些吃力起来。 “小弓狗,看见了没!” “虎哥儿,他躲着,约莫在西边的位置。” 听着,司虎又抬起了劈马刀,夹着马腹怒吼冲去。长刀砍过,尽是尸体坠马。 两军相接,后头有老兵户堵上,看见司虎的模样,尽是高声喝彩。 “随我杀王!”司虎仰声大吼。 “同去!” 上千个老兵户,一下明白了司虎两人的意图,抱着手里的锈刀,纷纷朝着西面冲杀。 只过了半里,上千个老兵户,死的只剩二三百。白头苍苍的尸体,一具又一具地倒下。 待冲过第五个敌军方阵,上千人的老兵户,彻底拼光。最后一名都尉,被马箭射烂了身体,苍苍的银发飘散在风中,杵着刀,没有让自个倒下。薆荳看書 “虎哥儿,金甲马!是金甲!” 昂—— 没等弓狗说完,两人胯下的狄马,吃力地长嘶一声后,扎满箭矢的身子,一下子翻倒下来。 “虎哥儿,人太多挡着,我看不清!把我扔上去!” 弓狗灵巧的身子,攀上了司虎的铁臂。 “扔哪!” “扔空中!” 司虎一个回旋,抓着弓狗的身子,如同投掷飞斧一般,爆吼着扔了出去。 电光火石之间,半空中的弓狗,冷冷盯着金甲的方向,抬起了弯弓。 …… “你天生是个脓人,瞎了只眼,又是个驼子,以后怎么活。” “生来彷徨,不若投井死了罢。” “你看他抓弓,连力气都无,还想学人入山打猎。” “日日练弓,下雨练,下雪也练,他的手都脓肿了。” “瞎了只眼,看得清吗。” “弓狗,给你一块馊饼,你学狗来叫。” “以后他跟我姓,叫徐长弓,等同于族弟。” “长弓,站起来啊!” …… 阳光刺目,刺得生疼。 半空中,弓狗仅有的一只眼睛,瞬间变得赤红。 “老子、老子!叫徐长弓!” 呼—— 三支羽箭,连连崩弦而出,带着呼啸无比的枭音,撕裂了污浊的空气。 护卫的簇拥之中,披着兽皮虎甲的呼延戈,错愕地抬起了头,眨眼之间,整个人变得面色惶然。 胯下的金甲战马,也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止不住地仰头怒嘶。 “护卫——” 铛。 一切都来不及,在上百人的簇拥之中,呼延戈还保持着抬手的动作,喉头里,却诡异地发出“嗝嗝”的声音。 那尊银质虎头盔,已经被一支精巧的小箭,打落在地。 而另有二支小箭,直直穿烂了呼延戈的额头。 在旁的护卫,尽是目瞪口呆,脸庞隐隐带着恐惧。这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射出这般的箭术。 “北狄谷蠡王,已被吾弟徐长弓射杀!” 司虎仰头狂呼,手里的劈马刀挥舞不止,不知觉又砍死了二人。 “北狄谷蠡王,已被徐长弓射杀!” 万千老兵户,跟着放声高呼,士气变得暴涨,提着刀急急赶来。 “北狄谷蠡王,已被徐长弓射杀!!” 第一百七十六章 别动老子的军功! 在望州城头,徐牧捅死了一个先登的狄人之后,听着城外的怒吼,满脸之间尽是不可思议。 先前是别无他法,但他没有想到,弓狗居然真的做到了。 “北狄谷蠡王!已被吾弟徐长弓射杀!”徐牧仰着头,激动地怒吼。 城头上的四百余人,也跟着放声高吼。 激荡的声音,瞬间传遍了四周。原本还想拼死一搏的先登狄人,这时候都变得战战兢兢起来,匆忙跳下了云梯,如潮水一般退却。 “快!追杀狄狗!”老将廉永,此时更是激动,带着最后的三万多老兵户,疯狂反击追剿。 原本之前,狄人便已经缺粮受饥,不过是仗着谷蠡王的鼓舞,方才有一口气撑着。 如今谷蠡王一死,军魂碎裂,士气定然大碎。饥饿与绝望的感觉,瞬间弥漫在北狄大军的方阵之中。 “可知我纪人五万大军,随后便会杀到!”廉永诓了一句,抱着老刀,骑着老马,砍下一个个狄人的头颅。 这一下,徐牧已经彻底见识到,什么叫兵败如山倒,至少还剩八万的北狄大军,却已经战意全无,只知往四处逃窜。 几个狄人都侯,试图重新集合大军,奈何士气彻底崩碎,回天乏力了。 “杀!” “这一轮,乃是我大纪的军威所在!” 徐牧沉沉立在城头,胜利的喜悦一去,余下的,便是说不出的心酸。 封秋死了,田松死了,很多人都死了。 三千人的青龙营入望州腹地,到现在,在他身边的,只剩下四百余人。 八十个侠儿,死得只剩陈家桥和两个重伤者。 二十个庄人,除开断臂的陈盛,周遵周洛,也同样死了个光。 杵着剑,徐牧跪在城头上,久久不语。 在他的身后,四百余个浑身浴血的好汉,也沉默地屈膝跪下。 只当为英雄送行。 …… 河州城。 赵青云站在城头上,脸色显得极为焦急。早在昨日,他接到了兵部的勒令,命他立即出军,配合望州城的守军,剿杀北狄大军。 若是这其中出现什么变故,他这个定边大将,定然要被弹劾。 终于,斥候的马蹄声远远踏来。 “报——” “六万老兵户,与望州守军一道,大败北狄十三万大军!北狄谷蠡王呼延戈,被射杀于乱军中!” “什么!” 赵青云顿了顿,随即变得无比狂喜起来。 “快!立即备马!我等要去剿杀北狄大军!” “这破狄的头功,定然是我孝丰营的!” 河州城里,并无太多的马匹,仓皇之下,只集结不到三千匹,赵青云已经顾不得,匆匆带了三千轻骑,疯狂地往河州方向赶去。 他怕去得晚了,这偌大的军功,便无法插手了。 “刘将军,我等去不去?” 西府三营的裨将刘祝,脸色也急得发红。 “你傻啊!怎的不去!没有马,那便急行军!本将不管,一个时辰之内,务必到达望州城附近!剿杀狄人,赚取军功!” “张禄,你留下来镇守!” 刘祝已经顾不得,恨爹娘没多生两条腿,这军功啊,这偌大的军功,十几万的北狄大军,换个侯爵都不过分。 仓皇之间,先是赵青云的轻骑,然后是刘祝的一万步兵,都疯了一般,卯足了吃奶的力气,循着官道,往望州城的方向跑。 “该死,那些该死的老兵户,最好别动老子的军功,否则,老子便动刀砍了!” …… 收拢好同伴的尸体,看着面前的残缺不全,徐牧的心底,一时越发苦涩。 遥遥想起了在驼头山上,见过的那些衣冠冢。 有的人,连马革裹尸的机会都没有。 “周遵,带着些人,去望州城边葬了吧。” “若无齐全……记得,拣一件新袍甲。” 周遵沉默点头,带着几十个人,往城门外走去。 如今,望州城前的战况,算是彻底尘埃落定。余下的八万北狄大军,按着徐牧的思考,最多是寻个荒镇,死守待援。 当然,只需要堵住望州,要不了多久,这八万北狄大军,估计会自个饿死。 “东家,那老将军回来了。” 徐牧急忙抬头来看。 不过两个时辰,那位兵户老将,果然骑着老马再度返回,脸庞上满是惋惜。徐牧估计,北狄的逃兵大军,应该是寻了荒镇死守了。 “陈盛,让人开城门。” 徐牧理了理身上的袍甲,沉步往外走去。 对于面前的这位老将,他是感激的,若非是六万老兵户驰援,他们这些人,定然要死在望州城中。 “徐牧拜谢将军。”刚走到,徐牧便认真行礼。 这一出,让廉永微微错愕之后,面色变得越发欣赏起来。 在大纪,他们这群官犯兵户,向来不受人待见,赴死驰援河州,只被当成了炮灰。 “是老夫要拜谢于你!”廉永豪爽大笑,全然不顾身上的箭伤。 “若非是少年英雄,我大纪,何来这一场出彩的大胜!” “老将军请入城。” “好说。” “且住——” 正当徐牧和廉永两人,准备入城之时,猛然间,一大队的轻骑,急匆匆地驰骋而来。 见着带队的大将,徐牧目光骤冷。 他猜得出来,这六万的老兵户,不过是被当枪来使,估计也没人能想到,居然真的破了十几万的北狄大军。 “且住!” 当头的赵青云,一边喊着,一边四顾旁边的景象,禁不住满脸震惊。 而当他回了头,再往前看去之时,一时忘了勒住缰绳,以至于让胯下的马,差点撞翻了七八个老兵户。 “徐、徐兄!” “我早该知道,定然是徐兄!” 徐牧面无表情,心底里,这位曾经的筒字营小校尉,已经等同于陌生路人。 他甚至敢笃定,在大仗过后,赵青云如今焦急地奔袭而来,必然是收到了胜利的消息,想来摘走军功。 反正这等事情,不是第一回做了。 “徐兄,真的是你!好啊!”赵青云极为热络地要靠近,却被走来的司虎,鼓着眼睛,挡在徐牧面前。 “虎哥儿,莫非不认得我了!” “还有盛哥儿,你的手——,该死,我该来早一些,可惜河州军务繁忙。” “你闭个嘴!”司虎瓮声瓮气地怒喊。 赵青云神色微皱,最终没有再套近乎,沉默地走近两步。 旁边的廉永,犹豫了下,还是给赵青云行了军礼。 “徐兄,你定然是怪我了。”赵青云叹着气,“当初那百头的军功,并非是我之过,而是兵部有令,不得相赠遗眷。” 徐牧淡淡笑了起来。 不得相赠遗眷?军功换了银子,你拿去清馆夜宿十个花娘,都没有任何问题。 谁还管你怎么花。 面前的人。 你以为它会长成圣洁牡丹,终究,还是长成了一株狗尾巴草。 第一百七十七章 断义 “要恭喜徐兄了,这破狄的偌大军功,指不定要封侯拜相的。” 赵青云堆出笑容,不住地拱手道贺。 “但我有一言,希望徐兄能听进去。这些日子以来,河州守军日夜苦战,死者不知几何,还有那些民夫更是凄惨无比。” “我希望徐兄,能让我把这些军功——” “去捡吧。”徐牧冷冷开口。 这一次,他是以义士的身份入边关。早在先前的时候,袁陶便说过,这次的军功他们不能取。 徐牧明白,袁陶是在保护他。 朝堂上的争斗,是明枪暗箭的游戏。取军功擢升,入殿为将? 徐牧可不想,更是不屑。 正如常四郎所言,他带着人入边关,并非是在救一个烂了的王朝,而是在救中原大地的百姓。 很矫情,但确实是这么选择。 “徐兄此话当真?”赵青云脸色怀疑。 望州城前,战死的狄人尸体,徐牧并没有处理。至少有三四万具,堆得漫山遍野。 这一份军功,堪称举世无双。 但徐牧,并无任何兴致。若是说银子珠宝,从望州城里,已经搜刮了满满一车。若是说武器袍甲,也至少有上千副新的。连着狄马,早在北狄人落荒而逃之时,他都已经带着人,拣了几百骑回来。 这一轮的百骑入边关,他更加确定了一件事情。 烂得生脓的大纪,救无可救。常四郎不做状元做反贼,国姓侯呕心沥血,却抵不过大纪这株老树,迅速衰老的年轮。 而他,至少目前来看,做个小东家是最稳妥的。 此时,在徐牧的面前,赵青云率领的三千轻骑,已经迅速下了马,脸色带着狂喜,不断扒拉着敌人的尸体,削耳取下铜环。 “先寻那些都侯的!” “对了,徐兄,谷蠡王的尸体呢?” “在历阳镇,被狄人拾走了,赵将军想取,不如带兵攻城?” 赵青云沉默地没有答话。 “老将军,随我去喝口茶解渴。”徐牧冷冷转身,不再看赵青云一眼。 赵青云皱住眉头,身子有些发凉。 “敢问徐兄,水往低流,人往高走,有无错!” “我赵青云若是封侯拜相,定然会带着大军,死守边关!驱除狄狗蛮子!” 原本转身的徐牧,蓦然停了脚步。 “徐兄,你不懂这个世道,要活着,要酬壮志!便要先爬上去!明白吗,先爬上去,有了实力,你再来谈其他的!” “你闭嘴!”徐牧怒吼转身,抬头一拳,砸在赵青云的脸上。 赵青云趔趄推开几步,有亲卫提刀冲来,被司虎一脚一个,踢飞到了五十步之外。 “都给我退开!”赵青云冷冷起身,抹去嘴角的血迹。 “我且问徐兄,我有无错!不然你觉得,我一个校尉之身,如何能统领大军,守住河州!” “你守的河州!”徐牧双目赤红,几步冲近,又是一拳崩了下去,崩得赵青云鼻头渗血。 “你守的河州?你守的不过是自己的将军之位!你生怕河州破了,你这个破狄将军,便做到头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河州怎么守的!你玩命用人头堆,死了多少民夫,有没有十万!” “你不也说过,战场瞬息万变,我若是不动用民夫,河州早破了!” “老子没教过你这个畜生!我只教了你保家卫国!” 徐牧声声怒吼,血战望州的一幕幕,重新浮现在眼前。封秋带人跳城赴死,几十个侠儿去吸引守军的箭矢火力,陈盛断臂指挥投石车……三千青龙营,八十侠儿好汉,还有他的庄人,差不多拼了个光。 甚至,还有面前苍苍白头的老兵户们。 而赵青云算什么,只知道取军功擢升!这样的人,有何脸面谈大义! “你当年骑着马,站在徐家庄前,为望州的陷落痛哭涕流,我只以为,你也该像三千筒字营一样,是吊卵的好汉。” “但你不是,你赵青云,只是一头贪功的狗。” 徐牧满脸杀意,揪着赵青云的虎头铠,差点忍不住抽剑,一剑砍了。 “徐兄,我们的路不同了。”赵青云冷冷地推开徐牧的手臂。 “做你的破狄将军,坐稳一些。”徐牧淡笑开口。 “徐兄,真做不得朋友了?” “我不和狗玩。” 徐牧重新转身,带着旁边的廉永,沉沉往城里走去。 赵青云立在原地,沉默地抬起头,看着面前的望州城。许久,突然嘶声大笑起来。 …… 周遵递来两杯热茶,一杯给了徐牧,另一杯,则给了老将廉永。 “徐兄弟,莫非与赵将军相识。” “以前相识,但现在不识。”徐牧沉沉叹出一口气,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 “老将军驰援望州,救我等于危在旦夕。徐牧别无所报,这一物,送给老将军。” 徐牧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枚金质的令牌。 “徐兄弟,这是?” “谷蠡王呼延戈的腰牌,他的尸首,我藏在了望州城南的老树之下,权当相赠给老将军。” 谷蠡王的尸体与物证,这份军功才是真正举世无双。 廉永神色微动,但最终,还是苦笑着推了回去。 “我不过是寸功,徐兄弟才是这一轮的头功。” 徐牧摇着头,“我不宜入朝堂,这一份军功相赠给老将军,再合适不过。” 说到底,这一次入边关,他是以义士的身份,做奇兵之用。 “老将军再不要,便要被赵青云这等人物取了。” 这一句,终于让廉永脸色凝重。如今,他确实需要一份军功,让最后的三万多老兵户,老有所依。 “历阳镇那边,切莫去攻打了,只需要守住望州城,不出半月,八万北狄大军,不攻自破。” “多谢徐兄弟良言。” “老将军切记,这份军功,也切莫让其他人知道。” “老夫都明白的。不过……老夫终究有些不忍。” “老将军放心,我已经得到想要的。” 廉永犹豫了下,终究没有再劝,起身告辞之时,不免有些唏嘘,只可惜徐牧不入朝堂,否则,又是一名绝世名将。 “将军,外头来了斥候!”这时,城下的空地上,一个老兵户匆忙来报。 “原属大纪定边营的清风营,营将黄陇带着三千人,特来请降。” 徐牧只刚听完,便拾了剑,冷冷往外走去。 他记得袁陶说过,一代名将李破山,死守雍关之时,便是被这八个定边营卖了,最终只能带着六千人死守,面对着三十万的北狄大军,血战不休,无一人投敌,与雍关共存亡。 六千铮铮城下骨,无一不是大丈夫。 与之对比,八个定边营,简直是烂到了泥巴地里。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东家,我跟你 走出城门。 徐牧冷冷地看见,赵青云以及后面赶到的河州军,都还在疯狂削耳取铜环。 数万具的尸体,已经割烂了一小半,弃尸在一个挖好的巨坑里,只等取完军功,便会用一把火付诸焚烧。 说实话,如果有其他的选择,徐牧都不愿意,把这份军功留给赵青云这帮犊子。但没法子,赵青云是河州大将,哪怕廉永得了军功,一样要被抢走。 那尊谷蠡王的腰牌以及尸体,若是廉永不笨,该想办法回到长阳,再亲自交到总司坊,免得被人截胡。 赵青云抬起头,见着了徐牧,脸色微微一顿,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只得停了削耳的动作,转身往前走去。 徐牧冷然一笑,将目光继续往前抬。这一会,便看见了一支约莫三千人的队伍,皆是满脸仓皇地跪在地上,被上万的老兵户冷冷围着。 画面感形成了一道讽刺,有人在抢军功,有人在守着降军。 “将军,我等是被迫降狄的!”三千降军最前,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身上披着歪歪扭扭的兽袍甲,还没等人走近,便惊得立即磕头叩首。 “君可知征北将军李破山!”廉永一声怒吼,眼睛气得要喷出火来。 李破山的安国营,拼到最后六千人,依然不退雍关。大纪第一名将,便是被面前的这些人,瞻前顾后,消极驰援,导致全军覆没,埋骨雍关之下。 “你叫黄陇?地字营?”赵青云脸色好笑,“譬如我赵青云,日后哪怕殉国,也绝不会有降狄之举。” 黄陇如捣蒜般,嚎啕着不断磕头。在他的身后,三千的降狄纪卒,也露出贪生的面色,跟着纷纷求饶。 徐牧冷冷看着,已经猜得出来,八万狄人败兵退守的小城,定然再也容不下黄陇这些降狄的纪人。 倒是聪明,自知走头无路,立即爬回来乞命。 不过,徐牧不用猜都知道,以赵青云的秉性,这份偌大的军功,是不会放过的。 果然,如徐牧所料,只冷笑了一阵之后,赵青云便立即抽出了长刀。 “来人,尽数斩下狗头!” “将军,我等当时并无选择!等、等等!我知晓北狄草原的地图!另、另,征北将军李破山,或许并未死去!”黄陇急红了眼,已经口无遮拦。 “你说什么!”廉永神色狂喜。 “我有草原的地图——” “下一句!” “征北将军李破山,似是未死……当初去、去了狄人军中,在雍关还没清扫战场之前,我亲自去寻了好几遍,并、并未发现李破山的尸体!” “他定然在诓人,纪人大将的尸体,落到狄狗手里,向来要被亵弄的。” 赵青云皱住眉头,没等黄陇再说,冷冷一刀剁下,人头迸溅而起,滚入泥水中。 “叛贼黄陇,已经被我赵青云诛杀!”拾起黄陇的人头,赵青云脸色大吼。 徐牧抬了抬手,继而脸色冷笑。他何尝不知道,赵青云是在赚名声与军功。 不多时,三千人的降狄叛军,来不及反抗一轮,便被尽数枭首。 “徐兄,我说过,我赵青云并非是狭义之人!”提着血淋淋的人头,赵青云淡声开口。 徐牧皱住眉,并未回话。 “徐兄,我等好歹生死一轮,我自知有错,但也守住了河州。” 徐牧冷冷一笑,直接转了身子,径直往望州城里走去。 徒留赵青云留在空地上,一手抓刀,一手抓着枭首的人头,脸色愈渐复杂。 …… “东家,刚摸的。” 弓狗从旁掠来,将一份粗糙的地图,递到了徐牧面前。 徐牧迅速收入袖子之中。早在刚才,黄陇说有草原地图的时候,他便示意弓狗去摸了。 “东家,东西都准备好了!” 陈盛,周遵,以及陈家桥几人都急步走来。远一些的,四百多的好汉,也慢慢围拢。 打包的东西,是从望州城里收拢到的一车金银财宝,以及上千套袍甲武器,几百匹狄马。 这些东西,算是他这一轮入边关,所能得到的最大收获。当然,最紧要的,还有一份千人的私兵公证。 也就是说,哪怕回了马蹄湖,有这份公证在,他可以大大方方地招募一千人数的私兵,配备武器袍甲。 要知道,这等的待遇,只有大些的世家门阀,才能得到。 一千私兵,足够他做很多事情。 当然,他现在可不会傻到,仅靠着这千人,一怒上梁山。强如常四郎,整个家族的底蕴,还有侠儿相衬,尚且不敢把谋反的事情摆上台面。ζΘν荳看書 大纪固然是烂,仅从这一次的战事,便能窥一斑而知全豹。这次的胜利,实则是有很大的运气成分。但不论如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切都需要从长计议。 越是污浊的乱世,他必须越要未雨绸缪,带着庄人走下去,步步为营。 莫名的,遥想起长阳里的那袭白衣胜雪,徐牧便忍不住,心头一阵发涩。如常四郎所言,乱世忠臣,下场都不会太好。 这尊大纪最后的梁柱,若是一倒,估计真要发生很多祸事。 喘出一口气,徐牧将恼人的思绪散开。逐渐间,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在他的面前,还有四百多的好汉,是去是留,他终归要问一轮。 “列位,此一次我等截粮道,破望州,杀狄王!列位尽是大功。” “我不曾数过。” 徐牧伸着手,指着满马车的银子珠宝。 “只留半车作为抚恤,余下的,若有好汉要回乡,或者就地投军,自可取走一份。” “狄马,袍甲武器,也自可领走一套。” “若日后有了空暇,来我徐家庄,我徐牧定当奉作上宾,设宴洗尘。” 面前的四百多人,尽是浑然不动,似是早商量好了一般。 “陈先生,请你先取,若是不够——” “东家,我跟你。”陈家桥平静打断。 徐牧有些错愕,他从未想到,陈九州会是这等想法。 “东家,我也跟你!” “还请东家莫要多言!我等跟着东家走!东家日后若是不管饱,我等便揪着虎哥儿打。” “关我鸡毛事!”司虎梗了脖子,最终憨笑开口,“牧哥儿每日给我二十个馒头,大不了我少吃几个,都送与你们。” 徐牧顿了顿,眼睛瞬间涌上酸涩。还是那句话,最好的友谊,永远是血与剑浇筑而成。 躬了身,徐牧平手长揖,声音带着二分动容。 “徐牧不才,日后山河万里,任它风雨飘摇,也绝不会弃下列位兄弟。” “我等日后,跟着东家酿酒,烧砖——” “打江山。”陈家桥垂下头,暗暗吐出一句。 第一百七十九章 河州生变? “陈先生,若是你跟着我,常少爷那边会不会有事情。” “不会,让我跟着东家去边关,便算是默认了的。” 徐牧松了口气。 常四郎性子很难琢磨,他可不想得罪。 “东家,我等也是一样,侯爷那边,让我等自行选择。”说话的人叫卫丰,自从封秋殉国之后,算是青龙营里的一把手。 “最好不过了。”徐牧彻底松了心。 大纪烂到了根里,虽然说这一次大破北狄,但谁也说不好,下一次北狄大军南下,会是什么时候。 再有下一次,他的运气,未必还能这么好了。 “东家,我等这般出城离开,会不会有问题。” 徐牧微微皱眉,他明白陈家桥的意思,指的是那些随车的银子珠宝,即便是用幔布遮了好几层,但终归是不能放心。 即便到时候回内城,也需要远离官道,循着小路回去。 “若有伸手来抢,立即动刀,杀了再说。”徐牧凝着声音。以义士的身份入边关,不得赚取军功,这些收获,是定然不能拱手相让的。 说句难听的,相当于徐家庄以后,安身立命的根本。那一千套袍甲武器,还想着留给千人数的私兵。 “司虎,你跟着马车走。” 司虎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拍着马回奔,退到那辆装银子珠宝的马车旁。 弓狗裹着灰袍,沉默地坐在马车顶上,眼睛不时四顾。若是有异动,仅在两个眨眼的功夫,他便能捻箭射杀。 四百多骑的人马,另有三四辆的马车,缓缓出了望州城。 在城外收拢军功的赵青云,见状之后,微微皱紧眉头,但终归没有相拦。 “徐兄,这是要?” “回内城。” “徐兄,我已经让人在河州设宴,还请徐兄多留两日,到时候朝堂上来了天使,我会帮徐兄引荐,入得朝堂为将。” 赵青云只以为,这番话说出来,他应当能和徐牧冰释前嫌。 却不料,骑在马上的徐牧,连脸色都没变一下,打起了缰绳,继续往前行去。 “老将军,他日回了内城,记得来徐家庄寻我吃酒。” “不胜荣幸。”廉永急忙抱拳。他何尝听不出徐牧的意思,是在暗示他,小心那份谷蠡王的军功。 “徐兄,若是有空,我定然也会去拜访。”赵青云堆出笑容,一副相送故人的模样。 “去了打断你腿!”徐牧没说话,反而是司虎恼怒地迸出一句。 “大胆!”数十个孝丰营的人走来,脸庞涌上怒意,继而又越聚越多,到了上千之数。 四百多个大汉骑在马上,皆是沉沉抬头,冷视着前方的人马,青筋暴涨的手,也纷纷按在了刀鞘上。 这段时间的边关厮杀,血与火的洗礼,早已经把他们捶打成铸铁一般的好汉。 只要徐牧一声令下,即便前方是万人,十万人,他们都敢抽刀杀过去。 挡路的上千人,见着这些骑马大汉的目光,都纷纷脸色惊变。若放在以往,寻常人见了他们这些官家营兵,早该吓破胆了。 “徐兄,我送你一程,你我两个……好歹也算边关故人。”赵青云复杂地吐出一句。 “廉永,你带着本部人马,留守望州。我回了河州城会立即禀报兵部,再做歼敌之策。” 廉永麾下的老兵户,还有近三万人,留守望州当无问题。但徐牧不明白,这赵青云怎的跟条狗一样。 他可没什么肉骨头。 当然,他更是没办法,去勒令一个定边大将滚开。再者,两人已经不熟。 “徐兄,我刚才想了许多。只觉得你我之间,应当有了误会。” “我定然知道的,徐兄看不起我,虎哥儿,盛哥儿几个都看不起我。” “我当年只是一个望州小校尉,有着一副好胆,敢带着二队人马,护送十几万的百姓,逃出城外十里。” 赵青云骑在马上,在阳光的映照下,蓦然哭了起来。 “三千的筒字营,等不到河州援军,赴死殉国。最后的一骑好马,几个都尉留给了我。” “哪里只是求援,是想让我逃出去。” “徐兄,你我并无对错。错的,是山河破碎,边关不安。” “你想说什么。”徐牧冷冷转头。 “徐兄,不若入我河州孝丰营,如何?若是如此,日后你便是我河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你想做皇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徐牧冷笑起来。 “这是谬话了。” “人往高走,水往低流,这并无错。你错的,是将万千百姓,当成了踏脚石。你偷了军功擢升,若是个稳重大将,我自然不会怪罪于你。但你不是,赵青云,你恐怕自己也没发现,你已经变了。” “何曾有变?” “权利腐蚀人心。” 赵青云皱眉垂头,“不管怎么说,我至少守住了河州城。” “恭喜赵将军又要擢升。” 徐牧懒得再废话,面前的故人,已然变得陌生不相识。赵青云沉默地勒着马,久久停在原地。 天空无雨,微微曝晒的日头,终于重新铺满了边关大地。 两支长伍,一前一后,循着百多里的官道,逐渐往河州城的方向而去。 徐牧特意慢下了动作,让赵青云带着三千轻骑,以及后头喋喋不休的西府三营,率先走在前头。 有位西府营的斥候,想靠近马车查探,刀柄刚伸近马车,直接被司虎抬腿一踹,人与马都飞了出去。 叫刘祝的肥将,联想到赵青云的态度,终究不敢动作,恨骂了两声后,带着人急急赶路。 途经四通路老马场,徐牧下意识地停了马。熟悉的物景之下,他差点下意识地蹬马而下,然后推开庄门回家。 “东家,庄子都、都烂了。”陈盛叹着气。 如陈盛所言,面前的徐家庄,已经变得残破不堪,庄门之前,还吊着七八具风干的尸体。 木墙泼满了血,结成了痂。许久无人打理的庄院,疯长着枯黄且茂盛的野草。 如他们这群人,当时望州城破,仓皇如丧家之犬,只想着活下去。 天下不兴,百姓流离。 徐牧重新夹起马腹,胯下的狄马,开始迈着马蹄,重新往蒙蒙的官道前方踏去。 沿途又过了大半日的时辰,直至河州城的轮廓,终于映入了眼帘子里。 “东家,河州起烟了。”马车顶上,弓狗突然开口。 徐牧怔了怔,抬头去看,果不其然,发现离着他们已无多远的河州城,在明朗的天色之下,有七八道的浓烟,突兀地飘上云天。 在前的赵青云,抬头骂了几句,迅速带着三千轻骑,疯了一般回赶。连慢吞吞的西府三营,这一会,也难得加快了行军的脚力。 “东家,会不会是狄人叩城?”陈家桥策马走近。 “应当不会。”徐牧认真一想,“北狄的八万大军,没可能短时之内,跑这么远的路。何况,军心士气都烂了,不会作攻打河州之想。” “那会是谁?总不能是几处地方,同时都起了火灾。” “我也不知。” 徐牧沉下声音,隐隐又觉得不安起来。 第一百八十章 这就是你的报国安民? …… “活不得了!” “我等活不得了!” 日暮之下的河州城,不时传出声声的凄吼。数万的百姓民夫,皆是脸庞颓丧,拿着柴棍砖石,疯狂往城里南面的米仓冲去。 都尉张禄,一边系着袍甲,一边将染血的长刀重新入鞘,才仓皇地走出营帐。 有风吹过,掀起了帐帘。营帐里,一具姑娘的尸体,面朝着地,伏尸在羊皮褥子上。 “都头,那些难民反了!” 张禄恼怒地骂了几句,带着人,准备来一波杀鸡儆猴。只是还没走出几步,便被拥堵的难民围住。 “怎的!谁要造反!”张禄摸着刀,满脸的怒意。 这一二日的时间,由于城里的将军们都去望州了,他乐得自在。连着抢了好多个姑娘,拖入了营帐。 若是听话,便会赏一碗粗米。 若是不听,只能事后动刀了。 他并未细数,似乎是杀了四五个。 昨日抢姑娘,有难民拦了他两下,他很生气,不仅杀了拦路的人,还索性把熬煮好的七八桶馊食,都倒到了城外。 左右这些难民,都是贱种,骨子里的卑微和奴意,哪怕把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敢吠一声。 但现在,似乎是不对了。 “大胆!尔等大胆!”张禄憋红了脸,才迸出两句。 数以万计的难民,怒吼着冲上来,要把张禄扑倒,若非是有几十个营兵帮他拦着,早已经死在了当场。 顾不得其他的人,张禄急忙拔了腿,砍伤了几个难民后,便往城门疯跑。 城门被堵,只得又慌里慌张地调了头,四处去寻地方。 “砸米仓了!” “把这些吃人的官军,都打死罢!左右也活不得!” 偌大的河州城里,处处是火光四起,驱不散的黑烟,仿若要将整个天空填满。 喜娘握着柴棍,小心地把头探出草棚。当看见有官军朝着草棚逃来,她犹豫了好一会,才抓起了柴棍,往当头的一个官军敲了下去。 在她的身后,两个孩子的哭声,以及病者的嘶哑挣扎,一下子都响了起来。 …… 徐牧抬起头,眉头越发紧皱。虽然这次入边关,尚未来过河州。但早已经听说,在河州避祸的难民百姓,过得极惨。 每日饿死者,至少有数百之人。 “东家,河州的难民反了!”周遵驰马而回,声音沉沉。 徐牧更加不喜。 似大纪这等的封建社会,即便是最底层的百姓,所属的认知里也是皇权天授,皇帝最大,乃天下之尊,不得忤逆。 另外还有当权者,用尽了手段,不管灌输“君臣父子”这一套套的思想。 除非是说,出现个类似闯王的人,有副好胆和见识,敢振臂一呼,如此,方能有百姓去响应。 所处的世界不同,认知也不同。 若放在上一世,即使加班晚了半个时辰,估摸着都要讨权益了。 “敢滋事者!立杀无赦!” 赵青云一边下马,一边怒吼着拔了刀。 这一轮,好不容易才赚到的军功,若是传出去,河州让人反了,这刚到手的军功,都不够垫的。 有难民抱着米袋冲出城门,迎头碰上赵青云。赵青云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便是两刀砍下—— 米袋成了血袋,粗米成了血米。 中刀的难民没有死绝,他勾着手,抱着米袋咬开,将血色的粗米嚼了一大把,吃得满嘴是血,如同涂花了胭脂。 “黄泉路上,莫、莫做饿死鬼。” 喀嚓。 赵青云恼怒地回过刀,剁掉了难民的头颅。随即,他喘了口气,微微昂着头,发现徐牧骑马在后,蓦然之间,脸色又变得沉默起来。 “徐兄,这些是反贼。” 徐牧面色清冷,不答半句。 在前,西府三营的人,在肥将刘祝的带领之下,已经彻底冲入了城里,见人便杀。 “入城。”徐牧沉着脸,带着身后的四百余骑,从赵青云身边错身而过。 他有些始料不及,眼看着狄人都要灭军了,还来这么一出。 “老子砍死你个破落户!”肥将刘祝抬着刀,还未落下,便被司虎骑着马,瞬间撞飞出去,去了力后,臃肿的身子,居然诡异地弹跳起来。 刘祝嚎啕了几声,颤栗地爬起身子,刚要骂娘,待看见徐牧带着四百多骑,萧杀地停在城里,一下子没了脾气。 这些个好汉,可是挡住了十几万北狄大军的,据说,还是国姓侯的人。 徐牧冷冷下了马,将摔地的几个难民扶起。 再度抬头,发现偌大的河州城里,已然是一片满目狼藉。 有官军杀难民,有难民杀官军,散乱的粗米袋,黏到了一坨坨的血迹之上,看起来有些惊悚。 “徐兄,你莫插手。”赵青云提着刀,带人从后赶来。 “赵将军不先查清楚?” “查个甚,造反便是造反。” 徐牧捏着拳头,看着面前的赵青云,第一次有了捅刀子的想法。屠龙者变成恶龙,恶意更甚。 “将军!将军回来了!”都尉张禄,从远处连滚带爬,带着十几个官军走来。 “这些该死的难民,胆敢趁着守军人少,行造反之举!” 徐牧在旁看了一眼,认出了这个都尉,便是当初在漠南镇遇着,趁机烧杀抢掠的那位。 有始有终了。 “将军,我抓着贼首了!先前这些狗民造反,我便立即去抓人了!” “抓着了!这贱人,还妄图偷袭官军!我这就带过来!” 徐牧皱住眉,当再次抬头,猛然间神色一凛。 他看得很清楚,被张禄扯着头发的人,赫然便是喜娘,满脸的血迹污浊,头发被撕脱了好几缕,膝盖以下的小腿,被砍了好几刀,往外翻卷着肉皮。 她并未呼喊,垂着的头,看得见一双无神的眼睛,只知怔怔看着地面。 并非是山河万里,故人近在咫尺。 “喜娘。”徐牧凝着声音,苦涩地喊了一声。 原本面色麻木的喜娘,猛然间抬了头,看见前方的徐牧,一下子再也坚持不住,红着眼嚎啕起来。 徐牧咬着牙,解了剑握在手上,抬了脚步往前走去。 后头的司虎等人,待看清了喜娘之后,便也气得纷纷下马,抽了武器跟着踏去。 “这、这是何人!”当初徐牧遮着麻面,张禄并未认得出,此时见着徐牧这副模样,不免有些大惊起来。 “你还未说,你是何人——” 徐牧迅速抽剑,一式“拨千山”,张禄的半截手臂,立即不翼而飞,只余血珠迸溅的另外半截断臂,虚伸在半空。 隔了两息,张禄杀猪般的痛叫,便响彻了整座河州城。 “东、东家,我并不造反,是这些官家掳掠清白姑娘,还断了每日一顿的供食,大家饿得活不起了。” 在旁的不少难民,见着面前这一幕,不由得都停下了动作,沉默地立着。有孩童嘶着嗓子的哭声,适时响了起来,更添了几分凄凉。 徐牧转了头,面容萧杀。 “赵青云,你当初在徐家庄,坠马要死了,便是这位喜娘,一口饭一口米汤,把你给救活的。” “三千筒字营殉国,望州之外,数十万百姓念着忠义,立了十多处的忠义祠碑!” “克粮,奸淫掳掠,十万民夫填城壑。” “你告诉我,这就是你所谓的报国安民!” 赵青云听着听着,瞬间涨红了脸,提刀迈步,目光凶戾之间,手起刀落,一刀劈飞了张禄的人头。 第一百八十一章 归心似箭 黄昏一过,便是入夜。 徐牧并未打算逗留河州,甚至连告辞也没有,带着四百余人,冷冷地从南城门,往内城的方向奔赴。 赵青云坐在城墙上,在凉风之中,沉默地抱着一壶酒。无人与他共饮,他仰头几口灌去,酒坛砸烂在墙泥上。 约莫是雨季过去,今夜的月色,难得有了几分皎洁,映照着官道前的亮堂,连马灯都省了。 徐牧坐在马车上,挨个查看了伤势,发现几个庄人,确是生了痢疾,才松了口气。 “东家,当初村子里有好几十人,但来抓民夫的官家,却有几百人,入屋了就抢,抢了还杀人。” “大家都没法子了,只能逃出村子,一路上,又遇到了几拨发疯的难民和官军,死了好多人。” “到最后,只剩我们几个了。”喜娘声音哽咽。 徐牧胸膛微微发涩,当初入内城长路迢迢,他没法带着这么多的庄人,为此,还特地帮着选了个好去处。 但没有人想到,北狄会这么快时间打来。 “跟我去内城,采薇知道你们回家,定然会高兴的。”徐牧安慰道。 喜娘神情激动,又不忘给徐牧跪下磕头。 “起来吧,又算不得外人。” 徐牧笑了句,垂下头。在他的脚边,喜娘的两个孩子,已经枕着他的膝盖,睡得香喷喷的。 …… “喜报!喜报!” “破狄将军赵青云,与十万老兵户神威不当,大破北狄十三万大军!” 长阳街头里,无数的欢呼声音,此起彼伏。为这次的大胜,酒楼三日半价,炮坊在青天白日的,连着打了百口花炮。 连着清馆的花娘们,今日过夜的银子,都降了三成。 最为热闹的,当属于水榭书院。 一个上午的时间,至少有百首颂诗横空出世,差点没让摇折扇的夫子,把山羊须捋光秃了。 “咳咳。” 袁陶坐在垂柳之下,连着咳了许久,才稍稍缓了一口气。脸色之间,露出难掩的兴奋。 “小东家这一轮,至少救了半个大纪。” “主子,但都说是那位赵青云的军功。” 袁陶脸色平静,并没有任何动怒。 “小东家若是想要,若是想登堂入相,早就取了。” “主子的意思是?” 袁陶沉沉叹出一口气,“他是个很聪明的人,知道……咳咳,知道我在拉拢他。” “那主子,当初为何不让他取军功。” “我若是这样说了,便是行了一步臭棋。物极必反,小东家看似寄人篱下,但实则是个傲骨铮铮的人。” “他的选择,或许不会走我的阳关道,也不会走小海棠的独木桥。” “但我……没有太多时间了。” 在旁的顾鹰,脸色蓦然一急。 袁陶抬起头,俊朗至极的五官,也无法映衬满是苍白的脸色。 “顾鹰,我中毒了。” …… 半个月的行程。总算到了老关之下。 徐牧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老关,似是得到了边关大胜的消息,不仅是巡逻的官军,连修葺的民夫,都少了许多。 “当真救无可救。”陈家桥皱住眉头。 不管什么时候,居安思危,是一个皇朝最基本的操作。但这大纪,天知道烂成了什么模样。 徐牧皱了皱眉,让四百余骑人马,离远官道,绕过梅子林往小路走。 这一时,上万个跟随着的难民,都纷纷跪在地上,红着眼睛冲徐牧拜谢。若非是徐牧放慢脚力,不时送上粮食,他们这些人,根本走不到内城。 “东家,我刚才看了一轮官榜布告。”打马而回的周遵,脸色里满是生气。 “怎的了?” “那些官家都说,是赵青云那个贪功狗,大败了十几万北狄大军!东家,我生气!” 徐牧面容平静,并未有太多的动怒。 “我且问你们,此时可愿投效大纪?” “自然不愿!”不仅是陈家桥,在后头的四百多骑,皆是怒声连连。 早在这一次的边关之行,他们都看出来了,这大纪是烂成了什么样,若非是六万老兵户杀到,他们这些人,估摸着都要客死异乡。 “那便对了。”徐牧淡笑,“列位要想,军功顶多是换银子,换袍甲武器,但这些东西,我等还少吗?” 随行的几列马车,可是装得满满的。 “赵青云不是个傻子,偷了这份军功,回长阳述职,只会把军功都往自己身上揽,不会把我供出去的。” “东家,是这样说没错,但我总归不服气。那贪功狗,便什么也没做,很快就擢升了。”陈盛在旁气道。 “烂了的棋盘,棋子再光泽,也是无用的。” “东家,把棋盘掀了吧。”陈家桥笑着开口。 徐牧古怪地看了陈家桥一眼,这下倒好,估摸着以后都要被劝着造反了。 但不管以后怎样,这等的乱世,务必以自保为先。很庆幸的,袁陶给的千人私兵公证,这会算是用上了。 即便他现在只有四百多人,但要知道,这四百多人,都是箭雨和崩石之中活下来的。 人养一副胆。 有了好胆,万事皆可平。 “东家,再过没几日,我等便要回家了。” 这一句,让奔行的四百多人,都露出了神采奕奕的脸色。 “等回了马蹄湖,本东家便把地窖里的醉天仙,都取了出来,与列位共饮。” “东家,若夫人不让呢。” “嘿,盛哥儿,我小嫂子最通情达理了。我要喝酒,牧哥儿不给,小嫂子都偷偷拿半坛给我。” 徐牧伸出手,在司虎头顶上,重重赏了一个爆栗。 “牧哥儿,喜娘也回了,这一回,不仅有好酒,还有好肉食。盛哥儿,你家婆娘做的吃食,骡子都不吃。” 徐牧以为陈盛会生气,却不料这家伙舔着脸,居然是附声了。 “虎哥儿,我也不爱吃的。” “嗷,我这就回去和莲嫂说。” “老子一记猴儿拳,打趴你这头憨虎。” 弓狗坐在马车顶上,听到欢喜处,发出“咯咯”的笑声。 喜娘坐在一边,抱着孩子,汉子们的糙话,让她难得露出了羞怯的笑容。 疾驰的马车中,徐牧看着掠过的景物。 他的心,确实开始思念了。 他的小婢妻,或许就站在了林路边上,盘着惊鸿髻,穿着浅白的襦裙,满眼都是期盼。 该等急了吧。 那一天兵荒马乱,我带着小婢妻出了城。 徐牧静静坐着,古井无波的神色中,早已经归心似箭。 第一百八十二章 良人不知归期 车遥遥,马幢幢,良人不知归期。 渭城的早雨,铺了一路泥泞,堵了路,也堵了远眺的目光。 姜采薇走回官坊,沉默地坐了下来,面容之上,满是遮掩不去的疲乏。 前日的时间,有人去渭城报了官,说醉天仙喝死了人。 她不得不亲自来一趟,以证清白。 当然,若是去常家镇说一声,这事儿就结了。但她不想,大概是夫唱妇随的意思,骨子里,都不愿意去赊一份人情。 有老吏走了回来,声音如破锣般嘶哑。 “先前仵作去验了,确是酒水的事情,肚子都毒烂了。” “你且回去,私酒这一二月内,莫要造了。若非是我游说,那家人定不会放过你的。” “你便赔个……三千两银子吧,死的那位可是个富绅,若是不依,捅到了总司坊,要杀头的。” 姜采薇一动不动,稳稳坐着,也无掏银子的意思。 “怎个意思?你若是再胡闹,真杀头的。”老吏做出恐吓状。 他刚来渭城,许多事情还没了解,更是不知道,面前的这位女子,便是杀榜小东家的夫人。 只不过,是有人给他递了一笔银子,他捂住了良心,想着诓一把。 官坊里,许多在场的官差,都露出促狭的笑容。 这年头,妇人是最不经吓的,你把刀挂出来,小村妇都要抖三抖。 跟着来的吕奉和陆劳,气得要走上前。却发现自个的小夫人,已经沉默地昂起了头。 平静的眼色,让吕奉和陆劳一时恍如隔世。这眼色,真像极了小东家。 “那便去总司坊。”姜采薇拿起面前的卷宗,冷冷撕碎,随即便起了身,往官坊外走去。 这一下,轮到老吏和官差面面相觑,尽是一脸发懵。他们不明白,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村妇,何来这一副好胆。 老吏骂了两声,掀开官坊后的门帘,走入了内堂。 “我都听见了。” 卢子钟放下书卷,声音有些恼怒。 “男人都不在了,她硬个骨头给谁看?” “那卢公子……总司坊。” “你傻啊!”卢子钟拾了书卷,砸在老吏头上。久久,才吐出一口怒气。 “去,多找几个难民,毒死了堆在一起。明日找多几个人,再闹上几轮。” “但卢公子……他们这会就要取马走了。” “我捅马了。”卢子钟露出森森笑容。 “偌大的渭城里,小夫人一匹马也买不到。” “对了,王吏家里,似是有个待闺的姑娘?” 老吏脸色一惊,不明白卢子钟要做什么,“确、确是,不过小女尚还年幼,出闺还需两年。” “别紧张,本公子只是告诫你一番。” “日后姑娘嫁人,切莫嫁那种天子号的傻子,以为自个有把硬骨头,便敢伸手捞食了。” “这种人,我卢子钟见一个,便杀一个。” “全家都杀。” …… 渭城的雨,还下个不停。约莫是入了深秋,世道变得越发污浊,天公想着冲洗一番。 姜采薇怀里抱着包袱,沉默地站在客栈的马廊之前。在他的身后,四个带刀的青壮,皆是满脸怒意。 在他们的面前,二匹好马,以及一匹套车的老马,尽数被人捅死,马腹割了十余寸,已经没什么活头。 “吕奉,去、去买几匹马。”姜采薇抖了抖手,很快冷静下来,把银袋子交到吕奉手里。 “夫人,定然是那些人干的!”陆劳气得抡刀,恨不得去冲杀一波。 “这些个狗官家,便只会欺负善人。” “东家怎的还不回,夫人受难了!” 姜采薇没有答话,遥遥地抬起了头,看着渭城的城门之处。透过了雨幕,官道的轮廓隐隐还看得清。 但许久,都没有马蹄声乍起。 她垂下了头,有些想哭。但终究没有哭,拼命把眼泪珠子咽了回去,继续沉默地等着。 那一天兵荒马乱,小棍夫带她出了城,便是这般的雨天,她撑着伞,以为遮去了风雨,生活便能平安喜乐。 但好似,天公依然不作美。 “夫人,整个渭城,都不卖马!”直至天色入午,吕奉才赶了回来。 “我说吕奉,怎的会不卖马?”陆劳有些焦急。 “那些个卖马的,今日都早关了门,敲烂了都不开。” 姜采薇眉儿轻皱,这等的手段,以前便见过的。当初自家的虎哥儿被人逼杀,便是捅马堵路。 “夫人,我等怎办!” 四个青壮站在马廊边上,皆是面色沉沉。 “我等出城。”姜采薇咬紧嘴唇,一只手伸入包袱,摸着那把磨了好几轮的老柴刀。 大抵是行路不方便,姜采薇索性收了油纸伞,如同男子一般,挽起了襦裙的摆子,走得飞快。 有花娘在楼台上嬉笑,笑她命苦,笑她的胭脂花了,笑她失了女子的淑仪。 卢子钟眯着眼,站在楼台的角落,遮去了半边身子。 “挺俊的一姑娘,却跟她的狗男人一般,这份骨头,你要硬给谁看。小东家啊,说不得早死了。” “王吏,找人的事情,无问题的吧?” “自然……无问题,并未说起卢公子的名字。” “啧,本公子可不想到时候,惹了一身脏水。且记着,我今日没来过渭城,在屋头里温书的。” “王吏也听说了吧,我明年还要入仕户部。做个官儿,嘿嘿,为民请命。” …… 抹了抹脸,姜采薇停在了城门口的半里之处。 并非是累了不走,而是面前的街道,被几十个人堵了。三四条棺木,便横在了街前。 “马蹄湖徐家酒坊!醉天仙!喝死了八个人!”一个瘦弱的中年,即便穿着华袍,也显得不伦不类。 “狗儿的酿酒徒,不得好死!” 几十人的嚎啕,变得越发尖锐起来。 姜采薇颤了颤身,把手摸入包裹。在她的身后,吕奉四个人也纷纷抬起了刀鞘,把姜采薇护在中间。 官差全死了一般,无任何动静。只余那位官坊老吏,撑着油伞走到街口,留下一句阴冷的话。 “私人恩怨,官坊不予干涉!” 姜采薇闭上了眼睛,整个身子微抖起来。 有一次,她问着自己的徐郎,只不过想好好生活,为何总是有人来欺负。 她的徐郎说,不管豺狼饿不饿,都会想着吃人。毕竟,畜生是不讲道理的。 第一百八十三章 小夫人 绔欏湪妤煎彴涔嬩笂锛屽崲瀛愰挓绗戠潃鍝艰捣浜嗘洸鍎裤傚緪瀹跺簞鍑洪棶棰橈紝杩欓厭姘寸殑鐢熸剰锛屼究璇ラ噸鏂板洖鍒版堡姹熷煄浜嗐侟/p> 浠栫煡閬擄紝灏忎笢瀹舵槸鍘讳簡杈瑰叧锛岃屼笖杩樻湁鍙兘锛屾槸鍥藉渚偅杈圭殑浜恒備絾閭e張濡備綍锛岃繖鍑烘垙浠栧敱寰楀緢濂斤紝鏌ヤ笉鍑虹殑銆侟/p> 鈥滈偅鏉戝鑴忔浜嗐傗濇湁涓姳濞樿绗戠潃寮鍙c侟/p> 鍗1瓙閽熷惉寰楅珮鍏达紝闅忔墜鎶涗簡涓鎶婇摱瀛愯繃鍘伙紝鐪ㄧ溂涔嬮棿锛屾ゼ鍙颁笂鐨勪竷鍏釜鑺卞锛岄兘闄峰叆鍝勬姠涔嬩腑銆侟/p> 琛椾笂鐨勭h姘达紝褰诲簳婧1嚭浜嗘矡娓狅紝灏嗘榧犲拰鏋灊涓绫荤殑涓滆タ锛屽啿鍒颁簡琛楄矾涔嬩笂銆侟/p> 濮滈噰钖囨矇榛樺湴閫浜嗛韬瓙锛岄鍒颁簡琛楄矾涓锛岄鏃犲彲閫銆侟/p> 鍦ㄥス鐨勮韩鍚庯紝瀹樺潑鑰佸悘甯︾潃涓冨叓涓畼宸紝鎺掓垚浜嗕竴鍫靛銆侟/p> 鈥滅浜烘仼鎬紝瀹樺潑姒備笉骞叉秹锛佲濊佸悘娑ㄧ孩浜嗚劯锛岀敓鎬曡浜烘埑浜嗚剨姊侊紝鎬ュ繖鍙堥噸澶嶄簡涓娆°侟/p> 琛楄矾涓よ竟锛屾湁鐧惧鎺ㄥ紑浜嗘湪绐楋紝鏈涘悜涓棿鐨勫嚑涓汉锛岀溂鑹查噷鏈変竴浜涘垢鐏句箰绁革紝浜︽湁涓浜涘徆鎭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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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呐。” 卢子钟坐在藤椅上,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把眼睛笑成了弯月。 在他的面前,雨色肆虐的大街,那位不知好歹的小夫人,已然无了力气,握着柴棍的玉手,虎口都割烂了去。 倒下的三个青壮,被冻得肤肉死白,只需再过一会,便要彻底死了罢。 这世道,傻子是活不长的。 老吏带着七八个官差,索性寻了处屋檐,收了油纸伞,一边喝着暖身的酒,一边冷冷看着。 只等死光了人,便再去洗地。 姜采薇垂着一只被打折的手臂,面容里还满是不甘。 “且跪下,贱儿!” 又有几个小汉子,提了柴棍冲来,满眼尽是凶戾。其中一位,高高扬起了一根手臂粗的柴棍,砸向小夫人的头颅。 楼台上,卢子钟惊喜地起了身,只等着血溅五步的一幕。 老吏带着七八个官差,也笑着要重新撑伞,准备洗地。 轰隆隆—— 偌大的渭城长街,便在这时,宛如发生了地动,晃得街道两边的人,都惊惊乍乍地发出呼叫。 噔。 一支清冷的羽箭,穿透了雨幕,从偷招的小汉子身背,直直穿透而过,在雨幕之中,带出一道迸溅的血色。 嘭。 小汉子的尸身,只滚了两下,彻底伏尸在积水之中。 “大、大胆!”老吏刚喊了一声,昂起头,便不敢再喊,仓皇地缩着身子,眼色里满是吃惊。 楼台上的卢子钟,白净的脸庞上,一双眼睛圆睁而起,随即变得恼怒至极。 “当街杀人?” “哪儿来的底气!” 无人答他,那几位花娘矫揉造作地尖叫两声后,匆忙抱着裙摆,便往屋头里钻。 大街之上,姜采薇抬着头,看着前方雨幕中,那一位冲她奔来的男子,不知觉间便红了眼睛。 “当、当家的!” 只喊完,她整个人再也坚持不住,身子摇晃而倒,倒在了积水泊泊的街路上。 大雨倾盆。 徐牧冷着脸,把姜采薇扶起来,背在身上。 “我不管你是谁,你先前杀了人——”老吏带着官差,满脸惊怒地走近。 其中一位,不知死活地朝着徐牧伸手,约莫是想擒拿犯人。 喀嚓。 半截手臂不翼而飞,那位官差惊恐地发出痛叫,趔趄往回退却。 回了剑,徐牧面容不变,抱着姜采薇,送上了马车。街路上的吕奉三人,也被陆劳几个,沉默地抱了回来。 堵着路的七八条棺木,被司虎拦腰劈开,发现睡在里头的,尽是一些扎好的草人。 三十余个小汉子,仓皇地四下逃散。 “堵!”陈家桥声音骤冷。 “呼。” 四百余骑的人影,在街路上奔袭了半轮,便将这些行凶的小汉子,都堵到了街路中间。 老吏带了官差,匆忙间想跑回官坊,并未多跑几步,一个两个,尽是小腿中箭,嚎啕着倒在了街上。 楼台上的卢子钟,面容彻底失色,转了身,便想着避入清馆里。 噔。 一支小箭射来,直接穿透他的肩膀,痛得他脸色涨红,狼狈地倒在地上。 几个隐匿在街路上的护卫,想着冲去护主,还未奔出两步,便被陈家桥抓着伞剑,七八招内,尽皆刺伤在地。 徐牧立在街上,面容瞬间发冷。一个起身爬起的小汉子,仓皇地要逃走,被他一脚踏在背上,嘴里咳出几口鲜血。 “徐东家,切莫变成狂徒!”顾鹰仗着轻功,带着二三人,从楼檐上掠下。 “你要挡我?”徐牧回过头。 四百余骑的人马,也冷冷回过头。 “非、非也,小东家要杀,我便陪你一起杀,大不了一个死字。”顾鹰沉着脸色,“但这一轮杀了,徐家庄的路便被堵死了!” 常威也骑着马,带着十几个护卫,脸色仓皇地赶了过来。很难得的,这一次见到顾鹰,并未有任何想打架的冲动。反而是抬着头,有些复杂地看向徐牧。 卢子钟已经像死狗一样,被陈家桥揪了出来,扔到湿漉的大街之上。 街路两边的百姓,惊得匆匆封门关窗。 老吏不敢再跑,双脚如同灌了铅,惊恐至极地跪在地上,连着几个官差一起,冲着徐牧嚎啕着磕头。 “我家主子说,这一轮他有错,稍后自会来请罪。”顾鹰语气凝重。 在他的面前,小东家带着的四百余人,尽是一脸的杀意迸发,这等面貌,在内城附近何曾见过。 “小东家,我家少爷也会请罪。”常威咽了口唾液,跟着开口。 并未答话,徐牧冷冷抬起头,沉默看着跪在街上的卢子钟。 “吾、吾明年入仕户部,并非白身。”卢子钟颤着声音,从旁捡起半截柴棍,嚎啕着举在面前。 “这、这便有户部的官牌。” 用另一只手,卢子钟匆忙摸出一枚银官牌,颤栗地捧着。 “司虎,去折根柳枝。” 司虎匆忙跑去,不多时便跑回来,将一根指头粗的柳枝,递到徐牧手里。 徐牧冷冷走前几步,抬腿一脚,把卢子钟捧着的官牌踢飞。 “我有无说过,再见着你,便会折柳枝抽你。” “你是说回汤江城——” 啪。 徐牧高高扬起了柳枝,照着卢子钟的脸面,便抽了下来。 一声死了爹妈的惨嚎,在偌大的街路上响起。 四周围的人,不管是花娘们还是带刀的官差,皆是不敢多言,只仓皇地垂着头,身子发抖起来。 顾鹰沉默地站着,并没有劝。只要不杀死,他的主子,终归有办法遮过去。 常威也同样沉默。 他想起了那一天,小东家被二十余个官军追入林子,夜尽天明,满身是血地回到常家镇。 那时候,他的少爷对他说过,卧龙出潭,伏虎下山,终究是挡不住的。 第一百八十五章 公子白衣胜雪,只是面染寒霜 一日半的时间,顾鹰重新回到水榭书院。 “卢子钟被柳枝抽成了……烂粽,差点就死了。三十多个作恶的流民小汉子,也被小东家打折了双腿,哭着爬出渭城。” “官坊老吏,以及七八个官差,被小东家吊在塔楼下,听说吊了一夜。” 袁陶仰起苍白的脸,咳了两声之后,声音嘶哑且带着好笑。 “他难得霸气了一回。” “主子,这事儿会不会太大了。” “不大。”袁陶叹出一口气,“小东家心底,终归是有些生气的。在边关生死一轮,回了内城,却发现自家的盘子,差点被人摔了。” “晌午后我去一趟总司坊,留句话儿。” “时间不多了的。” 袁陶撑着身子站起来,步履隐隐有些摇晃。 “主子……暮云州的神医李望儿,这几日便会赶来长阳。” 袁陶没有答话,沉默地多走了几步,走到了湖岸边。有湖风吹过,撩起了他的长袍。 公子白衣胜雪,只是面染寒霜。 …… “停马!” “呼!” 四百多骑的人影,在马蹄湖之前,整齐有序地停下。 停蹄的声音,瞬间惊动了许多人。 “妇人背弓,男儿带刀!”庄子里的青壮,只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 待许多人带着刀弓出来,还没站稳,看见徐牧人影的时候,一个两个的,都纷纷红了眼睛。 “东家啊!” “是东家回来了!” 整个马蹄湖庄子,一时间都变得热闹起来。 塔楼上的老秀才,抬腿把醉醺醺的陈打铁踹飞,随即便哭着喊着往下急奔。 “我儿!我儿!我儿李破山!” 听到这个名字,徐牧不由得心头一阵发涩。 这一轮去边关,他确实听到了李破山的事情,但似乎,是有些伤感的。 “前辈莫急。”徐牧急忙将老秀才扶住。 “我儿,可是打了胜仗啦?” “赢了的,皇帝老子一番好赏。” 老秀才欢喜大笑,蹦跶了几下,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转了身便往酒窖走去。 徐牧叹了口气。 大纪最后一位名将,去得毫无道理,连家人都无法相顾。 “当家的,你的手。”莲嫂捂着脸痛哭。 “哭个卵!”陈盛破骂了一句,随即又矫情地走前两步,抱住了自个的婆娘。 二十骑出马蹄湖,能回来的,约莫只有七八人。余下的,却永远留在了边关。 徐牧脸色沉默,让人取了数坛的醉天仙,面向着边关的方向,遥遥相敬。 四百多骑的好汉,整齐地立在徐牧身后,拱手抱拳。 “恭送!” 徐牧仰着头,声若惊雷。 天地间似是有了呼应,无端端起了一阵风,吹得林路周围的小竹林,呜呜作响。有绕头的黑鸦,被惊得避开之后,又匆匆重新掠回。 脸色还有些苍白的姜采薇,下了马车,走近徐牧身边,沉默地握着他的手,两人并肩而立,久久不语。 “东家,这些个是——” 莲嫂有些战战兢兢,突然走了过来,指着徐牧身后的四百多人。 徐牧抬起头,发现庄子里,亦有许多人,面色露出微微的不安。这怪不得他们,这四百多骑的人影,身子上的血腥气太浓重了。 “也是庄人。”徐牧难得露出笑容。 “庄、庄人?这么多人!” “自然是。” 在往后,这四百多一路杀回来的好汉,将是整个徐家庄,以后安身立命的底气。 “好多的袍甲,武器……” “都无事的,有公证。莲嫂,你先带着些人去做吃食,记得把窖里的酒,都搬出来。” “东家,切莫喝光了,明日还有来收酒的。” “那便赔他银子。” 莲嫂点了点头,抱着陈盛又哭了两声,才急急往庄子里跑。姜采薇不在的这二三天,都是她在帮着打理生意。 和小婢妻一起,徐牧静静往前走去。 这一时,在他的面前,是七八里的马蹄湖,以及偌大的徐家庄,土地很富余,即便再建起七八个村子,也并无问题。 “陈先生,我这处庄子如何。” 陈家桥沉步上前,语气笃定。 “略懂些看山之术,此一处地方,山峦往北而攀,风吹过林如伏虎吟啸。即便是这处汪湖,池清无波,鱼肥沙莹,放在看山术里,可称为养龙潭。” “东家,此乃卧虎藏龙之地,要出帝王之人。” 徐牧怔了怔,他原本的意思,是想让陈家桥帮着看一下,建村子的方位,选在哪一处。 毕竟四百多的老兄弟,也要吃饭睡觉,说不得以后讨了媳妇,还要繁衍生息的。 哪儿想到,这一开口,陈家桥便是好一番劝反。 徐牧并无怪罪。 如陈家桥这种,原本便是侠儿,对于王朝的腐烂深恶痛绝。 “陈先生,这些事儿,以后还请慎言。” “东家,我知晓。”陈家桥冷静抱拳。他并非是个莽夫,说到底,不过是对于王朝的怨念,过于深刻。 “走吧,随我入庄。陈盛,让人卸了车上的袍甲武器,狄马先拴在林子边……那一车的东西,送入地窖吧。” 那一车,即是边关所获的金银财宝,除开作抚恤的小半车,余下的,徐牧特地估算了一下,至少有二十万两。 按着袁陶的说法,不管是陈家桥这些人的身份,还是这二十万两,都会想办法并入徐家庄。 一轮边关生死,总算是有了一份乱世讨命的资本。 这桩大财的用途,徐牧还在考虑。原本的打算,是去长阳的总司坊,买一份建镇子的公证。 但想想,还是没打算付诸行动。并非是舍不得,而是在考虑,有无其他善用的可能。 毕竟现在,在他的后面,可有着六百多的人,指望着他吃饭。 “东家,吃饭了!” 弥漫的肉香气,瞬间扑入了鼻头。拍开的酒坛,醉天仙的醇味儿,也熏得人如痴如醉。 徐牧回过头,看了眼四百多个吞咽口水的大汉,神色有些好笑,但很快便挥了手。 “列位,卸甲吃饭!” “与东家同饮!” 呼号的声音,盖过了绕林而起的鸦鸣。 …… 常家镇的上空,同样有黑鸦绕头。 常四郎一边系着袍子,一边坐了下来。 “黑鸦起,天下休,这是恶世之兆了吧。” “少爷,往年也有黑鸦,但不绕头。”常威在旁,难得插了一句。 常四郎揉了揉眼睛,语气变得有些干哑。 “小东家这一场翻身仗,打得很漂亮,卧龙真要出潭了。” “但我这一次,不想夸小东家,我想夸小陶陶来着。” 常威急忙取了手帕,递到自家少爷面前。 “老子又没抹泪,你递这个作甚!” 常四郎昂起头,沉默地看向天空。 按理说袁陶身中奇毒,大纪最后的壁垒要崩塌,他该高兴的。但现在,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遥遥浮现出一幅画面。 那一袭白衣胜雪,立在寒风之中,浑身都染了霜,却还是倔强地不偏不倚,顶着风雪一条道走下去。 第一百八十六章 奴愿意赴死 一夜大醉。 第一缕的晨曦,透过木屋的板缝,零散地铺在屋子里。 徐牧沉默了抬了头,看着窗子外的树影和飞鸟,一时间恍如隔世。 “徐郎。”姜采薇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脸色带着微微的红。 “徐郎醒了,奴家去做早食。” “让莲嫂去吧,再说喜娘也回来了。”徐牧笑了笑。 实际上,这两日小婢妻的身子不舒服,两人并无任何运动,单纯地天黑睡觉。 帮着小婢妻盖了被褥,徐牧才起了身,披了袍子,往着庄子外走去。 菊月二十七,浓秋的天时,在被一场雨浸过之后,生出了微微凉意。 庄子之外,日子如火如荼。去了袍甲的青龙营好汉们,并无任何怨言,都换上了普通不过的农衫,在卫丰的带领下,入得后山,不时扛回一株株的大树,盖上一间间的木屋。 偶尔还有年轻的姑娘,看上了哪个好汉,便会红着脸走去,殷勤地端茶倒水。 烧砖的几口窑炉,在天色转晴之后,开始重新运作,浓烟上了天空,熏黑了云层。 徐牧裹紧了袍子,有些欣慰地看着。如他们这些人,一生有袍暖身,有食裹腹,有屋遮头,便是最大的幸福。 这时,听得铮铮的声音,徐牧转了头,才发现那位陈打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带了几个小学徒,开始捣鼓打铁的物件。 徐牧长长舒出一口气。生活,正在慢慢步入正轨之中。 这时,一骑马的踏地声,蓦然把徐牧惊住。 待徐牧抬起头,发现顾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马蹄湖前。 “小东家。”刚下马,顾鹰便急急走来。 “怎的?” “我家主子让我来告诉你,近段时间,切莫乱跑了。若有人问边关的事情,你便说去收狼皮子。” 边关萧萧千里,最多的,莫过于沙狼皮,寻常时候,经常有皮货商带着浩浩荡荡的马队,去边关收皮子。 但徐牧不明白,这是几个意思?要知道,现在这等光景之下,一月过去,那些个困守荒镇的狄狗,差不多该饿得死光,士兵哗变了。 “顾鹰,到底怎的?” 顾鹰的面色,蓦然涨得发红。 “朝堂上的……那位狗相,答应了北狄的议和。” “议和?” 生死一轮,好不容易才困杀十几万北狄大军,这下倒好,胜利的果实还没摘。 朝堂便要议和了。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瞬间蔓延了徐牧全身,他撑了撑身子,看着自个后边,慢慢走来的青龙营好汉。陈家桥亦在其中,脸色怒得喷火。 “困住的狄狗,死了多少?” “不到一万……赵青云领了朝堂的令,缴了武器之后,送了数百车的粮草过去。” “老子们打生打死,好不容易困住了这些北狄狗!”数百个青龙营的老卒,瞬间气得大怒。 “莫吵,听东家的!”卫丰怒吼出声,压住了几百人的情绪。 这一次,陈家桥并无劝反,只是沉默地立在身边,等着徐牧的话。 大势之下,人如蝼蚁。 “小东家,我家主子说,不管你要做什么,现在都不是时候。”顾鹰犹豫许久,声音带着干哑。 “我家主子……已经入殿了。” 并未答话,徐牧无力地瘫坐在地,遥遥想起那一袭白衣胜雪,呕心沥血地布了一个局。 到最后,却是输给了一帮子的朝堂狐狸。 数百万车的粮食啊,若是施舍给了逃难的百姓,指不定能救下很多的人。 …… 日头西斜,夕阳的余晖带着几分悲凉,铺过金銮殿前的御道。 一袭白衣胜雪的人影,微微咳了几声,便继续保持着跪伏的动作,一动不动。 在他的面前,便是金碧辉煌的金銮殿。殿里的龙椅上,坐着一个嬉笑的小儿,套着歪歪扭扭的龙袍,不时让宫娥取来蜜水,连连灌入肚子里。 “相父,他还在跪啊。” “便让他跪吧。”一道沉沉的男声响起,“陛下,我大纪乃仁义之邦,放了那些北狄降军,自可以德服人,万国朝贺。” “朕都听相父的。朕的这位小皇叔,有些无理取闹了。他还派了太监偷偷递血沼,说我大纪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百姓千里逃荒。” “陛下,他是在图谋兵权。” “朕可不笨,百姓要是种田没粮食了,为什么不会去捕猎呢?皇宫狩猎场的狍子林鹿,很肥美的啊。” “若不然,来长阳城开个小铺子,也不至于饿死吧。” “陛下,是这些百姓过于闲散了。” “朕当然明白,没有粮食吃,不会吃肉吗?肉碎碎也不难吃的。” “呵呵,陛下真是英明。” …… 袁陶跪在御道上,面前的青石位置,已经咳了一大滩的血迹。 他还是没有走。 在黄昏中,一言不发地跪着。 劝谏不能上达天听,又被排挤出了朝议,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国姓侯袁、袁陶,入殿觐见!” 一个满脸悲壮的老太监,走到袁陶身边,高声来唱。 喀嚓。 有御林军冷冷走来,一道割了老太监的脖子,尸体搬到了旁边的过道上。 乍看之下,至少有了四五具。 袁陶咳了几下,嘴里有血低落,晕开成一朵朵血色梅花。 他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金銮殿。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笼罩在全身。 “候、侯爷。”一个年纪尚弱的小太监,趁着御林军不注意,红着眼睛跑来。 “大家都说,侯爷是忠臣,去年之时,还帮我等这些阉人谋了福。无人帮侯爷,我等来帮。” “咳咳……你叫什么。” “侯爷,奴叫小斑鹿。” “小斑鹿,回去吧。” “奴不走,大纪可以没有奴,但不能没有侯爷,奴愿意赴死。” 袁陶红着眼睛,缓缓闭眼。 “大纪贤侯袁陶,入殿觐见——” 小斑鹿的尸体,再度被御林军拖走,血色的印子,拖了长长的一路。 袁陶捂着嘴巴,剧烈地咳嗽起来。 待摊开手掌,已然是满手血迹。 “袁陶,拜见陛下!若与北狄议和,我大纪危在旦夕,恐有颠覆之祸!” 他喊了起来,声音带着破锣般的嘶哑。 无人相应。 御道上的余晖,如落潮般退去,退到了中门之处,黑夜沉沉而至。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一夜白头 清晨,微微霜寒的天气,割打着人脸。 一夜未睡的两队御林军,终于发现那位倔强的国姓侯,不再相跪,而是沉默地起了身子。 乍看之下,却似乎有些不对了。 “都头,那位侯、侯爷的头发。” “似、似是一夜白了头。” 所有人望过去,都忍不住脸色带着复杂。如他们,虽然是各司其职,但终归在心底里,对于这位忠臣侯爷,也是多有佩服的。 寒意之下,袁陶面朝着金銮殿拜了三拜,才摇摇晃晃地起了身,沉默地拖着脚步,一边咳着血,一边趔趄往宫外走。 被风撩起的长袍,哪里都是晕开的血色。 束发的银冠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只余满头的霜白,随风而飘荡。 一夜赶回的顾鹰,红了眼睛,挣脱了御林军的阻拦,奔到袁陶面前。 “主子……” “莫说话,我想静静。” 御林军不敢相挡,缓缓让开一条通道。 那一头苍霜银白的头发,一步一去,直至再也看不见。 …… 长阳城,小碧湖,水榭书院。 徐牧站在垂柳之下,当看见袁陶走回的时候,胸膛之间,蓦的涌起一股发涩。 “侯爷。” 他几步过去,将袁陶一把扶住,扶到垂柳边坐下。 “顾鹰说你来了,这倒是好事情。” “侯爷,你的头发。” “昨日入了殿,也不知如何,突然间有事情想不通,便愁得头发白了。” 顾鹰重新取来一方手帕,红着眼递过去。 没等袁陶咳上两次,徐牧清楚地看见,手帕上已经是滩滩的血迹了。 “侯爷,听顾鹰说……侯爷中了奇毒。” “确是。” 袁陶面色平静,“我想了一番,应当是西域那边的怪异毒散,毒性有些慢,不知在哪儿被人下手了。等毒发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伤了肺腑,再加上以上受过箭伤,偶尔会咳血。” 偶尔咳血,整件袍子都咳红了。 “我在大纪尚有威望,不管是暮云州,还是沧州的定边营里,都有我带出来的军将。小东家,那十万老兵户如何,我可是花了好大力气,才把他们请出来。” “定然是……吊卵的好汉。” 袁陶难得大笑,没笑两声,又咳了起来。 徐牧的心底,越发苦涩。正如常四郎所言,乱世忠臣,下场一般不会太好。 但徐牧敢肯定,只要这位国姓侯一死,整个大纪,定将陷入一场混乱之中。 外有北狄虎视眈眈,内有奸臣乱党。不到三十岁的螟蛉小皇叔,要怎么救。 救不得了。 “给你个东西。”袁陶松开手帕,从怀里摸出一枚铜质的官牌。 “大纪子爵的官牌,总司坊那里,我花了五两银子买的。” 袁陶露出笑容,“原本打算买个伯爵,后来想想,对于你未必是好事。左右,你只要不是个白身,遇着了事情,也会有自救的时间。” “侯爷……也不过是侯爵,这爵位也能买。” “自然能买的,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经开始卖官鬻爵了。即便想给你买个伯爵,也不过二十两银子。” “莫忘了,我在大纪吃得开,当然,除了朝堂那里。” 徐牧听得明白,至少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先帝卧在病榻,面前的袁陶,都类似于监国一类的角色。 直至幼帝登基。 若是其他人卖官鬻爵,单单一个子爵位置,估计十万两也未必能到手。 “让我做这种事的,小东家是第一个。” 袁陶仰面朝天,满头的白发,散于阳光之下,显得无比悲凉。 “边关那一场,你打得很漂亮。只可惜,朝堂上的事情,我也无法左右。” “至少,我低估了那些奸党的野心。” “小东家,算我对不住你。” 袁陶垂下了头,捂着嘴又咳了起来,咳完,目光变得有些灼灼。 “不管如何,你暂时不要动,有什么想法,都不要动。该学学小海棠,养兵四五万了,还是在卖粮食。” “侯爷都知道……” “知道。”袁陶语气冷静,“但这些东西,只是根茎烂了,才会结出的烂果实。” “我没时间管这些,我想把烂了的根茎,那些吃人血的蛀虫,都拔出来。树直了,自然能结出好果子。” 徐牧心底佩服,不得不说,袁陶当真是个奇才。只可惜这等奇才,在这样的光景之下,如何能力挽狂澜。 北狄八万的大军,眼看着都要困杀了,偏偏又要放虎归山,行求和之举,再度献上岁贡。 王朝百年,未曾有过的大胜,一下子付诸东流。 不仅是他,徐牧甚至能想象得到,袁陶心底该有多揪心。 “侯爷,听说暮云州那边,多有神医行走。” “已经去请了,过个二三日,应该就到了。”袁陶微微闭起眼睛,“若是一个人的事情,我不惧死。但这是一个国的事情,我现在还不能死。” 阳光之下,徐牧看着袁陶坚毅的脸庞,想说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东家,回吧。这段时间里,切莫做出格的事情。” 徐牧沉默点头。 “另外,我答应你的,便是给你了。莫说整个内城,哪怕是整个大纪,谁都抢不得。” 袁陶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凛然,隐隐还带着些许霸气。 “朝堂给不了你的,我袁陶给你。” “多谢侯爷。” 徐牧起身长揖,面前这尊王朝最后的梁柱,若是倒了,该有多少人心疼。 “且去。有空再聚聚。” …… 走出水榭书院,站在偌大的长阳街市,徐牧忍不住,一时心乱如麻。 司虎在等他,见着他出来,急忙扯了马车,迎面跑了过来。 “牧哥儿,要不要去寻老周。” “先不去了。”徐牧摇着头,并无任何的兴致。 整个大纪的命运,岌岌可危,一夜白头的袁陶,已经要扛不住了。 “回庄子再说。” 半柱香后,马车出了长阳。 徐牧坐在马车上,沉默地看着手里的子爵官牌,犹豫了会,终究是慢慢放入了袖子里。 “牧哥儿,天要冷了的。” 菊月一过,便是冬日将至。阳光里的微微寒意,不知觉间,冷到了人的心头里。 第一百八十八章 背道相驰的老友 马车行过官道,眼看着,要转入马蹄湖方向的林路。 司虎高高勒起缰绳,突然就停了马,惊得微酣的徐牧,蓦然睁开了眼睛。 “牧哥儿,那卖米的,又奇奇怪怪地等着了。” 卖米的,自然是常四郎了。 徐牧抬起头,相望了一番,看见常四郎瘫坐在草地上的人影,才沉默地下了马车。 常威从旁走来,递了几个肉包给司虎,才惹得司虎憨笑起来。 晚风习习,将入冬的天时,多少带着寒意。 常四郎难得加了件袍子,一边叼着不知名的草棒,一边昂了头,看向徐牧。 “知道你不会去见我,我索性自个来等你了。” “常少爷有事么。” “聊聊。” “聊什么。”ζΘν荳看書 “我想起什么,就聊什么。” 徐牧突然有些无语,偌大的内城,自己已经够低调了,却还是被常四郎和袁陶,都拉扯到了一起。 “见了小陶陶了?” “见了。侯爷身中奇毒……” “我知道的,而且我还知道,他昨夜在金銮殿外跪了一夜,跪得白了头。” “我想当面骂他傻子,天子号的傻子。”常四郎脸色气怒,“小东家,你与我讲,他要扶什么?救什么?这王朝都烂完了,没几年的活头了!” “侯爷是个忠义之人,我很佩服。”犹豫了下,徐牧缓缓开口。 “我也佩服……天下很多人都佩服,连着那些杀官的侠儿,听到他去哪个城镇,都会自行地绕开。” “常少爷,侠儿不是你的人?” “你傻啊,侠儿大多是暮云州那边过来的,我不过收拢了几个,你去边关那一轮,都送了一半了。” 暮云州,是大纪朝的习武之乡,也因此,衍生了许多武功高强的人,或正或邪。 当然,其他地方肯定也有,但总的来说,是暮云州最为泛滥。 “小东家,我问一句,下一步你要如何?”常四郎坐在草地上,突然抬起头。 “酿酒,讨生意。” “千人的私兵公证啊,我听说你从边关回来,不仅带着近五百条的好汉,还带着千副的武器袍甲,另有二十万的银子,你还做个酿酒徒?” “祖传产业,不可弃也。” “你可别胡说了。”常四郎神色不满,“你早年间父母俱亡,和你那位怪物弟弟,是偷吃偷喝长大的。我也就奇怪,北狄打望州那会,你整个就变了样,脑子开窍,变得聪明和好胆了。” 徐牧微微皱眉,他虽然知道常四郎在查他,却从未想过,查得这么彻底。 “常少爷想说什么。” “如果,小陶陶哪一天死了,你会如何?” “不如何,过自己的日子。” 常四郎淡淡一笑,“你又在藏着掖着。整个王朝,八个定边大将军,至少有六个,在等着小陶陶毒发身亡。” “你查不出,也查不了,到底是谁下的毒,说不定这份毒,还是这帮子的狗东西,一人凑了二两银子,跑去西域买的。” “小陶陶威名在外,只要他愿意,出了长阳城去西北疆,振臂一喊,至少能再凑十万大军。” “都想他活着,但又希望他死。” “你呢。”徐牧面色发沉。 “放心,我没凑银子。”常四郎声音变得干哑,“我这一生最为精彩的,便是有他这个老友。” “路子不同,他要往前,我走了岔道。” “但心底里,我们还是老友,我明白,他也明白。” 徐牧站在晚风中,有点可惜这两人的友情。 “顺便告诉你一句,你的那位老友赵青云,又擢升了,征北将军,武三品,只差一步封侯。” “上一位的征北将军,可是不世名将李破山,狗儿曰的,这会儿被这种犊子顶了位。” 徐牧并无太多意外,从边关回来,他就猜到赵青云那种人,必然会想方设法,把军功揽一大半。 “听说还有个老将军。” “廉永?”常四郎微微看着徐牧,“谷蠡王的首级,足够他重新编个正营了,有军饷和粮草配发。” “我从未想过,这一轮的边关,你能玩得这么精彩。” “运气好些罢了。” “你爱怎么说,那便怎么说。” 常四郎拍了拍屁股,缓缓起了身,“当初卢家人的事情,我是料不到的,你的小夫人也过于刚烈,还请莫要怪我。” “不敢。”徐牧堆上笑容。 他可以和袁陶推心置腹,却不能和常四郎这般,一个豢养五万大军的小米商,可不会是什么简单人物。 反观袁陶,虽然有些愚忠,却要放心得多,即便拉拢,也会认真考虑他的意见。 若非是这等世道,该是一方忠义表率了。 “小东家,替我办件事情。”常四郎从袍袖里,取出一条香木盒。香木盒里,隐隐有人参的清香,扑入鼻头。 “五百年的老参,得来不易,且拿去给小陶陶吊命。” “莫说我的名字,呿,估计他也猜得出。” “常少爷放心,定然不负所托。”徐牧接过木盒,垂头一看,发现盒子上还染着些许的血迹。 天知道这条老参,还发生了什么血腥的故事。 当然,他很聪明地没有相问。 常四郎抠了抠鼻子,往边上的马车走去,只走了几步,突然又响起了什么。 “对了小东家,有时间去澄城一趟。” 徐牧怔了怔,“去作甚?” “把李小婉娶了,他老子虽然不成器,但他的老祖父,可是北疆的定边将。” “不然你以为,我当初入李府作甚?世叔李硕墨?一个狗屁的穷酸文儒,混了个老官儿,居然要我亲手斟茶。” “常少爷,你又……为何不娶?” “试过了,好像是泡不到,她说有喜欢的人,又娇横惯了,多讲两句便要哭着上吊。我用脚趾头来想,都知道那操蛋的人便是你。” “狗曰的边关爱情。” “当然,野路子给你了,你爱走不走,便是你自己的事情。” 常四郎背着手,缓缓登上了马车,似是还未说够,常威驾着马车,驶出了小半里,依然还能听得见,那一份喋喋不休的声音。 “莫让我查出来,谁凑银子买了毒散,不然有一个算一个,老子背了霸王枪,全给捅烂!” 声音似乎很生气。 徐牧沉沉立了一会,将那条老参收好,重新登上马车。 司虎挂了马灯,难得映照出一洼亮堂,车轱辘开始打滚儿,碾起了尘烟,转瞬间扬长而去。 第一百八十九章 夫人发月俸啦! 回到马蹄湖,头顶的天色,转成了鱼肚白。 徐牧揉了揉脖子,刚下车,便发现姜采薇带着莲嫂几个村妇,在准备早食。 “徐郎。”小婢妻脸色欢喜。 徐牧突然发现,不管他去了哪儿,只要回到庄子,他的小婢妻,都是这副欢喜的表情。 “采薇,你身子还未好转。”徐牧两步走去,扶住了身子。 遥遥想起那一天在渭城,小婢妻为了保住家业,刚烈得像头雌狮子,不退不让。 “徐郎,好许多了,奴家等会便熬鱼粥,还请徐郎吃了再睡。” 眼看着劝不住,徐牧只好点了点头。只是些小活计,估计不会有什么问题。 “东家回了。” 卫丰带着青龙营的好汉,早早起了身,准备入山伐木。 对于这帮子的老兄弟,徐牧脸色有些愧疚,毕竟再怎么说,边关生死一轮,终究是没能困杀北狄狗。 “东家,我等这些人,昨夜儿都讲过了,不管世道如何,我等都跟着东家走。” “毕竟,这天下之间,可再也没有像东家这样,能带着我们痛快打狄狗的了。” 在卫丰身后,数百个青龙营的好汉,皆是脸色坚毅地点头。 徐牧神情微动,并未矫情推辞,走前几步,抱了卫丰一个。 “东家,我等便去伐林,估摸着这一日,便能造出不少木屋了。嘿,张二狗那黑憨,都有姑娘喜欢了,说不得明年,便要生一个黑娃娃。” 许多好汉都放声大笑,徐牧也露出笑容,心底更开心的,是这些青龙营的老卒们,总算是慢慢融入了庄子的生活。 当然,六百口人吃饭的问题,单单靠着酿酒,也并不算太拮据。但昨晚奔波一夜,徐牧已经有些想通。真说不好,国姓侯哪一天故去,这天下又要大乱,到时候,仅靠着这么些人,很可能会陷入被动。 常四郎那边,已经养兵五万了。 而徐家庄,千人的私兵公证,却还没有凑够人数。只可惜三千老卒,在边关殉国的太多了。 是要想些法子,至少把千人的私兵招满。 “陈盛。”待卫丰等人走远,徐牧才沉沉踏起脚步,往庄子方向走。 “东家,怎的?”断了一臂的陈盛,明显还有些不习惯,连着身上的袍子,穿得也是歪歪扭扭。 徐牧叹了口气,走近两步,帮着陈盛把袍子打正。 “东家,那糙婆娘今日起得早了,不然都是跪着给我穿袍子的。” 徐牧脸色一笑,陈盛怕媳妇的事情,庄子里人尽皆知,偏偏他一直不认,说得急了,敢折了竹枝回屋说揍婆娘。但每一次,都灰溜溜地被踢了出来。 “陈盛,周遵那边如何了?” “遵哥儿该到鲤州那边了。东家放心吧,遵哥儿办事很稳。” 沉默了下,徐牧点点头。 青龙营里,多是鲤州人,以乡营为聚。 这一次,他特地让周遵周洛二人,带了三十多骑人马,另有弓狗一起,去给青龙营遗留在世的亲人,发放抚恤。 这等事情固然有些蠢,但不管怎么说,他是在证明一个态度,只要是他徐牧的人马,即便是殉了,依然会有抚恤发放。 “陈盛,让人加点紧儿,多起几个窑炉烧砖,再过二月,怕要冬雪了。” “东家放心。” 陈盛断了一臂,这往后,都只能留在庄子,做个看管小头领了。 徐牧不免一阵发涩,抬了手,拍了拍陈盛肩膀。 …… 拾月,始冰。 空气之中,终于有了微微透骨的寒意。 今日是月头,发月俸的日子。 早两日,徐牧便让人去了几座大城的布坊,购置了数百套的暖袍。 这一轮从边关而回,带回来的银子财宝,除了分发给卫丰等人,以及抚恤之用的,余下的,还有五万多两。 卖酒的柜台上,由于小婢妻的打理,也有二三万两存着。再加上当初杀老匪的那一份……拢共来算,整个徐家庄的手头上,算是有十万余两。 俨然是个大财主了。 当然,最有价值的并非是银子,而是青壮好汉,武器袍甲,以及那份不会被官坊惦记的私兵公证。 但这些东西,也很有可能,随着乱世的延伸,一度化为云烟。 “夫人开始发月俸啦!” 马蹄湖上,终于来了一声若雷的咋呼。 不多时,偌大的木棚里,便挤入了百多的庄人,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欢喜的神色。 至于卫丰那些,自不必说,徐牧分发的那一笔银子,足够他们用上许久。按着徐牧的意思,即便这些人,想回乡做个小富贵的地主,他也不会多加阻拦。 但没有一人离开。 舔刀口的汉子,心里只有沙场征伐。 姜采薇坐在柜台上,也露出微微笑容,不时回头看徐牧一眼,然后又扭了回去,熟络地打着算盘。 以往发月俸,徐牧是极少参加的,大多交给姜采薇自个去办。 但这一轮从边关而回,他越发地想珍惜这样的时间。 “莲嫂,一两四钱。” 莲嫂笑嘻嘻地小跑而来,抓了银子便想走回去。 “莲嫂,捎套暖袍子,家里几口,便捎几套。这是你们东家……特地让人去买的。” “世上最好的小东家。” 莲嫂怔了怔,夸了句后,一时笑得更欢了。慌不迭地重新跑回,抱了三套大袍,两套小袍,便激动地往回走。 木棚里的庄人见状,顿时都发出欢呼之声。有几个年纪大些的老汉,还嚎啕着跪了下来,冲着徐牧的方向磕头。 往年入冬,身无暖衣,只能将树皮剐碎,或者压了枯草,塞入薄袍的夹层里,只求能挺过一冬,莫要稀里糊涂地便冻死了。 徐牧让跪着的人,先起了身。他很能理解这些人的感激,这等的年头,棉花种植还没有普及,顶多是纪朝西南疆的边境,会有域外人带来一些。 富人自有裘皮和丝麻,以作御寒,而穷人,则什么都没有。 “沈三万,六钱。” “马小云,六钱。” “马小腾,一钱。该学学你兄长,若是再误工,便逐出庄子了,晓得了吗?”姜采薇堆出一番佯怒。 “夫人不要赶我,我晓、晓得了。” “借你三钱,给孩子买些好堂食。” …… 不知多久,徐牧才走出木棚,抬起头来,看着沉沉的天色。 说实话,他想做的事情还很多,譬如说去西南疆移植棉花,譬如说试着提炼香水,又譬如说,抄几句千古流芳的诗文,贴在澄城书院的院头,惊掉那些狗屁书生的满口大牙。 但这些,都属于盛世的事情。 而他的面前,已然是一片沉沉而至的乱世。 第一百九十章 征北将军 第一缕寒风,吹过皇宫前的蟠龙柱,吹得殿前的宣礼老太监,有些瑟瑟发抖。 “着!破狄将军赵青云入殿!” “赵青云入殿——”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破狄将军赵青云,雄韬伟略,守疆有功。着即册封为武三品征北将军,钦此。” 跪在殿前,赵青云面容欢喜,谢恩之后,颤着手接过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征北将军赵青云,护卫河州有不世之功,赏夜明珠二对,黄金千两,绸缎千匹,麾下者孝丰营,拟为一等护国营,可自行征募兵丁,钦此。” “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青云抬起头,扬眉吐气,第二次把圣旨接了过来。 “陛下还需去御书房批阅奏折,征北将军请回吧。” “多谢公公。” 赵青云急忙摸入袖子,取了一个鼓囊囊的银子袋,塞到了宣礼公公的手里。 尔后,才抱拳转过了身,满脸尽是遮之不去的狂喜。 “征北将军,须记得宰辅的话。” “末将定然记得。” 宣礼公公淡淡一笑,转身入了殿。 赵青云沉沉吐出一口气。 他记得很清楚,征北将军的名号,可是先前不世名将李破山的,这岂非是说,他赵青云,现在也属一员大纪名将了? 走出皇宫,赵青云原本想赶回河州,却一时停了下来,转了头,看去渭城的方向。 …… 马蹄湖前,这二三日都是取酒的日子,来往的掌柜们,一边冒着寒风,一边搓着手掌,焦急地等待着。 若是换个酒铺,他们便要去催了。但现在哪里敢催,听说了的,前些时候,这马蹄湖的小东家,可是手起刀落,直接在渭城杀了人。 到最后,屁事儿都没有,何等的威武。 “丰城王喜酒楼,三百坛。” “老子的,你们莫抢!”一个矮掌柜急忙让人催了马车,付了尾款之后,匆匆把醉天仙的酒坛子,装上马车。 怪不得他焦急,要知道,这月的徐家庄醉天仙,听说少了许多,手慢无的。 “当阳镇八儿酒楼,二百坛。” “轮到老子的!”另一个瘦掌柜脸色大喜,刚冲到路中间,猛然之间,便被人提了起来,冷冷丢到了一边。 “好胆!哪个好胆!”瘦掌柜气得摸了碎砖,准备为尊严而战,却不料只抬头看了一眼,灰溜溜地把砖头塞入袖子里,跌跌撞撞地跑开。 马蹄湖前的泥路上,来了上百骑的官军,清一色的虎字甲,按着明亮亮的长刀。 一个下马步行的裨将,冷冷地抬头四顾,只两眼,吓得那些取酒的掌柜,纷纷退去半里之外。 木棚下的柜台,姜采薇沉默了会,一时皱住了眉。 …… 离着马蹄湖不远,徐牧正一边抹着额头,一边和卫丰这些人,伐木造屋,并非是闲来无事,权当是打炼身子了。 “东家,快回。”陈盛凝着脸色跑来。 不仅是徐牧,连着陈家桥和卫丰等人,都急急围了过来。 “怎的。” “那个贪功狗儿来庄子了!” “赵青云?” “便是他!” 徐牧面容骤冷,系好了袍子,并不用招呼,四百多条青龙营的好汉,冷冷地跟在了后边。 陈家桥取下伞剑,一步一蹬,眨眼间,跃上了一丈多高的庄墙。 “东家,我等去取马。”卫丰沉沉开口。 徐牧并没有阻止,实话说,他现在摸不透赵青云是几个意思。当然,他是听说了的,这几日内,赵青云会回都城述职,顺便接受封赏。 疾风吹过竹林,摇得眼前的整个世界,越发地歪扭。 “弟妹,许久不见了。” 赵青云穿着亮银色的虎铠,头戴虎头银盔,脸庞上堆满了笑容。 他走得很慢,每二三步便要顿一下,崭新的虎皮履在微微的阳光之中,显得无比富贵。 “这几日入都述职,便想着来望一眼,毕竟在边关之时,与你们可是老友。” “喜娘,莫要躲,先前河州……若是知道你在难民堆里,我早该去帮你的。” “虎哥儿,那日我们在庄子喝酒,共饮一坛的。” “喂,将军与你们说话呢!莫不是死人——” 嘭。 叫嚣的亲卫,被司虎一拳捶晕在地。 “好胆!”上百骑的亲卫怒而抽刀,便要围过来。 整个徐家庄,不少庄人的脸上,都露出戚戚的神色,胆子大的青壮们,开始走入库房取哨棍木弓。 “司虎,退下。” 寒风之中,徐牧的身影,冷冷踱了过来。 在他的身后,四百多骑的人影,也开始呼啸而起,绕着庄子迂回奔袭。 踏踏踏的马蹄声,震得马蹄湖附近,有了微微晃动。 赵青云皱眉回头,“收刀!下次再动刀,吓着我赵青云的兄弟,勿怪我不讲主属情分。” 百骑的亲卫,匆忙间收了刀,有些惊惧地退后几步。 徐牧冷冷抬手,卫丰带着四百多骑的人影,也缓缓停马,列在庄子边上。 第一百九十一章 我在下一盘棋 赵青云走后,马蹄湖前的生意,重新恢复了正常。 至于那些随行的礼,徐牧并没有作留,直接丢在了路边,被那些驰马而回的掌柜,眉开眼笑的,三三两两地带了去。 “采薇,单子如何。” “徐郎,还是好的,尚有五千坛的单子。” 徐牧松了口气,五千坛的私酒单子,除去成本之外,每一坛起码能赚三两多。 认真一算,也有一万七八千了。 “对了徐郎,先前有个掌柜受了托付,把这张请柬留了下来。” “请柬?” 徐牧怔了怔,接过请柬打开,整个人露出冷笑。先前还以为是哪位老友的,没想到,居然是汤江城四大户的。 大约内容也很简单,无非是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有空一起喝喝茶”。 徐牧直接撕碎,扔去了风中。 当初他带着二十二个庄人入汤江,尚且不鸟四大户,何况是现在的光景。 “入冬之后,有可能会铺大雪。采薇,拨一笔银子,多买些炭薪吧。” …… 汤江城。 身子被抽成烂粽的卢子钟,一边裹着暖袍,一边止不住地龇牙咧嘴。 即便涂抹了数十遍的药膏,依然是疼入了肤髓里。 “子钟,喝药汤吧。”卢元抹着老泪,将一碗药汤端到面前。 却不料,卢子钟刚张了嘴,便一下子牵动了伤口,嘴巴里咳出两口血来。 可想而知,被小东家折柳枝的这一顿好打,是打到了什么程度。 “三叔,听、听说是递了请柬。” “递了……” “为何要递?一个该死的破落户,够胆的话,便等到我明年入仕。” “过了春,便是小东家的死期。” “他有国姓侯相帮。” “那我便去拜萧宰辅。” 这无疑是一句气话,刚说完,卢子钟一下子脸色狼狈,他想攀附当朝的那位宰辅,以汤江四大户的底蕴,是远远不够的。 天知道那位小东家,怎么就攀了国姓侯的高枝。 “子钟,若不然,我等便捅到总司坊,说小东家在渭城杀了人。” “你傻啊——” 卢子钟气得又咳血三升,含血的缘故,语气变得有些囫囵不清。 “总司坊是谁要设的?是那位国姓侯!天下第一官坊!该死,那小侯爷早点病死吧!” “那日暮云州的神医李望儿,从侯府出来,便被人拉着问了。原本是不敢说,但被人抬刀一吓,什么都抖了。” “抖了什么?” “李望儿说,国姓侯很有可能,是挺不过这个冬天了。” “身子中的便是寒毒,又受霜寒之气,身子会活活冻死。” 卢子钟顿时面色大喜。 其他的事情,他不想掺和。但要是国姓侯倒了,小东家便无靠山了,到时候,多的是法子来搞垮小东家。 毕竟,汤江城的酒水生意,已经是一日不如一日,前不久的月头酒市,真是见了个鬼,四大户加起一起,只有不到千坛的单子。 “早些死吧,那个病痨鬼。” 病痨鬼,无疑是指国姓侯袁陶。 寒意森森的官道上,神医李望儿一边骑着瘦驴,一边语气喃喃,不知在说什么。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徒子,尽是一副害怕的神色。 才几十里路,不知被人拦了几次。 有黑衣人,有杀手,也有遮麻面的官差,问话的内容同出一辙。 那位国姓侯,中毒多深,还能活多久? 李望儿一一相告,直说药石罔效,挺不过这个寒冬。 “师家,可否救回侯爷。”两个跟在他后边的徒子,一路哭,一路不停地问。 李望儿心头苦涩。 “侯爷是大纪的柱梁,可不能倒。” 连弱冠徒子都明白的道理,偏偏,这天下间许多人都不明白。 李望儿没有答话,遥遥想起那一年,先帝卧在病榻,小侯爷白衣胜雪,带着麾下的二十万大军南征北战,平内乱,阻外敌。 与征北将军李破山,南北相应,称为大纪双壁。 “什么都没有了。”李望儿垂着头,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悲伤。 “师家,又、又有人挡路了。” 李望儿抬了头,老态龙钟的脸庞,一时显得更加悲戚。 …… 咔。 “围山。” 小汪湖岸的侯府,东面的偏房,房间里炭薪红旺,烧得暖和。炉子上,还煮着一壶参茶。 袁陶一边咳着,一边将棋子捻下。 “主子,我是个粗人,不甚懂棋。”顾鹰面容愁苦,今日一早,他如何也想不到,自家主子会来寻他下棋。 袁陶苍白的脸色,难得露出笑容。 “要不要复盘。” “主子,我不甚懂。” 袁陶微微一叹,将双手缩入袍袖中,缓缓起身走到了门边,看着侯府院子里,最后的萧瑟景象。 要不了多久,霜雪便至,似是会比往年都要冻寒。 顾鹰急忙取来大氅,披在袁陶身上。 “顾鹰,李望儿去有百里了吧。” “即便骑一头瘦驴,也应该有了的。” “也应该有人拦着他问了。”袁陶目光迷离,久久看着长阳城正北的方向。 他当初选址侯府,只选了小汪湖的这一处。理由很简单,那会先帝卧在病榻,他怕会有宫变,离得近些,便能看得清有无乱烟,好早早带兵救驾。 “主子,若不然……我等便回沧州吧。”顾鹰犹豫再三,又劝了一遍。 “回不了了,我在下一盘棋,已经开始了。” 顾鹰没听明白,但亦不敢多问,披好了大氅,急忙又往里走,捧起一盏药香气的参茶,烟气袅袅。 嗅着老参的香气,袁陶犹豫了会,终究接了过来,慢慢放到了嘴边。 “主子,听说天时骤寒,从边关逃难来的百姓,又饿又冻,死了约有十几万人。” “怕生出祸事,朝堂拨下了二十万两赈灾银子。但虎堂的兄弟去查了,只有不到、不到五千两,流入赈灾司。” 袁陶沉默地闭上眼睛,身子有些发抖。 那二三年的时间,先帝染病卧榻,他拟为监国,暂赐尚方剑。同样也遇到了灾年。 “主子,这寒灾,便如那时一样。” “我记得清楚,主子那一年二十有四,执着一柄尚方剑,杀了一百二十三位狗官。” “数不清的贫苦百姓,跪满了官道,把主子称为‘天下第一贤侯’。” 第一百九十二章 定北侯 天气的骤降,使得内城一带,终于迎来了第一场雪。 即便裹着厚厚的冬袍,坐在马车里烤着手炉,徐牧依然觉得寒意侵人。 更不用说,那一路从边关逃来的百姓。 “牧哥儿,死了好多人。” 趔趄步行的难民,只穿着褴褛不堪的麻袍,饿得瘦骨嶙峋,冻得满脸发青,不慎倒头一栽,便再也起不来。 而后,便是其他的难民成群涌来,扒掉尸体上的褴褛布料,裹在自己身上。 有巡哨的都尉,带着营兵慢慢走过,并未有任何怜悯,反而是嬉声一笑,让人把尸体抬入挖好的坑子,一把火付诸。 腥臭的肉香气,不多时,飘满了整个官道。 有个饿昏的老难民,嚎啕着走向火坑附近,不断吸着鼻子,宛如中邪了一般,居然伸手往坑里摸去。 嘭。 一个官差仰头大笑,将难民踹入火坑里。凄厉的惨叫,一下子响了起来。 “列位,他摔的,他自个摔的。” 他走回去,嬉笑着和同僚们击着手掌。二三十人中,并没有任何一张脸庞,露出半点怜悯之色。 官道边,徐牧面容发冷。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牧哥儿,这是甚的意思?” 徐牧并未解释,沉了沉脸色,让司虎继续行车。这一轮,袁陶让他入长阳,他不想耽误。 并非是讨好,而是在心底里,衍生着一股对忠义之人的拜服。 “东家,那队官军过来了。”随行的卫丰皱住眉头。 “司虎,若是他们敢挡车,直接用马鞭抽下去。” 平日的时候,徐牧并不想节外生枝,但眼前的这队官军,着实是让他动怒。 约有几个眨眼,骑马都尉带着几人,叫嚣着抬刀而来。只是还未伸手,便被司虎恼怒地扬起马鞭,重重一抽。 冻寒的天气,再加上司虎的力道,一道入肉三分的血疤,立即出现在都尉脸上。 惊得后边几个官军,惊恐地要抽刀来砍。 徐牧从袖子里摸出子爵官牌,冷冷递了出去。 转瞬间,几个官军顿在原地,匆匆回了刀,许久不敢再动。 司虎激动地又扬了马鞭,挨个抽了一轮,在一声声的痛叫声中,才不慌不忙地催了马,继续往长阳而去。 “卫丰,你派二人,去买些旧衣和吃食,送些苦命人。” 随行的人,共有七八骑,在听到徐牧的吩咐后,立即有两骑人马,夹着马腹,往最近的渭城奔袭。 徐牧沉默地回了动作,即便烤着手炉,却依然觉得,心底里的寒意,笼罩了全身。 约莫有一日,徐牧几人才入了长阳,并未多有逗留,径直往小汪湖边的侯府走去。 “小东家。”府门之外,顾鹰从檐头掠下,声音沉沉。 “莫不是侯爷病重了。” “这几日吃了些药汤,侯爷原本身子好了些,但又遇寒雪,一下子便加重了。” 徐牧心头发涩,跟在顾鹰身后,带着卫丰和司虎两人,往侯府深处走去。 小侯爷袁陶,似是算计了时间,早早地便等在堂前。在他的身边,亦有另一位面如刀削的老人,即便穿着儒袍,却依旧遮不去满身的杀伐之气。 二三个婢女,开始鱼贯而入,将一盘盘的佳肴,端上正堂里的宴席桌。 烫好的酒,隐隐有香气扑鼻。仅一嗅,徐牧便知道是自家的醉天仙。 “小东家,一路风雪,还请入屋。”袁陶面容苍白,即便裹着大氅,也似是受冻发寒。 那位面容清冷的老人,难得认认真真抬了头,多扫了几眼徐牧。而后才背了手,冷冷走入正堂。 袁陶咳了两声,裹了裹身上的大氅。 “小东家,可知这位老将军是谁。说起来,你与他也有些渊源。” 徐牧沉思了番,摇摇头。印象中,他不记得有这号人。最熟的老将,莫过于兵户大将廉永。 “李如成,大纪定北侯……咳咳,也就是李小婉的祖父。” 听着,徐牧微微一愣。怪不得了,前些时候常四郎这孙子,稀奇古怪地说什么,让他去泡李小婉,敢情是这位定北侯回了长阳。 “知我重病,特来探望。”袁陶闭了闭眼,脸色有些复杂,“另外,他也想来看看你。” 徐牧摸不透其中的意思,还想再问—— 这时,在他身后的卫丰,猛然间走上前来,二话不说,便跪在了袁陶面前。 “侯、侯爷,青龙营都尉卫丰,拜见侯爷!”卫丰把头重重磕在雪地上,咚咚作响。 “我记得你,离开青龙营那会,你还跟着封秋做个亲卫。”袁陶捂着嘴,又咳了两声。 “你自个起身,我如今染病,身子有些乏力了。” 卫丰急忙昂起头,抹去眼泪珠子,直挺挺地站了起来。 “回了马蹄湖,替我转告其他的兄弟,这一生,本侯无法驰骋沙场了,你等便好好跟着小东家罢。” “侯爷放心!” 徐牧心底微微感动,明白袁陶是在帮他安抚人心。 “小东家,随我入屋吧。” 徐牧抱了拳,跟在袁陶后面,走入了正堂。 那位定北侯李如成,自顾自坐在位置上,压根儿不管客套之礼,只在徐牧走入的时候,又抬了眼睛,目光有些清冷。 “徐牧,拜见定北侯。”犹豫了下,徐牧还是拱了拱手。 李如成并未应声,重新转回了头,将徐牧晾在当场。 徐牧心底暗骂,远不知自个在哪里,得罪了这位定北侯。 “小东家,先入座。” “谢侯爷。” 袁陶咳了两声,堪堪坐下。在旁的顾鹰,已经拿起了烫酒,给三人都斟满一杯。 “来,天时冻寒,同饮一杯。”袁陶二指托杯,遥遥相敬。 徐牧举杯同敬,只可惜那位定北侯,依然懒得看他一眼。 将酒饮尽,徐牧心底不喜,他有些猜不透,这一轮袁陶呼他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沉默转了头,当看见袁陶苍白的脸色,深陷的眼眶之时,一股不好的预感,蓦然间笼罩全身。 早在先前他便听说,小侯爷袁陶毒入肺腑,可能活不过这一冬了。所以,时日无多的小侯爷,很大的可能,是想把他拉入朝堂。 第一百九十三章 选择 宴席上的气氛,有些不好。 徐牧心底发沉,不断盘算着主意。当然,哪怕袁陶真要拉拢,他也并未怪罪。 只是这等的烂疮大纪,他并不想碰,免得染上一身脓血。 “这一轮的狄人叩边,若非是小东家力挽狂澜,说不得河州城,便要早早失陷了。”袁陶捂嘴咳了两声,淡淡开口。 这番话,自然是说给那位定北侯听的。 依着徐牧的猜测,这定北侯李如成,应当属于那种摇摆不定的角色。说句难听的,真要是袁陶的人,这会早该和徐牧撞烂酒杯了。 “袁老弟,这样的话,以后切不可再说。”李如成淡淡开口,“朝堂上下都知道,破狄的首功,乃是征北将军赵青云,只差一步便可封侯。” 袁陶微微一笑,并没有任何不满。 整个大纪都知道,他曾经是大纪的监国,但也都知道,幼帝登基之后,并没有按着祖训封他为王。 若是以身份而论,他和面前的定北侯,确属平辈同僚。 “这些话,不过是酒宴上的逗趣。”袁陶淡然点头,“不过老侯爷该知道,当初你的爱孙小婉姑娘,可是这位小东家,边关二千里送回来的。” 李如成皱了皱眉,转头又打量了徐牧几眼。 “我听说,你懂骑行之术,不知教授兵法的,是哪位高人。” 打开电脑,逛军事贴吧的。 当然,徐牧不可能这么说。他面如平稳,循着李如成的话头,冷静开口。 “十二岁那年,在望州外的河子,遇一位钓鱼老叟,我帮他补了线,他便送了我一本兵书。” “你那时哪儿识字!”李如成脸色动怒,只以为徐牧在诓他。 “是一卷老图册,一边看一边琢磨。”徐牧淡笑。 这一下,不仅是李如成,连着袁陶都显得微微吃惊,收拢的消息里,可没提到这一茬。 “兵书呢?”李如成语气急喘。 “司虎上茅厕抹完了。” 嘭。 李如成狼狈瘫坐在位置上,若非是袁陶在场,指不定要开口骂娘了。 面前这小东家说的,虽然不能尽信,但至少,是一个很好的念想。否则的话,根本没法解释得通,一位望州城里的小棍夫,如何懂得排兵布阵。 “二位,饮……酒。”袁陶古怪地摇了摇头,打了圆场。 李如成闷闷地灌了几杯,看向徐牧的眼光,越发不喜。 “老侯爷,我说过了,这小东家可是个大才。”袁陶裹了裹大氅,终于插了话头。 徐牧沉默坐着,不用猜都知道,袁陶下一步想说什么。 “老侯爷啊,我可不敢瞒你,这徐小东家,与我关系甚好,等同于我的内弟。” “若有时间,该多多走动的。左右我这弟弟,和小婉姑娘也是熟人。” 李如成浑然不动。刀削般的脸庞,再度抬起,一双狐儿般的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 “今日下了雪,袁老弟还请注意身体。”让徐牧没想到的是,这李如成,居然是生硬地转了话题。 碍于袁陶在场,他也不便多说。实则在心底里,他并喜欢这条路子。 “承蒙老侯爷关心,来,你我再同饮。” 屋子外风雪呼啸,而侯府的正堂里,一场酒宴的觥筹交错,直直到了黄昏时分。 踏过院子里的积雪,李如成带着几个亲卫,沉沉翻身上马。临走时,又再度转了头,略有深意地看了徐牧最后两眼。 “侯爷让我入行伍吗。”屋檐下,徐牧久久叹了口气。 “瞒不过你。” 袁陶捂嘴咳了两声,拉着徐牧的手臂,重新走入正堂。 “天下人都知,我袁陶没有时间了。” 接过老参茶,袁陶舒服地喝了两口,苍白的脸色,才难得露出一丝红润。 “侯爷,我不想入朝堂。” “我知道。”袁陶面容冷静,“听说你在边关大胜的消息,我差点忍不住,要入殿替你争功,至少封个小将军。” “但我忍住了。” “我想通了,这等的时候,你不宜太过暴露,会树大招风。而且,我也知你不愿意入朝堂。” “那侯爷还如此……撮合我与李家姑娘。” “小东家,你可知李如成的定北营,有多少大军?” “不知。” “除开吃空饷的,我估计还有五六万。” 徐牧有些吃惊,从未想过,李小婉的祖父会这般有权势。 “李如成今年六十有七了,即便身子再硬朗,依然熬不过天年。三代单传,李硕墨又不成器。所以,你别看他一脸倨傲的,他想找个好女婿,比谁都急。” “入赘?”徐牧怔了怔。 “应当是。”袁陶喘了口气,“这一轮,我不过是给你铺了桥,你要不要走,还是你自个的决定。” “但我想说,你成功娶了李小婉,跟着去北边挣一番军功。哪一天李如成死了,你便是定北营的三军主帅。” “李硕墨会愿意?” “别提他,前几年跟着入定北营,两万正规营,被五千马匪杀得丢盔弃甲,名声都烂了。” “那侯爷又如何知道,李如成会很快死掉。” “他会的。”袁陶垂下目光,淡淡吐出三字。 “五六万的定北营,不管你以后走哪一条路,都足够你去争一番。” “侯爷,若是我不愿呢。” “还是那句话,我随你。但你以后要走的路,恐怕要很辛苦。” “入赘之后,我的小庄子,我的小婢妻,还有那四百多的青龙营兄弟,都要弃了吧。” “差不多,在你没得势之前,李家人不会让你养私兵。” “小东家,你有野心么。” “什么野心。” “像小海棠那样的野心,说好听点,便是为国为民改朝换代,说难听点,便是想坐上那张龙椅。” “定然也有。”徐牧脸色认真,“但我是个稳扎的人,我不能因为看见了西瓜,便要丢掉自己挣来的梨子桃果。” “说的很对……小东家是个很妙的人。”袁陶微微闭眼,“或许是太急了,我早该知道,这天下间的傲骨,小东家是独一份。” “放心吧,我不会生你的气。这条路无法通达,那便换一条罢。” 袁陶重新起了身,裹紧了大氅。原本老参茶润红的脸色,一下子又褪了去,变得越发苍白起来。 “小东家,今年的雪下早了。雪下得早,便要冻死多一些的人。那一年,我斩了一百二十三个贪官,所得的赃款,都换作了暖袍和热汤。” “我只觉得,我如同火政司一般,四处救火救人。” 徐牧昂起了头,看着屋子外柳絮般的雪花,一时陷入沉思。他明白,袁陶所做的,无非都是为了救大纪。 毕竟,在袁陶死了之后,整个大纪无了顶梁柱,定然要分崩离析。 第一百九十四章 安得人间一场雪 雪绒越落越急,袁陶也咳得越来越急。到最后,被顾鹰扶着回了正堂,又多饮了一杯老参茶。 “小东家,忘了和你说,这二日,是北狄使臣入长阳的时间。” 袁陶的语气里,掺杂着苦涩的味道。 大破北狄十三万,无人能想到,到最后,居然是这个局面。 “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肯定会说,大纪这一百多年,何尝见过狄人入长阳,必是万国朝贺。” “万国朝贺?”徐牧笑了起来。 袁陶也跟着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里有了泪花。 “狄人入纪,无非是为了那八万降军。也只有傻子,会觉得这是一种荣光。” “回吧小东家,还是那句话,这段时间切莫生事。”袁陶脸上,浮现出一种无力。 “侯爷保重身子。” “暂时死不了的,有空多来走走。” 徐牧一个长揖,辞别之后,才沉默地出了正堂,带着司虎等人,准备离开长阳。 …… 入冬的第一场雪,让许多人还没习惯。即便子啊繁华如斯的长阳,富贵的老爷们亦是如此。踏烂了布庄的门槛,依然选不到上眼的裘袍,只得穿着去年的,一个个的脸面上,多少有些羞耻的意味。 咚咚。 铛。 雪色之下,长阳城里的中轴朱雀道,数十个官吏先行,七八队开路的官军,一边打着盆鼓,一边谄媚地往后看。 千骑的人马,扯高气扬地缓缓行着。按照长阳的规矩,朱雀道不可骑马而行,偏偏这等时候,却没有任何一个官吏,敢来斥话。 只因为,这千骑的人马,是北狄的使臣。 雪越下越大,千骑的北狄使臣,离着皇宫的方向,也越来越近。 踏踏。 两个裹着袍子的人影,蓦然间从旁走了出来,沉默地站在风雪之中,挡住北狄使臣的前路。 “大胆!速速退让!” 一大帮子的官吏不敢斥责狄人,却偏偏这时候,都恶狠狠开了口。 两个人影摘了竹笠,脱开袍子,只露出两张老态龙钟的脸,并无带刀,也无带弓,便当着千骑狄人,以及附近万千百姓,冷冷跪了下来,面朝着正北方向的皇宫。 “听闻!我大纪朝欲与狄人议和,此乃人神共愤之事!边关勇士血迹未干,三百万难民流离失所!” “奸相萧远鹿!把持朝政,迷惑幼帝,一介奸徒,何敢称相父!” “安得人间一场雪,洗我王朝复清明。” “吏!张武水。” “吏!李长晓。” “死谏——” 几队官军还没奔来,两个垂暮老人怒吼三声,各自将头撞在青石路上,头裂而亡。 鲜血没淌出多远,便被一下子凝固,又很快被雪绒遮去。 在旁的万千百姓,都看得一阵心悸,皆是仓皇地挪动身子,不知觉的,又退后了几步。 官军终于走到,恼怒地提了两具尸体,扔在路边。 骑马最前的年轻北狄将军,忽而放声大笑,笑声如刺,刺得附近的人,耳朵止不住地发疼。 …… “牧哥儿,我剁了他。”司虎看得睚眦欲裂,抱着劈马刀,便要冲出去。 徐牧冷冷地按住司虎的身子,即便他也很动怒。但现今的情况下,他们这一去,只是白白送死。 “牧哥儿,那是谁?”司虎突然缓了声音,指着北狄使臣之前,帮着牵马的那十余人。 徐牧皱眉看去,在北狄使臣之前,他居然看到了尤文才。此刻,尤文才正舔着脸,替一位北狄将军牵着马。 谄媚的模样,像极了讨食的狗。 外邦入朝,按着大纪的规矩,是要在朱雀大道停马步行的,然后所骑之马,会有人来牵着同行,牵到皇宫前的大驿馆里。 这等闲职之人,被称为牵马夫,往往能博得一个脸熟,继而上位。多的是各种小吏前赴后继。 但现在,这千骑的北狄使臣,压根儿没当回事,骑着马便直奔皇宫。 尤文才只能迈着老腿儿,跟着马儿边跑边喘,若非是跑得慢一些,估摸着都要吐血了。 “这该死的东西。”司虎还在生闷气。 这一路来,边关当初的那群人,赵青云贪功,尤文才为了搏出位,不惜抛弃糟糠妻。 徐牧面色微怒,早在边关那会,他便知道,像尤文才这种,并非是一路子的人。 “东家,只可惜了那两位老英雄。”卫丰在旁叹气。 这年头,敢挡着北狄使臣,面朝着皇宫死谏的,估计也没几个。 “可恨这些狄狗,入我中原之地,还如此放肆。” 徐牧没说话,只觉得胸膛有股发涩的情绪,一时吞吐不出。正如袁陶所言,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已然把这等的耻辱之事,当成了一种荣光。 “取马,回马蹄湖。”转了身,徐牧声音干哑。 截杀北狄使臣的事情,就不用想了,哪怕把庄人都带上,都不够填尸坑的。 “东、东家,有侠儿!” 卫丰的一句话,让徐牧再度急急转身,睁了眼睛,惊愕地往前看去。 偌大的朱雀大道,此时已经变得凌乱无比,数不清的富贵老爷们,一边嚎啕大喊,一边吓得纷纷往屋院里躲。 雪幕之下,上百道湿漉漉的人影,从朱雀大道边上的河子里,齐齐腾跃而起。 手里的刀剑,映着风雪的萧杀,渗出朵朵寒光。 “牧哥儿,那老头!” 徐牧咬着牙,不用司虎提醒,他也认出了老寒腿诸葛范,腿上裹了层层的幔布,持着一把狐儿剑,凌空一剑而落,便劈飞了一个狄人的脑袋。 狄马长嘶,官军惊喊,千骑的狄人,迅速围成一团。 那位打头的年轻狄人将军,面如虎狼,眸子里闪着清冷的光,从马下的褡裢里,抽出一柄金色的长弯刀。 徐牧远远看着,心头顿时一惊。他记得很清楚,这柄金色弯刀是谷蠡王呼延戈的武器,当初一同交给了老将军廉永。却不知为何,又被这个狄人将军,重新取回了手上。 “草原的狗,也敢入我中原大地!” 诸葛范一式“拨千山”,瞬间,将挡路的四五个狄人,连人带着马,一下子削飞。 在他的后边,上百个侠儿,明显都带了死志,不遮麻面,只凭着手里的刀与剑,与挡路的官军,以及列阵的狄人,转眼间杀成了一团。 “东家,这些侠儿,怎的不怕死。” “天下一脏……终归要有人去扫。” 第一百九十五章 我大纪苍老矣 “皇帝不敢挡,官军不敢挡,偏偏是这些侠儿挡了!” “牧哥儿,去救吧!” 徐牧咬着牙,他何尝不想。认真地说,诸葛范更是他半个师家。但这等情况之下,若是暴露身份,不仅是他们几个,连着马蹄湖的徐家庄,所有人都要死。 “东家,杀不杀!” 在场的几个人,面色都焦急无比。 徐牧沉默着没有说话,他看得很清楚,那位金刀狄人将军,并非是泛泛之辈,即便与诸葛范拼了一刀,整个人也浑然不惧。 其他的诸多狄人护卫,也悍勇无比,抬刀之间,便要在冲来的侠儿身上,留下一道血口子。 不多时,上百个侠儿,已经被围剿得所剩无几。尸体滚入河里,一下子被河水泡得僵直。 估计这些侠儿也没有想到,这帮子的狄人,居然如此难对付。 “卫丰,铁弓。” 卫丰怔了怔,不敢多言,急忙摘下了铁弓,递到徐牧手里。 徐牧深吸了一口气,他观察过弓狗的射箭之法,其中的技巧虽然不算掌握,但比起司虎这帮人,好歹上得了台面。 搭弓捻箭。 徐牧冷冷闭起一只眼睛,紧盯着前方的动静。 在他的身后,司虎等人,也纷纷跟着摘弓,瞄去了前方。 偌大的街道上,诸葛范拖着瘸腿,怒吼着逼退几个狄人,仗着手里的剑,又不管不顾地出了剑招,往狄人将军刺去。 “崩弦!”徐牧低声怒喝。 五六支箭矢,透过寒冷的雨幕,穿杀二三人,而其中一枚箭矢,更是直直往骑马的狄人将军射去。 狄人将军惊恐回了头,手里金刀横在身前。 铛。 箭矢被挡落。 恰好诸葛范的长剑,已经刺了过来,掀飞二三甲片之后,随着狄人将军避身的动作,依然穿烂了半截肩膀。 咳—— 狄人将军呕出两口血,一时受不住伤,怒吼着摔下了马。惊得无数官军,以及狄人护卫,死死围成了一团。 不远处的街路,风雪之中,数千的御林军,踏着步履匆匆赶来。 诸葛范皱了皱眉,趁着空档打了一声响哨,余下的不到十个侠儿,纷纷跳入了冰冷的河子。 第一百九十六章 呼延车 出了长阳,徐牧不敢再耽误,让司虎催了马车,便循着运河的出口,往前急急奔袭。 “东家,应当是那里了。”卫丰骑着马赶回,冻得发红的脸庞上,声音急促。 “卫丰,挡住过路的人。” 长阳已经暂时闭城,二三里之外,这等的光景,应当还不会有官军过来。 徐牧取了长绳,顾不得霜雪湿滑,跳了马车,几步便跑到一处潭子边上。 “牧哥儿,这个侠儿死了。” 潭子的边上,一具冻僵的侠儿尸体,硬邦邦地伏尸在浅水之处,已经无了生机。 没由来的,徐牧心底一疼。索性大步踏入潭水里,连袍袖也顾不得挽,便把双手伸入冻寒的潭水里。 “司虎,取根棍儿来。” 接过棍枝,徐牧咬着牙,在水潭里又走多了几步,棍枝往水深处捅了好一番,果不其然,捅出了一具尸体,身上还背着密密麻麻的箭矢,同样是无了生机。 这等的情况之下,徐牧越发不安。刚想收了棍枝换个方向,冷不丁的,却发现棍枝一沉。 待他抬头一看,整个人便欢喜起来。 他的半个师家,那位狐儿剑诸葛范,正冻得瑟瑟发抖,嘴唇肿得说不出话,偏偏一只手,紧紧握着棍枝。 “司虎,把他背上马车里。” 留在潭水里,徐牧拿着棍枝,又捅了约莫半个时辰,也只不过二具尸体浮出,这才沉默叹了口气,和几个青壮把尸体抬到路边林子,一番好生安葬。 “走,先回庄子。”徐牧忍住冻寒,将带着的手炉,放在诸葛范身边烤着,待稍稍烤干一些,才取了件干袍子,替他换上。 当看着诸葛范那条冻成乌色的老寒腿,徐牧一时顿住,久久不语。 这腿儿,即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得了。 “东家,若非是这位前辈懂些闭气的法子,估计也会死在潭子里。” 内城的六大高手之一,天知道怎么会做这等蠢事,百人伏杀千骑,这不是找死么。 马车离着马蹄湖,约莫还有两个时辰,温暖的环境之下,诸葛范总算是悠着醒了够来。 睁开第一眼看见徐牧,一张老脸上,颇为无奈地露出苦笑。 徐牧无语地看了一眼,从旁取了一碗烧热的汤水,喂着诸葛范慢慢喝下。 第一百九十七章 我白得两个爹? 雪夜之下,一行人终于赶回马蹄湖。 让莲嫂备好了房间,徐牧背起了诸葛范,匆忙入了屋。随即门板一遮,满世界的风雪,被挡在了门外。 “先前只是与你说笑。”诸葛范还在喋喋不休,“这一轮,你莫要冲动。” “再者,你不在庄子,别人欺我怎么办?官家来抓我,又怎么办?” “我年纪大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换句话说,我便是你老子。老子的话,你该听的。” 徐牧听得无语,“你伏杀北狄使臣的时候,可有想过,你这个老子,会连累满门抄斩?” 诸葛范顿了顿,鼓着眼睛,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早些睡了,明日我让人去请大夫……不过,你伏杀的时候,又一副好胆的模样,不遮麻面,被人认出会有麻烦。” “老子原本就有死志,若非是为了留着命,去杀那个叛徒。” “叛徒是谁?” 诸葛范顿了顿,还是不想说。 徐牧也懒得问了,嘱咐了几句,便走出了屋子,叮嘱在外巡夜的陆劳,夜里多注意一下。 “东家,是否要截杀北狄使臣?”早在外头,等得急不可耐的卫丰,匆匆拉来了陈家桥,皆是一副期待的神色。 “入屋说。”徐牧凝着脸色。他自然想杀的,但这等的事情,务必要好好筹谋一番。 “卫丰,取地图来。” 铺开地图,三人借着微弱的油灯,认认真真地看着。 “东家,这出了长阳,一路都是官道,恐怕还有狗官军沿途护送。” 徐牧揉着额头,若是这千骑的使臣,真到了老关附近,与另外的四千骑会合的话,基本是没机会了。 真要截杀,只能老关之前的八百里路内。 “这是何处。”徐牧放下手指,点了地图上的一处水流。 “东家,是夜哭河。” “夜哭河?”徐牧怔了怔,他记忆中是有些印象,但印象不大。除开第一次河州入内城,剩下的两次途经而过,都是以走小路为主。 “确是夜哭河。”陈家桥点点头,“东家,这夜哭河水势凶险,加之河床里多的是怪石成堆,经常会起呼呼的大浪,临近的村子,都称为夜哭河。” “不过,一百三十多年前,有位老石匠,得了几个大富绅资助后,带着属下的十几个徒子,花费二三年,在河上建了一座半里石桥,称安国桥,寓为安国保民的意思。” “这倒有意思。” 徐牧一时陷入沉思,若是说老关之内的八百里官道,无疑是安国桥这段路,最好伏杀。 但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安国桥离着内城一带,也不过二三百里,若是他们陷入包围,很容易被剿杀。 陈家桥似乎看出了徐牧的疑惑,继而凝声开口。 “东家,沿着夜哭河往北走,会有一片山峦,我识得那边的山路,真要事不可为,也算有撤退的地方。” 这一句,让徐牧微微松了口气。 “卫丰,你明日带着四百多骑,入后山,用马来驮林木,务必早出晚归。” “东家这是?” “东家在布迷惑阵。”陈家桥一语道出。 “到时候,外头会有试酒的掌柜出入,最好能让他们撞见一二轮。” “那东家呢?” “我去一趟汤江城,二日之后,你带着人马上了山,便从后山绕过去,走官道边的小路,在小梅林那边等我,记得带上麻面,把箭壶刀器点清楚。” “东家放心。” “陈先生,明日可敢与我去一趟汤江城?”薆荳看書 “去又何妨。”陈家桥微微一笑。 “再好不过。” 徐牧长长吁出一口气,心底里,已经定了计划。 …… 内城下了第二场雪。雪绒花转瞬之间,变成了铺天盖地的大鹅毛。 裹好了暖袍,徐牧抱了一把小婢妻,走出屋子的时候,才一时想起了什么。 便加了脚步,往诸葛范的屋头走去。 老秀才正半蹲在地面上,饶有兴致地一边喝着酒,一边看着床上年纪相仿的老人。 “我儿,他是个甚人?” 徐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老秀才顿了顿,也急忙跟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司虎,取把小刀。” 司虎鼓了眼睛,以为自家的牧哥儿要杀人灭口,急忙瓮声瓮气地要讲道理。 第一百九十八章 时无英雄,我等便是英雄 共十二骑人影,在午时的飘雪天气中,“踏踏”出了马蹄湖。 近二百里的路,加上霜雪难行,足足到了第二日清晨,才堪堪到了汤江城。 守着城门的二三个兵卒,待看见徐牧之后,脸色尽是吃惊无比。面前的小东家,即便是化成了灰,他们都认得。 听说,前些日子在渭城那边,还折柳枝抽了四大户的卢公子。 “我脸上长了疮?”骑在马上,徐牧冷冷开口。 “小东家,并、并无。”一个老兵卒急忙开口。 “可欠你银子?” “也无……” “那城门怎的只开半扇!” “清晨都只开半扇——” 老兵卒急忙捂住了同僚的嘴,慌不迭地小跑过去,把两扇城门都推开。 徐牧冷笑着抛了一锭银子,这才带着后头的人马,缓缓踏入城里。 由于是酒城,清晨的街路上,多的是宿醉的老酒鬼,趴在巷子与河边,抱着寒风入睡。 不知冻死了几个,有寥寥的当值官差走来,一边摸了碎银子,一边收尸。 终归有人看见了徐牧,以及后头的十余骑人影。 当初这小东家,在汤江城里伸手捞食,便如同个煞星一般,连四大户的脸面都不给,还抢了大份额的酒水生意。 “那崽子?入汤江城?带了几人?” 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卢子钟,得到消息之后,眼睛蓦然怒睁。 “确是,带了十余人,回报的护卫至少有四五轮了。” “他入城作甚!” 卢子钟想着想着,脸色一下子涨红,不管不顾地开始翻箱倒柜,把珠宝银票都塞入袖子里。 “子钟这是?” “三叔,他仗着小侯爷的虎皮,入汤江还能作甚,定然又想抽我!”卢子钟脸色委屈,“给我一年时间,我明年入仕户部,说不得能和萧宰辅搭上线。” 若放在以前,他是不怕的。但上次在渭城里,小东家下手当真是凶狠的,整个儿被他抽成了烂粽。 “子钟,你这会儿又没有做错事情,怕他作甚!再说了,那崽子也没有要打打杀杀的意思,便只入了河子边的清馆,找花娘吃酒。” “他找花娘?” 卢子钟怔了怔,不知觉地身子一顿,不多时,便又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三叔,我晓得了。这小东西,是想耀武扬威。先前在汤江城,他被我等欺成了狗儿,如今靠上了国姓侯,定然要狗仗人势的。” “不过,他要真敢动手,再折柳枝抽我!我便让人动刀!砍了再讲!” 卢子钟喘了几口大气,脸面之上,尽是遮不住的凶戾。 “子钟,若不然去看看?” 人是复杂的动物,先前还是害怕,但一口胆气提上来,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卢子钟狞笑着咬牙,“去罢,我便站在清馆楼下,他够胆便去折柳枝!” “不过十余人,他要吃下四大户?” “狗仗人势的崽子!” …… 汤江城的上空,阵阵冬雪飘摇。 江边的小清馆,七八个花娘,战战兢兢地站在楼台之上。 “徐、徐爷,你便挑着,老身去给你烫酒。”老鸨说话的声音,分明都带着颤儿。 在她们的面前,赫然是便是那位恶名远扬的小东家。若是排个汤江城恶人榜的,小东家起码位列前三。 徐牧抬起头,目光带着微微笑意,随即抛出一把银子。 “哪个去告诉卢子钟,便说我徐牧今日入汤江城,想请他喝酒。” 没人敢拾银子。 直到周遵一拍桌面,瞪了眼睛,几个花娘们,这才颤着身子弯下腰,慌不迭地把银子拾起来。 汤江城里讨生活的人,都知道这位小东家,和汤江里的四大户,特别是那位卢公子,是何等的恩怨情仇。 街路边的酒楼里,卢子钟恼怒地抬起巴掌,将面前传话的花娘扇飞倒地。 “三叔你说,这破落户要做甚!” “敢这般入汤江,定然是要逞威风。” “我带了五十人,便在这儿等着,他若是吊着卵,便下来抽我。”即便说得掷地有声,但实则卢子钟还是缩了缩脖子。 “子钟,要上去么……” “我、我上个卵!有本事他下来!” “若非是那四个老鬼留了话,让我不得乱动,我真要动手打他的。三叔,你信不信。” “信……” “三叔的声音,怎的这般无力。” “我自然信!单打独斗的话,子钟能把他捶出花来!” 卢子钟这才露出笑容,强迫自个冷静下来,伸了手想抓酒盏,却不慎撞翻了酒壶。 哐啷的声音,响彻了整个酒楼。 …… “不出东家所料,这家伙是不敢上来的。”陈家桥微微一笑。 “猜得到了。”徐牧皱着眉头。 这次来汤江招摇,他并非是闲的。总觉得,有些事情不安排退路,恐怕会被人算计。 现在的徐家庄,多少有了些树大招风的味道。 “我还猜得出,卢子钟会不服气。” 徐牧沉沉算着时间,手指头不断敲在酒桌上。而后,他扬了扬手。 “周遵,记着我说的。” “东家放心。” 周遵便带着七八个青壮,走出内厢,拉上了门,冷冷守在一边。 “汤江离着安国桥,至少还有二百多里的路,若是与卫丰等人会合,动作快些,估摸着一晚便能到了。” “早一些到,便能早一些布局。” 徐牧昂起头,靠在椅背上,有些沉默地看着头顶上的梁柱。 “若是不出问题的话,二日内,应当是能回来了。” “陈先生,我不瞒你,我总觉得,最近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一般。” “东家放心,该考虑的问题,我等都考虑到了。” “这是自然。” 徐牧呼出一口气,“天色一晚,仗着天黑,陈先生便用轻功,带我从窗口下去,后边的河道上,司虎取了船在等着。” “若是日后有人问起,下面这傻子卢子钟,还算是做了一回证人。” “估摸着许多人,都以为东家便窝在汤江城里,喝了二日的花酒。” 徐牧淡淡一笑。 并非是瞻前顾后,而是现在的光景,他根本输不起,只需要输一轮,他和他的庄子,便要万劫不复了。 出头的人都是傻子。但有时候,苍凉的世道里,便需要这种傻子。 袁陶是,诸葛范也是。 “所愿尔,唯有一日世道太平,天地有正气,人间有清明。” “既,时无英雄,我等便是英雄。”陈家桥抓起酒盏,仰着头一口喝尽。 第一百九十九章 染血的金刀 “那破落户还在。”身上的伤还没好,卢子钟只觉得有些冻了,想回去睡了。 偏偏这时候,在门外那位破落户的护卫,又走到了楼台边,冲着他嬉笑着开口。 “我东家说了,卢公子前些时候被抽成了烂粽,若是再坐下去,指不定会冻成病痨鬼。且回且回吧。” 要起身的卢子钟,蓦然脸色一惊,咬着牙重新坐下。ζΘν荳看書 这一生,他最不愿的,便是输给那位小东家。先前的逼杀输了,卖酒也输了,欺负小夫人也输了,还被整个抽成了烂粽。 “子钟啊,要夜了,回、回吧,官坊都不敢惹,早早关门了。” “我回个卵!” 卢子钟梗着脖子,面红耳赤。 “等我明年入仕户部,他逃不得。” …… 推开窗,陈家桥低头望了几眼。近景之下,是一片雪色交融的江面。庆幸还未结冻,依旧有波光粼粼的摇晃。 “东家,速速跳楼。” 徐牧有些惊愕,“陈先生,我就这么跳下去?” “东家,我会轻功。” “我不会。” “东家先跳,我这还要撑开伞剑。” 徐牧微微无语,但好歹是生死一轮的老兄弟,并未再细想,他攀了窗台,咬了口牙后,身子便凌空踏去。 失重而坠,眼看着就要砸地。 不远处的一艘江船,司虎昂着脑袋,怔了怔后开始抹着眼睛,准备嚎啕。 咔。 陈家桥一手举着撑开的伞剑,一手勾住了徐牧的腰,即便离着地面不到一丈,却依然稳稳落了地。 “东家该增食了,自古今来,上位者当有稳健之态,虎躯之风。” 半句不离劝反,徐牧老早已经习惯了。 趁着雨夜,并无太多耽误,两人迅速上了车,徐牧顺便踹了半脚正在拜神佛的司虎。 这还没死呢,便开拜了。 “东家,这一轮要多久?” 陈家桥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安国桥只在二百多里外,若是耗的时间太长,很容易惹来大队官军。 “计划成功的话,很快便能离开。”徐牧沉下声音。 截杀北狄使臣之后,乃至两国交恶,最有好处的一点,是废除了给北狄的岁贡。如此一来,那平摊到人头的贡税,应当便是无了。 而且还有一点,名将李破山……从望州开始,便总觉得神交已久了。即便死了,这仇儿,也定然要报。 “东家还带了绳勾?”陈家桥垂头,猛然间便看见江船里的十几把绳勾。 当初在望州,收拢北狄人物资的时候,确是带回了上百把绳勾。 徐牧平静一笑。 “多了这些绳勾,事有可为。” “东家的心思,不太好猜。” “那便不猜。” 徐牧沉了口气,抬头看着鹅毛般的雪夜,只等在安国桥埋伏好,一番伏杀之后,这口中原人的怒气,该消一消了吧。 “牧哥儿,江水凝霜了。” 连番的大雪,约莫下了快一天,凝霜也属正常。估摸着回来的时候,都能直接踏江而行了。 “司虎,马儿放在哪了?” “不远,我让长弓看着了。” 弓狗和周遵等人,刚送完抚恤而回,却转头又要跟着厮杀。 “上岸。” 离着江岸也不远,三人背了绳勾,趟入冰冷的江水里,庆幸都没有老寒腿,否则的话,又该是一番酸爽。 直直冒着大雪,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到了藏马的林子里。正匿身在高处的弓狗,裹着灰袍整个跳下,将准备好的手炉,急忙递到徐牧面前。 徐牧三人寻了处位置,一边商量,一边将湿漉的袍子烤干。 “东家,二百多里的官道,又有大雪,约莫来算,哪怕是官军来援,也需要近一天的时间。” “时间是足够的。” 徐牧皱了皱眉,唯一的变数,便是护送千骑北狄人的纪卒,他可不指望这些狗官军,会是什么吊卵好汉。 “走,去了再讲。” 四人拾了竹笠,紧紧缚在头上。又各自多披了一件暖袍,这才翻身上了马,迎着黑夜与大雪,奔袭而去。 …… 雪至天明,浩浩荡荡的千骑北狄人,冷冷出了长阳。即便那位纪人宰辅一再挽留,但呼延车依然气怒异常。 在他的肩膀之上,还留着被戳烂的伤口,连马都骑不得了,只能坐着那位宰辅送的琉璃马车,慢慢前行。 这对草原的勇士来说,是何等的耻辱。 有个随行的纪人都尉,想上前客套几句,被他冷冷伸手,捏住了喉头。 直至都尉面色发青,才缓缓松开。 此时,已经出了长阳近五十里,沿途之中,看得清被冻死的难民,在官道上姿态各异,被冻成了僵棍。 亦有许多,躲在官道边上的林子,搭了草屋,瑟瑟发抖地抱着身子哆嗦。 呼延车冷笑着裹了张虎皮,仅有一条没受伤的手臂,抽出了金刀,怒吼着往林子里跑去。 上千骑的北狄人,纷纷举起马弓和弯刀,在风雪中呼啸。 而随行护送的二千人纪卒,都浑身发抖地骑在马上,一时不知所措起来。 “都、都头,他们要杀百姓。”一个小校尉颤着声音开口,不仅是冻的,还是惊吓的。 “我等好歹是士卒。” “转、转过头,莫看!他杀完了,便会消气了。”都尉咬着牙,迅速把头转过去。 二千人的纪卒,犹豫了会,也匆忙跟着把头转过去。 小校尉没有转,他的官牌是家里出了好多银子,才买到手的,却不知为何,他现在不想要了。 “都、都头,做官军莫不是要保国安民的。” “懂什么,你若非是吾弟,早不管你了!快转头!” 小校尉在风雪中红了眼,哭哭啼啼地转过了头。 在他的身后,一道又一道的惨叫声,女子的尖叫,男子的哀求,还有孩童的啼哭,齐齐刺破了雪幕,刺疼了他的耳朵。 不知多久,那位狄人将军,才带着染血的金色弯刀,揪着十几个人头,冷冷走回了马车。 身子的虎皮甲,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血红色。 “腾格里!” 呼延车举着金刀,叫嚣着高声大喊,上千骑的狄人,也跟着叫嚣大喊。 唯有那二千的纪卒,沉默地停马在风雪之中,一声不语。 第二百章 生如蝼蚁,当立鸿鹄之志 “病入膏肓者,并非是纪人,而是王朝。” 清晨的雪,依然下个不休。风雪之中,陈家桥还在宣传着劝反的思想教育。 “王朝倒了,人间有了清明,才算天下稍安。” “生如蝼蚁,当立鸿鹄之志。命如纸薄,应有不屈之心。” “陈先生,这句话不错。”徐牧叹着气,好歹是跟过常四郎的,这劝反的本事,真是没谁了。 “牧哥儿,到了。” 徐牧急忙停马,风雪中抬起头,如司虎所言,果不其然,在前方光秃秃的林子里,果真看见了数百骑的人头攒动。 弓狗打了一声长马哨。 不多时,卫丰便带着十几骑人影,惊喜地冲了出来。 “东家!” “卫丰,人都到齐了吧?” “东家放心,都来了。” 徐牧冷静点头,“走,速去安国桥,估摸着那帮狄狗,准备要到了。” 来一日,回一日,若是耽误的时间太长,恐怕会有些不妥。 “遮麻面!” 四百多骑的人影,马蹄踏过雪地,一路长奔。 零散的马蹄印子,还不到眨眼的功夫,便被飘飘洒洒地鹅毛雪,一下子遮掩去。 …… “腾格里!” 呼延车重新把染血的金刀回鞘,高声大呼。 这一路为了泄愤,至少杀了上百个纪人。只可惜凑不够数,否则的话,他真要在大纪的官道上,堆起几个京观的。 “将军,若、若不然先休息一下,赶路要紧。”都尉堆出谄媚的笑容,拍马走来。 “滚远!我不相信中原人!”呼延车狠狠骂道。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大雪的天气,匆匆离开长阳了。这一趟的使臣任务,实则很简单,无非是表个态度,送上几匹羊毛子,好让边关的那八万北狄降军,能重回草原。 当然,交涉还是不错的。那些朝堂上的纪人,听着北狄可汗震怒的消息,都吓得魂不附体了。 都尉闷闷地回了马,重新退回阵列。 小校尉哭了一路,还在哭,但不敢扯开嗓子,只敢偶尔偷偷的呜咽两声。 “莫哭了,当多几年军,你便会明白,都是如此的,有一日便算一日。”都尉微微恼怒,扬了马鞭抽在小校尉身上。 小校尉急忙收了声,抹掉眼睑下吊着的泪珠。 “前方五里便是安国桥了,你带人去探一下,桥有无问题。” 小校尉领了命,点了六七骑人马,在经过那架琉璃马车的时候,发狠地夹了两下马腹,只可惜,差点让自己不慎坠马。 …… “东家,狗官军来查路了。” “北狄使臣便在后头。” “先莫理。”徐牧并不意外。左右他们匿身在林子深处,再加上这般的鹅毛大雪,应当是发现不了的。 “东家,查路的官军近了。” “匿身。” 那位查探的小校尉动作迟缓,看起来也不甚用心,只草草看了一番。约在半个时辰后,才带着人重新回赶。 风雪之下的林子里,徐牧长长松了口气。照这副模样,应当是没问题了。 “列位,可准备好了?” “只等上桥。” 马蹄踏过雪地的声音,越来越近。雪幕之后,等北狄使臣的长伍近前,终于分得清大致的物景。 只是,仅乍看了几眼。林子里的人,都脸色变得沉重起来。 被上千骑狄人,以及二千大纪官军,紧紧护送的琉璃马车上,分明悬挂着一个又一个的人头,似是刚杀,一双双的眼睛还惊恐鼓着,死不瞑目。 “那些个狗官军,还随军护送?真想一个个把头都砍了!”卫丰脸色气怒。 狄人固然可恨,但这些丧尽良心的狗官军,却更加可恨。 如他们青龙营,先前在望州城生生死死,和狄人血战不屈,但现在,反而是这些官军,居然还成了狄人的护卫。 何等讽刺。 “东家,那马车上,有如此多的百姓人头……” “那些狗官军,莫非是眼睁睁看着?” 徐牧心口发涩,若真是如此的话,可想而知,这烂疮一般的王朝,哪里还有什么可战之军。 “东家,要上桥了。” 徐牧沉默了下,冷冷下压手势。林子之中,数百人开始准备动作。 半里长的安国桥,近乎三千人的长伍,冒着风雪,骑马踏了上去。隐约间,还听得见那位呼延车,喊着什么叫嚣的话。 悬在马车边上的人头,弥漫出的腥臭气,越来越浓。 “都遮好麻面了?” “东家,遮好了。狄马也蒙了头,认不出了。” 北狄马和中原马最大的不同,便是鬃毛的杂色,至于其他的小差别,在这等的风雪之中,问题不大。 “散。” 林子里四百多人,分出了百骑人马,勒起缰绳骑马奔行,往安国桥的桥尾绕去。 “抬弓!”余下的三百人,随着卫丰的一声低喝,纷纷抬起了手里的长弓。 …… 安国桥上,坐在马车里的呼延车,原本微微眯着的眼睛,猛然间一下子睁开。 他将头从马车里探出,面色凝重地四顾着周围。 “将军,先前让人查过了,附近并无问题。”纪人都尉急忙近前,谄媚地开口。 “闭嘴,死中原人!” 呼延车眼色凛起,试图透过雪幕,要看清什么。 “将军,到安国桥中段了,再走没几步——” 都尉的话还没说完,胯下的烈马,突然一声仰头长嘶。紧接着,第一拨飞矢,不知从哪儿飞射而来。 猝不及防之下,三千人的长伍,一阵又一阵的惨呼之声,在桥上此起彼伏。 “敌袭!”呼延车抬起金刀,高声怒吼。还不忘抓住近前的都尉,恼怒地一刀砍死。 即便伤了一条肩膀,但巨大的力量之下,都尉的狗头,一下子飞出了脑袋。 惊得四周围的许多纪卒,一下子顿在当场。 “狄狗杀我都头!”先前的小校尉痛声高呼,回了刀,便往身边的一骑狄人砍去。 狄人应声坠马,身子被剁成了肉酱。 这百多年,北狄与大纪,又何尝做过什么友邦。 “杀光这些中原人!”呼延车喘着大气,一股凶戾的气息,蔓延了整个胸膛。 他自觉得,哪怕杀了这二千随军的纪卒,那八万的降军,该放还是要放。左右这些纪人的骨子里,都是软弱不堪的。 “看清楚,伏林的弓箭手躲在哪里!” “将军,桥尾那边有骑兵来了!” 呼延车惊愕地抬头,便看见了蒙蒙的雪幕之中,一片清冷的人影,停马在了桥尾附近,似是又迅速下了马,不知在捣鼓着什么。 “桥头也有人。” 呼延车怒骂一声,将冲到面前的一个纪卒,抬刀劈成两半。 再度抬头。 便发现了桥头的位置,有二骑人影,冷冷勒住了马,也朝着他看过来。 “抬马弓!射死他们——” 轰隆隆。 没等呼延车的话说完,整座安国桥,蓦然剧烈摇晃起来。 桥尾之处,陈家桥带着百骑人影,纷纷挂稳了绳勾,借马发力,似是要把整座桥拖崩。 “将军,这些中原人在崩桥。” “傻子!快收弓!先回桥头,那里只有二人!”顾不得再和纪卒厮杀,呼延车举刀大喊。 林子间,一拨又一拨的飞矢,依旧穿透雨幕而来。几个眨眼,又有十几骑狄人,葬身在安国桥上。 …… “司虎。”风雪中,徐牧冷静开口。 听见徐牧的声音,司虎压了压竹笠,瞬间跳下了马,沉稳的脚步落下,溅起一大片迸飞的雪花。 “告诉哥儿,你叫什么。” “牧哥儿,我叫司虎啊。” “不对,你叫大纪之虎,世间无你这般人。”徐牧扬起手,指着前方冲来的狄人和纪卒。 “狭路相逢勇者胜,告诉那些崽子,谁才是天下第一虎士。” “崩桥——” 司虎双眼爆鼓,怒吼着抱起一个桥桩,高高举了起来,便往桥路上崩去。 第二百零一章 暮云州张大彪子 天地之间,宛若起了一声平地惊雷。 不仅是那些冲向桥头的北狄人,连着徐牧,也微微怔在当场。 他也料想不到,司虎的力气,居然是这般妖孽。原先还以为,至少要捶好几下。 好家伙,仅一下,便仅一下,桥桩子重重崩在桥面的青石上,便崩烂了一个大窟窿。 透过窟窿,隐约看得见下方河子里,缓缓结成的霜雪。 在桥尾另一头,陈家桥带着百骑的人影,直至加厚型的绳勾,被扯烂了四五条,才将整座安国桥,拖得摇摇欲坠。 呼延车顿在原地,眼色里满是惊恐。 下方的河子里,尚未成冰,这要是摔下去,即便没摔死,也会冻个半死。 “莫动!”他惊声怒喊。 庆幸,在他的呵斥之下,不管是乱糟糟的北狄人,抑或是那些惊惊乍乍的护送官军,都一下子立稳了身子,不敢再乱动。 徐牧叹了口气,只轻轻喊了一声。 在桥头上的司虎,往后跳出几步之后,突然就恼怒地抬了腿,一脚朝着桥面踏去。 这一下,摇摇欲坠的桥段,便真要塌了,呼延车憋屈地恨骂几声,想不通这天下间,居然有人用这等下作的手法。 “倒!倒!倒!” 四百多骑的人影,尽皆怒声狂喊。 整个安国桥,似是再也承受不住,一下子碎成了几截,在风雪之中石砾迸飞,随着一声巨响—— 轰隆隆! 三千骑的人影,嚎啕着从崩断的石桥上,便往下坠去。 约有三丈多的高度,再加上夜哭河下的霜雪,这一轮的味道,估计要很酸爽。 “陈先生!” 陈家桥呼啸了声,仗着轻功,掠飞到河岸边,手里的绳勾一抛,便勾住了那位奄奄一息的呼延车。 亦有许多青龙营的好汉,迅速拾走了一些武器。一边拾着,一边还不忘抬刀,将近些的狄人和官军斩杀。 “牧哥儿,成了!这一轮,杀了很多狄狗!” “走!” 徐牧刚要回马,发现一个小校尉哭哭啼啼地爬着上岸,浑身冻得发僵。 沉思了番,徐牧冷冷踏马走到小校尉身边。小校尉仓皇抬头,惊得一动不敢动。 “回去告诉那些狗官,便说我暮云州张大彪子,这一轮入内城,迟早要把狗皇帝的龙椅掀了!” 左右遮了麻面,又压了竹笠,还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权当是混淆视听了。 “记、记得。”小校尉磕头在地,呜呜地哭。 徐牧冷冷勒马,带着司虎,以及周遭的四百多骑,迎着风雪,不多时便消失在前方。 夜哭河上,冻死的北狄人和官军,至少有上千之数,亦有许多重伤昏迷的,估摸着也挺不了多久。 毕竟没有人能想到,走了百多年的安国桥,这会儿,居然被人打崩了去。 …… “吁!” 风雪中,四百多骑的人马,在六七十里外的光秃林子里,缓缓停了马。 “卫丰,你带着青龙营先回马蹄湖,务必记得,从小路绕去后山。” “长弓,你也跟着他们回去。” “东家放心。”卫丰沉沉点头。在旁的弓狗,也急忙跳上了马。 “且去。” 徐牧回了头,看着陈家桥马背上,那位尚还在怒骂不休的呼延车,忍不住抬了剑鞘,抽了下去。 原本便是重伤了,再吃了这一记,呼延车整个人,宛如喝醉的老狗一般,惨呼着摇头晃脑。 陈家桥冷笑地弯了腰,拾了一把霜雪,便照着呼延车的脸面,直直揉了下去。 呼延车冻得满脸发青,抬起了头,不敢再胡乱叫嚣,只知瞪着一双眼睛,目光如狼。 “你也有今日!先前杀百姓的狗脾气呢!” 司虎恼怒地抬了手,一巴掌扇下去。 呼延车第二次像喝醉老狗,陈家桥又匆忙拾了雪,抹在他的脸上。 “牧哥儿,我抽死他!” “先等等。” 徐牧冷冷起身,走到面前,紧紧盯着半死不活的呼延车。 “中原人,你想要什么。” “你有什么。”徐牧露出清冷笑容。若是能额外刮一笔银子,他是很乐意的。 当然,俘虏呼延车的原因,不仅是给李破山报仇,更重要的,他是想把呼延车,吊在长阳城外的塔楼上,壮一壮纪人的胆气。 左右这个狄狗,即便是一路出关,也沾了不少纪人的鲜血。 “我有一把金刀……” “你错了,现在是我的。”徐牧从陈家桥的手里,接过了那柄金刀,手起刀落,便在呼延车的一条腿上,留下一道割裂的伤口。 “等、稍等!”呼延车急声大叫。 徐牧冷冷回了金刀。 原先以为,这呼延车杀人如麻,至少是条带卵的好汉,哪里想到,也是这般摇尾乞活之人。 “我在塞北草原的白鹰部落,尚、尚有一笔财宝埋着,便在部落外五里的石堆坑里。” 塞北草原?虽然说是有一张草原地图,但这纪人要是入狄狗的草原,估摸着还走不出十步,便让人发现砍了。 不用徐牧吩咐,司虎直接出手,拧断了呼延车的另一条腿。 “腾格里救我……”呼延车痛得语无伦次。 腾格里的意思,徐牧也知道,大意是草原之神,放牧部落的长生天。 “牧哥儿,我来剁头!” “稍、稍等!”呼延车痛苦地哈着气,原本就被戳烂了一边肩膀,又摔了个半死,现在又被打断了两条腿。 “东家,这狄狗没用处了。” “等等,我想起!大、大纪名将李破山,还活着!我知道他在哪里!”呼延车惊得脱口而出。 这一句,让徐牧蓦然愣住。这次截杀北狄使臣呼延车,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想为李破山报仇。 “当真!”徐牧双手微颤,死死揪住呼延车的袍领。 “当真!都当真!那日雍关要破城,我亲自带人杀进去,并未看见李破山的尸体。” “后来呢?” “我讲了,你要马上放我走!” “我暮云州张大彪子,说话一言九鼎。” “不讲的话,我便拧烂你的脑袋。”司虎在旁怒喝。 呼延车咬着满嘴血牙,犹豫了会,终究是再度开口。 “我听说,雍关城破的时候,李破山带着最后的几十个纪卒,弹尽粮绝之后,跳城殉国。” “但在城下,并未发现尸体。后面有斥候回报,说有一个受伤的纪人大将,带着七八人抢了狄马,奔入了塞北草原,我猜应当是在草原西面。” “既然知道位置,你又为何不派人去抓拿?” “张头领!草原西面可是有不少沼泽绝地。” “为了活命,你在诓我。” “我若是诓你,为何不直接说,李破山在我手里,还能以命换命!”呼延车急得大喊。 徐牧沉默地顿在原地,心底里,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即便李破山还活着,但塞北草原里处处萧杀,又如何能活得下去。 第二百零二章 沾血的枯柳枝 “张头领,该说的,我并无隐瞒。”呼延车艰难喘着大气,“你放了我,我日后定会送上一笔巨财,权当是买命钱。” “当然,我张大彪一言九鼎。”徐牧皱下眉头,还沉思在李破山的事情之中。 许久,他抬头望了眼天空,才缓缓抽出了长剑。 “中原人,你言而无信!”呼延车浑身颤抖。 “张大彪答应你,但我徐牧没答应。” 徐牧冷冷吐出一句,长剑一刺,直接刺烂了呼延车的胸膛。 呼延车鼓着眼睛,分明是死不瞑目,一口一口的鲜血,不断淌在雪地上。 在旁的陈家桥和司虎两人,并无任何同情,直接将呼延车的尸体,绑缚在马背上。 按着徐牧的意思,这具尸体,可是要吊在长阳城上示众的。 “回汤江。” 风雪之中,三骑人影循着汤江城的位置,迅速往前急奔。 …… 汤江城。 飘飘洒洒的鹅毛大雪之下,卢子钟整个冻得瑟瑟发抖。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想回去。 那该死的破落户,都敢来汤江城撂脸子了,莫非他要认输不成。 “三叔,再加件裘袍。” “子钟啊……你都加三件了。” 卢子钟不满地瞪了一眼,惊得卢元急忙招手,让人又取来了一件裘袍。 “这都喝了二日了,怎的还没喝死。” “听说,那破落户是不要花娘的。不要花娘,他喝个甚的花酒?” “早讲过了,是来耀武扬威的。” 卢子钟皱眉垂头,差点忍不住带人冲上清馆,推门去看看那破落户小东家,是否真在内厢里。 “卢公子,这是第八次了,我东家请你上楼。对了,路过街路时,还请折一支枯柳条。”楼台上,周遵又多走了两步,笑着开口。 “闭你的狗嘴!” 卢子钟昂着头,将面前的茶杯往前掷去。 又困又冻,他早就想回去了。但徐牧便在汤江城里,他如何也不放心。说句难听的,即便回去了,估摸着也要睡不着。 那一日他趴在渭城的街路上,整个被抽成了烂粽……如同梦魇。 这时,汤江城的风雪中,一个有些畏缩的人影,披着厚厚的冬袍,遮住了脸面,只露出一双贪婪的眼睛。 他走得很慢,俨然在扮演一个路人。 只是在经过卢子钟坐着的酒楼之时,冷不丁吐了一句。 “小东家早出去杀人了,听说北狄的使臣,在安国桥被人截杀。” 人影仓皇走过。 徒留下满脸惊愕的卢子钟。 待他回了神,偌大风雪之中,哪里看得见那道人影。 “子钟,怎的?” “三叔,北狄使臣那边的事情,有无听说?” “并无。” “快,去查一下。” 卢元三步并作两步,只过了半个时辰,便立即跑了回来,脸色带着惊骇。 “子钟,去官坊那边问了!北狄使臣的千骑人马,另有二千骑的官军,被人在安国桥截杀了!” 卢子钟瞬间脸色狂喜,脑子一个激灵,隐隐是要抓住了什么。若真是如此,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整个儿连起来的话,可真要不得了。 “快!随我上清馆的楼,我倒要看看,那小东家在不在里头!” 在他的身后,已经增加到了上百个护卫,此时听着卢子钟的话,纷纷握了哨棍,便要冲上清馆。 正在楼台上守哨的周遵,见着这副光景,没由来的心头一惊。按着自个东家的说法,卢子钟应当是没这份狗胆的。 “让开!腌臜货!” 上百个卢家护卫,仗着人多势众,不断挥着哨棍叫嚣。 “抽刀!”周遵也不甘示弱,跟着徐牧这么长时间,他早已经不是当年的望州小马夫。 “过来一个,剁一个!” “卢公子,想清楚,若是惊扰了我东家,你少不了一顿打。” 卢子钟咬着牙,站在了木楼上,不时抬着头,看着内厢里头的光亮。 “子钟,那破落户定然不在。若是在的话,便早该出来了。”卢元堆上一脸冷静。 “三叔,我能否相信你?” 渭城的那一顿好打,还在隐隐作痛。 “呵呵,三叔别的不说,但善谋的本事还是有的,前些年的时候,有府官还想聘我作第一席幕僚。” “好,听三叔的!哥儿们,提棍打过去!” “那破落户不在内厢,便立即上告总司坊!” 清馆的内厢前,周遵勃然大怒,抬刀砍伤了两个护卫。 “莫怕,出事儿我兜着!”卢子钟仰头大叫。 他拼命催着人手,打伤了二三个徐家庄人后,突然发现,内厢的门一下子被推开。 一道穿着暖袍的人影,一边走出,一边懒懒打着哈欠。 卢子钟当头愕在原地,浑身止不住地哆嗦,眨着眼睛看向自己的三叔。 他的三叔卢元,这会儿正抽着嘴巴,没有丝毫耽误急忙转身,便要往楼下跑。ζΘν荳看書 上百个护卫,也吓得退缩回去。 人的名树的影,这面前的小东家,当初在窄巷那边,可是活生生打死了一百多人。 “卢公子,你又惹祸了。”徐牧垂下手,淡淡发笑。 庆幸陈家桥的轻功不错,算是赶上了时间。 “我并无……是你让我上来吃酒的。” “但我没让你打人,动手真狠啊。”徐牧冷笑。 在旁的周遵几个,根本不用徐牧开口,立即就躺在了地上,止不住地开口喊疼。 “我的人也伤了!”卢子钟咬着牙。 “想打人,却又本事不济,便如你一般。” 卢子钟气得脸色发白,索性就转了身,要往楼下走去。 “卢公子且慢,给你看个东西。” 一枚子爵官牌,冷冷丢了过来。 卢子钟顿住脚步,拾起来只看了几眼,脸庞上变得越发不可思议,且带着难以遮掩的痛苦。 “我明年入仕户部,我并非白身……” 这句话,当初便在渭城说过的,似乎是不好使。 聪明的陈家桥,已经折了一根枯柳枝,仗着轻功掠上楼台,递到徐牧手里。 “我徐牧堂堂子爵,打你个冲撞犯,不过分吧?你告到总司坊,都是讲不通道理的。” “入仕户部?你入了再讲吧。” “卢公子,请抱着头,抽烂了脸可怪不得我。” 卢子钟浑身哆嗦,还想多跑几步,被陈家桥一脚踏在了楼台上。在旁的上百个护卫,这一会没了胆气,一下子作鸟兽状散。 不多时,在清晨的风雪之下。 汤江城第一公子卢子钟,发出了第一声凄惨的痛嚎。 官坊老吏带着十几个官差,听说了事情之后,皆是吓得也不敢动,急急往官坊回跑。 大纪子爵,听说用银子来买,至少要十万两的。 …… 足足半个时辰,徐牧才意犹未尽地丢掉了沾血的枯柳枝。 在他的面前,卢子钟第二次被打成了死狗,趴着哭着喊疼,带着哭腔的音调,连嗓子都喊哑了。 “等卢公子伤好了,下次再来找卢公子吃酒。” 揉了揉手,徐牧带着陈家桥和周遵等人,慢慢往楼下走去。 趴在地上的卢子钟,听着这句话,冷不丁的身子又是一抽。 …… 风雪之下,汤江城里的一间老酒肆。 尤文才摘下了冬袍子,一边喝着烫好的酒,一边皱住眉头,陷入了沉思。 “那日在长阳城,明明真的见到了,该死。” “莫说你有本事,还不是靠巴结国姓侯?但我尤文才,亦有大本事。” “也莫和我说什么大道理,你徐牧也是个脏人!脏死的人!” 第二百零三章 蜀地马贩 风雪未停,官道两边的几株老秃木,压了满满一枝。 徐牧沉默回头,脸庞上多少有点不放心。 “东家莫忘了,我以前便是个大侠儿,时常杀了狗官,也是这般吊在城门塔楼的。” 反倒是陈家桥,一脸的无事人般。 这一次,呼延车的尸体,是要吊在长阳城下。不得不说,这个任务着实有些危险。 “东家放心,二日之后,我会返回庄子。”陈家桥挥了挥手,奔了马往前走。 那马背上的麻袋,隐隐还渗着血迹。 徐牧叹息了声,自知陈家桥肯定是有主意,索性也不想了,带了司虎绕过官道小路,往马蹄湖的方向赶去。 约莫在黄昏时分,二人才回到了庄子,还没多走几步,小婢妻姜采薇已经取了两件厚袍,递了一件给司虎,又急忙帮着徐牧披上。 “莲嫂,去煮热姜汤。” 徐牧心底有些温暖,外头的世界不管如何,马蹄湖的小庄子,他终归有个小婢妻,等着他回家。 原本想着去总司坊帮着小婢妻立正名分,但最近的事情有些多,不宜太过露头,只能再等一段时间了。 牵了小婢妻的手,刚走入围墙。 “我打死你个逆徒!” 徐牧便听得见一声幽怨至极的哭骂。当他抬起头,才发现是狐儿剑诸葛范,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楼台上。 原本的秃头秃脸,扯了些马鬃毛,黏得哪儿都是。这模样乍看起来,更加是认不出了。 徐牧干笑两声,还想告个安,不料诸葛范脱了鞋,便朝着他丢来。 想想也是,玩了一辈子的大侠,正气无双,到最后被徐牧剃了个大秃脸。 “东家,无事的吧?”陈盛等人也急忙跑出,一个两个,都带着些欢喜。 “无事,卫丰呢?” “在后山扛木呢。” 徐牧松了口气,这件截杀北狄使臣的事情,当无遗漏了。 “东家,还有事儿,来了一帮子的蜀地客商,想取五百坛的酒。” 蜀地,便在大纪的西南边,离着蛮人的地域很近。名义上归大纪来管,但随着王朝国力衰弱,几乎是各自为政了,顶多是意思意思,每年送点微末的岁贡过去。 听说蜀地的监护府,都已经荒废三年了。 不过,往常也有不少客商来取酒,这并不奇怪。毕竟现在醉天仙的名头,随着一场场的畅销,算是打出了名头。 若非是身处乱世,徐牧更巴不得一路铺销过去,直至铺到塞北草原和南蛮人的荒山地里。 “东家,这一轮不同,那些客商带来了好马。”陈盛语气发沉,一语道破了关键。 “好马?” “确是,一百匹的西南鬃马。我说了风雪大,让他们先等着东家回来。” “做的好。”徐牧脸色微喜。 即便他杀了不少狄人,到手的狄马,也有几百匹,但终归来说,这并非是长久之计,很容易被小人惦记。 但若是出银子购置的话,则没有这种问题,顶多到时候去官坊登记一番。 “走,带我去看看。” 跟着陈盛,走近了一间大屋,待推开门,便听着一阵豪爽的劝酒声。 约有几个大客商,盘腿坐在主位,一手抓着炊饼,一手捧着热汤。每说一句,便弯头咬下一口,炊饼应当过了热油,瞬间吃得油光满面。 热汤上洒了葱花,盈盈的绿色漂浮在汪汪的汤水面,看着就有食欲。 旁边蹲坐着四五十个驮夫护卫,无外如是,嚼饼吃汤的声音,呼呼作响。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不到多时,几个大客商先抬了头,脸庞带着一丝警惕。舔刀口走马帮的,若不小心一些,早就被人割了脖子,丢在荒山野地了。 “远客,这是我东家。买酒的事情,便与他来谈。”陈盛正声开口。 那二三个大客商,听了徐牧的话后,纷纷放下了炊饼热汤,堆上了笑容走近。 “远客若不嫌弃,我等会便让人去准备饭食。”徐牧微微开口,起了手势,抱了一个拳。 “陈头领讲过了,但这等的天时,我等更喜欢这般嚼饼吃汤。”为首的一个大客商,生着山羊胡子,风尘仆仆的脸面,约莫还染了冻疮,青黄块块。 “在下刘武,见过小东家。这一轮入内城,听人说马蹄湖的醉天仙最烈口,便想着带一些回蜀地,哪儿知晓才过来庄子,风雪一下子大了。” “无事,远来是客。照顾不周,还请列位莫要嫌弃。” 第二百零四章 风将军 “小东家仁义。”刘武面色郑重,起手抱拳。走南闯北十几年,他看得出来,面前的小东家,更像是一份结交。 “小东家,且随我去看马。” 徐牧并无推辞,这等马匹交易,肯定要先看过才放心。 风雪之下。 徐牧与三个马贩客商,急步走去了庄子南面的大棚马廊。 “西南鬃马性子忠诚,若认主,则会死护。”刘武侃侃而谈,“而且西南马并不像凉地马,凉地马桀骜不驯,日日要食豆料,方能养活。” “西南马即便只食料草,长途奔袭,依然能耐力惊人。” “小东家请看。” 刘武走到一匹鬃马面前,轻抚了两下马脖,原本有些焦躁的马儿,立即便安静下来,摆着马首,不断蹭着刘武的手臂。 “西南马腹下平满,股脚欲弹,口齿若剑锋,此乃上乘马的马相。” 徐牧并不太懂相马之术,但刘武所言,实则是听得极有道理。 “刘兄,比之狄马如何?” “狄狗的马?”刘武嗤之以鼻,“那种矮脖子马就莫提了,虽然有些速度,适合迂回。但奔袭的时间一长,便要吐白沫子。”薆荳看書 庄子里有四百多匹狄马,大部分的话,确实像刘武说的一样,奔袭的时间一长,便要暂缓休整,否则,真会跑死在半途中。 “刘兄,若是以西南马与狄马交合,能否产下良驹?” 刘武顿了顿,突然仰头大笑。 “小东家,这种想法莫要有。不管是纪人还是蜀人,对于北面的狄狗,皆是深恨之。人尚且如此,何况是马。” “刘兄,此话怎讲。” “马通人性,就好比一个琴棋书画的大小姐,怎能与一个破落棍夫想配。” 听着,徐牧脸色古怪,不知觉地转了头,看向小婢妻的方向。 小婢妻见着他看来,昂了头,露出微微的羞怯笑容。 命运多舛,让他们疲于奔命,也让他们相遇。 “我再送小东家一匹。” 刘武似是下了决心,语气蓦的加重。他转头喊了声,便有驮夫冒着风雪,从旁牵来了一匹披着木甲的灰马。 鬃毛梳得整齐,眼下生着泪槽。鼻孔每一下呼吸,便吐出两道浓浓的白气。马腹之处,应当是被人捅过,一道长长的疤痕,延伸到了马臀。 但在乍看之下,似是和其他的西南马,并无太多不同。 “小东家,它叫风将军。”刘武疼惜地轻抚了几番马脖,“二年前,我贩马入暮云州,不慎遭了强人的药烟,连刀都抬不得。随行的十几个驮夫,被尽数杀死。唯有风将军,忍着被割破马腹的痛楚,带着我飞离了几十里,方能逃脱灾劫。” “驰行如风,便称风将军。” “甚是忠义。”刘武露出缅怀的笑容,“小东家稍等,我便问它,愿不愿意跟着小东家走。” “先生,马会说话?”在旁的陈盛,明显有些不信。 “会。我讲过了,马通人性。” 刘武抚着灰马的脖子,似是喃喃细语,而那匹灰马,也似是听懂了,不断地发出轻轻嘶声。 徐牧看得发懵,但他知道万物有灵的道理,若是刘武真把这匹好马相赠,何乐而不为。 “小东家,它说你身上有征伐之气,不似个庸人,愿意跟你走。” “刘兄,我又如何忍心,夺人所爱。” 喜欢归喜欢,但面子工程终归要做。 “它跟着我,不过做匹庸碌之马,只知贩货到老,无甚的作为。但跟着小东家,或是不一样。” 刘武抬了头,环顾马蹄湖的四周。 “我生为马贩,大半生走南闯北,入过的庄子不少,但从未有任何一个,能像小东家的庄子一般。” “庄人饱食有乐,却面带杀伐。” “其他的庄子,若是有二三个官差到访,估摸着都会战兢不已。但小东家的庄子,绝计不会如此。” 徐牧心底微怔,刘武并没有说错。现在的话,哪怕来几百的官军闹事,他也是不惧的。 刘武抚着马脖,继而慢慢开口。 “但另有一事,须认真对小东家说。风将军眼有泪槽,放在相马术里,乃是妨主之说。而且先前也被割过马腹。若是小东家不喜欢,明年开春之时,我再送一匹好马过来。” 泪槽妨主,这一点的话,徐牧倒是知道。后世的史书里,东汉末的刘皇叔,所乘的的卢马,便是眼生泪槽,被称为妨主之马,但在最后,这匹的卢却能忠义救主,一跃三丈过了河。 “妨主之说,便是一场谬论,若事有不吉,岂能迁怒于一匹好马。” “小东家高见!”刘武脸色激动。 那匹“风将军”,似是也听懂了,欢快地刨着蹄子,昂头高嘶。 “小东家,它也甚是喜欢你。” “相赠小东家,也算呈了小东家的仁义。” 这等时候若是再矫情,便真似个伪君子了。 匆匆接过缰绳,徐牧难掩心头的激动,只走近了灰马,那马儿便在风雪之中,突然就屈了膝,等着徐牧翻身而上。 在场的人,皆是脸色吃惊。即便如刘武这样的贩马老客商,也禁不住面色称奇,风将军跟随他二三年之久,却哪里见过这等的异象。 “好!”徐牧更是大喜,翻身上马之后,风将军也随即挺起了身子,马蹄一冲,便奔袭入了雪幕之中。 “风将军,随我征伐破敌,如何!”勒住缰绳,徐牧怒声高喊。 胯下的风将军,也如同有了呼应,昂着马首,左右而摆,亢奋长嘶。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风将军,可敢冲锋!” 风将军一声怒嘶,马蹄踏过厚雪,眨眼间便去了一二里,小路两边的雪景,飞速往后倒退。 一头不知名的觅食小兽,惊在雪路之中。 徐牧冷冷打起缰绳,雪幕的微微阳光之下,风将军瞬间腾跃而起,一声嘹亮的长嘶,刺破了雪景与阳光。 踏。 徐牧勒起缰绳,风将军稳稳而停。 回头再看,那头大难不死的觅食小兽,已然仓皇窜入了林子之中。 第二百零五章 山猎的传闻 雪景与阳光之中,待风将军迂回奔袭,到了马蹄湖之前,徐牧才舒服地下了马。 “小东家,这风将军如何!” “甚好!”徐牧脸色欢喜,哪怕是要银子,二三千两的,他也愿意买下。 “恭喜小东家,得一宝马相配。”刘武郑重抱拳,丝毫不提银子的事情。 徐牧也心底激动,这一出,算是把刘武这几个贩马商,牢牢拴在一起了。 等到明年开春,再送个二三百匹过来,那么手里的这支青龙营,骑行破敌的威力,只怕会更加惊人。 不过,千人的私兵公证,还并未凑足人数。如果有选择,徐牧并不想单单招拢流民,经过了边关一轮生死,如青龙营这般久经沙场的老卒,才是上上之选。 二千人守城,挡住了十几万大军的攻坚,放在哪个朝代,都是足以自傲的事情了。 “刘兄,这是马银。” 没有丝毫矫情,徐牧取来一个精致木盒,待打开,顿时是金光乍现,厚实的金条铺了至少三层。 也有银票,但这等的乱世,钱庄也有风险。再加上刘武这些都是蜀地人,索性是给金条最为合适。 徐牧多加三根金条,当作了风将军的马银。 “小东家仁义。”刘武并未推辞,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说法,若是相交得宜,礼来便受,到时候再还回去即可。 “还请刘兄多留几日,等风雪稍停,也好让某家尽些地主之谊。” “叨扰小东家了。” 风雪未停,迢迢几千里路回蜀地,即便是遇镇休息,也是一场艰难的归家之旅。 “陈盛,多拿几个手炉,让蜀地的好汉们取暖。另外,厚些的被褥也取过来,若是不够,便去渭城买。” 陈盛点头,急忙下去吩咐。 “小东家客气了。”刘武赞叹一声,脸色变得越发动容。 “小东家若是有空,便去一轮蜀地,我定然大开庭门,欢迎小东家。” “这是自然。”徐牧笑了笑,以后还要仰靠这些马贩子,关系越稳越好。 “不过,最好是明年入秋。我估摸着这一趟回蜀地,也要绕一条长路。” “为何。” “当阳郡一带,听说是有人反了,几个受不得欺的庄稼汉,在一个私塾先生的教授下,聚了快上万人,把当阳郡占了。” 徐牧皱着眉。古往今来,百姓起义多不胜数,但没有挡住官军的兵马,以及大义的名分,会很快分崩离析。 “暮云州离着当阳郡不远,已经开始调兵,只等风雪小一些,便会围剿。” “暮云州的定边将陈长庆,早已经把当阳郡视作自己的地盘了,岂会让人乱闹腾。五万的大军,要不了多久,就会扑向当阳。” 徐牧叹息一声,联想到袁陶死去之后,整个王朝会是怎样的惨状。 “不过,我想给小东家一条信息。” “一条信息?” 刘武脸色笃定,“我虽然不知道小东家想做什么,但没有任何一个庄子,会养着五百骑的骑兵。即便是内城里的大商贵胄,养的私军,最多也只是些带刀护卫。” 这句是实话,养骑军所耗费的物资,几近是步弓手的两三倍。薆荳看書 但徐牧不明白的是,刘武为何要说这些。 “小东家,从南边入内城之时,大概四百里外,我途经一个村子。”刘武面色变得郑重,“村子里的男人,尽是山猎。” 山猎,指入山狩猎的村人。 “苛政如虎,按着官坊的话儿,村子要在入冬之前,捕猎三头彩雀送入皇宫珍苑,供那位小皇帝冬日赏玩。” “这等的天时,如何会有彩雀?” “这便是了,所以,山猎们根本没法子做到,村子的税赋,足足提高了五成。” “途经之时,见着村子可怜,便多送了几匹老马。后来又听说,这些山猎想入山,都需要交嶂税。” “嶂税?这是什么道理!无银子的话,岂非是不能入山了?” “小东家,穷苦人莫争道理。如果没有法子的话,这村的人在入冬之后,便饥冻交迫,乃至一个接一个死去。只可惜了这上百个青壮山猎,皆是善射的好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徐牧心头一动,还想再问,才发现刘武不知什么时候起了身,自顾自去取热汤了。 拾月十四。 等待了二三日的大雪,难得慢慢停下。天空中,只余一朵朵的雪绒,徐徐地飘落。 “小东家,这便告辞了。”刘武牵着马,语气发凝。 “刘兄,一顺通达。” 多送了二百坛酒,以及几辆马车,准备的吃食,也足够这几十个驮夫客商,走上老远的一段路了。 牵马转身,刘武突然想到什么,又急急回了头。 “小东家,若是内城发生了祸事,便来蜀地,其他的不敢讲,但刘某在蜀地,也算有一份名声在。” “谢过。” 刘武沉沉叹了口气,才翻身上马,领着后头的几十个驮夫,循着霜雪长路,扬长而去。 不知行了多久,离着马蹄湖该有上百里了。 骑着马的刘武,才缓缓停了下来,勒住了缰绳,不知在想什么。 “王,我不明白,为何要结识这个小东家。”另一个客商拍马走近。 “莫问,若日后无事情,便当一场友谊。” “明年开春,你赶三百匹西南马入内城,作马贩之举。” “并非只是刺探,大纪的梁柱要倒,我怕砸到了蜀地。说起来,那位国姓侯也是个可怜人。” “王,有人。” 赶路的刘武,以及几十个驮夫,恢复了江湖人的模样,平静地往前缓行。 一骑白衣的人影,压着竹笠,只抬头看了几眼,便再无兴致,似是赶着事情,急急策马狂奔。 …… “东家,陈先生回来了。” 原本还在沉思的徐牧,听到这个消息,蓦然间走出了屋头。 “东家。”陈家桥摘下竹笠,脸上露着笑容。 “事情如何?” “东家放心,呼延车的尸体,已经吊上去了。那些个狗官军折腾了大半夜,才把人放下来。” “长阳城内外,许多百姓都欢喜无比。听说国姓侯那边,这二日都摆了酒宴。” “有路过的难民,看见呼延车的尸体后,都会拾起石头来砸。” “朝堂里有无消息?” “东家,强征岁贡的布告,已经撕了的。”陈家桥舒服大笑。 徐牧整个身子坐下,也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他最怕的,便是朝堂上那些老狗官,又要加征岁贡,拼命地舔过去,但现在看来,似乎是知道要谈崩了。 毕竟二月之内,死了一对谷蠡王父子。百年之间,闻所未闻。 草原上的那位可汗,估计都要骂娘了,谈毛的议和。 “东家,估摸着开春之后,北狄大军又要叩城。” 听着,徐牧语气冷静无比。 “这必然的,议和之事,原本便是一场狗屁的闹剧。” 第二百零六章 雪色大纪 “陈先生,且入休息。” 得到陈家桥的信息之后,徐牧蓦然起身。 “东家又要出去?止不住这几日内,要有大雪。” “顾不得了。” 若非是大雪不停,早在前两日,他便想着去一趟了。 按着刘武所言,内城西南面四百里外,会有一个苦村子。村子里,至少有上百个善射的山猎。 千人的私兵公证,如今还未凑齐,这帮子的好人马,他不想错过。 “卫丰,点三十人,带多些干粮,跟着我出庄。” “风将军!” 一声马儿长嘶,风将军直接跃出了马廊,踏着蹄子奔袭而来,停在徐牧面前。 徐牧脸色欢喜,伸出手摸了摸风将军的马脖,又从兜里取出一截苞谷,喂入马嘴里。 等风将军欢快地吃完,又要屈下马膝。 “莫跪莫跪,往后起,你我便是兄弟,兄弟不得互跪的。” 灰马似是一下子听懂,抖了抖鬃毛之后,重新挺直了马身。 徐牧这才一笑,踏着马镫翻身而上。 “东家,人数齐了,干粮也多带了几份。。” “好!西南四百里,随本东家奔袭!” 朵朵的雪绒之下,徐牧打起缰绳,风将军风驰电掣般地呼啸而去,不多时,已经离了二里之外。 只余卫丰三十人,怔了怔后,这才跟着打起缰绳,呼啸着往前赶。 …… 长阳城,皑皑的一片雪色,压垮了讨不到生意的酒铺,压垮了水榭书院的习读之声,也压垮了许多人的脊梁。 袁陶披着一件大氅,在雪小之时,难得出来走了几步。并非是想赏雪景,纯粹是胸膛里的情绪,一时难以将息,巴不得多看两眼大纪的雪色江山。 顾鹰拿着一个手炉,小心地跟随在旁。 “那具北狄人的尸体,如何处理了。” “主子,听说朝堂动用了王公礼葬,一番好生收敛之后,送去了北面。但在路上……又被许多侠儿堵了,尸体被砍成了肉酱。” “解气。”袁陶呼出一口气,不知觉间,又轻轻咳了几声。 “主子,你说会不会是小东家……” 袁陶转了头,苍白的脸面上,露出些许笑容。 “切不可乱说,那日小东家在汤江城吃花酒,许多人都看到了。四大户的卢子钟,也第二次被抽成了烂粽。” “主子,我只是怀疑的。这事儿,我总觉得,好像是小东家的手段。” 袁陶笑了笑,不再答话,迈着微微趔趄的脚步,继续往前踱着。 “明年开春,霜雪一去,北狄人又想作叩城之举了。强盗来了不打不赶,偏想着把家里的富贵相赠。” “狼子野心,喂不饱的。” “顾鹰,我听了一句话,说……大纪打不过北狄,是我等这些纪人心中,早已经没有了长城。” “朝堂为何不动用民夫砌城?” “是心中的长城。” “心有长城,可护山河万里。” 顾鹰还是没听明白,索性不再问了,只知提着手炉,跟随自家主子的脚步,慢慢往前。 “对了,小东家呢?” “主子,这般的霜雪天寒,该在庄子里吧。” 袁陶垂了头。 “我这盘棋,小东家可是一枚杀子。” 顾鹰懵懂地附和了声,再抬头时,发现那一袭白衣胜雪,已经转了身,咳着往侯府走去。 …… 二日过去,庆幸大雪没有铺下。只有官道边的光秃老木,延伸的枯枝上,压了厚厚一层。 待有马蹄踏过,便被震得“梭梭”地落。 “吁。” 徐牧停了马,抚了两下马脖之后,才沉默抬了头,辨认着前进的方向。 “东家,再走官道的话,便要去暮云州那边了。” “走小路。” 徐牧凝声开口,这二日来,他一路听说,当阳郡那边的万人起义,仅支撑了不到一天,便被暮云州的大军破了城,死伤者逾万。 偶尔还有逃难的人,循着官道,从暮云州方向出逃,死难者的尸体铺了一路。 “东家,前方有处小路。”两个青龙营的好汉,急急拍马而回。 “风将军,起行。” 三十余骑的人影,只稍待了会,便又踏着马蹄,沉沉往前赶路。 “东家,入了这道小路,便无镇子休整了。” 这二日,临近天黑之时,他们都是寻附近镇子过夜,否则的话,极有可能冻死在外头。 “无事,附近都是林子,大不了搭木棚。” 驰行之下,清晨到黄昏,直至面前的小道,差不多到了尽头。一行三十人,这才看见了前方的人烟气。 “东家,这要到晚食的时间了,说不得能买些热汤炊饼。”卫丰欢喜地笑出声。 “卫丰,你似是忘了,也只有在徐家庄,才有一日三食。” 古人一日之内,即便是不缺粮食,也只吃二顿,早上出门干农活,朝食一顿,在下午申时左右,差不多傍晚的时分,吃第二顿。 再者说,这等的乱世,自家都无余粮,哪里还想着去卖给路人。 “东家,这儿有冻尸。” 徐牧顿了顿,抬头一看,发现是五六个人,缩在一株秃木下,尽皆冻僵了。 约莫是一家子的人,其中的一个妇人,衣裳单薄,面露出绝望的神情,还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 最边上的位置,另有一个中年汉子在尽孝,保持着躬身的动作,替一个老妪暖着腿脚。 细想之下,那二三日的大风雪,这家子的人无了生路,想去内城一带讨命,却不想冻死在半路。 若是天下太平,这家子的人,该有一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非眼前的惨景,绝命于风雪之中。 没等徐牧吩咐,卫丰已经叹息一声,带着几个好手,把这家子的苦命人,葬在了树下。 “去吧,这几年莫投胎了,投不到富贵老爷,哪儿都是苦的,苦死人了。” 徐牧一时不语。只觉得面前的莽汉卫丰,一下子说到了心坎。遥遥想起了死在边关的田松,时常怪在嘴角的那一句。 宁做太平一只犬,莫做乱世行路人。 “入村。” 等卫丰几人走回,徐牧才挥散了恼人的思绪,三十骑的人影,在霜寒的天时里,往前方不远的小荒村奔袭而去。 第二百零七章 山猎射手 风雪如刀子般尖利,割得人脸生疼。 “停马。” 徐牧皱住眉头,转头喊了一声。瞬时间,在他的身后的三十骑,纷纷勒停了缰绳。 黄昏的雪景中,面前的小村子,宛若被皑皑白雪遮埋,若非是有三两走动的人影,估摸着都以为是死村了。 “东家,都是冻尸。” 徐牧沉默地点点头,一个被绝了命数的小村落,当真是凄惨。 “附近的房子都无人,都空了的。” 徐牧抬起目光,循着前方的二三人影,牵着马,步履陷入雪地,留下一个个的鞋拔印子。 那二三人影,似是在寻找着什么,却找了许久也无收获,只得走远一些,剥了半张树皮,颤颤巍巍地抱在怀里,往前急跑,不多时便跑入了一间大石屋里。 “东家,这是村子的大祠了吧。” 大屋之外,还扎着被风雪扑灭的香头,一碗冻干的的血肉。 卫丰走前两步,抓起冻干的血肉嗅了嗅,整个人的面色,蓦然一下子发白。 “东家,这并非是兽肉,或是里头的人,在割肉祭祖。” 风雪漫天,又不能入山狩猎,地里的庄稼估摸着早充了赋税。活生生的一个好村子,被逼入了绝路。 “哪个!”这时,似是听到了响动,几个披着兽皮的青壮,急忙取了木棍,急匆匆跑了出来。 各自的背上,还挎着一张精致的老木弓,腰下别着石镞箭壶。 不用说,这便是刘武嘴里的山猎了。 徐牧还未开口,在旁的卫丰等人,便纷纷抽出了长刀,急步跑来,紧紧护在徐牧身边。 “卫丰,放下刀。” 徐牧平静地吐出一句,转头之时,看向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山猎。 “并非是山匪。一月之前,有个蜀地的马贩,可是送了几匹老马?” “确是。马儿……已经吃了,你若是想讨,等来年再想办法还你。” “那马贩去了我的庄子,说起列位的事情,我实则是有些痛惜。这样如何,也莫要留村了,去我的庄子那边,暂且做个雇工。” 几个山猎听着,面色先是欢喜,又变得微微复杂,到最后,只能入了祠堂喊人。 不用想徐牧都知道,这会儿该有一个村长之类的人出来。 “卫丰,送些干粮。” 在旁的卫丰听着,急忙带了四五人,各自扛了几个干粮袋子,眨眼间走了过来。 几个山猎犹豫了下,终究是急忙伸了手,把干粮接了过去。 “远客,请入大祠。”不多时,通报的山猎走了出来,复杂地看了几眼徐牧,做了一个“请”字手势。 卫丰点了几人,紧紧跟在徐牧后面。余下的,便去附近寻一处草屋,暂且喂马休整。 “东家,这好多人。” 刚入了祠堂,卫丰便微微惊喊。 徐牧抬了头,神色也有些动容。这一季的冬日,俨然是这个村子的死期。 至少有二百多人,坐满了整个大祠堂,身上别无他物,只有一张破褥或者燎过火的兽皮,遮不住全身,即便还在烤着火堆,却都是瑟瑟发抖的模样。 火堆上架着的几口大瓦罐,煮着发烂的树皮和草根,随着浓烟一道扑入鼻头,味道古怪至极。 那送来的十几袋干粮,顾不得分辨是豆还是麦面,匆匆地倒入了瓦罐中,有妇人急忙取来雪坨子,跟着添入了瓦罐,再捡了枯枝条,拼命地搅动起来。 还好,并未是不管不顾地生食,至少还有一份人性所在。 徐牧继续环顾,这二百多人的堆挤中,很庆幸看到了不少山猎青壮。 “远客,我村族老腿脚冻坏了,劳烦你多走几步。” “好说了。” 徐牧点头,跟着传话的中年山猎,不多时走到了一处角落之前。那位冻坏腿的族老,已经杵着树枝起了身,面容里满是发青。 似是昏花了眼,被中年山猎扶稳了身子,认了方向,才慌不迭地急忙拱手,虚拜了好几次。 “前辈莫要多礼。”徐牧急忙走去,帮着扶稳了身子。 “听说……你要我等入你的庄子,做雇工?” “正是,前些时候的蜀地马贩,说了村子的事情。我便一直记挂着,等着雪小了,才立即赶了过来。” “小东家有心……若是如此,你、你便挑多些青壮过去。我记着的,村子里,如今共有一百零七个青壮,也莫管月俸,不让他们饿死便成。” 一百零七个山猎青壮,这个数字,徐牧心底很满意。 不过,他并非只要青壮,杀鸡取卵的事情,乃是下策。像马蹄湖里的那些庄人,和家人同吃同劳,干活的劲头比起普通的雇工,可要生猛多了。 说句难听的,他要的是忠诚,这百多个山猎射手的忠诚,与家人分离,估摸着以后要生出变故。薆荳看書 再者,以酒坊的收入,他完全养得起。那些个村子里的妇人,也并非是累赘,同样能帮着做许多事情。 “小东家,我这二百多人,你都要雇!”族老语气激动。 “还未束发的童子,卵儿不大,自然不能雇。”徐牧笑说了一句,周遭的气氛,也变得微微活跃起来。 族老激动地又往前虚抓,徐牧急忙伸出了手,与他握在一起。 “这便是我村子的救星,先前的谷粮味儿,我也闻着了。” “前辈不如先吃了东西,稍后我们再相谈。” “小东家待我等不薄,先前那些个马贩也是,连二匹老战马也送了,只可惜我等不争气,用来果腹了。” “老战马?”徐牧怔了怔。 “确是战马,我年轻时被征募去过沙场,摸过战马。我虽老眼昏花,但嗅得出马腹上的血腥子气。” 犹豫了下,徐牧并未细想下去,扶着族老,缓缓走到熬熟的瓦罐之前。 此时大祠堂里的光景,已然是一片难得的热闹之像,半大的孩童鼓着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几口热气腾腾的大瓦罐。 许多妇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推搡着挤到最前。 背弓的山猎好汉,并未争抢,挺直了身站着,眼睛里分明都有些发红。 “让王儿叔先吃!让王儿叔先吃!” 四五个红着眼的山猎,扛着一个垂暮老人过来,待掀开二三张破褥毯,徐牧也忍不住心头一抽。 那称为王儿叔的,大腿上被削了一块肉,整张脸都乌青了。想来,在祠堂外割肉祭祖的那一碗,便是出自于这里。 污浊不堪的世道,有的人仅仅为了活下去,便已经用尽了法子。 第二百零八章 莫信天公,信东家! 让卫丰出外取了金疮药,给那位王儿叔涂抹了几番之后,徐牧的一颗心,才稍稍松了下来。 并非只是做戏,就好比上一世,他走路时见着有孩童摔跤,都会想着去扶一下。 “我等……谢过小东家。”族老越发欢喜,拼命地捧着徐牧的手,浊泪满面。 “前辈无需客气,若在日后,还需要各位多多帮衬。”徐牧露出笑容。 “小东家有所不知,我等也是被逼的,在先前,也是个好端端的村子啊。” 这些话,徐牧倒是听刘武说过。大概经过是,皇宫里的幼帝,冬日要赏玩彩雀,要山猎去捕三头交差。但这等的天时,哪儿还有彩雀。 也因此,村子的税赋升了五成。连着入山狩猎,也要交嶂税。 “那些个狗官差,入村便打死了七八人,抢走了兽皮子和肉货,说要抵税。” “为何不还手的。”在旁的卫丰,脸色变得动怒。 “爷……那可是官家人。” 徐牧心底一声叹气,自小被灌输的观念不同,特别像底层的百姓,没有人指引的话,大概率不会生出这等反官的念头。 好比当阳郡那边,几个庄稼汉受不得欺,还是一位私塾先生指了路,最终才聚众谋反。 “列位,我只有一言,日后入我的庄子,做我徐牧的雇工,那么便听我的话。” 道理很简单,如陈盛这五个赶马夫,若非是愿意一同走下去,根本没有庄子的今天。 在场的山猎们,眼色里有些犹豫,心头不知,以后跟着徐牧了,该是怎样的一种活法。 “天公不怜,山鬼也在蛊惑我等死去!”徐牧抬了手,指着村子的后山,“莫相信天公,也莫要再割肉祭祖。” “天公若是生眼,便早该停了雪,让野果生满了树,让肥鱼游满了河。” “但这些,都无,现在都无。” “所以我讲了,莫信天公。” “那我等要信谁。”十几个山猎,听着脸色微微激动,活了二三十年,他们从未见过,会有这么一个小东家,指天来骂。 “信东家!”卫丰开了口,脸色无比坚毅。 “信东家!!”在卫丰的身后,几个青龙营的好汉,也尽皆同声。 “若你们去了徐家庄一遭,便知在这等的乱世,东家是怎样的人!前些日东家怕着庄人受冷,还花了银子买了暖袍,连孩童与老人都有!” “月俸也能涨,我记着有个懒汉,这月变得勤快了,领了八钱月俸。” “去了便搭屋,与家人同住,劳力者都有月俸。” “管一日三顿,三顿呐!我这大肚汉都吃撑了。” “还有个善良的小夫人。” …… 徐牧揉了揉头,料想不到这时候,是卫丰这帮子的莽夫,替他撑了场子。 “去,我等去!” “东家,我等都去。” 这些内容,无异于后世的乌托邦,让面前的这些山猎们,露出了神采奕奕的向往。 徐牧难得松下一口气,千人的私兵里,虽然能有五百骑的铁骑,但并不善射,若是得到这百多个山猎射手,不管是守坚还是征伐,必然是利器。 “卫丰,派几个人去附近寻马车,有武行的话便请。若无,便跑远一些。” “列位的物件,若是不打紧的,便可弃了。褥子和暖袍之类,去了庄子,我定然会发与你们。” “东家,那我等便甚的都没有了,连个铜板都不多。”有个山猎笑起来。 徐牧却听得不是滋味,狗官逼人,逼到了何种地步。 “东家。”刚走出去的卫丰,这时候又突然返了回来。 “怎的?” “外头来了官家,杀不杀?” “几人?”徐牧皱了皱眉。 “七八之数。” “让他们进来,寻马车的事情,尽快安排人手。” “东家放心。” 卫丰咧嘴一笑,知道又有了好事,火急火燎地便跑了出去。 大祠堂里,诸多的村人,则是脸色变得仓皇。有好几个血性的山猎,咬着牙摘下了木弓。 “莫动,让我来打。” “东家要动手打……官家?”山猎们担心地发问。连着那位族老,也止不住地哆嗦身子。 “有何不可。”徐牧平静一笑。 放在以前,他刚来内城讨食,为了顾及庄人安全,未免要小心翼翼。但现在不同,不仅仅是国姓侯的原因,那一场场的厮杀,便是他的底气。 徐牧凝着脸色,眼下这光景,他觉得很有必要,颠覆一下这些山猎们的想法,免得到时候了,临场血战之时,会有些顾头顾尾。 “外头谁的马!不讲我牵走了!” 踏踏的脚步声近前,便听得一声有些干哑的大叫。 徐牧有些好笑,想来这七八个官差,定然在卫丰那边讨不到便宜。 否则,青龙营在边关的一场场厮杀,算是白玩了。 “我便问,外头是谁的马队……啧,这谷粮的味儿是怎么回事?” “我的马队。”徐牧笑着抬头。 当头的一个官差,生得满脸赘肉,粗眉厚唇,颇有几分屠子的模样,乍看之下,怕是会把孩子吓得夜哭。 “谷粮也是我带来的。” “你又是何人。” “内城来的,身上带了八百两银子,风雪又大,便想入村休息。” “八百两……”七八个官差,只听到了这个数字,便一时神情欢喜。 “便在这儿。”徐牧冷冷地掏出了钱袋,丢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地声。 七八个官差,并未再有犹豫,急忙扑抢过去。左右见了财,取了再讲。 只是刚捧在手里,冷不丁的,徐牧身后的几个青龙营好汉,便提了刀冲出,用脚踹翻便是一顿好打。 那个屠子官差想拔刀,直接让卫丰动怒地一刀劈下,见血之后抱着手臂嚎啕大喊。 在场的山猎和村人,皆是脸色吃惊,想不到徐牧真是动手就打。 “可知我等是官家!” “知。”徐牧露出淡笑,“但大纪律法,即便是官差抢了银子,也得讨打。” “你敢惹官家!这、这便是谋反!便如当阳郡那边一般!这村儿的人都是同犯,都要砍头!” 叫嚣的声音,让整个祠堂莫名地陷入悲戚之中。 徐牧冷冷起了身,重重一脚将说话的官差踏住。 “你便去告,去官坊,去总司坊来告,若不知我的姓名,我便让你知晓。” 那枚子爵官牌,掷在了官差面前。官差拾起看了几眼,脸色蓦然变得惨白。 “还告么?若不然,我明日与你同去总司坊?” “不、不敢的。” “起身!” 官差迅速爬起来,满身子的哆嗦。 当着那些山猎和村人的面,徐牧抬腿一脚,直接踹飞到几步之外。 “回了官坊,记得把村子的迁令办了。若误了爷的时间,便亲自去取你命。” 拾起官牌,徐牧心底有些好笑。估摸着袁陶知道的话,又要捂着头无语了。 但不论如何,这一轮收山猎射手的事情,应当是问题不大了。 七八个官差爬起身,呜呼着往外跑,门边的几个山猎好汉,也突然来了胆气,抓了木棍,追着打了好几步。 “列位多等二三日,等请了马车,便同回马蹄湖徐家庄!” 在场的山猎和村人,这一下皆是拜服,不断欢呼起来。 徐牧眼色发喜,已经能预见,将有一支百人队的好弓手,跟着他乱世讨命。 第二百零九章 朕乃大顺皇帝 二三日后,派出去的人,终于带来了一列长长的马车队。约莫有十几个武行,各自背着石铁棍,小心地张望着。 “东家,这些个车队和武行都不愿意来,好说歹说,多给了五十两,才愿意走一遭。”回报的好汉,语气有些闷闷。 徐牧并不意外,这等的天时和世道,再加上当阳郡叛乱的原因,敢出屋讨食,已经是不小的胆气。 “卫丰,去通告一声,准备回马蹄湖。” 除了百多的山猎,另有不少老弱妇孺的村人,这一路上,徐牧可不想又出乱子。 眼下虽然还是冻寒,但头顶的天空,难得露出了浅浅的阳光,算得上迁徙的好天气。 二三十列的马车,明显还有些拥挤,壮实的山猎们,索性都攀上了车顶,抱着弓垂头,和马车里的家人有说有笑。 也并无太多的物件,顶多是那位族老,舍不得熬煮的两口陶缸,拼命地抱上了马车。 十几个骑马的武行,不敢大意,纷纷提了铁棍,循着车队来回奔走。 “卫丰,多留意一些。”徐牧微微凝声。 离着这里三百多里的当阳郡,听说是被破了城,指不定会有溃军。 “东家放心。” 浅色的阳光,在结出冰霜的雪道上,剐了一层湿漉漉的雪水,若是一着不慎,恐怕会打湿足袋。 徐牧侧走了几步,才唤来了风将军,随即一个翻身,跨在了马背上。 “起行!” “东家说了,我等起行。” 二三十列的马车,伴随着村人激动的欢呼,开始循着雪道前行。一个个车轱辘碾过,只余留纵横交错的湿漉印子。 按着徐牧的估算,回到马蹄湖,至少也要几日的时间。若是今天不能入内城,夜晚的风雪一来,恐怕会冻死人。 “东家,太阳遮了。” 徐牧抬起头,心底骂了一声娘。果然,不管在任何时候,都不能靠天公开眼。 无了阳光,周围的世界,又变得愈加寒冷。 一匹受不住的老马,蓦然倒了地,吐着白沫挣扎几番,再也不动。 “卫丰,去换马。” 待重新套好马车,再度前行之时,冷不丁的,霜寒的天气侵入了冬袍之中。 不敢多耽误,徐牧急忙又催了马,让车队继续行驶。 十几个跑马的武行,皆是神色戚戚,偶尔会跑远一些,摘了长铁棍,往枯草里捅几轮。 “东家,去了六十里了,若是无问题,今夜之前,应当能入内城。” 入了内城一带,便能寻到地方过夜。 “小东家,快走!” “催马催马,我等快走!” 这时,四五个武行蓦然间脸色发白,骑着马从前方急急回赶。 “怎的!” “莫问,快走,先离开!” “我问你怎的!”卫丰语气不满。 “先前远远见着,有二三百的林匪,往我这等的方向跑来!”一个中年武行喘着大气,身子有些不自然地哆嗦起来。 吃的是舔刀口的营生,并非是没有胆气,但先前见到的,分明是用树枝挑着人头的。 徐牧皱了皱眉,往回看了一眼,这二三十列的马车,在这般的雪道上,哪里还能催马快行。 “二三百人?” “约莫是二三百。” “二三百?东家,我提议杀一波。”卫丰三十骑人马,皆是面容萧冷。 比起林匪狗夫,他们这些人,可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什么阵仗没见过。 徐牧回了头,那百余个的山猎弓手,虽然脸色还有些犹豫,但已然是各自摘下了弓,只等着命令,便立即行射杀之举。 “小东家,并非是林匪,是溃军!当阳郡的溃军!”又是一骑武行急急赶回,撕着嗓子大喊,约莫是喊哑了。 “停马!”徐牧脸色清冷。雪道难行,再加上马车上的村人太多,几乎是跑不过的。 若是这些溃军敢横,那便只能按着卫丰说的,去杀一波了。 而且,徐牧也想看看,新收拢的这百余个山猎,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近了!这些溃军近了!” “尔等,去伏林!”徐牧回喊了句,百余多的山猎弓手,立即跃下了马车,跑入雪道侧边,光秃秃的老林子里。 卫丰取下长刀,打了一声呼啸,三十骑的人影,迅速迂回奔袭。 十几个武行一边抹着冷汗,一边退回了车队旁边。 马车上的村人们,都自觉地避了身子,即便还哆嗦不已,却都是不敢起身张望。 抽了剑,徐牧眼色凝重,胯下的风将军,鼻口也吐出浓浓的白雾,只等徐牧一声令下,便扬起马蹄冲杀。 杂乱的脚步声,骤然传入耳朵。 对面光秃秃的林子里,正如探查的武行所讲,至少有二三百的溃军,穿着参差不齐的袍甲,大多人的手上,还只拿着棍棒一类的武器。 说实话,对于造反的这些人,徐牧并无反感。左右大纪都烂透了,总该有给予最后一击的人出现。 但不管是官军还是义军,不让他活的,他自然也不会手软。 “东家,他们怎的在吵?” 徐牧怔了怔,再度抬头看去。发现一个全身是伤的中年人,正被人绑得严严实实,不断推搡打骂。 隐隐的,徐牧还听得清骂人的话儿。 “便是你这个坏种,教我等来谋反!如今可好,城破了,我等都没活路了!” “你不过一教书先生,偏要讲自个是谋士,你谋的什么!连官军都打不退!老子皇帝没当两天,便无了!” 那中年人一言不发,只知面色清冷,沉默地往前挪着脚步。 …… 徐牧听得一脸恍然。 大抵是明白了,那位中年人,应当便是传言里的私塾先生,教几个种佃田的庄稼汉聚众谋反,占了当阳郡。 却不想没几天的时间,便被官军攻破了。 还当了皇帝? 徐牧吁出一口气,这就好比一个穷了半辈的人,突然间发了横财,定然忍不住露富,忍不住要发泄一番。 “东家,他们来了。” 二三百的溃军,此时也走到了雪道旁边。 为首的一位络腮胡大汉,穿着不伦不类的华袍,华袍上,绣着一条粗糙不已的金龙。 他咽了咽喉头,好让自己讲话的声音,显得正字圆腔一些。 “朕、朕乃大顺皇帝,命尔等献马献粮,若有年方二八的女子,可纳为皇妃。” “入怔了。”徐牧抽出长剑,面色发冷。 在他的身后,百余名的山猎,也纷纷抬起了手里的老木弓。咬着牙的武行们,也握紧了手里的铁棍。 卫丰带着三十骑的人影,已然形成了双翼之阵,马蹄沉沉,准备冲杀而至。 第二百一十章 贾文龙 “朕乃大顺皇帝刘阿东!尔等速速献马献粮!”络腮胡涨红了脸,怒声而起。 没人鸟他。 “所有人,若是敢踏步入了雪道,就地格杀!”徐牧握着手里的剑,扬手遥指。 “冒犯吾皇威仪!”几个五大三粗的溃兵,似是不信邪,才踏了几步,想冲向就近的一架马车。 噔噔噔。 上百支石镞箭,立即扎满了身子,一支不拉。 未等再喊话,几个溃兵鼓着眼睛,栽倒在雪道上。 徐牧满意地回了头,这些山猎,无愧于神射手之名,当然,若是距离远些,估摸着也会有偏差。 毕竟像弓狗那种玩弓的妖孽,当属凤毛麟角。 当头的几十个溃兵见状,怒吼着提了武器,再度冲入雪道。 “迂回!”随着卫丰的一声令下,分散两翼的三十骑人影,萧杀地冲锋而来,并未用太久时间,便杀了十几个,余下的人,也惊得退回林子。 这一下,那位大顺皇帝刘阿东,也不敢再胡乱下圣旨了。仓皇地退却脚步,退到了百步之外。 唯有那位被绑缚的私塾先生,惊愕地抬了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徐牧。 “继续行车。”徐牧皱着眉头,催了一声。 二三十列的车队长伍,在一番有惊无险之后,车轱辘重新打起,碾过血腥的雪道。 百余名山猎落在最后,眼看着车队去得远一些,才沉默地跑动起来,往前追去。 “回阵!”卫丰冷着脸,扬着长刀。长刀之上,还滴着清冷的血珠子。 三十骑的人马,保持着几近同步的马蹄,追循着车轱辘的印子,小心往前。 徐牧沉默地长剑回鞘。 这二三百的起义军,连最基本的布局和列阵都无,如何打得过官军。 “朕记着你了!若有一日,朕东山再起,定然不会放过——” “小东家救吾!” 这时,一阵长呼的声音,传入徐牧的耳朵。 徐牧怔了怔,回头一看,发现那位中年的私塾先生,已经跪在了地上,冲着他的方向磕头。 刘阿东气得扬起手里的刀,砍在私塾先生的背上,蓦然间,便红了半个肩膀。 “莫要打断朕的话!你个坏种!” “朕就不该信你,白封你为宰辅了!” 徐牧冷冷转回了头,并无相救的打算。并非是冷血,而是摸不透情况,索性不理是最好的。 “当阳郡地势如洼地,若暮云州大军来袭,以二队人马入山凿雪,引来雪崩之势,则大事可期,偏无人相听。”私塾先生面向着徐牧的方向,据理力争,似是要证明什么。 “吾贾周,表字文龙,并未庸碌之徒!带三百人破当阳,以大义之名,挟天公之恶,聚拢万人成军!” “但破当阳,旨在沽名!认庸主,也只知非长久之策。” “闭嘴!”刘阿东举起长刀,从后捅入贾周的背,贾周咳着血,依旧面朝着徐牧的方向。 “先前……所见,小东家的骑行之法,可是鹤翼之阵。虽是厮杀的好阵……但并无中军坐镇,借我十骑猛士,以冲锋之势,冲了鹤首,小东家必败!” 风雪中,徐牧勒停缰绳。 他有些分不清,贾周是否为了乞活,才说出这般的话。 “敢问贾先生,当阳半日便破,你称得上谋士否?”徐牧冷冷吐出一句。 “当阳破,我亦有过。但更大的过错,乃是一日称帝,三日掳掠与奸淫。起义无了民心,又弱了斗志,岂能不败。” 徐牧沉沉回头,看着跪在雪地上的贾周,浑身是血,依旧朝着他的方向。 又是一刀捅入贾周的身子,贾周咳着血,保持着拱手的动作。 “卫丰,救人。” 早已经急不可耐的卫丰,怒吼着带着三十骑人马,朝着前方的溃军冲杀而去。 百余名的山猎,也冷冷跃起了脚步,寻了伏林的位置,开始搭弓捻箭。 “贾周,表字文龙……拜见主公。”贾周无力地把头磕在地上,再也抬不起来。 “杀!” 卫丰长刀所向,砍出一片片的血花,数不清的石镞箭,也纷纷从林子里射出,朝着逃窜的溃军,冷冷射去。 仅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大顺皇帝刘阿东,喊了两声“护驾”后,便嚎啕带着人,匆匆往林子深处遁去。 “东家,这些人不经打,怎敢的。” “这人还有气儿,要不要救?” 徐牧并未答话,沉默下了马,走到贾周面前,随后伸了手,缓缓扶了起来。 “拜见……主公。”贾周吐着血沫,双目发红。 “我不过一个酿酒徒,以后莫要喊我主公,喊东家即可。” “至于你的身份,我会替你安排。救你,不过是庄子里,刚好缺个记账的老生。” “哪一日你倦了庄子的生活,自可离去。” “东家大隐于市,吾愿追随。” “说不得你是看花了眼,看上了我这位庸碌的酿酒小东家。” 徐牧淡笑一声,抬了脚步回走。 “若无识人之术……怎敢叩拜称主。” 徐牧扬了扬手,只当贾周在说客套话。当初刚回马蹄湖,陈家桥还说懂相山术呢,什么藏龙卧虎一大堆的。 “卫丰,帮着扎一下伤口,莫让他死在了车上。” “行车,今夜之前,务必要入内城。” “吼!” 经过刚才一轮的厮杀,百余名的山猎,眼下对于徐牧,是越加的拜服。连着那些村人,眼色里,也终归有了些不一样的神采。 徐牧难得一场欢喜,不知觉间,哼着曲儿上了马。 “想当年,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卫头领,东家在唱个甚?” “黄曲儿?” “约莫是了。” “快上马,东家看过来了!” 风雪愈渐地大了起来,吹得人仿若坠入了冰窟窿。 抹了几层金疮药的贾周,抱着袍袖,沉默地靠在马车上,目光沉沉地望着前方。 在私塾教书一十四年,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活得这么有胆气。 “一十四年,教出八个甲榜,二个探花,皆入了朝,做了沆瀣之吏。” “吾贾文龙,今日起便算入世,再教你们如何救世为人。” 没人听得懂,只有近前的位置,一个孩童递了半张炊饼,权当是打赏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教书与教人 雪夜之前,二三十列的马车,总算是入了内城,寻了野镇住下。 人数太多,分了足足四间客栈。 又怕生出黑店的祸事,徐牧索性分了几帮子的人,轮流值夜。 “东家不如先立个威风。”贾周被扶下了马车,犹豫着开了口。 徐牧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无非是立个下马威,能省去许多后续的麻烦。 但这样一来,势必会让他们这群人,过于引人注目,这不是徐牧想要的。 “文龙先生,是否发困?”沉默了下,徐牧凝声开口。不管如何,终归是新加入的人,要问个一二。 “东家要与我秉烛夜谈。” “称不上,只想讲讲话。” “再好不过。” 贾周回了身,谢过了搀扶的一名山猎,才撑着重伤的身子,慢慢走上客栈的楼梯。 连着被捅了二三刀,还能这般硬挺,也算个妙人了。 犹豫了下,徐牧走前几步,搀着贾周的身子上楼。 “那刘阿东在打下当阳郡的第一天,听了一位算命老生的话,立即称帝,定国号大顺,又拜我为大顺宰辅,便是像东家这般,搀着我走了几步。” “我并非是假意。”徐牧有些无语。 “我定然知。”贾周转头,撑着露出了笑容,“我拜东家为主公,也并非是假意。” “怎讲。” “其一,东家自荒山而来,与二三百的村人同行,定然是收拢为庄人,不管目的如何,终归是个仁字。” 徐牧淡淡一笑,没有应声。 “其二,我看了下,东家手底只有三十骑的骑师,面对数倍的溃军,便敢抽刀冲马,可想而知,这三十骑的人不简单,至少是见过大场面厮杀。而东家,也定然不是简单的人。” 徐牧微微怔住,贾周的分析,极为对理。 “其三,东家胯下的灰马,眼有泪槽,乃妨主之说,东家自然也知,却骑得安然无虞。” 贾周抬起头,微微一笑,“这便能猜得出,东家是个不信命不敬天的人。一般来说,这种人生在乱世,若得了机会,便是一方的枭雄。” “你猜错了,我不过是内城一酿酒徒。” “东家做酿酒徒,我便做记账老生。东家做枭雄,我便做谋士。” 讲这句话的时候,徐牧分明看见,面前这位私塾先生的眼睛里,多了丝期待的味道。 “先入屋吧。” 并未在这种话题上纠缠,徐牧扶着贾周,走入了二楼上的厢房。 待入坐,徐牧刚要倒杯热茶,想想又不对,沉默地放下了茶壶。 “并无碍,即便是黑店,也不会用如此拙劣的迷晕法,再者,外头还有巡哨的人,一时得不了手,所以不会打草惊蛇。” 徐牧有些好笑,自个谨慎的性子,当真要被贾周戳得体无完肤。不过,这人确实是个大才。 “听说文龙先生,是教私塾的?” “正是,教了一十四年。拢共教出八个甲榜,二个探花郎。” “不得了。”徐牧惊了惊,没记错的话,陈家桥好像也是个甲榜。 “我在乡里之时,许多人见着我,也如东家这般,以为我教书有功,堪称名师。” “莫非不是?” “都入了朝,做了沆瀣之吏,我何功之有。” 徐牧脸色顿住,大势之下,烂疮一般的大纪,贴得越近,便越要跟着化脓。 当然,袁陶除外。 “我的娘子告诉我,既然不想这般过下去,家中又无子嗣,便去试一次。” “你娘子呢?”徐牧皱了皱眉,若贾周是个寡情之人,他定然不会用。 毕竟都造反了,家中的娘子要怎么办。 “病死了的。”贾周垂着头,一时看不出表情。 “我教书之时,每月有八钱月俸,三钱抓药,三钱买杂粮炖糊糊,另有二钱,偶尔会买些鲜鱼熬汤,喂给娘子来喝。” 家中娘子重病卧榻,怪不得没有子嗣。 “大纪兴武十四年,我最得意的一个门生,中了探花,我喜得抠出二钱银子,买了些他喜欢吃的干脯蒸糕,连夜入了长阳。” “东家,你猜发生了什么。” “什么……” “他对旁人说,我不过是个相熟的老乡人,也未请入府院,连着送过来的干脯蒸糕,都被他扔在了巷子里。” “我遥遥记得,那年秋闱他入长阳大试之前,跪在我面前,一边抓着圣贤书,一边说着‘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话。” “并非是记恨,而是我在想,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何忠孝礼仪的圣贤书,却能读到了狗肚子里。” 徐牧答不出,但能想得到,那一日狄狗犹在叩关城,而长阳的水榭书院,却在作着颂盛世的诗文。 “我教人落了下乘,便想着教教这个天下,如何吐去污浊,回一片人间清明。” 徐牧沉默不语。 穿越而来,他见过太多太多的人,如贪功的赵青云,如抛弃糟糠的尤文才,如嚣张的世家子卢子钟,如谋而后动的常四郎,还有一心救国的袁陶。 什么人都有,怎样的人都有。 乱世出狗熊,也出英雄。 “开春之后,只怕闹反的事情,会越来越多。” “莫想了,便随我回庄子,做个记账老生,哪一日我要用你,你再换上文士袍。”徐牧叹出口气。 “愿随主公。”贾周艰难拱手。 “喊东家。” “愿随东家讨食。” “甚好。” 徐牧笑了笑,转身往外走,走了几步,突然又想起什么。 “若是个黑店,半夜来吹蒙汗药烟,你也莫遮鼻子了,权当睡个好觉。外头的事情,我自会处理。” “好说了。” 贾周果真撑着身子躺了下来,不多时,便发出了微微的呼噜声。 徐牧面带无语,自个撞见的,都是些什么人。 …… “抓着了!东家,抓着了!”才过了子夜,卫丰便欢天喜地的带着一帮子人,揪了七八个垂头丧气的小伙计,在其中,另有一个人老珠黄的小婶儿,齐齐丢在徐牧的面前。 卫丰讲话的声音,显得极其深恶痛绝。 “这些个黑店狗夫,莫不是没有请花娘的银子?派个老婶儿来做美人计,胭脂涂烂了脸!东家,我那会还在睡着,当场便吓醒了,以为见着了鬼。又要垂衫,又要给我唱小曲儿,我差些就直接抽刀了。” “卫丰……丢外面冻一夜。” “安排好值夜,余下的人便先回房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第二百一十二章 最后一寸文人风骨 约莫在三日之后,杀过一场场的风雪,二三十列的马车,总算赶回了马蹄湖。 并未多耽误,徐牧让莲嫂安排了木屋,左右先前青龙营搭建的,还留有不少。 “喜娘,做多点吃食。” 听着徐牧的话,喜娘连连点头,带着几个妇人,匆忙走入厨屋中。 掸去身上的雪绒,徐牧露出笑容,走去几步,亲自把那位族老扶了下来。 “若不嫌,以后便当这马蹄湖,是列位的家。待明年开春,便在马蹄湖边,给列位多造些屋。” “我等多谢东家。” 瞬时间,徐牧面前的二三百村人山猎,尽是脸色激动。乱世之中,有屋遮头,有食果腹,便是最大的幸福。 见着这些村人激动,徐牧何尝不是。 百多个山猎弓手加入庄子,认真来讲,足以把庄子的实力,拉上一个档次。 扶着族老入屋,徐牧顿了顿,这才想起那位私塾先生来。 “文龙先生勿怪,还请入屋避雪。” “东家说笑。” 贾周并无托大,撑着身子走下雪地,身子似是发疼,偶尔会喘上两口粗气。 在这之前,这位教了一十四年书的私塾先生,不过一介文人。 “我便养个几日,再来帮东家记账。” “南面的屋子暖和一些,文龙先生可自挑一间。” “有劳东家。” 雪地中,贾文龙躬身长揖,似是牵动了伤口,有血色渗出了袍子。 并无喊疼。 步从容,立端正。揖深圆,拜恭敬。 乃是深躬。 文人的最后一寸风骨,此时在徐牧的面前,显露得淋漓尽致。 风雪中,徐牧也躬身回礼。再抬起头,才发现贾周踩了脚步,扶着腰腹,往南面的屋子走去。 徐牧沉默地立了会,才转了身。没走出几步,便觉着脑子一疼,低头来看,见着一只臭靴履,还隐隐冒着烟气。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这个小王八蛋,剃我胡儿,又断我发髻,老刀啊,你帮我砍了他,我当年还不如教个野狗儿。” 老刀?这名儿似是在哪里听过。 楼台上,三个老人坐在一起,最正中的诸葛范,黏着马鬃的脸,哭得叫一个凄惨。 边上的陈打铁,正眼都懒得看过来,一边捻着花生米,一边就着酒来喝。 只有徐牧的“好阿父”,那位老秀才,醉醺醺地冲着诸葛范解释,喋喋不休。 “我儿!我儿李破山,六千人拒北狄,血战不休……” 徐牧抬着脸,想仰头问个安,冷不丁又是一只臭靴履扔下来,无奈只得作罢,急走往前离开。 …… 拾月末,鹅毛般的大雪越发不休,马蹄湖外的小路上,铺了厚厚几大层。 来往取酒的掌柜们,一边哈着气,一边向徐牧诉苦着生意的惨淡,当然,酒价是没有降的,权当费了一轮唾沫。 “东家!” 又是几骑人影,匆匆从外面赶回。 “有些事与东家讲。”周遵下了马,语气蓦的发沉。 徐牧皱着眉,和周遵走前几步。 “怎的。” “东家,当阳郡造反之后,内城外的地方,又有三四个郡反了。被官军打破了城,许多溃兵慌不择路,逃入内城一带。” “在官道那边便见着,调来了许多营兵,四处抓着那些溃兵砍头。” “有个取酒的掌柜,约莫还带着十几个护卫,都被打抢了,杀了之后,尸体便吊在路口边的老树。” 徐牧越发皱眉,当阳郡的造反,极可能是火星子,燎烧成了熊熊火焰。 转了头,徐牧有些无语的,看着正蹲在门边的贾周。 如果没说错,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这位私塾先生了。 不过,以大纪风雨飘摇的模样,即便不是贾周,也会有另一个人,把这把火一下子点着。 枪打当头鸟。 徐牧突然明白,养兵四五万的小米商常四郎,为何迟迟不动。 “侯爷那边,有无消息。” “只听说……咳得越发厉害,这几日都卧榻在床。倒是朝堂上的那位奸相,有些焦急了,召集了不少营兵,开始守住入内城的隘口。” “再这般下去,便无人敢来取酒了。” 徐牧微微沉默。这等事情,他是有意料的。 任何一个王朝苟延残喘之时,内部都会出现问题,而在其中,衍生的造反之势,只会越来越多。 难怪常四郎会说,大纪没几年活头了。即便是那位国姓侯,用尽了法子强行续命。 “周遵,派多些人马,送取酒的几位掌柜回城。” 内城一带,作为整个大纪最富庶的地方,若是也闹了祸事,只怕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难。 待周遵离开,徐牧才抬了脚步,沉默地走到贾周面前,同坐在木桩子上。 贾周仰了头,沉沉吐出两口白雾。 “东家有无怪我。” “并无。” “这件事情,即便不是你做,也会有其他人做。再者,我又不吃大纪的官俸,怪你作甚。” “东家,切莫乱动啊。”贾周笑了笑。 “怎个意思?” “这一场,烧不成燎原之火的。它只是烧起来了,并不作数。何况,大纪朝还有个小侯爷。” “侯爷病了。” 贾周努努嘴,指了指前方的一片光秃林子。 “东家且看,那片林子是否秃了?” “确是。” “并不是。”贾周摇了摇头,“他只是给你个假模样,时机一到,便会绿意盎然。” 徐牧沉默当场。 “文龙先生,那我该如何。” “酿酒,卖酒。我讲过了,这场火烧不起来,我只是觉着太慢了些,所以便点着了。” “文龙先生有这般本事,当初为何不入朝。”犹豫了下,徐牧凝声开口。 “入朝?你现在让我说一句讨喜的话,我估摸着都想不出来。拍马屁的功夫不上道,我混个十年八年的,只做个敲章老吏,岂非是无趣。” “十九岁那年,我尚未娶妻,还有些书生气,见不得苛赋,便写了一篇国论,遮了脸入长阳,趁着御林军偷懒儿,丢在了皇宫的侧墙。” “在长阳住了几日,听说有位老太监拾了,后来到了先帝手里,先帝在御书房里,看了整整一夜。” “但,第二日就当着整个朝堂撕了。” “后来要拿人抓反贼,吓得我啊,在一户老佃农家里,躲了整整十八天。” 第二百一十三章 溃军 直到雪花再度呼啸而起,徐牧才意犹未尽地扶着贾周,重新走回了木屋。 “主公,可以想办法,开始积粮积铁了。”躺入被褥里,贾周犹豫着,又留下一句。 高筑墙广积粮?后称王? 徐牧犹豫了会,并未答话。 贾周笑了笑,闭着眼缓缓睡去,不多时,微微的鼾声,便又响了起来。 顿了顿,徐牧返了身子,踏步走出了屋。 约莫是溃兵的原因,今日来取酒的几个掌柜,已经吓得早早离开了马蹄湖。而卫丰那边,也分出了不少人马,跟着一路护送。 “徐郎,下月的酒还要酿么。” “无事,越陈越香。” “徐郎闭眼。”姜采薇站在雪地上,脸儿有些红扑,不知是冻的,还是羞的。 徐牧笑着闭上眼睛,还未睁开,便觉着身子暖和了许多。 “徐郎睁眼吧。” 徐牧睁开眼睛,左右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身子上,已经裹了一件大氅,绣着山水与竹梅,煞是好看。 先前他是有一件,但不知哪回打架的时候,一时丢了去。 “谢娘子。”徐牧露出笑容,揽着手,把姜采薇也抱入怀中,也舍不得走回屋,索性便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雪景。 “傻的,睡一觉,两个人便都暖和了。”楼台上,诸葛范喝了口醉天仙,龇牙咧嘴的模样,又加上秃头秃脸的,像足了一只老猴。 “我跟你们讲,我年轻那会,叫玉面小郎君,人称大纪第一俊侠儿,不知有多少大家闺秀追着我,哭哭啼啼要跟我走。” “我那会去清馆,姑娘们都是倒贴银子的,我在长阳呆了半月,便赚了二千两,二千两!” 旁边的陈打铁和老秀才都懒得听,抠了抠耳朵后,两人碰了一个,酒刚入了喉,又跟着龇牙咧嘴起来。 …… 内城,官道。风雪中的一辆马车。 卢子钟哆嗦着手,好不容易才捧起了面前的热茶,只喝了半口,便抽着脸放下。 口鼻附近,约莫还留着一道新鲜的鞭痕。 “讲过不打脸的。” “他那会入澄城,也抽了我的脸。”在卢子钟面前,另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跟着颤声开口。 “卢公子,这次的法儿,应当是没问题的。从官道过去,去马蹄湖的路子,便只有那么一条。” 听着,卢子钟难得露出笑容,指了指面前的人。 “你背主求荣了。” “卢公子说笑,他一个酿酒的狗夫,也配做我的主子。莫看他一副清高模样,实则也是假仁假义,是一个脏人。” “我听人说,你有个糟糠妻,尚在庄子里头,若是溃军杀过去,岂非要把她糟蹋了?” “那便是个贱人,我当时买来做奴的。”裹着袍子的人,声音嗤笑,“卢公子不知,那贱人每夜都要被我打骂一顿,第二日起来,便又乖乖去种佃田。” “你这模样,不像个书生,约莫是、是一个衣冠禽兽。” 对面的人顿了顿,开始捂脸发笑。 卢子钟也露出阴阴的笑容,抬了抬手。 在他身后的卢元,急忙从怀里取了两包鼓鼓的银子,丢在了对面人的怀里。 “你便去吧,里头有五千两,二千两你留着,三千两买了那个裨将,便按着你的法儿,把溃军赶去马蹄湖。” “记着了,莫要暴露我的身份。” “卢公子也请记着,明年入仕户部,替我引荐一番。” “好说了。” 裹着袍子的人,转身便下了马车,走出没多远,卢子钟又急忙探了头。 “再讲一遍,莫要暴露我身份。” 收回了头,卢子钟依旧惊魂未定。 “三叔,这法儿能成么?” “子钟啊,你也知道,我当年差一些要做首席幕僚的,以我的判断来讲,这法儿,当无问题的。” “三叔,上次你便说错了。” “子钟啊,我那会是等得发困了,才漏了一策。” “三叔,再有下次,我也抽你了。” “子钟可记得,那年你八岁,我给你买了三十串糖葫芦。” …… 没有理会马车里,那对叔侄的极限拉扯。尤文才脚步走得很快,巴不得即将到来的那批溃军,立即窜入马蹄湖。 “满嘴仁义,也是个脏人,偏又骂我趋炎附势,若无国姓侯,你的小酒坊早完蛋了。” 风雪中,尤为才脸色逐渐扭曲。 如果只活在边关,他最好的念想,便是哪一天买通了官坊,去做个抄书小吏。 现在不同了,都不同了。借着澄城老官头的脸面,他成了澄城府官的新晋笔头吏。 这层身份,也成功让他与卢家联手。 当然,他还要继续爬,踩着四大户的肩膀,先爬了户部,再想办法爬入朝堂里。 至于那位小东家,他说不出为什么会如此憎恨。大抵是路子不同的人,相看成厌,该有的一种恶性竞争。 “有劳王将。”尤文才停下脚步,从怀里摸了一包银子,谄笑着递了过去。 在尤文才面前,一个尖嘴猴腮的裨将,淡笑着转过身,把银子接过去,收入了马腹边的褡裢里。 官道上,有二三骑的斥候,踏着风雪急急回赶。 “我等回禀将军,豫州汝北郡的溃兵,屠了三镇之后,朝着官道来了!” “几里地?” “约莫二十里。” “列阵!” “不过二千数的溃军,以驱杀之阵,撵入绝地。” 尤文才站在风雪中,裹在裘袍里的脸,不知觉间,变得微微狰狞起来。 “小东家,来世莫做故人。” …… 马蹄湖边,司虎带着十几个孩子在堆雪人,约莫是堆得不好看,输了一筹,索性把四个蒸糕的彩头抱入了怀里,火急火燎往前逃。 十几个孩子穿着暖袍,哭哭啼啼地在后面追。 “虎哥儿是小赖子!先前输了我八十个馒头,也没作数。” 卫丰等人打着口哨,嬉闹了一阵,开始带着数十条好汉,试着入后山取木。 徐牧无语地转了身,还未走入屋子,便一时停下脚步,回过了头。 马蹄湖外的小路,蓦然骑马的踏踏声,焦急且闷重,在白雪皑皑的物景之中,显得极其不搭。 第二百一十四章 银刀卫 风雪中,几个青龙营的好汉,脸色带着焦急,骑着马匆忙回赶。 怕出事情,这段时间以来,徐牧都会让卫丰,每日派几骑人马,在马蹄湖前的三十里外巡哨。 一旦发现祸事,立即回庄通报。 徐牧皱住眉头,重新踏出屋子。几骑哨探下了马,顾不得喘上两口气,便急促地开了口。 “东家,大事不好!路道之外,都是溃兵!” “你慢慢讲,怎的?” “官兵剿杀叛军,也不知为何,突然有大群的溃兵逃了出来,朝着马蹄湖的方向赶。” 听着,徐牧皱住眉头。其中的问题,他现在不想思量,眼下最要紧的,是怎么守住庄子。 “有多少人?” “约莫二千数。” “去,入后山找你家头领,让他立即带人取马。” “东家放心。”报信的哨探,急忙往后山奔去。 徐牧沉了沉脸色,二千人的溃兵,若是处理不当,整个庄子都要遭灾。 “陈盛,让山猎们集合,若有铁弓,便先取了杀敌。” 徐牧的意思,是想给百余个的山猎弓手,都配上一把铁弓,但如今的光景,他即便有私兵公证,官坊也不见得会卖这么大的批量。 附近几座城的官坊,他算是得罪了个遍。 最好的法子,只能自己打造,但现在去哪里找铁。乱世粮铁盐,都是最为珍贵的东西。 “另外,把外头的庄人,都喊入庄子里。” 由于冬雪来得太快,烧砖的事情只得停下,整个徐家庄,也只围了大半圈。先前有打算用水泥,但考虑到生石灰需要的煅烧高温,过于苛刻,只能日后再想法子。 不过,只需要守住半圈墙体的话,估摸着问题不大。 “徐郎,发生了何事?”正在记账的姜采薇,带着莲嫂几个妇人走来。 “无事。采薇,你去看着庄子里的人,切莫让他们乱跑。” “奴家这就去。” “牧哥儿,牧哥儿,我回了!”司虎顾不得再吃蒸糕了,分给了几个孩子之后,也去了劈马刀,匆匆跑到徐牧面前。 “跟我上楼台。” 沉着脚步,徐牧一边皱眉,一边往瞭哨的楼台上走去。 正在吃酒的三个老头,见着徐牧走来,急忙捧起酒碗和花生米儿,让开了半条道。 “三位前辈,不若去休息一番。” “我怕个卵,惹急了我,我抽剑飞下去。”诸葛范恼怒开口。 “我跟我儿一起打仗。” 陈打铁依旧不爱说话,一枚接一枚地捻着花生米儿,丢入嘴里。 徐牧无奈叹了一声,左右面前的三个老头,似乎都不是什么普通人,只得作罢。 “东家,我见着溃军了。” 正在楼台顶上的弓狗,蓦然间语气发沉。 徐牧微微皱眉,垂头来看,发现卫丰带着近五百骑的人影,开始横刀立马。 百余人的山猎弓手,也分为了三列,在陈家桥的指挥下,高高抬起了手里的弓。 另有几十个庄子里的青壮,有刀取刀,无刀提棍,小心地堵在庄子围墙之下,提防溃军冲进去。 “二千人的溃军,权当是开胃菜了。” 不知什么时候,贾周走到了身边。 “文龙先生。” “主公,人多势众者,定然想速战。不过是些打抢的普通人,杀退了第一波的锐气,则不足为惧。” 实则,贾周并没有说错。眼前即将到来的溃军,说到底了,先前也只是活不下去的苦命人。 但无法,谁都要活。乱世便是如此,每一份的安稳以及平安喜乐,都是一刀一刀杀出来的。 “东家,五里。”弓狗凝着声音,抱起了怀里的小弯弓。 “抬弓!”陈家桥扬剑遥指。 在他的身后,三队百余人的山猎弓手,开始面色清冷地捻箭。 卫丰松下系袍甲的手,转而下垂,抚了好几次胯下的西南鬃马。最后,也冷冷扬起了头。 “抬刀!” 人数太多,不利于长枪杀敌,这等时候,近身枭首来说,反而是长刀最为好用。 新加入的三四十个青壮,骑着马,原本有些仓皇的脸色,待回头看了几眼庄子,眼神便一下变得坚毅起来。 莲嫂带着数十个妇人,也纷纷背了木长弓,爬到庄子的高处。 “此一处,乃是我等安身立命的所在。上有家老,下有妻儿,我徐牧便问,能退一步否!” “不退!” 数不清的声音,怒吼着刺破风雪,震得附近的秃林子里,不时有霜雪扑落。 徐牧很满意,再度抬了目光,冷冷看着即将冲到的二千数溃军。 明明能顺着官道往北遁逃,偏偏要冲入小路找死,真当马蹄湖徐家庄,是个能揉捏的软柿子了。 …… “溃军冲去马蹄湖了。”尤文才走回马车,声音止不住地欢喜。 不远处,收了刀的裨将,开始招呼几个都尉,准备去分银子。 “子钟,我便说了,这次的事情,当无问题。二千人的溃军,马蹄湖那边,连千人的私兵都凑不齐。” “那位裨将怎讲?” 卢子钟还是不放心,突然掉链子的事情,他碰得可太多了。 “那位王将说,约莫等个大半日的,再去收尸。”尤文才声音发笑。 “我等不及。”卢子钟顿了顿,突然露出微微神经质的表情,“三叔,不若你去折根枯柳枝。” “子钟要作甚?” “鞭尸!” 卢元怔了怔,整个人大笑起来。 在旁的尤文才,也跟着放声大笑,只是还没多笑几声,便立即住了口,紧紧裹着黑袍,跑入了风雪里。 “怎、怎的?” 一骑人影,冷冷远踏而来。即便是那位要分银子的裨将,也皱眉停下脚步,走上去抱了个拳。 “银刀卫,某家有礼。” 顾鹰冷着眼色,并未答话,只抬了头,四顾看了好几轮。 “侯爷有问,溃军的战事如何?” “有些失利……溃军势大,我等也拦不住,一时遁逃了。” “逃去了哪?” “雪太大,看不清。” 顾鹰冷笑一声,长刀出鞘一割,便割碎了面前裨将的鹄燕肩吞。 “你当知晓,我是谁的人。尚方剑斩杀一百二十三头狗官的事情,莫非是记不清了!还是说,我当年跟着侯爷,打下战功赦封的正五品银刀卫,做不得数?” “银刀卫,是马、马蹄湖!” 顾鹰回了刀,将目光转去旁边的马车,刚好下车折枯柳枝的卢元,整个儿被撞见。薆荳看書 “卢公子,这几日多吃些补药,不然,小东家下一轮,可真要把你抽死了。” 坐在马车里的卢子钟,眼神一滞,整具身子,莫名抽搐起来。 第二百一十五章 溃军打庄 马蹄湖。 站在楼台之上,徐牧的神色,并无太多的紧张。 冷兵器时代,骑者为王。虽然说马蹄湖外的地方,大多是林木之地,再加上人数众多,不好冲锋。但依着卫丰那五百骑的脾性,死人堆里爬出的好汉,只需跃马近身,用长刀杀敌,足矣。 “东家,杀到了。” 徐牧点点头,抬起目光望去,陈家桥已经抬剑遥指前方。 “拉满弦!” “放箭!” 百余的山猎射手,齐齐呼吼了声,在陈家桥的调度之下,上百枚的羽箭,迅速交织到半空,映入风雪的呼啸,最后重重抛落而下。 当头的数百个溃军,惊得无以复加,远不知面前的庄子里,居然还有步弓手。 噔噔噔。 溃军们抬起的木盾,只遮了一轮,便彻底被飞矢崩裂,在死伤了六七十人之后,余下的溃军,匆忙地奔入林子里。 “拉满弦!” 陈家桥凝着声音,再度扬起手里的长剑,遥指前方。 “呼。” 百余人的山猎,迅速又捻了箭矢,抬起了手里的弓。 徐牧满意地微微一笑,如他所想,这些刚收留的山猎弓手,确实是不错的步弓之选。 再加上狩猎多年,养成的一副好身子和胆气,到时候配以铁弓,再加上步盾和短刀,实则是一队强军了。 “主公,溃军要冲了。”贾周背着双手,淡淡开口。 “五百骑的冲杀,该凿穿一条血路。” 徐牧点点头,说到底了,面前的这二千数溃军,也只是普通不过的义军。 当然,他也不指望去收拢人马。若当真是一只救国义军,便不会想着来吃他的庄子了。 雪地中,卫丰勒着缰绳,高高举起了手里的长刀。在他的身后,五百骑的人影,皆穿着皮质的袍甲,纷纷跟着举起了长刀。 “青龙营,随我凿穿敌军!” “吼!” 五百骑的人影,怒吼着甩了刀花,便直直扑杀而去。马蹄溅起雪泥,带出一道道湿漉的蹄印。 在马蹄湖面前,冲到的二千数溃军,手里挥舞着参差不齐的棍棒武器,只知蒙头冲杀。 在其中,甚至有许多身着褴褛的百姓。 “主公放心,一群乌合之众,杀过了几拨,便会知难而退了。”贾周似乎猜出了徐牧的想法,笑着开口。 “文龙先生可知,这世道,该杀的不是造反的人。” “是逼人造反的天下。” “文龙先生高见。” 徐牧叹了口气,将思绪散开,再度抬了头,看着面前的厮杀。 如他所想,这所谓的二千数溃军,当真是弱了些,被卫丰带着五千骑,眨眼间便冲散了阵型,分割成大大小小的战场。 别说冲烂庄子,根本是连半途都没冲到,便被杀得嚎啕连天。 五百骑的青龙营,可是实打实的悍卒,不知历经了多少场厮杀。即便对上北狄最精锐的部落,人数对等的情况下,也不见得会落下风。 “枭——” 卫丰手起刀落,冷冷斩飞一个溃军的头颅,惊得附近的几个溃军,仓皇跑散。 “枭!” 一个个的青龙营,怒吼连天,手里长刀挥舞,映衬着雪地的光泽,蓦的变成了血色。 喀嚓喀嚓。 人头接二连三的滚落,染红了庄子前的雪道。 陈家桥带着百人的步弓,迂回到林子附近,以近射之法,又射倒了大片的溃军。 庄子高处,莲嫂几十个村妇,背着长弓出不得手,干脆撒泼骂了几轮,才匆匆往下方走去。 陈盛和黑夫两人,带着二三十青壮,一时也有些沉默,原本还指望着拼杀一轮,但眼前的光景,分明是要打完了的。 “主公。” “文龙先生……喊我东家。” 贾周微微一笑,“有些习惯了。东家,有无想过,这两千的溃军,为何会冲来马蹄湖。” “事出有妖。” “内城是大纪最后的河山,天子脚下。不管朝堂如何腐烂,终归要派出营兵剿杀的,而官道的位置,更是重中之重。” “主公,无非是有人要借刀杀人。要猜出是谁,也并不难。这天下间,利益使然,挡人钱财,便如杀人父母。” “主公深思。” 贾周转了身子,抬步往楼台下走去,不多时,微微佝偻的人影,便消失在了眼前。 “小子,哪里捡的宝?”诸葛范一脸不满。 “什么宝?” “傻啊,这么牛气哄哄的谋士,还不赶紧上香供着!” “我与文龙先生,乃是君子之交。” “君子个卵,照我说,你赶紧杀头鸡喝拜把子酒。” 徐牧听得无语,也懒得再理这老不俢。 不过,贾周的话,实则是一语中的。利益使然?汤江四大户?第一皮痒公子卢子钟? “东家,这些个溃军,都逃散了!若不然,便再追杀一波!” “卫丰,穷寇莫追,先收拢战场,把尸体搬远一些烧了。” 不过是些溃军,根本无关痛痒。估摸着冲回官道那边,还要被营兵再反剿一波。 犹豫了下,徐牧也转了身,准备走下楼台,走了几步,又突然想起什么。 “铁爷,造一副铁骑具装,要几斤铁?” “什么铁骑具装?哪儿听来的?”旁边的陈打铁,语气顿时古怪。 “覆全身的重骑铁甲……” “约莫五十斤。” 听着,徐牧顿时无语。一柄长刀不过二斤铁,一副铁骑具装,居然要五十斤。 果然,骑兵虽然杀伤力恐怖,但烧钱也是真的。不过,徐牧一直秉持精兵不贵于多的道理,真有一日,养了五百骑的具装铁骑,该是何等霸气的模样。 “小子,别想了。”陈打铁打了个酒嗝,“你有私兵公证,造个刀剑弓弩无事,但你敢造个什么五十斤的铁骑具装,官坊那边,迟早派大军剿了你。” “把路子捋清了,再来找我谈。” 徐牧失望之余,脸色又是一阵发喜,他听得出来,这位陈打铁,实则是愿意帮他的。 “我儿,你不若便杀到塞北草原罢,抄了北狄可汗的狗窝。”老秀才喝得醉醺醺。 “请前辈喝好。” 徐牧揉了揉额头,庄子里的三老,约莫都变成老酒鬼了。 待徐牧走下楼台,卫丰等人的欢呼,已经响了起来。 “东家,这一轮可是不错,拾了上百把好刀,还有三十多张铁弓,马儿也有七八匹!” 徐牧满意一笑,作为击败溃军的战利品,这一轮他是能收拢到庄子里的。这样一来,武装的人数,又能增加许多。 “卫丰,伤者几人?” “东家,这、这哪里有伤的,只有马小腾那新来的小憨货,被割了半刀大腿,这会还在哭鼻子。” “还未热身,这些溃军便哭着逃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袁陶的托付 约莫在三个多时辰之后,马蹄湖外的狼藉,总算是慢慢收拢好。西面林子外的洼地里,生了数十道的浓烟,隐隐还有发腥的肉香气。 即便是冬日,徐牧也不得不小心。数百具尸体处理不好,衍生出瘟疫,事情可不得了。 仿若是看了一出闹剧,庄子里的人,除了新来的那一帮子,余下的,皆是变化不大,该忙活便忙活,该吃喝便吃喝。 “东家,顾鹰来了。”陈盛单手抱着刀,急匆匆地跑了回来。 对于这位小侯爷身边的首席护卫,徐牧一直印象不错。听说原先是一个家将,跟着小侯爷一路杀伐过来的。 “小东家,有无事情。”顾鹰下了马,腰下的长刀隐隐渗着银光。 “并无,先前来了二千数溃军,不经打的。” “我一路便在想,小东家是从边关杀回的人,这等二千数的乱军,应当是安稳无虞。” 扯了几句嘴皮子,待顾鹰咽了口嗓子,徐牧一下子明白,估摸着是袁陶那边,又要有事情了。 “顾兄,莫非是侯爷出了事情。” “小东家,主子这些天,咳得越发厉害,今日难得缓了些,便让我亲自跑一趟,请小东家入长阳。” 徐牧微微皱眉,袁陶的病,他也算有目共睹的,按着那位神医李望儿的话,估计没多少时间了。 不过,贾文龙那日说的话,终归是有几分道理…… 沉了沉脸,徐牧索性不想了。他只需知道,这天下间,小侯爷袁陶,是大纪江山最后的壁垒,那便足够。 “司虎,去寻十几个人,随我入长阳。” 溃军的事情,远远不算结束。如贾周所言,即便这把火无法燎原,但终归是烧起来了。 “陈先生,还有陈盛,你二人看好庄子。” 待司虎喊了人,徐牧打了一声口哨,风将军已经急奔到了面前。 “小东家,好马。”顾鹰转头望了眼,只吐一句,便匆匆往前踏去,取马翻身而上。 风雪当头呼啸,只飘了几轮,便将马蹄湖前的血色,彻底遮了去。马蹄踏过雪道,震得两边的林子,又有压枝的霜雪,呼啦啦地打落。 “小东家,还有件事儿。”急奔中,顾鹰转过了头。 “我先前跑过官道,查了一番。这次二千数溃军去马蹄湖,实则是有人故意为之。” “汤江城四大户。”徐牧冷冷吐出一句。 贾周的分析没有错,挡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在内城一带,若是说仇怨结得最深的,只有四大户了。 “小东家知晓?”薆荳看書 “猜得到了。” “那位卢公子,估摸着还再等你的死讯。我也知,小东家这会,应该动了杀意。” 徐牧犹豫了下,并没有接话。他更善于藏拙,即便顾鹰是小侯爷的人。 “我便不问了。”顾鹰淡淡点头,“这一次主子让你入长阳,估计是真有要事。” “晓得。” 二十多骑的人影,在雪色重奔得飞快。踏踏的马蹄声,映入雪景之中,添了几分苍莽。 约莫二日的时间,一行人才杀过了风雪,停马在了长阳城前。 徐牧抬了头,看着城门外的塔楼。没记错的话,前些天陈家桥过来,便是把呼延车的尸体,吊在了这里。 “小东家,入城吧。” 冻寒的日子里,身子有恙的小侯爷,应当是不会坐在垂柳下了。 如顾鹰所言,才不到半月的时间,小侯爷袁陶的面色,是越发的憔悴不堪。 远远望去,即便披了厚厚的大氅,依然是一副不胜风雪的模样,一手提着手炉,一手捂着嘴巴。 撕裂胸膛的咳嗽声,听得徐牧心头发酸。 “来了,便随我入屋。” 声音嘶哑无比,若是蒙着眼睛来听,只以为是个垂暮老人在说话。 “徐牧见过侯爷。” “莫要多礼,你是自家人。”袁陶露出笑容。 顾鹰匆匆走前,帮着提起了手炉,搀扶着袁陶,缓缓入了屋。 “虎哥儿,外院准备了酒席。” 司虎二十几个,欢呼了一声,急忙三五成群地跑去。 徐牧抬步入屋,从后看着袁陶咳得佝偻的人影,心头越发不是滋味。 “溃军的事情,咳咳……你当知道了。” “知晓了,今日还打了一帮。” 袁陶苍白的脸庞随即一怔,旁边的顾鹰,急忙耳语了几句。不多时,袁陶的脸色,重新爬上了欢喜。 “我并无看错人。” “这大纪如若还有带卵的好汉,小东家算一个。” “侯爷过誉。” “并无过誉,咳咳……小东家,这一轮让你入长阳,实则是没法子了。” 袁陶艰难抬起手臂,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在旁的顾鹰,无端端地眼睛一红,帮着解开了半截暖袍。 顿时间,徐牧也心头一涩。 袁陶胸膛的心口处,分明都发乌了,密密麻麻的黑色脉络,遍了周围。 “李望儿讲,我大抵是活不过这个冬日。但现在想来,他似是托大了些。” “昨日有几个还乡的老太医,齐齐入了侯府,说我活不过一月了。” “侯爷,若不然我立即去一趟暮云州,寻访名医。” 徐牧只觉得,自个的声音有了些发颤。 “莫去了,顾鹰早派人去了几轮。”袁陶咳了声,声音带着遗憾。 “此一番,让小东家入长阳,想劳烦一件事情。” “侯爷请说。” 袁陶仰起苍白的脸,眼色变得灼然。 “内城外三百里,有一支七千人的溃军,盘踞在县郡里,小东家去一趟如何?” 徐牧怔了怔,“侯爷,我听说朝堂上,调回了不少营军。” “那是他们的事情。” 袁陶垂下头,“这一轮,你去了县郡,替我救几个人。” “救人?侯爷怎讲。” “有位凉州的使臣,在溃军盘踞县郡之后,被堵在了城里。” 徐牧很聪明地没有问,一个凉州使臣为何会被堵在溃军县郡。但他隐隐猜得出,这件事情,应当是袁陶的布局。 “顾鹰是正五品银刀卫,他去不得,被人盯得太紧。外头的一些兄弟,并非是信不过,只觉着没有小东家这般的手段,毕竟那是一座叛城。” “估摸着营兵很快要围过去,小心一些。回来之后,我有东西给你。” 徐牧沉默点头。 “对了,先前你说的事情……那位四大户的卢子钟,刚好有人来报,这会是入了长阳城。” “我派人帮你揪出来,你自个去折柳枝吧。” “侯爷,若打死了如何。” “随你,不管怎样,你总该硬气一回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雪落江山三十州 呼啸的风雪之下,连徐牧也没有想到,袁陶的动作居然这么快,刚走出了侯府,迎面而来的,便是被揪着的卢子钟。 四条黑衣好汉,将卢子钟丢在雪地上,便立即仗着轻功,匿去了踪影。 “我兄是钱大书!”雪地上,卢子钟抬头来看,待看见徐牧之后,惊得无以复加,仓皇间,便吐了这么一句。 “顾兄,钱大书又是何人。” 陪着走出侯府的顾鹰,稍稍想了一下。 “约莫记得,是户部的一位调度官。他躲入长阳城,估摸着便是投靠这位钱大书。” “大官?” “七品。”顾鹰摇头,“听说和朝堂上有些关系……但这些关系,你不用管,主子既然发了话,哪怕篓子捅得再大,他也能护住你。” 徐牧沉默抱拳。 对于那位小侯爷,他心底有些复杂。但不管如何,应当算是老友的。 “小东家,我回屋看着主子。”顾鹰转了身,脚步沉沉,“事情一完,你便回去准备。” “边关二千里入内城,伸手捞食,带着庄人讨命。我顾鹰虽然是个莽夫,但也知晓,你这一路的艰难。” “主子与我讲过,小东家卧龙出潭之时,定然要牵动一番风云,方能合乎化龙的异象。” “啧,小东家请便。” 徐牧捏着枯柳枝,沉默地站在风雪中。 在后的司虎等人,也牵了马,开始聚在他的身后。 雪地上,卢子钟嚎啕告罪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 “徐、徐兄!这一轮,并非是我的手段!你入汤江城那会,我便、便和四个老鬼说了,给你分一杯食——” 徐牧冷着脸,扬起了枯柳枝,径直朝着卢子钟的身子抽去。 他记得,那一时入汤江,他不过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东家,被四大户赶尽杀绝,多少次,若非是绝地求生,他和那些庄人,早死透了。 “莫打脸!” “小东家,你若杀我,定然要惹下祸端!” “不若、我用银子买命,万、万两如何!” 徐牧面容清冷,整个人置若罔闻,抬手连着抽了好几下,直至卢子钟抱着头趴在雪地里,发出声声的惨呼。 “小东家莫打、莫打了,我知错,我跪着,你、你莫打了!” “我起初并非想做个舔血的人,我只想活着,但你们这等狗夫,便都想把我逼死,杀我的庄人。” “便差几步,我便被逼上梁山!” 徐牧咬着牙,手里的枯柳枝,愤怒地再次抽下。 穿越边关,他见过太多的生死,富贵人与狗吏,将他逼得如丧家之犬。 “小东家你记错人了,内城并无梁山这地儿。你、你莫打了,我腰断了。” 咔。 枯柳枝从中折断。 卢子钟仰起满是鲜血的脸,惊恐的眼色中,露着微微惊喜。 “司虎,再折八根柳枝。” 卢子钟怔了怔,嚎啕的惨叫再度响起,这一轮,他是真的怕了,仓皇间,紧紧爬到了徐牧面前,不断地磕着头。 “卢公子,莫磕了。”徐牧喘了口气,一股难以宣泄的怒火,依然在胸膛滚动。 “小东家此话、此话!不若饶我这一回吧!” “下辈子再说吧。” 徐牧仰着头,任风雪割着脸庞,有股难以言状的舒服。 一路小心翼翼,并非是说,他生来是个顾头顾尾的人。如袁陶所言,他在藏拙。一个烂到泥巴地的小棍夫,连白手起家的二两银,还是小婢妻的苦籍银子,要如何破局。 即便入了内城,袁陶教他救国,常四郎却教他谋反。 殊不知,这乱成了大杂烩的王朝,普通人能活得下去,便是最大的本事。不论以后要做什么,第一步,便是先活下去。活了,再去谈理想。 “牧哥儿,我折多了,折了十八根。” 徐牧并无答话,将一捆柳枝抓在了手上,沉默地望着远方的雪色。 卢子钟还趴在地上嚎啕,约莫是明白了自己的命运。 徐牧闭了眼睛,将手里的枯柳枝,冷冷地扬了起来。 …… 侯府里。 烤着手炉的袁陶,也微微闭着眼睛。 “主子,小东家打死了。” “晓得。” 袁陶收了手,缩入了袍袖里,脸庞之上,有着一丝复杂。 “顾鹰,小东家若是继续酿酒,会如何。” “应当能护着庄子,过些时年,会做个富贵人。” “这句话无错。” 袁陶咳了两声,垂下了头。 “但你有无想过,小东家是能比肩名将李破山的人,冲阵的骑行之术,堵二城的布局……这些东西,我翻了很久的录册,都没有先例。” “主子的意思?” “小东家是个奇人,一生只做个酿酒徒,岂非是一场浪费。” “我没有时间了。” 袁陶起了身,佝偻着身子,走到了门边上,微微抬着头,看着远处的雪色河山。 “我每日入睡,便会梦到先帝站在我面前,指着我来骂,骂我护不住大纪江山。” “并非主子的错,那年主子带兵出长阳平叛,可恨奸相杀了三个顾命大臣,把持朝政,又收拢江湖的高手——” “顾鹰,这些事情说不通的。” 袁陶抱着袍袖,将身子靠在门边。 “我便问你,看得出小东家的心思么。” “主子,我看不出。但小东家,应当是顾念苍生的人。至少,也不愿意与常四郎同谋。” “顾鹰,我也看不出的。” 无疑是说了一场拉扯的话,但顾鹰不敢有任何不满,看着自家主子的背影,一时间,鼻头有了些发酸。 他遥遥记得。 那一年自家的主子,在阳光与春风中,一袭胜雪的白衣,骑马出长阳,带着二十万大军平叛,多少长阳城的富人与百姓,跪拜相送。 连着那位奸相萧远鹿,也假模假样地追了半里,哭了好几轮。 “雪落江山三十州,一夜涂我苍白头。” 雪风中,袁陶的满头霜发,蓦的飘舞起来。 …… 侯府外。 徐牧将染血的柳枝,沉默地弃在地上。 “牧哥儿,不若入侯府换身衣服,你袍子沾了血。” “不换。”徐牧凝着声音。 “我便这么出长阳,谁挡我问,我便动刀。” 徐牧冷冷地翻身上马。 在后的二十骑庄人,包括司虎在内,只觉得面前的徐牧,隐约间,似是有些变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我等愿随东家 乘着风雪,没有再耽误下去,一行人匆匆入了长阳,又匆匆离开了长阳。 “牧哥儿,这便回庄了?老周那边,许久没去吃羊肉汤子了。” “来日再去吧。” 徐牧皱着眉头,如他当初所想,实力越发显露的时候,接踵而来的问题,就会越多。 这一次,是应承了袁陶,去溃军盘踞的县郡救人。当然,袁陶许诺的报酬,徐牧不用猜都知道,应当是他正好需要的东西。 譬如武器袍甲,又譬如另一张私兵公证……总之,这类东西很值得思量。 “哥几个,都催马!”徐牧低喝了声。七千人盘踞的县郡,朝堂上已经调集了大军,要不了多久便会围城攻打。 徐牧可不想,那位什么凉州来的使臣,还未搭救,便出现了纰漏。说来也奇,一个使臣,不入朝觐见皇帝,反而与袁陶先通了气儿。 “催马——” 一路并无休息,几乎是日夜兼程。夜晚的风雪又大,偶尔有小队的溃军要剪道,皆被司虎带着人捶烂遁逃。 在小路边巡哨的十几骑青龙营,见着徐牧赶回,急忙绕马在后,跟着急奔。 “东家,到庄子了。” “司虎,把卫丰和陈先生都喊来,另外,那位文龙先生和盛哥儿,也一起喊了。” 松了口气,徐牧翻身下马,径直往前走去。 不多时,随着几道人影的惊走,偌大的屋子里,油灯的晃摇下,便立即人头攒动。 “东家怎讲?去溃军那里救人?” 不仅是卫丰,连着陈家桥和贾周,以及在旁的陈盛,皆是脸色错愕。 “小侯爷那边托付的。”徐牧喘着气,凝声抛出一句。 贾周眯起眼睛,“主公,不知侯爷许诺了什么。” “并未说出来,只让我救回了人,有东西给我。” “当去。”贾周撑着身子,缓缓坐下,“以小侯爷的本事,他决计不会亏待于主公。” “军师,若是给个三瓜两枣的,都不够回本。”陈盛担心地开口,不知觉间,居然真把贾周称为“军师”了。 宛若,他们已经是一支强军,而贾周贾文龙,便是他们的首席幕僚。 这是一种肯定,亦是一份相互扶持的友情。 听着,贾周眼色有些动容,“放心吧,小侯爷日后还要重用主公,不会吝啬的。” 贾周的话,让徐牧深以为同。 “莫非,小侯爷让东家走官途?”陈家桥在旁,眉头微微皱起。他生来是侠儿,救的是天下百姓,而非烂疮王朝。 “我也不知。”贾周犹豫了会,没打算接下这个话题。 “卫丰,你怎讲?” “东家,我等……是士,不管东家如何,都听东家的。” 徐牧揉着额头。 眼下他的阵营里,便只有眼前的几个头领。陈盛自不用说,脾性和他一样,以庄子的利益为重。 而陈家桥,是对王朝深恶痛绝的,肯定不想他走官途。 至于卫丰,属于冲锋莽将的那一种,大抵不会有分歧的意见。 最后的贾文龙,则复杂多了,智有大才,凭着敢点火的那一手,混个小毒士的名号,肯定没问题。 当然,提出的建议,往往也是一针见血。 外头风雪呼啸,屋子里的人,在油灯的映衬下,都把头看向了徐牧。 徐牧深吸口气。 “今夜且休息,明日一早,卫丰你挑五十骑人,随我出内城。文龙先生……” “主公,同去。”贾周平静回答,“投效主公多日,我也该动动了。” 徐牧犹豫着点了头,脸庞转向陈盛。 “陈盛,庄子的事情你好生看着。若事有不吉,便派人去长阳侯府。” “东家放心。” “便如此,列位且去休息。” …… 汤江城,风雪呼啸的汤江城。 卢子钟的尸体,被一辆马车,连夜送了回来,送入卢家府邸的大院里。 四个身形佝偻的老人,沉默地立在风雪中,裹着厚厚的裘袍,满是褶子的老脸上,皆是神色冷然。 “养出来的良驹,被人打死了。” “送到户部的四万两银子,便也打了水漂。” “敢问,哪儿收的尸。” 那位户部调度官钱大书,同样立在风雪中,身子有些战兢。 “国姓侯府。” 四个老人,都沉沉闭上眼睛。 “约莫猜的出来,是小东家的手脚了。” “这人呐,一旦势大了,总算着要秋后算账。” “上月的酒水,连千数都不到。” “开了春,小东家要彻底吞生意了。当初一千车粮食的赌约,他当真要成事了。” “想法子吧。今年再挑一匹良驹。” 老头们转了身,不再相看一眼。钱大书对着卢子钟的尸体,虚拜了几下,便匆匆跟着跑开。 风雪霜寒,只余卢子钟的尸体,僵硬的肤肉上,缓缓凝出一层晶莹的霜花。 一袭人影,沉默地从墙角拐了出来,似是还惊魂未定,扔了一摞纸钱之后,又匆匆走入了昏暗中。 “脏人,脏人!你徐牧便是个天字号的脏人!” “若无侯爷保你,你便要死好几轮了!” 咆哮的声音,被一下子撕裂在风雪中。 …… 清晨,依旧没有阳光,铺天盖地的鹅毛雪,压得整个世界暗暗沉沉。 “打马!” 徐牧骑在风将军上,目光凝着。 在他的身后,除了卫丰带着的五十骑青龙营,另外还有司虎,陈家桥,以及贾周。 怕贾周身子吃力,徐牧特地选了匹温顺的西南鬃马,又在马鞍下,多垫了一层被褥。 “主公,我虽然不善骑,但并非是不会骑马。” “文龙,你身子伤了。” “好许多了。” 徐牧点点头,回过了身子,看去后边庄子的方向。 陈盛正站在风雪中,仅余的一条手臂,冲着他不断挥舞。在陈盛身后,莲嫂夏霜还有黑夫这些人,也都跟着挥手。 三个老头坐在楼台上喝酒,似是喊着什么送别的话,但风声呼啸而过,压根儿没有听清。 姜采薇立在最前的位置,怀里约莫还抱着一面铜镜。按着大纪的说法,妻儿手持铜镜送行,便能替远行的夫君,照出一切妖魔邪怪,无所遁形,保夫君一路平安通达。 “东家,夫人昨日特地去问的。”陈家桥叹声一句。 “知晓了。”徐牧揉了揉眼睛,重新转过了头。 在他的面前,依然是遮天蔽日的风雪,约莫挡住了前路,什么都看不清。 “哥儿们,杀出一条路子!” “我等愿随东家!”薆荳看書 五六十骑的人影,奔马入雪,只余“踏踏”的马蹄声,响彻在马蹄湖的上空,忽而又震破了云天。 第二百一十九章 关外三州的传闻 风雪在耳畔呼啸。夜色之下的世界,一时显得更加面目可憎。 若非是徐牧特意放慢速度,估摸着胯下的风将军,便飞一般的远遁了。 “主公,你有无想过,这般的冬日雪天,凉州的使臣为何还要入内城。” “侯爷的时间不多了。” “确是如此。”贾周淡淡一笑,“主公或许不知,当年侯爷带兵平叛,那一会的凉州王受人蛊惑,即便是族中人不断苦劝,还是加入了反叛大纪的联盟。” “后来呢。” “小侯爷大破威武关,凉州王自缢而死。但余下的凉州王同族,小侯爷并无嗜杀,拦住了满门抄斩的圣旨,扶持了另一位凉州王上位。说句好听的,小侯爷等同于凉州王的恩人。” “怪不得了。”徐牧微微吃惊。那会的袁陶,即便年纪不大,便已经露出惊人的气魄。 “凉州,蜀州,还有北面临近塞北草原的燕州,名义上向大纪称臣,但实际上,乃是各自为政。” “主公若有心思,他日可攻入蜀州,积粮铸器,征募兵丁,只需要守住蜀州外的唯一关隘,便是万夫莫开。” “文龙先生,雪大了。” 贾周顿住声音,脸庞露出笑容。相处的这段时间,他已经大致了解,自个面前的小主公,并非是庸主,认真来说,可像是步步为营的人。 他甚至能想象得到,小主公从边关入内城的艰难,一无背景,二无钱粮,当初不过二十余的庄人,几条老马,十几把武器。 但即便如此,小主公依然杀出了一条好路子。 “主公,哪日有兴致了,我们再谈一轮。” “多谢文龙先生。” 再无停顿,五六十骑的人马,冲破了风雪,又去了十几里。 “卫丰,还有多远。” “东家,不到五十里了。再往前,估摸着要撞到营兵大军。” “走小路。” …… 风雪越来越大,冻得整座城都瑟瑟发抖。 “若有私藏银粮者,立即枭首!” “我等乃是天兵下凡,救诸位于水深火热。” “再说一轮,私藏钱粮者,便立即枭首!” 踏踏踏的马蹄声,不时从屋外的街路上掠过。 几个面容发苦的人,蹲坐在屋子里,陷入了一筹莫展。 “小王爷,我等怎办?” 几人的中间,一个面色白净的哥儿,红着眼睛抬起了头。 “你问我,我问哪个去!我又没有武功,也不懂带兵打仗,怪不得父王不喜欢我,派我冬日入内城。” “小王爷莫慌……那位大纪侯爷若是知晓,定然会派人来救我等。”另一个老护卫,急忙出声安慰。 “我也不知。” 年轻小王爷揉了揉眼睛,“也不知他会不会顾及我,毕竟我不会武功,也不懂带兵打仗,到哪里都是不讨喜的。” “小王爷,无事的——,不好,那些义军又骑马折返,快,我等躲到地窖去。” 几个护卫匆忙架起了年轻王爷,钻入了屋子的一处隐匿地窖中。 不多时,屋门一下子被踹开,隐约还听得见几道粗犷的叫骂声。 不会武功的小王爷,抱着了头,躲在地窖里瑟瑟发抖。 …… “东家,前面便是眉县。” 风雪中,五六十骑人停了马,冷冷立在林子边上。 “官军呢。” “磨蹭得很,行军至少五六日了,离着还有二三十里。” 徐牧皱住眉头。这一轮,他也不指望那些营兵。 但眼下的光景,他们这些人,要如何混入眉县里。七千人盘踞着,每人一口唾液,都足够把他们淹死了。 “主公,入城的法子,实则很简单。”贾周露出淡淡笑容,“这些溃逃的义军,骨子里一定会认为,兵员是多多益善的。只需换一身褴褛的衣服,再献上二匹马,作为投靠的献礼,则必然能入城。” “文龙先生,此言大善。” “卫丰,跑远一些,寻十几件破衣回来。” 约莫有半个时辰,卫丰才带了二三人,重新跑回来,果真带回了十几件褴褛的麻袍。 只是麻袍上,分明还有血迹。 “卫丰,怎的有血?” “遇着有剪道的老匪杀人,我便动刀了,花银子买了几件,又从尸体上扒了几件。东家放心,尸体都埋了。” 徐牧并无膈应,第一个换了麻袍,不忘把暖袍留在马背上。 等十几人都换完,徐牧才松了一口气,选了二匹老弱些的马,准备走去眉县。 “陈先生,你性子谨慎,留在此处见机行事。” 陈家桥点点头。 “卫丰,你也带着剩下的人,留在附近等我。” “东家若出了事情,我有何颜面见夫人……” “老子从边关杀过来,哪一回不是刀山火海,死不得。” 卫丰犹豫了会,起手拜别。 “去入城。” 徐牧原本不想让贾周跟着,毕竟一身老伤的,奈何贾周执意要去,只得无奈应承。 司虎,贾周,另有十余个青龙营的好汉,都穿着褴褛不堪的麻袍,牵了二匹老马,小心地跟在徐牧身后,匆匆走向眉县。 不出徐牧所料,离着城门还有半里,在外巡哨的几个散兵游勇,战战兢兢地看了眼四周,才把徐牧十几人来拿下。 “献马?” “我等活不得了,想入大平国,争口热饭。这二匹马,便是截杀富贵狗的!只可惜护卫太多,恨不能多取几匹,献给大王。” “好,既是反纪的好汉,请快快入城!” 土把子的散兵游勇,能有什么坏心思。只听了徐牧一番话,立即脸色大喜,连上头都没报,便匆匆让开了路。 沿途往前,徐牧转了头,和身边的贾周相觑一眼,各自从对方的眼色中,都看出了一丝复杂。 若是一位枭雄把持眉县,这等时候,便会立即闭城,动员城中百姓守护城关之后,再想着办法,退出营军清剿的范围。 城门口的两队义军,收了马匹,更是眉开眼笑,取了半匹红绸,让徐牧十几人,撕了扎在右臂上,权当成义军标志。 “所以,我才说,这次的火烧不起来。”走在街路上,贾周语气沉沉。 徐牧沉默不语,古往今来,诸如陈胜吴广的起义,几乎没有成功。大多是,成了压垮王朝的最后一根稻草。 “主公,时间太急,半个时辰走不出城,等官军来围之后,我等很有可能,也要被困在城中。” 第二百二十章 凉州小王 “官军的动作太慢了。”贾周声音有些发笑,“连我也想不出,这对于我等而言,算不算好事情。” 明面上,若是官军的话,徐牧至少还有枚子爵官牌能用。 “主公,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出那位凉州使臣吧。听闻凉州民风彪悍,那位凉州使臣,定然也是位好胆的主,说不得正带着护卫,在某处与人厮杀。” “文龙先生,有道理的。” …… “我没有武功,又不懂带兵打仗,可能这次,真会死在这里了吧。”董文抱着膝盖,在地窖里唉声叹气。 旁边的几个护卫,都听得一脸头大。 “小王爷,大纪侯爷那边,会派人来的。再不济等纪卒攻了城,赶得及表明了身份,问题也不会太大。” 董文没有答话,这一轮入内城,他老子告诉他,切莫惊动大纪王朝。犹豫着,他急忙伸了手,摸向怀里的一个小包袱,发现还在的时候,才一下子松了口气。 凉州离着内城不算远,约莫千里的路程。若非是遇着风雪,估摸着事情早办完了。 “咦?外头是什么声音?” “小王爷……大纪的营军在围城了。” “这、这如何是好!” 几个护卫不敢答,一张张的脸庞,终归是充满了丝丝担忧。 风雪呼啸的街路上。 “东家,官军终于攻城了!” 徐牧凝着脸色抬头,眼见着四个城门之处,即便在雪色中,都升起了迷迷蒙蒙的火烟。 不同于望州,望州先前是关隘改建的大城,以北城门拒敌,南城门入援。眼下,这座眉县小城四周,分明是被官军围得水泄不通了。 “东家,怎办?” “莫动,寻一处地方避身。” 在旁的贾周,听着徐牧的话,也微微点头。 战事之下,以他们十几人,根本无法做些什么,即便把马蹄湖的人马全拉来,也不见得有太大作为。 一队又一队的义军,怒吼着奔去各个城门。隐约间,听得见女子的疯笑,孩子的啼哭,还有老人问天公的呼号。 怕被拉去填城壑,徐牧急忙寻了位置,带着十几人,拐了进去。 “大平国千秋万载!打退了官军,王上有令,便是人人享富贵!” “莫非尔等,都不想做富贵公!取武器,上城杀敌!” 蛊惑之下,徐牧眼见着有不少贫苦百姓,抓了棍棒,跟着冲去城关。 呜,呜呜。 风雪中,沉闷的牛角号,一下子响彻了整个眉县。隐约间,还听得见飞矢呼啸的声音。 若是再久攻不下,估摸着还会有数不清的崩石,落在眉县的四面八方。 “牧哥儿,都这时候了,怎的还有棍夫抢人?” 循着司虎的声音,徐牧抬头看见,果不其然,发现面前不远的一个破院里,约莫有二三十的棍夫,揪了三四个的闺秀小姐,狞笑着往里拖去。 徐牧冷冷抬了手,十多个青龙营的好汉,抽出袖子里的刀,便往前扑杀而去。 杀了七八人,余下的棍夫都仓皇间逃散。连着那些闺秀小姐,只匆匆谢了一声,便又四下跑去。 其中一位,跑得离城门有些近,被抛落的飞矢扎了两箭,惨叫着倒在雪道上。 “东家,还有上百两的银子。” 徐牧转头看了眼,再无兴致,估摸着是棍夫们掳掠而得。 “文龙先生,有无办法找到凉州使臣。” 贾周陷入深思,许久,才缓缓开了口。 “主公,不若试试喊马的法子?” “怎说。” “凉州民风彪悍,马场极多,一般是二三个汉子,便敢赶牧千头的烈马。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种喊马的号子,作驱马之用。” “年少时,吾曾游历过凉州,学得一些。还请诸位学我一番,用喊马的号子,或许能吸引那位凉州使臣。” “军师,请喊。”十多条好汉,脸色也变得坚毅。 徐牧也一时表情认真,对于贾周的这个法子,他亦是认同的。 只见贾周清了口老嗓,蓦然间的怪叫,便炸在了耳畔边。 “呜咧咧咧咧——” “列位,顺着路子往前走,同喊……” “呜啊哇哇哇!” “虎哥儿,你看着就行,莫张嘴。” 徐牧揉了揉额头,捂着耳朵退到一边。 …… “父王从小不喜欢我,母后有贡品甜橘,也不留给我吃。” “小王爷,莫、莫讲了。” 几个护卫捂着耳朵,待发现面前的小王爷,终于唉声叹气不说话后,才算松了口气。 一个老护卫松开手之后,猛然间眼色变得凝重起来。 “有无听到?小王爷,你有无听到?” “听个甚。” “喊马的号子声。” 老护卫话音之下,在旁的几个护卫,也急急竖起了耳朵。不久之后,一个两个的脸色,都变得激动起来。 “小王爷,确是我凉州的喊马号子。” “这定然是救援我等的人,知道我等留在眉县,才用了此计。” “快,追方向!” 有护卫爬出地窖,将头伸向木窗,仔细地看着外头的物景。只是看了许久,由于风雪太大,都无法看得清楚。 “小王爷,认不出方向。” “我早说了,像我这样的人,不会武功,又不懂排兵布阵,不讨喜天公的。” 探查的护卫抽了抽嘴巴,懒得回话了,又揉了好几番眼睛,继续趴着木窗探查。 这一下,他当真是看见了,在风雪之中,约莫有一帮子的人影,沿着街路,小心翼翼往前行着。 …… “主公,出巷道了。”贾周神色凝重,缓缓抬头。 徐牧也抬起了头,看着不远处的东城门。 守城的一千多义军,不过是负隅顽抗,粗糙的武器,惊恐的呼喊,隐约间注定了败局。 “若非是风雪太大,这帮子的义军,起事之后,很可能会马上离开内城附近。”贾周叹着气。 一切都来不及。 “主公莫非想救?” 徐牧摇头,没有万全之策之前,他不会动。何况,这所谓的大平国,估摸着已经变质,若当真是仁义之师,又怎会蛊惑百姓来填城壑。 “东家,附近有人动刀。” 这等的光景之下,有人动刀并不奇怪。但很快,那位探查而回的青龙营好汉,下一句话,便让徐牧怔在当场。 “我看得清楚,是一位公子哥儿带着人在厮杀,那公子似是不会武功,只哭啼啼拾了雪球,胡乱扔人。” 第二百二十一章 凉州虎符 待徐牧带人急急赶到,定眼一看,那位扔雪球的小公子,已经是被人打翻在地。 蹬着腿儿,还不断拾着雪球,仰着满是鲜血的脸庞,一边哭啼地骂,一边胡乱丢着。 “主公,袍甲绚丽,又带羊毡,这当是西陇人。” “文龙先生……这是民风彪悍的凉州人?” “主公,有、有异类也说不好。”贾周声音无奈。 “司虎,先去救人。” 徐牧已经认得出来,与之相斗的,是另一帮棍夫,大约有十几人,各自持着刀剑棍棒。 再看之下,这几个凉州护卫,也并没有落了下风。只是那位小公子的惨哭,着实是让人想偏了。 司虎带着十余个青龙营杀过去,不到几个眨眼的功夫,便将另一帮的棍夫杀退。 约莫是想趁乱打劫,碰了硬茬子之后,余下的七八个棍夫,抬着刀迅速跑开。 大纪棍夫三百万,当然,这只是浮夸的数字,实际来说,满打满算的话,整个大纪也不过十几万的数目。 那位小公子从地上爬起,见着了徐牧,又以为是第二帮剪道的,急忙弯了腰,又要拾雪球。 “文龙先生,喊个马号子。” 清冷的风雪中,只隔了片刻,听着喊马号子的声音,小公子顿时变得眉开眼笑。 “小侯爷让我等来接应,先莫说话,寻处地方避身。” 眉县的攻城战还在继续,城关被打破之后,那些个狗官军,定然会冲入城,也别指望会有什么安抚之举,说句难听的,杀良冒功也并非是不可能。 左右这等事情,在边关见得多了。 最稳妥的法子,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想办法离开眉县。而且还有一点,小侯爷如此费心费力,绕开官军,里头的秘密,定然也不想让太多人知晓。 “东家,这边有道老巷。” “天无绝人之路,即便天公不怜我,父王不佑我——” 还在施礼作揖的小王爷董文,直接被司虎扛在了肩上,一溜烟儿往前跑去。 四周围,有义军的惨呼,官军的怒吼,声声叠起,宛若要震碎风雪。 “大平国!吾皇亲临城头督战!” “天下英雄同聚,杀出一个新天下。” 远处的城头上,数不清的人头攒动,被一拨拨的飞矢,射死栽落。又有许多褴褛不堪的百姓被蛊惑,疯了般扑上城头,顶替而上。 如这样的场景,他见了许多回,终究是有些难释怀。 诸葛范对他说,这一生切莫做个过客。如走马观花,无惊无险地走完一生。 “主公,走吧。” 徐牧沉沉迈起脚步,和贾周一道,随着前方司虎的人影,冷冷走入了巷道。 …… “东家,入夜了。” 昏暗的地窖里,两个青龙营的好汉寻了盏老马灯,点亮之后,又捻到了最弱,只余微弱至极的光芒,映出浅浅的亮堂。 “便是如此了,我父王不喜欢我,让我将这包袱,带入内城转交。” 董文哆嗦着声音,从怀里掏出一小个包袱,捧了许久,不知该不该递过去。 徐牧叹了口气,这凉州小王爷当真是有些发蠢,若是换个骗宝的人,这时候该得逞了吧。 “我带你出去,你自个交给侯爷。” 关于里头的东西,徐牧并无太大兴致。这一遭,实则是作了一回帮忙。 事情成功之后,他更希望在袁陶那里,等到一份类如私兵公证的好东西。 董文怔了怔,急忙又把小包袱收回去,却不料一番磨蹭,反倒是手一抖,整个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来不及再细看,董文已经弯了腰,将东西拾了,重新裹入包袱里。 徐牧一阵无语。 好歹是个凉州小王爷,说好的民风彪悍,半丁儿都无了。 “小东家,今夜怎的?外头似是还在攻城。”董文收好包袱,焦急地发问。 连徐牧都没有想到,这七千的义军,居然这么强悍,比起那时的当阳郡,可要强得太多。 当然,不断有百姓被蛊惑,帮着守城,也是其中的关键。 但再怎么说,眼下整座城都被围着,要逃出去铁定不可能。 “父王说,这小包袱除了给侯爷,若被其他人发现,我便要被杀头。” 徐牧心头发沉。 不用想他也知道,袁陶这么在意的东西,定然是很重要。 “暂且休息,明日想办法。” 风雪渐大,天色渐黑,以大纪官军的秉性,当不会冒着雪夜攻城。 董文犹豫了下,还焦急着要多问两句,但看见徐牧的神色,只得抱着了头,缩在角落里。 有凉州护卫走来,替他遮了一件暖袍。 “我不懂武功,又不会排兵布阵,这一回,恐凶多吉少。” 徐牧一阵头大。 这短短的时间内,面前的凉州小王爷,不知道哀怨几轮了。 还好,又喋喋不休说了会后,董文终究是身子孱弱,很快就睡了过去。 “东家,不若你我去屋边看看。”贾周缓缓站起来,声音有些发重。 在外人面前,他极少称呼徐牧为主公,而是喊东家。 “好说了。” 徐牧也起了身,心底明白,贾周有话要说。 出了地窖,两人不紧不慢,走到了屋子边的一个角落。 外头依旧是风雪呼啸,偶尔还听得见,有义军头领骑马奔走的怒喊。 “主公,歇战了。” “确是。” 不出徐牧所料,这般的风雪天气,没大可能会夜战。 “主公,我刚才见着了。” “见着什么?”徐牧怔了怔。 “凉州小王爷包袱里的东西。这东西,让我想清楚了些事情。譬如说……小侯爷要定江山了。” “文龙,是何物?” “虎符,一枚调兵的虎符。” 徐牧顿在当场,他当然知道虎符的意义,乃是入营调兵所恃之物。 “主公,这更有可能,是一枚凉州军的虎符。”贾周语气沉沉。 徐牧胸口有些发沉。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袁陶会这般在意,这几位从凉州来的使臣。 先前就听贾和说过,袁陶对于凉州王室,等同于再造之恩,献上虎符,似乎也说得通。 “主公,你如今怎么想。” 徐牧沉默不答。他敬重袁陶,很大的原因,是作为天外之人人,更懂得忠义的难能可贵。 而且,他并非是说,会顺着袁陶的意思,踏入大纪的朝堂。认真地讲,更像是一种雇用关系。他所需要的私兵公证,武器袍甲,除了袁陶,没有人愿意给他。 “主公,你我二人,要见证一个王朝的兴起,或崩塌。”贾周拱着手,朝天长揖。 立在屋子,徐牧蓦然发现,整具身子都凉透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大平国的援军 长阳城,国姓侯府。 袁陶披着大氅,沉默地看着风雪里的夜色。 “顾鹰,眉县的战事如何?” “主子,半日攻城不下,或要明天再攻。” “小东家呢?” “应当是入城了。” “顾鹰,什么时日了。” “主子,霜月中旬……” 袁陶沉默转了身,裹着大氅往回走,在旁边的顾鹰,急忙提手炉,跟着入了屋。 …… 风雪夜色,一夜呼啸而过。直至了天明,在眉县某个小地窖的一行人,依然是冷意森森。 “小东家,我一夜都不敢未睡,都在想着父王交待的事情。”董文揉了揉眼,一开口就是满嘴哀叹。 你这叫一夜未睡,呼噜声都震破天了。 “先吃些干粮。”徐牧凝声吐出一句。二三个青龙营的好汉,急忙取出干粮,每人分了一些。 不多时,又有一阵阵的厮杀声,隐约间传入了耳朵。 “官军又在攻城了。” “这些个官军,跟冻垮的老狗儿一般,要是昨日发狠一些,早该破城了的。” 一个凉州护卫的话刚说完,蓦然间,在屋子的外头,便听得一声重重的砸地之声,震得整间屋子仿若摇晃起来。 “这、这是?” “不好,官军动崩石了!” 声音刚落,小王爷董文便立即抱住了头,吓得缩到角落里。 “这一会,义军是守不住了。” “咦?怎的崩石又停了,不过才响二三回。” 徐牧也皱起眉头,按着当初的设想,是大战过后,他干脆秉明子爵的身份,再带着董文这些人离开。 现在是怎么回事?不仅是崩石停了,似是连飞矢呼啸的声音,都一下子消失了去。 “东家,义军的援军来了!”一个青龙营好汉,急急走入地窖。 “援军?” 徐牧扭了头,和贾周对望几眼,从各自的眼色里,都看出了一份错愕。 “确是援军,遮着麻面杀了过来。二三万的官军,根本挡不住。城门那边,许多义军也跟着冲杀出去,枭首官军的人头。” 徐牧沉下脸色。 想不通一个小小的眉县,为何突然之间,会发生这么多的事情。 义军盘踞,官军攻城,又有义军的援军前来厮杀。 这仿若,是一开始就算计好了一般。 “有多少援军?” “东家,太远了看得不清,听说约莫有万数。” 徐牧揉着头,只觉得自个像个事外人一般,不属义军,也不属官军,只想救人,只想活下去。 “牧哥儿,我等帮谁?” 不到二十的人马,被卷入大军的厮杀中,干脆别活了。 “走,我等看看能不能出城。” 并不想继续逗留,徐牧凝了凝声音,准备带着人走出地窖。若是时机合适,说不定能选一处厮杀少的城门,冲出眉县。 继续逗留,估摸着现在的光景下,也不太合适了。 “呜呜,我便说过,父王不喜欢我,母后也不喜欢我,便都派我来送死。” 董文满脸是泪,还想再哀怨几句,又被司虎骂骂咧咧地扛了起来,风一般踏出地窖。 大街之上,俨然是无人烟了,估摸着残余的百姓们,都封门闭窗,死死躲着。 大势之下,只听得四座城门之处,不时响起怒吼与惨叫,刀器的劈砍,以及飞矢的呼啸。 “大平国今日,便算杀官祭天!皇帝小老儿听着,我等齐心协力,明日便冲入金銮殿,掀了龙椅!” “活不得了,我等只争一口粮!” “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斩皇朝!暮云州四十侠,前来相助义军,杀皇朝!” “杀皇朝!” “杀!” 城关边,一道又一道的怒吼,此起彼伏。 “主公,有高人在布局。”贾周沉着脸色,“这一波,眉县的义军若是成功打退官军,这燎原的火势,说不定真能点起来。” 徐牧面色沉住,突然间不知往哪儿走。往左,还是往右。 “主公,厮杀最凶的,应当还是北城门。卫丰的人马便在东门之外。庄子的方向,离着东门也最近。” 徐牧瞬间回神。 “抬刀。” 锵锵锵。 在他的身后,十余个青龙营的好汉,以及六个凉州护卫,纷纷都抬起了手里的武器。 “奔东门!” “官军想杀入城关,再等驰援。” 昂—— 呼啸而过的飞矢,在头顶交织成一张箭网,庆幸并未朝着他们的方向,反倒是城头上的义军,又有许多倒在了血泊之中。 “牧哥儿,到东城门了!” 徐牧喘了口气,抬头去看,发现果然如贾周所料,由于义军援军的到来,东城门现在,并无太多的厮杀。甚至是,有许多义军持着棍棒刀剑,想做夹攻之势,怒吼着冲出城门,朝着官军扑杀。 “步弓,拉满弦!” 城门外,几个大纪的都尉仓皇地开口呼喊。 “快避身。”徐牧低喝了句。 二十余人的队伍,迅速隐匿在附近的巷子里,一拨又一拨的透射羽箭,直直穿透而来。 上百的义军,嚎啕着被射倒在地。 “主公,莫忘了红绸。” 徐牧顿了顿,才想起这一茬,把先前的红绸分了分,刚好够系在二十余人的右臂上。 “快,尔等在怕甚!随我冲杀!”一个义军头领,骑着老马,恰好发现了徐牧等人,便急急怒叫。 二十余人的目光,都看向徐牧。 “大平国,千秋万载。”徐牧冷静开口。 果然,义军头领脸色发喜,又呼唤了徐牧一行人两句,才匆匆带着身后的四五百人,扑向东城门。 “小东家,我等现在,便如蝼蚁一般。果然,连天公也不怜我。” 董文的这句话,让徐牧没由来的心头一涩。 生在乱世,皆是疲于奔命的蝼蚁。 “先冲出城门。”缓过了神,徐牧凝住声音。 不远处的东城门,已经是血战不休的场面,倒在雪地里的,不仅有官军,也有义军,更有一袭白袍的侠儿,浑身褴褛的百姓。 “莫恋战,出了城门便往林子走。”徐牧咬着牙,沉沉喝了一句。 “牧哥儿,那官军挡着呢?” “那便杀过去!” “小东家,若是义军发现我等的身份,也要挡路。” “也杀!” 在后的人,都听得明白,一时被徐牧的萧杀所感染,都纷纷抬起了手里的刀,怒吼着朝城门冲去。 连着小王爷董虎,都拾了三四个雪球,一边满脸嚎啕,一边紧紧抱在手中,开始趔趔趄趄地跟着狂奔。 第二百二十三章 侯爷,大纪烂了 踏踏。 约莫有十几骑萧杀的人影,冷冷地踏在风雪之中。 为首的一人,并未穿袍甲,只披了一件稀松的冬袍,都懒得系袍带。脸遮着麻面,背上负着一柄花梨木亮银枪,此时在风雪中傲然抬头。 前方的战事,约莫已经成了定局。官军败退的声音,在灰蒙的天气之下,显得越发凄惨。 “主子,大平国脱围了。” 背着亮银枪的人影,微微点头之后,再度凝起了目光。 这时,又是一骑人影踏破了风雪,从远处急急掠来。 “少爷……主子,我见着小东家了,正从眉县东城门杀出来。” “他去做什么。” “我也不知,身边只有二十人,若不然,是去讨生意的?” “这等天时,处处有溃军,讨个鸡毛生意。他杀出来了?” “杀出来了,已经跑入林子。” 背着亮银枪的人影,垂下了头。 “莫管他。” “他是个讨命的人,你挡他的命,他便会生气,与你相拼。” 踏雪而来的人影,听得似懂非懂。 “官军退了,让我等的大军也退了。难得在冬日烧了一把大火,身子还未烘暖便熄去,终归是不好的。” …… 眉县十多里外的树林。 徐牧皱着眉头,看向前方风雪中的县郡轮廓。这一轮的事情,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主公,这次义军的援军,出现得毫无道理。若是其他地方的溃军,总该有迹可循。” “我约莫猜到是谁。” “是谁?” 徐牧叹了口气,并没有多讲,翻身上了风将军。 跟着跑出来的董文,还有最后剩下的三个护卫,皆是一脸的后怕。 “卫丰,让人捎一下,我等赶去长阳。” 不知为何,徐牧现在,并不想和这些凉州使臣,再瓜葛下去。 休整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五六十骑的人影,勒起了缰绳,重新踏入了风雪中。 呼啸而过的耳畔,徐牧隐约间还能听见,眉县城关之下,一声又一声的惨呼。 几乎是马不停蹄,两日过的时间,徐牧带着易装的董文四人,沉默地入了长阳,走进侯府。 即便入了黄昏。但袁陶和顾鹰的人影,早已经等在了侯府之前。 天空之上,原本鹅毛状的雪花,在落到眼前之时,忽而又变成了刀子,割痛人脸。 袁陶的脸色,带着难言的激动,匆匆踏出侯府,急得后面的顾鹰,提着手炉急急赶上。 “小东家,这事儿你真成了!” “托侯爷的洪福,事儿还算顺利。” “那便是了,那便是了,小东家从未让人失望。” 徐牧沉默着没有接话。 在后的董文几人,在顾鹰的呼唤下,匆匆抬了步,准备走入侯府。让徐牧没想到的是,唉声叹气的凉州小王爷董文,这时候突然转了身,对着他屈膝跪地,深深一躬。 徐牧怔了怔,也微微抱拳。 “小东家,小王爷觉着你是可以信任的人。”袁陶露出笑容,抬起深陷的眼睛。 “小东家,可知凉州小王带过来的,是何物?” “不知。”徐牧认真摇头。 “是一幅李崖子的亲笔名画,李崖子前些年故去,已经成了绝品。” “如此贵重的物件,怪不得小侯爷如此费心。” “来,小东家入屋讲。”袁陶虚伸出手。 徐牧顿了顿,不知觉间退了小半步。 袁陶沉默地收回了手。 “有些东西不让你知道,并非是想瞒你。” “我知晓。” “知晓了什么?” “知晓侯爷的意思。” 袁陶艰难地立着身子,“明年开春,北狄人又要叩城,如今尚在冬日,大纪境内,便有数不清的义军起事。” “朝堂上有奸人成党。” “朝堂下,无堪用之将。” “常小棠会骂我是个傻子,明知不可救,偏还要救。但还是那句话,我是吃先帝给的水米活下来的,我的父兄五人,都死在大纪的沙场上。”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大抵是死了,还活着的,不过是一副国姓侯的躯壳。” “我知你不愿意入朝堂,也从未强迫过。但我也知,你心底里,也不愿意投效小海棠,你骨子里有股傲气,寄人篱下的事情,定然是不愿意做的。” “小东家,你是个复杂的人。” “复杂到连我看不清楚,小海棠看不清楚,很多人也看不清楚。” “或许,你该有自己的路。” 袁陶咳了两声,缓缓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卷宗。 “如果说整个大纪,我还能信谁,莫过于小东家。你不似个脏了的人。” “这份卷宗,对你应当有用。” “侯爷,可是私兵公证?” 袁陶脸色稍顿,抬起了头,脸色有些难过。 “明年开了春,只怕起事的义军会越来越多。如果没猜错,到时候以朝堂那些老狐狸的性子,会让陛下昭告天下,可私募流民成为兵丁,配合官军杀敌。” “省却了兵粮军饷,他们约莫是高兴的。” 说完,袁陶干哑地抬头大笑。 徐牧沉默不动。 上一世的知识,他大抵还能记着,东汉末的黄巾之乱,朝堂为了尽快平定战事,下放军权至地方。虽然是有效遏制了,但在随后,一个个具有野心的将领或者世家门阀,养兵为祸,尾大不掉。 “侯爷,大纪烂了。”徐牧沉声劝了一句。如果有可能,他更希望面前的这位小侯爷,放下所有担子,潜行求医养病,说不定还有转机。 “小东家,狗不嫌家贫的。” “这一份卷宗,拿回去好好看一番。若有一日,你走出了另一条路子,倘若不嫌,便来我坟头敬上一杯水酒,再说个一二。” “我明年开春,约莫是要死了。” 袁陶苍白的脸色,不悲不喜,“我试了很多法子,都无法把那些吃根茎的毒虫揪出来。” “这一次,便当以毒攻毒罢。” 徐牧接过卷宗,沉默地拱手长揖。 “小东家,回吧。” “侯爷,告辞。” 走出百余步,徐牧又转了头。 风雪之中,恰好袁陶转身,那一袭白衣胜雪的背影,搭衬着满头的霜发。 一时间悲壮无比。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大隐于市 风雪里的五六十骑,循着马蹄湖的方向,一路回赶。 “主公,侯爷给的是甚?莫非是私兵公证?” “并不是。文龙先生,回了庄子再讲。” 踏碎风雪,一行人的长伍马不停蹄,在翌日的黄昏之时,才算赶回了马蹄湖。 走入屋子,点了火炉。 徐牧才拿出了卷宗,摊开在木桌子上。 只来回看了两次,徐牧的脸色,便立即激动起来。 “文龙先生,也请看一番。” 贾周抓来油灯,也随着看了许久,不知觉间,也露出了欢喜且干哑的笑容。 “主公,这是好东西。” “确是。” 徐牧不知觉握了握拳头,相比起上一次的私兵公证,这一次袁陶给的,更要可观许多。 是一张发黄的呈告卷宗。 大约内容是一个司金都尉,带着手下的一队人马,在某处发现了铁矿石的下落。于是便写了这份卷宗呈上,让司坊多派人手民夫。 但这份卷宗呈上之后,便杳无消息。于是发现铁矿的事情,便搁置了下来。 直到袁陶,重新把卷宗交到徐牧手里。 “小侯爷当真是舍得。”贾周语气凝重。 “主公,大纪有律,普通人私自开采矿石,等同于死罪。” 徐牧也有想过这个事情。 不过,以袁陶的性子,能把这份铁矿的卷宗给他,那便已经说明,这件事情,实则是能做的。 “文龙先生,先不说这个。” 这份铁矿卷宗,自然是要稳稳拿捏住的。徐牧垂头,又细细看了一番,卷宗里的地点只有个大概,尚在内城一带,二百里之外的一片山峦里。 “望主公早做打算。” “自然的。”收好卷宗,徐牧目光沉沉。 先前就对陈打铁说过,若是打造几百副铁骑具装,成立一支重甲骑兵,该是何等威武的存在。在如今的大纪,尚还没有重骑的概念,只知借助马匹冲锋,冲散敌军阵型,再呼应步军配合杀敌。 即便是北狄人,也不过是善用迂回之术,在马上奔射。 只可惜,大纪朝纲不振,他的这些理论放到朝堂上,指不定要被骂成傻子,浪费铁器。 袁陶并没有说错,他不愿意入朝堂,正是因为看透了大纪朝堂的腐烂,救无可救。 而不愿意投效常四郎,也是因为寄人篱下,并无对未来的保障。如常四郎这种,放在乱世里,是妥妥的一路枭雄。 眉县的事情,他便看出来了。 “主公,我还是那句话,我等入蜀州——” “东家,常少爷来了!”仓皇间,贾周的话一下子被打断,陈盛语气沉沉地出现在屋门边。 徐牧沉默起了身。 这种时候,常四郎来马蹄湖,他并不意外。 屋子外,风雪还在呼啸。 两骑人影踏碎风雪,稳稳停马在庄子前。 徐牧迈步而出,抬了头,便看见常四郎和常威二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常少爷。” “今日去长阳吃花酒,回来之时,便想着看看你,毕竟还有米粮的生意要谈。”常四郎微微一笑,将背上的花梨木亮银枪摘下。 旁边的常威,急忙抱着枪接了过去。 “常少爷,入屋说吧。” “甚好。” 先前的屋子里,贾周已经聪明地退了出去。只余一盏跳动的油灯,映照出二三张脸庞。 “那时你入内城,跟我打了赌,半年内要把四大户吃了。”常四郎自顾自倒了杯热茶,一口喝尽。 “约莫是要成功了,看看你,把汤江四大户逼成了什么样。我听人讲了,四大户准备花一笔银子买官,试图攀上朝堂那些老狐狸的船。不管怎样,你小心一些。” “多谢常少爷提醒。” “小东家,你我之间,为何总是这般见外。”常四郎叹着气,“我便想不通,你与小陶陶能走得这么近,为何与我,总是如此的。” “估摸着你,也是不愿入朝堂的吧?” “常少爷说笑,我徐牧,一向是佩服常少爷的。”徐牧面色不变。 常四郎摇着头,莫名地有些脸色复杂,拾了火炉上的茶壶,又自顾自地倒了一盏。 “小东家,眉县的事情听说了吧。” “听说了。”徐牧语气沉稳。 “一个所谓的大平国,在内城这么近的地方,居然要闹反。我也听说了,这些个义军,还来了援军,最后成功脱围而出。” “我也听说,打得挺凶,死了很多人。” “世道要乱,百姓要活,这没法子的。”将茶盏端着喝尽,常四郎目光复杂。 “我还是那句话,这天下终归要不破不立。外有北狄,内有奸党,天下三十州,你也看不清有几个野心家。凉州外的西域诸国,也停了给大纪的岁贡。” “大树要倒,小陶陶拦不住,你我也拦不住。” “但我希望你明白,大纪崩塌,乃至百姓水深火热,这都不是你我的错。但遇乱世而不救,便是你我的错。” “常少爷,我这一生没太大理想,只想做个酿酒徒。”徐牧平手作揖。 常四郎顿了顿,继而仰头发笑。笑了一阵,便重新带着常威,踏入屋外的雪景中。 “小东家,大隐于市是没错。但你终归遮不住的,头顶有风雨雷鸣,脚底是倒海翻江。” “别人一看,便知有大鱼要化龙了。” 徐牧并未答话,走到屋子边,重新作了长揖相送。 风雪中,常四郎背着亮银枪的身影,随着渐去的马蹄,再也看不见。 “主公,一个袁陶,一个常四郎,这二人当是一方乱世人物。” “他们原本是老友,还有着过命的交情。”徐牧叹了口气。 唯有哪一日天下太平了,这二人才有可能坐在一起,吟吟诗喝喝茶。 “周遵。” “东家。” 听见声音,周遵从不远处急急走来。 “明日挑些人,替我去探查一个地方。记着,循小路来走。” “东家放心。” 徐牧抱着袍袖,沉默往屋里走去。如果没猜错,要不了多久,内城一带又要变天了。 得了凉州边军虎符的小侯爷,如贾周所言,真要去定江山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英雄一般的夫婿 离着渭城马蹄湖,约莫还有二百多里的澄城。 风雪难得稍顿下来,映衬着浅色的阳光,铺雪的街路上,开始逐渐变得湿漉。 这兴许是天公难得长了眼,冯管富贵贫贱,沁寒入体的湿漉,终究是冷到了每个人的身子里。 富贵李府前,二三家仆匆匆地取了工具,小心翼翼地扫着雪碎。其中一个家仆,约莫是不小心,动作大了些,湿漉漉的雪水漫过去,刚好漫到一双精致的鹿皮裘履之下,并未沾湿。 登时,穿着鹿皮裘履的贵公子,便恼怒地抬了腿,将跑来躬身的家仆,一脚踢倒在雪地里。 惊得在旁的两个家仆,匆忙躬身,莫不敢动。 “丰公子,莫动怒,今日是入李府相熟的,切莫生事。”贵公子旁,有个艳丽老妇小声相劝。 “回头再杀你们这些脏狗。” 重新理了理精美的冬袍,贵公子才堆出儒雅的笑容,抱着礼盒,继而踏步入李府。 在他的身后,浑身湿漉的小家仆,吃痛的声音,才低低地响了起来。 …… 偌大的李府,南厢房的小阁楼。ζΘν荳看書 李小婉在两个丫鬟的操持下,梳起了庄重的朝云髻,抹了浅浅的腮红,含了唇脂,连着身上的襦裙,也换成了满湖春意的颜色。 “小姐今日美坏了。” 李小婉没有答话,铜镜里的俊俏模样,她并未沉迷。忽而又想了起来,那一天在边关,她背着虎牌盾,浑身脏兮兮的,跟着那个小棍夫讨命,喊打喊杀。 蓦然间,眼圈就发红了。 “小姐,丰公子入府了。” “听说丰公子的父亲,是萧宰辅手底下的红人。小姐这事儿若是能成,插了头钗,便一辈子无忧了。” 李小婉登时又笑又哭。 直至外头的一个李府老妪,进屋又唤了几声,她才沉默地起了身,一声不响地走去正堂。 她的祖父李如成,父亲娘亲都坐在正堂里。正堂之中,还有一位满身锦衣的公子哥。 “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那位公子讨喜的诗句,顿时又惹来了满堂彩。 在李小婉的耳边,却还隐隐回荡着,小棍夫的那二句,“冲天香阵透长阳,满城尽带黄金甲。” “啊,婉婉姑娘。” 李小婉沉默地应了头,缓缓落了座,仿佛是受了冻,惹了满脸的霜雪。 “婉婉,今日即便是入寒,丰公子依然不辞辛劳,入府与你一见。”祖父李如成的声音。 “晓得。” “不若你起身,与丰公子去花园走走,赏赏雪景。” “正好,我想了几首雪景的诗句,念给婉婉姑娘听。” “婉婉姑娘,小生有礼了。” 李府里的花园,早在冬日将至的时候,便早早栽了梅,经过家仆们的悉心剪裁,眼下正艳得斗奇。 踩过鹅卵石扑成的小道,李小婉实则没听清,那位丰公子念了什么。 “婉婉姑娘,我替你插头钗。” 按照大纪的风俗,若是男子送了头钗,再帮着姑娘插上,便算定情了。只等哪一日算了生辰八字,便立即下聘,八抬大轿娶过门。 李小婉冷冷将头钗打掉。 “婉婉姑娘,家父胡逊,是萧宰辅手底的红人。你这般,你这般,令高祖可是会生气的。” 李小婉转过脸庞,难得堆了笑容。只一瞬,便让胡丰看迷了眼。 “丰公子,随我去湖边走走。” “啊,甚好,愿与佳人同行。” 只在湖边走了半圈,李小婉突然抬了轻步,露出笑容往湖上走去。约莫是连日来的大雪,李府的小汪湖,已经结了一层厚冰。 “丰公子,为何不走。” “若、若摔了湖,我便要发烧生病,吃药汤又苦,冬日又无甘甜蜜水。” 李小婉难过地笑了起来。 满天下的男儿,尽没有另一个,像那位小棍夫一般。 她慢慢哼起了曲儿,踩着轻碎的脚步,在湖面上起舞一般,踩过了冰层往前走。 她的祖父,她的父亲娘亲,都急急从正堂走了出来。没有人能想过,一位富贵的闺家小姐,如今竟像染了失心疯一般。 湖面上,李小婉停下脚步。在寒冬的天时之下,垂头看着冰面倒影中,自己孤零的影子。 莫名地便又想哭。 “祖爷,你说替我寻个英雄一般的夫婿,但在内城,你寻了二月有余,寻不到了。” “便如丰公子,连喝口药汤都怕苦。但我在边关见过,有这么一个男子,只带着几十庄人,就敢和北狄人厮杀。” 李小婉泣不成声。 李如成皱着眉头,他知道李小婉说的是谁。但那位小东家,即便有了国姓侯的脸面,依然是门户不搭。 再者,这是一个选择。选萧宰辅,还是选国姓侯。而那位国姓侯却快要病死了。 “祖爷带兵打仗三十余年,莫非是到了现在,也想着去攀风雅,做个老文士了。兵卒若不卫国,以诗文羞煞敌人退军吗!” 李如成脸色一顿,久久不动。遥遥想起当年,他可是一刀一剑杀出来的军功,直至封定北侯。 在心底里,他是向着小侯爷的,若非如此,便不会在回内城之时,第一时间去探望。 “婉婉,莫说胡话,丰公子家世显赫——”李硕墨刚开口。 李如成便满脸动怒,直接就把儿子李硕墨提了起来,直直丢到雪地里。 “告诉我婉婉,你想怎的。” “去渭城马蹄湖。若带不回夫婿,我便随着你们的意思来嫁。祖父莫忘,我也是从边关杀回来的人,见过生死,握过刀剑。” “好!”李如成满脸欢喜。子不成器,偏偏孙女有这等的气魄。 “你便去,老子是定北侯,执掌五万余大军。天塌下来,我也能顶着。” 李小婉揉去了冰冻的泪珠。长这么大,她从未想过,自己要这般忤逆。 “告诉那个崽子,若是不应承,老子亲自带兵,掀了他的庄子。” 湖面上,李小婉红着眼睛点头。 “父亲呐,萧宰辅若是知晓,定然会生气。”李硕墨哭哭啼啼。 “他不敢胡乱造次。” “今日起,我是小侯爷的人。” 仰着头,李如成吐出一口污浊之气。三十年的厮杀,他走得如履薄冰。直到今日,自家孙女的话,如醍醐灌顶。 第二百二十六章 李大碗姑娘 长阳城,雪花零碎。 正在煮茶的袁陶,还没开始动作,顾鹰便急急从外面走回。 “主子,先前定北侯的心腹过了侯府。” “李如成?”袁陶面色发喜。 “确是,李如成留了话,不日会调派两万大军回内城,绕道南下,在内城外二百里的郡县扎营。” “好。”袁陶激动地捧着茶盏,“他终归是选了大义。” “另外,李小婉去了马蹄湖。” “啧,怪不得了。” “主子,这是何道理。” “他约莫以为,小东家是我的人,是李小婉先选了小东家,所以定北侯才会选我。但他哪里知道,即便是我,也使唤不了小东家的。” “主子,这是好事。” “自然。”袁陶呼出一口气,“顾鹰,去告诉虎堂的兄弟,增派五百人,护住李府的周全。” 待顾鹰转身走出,袁陶放下茶盏,微微闭眼,再度陷入了沉思之中。 …… 马蹄湖边。 坐在屋子里,徐牧莫名地打了个喷嚏。在旁的姜采薇,急忙取了披风,替他盖在身上。 “徐郎,我给你熬碗姜汤。” “谢过夫人。” 姜采薇脸色一红,昨夜疾风骤雨的残留,还让她的小脸庞上,挂满了羞怯之色。 徐牧伸着懒腰,出了屋子,一抬头,便是满眼的刺目。 “牧哥儿昨夜在抓鼠不成,屋子都震了。”司虎捧着几个炊饼,一边大口嚼着,一边急急跑过来。 “司虎,分我八个炊饼。” 司虎脸色惊了惊,迅速转身跑开。 “小子,来陪爹喝口酒。”远在楼台上的诸葛范,瞅着徐牧出了屋,扔了个臭鞋之后,仰着醉醺醺的脸大喊。 徐牧一阵无语,庄子里的三个老头,当真是老酒鬼聚堆了。 并无多想,徐牧踏步走上。 摆在楼台上的酒食,还是老三样,蒸糕炊饼花生米儿,还有半串糖葫芦,不知是抢哪个倒霉娃子的。 徐家庄两大恶人,诸葛老瘸腿和护食虎哥儿,见着孩子有个三瓜两枣的,都禁不住要去骗抢过来。 诸葛范抬头喝了小半口醉天仙,烈得龇牙咧嘴。在旁的陈打铁和老秀才,也跟着走了一个,同样龇牙咧嘴。 徐牧取了酒碗倒上,仰头灌了大口,烈酒滚过喉头,灼烧的感觉,让他的整个身子,舒服得不禁身子一颤。 “我等会出一趟庄子。”捻了枚花生,诸葛范淡淡开口。 徐牧怔了怔,“风大雪大,你去哪儿?” “杀个叛徒。” 徐牧微微皱眉,先前他就问过诸葛范,只可惜诸葛范一直不说。但在长阳城埋伏的那一波,确实是被坑惨了。 “不去行不行。不若,你讲出来,我替你去杀。” “这倒不用。你给两匹马,我们自个去。” “两匹?” “有问题?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堂堂玉面小郎君,好歹教了你三式剑招!” “不是那个意思……两匹马,你和谁去。” “我。”陈打铁在旁出声,连脸都懒得转。 “我儿,他们不让我去。说我没有武功,我问他们武功怎的,他们却说,能一剑杀七八个。”老秀才极度不满。 徐牧听得满头大乱。诸葛范是个老侠儿,武功自不用说,还上了内城的什么狗屁六人排行,但终归是伤了腿吧。老胳膊老腿的,这能和人杀几招? 还有陈打铁,抡锤的力气是不错,但终归是卖力气的行当。 “若不然,我派陈家桥带些人,与你们同去。” “讲了不用。”诸葛范拍了拍手,“脚上的伤,也好了许多。不过是杀个人,我去去便回。” “你便在庄子等,黄昏时我和老铁便回来。” “写文章的,酒宴莫散,回了还要喝。” 诸葛范撑着瘸腿起了身。 在旁的陈打铁,也冷冷灌了一大口,跟着起身。 徐牧终归是不放心。 他宁愿诸葛范留在庄子里,继续做个抢糖葫芦的恶人,也好过继续去厮杀。 “放个心吧,我等定然要回来的,看着你起势,揽天下大势。” “救万民水火。”陈打铁也难得抬了头,看着徐牧补了一句。 说完,两个醉醺醺的老头,勾肩搭背地走下楼台。 “我儿,你莫惊,来来,我与你讲。” 徐牧凑过了头。 “常枪老刀狐儿剑。陈打铁是老刀来着。” 徐牧怔在当场,再回神之时。 两个醉醺醺的老头,已经取了马,各自背了武器,随着马蹄声的远去,消失在苍莽的雪色之中。 徐牧沉默地走下楼台,脸色上的震惊,还迟迟未消。 “东家,你、你看那边。”陈盛指着小路口的方向。 徐牧散去思绪,循着小路的方向抬了头,只看见司虎在和几个孩子在丢雪仗,被苦大仇深的孩子帮,砸得抱头鼠窜。 然而,再继续往前看,在白皑皑的雪景之中,他见着了一架马车,在马车之旁,还跟着十余骑的人影。 马车停下,一个穿着襦裙的好看姑娘,匆忙就下了车。 “牧哥儿,是李大碗姑娘!” 司虎叫喊的声音,响彻了整个马蹄湖。 徐牧顿在原地。 捧着姜汤走出来的姜采薇,顾不得递给徐牧,便急急往前跑去。 “牧哥儿,李大碗哭了。” “李大碗在骂你,骂个……登徒子?” 徐牧沉默地抬起脚步,踏过湿漉漉的雪地,便往前走去。上次在侯府里,袁陶让他娶了李小婉,然后过个不久,再执掌李如成的定北营。 但那些东西,说到底了,也不过是政治下的联姻。 他信袁陶,也不算尽信。他不信常四郎,也并非是全都不信。 活着的人,想继续活下去,尤其是这等乱世,更应该是步步为营。在他的身后,如今是七百多人的庄子,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大碗姑娘,不,小碗姑娘。”徐牧还没说完,便发现面前的李小婉,已经红着眼睛,手抓着一条麻绳,冲他走了过来。 跟着走来的,还有范谷汪云两个,莫名其妙地便开始告罪。 “范谷汪云,帮我按住这登徒子,姑奶奶我,今天要把他绑回澄城!” 第二百二十七章 姑奶奶不是个雏儿了 雪地里,徐牧只当成了一场嬉闹。在旁的司虎也是,走过来的卫丰也是,陈盛也是,周遵周洛也是。 甚至,连姜采薇也是。 许久不见,这官家大小姐的脾气,终归是没有变。 “范谷汪云,还认不认我这个大哥。”徐牧抬头,笑说了一句。 当发现范谷汪云沉默着不语,他便知,事情有些不简单了。 “李大碗,你作甚?”徐牧皱住眉头,被绑缚着的身子,别看范谷汪云是小书生,但这一回,约莫是用了死力气。 “跟我回澄城成亲,做、做我的夫婿。”李小婉声音发颤,却分明整个昂着了头。 “你认真的?” “认真的,出来之时,我便和祖爷说过……不把你带回去,我便要随便嫁个内城公子。” “徐牧,你娶了我吧……以后我跟着酿酒,跟着你打狄人,再跟着你骑老马四处搬家。我都不怕,我怕哪日你离开了内城,我们便见不着了,我、我也找不着你了。” 徐牧沉默着没有说话,静静吹了声口哨,风将军跑过来,几下用马嘴咬脱了麻绳。 勾着手,徐牧赏了半棵野菜。 “你该知晓,你的祖父是定远侯。而我徐牧,不过一个酿酒的破落户。门不当户不对,我娶了你,很多人不开心。” 徐牧心底也知道,娶了李小婉,随之而来的,极有可能掌握李如成的五万余定北营。 但还是那句话,说的再好听,这些东西,并不一定会落到他手上。说不得,那位定远侯李如成,已经投效到了袁陶那边。 凉州边军的虎符,再加上定北营,徐牧不敢想,袁陶接下来会做什么。 “徐牧,我又不丑!”雪地上,李小婉急忙要堆出含情脉脉的笑容,却苦得徐牧心头发涩。 “徐郎,婉婉是大户的闺家小姐,做正妻再合适不过。”姜采薇急忙跟着开口。 “采薇,先别说话。”徐牧凝着声音。 这一场,若是普通不过的你侬我侬,徐牧估摸着就应承了。心底里,别看他总爱欺负和逗弄李小婉,但实打实的,也有点各生欢喜。 但眼下,在李小婉背后,是一场政治联姻。一场兵荒马乱的政治联姻。 “李大碗。”徐牧缓缓开口,“我与你说一遍,我娶了你之后,该是怎样的经过。” “我娶了你,你的那位定北侯祖父,你的那位眼高于顶的父亲,都会认为,是我徐牧高攀了李家,然后,便要跪着爬进李府,做李家的上门夫婿。” “但我徐牧,在边关尚且不跪,被狗吏和富绅追着打,也不曾跪,有人来拉拢我,给了我很香的肉骨头,我同样没有跪。” “你觉着,我会跪着入李府吗。” 李小婉立在雪道上,仰着头不退不让。 “我先前就说,你娶了我,我便入徐家庄,跟着你酿酒骑马。我便不做正妻,也会听采薇姐姐的话。” 徐牧胸膛里,一股难言的情绪激荡。 “好,即便你入了徐家庄,但你的祖父李如成,是大纪鼎鼎大名的定边侯,他舍得?舍得让你这么嫁出去?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李家的三代单传,最好的路子,是纳个上门夫婿。” 李小婉红着眼,从地上拾了一坨雪球,扔在徐牧身上。 “你便是不想要我!大不了,大不了的,我们生十个孩子,我便送他五个!” “我祖爷他们若还嫌少,我便再生十个!” 徐牧露出笑容,笑得眼睛发涩。 在旁的司虎坐在雪地上,一边剥着花生,一边喜滋滋地看着。被徐牧回头一瞪,急忙吓得跑出了百步。 “姓徐的,你说话,你不说,我便算你答应了。” “李大碗,先回去吧。”徐牧叹着气。 这一句,终归让李小婉又哭了起来,拼命地朝着徐牧走来,拾起地上的麻绳,在徐牧身上,绑了一圈又一圈。 徐牧没有动,任着面前的官家大小姐来闹腾。 “绑完了么。” “没有……呜呜,才打了八个死结。” “再绑一会……” “绑完了吧。”徐牧脸色无语,吹了声口哨,风将军撂着马蹄欢快跑来,几下就咬脱了麻绳。 李小婉又气又哭,追着马丢了三四个雪球。 “徐牧,你看了我两轮身子,姑奶奶不是个雏儿了……你要不娶,我投井立贞洁坊!” “听我说。”徐牧揉着额头,话音刚落,面前的李小婉便朝着他扑过来,紧紧拥着他的身子。 温暖相扑的感觉,怀中李小婉的呜咽,让他差些站不稳身子。 “先听我说……回去澄城,跟你祖父知会一声,我徐牧改日登门造访。” “下聘?”李小婉急忙抹了眼泪珠子,一时激动,连声音都变了。 “不算是,有些事情,我要与定北侯说清楚。” “说清楚了呢,谈拢了呢?徐牧,我很好养的,你也看见了,我在庄子那会,跟着你们吃糊糊。” 徐牧抽了抽嘴,实在不想回忆,那段伺候祖宗的日子。 “李大碗,不是吃的问题。有些事情,你或许没明白。” “什么事情。” 犹豫了下,徐牧终归没有说。 放眼整个内城,想娶李小婉的人,估摸着要从马蹄湖排到渭城,不仅是家世富贵,更重要的,是李如成执掌的五万余定北营。 “先回吧,过两日我去一趟澄城。” “我跟你说,我祖父嗜刀剑武器,你去铁坊选一把好看的。我父亲喜欢鼻烟壶,我娘亲嘛,你买个好看的簪子。还有管家朱伯,你也可以送两壶醉天仙——” “李大碗,收声……” 李小婉急忙住了口,脆生生地站着不动。在旁的姜采薇急忙走来,有些欢喜地把一件暖袍,披在李小婉身上。 “我既然答应了,到时便会去李府。不过,在这之前,你最好先回去,免得你祖父带兵杀来,我这小庄子不够他祸祸的。” “徐牧,我祖爷让我来的。” 徐牧怔了怔,这李如成是几个意思,还带送货上门的。 “徐郎,婉婉也累了,走了两三日的风雪路,不如让她在庄子里休息一日吧。” “徐牧,夫人我要饿晕了。”李小婉挤着眼睛,哭化了妆的模样,让徐牧又是一阵无语。ζΘν荳看書 他转了身,揉着头往前走,只走了十余步,又带着些气怒喊了起来。 “喜娘,给李大碗下个宽面!” “素的!” 第二百二十八章 定北侯李府,今夜要见血 坐在楼台上,徐牧叹着气。 在他的左边,姜采薇枕着他的左臂酣睡。在他的右边,李大碗抱着他的右臂,也在入睡,哈喇子流满了袖口。 “我儿,张嘴喝口酒。”老秀才端了酒碗,喂了半口烈酒,又塞了二粒花生米。 酒入喉头,徐牧沉默地抬起眼睛,看着远方的天色,黄昏的日头渐去,雪景映衬下的马蹄湖,变得更加死寂。 只是,依然没有骑马而回的踏声。 “前辈,是说过黄昏回的吧?” “说过说过,还让我不要散酒宴。” “黄昏都过了。” 徐牧伸出手指,在李大碗的脑壳边,弹了个小爆栗。 “登徒子,你敢欺我!” “这两日身子不适,不宜远行,也去不了澄城了。” 李小婉急忙灰溜溜往楼台下走,姜采薇也起了身,将大氅重新披在徐牧身上,也才跟着往下走去。 “长弓,看得清吗。” 楼台之上的木檐,弓狗摇了摇头。 “东家,还是没有人回来,要入夜了。” 犹豫着,徐牧终归是忍不住,早知道如此,便不该让两个老胳膊老腿的,骑着两匹马去和人玩命。 噔噔噔地走下楼,刚要喊上司虎。却不料,在后的弓狗,突然惊喜地喊了起来。 “东家,回了,诸葛前辈他们回了!” 听着,徐牧惊喜地往外跑,果不其然,在沉沉的雪景之中,一骑臃肿的人影,往着马蹄湖徐徐踏来。 等近了些,徐牧才发现,两个小老头儿共骑一马,沿着雪路晃晃摇摇。 “东家,身上都是血。”走来的陈盛,声音凝沉。 “快,喜娘,去烧炉热水。” 徐牧心头一惊,带着陈盛急步往前,走到了马儿边,才发现是陈打铁背着诸葛范,一路赶了回来。 “铁爷,这是怎的。” “杀人,见血。”陈打铁从马腹下的褡裢,扯出了柄染血长刀,懒得再说话,独自往前走去。 徐牧急忙扶着昏昏沉沉的诸葛范,这一会才看清,这老侠儿的身子,到处都是剑伤。 “喂,别抓我屁股,那里被剐了一剑。”诸葛范声音干哑。 怪不得了,要整个趴着。 “我说你一把年纪了,老胳膊瘸腿儿的,玩什么命,风大雪大,庄子里喝酒不舒服吗。”把诸葛范背着,徐牧一阵无奈。 “你懂个屁,他是个叛徒,我杀不了他,老子这内城第一高手的名号,便该让出去了。” “杀了?” “杀了。”诸葛范难得笑起来,“这小犊子,刚去营里做了个都尉,真以为我没法儿了。” “前辈,遮麻面了吧?” “这回遮了。” 徐牧松了口气,遮了麻面,那就有的说了。不然被裱个画像上通缉官榜,麻烦一大堆。 “我遮了,老刀没遮。” 徐牧怔了怔,忍不住要骂娘。 “但他易容了。” 徐牧抽着嘴巴。 “我说狐儿剑,你说话别喘气,我一个走不稳,咱爷俩要摔了,指不定明天要给你出丧。” “你个驴儿草出来的,老子白教你剑法了。还有,我不叫狐儿剑,我叫玉面小郎君!老子当年去清馆,那些个花娘们见着我玉树临风,都不收银子,你懂个屁!” 徐牧懒得搭理这一茬,“回了屋,洗个热水再帮你上药,你可真敢说,还黄昏回来不散酒宴,老秀才都望得脖子僵了。” 背上的诸葛范难得没有还嘴,许久了,才用手拍了拍徐牧的肩膀。 “小子,老刀这个人,你最好拴住了。哪怕日后你要做什么,即便不是杀人,老刀打铁的本事,也足够你大用了。” “这是自然……不过,还剩下的高手,还有谁?” “问这作甚?怎的,你还想着约一架?你可算了,虎哥儿还有可能。” “怕以后面生了,跑得不够快。” “呸,老刀都给你手弩了,足够你保命几次了。不过,和你说也没啥事情。” “六个人嘛,前面三个你都知道了,剩下的两个,都在那个狗宰辅那里。” “还有一个呢?” 诸葛范仰着头,脸色露出欣赏。 “那一位,可就奇怪了,我也不知道是谁。不过,听说是个年轻人,绕着天下三十州走了一圈,才学了一手本事。” “有无姓名。” “有个卵,我知道便与你说了……喂,你别抓我屁股。” 徐牧满脸无语,停下了脚步,将诸葛范扶到了屋子。 “先洗个热水,等会我让人替你上药。” “我玉面小郎君死不得。” “最好,我也不想太早奔丧。” 一张小马扎扔出来,徐牧一下避开,跑着离开了屋头。 …… 澄城。李府。 李如成坐在院子里的亭子下,一边喝着酒,一边抱着刀。 李府外的街路,有急促的脚步声踏过,碾碎了雪夜的死寂。 近八百的黑衣人,各自提着单刀,冷冷列在李府之前。不消片刻,待一声低沉的哨子之后,八百提刀人,萧杀地便要往府邸里冲。 李硕墨惊得抱头,躲入了厢柜里,拿着的一柄长剑,迟迟不敢出鞘。 他的老子则完全相反,抱着刀,目光显得极其清冷。 “遮麻面。” 顾鹰立身在瓦顶上,低沉地喝了一句。在他的身后,五百条的好汉,纷纷遮上麻面。 “主子有说,片甲不留。” “呼。” 黑暗的夜色与白色的雪景,在刀光剑影的映衬下,一时迷住人眼。 李如成纹丝不动,仰着头,又灌入一口烈酒。尔后,才冷冷起了身,拖着一柄马战长刀,沉步往外走去。 近二百的袍甲将士,也冷冷踏了出来,跟在李如成后面,压刀步行。 “便问这天下,是黑是白。若是黑得不堪,我等便愿天公生眼,杀了一场刍狗后,再铺下一层白雪,落个清白人间!” “斩!” 马战长刀扫过,当头的一个黑衣人,瞬间被连腰斩断。惊得在后的人,仓皇退却几步。 “忆我大纪名将李破山,死于贼子手段!” “莫问老夫能饭否!当年在西北打仗,杀过的马匪堆起来,可以绕澄城八圈,尔等何敢行刺!” …… 几条街之外,一个裹着袍子的更夫,听着李府外的厮杀,跑得腿儿都断了,什么都顾不得。 大纪定北侯李府,今夜要见血。 第二百二十九章 以雪为肴 去澄城的路,皑皑的雪道,马蹄印儿铺了一路。 裹着冬袍子,骑着风将军,徐牧不时抬头张望。约莫是内城里的溃军,大多被萧清,连着那大平国,早几日也退出了内城。原本死寂的官道上,也有了行人的活气。 马车里,李小婉还在绣着手帕,这两日跟着姜采薇学的,十指刺红了三指。 依然……还是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 “徐郎儿。”李小婉昂着头,声音娇气得瘆人。 “喊我徐牧。” 李小婉努着嘴,顿了顿,又变得欢喜起来。 “徐牧,你过来,我给你个好东西。” “不要。”ζΘν荳看書 “你不要,我坐马车上哭了。” 徐牧揉着额头,放缓了马蹄,抬手接过了手帕。 “手帕是问采薇姐姐要的……上面的刺绣,是我这二日,好不容易做工上去。” “李大碗,你绣两个烧饼作甚?还粘在一起?” “这、这是鸳鸯!” 徐牧一阵无语,懒得再看了,直接将手帕揣入了袖子,骑着马直直往前。 行过官道,又去了百多里,顾不得霜雪天寒,二三十骑的人影,护着一架马车,总算赶到了澄城。 “徐坊主,这守城的官军,怎的一个都没有。”随车的范谷,颤着声音喊了声。 徐牧抬头,心底也有些奇怪。待一些人入了城门,才有一个老吏跑来,见着马车里的李小婉,脸色苍白地让开了路。 一股微微不详的预感,笼罩了徐牧全身。 这会他才想到,李小婉去马蹄湖,也就间接地表明了定远侯的态度,已然是站在袁陶的那一边。也就是说,要和朝堂上的那位奸相,成了对立面。 李府外的内街,还有着凝结的血痂,未能清扫干净,如多多血色的红梅,盛开在铺雪的街路。 徐牧停了马,一时皱住了眉头。在他的身后,二十余骑的人影,也跟着停马,停在了李府之前。 唯有马车上的李大碗,察觉到了不对,顾不得披上裘袍,便急匆匆地往里跑去。 “东家,应当是大杀了一场。”卫丰凝着眼色,“至少死了百人。” “不止。” 徐牧扬着手,指向内街的尽头。约莫还有十几个官差,在低头洗着街路。 这二日并无大雪,又有阳光冒头,晕开的朵朵血色梅花,直直往前铺了过去。 “东家,哪个敢动定北侯?” 徐牧沉默不答。朝堂上的争斗,有时候,是越发凶残。小侯爷独木难支,但很庆幸,这一回终归有了个助力。 “东家,怎的不进李府?” “李如成还未出来相请,我便不进。” “但东家……你明明要娶人家的小姐,这有些说不通。” “你以为在托大吗,不是这个道理。” 徐牧面色平稳。 朝堂与反贼义军,他两头不掺和,但并非是说,他真是个事外人。相反,两处的人马,隐约之间,都和他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东家,有人走出了。” 徐牧抬头,见着走出府邸的,不过是李硕墨,索性平静闭了眼。 “我便知道,我便知道又是你,一个名不经传的小棍夫,你要攀高枝么!” “罢罢罢,我给你一次机会,你便跪在李府前,爬入正堂,说不得我一糊涂,便让你做个上门小夫婿。” 李硕墨立在府邸前,止不住地破口大骂。 “你酿个酒,赚得几钱银子?不得了啊,这会儿是用了好手段,迷住了婉婉。这天下间的小棍夫,都脏得发臭!” 徐牧睁开眼睛,调转了马头,冷冷往城门踏去。 在旁的卫丰不解,但见着徐牧的模样,也不敢多问,急急催了旁边的二十余骑,准备跟着出城。 却不料,马蹄还没踏出几步,一道嘶哑的声音,便稳稳传了过来。 “小东家,请留下吃个席。” 徐牧淡淡一笑,转了身,“老侯爷难得相请,岂有不敬的道理。” 站在一边的李硕墨,脸色骤然气怒,还想着挑拨几句,直接被他老子揪着扔飞。 “入府吧,你我同饮一席。” “好说了。” …… 让徐牧没有料到,李如成所谓的同饮一席,不过是一壶醉天仙,搭衬着两个酒碗。 “每次杀了人,我便绝三日肉食,在西北带回来的习惯,小东家勿怪。” “以雪为肴,不胜欢喜。”徐牧微微抱拳。 “好一句以雪为肴!”李如成眼露精光,“我应当是明白了,为何小侯爷如此看重你,沉稳,内敛,却胸有杀机。” “你这般人,若闯不出一番天地,如何也说不过去。” “老侯爷谬赞,徐牧不过一介酿酒徒。” “你莫与我拉扯,我只从国姓侯那里,便知道你是怎样的人。” 徐牧干干一笑。 “你应当也见着了不对,前二日,有人杀入李府。” “然后呢。” 李如成并没有立即答话,拍开酒坛,端起来帮着倒了一碗。 “整个内城,我很少给人亲自斟酒。” 徐牧登时面色古怪,这些个大佬,为什么总喜欢扯这么一句。 “先饮一碗碰头酒。” “敬侯爷。”徐牧平手而端,随即一口饮尽。 “啧,痛快!” 放下酒碗,李如成龇了个牙。 “二日前的夜晚,八百条狗夫,提刀杀入李府。我与银刀卫联手,斩掉了三百余的人头。” “若非是年迈乏力,我是要追着杀出澄城的。小东家信么?” “信,老侯爷戎马半生,刀会老,但不会锈。” 听着,李如成仰头大笑,洪亮至极的声音,震得亭子边的枝杈,不时有雪“梭梭”地落。 徐牧平静起身,帮着斟满了酒碗。 “来,小东家,再饮一碗相见欢。” 徐牧平举酒碗,继续仰着头,一口饮尽。 “好!小东家霸气!” 打了个酒嗝,徐牧缓缓放下酒碗。 “敢问小东家,若天下昏醉,救国者,可称英雄否?” “白发渔樵江渚上,不问英雄归处,只付一场笑谈。” 端着酒碗,李如成听着,顿时脸色涨红。 “今日第三碗,无西北定远侯,也无马蹄湖小东家。”徐牧稳稳起身,端住酒碗。 “我敬前辈,这一场天下昏醉,你我皆是嗜酒狂徒。” “好!” “同饮。” …… 第二百三十章 八千人的虎符 李府的亭子里,任谁也没有想到,马蹄湖来的小东家,居然和一个戎马三十年的老侯爷,相谈甚欢。 连李小婉也没有想到,立在不远处的花园里,看得满脸欢喜。她的老父便不是了,气得直跳脚,连着骂了八句“破落户狗夫”。 冷风拂过。 亭子中的二人,都缓缓放下了酒碗。 李如成舒服地打了个酒嗝,声音重新变得凝沉。 “小东家,难得今日尽兴了一回。” “托老侯爷的福。” 徐牧声音平稳,心底却明白,接下来,该谈正事了。 “日后你入了李府,便算一家人。择日我去兵部一趟,表你为定北营的裨将,单独掌一哨人马。” “老侯爷,醉了否。” 李如成微笑,“并未醉,在以后,你终归是李家的人了,说不得哪日我一走,五万余的定北营,都可能交给你。” “老侯爷约莫是有些醉了,应当是知晓的,我徐牧不做李家的上门夫婿。” 李如成微笑,“那你要如何。” “婉婉嫁来马蹄湖,我定然是心生欢喜。莫非是说,老侯爷还想着门当户对的事情?” 李如成摇头,“小东家,你也知道,我李家三代单传。即便是个女子,以我李家的本事,纳个上门夫婿,绰绰有余。” “老侯爷,你我便说亮话吧。” 徐牧声音平静,仰起的脸庞,并无任何急促。 “老侯爷现在,并非是在选上门夫婿,而是在选,一个能保护李家的人。” “怎说。”李如成露出淡淡笑容。 徐牧平手一拜,“佩服老侯爷的救国之心,终归是站到了国姓侯那边。” “但这等的事情,你我都知,一着不慎的话,便是绝户的祸事。” “婉婉去了马蹄湖,别的我徐牧不敢说,但倘若有一口气在,我便会护着她周全。” “当然,哪日老侯爷定了江山。徐牧入澄城,在内街李府附近,买下一处大宅,也并非难事。” 李如成沉沉叹出一口气,“小东家,子不成器,我便只有这一位孙女了。” “若我徐牧有了嫡子,婉婉生下的第二个,他会姓李。权当是报答老侯爷的救国心。” 听着,李如成哆嗦着坐了一会,脸色变得精彩起来,不知该哭该笑,有浑浊的老泪,从眼角里渗出。 “袁侯爷并无说错,小东家是个人物。只待风云一起,真要化龙腾空。” “老侯爷谬赞。”徐牧不卑不亢。 “定北营的事情,你怎么想。”李如成转了话题,目光开始变得灼然。 “侯爷怎么想。” “明年一开春,小侯爷或会撑不住。所以,年关之前,事情便不能等下去。我已经调了两万定北营,准备入内城。” “其他的定边大将呢。” 李如成仰头大笑,笑得声音嘶哑无比。 “有人把小侯爷中毒的消息带了过去,小东家觉得,他们会动吗?说不得,这些人早就沆瀣一气了。” “计计连环,小侯爷独木难支。” 恍惚间,徐牧又看见了那一袭白衣胜雪的人影,披着满头的霜发,孤零零地踏入风雪之中。 “小东家以后的路,我都有些迫不及待想知晓了。” 徐牧沉稳不动。 “开了春,你便去一趟西北。” “为何。” 徐牧微微皱眉,他以为李如成还不死心,想着让他去定北营做裨将。 “记着你的话,留我李家一份血脉。”李如成勾着手,从怀里摸出半面青铜虎符,沉沉放到了桌上。 虎符,金者为帝王家,银者为王公家,而铜者,即是大纪的那些定边大将所用。 一半携身,另一半留给营地的心腹。若合并无误,则能调兵遣将。 “原本想着,再试你一番。但时间太紧,索性便算了。左右小侯爷那边,也听了你太多的事情。” “便算婉婉的一份嫁妆。” 徐牧眼色微动。眼前的半面虎符,对他而言,何其的重要。先前在侯府,袁陶说娶了李小婉,便能执掌李如成的定北营。 他没有尽信。 一个名不经传的小东家,何德何能,吃了碗软饭,便能执掌五万余的大军。 其中涉及的因素,可太多了。 但现在,李如成真把半面虎符,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面虎符,你只能调八千人。”李如成声音凝着,“我考虑了西北的马匪,驻防的兵力,另外,还有入内城救国的。国可乱,江山不能乱。” “这八千人,算是婉婉的嫁妆。” “若是大事可期,天下太平,你便莫动,安心做个富贵公。” “若是事不可为,这八千人,便是你安身立命的资本。” 徐牧犹豫着点头。 “在往后,不管是袁侯爷,常状元,抑或是那位萧宰辅,其他的定边将,义军领袖,侠儿堂主,都不能尽信。” “你徐牧,不是寄人篱下的狗,你要腾飞入云,哪一日老子就是死了,都会眼巴巴地看着你起势。” “我向来只信自己,连天公也不信。”徐牧沉着声音。 “好!”李如成面色欢喜,站在冷风中,终归是年入古稀,说得急了,便连着咳了几口。 “徐牧,定不负老侯爷所托。” “不对,娶了婉婉,你也该喊我祖爷。” “祖爷。”徐牧抬着头,没有任何矫情。 “哈,老子李如成,到底是得了个小贤婿!” 徐牧抬起头,只看着李如成双鬓的苍发,心底涌起一股悲凉。他大约猜得出来,大纪的这两位侯爷,是想要做什么。 “小婿,这事儿你莫要插手。小侯爷也说过,留着你,至少是留了一枚火种。” “哪日你真烧起来,便替这天下,烧出一片人间清明。” “徐牧知晓……” 徐牧起了身,起身平手长揖。心底对于面前的老人,心生出一股敬仰。 “小婿,还有一件事情。我那犬子,留在澄城也不太安全。” “那便同去马蹄湖。” 虽然不喜李硕墨,但没法子,得了八千人的虎符,再加上好歹是李大碗的老爹,总不能丢了。 “小婿啊,雪又要来了,准备变天了。” “要变天了。” 站在亭子中,一股不知哪儿渗入的寒意,冻得人身子打抖。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天授之意 待徐牧从亭子里走出,目瞪口呆的李硕墨,还想要说些什么,被李如成眼神一瞪,便怏怏退了回去。 “小婿,有无听过那些侠儿的一句诗文。” “江山雾笼烟雨摇,十年一剑斩皇朝。” 李如成捋着发白的长须,“小侯爷与我说过,那些侠儿也是可怜人,于公于私,只想济世天下。” “这世道,你即便揉疼了眼睛,也辨不出黑白。有人在明堂粉饰太平,便会有人在黑暗中持正不阿。” “莫看,会伤了你的眼。你只需记着,为民者,即是天下间最大的义。” “徐牧受教。”将手平举,徐牧躬身长揖。 “恐有牵连,明日我入一趟长阳司坊,便说婉婉与你私奔,被我逐出了李府。” “大义当前,这一步踏出去,只愿山河万里还故色。” 徐牧缓缓闭上眼睛。 “婉婉,你也过来。”随着李如成的声音,原本躲在一边偷看的李小婉,也微微涨红着脸,难得淑女了一回,踩着小碎步走来。 “等一会,你便回房收拾,跟着徐牧回马蹄湖。” “祖、祖爷,我这是嫁了?” “嫁了。”李如成语气慈祥,“出了李府,你便不是官家小姐了,以后要大气一些。” “我说小婿,你还不插头钗?” 徐牧抽了抽嘴巴,今天是来谈事儿的,没想到这么快,这会儿他去哪里找头钗。 犹豫了下,索性伸出手,从旁折了一枝雪梅,走前两步,插在了李小婉发髻上。 原先还以为,大碗姑娘会生气,哪里想到,这喜不自禁的神色,多少带着些得逞。 李如成抬手,便赏了徐牧一个爆栗。薆荳看書 徐牧有些无语,这才喝了几碗酒,连聘礼都没下,便直接领着姑娘走了。 “回吧,马蹄湖路子有些远。小婿,记得藏好我给你的东西。” “徐牧记得。” 李如成点点头,老迈的脚步踏出,在寒风中有些趔趄起来。 “长阳小侯白头雪,澄城老卒不畏寒。” “但使征北李将在,不教狄狗度雍关。” 徐牧听得心口发涩,久久立着不动,等再抬头,面前李如成的身影,已经去了百步之外。 …… 出了澄城,天空之上,又是一场冬雪飘落。 并未骑马,徐牧踩着雪道,沉默地往前走。在怀里,能调动八千人半面的铜制虎符,烫得他胸口发疼。 卫丰带着二十余骑,小心地跟在后头。 “徐牧,你怎么不说话。”李小婉走得摇摇晃晃,官家小姐的娇弱,终归让她有些吃不消。 “在想事情。你莫摔了,把手给我。” 李小婉红着脸蛋,急急把手伸了出去。 “徐牧,我是你的人了。” “是……” “那你会保护我吧?” “会,不管以后如何,你和采薇两个,我都会护着你们。不过,你跟着我出来,以后可不是官家小姐了。” “不怕,我以后跟着你酿酒打架,做个厉害的马蹄湖二夫人。我在望州的那面虎牌盾,可都搁在马车上了。” 徐牧有些好笑,想起当初被困在望州,李小婉花着脸,背着一面虎牌盾,跟在他后边喊打喊杀。 “徐牧,我父亲不喜欢你,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 李硕墨打死也不愿意去马蹄湖,被李如成抽了两棍之后,哭哭啼啼跑出了李府。 “徐牧,我想抱你。” 徐牧怔了怔,停住脚步转身,无奈地张开双手。转瞬间,李小婉便扑了过来,在风雪中紧紧将他抱住。 …… 长阳城,正北面,一眼无垠的宫殿群。 风雪之中,金銮殿前的九根蟠龙柱,即便再栩栩如生,在霜寒的天时里,也仿若失去了活气。 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沿着御道缓缓往前。 在后方,有宫娥太监,有数不清的御林军,紧跟着缓缓随行。 “相父说,小皇叔要反了吗?” “确有这件事情,大理司的人刚查出来。” “食君之禄,却不作忠君之事。相父说的没错,他果然是个可恨的螟蛉子,一直想着谋朝篡位。” 幼帝身边,一个穿着宽大貂袍的中年人,嘴角淡淡发笑。 “陛下记着了,在这个大纪,只有臣下,最忠于陛下。” “朕当然知道,相父是天下间最大的忠臣。” 中年人终归大笑起来,牵着幼帝的手,继续往前走去。 “陛下,臣下已经调兵入内城。” “相父,最好马上去杀了小皇叔,他便是个贼子!窥觑朕的江山。” “这可不好。”中年人声音清冷,“陛下的那位小皇叔,身上还有先帝的免死金牌。” “除非说,他先做了灭九族的大罪,救无可救。” “天下第一侯,这名头还有些大。” “朕都听相父的。” 金銮殿前的御道,有落下的雪绒,很快便被太监们惊惊乍乍地扫去,免得冻了御步。 “相父啊,朕许久没出宫了,这天下当如何了?” “自然是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先前的时候,连北狄的使臣,都要来我朝求和。陛下,学子们前日的颂诗,有读了吗?” “读了,我大纪当真是民康物阜——” 轰。 小幼帝的话没说完,金銮殿前,九根失了活气的蟠龙柱,无端端的,便有一根忽而崩塌,栩栩如生的蟠龙,连龙头都砸烂一角。 巨大的响动之后。四下里,一时间灰尘裹入雪花,混淆成污浊的模样。 幼帝吓得脸色苍白,急忙抱着中年人,将头埋住。 “相父,莫非是天授之意?” “不是,是有人使坏了。臣下刚才见着了,有几个小太监在使坏。”中年人缓过脸色,怒而回头。 “来人,把这几个使坏的阉人,立即杖责打死!” 几个小太监还没来得及辩证,便被十几个御林军拖了下去,不多时,一阵又一阵的惨叫响了起来。 “陛下,无事的,明日臣下便让人修葺。我大纪朝,如今是天下太平,将千秋万载。” 幼帝又露出了欢喜的笑容。 “相父所言极是。” 不远之处,几个老太监立在寒风之中,急急转了身,以袖遮脸,哭得泪流满面。 风雪吹过金銮殿前,静静躺着的半截龙头,恰好有雪绒落到龙睛,待雪水一融,仿若生出了一道泪痕。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世间无他这般人 金銮殿前。 跪了一排又一排的太监宫娥,浑身瑟瑟发抖。 先前被吓了一轮的幼帝,约莫是想守住龙颜威仪,正拿着金剑,来来回回地刺了一圈。 倒了二三人。 萧远鹿抱着袍袖,冷冷立在边上,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许久,他才转了身,面向着皇城外的景色。 “断丑。”他轻喝了声。 不多时,一位铁塔般的力士,便稳稳走来,躬着头颅,跪在面前。 “你亲自去一趟马蹄湖,小心些,别让那个螟蛉子发现。” “相爷,杀人么。” “有枚钉子,把大纪的两个侯爷钉在一起了,你去拔了罢。” 力士狞笑着起身抱拳,转了脚步往前,待走下御道,旁边有几个黑衣随从,立即将一柄巨大的刃斧递上。 力士单手接过,巨大的身影踏碎了雪尘,往前沉沉踏去。 …… “东家回了!” 马蹄湖外,骑马巡哨的几骑青龙营,连连奔袭欢呼。庄子里人头攒动,司虎带着七八个孩童,最先跑了过来。 待马车停在庄子前,李小婉有些忸怩地下了车,抱着怀里的小包袱,面对着涌出来的庄人,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堂堂澄城李大碗。”徐牧笑着吐出半句,实则他也明白,李小婉一个官家小姐,从富贵入草莽,不管怎么说,需要一个过程。 “听本东家的话。”徐牧抬了头,脸色带着微微的憧憬,“喊二夫人!” “二夫人!” “我等恭迎二夫人!”数不清的庄人,打着呼哨,兴奋得手舞足蹈。 “二嫂子!”司虎声音若雷,惊得旁边的一个搓鼻涕孩子,一下子吓哭瘫在雪地上。 李小婉搓着衣角,红着脸红着眼,不断回着招呼。还好姜采薇急急跑来,牵住她的手,欢喜地往屋子里牵去。 “司虎,接稳。” 徐牧从马下的褡裢掏了包油纸,便往前掷去。 “牧哥儿,烧、烧烧鸡!” 司虎嗅了嗅,突然想到什么,立即抱着烧鸡往前狂奔,急得后头的七八个孩子,又开始哭哭啼啼地去追。 “虎哥儿,你他娘地分个腿儿会死吗!”卫丰气得破口大骂。 徐牧也面带无语,在望州那会真是饿惯了,才让司虎养了这么个护食的脾气。 实则褡裢里还有许多,连羊肉汤子都有,奈何司虎跑得太快。 “卫丰,入庄吧。” 二十骑人影,缓缓下了马。 当头的风将军在风雪中长嘶一声,也无需让人牵着,带着二十匹西南鬃马,直直往马廊奔去。 “东家,风雪大了。” 徐牧抬着头,心底有些庆幸,若是回得晚一些,指不定又要被冻成棍条儿。 …… 司虎抠下一个烧鸡翅,不甘不愿地又撕了一块肉,才递给面前的几个娃儿。 “虎哥儿,我昨日请你吃过糖葫芦。” “虎哥儿好,虎哥儿棒,虎哥儿赏我个小鸡头。” “虎哥儿,我娘明日蒸炊饼,我给你带八个,换个鸡脚儿。” 司虎鼓着眼睛,犹豫着又分了一些出去。 待啃完整个烧鸡,司虎才捧了把雪搓搓手,几个孩子还在拾着鸡骨,匆忙塞入兜子里。 “回,回回,雪要大了。” 带着七八个孩子,司虎遥看了一眼二里外的庄子。天色暮黑,四周围皑皑的白雪,却映衬出满满的亮堂。 司虎停了脚步,在他的身后,七八个孩子也停了脚步。 “虎哥儿怎的?” 司虎抬起头,看着面前几十骑踏来的人影。 当头的那个,生得如一个巨人,压得胯下的马,连马脖都抬不起来。 马腹上,还悬着一柄巨大的双刃斧,染着血迹。二三个巡哨庄人的脑袋,便直直悬在了马腹边上。 “哥几个,有人打庄!” 一个大些的娃儿,搓了把鼻涕,立即开口惊喊。在他的后边,余下的其他娃儿,也纷纷往旁边林子里跑,拾了石头雪球,便往骑马的黑影丢去。 “虎哥儿,打烂他的脑袋!” “听过我大名否,我便是断斧,曾以一斧,劈断二架琉璃马车。”当头的巨汉,露出狰狞的话语。 他有个好习惯,杀人前自报一番,权当是送冤死鬼。 在断丑身后,其中一个黑影出了剑,在风雪中绞成一团剑影,便往司虎刺来。 “生得也是大个,但终归是村汉——”断丑嘴里的后半截话,直接是被遏住了。 使剑的高手,仗着剑影往前刺,还未见血—— 乓。 司虎恼怒地双掌一拍,将刺来的长剑,拍碎成了几截。惊得使剑的黑衣人,如同见了鬼一般,迅速后跃出十几步。 这还没完。 将长剑拍碎之后,司虎巨大的身躯,以一道极快的速度,侧着肩膀撞向断丑的胯下马。 取斧来不及,断丑凝着眼色,急急伸了手,想以蛮力出掌,挡住司虎的冲锋。 嘭—— 夜色之中,连人带马的一坨黑影,直直地倒飞出去。 在后的几十骑黑影,登时如临大敌,纷纷拔了武器,迅速散开阵型。 从地上爬起的断丑,也满脸是惊色,恼怒地一脚踏死了马,将双刃斧抱在怀里。 “小狗福,回庄子里,把老子的劈马刀取来。” 立在雪地上,司虎掰着手掌,走到了雪道中,寸步不让。 “虎哥儿,拧掉这帮狗曰的脑袋!” “虎哥儿,小爷这就回去学绝世武功,等会便来救你。” 几个搓鼻涕的娃儿,匆匆忙忙往庄子里跑。 有二骑人马跃跃试试,想着要追过去,被司虎挡刀之后,各自用手扯了一条马尾。 “吼!” 司虎仰头怒喝,两匹马被拖得栽地,发出凄厉的长嘶,马臀之下,尽是渗出的马血。 骑马的二人,吓得急步跑开。 即便是霜雪天寒,握着双刃斧的断丑,额头之上,也不知觉有一抹冷汗,渗了出来。 “举刀!先杀这个村夫!” 几十骑的人影,迅速抬起手里的长刀剑器,怒吼着往司虎扑去。 …… 雪夜中,马蹄湖前。 徐牧骑上风将军,怒吼着往前狂奔。在他的身后,百余人的山猎弓手,前前后后的几百骑青龙营,也紧紧跟随在后。 …… 马蹄湖的楼台上,三个老头还在平静地喝着酒。 “来的人是谁?” “断丑。”老刀言简意赅。 “断斧?玩蛮力的那位?”诸葛范冷冷一笑,“你且看着,虎哥儿能把他的头打烂。” “这天下啊,有很多奇人异士。但我诸葛范一生江湖,从未见过虎哥儿这样的,他身子上的力气,便如再世的金刚。” “世间无他这般人。” 第二百三十三章 请主公入蜀州 雪地之上,司虎爆吼的声音,连连响起。几十骑的黑影,趁着司虎无法顾及,狡诈地挥着长刀,冷冷劈砍而下,不时迸溅出一道道的血珠。 骑马还未到,远远的,徐牧便看得睚眦欲裂。 “卫丰,把这些打庄的狗崽子,全给我砍了!” 听见徐牧的话,卫丰也登时面色狂怒,挥舞着手里的长刀,带着后头的数百骑,顾不得林深路窄,不要命地掩杀而来。 “虎哥儿,接刀!” 司虎恼怒地一巴掌扇去,扇趴了一骑人影,随后才回身接了劈马刀,披着满身的血迹,朝隐在角落里的断丑冲去。 断丑双目鼓起,急急握紧手里的双刃斧。在内城成名十三载,实话说,他看不透面前巨汉的路子。 按常理来说,即便是其他的五大高手,也没可能扛得下几十骑的风雪厮杀,最好的结果也会败退遁逃。但面前的巨汉,这他娘的不仅扛住了,这会还活蹦乱跳地抱着刀,朝他杀来。 “你再说一遍,你叫个甚。” “断姓,单字丑,人称断斧。”断丑咬着牙,“村汉,告诉我,你叫个甚。” “我叫断你个头!” 断丑脸色登时涨红,拖着双刃斧,刚想着杀一轮立威,然后想办法遁逃。 却不料,面前巨汉的动作太快,眨眼间,便抡着刀劈到了眼前。 铛。 黑夜中,有粒粒火星跳动。 抬起斧头的断丑,一时只觉得双手发沉,憋得咳出两声。 “生得也是大个,比我还高,但你有个甚用。这般软绵绵的力气,你披件红袍,入清馆做花娘可好?” “住口!”断丑勃然大怒,荡开劈马刀后,单手旋了一轮双刃斧,往司虎的腹部横斩。 劈马刀回了刀身,紧紧挡在双刃斧面前。 “你便讲,你的力气有多大!”司虎鼓着眼睛,不退不避。 断丑冷着眼色不答,双手的虎口,被反震得裂开了口子。成名一十三载,横行内城多年,天知道怎么冒出这么一个村汉,力气大得可怕。 脚步往后一沉,断丑眯着眼睛回斧,佯装往前窜逃,双刃斧倒拖在地,留下一道极深的沟壑。 司虎跑起身子,刚追了两步。 “断!” 断丑蓦然回招,巨大的双刃斧闪着寒光,冷不丁一个倒劈,照着跑来的司虎,当头劈下。 寒风中,断丑兴奋地睁圆了眼睛,只以为猝不及防的巨汉,定然要被一斧头劈断两截。 嘭。 只眨眼间,半空中的断丑满脸目瞪口呆,不可思议地又飞了出去。隐约间,他只看到了那巨汉,不过是匆忙抬起了刀鞘。 这还讲不讲道理。 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断丑怒骂两声,立即吹了声哨子,唤回二三骑的人影,随即抢了一匹马,再也顾不得,迅速往官道的方向逃去。 司虎顶着风雪追了七八里,才怏怏地抱着刀,重新往回走。 马蹄湖前。 断丑带来的几十骑江湖高手,在徐家庄的怒火之下,已然是全军覆没。 徐牧沉默地走前,摘下了一匹死马上,被枭首的二三人头。这几人,是在小路上巡哨的庄人,来不及回庄通告,便被人杀死枭首。 “东家,这些是谁的人?” 徐牧摇了摇头,这内城里要杀他的人太多。 “虎哥儿回了。” 雪道上,司虎抱着劈马刀,浑身上下成了血人,离得近了,难得瓮声瓮气冲着徐牧,撒娇了句。 “牧哥儿,我身子疼了。” 徐牧胸口发涩,急急打了声哨子。风将军疾驰往前,继而曲下马膝,将司虎驮到了马背,往庄子里缓缓奔去。 …… “那人便是断斧?” “断姓,全名断丑。” “确实生得丑,给小爷八天时间,练了绝世武功——” 一个搓鼻涕的娃儿,被自家娘亲揪着手臂,拖下了楼台。 诸葛范兴奋地转头大喊。 “小狗福他娘,庄子北面的枯枝结实些,别抽屁股,抽小腿儿,先抽了腿他便跑不了。” 徐牧面露无语。 诸葛范咳了声,重新坐了下来。 “无错,便是叫断斧,奸相的人。小子,你摊上大事了。” 徐牧皱住眉头。 因为袁陶的关系,他现在相当于浮出了水面,而且,最近的那两位侯爷,正碰着头准备要定江山。 可想而知了。 “小子,该想法子了。” 徐牧点点头,犹豫了会,转身往楼台下走去。绕过几间木屋,直至走到最里的一间,徐牧才叩了门,随即缓缓推开。 屋子里,贾周正伏在木桌上,认真地记着账册。看到徐牧入屋,才缓缓放下了毛笔,搁在砚台上。 “主公。”他站起来,认真地抬手长揖。 “文龙先生,请回座。” 沉了口气,徐牧正坐在椅子上,自顾自倒了杯热茶。 “主公,莫非是今夜打庄的事情。” “文龙先生也知道?”徐牧怔了怔,他原先还以为,贾周大抵是早睡了。 “听见了杀声,但知晓庄子应当无碍,我便不出去了。” “今夜来的,是朝堂上那位奸相的人。” 贾周微微一顿,指头敲在木桌上,许久,才微微抬起了脸庞。 “主公想怎么选。继续留在内城酿酒,或是离开内城,去搏一回大势。” 徐牧神情沉默。 从边关到汤江城,从汤江城到马蹄湖,好不容易才安稳了些日子。 “我还是先前那句话,请主公入蜀州。”贾周面色平稳,“大纪风雨飘摇,并非是主公的错。主公也无必要,继续逗留内城。” “八千人的虎符,一千人的私兵公证,沿途收拢流民,我只粗粗一算,入蜀州之时,可有一万五左右的兵马。” “兵马不多,但足够让主公取一处安身之地,积粮铸器,征募兵丁,坐观天下风云,一朝出蜀,逐鹿三十州。” “主公,大纪朝要塌了。” 徐牧何尝不知道,守着一个马蹄湖小庄子,意义并不大。遥想当年,他从四通路小马场起家,颠沛流离,靠着杀榜,才有了这么一块地。 在那会,入马蹄湖的庄人,即便是有黑夫这些棍夫加入,也不过是几十人。 “文龙先生,可有入蜀州的策略。另外,蜀州王想必不会让外军入蜀。” 蜀州,凉州,以及东北面的燕州,并不完全受大纪支配,说到底,更像是附庸之国。 莫名的,徐牧突然想起了刘武,那位从蜀州来的热心肠马贩。 “主公错了。”贾周微微一笑,“如今的蜀州四分五裂,单单蜀州王都有三个。” “我觉着,这正好是主公的机会。” 第二百三十四章 赭石 敲着手指,贾周的话并没有停下。 “小侯爷给主公的铁矿卷宗,并非在内城里,刚巧,离着蜀州也不算太远。到时候,主公一样能取。” “我估摸着,这处铁矿之地,知道的人并不会多。” 徐牧沉默点头。不得不说,贾和所考虑的入蜀计划,确实是周全。 “蜀州的三王,各自生怨,若是把握得好——” 贾周停了声音,悠悠喝了一口茶,才再度缓缓开口。 “若是把握得好,主公全占蜀州也说不定。再以蜀州为跳板,则大事可期。” “不过,主公现在还不能离开。” “为何。”徐牧顿了顿。 “冬日风雪是一个原因。起势,则是另外一个原因。” “文龙,怎么说。” “若无大义名分,主公带着九千人,到时候不过是一支普通义军。但主公做了些天下留名的事情,则不同了。这世道原本就是如此,活着的人不讲大义,却偏偏,你做大事则需要一份大义。” “文龙先生言之有理。” “年关越来越近了。”薆荳看書 贾周的这一句,让徐牧没由来的心头一涩。年关近,便意味着袁陶身中奇毒的死期,也意味着定江山的事情,不能再拖下去。 “我知主公的心思。”贾周平静开口,“若是怕被牵连,便先把庄子里的人,转移出内城。” “然后呢。” “请主公入朝。”贾周起了身,再度长揖。 “大纪不得民心,而主公入朝,与两位侯爷合力举事,不管成功与否,势必会名动天下。” “文龙,你先前不是这样说。” “先前是先前,现在是现在,作为主公的谋士,我不能陷入时局。年关一过,小侯爷会死。定北侯年入古稀,也没有多少时间了。到时候只剩主公一个,必然占尽了大义名分。” “主公须知,无人会当你反贼,只会把你当作救世的英雄。” 徐牧沉沉而坐,认真考虑着贾和的话。 大纪要烂要塌,这是铁的事实。即便袁陶回了天……也只不过是强行续命。 到时候,势必又是天下纷争的局面。 “文龙,我如何入朝,莫非去长阳城,与小侯爷说么?” “不对。”贾周微微一笑,“主公并不知,实则在早些时候,小侯爷便想用你这枚棋子了。但因为定远侯的关系,你暂时是被搁置。” “这怎么说。” “主公的子爵官牌。” “子爵官牌?”徐牧脸色大惊,袁陶五两银子买来的东西,原来还这么大有来头。 贾周平静坐下,“这枚子爵官牌,或许主公并不觉得有用。但即便是卖官鬻爵,认真来说,在大纪里,主公也是四等子爵。年关皇宫里的群臣殿议,主公自可参加。” 徐牧露出苦涩笑容。 “文龙,你若是不说,我还不知道被小侯爷布了棋盘。” “小侯爷救国独木难支,这是正常不过的事情。”贾周声音顿住,继而变得有些微微颤抖。 “主公要这么想,偌大的一个大纪,偏只有一位病入膏肓的小侯爷,以及另一位年入古稀的老将军,愿意共赴国难。” “余下的人,放眼看去,满朝文武尽是偷生乞活之辈。” “主公,这二人是不世英雄。” “我知。” 徐牧沉沉起身,眼眸里多了丝决然。 “具体的事宜,主公还需要与两位侯爷相商。确认之后,可以让陈头领带着庄人,先行避开内城的烽火。” “外头风冷,还请主公带上门。” 走出贾周的屋子,徐牧依然心事重重。在李府,李如成让他留着火种,估摸着更大的意思,是想护着他,间接护着孙女李大碗。 但正如贾和所言,这事情他不去,即便不是什么大义名分,心底里也会不舒服,莫名的空落。 “东家,我等回了!”正当徐牧想着,马蹄湖外的小路上,周遵带着二三十骑的人影,一脸的风尘仆仆。 见状,徐牧急急迎了上去。 刚下马,周遵便迫不及待地露出笑容,摘下了马腹挂着的褡裢。 “东家请看,这是我在那边发现的,跟着的李三几人,都说这是铁矿石。” 一枚褐色的小石头,被周遵摊开在了掌心。 徐牧惊喜地接过,又敲又弹,差点忍不住下口咬两嘴。 “周遵,去把铁爷请来。” …… “赭石。”陈打铁凝着声音,难得脸色认真。 “铁爷,这怎么说。” “便是赭石,炼铁的好东西。小子,先把那地儿藏好,我得空去看看。另外,滚去挑些人,跟着来学打铁。” “多谢铁爷。”徐牧大喜。 赭石,他约莫在贴吧看过,便是赤铁之矿,铸器的好材料。 “东家放心,离开的马蹄印子,雪大了之后,应当都无了。”周遵也欢喜开口。 “周遵,做的不错。” 徐牧松了口气,在眼前,已经浮现出铁骑具装驰骋天下的场面。 “东家在想甚,眼睛都冒光了。” “无事……周遵,你先去休息,我已经让喜娘留了肉食。” “哈,多谢东家。” 点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徐牧转了方向,往庄子深处的一间大屋走去。 风雪隐约间变大,又在路子上铺了一层。呼了口气,徐牧才推开了门。 屋子里,正在收拾物件的李大碗,见着徐牧走入,喜得急急跑过来。 “我给夫君倒杯热茶!” 茶杯没拿稳,直接洒了徐牧半身茶水。从旁取来手帕,还没擦上几下。 徐牧便痛得抽嘴巴,将手帕里的绣花针,捻出了三四枚。 “李大碗,你站着别动。我只想来看看,你还缺些什么。” “徐牧,你不会生气吧?刚才采薇姐姐过来,给了我许多东西。” “这便好,这段时间你也小心一些,我怕马蹄湖会不平静。” “徐牧,怎么了?” “打庄了。”徐牧叹出一口气,“记着我的话,最近莫要乱跑了。”起了身,徐牧准备离开,却发现李大碗半天没个响动。 “李大碗?” 徐牧转了头,整个人嘴巴又是一抽。 在旁边的李大碗,正红着脸,扭扭捏捏地地解着长扣。 “李大碗,你这挺突然的……” “徐、徐牧,你不是说打桩吗?莲嫂他们都是这么说。”李大碗声若细纹,脸面上偏有一副悲壮,“姑奶奶今日,要视死如归。” “李大碗,是强人打庄……不是打桩。” 第二百三十五章 “颠覆王朝” “强人打庄?”垂衫到一半的李大碗,蓦然间脸色顿住。 “所以,不是莲嫂他们说的打桩?” “也可以这么理解的。”徐牧犹豫着起了身,扭过头,看了一眼刚铺好的床。 “李大碗,红被子有些喜庆……” 李大碗涨红着脸,点了点头,拼命搓着衣角。 “先前便答应了你家祖爷,生十个八个孩子——” 哐。 门一下子被推开。 徐牧身子一抽,外头的风雪,让他整个身子一下子凉了下来,哪里都凉。 李大碗跺了跺脚,急匆匆地往屋帘后跑去。 屋门边,一个搓鼻涕的半大娃儿,梗着脖子抬头,“东家,小爷想了想,虎哥儿报仇的事情,小爷忍不住了。” “这八个时辰,小爷学了九种绝世武功,东家给我二两银子,我吃了糖葫芦就神功大成。” “小狗福,先出去。” “东家,我出一招,给你开开眼。” 徐牧揉着额头,转身看去,发现屋帘后的李大碗,已经重新走了出来,规规矩矩的穿好了襦裙。 “小狗福,东家带你去吃肉。” “哈,啥肉?” “竹笋炒肉。” …… 意难平的徐牧,沉默地坐在楼台上,听着庄子下,小狗福被娘亲抽打的嚎啕哭声,脸色越发无语。 有脚步声走近,徐牧转了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贾周已经踩着轻步走来,先施了礼,再缓缓坐下。 “东家,账册记完了。” “文龙先生大才,入我徐牧的庄子,有些小用了。” “主公,这种话切莫再说了。”贾周抬着头,看向马蹄湖外的小道。 “翻账的时候,我来回看了几番,常家镇那边,这几日并未按着规矩,把粮食送过来。” 听着,徐牧皱了皱眉。不仅是酿酒,而且还需要乱世备粮,所以这段时间之内,他都会隐晦地去收粮食,单单常家镇那边,收购的数量,都慢慢涨到了二倍。 “无根浮萍,流离之犬。不管想在何处扎根,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贾周起了身,拍了拍徐牧的肩膀。 “粮食被掐了,我没猜错的话,应当是常状元的意思,想让你亲自去一趟。毕竟,内城许多人都知道了,主公如今是定北侯的小婿。” “说句好听的,主公现在,已经上了内城的台面。” “不过,我建议主公不用去,他比你焦急,应当会亲自过来。” 言罢,贾周的轻步,已经消失在了楼台上。 沉思了番,徐牧也跟着起了身。常四郎那里,确实是一个很复杂的存在。 如贾周所言,不过才一日的功夫,常四郎便带着常威,吊儿郎当地骑着马,出现在了庄子前的小路。 当然,这一次并没有背着亮银枪。 徐牧好奇的是,这一回,这造反头子会用什么鬼借口。 “听说马蹄湖附近有狍子,想着来射两头。”常四郎下了马,连笑容都懒得掩饰,“你瞧着,我连铁弓都带了。” “常少爷,如今是雪天。” “对对,我才想起来,那便不射狍子了,我们聊聊天。” 徐牧脸色无语,推了旁边的屋,把常四郎迎了进去。 “粮食的事情,我先前看了,是民坊那边算错了时间,以为马蹄湖早两日来取了。” “常少爷,有话请讲。” 常四郎微微一笑,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徐牧。 “我想起了当时的事情,那一回,小东家被二十个官军,追得走投无路,最后,居然玩了一出漂亮的反杀。” 徐牧没有应话,若顺着这话头往下接,指不定又要扯到谋反的事情上。 “让你娶婉婉,你当真是娶了。” 常四郎叹了口气,“我寻思着我也不丑,能文能武的,家里也好歹算个大户,这没道理的,她偏偏就喜欢你。” “爱情像条狗儿,咬了我一口,然后就撂着狗腿跑远了,都不带回头的。” 徐牧抽着嘴巴,你是想着那五万余的定边营吧。 “小东家也该知道了,内城最近调了很多营兵。朝堂上那位宰辅,把附近的营兵都抽来了,你可知有多少人?” “不知。”徐牧摇着头。 “九万。” 常四郎露出艰难的笑容,不似作假。 “你觉得小陶陶那边,会有多少人?” “常少爷,要、要打仗了?”徐牧堆上吃惊的神色。 “啧,小东家你可拉倒吧,再这样我就揍你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说与山鬼来听 屋子里,徐牧浑然不动,甚至是说,根本没有任何表情。 加入常四郎,无非是做个叛乱的先头军,若是有一日,常四郎真的成功了,念着关系,或许会封个小侯爵。 但这些,可变化的因素太多了。说句难听的,徐牧并不想把身家性命,交到任何一个人手上。 常四郎如此,袁陶也是如此。 “好,颠覆王朝,我明日便去招募十万流民,还请常少爷供给粮草!” “驴儿草的!”常四郎怔了怔,怏怏地骂了一句,“每次都是这样,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想活着,一开始就是如此。” “确是……你如今难得混出了个模样。” 常四郎神色不甘,“小东家,真不愿意去?你要知道,这要是乱了起来,小陶陶出了事情,没人能保住你。我说句难听的,你不过万人的大军,在大纪崩塌之后,不见得能杀出来。” “从边关到内城,莫非是说,你还愿意被人吆来喝去?” “若有一日,我意思是若有一日,你我谋见不同,也有可能会变成敌人。” “常少爷,我都知晓。”徐牧依然平静,“常少爷也提过,我当时被二十余的官军追杀,尚且不愿意寄人篱下,如今更是不愿。” “有些迂腐。”常四郎微微皱眉,“你的这副脾气,除非是自己杀出一条路子,否则迟早要翻船。” “最后再给你两千车粮食吧,权当你吊打了四大户的赌约,以后莫要来常家镇了。” 常四郎叹着气,抓了铁弓往外走,脚步刚踏过门桩,突然间又回了头。 “小东家,年关之前,劝你早些离开内城。” “多谢常少爷。” 抬起头,徐牧看着走入风雪中的人影,只觉得一股难言的离别,酝酿在胸膛里。 “世道很乱,主公的选择并没有错。”许久,贾周才踱步过来,稍稍立在徐牧之后。 “文龙,我约莫要失去一个老友了。” “我知晓。” 点点头,徐牧回了身,隐约间只听到,常四郎驰马的声音,逐渐消失在了耳畔。 霜月末,离着年关刚好只剩一月。 徐牧已经能清晰地感觉到,整个内城的变化。 订酒的掌柜们,已经是人迹罕见。马蹄湖外的小道,许久听不见马蹄奔袭的声音。 偶尔有穷途末路的流民,冒着风雪跑到马蹄湖前,跪地磕头求收留。 “带家眷者优先!青壮者优先!” “入庄若有出格的行为,立即逐出庄子!”陈盛带着黑夫,不断在逃来的难民中,来回地走。 徐牧皱着眉头,立在风雪中,只觉得身子越发地冻。 “陈先生,随我去一趟外边的官道。” …… 长阳城外百里,一架马车缓缓而行,车轱辘碾过雪地,留下两道绵延不绝的雪印子。 一个宛若垂暮老人的身影,静静地坐在马车上,偶尔会抬起手,捂着口鼻咳上两口。 “顾鹰,咳咳,准备好了么。”掀开帘子,袁陶抬起了脸庞,脸庞上,有深陷的眼窝子,以及苍白到至极的瘦削脸庞。 “主子,好、好了。”顾鹰声音带着嘶哑。 “连着老侯爷的,我也办好了。” “妥了。”袁陶松下帘子,重新坐回马车里。 “主子,路还远,若不然你先在车上躺一下。” “我一生行正坐直,如何能歪了身子。” 近了年关,风雪越发肆虐,不多时,缓行的马车,便被覆了一层白雪。 顾鹰皱着眉头停了下来。马车里,闭眼沉思的袁陶,也微微张开了眼睛。 “主子,营兵挡道。” “顾鹰,碾过去。” 得了这道命令,顾鹰不再犹豫。直直抽出了剑,一手打着缰绳,一手把剑横在身前。 “小、小侯爷,兵部有令,小侯爷不可出官道。” 一个都尉走前,鼓着勇气开口。 “我只讲一遍,退开。”顾鹰停了马车,冷冷开口。 都尉和后头的几百余官军,颤了颤身子,终归是没有退。 马车上,袁陶重新闭上了眼睛。 马车外,顾鹰抬起长刀,手起刀落,待刀光割过,挡路的小都尉,捧着身上的血口,仓皇地趔趄倒地。 惊得后头的官军,匆忙让开一条路子。 马车继续前行。 袁陶平放着双手,沉默地垂头相看。 这一生,他想过很多办法救国。学文入朝堂,却发现满朝皆是软弱之骨。学武征伐沙场,却发现江山崩裂,太多的缺口根本堵不过来。 最后,他做了大纪的侯爷,先帝的养子,幼帝的小皇叔,依然是独木难支。 “我这一生活得荒唐,三十余年,庸碌且蹉跎的岁月,文不能安一国之邦,武不能定一朝江山。” “只将满腹的夙愿,说与山鬼来听。寻了来生路,且让我做个农家子罢。” “咳咳。” 顾鹰在马车外,听得虎目迸泪。他哆嗦着手,高扬起缰绳,将马儿一下子抽得飞快。 …… 官道边的小路。 二十余骑人影,沉默地立在风雪中。 徐牧平静地牵着风将军,一人一马,即便立于人群,却依然显得有些孤零。 “东家,有马车来了。”陈家桥夹着马腹,从远处急急赶回。 “驾车的人,便是那位银刀卫。” “陈先生,知晓了。” 徐牧稳稳应了一句。他有些不明白,小侯爷明明都身子吃力了,为何还要主动约他来官道相谈。 若真有事情,他不介意再入长阳一趟。 如陈家桥所言,一辆马车缓缓碾碎了风雪,停在了官道林子边的小路。 顾鹰约莫是哭了一场,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小破腔。 “小东家,主子受不得冻,你入马车谈吧。” “好说了。” 徐牧理了理袍装,才微微踏了脚步,走到马车边上,掀开了一方帘子。 只一抬头,便看见了一袭苍老的人影,在马车里正襟危坐。 “小东家,许久不见。” 声音哑如破鼓。 再看见故人的脸庞,徐牧蓦然心头发酸。 大纪朝无二的监国小侯爷,在他的面前,已经是满脸死相,三十多的年岁,垂暮如风烛残年的老人。 第二百三十七章 免死铁券 “小东家入座。” 将情绪散去,徐牧长揖微拜,才坐在了袁陶的对面。 “小东家也见着了,我今日出了长阳。”袁陶平静地开口,一字一顿。 “这段时间内,暂时不会回去。” 徐牧自然知道,袁陶打算做什么。但这种事情,尤其是对方有所防范的情况下,会很艰难。 除非是说,袁陶会有其他的奇计,能定下乾坤。 “朝堂上的人,大抵把我当成了疯子。但他们不敢动的。所以,只用了奇毒之法。” “参与的人,该有一份名单,但我查不出来,后来也懒得查了。时日无多,我不想再浪费时间。” 徐牧沉默点头。他记得常四郎说过类似的事情,大概是很多人合谋,凑了分子,都想让面前的这位小侯爷死。 “侯爷打算怎么做。” “奸相和幼帝,已经情同父子,拆不断关系了。认真来说,我那位小侄已经被带歪了路。我有打算,重新立一位皇帝,事成之后,再挑选贤臣辅国。” “如此,我也死得安心。” 袁陶说的很平静,但徐牧心底,却听得惊涛骇浪。 “侯爷,若无贤臣呢。” “有的,小东家就是。先前的书信我看了,和定北侯商量了许久,虽然他不是很愿意,但终归是觉着,让你取一轮名声……不管以后的路如何,对你而言,都是好事情。” “前提是,小东家你不能死。若事不可为,你便是一枚火种。” 徐牧沉默点头。 “小东家背后有高人——”袁陶捂着嘴,垂头咳了许久,再平静地掏出手帕,将嘴角的血迹抹掉。 “还是那句话,我知你不愿入朝,到时候,你选出几个寒门子,把把关,破格重用也无妨,稳住江山后自可离开。” 声音突然停下,袁陶自嘲一笑,苍白的脸庞显得越发憔悴起来。 “当然,这都是成功后的说法。” “来了你这里一轮,我明日便要入营了,要立的那位后帝,是一个落魄的皇室宗亲之子。费了许多功夫才寻到,性子良善,办事沉稳,隐隐有贤君之风。” “恭喜侯爷。”徐牧抱拳。很聪明的,他并没有问袁陶,扎营的位置在哪。 “年关之前的群臣殿议,你怀有子爵令牌,自可入朝。小心一些,终归人在敌营。” “侯爷,我要做什么。” 袁陶沉默了会,“到了时候,我再与你讲。” 徐牧犹豫着点头。 “我听说了,萧远鹿派了断斧过来。不过,你不用担心,他的心思在我这里。先前和你说的,是成事后的打算。如果事不可为,你便立即带着你庄人,离开内城。莫忘了,西北面你有八千人的虎符。” “这支军队,不惹事的话,足够你在西北那边,好好安身立命。当然,你也可以去凉州,凉州王是我的故人,亦不会为难你。” “如果选择做火种,你的路子,我便估算不出来了。” 话说的太多,不知觉间,袁陶又捂着嘴发咳。 徐牧急忙起身,帮着袁陶抚了几下后背。 “该说的,我都与你说了。这段时间之内,你在内城切莫小心。有事情的话,我会让顾鹰过来。” “这个给你。” 袁陶伸手入怀,摸出了一张铁劵契书。契书上,密密麻麻地刻着许多小楷。在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行,有八个大字。 卿恕九死,子孙三死。 “侯爷,这是免死金牌?”徐牧脸色震惊。 “确是,也叫丹书铁劵。出长阳的时候,我去了一趟总司坊,将你的名字,书于我家谱之下。” “侯爷,你我不同姓。” “你错了。”袁陶沉出一口气,“我袁陶是国姓侯,但没有被先帝收为义子之前,我与你同姓,叫徐陶。” 第二百三十八章 吾得文龙先生,如虎添翼 约莫过了二三日。依着常四郎所言,来来回回的,当真是把两千车的粮食,冒着风雪送了过来,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堆满了马蹄湖的空地。 “常威,入屋喝口热茶。”徐牧取了金条箱子,放到面前常威的手里。对于这位常四郎的头马,他向来是印象不错。 常威将金条收好,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也不支应一声,沉默转了身,便要上马离开。 不用猜徐牧都知道,常四郎那边,估摸着是告诫了什么。 骑马踏出二三里,蓦然间,常威又返了回来,犹豫着停马在徐牧面前,表情带着困顿。 “我便问小东家,为何要入朝。若小东家做了狗官,虎哥儿与盛哥儿也都是狗官,我该不该杀。” “你家少爷说的。” 常威支吾不答。 “我入朝,一样是杀狗官。”徐牧淡淡开口。 常威顿了顿,露出了干净的笑容,骑着马朝徐牧一拜,而后才“吁”了一声,带着送粮的几百人,呼啸着奔离马蹄湖。 “牧哥儿,小常威也不理人了。”司虎走近,声音难得忧郁起来,“先前还说请我吃酒的,他与我不熟了,我便少吃了一顿席,我觉得亏了的。” 徐牧沉默地点头。 不仅是会武功的常威,还有常四郎,赵青云,甚至是尤文才,有些人走着走着,便去了另一条岔道。 “司虎,把陈先生和卫头领都喊过来。” …… “东家的意思,先把粮食运去村子?”卫丰怔了怔,远远没有明白徐牧的意思。 反而是旁边的陈家桥,眯着眼睛微微点头。 “东家,山猎那边的村子,当是没有问题的。不过,两千车的粮食,起码要分很多批。” 徐牧点头,“粮食运过去之后,陈先生,你便带着二百人,守着山猎村子。不管是官军还是老匪溃军,只要想抢粮,便马上动刀。” 大纪都要乱了,他可不想这时候出什么纰漏。 “切记,到时候莫要沿着官道来走,走林子里的小路。” “东家放心。” “卫丰,具体的事宜,你与陈先生商量一番。有劳二位。” 卫丰和陈家桥纷纷抱拳。 徐牧转身走前,抬头看了眼雪色天空,寻思着不管如何,也差不多该把庄人转移了。 即便先不入蜀州,在山猎那边的村子,也会安全一些。 只可惜了这刚兴建的马蹄湖庄子。 沉步走到湖岸,徐牧沉默地立在风雪中,望着结出冰层的湖面,久久陷入沉思。 …… “大纪兴武十八年暮春,流民徐牧,于漠南镇外的荒地,无端端杀武行八人,弃尸荒野。” “大纪兴武十八年槐月,流民徐牧,当街提刀,于窄巷之处,杀良民一百零九人。” “大纪兴武十八年拾月,流民徐牧,勾结反贼侠儿,妄图在长阳城伏杀北狄使臣。” 澄城的官坊里,一个老吏一边落笔,一边抬着头,看向面前的男子。 “府尉,还有吗。” “足够他死几次了。”尤文才阴笑着开口,“把墨迹吹干一些,我等会让人送去长阳城。” “小侯爷出了长阳,他便无了后台,不似我,终归靠自己的本事上位。” 老吏谄媚地笑了声,急忙照做。 “府尉,先前听说,他可是四等子爵。” 尤文才脸色并无惊异,“不打紧,削了爵位再杀,不过是一纸官文的功夫。” “我还听说,府尉与他有旧。” 这一句,终于让尤文才面色大变,冷不丁地扬了巴掌,将老吏扇得痛叫两声,栽倒在地。 “且记着,本官与这脏人,并无任何关系!” 老吏从地上爬起,急忙点头称是。 冷哼了声,尤文才裹了身上的裘袍,抬步往官坊外走去。 发生了李府行刺的事情之后,整个澄城,仿若一下子变得死寂。 城里头,原本不可一世的李府,居然变成了破落户。来来往往的官军,不知去了几回,然后又匆匆离开。 “来人,跟我走几步。” 十几个官差,从官坊里踏出,带着刀跟在尤文才后面。 “谁记得,汪家和范家的去处?” “富绅啊,澄城的大富绅啊!” …… “主公。” “这个世道里,有人会疯,便会有人乘风破浪。” 两道人影,坐在屋子的门桩上,都各自抬着头,看向面前的雪色。 “文龙,你怎么想。” “还是以前的说法,主公这一轮,务必要取名声。照现在的形势来看,对主公还是很有利。” “我约莫猜到了小侯爷的布局。”贾周面色涌上一股叹息,“古往今来,以小博大者,通常不会留着退路。” “我也从未想过,小侯爷会像个赌徒一般。” “文龙,这怎么说。” 贾周凝了凝脸色,“主公要知道,如今的整个内城,说句不好听的,都在等着小侯爷出手。朝堂上挟天子以令不臣的奸相,虽然歹毒,但可不是什么庸碌之人。小侯爷在布局,他同样也在布局,无非是先等着小侯爷出手,安上一个造反的名头。” “幼帝猜忌,同僚离心,唯一个老迈的定远侯,以及名声不显的主公,愿意与他共赴国难。” “义军,溃兵,侠儿,北狄人,试图裂土封侯的边关大将。另外,内城里还有个常四郎。” 徐牧沉沉呼出一口气,他能想象得到,小侯爷这几年,走得有多艰难。 “如果说腐烂彻底的大纪王朝,尚还有英雄,那便是小侯爷,只能是小侯爷。” “他并非是在救一个王朝,而是在救一个国家,一个天下。” “主公,义理也好,天下也罢,这一遭,我等着主公名动天下。” 徐牧也稳稳起身。 “文龙,我一直在等着。” “见主公第一眼,我便知晓了。主公的眸子里,藏着悲悯,对天下的悲悯。” 徐牧脸色古怪,这话儿诸葛瘸腿也说过。 “主公,风雪又大了。” “文龙,回屋。” “这两日时间,我可把那件文士袍都打直了,只等哪一天,便穿了起来,跟着主公出山。” “吾得文龙先生,如虎添翼。” “是某拜了主公,得尝夙愿。” …… “酸掉牙了。” 楼台上,诸葛老瘸腿喝了口酒,嫌弃地开口。 “诸葛瘸,这酒哪里酸了?”老秀才不明所以。 “你懂个屁!” 诸葛范笑骂了一句,垂头又看了徐牧两眼,眉眼间,不知觉地欢喜起来。 第二百三十九章 脏人尤文才 腊月之七,年关的气氛越来越浓。 庄子里,贾周让人取了红纸,提笔写下了一张张的联儿。小狗福带着孩子帮,开始入林子拾枯枝,绑了新扫帚准备扫尘。 “东家,陈先生那边来了话,二千车的粮食都到了山猎村,在祠堂附近搭了仓库,只等主公的吩咐。”陈盛急匆匆地走来。 “甚好。”徐牧露出笑容。 “陈盛,这段时间开始,你和黑夫也带着庄人,先去山猎村那边。” 不管事情成与不成,到时候内城乱起来,逗留在马蹄湖并非是明智。说句好听的话,若是小侯爷真定了江山,再回来也不急。 “东家放心。”陈盛语气微微踌躇,“若是我双臂齐全,便能跟着东家杀敌了。” “别胡说。”徐牧攀着陈盛的肩膀,“盛哥儿在我心底,是徐家庄的大功臣,若当初没有盛哥儿帮着讨命,我早死在望州了。” “你我兄弟一场,这等的话,切莫再说了。” 陈盛眼睛微红,认真地点了头,回身的时候,却使劲地抬起一条手臂,久久抹着眼睛。 风雪中,整个徐家庄,似是一下子都忙碌起来。 直到过了晌午,马蹄湖外的小路,传来阵阵的马蹄声。 正在检查刀器的徐牧,皱着眉头起了身。 “东家,是官军!”在上方的弓狗,凝着声音开口。 “长弓,几人?” “至少五六百的人影。” “东家,这等时候,谁会来马蹄湖。” 徐牧摇着头,一时也没猜出。按着他以为,最大的可能,应当便是那位奸相,毕竟上一轮,那什么断斧的,可在司虎手里吃了大亏。 不过,以奸相的格局,这等的紧要关头,首要的目标不该是袁陶么。 “该死,是那个老童生,他怎的也能骑马了?” “尤文才?” “确是。” 不知觉的,徐牧心头一阵反胃。若说现在最为厌憎的人,非尤文才莫属。 “东家,我去喊青龙营的兄弟。”周遵气得开口,往庄子后的连排木屋跑。 “长弓,把山猎弓手也喊来。”徐牧平静吐出一句。 不管是做什么,但既然尤文才敢亲自出面,这事情定然是有些大了。 五百多骑的人影,冷冷在马蹄湖前停了马。 停在最前面的五六骑,不仅有尤文才,还有两个穿着袍甲的中年人,白净受不得冻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大富大贵之人。 “哪位是徐牧!”一个骑马都尉,冷冷地踏马而出。 “我是。”徐牧平静走前两步,目光看向尤文才。这一回,尤文才并没有躲开,反而昂着头,也冷冷地瞪了过来。 徐牧心底有些好笑,当初他第一次见到老童生,还是个贪财贪肉的小人,这一会入了内城,变了个大模样。 “兵部下了剿匪令!杀人夺财的腌臜货,且听!” “大纪兴武十八年暮春,流民徐牧,于漠南镇外的荒地,无端端杀武行八人,弃尸荒野。” …… 徐牧嘴角冷笑,不用想都知道,是尤文才的手笔。 “尤兄,多大的仇怨。这便带着大军来抓我了,莫非是忘了,当初是徐家庄给了你一碗活下去的吃食。” “别胡说,我与你这贼头,可不太熟。”尤文才凝着声音,脸庞里露出病态的欢喜。 “风水轮流转,徐坊主,这一回可没人保着你了。” “你以为我徐牧入内城,一直都是靠着别人保么。” “不然呢。” 徐牧怒极反笑,从边关入内城,若没有杀狄狗的壮举,杀二十骑官军的壮举,常四郎不会来拉拢。 同样的,若没有百骑入边关,二城堵十三万北狄大军,小侯爷袁陶,也不会与他交心。 毫不夸张地说,这一路走过来,他是带着庄人,一刀一剑拼出来的。 “尤、尤郎!”原本在屋子里的夏霜,挣脱了姜采薇的手臂,踏着风雪,红着眼睛往前跑,跑到了庄子前。 “贱婢,住口!”尤文才仿若受了奇耻大辱一般,急急开口怒喝,“你抬头看我,再看看你自己,不过一个丫鬟,你也配这般来喊。” 徐牧面色如霜。他算是明白了,尤文才只以为袁陶离开长阳,是势力崩塌了。然后,又被人当成了刀来使。 天下间的傻子,都有一个特征,那便是贪得无厌。 “夏霜,先回来。” 姜采薇跟着追出,还想再往前跑,被徐牧一下子拉住了手臂。 “夏霜,抬头看清楚,他成了什么模样。” 夏霜哆嗦着身子,立在风雪中,一时手足无措。 “你成了什么模样!徐牧,你也是一个脏人!你与我说,你有多清高,多伟大,还不是趋炎附势的狗徒!” “我便想不通,你何敢来说我!” 骑在马上的尤文才,怒不可遏地叫嚣。 “你当真是病了。”徐牧冷笑。 “呵呵,我知你想离开内城了,小侯爷一倒,你又要像条狗一般,四处地逃来逃去。偏偏,我要拦着你。” “你误会了。”徐牧叹着气。 “哈,列位看他,还在装清高呢。”尤文才像疯子一样发笑,与同排的两个富贵将领,相觑发笑。 “休与这个贼人多言,武备营,拿下这个贼头!” 徐牧笑了笑。 在他的身后,三百余骑的青龙营,呼啸着踏马而来。百余人的山猎射手,也冷冷地攀在庄子的各个高处,抬起了手里的铁弓。 “徐坊主,你要造反!兵部亲自下命的缉捕,你莫非敢忤逆!”尤文才狞着脸色,“这样最好,你便反吧,到时候你的庄人,一个个都要被吊死。” 这一句,让徐牧一下子眼神发沉。 “莫非你以为一个子爵官牌,便能无法无天了!这里,可有五百多骑的武备营,你的庄人狗夫,能杀得过吗!” “你真是疯了。”徐牧挥了挥手。 一支小箭从高处射下,扎入尤文才的小腿。顿时,痛得尤文才坠马,翻倒在雪地上。 “我原本想着,你不过像一个暴发户,虚荣了些。但现在看来,你当真是病得要紧,救无可救。” 抬着腿,徐牧冷冷往前走,司虎和陈盛跑来,紧紧护在徐牧身边。 “贼头,你敢动——” “你动一个试试!”徐牧转头怒吼。 惊得说话的富贵将军,冷不丁地顿在原地。 “若有不明,去总司坊查查,我徐牧到底是谁。莫说我杀一个,我杀十个百个,你等也是白死。” “好大的话头——”一个都尉怒声开口,还没喊完,便被一支小箭穿爆了脑袋,惊得胯下的马,拖着尸体往前狂奔,血印子拉了一路。 “杀、杀了他!快杀了他!他便是个反贼头子!”地上的尤文才,痛着声音大喊。 “我便不信,你当真敢反——” 咻。 又是一支小箭,射穿了另一个都尉的胸膛。都尉坠马而亡。 在场的官军们,这一回都倒吸了口凉气,哪里来的肥胆,当真是说杀就杀。 “长弓,看紧了,哪个敢开口说一句,立即射杀!” 两个富贵将领,纷纷往后却步。后头的官军,也一时都不敢动。 徐牧冷着脸,心底却莫名涌起一股无奈。五百多骑的官军,浩浩荡荡,却无一人是英雄。 “尤兄,我才突然想明白,这段时间,尤兄一直在盯着我呢。” “我晓得,你我二人,是相看成厌了。” 第二百四十章 我是正七品的澄城府尉 雪地上,被射瘸了腿的尤文才,还想着挣扎。 “你便只会说,什么义气,什么庄人的安全,你这等人,实则心底里想的,都是自己的私欲!” “对,你徐牧现在厉害了,酒水的产业,都要把四大户逼垮了,还搭上国姓侯的路子!你不简单呐,莫非说,是送了庄子里的姑娘,去孝敬那些富贵人了?哈哈哈!” 喀嚓。 徐牧冷着脸,一脚踏在尤文才的瘸腿上。他从未想过,一起从边关走出来的人,会变成眼前的模样。 乖张,疯狂,却又善妒。 “你敢杀我吗!我是堂堂正七品的澄城府尉!你无了靠山,便什么都不是!” “敢的。”徐牧垂下头,声音骤冷,“我有些不明白,庄子里的人,大抵都对你有恩。你屡试不第,不过一个混吃等死的老童生,若非是我等,把你从边关救出来,你早死了。你以为长弓为什么不杀你,因为心底里,一开始并无人嫌弃你,是你自个,把自个给玩烂了。” 楼台上,弓狗沉默地一语不发。 “我是澄城府尉,用不着那小驼子可怜!”尤文才梗着脖子,眼睛依然冒着怒火。 “你瞧着我,穿着最好的裘袍,戴着最美的玉,连我的鞋履,都缠着金线!你瞧着我,有一日还要登入朝堂,面圣而拜!” 徐牧沉默地起了身。 在旁的五百多骑官军,如临大敌,不知觉间又退却了一些。 “你若识相,便乖乖就擒,说不得去了长阳,尚有一条活路!你以为,你的那些罪状能销吗!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上去,你除不去了,入了大理司的录册!” “你的贱婢妻子,你的庄人,还有夏霜这个贱奴,每一个都逃不得!” 徐牧抬起头,缓缓垂下了手。他不想再听,雪地上尤文才的叫嚣。 “夏霜,转过去。”徐牧回头,凝声吐出一句。 夏霜隐约猜到了什么,又一下子跪地,冲着徐牧磕头。 “转过去!”徐牧怒吼。 姜采薇急步走近,沉默地扶起夏霜,往庄子方向走回。 锵。 徐牧冷然抽剑。 楼台上,诸葛范和老刀两人,都眼色凝沉,看向外头的雪地。 “老刀,算不算祭旗。” “算。”老刀言简意赅。 “约莫是要告诉很多人,他徐牧,不再是任着人揉捏的软柿子。” “那些官军如何。” “敢近前,我估计也会杀。”诸葛范拾起酒碗,浮一大白。 “心有猛虎了。”老刀跟着饮了一碗。 “错了,他一直都有。” …… 当着五百多骑的官军,徐牧表情无任何变化。在他的后方,许多庄人都抬头看着,看着他们的东家,会如何走下一步。 “徐牧,哈哈,你吓谁呢!你敢杀我,你动手,我堂堂七品澄城府尉,你杀我便是杀官!” 喀嚓。 没有任何剑招,长剑直刺而下,捅穿了尤文才的腹部,一串鲜血迸溅而起,落到雪地上,凝成了血色珠子。 骑马的两个富贵将军,登时满脸惊恐,敢要开口来喊。 “尔等最好闭嘴。”徐牧抬起头,面容冷如雪霜。 三百骑的青龙营,呼啸着踏碎风雪,密密麻麻地围在五百骑官军前后。 山猎弓手们,也冷冷抬起了长弓,瞄去前面的方向。 “小东家,我只问一句,你真敢造反!”其中一个富贵将军,哆嗦着声音。 徐牧懒得答,袁陶离开时,应当是算到了他会被人算计,才留下了那副免死铁劵。 富贵将军脸色气怒,却终究不敢动,原以为是捞一场军功,却没想到,碰了这么一个硬茬子。 雪地上,尤文才惊恐地瞪着眼睛,不断咳着血。至死他都没明白,面前的故人东家,是怎么敢下手的。ζΘν荳看書 “脏、脏人,你徐牧便是个脏人!” “你所看见的世界脏了,下辈子,莫要把眼睛睁得太大。生在一场乱世,一时不慎,便被浊了眼睛。” 立在雪地中,徐牧沉默地收回剑。 尤文才尸躺雪地,约莫还想说话,却如何也说不出了。随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单手握剑,徐牧沉步往前。 那五百多骑的官军,急急勒着缰绳往后。 “小、小东家,今日的事情,某家先记下,回了长阳报了大理司,再、再做商谈。”一个富贵将军颤声开口。 第二百四十一章 披甲的顾鹰 腊月十七。 整个马蹄湖徐家庄,一下子变得空荡起来。 最后一批的庄人,在青龙营的护送下,先行去内城外的山猎村子。 “徐牧,你可别死在内城啊!我们还没打桩,还没生十个孩子……” “李大碗,你咒我呢。”徐牧脸色好笑。 李小婉急急捂着自己嘴巴,捂了一会,又忍不住松开,接着说了许多臊得发慌的人。 连旁边的司虎也听不下去,抠着鼻子走到一边。 “小狗福,去了那边记得想我,每天见不到你,我便会睡不着。” “虎哥儿像个傻子,小爷才不甩你。” 在旁的李大碗抹干泪珠,拾起雪球,追着司虎打了一路。 “徐郎,留在这边小心一些。”姜采薇沉默地站了许久,才走到徐牧身边。 “徐郎不在庄子的时候,我带吕奉去后山看过,是有一条山路,能下得山,我绑了白麻,做了标志,说不定徐郎……或能用上。” 徐牧沉默抬手,将面前的小婢妻抱住。 “我便在那边等徐郎,等徐郎来了,给徐郎熬好鸡汤,烫好一壶酒。” “我死不得,多少次都杀过来了。”徐牧露出笑容。 姜采薇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徐牧的脸庞。 “不打紧,徐郎不会孤单。徐郎在哪,我便在哪。” 徐牧顿在原地,抱着姜采薇的身子,久久不愿放开。 “徐郎,万分保重。” 马车渐远,直至消失在风雪之中。二百骑的马蹄声,也逐渐变得听不清。 “主公,无牵挂了。”贾周背着手,走到徐牧身边。 “文龙,你也一同离开。” “我和诸葛前辈一车,无碍的。” 徐牧抬起头,发现楼台上的那仨老头,还在美滋滋地喝着酒。 “这个给主公。”贾周犹豫了下,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锦囊,大红的颜色,还绣着一对鸳鸯。 徐牧惊得睁大眼睛,刚送走了两个一诉衷肠的,这不会又来一个吧。 “文龙,我、我万万不能收。” “主公误会……不过想留个锦囊计给主公,又寻不到锦囊,便花银子和小村妇买了一个。” 徐牧松了口气,抹去额头的虚汗。 “主公切记,若入了朝,事有不吉,便再打开一观。” “多谢文龙。” 贾周笑着点头,“主公,我若无猜错,这二三日,小侯爷的人便会来了。” “这是为何。” “定了江山,过丰年。” “若不能定,以侯爷的脾气,也不会让天下百姓的春吉,陷入一场恐慌之中。” “吾贾文龙,便等着主公名动天下三十州。” 贾周抱揖转身,不多时,整个人便消失在风雪之中。 “下大雪了,收酒档啊!” 楼台上,三个老头也端了物什,匆匆往下跑去。 徐牧握着鸳鸯锦囊,小心放在贴身的地方,抬起头,沉默地在雪中立了许久。 …… 如贾周所言,腊月十九,顾鹰带着上千骑的人马,一路奔袭到了马蹄湖。 徐牧突然有些不习惯,向来穿着劲装的顾鹰,这一会,居然成了个披甲的悍将。 不过,这披着的袍甲上,隐约还有着血迹。 “小东家莫笑,这是主子的意思。”顾鹰笑着吐出一句,“主子说,这一轮顾不得生死,便让我穿得庄重一些,日后去了轮回地府,也似个战沙场的好汉。” 说的平静,却让徐牧听得难受。 “顾兄,莫非路上遇着人了。” “遇着了。”顾鹰的语气变得有些清冷,“不知是哪营的人,约莫想要拦着我,我便直接动刀了。” “无事吧?” “并无,那些官军不经打,主子教习的军阵,我一直都记着。小东家还不知道吧,主子把你去边关的骑行之术,整理了一番,教习了不少大将。” “愧不敢当。”徐牧干笑了声。 十七级的贴吧老油子,常年混迹军事论坛,深陷不能自拔。当然,除了偶尔点开某个闪屏链接的时间。 “顾兄,侯爷的身子,现在如何?”犹豫了下,徐牧还是问了。 在听到这一句,顾鹰眼色黯然。 “昨日吃着早食,主子突然剧烈发咳,咳了一碗的血。幸好神医李望儿在营地,把命吊了回来。小东家,我、我还听到了些事情。” “什么事情?” “主子对李望儿说,有无神药,让他这几天精神一些。” “那神医怎么说?” “李望儿说,他想些法子的话,主子或许还能活到开春,但吃了这古怪的神药,只能活二日,药效过后主子身子会大虚,立、立即毙命。” 徐牧顿时沉默。不用想他都知道,袁陶肯定会选吃这神药。 “吾弟,我只争最后一回。” 遥遥想起袁陶的话,一时间,徐牧心底更加不是滋味。 “莫讲这个了,一讲我便想掉泪。”顾鹰长叹出一口气,抬了头,鼻腔有点变音。 “小东家,主子有说,让你去营地一趟。”顾鹰下了马,将一张墨迹未干的图纸,交到了徐牧手里。 “顾兄不同去?” “不同去,我还有事儿。时间不多,望小东家早日启程。” “好说了。” 顾鹰抬手拜别,转了身,便又急急翻身上马。上千骑的人影,在顾鹰的催促之下,一下子奔袭而去。 徐牧缓缓打开白描的地图,记清楚了位置,才揉成了一团。 “牧哥儿,我肚饿了,喜娘又走了。” “张嘴。” “甚东西,不好吃。算了,反正都吞下去了。” “司虎,你也挑一身文士袍。”犹豫了下,徐牧开口。 到时候真入朝,参加什么群臣殿议,司虎总不能穿一身肥大的劲装,恐引人注目。 “牧哥儿,我穿那东西作甚,莫非还要念诗文不成?不然,我先念一个牧哥儿听?” “念吧。” “一个花娘三两钱,十朵茶花一两钱,我用茶花送花娘,今夜又省二两钱。” “哪个狗犊子教你的……” “牧哥儿,是诸葛老瘸腿。” “以后别理这老不俢的东西。”徐牧揉了揉额头,“里头穿了劲装,外头披上就是,打架的时候便扯烂下来,别人见着都会怕。” 司虎想了想,突然憨笑起来,也顾不得饿了,转了身就跑去庄子翻箱倒柜。 …… 徐牧按着剑,在风雪中站了一会,也跟着沉沉转了身。 第二百四十二章 这盛世,当有一日如侯爷所愿 清晨,连早食都没吃,十几骑的人影,便开始从马蹄湖出发,循着长长的雪道,一路往前。 “东家,走哪儿的路。”周遵急急拍马而来。 “往小路。” 官道大路,或有营军来往。但林子间的小路,则要安全得多。 揉了揉发僵的脸庞,徐牧抬着头,辨认了一会路线,才继续带着人跃马入林。 不多时,便只剩一洼洼的月牙印,铺满了整条雪道。 …… “东家,这都到内城边上了。” 徐牧点点头,并无意外。内城战事将起,一个隐蔽的营地,对于袁陶这些人而言,是何其重要。 “东、东家,这得有多少人呐。” “约莫几万。” 徐牧抬起头,看着面前隐蔽的营地。由于时值冬日,并无太多的军帐,反而搭建了许多简易的木屋。 三四队穿着袍甲的士卒,身子上裹着一件披风,皆背着铁弓,腰间挎刀,右手之上,还紧紧握着一根硬木柄的铁戟。 再往前,浩荡的雪景之下,有三四披着亮铁甲的将军,各自带着方阵,在雪中操练杀敌之法。 营地的正北,一架拱起来的牛皮巨鼓,在雪中静静无声,只待哪一日有人抓了鼓槌,便要惊天动地。 “周遵,让哥几个牵马步行。”徐牧凝声回头。 十几的人影,纷纷下马来牵,小心地跟在徐牧身后,徐徐往前。 只走了百余步,一个年轻的都尉,带着半队人马走来,还未相问,便把手拱了起来,抱成拳。 “小东家,主子等你许久了,请随我入帐。” “你认得我?”徐牧怔了怔。 “认得,我是虎堂的人。”年轻都尉露出笑容,“小东家不知晓也正常,在此之前,虎堂的人不会露头。” 虎堂,估计就是袁陶暗中培养的势力了。想想也是,没点手段的话,小侯爷在风雨飘摇的内城,如何能稳坐在侯府里。 “请随我来。” 徐牧点头,抬了脚步,跟在小都尉后面,踏入了前方的营地之中。 走了约有半里路,停下来时,便已经到了一间结实的木屋之前。木屋外,一队士卒问清了身份,才掀开门前的帐帘。 “周遵,在外头等我。司虎,你也莫乱跑。” 理了理袍子,徐牧才沉了一口气,踏步往里走。在后头,恰好响起一声声士卒操练的呼喝,仿若要震碎天际。 屋子里,至少有三个火炉,烘得整个屋子,暖洋洋地舒服。 徐牧抬起头,离着还有些远,便已经看见袁陶,佝偻着身子,上身的冬袍垂到了小腹。 一个满脸认真的老医,正抓着一柄木匕,在袁陶后背,一刀一刀的刮着。 “吾弟,你走近些。”袁陶抬起脸庞,深陷的眼窝,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声音苍老而嘶哑。 “徐牧……拜见侯爷。” “近些,我看不清你模样了。” 徐牧胸口发疼,又走前了许多步,走到了袁陶面前。他突然很后悔,十七的贴吧等级,竟没有任何一篇,与治毒和中医有关。 “李神医说,毒气害了肺腑,又透了背,只能先刮走一些湿毒。若不然,我整个身子便要烂了。” 说完,袁陶垂头又咳了两声。 “你的岳祖,刚巧带兵去了外头,稍后便会回了。” “你且坐下,莫站累了。” 袁陶转了头,“李神医,稍后再刮吧,我与吾弟先说些话,左右现在也死不得。” 李望儿沉默长揖,帮着袁陶把衣服披上,而后才叹着气往外走。几个原本在军帐内的将军,也沉默地往外走去。 “吾弟,莫要担心,过个二三日,我身子便好了。”袁陶艰难堆出笑容。 徐牧心底叹息,他听顾鹰说过,袁陶是要吃那种吊命的神药了。二日一过,人便会死。 并没有劝,大纪朝的最后一位风骨侯爷,早选好了自己的路。 “让你来,是想与你商量——”一语未毕,袁陶又咳了起来。 “侯爷,我该做什么。” “年关前的殿议,没几日了。”袁陶抹去嘴角的血渍,“你便入朝,想办法去敬事房的东边窝铺,找一个叫莲春的公公。” “具体的事宜,他会告诉你。” 听着,徐牧心底一怔,远不知袁陶是何意,这次入朝进皇宫,居然是去找一个公公。 “莲春服侍袁家三代帝皇,他是个老人,见证了王朝的衰落。我与他相谈了许久,才定了下来。” “侯爷,若是他告密,则大危。” 袁陶沉默了下,“莲春把净事房里的宝贝,亲自交给我了,算是有了死志。” 太监们的宝贝,不用想徐牧都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古人对于身子的齐整很看重,特别是太监们,即便死了,都想着完整不缺,来世做个体面人。 “莲春只做个引路人,带你去见另一位人物。之后剩下的,需要靠你自己。” “另外,入了朝堂之后,萧远鹿的人会查你,这是躲不开的事情。但并非不能解决。”薆荳看書 “这里是三十万两。内城里的许多人,偷偷凑给我的,至于名字还是不讲了。” “在外头,有位被罢黜的老将,叫杨复。一直在内城,行对抗萧远鹿的事情。萧远鹿曾下了重赏,却一直拿不住人。” “侯爷,这些人,我以前怎的都没听过。” “很正常,黑暗笼罩的地方太大,吾弟先前看得不够远。” 袁陶声音有些发涩。 “老将杨复,会送你一样东西。让你能平安入得皇宫,想办法里应外合。” “侯爷,送的什么……”徐牧声音发颤,隐约间猜了出来。 “他与我说,年岁六十有三,再过几年抬不动刀了。不如便舍了这一条命,替天下的百姓铺上一条路。” “他便在营地的东边,你等会出去与他说说话。” 徐牧眼睛微红,一时沉默不语。 “吾弟啊,哪一日你见了盛世,便拜请去我的坟山,与我好好讲个一二。我三十余年的荒唐,尽在厮杀与争斗中过去了。” “这盛世,当有一日如侯爷所愿。” 袁陶闭上眼睛,缓缓露出笑容,苍白至极的脸庞上,难得有了一丝神采奕奕。 第二百四十三章 只佩服杨将军大义 帐门被推开,李望儿约莫是哭了一场,眼窝子边上还凝着小冰霜。他双手小心地捧着食案,走得很慢。 食案上,还摆着一碗药汤。 袁陶接了过去,拾了木勺,无悲无喜地舀了几口。 “吾弟,请稍等一会,我替你引见个人。” 徐牧稳稳点头。 很快,又有一道人影,急步踏了进来。 待徐牧抬头,才发现一个穿着文士袍的年轻人,不知觉走到了面前。 并未先打招呼,而是红着眼去了袁陶身边,端了汤药,吹一口喂一口。 “袁安,这便是我与你说过的小东家。”袁陶难得露了一回笑容,指着徐牧开口。 叫袁安的年轻文士,稳稳放下汤药,起了身,对着徐牧平手长揖。 “袁安见过小东家。” “有礼。” 徐牧也起手回礼。重新坐下,心底却微微有些震惊,他猜得出来,这位袁姓的年轻文士,应当便是要新立的皇帝了。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当初第一次见袁安,他正背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冻伤路人,跑入丰城的医馆。” 袁陶有些遗憾地抬起头,“我时常在想,若是在金銮殿里的那位,有袁安这般的心境,这王朝再崩坏,终归还有一份希望在。” “只可惜。” 袁陶垂下头,冷不禁又咳了起来。在旁的袁安急急起身,帮着袁陶抚着后背。 “袁安,日后我若不在了,你多听小东家的话。” “小皇叔莫、莫急,我等会再去外头的镇子问问,或还有良药。”袁安这一下,彻底红着眼睛掉泪。 “莫去了。”袁陶平静地抬起头,看向徐牧,“吾弟,入朝的事情,便交给你了。我与你家岳祖,这一会不方便再入皇宫,除非是说,我要靠着自己的拳头打进去。” 徐牧起身,再度长揖。 “先去外面走走吧,你的岳祖,估计也快回了。得空的话,去见见杨复。” “多谢侯爷。” 徐牧刚转身,在后头,袁陶又剧烈咳了起来。不多时,便又响起木刀刮毒的声音。 …… 营地的东边,徐牧停下了脚步,远远的,便看见了一个老将,也不戴头盔,随意地将满头苍发披散而下。 他正教习着两个刚入伍的士卒,教得急了,会涨红脸色,挨个踹了一脚。 “滚去再练十遍。” 老将回了身,一眼望见面前的徐牧。 “徐牧拜见杨将军。”徐牧躬身一揖,胸口酸得难受。 “咦?你便是小东家,侯爷先前便与我提了。”杨复并无任何异常,拉了徐牧的手,便直接坐到了一截树桩上。 “说一说,你什么时候入朝。” “便是这两日了。”风雪中,徐牧声音干哑,“杨将军,或者还有其他的法子。” “没法子了。”杨复笑着摆手,“我与侯爷商量了许久,只剩这个法子。” “那狗相狡猾得紧,你想瞒着他,并非是易事。三十万银子固然不少,但终归还要有一件好的筹码。” “你瞧着,我连发头都削干净了,便是怕狗相认走了眼。到时候,若时辰不急的话,便让我先喝一碗烈酒。” 徐牧垂头,紧紧咬着牙。 “你低个头作甚,老子这叫就义,快活得紧。这样也好,去了下面,与我那小贤弟结个伴。” “你约莫也听过他的名字,大纪第一名将李破山。” 徐牧揉了揉眼睛,抬起头,满脸都是愕然。 “奸党当道,只可惜了我那位小贤弟,否则再给些时间,真能定了外患,内城也该稳住了。” 外忧内患,幼帝权臣,加之民不聊生,早已经是亡国之兆。 杨复声音微颤,长长叹出一口气。 “我也六十有三了,要抬不动刀了。似我这样的孤家人,若老死在寒屋破院,想想都会生气。” “索性,便吊着卵再干一把。” “啧,你是个甚模样。”杨复脸庞不满,“与你讲过了,我这叫就义,老子也不畏死。” “只佩服杨将军大义。” 徐牧起了身,对着杨复又是一礼。这近一年的时间,他见过很多人,大多是作恶的官军和富绅大户。但在其中,亦有许多不惜命的英雄。 望州城头的老官差,赴死堵门的封秋,迷途知返的田松,还有小侯爷,老岳祖李如成,面前的杨复…… 有的人,即便病入膏肓,即便满头苍发,但小小的胸怀里,却藏着家国与江山。 “牧哥儿,你的眼睛怎的?” “沙尘大。” “嘿,这下雪连天的,哪儿有什么沙子——”周遵直接塞了一个馒头,堵住了司虎的嘴。 …… 直至黄昏,徐牧都没有等到李如成回营地。心底不放心,终归是成一家人了。 “斥候来报,遇着了堵路的营军。”刮完毒,在袁安的搀扶下,袁陶小心地走了出来。 “事情不打紧,我等会派人过去。” 徐牧松了口气。 “回去准备吧,入朝的那一日,你家岳祖定然是不舍的,会来相送。” “吾弟,拜谢。”袁陶突然动作,艰难的一个长揖。 “若非是我,你应当有了自己的路。此一番,不管结局如何,吾弟的这份大义,足以让人心生大慰。” “侯爷谬赞,请保重身子。”徐牧也急忙起手回礼。 袁陶伸出哆嗦的手,握住徐牧,“大事的那一日,我便有力气了。” 在后的李望儿,沉默地垂下头。 “侯爷,常少爷那边?” 转身之时,徐牧突然想起了这一茬。常四郎可是造反的主,这时候横插一脚,事情会变得很坏。 袁陶语气平静,“吾弟放心,已有对策。” 这一句,让徐牧不再多言,直直往前走,便翻身上了马。在后的周遵等人,也跟着上马。 风雪中,二十余骑的人影,很快消失在了营地之外。 …… 腊月二十,离着年关只剩十日的时间。 长阳城外,处处是巡哨的营军。一个个肥将不断抬着马鞭,扯高气扬地踏马奔行。 整个长阳,仿若又陷入了一场雪色之中。 第二百四十四章 入长阳 空荡荡的马蹄湖,偌大的庄子,人影都没见几个。 “司虎,便是这里,把湖冰砸了。” 站在马蹄湖边的司虎,听见徐牧的话后,急急抱起一个石头,吼了一声之后,将冰层砸出了个不小的窟窿。 徐牧皱住眉头,又让人取来了长杆,在冰冷的湖水里勾了好一会,才抓起一条绳子。 不多时,一个裹着兽皮的木箱,便被扯了起来。 “牧哥儿,这是甚?” “财宝,还有银甲。” 虎夔银甲的来历,还没有考究清楚,但如今的情况,只能先带走。 “周遵,把这箱子也带去山猎村那边,记着告诉庄人,若是外事,务必听军师的话。” 不在庄子里,徐牧终归不放心。 “东家……若不然,我也与你同去。” “去不得。”徐牧摇着头,带着司虎,已经是极限了。这等的光景之下,长阳城外估计是守卫森严了。 “去山猎村吧,我过些时间便会赶到。” 周遵犹豫了会,知道自个东家的性子,叹口气后,带着最后的二十余骑,长吼一声,飞奔出了马蹄湖。 “牧哥儿,我等作甚?” “磨刀。” 司虎怔了怔,果真照着徐牧的话,把劈马刀出鞘,在湖边认真地磨了起来。 锵锵锵的磨刀声,响了大半天。 直至黄昏之时,才有数十道的人影,冷冷踏入了空荡的马蹄湖。 停马在马蹄湖前,李如成抬起了头,认真地看了许久,最终才下了马。 在他的后头,一个年轻的小将军,脸庞涨红,双目隐有垂泪,正抱着一口木箱,跟着走来。 “牧哥儿,你家大爷来看你了。” 徐牧急急走出屋子,走到了李如成面前。他抬起头,见着李如成的脸庞上,还留着血肉翻卷的刀伤。 “小婿。”李如成远远叹出一口气。 “徐牧拜见岳祖。” “免了免了,你的事情,小侯爷与我说了。这一轮,你当真要去?” “岳祖古稀之年,尚且不惧,我更没有退缩的道理。岳祖放心,婉婉已经出了内城。” 李如成沉默良久,而后才招了招手。 “柴宗,且走过来。” 在后,那位年轻的小将军抱着木箱,沉步走近。 “他叫柴宗,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人,等同于半个义子,在西北的荒漠,曾以八百步弓,借着地势,打退了四千的马匪。” “以后,他跟着你。” “柴宗见过主公。”年轻将军认真开口,若非是抱着木箱,估摸着都要躬身来拜了。 徐牧怔了怔,远没有想到,李如成还送了这么一份大礼。 “虎符的事情,到时候都可以问柴宗。” 李如成伸出手,接过了柴宗手里的木箱。 “今日一早,杨将军喝了三碗断头酒,便独自拾了刀,去了营地的无人角落……” 李如成说不下去,眉宇间满是沉重。 “你便去吧,这一轮照着你自己的意思。不管事情如何,务必要保全自己。” “你背后的那位高人,当真是不错。想着让你取这一轮的大义,日后你或有入云成龙的那一天,只可惜我看不见了。” 徐牧沉默地接过木箱,只一个人头的重量,却如有千钧之重。 “三十万的银子财宝,共有七八车,到时候我让人帮着护送去长阳。路上若有敢打主意的,你自可动刀杀了。” “交代完了。” 李如成犹豫着,想了想又开口,“新帝那边,你也该见过了,我觉着,是一位过于表现的人。” 只说一句,李如成便不再说下去,仅剩眉宇间的愁云,一直都散不去。 “小婿,有酒的吧?” “司虎,取酒来。” “哈哈,甚好!” 待司虎取来酒坛酒碗,包括柴宗在内,三人稳稳碰了一个,皆仰头喝尽。 “壮哉!”李如成抬手,捶了一下徐牧的肩膀,而后才转了身,大笑着往前走去。 “小子,记着你答应我的事情!” “岳祖放心。”徐牧拱手抱拳,看着李如成带着人,一下子消失在了雪道上。 徐牧沉默地收回目光,这一别,便该奔赴各自的去处了。 “主公,三十万两的马车,便在前方的林子里,主公若是想现在动身,我这就去准备。” 在旁的柴宗,蓦然开口说话。 徐牧转了头,认真地看向面前的小将,“柴宗,我先说好,你留在我身边,若是无法起势,很有可能——” “主公打过狄狗,二城堵了十几万。”柴宗平静地打断。 “只这一点便够了,以后我跟着主公。” 徐牧露出笑容,“甚好,徐家庄便又多了一位好将。” “请主公勿虑,柴宗愿随主公。” 徐牧满意点头,一下又想起了什么。 “对了柴宗,八千的虎符,无问题吧?” 柴宗想了想,“当无问题,主公有老侯爷的半面虎符,自可调兵。不过最好是开春以后,这段时日大雪覆地,往西北的路更加难行。” “明白了。”徐牧舒出一口气,走前几步,把司虎也喊了过来。 “岳祖算了时间,这会儿启程,估计后日的清晨,便能赶到长阳城。” 三骑人影,迅速奔袭往前,不多时,在林子里的七八辆的厚重马车,以及上百个的易装士卒,在柴宗的喝令下,立即开始动作。 驰骋之中,徐牧不时垂头,看着挂在褡裢下的木箱,一时间五味杂陈。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纪兴武十八年,乃风调雨顺,万民同欢。外有征北将军赵青云,大破北狄,内有宰辅鲁国公萧远鹿,安邦兴国。” “时值年关之岁,朕当与诸臣共饮,庆我大纪丰年。” “凡各等爵位,五品上官,请入朝侯席,享丝竹觥筹之乐。” “钦此。” 数不清的文武百官,各等爵人,都纷纷入城,再入皇宫。那些在长阳城外的增兵,估摸着他们只以为,是为了拱卫殿议的安全。 金銮殿外的御道,裹着貂裘袍的萧远鹿,冷冷地抬头往前。在他的身后,有十几位将领步步跟随。 “明年开春,本相该高枕无忧了。” 在后的十几个将领,尽是满脸笑意。 有一位随行的小太监,提着精致的手炉,不慎滑了一下脚步,虽然很快站稳,却还是哆嗦地躬着身子,喘着大气。 “摔着了么。”萧远鹿转过头,笑着问了一句。 “回、回相爷,小奴知错。请、请相爷饶我一回。”小太监蓦然跪地磕头,惊得涕泪横流。 “下辈子,走路看着些。” 有斧光闪来,小太监人头落地。 …… 长阳城外,徐牧停了马,沉默地抬起头,看着前方一辆辆的精致马车,不断鱼贯而入。 又有一位位肥头大耳的官吏,嬉笑着抱着礼盒,结伴往前行。 “听说前几日,为了驱赶长阳城里的乞儿,杀鸡儆猴,吊死了很多人。”柴宗语气沉沉。 无人看见,也无人会抬头,去看一眼那些被吊在塔楼上的褴褛尸体。 徐牧收回目光,冷冷地下了马。 第二百四十五章 便叫徐家军 “柴宗。”入城之前,徐牧凝声开口。 “你喊了我主公,从现在开始,便须听我的话。” 柴宗双手抱拳,沉沉点头。 “莫要随着我,起了战事,你也莫要动。便带着这百多个兄弟,先回西北。” “待有一日得空暇,我便会去取回八千大军。” 徐牧有想过,让柴宗带着半面虎符,先行一步把八千大军调出来。但毕竟认识的时间不长,这般贵重的东西,最好亲力亲为。 柴宗犹豫了会,终归点了头。 “守西北的大将,亦是相熟的人。我自会先过去,替主公整合这营大军。既是按着老侯爷的意思分军,当无问题,主公可留下一个新的营字。” 营字,便是一路大军的名儿,比方说望州筒字营,河州孝丰营,武备营,护国营等等。 徐牧何尝不想取一个炸天的名字,比如什么陷阵营背嵬军。但最终,他只沉沉开口。 “柴宗,便叫徐家军。” 徐家军,徐牧自己的军队。 “主公高瞻远瞩。”柴宗稳稳点头。 …… “四、四等子爵,徐牧,携三十万两赈国银,入宫。” “四等子爵,徐牧,携三十万两赈国银,入宫!” 和司虎二人骑着马,在无数官吏肥将的注目下,徐牧面色如常,跟在两队营军之后,踏入长阳,直直往皇宫而去。 说是赈国银,实则都知道,银子最后的去路,终归到那位奸相手里。好比天底下,无端消失的七成粮食。 约莫慢行了一个多时辰,才走到了皇宫前。 下了马,风将军似要跟着往宫里走,蹭着马蹄低低嘶吼,被徐牧牵了缰绳,放在了皇宫下的马廊里。 走出马廊,徐牧抬起头,看着面前巍峨不已的皇宫,却没有看得多远,便被漫天的风雪,又一下子笼罩。 皇宫前。 一个佝偻身子的老文士,带着几个老太监,急急走了出来。 “徐牧?你便是徐东家?” “鄙人陈庐,徐东家有礼。” “有礼。” 徐牧稳稳皱眉,看着面前的老文士,约莫来猜的话,应当是奸相手底下的小幕僚。 三十万银子入宫的消息,一个多的时辰,足够惊动很多人了。 “徐东家随我来。”陈庐笑了起来,谄媚的神色,佝偻瘦弱的模样,让徐牧心底不喜。 并非是以貌取人,而是诸如这等人,实在是和尤文才太像了。 心底一阵叹息,随即又正了神色,徐牧才抱起木箱,跟着陈庐往皇宫里走。 “徐东家,不若让人替你拿箱子。”陈庐谄笑着回头。 “不用。” 固然是为了大局。另外,徐牧也不愿意,让面前谄媚的老文士,脏了杨复老将军的气度。 “徐东家,那便走快些。我与你说,明日便是殿议宴了,你来的正是时候。若是稍晚,长阳便该封城了。” “嘿,即便在内城,最近也时常听过小东家的名字。断丑那大个儿,快把小东家说成了神人。” 徐牧冷着脸,没有任何应声。 佝偻着身子的陈庐,一时觉得无趣,索性就收了声。 沿途而过,不时有同样抱着礼盒的官吏们,谄媚地陈庐打着招呼,又扯高气扬地瞟了一眼徐牧的木箱,才心满意足地继续往前走。 在旁,同样穿着文士袍的司虎,约莫是袍子穿得难受,习惯大步流星的他,现在只得古里古怪地踩着小步。 徐牧转头,有些无奈地瞪了一眼。司虎才怏怏地停下动作,跟着慢慢走。 “过了中门,便是皇宫的殿群。” 中门之处,至少有四五队的御林军,穿着厚重的山文甲,握着长戟,分列中门两边。 有人瞪过来,司虎也恼怒地瞪过去。 当然,最后无事发生。 陈庐的牌面不小,守中门的几队御林军,纷纷冲着他躬身抱拳。 “入了宫,你便先等着,我去通告相爷。我想,他应当有兴趣来见你。” “三十万两啊,小东家真舍得。” “也不知箱子里是甚的宝物,莫非比三十万两更贵重的?” 徐牧淡淡一笑,并无应话。 又讨了一个无趣,陈庐依旧谄笑,带着徐牧继续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停下脚步,安顿在了一个偏殿之中。 “劳烦小东家,先在此处候着。” “有劳。” 待陈庐走远,徐牧才呼出一口气,和司虎两人,坐在了偏殿的椅座上。 “牧哥儿,那奸相若近了前,你便看着,我当场把他撕了。” 徐牧苦涩地摇头,若事情真这么简单,袁陶那边,就不用如此大费周章了。 他敢笃定,奸相身边的人,高手不会少。即便动用袖子里的短弩,也不见得能杀。 仇人太多,终归是会惜命,内甲宝甲之类的东西,也会时时穿着。 “司虎,先莫乱动。” 这等光景,徐牧不想坏事情。过了奸相那一关,还要想办法找到了老太监莲春。 而后,莲春会带他去见另一个皇宫里的内应。 约莫过了黄昏,偏殿里,抱着箱子的徐牧,面色还在沉思。 直至,偏殿的两扇黄花梨门,一下子被人推开,外头的风雪跟着卷入,让整座屋子,一下变得冷飕起来。 最先步入的是一个巨汉,背着一把巨大的双刃斧,原先还扯高气扬地想要来个下马威。 “小东家这一轮,是自投罗网了。” 徐牧没动,压根儿懒得答。断丑是个高手没错,但终归只是个江湖人的角色。 旁边的司虎却动了,梗着脖子昂头瞪眼,原本还倨傲不已的断丑,在看见了司虎之后,一时变得面色发白,不知觉间往后退开几步。 这还不算,在退到门边之后,又紧张兮兮地想把斧头摘下来,喉头滚动了三四下,艰难地咽着唾沫。 约莫又撞到了门桩,一个不慎仰摔在偏殿外的雪道上。 “断护卫,你这模样,莫非见了鬼不成。”陈庐的声音。 断丑恼怒地不答话,却又不知该如何,急急爬了起来,死死地看去司虎的方向。 司虎鼓着眼睛又瞪,断丑惊得又往后退。 “司虎,坐下。”徐牧语气平静。 不多时,偏殿外,终于响起了几声轻踏的脚步。 断丑急急让开身子。陈庐也谄笑着退开一些。 一袭高大的人影,在十几个江湖护卫的簇拥下,冷冷踏入了偏殿。 第二百四十六章 顾鹰,取我指虎与战甲 徐牧沉沉抬头,抱着的木箱,只觉得双手发烫起来,一直烫到了心口。 先前还劝着司虎,但现在,他分明是有些魔怔了,压了压袖子,想寻着机会,将袖子里的短弩射出去。 射死面前的狗相。 三四个江湖护卫,眨眼间掠到了徐牧身前。 徐牧脑海回了清明,将木箱放在桌子上,稳稳地抱了手。 “四等子爵,徐牧,见过萧宰辅。” 在徐牧面前,那袭高大的人影,面色不变地坐下。抬了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徐牧。 “三十万两的银子,你倒是舍得。” “回萧宰辅,讨命而已。”徐牧不卑不亢。 “先前听说,你与国姓侯的关系不错,司坊的族谱里,你已经列入徐家了。” “本相有些怀疑,你莫非是入了皇宫,做个内应不成。” “国姓侯出了长阳,至此,我便被人一直报复追杀。先前有关系是没错,但终归会变,水往低流,人往高走。” “我如何信你。” 徐牧抱拳起身,压住心头的情绪,将桌上的箱子,缓缓打开。 一枚血淋淋的人头,便呈现在了眼前。 萧远鹿辨认了番,一时顿住。 “相爷,我徐牧在内城,好不容易才做大了生意,不想这般被人赶走。” “这箱子里的,便是我徐牧的大礼。” 桌子前。 萧远鹿缓缓闭上眼睛,似在沉思。 “汤江四大户那边,也出了二十万的银子,要讨你的命。你们这些卖酒的,生意倒是不错。” “收拢杨复的军资,卖了马匹,也凑了许多。”徐牧语气不变。 “真舍得。” 萧远鹿露出笑容,继而又低头,看着面前桌子上的人头。 “也是了,你不过一酿酒徒。” “明日去殿议上吃个席。另外,日后酒水的营收,本相每月要五成。” 徐牧面色犹豫。 “相爷,庄子最近的营收并不好,暂时三成如何。” “五成。不然,你便调头滚出长阳。” 徐牧心底冷笑,王朝有这样的宰辅,怪不得会烂。便如袁陶所说,这最大的蛀虫不倒,大纪的万千子民,便会救无可救。 “相爷,知晓了。”堆上一声叹气,徐牧慢慢开口。 萧远鹿笑着起了身,约莫又记起了什么,只唤了一声,旁边的老文士陈庐,立即将木箱子抱起,冲着徐牧挤了个嬉笑的眼色。 “恭喜小东家,今夜先在此处休息,明日便能吃席了。” “多谢。” …… 等人走远,徐牧才缓缓闭了眼。 “牧哥儿,无事吧?”司虎也满脸恼怒,“先前那两个东西,一直盯着我。” “无事。”徐牧吐出一口气。 家国天下,古人对于夙愿,当真是义不容辞的奔赴。 “那牧哥儿,我等怎么做。” “夜了再说。” 在外头,应当有盯梢的人。狗相贪财没错,但终归是阴狠到骨子里的人。否则,也不会在前几年,趁着袁陶离开长阳,杀顾命大臣,费尽心机让幼帝认作相父。 入了皇宫,武器自然是不能带的,都放在风将军的身上。但还好,像司虎这种,抡个石头都能当武器来使。 走出偏殿,徐牧四顾扫了几眼,只可惜,并未看清暗哨的位置。 若是弓狗在,这等的事情,简直是迎刃而解。 “牧哥儿,要夜了。”不知多久,司虎才瓮声开口。 徐牧紧紧皱住眉头。 …… 长阳城外,风雪卷过夜色,冻得一个个巡哨的士兵,禁不住抱着身子打抖。 “也不知相爷是怎的意思。”一个肥将有些生气,“明日便是殿议了,还偏不能入城吃席。啧,那可是八十八道的皇宴,有天底下最美的舞姬,小陛下还会赏金瓜子。” “听、听说,有人要反,叫……清君侧。”肥将身边,一个都尉小声开口。 “反个球!这日子多有奔头,到底反个球啊?” 离着这二人不远,长阳城外几里的沟渠,至少有十余具被冻死的流民,硬而发僵,只余一副五官痛苦的表情。 …… “扶天下者,定然是万千百姓,而非那些贪官庸将。萧远鹿把持朝政,私通北狄,教唆幼帝暴政苛赋,乃天怒人怨之举。” 李如成站在营地前,满头苍发在夜色中飞舞。 在他的面前,有六七个披甲的将领,皆是面色坚毅。 古往今来,敢杀入皇宫,铲除奸佞的人,都是吊着一把卵的好汉。 一个又一个的士卒,迅速披好了袍甲,裹上了披风,迅速奔赴集结。 中军帐里。 满脸发白的袁陶,沉默地捏着一个瓷瓶。 “小侯爷,若食了,两天后便、便会身死。”李望儿坚持了会,终究泣不成声。 “无事。”袁陶平静地吐出二字,仰着头,望着屋外的雪色。 “吾弟该动手了。” “主子,若小东家出了变故……”顾鹰欲言又止。 袁陶闭了闭眼,“若如此,只能暴露暗子。” “但一个能带着三千人,堵十三万北狄人围于二城的人,才是真正的杀子。” “我先前就说,我在下一盘棋。” 袁陶稳稳起了身,将瓷瓶里的药丸取出,无悲无喜地送入嘴里,咽下喉头。 “我这些年一直在想,是否墨守了成规。若我早早回了沧州,这王朝又该如何。” “我交好凉州王,养九千虎堂死士,敬请各路大将,到最后,却只有定远侯,愿意共赴国难。” “直至我身中奇毒。” 袁陶的脸庞,不多时,涌起一股病态的红润。他垂了头,将最后的几口污血咳出。ζΘν荳看書 李望儿红着眼,跪地相拜。袁安也跟着跪地,嚎啕悲哭。 “顾鹰,取我指虎与战甲。” 袁陶面色清冷,只刚走出了中军帐。满头的霜发,如同作了术法,慢慢恢复了黑色。 外头的营地上,李如成转了身,集结的五万余将士,也跟着抬起脸,每一张脸庞,都静静望着面前的小侯爷。 袁陶稳稳地往前走,随之缓缓抬头,声音平静至极。 “我等所愿,唯天下太平。” 袁陶凝住声音,看向一张张脸庞,继而伸手遥指,指去了长阳城的方向。 脸色之间,一时变得清冷起来。 “如今的光景,实则脏了眼睛。” “待有一日,我大纪山河不碎,四疆民安,万千百姓生活有乐,朝堂官吏清廉比风,这偌大的王朝,何来病怏之说!” 袁陶面前,五万余的将士只隔了会,一瞬间,爆发出声声的怒吼。 “抽刀!”李如成须发皆张,抽刀而立。 “抽刀!!” 无数把长刀,在风雪中交织碰撞,锵锵的声音,宛若要震碎风雨一般。 第二百四十七章 莲春 “夜深了,雪大了。” 一队御林军,从偏殿外巡哨而过,重踏的脚步声,山文甲的厮磨,一时传入耳畔,清晰无比。 偏殿里,徐牧回了头。 看着堆在角落暗处的四五条黑衣尸体,面色陷入凝沉。 司虎扯着一角袍布,不断抹着手背上的血迹。 桌子上跳动的烛盏,随着风雪的呼啸,将屋内的物件儿,扯出一坨坨扭曲的影子。 不知多久,御林军的脚步声,才渐渐远去。 徐牧松了口气,司虎也抬起了头。 “司虎,拾把长刀。” “牧哥儿,这文士袍能不能撕了的?” “先等等。” 徐牧揉着额头,最迟明天,他们动手的事情,一定会被发现。 司虎拾了刀,还顺带着帮徐牧拿了把剑。 徐牧接过,沉默地抱在手里。随即脚步轻踏,推门走出站了一会,发现再没有黑衣人跳下来质问,才打了手势,带着司虎摸着皇宫里的夜色,小心往前。 按着袁陶留下的话,那位叫莲春的太监公公,在东边敬事房的窝铺。 “牧哥儿,这皇宫里的大屋子太多,我认不清——”窝在一处石阶梯的角落,司虎的话还没说完。 徐牧突然伸手,捂着司虎的嘴。 两队御林军,从头顶的过道走过,发出“踏踏”的声音。 等着声音渐远,徐牧才松了口气。他现在只感觉,他和司虎两个,像杀身取义的刺客一般。 …… 敬事房,东边院墙的百人窝铺。住在这里的,一般是新入宫的小太监,或者是一些,被主子弃之不用的老公公。 莲春属于后者。 服侍袁家三代皇帝,最得宠的时候,他是皇宫的大内总管。站在龙椅旁,替先帝念圣谕,替先帝研墨,替先帝喧唤侍寝。 直至幼帝登基,奸相上位。 失势之后,连对食的一个老宫娥,抢完了攒着的俸禄,还不忘带着几个小太监,将他一顿好打。 并无太多的气愤,这国与家,原本就是连着的,国烂了,家也会烂。 夜色之中,莲春捂着嘴咳了两声,缓缓起了身,却被旁边的一个小太监,一脚踹到地上。 莲春沉默无话,扶着身子站起来,捎了一个灯笼,挪着脚步,小心往窝棚外走去。 风雪满天,灯笼在仿若也受不住冻寒,烛光变得越发无力起来。 “明日就是殿议宴了,该、该来了。”莲春自言自语,又怕被窝棚里的其他人发现,索性裹着破烂的袍子,又多走了几十步。 风雪还在呼啸,无人发现,有两道人影,已经悄悄摸到了窝棚边上。 “牧哥儿,那便有个老太监。” 徐牧抬了头,循着司虎指去的方向,见着了一个浑身哆嗦的老太监,提着一盏灯笼,冻得不断跳腿。 “雪落长阳。” 徐牧凝着脸色,抬起了手里的短弩,若是面前的老太监接不上暗语,避免暴露,他别无选择,只能当场射杀。 司虎也鼓着眼睛,做出冲出去的姿势。 “剑、剑出边关。”莲春回了头,满脸褶子的老脸,露出欢喜的笑容。 …… 莲春熄了灯笼,裹着身子,小心地在前方带着路。 “这边的窝棚,那些御林军都嫌脏,很少会过来。以往送夜香的车,也会从这里出宫。” “又凶得很,我让他们走快些,免得熏了皇宫,这些个倒夜香的,便会抓着我去角落打一顿。” 徐牧微微错愕,“听侯爷说,公公以前是内务总管。” “变了,都变了。有个小太监会戏法儿,讨喜了小陛下,我便被赶回了窝棚。” “小侯爷与我说,替我在沧州置办一处宅子养老。” “公公怎的不愿去?” 莲春停了脚步回头,脸上露出一种难言的悲伤。 “小东家,我服侍袁家三代帝皇,即便是个阉人,也该有了感情,走不得了。” “骨子里,我大抵也觉着,自己该是皇宫的一份子。” 徐牧瞬间沉默。 “大纪风雨飘摇,不是我这个阉人的错,但我胡莲春,也算皇宫里的一员,这等时候,也该要做些什么。” “打仗的事情我不懂,我连吃对食的老宫娥都打不过,忙碌了一生,徒留满身的病痛。” “问心有愧,但于国而言,莲春无愧。” 雪色之中,徐牧抬头,只觉得面前垂暮不堪的老太监,身影一下子高大起来。 “小东家,请往前走,走了这条过道,便会有人等你。” “我便不去了,还有事情要做。” “多谢公公。” 莲春露出温和的笑容,爬满老斑的手上,还紧紧握着一个小木匣。 只等徐牧走出几十步,莲春便一时红了眼睛,哆嗦着手,将小木匣里的宝贝拿出,用了一圈红绳,绑在自己腰下。 绑完了物什,他才走到无人的角落,搬来木墩,从袖子里掏出一条隐隐发黄的白绫,用尽了力气,高高抛过了檐角。 “阉人何以救国!” 蹬脱木桩,一袭人影吊在风雪之中,与整个昏沉的夜色,化成了一团。 …… 徐牧惊得回了头,只看见一袭摇晃的人影,在风雪中隐约可见。 “牧、牧哥儿,他自个上吊了。” 徐牧静默不语,久久,才重新抬了脚步,循着莲春给他指去的路,沉着脸继续往前。 “牧哥儿,我怎的有些难受了。” “若难受了,杀敌的时候,便记着多杀几个。” 司虎急急点头。 偏僻的过道上,约莫走出了半里有余。 当徐牧重新抬头,才错愕地发现,在过道的尽头,一个穿着山文甲的人影,一手裹着披风,一手按着刀,冷冷地站在风雪之中。 …… “急行军——” 长阳城外二百里,长蛇阵的长伍,在林间急速蜿蜒。 当头的一袭银甲,面色萧冷地骑马狂奔。 第二百四十八章 剑出边关 偏僻的皇宫过道上,徐牧停下脚步,皱起了眉头。一只手,紧紧按着腰下的长剑。 即便只懂个三招两式,但终归是不能怯了气场。 司虎也恼怒抽了刀,眼看着就要扑过去。 “剑出边关。”雪夜中,穿着山文甲的人影,清冷开口。随即又踏了脚步,从黑暗处缓缓走出。 这一下,徐牧才看得清,在他的面前,是一位中年的御林军统领,留着山羊胡,虎目寒星,剑眉如漆。 “雪大了,小东家随我走几步。” 徐牧皱眉点头,按着剑的手,并未有任何松懈。在旁的司虎,也有些犹豫着回了刀,跟在后面,脚步迈得发沉。 “侯爷让你来找我,你可知道要做什么。” “不知。”徐牧摇头。 按着袁陶的话,只让他找到莲春,莲春再带他找到面前的这一位。 “今夜,侯爷该动了。” 徐牧怔了怔,想着问清楚,却发现面前的山羊胡,已经把他带入了一间屋子里。 “所以,我到底要做什么。” 山羊胡转了身,抬起眼睛,认真地打量着徐牧。 “有两件事,最大的一件,是你带着人,替外头的大军,把长阳的城门打开。” “侯爷的意思?”徐牧脸色一怔。 这是何其天方夜谭的事情,常四郎也说过,如今奸相手里,至少有九万大军。 “小东家,侯爷说过,这件事非你来做,我做不成。”山羊胡露出平静的笑容。 “我手底下,有千人的御林军,愿意跟着侯爷搏一回。整座长阳城里,侯爷也埋了五千的虎堂死士,另有老卒,护院,屠夫……义士三千人,愿意共赴国难。” “加到一起,共九千人。九千人,敌军十倍于我,要杀开一道城门,并不容易。” “我便问,为何当初不多藏一些。”司虎瓮声瓮气地开口。 山羊胡摇着头,“五千人的虎堂死士,几乎到了极限,人数若是不对,很容易被查出来。” “小东家,这里有一件袍甲,你且穿起来。另外一件事,皇宫正北面的御道,立着一尊巨大的祭祀天火鼎,在里头,我已经置下了火油,若天火鼎大火熊熊,便是举事的信号。” “请小东家射火入鼎。” “现在是雪夜,恐外头的大军看不清火光。” “再大的雪,也遮不住亮堂。” 徐牧沉了沉脸色,伸了手,取过面前的一件白甲,白甲上衬着两头狼头肩吞。 “从现在起,小东家便是这九千人的将军。里应外合,帮助城外的五万大军,定一场江山。” 徐牧微微沉默,他能入宫举事,全凭三十万两和杨复老将的人头,瞒过了奸相的信任。而另外一个可能,老将杨复的义举,更是激起义士们的悲愤之心,哀兵必胜。 不得不说,袁陶把这件事情,几乎布置到了完美。 “末将本部的千人御林军,便埋伏在中门之处,只等小东家点起天火鼎,便立即举事。城里的八千人,也同样等着。” “好。” 披上白甲,戴了头盔,徐牧瞬间面沉如水。 …… 风雪之中,此时在徐牧的身后,已经集结了数十个的御林军。于文将一支信号箭,递到了徐牧面前。 而后抽了刀,和数十个御林军一起,挡在徐牧身前。雪道上有鲜血,至少有一队的巡哨守军,被斩杀当场。 “请小东家施令!”于文当头大喝。几十个御林军,也悍不畏死地跟着高呼。 握着铁弓和信号箭,徐牧深吸一口气。在旁的司虎,急忙掏出火折子,整个把信号箭的引线点燃。 “司虎?我还未搭弓!” 司虎鼓着眼睛,合掌把引线拍灭。 徐牧凝了凝脸色,面朝着前方的天火鼎,这一次,冷冷地搭了弓,捻着信号箭,绷直了弓弦。 “司虎,点了!” 引线“滋滋”地燃了起来。 “牧哥儿,还有一壶箭的,咱不急——” 徐牧咬着牙,松手崩弦,看着那枚信号箭,迅速掠去天火鼎的范围。 他并非是个一无是处的小东家,在前世之时,去射箭场练习,曾和一个退役的射箭运动员,三轮二胜。 只可惜,这等的时候并无复合弓,古人开二石弓的霸气,他约莫是还有差距。 “着!” 指头被剐破,迸溅出一串血珠。 信号箭稳稳落到高高的天火鼎里,一下子炸开,紧随着,大火熊熊而起,在昏沉沉的雪夜,映照出一洼巨大的亮堂。 “吼!”于文带着数十个的御林军,仰头怒吼。 风雪中,数不清的奔跑踏步声,远远传来。 …… 火光冲天长阳城。 数不清的黑衣人,从四面八方露出身子,各自的手里,还紧握着长刀剑器。 “当家的去哪?”一个卖胭脂的小贩,刚取了哨棍,便被自家婆娘追着问。 “我去争一些东西,咱家娃儿大了,便也能入学堂私塾。”胭脂小贩的眼神,透露出一脸的期待。 南街的屠子,背着双刀,开始推门出屋。北街的富绅护院,抱着石铁棍,翻过了院墙。 “既是人间无颜色,便跪请,烧出一片亮堂!” 数百个退伍的老卒聚到一起,披着旧木甲,举着锈刀,当头怒喊。 …… 长阳城外,披着银甲的袁陶,稳稳地骑在马上,转了头,看向皇宫正北面的巨大火光。 “吾弟点了火,点起了大火。” 在他的面前,裹着白披风的袍甲士卒,都稳稳扬起了头。 袁陶回了身,扬手怒指着长阳的方向。 阵阵的脚步声,开始踏碎风雪,缓缓朝着整个长阳城聚拢。 …… “系上白袍!” 于文带着几十个御林军,纷纷系上白袍。在他们的面前,是越来越多冲来的御林军。 “杀!” “吼!”司虎也撕了文士袍,提了刀,便连着砍翻几人。 “牧哥儿,武器不好使!” “杀到中门再讲!” 徐牧抬起袖子,藏着的短弩,将一个冲到近前的御林军小统领,一下射倒在地。 “小东家,跟紧我。” 于文似是早有准备,只砍翻了最先的一帮人,随即便带着剩下的御林军,和徐牧司虎两个,匆忙往皇宫偏僻的过道跑去。 沿途尽是追杀的怒吼声,不时还有江湖人的哨子。 “到了中门,我等立即出皇宫,宫外的八千大军,该等着小东家了!” “小侯爷,估摸已经开始围城。” 徐牧凝着脸色点头,跟在于文后面,一路避过后头的追兵,约莫过了近一个时辰,才算绕了出来,远远的,便看见了两扇巨大的中门。 于文摘下铁弓,就近射出一枚信号箭。不多时,附近的地方,尽皆响起了阵阵的吼声。 “我便问你,要往哪儿跑!” 嘭。 断丑扛着双刃斧,带着数百个江湖人,冷冷拦在了中门前的过道。在他的旁边,佝偻身子的陈庐,也跟着抬了头,似笑非笑。 “小东家,你这次做的不对,相爷生气了。” “你个老泼才,莫非是嫌死得慢了。”司虎恼怒回骂。 陈庐微微一笑,双手一展,身子上的袍子瞬间落下,只见两条虎头铁鞭,负于后背之上。 这哪里是什么佝偻,分明是一直背着双鞭。 “小东家,再与你重新说个名儿,我姓陈,有人叫我陈庐,也有人,叫我陈天王。” “天王鞭。” 陈庐笑着不答,老态龙钟的脸庞,瘦弱的身子,偏偏将两柄发沉的虎头铁鞭,稳稳握在了手中。 第二百四十九章 徐牧徐将军 “风字营!”于文怒声长吼。 千人的风字营,瞬间拥了过来,将几百个江湖人团团围住。 “杀。”徐牧冷冷施令。 千人的御林军只顿了一下,待看清徐牧穿着的白甲,便立即抬刀亮戟,往前掩杀而去。 陈庐挥起铁鞭,看似还没用力,便将冲到的两个御林军,一鞭崩得头破血流。 他跃了身,便朝着徐牧腾去。 徐牧抬起长袖,射出的淬毒弩箭,被铁鞭一下子拨开。 铛。 司虎抬刀来挡,手里的长刀,瞬间被砸得粉碎。 陈庐依然面带微笑,往后轻飘飘退了几步,“啧啧,怪不得了,断丑那种废物,会败在你手上。” 在旁的断丑,听到这一句,不敢来迁怒陈庐,却偏偏趁着司虎没有武器,抡了双刃斧扫来。 一个近前鏖战的御林军,被连腰斩断。 “司虎,退开!”徐牧脸色大惊。 司虎并未退,高大的身子,稳稳挡在前头。 “你凭着一副傻力气,不过是个蠢猛夫——”半空中,断丑的声音戛然而止。 徐牧清晰地看见,断丑的眼睛睁得极圆,满是不可思议。 连着在后头些的陈庐,也紧紧皱住了眉头。 “司虎?” 风雪之中,司虎脸色涨红,断丑的那柄双刃斧,分明已经斩到了头颅之前,不过半寸的距离,却被司虎双掌一合,死死夹在半空,动弹不得。 “剑也就罢了,这是我断斧的斧斩。这、这不讲道理。”断丑目瞪口呆。 早在上一轮去马蹄湖,他便知道面前的村汉不好惹,却不曾想,不讲道理……到了这种地步。 “吼!” 司虎双手一抢,直接把巨大的双刃斧,抢到了面前,落地之时,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可怜还在收招的断丑,连斧带人,尽被司虎拖到了面前,狼狈地栽倒在地。 喀嚓。 司虎调转斧柄,直接将地上的断丑,劈成了两截。随即又沉步飞踏,提着双刃斧,怒吼着扑向陈庐。 “小东家,令弟可不简单,可称万夫莫开。”于文艰难咽了口唾液。 “自然。”徐牧眼神欢喜。 从望州开始,自家的怪物弟弟,属于越打越厉害的那种,借着天生的神力,不知破了多少大敌。 “于统领,事不宜迟,把这些江湖人打退,速速离开皇宫。” 继续逗留,只怕救援来的敌人会越来越多。 “风字营!”于文怒声长呼。 似是受到了司虎的鼓舞,一时之间,千人的风字营,也变得无比萧杀起来,提着手里的武器,与挡路的数百江湖人,杀得有来有回。 徐牧抬起袖子,射死了一个隐在暗处的江湖弓手。 铛!铛铛! 司虎抱着双刃斧,不断朝着陈庐劈下。陈庐不敢迎接,冷着脸不断避开身子。 原本还想趁着力竭,去偷袭两轮,却发现司虎压根儿没喘气的迹象。 最后,终归忍不住拼了一招,司虎仅趔趄了几步,陈庐整个人顺着过道,夸张地往后滑步,拖出一道长长的脚印。 “打个卵!”心有不甘的陈天王,一个鹞子翻身,跃上了附近的宫墙。 还未站稳。 司虎已经旋着双刃斧抛来,整面宫墙被斧头劈中,嵌入了一寸有余,裂缝开始攀爬起来。 陈庐皱着眉,掠身到了旁边的偏殿瓦顶。不多时,原先站着的那面宫墙,开始缓缓崩塌。 犹豫了下,陈庐将双鞭重新负在身背后,趁着夜色,一下子消失而去。 “风字营,杀出一道血路!” 于文带着千人的御林军,越战越勇,将数百的江湖人,杀得不断败退。 “于统领!快走!” 这时候,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御林军,围拢而来,步弓手不知埋伏在何处,连连射来箭矢,数十个御林军避之不及,立即伏尸当场。 “司虎!” 司虎拾回双刃斧,抬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偏殿瓦顶,才急忙赶回徐牧身边。 “快走!” 将中门附近的几队御林军杀退,带着风字营,徐牧冷着脸,不断朝着皇宫外杀去。 “小东家,围城了!” 徐牧惊得抬头,才发现远处的长阳城外,一拨拨的火油箭矢,不断抛射在墙头上。 伴随着的,还有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街路上,一队又一队的营兵,在裨将都尉的带领下,仓皇地跑去各个城门。 “长阳墙厚城坚,强攻并非上策,这也是奸相安稳无虞的原因。将军若要开启城门,最好选取西门或者南门。但这两处,亦有重军把守。” 跟在于文后面,徐牧冷静地听着信息。 他来过许多次的长阳城,作为大纪的国都。他自然知晓,这堪称天下第一的巨城,不仅外有十余米宽的护城河,城墙面更是坚韧无比。即便是火崩石,短时之间,也未必能崩裂。如果有后世的线膛炮,情况或有好转。 所以,袁陶才埋下这九千大军,以作内应。 直到现在,徐牧还有些没有回神,袁陶真似个赌徒,偏偏敢把这么一份生死攸关的任务,交到他手里。 “先前试过在驻军里埋下暗子,但后来发现,很快便被兵部拔了。” “为今之计,只能另想办法。” 徐牧点头,转身遥遥看了一眼,发现他们身后的追兵,已经越聚越多,步弓手抬了弓,射出一支支的飞矢。 落后些的风字营,便又有数十人,死在当场。 “先去会合!” 于文喘了口气,抬着手里的刀,砍翻了一个挡路的营兵。 “统领,皇宫外有营兵堵了!” “多少人?” “至少三千。” 于文转了头,仰起满是血迹的脸庞,有些焦急地看向徐牧。 “我等别无选择,只能杀出去。于统领,再射信号箭。”徐牧撕下一截袍角,裹住握剑的手。 再慢一些,后头的追兵围拢而来,前后夹攻之下,他们同样也是个死。 “结阵,前后列盾!”于文吼出一声,迅速摘下铁弓,朝着暗沉沉的天色,又将一支信号箭,射到了半空。 火光炸开,徐牧分明看见,四周围都是一张张坚毅的脸庞。 “盾!” 被堵在中间的千人御林军,前后之处,各有百人怒吼着摘下虎牌盾,挡在两头。 射来的箭矢,穿透力并不弱,每一拨飞射之下,便有几个风字营的好汉,倒在了过道上。 徐牧面色如沉,远没有想到,这一次玩得这么大。 “牧哥儿,有脚步声。” “莫非又是奸相的营兵?”于文脸色一白。 徐牧抬了头,雪色之中,发现一大抹的人影,出现在了皇宫前的大道上。 一个老卒骑着马,率先而至,将朴刀狠狠往前抡下,砍翻了一个营兵。 “敢问,可是徐牧徐将军!” “正是!”徐牧脸色涨红,声若惊雷。 “无惧生死,长阳八千断头军,恭迎徐将军!”老卒抬刀长啸。 在他的身后,数不清的人影,伴随着声声怒吼,仅在眨眼的功夫,便随着掩杀而至。 第二百五十章 八千断头军 皇宫外,杀声震天。 徐牧冷冷抹去脸庞上的血迹,抬脚踏过几具营兵的尸首,随即打了一声响哨。 不多久,风将军便踏碎风雪,奔袭而至。 “司虎,取刀。” 司虎走近,将劈马刀背在身上,双手还紧紧抱着缴获的巨大双刃斧,加之浑身披血的模样,仿若一尊杀神。 徐牧上了马,回头来看,此时在他的身后,至少还有八千多的人马,皆是一副视死如归的神色。 在其中,除了袁陶的五千虎堂死士,余下的,皆是各种市井百姓居多。数百的老卒,并未戴着头盔,只用了一方麻布,裹住满头的苍白。 但无一例外,每个人的身上,都系着一件白袍。 徐牧扬起了手里的长剑。八千多的断头军,也跟着扬起了手里的各式武器。 “朝堂奸相,苛政猛于虎。使我五谷不丰,使我六畜不兴,使我妻儿无了欢颜,使我老父满是浊泪。” 咬着牙,徐牧剑指前方。在前方,至少又有数千的营军,疯狂地聚了过来。 “这天下若是污浊不堪,我等——,便只有仗着手里刀剑,劈出一个万世清明。” “杀!” “杀!!” 八千的断头军,一时间士气暴涨,悍不畏死地往前扑杀而去。 一个肥将来不及躲避,便被司虎一斧劈成两段。 “抬弓!” 三四个营军都尉,指挥着一列列的步弓,搭弓捻箭。不多时,密集的箭矢,便直直透射而来。 “盾!盾!” 在前方的上千断头军,纷纷举起随身的盾,有木质铁质,甚至,连油纸伞都有。 几轮箭矢过去,又有不少人,倒在了皇宫之前。 “风字营,回射!” 九百余人的风字营,算是断头军中顶级的战力,听见于文的话后,纷纷举起手里的弓,趁着营兵收势的空档,将一拨拨的飞箭,回射过去。 上千人的虎堂死士,不顾生死地起身一跃,随即冲去了营兵的阵列中。 “杀过去!”见状,徐牧立即下令。 数千的营军,原本便无舍生忘死之志,见着断头军越杀越凶,不多久,便惊得边战边退,先前几个叫嚣的肥将,更是吓得策马狂逃。 …… 养心殿。 被厮杀声惊醒的袁禄,一边揉着眼睛嚎啕,一边喊着“相父相父”。养心殿外,披着金甲的萧远鹿,沉默了会,急步走入了殿里。 “相父,是否朕那小皇叔杀入了宫?朕听见很多人的惨叫。” “无事。”萧远鹿露出笑容,“定然是做了噩梦,这大纪的江山,生来便是陛下的,谁也抢不走。” “再过几年,陛下束发之岁,臣下还要帮着陛下,挑选一位良妃呢。” “睡吧,陛下。” “相父,不若讲个故事哄朕。” “臣下愿意效劳。” 待幼帝睡去,萧远鹿才沉默起了身,重新走出了养心殿外。 御道上,等了许久的一个银甲大将,面色微微不喜。 “萧宰辅,战事在即,最好莫要再等了,切不可小看国姓侯。” “这一轮,我早候着了。” 萧远鹿露出清冷的笑容,“我与国姓侯,早年也算相熟,我时常问自己,天下间居然有这般完美的人。忠义,文武双全,偏又礼贤下士,不管是贪官清官,贩夫走卒,都对这位国姓侯爱戴有加。” “萧宰辅,你有些啰嗦了。”银甲大将皱眉。 “莫急,此一战过后,我应承你的东西,自然不会少。暮云州,将是关外的第四个王州,你可自立为王。” 银甲大将露出笑容,“也罢,萧宰辅不急,那我也好生等着。左右城外的国姓侯,也不过五万大军,他攻不入。听说长阳城里有了内应?” “确有内应。说好听些叫义举,说得不好听,便叫天子号的傻子了。” 萧远鹿微微闭眼,“陈将有所不知,我真的等了许久。那种感觉,就好像小时做了恶事,被吾父发现之后,总会担心着,迟早有一天会被抽打。” “国姓侯于我而言,是一根罚签,我时常会担心,他什么时候会来砍我这个奸相的头。便像那一年,他手持尚方剑,斩了一百二十三位贪官。陈长庆,你当年也跟着国姓侯打过仗,我只问你,你当真不怕吗?” 银甲大将,在风雪中沉默不语。 “世人说我是奸相,却不知,并非是我误了王朝。而是王朝自误,才有我这位奸相出世。” “有人视金银为粪土,便会有人,为了半枚铜板机关算尽。手握权力,你想要的,想贪的,只会越来越多。试问这天下,有几个是国姓侯那样的人?” “没有的。”萧远鹿抬了脚步,沉沉往前走。走出几步,又带着病态的笑容,冷冷回了头。 “陈长庆,我们去把这根大纪的罚签,彻底拔了吧。这江山以后如何,该是由我们说了算。” …… “徐将军,那里便是西门。”一个老卒骑马走近,指着前方城关的一扇巨门。 “约莫有三万人。” “南门呢?”徐牧皱了皱眉。 “先前派人去看,也有近三万人。” “有些不对。”听着,徐牧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凝重。 长阳三座城门,西门和南门只算偏门,加起来却驻守了六万人。最大的正东门,只怕守军会更多。 但根据信息,奸相手里的大军,不是只有九万人吗。 “徐将军,怎么了?” “有些问题——” 徐牧刚说完,在四周围之间,便又听见了一大阵沉沉的脚步声。 “该死,是那些营军又来了!” “将军,我等怎办?” “先离开。”徐牧咬着牙,有些不甘地看了一眼西门的方向,调转了马头。 八千多人的大军,若是被围住,只能是一个死字。徐牧有心细细筹谋,但他知道,城外围城的袁陶,吃了李望儿的神药,只能活两天的时间。 徐牧总觉得,自穿越而来,他一直活得很仓促。乱世一片黑,他有心去寻光明,但还未掌灯,黑暗已经遮云蔽日了。 骑马奔袭中,徐牧突然想到什么,急急收了一只手,摸去怀里的位置,当摸到贾周给的大红鸳鸯绣锦囊时,脸色顿时变得欢喜起来。 第二百五十一章 城南官仓 长阳城的街路,四周围间,都是营兵聚拢的声音。 约莫八千多的人,紧紧跟在徐牧身后,长刀所指,艰难地杀出一条血路。 “小东家,城里的营兵太多了。” 这话并没有错,特别是靠近城门的地方,更是龙潭虎穴。 骑着风将军,好不容易才带着杀出的人马,沿着街路往前狂奔,远离了营兵的围剿。 司虎半途调头,抢了一个风字营的长戟,怒吼着往前一掷。一位追得太前的都尉,被连人带马倒飞而出,身子被长戟贯穿,掠出一道抛物线后,倒扎在雪地上。 约有半个时辰,远离了皇宫下的主道。 徐牧才喘了口气,四顾看了一番人数,心中不免有些发涩。风字营暂且不说,八千的断头军,死伤逾五六百人。 凝着脸色,徐牧这才拿出贾周给的锦囊,从里头取出了一卷信笺,便沉默打开。 信笺上并无太多内容,只写了寥寥几字。 “城南官仓,以烟诱敌。” 官仓,即是官家存储粮食的地方。 以烟诱敌,莫非是烧粮? 徐牧凝着脸色。 城外的小侯爷,不过只有二日的乞活时间,小侯爷一死,这一轮的清君侧,定然是士气崩碎,大败乃至惨败。 毕竟即便烧了粮仓,估摸着还是有储粮的。而且卖米的也说过,天下七成的粮食,都被某些人暗中藏起来了。 天底下最大的贪,只有那一位。 徐牧揉着额头,他知道自家的军师,不会出一个发馊的主意。再转念一想,他便明白了。 并非真是烧粮,左右风雪的天时,也未必能燎成大火,而是以火烟气吸引敌军救援。毕竟国都粮仓,是何等重要的地方。这样一来,还能扰乱敌军的士气与军心。 “随我走!” 徐牧并未再犹豫,仰头看向城南的方向。 “小东家,我等去哪。” “城南官仓。” …… 长阳城外,浩浩荡荡的五万大军,连成了一大片。 “主子,小东家会怎么做。”顾鹰小心发问。 在他的面前,身形笔直的袁陶,并未立即答话,抬着头,看向面前的巨城。 三丈多高的城墙,堪比边关隘口的望州城了。 “护城河暗通了纪江,都是活水,结不得冰层。”李如成走近,声音带着些许凝重。 “风雪太大,火崩石的威力便会小,再隔着护城河,恐怕崩炸的势头连不起来。” 袁陶久久沉默,“我早些时候就考虑了,长阳是一座坚城。再等一夜,你的小婿该在城里相应了。” 李如成立在雪中,袍甲上满是霜白的眼色。 “袁兄,暮云州的探子刚到,陈长庆调虎离山,暗中带了三万人的大军,蛰伏在了长阳城里。” “风雪无法飞书,消息延误……” 袁陶微微闭眼。 “十二万了。我猜得到,萧远鹿给他许诺了什么。没法子的,这天下间,多的是要往上爬的人。” 袁陶踩着风雪,沉步往前走去。 …… “小东家,到城南了。” 骑在马上,徐牧皱眉抬头。在他的面前,赫然是一处巨大的城中营寨。 风雪中,隐约间还看得清,有巡夜的人影,来回走动。 “将军,小胡汉回来了。” 一个身材瘦弱的人影,穿着黑衣,急步往回跑来。徐牧记得,这人为了家中老娘的药汤银子,练了一手惯偷的本事,极其善于隐匿。 “将军,我看了许久,又数了寨子边的地灶,里头至少有七八千的营军。” “晓得了。” 时间不多,徐牧凝着眼色,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断头军。不少人人的身子上,都有着大大小小的伤口。 徐牧抽了长剑,手掌往剑刃一滑,便割裂了一道口子。随后,他冷静地抬了手,将手上的血,抹了脸,又抹了身上的袍甲。 在场的人,皆不知为何。 “列位,此乃诱敌出寨。那些个肥将官军,若是见着我等残破,必然会顾念军功,从营寨里杀出,欲要讨我等的性命。” 八千多的断头军,一下子明白,纷纷照做。 司虎满脸豪气,用手掌砸在双刃斧上,顿时鲜血迸了几尺高,惊得旁边的于文,急忙撕了袍甲把他扎上。 “虎堂的人何在。”徐牧站在风雪中,此刻已经是浑身披血的模样。 “将军,我等在此!若有艰难之处,请交给我等。”几个虎堂头领,稳稳踏步而出。 徐牧眼色欣慰,不愧是袁陶养出来的死士,忠而死战。 “虎堂听令,便埋伏在营寨之外,只等诱敌出寨,便立即包抄伏杀。” “听将军令!” “于统领,你也带着风字营,在远些的地方,以铁弓杀敌。” 于文脸色坚毅地抱拳。 “剩下的人,跟老子卖惨去!” 徐牧转了身,再一看,发现余下的三千多人,尽皆是一副血淋淋的模样。 拖了瘸腿,徐牧盘算着抛弓的距离。而后才一时停住脚步。 司虎约莫是忘了,刚要开口搦战,被徐牧一个爆栗,才突然惊醒,一下子把头垂下。 官仓营寨上的巡夜士卒,很快便发现了面前的残军。一个肥将惊得爬上营寨城头。 “转身走。”徐牧低喝了句。 三千人的残军,开始了嚎啕漫天,一边咒骂着,一边瘸腿瘸手地往前逃跑。 沿途中,亦有不少人丢了武器木甲,满身仓皇。 “我饿死了,我八天没吃馒头了。”司虎喊得最凶。 徐牧怕坏了事情,急忙捂住了他的嘴。ζΘν荳看書 “将军,当真是出、出来了!”近前的一个老卒,垂着头面色狂喜。 徐牧也紧紧握着拳头。 营寨里冲出的肥将,脸色满是狂喜,带着几个都尉亦是如此,约莫还有五六千人的大军,急急抬了武器,便朝前追来。 “莫要杀我等,我等愿降!”十几个老卒,一边冷笑,一边悲戚高呼。 徐牧停下脚步,冷冷回头。待发现那位肥将离开营寨,已经有一大段的距离后,才蓦然涨红了脸色,振臂高呼。 “断头军,我等死地无生!徐牧只问一句,敢战否!” “杀!” 原本满身是血,沮丧不堪的三千多断头军,一时间怒吼连连,拾回了地上的武器。 埋伏在远处的于文,带着风字营迅速搭弓捻箭,几拨箭矢透出,便有上百人的营兵,伏尸当场。 惊得骑马的那个肥将,满脸尽是惊恐。 “杀!”收弓取刀,风字营怒吼着奔杀而来。 埋伏在两侧的四千多虎堂死士,也纷纷挥着淬毒的刀器,与追出来的五六千营军,战成了一团。 第二百五十二章 五万救国营 “我等中计,退、退回营寨!”骑马肥将惊恐大叫。 但后路的位置,已经被风字营堵上,哪里还退得回去。 “降者不杀!” “降者不杀!!”一道道怒吼的声音,跟着徐牧高喊。 当真是有不少的营兵,吓得放下了武器。被追过来的虎堂死士,迅速戳烂了身子。 “退啊!退——”骑马的肥将,还试图策马狂奔,被司虎一斧甩去,立即身首分离,倒在了雪道之上。 “吼!” 反杀的八千多断头军,尽皆怒声狂吼。吓得还留在营寨里的一千多营兵,纷纷弃了营寨,仓皇地往外逃去。 …… “牧哥儿,这得有多少粮食啊。”司虎睁大了眼睛,站在营寨里,满脸的目瞪口呆。 徐牧也有些意外,这座存放粮草的营寨,居然有密密麻麻的上百个官仓。 每一个官仓,用长剑一捅,便都有米粮溢出来。 遥想到外头饿死的难民,徐牧心头又是一阵无奈。即便只分出是个官仓,都能救活不少人了。 跟在后头的断头军们,也尽皆是有些慌神。寻常的时候,家里的米陶缸能填满,便足以告慰列祖列宗了。 “将军,若烧了岂不可惜。”几个老卒叹着气。 “并非要烧,这般的雪天,估摸着也烧不起来。” “将军的意思是?” “起浓烟,作火烧的势头。” 不管日后如何,有这一份粮食在,终归是让许多人,有着一份希望。 “尔等去拾些柴火,架在官仓附近。” “遵将军令!” 很快,一道道的浓烟,便在城南的官仓营寨里,与风雪裹在一起,遥遥看着,便触目惊心。 恰好又有逃军都尉赶回,一开口,便是哭哭啼啼。 “相、相爷,城南的官仓,被乱军攻占了!” 喀嚓。 都尉人头落地。 萧远鹿皱住眉头,目光冷冷看着城南的方向。 “陈长庆,那些傻子闹腾了。” “杀袁陶要紧。” “你不懂,若是置之不顾,还会有下一个的官仓营寨,会被这些傻子烧去。” “多少人的乱军?” “约莫一万。领军的,是袁陶的人,据说在边关打了一场漂亮的大仗。” “你的意思,让我带兵去剿杀?” “甚好。” 陈长庆脸色微微恼怒,取了马,拾了长刀,便带着本部二万的人马,冷冷往城南而去。 “枭首徐牧者,赏千金,封裨将!” 只过了一个多的时辰,陈长庆便带着大军,近了城南的官仓营寨。浓烟裹满了天空,呛得人鼻头发疼。 “杀入营寨!”用手拨开浓烟,陈长庆懒得浪费时间,在他的眼里,这不到万人的乱军,实则是一群乌合之众。 “杀!” 二万人的暮云州大军,听到陈长庆的命令,纷纷抬刀亮戟,怒吼着扑入营寨。 “将军,营寨里无人。”浓烟之下,几个都尉纷纷来报,“若不然,带兵去寻几圈。” “应当是逃了,确是一群乌合之众。先灭火,救官仓。” “将军,官仓并未起火势,都是浓烟——” 嗡。 说话的都尉,声音戛然而止,一拨隐匿的飞矢,不知从何处射来,将他整个射成了筛子。 “敌袭!有敌袭!” “这些个乱军,是怎敢的!”陈长庆脸色发白。若放在以往,乌合之众听到有正规军来剿杀,该早早地逃开。 不到万人的乱军,还敢伏杀不成? “泼下去!” 一个个虎堂死士,将准备好的老井水,不断往营寨下面泼去。若是在往时,泼水当真是一件无用之事。 但现在可是霜雪天寒,被泼湿袍甲的营兵,仅隔了一会,便冻得浑身打颤。 又有营军仓皇之际,被射来的飞刀和箭矢,穿透了身体倒下。 “下城!”徐牧并不恋战,若是等这两万人的营兵回过神,极大的可能,是杀不过的。 听见徐牧的话,三千的虎堂死士,纷纷借着绳勾,滑到了营寨之外。 “这什么招数。”陈长庆咬着牙,一时只觉得憋屈无比。 一个都尉带着上千人,刚追出营寨,便被一阵飞矢,射得抱头鼠窜,退了回来。 “将军,外头有埋伏。” 陈长庆怒极反笑,“这小东西,倒是小看他了。先前奸相说,他叫什么?” “叫徐牧。” “列好盾阵,杀出营寨!” 咣咣咣。 一面面的巨盾,瞬间杵在雪地上。 “行军。”陈长庆声音清冷。 巨盾缓缓往前,但至少去了一里之外,都不见有任何人影。 “将军,这些乱党逃了!” “故弄玄虚——” 噔噔噔。 没等陈长庆说完,一拨飞矢,从边侧的巷子瓦顶,怒射而来。十几个暮云州的营兵,仓皇倒在地上。 “敌袭,该死的!” “盾阵!” 不知多久,陈长庆怔了怔,才一时明白了什么。回头看着营寨里的浓烟,表情变得无比恼怒起来。 浓烟滚上了天空。 于文带着不足千人的御林军,不断在巷子里蜿蜒前行。在他们的身后,数不清的营军,怒吼着追剿而来。 “老子们赴死殉国,哪个落了后头,来世再做兄弟。”于文面色发沉。 风字营中,无一人退却,爆发出阵阵回吼。 …… 大街上,见着浓烟的翻滚,不时有回援的营兵,急匆匆地往城南跑去。 还未跑出半途,便又被一大帮的断头军,埋伏追剿。 不到半夜的时间,便死了近一万的人。 “相爷,若不围剿,事情大有不吉。”陈庐犹豫着走近,凝声开口。 “那小东家不是个简单的人。” 萧远鹿脸色烦躁,想不通这不足万人的乱党,居然能闹腾得这么大。 “陈长庆呢?” “还在城南一带,追着不足千人的风字营来杀,但那里都是巷道……” “他傻了么。” “风字营悍勇无比,借着巷道,不断侵扰。暮云州的营兵一退,风字营的狗夫,便会在后射杀。射完几轮,又奔入了巷道里。” “估摸着,陈长庆是动怒,忍不住了。” “那小东西,是想分散守城的兵力。”萧远鹿冷冷皱住眉头,“立即去通告城里的各个大营,以配合守城为先,不得擅自乱动。” …… 半夜的厮杀,徐牧特地清算了一番人数。发现最初的八千断头军,到了现在,只剩不到六千人。 三百多的悍勇老卒,死得只剩一百人。 余下者满身浴血,尽皆站在徐牧身后,许多的义士在一场场的厮杀中,也换了武器袍甲,再加上坚毅的神色,一时间变得威风凛凛起来。 徐牧冷静地沉思着,长阳城内的援军分散,若能一个时辰内抢占西门城关,则大事可期。 西门近在咫尺。约莫之间,还分得清有上万的兵力。 徐牧摘下铁弓,冷冷搭上了信号箭,待崩弦,信号箭立即掠飞到半空,忽而一下子炸开。 …… 城外,满脸愁绪的袁陶,在看见信号箭之后,面色变得无比狂喜。 “大军听令!” “定远侯,令你带一万大军,佯攻东门!” “顾鹰,你也带五千大军,佯攻南门,以牵制敌军为主。” “余下者,随本侯冲杀西门!” “吼!” “推鼓!” 袁陶身子一跃,跃上一辆推行的鼓车。鼓车四周围,尽是冲锋的白袍将士。 并未用鼓槌,袁陶摘下指虎。冷冷地朝着牛皮鼓面,双拳稳稳崩出。 咚—— 一声巨大的鼓音,瞬间震散了风雪。 “国将不国,日月颠倒,试问这天下,几人敢做英雄!”一个冲锋的小裨将,抬臂怒吼。 “五万救国营!”无数白袍人影,跟着举刀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