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年少的自己[重生]》 第1章 楚靖云感觉,这个世界和他开了个玩笑。 此刻恰好是岁末隆冬,腊月三十除夕夜。 手机不断震动,有新的电话打了进来。 冰凉的指尖划过屏幕,电话接通后,对面第一句话就是:“你真要把所有资产全部捐出去?” “我乐意。”楚靖云点了一支烟,只是看着烟雾在空中飘荡,迷蒙与空气融为一体。 随后,不等对面说出第二句话,他率先挂断电话,将手机调成静音,再将手机关机。 遥远的天际,烟花一朵朵在天边绽放,然后消散无形,他身边格外静谧,干净而空旷。 处理好旧事,定下了遗嘱,安顿好亲友,他已经了无遗憾,冷静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走到尽头。 他睡下的时候刚好是十二点,具体时间是2024年2月9日,睁开眼的时候却是2014年3月9日。 他重生了,回到了十年之前。 又或者说,他穿越到过去的时间点,成为了另一个叫楚靖云的人,开启了另一段人生。 手指触摸到冰凉的镜面,镜面上映出的是一张和过去完全不同的脸。 他这是借尸还魂。 多新鲜啊,这是命运馈赠的绝佳礼物,重来的人生,崭新的身份,完全不一样的命运,以及……他掌握了十年的先机,大可以重新来过、再次翻云覆雨。 想到这里,楚靖云勾了勾唇,面前镜子里的人也朝他笑笑,两人的眼神同样平静无波。 许多人都想回到过去,想要抓住机会,想要改变命运,但他不属于那个很多人的行列。 他既不怀念过去,也不怀念过去的自己。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消失地彻彻底底。 * 但过去不曾放过他。 又或者说,他没有放下自己的过去。 半夜,一个大多数人都应该已经睡着的时间点。 楚靖云也睡着了,但现在他又是清醒的。 此刻,两层楼高的屋子里,第二层的阳台上,楚靖云就在这里,一览无遗扫视外面的风景。 他又做梦了,这是重生以后第三回。 这次依旧是个清醒梦,他很清楚自己在梦里,也能控制自己的思维和动作。 外围是重重迷雾,里面是一个小院,小院里有二层楼房,他就在楼房的二楼里,静静眺望外面的风景。 院子里还有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院子里的小池塘边,一棵高大的树下,少年蹲在那哭泣,细碎的哭泣声与蟋蟀的嘈杂交相辉映。 现实世界是春季,梦境世界却是夏季,月亮被乌云遮挡了光芒,周围的光亮熹微浅薄。 漫天星河下,楚靖云就那样倚在栏杆上,静静站在二楼阳台上,看着过去的自己,一步也不曾踏出去。 少年也不曾回头,他只是蹲在池塘前哭泣,沉浸在自己的个人世界里。眼泪就那样融入水中,无踪无际。 池塘也是一湾死水,只有一滴滴眼泪在其中荡起涟漪。蟋蟀的叫声似乎是从迷雾中传来,辨不清方向。 楚靖云没有点灯,少年身边也没有丝毫光亮,唯有天上的银河缓慢闪烁,给世界增添一点点星光。 顺着星光,楚靖云可以瞧见,少年的短袖格外破旧,眉眼看不大清,只是身形格外瘦削,仿佛遭受了虐待一样。 楚靖云就这样冷淡望着少年,少年也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他们互相禁锢在各自的区域。 直到梦境结束,朝阳升起,楚靖云被一抹阳光唤醒。 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树木朝着四周伸展着枝桠,其中一支已经伸展到窗台上。 阳春三月,迎春花早早开了。 * “少爷,医生来查房了。”进来的人是管家,姓宋,简称宋管家。 楚靖云精神不太好,所以也不想说话,他沉默点头,任由后面的医生进来查看病历,唯有医生询问到他的时候他会说出几个简单的字句。 这是私人医院的VIP病房,楚靖云已经在这里躺了一个月了。这一个月的时间过去,楚靖云脑部的淤血也消散得七七八八,差不多可以出院了。 “只要后续好好修养就行,到底是年轻人,再等下个月过来复查一次就好。”医生看着报告再问了情况,话语中不免带上几分欣慰,“药可以停了,吃太多药也不好,接下来慢慢食补。” 宋管家耐心记上医生的所有话语,叫人去结清账款,这才看着楚靖云,“少爷,那我们回去吧。” “他们葬在西郊?”楚靖云没动,只是淡淡问了一句。 宋管家默然,张了张嘴,涩然道:“……是,少爷要去看看吗?” “走吧。”楚靖云起身,走到楼下,随手折了三支迎春花的枝桠。 他们要去看的是楚靖云这具身体的父母。二月春节时期,一辆卡车司机疲劳驾驶,高速路上发生连环车祸,他们一家三口也是其中的一员。 车祸发生后,原身的父母当场去世,原身被他们紧紧护着,至少没有缺胳膊断腿,但脑部也受到严重撞击。 原身被送到医院抢救,三天后,被抢救的人换成了楚靖云。 在ICU里不知道待了多少天,楚靖云勉强出面参加了原身父母的追悼会,送着去了火葬场,然后就再次躺进了ICU,下葬的事情只能交给管家。 楚靖云也在前世听说过此次重大事故,21人死亡78人受伤。但今世,变成了20人死亡79人受伤。 他成为了其中唯一的变动。 望着车窗外飞逝的车水马龙,楚靖云道:“当时跟着我们的保镖也受伤了,记得再多打一笔抚恤金过去。” 当时随行的两个保镖在另一辆车上,倒是没有死亡,只是也当场骨折,病情不轻,如今还在养伤。 这事楚靖云早已提过,早在一开始就特意将人转到专属医院,给予了最好的治疗和金钱安抚。如今不过是再次强调。 宋管家应下,“好的,少爷。” “以后不用叫我少爷。”楚靖云道。 整个楚家,也就三口人罢了,如今还活着的也只有楚靖云一人而已。其余的远亲早就关系很远,几乎不再联系。 宋管家沉默一瞬,“好的,先生。” “明天通知公司开会。”楚靖云这段时间躺在医院里,也不是什么都没做,该看的公司文件他都看过了,“再给我预约一个心理医生,等我祭拜完就去见。” 西郊的墓地到了。 楚靖云拿着迎春花走了过去。 历添新岁月,春满旧山河。[1] 但有人永远留在了寒冬里。 * 见到心理医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宋管家一路向楚靖云简单阐述,包括这位徐女士从业十余年的风光履历,强调她极具有职业操守,从未泄露过任何秘密。 然后等到了地方,宋管家又安排好接下来的会面,这才离开了这个房间,将位置让给他们。 心理医生的房间布置也偏暖色调,柔和的黄晕灯光配合着徐女士温柔宽和的面容,倒是容易让人放下心防。 徐女士亲自倒了茶放在楚靖云面前,请他坐下,笑意盈盈望着他,不急迫也不紧逼。 热气腾腾的茶杯里,茶叶在其中翻滚,清澈的茶汤明红透亮。 徐女士见楚靖云礼貌接下,然后随手放置在一边,看上去丝毫没有品尝一二的打算。 趁着这个时间,徐女士简单打量他几眼,面前的人冷眉薄唇,失了血色,面容苍白,看不见丝毫笑意,眼尾泄露出丝丝嘲讽与冷漠,冷冽的气息几乎透骨溢出,仿佛高山积雪终年不化。 大概是个有故事的人。徐女士作出了初步评价。 楚靖云沉默片刻,“我最近做了梦。梦里我在楼上,周围都是迷雾。” 徐女士拿着笔记录关键字,嗓音轻柔,“是好梦吗?” “不知道。” “会半夜中途醒来吗?” “不会。” “你是清醒的吗?” “是。” “你去楼下看过吗?” “没有。” “你有想去看的欲望吗?迷雾里面或许还会有什么。” “不想。” “你梦见了几次?” “三次。” 两人一问一答,效率极高,但关键信息楚靖云一个字都没说。 徐女士暗暗叹气,很明显,楚靖云的心理防备很高,高到他选用了最简短的回答,连模糊的信息都不太愿意透露。 徐女士笔尖停顿了一瞬,决定换个方向,“有见到人吗?” “有。” 这个答案叫徐女士怔愣一瞬,多少有几分意外。 见楚靖云不想多说梦境的场面,徐女士婉转问道,“是你想见到的人吗?” 楚靖云的回答终于慢了下来。 徐女士倒的茶,也在茶水变凉了以后派上用场。 见面前的人端着茶杯,不紧不慢品茶,徐女士举了个例子,例如最常见的爱情,“有那种‘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2]’的感觉吗?” “没有,”楚靖云很快否认,“我只感觉,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徐女士微微凝眉,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再次重复了之前的问题:“那你想见他吗?我不是指在梦里,而是指在现实生活里。” 楚靖云放下了茶杯,面容依旧冷淡,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死了。” 他既然重生到了这个世界,那么过去的自己必然消亡了。 他在梦境里一次次望见过去,望见过去的自己,如今连回忆的兴致都变得越来越稀缺。 压抑的情绪起起伏伏,就像是年年岁岁累积的灰尘,重重叠叠互相掩盖。等到了后面,根本不知道哪些是前面的遗留,哪些是后来的思绪。 “我很抱歉,”徐女士表露了歉意,又补充了一个问题,“你难过吗?” 黄晕的灯光下,细微的灰尘被什么惊动,在空中飞舞,升腾后又开始缓缓下落。 “……” 这一次,楚靖云保持着长久的缄默,没有再开口。 插入书签 第2章 秒钟的指针缓慢地在钟表里转了一个圈,随后,分钟的指针前进一格,发出沉闷的响声。 大约是早春时节,夜晚还带着些寒凉。 徐女士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歉意笑笑,温柔又可亲,“稍等,我去把空调打开。” 楚靖云自然无异议,沉默看着徐女士起身开空调,复又提起玻璃茶壶,替他和她的杯子里加水。 茶叶在杯中的开水里翻腾,清茶的余香在空气中缭绕不散。 等到这一切完成,徐女士重新坐回来,两人自然而然换了一个话题,聊起了楚靖云最近的饮食、生活习惯。 徐女士没有再提到楚靖云梦里的那个人相关的事情,也不再问他是否难过。 楚靖云的脸上也看不出丝毫端倪,满意或者不满意都无从窥见,丝毫情绪不外泄。 之前徐女士拿着笔,记录了少量内容,在后续的谈话里,她已经放下了笔。 ——因为已经没必要再记下去。 那句话就如同蜻蜓点水一样,湖面荡起浅浅涟漪,很快又恢复平静。后续的微风吹拂,无法撼动沉寂的湖水。 湖面下的景象或许不太一样,但深藏底部,无从窥见深处的悸动。 五十分钟到,两人礼貌道别,临行之前,徐女士仰头观察楚靖云的神色,“需要我说什么吗?’ 楚靖云顿了顿,“不用。” 徐女士于是不再多言,亲自将楚靖云送到门外, 两人早已心知肚明。 这是一场倾诉,不是一场求助。 楚靖云比谁都清醒。 - 宋管家开车,送楚靖云回去。 一路上,楚靖云闭目养神。 宋管家的手机振动了两下,又保持平静,宋管家拧着眉,“先生,是那几个董事,他们收到了公司明天开会的通知,问我您目前的情况。” 不用等楚靖云细问,宋管家就仔细诉说了他们各自的问候频率和问候内容。 一位例行公事打卡问候;两位在前期楚靖云病重时几乎不问候,后期每天关心;还有两位则相反,前期天天问候,后期几乎不再多问。 楚靖云的病房里还有一堆礼盒和一堆鲜花,全是他们派人送过来的。 宋管家道:“您放心,您的行程,我一定会保密。” “不用,”楚靖云倏然挣开了眼,“你照实说。” 宋管家有些迟疑,没忍住规劝了一句,“如果他们得知您见过心理医生,不免会对您有些小瞧,想着拿捏一二。这些人都是老狐狸成精,不见兔子不撒鹰,哪怕您有股份,这些人也会有许多的其他想法。” 楚靖云道:“那样更好。” 因为他也想知道,会有哪些人会来拿捏他。 宋管家的眉头已经皱成一团,额头的法令纹清晰可见,“先生,不如……” 楚靖云打断了他的话,“你觉得我该先隐忍学习,勉强撑出个场面来,在公司先混个三五年,最好再攀个交情,慢慢收拢他们。” 宋管家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楚靖云拢了拢衣袖,率先下车,话语中透露出几分冷淡,“没必要。” 以前的宅院是楚靖云一家人居住,目前暂时封存了起来,宋管家在之前询问过楚靖云的意见,将车开向了离公司较近的小区。 那里有一个大平层,可以作为楚靖云目前的居所。 做饭和保洁的阿姨已经配备齐全,并不住在家里,平日里,楚靖云可以一个人享受安静的生活。 等一切忙完了,宋管家这才离开。 楚靖云不急着去休息,时间尚早,他从临时安排的书房里拿出纸和笔,再次复盘自己目前的状况。 原身的人际关系相当简单。一家三口无其他亲属,国外读大学,无长期联系的朋友,目前已拿到毕业证,刚回国不到三天。 也因此,楚靖云只需要处理好原主父母留下的那家公司:齐明科技公司。 条条框框列下来,将脑海里的关键技术和未来的信息发展关键一一列出,以及需要重点关注的行业。 企业管理并不难,前世,他能从最低谷翻盘,直到他进入福布斯中国富豪榜,今生也不过是将过去的路再走一遍。 一张纸将将写满,楚靖云的笔尖停顿一瞬,在纸张的最开头补上一行字: 【不论未来公司规模,固定将每年纯利润的30%捐给公益,以原身一家的名义。】 写完这句话,楚靖云再次浏览整张纸的内容,拿出打火机点燃。 橙色的火苗迅速吞没了纸张,最后化成灰,散落到烟灰缸上。 - 夜晚十一点,楚靖云忙碌一通后,很快进入了梦乡。 楚靖云的心情还算平静。 ——至少在他再次陷入梦境之前,这一点是成立的。 眼前是熟悉的场景,梦境里依旧是黑夜,季节依旧是夏日。 同样的迷雾,同样的小院,同样的楼房,同样在二楼的成熟自己。 以及同样的,蹲在池塘边的年幼的自己。 楚靖云:“……” 这次是第四次。 和上次相比,这次的梦境有了丝丝细微的差别。 这回,年幼的自己没有一滴滴落泪,而是间断性揉眼睛,面容格外哀伤。 楚靖云冷静分析原因,梦境故事有了变动,或许是因为那个车祸太严重,脑子里淤血不少,所以这才导致身体激素变化,或许再做个脑部CT成像也不错…… 其实他可以找出许多原因来解释这件事,但这点其实不重要。 就像此刻。 不可抑制地,他心里冒出无尽火焰。 楚靖云面无表情转移了视线,不再盯着孱弱的少年。 倚着栏杆,指节不自觉加上了力道,楚靖云仔细观察四周。 不同于其他人梦境的模糊和虚幻,在自己的梦境里,楚靖云所在的小院和二楼都极为清晰,边角也有处处细节。 手指触碰下,隐约可以辨别冰冷的木质护栏上雕刻的花纹。 仿佛这就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外面全部是厚重的迷雾,唯有阳台和院子里的上方有星光洒下,带来点点星光。 顺着栏杆行走,据楚靖云判断距离,这是个约五十平的宽敞阳台,或者叫露台。 里侧还有空间,隐藏在黑漆漆的屋子里。 星河的光芒恰好在此刻闪烁,光线陡然变得黯淡无光。楚靖云抬头,只见一大片乌云恰好划过头顶的夜空,慢吞吞移动,时不时遮住一些星星的光芒。 世界变得黑暗了下来。 这里没有日月,万里星河是唯一的光亮。 重新倚靠在栏杆上,指尖不轻不重敲打着木质的栏杆,楚靖云心想,再多一点光或许会更好一些。 池塘边的人影变得模糊,楚靖云不得不放弃去探查二楼的想法。 一刹那,楚靖云的食指指腹下多了一团黑色的东西。 敲下去的动作中途遏制,楚靖云的动作顿了顿,一双眼眸盯着栏杆,上面忽然出现了一团不明物体。 那团黑色的东西却动了动,光芒过于晦暗,似乎是两对翅膀在空中舒张滑动。 很快,一盏青绿色的小灯笼飞跃到空中,散发的光芒近乎照亮了周围的一米。 它围着楚靖云的指腹摇摇晃晃,上下跳跃,保持着几厘米的距离,没有直接挨着他。 这是一只萤火虫。 就像陷入了童话故事里,魔法师的每一次施法,都有光芒在魔法师的指尖跳跃旋转。 它距离他如此之近,带来的光芒甚至超过了遥远的星河。比流星持久,比日月更好接近。 青绿色的光芒在夜空中格外注目,也彻底照亮了栏杆上雕刻的花纹。 骤然的黑夜里,他给自己点了一盏灯。 - 梦境总是唯心的,指尖细微的感知告诉楚靖云,这就是他创造出来的梦境产物,他可以控制它。 楚靖云垂头望着它,或许是不经意,他一瞥之下,也看见了院子里的池塘、池塘边的人影。 目光所及,年少的他依旧保持着过去的姿势,仿佛是个不断重复的背景剧情。 仿佛是什么亘古不变的东西,与周围的环境近乎要融为一体。 于是,楚靖云顺遂心意,指尖轻轻一弹,萤火虫从他指尖跳下,从二楼飞跃。 不断调整方向后,萤火虫划过夜空,留下一抹青绿色的银线,就像是流星顺遂着神明的指引,降落到人间。 最后,“那盏灯”缓慢落到了抱膝少年的左手手背上。 萤火虫发出青绿色的光芒,照亮了池塘平静的水面,围着池塘的一圈怪石,池塘边的大树,以及大树底下的少年的自己。 怔愣了片刻,少年陡然倒吸一口凉气。 楚靖云凝视下方,二楼的视角正好。 亘古不变就这样轻松打破。 他眼见着少年惊讶从地上跳起,仿佛是火星落到了身上,不断用右手摩擦自己的左手手背。 近距离的青绿色光亮下,少年的状态清晰可见,眼眶依旧发红,大口喘气。 少年比之前有活力了许多,除了那一滩死水,他的眼眸中映照出了萤火虫的光辉,还多了几分又气又恼的情绪。 过去的自己,不喜欢和虫子接触。 梦境也终于有了进一步的推动。 楚靖云眉宇微动,心中的火焰渐渐缩小,一阵微风从心田吹过,吹熄了剩下的火苗,只剩下点点余温。 不过这样的场景,楚靖云也就观赏了片刻。 因为少年抬头了,他终于开始打量周围。 从池塘看向周围的大树,看向包围着院子一米的院墙,看向外围的迷雾,以及少年转身,看向身后的小楼。 楚靖云唇角的那丝弧度又被扯平,在少年看向二楼之前,他倒退几步,融入了二楼露台外的阴影里。 彻底进入阴影那一刻,楚靖云醒了。 按下手机的按键,楚靖云看了一眼手机。 凌晨三点,正是深夜。 房间里,有一盏被楚靖云特意翻找出来的小夜灯,散发着不刺眼又温柔的光辉,恰如那只萤火虫的光芒。 插入书签 第3章 点灯的习惯,来源于少年时期,楚靖云长期处于幽闭环境的后遗症。 不太好的回忆一点点想起,半夜醒来,楚靖云的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按键无人再接触,手机屏幕又渐渐暗淡下去。 楚靖云重新躺下,努力抛开自己的所有思绪。 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数》里写过:“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他也不例外。 真要说起来,原本的他是99年生人,如今2014年,如果他是重生回到自己的身上,他应该是刚好15岁。 楚靖云努力回忆过去,只依稀记得15岁的兵荒马乱,血色铺天盖地。 这个时节的他,大约是被迫退学,以为的大好人生变成不得不去田里干活,未来就此斩断。 但他重生在了别人的身上,过往与他再无干系。 再次睡着,楚靖云发现自己又进入了梦境。 梦境的场景似乎从不变的画面变成了连续剧,出演的演员只有他和年少的自己。 也再无其他观众。 从上次的梦境里,楚靖云推断出一个规则,进入二楼的阴影中,或许就会从梦境中醒来,或许关键点在于二楼,或许在于光源。 他朝着露台的方向移动半步,给自己预留了一个既身在星光下、又能迅速回到阴影中的位置。 透过栏杆,楚靖云轻捻手指,心跳不由慢了一拍。 之前的位置,少年不见了。 池塘依旧沉默,一群怪石伫立在原地,只有人消失了。 新的变数增加了。 这个结果让楚靖云的心情彻底变成阴晴不定。 由于他所在的位置的角度限制,他只能看见之前池塘的一角。 楚靖云吸了一口气,开始从露台中央向边缘移动,终于在露台最外围的栏杆附近向下看时,有了新的收获。 年少的自己坐在了一楼的门槛上。 他面色有些无措,眼角还有干涸的泪痕,双手捧着一只熄灭了光芒的萤火虫,格外小心翼翼。 天上的大块乌云从东边移向了西边,依旧遮住了大半的星河,或许再过不久,天上的星星又会开始闪烁。 楚靖云顿了顿,脑子里各种思绪交错。 其实他早就不记得当时自己的心情,只记得自己当年的行为有多傻逼多蠢。 所以他既不能理解年少的自己会怕一只昆虫,也不能理解他既然怕,为什么还要捧着。 一切只能用梦境来解释。 大概是因为楚靖云是创造萤火虫的人,在楚靖云从梦境离开后,萤火虫也陷入了沉寂。 等到楚靖云回来后,沉下心感觉,他还能感受到有一丝牵扯,链接着年少自己掌心的萤火虫。 做个实验吧,试试看自己对梦境的控制程度。 楚靖云这么对自己说。 于是,在寻常的一日,在寂寂黑夜中,在清醒的梦境里—— 沉睡的萤火虫再次扇动翅膀,一盏青绿色的小灯笼在少年自己的掌心上点亮。 它飞舞在少年自己的掌心上方,一层层光晕从它的身山散开,映照出少年惊讶又喜悦的脸庞。 更多的青绿色光芒从草坪上、从池塘边、从大树上升起。 少年自己也不由站了起来,朝着前方走动两步,怔愣望着这不寻常的一幕,将一切尽收眼底。 这些萤火虫朝着一个方向聚集,少年自己掌心的那只也加入了队伍。 它们汇聚成一条青绿色的“银河”,“银河”缓慢移动,绕着池塘飞舞一圈,又绕着小楼低空旋转,在少年的自己面前渐渐划过。 天上的星河依旧被乌云笼罩,但周围格外明亮。 这些萤火已经组成了地上的星河万里。 - 第二日,早上七点,头一次上门的厨房阿姨手脚利索,迅速端上自己做好的早点,看见楚靖云的身影,不由笑着打了个招呼,“先生,早。” 等到说完,厨房阿姨终于想起了宋管家的吩咐,张口结舌连连摆手,“不好意思,我忘记了……” 跟雇主打招呼是她在上一家做惯了的习惯,刚刚她也就不自觉带了出来。 厨房阿姨局促揉捏围裙,宋管家昨日特意跟她说了,这位先生不爱说话,她只需要做完事情离开就行,其余多余的话不用讲。 “早。” 声音有些冷冽,但给出了回应。 厨房阿姨猛地抬头,是自己这位雇主在说话?总不至于是幻觉。 厨房阿姨不着痕迹打量了楚靖云几眼,只见他一身冷色调、灰黑色风衣,身姿挺拔,体型却意外纤细消瘦,神情也有些冷漠。 收拾餐碟的时候,厨房阿姨预估了一下楚靖云的饭量,确实比许多成年男人要稍小一些。 下次再换着做,看看这位雇主爱吃什么。 厨房阿姨心想,总要对得起这份高昂的薪水。 齐明科技公司是做网站搭建的,也做搜索引擎相关的广告推荐排序,算是2014年的一家互联网公司。 公司人数不多,正式员工两百人不到,但却有五个董事,他们有两位担任着自己副总经理的职责,有的做一点实事,有的纯粹盖章签字,到时间过来领分分红。 如今,楚靖云的身份,相当于天降的董事长,偏偏还握有最多的股权。 宋管家一路没说几句,“该说的我昨日已经说了,先生,既然你有了自己的想法,或许年轻人不一样的冲劲,也会带来不同的格局。” 吃完早餐,楚靖云7:30准时出门,7:45到达公司,7:50准时到达公司的顶层会议室。 此时,离会议开始还有十分钟。 一旁紧跟着他的临时助理推开厚重的移动玻璃门,紧跟着楚靖云坐下,开始准备做会议记录。 长条状的会议桌上,楚靖云坐在首位,其余的五人纷纷打量着他,有的简单直白,有的遮遮掩掩。 离楚靖云最近的那位拍了拍圆滚滚的肚皮,他姓王,“小楚啊,你这可是来迟了,我们这么多人都到了,偏偏就你最后一个。” 楚靖云刚翻开一页文件,闻言,他又将文件合上了。 楚靖云转头看向一边的临时助理,问道:“现在几点?” 临时助理愣了一下,连忙抬手看手表,又看了一眼就挂在办公室上方的钟表,“现在7:54。” 楚靖云再看向王副总,“几点开会?” 王副总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圆滚滚的肚皮也跟着一抖一抖。 场面的气氛越来越尴尬,其余几位副总有的乐呵呵看着,有的低头读文件,还有的一个劲朝着临时助理使眼色,示意他调节气氛。 楚靖云也没要王副总给个答案,只是再看向临时助理,“王副总屋子里的钟坏了,你记一下,会后找人换一个。” 临时助理飞快记下这条。 稍远些的一位胡副总出来打圆场,“哈哈,都怪王副总不会说话,好好一句寒暄,说成了这样,倒是叫小楚总误会了。” 楚靖云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这位胡副总。 胡副总哈哈笑的声音渐渐变小,摸了摸鼻子,“我们也是关心小楚总,毕竟听说小楚总才从心理医生那出来。” 楚靖云一扫在场众人,眼尾泄露出丝丝嘲讽,“听谁说的?” 气氛再次沉冷了下来。 没有人敢承认,他们收买人手收买到了宋管家那里,至于说听人说,谎言一戳就破。 临时助理看了楚靖云一眼,主动站了起来,坦率道:“是我没有处理好公司内部的流言蜚语,没想到都传到了几位副总那里。” 说到这里,临时助理又隐隐给挖了个坑,“我以为几位副总不会信的。” 楚靖云道:“你当然有错。” 胡副总艰难开口,“楚总,我们当然是没信这些的,事后谁要敢再传谣言,我老胡第一个处理他!” 称呼一变再变,从小楚,到小楚总,再到楚总。 “现在,开会。”楚靖云再次翻开了面前的文件。 对于楚靖云而言,本次会议格外顺利,了解完文件内容,他就宣布散会,开始一个个约谈中级领导层。 当楚靖云和他的临时助理一走,顾不得这里在哪,王副总一拍实木桌子,脸色恨恨,“他那是想换钟表?他分明是警告我,我要不肯听话,他就把我换了!” 胡副总叹了口气,“行了,你小声点,你也看见了,这位不好拿捏。” 胡副总心理隐隐心寒,不同于王副总面向销售、成天里和别人喝酒吹牛皮,灌得自己也快成个二百五,他的学历更高一些,面向其他管理层更多。 楚靖云根本就不像是个新人,更像是已经已经沉浸在商场、纵横捭阖数十年的大佬。 刚才楚靖云问的问题不多,条条切中要害,对各项数据更是了然于心,怕是把他们的底细已经摸了个七七八八。 胡副总的眼神晦暗了许多,或许,楚靖云也不是在说临时助理有错,而是在说他有错。 比如……财务这个月的账。 - 五点一到,楚靖云准时下班。 下班前半小时,楚靖云的指尖停留在键盘上,还是选择了给那位心理医师徐女士重新发了预约邮件。 恰好徐女士这边不介意临时加班,两人很快达成一致,重新见面。 徐女士温和笑笑,“楚先生,您是想和我交流一下梦中的情形吗?” 楚靖云颔首点头,面容中透露出几分厌倦,“是。” 徐女士又重新上了茶,依旧是热气腾腾。 说是交流,其实两人相处,静默无声。 徐女士不得不先寻找话题开口,“楚先生,您觉得您的梦境是什么样的?能用简短的词形容一下吗?” 楚靖云道:“鸡肋。” 楚靖云心想,食之无味,弃之……也论不上多么可惜。 徐女士努力寻找合适的语句来描述这样的情形,“宿命的相逢,但是又不太可能实现?” 楚靖云道:“除非时间能倒流,世界上发生奇迹。” - 此次的约见不出所料,果然没有收获。 楚靖云倒也不介意,找徐女士开了一份书单,打算看看相关书籍。 除了日常生活和公司事务,楚靖云也会放松自身,做一些其他的事情。 比如在生活的小区场地走走。 大约是黄昏时刻下过一场雨,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 三月的春光下,花坛的桃花树下零落洒下许多花瓣,树上的桃花正式灿烂绽放,点滴雨水也让花朵越发娇艳。 有成双结对的朋友拿着篮球匆匆走过;有恋人手牵手,男孩摘了一朵桃花插到女孩发间,迎来女孩含羞带嗔的目光;有一家三口幸福散步,小孩抱着桃树不肯撒手,嚷嚷着要酿桃花酒。 楚靖云行走在小区内,目光如同蜻蜓点水一般从周围扫过,将热闹留在身后,最后看向天边快要消散的彩虹。 就当给世间的美好做一个见证。 随着光阴渐渐地流逝,楚靖云也进入了今天的梦乡。 依旧是小楼,他在二楼的露台上。 他低头,一扫楼下的场景,却见少年的自己这次不在门槛上坐着了,又重新回到了池塘边。 少年的自己蹲坐在池塘边,手里不知道捧着什么,眼泪一滴滴落下,时不时抽噎一两声。 大约是睡前看见的众人格外融洽,所以显得眼前这一幕过于刺目。 楚靖云看着面前这一幕,眼中的冷冽越来越多,仿佛聚起了风暴。 昨日,他心田燃烧心火留下的灰烬,如今又开始升起寥寥烟雾,烟雾散去,一小撮火苗在其中升起。 死灰复燃了,火焰越来越旺。 偶尔会有一滴眼泪融入池塘,发出清脆的响声。 终于,剩下那点耐心被彻底消耗干净,楚靖云冷笑一声,“你到底在哭些什么?!” 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以前是这个样子吗? 年少的自己眨了眨眼,睫毛上还带着小水珠,他仰头,傻乎乎往上看,终于注意到露台上多了一个人。 楚靖云只是反问,言语也格外不客气,“你想废物到什么时候!哭个屁,你能不能争点气?” 他忍这个年少的自己已经五天了。 昨日,这位似乎好转了许多,结果今天又打回了原型。 现在这个坎算什么? 他们要你退学,你就不知道翻脸?!以现在楚靖云的阅历,完完全全有几十种方式来解决目前的困境。 楚靖云只见,年少的自己面露茫然,似乎完全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年少的自己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抬头看向他,双手捧成一团,勉强鼓起勇气道:“昨晚的奇迹消失了,星河坠落了。” “你能救救它们吗?” 他掌心里灰黑色的一团,全部是昨日的萤火虫。 插入书签 第4章 就像是心脏最柔软的地方被不轻不重捏了一下,又觉得自己一番话仿佛说给了空气,楚靖云只觉心头一窒。 终于,楚靖云认识到这一点:他与我截然不同。 楚靖云第一次正视年少的自己,头一次仔细观察他的动作和神情,观察他的点点滴滴。 年少的他才将将满十五岁,稍微有些稚气的脸庞,头发软,不自觉躲避他的眼神,不爱和别人打招呼,不爱笑也不爱说话,经常性低头,喜欢站在角落里观察着周围。 他手里捧着一大堆已经不再发亮的萤火虫。 在楚靖云看过来的时候,他退后半步,又悄悄缩回来,挤出一点点笑容,夹杂着忐忑,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你能救救它们吗?” 此刻天空星河璀璨,光芒闪烁。 星光点点也倒映在年少的他的瞳孔里。 我以前是这样的吗? 楚靖云站在二楼,遥望楼下的少年。 早在一日又一日的生活兜转中,楚靖云磨灭了许多回忆,忘记了过去的自己当时在想什么。 时间永远向前,不会回头。 但是年少的他就站在这里。 就像是一面镜子,镜中倒映出的却是陌生的脸。 心田的火苗簌簌燃烧,火光的跳跃却越来越迟疑,最后变成安静无声的沉默。 远方依旧是朦胧的迷雾,院子的薄雾不知何时散去,没有微风,周围格外安静,小楼周围却多了点人间烟火气。 这里没有日光灼灼,没有月色满盈,有的只是那一张略微稚嫩又熟悉的脸庞。 天上的星河随之闪烁,仿佛也在告诉楚靖云:年少的自己就在这里,他在对着我说话。 年长和年少的自己,同处于一片星河下。 一人楼上,一人楼下。 时间与空间的距离,统统缩短为不到五米的物理距离。 既荒谬、又滑稽。 仿佛受到了什么诱惑,楚靖云不禁往前走了一步,在鞋碰触到栏杆时才倏然清醒。 ——这里是梦境。 仿佛被一盆冰水兜头淋下,楚靖云指尖轻轻一点,变出一支香烟,冷静吸了一口烟,徐徐缓缓,冷漠至极的说道:“扔了吧。” 年少的自己愣了一瞬,继而不敢相信瞪大了眼,抬高的手也不知不觉放了下来,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说什么?” 楚靖云只是给出言简意赅两个字,“扔了。” 年少的自己的呼吸声变得沉重,他一抹脸,刚才眼睛里那点眼泪瞬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眼中含着怒意。 他再小心翼翼合上掌心,头也不回出了院子。 楚靖云继续在楼上抽烟,香烟的烟灰掉落在栏杆上,又消失在楚靖云的目光所及。 这就是梦境的力量。 就像是一个奇妙又充满诱人香味的陷阱。 结果,还没等烟烧完,年少的自己又狼狈回来了,楚靖云顺手熄灭了香烟,等待着他的下一步。 梦境变得越来越自然,发展越来越奇异。 年少的自己期期艾艾朝他看过来,开口说:“我告诉你外面有什么,你告诉我,怎么救它们好不好?这里只有我和你,我觉得你会知道的。” 楚靖云盯着楼下的人看了一眼,点头同意。 年少的自己抬头,率先开口,“外面都是迷雾,我往前走了两步,就看不清方向,之后朝着其它的方向寻找,也没有路,路上也很奇怪,连个石头都没有,只有铺天盖地的迷雾。后来我就转身,结果回头一步,又进了院子。” 梦境里,怎样都不算奇异。 不论对答案满不满意,楚靖云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他打了个响指,其中一只萤火虫突然亮起了青绿色的光芒。它在年少自己的掌心摇摇晃晃,翅膀翕动的声音嗡嗡作响,不断飞舞,最后停留在二楼的栏杆上,靠近楚靖云的手指。 最初的那盏灯,又回到了它一开始诞生的地方。 在梦境里,楚靖云便是控制者。 年少的自己眼中光芒闪烁,在看到萤火虫能扇动翅膀后,神情中更是不觉透露出几分崇拜震惊,“谢谢,谢谢!” 但萤火虫没有停下,一直飞到了二楼,远离了年少的自己能够得着的区域。 年少的自己笑容收敛几分,不免有几分拘谨,“这是我的萤火。你可以还给我了吗?” 楚靖云品味着这句话,眉眼泄露出几分不耐,语气中不自觉带上了讥嘲,“你的?” 这句话实在是嘲讽意味十足。 一只不知名的昆虫,谁能证明这是谁的。 年少的自己像是被梗了一下,继而又倔强抬头,“就是我的。它就是从我掌心里飞出去的,你分明就看见了。” 在年长者冷漠又嘲讽的表情下,年少的自己越说声音越小,就像是心虚,在意识到两人的距离后,他终于移开眼神。 楚靖云微微闭眼,已经失去了搭话的兴致。 很快,年少的自己重新振奋起来,将注意力放在了掌心的那一捧萤火虫里。 领悟了关键,注意到了楚靖云的动作,年少的自己微微闭眼,很快,一只又一只萤火虫从他的掌心飞起,在空中点亮一盏盏青绿色的小灯笼。 萤火的美丽就在于,它触手可及,明亮灿烂,而不是遥远如距离无数光年的星河。 许多的“小灯笼”构成了一列列的彩灯,在意志的加持和梦境的控制力下,小院就像是天上的街市,“小灯笼”星落排布成长条状,又变成了棋盘型,最后又换成了各式各样的图案。 图案一个个排列完了,萤火再次汇聚成星河,绕着池塘低空飞舞。 只是周围过于空旷,少了些欣赏景物的人。 年少的自己兴奋抬头,“给你看……” 二楼的栏杆处,已经空空荡荡,只剩下那只萤火虫,孤零零蹲在二楼的栏杆上,执着发出微弱的光芒。 那个奇怪又强大的人消失了。 年少的自己提高了音量,“你还在吗?” 许久,也没有年长者冷冽的声音传来。 这个小院又变得寂静无声,梦境也因此格外空洞。 刚才的兴奋一扫而空,年少的自己神情中流露出几分失望,边缘的萤火虫已经再次熄灭了光芒,从空中落到了地上,中央的萤火虫也变得摇摇欲坠。 “星河”再次坠落。 年长者离开了。 年少的自己喃喃道:“我叫楚绍。” 只是,这一句自我介绍,大约是无人听见了。 - 其实楚靖云就在那里。 在露台上,楚靖云退后了一米,恰好避开了楼下能看见的角落。 楚靖云的注视如同流水一样,安静无声。 去掉嘲讽与冷漠,深入楚靖云骨髓的,是深沉与清醒。 早已功成名就且死过一回的楚靖云,不会被人轻易打动,更不会为了一群萤火虫欣喜动容。 十五岁的楚绍就会吗? 楚靖云早已不记得当时的心情,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答复。 但在梦里,年少的楚绍就会被打动,他太过天真,太过热忱,反应又足够新奇。 就像水中花,镜中月。 昨日倾盆大雨,电闪雷鸣,今天,空气格外清新,各色花瓣落了一地。 早上五点,楚靖云出门散步,见到一群工人正在小区里紧急施工。 楚靖云从周围经过,自然也听到了工人和小区居民三三两两的交流和议论。 “昨天一阵打雷,这棵树就是被击中了,都说这棵树死了。” “我也是这么觉得,结果没想到,这棵树居然又抽出了新芽,这不,物业本来准备换上新树了,结果又被紧急叫停,打算将这棵树给保护起来。” “雷击以后还抽芽,生命力再续,这就是奇迹。” 楚靖云站在周围听了一会,目光不由看向焦枯了半边身子的树。 树的左上角,一颗小芽儿悄悄探头。 大概是最近心神不宁,楚靖云按捺住自己的心思,勉强翻看着最近的商业新闻,终究将一打纸重新放在桌上。 他大概也是疯了,明知道那就是梦境,还偏偏想要联系现实。 但心理学上,越是不断否认,就越是想要怀疑。 与其再浪费时间纠结,不如一次性证实。 “我要查一个消息。”醒来后,楚靖云对着电话那头说道。 顺着前世的消息渠道,楚靖云不断联系人,终于找到了一家最合适的人选。 “G省S市Q县A镇,查一个叫楚启民的人,他家里所有人的消息我都要,最好是能查到的最近十年的详细经历。” 电话那边报出了一个价位,楚靖云应下。 “加急单,再加30%佣金,不要打草惊蛇。”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告诉他最快也要两天出一个初步文件,五天出详细报告。 “有了进度第一时间发消息给我。”楚靖云最后和他们协商了交易细节,挂了电话。 其实,A镇的大多数消息,他都了然于心。 但他想赌一个奇迹。 插入书签 第5章 齐明科技公司的办公楼在三楼,从办公室的窗户朝外看,刚好能清晰看见楼下葱茏的草木和零星的花树,树上的花苞含羞待放。 但鲜少有人将目光瞥向他们,他们正在为公司的第一轮人事变动而忙碌,这份美丽的景色注定罕有欣赏者。 除去正在查证的事情,楚靖云每日要忙碌着处理的,依旧是公司的诸多事务,其他人也不例外。 他在医院躺一个月,需要他签字盖章的文件已经积累了厚厚一沓,目前都需要他一个个审阅,各个管理者和助理约时间,等待和他见面。 有一位董事觉得楚靖云不靠谱,年纪轻轻就固执要大权,想要出售股份,目前正在和楚靖云谈价格。 楚靖云大力压价,硬生生将这位满面红光的董事变成脸色苍白,然后才签了字。 王副总兴高采烈过来凑热闹,五分钟不到,又灰头土脸出去,临走前不可思议问临时助理,“楚总这是吃火药了?” 临时助理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送他出去。 人事结构重组,项目的重新合并和砍掉,资金高速周转起来。 齐明科技公司以最快的速度重新运转,原本卡住的流程、待办的事项,全部重新启动。 今夜,由于临时的文件和被迫修改的行程,楚靖云比以往晚睡。 进入梦境时,楼下正热火朝天。 二楼视线极好,楚靖云从楼上一扫楼下的风景,意外发现,原本的池塘似乎扩宽了面积,从方圆一米的小池塘变成了方圆三米的中小型池塘。 院子的区域也不知不觉扩大了。 同时,池塘上出现了一艘约一米半的小独木舟,楚绍一个人蹲在独木舟上,独木舟刚好在池塘最中央。 长浆被搁置在独木舟的两侧,楚绍试探着起身,一手扶着独木舟的船舷,一手握着浆。 独木舟摇摇晃晃,舟身格外浅,池塘的水也惊起了涟漪重重,浆击起的水花偶尔会溅到楚绍身上。 好不容易站稳,再拿好浆,楚绍试探着挥动浆,独木舟左右摇晃,就是不前行也不后退。 楼下的人正手忙脚乱,哗啦啦的水声、时不时传来的惊呼、独木舟与池塘边的石头进行磕碰……种种声音,给今夜增添了许多热闹。 楚靖云不得不停止自己观察栏杆花纹的动作,语气算不上多友善,问道:“你在做什么?” 楚绍抬头,看见楼上熟悉的人,他清澈的眼眸倒映着楚靖云的身影,唇角不自觉扬起。 楚绍朝着楚靖云挥了挥手,眉眼中不自觉透露出几分喜悦,“我在划船!” 楚靖云垂眸,很快,他嗤笑一声,做出判断,“你这叫搁浅。” - 楚绍豁然抬头,想要反驳,说话声音又不自觉矮了下去,“那你等着瞧好了。” 萤火虫汇聚的星河重新翩翩起舞,围绕着小楼和池塘。 楚绍偷偷抬头,瞧一眼楚靖云,又冷不丁撞上他的目光。 二楼的人英俊又冷漠,眉眼深邃,身姿修长挺拔,脊背挺直,他一袭浅色休闲衣,似乎上面还有些暗色的花纹。 不经意一瞥,凌厉又冷漠,仿佛如同刀子一般,要将一个人剖开外表。 这位比他年长,暂时称之为年长者。 他看上去又冷漠又凶,似乎一点都不好靠近。 楚绍吓了一跳,手中的浆不知不觉偏离了方向,船只绕了个半圆,回到了一开始船尾的位置。 没控制好的船桨击打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的水面泛起层层银光,水花四溅,水滴润湿了他的衣角。 就如同一只傻狐狸被咕噜噜浇了一头水,楚绍也傻在了原地。 楼上传来的声音里,似乎带有漫不经心的嘲讽笑。 楚绍脑子一热,“我这是在调头,方式你没见过而已。” 楚绍结结巴巴补充,“啊对,《水调歌头》。” 楚绍正低着头,不由屏住了呼吸,等着楼上的嘲讽笑声。 但周围一片寂静。 楚绍小心翼翼抬头,这才见楼上的年长者已经开始拿着纸笔,对着栏杆不断描摹。 年长者再次对他失去了注意力。 “喂,”楚绍提高了音量,“我有话想和你说。” 或许是前一日,年长者指尖点亮的那一只萤火虫太过耀眼,太过像神迹。 说完这句话,迎上楼上年长者的眼神,他耳朵陡然一红,心中却升起了无限勇气,“我,我叫楚绍。” 这句自我介绍的话终于再次说出了口。 年长者望着他,终于,微微点头。 磕磕绊绊的一句话说完,迎上年长者的目光,接下来,楚绍的话语流畅了许多。 他继续道:“我们能认识一下,做个朋友吗?” 萤火虫不知不觉透露了他的心意,在天空变幻成朵朵小烟花的模样,成了星河间最美的点缀。 楚绍没有注意天边的景色,他只是凝眸注视着二楼的年长者,眼神中不自觉透露出无限希冀。 年长者微微垂眸,满天星河下,就像是神明垂怜,投下惊鸿一瞥。 这一幕过于炫目。冷冽与温柔的结合,一瞬间就将楚绍吸引。 但冷冽九分,温柔只有一分。 在年长者开口前,楚绍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不,不用了,你别拒绝我,干脆先别开口,这样就很好。” 年长者默然无语,描摹栏杆花纹的动作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水面的层层涟漪终于平静下来,楚绍看着水面,也放下了手中的浆,彻底放弃了靠岸的努力,任由船只在池塘中飘飘荡荡。 “他们应该早就复习完《水调歌头》了。”忽如其来,楚绍说了一句话。 楼上传来年长者的询问,“那你呢?” 年长者难得的开口,叫楚绍惊喜一秒。 但很快,楚绍的目光暗淡下来,有些窘迫扯着衣角,“我也复习完了,可我没有书读了。” 不用年长者过多询问,如同竹筒倒豆子,楚绍已经讲出了自己最近的经历。 “我爸最近爱打牌,好像还去玩了什么扑克,输了七万,我爸好像没钱了,最近天天喝酒。” “刚好,我初三快毕业,我爸叫我这些天不用去上学了,正好先在家做家务去田里做事,等拿到毕业证就可以去打工了。” “他说他也就读了个初中,对我已经够好了,我妈也叫我懂事,但我想读书,我跟老师说,老师来家访,他一走我爸就打我。” 楚绍摸了摸额角,那里缝了五针。去年过年时,他倒酒的时候手抖了一下,那杯酒撒了,他爸砸了一个瓷碗过来,当场头破血流。 年长者的神情也添上了些许漠然,嗤笑一声,“你可以不用叫他爸。” 楚绍眨了眨眼,嘴角偷偷沁出一抹笑意。 两人开始了沟通,楚绍是长篇大论,年长者依旧几个字。 “其实我想了很多办法,好像都行不通。” “你蠢。” “他们对我一点都不好。其他人都跟我说,父母管教孩子天经地义,哪一个不是这么过来的。” “嗯。” “我也不喜欢他们。我喜欢上学,可我现在也不能去上学。” “嗯。” “有时候,我都怀疑,我是不是他们捡回来的,或许我根本就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所以他们对我就这样,对我那个弟弟就格外不一样。” “对。” “……” 楚绍忽然卡壳了,“什么对??” 年长者再次陷入了沉默。 大概是听错了,楚绍茫然了一瞬,又继续之前的话题。 楚绍说了很多,大概是年长者过于冷静,让楚绍觉得一切都不算什么,又或许是因为终于有那么一个人,愿意听他说这些漫无边际又充满负面情绪的话。 年长者的态度,也让楚绍渐渐放松了下来,许多不能诉诸在外的话就那么轻易说出口。 但是说着说着,年长者只剩下了单独一个‘嗯’字,楚绍不免开始怀疑。 “你有听我说话吗?” “嗯。”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 “嗯。” 楚绍:“……???” 楚绍气的眼角都泛红了,“你太过分了。” 楼上的人没有回应他,空气中似乎还残余着年长者之前的嘲讽笑声。 他一把起身,垫着脚,想要看清楼上的人到底在做什么,独木舟刚好一晃一晃,差点又把他给晃进池塘去。 楚绍不得不坐了回去,人坐下来以后,重心靠下,不容易翻船。 “你在敷衍我。” “……” 这回,连唯一那个字都没了。 楚绍只好又说:“你能不能再敷衍我一回?” 星空太远远,迷雾太朦胧,小院太空旷,独木舟太难掌控。 就连梦境里,一切的距离都过于遥远,他也只能远远看着二楼的年长者,连靠近都不敢。 楚绍只能甩出自己最后的筹码,“我知道你喜欢安静,之前我拖动独木舟发出噪音,你都会皱眉。我保证,我可以接下来一个月都安安静静,绝对不吵你。” 这一句话也没有任何回应。 失望之余,楚绍也有些黯然神伤。 直到他发现,身下的独木舟开始摇摇晃晃、无风自动,很快就平稳下来。 在楚绍低头时,周围的景象进行了更换。 船桨连接在独木舟上,一上一下拍打着水面,淙淙流水声围绕着独木舟。一抹清辉从天上洒下,映照着水面。 天上的星河中央,出现了月亮。星月互相映照,外加在池塘周围飞舞的萤火虫,彻底照亮了小院。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 这是苏轼在《赤壁赋》的描写。 独木舟如同游鱼一样,追逐着水面的银光,缓缓绕着池塘环绕一圈,最后优哉游哉在边沿靠岸。 楚绍有些怔愣,近乎贪婪看着这一幕。 如果可以选,他愿意永远沉沦在这个梦境里。 他没有见识过万壑千岩,也没有见识过汪洋大海,但今夜的月白风清已经足够。 楚绍抬头,二楼再次变得空空荡荡。 陌生又融入骨髓的暖意叫他战栗了一下,这一回,楚绍一点也不觉得寂寞。 对着梦境里的月亮,楚绍许下了第一个心愿。 我想以后能天天见到他。 - 拼起一个梦境的组成并不难,但基本功课必须做。 在楚绍不知道的时候,楚靖云早就尝试过许多东西。 想要制造一只萤火虫,就必须知道萤火虫是怎么构成的,它有几对翅膀,它长什么模样,它的光藏在身体哪个部位。 当制造了第一只萤火虫后,后续的更多,只需要按照它作为模板复制粘贴就可以。 同理,楚绍在电视里见过独木舟和船桨,能将他们在梦境中实现,但他自身在现实里没接触过,所以在梦境里依旧不会。 ——尽管梦境已经够唯心,但出乎意料的是,在制造新的物件时,规则居然是唯物的! 就比如楚靖云想要给船插上一对翅膀,结果失败了,虚构的翅膀不行,麻雀的翅膀不行,飞机的流线型翅膀也不行。 但换上了船桨,并且在独木舟内部进行了发动机改造后,船也能自动开了,还能控制船开的方向。 至于月亮,他倒是勉强勾画,奈何也就出现了一刻钟不到,就被乌云笼罩,无法再次显现。 梦境探索进一步完善,但楚靖云最关注的重点不是这个。 他给之前的电话联络人追加了一笔款项,已经转到了他们的账户上,并且给那位助理安排了任务,叫他每个小时转一笔钱过去,无声施加压力,催促他们尽快给出结果。 到了黄昏时刻,伴随着落日的余晖,楚靖云的手机铃声响起。 “尊敬的雇主,您好,目前文档正在整理中,我先来向您汇报当前的进展。” 电话那头等到了楚靖云的回应,复又沉默半晌,仿佛不知从哪里说起,最后感慨一声。 “既然您已经选择了叫我们查楚启民这个人,或许您已经知晓了什么,是的,我想说,您的猜测或许没错,这个人确实大有问题。” “我先给您简单介绍一下楚启民的家庭情况。” 楚靖云的手指倏然收紧,等待着电话那头接下来的话语。 “楚启民一家四口人,父母外加两个儿子,长子十五岁,名叫楚绍,次子一岁,名叫楚开元。” 仿佛是长空雷震,最不可思议的猜想终于证实。 楚靖云清晰将这句话收入耳朵,他的呼吸不由一窒。 他是楚靖云,是十年后的楚绍。 那现在,和楚启民一家四口的那个楚绍,又是谁? 电话那头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们和楚启民周围的村民聊了聊,喝了喝酒,终于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再将这个消息和楚启民平日的行为联系到一起,大约可以得出一个准确率七八分的结论。” “与其说他是丈夫,是父亲,不如说,他是人口贩卖的买家。”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