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变小说》 第一章 千里而来 冬夜寂静,无月无星,浓稠的夜色如化不开的砚墨,深沉而单调。 明卉整了整身上的夜行衣,深吸一口气,纵身攀上墙头,里面的院子不大,屋里亮着灯,晕黄的烛光在窗纸上勾勒出一道淡淡的剪影。 明卉轻灵地跳下墙头,一步一步向堂屋走去,靴子踩在青砖地上,脚下一阵空虚,一股惊悸从心底冲起,明卉拔地而起,飞身跃向前面的台阶,身后的那片砖地,轰的一声塌陷下去,露出尺宽的深坑。 明卉没有回头去看,她知道自己中计了! 要么这是魏骞为了自保设下的陷井,要么就是给她消息的刘吉利出卖了她! 明卉心中烦燥,她已经二十年没有北渡黄河了,黄河以北果然是不利她的,她就不该回来。 一个月前,明卉在衙门张贴的海捕告示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再看籍贯和似是而非的画像,她确定这就是年少时有过几面之缘的魏骞。 明卉是一个寻客,以寻人为生。 她为人寻找失散多年的亲人朋友,也给官府寻找通缉在逃的犯人,她在这一行里很有名,因此,她收取的报酬也很高。 只不过这一次,她寻找魏骞,却并非为了赚钱,更不是替官府做事,而是因为她与魏家的渊源。 彼时,魏骞的父亲是淇县的父母官。 当年明卉的父亲去世,魏知县曾经带着魏骞前来吊唁,明家人奔丧而来,魏知县拿出婚书,力证她确实是明家嫡女,令明家人不得不接受明老太爷修仙修出一个女儿的事实。 再后来,明卉随明家人扶灵返乡,再回云梦山时,却遇云梦观大火。 明卉的师傅汪真人连同云梦观里十几口,全部葬身于那场大火,明卉侥幸未死,她醒来时便是在淇县的后衙里,是魏知县亲自带领衙役和山民救下了她。 明卉在后衙里住了十几日,得到魏家人的照顾,后来听闻魏知县让人去保定府送信,让明家来人接她,那时的她容貌尽毁,不想让明家人看到她的狼狈,更何况,她也不想嫁给霍誉!筷書閣 因此,即使伤势未愈,她还是悄悄走了,这一走便是二十年。 而明卉对魏骞的印象,还是昔年那个青竹般的少年,白皙清秀,斯文有礼。 而此时魏骞的罪名是弑父! 魏知县有恩于她,明卉觉得,无论魏骞是否真的弑父,她都要抢在官府之前找到魏骞查个清楚。 只是此刻,明卉无法确定屋里的人是不是魏骞,现在突生变故,明卉心中的惊悸越来越浓,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这种感觉让她不安,她虽然烂命一条,可还不想就这么死了。 就在踏上台阶的那一刻,明卉猛然转身,冲向一侧的院墙,她要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她的动作还是慢了,那透出晕黄烛光的窗纸,忽然被利器戳破,映在窗子上的剪影,顿时支离破碎,露出大半个手弩。 明卉越跑越快,身后传来破空之声,明卉侧身避开,一支弩箭擦身而过,明卉纵身向院墙跃去,就在身子腾空的刹那,第二支弩箭疾射而至,正中她的右腿,紧接着又是一箭,贯入后心...... 几条黑影提着灯笼从屋里走出来,其中一个覆身去看倒在地上的明卉:“还有口气,没有死透。” 另一个掏出一只瓷瓶,从里面倒出几滴液体,涂在明卉的发际线上,明卉想要骂人,她前两天被人偷换的那瓶独门药水,原来到了这些人手上。 她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伤她的是手弩,武林中鲜少有人使用手弩,据她所知,惯常把手弩当做武器的,只有飞鱼卫。 魏骞弑父,只是地方上的人命案子,飞鱼卫为何会参与进来? 这些人是飞鱼卫啊,飞鱼卫......霍誉也曾经是飞鱼卫…… 一只手伸到明卉背后,将弩箭拔了出来,鲜血如泉在身下漫延,不知何时,天空里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浮浮沉沉,如白梅漫天飞舞。 云梦山上的那几株老梅,不知还在不在...... 明卉的神志渐渐焕散,终于变成一片混沌。 片刻之后,药水渗透,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被剥落下来,露出一张疤痕累累的脸。 旁边一人倒吸一口冷气:“难怪她叫鬼娘子,原来竟真有一张鬼脸。” 先前那人啧啧两声,道:“鬼娘子千里而来,可惜死得太快,没能说出雇她的是谁。” 雪下得越来越大,漫天飞雪,如败鳞残甲。不多时,萧索凋零的大地便被缟素笼罩,连同冰冷的尸体、干涸的鲜血、无数的秘密,全部封藏在这片雪色之中。 第二章 阁下是谁 月光裹着轻寒,透过残破的窗棂,斑斑驳驳照进来,明卉再一次用手指抚过自己的面颊,光滑细腻,没有凹凸不平的疤痕。 她又把手伸进衣裳去摸自己的肩膀,肩膀上的肌肤同样平整,那道跟随她多年的刀疤也不见了。 明卉深吸口气,借着月光,她重又仔细端详着坐在身边的不迟和不晚,她们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鲜活生动,正一脸忧色地看着她。 整整一天了,无论是在马车中,还是投宿在这座四处透风的破庙里,自家姑娘已经无数次重复这一套动作,摸脸、摸肩膀,然后就像现在这样,盯着她们看。 “姑......” 不迟刚刚开口,明卉便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帘子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声音不大,但是因为只隔着一块薄布,明卉还是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个丫头不给祖父守灵也就罢了,还早早就睡了,真是不孝!” 听到这个声音,明卉怔了怔,想起来了,这是明达,她的侄子! 明达口中的“那个丫头”当然就是她这个姑姑了。 果然,明达话音刚落,明大老爷便开口训斥:“你的书白读了?那是你的小姑姑!再说,咱们这么多人,用得着让个小姑娘守灵吗?” 明达嚅嗫着不敢搭腔,一旁的明二老爷连忙打圆场:“行了,大哥,明达还只是个孩子。” “是啊是啊,明达还是孩子。”明三老爷也说。 “孩子?”明大老爷冷笑,“他十六了,那位......那位才十二,他这个当侄子的,比姑姑大了四岁,四岁啊!” 破庙里烤火的三位老爷,重又陷入沉默,身上的斩衰孝服被火光映得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一帘之隔,明卉眼中浮起一抹和此时年龄不相符的无奈,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样,这是在扶灵回乡的路上。 大晋朝两代皇帝据说是有仙根的,对他们而言,做皇帝就是历劫,只等着修行满了,便要飞升做上仙。 上行下效,放眼望去,朝野上下仙气飘飘,明老太爷便是其中一位。 明老太爷早早就致仕了,早早就给三个儿子分了家业,早早断了红尘,早早在云梦山修行,道号无尘子。https:/ 明老太爷在云梦山修行十五年,最初的几年,儿子们前去探望,还能听到明老太爷板着脸不让他们再来,免得影响他的修行,儿子们无奈,但是孝道还是要尽的,于是逢年过节便打发家仆,带着整车的东西送过来,只是家仆每次过来,明老太爷都在闭关,家仆只能把带来的东西交给侍僮。 直到前不久云梦山所在的淇县衙门,让官驿送信过来,家里这才知道老太爷已经羽化成仙了。 明老太爷驾鹤西去,是不是真的飞上九重天做了神仙自在逍遥,一时半刻无从考证,但是明老太爷留下了一个女儿,却是千真万确。 谁能想到,断了红尘的明老太爷竟然早就续弦了,有婚书,不是妾,也不是通房,是正儿八经的续弦太太! 那位续弦太太白氏是个短命的,生下明大小姐便撒手人寰,明大小姐如今已经十二岁了。 前来奔丧的明家老爷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眼前的小丫头竟然是他们的妹妹? 可是由不得他们不相信,淇县父母官魏大人能够做证,一起修道的林老太爷能够做证,云梦观的观主汪真人也能做证,明卉就是明老太爷的嫡女。 “大老爷,有人往咱们这边来了。”进来的是明大老爷的长随阿旺。 明大老爷正烦着,没好气地说道:“前面就是官道,官道上若是没人经过,那还是官道吗?” “可来的是马队,好多人,好多马,会不会是马贼?”阿旺说道。 明达站起身来,这深更半夜,又是在这种荒僻的地方,还真有可能是马匪,白天的时候,他救下的那对母女,就是被马贼抢走骡车后,才滞留在茶棚里的。 “你出去看看。”明大老爷说道,他倒是不相信会是马贼,马贼抢劫都要提前打探消息,他们带着棺材呢,谁会抢? 明达走出破庙,便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阿旺没有说错,的确是马队,很多马的马队,月光下影影绰绰,约有百余骑。 明达眉头蹙起,悬起的心却放了下来,马队越来越近,他已经看清马上骑士的衣著,这不是马贼,而是飞鱼卫! 飞鱼卫? 明达心中一动,对阿旺说道:“快去告诉我爹,来的是飞鱼卫!” 他那位比他还要小上几岁的姑姑,许配的就是飞鱼卫百户霍誉。 在云梦山时,林老太爷说祖父不放心明大小姐,临终前还拉着霍誉的手,再三叮嘱。 霍誉也在祖父灵前守了一天一夜,后来还是要去执行任务才离开的。 明家的几位爷赶到云梦山时,并没有见到霍誉,莫非霍誉这是来送行的? 此处距离云梦山已有二百余里,霍百户快马加鞭疾行而来? 疑惑之间,为首一骑已经到了近前,明达连忙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却听马上之人高声喝道:“将此处包围!一个也不能放走!” 明达怔忡间,暗夜之中,百余骑飞鱼卫已经将破庙围得水泄不通。 “这是怎么回事?”闻讯出来的三位明老爷也被眼前一幕惊住,明大老爷上前几步,冲着为首之人抱拳道,“在下明觉,保定府人氏,丁卯年举人。” 阿旺和阿财手里各提一盏马灯,水晶罩子的马灯将四周照得清清楚楚,明大老爷看清了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正在发号施令的那个人。 那人身着飞鱼服,眉眼清冷,鼻梁挺直,黑眸亮如寒星,却又锐利如刀锋。 而最令明大老爷惊诧的,是这个人的年纪,太年轻了,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眉宇间甚至还透着青涩。 与明达一样,明大老爷也想到了同一个人,霍誉! 那个与自家妹妹订亲的霍誉,不就是十六岁吗? 想到霍誉,明大老爷松了口气,神情里多了几分倨傲,飞鱼卫又如何,他是霍誉的大舅兄。 马上之人却对明大老爷的话充耳不闻,声音冰冷:“飞鱼卫办案,任何人不得阻拦,否则杀无赦!” 明大老爷一怔,莫非是他想错了,这个人不是霍誉? 对,一定是这样的,他已经自报家门,若眼前的人是霍誉,岂能用这种口吻与他讲话? “阁下贵姓?”明大老爷试探地问道。 “卫辉飞鱼卫百户,霍誉。”声音比方才又冷了几分。 竟然真的是霍誉,明大老爷只觉怒火上涌,自家妹子还没有过门,霍誉就不把他这个舅兄放在眼里了,真是不可理喻! 明大老爷正要开口斥责,霍誉忽然扬起手中马鞭,明大老爷吓了一跳,以为霍誉要用马鞭抽他,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只是那马鞭却没有抽下来,头顶上方传来霍誉的声音:“把里面的人全都带出来!” 第三章 棍棒之下 话音方落,十几名飞鱼卫便翻身下马,如离弦之箭冲进破庙。明家的三位老爷来不及阻拦,这些人已经从他们面前跑过去了,他们只好退到一旁。 倒是明达反应得最快,大声说道:“你们不能进去,庙里有我祖父的灵柩,再说,里面还有女眷。” 明二老爷和明三老爷也反应过来,连忙附和:“是啊是啊,家父的棺椁还在庙里。” 霍誉目光淡淡扫向他们,神情疏离:“你们想要包庇钦犯?” 明家的三位老爹俱是一怔,钦犯? 这里哪来的钦犯,除了明家的主子,就是明家的下人,一个外人也没有,怎么可能有钦犯? 明大老爷眼皮子猛的一跳,不对,现在破庙里的,确实有两个外人,就是白天在路边茶棚里买水时,明达救下的那对母女。 明大老爷能想到的事情,明达当然也想到了。 但是那对母女不可能是钦犯,明达遇到她们的时候,她们正被几个闲汉调戏,明达让护院将那些闲汉打跑,救下了她们。 母亲温婉,女儿纤弱,若说她们是钦犯,明达打死也不信。 明达却不想就此妥协,虽然霍誉来势汹汹,可是身为读书人,他也有一身傲骨。 “你们不能冤枉好人!”他转身向破庙里跑去,他既然救下那母女,又有责任保护她们。 明大老爷想要叫住他,却已经来不及了。 明达刚刚冲进去,一个硬梆梆的东西便抵在他的胸前,明达低头一看,那是根木棍,而拿着木棍的人,是他的小姑姑,明卉!kuAiδugg 明卉足足比他矮了一头,此时仰着头,嘴角含笑,只是那笑容里却带着一丝嘲讽。 “你要去英雄救美?” 明达已从刚刚的震惊中平复下来,他看看抵在胸前的木棍,又看看映在昏黄灯光下的那张稚气的脸。 这个丫头在嘲笑他,她居然敢嘲笑他! 什么小姑姑,他是不会认的,若是让他的朋友们知道,他那位德高望重的祖父修仙修出个女儿,他一定会被嘲笑的。 明达伸手想要推开木棍,可是一推之下,木棍纹丝不动,还是硬梆梆抵在他的胸前。 明达心中烦燥,正想开口斥责,那木棍却忽然上移,没等他反应过来,便重重敲在他的头上。 明达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棍打得措不及防,一个踉跄,仰面倒下。 破庙外面,看到明达冲进去,明大老爷怔了怔,看了看面沉如水的霍誉,终是不放心长子,也跟着进了破庙。 他一进来,便看到明达已经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明大老爷大吃一惊,连忙过去查看,耳边传来明卉的声音:“拖他出去!” 话音刚落,里面便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先前进去的飞鱼卫驱赶着明家的随从和护院们出来,明大老爷连忙叫了一名护院,抱起昏迷的明达走出了破庙。 明达躺在地上,还没有苏醒,明大老爷顾不上心疼儿子,夺过阿旺手里的灯笼,照向人群。 一张张或熟悉或不熟悉的脸,有飞鱼卫,也有明家的人。 明卉也在其中,她身材娇小,不迟和不晚将她护在身后。 明家的人全都在,但是唯独少了那对母女。 明大老爷的心沉了下去,那对母女为何不在,莫非真有问题? 忽然,一名飞鱼卫从破庙里飞奔而出:“贼人往后山跑了!” 霍誉手中马鞭再次挥起:“追!” 他掉转马头,忽然转身,目光扫向明家众人,对一名手下说道:“看紧他们,不要让他们乱跑!” 话音未落,便向着林子的方向飞驰而去,原本聚在破庙前的飞鱼卫,呼啦啦走了一大半。 明卉松了口气,这一世那对母女没有掳走明达! 对于明达这种人,能用棍子解决的就不要动口。 前世也是在这个破庙里,明达也如今夜这样冲进破庙,可是却被那对母女当做人质掳走,霍誉不管不顾下令放箭,明达变成盾牌活活射死,那对母女虽然被俘,可是明达却也白白送了性命。 痛失爱子的大太太把对霍誉的满腔怨恨发泄到与霍誉订亲的明卉身上,不仅是大太太,整个明家都是如此,明卉在明家渡日如年,她趁人不备,带着不迟不晚悄悄离开了明家。 明卉尚在襁褓之中,明老太爷便替她拜云梦观观主汪真人为师,明卉自幼长在云梦观,虽然同住云梦山,但是明卉反而很少会去明老太爷的仙庐。 在她看来,明家不是她的家,云梦观才是。 可是她万万想不到,主仆三人千辛万苦回到云梦山,看到的却是熊熊大火,那场火烧了一天一夜,师傅汪真人,连同云梦观里的道姑仆妇,连同冲进去救人的不迟和不晚,全部葬身火海。 明卉活下来了,却毁了容貌,那一年她还不到十三岁。 “你打我,你敢打我?”短暂昏迷后,明达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刚刚被打的地方已经肿了起来,好大的一个包。 明卉站在那里没有动,好笑地看着明达:“我就打你了,怎么了?” “你......”明达扬起拳头,可是胳膊却忽然被人扯住,明大老爷一脸忿色,朝着明达的脑袋就是一记。 “你个不懂事的蠢东西,若不是你小姑,你这会儿说不定已经成了那对母女的刀下之鬼!” 明达措不及防,脑袋上又挨一记,他不敢置信地望着父亲,想要反驳,明大老爷一眼瞥见明卉手里的棍子,刚一伸手,明卉就双手奉上,明大老爷拿起棍子,朝着明达的屁股就是一下。 明达捂着屁股,原地蹦了几个圈,阿旺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他:“大少爷,您受伤了,小的扶您去歇着。” 所谓去歇着,也就是找个避风的地方席地而坐,霍誉临走时让人盯着他们,飞鱼卫没有下令让他们回到破庙里面,他们便只能在这里等着。 前世,明家的人可没有现在这般轻松,明达被掳,明家人跟在飞鱼卫后面也跟去了后山,亲眼目睹明达死于乱箭之下。 明大老爷当场昏厥,口鼻出血,后来使落下了心悸的毛病,头发几乎全白,像是老了二十岁。 明卉后来打听过明家的事,她离开的第三年,明大老爷死于风疾,当时也只有四十多岁。 “......小妹。”明大老爷扔下棍子,咽咽唾沫,声音里多了几分温和,这还是他第一次称呼明达为小妹,在此之前,他都是直呼为“你”。 “小妹,今天多亏有你......明达莽撞冲动,我教子无方。”他亲眼看到他这位小妹妹,用木棍打晕了自家宝贝儿子,如果不是挨了一棍子,自家儿子贸贸然冲进破庙,即使不被那对母女所伤,也会被霍誉当成从犯。 想到这里,明大老爷看向明卉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真诚。 眼前的明大老爷,头发乌黑,白肤白皙,说话中气十足,和明卉记忆中枯朽的模样判若两人。 明卉的嘴角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明达避开了一场杀戮,那么师傅呢,师傅会不会也能幸免于难? 现在距离云梦观大火还有半年。 当务之急,她先和霍誉把亲事退了。 第四章 我要退亲 明卉平素住在云梦观,很少会去明老太爷修炼的仙庐,那日有小僮前来报信,明老太爷飞升在即。 师傅汪真人带着明卉赶过去时,恰好看到一名身穿飞鱼服的少年走出仙庐。 那便是霍誉。 明老太爷临终前为女儿明卉与霍誉换了庚帖,定下了这门亲事。 霍誉是遗腹子,母亲在他五岁时改嫁,他由外祖父养大,他的外祖父姓冯,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大夫,救过不少人,其中一位就是解甲归田的骁勇大将军高子英。 霍誉五岁拜高子英为师,十五岁时,由高子英举荐,霍誉进了飞鱼卫,一年后,升任百户。 在此之前,明卉从未听明老太爷提起过霍誉,还是在明老太爷去世之后,活了两世,明卉也不明白明老太爷为何会将她许配给霍誉。 她问过汪真人,汪真人什么也没有说,等她想要再找汪真人问问清楚时,已经晚了,汪真人葬身火海。 前世,与霍誉的婚约,带给明卉的只有无尽的麻烦。 上至朝廷命官,下至平头百姓,对于飞鱼卫都是谈虎色变,明家是书香门第,自诩清贵,原本就看不上既无家世,又是飞鱼卫的霍誉。 何况,明达因霍誉而死。 明达死后,明大老爷曾经亲笔写了退婚书,让人送去卫辉,派去的人回来说,霍誉当场将那封信撕得粉碎,对来人说:“你回去转告明家,只要霍某还活着,他们就休想退亲!” 在明家人看来,霍誉就是害死明达的凶手,是明家的仇人,明卉这个忽然冒出来的明家小姐,与明家人本就生疏,远远比不上身为嫡长的明达。 明大太太把对霍誉的仇恨全部转移到明卉身上,下人们看到明大太太痛恨明卉,自是也不把这位大小姐放在眼里,明卉自幼长在道观之中,心思单纯,不通世故,面对这种情况,她不知所措。 直到有一天,明大太太的小儿子明轩中毒,虽然抢救过来有惊无险,但是明大太太还是认定是明卉下毒。 明卉忍无可忍,那天晚上,她带着不迟和不晚离开了明家,那时的她还不知道,从她离开明家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孤魂野鬼。 云梦观大火,她得知明家人要来接她,她不想回去,顶着一张满是疤痕的脸,从此隐姓埋名,在这世间飘泊,做过乞丐,做过小偷,干爹干娘遇到她的时候,她正被一伙村民当成妖怪,按在泥地里毒打...... 明卉打个激凌,大脑越发清明。老天待她不薄,让她重生回来,她有很多事情要做,她要救下师傅和云梦观的所有人,还有不迟和不晚,她还要查清自己前世为何而死。 现在明达没有死,她也不欠明家的,她必须要和霍誉退亲,只有这样,她才能没有牵绊地去做想做的事。 马蹄声伴随着风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回来了,百户大人回来了!” 无数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破庙外的一方夜空。 霍誉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在他身后的两匹马上,各有一个女子,被五花大绑横放在马背上,正是白天时那对可怜的母女。 明达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马背上的人,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阿旺吓得连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明大老爷虽然对霍誉不满,可是那一对母女毕竟是跟着明家人一起来的,他必须要对霍誉说说清楚。 明大老爷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走上前去,抱拳施礼,一脸愧色:“贼人诡诈,是在下愚钝,险些令贼人奸计得逞,多亏霍百户明察伙毫,逞奸除恶,霍百户请受霍某一礼。” 说着,明大老爷一揖到地,他是一家之主,明家其他人自是也跟着他一起施礼,就连明达,也被明二老爷用力按了下去。 只有明卉站着没动,她在角落里,霍誉应该看不到她,但是借着飞鱼卫手中的火把,她能把霍誉看得清清楚楚。 面对明家人的道谢,霍誉还是那副冷凛的神情,居高临下,目光淡淡:“职责所在,不必道谢。” 不过,他好像终于想起自己和明家还有一门亲事,他翻身下马,语气和缓:“霍某去给明老太爷上支香。” 明大老爷怔了怔,连忙上前引路:“霍百户,请。” 明家人全都松了口气,明二老爷和明三老爷也想跟着过去,霍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他的目光在明二老爷和明三老爷脸上掠过,两人顿时觉得像是有刀子刮了过来,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表情讪讪,没敢再跟上去。 明大老爷陪着霍誉走进破庙,明老太爷的棺木停放在正中间,虽只是借住一晚,棺木前也设了灵位和香案。 明大老爷取一支线香递给霍誉, 霍誉执香,向明老太爷的灵位拜了三拜,将线香插入香炉,转身正要出去,却见一双穿着绣鞋的脚缓步走入他的视线,脚步轻盈,落地无声。 他没有抬头,眼睑低垂,听到明大老爷低声训斥:“你怎么进来了?” 前世,霍誉并没有进庙给明老太爷上香,从此以后,明卉再也没有见过他。筷書閣 若是这一次让霍誉就这样走了,明卉觉得,她想和霍誉退亲,就太难了。 “大哥,我想与霍百户退亲。”明卉声音不大,但是四周寂静,明大老爷和霍誉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明大老爷也不满意这门亲事,虽然这个忽然出现的妹妹,会令明家成为保定人闲暇时的谈资,但是明卉毕竟是他的妹妹,明家嫡女,即使嫁不进京城的高门大户,也能在保定府找个门当户对的书香门第。 读书人家的女儿,怎么能嫁个飞鱼卫呢。 可这门亲事毕竟是明老太爷亲自订下的,明大老爷虽不满意,但是迄今为止,他也没有想过要退亲。 眼下,在父亲灵前,当着霍誉的面,自己这个小妹子,却忽然提出要退亲。 明大老爷恍恍惚惚,他是听错了吧,一定是,一定是他听错了。 明大老爷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耳边却传来霍誉狠戾如刀的声音:“我不答应!” 说完,霍誉就大步向门外走去。 第五章 西城明家 明卉怔了怔,和前世一样,霍誉不同意退亲。 为什么? 前世是明家和霍誉之间隔了一条人命,霍誉知道明家恨他怨他,他不退亲,那可能是故意的,他想看着明家人咬牙切齿,却还不得不把自家嫡女嫁给他的样子。 这世上不乏这种人,阴暗变态,而在世人眼中,飞鱼卫就是这样的人。 可是现在明明不是这样的。 明达活蹦乱跳好生生活着,明家上下对霍誉有理有节,甚至还有几分恭敬,更重要的,这次提出退亲的不是明大老爷,而是明卉本人,霍誉为何还要拒绝得这样干脆,他至少也要问问明大老爷,或者问问明卉本人吧。 明卉不甘心,如果这一次不能当面退亲,那她下次见到霍誉,很可能就是洞房花烛的时候了。 “你等等!” 明大老爷想要拦,可是没拦住,明卉脚步飞快地追上去,在距离门槛三步的地方,挡在霍誉面前。 霍誉依然低着头,那双穿着绣鞋的脚再一次进入了他的视线。严格说来,这不能叫做绣鞋,因为没有绣花,素白的鞋子,用粗麻缀边,明明是简陋的样式,可是却带着几分秀气,除了“绣鞋”二字,霍誉想不出其他名字。 “我不知道你为何会答应这门亲事,可是我觉得我们不适合,无论身份还是年龄,全都不合适,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另寻良配。” 因自幼习武,霍誉相比同龄少年,身姿更加高大健壮,而年仅十二岁的明卉站在他面前,就像是一个孩子面对大人,明卉昂首挺胸,让自己更有气势,只是霍誉一直低着头,明卉无法从他的神情中捕捉到他的情绪,只好把目光从他的脑袋缓缓下移。 明卉看到他腰间的绣春刀,而另一侧腰间挂着一只手弩。 手弩多是直接绑在手臂上的,可能是要来上香,为了方便,霍誉下马之前,把手弩挂在了腰上。 看到这只手弩,明卉只觉后背一阵疼痛,这股疼痛迅速蔓延到全身,痛彻心扉,疼得她无法呼吸。 明卉深吸口气,伸手去摸身上的荷包,触手空空,她这才想起,她刚刚重生回来,身上没有任何丸药。 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倒下去,依然挡在霍誉面前。 今天晚上,她不是第一次看到手弩了。 因为随时应战,所以今天来的飞鱼卫手臂上全都绑着手弩,在破庙里搜查时,他们在明卉身边走过,明卉看到了他们的手弩,可也只是看到,她没有任何感觉。 这种疼痛的感觉,是在她看到霍誉的手弩之后! 前世,射向她后心的弩箭,是不是来自霍誉? 明卉心念百转,其实也不过刹那之间,明大老爷摇晃着略显发福的身子走了过来,一脸歉意:“家妹尚幼,童言无忌,霍百户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霍誉终于抬起头来:“明大小姐所提之事,霍誉回去之后当会认真考虑,就此别过!” 明卉身体剧痛,可是却没有退缩,问道:“霍百户可否给个期限?” 霍誉的目光终于落到她身上,居高临下,面前女孩个子小小,巴掌大的小脸,五官尚未长开,青涩得如同山间的小草,只是脸色苍白得过分,没有一丝血色。 霍誉的眉头微微蹙起,他见过这个女孩子,见过两次。 那日明老太爷仙逝之前,他曾经去过仙庐,从里面出来时,看到一大一小两名女冠站在外面,他急着回营里告假,只是微微颔首,便快步离去。 次日晚上,他去为明老太爷守灵,有个穿着斩衰孝服的小小身影跪在灵前,小僮见他来了,便对那女孩说道:“今晚霍百户留在这里,姑娘跪了一天,这会儿去歇歇吧。” 见有女眷,他便转过身去,没有去看,待他重又把身子转过来时,那道小小身影已经不见了。 天还没亮,营里便来人叫他回去,说是有两名钦犯往卫辉来了,他和小僮说了一声便匆匆离开。 眼前的明大小姐,就是那日见到的小道姑。 “霍百户?”明卉不得不提醒。 霍誉眉头动了动:“等你长到和我一样高了再说吧。” 明卉......见过搪塞的,没见过这样搪塞的,你不觉得自己的话很没有水准吗? 身上的疼痛越发重了,明卉咬紧牙关,眼睁睁看着霍誉在她面前走过。 她知道,这一别,怕是再难遇到了。 不过说来也怪,霍誉走了,她身上的疼痛反而轻了,待到霍誉翻身上马,消失在众人视线之外,那如钻心挖肉般的疼痛荡然无存。 明大老爷叹了口气,埋怨道:“你不满意这门亲事,可以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明卉却是知道,明大老爷的办法也是没有用的。 不过,她今天确实冲动了,但也是因为这份冲动,让她可以确定,前世她的死,绝对与霍誉有关。 两日之后,明老太爷的灵柩回到了保定府明家老宅。 府里早就布置妥当,放眼望去一片缟素,明家世居保定,原本亲戚众多,但是明老太爷只有一个弟弟,名叫明峦。 明峦十九岁选上庶吉士,尚未散馆就被先太子看中,之后便入了詹士府。筷書閣 甲子年,先太子与生母江贵妃谋害太后,龙颜震怒,江贵妃赐死,先太子被圈禁,三个月后,先太子自尽谢罪。 只是多年以前,明家二老太爷明峦被牵连进甲子案,明氏族中商议之后,决定分宗,将明老太爷这一支从明家分了出去。 此案震动朝野,史称甲子案。 詹事府一众官员都被牵连下狱,明峦死在狱中。 明家上下人人自危,族老们担心受到牵连,决定将明老太爷这一支从族里分出去。 从此,保定府有两个明家,一个是东城明家,这是明家本家,另一个则是西城明家,这便是明老太爷这一支。 只是明家的族老们万万没有想到,明峦死后的第三年,甲子案真相大白,先太子平反昭雪,明峦当然也是冤枉的。 东城明家的几位族老亲自登门,想让西城这一支归宗,毕竟,明峦虽然死了,但是明老太爷还在,且,他也是进士出身。 可是明老太爷不但没有答应,反而致仕了,他致仕的理由就是一心向道,要去修仙。 明老太爷说走就走,给三个儿子分了家,自己则去了云梦山,一去便是十五年,东城的族老们连他的面也见不到,这归宗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但是现在明老太爷仙去了,西城明家当家做主的变成明大老爷,族老们又来了精神,谁让西城的子孙们都会读书呢,这一代虽然还没出进士,却已经有了两位举人,就连最不争气的明三老爷,也早就是秀才了。 第六章 大小姐脾气不好 位于枣树胡同的西城大宅里现在住的只有明大老爷一家,明二老爷和明三老爷的宅子,都在水井胡同,这两日二太太和三太太带着儿女都在枣树胡同这边。 枣树胡同的院子里已经搭起灵棚,此起彼伏的哭声中,明家三位老爷连同大少爷明达,先后下了马车,抬着明老太爷的棺木进了院子,明卉在不迟和不晚的搀扶下跟在后面。 棺椁在灵棚里安置妥当,明大老爷带领西城明家所有儿孙,在灵前拜祭之后,前来吊唁的亲友便陆陆续续进来。 忙里偷闲,明大老爷带着明卉走到大太太面前,说道:“小妹,这是你的大嫂。” 又对大太太说道:“这就是我在信上说的小妹。” 明大老爷一早就让小厮快马加鞭回来报信,把明卉一同回来的事告诉了大太太。 眼前的大太太端庄秀丽,温雅娴静,可是明卉知道,大太太还有另一面,前世这个女人歇斯底里的辱骂声还在耳边回荡。 明卉上前一步,给大太太行礼,清清脆脆叫了声“大嫂”。 大太太双手扶起她,神色凄楚:“妹妹脸色不好,是路上劳累了吧,可怜见儿的,看着就让人心疼。” 明卉微垂着头,没有说话。 明大老爷低声问道:“小妹的院子可收拾好了?” 大太太嘴角微微抿了一下,柔声说道:“老爷放心,大小姐的院子一早就收拾好了。” 明家已经分宗,西城明家不用与东城一起排行,明卉既是明老太爷唯一的女儿,她便是名符其实的大小姐。 明大老爷微微颔首:“辛苦你了,长嫂如母,以后小妹的事还要你多操心。” 大太太轻声细语:“老爷说的什么话,大小姐比雅儿还小两岁呢,我这个做长嫂的,操心也是应该的。” 明大老爷非常满意,放心地走了,大太太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带着明卉去见了二太太和三太太,连同明卉的几个侄女,长房的明雅、二房的明静、明淑、明秀,以及二房庶出的明晓婷。 另外,大太太的娘家侄女吴丽珠也在,跟着明家几位姑娘一起给明卉见礼。 见过家里的女眷,大太太便吩咐身边的胡妈妈陪着明卉先去休息,明卉没有推辞,带着不迟和不晚,跟着胡妈妈去了后宅。 大太太给明卉安排的院子,打扫得倒也干净,只是院子很小,也只有三间正屋,没有耳房,也没有厢房,明卉主仆带来的箱笼就摆在院子里,还没有收进屋去。 一个身材高大的粗壮婆子带着两个没留头的小丫头迎了出来,婆子的眼睛只在明卉脸上扫了一下,便笑着对胡妈妈说道:“哎哟,怎么还辛苦胡妈妈亲自过来了,您说一声,我过去把大小姐接过来就是了。” 明卉的嘴角微微上挑,她对这个院子,以及这个粗壮婆子都很熟悉,前世她也是住在这个院子里,这个婆子姓钱,是大太太给她精心挑选出来的。 上一世,钱婆子没少仗势欺人,为了让不迟嫁给他那个呆傻儿子,差点毁了不迟的清白,逼得不迟当众铰了头发,这事才暂时做罢,但是不迟的名声也从此受损,在府里没少被人指指点点。 再后来,大太太想让霍誉断子绝孙,就来断她的子嗣,居然指使钱婆子在她的汤药里加入雷公藤,因为每次加的量很少,要不了她的性命,却毁了她的身子,那年她还不到十三岁,只来了一次月事便再也没有来过...... 前世,她以为大太太是因为明达的死才会牵怒于她,给她安排了这个小破院子,可现在明达好生生地活着,她还是被带到了这里,交给了钱婆子。 明卉没有吭声,她倒要看看大太太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胡妈妈用眼睛的余光看向明卉,见她神情木讷,心中不屑,果然是山野道观里长大的,没见过世面。 “这位是大小姐,以后你们好生伺候,缺什么就告诉我。” 胡妈妈又看一眼明卉,继续说道:“大小姐,让钱婆子服侍你进屋休息吧。” 钱婆子满脸堆笑:“胡妈妈您就放心吧,这里交给我,大太太身边可离不了您。” 胡妈妈嗯了一声,看也没看明卉,转身便往外走。 “等等。” 身后传来小姑娘稚嫩的声音,胡妈妈皱起眉头,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明卉:“大小姐还有吩咐?” 明卉指了指钱婆子:“她有狐臭,你把她带得远远的,我受不了这个味儿。” 钱婆子脸上一白,她的确有狐臭,可现在不是夏天,她穿得厚实,还抹了桂花水,她儿媳妇都说闻不到味道,大小姐怎么闻到的? 胡妈妈瞪了钱婆子一眼,心里也有些狐疑,这大小姐的鼻子也太灵了,她并没有闻到味道。 胡妈妈知道钱婆子有狐臭,但为人泼辣狠戾,因此这些年大太太把他们夫妻放在庄子里,管着那边的佃户,得知大小姐要回来,大太太才特意把她叫过来的。 “有味吗?大小姐是不是闻错了,你们闻到了吗?”胡妈妈看向两个小丫头。 小丫头们连忙摇头:“没有,奴婢什么也没有闻到。” 明卉脸色微寒:“怎么,我的话你不相信,那就让钱婆子把衣裳脱了,站到你面前,让你好好闻闻。” 胡妈妈一怔,没想到这位病殃殃的大小姐竟然这么难缠,她正要开口,钱婆子却已经哇的一声哭喊起来:“大小姐啊,你让我一个老婆子当众脱衣裳,我不活了!” 明卉看向不迟和不晚:“既然她不想活了,你们就帮帮她,把她扔出去,让她死远一点,免得熏到我,还有,若是她还敢胡说八道,不迟,你就抽她!” 说完,她转身向堂屋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对那两个小丫头说道:“把钱婆子的东西全都扔出去,如果有落下没扔的,那就一把火烧掉。” 这一次,她头也没回地进了堂屋,胡妈妈怔在那里,钱婆子也止住哭嚎,两个小丫头抖着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把钱婆子的东西扔出去。 不迟和不晚也有些奇怪,不明白大小姐怎么像变了一个人,可是大小姐让她们做什么,她们都会去做。httpδ:/m.kuAisugg.nět 两人毫不迟疑地走过去,一边一个去拉扯钱婆子的胳膊,钱婆子哪里肯让两个小丫头拉扯,扬起巴掌朝着不迟打过去,不迟侧身避开,钱婆子又要去打,不迟动作比她更快,狠狠一巴掌扇到钱婆子脸上。 这一巴掌轻轻脆脆,悦耳之极,明卉已经进了堂屋也听到了。 胡妈妈吼道:“住手,你们这成何体统!” 她瞪了不迟一眼,不迟回瞪回去,胡妈妈又看向堂屋,堂屋的门敞开着,已经看不到明卉的身影。 胡妈妈叹了口气,对钱婆子说道:“你先跟我出来。” 不迟不晚目送胡妈妈带着钱婆子出了院子,转身一看,那两个小丫头还在原地站着,不迟板着脸,说道:“你们两个是没长耳朵吗?大小姐让你们去把钱婆子的东西扔出去,你们若是不扔,那我们就去烧了。” 两个小丫头吓了一跳,转身跑进西次间,过不多时,便抱着钱婆子的铺盖和包袱出来,扔到了院子外面。 不迟和不晚走进东次间,见明卉盘膝坐在炕上。 两人环视四周,见家具虽然齐整,但是墙皮脱落,承尘也是半新不旧,屋顶一角还有蛛网,一看就没有好好收拾。 “大小姐,奴婢去找大太太,这地方哪是能给您住的。” 不晚说着就要往外走,明卉叫住了她:“现在还是孝期,我们若是挑剔住的不好,轻的是不懂事,重的就是不孝。” 不晚不甘心:“可咱们就要住在这里吗?” “嗯,先住着吧,反正也住不长。”明卉淡淡地说道。 不迟和不晚互看了一眼,两人都不明白大小姐是什么意思。 大小姐回到明家,只有出嫁才能离开,孝期三年,大小姐至少也要在这里住上三年,三年还不算长吗? 不迟不晚不明白,明卉自己心里有数。 经历了前世,无论这一世明家的人对她如何,她都不会怀着一颗平常心与他们相处。 前世她没能为父亲守孝,因此,在她保住了明达的性命之后,也曾想过要在明家守满三年,三年之后,无论她和霍誉的亲事还在不在,她都会离开明家。 可是今天她刚刚进门,大太太就来了这么一个下马威,明卉知道,她不可能留在明家了。 不过好在她今天这么一闹,大太太会对她有所忌惮,一时半刻不会再来招惹她了。 现在大太太还能说她什么,顶多就是说她没有教养,眼皮子浅,连个下人也容不下。 而已。 明卉还在路上时,就给师傅写了信,交给官驿寄往淇县县衙,魏大人会派人将信送往云梦山。 她算算日子,这封信现在已经快到淇县了,她知道,以师傅的脾气,看到信后一定会来保定府。 她要想办法把师傅留住,只要师傅不回云梦山,就能避开半年后的那场大火。 大太太正在一边用帕子拭着眼角,一边与前来吊唁的太太们寒喧,胡妈妈轻手轻脚走过来,在大太太耳边低语了几句。 大太太的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对胡妈妈说道:“那就先别往她院子里派人了。” 第七章 说打就打 尽管府里正在治丧,到了傍晚时分,除了明家的三位老爷,府里上上下下全都知道,明大小姐刚刚进门就发落了府里的婆子,事情做绝,把那婆子的东西全都扔出来,还让贴身丫鬟动手打了那婆子。 如今府里的丫鬟婆子人人自危,生怕被指派给大小姐,这位大小姐是在山上长大的,看着瘦瘦小小,其实野蛮粗鲁,难怪会被许配给飞鱼卫了。 明卉懒得去管这些事,傍晚时分,她神色坦然去灵棚哭奠,比起下午刚刚回来时,女眷们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不同。 按照当地的习俗,小殓之后停丧七日,但是明老太爷是从外地扶灵回乡,现在今天便是第七天。 头七过后便是大殓,出殡的日子是明大老爷在云梦山时请汪真人卜定的。 当年明峦死在狱中,尸体被扔在乱葬岗,明老太爷亲自带着家仆,从野狗嘴里抢回明峦的尸体,可是回到保定,族里人以已经分宗为由,不允许明峦葬入明家祖坟,甚至不能陪在父母身边。 明老太爷一怒之下,在完县选了一处风水地用来安葬明峦,并且告诉子孙,从此以后,这里便是西城明家的祖坟。 西城明家,从明峰和明峦这一代算起。 因此,每年的清明中元,西城明家一大早先去城外祭拜祖先,再坐车去完县给明峦上坟。 明峦生前未曾婚配,孤零零的一座坟茔,显得分外萧索,如今旁边多了一座新坟,这对兄弟在多年之后终于重逢了。 从完县回来便要谢孝,设了素酒素宴招待前来送葬的亲朋好友。 明家世居保定,明老太爷进士出身,又是做过官的,虽然离家多年,依然德高望重,亲戚故旧来得不少。 明大太太则在偏院招待女眷们,明卉做为明老太爷唯一的女儿正式露面。 在此之前,大半个保定府都知道,明老太爷修仙修出个女儿,而且还是嫡女,私底下没少议论,现在终于见到了本人,瘦瘦小小的一个女孩儿,除了五官生得好一些,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礼数挑不出毛病,但是人很沉默,一看就是鲜少出来见人的。 明卉跟在三个嫂嫂身边,答谢了亲友,便又被安排去了闺秀们那边。 闺秀们的席面设在一墙之隔的小厅里,长房的二姑娘明雅,陪着明卉一起过去。 大太太生了四个孩子,除了明达和明轩二子之外,还有两个女儿,长女明娴远嫁开封,次女明雅十四岁,尚未订亲。 明卉踏进小厅,便听到里面传来闺秀们的说笑声,虽然声音已经压得很低,但是明卉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明卉顿住了脚步。 “我姑父他们到的时候,老太爷已经仙逝了,她这个嫡女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说不定压根就不是嫡出,再说了,整个保定府谁不知道老太爷道心至诚,怎么就生出个女儿来了,呵,我若是她,都不好意思出来见人。” 说话的人越说越兴奋,后面那几句,声音提高,就连明雅也听得清楚,她面色一寒,下意识去看忽然停下的明卉,又瞪了一眼小厅外站着的丫鬟,真是没有眼力见儿,怎么不提前进去通传一声? “小姑姑,您......” 明雅的笑容僵在脸上,明卉快步走了进去. 小厅里坐着七八位闺秀,都是跟着各自的祖母和母亲一起来的,除了她们,二房的明静、明淑和明秀,以及表姑娘吴丽珠也在。 看到忽然进来的明卉和明雅,屋里的气氛猛的一滞,明静连忙带着两个妹妹站起身来:“小姑姑、二姐,你们来了。” 明卉看也没看她们,她的目光在其他几位闺秀脸上滑过,最后落在吴丽珠脸上:“刚才的话是谁说的?” 音调不高,斯斯文文,可听在众人耳中,却都是一凛。 四周静寂,没有人回答。 明雅的目光黯了黯,笑着打圆场:“她们小姐妹最喜欢开玩笑,小姑姑莫要当真。” 明秀也反应过来,跟着说道:“是啊是啊,都是开玩笑呢。” “我再问一遍,刚才那番话是谁说的?”明卉的声音提高了几分,眼中寒芒直视着吴丽珠,绕过圆珠,向着吴丽珠走了过去。 坐在吴丽珠身边的明秀和另一位闺秀,连忙起身让开。 吴丽珠见明卉朝她走过来,有些心慌,却还硬撑着梗着脖子,回瞪着明卉。 “敢说不敢认是吗?我再问一遍,是不是你说的?”明卉走到吴丽珠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吴丽珠。 吴丽珠没想到明卉会当面锣对面鼓地直接问她,她攥紧拳头,手心里都是汗:“是我说的又如何,你就是来历不明,保定府谁不知......” 话音未落,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她的脸上。 吴丽珠自幼娇养长大,从小到大,何曾尝过挨打的滋味,她捂着脸,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明卉,你敢打我,我和你拼了!” 说着便朝明卉扑过来,明卉身形微动,吴丽珠扑了个空,被退到一旁的明秀一把扶住。 明卉看向明雅:“二侄女,你最好看住她,否则她就是藐视长辈。” 明卉说完,转身便向厅外走去,吴丽珠见她要走,大声喊道:“你等着,我去告诉姑母!” 明卉转过身来,嘴角微挑,嘲讽地看着吴丽珠:“你说我来历不明,就是侮辱家父家母,你觉得,找你姑母告状有用吗?” 吴丽珠的姑母便是大太太,明卉的父母是大太太的公婆,即使大太太想为侄女撑腰,也不会做到明处。 吴丽珠怔了怔,终于明白过来,哭得更加伤心了。 明卉头也不回,带着不迟不晚回了她的小院子。 这个烂摊子,就交给明雅好了,明雅心心念念的表哥吴桐,就是吴丽珠的亲大哥,至于明雅要如何哄好吴丽珠,明卉才懒得去管。 不迟忧心忡忡:“大小姐,那些闺秀们回去以后还不知会怎么传呢。” 明卉盘膝打坐:“吴丽珠今天说的那些,就是外面正在传的,现在无非多传一句,说我蛮横无礼,当众打人而已。” 不迟想想也是,可还是为自家小姐委屈,从到了保定开始,便是诸多不顺,以后至少还要在这里住上三年呢。 至于明卉说会离开,不迟并没有全信,大小姐只有十二岁,离开明家还能去哪里,除非是回云梦山,但是将来总不能在道观里出嫁吧。 明卉打坐了半个时辰,让不晚研磨,她提笔写了一张单子。 “不迟,你到药铺里把这几味药买回来,出门时若有人查看,只管把这单子拿给他们看就是。” 不迟答应着,拿了单子出门,她从药铺回来的时候,看到原本停在后巷的轿子都不在了,显然宾客们已经散席了。 不迟有些担心,生怕大太太会为难明卉,小跑着回了小院子,见明卉又在打坐,不迟这才松了口气。 “药材买回来了?我看看。” 不迟把竹篮里的药材一样样摆在炕桌上,明卉挨个查看,又闻了闻,点点头:“嗯,先收起来,明天我再给你一张单子,你出去继续买。” , 第八章 买买买 灵堂撤去,西城明府的三位老爷闭门谢客,为明老太爷守孝。 大太太却还不能闲下来,她坐在炕桌前,与几个管事婆子核对这几日的帐目,哪些是还礼的,哪些是要还回去的,分门别类,一一上册。 已是晚秋,快天亮时下过雨,天气就越发冷了。 快到晌午,管事婆子才离开,刚刚走到月洞门,迎面撞上快步而来的胡妈妈。 “这几日可辛苦胡姐姐了。” “可不就是,大太太身边没有谁也不能没有胡姐姐。” 婆子们奉承了几句,这才离开,出了大太太的院子,见四周没有人了,婆子们才压低声音说道:“听说了吗,昨天大小姐打了表姑娘,今天大太太的眼睛里都是血丝,一看就是给气得不轻,夜里没有睡好。” “怎么没听说?小厅外面当值的是秀红,因为这个事儿,还给扣了半个月的月钱呢,二姑娘嫌弃秀红没有通传,让大小姐听了些不该听的。” ...... 屋里,胡妈妈走进去,见大太太正用手指按在两眼之间轻轻揉着,胡妈妈快步走过去,站到大太太身后,双手不轻不重地为她按摩太阳穴。 “大小姐身边的不晚出过府,昨天下午出去一次,说是要去买药材,今天早上又出去一次,又说是去给大小姐买画画的颜料。” “买药材?什么药材,府里的库房就有药材,她为何还要让人出去买?”大太太问道。 门房的老郭看过单子,上面的药材都不是常用的,不晚回来的时候,老郭翻看了她的篮子,里面确实是药材,是在四时堂买的。” 大太太的眉头微微动了动:“颜料呢,也是平时不常见的?” “颜料这物什,老郭哪懂,不过他看了那单子上都是这个石那个石的,不晚说大小姐作画喜欢亲手调制颜料。”胡妈妈轻声说道。 “嗯,下次若是她再打发人出府买东西,让老郭把她的单子上的物什记下来。”大太太淡淡地说道。 胡妈妈嘴里答应,心里却犯难,老郭是大太太的陪房,忠心是绝对的忠心,倒也认识几个字,可是让他看一眼就把单子上的东西全都记住,那就难为他了,若是他有这个脑子,也不会被派到后门当门房了。 胡妈妈知道这两日大太太被那位气得不轻,钱婆子的事还真不算什么,毕竟是个低三下四的婆子而已,可是那位却不知见好就收,昨天又当众打了表姑娘,偏偏那位打表姑娘的理由,是表姑娘出言辱及老太爷和那位继室白氏。筷書閣 白氏虽是继室,可却是与老太爷有婚书的,是大太太的婆婆,若她现在还活着,大太太还要晨昏定省,现在那位一顶辱及父母的大帽子压下来,大太太自是不能去维护表姑娘。 昨天那位打表姑娘时,旁边还有另外几家的闺秀,这会儿想来这事已经传出去了,好在正在孝期,大太太不用出去应酬,否则遇上那些嘴碎的,又要生上一肚子闷气。 胡妈妈这样一想,越发觉得一定要让人把那位盯牢,谁知道又要弄出什么夭蛾子来。 担心老郭记不住单子上的字,胡妈妈想来想去,把二少爷明轩身边的小厮冬宝临时调去了后门。 冬宝比明轩大了几岁,已经十二了,《三字经》和《百家姓》全都读过,眼神好,记性也好。 次日,冬宝就派上了用场,不晚一大早就去胡妈妈那里领对牌,说是要出去给大小姐买东西。 胡妈妈问都没问,就把对牌给了她。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冬宝就飞卉着过来,把根据记忆默写下来的单子交给了胡妈妈。 胡妈妈看了一眼,就把单子拿去了大太太的院子里。 明雅和明轩刚好也在,姐弟二人正陪着大太太说话。 胡妈妈站在一旁,大太太看她一眼,对明雅说道:“你带阿轩出去玩。” 明雅猜到母亲和胡妈妈一定有事情要说,她便拉着明轩出了次间,到院子里踢毽子。 胡妈妈从衣袖里掏出卷起来的纸,展开呈到大太太面前:“您看看,不晚又出去了,这是她带的清单。” 大太太看着上面的字,眉头锁成川字。 “桂皮、茅香、白芷、丁皮、豆蔻、木香、香附子......她买这些做什么?做菜?” 胡妈妈虽然不擅厨事,可是也听说过这些名字,至少桂皮豆蔻这些,是厨房里常备着的。 “是啊是啊,大小姐要这些做什么呢,她那院子里也没有厨房啊。”那个小院子只有三间正屋,别说厨房了,就连个能烧水的小灶间也没有。 事实证明,有些话,真的不能说。 胡妈妈话音刚落,屋外就传来明雅和明轩的问安声,接着,一名丫鬟隔着帘子喊道:“大小姐来了。” 大太太一怔,把那张清单卷了卷,塞进衣袖。 明卉走了进来,身上穿了件淡青色素缎褙子,月白色挑线裙子,衣襟上缀了一块麻布,素净得如同深秋的天空。 大太太连忙笑着招手:“这天儿转凉了,妹妹出来怎么不加件披风,冷了吧,快来坐下,你们去给大小姐上杯热茶。” 明卉嘴边噙笑,在炕桌旁边坐了,明雅牵着明轩跟着进来,又给明卉见了礼。 丫鬟上了热茶,明卉掀起盖子,氲氤的热气扑面而来,明卉笑着说道:“还是大嫂这里好,想喝热茶,立刻就有热茶喝,不像我那里,热水都成了稀罕物。” 大太太心中一动,忽然想起胡妈妈刚刚说过的话,忙道:“是我这做大嫂的疏忽了,这几日太忙,早就应该给大小姐的院子里添个灶间。” “我今天过来就是为了这个,还真和大嫂想到一处了,那我就先回了,明天宜动土和立灶,正是好日子。” 说着,明卉便起身,冲着大太太笑了笑,带着不晚扬长而去。 大太太气得肝疼,她只是说说而已,明卉就连黄历都看了,而且明天就是好日子,那这灶间就拖不得,明天必须要派人去盖了? 其实在院子里盖个灶间不是大事,但是大太太就是受不了这种被人挟制的感觉。 明雅柔声细气地劝着大太太:“娘,就是个灶间而已,您就依了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大太太按了按胸口,对明雅说:“派去的人还没回来?” 明雅摇头,昨天吴丽珠被明卉打了,家里宾客太多,大太太也只能让人送了吴丽珠回家。 因此,今天一大早,大太太便派了体面婆子去了娘家,还把自己给明雅新镶的一支红宝石簪子给吴丽珠送了过去。 明卉带着不迟回到自己的小院子,在院子里转了两圈,找了根烧过的炭枝在地上做了标记。 “明天他们来了,就在我标记的地方盖房盘灶,错一分也不行,这是我用罗盘定下的吉位,差不得的。” 不迟看看明卉空空的两手,哪有罗盘。 “大小姐,这几天您让不晚买回来很多东西,您是想炼丹吗?” 明卉噗哧笑了出来:“是啊,我要炼丹。” “可是炼丹要有丹炉,只有灶台不行吧。”不迟不解,汪真人虽然是女冠,但是从不炼丹,倒是明大老爷,逢年过节就会让人送仙丹过来,汪真人没吃过,也不让大小姐吃,后来有一次,大小姐太好奇了,就吃了一颗,结果闹肚子了,汪真人跑到仙庐,把明老太爷骂了一通,从那以后,明老太爷的仙丹总算不再送过来了。 第九章 白檀香和紫檀香 接连几日,明卉每天都会打发不晚出府采买,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大太太越发疑惑起来,明卉采买的东西,不仅有药材、颜料,还有香料。 胡妈妈让人悄悄跟在不晚后面,不晚去了保定府最大的香料铺子晚香居,听到不晚对晚香居的伙计说:“这是昨天在你们这里买的白檀香和紫檀香,你们自己闻闻,这是上品吗?害得我被我家小姐训斥了,你们也是老字号,怎么还做这种以次充好的事呢?” 伙计自是不认:“这位姐姐,你这话可就没意思了,整个保定府,谁不知道咱家的香料货真价实,再说,这白檀香和紫檀香,咱们铺子也卖了不少,从来就没人说过不好的。” 不晚冷笑,拔高了声音,大声说道:“我算是明白了,这么多年,你们是把好的檀香留着给自己铺子里用,把挑拣剩下的次等货拿出来当成上品卖,难怪都说买的不如卖的精,什么老字号,以次充好的老字号吧。” 上午的客人虽然不多,可也有三五个,铺子大门敞开着,不晚的声音从门口传到街上,引得过路的行人纷纷顿足,伸长脖子往里面张望。 掌柜从里面听到动静,快步出来,见不晚虽然是大户人家丫鬟的打扮,但素衣素裙,发髻上还有一朵指甲盖大小的白绒花,便猜到这是哪家的,毕竟,西城明家刚刚办完丧事。 掌柜的目光瞥了一眼放在柜台上的两个打开的油纸包,眉头蹙了蹙,对伙计说道:“既然客人不满意,那就要让客人满意为止,带客人去里面挑选。” 说完,掌柜堆起笑容,对不晚说道:“小大姐,这两款香料铺子里存了不少,我让伙计陪着小大姐到里面挑选。” 不晚点头,这是闹市,晚香居是老字号,再说,昨天大小姐已经教过她如何识别这两种香料的上中下品。 明家的下人也在门口看热闹的人群里,他眼睛尖,看到不晚跟着伙计进到里间时,掌柜宽大的袖子在柜台上拂了一下,那两包白檀和紫檀就被他拂进了柜台里面。 片刻之后,不晚拎着篮子走了出来,脸上带笑,一边走一边说:“晚香居做生意诚信,货真价实,宾至如归,不愧是老字号。” 掌柜的松了口气,趁人不注意,狠狠地瞪了伙计一眼。 明家的下人飞奔着回府,把当时的情况讲了一遍,大太太皱眉:“这样看来是那伙计暗中把次货当成好货,卖给不懂行的客人了?” 下人点头:“看掌柜的态度,想来定是如此了。” 大太太挥挥手,让下人退下,喃喃道:“看来她还是个懂行的。” 府里很少会采买香料,都是买制好的线香和香饼,所以她是不会鉴别香料好坏的,她认识的太太当中,好像也没有懂这个的。 大太太怔怔一刻,又想起一件事来,她让小丫鬟叫来胡妈妈,问道:“大小姐的月钱发下去了?” 虽然还是月中,但是明大老爷亲自叮嘱过,让大太太按照明达的标准给明卉算月例,每月十两,这个月不是整月,也按整月,提前发银子。 明达是长房长孙,他的月例是最高的,明雅和明轩都只有五两。 现在明卉也是十两,大太太觉得给得太多了,可这是明大老爷定下的,她还真不能不给。 她不但让胡妈妈给明卉提前发了月银,还给不迟不晚这两个丫鬟定了二等,每人每月有一两的月钱。 胡妈妈道:“按您的吩咐,已经发下去了,连那两个丫鬟的,也一并发了。” 大太太把这几天冬宝默写下来的清单拿了出来,一张一张反复看了几遍,对胡妈妈说道:“这清单上的东西,哪怕每样只有二三两,加在一起也有至少四五十两银子吧,你看,这上面还有朱砂,有青石呢。” 胡妈妈也早就想说了,那十两的月例银子是昨天才发下去的,大小姐买买买却已经买了七八天了。 “说不定老太爷给大小姐留了银子。”胡妈妈压低声音说道。 大太太也是这样想的,她冷哼一声:“老太爷给大小姐留下银子,咱们可谁也没有看到,倒是大小姐的嫁妆,还要从府里出。” 西城明家的嫡小姐,嫁妆自是不能寒酸,否则丢脸的是明家,受影响的就是明家还未出嫁的姑娘们。 大太太想起派去娘家的人回来说的那番话,娘家嫂子大发雷霆,吴丽珠回去后就病倒了。 大太太只要想想就觉得心口堵得慌。 用过晚膳,儿女们都回了自己院子,大太太把装着海盐的布袋子,用布巾子包上,放在明大老爷的腿上焐着,柔声说道:“这是桐哥儿让人从海兴带回来的,听说用来热敷专治老寒腿。” 桐哥儿是大太太的娘家侄子吴桐,也是吴丽珠的嫡亲哥哥。 明大老爷唔了一声,道:“桐哥儿去了海兴?不错,体察百姓疾苦,就要去苦海沿边。” 大太太与有荣焉:“桐哥儿从小就心怀大志,丽珠也不错,大嫂真有福气,一对儿女都很孝顺,可惜......” “可惜什么?”明大老爷闭着眼睛,丝丝热意透过布巾传递到膝盖上,舒服得他昏昏欲睡。 “那日谢亲宴回去,丽珠就病了,现在还没有好转,大嫂着急上火,也不太好。”大太太有些委屈,声音里透着酸楚。 她低着头,酝酿感情,等着明大老爷问“为何病了?” 只要想想侄女受的委屈,大太太心里就难受,明卉的那一巴掌,不仅是打在吴丽珠脸上,更是打在她的心上。 大太太泪盈于睫,眼看泪珠就要夺眶而出,却迟迟听不到明大老爷发问,大太太忍不住抬头去看,却见明大老爷歪在大迎枕上,双眼微闭,嘴巴张着,发出轻微的鼾声。 多年的夫妻,大太太一看就知道,大老爷这是睡得沉了。 大太太气得想要骂人了,她恨恨地起身去了隔壁。 听到隔壁传来拖拽椅子的声音,明大老爷睁开了眼睛,他早就知道明卉打了吴丽珠的事了,他一直在等着大太太开口,等了几日,大太太什么也没有说,他还在心里称赞妻子明事理,可是今天却还是让他失望了。 小院子里,明卉盘膝坐在灯下,指挥着不迟和不晚。 “取白檀香五两,切成细条。” “蜂蜜二两,用热水化开。” “把白檀香浸渍到蜂蜜水中,把坛子盖好,不迟,你记得三日后取出。” “再取白檀香八两,细劈成片。” “取一饼峡州碧涧,二烹留水,把白檀香片清浸一夜,不晚,明天记得取出来。” 第十章 跟踪是个技术活 清晨,不晚把用峡州碧涧茶水浸了一夜的白檀香片从坛子里取出来,用碧纱香罗控干,装在瓦盆里,文火小心翼翼地焙干,拌上蜂蜜酒,重又装进坛子里,明天早晨方可取出。 忙完这些,已经过了晌午,不晚到灶间,从饭捂子里拿出不迟留给她的素馅包子,就是热茶吃包子。 两个小丫头在灶间外面伸头探脑,不晚冲她们招招手,两个小丫头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忸怩着走了进来。 “你们有事?”不晚看着她们。 “不晚姐姐,你晒木片片干啥用啊?”说话的小丫头名叫春雨,她是府里的家生子,往上三代都是府里的下人,老子、娘更是分宗时跟着一起过来的。 “这屋子太旧太破,那木片片是用来熏蟑螂的。”不晚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又把碗里的茶水喝了,站起身来。 春雨和另一个叫春苗的小丫头,慌忙让开,不晚看看她们,说道:“对了,听说府里有花房,你们去看看,有没有素净的花草,给大小姐搬两盆过来。” “好,我们这就去,姐姐放心吧。”春雨和春苗答应得很快,小跑着出了院子。 不晚看着她们的背影,摇了摇头。 她抬步进了东次间......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不晚从小院子里出来,像往常一样,挽了只竹篮,她先去找胡妈妈领对牌,胡妈妈脸上余怒未消,狠狠地剜了不晚一眼,可还是把对牌扔给了她。 不晚又去了后门,后门的老郭和冬宝已经见怪不怪,冬宝飞快地记下清单上的名字,到门房里写在纸上,便飞奔着去向胡妈妈报信了。 胡妈妈还在生气,见冬宝来了,没好气地说道:“今天又要去买啥啊?” 冬宝缩缩脖子,小心翼翼地说道:“今天不晚姑娘要买的是胭脂水粉。” 说着,冬宝把默写下来的清单交给胡妈妈,胡妈妈识字不多,但是上面的字却是认识的,果然都是胭脂水粉。 胡妈妈眼睛亮了起来,她像得了宝贝一样,拿着清单去了大太太的院子。 “大太太,这是今天大小姐打发不晚去买的东西,您看看,这可还在孝期里,七七还没过呢,就要置办胭脂水粉了,二姑娘可碰都没碰过这些,果然是山野里长大的,没有半点规矩。”httpδ:/m.kuAisugg.nět 大太太看了看清单,虽然都是胭脂水粉,可也不过如此,她瞟一眼胡妈妈:“你今天怎么这么大气性,谁惹着你了?” 胡妈妈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奴婢是替您委屈,您是没听春雨和春苗那两个小妮子怎么说的,她们说,那位嫌弃院子又破又旧,在院子里熏蟑螂呢,这天气哪来的蟑螂,分明就是挑事呢。” 大太太一个眼刀子飞过来:“你让两个小丫头去探话了?这分明是故意说出来气你的,你还当真了。” 胡妈妈怔了怔,呆在那里。 不晚去了胭脂铺子,选了几样胭脂水粉,她从柜台上拿起一把靶镜,用手指蘸了点胭脂抹在脸上,对着靶镜照了照,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个子,正从门口往里面张望。 不晚对着镜子嫣然一笑,大太太既然派人跟着她,也应该派个机灵的。 不晚指指放在柜台上的几样脂粉,对伙计说道:“这些全都要了。” “小大姐是哪家府上的,记帐还是现银?”伙计手脚麻利地把这几样用用大红锦盒装了,一脸殷勤。 “咦,还能记帐吗?这次就不记帐了,我带着银子呢,对了,这盒子你帮我换成素色的。”不晚笑着说道。 伙计连忙道歉,西城明家啊,那的确要用素色盒子。 片刻之后,不晚抱着一只深蓝色的锦盒走出铺子,那个小瘦子慌忙藏到一棵大树后面。 不晚忍着笑,四下看了看,旁边有家绸缎铺子,看着铺子外面硕大的“曾”记招牌,不晚想起来了,这是二太太的陪嫁铺子。 不晚快步走了进去,小瘦子连忙跟着,站在门口向里面张望,可他还是慢了一步,铺子里有几个女客正在挑选料子,桃红柳绿,却唯独不见那抹素色身影。 小瘦子看看招牌,快步走了进去,见伙计是个四十出头的婆子,问道:“刚刚那个穿着素衣的丫鬟呢?” 婆子皱眉,铺子里这会儿都是女客,这小子忽然闯进来要干啥?看他一身粗布衣裳,也不是惹不起的,她伸手一推,就把小瘦子推了出去。 “你谁啊,干啥?”婆子没好气地说道。 “我是枣树胡同的,咱们是一家,刚刚那丫鬟就是我们府里的。”小瘦子连忙套近乎。 婆子更不高兴了:“这是我们姑奶奶陪嫁的铺子,谁和你是一家,你没看外面的招牌吗,曾记,曾记!” 小瘦子没办法,说了一堆好话,婆子这才压低声音告诉他,刚刚那姑娘是进来借地方的,婆子说得隐晦,小瘦子还是明白了。 什么借地方,就是借茅厕的。 好吧,上茅厕总是要出来的,铺子里有女眷,小瘦子只好在外面等着。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也没见不晚出来,小瘦子只好硬着头皮又去问那婆子,婆子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你有病吧,跑到我们铺子里堵大姑娘,信不信我叫人送你去衙门?” 婆子是大嗓门,这里又是闹市,瞬间就引来一堆看热闹的,小瘦子吓了一跳,怕惹麻烦被大太太怪罪,慌不择路地跑了。 绸缎庄有个后门,出了后门就是一条巷子,几个孩子正在巷子里玩耍。 不晚已经换下了身上的衣裳,头上的白花也摘了下去,她穿了一身蓝地白花的夹棉衣裙,挽着篮子,走到孩子们面前,从篮子里拿出一把糖瓜:“谁能告诉我,这里哪家租房子,我就请谁吃糖瓜。” “我家就租房子,我爹说要把西厢房租出去。” “胖婶也租房子,她和我奶说了,我听到了。” ...... 不晚笑眯眯地把糖瓜给孩子们分了,让其中一个孩子带着她去找胖婶。 听说是来租房子的,胖婶挺高兴,她本来还想请人帮着写张“吉屋招租”的大红纸贴出去呢,若是能定下来,连买大红纸的钱也省下了。 胖婶要租的房子其实是她家的跨院,另开的一道门,把两个院子之间的小门堵了,另开了一道大门。 院子里有三间房子,房子不大,但是很干净,院子里还有灶间,不晚里里外外看了一遍,问了价钱,胖婶见她年纪还小,问道:“小姑娘,你租房子给谁住,你家里的人?你家的大人怎么没来?” 不晚叹了口气:“是我姨姥姥,我娘去得早,姨姥姥最疼我了,现在她老人家要来保定府,就是想离我近一点,偏偏又不能住我家,只好在外面租个房子。” 胖婶瞬间明白了,小姑娘的亲娘已经死了,这位姨姥姥是亲娘那边的长辈,十有八、九小姑娘家里现在有了后娘,所以老太太来了,自是不能住过去,只能在外面租房子。 俗话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小姑娘在家里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对,住在外面还省心,你别看这里临着闹市,可却是闹中取静,而且衙门的人每天都来这边转几圈,安全着呢。” 胖婶开价一两银子,不晚没有还价,一口应下,胖婶看不晚时,笑容更加亲切。 不晚拿出六两银子,交了半年的房租,胖婶叫了自家读书的儿子写了收据,按了手印,这便是成交了。 不晚收了钥匙,送走胖婶,简单又把院子收拾了一下,半个时辰后,不晚走出院子,只是那身蓝底白花的衣裳不见了,重又换上素衣素鞋,娉娉婷婷从那几个孩子身边走过,身后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 她穿过闹市,远远看到那个小瘦子正在东张西望,不晚失笑,故意从小瘦子面前走过,小瘦子眼睛顿时亮了,快步追上去,看到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竟然不是大小姐身边的那个丫鬟! 第十一章 我是花千变 走过两条街,过了丁字路口,有一条很深的巷子,名叫风儿巷,巷子口有一个卦摊,摆摊的是个瞎眼女人,姓柳,都叫她柳大娘,据说柳大娘十几岁时就梳起不嫁,如今三十多岁,无亲无故,无儿无女,身边只有一个小徒弟侍候着。 风儿巷最里面的那一家,就是柳大娘的家,她每日申中都会在巷子口摆摊,风雨无阻,但是每天只三卦,三卦满了就收摊。 不晚来到风儿巷,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今日三卦已满,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要把摊子上的龟甲收进匣子。 不晚走了过来,她坐到卦摊前的凳子上,笑眯眯地看着对面的瞎眼女人。 “今天三卦已满,贵客明天再来吧。”小徒弟彬彬有礼。 “我不是来问卦的”,不晚微笑,看着柳大娘,轻声说道,“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那还是问卜,已经说了,今日三卦已满,姑娘改日吧。”小徒弟有点不高兴了,这人怎么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我来问柳三娘孩子的下落。” 不晚看着柳大娘,柳大娘的双眼用黑布条蒙了起来,谁也没有看到过她的瞎眼,曾经有人怀疑她不是瞎子,伸手扯下她脸上的黑布,结果被吓得当场昏死过去,那人醒来后,逢人就说柳大娘的眼睛比鬼眼还要可怕。 “你要问柳三娘的孩子?”柳大娘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嘶哑,让人浑身不舒服。 “是啊,这不是问卦,只是打听消息。”不满说道。 柳大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问道:“阿笃,告诉我,她长得什么样?” 被叫做阿笃的小徒弟上下打量着不晚,说道:“十七八岁,圆脸、浓眉、大眼、厚唇,唇角右侧有颗绿豆粒大小的黑痣,喜笑,从坐下到现在,一直在笑。” “嗯”,柳大娘点点头,沉吟一刻,忽然问道,“柳三娘行踪飘忽,我也有多年未曾见过她,更是从未见过她的孩子,你问错人了。” “没有问错,我就是来问你,二十五天前的这个时辰,柳三娘来找过你,让你卜卦,问她那两个孩子的下落。”不晚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神色阴沉地看着柳大娘。 “阿笃,收摊!” 柳大娘扶着拐杖站了起来,阿笃继续收拾卦桌上的东西,不晚却坐着没动,淡淡说道:“你若是不说,以后我每天都来,你若是不出摊,我就去你家里,你想要躲开我,除非上天遁地。” “呵呵,现在的小姑娘口气都这么大了吗?好,我倒要看看你想做甚。” 柳大娘转身向巷子里走去,不用阿笃搀扶,依然健步如飞,丝毫不像一个盲人。 阿笃忿忿地瞪了不晚一眼,背起卦箱小跑着追了上去,不晚也起身,不紧不慢地跟在她们师徒身后。 柳大娘住的院子很大,虽然主人没有在家,但是门上没有上锁,柳大娘和阿笃推门而入,不晚也不客气,不请自入,她低头看一眼地上铺的青砖,便知道是按照五行八卦铺就的,她莞尔一笑,信步向堂屋走去。 堂屋门廊下的美人靠上,一只黑猫如同雕塑一般坐在那里,目光阴沉地与不晚对视。 不晚冲它眨了眨眼,信步跨过门槛。 柳大娘坐在屋子正中的太师椅上,阿笃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显然是告诉她,那个姑娘跟着进来了。 “你倒是有些本事。”柳大娘声音怪异,不晚也不知道这是在夸她,还是在讽刺她。 “是吧,我也觉得我挺有本事的。”不晚笑嘻嘻地说道。 “哼,说吧,你找柳三娘有何事?”柳大娘冷冷地问道。 “我想帮他们夫妻找孩子,所以要见找到他们本人。”不晚神情庄重。 “不用你找,我已经算出孩子的下落,这会儿应是已经找到了。”柳大娘语带嘲讽,那天柳三娘来找她,她当场起卦,算出孩子在西北方向,柳三娘甚至顾不上告诉她孩子是怎么丢的,便飞身上马,往西北方向而去。 “你这么自信,他们按你说的方向,一定能够找到孩子?”不晚问道。 柳三娘是柳大娘的亲妹妹,前世,柳三娘对柳大娘的卦象深信不疑,与丈夫万苍南,在西北苦苦寻找十五年,葬身瀚瀚黄沙之中,最终也没能找到他们的孩子。 柳大娘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起又松开,她的嘴角动了动,迟疑片刻,才问道:“你是谁?” 不晚上前一步,走到柳大娘面前:“我是花千变。” 柳大娘怔了怔,忽然冷笑道:“小小年纪,还敢自称千变,柳三娘都不敢。” 不晚只是看着她,并不接话,就像柳大娘嘲讽的人不是她一样。 良久,柳大娘叹了口气,幽幽说道:“那日的卦象......没有错。” 不晚目光深深地注视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向外面走去。 身后传来柳三娘嘶哑的声音;“你不问了?” 不晚顿住脚步,没有回头:“我有的是时间,会让你说出实话的。” 说完,她大步走了出去。 出了风儿巷,过了丁字路口,又走了两条街,回到那条后巷,走近新租的小院子,片刻之后,她再次走出来,恰好遇到一个吃过她糖瓜的孩子。 不晚拍拍孩子的脑袋,抱着那只装着胭脂水粉的深蓝色匣子,走出了巷子,走进了闹市。 小瘦子跟丢了不晚,回到府里,问过门房的老郭,得知不晚还没有回来,他索性蹲在门口,倒要看看那个丫鬟什么时候回来。 不晚远远的就看到后门那里蹲着一个人,小小的一团,像只长年吃不饱的野狗。 看到不晚回来,小瘦子一下子站起身来,窜到不晚面前:“你去哪里了?” 不晚连个眼角子也没给他,绕过他进了大门。 她先去了胡妈妈那里还了对牌,还笑盈盈地拍了拍怀里匣子,胡妈妈不用问,也知道那里面装的是胭脂水粉。 真是不孝啊,老太爷七七未过,大小姐就迫不及待要涂脂抹粉了。 不晚回到小院子,春苗和春雨迎出来,一脸讨好:“不晚姐姐辛苦了,不晚姐姐买了好多东西啊,不晚姐姐去了这么久。” 不晚笑了笑,掏出一包糖瓜给了她们,春苗和春雨不可置信地接过糖瓜,不晚怎么忽然对她们这么好了? 这么多天,不迟和不晚从来没给过她们好脸色。 两个小丫头看着不晚的背影,却不敢跟上去,她们现在还没有资格进去。 不晚进了东次间,不迟松了口气,拍着胸口压低声音说道:“您可算是回来了,二姑娘来过,奴婢说您在打坐,不能打扰,二姑娘在堂屋里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呢。” 春苗和春雨坐在院子门口吃糖瓜,听到开门的声音,回头去看,见不晚端着铜盆出来,两人连忙小跑着过去,殷勤地问道:“不晚姐姐,灶上有热水,我去提过来。” “不用,一边去!”不晚瞪了她们一眼,径自进了灶间,很快又端了一盆水从灶间出来,见两个小丫头还在,她又瞪了一眼,抬步进了主屋。 春苗和春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低头看看手里的糖瓜,刚刚不晚对她们还很好,怎么一转眼,就又讨厌她们了呢? 第十二章 江湖险恶 又过了两日,刚过晌午,胖婶端着一盆猪血从外面回来,猪肉阿三说话算话,收摊前给她留了一盆猪血。 胖婶心情不错,哼着小曲往家走。 路过隔壁的小院子时,胖婶“咦”了一声,小院子的大门虚掩着,没有上锁。 这是搬进来了? 胖婶走过去,把猪血放在脚边,把大门推开了一道缝。 “有人吗?” 院子没有影壁,一眼看到底,堂屋挂上了万字不断纹的棉门帘,簇新簇新。 “谁啊?”棉门帘从里面掀开,颤巍巍走出一个老婆婆。 老婆婆佝偻着身子,穿了件土黄色的夹袄,鼻梁上有颗绿豆大的黑痣,头发用同色的头巾包起来,只有几缕花白的发丝露在外面。 看到胖婶,老婆婆笑出一脸褶子:“这是房东太太吧?” “哎哟,您老就是不晚姑娘的姨姥姥吧,什么时候来的,刚刚我路过时还没看见您老呢”,胖婶见这老婆婆虽然穿著土气,但却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便也多了几分好感,“不晚姑娘呢?” 老婆婆笑着说道:“她还要去给东家小姐采买物事,我让她把我送过来就去忙了,咱不能耽误了孩子的正事,您说是吧?” “是,是,您老可真疼晚辈,对了,我听说不晚姑娘是在西城明家做事的?” 胖婶可不是一般人,东西左右方圆十里,只要她想,就没有她打听不到的事儿。 那天不晚前脚租下院子,胖婶后脚就从胭脂铺子里打听出来了,这位姑娘是西城明家的,能有资格出来采买胭脂水粉,又能一出手就是六两银子,这一准儿是府里太太小姐身边有脸面的大丫鬟。 听胖婶问起这个,老婆婆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是啊是啊,是在西城明府做事的。” 胖婶心满意足,问道:“老人家贵姓啊?” “娘家姓刘。”刘姥姥笑着说道。 胖婶问问清清,心里更踏实了,刘姥姥向她打听城里城外有哪些寺院道观,胖婶心想,原来这位姥姥还是个吃斋念佛的,胖婶从小在保定府长大,对保定府的寺院道观如数家珍,哪家的香火最盛,哪家的素斋最好,哪家门前的庙会最热闹,庙会上哪个摆摊的最抠门,胖婶一一道来。 刘姥姥边听边夸胖婶记性好,懂得多,自己在乡下听都没听过,这下子真是长了见识。 聊了半个时辰,刘姥姥从屋里拿了一布兜山楂果,让胖婶拿回去给娃儿吃。 胖婶叫了自家儿子过来端猪血,顺便又给刘姥姥从家里拿来几根劈好的木柴,这才捧着那一布兜山楂果,欢欢喜喜回去。 胖婶走了,刘姥姥关上大门,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大门重又打开,昨天那个嘴角有颗黑痣的姑娘走了出来。https:/ 她去了两条街外的风儿巷。 往常这个时候,柳大娘都在巷子口摆摊,可今天,巷子口空空如也,几个慕名前来的客人正在窃窃私语。 “按理说这个时辰,已经出摊了,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放心吧,柳大娘风雨无阻,就没有不出摊的时候,再等等。” 正在这时,那个叫阿笃的小徒弟从巷子里走了出来,阿笃目不斜视,到了平时摆卦摊的位置,阿笃朗声说道:“家师夜有所悟,闭关十日,诸位贵客,请十日后再来。” “啊?夜有所语,这是窥破天机了吗?” “柳大娘这些年来从未有过不出摊的时候,这次却要接连十日,看来是真的有所感悟了。” 客人们感慨着离去,阿笃正要回去,忽然眼前闪过一道蓝地白花的身影,正是昨天来的那个花千变。 阿笃板起小脸,没好气地说道:“我师傅已经不出摊了,你为何还要阴魂不散。” 花千变莞尔一笑,唇角的黑痣如同小小梨涡,让这张不漂亮的脸上多了几分生动。 “原来你师傅没有闭关,而是避着我,怎么,她就这么怕我?” “胡说,我师傅才不会怕你。”阿笃握紧拳头,在她心里,师傅是无所不能的,怎么会害怕这个什么花千变? “如果她不怕我,为何连卦摊都不敢出了?算了,和你这小屁孩说不清,我还是直接去问她吧。” 花千变一边说一边往巷子里走,阿笃快跑几步伸开双臂挡在前面:“你不许去,我们家不欢迎你。” 花千变眯起眼睛,忽然解下别在衣襟上的帕子,朝着阿笃甩了过去。 阿笃大惊! 师傅说过,江湖险恶,那些用毒的高手最喜欢用帕子下毒,帕子拂过,七窍出血。 阿笃屏住呼吸,身子一矮,想要避开那条迎面甩来的帕子,可是一低头,却看到一只穿着蓝地白花布鞋的脚正朝她踢过来。 不好! 师傅说过,江湖险恶,那些女杀手,会在鞋尖上藏刀片,一脚踢来,皮开肉绽。 阿笃慌忙侧身闪躲,可是躲过一脚,却没能躲过那条帕子,帕子顺着阿笃的脑门一路下滑,最后落到阿笃的嘴巴,阿笃闻到一阵香气,不似脂粉,也不似花香,阿笃想她一定是中毒了,师傅说得都对,江湖上的用毒高手果然是把毒藏在帕子上。 “你给我下......下了毒?”阿笃不敢动,师傅说过,江湖上有一种毒叫做七步倒,中毒之后,走七步就会倒地而亡。 她不动,当然也不走路,一步也不走,那就不会死。 巷子里没有人,花千变凑到她的耳边,一字一句:“你中了我的毒,没有我的独门解药,七个时辰后,你就会肠穿肚烂,浑身恶臭,七窍流黄水而死。” 阿笃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好怕啊,这个毒虽然不像师傅说的走七步就死,可也只能再活七个时辰,她还是个孩子,她还没听过王家老号的酱肘子,她不想死。 花千变却像是没有听到她的哭声,从她身边绕过去,娉娉婷婷向巷子尽头的那一家走去。 阿笃哭了一会儿,转过身来的时候,花千变已经不见了。 她吃了一惊,飞奔着跑到家门口,她出来时锁了门,现在那锁还好好的,花千变呢?难道翻墙进去了? 花千变真的是翻墙跳进去了,她一落地就发现,院子里的青砖相较昨天有了变化,这个用青砖铺成的院子,如同一个棋盘,柳大娘就是布局的棋手。 前世的花千变,十三岁就在这棋盘上玩耍,柳家的青砖阵,她太熟悉了。 第十三章 黑猫 其实花千变对奇门遁甲只是略通皮毛,但是青砖阵是她最精通的阵法。 当年她被村民们当成妖怪毒打时,是万苍南和柳三娘救下了她。 他们正在寻找自己的孩子,看到瘦小可怜的她,动了恻隐之心,收她做了义女。 那时,除了义父义母,她不想见任何人,她跟随他们夫妻,寻遍西北,每到一处,都会住些日子仔细寻访,有些地方万苍南和柳三娘不方便带上她,又担心她独自一人寂寞,柳三娘便把青砖阵的口诀教给了她,义父义母不在家时,青砖就是她的玩伴,只要捡几块石子或者几片树叶,甚至几根头发,她就能以青砖为阵,再逐一破解。 在没有见到柳大娘之前,青砖阵对于花千变只是游戏,即使在前世,无论是她还是柳三娘,全都没有把青砖阵用于对敌。 而此时,柳大娘布下的青砖院却是布满杀机,花千变只走了几步,便已危机四伏。 她在心里默念口诀,青砖阵诡谲多变,但是无论如何变幻,都在那部口诀之中。 花千变深吸口气,从荷包里摸出一只糖瓜,拇指和食指一起用力,小小糖瓜被弹得飞了出去,将不远处的一颗石子撞开。 轰隆一声,前面七八块青砖向下陷去,露出一个深坑,坑中寒光凛凛,杀气立现。 花千变勾起嘴角,她没有猜错,柳大娘心里有鬼。 昨天的青砖院没有杀气,而今天却不同,柳大娘等她自投罗网,要她性命。 花千变脚尖点地,东一转西一晃,初时还在试探,但是很快便愈走愈快,转瞬之间便到了廊下。 黑猫昂首挺胸坐在美人靠上,神情威严,目光阴冷。 “喵欧——” 黑猫如一支离弦之箭,朝着花千变扑了过来,花千变身体后仰,双手撑地,如同一座拱桥,黑猫与她擦身而过,从她身上飞了过去。 黑猫四脚刚刚落地,脚下青砖忽然晃动起来,嗖的一声,砖缝里迸出一支小箭,正中黑猫后腿,黑猫受到惊讶,转身又向花千变扑了过来。 花千变骂道:“臭瞎子心可真狠,连猫也要利用。” 花千变保持着拱桥的姿势,眼看黑猫就要落到她的身上,她忽然伸出了双手,将黑猫抱住,腰上用力,站了起来。 黑猫用力挣扎,花千变朝着黑猫的脑袋就是一巴掌,黑猫吃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花千变用帕子包着手,把黑猫后腿上的小箭拔了下来。 箭头乌黑,果然是淬过毒的。 毒性发作得很快,刚刚还凶狠无比的黑猫,转眼之间便奄奄一息。 花千变摸出一颗丸药,掰开黑猫的嘴巴,把丸药塞了进去。 她把黑猫放在美人靠上:“这药是我临时做的,浸的时间不够,功效减半,能不能活下来,看你的运气了,如果这次死不了,就给自己换个主人吧。” 说完,她抬步进了堂屋。 堂屋里没有人,花千变去了西次间,柳大娘盘腿坐在炕上,眼睛上依然系着黑布条。 “你和柳三娘究竟是什么关系?”柳大娘几乎是咬牙切齿。 花千变隔着帕子,捏起那枚小箭,凑到鼻端闻了闻,笑着对柳大娘说道:“你问我和柳三娘的关系啊,我若是说了,不但你不相信,就连柳三娘自己也不会相信,所以我索性不说了。” 前世这个时候,柳三娘还不知道有她这个人存在。 花千变说的是真话,可是听在柳大娘耳中,却是妥妥的讽刺。 她精心布下的阵法,被这丫头轻而易举给破解了,还说什么天纵奇才,以这丫头的年纪,就是在娘肚子里开始学,也解不开柳家的独门阵法。 除非是有人传授,当世懂青砖阵法的,就只有她们姐妹二人。 柳大娘愤恨,柳三娘这个贱人,竟然把阵法传给了外人! “柳三娘若是不相信我的卦,她大可亲自来找我,自己不敢来,却派你过来苦苦相逼,她究竟想要做甚?” 花千变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柳大娘,我倒要问问你,你和柳三娘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你为何要故意害她找不到孩子,你究竟想要做甚?” 柳大娘咬咬嘴唇,放在膝上的双手攥起又松开。 花千变冷笑,昨天她就发现了,柳大娘紧张的时候,双手就会下意识地反复攥起。 大多数人,在说谎的时候,精神都会紧张,只是紧张的程度不同而已。 柳大娘的修为明显不够,也不知道她这算无遗漏的名声,是怎么打出来的。 花千变的目光停留在柳大娘脸上的黑布,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花千变来不及深思虑,身体已经有了动作。 她飞快地冲到炕前,一把扯下了柳大娘眼睛上的黑布。 现在是下午,次间里的光线并不明亮,可即便如此,柳大娘还是伸手捂住了眼睛:“你这个贱人,贱人!” 柳大娘的眼睛,被她用手捂得严严实实,可是在花千变扯下黑布的一刹那,她已经看到了柳大娘的眼睛。 没有挖掉眼珠后的窟窿,也没有翻着白眼满眼血丝,更没有传说中的可怕画面,那被黑布遮住的,只是一双普通人的眼睛。 “取下黑布你才是瞎子,蒙上黑布,你的眼神好着呢,我说得没错吧。”花千变笑嘻嘻地说道。 患这种眼疾的人,双眼不能见光,哪怕一点儿光线也受不了,但却夜能视物,在黑暗中,与常人无异。 “把黑布给我,快,把黑布给我!” 柳大娘不再捂着眼睛,她的双手在身旁胡乱摸索,哪里还是平日里那位沉稳如山的女卦师。 “你告诉我,为何要欺骗柳三娘,我不但把黑布给你,还会帮你保守秘密,否则,明天早上,整个保定府都会知道,柳大娘不是瞎子,更不是什么神人,而是骗子,是神棍!” “你敢......”虽然还在硬撑,但是语气明显软了下来. 花千变笑了笑,忽然举起那支从黑猫腿上拔下来的小箭,朝着柳大娘的眼睛刺了过去. 柳大娘发出一声惨叫,那支小箭刺在柳大娘右膝血海穴上! 花千变把小箭拔出来:“抱歉啊,好久没扎了,失了准头,这次我一定不会扎错了。” 柳大娘恨极,狗屁失了准头,这丫头就是想要让她一时半刻动弹不得。 更何况,小箭上淬过毒! 花千变却像是玩上了瘾,她笑着再次举起小箭,朝柳大娘的眼睛扎了过来。 第十四章 一个时辰 小箭再次落下,扎在柳大娘左膝血海穴上。 此刻,若是柳大娘眼睛上蒙着黑布,对于花千变的进攻,她是可以避开的,可是现在她的双目非但不能视物,且疼痛难忍,令她方寸大乱,最重要的,瞎子大多耳力极灵,有的甚至还能听风辨位,然而她不是真正的瞎子,只要蒙上黑布,她是能够看到的,因此,她从未练习过耳力,小箭刺到,她防无可防,避无可避。 酸麻从膝上一点逐渐蔓延至双腿,柳大娘动弹不得,如同一个瘫痪的病人。 “有毒......有毒......” 酸麻尚未褪去,疼痛便席卷而至,如刀劈剑削,痛得她无法呼吸。 “这支小箭是从黑猫腿上拔出来的,上面的毒是你淬的,你肯定知道如何解毒,所以我就不用帮忙了,你闲暇时好好想想我的问题,时辰不早,我要回家了。” 花千变笑靥如花,不太漂亮的脸上顿时有了光彩,声音里透着欢快,好像正在与小姐妹约好,下次一起去逛街。 “你等等,等等!” 柳大娘凄厉的声音传来,花千变笑容愉悦:“有事?” “那......那......那一卦......那一卦并非算错......” 柳大娘能够清楚地感觉到毒素正延着经脉向她的全身蔓延,花千变这个妖女,竟然用毒箭刺她的穴道,太狠了,太狠了。 柳大娘的呼吸越来越重,她撑着最后的力气,声嘶力竭地说道:“她......她若是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孩子......定是......定是有人......有人算......算计她......我没有......我没有算......算......算错。” 柳大娘口中的“她”,当然是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柳三娘。 花千变微微眯起眼睛,像是第一次见到柳大娘,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你......你......你不信?”柳大娘嘶声道。 花千变出手如风,一巴掌呼到柳大娘的脸上,柳大娘双目紧闭,听到风声时,那一巴掌已经重重地扇在她的脸上。 “你打我?”柳大娘不可置信,气得差点睁开眼睛。 她活了三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被人扇耳光,更何况,扇她耳光的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 “呵呵,事到如今,你把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柳三娘信你,我却是不信的,柳大娘,我知道你身上没有解药,否则你早就拿出来吃下了,所以你就在这里等死吧,至于你那个小徒弟,早在我进来之前,她就已经中毒,这会儿怕是已经死掉了,就连那只黑猫,也被你下毒弄死了,所以现在你不要指望还会有人能救你,哦,对了,说不定你有仙法,能控制毒素蔓延,待到十日之后,会有善男信女来接你出关。” 花千变四下看了看,见屋子里有只柜子,柜子上有锁,她走过去,从单螺髻上拔下一根细针,往锁眼里捅了几下,锁头应声而开。 柜门打开,里面果然都是瓶瓶罐罐,花千变二话不说,把帐子扯下来,将这些瓶瓶罐罐全部打包,背在肩下,抬腿便往外走。 “你不能走,你回来!” 柳大娘又急又怒,她虽然没有练过耳力,可是瓷瓶子碰撞发出的声音,她若是还听不到,那她就是聋子了。 花千变这个阴毒小人,不但给她下毒,而且还要抢她的东西。 这一次,花千变对她的喊声充耳不闻,大步流星走出了堂屋。 美人靠上,那只黑猫依然直挺挺地躺着。 花千变走过去,摸了摸它的胸口,胸口微热,心跳虽然微弱,但还活着。 感觉到有人触摸它,黑猫睁开了眼睛,双眸没有神彩,看上去死气沉沉。 花千变叹了口气,拎起黑猫塞进背上的包袱里。 花千变抬起头,就看到了被困在一地青砖中的阿笃。 花千变失笑:“你居然不知道怎么进来?” 阿笃脸胀得通红,青砖阵是师傅的独门绝学,她怎么会懂? 她能出去,也是师傅带着她走到门口的,她把门锁上,师傅再自己回到堂屋。 原本她回来以后只要喊上一声,师傅会来给她开门的,可是她被这个花千变下了毒,虽然还能活七个时辰,但却不能说话了,起初她还在哭,可是哭着哭着,喉咙里就发不出一点声音了。 此时阿笃看到花千变,就像看到魔鬼。 可怜的阿笃,马上就要死了,却连哭一哭也不行,阿笃无声落泪,花千变真是蛇蝎心肠。 阿笃吃不到王记的酱肘子了。 花千变背着大包袱,正要走下台阶,耳边再次传来柳大娘的声音:“花千变,你,你回来!我告诉你,我告诉你!” 虽然只隔着窗户,可是柳大娘的声音却像是被捂住了嘴巴发出来的。 花千变笑了笑,转身回到屋里。 她把黑猫连同那只大包袱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一身轻松进了西次间。 柳大娘虽然没有摸到那根黑布条,却摸到了棉被,花千变进来时,便看到罩着棉被的柳大娘,难怪声音怪异,原来是捂了厚厚的棉被。 柳大娘平时戴的那根黑布条,不是普通的布,而是能够透出一些光亮的,否则柳大娘也不会看到东西,把眼睛藏在这种黑布之后,如同置身黑夜,普通人在黑夜里待得久了,也能看到东西,更何况柳大娘是长年累月生活在黑暗里的人,隔着这层黑布,她的视力与常人无异。 但是棉被不同,太厚了,柳大娘蒙着棉被,也只能减轻眼睛的刺痛,却不能看到棉被外的东西。 花千变笑着说道:“想说就快说,我忙着呢。” 她没有夸张,她是真的很忙。 柳大娘恨不得把花千变碎尸万断,但是她现在只能躲在被子里咬牙切齿。 “在......在柳三娘来......之前,有人......有人找过......找过我,让我......让我把......把那两个孩子丢......丢失的时辰......推后......推后一个时辰。” 花千变闭了闭眼睛,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何况是推后了一个时辰。 花千变与柳三娘夫妻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她听柳三娘说起过柳家的事。 柳家擅长打卦算命,五百年前,柳家出了一位天赋异禀的奇材,人称柳大先生。 柳大先生天生眼盲,所谓肉眼堕、心眼开,柳大先生算无遗漏,号称第一神算。 可惜柳大先生人在江湖,心却在朝堂,因此引来杀身之祸。 柳大先生连同柳家成年男丁全部被杀,只留下七寡妇和五个幼童。 幼童中四男一女,这五个孩子年纪虽小,却已经入门学习推演之法,然而不久之后,那四个男童也相继离室,只留下了唯一的女娃娃。 这个女娃便是第一代的“柳大娘”,柳家自她开始,立下家规,卦术一脉单传,且传女不传男。 无论男女,皆可学习柳家的阵法,但是打卦,每代只挑选一名女子传承,这名女子都叫“柳大娘”。 到了这一代,柳家会打卦的,只有现在这位柳大娘一人,即使是一母同胞的柳三娘,她会青砖阵,也懂些五行八卦,可却于卜卦之上,却是一窍不通。 因此,柳三娘将孩子丢失的地点方位和准确时辰告知柳大娘,柳大娘当着柳三娘的面胡说八道,柳三娘根本看不出来,更何况,柳大娘只是将时辰推后一个时辰,其他细节正确无误,即使有行家在场,也不一定就能看出破绽。 卦没有卜错,那个时辰就是这个卦象,可惜这个时辰是错的。 柳三娘是柳家人,她对自家人的打卦深信不疑,柳家卜卦,卦卦精准,所以柳三娘至死,也没有怀疑过柳大娘。 第十五章 你的女儿 花千变鄙夷地看着这看躲在棉被里的女人。 “那个人是谁?”https:/ 简简单单五个字,但是花千变知道柳大娘清楚她问的是谁。 是那个让柳大娘推后一个时辰的人。 “不知道,我不认识......”柳大娘刚一开口,一股热意便从下身涌了出来,她失禁了! 疼痛正在啃噬着她的尊严,令她生不如死。 花千变眉头微蹙,一脸嫌弃,她的嗅觉非常敏锐,更何况是这么大的尿骚味。 “原来你不知道也不认识啊”,花千变叹了口气,“可我却知道这是个男人,你曾为他生儿育女的男人。” “你说什么?”柳大娘又羞又气,因为气愤,声音微微颤抖。 众所周知,她从年轻时就立誓不嫁了,她怎会再与男人有所纠葛? “我说你偷偷生过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不对,那天找你的,不是那个男人,而是你的孩子!” 花千变闭了闭眼睛,压下心中情绪,这么简单的原因,她前世为何没有想到? 万苍南和柳三娘去世之后,她继承他们的衣钵做了寻客,她走戈壁,越祁连,去塞上,闯土蕃,踏遍九边重镇,她替很多人寻找到他们失散的亲人,遗失的宝物,也抓过江洋大盗,却唯独没有找到那两个孩子。 她不是柳三娘,柳三娘到死也不相信柳家打卦会出差错,而她却无数次想过,是不是当年柳大娘卦象有误,因此,她决定北上调查魏骞之事时,便想顺便去找柳大娘问问清楚,可惜她还没有见到魏骞,便早早送了性命。 “柳大娘,柳家卦术传女不传男,柳家到了这一代,只有你和柳三娘二人了,你可以招赘,让你的女儿学习卦术,你也可以从柳三娘的后代中挑选一个,你既已早就立誓不嫁,那么下一代的柳大娘,就只能是柳三娘的女儿或者孙女。 因此,柳三娘的孩子丢了,你应该会很着急,他们不但是你的外甥外甥女,更是你的传人。 但你不仅不着急,反而助纣为虐,让柳三娘彻底找不到那两个孩子。 柳大娘,你们柳家人丁单薄,传到现在有多么不容易,你比谁都清楚。 所以,我想来想去,能让你这么做的原因,就是有一个你认为比丢失的孩子正适合做柳氏传人的女孩,而那个女孩,只能是你的孩子。” 屋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花千变失笑,此时此刻,万苍南和柳三娘还在去往西北的路上吧,他们永远也想到,穷其一生的追寻,不过是一个骗局。 “那两个孩子在哪里?” 花千变伸手,一把掀开柳大娘头顶的棉被,已是黄昏,室内昏暗,然而柳大娘还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暴露大惊失色。 她紧闭双目,两只手如鸡爪般在空中乱抓,双腿依然盘着。 花千变笑得温柔:“我再问一遍,那两个孩子在哪里?” “花千变,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柳大娘用尽力气大声嘶吼。 花千变知道自己的猜测全都对了。 方才,柳大娘是不想死的,否则也不会供认推后时辰的事。 而现在,柳大娘却让她杀掉自己,为什么? 为的是柳大娘自己的女儿! 柳大娘担心女儿身份暴露,所以宁可一死。 伟大的母爱啊,用让另一个母亲失去至亲骨肉来成就自己的母爱,花千变不知该如何形容柳大娘,可笑?可悲?可耻? “那两个孩子在哪里?”花千变一字一句地问道。 柳大娘紧闭双目,仰着脖子,把自己的咽喉暴露在花千变面前。 “杀了我吧,你杀了我!” 花千变笑着摇头,柳大娘越是不肯说出两个孩子的下落,那两个孩子还活着的可能就越大。 “这样吧,柳大娘,我们做个交易如何?”没等柳大娘回答,花千变便继续说道,“我不杀你,你可以趁着还活着,把本事传给你的女儿,这总比等你死后,让你女儿抱着一堆破书苦苦钻研要强得多吧,而我留你不死的条件,就是你说出两个孩子的下落,你只管说,能不能找到是我自己的事,当然,如果你说谎话骗我,我也有的是办法弄死你。” 短暂的沉默之后,柳大娘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真的只要那两个孩子的下落?” “我对你和你那女儿的烂事没有兴趣,我只要两个孩子的下落。”花千变说道。 “我可以告诉你,但是我有一个附加条件。”听到不用暴露自己的女儿,柳大娘的大脑重又恢复了清明,此时此刻,她又是那位有城府的女卦师了。 “呵,还要讨价还价,那好,你说说你的条件,我听听看能否可行。”花千变笑看着她。 柳大娘强忍着疼痛,她深呼一口气,说道:“让柳三娘立下毒誓,她和她的后代,从此出族。” 花千变噗哧笑了出来:“出族?你们柳家只有你和柳三娘两个人了,还搞什么出族有意思吗?不过这也没关系,你想这样玩都依你,可是柳三娘被你一句话支到大西北了,这一去怕是没有十年二十年不会回来,恐怕到了那个时候,你已经烂得连骨头也找不到了。” “不用柳三娘亲自立誓,可以让那个小女娃代替她,她们母女连心,其中一个立下毒誓,另一个即使远在千里之外,一旦违悖誓言,同样会遭到报应。”柳大娘说道。 花千变想起柳家这些年来所受到的所谓“天谴”,说不定柳家的毒誓真有这么大的威力。 “你们柳家的男丁全都死绝了,也是毒誓的报应?” 柳大娘冷哼一声,没有回答,显然是默认了。 柳氏女即使招赘,生下的男丁也是跟随父姓,只有女儿才随母姓。 所以所谓的传女不传男,并非只是卦术,而是柳这个姓氏,也只传给女子。 “好,我答应你,只要我找到那两个孩子,定然让那个小女娃在你面前立下毒誓。” 花千变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柳大娘难道不担心她找到孩子就出尔反尔吗? 柳大娘一定还有暗招。 可是现在,花千变不会计较这些,她必须先找到那两个孩子,至于柳大娘的暗招,哪怕是孩子们已经中毒,也要以后再说。 “好,你先给我解毒。”柳大娘说道。 那只小箭在刺中黑猫之后,毒性已经消去大半,又被花千变用帕子擦拭过,小箭上的毒其实已经很微弱了,刺在柳大娘身上,即使没有解药,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然而,花千变却是刺在了柳大娘双膝的血海穴上,当时柳大娘是盘膝而坐,被刺中穴道之后,双腿便不能动弹了,想要换个姿势也做不到,因此,若是不能及时解毒,柳大娘的这两条腿,恐怕就要从此废了。 不过,柳大娘现在动弹不得,花千变若不是记挂着两个孩子的下落,想要杀死柳大娘,易如反掌。 第十六章 捡了个孩子 花千变从包袱里翻了翻,故意弄出些声音,柳大娘警觉,立刻提醒:“解药在竹枝瓶里。” 花千变看了柳大娘一眼,眼神看来不错,不只能看清物体的形状,甚至还能分辨图案。 一堆瓶子里,只有一只瓶子上面画的是竹枝。 花千变从瓶子里倒出三颗药丸,余下的连瓶子一起递给柳大娘。 柳大娘接过来,全都倒进嘴里。 花千变嘴角抽了抽,那会子柳大娘藏在被子里,看不到那只小箭是被她擦拭过的,其实已经没有多少毒性了,只不过是从血海穴里刺入,痛感比较强烈而已,是药三分毒,但凡解毒用的解药,本身也有些毒性,柳大娘这个吃法,这次的毒性解了,可是身体里也会同时留下新毒,说不定哪天有个引子,就会发作了。 自从发现柳大娘并非真正的瞎子,花千变对柳大娘的本事就打了折扣,现在看到柳大娘方寸大乱,全无章法,花千变便已经认定,要么是柳家的传承出了问题,要么就是柳大娘自身的问题。 “好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两个孩子的下落了。”花千变冷冷地说道。 柳大娘双目紧闭,调息片刻,确定自己已无大碍,她试着想要伸直双腿,却发现无论她怎么用力,双腿还是动弹不得,柳大娘心中一凛,想到花千变在她双膝血海穴上刺的那两下,柳大娘恨不得立刻杀了面前的这个丫头。 可是她不能,即使身体里的毒性解了,可是她双腿不能动,她还是被花千变捏得死死的。 当务之急,是把眼前这个煞星打发走,自己再想其他办法。 柳大娘悠悠说道:“那男孩送去了清苑,女孩......女孩......” 柳大娘的声音越来越低,后来索性闭上了嘴巴。 可是她还没有来得及装聋作哑,那支该死的小箭就朝她的眼睛刺了过来,柳大娘听到风声想要避开时,那支小箭已经刺进了她的右眼!kuAiδugg “啊——”柳大娘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她以为自己可以占到上锋的时候,花千变却突如其来刺瞎了她的眼睛。 “是不是比看到阳光还要疼?这下好了,你不用再系上黑布条装瞎子,你是真瞎了,不过,我给你留下一只眼睛,你也可以继续骗钱,只是你给我记住,我能刺瞎你一只眼睛,也能把另一只取走,我说我不杀你,可没说不会让你生不如死。” 只要想到万苍南和柳三娘的半生苦楚,花千变就恨不得把眼前这个恶毒知私的女人碎尸万断。 柳大娘疼得死去活来,鲜血从她的指缝里渗出,花千变看着她,继续说道:“我是寻客,我想查出你女儿的身份,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一旦被我查出来,呵呵。” “不,不,这和她没有关系,你冲着我来!”柳大娘嘶吼,如同受伤的母兽想要用最后的力气维护自己的孩子。 真是伟大! “你想保护自己的女儿,却要断了别人的子嗣,柳大娘,你真该死。”花千变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重锤,击打在柳大娘的心上。 “你和柳三娘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何要这么帮她?”柳大娘再次问出盘桓在心头的问题。 “这和你没有关系,你只要知道,我会为了柳三娘毁掉你的女儿,这就足够了。”花千变再一次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出了最残酷的话。 柳大娘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朝身下的大炕指了指:“她,她在下面。” 花千变心中抽痛,柳三娘做梦也想不到,曾经她与女儿近在咫尺...... 天色已经全黑,一顶青布小轿停在巷子里,花千变抱着一个小小女童下了轿子,走进小院子。 柳大娘屋里的大炕下面,有一条暗道,从暗道下去,是一间狭小的密室,密室与地面距离丈许,即使下面有声音,上面也听不到。 有一根竹竿通到地面用来透气,竹竿的另一端就在廊下的美人靠的靠背上,黑猫常坐的那个位置。 小女童在地下关了二十多天,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花千变暂时还没弄明白,柳大娘为何没有杀死这个孩子,还要留下她的性命。 花千变把孩子放在炕上,小女童不哭不闹,只是大睁着眼睛,目光呆滞,显然是受惊过度。 前世,花千变也曾在拐子手里解救过孩子,很多小孩被救下以后就是这个样子,她见怪不怪。 “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花千变尝试着让孩子说话。 小女童依然呆呆地看着花千变,一声不吭。 “你几岁了?”花千变又问。 小女童依然不说话。 花千变仔细端详孩子的五官,试图在孩子脸上找到万苍南和柳三娘的影子,可是她失望了。 她当然知道孩子的姓名,也知道孩子的年龄,她甚至看到过孩子的画像。 只是画像上小女娃,是个脸蛋圆圆的胖妞妞,而眼前的孩子,已经瘦得脱型,除了同样有一双杏仁眼以外,再无相似之处。 花千变想了想,终是不放心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小院子。 她进了里间,片刻之后,不晚走了出来,小女娃惊诧地看着她,不晚冲她笑了笑,竖起食指“嘘”了一声。 已是掌灯时分,胡妈妈手里的对牌却还差了一张。 胡妈妈查了两遍,确定差的这一张是不晚领走的。 这么晚了,不晚还没有回来? 胡妈妈很想把这事告诉大太太。 无奈今天表少爷吴桐来了,大老爷和大太太,连同大少爷、二少爷、二小姐,这会儿都在一起用膳。 胡妈妈索性去了后门,人还没到,就看到了冬宝。 “冬宝,你去哪儿?”胡妈妈问道。 冬宝看到胡妈妈,忙道:“胡妈妈,我正要去找您呢,刚刚不晚回来了,还带回一个小孩。” “什么?小孩?”胡妈妈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她从外头买的?” “不晚说是捡的,还说老太爷心善,平时常常叮嘱她们要积德行善,所以她看到小孩可怜,就捡回来了。”冬宝说道。 “胡闹胡闹,翻天了,真是翻天了,她以为她是谁,这府里是她能随随便便捡个人带回来的吗?走,你和我一起去,我倒要问问大小姐,她的丫鬟她还管不管!” 胡妈妈气极败坏,这次的事情一定不能就这么算了,否则就是要踩到大太太头顶上了,这府里无论前院后院,买丫鬟买小厮,都是要大太太说了算,什么时候轮到大小姐的丫鬟做主了? 第十七章 玫瑰花露 屋里,明卉把孩子交给不迟和不晚,自己到屏风后面梳洗,听到院门被敲得山响,明卉假装没有听到,不紧不慢卸下脸上的妆容,又不紧不慢换上月白色衣襟上缀着麻布的家常小袄,深蓝色挑线裙子,这才不紧不慢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外面的敲门声没有了,不晚从屋外进来:“小姐,胡妈妈气呼呼地走了,让咱们等着。” “好啊,那就等着吧,把前几天你从外面买来的那瓶玫瑰香露给那孩子拿过去,让不迟放几滴到洗澡水里。” 明卉打开她带回来的那只大包袱,把黑猫从里面抱了出来。 黑猫的心口还是热的,但是身体依然僵直,眼睛也没有神采。 明卉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一颗药丸,这是她从那只竹枝瓶里倒出来的,留下了三颗,黑猫个子小,一次用一颗就行了。 她把丸药分成两块,掰开黑猫的嘴巴,分两次把丸药塞进去,又用手指顺了顺黑猫的喉咙,感觉到有东西顺着喉管滑下去,便松开手,让黑猫躺平。 不晚去了灶间,给明卉热了晚膳,刚刚把晚膳端进来,不迟也抱着那孩子从西次间里过来了。 小孩子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擦得半干,服服帖帖地垂在耳边,小脸蛋白得近乎透明,一双水淋淋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明卉。 明卉吸吸鼻子:“嗯,香喷喷的,小闺女就应该是这样。” 说着,她拉过孩子的小手,将衣袖卷上去,瘦得皮包骨头的小胳膊上有一片红疹。 “啊?怎么会这样,刚刚洗澡时还没有。”不迟大吃一惊,连忙卷起孩子的另一边的衣袖,同样有红疹。 明卉微笑,看向孩子的目光又多了几分亲切:“无妨,她只是受不了玫瑰花露而已,随了她阿爹。” 听到“阿爹”二字,小女娃的眼珠动了动,明卉摸摸她的头发,对不迟说道:“只是风疹而已,没有大碍,你把荆芥粉包在细纱布里,轻轻拍在患处,明早就能褪去,注意别让她挠破。” 小女娃要用手去抓,不迟连忙用帕子把两只小手包起来,小女娃扁扁小嘴,像是想哭,但还是没有哭出来。kuAiδugg 明卉松了口气,只要这孩子有了喜怒哀乐,便会渐渐恢复正常。 不晚把那瓶玫瑰花露拿了过来,说道:“小姐,这花露不好,明天我去找那铺子理论去。” “不用,这花瑰还不错,不要拿给那孩子用就行了。”明卉抿嘴笑了。 万苍南不能接触玫瑰和蔷薇,即使是用这两种花提炼的香露香丸,或者食物,万苍南都会起风疹。 万苍南和柳三娘的一双儿女中,只有女儿随了万苍南的这个暗疾,儿子却没有。 明卉勾了勾嘴角,刚刚她还真担心这孩子身上没有红疹呢。 明卉吃了四个素包子,又喝了小半碗白粥,小女孩也由不迟喂了半碗白粥,哪怕身上很痒,可还是不哭不闹,安静得让人心疼。 倒是黑猫,刚才居然叫了一声,只是那声音细弱得像只小猫崽子,和它平素里阴冷威严的形像很不相符。 两个小丫头春雨和春苗,晚上不住在小院子里,这会儿早就让不迟打发回去了,不晚收了碗筷,正准备放进灶间,便听到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 不晚撇撇嘴,小姐说等着,还真是等来了。 “大太太请大小姐过去一趟。”声音清脆,不是胡妈妈。 不晚把大门打开一条缝,隔着门缝看过去,见是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不晚啪的一声把大门关上,转身进了屋子。 那丫鬟吃了闭门羹,一时不知是回去,还是留在这里继续叫门。 正在这时,大门又打开了,这次是全部打开,不迟虚扶着明卉走了出来。 丫鬟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施礼:“奴婢是奉了大太太之命,来请大小姐过去的。” 明卉微微颔首:“你到前面带路吧。” 丫鬟提着灯笼,快走两步,在前面引路。 明卉还是刚刚的那件月白色小袄,只在外面加了件蓝色斗篷,在昏暗的灯光中,显得有几分萧索。 明卉原以为只是大太太要见她,却没想到,屋里不但有明雅,还有大老爷。 看来,大太太是想让大老爷知道,她这个做妹妹的有多么不让人省心。` 明卉给大老爷和大太太见了礼,又受了明雅的礼,便在椅子上坐下,和太太刚见到时一样,礼数周到,神情恬静。 大太太在心里冷哼,空口无凭,她若是告诉大老爷,这位大小姐行事无状,大老爷肯定不信的,所以今天就要让大老爷亲眼看到。 “妹妹在府里住得可还习惯?”没等大太太开口,大老爷便问道。 “挺好的,大嫂处处想得周到,妹妹住得很好。” 声音乖巧,若不是大太太亲眼看到侄女吴丽珠脸上的巴掌印,还真会让她蒙骗过去。 大老爷摸着胡子,笑着说道:“你习惯就好,习惯就好,缺什么只管告诉你大嫂,受了委屈也告诉你大嫂,千万不要闷在心里。” 大太太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这位会受委屈?受她的委屈还差不多。 “妹妹记住了,大哥放心,妹妹有需要会告诉大嫂,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明卉笑吟吟地说道。 大老爷微笑颔首,这个小妹妹的出现,虽然让他有些意外,但却并不反感,他也能理解老太爷为何把续弦生女的事瞒着家里,毕竟换做是他,他也会这样做。 一大把年纪,子孙满堂,看破红尘去修仙了,却又动了凡心,一树梨花压海棠,娶了少妻,又生了幼女。 老太爷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平生最爱面子,这样的事,自是不好意思告诉儿孙,想来若是老太爷多活几年,明卉成亲远嫁,他们三兄弟,恐怕这辈子也见不到这个小妹妹了。 大老爷理解老太爷处理这件事的方式,二老爷和三老爷同样理解,再说,一个小妹妹而已,又已经订了亲,待到三年孝满,风风光光嫁出去也就行了,明家又多一位姑太太而已。 只是大老爷没有想到,在他们三兄弟看来很简单的一件小事,对于后宅的女眷,却成了一件大事。 第十八章 气死人不偿命 大太太在一旁听着兄妹俩寒暄,好不容易瞅着空子插嘴道:“也是大嫂这阵子太忙了,想得不够周到,那钱婆子又是从庄子里调过来的,长得粗壮了些,妹妹嫌弃她也是应该,只是妹妹屋里人手不够用,告诉大嫂就行了,也府里的人任由妹妹挑选,若是妹妹全都看不上,大嫂再让牙子婆送人过来让妹妹过眼,妹妹自幼长在云梦山,对这外头的事知道得不多,贸贸然从外面带个人回来,若是让那不三不四的人趁机混进来,传出去对妹妹也不好。” 大太太这番话听得明大老爷直皱眉,他就知道,这大晚上的,大太太把明卉叫过来,就没有好事。 守孝都不让他安生。 明大老爷正要开口斥责,却听明卉慢慢悠悠地说道:“胡妈妈上了年纪,不但记性不好,耳力也不好了,我是因为钱婆子有狐臭才不用她的,而且也当面说得清清楚楚,胡妈妈还是听错了也记错了,倒是让大嫂误会了。” 明大老爷一怔,不悦地看了大太太一眼,沉声说道:“有狐臭的婆子,就留在庄子里好了,带到府里做甚?” 大太太气得直抠指甲,重点是钱婆子吗?重点是随便从外面带人回来的事,她之所以先说钱婆子,只不过是找个由头而已,现在倒好,反倒被反咬一口。 大太太挤出一抹难看的笑容,干巴巴地说道:“原来是这样啊,看来是胡妈妈听错了,钱婆子有狐臭的事,我之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就打发她回庄子吧。” 明卉微笑:“大嫂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处罚钱妈妈,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胡妈妈只是耳力不济,记性不好而已,该治病治病,该荣养就荣养,总不能为了这一丁点事,就把胡妈妈赶出府去吧,大嫂,您快消消气。” 大太太...... 我哪句话说要把胡妈妈赶出府了? 胡妈妈一直在门外偷听,这时再也忍不住,冲进来便跪在地上:“都是老奴的错,是老奴没长耳朵没长记性,大太太处罚老奴,老奴认罚。” 大太太正要说话,明卉笑着说道:“大嫂,您不要再生气了,胡妈妈都给吓得忘了规矩了,气大伤身,胡妈妈也是心疼您呢。” 大太太...... 我是生胡妈妈的气吗?我若是死了,也是让你给气死的。 “一把年纪了,怎么还不懂规矩,谁让你进来了?出去!”咔吧一声,大太太硬生生掰断了一截指甲。 胡妈妈连滚带爬退了出去,大太太强颜作笑:“让妹妹笑话了,是大嫂御下不严。” 明卉微笑:“说起添人的事,妹妹屋里不缺人,大嫂不用总惦记妹妹,妹妹自幼在道观长大,日常诸事多是亲力亲为,如今虽已回府,但习惯难改,妹妹屋里有不迟不晚,院子里有两个洒扫的粗使丫头就已足够。” 明大老爷捋着胡子连连点头:“不错,理应如此,汪真人不愧是得道高人,教得好,教得好!” 明卉起身谢过,又对大太太说道:“对了,大嫂,不晚今日捡回的幼儿,过几日她家里人便会领走。” 大太太都要落泪了,你终于提起那个孩子了。 “妹妹说的那个孩子,莫非不是买的?”大太太用帕子按了按额角冒出来的青筋。 “是捡的,这种小事,大嫂就交给妹妹吧,没给她找到家人之前,她的衣食嚼用都从妹妹屋里的帐上走,三四岁的小女娃,妹妹和不迟不晚三个人,每人省下一口粥,半个鸡蛋,足够她吃的了。”明卉温声说道。 明大老爷听得心里不舒服,怎么,自家妹子捡回个小丫头,还要从自己嘴里省下口粮?老太爷若是知道,怕是半夜里要来找他这个做大哥的拼命了。 “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而已,能吃多少喝多少?怎么还值得摆到桌面上说了?既然是捡来的,能找到她的家人最好,若是找不到,再过几年,留在府里当丫鬟就是了。” 明大老爷一锤定音,大太太还能说什么?她现在说什么都是错的。 明卉带着不迟,笑眯眯地走了。 她是不会把孩子留在府里的,等到师傅来了,就把孩子交给师傅养着,在联系到万苍南和柳三娘之前,孩子就养在师傅身边。 那是柳三娘的女儿,是她的小妹妹。 让明卉没想到的是,次日,她便听说大太太病了。 不用问,一定是让她给气病的。 胡妈妈当众丢脸,又被大太太当着大老爷的面,亲口认定是记性不好,耳力不济,按理说是不能留在大太太身边管事了,但是大太太舍不得,所以她也病了,这会儿在家里养着,等大家都忘了这件事,再叫她回来。 明卉对这些事情没有兴趣,一大早,她先到西次间里看了小女娃,孩子身上的红疹已经褪去了,这会儿痒了,精神更好了,早饭吃了一整碗鸡蛋羹。 明卉又去看黑猫,难怪世人常说猫有九命,昨天还全身僵直的黑猫,今天居然能站起来了,只是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便又重新躺下。 明卉又给它喂了一颗药,黑猫像是知道这是给它救命的,不用明卉掰开它的嘴,自己便把嘴巴张开。 明卉摸摸它的脑袋,笑着说道:“你还真是有灵性。” 黑猫冷漠地看她一眼,叫了一声,重又闭目养神。 明卉卷起衣袖,取出在蜂蜜里浸了三天三夜的白檀香,放进一只银碗,看着白檀香变成紫色,便让不迟拿到那个小灶上,加了杉木炭炒制,炒好后,一同捣成粉末。 又取麝香一钱,单另研磨;峡州碧涧茶一钱,制成茶汤,把茶汤放至澄清,取用最底下黏稠的部分。 不迟把这些原料一并搅拌均匀,明卉又让她在里面加入白蜜八两,调好后,用不晚轮流,用乳槌捣制了数百下,重又放入瓷罐中,用熔蜡封好,埋到院子一侧的阴凉处。 不晚好奇地问道:“小姐,这要埋多久啊?” “至少一个月,若是有地窖就好了,不用每次都要挖坑埋起来。”明卉有些惋惜,若是还能回到云梦观该有多好,云梦观里有地窖。 想起云梦观,明卉小声嘀咕,师傅怎么还没有消息呢。 有的事,就是禁不住念叨,刚过晌午,明大老爷便打发了一个粗使婆子过来叫她,她的师傅汪真人到了! 第十九章 师傅来了 明卉几乎是飞奔着跑到前院,师傅,她就要见到师傅了。 大太太抱恙,好在汪真人是方外之人,明大老爷在云梦山也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因此,明大老爷便亲自接待了。 早在云梦山时,明大老爷便向与明老太爷一起修道的林老太爷打听过这位汪真人的来历。 汪真人名叫汪妙清,乃商户独女,父母去世之后,汪妙清一介孤女,既不懂生意,又被族人算计,没过几年,万贯家财便去了大半,无奈之下,汪妙清在云梦观出家,拜云梦观肖真人为师。 那时的云梦观早已没有了香火,破旧的小道观里只有一位穷困潦倒的老道姑,汪妙清来了之后,舍出仅余的家财,重修了云梦观,肖真人仙逝之后,汪妙清继承衣钵,做了云梦观观主,至今已有十载。 云梦观远近闻名,但是汪真人从不下山驱鬼做法。 云梦观最出名的,是云梦糕。 卫辉一带的人家,逢年过节,若是节礼里没有云梦糕,就像是少了什么。 汪妙清三十上下的年纪,五官清秀,一袭道袍,手拿拂尘,只是神情太过冷漠,目光也太过疏离,实在让人难以将她与云梦糕这种吃食联系起来。 明大老爷与汪真人寒暄几句,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位汪真人委实不是一个能聊天的人。 好在明卉来得很快,小姑娘看到汪真人,眼泪便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师傅......” 二十年了,她终于又见到了师傅. 汪真人却是皱起了眉头,不悦地说道吕:“哭什么,你的规矩呢?” 明卉吸吸鼻子,抹一把眼泪,规规矩矩给师傅行礼,给明大老爷行礼,然后又让丫鬟拿来蒲团,带着不迟和不晚,郑重其事给汪真人磕了头,汪真人“嗯”了一声,冷冷说道:“起来吧。” 不迟不晚扶着明卉起身,主仆三人束手站到一侧。 明大老爷感觉周围的空气似是凝结了,不,是冻住了。 明大老爷笑着说道:“真人把舍妹教导得很好,这些年,真人辛苦了。” 汪真人连个眼角子也没给他,明大老爷笑容讪讪:“汪真人这次过来,就在府里多住几日,让舍妹与您多亲近亲近。” 汪真人没有拒绝,这让明大老爷松了口气,这个时候就体现出家中主母的重要了,他一介男子,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与坤道打交道,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 晚上府里设了素宴为汪真人接风,大太太既然病了,明大老爷便让人去水井胡同请了二太太过来陪客。 二太太曾氏膝下无子,就连妾室也只生了一个女儿,为了求子,二太太这些年先拜观音后拜真武,但凡是能拜的,二太太全都拜过了。 因此,明大老爷觉得,二太太应该能与汪真人谈得来。 还在孝中,二太太只带了长女明静一同过来,明静大了明卉一岁,今年十三岁了。 二太太很是健谈,可惜汪真人话不多,不过二太太觉得,这才是世外高人的派头,听说汪真人会在保定府逗留几日,二太太喜悦溢于言表。 明静在心里吐槽,看着吧,过两天,娘一定会再来枣树胡同,说不定还会想办法说服汪真人搬去水井胡同。 算了算了,看怎样就怎样吧,只要娘别让汪真人在水井胡同开坛做法就行了。 宴席之后,二太太才带着明静去看望大太太,大太太的气色很不好,二太太安慰几句,便带着明静告辞了。 大太太听说明卉的师傅会在府里小住,便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明卉却很开心。 回到客房,她抱住汪真人的胳膊不肯松开,汪真人嘴里说道:“没出息,就知道哭。”却没有把胳膊抽出来,任由明卉跟她撒娇。 一旁的崔娘子笑着说道:“姑娘长这么大,还没和您分开过这么久呢,二十多天,快一个月了呢。” 汪真人哼了一声,道:“她不在的这些日子,我不知道有多轻松。” 崔娘子笑道:“哎哟,您这些日子的确是轻松,可是接到姑娘的信,您还是迫不及待地下山了。” “多嘴。”汪真人瞪了崔娘子一眼,拉着明卉在炕边坐下。 自从明卉记事起,崔娘子便在道观里了,崔娘子虽然平素里也穿道袍,却并没有出家,崔娘子和她的丈夫汪海泉都是以前汪家的家生子,他们还有一对孪生子汪平和汪安。 只是汪海泉平时并不住在云梦观里,只是逢年过节才会带着两个儿子上山,云梦观大火前一日,曾有善信看到汪海泉带着一对双生子上山,想来也一起葬身火海了。 明卉想起过往,看着面前的汪真人和崔娘子,舍不得把眼睛移开。 崔娘子转身对不迟不晚说道:“你们两个来和我说说,这保定府都有些什么好去处。” 说着,崔娘子便带着不迟不晚退了出去。 屋里只有师徒二人,汪真人终于抽出被明卉抱着的胳膊,正色道:“你在信里说,你做的那个梦,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卉就知道,师傅看到她的信,一定会赶过来。 “我做了一个很奇怪很可怕的梦,我梦到我带着不迟不晚回到云梦山,可是云梦观大火,所有人全都葬身火海,只有我活下来,却也毁容了,我被人当成妖怪,当成鬼,去哪里都会被人追打,后来我看到抓捕魏骞的告示,我很好奇,想过去看看,可是却被飞鱼卫用弓弩射死了,师傅,我死的时候真的好疼,好疼好疼......”httpδ:/m.kuAisugg.nět 明卉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滚落下来,她没有告诉师傅,这一切不是梦,而是她痛不欲生的亲身经历。 虽然明卉隐去了中间的二十年,听上去更像是一场梦境,但是汪真人那平静无波的眸子里,还是隐隐透出了水光,她不耐烦地说道:“做梦而已,这也值得哭?没出息!不许再哭了,哭得我心烦。” 明卉抽噎着,拉住汪真人的衣袖:“师傅,您别走了,不回去了,好不好?我好害怕啊,您留下来陪着我行吗?” 汪真人甩开她的手,一脸嫌弃:“把鼻涕擦干净再说话......你梦到了魏骞?” 第二十章 谎言 明卉的心猛的一沉。 现在的魏骞应该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 明卉对魏家的印像,是从明老太爷去世之后开始的。 在明卉的记忆中,魏大人的家眷从未来过云梦观。 按理,汪真人应该不认识魏骞。 可是听汪真人的语气,她不但知道魏骞是谁,而且还很熟悉。 “是啊,我梦到魏骞上了海捕告示,说他弑父,我想去看个究竟,可是却......” 明卉没有说下去,死亡前的那个瞬间,她不想再回忆了。 汪真人目光深沉地看着明卉,像是想从明卉眼睛中看出什么,良久,她淡淡地说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明卉抿抿嘴唇,再次拉住汪真人的衣袖,恳求道:“我知道这是梦,可我就是很害怕,师傅,求求你,不要回去,好不好?” 汪真人叹了口气,从她的手里拽出自己的衣袖,嫌弃地说道:“衣裳都被你弄皱了,这几日我会让海泉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道观可以挂单,如果能找到,那就多留几日,如果不能找到,那就回去。” “一定能找到,一定能!” 因为兴奋,明卉的眼睛都在放光,汪真人的心便软了下来,用手指戳了下她的额头,没好气地说和:“我也累了,要早些歇息,你也回去吧。” 明卉却不肯就这么回去,问道:“师傅,海泉叔也来了?汪平和汪安呢?” “他们来了,今天住在客栈里。”汪真人说道。 明卉一下子来了精神:“师傅,您把汪平和汪安借我用用,行吗?” “有什么事要让他们去做?”汪真人问道。 明卉想了想,道:“师傅,我捡了一个小女娃,她还有个哥哥,只有五岁,被拐子卖到清苑了,我想让汪平汪安到清苑打听一下,有没有最近买了孩子的人家。” 汪真人微微蹙眉:“你在府里守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哪里捡来的孩子?” 明卉发出一声与实际年龄不符的叹息:“保定府有个算卦的神婆,表面上装得像个活神仙一样,其实狼心狗肺,算计到自己亲妹妹头上,这对小兄妹就是她的外甥和外甥女,男娃被卖掉了,三四岁的女娃还没有卖掉,好在老天有眼,恶有恶报,那神婆被人寻仇,那孩子被从神婆家里扔了出来,恰好不晚从那里路过,便捡了回来,现在就养在我院子里,大老爷和大太太也知道。” 汪真人又看她一眼,没有拒绝,道:“我可以让汪平汪安给你办事,可是他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出入后宅难免不便。” “没关系的,我在外面租了一处院子,可以让不晚替我过去,和汪平汪安在小院子里见面。”明卉说道。 汪真人冷哼一声:“你还在外面租了院子?” 明卉干笑两声:“师傅,其实那院子,是我替您租的,只是没想到,您还是想到道观里挂单。” 汪真人瞪她一眼,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我要和崔娘子商量商量。” 明卉知道师傅这是答应了,便放下心来,带着不迟不晚,恋恋不舍地走了。 崔娘子把明卉送出客院,转身回来,见汪真人怔怔出神,昏黄的光影中,汪真人端坐灯下,亦真亦幻。 “真人......”崔娘子在炕沿上坐下。 汪真人抬起眼睛,目光没有焦距:“她......心里藏着事儿,还学会说谎了。” “说谎?”崔娘子怔怔一刻,问道,“姑娘年幼,真人可以直接问她?” 汪真人神情淡淡:“她既想瞒我,我若问她,她定会再编一个谎言应对我,还不如不问。” “那我们要留下来吗?”崔娘子问道。 “她租了一个院子,明天你去看看,若是那院子不是太差,我们就搬过去吧。”汪真人说道。 “啊?真人不去道观挂单了吗?住到外面的院子,会不会......”崔娘子有些担心,汪真人是坤道,住在市井之中,难免会有不便。 “我说了,你先过去看看再说。”汪真人说道。 崔娘子应诺,不再多问,次日一早,崔娘子便换了俗家打扮,和不晚一起去了那处院子。 她们去得早,刚好遇到胖婶挽着篮子买菜回来。看到不晚,胖婶笑着问道:“刘姥姥没在?我看院子里锁着门呢。” 不晚忙道:“老家有事,我姨姥姥回去几天,劳您惦记了。” 胖婶急着回去蒸包子,和不晚寒暄了几句便回家去了。 不晚领着崔娘子进了院子,崔娘子笑问:“刘姥姥又是哪位?” 不晚摇头,按照明卉交待的话,实话实说:“不瞒崔姨,我也不知道刘姥姥是哪一位,这院子是小姐租的,小姐租院子时说,这院子是租给姨姥姥的。” 崔娘子哭笑不得:“姑娘从小就淘气,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一位老太太假装是什么刘姥姥。” 崔娘子把院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觉得这里闹中取静,倒也不错,回到府里,崔娘子便把今天所见告诉了汪真人。 下午的时候,汪真人便向明大老爷告辞,因为明府还在孝期,明大老爷不便挽留,备了厚礼做为程仪。 还在抱恙中的大太太,却听到丫鬟带来的消息:“大太太,那位仙姑走的时候,带走了大小姐院子里的那个小女娃,奴婢听春苗说,那小女娃是个傻的,三四岁了还不会说话,吃饭都要让人喂的。” 大太太冷笑,正想说上几句风凉话,忽然想起胡妈妈如今没在身边,心情又烦燥起来,挥挥手,让丫鬟退了出去。 送走汪真人,明卉长长地松了口气,师傅只要留在保定府,不回云梦山,一定能够躲过半年之后的那场浩劫。 前世的大火是意外,还是人为,明卉暂时还不得而知,她现在能做的,就是让师傅暂时离开云梦山。 昨天晚上,黑猫吃了几勺面糊糊,今天早晨吃了第三颗丸药,分三次吃了半碗面糊糊,看上去又精神了几分。 中午的时候,阳光透过高丽纸洒在窗台上,黑猫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过去,爬到窗台上晒太阳。 说来也是神奇,晒了一个时辰的太阳,黑猫从窗台上跳下来时,居然走路稳稳当当,走到明卉身边,抬起脑袋,冲着明卉叫了一声,见明卉没有理它,黑猫用脑袋在明卉身上蹭了蹭。 明卉正在打坐,睁开眼睛,见黑猫正仰着头看着自己,她笑了笑,说道:“柳大娘还活着,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想走就走吧。” 黑猫像是能听懂一样,看了明卉一眼,便从炕上跳了下去,不迟恰好从外面进来,刚刚撩开门帘,黑猫就从她脚边溜了出去,到了院子里,三两下跳上墙头,转眼间便消失在青砖碧瓦之中。 不迟跟出去,黑猫已经不见了踪影,不迟回屋抱怨道:“真是个养不熟的,伤好了就走了。” 明卉笑了笑,没有说话。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深更半夜,明卉正在熟睡,忽然听到窗户外面似有动静,明卉前世养成的习惯,睡觉极轻,她侧耳倾听,是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窗纸上摩擦。 值夜的不迟听到动静也醒了,她坐起身来,正要掌灯,明卉出声制止,皎洁的月光打在窗纸上,窗外有一团小小黑影。 “猫?”不迟轻声说道。 明卉起身,推开窗子,黑猫跳了进来。 明卉失笑,对不迟说道:“去拿点吃的,它应是饿了。” 不迟也没想到黑猫还会跑回来,她用火折子点亮一盏八角宫灯,灯光亮起,看清面前的情景,主仆二人俱是吃了一惊。 第二十一章 猫的托付 淡黄的灯光下,黑猫屹然而立,只是它的嘴巴上叼着一样东西。 “老......老鼠?”不迟惊诧。 明卉倒吸了口气:“好像是......猫。” 黑猫似乎就是在等明卉开口,现在听到明卉说话了,它低下高贵的头颅,把嘴里叼着的那个灰黑色的东西放在明卉的枕边。 不迟凑过去,终于看清楚,这还真的不是老鼠,而是一只猫,小猫。 “它怎么叼来一只猫?是它生的?它是母猫?”不迟好奇。 明卉摇头:“它是公猫,不会生小猫。” 明卉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小猫的脑袋,小猫抬起头来,还好,已经睁开眼睛了。 “你是公猫,这只小猫肯定不是你生的,莫非是你的孩子,你是它爹?”明卉对黑猫对视,黑猫冲她叫了一声,居然伸出前爪,把小猫往明卉身边推了推。 明卉失笑,问道:“你把小猫叼过来,是想让我帮你养着?” 黑猫喵的叫了一声,居然有些不耐烦,像是在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你才明白? 明卉又看看那只小猫:“咦,你的孩子怎么长得不像你,它不是黑的?你是喜当爹?” 然后......明卉发现黑猫竟然在恶狠狠地瞪着她! 明卉无语,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家孩子太小了,我担心养不活。” 话音刚落,黑猫转身跳出了窗子。 “这就走了?你......你也太不讲理了。”明卉嘟哝。 不迟却已经忙活起来:“小姐,咱们就把这只小猫养着吧,从小养的,一定不会像那只黑猫一样,救了命还养不熟。” “这猫还没有断奶,不好养。”明卉说道。 “没事没事,奴婢给它煮糊糊吃。”不迟一边说,一边回到自己屋里,找了一块包袱皮,把小猫裹了起来。 明卉懒得理会,关上窗子,继续睡觉。 没想到刚睡了一个时辰,窗户外面又响起沙沙的声音,黑猫又回来了。 再次掌灯的那一刻,明卉真的担心黑猫又会叼来一只小猫,猫咪很少有一胎只生一只的,所以黑猫把整窝小猫全都送过来,也是有可能的。 好在这一次,黑猫叼来的不是小猫,而是一只荷包,它把荷包放在明卉枕边,然后便瞪着明卉,像是在说:我不是白让你替我养孩子,快看我带来了什么。 明卉迟疑一刻,拿起那只荷包。 湖水蓝绣着水波纹的荷包,在灯光下散发出淡淡的光泽,明卉掂了掂,有几分重量。 她把荷包里的东西倒出来,里面有两块碎银,还有两颗金蚕豆,除此以外,还有一张折成小小方胜的纸。 看到荷包里的东西,明卉懂了,她说担心小猫养不活,于是黑猫就送来了金银,嗯,养孩子要花钱。 这荷包是谁的? 莫非是柳大娘的东西? 明卉小心翼翼地把方胜折开,将纸展平。 纸上用蝇头小楷写着一行字:邹慕涵戊辰年三月初八 明卉怔了怔,这是生辰吗? 邹慕涵,这又是谁? 明卉怀疑这个人才是荷包的主人,荷包不是柳大娘的。 她把荷包拿到鼻端闻了闻,有淡淡的紫檀香气。 她把那张纸重又折成方胜,放进荷包里,把碎银和金豆子也一并放进去,又把荷包放回黑猫脚边,说道:“这是偷来的吧,你从哪里偷的,就送回哪里去。” 黑猫嫌弃地看她一眼,别过脸去。 矫情的人类! 明卉拿起荷包,在猫脸前晃了晃,这一次,黑猫索性跳到椅子上,倒头就睡。 明卉......这是什么意思? 想让这只黑猫把偷来的荷包送回去,看来是不可能了。 明卉随手把荷包扔进针线笸箩,不去管了。 次日,黑猫睡醒后,看着不迟用汤匙喂小猫吃了糊糊,像是放下心来,出了屋子,跳上墙头,便不知去向了。 不迟和不晚,找来碎布和棉花,做了猫窝和小褥子,又让春苗和春雨去打听,哪里有正在喂奶的母猫。 最后,喂奶的母猫没有找到,府里全都知道了大小姐养了一只猫。 明卉没有理会这些事,她根据前世见过的画像,亲笔画了三张画像,三张画像是都是同一个男童。 柳三娘的儿子万明扬,乳名万崽。 明卉原本想让不晚出府,把画像送到小院子,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走一趟。 已经三天了,不知道柳大娘爬出来没有。 另外,她还要从柳大娘那里再问问人牙子的情况。 半个时辰后,明大小姐身边的大丫鬟不晚,又去要对牌了。 胡妈妈称病告假,大太太也病了,对牌暂时交给了二姑娘明雅。 听说是不晚来拿对牌,明雅让丫鬟送了出来,待到不晚走后,明雅转身便去了大太太院子里。 刚好明达也在,明雅把明卉又让丫鬟出府的事,告诉了大太太,大太太还没有开口,明达却拧着眉毛,不悦地说道:“明雅,你是闲得慌吧,芝麻粒大的小事,也要来告诉娘,娘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娘还总说你懂事,这哪里是懂事了?” 明雅无端端被大哥抢白,怔了怔,眼里噙了泪:“大哥,你说的是什么话......娘让我管着对牌,有事我当然要告诉娘了,我哪里就不懂事了?” 明达见明雅哭了,忽然就有了火气:“哭哭哭,娘病了,你还要哭哭啼啼,烦不烦?” 明雅觉得委屈,转身看向靠在榻上的大太太,一声“娘”还没有叫出来,大太太便揉着眉心说道:“行了,你大哥说你几句也是应该的,我知道了,你出去吧,我和你大哥还有事情要说。” 明雅咬着嘴唇,给大太太和明达行了礼,便带着丫鬟退了出去。 待到明雅走了,大太太这才埋怨道:“你这是怎么了,一点小事就冲你妹妹发火?” “娘,以后还是少让珠表妹过府吧,您看看,二妹原本秀外慧中的人,现在让珠表妹带的,成什么样子了。”明达才不管吴丽珠是不是大太太的亲侄女,侄女再亲也亲不过他这个儿子。 大太太直蹙眉:“丽珠哪里不好了,怎么就能把雅儿带坏了?” “她哪里不好?她若是好,那丫头......小姑姑会扇她?怎么不扇别人,只扇她,还不是她自找的?”明达的声音越来越大,屋里的丫鬟们吓得全都屏住了呼吸。 大太太不悦:“丽珠和你是青梅竹马,她被人欺负了,你这个做哥哥的,反而向着外人?” “外人?我们都是姓明的,怎么就是外人,反倒是吴丽珠,年纪差不多就是青梅竹马?那我在保定府里岂不是要有百八十个青梅竹马了?”明达粗声大气地说道。 大太太气得闭了闭眼睛:“你少在这里气我,丽珠哪里不好?你和丽珠的亲事,你爹也同意了的,若不是出了老太爷的事,咱们两家......”https:/ 没等大太太把话说完,明达一拂衣袖,转身便向外走,一边走一边说:“既然吴丽珠那么好,您还是留给明轩吧。” 大太太气得把手边的小引枕扔了出去。 留给明轩?亏他想得出来,明轩今年只有七岁! 明达气完大太太,便回到书房里玩投壶了,转眼间便把刚才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反倒是明雅,从大太太屋里出来,没回自己院子,带着丫鬟白芷,在种花的暖房里枯坐许久。 母亲太偏心大哥了,一直都是。 小时候有一次家里办宴席,孩子们在一起玩,打打闹闹的时候,大哥推她一下,她没有站稳,脚下打滑,掉进湖里,差点淹死。 父亲因此揍了大哥一顿,可是母亲知道原因之后,不但让她罚跪,还用鸡毛掸子抽她,说她连累大哥被打...... 第二十二章 吴音软语 明卉没有直接去小院子,她去了风儿巷。 还没到十日出关之期,风儿巷外面空空荡荡,和上次来时不同,没有正在等待的客人。 明卉正想到巷子里面看一看,几步之外,一辆骡车停了下来,一个婆子搀扶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下了骡车,婆子看到明卉,和妇人低语几句,便走了过来。 “小大姐,打听一下,这附近可有一位算卜的柳大娘?”婆子一口略带吴音的官话,倒是让明卉有些诧异,忍不住看向那位妇人。 妇人生得很美,是那种耐看的美,初看并不抢眼,但是细看之下,肤如雪凝,温婉如玉,虽然已非少艾,但却别有一番风韵。 明卉弯弯嘴角,柳大娘的名头还真是响亮啊,这对主仆想来是从外地慕名而来。 “巧了,我也是过来看看的,也不知道柳大娘出关了没有。” “出关?”婆子显然并不知道柳大娘闭关十日的事。 “嗯,听说柳大娘闭关了,只是不知道何时出关,我家太太让我过来看看呢。”明卉一身大户人家丫鬟的打扮,眉宇间还带着稚气,一看就是经常出来跑腿的小丫鬟。 婆子蹙眉,嘟哝道:“都说柳大娘每天都会出摊,风雨无阻,看来这些传言都不是真的。” 那妇人也有些无奈,轻启朱唇,柔声说道:“既然来了,那就再去打听打听,若是出关了那是最好,若是还在闭关,就只能是无缘了。” 声音温温柔柔,同样是带着吴音的官话。 明卉连忙指着巷子尽头的那户人家,热心地说道:“柳大娘就住在那里。” 婆子闻言,对妇人说道:“太太稍等,老奴去问问。” 明卉忙道:“我也去。” 说着,便跟在婆子身后进了巷子。 大门紧闭,却没有上锁,明卉还往墙头上看了看,没有看到黑猫的影子。 婆子叩响大门,却没有听到动静,婆子小声说道:“会不会闭关不方便出来开门呀?” 明卉说道:“柳大娘有个小徒弟的,那小徒弟挺机灵呢。” 婆子闻言,又重重地敲了几下,仍然没人应门,明卉笑着说道:“或许是那小徒弟出门去了,没在家里,我回去告诉太太,明天再来。” 说到这里,明卉对婆子说道:“大娘,你们明天还来吗?” 婆子叹了口气:“我们只是途经保定,明天一早就要动身了。” “哦,这样啊,那真是不巧呐。”见婆子还想继续敲门,明卉便告辞,蹦蹦跳跳地走了。 走了巷子口,见妇人还站在原地,柳眉微蹙,似是拢了轻愁。 妇人秀发如云,只绾了一支式样古雅的玉簪,玉簪的簪头不是常见的梅花或者稚鸟,而是竹枝,这是竹枝簪,女子用的不多,多是男子在用。 明卉冲妇人微微躬身,便快步离去。 这里她来过几次,对附近的街巷都很熟悉,她走到丁字街口。 丁字街口的一侧,有个卖驴肉火烧的摊子,摆摊的是一对祖孙,祖父花白胡子,咧嘴笑的时候,缺了一颗门牙。 孙女只有八、九岁,圆圆的脸蛋,圆圆的小身子,也是缺了一颗门牙。 明卉走过去,小孙女便笑着招呼:“姐姐尝尝我家的驴肉火烧吧,祖传的手艺,可好吃呢。” 明卉说道:“好啊,我要十个夹肉的,再要十个火烧坯子,不夹肉。” 小孙女立刻转身大声喊道:“爷爷,十个夹肉的,十个坯子不要肉!” “好嘞!” 趁着老爷子做火烧的空当,明卉问小孙女:“风儿巷的柳大娘,今天没出摊啊?” “闭关呐”,小孙女嘻嘻一笑,“我是听阿笃说的,不知道啥是闭关。” “咦,你认识的人好多啊,连阿笃也认识?”明卉一脸的佩服。 小孙女很得意:“当然认识啦,阿笃有了钱,就来买我家驴肉火烧吃呢。” “今天也买过吗?”明卉问道。 “买啦,买了五个呢,以前阿笃的钱只够买一个的,现在她好有钱,每天都要买五个呢。”小孙女说道。 老爷子手脚麻利,二十个驴肉火烧用油纸包好,装进明卉带来的篮子,明卉拎上篮子,去了小巷子。 汪真人修的是全真,常年茹素,但是崔娘子是吃荤的。 明卉没有进门,先去了胖婶家里,拿出五个驴肉火烧给了胖婶:“还热着呢,胖婶快尝尝。” 胖婶看到不晚,笑得眉眼弯弯:“你这姑娘真是懂事,你家亲戚也很好,刚刚住过来的,那是你表姨吧,哎哟,说话斯斯文文,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明卉知道胖婶说的表姨是崔娘子,便笑着说道:“胖婶您可真有眼光,我表姨还真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呢。” 胖婶又问:“我听她说,她还有两个儿子,你表姨父是行商,以后也要来保定府?” 明卉还真不知道崔娘子是怎么说的,见胖婶这样问,便道:“是啊,她家两个儿子长得一模一样。” 胖婶的眼睛亮了起来,原本还是和明卉一个门里一个门外,这会儿索性拉了明卉进了自家院子,说道:“我和你说件事,按理呢,我应该和你表姨去说,可她刚搬来,我和她不熟,就先和你说,你再去和你表姨商量。” 明卉有点发懵,胖婶这是要给汪平汪安说媒吗? “啥事啊?”明卉问道。 胖婶指指自家的院子:“你看,我家这院子还不错吧。” 明卉茫然点头:“不错,不错。” “你们那小院子原本就是跨院,小得很,若是你表姨父和两个儿子过来,一准儿住不下,你看我这里,东西厢房,加起来有六间呢,都是能住人的,还有灶间,堂屋后面还有后罩,也能住人。”胖婶说道。 明卉问道:“您是要把这院子也租出去?您家要搬新宅子了?” 胖婶煞有介事地四下看看,明明院子里没有其他人,胖婶还是压低声音:“我和你说啊,我和我家小子,要去京城了。” “京城?您家公子要科举了?”明卉不解。 “那倒不是,唉,反正这事以后也不是秘密,我就和你说了吧,我家那老婆婆,前些年找了个比她年轻十几岁的小男人,用老公公留下的银子养着那男人,自己生不出孩子了,觉得对不起那男的,就要给我家孩子爹改姓,我家孩子爹那时才十二岁,死活不肯改,从京城跑到了保定府,做学徒当伙计,吃尽苦头,现在呢,老婆婆的那小男人呢,瞒着她在外面生了孩子,如今老婆婆年纪大了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又不想死后家财落到那外室子手里,就让人去打听我家孩子爹的下落,这不,就想让我们过去,给她养老送终。” 明卉失笑,原来如此。 “你们去吗?” “傻子才不去呢,当然要去,我和我娘家侄子们说了,他们护送我们一家子上京,那小男人和他那私孩子,若是敢有坏心思,就打一顿送官,对了,你不知道吧,振远镖局就是我娘家的,这个院子,连同你们租的那处,全都是我的嫁妆,我才不怕呢......” 明卉从胖婶家里出平民,看到崔娘子时,说道:“崔姨,小姐也说,想让海泉叔和汪平汪安也住过来,大家在一起,多好啊,恰好胖婶一家要去京城,您看不如把她家除了正屋以外的其他屋子,全都租下来,顺便也给她看房子了,您说是吧。” 崔娘子打量着明卉,说道:“不晚,你这才来了保定府没有多久,说话办事倒是比以前长进了呢。” 明卉暗地里吐吐舌头,还是要找个机会,把她会易容的事,透露给师傅和崔娘子吧,否则迟早会被她们识破,只是该怎么说呢,总不能说是在梦里学会的吧。 担心被汪真人看破,明卉把驴肉火烧连同三张画像放下,推说不能在外面耽搁太久,便匆匆忙忙回府去了。 回到府里,见不迟正在按她的吩咐,正把玄参、荔枝皮、松子仁、檀香、香附子、甘草、丁香,一一研粉。 明卉洗了脸,换了家常衣裳,把不迟研好的粉末,前几种各取二钱,后两种各取一钱,用查子汁调和成剂,装进瓷坛,担心记不住,在坛子上挂了个小木牌,上面写了闻思二字,埋到荫凉处。 第二十三章 长春香 转眼又过了几日,小猫渐渐长开了一些,不晚从外面买了几个鸡蛋,藏在身上带进府里,把蛋黄捣碎后拌在糊糊里,小猫吃得很香。 黑猫自从那天走后,便没有回来,倒是很放心。 无论是颜色还是性情,小猫和黑猫都不相像,估计是随了母猫,丁点大的小东西,活泼泼的,一个线团一根布条,就能玩得很开心。 不迟请明卉给小猫取名字,明卉正在调制长春香,手里捏着一块荔枝壳,闻言,她看看荔枝壳,又看看正在试图去咬不迟手指的小猫,随口说道:“就叫荔枝吧。” “荔枝?”不迟只见过用来做香料的荔枝壳,还没有见过真的荔枝,只知道荔枝产自岭南,保定府没有卖的,云梦山所在的淇县更是没有,小姐可能是想吃荔枝,就给小猫取了这个名字吧。 不迟忽然觉得,荔枝是一个很贵气的名字。 “小乖乖,你有名字啦,你叫荔枝啊。” 荔枝扬起小脸,叫了一声,声音又娇又细,明卉也忍不住看了过来,小荔枝和它爹还真是不一样呢。 大太太在炕上躺了几日,大老爷整日在书房里,读书练字,明达自从那天把大太太气了一通之后,便索性连后宅也不来了,更别说侍疾了。 明轩年纪尚幼,每天除了跟着西席读书,就是与小厮们玩耍,守在大太太身边侍疾的,只有明雅。 大太太见不到两个儿子,大老爷显然也没把她的病放在心上,因此,称病几日,自己也觉得没有意思,索性不装了。 听说大太太身体康复,明卉轻笑两声,拿过黄历翻了翻,再过几日就是七七了。 次日一早,刚刚用过早膳,大小姐屋里的不晚又来领对牌了,胡妈妈不在,大太太又已经病好了,对牌便被大太太从明雅手里收回来了。 看到不晚,大太太便想起明卉,真是仆随主子,这个不晚,就连一举一动都和明卉有几分相似,大太太看着就来气。 可大太太毕竟是一府主母,总不能直接为难一个小丫鬟吧,何况,这丫鬟还是小姑子身边的人,并非是府里的家生子。 大太太咬着后槽牙,冷着脸,还是把对牌扔给了不晚。 不晚笑嘻嘻地谢过,转身便走,那副厚脸皮的样子,也随了明卉。 “又是出去买东西,整天买买买。”大太太把后面的话咽回了肚子里,老太爷太偏心了,也不知道悄悄留给这个老来女多少银子。 西城明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可也家境殷实,毕竟是出过两位进士的人家,可即便如此,明家上上下下,也没有像明卉这样,每天都让丫鬟出去买东西的,若是换做明雅,大太太早就训斥几次了,可偏偏是明卉,大太太只能暗地生气。 不晚往外走的时候,刚好遇到明雅带着白芷走过来,不晚点点头,就从明雅身边走了过去。 白芷皱眉:“这个不晚怎么一点规矩也不懂,就算她是大小姐身边的人,可她就是个丫鬟而已,见到二姑娘也是要行礼的。” 如果换成真正的不晚,自是会主动给明雅行礼,可今天这位是明卉,明卉......习惯当姑姑了。 明卉走出很远,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回事,她敲敲自己的脑袋,以后还是要谨慎一点,注意细节。 直到不晚走出很远,明雅才收回目光,她忽然有些羡慕明卉了,至少想买东西,就能让丫鬟出去,这就是她比不了的。 明卉知道汪真人平时不会出门,她直接去了小院子,却见院子外面停着一驾驴车,崔娘子正在指挥人往下搬家什,隔壁胖婶家的大门敞开着,家什就是搬去那里。 “崔姨,胖婶家的院子租下来了?”明卉问道。 崔娘子看到来人是不晚,笑着说道:“胖婶一家是昨天走的,唉,急匆匆的,说是京城的老婆婆病重,要过去侍疾呢,还请了镖局子护送呢。” 明卉莞尔,哪里是请镖局子护送,分明就是胖婶让娘家人过去给她撑腰的。 明卉心里一动,父亲临终前再三叮嘱,要让她回到保定府,将来在明家出嫁,而不是留在云梦观,想来就是想让她以后能娘家撑腰吧。 明卉默默叹息,前世,她辜负了父亲的希望。 就是这一世,她也不会留在明家,更不会嫁给霍誉。 只要想起霍誉,明卉的后背便是彻骨的疼痛。 她深吸了口气,把霍誉的名字从脑海里甩出去,笑着对崔娘子说道:“这样多好,以后海泉叔和汪平汪安也能住过来,彼此有个照应。” 崔娘子正在忙着,对明卉说道:“不晚啊,你是给姑娘带信的吧,真人在里面呢,你快去吧。” 明卉蹦蹦跳跳地进了院子,堂屋的夹棉帘子换成了厚棉的,淡青色的素面,绣了几朵白梅。httpδ:/m.kuAisugg.nět 明卉刚刚走到廊下,帘子便从里面掀开,一个小人儿探出头来,正是柳三娘的小女儿。 比起前些日子,小女娃胖了一点,脸蛋白里透红,头发也有了光泽。 明卉伸手想摸摸她的脑袋,小女娃飞快地缩了回去,撂下帘子便跑开了。 明卉进屋,见汪真人正用银勺拨弄着香灰,看到不晚进来,汪真人正要开口,却听不晚甜甜地叫了一声“师傅”。 汪真人的眉头动了动,上下打量面前的小丫鬟,忽然哼了一声,道:“上次也是你吧。” 明卉嘻嘻一笑,挨着汪真人身边坐下,从篮子里拿出一只匣子。 “师傅,您试试这个,看看制的如何。” 汪真人看她一眼,接过匣子,还没打开,便闻到淡淡的香气。 “长春香?哪来的?”汪真人闻了闻。 “师傅,这就不能是我自己制的?”明卉半是撒娇半是认真,“川穹、辛夷、大黄、乳香、江黄、檀香、甘松各取半两,丁皮、丁香、广芸香、山奈各取一两、茅香、玄参、牡丹皮各取二两,藁本、白芷、独活、马蹄香各取二两,藿香一两五钱,荔枝壳一两,再加白芨末四两......” 汪真人掰了一小块香饼烧至通红,放在紫铜莲花纹的香炉里,香气渐渐弥漫开来,香饼表面生出黄衣,香气越发清雅悠远。 “方子没有错,是我教过你的,可是你在山上时,也只是记过香方,从来没有动手制过。”汪真人说道。 明卉默然,没有说话。 汪真人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也同样没有说话。 比兰花还要清雅的幽香里,师徒二人相坐无言。 良久,汪真人说道:“你不要告诉我,这些都是你在梦里学会的,制香也就罢了,毕竟这是我让你记下的方子,可这易容呢,这江湖上的手段,怕是要学上十年八年的吧,你究竟是谁?” 第二十四章 那一场梦境 该不该把真相告诉师傅? 针对这个问题,明卉已经想过很多次。 她不是妖魔鬼怪,她就是她。 明卉深吸口气,起身走到门口,掀起棉帘子看了看,小女娃没在,她走到堂屋外面,见崔娘子一手牵着小女娃,一手正对搬家什的力夫指手划脚。 明卉放下心来,她重又回到屋里,顺手关上了门。 汪真人的目光跟随着明卉,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眸光越来越深沉。 她的小卉儿活泼单纯,粗心大意,怎会有这般谨慎? 明卉转过身来,与汪真人四目相对,她弯弯眼睛,露出一个纯真的笑容。 汪真人的心便软了下来,这是小卉儿的笑容,于她,再熟悉不过。 明卉在汪真人身边坐下,她把衣袖卷起来,露出一截白晰的手腕,她拉过汪真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脉博上。 “师傅,您摸摸,我是活生生的人。” 小姑娘的脉博平稳且有活力,生机勃勃。 明卉反手握住了汪真人的手,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感受着彼此掌心的温暖。 “师傅,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有二十年那么长,那个梦里我失去了您,失去了崔娘子,也失去了不迟不晚,后来,我又失去了义父和义母。 在我最狼狈的时候,是义父义母救下了我,他们是江湖异人,却因为一个谎言骨肉分离,耗尽半生,最终长埋于黄沙之中,他们教我易容,教我识香,还教会我要坚强地活着。 他们去世后,我独自一人飘零世间,当年云梦观大火之后,我曾得魏大人一家的照顾,魏家与我有恩,后来得知魏骞出事,我便北渡黄河,想要一探究竟,可却落入圈套,死于弓驽之下。 梦醒之后,我便已经扶灵回乡的路上,我只有十二岁,没有长大,没有伤疤,师傅还在,崔娘子还在,不迟不晚也还在。 师傅,我很庆幸,庆幸这梦境虽然残酷,但我还是醒来了。 师傅,我没有妖魔附体,也没有被人替换,我就是您的小卉儿,是那个躲在后山上烤野兔,被您罚时假装肚子疼,躺在地上打滚的小卉儿啊。” 明卉一口气说完,汪真人和她都已泪流满面。 汪真人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她的小卉儿,还是个孩子,可是却已经千帆过尽,历尽沧桑。 虽然这个梦太过诡异,但是汪真人是相信的,她知道小卉儿没有骗她,她更知道这世间本就有些事情,是难以解释的。 尤其是明卉竟然梦到了魏骞,想到这里,汪真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哪里是梦,分明就是明卉曾经的一世。 只要想到明卉经历过的那些苦难,汪真人便心如刀割,这种心痛远远超过得知自己葬身火海的惨状。 汪真人难掩心中的震惊与痛楚,她柔声说道:“好了,既然是梦,那现在醒过来,就没事了,师傅会听你的,暂时留在保定府,等到错过了梦里大火的时间,再考虑是否要回去。对了,你在梦里为何会回云梦山,是不是明家的人刁难你了?” 到了现在,也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了,明卉便把前世明达死于意外,大太太把仇恨发泄到她身上,她忍无可忍,带着不迟不晚逃出明家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至于她在明家受到的那些算计,她只是一带而过,即便如此,汪真人也已经勃然大怒! “好他个明家,我还以为你回去,就能......唉,那现在明达还活着?” “嗯,好在我提前醒过来,在破庙里打晕了明达,让他避开了一场祸事。”明卉说道。 汪真人叹了口气,难怪自己在明家时还能受到款待。 回想梦里,小卉儿只是个自幼长在道观里,不能世事的小姑娘,被人算计也不知如何反击,只能傻乎乎地被人欺负,保定府和云梦山相隔那么远,她带着不迟不晚,三个小姑娘,长途跋涉,不知吃了多少苦,才回到云梦山。 原以为回去以后,就能找到师傅,却没想到,等待她的是另一场灾难。 汪真人紧紧抱住明卉,泪水夺眶而出,她不听明峰的了,什么明家,什么霍誉,这些人全都靠不住,她要亲自护着她的小卉儿,用她的命,用她的一切! 师徒二人相拥而泣,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汪真人才平静下来。 她问道:“你有什么打算吗?” 明卉说道:“师傅,我想请您去找一座道观,父亲的七七过后,我就搬去道观为父亲祈福,一直住到三年孝满,当然,这还需要师傅出面,说服大老爷。” 汪真人略一思忖,便答应下来。 明卉又道:“在梦里时,大老爷曾经修书一封,向霍誉退亲,但是霍誉没有答应。在破庙里时,我在父亲灵前,也向霍誉提出退亲,他仍是没有答应。 师傅,我怀疑我在梦里时,是死在霍誉之手,即使不是被他亲手所杀,也和他有莫大关系。 只有飞鱼卫才最常使用弓弩,而我在破庙里看到霍誉的弓弩时,受伤致死的地方便痛彻骨髓。 师傅,我想退亲,我不想嫁给霍誉。 在梦里我没有嫁人,现在我也不想嫁,我想陪在师傅身边,出家做女冠。” 听前面的那些话时,汪真人虽然动容,却没有出言阻止,可是听到最后,明卉说要出家做女冠,汪真人立刻板起脸来。 “胡说,你想出家?不行!我不答应,你父亲若还活着,也不会答应!他说过,这一生最遗憾的,就是不能亲眼看到你长大,不能看到你穿上嫁衣坐上花轿,所以,你可以不嫁霍誉,但是出家什么的,你也不用想。” 也就是说,除了霍誉,还有王誉、张誉,你终究还是要嫁人,想当女冠,做梦吧! 不,她做梦时也没有做过女冠,她虽然有汪真人这样一位师傅,可她却是俗家而已。 明卉见师傅动怒,连忙笑着哄她:“好好好,我听您的,这辈子一定穿上大红嫁衣,坐上大红花轿,风风光光嫁出去。” 第二十五章 你在外面有猫了 汪真人只是不许明卉做女冠,却没有反对她与霍誉退亲,这让明卉很开心。 父亲不在了,在亲事上能给她做主的,就只有师傅和明大老爷。 上次她在父亲灵前,当着明大老爷的面,提出要与霍誉退亲,便已经表明了心迹。 虽然亲事没能退成,但是事后明大老爷并没有因此斥责她,想来,和前世一样,明大老爷也是不满意这门亲事的。 现在师傅也没有反对,明卉觉得,她离退亲又近了一步。 明卉向汪真人说起柳三娘的一对儿女,哥哥万明扬,乳名万崽,时年五岁;妹妹柳依依,三岁半。 汪真人咦了一声,问道:“柳三娘的女儿姓柳?” 明卉点头,讲了柳氏一门的传承,又道:“这一代的柳大娘立誓不嫁,因此,下一代的柳大娘,便是柳三娘的女儿。” 说到这里,明卉嘲讽一笑,谁能想到,立誓不嫁的柳大娘,背地里也生了一个女儿。 汪真人冷哼一声:“柳家人丁单薄,按理说柳大娘担负传承之责,不应该立誓不嫁的,她不嫁也就罢了,偏又生了女儿,生了也就生了,可却又藏起来,连亲妹妹也不告诉,不用想也能知道,她那女儿的父亲,恐怕是有些门道的。” 至于是什么门道,汪真人没有说,明卉眨眨眼睛,问道:“莫非是家里有妻室的?却又不想纳柳大娘为妾?” 汪真人说道:“行了,你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快回去吧,明天我就让海泉去清苑,还有风儿巷那边,也要让人盯着,免得那什么柳大娘伤好以后又要作妖。” 明卉抱了抱汪真人,撒娇道:“那就辛苦师傅了,等我从明家搬出来以后,一定不让师傅这么辛苦了。” 汪真人瞪她一眼,没好气地说道:“说得轻巧,你以为明家会随随便便就能答应让你住进道观吗?” 明卉嘻嘻笑着:“师傅一定能说服大哥的。”kuAiδugg 汪真人还想斥责,猛然想起梦境中明卉经历的苦难,便不忍心再说她了:“行了,我知道了,快回去吧,路上当心。” 在下山之前,小卉儿长这么大,连淇县县城也没有去过几回...... 明卉出了小院子,没走多远,就发现有人在跟踪她,路过一个风筝摊,她停下来,借着挂在摊子上的风筝做掩护,悄悄看向身后,十丈以外,一个少年从大树后面探出身子。 明卉抿嘴笑了,不是汪平,就是汪安。 师傅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让人悄悄护送她吧。 明卉心里暖暖的,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现,踏着欢快的脚步回到了枣树胡同。 转眼便是明老太爷的七七,明大老爷带领弟妹子侄一起去了完县,次日傍晚,才回到保定。 明老太爷的丧事算是正式办完了,各地的习俗不同,有的地方是二七之后便不用茹素,明家则过了七七,上上下下的膳食里才有了荤腥。 黑猫就像是会算日子一样,踩着点来了。 明卉正在吃饭,屋外便传来春苗的声音:“那只猫,是那只猫。” 明卉推开窗子,便看到黑猫坐在墙头上,神态倨傲,再不是当初那只直挺挺等死的惨样了。 明卉冲它招招手:“有肉。” 黑猫嫌弃地看她一眼,跳下墙头,从窗户里跳了进来,优雅地走到炕桌前,荔枝还认识它,跳过来撒娇,却被黑猫一爪子扇开,小荔枝吓了一跳,扑进明卉怀里不敢再过来。 明卉指着黑猫的鼻子:“你是不是在外面又有猫了,所以就不认亲生骨肉了?” 黑猫连个眼角子也没给她,自顾去吃不迟给它挑出来的瘦肉,没错,肥肉相间的肉片,它只吃瘦的。 明卉指着碗里的冬菇炖鸡,说道:“给它吃鸡肉吧,它兴许会喜欢。” 果然,黑猫只了一大块鸡肉,用舌头舔了舔嘴巴,又在它用过的小碗里,喝了半碗凉开水,然后......然后扬长而去。 明卉怔了怔,这就走了?还没有告诉它,自己可能要离开明家了呢。 又过了两日,明卉又扮成不晚出府,她在街上转了一圈儿,便去了小院子。 崔娘子看到她,便笑着说道:“真人还想让人往枣树胡同送信呢,姑娘就打发你过来了,这师徒俩,真是心意相同呢。” 明卉眼睛一亮,问道:“海泉叔回来了?” “嗯,昨天傍晚回来的。”崔娘子说道。 明卉笑逐颜开,汪海泉去了清苑,想来是有了小万崽的消息。 她猜得没错,清苑那边确实有了消息,但这消息并不确切。 万崽是男孩,只有五岁,大户人家买小厮,很少会买年纪这么小的,因那些想买个儿子传宗接代的人家,则会选择年纪更小一些的,五岁孩子大多已经记事了,想要隐瞒他们的身世并不容易,因此,真心想买来当儿子的人家,更喜欢三岁左右的孩子。 为什么是三岁,而不是一两岁呢,因为小孩子容易水土不服,一两岁的孩子若是病了,看病买药又是一笔银钱,若是治好也就罢,治不好就白白损失了一笔银子。 因此,根据汪海泉的分析,五岁的小万崽,卖给人当儿子的可能不大,十有八九是被卖给了小倌堂子或者戏班子。 这些年,汪海泉一直在做行商,也有些人脉,他花了些银子,托人找了清苑街面上的帮闲头头,很快便查出来,清苑的小倌堂子和县城里的戏班子近期都没有买过小男孩,倒是有客栈的伙计说,前阵子有乡下草台班子的人,在他们店里住了一晚,走的时候,带走了两个小男孩,全都长得唇红齿白,白白嫩嫩,这两个孩子长得好看,伙计觉得进草台班子太可惜了,因此才记忆深刻。 清苑县城里的戏班子好查,外面的草台班子就不好查了,那些班子演一台换个地方,居无定所,想要找到他们太难了。 好在伙计记得草台班子的人是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其中一个言谈举止女里女气,另一个走路有点瘸,女里女气的那个人,称呼他为班主。 汪海泉回保定,是想带汪平汪安过去,父子三人分头寻找,人过留影,雁过留声,草台班子要吃饭,就要演戏。 只要他们在一个地方演过戏,就会留下踪迹。 第二十六章 迷香和哑巴香 明卉想了想,去了隔壁的院子。 看到明卉,汪海泉怔了怔,很快便想起这是谁了。 “你是不晚吧,长这么高了?”汪海泉三十四五岁,国字脸,常年在外奔波,皮肤黝黑,笑起来有两个大大的酒窝,明明是个黑壮汉子,却因这对酒窝,凭添了几分亲和。 “海泉叔。”明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汪海泉没有多想,转身回到自己住的屋子里,拿出一个大油纸包,笑着说道:“这家烧饼在清苑很有名,你拿回去,给你家姑娘当零嘴吃。” 明卉笑得合不拢嘴,海泉叔和崔娘子生了两个儿子,两人一直遗憾没有女儿,看到小女娃就特别喜欢,小时候,海泉叔每次从外面回来,总会想方设法带些好吃的好玩的回来。 她脆生生地答应着,又道:“海泉叔,大小姐让我给您带点东西。” “给我的?”汪海泉诧异。 “嗯,大小姐说了,这东西兴许您在外面用得上。” 明卉掀开盖在篮子上的蓝花布,从里面拿出两只婴儿拳头大小的罐子,她把其中一只罐子推到汪海泉面前,说道:“黑色罐子里的是安魂香,若只是闻一闻,可以睡上一炷香的时间,若是焚了,至少能睡上三四个时辰,且,这种安魂香虽然称之为香,实际上并没有味道,混进寻常香料之中,即使是此道高手,也难以分辨。” 汪海泉听得目瞪口呆,明卉掀起罐子上的木塞,从里面拿出一张小纸,纸上密密麻麻,用蝇头小楷写着用法。 汪海泉这才反应过来,接过小纸看了两遍,确定记住了,将小纸扔进火盆里烧成灰烬。 明卉又把另一只罐子推到汪海泉面前,道:“这只白色罐子里的,是缄言香,只能名字,海泉叔便猜出一二了吧。” 汪海泉迟疑着点头,问道:“莫非能让人变成哑巴?” 明卉噗哧笑了:“不是变成哑巴,只是让人暂时不能讲话而已。” “哦哦,暂时?暂时是多久啊?”汪海泉走南闯北,也见识过江湖上的伎俩,只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些伎俩与大小姐联系起来。 在他眼里,明卉还是个孩子。 明卉看出汪海泉眼中的疑惑,笑嘻嘻地说道:“十二个时辰,不过这也因人而异,年轻力壮身体强的人,缄言的时间会相对短一些,不过也顶多短上两三个时辰而已。” 明卉打开罐子上的盖子,里面也有一张小纸,她把小纸递给汪海泉,汪海泉仔细看过,把小纸扔进火盆里。 “海泉叔,这两种香的用法,您都记下了吧。” 汪海泉把两张纸条上的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定记住,这才点点头:“记住了......只是,这真的有用吗?” 他知道汪真人会制香,偶尔制一些,赠送给云梦观的香客们。 只是,大小姐给的这两种香,明显与汪真人所制之香不同,不似佛堂道观用的,也不似文人雅士、闺阁女子用的,倒像是江湖人用的迷药啊。 不晚假装不高兴,赌气地说道:“海泉叔,您不信我,难道也信不过大小姐?” 汪海泉想说,就是因为这是大小姐给的,他才不相信的。 有一年过年他回到云梦观,大小姐那年只有七岁,把他拉到没人的地方,神秘兮兮地递给他一颗黑乎乎硬梆梆的药丸子,说这是汪真人制的龙骨丸,吃了以后可以强身健体,他虽然没听说过这什么龙骨丸,但是大小姐的那双大眼睛清凌凌的,让人不忍拒绝。 于是他便把龙骨丸吃了,然后,大年初一,他几乎都是在茅厕里待着,后来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龙骨丸,而是明老太爷炼出的仙丹。 如今明老太爷已经飞升了,临走之时,还给大小姐留下了仙丹? 汪海泉寻思着这两罐子迷香哑巴香,哪怕真的是明老太爷的仙丹,也没什么,顶多就是多跑几次茅厕而已,再说,这些也不是给自己用的。 明卉冷眼看着汪海泉眼底闪烁的眸光,猜到他一定是不信,解下别在衣襟上的帕子,往白罐子里蘸了蘸,忽然在汪海泉鼻端扬了扬,汪海泉顿觉一股香气扑面而来,他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汪海泉大张着嘴,惊骇地瞪着明卉,明卉强忍着笑,把装着烧饼的油纸包放进篮子,冲着汪海泉挥挥手:“海泉叔,再会啊。” 出了屋子,就见有个少年正从大门外面走进来,看到明卉,少年怔了怔,有些不好意思。 明卉懂了,这就是前两天跟在自己身后,悄悄护送她回府的那个。 “你是汪平还是汪安?”明卉问道。 少年红着脸,不敢去看明卉:“我是汪安。” 明卉知道他是把自己当成不晚了,便道:“海泉叔不太舒服,你进去看看吧。” 听说父亲不舒服,汪安连忙说道:“谢谢你告诉我。” 说完,便飞奔着进了屋子。 当天晚上,明卉睡到半夜,窗外又响起了熟悉的沙沙声,她揉着惺松的睡眼看向窗外,月光下,一只猫的影子斜映在窗纸上。 明卉打开窗子,黑猫跳了进来,没等不迟挑灯,黑猫就把嘴里的东西放在明卉枕前,明卉伸手摸了摸,入手冰凉,细细长长,这是一支玉簪。 “你又偷东西了,你不用送东西过来,我会替你养孩子的。”明卉打个哈欠,翻身继续睡觉。 黑猫熟门熟路地跳到椅子上,椅子上面铺了厚厚的坐垫,黑猫调整了一个最舒服的睡姿,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次日天光大亮,明卉起床,一眼看到坐在椅子上的,等着吃早饭的黑猫,这才想起昨晚的事。 她看了看枕边,赫然有一支玉簪。 明卉拿起玉簪,越看越觉得眼熟,她看了看黑猫,又看了看玉簪,猛的想起这支玉簪是在哪里见过了。 那个来找柳大娘问卜的美妇人,发髻上便插了一支一模一样的玉簪。筷書閣 难道那对主仆没走,还在保定府? 她拿起玉簪仔细再看,只见玉簪的一端刻着一个小小的篆字,冯! 第二十七章 两位老夫人 小院子里,汪安像活见鬼似的看着父亲。 从不晚走后,汪海泉便一直在笑,无声的笑,笑得诡异莫名。 汪安要去叫阿娘和哥哥,汪海泉一把拽住他,指指自己的嘴巴,又指指汪安的嘴角,把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他虽然不能发声,但是这声“嘘”却是清晰可辨,汪安总算是明白父亲要说什么了。 就是让他不要声张,连阿娘和哥哥也不要告诉。 直到次日,汪海泉终于能张口说话,他摸摸自己的喉咙,又摸摸腮帮子,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但这安魂香和缄言香的妙处,汪海泉是领略到了,尤其是缄言香,汪海泉已经想出了几种用法。 过了晌午,汪海泉便迫不及待地带着汪平出了保定府,父子俩向清苑而去。 汪海泉前脚刚走,不迟就来了,送上一只青花小坛。 汪真人打开坛子,坛子里装的是香丸,汪真人松了香灰,夹了一块烧红的炭放进去,将香灰堆起来,在最顶处用香针通出一个孔来,再取一张银片放在上面,夹了一颗香丸放在银片上,隔火熏烤。 稍顷,淡淡的香气缓缓飘散,幽香中透着凉意,似美人于百花丛中轻舒罗袖,带起漫天花雨。 不知不觉,汪真人已是热泪盈眶...... 保定城外二十里,有一座慧真观。这座道观香火不旺,鲜见香客,可却是远近闻名。 慧真观之所以出名,并非是这里有妙法无双的仙道,而是因为这里住着的两位老夫人。 她们是江贵妃的两位姑母。 先帝年间的甲子案,江贵妃与先太子被诬陷以巫蛊之术害死皇太后,江贵妃被赐毒酒,先太子顾璟自尽。 江家为太子外家,甲子案中受到牵连,江家十三岁以上的男丁发配三千里,女眷或自尽,或为官奴。 当时,江贵妃的两位姑母,大江氏是广元伯世子夫人,小江氏则是太常寺少卿史闻的弟媳。 律法有祸不延出嫁女,但是大江氏和小江氏,还是被夫家舍弃了。 广元伯世子一纸休书,休了大江氏,史家是读书人,多多少少还要顾及脸面,便以小江氏有病为由,将小江氏送去庄子,只等着小江氏在庄子里熬不下去,自行了断。 大江氏被休之后,夫家没了,娘家也没有了,又因为是被休的,她连嫁妆也拿不回来,都被广元伯府扣住,大江氏无奈之下,几番周折后,在保定城外二十里的延寿观栖身。 而史家一直想等小江氏的死讯,可小江氏却顽强地活了下来,她从庄子里逃走,在江家老奴的帮助下,找到大江氏,姐妹俩在道观里苟且偷生。 三年之后,甲子案真相大白,先太子和江贵妃平反昭雪,江家也回到京城,只是走时二十多人,回来时却只有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先帝悔不当初,便越发愤恨害死皇太后,陷害太子的三皇子和三皇子的生母高淑妃。 且在这当口,又查出高淑妃的娘家意图谋反。 先帝龙颜大怒,就连一向循规蹈矩的童皇后也以后宫不查之责被废。 先帝选了没有子嗣的孙氏为后,孙氏将表妹路嫔的儿子六皇子养在膝下。 六皇子便是当今天子。 先帝对江家那唯一的后人恩宠倍至,广元伯府和史家闻讯后找到道观,要接大江氏和小江氏回府。 大江氏和小江氏心意已决,二人让自己的侄孙,也就是江家唯一的后人江潮,代她们上书先帝,她们一心向道,不愿再回尘世。 先帝一心修仙,看到折子之后,自是龙颜大悦,追封已逝的江贵妃为慧真仙君,将延寿观改名慧真观,专僻一殿供奉慧真仙君像。 大江氏和小江氏并未正式出家,她们享一品诰命的奉禄,在观中侍奉慧真仙君。 保定府离京城不远,先帝在时,时常有官眷来慧真观,祭拜江贵妃,新帝登基后,慧真观的香火才渐渐少了。 汪真人一乘小轿来到慧真观,求见两位江老夫人。 她奉上一枚玉牌,片刻之后,便有小道姑陪着一名三十出头的女冠出来,笑容满面地引了汪真人进去。 汪真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两位传闻中的江老夫人,她执以道门之礼,两位江老夫人却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带路来的女冠悄悄退出去,并向屋门掩上。 大江氏请汪真人落座,她拿起那枚玉牌,徐徐问道:“......真人名唤妙清,请问俗家的名字里,可是也有一个清字,澄波澹将夕,清月皓方闲的清?” 汪真人缓缓点头:“老夫人所言俱是。” 大江氏侧脸与小江氏对视,姐妹二人一同起身,俯身跪下......kuAiδugg 汪真人微笑受礼,双手将大江氏扶起:“两位老夫人请起,此地乃慧真观,我也只是汪妙清。” 大江氏和小江氏重又坐下,汪真人将带来的青花小坛,对两人说道:“两位夫人,这是小徒亲手制的几颗香丸,贫道想请二位品评。” 大江氏心头微动,汪真人专程送香丸的? 小江氏也是心有疑惑,刚刚小道姑送来那枚玉牌,她和姐姐俱是一惊,万万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她们竟然还能再次看到这枚玉牌。 原本还在思量这位为何而来,却没想到,只是让她们品评香丸。 二人不敢怠慢,将香丸灸于香灰之上,片刻之后,香气便在室中弥漫开来。 小江氏的修为比大江氏要浅,闻到香气时,便已泪盈于睫,大江氏深吸口气,强做镇定,看向汪真人:“真人的徒儿......” 汪真人微笑:“保定府西城明家嫡女,明卉,年方十二。” 大江氏有些疑惑,迟疑地问道:“那这香丸......我是说,这么小的孩子,竟能制出此香......” 汪真人会心一笑:“我有这个方子,这是我教她的。” 大江氏和小江氏互视一眼,两人齐齐说道:“原来如此,这味道竟和昔日,昔日文绣宫里的一般无二。” 文绣宫,是昔年江贵妃所居,先太子亦是在文绣宫中出生。 汪真人观察二人神色,这时心里便有了成算,她说道:“两位老夫人,贫道今日前来,一是请二位品评小徒所制的香丸,二来还有一个不情之情。” “真人请讲。”大江氏说道。 “实不相瞒,小徒乃是明老太爷的老来女,明老太爷在云梦山修行十五载,直到他仙去之后,小徒方才回到明家......” 第二十八章 明大老爷的怒火 “明大小姐孝心可嘉,既然想为父祈福,那自是来我们慧真观最是合适”,大江氏连连点头,眼角余光看到妹妹小江氏眼中的迟疑,大江氏话锋一顿,问道,“明大小姐可是要跟着汪真人一起修行?” 汪真人微笑:“贫道自有去处,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大江氏和小江氏嘴里说着“哪里麻烦了”,暗地里却是齐齐松了口气,神情更加恭敬,笑容更加殷勤。 汪真人回到城里,便修书一封,送去了西城明家。 这封信是从正门送进去的,直接送去了明卉那里,待到大太太听说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次日,明卉便去见了明大老爷。 听说明卉要搬去道观,明大老爷沉默了,以前他忙着应酬,忙着庶务,对后宅的事情没有上心,可现在他守孝,整日都在府里,有的事情想不知道都难。 比如明卉住进来的第一天,大太太就从庄子里叫来一个有狐臭的婆子去侍候,再比如明卉给吴丽珠的那一巴掌,就连前阵子大太太是在装病,他也心知肚明。 只是,身为家主,他不可能每件事都要纠着不放,论出对错。 以前没有分家的时候,三个房头住在一起,小磨擦从未断过,后来分家单过了,大家偶尔聚一聚,反倒比以前亲厚许多。 明大老爷寻思着,明卉是定亲的人了,三年孝期满了,她也及笄,到了要出嫁的年纪,前前后后能在家里住的时间,也不过只有三四年而已。 大太太也好,明卉也罢,只要不在明面上针锋相对就不会有什么大事,再说,有他这个大哥在呢,明卉也不会受委屈,何况,他家的小妹,也不是会受委屈的人。 三四年而已,和稀泥一眨眼也就过去了。 可是明大老爷万万没有想到,明卉竟然想要离开明家,搬进道观,这当然不行,父亲泉下有知,也不会答应。 明卉回到明家,一是为了守孝,二来也是要待嫁的,总不能到了及笄的时候,还要从道观里把人接回来吧。 明大老爷越想越觉得不行,他连连摇头:“小妹,你若是想为父亲大人祈福,让你大嫂......让你二嫂陪着你去道观里小住几日,明雅也一起去,你看如何?” 在来之前,明卉便猜到明大老爷不会同意,毕竟,让未嫁的女儿常年住在道观里,即使是为父祈福,传出去也会落人话柄。 明卉不紧不慢地说道:“大哥,您也知道,我是不想嫁给霍誉的。” 此言一出,明大老爷怔了怔,不是在说搬去道观的事吗,怎么就又说起霍誉来了? 明大老爷对霍誉无甚好感,一来他觉得霍誉配不上自家小妹,明家虽非大富大贵,但却是书香门第,霍誉只是一个无家无族的人,又是被世人唾弃的飞鱼卫,以霍誉的出身,娶个小户女才是应该,与明家,这是高攀了。 二来,霍誉态度傲慢,还没成亲,就没有把岳家的人放在眼里,这样的人,当然不是良配。 明大老爷在脑海里把那夜的事飞快地回忆了一遍,这霍誉,除了有一副好皮囊以外一无是处。 而这偏偏是最不重要的。 男人只要五官端正,四肢健全,不会耽误科举和选官也就行了,长得好又不能当饭吃。 这样一想,明大老爷越发觉得这门亲事实该退掉,父亲一定是修仙修得糊涂了,才会把女儿许配给这样一个人。 “嗯,小妹莫急,过个一年半载,大哥修书一封,给你退了这门亲事。”明大老爷说道。 果然还和前世一样,明大老爷把这件事想得过于简单了,以为只要他亲自出面,这个亲就能退了。 对于退亲这件事,明卉早就知道自己那日是鲁莽了。 那日在破庙里,她太冲动了,不该直接了当向霍誉提出退亲,而是应该从长计议。 但是说了就说了,也不用后悔,明卉早就想开了。 她道:“大哥,那天在破庙里您也看到听到了,霍誉摆明是不会轻易同意退亲的,他不是非与明家结亲不可,他之所以不肯答应,有一半的原因不想丢了面子。 所以我才想住进道观,一是为父亲祈福,二来也让他知道,我一心向道,过一两年,大哥便可以为由向他提出退亲,到那时,他的气也早就消了,与其娶个道姑回去,还不如退亲后另娶淑女,大哥,您说呢?” 明大老爷不以为然:“他是飞鱼卫,飞鱼卫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你就不怕他把那道观搅个鸡犬不宁,再说,即使你与他退了亲,你一直住在道观里,外人怎么说?谁还敢上门提亲?总不能为了一个霍誉,你就终身不嫁吧?” 明卉心想,我还真想终身不嫁,可她自是不能说出来,就连身为出家人的师傅都不答应,更不要说明大老爷了。 “大哥,这一点您大可放心,师傅与慧真观的两位老夫人有些交情,若是有师傅出面,我能住进慧真观,霍誉难道还能去慧真观里捣乱吗?他就不怕两位老夫人一纸状书把他告到御前吗?再说,我也并非一直住在道观里,待到出了孝期,我自是会搬回府里,大哥,我今年十二岁,再过三年也才十五。您与其操心我的亲事,不如多为明达和明雅想一想。” 明达十六,明雅十四,本来正是该议亲的时候,可是即使明年他们孝满,明大老爷和大太太却仍在孝期内,还是不能为他们正式订亲。 明大老爷当然知道这些,大太太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念叨。 他现在更在意的,是明卉的前半段话:“汪真人认识江家的两位老夫人?” “嗯,师傅来信,说师祖与以前延寿观的彭真人相交莫逆,前不久师傅去拜访过两位老夫人,说起她有个徒儿住在保定府,两位老夫人还说改日让师傅带我过去。” 延寿观便是慧真观的前身,彭真人便是延寿观观主,早年便是她收留两位老夫人,如今彭真人早已仙逝,但是明大老爷就是保定人,自是听说过这些过往。 “慧真观啊......这自是与其他道观不同,飞鱼卫去了也是要守规矩的。”明大老爷摸着胡子迟疑起来,虽说让家里的姑娘住在道观里,传出去会惹人非议,可若是慧真观,那却是不同的,慧真观里的两位老诰命,是没有出家的,若是明卉能在慧真观里住上一两年,于明卉的闺誉非但没有影响,而且还有益处。 “嗯,这件事先议到这里,改日汪真人云游回来,我与她商议后再做定夺。” 明卉与明家其他姑娘不同,她自幼拜师,因此,明卉的事情,便不是明大老爷这位长兄一个人能够做主的,还要征得汪真人的同意。 明卉笑着答应,便告辞回自己院子里摆弄香料了。 明大老爷以为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要几个月后再议了,便也不去多想了。 可是明大老爷万万没有想到,三日之后,汪真人的拜帖便送了过来。 明家正在守孝,她虽是明卉的师傅,也不能坏了规矩,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明大老爷并不知道汪真人还在保定府,接到拜帖,他还诧异,汪真人不是去云游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当天下午,汪真人便来拜访了明大老爷,寒暄之后,汪真人便说起要带明卉去拜见两位江老夫人的事。 明大老爷在心里叹息,自家小妹这是不想留在府里了,所以才急着让汪真人带她去慧真观吧。 明大老爷越想越觉愧疚,父亲早早的就给他们分家了,宅子、田地,能给的全都分给他们了,他是长房,得到的东西远远多过两个弟弟。 可是真为长兄,他却连小妹也没有照顾好......kuAiδugg 明大老爷沉默良久,最终点点头,算是同意让汪真人带着明卉去慧真观。 他知道这一去,没有两三年,明卉是不会回来的。 送走汪真人,明大老爷回到书房就没有出来,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仍然没有出来,大太太让人过去,三催四请,明大老爷才一脸不悦地回来。 大太太笑着说道:“你看,孩子们都在等着你呢。” 明大老爷扫向坐在桌边的儿女们,眼中的眸光又阴沉了几分。 一家人都在,却唯独没有明卉。 “小妹怎么没来?”明大老爷问道。 大太太用力抠着指甲,脸上的笑容却又深了几分:“小妹自幼长在道观里,与咱们不一样,所以就......” 所以就没让人去叫她。 只是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就被明大老爷打断了。 明大老爷便勃然大怒,想掀桌子,无奈紫檀木的大桌太过沉重,明大老爷掀了一把,桌子纹丝不动,明大老爷更来气了,抓起离他最近的一只碗砸到地上! “道观道观,小妹长在道观与你何干,你有一日不提吗?你这个长嫂就是这样当的?小妹回来这么久,你关心过她一丝一毫吗?” 第二十九章 最好的安排 大太太万万没有想到,大老爷会当着儿女落她的面子。 她一只手按着胸口,另一只手捏着帕子,指着明大老爷,声音颤抖,泪盈于睫:“婆婆病重之时,我侍奉榻前,衣不解带;小叔父去世,父亲与你去了京城,我整日在家提心吊胆,夜不能寐;大姐儿出生后,我刚出月子便要打理后宅,以至于落下病根,几年没有开怀,那些年,为了明家的子嗣,我四处求医问药,喝的药比吃的饭还要多,这才生下达儿,老爷,我为明家生了两个儿子啊......” 大太太说到这里,已经哭得不能自已,身子晃了晃,眼看就要倒下。 明雅吓了一跳,连忙过来将她扶住,可是她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女,纤瘦的身体禁不住富态圆润的大太太,母女俩一起向后倒去。 大太太吓了一跳,她虽然假装要晕倒,但却是有分寸的,即使明雅没有出手来扶,她也不会真的倒下,可是明雅这一扶,不但没能扶住她,反而让她也跟着一起向后倒。 丫鬟们看到明大老爷训斥大太太,便悄悄退了出去,避免听到不该听的,无端被主子记恨。 明大老爷正在气头上,看到大太太要晕倒,他也不会伸手去扶,再说,他和大太太隔着桌子,想扶也扶不到。 明达虽然坐得离大太太并不远,可是他的注意力还停留在父亲的那番话上,母亲又做了什么,让父亲如此动怒?父亲与母亲相敬如冰,明达记忆之中,父亲从未对母亲发过脾气,刚刚父亲差一点掀了桌子。 因此,对于大太太声声血字字泪的哭诉,明达充耳不闻,一来是他的注意力没在母亲身上,二来大太太的这番话,明达从小听到大,只要父亲或者他们兄妹三人有什么事没能遂母亲的心意,母亲就会哭诉一番,一来二去,明达早已耳熟能详,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可想而知,明达也没有伸手去扶。 于是大太太和明雅便毫无阻碍地倒在地上。 直到听到惨叫呼痛的声音,明达才反应过来,连忙去看。 大太太是坐在了地上,明雅却是躺倒在地,大太太一时没能站起来,明达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她扶起来。 守在外面的丫鬟们,闻声进来,七手八脚将明雅扶起。 大太太又羞又怒,今天她先是被大老爷落了面子,现在又当众摔倒,还让丫鬟们看到,以后她这个当家主母还如何发号施令。 大太太怒火中烧,看到被丫鬟们扶起来的明雅,她那被明大老爷激起的怒火再也无法遏制,她抄起一只碗,朝着明雅扔了过去! “你想要摔死我吗?” ...... 晚膳上的事,明卉是第二天知道的。 春雨听大太太院子里的粗使丫鬟说的,回来告诉了春苗,两个小丫头在窗下窃窃私语,被不迟听到,叫过来一问,才知道昨晚出了这样的事。 “春雨听大太太院里的粗使丫鬟说,大太太冲着二姑娘发火,还当众打了二姑娘,二姑娘的额头被碎瓷划了一道口子,流了血,大老爷气坏了,说大太太无理取闹,让人去四时堂给二姑娘请大夫,可派出去的人到了门口被老郭拦住,说大太太交待了,这是家丑,不能传出去,所以没去四时堂请坐堂大夫,而是去叫了胡妈妈的表姐过来,给二小姐看的。” 听到这里,明卉微微蹙眉:“胡妈妈的表姐懂医理?” 不迟当然不知道,春雨和春苗两个小丫头也不会知道,但是明卉却心下了然。 难怪前世大太太给她用药的花样层出不穷,原来胡妈妈有个懂医理的表姐。 不过这些对她已经不重要了,明卉让不迟不晚收拾箱笼,把埋在院子里的坛子全都起了出来。 说来也怪,可能是知道她要搬走,最近几天,黑猫居然哪里也没去,每天要么在窗台上晒太阳,要么就坐在桌子上或者椅子上,威严地看着屋里的人类。 小荔枝每次想要讨好它,都被黑猫用爪子推开,可小荔枝并不气馁,想方设法往黑猫身边凑,一副你不认我,我却要认你的样子。 次日明卉跟着汪真人去了慧真观,从慧真观回来后,便向明大老爷正式辞行。 明大老爷还在为大太太那晚的举动生气,看到明卉,他便想到大太太,又想到明雅,便再也说不出留明卉在府里的话了。 大太太生下长女后,隔了几年才生下明达,明达得来不易,后来又有了最小的明轩,因此对于夹在两人之间的明雅,自是少了些关注。 明大老爷一直知道大太太偏心儿子,却女儿严厉一些。以前明大老爷觉得这也是理所当然,正是因为大太太的严格,明雅才会这么懂事。 可是现在,明大老爷觉得大太太的这份严格有些不可理瑜。 唉,好在明雅是个懂事的孩子。 至于小妹明卉,算了,她想搬去慧真观,那就去吧,既少了姑嫂之争,也能趁机退了与霍誉的亲事。 只是明大老爷看着面前尚未长成的女孩,又想起已经仙逝的父亲,心中一阵酸楚。 “小妹,大哥......大哥没有照顾好你......本来大哥应该陪你一起去,可现在......” 明大老爷叹了口气,想了想,道:“让明达送你去吧,你是姑姑,他是侄儿,理当如此。” 虽然明达也在孝期,但明卉是长辈,明达送明卉,这也是孝道,传扬出去,也不会有人非议。 明大老爷从公中支了二千两银子,做为给慧真观的香火,又从自己的私帐上拿了五百两,交给明卉。 明卉没有拒绝,坦然接了。 正如明大老爷所说,她是明家的女儿,这是她应该拿的。 汪真人冷眼看着这一切,越发觉得当年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当年,明老太爷是想将不满周岁的明卉抱回明家的,口口声声这是明家的骨血,不能流落在外。 是她坚持不给,把明卉留在云梦观的。 若是那个时候把明卉交给明家,明卉能不能平安长大,还不一定呢。 接下来便一切顺利,明达送明卉和汪真人去了慧真观,明卉的东西不多,除了从云梦山带回来的,便是这些日子她采买的药材和香料,以及一堆瓶瓶罐罐。 明大老爷看着妹妹的行李,心里更难受了,他真的是疏忽了,妹妹在家里住了两个月,衣裳首饰全都没有添置。 除了这些东西,明卉还带了不迟不悔两个丫鬟,以及一大一小两只猫。 大太太得知明卉要搬去道观,顿时百病全消,连连称赞明卉运气好,竟然得了两位江老夫人的青眼,还大方地要让春雨和春苗也跟着去,明卉拒绝了。 两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她要来干啥? 二房和三房收到消息,也从水井胡同过来,两房各拿出五百两,给明卉做花用,二太太得知明卉要去慧真观,眼睛都亮了起来,拉着明卉的手,再三保证一定会去看她。 几个侄女也都送了东西,因为还在孝期,所以送的东西也都是素色鞋袜和素色帕子,明卉没想到,明雅居然也过来送她,小小年纪,却戴了一顶兔儿卧,遮住了额头的伤痕,她送给明卉的,是一柄亲手绣的团扇。 明雅脸色苍白,笑容也有些勉强,可是言谈举止,依然恰到好处。 不知为何,明卉在明雅看向自己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羡慕。 明卉没有再做停留,这一世,她保住了明达的性命,她与明家两不相欠,如这样好聚好散,便是最好的安排。 一行人出了城,快晌午时到了慧真观,明达看着几个道姑抬着明卉的行李去了后面,他是男子,不方便跟过去,可又不想就这样回去,便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明卉。 明卉笑着问道:“你是有话对我说吗?” 明达被明卉一语道破,摸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很少来后宅,前两天我才知道,原来我娘,我娘,唉,真没想到,这些日子你竟然住在那个小破院子里,家里没人住那里,吴丽珠来了也不会去住,我娘,我娘过分了。” 活了两世,明卉也只是知道那个院子比不上其他院子,她原本也以为就是小一点破一点而已,可是听明达的口气,怎么竟像是还有隐情? “那院子怎么了,闹鬼?”明卉问道。 “没有闹鬼,不过也差不多,你可能也听说过,咱们家为何会从东城分出来,就是因为小叔公,小叔公下了大狱,东城那边就让咱们家出族了,祖父刚刚买下这处宅子,京城里就传来小叔公的死讯,祖父便带着我爹匆匆去了京城。 小叔公的尸体是在乱葬岗找到的,找到时已经被野狗啃得支离破碎了,那时先太子还没有平反,祖父和我爹为了避人耳目,把小叔公的尸体藏在大箱子里,从京城带回保定府,那大箱子抬进府里时,就是放在这个院子里的。” 第三十章 见多识广的闻先生 “还有这样的事?”明卉两世都在那个小院子里住过,可是却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这事府里的人全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人?” “那倒不是”,明达连忙摇头,“小叔公下狱,东城族里的人整日拿连坐吓唬咱们,祖父为了安全起见,便让二叔和三叔,护送家里人去了乡下的庄子,祖父只带着我爹去京城,当时宅子里是空的,没有人,所以下人们是不知道的。 后来我爹去完县买下一块地,祖父带着我爹和二叔三叔连夜出城,把小叔公悄悄葬了。 所以这事,二叔和三叔肯定是知道的,二婶三婶想来也知晓,至于我娘,当然也知道。 小时候,胡妈妈常常用那个院子吓唬我,说我若是再淘气,就把我关进小院子里,让鬼来吃了我,我和明雅都被她这样吓唬过,小时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长大以后渐渐就知道了。 我和明雅知道,二房和三房的孩子想来也知道,所以他们过来,也从不到那个院子里玩,吴丽珠经常住在府上,却从不会住到那个院子里。” 明卉笑着摇摇头,大太太把她安置在那个小院子里,是想让小叔的鬼魂来吓她? 明卉见明达依然一脸歉疚,笑着说道:“没事,你看我不是活得好好的?我是小叔唯一的侄女,他舍不得吓我的。” 冬日的阳光下,女孩子的笑容明媚耀眼,明达有一刻的恍惚:“你救过我,我其实是感激的......” 明卉冲他挥挥手:“嗯,我知道了,回吧!” 明达怔怔,缓过神来时,只看到一角素色的裙裾消失在青灰砖墙的拐弯处。 明达有些悻悻,他甩着衣袖转身走出慧真观。 临来之前,他还想去看看慧真殿,不知道慧真仙君的神像让不让外男进去瞻仰,可是现在,他一点闲逛的心思也没有了。 可是明达也不想回家,他心里有些堵,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就是心堵,就是不想回去。 回城的路,明达走得很慢,直到天色全黑,他才来到城门外,见城门已经关了,明达忽然很高兴。 同来的阿旺忙道:“大少爷您别担心,小的去和守门的衙役说说去,这面子说不定能给的。” 保定府毕竟不是京城,城门口管得没有那么严。明家虽然没有人在朝为官了,但身为乡绅,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可明达却一把拉住了阿旺,没好气地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城门关了,那就明早再进城便是,家里见我们迟迟未归,想来也猜到是误了进城的时辰,不会担心的,你现在去找间客栈,我们借宿一晚。” 见明达这样说,阿旺只好作罢,想来是大少爷在家里关得太久,好不容易有机会出门,就不想回去了吧。 阿旺没再提进城的事,主仆二人带着两驾骡车,掉头去寻客栈去了。 走了三四里,路边便有一家小客栈,阿旺先进去,很快便有两个伙计出来,引着车把式牵着骡车去了后面,明达进了客栈,阿旺已经要了客房,明达却没有急着上楼。 客栈大堂里摆了七八张桌子,已经坐了几桌客人。 明达原本就是个爱热闹的,这两个月在家里冷冷清清,看到大堂里觥筹交错,他忽然就不想回房间去吃饭了。 “就在这里吃吧,开两桌。”明达一边吩咐阿旺,一边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 伙计拿了菜单过来,已出七七,不用茹素,明达点了几个菜,又要了一壶酒。 点了菜,要了酒,明达的心情却好多了。 阿旺要留下侍候,明达大手一挥:“你和他们去那桌吧,累了一天,就不用侍候我了。” 阿旺也饿了,没有多说,谢过明达就去和两个车把式一起吃饭了。 饭菜端上来,虽是城外的小客栈,但是几道小菜炒得有滋有味,可能是在家里被关得久了,许久没有吃过外面的东西,明达觉得这一桌的酒菜,堪比佳酿佳肴,竟是他这些日子吃过得最美味最舒适的一顿。 他只顾自斟自饮,忽然感觉眼前一花,抬头一看,桌旁多了一个人。 明达已有了几分醉意,他揉揉眼睛,觉得有些眼生,可看着并不讨厌。 “不拼桌......一边去......”明达不耐烦地挥挥手。 那人三十多岁,气质儒雅,穿着藏蓝直裰,外面披了件浅蓝色的棉斗篷,像是一位读书人。 “不知这位公子,可是西城明家人?” 听到“西城明家”,明达清醒了几分,他没有忘记,现在还是孝期,他可以小酌几杯,却不能在外面醉酒。 明达挺挺胸膛,道:“在下明达,先生高姓?” 读书人微笑:“在上姓闻,单名一个昌字,曾经与明大少爷在诗会上过一面之缘,明大少爷贵人事多,可能已经不记得了。” 诗会? 明达已经不记得自己参加过多少次诗会文会了,这个姓闻的在诗上见过他,也不足为奇。 “闻兄看着比我年长,想来是与杜五爷他们一起的吧,难怪我一时没有认出来,不过我倒是常去杜二公子的诗会。” 杜家也是保定府的书香门第,杜家二老爷,如今是国子监祭酒,明达口中的杜五爷,但是杜祭酒的堂弟,杜二公子则是杜祭酒的侄子。 这两位身边各有一群读书人,围在杜五爷身边的,多是一些三四十岁屡试不第的秀才,而和杜二公子一起玩的,则是如明达这般年少多金的富家公子。 因此,明达看到闻先生的年纪,便猜到他是和杜五爷认识的。 闻昌哈哈大笑,道:“明大少爷年少聪颖,闻某本想卖个关子,没想到却被你三言两语就识破了,来来,小二,把我的酒菜拿到这桌来,我与明大少爷痛饮几杯!” 没想到这位闻先生还是个性情豁达之人,明达心里原本的那点烦闷随着闻昌的笑声,也荡然无存。 闻昌学识渊博,见多识广,明达很快便折服了,一个三十多岁的读书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几杯酒下肚,便已经成了忘年之交。 “对了,明大少爷为何独自一人,在这里饮酒,莫非也如闻某这般,是出城访友的?”闻昌问道。 “那倒不是,我尚在孝期,哪能如闻兄这般闲适,不瞒闻兄,我是送长辈出城,没想到误了时辰,被拦在城门外面,只好在此借宿一晚。”明达说道。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闻昌想再问几句,可是明达却绝口不提他送那位长辈去了何处,这时阿旺走了过来,提醒道:“大少爷,时辰不早了,小的服侍您上楼歇息吧。” 闻昌笑着起身,对明达说道:“是啊,时辰不早,改日再聊吧。” 说着,叫过伙计,抢着付了帐。 明达跟着阿旺上楼,回到屋里,关上门,阿旺埋怨道:“大少爷,小的看那位先生不像好人,他一直在套您的话呢。” 明达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我不是什么都没说吧。” 楼下,闻昌看了看通向二楼的楼梯,和坐在另一桌的一个人对视一眼,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客栈。 一辆马车停在官道旁,闻昌上了马车,另一人则和车马式坐在一起。 车厢里,已经坐了一人。 闻昌一扫刚才的端方,斜靠在车壁上,说道:“这个明达,嘴巴还挺严的,我白白搭上一桌酒菜,却连一句有用的话也没有套出来。” “他送他姑姑去慧真观,事关家中女眷,又是长辈,自是不会随随便便告诉你一个外男的。”那人冷冷地说道。 “咦,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让我去找明达套话?”闻昌坐起身子,一脸的不满。 “那是你太笨而已”,那人声音里没有温度,“他带了两驾骡车,还他自己却是骑着马的,说明骡车里要么坐的是女眷,要么就是他的长辈。 而明家还在守孝,上至明大老爷,下至明家的小孩子,现在都不会贸然出府,读书人最爱面子,孝期里能够正大光明出门,又不怕被人指责,要么是去祭坟,要么就是去寺庙道观祈福做法事。 明老太爷是修道的,所以明家给他做法事,也只会是去道观。 明达一行显然是早晨出来的,保定城外当天就能来回的道观,只有慧真观。 明达带的两驾骡车中,其中一驾骡车里熏过香,至今还残留着味道,说明那里坐过女眷,而另一驾骡车却没有车厢,只是堆着一些油布,说明这驾骡车上是用来放箱笼的。 若只是去上香,不用专门用一驾骡车来拉箱笼,既然带了这么多的行李,那就是要在道观里住上一阵子了。 明达现在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说,他陪同前去的女眷,已经在慧真观里住下来了。 而明家的女眷当中,能让明达陪同去道观的,除了明大太太和明达的妹妹以外。还有他的姑姑。 明大太太是当家主母,自是不能长居道观,那就只有明达的姑姑和他的妹妹了,这两人之中,前者的可能更大。” 第三十一章 安家 闻昌瞪起眼睛:“你既然全都知道,为何还要让我去问明达,白白搭上一桌酒菜。” 车厢里没有灯,那人坐在黑暗中,看不清容貌,他的语气依然冰冷:“因为你的话太多了。” 话多? 所以要把他支开,免得他多嘴多舌坏了大事? 闻昌指着那人:“你这个没良心的,早知如此,我才不会陪你一起进京。” “我本来也没有让你陪着,如果不是为了就你,我何必要坐马车,骑马不是更快吗?”那人说道。 闻昌更气,像个孩子似的赌气说道:“你竟还欺负我不会骑马?” “欺负了,怎么了?”那人反问。 闻昌不想和他争辩下去了,尤其是关于骑马的话题,他撩开车帘向外张望,见马车是向着遂城方向行驶,闻昌咦了一声,问道:“我们不去那什么慧真观吗?” “去慧真观?你是女人吗?”那人说道。 闻昌又被怼了,他大怒:“绕了一个大远要来保定府的是你,和明大小姐订亲的也是你,现在马上离城门只有几里路,也查出明大小姐在慧真观了,你又要走了,既然如此,我们直接经清苑去遂城多好,何必再绕来这里?你以为你是大禹,过门不入?” 黑暗中的人声音淡淡:“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了,为何还要去?再说,大禹治水过门不入的典故,用在这里不合适。” “你你你,霍保住,你这头笨驴,你知道什么了,知道你的未婚妻住进道观里了?她这是要出家,你脸皮再厚,也不能逼着道姑还俗和你成亲吧?”闻昌越说越来气,不小气扯到了自己的胡子,疼得他吱哇乱叫,骂道,“霍保住,你这狗屁的易容,这胡子粘在脸上越来越疼,扯一下更疼,是不是长在脸上,弄不下来了?” “用烧刀子擦一擦,就能弄下来了。”霍誉下意识地摸了摸耳朵,闻昌是越来越呱噪了。 闻昌松了口气,嘟哝道:“你不早说,吓死我了,哎哟,真的好疼,早知道刚才我就从客栈里买上一壶烧刀子了,你啊你,怎么不早说。” 闻昌小心翼翼地揉着自己那粘上胡子的下巴,又想起刚才的话题,埋怨道:“你说你吧,明明知道她去做道姑,还不拦着,我和你说,她是今天才去的,说不定还没有行那什么出家的仪式呢,你这会儿过去,还能把人抢出来,好好的小姑娘,做什么道姑啊,虽说那慧真观不让外男进去,可是你会爬墙啊,我就不信那慧真观里还有重兵把守?肯定没有,你翻墙进去,看到明大小姐就把她打晕,从道观里把人抢出来,凭你的功夫,保证神不知鬼不觉,那些老道姑小道姑一准儿不会发现。” 霍誉皱眉,没好气地说道:“你这是些什么溲主意,我为何要把她抢出来?再说,我把她抢出来送回明家吗?我前脚走,她后脚还会回去,我抢她出来又有何用?” 闻昌怔了怔,咽口唾沫:“那你就眼睁睁看着她出家当道姑?” “你知道慧真观是什么地方吗?她在慧真观里远比在明家更安全。”霍誉说道。 “可是,可是现在明家摆明不想把姑娘嫁给你啊,否则那明大小姐放着好好的千金小姐不做,却要去当道姑?你啊,我没见过比你更笨的,好事也让你办成坏事,就说上次那对母女,明明是你查到有人想趁机混进明家,你担心会害死明大小姐,私自带人追过去,把人抓了,明大小姐没事了,你自己回去挨了三十军棍,好几天没能下地,可明家领你的情吗?如果领情就不会送明大小姐去当道姑了。” 闻昌说着说道,忽然眼睛亮了,冲着车把式喊道:“掉头掉头,去慧真观,快点,掉头!”httpδ:/m.kuAisugg.nět 霍誉脸色一沉:“胡闹,继续前行!” 车把式应了一声,马车继续向前行驶。 闻昌气得直跺脚:“霍保住,你这个榆木脑袋,你现在去慧真观,哪怕不把明大小姐抢出来,把那对母女的事告诉她也行啊,你对她说,那根本不是什么钦犯,而是她外家......” “闭嘴!”霍誉声音凛冽,如同突袭寒夜的漫天冰雪,让人遍体生寒。 闻昌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嗯,他说错话了。 “好好好,是我错了,你别生气了,你说了算,全都听你的,你想让明大小姐当道姑,那就当道姑,你想......你想怎样就怎样,这总行了吧?” 黑暗中没有传来声音,只有马蹄踩在官道上发出的嗒嗒声...... 次日卯正,明卉与观中的坤道们一起早课。 她跟着道长们一起念:“仰启雷霆诸司将,符图法录众官兵,焱火律令观元帅,银牙猛吏辛天君,飞符传奏张使者,五方五气五雷神,庞刘苟毕神通大,马真温康显威灵......” 一直念到“......降鸾附体须臾至,摄亡逐魄显威灵,我今启请望来临,大赐雷威加拥护。” 从卯正念到辰正,开始用早膳,用过早膳,明卉便去与两位江老夫人一起,参拜天尊,又去给慧真仙君上香,之后便盘膝而坐,调息静气。 临近正午,两位老夫人睁开眼睛,却看到一旁的明卉依然在打坐,两人不由微笑,没想到汪真人的这位徒儿,小小年纪,竟然有这份定力,观里那些像她这个年纪的小道们,可坐不了这么久的。 两位老夫人虽然上了年纪,又在道观住了多年,可对于饮食却甚是讲究,慧真观的素食做得极为精细,明卉吃得很开心,就连不迟不晚,也高兴地说道:“小姐,这里的饭菜和咱们云梦观里的一样好吃。” 最难得的是,两位老夫人为明卉安排的住处不但精致,而且还很方便。 这是一座单独的院落,院子里有一棵香樟树,还有一株白梅,最难得的是,这个院落距离慧真观的侧门很近,若是从侧门出观非常方便。 明卉让不迟和不晚,把她从明家起出来的几只装香的坛子,分别埋在香樟树和白梅下面,想了想,又去找了负责道观杂务的许青竹道长,第二天,院子里便多了一个灶间,这里是明卉用来炒制香料的。 这样一来,她在慧真观里算是安家了,就连黑猫,依佛也安下心来,白天在观里闲逛,晚上会回来睡觉,也不用不迟喂它,每次回来时肚子都是圆滚滚的,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带只麻雀回来,看着不迟把麻雀拔毛收拾干净,煮熟后撕成小块,喂给小荔枝吃。 每当这时,黑猫便会全程监督,生怕这三个吃不到肉的蠢人,偷吃它给自家孩子的麻雀。 第三十二章 剪刀大法 安稳的日子没过几天,黑猫又失踪了。 到了晚上,小荔枝不肯睡觉,喵喵地叫个不停,明卉原本没有在意,可是被小荔枝吵得睡不着,也担心起来。 黑猫会不会回风儿巷了? 即使黑猫认路,可是从慧真观距离城里有二十里,往返便是四十里,难以想象一只猫长途跋涉四十里,这一路上会遭遇些什么。 担心黑猫夜里回来进不了屋子,不迟半夜起了两次,可是连个猫影子也没有看到。 次日,黑猫还是不见踪影,各位道长和小道姑们,听说那只黑猫不见了,也帮着留意。 可是一连过了四天,黑猫依然没有影子,不迟不晚带着两名小道,拿着黑猫睡觉用的褥子,吃饭的饭碗,去了附近的村子寻找,担心外面的猫不肯帮忙,不迟特意买了一桶泥鳅,把泥鳅拍晕装在碗里,没过一会儿,就来了几只猫。 待到这些猫吃饱喝足,转身要走的时候,不迟连忙把黑猫的褥子和饭碗给它们闻一闻,千叮咛万嘱咐:“看到大黑让它回来,它家孩子等着它呢。” 一天下来,一桶泥鳅全都喂完了,黑猫没有找到,却带回了一只三花和一只白猫。 三花猫被大江氏收养了,白猫则被许青竹道长抱走,而黑猫仍然没有找到。 到了晚上,主仆三人看着天真无邪的小荔枝,长嘘短叹。 到了第五天,有香客来上香,恰好听到两个小道姑在说找猫的事,香客便说让她们求灶神帮忙,灶神灵验着呢。 小道姑们跑来告诉明卉,明卉便说试一试。 主仆三人在灶台上摆了一碗清水,碗上平放一把剪刀。剪刀打开口,开口的方向正对着院门口,又按那位香客教的办法,把黑猫的饭碗水碗全都扣在地上。 这天晚上,黑猫还是没有回来。 明卉抱起小荔枝,说道:“你已经是出满月的大孩子了,可以不要爹了。” 谁也没有想到,第二天一早,不迟端了马桶出来,刚刚撩开帘子,就看到黑猫如同一尊雕像一般端坐在庑廊下。 不迟大喜,连忙叫黑猫进去,黑猫却依然坐在那里没有动弹。 明卉听到声音走出来,黑猫看到她,立刻叫了一声,明卉心中一凛,快步走过去,蹲身想看看黑猫有没有受伤,她的手还没有触到黑猫的脑袋,黑猫便倒在地上。 明卉吸吸鼻子,黑猫身上有淡淡的香气。 明卉对不迟说道:“去拿块大些的布出来,再把我那副油布手套拿过来,对了,还有剪刀,把那个青花金鱼罐也拿过来。” 不迟把手套、剪刀和大布拿来,明卉戴上手套,先从罐子里倒出一颗丹药塞进黑猫嘴里,见黑猫把丹药咽下,明卉操起剪刀,朝着黑猫身上剪过去,黑猫很是抗拒,明卉冷声说道:“傻猫,你这副样子,肯定是舔过毛了,你的毛上被人下了毒,你不剃毛就活不成了。” 黑猫似是听不懂了,索性猫眼一闭,任凭明卉在它身上下剪子。 明卉手起剪落,片刻功夫,黑猫那身油亮的黑毛,就被明卉剃了个精光。 明卉这才松了口气,抓起黑猫的四条腿,围着灶台转了三圈,谢过灶神寻猫之恩。 忙完这些,她用大布把黑猫包起来抱进屋里,屋里放了两个火盆,明卉这才让不迟用温水给黑猫擦拭身子,尤其是它的鼻子嘴巴,还有四个爪子。 小荔枝屡次想要过来和黑猫亲近,都被不晚拦住,后来索性把小荔枝抱到自己屋里关了起来。 明卉叮嘱不迟照看黑猫,她去早课,待到她上了早课,用过早膳,又陪两位老夫人拜了天尊和慧真仙君,再回到院子里时,黑猫已经恢复过来,只是那表情,却是一脸的生不如死。 明卉又从那只青花金鱼罐子里倒出一颗丸药,丸药放在手上,伸到黑猫面前,黑猫忧怨地看她一眼,低头吃了丸药。 明卉笑道:“你保住你的猫命,你还怪我剃了你的毛?命都没了,还要毛有什么用?行了,你不要出去,老老实实养上一个月,身上的毛毛就长回来了。” 不迟不晚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无论如何,黑猫终于回来了。 明卉坐到黑猫身边,低声说道:“我问你话,若是我说的对,你就叫一声。” 黑猫别过脸去,对于这个给自己递毛的女人,它懒得搭理。 明卉才不管它是不是在使性子,问道:“你见到柳大娘了?” 黑猫对“柳大娘”三个字很是敏感,闻言便转过头来,低声叫了一声。 明卉用手指戳了戳黑猫的脑袋,说道:“你这只傻猫,上次她差点害死你,你好不容易活下来,还要回去找她,这下好了,人家知道你要回我这里,利用你来害我,若不是你还有点良心,没有直接跑进屋,我们三个人,连同你家孩子,全都要被你毒死了。” 黑猫虽然有些灵气,可毕竟只是一只猫,明卉说的这些,它似懂非懂,但是也能知道一定是不好的事,嗯,柳大娘要害它,还要害它家孩子。 黑猫抬头看着明卉,神情里居然带了一丝乞求,明卉还是第一次在黑猫眼中看到这样的神情,她有些诧异,伸手摸摸黑猫的秃脑袋,说道:“你安心养毛,别的事不用管了,我答应帮你养孩子,一定会说话算数的。” 想了想,明卉拿起笔,在纸上画了几件衣裳样子,让不迟和不晚给黑猫做几件衣裳。 毛皮大衣没有了,那就穿棉袄吧。 不迟和不晚手脚麻利,到了晚上时,便给黑猫缝出两身衣裳来,一身碎花的,还有一身黑的。 黑猫对那身碎花的棉袄斥之以鼻,只喜欢那身黑的。 次日,明卉陪两位江老夫人上过香之后,便说起想去看望崔娘子的事。 “从小到大,师傅忙的时候,都是崔娘子照顾我的,现在她暂居保定府,我想过去看看她。” 从汪真人提出让明卉住过来的那天开始,两位江老夫人便没有想过要以观中规矩约束她,这一点,汪真人知道,明卉也知道。 但是明卉要出观,还是要来请示两位老夫人,这是礼貌。 大江氏笑着说道:“那自是要去的,刚好明天青萍和青风要去京城,让她们先把你送进城里,再去京城。” 慧真观香火不盛,观里上上下下都靠两位老夫人养活,现在已进腊月,青萍和青风两位道长进京,是去给两位老夫人领俸银和禄米的,说不定还会有其他的赏赐。 明卉已经在慧真观住了些日子,知道观里有几位女道长是有武功的,其中数青萍和青风的武功最好,她没有推辞,次日一早,便带着不晚坐上骡车进城去了,留下不迟照看黑猫和小荔枝。 如果没有黑猫的事,明卉暂时不会进城,她和汪真人说好,清苑那边有了消息,会让汪安给她报信,年前她就不要再回城里了。 可是现在出了黑猫的这件事,明卉知道,她不动,别人也要动了。 反正现在柳依依已经找到,小万崽也有了寻找的方向,至于柳大娘背后有没有其他人,明卉还真的没有太大兴趣,所以,柳大娘这个祸害,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第三十三章 死得其所 明卉到的时候,崔娘子正在胖婶的院子里做腊肠,院子里晒衣肠用的竹竿上,已经挂了两排腊肠。 “崔姨,做这么多,是要拿去卖吗?” 明卉忍不住咽咽口水,以前在山上时,每年冬天,崔娘子都会做腊肠,但是每年做得不多,一半让汪海泉给两个儿子带去吃,另一半都是明卉的。 留给因为气候的原因,北方的腊肠和南方的不一样,做法简单,但味道也是极好。 明卉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吃过崔娘子做的腊肠了,她吸吸鼻子,现在就想吃,怎么办? 崔娘子看到她早就笑得眯起了眼睛:“不卖,这些啊,都是做给你们吃的,以前住在道观里不方便,现在有了这个院子,想做多少就做多少,还不会影响到真人,哈哈,真好。” 看到明卉小馋猫的样子,崔娘子笑着说道:“等晒干以后,我让汪安给你送去,我听真人说你那个院子没和道长们住的地方挨着,这样好,吃什么都方便。我还腌了五香咸鸡蛋,腌好以后也一并送过去,可惜保定城里买不到鸭蛋,等过了年,春暖花开,让汪安去淀子上买,崔姨腌鸭蛋给你吃。” “好啊,那我就等着啦。”明卉笑嘻嘻地说道。 一个小脑袋从棉帘子后面探出头来,头发稀疏,却还倔强地梳了两个小揪揪,趣致可爱。 明卉走过去,小女娃没有如往常闪躲,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明卉的脸蛋看,明卉笑着问道:“你还记得姐姐吗?” 小女娃依然不说话,却伸出白嫩的小手指,指了指明卉左侧的嘴角。 明卉的目光在小女娃手上凝了凝,随即她绽放出一朵大大的笑容:“你,看出来了?” 小女娃手指的地方,就是她易容成花千变时,嘴角那颗痣的地方。 小女娃没有说话,眼睛从明卉脸上移开,看向院子里正在帮崔娘子干活的不晚身上,她看看不晚,又看看明卉,然后垂下了眼睑。 明卉笑着摸了摸小女娃的脑袋,小女娃早就见过她的本来面目,只是那时受惊过度,没有反应过来而已,现在虽然还不肯说话,但是生活安定了,小孩子天性使然,所以才会把情绪表达出来。 这个小东西,不但认出她是花千变,也认出她就是上次来的不晚。 不愧是万家的血脉。 万苍南的母亲薛冰仙是江湖上顶尖的易容高手。 薛冰仙知道柳氏一族的过往,万苍南与柳三娘的亲事,薛冰仙坚决不同意,万苍南则非柳三娘不娶,为此母子俩的关系非常紧张,多年之后,万苍南与柳三娘有情人终成眷属,薛冰仙一怒之下归隐山林。 明卉的易容术是万苍南教的,薛冰仙走后,万苍南便再也没有用过易容术,他把自己会的,全部教给了明卉。 而这个小小女童,显然是有天份的,明卉冲她笑了笑,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姐姐一定会帮你找到阿爹阿娘和哥哥。” 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那便是,如果万一寻不到他们,那么,她就会把前世从万苍南和柳三娘那里学到的东西,全部传授给眼前的小女娃。 和崔娘子打了招呼,明卉让不晚给崔娘子帮忙,她去了隔壁汪真人的院子,崔娘子望着她的背影,笑弯了眼睛,姑娘回来,就连这腊月里的空气,也变得暖洋洋的了。 明卉进了院子,汪安正在院子里劈柴,往常这些粗活都是在隔壁院子里做的,今天崔娘子做腊肠,担心木屑溅得到处都是不干净,他便来这边劈柴了,这吭哧吭哧的劈柴声,反倒让这个清净惯了的院子里多了些烟火气。 汪真人正在打坐,明卉没有打扰,回到院子里和汪安聊天。 “汪安,风儿巷那边可有发现?”明卉问道。 汪安放下手里的斧头,想了想,说道:“柳大娘一直没有出摊,刚开始有很多人去找,说什么十日之期已经到了,可她家大门紧闭,无论怎么敲门都没有反应,担心出事,有人请了里正过来,里正便说让人翻墙进去看看,可是说来有趣,翻墙的人刚刚站上墙头,柳大娘的小徒弟就从堂屋里出来了,嘟嘟哝哝,老大不乐意。 大门打开以后,小徒弟说她师傅还在闭关,不能打扰,还说如果再有人跳墙,她就去报官。 里正挺没面子的,拂袖而去,那些客人们却还是不肯走,尤其是一位太太,掏了老大一锭银子塞给小徒弟,请她通融一下,还说只想问柳大娘一句话,一句而已......” 明卉眉头微蹙,她想起一个人来:“太太?是不是很秀气很文雅的太太,身边还带着一个婆子,两人有南方口音?” “是啊,就是有南方口音的太太,那小徒弟不肯收银子,太太一定要给,后来就过来一位管家模样的人过来劝说那位太太,他们压低声音说话,我离得有些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后来那位太太便跟着管家走了,走到巷子口,还转过身来看向柳大娘家,依依不舍。 我猜这位太太一定是遇上大事了,否则也不会这么着急请柳大娘问卜。” 汪安一口气说完,明卉问道:“后来呢,那位太太又出现过吗?” 汪安摇头:“没有了,不但这位太太没有出现,从那天开始,也没有人来找柳大娘了,当然了,那小徒弟都说要报官了,谁还会自寻没趣。 我每天都会到风儿巷看一看,刚开始时,小徒弟每天都会出来买吃的,有时买驴肉火烧,有时买鸡汤馄饨,可是从五天前开始,小徒弟便再也没有出来过,今天我还没有去,等我劈完这些柴,就去问问馄饨摊和驴肉火烧的摊子,小徒弟若是出门,一定会去他们那里。” 明卉点点头,说道:“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 汪安怔了怔,明卉已经走进堂屋,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一个陌生的少女从屋里走了出来。 少女容貌普通,只是嘴角的那颗黑痣特别明显。 “你是谁?你怎么......”汪安顿时警觉起来,握着斧头的手紧了紧。 “我说了让你等等我,现在我们可以走了。”明卉笑着说道。 汪安呆若木鸡,傻傻地看着明卉:“你,你,你......” 明卉大步向门口走去:“是我,快走啦。” ...... 有些日子没来风儿巷了,巷子口的两棵大树叶子全都掉光,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抖动,分外萧索。 明卉以前来这条巷子时,巷子口都会有等着问卜的人,可现在正如汪安所说,连个人影子也没有。 既然四下无人,明卉也不想耽误时间,她对汪安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看看。” 汪安还在纳闷,明卉说的“进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时,明卉已经纵身跃上了墙头,接着,便跳进了院子里。 汪安惊讶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墙头,揉了揉眼睛,他和大小姐不熟,以前只是听观里的人说,大小姐性子活泼,却没想到竟然还会爬墙头,而且还这么敏捷。 院子里还是上次明卉离开时的样子,那个深坑也还没有填上,只是可以看出来,阵法已经撤了,可能是为了方便小徒弟阿笃出门买饭吧。 明卉信步向堂屋走去,她知道,这个时候,柳大娘正在等待她的消息。 堂屋的门虚掩着,明卉刚刚走到门边,便闻到一股血腥气,她皱起眉头,莫非她来晚了,有人先她一步,把柳大娘宰了? 明卉退回来,走到窗下,将窗纸戳开一个洞向里面看去。 她故意弄出些声响,只见柳大娘背对着窗子坐在炕上,闻声,猛的转过身来,眼睛上重又系着黑布。 明卉笑道:“我还当你死了呢,哈,活着就好。” 隔着窗户,柳大娘冷冷一笑;“你不是也活着?” “是啊,让你失望了,我还活着,对了,黑猫也活着呢,活得好好的。”明卉笑语盈盈。 “哼,这个没用的畜牲。”柳大娘冷哼一声。 明卉却已经离开窗子,从堂屋里走进了次间,一进门,她就知道那股子血腥气从何而来了。 次间的地上有一个人,一个满身是血的人。 阿笃,就是那个失踪五天的小徒弟! 血迹已经干涸,脸上也有了尸斑,也不知死了多久,现在是冬天,屋里没有生火,因此从外面闻不到味道。 “你干的?”明卉问道。 “吃里扒外的东西,和那只畜牲一样,全都该死。”柳大娘咬牙切齿。 明卉看向她的双腿,柳大娘的双腿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蜷缩着,显然正如明卉预料的那样,已经废了。 柳大娘眼睛上蒙着黑布,明卉知道,此时的柳大娘还有一只眼睛是能看到东西的。 “你不是神算吗?为何算不出我的生死?”明卉问道。 她太懂柳大娘这种人的心思了,对于柳大娘而言,说她算不出来,就是说她不配做柳大娘,这比废了她两条腿,更让她难受。 所以她挑衅地扬起帕子在柳大娘眼前晃了晃,像是要试探柳大娘能不能看到东西。 “胡说八道,谁说我算不出的,我怎会算不出来,我......” 柳大娘忽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她的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明白了,是花千变的帕子,那帕子里有哑药,和上次阿笃中的药是一样的。 想起阿笃,柳大娘松了口气,那哑药的药效只能维持一天,到了次日,阿笃便能开口说话了。 可是这晕晕沉沉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柳大娘只觉脑袋发晕,昏昏欲睡。 她想开口,可是口不能言,她想用仅存的一只眼睛,透过黑布窥视花千变,可是眼皮如有千钧重,下一刻,她便倒了下去。 明卉叹了口气,将柳大娘从炕上拖下来,把她连同已经死去的阿笃,一起扔进了炕下的那个密室。 当初,柳大娘曾经在那里囚禁自己的外甥女,现在就让她在临死前尝尝被囚禁的滋味吧。 不过,柳大娘是幸运的,她有她的徒弟做伴,若是她的徒弟没有被她杀死,或许还能把她从密室里救出来,可是现在,她只能守着冰冷的尸体,在黑暗中等待死亡的到来。 让柳大娘死在这里,也算是死得其所。 明卉临走,用院子里的青砖将密室的入口彻底封死,又把阿笃留在地上的血迹清理干净,免得下一任住客受到惊吓。 她在屋里仔细翻找,最后在柳大娘的枕头里发现了一只用红布包着的银锁,长命锁。 长命锁的正面刻着花开富贵,一看就是小女孩用的,背面则刻着一个小小的“如”字。 明卉眯起眼睛,名字里有个“如”字的女孩子啊。 她把长命锁在手里掂了掂,空心的,她晃了晃,里面似是有东西。 明卉沿着长命锁上的缝隙用力一抠,长命锁裂开,里面露出一张泛黄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八个字,应是一个人的生辰。 明卉把纸条重又放回去,将长命锁复原塞进怀里,这才走了出去。 明卉从墙头上跳下来时,汪安激动得差点哭出来:“大小姐,你可算出来了。担心死我了。” 明卉冲他嫣然一笑:“没事,下次你就习惯了。” 汪安:还有下次? 不过,明卉心里依然存着两个疑惑,一是不知道柳大娘的女儿在哪里,二是柳大娘说阿笃吃里扒外,又是怎么回事?莫非柳大娘的仇家,除了花千变,还有其他人? 可是明卉已经没有耐心与柳大娘耗下去了,这些以后也能查,但是柳大娘却不能留了。httpδ:/m.kuAisugg.nět 明卉转身,看向西北方向,干爹干娘两世的仇人,终于死在她手里了。 第三十四章 小万崽 明卉和汪安回到小院子时,刚刚走进巷子,远远就看到院子门口拴着两匹马。 走到近前,汪安看到马身上的烙印,喜道:“这是驿站里的马,我爹和我哥回来了!” 两人正要推门进去,大门从里面打开,露出一张和汪安一模一样的脸,是汪平。 汪平看了明卉一眼,见是个陌生姑娘,他微微诧异,汪安忙道:“这位是姑......” 对于汪海泉和崔娘子一家人,明卉是不准备有所隐瞒的,她闪身进了院子,大大方方地说道:“我是明卉。” 汪平怔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明卉冲他一笑,伸出食指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保密啊。” 汪平连连点头:“姑娘放心,我把这事烂到肚子里......姑娘,你这脸......算了,我不问了,姑娘,真人在屋里,我爹和我娘也在,你快进去吧。” 他对汪安说道:“你和我一起去喂马,这两匹马累得不轻。” 这是屋里的大人们把他们支开的意思了。 汪安会意,和汪平一起出了院子,明卉独自走进堂屋。 堂屋里,汪真人坐在太师椅上,汪海泉坐在下首,看到明卉,汪海泉一脸迷茫,明卉笑着打招呼:“海泉叔回来了。” 汪海泉怔怔,汪真人说道:“这是明卉。” 汪海泉猛的想起上次大小姐让不晚交给他的迷香和哑巴香,再看看眼前这张陌生的脸,汪海泉心中如翻江蹈海一般,他连忙说道:“姑娘,那个孩子找到了。” 明卉“啊”了一声,惊喜地说道:“找到了?” 汪真人微笑,指指西次间:“在里面呢,你先进去看看吧,一会儿再细说。” 明卉迫不及待地向里屋走去,二十年,两辈子,小万崽终于找到了吗? 西次间只有两个孩子,剃成光头的男孩和梳着小揪揪的女孩。 看到进来的人,男孩立刻警觉起来,下意识地挪动身子,把妹妹挡在身后。 明卉鼻头发酸,眼睛湿润了,眼前的小小男孩,就是她要找的人。 这个孩子的五官完全遗传了父亲,就像是小号的万苍南! 明卉在两个孩子面前蹲下身子,她对男孩说道:“小万崽?” “你是谁?”男孩的声音清清亮亮。 “我是姐姐。”明卉说道。 “这就是救我的姐姐。” 女童的声音忽然响起,明卉吃了一惊,惊喜地看了过去:“依依,你能说话了?” 依依呆了呆,张着嘴,不知所措,她......说话了? 明卉莞尔,伸出双臂,把两个孩子拥住怀中。 片刻之后,明卉从里屋出来,坐下听汪海泉细述找到小万崽的过程。 买下小万崽的草台班子,班主姓戴,年轻时摔断了腿落下残疾,认识他的人都叫他戴瘸子。 客栈伙计见到的人,一个是戴瘸子,另一个是戴瘸子的表弟小桃红。 小桃红早年曾在顺德府有名的戏班子里做过花旦,小有名气,可惜后来他迷上赌钱,先是偷同门师兄弟的钱,后来偷了班主的小儿子想去卖,好在被当场抓住,小桃红被打得半死逐出戏班。 小桃红声名狼籍,但凡是唱出点名堂的戏班子,相互之间都有往来,一来而去,没有戏班子肯收他,而且原来的班主还扬言,若是小桃红敢在顺德府唱戏,就打烂他的脸。 无奈,小桃红只好到保定投靠开草台班子的表哥戴瘸子,戴瘸子是戴家村人,无戏可演时,戴瘸子就回戴家村。 戴家村附近的村子,都有过年请戏的习俗,从腊月唱到正月。 汪海泉先是通过其他的戏班子,打听到戴瘸子这个人,继而知道了小桃红,他还听说,小桃红好赌的毛病没有改,而且越赌越大,把戴瘸子也拉下水。 草台班子的生意就是有一搭没一搭,远不如城里的大班子赚的多,没钱的时候,于是,有些草台班子还兼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买卖。 戴瘸子和小桃红常常打着戏班子的名义,从人牙子手里买小孩,小孩买回来之后让班子里的师傅教上一年半载,然后转手卖到南边,至于买这些孩子的是什么人,世人皆知。 现在进了腊月,汪海泉猜测戴瘸子和小桃红会回戴家村,于是他便带着汪平也来到戴家村。 戴瘸子和小桃红,连同他们的草台班子就在村子里,但是戴家村的人家相互之间都是亲戚,打碎骨头连着筋,齐心协力,加之戴瘸子和小桃红担心债主和仇家找上门来,对村里人早就叮嘱,因此,别说是来找孩子的了,汪海泉父子扮成货郎,只是多打听了几句,也被一群人围住轰出村子,险些挨打。 汪海泉在附近等了几天,直到昨天,终于找到机会,汪平先进了村子,并且用安魂香迷倒了戴家的人。 深夜,父子俩从戴家找到了酷似画像的小万崽,趁着戴家人还没有醒过来,他们准备出村。 可是刚刚走出戴家,便撞上从外面赌钱回来的小桃红,小桃红是唱戏的,声音尖利,虽然汪海泉及时用上缄言香,可是小桃红先喊出的那一声,还是惊动了村里的狗。 一只狗叫,全村的狗全都跟着叫了起来,家家户户找开门,汪海泉和汪平带着昏睡的孩子,几乎是拼了命,才逃出村子,他们找到藏在村外的马,一路往保定府狂奔,村里人刚开始还在后面追,后来就追不上了,父子二人一路向前,直到出了清苑,见没有人追过来,这才放下心来。 “那孩子在半路上就醒过来了,他一点都不害怕,还问我是不是来救他的,唉,这么小的孩子被卖进狼窝,真是造孽。” 汪海泉唏嘘不已,他是做父亲的人,无法想象,若是汪平汪安被人卖到这种地方,他会是怎样的反应,说不定早就提着菜刀去拼命了。 明卉站起身,走到汪海泉面前,郑重行礼:“海泉叔,我替小万崽的父母谢谢您。” 汪海泉连忙摆手:“不用,不用,这是应该的。” 汪真人说道:“你当得起,不用推辞。” 汪海泉这才侧了身子,受了明卉一礼。 明卉和汪真人说了柳依依开口说话的事,汪真人说道:“别说是个孩子了,就是大人,被关在那黑洞洞的地方,也会吓出病来,这孩子一直不肯开口,这是心锁,今天见到哥哥,这心锁应是解开了。” 事实如此,从这一天开始,柳依依便开始说话,而且她的话越来越多,竟然是个小话痨,当然,这是后话。 明卉在保定府住了三天,三天后,明卉把两个孩子托付给汪真人和崔娘子,汪安租了骡车,送她和不晚回了慧真观。 刚进慧真观,明卉便觉察出气氛不对,刚好看到两位江老夫人院子里的玉静气鼓鼓地走过来。 明卉便让不晚去打听,不晚很快回来,说道:“您猜怎么着,青萍和青风两位道长去京城领俸银和禄米,结果广元伯府的人竟然早就等着了,他们在京城不敢造次,竟然一路跟着来了保定,两位道长担心他们在半路动手,寡不敌众,便雇了镖局护送,广元伯府那些人没能抢到东西,就跟到观里,向老夫人撒泼耍赖了,这会儿还在里面闹呢,来的是大江夫人的三个儿子,呵呵,亲儿子呢。” “咦,大江夫人有儿女?”当年广元伯府担心被江家连累,二话不说就休了大江氏,不但没有退还嫁妆,还让大江氏在京城无法立足,只能来到保定,栖身道观,因此,在明卉的潜意识里,大江氏应是无儿无女,却没想到,大江氏不但有孩子,而且有三个儿子。筷書閣 “当然有了,奴婢听玉静说过,大江夫人有三儿一女,大江夫人被休的时候,已经做了祖母,就连最小的儿子也有十五岁了,可是广元伯府把大江夫人被休时,就只有大江夫人的女儿跪在祖父面前为母亲求情,那三个儿子恨不得立刻和外家撇清关系,根本不去理会母亲的死活......可惜大江夫人离开京城后,大江夫人的女儿也被远嫁蜀地,第二年就少亡了。” 第三十五章 这是什么味 广元伯府休了大江氏,以为从此就能和江家撇清了关系。 三个月后,太子自尽谢罪,废后童氏病重,又因二皇子夭折多年,高淑妃所生的三皇子便成为最有可能成为皇储的人。 半年后,广元伯孙大路将自己那年仅十四岁的嫡孙女,远嫁蜀地,给三皇子的舅舅高江佑做了填房! 孙小姑娘远嫁后的次月,广元伯世子孙成娶了高家一位新寡大归的女儿做了正室,这位新任的世子夫人虽然只是高家旁支,但一笔也不出两个高字。筷書閣 广元伯算盘打得精,抢在先帝立储之前,把小孙女送给了高家,又娶了高家的女子,待到三皇子摇身一变做了太子,广元伯府依然能和皇室攀上亲戚。 可惜先帝没有马上立储,因为已经被废的童氏死了,毕竟是少年夫妻,先帝虽然牵怒童氏,可童氏死了,先帝多多少少也有些难过。 有的皇帝难过之下会大赦天下让天下人感激,有的皇帝则会杀上几个人让更多的人难过,还有的皇帝,比如先帝,他表达难过的方式就是炼丹! 好在顾氏皇朝祖宗有德,那三年里虽然称不上国泰民安,但也边关太平,风调雨顺。 先帝炼丹废寝忘食,荒废朝政,连同立储的事也抛到九霄云外。 立太子的事,先帝有急,但是有的人急了。 三皇子的外家高氏一族等不及了。 皇帝既然不理朝政,那必须要由太子监国。 高氏一族先是或收买或怂恿一批大臣上书皇帝,请立三皇子为储君,接着,便在京城传播谣言,说三皇子乃是真命天子。 这些谣言终于传进宫里,传到正在炼丹的先帝耳中,谁也不知道五迷三道的先帝为何忽然就清醒起来了,他派人去查了高家。 这一查就查出高家私开铁矿,打造盔甲,并且暗地里为三皇子屯兵。 先帝勃然大怒,高家与三皇子尚未出师,便被一网打尽,先帝派人重查甲子案,三皇子供认,为了夺嫡,他和高淑妃合谋,利用太后之死,嫁祸给太子和江贵妃。 三皇子倒了,高家完了,依附于高家的广安伯府如同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 于是广安伯世子孙成第二次休妻,休了过门才两年的高氏,带着三个儿子一起去了保定,要接大江氏回去。 说来也巧,广元伯府浩浩荡荡来保定,半路上遇到了偷偷摸摸前来的韩家。 韩家便是小江氏的婆家,书香门第,最爱面子,所以过来接人也不敢让人看到。 两家人一起来到道观,没想到江家那位硕果仅存的后人江潮竟然也在,江潮时年十六岁,问过两位姑太太的意思之后,便将两家人轰了出去。 韩家人脸皮薄,灰溜溜地走了,广元伯府的人却不肯走,哭得稀里哗啦,以头抢地,后来还是宫里送赏赐过来,同来的羽林军把广元伯府的人轰出保定。 先帝虽然没有降罪,但却免去了广元伯府的世袭罔替! 广元伯府的爵位,止于这一代! 高家倒后,广元伯府便成了过街老鼠,无论是勋贵,还是官宦,对他们避而不及。 孙家的子弟本就没有读书种子,现在连差事也谋不到,只能在家里坐吃山空,先帝驾崩后,新帝登基,广元伯府的境遇没有改变,无论广元伯孙大路四处碰壁之后,终于醒悟,不仅是朝堂回不去了,就连伯府的爵位也马上要没有了。 如今广元伯已经年逾八旬,在炕上瘫了几年,硬撑着不敢死,他若是死了,孙家的爵位就没有了,他的儿孙们怕是连最后的家业也保不住了。 因此,最近几年,逢年过节,孙家的人就会来哭穷,孙家现在穷得只剩下爵位了,不对,是连爵位也快要没了,但是大江氏有啊,一品诰命,有俸银,有禄米,还有一堆一堆的赏赐。 一个老太太,能吃多少花多少,还不是便宜了那些道姑们,为什么不给儿子孙子? 天理难容! 孙家人不能说服别人,就说服了自己,于是孙家人闹得理所当然,大江氏被闹烦了,便会拿出二三十两的银子打发他们,别看只有二三十两,对于现在的孙家而言,这也是大钱。 去掉来回的盘缠,还能小赚一笔。 反正孙家的爷们儿也没有差事,无所事事,若不是担心广元伯忽然死了,老头子的私房银子被手快地抢走,大江氏的这三位好儿子,就要在慧真观旁边租房住下了。 明卉像听说书一样,听了一番广元伯府的奇葩故事,叹了又叹。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大老远回来,出于礼貌,也要先见过江老夫人,然后再回住处歇着。 明卉让不晚拿上崔娘子亲手做的云梦糕,欢欢喜喜去见大江氏。 刚到廊下,便听到男人声嘶力竭的哭诉:“阿娘,这世上哪有做母亲的不认儿子的,哪有做祖母的不认孙子的,阿娘,儿子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十月怀胎,您忘了吗?您怎么能这样狠心,娘啊,您就睁开眼睛看看儿子,您不能不认儿子啊!” 明卉庆幸路上没吃东西,否则非要吐出来不可。 这还道德绑架上了,原来他们会有今天,不是因为他们姓孙的狼心狗肺,而是大江氏无情无义。 明卉带着不晚走进去,一眼便看到屋里那七八个男人,大的四十多岁,小的七八岁,那个哭得捶胸顿足的,便是年纪最大的,想来是大江氏的长子。 “老夫人,我回来了。” 如出谷黄鹂的声音响起,屋里的哭声顿住,所有人全都看向走进来的少女。 明卉似是没有想到屋里会有这么多人,她微微吃惊,双眸如同受到惊吓的小鹿,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略一踌躇,才大着胆子向坐在最上道的大江氏走去. 从孙大郎身边走过时,明卉素色衣袖挥了挥,捂住鼻子:“这是什么味儿啊......” 她嫌弃皱起眉头,看向大江氏时,却又换了一副小女儿的娇态:“老夫人,我回来了,这是崔娘子亲手做的云梦糕,您快尝尝。” 孙家的爷们儿一脸不屑,哪里来的小丫头,一点规矩也不懂,这是什么时候啊,还要吃这什么糕? 一点眼力见儿也没有。 看到明卉,大江氏眉头微微展开,挤出一抹笑容:“路上累了吧,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冷不冷?” 孙家人更生气了,都是废话,这个老虔婆要心疼也是先心疼自己的儿子孙子啊,这个丫头算什么东西。 明卉笑着摇头;“一点都不冷,有手炉和脚炉呢,老夫人,您快尝尝这云梦糕,我们观里的云梦糕远近闻名。” 还远近闻名?你当你那是宫里赏赐的糕点吗? 当然,孙家人也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吃过宫里赏的糕点了。 大江氏点头,伸手便拿起一块,孙大郎再也忍不住了,张口便要阻止,这是什么时候啊,吃什么糕点? 可是他张开嘴, 第三十六章 急急如律令 可是没有人注意到孙大郎的失态。 孙三郎拧了小儿子一把,小儿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孙三郎一边用衣袖抹眼睛,一边数落小儿子:“没出息,等阿爹有了钱,就给你买糕吃,快别哭了,不哭就不饿了。” 孙二郎见三房的小儿子在哭,他也不甘示弱,揪过自家儿子:“快去,给你祖母磕头,让祖母赏点银子买糕吃。” 大江氏拿着糕点的手停在半空,她叹了口气,把那块云梦糕重又放回到碟子里。 明明知道他们是在演戏,可是她还是心软了,论起狠心,她终究是比不上孙家人的。 明卉柔声说道:“我把这些糕点分给小郎们吃吧。” 大江氏点点头,牵牵嘴角,挤出一抹笑容。 明卉端着云梦糕,先是走到孙三郎父子面前:“小郎君,这是老夫人赏的,你快尝尝。” 那孩子拖着两条鼻涕,恶狠狠地瞪了明卉一眼,明明是阿爹拧他的,他才不想吃这什么破糕呢,临来之前阿娘说了,要银子要银子,想拿几块破糕点打发他,当他是小叫花子吗? 见这孩子站着不动,明卉有些尴尬,却又嫌弃地蹙蹙眉,用手捂住了鼻子,然后快步向孙二郎父子走去。筷書閣 孙三郎站在儿子身边,看得清楚,这丫头那捂鼻子的动作,这是嫌弃他们身上脏?有味道?不,这是看不起他们,自从孙家失势之后,京城里的那些达官显贵们,看到孙家人时就是这副表情。 孙三郎强压着怒气,朝着自家儿子的脑袋就是一巴掌,你丫的就不知道擦擦鼻涕吗?别说是别人了,就是你老子我看着都恶心。 可是巴掌打下去,那孩子哭得如杀猪一般,可是孙三郎骂儿子的话,却没有说出来。 他发不出声音了。 与此同时,孙二郎也是大张着嘴巴,一副活见鬼的模样。 而明卉在屋里走了一圈,又把那碟云梦糕端了回来,转过身来,笑看着屋里众人。 孙大郎一手摸着喉咙,另一只手指着明卉,眼珠子瞪得如铜铃,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 孙二郎......同样的动作。 孙三郎......亦如此。 这兄三人,就如同那纸扎铺子里成批出品的纸人儿,身段作派一模一样,不论是亲兄弟。 他们的儿子们终于发现自家阿爹的异样,一脸错愕,这是怎么了,加戏码了?为何事先没说,这也没有排练过啊,让他们这些当儿子的怎么配戏? 大江氏也是诧异,却听明卉惊讶地说道:“呀,三位这是怎么了?是得了哑病,天呐,该不会是慧真仙君显灵了吧?” 慧真仙君,那就是江贵妃啊,江贵妃,那是妥妥的一枚冤死鬼。 不晚惊呼出声:“啊啊啊,真的是慧真仙君显灵了?也是啊,这里是她老人家的地盘,你们在仙君的地盘欺负仙君的姑母,仙君发怒了!” 一直候在外面的青萍和青风推门而入,她们按照明卉的叮嘱,已经在外面等得心焦了,听听,不晚说“仙君发怒了”,这就是信号。 两位道长手持斩妖除魔的桃木剑,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闪亮登场。 “丹朱口神,吐秽除氛,舌神正伦,通命养神,罗千齿神,去邪卫真,喉神虎贲,炁神引津;心神丹元,令我通真;思神练液,道炁长存。急急如律令!” 两位道长一边念咒,一边用桃木剑在孙大郎孙二郎孙三郎头顶晃来晃去,也不知道下一刻就会拍到谁的脑袋上。 桃木剑好不容易离三人脑壳远了些,三人松了口气,却听那咒语再次响起:“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 宝符令,普告九天;乾啰嗒哪,洞罡太元;斩妖缚邪,度人杀鬼万千;中山神咒,元始玉文,持诵一遍,却病延年;按行五岳,八海知闻,魔王束手;侍卫我轩,凶秽消散,道气长存。急急如律令。” 然后,两位道长飞身跃起,也不知道她们这功夫是怎么练的,隔的老远,也能分毫不差地把桃木剑在三人的脑袋上各拍三下。 一下不多,一下不少,三兄弟每人三下,拍得他们头晕脑胀,差点摔倒。 “大胆妖孽,还不速速退去,仙君显灵了!” 话音方落,那几个孙儿便向外面冲了出去,也不管他们各自的爹还在屋里,天呐,那个冤死的孙贵妃要来索命了,再不跑他们也要变成哑巴了! 见自家儿子跑了,孙家三兄弟这才反应过来,这群不孝子,竟然逃得比兔子还快。 什么银子,什么老娘,以后再说吧,至少现在是顾不上了! 三个人你追我赶一声不吭地往外跑,孙大郎出门时让门槛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吃屎,爬起来继续跑,孙三郎因为跑在孙二郎前面,挡了哥哥的路,被孙二郎一拳打过去,孙三郎侧头避开,可是用力过猛,扭了脖子,只能歪着脑袋向前跑。 三兄弟说跑就跑,转眼就没了踪影。 大江氏望着被他们撞翻的桌椅板凳,无奈地闭了闭眼睛。 明卉走到大江氏身边,轻声说道:“老夫人不要担心,十二个时辰之后,他们的哑病便无医自解。” 大江氏笑了笑,轻拍着明卉的手,说道:“好孩子,这次多亏你了。” 明卉微笑:“这些手段,老夫人也会的,只是老夫人不忍而已。” “唉,老身终究是他们的母亲......”大江氏失神地看着一室狼籍,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再说。 这是她们母子之间的恩怨,明卉不想给出意见,今天她帮大江氏吓跳孙家人,也只是暂时的,过上一阵子,他们的恐惧没有了,还会厚着脸皮继续过来要钱。 大江氏自己不下狠心,这件事永远都不会解决。 别人是帮不了的。 明卉回到自己的院子,小荔枝欢呼着跑过来,这小东西越来越会撒娇了。 明卉弯腰抱起小荔枝,在它的小鼻头上亲了亲,却看到黑猫就坐在不远处,穿着一身碎花棉袄,正满脸怨气地瞪着她。 明卉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身碎花衣裳,不迟还是给黑猫穿上了。 “这是哪里来的花姑娘啊,怎么长得这么黑?” 黑猫别过脸去,可恶的人类,它不要面子的吗? 接下来的日子,都很平静,快过年的时候,明达再次来到慧真观,给两位江老夫人送来年礼,又给明卉送了些东西过来。 对于明家,明卉没有什么想问的,但是明达却磨磨蹭蹭地不肯走,也不管明卉想不想听,他说道:“你走以后,吴桐和吴丽珠又登门了,我娘原本想让吴丽珠在府里住几日,我爹当场便拉下脸来,说现在还是孝中,不便留客,吴桐便告辞,带着吴丽珠走了。 他们走后,我娘和我爹就吵了起来,哈哈,他们把我和吴丽珠的亲事给吵黄了!” 这对明达而言是喜事,可惜他现在不能随便出府,想庆祝庆祝都不行,加之吴丽珠又是他的表妹,他总不能和他的孤朋狗友们说起这件事吧,所以想来想去,他能告诉的人,就只有住在道观里的明卉了。 明卉怔了怔,前世明达死得早,因此她并不清楚他和吴丽珠的事,但是她却知道,明雅喜欢表哥吴桐! 就是不知道这一对后来成没成。 送走明达,转眼便是春节,接着整个正月,明卉跟在两位江老夫人身边,拜天尊,拜仙君,就连香客也比平时多了几倍,直到出了正月,慧真观才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明卉每天除了打坐念经,就是制香,偶尔也会做上几样糕点,送去给两位老夫人和观里的道长们品尝。 日子如水般过去,迎春花盛开的时候,明卉再次进城,这一次,她带了不少银子。 第三十七章 宁信其有 明卉带着汪安从院子里出来时,已经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了。 他们先是去了振远镖局,镖局的人看到明卉,还以为是有生意上门,汪安说了胖婶家的地址,镖局的人二话不说,便带他们去见总镖头。 振远镖局的总镖头,同时也是镖局老板,名叫乔毅,他便是胖婶的侄儿。 乔毅虽是嫡子,却并非长子,且年幼失恃,庶出的大哥比他年长三岁,继母生的弟弟也只比他小两岁。 胖婶这个姑母,受长嫂临终嘱托,护着乔毅长大成人,继承家业,胖婶出嫁时已经是二十六岁的老姑娘了。 乔毅对胖婶非常尊敬,因此,汪安只是报出胖婶家的地址,镖局的人就把他们带到了乔毅面前。 胖婶如今在京城,有乔毅这个大侄子在,宅子铺子一样不少,全都拿过来了,儿子还考进了京城的书院,一家子暂时是不会回保定了。 听说明卉是胖婶家的租客,乔毅问道:“是屋顶坏了,还是墙头倒了,别担心,我这就让人去修。” 明卉笑着说道:“房子好着呢,院子里连根杂草也没有,我来是有其他事。” 乔毅打量眼前的少年,白净秀气,莫非是要出远门,担心路上不太平,请镖局子护送的? “姑母进京前说过,让我帮忙照应,你们遇到啥困难,只管开口。” 明卉面无表情:“胖婶尚在保定时,对我甚是照顾,昨日我算出乔镖头近期会有一劫,便前来相告。” “啥?”乔毅摸摸耳朵,他是听错了吗?眼前这个水嫩嫩的小郎君说他会有一劫? 他见过的神棍也不少,可还没有见过这么小的神棍。 而且这位小郎君怎么看,也不像是江湖骗子啊。 “你说我有一劫?哈哈哈!”乔毅咧开嘴哈哈大笑,拍了拍胸膊,“不瞒你说,刚才我一口气吃了十五个包子,你看我哪里像是有劫的?” 明卉冷冷一笑,道:“京城杨老大人告老还乡,请了贵镖局,三天后就要去并州?请问乔镖头,我说的可对否?” 乔毅怔了怔,立刻警惕起来,收起笑容,正色道:“小郎君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这位杨老大人在都察院待了大半辈子,从七品御史做到四品佥都御史,他得罪过的人不计其数,据说他家大门上,隔三差五就被人扔臭鸡蛋烂菜叶子,他致仕的当天晚上,家里就闹起了老鼠,也不知道是哪位的大手笔,百八十只大老鼠莅临,被窝、饭锅、浴桶,到处都是。 无奈之下,杨老大人才决定离开京城,回老家定居。 为了保险起见,杨老大人甚至没敢从京城找镖局,而是派人来保定府雇了振远镖局,就连动身的日期,也是保密的,就连杨老大人的那些同僚们也没有透露。 杨老大人此时正在府里装病,谁也不会想到,再过三天,他们一家就要偷偷溜出京城了。 这么隐密的事,这位小郎君又是如何得知? 乔毅瞪着明卉,恨不得在她脸上瞪出朵花来。 明卉干咳一声,汪安,该你上场了。 “乔镖头,我家姑娘乃云梦观汪真人门下,昨日掐指一算就知道了,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家姑娘不但算出三日后你们要动身,而且还算出这趟镖会出事,会出大事!” 好吧,汪安的临场经验不足,一时紧张,把“我家姑娘”四个字说了出来。 明卉......姑娘就姑娘吧,这不重要。 乔毅看一眼汪安,又看一眼明卉,原来这是位姑娘啊,难道长得这么好看。 现在的神棍不但有小郎君,还有小姑娘了? “等等,你说什么,你说这趟镖会出事?”振远镖局传到乔毅手上,已是第三代,乔毅从记事起就在镖局子里,听到见到的事太多了,做这行的,除了武功高人面广,还要讲究运气。 所以每次出镖,镖师们都要拜拜观音,图个平安。 现在眼前这个小神棍,不对,小姑娘,口口声声说他们这趟镖会出事,乔毅虽然不相信,可是却很膈应,不吉利啊,太不吉利了。 明卉点点头:“因为你是胖婶最疼爱的侄子,我才上门提醒,你放心,我不收钱,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出事的是你们镖局子,和我也没有关系,汪安,能说的咱们都说了,信不信都是他的命,咱们走吧。” 说完,明卉起身,带着汪安便往外走。 乔毅怔了怔,见明卉主仆已经迈出门槛,他连忙开口叫住;“那小郎......小姑娘,稍等,稍等。” 明卉顿住脚步,转过身来,一双眼睛清凌凌的,如同刚刚化去薄冰的春潭。 乔毅想起汪安说过的话,这小姑娘好像是什么观什么真人的徒弟,道士?对了,道士擅长起卦,这小道姑说不定真有点门道。 “你真的算出来了?我会有一劫,什么劫?”乔毅问道。 真不是他迷信,他听说过的奇事太多了。 比如有个镖头夜里梦到射死一个红衣小郎,次日走镖,远远看到一个小郎身穿红衣正在路边玩耍,镖头想起梦中情景,带着队伍绕路前行,后来听说,有个商队在那条路上遇到匪人,一个活口没留,全部弃尸山野,死尸当中便有一个红衣小郎。 所以啊,但凡是这种神神道道的事,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 明卉见乔毅眉头深锁,便知道他还是有些相信的。 她摇头:“我学艺不精,能推演出来的只有一点点,乔镖头既然不信,那就罢了,反正也和我没有关系。” 说完,她转身、抬腿...... “我信,怎么不信,你快说,你推演出来的那点点是个啥?”乔毅不干了,这哪家的孩子啊,怎么说一半留一半,还卖起关子来了。kuAiδugg “你真信?”明卉的大眼睛眨啊眨的。 “我信,我真信!快说吧。”乔毅心道,你个小孩子家家的,我说信就是真信了?总要你说出来,我再去想信还是不信。 明卉咬咬嘴唇,有些为难,想了想,道;“师傅说天机不可泄露,我还是不说了。” “这算什么天机啊,你是看在我姑母的面子才来的,这是帮忙,不是啥天机,说吧,快!”乔毅心急,如果今天不弄明白是什么劫数,他一定会膈应得睡不着觉。 明卉握了握拳头,终于下定决心:“我算出乔镖头的劫数应在一个白字上,具体是什么,我就不能说了,乔镖头若是遇到与白字相关的事,能避则避吧。” 说完,明卉就走了,这次是真的走。 看着主仆二人的背影,乔毅的眉头越锁越紧。 别说,这次走镖,还真有一处与白字相关的地方。 白家集! “老赵、老李,你们进来,咱们再商量商量!” 明卉和汪安走出振远镖局,汪安问道:“大小姐,您说这位乔镖头会信吗?” 明卉笑着说道:“听说这位乔镖头,十几岁就走镖了,到现在也有二十年了吧,在江湖上混了二十年,还能全须全尾,说明他是一个谨慎的人。” 谨慎的人,对于小神棍所说的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走了几步,汪安又好奇起来了:“大小姐,您说振远镖局有劫数,是真的吗?” “我说是,那就是。”明卉信心满满。 汪安摸摸脑袋:“大小姐,您给我也看看,我有没有劫数啊?” “嗯,你啊,有,还真有,这劫数说来就来。” 话音未落,汪安脚下一滑,踩在一摊狗屎上。 “这也算劫数吗?”他哭丧着脸问道。 “当然算了,这是狗屎劫。”明卉大笑。 ...... 明卉之所以会知道杨家返乡的事,并非是她能掐会算,而是因为前世时,杨家在半路上出了事,路过一个叫白家集的小镇时,杨老大人连同他的三个孙儿,都被人取走了首绩。 这个案子被称为白家集惨案,因为杨老大人的仇家太多,且当中一大半的人位高权重,因此,这个案子查到最后,是振远镖局做了替罪羊。 护送杨家返乡的五位镖师被投进大牢,总镖头乔毅四处打点,赔上了万贯家财。 因为振远镖局就是保定的,所以当年这个案子在保定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时明卉还没有离开明家,她在后宅里也听说了。 次日,明卉便回慧真观了,她从明家给她的银子里,拿出了二百两,请汪海泉帮她在保定府租一间铺子,最好离他们现在住的地方近一些。 两天后,振远镖局护送杨老大人一家返乡,乔镖头临时改了路线,绕了远处,没有路过白家集,不过,乔镖头有点不死心,派人往白家集去打听消息,去并州的人还没有回来,乔镖头派去白家集的人却先带回了消息。 有身手了得的江湖人在他们之前来到白家集,而且这些人就住在振远镖局经常落脚的那家客栈里! 乔镖头惊出一身冷汗,待到镖局的人从并州飞鸽传书报了平安,乔镖头立刻带上礼品去了汪真人住的小院子。 第三十八章 玫瑰蔷薇 当初胖婶一家临走前,与崔娘子重新立了租房契书,因此,乔毅也只知道那处宅子里住的是崔娘子一家四口,连同她娘家的亲戚,见到明卉这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也只是以为这是崔娘子家里的小辈,并不知道还有一位汪真人。 若是让他知道,那位能掐会算的小姑娘,口中所说的云梦观汪真人也住在这处宅子里,乔总镖头就要请汪真人去镖局里开坛做法了。 汪安按照明卉的叮嘱,一直等着乔毅,见乔毅果然带着礼品登门道谢,汪安不慌不忙取出厚厚一昝纸来。 乔毅一怔,这是几个意思? 莫非这位小神仙还要考较诗文? 他是个大老粗,能把帐本看明白就不错了,哪里会写什么诗文? 诗文就诗文吧,如果没有小神仙指点迷津,他这振远镖局怕是已经开不下去了。 乔毅狠狠心,咬咬牙,闭上眼睛,从那厚厚一昝纸里抽出一张,定睛一看,他没有猜错,还真是诗文,不过,又有哪里不对。 再看那昝纸,全都是一样的内容,有诗,还有人名。 “蔷薇好栽,玫瑰留香。明扬依依,烟尘万里,西望柳亭。” 外人看来,这几句驴唇不对马嘴,可若是万苍南和柳三娘看到,立刻便会起疑。 万苍南父女碰不得玫瑰和蔷薇这两样花草,但是这件事除了他们自己以外,也只有明卉一人知晓。 明扬和依依是两个孩子的名字,万里和柳亭则是万苍南和柳三娘的化名。 而最后的署名则是保定府花千变。 其实汪安也不太明白这纸上写的蔷薇玫瑰什么的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知道,这是给那两个小孩找爹娘的,至于为何要这样写,他就不明白了。 “我家姑娘说了,乔总镖头若是登门道谢,不用送礼,也不用送钱,只需帮个举手之劳的小忙便可。” 乔毅指指这些纸:“这就是举手之劳的小忙?怎么举手?” “听说贵镖局常年往西北走镖?” 乔毅点头:“没错。” 这不是秘密,永兴号的商队往来于保定府和西北,每年春秋两季都要往返一次,永兴号的冯大掌柜和乔毅是拜把子兄弟,永兴号和振远镖局已经合作了整整十年。 “我家姑娘说了,就劳烦贵镖局的镖师去西北的时候,看到善堂,就把这纸在善堂外面贴上一张,其他的不用管。” “就这?只是把这些纸贴到善堂外面就行?”乔毅问道。 “嗯,我家姑娘就是这么说的。”汪安说道。 乔毅更加好奇:“对了,那位小神仙姓甚名谁?可在府中?” 汪安指着那纸上最后的一行字:“花千变,我家姑娘就是花千变。” 乔毅是江湖人,他虽然看不懂这纸上的内容,可他不会多问,既是受人之托,刨根问底不合规矩。 乔毅抱着一堆纸走了,几日后,振远镖局护送着永兴号商队离开保定府,一路向西。 汪安目送着商队远去,哼着小曲开开心心去慧真观向明卉报信去了。 “大小姐,纸上写的那些字,小万崽的爹娘能看懂吗?还不如直接告诉他们,孩子在咱们这里呢。” 明卉摇头:“我若是直接写,万里、柳亭,你家孩子在我们手上,速来保定府接孩子,你猜,他们会相信吗?” 汪安眨巴着眼睛,为啥不信呢,换做是他......他好像也不会相信。 明卉太了解万苍南和柳三娘了,尤其是柳三娘,她可以不信天不信地,却不会不信她柳家的占卦,否则前世也不会在西北找了那么多年。 因此,明卉才会写上玫瑰和蔷薇,万苍南父女对这两样过敏,虽说只是起红疹,但若是被仇家知晓,稍加利用,就能害了他们的性命。 这两样花草,对于万苍南一家而言,是秘密。 而现在有人把这两样东西与他们一家四口的名字连在一起,这就是威胁,用小万崽和柳依依的性命来威胁他们。 即使他们想到可能会白跑一趟,甚至可能是一个陷阱,他们也会冒险一试。 明卉了解他们,她知道他们一定会来。 “如果他们真的来了保定府,也不知道去哪儿找咱们啊,您没写上地址。”汪安还是不太明白。 明卉笑道:“海泉叔已经在找铺子了,等到万苍南和柳三娘找过来的时候,咱们的铺子也要开张了。” 从西北到保定,没有一万里也有几千里,哪有那么快就能到的。 明卉不着急,她现在正跟着青风和青萍两位道长练武。 前世她十四岁开始习武,相对而言是晚了,但她还是练就了一身武功,这一世比前世练得要早,又有前世的基础,就连两位道长也常常夸奖明卉于武技之上悟性很高。 转眼便到了三月下旬,汪安再来慧真观时,带来了两份房契。 “咦,这是铺子的房契?怎么有两份,这是买下来了,不是租的?” 汪安很开心:“我爹原本是还找出租的铺子,刚好遇上这家铺子,东家要入股做其他生意,手头的现银不够,就想卖两家铺子,我爹回来后和真人说了这件事,真人便说那就索性把这两家铺子买下来。” “师傅出的钱?两家铺子都给我用?”明卉问道。 “真人说了,这两家铺子全都交给大小姐,至于银子,算是她借给您的。”汪安说道。 明卉开心了,师傅是亲师傅,她恨不得现在就扑进师傅怀里,念上一百遍世上只有师傅好。 这两间铺子好就好在是紧挨着的,铺面不大,可以打通合成一家,也可以两家铺子做不同的生意。 明卉想了想,决定把两间铺子中间的那道墙打通了,合成一家大铺子。 至于铺子的名字,就叫花千变。 第三十九章 开铺子 明卉原本想请一位掌柜,可是香料铺子做的是女眷生意,掌柜最好也是女子,放眼保定府,女东家女掌柜大有人在,但却清一色,她们打理的都是自家生意。 明卉的眼睛落在崔娘子身上,眼前不就是一位现成的女掌柜吗? 她把想法一说,崔娘子连连摆手:“不行不行的,我只会做做针线,下下厨房,哪里会做生意了?” 明卉笑了:“自从崔姨接管了请香处,咱们的道门香就成了有市无价的抢手货,道观里有钱赚,还能让山下善堂里的孩子们吃荤腥穿新衣,还有咱们的云梦糕,也是崔姨和海泉叔做出名气的,崔姨,我想好了,这个掌柜非你不可。” 崔娘子还要推辞,汪真人说道:“绣姑,我也觉得你很合适。” 汪真人开口了,崔娘子只好应下。 见崔娘子答应了,明卉放下心来,带着不晚欢欢喜喜地到隔壁去看小万崽和柳依依。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崔娘子一脸担忧:“真人,咱们自己亲自管着铺子,会不会......” 汪真人摇摇头:“与其请个不知底细的人来做掌柜,还不如由我们亲自管着。绣姑,即使有人认出你,也只当你是云梦观里的俗家居士,再往前,也只能查出你是汪家的丫鬟,我出身汪家,这本就不是秘密。” “可是......”崔娘子眸中忧色不但未减,反而更多了,“真人,您之前一直想让姑娘像其他小娘子一样,隐于后宅,安稳无忧,可现在,姑娘要开铺子,您不但没有阻止,反而出钱出力,这,这样真的没有风险吗?” 隔壁传出女孩子银铃般的笑声,汪真人弯起眼睛:“绣姑啊,你想过没有,有血缘的明家尚不可靠,那什么霍誉就更不能指望了,现在我尚能护她一二,可是她长大了,如同小鸟总有离巢的那日,我担心,有朝一日,我不在了,她一无所有,孤身一人飘泊世上。 与其那样,还不如从现在开始,就让她成长起来。不做那依附于人的菟丝花,要做一棵参天的树,根深叶茂,傲立风雨。” 汪真人眼底的笑容渐渐隐去,她叹了口气:“绣姑,以后你不用跟在我身边了,你和海泉,连同汪平汪安,全都跟着卉儿吧。” 崔娘子吓了一跳,紧张得声音颤抖:“真人,您要做什么?姑娘还没有长大,您不能做傻事,何况,还有骞......” 崔娘子下意识地收了声音,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汪真人笑了笑:“你想多了,我不是真的不要你们了,而是不想再如现在这样,我在哪里,你便在哪里。 绣姑,若说这世上我还能信任谁,那就只有你了。 我们两个人,必须要有一个是活着的,你若死了,我便要活着,我若死在你前面,就要由你陪着小卉儿,守护着她,所以我们不能一起死,否则小卉儿就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汪真人闭了闭眼睛,隐去了眼底的水光。 小卉儿梦境之中,她和绣姑一起死了,还有汪海泉和汪平汪安,他们全都死了,就连不迟不晚那两个小丫头也没能活下来。 她的小卉儿,只有一个人了。 崔娘子侧过身去,用帕子悄悄拭去眼角的泪珠,她一直知道,早在十多年前,真人就不想活了。 可是她猜错了,她一直以为真人能够撑到现在,是因为阿骞少爷,可是现在她知道了,在真人心中,最重要的是姑娘,而非阿骞少爷。 这些年来,真人全都是为了姑娘啊。 明卉对这些一无所知。 她让崔娘子在善堂里雇了两个二十多岁的妇人,善堂里多是幼童,且大多都是本地的,父母双亡没有家族照拂,便被送进善堂。 而这两个妇人的情况却不同,前年有个拐子在闹市里拐孩子,被当场抓住,被那孩子的亲人打断双腿送去衙门,衙门在拐子的住处找到三个孩子和两个妇人,这都是拐子拐了来,准备卖去外地的。 三个孩子很快就找到了家人,但这两个妇人却成了难题,衙门到乡下找到她们的家,可是家里人却一口咬定,自家媳妇已经死了。 两家人说出的话一模一样,在他们心里,那个被拐子拐走的媳妇已经死了。 衙门没有办法,只好把这两个妇人安顿到善堂里,平时在善堂里烧火做饭,缝缝补补,给自己换来一瓦遮头。 除了这两个妇人,崔娘子又在人牙子手上买下了四个女孩子。httpδ:/m.kuAisugg.nět 这四个女孩,都是十一二岁,有两个是被亲生父母卖掉的,一个是父亲去世,被亲叔叔卖掉的,还有一个竟然是童养媳,公爹做生意赔了钱,手头吃紧,婆婆便把她卖给了人牙子。 但凡懂得行情的人全都知道,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若是被卖给人牙子,只有两个结局,命好的被卖去当丫鬟,若是命不好,就只能被买去,做那倚门卖笑的行当。 崔娘子给这四个小姑娘,连同那两名妇人全都签了身契,留在铺子里学制香。 崔娘子跟着汪真人学过制香,只不过她于此道没有天份,但是教导这几个人却绰绰有余,明卉又让不迟过来协助,一个月后,花千变里大部分的香饼和线香,便都是她们六人制的了。 但是最好的香,都是出自明卉之手。 明卉很忙,忙着练武,忙着制香,还有乔总镖头的太太,隔三差五便会派人来慧真观,请小神棍明卉帮忙卜吉凶。 没办法啊,开镖局的,做生意离不开一个“运”字,这趟镖能不能接,接了以后哪天出行最吉利,甚至就连镖师的生辰八字,乔太太也一一写了,请小神棍给看一看。 好在明卉是在云梦山长大的,六幺八卦,多多少少全都通晓一点,更何况还有一位明老太爷,虽然明老太爷并非真正的道士,可越是这种半吊子便越是疯魔,来道天雷就能渡劫,明老太爷掐指一算,嗯,今天诸事不宜,床上躺一天,再掐指一算,嗯,明天宜会亲友,来人,把小卉儿叫过来,贫道给她相相面。 不过,明卉可不想装神弄鬼,一次两次还行,可若是如乔太太这样,每接一单生意都要来问过她,她还不如学那柳大娘,到风儿巷摆摊去。 因此,明卉把乔太太引荐给了许青竹道长,这是真的道士,开坛做法,装神弄鬼,十项全能。 别说,许青竹道长还真给算对了几回,乔太太大喜过望,回去以后就告诉了自己的几位手帕交,一传十,十传百,专程来请许道长卜卦的太太们络绎不绝,慧真观的香火居然也旺盛起来了。 没有了柳大娘,我们还有许道长。 第四十章 定襄县主 时光飞逝,转眼便到了夏至,黑猫开始掉毛了,好不容易恢复的形像,再一次崩塌,它心情不好,整日窝在树上不想下来。 明卉选了沉速香、檀香、丁香、藁本、蜘蛛香、樟脑,各取一两;速香、山萘,各取六两;甘松、白芷、大黄、金沙降、玄参,各取四两;羌活、牡丹皮、官桂,各取二两;再取良姜一两,麝香三钱,研成粉末,加入焰硝七钱,用清水调和捣匀,制成线香,名字便唤做玉堂清霭香。 她把制好的线香,分成三份,汪真人和两位江老夫人每人一份,用匣子装了,她亲自给大江氏小江氏送过去。 “这玉堂清霭香,夏天用最合适,两位老夫人可以试一试。” 自从上次明卉施计轰走广元伯府的一家子,大江氏对明卉的好感与日俱增,如果她的女儿还活着,外孙女也有这么大了。 “好,只要是你制的香,就没有不好的,我们全都喜欢。” 小江氏也笑了:“自从卉儿住过来,咱们道观里不但香了,而且还亮堂了。” 以前道观里死气沉沉,自从明卉来了以后,小道姑们有了朝气,青竹、青风她们,也像是年轻了一般,脸上有了笑容,以前乌云密布,现在晴朗一片,就连人的心里也亮堂起来了。 大江氏说道:“十日之后便是慧真仙君飞升的日子,每年这一天,宫里都会来人,上次你送过来的那瑶池清味香,不知可能再制?” 明卉心下了然,江贵妃的忌日,太后和皇后自是不会亲自过来,但是会派在宫里有体面的内侍或者嬷嬷前来,大江氏请她制香,,想来是要送给这次来的人。 上元节和端午节,宫里也派人送过赏赐,但是大江氏和小江氏,每次也只是送个封红之类,从没有和她提过送香的。 要知道,香这种东西,如同吃食一样,是不能随随便便送进宫里的。 明卉面露难色:“老夫人,瑶池清味香中有白芷和麝香,若是恰好被宫里有孕的贵人恰好闻到,恐怕不妥。” 大江氏没想以明卉小小年纪,心思这般细致:“每年来观中给仙君祭拜的都是林太嫔身边的肖嬷嬷,林太嫔去年春天便不在了,肖嬷嬷获准孝满后出宫养老,上个月除服了,从保定回去,她便要出宫了,你制的瑶池清味香,与她年轻时用来熏衣裳的香料很是相似,我便想送她一些,卉儿可以放心,这瑶池香,是不会送到贵人面前的。” 明卉心道,这位林太嫔又是哪一位?太后为何要让她身边的嬷嬷来给江贵妃上香? “老夫人,仙君在凡间之时,与林太嫔交好吗?” 大江氏叹了口气:“林太嫔出自河间林氏,林家与江家是姻亲,这一代林家家主的生母,便是姓江的。甲子案昭雪之后,我江氏嫡支只有江潮一个男丁,而女眷......先帝心念仙君,爱屋及乌,想起林家有个女儿在宫里做美人,于是便给林美人提到嫔位,林太嫔没有儿女,先帝驾崩后,她便留在了宫里。” 听到河间林家这几个字,明卉心中一动,与明老太爷一起修仙的那位林老太爷,就是河间林家的。 林老太爷与明老太爷年轻时是同窗,后来又是同科,再后来又成了修仙的道友,二人是同一年致仕的。 没想到林家还有一位太嫔。 宫里风云变幻,这位林太嫔能够逆风翻盘,富贵终老,想来也是一个人物啊。 虽然大江氏确定肖嬷嬷不会把瑶池清味香呈给宫里的贵人,但是明卉思虑良久,还是决定修改香方。 瑶池清味香中,至少有四种香料不适合孕妇使用,除了麝香和白芷以外,丁香和蜘蛛香也是孕妇能不用就不用。 明卉尝试了几次,终于制出第一批瑶池清味香。 她燃起一支,请大江氏和小江氏品评,二人都很满意,明卉这才说出改了香方的事,大江氏和小江氏先是一怔,很快便释然了。 宫里那种地方,谨慎一些是应该的。 又过了几日,宫里来给慧真仙君祭祀的人到了,果然是肖嬷嬷。 明卉则在前一日便进城了,两天后回来时,肖嬷嬷已经走了。 不迟一直留在道观里,她就是明卉的眼睛和耳朵。 “肖嬷嬷并非一个人来的。”不迟说道。 明卉笑了:“宫里自是不会只让肖嬷嬷一人前来,还会有内侍和小宫婢吧。” “奴婢是说,除了随行的内侍和宫婢,还有定襄县主,奴婢打听了,定襄县主是太后娘娘的堂妹,除了这个身份,她还是长平侯夫人。” 前世,明卉对京城的情况并不了解,因为最终死得太过蹊跷,因此这一世,明卉在与两位江老夫人闲聊时,会有意无意地打听京城的事,又有见多识广的江海泉,明卉对于京城勋贵以及名门望族的事情多多少少也听说了一些。 她知道长平侯,这是太祖亲封的一等侯,世袭罔替。 第一代长平侯是太祖的表弟,太祖立朝后,追封其母为燕国夫人,皇恩浩荡,长平侯府一门富贵。 长平侯府虽然一代不如一代,可也足足风光了三代,一百多年。 可是自从上一位老长平侯去世之后,长平侯府便日落西山了。 这一代的长平侯名叫霍展鹏,也就是定襄县主的仪宾,据说当年定襄县主一见钟情,看上了英俊潇洒的霍展鹏,不惜甘为续弦。 可惜这位霍侯爷除了一副好相貌,便再无可取之处,文不成武不就,倒是惹了一身的风流债。 不过,霍侯爷有个优点,就是惧内,因此,他的风流债虽然多,可却没有一只母蚊子能够飞进长平侯府的铜墙铁壁。 霍侯爷的风流韵事,是京城里街头巷尾议论的谈资,但是长平侯府里却只有定襄县主这一位正妻,良妾贱妾一个也没有, 明卉好奇极了,真没想到,这位传说中的定襄县主居然会和肖嬷嬷一起过来。 “这位县主三十多岁,生得很美,但是一看就是个厉害人。”不迟说道。 明卉心道,嫁了长平侯那样的夫君,若是不厉害就要被活活气死了。 去见大江氏时,大江氏感慨:“你制的瑶池清味香,肖嬷嬷很喜欢,唉,她这一去,以后怕是再难见到了。” “肖嬷嬷是回乡吗?她也是河间人吗?”林太嫔是河间人,因此明卉才有此一问。 “她是凤阳人氏,家中有个侄子,愿意奉她终老,现在已经来京城接她了,她回京交了差事,便要跟随侄儿一起回凤阳了。” 既然说起了肖嬷嬷,话题便转到了定襄县主。 大江氏说道:“县主只是顺路,她是来保定府访友的,得了懿旨,便跟着宫里的马车一起来了。” “访友?”明卉疑惑。 以定襄县主的身份,是不能随便离开京城的,超出京城百里,必须有旨方可。 即使太后是她的堂姐,定襄县主想来也不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便去请旨,能让她请懿旨出京的这位朋友,对她而言一定非常重要。 “定襄县主与明家有些交情,听闻卉儿在观里,还想见你一见,可惜卉儿刚好不在。”大江氏说道。 第四十一章 了不得的长平侯 明卉非常意外,定襄县主与明家有交情? 不可能啊,明家虽然出过两位进士,但与世家旺族相比,也只是乡绅而已。 无论定襄县主,还是在走下坡路的长平侯府,对于明家而言都是踩着梯子也够不到的。 明家若是有长平侯府这样一门亲戚,明卉不会不知道。 “咦,定襄县主去过明府了?” 大江氏摇头:“这倒是不知,县主也只是问了一声,听闻你没在观中,便没有再问。” 明卉心中狐疑,有很多问题想向大江氏打听,可是又不知从何问起。 见她拧巴着小脸,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大江氏笑了:“卉儿是想问定襄县主和长平侯府的事吧?” 明卉眨巴着大眼睛:“我可以问吗?” “当然可以,长平侯府的事不是秘密,到了京城,随随便便找人打听,恐怕比老身知晓的还要多些。”可能是刚刚见过故人,大江氏的兴致很高,喝着茶,吃着明卉从城里带来的点心果脯,大江氏打开了话匣子。 “你应该也听说了,太后娘娘是因为膝下无子,才被先帝选中做了太后的。” 明卉连连点头,这事她知道,民间早就传开了,先帝不想后宫之中出现第二个高淑妃,所以他才让无儿无女的孙氏做了皇后。 不过,民间还有另外两种说法,第一种说法是孙太后并非不能生育,而是她其貌不扬,宫里到处都是美人,她这个不美的,自是没有圣宠,当然也就没有孩子。 而另一种说法却截然相反,孙太后之所以没有自己的孩子,是先帝担心她会学高淑妃,为了自己的儿子而谋害太子,所以不让她生。 不让女人生孩子的方法有很多,前世明卉亲身经历过,拜大太太所赐,前世她从十三岁,就绝了癸水。 明卉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她知道,这是宫廷秘辛,大江氏不会细说。 果然,大江氏继续说道:“太后娘娘自己没有孩子,今上虽然由她抚养长大,但是今上身边有几位师傅,还有托孤大臣,还有宫里的内侍和嬷嬷们,太后真正能和今上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太后宫中孤清,便还让娘家的两个妹妹到宫里陪着她,这两位都是她的堂妹,一位是齐河县主,另一位便是定襄县主。 这两个妹妹当中,太后尤其喜欢定襄县主,因为定襄县主不但容姿妍丽,而且性格明朗大方,一看就是能做世家宗妇的,可惜那些大世家都不愿与外戚联姻,太后思来想去,千挑万选,选中了平原郡王的嫡长子,定襄县主嫁过去便是世子妃,也是下一任的郡王妃。 那位世子人品方正,相貌堂堂,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实乃佳婿之选。 太后问过定襄县主,定襄县主红着脸说全凭长姐做主,这么好的亲事,承恩公府自是也一口应允,只等着皇帝赐婚。 消息传到封地,平原郡王对这门亲事非常重视,让世子带了厚礼进京提亲。 那时京城里都在等着看平原郡王世子迎亲的盛事,可偏偏这个时候却出了意外,定襄县主反悔了,她跪在太后面前苦苦哀求,她不想嫁给世子,她有了意中人。 定襄县主的这位意中人,便是还在孝期里的长平侯。 别说已经在和平原郡王府议亲了,哪怕没有,无论是太后还是承恩公府,都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一来长平侯霍展鹏前面有一位结发妻子,虽然没有留下子嗣,但是定襄县主嫁过去也只是续弦,除非是大归二嫁,否则如承恩公府这样的人家,是不会让嫡出小姐去做填房的。 二来,长平侯还在孝期,这个时候若是传出他与定襄县主的事,别说是御史了,就是京城里的百姓的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他们。 可是定襄县主却死活都要嫁给长平侯,先是离家出走,被找回来后,她又上吊寻死,无奈之下,太后只能请了老长平侯夫人进宫,定下了这门亲事,等到长平侯除服之后,皇帝正式赐婚。 不过,承恩公府还是与平原郡王府联姻了,齐河县主做了世子妃,如今已是平原郡王妃,而定襄县主也如愿以偿,做了长平侯夫人。 长平侯老夫人还在世时,长平侯倒也收敛,可是老夫人过世之后,长平侯便如脱疆野马,再也没人能管住他了。” 明卉好奇极了:“我听人说长平侯惧内。” 大江氏笑了笑:“惧内?哪有惧内的人为了争夺歌姬与人打架闹到大理寺的?惧内的人会把内造的金簪送给花娘庆贺生辰的?” 明卉瞠目结舌,争风吃醋打架也就罢了,这把内造的金簪送给花娘是什么鬼? 这位长平侯的脑子里是发洪水了吧,也是人材啊,不得了,不得了。 “长平侯越来越荒唐,他是太后的妹夫,就连今上也要称他一声姨丈,他的所做所为,令太后面上无光,加之当年之事,已令太后不喜定襄县主,因此,这些年来,宫里对长平侯府越发冷落,除了逢年过节,太后平时不会召定襄县主进宫。” 所以这一次定襄县主能请旨出京并非易事,她要鼓足勇气往宫里递牌子,太后心情好会及时召见,太后若是心情不好,她就要等上十天半月才能进宫见驾。 “定襄县主有几个儿女?”也不知道那位风流的长平侯,能不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和定襄县主生儿育女。 “定襄县主膝下二子一女,长平侯府没有庶出子女,但是却有一位表少爷住在府里,这位表少爷姓邹,是长平侯表妹的儿子,邹公子虽然在侯府长大,可是却与长平侯性情迥异,不但生得一表人材,而且人品端庄,才名远扬,有玉公子之称,反倒是那两位真正的侯府公子,却是名声不显。” 大江氏说到这里时,叹了口气,她说的这些事,都是肖嬷嬷讲的,以前肖嬷嬷每次过来,都会与她们姐妹促膝长谈,以后肖嬷嬷回了凤阳,也就没有人能和她们说这些京中八卦了。 谁说住在道观里,就不爱听八卦了?是吧? 明卉眨巴着眼睛,原来长平侯府里还有位姓邹的表少爷,是长平侯表妹的儿子,表哥养大表妹的儿子,这事听起来怎么像是很有内涵的样子? 明卉陪着大江氏和小江氏又聊了一会儿,便回去了自己的院子。 她走后,小江氏埋怨道:“阿姐,您怎么把这些事讲给小孩子听啊,又不是什么好事。” 大江氏叹息:“唉,明家并非高门大户,又岂会与定襄县主有交情?定襄县主向我们打听卉儿的事,想来与明家是没有关系的,她没有讲真话,这当中另有隐情。所以我们更应该让卉儿多了解一些,也好做到心中有数,卉儿聪慧,她能明白我的苦心。” “阿姐,你是把卉儿当成自家的孩子了。”话一出口,小江氏就后悔了。 她不该让阿姐想起那些伤心事的。 她与大江氏的情况不同,当年史家将她送到庄子里,她的两个儿子,当年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一岁,两个孩子悄悄买通庄子里的管事,让她能从庄子里逃出来,后来她住进道观,托人去京城打听,才知道两个孩子与伯父、父亲反目后,便离开了史家,不知去向。 江家平反后,江潮找遍整个北直隶,终于找到两个孩子。 后来小江氏与史家正式和离,江潮抓住史家的把柄,逼着史家立书,将两个孩子给了江家。 从那以后,小江氏的两个儿子便和江潮一起读书,前几年先后考上进士,如今都在任上,逢年过节,他们都会派人送东西过来,与史家再无往来,对小江氏非常孝顺,与大江氏的那三个儿子高低立见。 第四十二章 墓前的白梅 进了十月,明老太爷周年,明卉与明家的人一起去了完县。 按照习俗,亲人去世满三年方可立碑,如今明老太爷的坟头前还只有供桌供品,没有墓碑。 西城明家早在多年前便在完县置了祭田,又在附近的村子里买下一片地,盖了宅子,有下仆住在这里,方便照看墓地,也能兼顾祭田,明家人来上坟,当天赶不回去,便在这里住下。 宅子虽然不小,但是三房的主子再加上丫鬟小厮,几十口人住进去,就显得拥挤了。 明卉和明雅,以及二房长女明静住了一间屋子,二房的明淑、明秀和明晓婷住在隔壁。 刚刚安顿好,明大老爷便差人来叫明卉去前院,明卉到后,看到明家三位老爷,连同明达都在。 明卉坐下听了几句,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明老太爷前面的太太张氏过世得早,如今还葬在东城明家的祖坟里。 不仅张氏葬在东城明家的祖坟里,西城明家往上数,所有的祖宗都在那边,明大老爷与西城明家谈好了,祖宗们的坟是迁不出来了,但是张氏的可以迁,待到明老太爷三年立碑时,张氏便从那边迁过来,与明老太爷夫妻合葬。 明大老爷看向明卉:“小妹,是兄长们先前疏忽了,没有问你,白太太葬在何处,可是在云梦山?” 白太太便是明卉的生母白氏,明大老爷一把年纪了,实在是叫不住那声“母亲”。 明卉明白了,明大老爷是想把她生母的坟一起迁过来,以续弦的身份,正式葬进明家祖坟。 只要白氏进了祖坟,便没有人敢笑话明卉的身世。 白氏虽是继室,也只生了一个女儿,但她不是妾,更不是没名没份的女子,她是明家明媒正娶的正妻。 明卉虽然对白氏没有印像,但是每年明老太爷和汪真人,都会带她去上坟,白氏的确葬在云梦山,孤零零的一座坟,没有碑,但是有汪真人亲手栽下的白梅。 汪真人告诉她,那坟茔里的人,生前最爱白梅。 明卉决定,到时去云梦山迁坟的时候,她要连同那两株白梅一起移过来。 回到暂住的屋子时,明雅和明静还没有睡,都在等着她,她是长辈啊。 这十个月来,明卉见过明静几次,二太太每隔几个月就会借着给老太爷祈福的名头,带着三个嫡女出来散心,常去的地方就是慧真观。 但是明雅却已经许久未见了。 明卉离开枣树胡同那日,明雅头上还有伤,戴着兔儿卧来遮掩。 隔了十个月,明雅的气色依然不好,十五岁的少女,却暮气沉沉,没有朝气。 看到明卉回来,明静朝着她使个眼色,好像在说,你看,我说得没错吧。 二太太爱说爱笑,她的三个女儿也随了她的性子,只有庶出的明晓婷沉默寡言。 上次明静跟着二太太来慧真观时,便和明卉说起过明雅的事。 大太太一心想要促成明达与吴丽珠的亲事,可惜没能成功。 吴丽珠从懂事开始,就把自己当成明家长房长媳,如今亲事泡汤,她自是不肯善罢甘休。 她不相信明达讨厌她,反而认定是明雅从中挑拨,才让她那青梅竹马的表哥被猪油蒙了心,不肯娶她这颗人间明珠。 她在家里吵,后来又去了枣树胡同,指着明雅的鼻子大吼:“你心悦我长兄,可我长兄是要考进士的,自是看不上你,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在表哥面前败坏我的,是不是?” 说着,她把一个荷包摔到明雅脸上,那个荷包,是明雅托她送给吴桐的。 其实表哥表妹差不多的年纪,大太太一向以自己的侄儿为荣,又岂会没有动过让吴桐做女婿的心思? 可是娘家嫂嫂一早就说过,吴桐那是要当状元,入阁拜相的,一定要娶个对仕途有助力的妻子。 明家早已远离朝堂,明雅当然不是吴家的媳妇人选。 同是做婆婆的,可大太太却没有想过,让明达娶高门贵女。 结亲讲究高嫁低娶,她可不想娶个贵女回来,一大把年纪还要看儿媳的脸色。 所以还是娘家的侄女最合适,无论何时,都会和她这个亲姑姑一条心。 再说,明达读书远不如吴桐,大太太还指望着日后吴桐出人头地,能扶持明达这个表弟兼妹夫,这样一比,明雅对吴桐的那点心思便不值一提,被大太太忽略不计了。 可是大太太心里有数是一回事,被人当众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大太太柔声细语,哄了吴丽珠回去,然后便抽了明雅几个耳光,让她到祖宗牌位前罚跪。 次日早晨,明大老爷才知道明雅居然跪了整整一夜,亲自过去,让婆子把人背回去。 此后明雅便病了,直到近日方才好转。 明卉心中唏嘘,看来前世,明雅和吴桐的亲事也没有成。 她和明雅虽是姑侄,却并不亲厚,因此,明雅的这些事,明卉感慨一番也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从完县回来,天气便一日冷过一日,由振远镖局护送的第二批永丰号商队也返回了保定,可是依然没有万苍南和柳三娘的消息。 人海茫茫,万苍南和柳三娘找不到孩子,而明卉也找不到他们。 这段时间还发生了一件事,早在春末的时候,汪真人便给留在云梦观的苗静闲道长写了信,让她带着观中的两个小道姑,连同做粗活的仆妇马大娘,暂时搬去山下,每隔十日上山看看,待到过了中秋,再搬回道观。并且叮嘱她,如果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就去找淇县的魏大人帮忙。 中秋之后,苗静闲道长带着小道姑和马大娘搬回道观,刚开始没有发现异常,稍做休息,两个小道姑去清理墙外的杂草,发现道观的外墙上,不知被谁画了一个奇怪的图案。 苗静闲看过图案,又想到汪真人的叮嘱,便警惕起来,将墙上的图案画到纸上,下山交给了魏大人。 魏大人亲自带着衙役来到云梦观,将道观里里外外检查了两遍,这一查不要紧,道观里来过人,翻墙进来的。 墙下有片地上没有铺砖,雨后有人踩上去,留下了足印,太阳晒过之后,这足印便凝固在地上,肉眼便能看到。httpδ:/m.kuAisugg.nět 这两三个月,只有苗静闲一人来过道观,她虽是天足,可毕竟是女子,足迹纤巧,而那泥地上的足印却明显是男子的,且,不止是一个人的足迹,根据魏大人的办案经验,至少有五人,其中三人进了道观,另外二人则在外面把风。 奇怪的是,道观里并没有丢失贵重物品,汪真人屋里的锁头被撬开,箱笼都被打开翻找过,但是供在案上的白玉天尊像,一看就非凡品,却没有被拿走。 这些人显然不是为财而来。 第四十三章 闹鬼的宅子 小道姑在后墙上发现的图案,应该就是这些人留下的记号。 但这记号与江湖人寻常用的不同,魏大人办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 魏大人派了衙役在云梦观周围守了几日,确定贼人暂时不会来了,这才离开。 汪真人收到苗静闲的信后,沉默良久。 若非明卉的那个梦,她不会离开云梦观,如果她还在云梦观里,是不是已经葬身火海了?https:/ 不仅是她,还有崔娘子一家,还有苗静闲、马大娘、秋风、秋月两个小道姑,还有被毁去一生的明卉。 那些人为什么要放火?想来是他们翻找东西时被道观中的人撞上,他们杀人灭口,云梦观时常有香客前来,道观里杀了人很快就会被人发现,这些人为了隐藏行迹,就一把火烧了道观。 所以在那梦中其实早在起火之前,他们就已经死了。 汪真人心如刀割,再也不能静下心来打坐,她想了想,让汪海泉回了一趟淇县。 不久之后,云梦观的香客们便得知,汪真人应邀去了广西的平泉观做客,从淇县到广西,相隔几千里,最近的这两三年,汪真人是不会回来了。 至于广西有没有一座平泉观,那谁知道啊,本朝什么也不多,就是道观最多,谁让皇帝他老人家也信道呢。 云梦观没有了观主汪真人,并无大碍,香客们一如既往,云梦糕依然是淇县百姓逢年过节必备佳品,唯一不同的,就是苗静闲几人安全了,不用再避到山下去。 明卉知晓这件事后,长长地松了口气,如果说找到小万崽兄妹是她这一世达成的第一个心愿,那么提醒汪真人避开那场大火,便是她达成的第二个心愿。 明卉笑嘻嘻地抱着汪真人的胳膊:“师傅师傅,您以后就和我在一起吧,我侍候您,给您养老。” 汪真人没有说话,但是从这一日开始,汪真人更加深居浅出,偶尔出门,也做俗家打扮。 明卉心底的疑惑越来越深,师傅是不想把祸事引到保定,所以才会这样吧。 那些要害死师傅的是什么人,师傅的仇人吗? 不过这些事随着花千变的生意一天好似一天,也被明卉暂时放在一边了。 保定虽然比不上京城,却也是繁华之地。 除了如明家这样土生土长的家族,还有很多京官也在保定置房买地,甚至有些乞骸骨的官员,也会选择保定养老,并非是他们不想叶落归根,而是家中子孙还需要他们保驾护航,他们的人脉都在京城,可若是留在京城不肯走,那又太刻意,而保定府离京城很近,又不引人注目,他们可以住在这里,排兵布阵,为子孙谋划。 一来二去,保定府有钱有背景的人家越来越多,当地父母官暗中叫苦,可是却肥了打开门做生意的店铺。 两间铺面的银子早就赚回来了,明卉还了汪真人,手里还有盈余,她的眼光不错,崔娘子的确是个天生的大掌柜,短短半年,崔大掌柜的名头,便在保定府的商圈里打响了。 刚开始也有人来找麻烦,乔镖头过来转了一圈,大半个保定府的人都知道,这间香铺是和振远镖局有关系的。 但凡是开镖局的,和黑白两道都有关系,既然是振远镖局罩着的铺子,无论是衙门还是街上的混子,多多少少都会给上几分面子。 香本身就是高价之物,因此,香铺的主顾大多都是高门大户的女眷,每天停在门口的那些装饰华丽的轿子马车越多,就越是没人敢上门找麻烦。 香铺越开越顺,到了年底,明卉看看崔娘子交上来的帐册,嗯,上面的数字非常好看。 转眼便到了次年的三月,春风似剪,草木复苏,这已是明卉在保定渡过的第二个春天。 与刚来的那年相比,她长高了不少,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因为练武的关系,虽然正在抽条,可是她看上去并不单薄,素淡的衣裙,也掩不住日渐玲珑的身材。 明卉坐在汪真人的院子里,汪安正在讲从外面听到的八卦。 “那位柳大娘和她的徒弟,已经快两年没有露面了,前阵子,有个小偷悄悄进了她家的院子,没想到差点给吓死,那宅子里闹鬼!” 不晚白他一眼:“小偷做的是见不得光的事情,难道还会满大街告诉别人,喂,我偷东西时遇到鬼,鬼是真的鬼,我也是真的小偷。哼,那小偷是傻了吗?” 汪安急了:“是真的,那小偷吓得鬼哭狼嚎,惊动了巷子里的邻居,那小偷从墙头上翻出来时,尿了一裤子,谁会大半年私闯民宅啊,不是小偷难道还是官差吗?再说,这个小偷是衙门里的常客,一年里总会被抓进去几次,巡街的衙役全都认识他。” 明卉好奇地问道:“后来呢,有人进去看吗,那宅子里真的有鬼吗?” “那是当然,即使那小偷不想细究,可是住在风儿巷的街坊们不答应啊,谁家愿意和鬼当邻居? 街坊们连夜去请了里正过来,又叫了巡街的衙役,翻墙进去查看,你们猜怎么着?” 汪安眉飞色舞,明卉觉得,让汪安给她跑腿还真是屈材了,汪安应该去茶楼里说书,醒木一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嗯,一炮而红! 不晚却不耐烦起来:“你敢在大小姐面前卖关子?快说快说,那宅子里究竟有没有鬼?” 汪安吐吐舌头,他说得兴起,忘记大小姐还在呢。 “没有看到鬼,可是却看到了一个纸人,就是纸扎铺里,烧给死人当丫鬟的那种纸人,那纸人不是摆在地上,而是吊在廊下,夜风一吹,飘飘荡荡,可不就像鬼一样,小偷做贼心虚,忽然看到这么一位,肯定吓个半死。” 纸人? 明卉原本以为是藏在地下密室里的柳大娘和她徒弟,被人挖出来了,所以才会吓坏小偷,却没想到,竟然只是一个纸人。 “除了纸人,还有别的吗?比如棺材什么的。” 汪安摇头:“衙门里的人拿了几个灯笼,把那宅子照得灯火通明,若是有别的,肯定能发现,可是没有,据说,那屋子里面一看就是好久没有人住了,冷锅冷灶,到处都是灰尘,院子里的青砖都给掀起来了,衙役们用铁锹在院子里挖出好大一个坑,可是什么也没有,没有埋尸也没有埋钱。 不过,好端端的,谁会在院子里挂个纸人啊,若说这宅子不邪性,谁也不会相信。 风儿巷的街坊们全都不敢住在那里了,已经有好几家要卖房的。” 明卉也觉好奇,不过,她没有过去一探究竟的念头,那地方,她不会再去了。 没过几日,汪安的新评书又来了:“奇了奇了,原来那个柳大娘还有亲人。” “你说什么?”明卉猛的坐直身子,柳大娘的亲人?是柳三娘吗? 汪安被明卉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是说,那宅子里住进了人,街坊大着胆子去问,原来那是柳大娘的弟弟和弟媳。” 不对,不对啊! 柳家的男丁早就死绝了,柳大娘哪里来的弟弟? 莫非是万苍南和柳三娘? 明卉坐不住了,她想要不要去见见这两人,正在这时,汪平气喘吁吁地跑来:“姑娘,姑娘,铺子里来了一男一女,说他们是来找孩子的,我娘让我来给您报个信。” 第四十四章 相同的脸 明卉反而平静下来,无论住进风儿巷的人是不是万苍南和柳三娘,能到花千变找孩子的,却一定是他们! 从去年到现在,经由振远镖局带去西北的寻人启事已经有三批了,西北虽大,但是哪怕是一颗石子落进江河,也能溅起小小的水花。kuAiδugg 因此,明卉一直在等,现在,她等的人终于来了。 “来的是一男一女?”明卉问道。 汪平点头,把手里拿的一卷纸递给明卉,明卉嘴角微微勾起,不用展开,她便知道这是什么。 果然,她猜得没错,这就是她让振远镖局在西北各个善堂张贴的寻人启事。 蔷薇好栽,玫瑰留香,明扬依依,烟尘万里,西望柳亭。 落款是保定府花千变,恰好,保定府也只有一家花千变,所以就找过来了。 明卉对汪平说道:“你先到天香楼订个雅间,然后去铺子,告诉那两个人,我在天香楼恭候。” 明卉转身进屋,再出来时,她已是一个二十出头的花信少妇,容色寡淡,中人之姿,眉心有颗绿豆大小的黑痣。 不晚惊愕地盯着她,眼睛上上下下在她身上看来看去,大小姐这是塞了多少棉花,整个人圆了一圈儿,尤其是前胸......大小姐,奴婢敢说那里面装的一准儿不是棉花,你该不会是把奴婢蒸的大馒头塞进去了吧。 好在这两年大小姐长高了,不用再让她和不迟做厚底子绣鞋了,所以现在只在身上塞棉花就行了,当然,还有馒头。 汪安强作镇定,他已经习惯大小姐今天一个样儿,明天一个样儿,不过,看到这新出炉的形象,他还是有些不适应。 不晚却已经抢先说道:“大小姐,奴婢想跟您一起去,您给奴婢也换张脸吧。” 大小姐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外人看到她,岂能不知道她跟的人是谁? 明卉想想也是,又和不晚回了屋,这次的时间比刚才更快,片刻之后,她和不晚便一起走了出来。 不晚还是那个脸蛋圆圆的丫头,不同的就是眉毛粗了,眼泡儿有点肿,嘴唇有点厚,皮肤更是黑了点,少了原本的灵动,多了几分憨气,而且右颊上还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胎记,唉,这姑娘生得可真是不好看。 汪安抓抓脑袋,大小姐有这么一手绝技,可每次扮出来的脸,总是不如她本人好看,连带着不晚也变丑了。 明卉像是看出了汪安的想法:“等你去相亲时,我给你换张貌若潘安的脸。” 汪安大喜过望,阿娘常说,这辈子没有闺女也就罢了,偏偏生的两个儿子,不但相貌普通,而且还长得一模一样。 如果大小姐把他变成潘安,再把大哥变成宋玉,阿娘一定会高兴的,至于相亲,那就算了,他还没想那么远。 “你在天香楼外面等着,看到不晚打开窗子,你就回来把小万崽和依依带过去。”明卉叮嘱,谁知道那来的是不是真是万苍南和柳三娘,她要先确定了再说。 天香楼离花千变不远,明卉和不晚走进雅间时,屋里的两个人已经准备离开了。 明卉的目光落在二人的脸上,这是两张陌生的脸。 男的黝黑,左边脸上有一道疤,女的皮肤黑黄粗糙,下巴上有颗黄豆大小的黑痣。 明卉看着他们,对面的人也在看着明卉和不晚。 怎么回事?有些熟悉,熟悉得像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全都是平凡得让人记不住的五官,可偏偏脸上都有一处能让人记住的地方,伤疤、黄豆黑痣、绿豆黑痣、胎记。 总之,若是有人问起:“刚才把你钱袋子抢走的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啊,衙门要画像抓人了。” 答曰:“一个鼻子两只眼,对了,还有一张嘴,等等,我想起来了,那人脸上有颗大黑痣!” 明明脸上还有五官,可是能让人记住的,却只有那颗痣。 张三长得什么样?下巴上有颗痣。 李四长得什么样?脸上有道疤。 王二麻子长得什么样?废话,当然是脸上有麻子了。 明卉笑了笑:“听说你们要找孩子?” 对面的女子点点头:“娘子贵姓,怎么称呼?”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花千变。”明卉顺手拿起放在桌上的一张纸,指着上面的落款,这就是她让振远镖局贴遍西北的寻人启事。 “你才是花千变......那家香铺是你开的?”没等明卉回答,柳三娘便指着那张寻人启事问道,“这也是你让人贴到善堂门外的?” 明卉在他们对面坐下:“是啊,是我请人帮忙贴上去的,二位是万里和柳亭?” 其实明卉从进门的那一刻起,便已经能够确定,这就是万苍南和柳三娘。 万里和柳亭,是他们的化名,前世,他们在西北时用的就是这两个名字。 “没错,我是柳亭,这是外子万里,花娘子,你是否知道我孩子的下落,你远在保定,又是如何知晓我们在西北的,还有,你和家姐是否认识?”柳三娘语气急切,目光炯炯地瞪着明卉。 明卉微笑,看向万苍南:“令堂对家父有救命之恩,对千变有知遇之恩,家父临终前念念不忘,千叮咛万嘱咐,日后若是遇到万氏子孙落难,一定要倾力相助,家父重托,千变不敢遗忘。” 老太爷对不起了,请您出来震场子,您老飞升做神仙了,心胸宽广,不要与我这俗人计较。 万苍南和柳三娘怔了怔,夫妻俩对视,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讶。 明卉假装没有看到两人的眼神交流,继续说道:“我四处打听你们一家的消息,两年前,我打听到令郎和令媛的事,猜测这么小的孩子,想来不会长途跋涉卖到远方,便让人在保定周边寻找,说来也是幸运,没过多久,就从清苑的一个人牙子口中得知,他新近卖掉的一个小孩,小名也叫万崽。 我还得知,这万崽不是拍花党拐来的,他有身契,他是被亲生姨母卖掉的。” “你说的万崽是我家的万崽?你还说他们是被亲姨母卖的?”柳三娘猛的站了起来,颤抖着嘴唇,双眼像是要喷出火来。 万苍南扯着她的衣袖,让她稍安勿燥,柳三娘胸膛起伏,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才重又坐下,示意明卉继续说下去。 明卉心道,我刚说小万崽被卖给人牙子你就坐不住了,若是知道他们兄妹一个被训练做娈童,另一个被关在地窖里,你还不疯了啊。 第四十五章 五千两 “令堂是当世奇人,她不但救过家父,还授业于我,她的孙儿出事,我岂能袖手旁观? 两年前的冬天,我家管事从那个草台班子里救出了万崽,既然人牙子也说是孩子的姨母......与此同时,我也带人去了风儿巷,柳大娘在保定府是名人,很容易便能打听出来。” 明卉转向柳三娘,等着柳三娘发问。 果然,柳三娘一脸诧异:“你如何知晓柳大娘是我阿姐的?” 明卉勾了勾唇角:“柳家是靠打卦为生,因此,万奶奶颇有微词。” 柳三娘僵住,闷哼一声,不再说话。 婆母也太过份了,竟然还在外人面前诋毁她的娘家,当年,婆母骂柳家是神棍,不许万苍南和她来往,后来他们偷偷成亲,老太婆找上门来,打了万苍南,还说她们柳家一窝子反贼...... 所以婆母一早就对花千变父女说过,自己那不孝子娶了柳家的女子。 柳大娘有神算之称,保定府里谁人不知,花千变说得没有错,只要知道她姓柳,又知道柳家以打卦为生,肯定会想到柳大娘。 “我去风儿巷,却没见柳大娘的卦摊子,找到她家时,里面传来女人的吵闹声,正在这时,大门忽然从里面打开,柳大娘被两个婆子连拖带拽往外拖,后面还跟着几个女人,都是粗壮妇人,走在最后的妇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 带头的婆子看到我,让我不要多管闲事,还说柳大娘勾引了她家老爷,她们奉主母来打狐狸精的,还说柳大娘与她家老爷早就有染,先前只知道生了一个女儿,没想到来了才发现,原来还有一个小的。 柳大娘听到她这样说,立刻辨白,说那孩子是她妹妹的孩子,不是她的。 我听她这么说,再看那孩子的年纪,便知道她没有说谎,当下便把带头的妇人拉到一边,说想买下那个女娃,没想到那妇人爽快答应,说她们府上家大业大,不缺银子,我想要这孩子,只管抱走,我怕她反悔,给了她五两银子,让她和老姐妹们去吃酒。 我把依依带回来,依依受了惊吓,一直不会说话,直到多日之后,我家管事带回小万崽,依依才开口讲话。 说来也是我的疏忽,先前并不知道依依会生红疹,也不知道柳大娘把她关在什么地方,孩子不但瘦得皮包骨头,身上还又脏又臭,我给她洗澡的时候,加了些玫瑰香露,孩子身上起了一片片的红疹子,我猜依依定是受不了那玫瑰花露,再后来,小万崽找到之后,我这才知道,依依碰触蔷薇花也会生红疹。 我托镖局去张贴启事时,担心你们不相信,便写上了玫瑰与蔷薇......” 这番说辞,明卉早在托振远镖局去贴告示时便想好了。 她知道万苍南因为柳三娘,与母亲失和,万母早已不知去向,生死未卜,反正前世直到明卉临死之前,也没有打探到万母的踪迹。 而且这老太太性情古怪,剑走偏锋,别说她把独门绝技教给外人了,哪怕是说她把皇宫的瓦掀了,万苍南也会相信。 所以明卉用这位老太太做引子,毫无压力。 不但如此,明卉还坏心眼地把柳大娘有私生女的事也说了出来,柳三娘爱信不信,她只管说,不管真假。 万苍南和柳三娘果然相信了,尤其是柳三娘,她恨得牙痒,两个孩子明明就在保定,柳大娘却说在西北,她才不信柳大娘会算错,老柳家打卦,若是连这个都算不对,这些年的传承就白瞎了。 之前她还在想柳大娘为何会骗她,现在她明白了,原来柳大娘有私生女。 狗屁的立誓不嫁,要把衣钵传给她的女儿,全都是胡说八道。 明卉看到柳三娘坐在那里呼呼喘气,心中一片温暖。 前世的柳三娘一直都是火爆脾气,生起气来便是现在这副样子。 “这屋里有点闷,你去把窗子打开。”明卉看向不晚。 ...... 小半个时辰之后,天香楼的伙计领着两个小孩走了进来, “万崽、依依!” 两年了,万崽还好,依依却已经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 ...... 三日之后,崔娘子正在铺子里忙碌,一个少年走了进来,将一只匣子放在柜台上。 崔娘子认的,这少年就是前面铺子里打杂的小六子。 “崔大姨,有人让我把这个拿过来,说是给你们东家的。” 匣子上有锁,是那种防君子不防小人的锁,找个大钳子就能连锁头带锁吊一起拧下来。 崔娘子把匣子拿在手里掂了掂,不沉,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httpδ:/m.kuAisugg.nět 她把匣子拿给明卉时,心里还在忐忑,万一像那话本子里写的,打开匣子,爬出一只毒蜘蛛来,那可怎么办? 明卉却只是微微一笑,找了一根缝衣针,在锁眼里捅了几下,咔嗒一声轻响,锁头便打开了。 崔娘子瞠目结舌:“姑娘,你跟谁学的撬锁,你可别吓崔姨。”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会撬锁的都是什么人呐。 明卉哭笑不得,伸手抱了抱她:“崔姨别怕,我也只会开这么小的锁,再大一点就打不开了。” 匣子里是一沓银票,崔娘子数了数,五十两一张,共有一百张,整整五千两。 “这么多的银子......”崔娘子吃了一惊,忽然想到两个人来,她就说嘛,那两人看着也是体面人,怎会不知回报的。 除了五千两银子,还有一张字条: 小小心意,请笑纳。 署名是万里。 明卉叹了口气,若是义父义母当面给她五千两,她还能不收,可是他们以这种方式把钱送过来,她就只能收下了。 万苍南常说的一句话:能用钱解决的事,千万别欠人情。 这五千两,既是谢礼,也是她帮他们找孩子养孩子的报酬,同时也是前世时万苍南和柳三娘出的悬红。 明卉苦笑,看来这一世义父义母并不想与她再有交集啊。 莫非是因为她搬出了万老太太? 万苍南把她当成了同门师妹,就像明大老爷那样,觉得尴尬,所以索性连面都不见,在街上找个人,把酬金送过来。 明卉笑了,无论如何,这一世,万苍南一家四口,全都活得好好的。 她甚是心安,足矣。 第四十六章 他是老花蝴蝶的儿子 时光飞逝,转眼又是一年的清明,这次时间紧,明家人没有在完县过夜,扫完墓便赶回了保定。 回来的路上,明大老爷叫了明卉和自己同坐一驾骡车。 “前不久,大哥让阿兴去了一趟卫辉,这才知道霍誉早已不在那里了。” 明卉眨眨眼睛,前世明大老爷也派人去过卫辉,不过不是现在,而是两年之前,那时霍誉还在卫辉,依然是飞鱼卫的百户。 这一世发生了很多事,明达没死,她亲自向霍誉退亲,后来她又住进道观,因此,明大老爷派人去卫辉的时间也推迟了两年。 “大哥是要为我退亲吗?”明卉轻声问道。 “是啊,虽然这门亲事是父亲订下的,但是你不想要,大哥和你二哥三哥商量过了,我们也觉得你和霍誉不合适,现在看来,霍誉并没有把明家放在眼里,否则他调到京城,这么大的事,为何没有告知咱们?明家是他的岳家,于情于理,他都应写封信说一声......” 如果说当年,对于退亲这件事,明大老爷还有些犹豫,那么现在,他巴不得立刻退亲。 做为准女婿,这两年多以来,无论是春节还是端午中秋,霍誉既未送过节礼,也没有写过只言片语。 明家不贪图女婿的节礼,哪怕只是几包点心几斤猪肉,那也是一片心意,而霍誉却是一点表示也没有,不要说他离得远过不来,他若是真心想送礼,派个手下过来,或者托镖局带过来都是可以的。 可他什么都没做,连一封信也没有。 这只能说明,霍誉眼里,根本没有明家这个岳家。 既然这样,趁着孝期还未过,那就退亲吧,两不耽误。 明大老爷越说越气,明卉却在想,要不就让她来个死遁,她换张脸,带上师傅悄悄离开保定,订亲后男的死了,女的有望门寡一说,男人可没有望门鳏,多则一年,少则一个月,该订亲就订亲,该成亲就成亲。 所以说,她是死是活,对霍誉没有影响。 明大老爷说着说着,便发现自家小妹的眼睛越来越亮,不知为何,明大老爷心中有不好的感觉。https:/ 莫不是自己说的这番话,加强了小妹要出家做道姑的决心? 那可不行! 明家出过一个道士,可不能再出一个道姑,那以后保定府的人提起西城明家,岂不是就会说:明家?哪个明家?开道观的那个? 不行不行,那可不行。 明大老爷用力摇头,明卉一脸关切:“大哥,您是头晕吗?” 说着,明卉便去翻随身带的布包包,这个布包包是僧尼和道士们出门常带的,土黄色,能装很多东西。 明大老爷看到这个布包,头真的疼了,谁家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会用这个?这是真要出家了啊! “你带这包做甚?”明大老爷心情复杂,这包里装的该不会是经文吧,走到哪儿念到哪儿,说不定念着念着就是九道惊雷,然后飞升成仙了? 呸呸呸,什么飞升成仙,让雷劈成黑炭炭吧。 明老太爷半截入土,想修仙就去修吧,可是小妹还是小花骨朵般的年纪,让她去当道姑,这是造孽吧。 明卉头也不抬,继续在包里翻找:“我正在和青风道长学针法,还没有用过,大哥头晕,我正好可以练练手。” 明大老爷......好吧,学施针总好过学炼丹,万一小妹从那布包里掏出一颗大丸子,大哥,这是妹妹亲手炼的仙丹,您服下后立刻羽化成仙......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银针起了作用,明大老爷想着仙丹,就睡着了。 再次睁开眼睛时,明卉已经不在骡车里了,换成明达坐在他对面。 “你小姑姑呢?”明大老爷问道。 “小姑姑已经下车回慧真观了,阿爹,您睡了一路,现在咱们已经到了城门外了,阿旺拿了您的名帖去叫门了。”明达撩开车帘,天色已黑,城门前洒了一地的灯光。 明大老爷缓了缓,他居然睡了一路,而且没有做梦,人到中年,睡眠就不太好了,这一觉竟是他近几年睡得最好的一次,神清气爽,疲惫全消。 次日一早,明大老爷就把阿兴叫过来,又仔细问了一遍,想了想,再次修书一封,让阿兴送到官驿寄往京城。 这封信却不是写给霍誉的,而是明大老爷写给他在京城的同窗好友,在礼部做员外郎的祁文海。 霍誉以前在卫辉的飞鱼卫百户所,阿兴去了卫辉,随便找个人打听,就能知道飞鱼卫百户所在哪里,可是京城不一样,谁知道霍誉被分到哪个营哪个所,若是霍誉被分到诏狱了呢,那这信怎么送,能送进去吗? 祁文海虽然官职不高,但他是京官,已经在京城待了五六年了,多多少少有些人脉,明大老爷请他帮忙打听,霍誉如今在哪里任职。 这封信寄出去,明大老爷第二十五次抱怨自家老父亲,您老人家都要升仙了,临走时抢月老的差事牵得哪门子红线,这不是给儿女找麻烦吗? 明大老爷的一番苦心,明卉暂时还不知道,她把退亲这个大烦恼甩给明大老爷,便开开心心地让汪海泉去顺德府看铺子去了。 香铺里赚的钱,加上万苍南和柳三娘给她的酬劳,足够她开上两三家分店了。 顺德府的新铺子,明卉给万苍南和柳三娘算了股份,以后每年的分红都给他们存起来,有机会见到他们时,一并给了。 待到十月里,明老太爷三周年时,花千变的分号已经开进了洛阳城,而与霍誉退亲的事,却仍然悬而未绝。 明大老爷把祁文海的信拿给明卉:“唉,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小妹,这封信你也看看吧。” 明卉有些诧异地接过信,一目十行地看完,她也想叹气了。 霍誉竟然是长平侯那个老花蝴蝶的儿子? 而且还是嫡长子! 霍誉调往京城不是升官了,而是认祖归宗? 明卉怔了怔,继续往后看,这位祁文海也是个妙人,居然长篇累牍,写了整整五页纸,都是长平侯那只老花蝴蝶的荒唐事。 除了明卉先前就听说过的那些以外,更多的都是她没有听过的。 什么喝多了在长安街上撒酒疯,什么输了钱就把赌坊给砸了,什么接连十五天在牡丹楼为花魁娘子庆生......最超凡脱俗的,是他从牡丹楼赎了两个花娘,送去给他的老岳父做寿礼! 可想而知,明大老爷看完这封信,脸都绿了。 这是人能做出的事吗? 第四十七章 自带煞气 明大老爷无法想像,霍誉骑着高头大马来下聘,咦,后面怎么跟了几个花姑娘?没错,这是聘礼,刚从牡丹楼赎身出来,还热呼着呢。 只要这样想一想,明大老爷觉得,他家妹子出家当道姑,好像也不是要命的大事了。 明大老爷完全没有妹夫摇身一变成为勋贵子弟的自豪感,他是读书人,他读四书五经,他要脸的,他现在只觉得丢脸,太丢脸了。 “小妹,快别看了,别污了你的眼睛。”他伸手把信要了回去。 明卉用帕子揉揉眼睛,这不是你让我看的吗? “大哥,现在退亲更容易了。”明卉感慨,以前霍誉孤身一人,结亲退亲都是他自己说了算,可是现在,霍誉变成了长平侯的嫡长子,这亲事,就要由那只老花蝴蝶做主了。 “怎么说?”明大老爷却觉得现在明明更难了,以前只要找霍誉就行了,现在却还要找长平侯,他只要想到长平侯的所作所为,他就浑身不舒服。 明卉微微一笑:“长平侯府是世袭罔替的勋贵,咱们家和他们相比,就是小门小户,门不当户不对,不用咱们找他们,长平侯府就想把这门亲事退掉。” 难怪定襄县主想要见她,看来是想让她知难而退吧。 明大老爷怔怔发呆,今上派了身边得力的大太监替他去武当山迎真武天尊,祁文海做为礼部的官员,也跟着同行,一来一去便是半年,因此,明大老爷寄给他的那封信,他回到京城才看到。 昨天,明大老爷收到祁文海的回信,膈应得一夜未眠,第二十六次埋怨明老太爷。 现在听明卉一说,他方才恍然大悟,以前霍誉是穷小子,与明家结亲是高攀,可现在霍誉是侯府公子,再和明家纠缠不清,这就是门不当户不对了。 两家的门槛差得太多,不合适。 “那也不行,还是要由我们女方提出退亲,若是让霍家抢了先,外人会以为是小妹你有问题。” 他家小妹除了总想出家以外,就没有任何缺点,凭什么要让长平侯府那种人家先退亲,要退也是明家来提。 次日,明卉便和明三老爷,连同明达一起动身前往云梦山,给白氏迁坟。 汪真人不放心,让汪海泉带上汪平汪安一起去。 漫山红遍的时候,明卉终于回到了云梦山。 只是她没能见到魏大人,早在一年前,魏大人便升任沁州知州,举家去了山西。 魏大人在淇县多年,如今终于升迁,对他而言是一件喜事。 这也和前世不同,前世魏大人一直都在淇县,有一年连下多日大雨,魏大人去村子里查看灾情时摔下山坡,跛了一条腿,从此便致仕了。 那时魏骞已经成亲生子,娶的就是卫辉一位秀才家的女儿,本朝并没有官员致仕必须返乡的规定,因此,魏大人一家并没有回祖籍,而是在卫辉城外的一处庄子里定居。 魏骞犯案便是在卫辉,前世明卉也是死在了卫辉。 而林老太爷,在明老太爷去世之后,他便断了升仙的念头,终于回老家河间颐养天年了。 明卉站在已经废弃不用的仙庐前,伫立良久。 前世她在魏家养伤时,从衙役那里听说,林老太爷因为那场大火受到了惊吓,中风了,没有等到家里人从河间赶过来,便去世了。 而这一世改变了太多,明达没有死,师傅也没有死,云梦观的香火未熄,魏大人升官去了沁县,就连林老太爷,也是活生生地返回了家乡。 而她,也终于看到了云梦山的那几株老梅。 至于西北,她可能也没有机会去了,因为万苍南和柳三娘已经找到了孩子。 想到这些,明卉忍不住勾起了嘴角,她重生回来,还真做了不少事呢。 仙庐外面有一棵柿子树,每年明老太爷都要等到霜降以后,才让道童上树摘柿子,明卉喜欢吃柿子,等不及到霜降,便带着不迟不晚,从云梦观跑过来,趁着明老太爷打坐的时候,踩着梯子上树摘柿子,可是她的个子太矮,站在梯子上也摘不到几个,往往还会被明老太爷发现,让道童去向汪真人告状。 现在也还没到霜降呢,柿子还不是很红,黄澄澄地挂在枝头。 只是树下已经没有了梯子,也不知道被扔到了何处。 明卉四处去找,她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那把老梯子正孤零零地躺在仙庐后面的一堆杂草中。 明卉检查了一下,梯子虽然破旧,但是没有散架,她又不胖,应该不会踩塌吧。 明卉搬起梯子往前面走,走着走着忽然停下了脚步。 那棵柿子树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黑衣黑发,如同晴天里忽然出现的乌云,在一片姹紫嫣红的秋色中显得格外突兀。 明卉心中一凛,她将梯子立在地上,用一只手扶住,另一只手飞快地从随身带的土黄色布包包里摸出一包香灰。 黑衣人猛的转头,斑驳树影投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的五官,但那一双眸子却亮如寒星,让明卉有一刹那的恍惚,她见过这双眸子,在哪里见过......这是霍誉! 明卉下意识地看向霍誉的手臂,没有手弩,她又去看霍誉的腰间,同样没有手弩,她悄悄松了口气,难怪她没有感到疼痛,霍誉没有随身携带手弩。 她在打量霍誉,霍誉也在打量她。 一只手扶着梯子,另一只手却缩进了衣袖中,衣袖里有什么? 霍誉整个人转过身来,他向前走了几步,走出了树影,五官渐渐清晰起来。 时隔三年,霍誉已经褪去了青涩,周身的气势却更加强大,他越是靠近,周身的气势便越是强烈,明卉稳住心神,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四周诡异地安静,就连山鸟也默不作声了,果然啊,这人就是自带煞气,人畜有害,他若是在这里多待上片刻,老柿子树明年说不定就结不出果子来了。筷書閣 “你为何会在此处?”明卉很快恢复了冷静,很干脆地问道。 第四十八章 柿子树下 比起三年前,明卉长高了一大截,在同龄少女中,她算是高挑的,可是站在霍誉面前,还是矮了一头。 霍誉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顶,语气平淡清冷:“岳母迁坟,我这个做女婿的怎能不到?” 明卉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在说什么?岳母?女婿? 不对,霍誉远在京城,又怎会知道保定府的事? “你让人监视明家?”明卉心头火起,她似乎看到枣树胡同外面影影绰绰的身影,如同老鼠,躲躲藏藏。 霍誉看着明卉眼底的怒火,这丫头从小到大全都住在道观里,别人修仙,她却修成了一只刺猬。 “明老太爷去世满三年,按照当地的习俗,三年后要立碑,葬在东城明家祖坟里的老太太,和葬在云梦山的白太太,也都要在这个时候回到完县,与老太爷团聚”,霍誉顿了顿,眼神里带了几分嘲讽,“所以,我用得着让人监视明家吗?” 明卉没有说话,霍誉好像比三年前又长高了,她被罩在他的阴影里,明卉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后退了两步,霍誉却忽然伸出手来,没等明卉反应过来,立在身边的梯子,已经被霍誉抄在了手中。 然后,那只比明卉的年龄还要大的梯子,就被霍誉扔到了一边。 “你要做什么?”明卉大吼,好端端的梯子,招他惹他了。 “这梯子已经让虫子蛀了,禁不住你。” 霍誉说着,便重又转身向柿子树走去,纵身一跃,便到了树上,明卉怔了怔,拔腿便跑到树下,你以为我搬梯子是因为不会爬树吗?我只是想要找回小时候的感觉! “傻站着做甚,接着!” 一只小拳头大小的柿子从树上扔下来,明卉慌忙接住,动作灵活,出手极准。 霍誉的目光沉了沉,看来在慧真观不但学念经,还学了武功,他又看向明卉的另一只手,很好,出手接柿子时,那只手依然藏在衣袖里。 “你等等。”明卉单手取下肩头的土黄色布包,从里面翻出一物,抖了抖,竟然是只大布口袋。 她站在树下,仰着头,高举着那只大袋子,霍誉看到她的丫髻上有一朵小小的珠花。 “你把柿子摘下来装到这只袋子里。” 这会儿的柿子虽然不如霜降后的好吃,但是放一放口味也不错,好不容易有个免费劳力,不用白不用,明卉准备多带些,给汪师傅和崔娘子尝一尝。 霍誉瞪着那只大口袋,这么大,她是要把整棵树上的柿子全都摘光吗? 霍誉有些无奈地接过袋子,飞快地摘了大半袋子,正想下树,却听到树下的人大声说道:“再摘几个吧,不,十个吧,再摘十个。” 霍誉在心里第二十三次骂明老太爷,那老家伙是怎么说的? 你出生的时候,若是没有我珍藏的老参,你娘和你,一尸两命,你以为你外公看到你们都死了,他能活下去吗?所以啊,老神仙我是救了你们一家三代! 你五岁那一年,被拍花的拐走,给你穿上花衣裳抹上红脸蛋红嘴唇,若不是老神仙我花钱把你买下来,你那时就被卖进小倌堂子了,你进过小倌堂子,高子英还能收你为徒?你还能进飞鱼卫?你外祖父能当场气死,所以啊,老神仙我是救了你们祖孙两个! 你要报恩呐,以身相许,娶了我家的小卉儿,否则,你就是白眼狼! 对了,你还抱过小卉儿,你还亲过她,你若是不娶她,你就是禽兽不如! ......这是你外祖父的灵位,你发毒誓,你不但要娶她,还要护着她,你若是弃她不顾,你就死无葬身之地! “喂,你怎么不摘了?”明卉仰得脖子已经发酸了。 霍誉缓过神来,出手如风,麻利地摘下十几只柿子装进口袋,纵身从树上跃了下来,把那只沉甸甸地大口袋递给明卉:“拿得动吗?” “拿得动。”明卉把大口袋背在肩上,霍誉留意到她用的是另一只手,那只藏在袖子里的手。 这是防守解除了? 可是霍誉高兴得太早了,只见明卉背着他摘的柿子,一脸无辜地说道:“霍公子,听说你认祖归宗,现在是侯府公子了,你看,咱们现在更不合适了,我们明家小门小户,和侯府门不当户不对,咱们的亲事不如算了?” 霍誉牵牵嘴角,忽然伸出手,在自己的下颌处比了比,那个位置刚好就是明卉的头顶。 “我说过,等你长得和我一样高,你再提退亲。” 明卉......她已经拼命在长了,可是她长的同时,霍誉也在长啊! 霍誉说完,转身便走,他不想看那只小刺猬像吞了苍蝇一样的表情,否则,他会憋不住笑出来。 霍誉疾步前行,心里却畅快起来。 在来云梦山之前,他去过卫辉飞鱼卫百户所,一个兄弟告诉他,清明之前,明家派了下人来找过他,那兄弟只说他调往京城,其他的什么也没有说。 想来是明大老爷派人给他送信,谈退亲的事吧。 明卉住进慧真观,明家没有拦着,他不用猜也知道,明大老爷已经决定要和他退亲了。 当爹的死乞白咧连蒙带骗订下的亲事,当儿子的想退就退了? 想得美,偏不退,再说,那只小刺猬也挺有趣的。 ...... 明卉扛着一袋子柿子,吭哧吭哧地回到云梦观,他们一行人暂时都住在云梦观里。 看到她回来,明达夸张地说道:“你去哪里了,我们还以为你让狼给叼走了呢。” 明卉白他一眼,不晚生气地说道:“大少爷净胡说,小姐从小在这里长大,这山上若是有狼,也一定认识小姐,把你叼走也不会叼小姐的。” 明达瞪起眼珠子:“你这丫头,怎么没大没小的?” “大少爷这样和小姐说话,大少爷才是没大没小。”不晚不服气,大小姐是大少爷的姑姑,她有大小姐撑腰,她才不怕大少爷呢。 明达果然怂了,他的视线落到那只大口袋上面:“这是什么?你挖宝贝去了?莫非是祖父偷偷留给你的?小姑姑你不仗义啊,你带上我一起去啊。” 明卉觉得,自从和吴丽珠的亲事泡汤以后,明达越发的放飞自我了, 明卉笑了笑,给着袋子说道:“这还真是你祖父留下的,你放心,有你的一份。” 第四十九章 又来信了 晚上,明卉把遇到霍誉的事,告诉了明三老爷。 虽说长兄为父,可这门亲事毕竟是明老太爷亲自订下的,因此,明大老爷早在派阿兴来卫辉之前,便和两个弟弟商议过这件事。 明三老爷自是知道要和霍家退亲的事,他是兄弟中最小的,没有发言权,大哥说要退亲,二哥点头,他便也跟着一起点头,现在小妹和他说,那个霍誉也来了云梦山,明三老爷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他见过霍誉,那小子一身的杀气,听说要退亲,他该不会恼羞成怒,在这云梦山上大开杀戒吧。 看到明三老爷那副惊慌失措的表情,明卉就后悔了,她对这位三哥了解不深,真没想到,胆子竟然这么小。 算了,当她今晚什么也没说。 明卉转身回屋睡觉,却不知道明三老爷吓得睡不着,半夜起身,跑到厨房里偷了把菜刀放在枕头底下...... 接着几日,明家请了水陆道场,连做了几天法事,到了提前选好的黄道吉日,方才开坟起棺。 没想到,到了起棺的那日,失踪几天的霍誉也出现了。 他一袭黑衣走到明三老爷面前,明三老爷怔在那里,傻傻地看着他。 霍誉无奈,只好对一旁的明达说道:“给我一身孝服。” 明三老爷如梦方醒,对啊,给白氏起棺,他们全都披麻戴孝,现在还没有退亲,霍誉还是明家的女婿,他当然也要戴孝。 开坟起棺的过程非常顺利,卡着时辰完成了所有的程序,一行人下了云梦山。 霍誉脱下孝衣,走到明三老爷身边:“劳烦三老爷代为转告,下月十六,我会请媒人正式登门商议亲事。” 明三老爷再次怔住。 几个意思?人家不同意退亲,而且还要来商议亲事? 我们家还没有正式除服好不好? 不过,等到下个月的十六,明家也就出孝除服了。 霍誉来得快,走得也快,今天他过来,从始至终,看都没看明卉一眼,反倒总是跟在明三老爷身边,就像是和他订亲的,不是明卉而是明三老爷。 可把明三老爷吓得不轻,差一点就语无伦次了。 五日之后,白氏被迎进明家祖坟,那两棵白梅也被明卉移栽在她的墓前。筷書閣 小孩子看到坟茔都会害怕,哪怕那是亲人的坟,还是会怕。 可是说来也怪,明卉小时候常常带着不迟不晚,跑到白氏坟前,摘野花,捉蛐蛐,从来不会害怕。 有时被汪真人训斥,她也会跑到坟前告状:“师傅她好凶啊,她打我的手心,手心好疼呢。” 还会把红彤彤的小手伸到坟前:“给我呼呼,呼呼就不疼了。” ...... 做完法事,所有人都散去了,明卉在白氏的坟前坐下,把自己的手伸到坟前:“是你保佑我吧,让我重活一世......你放心吧,这辈子我一定好好活着,把前世害我,害师傅的那些人,全都揪出来。以后我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经常来看你了,你若是想我,就托梦给我吧,让我看看你长得什么样,父亲说我长得随你,师傅也这样说,谢谢你啊,把我生得这么好看......” 明卉啰啰嗦嗦说了好多话,直到不晚过来催她,明卉这才起身,冲着明老太爷和白氏的坟挥挥手:“走了,有空再来看你们。” 虽然三年的孝期已满,但是明卉没有搬回枣树胡同,若不是霍誉说要请媒人来商议亲事,这个时候,她已经动身去顺德府了。 顺德和洛阳的分号,她还没去看过,以前是在守孝,不能离开保定,现在除服了,她一天也不想再被困在这里了。 明大老爷原本是想让明卉搬回来的,可是明卉态度坚决,明大老爷也就打消了念头。 明三老爷回来以后,把在云梦山见到霍誉的事情讲了一遍,明大老爷也没有想到,霍誉居然从京城赶到云梦山,以女婿的身份为白氏戴孝。 明大老爷的心里好不容易舒服了一些,可是明三老爷却又告诉他,霍誉说了,下个月的十六,便会请媒人登门商议亲事。 明大老爷的那颗老心,一下子又沉到了谷底。 只要想到以后要和长平侯做亲家,明大老爷就膈应得要死。 他家如花似玉、清清白白的小妹子,倒了血霉才会嫁到那样不要脸的人家,勋贵又怎样,还不够丢人的。 小妹不搬回来也好,霍家的媒人到了,他就说小妹一心向道,你看现在还住在道观里呢,长平侯府家大业大,总不能娶个道姑做嫡长媳吧。 嗯,到时就这样办。 正在这时,京城又有信来。 来信的是祁文海,自从得知明大小姐订给了长平侯府,祁文海也给膈应得不成。 祁家家贫,自幼丧父,家中老母身体不好。当年他考上举人,却连拜座师的厚礼也置办不起,是明大老爷把所有的私房银子全都拿给他。 后来明老太爷得知他的窘况,二话不说,就给他家里送去了五百两银子。 这五百两银子,缓解了祁文海的燃眉之急,还让他有钱给母亲看病吃药,谁能想到,他那病殃殃的老母亲亲眼看到他做了进士,做了县太爷,后来又做了京官,直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在祁文海看来,这位从未见过的明大小姐,就和他的亲妹子一样。 哪怕有人用刀横在他的脖子上,他也做不出把亲妹子扔进虎狼窝的缺德事。 为何说是虎狼窝呢? 祁文海在信中,详详细细地说了他新近打听到的事。 长平侯虽然没有纳妾,可是他有个表妹,一直住在他们府上,表妹的儿子名叫邹慕涵,儒雅清俊,文采风流,他自幼长在长平侯府,宛若一枝出淤泥而不染的大白莲。 祁文海早就听说过玉公子邹慕涵,也看过邹慕涵的诗词文章,的确是才情横溢,京城里的人都在说,三年之后的大比,状元郎非他莫属。 因此,在此之前,祁文海对邹慕涵的印像,便是浊世佳公子。 可是自从受明大老爷所托去打听长平侯的事情之后,祁文海再听到邹慕涵的名字,便浑身不舒服起来。 第五十章 表哥表妹 祁文海喜欢下棋,他的一位棋友,是永安伯府的女婿。 文官与勋贵是两个圈子,想要比街头巷尾的百姓多知道一些消息,那就要从勋贵圈子里打听。 于是祁文海找那位女婿下棋的时候,便多问了几句。 然后他便听到了一个令他极为反胃的消息。 长平侯霍展鹏有一个表妹,姓程,程表妹虽然是老长平侯夫人的外甥女,可是家境却不好,程表妹一家常到长平侯府打秋风。 这秋风打着打着,表哥表妹就到了一处。 长平侯老夫人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 一来,两家不但门第相差太多,而且程家的家风不好,都是知根知底的亲戚,长平侯府的女主人,决不能是这种人家的女儿; 二来,程表妹毕竟是老夫人的外甥女,哪有让外甥女给自家儿子做妾的,传出去还不够丢人的,若是被御史们知道了,一定在朝堂上把长平侯府说得畜牲不如。 因此,长平侯老夫人给程表妹寻了一门亲事,又出了一笔嫁妆,让程家把女儿远远嫁了出去。 可是谁也没想到,霍展鹏先娶冯氏,与冯氏成亲仅一个月,便扔下妻子,独自一人跑到并州,去找他的小青梅了。 冯氏一怒之下,便回了娘家,后来老长平侯亲自去了卫辉,却也只带回一纸和离书。 老长平侯回到京城,霍展鹏也回来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他还带回了程表妹。 他在并州,和程表妹私会时,被邹家人撞上,邹家一纸休书,把程表妹休了。 这下子霍展鹏高兴了,也顾不上和邹家人理论,带着程表妹回了京城。 老长平侯看到站在霍展鹏身边,那个俏生生的小娘子,一口气没上来,便晕厥过去。 老长平侯在炕上躺了几日,最终没能救回来,撒手人寰。 老夫人气坏了,当即便让人拿着大棒子把程表妹赶出家门,又让人绑了霍展鹏,让他老老实实在家里守孝。 谁也不知道程表妹去了哪里,但是没过多久,便传出定襄县主铁了心要嫁给霍展鹏的消息。https:/ 那些日子,京城的勋贵圈子整日看大戏,霍展鹏守孝也不消停,京城里到处都是他的传说。 孝期刚过,定襄县主就迫不及待嫁进了长平侯府。 然后,又有一出大戏开锣了。 失踪三年的程表妹抱着孩子找上门来,那孩子姓邹,可她是被邹家休弃的,这孩子又是在被休后出生的,邹家肯定是不认的。 然而,已经成为长平侯的霍展鹏,在问过这孩子的名字之后,就让程表妹带着孩子住了进来。 这孩子便是邹慕涵。 关于他的名字,勋贵圈子里的老一辈人都还记得,霍展鹏是小寒那天出生的,他的乳名,就叫寒哥儿。 这名字知道的人并不多,霍展鹏开蒙之后,便没有人再叫他寒哥儿了。 但是身为青梅竹马的程表妹,那是铁定知道的。 这孩子叫慕涵,慕的是哪个涵,但凡知道霍展鹏乳名的,怕是全都能猜到。 而邹慕涵的身份,在读书人的圈子里还能被说一句出淤泥而不染,可是在勋贵圈子里,那就是一个笑话。 祁文海事无巨细,把这些事全都写在信里,明大老爷看完信,差点气得跳起来。 也就是说,那什么程表妹至今还住在府里,妻不是妻,妾不是妾,妹妹也不是妹妹,还有那什么邹慕涵,又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若是明卉嫁进去,该如何与他们相处? 另外,祁文海还提到了霍誉。 霍誉的母亲冯氏在离开霍家时,便有了身孕,只是那时并不知晓,后来老长平侯找上门来时,她也刚刚诊出喜脉。 霍誉的名字是老长平侯取的,老长平侯去世之后,老夫人一直关注着冯氏的事。 后来得知冯氏生下一个男婴,老夫人还曾派人过去,想要带走霍誉,还是高子英出面调解,霍誉被养在了冯家。 霍誉的身世,老夫人知道,霍展鹏知道,就连定襄县主也知道。 因此,定襄县主所生的两个儿子,在府里一直被唤做“二郎”和“三郎”。 霍誉早在前年便回到京城了,仍在飞鱼卫,但是却没有住进长平侯府,他在京城名声不显,为人也很低调,若不是祁文海特意去打听,他都不知道京城里还有霍誉这号人物。 也是,长平侯府上有老花蝴蝶霍展鹏,下有名动京师的玉公子邹慕涵,自幼长在“乡下地方”的霍誉便太不起眼了。 明大老爷犹豫良久,最后还是决定把祁文海的这封信,抄了一份,送去了慧真观。 明卉看完这封信,差点笑出声来。 上次她听汪海泉说起长平侯里有位自幼便住在那里的表少爷时,她便想过表哥表妹的爱恨缠绵,没想到这件事竟然比她想过的还要精彩。 哎哟,京城人民幸福啊,天天免费看大戏。 不过,想到霍誉下个月就要来商议婚事了,明卉便又笑不出来了。 次日,汪安便来到了枣树胡同,明大小姐看完那封信,便口吐鲜血,卧病在床了。 明大老爷一听就急了,想不到妹妹的气性这么大,却见汪安的眼珠子骨碌碌直转,明大老爷瞬间反应过来,小妹是在装病。 装病好啊,只要小妹一直病着,霍誉总不能把人从病榻上拉起来拜堂成亲吧。 明卉从那天开始便病了,她住的小院子里药香弥漫,这药香一直飘到京城来的媒人来到保定,有个同来的婆子特意到慧真观,她要见明大小姐,慧真观的坤道便将她带到了明大小姐住的小院子。 还没进门,婆子便闻到了药草的味道,她吸吸鼻子,这当中夹杂着艾草的味道啊。 院门打开,一个丫鬟探出头来,听说是来看望明大小姐的,丫鬟点点头,却递过来一条帕子。 然后又拿出一条帕子,系在自己脸上,遮住了口鼻,婆子不解,也学了她的样子,把帕子系在脸上。 进了屋,撩开床榻上的厚厚幔帐,婆子吓了一跳,床上这个面如黄蜡、骨瘦如柴的活死人,就是明大小姐? “明大小姐这是什么病啊,怎么脸这么黄?”从屋里出来,婆子压低声音问道。 丫鬟抹了把眼泪,回屋取了一张方子出来,婆子通些医理,一看便知这是正气不足之症,是肝病! 想到明大小姐发黄的脸色,再看自己和丫鬟脸上的帕子,还有这满院子的艾草味道,婆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明大小姐的病,是会过病气的。 婆子告辞,回到保定府,与媒人汇合,快马加鞭回京城复命去了。 第五十一章 大力朵朵 袁嬷嬷快步走进潇兰院,小丫鬟见了,连忙让出路来,讨好地说道:“嬷嬷回来了,嬷嬷辛苦了。” 袁嬷嬷却没有直接去见定襄县主,她回到自己平日里临时休息的屋子,净了手,洗了面,头发也用梳子醮了清水梳了两遍,又换上干净衣衫,她把脱下来的脏衣服交给小丫鬟:“去埋了,上面沾着病气呢。” 小丫鬟吓了一跳,连忙用草纸垫上,把脏衣衫拿了出去。 袁嬷嬷梳洗好了,确定上上下下全都干净了,这才去见定襄县主。 “见到人了?”定襄县主穿了件绛红色的妆花褙子,正用香铲拨弄着香灰。 “见到了,唉,明大小姐病得不轻,明家那边的意思,大小姐怕是挺不过去了,这门亲事就退了吧”,袁嬷嬷四下看看,见屋里只有县主身边的两个大丫鬟,便压低声音,“奴婢看了明大小姐用的药方子,是正气不足之症,不仅如此,她那屋里屋外还焚了艾草,丫鬟都是遮着口鼻的。” 袁嬷嬷把话只说到这里,定襄县主怔了怔,随即便明白过来:“易过病气的?” 袁嬷嬷点点头:“明大小姐面如黄蜡,骨瘦如柴,奴婢斗胆说一句,明大小姐这病怕是治不好的,即使挺过这阵,也是个病秧子。” 定襄县主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来:“那年我去慧真观时,大江夫人说她秀外慧中,极好相处......对了,大郎那边请谁去的?” “是安国公府的三太太,奴婢听说,安国公府的三爷,前阵子和大公子一起去过西郊马场”,袁嬷嬷想了想,又道,“明家的那位大太太,看来和明大小姐关系不睦,啧啧,小姑子病成这样,她不把人接回来也就罢了,居然连个有经验的婆子也不送过去,唉,没爹没娘就是不行。” “嗯,既是如此,那这亲事看来也只能做罢了,大郎的事,我是管不了,全凭侯爷做主吧。” 定襄县主从锦匣里取出一颗香丸,放在堆起的香灰上慢慢炙烤。 袁嬷嬷看了看装香丸的锦匣,“哎哟”一声,笑着说道:“这是侯爷送您的?哎哟,这香味可真好闻,太后娘娘用的也不过如此了。” 定襄县主抿嘴笑了:“是侯爷托人从洛阳买的,那铺子在京城没有分号,一香难求。” “哎哟,侯爷心里惦记着县主呢,这香的味道既清雅又馥郁,也只有这香才配得上县主您呢。”袁嬷嬷眯着眼睛,又狠狠地吸了几下鼻子。 定襄县主双手拿起那只锦匣,如同捧着御赐珍宝,大红色花开富贵描金推光漆匣,古篆体的“花千变”三个字闪闪发光。 袁嬷嬷又是啧啧两声:“不说别的,就是这正红,也不是谁都配用的。” 至少西院的那位,这辈子都别想在县主面前用正红色。 当然,侯爷在外面的那些莺莺燕燕就更加不配了。 京城城西的一座宅子里,安国公府的三爷宋彦,正口沫横飞地复述着他家媳妇去保定府的所见所闻。 “明家大太太说了,她家小姑病得很重,一时半刻怕是好不了,而且她家小姑在天尊面前许愿,若是这次病好,这辈子都要侍候天尊,所以啊,还是不要耽误霍大公子的青春年华,这亲事就退了吧,对了,你当年给的定亲信物是一枚玉佩吧,明家大太太拿出来了,我媳妇没敢接。” 宋彦话音未落,一旁的闻昌就笑出声来,他用扇子指着霍誉的鼻子:“小霍听到没有,人家连玉佩都差点给你退回来,哈哈哈!” 霍誉没理他,对宋彦说道:“三太太看到明大小姐了?” “没有,听她讲是道观里的尼姑,不对,是道姑,道姑说的,只让一个人进去,长平侯府的那个婆子就抢先一步跟着过去了,婆子从里面出来,说明大小姐病得很重,而且她那病还能过病气,婆子进去时,用帕子捂了口鼻。”宋彦一把抢过闻昌手里扇子,学着闻昌的样子摇了两下,又把扇子扔了回去。 大冬天用扇子的,都有毛病。 霍誉微微眯起眼睛,他在云梦山见到她时,她还活蹦乱跳的,回到保定就病倒了,而且还药石无灵,时日无多了? 而此时的明卉,正纵马疾驰在通往顺德的官道上,汪海泉带着汪平汪安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四人四马,奔驰在冬日的寒风中。 这次的事,明大老爷知晓,但是大太太并不知道,大太太真的以为,她那个讨厌的小姑子快要病死了。 明卉想出这个金蝉脱壳的办法,就必须要得到明大老爷的配合和支持,就连路引,也是明大老爷给她从衙门里办出来的。 半个月后,明卉和汪海泉父子三人,离开顺德府,又去了洛阳。 直到过了小年,明卉才风尘仆仆回到保定,只不过,他们去时四个人,回来时却是五个人,明卉身边多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鬟。 “她叫朵朵,今年十一了,你们别看她瘦,她的力气大着呢。” 朵朵其实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她叫二多,她还有个姐姐叫大多,有四个妹妹,分别叫三四五六多,她爹不识字,觉得女儿就是多头,六个多余的女儿,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儿子,老七就是儿子,名字叫七宝。 那夜明卉一行人误了宿头,借宿在一户农家,他们随身带着干粮,给了农户一些钱,那家人很高兴,把炕头烧得暖烘烘的。 可是明卉还没睡着,就听到外面有打骂声,一问才知道,是这家的二丫头偷吃了一个菜团子,当爹的打得狠,木条抽断了,当娘的又补了几个大嘴巴子:“你个赔钱货,老娘倒了八辈子霉,生了你这么个东西,除了吃还是吃,你怎么不死呢,你死了算了!” 寒冬腊月,那丫头跪在灶间外面,小脸肿起老高,明卉想了想,让汪海泉去试探一下,就说少爷身边缺个丫鬟。 少爷就是明卉,出门在外,为了方便起见,她扮成一个黑黑瘦瘦的少年。 没想到汪海泉话刚出口,那家的男人就问能给多少钱。筷書閣 最后,明卉用十两银子,买下了二多,她给二多改名朵朵,花朵的朵。 朵朵很能吃,肚子像个无底洞,刚开始明卉还以为这孩子是被饿惨了,吃上一阵子,肚子里有了油水就好了。 可是朵朵跟在她身边已经快一个月了,拳头大的包子,一顿能吃二十个,这还是明卉告诉她,吃多了会积食,让她少食多餐的结果。 第五十二章 善解人意的妹妹 明卉很快发现,朵朵不但饭量大,力气更是大得出奇,百八十斤,她轻轻松松就能提起来。 这一路上,但凡有时间,明卉就教朵朵一些简单的招式,也曾教过她识字,可惜这丫头学认字远不如她肚子饿的速度,学了一路,也只是学会了四个字,花千变和朵朵的朵。 明卉回到保定府,便让汪安去给明大老爷报平安,顺便带去她送给明大老爷的礼物。 明大老爷在云梦山时见过汪安,后来他给明卉的路引,也是交给的汪安。 汪安是汪真人娘家的家生子,明大老爷知道,汪真人去云游了,把汪安他们一家子,全都留给了明卉。 汪安告诉明大老爷,明卉已经回到慧真观了,只是霍家一日没有送回信物,她就只能继续装病。 明大老爷拿出两个红包,大的是给明卉的压岁钱,小的那个是给汪安的打赏。 汪安走后,明大老爷这才去看明卉给他的礼物,这一看他就张大了嘴巴。 明卉送给明大老爷的,是她从洛阳带回的杜康酒和澄泥砚,还有两枚南唐李廷珪的松烟墨。 杜康酒和澄泥砚虽然名贵,但也是花钱能买到的,唯有李廷珪的松烟墨,那是有钱也寻不到的宝贝。 明大老爷捧着装古墨的小盒子,在书房里转来转去,每转一圈就要打开盒子看一看,再凑上去闻一闻,接着继续转圈圈。 小妹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知道他最喜欢收集文房四宝,就大老远地给他寻了这些好宝贝。 真的是好宝贝啊,能传家的宝贝。 其实明卉哪里知道明大老爷的爱好,在她看来,明大老爷最大的爱好就是和稀泥。 她之所以会送澄泥砚和李延珪松烟墨,是因为明大老爷是读书人,那两枚古墨其实并没有花费很多钱,一个败家子输红了眼,把家里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拿出来卖,明卉机缘巧合,只用五百两就将这两枚古墨买了下来。 就这,那个败家子还对她感恩戴德。 明卉回到慧真观,不迟不晚连同荔枝一起扑了过来,只有黑猫高冷依旧,坐在不远处威严地看着她。 小荔枝已经长成了大荔枝,狸花猫生性好动,因此荔枝的身材管理得很好,虽然不再是萌哒哒的小奶猫,可是依然是个不肥不油的俊小伙。 黑猫依然神出鬼没,有时一两天不见踪影,明卉怀疑,它在外面还有一个家。 袁嬷嬷看到的那个病入膏荒的明大小姐,其实是不晚假扮的,不迟和不晚,把那天的情景详细说了,不迟说道:“那婆子和那位来商议亲事的太太不是一家的,她和那位太太说话时,提到县主,她应是长平侯府的。” 明卉点点头,她已经知道被霍誉请来商议亲事的,是安国公府三太太,这样看来,这个婆子应是定襄县主派来的人。” 只是不知道,霍家什么时候能把定亲信物送过来。 直到出了正月,京城里依然没有动静,明大老爷让阿兴把霍家给的那枚玉佩送到京城,请祁文海做说客,去长平侯府退亲。 可是长平侯霍展鹏压根没在府里,下仆说他已经有四五天没有回来了,还说如果有急事,就到牡丹楼找找看,如果没在牡丹楼,再到添香胡同去看看。 祁文海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真的去牡丹楼去添香胡同吧。 他和长平侯不同,长平侯是勋贵,而他是文官,文官去那些地方,若是被御史们看到,能在朝堂上把他喷死。 祁文海只好派了自己的小厮,在牡丹楼和添香胡同守着,几天之后,祁文海终于收到消息,长平侯霍展鹏回府了。 祁文海大喜过望,在礼部告假半日,带着那枚玉佩连同霍誉的庚帖和订亲书去了长平侯府。 听说是礼部的人来找他,霍展鹏有点发懵,但还是让人请了祁文海进来。 祁文海没兜圈子,直截了当就说了明家想退亲的事。 霍展鹏想起来了,前阵子好像听定襄提过,说是那家的姑娘已经药石无灵。 “明大小姐已经去世了?唉,天妒红颜啊!”霍展鹏感慨,居然眼圈儿还红了。 祁文海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这人,这人,这人是什么变的? “明大小姐还在,只是她的病......明家也是不想耽误令郎,这才托我过来归还当年的信物,说起来这门亲事还是明老太爷在世时亲自定下的,本是一门再好不过的好亲,可惜,唉,是明大小姐无福。” 说着,祁文海把带来的东西拿了出来。 霍展鹏总算是听明白了,原来明大小姐没有死啊,退亲也好,万一没有死在娘家,却在长平侯府死了,那也太晦气了。 “既然如此,那就退了吧,以后男婚女嫁,两不耽误。”霍展鹏大手一挥,非常豪爽。 反倒是祁文海犹豫了,这亲事就这么退了? 这也太顺利了吧。 他把信物和订亲书向前推了推:“这些是当年霍大公子交给明家的,那明家的信物......” 霍展鹏哦了一声,道:“还有信物?这些应是在我那不肖子手中,祁大人找他去要吧。” 好吧,一切回到原点。 拿不回信物和订亲书,这算哪门子的退亲? 口头上退亲了,改日明卉觅得佳婿,正在拜堂,忽然霍誉手拿订亲书和信物闯了进来:“兀那贱人,你敢停夫另嫁?” 再说,明卉的庚帖也在霍誉手上,那庚帖乃是明老太爷亲手所书,小娘子的庚帖只能在换帖时交给夫家,哪能让别人拿着。 祁文海出了长平侯府,只觉一个头比两个大。 放眼整个京城,还有哪一家能比长平侯府更乱更不合规矩的? 女方给的这些信物和文书,竟然不是交由长辈保管,而是让霍誉一个小儿拿着,这成何体统! 受人之托,哪怕再难也要上。 祁文海打听到霍誉的住处,便找上门去,可是他低估了霍誉。 若说霍展鹏和霍誉这对父子有何相似之处,那就是行事风格了,全都是神出鬼没。 霍誉家的门子,说霍誉已经七八天没有回来过了,一问去了哪里,门子冷哼一声:“飞鱼卫行事,闲杂人等勿要打听。” 好吧,在这大风刮下一块招牌,都能砸死三个四品官的京城,祁文海这个礼部员外郎的确只能算是闲杂人等。 他让自己的小厮在霍誉家附近守着,可是这一招对霍展鹏有用,对霍誉?呵呵。 没过几日,他的小厮就被抓进了五城兵马司,祁文海花了五两银子,才把小厮领回来。 此时的霍誉,并没在京城,他奉旨出京抓人了。 第五十三章 有个花千变 这次是个老案子,昔年甲子案昭雪后,高氏一族男丁斩于西市,女眷或自尽,或卖为官奴。 但是当年便有传闻,高江佑的嫡长子还活着,死的只是家中仆从。 高江佑是三皇子的亲舅舅,高淑妃的长兄,时任四川都指挥使司佥事,当年先帝查到高江佑在蜀地暗中私开铁矿,豢养私兵,在抓捕高氏一族的圣旨颁发之前,先派飞鱼卫将高江佑秘密斩杀,然后才查抄高家在蜀地的产业。 大江氏的小女儿,便是高江佑的续弦,她年纪幼小,嫁到蜀地便水土不服,次年便香消玉殒。 高江佑的几个儿子,除了嫡长子高大郎以外,其他几个都是庶出。 高大郎外号高大胖子,生得肥头大耳,但是在西市斩首的高大郎,却并非胖子,只是中等身材的普通人。 但是高家其他人一口咬定,此人就是高大郎,高家长房嫡子。 有人说是因家中巨变,又长途跋涉,高大胖子变瘦了,先帝虽然接受了这个说法,但是心里却是存疑的。httpδ:/m.kuAisugg.nět 他恨透高家,高家害他失去了两个儿子,凭什么高家的儿子却还能逃出生天? 因此,这个案子一直悬而未结。 这一次,飞鱼卫接到密报,嵩县有一张姓富户,很可能就是当年的高大郎。 霍誉便是派来协助当地调查此事的。 张大户已经被抓了,他的妻子子女也已经被押进大牢,只是张大户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姓张,什么高大郎,他听都没有听过。 霍誉见到张大户时,张大户已经被打得看不出人形了,的确是个胖子,蜷缩在地上,如同一座血肉模糊的肉山。 血腥气混着屎尿的臭味,还夹杂着呕吐物的酸臭,令人作呕。 霍誉看一眼地上的男人,面无表情,冷冷说道:“把他的儿子孙子全都带过来,从最小的那个开始剐,上面要的是高大郎,不是他的儿孙,那些没用的人,是死是活无所谓。” 他说的是剐,而不是杀。 当地承办此案的飞鱼卫,姓蔡,大家背后都叫他菜头。 菜头的嘴角抽了抽,这个姓霍的小子也太狠了吧,难怪他能调到京城,自己却不能。 菜头大手一挥,张大户的十几个儿子孙子全都被带了进来,五花大绑跪了一屋子。 菜头看了看,把其中一个只有两三岁的小儿拎了过来,撕下孩子身上的衣裳,从马靴里抽出一把匕首,朝着孩子细嫩的皮肤削了下去。 “住手!我招......” 菜头的匕首停在半空,他扬扬眉毛,把匕首重又插回到马靴里,对张大户说道:“这就对了,你看这白嫩嫩的小孩,若是一刀一刀剐了,那多可惜,你说是吧。” 霍誉没有说话,转身去了隔壁。 一个时辰之后,菜头和霍誉的副手尹辰一脸喜色地进来:“霍头儿,你那招真是绝了,张大户全都招了,他就是高大郎。” 菜头目光闪烁,霍誉微微颔首,对尹辰说道:“准备一下,今晚就把人押回京城。” 尹辰转身出去,霍誉深深地看了菜头一眼:“有事?” 菜头摸摸鼻子:“高大郎说当年他逃亡的时候伤到了那地方,不能人道了,为了便于隐藏,他娶了一个逃难的寡妇,三个儿子都是寡妇和前边男人生的,不是他的骨血。” “你信?”霍誉语带调侃。 菜头又摸了摸鼻子:“信,信吧,哪有男人会用这事胡说啊,不要面子了吗?你说是吧?” “嗯,你说是那就是吧”,霍誉转身向门口走去,忽然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把你这个摸鼻子的毛病改一改。” 有的人,只要紧张就会做些小动作,比如摸鼻子攥拳头,闻昌那厮最是丢人,他紧张起来就会尿急。 天亮的时候,霍誉一行人到了洛阳城外,尹辰望着不远处的城门:“好在我没告诉家里,我是来洛阳附近办案,若是让家里那些女人知道,一准儿让我捎东西。” 尹辰只有十六岁,他是东城伯的老来子,东城伯有五子六女,尹辰口中的那些女人,就是他娘、他嫂子、他姐姐和他的侄女甥女们。 霍誉整日听他抱怨家里的事,便随口问道:“让你捎什么,牡丹花还是杜康酒?” “都不是,是香,洛阳有家香铺,很有名......年前汝阳郡主回京省亲,带了几匣子香丸香饼和线香,我大嫂得了一匣,我娘、我二三四嫂,连同我姐姐们,全都说好,可惜那香铺在京城没有分号,听说保定府有一家......对了,霍头儿,你岳家是保定的吧,能不能让人捎点过来?” 尹辰唠唠叨叨,霍誉只听清最后两句,他岳家?他岳家怕是会说:想要香饼子?拿订亲信物来换! 没错,虽然他不在京城,可是京城里发生的事,却全都知晓。 祁文海上门退亲,居然被霍展鹏阴差阳错地给打发了。 过两天回到京城,祁文海还会找上门来。 霍誉看看尹辰:“给你一个时辰,进城买东西吧。” 尹辰欢呼一声,带上两个亲随,纵马向城门奔去。 一个时辰后,尹辰和他的随从们,大包小包地回来,看到霍誉,尹辰笑嘻嘻地递过来一只小盒子:“多谢霍头儿照顾,小小心意,霍头儿别嫌弃,回到京城咱到状元楼,我请。” 那小盒子里的是熏香吧,霍誉原本不想收,可尹辰一副你若是不要就是看不起我的模样,霍誉只好接过来,撇了一眼,盒子上用古篆体写着“花千变”三个字。 霍誉随手把盒子递给长随白菜,让白菜收起来。 白菜是他外祖父冯老大夫用十棵大白菜换来的,因此便得了这个名字。 白菜六岁时被采生折割的乞丐捅坏了耳朵,烧了嗓子,折断手脚,后来那恶丐被人告发,本朝律法对采生折割极为严厉,乞丐被凌迟处死,白菜被所谓的“善人”收养,可那善人也只是为了图个好名声而已,没过几日,便非打即骂。 冯老大夫得知后,想要收养这个孩子,讨价还价之后,用十棵白菜,把孩子领了回来。 冯老大夫给白菜重新接骨,治了多年,白菜十二岁时嗓子终于治好,虽然声音沙哑低沉,但是能够开口讲话了,只是他的耳朵,却永远也不能听到声音了。 一行人策马扬鞭,向京城而去。 第五十四章 寻找刘吉利 而此时的明卉,正在看洛阳分号大掌柜寄来的信。 洛阳分号的大掌柜,也是女子,姓时,名叫时丽君。筷書閣 汝阳郡主是今上的堂姐,她的父亲魏王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弟弟。 不知道是不是家族遗传,魏王爷也信道,也修仙,先帝已经升天了,魏王爷还在坚持不懈地炼仙丹,和今上是道友,一老一少经常一起交流修仙心得。 汝阳郡主原本的封号是南阳,十年前,她嫁入洛阳谢家,封地改为汝阳,她也改称汝阳郡主。 时丽君便是汝阳郡主的陪嫁丫鬟,她直到二十五岁方才出府,嫁给了一位秀才,汝阳郡主对她极是看重,送了洛阳城里的一处三进宅子,外加一笔丰厚的压箱银子。 可是她成亲后一直没有生育,三年之后,婆婆想给夫君纳妾,又碍于时丽君与汝阳郡主的关系,不敢明着说,反而私底下做了些手脚,想往时丽君身上泼脏水,让时丽君有把柄抓在他们手里,这样不但能顺利纳妾,还能把妾室的儿子记在时丽君名下,继续享受时丽君带来的好处。 时丽君从小就长在王府里,后来又在谢家这种大家族中,她能做到郡主身边掌管帐目的大丫鬟,自非婆家这种小门小户可以相比的。 婆家人做的手脚,很快便被她识破,时丽君一纸状子告到衙门,不但和离了,而且还把婆家人轰出了她陪嫁的宅子。 这件事之后,时丽君便成了世人口中仗势欺人的“恶妇”。 她没有再嫁,也没有回谢家,自己开了家脂粉铺子。 汪海泉来洛阳看新铺子时,托人打听有没有合适的女掌柜,有人就提到了时丽君,不是女掌柜,就是自己做生意的小老板。 汪海泉悄悄去脂粉铺子附近打听了,写信给明卉,说了时丽君的情况,明卉当即便拍板了。 了解高门大户,有汝阳郡主这样的前主子,有智谋,有手段,做事干脆爽利,又没有家小拖累,这样的女掌柜,打着灯笼也难找。 前阵子明卉到洛阳,亲自见过时丽君之后,就更加满意了。 今天这封信便是时丽君写来的。 汝阳郡主回京省亲时,带了很多花千变的香,在京城的贵女圈子里反响很好,汝阳郡主回到洛阳,便让人叫了时丽君过府,汝阳郡主想在京城开一家花千变的分号。 开铺子的钱,她出! 掌柜的,她来找! 时丽君希望明卉或者汪海泉,能来洛阳,与汝阳郡主面谈。 明卉眼睛亮了起来,她之所以没有把花千变开进京城,不是她害怕遇到霍誉,而是京城水太深,无权无势的外地人想把生意做起来,太难了。 即使没有收到时丽君的信,明卉也想走一趟河南。 这个想法,她连汪真人也没有说。 前世她涉世不深,单纯简单,但是这一世,她若是还看不出来师傅有秘密,她就真的白活了。 师傅认识魏骞,而且师傅与魏大人一家,也并非简单的百姓与父母官的关系。 有几次,她提起梦中去找魏骞的事,都被师傅岔开了话题。 可是这一世改变了太多,魏大人一家也已经离开淇县,去沁阳了。 给父亲守孝是她的执念,前世她没有做到,因此这一世,她除了偶尔进城看望师傅,其余的日子便是在道观里。 在道观给父亲祈福,并非只是借口,她也实打实地做了三年。 现在孝期满了,她便像出笼的小鸟,拍着翅膀去做她想做的事。 虽然现在距离她枉死,还有十七年。 但是有些事,她不想等,她要提前扫平隐患。 第一个要找的人,就是刘吉利。 前世明卉是在西北遇到刘吉利的。 那时万苍南和柳三娘都已不在人世,明卉独自一人,做些寻物寻人的生意。 一次偶然的变故,她救了刘吉利。 刘吉利原籍卫辉,却在西北混了多年,耳目极广,他比明卉还大了一岁,却一直称呼明卉为“鬼姐”,两人一半是朋友,一半是合作伙伴,后来明卉要去调查魏骞的事,刘吉利自动请缨,他是卫辉人,虽然多年没有回去,但是想要打听消息,肯定比明卉正方便。 他先明卉十日到达卫辉,他将那处宅子的地址和布防告诉了明卉,明卉到达卫辉之后,在客栈里养精蓄锐,几日之后,明卉行动,当天夜里,明卉死在了那处宅子里。 三月十八,春暖花开,明卉告别了汪真人,带上汪海泉父子,外加朵朵,动身前往河南。 她先到洛阳,由汪海泉出面,与汝阳郡主派来的大管事见面,她自己则扮成个富家小公子,朵朵则是书僮,主仆二人在洛阳城里四处闲逛。 刘吉利喝醉时曾经说过,他舅舅是洛阳城里有名的帮闲,因为上过几年学堂,识文断字,还会吟几句淫词艳句,因此在市井之中混得如鱼得水,刘吉利曾经在外家住过几年,那时便跟在舅舅身边,后来他舅舅替人办事出了差错,被打断了双腿,从此瘫在炕上,刘吉利也回了卫辉老家,后来为何又从卫辉去了西北,他从来没有说起过。 现在,刘吉利也还是个少年,他会不会还在洛阳呢? 上一次明卉来洛阳时,因为赶着回保定过年,加之又担心那个卖松烟墨的败家仔反悔,找到她住的客栈,因此看过铺子之后,她便离开洛阳赶回保定了。 这一次,她有的是时间,再说,上次住的客栈,她是不会再住了,而且她又换了一张新脸,那个败家仔即使后悔,也只能后悔一辈子了。 她买了一把洒金折扇,一边走一边摇,自觉风流倜傥。 朵朵眨着眼睛,问道:“少爷,你扇扇子不冷吗?” 明卉看她一眼,笑眯眯地说道:“好孩子少说话,回头少爷给你也买一把。” “朵朵不要这种扇子,朵朵想要不迟姐姐用的那种扇子。” 不迟用的是团扇。 “好,就买那样的。”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走到一家荐人馆门前。 第五十五章 我有个朋友 荐人馆这种地方,向来是帮闲们出没的地方。 明卉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眼,便看到两三个帮闲正在东张西望。 明卉抖了抖身上的杭绸袍子,手里的描金大扇子摇得呼呼作响,羊脂玉马上封侯的扇坠子晃来晃去。 “这什么地方,一股子汗臭味,咦,还有臭脚丫子的味道,熏死了熏死了。”少爷咧着嘴,一脸的嫌弃。 小书僮连忙递上一只镂空银熏球,在少爷面前晃啊晃:“少爷少爷,您再闻闻,这会儿不臭了吧,这是花千变的四时清味香,最能除解污秽之气了。” 少爷深吸一口,又长长地呼出来,啊,他终于能呼吸了。 这时,一个瘦长脸的帮闲走了过来,隔着老远就赞道:“好香,好香!” 待到近前,他陶醉地眯起眼睛,又吸了一口:“四时清味香,十两银子才能买两颗,好香,真是好香啊。” “这可不只是银子的事,银子只是阿堵物,用阿堵物来衡量此香的价值,平白地污了这等佳品,你啊,一看就是粗人!”少爷不高兴了,大扇子摇得更响了。 瘦长脸立刻堆起一脸的笑:“公子说得对,银子可不就是阿堵物,与这香不能相提并论,小的是粗人,哪配品评这等好物,小的啊,只配给公子跑腿儿。” 少爷噗哧笑了出来:“你小子倒是有自知之明,少爷想找个会些武功,腿脚利落能跑能跳能上树的跟班,口齿要伶俐,少爷我最烦闷嘴葫芦了,这样的人,你可有认识的?” 瘦长脸乐了,瞧瞧,这生意说来就来了,这位一看就是外地人,而且还是人傻钱多自鸣清高的那种。 “有有有有,小的土生土长的洛阳人,打从祖上起就是干这行的,前朝的谢皇后住在洛阳时,她那宅子里的下仆,全都是我家老祖宗给寻来的,个顶个的忠心耿耿。” 少爷显然来了兴趣:“你家祖上就是干这行的?哎哟,还给谢皇后跑过腿儿,那你快给我想想,有没有我说的这样的人,放心,少爷我不会亏待你的。” “好说好说,少爷想找多大年纪的,三十的有,二十大几的有,十七八的也有。”瘦长脸掰着手指头比划着。 “要十七八的,比我大个一两岁的最好,这样能保护我,不能比我小,就像我这书僮一样,除了吃还是吃。” 话音刚落,小书僮就晃了晃拳头,哎哎哎,大小姐啊,您忘了朵朵还有一把子力气了吗? 瘦长脸想了想,道:“少爷若是不急,小的把他们全都叫过来,给少爷挑挑?” 少爷指了指不远处的茶楼:“这地方臭哄哄的,少爷我到那茶楼里等着你。” 瘦长脸答应着正要走,少爷又把他叫住,摸出一两银子朝他扔了过去,瘦长脸双眼放光,连忙伸手接住,少爷不屑地看他一眼,道:“你脸上油光光的,拿这银子去买块香胰子,把脸洗干净再来见我。” “好嘞,小的保证把脸洗得香喷喷的再来给少爷使唤。” 瘦长脸捏着那块银子,哼着小曲儿转眼就走了。 明卉摇着大扇子,带着朵朵去了不远处的茶楼。 她找了一个临窗的桌子坐下,要了两干两鲜四样小碟,又要了一壶信阳毛尖,朵朵拔着脖子往窗外看去,看到有个伙计端着一笼烫面饺跑进了茶楼,这是茶楼里有客人点的,伙计到隔壁的面点铺子买来的。 朵朵咽咽口水,摸着肚子,小声叨念:“朵朵不饿,朵朵不饿,朵朵不饿......” 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在跟着明卉之前,她的肚子从来没有填饱过,饿得受不了时,就是这样一遍遍地说自己不饿。 明卉很无奈啊,出来之前,你明明吃了三大碗浆面条外加三个油旋饼,一个大鸡腿,这还不到两个时辰,你又饿了? 好在咱们花千变生意好,还能养得起你。 “小二,要三笼烫面饺,大肉的。” “好嘞!” 烫面饺端过来,明卉只尝了一个,余下的全都是朵朵的。 朵朵把三笼烫面饺一扫而光,摸摸小肚子,嗯,不能再吃了,大小姐是来办正事的,她不能拖后腿。 伙计过来收拾了桌子,又上了两碟点心,满脸堆笑,刚刚这位小公子让他去买烫面饺,多出来的钱全都赏给他了,他最喜欢像这样出手大方的客人了,别说是让他跑出去买烫面饺,就是要水席,他也能一滴不洒整桌端上来。 “公子慢用,哎哟,公子这扇坠可真好看啊。”伙计的嘴巴像是抹了蜜。 明卉得意地把那扇坠晃了晃:“好看吧,我祖父给我的,对了,我听人说,洛阳城里做帮闲的,还有会吟诗作对,能进府里当清客,真有这样的人吗?怎么我看到的都是粗人啊,还一身臭味儿。” 还以为是啥大事呢,原来就是个外地来的没见过世面。 “少爷啊,您说的这种能做清客的帮闲,别的地方没有,咱们洛阳,那一准儿要有啊,咱们这里是十三朝的古都,文人才子夺锦之地,单是这会吟诗作对的帮闲,小的就知道四五个,混的最好的,是风子柳,不但会作诗,还会对对子,这会儿在谢家当清客,陪着老爷们逗闷子散心呢。” 明卉眯了眯眼睛:“你说的这都是能走科举的那种吧,有没有会吟花诗的,嘿嘿,公子我喜欢剑走偏锋。” 伙计在心里啐了一口,小小年纪不学好,还剑走偏锋,你这里想往那青楼楚馆里走啊,就你这样的,我见的多了,家里管得严,想放浪形骸又不敢,也只会写写艳诗,看看春画,听听荤段子,过过眼瘾嘴瘾。 “哎哟,您算是问对人了,刘皮子,不对,现在叫刘梦溪,他最擅长的就是写花诗,花楼里的姐儿可喜欢他了,不过他平时不来这边,他做的是花街的生意,专门给姐儿找郎君的。” 明卉明白了,那就是个拉皮条的。 不过,这个叫刘梦溪,也姓刘,同姓不通婚,刘吉利的舅舅不可能也姓刘吧。 “嘿嘿,你说的花街在哪儿,我有个朋友,他想去见识见识。”明卉咧着嘴,一副痴汉脸。 第五十六章 他叫余金宝 伙计撇嘴,狗屁的朋友,不就是你自己吗?小猴崽子,毛都没长全呢,就想着找姑娘寻乐子了,这要是我儿子,我一巴掌呼死他。 “少爷问花街啊......” 明卉连忙竖起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你小点声音,让人听见。” 伙计在心里暗骂,你都要去找花娘了,你还怕让人听见? 伙计凑到明卉耳边,压低声音:“刘梦溪做生意的是南街,从咱们这里出去,往东走......” 明卉连连点头,正在这时,瘦长脸领着几个人走上楼来。 “公子,我把他们几个全都带过来了,您过过眼,他们青一色的好后生,有身手,能跑能跳能上树,最大的十九,最小的十六,您再看看这模样,个顶个的俊。”瘦长脸如同那卖瓜的王婆,口沫横飞。 明卉勾勾手指:“一个个的过来,你,就你先来。” 她指的是站在最前面长得最高的那个。 少年嘻嘻一笑,板着脸时倒也像个人,可是这一笑起来,就显得流里流气了,明卉的目光越过他,看向刚才被他挡在身后的少年身上。 这是几人中,长得最像刘吉利的。 只是前世明卉遇到刘吉利时,刘吉利已经变成了地地道道的西北汉子,当时他还不到三十岁,可是看上去却像四十多的,皮肤粗黑,线条冷硬,眼角的皱纹深如刀刻。 而眼前的少年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白白净净,唇红齿白,乍看上去,与明卉记忆中的刘吉利判若两人。 但明卉精于易容,她只看了这少年一眼,便能确定,她可以不费力气,轻而易举就能把这少年易容成前世的刘吉利。 因为这少年的五官与刘吉利的五官,是一样的底子。 明卉又去看少年的耳朵,她松了口气,是相同的耳位。 人的五官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发生变化,但是耳朵的位置却是不会改变的。 这个人就是刘吉利。 前面的大个子还在自卖自夸:“公子您打听打听,这街上谁不知道我潘五郎义气啊,我潘五郎......” 明卉冲着潘五郎身后的人勾勾手指:“轮到你了,过来。” 潘五郎瞪起眼珠子,想要说什么,被那个瘦长脸拽到一旁,对明卉指向的少年说道:“余金宝,公子爷叫你呢,还不快过去。” 明卉心中一动,余金宝,原来刘吉利是叫余金宝。 “你叫余金宝,哪个余,干勾于,还是吉庆有余的余?” 余金宝忙道:“回公子的话,小的这余,就是吉庆有余的余,若是您觉得不好记,记成鲤鱼的鱼也成。” 原来刘吉利这个时候就已经油嘴滑舌了。 “你会爬树?会掏鸟蛋吗?”明卉眨巴着眼睛,一脸好奇。 “会,怎么不会,不瞒公子,小的身法轻盈着呢,您想掏鸟蛋,小的能连鸟窝一起给您端下来。” 明卉四下看看,压低声音;“你知道南街在哪儿吗?” 余金宝眼睛更亮了:“小的怎会不知道,那地方小的最熟,小的舅舅就是在那片混的,公子看上哪家的姐儿,只需和小的说一声,小的一准儿给您做个好媒。” 明卉鄙夷,拉皮条就是拉皮条,还做媒?本姑娘以后都听不得做媒这个词了。 “你舅舅?你舅舅也是做你们这一行的,也是帮闲?” “是啊,我舅舅也是,不过我没有我舅舅的本事,只能靠力气混口饭吃,公子放心,我打小就在洛阳城里,这城里哪家馆子的菜做得好,哪家小街的小食最地道,哪个堂子的姑娘最好看,哪个班子的戏子身段俏,就没人比小的更熟悉的了,有小的侍候您,保管让您在洛阳城里吃好玩好。” 明卉满意了,对瘦长脸说道;“就他了,这小子长得好看,嘴巴还会说,我就要他了,你带来的几位也不能白来,每人一两银子。” 先前的潘五郎连同余下几个还没有机会做自我介绍的,全都觉得自己是被耍了,大老远地被叫过来挑挑拣拣,挑柿子还要捏捏按按,这位小爷可好,话都没多问一句,就要把他们打发了? 可是他们正准备开口骂娘,就听到那句“每人一两银子”。 哎哟,没看出来,这位小爷还是个体面人,虽然一两银子并不多,但这是白得的,捡了大便宜有没有? 瘦长脸当然也不是白来跑腿的,除了先前买香胰子的一两银子,明卉又给了五两,这是辛苦费。 瘦长脸和那几个后生,千恩万谢地走了,临走时还一再地说:“公子有事就来荐人馆这里找马脸老二。” 原来这个瘦长脸的诨名叫马脸老二。 然后,明卉把荷包翻了翻,用最后一点银钱会了帐,荷包里便空空如也了。 她对余金宝说:“今天银子花完了,明天一早你到富贵客栈天字一号房来找我,带我出去逛。” 余金宝才不在乎这一两半两的银子,他更不羡慕瘦长脸的五两,他带着这位小公子在洛阳城里玩上十天半月,除去白吃白喝,能捞的油水那比他们这几个人加在一起还要多得多。 “公子您放心,小的保证侍候您玩得好吃得好,而且还保证不会有人打您的主意,小的好歹也是在这街面上长大的,谁还不给小的几分面子啊,不瞒公子,小的武功是祖传的,可不是那些只会些三脚猫功夫的小混子们能比的。” 余金宝没有吹牛,明卉当然知道,前世时刘吉利不但武功不错,轻功更不错。 “好,明天早上,不见不散。” 明卉带着朵朵出了茶楼,大摇大摆往富贵客栈去了。 为了行事方便,她没和汪海泉住在一个客栈。 汪海泉带着汪平,住在花千变附近的悦来客栈,而明卉则和汪安朵朵住在富贵客栈。 她和汪安是前后脚住进客栈的,因此,就连客栈的伙计,也不知道他们是一起的。 现在她把住处告诉了余金宝,便更加谨慎。 她对朵朵说道:“让汪安晚上自己吃饭,不用和我们一起了。” 朵朵挺高兴,嗯,大小姐吃得少,现在汪安又不和她们一起吃,终于没人和她抢食吃了。 第五十七章 舅甥 余金宝回到家里,出乎意料,舅舅刘梦溪居然在家,他的相好钱寡妇扭着身子咿咿呀呀地唱着小戏,刘梦溪歪在逍遥椅上,闭着眼睛听戏,一只手在扶手上轻轻打着拍子。 余金宝迈进门槛的脚又缩了回来,他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往自己住的厢房里走,身后却传来刘梦溪的声音:“金宝回来了?怎么不进来?” 余金宝整整衣衫,堆起笑脸,笑嘻嘻地走了回来:“这不是怕打扰到您听戏吗?媚姐这戏越唱越好了,别说,还有几分花想容的味道呢。” 被称做媚姐的钱寡妇笑逐颜开:“金宝的小嘴是越来越甜了,以后也是个招蜂引蝶的,和你舅舅一样。” 刘梦溪从身旁的袋子里抓出一把铜钱,约莫有二三十个,递给钱寡妇:“你去买点吃的回来。” 钱寡妇接过钱,风摆杨柳地走了。 她原是南街上的花娘,二十多岁时被人赎身做了姨娘,好日子才过了一年,那人就马上风死了,因着是死在她的肚皮上,正室带人把她打个半死,又一纸状子将她投入大牢,虽然这案子最终审清了,她被无罪释放,但是前前后后,她也在牢里关了大半年。 她本想回南街重操旧业,无奈当年的案子闹得太大,人人都知道,那男人是死在她身上的,没有一个鸨娘敢要她。 好在她之前偷偷存了些银子和首饰,放在小姐妹那里,没有被正室拿走,这当中有她的辛苦钱,也有那男人给她的,她便在这条街上买了一处小院子,原是做小本生意,可是生意做着做着,就做到客人的床上去了,后来索性就做起了暗门子。 见钱寡妇走了,刘梦溪坐起身来,指指旁边的凳子,示意余金宝坐下。 “听说今天你跟着马脸老二走了?找到活儿了?” 刘梦溪三十五六岁,相貌清秀,只是日常不知检点,放纵太多,眼睛下面一片乌影。 “是,我跟他去了王记茶楼,有个外地来的小少爷,要在洛阳玩几天,让我去给他当跟班,赚点小钱。”余金宝小心翼翼地说道。 “嗯,不错。这少爷多大年纪,从哪里来的,住在哪里,带了几个随从,他来洛阳是走亲访友,还是做生意,再或者就是来玩的,你打听清楚了吗?”刘梦溪问道。 余金宝额头渗出一层薄汗,今天那位小少爷从好几个人里挑了他,他当时只顾着得意,竟是什么都没有打听,他甚至不知道这位少爷姓甚名谁,来自何处。 “他,他,他住在富贵客栈,天字一号房......带了多少随从......我不知道......今天跟在他身边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厮,对了,这少爷年纪也不大,十五六岁,他讲官话,那官话很正,一点儿口音都没有。 我看他应是跟着家里的长辈一起出来的,今天他给完赏钱,会了帐,那荷包里就空了,一个铜子儿也没有,一看就是那种每天出门时现领零用钱的二世祖,所以我才猜,他应是跟着长辈来的,否则他到哪里去领钱? 他让我明天一早就找他,还说要去南街,这就是个雏儿,他连南街只做晚上的生意都不知道。” 余金宝一口气说完,偷偷瞄着刘梦溪的脸色,见刘梦溪重又躺回到逍遥椅上,余金宝用衣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子,暗暗松了口气。 “他让你明天一早过去,你就去吧,我前面说的那几个问题,你明天全都查查清楚,对了,你说那少爷讲一口官话,没有口音,但凡这样的,要么就是京城里的,要么就是家里有做官的,这事你也要问问清楚,他身边的那个小厮,十一二岁?这个好,你从他身上下手,那还是个孩子,能有多少心眼?” 刘梦溪依然闭着眼睛,把明天的事交待清楚,就挥挥手:“一身的汗味,去洗洗干净,一会儿过来吃饭。” “哎,我这就去洗,这就去。” 余金宝如蒙大赦,脚步轻快地去了灶间。 他烧了水,回自己住的厢房洗了脸,擦了身子,院子里响起钱寡妇那百转千回的声音,余金宝仰面朝天躺到床上,他不知道舅舅让他打听这些是做什么。 其实他也不知道,刘梦溪究竟是不是他的亲舅舅。 从他记事起,他就跟在刘梦溪身边,只不过那时他们没在洛阳。 刘梦溪告诉他,他娘当年让一个戏子骗了身子生下了他,后来又嫁给了一个过路的行商,因此,余金宝从小就知道,他没爹没娘,只有舅舅。 他们是五年前来到洛阳的,在此之前,他们到过很多地方,但是在每个地方住的时间都不长,多则一两年,少则一两月,洛阳是他们待得最久的地方。 刘梦溪说洛阳旺他们,所以要在洛阳多住几年。 刘梦溪对外是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模样,刚到洛阳时,甚至还被两个帮闲打了一顿,可是余金宝知道,刘梦溪是深藏不露。 余金宝告诉明卉,他的武功和轻功是家传的,他没有说谎,的确是家传,但是却并非传自他的父亲,而是刘梦溪教给他的。 舅甥俩都是做帮闲的,街上的人都知道,他们是混南街的,刘梦溪是南街上混得最好的帮闲,他除了拉皮条,还能和常来花街的客人说上话,常常跟着其中的几个大主顾出出进进,那些有钱人从手指缝里漏一点,就够他们舅甥二人吃香喝辣。 余金宝躺在床上,想着刚刚舅舅说的那番话,莫非舅舅想要把那个小少爷绑了? 余金宝猛的坐起身来,不对,不对,舅舅不赌,也不缺女人,更不缺钱,没有必要做这种事,他们是做帮闲的,迫不得已不会去做这种事。 余金宝重又躺下,他决定明天见到那位小少爷时,按照舅舅的吩咐,好好打听清楚。 舅舅常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虽然他不明白那个小少爷有啥可要战胜的,但是知道总比不知道要好得多。 第五十八章 闯祸了 用完晚膳,明卉推开窗子,已是掌灯时分,街上依然很热闹。 朵朵羡慕地说道:“这儿可比保定府热闹多了,少爷你闻到了吗,是羊肉汤的味道。” 说着,还使劲吸鼻子。 明卉无语,用完晚膳才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你就又饿了? “走吧,咱们下去逛逛,难得洛阳城里晚上不宵禁。”明卉在铜镜前照了照,脸上的妆容没有花,她又给朵朵整理了一下,主仆二人便下了楼。 从富贵客栈出去,走过一条街,便是夜市了,不同于鬼市,这真的就是夜市。天色擦黑时开市,三更时便收摊了,次日天还未亮,扫街奴把这里清扫干净,便又是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了。https:/ 前世明卉大多时候都是在西北,西北靠近边陲的城州镇甸,到了晚上都会宵禁,但是过了西安,就没有宵禁的规矩了。 这一世她在保定,保定府却是要宵禁的,但是到了洛阳,不但不宵禁,就连城门也是到了很晚才会关上。 上一次来洛阳时,天寒地冻,明卉嫌冷,晚上不想出去,现在正值春日,洛阳街头花团锦簇,就连街上的茅厕里都会摆上几盆牡丹花,那些在夜市上出摊的小贩,家家都会点上一盏牡丹灯,整条街上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到了夜市街,朵朵的眼睛就不够看了:“少爷你看,那灯是粉色的,粉色的牡丹花呢。”“少爷你看,那家卖糕饼的,怎么也摆着牡丹花呢,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没一会儿,主仆两人每人手里一块牡丹饼,边吃边逛。 两边都是小摊子,卖什么的都有,明卉给汪真人挑了一对可以把玩的雕花牡丹球,镂空的,里面可以装上香丸或者香草球,给崔娘子的是能装香胰子的牡丹花盒,给不迟不晚的是彩绘牡丹的小靶镜,还给青竹、青风、青萍三位道长买了桃木小剑桃木小斧,零零碎碎,都是些不值钱却很有意思的小东西。 明卉看到有带瓢虫的绢花,想给朵朵买两朵,朵朵不要:“少爷,我能再吃两块牡丹饼吗?” 这时,一个大婶提着花篮走过来:“小公子,买朵牡丹花簪在头上啊,小娘子们最喜欢了。” 明卉正想说她不要了,忽然,一个人飞奔着跑了过来,那卖花的大婶躲闪不及,被撞了一下,朝着明卉压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朵朵一只手抓住朝着明卉摔过来的大婶,另一只手,扯住了那个撞到大婶的人,然后......就把两个人一起扔到离明卉两丈远的地方。 “有朵朵在,少爷别怕!” 明卉拍拍朵朵的小脑袋,连忙去看被摔在地上的两个人。 朵朵没使全力,两个人摔得不重,大婶坐起身来,一把揪住旁边的那个人:“你小子赶着去投胎啊,摔死老娘了,哎哟,我的花,你赔我的花!” 明卉想要扶起大婶,没想到她的手刚碰到大婶的胳膊,就被大婶甩开:“不关你的事,都是这小子撞的我,不能放他走了,他得赔我的花!” 明卉懂了,朵朵出手太快,又是晚上,大婶压根不知道是谁把她扔出来的,再说,朵朵站在她面前,她也不会相信,这个瘦了巴几的小孩,能把她扔出两丈远。 明卉连忙掏出一把铜钱:“大婶,你的这些花我全都买了,你看这些钱够不够?” 大婶两只手紧紧抱着旁边那人的胳膊不肯松开,看到一大把铜钱,立刻眉开眼笑:“够了够了,谢谢小哥,哎哟,小哥真是人美心善,打着灯笼也难遇到的好郎君。” 然后哼了一声,松开旁边那人:“看在这位小公子的面上,今天就饶了你,以后走路再不长眼睛,小心出门让马蹄子踩死。” 打发走了大婶,明卉发现和大婶撞到一起的人,仍然坐在地上不肯起来。 该不会是摔伤了吧。 明卉这才仔细去看那人,借着路边摊子上的灯光,她能看到那人很年轻,应是和她差不多的年纪,衣著考究,身上的衣料在黑暗中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这位公子,你是受伤了吗?”明卉心虚地问道。 “我的屁股,我的屁股像是裂了......”那人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显然,他很不好意思。 明卉有点头大,屁股裂了是怎么回事? 屁股也能裂开? 不会是骨折了吧? 这时,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明卉问其中一人:“大叔,请问这附近有医馆或者药铺还没打烊吗?” 那人朝前面指了指:“四时堂,十二个时辰都有堂医坐诊,看他摔得不轻,还是找块门板把人抬过去吧。” 明卉想想也是,无论如何,是自家丫头把人摔成这样的。 门板没有找到,倒是有位好心的摊主借出一辆小推车。 又有两位好心的大叔,把那人抬上推车,朵朵忙道:“让我来,我会推车。” 别看她年纪小,却是从小到大做惯农活的,别说这种小推车,她还会赶驴车呢。 主仆二人推着那个人,来到了四时堂,四时堂的大门已经关了,但是有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里面显然是有人的。 明卉敲门,才敲了两下就有人应门,一个伙计从里面问道:“干啥的?” “看病,有人摔伤了,可能伤到了骨头。”明卉说道。 不多时,铺子的大门打开,两个伙计出来,见病人躺在小推车上,便又转身进去,拿了门板出来,将那人搬到门板上,抬了进去。 明卉让朵朵先去还车,摊主还要用推车收摊,这是人家吃饭的家什,有借有还。 明卉跟着两个伙计进去,坐诊的堂医已经从后面走出来,指挥伙计把那人抬到帘子后面,明卉便在外面等着,稍顷,帘子后面便传来杀猪般的惨叫声。 “疼,疼啊,别碰,啊,啊,啊,好疼啊!” 这时,朵朵还了小推车跑了回来,一进门,就听到那人的惨叫声,朵朵吓了一跳,缩着脖子,小声问道:“少爷,朵朵是不是闯祸了?” “不能算是闯祸,你是护主......” 明卉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帘子后面传来堂医的声音:“毛孩莫叫,这连油皮子木破,更木伤到骨头,大晚上的,恁叫啥,抓来?” 第五十九章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堂医上了年纪,讲一口本地白话,明卉一听就来气了,这人鬼哭狼嚎,原来什么事也没有?说好的屁股裂了呢? 那人还在叫个不停:“没有,我这是裂了,一定是骨头裂开了,你老眼昏花,不能说我没事啊。” 老堂医不高兴了,他还不到七十呢,怎么就老眼昏花了? “你包搁这抬杠,我说木病就似木病,不想看就滚球!” 帘子撩开,老堂医气哼哼地走出来,一甩袖子,又回后堂睡觉去了。 伙计走过来,冲着明卉伸出手,有病没有,请了堂医,就要给诊金。 “多少钱?”明卉问道。 “白天十文,晚上十五文。”伙计说道。 明卉数了十五文付了诊金,却仍没见那人出来,朵朵皱起小眉头:“少爷这人是想赖上咱们吧,朵朵再把他摔个跟头。” 说着,朵朵晃着瘦瘦的小肩膀,撩开帘子,一把拖起病床上的那个人向门口走,两个伙计看傻了,虽说他们也能拖起那个人,可也不能像这个小孩一样轻松,嗯,就像拖着一把扫帚。 明卉连忙上前,把那人从朵朵手里解救出来,那人还在发懵,不可置信地瞪着瘦了巴几的朵朵,竟然忘记喊疼了。 “看来是不疼了?”明卉笑盈盈地问道。 那人被明卉提醒,弯腰抱着膝盖直喊疼死了,原来刚才朵朵把他从床上拽下来时,他撞到了膝盖。 屁股不疼了,改成膝盖了。 明卉这个时候才看清这人的长相,竟然是个白净好看的小郎君。 只是他那一脸的泪水,实在是让明卉无法生出看美男的想法。 “咱们走。”责任呢,已经尽到了,大夫呢,也看过了,该花的钱也花了,不欠他的。 明卉和朵朵头也不回走出药铺,两人刚刚出门,就听到身后传来砰的一声,不像是关门的声音,朵朵好奇回头:“咦,少爷你快看呀。” 明卉也回头,好嘛,有趣得紧,那位没病找病的小郎君,居然被药铺的伙计给扔出来了。 明卉一把拉起朵朵,主仆二人飞奔着跑进夜市,喝羊肉汤去了。 那人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抹一把眼泪:“好事不能做到底吗?请我吃碗面也行啊。” 朵朵一口气吃了三个胡旋饼,又喝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摸着圆鼓鼓的小肚子,心满意足。 大小姐去买酸梅子了,让她在这里等着,朵朵看着刚出炉的胡旋饼,还想吃怎么办? 她摸摸腰上的小荷包,她的月钱让不迟姐姐帮她存着,这个小荷包里装着的是大小姐给她的零花钱,整整三十文,她还没花呢。 “大娘,我再要三个胡旋饼,一碗羊肉汤。” “羊肉汤不加香菜!” 一个十分不和谐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朵朵扭头一看:“咦,你不是那个装屁股疼的人吗?” “我才不是装的,我是真的疼,真疼,现在还疼,那个卖花的大娘不知道,我可看得清清楚楚,是你摔的我,刚才也是你把我从床上拖下来,我不但屁股受伤,我的膝盖也青了,我身上有受,到了衙门只要验伤,你就是打人的凶手。” 那人一边说,一边大咧咧坐到朵朵对面,朵朵眨巴着大眼睛:“我是小孩子,小孩子不用坐牢。” 朵朵其实已经十一岁了,但是她生得瘦小,扮成男孩子显得更小,看上去只有八九岁。 “小孩子的确不用坐牢,但却会挨板子,不仅挨板子,还要罚银子,有爹娘的罚爹娘,像你这样的,就罚你家主子。” “罚银子?那,那要罚多少?”朵朵有点心虚,这人没有说错,他屁股是被她给摔疼的,他的膝盖是被她拖着的时候磕碰的。 “嗯,我看病要花银子,买药要花银子,受伤期间吃饭更要花银子,这些加起来,少说也要二十两,你打人是违反了律法,念在你是小孩,衙门少说也要罚银十两,加在一起,就是三十两。”那人摇头晃脑,振振有辞。 朵朵张大了嘴巴,大小姐买她花了十两银子,十两银子啊,他们一大家子起早贪黑干活,一年到头也存不下十两银子,大小姐不但花钱买下她,还要花钱养着她,每个月还要给她月钱,别看她年纪小,她每个月有一两银子的月钱呢,大小姐为了她,已经花了很多银子了。 可现在,衙门还要再罚大小姐三十两。 摆摊的大娘端了羊肉汤和胡旋饼过来,还没有放到朵朵面前,就被那人抢了过去,直接就上嘴喝了一口。 朵朵这才反应过来,这人抢了她的羊肉汤。 “那是我的,是我的羊肉汤!”朵朵急了,抢人肉汤如同害人性命,这是要饿死人的! “我吃了就是我的”,那人拿起胡旋饼,飞快地咬了一口,“这也是我的,上面有我的牙印,衙门的仵作来了也要说是我的。” “呵呵,欺负小孩还把衙门的仵作搬出来了,你要脸吗?” 一个声音忽然传来,朵朵欢喜地喊道:“大小......少爷!” 明卉嗯了一声,手里还提着几样蜜饯果脯,朵朵立刻挺起小胸脯,指着对面那人说道:“他抢了我的羊肉汤和胡旋饼,还说要让衙门罚少爷你三十两,还要打我的板子......少爷,我能揍他吗?” 明卉已经认出这人是谁了,这就是刚才的那个人,这是在药铺里没能碰瓷讹上她们,趁着她不在,跑来欺负小孩外带骗吃骗喝? 明卉转身问摆摊的大娘:“再来十个胡旋饼。” 说着,数了铜钱给了大娘。 她一手拎着刚才买的蜜饯果脯,一手拎了十个胡旋饼,这才回答朵朵的问题。 “扛上,走。” 那人正在狼吞虎咽就着羊肉汤吃着胡旋饼,说他不要脸?他要饿死了,还要脸干嘛?至于明卉后面说的三个字,他听到了,但是压根没往心里去。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可是下一刻,他的身体便如腾云驾雾一般离开了板凳,待他反应过来,他已经被那个小孩子扛在肩头了。 第六十章 打完收工 与其说是扛着,不如说是拖着,他比那小孩子高出一截,所以他的两条腿是被拖在地上。 他的嘴里含着饼子,手里也还拿着半块饼子,他想挣脱,可是那小孩的一只手越过肩头,如同铁钳子紧紧抓着他的手腕,这么小的孩子竟然这么大的力气,这是人还是妖怪? 而这里偏偏是在夜市的外围,前面灯火璀璨,后面就是漆黑一片。 那一主一仆拖着他转眼之间就消失在那漆黑一片之中。 走进一条后巷,见没有灯光透出来,显然周围的人家要么早就睡下,要么压根就是空屋,没有住人。 “开打!” 明卉一声令下,朵朵便将背上的人甩到地上,然后跨坐上去,咦,这人手里居然还拿着半块饼,朵朵二话不说,抢过那块饼塞进那人嘴里,拳头如同雨点般打下来:“我叫你喝我的羊肉汤,我叫你吃我的胡饼子......” 明卉数着,一、二、三......五拳。 “停!” 朵朵的第六拳在半空中硬生生收住:“少爷,这就算了?他还没把羊肉汤赔给我呢。” 明卉...... “你看他像是有钱赔给你的吗?打他几拳出出气就行了,他伤得不轻,我们走。” 大力朵朵的五拳头,那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吗? 明卉带着朵朵,毫无压力地走出后巷,绕了一圈儿,确定没有被人跟踪,这才回到富贵客栈。 次日一早,明卉和朵朵先去喝牛肉汤,早上来一碗醇厚浓香的牛肉汤,再把饼丝往里面一泡,汤汁鲜美,饼丝韧道,唇齿留香。 这家牛肉汤铺的生意特别好,铺子里几乎全都坐满了。 汪安走过来,客气地问道:“两位小哥,可以拼个桌吗?” 他冲着朵朵眨眨眼,朵朵嘻嘻一笑,她觉得这样真好玩,就像捉迷藏一样。 明卉点点头,把身下的板凳往旁边挪了挪,汪安捧着自己的牛肉汤和饼丝坐下,吃了几口,压低声音说道:“有个小叫花子告诉我,老大让他们留意一对主仆,主子是个十六七岁白白净净的少爷,小厮十一二岁。” 至于那个小叫花子为何会告诉他这件事,不用问,一定是他用钱收买的。 明卉手中的筷子顿了顿:“是我和朵朵吗?” “刚开始我也吓了一跳,后来再问才知道不是,那花子头早在七天前就把这件事给手下的花子们布置下去了,七天前,咱们还在路上呢。”汪安说完,夹了一筷子饼丝放进嘴里。 明卉松了口气,不是有人张开口袋,等着她钻进来就好。 “有个叫刘梦溪的帮闲,他有一个外甥,名叫余金宝,你打听一下,他们是土生土长的洛阳人,还是后来的,什么时候来的,从哪里来,在洛阳有没有依仗。” “嗯,知道了。” 汪安默默把汤里的饼丝吃完,又把碗里的牛肉汤一口气吃完,起身走出了铺子。 明卉又给朵朵多要了一碗汤,看着朵朵吃饱喝足,主仆二人这才出了汤铺回到富贵客栈。 余金宝已经来了,正和伙计小声说着什么,看到明卉和朵朵,余金宝立刻堆出一脸笑容,热情地迎了过来:“少爷,这么早就出去,是去吃早食了吗?哎哟,您吩咐一声,小的就给您买过来了,不用让您一大早亲自出去。” 明卉怔了怔,指着余金宝,一拍脑门:“是你啊,我想起来了,今天咱们还要出去玩呢。” 余金宝心道,原来你就是随口一说,我若是不来,你是不是就给忘了啊。 “你在外面等着,少爷我去换身衣裳,刚刚那铺子里一股子味道,臭死了。” 明卉大咧咧地往自己住的天字一号房走去,朵朵连忙跟上。 见她们进了屋,余金宝悄声问那伙计:“这位少爷就只带了一个小厮,没有别人了?” 伙计摇头:“没有,他们住进来的时候,还是我带着去房间的,只有他们两个人,行李也不多,就两个包袱。” “那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余金宝说着,往伙计手里塞了几个铜钱。 伙计把铜钱塞进怀里:“我说小余,你小子跟我还客气,咱们谁跟谁啊...... 你也知道,咱们开客栈的,若没有官府特别交待,是不会查路引的,那路引在进城时就查过了,再查一遍这不是多余吗? 不过,一般客人住下时,咱们都会多问一句,记在簿子上,这是防备着有人在客栈里病了,死了,真若是有人死了,那总要给衙门里有个交待吧。 所以他们住下时,我们掌柜的也问了一句,那位小少爷说他们是从顺德府来的,来洛阳是赏牡丹,没错,大老远过来,就是为了赏花,还问掌柜是不是来早了,这才四月,牡丹还没开吧,掌柜的说今年天气暖和,牡丹已经开了,就是开得晚的品种还没开。” 待到明卉和朵朵从天字一号房里出来时,余金宝已经把想知道的事情都打听清楚了。 这位小公子姓崔,单名一个会字。 崔会是顺德人氏,他来洛阳就是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专程来赏牡丹。 白天南街上冷冷清清,与夜晚的笙歌宴舞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崔会失望地撇撇嘴,指着那一扇扇挂着帘子的菱花窗:“这就是你们洛阳人口中的繁华之地?就这?” 余金宝陪笑:“崔爷莫怪,这会子姑娘们还在补觉,因此显得冷清,不过这街上有个好去处,却是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全都热闹,小的这就陪您过去。” 余金宝说的地方是“桃花坞”,当然,这不是苏州的桃花坞。 桃花坞的老板娘就叫桃花,她手下十二名女伎,个个身怀绝技,有擅诗词的,有擅音律的,有擅丹青的,还有擅长按摩的,别家只做晚上的生意,桃花坞却是白天也不闲着。 桃花也是刘梦溪的相好,而且是老相好,当年刘梦溪来到南街的第一天,睡的第一个女人,就是桃花。 看到余金宝带着一个面生的小郎君过来,桃花笑着说道:“我的好外甥,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快让舅母看看,又长高了没有?” 第六十一章 桃花坞里桃花娘 余金宝指指身边的明卉,现宝似地说道:“还不是舅母的香风啊,你看,我带了一位贵客,这位崔少爷,头回来洛阳,舅母可要让姐姐们拿出看家本领,好好侍候着。” 桃花笑成一朵花,她冲明卉抛个媚眼,还在明卉的手背上轻轻掐了一把:“哎哟哟,这位小郎君可真是好看,就像那画上的俏潘安。” 明卉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捂着鼻子,冲着身后一伸手,朵朵立刻把系在腰间的镂空银熏球递了过来。 明卉把鼻子凑到银熏球上,狠狠地吸了一口:“你们平时用什么香薰衣裳的,怎么那么难闻,熏死我了,多亏我带着花千变的四时清味香。” 桃花还是头一回被人嫌弃身上的味道难闻,不过,这小郎君手里的那个银熏球,可真是好闻啊。 这味道一闻......就充满着金钱的味道啊。 花千变的四时清味香,那能不好闻吗?不但好闻,而且还贵,汝阳郡主喜欢的,不贵才奇怪。 看来啊,该提升桃花坞的档次了,不能让姑娘们因为身上的味道让人嫌弃,桃花坞独树一帜,只接贵客,可不是那些野鸡窑子能比的。 好在明卉很给面子,捂着鼻子,点了三个姑娘。 一个给她吹笛,一个给她唱歌,一个给她跳舞,还有一个想要留下给她捏脚捶背,明卉没要。 余金宝也想留下来,被明卉轰出去了。 两个时辰后,明卉打着哈欠,带着睡眼惺忪的朵朵从雅室里出来。 桃花连忙迎上来:“郎君玩得可好啊?” 她向明卉身后看了看,那三个妮子呢,怎么让客人自己出来了? “玩得还行吧,就是你这里的姑娘都是瞌睡虫变得吗?听着自己吹笛唱歌也能睡着?唉,没意思,走了!” 明卉一招手,朵朵忙不迭地送上一锭银子,明卉头也不回,带着朵朵走出桃花坞,正在小屋里喝茶的余金宝听到动静追出来时,明卉主仆已经走出很远了,他飞奔着追上去。 桃花诧异,忙进屋去看,却见那三个姑娘,正在呼呼大睡,其中一个,睡得口水淌了一脖子。 桃花也算是老江湖了,她吸吸鼻子,屋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香味,这香味她闻过,就是那只银熏球里的,叫什么四时清味香。 这香味她闻过,余金宝也闻过,刚才在大厅里的人,多多少少全都闻到过,她和余金宝全都很精神,大厅里的人也一样,没有人睡觉,所以这香是没有问题的,没有人散迷香,这三个不成器的死丫头,就是自己睡着的。 南街唯一一家不做皮肉生意的茶馆里,明卉看着坐在对面的余金宝,心中的疑惑越发深了。 刚才那三个姑娘告诉她,桃花坞的老板不是只有一位桃花。 现在的桃花是第二位,先前的老板也叫桃花,五年前的一天,现在的桃花忽然出现,手里拿着契书,她说先前的老板已经把这里卖给她了,从今以后,她就是桃花坞的老板,她也叫桃花。 那时桃花坞里当红的也有十二个人,但并非现在的十二人。 五年的时光里,有的嫁人了,有的与人私奔不知所终,还有的死了。 有人走,就有人补上,桃花坞里也不仅只有十二个人,还有很多年纪小,还没有正式接客的,烟花之地永远不缺年轻美丽的面孔。 “你叫那老板做舅母,她真是你的舅母吗?”明卉问道。 “当然不是,嘿嘿,不怕少爷笑话,我那舅舅,别的不出挑,就是哄女人的功夫了得,这南街上,想给小的当舅母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余金宝得意洋洋。 明卉却意兴澜珊起来,她摸出二两银子,扔给余金宝:“少爷累了,先回去了,明天你再到富贵客栈来吧。” 明卉说走就走,转眼间便带着朵朵走了,只留下余金宝在原地凌乱。 他是哪句话说错了,是他说想给他当舅母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吗? 其实他哪句话也没有说错,明卉只是急着要走而已,因为刚刚,她从敞开的窗子里看到了一个人。 万苍南! 万苍南易容了,但是他易容后的这张脸,就是当年他在西北时,最常用的那一张,明卉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自从那日万苍南和柳三娘带着孩子走后,明卉便再也没有听说过他们一家的消息,就连风儿巷的那处宅子,也由柳大娘的“弟弟”交给了牙行转卖,现在住在那里的,是一个行商包养的外室。 明卉压下心中的激动,带着朵朵悄悄跟上了万苍南。 她的跟踪方法就是万苍南和柳三娘教的,直到走出南街,万苍南也没有发觉。 万苍南四下看了看,冲着树下聊天的几个轿夫走了过去,他坐上一顶轿子,明卉没有跟上去,而是记住了那名轿夫的脸。 待到那顶轿子消失在视线中,明卉在朵朵耳边说了几句,朵朵跑到树下,问道:“大叔,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小眼睛,蒜头鼻子尖下巴的轿夫啊?” 两个轿夫交换下目光,其中一个问道:“你说的是周老三吗?你找他干啥?” “我少给了他五文钱,说好了给他送过来的。”朵朵说完,转身就跑了。 看着朵朵的背影,两个轿夫表示不相信,周老三会少收五文钱?怎么可能呢,谁不知道他外号周抠门? 明卉带着朵朵去逛了成衣铺子,接着,她们又进了一家名叫好再来的客栈,主仆二人从客栈里出来时,已经变成了一大一小,两个好看的小娘子。 她们来到事先约好的酒楼,没过一会儿,汪海泉便带着汪平过来了。 “姑娘,京城铺子的事,已经谈得差不多......” 京城的铺子五五分成,汝阳郡主和花千变各占五成,汝阳郡主只管出钱和分钱,别的什么也不管。 明卉很满意,别说是五五开,哪怕六四开汝阳郡主六她只占四,她也愿意。 “好,这事可以定下来了,辛苦海泉叔了。” 过年的时候,汪真人把汪海泉一家人的身契交给了明卉,在此之前,明卉以为他们一家早就脱籍了,没想到他们的身契还在汪真人手里。 说完生意上的事,明卉对汪海泉说道:“海泉叔,今天我看到小万崽的父亲了。” 汪海泉吃了一惊,明卉在生意上的事没有瞒着他,汪海泉知道明卉给万氏夫妇算了股份,他忙问道:“人在哪儿,能请过来吗?” 第六十二章 错认 明卉摇摇头:“我是在南街看到他的,他不是寻芳猎艳之人,他去那里,想来是有其他的事。” 万苍南是寻客,但凡是鱼龙混杂的所在,都是寻客查找线索常去的地方。 当日万苍南和柳三娘留下的五千两银子,明卉用来开了顺德分号和洛阳分号,这两家分号都有万苍南夫妇的股份。 保定府的总号是明卉开的第一家铺子,一直都是崔娘子在管着,三家铺子在衙门和商会登记的东家名字,有的是崔娘子,有的是汪海泉,这也是仕族之间不成文的规矩,以家仆的名义行商贾之事,而家仆的卖身契在主子手里,家仆名下无论有多少产业,也都是主子的。 尽管明卉也是这样做的,但是她给汪海泉一家,一成的股份,只要是汪海泉和崔娘子经手的铺子,都会有这一成的股份。 汪海泉和崔娘子说什么也不肯要,还是汪真人劝着他们收下了。 至于汪真人和他们说过什么,明卉不知道,但是崔娘子眼睛红红,显然是哭过了。 京城的这家新铺子,明卉与汝阳郡主五五开,以汝阳郡主的身份,自是不希望还有第三人入股,明卉告诉汪海泉,他家的那一成股份,依然照给,只不过这是从明卉自己的那五成里出。 汪海泉心中感激,次日便和汝阳郡主派来的管事,由牙行做保,立下契书。 与此同时,被明卉派出去的汪安也回来了:“大小姐,我找到那个叫周老三的轿夫了,据他讲,昨天他从南街街口拉上的那个客人,去了四角亭胡同,他在胡同口下轿,周老三没有留意他去了哪一家,但是四角亭胡同住的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人家,有一家做私媒的刘媒婆,还有陈稳婆一家,另有一家住的是黄牙婆,还有两家的男人都是做帮闲的。” 明卉眉头微微蹙起,这种地方一向是寻客常去的地方,她猜得没错,万苍南是接了生意。 既是生意,那就不要打扰了。 明卉正准备让汪平去忙其他的事,汪平却道:“周老三还和我说了一件事,他说那个人曾经问他,这几天有没有见过一对主仆,主子是一个俊俏的小公子,十六七岁,小厮十一二岁,瘦瘦小小。” 明卉一怔,乞丐们要找的也是这两个人。 “周老三怎么说的?”明卉问道。 “说来也巧,昨天周老三刚好见过这样的两个人,他们跟着一个帮闲进了南街,可是周老三说完,那人就说不是他要找的人。”汪平说道。 明卉失笑,昨天跟着帮闲进南街的那对主仆,就是她和朵朵吧。 万苍南会出现在南街,原来是收到消息,他要找的人去了那里,于是他便过去了,发现不是,便又离开了。 明卉背脊发凉,这样看来,她去南街的消息,要么是余金宝漏出的口风,要么就是富贵客栈里有人监视她。 不过,她更偏向于前者。 有一个人,就称他为甲吧。 八天前,甲收到消息,有一对主仆来到了洛阳。 这对主仆里的主子就称为乙,他的小厮称为丙。 甲得知乙和丙到了洛阳,但是人海茫茫,要找到这两个人并不容易。 于是甲请洛阳城里的花子头出面,让乞丐们寻找乙和丙。 除了让叫花子找人,甲还重金聘请了寻客万苍南。 四天前,明卉一行到达洛阳,说来也是倒霉,明卉和朵朵,也恰好易容成了富贵小公子和瘦弱小厮,于是,她们便被甲派出来的人误认为乙和丙。 把消息提供给万苍南的,应是甲的人。 明卉想起昨天早上,她看到余金宝和客栈的伙计窃窃私语,之后,余金宝见到她时,就改口称呼她为“崔少爷”。 在此之前,无论是她自己还是朵朵,都没有告诉余金宝她姓崔的事。 所以,当时她看到的,就是余金宝正在向客栈的伙计打探消息。 明卉把这些人串联起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泄露她行踪的人,就是余金宝。 明卉听到自己的牙关咯咯作响,她原本只是想试探刘吉利的身份来历,没想到却让她发现余金宝就是刘吉利,更加没有想到,提前了二十年,刘吉利还是出卖了她! 虽然这一次,刘吉利出卖她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是上一世,她却是实打实地赔上了一条命! 余金宝回到家,舅舅刘梦溪显然正在等着他。 “把人带过去了?”刘梦溪躺在逍遥椅上,手里拿着只紫砂小壶,他对着壶嘴喝了一口,重又闭上了眼睛。 余金宝拉过一条板凳,坐了下来:“带过去了,看过了,不是。” “嗯,那人是行家,他说不是,那就一准儿不是了。”刘梦溪把茶壶放回一旁的小几上,声音里透出几分失望。 余金宝“唔”了一声,舅舅说那人是行家,就一定是行家。只是他现在还是不知道舅舅口中的行家,究竟是哪种行家。 他按照舅舅的吩咐,把崔会主仆带去了桃花坞,然后就没有他的事了,他只管陪着崔会吃好喝好玩好就行了。 崔会带着三个姑娘在屋里玩乐的时候,他便在小屋里吃茶,过了一会儿,桃花娘进来,就是和他说的那几个字:看过了,不是。 他知道桃花坞里的屋子有机关,那个行家应该就是透过机关看到崔会主仆的。 “舅,明天我还去陪崔会吗?”余金宝小心翼翼地问道。 “去吧,你这会儿也没有别的差事,就陪那小少爷好好玩玩,能多赚点就多赚点。”刘梦溪似是倦了,挥挥手,示意余金宝出去。 余金宝答应一声,轻手轻脚走出堂屋。 次日,余金宝再到富贵客栈时,昨天那个伙计告诉他:“你怎么才来?崔小爷去老校场了,他说他下了注,一定要亲自看着。” “老校场?今天谁和谁?”余金宝忙问。 老校场在城外,前朝谢皇后打下洛阳后,她的娘子军驻扎城外,老校场就是娘子军们操练的地方,时至今日,老校场已经成为纨绔少年们赛马的地方。 第六十三章 肋骨断了 “今天是谢家十六爷对高家五爷,谢十六爷的那匹马是御马的后代,是魏王爷送他的生辰礼,高五爷的那一匹是洛阳卫的军马,下注谢十六爷的多一些,崔小少爷说他看高五爷,他买高五爷胜出。”伙计如数家珍,一口气说完。 前朝的谢皇后,出自陕西谢氏嫡支,而陕西谢氏则出自陈郡谢氏,现在洛阳城里的谢家,便是谢皇后兄长那一支的后人。 谢皇后的生母是谢家唯一的后人,因此,谢皇后的兄长轻舟先生肩托两姓,长子姓谢,次子姓高,因此,洛阳谢氏与开封高氏往上追溯,其实是同一个祖宗。 这些虽然已经是五百多年前的事了,但是谢氏与高氏,两家人世代交好,却从不通婚,今天赛马的谢家十六爷和高家五爷,其实是从小一起玩大的好兄弟。 谢家十六爷,是谢仪宾的亲侄子,他七岁时,跟随谢仪宾进京拜见魏王爷,魏王爷一眼看出他仙根天生,是修仙的良材美质,差一点就把他留下做小神仙了。 也因此,谢十六爷在洛阳城有个“仙童”的名号。 仙童加上御马,买他赢的自是最多。 偏偏这位崔小少爷,却是买的高五爷。 余金宝向伙计道了声谢,便转身出去,在客栈门口拦了一抬轿子,急急忙忙出城去追崔会了。 城外的老校场,果然已经围满了人,这些人里,除了平日里跟在谢高两位小爷身边的那些人,就是下注想要捞一笔的人了。 余金宝在人群里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崔会和他的小厮。 “崔少爷,您怎么也在这里挤着,我对这片很熟,您跟我来,我找处台子让您坐着看。” 崔会看到是他,便沉下脸来:“你怎么才来?” “我没想到崔少爷还有这个雅兴,一大早就出城了,不好意思,明天一定不让崔少爷久等。” 崔会冷哼一声,忽然眼睛亮了起来:“开始了,开始了!” 余金宝连忙打起精神,去看校场里的比赛,刚开始是谢十六爷一路领先,可是跑到后半圈时,高五爷忽然奋起,最终是高五爷赢了谢十六爷一个马头。 崔会兴奋地哇哇大笑,这一场大多人都是买的谢十六爷,所以可想而知,崔会狠赚了一把。 “走,跟着小爷去兑银子。” 余金宝猜到崔会赢了不少,可是真去兑了银子,他还是吓了一跳。 崔会竟然赢了五千多两! “这,这么多?”余金宝四下看去,已经看到有几个人正向他们走来,一看就是不怀好意。 崔会从中抽出一张十两的银票,递给余金宝:“给你的。” 余金宝连忙接过来,眉开眼笑,连声道谢。 崔会小声说道:“那几个人是盯上我了吧,我数到三,咱们一起跑。” 余金宝觉得有些可笑,还真是个没经过事的富家少爷。 就凭咱们三个,还能从这些人眼皮底下逃走? 真是笑话。 “小的知道一处地方,崔少爷随我去避一避。” “好啊,那咱们这就去。”崔会毫不怀疑,这让余金宝有些于心不忍了。 他跟着舅舅做了几年帮闲了,眼前这几个人,他即使不熟,也是认识的。 他原本只想在崔会身上赚点小钱,可是现在眼前有这么一个机会,他也不想放过去。 一个外乡人,又是赌资,抢了也就抢了,那些赌输的人听说以后还会拍手叫好。 这件事虽然不是他设计的,但是按照道上的规矩,他也能小分一笔。 崔会不疑有他,眼看那几个人越来越近,他催促道:“咱们快走吧,这些人看上去就很凶,说不定会打人呢。” 余金宝心道,你赢了这么多钱,他们不会打你,只会杀你灭口。 “好,崔少爷跟着我,咱们一起跑。” 话音未落,余金宝已经向着一个方向疾奔而出,崔会拉着他的小书僮,跌跌撞撞追了上去。 跑出老校场,没走多远,便是一片树林子,余金宝带着崔会主仆来的就是这片树林。 “哎哟,那些人也追进了林子,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崔会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这个人傻钱多的二世祖,终于知道害怕了。 他的那个小厮比他还要惨些,小厮又瘦又小,还是个孩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这会儿已经哭出声了。 “我的马蹄酥,落在校场里了,呜呜呜。” “打晕。” 崔会一声令下,小厮立刻不哭了,余金宝诧异,什么打晕?还有这小厮怎么说不哭就不哭了呢。 余金宝还没来得及细思,他的脑袋上便挨了重重一击,他倒下的太快,并没有看到那位崔少爷只是挥了挥手,那几个意图黑吃赌的壮汉,隔着老远,冲崔会抱抱拳,便转身离去。 余金宝很快就醒过来了,他还躺在这片林子里,只是,只是踩在他身上的那只脚是怎么回事? “你醒了?那就能感觉到疼痛了吧?”声音很好听,如同出谷黄莺。 余金宝却打了一个激灵,踩在他身上的那只脚便抬了起来,正当他以为逃过一劫时,那只脚忽然又落了下来。 余金宝听到咔嚓一声,这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本少爷去南街的消息,你告诉谁了?” 这像是崔会的声音,像,却又不像。 “崔少爷是什么意思?我,我,我姓余的,虽然贱命,贱命一条,可,可......” 身上的剧痛,疼得余金宝说不出话来,可他必须要说,否则他就要让这个小东西给折磨死。 “少说这些废话,只说你都告诉过谁吧。”崔会坏心地用脚尖去辗那根断裂的肋骨,肋骨是他给弄断的,他比谁都清楚伤处所在。 余金宝再次惨叫,这片林子离老校场并不太远,老校场的人应是能够听到他的声音的吧,为何还没有人来救他? “这片林子里经常死人吧,所以你猜会不会有人来这里救你呢?我看你是想要硬抗到底了,那我就成全你吧。” 崔会抬起脚来,向余金宝另一侧的肋骨大力踩去! “舅,我舅!”余金宝顾不上疼痛,使出了全身力气喊了出来。 崔会忽然笑了;“你舅舅,刘梦溪?安排找人的是他?把我错认成别人的,也是他?” 第六十四章 草民崔会 余金宝沉默,但也只是一瞬间,他看到了崔会的脚,那只脚悬在他肋骨上方三四寸的位置,踩或不踩,皆在崔会一念之间。 余金宝闭了闭眼睛,他走眼了,以为是只小肥羊,没想到却是一头狼崽子。 “是我舅,我舅让我把你,把你,把你带到桃花坞,有个行家,有个行家过来,过来认人,他说你不是......” 崔会冷笑:“听听,你只是无心之失,你很无辜啊。这样的事,你不是第一回做了吧,好,这事姑且不说,咱们就说刚才吧,你知道那几个人会做什么,居然还把我骗到这里来,你以为我是外地人,不知道这林子是做什么的吗? 在这林子里被打伤打死的人,流的血都能把这脚下的土地染红了。 你是想让那几个人图财害命,你从中分一杯羹。对了,我顺便还问过行情,但凡这种,按规矩你能分两成,也就是一千两,余金宝,你把我带来这林子,就能分一千两,你说,我该不该再多断你几根肋骨呢?” 余金宝想要为自己分辩,可是又怕激怒崔会,真的再断他几根肋骨,崔会见他目光闪烁,二话不说,朝他身上又是一脚。 余金宝痛得失声惨叫,他绝望了,正如崔会所说,光天化日,这片林子里打死个把人,那是常有的事,哪怕他叫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管他。 “饶命,我,是我错了,我不该,不该贪财,不该......” 一群雀鸟拍打着翅膀,从枝头飞起,崔会一怔,转身看向身后。kuAiδugg 由远及近,几个人正向这边走来,一阵疼痛从后背传来,迅速弥漫了全身,崔会的身子晃了晃,悬起的右脚下意识地踩了下去,余金宝惨叫出声。 树枝把阳光打碎,投在这些人的身上,崔会眯起眼睛,她看到了飞鱼服,绣春刀......手弩! 那个走在最前面的人,是霍誉! 疼痛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浪强过一浪,崔会深深地吸了口气,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夜......一箭穿心,万劫不复! 霍誉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冷冷扫过,接着,目光下移,落到被她踩在脚下的余金宝身上。 跟在他身边的几名飞鱼卫飞快地将三人围在中间,朵朵摆出随时攻击的架式,挡在崔会身前。 霍誉看了朵朵一眼,嘴角勾了勾,似是想笑,又忍住了。 朵朵看上去,像个八九岁的孩子,而实际上,她虽然十一岁,可也只是个孩子。 余金宝平躺在地上,他看不到来的是什么人,但是对他而言,只要有人来了,那他就还有一线生机。 “救命,救命!”肋骨好像又断了一根,太疼了,就连求救也没有了力气。 崔会迎上霍誉的目光,她拱拱手,道:“大人,此人意图谋财害命,被草民反击后擒获,请大人为草民做主!” 霍誉没有说话,目光炯炯看着崔会,朱云忍不住开口:“你说他谋财害命,被你抓了?你,就凭你?” 没等崔会回答,朵朵就拍着胸脯大声说道:“是我打的,不关我家少爷的事,你要抓就抓我,打板子也打我一个人,别罚银子,多打我几板子好了,我挺得住!” 众人...... 除了他们主仆二人,在场的没人相信,就连被打得躺在地上起不来的余金宝,也同样不相信。 没错,他当时被打晕了,至于晕倒前那一刹那发生的事,他全都不记得了,醒来时就已经被崔会踩在了脚下。 霍誉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说道:“姓名、籍贯,与这个人是何关系,你们为何会来此处?” 崔会清清嗓子;“草民崔会,五日前来洛阳赏花,雇佣帮闲余金宝为向导,今日草民来老校场观看谢十六爷与高五爷赛马,草民买高五爷胜,获银五千两,余金宝见财起意,哄骗草民主仆来此,意图杀人夺财,草民与小仆拼死抵抗,歪打正着,将余金宝打伤,草民手无缚鸡之力,小仆更是年幼体弱,还请大人禀公执法!” 这一番话,崔会说得上气不接下气,疼痛由外至内,几乎令她窒息,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脸色白得吓人。 霍誉打量着她,眼前的少年让他莫名地感到熟悉,但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们一行人押送高大郎回京,走到半路,却接到京城传来的密令,命霍誉火速赶往洛阳。 霍誉是今天凌晨进城的,那名探子一脸愧色地过来见他,说是请了行家做过对比,与画像上的不是同一个人,昨天他已经详细写明情况送往京城了...... 飞鱼卫在各地有很多探子,他们在第一时间将有用的情报送往京城,飞鱼卫的抚司衙门里,每天都会有来自各地的情报送过来,情报太多,京城那边要一份份去看,去甄别,很多时候,情报会出现滞后,就像这一次,探子发现目标错误,昨天便上报京城了,而昨天,霍誉等五人,却已经在返回洛阳的路上了。 但是既然还没有接到让他们撤回的命令,他们还是要亲眼见见那个目标,即使目标是错误的,也要先看过再说。 探子很快便提供了目标人物的资料和行程。 崔会,十五或十六岁,顺德人氏,与小厮暂居富贵客栈,今日清晨,崔会与小厮出城看赛马,帮闲余金宝可能与他们在一起。 老校场常有人赛马,因此,也经常有人开赌,余金宝是帮闲,他常来这里,稍一打听,就有人说看到过他,还有人看到,他带着两个人进了林子。 霍誉带人进了林子,没想到却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全部带走!” 霍誉一声令下,两名飞鱼卫从地上抬起余金宝,朱云和白菜看都没看如同炸毛小猫一般的朵朵,伸手便要去扭住崔会,崔会强忍着周身的疼痛,沉声说道:“不用绑,我跟你们走。” 她的脸色太过苍白,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霍誉眉头微蹙,这人的神色中没有恐惧,反而像是病了。 第六十五章 四时清味香 “嗯,看紧他。”霍誉淡淡说道。 朱云和白菜也看出崔会不对劲了,他们本来也没把这个小少年放在眼里,现在就更不担心他会逃走了,这摇摇欲坠的样子,不要当场死去赖上他们就谢天谢地了。 朵朵刚才只顾着防备,这时才发现自家少爷神色有异,朵朵蹲下身子:“少爷,我背着你。” 崔会现在要给朵朵营造弱小可怜的人设,岂能再让朵朵背着,那不是告诉霍誉,快来看啊,我这小厮年纪虽小,可是力气很大,像余金宝那样的,一拳一个,打得他满地找牙。 “你扶我一把,少爷自己走。” 主仆二人,一个大孩子一个小孩子,一高一矮,步履蹒跚,走在霍誉身后,他们走得很慢,朱云和白菜只好一步一停跟在他们后面,生怕这对主仆会被地上的树根绊倒,然后倒下就起不来了。 好不容易走出林子,余金宝被横放在马背上,他断了几根肋骨,这一下子疼得他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 明卉和朵朵则分别上了朱云和白菜的坐骑,崔会活了两世,还是第一次与男人共骑一骑,她非常的不自在,好在这几名飞鱼卫并没有进城,而是去了三里之外的飞鱼卫洛阳百户所。 霍誉对朱云交待了几句,便径自去了另一间屋子,霍誉一走,明卉身上的疼痛便消失得干干净净,虽然这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她还是感到惊诧。 她挺直背脊,后背上那种钻心的痛楚没有了,她活动一下四肢,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很快,余金宝被抬走,明卉和朵朵也被分开,明卉摸摸朵朵的脑袋,低声说道:“别怕,少爷在呢。” 她把“少爷”二字咬得很重,朵朵点点头,转身跟着白菜走了。 明卉被单独关在一间屋里,这屋子没有窗户,朱云出去时,拿走了唯一的一盏油灯,他走后,这屋里便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亮。 明卉靠在墙上,这屋里连张椅子也没有,刚刚那一场剧痛来势汹汹,现在虽然不痛了,可是她的身体却像是被淘空了一样,明卉疲惫地想要睡觉。 她从荷包里摸出一颗香丸,放在鼻端贪婪地嗅了几下,虽然不如炙烤后有效,但这是她亲手制的四时清味香。 黄气属土,主四季月,土对应中,对应脾,茴香暖脾,丁香如梅子般的香甜气韵极其开胃,檀香的奶香可安抚紧张和焦虑,龙脑清澈的凉意避秽开窍。 明卉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身体虽然依然惫乏,但是大脑却越发清明。 她站直身子,屏神静气,当她的双目渐渐适应黑暗时,紧闭的木门从外面打开,刺目的光亮中,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虽然只能看清轮廓,但明卉一眼就看出这人是谁。 是霍誉! 没有疼痛,霍誉没带手弩。 明卉松了口气,她还没有完全恢复,若是再来一次,她怕是会当场晕厥。 唉,明大老爷的退亲也不知到了哪一步,不为别的,就是这要人命的疼痛,她也不想和霍誉再有牵扯。 “姓名。”黑暗中,霍誉的声音冰冷如刀。 这是不相信她的口供,把她和朵朵分开审讯,再逐一击破。 “崔会。”明卉有气无力地答道。 “籍贯。” “顺德府。” “为何来洛阳?” “赏牡丹。” “你来洛阳五日,从未去过以牡丹闻名的寺院和园子,你赏的什么牡丹?” “哈,大人,本朝哪条律法规定,赏牡丹要去园子要去寺院了?这个时节,洛阳城里处处花开,步步锦绣,就连茅厕里都摆着牡丹,就刚刚咱们一路过来,放眼望去,路边的田地里种的全是牡丹,莫非大人没有看到?” “这几日你都去过哪些地方?” “那就多了,各种小馆子大馆子,各种铺子地摊,对了,我去过南街的桃花坞。” “你说你是五日前到的,有证人吗?” 明卉想了想,拍拍脑袋:“我把马放在城外的官驿里了,你们可以到那里去查,看是不是五天前存放的,总共两匹,一红一黑,都是个头不大的母马。” “把你的衣袖卷上去,露出小臂。”霍誉伸手将木门推开,阳光无遮无拦地铺了进来,小小的屋子顿时明亮起来。 霍誉转身,向明卉走来:“把衣袖卷起来。”https:/ 他再次命令。 明卉无语啊,她想看看自己的鞋底,出门时踩了狗屎吗?遇到霍誉已经够倒霉,居然还要让她卷起衣袖露出手臂? 若是没有前世流落江湖的二十年,明卉一定会羞愤落泪。 而现在,明卉也只是在心里问候了霍誉祖宗十八代,她用右手慢吞吞地卷起左边的衣袖,又用左手慢吞吞地卷起右边的衣袖,两截雪白的小臂暴露出来。 万幸,她没有给自己涂个大黑脸,否则这脸和胳膊不是一个颜色,霍誉一定会起疑。 霍誉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甚至还后退了两步。 “好了,你可以走了。” 不知为何,明卉感觉霍誉的语气有些不自然。 不过,她来不及多想,现在也不是研究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她马上立刻带上朵朵离开这个鬼地方,再也不要看到霍誉和他那见鬼的手弩。 明卉出了那间小黑屋,白菜站在门外,带着明卉走出百户所,她一眼就看到了朵朵,朵朵正站在一棵大树下,伸长脖子向这边张望。 看到明卉,朵朵飞奔着跑了过来:“少爷少爷,你没事吧?” 明卉笑着摸摸朵朵的小脑袋;“我没事。” 她转身看向沉默如山的白菜,问道:“官爷,那个要害我们的贼人呢,他是不是被关进大牢了?” 白菜摇头:“我是聋子,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明卉怔住,聋子也能当飞鱼卫? 她挤出一丝笑容,冲着白菜抱抱拳:“多谢官爷,官爷请回吧。” 白菜漠然地看她一眼,转身回去。 直到看不到白菜的背影了,明卉才拉着朵朵向前面的官道走去。 霍誉和他手下的飞鱼卫忽然出现在洛阳,他们也是来找人的。 十有八九,霍誉要找的人,就是刘梦溪、万苍南,以及那群叫花子正在找的人。 而自己,很不幸,再一次被错认了。 霍誉看她的手臂,是因为那个人的手臂上有属于他自己的印记。 明卉哈了一声,今天以后,应是不会再有人把她当成另外一个人了。 她这算是洗脱嫌疑了? 那个不知名的家伙,这辈子千万不要活着遇到她,否则,她一定把那人吊起来,给小朵朵当成练拳的沙袋子! 第六十六章 灭门 “朵朵按照姑娘教的告诉他们的。” “朵朵说要坐牢要打板子只管朝着朵朵来!” “朵朵的马蹄酥丢了......” 明卉知道,霍誉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一定会派人暗中监视她,进城后,她没有直接回富贵客栈,而是带着朵朵去了那家好再来,她在这里也租了一间房,且,这里还有她放在这里的几件衣裳。 一个时辰后,一个老婆子走出客栈,这老婆子一脸精明样,还有一颗媒婆痣,一把年纪了,还在鬓边插了一朵大红花。https:/ 伙计皱皱眉,这老媒婆啥时候来的,是来说媒还是来拉皮条的? 老婆子大摇大摆走出客栈,朝着树下站着的后生走过去:“哎哟,小伙子,我瞅了你好一会儿了,你今年多大了,订亲了吗?我和你讲啊,说亲一定要找我梅婆婆......” 后生一脸活见鬼的表情,别人是招蜂引蝶,到他这里怎么就变成招媒婆了? 后生心情郁闷,就连客栈里蹦蹦跳跳走出一个小丫头,他也没有留意。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这老婆子,后生叹了口气,揉揉眼睛,继续盯着好再来的大门口。 老婆子走得不急不缓,走着走着,她哎哟一声,脚下被绊了一下,一只小手伸过来:“老婆婆,我扶着您。” “嗯,真是个好孩子,婆婆带你去买马蹄酥。” 一老一小走在春风里,得意的笑,得意的笑。 她们买了马蹄酥,去了汪海泉和汪平住的客栈,汪安也已经到了。 看到眼前的老媒婆和小丫头,汪海泉的眼睛差点辣出了眼泪。 姑娘啊,你的扮相能不能养眼一点啊。 “姑娘,汝阳郡主那边已经全都说好了,下个月初五,胡管事动身去京城,汝阳郡主在京城有几处嫁妆,一直是由魏王府里代管着,胡管事京城洛阳两头跑,辛苦多年,这次郡主让他带上家眷,以后他们家留在京城,照看郡主的嫁妆,他不参与香铺的经营,但是香铺在京城遇到难办的事,只管去找他。” 今天汪海泉见过胡管事了,行事很体面的一个人,汪海泉非常满意。 明卉也很满意,她看向汪平:“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汪平神色凝重:“大小姐,出事了。” 明卉一怔,出事了?你还能坐得住,等我和你爹说了这半天话,你的定力堪比老僧啊。 “出了什么事?”明卉问道。 “您还记得昨天那个周老三说过的四角亭胡同吧?”汪平说道。 明卉点点头,当然记得,万苍南从南街出来,就是去的四角亭胡同。 “四角亭胡同里住着的黄牙婆一家五口,一个活口没留,全都死了。”虽然这屋里没有外人,可是汪平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这还真是出事了,而且这事绝对出乎明卉的意料。 四角亭胡同,昨天万苍南去过! 明卉的心中转过几个念头,万苍南是寻客,寻客手上可沾血,却不会沾人命。 但世事无绝对,真若是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哪里还会顾及这些,杀出一条血路,才能保全自己。 可是这件事,好像又有些蹊跷,究竟是哪里蹊跷呢? “大小姐,你的花要掉下来了。”朵朵提醒。 明卉伸手摸了摸,鬓边的那朵大红花摇摇欲坠,可不就是要掉下来了。 这大红花和下巴上的大黑痣,就是媒婆的标志啊。 媒婆? 牙婆? 明卉的眼睛瞬间亮如寒星,她知道为何会感觉蹊跷了。 “黄牙婆一家五口,全都死了,死的五个人,全都是她家里的?是她的丈夫孩子?” 汪平点头:“是啊,黄牙婆的闺女带着孩子回娘家,大门从里面杠上了,她叫门叫得嗓子哑了,也没有人来开门,她的动静太大,隔壁人家纷纷出来,七嘴八舌都觉得不对劲,她闺女便央求陈稳婆家的儿子踩着梯子跳墙进去看看,结果可想而知,陈家的儿子看到了五具尸体。 黄牙婆一家子,除了嫁出去的女儿,全都死了,衙门里的仵作也来了,尸体被抬走了,黄牙婆的闺女挨个认了,死的是她祖母她爹她娘,和她的一对弟妹。” 汪平说完,看向明卉:“大小姐,这有何不对吗?” 明卉嗯了一声,道:“我听说牙婆们手里的丁口,多是随身带着,一来便于看管,避免有人逃跑,二来也是方便让人看货。黄牙婆家里死了五个人,这五个人是她和她的家里人,那些等着售卖的丁口呢?” 汪平一拍大腿,是啊,四角亭胡同虽然住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人家,可那一带的宅子无论是租还是买,全都不便宜。 黄牙婆不是洛阳城里生意最好的牙子,可也有些名气,时常能与大户人家打交道,她手里岂会一个待卖的丁口也没有呢。 明卉脑子转得飞快,昨天万苍南去过,今天就发现了黄牙婆一家子的尸体,偏偏黄牙婆家里的丁口不见了。 万苍南要找的人,在黄牙婆手里? 可是寻客与人牙子,不能说是合作关系吧,也是经常打交道的,如果那对主仆确实在黄牙婆手里,万苍南出钱买下来就行了,或者让他的雇主出钱,若是觉得这钱太冤枉,那就报官,让衙门出面。 这对主仆来头不会小,能动用飞鱼卫,更何况是地方衙门。 万苍南绝无必要抢人、杀人、还要灭门。 除非......黄牙婆发现了那对主仆的身份,而这身份极为隐密,黄牙婆一家必须死。 明卉吸吸鼻子,身份越高,仇家越多,我的天呐,想想就后怕,她这个被错认的倒霉蛋,还好遇到的是飞鱼卫,关进小黑屋里审上一通,就把她放出来了,若是遇到仇家呢,五马分尸,一人一块,不争不抢。 明卉摇摇头,不能继续想下去了,否则会做噩梦。 她扭头看向汪安:“你去查刘梦溪和余金宝,查到了什么?” 汪安一脸的生无可恋:“大小姐,我这两天白查了,除了您一早就知道的那些,别的,什么也查不到。” 第六十七章 红豆饼红豆糕 明卉并没有失望,自从见过霍誉和他手下的飞鱼卫,她差不多已经能猜出刘梦溪舅甥二人的底细了。 是谁把她错认成那对主仆的? 余金宝把她的行踪泄露给谁了? 安排万苍南去南街认人的又是谁? 这三个“谁”都是同一个人,那就是刘梦溪! 当然,如果没有忽然出现的霍誉,明卉也只会以为刘梦溪顶多就是一个靠出卖消息为生的人。 但是偏偏霍誉这个飞鱼卫出现了,出现得那么巧,刚好连她和余金宝一起抓走。 再看霍誉审讯她时问的那些问题,呵呵。 霍誉从哪里得知,有崔会这个人的? 这个向霍誉提供线索的人,还能是谁? 除了刘梦溪,不会有第二个人。 飞鱼卫在各地都有探子,这些探子是从飞鱼卫中挑选培养出来的,他们本身就是飞鱼卫,而不是收买的阿猫阿狗。 刘梦溪是飞鱼卫在洛阳的探子,只要他想隐藏身份,十个汪安也打听不出他的底细。 今天明卉试过余金宝的身手和应变,他的身手放在闲帮当中是佼佼者,但若是在江湖上,也只是勉强能够自保而已。 至于应变能力,那就更差了,与前世时不能比,顶多就是个有几分机灵的毛头小子而已。 若说余金宝也是飞鱼卫的探子,明卉觉得不对。 飞鱼卫的探子如果都是余金宝这样的,飞鱼卫可以取消这个部门了,因为全都因公殉职了。 但是明卉的这一定论,只限于现在的余金宝,而非前世的刘吉利。 刘吉利孤身一人在西北多年,现在想来,他的真实身份,十有八九就是飞鱼卫的探子。 明卉失笑,前世她自诩是个老江湖了,可还是走眼了。 她活该死得不明不白,她眼瞎啊! 明卉非常诅丧,她来洛阳谈生意,顺便去查刘吉利,没想到查来查去,竟然查出这对舅甥是飞鱼卫的探子。 最让明卉生气的是,她还没有来得及把余金宝废掉,就被霍誉把人抓走了。 当然,余金宝不会死,也不会坐牢,霍誉会将他交还给刘梦溪。 黄牙婆一家子都死了,这是飞鱼卫的手笔,这个案子最终会不了了之。 而经此一事,刘梦溪等同暴露,或许过不多久,洛阳城里便没有了刘梦溪和余金宝。 人海茫茫,想再遇到他们,比登天还难。 明卉心灰意冷,这一世的余金宝只是小小地出卖了她一把,祸不至死,从始至终,明卉也没有想要杀死余金宝,明卉只是想要废了他而已。 汪海泉父子三人,一头雾水地看着面前这个老婆子,哀怨如同顶着大红花的狗尾巴草,不知道该说什么。 明卉叹了口气,对汪海泉说道:“海泉叔,收拾收拾,明天回去。” 这里,她一天也不想多留了。 听说明天就要走了,朵朵的小嘴就没有停过。 “姑娘,朵朵请你去吃胡辣汤吧,朵朵有钱,有三十文呢。” “姑娘,那条街上的豆腐汤,咱们还没有尝过,不知道好不好吃,唉。” “姑娘,咱们去吃不翻汤吧......” 明卉心情不好,也想出去走走,于是一老一小去了十字街,准备从街头吃到街尾,当然,能从街头吃到街尾的,只有朵朵,明卉只是出来走走。 然而,明卉刚给朵朵买了两块牡丹饼,就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霍誉! 明卉看到霍誉,全身的汗毛全立起来了,她全身戒备,眼睛直直地看向霍誉的手臂。 明卉呼出口气,崩紧的神经松驰下来。 霍誉一袭便服,像个闲逛的公子哥,他没有带手弩。 没带就好,否则明卉在洛阳的最后一晚,就要在剧痛中渡过了。 霍誉竟然也在闲逛,接着,明卉就看到他买了一大包牡丹饼,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还像朵朵一样,拿出一块边走边吃! 路过一个卖红豆糖水的小摊子,他坐下来,买了一大碗糖水喝!https:/ 朵朵使劲咽着口水,她也想喝红豆糖水,可是霍誉在那里呢。 明卉本来没有什么,可是现在看到红豆糖水,她忽然也觉得有点渴了。 她看看朵朵,又看看那个卖红豆糖水的小摊子:“走,婆婆带你去。” 牡丹酥做得好不好,要看“饼皮”和馅料,这家就非常地道,酥软的饼皮搭配牡丹花瓣、红小豆做成甜甜的馅料,入口即化,回味无穷。 红豆糖水里有红豆、白豆和赤豆,加了红枣和陈皮,配上冰糖,不但甘甜解渴,还很滋补。 霍誉细嚼慢咽,细细品味。 摊子很小,只有两张桌子,霍誉坐下时,另一张桌子上已经坐上人了,像是一家子,霍誉独自占了一整张桌子。 旁边的桌子上很热闹,一家人都很健谈,男人吹牛,女人抱怨,孩子们打打闹闹,霍誉对这些并不反感,只是有些吵而已。 这时,一老一少走到桌子跟前,老婆子笑容和蔼:“小伙子,这里有人吗?” 霍誉看了一眼,一大把年纪了,头上插了朵大红花,他懒得说话,只是摇摇头,算是回答。 老婆子很高兴,推着小孙女坐到椅子上,她这才问道:“拼桌可以的吧?” 霍誉嗯了一声,继续低头吃东西,坐下以后再问能不能拼桌,你不觉得是废话吗? 老婆子要了两碗红豆糖水,摊主把糖水端过来时,笑眯眯地问道:“咱们还有红豆糕和红豆饼,大娘买点给孙女尝尝?” 明卉想说,我们喝碗糖水就走,可是一扭头,就看到朵朵欢喜雀跃的小眼神,好吧,买! “三碟红豆糕,三碟红豆饼,要热一些的。”家有大胃王,这些不多。 没想到霍誉竟然也对摊主说:“红豆糕红豆饼各十个,用油纸包起来,一会儿我带走。” 摊主很高兴,别看这桌人少,可是吃得多啊,比旁边那一大家子加在一起都要多。 红豆糕和红豆饼很快就端了上来,给霍誉的是两只硕大的油纸包。 霍誉三两口吃完最后一块牡丹饼,把碗里的糖水一饮而尽,掏出一把铜钱交给摊主,便拎上那两只油纸包走了。 确定霍誉已经走了,一直埋头吃饭的明卉,这时才抬起头,朝着霍誉离去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可不得了,霍誉就站在几步之外,目光炯炯,正在看着她。 四目相对,明卉扬起下巴,露出媒婆的标准笑容。 第六十八章 大衰神 年纪轻轻的小伙子,鬼鬼祟祟偷窥老太太?太不正经了。 “哎哟哟,这位小郎君,今年多大了?家里几进的院子?一年能赚多少银子?可读过书,可有功名?订亲了吗?” 明卉先声夺人,媒婆气场全开,手弩不在,她有啥好怕的。 霍誉的脑袋瞬间膨胀,他一定是睡眠不足,产生了错觉,就在刚刚,他居然觉得这个老婆子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 “咦,小郎君别害羞啊,梅婆婆手头的大姑娘小姑娘一大把,啥时有空,梅婆婆带你去相个亲?”梅婆婆咂咂嘴,一个媚眼抛过来,笑得颠倒众生。 霍誉头皮发麻,倒吸一口冷气,好在他早就订亲了,不用和媒婆打交道。 “不用不用,我订亲了。” 霍誉说完,转身便跑,跑得比兔子还快,闻昌那厮说得没错,这年头,男人走在路上也不一定安全。 梅婆婆翻个白眼,脸皮子这么薄,还想在我梅婆婆面前蹦哒,惹上媒婆,脑袋发霉! 梅婆婆带着小丫头,准备回好再来,富贵客栈里的行李,今天出门前就放到汪安的房间,崔会的脸不用了,富贵客栈也不回去了。 梅婆婆越想越来气,她还挺喜欢崔会那张小白脸的,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富贵窝里娇养长大的,可惜只用一次就扔掉了。 今日水逆,诸事不宜,出门喝碗糖水,还要遇上衰神。 没错,霍誉就是那个衰神,大衰神! 一天遇上两次,好在这里不是赌坊,否则那还不要赔得血本无归? 赌坊? 对了,今天她赢了一大笔! 原本只是找借口随手下下注,没想到竟然多了一笔不义之财。 明卉雨过天晴,她要好好想一想,这些银子怎么用。 梅婆婆脚下生风,越走越快,十字街和好再来离得不远,眼看就到了,忽然一声响,砰的一声,梅婆婆风里来雨里去,也给吓了一跳,小朵朵更是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死人了,有人跳楼了!” 好再来是洛阳城里唯一一座三层楼的客栈,那个人就是在三楼跳下来的,脑袋先着地,把地上的青石板砸得四分五裂,鲜血飞溅,死得不能再死了。 念一声“无量天尊”,梅婆婆摇摇头,这哪是跳楼的,这分明是被人从窗户里头朝下扔下来的啊。 这里人来人往,片刻就围满了人,梅婆婆不想凑这种热闹,拉着朵朵去了后面的巷子,好再来的后门就开在那条巷子里。 巷子里充斥着难闻的泔水味,一个粗使婆子又提了一只泔水桶出来,往巷子里一扔,冲着角落里的一团人影说道:“前面出了事,掌柜的正烦着,客栈要关门停业,今天不能留你过夜了,你拿上这包吃食快走吧。” “呜呜呜,多谢婶子,请代我转告掌柜,等我找到我那仆从,一定回来报答他。” 梅婆婆皱起眉头,这贱贱的哭声阴魂不散,怎么又让她听到了呢。 朵朵张大了嘴巴,指着角落里的那一团:“他,他,他是抢饼子的那个家伙!” 所以说,你一个男人,动不动就要哭上几声,偏偏这哭声如同驴叫,别具特色,辨识度极强。 朵朵张开两只小爪子,凌空一握,挨了揍还不长记性,又来客栈里骗吃骗喝了,该打! 梅婆婆眼明手快,一把拽住那头暴燥的小老虎,她刚才听到了什么?她听到那人说,等他找到他的仆从,回来报答这里的掌柜。 这两天梅婆婆听得最多的,就是“一对主仆”,她家小朵朵险些被当成某个仆从。 她仔细回想那家伙的脸,十五六岁,长得不错,那人的衣裳虽然在地上磨破了,但仍能看出是极好的料子,还有,那人明显是没有钱的,一身绫罗,还有仆从,会恶趣味地碰瓷,欺侮小孩,抢油饼子吃吗? 听刚刚那人说的那番话,话不多,但是信息满满。 他有钱,钱在仆从手里,现在他和仆从不知什么原因失散了,前两天他还能碰瓷骗吃骗喝,前天晚上挨了朵朵五拳,肯定伤得不轻,所以便来这里卖惨混饭吃,听那位婆子讲,看来昨晚他还住进客栈了,只是今天客栈死了人,要暂时停业,这才不再收留他。 呵呵。 梅婆婆想起前世万苍南常说的一句话“本事大不如运气到”。 刘梦溪身为飞鱼卫的探子,那肯定是有本事的。 万苍南是寻客里的拔尖的,那当然也是有本事的。 霍誉......衰神就不用说了,就说叫花子们吧,那是天下第一大帮,遍地开花,当然也有本事。 可这些有本事的人,却连那人的影子也没有找到,找来找去,只找到她和朵朵这对假的。 梅婆婆哀叹,这么多有本事的人找不到,怎么就让她给撞见了。 赏金?没有。 麻烦?一堆。 “你在这儿看着他,我去去就回。”梅婆婆对朵朵说道。 这人虽然是个大麻烦,可谁让万苍南接了这单生意呢。 不知道万苍南是不是还如前世那样,在善堂落脚,否则可以把这人绑上大红绸子送过去。 天色已黑,梅婆婆记得白天时在这附近看到过一家医馆,专治跌打损伤。 从后巷里走出去,一路没有灯,梅婆婆深一脚浅一脚,终于找到了那家医馆,这把老骨头累得不轻。 医馆已经关门了,梅婆婆敲了好一会儿,大门从里面打开一条门缝:“大夫没在,不看病了,去别处吧。” 梅婆婆摸出几个铜钱递了过去:“就是几处淤伤,有现成的膏药贴上就成。” 那几个铜钱显然发挥了作用,一个伙计探出头来,见外面是个老婆婆,伙计嗯了一声,把门打开:“进来吧。” 进了医馆,梅婆婆四下看了看,笑着说道:“小哥,今天只有你一个人?” “我师傅和师兄回老家了,要过几天才回来,我学艺不精,只能看看小伤。” 原来不是小伙计,而是小徒弟。 梅婆婆笑得花枝乱颤:“你可真是个实诚的好孩子,梅婆婆最喜欢你这样的。” 第六十九章 梅友小孙孙 梅婆婆掏出一两银子,递给小徒弟:“劳烦你了,跟我去把病人接过来,给他看看有没有大碍,这银子是诊金,给你的诊金。” 小徒弟吓了一跳,这可是诊金,终于有人请他看病了吗? 小徒弟的激动略过不提,梅婆婆和那个小丫头,帮着他把病人抬进医馆,小徒弟这才回到现实。 他真的要坐堂看病了吗? 他抖着手,走到那人面前,刚才在外面没看清楚,这时才看清这人的模样,这也太脏了,这人是掉到垃圾堆里了吗? 趁着小徒弟给那人检查伤情,梅婆婆摸出几块小碎银交给朵朵,低声说道:“找几个叫花子,让他们往各个善堂带个话,告诉西北来的万师傅,他欠孙记医馆的诊金该还了。” 这边交待完了,那边小徒弟也已经检查完了,那人的肩胛骨断了,肋骨也断了两根,这三处伤得重,身上其他处都是小伤,当然,内伤未知,这里只看跌打损伤,内伤得换个地方。 听说自己骨折了,那人又哭了起来,梅婆婆连忙关切地问道:“可怜的娃,你伤得这么重啊,你家里的人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呜呜呜,我和小厮走散了,我的银子都在小厮身上,这几日我处处被人欺负,这伤,这伤就是被两个恶霸给打的。” “他们为何会打你?” “他们撞了我,不由分说,就把我狠狠摔在地上,后来我去吃羊肉汤,又遇到他们,他们就把我往死里打,呜呜呜。” 梅婆婆:夭寿啊,朵朵那丫头下手还是太轻了,这满嘴放炮的家伙,就应该五拳都打在他的嘴上。 “好孩子,你姓啥,叫啥名儿,我看你就像看到我孙子,可怜见儿的。” “呜呜呜,我姓梅......” 梅婆婆:说你像我孙子,你还当真了,我姓梅,你也姓梅。 “......单名一个友字,就是岁寒三友的友。” 梅友?没有?还岁寒三友,好像你很有学问一样,你怎么不叫没脸没皮,没羞没臊呢。 梅婆婆一脸慈祥:“哎哟哟,要么怎么说咱们有缘呢,你姓梅,奶奶我也姓梅,乖孙儿啊,让奶奶看看,你伤得重不重。” 梅婆婆凑近一点,呵,前天这人还是个人模狗样的小白脸,今天,哈,脏兮兮的大黑脸上一条条的白道子,这是哭出来的。 再看身上,上好料子的衣裳已经成了破破烂烂的脏抹布,梅婆婆伸手,拽开那人的领口袖口,连个挂坠戒指的也没有,穷啊! “孙儿啊,你身上就没有值钱的东西了?” “没有,如果有,我何用困顿如此......呜呜呜”梅友小孙孙又哭了起来,那眼泪说来就来,大将军攻城,不用千军万马,只要带上他,万里长城也能哭倒一大片。 梅婆婆又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把梅友小孙孙看了一个遍,确定记住了这人的相貌,又去看那人的一双脏爪子,爪子很脏,指甲也破损了,可是那双爪子上却没有一个茧子。 这双手保养得比梅婆婆的都要好。 梅婆婆的手上还有骑马抓缰绳磨出来的茧子呢。 半个时辰后,梅婆婆和小丫头在医馆旁边的一棵老槐树下胜利会师。 一个时辰后,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走进了医馆,稍顷,梅友小孙孙就被那男子背了出来,小徒弟出来送客,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容,看来诊金得了不少。 不过,睡到半夜,小徒弟忽然听到窗户有动静,小徒弟吓了一跳,以为有贼,拿着油灯哆哆嗦嗦凑到窗前,却见窗户上放着一把带血的菜刀! 小徒弟吓坏了,后半夜不敢睡觉,次日一早,小徒弟就挂上停业的牌子,拿上昨晚得的银子,去乡下找他的师傅和师兄去了。 明卉骑在马上,看着小徒弟雇了驴车出了城,这才放下心来。 既然梅友在骗吃骗喝,那么黄牙婆手里的人就不是梅友,而是他的小厮。 据说那小厮只有十一二岁,一个小孩子,能让黄牙婆发现什么?高门大户里能够留在主子身边贴身侍候的下仆,要么是家生子,要么也是主子绝对信任的人,这样的人哪怕是个孩子,嘴巴也是极严的,何况黄牙婆只是寻常妇人,她没有本事能审出那孩子的来历。 审不出,却能看出来。 明卉看向一旁的朵朵,今天的朵朵没有易容,但也是做男孩打扮,小丫头还没有发育,单看外表,就是一个男娃。https:/ 女的就是女的,前世明卉没少和人牙子们打交道,人牙子们都很谨慎,对于这些小孩子,是男是女可不是只靠外表,但凡是小孩,都会验明正身。 所以,黄牙婆是在给梅友的小厮验身时发现了什么,因此才会引来杀身之祸。 发现那小厮是个女的? 这也无所谓,一个小厮而已,女扮男装跟在少爷身边,也只能说一句少爷风流,连窝边草也要啃。 所以黄牙婆发现的,肯定不会是女扮男装这么简单的事。 莫非那小厮有残疾? 残疾...... 明卉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阉人也是残疾! 哈! 难怪能调动飞鱼卫暗中查找,原来是阉人的主子啊。 在本朝,除了皇宫大内,就只有亲王府和公主府,方能豢养内侍。 就连郡王郡主们,在出府别居之后也没有这个资格。 明卉笑了笑,她差一点,就给某位皇子凤孙做了替身,看来回到保定以后,她要在三清座前好好拜一拜了,这是天尊保佑,让她逃过一劫。 至于刘吉利,希望这一世,他不要再让她遇到,否则,明卉一定会废了他。 别说什么那是上辈子的仇,这一世他又没把你怎么样。 弩箭没射在自己身上,就不知道这一箭有多疼,从上辈子疼到现在,她不用刘吉利赔她性命,她只要废掉刘吉利的两条腿。 几日后,明卉一行终于回到了保定,明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对汪海泉说道:“崔娘子一定包了很多粽子,不知道有没有蜜豆的。” 再过几天,就是端午节了,这是明卉最喜欢的节日。 第七十章 滚滚滚 洛阳府。 霍誉此番来洛阳只带了五个人,除了他的长随白菜以外,还有一路跟随他从卫辉调进京城的朱云和邓策,另外苏长龄和金寿林则是他到京城以后收拢的人。 虽然只有五人,但是霍誉觉得足够用了,这五人无论才智还是武力,足能胜任这次的行动。 可是霍誉很快发现,他草率了。 “霍头儿,那个崔会,进了好再来客栈之后,就没有再出来,我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无奈之下只好进去查看,可无论是掌柜还是伙计,全都一口咬定没有这样的一对主仆住进来。” “崔会主仆也没有回富贵客栈,那里的伙计说崔会一大早就出门去老校场,再没有回去。” “好再来客栈出了命案,死者......死者是阉人。” 霍誉一怔,阉人? “多大年纪,什么时候住进去的,客栈里可否查过他的路引?” “下午时刚刚住进去,四十多岁,白面无须,客栈里没有查过路引,他登记的姓名是倪二,青县人氏。” “尸体现在何处?” “仵作已经验过,乃被人从三楼窗子里扔下来的,并非自尽,现在尸体已经送往城外的义庄。” 霍誉略一沉吟:“把尸体运到百户所。” 苏长龄和金寿林转身欲走,霍誉又叫住他们,把从十字街带回的油纸包扔给他们:“填饱肚子再去。” 二人道谢,打开油纸包,却见一包里装的是红豆糕,另一包里是红豆饼。 怎么会是这个? 不应该是肉包子和油饼子吗? 这红豆糕和红豆饼看着好看,可他们不是小娘子,吃这个也不顶饿啊。 白菜从外面进来,看了一眼两人面前的油纸包,便进去复命。 “有密报。” 说着,白菜递上一只铜管,铜管的顶部用纸封着,盖了火漆。 霍誉验过,确定完好,这才撕开上面的封口,从里面倒出一个纸卷。 只看了一眼,霍誉的眉头便微微蹙起。 “走,去接人!” 那个人,找到了。 霍誉一行天还未亮便出城了,待到明卉出城时,霍誉早在路上了,他们没有遇上。 霍誉没有耽搁,路上便飞鸽传书送往京城,他们风餐露宿,临近京城时,却又接到命令,让他们把那个人送往百花山,于是他们没有进城,直接去了百花山,待到从百花山回来,再到京城时,已是五月初三。 霍誉先去见了纪勉,本朝太祖留有遗训,飞鱼卫指挥使直接向皇帝汇报,这一任的飞鱼卫指挥使便是纪勉。 这一次的差事,虽然那人是寻客找到的,但是霍誉也有功劳。 纪勉问道:“那具尸体是怎么回事?” “问过了,是百花山的刘太监,是凤禧宫里的那位派去的,被他认出来,灭口了,只是那时他身负重伤,与刘太监动手时用力过猛,再次受伤,被路过的一对祖孙遇到,抬去了医馆,当天夜里,寻客收到消息,找到了他。” 霍誉声音平静,就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纪勉冷笑:“真真是长本事了,还学会杀人灭口了。” “那名寻客呢?”他又问。 “那名寻客是老江湖,口风极紧,且,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当是哪家的二世祖,他把人送去桃花坞,收了余款,便不知去向。”霍誉答道。 “嗯,这样也好,他身边的那名小内侍呢,可否找到?”纪勉又问。 “小内侍生得瘦小,被拍花子的当成小孩子迷晕,卖给牙婆,当时牙婆没在家,收货的是她的相公,待到牙婆回来验身时,发现那是阉人,或许那小内侍也对他们说了什么,他们知道祸从天降,就把人勒死后分尸,将下身剁烂后扔到城外的乱葬岗。 寻客查到拍花的近日给黄牙婆送过一个小孩,他便找上门去,见那牙婆神情慌张,他离开后立刻将此事告知刘梦溪。刘梦溪去了审过之后,将牙婆一家灭口了。” 霍誉的声音依然毫无波澜,纪勉却皱起眉头:“刘梦溪?洛阳百户所的人?” “不,他是京城派过去的探子。”霍誉说道。 “做事倒是谨慎,可惜他只是个探子,有的事轮不到他来做。”纪勉声音冷冷。 探子的职责是刺探情报,这种处理善后的事,是洛阳百户所的职责。 “行了,这次你大功一件,可惜那位的身份......不能给你请功,这次的事我记在心里了,趁着过节,你休沐一阵子吧,休沐之后,你暂时到其他地方当差,过上一两年,我再把你调回来,你想去哪个衙门?” 对于霍誉,纪勉是很喜欢的,否则他也不会对霍誉寄予厚望。 若非这次的事太过隐秘,他信不过其他人,也不会让霍誉去洛阳。 可惜,经此一事,霍誉的仕途要停顿几年了。 好在他还年轻,沉淀一下于他有好处。 “我能不能多带几个人一起离开?”在来见纪勉之前,霍誉便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他自己怎么都行,但是他不想在他走后,让跟随他的人受到排挤。 “是你带到洛阳的那几个?可以,一并带着吧。”纪勉的嘴边终于露出一丝微笑,这小子倒是有情有义。 霍誉上前一礼:“霍誉代他们谢大人的安排。” “慢着,先不用谢,你可有想去的衙门?”纪勉说道。 “我想去骁旗营。”霍誉抬起头,目光深邃。 纪勉嗤笑:“亏你想得出来......去了那里,想要正统官身,难了。” 骁旗营,一群少爷兵,配不上这“骁”字,去了那里,也就不用再想靠真本事建功立业了。 霍誉:“飞鱼卫在世人看来也不算正统官身。” 什么是正统官身,当然是科举入仕!要么从御史做起,要么从知县做起,一步一步升进六部,这才是正统的仕途。 飞鱼卫,不算。 “骁旗营是吧,滚滚滚,快滚!”真是刀子专往心口上捅,想起每每在朝堂上横眉冷对千夫指,面对百官的指责和控诉,纪勉心里在流血。 第七十一章 你媳妇长大了? 霍誉没急着滚:“既然是休沐,那就把我之前几年没休的假全都补上。” 纪勉来气,他还提条件? “一个月。”纪勉没好气地说道。 “三个月。”霍誉登鼻子上脸。 “你要这么长的假做甚?少年人,要勤奋。”纪勉语重心长,上梁不正下梁歪,霍家有个霍展鹏。 “我有婚姻大事需要解决,大人也知道,我的事没人能替我操持。”他功劳没有,都要被贬去骁旗营了,休个假成个亲,他过分吗? “咦,你媳妇长大了?”纪勉还记得,当年霍誉第一次去他府上坐客,被他夫人一眼相中,想让霍誉做她娘家的侄女婿。 霍誉当时说他早就订亲,媳妇还没长大...... 在那之前,霍誉在纪勉眼里就是一个冷傲的冰山少年,因此,可想而知,霍誉这话一出口,冰山少年的光辉形像彻底被打破了。 “嗯,去年就及笄了。” 纪勉挥手:“行了,三个月就三个月,不过,不要以为你去了骁旗营就能混吃等死,有任务你要随传随到。” 霍誉恭身施礼,转身离去。 纪勉望着那个日渐强大的背影,叹了口气。 当年与太祖两雄争霸,逐鹿天下的还有一位史怀公,天下初定,史怀公走投无路,带领残兵逃到琼州。 太宗年间,朝廷挥师南征,史怀公的子孙们归降,太宗封史怀公的长子为归德侯,不到一年,归德侯便死于非命。筷書閣 多年之后,飞鱼卫查出归德侯的两个儿子逃去了东海上的一个小岛,占岛为王,自称东怀王和西怀王。 之后上百年,东西怀王的子孙们在小岛上繁衍生息,依靠海上优势,做起了海商,似乎早已没有了角逐天下之心。 几年前,时任卫辉飞鱼卫百户的霍誉忽然带领手下上百人,跑到别人辖内抓人,抓回两名女刺客。 后来那两名女刺客虽然自尽了,可却查出她们是东西怀王的人。 霍誉有功,但他私自行动,挨了一顿军棍,在床上躺了好多天。 也就是因为这件事,远在京城的纪勉才留意到这个小子,且,这小子还是孤儿,飞鱼卫里有些位置最适合孤儿了。 可即使是孤儿,也要往上查他三代,这一查不要紧,便查出霍誉竟然是长平侯霍展鹏的儿子! 且,还是嫡长子。 纪勉给膈应得不成,若非霍誉的容貌与霍展鹏有几分相像,纪勉甚至会怀疑霍展鹏是喜当爹,否则怎么能生出霍誉这样的儿子来? 长平侯府将嫡长子养在外面,这不是小事,飞鱼卫有监察百官之责,长平侯霍展鹏虽然不学无术,可霍家身为开国功臣之后,武将之家,却把嫡长子藏起来不为人知,这已经不是长幼无序,而是包藏祸心! 长平侯府做贼心虚,担心大厦倾时没有留后,提前把嫡长房藏起来,以备东山再起? 纪勉将此事如实上报,今上那年刚刚亲政,正想找人练手,定襄县主毕竟是太后的妹妹,皇帝给霍展鹏留了脸面,此事没有声张出去。 皇帝把霍展鹏叫过来一顿臭骂,把身为姨丈的霍展鹏骂得灰头土脸,连忙派人到卫辉去接霍誉。 而定襄县主也因为这件事,被太后数落了一通,勒令速让霍誉认祖归宗,否则她这个苛待嫡长的名声,便洗刷不掉了。 当年老长平侯亲自过去都没能要走霍誉,霍展鹏派两名亲信,能把霍誉接回来,那才叫活见鬼。 霍展鹏无奈之下,只好求到纪勉府上,纪勉算是霍誉的上司,他这个当老子的,在儿子面前说不上话,那就只好请上司出面了。 最终,霍誉被调进京城,可是却没有踏进长平侯府,一直住在西城的甜水胡同,那处宅子是外公冯老大夫留给他的,亦是当年他母亲冯氏出嫁的地方。 霍誉回到府里,门子告诉他,那次之后,祁文海又来过一次,听说他还没有回来,那神情有些咬牙切齿。 霍誉沉默着,没有说话。 到了晚上,朱云、邓策、苏长龄和金寿林也收到了休沐的通知,四个人不明所以,三个月,休沐三个月,这闹得是哪一出? 他们四人住的地方与甜水胡同只隔了两条街,苏长龄的祖上给太祖皇帝做过侍卫,后来子孙得了恩荫外放出京,苏家在京城有一座御赐的五进大宅,因为是御赐的,子孙不能分,所以便成了公中的,苏家子孙进京时都可过来住,于是苏长龄便带着朱云几个一起住了过去,因此,他们四人是住在一起的。 四人只是知道要休沐三个月,别的都不知道。 霍誉便将要调去骁旗营的事说了,他很惭愧,原本带着他们是想让他们有个好前程,可现在却要去骁旗营混日子了。 没想到这四人听了以后,先是怔了怔,然后—— 朱云:“听说骁旗营顿顿有酒有肉,还有牛肉吃。” 苏长龄:“听说骁旗营的营伎个个都是貌美如花。” 邓策:“听说骁旗营附近的山上有很多猎物,想打就打,长官不管的。” 金寿林:“听说骁旗营是吃双饷......” 霍誉:你们的关注点是不是有问题? “你们想去?”他问道。 四人点头如捣蒜:“当然想啊,削尖脑袋也进不去的好地方,傻子才不想。” 霍誉:他白操心了。 “少年人,要勤奋。”霍誉学着纪勉的口气。 四人嘻皮笑脸:“咱们真能去骁旗营吗?” “纪阎王答应了?不会让别人顶了吧?” 霍誉心累,他干咳一声:“想去骁旗营也行,先帮我把亲成了。” 噗! 你成亲,让我们帮忙?怎么帮,是帮你拜堂还是帮你洞房? 当然,这话没人敢说出来,还要不要活了,霍誉会抽死他们。 “霍头儿,只要你开口,是偷是抢,让我们干啥都行,不过听说嫂子病得不轻,能成亲吗?” 别以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礼部的祁文海已经去过长平侯府了,退亲的理由就是明大小姐病入膏荒。 第七十二章 明雅的亲事 明卉先去看过汪真人,便带着朵朵回了慧真观,临走时还带了很多粽子。 不迟不晚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一一告诉她。 昨天明达刚刚来过,送来了节礼,另外还有一件喜事。 明雅和二房的明静都要成亲了。 本地习俗,婚期要避开三月、五月、六月、七月,明雅订在八月,明静订在十月,看来时间很急,明家是赶着要在今年把两个年长的女儿嫁出去了。 想想也是,明雅已经十八了,她的生日在二月,翻过年就十九,而明静也十七了。 明静的亲事是打小订下的,可是明雅的亲事,明卉却没有听说,二太太和明静常来慧真观,从未说起明雅订亲的事。https:/ “明雅订的是哪家?”明卉问道。 “是陈家的公子,他家的老爷在礼部做郎中,听说大老爷的一位故交也在礼部,这是他保的媒。” 在礼部的故交?那是祁文海吧。 明卉想笑,祁文海去给她退亲,顺便还给明雅做了个媒? “对了对了,吴家的小姐也订亲了,婚期也是订在十月,给三姑娘办完喜事,就是吴家表小姐的了。”不晚挺高兴的,这位吴家表小姐和自家姑娘不对付,早点嫁出去最好。 这件事明卉也没有听说过,她忙问:“吴丽珠也订亲了?她该不会也是祁大人做的媒吧?” “那倒不是,听三姑娘讲,表姑娘的夫家门第可高了,表姑爷是承恩公府的十五少爷,是太后娘娘的侄儿,以后表姑娘就是太后娘娘的侄媳妇,皇帝老爷的表嫂了。对了对了,听三姑娘讲,孙家的十五少爷和表少爷是同窗好友。” 明卉抽抽嘴角,还表嫂?快算了吧,承恩公府出了一位太后和一位郡王妃,虽然男丁当中没有身居高位的,但是有恩荫的就有好几个,吴家至今连个进士也没有,门第差了一大截,这位十五少爷,想来不是嫡出的。 明卉没有猜错,孙十五不但并非嫡出,而且还是八岁才认祖归宗的外室子。 不过这是后话了,此时明卉也只是念头一转,便抛到脑后了。 次日,明卉让汪安给枣树胡同回送了节礼,顺便给明大老爷报了平安,当然,同时,也婉拒了明大老爷让她回府过节的邀请。 明大老爷看着明卉送过来的礼物,心里难过,妹妹给他送的礼物越是合他心意,他心里便越是难过。 妹妹怕是直到成亲,也不会再回明家了。 和明大老爷不同,大太太却是喜气洋洋,自从得知吴丽珠和承恩公府的亲事订下来,大太太便高兴得合不拢嘴,走路都像是带着风。 明大老爷冷眼旁观,实在忍不住了:“雅姐儿的嫁妆准备得如何了?” “雅姐儿已经不分日夜在绣了,过了节,我请的两位绣娘也会进府帮她,你就放心吧。”大太太心不在焉地翻着库房的帐册。 “我不是说的这些,我说的是家什摆设这些,双井胡同那边已经请了木匠进府了,雅姐儿的日子比静姐儿还要早上两个月,咱们府里怎么还没有动静?”明大老爷板起脸来。 大太太这才放下帐册,没好气地说道:“就是因为好木匠被二房先请去了,咱们家才请不到的,再说,静姐儿就嫁在保定,雅姐儿却是要嫁去京城,总要先让那边报个尺寸,咱们才能打家什吧,万一打的多了,那边房子小,放不进去,岂不是成了笑话?” 想起这门亲事,大太太就生气,同是在京城,侄女嫁的是承恩公府,太后的娘家,而她的女儿却只能嫁个五品小官之家! 这门亲事她是看不上的,可大老爷一意孤行,自作主张,她知道的时候,大老爷已经口头应允,并且说什么大丈夫一诺千金,呸,他给小妹退亲的时候,怎么不说一诺千金了? 明大老爷以前不理这些家务事,但是他守孝三年,这三年里他天天在家里,有些事情不想懂也懂了。 “保定府最好的木匠,一个姓张一个姓随,二弟妹去请木匠时,特意让人告诉你,你说让她给一并请了,二弟妹便派出两拨人,一拨去张家,一拨去了随家,张家和随家全都接了明家的生意,订钱都收了,可你呢,听说吴家也想请随家打家什,就自做主张,没和二弟妹商量,就把随家让给了你娘家。” 大太太一怔,大老爷怎么连这事都知道? “二弟妹也真是的,一把年纪了,还不懂管住口舌。” 明大老爷冷哼:“这不是二弟妹说的,是你娘家的下人在外面说的,我且问你,随家的匠人是不是在吴家干活?订金是不是二弟妹垫付的?” “是又如何,他二婶给垫个订金怎么了,我又不是没有还给她。”大太太气得抠指甲,曾氏是商户出身,嫁进明家这么多年,还是上不得台面。 明大老爷啪的一拍桌子,放在桌子上的茶水被震的洒了一片,丫鬟吓得不敢动弹,谁也不敢过来收拾。 “你替吴家还订金时,有没有想过,雅姐儿是最先要出嫁的,她的嫁妆也要准备,你是她亲娘,你的眼里还没有这个女儿?” 对小妹不好,还可以说是姑嫂不合,可是明雅是她的亲生女儿! 大太太咬咬嘴唇,心里有些发虚,可想起明雅的那门亲事,便梗起了脖子:“这个时候,大老爷反倒说我眼里没有女儿了?你给她订下这门亲事时,有没有想过,她是你的亲生女儿?” “这门亲事很好,这是我能给她寻到的最好的,就是因为她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才不让她去攀高枝,在夫家抬不起头来。”明大老爷吼道。 大太太气得摇摇欲坠,长女明娴的亲事,也是明大老爷做主的,嫁给一个致仕翰林的长孙,一晃这么多年,女婿也还只是个没有出息的秀才。 现在轮到明雅,又是差不多的门第,又是给她添堵的亲事。 “这么多年,我在明家相夫教子,生儿育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头来却连儿女的亲事也不能插手,换来的都是抱怨......” 话没说完,明大老爷转身走了。 第七十三章 妹妹当配探花郎 明大老爷对陈洪深是很满意的。 陈家祖籍清苑,陈洪深乡试时回过保定,那时明家还在守孝,陈洪深受祁文海所托,给明大老爷带来一封书信和几本保定买不到的新书,陈洪深言之有物,举止得体,加之一表人材,给明大老爷留下很深印象,还特意考较过陈洪深的学问,后来陈洪深中了举人,明大老爷很是欣慰。 因此,前阵子祁文海来信问起家中子女的亲事,他想起明雅尚未订亲,便在信上提了一笔,没想到祁文海回信时便说起了陈洪深。 因为找霍誉退亲的事迟迟没能解决,祁文海觉得不好意思,所以在明雅的亲事上非常积极,从中出力不小,这桩亲事进行得很顺利,双方亲家都很满意。 为此,明大老爷沾沾自喜,正如他对大太太说的,这是他能给予明雅的最好的亲事。 没想到,今天却被大太太泼了一头冷水,明大老爷就像是吞了苍蝇,要多膈应就有多膈应。 明大老爷背着手出了后院,还是出去走走,去双井胡同,问问张家木匠能不能腾出手来,哪怕多出些银子,请张家顺便把明雅的家什一起打了。 刚刚走出垂花门,一名小厮急匆匆跑过来。 “大老爷,姑爷来送节礼了!” 明大老爷怔了怔,昨天陈家来送节礼的人刚走,怎么又来了? “还是刘管家?”陈家派来送礼的管家姓刘,六十多岁的老人家。 “不是管家,是姑爷亲自来了,从京城来的,哎哟,高头大马,可气派了,街坊们全都出来看呢。”小厮摸摸腰间的荷包,那里面有姑爷给的封红,他打开看了,足足一两呢。 明大老爷笑了,这位亲家也真是太有诚意了,派了管家过来,现在又让洪深亲自来了,虽说今年没有会试,可是明年有啊,洪深明年就要下场,不抓紧时间读书,还让他跑来保定,唉,真是个傻孩子。 明大老爷那灰暗的心情,因为这个消息晴朗起来,他嘴里说着:“快请姑爷到前厅,再让人去双井胡同,请二老爷三老爷过来,大少爷呢?他去哪儿了,把他找回来,妹夫来了,他这个做舅子的怎能不在?来人,去状元楼订一桌酒席!” 脚下生风,明大老爷走得飞快,待到他看到面前的人时,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这位姑爷不是陈洪深,而是霍誉! “......怎么是你?”明大老爷好半天才说出话来。 “大哥。” 这一声大哥让明大老爷飘在半空的那颗心,终于落回实处。 没叫“大老爷”,改叫大哥了? 明大老爷板起脸来,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怨气:“你来得正好,我们谈谈退亲的事。” 明大老爷一个转身,一撩袍子,潇洒无比地坐到上首的太师椅上。 霍誉四下看看,丫鬟小厮眼观鼻、鼻观心,如同雕塑。 没人请他落座,更没人上茶,霍誉自己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下。 明大老爷用眼睛的余光横了他一眼,几年没见,长得越发人模狗样了,可惜是个杀人如麻的飞鱼卫,父亲的眼光,唉,不提也罢,还是他给女儿亲自挑选的陈洪深更好。https:/ “先前妹婿在飞鱼卫当差,常年在外,公事繁忙,身不由己,几年来没有一日空闲,因此,一直没能来保定拜见三位兄长,还请大哥海涵。” 霍誉的一双眼睛,明亮又深邃,明大老爷忍不住又看他几眼,调到京城却没来过保定,不是他轻视岳家,而是他太忙,明大老爷想不出来能忙到什么程度,才会几年没有空闲,反正自从他决定不再继续科举,他就每天都有空闲,所以,读书考科举不好吗?年纪轻轻去当飞鱼卫,这就是不务正业! 一家有女百家求,他家妹妹生得好,眼光好,会扎针,还会念经,若是家里遇上什么事,他家妹妹“天灵灵,地灵灵”念上一通就解决了,九天玄女下凡间也不过如此了。 这样一想,明大老爷顿时觉得,也只有探花郎才能配得上他家妹妹。 为何是探花,而不是状元呢? 当然是因为探花多是年轻英俊的,而状元?算了吧,年轻英俊的状元郎,明大老爷只在戏台上见过。 他家妹妹明明能配个探花郎,为何要嫁飞鱼卫? 所以,这门亲事不合适,必须退,抓紧退,明年就是大比之年,大把的新科进士,即使嫁不成探花郎,也能寻个进士做妹婿。 飞鱼卫?不要! “嗯,那为何今日有空了?”明大老爷端起架子,神态更加倨傲,长兄如父,老爹飞升了,他就是明家最大的大家长。 “妹婿如今已经不在飞鱼卫了,恰好能把这几年的休沐一并补上,于是便赶来保定,向大哥赔罪,还望大哥不计前嫌。”霍誉的态度没见得有多恭敬,但却多了几分真诚。 后面的话,明大老爷自动忽略,他只对第一句有兴趣。 “你说你不在飞鱼卫了?那现在哪里当差?” “正式的调令尚未下发,如无变动,应是去骁旗营。”霍誉说道。 明大老爷是读书人,对于武将的事情关注不多,但也知道骁旗营是京畿五大营之一。 龙旗营、骧旗营、骁旗营、骠旗营、神机营,合称京畿五大营。 明大老爷的神态缓和下来,进了骁旗营,那就是正儿八经的武将了,虽然还是比不上科举出仕的读书人,但比起飞鱼卫来,那是强上百倍了。 明大老爷忍不住又看了霍誉一眼,宽肩长腿,倒是有几分武将的威风,可惜啊,却是长平侯府的出身。 只要想到长平侯府的那些烂事,明大老爷的心都在打颤,明家的亲家,即使不是书香门第,那也要是清清白白的人家,这长平侯府,怕是最干净的就是门口的一对石狮子了。 “你调去骁旗营的事,令尊可同意?” 明大老爷觉得,自己的这句话就是多余,那位长平侯出名的不学无术,恐怕连骁旗营在哪儿,他都不知道。 第七十四章 三观碎了 霍誉微笑:“妹婿自幼长在乡间,即使调到京城,与长平侯府也无往来,我的事,无论公事还是私事,皆不用向长平侯爷报备。” 一口一个长平侯府,一口一个长平侯爷,连个“父”字都不提,明大老爷想起祁文海在信中讲的,霍誉没有住在长平侯府,他独自住城西的一座宅子,祁文海私下打听过,那宅子不是长平侯府的产业,而是霍誉的外祖父留给他的,与长平侯府没有关系。 明大老爷好奇起来:“你平日不和长平侯府走动?逢年过节也不去吗?” 霍誉摇头:“不去。” 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字。 字数越少,事情越大。 明大老爷深深理解,换做是他,明明是侯府嫡出公子,却自幼被当成孤儿养大,他也不想回去认亲。 更重要的,还有霍展鹏那样的父亲。 自家老爹虽说修仙修出个女儿,但那白氏也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太太,明卉更是明家的嫡出姑娘。 那霍展鹏算什么东西,不说别的,就是家里住个妻不是妻,妾不是妾的表妹,就够让人恶心的了。 和霍展鹏一比,明老太爷真是那九重天上的老神仙。kuAiδugg “不来往也好,免得......”明大老爷硬生生把上梁不正下梁歪咽回肚子里。 让霍誉这么一说,明大老爷险些忘了退亲的事,好在他又想起来了。 “上次安国公府三太太来保定时,特意到慧真观探望舍妹,唉,舍妹的病,上次从云梦山回来,舍妹便一病不起,这也拖了几个月,若是再拖下去,恐是要耽误了你,所以依我看,这门亲事就算了吧。” 还是拿明卉有病来做借口,霍誉信他才怪。 “大哥想来并不知晓,老太爷尚在世时,曾令妹婿在外祖父灵位前立下毒誓,老太爷乃修仙之人,妹婿不敢违悖誓言,背信弃义。 否则,妹婿的外祖父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妹婿更是会断子绝孙,死于非命。 大哥,即使明大小姐当真病入膏荒,妹婿也要抬她进门,遍寻名医为她医治,哪怕真的药石无灵,撒手人寰,她也是妹婿的结发妻子,即使妹婿多年后续弦有了子女,也要称她一声嫡母,为她供奉香火。” 厅内忽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明大老爷惊呆了,修仙之人慈悲为怀,渡化世人,怎么自家的老爹修来修去,这心思却变得歹毒起来了呢? 不是明大老爷不孝不敬,逼着人家在外祖父灵位前发毒誓,而且还那般阴损,不但咒自己,还要咒人家去世的长辈,没出生的孩子,这不是阴损又是什么。 哪有连人家早就去世的外祖父也要一起诅咒的,老太爷修的是什么道?歪门邪道吧。 明大老爷只是想了想,便毛骨悚然,他可不是胡思乱想,道门的事,从未简单过,邪门的紧,要不为何有“妖道”一说? 在不知不觉之间,在明大老爷的心目中,明老太爷仙风道骨的光辉形象已经被颠覆了。 再看霍誉,明大老爷多了几分同情。 “我记得你年纪很小便进了飞鱼卫,不知又是如何结识家父的?” 明大老爷的声音语气,肉耳可闻温和了许多。 “不瞒大哥,明老太爷有恩于妹婿一家,当年家母难产,多亏有明老太爷的老参,方能保住家母与妹婿的性命,因此,明老太爷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 人参不能助产,但是能给产妇提气蓄力,不致于生着生着人就不行了。 原来如此,难怪自家老爹不但逼着人家娶自己的女儿,而且还要立下毒誓。 这就是传说中的挟恩图报吧。 明大老爷很是惭愧,他是怎么想的,以前竟然以为是霍誉逼婚。 的确是逼婚,不过要倒过来看,是明老太爷逼霍誉的。 霍誉继续说道:“妹婿年幼之时,曾被拐子拐走,好在被明老太爷遇到,花钱将我从人牙子手里买下来......” 霍誉的话还没有说完,明大老爷便惊得欠起身来,什么意思?霍誉是被自家老爹买下来的? 也就是说,霍誉是明家买的,买的! 明大老爷的脑袋嗡嗡作响,说出话来,也如风中柳絮,飘飘悠悠。 “那时你多大?” “五岁。” “那,那可有身契?”明大老爷在心中一遍遍默念,老爹啊,你可千万别抓着霍誉的卖身契不放啊。 “当年有身契,但那身契上的姓名籍贯都是拐子捏造出来的,明老太爷人品端方,高风亮节,当着外祖父的面,把那份身契烧成了灰烬。” 明大老爷长长地松了口气。 无量天尊,没有身契就好,没有身契就好。 自家老爹啊,您老无牵无挂去做神仙吧,不要再给儿孙们带来惊喜了,太惊心太动魄了。 可是明大老爷转念一想,即使明老太爷不是拿着卖身契威胁霍誉,他这挟恩图报的行为也不见得有多么高尚。 那时霍誉也不过十四五岁,尚且没有被长平侯府认回去,不过就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孤儿而已。 自家老爹真是造孽啊,威逼利诱,还逼着一个半大孩子立下毒誓,你的女儿是珍珠宝贝,人家的孩子就是一棵狗尾巴草,任你拿捏任你薅。 明大老爷的三观碎了一地。 再看霍誉时,明大老爷的眼神里满满的同情,那句“小妹病重”,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他家妹妹生龙活虎,前不久还跑到洛阳赏牡丹,身体好得不能更好。 明大老爷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退亲这个话题了。 好在这时,明二老爷和明三老爷一起来了,上次在云梦山,霍誉一直跟在明三老爷身边,为白氏披麻戴孝,让明三老爷很有面子,因此,那次之后,明三老爷便成了明家看霍誉最顺眼的人。 寒暄之后,明二老爷和明三老爷,连同刚刚从外面回来的明达,全都知道霍誉离开飞鱼卫,即将调去骁旗营的事了。 明二老爷排行第二,从小到大,他上有长兄,下有幼弟,他一直都是家里最不受重视的次子。 因此,明二老爷惯会察言观色,看人脸色。 他看看明大老爷,又看看霍誉,心里便有了计较,给明三老爷使个眼色,只要大哥不提退亲的事,咱们就当不知道吧。 正在慧真观里吃着粽子逗着猫的明卉,做梦也想不到,此时此刻,她的三位兄长,正和霍誉谈笑风生。 第七十五章 抓头发扯头花 那晚,明家三位老爷轮番上阵,霍誉也很纳闷,明家都是读书人,怎么个顶个能喝,喝酒如喝水,别说三个,就是一个,霍誉也不是对手。 看着霍誉烂醉如泥,明大老爷这才让人帮着白菜扶他去客房歇下。 到了客房,见明家的下仆走了,白菜用凉水浸了帕子递给霍誉,霍誉擦了把脸,起身站了起来,步履沉稳,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苏安人的消息到了,明大小姐还在慧真观,她的猫和观中一位道长的猫打架,她去劝架的时候,被苏安人看到了。” 苏安人是苏长龄的胞姐,前年嫁到京城。慧真观是供奉江贵妃的道场,不同于寻常道观,即使有男子进观,也不能随意走动,安国公府三太太上次去过,目标太大,因此,苏长龄便请了胞姐出面。 苏安人的公公婆婆全都拜三清,苏安人说她要来保定慧真观,婆婆很高兴,还让她给带了五百两香火钱。 五百两的香火钱,足够请坤道陪同,在观中各处游览上香。慧真观虽然不是皇家道观,但也是皇室出钱扩建的,观中景色怡人,还有几处古迹。 苏安人原本想从引路的小道姑口中打听,可是走着走着,就看到一只黑猫正和一只桔猫打架,黑猫凶悍,桔猫壮硕,两猫势均力敌,这也还罢了,旁边居然还有劝架的,然后,苏安人就知道这两只猫的来历了,桔猫是许道长的狮子球,黑猫是明大小姐的大黑,而劝架的,一方是许道长的两个徒弟,另一方就是明大小姐和她身边的不迟。 “苏安人派来传话的人说,明大小姐做道家打扮,神采奕奕,不像生病的样子。”白菜说道。 霍誉丝毫不诧异,自从得知明大小姐病重,他便从未相信过。 先是住进道观,在道观里住了三年,眼看出了孝期要议婚期了,她就病了,而且这一病就病入膏荒。 这里面若是没有猫腻,霍誉打死也不会相信。 去年秋日里,她在云梦山上,让他摘柿子时,还是活蹦乱跳的。 霍誉打开窗子,月光如水银般泼洒了一地。 其实早在明老太爷去世时的那次之前,他便见过明卉。 那年,他五岁,明卉刚满周岁。 他被明老太爷当做小女娃买回来,给明卉当丫鬟兼玩伴。 其实那天,人牙子把他扮成女娃,是想把他送去其他地方。 偏巧明老太爷去买小丫鬟,看了几个都不满意,不是嫌这个长得黑,就是嫌那个长得丑,然后......明老太爷就一眼相中了他。 他虽然只有五岁,可是已经很聪明,他知道如果让明老太爷发现他是男孩,一定会把他退回去,他太小了,没有本事在人牙子手里逃脱,反而在明老太爷这里,他才有可能逃出去。 明老太爷把他带到一户农家,一个农妇迎了过来,道:“老爷,姐儿根本就不让我抱她,我喂饭她也不吃,怎么哄都不行。” 明老太爷说道:“别急,我找了个小孩陪她玩,小孩子有了玩伴,就没事了。” 那是霍誉第一次见到明卉。 肉乎乎粉嘟嘟的一个小娃娃,坐在炕上玩一只布老虎,明老太爷笑着说道:“小卉儿,让这个小姐姐陪你一起玩吧。” 那个小娃娃却像是没有听到,低着头,还在玩布老虎,连个眼角子都没给他。 明老太爷无奈,只好吓唬霍誉:“好好哄着她,她要是哭了,我就把你扔到山里喂野狼。” 说完,明老太爷就把霍誉扔到炕上,自己转身出去了。 霍誉爬到小娃娃身边,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哄,他没有兄弟姐妹,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人玩。 “你想玩啥?”霍誉笨笨地问道。 小娃娃终于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湿漉漉的,一看就是刚刚哭过,可能是看他也是小孩,小娃娃来了兴趣,伸出肉乎乎的小爪子,朝着霍誉头上抓去,霍誉头上戴着一朵小绒花,小娃娃想扯那朵花,可是霍誉一晃脑袋,小卉儿没有抓到花,却一把扯住了霍誉的头发。 霍誉吃痛,使劲挣扎,小娃娃却越揪越紧,两个孩子滚在了一起,小娃娃很生气,这个小孩好坏啊,不给她花花,霍誉也很生气,这个小孩好坏啊,居然扯他头发。 小娃娃的小手被霍誉掰开,花花没扯到,头发也没扯到,小娃娃气得哇哇大哭,霍誉想起那老头说了,如果小娃娃哭了,就把他扔到山里喂野狼。 霍誉只好学着阿娘的样子,朝着小娃娃那张满是鼻涕和眼泪的小脸上亲了亲,没想到恰好被闻声进来的明老太爷看到...... 明老太爷看到脑袋被抓得像鸡窝一样的霍誉,一脸嫌弃,让那个农妇带着去给他洗洗干净,免得弄脏了那个小娃娃。 于是霍誉华丽丽地暴露了,他被明老太爷打了一巴掌:“你这个登徒子,小小年纪就学会轻薄女子了,长大以后还得了。” 霍誉直到几年以后才明白这几句话的意思...... 那时,他已经会写自己的名字,他也知道外祖父的名字。 他的外祖父是有名的大夫,他们家虽然住在乡下,可是经常有人坐着马车来找外祖父看病。 没想到明老太爷听到他外祖父的名字,便道:“原来是你啊,你知道吗?我救过你娘,也救过你。如果没有我好心送你外祖父一颗老参,你娘一尸两命,也就没有你了。” 次日,明老太爷叮嘱那个农妇照看两个孩子,他便匆匆走了,霍誉以为明老太爷去找外祖父了,便乖乖地等着,可是这一等便是十多日。 小娃娃不喜欢那个农妇,农妇抱她,她就捂鼻子:“臭臭。” 农妇给她喂饭,她把小脸扭到一边:“臭臭。” 农妇拿她没有办法,索性把装着糊糊的饭碗递给霍誉:“你给她喂饭。” 霍誉喂饭,小娃娃很配合,小嘴张得大大的,吃得开心时,小脑袋一晃一晃的,霍誉只有五岁,手上没有准头,一碗糊糊吃一半,洒一半,洒掉的那一半,糊得小娃娃脸上身上哪哪都是。 第七十六章 那夜的月光 农妇看到小娃娃脏了,就会大声责骂霍誉,然后拎着小娃娃去洗澡,小娃娃很抗拒,每次都哭得惊天动地。 农妇夜里睡得很沉,小娃娃几乎每天都会尿床,早晨,霍誉都会帮着农妇到院子里晒被子,每一次,农妇都会发脾气,说若不是给的钱多,她才不来侍候这个小娃娃。 抱怨归抱怨,农妇对两个孩子还是不错的,从来没有让他们饿过肚子。 一天夜里,霍誉睡得迷迷糊糊时,听到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有人叫门,是男人的声音。 农妇窸窸窣窣地起身,担心吵醒两个孩子,挨个看了看,霍誉闭眼装睡,农妇悄悄下床,走出屋子。 霍誉连忙起身下炕,蹑手蹑脚走到堂屋里,堂屋的门虚掩着,月光下,他看到农妇正和一个人在说话,那人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他对农妇说道:“你怕什么,人家给五百两呢,五百两,咱们种地种一辈子也赚不到五百两,听我的,进屋把那小丫头抱出来,咱们把她送过去,收了钱,到我二姑家里躲上一阵子,那人是外乡人,两眼一抹黑,找不到咱们的。” “婆婆生病欠下的银子,是老爷帮咱们还上的,他对咱们有恩,再说,这次他也给钱了,就给带几天孩子,就给了足足一百两呢。”农妇的声音凄凄惶惶。 男人啐了一口:“咱娘生病也才欠了五十两,再加上这次给的一百两,加在一起也不过一百五十两而已,可人家给五百两,五百两啊,你想想,有了这个钱,咱们就能在镇上开个铺子,让咱娃到镇上的学堂里念书,多好的事啊。” 农妇想了想,道:“二姑最势利了,咱们若是到她家避风头,她肯定不乐意。” 那男人说了什么,霍誉没有听到,他跳下炕,踮着脚抱起还在酣睡的小娃娃,他踩着凳子爬到后窗台上,脱下身上的小褂子,学着那农妇背孩子的样子,把那件小褂子当成绳子,把小娃娃绑在背上,然后从窗台上跳了下去...... 农妇和她的丈夫进屋以后,发现两个孩子全都不见了,看到后面的窗子敞开着,男人便追了出去。 这处农舍的院子已经残破,霍誉在这里住了几天,早就发现后墙有一处豁口,豁口不大,一个五岁的孩子和一个一岁的孩子,却能轻而易举钻过去。 霍誉藏在半人高的草丛里,看着那男人骂骂咧咧从他面前跑过去。 说来也怪,平时动不动就哭得地动山摇的小娃娃,那夜醒来后却没有哭,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明老太爷是在第二天的上午回来的,他找到两个孩子时,他们蜷缩在一起,睡得正香。 两个孩子其实一直躲在后墙外的草丛里,只是那农妇和她丈夫,见两个孩子不见了,深更半夜找了找没有找到,又担心是有人先他们一步把孩子带走了,他们做贼心虚,没敢继续去找,连夜逃走了。 也多亏他们心虚没有继续找,否则两个那么小的孩子,根本没有逃走的机会。 这次明老太爷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妇人牵着两个约莫三四岁的孩子,这两个孩子长得一模一样。 事后,年轻妇人抱着小娃娃嚎啕大哭,明老太爷摇摇头,叹了口气,牵起霍誉走了出去。 “我外公呢?”霍誉眼巴巴地看着明老太爷,他不是去找外公了吗?外公怎么没有来? “你外公有事来不了,不能亲自接你,他给你寻了一位师傅,托我送你去找你师傅,等你外公忙完手头的事,就会过去看你。”明老太爷说道。 那天下午,他们便离开了那片农舍,次日,明老太爷将他送去了他的师傅高子英家里。 那天临走时,他站在屋门口,见那个年轻妇人还在抹眼泪,小娃娃看到了他,咧开小嘴冲着他傻笑...... 那次之后,他过了足足半年才见到外祖父,只是外祖父是独自一人来看他,阿娘没有一起来。 后来他才知道,他丢了以后,阿娘出去找他,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住在师傅家的那半年,外祖父一直在外面寻找阿娘。 外祖父回来以后便大病一场,有人来探望,问起阿娘,外祖父便说阿娘已经改嫁去了外地。 医者不能自医,外祖父是大夫,却没能治好自己,他的病时好时坏,拖了几年,便撒手人寰...... “爷,时辰不早了,该睡了。” 耳畔传来白菜的声音,霍誉收回了思绪,他不由想笑,随着年龄的增长,小时候的事情,他有很多已经忘记了,小娃娃的模样早就变得模糊,偶尔想起,也只记得如水月光下,那双亮晶晶、充满好奇的眼睛。 直到那日在云梦山上,他站在柿子树上,看着下面的少女,那张早已模糊在记忆中的小脸,才重又变得清晰起来。 第二天早上,明大老爷一觉起来,才想起昨晚住在客房里的霍誉,没想到这小子的酒量这么浅,车轮大战刚刚开始,就结束了,他心里的怨气没有撒出来,霍誉那小子就醉成了一滩烂泥。 就这,还想当明家的女婿? 西城的明家人,个个都是好酒量,这是他们这一支的老祖宗给的,天生的本事,只不过明家是读书人,平时藏得很深...... 这样一想,明大老爷忽然想起,他还没有试过陈洪深的酒量,但愿不要像霍誉这么没出息。 不过,明大老爷想起昨晚霍誉的糗样,轻蔑之余,还是有几分歉疚。 因此,五月初四这一天,明大老爷没有再提起退亲的事。 转眼便是五月初五,霍誉还住在枣树胡同,没有要走的意思,大过节的,明家当然也不能开口赶人,好在他有自知之明,一大早就带着他的随从白菜出门去了。 听说霍誉出府了,大太太扔开手里的帐册,没好气地说道:“老太爷偏心都偏得没边了,对孙子孙女们不闻不问,却是临了也要给自己个的闺女找个侯府公子。” 第七十七章 卖凉粉的 霍誉刚刚走出枣树胡同,就看到了苏长龄的小厮福星。 苏长龄虽然在京城有祖宅,可苏家在京城的,也只有他和长姐苏安人,苏安人是宗妇,来慧真观上了香添了香火钱,便匆匆回了京城。 苏长龄没有回去,他可不想去和姐姐的公婆一起过节,所以他带着小厮福星,留在了保定,因为在保定的,不仅有霍誉,还有朱云、邓策和金寿林。 福星四下看了看,便飞奔着跑到霍誉面前:“霍爷,明大小姐昨天下午就出了慧真观,我家大爷一路尾随,见她去了大祥街后面的巷子就再也没有出来,刚刚我家大爷亲自在那儿盯着,打发小的来和您说一声。” 至于为何要他家大爷亲自跟踪亲自盯梢,这还用问吗?他家大爷是飞鱼卫出身,专业人士。 “昨天晚上,邓爷已经打听清楚了,那条后巷里住了十几户人家,明大小姐进去的那一家,是振远镖局乔家姑太太的宅子,乔家姑太太一家三年前搬去了京城,那宅子租给一户姓汪的人家。 汪家是做生意的,相公长年在外面跑商,妻子在家料理家务,另外他家还有一位大归的姑姐,吃斋念经,平时很少出门,街坊们偶尔见过,也不熟悉,对了,这家有一对孪生儿子,一个叫小平,一个叫小安,长得一模一样,周围的街坊也分不清他们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 霍誉颔首,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弟,他小时候也见过一对。 ...... 明卉已经在慧真观里住了三年,眼看就满四年了,按理,她除服后就该搬出来了,但是后来又装病,便一直拖到现在。 明大老爷也是这个意思,他的想法很简单,无论自家妹妹嫁给谁,都不能在道观里出嫁,即使妹妹不住枣树胡同,那也要住在明家的房子里。 明家族里有一位六十岁的老姑奶奶,这位老姑奶奶是明老太爷的堂姑姑,还没成亲夫君就去世了,老姑奶奶捧着牌位嫁过去,三年之后孝满,大归回了娘家,在娘家一住就是四十年。 明大老爷主动承担了供养这位老姑奶奶的责任,东城明家的族老们自是求之不得。 老姑奶奶住在庄子里,明大老爷已经准备过了节就把人接到保定,明家在越秀胡同有处两进的小院子,这也是明大老爷给明卉准备的嫁妆,老姑奶奶过来之后,就住到那处小院子里。 明大老爷对自己的计划非常满意,有了那处院子,明卉便不能再住在道观里,而且她和老姑奶奶同住,外人也不会说三道四,反而还会称赞明卉孝顺。 等到明卉出嫁,再把老姑奶奶接出来便是了。一位花甲之年的老太太,明家又不是养不起。 明卉对此也是同意的,她不是慧真观的弟子,自是不能一直住在那里。 所以今年这个端午节,明卉原本是想陪着两位江老夫人一起过的,可没想到昨天上午,久未露面的孙家人又来了,这次孙家人学精了,来的是大江氏的两个孙女,嘘寒问暖,那叫一个孝顺,见到明卉,也分外热络。 明卉不想和她们结交,索性禀了大江氏,带着不迟不晚和朵朵回来陪汪真人一起过节。 小院子里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就连过年,也没有凑得这么齐整。 因为黑猫和荔枝也跟着一起来了。 明卉和汪真人说起越秀胡同的事:“大哥希望我能住过去,师傅,不如您也搬过去吧,我听说那位老姑奶奶性格温和,很好相处。” 汪真人拍了拍她的手,笑着说道:“越秀胡同离这里不远,你常回来看我就行了。” 小卉儿整日东奔西跑,越秀胡同的宅子也住不了几日,她才不想整日面对一个陌生老太太。 明卉也是这样想的,汪真人不想去那就不去,明大老爷是一番好意,她不好推辞,那就先住过去再说。 这一世她给父亲守了三年孝,现在孝期满了,她没有必要拘在保定。 等她和霍誉退了亲,没有了婚约的束缚,以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前世的那些未解之谜,她还没有全部找到答案。 估摸着孙家两姐妹不会轻易回京,明卉准备这几日先不回去,好好陪陪师傅。 不过刚陪了半日,汪真人就烦她了。 她和她的三个丫鬟,外加两只猫,话太多...... 用过午饭,明卉想去逛街,这半年来她东奔西跑,却没有逛过保定,而且,她也有许久没有去过保定府的花千变总号了。 不迟不晚好不容易进城,也想出去逛逛,朵朵就更不用说了,小丫头一刻也停不下来,这半日,她把崔娘子接下来一个月要用的柴禾都给劈了,可还是浑身的力气没处使。kuAiδugg 主仆四人走出后巷,明卉习惯性地四下看了看,咦,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卖凉粉的摊子? 那个卖凉粉的小伙子有些眼熟, 对了,这不就是好再来客栈外面大树底下的那个小伙子,梅婆婆还想给他说媒呢。 这年头,当差真真是辛苦,大过节的也不能休息,牺牲了阖年团聚的美好时刻,从洛阳到保定,只为盯梢。 要不要找块木板子,刻上“鹰犬楷模”四个大字,敲着锣吹着锁呐送过来? 明卉开始反省,崔会失踪,这肯定是暴露了,不过她也不在乎,反正从今以后世上也没有崔会这个人。 那么就是梅婆婆暴露了?可即使梅婆婆暴露,也只能是认为梅婆婆和崔会是一伙的,没有理由找到她的老窝吧。 明卉确定刚刚走出大门时,胡同里没有人,所以那人即使看到她是从后巷里出来的,也不能确定是哪户人家。 明卉摇着手里的团扇,对身边的丫鬟说道:“吃碗凉粉再去逛街。” ...... 一阵香风扑面而来,苏长龄抬眼就看到三大一小四个女人走了过来。 一位三十上下面如满月的太太,两个十七八岁的丫鬟,还有一个梳着小抓鬟的小姑娘,想来是太太的女儿。 第七十八章 金钱的味道 苏长龄有点发懵。 今天过节,除了卖卤肉卖烧鸡的,摆摊卖吃食的小摊子生意都不好,苏长龄给卖凉粉的老汉三两银子,就租下了他的摊子。 整整一个上午,一个客人也没有,苏长龄自己吃了两碗。 没想到刚过晌午,生意就送上门来了,而且还是苏长龄最不想接待的客人。 虽说凉粉是现成的,可他这个卖凉粉的却不是专业的,偏偏这种三十来岁的妇人最是挑剔,花三文钱,要三两的口感,三十两的服务。 苏长龄小心翼翼,先做了一碗端到太太面前,又做一碗端给小小姐,然后就是两个丫鬟的。 好不容易把四碗凉粉全都做完,苏长龄松了口气,坐下偷眼去看,见那位小小姐已经风卷残云吃完了,太太和两个丫鬟倒是细嚼慢咽。 苏长龄在心里嘀咕,这家的孩子怎么像头小饿狼。 可是下一刻,就听到“啊”的一声,那头小饿狼抱着肚子,小脸皱成一团。 “疼,肚子疼......” 太太惊呼:“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了肚子?” 两个丫鬟慌忙放下手里的凉粉碗,一脸惊恐:“这凉粉一股子馊味,小小姐中毒了!” 太太一把抱住小小姐:“我苦命的孩子啊,你不要死啊。” 两个丫鬟颤抖着小手,指着苏长龄:“你这个以次充好,草菅人命,缺德带冒烟儿的奸商!” 苏长龄:“两位姐姐,我只是一个卖凉粉的,配不上奸商二字啊。” 两个丫鬟:“哼,你是坏人,我家小小姐吃了你的凉粉中毒了,你要赔钱!” 太太:“对,要赔钱,必须赔钱。” 苏长龄:“你们这是讹人,我自己也吃过两碗,一点事也没有。” 太太一拍大腿,清清嗓子:“走过路过的父老乡亲呐......” 苏长龄连忙摆手:“你别喊,我赔,我赔还不行吗?你说个数吧,我这是小本生意,今天一天就卖出你们这四碗凉粉,唉,算我倒霉。” 太太翻翻眼皮,就猜到你见不得光,不敢张扬,哼。 她伸出一只白嫩嫩的手掌,苏长龄抽抽嘴角:“你们也真敢要,开口就要五十两!” 太太眨巴着眼睛,五十两? 呵,她明明只想要五两。 算了,你说五十两那就五十两,免得给的太少你良心不安。 “怎么,你想让我把街坊们全都从家里叫出来评评理?” 苏长龄连忙摇头:“我给,我给还不行吗?” 他从身上掏出一昝银票,数出一半,扔到那太太面前,太太收了银票,上上下下打量他,嘴角含笑,鼻翼还一动一动的。 苏长龄的头发根都立起来了,三天前,他还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飞鱼卫,可是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是一头待宰的小羔羊。 “我也赔钱了,你们别太过份,现在我要收摊,你们也走吧,天高水远,江湖再见。” 太太不说话,就是笑盈盈地看着他,苏长龄飞快地收拾了摊子,推上小推车,一溜烟儿地跑了。 朵朵望着那远去的背影:“他推着车还能跑得比兔子快,这是高手,不知道能不能吃下我一拳。” 霍誉从枣树胡同出来,向路人打听了地址,便去了花千变。 尹辰说过,京城里没有花千变,保定有一家,尹辰还说,只要是女人,就会喜欢花千变的东西。 上次在云梦山时,他便闻到明卉身上有一股清清冷冷的幽香,很特别,却又很舒服。 小姑娘都爱美,她长年住在道观里,珍珠首饰胭脂水粉全都用不上,也就只能熏熏香了。 霍誉不懂香道,伙计推荐了好几种,他索性全都买下来,转念一想,买都买了,那就再多买几种,尹辰说花千变一香难求,现在看来也不难买,保定的铺子里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伙计察言观色,笑着说道:“客官这是运气好,小号昨天才把货补齐,今天过节,客人们都在家里没有出来逛街,不信您过两天再来看,保管就没有这么多品种了。” 霍誉难得地笑了笑,估计这番话,伙计每天都会说一遍吧。 他把线香、香丸、香饼,各买了三种,见还有制成粉末的衣香,便也买了三种,大大小小十二个匣子。 白菜去付帐,看到帐单时以为自己看错了,没搞错吧,这些居然要八百两? 而且还是抹了零的。 这是香味吗? 这是金钱的味道吧。 白菜把帐单拿给霍誉,霍誉看了看,点点头,让他付帐。 霍誉说了一个地址,让伙计送过去,伙计怔了怔,问道:“客官,您说的是振远镖局乔家姑太太的那处宅子?” “对,你们往那里送过货?”霍誉警觉地问道。 没往那里送过货,可那里是......大掌柜的家。 从花千变买是为了送给花千变的掌柜? 伙计心中百转千回。 要不要告诉这位公子,大掌柜不但有儿子,而且儿子都和他差不多大了呢? 如果说了,这位公子受不住打击,当场退货......那自己岂不是白忙活了? 一百两有一两的提成,八百两就能提八两,八两啊! 不经风雨何以见彩虹,公子,为了让你早日看到漫天霞光,我还是不要告诉你了。 伙计忙道:“送过一回,送过一回。” 霍誉释然,明卉果然是喜欢用这里的香,伙计又问他的姓名,霍誉略一思忖,道:“不用了,你们直接送过去吧。” 转身要走的时候,却又顿住脚步,对那伙计说道:“我姓霍。” 上次在云梦山上,他摘的柿子,明卉全都收下了,这一次知道这些香是他送的,想来也不会扔出去吧。 霍誉前脚刚走,明卉带着不迟不晚和朵朵便来了,这会儿崔娘子没在铺子里,正在家里给她做好吃的,铺子里只有一个丫鬟,正在替自家太太来买薰衣香。 明卉看了看,见窗明几净,货品充足,伙计们神采奕奕,她很满意,转了一圈,便又去逛别家的铺子了。 傍晚时分,主仆四人拎着几袋子零嘴儿回去,胡同外面干干净净,没有了那个莫名冒出来的凉粉摊子,清清爽爽。 一进门,明卉便感觉气氛诡异,接着,她便看到那十二个红艳艳金闪闪的匣子。 花千变的匣子。 “咦,崔姨,怎么家里有这么多货,是给街坊们带的?” 她打开两匣看了看,又咦了一声:“连瑶池清味香和韵胜香都有,住在这里的街坊这么有钱吗?” 崔娘子用围裙抹着手走进来:“这是下午的时候,铺子里的伙计送过来的,说是一位姓霍的公子让他送来的。” 崔娘子说到“姓霍”时,加重了语气。 第七十九章 脑袋里有条河 姓霍的? 明卉两世加在一起,也只认识一个姓霍的。 霍誉? 不可能,明大老爷说过,霍誉那厮连条猪肉也没有送过。 当然,明大老爷只是说霍誉没送过节礼,猪肉是明卉脑补出来的。 见明卉发懵,崔娘子走过来,拍拍她的脑袋,笑着说道:“伙计说了,那是一位年轻公子,二十上下很是英俊,是新客,以前没来过,讲客话,伙计看他不像是本地人。” 明卉...... “所以说这人是到咱们的铺子里买了一堆咱们的东西,然后再让咱们的人,巴巴地跑过来送给咱们?” 崔娘子被她一连几个“咱们”绕得头晕,笑道:“咱们这里这么多人,你这个咱们可不包括我们一家四口,真人是出家人,也不包括她。” 那就只剩下明卉主仆四人?外加两只猫? 不迟不晚连忙摇头:“肯定不是给我们的。” 朵朵跟着点头:“也不会是给我的,又不是好吃的。” 大家齐齐看向明卉,大小姐,装糊涂有意思吗? 明卉猛的转头,瞪着两只猫:“是你们,一定是送给你们的。” 黑猫轻蔑地看她一眼,抖抖毛,转身走了。 荔枝一脸无辜...... 明卉闭闭眼,再闭闭眼,这一大堆香真的是霍誉送给她的? 她挨个匣子打开,除了价格昂贵的瑶池清味香和韵胜香,其他十款也全都不便宜,这一堆,少说也有八百两。 霍誉在花千变买了八百两的香,再把这八百两的香送给花千变的东家。 霍誉,你的脑袋里是有一整条黄河吧。 难怪巷子口多了一个卖凉粉的,这是查到她的住处了? 明卉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转身去了隔壁的大院子,不迟不晚去收拾那一堆被明卉打开的香匣子,朵朵无所事事,蹦蹦跳跳跟上了明卉。 一进院子,就看到汪平和汪安正在玩角抵,朵朵见了,兴奋地跑过去:“我和你们一起玩吧。” 明卉说道:“朵朵你和汪平一起玩,汪安,你来一下。” 汪安如获大释,拍拍汪安的肩膀:“哥,我床头有一瓶跌打酒,亲兄弟,你拿去用吧。” 汪安哀怨,他不想和朵朵玩角抵,这小丫头力气太大,太可怕了。 汪安跟着明卉进了厢房,明卉说道:“你现在去枣树胡同,找阿旺打听一下,霍誉来保定是做什么。” 霍誉一定去过枣树胡同,而且退亲的事,一定没有进展。 明卉郁闷,她就是想陪着师傅开开心心过端午,霍誉忽然冒出来,她的好心情全都没有了。 回到跨院,看到那堆香匣子,明卉别过脸,太辣眼。 先不说上辈子害她在明家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就说这一世吧,就前不久,把刘吉利从她手里抢走,让她不能报仇,还把她关在小黑屋里,像犯人一样审问,最可恨的,就是每次都让她后背疼,全身疼,疼得要死! 明知她要退亲,还要跑到保定来,拿出飞鱼卫那些见不光的手段,公器私用,派人跟踪她监视她,你这么能怎么不上天呢? 再说,你家里是什么情况你难道不知道吗? 就你那乌泱泱乱乎乎的家,谁敢嫁进去? 这个色迷迷的登徒子是谁? 不好意思,这是你公公。 那个妖艳贱货是谁? 她是你表姑......其实是你小婆婆。 ,这人,这家,不退亲还留着过年吗? 再看那一堆八百两,这人有多离谱,这送的什么礼,干的什么事? 退亲,必须退亲,万一他脑袋里的黄河泛滥了,淹到她身上,她一身的秘密,不退亲要完蛋! 迫于师傅的压力,明卉知道她这辈子还是要嫁人的,即使不嫁给霍誉,也要嫁别人。 所以她对自己未来的夫君有想法,沉默寡言有分寸,上无公婆下无小叔子小姑子,最好是光杆一人。 霍誉,完全不符合。 不到半个时辰,汪安就回来了,看他鬼鬼祟祟的样子,肯定是打听出什么了。 “霍百户......霍公子,是前天来的,原本是送节礼,可是当天晚上,他喝醉了就住在客房里,可昨天酒醒以后他没走,还带着他的随从白菜,去了双井胡同,给二老爷和三老爷也送了节礼,昨天二老爷在府里设宴,大老爷和三老爷也过去了,今天枣树胡同又设宴,二老爷二太太三老爷三太太,这会儿都在那边,三家人一起过节,霍公子也在。” 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明卉嘴巴微张,背脊生汗,在她不在的时候,霍誉与她的三个哥哥推杯换盏,这家吃完那家吃,大老爷和二老爷全都设宴招待他了,明天过完节是不是就轮到三老爷了? 不用问,肯定的,上次在云梦山,三老爷看霍誉时,眼睛里有星星,她以为那是她的错觉,现在看来,她没有看错。 大哥,说好的退亲呢? 你这么快就被霍誉腐蚀了吗? 二哥,说好的老好人保持沉默呢?httpδ:/m.kuAisugg.nět 你还当自己不存在,就不行吗? 三哥,我以为你只是胆子小,却没想到你还是个棵墙头草。 躺在床上,明卉大睁双眼,翻来覆去,脑海里全都是前世那漫天飞雪。 疼,后背又疼了,明卉只好翻身趴在床上,后来不得不起身燃了一支安息香,这才进入梦乡。 睡着就就不疼了,但是也睡得不塌实,整晚都在打架,拳打脚踢,上天入地,又是使暗器又是捅刀子,早上醒来,却想不起她是在和谁打架,最后有没有打赢。 这一晚上,白打了。 她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发现两只猫竟然都不在她身边。 黑猫也就罢了,那就是个养不熟的,可荔枝不是啊,那是个暖床的小甜心。 问了不迟不晚才知道,这一晚上,她抡胳膊蹬腿,把小荔枝从床上踹下来,小荔枝在梦中惊醒,委屈巴巴跑去给不迟暖床了。 明卉梳洗好,顾不上去吃崔娘子做的小馄饨,就打发汪安再去枣树胡同,汪安抬腿要走,明卉又叫住他。 “你到巷子口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 第八十章 不知人间是何年 好吧,有些人偶尔还是要脸面的。 巷子口干干净净,没有卖凉粉的,也没有卖其他东西的。 可明卉依然憋气,在洛阳时,她是崔会,她是嫌疑人,霍誉那厮派人跟踪她,这是职责所在。 可她现在是她,是明卉,既不是朝廷钦犯,又不是犯官家誊,凭什么监视她跟踪她? 还有那些香,谁给霍誉的勇气让他觉得她必须要收下呢。 不过,她确实是收下了。 不收白不收。 再说,这些香是她和她的香工们辛辛苦苦制出来的,她把霍誉扔出去,也不会扔这些香。 没过一会儿,汪安就跑了回来:“大小姐,今天三老爷请客,请霍公子过府,霍公子应允了,晚些时候会和大老爷一起去,这会儿霍公子没在府里,他和大少爷一起出城,说是去庄子里接一位长辈。” 东城明家的祭田就在北城城外二十多里的地方,那里有座属于公中的小庄子。 明卉立刻想到是怎么回事了。 她虽然没有细问,但现在明达和霍誉既然是去接一位长辈,那他们去接的,就是那位素未谋面的老姑奶奶了。 明达既是长房长孙,又是她的侄子,明达去接理所应当,霍誉算是哪根葱?他跟去做什么? 明卉就像是吞了苍蝇膈应得不成,她很想找到明大老爷当面质问,说好的退亲呢。 明卉郁闷极了,汪真人问清原由,把明卉从床上拉起来,问道:“这门亲事,你确定不想要了?” 明卉点头:“我和霍誉不合适,在梦里,我是被手弩射死的,飞鱼卫就是用手弩的。” “什么死不死的,以后也不许再提这个死字。”汪真人斥道。 “好好好,我不提了......霍誉是侯府公子,他家里乌烟瘴气,不好相处,而且,他还是飞鱼卫,师傅,如果让他发现我会易容,他一定会怀疑我。” 明卉说完,就后悔了。 气愤使她冲动,她说漏嘴了。 果然,汪真人立刻警觉起来,冷着脸问道:“他怀疑你?你是不是瞒着师傅做过什么?” 看看,来了。 “没什么,就是在洛阳时,他去执行任务,错把我当成了他要找的人而已,不过那是误会,已经说清楚了。”明卉避重就轻,去洛阳找刘吉利的事,千万不能让师傅知道。 至于她和朵朵把皇子皇孙打得半死的事,就更不能说了。 就连她赌马赢了五千两的得意事,在师傅面前也是不能提的,否则,师傅一定认为她堕落了,打手心是轻的,禁足才是最可怕的。 “霍誉抓了你,当时你易容了?他有没有发现那是你,还有,他要找的是什么人?你不是去谈生意的吗?怎么就被飞鱼卫盯上了? 你今天不给我说清楚,哪里也不能去,慧真观也不行!” 明卉心累,费了好一番唇舌,半真半假,才把这件事情抹平。 汪真人又找了汪海泉问过,好在无论汪海泉还是汪平汪安,并不知道她被错认的事,那几天汪海泉在和郡主的人谈生意,汪平和汪安则被明卉打发出去打听消息了。 唯一全程参与的只有朵朵,但小丫头的嘴巴严着呢,大小姐说了,如果她嘴巴不严,那她的嘴巴就别想吃肉了,就是吃咸菜,里面也不会放香油。 面对汪真人的威逼利诱,朵朵打死也不说。 汪真人问了一圈,什么也没有问到,明卉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一副你不信我你冤枉我的小模样,汪真人看着心疼,没好气地说道:“罚抄《静经》一百遍,抄不完哪里也不许去。” 门锁了,没把经文抄完,除了黑猫和荔枝,谁也不许进去。 明卉生无可恋,谁能想到,她已经十六岁了,却还要被师傅关起来罚抄经书! 她数了数,《静经》共有五百八十字,虽说字数不多,可是一百遍啊一百遍,那就是五万八千字。 只让黑猫和荔枝进来陪着她,那是因为猫爪子握不住笔,不能帮她抄经文。 前世师傅去世后,明卉一次次回忆师傅生前种种,曾想如果师傅能够活过来,哪怕让她日日抄经,她也甘之若饴。 现在她收回前世的话。 明卉认命地研墨,她不敢抱怨师傅,只好骂霍誉,她就说嘛,只要沾上霍誉,她就倒霉,上辈子霍誉抓犯人,害她倒霉半辈子,这一世遇到霍誉,她被抓进小黑屋里审问,现在又被罚抄经,抄完一百遍,她的右手会废。 明卉把墨条磨得飞起,荔枝觉得有趣,伸出小爪子想帮她一起磨,结果帮了倒忙,沾了一爪子墨汁。 黑猫觉得荔枝丢了它的脸,满屋子追打荔枝,于是,那一朵朵小梅花,开得满屋子都是。 黑猫教训荔枝,明卉咒骂霍誉,开始了她的闭关抄经。 孤苦抄经无岁月,不知人间是何年。 霍誉和明达一大早就出城了,东城明家公中的庄子离得不远,还没到晌午,便接了芸老太太回到城里。 明大老爷已经在越秀胡同的宅子里候着,听说马车到了,明大老爷连忙迎了出去:“孙儿拜见姑祖母,一路颠簸,姑祖母辛苦了。” 芸老太太闺名明婉芸,不是最老的,却是现今东城明家辈份最高的女眷,她无儿无女,嫡亲的兄弟侄儿都已过世,侄孙们与她隔了辈份,本来就不亲厚,后来又因为一些事,彼此离了心,老死不相往来。 其他人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明,可毕竟都是隔着房头的,转了几个弯。 因此,明大老爷说要给她养老送终,东城明家的族老们便一口答应,今天霍誉和明达去接人,一切都很顺利,东城那边有些身份的人家,提前让人往庄子里送了东西,大多都是给老太太做的衣裳鞋袜,也有几家富裕的,送的是药材补品,再加上老太太自己的东西,零零碎碎装了满满一车。 明大老爷也有好几年没有见过芸老太太了,这位老太太寡居了四十年,可能是一个人住久了,话很少,也不太关心外面的事。 明大老爷觉得这样才好,不会这也管那也管,让自家小妹心烦。 第八十一章 酒品看人品 芸老太太笑呵呵:“小峰啊,你一点都不显老,还是这么年轻。” 明大老爷......刚刚我那声“姑祖母”,您老没有听到? “姑祖母,我是阿觉,明觉......”明大老爷一脸无奈,小峰?夭寿啊,那是明峰明老太爷。 “啥?什么觉?”芸老太太大声问道。 “明觉,我是明觉。”明大老爷扯着嗓门。 芸老太太吃惊:“你这么大声音干啥,哎哟,觉觉啊,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明大老爷郁闷,刚刚你还说我年轻,现在又说我老了,我究竟是年轻还是老? 明老太爷的元配张氏,出自徐水张家嫡房,张氏去得早,但是明家三兄弟与张家一直都有往来。 张家有个隔着房头的表舅,长女元娘幼时生过天花,落下了麻子,婚姻不顺,遇人不淑,回到娘家被弟弟弟媳嫌弃,日子艰难。 明大老爷听说以后,便请她过来帮忙照顾芸老太太,包吃包住,每月一两银子,一年四身衣裳。 张元娘说什么不肯要钱,她现在的情况,有人收留她,她就感激不尽。 明大老爷把芸老太太和张元娘安顿好,这才带着明达和霍誉去双井胡同。 没想到临走时,芸老太太却笑眯眯地对明达和霍誉说:“你们两人要常来看姑祖母啊,姑祖母给你们做好吃的。” 霍誉点头答应,明达凭白长了辈份,吓得不敢接口,偷偷去看明大老爷。 今天轮到明三老爷设宴,三房和二房同在双井胡同,仅是一墙之隔。 明三老爷膝下一子名叫明庭,今年十三岁了,三太太之前滑过一胎,养了几年才又怀上,现在有五个月的身孕,二太太曾氏便带着次女明淑和三女儿明秀过来帮忙,明静正在备嫁,不便出门,倒是明静的未来夫君郝云泽也一起来了。 看到郝云泽,霍誉松了口气,他在明家住了三天,喝高了两次,今天当着郝云泽这位还没成亲的准女婿,明家这三位老爷,总要顾及几分,不会再灌他喝酒了吧。 事实上,霍誉只猜对一半。 明家三位老爷的确不再灌他喝酒,而是这喝酒的对象,换成了郝云泽。 郝云泽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十八岁少年,喝得晕头转向,只会冲人傻笑。 明家这三位都很满意,酒桌上看人品,这孩子喝酒实诚,不耍滑头,酒品也好,喝多了不撒酒疯。 霍誉冷汗直流,明家看女婿的眼光竟是如此清奇。 明三老爷多喝了几杯,酒壮怂人胆,居然一把勾住霍誉的脖子,酒气喷了霍誉一脸:“小霍,我和你说,你敢......你敢欺负我妹妹,我爹,我爹他会仙法,嗖的一下,就把你踹到阎罗殿去了,就说你怕不怕?” 霍誉连忙点头:“我怕,我不敢。” 明三老爷满意了:“那你得发誓,发毒誓,就对着这灯,你发誓,你,你,你敢对我妹子不好,你肠穿肚烂,脚底......脚底生疮,你发誓,你快发誓。” 霍誉......这是你们家祖传的吧,逼着人发毒誓? 霍誉无奈,只好对着那盏灯:“我发誓,我若是对明卉不好,就肠穿肚烂,脚底生疮。” 以为这就完了? 没有。 明三老爷又拉着霍誉的手诉起衷肠:“我打小就想像你这样,练武,打仗,剿匪,抓坏人,可惜,可惜他们全都逼我读书,我这辈子是没有机会了,妹夫,你知道我心里,我心里有多苦吗?再过三个月,又要,又要考试了,呜呜呜,我怕我考不好......” 三个月后便是三年一次的秋闱,明三老爷孝期已满,今年要下场了。 明家除了明三老爷,还有远在开封的大女婿,明娴的夫君也要下场,因此,明三老爷压力山大,万一他考不过侄女婿,他太丢人了。 这场酒一直喝到二更天,霍誉和明达才陪着明大老爷回到枣树胡同。 霍誉正准备回客房,明大老爷叫住他:“你等等,去书房。” 霍誉早就看出来了,明家三兄弟的酒量也和排行一样,明大老爷的酒量最好,明三老爷最差。 明三老爷已经悲风伤秋了,明大老爷依然如行云流水。 “你准备何时回京?” 霍誉道:“我想把婚期订下之后就回京城,我还有三个月的长假,正好可以用来筹备婚事。” 明大老爷声音冰冷:“你家里的情况你最清楚,你是嫡长子,又是朝廷命官,你不可能与家里断干净,完全没有来往,小妹自幼学道,人品端方,她在娘家,不想在家里住,那就去住道观,道观住腻了,我把越秀胡同的宅子收拾出来,她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今天你也见到姑祖母和张元娘了,她们都是嫁过一回的,到头来还是回了娘家。 我知道小妹一心向道,想要出家,我原本是不同意的,可今天看到姑祖母和张元娘,我便想通了。 好端端的闺女,与其嫁得不好再大归回到娘家,真还不如从开始就顺着她的心意,想出家就出家,想梳起不嫁,那就梳起不嫁,反而少受那些年的蹉磨。 所以,我也想开了,我们兄弟三人,也只有一个妹子,一家出一点,也能养她一辈子,她师傅汪真人,就是自己出钱做了观主,大半生逍遥自在,小妹若是能像她一样,谁说不是一桩美事? 你说对吗?” 霍誉心道,对个屁!https:/ 但这话当然是不能说出来的。 霍誉脑海里重又浮现出那一年在破庙里,明卉当面提出退亲的场面。 明卉说,他们不合适。 那时他还没有去京城,世人尚不知他与长平侯府的关系,明卉便已经觉得他们不合适了。 那年明卉才十二。 “正如大哥所说,我与长平侯府打碎骨头连着筋,的确是难断干净,但我是我,长平侯府是长平侯府,令妹不想和他们打交道,那就交给我,她只管去做她喜欢的事,不用去管长平侯府如何。 她在娘家,想住道观就住道观,想住越秀胡同就住越秀胡同,大哥,我现在能保证的也是如此,她成亲以后,想回云梦山小住,或是想回保定,我全都依着她,她出嫁也和在娘家时一样,无非就是换一个地方,换一个院子而已。” 第八十二章 嫁他就是跳火坑 昏暗的灯光下,明大老爷瞪着霍誉,这小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女子出嫁以后能和在娘家时一样吗? 不一样。 女子成亲以后,首先是某家的儿媳,某某的妻子,某某的母亲,最后才是某家的姑太太。 唯独不会是自己。 闺名闺名,就是在闺阁里使用的名字。 女子在娘家有闺名,嫁人以后也就没有名字了,只能是某氏,某太太、某夫人,就是死了,墓碑上刻的,也是某门某氏。 所以,能一样吗? “你啊,还是太年轻了。”这是明大老爷对霍誉那番话的点评。 霍誉正色:“大哥,我发过誓,这一生都要护着她。” “不只是能护着就行了,不瞒你说......” 明大老爷酒量虽好,可毕竟多喝了几杯,肢体和表情与平时无异,但这话啊,开了头就收不住了,有些他平时绝对不会说出口的话,此时也顺嘴说了出来,当然,次日一觉醒来,明大老爷朝自己的嘴巴打了一巴掌,不过此时,明大老爷心中万千感慨,必须一吐为快。 “......小妹自幼没有住在家里,对于她,我这个长兄心中有愧!可小妹她真的很好,她虽生母早逝,可有汪真人这位师傅,小妹德言容功无一不佳,慧真观的两位老夫人对她称赞有加,这么好的小妹,明明能嫁个清清白白的书香门第,凭什么要逼她往你家那个火坑里跳?” 还有些话明大老爷没有说出来,小妹与他隔着心,与整个明家全都隔着心,小妹十二岁回家,原本有四年的时间可以加深感情,可妻子的所做所为,不但逼得小妹住进道观,还让小妹尚未成亲就与娘家生分了。 可是做为一家之主,一边是妻子,一边是妹妹,手心手背都是肉,他知道妻子做得不对,但是大太太除了是他的妻子,更是他四个儿女的亲生母亲,他不可能休妻。 再说,二十多年的夫妻,他了解大太太,大太太进门时上边就没有婆婆,她掌家二十多年,整个后宅她说了算,忽然来了一个同样是嫡出的妹妹,老太爷生前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做为长嫂,大太太管不了这个小姑子,就连最重要的亲事,她也插不上手,所以她看小姑子不顺眼,处处想要拿捏,偏偏又拿捏不住,除了甩脸子装病,也做不出什么了。 明卉搬去慧真观,虽然对外说是为亡父祈福,可是大老爷心里清楚,小妹是因为自己的妻子,不想住在明家。 大老爷心中的这份愧疚,并没有因为明卉每每给他送来合心的礼物而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小妹在娘家过得不好,若是再跳进长平侯府这个大火坑,别说他死了以后无颜去见明老太爷和白氏,就是活着,他也无颜面对世人。 霍誉怔住,明卉嫁给他,就是跳进火坑? 明大老爷没有给他反驳的机会,继续说下去:“甲子案过去还不到二十年,太后也还健在,所以无论你认不认,你都是长平侯府的嫡长子,小妹嫁过去,她就是长平侯府的长媳,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没有闯下滔天大祸,长平侯想要越过你,把爵位传给其他儿子,都不是一道折子就能摆平的。” 昔年的甲子案,但是当弟弟的联同外家陷害长兄,谋夺皇位造成的一桩血案! 上有皇室为鉴,即使长平侯现在还没有为霍誉请封世子,即使定襄县主是太后的堂妹,她也不敢越过霍誉,为自己的儿子争取爵位。 现在不知道有多少御史正在等着长平侯府做出嫡幼不分的蠢事。 说不定当今圣上也在等,等着给长平侯府削爵降爵,毕竟这些开国元勋都要他来养着。 明大老爷一语中的,霍誉,你口口声声明卉嫁人后也能和在娘家时一样,这能一样吗? 她是长平侯府的嫡长媳,未来的世子夫人,侯夫人,她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痴人说梦吧。 霍誉哑口无言。 明大老爷说到兴头上,猛然想到了吴家给吴丽珠订的亲事,继而又想到大太太对陈洪深的嫌弃,他满腔愤慨:“俗话说高嫁低娶,或许你们霍家觉得,明家的女儿嫁进霍家是高攀,是我们捡到宝,我们要庆祝,可你自己心里清楚,当年老太爷订下这门亲事时,你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那时我的确嫌弃你没有家族依靠,那是因为我担心我妹子以后渡日艰难,可是现在你有爹有家了,我却觉得,这还不如以前呢。 以前虽然孤掌难鸣,但我妹妹嫁过去上不用孝敬公婆,下不用应付妯娌,更不用面对令尊的那些红颜知己,陷入尴尬,出门更不用被人指指点点,背后嘲笑。” 这番话说得很重了,霍誉的心越来越沉,他知道此时此刻,无论他如何保证都是空话。 他起身,向明大老爷告辞,回了客房。 明大老爷望着他的背影,这就走了,不说了?还没有让他发毒誓,咬破手指立字据,写保证书呢,怎么就走了? 白菜端了洗漱的热水进来,霍誉看都没看,鞋子也没脱,合衣躺在床上。 那一年,明家扶灵回乡的路上,他追过去抓了两名女犯。 那两个女子,是东海最大的海盗蔡九峰的人,蔡九峰不但是东瀛倭人国主的座上宾,他的女儿还是东怀王的侧妃。 这两个女子一上岸就被飞鱼卫的探子盯上,原本以为她们会潜入京城,没想到却混进明家扶灵回乡的队伍里。 他得到消息,顾不上向上峰禀告,便带人追了过去。 那两名女子异常凶悍,但这次行动总体来说进行得也算顺利,人犯顺利归案,唯一令他不悦的,是明卉的态度。 明卉要退亲,还是在明老太爷灵前,当着明大老爷的面,直截了当。 那时的他只是十六岁的青涩少年,靠着一股子狠劲坐上百户的位子,且刚刚大获全胜,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刻,却在措不及防的时候,被一个才到他胸前的小丫头,狠狠地打了脸。 第八十三章 霍誉的改变 他说的什么,他说“等你长到我这么高再提退亲的事吧。” 说完,他便拂袖而去。 回卫辉的路上,他依然很生气,这门亲事不是他求来的,而是明老太爷逼着他订下的,他连夜追过来,也不是为了给自己建功立业,他明明是为了明卉,为了明家! 没有人感谢他也就罢了,那丫头还要和他退亲。 霍誉越想越气,全没去想回去以后要面对什么。 因是私自行动,又是到别人的地盘上抓人,他没有背景,年纪又小,这次的事对他的前途影响很大,他不担挨了一顿军棍,也让他在几年之内都没有了晋升机会。 那顿军棍打得他皮开肉绽,他昏死过去,迷迷糊糊之中,他看到一具尸体,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群重孝的人怨恨地看着他,恨不能剥他的皮抽他的筋,不远处,那个女孩也在看着他,不知所措,如同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鹿。 死的是明达,明老太爷的嫡长孙。 可他明明记得,他进破庙给明老太爷上香之前,明达还活得好好的。 怎么会死了呢? 他恍恍惚惚,看到明家人呼天抢地,看到他自己骑上马,回到了卫辉。 接着他又看到自己挨了军棍,被打得奄奄一息,他躺在床上时,上面派来承恩公府的十五少爷孙逊做了他的副手,代他主持军务。 他十五岁进飞鱼卫,仅仅一年就升到百户,他太年轻,太过冒进,升得太快,他处处树敌,得罪了很多人,自己却不知道。 趁他病,要他命。 他的伤药被人接连几次做了手脚,给他看伤的大夫也被人买通,他的内伤没有得到医治,外伤却又恶化,见他总好不了,白菜去城里请大夫,却在半路上坠马而亡。 而他的伤一直不能好,他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才勉强能下地,可是却也落下了病根。 他拖着虚弱的身体回到百户所,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架空,那位孙家的十五少爷,成了百户所里的真正掌权人。 偏偏这时,明大老爷让人送信过来,那封信居然要退亲! 明家因为他失去了嫡长子,所以明家不想把女儿嫁给他。 他在盛怒之下把那封信撕得粉碎,告诉来人,只要他活着一日,明家就别想退亲。 一个月后,卫辉百户所接到命令,协助京城来的飞鱼卫捉拿犯官,他很想趁着这个机会重新被上面重视,因此,这一次他亲力亲为。 犯官豢养了死士,拼死顽抗,恶战之中,一支弩箭从他背后射来,他倒在血泊之中。 霍誉惊醒,醒来时发现他还躺在床上,全身剧痛,冷汗浸湿了他的衣裳。 他不知道那是梦,还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白菜领着大夫进来,他认出这就是梦中的那个大夫。 待到大夫走后,他口述,让白菜代笔,给师傅高子英写了一封信。 在梦里,他年少气盛,觉得被惩罚挨军棍是丢人的事,一直瞒着师傅。 可是现在,他知道,他能信任的只有师傅和白菜。 几天后,高子英带着闻昌,连同大夫和十几名仆从来到卫辉,他得到了有效医治,很快就痊愈了。 在此期间,孙逊调来卫辉,还没站稳脚根,霍誉就回来了。 重新回归的霍誉依然狠戾,却多了几分稳重。 以前执行任务,他为了立功从不顾及手下的伤亡,可现在他不会了,他甚至以血肉之躯为朱云挡了一箭。 与梦中不同,明家没有派人来给他送信,做为明家现在的大家长,明大老爷没有提出正式退亲。 也是直到这时,霍誉才明白,当年他在明老太爷面前立下的毒誓,其实也只是一句空话。 梦里明达虽不是死在他手上,却是因他而死,明卉回到明家,日子不会好过,可他那时自身难保,甚至从未想过这些。 明老太爷于他有恩,他护住明家女儿,无可厚非。可是他连自己也护不住,更何谈护住别人。 梦里他死了,死得不明不白,甚至不知道杀他的是谁,为何会杀他,是自己就想杀他,还是有人指使。 他什么也不知道。 不久,卫辉百户所再次接到命令缉捕犯官和他的死士,这一次,霍誉让孙逊带队,孙逊受伤,他为孙逊请功,承恩公府心疼家中子孙,趁着孙逊立功,将他调离飞鱼卫,去了金吾卫。 而不久之后,霍誉便得知纪勉正在调查他的身世,上次抓捕那两个女犯,虽然受到惩处,但却让他引起了纪勉的注意。 前世,如果他早早痊愈,早早回到卫所,顺利完成缉捕犯官的任务,会不会也会入了纪勉的眼? 纪勉,对于他们这些飞鱼卫而言,就是神一样的存在。 可惜事与愿违,纪勉查到他的身世,便没有下文了。 一年前,安国公府三公子宋彦陪母亲回乡省亲,途经卫辉时遇到麻烦,其母安国公夫人险些受辱,多亏卫辉飞鱼卫百户所出手相帮,才免于一难。 宋彦感激不尽。 只是那时霍誉从懂事起便对生父霍展鹏怨念,因此,遇到同为勋贵子弟的宋彦,他也心存鄙视,明明有这么大的人情,他却不屑一顾。 可现在霍誉想通了,哪怕是为了活命,他也要放下心中成见。 他让闻昌进京见宋彦,宋彦听说是霍誉的事,竟然受宠若惊,拍着胸膊保证这件事包在他身上。 两日后安国公夫人递牌子进宫,又两日,太后把定襄县主叫过来训斥了一通。 不久,长平侯便派人来到卫辉,接霍誉回去认祖归宗。 霍誉强硬拒绝,长平侯只好硬着头皮,求到纪勉面前,最终,霍誉因在卫辉表现出色,由六品百户,升任京营副千户,从五品。 直到霍誉进京前,仍然没有收到明家的退亲书,为此,他特意绕路保定,得知明卉已经去了慧真观,他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 无论明卉是真出家,还是假出家,慧真观都是个不错的地方。 虽然他答应明老太爷要用命来护着明卉,可是那时于他而言,明卉只是他的责任,知道明卉很安全,他便放心地去了京城。 第八十四章 他的三年 之后的三年,霍誉依然很拼,因为他不知道那只藏在背后的魔爪,不知何时就会再次伸向他。 他的时间宝贵,他必须要让自己在短期内强大起来。 初到京卫营,霍誉人生地不熟,京卫营藏龙卧虎,他在其中如同逆水行舟,行差踏错就会功亏一篑,那一年里他小心翼翼,在外面吃饭,同样的饭菜不敢连续吃两次,生怕被人根据他的喜好做手脚。 这一年里他看似碌碌无为,实则却在沉淀中让自己快速成长,十七岁的少年依然稚弱,却已经全然没有了一年前的浮躁,如同一块正在打磨去糙的璞玉,渐渐散发出润泽的光辉。httpδ:/m.kuAisugg.nět 第二年,他接到纪勉的密令,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带着在京卫营里关系不错的苏长龄和金寿林,连同白菜、朱云和邓策,悄悄离京去了鞑剌。 他们在鞑剌蛰伏了整整一年,最终与大军里应外合,胜利夺回先帝时被鞑剌侵占的两座城池。 从边关回来后,他调到纪勉身边,做了正五品左卫使,从班师回朝到他走马上任,再到他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各种琐事安排妥当,便已是去年的秋天。 算算日子,明老太爷的忌日就要到了,他托了保定卫的人打听明家的事,这才知道西城明家已经在衙门备案,选黄道吉日给葬在东城明家祖坟里的张氏迁坟,与明老太爷合葬。 霍誉这才知道,当地有三年方可立碑的习俗。 既然张氏要与明老太爷合葬,那么明卉生母的坟茔自是也要迁过来。 他找了个出公差的借口,动身去了云梦山。 当时,他也只是去尽义务而已,明卉生母是他的岳母,岳母迁坟他必须到场。 路过卫辉百户所,他去看望了以前的袍泽,那时他才知道,明家派人来过卫辉。 他苦笑,明家还是来退亲了,只不过比梦中晚了近三年。 这一趟云梦山,或许他不该来,来了也要被人嫌弃。 可是后来,他还是去了,这一去,他没有后悔。 在明老太爷的仙庐外,他遇到了明卉,当年那个只到他胸口的小丫头,已经长成了亭亭少女。 她站在阳光下,生机勃勃,亮丽得让人心动。 上树摘果子这种事,他从十岁以后就没有做过了,可是那天,他不但上树摘了果子,而且在明卉再一次向他提出退亲时,他不仅拒绝,还调侃了她。 她气鼓鼓像只小刺猬,真可爱。 那些久远到已经淡去的记忆,重又变得清晰起来。 五岁那年,藏身在草丛里的夜晚,那张莹白如皎月的小小面孔,渐渐变成柿子树下灼如朝华的俏丽脸庞。 从那时直到现在,每当午夜梦回,他总会想起那个小姑娘,让他摘了一大袋子柿子,柿子到手,立刻翻脸,一本正经向他退亲,这个坏丫头。 霍誉笑着摇摇头,是啊,这丫头,太坏了,必须要娶回来,不能让她去祸害别人。 他猛的坐起身来,窗外月光如水,明大老爷的那番话犹在耳边,嫁给他就是跳进火坑...... 同一个夜晚,纪勉放下笔,在一份文书上盖上印章。 刘希孟,又名刘皮子、刘梦溪,因洛阳任务执行不当,不予留任,调任陇西...... 嵩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里,万苍南快步走进院子,柳三娘听到动静迎了出来,笑着说道:“你怎么这么晚回来?我正担心着,以为遇上麻烦了。” “孩子们呢?”万苍南问道。 “已经睡了”,多年的夫妻,柳三娘察觉到丈夫神色有异,拉他进到屋里,关好门窗,低声问道,“这次的买卖可是出了差错?” “三娘,我绕了一个大圈,这才晚了几日,这次找的人,他的小厮是太监,他的身份应是极贵重的,雇我的那人,我怀疑是飞鱼卫,我刚刚查到那贩卖小厮的人牙子,当天晚上,人牙子就被灭门了,就连我找到这人的过程,也非常蹊跷,所以,我没敢直接回来找你们,改道安阳,在安阳住了一日,换了容貌换了马,这才回来的。” 听丈夫说那人的小厮是太监,柳三娘便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她脸色大变:“万哥,飞鱼卫当初能找到你去做这个买卖,他们就能把咱们从这里挖出来,这只是早晚的事,如果只是咱们两个,大不了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可还有两个孩子,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们,我不能让孩子们和我们一起送死,万哥,咱们走吧,趁着飞鱼卫还没有找过来,咱们现在就走。”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我在路上便想过了,我们去西北,去陇西,去祁连,我年少时去过那里,那边地广人稀,飞鱼卫找不到我们,过上几年,风头过了,我们再回来。只是,要让你和孩子们跟着我一起受苦了。” 万苍南握住妻子的手,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妻儿的安全更重要。 柳三娘微笑:“万哥,只要我们一家人齐齐整整,就是吃苦,我也甘之若饴。” 又是一个深夜,一队飞鱼卫如同鬼魅,黑衣黑甲,就连马蹄子上都包了厚布,马踏无声。 当他们闯进宁静的小山村时,还是惊动了村口的大黑狗,犬吠声中,他们找到一户人家,破门而入。 门内,空空如也,如果不是屋里过分干净,甚至会让人怀疑这里是否有人住过。 飞鱼卫询问了住在附近的村民,可是谁也不知道那带着两个孩子住在这里的夫妻去了何处,似乎总是看到他们,又似乎好久未见。 有人说那对夫妻郎才女貌,也有人说那只是一对平凡普通的夫妻,更有人说那家的妻子丑如无盐。 飞鱼卫拿出洛阳送过来的寻客画像,村民们纷纷摇头,画像上的伟岸男子,他们从未见过。 为首的飞鱼卫神色肃穆,村民们不懂,他却是明白的,这对夫妻擅长易容,他们并没有准备在这里长住,因此也不会让人看到他们的本来面目。 寻客,万里;寻客,柳亭,于嵩山下黄田村下落不明,此案未结。 第八十五章 天麻炖鸽子 整整七日,明卉写下最后一个字。 一百遍,五万八千字,她终于写完了。 明卉仰面向床上倒去。 荔枝惊呼一声,便向一旁窜开,可还是晚了一步,半截身子被明卉压在身下。 黑猫嫌弃地看着这一切,它一定是眼瞎了,才找了这么一个主人。 明卉躺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冲到门口,大力拍门:“我抄完了,放我出去!” 服苦役的犯人,每天还能歇上半个时辰透透气,她却在这间厢房里关了整整七天,七天啊! 重活一世,明卉珍惜每一天,而这七天,无疑是白白浪费掉了。 所以说,霍誉真是个丧门星,凡事只要沾上他,一准儿要倒霉。 前世如此,这一世还是如此。 不迟和不晚从汪真人那里拿了钥匙,打开了房门。 主仆三人喜极而泣,这场面,不亚于劫后余生。 朵朵如同一头小牛犊似的冲过来,一把抱住明卉,嚎啕大哭:“大小姐,朵朵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在朵朵看来,没有什么比写字更难的了,朵朵一天能写十个字,朵朵问过不晚姐姐,不晚姐姐告诉她,五万八千个字,朵朵要写上十几年。 在朵朵看来,十几年,那就是一辈子! 汪真人沉着脸,把明卉抄好的经文一张张查看,看着看着,她就皱起眉头,指着其中一叠问道:“这些是谁帮你写的?” 不是汪真人不信任明卉,而是明卉有前科,以前在云梦山时,她没少让别人替她抄经文。 明卉两眼失神,一脸菜色,就连头发也没有了光泽:“师傅啊,钥匙您拿着,每天的食盒也是您亲自从门缝里递进来的,别说是抄好的经文,就是一只苍蝇,也逃不过您的火眼金睛。” 这倒也是。 这次明卉胆子太大了,汪真人铁了心要让她长记性,所以盯得很紧,每次的食盒,汪真人都是亲自递进去的。 “那这些,为何不是你的笔迹?”笔迹不同,而且非常明显。 明卉有气无力:“人的极限无穷无尽,师傅啊,我被您逼得学会了左手写字,左右开弓一起写,同时抄两份......师傅啊,以后我的左手和右手打架时,您记着要来拉架啊。” 汪真人...... 可能是觉得写字太伤神,这些天,崔娘子每天一锅鸽子汤,今天明卉出关,崔娘子又是一锅天麻炖鸽子。 明卉仰天长啸,我真的真的吃腻了。 就连黑猫和荔枝,也躲得远远的,它们也吃腻了,想要换换口味。kuAiδugg 明卉用天麻炖鸽子,换了一顿炸酱面,劲道的面条,清爽爽的黄瓜丝、脆生生的绿豆芽,甜丝丝的萝卜丝,配上香喷喷的肉酱,啊,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吃饱喝足,燃上一笼清妙香,又用花瓣泡了澡,再美美地睡了一觉,这才缓过来。 不晚见她醒了,悄悄告诉她:“天麻和鸽子不是买的,是霍公子让人送来的,他送了好几斤上好天麻,还有十几只活鸽子,那些鸽子都在笼子里养着,崔姨说要每天给您炖一只。” 明卉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师傅知道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真人知道啊,真人若是不同意,奴婢们也不敢收下。 初八上午,汪安去枣树胡同找阿旺打听消息,刚好被霍公子撞见,霍公子便问姑娘您可是还在城里,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慧真观,汪安一时慌了,就说姑娘在抄经,没个十来日不会回去。 没想到当天下午,四时堂就送来了天麻,林记鸽子铺就送来了两大笼活鸽子,都说是一位姓霍的客官订的,让他们送来这里,已经付过帐了......” 明卉闭了闭眼睛,她被师傅罚抄经文这么糗的事,霍誉已经知道了? 明卉指着窗户:“这么早就天黑了?” 不晚看了一眼:“阴天了,看着像是要下雨。” 她的心情,也不再晴朗,天要下雨,人要倒霉。 她叫来汪安:“霍誉呢,还在保定吗?” “走了,五月初九那天走的,临走前去越秀胡同看望了芸老太太,芸老太太留了饭,是吃的饺子,送行饺子。”汪安说道。 饺子? 送行饺子接风面,霍誉有这么大的面子,让芸老太太给他包饺子送行? 明卉郁闷,汪安又道:“大老爷让阿旺给您带话,什么时候从慧真观搬回来,他好让人去接您。” 即使明大老爷不提醒,明卉也准备过了节就搬出慧真观了,她算算日子。 “五天之后吧。” 今天是五月十三,霍誉是五月初九离开保定的,不知他是几时走的,若是过了晌午就走,当天就能回到京城。 明卉长长地松了口气,那个煞星总算走了。 就是不知道明大老爷有没有和他说起退亲的事,若是提了,霍誉是什么反应?总不会像两次搪塞她时那样,说什么等她长得和他一样高时再谈退亲吧。 不过,明卉这次受到重罚,心有余悸,连赖在师傅身边撒娇的心思也没有了,次日一早,便拖家带口跑回了慧真观。 嗯,师傅太可怕了,惹不起啊惹不起。 崔娘子无奈地看向汪真人:“真人,这次您罚得太重了,姑娘整整瘦了一圈呢,看着就让人心疼。” “不罚她,她就不会长记性,我若是还放任她,她的胆子会越来越大,总有一天会酿成大祸,她搬去越秀胡同也是一件好事,可以收收心,不要再仗着会易容,就任性妄为。” 汪真人望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一缕轻烟,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外地的铺子,让海泉多费心吧,以后他能解决的事,就不要让卉儿亲自过去了。” “是,海泉会有分寸的。”崔娘子说道。 想了想,崔娘子又道:“这两年奴婢看姑娘的行事,一年比一年有成算,姑娘是真的长大了,也是真的懂事; 还有那位霍公子,看来对姑娘也是上心的,汪安听阿旺说,霍公子如今不在飞鱼卫了,好像是什么旗,什么营的,明大老爷很高兴,霍公子住在枣树胡同的那几天,三位老爷是把当成娇客对待的。” 第八十六章 我大黑还会回来的 汪真人没有说话。 这门亲事,明老太爷是与她商议过的。 起初,她并不同意,她不想早早地就给明卉订亲,可是明老太爷说,明卉要回归明家,与其把亲事交给兄长和嫂嫂做主,而不如趁着他还在,给明卉订下一门亲事,选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人。 他说,五岁看老,霍誉跟在高子英身边,没有长歪,唯一欠缺的就是还不够沉稳圆滑,但他还小,一切还来得及。 霍誉就是明老太爷为明卉选定的良人。 所以,明老太爷说服了汪真人,在明卉没有讲述那个噩梦之前,汪真人也认为霍誉是明老太爷和她,能够为明卉寻到的最好的人。 可是那个梦太可怕了,明卉甚至怀疑梦中的自己是死在霍誉手上。 想到这里,汪真人手心冒汗,长长地叹了口气。 明卉回到慧真观,换了衣裳,便准备去看望大江氏和小江氏。 还没出门,门外便传来银铃般的声音:“明姐姐回来了吗?” 明卉蹙了蹙眉头,她八、九天没在,孙家的两位姑娘还没走。 明卉示意不迟把给两位江老夫人带的礼物收了起来,请两位孙姑娘进来。 “孙三姑娘、孙四姑娘。”明卉略带矜持。 “明姐姐快别客气,我们是来看看这院子的,明姐姐可能不知道,你不在的这几日,这院子锁着,我们想进来看看都不行呢。”孙三姑娘半嗔半笑。 明卉无语啊,这院子是我住的,我不在时当然要上锁。 这是哪来的傻缺,送上门来找骂。 “不怕孙三姑娘笑话,我这院子里放了不少值钱的东西,我不在的时候,万一人多手杂,丢了一两件,那就不好了,孙三姑娘你说是吧。” 孙三姑娘怔了怔,没想到明卉竟然一点面子也不给,当面就怼她,她只好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其实我们就是想来感谢明姐姐,这几年祖母住在道观里,多亏明姐姐伺候着,我们......”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明卉打断:“孙三姑娘,此言差矣,我只是在观中清修,何有伺候江老夫人一说,孙三姑娘可不要再这样说了,免得引起误会。” 孙三姑娘的脸皮颤了颤,客套,客套不知道吗?她这么说,只是为了引到正题,这个姓明的,这是要把天给聊死吗?后面的话,她还怎么说? 孙四姑娘见姐姐吃瘪,连忙救场:“可祖母对明姐姐是不同的啊,你看,这院子这么精致,明姐姐一住就是三年,还能经常受祖母教导,我们真真是羡慕呢。” “哦,你们不知道吗?我家是出了香火钱的,一千两呢,正好我准备搬走了,这院子也就腾出来了,你们去捐一千两香火钱,说不定也能住进来。” 这下子轮到孙四姑娘脸皮子打颤了。 广元伯府若是能拿出一千两银子,还用得着让她们赖在这里不走吗? 曾祖父躺在床上,怕是撑不过今年了,曾祖父一死,广元伯的爵位就要被收回去了,这些年家里的祖产能卖的都卖了,就只剩下一座宅子,没有广元伯的爵位,一大家子只能喝西北风了。 以前,家里人来一次慧真观,去掉盘缠还能余下几十两,可是那一年,叔叔伯伯们过来,不知怎的竟然哑巴了,直到次日才能开口说话。 于是家里的爷们儿不敢来了,现在的日子实在撑不下去了,就打发她们姐妹过来了。 那天在道观里看到明卉,这姐妹俩嫉妒得直咬牙,她们才是大江氏的亲孙女,凭什么让这个姓明的陪在祖母身边? 逢年过节宫里的那些赏赐,一个老太太能用多少?那些绫罗绸缎,珍珠宝石,老太太不用,道姑们也用不上,还不是全都便宜给明卉了? 她们原来是来要银子的,可是看到明卉之后,她们改主意了。 明卉的院子那么大,隔着墙头就能闻到阵阵香气, 姐妹俩商量,决定让明卉出面和大江氏说,让她们留下和明卉一起住。 这院子从外面看着就挺大,三个人一起住肯定能住下。 至于以后,她们姐妹同心,还怕不能把明卉挤出去吗? 可惜,她们嘴巴一动,明卉就知道她们要说什么。 “赶了半日路,我有点累了,就不陪两位孙姑娘聊天了,不晚,送客。” 孙三姑娘和孙四姑娘是真的不想走,她们有很多话还没有说,这位明大小姐是怎么回事,不应该是这样啊? 打发走两位孙姑娘,明卉觉得五天的时间太长了,她不想搅进孙家的这些烂事里,还是早点搬出去吧。 她给朵朵出去,给汪安带话,三天后就搬。 慧真观附近有个小村子,这三年来,汪安在那里租了一间房,明卉有事能随时找到他。 朵朵出去的时候,黑猫也跟着一起走了,等到朵朵回来,黑猫却没有跟着一起回。 “大黑和好几只猫在一起,不知道在干啥。” 明卉扬起眉毛,还能干啥,道别呗。 你们在村子里等着我,我大哥还会回来的。kuAiδugg 稍晚,明卉去见了两位江老夫人,说了准备搬出去的事,上午孙家姐妹去找明卉,大江氏已经知道了。 当年她离开广安伯府时,这两个孙女还没有出生,以往来的都是孙子,在此之前,大江氏甚至没有见过她们,这也是那三个肖子,在这里看到过明卉,便以为她喜欢小姑娘,打发了这两个过来。 这些日子,孙氏姐妹又哭又闹又是撒娇,甚至还说死也要死在祖母身边,大江氏烦不胜烦,现在明卉要搬出去,大江氏以为是因为两个孙女,心中更是愧疚。 当天夜里,大江氏和小江氏关上门商量了很久。 次日,上过早课,大江氏和小江氏便叫了明卉进了最里面的一间屋子,孙家姐妹也要跟进去,被青风青云两位道长拦在了外面。 明卉不解,不敢多问,乖乖地坐在蒲团上。 “卉儿,这些年多亏有你,我们老姐妹重又年轻了一回,可你长大了,总不能一直住在道观里,你家里要接你回去,这是好事,只是你这一去,咱们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大江氏说道。 明卉笑着说道:“两位老夫人放心,卉儿有时间就回来看你们。” 第八十七章 银镯 大江氏与小江氏互视一眼,接着,大江氏从手腕上摘下一只银镯子。 如大江氏这般身份的老夫人,鲜少有戴银镯的,要么不戴,要么也是戴玉镯。 明卉初见大江氏时,大江氏戴的是一对羊脂玉的镯子。 想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江氏的左腕上换成了这只银镯,而且一直戴着。 明卉见那镯子样式古朴,猜测可能是长辈留下来的,因此大江氏才会一直戴着。 现在见大江氏将银镯摘下,明卉有些诧异。 大江氏微笑:“卉儿,这镯子是肖嬷嬷临走时送予我的,这是林太嫔之物,虽说不值钱,可于我却是极珍贵的,如今我把这镯子给你,我看着你从小姑娘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这是缘份,这镯子你拿着,他日我不在了,这镯子就当是个念想吧。” 她是修道之人,于生死看得极淡,明卉连忙谢过,珍而重之接过那只银镯。 银镯拿到手上,明卉心中一动,这只银镯看着挺重,实则拿到手上却很轻,这是空芯的。 肖嬷嬷虽然是宫里有体面的老嬷嬷,可毕竟是下人,她的镯子是空芯的也很正常。 可大江氏却特意强调过,这只镯子是林太嫔之物,这就有些奇怪了。 林太嫔出自河间林氏,林老太爷也是出自河间林氏,林家虽然不是大世家,可也根基深厚,富甲一方。 且,林太嫔在宫中多年,手里的好东西即使不多,可也不会少,至少要比这么一只空芯银镯子要贵重的多。 可大江氏强调这镯子是林太嫔的,那么很可能,这镯子对于林太嫔,意义非凡。 明卉不动声色,郑重谢过,便将这只镯子戴在腕上。 见她收下了镯子,大江氏笑了笑,明卉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在大江氏的笑容里看到了如释重负。 从里面出来,见孙家姐妹没有离开,还在和青风青云争吵不休。 明卉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们想从江老夫人身上拿好处,那就把事情做得漂亮一些,至少不要让人反感啊。 见她从里面出来,孙家姐妹妒火中烧,孙三姑娘伸开双臂,拦住了她。 “你去祖母面前告状了?”孙三姑娘声音尖利,像是随时要咬人一样。 明卉无语,她娘生她时,忘了把脑子一起生出来吧。 明卉没理她,抬手推开孙三姑娘伸过来的手臂,径自向前走去。httpδ:/m.kuAisugg.nět 明卉前世习武二十年,本就有基础,住进慧真观后,明卉便一直跟着两位道长练习武功,虽然没有朵朵的天生神力,但也不是孙家姐妹这等寻常闺秀可以相比的,只是轻轻一推,孙三姑娘便一个踉跄,向后倒去,好在青风道长反应迅速,抬起一条腿,撑住了孙三姑娘的后腰,孙三姑娘才没有当众摔倒。 孙三姑娘恼羞成怒,可明卉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孙三姑娘跺跺脚,冲着孙四姑娘吼道:“你眼瞎了吗?没看到我被人推倒吗?” 孙四姑娘来气,有本事你去骂明卉啊,你骂我做什么,摆明是欺软怕硬,专挑软柿子捏。 明卉才懒得搭理这两个蠢货,她快步回到自己住的小院子,见不迟不晚正在整理箱笼,朵朵力气大,用力气的活儿当然就交给了她。 朵朵拿着一把比她还要高的大铁锨,正在院子里刨土挖香坛子。 明卉看到那一只只坛子,盘算着住进越秀胡同以后,要不要索性挖个地窖,不但能存放香坛,还能放些蔬菜水果。 挖地窖不是小事,别人的院子不能挖,越秀胡同的宅子,明大老爷既然要拿来给她做嫁妆,那就是她的私产了,她的私产当然想怎么挖就怎么挖。 明卉决定实地看过越秀胡同的宅子后,再决定这个地窖要挖多大的。 叮嘱朵朵挖的时候当心一点,不要将坛子打碎,明卉便进屋,帮着不迟不悔收拾东西。 “咦,这个荷包哪来的,有些眼熟,可看着不像咱们的东西啊。” 不晚拿着一只湖水蓝绣水波纹的荷包,正在问不迟,明卉一怔,她猛的转身去看黑猫,见黑猫坐得笔直,双目炯炯,也在看着不晚手中的荷包。 “拿来,这是大黑带回来给我的。” 明卉伸手将荷包拿了过来,前些天她还想起过这只荷包,当时不知道给放在哪里了,没想到要搬家了,收拾东西给找出来了。 当年黑猫让明卉替它养孩子,担心明卉养不起,就叼回这只荷包交给她。 当时荷包里有两块碎银,还有两颗金蚕豆,除此以外,还有一只小小的方胜。 她记得荷包里有淡淡的紫檀香气,过了好几年,那檀香已经没有了,但是里面的东西都还在。 明卉做个深呼吸,她伸手从荷包里摸出那个方胜,小心翼翼地展开,露出上面的一行字。 邹慕涵戊辰年三月初八。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又看了一遍,没错,她没有记错,就是邹慕涵。 那日,她听明大老爷说起长平侯府的事,初时当成八卦来听,可是后来,她想起长平侯府时,忽然感觉其中的一个人名有些熟悉。 她想来想去,也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 直到有一天,她猛的记起了这只荷包,黑猫带回来的荷包。 可惜她一时没有想起这只荷包放在哪里了,那时她还住在枣树胡同,从枣树胡同搬到慧真观,又时隔四年,说不定已经弄丢了。 没想到今天收拾箱笼,却意外地找到了这只荷包。 而那只写着名字和生辰八字的方胜,也还好端端地放在荷包里。 邹慕涵,长平侯府的那位父不详的表少爷,也叫邹慕涵。 当年看到这张纸上的这个名字,她并没有在意,随手扔到一边。 可是自从得知长平侯霍展鹏是小寒那日出生,乳名叫寒哥儿之后,她想忘记这个名字也太难了。 慕涵,慕寒,长平侯的那个寒。 明卉抖了抖手里的荷包,金蚕豆和碎银发出碰撞之声,明卉对黑猫说道:“你究竟是从哪里偷的这玩艺,柳大娘那里吗?” 黑猫只是看着她,目光冷冷。 第八十八章 有一种失望 虽说明卉认识黑猫也有四年了,可这家伙神猫见首不见尾,尤其是它还有那般神秘的过往,明卉对它真心并不了解。 明卉哀叹,这时,荔枝跳进明卉怀里,撸我吧,随便撸,没有对比你就不知道谁才是亲生的。 黑猫看看这一人一猫,满脸鄙视。 明卉抬起手腕,晃了晃腕上的银镯,这是一只缠枝梅花镯,做工倒也精细。 明卉前世是江湖人,动不动就要舞刀弄剑,因此从不戴镯子手串这些东西,这个镯子是长辈所赐,她准备等离开慧真观再摘下来。 转眼便到了三日之期,明达和明轩过来接人,当年明卉来慧真观时,明轩还是个小孩子,现在已经十一岁了,脸色苍白,清瘦文静,少了几分这个年纪应有的活力。 明卉还记得前世最后见到明轩,他中毒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请了保定府最有名的大夫,毒性虽解,但伤了元气。 这一世没听说明轩中过毒,可是气色也不好,明轩和朵朵都是十一岁,朵朵虽然同样很瘦,但头发黑亮,脸蛋红扑扑,一看就是个健康的孩子。 而明轩,就连头发也是枯黄的。 明卉带着明达和明轩去向两位江老夫人道别,两位江老夫人另给了赠礼,一看就是提前准备好的,明卉越发觉得那只银镯意义不同。 进城之后,一行人直接去了越秀胡同,芸老太太还是第一次见到明卉,虽说明家早就分宗了,但往上数都是一个祖宗,芸老太太比明老太爷辈份还要高,当年明卉回到保定,按理是应去城外的庄子,给芸老太太磕头的。 但当时情况特殊,正值孝期,也没有人想起这些,转眼过了三四年,明卉还是第一次给芸老太太见礼。 张元娘取过一张毡毯,明卉跪下磕了头,叫了一声“姑祖母”,把提前准备好的抹额和鞋子双手捧上,芸老太太很高兴,送给明卉一对玉簪做见面礼。 明卉把院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两进的院子,一进院里有两间倒座,二进院子里正房三间,耳房两间,东西厢房加上灶间共有六间,很是宽敞。 让明卉高兴的是,堂屋后面有片空地,堆了些柴禾,但是地方不小,以后可以盖后罩房,也能种花种菜。 不过明卉却想在这里挖个地窖,放她的那些宝贝香坛子,五行八卦她略通一二,但是说起风水却只懂些皮毛,她准备请个风水先生过来看看。 芸老太太把明达和明轩留下吃饭,明卉这才知道,张元娘有一手好厨艺,明卉如获至宝,又惊又喜。 芸老太太年纪大了,明达和明轩又都是小辈,也就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不分男女,大家坐了一桌。 桌上的每样小菜都很可口,明卉和明达又累又饿,两人吃了很多,一边吃一边夸张元娘手艺好,唯独明轩,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明卉问他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味,他摇摇头,也不说话。 明达不悦,对明卉说道:“你别管他,他一向如此,就是状元楼的大厨来了,他也同样没有胃口。” 用过饭,芸老太太去休息,明卉在院子里的石鼓上坐了,对明轩说道:“你也坐下,我给你诊脉。” 明达之前曾听明大老爷说过,明卉在道观里学过扎针,没想到她还会诊脉。 明卉笑着说道:“只会些皮毛而已。” 明轩怯怯地伸出手腕,明卉给他号脉,明轩的脉搏轻按无力,重按空虚,这是脉虚之象。 明卉眉头微动,看向明达:“他患过重病?” “那倒没有,就是我娘怀他时很艰难,加之那时上了年纪,他生下来才五斤,调养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瘦,却没有生过大病。”明达说道。 明卉没有再说什么,心里却在想,下次见到大哥时要提醒提醒,最好请个好大夫,给明轩好好看一看。 芸老太太果然如明大老爷说的那样,喜静,话也不多,年轻时喜欢看书,年纪大了眼力不济,书也不看了,倒是喜欢听张元娘讲些家长里短。 明卉带来两只猫,芸老太太很喜欢,不过,只限于荔枝,黑猫高冷,一般人想喜欢也高攀不起。 明卉把张元娘叫过来,问起家用,张元娘说芸老太太住进来那天,明大老爷便给了二百两银子做家用,还说用完了再给。 明卉一听就知道这二百两银子,大太太肯定是不知道的。 她对张元娘说:“这二百两你留十两,余下的交给老太太,家用我来给,你算算,咱们连人带猫,一个月要花多少。” 张元娘想了想,道:“十五两吧。” 明卉让不迟取来三十两,道:“不用太过节省,老太太岁数大了需要调养,朵朵吃得多,我嘴馋,喜欢吃好吃的。” 三十两算啥,土财主霍誉买香的八百两,她能赚四百两,每个月来几个这样的土财主,她能养上一百个老太太,一百个朵朵。 接下来的几天,西城明家的三房人,除了正在备嫁的明雅和明静,和有孕的三太太,一家一天,全都来了一遍。 就连大太太也来了,两边太阳穴各贴着一块比指甲盖还要小的膏药,以示自己这阵子是真的病了。 不但三房人全都来了一遍,而且明大老爷、明二老爷、明三老爷,也挨个和明卉谈心。 明大老爷说得最多,一脸无奈地说了明老太爷逼着霍誉发毒誓的事。 明卉惊呆了。 接着,明大老爷卖个关子:“霍誉五岁时被拍花的拐走,是咱家老太爷花钱买下了他。” 明卉刀尖上舔过血,也还是吃了一惊,可是下一刻,她两眼发光,如同打了鸡血:“卖身契在哪儿,父亲仙庐里的东西,是大哥收拾的,可有看见?” 明大老爷看到自家小妹眼睛里那亮闪闪的小火苗,真是,真是没眼看了。 当时我听到这件事时,也只是问了一声“可有卖身契”,你倒好,看你那一副捡到宝的劲头,还想拿着卖身契,把霍誉再卖一遍怎么滴? “我问过霍誉,老太爷把卖身契当着冯老大夫的面给烧了,那卖身契上的姓名籍贯都是假的,即使还在也没有用。” “哦。”明卉有些失望。 第八十九章 有一种亲情 明大老爷又说了霍誉离开飞鱼卫,去骁旗营的事。 这一次,明卉的反应再次刷新明大老爷的认知。 “那他的手弩呢?交回飞鱼卫,还是自己保存?” 霍誉不在飞鱼卫了,那前世呢,前世是不是也是如此? 明大老爷是读书人,他错愕一下,才怔怔地问道:“手弩?是一种弓箭吗?” 算了,问了也白问。 明卉决定接下来就详查这件事。 最后,明大老爷语重心长对明卉说道:“看人不能只看短处,还要多看看他的长处。 比如你大嫂......你大嫂就算了,就说你三哥吧,他性格怯懦,吃不得苦,做事得过且过,这些都是他的缺点,但是他也有优点,他为人诚实,重感情,有耐心,对家人尤其是好,这就是他的长处。” 明卉低着头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大哥,你是不是说不出大嫂的优点,才把三哥硬拽出来的? 明大老爷一脸严肃:“老太爷眼光独到,看人是很准的,我以前也觉得这门亲事不合适,霍誉是飞鱼卫,傲气冲天,嚣张跋扈,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他给我的印象委实不佳。 去年从云梦山回来,你三哥对霍誉赞赏有加,我没有放到心上,你也知道,你三哥......他连他自己都管不好。 可是这一次,我见到霍誉,感觉你三哥所言非虚,霍誉同以前判若两人,干练稳重、谦和有礼,更重要的是他不在飞鱼卫,改去了骁旗营了。 还有长平侯府,我也问过他了,他向我保证,不会把你牵扯进长平侯府的那些滥事里,你们成亲以后,就住在他在城西的宅子里,那宅子我打听过了,是他外祖父留给他的,是他自己的私产,与长平侯府没有关系。 就是不知道那宅子有多大,改日我给祁文海写封信,让他过去看一看,宅子若是太小,问问霍誉能不能卖,若是卖宅子的钱不够,到时我们哥仨添点钱,再置个大一些的,就怕他舍不得卖,毕竟这是长辈留下的。 京城地,不易居,他想成亲,也先要把房子的事情解决了。 这事还真不能耽误,我这就回去给祁文海写信。” 明大老爷说走就走,像是有人撵着他似的,急急忙忙回去写信了。 明卉......我是谁?我在哪儿? 比起明大老爷的长篇累牍,明二老爷非常简洁明了。 “小妹,二哥知道你先前想要退亲,不过退亲是大事,你好好想一想,想好了就告诉大哥,二哥没意见,全凭大哥和你自己作主。” 果然是明二老爷的风格,说了和没说一样。 明三老爷就不一样了:“小妹,我第二天才知道,那晚我喝多了,逼着霍誉对着灯发了毒誓,唉,你说我办的是啥事啊,你三嫂说得对,我果然干啥啥不成,我让他对着灯发毒誓有什么用?应该拉着他去见你,当着你的面发誓,小妹,你别怪三哥,三哥没经验,下次保证不会了。” 明卉:当面发毒誓才有用吗?奇怪的知识又增加了。 但是,无论如何,明卉对三位哥哥还是很感激的。 可惜前世她没有机会感受到他们对她的关爱,那时因为明达的死,明家充斥着悲伤和愤慨,明二老爷和明三老爷缩在自己家里,不知如何面对痛不欲生的大哥大嫂,而她,躲在那个小院子里,如同惊弓之鸟,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直到明家人的拜访告一段落,明卉才去看望汪真人。 她故意拖着,她要等师傅很想很想她了,她再出现。 汪真人果然已经想她了,上次明卉挨了重罚,汪真人自己也心疼,原本想着以后明卉不用住在慧真观了,可以经常见面了,可没想到,这小丫头狠下心来,进城好几天也没有过来,汪真人有些后悔了,姑娘长大了就有心思了,小卉儿生她的气,不再亲近她了? 如果明卉不来,汪真人也已经准备亲自登门,她连借口也想好了,就说是去看望芸老太太,感谢芸老太太照顾她的徒弟。 明卉不知道汪真人的想法,如果她知道,她今天才不来呢。 看到明卉,汪真人依然板着脸,连个眼角子也没给她。 明卉厚着脸皮抱住汪真人的胳膊,把脸蛋蹭啊蹭,汪真人一脸嫌弃:“你当你还是小孩子啊,以为撒撒娇就没事了,忘了那一百遍静经是怎么抄的吗?” 又来,又来了! 明卉连忙捧上一匣香:“师傅,您试试看,这是我专门为您制的,就叫妙清香。” 汪真人的嘴角勾了勾,随即使硬着口气说道:“这名字不好,改了。” “那叫仙子香?这名字好,师傅就是仙子啊,也只有这仙子香才配得上师傅。” 汪真人瞪她一眼:“油嘴滑舌,两位江老夫人身体可好?” 这就是翻篇了。 明卉连忙从随身背的黄布包里,取出大江氏赠她的那只银手镯。 “师傅,这是大江夫人送给我的,这只镯子她戴了很久了,她说是肖嬷嬷给她留的念想,对了,肖嬷嬷是林太嫔身边的人,林太嫔出自河间林氏,与林老太爷是本家,林家和江家是姻亲。” 明卉向汪真人解释林太嫔和肖嬷嬷何许人也,在她看来,汪真人不会知晓宫里的事情。 汪真人看到那只银镯也是一怔,这不像是江老夫人平素会戴的。 入手一轻,汪真人蹙眉:“空芯的?” 说着,她便将那只银手镯拿在手里仔细端祥,纤长的手指一一抚过那几朵凸起的梅花,忽然,她的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这几天你没来,崔娘子做了很多你爱吃的东西,你去看看吧,她一直在等着你。” 明卉一直在留意汪真人的神情,细微的变化也被她捕捉到了,她假装没有看到:“师傅,我不喜欢戴镯子,这只手镯您替我保管吧,免得哪天我没钱花了,当银子给铰了。” 汪真人哭笑不得,挥挥手,把她赶了出去。 转瞬,小院里便传来女孩子银铃般欢快的笑声。 第九十章 迟来的血书 汪真人听说过林太嫔,也听说过肖嬷嬷,有一年明卉从慧真观回来,说要住几天,因为是江贵妃忌日,太后派了肖嬷嬷前来拜祭,肖嬷嬷是林太嫔身边的人,林太嫔与林老太爷同是出自河间林氏。 明卉之所以说得这般详细,是因为这当中有一个她们共同认识的人,林老太爷,明老太爷的同窗兼道友。 那也是肖嬷嬷最后一次来保定,林太嫔去世,肖嬷嬷得了太后恩典,出宫养老,她要跟随侄儿回归故土,为此,两位江老夫人还让明卉制香送给肖嬷嬷。 这件事对于师徒二人而言,只是一件小事,无论是林太嫔还是肖嬷嬷,都与她们的生活隔得太远。 汪真人把那只手镯拿起来,缠枝梅花的样式,光滑的镯面上梅枝缠绕,点缀着五朵小小的梅花。kuAiδugg 汪真人走到窗前,夏日阳光透过窗子,照在手镯上,梅花上做成花芯的小小凹点清晰可见。 银镯戴得久了,岁月在花芯上留下了痕迹,但因为梅花太小,不仔细是看不出来的。 每朵梅花都有花芯,有的五点,有的一点,有的两点。 汪真人从针线箩里拿出一根绣花针,试着从有一点花芯的那朵梅花开始,把绣花针捅进花芯的凹处,然后是两点花芯的梅花,接着是三点、四点、最后是五点。 手镯纹丝不动。 汪真人深吸一口气,又从五点开始,接着是四点、三点、两点、一点。 啪的一声,手镯从其中一条梅花枝处忽然裂开,露出一角白色。 汪真人的心砰砰直跳,大江氏把这手镯送给明卉,并非真的给明卉本人,而是想借着明卉之手,把手镯交给她。 汪真人小心翼翼将手镯里的东西取出来。 那是一条白绫,上面暗红色的字迹,触目惊心。 这是一封血书。 并且是写给先帝废后童氏的。 汪真人先看落款,江绮年。 江绮年是江贵妃的闺名,这是江贵妃留下的血书。 汪真人飞快地看完血书上的字迹,字迹并不工整,但是很小,像是用针或其他细物蘸血写的。 只看到一半,汪真人便已泪流满面。 再看落款下的日期,这应是江贵妃被赐死的前一日。 那时江贵妃已被囚禁,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这封遗书交给了同在深宫,与江家是姻亲的林美人。 这是她最后的希望,她希望林美人能将血书转交给童皇后,然而不知为何,这封血书一直留在了林美人手中,后来林美人成了林太嫔,她临死时,把这只手镯留给了肖嬷嬷。 肖嬷嬷每年都会来慧真观祭拜江贵妃,她与大江氏交好,或许大江氏曾经对她说起过自己吧。 所以当肖嬷嬷终于得以离开皇宫的时候,她便将这只手镯交给大江氏,她不用明说手镯里面有什么,只要说这事关宫闱,大江氏就会想办法把这个烫手山芋交到自己手上。 汪真人苦笑,林太嫔没有将血书毁去,想来是心中有愧吧,她是甲子案的受益者,她没有替江贵妃申冤,却借着江贵妃的冤屈,从美人升到嫔位,即使新帝登基,她也能得以善终。 汪真人找到火石,点燃一根蜡烛,看着火焰将那封血书一点点吞噬。 这封血书上提到的那些人,她是唯一还活在世上的...... 江贵妃在血书上说,二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皆不是死于她之手。 先帝有仙根,少年时就信道,登基后政务繁忙,可也没把修道的事情搁下,兴建紫霄宫之后,遇到难事,先帝便会请灵霄宫的师道长排忧解惑。 先帝的子嗣不多,贵妃娘娘诞下太子的第二年,中宫童皇后便生下了二皇子,可惜二皇子没有撑到洗三就夭折了,次年高淑妃生了三皇子,第二年,童皇后又有了身孕,那时后宫里有三位娘娘有孕,除了童皇后,还有江贵妃和叶嫔,江贵妃和叶嫔的孩子,要比童皇后的孩子在月份上大了一个月。 那一日,从早上就开始刮大风,大风刮倒了皇宫里的几棵树,这令笃信福祸之说的先帝非常忐忑,他让人去紫霄宫,请师道长进宫。 师道长刚刚进宫,天象突变,暴雨突至。 正在此时,内侍来报,江贵妃和叶嫔几乎同时诞下了两位小皇子。 江贵妃的孩子略早于叶嫔的孩子,这便是四皇子,叶嫔之子是五皇子。 听说一下子有了两位皇子,先帝的心情顿时好转,以为今日天象乃是吉兆,然而师道长却眉头紧锁,问道:“宫中可还有娘娘有孕?” 话音刚落,内侍急匆匆进来,刚刚皇后滑倒,动了胎气。 师道长闻言站了起来,先帝忙问这可是凶兆。 师道长说,此子若为男,便是真龙之命,然若为女,克父克兄,出嫁克夫,今日天象,皆由此而来。 先帝大喜,虽然这个孩子不是长子,但却是皇后所出,是嫡出,将此子立为太子,上应天意,下应民心。 然而,师道长的神情却更加凝重,直到半个时辰后,内侍来报,皇后诞下一位小公主。 师道长叹息:“天意,都是天意。” 先帝还在为生的是公主,而不是真龙转世的太子还错愕,又是一名内侍慌慌张张跑进来,四皇子和五皇子看着不太好,太医束手无策。 凌晨,四皇子和五皇子,这对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兄弟,又在同年同月同日去世。 早朝,先帝身边的秉笔大太监耿海向文武百官宣布了两位皇子和小公主的死讯,先帝悲痛之至,罢朝三日。 三具小小的棺木抬出皇宫,而几天之后,皇室宗亲和勋贵之间便传出一件奇事。 紫霄宫的师道长带回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 紫霄宫是皇家道观,有一位宗室大病,曾在紫霄宫许过愿,因此痊愈之后便派了自己的心腹家奴来紫霄宫出家,既是为还愿,也是想趁机接近这位受君王推崇的师道长。 这名家奴想方设法往师道长身边凑,于是那日,便被他看到师道长从外面带回一个婴儿。 这个消息传回来,再联想到小公主的早夭,偏偏那日师道长是进过宫的,且,宗室和勋贵们在宫里大多都有自己的人,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很快就被查了出来。 第九十一章 烧去的过往 小公主克父克兄,嫁后克夫。 她出生不足一日,四皇子和五皇子便相继夭折,这便应验了“克兄”一说。 下一次应验,便是大皇子和三皇子,甚至是她的父亲,当时的皇帝! 若她真的死了,那定是先帝下令赐死;若她就是师道长带回的婴儿,那便是先帝不忍杀死亲生女儿,借假死断了父女之情,从此让小公主断了红尘。 那么,此事无论真假,最终成就的是谁? 童皇后先是死了二皇子,又因小公主,而让皇帝视做间接害死四皇子和五皇子,因而,童皇后被打入冷宫,暂由江贵妃打理后宫诸事,江贵妃从此如同副后。 此事成就了江贵妃。 而在童皇后在冷宫的第八年,出了一件震惊整个京城的大事。 那位宛若真仙的师道长死了,死得还极不光彩。 师道长是被雷劈死的。 彼时京城大雨不休,先帝命师道长开坛做法,桃木剑剑指苍天,电闪雷鸣,师道长被劈成焦炭! 据说先帝当场便晕死过去,醒来之后就去了冷宫,见了童皇后。 次日,童皇后便从冷宫里出来,重新执掌后宫。 从此以后,先帝除了朝堂就是丹房,江贵妃仗着诞下太子,几次前去探望都被冷落,最后一次,先帝端起她送去的参汤,泼了她一身一脸。 不久,京中有流言传出,师道长之所以被天雷劈死,是他应得的报应。 他被人收买,以谎言惑主,剑指中宫童皇后。 夭折的四皇子和五皇子,甚至早就死掉的二皇子,这三位皇子的死,都被算在江贵妃身上,害死二皇子是为了令皇后无子,害死四皇子和五皇子是为了污陷皇后所生的小公主。 其中四皇子还是江贵妃自己的儿子,所谓虎毒不食子,而江贵妃为了皇后之位,不惜杀死自己刚刚出生的儿子。 但是很快,这个传言就没有了,因为先帝册立江贵妃所出的大皇子为太子。 如果那一切都是江贵妃所为,先帝决不会册立大皇子为东宫,毕竟有嫡立长,无嫡立贤,先帝并非只有大皇子一个儿子,还有高淑妃所出的三皇子。 而先帝在册立了太子之后,便将心思全都用到了修道之上,太后对于册立大皇子为太子一事,极不满意,宗室之间关于江贵妃与师道长勾结的传言,自是也传到她的耳中,无奈先帝心意已决,太后的反对无济于事。 太后可能是上了年纪,很是唠叨,不论皇帝爱不爱听,每每见到皇帝,她都要唠叨几遍太子如何不像储君,江贵妃就是妖精之类的话,皇帝孝顺,从不反驳,每次都是一笑了之。 太后这一唠叨就是几年,到了甲子年,皇帝再次闭关,然而这一次,他在闭关的时候受到惊扰,打扰他的原因是太后。 太后暴毙。 太医查出太后是中毒,慢性毒。 最终查到太后身边的两名内侍身上,两名内侍受不住酷刑,供出江贵妃和太子。 随即,边关抓到一名试图偷越边境的胡商,根据那名胡商交待,他与京中贵人做过交易,买卖一种名叫“煎熬”的毒、药,而“煎熬”的毒性与太后所中之毒完全相符。 之后,胡商在众多人中认出与他交易的贵人,就是太子乳兄黄义。 黄义供认不讳,江贵妃担心太后会令皇帝改变想法,改立太子,因此,派他从胡商手中高价购得“煎熬”,让太后在漫长的过程中“煎熬”而死。 而这一切,太子也是知情人。 在太子东宫和江贵妃寝宫之中,全都找到了残留的“煎熬”。 证据确凿,太子和江贵妃百口莫辩。 先帝想起昔年的二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以及那位刚刚出生就送走的小公主,更加恼恨江贵妃,若不是这个女人,他何止只有两位皇子。 江贵妃在血书中字字血声声泪,她的确早在闺中时,便曾听师道长讲过经,但绝无私下往来,彼时师道长已经成名,京中女眷几乎都曾听他讲经布道,她在血书中发下毒誓,若她与师道长勾结,江家世代为奴,永不翻身。 小公主之事更与她无关,一个公主,尚不会被她视为眼中钉,何况,当时她刚刚产下皇子,听闻皇后早产生了一位公主时,她得意极了,以为自己又能在子嗣上压皇后一头,何谈什么克父克兄,还要搭上一个儿子呢。 江贵妃血书中的第二冤,是她和太子没有谋害太后,太后年事已高,近年人也糊涂了,她相信皇帝不会听太后的话,改立三皇子为太子。 她从未想过要害死太后,她不傻,这种伤兵八百自损一千的事,她不会去做。 她的儿子已经是太子,只要她们母子循规蹈距,不出差错,那把椅子早晚是她们的。 出乎汪真人的意料,这封血书的后半部分,江贵妃的矛头没有指向一向被她视为劲敌的高淑妃,而是一对沉默寡言的表姐妹。 孙美人和路美人。 孙路二人因八字与皇帝相合,改做坤道打扮,特赐看管丹炉。 在太子尚未出事之前,江太妃收到消息,路美人已有身孕,只是此事就连太医也瞒下了。 江贵妃还有一条证据,那就是她查出师道长年少时曾受路家恩惠,路家是路美人的娘家,同时也是孙美人的外家,孙美人的母亲路氏,便是路家嫡女。 孙美人虽然位份低,可她进宫却很早,十几年前就已经进宫了,师道长给小公主批命时,她便已是宫中的美人。 路美人比孙美人小十岁,也晚了十年进宫,这对表姐妹容貌并不出色,也无甚才艺,在被张道长选中之前,姐妹俩均未受过宠幸,若非八字生得好,她们怕是直到老死宫中,也难见圣颜。 皇帝自从把心思全都用在修道上之后,便不近女色,后宫之中,除了孙路二人,便没有女子能够接近他了。 江贵妃深知,林美人无法将她的血书呈到圣上,她只能寄希望于童皇后,她向童皇后俯首称臣,只希望童皇后保住太子,而她宁愿一死,从此,太子只有嫡母,而无生母。 这就意味着,即使新皇登基,她这个太后也只能是追封的。 然而,江贵妃是真的死了,只是她的死,没能保住太子,而童皇后也被废了,死在冷宫之中。 就连与她斗了一世的高淑妃,最终也没有好下场。 汪真人拭去眼泪,当今太后便是姓孙,她膝下无出,却抚养了表妹路嫔所生的六皇子,六皇子便是当今圣上。 第九十二章 冰镇绿豆汤 明卉顶着一脑门的汗水跑了进来,脸蛋红扑扑,新鲜亮丽如同沾着露水的樱桃。 她吸吸鼻子,丝织物灼烧过的味道尚未散去,汪真人眼底还有一抹湿意。 “师傅,这屋里什么味道?”明卉明知故问。 “刚刚不小心烧着了帕子,改日你再给师傅绣一条。”汪真人的手蜷进衣袖,嘴角的笑意有些僵硬。 “好!”明卉欢快地答应,从大茶壶里倒了一杯凉茶,一口气喝下去,“师傅,我们在跳百索,不打扰您了,我去玩了。” 汪真人目送明卉出去,水蓝色的薄帘子飘飘摇摇,窗外重又回荡起女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转眼又过了几日,明三老爷托人请来一位擅长风水堪舆之术的张先生,这位张先生据说是青城山上清宫的俗家弟子,最近十年,保定一带的高门大户都是请他看风水。 明家的事在保定府不是秘密,几乎家喻户晓,明三老爷也不用隐瞒,在张先生面前好一顿吹嘘,他妹子长于云梦山云梦宫,乃妙清真人首徒,后又在慧真观修练三载,深通道义,若非孝满除服,他家小妹子马上就要金丹结成,渡劫成仙了。 明卉在旁边听了几句,恨不能找个洞钻进去,好在这一通吹嘘之后,张先生还真不敢轻视,认认真真地说了一通,明卉也算是半个行家,见张先生没有胡说八道,便欢欢喜喜地把人送走。 次日,汪安从城外请了七八个力夫,只说是要挖菜窖,力夫们忙活了两天,在堂屋后面挖了一个地窖,又按照张先生的叮嘱,种了风水树,院子里摆了风水缸,养了风水鱼。 这一通折腾下来,明卉这个甩水掌柜也觉得累了,倒是芸老太太和张元娘很兴奋,人来疯一样,这里看看那里转转,力夫们挖地窖,芸老太太还把一袋子铜钱洒进去,说是要图个吉利,最后铜钱都被力夫们捡走了。 院子里刚刚收拾齐整,明大老爷便兴冲冲过来,还未开口就先笑了。 明卉诧异:“大哥,你捡钱了?” “没捡钱,不过也差不多,你知道吗,今天京城许大匠的侄子来了。”明大老爷高兴得像个孩子。 明卉更不解了:“许大匠,干啥的?他的二儿子来咱家了?啥事?” 不晚端来冰镇绿豆汤,明大老爷一口气喝下,指着汤盅对不晚说道:“换碗,大碗,再来一大碗。” 显然是赶路赶得急了。 明卉拿起团扇替他扇了几下,明大老爷笑着说道:“难怪都说低头娶亲,抬头嫁女,以前不知道,现在我终于体会到了。” 明卉莫名其妙,不晚盛了一大碗冰镇绿豆汤端过来,明卉连忙提醒:“大哥,你少喝点,当心着凉。” 明大老爷喝了几口,把汤碗放下,这才说道:“这位许大匠的祖上,乃是入仕的匠官,许家每代皆有子孙入匠作处,皇宫里的家什,怕是有一半是许家打的,这次来的这位虽然没有被选进匠作处,可也深得许家真传,京城里的官宦人家,想要请他也托关系。” 明卉终于听明白了,原来这许家是木匠,而且是能给皇室做家什的木匠。 明卉想起明雅的亲事,她听明达抱怨过,说二太太帮忙请了木匠,可大太太却私下里让给了吴家,明大老爷为此很是光火。 “许家匠人是来给明雅打家什的?真好,大哥可以放心了。”明卉由衷地说道,心里却在奇怪,明大老爷不在家里招待那许大匠的侄儿,跑来她这里做什么? 她也不懂木工活啊。 “当然好,好得不能再好了”,明大老爷眼底眉梢都是笑意,忽然,他奇怪地问道,“小妹,你为何不问我,许家为何会大老远地来保定,给咱们家打家什呢?” 明卉无语啊,怎么还带提问的,这关她什么事? “是大哥托了祁大人请来的?”明卉只好顺着明大老爷的话反问道。 “你这孩子,祁文海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我和你讲啊,这是霍誉的面子,唉,真没想到,霍誉这孩子还真是有心了,我都没和他说这件事,他就把许家给请过来了,整个保定府,也没有听说过谁家是请许家打家什的,明雅是嫁到京城,这家什抬出去,那多风光,是吧,你说霍誉这事办的,是不是很好?” 明卉终于明白明大老爷大热天跑过来是为的哪般了。 所以,退亲的事,就翻篇不提了? 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大哥,霍誉也来了?” “当然来了,他办事这般稳妥,岂会让许家的人自己过来?他不但跟着来了,还提前在城外给许家的人寻了处干活的地方,不会打扰到咱们府里,唉,这样的妹夫,多来个几个也不嫌多啊。” 话音刚落,明大老爷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干咳一声,讪讪说道:“大哥是说,若是咱们明家的姑爷都如霍誉这般,那就好了。” 果然,明大老爷收获了小妹一记白眼。 明大老爷有些心虚了,明雅的嫁妆是他的心病,今天霍誉忽然带给他这么大的惊喜,他一高兴,就忘形了。 小妹不想嫁,小妹想退亲,完了完了,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兄妹情,在他的得意忘形中去了一大半。 其实明大老爷在路上还在想,许家人不是说请就能请到的,一事不劳二主,索性这次连同明卉的嫁妆也一起打了,至于木材,他听说专做木材生意的刘家新近从南边运来一批上好木料,他和刘家的三爷是同窗,这个面子应是有的。 唉,好在没把给明卉打嫁妆的话说出来,否则,那余下不多的兄妹情,也要消耗殆尽了。 “小妹,大哥,大哥,大哥就是对霍誉改观了而已,你放心,你的亲事是重中之重的大事,大哥一定不会草率行事,对了,我想起来还有点事,要先走一步,你这里的绿豆汤煮得真不错,我让阿旺多送些绿豆过来。” 明大老爷溜得比兔子还快。 第九十四章 打家雀儿的弹弓子 明卉心中了然,住在福满楼的那两位公子,十有八、九就是霍誉的帮手,说不定还是飞鱼卫,至少曾经是。 次日,天色有点阴,少了炎热,凉风吹在身上很舒服。 越秀胡同外面的杂货铺里,胖老板正在和一个小年轻聊天:“听说皇上老爷出家当道士了,真的假的?” 小年轻一脸无奈:“假的。” “切,我听人说是真的,你真是从京城来的,会不知道?”胖老板撇嘴。 小年轻连忙指着货架上的一排罐子:“那个,来五罐。” 胖老板笑眯了眼睛,生怕小年轻不认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见小年轻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很高兴。 “听说皇上老爷......” 话音未落,小年轻连忙冲他抱拳:“打住打住,大叔,我求您了,皇帝老爷的事,你还是别问了,您问点别的,不成吗?” “成,成,可是你看那第二排的罐子了吗?”胖老板摸着下巴上的大黑痣,一脸讨好的笑容。 “那个是吧,也来五罐!”小年轻掏出钱袋子。 五只罐子到手,胖老板四下看看,压低声音:“我和你说啊,咱们这里来过飞鱼卫。” “啥?就这里?飞鱼卫会来这里?”小年轻四下看看,这附近宅子都还算齐整,墙头也够高,可却没有官宅,飞鱼卫也不是什么地方都去,又怎会来这里? “真的来过,你别不信,那些人骑着马,挎着刀,手上还拿着弹弓子。”胖老爷一脸神秘。 “什么弹弓子,那是手弩,是弩,不是弹弓。”小年轻忍不住纠正,这就是差异,京城里的百姓就没有不认识那是手弩的,来了保定,还弹弓子,你以为要打鸟吗? “胡说,仗着你会讲一口京片子,就想糊弄我是吧,瞎说八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什么是弩吗?那弩老大一个,要用战车拉着才能走,那飞鱼卫拿的那种,小的很,套在手上,不是弹弓子还是啥?就是弹弓子,天王老子来了也是弹弓子。你这小年轻,不诚实啊。”胖老板不高兴了,真当他是乡下人吗?什么是弩,说书的讲过。 小年轻也不高兴了,这叫什么事啊,他只不过是想和这胖老板没说找话搭搭讪,怎么还被说成不诚实了? 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诚实的好孩子。 “谁说的,你说的那种大的是弩,飞鱼卫套在手上的也是弩,别看个头小,可是威力却不小。” “胡说,还威力呢,那么小的一个,能有啥威力,顶多打个家雀儿,对了,飞鱼卫手上戴个那么小的弹弓子,就是为了打家雀儿?他们天天烤家雀儿吃?哎哟哟,真是不务正业啊。”胖老板摇头晃脑,这天天打家雀儿的,能是啥好东西。 小年轻这个气啊:“手弩是用来杀敌的,不是打家雀儿的。” “你这后生,咋还急赤火脸的,莫非你认识当飞鱼卫?也是,你一口的京片子,又是京城里来的,没准儿还真认识,算我没说,不过,那弹弓子真有那么厉害,真能杀敌?”胖老板就坡下驴,立刻换了口气。 小年轻一扬脖子,无比自豪:“那是,一箭穿心,威力无比。” 胖老板眨巴着眼睛,脸上的肥肉直晃荡,就连那颗大黑痣也跟着一颤一颤的:“小伙子,听你这口气像是还真认识飞鱼了,大叔求你个事,如果能成,今天你买的这些,我全都不要钱,把钱退给你。” 小年轻一怔,眼睛亮了,他今天已经让这死胖子讹了不少钱,还不知道回去给不给报帐,上次苏长龄的五十两,就是自己掏的腰包。 “啥事?你说说看。”小年轻说道。 胖老板笑得如同一尊弥勒佛:“小伙子,帮大叔我搞一个弹弓子吧,不对,那什么手弩,行不?不用一定是新的,旧的也成,只要能用就成。” 小年轻脸色微变,警觉地说道:“你要手弩做什么?” “打家雀儿用啊,不瞒你说,大叔我啊,最喜欢吃烤家雀儿。”胖老板咽了一口口水。 小年轻抽抽嘴角,这都是什么人啊。 “我再说一遍,那不是用来打家雀儿的。” “你就得对,就当那不是吧,能搞到吗?有那用旧的扔掉的,我拿回来修修,凑合着用也成。”胖老板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小年轻呸了一口:“你想得倒美,这东西能扔吗?用旧了也不能扔,要统一销毁。” 没想到胖老板却是一脸不屑:“小伙子,你还是年轻啊,别人说什么你都相们,算了算了,我还是到黑市上问一问,说不定能买到好的,这弹弓子这么好用,一准儿有人想买,也一准儿有人会卖。” “你不要胡说,没人会卖的,哪怕有卖的,也不会是飞鱼卫的手弩,是假的,仿造的而已。”小年轻真想送给眼前的胖老板两个字——愚昧! “我说你这小伙子没见识不通人情世故吧,你还不相信,我就问你,假如你以前是飞鱼卫,后来不干了,留着那弹弓子也只能打家雀儿,有要掏银子想买,你卖不卖?你不用瞪我,你一准儿卖,傻子才不卖。”胖老板说到后面,露出猥琐的笑容。 小年轻气愤填膺,还说他没见识,这胖子才没有见识,眼睛里只有那十两八两的银子。 “飞鱼卫管理严格,一旦离任,飞鱼服、绣春刀和手弩都要上交,否则有人用绣春刀和手弩杀了人,嫁祸飞鱼卫,那就有口说不清了。” 胖老板还是摇头:“哎哟哟,你也没有亲眼看到是吧,别瞎猜了,世事无绝对,我今晚去鬼市上看看,没准儿就能买个新手弩回来。” 小年轻翻个白眼,这死胖子太烦人了。 “老板,你问了这么多,也该让我问你了吧?” “问,问,你快问!”胖老板眼角的褶子能夹死蚊子。 “住在这胡同里的,那家姓明的,平时常来你铺子里买东西吧?” 胖老板摇头:“来,常来,熟得很,她家的事我都知道。” 第九十五章 臭气芬芳 片刻之后,小年轻提着一大堆瓶瓶罐罐走了,胖老板还贴心地给他找了个大麻袋,让他把那堆罐子装进去。 胖老板望着小年轻的身影,功成身退。 一转眼,杂货铺里的柜台后面坐上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开铺子的刘婶子挎着篮子从女儿家回来,看到规规矩矩坐在里面的少年,刘婶子笑着说道:“小安啊,今天多亏有你帮我看店,来来来,吃个红鸡蛋,我闺女生了个大胖小子。” 汪安把一堆铜钱推过来:“婶子,这是卖货的钱,你家的臭豆腐和虾酱全都卖完了,您记着进货啊。” “啊,都卖完了?”刘婶子不可置信。 汪安吃着红鸡蛋欢欢喜喜回家,刘婶子挨个数着铜钱,笑得合不拢嘴。 福满楼里,金寿林提着一只大麻袋,满脸欢喜地走进屋。 霍誉已经在等着他了,只是还没有开口,目光就落在他带回的那只大麻袋上。 “这是什么?”霍誉问道。 “打听消息总要花些本钱,好在这都是家常能用的,不浪费。”金寿林笑着说道。 霍誉吸吸鼻子,是他的错觉吗? 他怎么闻到一股子臭味,像是茅坑里的那种臭味,除此以外,好像还有腥味。 霍誉嫌弃地往后挪挪椅子,金寿林这小子,八成掉进茅坑了吧。 “今天可打听到什么消息?”霍誉问道。 “消息可太多了,老大,我看你还是退了吧,这门亲事要不得。”金寿林大喇喇地说道。 霍誉沉下脸来,他的亲事,轮不着别人评论。 话一出口,金寿林就后悔了,完了,老大变脸了,这麻袋里的东西,一准儿不给他报帐了。 他抓抓脑袋,小心翼翼地说道:“那位明大小姐,五迷三道的,不对,是有仙根,明大小姐修的是全真,不吃荤腥,每天要上早课晚课,念经念得那叫心诚,她家每天烟雾缭绕,明大小家见人就念无量天尊,对了,她家的街坊说了,明大小姐迟早是要出家的,是出家,不是出嫁。” 霍誉面沉如水:“你是从哪里打听出来的?” “越秀胡同外面的杂货铺,整条胡同都在那家铺子里买东西,那家老板可真是嘴碎,什么都说,那碎嘴子,可真烦人,害我买了这一大堆东西。” 金寿林说着,用脚踢了踢放在地上的大麻袋。 一旁的朱云好奇,问道:“买这么多,是啥?” 说着,朱云便弯腰去翻看麻袋里的东西。 金寿林笑地说道:“杂货铺里的,还能是啥......咋这么臭?” 那罐子就是朱云打开的,他被熏得差点坐到地上。 “臭豆腐,京城的臭豆腐!”朱云指着金寿林的鼻子,“我上次说过,你想吃臭豆腐,就到茅房里吃去,你竟然买了这么多,你小子打揍是吧。” 他们五人住在一起,偏偏全都不是京城人氏,金寿林听说京城的臭豆腐,很想尝一尝,可是还没买,就被朱云恐吓了,想吃?茅房里吃去! “我听人说,闻起来臭,吃起来香。”金寿林一边说,一边也去翻看他背回来的那些罐子。 打开一罐,是臭豆腐,再打开一罐,还是臭豆腐。筷書閣 金寿林不服,他买了那么多,不可能全都是臭豆腐,好在功夫不复有心人,后面打开的,不是臭豆腐了,是虾酱! 不知道是这虾酱用的材料不好,还是天气太热的原因,这几罐子虾酱一股子臭鱼烂虾的味道,好像是放坏了。 不大的屋子,充斥着臭豆腐和臭虾酱的味道,这两种味道混合起来,竟是势均力敌,平分秋色。 “故意的,那个死胖子,一定是故意!” 金寿林咬牙切齿。 霍誉问道:“这些东西是你被逼着买下来的?” 金寿林摇头:“那倒不是,可那死胖子为何不提醒我?” 那死胖子只要提醒一句,他就不会全都买成臭豆腐和臭虾酱了。 霍誉已经不想听他的解释了,捂着鼻子跑了出去。 白菜也跟着跑出去,接下来是朱云和朱云的小厮。 金寿林也想走,可是伙计找过来了:“我说这位客官,这是什么味啊,我们也要做生意。” 越秀胡同里,明卉吃着小黄瓜蘸酱,想起今天的事,忍不住笑得眉眼弯弯。 那傻小子,背回去一堆臭豆腐和虾酱,若是每罐全都打开看一看,哈哈。 忽然,笑着笑着,明卉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那个小伙子说了,飞鱼卫离任时,要将相关的东西全部上交。 飞鱼服、绣春刀,连同手弩。 所有这些能够代表飞鱼卫身份的东西,一样也不能带走。 如果前世,霍誉也如这一世一样,早早就不做飞鱼卫,调去骁旗营,那么他的手弩,也是要交上去的。 明卉不知道一只手弩是否能够用上二十年而不坏,但是她能确定,二十年后射进她后心的那一箭,出自霍誉的手弩。 但是那只手弩当时的主人,很可能已经不再是霍誉了。 可惜,她半真半假从那个小伙子口中套出来的消息是有限的,她不知道新来的飞鱼卫,或者职位高的飞鱼卫,能不能自己挑选手弩。 比如做儿子的,会挑选父亲用过的手弩。 比如好朋友,也会挑选好友生前使用过的那一支。 或者,还有仇人,或者契兄弟...... 明卉脑海里闪过很多种可能,其中不免荒诞不羁的,尤其是契兄弟。 明卉想得出神,忍不住嘿嘿嘿哈哈哈嘻嘻嘻地笑了出来。 朵朵呼哧呼哧跑了进来,反倒吓她一跳。 “这点小黄瓜不够你吃的,明天让张表姐再去买。”明卉连忙护食,就只有这一碟子小黄瓜了,还不够朵朵塞牙缝的。 能让朵朵这么着急的,除了吃,还是吃。 “不是小黄瓜,是,是飞鱼卫,就是在洛阳时,抓咱们的抓咱们的飞鱼卫,他找上门来了!大小姐,朵朵掩护你,你藏到地窖里吧。” 朵朵觉得自己可真是聪明,从前院跑过来,这也没多远,就让她想到了地窖这个最好不过的藏身之处。 第九十六章 霍誉登门 明卉怔了怔,飞鱼卫?抓过她们,朵朵认识的。 那就是霍誉啊! 怎么找上门来了? 那位白白胖胖笑容可掬的杂货铺老板露馅了? 明卉的脑海里瞬间转过十个八个的念头,但很快,她就冷静下来。 她对朵朵说道:“他看到你了?” 朵朵摇头,她去前院叫汪安去吃饭,刚好看到有人敲门,汪安开门,朵朵看到了那门外的人,小丫头还记得被飞鱼卫抓进小黑屋的事,她吓坏了,连忙跑回来要让大小姐藏起来。 明卉松了口气,这时,不迟进来:“姑娘,那位霍公子在门外求见。” “不让他进来,就说家里没有当家主事的男丁,不方便见外男,有事就去枣树胡同吧。”明卉说道。 不迟犹豫着:“......可霍公子是来给老太太请安的。” 明卉一怔,霍誉来给芸老太太请安? 芸老太太年纪大了,辈份又高,再说不见外男,好像有些迁强。 她正在犹豫用什么理由,可以不让霍誉进门,就听到薄薄的夏帘外面传来芸老太太的声音。 “小誉儿来了?是小誉儿吗?” 明卉的嘴角抽了抽,芸老太太对晚辈的称呼也太接地气了。 明老太爷是小峰,明大老爷是觉觉,霍誉......小誉儿! 她使个眼色,让不迟出去看看。 不迟出去,刚刚撩开帘子,就看到芸老太太正往院子里走,看到不迟,笑着问道:“刚才看到朵朵丫头跑得那个急啊,你们这一趟趟的,我就说是有喜事了,你看,还真是,小誉儿来了。” 不迟忙道:“的确是霍公子,咱们这儿不方便招待外男,不如请他去枣树胡同。” “啥?啥外男?”芸老太太大声问道。 “是霍公子,霍公子是外男。”不迟只好凑近说道。 “霍公子?小誉儿?哎哟,你这孩子,小誉儿是咱家姑爷,是我老婆子的孙女婿,他算哪门子的外男,这是自家人,你这丫头啊,死脑筋,不机灵啊,哎哟,快去,快去请小誉儿进来,哎哟,这孩子,我还怪想他的。” 说完,芸老太太又大声喊道:“元娘,元娘啊,擀面条,快点,茄子卤的,小誉儿上次说他喜欢吃茄子卤。” “好嘞!”张元娘一步并做三步往灶间跑去。 明卉无语问苍天,谁能告诉她,这都是怎么回事? “姑娘,怎么办?”不迟张着手,谁能告诉她,她该怎么办? 明卉无奈地挥挥手:“请他进来吧。” 朵朵立刻窜过来:“大小姐,你快藏到地窖里。” 明卉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捏捏她的小脸蛋,压低声音说道:“小傻瓜,你忘了,咱们上次不是这张脸。” 朵朵怔了怔,摸着后脑勺,咧开小嘴,怪不好意思的:“还真是,朵朵记性不好。” 嗯,和你的胃口相比,你就没有哪处的性能是特别好的。 那边厢,霍誉已经被领进了二进院子,芸老太太拄着拐杖走下抄手廊子,看到霍誉就迎了上去:“小誉儿,你啥时来保定的,累不累,饿不饿?” 霍誉先是郑重地给芸老太太行了半礼,然后上前一步,大声说道:“姑祖母,我是昨天来的。” 芸老太太佯怒:“你这孩子,昨天来的,为何不来姑祖母这里?昨天元娘买了一条好大的大鲢鱼,今天才来,鱼都没有了。” 老太太的样子,像是个被忽视的小孩子。 霍誉笑着说道:“其实我是想吃张家表姨做的面条,上次表姨说她擀的一手好面条,我连菜码也带来了。” 一旁的白菜把带来的礼物搬进来,除了几匣子京城和福记的糕点,还有一篮子青菜,除此以外,还有一条鲜肉! 明卉从打开的窗子里看到那篮子青菜,还有那条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菜,这肉,还有那个言笑晏晏哄老太太的男子,真的是霍誉? 明卉忽然想起洛阳的街头,霍誉一边走路一边吃牡丹糕的模样。 “小卉儿,小卉儿。” 芸老太太耳朵不好使,所以平时说话的声音很大,现在她故意抬高声音,明卉想装做听不到都不行了。 她叹了口气,看看身上的衣裳,还算整齐,便硬着头皮走了出来。 “姑祖母,您叫我?”她半垂着头,对站在一旁的霍誉视而不见。 “你这孩子,这还害羞上了。”芸老太太笑了起来。 明卉......我才没有害羞,我低头是因为我不想看到霍誉,不是害羞! 芸老太太在霍誉带来的礼品上扫了一眼,埋怨道:“小誉儿,你大老远从京城过来,怎么不给小卉儿带礼物?你看看你带的这些,都是给我老婆子的,小姑娘喜欢的珠花啊簪子啊,一样没有。” 霍誉胀红了脸,小姑娘喜欢珠花簪子吗?尹辰明明说女子都喜欢花千变的熏香啊。 “姑祖母教训的是,是我疏忽了,明天,明天我就过来。” 芸老太太哈哈大笑:“这就对了,这些菜看着很新鲜,老婆子好久没下厨了,今天我打卤,让元娘擀面条。” 说着,芸老太太便往外走,看到不迟不晚和朵朵,全身戒备地守在明卉身边,芸老太太道:“你们过来帮忙,这么大的丫头了,没有眼力见儿吗?” 两大一小三个丫头一起看向明卉,明卉无奈啊,上次挖地窖时,她就看出来芸老太太是人来疯,你人来疯也行,霍誉来了你高兴个啥? “不迟不晚去帮忙,朵朵留下。” 朵朵连忙上前一步,站在明卉和霍誉之间。 霍誉......这小丫头的架势为何看上去像是在哪里见过? 明卉指指太师椅:“霍公子,请坐。” 霍誉道谢,撩起袍子坐下。 明卉依然半垂着头,在霍誉对面坐下。 白菜站在霍誉身后,朵朵怔了怔,也学着白菜的样子,站到明卉身后,还不忘冲白菜做个鬼脸,这傻大个,不知道能不能吃上她一拳头。 “前阵儿听说你病了,现在可大好了?”霍誉问道,从他的角度,看不到明卉的脸,明卉穿了件淡绿色的衫子,很清新很舒服的颜色,这还是霍誉第一次看到她穿得这般鲜亮。 上一次在云梦山,她是去迁坟的,即使去摘柿子,也是一身素色,再往前,在破庙里,她是斩衰孝服,再再往前,她做小道姑打扮跟在汪真人身边。 第九十七章 小刺猬结束冬眠 原本,只隔着一道薄薄的夏帘,屋外风声、鸟啼、芸老太太的大嗓门,声声入耳。 可不知为何,霍誉开口后,这些声音忽然就听不到了,屋里静得出奇。 明卉依然低着头,她在想,是双手揉着衣角,忸捏矫揉呢,还是把双腿叠起,翘起二郎腿洒脱不羁呢? 哪一种各能让霍誉像吞了苍蝇一样难受? 或者“哟哟哟,小郎君,一看你就是宜家宜室的旺妻相,来来来,说个媒吧?” 明卉忍笑忍得难受,头却垂得更低:“唔,看似好了,实则病得太久,落下了病根。” 看似好了? 落下了病根? 霍誉明白了,这是暗示她有隐疾,不要以为她是装病,她没装。 “昨天我让人送了些熏香,不知你可喜欢?” 其实一踏进这院子,霍誉便闻到淡淡的花香,叫不出名字,也不似寻常花香那般馥郁,很清雅,若有若无,现在明卉就在对面,那花香也变得真实起来。 “喜欢,很喜欢。” 明卉加重了“喜欢”的语气,她当然喜欢,人傻钱多的土财主,哪个东家会不喜欢。 霍誉的心情立刻晴朗起来,刚刚芸老太太说的话,让他误以为自己送错了礼物,现在看来,他没有送错,明卉是喜欢的。 只是明卉为何一直低着头呢。 明明前两次见到她,她都是高昂着头,像只随时准备自保的小刺猬。 不过,很快,霍誉就发现是怎么回事了。 那个小丫头虽然低着头,可是肩膀一颤一颤的,这是在......偷笑? 霍誉回想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好像没有什么值得发笑的吧。 算了,还是说正题吧。 “我已经不在飞鱼卫了,以后就在骁旗营,骁旗营不用出公差,更稳定,唯一不足的,就是驻扎在城外,要隔上三五日才能回家一趟,遇上忙的时候,可能就要在营里住上十天半月。” 夏日的傍晚,半明半暗的光线里,霍誉的声音如同小桥流水,不急不缓,说的是他现在的差事:“以前在飞鱼卫,经常会去执行危险的任务,但是骁旗营不同,骁旗营相对更稳定。这几年我没有休沐过,所以存了不少假期,这次上面给了我三个月的长假,现在也只过了半个月,我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咱们的亲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明卉终于听明白了,这厮绕了一个大圈子,前面都是废话,最后这一句才是关键。 “日程?”明卉猛的抬起头来,剪水双瞳宛若两泓冰泉,森森冷冷。 行了,小刺猬结束冬眠,苏醒了。 霍誉沉下脸来,迎下明卉的目光,声音冷冽:“我们订亲时,我便已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只是那时,你年纪小,所以我便多等了四年,如今我已及冠,你也早就及笄,我们该成亲了,不是吗?” 是你个头啊! 明卉想要反驳,眼睛却下意识地去看霍誉的手臂,手臂上没有缚着手弩,再看腰间,腰间悬了一声羊脂玉的玉佩,也没有手弩。 明卉长长地松了口气。 其实霍誉一袭杭绸直裰,一副公子哥儿的打扮,岂会带上手弩。 只是明卉已成习惯,她看到霍誉,就会忍不住去看手弩,确定霍誉没有带着手弩出来,她的心才能完全放下,神态也才能从容自若。 “你做了这么多年的飞鱼卫,一定有很多仇家,你只带一个随从,身上也未携兵器,就不怕仇家寻仇,连累了别人?” 这个别人是谁,当然就是她这个可怜的小姑娘了。 明明还在说成亲的事,怎么就说到他的仇家了? 霍誉失笑,他的小姑娘还真是有趣,也不知道她那个小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httpδ:/m.kuAisugg.nět “飞鱼卫是奉旨办事,不涉个人恩怨,再说,我抓的那些人,要么已经斩首,要么已经流放,自顾不暇,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找我复仇的。”他耐心解释。 “那你以后也不带兵器了吗?我记得以前见到你,你都是随身带刀的,就连手上也缚着兵器。”明卉一派天真,像极了一个问题多多的小孩子。 小姑娘的面庞莹白宛若上好玉石,霍誉不由想起另一张脸,小小的,白白嫩嫩,爱笑,笑着笑着就流出口水,会说“臭臭”“香香”,开心了就是“香香”,不开心就是“臭臭”,她那小小的世界里,只有香和臭。 霍誉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声音里也多了一丝温暖:“你说的是绣春刀和手弩吧,那两样早就交上去了,等我正式到骁旗营报道,就会配发新的兵刃,不过除非是当差,平素也是不会动用的。” 明卉很想问一句,前世你也是早早就去了骁旗营吗?不过,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又不是每个人都有前世,就像万苍南和柳三娘,前世他们与她生死与共,可是这一世,却也只是彼此的过客,相见不相识。 “我在保定住得很好,你也看到了,这宅子是我的,重新修葺过,每一处都是按照我的喜好修的,我很喜欢。再说,保定有慧真观,我想去修行可以随时去,所以我不想成亲,成亲以后再出家,很是麻烦,还不如不成亲的好。” 霍誉深吸了口气,这是胡搅蛮缠吧,明卉自幼长在道观里,如果想出家,为何小时候不出家,反倒是与他订亲以后,动不动就用出家当借口? 不是她想出家,而是她不想成亲。 “我在骁旗营也不是每天都能回家,我不在家的时候,若是你不想住在京城,可以回保定,我从驱旗营来保定,比从京城出发还要方便,在这里有三位舅兄照顾你,又有姑祖母,我反而更放心。” 说到这里,霍誉顿了顿,道:“至于长平侯府那边,你不用管他们,更不用做为儿媳去晨昏定省,端茶倒水,若是你想,我们也可以直接把家安在保定,我不用征得长辈的同意,只要你我喜欢就好。不知道隔壁的宅子卖不卖,如果他家肯卖,我们买下来,把这两个院子打通,修葺好了做为新房,你看如何?” 第九十八章 这辈子缠上你 明卉惊呆了,她要表达的意思,不是说她想出家吗? 怎么到了霍誉那里,就成了她不想离开保定,那就在保定安家,还要把隔壁的宅子买下来当新房? “那个,我,我是想退亲的......” 明卉忽然发现,她现在提到“退亲”这两个字,好像没有底气了。 底气,随着明大老爷的得意忘形,随着明三老爷的对灯发誓,还有芸老太太的人来疯,师傅让崔娘子收下的那些鸽子,她的底气,在不知不觉中没有了。 “嗯,我知道,可我不想,我从十六岁就被明老太爷逼着立下毒誓,这一世都和你捆绑在一起不离不弃,我早就认命了,现在你却说要退亲,这也太不讲道理了,你说是不是?” 霍誉面沉如水,虽然他坐着,与明卉之间还隔着一段距离,可明卉却感觉他已到面前,步步紧逼。 明卉向背脊挺得笔直:“你十六岁那年,我便和你说过,我要退亲,是你揣着明白装糊涂。” “可当时我也说过,等你长得比我高时,你再提退亲,你长到了吗?”霍誉的眼底掠过一丝笑意,这小丫头怎么这么可爱啊。 “反正咱们不合适。”提起身高这件事,明卉就想揍人,姓霍的是欺负人,他是男她是女,这本就有差别,明明是霍誉强辞夺理,他提了一次又提两次三次,什么人啊。 “怎么不合适,你说说看,我洗耳恭听。”霍誉把身下的椅子向前拉了拉,做出一副要听她讲故事的模样。 以前明卉的理由,就是霍誉是飞鱼卫,而且为人专横跋扈,她还对汪真人说过手弩的事,她看到霍誉的手弩就会全身疼。 可是现在这些理由,一夜之间都全都做废了。 霍誉不是飞鱼卫了,他也没有手弩了,若说他专横跋扈,好像也不符合。 明卉张了张嘴,她能说自己一身秘密,她担心和霍誉成亲以后,被他发现吗? 尤其是崔会,霍誉如果知道她是崔会...... “反正就是不合适。”明卉决定还是尽快结束这场毫无营养的谈话。 霍誉难得地露出一个笑容,他站起身来,向明卉走了过来,明卉错愕,霍誉要做什么? 霍誉在与明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外祖父去世之后,我就没有亲人了,后来,明老太爷给我们订下亲事,又让我立下毒誓,从那一刻起,你就是我的亲人,这一世,我都要与你生死与共,我会一直守护着你。” 忽然,他弯下腰,身体前倾,凑到明卉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你出家,我会每天翻墙进道观,看你是否被人欺负;你嫁人,我亦会日日拜访,看你是否受了委屈,守护你,是我的职责,我发过毒誓的。” 说完,霍誉便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转身走出堂屋,白菜如同影子,也跟了出去。 明卉张着的嘴巴,好半天没能合拢。 霍誉这番话什么意思? 就是说哪怕她出家,她嫁人,他也会纠缠不休? 而且这还是明老太爷逼他做的,他也没办法,谁让他立下毒誓了呢? 人要脸树要皮,明卉猜想霍誉可能不会真的这样做,但是这人不要脸,不要脸的人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不要脸的事呢。 晚食是张元娘擀的面条,芸老太太做的茄子肉丁卤,还有霍誉带来的黄瓜、豆嘴、绿豆芽、萝卜丝、小青菜,最家常不过的一顿饭,芸老太太笑得眉眼弯弯,她这辈子无儿无女,明卉也没听说她以前有过喜欢的小辈,也不知怎么的,霍誉却入了她的眼,即使吃饭,老太太也不忘撮合两人。 “小卉儿啊,别害羞,你们是未婚夫妻,快点过来,和小誉儿坐到一起,哎哟,这才好,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小誉儿,你傻楞着做甚,给小卉儿拌面条啊,小卉儿口轻,少放卤儿,多放菜,她喜欢吃小黄瓜和绿豆芽,多给她放一点,对,这才对嘛。” 这顿饭吃得明卉别提有多累了,好不容易吃了饭,送走霍誉,她仰面朝天躺到床上。 没想到第二天,霍誉又来了,这次竟然是约她一起出去。 本朝虽然男女大防,但是订亲之后的未婚夫妇,男女同行并不会受人指责。筷書閣 明卉不想去,可是霍誉说是在戏园子的二楼订了雅间,明达和明轩,还有二房的明淑和明秀也会去,她若是不去,他们几个面对他这个小姑父,一定放不开。 明卉只能硬着头皮去了,明淑和明秀全都随了曾氏,爱说爱笑,看到她和霍誉一起来了,便把她拉到一旁,小声说道:“小姑姑,我们还担心你不来呢,你不知道,我娘天天都夸小姑父呢。” “夸他?为何夸他?”明卉寻思着霍誉和二房应是没有多少交集才对。 “小姑父帮三姐夫联系了书院,明年开春就能去京城读书了,那家书院可是出过状元公呢,不知道多少人想去,可都进不去。那郝家不知多高兴,给咱家又补了两家铺子做聘礼,我娘说了这两家铺子给三姐带过去,以后的出息都是三姐的脂粉钱。” 明秀两眼放光,以后三姐夫也做了状元公,那她就是状元公的小姨子了。 明秀口中的三姐是明静,明静是二房长女,也是西城明家这一代的三姑娘。 “还有这事?”明卉已经懒得发表意见了。 “当然了,三姐说了,三姐夫的那顿酒没有白喝,小姑姑你不知道,那次三姐夫在我们家都给喝傻了,见人就傻笑,把三姐的脸都给丢尽了,好在小姑父没有嫌他傻,还给他找了这么好的书院,啊,状元公读过书的书院呢。” 明秀最喜欢看话本子,那话本子里都是状元公迎娶美娇娘。 明卉不想说话了,明静和郝云泽的亲事订在十月,十月里完婚,然后就是过年,过完年出了正月,郝云泽便去京城读书,这时间安排得恰到好处。 正在这时,一个半大小子跑了过来,却是三房的明庭。 明庭一进来就嚷嚷:“你们来这里为啥不叫上我,明秀和明轩能来,为啥就不叫我?” 明达板着脸训斥:“三叔说你连一篇文章也背不出来,不许你跟着我们出来玩,你这是偷跑出来的?” “才不是,我娘放我出来看,我娘说我再背书就要成傻子了,必须出来透透气。” 这时他才看到霍誉,连忙规规矩矩站好:“小姑父。” 又看向正和明淑明秀说话的明卉:“小姑姑。” 第九十九章 变脸 这么多年来,三房只有明庭一个孩子,可想而知,明庭人生中的前十三年,那是被宠上天的。 随着三太太再次有孕,明三老爷忽然明白,明庭不只是他们夫妻的心肝宝贝,更是三房长子,他们夫妻百年之后,明庭便是三房的当家人,弟弟妹妹的依靠。 加之明三老爷秋闱临近,心情紧张,于是乎,明三老爷给自己解压的方法,便是督促儿子读书,不能只有他一个人埋头苦读,儿子必须也要跟着一起读。 初时明三老爷找了一把戒尺,原是用来打明庭的,可是戒尺挥下去,却不忍心,便把戒尺打在桌子上。 前前后后不到一个月,戒尺打断五根,桌子腿打断一条,明庭还是连一篇文章也背不下来。 今个这戏班子红遍江南,进京之前,受戏园子重金相邀,在保定逗留,只唱三日,而且不接堂会,就在戏园子里唱,也算是在进京之前先热热场。 可想而知,戏园子的位子早在十天前就订满了,二楼的雅间更是有钱也订不上。 明庭这个年纪的半大小子,原本是静不下心来听戏的,偏偏这个戏班子里有个出名的猴戏武生,名叫灵灵儿,戏演得极好,与寻常演猴子戏的武丑大不相同,不但招式灵活敏捷,而且极有气势,有那看过灵灵儿演戏的大文豪,亲自为他题字,上书“天下第一猴”。 因此,别说是明庭,就是明三老爷,也想亲眼一睹天下第一猴的绝妙。 霍誉做东请侄子侄女们看戏,身为长辈自不会一一相邀,就让明达去叫了他们过来。 明达派小厮到双井胡同找明庭,明三老爷问明原委,牙根都酸了。 他也想来,霍誉和一众侄儿肯定不会说什么,但若是让大哥知道了,算了,大哥对他这次的秋闱非常重视,若是知道他不在家里温习功课,跑出去看戏,一顿臭骂是跑不了的。 自己不能去,当然也不能让明庭那个臭小子去。 明达派去的人,连明庭的面也没有见到,就被明三老爷一口回绝了。 好在有小厮听到,悄悄告诉了明庭,明庭跑到三太太面前又是撒娇又是撞墙,三太太便放他出来了。 明庭一进门,就发现除了两位正在备嫁的姐姐,以及平素里和他们玩不到一起的明晓婷,其他人都来了,就连风一吹就会倒的明轩也来了。 明庭给霍誉和明卉见了礼,便跑到霍誉面前:“小姑父,您这次来了怎么不去我们家,如果不是听说您做东在这里听戏,我还不知道您过来了呢。” 霍誉摸摸他的脑袋,笑着说道:“等你爹考完这一科,我再去你家道贺。” 明庭笑得没心没肺:“我爹这一科一准儿是考不过的,道贺就免了,哈哈哈。” 这次就连明卉也给逗乐了,因为明庭太闹腾,又是男孩子,所以明三太太很少带他出来,全家人聚会时,明庭也是跟着明达他们,不往女眷这边来,因此,明卉与这个侄儿并不熟,没想到竟是这么一个活宝。 其实这一众侄子侄儿当中,除了明达,明卉只与二房的三个嫡女最熟悉,这也是因为二太太为人活络,守孝的那三年里,没少打着去给老太爷祈福的名义带着女儿们来慧真观。 这时,楼下响起锣鼓声,大家连忙搬了椅子坐到能看到楼下舞台的位子,专心致志等着看戏。 明卉这才留意到,他们所在的这个雅间,其实是两个包厢打通的。这戏园子的包厢是用木头屏风隔开,需要打通时,只需把屏风移开便可。 明卉对看戏没有多少兴趣,但是那个名叫灵灵儿的猴戏武生出场时,却是让她眼睛一亮。 前世二十年,今生也有四年,明卉是在武技上下过苦功的,虽然不是武功绝顶,但也是行家。 她只是看上几眼,便知道灵灵儿的功夫不是舞台上的花架子,他是有真功夫的。 明卉也看过其他人演的猴子戏,却没有一个能如灵灵儿这般,能将猴子戏演得生动灵活,既飘逸又刚健。 今天演的是折子戏,猴戏只有一场,与猴戏相比,其他戏就少了些灵气,倒是有一场武生戏《劈山救母》很不错,一问才知,那戏里演沉香的武生,居然也是灵灵儿,卸下猴子妆,一举一动与方才判若两人。 “你也喜欢看武生戏?” 耳边传来霍誉的声音,因为离得近,又刻意压低,听在明卉耳中,竟如暮鼓晨钟,明卉的耳朵不由自主地抖了抖,晕死,这人靠这么近做什么? “只喜欢长得俊的武生,不俊的就不喜欢。”明卉的回答很欠揍。 “猴子戏看不出美丑,你好像也很喜欢。”霍誉的声音徐缓,明卉的耳朵又抖了抖。 明卉烦燥地摸摸自己的耳朵,今天才知道,她的耳朵还会动。kuAiδugg “谁说看不出美丑的,有的脸谱勾画得就很难看,有的就很好看。” “嗯,蜀地有一种街头小戏,俗称变脸,高兴时一副脸,悲痛时又是一副脸,可惜这戏也只是在街头或者喜庆祭祀才能看到,如这般在戏园子里演的,却是没有,以后若是有机会去蜀地,你与我同去,可亲眼一睹。” 说到最后,霍誉的声音又轻了几分,调到京城之后,他去过不少地方,以后亦会有机会外出公干,明卉自幼长于云梦山,应也是个爱玩的性子,若是能陪她四处走走,她应是会欢喜的吧。 明卉却真的来了兴趣,前世她去过蜀地三次,却都只是短暂停留,发现目标并非她要找的人,便匆匆离去,至于霍誉说的“变脸”,她也有所耳闻,可也只是听过,没有亲眼见过,更谈不上仔细研究。 现在听霍誉说起,她忍不住说道:“这种变脸,是用的人皮面具吗?” 话一出口,明卉有些后悔,做为一个除了经文就没有读过几本书,更没有江湖经验的大家闺秀,她不应知道人皮面具这种东西的。 唉,她就说嘛,她一身的秘密,不但不能嫁给做过飞鱼卫的霍誉,也不能嫁给别人,除非那人和她一样,也是重生的,也是一身秘密,两人友好相处,你别窥探我,我也不打听你,你有你的前世今生,我有我的今生前世,多么好! 第一百章 灵灵儿 霍誉却似是没有听出异样,他轻声说道:“嗯,最常见的变脸就是你说的这种,只是他们用的不是人皮,而是丝绸,将脸谱描画在丝绸之上,再一层一层粘在脸上,借用扇子、袍袖,甚至是喷火做障眼法,迅速将丝绸脸谱一层层扯下,我说得简单,其实这扯脸的手法,以及脸谱上的机关,都是伎人的不传之秘。” 原来是丝绸! 明卉眼前一亮,前世她脸上有疤,因此最常用的就是人皮面具。 人皮面具的材料昂贵且难得,而且制做手法也极是繁复,论起千变万化,也远不如今世这样直接在脸上易容。 若是改用丝绸......可也不能把五官描画得五彩斑澜啊。 明卉想得出神,看着下面流光溢彩的戏台怔怔不语。 霍誉见她的目光瞬间明亮,又瞬间黯淡,便知她是走神了,也不知道这个小脑袋里整日在想些什么,看戏也能看得走神。 戏台上的沉香唱道:“......谢师父法力强,驾祥云往前闯,只为娘亲受灾殃,站云端四下观望,只见那万道霞光,定云头落在平阳,来此已是华山,可是我知母亲今在何处,待我唤来,母亲,母亲,娘啊!”kuAiδugg 那灵灵儿不但武戏矫健,唱腔亦是不凡,明卉也缓过神来,下意识四下看看,见一旁的明淑和明秀泪水涟涟,不住用帕子擦拭眼角,再看另一侧的霍誉,眼中竟也隐隐透着水光。 明卉猛然记起,霍誉的生母早在他五岁时便已经改嫁了,虽然他有父有母,可是这些年来,霍誉如同父母双亡的孤儿,外祖父冯老大夫去世之后,他便没有了亲人。 忽然,明卉想起昨天霍誉对她讲的那番话“外祖父去世之后,我便没有了亲人......后来明老太爷给我们订下亲事......从那一刻起,你就是我的亲人......” 霍誉的目光跟随着戏台上的灵灵儿,似是痴了。 明卉把身子向旁边歪了歪,好像还是不够,她又把椅子挪了挪,试了一下,这下距离够近了。 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霍誉,动作轻微,但是受过严格训练的霍誉立刻察觉到了,他有些错愕,是那小丫头在碰他? 只能是她了,这一侧离他最近的就是明卉。 他侧过脸,轻声问道:“怎么了?” 明卉指指戏台:“灵灵儿几岁了?看他的个子不高,也就十四五吧。” 原来是问那个戏子啊。 霍誉没来由地有些失望,他道:“十七岁,因为从小学戏,个头比起同龄男子要纤细几分。” “十七了?那也不大,你看他扮的沉香,秀气俊俏宛若女子。”明卉赞叹,谁能想到,一个演猴子戏的,褪去那张猴子脸,也能有这般俊美的扮相,果然是个人材,想来日后到了京城,也能大红大紫。 霍誉嗯了一声,目光沉沉。 灵灵儿的确是个人材,不仅戏演得好,而且他可能还有另一个身份。 这次他从保定回到京城,纪勉叫他过去,除了问他的亲事议得如何,便是交给他一份探子送来的情报。 情报里说,有“天下第一猴”之称的名伶灵灵儿,曾于两个月前忽然失踪,为此戏班子还赔了一笔银子。 就在前不久,灵灵儿又突然回来了,接着,便传出戏班子准备进京的消息。 灵灵儿祖籍顺德府,他身边有个徒弟兼小厮,今年十一岁,名叫小春,灵灵儿失踪的那段时间,小春也不见了,师徒二人一起失踪,一起出现。 霍誉的岳家是保定的,听说他还要来保定,纪勉便将关于灵灵儿的情报扔给他:“灵灵儿的戏班子要在保定唱三天戏,你去看看,他是不是洛阳的那个崔会。” 原本崔会已经没有嫌疑了,可是这个人在洗脱嫌疑之后却奇迹般消失了,并且在顺德府也查无此人。 崔会出现得太巧,百花山的那位来到洛阳,崔会便出现了;百花山的那位找到了,崔会便消失了,这世上大多数的巧合其实都是人为的。 霍誉虽然已经不在飞鱼卫了,但他却是为数不多,与崔会近距离接触过的人,当然,余金宝也与崔会接触过,但是余金宝早在多日之前,便跟着他舅舅刘梦溪一起去了西北。 因此,纪勉只能让霍誉顺便认一认了。 霍誉忽然道:“也不知油彩下的脸是什么样的,戏子们上了妆和不上妆是不同的。” 明卉非常赞同,别说用油彩上妆的戏子了,就是寻常女子,涂脂抹粉和本身的素颜也是有区别的,她就见过上妆喜死人卸妆吓死人的。 “到后台看看不就行了,你包下两个包厢,一定花了不少钱吧,让掌柜的和班主说说,到后台看看,顺便带上我,我也想看看他们的戏箱和妆匣。” 前世,明卉就对伶人的妆匣很感兴趣,可惜,西北那地方很少有戏班子开戏,有的也只是些行头简陋的小戏班。 霍誉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蹙:“你想去后台看看?这次不行,以后有机会再说。” 如果灵灵儿真的是崔会,那就是危险人物,他去是职责所在,绝不能让明卉也跟着一起去。 当然,如果最终查明灵灵儿与崔会没有关系,日后他们的戏班子到了京城,自己总能有机会陪明卉到后台去看看。 明卉只是顺嘴一说,她没想霍誉答不答应,她就是想看,所以就说出来了,却是万万没想到,霍誉竟然拒绝得这么痛快。 明卉微微一怔,便把挪过来的椅子重又挪回去,歪过来的身子也恢复端正,接着,又转身去和明淑明秀说悄悄话,不再搭理霍誉了。 霍誉这才发现,就在刚刚,他的小姑娘特意把椅子挪过来和他说话! 他刚才听到沉香的唱词就出神了,竟然没有察觉? 这该死的灵灵儿,让他错过了这么重要的事! 很少有戏班子会让武生做台柱子,这个戏班子里最红的虽是灵灵儿,但是排名第一的却是一个名叫楚香兰的花旦。 这楚香兰兼攻刀马旦,今天的戏,灵灵儿的压轴,楚香兰的《穆柯寨》则是压台大轴,一时之间,戏台上热闹非凡,明卉却又是一怔,这个叫楚香兰的花旦,竟然也是练家子。 第一零一章 能吃是福 从戏园子出来,明达和明庭意犹未尽,尤其是明庭,那副样子恨不能立刻长出一身毛,变成猴子。 霍誉靠近明卉,低声问道:“吃完饭再回去吧?” 明卉瞟一眼几个侄子侄女,全都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她是长辈,若她说回去,侄子侄女不能说什么,大家只能就此散场,那她就真的是个令人讨厌的老姑姑了。 “好,只要不是吃素席就行。” 明卉坦坦荡荡说出自己的喜好,她最受不了的就是有些人的周到,比如你好不容易到了外地,正想尝尝当地特色,然后做东道的那一方却自认为周到,准备了一桌你家乡的风味; 还有就是有些周到的人,得知你自幼长在道观,有一位修全真的师傅,于是乎顿顿安排你吃素席,连葱花和鸡蛋都没有。 好不容易吃一次大户,明卉很庆幸自己带了朵朵出来,若是换成不迟或者不晚,小鸟一样的胃口,不是白白便宜了霍誉? 明达提议去宝华楼,到了宝华楼,刚好还有一个雅间,虽然男女有别,但除了霍誉,其他人都是兄弟姐妹,外加一个长辈,长辈与霍誉又是未婚夫妻,所以霍誉也不算外人。 见明卉不让朵朵服侍,明淑和明秀便也把丫鬟支开,大大小小三个丫鬟,连同明达和明轩的小厮,跟着白菜另开了一桌。 当然,这一桌上发生了什么,就不用仔细描述了,总之就是其他人都没怎么动筷子,大家一起看着朵朵风卷残云。 宝华楼的东家和大厨都是山东人,菜色也以浓油赤酱为主,明达和明庭,就连明淑明秀显然都很喜欢,霍誉却有些后悔,早知明达找的这家酒楼的菜色是这样的,他就换个地方了。 昨天在越秀胡同吃面时,芸老太太曾说明卉口味清淡,这些菜怕是都不合她的口味。 于是霍誉特意选了两个清淡的小菜,没想到菜品一样样端上来,明卉碰都没碰那两道菜,肘子、海参、坛儿肉,一点儿没有忌口。 霍誉失笑,看来是他想多了,能吃是福,且,他从来没有看到有人大口吃肉也能吃得这么好看。 因着只有明卉这一个长辈在场,所以大家都很放松,明庭不住耍宝逗趣,一顿饭完,明卉才发现,她比平时多吃了不少。 明达是长兄,他送二房三房的弟弟妹妹们回去,霍誉则送明卉回越秀胡同,两人一路无言,到了地方,霍誉进去给芸老太太请了安,算是把明卉全须全尾送回来了。 明卉以为今天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霍誉临走时,忽然对她说道:“你看,其实我们也能和睦相处的,是吧?” 明卉眨眨眼,又眨眨眼。 回去的路上,白菜对霍誉说道:“明大小姐的那个叫朵朵的小丫头,一个人吃了大半桌菜,还吃了五碗米饭。” 霍誉一怔,是那个又瘦又小的丫头吗? 明卉好像很喜欢带着她,出来看戏带着她,昨天和他“谈判”时,明卉也留了那个小丫头在身边。 那个小丫头,给他的感觉很熟悉。 次日,明卉没有留在家里,她担心霍誉又会打着给芸老太太请安的幌子跑过来,所以她去了汪真人那里。 汪海泉去京城忙着开新铺子的事了,崔娘子一大早就去了香铺,朵朵敲门,是汪平来开门,他指指跨院:“真人正在打坐。” 明卉点头,放轻脚步,往汪真人的屋子走去,朵朵撸起衣袖,笑嘻嘻地对汪平说道:“咱们比试比试?” 汪平看到她就头疼,身上那几处还青着,偏偏这小东西还说她没用力。 明卉进了屋,也找了个蒲团打坐,约末过了半个时辰,汪真人睁开眼睛,看到明卉,道:“你怎么过来了?” “想师傅了。”明卉连忙讨好。 汪真人哼了一声:“不怪我罚你抄经了?” 明卉义愤填膺:“谁敢怪我师傅?谁啊,师傅你告诉我,我去揍他!” 汪真人嫌弃地瞪她一眼:“霍誉去越秀胡同找你了?” 明卉震惊地看着汪真人:“师傅,天尊老爷给您托梦了?您怎么知道的?要不您出去摆摊吧,就叫铁板神算汪仙君。” 汪真人继续瞪她:“天尊老爷没有给我托梦,你一大早跑过来。除了是躲着霍誉,还能是什么?” 明卉如同没有骨头一样,斜靠在汪真人身上,现在她能争取的,就只有汪真人一个人了,所以她必须要抢在霍誉前面,让汪真人坚定不移地支持她退亲。 “师傅,您还记得我说的那个梦吗?”明卉可怜巴巴地问道。 “怎么,你见到霍誉,身上又疼了?现在呢,还疼吗?”汪真人立刻关心起来。 “现在是不疼了,他不做飞鱼卫,手弩上交了。”明卉讪讪说道。 汪真人松了口气:“那就好,如果说那梦里的事都能真实发生,霍誉不做飞鱼卫,也应是发生过的,梦里的那支箭,一准不是他射的,我虽然以前没有见过他,但是明老太爷却对他很了解,明老太爷虽然五迷三道,可却不会害你。”httpδ:/m.kuAisugg.nět 明卉心道,听听,霍誉还没找上门来,师傅的口风就松了。 明卉忙道:“师傅,上次的事,您也知道,万一让霍誉发现我会易容,您说,我以后的日子岂不是很难过?他是做过飞鱼卫的,查人已成习惯,您想想看,若是我和他成亲了,他整日像防奸细一样防着我,稍有风吹草动,他第一个怀疑的嫌疑人就是我,再比如,恰好他回家没有看到我,转身便去了刑部,把刚抓来的犯人挨个捏脸,看是不是我易容的。” 汪真人很无奈,这丫头究竟对霍誉做过什么,竟然这么作贼心虚? “那你平时就不要易容了,你不易容,他自是不会发现,也就不会事事怀疑你了。” 明卉沉默,师傅,您不觉得您的话很没有营养吗? “行了,这门亲事退或是不退,我与明大老爷商议商议。”汪真人没好气地说道。 第一零二章 还可以这样吗 汪真人说要去找明大老爷,便立刻让汪平去递了帖子。 今天京城的陈家专程派了一位管事婆子过来,带来了屋子的尺寸,还给明雅带了自家公子亲手写的一幅字,明大老爷看了那幅字,比起上次见到的,陈洪深的字又精进了,且越来越有个人风格。 无论陈洪深的文章如何,单凭这手字,日后也能跻身书法名家之列。 明大老爷对这位准女婿满意极了,打赏了陈家的管事婆子十两银子,那婆子欢欢喜喜地走了。 婆子刚出门,门口的小厮就跑进来送上了汪真人的拜帖。 明大老爷大喜,汪真人来保定了?他忙让小厮转告,他在府中恭候。 想了想,明大老爷又让人去找霍誉。 小妹不听自己的,可却很听汪真人的话,让汪真人见见霍誉,说不定小妹就能改主意呢。 明大老爷虽然觉得自家妹妹配得上探花郎,可那也要妹妹肯嫁才行,万一妹妹就是一门心思去出家,那就什么郎都白瞎了。 至于霍誉,虽然不是读书人,可是一番接触下来,并没有武夫的粗鲁匪气,相貌上佳,人也有担当,唯一不妥的,就是他的家世。 明大老爷正在想着这些事,霍誉便到了。 他也是刚从外面回来,刚进门就听说明大老爷找他,没回客房,便直接过来了。 “这是出去了?”明大老爷关心地问道。 霍誉点头,说道:“我刚从牙行回来。” “牙行?”明大老爷好奇。 “嗯,前天我去越秀胡同给姑祖母请安,顺便看了看隔壁两处邻居的宅子,看到东面那户上着锁,门廊下还有蛛网,似是许久没人住了,今天到牙行问了问,那处宅子果然是准备出售的。” 今天霍誉一大早就去了牙行,那处宅子原本是那家留着分家用的,可是还没分家,那家的老人便去世了,兄弟几个为了分产大打出手,族中长辈调停也没有用,后来闹到衙门,最终是让他们把那几处有争议的产业变卖换成银子,大家平分了事。 这当中就包括越秀胡同的这处宅子,因为这宗分产案闹到官府,所以这处宅子也是由官府放到官牙强制售卖,价格很公道,就是市价。 明大老爷也知道这处宅子,毕竟同胞兄弟因为争产对簿公堂的事情少之又少,尤其是那家人祖上还是做官的,这件事可谓丢尽了祖宗的脸面,早就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 “你打听那处宅子做甚?”明大老爷诧异。 霍誉解释道:“明大小姐很喜欢如今这处宅院,一来这宅子的每一处,都是按照她的喜好布置的,二来从保定去慧真观很近,她想去便能去,还有一个原因,她没说,不过我想那是因为她的亲人都在保定。” 说到这里,霍誉顿了顿,明大老爷却已动容,小妹哪里是舍不得那处宅子,分明就如霍誉所说,是舍不得他们这三个兄长,舍不得她的亲人。 想起自家妻子对小妹的冷遇,明大老爷越发觉得自家小妹纯真善良,以德抱怨。 霍誉继续说道:“无论以前我在飞鱼卫,还是如今我到了骁旗营,都不能日日回家,平时也要三五日才能回家一趟,即使我把家中一切全都安排妥当,可依然是太过冷清。 那日我刚好看到东边的宅子似是没有住人,便突发奇想,既然我成亲后也是住在外公留下的宅子里,那么住在京城与住在保定也没有区别,且,从骁旗营驻地来保定,反倒比去京城更方便,我想,若是把隔壁的宅子买下来打通,两处宅院并成一处,岂不是两全其美?” 明大老爷一怔,还可以这样的吗? 转念一想,怎么不可以? 无论是他,还是小妹,对于这门亲事,最膈应的就是长平侯府的那堆烂事。 毕竟都是住在京城,又绕不开“嫡”和“孝”两个字,无论最终那爵位能不能给到霍誉头上,平素里都是要和长平侯府走动的。 可若是不住京城呢? 定襄县主顾着身份,也不好意思让前面的儿媳妇大老远从保定到京城服侍她,顶多就是过年那几天,小两口到长平侯府打个照面而已。 明大老爷越想越觉得这事可行,忍不住问道:“你把家安在保定,即使长平侯府不插手,霍家族里的长辈那边呢,他们会同意吗?” 霍誉说道:“这处宅子买下来,我想烦请大哥先将鱼鳞册妥善保管,等到请期之后,将这一处写在妆奁册中,做为明大小姐的嫁妆。至于族中长辈那里,大哥不必担心,我会说服他们。” 明大老爷又是一怔,霍誉的意思,是要把那处宅子买下来,放在明卉的嫁妆里? 不过他也很快反应过来,即使霍誉与长平侯府关系紧张,长平侯府一日没有分家,他便一日不能置办私产,否则长平侯不用亲自出面,只需把这事声张出去,自会有御史写折子弹劾,到头来那宅子还是要归到长平侯府,但是妻子的嫁妆就不一样了,即使妻子去世,那份嫁妆也只能归自己的儿女所有,与夫家的其他人没有关系。 即使如此,明大老爷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是占了霍誉的便宜。 “外人不知道,会以为你住的是妻子的嫁妆,这......好像不太好吧。”明大老爷是实在人,这件事若是落在他身上,他一定会觉得很没面子,霍誉是武将,自尊心会更强吧。 霍誉一笑:“我现在住的就是我外家的宅子,同时也是家母昔日的嫁妆,外人都知道这事,到头来笑话的也不是我。” 的确,但凡知道这件事的,笑话的都是长平侯府。 堂堂侯府嫡长子,从小长于外家,长大做官了,住的还是外家的宅子,外人不会说这是霍誉不孝,只会说长平侯府苛待前妻所出的长子。 明大老爷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当下哈哈大笑。 家中有女,最伤心的莫过于女儿远嫁,明娴嫁去开封,明雅也要嫁去京城,好在妹妹以后能住在保定,既不用看婆婆脸色,也不用担心被妯娌欺负,随时能回娘家来,更重要的,远香近臭,霍誉三五日才能回来一趟,小两口小别胜新婚,哪里还能顾得上吵架? 第一零三章 宅子 明大老爷心情大好,大手一挥,对霍誉说道:“我在官牙里有熟人,你让阿兴陪你过去找他出面,把价钱再压低一些,对了,银子你不用担心,若是不够,差多少我给你补多少,那宅子我知道,还是不错的,你快去吧,抓紧时间订下来。” 这宅子在自家妹子的嫁妆里,外人看到的是明家的体面,自己贴补一些也是值得的。 霍誉连忙道谢,又道:“保定的房价远低于京城,我这些年没有多少花用,也存了些钱,足够用了,若是日后修葺时缺银子,再请大哥援手。” 听听,现在的少年人,哪个知道存钱啊,至少明达就是给多少花多少,看看霍誉,不但会赚钱,还给自己存了老婆本。 明大老爷越发满意,催促阿兴陪霍誉一起去牙行,直到两人都走了,见四下无人,明大老爷忍不住晃了晃脚,看来老太爷这仙没有白修,至少在挑女婿这一块,老太爷赢了不少人。 还有发毒誓这一招,看来还是有用的,大女婿就算了,二女婿可还没有成亲,要不要找个机会,也让陈洪深发个毒誓呢。 口头的毒誓难免会让人钻空子,还是书面的更好。 正在这时,小厮进来通传,汪真人到了。 明大老爷连忙整整衣袍,起身相迎,此时不免又想起大太太,但凡大太太对小妹好一些,汪真人过来,也不用让他这个大男人接待。 汪真人是明卉的师傅,明大老爷与明卉是兄妹,汪真人和他便是隔着辈份。 汪真人开门见山:“贫道今日前来,是想与明大老爷说说卉儿的亲事。” 明大老爷忙道:“理应如此,真人能来保定真是太好了,我正想与真人商议。” 两人谈了很久,明大老爷特意说了霍誉要在越秀胡同买宅子安家的事,汪真人也是一惊,没想到霍誉能做到这一步。 和明大老爷一样,汪真人也很膈应长平侯府的那些事,至于明卉说自己一身秘密,不想让霍誉知道这些话,汪真人并没有放在心上。 小卉儿以前是天真单纯,却并不蠢笨,相反,她比很多人全都聪颖,只是自己以前没有好好教导她,只让她读书认字,背经背香方,却没有教她如何自保,如何不被人欺负。 可是经过那场噩梦,小卉儿依然古灵精怪,可是却迅速成熟起来,论智论力都几倍强于同龄少女,但是却也让汪真人更担心了,小卉儿的胆子太大,就如上次洛阳的事,她不但敢想,而且还敢做,她不是每次都能这么幸运在飞鱼卫手里蒙混过关。 汪真人虽然罚她抄经书,可也知道,只是抄经是不够的,她也担心小卉儿一旦嫁去京城,就会像逃出笼子的小鸟,一旦撞到猎人的捕网,那便想回头都不行了。 汪真人能陪她住在保定,却不能陪她去京城,有生之年,汪真人都不会踏上京城的土地。 可是现在,听说明卉有可能出嫁以后还住在保定,汪真人自是欢喜,饶是她依然面色平静,可是眼底的欣喜还是暴露出她心中的喜悦。 明大老爷见汪真人没有反对,便笑着说道:“趁着真人在保定,我想给小妹把日子订下来,一来嘛,我们家连同霍誉该准备的就准备了,二来,也能给真人一个准日子,真人是小妹的师傅,您将她视若己出,这杯喜酒一定要喝,不但要喝,还要让他们小两口给您磕头奉茶。” 明大老爷的最后一句话,狠狠地戳在汪真人的心窝子上,先是一痛,接着阵阵酸楚,继而便是深深的渴望。 她的小卉儿,要成亲了,她能亲眼看到小卉儿穿着大红的喜袍,欢欢喜喜地出嫁。 那个早已长眠于九泉之下的人,一定也会高兴吧。 “好,我会在保定暂住,卉儿的亲事,就烦请明大老爷多费心了。” “这不是我应该的吗?我们兄弟三人,也只有这一个妹妹,何况,她还比我们小了这么多。” 这是明大老爷的心里话,老太爷飞升之前,惦记得肯定不是他们三个,也不是那些个连名字也记不清的孙子孙女,老太爷不放心的,只会是这个最小的女儿。 接下来的事,进行得非常顺利。 那处宅子本来就是由官府下令交由官牙售卖的,价格的浮动都由官牙做主,明大老爷的那个熟人听说霍誉不但是明家的女婿,而且还是京城的武官,当场便拍着胸脯,这事包在他身上。 当天下午,霍誉便和牙人一起去了那处宅子,那家的几兄弟也来了,本来还想把价格咬死,可这几兄弟也只会窝里横,亲兄弟之间如同杀父仇人,恨不能对方家破人亡,可是面对冷峻凌厉的霍誉,他们就怂了,霍誉和牙人商议价格,他们不敢插嘴,眼睁睁看着最后的价格砍掉了一成。 不过这也挺好,反正这银子是几家平分,自家分得不多,别人家里也没有多拿,外人赚多少都无所谓,可是这钱若是让自家兄弟得去,那就比割肉还要疼。 次日,霍誉又和牙人一起,连同明大老爷,到衙门里重新立了鱼鳞册,从衙门出来,霍誉便把鱼鳞册交给了明大老爷。 现在这宅子是明家的,以后这宅子是明卉的,百年之后,这宅子是明卉子女的。 霍誉说要去街上走走,明大老爷揣着鱼鳞册回家,刚好明达在家,明大老爷便让人去请了明二老爷和二太太、三老爷和三太太,连同大太太,以及做为长房长孙的明达,西城明家有发言权的人全都到齐了。 明大老爷拿出那本鱼鳞册,说了这处宅子的来历和用途。 明卉的嫁妆,除了明老太爷临终前托林老太爷留给女儿的几张银票以外,余下的便是三位兄长出的,这也是明卉归家后,三人便商议定下的,长房出一半,二房和三房合出另一半。 现在多出一处宅子,是必须要说清楚的,也免得各房嫂子私下里疑神疑鬼。 这宅子是霍誉给的,和以前订下的嫁妆没有关系,不要以为有了这处宅子,就能把原本该给的嫁妆省下来,人家霍誉帮咱们做面子,咱们明家也要懂得分寸,没脸没皮的念头不要有。 当然,明大老爷是读书人,这番话也说得文雅,但是意思是一样的。 明二老爷连忙表态,小妹能住在保定,那是再好也没有了,该给小妹的嫁妆,我家早就准备好了。 明三老爷拘在家里温书,已经好多天没有出门了,今天好不容易能出来透透气,他便忍不住放飞自我了:“日后小妹和霍誉和离,这宅子也和咱们明家没有关系,若有孩子,宅子给孩子,若是没孩子,就把这宅子还给霍誉,有咱们三位兄长,也不会短了小妹的吃穿。” 当然,明三老爷的这番话,换来的是一大家子的白眼,三太太更是恨铁不成钢地狠狠剜了他几眼,如果眼神能杀人,此时明三老爷已经被三太太腰斩了。 什么人啊,你家妹子还没有出嫁,你就在考虑她和离后的生活了?你妹子可是学过法术的,你就不怕她画个圈圈儿诅咒你? 正在越秀胡同里调香的明卉,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的哥哥们不但在商量她的亲事,连她和离的事,他们也已经有了准备。 第一零四章 有话题了 明卉调香调得不亦乐乎,京城的新铺子开业在即,她正在为开张做准备。 可惜她被师傅拘在保定,不能亲眼见证新铺开张,那是京城啊,京城! 活了两世,明卉还没有去过京城。 前世她去过西安,这一世她去过洛阳,这两地皆是繁花锦簇,遍地金粉之地,可毕竟只是古都,而非今日的京城。 明卉忙了整整一天,午饭只吃了几块点心,芸老太太是人来疯,没有外人来的时候,老太太连院子也不来。 张元娘长在乡下,看到不迟不晚在忙碌,几次想帮忙都被婉拒,便以为这定是大小姐的精细东西,自己粗手笨脚不但帮不上忙,可能还会添乱,索性便去包饺子。 这一家子人口虽然不多,可是朵朵一个小丫头,那饭量可大得很,汪安的饭量也不小,张元娘一个人包饺子,能包上整整一个下午。 临近傍晚,明卉终于停下手中的工作,她活动着脖子和肩膀,朵朵要给她捶捶,吓得明卉连忙站起身来:“不用了,真的不用,我不疼了。” 她不敢说疼,否则朵朵来上一拳,她会更疼。 朵朵无聊,自己到院子里打拳,张元娘看到,随口问她:“怎么这会儿练拳呢,平时不都是早上练吗?” “这会儿练拳,晚上能多吃点。”朵朵说道。 好吧,张元娘吓得又多包了几十个饺子。 芸老太太上了年纪,晚上吃得很少,也吃得清淡,听说晚上要吃一个肉丸的饺子,便让张元娘给她做了疙瘩汤,这会儿吃饱了,便出来在院子里遛弯。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芸老太太听不见,朵朵却是一个激凌,竖起小耳朵,该不会是那个飞鱼卫,不对,是霍公子又又又来了吧。 不迟姐姐说了,做人要有礼貌,到别人家里坐客,要提前送帖子,主人允许以后再去,而且还不能挑在吃饭的时候。 对此,朵朵双手双腿赞同。 挑在人家吃饭的时候去串门,那不是抢食吗? 朵朵不能忍。 所以现在这位霍公子挑在快吃饭的时候登门,朵朵已经把他列为没有礼貌的人群了。 霍誉由汪安引着走过垂花门,一眼便看到那个又瘦又小的丫头,正在虎视耽耽地瞪着他。 霍誉的目光在小丫头脸上一掠而过,便向正在遛弯的芸老太太走了过去。 “姑祖母,我来给您请安了。”霍誉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芸老太太眉开眼笑:“小誉儿来啦?真好啊,你来得正好,今个儿吃大肉饺子,元娘的手艺好着呢,你要多吃几个。” 朵朵忿忿,还让他多吃几个? 霍誉答应着,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朝朵朵递了过来:“添个菜,你拿到厨房去。” 看到霍誉递过来的那只硕大的篮子,朵朵的心情一下子又好了起来。 篮子里有刘家烧鸡、王老头手掰肠、还有王记的酱肘子,孙老驴的酱驴肉,且,每一种都是一式三份。 朵朵拎起那只大篮子,欢欢喜喜去了厨房。 这位霍公子,朵朵以前错怪你了,你是个好人。 霍誉看着朵朵的背影,多看了几眼朵朵拎篮子的小手,这只大篮子里除了熟食,还有二十个烧饼,他提在手里也觉得沉甸甸的,可是这小丫头却似是很轻松,毫不吃力的样子。 有意思,明卉身边的小丫头,也很有意思。 霍誉当然不会知道,别说这一篮子,就是这个重量的三倍,小朵朵也能轻轻松松拎起来。 明卉从屋里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她趴在书案上,无语到怀疑人生。 朵朵放下东西,蹦蹦跳跳跑出来,看了看霍誉,就跑去找明卉了。 芸老太太笑道:“小朵朵一定是去告诉小卉儿了,小誉儿啊,你到那边的石桌前坐下,小卉儿一会儿就出来了,这会儿太阳不晒了,院子里凉快。” 说完,芸老太太又扯起嗓门:“小卉儿啊,小誉儿来啦!” 明卉终于不情不愿地出来了,见霍誉已经坐到石桌前,芸老太太摇着手里的扇子:“行啦,一会儿你们也该吃饭了,我遛完了,回屋歇着去。” 明卉忙叫了朵朵去扶着,芸老太太甩着手:“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走,小朵朵啊,老婆子求你了,你快别扶我了。” “大小姐让扶的,您还是让朵朵扶着吧。” “你这是扶吗?你要把我老婆子架起来了。” 一老一小斗着嘴进了屋子。 霍誉收回目光,微笑问道:“朵朵的力气很大?” 明卉立刻警觉起来:“她力气也不大,就是从小干农活,粗手笨脚的。” “难怪她的饭量很大,原来从小就干农活。”霍誉说道。 明卉松了口气,她可没有说谎,朵朵的确从小干农活,一个小孩顶两三个壮劳力,这还是在吃不饱的情况下。 “嗯,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因为偷吃了一个菜团子,被爹娘打骂,她家女孩子多,只有一个弟弟,爹娘把女孩子当牲口一样使唤,好的全都给了那个弟弟,朵朵从小就吃不饱,穿不暖,我买下她以后,虽然吃喝不愁,可她还像是永远吃不饱一样。” 霍誉点点头:“我有个好朋友,名叫闻昌,他是我师傅收养的孤儿。 闻昌的父亲是县衙的衙役,有一年他们那里闹土匪,父亲在剿匪时阵亡,他的伯父为了霸占衙门给的抚恤银子,以及他家的三十亩田地,把他和他娘赶了出来。 他娘带着他回到娘家,舅舅家不养闲人,把他娘嫁到山里,给一个鳏夫做填房。 那鳏夫娶妻是为了有人帮他照顾他前面的三个儿子,可不是为了帮别人养儿子。 有一天,那鳏夫趁着他娘下地干活,把闻昌带到后山活埋了,他娘收工回来,没有看到闻昌,全家人都说他是跑出去玩了。” 虽然也猜到这个叫闻昌的孩子最终没有死,可明卉还是握紧了拳头,紧张地问道:“那后来呢,他娘找到他了吗?带他回家了?还是母子一起逃走了?” 第一零五章 开饭啦 霍誉缓缓迎上明卉的目光,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透出的关心与急切,是那么的真实。 在梦中的那一世,他死的时候,小姑娘只有十二岁吧,也不知道她后来如何了。 霍誉稳稳心神,继续说道:“有人告诉他娘,白天时看到那继父扛着孩子去了后山,他娘便飞奔着去找孩子,当时天已全黑,他娘跑得太急,一个不小心,滚下了山坡,头撞在一块石头上,气绝身亡。” “啊?”明卉倒吸一口冷气。 霍誉叹了口气,道:“闻昌命大,有野狗闻到气息,用爪子刨坑,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从坑里爬了出来,他不敢回家,在山上躲了整整五天,他年幼体弱,只能靠草根野菜充饥。 那时师傅因与高淑妃的娘家是出了五服的远亲,仕途受到影响,便早早称病致仕,卸甲归田了。 他心情烦燥,便常常独自一人进山打猎,那日他遇上了闻昌,闻昌因为采摘野果,从树上摔下来,已经奄奄一息。 师傅是习武之人,略通医理,他给闻昌简单救治之后,便将他送去我外祖父那里医治。 后来师傅派人去闻昌家所在的村子打听,才知道他娘已经去世,我师傅很生气,动用了一些关系,以欺亲夺产之罪将闻昌的伯父治罪流放,然那名鳏夫却因是闻昌继父,而不能定罪,师傅便让人废掉了他的双腿,让他成了废人。 在那穷乡僻壤,他这样的残废是没有活路的,闻昌长大之后,途经那个村子,得知那人已经死去多年,他的三个儿子在他出事后就逃走了,他死时极惨,死在炕上多日无人发现。” 明卉的手拍在石桌上,生疼。 她顾不上疼痛,兴奋地说道:“就应该如此,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霍誉看着她那张因为喜悦而闪闪光光的小脸,轻声问道:“因律法不能治罪,我师傅动用私刑,惩罚了那人,你不觉得凶残过份吗?” “怎么会?只是废了他的双腿,他是自己死的,再说,那个孩子没有死,并非是他手下留情,而是那孩子命大。这种恶人,死上十次八次都不为过。” 霍誉的嘴角微不可见地勾了勾,爱憎分明,他的小姑娘没有让他失望。 明卉没有察觉到霍誉神情的微妙变化,她问道:“那个孩子呢,已经长大了?也成了武将?” 霍誉摇头:“那倒没有,他小时候吃了太多苦,又受过重伤,虽然被我外祖父治愈,但是他的体格还是较同龄人要弱些,不适合练武,他连骑马都不会,胆子也不大,但他书读得很好,可他只喜欢读些杂书,而且精于算数,是作账的好手,有一年我被人暗算,身边只有白菜是可信之人,师傅听说以后,便让闻昌跟着我了,我视他如手足,最近我放假,他也放假,回去看望师傅了。”httpδ:/m.kuAisugg.nět 明卉明白了,这个闻昌既是霍誉的兄弟,又是他的师爷吧。 明卉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两人之间的对话停止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霍誉说道:“明天开始,隔壁要修葺院子,会吵到你们,你多耽待。” “啥?隔壁要修院子?你怎么知道的......”明卉猛然想起,那天霍誉好像说过要把隔壁的院子买下来,她以为他随口一说,难道是真的? 难道他真的把隔壁的院子买下来了? 明卉瞪着霍誉,嘴巴张得足能塞进一个鸡蛋。 霍誉失笑:“嗯,以后我再来保定,就不用打扰大哥大嫂了,可以住到这里来,三哥帮我寻了一位很有名的风水先生,上午时过来看过,指点了一番,二嫂娘家有窑场,还有林木园子,二哥已经找齐了工匠,明天就能开工了。” 明卉石化,她是谁,她在哪儿? “那你,会来监工?”过了好一会儿,明卉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明天会来看看,后天回京城,这里的事就要劳烦大哥和二哥了。”霍誉说道。 明卉松了口气,你终于要回京城了吗? 可是这个念头刚刚一闪,她就听到霍誉说道:“大哥让我回京,寻个长辈,再带上媒人,正式登门商议亲事,这事不能由我自己来谈。” “啥?”好在明卉为了晚上的那顿饺子,这会儿没有喝水,否则她含着一口水,听到这番话,非要喷霍誉满脸水珠不可。 霍誉稳如黄山老松,轻声解释:“就是下聘、请期这些礼数,大哥说得极是,这些我不懂,还是要请长辈过来。” 明卉仰头望天,夏日天长,这会儿虽已近傍晚,暮色未起,几只鸟儿鸣叫着飞过,像是在嘲笑明卉:“傻了吧,傻了吧。” 明卉做了个深呼吸,不能慌,不能慌。 她瞪着霍誉,一脸狰狞:“长辈?你爹?长平侯?” “当然不是,是霍家族中的长辈,霍家并非只有长平侯府一家,我的长辈也并非只有长平侯府的人。”霍誉耐心解释。 “那你买下隔壁的宅子做什么,你搬过来住?不住京城了?”明卉凶巴巴地问道。 “这都随你,你想住保定,我就陪你住保定,你在保定住得腻了,想去京城住些日子,那我们就去京城,保定离京城很近,咱们在京城的宅子去年修葺过,还很新,就是没有花草,改日你列个单子,栽种什么花草,我让白菜去置办。”霍誉声音缓缓,如春日的溪流,不急不徐。 “谁和你是咱们,再说,我也不想成亲。” 明卉想到厢房里那些还是半成品的香料,她更烦了,霍誉如果知道,他送来的两次八百两,都是出自她的铺子,甚至个别贵重的,还是她亲手所制,霍誉会不会把她当成骗子啊。 “今年长房和二房都要嫁女,忙不过来,我们的亲事要放到明年了,你若是等不急,那就早一些,你看出了正月可好?” 好你个头啊! 明卉瞪他,再瞪他! 正在这时,张元娘从灶间探出身子:“开饭啦!” 第一零六章 黄铜剪刀 为了这顿饺子,张元娘已经忙活整整一个下午,眼看要做好了,霍誉又来了,原本已经准备继续和面剁馅的张元娘,看到霍誉带来的熟食和烧饼,这松了口气。 城里姑爷可真讲究,虽说也是卡着点串门,可人家自带口粮,不,带的还不少呢,足够除了朵朵以外,一家子吃顿。 不过,张元娘还是低估了明卉的饭,平日里明卉吃得不多,今天明卉一个人吃了一大盘饺子,又夹着肘子肉吃了三个烧饼,临还喝了一碗饺子汤。 吓得不迟连去找大山楂丸子,催着明卉吃下。 明卉接过来在嘴里嚼了嚼咽下,吐出口气来:“吃饱了,心好些了。” 么叫化悲食量,她就是! 明卉冲着霍誉皮笑肉不笑:“霍公子,慢慢吃啊,多吃点,别咽着。” 霍誉优雅地吃完最后一个子,放下快子,对端着饺子汤走过来的张元娘说道:“张家表姐的饺子,做得真好吃,是我这几年吃过最好的。” 张元娘眉开眼笑,哎哟哟,这城里的姑爷可真好啊,她起先还以为这爷挺高傲的,以为会看不起她这乡下来的穷亲戚,没想到人家和和气气,平易近人,难怪太太这么喜欢他。 这的客人,天天来都行。 “爷喜欢,就常来,下次我给姑爷包子、烙合子,让姑爷尝尝我的手艺。” “好,我有口福了,以后少不得要麻烦张家表姐了。”霍誉说道。 “不麻烦不麻烦,姑爷是娇客,娇客登门,咱们欢喜还来不呢。” 张元娘平时和芸太太讲,练就了一副大嗓门,明卉在屋里也听到了,她翻个白眼,娇客?还欢喜? 日子便在明生闷气,其人欢喜中渡过了,转眼间京城的新铺子开张,汝阳郡主派到京城的位管,提前几日便给以往和郡玩得好的女卷送去了请帖和赠礼,一只小香匣,内有一束线香,两颗香丸,两枚特制的香饼。 虽然汝郡主本人不在京城,可是到了开业那日,但凡是请帖的女卷,都打发管事送来了贺礼,顺便挑选了几。 不过几日,花千变开了分号的消息,便传遍了各府后宅。 汪海泉在京城里多待了十几日,看着铺子里的生意理顺了,这才回到定。 卉听他详细讲了铺子开张时的热闹,明卉心痒不已,跑到汪真人面前撒娇诉苦,又被汪真人斥责:“只要我这个师傅活着一日,就管得了你,你给我老老实实呆保定,哪里也别想去!” 明卉垂头丧气回到越秀胡同,她敢退明老太爷订下的亲事,却不敢违抗师傅。 都怪己,上次一不小心,把在洛阳发生的说了出来,好在没有全,否则她这辈子也别想再出门了。 回到越秀胡同,见明大老爷居然也在,卉一问才道,隔壁的院子昨天便完工了,明大老爷是过来验收的。 “小妹回来得正好,快,跟大哥一起过去,这宅子以后是你们自己住,霍誉在,你来看看。” 明大老爷一脸喜,他没告诉明卉,昨天收到霍誉的信,算算日子,后天霍家的长辈和媒人就要到了。 还是先不要告诉小妹了,免得小姑娘害。 隔壁的院子和这边的布局是一样的,原本都是二的院子,只是这边又加盖了三间后罩房,这样一来,就成了三进院) 明大老爷指着后房说道:“你边如果不挖什么地窖,也能盖起后罩房来。你看这后罩房多好,将来能库房,也给丫鬟们住着。” 明卉说:“丫鬟可以住厢房里的。” “你不懂,等后你们多生几个孩子,又是孩,又是乳娘,那时厢房里住不下,还是要住到后罩房。” (本章未完!) 第一零六章黄铜剪刀 温馨提示:为防止内容获取不全和文字乱序,请勿使用浏览器(App)阅读模式。 明大爷说完,有些讪讪,他真是高兴得晕头了,竟然忘了,小妹还有出嫁,他一口一个生孩子,妹多难为情。 明大老爷偷眼去看,果见明卉蹙起眉头,明大老爷自责不已,这余不多的兄妹情,让他给消耗去大半。 这时,明卉看跟着明大老爷来的两个婆子,拿尺子进了堂屋,明大老爷解释道:“们过来量尺寸,趁着许家匠人还在保定,把这院子里的家什一并打出来,家真给面子,他家从南方运来木料分给我一半,我看过了,是上好的花梨,你们年轻人都喜欢个。” 明卉木然地看着明大老爷,终于应过来,这是给她陪嫁用的? 这时,明大老爷又带她来到西墙前,指着炭条画的一个大大的圆圈道:“这是你三哥请风水先生看过定下来位置,吉日未到,先留着,到了日子就把两个院子打通了。” 开墙破土是大事,不但需要请风水先生选位置,还要选定良辰吉日方可动工,就和明卉挖地窖是同一个道理。 “妹啊,你看,这院子里还有需要添置的吗?”明大老爷汲取方才的教训,小心讨好。 明卉四下看了看,说道:“就是光秃秃的,有些荒凉。” 明大老爷连忙指着上几处没有铺青砖的地方,说道:“风水先生选了吉位,我原想买些花木种上的,霍誉说要让你来定,回头你写个单子,我让人去采办,不过这会儿不是种树种花的时候,不如先买些能栽在花盆里的,明年春天再移到地里,小妹,你说呢?” 明卉还能说什么,都让你们给说完了,我还有什么可的。 明大老爷临走时,留下一套钥匙,让明卉想去看时再去看看,需要改动就赶紧说。 明卉懒洋洋地唔了一声,就回屋去躺着了。 没想到这天晚上,一向安定的保定府,竟然发生了一桩命桉。 明卉是次日听张元娘说的,张元娘带着朵朵逛早市时,几乎整个早市上都谈论这件事。 一位穿着绫罗缎的小姐,死在吴家门前,因是夜里死的,吴家人没有听到动静,天亮时被过路发现,鲜血流了一地。 因着凶器是一柄黄铜剪刀,那剪刀就在小姐手里,因此,衙门的人初步认为这小姐是自尽亡。 第一零六章黄铜剪刀 第一零七章 京城来的姑娘 因为死的是一位穿绫罗绸缎的小姐,所以这件事很快就传遍整个保府。 张元娘和朵朵在早市上听了八卦,回来就迫不及待地讲出来,明卉一怔:“吴家?该不会是大太太的娘家吧。” 明卉虽然在保定了几年,但她大半的时间都是住在观里,于保定的各个府第并不了解,她知道的也就那么几家,偏偏其中就有户姓吴的。 张元娘连大太太都没见过,更不知道是不是那一家,她道:“这就不知道了......对对了,我听市上的人说,那个吴家要办事,出了这样的事,这喜事不知道还能不能办成。” 明眯了眯眼睛,喜事? 对了,丽珠要出嫁了,还是高嫁的,嫁的是承恩公府的十五少爷。 明卉连忙叫来汪安,让他去打打听,出事的是不是大太太的娘家,还这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枣树胡同里,明爷一大早就让人打扫客房,又让人到状元楼订酒席,想了想,又打发人去买保定府的土特产做土仪之用。 明天京城霍家的长辈要过来议亲,该准备的都要准备起来,免得到时失礼,丢的是小妹的脸面。 理,这些事都是由掌家主母来操持的,可大太太自从那日得知霍家给了一处宅子给明家添嫁妆之后,便觉得陈家的聘礼给的太少,老太爷偏心,好亲事留给自己的女儿,却对孙女不闻不问。 大太没想到,她在自己屋里说话,大老爷转头就知道了。 大老爷当即便去斥责了大太太,于是,大太便又病了,本来这几天准备“病愈”了,可是听说霍家长辈要来议亲,她便又回床去躺着了。 明大老爷只要想起这些就头疼,等到把小妹和明雅的亲事办完,他便开始给明达议亲,说什么也要给明达找个既强势又明理的媳妇,到时把掌家的大权交给儿媳,好好的把这个家管起来。 没错,一定要强势的,否则住大这个婆婆。 把该安排的事全都交待下去,明大爷松了口气,正想坐下喝杯茶,阿兴小跑着进来:“大老爷,吴家出事了。” “吴家”明大老爷一,自从吴丽珠在枣树胡同骂了明雅,把明雅暗恋吴桐的事说出来之后,明吴两家的关系便大不如前了。 以前吴丽珠常来明家,出了这事之后,明大老爷明确告诉大太太,以后吴桐和吴丽珠可以来明家,明家的子也可以去吴家,但是只限坐坐就走,免得瓜田李下,传出闲。 因此,这阵子明大太太“病”了,消息知道是否传到吴家,但是吴家没来探病却是真的。 现在听说吴家出事,明大老爷一时没有应过来。 “对,就是舅老爷家里,昨天夜间,有个姑娘在吴家门前自尽了,流了很多血,今天天还没亮,衙门接到报桉,就找到吴家了,那时吴家不知道口出了这么大的事。” 因着保定紧邻京城,所治安一向很好。夜里也有衙役巡城,吴家不是临街的房子,衙役们巡逻不到那里,因此,夜里时并没有发现。 快天亮时,巡逻的衙累了,看到相熟的小吃铺子亮了灯,便过去吃碗馄饨,刚刚坐下,就看到打更的老汉跌跌撞撞跑过,说是吴家巷子里像是有个死人,流了很多血,老汉没敢凑过去看,他每晚在街上打更,知道衙役们平素在哪里歇脚,便跑了过来。 此时五更天,吴家的大门还没有打开,衙役们敲开吴家的门,吴家的老管家出来,看到满地鲜血,吓得当场晕死过。 “现在呢,舅老爷去衙门了?”明大老爷问道。 “已经去了,不仅舅老爷,吴家昨晚当值的门房也被带走了,衙派人守在吴家门外,让吴家的人哪里也不要去,留在府里等候传唤。”阿道。 明大老爷重(本章未完!) 第一零七章京城来的姑娘 温馨提示:为防止内容获取不全和文字乱序,请勿使用浏览器(App)阅读模式。 新坐回椅,既然不让吴家人出去,那么外人当然也不能进去,明家不过去探望,也就不算失礼。 “去和大太太说一声吧。”明大老爷想了想,还是定告诉大太太,毕竟这是吴家的事,大太太是吴家的姑太太。 大太太一听,就从床上坐了起来,趿着鞋就要出去,丫鬟们连忙扶住她,大太太披头散发:“我去见大老爷,姻亲家里出了事,他不是应该到衙门里看看吗?” 明大老爷就防着这个,大太太喊叫的时候,明大老爷已经喝完茶,起身了双井胡同。 昨天得了些不错的核桃,正好拿去给三老爷补补脑子,三十多岁的人了,这次若是还考不上举人,以后想来也就没有以了。 明大老爷在双井胡同亲手给老爷砸了一碟子核桃,又去了隔找二老爷,二太太刚从自己陪嫁的铺子里回来,听了一肚子的八卦,看到大老爷也在,连忙问起吴家的事) 大老爷一问三不知,二太太神秘地说道:“大哥您还不如我消息灵通呢,我可听人说了,那死去的姑娘不是保定人,是京城来的。” 别说大老爷了,就连向不喜欢妻子打听八卦的二老爷也来兴趣:“早上发的桉子,这会儿就查出那姑娘的身份?” 二太太摇着手里的团扇,一脸得意:“那是是,你说巧不巧,那姑娘昨天才来保定,就住在得月楼。” 大老和二老爷懂了。 二太的娘家是商户,给女儿的陪嫁都很厚重,二太太自己有七八家铺子,外加亩的良田,她的妹妹同样是如此,而这家名叫得月楼的客栈,就是二太妹子的陪嫁。 “听说吴家门前死了个大姑娘,得月楼的伙就给吓一跳,连忙告诉掌柜的,昨天白天住进来的那个姑娘,曾经向他打听过吴家巷子怎么走。 平日里哪有年轻姑娘一个人住店啊,因此,掌柜对那姑娘印象很深,时原不让住,让那姑娘去别家看看的,可那姑娘苦苦哀,说只住一晚,明天便走,掌柜的见她单身一人,若是找不住处是为难,一时好心,就让她住下了,所以那伙计一说,掌柜的就知道是谁了,忙让伙计去敲门。 可是计一敲门,那门就开了,门没有插着,里面没有人,再看那床上的铺盖,叠得整整齐齐,像是有人睡过的样。 掌柜的和伙计都吓坏,忙去给我家子送信,问该怎么办。 我妹子一听,还能怎么办,快报官呐,就这么着,报官了,那姑娘自称是从京城来的,姓尤,住进来时只有一个小包袱,那包袱还在房间里,听说衙门的人在里面找到了路引,不过路引连同那包袱都被带去衙门了。” 第一零七章京城来的姑娘 第一零八章 与宋彦的交情 明二老爷问道:“吴家姑娘的亲事,我记得也是在十月吧?” 明大老爷点点头:“比静姐儿只晚几日......” 明大老爷顿了顿,继续说道:“……也是京城。” 明二老爷低头不语,二太太眼底的眸光却是亮了又亮,大老爷话里的这个“也”字,用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明雅嫁到京城,吴家姑娘也是京城? 当然不是。 这个“也”,是说那死了的尤氏女来自京城,吴家姑娘要嫁的那位,恰好也是京城。 俗话说三岁看老,那吴家的吴丽珠从小就在枣树胡同出出进进,有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忘了从吴丽珠几岁开始,二太太就告戒自家的女儿们,少和吴丽珠一起玩。 即便如此,那吴丽珠也没少当面讽刺二房的姑娘有个商户的外家,明静和明淑从不怕她,有几次当面怼回去,吴丽珠便哭着到大太太那里告状,说二房的姑娘欺负她。 西城明家分家分得早,各个房头彼此没有积怨,若说妯里之间有什么大的矛盾,那是没有,但是大太太每次维护娘家侄女的态度,让二太太很生气。 二太太当然也不是吃素的,她娘家虽是商户,可却是大商户。 长兴号每年往西北去的商队,并非全是长兴号一家的,长兴号占五成,二太太的娘家占四成,至于最后一成,这个不可说,做生意的都懂。 别家想掺一脚,也只能找长兴号或者二太太的娘家。 吴家打着沾亲的旗号,几次三番想要***来,都让二太太的大哥打着太极婉拒了。 从不拒绝,每次都说:“哎哟,你们怎么不早说啊,货都装上了,下次早点儿。” “你家也想做?上次我见你时,你怎不说,哎哟,你客气啥啊,你只要说了,我能不给你留货位吗?你看这事儿,唉,下次吧,下次一定要赶早啊。” 总之,无论吴家有多早,还是赶不上。 不提做生意,咱们就是亲戚,提到做生意,你怎么不早说? 送走大老爷,二太太闪着星星眼,对二老爷说道:“刚刚当着大哥的面,我不好意思说出口,你说那位尤姑娘该不会是孙姑爷的小青梅吧。” 明二老爷瞪她一眼:“你马上就是要做岳母的人了,怎么还总是胡思乱想,把那戏本子里的东西当成真的,那孙家姑爷出自承恩公府,他的青梅竹马,也只能是与承恩公府差不多的人家,那样人家的姑娘,岂会单身一人,连个丫鬟婆子都不带,就从京城跑来保定,只为求死的?”kuAiδugg 二太太不服气:“你是想说,那位尤姑娘即使真与孙姑爷有关系,也不会是大家千金,而只能是欢场女子了? 呸,也只有你们男人才会自信地以为,欢场女子都是那苏小小,什么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哼! 其实啊,你们男人当欢场女子是能挑挑拣拣的货物,欢场女子当你们男人,那就是人傻钱多的棒槌! 自尽?殉情?那都是从小不愁吃穿,以为情情爱爱大过天的千金小姐们才会做出来的事!” 明二老爷自幼就是家中不受重视的次子,成亲后又是岳父眼里的书呆子,当爹后则是女儿们嘴里的木头老爹。 一来二去,明二老爷的口才彻底退化,二太太一阵抢白,他觉得全都不对,可是哪里不对,他又说不出来,只好闷闷说道:“反正我从未去过那什么欢场。” 二太太噗哧笑了,信心满满地说道:“吴家这事儿,你等着瞧吧,那位尤姑娘,一准儿不是欢场女子。” 二太太一语成谶,随着次日霍誉的到来,吴家的事便有了答桉。 霍誉回到京城的这些日子,一天也没有闲着。 他先是连夜去纪府,向纪勉交差,他看到灵灵儿的真容了,灵灵儿并非崔会,灵灵儿的那个。(本章未完!) 第一零八章与宋彦的交情 徒弟,也不是崔会的小厮。@精华\/书阁·无错首发~~ 纪勉有些失望,百花山的那位身份太过特殊,但凡是与上次的事有关系的人,都是要一查到底的。 就连霍誉这员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爱将,也只能调往骁旗营,就更别提其他人了。 其实崔会这条线,查不查下去无所谓。如果崔会好端端的,那也就不用查了,偏偏崔会如同人间蒸发,便不得不查下去。 就如那家跌打馆的小徒弟,据说是因半夜里在窗前看到菜刀,吓得跑回乡下找师傅,还大病一场,他师傅回到洛阳便到衙门报桉。 因此,小徒弟那里也就不用去查了,该看病看病,该开张开张,再查下去,不但当事人会多心,就连洛阳当地的父母官也会起疑。 而那对祖孙,也不用查,就是过路的老太太和小孙女,看到有人受伤,好心地去跌打馆叫人。 霍誉交了差,却没有说出他对那个戏班子的怀疑,他现在只想成亲,不想惹麻烦。 他回到京城的第二天,便去找宋彦要钱。 宋彦在安国公府排行第三,爵位和他没有关系,他就一门心思要赚钱。 安国公府和长平侯府不同,安国公是实权人物,因此,宋彦想做生意,他的机会就比其他的勋贵子弟要多些。 霍誉刚刚调回京城的那一年,宋彦做生意赔了钱,偏巧那时安国公被人弹劾,在朝中四面楚歌,宋彦借遍京城,以前的那些朋友对他避如瘟神,最后肯借钱的,除了他的岳家,就只有霍誉。 那时霍誉只有二千两银子,这里面有外祖父留给他的,还有他这几年的积蓄,霍誉把这二千两连同刚发下来的俸禄全都给了宋彦,以至于接下来他和闻昌吃了整整一个月的馒头就咸菜。 不久,安国公重新获得圣上的信任,以前那些不肯借钱的人,纷纷找上门来,有道歉的,也有送礼的。 可宋彦被伤透了心,也认清了这些人的嘴脸。 他找霍誉还钱,可霍誉却已不在京卫,不知去向,宋彦难过极了。 一年后,霍誉回到京城,宋彦没敢多问,可也猜到霍誉一定是去执行秘密任务了,他带上帐房去找霍誉,给霍誉看帐册。 霍誉看到上面的钱数,吃了一惊。。 第一零八章与宋彦的交情 第一零九章 长辈与媒人 宋彦不好意思地说:“我以为你死在外面了,就给你算了两成的股份,谁让你是我的兄弟呢。 我原是想多生一个儿子,给你做义子,免得你在下面连个烧纸的人也没有,也免得这些钱无人继承,没想到你还活着,看来这些钱到不了我儿子手里了,还是给你吧。” 宋彦做的是航运生意,收益极为丰厚,两成股份的分红已是一个大数目。 霍誉只支取了一部分,余下的还放在宋彦那里,他没成家,也没有多少花销。 听说他要支钱,宋彦好奇地问道:“保住,你那亲事谈成了?”筷書閣 霍誉嗯了一声,道:“我回来是请长辈去保定议亲的,上次我支走的银子,买了座宅子,又给明大小姐买了点东西,便花得七七八八了。” 宋彦哈哈大笑:“你现在知道我为何一门心思去赚钱了吧,以前你是一个人吃饱一家子不饿,现在要娶媳妇,就知道钱不够花了吧,等以后有了儿女,花钱的地方更多。 算了算了,你也是有家有业的人了,这么多银子放在我这里不合适,我把这几年的钱全都算给你,以后每年的分红另算,你看如何?” 霍誉应下,第二天,宋彦让人把装着现银的箱子抬到了霍誉在城西的宅子里。 霍誉备了厚礼,次日便出城,去了霍家族里。 霍家祖籍江南,立朝之后,太祖赐籍京城,霍氏一族的祠堂和祭田在通州,距离京城并不远。 自从传出霍展鹏在孝中便与定襄县主有牵扯的事之后,霍氏族中对霍展鹏意见很大,最近这十来年,也只有逢年过节才有走动。 霍誉的名字是老长平侯取的,老长平侯虽然没能从冯家要回孙子,却在回来之后,便在几位族老的见证下,把霍誉的名字加在了族谱之上。 因此,外人只当霍誉回京后认祖归宗,却不知道,他从一出生就在族谱上了,霍氏的族老们早就知道他的存在。 得知霍誉来了,族老们都很诧异,几位和老长平侯同辈的族老全都来了会客厅,就连叔伯辈的也来了,会客厅里坐着的、站着的,满满当当。 先看相貌,霍誉的眉眼随了霍展鹏,但鼻子嘴巴不像,可能是随了母亲; 再看气度,或许是一直在飞鱼卫的缘故,霍誉不笑时便是冷若冰霜,他站在那里,满屋子的人都感觉气息为之一窒。 若说老长平侯是久居高位者的气派,那么霍展鹏就是贵公子的气派了,而霍誉与他们都不同,他有着这个年龄不应有的干练与冷静,几位族长对望一眼,真没想到,霍展鹏会生出这样的儿子来。 待到得知霍誉已经不在飞鱼卫,改去了骁旗营,霍家族里的一群人全都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之后自己也觉得诧异,他们原本在担心什么,担心霍誉会把他们抓去诏狱吗?明明不是! 霍氏族里热闹了两三天,霍誉这才对一位族老说起自己要议亲的事,那位族老二话不说,就让自己的长子,也是霍誉要叫一声从伯父的霍展旗去一趟保定。 霍展旗是霍氏一族为数不多的读书人,同进士出身,还曾做过县丞和知县。 以他同进士的出身,上升空间不大,于是霍展旗便在四十岁时致仕回乡,如今是霍氏族学的山长。 不要小看这个同进士,却是霍家迄今为止功名最高的人。 虽说本朝允许勋贵子弟科举出仕,但或许是遗传的原因,这些武将的后人里面,百里挑一也挑不出一个读书种子,如宋彦那样会钻营会赚钱的倒是不少。 不仅是霍家,其他勋贵也是如此。 西城明家至今虽然也只有三代,却是出了两位进士、两位举人、一个秀才,这就是妥妥的书香门第,清贵人家。 因此,这去保定议亲的差事,自是落到霍家最有学问的霍展旗头上。 霍誉与霍展鹏约定了去保定的日子,便回到京城。 上次他是请宋彦的夫人,也就是安国公府三太太去的保定,三太太年轻脸皮薄,定襄县主提出让身边的嬷嬷跟着一起去,三太太也没好意思推辞,最后当然什么也没有谈成。 霍誉痛定思痛,决定这次要请个靠谱的媒人,像三太太这样的年轻媳妇肯定不行。 这阵子住在枣树胡同,霍誉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明家的事,明卉与大太太关系不睦,因此,明卉的亲事,都是明大老爷亲力亲为。 上次是因为不了解这当中的情况,霍誉才会请女眷做媒人,现在知道了,自是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只是身份太高的不行,年纪太轻的也不行,而且最好还是文官,霍誉也没想到,这事卡在了媒人这里。 他虽在京城有了自己的人脉,但是也只限勋贵,历来勋贵与文官是两个圈子,加之他以前是文官们最痛恨的飞鱼卫,他想和人家做朋友,人家也不搭理他。 最后请的是金吾卫指挥使姚江的连襟,户部郎中余淼。 余郎中刚刚调进京城,本家和岳家都在江南,他在京城最大的靠山就是姐夫姚江,姚江让他去给一个小兄弟做冰人,他一口答应下来,姐夫的小兄弟,那也是他的兄弟。 其实他的年纪比霍誉大了一旬,说是两代人都不为过。 临来保定的前一天,霍誉设宴请了姚江,在座的有余郎中,还有宋彦等人。 没想到一向守时的姚江却来晚了,一进门便让伙计上了一壶凉茶,一口气喝了半壶,这才说道:“小霍,我记得你和孙十五以前就认识的吧。” 霍誉点头:“前几年我在卫辉时,他给我做过几个月的副手,立功之后就调回京城,去了金吾卫。” “你和他交情如何?”姚江问道。 霍誉不知道姚江为何会问起这个,他道:“我在京卫时,他在宫里当差,彼此没有交集,最近这几年,我在京城也待不了几天,你不说我还没有留意,我好像也有两三年没有见过孙逊了。” “嗯嗯嗯,你和他没有交情那是最好不过,你不是要去保定吗? 孙逊在保定惹上麻烦了,今天快要下值时,陛下忽然把我叫到御书房,我一进去就知道可能出事了,因为刑部的孟阁老和大理寺的老姜全都在,除了他们二位,还有久不上朝的忠义伯。 哎哟,忠义伯像是老了十岁,站都站不住,据说是被抬进来的。” 这下子,连宋彦也吃了一惊。 忠义伯不是开国勋贵,而是唯一一位由先帝赐爵的伯爷。 忠义伯名叫尤广生,他原是骁旗营的一名将官,有一年京中现刺客,尤广生以血肉之躯为先帝挡下一箭,虽然侥幸保住性命,却落下顽疾,平时几乎不上朝,但却深得两代君王的信任。 第一一零章 尤小姐 尤广生受伤时只有二十五岁,膝下仅一子,在那之后,尤广生病体支离,每年总有几个月是在病榻上的,当年威风凛凛的武将已经成了病夫,更别谈开枝散叶了,尤广生只有这一个儿子,早早就封了世子。 两代皇帝对尤家都很照顾,忠义伯世子也很争气,十八岁便绶了正四品的龙威将军,可谁也没有想到,这位世子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了猎场上。 有一年忠义伯世子出去打猎,连人带马摔下山崖,就这么死了。 可怜忠义伯世子成亲不过三年,也只有一个女儿。 在那之后,尤氏族中几次三番想要过继男丁给尤广生传承香火,也免得忠义伯的爵位因无人承继而被收回去。 但是尤广生硬是没有答应,早在孙女年幼时,尤广生便放出话去,将来要给孙女招赘。 京城里的勋贵子弟们年少时开玩笑,就会说:“你脸皮厚,你去给尤大小姐当上门女婿啊。” 或者“看你那副贱样,一看就是给尤家当女婿的货。” 初时,还有男丁太多,恩荫不够分的勋贵人家,动过到尤家做赘婿的念头,可是开玩笑的话听多了,人要脸树要皮,除非是家里穷的只余下一个爵位的人家,但凡是还能啃老或者凭借家里的关系混个前程的,大多都断了这个念头。 而忠义伯府虽然根基浅,但人丁单薄,这些年不用娶妻嫁女,省下大把银子,加之两代皇帝都对忠义伯府恩宠有加,因此,忠义伯虽然鲜少上朝,可是府里的赏赐却从未断过。 看在别人眼里,忠义伯府就是一注大财,偏偏这注大财又是在皇帝眼皮底下,这些年来,还真没有人敢动吃绝户的心思。 直到去年,有小道消息传出来,承恩公府的十五少爷与尤家小姐好事将近。 这个消息一传出,没人觉得吃惊。 承恩公府虽是太后的娘家,可这位十五少爷却是外室子,八九岁时才被孙家认回来,孙家去母留子,那外室用银子打发了,只把孩子接回来,记在一个姨娘名下。 孙逊虽说一表人材,可他外室子的出身,这亲事上便是高不成低不就,甚是艰难。 现在听说他要去给忠义伯府当上门女婿,虽说有人觉得可惜,可仔细一想,这有什么可惜的,是忠义伯府门第不够高,还是尤小姐相貌不够好?再或者是尤家的钱不够多? 都不是。 那这就是天造地设的一门好亲。 不过,小道消息也只是小道消息,只传了一阵也就过去了,直到前不久承恩公府请了钦天监合八字,大家这才知道,孙逊与保定吴家订亲,婚期就订在今年十月。 以孙逊的出身,只配给忠义伯府做上门女婿,可与吴家订亲,却是妥妥的低娶。 那吴家虽然也是读书人家,可连个进士也没有出过,别说是在京城,就是在保定也数不着,吴家嫡长女嫁承恩公府的庶子,便是高攀。 姚江又喝了两口凉茶,继续说道:“孙逊是我的手下,他订亲的事,我也知道,早前他还给我送了两坛酒,说他订亲了,等到亲迎的时候,再请我喝正式的喜酒。 也是我倒霉,今天陛下问我,可否知晓孙逊订亲的事,我便说知道,没想到我话音刚落,忠义伯就拿拐杖指着我的鼻子,说我与那姓孙的奸人勾搭连环,都不是好东西。 我当时都懵了。 陛下示意老姜带我出去,到了外面,老姜才和我说了发生的事,我这才知道,孙逊与尤小姐私相授受,忠义伯原本看不上孙逊那外室子的出身,不同意这件事,可尤小姐自己愿意,忠义伯疼孙女,便说他再看看,尤小姐也就答应了。 尤小姐一向乖巧,忠义伯对孙女有求必应,也一百个放心。 谁能想到,就是太放心了,结果引出祸事。 前不久,承恩公府传出孙逊与吴家订亲的消息,忠义伯在家里破口大骂,可也就是骂骂而已,反正他也没有真的看上孙逊,孙逊娶别人,那他就给孙女找个更好的。 可就在前天,尤小姐忽然失踪了,就连她的丫鬟婆子也不知道她的去向,一顿板子,她的丫鬟才说出,她有个同乡姐妹给京兆衙门的一个小吏做妾,尤小姐让她找了那个姐妹帮忙办了一张路引,丫鬟拿出一只匣子,里面都是孙逊这两三年写给尤小姐的情信情诗。” 姚江顿了顿,有些无奈:“忠义伯原本还想私下里解决此事,到承恩公府去要人,可今天一早,京兆尹找上门来,有位京城来的姑娘,半夜三更在吴家门前用剪刀自戗,早上被发现时人已经死得透透的。 保定府的人快马加鞭来了京城,命案死者留下了路引,是京城人氏,还是姓尤的,京兆尹一问,那个小吏就招了,路引是忠义伯府的丫鬟找了他的小妾办出来的。 这个年纪,姓尤,穿绫罗绸缎,还能是谁? 保定府送来了尸格,忠义伯看了尸格就知道那死者就是他的孙女,尤小姐右耳后有痣,左手手背有一块红色胎记,都与那死者相符。 忠义伯派人去保定认尸,自己便进宫告御状了。” 姚江一口气说完,在座的几个人张口结舌,谁也说不出话来,雅间里一片安静。 “怎么了?全都惊呆了?哈,我告诉你们,这还不算完,孙逊被带上来,你们猜怎么着,那小子听说尤小姐香消玉殒,他当场便一个头磕在地上,硬生生把自己磕得头破血流,晕死过去!” 姚江狠狠啐了一口,骂道:“他在我手下也有两三年了,我以前倒是没有看出来,这小子还有这本事。” 霍誉也是惊讶不已。 他梦中的那一世,孙逊八面玲珑,趁他受伤卧床将他的权利架空,就连白菜也死得不明不白,后来他死于冷箭之下,也曾怀疑是孙逊下手。 他从梦中醒来,抢在孙逊站稳脚根之前,他用最短的时间回到百户所,那次围剿犯官和死士,他没去,而是让孙逊带兵,孙逊受伤,他便大张旗鼓为孙逊请功,之后孙家便将孙逊调回了京城。 第一一一章 送你一个人情 这一世,霍誉与孙逊的交锋,占上风的是霍誉。 只是霍誉直到现在,也无法确定前世害死他的人,是不是孙逊。 如果是孙逊,那么这一世,孙逊的表现就太差强人意了。 来到京城的这几年,霍誉的仕途处于上升状态,而先他一步回京并且能金吾卫当差的孙逊,却已泯于众人。 皇帝每个月都会去紫霄宫,一百名金吾卫随驾,那也是金吾卫最出风头的时候,可是孙逊次次都没有资格,按理,他年轻英俊,相貌堂堂,又是出身承恩公府,只要姚江在他的名字上打个勾,他也能跟着一起去。 姚江这样说:“不是我排挤他,是我压根就想不起来有这么一个人,那小子平时无论做什么,都在后面缩着,再说,他在我手下三四年,承恩公府可没有请我关照过他。” 那天的酒席,大家说说笑笑,宾主尽欢,次日,霍誉一行便要去保定,正式议亲了。 就连霍誉也以为,孙逊的事对他而言,就是酒席上的几句闲话。 可是霍誉万万没想到,他刚刚走出酒楼,一个人便与他擦肩而过:“纪爷找你。” 霍誉无奈,只好让白菜先回去,他独自去了纪府。 纪勉看到他,道:“怎么,亲事还没谈成,就先庆祝上了?” 霍誉苦笑:“我请媒人吃个饭,您还要派探子跟踪我啊?” “那倒不是,刚刚查到你那岳家和吴家是亲戚,送这个人情给你。” 纪勉把一卷案宗扔了过来,霍誉伸手接住,随手打开,赫然映入眼帘的就是孙逊二字,再往下看,就是刚刚姚江说的那宗尤小姐自杀案。 “这种情情爱爱的小案子,也关飞鱼卫的事?”霍誉不解。 “你以为那尤小姐千金之驱,如何一个人从京城到的保定?她能去保定自尽,为何不找孙逊当面问一问?我这么一说你就猜到了吧,是有人怂恿她,而且也是有人将她从京城送到保定的。”纪勉冷笑,这些烂事,真是烦透了,偏偏他还要去查。 霍誉略一迟疑,道:“承恩公府内斗?” 对此,霍誉也听宋彦说起过。 承恩公府的大爷是庶长子,二爷是嫡出,可想而知,想消停也消停不了。 “除了这个还能是什么,承恩公府大爷和二爷斗得乌眼鸡似的,前几年二爷得势,孙逊就跟了二爷,混得不错,可这两三年,大爷的几间差事办得漂亮,连陛下也对他青眼有力,在府里的地位自是不同了,可他毕竟是庶出,想要承继家业,就要先打垮二爷,二爷是嫡出,不好对付,就先挑着唯二爷马首是瞻的孙逊下手了。” 纪勉声音冷冷,对霍誉说道:“你小子要汲取教训,可以纳妾,但绝不能让妾室先于正室生下儿子来。” 霍誉失笑:“大人放心,我不会纳妾。”httpδ:/m.kuAisugg.nět 纪勉一改方才的冷肃,难得地露出笑容:“行行行,我倒是忘了,你好不容易才等到媳妇长大,好了,还是言归正传吧,孙逊这件事如果按下不提,只会令以忠义伯为首的一众老臣寒心,陛下侍母至孝,自是不想太后被人诟病,因此,孙逊是不能留在京城了。” 承恩公府的大爷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让孙逊离京,这辈子也不能回来,不仅是孙逊,但凡是跟着二爷的那几个兄弟,最好都是这样的下场,只不过,这些人都比孙逊根基硬,所以孙逊就是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霍誉总算明白纪勉说要送他的人情是什么了。 孙逊不知道要给送到哪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吴家不趁早退亲,难道还等着过年吗? 次日,霍誉先去接上余郎中,又到通州接了霍展旗,一行人便去了保定。 枣树胡同里,大太太刚刚吴家回来,吴家门口由官府的衙役把守,吴舅爷和老管事从昨天被带走,直到现在也没有放回来。 大太太说尽好话,又给了银子通融,衙役这才准许她和吴舅母在影壁处说上几句话。 自从出事,吴家人除了被带去衙门的以外,其余人便没有出过家门,只是知道有人死在大门口,吴家惹上官司了。 至于那死的人是谁,为何选在吴家自尽,吴家人就全都不知道了。 看到大太太,吴舅母如同看到了救星:“小姑啊,你快让姑爷去趟京城,到承恩公府,请咱家姑爷来保定,承恩公府那样的门第儿,保定这边的衙门总要给面子的,让他们快点放老爷出来,老爷上了年纪,哪里受得住牢狱之苦。” 闻言,大太太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一口答应下来,便匆匆回到枣树胡同。 听说二老爷和三老爷都在府里,大太太皱眉,不年不节的,他们怎么都来了,这不是添乱吗? 还是丫鬟悄悄提醒:“大太太,今天京城霍家的人要来,二老爷和三老爷,兴许是为这事过来的。” 大太太这才想起来,是了,霍家的人要来,这事儿明大老爷告诉过她,只不过吴家出事,大太太便把这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大太太心中恼怒,暗怪明大老爷心狠,吴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大老爷不闻不问,却还欢欢喜喜给妹子议亲。 可两位小叔子都在,大太太也不能现在就冲到前院去和大老爷吵架。 她想了想,对丫鬟说:“叫个小厮,到前院叫大老爷过来一下,就说是出了大事,趁着霍家人还没到,让他快点来。” 明大老爷果然很快就来了,心急火燎地问道:“霍家的人已经进城了,过一会儿就要到了,什么事这么急?” 大太太便把刚刚吴舅母说的话复述一遍:“明达没去过几次京城,这事还是老爷亲自去最是稳妥,对了,那霍誉也是京城人,不如你们一起去,这事十万火急,小妹的亲事一早就订下了,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让霍家的亲戚先住下,明天后天再谈也一样的。” 明大老爷一听就急了:“哈,你娘家的事就是大事,我家妹子的亲事,就不是了?再说了,那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衙门没有定论,你不知,我不知,吴家也不知道,这就要到京城去搬救兵?你要去你去,我是不会去的,明达也不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