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扮男装:我成了大明首辅》
第一章:穿越,棺中脱身
陆淇是被外面模糊又嘈杂的噪音吵醒的。
她的意识逐渐回归,睁开眼睛却是一片黑暗。
正疑惑间,却听见外头传来几声梆子响,一个男声高声叫道:“有客到啦!哎呦,陆太公您怎么也亲自来了,陆筠小孩子家家的,可当不起呀。”
又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发出叹息:“唉……老夫来送送。可怜三侄儿与侄媳早死,膝下只有这点骨血,这下彻底绝了。
筠儿这孩子好哇!日日勤学苦读,才十三岁就中了秀才,涌川府远近都传咱们陆家出了个人物呢!今儿却这么没了……”
听着外头的声音,陆淇产生了一个极为不妙的预感。
果然,随着两声梆子响,外头闹哄哄的声音突然一静,先前的男声应节唱起悼诗:“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几多时。在座亲朋多敬酒,来生再见不相知。亲友们见礼了!”
话一坠地,灵堂里顿时哭声大作,同时此起彼伏的传来擤鼻涕声,咳嗽声,吐痰声,间或掺杂着“筠哥儿好走啊!”,“秀才公千万保佑我家那痴娃童试入围!”的喃喃。
发不出声,陆淇挠着棺材板,手脚实在无力,外面嘈杂的声音轻易地掩盖了她的呼救。
等等,刚才听到了什么?。
陆筠?秀才?涌川府?
她的哥哥是陆筠?
那为什么她哥哥死了,她却躺在棺材里?
大约是触发了什么关键词,一阵如针扎般的剧烈疼痛突然涌现,陆淇不由得死命捂住额头,在狭窄的棺材里像条蛇一样扭动挣扎。
繁杂的记忆如凿开的地下河喷涌而出,在思海中破碎,徐徐地向陆淇展开了一个同名同姓的十七岁少女的短暂一生。
明明是如朝露般轻易消散的生命,却因为心中不肯放手的执念而冲破了生死的枷锁,从另一个时空召唤来了一缕现代人的灵魂。
得知了前因后果的陆淇,被其中的曲折所震惊,不禁思潮澎湃。良久,她发出轻微的叹息:“且去往生吧。今后未来,我就是你。”
两声梆子响,灵堂内哭声顿歇,仿佛一支极有纪律的军队。
“亡人前路去往生,千里相送有尽时,谢诸位亲友送行,未亡人还礼了!”
唱罢,随着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悲戚响起:“未亡人陆陈氏见礼了,谢过诸位亲友来送亡夫,请外间吃些茶果吧。”
听着未亡人陌生又熟悉的声音,陆淇的脑海中猛然地浮现出她年轻娇艳的面容。
未亡人名叫陈银儿,是陆淇的嫂子。
陆家村皆知,陆氏一族的三房这一辈出了位十三岁的秀才公陆筠。
只不过谁也不知道的是,陆筠才刚准备在秋闱里一展身手,却在半年前,突然去世了。
而后的一切,让人唏嘘。
……
外面灵堂里又嘈杂起来。
“真是奇怪,陆秀才年轻力壮的,怎么突然就没了呢?”
“我听村头老太说,陆秀才去地里送饭,被花蛇儿给叮了。”
“秀才老爷是读书人,多金贵啊!怎么能干这粗活儿呢?”一旁传来二堂嫂高八度的声音。
“秀才娘子进了门,三房就死绝了,别是个命里带煞的克星吧?”
“悄声!这还在灵堂上呢!”
陆淇听着外面的声音,越听越觉得怒意上涌,可是按照当地习俗,此时的棺材板已经用楔子钉死了,任凭陆淇怎么推,都不能挪动分毫。
还记得,陈银儿刚进门时,脸上带着羞涩的笑意,手里绞着一块旧帕子,上面用细腻的针线绣了两只活灵活现的鸳鸯。
回想起那时的日子,虽然辛苦却过得格外满足。
直到一场晴天霹雳,打碎了田园牧歌。
兄长陆筠的意外身死给这个家带来了无比沉重的打击,可悲痛之余,自幼胆大心细的陆淇敏锐地意识到了危险正在逼近。
失去了陆筠这根顶梁柱,姑嫂两人该如何在亲戚的贪婪觊觎之下保全赖以生存的田产房屋?
依附于家族,如果不幸遇到个狠毒的亲戚,不但逼死二人、夺走所有财产,还宣传她们是“殉节而死”。
毕竟,在这个时代,女子以妇德为第一要务,朝廷会为殉夫女子修建贞洁牌坊,家族可以因此得到荣誉,福及全族。
燕巢帷幕,势如累卵。
千钧一发之际,陆淇心中冒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计划——冒充兄长陆筠,并假称死去的是陆淇。
两兄妹本就是双胞胎,身形长相都极为相似,再加上陆淇自小受到兄长的文化熏陶,又曾随陆父出海捕鱼,言谈行动爽朗大方,全然没有寻常女子扭捏之态,模仿兄长可谓惟妙惟肖。
初次见到男装的陆淇时,就连陈银儿都恍惚了一下。
……
“咳咳……筠儿家的,先别哭了。”外间一个有些年纪的男人走进来,打断了陆淇的回忆。
这声音,是陆家大房陆太公的长孙,陆淇的大堂哥:“今日幸而亲友都在,那就请太公为你做个见证。你年轻寡居,家里也没了男人撑腰,今后是怎么个打算?”
陈银儿抬起头来怒目而对:“大哥哥说的什么话,银儿奉着父母命,是过了明礼聘进陆家的,生死都是陆家的媳妇!
出嫁从夫,今后自然是为亡夫守节,该当耕种纺织,不至于祖宗田产荒芜,才是正理。”
“你一个年轻寡妇,又没有儿女牵绊,田宅自然该匀给叔伯兄弟料理才是。否则哪天陈家再把你接了去,田宅流入他人之手,我陆家岂不是白白给人当耍子?”
二堂哥跨坐在凳子上,嘿嘿笑着:“除非哥哥我把你也一肩挑了,无非多双碗筷的事,保证不叫你做小,你看如何?”
这口村里木匠赶制的薄皮棺材不算精良,陆淇才得以在木板的连接处找到了一条缝隙。
扒着缝隙向外看去,只见二房的那对王八夫妻向陈银儿步步紧逼,陆淇不由得把棺材板挠得吱吱作响。
二堂哥陆晃是陆家村里公认的浑人,嗜赌好酒,早早就把自家分得的田产都挥霍没了,落进他手里,陈银儿还有好日子过?
陈银儿后退几步,手脚发虚地倚靠在棺木上。
恰在此时,陈银儿感到身下的棺木发出了一些细微的响动,陆淇正在其中不停地挠着木板。
“你……你在天有灵,也不堪此辱吗?”陈银儿惨然一笑,她站直身子,向周围人傲然昂首。
“人常说家亡莫论亲,今日才知是正理。与其忍辱偷生,不如保全名声而死,总好过受你们这些狠亲毒戚的欺辱!”
说着她倒退几步,深吸口气,低头向那棺木猛然撞去。
!!!
陆淇纤细的十指在木板上留下了一道道血痕,此刻她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无法保护这个命途多舛的嫂子。
“喀”
随着木料的折断声,那口薄皮棺材顿时被撞出一个大洞,陈银儿踉跄着扶在棺材上,鲜血顺着额角淌在脸上,她带着无限的哀思,缓缓地往下倒去,
突然,她的身形一滞。
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只苍白的手从刚才撞开的洞中伸出,将她紧紧拉住。
恍惚间,陈银儿抬起眼睛,看向棺材里的人影:“夫君……”
还没说完,就昏厥了过去。
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惊呆了在场众人。
“诈……诈尸啦!”
外间坐着的一干亲朋听见叫声一齐涌进来,见到这场景也不乏有人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刚才还一脸小人得志的陆晃此时顾不得许多,推开人群就往外逃去,连自己女人都扔下不管了。
二堂嫂赶忙一溜烟爬起来,跟在男人身后逃出了屋。
胆小的跑得差不多了,剩下几个胆大的,一阵惊慌后也恢复了表面上的镇定,几人一起簇拥着陆太公上来,你一镐子我一斧头的把棺材给劈开,陆淇才得以重见天日。
但是当看见陆淇真的活了过来,这些庄稼汉也纷纷咽了口唾沫,陆太公年龄最长,在这小村子里算是见多识广。
他走上前来,摸了摸陆淇的脸颊,又试了试鼻息。
“热的,还在喘气,那就好。不是什么鬼怪,秀才公活过来了!”
几个庄稼汉纷纷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陆淇这会儿没有闲心和他们扯淡,她艰难地蠕动嘴唇,发出极轻微的声音:“……”
陆太公凑近一听:“请大夫?好好,老夫这就叫人请大夫去!”
第二章:清贫,痛殴无赖
大夫到后一阵施为,时间已是近中午。
陈银儿额头的伤势已包扎妥当,陆淇身上的余毒也清除了大半。
可无奈的是半两银子的针药费,陆淇却掏不出来。
家里爹娘早死,分得的田地不算多,好在熟地肥沃,姑嫂二人辛勤耕织,家中倒也不算贫困。
只是这半年接连办了两件丧事,又是买棺材又是请丧仪,已经把积蓄都榨干了。
陆淇只好把家中凡是值点钱的都一股脑拿去典当,也拼凑不出这半两来。
最后实在无法,还是多亏了大夫心善,给陆淇打了个折。
送走大夫,陆淇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此时正值11月中旬,却还未下过雪,不远处的河堤上系着艘竹蓬小船。
陆家村地属江南水乡,船只在这里是一种重要的交通工具。
更远处的田地里,一年两熟的稻子在10月已经收尽,路边堆着人高的稻秸,预备晒干后带回家里做燃料用。
翻检记忆,陆淇想起来更多细节——此时的皇帝国姓朱,年号叫做弘治,国都在顺天府,另有一个陪都在金陵应天府。思及此处,陆淇已经对身处何时了然于心了。
只不过涌川府这个地名却没听过,从河网密布的地理和温暖潮湿的气候,还有出海捕鱼的生产方式来看,八成是东南沿海地区。
回到家中不免嗟叹,陆淇环顾屋舍,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地上连席子都没有,陆淇只能在门槛上坐下歇身。
陈银儿抱着一个木盒,正用一只破竹篓淘米,见陆淇回来,不由怅然叹息:“唉,家中只剩下半兜子糙米,若是再无进账,明日就要没米下锅了。”
陆淇疑惑地看向那个木盒:“奇怪。嫂子,你连自己的嫁妆都拿去当了,这盒子里装的什么,竟还留着?”
“这是咱家的田宅地契,自然要保管好了,否则咱们姑嫂以后靠什么吃呢?”
说着,陈银儿就要起身去煮粥,两人从早上到现在粒米未沾牙,不由得腹中擂鼓,陆淇却突然一把拉住了她。
“嫂子,为今之计,小妹我有个想法,你且听听吧。”
陆淇示意她坐下:“我俩虽然名义上还算是陆氏一族的人,但今日灵堂争家产的事情你也看得出来,咱们与族中长幼已是起了嫌隙。
尤其是陆晃那厮,今后倘若他们贼心不死使阴招,恐怕防不胜防。”
陈银儿回想起早上,那些亲戚们几乎毫不掩饰的贪婪目光,仍然心有余悸:“是啊,别人不提,陆晃那狗东西肯定会来捣乱的!”
陆淇继续说:“而且眼下已是冬日,田头连野菜也无处寻觅,只凭咱们家里的余粮,要挨到地里粮食成熟恐怕非得饿死不可,只能另谋出路。”
陈银儿望着冬日正午暖和的阳光,却只觉得心中茫然的发冷:“出路,却在何方?”
“为今之计,只有卖地离开陆家村。”
“什么?!”陈银儿豁然站起:“这可是爹娘传下来的……”
陆琪拉她坐下:“嫂子,爹娘传田宅是给咱们用的,若是连咱们人都没了,那这田宅要它干嘛?这岂不是本末倒置吗?”
陈银儿看了看怀里的木盒:“可是离了村子,又没了田宅,无依无靠的,咱们两个岂不是要坐吃山空?”
“那今后咱们两个就相依为命吧。”
陆淇对她狡黠地眨眨眼:“其实卖田也并不意味就要坐吃山空,嫂子女红不差,以后还能做做织补。
何况,你夫君我也算是个秀才,哪怕去酒馆饭庄上做个账房先生,总好过困在村里饿死。”
陈银儿被陆淇突然露出的“大丈夫气概”给逗笑了。
其实,除了这些原因之外,陆淇还有些自己的想法没有说出口。
即便身处于繁荣富庶的江南,但一不从政二不经商,耕田织布就算再辛勤又能有什么前途?
有着前世21世纪的现代人阅历,陆淇深知无论历朝历代,兴亡皆是百姓苦的道理。
要出人头地!要在男人为尊的时代里争得一席之地!这样才能在这个残酷的社会更好地保护自己与嫂子,保护所爱之人。
或许,也是为了当初读明史时隐约听闻的,那穿越数百年的一声叹息。
陆淇望着太阳,握紧拳头。
既然已经知晓历史的进程,又岂能甘心空老于林泉之下?
……
“哟!听说你家穷得要饭啦?”
突然一个嚣张挑衅的声音传来,只见陆晃醉醺醺地喷着酒气,一步三摇地走出巷子。
“你来干什么?!”陆淇一见是他就火冒三丈。
陈银儿面色顿时沉了下去,转身回屋里。
陆晃手里提着一壶青瓷装着的,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老酒:“你们夫妇都是一个德行!哼,哥哥我可是看在兄弟情义上,才愿意替你养的。
谁知道她个小寡妇寻死觅活的,八成外头有了相好吧?”
陆淇从角落抽出了一把只剩几根毛的破笤帚。
陆晃没有注意到,还在出言挑衅:“哟!你个穷措大竟然还敢有火气?往日老子看在三叔面上叫你一声兄弟,否则你也配?
瞧着吧,他们今夜就来了!把你们的头拧下来做夜壶去,都得死!哈哈哈……哎呦!”
却见陆淇拧腰垫步,手中的笤帚破空而至,正中二堂哥鼻梁,瞬间将猖狂的笑声塞回嘴里,酒壶也碎了一地。
“哎呦……我的鼻子!”躺倒在地的二堂哥捂住鼻子不断痛呼,鼻血沿着指缝涌出,酒顿时醒了大半。他顾不得再耍嘴,狠毒地剜了一眼陆淇,就赶忙爬起身往外逃去。
陆淇额头见汗喘着大气,踉跄地坐到门槛上,体内余毒未消,光是这样就让陆淇耗尽了体力。
此时,去找家伙儿的陈银儿挥舞着一把菜刀,从里屋杀了出来:“陆晃狗东西受死!”
一路挥舞到门外,气势汹汹的陈银儿定睛一看,陆晃已经不见了身影,只剩下陆淇被她突然发狂给吓到缩在墙角。
两人互相搀扶着到屋里,陈银儿准备煮些粥充饥,陆淇在旁添火,心里却升起些疑惑。
刚才还吓得落荒而逃的陆晃,为什么突然又有了底气?居然当着面说要杀她?
现在不比刚才,“秀才公”可还活着呢!逼急了往府县衙门里一告,罪名是威胁恐吓有功名的文人,就连陆太公这个族长都得跟着吃瓜落。
陆晃区区地痞无赖,只会窝里横,他就算喝醉了,又怎么敢上门来找陆秀才的麻烦?
那青瓷老酒价格昂贵,无赖可消费不起,除非……他有了什么大人物靠山。
哪个大人物会给一个乡野无赖做靠山?
……
恰此时,外头突然又有一个粗犷的男人喊声传来:“姑爷!妹子!可有人在家?”
来者是个稀客,个儿高皮肤黑,身板挺括嗓门响亮,头上戴着个竹编斗笠——他是陈银儿的长兄,陈鲷。
陈银儿出身自靠海的一个小渔村,其父是早年间陆父出海捕鱼时相识的好友,后来还结成了儿女亲家,往年正月舅哥们也常来拜岁。
但眼下正值渔家最忙的时节,怎会来做客呢?
陆淇整了整衣裳,赶忙将大舅哥让进门,趁着灶上的余温热了点茶:“家里刚出了些事,杂乱不堪,还请大舅哥不要见怪。”
陈鲷放下手里提着的两尾活鱼,环顾室内满地狼藉,又见两人一脸病容,接过茶水叹了口气:“这世道真是哪儿也不太平啊!”
陆淇听得一愣:“不知大舅哥所说,还有哪儿不太平呢?”
屋里没凳子,陈鲷只好坐在门槛上:“我拐到陆家村来,正是要告诉你们一声。今早爹悄悄与同村十几人结伴行舟捞海鲈……咳咳,挖蚬子去。
刚行到沥网山附近,却看见岛礁边盘着一伙儿倭寇!”
倭寇!!
第三章:卖田,倭刀逼近
“多谢舅哥报信,感激不尽!”陆淇此刻的后脖颈子一阵阵地起鸡皮疙瘩。
陈鲷把茶水一饮而尽:“好,时候不早,我也该回程了。”
“哥,摇橹费力,不如把鱼剖煮了,补一补气力吧。”陈银儿担心地看向兄长。
陈鲷笑着拉开腰间的布口袋:“不必,我在镇上买了些烧饼,路上足够吃了。我已经将消息传到县里,只是不知倭寇要在哪里上岸。
你们且让里长做好准备,只要等到海防卫所出阵,定能将倭寇手到擒来!”
大舅哥自信满满地走了,他艺高人胆大,轻舟夜行也毫不害怕。与他不同的是,此刻冷静下来后陆淇越是思考,越觉得凶险异常。
根据一个普通现代人的历史知识水平,陆淇知道明朝这段时间正对应着世界上的大航海时代。
虽然时间最早、规模最大的郑和下西洋就发生在明朝,但朝廷只是一味地提倡“厚往薄来”的朝贡体系,进行官方互市,并没有形成良好的民间交易市场。
但只要有巨大利益,就有为利益铤而走险的人,于是远洋走私业应运而生。
自从明太祖起,为了防治倭寇就下达过民间禁海令,甚至禁止渔民出海捕鱼,许多渔民活不下去,就加入了倭寇的行列。
当时所有侵扰明朝沿海地区的倭寇里,真正的倭寇只有十之一二,剩下的多是明朝沿海地区苦于禁海苛政的汉人伪装而成,百姓谓之“假倭”。
虽然不知道这次来的是真倭假倭,但贼寇只要一上岸,遭殃的肯定是陆淇这样没有反抗能力的老百姓。
送走大舅,陆淇愁容满面的往回走。
将进门时突然脚底一痛,她才愕然发觉,踩到了陆晃那个碎了一地的青瓷酒壶。
对了!
看着瓷片,陆淇眼神突然锐利。
倭寇要上岸,多是抢一把就跑,可他们不熟悉地形,也不知道哪些村子更富裕。
为了找准目标,不至于空手而归,他们需要有个内鬼帮忙指路。
而收买内鬼必然要先施舍小利,陆淇回想起陆晃刚才说的醉话“他们今夜就来了”“都得死”,还有这壶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老酒……
一瞬间所有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倭寇今天晚上必上岸,而上岸的地点必然是——陆家村!
再回想刚才陆晃阴毒刻骨的眼神,陆淇顾不得别的,赶忙进屋里找到陈银儿:“嫂子,时间紧迫,倭寇今夜就要来了!我们尽快把田宅卖掉,动身前往县城!”
陈银儿还在盛粥:“啊?这么快?”
“没时间解释了,把盒子给我吧。”
看着陆淇冷静理智的眼神,陈银儿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一脸坚毅地对她点头:
“淇儿,你一向是个有主意的,半年前也是你决定假充你哥瞒过旁人,咱们姑嫂才能安稳活到如今。
好!既然今日夫君决定放手一搏,那妾身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顶着陆筠的秀才身份,陆淇现在是“一家之主”,自然可以处置自家田宅,陆氏一族也无话可说。
陆淇家中有傍水良田五亩,每年能种两季稻子,按照这时期的土地价格,每亩应值50两银子。
可是现在事发突然,陆家村中的富户虽然有不少,可买主早听说了陆筠家中急需钱用的事,把价钱往下压了许多。
陆淇急着脱身没怎么还价,最后连田带宅只卖了150两,比原价低了将近一半。
在里长见证下签字画押、钱契两清。
志得意满的买主转身就捻着胡须和自己儿子炫耀:“嘿,低买高卖才是经营之道啊!连讲价都不会,读圣贤书又有何用?
儿啊,你今后少去私塾,多跟为父学着点吧!”
陆淇没有解释什么。
就在刚见到里长的时候,陆淇已经把倭寇的消息告知给他了。
当然,内鬼的事并没有实证,陆晃难保没有同伙,贸然说出万一被有心人听见,只怕招来横祸,陆淇遂将其隐去了。
只说在海边发现倭寇踪迹,此事已经急报县里,因为陆家村富庶,可能会成为目标,故而转告村中壮丁们务必小心谨慎为妙。
从里长家出来,陆淇背着竹篓走在村道上,竹篓里是满满一箱沉重的银子,回想起刚才听到消息后几人的表情,她眉头微微皱起。
陆家村虽然地处沿海,却没进过倭寇,大概是承平日久产生了侥幸心理,听到消息后,一个时常在家念佛的斋公立马开始“阿弥陀佛”起来:
“咱们陆家村是有菩萨保佑的宝地,恶鬼来了都要绕着走,哪里会进什么倭寇!小秀才你可不要乌鸦嘴!”
其余几人虽没说话,但从他们脸上也能看出认同的神色来。
毕竟都只是些富裕农民,平日没读过什么书,江南又有近百年不打仗,性情自然远不如北方边民武德充沛。
比起抄刀子和倭寇搏杀,这些人更愿意家家户户凑些钱,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把倭寇打发走。
“不就是要钱吗?”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
……
背着竹篓穿过大街,陆淇在一间铁匠铺前站住了脚步。
“哟!秀才公光顾,家里是剪子缺了还是菜刀钝了?”铁匠正把新打的铁锄头抗出来,就看见陆淇走到门口。
陆淇摇头:“我要两把柴刀。”
虽然柴刀这种朴素的农具与陆淇的秀才身份不相符,但文人剑这东西着实又贵又不好使。
多数人买它,只为了装个“青莲剑仙”的雅逼,真要是遇上危险砍两下,剑柄里细得像“老鼠尾”的剑茎就该震断了。
而按照史书记载,倭寇携带的倭刀是用优质钢材打造,极为锋利。明朝名将戚继光都坦言,军队的刀剑对上倭刀难以抵挡,时常会被一击两断。
而现在,村里的铁匠铺中最能称得上兵器的,只能当属柴刀。
谢过铁匠,陆淇又进了布号。
出来时,陆淇怀里已经抱了个包裹,里头是两身厚实的纱棉成衣,与两副帽子手套等物,虽然不完全合身,可用来御寒已经比身上的旧衣裳强多了。
一切事宜都准备妥当之后,天色已经黑透,河道上渐渐弥漫起雾气。
陆淇划着小舢板,陈银儿支着盏鱼灯,两人摇摇晃晃地往县城的方向行去。
江南的冬夜,河水的温度接近零度,雾气漫延湿冷噬骨,残月黯淡的照在两岸,树木与豆田都影影绰绰。
“嫂子喝两口药酒暖暖,前面就要出村口了。”
陈银儿回望来路,村庄的粉墙黛瓦在雾气里若隐若现,点点灯火缀在其间,如夜空的星星闪烁其光。
“这灯火怎么渐渐多了?”陈银儿疑惑道。
陆淇猛地回头,只远远看见被芦苇遮掩的小河沟里,突然亮起了数点危险的火光,鬼鬼祟祟的向村口河堤上靠去。
“是倭寇!!”
陆淇发现他们的同时,那边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艘闪着灯火的小舢板。
或许是没想到偷袭夜行这么快就被发现,领头的人惊声骂了句“塞连木!”,抽刀一挥,有两个手下就跳上堤边停着的一艘船,径直朝陆淇这边划来。
见倭寇登船,陈银儿明白他们是来斩草除根的,赶忙把腰上别的柴刀抽出来死死握着。
“嫂子,快喊!”陆淇下意识地拼命摇橹,全身肌肉紧绷,喉咙像被堵住一样喊不出声,冷汗在瞬间遍布她的脊背,让她此刻无比清醒。
雾色渐渐浓重,河道里上演着一场你追我赶的赌博,而赌注则是两条鲜活的生命。
“倭寇上岸了!!倭寇上岸了!!”
“大家快跑啊!”
带着颤音的喊声穿透空间,响彻了今夜的陆家村,一些睡眠浅的村民被惊醒,于是更多的人发现了河堤上的火光,男人们抄起锄头镰刀,发出呼喊。
“倭寇来了!女人小孩快躲到后边去!”
快,再快点!前方河道拐弯,小舢板飞也似的穿过一座石拱桥,拐向更宽阔的江面。
陆淇已经听不清村子里在喊什么,但她不敢回头,后方的雾气里有两双露着凶光的眼睛跟着,只要慢一点,必将成为倭刀的饵食。
突然,除了船头破流的声音外,雾气里还隐约传来细微的“咔咔”声,像是弓弦在绷紧。
身体却比思维更快,陆淇猛地举起船桨,一把将陈银儿手中的灯笼打到江上,下一个瞬间,一支羽箭就“哒”地扎在了船尾。
第四章: 惊险,死里逃生
灯笼在江面上飞出了十几步的距离,火舌迅速窜出纸面,将整个灯笼吞噬,只剩下半沉半浮的光焰随着水波越飘越远。
四周一片死寂,能听见的唯有水波声。
忽的,陆淇听到两道嗤笑,从后方氤氲的着的一点火光处传来。
倭寇有弓箭,而自己这边只有两把柴刀,怎么办?
陆淇正绝望地想着是否要跳进水里逃命,可是在这寒冷的冬夜入水的话……
空气中又传来了弓弦拉紧的声音,陈银儿不由得抖了一下,陆淇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不能慌!
陆淇咬破了舌尖,鲜血与疼痛让她冷静下来。她必须要冷静,只有比敌人更理智、更狡猾,才能活下去,陆淇啊陆淇,快动用你的现代人思维想想!
两眼死死盯着渐渐靠近的那点灯火,陆淇的脑海中突然间灵光一闪,随手从行李中拣出一件东西,远远朝着某个方向扔出去。
“扑通”
“咻”
一支箭紧接着就朝发出声音的地方追了过去。
果然,他们也看不见!
感谢这场大雾,现在敌明我暗,事情还有转机!
陆淇贴着耳把计划告诉陈银儿,让她继续扔东西误导倭寇,一边悄悄地把船桨和柴刀组装在一起。
这是陆淇选择柴刀的另一个原因。
柴刀这种农具用途极广,为了便于干活,它的把手是用一张铁片打成的中空柄状。装入短木棍,劈柴砍树更好发力,装入长木棍,开山辟路不在话下。
装入船桨后,柴刀顿时成了两把长兵器,比起倭寇手里不过两三尺的刀锋,顿时陆淇的心里有了点底气。
射了三箭之后,弓箭手就不再拉弓。
看来被发现了,弓箭手十分狡猾,这种伎俩难以骗他很多次。
只听见那边传来了说话声,大概是摇橹的人在笑:“木甘做水鱼咯。”
弓箭手那个则重重地哼了一声。
水鱼?
这个形容词好像在哪听过……
灯火在雾里越靠越近,只剩下十余步的距离,陈银儿的掌心沁出汗来。
近了,更近了。
能看见船头弓箭手的身影了,他已经把弓放下,另一只手拿着柄刀,刀身闪着寒光。
等待,
时机——
就是现在!!
快速地吸气呼气,让氧气大量充入血液,分开两脚降低重心,然后屏住呼吸,平举起手中的武器,尽可能扩大攻击范围。
两船即将相靠。
弓箭手惊喜地向前走了半步,猛然间,他发觉事情不对,但此时已经迟了。
“喝啊!!”
带着呼啸的破空声,陈银儿手中的长柄柴刀先发制人,朝他的脖颈间奔袭而去。
“铛!”
“咔哒!”
想不到弓箭手的反应极快,竟然是个练家子。虽被偷袭,他却后发先至,抬刀架住了陈银儿的一击。
“啊呀?”弓箭手有些惊讶。
陈银儿咬着牙,把柴刀往回猛地一拉。
为了方便农务,柴刀的刀刃前有个弯钩,往回一拉,能将对手的刀也一并拉过来。
没想到还有这招,弓箭手的刀险些脱手飞出。
可惜还是因为力量不足,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并未建功。弓箭手扔掉了灯笼,空出一只手来,迅速抓住了把柄。
“哼!”
弓箭手伸脚一踹木柄,就将柴刀从陈银儿手中震脱,随手扔在水里。
正值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一直屏气缩在后面的陆淇突然一跃而起、拧腰带肘,柴刀如流星般飞向他脖颈。
刀光闪烁间,弓箭手来不及躲闪,只好抬起手臂阻挡。
好机会!
陆淇把柴刀往回猛拉,随着刀刃割破皮肉的沉闷声响,半个手掌打着旋儿就落在了船板上。
“啊啊啊啊啊啊!!”
弓箭手捂住肩膀仰倒在船上,不断地痛苦嘶嚎,鲜血染红了船板。
身后划船的同伙显然没有料到他会被击倒,愣了几秒才慌忙抽出刀子,而击倒一人使陆淇信心大增,她努力调整呼吸,再次举起柴刀准备故技重施。
划船的看见弓箭手的惨状,谨慎地不敢靠前,只远远用刀尖试探。
在半沉的灯笼光里,隐约看见一长一短的两把刀疾速交错着,此人虽然武力不如弓箭手,却依旧比陆淇有经验。
两个回合,他便看出了柴刀的弱点在于木柄连接处,三两下将其斩断,陆淇手里就只剩下半截船桨。
失去长兵器和偷袭的优势,不能再打了!
“快走!”
陈银儿用脚蹬开敌船,让对面一时站立不稳,陆淇则赶忙用半截船桨拼命划水。
好在舢板轻快,两人一同施为,迅速与倭寇拉开了十步远的距离。
那人也并没有追上来,只听见他对弓箭手嘟囔着什么,随后压抑着愤怒和痛苦地咬牙切齿的喊声,便响彻两岸。
……
雾气依旧浓稠。
侧耳细听,那两人没有追上来,陆淇放下船桨长长地出了口气,劫后余生般与陈银儿靠在一起。
回想刚才,陈银儿心有余悸:“真是死里逃生……”
“是啊。”陆淇感叹道。
“多亏有这场大雾,弓箭失去了大部分作用,又依靠长兵器,夺得了一丝先机。也好在他们事先轻敌冒进,事后又不敢穷追,否则咱俩必死无疑啊!”
而且陆淇前世也学过日语,他们说的并不像,反而更像是……更多疑点陆淇来不及多想,现在她们又遇到了另一桩麻烦。
“天黑雾浓又没灯火,只恐怕有翻船的危险,我看最好还是先上岸,走着去县城吧?”陆淇划着船。
陈银儿没有应声,她把手伸进水里,感受江水的流动。
不一会儿,她抬起头来:“不必,就这样继续往前,我从前常跟兄长们行船,这附近的江流河道都行遍了。
刚才咱们进的这条江就是余江,再往前便是余县,余县自古就是涌川府的盐产地,县内更是大宗官盐集散之所,这条江年年通盐船,江水与寻常河水不同,我一摸便知。
顺着水流继续向前,路过一个白石高堤时停船靠岸,下了堤再走一刻,便见到余县的城门了。”
照着陈银儿所说,果然不久便到了余县城门下。
此时雾气已渐渐消散,余县的城门紧闭,城楼上亮着许多火把,隐约看见几十道人影在里面攒动,其中好像还有戴着乌纱帽的。
余县的守卫有这么严吗?翻检记忆,陆筠当年在县里私塾求学时,陆淇也跟着来过几次,还从未见过这么多兵卒一起巡视呢。
陆淇带着陈银儿,正想上前叫门,还没走到城墙边,就被城楼上的士卒发现了。
“站住!底下是什么人?再敢靠近可就放箭了!”
陆淇连忙站住,拱手作揖。
“还请烦劳通禀,小生陆筠,是个秀才,现有紧急要事求见知县大人,还请放我入城!”
陆淇没有当场把倭寇上岸喊出来,若被百姓听见,难免人心惶惶。
“方才得令:封闭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别说你是个秀才,你纵是个举人老爷,也不能进!”
士卒大声回复道。
若不及时请援兵,陆家村可就......陆淇急的在原地转了两圈。
正在此时,城楼上突然传出一阵模糊的话语声,随后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陆筠?城下人,你可是陆家村的陆筠兄?”
第五章 :旧友,夜叫城门
“正是!”
那边城楼上,齐驿丞用责备的眼神看向儿子齐茗:“你这小儿,知县大人尚且未应声,你先开什么口?”
“回禀父亲,城下的人我认得,他是儿子的同窗好友陆兄。”齐茗对父亲拱手道。
齐驿丞此时正与几个戴乌纱的共同簇拥着一人,那人身穿青色文官常服,胸前补子上绣着形似鸳鸯的水禽,表明了他的身份——余县父母官,知县吴文秋。
“眼下正值寇乱,观海卫援兵又迟迟不至。你这同学深夜叫门,守军怕他是倭寇奸细,想必不会冒险开门的。”齐驿丞摇摇头。
“父亲也曾听过陆兄之名吧?他十三岁中秀才,也曾名传涌川府内。”齐茗提起这桩往事,却意外地看见吴知县的眼睛亮了一下。
“哦!是他?他就是那个神童?”吴知县亲自看向了城下,冬夜薄雾里,陆淇站得笔直,竟没有半分畏寒瑟缩的模样。
见吴知县起了兴趣,齐驿丞添了一句:“老夫曾听人提起过,这陆秀才年纪虽小却不慕虚荣,是个正人君子。余县辖内有此后进之生,皆仰赖知县大人的教化之功,想来总不会与倭寇勾结,辜负圣贤之学吧?”
“嗯……”吴知县捻了捻颔下长须。
而此时陆淇也正在思索,这个声音曾经在哪听过……
对了,是半年前的葬礼上!
那场名义上是妹妹陆淇的葬礼,实际上棺材里的人是陆筠,从此以后陆淇便顶替了陆筠的身份。
此人叫齐茗,是陆筠的同窗好友。
记得他曾来灵堂吊唁,不止送上厚礼,还在灵位前嚎啕大哭泪湿衣襟,惹得真陆淇在旁一阵困惑——我认识他吗?
但现在唯有靠他了。
陆淇朝城墙上喊:“齐兄!还望替陆某传句话,我有一件人命关天的要紧事求见知县大人,越快越好!陆某感激不尽!”
城墙边的士卒不耐烦地驱赶道:“兀那秀才,快快走开!仔细我手中这箭矢,可不留情面!”
眼见士卒将要张弓搭箭,陈银儿不由得拉了拉陆淇的胳膊。
但陆淇很固执。
突然,那城楼上有人说了句什么,士卒们齐声应是。
随后没多久,两个大竹笼就从城楼上被放了下来。
“陆兄,城门不能开!”齐茗喊道:“可知县大人准你们入城,快进到竹笼内,我们吊你上来!”
……
终于上了城楼。
不算宽阔的城楼上站满了人,最中间那个穿着电视剧里的青色官服,端着盏热茶,好整以暇地对陆淇道:
“你就是陆秀才?你有什么人命关天的要紧事,定要面见本县?”
这人就是知县!
陆淇赶忙躬身行揖礼:“回知县大人,正是!
小生陆筠,是余县下辖陆家村人士,今夜初更时分,陆家村口处有一伙倭寇登岸,看火光起码有二十余人。
小生与内子划船逃离时遭到追杀,幸而大雾漫野,使我二人逃出魔掌。只是不知现在村中父老如何了,倭寇凶残,还请知县大人点兵前往相救!”
说罢,陆淇长揖到底,陈银儿也行了个大礼。
城楼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后首一班文官纷纷相顾,此事干系重大,大家谁都没有再多嘴。
吴知县的眼睛瞪大了:“陆秀才,如此大事不可胡言!你当真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事关者大,因此刚才小生不敢在城下高喊,只怕被百姓听见引发骚乱。但事况亲身经历,此时小生的船尾上还钉着一支箭呢!”陆淇指向石堤。
“杀千刀的倭寇!”
“这帮贼子!”
城楼上响起低低的咒骂声。
吴知县猛地把茶盏掷在地上,向身后众人喝道:“听令!除守门士卒外,县里衙门一干衙役通通整刀备船,即刻启程去陆家村!”
“是!”
“还有,”知县向齐驿丞道:“加派驿卒,快马再往观海卫发信求援!”
“是!”
齐驿丞拱手退下。
随着知县的一场指挥,半座县城都被搅了起来,牵马套车的,开水门摇船的,知县就连自己的家仆都叫了出来,足有百十人。
弓箭手站在船后,执矛兵站在船前,岸上几个骑马的充当先锋,其余衙役抗枪挎刀在后面跑。
在知县急催下,没一会儿功夫,船队的灯火就消失在了视野里。
事已至此,能做的都做了,陆淇也只能暂且安下心来。体力已经耗尽,陆淇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前怕是早已亮起了红灯。
不行,要断电了。
……
此时应该是三更,夜深露重、雾气隐约,内墙的青石阶上没有灯火,走一步滑两步。
姑嫂俩互相搀扶着,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下走,齐茗却突然提着灯笼追出来,叫住了她们。
“陆兄!”齐茗拱手:“村中诸事,既有县里出面,还请陆兄暂且宽心。不知陆兄今夜作何打算?”
陆淇摇摇头:“多谢齐兄关心,如今也只能先找家客栈投宿一晚,只是不知这半夜三更,哪家客栈还肯收留。”
齐茗兴奋地一拍大腿:“正是!若蒙贤伉俪不弃,我齐家客房还空着许多,不如就往我家里过夜吧!”
“这,岂不劳烦府上……”
“不劳烦不劳烦!”齐茗熟稔地拍拍陆淇的肩膀:“你我好友,何必言此!”
到了齐家。
虽然齐驿丞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吏,这宅子却修的很宽敞,院子里栽花植、僮环婢绕,看来颇有家资。
客房很快就收拾干净了,桌上有壶沏好的茶,并两碟糕点。
闩上门,陆淇与陈银儿吃喝了一气,再往软和的床铺上躺倒,只觉得浑身没有一处不在痛的。
连衣服也来不及脱,便睡着了。
……
再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陆淇恍惚了一阵儿,才意识到昨天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场累坏了的梦。
她此刻正躺在这儿——大明朝某户人家的床上,今后每一天都没有回头路,没有暂停键,也没有彩排。
用厚纸糊的窗户昏暗地透过些许光线来,浮尘正飘浮在其中。
“咔哒”
门被推开了,伴随着食物香气,陈银儿端着个木托盘走进来:“咦?你醒啦!”
“唔……”陆淇坐起身来,只觉得手脚很沉重。
陈银儿按住她:“再多歇歇吧。”
吃过东西,体力恢复了许多,陆淇在客房里四处溜达,看见架子上摆着几卷佛经,她随手翻了翻。
“这齐家可真是个大户人家啊。”陈银儿喝着茶:“刚才几个婢女在聊天,我听到了。原来齐家的本家在扬州,齐驿丞这房到余县来,本也是做买卖来的,后来捐官才做了这个驿丞。”
“捐官?”
陆淇的脑子转了起来,以她的家底捐个官做并不现实,但让她去和做了一辈子八股文的老儒生们竞争科举,恐怕也难。
找个什么办法进入官场呢?
正思索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到了门口。
“陆……陆兄?”齐茗敲门,他的声音里有犹豫的气息。
陆淇赶忙整理衣着,等陈银儿退到了帘子后,把门打开:“齐兄请进。”
齐茗没有进门,他站在门口向陆淇作了一揖,脸上隐忍着悲伤的神色。
“齐兄这是?”
陆淇将他扶起,突然想起了什么。
“陆家村怎么样了?”
齐茗沉痛地以袖掩面:“节哀。”
第六章:赏识,受聘师爷
从齐茗的话语中,陆淇梳理出了昨夜的战况。
那时,陆家村火光冲天,惨叫声四起。沿河人家刚从睡梦中惊醒,就惨遭屠戮,河堤口巷弄里沿途都倒着死尸,令人触目惊心。
幸而有陈银儿那一嗓子,惊醒了丁壮们。
周围十几户的男人们结成团,父子携手、兄弟并肩,抄起锄头扁担站在巷口挡道,总算用命赢来了老弱妇孺撤退的时间。
见一时冲不进去,倭寇们索性转头,沿着河岸闯进宅子里劫掠财物、四处放火。
陆家村多富户,有逃命时舍不得财物的,撞上倭寇便是人财两空。
有慌不择路跳进河中躲避的,冬夜水寒,手脚抽筋扑腾不动,便溺死冻死了。
这场惨剧一直持续到三更时分,猖狂的倭寇好像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在首领呼喊里纷纷退去,只留下了一地狼藉。
倭寇走后没半刻,快马加鞭的先锋衙役才赶到,毕竟陆家村河网密布,水路四通,倭寇们往里一撤,无处寻踪。
“一个也没抓着?”陆淇脸上浮现起怒容。
齐茗也义愤填膺,一拍桌子:“不知那些倭寇有什么能掐会算的本事,竟全赶在官兵来时逃走了!”
陆晃那混蛋的脸在陆淇脑海中一闪而过:“若非能掐会算,那就怕是……”
齐茗抬起头:“怕是?”
正此时,一个门房进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少爷,门外来了位衙役,说是县太爷有事,要请贵客往府上一叙。”
……
余县县衙有三进院子,前厅朝南,围着两扇红漆栅栏,青砖铺地牌匾高悬,是知县升堂的地方。往里东西各一串厢房,绕过翠竹掩映的影壁,便是县衙正堂。
陆淇跟在衙役身后,一双眼睛不住地四处打量,她以往只在电视剧里见过这样古色古香的房屋。
到了正堂还没进门,陆淇便听见里屋传来说话声。
“真是个少年英才啊。”
“是极!多亏有他报信,本次倭患损丁折口不算太过。”
“难能可贵的是他顾全大局,昨夜若换个冒失的胡乱喊叫,引得城中百姓惊慌起来,只怕安抚还需费一番功夫。”
衙役上前通传:“太爷,陆秀才已到。”
“快请进。”
陆淇进门施了一圈揖:“小生陆筠,见过吴县尊,并各位大人。”
旁坐的几个文人纷纷起身回礼,坐在主位上的吴知县抬手虚托以示免礼,陆淇有些局促地与他寒暄了一番,又被左右文人让了一回座,赶忙谢座看茶。
这一整套繁文缛节之后,陆淇才有些紧张地在堂上末座落下屁股。
“嗯,知文识礼,果然一表人才。”
吴知县笑捻着胡子,对陆淇点了点头。
看来这文人官场上的敲门砖“礼数”二字,陆淇算是入门通关了。
陆淇再站起来行揖:“吴县尊过奖,小生不敢当。”
吴知县和蔼地摆摆手让他坐下:“贵先师老汤相公与老夫是旧友,老夫托大,便叫你一声世侄吧。
昨夜陆家村横遭寇患,倭寇凶残狡狞,屠掠村内,百姓不论老幼、死者逾三十人,烧毁房屋十间,劫去金银财物不计。”
陆淇对陆家村的感情虽然不深,但当听到死伤人数时,心中还是紧紧揪起。
“倭寇在县内来去如风,得到消息后衙役们纵快马赶往陆家村,竟抓不着倭寇的脚跟。老夫以为此事蹊跷,世侄也亲历此事,不知有何看法?”
“回世叔,小生也有此一想。”
陆淇拱手:“昨日下午沿海方才报信,昨夜初更倭寇便已上岸,直扑陆家村而来,想必早有预谋,小生妄自揣测,只怕村中有倭寇的内应!”
吴知县的眼神森然冷厉:“世侄的猜测不无道理,看来此事没那么简单啊。”
说着,他突然转过头来,严肃地看向陆淇:“今日相请,只因世侄通知此事始末,又有功名在身,老夫正欲写下聘书,请世侄到衙门做个刑名师爷,前往陆家村查察案情,你可愿意?”
!!
陆淇赶忙起身行礼:“多谢县尊抬爱,小生恭敬不如从命!”
……
别看知县只有七品,戏曲里随便出来个官儿都比他大,但实际上县衙里的大小官吏、三班六房共百十号人,唯一的正官就是知县。
总揽县内政、经、教、刑、农等等事宜,除了军事外没有管不着的,可谓一县土皇帝,权力之大令人咋舌。
而师爷属于知县私人聘请的幕僚,连月俸都是从知县兜里掏的,那绝对是亲信中的亲信。
正因如此,虽然陆淇是个未及弱冠的小年轻,资历老的衙差胥吏照样不敢看轻她。
有了这身份的帮助,陆淇迅速在县衙附近租了间便宜的院子,把陈银儿安顿好,吃上了搬迁新居的第一顿饭。
午后,陆淇领着一班衙役到白石高堤上,准备依令前往陆家村。
行至高堤,却见堤上立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一身青衫迎风摇袂,身旁跟着个十二三的书童,见陆淇过来忙拱手示意,原来是齐茗。
“恭贺陆兄高就!”
陆淇见了礼,拱手道:“多谢多谢。齐兄这是做什么去?”
齐茗一张俊脸垮下来:“家父说陆兄一定会到这儿来,小弟正是在此等候陆兄。”
“哦?”
“唉。昨夜家父见过陆兄的人品才貌后,对小弟就恨铁不成钢,只说生了个文武兼废的饭桶。方才家父又听说,陆兄得知县青眼做了师爷,便希望小弟能在陆兄这里学得点本事,将我轰来了。”
齐茗委屈地低下了头,他一向自忖才华不低,虽然比不上陆筠,但陆兄又岂是人人都能比的?
陆淇想了想。
齐茗与陆筠本是好友,与他接触太多未免有暴露身份的风险。
但是陆淇也深知多个朋友多条路的道理。
昨天晚上如果不是齐茗在城楼上,陆淇姑嫂难以入城,而且此时的文人以师门为重,同窗同学都是重要的人脉关系。
这点小事如果拒绝,反而不美。
“齐驿丞厚爱,筠不敢当。既如此,那就劳烦齐兄同往了。”
“不劳烦不劳烦。”
微风徐徐,江水悠悠,正午的江面上波光粼粼,齐茗自己带了一艘游船,并不与衙役们坐在一起。
书童在船头烹茶,船尾有艄公撑篙,陆淇在船蓬里坐着,只觉昏然欲睡。
“好一派田园风光啊。”齐茗看着沿途江岸的景色赞叹道。
陆淇环顾四周:“正是好风光,只是小生昨夜只顾逃命未及领略,可惜今日也不是游山玩水的好时候。”
“陆兄说的是。”齐茗转头告诉艄公:“再紧些去!”
一路加急,沿着江道转入河道,陆淇的两艘船在未时初刻便抵达了陆家村。
此时村里的火也被扑灭,逃出去避难的村民们也都陆续回来了,河道旁的人家门前都悬着白幡,隐约听见悲声传来。
几个蹲在堤口的丁壮一见有船驶来,连忙奔走相告:“快跑,大船来了!大船来了!”
村民们此时如惊弓之鸟,凡是看见大船靠近,不管上面坐的是谁,都得先抄起锄头才敢过来。
本次陆淇是奉知县的命令来查案的,出入代表着县衙的脸面,因此临行前吴知县把自己的皂班壮隶都拨给了她。
所谓皂班,指的是衙门里三班六房之一,用现代话讲,叫“仪仗队”,电视剧里扛着牌子开道,升堂时站在两侧喊威武的就是他们。
两艘船刚停稳,衙役们提着水火棍就一拥上了岸。
迅速分列成两队,领头的立起“肃静”“回避”的大牌,中间两人喝开村民清空场地,后首还敲响了一面半人高的铜锣,锣声震耳欲聋响彻全村,把陆淇都吓了一跳。
原来知县出门这么大的阵仗啊。
三声铜锣响过,衙役们围出一圈空地来,齐茗在背后轻轻一推陆淇:“陆师爷,该您上场了。”
第七章:回村,前倨后恭
此时,外头已经有人认出了陆淇。
“嘿!那艘大船里坐着的不是陆秀才吗?”
“陆秀才!他还活着啊?一直没见着,我还道他昨夜死了呢。”
“他不是穷得卖祖田了吗?昨儿个我听见陆太公骂了半日。”
旁边人赶忙杵他:“别扯闲话!没听见锣声吗?肯定是县城里的大老爷来了!快去告诉里长!”
不等他们传信,里长早已经听到锣声,撩起衣裳一溜小跑着来了:
“有劳有劳!小老儿不知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还请里院高坐,幺儿快烧水沏茶!还未请教尊驾,却是哪位公子?”
里长对齐茗露出谄媚的笑脸,一边忙着赔罪,一边安排人端茶倒水,一边还不忘瞪了眼陆淇。
“陆秀才,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介绍介绍!这位公子怎么称呼啊?”
齐茗让开两步,把陆淇让出来:
“别认错了,主角可不是我。你面前这位,是咱们知县老爷钦点的新任宾僚,陆师爷!此番陆师爷是奉着知县老爷命,来陆家村查案子的。”
话出落地,全场为之一静。
这个时代,多数人都被拴在几亩地里,县城就是他们去过最远的地方,知县就是他们见过最大的官。
而陆淇居然一晚上就攀上了知县老爷的高枝?所有人看陆淇的眼神顿时就不一样了。
“嘿!我早说筠哥儿才高八斗,十三岁中秀才,全涌川府都独一份!”
“筠哥儿哪能只中个秀才公,他是那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今后可是还要做举人老爷的!到时候,咱们左右邻舍都脸上有光啊!”
“今后得改口了,咱们耕地捞鱼的小民,哪儿有脸直呼陆师爷名讳呐?”
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里长不敢置信地看向齐茗及周围衙役们的表情,见大家都是一副坦然的表情,才意识到这是真事,忙一脸尴尬羞愧地拍拍脑袋:
“嘶……你瞧瞧,这年纪越大越是眼瞎了!真佛在眼前还不认得。来来来,咱们到屋里说话。幺儿快沏我珍藏的茶来!”
进了里长家中,陆淇刚落了座,就见里长跌坐在地上,老泪纵横、捶胸顿足,旁边几个儿子慌忙去扶。
“都怪小老儿不好啊……呜呜,都怪我昨天没听从陆师爷的劝告,才酿成夜里的祸事。我真是鬼迷了心窍,竟想要拿点银钱打发倭寇,是我害死了那么多乡亲啊……”
陆淇心中不由得暗叹:没错,当时如果对寇患足够重视,早做准备,乡亲们打不过还可以跑。
此次寇患,陆家村死伤这么多人,里长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陆淇把里长扶起来:“里长暂且收悲,小生今日来村却不是为了追究责任的。”
里长抹着眼泪儿,一再作揖:“唉,今后还望师爷不忘乡里,小老儿也该退位让贤了。”
正说着话,门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之声。
有衙役来报:“师爷,门外有两名陆姓村民要见师爷。”
“请进来。”
话音落下没多久,便看见外头快步进来了一个拄着拐杖的佝偻身影,正是陆太公。
他手里还扯着一个男人的耳朵,像牵着条大狗似的牵到堂前甩下:“你这个该杀头遭瘟的不孝孙!还不快给师爷赔罪?”
说着,又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挨打的正是陆淇的大堂哥,昨日如果不是他在灵堂上纵容陆晃,陈银儿也不至于被逼得撞棺自尽。
大堂哥是陆氏一族长房长孙,在这陆家村里多少算个人物,哪儿挨过这样的骂?此时脸色灰败,低着头给陆淇行了大礼。
陆淇乐得见他吃瘪,自顾自地喝着茶,也不开口。
见陆淇没有要应声的意思,陆太公又踹了大堂哥一脚:
“你这腌臜下作货,叫你赔罪还委屈你了?你老子往日怎么教你的,不学好的,尽与陆晃那狗东西学些刁钻刻薄,如今惹出祸来!
说着举起拐杖劈头盖脸就打,陆淇见他是真打,倒怕他给打死了——毕竟陆淇这次来是办公差,而他与陆家的恩怨却是私事。
第一次出外差,就敢假借虎威闹出人命?里外多少双眼睛看着呢。
“好了好了。”
陆淇把茶放下:“太公何必如此?大哥既然赔了罪,就不要多做苛难了,何况这还是在外人跟前呢。”
得了陆淇这句话,陆太公才松了口气。
见事态平稳,门外又进来了五六个男人,都是陆氏各房的长辈,两厢少不得见礼作揖让座,又等里长家人上了茶。
“筠哥儿出息了,可见咱们陆氏是有祖宗保佑的。只可怜三房的淇儿在乱葬岗那边孤零零的,明儿个老夫就去祖坟选地,把淇儿迁进去。”
陆淇回想起来。
这里的风俗是未出嫁的女儿不入祖坟,因此陆筠其实是埋在乱葬岗旁的。既如此,那就给兄长应有的待遇,让他葬在父母身边吧。
“如此甚好。”陆淇点点头:“等迁坟的日子落定,派人来县里知会我一声。”
陆太公忙声应是。
几个亲戚又交口称赞陆淇一表人才,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我早说那陈氏是个有福的,你瞧瞧,嫁了个全县都数得着的好郎君呢!”
“那县里的秀才公,哪一个有咱们陆师爷的好相貌?”
……
绕了个大圈子,终于到了干正事的时候,陆淇环顾室内,问道:“怎么不见陆晃?”
一个中年男人上来拱拱手:“今早还见陆晃那厮与他婆娘醉醺醺地回来,八成昨夜到县里赌钱去了,这会儿正睡着吧?
不劳师爷烦心,我们几个一齐动手,把他泼醒了带来!”
陆淇摇摇手:“此事还是我派人出面吧。都班头,劳烦你领兄弟们往陆晃宅中拿人!”
随着都班头嗨声应是,堂下正吹着陆淇彩虹屁的亲戚们都一静。
“却不知……”在旁边眼观鼻的里长忍不住露出探究的眼神:
“想是陆晃开罪了师爷,但杀鸡焉用牛刀,族规底下要打要骂都是您一句话,倒不必劳动诸位差人去拿他吧?”
陆淇站起身,理了理衣裳,正色道:“我今奉吴知县之命来,正是为了抓捕村子里倭寇的奸细!”
仪仗开路,衙役、村民、陆氏族人们浩浩荡荡地把陆晃的房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都班头上前一脚把门踹开,便领着衙役们扛棍挎刀鱼贯而入,不一会儿就回来报道:“回师爷,那陆晃与婆娘正在床上醉酒酣睡,屋里再无别人。”
排除危险后,陆淇带着里长、陆太公等人才进去,陆晃夫妇已经被衙役拖到了地上,屋里到处乱糟糟的,还弥漫着一股酒臭。
那陆晃被衙役压着,还醉醺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陆淇可不会跟他客气。
“翻箱倒柜,摸梁敲砖,给我找遍这屋子里的所有家什!”
听见这些话,陆晃的酒一下子惊醒了:
“给我住手!你们都是什么人?呀!衙差?里长?太公?你们要干什么?我可什么都没干啊……陆筠?!”
此时,衙役们就已经有了发现。
“回师爷,这儿有个包袱!”
陆晃一见那包袱,像发了疯似的挣扎扭动起来,头上青筋暴起,两个衙役都差点按不住他:“给我放下!那是……那是我娘们的嫁妆!谁都别动!”
陆淇一挥手:“打开!”
展开包袱,里头是四五个首饰戒指,两串檀木数珠,其他成锭的纹银大小都有,粗略估计得有数百两的价值。
“他娘们什么时候有这嫁妆了?”
后面跟进来的人正困惑间,突然人群里传来一个声音:“那串数珠我记得,不是昨晚上死了的张老五的宝贝?”
第八章:审问,假借阴司
“这……这是张老五的数珠!”人群里有个乡亲高喊。
“那是六房三小子他女人的金簪?上头还带着血!”
大家七嘴八舌地辨认出了包袱里的脏物,一阵惊愕过后,每个人看向陆晃的眼神都带着股恨不能挫骨扬灰般的杀气:
“陆晃,方才师爷要来查我还不信,你竟然真敢吃里扒外引来倭寇!”
“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里长抬脚就要往陆晃的脑袋上踹,陆淇赶忙命衙役们把人都拦开。
此时群情激奋,在场众人无不血涌入眼。
他们有的眼见了亲朋离世,有的房屋家产都付之一炬,喉头正难咽一股热血呢。骤然得知村里出了个内奸,哪一个不恨得生吃了他?
陆晃恐惧地缩在地上,不敢再多一句嘴,生怕真被村民们抓住撕个稀碎。
“乡亲们,陆晃是本案的重要疑犯,我要带他回县衙复命,不能把他交给你们处置。不过你们放心,知县老爷明察秋毫,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恶人,会给乡亲们一个交代的。”
陆淇示意衙役把陆晃夫妇带走。
几个衙役把陆晃夫妇捆在船上,此时被寒冷的河水一激,陆晃的女人陆秦氏浑浑噩噩还以为在梦里,转头竟见到陆淇站在旁边,发出了高八度的尖叫:
“鬼!鬼啊!厉鬼来索命了!”
都班头一把将栓船的麻绳塞进她嘴里:“嚎什么丧?!闭嘴!”
……
西面烧来一片晚霞,江面上波光如碎金,两艘乌漆木船划破长波,启程回县城。
“方才去到里长家后,齐兄便不见了踪影,小生冒昧一问,却是去了何处?”
上岸后不久,齐茗就带着书童消失了,直到回程时才出现,陆淇不禁有些好奇。刚才不是还说想要跟着陆淇学吗?
齐茗俊脸微赫:“不瞒陆兄,小弟此来一是为协助陆兄调查案情,二来也是为了一些私情……”
“私情?”
“方才,小弟前往令妹坟前,略事祭扫了一番。”
陆淇睁大眼睛,她继承并翻检了原身的所有记忆,可是不管怎么回忆,也记不起原身到底和齐茗有什么关系。
“呃……如此甚好。”陆淇斟酌着字句:“多谢齐兄,还把舍妹之事放在心上。”
齐茗长叹一声:“唉,殊难忘怀啊。
唯恨天不假年,人难遂愿,前约虽定,终究无缘。”
嗯?
陆淇的耳朵一下就竖了起来,明朝的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可此身父母早死,难道说兄长陆筠在世时曾经给陆淇订下过婚约?
只可惜如今陆筠已死,陆淇也不能再恢复女儿身。
“是舍妹无福。”
齐茗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
回到县衙据实禀报,知县便提审了陆晃夫妇。
私通倭寇侵袭大明疆域,这一条罪行在大明律里属于叛国罪,要处以凌迟。大概是对所犯之罪有所了解,陆晃竭力否认了自己的罪行。
“青天大老爷!”陆晃磕了两个响头:“草民冤枉啊,草民怎么会做这种事?
昨日陆筠他假死,我与族兄好心收留他女人,谁知那娘们突然发了疯要殉夫,没拦住就让她撞了棺。想必陆筠因此怀恨在心,才故意来诬陷草民!”
吴知县“咣”地一拍惊堂木:“休要胡说!陆师爷要诬陷于你?那从你家中搜出来的脏物又怎么解释?”
陆晃已经顾不得得罪人,胡乱攀咬道:“那包袱草民不曾见过,想必是陆筠暗自藏在我房里的!”
旁边的都班头看不下去了,出列道:“县尊,方才是卑职带两人先进的门,搜查也是卑职等行动,师爷都未脏手。”
陆晃疯了一样指着周围的衙役:“没错!定是你,你们受陆筠指使来陷害我的!”
这下子可把衙役们都惹恼了,怒目圆睁地盯着他。
“一派胡言!”吴知县一拍惊堂木:“师爷衙役都是本县派去,难道说本县也在陷害你吗?你这夜吠犬彘,还不从实招来!”
将近二更,衙门口看堂审的百姓都散的差不多了,陆晃夫妇挨了板子,却还是不肯招。
“这样下去只怕审一夜也审不完。”陆淇心道。
于是凑到了吴知县身旁,对他耳语一番。
听罢,吴知县点点头:“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今夜就权且放过你们。来人呐,将人犯押入大牢,明日再审!”
“退堂!”
两旁衙役们高喝堂威,喝毕就有四个如狼似虎的衙役出列,把两人像死狗那样从地上拉起,拖了出去。
一看没了热闹,堂前仅剩的几个百姓也都散了。
吴知县退到正堂挥退下人:“陆师爷,此计真能成吗?”
陆淇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
陆晃两人被衙役们一路拖行,分别扔进了不同的牢房里。
冬夜又起薄雾,牢房里又缺灯少火,只听得见老鼠在角落吱吱响,远处狱卒拖着铁链子走动的声音格外清晰。
寒风四起,吹来隔壁牢房的腐臭味,熏人作呕。
突然,走廊里蹿过一个古怪的黑影,把陆秦氏吓得跳了起来。
等她再细看时,走廊上又空无一人。
“快来人呐!”陆秦氏颤抖着敲墙:“这地方闹鬼,我不要在这儿!”
没有人回应。
那边,陆晃睡梦中被一条铁索拉了起来,本以为是知县老爷又要审案,正想高喊冤枉,突然腹部吃了一记暗拳,顿时不敢再喊。
再定睛一看,拉着他的那个差役,头上竟长着牛角!回想起鬼差的传说,陆晃不禁吓得两腿瑟瑟不敢走路。
“我……我冤枉,我没死,放开我!”
谁知鬼差像是早有预料,一指他身后。
陆晃回头看去,倏然大惊。
一个正穿着一样衣服的男人,静如死尸般地躺在那里,那难道是他的尸体?陆晃想扑上去,却被铁索死死拉住。
“走!跟我去见阎罗大王!”
陆晃跌跌撞撞地往外走,越走道路两边越热闹,只是竟不像是人间的热闹。
这边把人活下油锅,那边挥舞着鞭棒绳索,脚边不时踢到些惨白的骸骨,四处都能听见鬼哭狼嚎。
陆晃见这阵仗惨叫一声,又吓得走不动路,被牛头又拉又拽,才到了阎罗殿上。
阎罗王一拍惊堂木,把他惊醒。
“堂下所跪,可是奸贼陆晃之魂灵?”
陆晃闻言连忙磕头:“是我……不!我不是奸贼,那不是我干的!”
“还敢狡辩!”
“你犯下勾结倭寇,戕害百姓之罪,这生死簿上都有记载在册,判官!拿生死簿来!”
一旁长着两张脸的判官捧着个卷轴:“大王,生死簿在此!”
阎罗王对着生死簿念道:“陆晃,大明国江南道浙江省涌川府下辖余县陆家村人士,生于大明成化二十年。
其人为子不孝、为幼不敬、为兄不悌、为亲不义。
横行乡野且专事不良,好逸恶劳其擢发难数!虽圣人之仁难宥,竟黎庶之心何辜?”
当念到昨日与倭寇勾结时,陆晃已是两腿转筋瘫坐在地,直摇着头:
“不,不是我做的……是,是那个娘们!这都是是陆秦氏指使我做的,我受了她的欺瞒,我是无辜的啊!”
油锅后头突然传来了异响。
阎王咳嗽一声:“哦?这竟都是陆秦氏指使你所为?”
“没错没错!”陆晃忙不迭点头:“您不知道,她尽干些伤天害理的事,我都拦不住……”
判官抽出一张状纸来:“你说陆秦氏乃是犯人,与生死簿上恰恰相反。本官自当将陆秦氏拘来问个明白。
只是她还有十年阳寿,要知道万物寿命自有天定,倘若随意拘来,岂非显得我们阎罗大王折人寿命不讲情面?”
“啊?那娘们居然还有十年可活!”陆晃眼中流露嫉妒的神色。
判官与阎罗对视一眼,从怀中抽出一张纸:“你的罪孽还没判明,倒不好处置。也罢,既如此,本官便做主让你先去投胎做人,等十年后陆秦氏魂归地府,再商量清楚。”
陆晃一听能投胎去做人,忙不迭地点头:“好好好......”
“那就在这供词上画押吧。”
陆晃画完押,印了手印。
四下突然亮起了灯笼,只见阎罗王扯下脸上的纱布,正是吴知县。
衙役仆从们纷纷摘下面具,堂上一时全是笑声。
“陆师爷,此计妙甚!”吴知县吹干状纸上的墨迹,手抚胡须,对判官打扮的陆淇颔首道。
“县尊过誉了。来人呐,把人犯带下去!”
这时,陆晃才意识到被骗了,惊惶无状地往后缩了缩,突然又想起什么,顿时挺起胸膛:“你们不能再关我,状纸上写的可是陆秦氏!”
油锅后面猛地被推出一个村妇,正是陆秦氏,她比陆晃来得早,也经历了刚才那场恐吓,又听见枕边人拿她做了替罪羊,不免怨恨地死盯着他。
陆淇也笑了:“不愧是贤伉俪,这不就巧了吗?刚才一听说你还能活十年,陆秦氏立刻就签了你呢。”
……
终于将案情处理完毕,阖待朱笔御批。
天色将亮,陆淇拖着疲惫的身躯挪回家里,却没想到窗下还亮着一盏灯。
推门进屋,陈银儿伏在桌上睡着,不知等了多久,听见声音抬起头来。
“淇儿回来了?”陈银儿忙站起来。
“这些天忙里忙外,连歇脚的时候也没有,累坏了吧?灶上还有粥饭,嫂子去热热。”
看着嫂子起来忙碌的身影,心底暖洋洋的。
第九章:讨教,除夕之夜
吃着饭,陆淇叹了口气,轻声道:
“女扮男装在官场上,真犹如在悬崖峭壁旁跳舞,一边如履薄冰,一边又得掐尖要强。
我现在可不敢丝毫逾礼,生怕被人看出端倪来,毕竟我这是欺瞒官府冒认功名,罪不比陆晃轻啊。”
陈银儿把肉夹到陆淇碗中:“嫂子没什么可帮你的,只有一颗真心。今后纵然事发了要杀要剐,咱们死也死在一处!”
饭还没扒拉完,外头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陆师爷睡了吗?”
“什么事?”
开了门,都班头抱了抱拳:“牢头来报,陆晃夫妇畏罪自杀了!”
陆晃已经定罪,自杀也翻不了案。
只是遗憾还有些细节处没能搞明白,比如陆晃是从哪儿接触到的倭寇,又是怎么和他们保持联系的?
都随着陆晃的死,而得不到证实了。
……
睡了半日才缓过来。
陆淇再回衙门时,昨天晚上那些唬人的东西早就已经撤干净了。
昨晚的事后,吴知县准备去拜拜菩萨消除晦气,遂把衙门里的日常文书工作都丢给了陆淇处置。
而陆淇却犯了难,县衙虽是间小庙,却是庞大的明帝国里最小的行政单位,里头的事务千头万绪,纵使她有着现代人的智慧,初次接触这些事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在案牍中死磕了一天,难免身心俱疲。放衙时,陆淇揉着额头走出门,竟偶遇了齐茗的父亲齐驿丞。
“齐伯父。”陆淇拱手作揖。
齐驿丞笑着捻了捻胡须:“陆师爷脸色不好看呢,却是为何?”
“伯父不知。小生承蒙县尊青眼,也想略尽绵力报答知遇之恩,可小生年轻,处理俗务尚且力不能逮,还要劳烦往诸位大人处讨教。”
听完,齐驿丞左右看看:“这有什么难的,你只管去讨教。老夫与你推荐个人选,王主簿是个老学究,又颇通治事,你可去问他。”
……
谁承想,陆淇提着鱼肉去请教王主簿时,竟被拒之门外。
第二日齐茗来做客时,陆淇便问了他。
“王主簿?”齐茗把茶盏放下:“此人可了不得——他曾秋闱中举,当过一任知县,又是余县大族王家的人。
王家代代出名臣,小弟素来仰慕的成化辛丑科状元,当朝礼部侍郎龙山先生王实庵,讳华,就是余县王家所出。”
怪不得齐驿丞让她来请教,这王主簿原来是个大有门路的。
“王华王实庵……”突然,陆淇坐直身子,她想起了明朝的一位名震古今的天纵奇才。
“不知这位礼部侍郎,是否有个同为进士的儿子,叫王守仁的?”
齐茗点头:“不错,此人又号阳明先生,前阵子听说官至武选清吏司,正六品。算来不过三十出头吧?真是年少有才啊……但陆兄想必不输他。”
不,你陆兄连人家的车尾灯都摸不着。
王阳明!没想到和这样的大儒是同乡,不禁与有荣焉,陆淇平复了一下心情:“此等人才皆出余县,可见此地确实人杰地灵啊。”
不过奇怪,王主簿背靠大族,又有功名在身,怎么会沦落到在本县做个小小的主簿呢?
除非他得罪了人,被贬来此地。
……
临近年底,盗窃案频发。
衙门里递上来一桩案子,陆家村的某人盗窃了两枚金戒指,证据确凿确无可赖。
夜里,陆淇家的门便被敲响了:“筠哥儿可在家?”
原来是一个陆家村的族人,见陆淇出来,不由分说地推门进屋,便往桌边一坐,拿起茶杯猛灌了一气。
“你是族里的……”陆淇真没想起来。
族人不满地放下茶杯:“筠哥儿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小时候咱们还玩过呢!
我知道你忘了,专来告诉你一声,今日县衙里押下的那个是你四堂叔连襟的表哥,与筠哥儿你也沾亲带故的。”
谁啊那是?什么夷三族都砍不着的亲戚?
说着,族人又从包袱里摸出来半吊钱:
“这衙门里的规矩我也懂,不叫你空手去走关系,这些铜子你拿去打点着,给他个教训就是了,都是实在亲戚,过年总得让他回家吧?”
感情是上我这儿走后门来了?陆淇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赶紧开门送客把他赶走了。
次日堂上,陆淇秉公直言,没有替同村多说一句。下堂后,王主簿非常罕见地凑到陆淇桌边。
“何不为同村稍加美言?师爷不惧族人口舌吗?”
宗族制度延续了几千年,比皇权出现的都时间早的多,而皇权不下乡,乡下的治理主要依靠于宗族自治。
所以对大多数人来说,如果被宗族抛弃就等同于社会性死亡。
陆淇正气凛然道:
“多谢抬爱,可上有国法森严,纠察不法为所应为,不敢逾越,这是其一。
况且此案县太爷已经拍了板,我陆筠人微言轻,哪能说改就改?这是其二。
如果徇私枉弊,如何报答县太爷对我的知遇之恩?如何对得起苦主的殷切期望?”
“如此,你日后如何向族人解释?”
陆淇笑笑不语。
此时,王主簿暗暗点头。年轻有才、品德端方,倒不失为一派君子,只是太年轻,唯恐过刚易折,可别像自己当年那样。
“老夫痴长些年岁,不敢称知道,只是这县里俗务,师爷今后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可一问。”
陆淇正愁这个,连忙俯身作揖:“如此可就叨扰主簿了。”
……
在王主簿的指点之下,日常工作全都迎刃而解,陆淇也积攒起了处理事务的经验,而年关终于也来到了。
至除夕,衙门放了小休。
这是在新家过的第一个年,陆淇与陈银儿特地在檐下挂了花灯,又写了对楹联,贴在门框外。
姑嫂俩正忙活着蒸枣饭、祭灶神,齐茗便提着礼进门来了。
“齐兄这是来蹭饭的?”陆淇打趣道。
齐茗把礼物放下:“小弟吃过了才来的,倒有这心,只怕也没这个肚子了,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两厢见了礼,齐茗兴奋地说起:“小弟正打算驾艘船,等亥时初刻祭礼毕,便行到城外江上去。那时正是城内大族放烟花的时候,映着水光看才最好,不知陆兄与嫂子可愿同往?”
陆淇当然也是大感兴趣。
除夕夜的余江果然别有一番景色,两岸人家都亮着点点灯烛,远处传来爆竹“砰砰”的炸裂声,不知哪家孩童的笑声穿过院墙,落入耳中。
船头书童煮水烹茶,茶烟袅袅。
齐茗指向江畔的一艘游船:“瞧,那就是余县王家的船,比我这艘还大些。”
果然,那艘船明显更大更精致,船舱里坐满了女眷,至少需要四五个艄公才能驾驭。
看来这除夕夜到江上看烟花,是余县大族的固定节目了。
正啜饮着香茶的陈银儿突然抬起头,一道灿烂的火光映入她的眼睛:“开始了!”
果然!
三朵绚烂的烟花齐放,铺开了半边天空,清冷的两岸霎时被照亮,江水为之一红。
紧接着,四周并肩亮了起来,天空真如朝霞与晚霞同时登场,又与水面连成一片,像是来到了光的海洋,处处璀璨夺目。
如敲碎了天与地的金星玻璃,迷失在盛景之中,不知今夕何年。
晚风渐寒,陆淇搂住了陈银儿。
第十章:初一,祭扫拜岁
合衣草草睡了不到一个时辰,陈银儿又把陆淇叫醒:“淇儿快起来,初一要拜坟岁去,需得起得早才是。”
说着,陈银儿便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汤圆。
汤圆这种食物早在唐时就有记载,北方称元宵,江南或谓水圆子,明朝宫中流行用各色果脯、玫瑰、核桃仁做馅,民间则更偏爱黑芝麻馅儿。
糯米团子在甜汤里滚动,真如夜空中的一轮明月,熟悉的滋味与数百年后并无二致,只是身边少了些熟悉的人……
吃过早饭,陆淇把枕头底下红纸包着的一吊铜钱揣进怀里。
陈银儿撇嘴道:“旁人包压岁钱都是压三五枚,独你压了一吊,睡着不硌的慌吗?”
“嫂子你不知道,这压岁钱本是民间祝祷之术,用来乞太平压邪祟。既然要压祟,三五枚钱怎么够用?我这叫大力出奇迹。”
陆淇用一条黑网巾将头发束起,披了身直盖脚面的交领斗纹长衫,今天大年初一要去祭祖拜年,可得穿件好衣裳。
陈银儿也换了一身崭新的绿绢布长裙并桃红袄,外面压着一件青黑间的水田衣,用几支银簪子盘发,虽只是略施脂粉,也美得清丽脱俗。
出了门,还能听见稀稀拉拉的爆竹声,路上的人多背着包袱,余县当地的风俗是初一早上先阖族齐聚,在族长的领头下登山祭扫祖坟,午后再亲朋间登门拜年。
附近的孩子们早知道陆淇脸软脾气和顺,见她们要出门,连忙上来磕头:“秀才老爷娘子纳福!”
陆淇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铜钱,施给他们:“多谢,小友们纳福。”
散了两圈,等所有孩子都拿到了钱,陆淇才得以脱身。太阳快出来了,两人忙往城外去,若走晚了可要搭不上渡船了。
到了城外堤岸边,果然人流如织,前面排着长队,水里的船只却寥寥无几,引得人们颇为不满。
“大船都哪儿去了?这小舢板一次能渡几个人?”
“拜坟岁可要误时候了!”
陆淇四顾,眼里闪过一丝困惑。
作为余县最重要的交通枢纽之一,白石堤总是来往着数不清的大小船只,运盐的盐船、运各色物料的商船、渡人的渡船、大家族的游船等等。
因此租船业也很发达,往常此时正是租船的好时候,大船渡一次能收不少银钱,那些租船商人轻易不会放过这样赚钱的机会,为什么此刻江上却船只寥寥呢?
照这样子,等到中午也不一定能坐上船,两人正待回城,却听见有人在叫他:“陆兄!”
一回头,见江上划来了艘方头无蓬船,齐茗一身的儒生镶黑蓝襇衫,正笑得灿烂,站在船头上向他招手。
……
“只怕齐兄家中正要用船,平白被我耽误了。”陆淇告罪道。
“不妨事。陆兄有所不知,小弟家祖籍扬州,在余县内并无坟垠,自然无需祭扫。
只是今早上听家父说余江上大船都被一人雇走了,料想陆兄祭扫必也要船,便赶忙抢了船来接你。”
“抢……抢船?”陆淇眨了眨眼。
齐茗发起牢骚:“是啊,家父今早便将家中的盐船都租给了个卖越瓷的,这艘船还是小弟硬拦下来的呢。”
陆淇这才想起来齐茗家里是盐商,他必然不缺船只。
可又是江上的租船,又是盐商的盐船,雇船的人到底有多少货物要运输,竟能用得到这么多船?
想不通想不通。
好在今日起得早,抵挡陆家村时还赶得及加入族中祭祖的队伍。
“师爷来了?”陆太公站起来:“快请进来吃盏热茶!”
大堂哥迎着陆淇与陈银儿进了门,早有女人递来软垫,陆淇两人遂向陆太公拜年行礼:“太公新年纳福!”
“诶!纳福!”陆太公笑得见牙不见眼,亲自上手把陆淇两人扶起来,并给了两个红封纸包,沉甸甸的,想必有不少钱。
礼毕,外面一拥进来几个小辈,又少不了一番磕头散钱。
等这场礼节活动结束后,陆太公才在大堂哥的搀扶下,领头带着族人们登了船,往祖坟去。
余县地区拜坟岁的习俗非常隆重,重要程度与清明祭扫相当。
陆氏一族人口众多,以长房牵头,各房一起出资购买鸡羊鱼与香烛纸钱等物,扛着桌椅扁担划船前往。
这个仪式,族中13岁以上的男人们都需参加,而女人们只能待在家中,准备接下来拜年所需的物品。
陆淇不以为然,难道祖坟里躺着的是男人的祖宗,就不是女人的祖宗了吗?
陈银儿拉了拉陆淇,悄声道:“俗话说男不拜月,女不上坟。我去了不方便避嫌,齐兄弟稍后要去祭拜你兄长,我便替他准备香烛吧。”
……
繁文缛节不再赘述,倒是祭拜的间隙,陆太公拉着陆淇看了给“陆淇”准备的祖坟。
原来太公一直记着当日的约定,私下早已经把迁坟的准备都做好了,只等到清明前后寻个吉时动土,这下兄长去了他该去的地方,嫂子也该安心了。
等再回来时,时辰已是正午靠后。
陆淇爬了四个多小时的山,正累得捶腿,就听见后船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出息了,也不想着照顾照顾族里。”
“是啊!年前那个四房的连襟家里不是犯了事?去求他搭把手,叫他给赶出来了不是?”
“今后想沾沾他的光,我看是难咯!”
陆淇一回头,就在人群里发现了来找他走过后门那个族人,嘶……叫什么来着?
“哼。”陆淇冷笑一声。
陆太公见陆淇的神色不虞,顺着视线看向他们:“喂,那边嘀咕什么呢?”
陆淇于是把膀子一抱,站起来道:“今儿好在太公与族中诸房都聚集在此,就请诸位都来评评理吧!
四堂叔连襟的表哥偷了两个金戒指,被苦主告到了衙门,有族人来找我通关系,想请我与知县老爷说说情。
太公,您说我该帮这个忙吗?”
陆太公在大堂哥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来:“好犊子们,这样的大事也不告诉我?今日不是筠哥儿说破了,我还蒙在鼓里!
别的先不提,我与你们这些庄稼汉说透了:国有国法,族有族规,族规永远越不过国法去!
休说四房的连襟不姓陆,纵是咱们族人犯了法,该罚的照罚,国法不罚的,咱们族法再罚!今后再有人嚼这样的口舌,可别怪老夫脸面紧!”
有了陆太公这一番话,终于再也没人敢嚼舌头,陆淇得到了一阵耳根清净。
回村后陆淇又带着陈银儿去乱葬岗。
齐茗已经在碑前燃起香烛纸钱,摆了些吃食糕点,并一盅黄酒倾在地上。
看着那石碑上的字“贤妹陆氏讳淇之墓”,陈银儿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在坟前的草席上跪下:“夫……淇妹妹。”
身边两人祭的是自己,哭的也是自己,陆淇只觉得满身不自在,赶紧将嫂子扶起来:“娘子别哭了,妹子她在天有灵,必不想看你这样悲伤的。”
“听村里女人说,陆氏族长打算把令妹迁入祖坟,既入了祖坟,小弟一介外人便不能再来祭扫了,今日还是多烧些纸钱吧。”齐茗往火盆里添着纸。
“这……”
陆淇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小生着实敬佩齐兄,不嫌这岗子晦气,亲来祭扫。”
齐茗眼神黯淡:“小弟不信鬼神,谈不上晦气不晦气。”
“哦?”陆淇有些惊讶,这个时代不信鬼神的人怕是不多啊。
“小弟不信鬼神,只信自己的这颗真心。”
... ...
祭毕回城,又马不停蹄地前往吴知县、王主簿、吴驿丞等诸多同僚官吏处拜年,回了家又有底下衙役卒吏们上门来拜年,瓜子磕了一碟又一碟,灶上煮水沏茶的火烧了半日,直忙到晚饭时分才歇下脚来。
直到终于送走最后的客人,陆淇瘫倒在床上再也不想动:“这大年初一也太累了吧!”
把陈银儿逗得直笑:“师爷这是乏了?明日初二,我娘家哥哥还要来拜门,带我回趟娘家呢,你这姑爷可得同行哦!”
“天呐……”
陆淇用被子把自己裹住,不想再面对现实。
第十一章:庙会,异变斗生
陆淇算是彻底地明白为什么古人把过年称作“年关”了。
好好的休息日不出去郊游踏青放松一下,立这么多礼节规矩干什么?这几天下来光是磕头作揖就要把她给累坏了。
好在这些日子也不全是坏处。
陈银儿的娘家是个海边的小渔村,正是上次发现倭寇的地方。
村子小,没有出过什么读书人。一听说村里来了个秀才老爷,左邻右舍纷纷出来看。
趁着陈银儿和家里的女人们说话的功夫,大舅哥带着姑爷到海滩上摸了一箩筐的蚬子,陆淇前世看赶海视频时也向往过这种耕海牧鱼的日子,这回算是亲身体验了一把。
转眼便到了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相较其他地区,江南的元宵节就更多了些繁华富庶的意味。
举行庙会时,余县下辖几十个村镇的人都会聚集起来,既为参佛上香祈求平安,也为做些买卖互通有无。
乃至一些家里有儿女的,也趁着这个时机相看佳婿。
倘若在元宵夜的灯谜会上拔得头筹,后面几个月必然被媒人踏破门槛,因此许多未婚书生都憋着股劲儿,正要在人群中大展雄才呢。
一时间驴马车驾,舰船艄橹,充斥道路。
自寺庙起周边的方圆半里,都是庙会集市的范围,相隔十步就有一个摊位,或是卖饮食玩器,或是打滚卖艺、比武擂台、吹拉弹唱、吴歌相应,不一而足。
不止路上,沿河道一溜排开几十艘小舢板,向来往行船兜售带着露珠的山茶梅花,若是路过一艘大族女眷的游船,就能拿鲜花换赏钱。
陆淇一身儒子长衫,用黑丝网巾把额发勒起,更显得面如敷粉,相貌清俊。手里牵着陈银儿,嫂子穿着件素花对襟的褙子,头上戴着帷纱帽。
两人还没挤进庙里上香,肚子倒是先吃得溜圆。
正想去对面看杂耍的,前方的道路却被十几个青衫学子给堵住了。
“张兄可有答案了?”
“在下愚钝,不知李兄有何高见?”
这是个猜灯谜的摊子,摊主惫懒地坐在里头,边研墨边道:
“旁的花灯都是五十文猜一次,猜中者即可将灯笼带走。唯有中间这盏鹿儿灯两百文猜一次,谁能解开它的灯谜,以此簪为赏!”
说着,他展示了一支样式精巧的珍珠小簪。
见陈银儿的眼睛顿时亮了一下,陆淇上前举了举手:“小生愿试!”
旁边的学子们都没能解开,见陆淇凑上来,纷纷劝道:“小后生别浪费银钱,你这么年轻,可读过私塾?还是选盏别的稳妥些。”
陆淇笑而不语。
见陆淇不听劝告,周围几人互相对视几眼,抱着看热闹的兴致站在一旁,擎等着陆淇也出丑。
“横秋波,横秋波,美人垂泪知几多,休教红颜付蹉跎,堪云千秋祚。”
陆淇摸了摸下巴,灯谜属于文字游戏的一种,熟悉里面的规律后其实很容易,陆淇上辈子就经常玩。
“秋波常指双目送情,双目即是‘日’字,日垂双泪便是‘月’字。祚字原意祭祀赐福,千秋祚又常代指家国天子,因此这个灯谜的谜底,正取了我大明国的国号——
明!”
见陆淇真的得出了谜底,四周原本抱着膀子,还想热闹的学子们此时纷纷喑声。
摊主站起身:“敢问这位小先生怎么称呼?”
“先生不敢当,某新进陆筠见过。”
“哦?!您就是那位十三岁中秀才的陆筠先生?”摊主行了个文人礼。
四周的学子此时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小后生竟然是个少年秀才,对比他们这些二三十岁还只是个童生的,人家已经是另一个赛道的人了。
可他们刚才竟然还问“有没有读过私塾”?几个学子尴尬满面,赶紧拉扯着溜走。
……
插上珍珠簪,看罢杂耍,两人提着鹿儿灯往回走,晚上还有龙灯游街呢,不歇个午觉岂不累坏了。
突然,官道旁传来路人的惊呼,两匹快马上坐着官兵,往这边飞驰而来,陆淇手疾眼快地将陈银儿拉到路边避开。
“喂!险些撞着人了,也不赔个礼吗?”陈银儿愤愤不平地跺脚。
“那是……卫所兵?”
陆淇眯起眼睛,余县附近有临山卫与观海卫两处卫所,设置之初都是为抵御倭寇所建,寻常之事也不会出动他们。
难道是海上又有什么异常?
陈银儿还在生气,陆淇拉起她就往县里赶:“娘子,恐怕要出事了,你快回家去!”
陈银儿还没反应过来:“诶诶,怎么这样着急?”
“只怕要火烧眉毛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次的寇患可真是把陆淇给整出后遗症来了。紧走慢走,终于把陈银儿送回县城家中,陆淇才稍稍安心。
又赶到县衙,正值两班衙役分成行列,扛着铜锣仪仗从县衙鱼贯而出。看方向,像是往城外庙集去了。
“陆师爷,我刚要去找你呢!”王主簿面带戚容快步走来:“就在刚才,临山卫来人传报,说今早海涂边发现过数艘大船,看船旗是倭寇,恐怕有一二百人之数!”
真的,倭寇又来了!
“往哪里去了?”陆淇赶忙追问。
王主簿摇摇头:“不知,卫兵追去时已失其踪。看来是上次在陆家村尝到了甜头,这回居然来了这么多!只怕余江两岸就要生灵涂炭了啊。
方才你见到的那些衙役,正是县尊派去驱散百姓的,正值元宵庙庆,百姓都聚集在此,太危险了。”
“如此也好。”陆淇提裳入内。
吴知县正忙着指挥众人,派人去下辖乡镇知会消息,在庙会沿路、河道等处敲锣警示,命百姓速速回城。
和上次小股倭寇袭扰不同,这次来的倭寇太多了,仅凭县里这些兵丁只能保住余县自身,只怕难以驰援别处。
各村镇只能钉牢门闩,桥头田埂处处安排岗哨,如有异动就尽快登船逃到山里去了。
吴知县一扭头见陆淇站在那,便挥手给了她一件任务:去看看县里还有多少大船可使用。
陆淇领命来到堤上,远远还能听见衙役们的铜锣声,往庙会那边传去:“倭寇犯边!百姓回家!”
江边已经有些人聚集起来了,有些是携家带口的百姓,想要离开余县去投奔亲友。更多则是城中的商人,他们带着大宗货物,必定会成为倭寇的目标。
一个商人正朝手下们嚷嚷:“初一就没船,十五了还没船,这会子倭寇若来了,老子的身家性命都得交代在这儿!”
听到这话,又见江中大船寥寥无几,陆淇猛然惊觉:“不好!县里的大船初一就都被人雇走了!”
“这位掌柜。”陆淇叫住了刚才嚷嚷的商人:“你可知县里的船都是被谁雇走的吗?”
见陆淇书生打扮气度不凡,那商人停下脚步拱手施礼:“这位小相公,此事县里商户皆知,是那卖越瓷的闽商雇的船。
那时我还奇怪呢。元宵将至,他不趁着节日卖货,怎么还雇船运走呢?”
闽商?
陆淇瞪大了眼睛……
她好像忘记了一件大事——当日追杀她和嫂子的两个倭寇,说的好像就是闽语?!
说闽语的倭寇、闽商、雇船、陆晃。这些词汇间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正互相牵连着,让陆淇如坠冰窖,寒毛耸立冷气入骨。
曾听闻地震来临前,蚂蚁会搬家;海啸将至时,潮水会后退。
如果猜的没错的话,倭寇的目标八成就是……
余县!
第十二章:再遇,人心惶惶
“不好,这个消息必须要立刻告诉吴知县他们!”
陆淇再顾不得别的,拔腿就往城中跑去。
此时吴知县正登上城楼查看情况,他刚将手下人都派了出去,身边只剩下两三个胥吏跟随。
从城楼上往下望,却只见城外的空地上百姓越来越多。
从堤口到城门,两侧官道上、河道上,到处都是人。回城的、出城的、行船驾车的、扶老携幼的、手提肩挑的,衙差商贩百姓乱哄哄都挤成一摊,听见人们喊叫声、哀叹声,小儿哭闹声沸反盈天。
“诸位让一让!”
“谁踩着我脚了?”
“我女儿不见了,谁见着我女儿了?!”
这种时候若要在人流里逆行,那可是极其危险的行为,多数踩踏事件都是这样发生的。每个人的情绪都紧绷着,不敢跌倒、不敢停下,已经有倒霉蛋被推进江水里了。
陆淇被人群挤到了城墙边,艰难地挪动步子,往城楼方向挤去。
而城楼上,吴知县也颇为头痛:“本县早就知道,只要一放出信来,城内城外必定会人心惶惶。”
“是啊,好在咱们县的城墙足有两丈七,纵观涌川府下辖各县城,唯咱们县城墙最高。
来犯倭寇虽多,想来只是抢些财物就好,哪里会费力攻城?何必再跑出城去。”下面几个胥吏点头道。
吴知县回顾身后的胥吏们:“唉,才这么几个人,本县虽有心安抚百姓,只怕喊得嗓里冒火也呼不应啊!”
惆怅地往下看时,突见一伙儿在庙会上杂耍唱戏的草台班子,扛着锣鼓家伙进了城。
吴知县顿时眼前一亮。
这会儿,陆淇还在扶着城墙往城楼方向挤去。心里急得如火在烧,没注意身旁,不小心撞到了一个男人的胳膊。
“啊!嘶……”那男人捂住胳膊一声痛呼。
“抱歉抱歉……”
陆淇的道歉声突然顿住,这个声音她听到过……
是那天晚上被她砍下半只手掌的倭寇!
显然,倭寇也认出了她,眼中顿时喷射出仇恨的火花。
事发紧急,此时手无寸铁,又被人群堵住去路,若是在这里打起来,陆淇不可能全身而退。
怎么办?
两人漫长地对视了数秒钟,他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留下一个威胁的眼神,便扭头挤入人潮,转眼间失去了踪影。
“别走!”
陆淇满头都是汗。
倭寇穿着平民的衣服,混在百姓当中,他要做什么?
他恨极了陆淇,仇人当前,他却硬生生忍下了仇恨,这说明他此时一定有比报仇更重要的事!
无论如何,必须尽快让吴知县知道!
陆淇努力推开身前的百姓,继续往城楼方向挤去。
不知为何,前方拥挤的人潮突然一静。
“嘟呜——”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唢呐声,如此尖锐地闯进了每个人的耳中,震动四野、上达苍穹。
堤上,岸上,江面上,每个嚷嚷着的百姓、吏卒都停下手上的事,抬起了头,望向声音的发源地——余县城楼上。
一个身穿青色官服,戴着乌纱帽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高起的垛口上,正是吴知县!
底下有些人已经认出来了:
“诶,快看!那不是本县的父母官,知县老爷吗?!”
“知县老爷站那么高?”
吴知县后头站着四个卖艺的戏子,他们平日全凭满场吆喝混饭吃,嗓门颇为洪亮。此时在城头并肩站着,吴知县说一句,他们就跟着喊一句。
“我乃是本县知县!”
“百姓们休要惊慌!”
“把城门一闭,倭寇打不进来!”
“咱们还有卫所援军!”
“何必急着逃命?”
听见呼喊声,底下的百姓们这才头脑冷静下来:
“县太爷说的有理啊。”
“既然咱们余县的父母官都这么说了。”
靠近城门的百姓们互相对视两眼,掉头回了城去,一带十、十带百,有越来越多的人都往城内走去。
那些被淹没的吏卒们趁机钻出人群,做起了指挥交通的工作:“排好队!这几个先进来,都别推!”
陆淇像条鱼一样钻出人流,小吏们都认得他,赶忙放他先进了城门。
陆淇也半点不客气,提着衣裳一路狂奔,紧赶着从里侧的登城踏步爬到了城楼上。
“县尊!”
终于到了!
见陆淇大喘着气,后面一个胥吏连忙来扶着:“陆师爷辛苦。”
陆淇摆摆手:“呼,城内大船多数,都被一闽商租走,呼,如今只剩下各大族还有几艘,难堪大用。
这闽商非常可疑!现在想来上次倭寇也曾说过闽语,而陆晃也死得古怪,这些恐怕都与他有关系。
而且小生刚才就在城下发现了上次遇见的倭寇之一,他身穿百姓衣服,八成是想趁乱混进城中!”
“什么?!”
信息量太大,吴知县瞪着眼睛,额上青筋暴起。
“不知浑水摸鱼的有几人,若是叫他们混进城中,待倭寇大军到时伺机开门,余县危矣!”
后面拿着四个戏子听到这消息,吓得瑟瑟发抖:“这可怎么办啊……”
吴知县沉默了数秒,然后用力一闭眼:“陆师爷!”
“小生在!”
“本县命你快去通知王主簿、齐驿丞,并领王家、齐家的家丁僮仆,还有后面这些戏子,速速查察县内一切民居府宅。
如有可疑之人,立即逮捕!拒不受捕者,动用武力也无妨!先去商人聚集的地方搜索!”
“遵命!”
“诶?咱们也要去?”戏子们懵了。
吴知县把自己腰间的官印解下来,扔给了陆淇:“以此为凭!”
陆淇一秒都不敢多留,揣起官印就往城下跑:“小生这就去!”
带着四个畏畏缩缩的戏子,陆淇一面顺着踏步往下跑,一面想着该先从哪边搜起。
齐驿丞家里本是盐商,想来他大概知道那闽商以前住在哪里。而且,商人们出门在外时常报团,这个闽商有问题,别的闽商也得查查。
下了城楼。
陆淇再抬头看了一眼城墙上吴知县的身影,站得那么高,也太醒目了。
如果此时他有个万一,县里岂不是群龙无首?
等等,难道!
陆淇想到了一个极坏的可能。
“县尊快下去!”
来不及了。
视线的角落里有一道危险的亮光闪过。
“嗖”
锋利的破空声传来,像是什么影子从身后的人群里飞出,笔直地扑向城墙上的吴知县。
下一秒,吴知县的身影向后倒下去。
城墙上响起一片惊呼。
陆淇的脑子里猛地空白了一瞬——
吴知县被刺杀了!
第十三章 戏子,花式追逐
“县尊!!”
震惊之后,陆淇目眦欲裂地瞪过去:“给我站住!”
人群里有个身影一闪而逝,正是刚才那个倭寇,见一击得手赶忙离开。
入了城门是一片宽阔的广场,倒好走些。可再往里便是主街,夹着两侧沿街商铺,道路便狭窄得多。
此时里外的人都堵在这里,陆淇眼看着倭寇往人群里一钻,便要消失不见,急得直跳脚。
回头一看,四个戏子都嚅呆呆站在那里发愣,陆淇无奈作了个长揖道:“诸位,求诸位快想想办法,抓住那个倭寇!”
拿着唢呐的小丑忙退开半步:“哎呦小师爷,咱们下贱人,当不起您的一礼啊!”
扛着长棍的花脸挠头:“嘶……这办法倒不是没有,只是容易得罪人。”
这会儿了还怕得罪人?
陆淇一拍胸口:“这你们不必担心,倘若真有人怪罪了,尽管推到我身上来!”
四个戏子对视一眼。
后边抱绣球的花旦扭腰上前,解下肩上的缚膊展开,便是一条白绫子。
貌似随手地把白绫子往空中挥几下,那白绫竟像是有生命一样在沿街商家的酒旗杆子上绊住了:“抱着奴家。”
“就是那个人?好,认住了!”擎着把花枪的粉面武生上前抱住花旦。
两人拉着白绫一阵助跑,然后就像陆淇前世在电影里看到的人猿泰山那样,轻盈地荡了起来。
底下的百姓们纷纷惊呼:“噢噢!那两个戏子做什么?”
“好绝活!”
陆淇正看呆了,猛然被一阵唢呐声惊醒,忙回头看去。
小丑正趴在花脸背上吹唢呐,而花脸不知何时竟长得比屋檐还高了——他踩了个高跷。
这下子周围人想不看见他们都没办法了,一边纷纷避让,一边议论纷纷。
“啊呀!这是闹什么?庙里的仪仗都请到城里来啦?”
“元宵节还接着过吗?”
当然也有怒气冲冲的:“小戏子怎么敢从我头上过去?!找打!”
陆淇跟在他们后头一路高喊着:“衙门办案!闲人回避!”
……
那暗器是个飞镖。
谢天谢地,好在几个胥吏里有个仵作,还懂些医理,一番抢救下,吴知县总算脱离了生命危险。
而且或许因为刺客对自己的手里剑投掷术太过自信,因此镖上并没有淬毒。
可吴知县一介文弱书生,本就不算强壮,受此重伤后直接昏迷不醒。
县不可一日无主,更别说还正值这生死存亡的危机时刻,几个胥吏一致决定——快去找王主簿!
而陆淇那边,五个人花活尽出,一路上又惊又险地冲出人群,追着那倭寇来到了一条巷子口。
陆淇扶着膝盖还没喘匀气。
个子最高,被充做瞭望塔的高跷花脸就指向里面一间房子:“进了那儿!”
花旦顺着白绫上了那家的屋檐,武生一缩身子藏进了院里的水缸,只剩下小丑上前敲门:“有人在吗?”
怎么敲也没人应。
小丑急了,干脆把唢呐一支,深吸口气,就朝着门缝里吹。直把整面墙震得飒飒往下掉尘土,连蹲在墙根的陆淇都忍不住捂起耳朵。
吹了五六秒,门就开了。
陆淇探头看去,却见门口一个耄耋老妪,用粗布裹头,脸上满是皱纹,正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你找谁呀?”
小丑困惑地回头看了眼高跷花脸:“敢问老人家,方才您家中可进来过什么人?”
“哦~你说家里有没有果仁儿?”
“不,不是果仁。”小丑比划了一下:“是个这么高的,没了一只手的男人。”
“老身家里没有带果仁的糕饼。”
“我……哎呦,算了吧。”
小丑摸着脑袋退了出来,埋怨高跷花脸道:“你是不是看错了?”
花脸也莫名其妙:“这人还能遁地逃走了不成?”
屋檐上的花旦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原来是老妪挎着个竹筐子从后门出去了,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糕饼还有仁儿,老身也买些去。”
‘哗啦’一声,水缸里的武生顶着水瓢子站起来:“怎么谁也不喊动手呀?我还准备来个横刀立马的亮相呢!”
“谁跟你动手去?咱们跟丢了!”小丑惭愧地捂着脸。
武生顺着他们的方向看去,见那个挎着篮子的老妪眯了眯眼睛:“哎,那不就是吗?”
“什么?!”
那老妪就是倭寇?!
陆淇霍然立起:“你看清楚了?”
武生颇为自得:“不瞒您说,这么多年四处跑戏,台下的客人给没给过赏钱,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屋檐上的花旦闻言顿时来了精神,提起垂缨红漆绣球,绣鞋轻移莲步款动,拧腰带肘蓄力一抛。
那绣球呈一道抛物线的轨迹,精准命中了倭寇的脑袋。
“咚!”
“啊!”
听动静,这颗绣球看来是实心的。
武生轻巧地翻过墙,在倭寇面前一个亮相:“某乃是满门忠烈之后,杨家小将杨宗保是也!”
倭寇被砸得七荤八素,晃了晃脑袋,从竹筐子里抽出了短刀便凶狠地朝武生砍去。
武生连忙举起花枪阻挡。
刀枪来回间,只听“叮叮铛铛”的脆响声连成一片,倭寇之强陆淇心中有数,但是没想到这武生也有点本事。
武生把枪拉开,来了个大横扫,倭寇一时不敌被打退了两步。
武生脸上露出喜色,再举枪待要追击,突然听见手中的花枪发出“咔咔”的异响。
低头一看,他手上的白蜡枪杆已经裂开了一条大缝。
“哎呀!”小丑扒着院墙正在观战,“咱们的枪虽不是什么顶好的用料,但就这么轻易就被他折了?”
不到两个回合,武生的枪就彻底断了,倭寇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还有什么手段?”
这倭寇的确有点闽地口音,只是刚才伪装的很好,陆淇没能发现。
武生拿着没了枪尖的木柄,有些不知所措地退后:“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哇~”
陆淇却猛地眼前一亮:“小丑,唢呐!”
“嘟呜~”
聒噪的唢呐声顿时响起,就在倭寇皱眉的一瞬间,花脸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了他背后,抡起高跷朝他后脑勺猛地一砸。
“!!!”
倭寇应声倒地。
……
那边,胥吏们终于找到了还在衙门里的王主簿。
“什么?知县大人他遇刺了!”
见官服染血的吴知县被仆从们抬走,王主簿惊得跌坐在椅子里。
那名来报信的胥吏拱着手:“如今陆师爷传来这样的消息,知县大人又昏迷未醒,城中需要有人主持大局啊!”
王主簿眼神恢复了清明,他站起来在堂中踱了两步:“知县大人出事,城内官职最高就只有老夫了,也罢!”
“来人研墨!快把老夫的信传回府里去,如今县城人手不足,老夫要借一借族中子弟!”
信刚发出,齐驿丞带着几个驿卒快步进来。
“吴县尊伤情如何?”
王主簿摇头叹气:“已经有人请大夫去了,但只怕今晚还不能……早先陆师爷传来消息,城中闽商恐怕与倭寇有关,已经带人去捕了,不知现在如何。”
正说着,却听到一阵喧哗声,外间衙役来报:“陆师爷回来了!”
这半天来,王主簿终于听见了一个好消息,稍微松了口气。
一抬头,就看见陆淇领着四个全妆大扮的戏子,提着着刀枪武器,抱着绣球乐器的进来了。
一边进一边还嚷嚷着:“快快,快找个地方,我要亲自审问这个倭寇!”
第十四章:死士,守城之备
陆淇把想得起来的现代审讯方法试了个遍,直说得唇焦口燥,那家伙还不开口。
把牢头给看急了,鞭子一挥夹板一上,愣是打了半个多时辰,那家伙依旧不曾说出一句话。
可见是个死士。
“真有种啊!若换了我来,只怕一上美人计,我就什么都招了。”武生摇了摇头。
花旦白了他一眼。
旁边的小丑嘲笑他:“你怕是巴不得来个美人计吧?”
这会儿在王主簿和王氏族人的带头下,余县各个大族人家配合着衙役们沿街喊话,总算将城内百姓们安抚下来了。
在陆淇抓回倭寇的第一时间,王主簿就派胥吏与家丁,前往了城中闽商的聚集地。
一共抓回来十几个人,被押到县衙时还在高声叫冤:“为甚么抓我们?草民甚么都没有做哇!草民冤枉啊!”
嫌他们太吵,王主簿挥挥手让人都给关进牢里:“老夫得到准确消息,你们闽商里有倭寇的奸细!没空详细分辨,不如把你们通通关进牢里,省的出什么乱子。”
而此时陆淇正头疼加无语,她面前摆着几十个大箱子,正是从倭寇藏匿的那个屋子,里头什么文房四宝、衣服鞋帽、锅碗瓢盆的都有。
那个胥吏正一脸洋洋得意地向介绍:“师爷您瞧,卑职几乎把他房中能拆下来的都带回来了!”
是啊,倭寇都没你刮的干净。陆淇腹诽着。
要从这么一大堆鸡零狗碎中找出线索,无异于大海捞针,陆淇挥退胥吏,轻叹一声:“找吧。”
半个时辰,陆淇就把所有带字的东西都查看了一遍,一无所获:“尽是些诗经孟子,没什么疑点。”
可撬不开倭寇的嘴,为今之计只有从他的物品当中找寻线索了。
陆淇拿着支狼毫笔,满脑子想着那些侦探悬疑电影里面,犯人都是怎么藏匿东西的?不自觉开始转起了笔。
指尖传来细微的异样感,陆淇多年的转笔经验敏锐地告诉她——笔的重心不对劲。
“!”
陆淇赶忙叫人:“快拿把匕首来!”
把笔拆开,里头竟然真的有张小纸,上面写着:
夜。
听到动静的王主簿进来:“陆师爷,有什么发现吗?!”
“只有一个字。”陆淇拿着纸条,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拿起砚台敲了敲,声音清晰,竟然是中空的!
用刀撬开,里面果然又有一张纸。
“外看来外面的倭寇就是把密信藏在文房四宝中,将消息传递给里面的奸细的。”
全部拆开,拼凑出了一整张密信,里面是四个字。
“今夜子时。”
陆淇霍然抬头,神色严峻:“看来倭寇不但冲着县城来,而且今夜子时就会到!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
离开衙门,陆淇深吸了几口气。
空气中还残留着几丝元宵节的香火气息,路边的孩子们还提着兔子形状的灯笼,本该无忧无虑玩耍的他们,大概是从长辈口中知道了什么,也都失去了笑容。
快步赶到家里,陆淇推开门。
“嫂子!”
桌上摆着那盏鹿儿灯,陈银儿连衣服也没有换,正双眼通红地坐在桌边。
见陆淇回来,陈银儿才露出喜色,赶忙起来拉着上下看了看:“衣裳滚皱了,脸色也苍白,好在人没有受伤。”
“嫂子,你带上家资,快离开余县吧。”陆淇却从床头的小柜里拿出银匣,把梳妆台上的钗环首饰、衣裳布料都塞进包袱里。
陈银儿拦住陆淇:“淇儿,这是怎么了?
陆淇拨开她,继续收拾东西:“今晚子时,倭寇就会来攻打县城!
嫂子你带着家资赶快离开城里,先跑到娘家去避一避,等这边事了再回来吧!”
陈银儿摇了摇头:
“可是咱们的船早就卖掉了。
刚才我听隔壁邻居说,现在城中缺船,一艘小舢板都价值昂贵。
没有船,必然跑不远,还是待在城里更安全些。”
陆淇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是啊,没有船能去哪儿呢?
“既然如此,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如有万一……这些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只要你平安无事,我就心满意足了。”陆淇郑重地看着她。
陈银儿听完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坚毅的笑容。
看来她也逐渐成长起来了啊。
虽说陈银儿是嫂子,她的年纪却比陆淇小一岁,陆淇心中一直拿她当做妹妹看待。
“淇儿,保重!”
……
王主簿已经派人向两个卫所发去求援的信件,一时尚无回复,颇为着急。
而在衙门、街道、城楼,城内各处都在紧张筹备,别说兵丁卒役,就连身体强壮的百姓都被发动了起来。
家家户户烧火熬油,并在城墙下垒起大锅大灶,一来可以为守城之人熬煮食物,二来又可以快速烧了热油泼下去,是古代守城常用道具。
石头、滚木、拒马、铁蒺藜,还有专门用来防井阑车的投石弩床。守城小校也算读过兵书,近乎死板地把这些仓库里压底的工具翻出来,一件件摆好。
“倭寇要是有井阑车,也不至于派人来骗城门了……”陆淇小声吐槽。
那小校顶盔戴甲,年纪约摸五十好几,正在指挥几个小卒。此时瞥了眼陆淇,训斥手下道:
“哼!现在倭寇将至大敌当前,正是我等武人用命之时,你们可得尽心尽力,做到令行禁止,才能报答朝廷的恩德。
可别像些个文人才子,自负肚子里有几首酸诗,没读过兵书,还敢对战事指手画脚的。”
陆淇听出来这话是在骂她,但此时外敌当前,若起了冲突反而耽误守城之事,于是只装作没听见。
城中常年没有动用的武备库也被打开,一件件拿布帛包裹着的沉重家伙从里头扛出来。
长长的铁棍,前面像金箍棒一样凸起,是单兵手持的火铳,填入铅弹引燃即可发射,射击距离有有两百步。
还有细长的鸟铳,也就是火绳枪,前方有三个发射孔的三眼铳,各有十几支铅弹铁弹两三百颗。
最后,从仓库底部拖出来的大玩意儿把陆淇都惊了一下,一个通体钢制,布满锈迹的喇叭状大桶,足有一丈长,双手都抱不住。
把它横过来放在木架子上便能看出真身,这是一尊大炮!
“你们哪里知道。”小校和手下们眉飞色舞地炫耀:“这可是当初从宝船上拆下来的大炮,当时的县太爷偷偷留下来的。
瞧瞧!这么多年过去了,照样完好如初!”
四周响起一片惊叹声。
陆淇微微挑起眉毛。
宝船?郑和下西洋的宝船?
还记得郑和最后一次下西洋是在宣德八年,而现在已经是弘治十七年,这中间差了七十多年不止。
加上郑和七下西洋历时二十八年,如果这口大炮是在宝船建造之初就被放上去的话,已经将近百岁高龄了!
难道要依靠这么一件文物守城?
“这门大炮可见过咱们太宗皇帝的神威天姿!”小校补充道。
太宗皇帝朱棣!永乐盛世!
那是大明朝前期最辉煌的篇章,玉宇澄清四海咸服,在场的士卒们都不由得开始憧憬起往日,看着锈迹斑斑的大炮,像是太宗皇帝就站在身边了一样。
第十五章:决绝,再寻借力
那边,王主簿正等得着急:“派去的人早该到了,怎么卫所怎么还没答复?”
齐驿丞坐在后首摇了摇头:“近年来卫所军武备废弛,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只是临山、观海两个卫所皆没消息……会不会是咱们派去的人被拦截了?”
王主簿赶忙喊人:“来人!”
“王主簿休急。”齐驿丞看了看天色:“或许援军路上有事延误也未可知。这样吧,老夫家中还有一艘大船,让我儿齐茗带胥吏家丁,再往两卫去求援,如何?”
王主簿深深地看一眼齐驿丞:“好。”
陆淇此时正和陈银儿一起在芦荡里干活,江岸上有不少芦苇灌木,晚上倭寇来时若藏在里面,难以发现,必须清理掉。
工程量实在太大,陆淇和王氏族人于是发动了城内的百姓一起来做,此时已经收拾出一片空地。
正忙活着,突然看见水门大开,一艘眼熟的大船从里面出来,果然齐茗就正站在船头。
见陆淇在岸上,齐茗连忙让后面摇橹的家丁靠近岸边:“陆兄在此!陆兄快上船!”
“什么?”陆淇疑惑地放下手里柴刀。
齐茗趁离岸近,一把将陆淇拉到了船上。
“诶!”
陆淇不及防,猛地被他拉去,正摸不着头脑:“齐兄你这是?”
陈银儿眼见她被拉走,沿着江岸一路追去:“夫君!夫君!”
“族中已经传来讯息,命我父子速速抛弃产业,离开余县。而家父言身既在衙门,虽职轻权小,又岂能轻擅离去,辜负了这一方百姓。
因此命小弟驾船,带胥吏往临山观海两卫所求援。”齐茗眼神黯淡,轻声说道。
越过他看去,正是刚才城楼上见过的胥吏,正朝他作揖:“陆师爷。”
陆淇一下子就明白了——齐驿丞自己不想临阵脱逃,又怕最后城守不住,于是让儿子驾着船去求援,实际上就是找个借口让他赶紧跑。
“陆兄如此大才,且功名未竟香火未传,岂可轻死于淖泥中?一起走吧!”齐茗认真地看着她。
陆淇一瞬间真的有想要跟他一起逃跑的念头。
但是回顾江岸,她能跑掉,那些百姓们怎么跑得掉呢?
江岸边干着农活的百姓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幼,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迷茫,还有对未知的恐惧。
跑?纵使跑到天涯海角,哪里又有尽头?
收回视线,陆淇郑重地对齐茗行了一个大礼:
“多谢齐兄!今日的援手,筠铭记五内!
是啊,大难当头,谁不想活下去呢?只是吾所欲者,有甚于生;吾所恶者,有甚于死!
吴知县对陆筠有知遇之恩,今日正当报答之时!”
一番话说得齐茗心神俱震,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陆淇让家丁再把船靠近岸边,陈银儿正沿着江岸一路追来,见状忙伸手,陆淇一把拉住,将她也拉到了船上。
“呼,呼,夫君,这是怎么了?”陈银儿大喘着气。
陆淇重重地拥抱了一下陈银儿。
“我深知齐兄人品端方,是个磊落君子。我此去后了无牵挂,唯有吾妻陈氏……今后就拜托齐兄帮忙照顾了!”
“!!!”
陈银儿瞪大眼睛:“什……”
齐茗长揖施礼,双手有些颤抖。
趁船还未离开岸边,陆淇转过身,猛地朝那边一跳,落进芦苇从里。
“夫君!”
陈银儿猝然回头,正要追到岸上去,被齐茗一把揪住了袖子。
“干嫂休去!”齐茗眼底通红,不忍见这爱恨别离。
“干嫂可知……陆兄这是把活下去的机会让给你了,你千万莫要辜负了陆兄的这颗真心啊!”
“干叔叔快别说了。”陈银儿把他的手甩掉:“妾与他乃是夫妻,生同衾死同穴,今日若夫君有什么不测,妾也绝不独活!”
齐茗怔然倒退了两步,跌坐在船舱里,家丁见状连忙来扶他:“少爷!”
陈银儿催船靠岸,然后毅然决然地朝江岸一跃而上,头也不回地跑去了。
看着这两人的背影,往日也常自诩文人风骨的齐茗陷入了沉默。
“少爷,您怎么了?”
家丁摇着他的肩膀:“少爷,咱们扬州齐府二房的千顷地只有您这一根苗,您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像是想通了什么,齐茗的眼神恢复了清明。他挣脱开家丁的手,倾然跪倒,向江岸的方向遥遥拜去。
“多谢,多谢天下还有你们这样的英雄!”
……
见陈银儿回来了,陆淇真忍不住想骂她两句,但是当看见她脸上带着泪的笑容时,却又狠不下心。
相顾竟无言,只有紧紧地相拥。在这余江畔的芦荡摇曳之间,微风渐息,西边的晚霞被乌云遮挡,天色向晚。
回到城里,陆淇想起刚才齐茗所说,要去两个卫所求援。
明朝的卫所制度是明太祖所创,其底色源于唐朝时期的府兵制。
专门在某地屯田屯兵,以军田养兵,兵丁则世袭当兵,这样就养着军队,还不花费国库里的钱。
这种制度在明朝早期还是有战斗力的,但是自从明宣宗开始,军官侵占军田、吃空饷、奴役士卒耕田、引发士卒逃跑的事情就屡屡发生。
等到土木堡战神明英宗时,逃亡的士卒累计竟有百万之多,各个卫所名义上或许有数千士卒,实际上还能有一半在就不错了。
陆淇一边思索一边往里走:“恐怕,这卫所也不靠谱啊。”
陈银儿四下看看,轻声道:“卫所兵的事我也听说过,我娘家那附近几个村子,卫所兵可横着呢!
不但不让人出海捕鱼,还挨家挨户地查渔船。凡是船头宽过两臂的人家,都被抓走了,亲友若不去赎,都回不来的。
因为这个,多少人没了生计被饿死了!”
“这些家伙……”陆淇皱起眉。
怪不得倭寇势力越做越大,后期甚至几十个倭寇就敢登陆上岸,在内陆穿县过府转战千里,一度杀至陪都南京城下。
而面对区区几十个敌人,南京守军被杀了两个把总,死了八九百士兵,而倭寇却连一具尸体也没留下。
这些事情都是被《明史》和当时的文人记录下在册的。
堂堂大明朝,南方武备竟然废弛至斯!
陆淇越想越觉得心里没底,茫然无措地停下脚步站在街上:“怎么办……”
就听见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喝:“恁个小书生不走就让开,挡什么路?”
回头看去,却是个身高九尺重面阔颐的壮汉,一身的劲装打扮,肩上还抗着根布帛包裹的长棍,正不满地看着她。
“猛镖头不得无礼!”一旁商人打扮的掌柜赶紧上来作揖赔礼:“这位小相公,镖头是个粗人,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闻言,有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灌罢一口酒,醉醺醺地望来:“如今寇患频频,官兵皆风声鹤唳,我等草芥之民还是少造事端为好。”
“福生无量天尊!”
一个穿着道袍的道士挥了挥拂尘:“老丈此言差矣!我等男儿丈夫,此时正当出山平祸,救万民于水火才是,何谓少造事端?”
猛镖头把肩上的棍子往地上一杵:“道长说得好!说到了某家心坎里啊!你我既有此心,不如同去衙门投身报销如何?”
“好!”
“诸位慢来!”陆淇赶忙叫住他们,施了一圈揖:“小生乃是本县的师爷陆筠,方才听诸位说要往衙门去?”
众人纷纷见礼。
猛镖头抱拳:“原来是陆师爷当面,某家失礼了。”
“无妨,倒是镖头与道长能有此报国心,实在让小生敬佩!这厢为你们引荐,且随我来!”
被陆淇夸了两句,猛镖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然后猛然想起了什么:
“县内还有同行的十几个镖局弟兄,个个都是好手,某家这就一并去叫来!”
道长从腰间解下一把剑:“贫道虽是孑然一身,手中却还有三尺青锋,今日皆任凭衙门驱使!”
见此情形,旁边的百姓都踊跃起来,纷纷带着自家子弟也来报名,驱逐倭寇也是在保护他们的家乡,他们也要出一份力!
第十六章:河灯,兵临城下
夜色渐浓,城墙下煮起了宵食。
刚被陆淇带回去的镖师道士等三教九流之人正围坐在一起吃饭,他们都被王主簿编入士卒伍中,这些人没受过专业的军事训练,能发挥的作用有限。
“江上又起雾了。”道士靠在垛墙边,看着朦胧的余江两岸:“若倭寇趁着雾气摸过来,怕是不好发现。”
猛镖头把碗里的肉粥扒拉完,一抹嘴:“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道士拔出腰间剑看着,剑身映着篝火,盈盈然如一泓秋水。
“敢问道长可在?”
登城踏步的方向传来了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士闻声看去,却是陆淇。
“小生有一事,想请道长相助。”
……
“姐姐们就依着这个法子来缝制,针脚粗些也无碍,总之越快越好!”陈银儿把自己制作的模子展开给她们看。
周围的女人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挽着双螺髻的中年妇女犹豫着开口:“这真能行吗?”
“不瞒诸位姐姐,妹妹的夫君便是本县父母官吴知县的师爷,现在来求姐姐们也正是受他所托。”陈银儿施了个万福,眼中带着坚定的信念。
“晚上倭寇就会来,守城的兵丁里想必有在座谁的父兄、谁的丈夫!相信诸位都很担心,光担心有什么用?咱们也得帮忙!”
“可咱们都是女人,能派上什么用?”女人们互相看看。
陈银儿把手中的东西拿起来:“女人也有女人的用处!大家屋头想必都有过元宵的灯笼吧?还要请各位的巧手,把它改一改。”
“恰逢元宵佳节,往年都提花灯,今个改了,咱们放河灯!”
话一出口,震撼了在场众人,为首的双螺髻妇女抹了抹泪,站起来对周围女人们道:
“这位妹子说得好!今夜我男人就在城楼上,与其坐在这里干着急,何不多给他们一点助力?这个事我干了!”
“我也干!”
“还有奴家!”
女人们聚集了起来,大家呼亲唤友奔走相告,逐渐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这场手工制作,一条条极有效率的流水线在街道和院子里开展起来。
做出的河灯越来越多,有专人小心翼翼地往里点入灯油。
陈银儿正在查看河灯的漂浮情况,却突然听见屋里传来一阵喧哗声,赶紧入内查看:“怎么了?”
却看见两三人正围着一个年轻女人,正满脸羞涩地把手藏到背后:“这……”
陈银儿拿出来一看,她手中是张纸条,上面写着“愿吾夫李三牛平平安安”。
“师爷娘子,咱们……也能写吗?”
后面的女人们眼带希冀地看向陈银儿。
陈银儿红了眼圈。
“能!”
……
“师爷娘子!”点灯油的女人跑进来:“师爷来寻你了,正在门外!”
陈银儿赶忙出来,见陆淇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夫君,照你说的,河灯已经做了近百个,目前还在加紧赶制中。”
陆淇深吸口气:“如此甚好,我稍后便取走,但是我现在来不止为了这个。”
说着便身后让出道士:“这位道长是个奇人,劳动他老人家方才为我算了一卦。”
道士一挥拂尘:“福生无量天尊!贫道观这位小友眉间带着煞气,只怕今日有一场死劫。”
陈银儿顿时后退半步:“什么?”
“这位信女休慌,此劫并不是无法破除,贫道教你一法。
近日你们必然得了件宝物,那是天上的七星灯,当年武侯诸葛丞相凭此禳命,只要把师爷的八字写了放在灯笼里,保持灯火不灭,就可以平安度过。”
陈银儿听罢,开始思索:“七星灯……难道是那盏鹿儿灯?!”
“没错没错!”道士点头:“你看,此鹿就是彼陆,这便是保住陆师爷性命的关键!”
“鹿儿灯还在家里!”陈银儿提起裙裾,拔腿就往家跑去。
等陈银儿的身影彻底消失,陆淇回头对道士轻声道:“多谢道长。”
“不妨事。”道士摇摇头:“唉……”
陆淇对躲在门后的女人拱了拱手:“是时候了,还请诸位妪婆姨嫂携着河灯,随小生共往水门处放去!”
……
一大帮女人,每人手里都捧着各色灯笼,或佝偻白发、或童稚未脱、或穿金戴玉、或荆钗布裙。
但脸上都带着坚定的神色,列成队伍往水门走去。
水门大开,一盏盏形状各异的河灯被点上灯火,轻轻推入江中,水面上顿如像是开满了花卉,落满了鸟雀。
河灯随着水流越飘越远,陆淇耳畔隐约听见一个放灯的姑娘双手合十,轻声呢喃道:“愿爹爹这番守城战里能够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一个老妪放下河灯:“愿我儿太平安康。”
“愿我哥哥活着回来。”
“愿……”
一盏盏河灯浮在水面上,映照出的是一个个朴素却真挚的愿望,像夜空中的星辰闪烁着皎洁的光,沿着水流漂去,驱散浓雾,将前路照得亮堂堂的。
“快看!那是什么?”
城墙上的士卒们发现了这边的情况,纷纷往余江看去。
王主簿此时也到了城楼上:“这就是陆师爷所说的第一计吗?”
“铛铛铛!”
突然,所有人的精神绷紧了,一阵锣声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响彻余江两岸。
这是吴知县原先散布出去的人,只要发现倭寇踪迹便敲响铜锣示警。如今既然锣声已发,那就说明……
倭寇来了!
水门必须立即关闭,陆淇命道士领着众妇女回去,自己就赶忙往城楼上跑。
王主簿与齐驿丞领着守城士卒们正顶盔戴甲严阵以待,见陆淇上来,转头对门楼里喊道:“快出来吧。”
出来的是四个戏子,他们穿着一身鲨鱼皮水靠,怀里抱着个大竹筒,向在场人施了一圈礼:“各位官爷好,陆师爷好。”
“嗯。”王主簿点点头:“最后再问你们一回,此计实在凶险,但事成之后本官保你们脱离贱籍,今后做个良家子。你们是否愿意?”
四人对视一眼,小丑出列拱手道:“我们愿意!”
陆淇对他们点点头,向城下看去。
此时有了河灯作为光源,两岸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忽然角楼上一个士卒喊道:“倭寇在此!”
守城小校猛地举起令旗:“各部听令!”
城墙上顿时一阵响动,执弓弩的上箭,执火铳的上弹,连大炮的炮口都朝那方向移动过去,只等军令一下,就要把一切来犯之敌撕成齑粉。
“放……”
正待下令,突然看见底下那黑压压的人群里窜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这边跑来,一边跑还一边喊:
“不要放箭!我是齐驿丞之子齐茗!我把临山卫的援兵搬来了!”
“齐兄?!”陆淇趴在垛墙上看去,果然是他!他怎么回来了?
齐驿丞更是惊得差点坐在地上,口中不住地喃喃:“痴儿……你这个痴儿!”
临山卫只来了六七十人,那名胥吏再前往观海卫请援,齐茗担心城中安危,便带着临山卫先赶回来了。
等齐茗被吊上城楼,齐驿丞气得几乎说不出话。
“吾所欲者,有甚于生;吾所恶者,有甚于死。陆兄,小弟今日才对斯言有了亲身感悟,多谢!”齐茗拱拱手。
这时,角楼的瞭望台上又传来惊呼:
“江上有十几艘大船驶来!”
大家纷纷向江上望去:“哦?观海卫的援兵也到了吗?”
陆淇定睛细看,只觉心中一跳。那些大船在带着河灯的江上行驶,船上人影幢幢,却分外安静。
“不对!那是倭寇!”
陆淇高声喊道:“卫所兵快结阵!”
来不及了!
头两艘船已经靠岸,船上十几名倭寇以最快速度登陆江岸,嗷嗷叫着,三两成团地向卫所军冲去。
仓促间来不及给火铳填弹,两军就已经短兵相接。
倭寇的先锋虽身着布衣,但人人手持锋利的倭刀,而且悍不畏死。
反观卫所军这边,本就没有结成队形,还没有好兵器,三两下就被倭刀折断了,一路且战且退,终于退到了城墙下。
第十七章:死别,火龙余江
不过一刻钟,就被倭寇兵临城下。
陆淇皱眉看着城下张皇失措的卫所兵,没准儿,他们还比守城兵卒更缺乏军事素养。
“废物!”
王主簿怒得一拳捶在墙上,他深吸口气,转头对小校下令道:“鸟铳火炮齐发,掩护卫所军!”
“是!”
小校将令旗高高举起:“各部听令!瞄准倭寇中军,以官道口那块大石为线!”
弩机旋转,搭箭上弓,火铳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朝底下正杀红眼的倭寇移去。
城下的卫所兵正在战斗,喊杀声与刀枪相交的声音不绝于耳,城上每个人掌心背后都开始渐渐冒汗。
“放!”
各处传令兵一齐高呼:“放!放!”
城楼上、角楼上,各个垛口四五十条火铳同时喷吐出火舌,在黑暗的夜空中分外耀眼。
铳声响处,倭军中部的十余个倭寇应声而倒。
敌前部正和我军缠斗,如果朝那打多半会误中自己人,而敌中部距离城门还有两百步左右,这个距离下的命中率实在感人。
但卫所兵也获得了一丝机会,他们合力将先锋倭寇逼退,重新在一个百夫长的指挥下结起军阵,让后排执火铳的兵卒得以有时间填入弹药。
倭寇阵后传来呵斥声,一个像是首领似的男人持刀走来。
陆淇的眼睛眯了眯,不错!那日带着小股人马洗劫陆家村的就是他!
那人对手下发号施令了几句,就看见倭寇们迅速调整队形,不退反进,扛起同伴的尸体为盾牌,继续朝卫所军这边疾冲过来。
卫所兵与城楼上赶忙再次射击。
一轮射击后又倒下了六七个倭寇,仓促填装的弹药已经耗尽,但倭寇已经抵达眼前!
百夫长赶忙呵斥前阵士卒以刀枪抵挡。
太慢了!
带着狰狞的笑意,一把倭刀率先逼近了前阵士卒的身前,随即狠狠地斩下。
大好头颅滚落地面。
这一回合交锋,依旧是一边倒的战局。
陆淇正在城楼上看得全身冒汗,恨不能亲自上马冲杀,忽的听见身旁传来阵“喀啦啦”的巨响。
转头一看,大炮已经装填完毕,齐茗拉着他就往旁边跑:“快捂住耳朵张开嘴!”
“轰!!!”
那一瞬间如同巨龙吐息,整个城楼都被照亮了。
伴随着恍如雷鸣般的巨响与震动,大量的硝烟弥漫开来,顿时半个城楼内伸手不见五指。
陆淇被呛得咳嗽了几声,再抬头看去时,只见一个黑人站在她身边:“陆兄没事吧?”
原来是齐茗。
再看看其他人,也都是这副灰头土脸的样子,纷纷相视一笑。
但此时的倭寇可就笑不出来了。
这口大炮喷射出的大量铅弹最远可以打出一里地,这不但可以将整个城门前到余江边的范围全部囊括,甚至可以打到江边停靠的船只。
此时一炮下去,岸上的倭寇死伤颇多,连岸边的敌船都被重创了一艘。
见势不妙,倭寇首领抬手高呼,敌人纷纷开始撤退回船上,驶离岸边。
而大炮装填还需要时间,敌人完全可以趁此时间离开射击范围,但是现在既然他们离开了河岸,陆淇就有了机会。
回过头和王主簿对视一眼,陆淇拱手施礼:“小生这就去了!”
王主簿回礼道:“待吴知县醒来,老夫定为师爷请功!”
……
“请让一让!”
陈银儿提着鹿儿灯,急匆匆地跑上城楼:“夫君!”
齐茗一愣,回头看去:“干嫂?您怎么到这里来了?快回家去,太危险了!”
“干叔叔,妾身夫君可在这里?”陈银儿把狭窄的城楼里外看遍,目光落到齐茗的脸上。
王主簿回头:“哦?这位娘子就是陆师爷贤内?”
陈银儿才看见他,福了福身子:“老官爷当面,陆陈氏这厢有礼了。”
“你夫君日里献上一计,老夫看来此计颇为可行,只是……”
“只是?”
“只是太过凶险。”王主簿长叹一声。
趁着倭寇离开江岸,那边的城墙上悄悄放下了两个竹笼,陆淇带着四名戏子轻盈地落到了地面上。
陆淇把衣裳在身上缠紧,里面穿着的鲨鱼皮水靠可以最大限度地保存体温,脖子下挂着一个上下密封的竹筒,快速往江岸小跑去。
江岸正藏着一艘早就准备好的小舢板,赶忙把系绳解开,往水中划去。
“开始!”
船上五人同时伸手,把江面上漂浮着的河灯浸入水中。
“啪!”
“啪!”
河灯的外壳大多是竹木糊纸,稍微一捣纷纷破碎,将瓦盏中的灯火按熄,下面的东西顿时散落开来,漂浮在水上。
那是浸满了油脂的芦苇和灌木枝叶!
那边倭寇已经发现了五人,离得最近的一船倭寇发出呼喊,拨过船头朝这边驶来。
“快!散入水中!”
五人赶忙跳进江水里。随着越来越多的河灯被捣碎,水面上蔓延开一层闪烁着彩光的油脂,随着水波微微荡漾,将数艘敌船包裹在其中。
倭寇首领凝视着这边,突然想到了什么,顿时青筋暴突大吼道:“塞连木!”
吼罢,他朝陆淇的方向伸手一挥手,先前转过来的大船逐渐靠近,已经能看见船上倭寇跃跃欲试的兴奋表情。
“被他看出来了!”
陆淇手上的动作依旧没停,此时哪怕多捣碎一盏灯,就多一点获胜的可能。
不能停下来!
敌船越靠越近,船头有一个倭寇张弓搭箭,朝这边在瞄准了。
首当其冲的就是武生,他追着河灯误入了江心深处,成为了倭寇的第一个目标。
“武生快潜进水里!”陆淇一拍水面,急喊道。
倭寇的脸上此时露出残忍嗜血的笑容,弓弦响处飞矢将至!
武生正回头,见状双目俱颤。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条眼熟的白绫子飞来,打落了那支箭!
见没有立功,那个倭寇愤怒地哇哇叫着,再次张弓搭箭。
陆淇咬牙:“不好,这么近的话……”
“嗡!”
箭矢已然脱弦而出!
武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直到现在他手里还不忘捣灭河灯。
一个娇柔的身影此时翩然而至,花旦竟然用白绫缠在倭寇的船蓬之上,如九天仙女般轻盈地荡过来,张开双臂挡在了武生面前。
那支箭矢,不偏不倚地射中了她的心口。
“!!!”
一瞬间陆淇与其他人的呼喊声仿佛不闻,江水的寒冷与倭寇的威胁仿佛远去,世界上一切恩怨是非此刻都消失,只余这互相靠近的两人。
“杳官!”
武生紧紧抱住她,滚热的鲜血从她胸前散去,灼得武生浑身剧痛。
“今后脱了籍,可就是良家子了,你要娶个好人家的姑娘,慢慢的过……”
“我不要!不是说好了脱了籍,咱们一处过的吗?我甄心这辈子非你不娶!”
白绫染上了血色,缓缓在江水中飘成一片丝浪,杳官的目光缱绻眷恋,最后再深深看了一眼心上人的脸,便撒开了手。
江水没过了她的面容。
此时倭寇已经将船头压到极近,狞笑着举起倭刀,刀身映照着灯火,血腥扑面而来。
“全员注意,准备点火!”
陆淇暴喝一声,此时打开了脖子上挂着的那个密封竹筒,猛吹几口气,那竹筒中顿时亮起了殷红的火光。
其余几人强忍着悲痛,与陆淇一同动作。
见竹筒里的火光,倭寇首领冲到船头,歇斯底里地朝这边喊着,但此时已经来不及了!
就让这今夜的余江,变成倭寇的火葬场!
“诸位,各自保重。”
四个竹筒一同掷入水中。
刹那间一点红光乍现,而后一股庞然巨焰瞬间向四面轰然散开!
何其炽炽然!
何其烨烨然!
何其煌煌然!
瞬间席卷半条江面,如铺开一张金红的地毯!霎时升腾三尺炎浪,似卷起一条狂怒的火龙!
十余艘敌船与顿时被火舌吞噬,大火烧身,船上的倭寇们纷纷尖叫,挥舞着刀子四处乱跑。可上下俱是火海,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船只发出了不堪承受的吱呀悲鸣,忽烈烈垮散开来,越来越多的倭寇落入染着大火的滚烫江水中,渐渐失去了生机。
见此惨状,后面仅存的三艘尚未被波及的敌船上,倭寇们此时心惊胆裂、不敢停留,赶忙催船摇橹往远处逃去。
而首领的船上也沾染了油脂,好在逃跑够快,并未被点燃。
此刻首领站在船头上歇斯底里地呵斥着手下,遭逢了如此大败,他正在恼羞成怒。
突然背后有亮光闪过,一截燃着火焰的刀尖从他的胸口透出来。
第十八章:复仇,光火之间
倭寇首领像是茫然而不敢置信地低头看看那半截刀尖:“嗬……”
僵硬地过回头。
是武生甄心。
握着刀柄的手一半焦糊一半露骨,他的周身缠绕着熊熊烈火,恍如神魔,衔着刻骨仇恨从地狱中杀出。
火焰沿着油迹攀援入船,霎时浓烟滚滚而起,形如魔滔拱卫在侧,以一种决然之姿,要将倭寇们堕入地狱。
大火中,甄心仰天长笑。
“哈哈哈哈……忠心赤胆杨家将,浴血沙场保家邦。此身且将山河赴,何惜百死报君王!
某!乃是满门忠烈之后!
杨家小将,杨宗保是也!”
火光终于将他完全吞噬,连同他最后的话语:“杳官……”
此刻火光冲天,此刻两岸通明,此刻城楼上下无不动容。
王主簿噙泪哽咽,向江心长施大礼。
“老夫且替余县上下百姓,拜谢诸君!”
陈银儿紧紧抱着鹿儿灯,像是抱着唯一的希望。
齐茗已然泣不成声:“陆兄……”
“她不会死的。”
陈银儿脸色惨白,但依然坚定地看向齐茗:“七星灯未灭,她是不会死的!”
或许是上天还不许他们伤悲,那原本炽烈逼人的江中忽然响起嘶吼声,由远及近向岸边扑来。
……
此计虽然凶险,却并非完全是送死,按照计划,陆淇点火之后就迅速潜入江水深处。
为了盐船漕运便利,余县每隔三五年就会将余江疏浚一遍,江心处水深甚至有五米之多,浅处也有两三米。
而油脂浮在水上,烧滚的也只有表层水,毕竟整条余江如此水量,要想全部烧开,只怕难如登天。
只要潜入江水深处即可高温,但有一个问题却避无可避,那就是——如何露头呼吸。
必须尽快离开着火的水域,否则肺中的空气就要耗尽。
陆淇像走楼梯一样蹬水,每步都能向前移动一大截,出生自江南水乡的孩子,游泳已经是身体的本能。
“扑通!扑通!”
四周不时有燃烧中的倭寇落进水里,有些正在水火间挣扎的,也有逐渐不再动弹的。
隔着水音,隐约能听见他们穷途末路时的最后悲鸣。
冬季的余江表面上往往风平浪静,而在它平静的外表之下,却总是暗潮汹涌。
而今夜正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比往常更加猛烈的潮汐正是这个计划里,陆淇活下来的最强帮手。
陆淇闭着气,勉力向远处火光尽头游去。
可还是太远了……
上辈子曾听说,水下憋气的最高纪录有二十多分钟,可见现在还远远没有到达人类的极限!
坚持住!
又一具烧得焦黑的尸体落下,不巧正砸在陆淇身上,再憋不住的一串气泡吐出,她赶忙死死捂住口鼻。
越来越多的气泡从指缝间溜走,明明是黑暗的水底,眼前却逐渐明亮。
陆淇明白,这是身体已经到达了极限。
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上浮,身侧的水流也越来越热,直到陆淇撞到了一个坚硬的木质船底。
这艘船没有燃烧!
生死关头,陆淇的头脑猛地清醒起来,这就是机会!
倭寇驾驶的都是大船,本就较普通小舢板吃水更深,而且船只行驶时推开水流,会在船后形成一个低压区。
陆淇沿着船底龙骨摸到了后方,幸而这大概本是一艘运盐船,头尾都有用来链接前后船只的钩栓。
陆淇攀在上面,才终于把头露出了水面。
此时船上的倭寇正惊魂未定,没有人注意到船尾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们刚才见到同伴的凄惨下场,怕被波及,于是全员接力联手,把橹子都摇冒烟了才能逃出生天,此时正劫后余生般坐倒在船中。
远离了滚滚烈焰,水面上再次聚拢起雾气,将陆淇的身影完全遮盖。
陆淇轻轻喘着气,转头回望。
那边城楼下为什么又隐约传来了火铳喊杀声?
……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离岸最近的几艘敌船上,仅存的十几个倭寇带着满身伤痕爬上了岸,而他们面对的却是城楼上下,几十条严阵以待的火铳、弩箭,还有大炮黑漆漆的炮口。
背后是火海,面前是死路,倭寇们互相对视,都从对方的眼中看见了穷途末路的悲哀。
“各部听令!”
小校举起手中的令旗。
前方忽有一只手伸来,竟拦住了他:“慢着。”
小校疑惑地把令旗停在半空:“王主簿却是何意?”
王主簿并没有答话,而是反问他:“现在这些倭寇,还算不算得强悍可畏?”
小校愣了愣:“主簿是问城下的这些倭寇?他们中了陆师爷之计,全都身负重伤,已是强弩之末了。”
“既如此,城上楼下暂且不要动手。”王主簿捋了捋长须:“命人开城门,让百姓队伍出城共同杀敌!”
在场众人尽皆心惊。
齐驿丞最先看出他的想法,不赞同地蹙起眉,轻声道:“这个老王!”
移走拒马、解开铁锁,推走堵门的巨石,城门终于“吱昂”一声被打开了。
“听了半宿铳子响,终于也轮到俺大显身手了!”猛镖头扛着一杆银亮的长枪,咋咋呼呼地从队伍里跳出来。
后面的道士‘锵啷’一声拔剑出鞘:“杀敌建业,正在此时!”
等出了城门看到战局时,他们却都吃了一惊。
“好大一场火!倭寇呢?只有这么病猫两三只?”
正待要问,后面忽然传来了一道年轻的呼声:“前阵散开!吾等乃是余县王氏族人!”
百姓队伍连忙散开。
一名肩抗小旗的先锋疾驰而出,后面跟着十来个王氏子弟,皆手持雕弓、腰配长剑,穿着统一的劲装衣裳,从城门口鱼贯而出。
既然城门已开,也不必再待在城楼上,陈银儿跟着齐驿丞与齐茗等人,也到了城外。
“父亲。”
齐茗困惑地看看现在的阵仗,轻声向驿丞问道:“那么几个残敌,火铳放一轮便能除尽,王主簿何苦再让百姓出来迎敌?”
齐驿丞冷笑一声:“哼!老王其人,极重家族。他偏要开城门,正是看中了残敌势弱,叫他王氏子弟出来捡功劳的!”
毕竟都是少爷们,军事素养甚至不如卫所兵,光是列个阵列就花费了不少时间。
见城楼上下都注视着他们,一些人紧张得甚至拿不住弓。
折腾了半刻,才勉强张弓搭箭,有了点模样。
恰此时,倭寇却突然抢先动了起来!
……
陆淇正攀在船尾。
此时生死间的一腔热血逐渐冷却,初春深夜的气温尚且在冰点徘徊,陆淇只觉寒气侵入体内,呵出片片白雾。
船尾忽然一沉,陆淇连忙往下躲避,就听见倭寇的交谈声。
“殿下。”
!!!
他们说的竟然不是闽语!
陆淇瞪大了双眼。
她上辈子曾自学过日语,不会听错,这船上的倭寇竟然是用日语交流的,是“真倭”!
“殿下,那些明人看来都死了,现在该怎么办?”手下们围着那位殿下。
“可恶的大明国……居然使用如此歹毒的计谋!”殿下愤怒地一拳敲在船舷上,周围几个倭寇纷纷低头嗨声。
发泄怒气之后,殿下冷静了下来。
“不能回去!我本是为了在老头子面前表现一番才出来的,如果损兵折将空手回去,不但叫人看了笑话,今后老头子也不会信任我了!”
殿下拄着倭刀,环顾四周:“好浓的雾……小野,我们还有多少人?”
被叫到的手下应道:“好在殿下才智过人,让明人去打明人!
属下刚才看见,我们的三艘船都已经撤出来了,只是撤退的时候慌不择路,不知去了哪里……”
“哦?”殿下终于有了点喜色:“那些明人死光也不足为虑,只要我们的人还在,就能卷土重来!
既然如此,那就先回佛头岛休整三天,收拢麾下吧!
还有,那个大火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厉害了,回头要问那个商人要更多先锋才行……”
陆淇听完,身上的寒冷抵不过内心的寒冷,她开始不自觉发起抖来。
这个消息太过要紧,一定要告诉王主簿他们!
第十九章:死生,苍天有眼
城门外此时喊杀声一片。
本来王主簿见残敌已经是强弩之末,一部分人甚至没有了武器,这边重兵屯上去,剿灭他们怎么着也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于是放心地派出了自己族中子弟,去抢这个功劳。
却没想到,敌人本就是悍不畏死之徒,眼见无路可退,都抱着拉一个垫背的念头反扑上来。
而没受过训练的王氏子弟只是花架子,连固定不动的标靶都难射中,何况是富有经验、高速移动的敌人?
不到十几息,敌人便冲进了王氏阵中,挥刀便砍。
少爷们哪儿见过这阵仗?拔剑应战者寥寥无几,余者都吓得丢下弓箭四散奔逃,还有的竟连跑都不会跑,只管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见前阵一击而溃,后边的百姓队伍不免喧哗起来。
猛镖头扛着银枪快步赶上来救场,一边还骂道:“说得好听,什么大族子弟?呸!银样镴枪头!”
霎时间,百姓队伍便与残敌短兵相接。
这些百姓皆是三教九流之辈,镖师常年走镖,与绿林水匪抗衡,武艺不凡,道士剑出如惊鸿,以一敌二也不落下风。
可并非所有百姓都身怀武功。
有些民壮仅凭一腔孤勇,扛着些糙铜粗铁的武器就敢上阵,连简单的听从指挥也做不到,在敌人面前甚至不是一合之敌。
眼看着残敌距离城门越来越近,就连后方观战的齐驿丞、齐茗等人也纷纷加入了战斗,毕竟。
倘若真被攻进城门,即使只进去了一步,那也会成为余县建县以来,首次被倭寇攻破的奇耻大辱!
齐驿丞使得一手好火铳,抬手间便将一敌射落在地,而陈银儿与齐茗合作,将拒马步障重新推回门口。
当是时,一名杀得眼红的敌人挣开阻拦,钻出乱阵,径直向城门下杀来。
而他的目标——正是陈银儿!
倭刀高举,敌人用最后的力气发起冲刺,裹挟着血腥味,三十步的距离须臾而至。
突然铳声一响,那敌人像是未卜先知般猛地弯下腰,避开了齐驿丞势在必得的一发子弹!
距离陈银儿,只有五步之遥!
“快闪开!”齐茗不顾安危,捡起把断剑冲上来,挡在她的身前。
区区一把断剑,自然比不过倭刀之利,一击之下,那残存的剑身崩碎化作点点流星,散落开来。
再举刀,朝向齐茗的头上!
“茗儿快走!”
千钧一发之际,齐驿丞猛地上前将齐茗推开。
那倭刀便径直斩入了齐驿丞的胸前。
“父亲!!!”
齐茗目眦欲裂,赶忙抱住齐驿丞,触及的却是滚烫粘稠的液体,从他的指缝间涌出,洇湿了一大片衣裳。
“大夫!快请大夫!!”齐茗声嘶力竭地喊着。
敌人终于力尽伏倒,距离城门只剩一步之遥。
自知必死的他此时哈哈大笑起来,用带闽地口音的官话说道:
“杀了个官儿!杀得好啊!哈哈哈……不够啊,好想替我死去的阿爹阿娘,再多杀些!”
陈银儿深恨着自己的迟钝,将飞落一旁的倭刀捡起,狠狠地砍到他身上:“狗倭寇去死吧!”
伤口巨大,鲜血流满了衣襟,齐驿丞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不必叫大夫……”齐驿丞微笑着:“伤成这样,神仙难救了。”
“父亲!”
齐驿丞咳嗽两声,更多的血液涌出来:“茗儿你听好!为父去了以后,就把余县的产业卖了,扶柩回扬州。”
“是……”齐茗的嘴唇颤抖着。
“不许将我的死迁怒旁人,不许找王氏一族的麻烦,你为人太单纯,为父最担心你这点。
还有,陆筠是个好的,你们依旧以朋友相交。今后无论你科举入仕,或是安心做个富家翁,遇事不决你便向他请教。
如此为父也就放心了……”
齐驿丞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个字从唇边消散,他轻轻阖上眼睛,死在了儿子的怀里。
“父亲!父亲!”
齐茗仰天而啸,泪水如雨点般落在齐驿丞脸上胸前。
……
一番乱战过后,所有残敌都被除尽,尸体堆在岸边。
江上大火湮湮将熄,只残留点点红光还随着水波漂浮,两个戏子已经回来了,烧得焦头烂额,肩上却扛着同伴的尸体。
“你们可有看见我夫君?”陈银儿赶忙冲上前。
两个戏子互相看看,摇了摇头。
“自从点了火之后就再没看见陆师爷过,只怕是……”
陈银儿抱着灯,坚定地望向余江远处:“不会的,神仙菩萨会保佑她的!列祖列宗,还有他……都在天上看着呢!”
刚将父亲的遗体安置好的齐茗,还穿着那身染满鲜血的儒衫,双眼通红、声音哽咽:“干嫂……”
“我要去找她!”陈银儿拔脚就走。
齐茗扯住她的袖子:“干嫂!父亲去了,陆兄又撒手人寰,我心中也很悲痛!
可是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神仙鬼魂,那样的大火之下,陆兄回不来也是有可能的,还请您节哀!”
陈银儿并不解释,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要去找我夫君,你可愿与我同去?”
对视了几十秒,齐茗终于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好!”
……
此时已是凌晨,雾深露重,寒气自地面升起,直刺得人骨销毛立。江水中不时飘过船只的遗骸,或是烧焦的残尸。
两人借着江面的余火,一路向下找去。
“正值元宵,江底暗潮向这边涌,夫君一定朝这边下去了。”陈银儿用手探了探江水,肯定道。
齐茗点点头:“好,那么我去那边岸上寻找,干嫂在这边找。”
陈银儿摇摇头:“她没有这么傻,必然会从这边上岸,咱们只要沿着这边江岸寻找即可。”
“这……”
齐茗摸着下巴,手上全是斑斑血迹:“就算如此,可是江上如此大雾,陆兄还认不认得路呢?”
“她认得!”
走了快二里,正经过一处石桥,昨夜的火势不曾烧到这里,两侧江岸上还长着许多芦苇丛。
“好暗啊!干嫂,劳烦把灯来照照。”
灯光照过去,只见那芦苇间隐约能看见一个人影,陈银儿忽然心头急跳起来,急催齐茗:“快去快去!”
两人一阵疾跑,拨开芦荡再细看去。
果然是陆淇!
真的是陆淇!
陈银儿颤抖着伸手一摸,陆淇虽然浑身又湿又冷,胸口却还是温暖的,只是冻得厉害。
“怎……怎么样?”明明人已经在面前,齐茗却不敢看,两只手揪着衣裳,他的脑海中正转着最坏的结果。
“快找大夫医治!你帮我拿着灯笼,可千万别熄灭了!”陈银儿将她背起来,与自己紧紧相依。
撂下一句话,陈银儿便背着陆淇急匆匆地往县城赶去。
齐茗跟着快走了几步,看着前面的两人,不知为何他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
灯笼里暖融融的光焰还在摇曳,心中沉积的悲痛与茫然开始消散。
最黑暗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抬起头看向天空,东方渐渐吐露一片氤氲的白光,红霞烂漫,黎明将至。
不禁潸然泪下,向天拜倒。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呐!”
第二十章 怨愤,引咎挂冠
经过一夜的折腾,县内终于再次平静下来。
王主簿等一干人熬着困倦收拾队伍、打扫战场,又遣人打捞江中的焦尸残板,清点伤亡、核实耗费、安抚百姓,直忙到日上三竿。
而陈银儿也已经将陆淇带回家中,请来了大夫。
“既如此,陆师爷已然无恙了。”
大夫拱了拱手:“只需再歇息一阵即可,师爷娘子可无虑也!”
陈银儿听了这话,才彻底放心下来,缓了口气,忙从后首柜子里取出一封银子:“多谢大夫相助!诊金奉上。”
大夫却突然站起身严肃地推开:“师爷娘子这是何话?陆师爷施妙计造河灯灭倭寇,那是救民水火的大好事!
我若拿这银子,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徒?不可不可,快收回去吧!”
见大夫固辞不受,这才罢了。
送走了大夫后,陈银儿看向床榻上安静睡着的陆淇,仍然眉头紧锁,像是有什么化不开的忧情愁绪。
“却不知梦见了什么,梦里也不得安生。”
陈银儿轻轻地坐在床沿上,为陆淇揉开了眉头。
……
白幡高悬,麻衣塞径,在这次寇患中失去了亲人的百姓们自发组成队伍,手捧着花果沿江祷祭,哭声震野。
江堤旁,一班儒袍学子正在祭酒,其中一人高唱祷词,纸钱随着歌声飘荡荡落在了余江沿岸。
“云水悠悠,空嗟叹昨日靖康!谁见望,荒冢新坟,故土颓唐!
斯夫东流将逝水,也堪封疆妄称王!”
唱罢,那学子愤怒的将手中纸钱掷进了火盆中。
“兄台,”旁边的学子添了张纸:“这半阙满江红做得浑然天成,可是不知为何,最后还骂到了王氏一族?”
周围的几个学子顿时打开了话匣子:“张兄这消息也太不灵了!可知昨夜百姓伤亡多少?如此这番,皆拜王家所赐!”
“李兄慎言!可有实证?”
“我有亲戚昨夜就在城门口,知道得详细。昨夜陆师爷用计烧江后,王主簿便令别人都不许打,只叫他家子弟来捡功劳。
谁知他家人都不中用,竟被几个残敌打得落花流水,进而致使残敌冲阵。就因这个,连本县驿丞也没了!”
“这不是害人吗?不行!我要向江南学政上书,禀报此事!”一个学子转头往回走去。
诸生见状,纷纷跟随上去:“张兄仗义执言,小弟佩服!还请让小弟一同联名!”
……
齐府不复往日的热闹,如今处处悬挂着白绫,门前吊了两盏愁惨惨的白灯笼,只有一个门房在外迎送客人。
或许因为大战方息的缘故,人们回味痛苦犹自顾不暇,来吊唁齐驿丞的人更是寥寥无几了。
灵堂上哭声哀戚,齐茗披麻戴孝,满脸疲态地跪在灵前,火盆里跃动的火苗将他的思绪引回昨夜,那不敢细细回忆的一瞬间。
他还穿着那身沾满血迹的衣裳,手上沾着血迹,不肯叫人拭去。
“齐家少爷,令尊诸事已毕,不知何时启程扶柩回扬州?”请来治丧的人小心翼翼地拱手问道。
“……”
还未及齐茗说话,突然外面门房来报:“少爷,王主簿前来吊唁,车马已到门外!”
闻言齐茗猛地抬起头,眉头紧皱起来:“王主簿?!”
左右宾客僮仆纷纷安静了下来,昨夜的情况早已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知道了齐驿丞是受王主簿的牵连而死。
他们在等待齐茗的态度。
“不见!”齐茗愤怒地攥紧拳头,喝道:“让他滚!”
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少爷竟有这么大反应,把门房吓了一跳,忙后退两步:“是是是,老奴这就把他轰走!”
刚退出了五六步,却听见齐茗又开口叫住他:“慢着!”
齐茗深吸一口气,看向台前摆放的灵位,喃喃自语道:“父亲,您的遗言,儿子铭记在心。可若非王主簿擅自做主,您也不会……”
沉吟半晌,齐茗才睁开眼:“好,请王主簿进来吧,且看他怎么说。”
王主簿携厚礼进了门,甫一登堂,便向灵位拜倒,涕泣俱下:“齐老弟!惊闻这般噩耗,如何不让我痛彻心扉啊!”
他哭得哀切,听得周围人皆动容,两名仆人便上来扶他,为他擦泪。
一个老仆连忙摇了摇齐茗的胳膊,用眼神示意他说些场面话宽慰一番。
齐茗执拗地挣开,回过身去不予理会。
“贤侄……”王主簿泪眼看向齐茗:“贤侄可恨我吗?”
这句话像是触到了齐茗的逆鳞,他霍然扭头怒目而向:“不敢当!齐家不过下贱商贾,哪敢与世代累宦的王家称叔论侄?何况说什么仇恨了!”
王主簿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好离开。
丧仪继续进行,但却更加安静,谁也不再多说话,只能听见里间的几个妾室压抑的呜咽声。
……
时间傍晚时分,陆淇才苏醒过来。
她做了一场长长的噩梦,梦里身处火海之中,四处寻找不到逃脱的方向,火光照不到的地方隐约可见狰狞扭曲的人脸,向她阴哧哧地笑着。
忽的,正前方突然照射来一道亮光,像一盏柔和的灯,驱散开那些狰狞的面目,让她平静下来。
凭着传回消息的信念,陆淇一步步顺着光亮向前走去,直到睁开双眼,看见了挂在床头的鹿儿灯。
陈银儿正在灯下织补,听到动静惊喜地扔下针线:“呀!你醒啦?口渴不渴?肚饿不饿?身上可有哪里疼?”
“嫂子……”
陆淇虚弱地开口:“快……快去。”
“去哪里?”陈银儿忙把耳朵附上来。
“快去请王主簿!”
可巧王主簿正来探望,陈银儿一出门便遇上了他。
王主簿双眼红肿得像是刚哭过一样,赶进门来整肃衣冠,对着陆淇长揖一礼:“陆师爷,请受老夫一拜!”
陆淇正躺在床上避无可避,见此情形连忙拱手:“小生岂敢受此大礼,王主簿快请起。”
“不,陆师爷德才兼备、公正无私,计出神妙、救众生于倒悬之危,老夫这是替余县百姓谢你,还请不要推辞。”
礼罢,陈银儿搬来凳子请他落座。
“陆师爷可曾记得,年前你同村亲朋盗窃案发,老夫曾问过你为何不援手帮助?”王主簿的神情有些恍惚,自顾自地说道。
陆淇回想了几秒:“确有此事。”
王主簿一脸的唏嘘:“那时老夫还道你是个傻正直的老实人,恐你不懂培植羽翼,过刚易折,在处处讲关系、论亲疏的官场上吃亏。
可如今再看,老夫才是那个痴人啊!”
“此话怎讲?”
待王主簿将后续城门交锋之事尽数相告,陆淇听完也沉默了一会儿。
“老夫从前一直想不通,我得罪权臣被贬余县历年,而实庵父子皆官高权重,同为族人,何不为老夫出头?
庸碌半生,如今才想明白。入了宦海,要紧的不是身上穿什么补子的衣裳,而是里头的那颗心啊!”
王主簿说着,把头上的乌纱帽摘下来,放在腿上:“陆师爷建此奇功,今后必定也将步入官场,老夫半生只回味出的这点建议,还请你牢记。”
陆淇缓缓拱手:“学生受教了。”
长舒口气,王主簿自嘲地笑道:“昨夜之事终须有人负责,老夫已然向府内去信,引咎挂冠,想来不日便会有答复。”
“!!”
陆淇惊讶地看向他:“王主簿竟要挂冠而去?”
第二十一章 升迁,劝谏齐茗
“想不到本县昏迷之后,战事的发展竟然这样曲折离奇……”
正在陆淇醒来后不久,昏迷了许久的吴知县也终于醒了过来。
此时的吴知县正半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呼吸急促,与另一个靠坐在圈椅里的病号陆淇遥相呼应。
“这番真是辛苦师爷了。”吴知县勉强抬了抬手,疼的他呲牙咧嘴。
陆淇也没好到哪去,有气无力地回礼道:“谢县尊,此番多亏上下齐心、兵卒用命、百姓协力,否则断不会如此轻松。”
“好在上苍保佑,县尊与师爷逢凶化吉,都无大碍,真是余县百姓之福啊。”王主簿感叹道。
吴知县点点头:“往常涌川府的寇患都不过是小股作乱,沿海劫掠渔村、过往船只。
昨夜竟然一反常态,集结了大军攻城,几乎入我城门……实在是前所未有啊!”
三人沉吟片刻,吴知县又抬起头来展眉笑道:“无论如何,此番击退了倭寇,海疆重归安宁,诸位居功至伟啊!
只是老齐此番没了,一应事宜县里无人料理,在正式任免前,需得有个人临时代管才是。
本县以为陆师爷才思敏捷、颇有贤名,必能胜任此事,老王你看如何?”
王主簿站起身:“县尊所言极是,就这么办吧!陆师爷也不必再谦让。”
陆淇忙拱手行礼:“承蒙抬爱,小生便却之不恭了。”
微微直起身子,陆淇靠近两步:“说到此处,小生有一件事……县尊还请屏退众人。”
见陆淇露出了严肃的神情,吴知县挥挥手,让屋里的僮仆丫鬟都退了出去,王主簿本来也想离开,被吴知县用眼神制止了。
待门阖上,脚步声退到院外后,吴知县才扶着床栏缓缓坐起来:
“师爷请讲。”
陆淇将昨夜发生的事娓娓道来:“大火燃起之后,小生……”
“什么!”王主簿猛地站起来:“倭寇三日之后还要再来?!”
吴知县大惊之下岔了气,扶着床栏一叠声地呼痛:“哎呦呦呦!快叫大夫来,伤口又崩开了……”
又手忙脚乱地处理好吴知县的伤势,已经是子时初刻。
“这么说来,那些逃跑的倭寇便藏在了那佛头岛,三日后回来报复?”吴知县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
“不,现下已是子时,该是两日后了。”
王主簿心有余悸地坐回椅子上:“老夫日前已经发书往府内告知战事,想来府官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吴知县点点头:“经此一役可知,两卫所兵卒缺乏操练,恐怕是难以指望得上,还需得去请府内派重兵前来才是。”
三人讨论了半个时辰,终于将这些天衙门里的大小事宜商议妥当,出得门时已是薄雾漫漫,露重霜浓。
回到家,陆淇便看见屋里立起了一个小神龛,陈银儿把那盏鹿儿灯挂在里头,摆着香烛贡品。
“嫂子这是……”
陈银儿回头一笑:“多亏了有这盏宝灯和满天神佛,才保佑淇儿你平安回来,嫂子要把它供起来!”
陆淇疲惫地在桌边坐下:“比起神佛,更多亏了嫂子才是,要磕头也该给嫂子磕头。”
“可不敢这么说神佛!”陈银儿忙对着灯笼拜道:“小孩子乱说话,天尊菩萨们莫怪……”
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陆淇的身体恢复了许多。
梳洗罢刚一出门,边看见身带重孝的齐茗站在门口,肩头鬓角都带着露珠,不知道站了多久。
“齐兄?”
陆淇赶忙上来作揖:“齐兄这是……”
齐茗缓缓拱手,声音哽咽:“陆兄,小弟是来向您辞行的。”
陆淇愣了一下,把他让进门:“还请进屋一叙。”
屋子太小不分前后堂,只用两面布帘将里外间隔开了,陆淇与齐茗在外间落座,陈银儿便赶忙转入了里屋。
“陆兄。”
齐茗从布兜里掏出了一个红绒绳系着的木盒,打开来竟是一株手指粗细的人参!
“此物能补元气,如今陆兄正需养身子,还望不要推辞。”齐茗将盒子递过来。
陆淇赶紧摇摇头:“不可!此物价值昂贵,小生岂敢轻受?”
齐茗的态度却十分坚决,他强硬地把盒子塞到陆淇手中:“你我好友,何须言此!”
待陆淇满怀感激地收下后,齐茗才说出来意。
“从先父遗愿,小弟已经会将家产尽数发卖,再等三日之后,便就扶柩回扬州。”
“嗯。叶落归根,也正是先伯父的遗愿,合该如此。”陆淇点点头。
“只是不知这一别后,你我何时才能再相见……”
两人沉默下来。
陆淇看着齐茗,这个平时总跟在身后的小书生,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很多。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陆淇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况且,今后小生若是没了去处,就往扬州投奔齐兄去!齐兄不会介意吧?”
齐茗挺起胸膛:“任凭驱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两人相视而笑,陆淇挥挥手:“倒也不至于此。”
等齐茗的脸色缓和下来后,陆淇便将昨夜与王主簿所谈的事情如实告知于他了。
“哼!纵那老儿罢官了又如何?王氏一族,我必不会放过他们!”听罢,齐茗攥紧拳头,眼中喷出了怒火。
陆淇眯了眯眼睛,敏锐看向他麻衣底下那件染着斑斑血迹的衣裳:“齐兄,你忘了先伯父的遗言了吗?”
齐茗却不理会,往门外拔腿就走。
见状陆淇忙快步追上前,把门‘咣’地一关:“齐兄休走!”
“陆兄也要阻拦小弟吗?”齐茗背过身来,依旧倔强地抿着嘴。
陆淇摇了摇头:“我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误入歧途!齐兄啊,你可知先伯父临终之前,为什么要嘱咐你这些话?”
“……为何?”
“王家乃余县当地世代累宦之族、诗礼簪缨之家,齐兄曾言素来仰慕当朝礼部侍郎王华王实庵,也出自于此。
而扬州齐家是做盐商生意起家的,倘若真斗起法来,如何比得过王家?先伯父知道你年轻气盛,才嘱咐你不要冲动!”
陆淇一番话情真意切,也说出了这个时代最大的现实。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任凭你家财万贯富可敌国,也唯有在官场上走得更高,才能一抒胸臆,保护所爱之人。
听罢,齐茗自嘲地长笑两声:
“是啊……我当初何其仰慕!”
第二十二章 舅急,身兼二职
齐茗离开后,陆淇再赶往衙门。
陆淇穿过东厢房,进了内衙文书库,还没落座,便看见两个胥吏搬着两箱子卷宗过来了:
“陆师爷,敢问您所说的佛头岛却在哪处,属下们详加查看了域图,可着实没有找到其所在。”
“哦?”
陆淇依言翻开域图,果然图上海域内有记录的二百多岛屿,其中却没有一座岛名叫佛头岛的。
……
第二日天刚蒙亮,陆淇的大舅哥陈鲷便在堤上系了船。
他们村子消息闭塞,直到昨天夜里才听说余县遇袭的事,陆淇的老丈人忙派他连夜驾船赶来,看看情况。
陈鲷穿街过巷,见许多百姓门前都挂着白幡,路上的行人面有哀容,不禁心中戚戚然,赶紧加快步伐往妹妹家跑去。
等到门口,却只见院里院外门窗紧闭。
“姑爷!妹子!可有人在家?”喊了两声无人应答,陈鲷更加心急如焚。
此时一位老人正好路过,见他在门前团团转,好奇问他:“你可是要寻陆师爷?”
“正是!”陈鲷忙上来抱拳:“这位老丈,住在这儿的陆筠陆师爷正是我姑爷,老丈您可知道他们夫妇俩去了何处?”
老人摇了摇头:“老朽不知……倒是小哥你,是陆师爷的舅哥?
哎呦陆师爷可不得了哇!河灯火计,剿灭数百名倭寇,保万民于危难,街上说书人都编成戏了!”
陈鲷恍惚了两秒:“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说书人没讲下去了,好像是师爷娘子把他背回来的。”
背回来的?!
那岂不是……
闻言,陈鲷一双虎目透红,不由得涕泪而下,拍门哀嚎道:“我的姑爷啊!”
刚哭了几声,就听见一道娇呼从街头传来:“大哥?!”
回头一看正是陈银儿,她挎着个竹篮,刚从集市回来,见陈鲷正在门口,惊喜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
陈银儿领着陈鲷到了衙门口:“大哥,夫君他平日就在这衙门里公办,你瞧!”
“哎呦,好高的门!”陈鲷感叹着,又见门口两个长得凶神恶煞似的衙役朝这般看来,慌忙拉着陈银儿往旁边走。
“大哥你躲什么?”陈银儿疑惑道。
陈鲷紧走了几步,轻声道:“妹子,大哥我一见衙门就怵啊!不过果然,咱们姑爷是个文曲星君下凡,你也跟着享福,我就放心了。”
听这话,陈银儿突然站住了脚。
“大哥,你知道那衙门里头是什么样子的吗?”
“诶?”
陆淇此时正把域图翻了一遍又一遍。
“怎么会没有?”
陆淇眼底带着青黑,再回想当时的情况,殿下所说的是日语里的“仏の首”,应当翻译成佛的头部才对。
难道他说的并非这座岛屿的通名,只是他们内部起的外号?那可就难办了。
正此时,门外传来衙役的敲门声:“师爷,有个自称是师爷大舅哥的,叫陈鲷,现在衙门口等您呢!”
陆淇抬起头:“大舅哥?他却来衙门做什么?”
“快请进!”
进了衙门的陈鲷显得颇为局促。
陆淇搬来凳子,陈鲷却不敢坐,端来茶也不敢喝,走路都小心翼翼,唯恐自己的一双草鞋踩脏了衙门里的地。
“不知大舅哥此来却是为了何事?”等坐定了,陆淇笑着问他。
“我,我家里听说余县遇袭,派我连夜来看看,这会儿知道姑爷妹子都没事,爹娘想必也安下心了,那我就……”陈鲷起身就想告辞。
陆淇忙叫住他:“大舅哥稍等!”
见左右无人,陆淇叫他靠近前来,悄声问道:“大舅哥家时常出海捕鱼,你可知咱们这附近海域里,有没有一座叫佛头岛的岛屿?”
“佛头岛?”
陈鲷略一思索:“哦!姑爷说的是老石庙岛吧?”
陆淇见他果然知道,顿时兴奋起来:“还请大舅哥详说。”
“那岛从咱们那儿出了海,往东南去百八十里便是,只因以前的海商在岛上建了座石庙,因此得名。”
陈鲷在域图上的一个空白位置指了指:
“只不过如今石庙已荒废了,只余下大大小小的数百尊石佛还立在那,看着瘆人得很。”
陆淇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太好了!大舅哥真是解了咱们的燃眉之急啊!快快快,跟我来!”
“去哪儿啊?”陈鲷摸着脑袋。
“跟我去见知县老爷!”
“啊?!”
……
余江石堤上响彻锣声,皂班衙役把来祭扫的百姓们驱至两边,以王主簿为领头的一众官吏按次排列,刚上任的临时驿丞陆淇自然也在其中。
许多百姓还是头一回见衙门这么大阵仗,好奇地窃窃私语。
“这是怎么了?”
“这你就没见识了吧?必然是府里的大官老爷下来了,咱们县的老爷们在迎接呢!”
随着锣声,一艘高大的两桅楼船便转舵住桨,收起帆布,船艏放下船锚,这才逐渐停靠到堤上,船上的人打开仪仗,放下木板。
船上一群身穿各色官服的文人按品级依次下了船,两班人马终于在堤上站定。
“下官余县主簿王长运,并衙下僚众,恭候大驾!”
对方领头的有两人,一个看起来眉目严肃冷峻,公事公办地回了礼之后便不再出声。
另一个像是来郊游的,下了船就一直东张西望。
再登车,一路衙役喝道,回到了府衙。
吴知县勉强爬起来见礼:“下官未能往堤上接驾,还望崔同知恕罪。”
“无妨!”崔同知是涌川府知府的副职,官居正五品,此番由他过来,看得出府里对这次的寇患极为重视。
此时,另一个领头的官员正溜达进来,见状笑着道:“吴知县重伤未愈,还是早些躺下歇着吧。”
崔同知便向众人引见:“这位是此次监军的中使,谷公公。”
大家忙一番见礼。
陆淇听闻消息,带着陈鲷刚刚赶到,便躲在众胥吏中偷偷望过去。
只见这位谷公公年纪挺轻,穿着一身文人儒衫,面白无须和煦带笑,倒不像电视里那些阴测测的大内高手的样子。
等繁文缛节都结束了,崔同知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来:“王主簿,你日前发书来引咎挂冠,知府大人已是知晓了。
你擅开城门,险些置城内百姓于险地,府里本该将你罢职免官!然而知府大人念你抵御寇患有功,功过相抵。
便姑且命你闭门思过一月,过后继续担任主簿一职,休要再生糊涂!”
王主簿听罢并未应是,反而也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信,双手递上:“多谢知府大人美意,下官却有一件不情之请,还请崔同知一观。”
打开信扫了两眼,崔同知猛然抬起眼睛:“王主簿!看来你这是非辞官不可了?”
“还望崔同知成全。”
吴知县见状,连忙阻拦道:“王主簿何必如此?”
王主簿一手把乌纱帽摘下来,对吴知县笑笑:“老夫省得,你也不必再劝了。”
见他心意已决,崔同知便即下令:“来人!取下乌纱帽、脱下雀补服,收回印绶,罢黜王长运之官职!”
而后,崔同知再看了看书信:“本县暂代驿丞、刑名师爷陆筠何在?”
陆淇顿时一个激灵,这儿还有她的事呢?赶忙出列。
“下官在此!”
许多双眼睛都看了过来:“哦?这边是那个施巧计退倭寇的陆筠秀才?”
“嗯。”崔同知上下打量了两眼陆淇,点点头道:“陆驿丞,如今余县主簿一职空缺,王长运在书信上推荐了你继任,你可知晓?”
“啊?”陆淇愣住了。
王主簿推荐她做下一任主簿?
“崔同知请稍等,那本县下任驿丞的人选岂不是……”吴知县连忙摆手。
崔同知看了一眼谷公公。
谷公公正在喝茶,察觉到视线无辜地抬起头:“同知大人尽管公办,咱家只是一介监军,可无意妨碍府衙官吏任免之事。”
收回目光,崔同知清了清嗓子:“既如此,陆筠陆秀才听命!
本官命你兼任余县主簿与驿丞二职,名头合一,只称主簿,即日上任。来人,将冠带印绶奉上!”
见陆淇还愣在那里,吴知县急得忙轻声叫他:“师爷!陆筠!快答礼啊!”
“啊!”陆淇回过神来:“承蒙同知提携抬爱,荷蒙高情,不胜荣幸!”
自余县建县以来,所历大小官吏无数,而如此年轻便身兼二职的,只此一人!
第二十三章 启程,端倪初现
又有数艘大船浩浩荡荡地驶进了余江,引得江岸上百姓们纷纷欢欣鼓舞。
这些光桅杆就有三根的船,较崔同知乘坐的更高大且危险,上面有三层木楼,满帆时状如一座城墙在江面上移动。
船身侧面铺满护板,当战斗时将板支起,一口口黑漆漆的大炮便跃然眼前,看得人不觉恐惧。
百姓们呼亲唤友地来看:“这下可好了!朝廷派大军来了!”
“瞧那些倭寇还敢不敢来!”
为首的船上下来了一队士卒,看起来颇为雄壮威武,为首的一个猛将身高九尺,顶盔戴甲,向谷公公抱拳道:“谷公公别来无恙?”
“咱家贱躯尚可,郑佥事别来无恙啊?”早早赶到堤上的谷公公笑着还礼。
两人像是老朋友似的互相问候一番,然后迅速地收起笑容各顾各的。
“傅千户。”都指挥佥事郑笃志对部下道:“你且随我进城详细了解情况,其余官兵便留在城外,不得随意侵扰百姓!”
身后的部下们纷纷抱拳应是。
……
郑佥事一行人也来到了县衙,陆淇便删繁攥要,将自己所知道的倭寇情报告知了他们。
讲着讲着,陆淇突然警觉地顿了一下。倘若这些人里也有人心怀叵测,此时可不能将所有情报都和盘托出,必须试他们一试。
“原来如此。”
郑佥事点了点头:“多亏了陆主簿探听到的情报,看来此些倭寇依旧贼心不死,好在我们已经知道他们的藏身之所……傅千户!”
“卑职在!”
“本将命你率一船将士为先锋,请陆主簿的舅子,这位叫……”
“陈鲷。”陆淇提醒道。
“哦对,陈鲷。”郑佥事拍了拍额头:“请这位陈鲷领着,连夜赶往老石庙岛。
傅千户,本将命你行至距老石庙岛二十里处即止。
看住贼船行动,如有异况随即差人来报,休得打草惊蛇放跑了倭寇!
等明日正午,本将率大军赶到,你我两面夹击,定能将其一举歼灭!”
“卑职定不辱命!”
正闲得玩茶盖子的谷公公此时出了声:“咱家也随先锋船一同前往吧。”
陈鲷正哆哆嗦嗦地缩在角落,一听这话顿时吓得跳起来:“啊?草民也要去啊?”
郑佥事斜眼看过来:“怎么?你不愿意?”
顿时又把他吓得缩回去:“愿意,愿意。”
“大舅哥。”陆淇有点好笑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无需害怕,只是请你给先锋船带个路,不用和倭寇厮杀去。”
“真打起来哪里顾得上……”陈鲷小声嘟囔道。
傅千户看了看陆淇,笑道:“陆主簿说的是,不如就请陆主簿随我一同前往吧?”
还不等陆淇说话,那边崔同知就皱起了眉头:“郑佥事手伸得真长啊,都伸到衙门里借人来了?”
郑佥事无端被骂,一脸懵逼地看向部下傅千户:“你把一个文官拉到战场去做什么?”
“陆主簿可不是普通文人呐。”
傅千户似有所指地说道,又凑近他的耳边说了几句,就见郑佥事的脸色突然一变,看向谷公公的目光不善起来。
整个大堂一时间变得落针可闻。
“咳咳。”吴知县打破了这诡异的静默,他有点撑不住了。
傅千户站起来报了抱拳:“崔同知还请谅解,陆主簿有勇有谋,又与那些倭寇交过手,若有陆主簿同往,此战必然能旗开得胜。”
“哦?”崔同知看向郑佥事:“郑佥事也是此意?”
郑佥事没有说话,默认了。
“哼!”
崔同知怒而起身一甩袖子:“郑笃志!倘若不能把他全须全影地带回来,可别怪本官在知府大人那里参你一道!”
……
待动身时天色将晚,太阳渐渐向西垂去,河堤上聚拢了大批百姓,得知这艘战船即将出发剿寇,自发地箪食壶浆来送。
陆淇背着个包袱,气喘吁吁地赶到堤口,前路却被百姓堵住了:“让一让,让我过去!”
“别挤别挤,大家都想来送将士们,不差你一个!”前面的几个书生头也不回地说道。
旁边托着果盘糕点的商人转头一看:“咦?你不是陆筠陆师爷吗?”
“陆师爷?!”
前面几人一听这名字,纷纷转过头来:“这就是那位陆师爷?”
“我听说陆师爷刚升了官,现在已经是咱们县的主簿兼驿丞了!原来这么年轻,真是英雄出少年呐!”
百姓们让出条道来,才让陆淇艰难地上了船。
谷公公正站在船头,见状笑道:“好一派百姓喜迎王师之状,看来此处官吏治化得宜啊!就要起锚了,不知陆主簿是去了何处?”
陆淇惭愧地拱手:“下官家中内子不舍,叫谷公公与将士多等了,实在抱歉。”
傅千户带着陈鲷出来:“既然人已到齐,便尽早启程吧!”
“来人,扬帆!”
指令一下,船上的兵丁立马动了起来,斩断绳索,收起船锚,爬上桅杆解开束绳,麻布帆顿时落下。
岸上的百姓们见此群情激昂,纷纷高呼“无敌”,只求大明官兵横扫倭寇,为他们死去的亲人报仇。
……
这会儿白天还短,太阳很快落下去,圆澄澄的月亮升了起来,照得两岸影绰绰的。
大船穿过余江,沿着陈鲷指引的路线向着海边行去。
“照这么驶,明日早晨便能到。”陈鲷站在船头,对陆淇感慨道:“这大船真好啊,半点没有我们那小船的颠簸之苦。”
陆淇笑着附和几句,眼神却不由向楼上瞟去。
还在衙门里时,她就把闽商与倭寇勾结之事大致告诉了傅千户,本意是想提醒他小心内鬼,却见他不知为何神色突然变了。
“这里面的关窍可真多啊。”陆淇喃喃道。
“关窍自然是有的啦!”陈鲷笑着一指脚下的船体:“这么大的船,哪能没有关窍呢?姑爷你瞧,那边的大炮……”
陆淇表面上嗯嗯附和,心里思忖着:傅千户对此事也不敢多说,可见此事背后可能牵涉极广。
但好在只要抓着那个殿下,一问便知。
陆淇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大舅哥,我且先去歇一会儿。”
“哎,快去吧。”陈鲷忙点点头:“这些日子可把我姑爷累坏了,可怜见的,也不知囫囵觉可睡过一个不曾?”
……
天色将微亮,海风冷意袭人,陆淇刚从噩梦中醒来,便听见外头瞭望台上传来兵卒的呼声:“看见老石庙岛了!”
陆淇忙整理衣裳冲出来,顺着兵卒的手看去,那云水相接的交点处,的确有一座青翠的小岛坐落在那。
“那就是老石庙岛?”谷公公一面捶着腰一面问,看来并不适应船上的生活。
一夜没睡的陈鲷揉了揉倦眼:“正是!”
最后慢悠悠来到甲板上的,是傅千户。
“此时天色微亮,倭寇必然还在睡梦之中,若要攻岛,现在便是最好的时机了。”傅千户抱着胳膊。
陆淇疑惑地看向他。
谷公公愣了一下:“咱家还记得郑佥事的命令,只叫你监视岛上,不要放跑了倭寇才是正理!傅千户这是要贪功冒进吗?”
“不敢。”
傅千户从袖子里取出一物塞进谷公公手里,低声道:“岂敢言贪功,这战场之上随机应变才是正理。
区区倭寇不过一些残兵游勇,而我大明军船坚炮利、将士用武,又趁着他们没防备,一波杀去必能建功,有何惧哉?”
谷公公一见那东西,顿时微露喜色,点头道:“言之有理!”
“来人!”
傅千户抽出刀来,一指那边的老石庙岛:“登岛剿寇!”
先锋将领既然已经决定,也没有陆淇这么个随军文人说话的余地,但她心中始终带着点不安。
随着船离岛越近,这种不安感就越来越强烈。
直到登陆岛屿。
不知是否曾经被人搬动过,这座岛上处处是佛像,临崖礁石上也倒着两尊巨大的石佛,已经在常年的海浪冲击下模糊了面目。
而石佛像的头上居然安静地坐着一个穿蓑衣披斗笠的中年男人,正在垂钓。
士卒举起火铳正想射他,却被傅千户喝住:“退下!”
“好久不见了,傅千户。”那男人转过身来,一张嘴带着点闽语口音。
傅千户笑了笑:“佛君,别来无恙啊?”
第二十四章 争论,佛岛逃亡
在傅千户的命令下,兵卒们退开了两百步的距离,只余下陆淇并谷公公两人,还站在他身侧。
事情的发展太过突然,让谷公公一时摸不着头脑。
“傅千户却是何意呀?”谷公公惊疑地望向他:“他是什么人,倘若是倭寇,何不当场一拥而上将他拿下,却打起招呼来了?”
还未等傅千户回答,佛君率先施了个文人礼,笑道:“在下贱名不足挂齿,只因常年经商西洋,行船时常以佛像傍身,闲人送了个‘佛君’的称谓罢了。”
“经商西洋?”谷公公顿时如临大敌。
因为明朝的海禁令,令大明与其他诸国除了官方朝贡体系之外,全部被打为非法贸易,伟大的海上丝路几乎因此断绝。
但是有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因为需求巨大带来的高额利益,导致民间贸易迅猛发展了起来,涌现出大批走私商人。
又因为没有成系统的监管,这些走私商人与沿海地区官员勾结,成为海盗、互相倾轧、劫掠平民。
事到如今,陆淇哪里还能不明白?
傅千户本就与倭寇、闽商狼狈为奸,他就是给闽商撑腰的朝廷官员,而那个佛君必是日前将余县所有大船雇走的那个闽商。
他们假托所谓的“寇患”之势,就是为了洗劫繁荣富庶的余县,来中饱私囊!
谷公公也想明白了其中关窍,用不敢置信的愤怒眼神看向傅千户:“傅国!你……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坏种!你枉顾朝廷法度,居然跟个罪商贱贾私通,把咱家骗到这儿来?”
“哈哈哈哈……”傅千户满眼讽刺地仰天而笑:“谷公公何必动怒呢?
你,还有崔同知,知府大人,还有京城里那些姓朱的,你们这些高坐明堂的君子王公,哪里知道底下百姓的苦?
禁海令一下,沿海渔民去哪儿寻活路?江浙这儿还好些,闽地的情况则更严重!
不让捕鱼,乃至不许造船,家有二桅以上者即行抓捕,卫所官兵借机层层加码作威作福,害得多少渔民守着偌大的海洋饿死?活像是端着金碗要饭吃!
他们对大明官吏恨之入骨,让他们去反攻富庶之地,再拿着银子孝敬君子王公,让他们对走私睁只眼闭只眼。
哈哈哈哈,区区倭国小国寡民,若不是拜朝廷苛政所赐,海上哪会有源源不断的倭寇!”
佛君笑道:“在下对禁海令没什么意见,倒是托他们的福,令在下得以赚了些糊口的银钱。”
“哼哼。”傅千户冷笑了两声:“佛君过谦了吧?你的船队可是把持了一条航道,过往船只谁人不给你些好处?恐怕早就堆起金山银山了吧!”
见傅千户把他海盗的身份说破,佛君的笑脸中闪过了些摄人心魄的狠毒:
“傅千户真是忧国忧民啊!往日来剿寇,怎么的也要上报个百十名士卒死伤,不知今日这么大的场面,却该死伤多少士卒呀?”
此时一阵鼓掌声传来,陆淇笑道:“好!一个是占岛为贼,一个是养寇自重,好一对珠联璧合的官匪呐!”
谷公公终于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那你们把咱家诓上来……难道?”
“不错!”
傅千户残忍地笑着:“我本只想把陆主簿带回来。毕竟他杀了佛君许多部下,不带他来,佛君怕是难消心头之恨吧!
谁承想谷公公您竟要上船了?反倒好在有您,郑佥事还以为东厂要揪他吃空饷的错,赶忙让陆主簿也上船做个见证。
哈哈哈……如今只要杀了你们两人,再把倭寇放跑,只把一切都推到你们头上,只说打了败仗,朝廷又有何话讲?”
谷公公惊得倒退了两步,色厉内荏道:“你……你敢!”
佛君察觉到了陆淇的视线,向她露出诡谲一笑,像是将要择人而噬的巨蟒:“你好啊陆主簿?”
“哦!对了!”傅千户拍了拍额头,指着远处和兵卒们站在一起,昏昏欲睡的陈鲷:“还有陆主簿的大舅子呢!你瞧我这记性。”
说着朝兵卒们一挥手,喊道:“把那个渔夫押了来!”
陆淇的眉头一跳。
便听见那边齐声应是,早有一个兵卒把陈鲷拿下,五花大绑了过来。
“什么?什么?怎么回事?”陈鲷惊醒了,却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被一路推来。
见陆淇站在这,陈鲷赶忙向她求救:“姑爷!这是怎么了?我只是个小老百姓,从没有出海打鱼过,姑爷你快帮我说两句啊!”
“别喊了!”傅千户露出阴测测的笑容:“你姑爷自身都难保了。”
“什么?!”
陈鲷不敢置信地看向陆淇,却见她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没有理会。
“陆主簿不愧是少年英才,遇事如此沉着冷静,在下一见,都不免起了爱才之心呢。”佛君笑眯眯地靠近来。
“在下外号佛君,平日也多以慈悲为怀,不忍杀伤人命,只是腆为船队之首,要给手下们一个交代。
这样吧!只要陆主簿当场磕头求饶,在下就放过你性命,收你在队里做个文书先生,如何?”
陆淇抬起头:“哦?只要我磕头求饶,你便会放过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痴心妄想!”
陆淇爆喝一声:“什么佛君?你也配自称君子?不过海盗罢了!你们官匪勾结在余县烧杀抢掠,屠害多少人命,现在倒说什么慈悲为怀不忍杀生?
还有你,傅千户,你扯什么官逼民反?难道勾结贼寇谎报伤情吃空饷,也是朝廷逼你的吗?”
“住口!”傅千户恼羞成怒地打断了她。
那边佛君早已经按捺不住,从蓑衣里拔出刀来,狞笑着走近:“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呐……”
陈鲷和谷公公还在懵逼中,陆淇却突然暴起,一脚把压着陈鲷的兵卒踹倒,拉着他拔腿就跑:“快走!”
“哎哎!别扔下咱家!”谷公公连忙撒丫子追上来。
陈鲷满脑门子的汗:“啥啥啥?这都是啥情况啊?”
三人铆足了劲,不到十息便窜出去数十步远,但身后的捕食者却不急着追。
“整座岛都是咱们的,你能跑到哪儿去?”佛君老神在在地跟着。
傅千户更谨慎些:“来人!”
远处兵卒们齐声应是,便有一个小校上来抱拳:“千户!”
“方才本将得知,监军太监谷公公,与余县主簿陆筠,私通倭寇,将咱们骗到这座岛上,想要里应外合偷袭先锋船!
如今被本将识破,他们往岛上逃了!船上一应兵卒全部登陆,搜寻他们的下落,一但搜到即行拿下!”
“是!!”
……
陆淇三人一秒钟也不敢停下脚步。
岛上确实处处都有石佛,仔细辨别山路,还能看出曾经登山石阶的痕迹,沿着痕迹一路爬上去,两边逐渐出现石庙的残垣断壁。
穿过破损的山门,便能看见远处爬满青苔的砖木柱石,巨大的参天古木垂着藤萝,不知名的鸟雀声音在远处时有时无。
绕过大约是正殿的废墟,能看见一口数百步宽阔的巨大方井。
井水不知几许深,水中竟然沉着一尊不知几许高的佛像,水面上只露出半张佛脸,微阖着眼,俯视着渺小的陆淇三人。
正被如此奇观震慑,忽然听见后面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伴随着兵卒的呼喊声,三人意识到被发现了!
“快!发现奸细了!”
陆淇赶忙拉着两人继续跑路。
“真是贼喊捉贼!”谷公公扶着腰喘着气,他四体不勤,可没陈鲷那么好的体力。
可陈鲷现在也没好到哪去,他熬了一夜,身上还绑着绳索,正跑得跌跌撞撞:
“咱们还是向下跑,到海里去吧!只要进了水里,我指定能甩掉他们!”
“不成不成!”谷公公忙喊:“咱家不会游泳啊!”
猛地从斜刺里窜出来一队兵卒挡住去路,横开火铳对着这边:“奸细休走!还不快快投降?”
陈鲷咽了口口水,站住脚:“姑爷,这可怎么办?”
谷公公尖叫了一声:“我命休矣!”
此处已经差不多是整座岛上最高的地方了。
极目远眺,陆淇从背上取下那个包袱来,打开。
一支烟花随着引信点燃,拖着尾焰发出了鹰隼似的长鸣,在高空中炸开。
兵卒们拥上来,把陆淇三人绑了个结结实实,拿火铳抵着,一路推到了傅千户和佛君的面前。
谷公公一路喊着:“咱家不是奸细,傅国才是奸细!你们这些是非不分的走卒,还不快放开咱家!”
兵卒抬脚一踹他的屁股:“放肆!”
“哎呦!”谷公公被踹倒在地。
正在此时,海上轰然传来了两声炮响。
第二十五章 筹谋,绝地逃生
海面上传来两声炮响,把在场所有人都惊了一跳。
“哪里来的炮声?!”傅千户瞪大了眼睛:“船上还有兵卒吗?”
属下们也很奇怪,那个小校出列回道:“回千户,先锋船上之人已经尽数在此了!”
“难道是倭寇?”一个兵卒开口。
傅千户和佛君对视了一眼,他们当然知道不可能是倭寇。毕竟,这座岛上的倭寇还都在岛的另一侧,等着与他们演戏呢!
“退下!”
傅千户令先锋兵卒们退到远处,咬着牙问陆淇:“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淇被五花大绑地坐在礁石上,闻言嘿然一笑:“傅千户可还记得,昨日县衙内你我议事之时的场景?
当时告知你闽商勾结倭寇之事,没想到你却神色有异,于是我就起了疑心。于是,我将船上发现了‘殿下’的事情告诉了你。
此事是我火攻之后,攀在残寇船尾偷听到的,未曾告诉过其他人,按理来说谁也不该知道……可是你却知道!
由此可见,你就是那个奸细!”
傅千户的脸色倏然一变:“你那时,竟是在试我?!”
“不错。”陆淇笑了。
谷公公此时才反应过来:“陆主簿……你,你居然早就知道!”
佛君嗤笑道:“什么早知道?不过是放马后炮罢了。”
这时候,派去查看炮声来源的先锋兵卒跑来报信:“报!”
“讲!”
“炮击来自海上,是从郑佥事的总舰上发出的!”
这下子轮到傅千户两人慌了:“什么?!郑笃志怎么会来得这么早?!”
“你看清楚了吗?”
报信兵卒抱拳:“属下看仔细了,无论旗号还是样式,都确实是郑佥事所率总舰,并麾下三艘舰船无误!”
挥退了报信兵,傅千户狰狞地抽出腰刀,架在陆淇的脖子上:“郑笃志原定今日中午才会到,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呵呵呵……”陆淇眯着眼睛笑了笑:
“不错,在意识到你就是奸细的时候,我立即就将一切禀告了郑佥事,他的船就跟在其后尾随而来。傅国,你们的事早已败露了!”
趴着的谷公公此时愣了愣:‘昨日启航时,陆主簿好像确实是来晚了……那时候他就知道傅国已经通敌了吗?’
‘不仅如此,而且能劝动郑笃志提早前来,并且全程都瞒着上下一干人等,直到此时才被发现……’
‘此人的心智之深,近乎于妖!’
……
主舰上,郑佥事拧紧了眉毛:“先锋船登岛已经那么久,竟一声铳响炮鸣也不闻!
看来一切真如陆主簿所言,他昨天说起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可恶,傅国这畜生!”
郑佥事看向已经近在眼前的老石庙岛,岸上的先锋兵卒清晰可见,只是还没看到傅千户等人的身影。
“传令,鸣金挥旗!”
“是!”
那边先锋兵卒们刚被傅千户挥退,还没得到下一步的命令,就看见主舰朝这边驶来。
船上挥动着旗帜,铜锣声响彻岸边,当下便有谙习旗语的传令兵看懂了消息,向这边跑来:
“报傅千户!得主舰将令,鸣金收兵!”
傅千户怎么会放手?这些先锋兵卒可是他最重要的棋子:“不收!谁都不许回船上去!”
先锋兵卒们更是满头雾水,他们在直属上司和顶头上司直接看来看去,想不通为什么两边的命令竟不一致了。
此时主舰更近了,船头一列都指挥使司麾下亲兵齐声高喊:
“岛上众将士听着!”
“尔等将领千户傅国,私下勾结倭寇乱党作孽!”
“我军奉郑佥事之命前来剿灭!”
“三声炮鸣之后不回船上者,视作附逆!”
随着喊声,主舰便鸣响了第一声炮响!
“轰!!”
这下子,兵卒们才明白过来,赶忙退回了船上。
郑佥事直接越过了先锋将领,对先锋兵卒下达命令,这让傅千户看得光火不已:
“这个郑笃志!居然把我的兵给收走了!”
佛君此时已经不复刚才的猖狂,他也意识到了事情危急:“倘若你没了船,岛上就只剩下那倭国夜守一族的三艘船了!
难道我们还要去求倭人救命吗?!”
“……为今之计已经别无他法!”傅千户瞪了佛君一眼:“都怪你磨磨蹭蹭的,不早些杀了陆筠,浪费不少时间!”
“哈?!”佛君也维持不住笑容:“明明是你只顾着和他聒噪,还被他套了话去,把郑笃志给引来了!”
可见这官匪联合只是乌合之众,两人到此关键时刻都不能合作,开始狗咬狗起来,陆淇赶忙趁这个时机,用私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把绳子磨断了。
陆淇与陈鲷对了个眼神。
此时,傅千户满面怒容地转过来举起刀:“好了!任凭你是个什么诸葛再世,今日也要身首异处了!”
“就是现在!”
陆淇和陈鲷同时跳了起来!
陈鲷常年游泳蹬水,全身的力气都在腿上,此时一个旱地拔葱朝佛君的腰眼撞过去,直把他撞出了三四步远。
而陆淇的力气没陈鲷那么大,她跳起来就猛地朝着傅千户的裆间踹去,这一脚若是落实了,绝对能疼得他宕机过去。
可傅千户的战斗经验比陆淇丰富得多,他立马意识到陆淇的目的,连退两步就躲过了这鸡飞蛋打的一脚。
好在逼退他的目的已经达到,陆淇挣开绳索,顾不上谷公公,直接撒丫子就跑。
“哎哎哎!”谷公公还趴在地上:“陆主簿!你去哪儿?不要丢下咱家呀!”
陆淇那是头也不回一骑绝尘,只留下回声袅袅传来:“谷公公为国捐躯何其忠义无双,功飚郑和,德盖蔡伦,实在乃后世万代之楷模!下官回头定为公公上书求旨厚葬!”
“???”
那边佛君被撞得是七荤八素,捂着腰子爬不起来了。
陈鲷顶着头上的大包,一个鲤鱼打挺起来赶忙跟着陆淇跑去:“公公真忠义!回头指定给您坟头上柱香!”
“你们……你们……”谷公公一时语塞。
谁知傅千户此时什么也顾不上了,他怒吼一声:“陆筠给我站住!”
一边撒开膀子就追上了来。
陆淇选的仍然是上山的那条路,跑着跑着那傅千户就越跑越慢,最后气喘吁吁地停在山路上,把身上的盔甲一件件脱下来扔在一旁。
“呼,呼。这下看你还能往哪儿跑?”
傅千户露出歇斯底里的笑容:“只要杀了你,再坐倭寇的船离开,老子还是条好汉!”
“一定要杀了你,一定要杀了你!”
陆淇正在前面百步的地方,见他停下便也停下了。
“瞧你真是不聪明!”陆淇也扶着尊石像喘着气:“刚才海上那么大的动静,倭寇哪儿还会等着你?必然早跑了!”
傅千户心中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被陆淇无情地碾碎,他顿时就疯了:“啊啊啊啊!!我杀了你!”
两人又是一番追逐,陆淇只感觉快把两腿跑废了,最后累得坐倒在山顶大井边,那尊石佛面前。
郑佥事已经派船往岛屿另一侧驶去,隐约传来炮击声,想必是明军与倭寇船只相遇了。
随着一阵脚步声,郑佥事带着人也到了山顶,他身后的兵卒正押着一个五花大绑、口吐鲜血的男人,正是佛君。
“哎呦……咱家今天可遭了罪了!”谷公公被两个兵卒搀扶着,也跟了上来。
前后左右都是人,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如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似的,把陆淇与傅千户围在当中。
“傅国,你可知罪?!”
郑佥事迈上来两步,面色似带着雷霆之怒。
“罪?”
傅千户笑了,他回顾那尊井中石佛,沉默了几秒,终于把刀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对陆淇露出桀骜的笑容。
“我何罪之有?”
第二十六章 追击,得胜回师
傅千户死后,郑佥事整理了先锋军,终于腾出手和分舰一起追逐倭寇,随着郑佥事主舰的入场,三艘看起来颇为渺小的敌船惊慌失措地扬开风帆。
“倭寇要从北方海域逃走!”
“主舰沿岛屿向北追逐,令分舰转舵往东北处绕击!”郑佥事临风而立,高声指挥道。
传令兵抱拳:“遵命!”
便看到舰船之上旗帜招展、令行通达,号声齐呼、转舵引桨,将船侧护板全数打开,所有炮口都向倭寇的方向转去。
旗帜在海风中扑烈烈作响,脚下是碧波万顷,耳边是炮声隆隆,陆淇站在船头,只觉得一时间豪情万丈。
从前都是在电影和游戏里才能看到这样的大场面,今日亲身经历更加直观,陆淇直感觉射击游戏的瘾要犯了,恨不得亲手装填弹药,把敌船给撕碎。
“这行兵打仗真叫人热血沸腾,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古人诚不欺我啊!”陆淇由衷地感叹道。
“哈哈哈哈……”郑佥事豪放地大笑:“换了寻常读书人,见这场面少有不胆战心惊的,陆主簿果真不是常人呐,竟颇有些跃跃欲试的神情?”
陆淇跟着笑道:“陆某也不过这么一想,这行军打仗岂可儿戏?
纵然只是给大炮扫膛装药,也需得经过专门教习才可上阵,陆某倒不愿让佥事并诸将军们为难。”
恰此时,那边分舰传来旗语,传令兵高喊:“禀佥事!倭寇三船兵分两路,右路调转船头向这边来了!”
郑佥事顿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倭寇的首领要跑了!传令分舰,不要管冲过来的敌船,只管击沉逃跑的那艘!”
而现在的敌船上,殿下正在大发雷霆:“啊啊啊啊畜生啊!明人都是骗子,都在骗我!
佛君不是说已经和军队谈好了吗?不是说今天只是演一场戏,事后会继续送手下过来给我们驱使吗?可恶啊奸诈狡猾的明人!”
身旁他的手下连忙拦住他:“殿下请冷静!”
“你让我怎么冷静!”
“现在别无他法,只有请您下令,让另外两船的武士用身躯去阻挡明人的舰船了!”手下紧紧地抱住殿下的腿。
“什么?!”殿下拔出倭刀怒目圆睁,像是一头将要垂死挣扎的豹子:“你要让我像条被打败的野狗一样,抛弃手下夹着尾巴逃跑吗?!”
手下一把握住刀刃:“劝您放弃脸面,属下深知罪孽深重,等回到故土后属下就会自尽!
但是您绝不可以死在这里!您是西城大名之子,夜守一族的少族长!为了您能活着回去,我们所有属下情愿用血肉之躯阻挡明军的大炮!”
殿下大喘着气,他回望远处大明的舰船正雄武如山岳般朝这边驶来,两艘小小的倭船横过船身阻拦,仿佛螳臂当车一样渺小无力。
“大明……”殿下在原地坐下,口中咀嚼着这个国名,像是要把它撕碎一样:“如果这次跑不掉的话,小野!”
“在!”
“绝对不可以让明人生擒我,这是我身为大名之子的底线!如果被明军攻破,而我还没死的话,
那就杀了我!”
……
“郑佥事!敌船小而灵活,在船头阻拦,分舰绕不过去!”
郑佥事一拍船舷:“区区倭寇小船,也敢在我大明舰船面前上蹿下跳?给我撞碎它!”
“是!”
陆淇向那边看去,只见那两艘留下来的敌船丝毫不顾自己安危,一门心思在前面海中逡巡,与分舰的距离越来越近。
“我常听说倭人凶悍轻生,此番为了给首领断后,他们还真是豁出了命啊。”陆淇轻声道。
看着看着,陆淇突然感觉不对。
“好奇怪,如果要断后,肯定是拖得越久越好,可他们怎么嗷嗷叫着往分舰头上扑过去了?”
同样也站在甲板上观战的谷公公闻言,摇摇头:“倭寇已经穷途末路,发起狠来什么都顾不上了,也是有的。陆主簿你以为天下人都跟你一样聪明吗?”
陆淇没理他,此时她的心猛烈跳起来,高喊道:“不好!要出事!不要让倭寇的船撞上分舰!”
郑佥事还不以为意:“陆主簿这是何意?怎么还指挥起我的麾下来了?”
那边敌船已经和分舰相撞了!
“卡拉卡拉……”敌船脆弱,撞上分舰转瞬便被碾入波涛之中,碎成残骸。倭寇们纷纷落入水中,成了火铳的活靶子。
郑佥事向陆淇挑了挑眉毛:“陆主簿,如何?”
“砰!”
这边正说着,分舰的船侧却突然传来声瓷器破碎的脆响,兵卒看去时,却看见四五个越瓷瓶从海面下扔上来,砸到了船身。
瓷瓶破碎,里面黑漆漆的粘稠液体淌出来,流在了船身上。
那是……
“桐油!!”
兵卒们顿时哗然。
郑佥事连忙怒吼着命令分舰,赶快向船身上浇水。这次带来的有不少都指挥使司的亲兵,这要是烧没了,他可太心疼了。
看来倭寇吃了一次亏之后长教训了,也学到了水上火攻的好处。大明造船时会特意将船板用生牛皮包裹,可以一定程度上防止火灾,但是也无法完全防御。
此时船上海上都浮着桐油,明军不敢再动用火铳火炮,生怕一不小心点燃,顺带把自己的船都烧了,哪儿还顾得上追击?
如此,正好让殿下那伙人往万顷碧滔里一钻,无处寻觅了。
……
等陆淇跟着船回到余县,天又初亮了。
舰船还未入港时,岸上早就得到了消息,一路有人敲锣打鼓地引着船,锣声响彻了整条余江两岸。
等到了余县外白石堤上收帆住桨,放下木板,岸边已经聚集起人山人海,都是听说打了胜仗来贺喜的百姓。
陆淇一一看去,有不少熟悉的面孔:陆氏族人挤在角落,陆太公满面红光地招着手;王氏族人站在里侧,脱去官服的王长运正带着儿孙朝船上施礼。
还有拿着酒葫芦的齐茗,还有捧着灯笼的陈银儿,还有许多许多。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包含了自豪、肯定、憧憬、依赖等等复数感情的笑容。
或许是被这些笑容所感染,做了一夜噩梦的陆淇,眉头也逐渐舒展开,对于书本上曾经读过的戚继光的诗有了更深的理解。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旁边的谷公公听见,若有所思地移开了视线。
下了船一番繁文缛节道贺见礼,喝了庆功酒、吃了百姓送来的糕饼和果子,陆淇随着官吏们回到了衙门里。
“陆贤弟!”吴知县的脸色好了不少,已经能不靠人扶站起来了,他此时紧紧握住陆淇的手,两眼放光。
“陆贤弟实乃文武全才,此番剿寇建功,多亏了陆贤弟鼎力支持,才能这么顺利。来!愚兄以茶代酒,敬贤弟一杯!”
陆淇赶忙也拿起茶盏来:“大人谬赞,某愧不敢当。”
喝罢茶,吴知县正想让陆淇讲讲战事的细节,却听见堂外传来郑佥事和谷公公的争吵声。
“傅国那厮乃是郑佥事亲点的先锋,如今他倒了,又牵出吃空饷的丑事来,郑佥事怎的不认亲信,还把冒进之过推到咱家身上?”
“瞧公公说的,这冒进之过自然是傅国那厮造出来的,岂能与您有关?
可郑某与他不过同属江浙都指挥使司下,率领涌川府下辖诸卫所军兵,怎么能称他是我的亲信呢?”
看来是大战结束,两人在互相甩锅,吴知县听罢连忙让陆淇搀扶着转到后院里去,他可不愿沾染上这些是非。
自古监军与主将便难以和睦,何况一个武将一个太监。
而这次的事情又太大了,倭寇攻城、边将资敌,这如何让人不去想当年张士诚、方国珍之事?
这些年傅国为了打通上下关系,可是下过力气的,江浙卫所兵卒武备颓废,吃空饷私役耕田。如此得来的好处,他们谁没沾过嘴呢?
如今朝廷必然要有一个顶罪的,两人干脆分别上书,不约而同地把倭寇的战斗力往死里吹,只恨不得说他们都是超级赛亚人,才能在大明眼皮底下来去自如。
不是我太菜,都怪敌人太强啊!
既然他们如此强悍,那是怎么被陆淇烧个精光的呢?
两人干脆连同陆淇一起吹,正好有个十三岁中秀才的名头,被他俩吹成了野有遗贤、周郎再世,恨不得把陆淇推出去做一堵挡风墙,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才好。
但此时,陆淇还不知道这一切。
江堤上排开了数艘单桅船,堤上家人仆从来回搬运行李,齐茗向陆淇行礼道:
“不劳相送,小弟这便去了。”
第二十七章 陆郎,迁坟事了
“齐兄一去,这县城真如空了一角啊!”
陆淇放下饭碗,轻声叹道。
距离那场海战已经过去一个月,天气暖和起来了,余江又逐渐恢复了盐船往来、游船如织的繁忙景象。
天空飘着毛毛细雨,时节已经将近清明节,这几日衙门里也稍得空闲。
本来陆淇有主簿与驿丞双重职务在身,工作千头万绪难以梳理。
但好在,崔同知见余县衙门缺人,便派了手下一名幕僚来做典史,王长运又从王氏子弟中挑选了得体者从旁协助,以及吴知县的伤势渐渐好了,才算让日常俗务得以安稳开展。
如此,经过一个月的磨合,陆淇竟然也将两边的工作安排妥当,乃至于挤出时间来迁顾别处。
比如昨日,陆家村来人送信,说到吉日将至,请陆淇回村参与迁坟仪式。
“淇儿这个月每日里早出晚归的,实在辛苦了。”陈银儿往陆淇的碗里夹了块肉,满眼温柔地放下筷子。
陆淇揉揉肚子:“嫂子,我真吃不下了。”
陈银儿作势一皱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天又要忙那么多公务,不多吃点怎么行呢?”
陆淇只好把肉扒拉进嘴里,嘟囔着:“嫂子比我还小一岁,才是长身体的时候……”
“嗯?”
陆淇赶忙收声。
推开门,清晨潮湿的空气带着蒙蒙阴雨,便飘到了陆淇脸上,深呼吸一口气,只觉心旷神怡:“好一场沾衣欲湿杏花雨!江南风光四时不同,堪称极妙呀。”
陈银儿正拿着一把伞出来:“妙什么妙?回南天处处都结露,擦也擦不尽,不擦又容易滑倒,衣裳又晾不干,这两日墙角都要生霉了!”
边吐槽着,两人边快步往外走去,这会儿时候尚早,可得赶紧出城回村,否则万一被人堵住,只怕难以脱身。
好在今天下雨,那些人大约是起得迟了,陆淇两人才安然无恙地赶到江堤上,乘上了一艘蓬船。
船身随着水波微微摇晃,隔着轻盈的雨幕向余江两岸望去,杨柳如烟、草色如雾,水天都浸润在雨声中。
“客官往陆家村去,可是返乡?”艄公摇着橹,笑道。
陆淇点点头:“是啊,有一阵没回去了。”
“哎!”艄公起了兴致:“你们陆家村最近出了个叫陆筠的秀才,你可认得?”
陈银儿顿时回头看了看陆淇。
见陆淇没有回答,那艄公自顾自地继续说着:“啊呀,我老头子都听见人家谈论了,你个小后生消息怎的这样不灵通?
他呀,真是英雄出少年!前阵子那些来犯的倭寇你记得不?都是让他给打跑的,现在已经给衙门里招进去做老爷了!”
“这样啊。”陆淇附和了一句,陈银儿掩着嘴偷笑起来。
艄公聊的兴奋,连摇橹的手都快了些:“小后生你们一定是刚回县吧?回头到小茶楼听听书,这故事连北边来的人都听说过了!
哎?我记得陆筠陆老爷也是陆家村人士,你与他是同乡?”
“啊,是的是的。”
“太好了!老头子今儿也算沾了沾陆老爷的才气!”艄公顿时乐得合不拢嘴:
“客官你可知陆老爷长相如何?只听说长得活像美周郎,要是能亲眼见一见就好了。”
“呃……”陆淇尴尬地展开扇子,微微挡住脸:“传话的人多了也就夸张了,我觉得倒也没那么好看……”
陈银儿已经快压不住笑,一张俏脸都憋的通红。
等到了陆家村时,正看见河堤上站着两列披蓑戴笠的村民,队列前坐着颤巍巍的陆太公,向河面上翘首以盼。
“咦?他们在等谁呢?”艄公把船靠过去。
却见陆淇撑着把伞,与陈银儿一起钻出船蓬:“他们是在等我。”
这时岸上的陆氏族人也发现了陆淇,喜上眉梢地高喊“回来啦,回来啦”,陆太公紧走两步到河堤边,那边便有两个小伙子跳进水里帮忙牵绳引船。
“陆主簿回来啦!还有银儿丫头,来来来,先喝盏茶歇歇。”陆太公不住地点头笑道。
陆淇站在船头行礼:“太公近来可好?”
“好好好!一切都好!”
艄公大感意外:“陆主簿?想不到客官您这么年轻,竟是个老爷……诶?不知客官尊姓大名呐?”
“他呀,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美周郎!”陈银儿终于忍不住笑意,扶着陆淇的肩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啊?哎呦!”
船靠了岸,艄公却怎么也不肯收船费。
“陆老爷救了咱们余县呐,给您撑船那是老头子的运气,下回再有旁人坐我这船,我也给他们讲讲您的故事。”
陆淇见拗不过他,便向陆太公讨了笔墨,在他的船蓬里龙飞凤舞地写下了“烟雨行舟”四字:
“就说是我起的头,下次再有书生坐你的船,要叫他以这四字为题作一首诗,刻在你的船蓬上。如此,你的船今后便不缺客人了。”
艄公千恩万谢地走了。
喝过热茶,吉时将至。
请来的风水先生一声令下,族人们便把素绸装扮的镐子铲子等物品挑到肩上,踏上了前往乱葬岗的道路。
……
等坟墓迁毕,已经到了下午,再摆上一桌糕饼素食,在场族人手持线香,轮番到新墓碑前祭拜。
“淇儿啊,你在天有灵,要保佑你哥哥今后官运亨通、大富大贵才是。”一个族人在墓前喃喃着。
“淇儿妹妹,保佑咱们陆氏一族人丁兴旺,保佑咱们身康体健,在菩萨那里多给咱们说说好话……”
“淇儿啊……”
轮到陆淇拜时,她心中轻道:“陆筠,今日终于让你与父母家人团聚了,愿你在天有灵得以安息。”
山间徐徐吹来一阵微风,湿漉漉的竹叶飒飒轻响,连绵的阴雨仿佛忽然顿住一瞬,又仿佛没有。
只是陆淇心中放下了一桩牵挂。
礼成,陆淇婉拒了陆太公的留饭,趁着天色还明,赶紧搭船回县城。
甫一登上余县的石堤,陆淇便看见几把油纸伞往这边赶来,不由得脸色一变,拉着陈银儿就往城门跑去:“快跑!”
“那是陆筠?陆郎休走!”
撑伞的人赶上来,边跑边喊:“我们临潮楼琴云姑娘有请!”
他后面的人丝毫不落下风,也追过来:“临潮楼算什么?我们扶翠阁的望月姑娘才叫美若天仙呢!陆郎您快随我来!”
“只要陆郎肯来,今夜一应花销都由琴云姑娘自出!”
“你……陆郎!咱们扶翠阁愿意再搭两个姑娘,一并伺候!”
这几人追着追着就扭打在了一起,趁此机会,陆淇拉着陈银儿一溜烟跑进了城里。
“呼,呼,好在城里有巡街衙役,这些人不敢追进来。”陈银儿稍稍安心。
走到巷子口,远远便看见一辆马车停在那儿,车旁站着一个戴着帷帽的少女,见陆淇两人过来了,赶忙高声咳嗽两下。
那车上的布帘子顿时动了动,陆淇望去,便与帘缝里的一双黑眼珠对上了视线。
霎时,陆淇听见车内传来压抑着惊喜的叹声,听着像是个年轻姑娘,布帘开始剧烈抖动起来,与外面的帷帽少女轻声交谈了什么。
戴帷帽的少女听罢,紧上前两步,向陆淇两人福身行礼:“敢问尊驾,可是陆筠陆郎当面?”
陆淇回礼:“……正是。”
“太好了,奴与小姐已等候多时了!”那少女喜道:“请入内相叙!”
陆淇警觉心大起:“却未请教,尊小姐出自何府何门,什么人家?”
那少女顿了一下,回头看看马车,以手掩口轻声回道:“我家小姐姓王。”
“小生不记得与王家小姐有什么干系,此来却是为何?”
少女见陆淇没有要请她们进门的意思,不由急得跺了跺脚:“你这郎君!眼前正有天大的好事,你竟还问东问西的!”
见此情形,陈银儿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分,款步上前微福一福,笑道:“你家小姐若进了生人门里岂非不好?来,有什么事了,尽管告诉我吧。”
第二十八章 悍妇,桃花庵主
陈银儿进了马车,一番言语之后才了解清楚。
原来那个王家小姐,是县里王氏一族的嫡二小姐。
这些日子随着茶馆里说书唱戏的改编传播,陆淇的名声是越传越远,就连大户人家的后院女眷那里都传到了。
再加上王长运偶尔与家人论及寇患,言语间对陆淇极为推崇,被她无意间听去了。
这位二小姐便对故事里的“少年英才”起了倾慕之心,只觉得今生非伊不嫁。
可大户人家规矩森严,这些日子她又是贿赂乳母,又是买通门房,才好不容易溜出来,想要对陆淇一诉相思之苦。
“好妹妹别怪我说话直,人常云女子最重是为名节,这沾衣裸袖即为失节,你却为见外男偷出家门,倘若被人知晓,又何苦来哉?”陈银儿不认同地摇摇头。
王二小姐抹泪:“姐姐有所不知,家中长辈将为奴家择婿,可奴家心中认下陆郎,再不认旁人了!”
“妹妹容貌清丽、出身高门,又如此痴情,倘若换了旁的男子,必然要动心的。”陈银儿劝道:
“可那陆郎已有糟糠之妻,若休妻娶你,可见是个朝秦暮楚之辈,他日再有佳人,必也要舍你而去。如此,你可还倾慕他?
倘若他是个坚贞不渝的,又岂能休妻娶你?倒枉费了妹妹的一片真心,可见此行还欠考虑。”
王二小姐柔柔施礼:“姐姐一番苦心教诲,奴家深感于怀。
只是日前打听明白了,奴家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动身而来的,不知姐姐可是陆家人?
烦请相告,奴情愿抛下富贵,为他安守清贫偏居耳室,惟愿长伴身边,朝夕相见!”
……
陈银儿下了车,对陆淇一番耳语。
“什么!”陆淇顿时挑起眉毛,又赶忙压低声音:“王二小姐情愿做我的妾?”
陈银儿点了点头:“是啊,劝也劝不走,真是愁人。”
陆淇哭笑不得:“可我……唉,还是再劝劝吧。不说别的,倘若让王家知道了,还有一阵麻烦呢!”
“是啊。”陈银儿深吸一口气,对陆淇使了个眼色:“看来还是得我出面,让她知难而退才是。”
说着,陈银儿抬起手捏住陆淇的耳垂,竖眉摆出一副刁钻的样子:“哼!这还没进门呢,叫一声陆郎就心都飞去了!回头进了家门,还能有我的好?”
陆淇立刻心领神会,连忙痛呼:“哎呦哎呦,娘子手下留情!”
撒开陆淇,陈银儿朝马车走去。
丫鬟正吓得不敢作声,见状视死如归地拦在前面:“休……休得胡来!”
“你们小姐不胡来,我岂会胡来?”陈银儿拨开丫鬟,一掀帘子入了车内。
隐隐听见说话声,不半晌,陈银儿便出来了,随之传来二小姐的声音:“梅香。”
“小姐?”丫鬟愣了一下,赶忙朝里面看看:“你没事吧?”
“没事,咱们回家去吧。”
……
“刚才嫂子和那王二小姐说了什么,她一声不吭就走了?”陆淇扒拉两口饭,好奇地问道。
陈银儿神秘一笑:“没什么,我只说俺是耕田的,若进了陆家门,俺就是大妇,以后要好好学着给俺端痰盂挑大粪。”
“……”
陆淇顿时失语。
希望这次把她的恋爱脑打醒了,这小姐大族出身,以后嫁个门当户对的青年俊秀,做个当家主母不成问题。
陆淇自问,可给不了她幸福。
……
过了几日放衙,又赶上下雨。
陆淇撑着伞在雨中漫步,正看见前面有个着一身半旧儒衫地中年男子,正狼狈地抱着箱子冒雨赶路,忽然钻进陆淇的伞底。
“这位小哥,请借一角伞荫避雨。”
陆淇忽然被靠这么近,正有些惊讶,转头却看见箱子里密密匝匝地堆着许多书卷,抬起头,正和一双风流不羁的桃花眼对上。
“这位兄台怎么称呼?”陆淇微微颔首。
那人不错眼珠地盯着陆淇看了几秒,才移开视线,笑道:“浮萍之身,何须什么称呼?小哥只叫我唐生便是。”
等走到个馄饨摊旁,温暖的鸡汤香气引得他不由喉头微动。
见状,陆淇缓下脚步:“这家馄饨不错,唐兄不妨一尝。”
唐生赫然笑笑:“唐某素日以卖字画为生,今日还没开过张,实在囊中羞涩啊。”
“却是如此。”陆淇便往馄饨摊走去:“不如……”
“稍慢!”
唐生却突然叫住了陆淇:“这位小哥,倘若你是见我可怜想请吃顿饭,请恕唐某不能相从。”
陆淇明白,有些文人自尊心较强,宁可饿死也不吃嗟来之食,换句话说就是“倔”,要是非得请他吃饭反而会惹怒他。
“唐兄误会了,小生只是想看看你卖的字画罢了。”
到馄饨摊上借了张桌子,唐生捋了捋湿漉漉的须发,拿出了一个卷幅:“我观小哥行动,也是饱读诗书的,不如买下这幅竹兰图如何?”
徐徐打开,图上是数枝水墨翠竹,其势峻凛、疏密有致。中部为奇石遮掩,石旁斜生着一丛幽兰,整幅图显得苍劲有力,水平颇高。
“果然是好画……咦?”
陆淇突然注意到了左上角的落款——桃花庵主。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这不是江南四大才子之首,唐寅唐伯虎的别号吗?
陆淇看向了他:“唐兄,敢问这桃花庵主却是?”
“正是末才在下。”唐寅又拿出一幅来:“小哥若看不上这幅,我这还有各种山水花鸟、诗画小扇,你爱看什么?”
陆淇沉默了一会儿:“我便要这一幅。”
“好。”唐寅欣赏地看了看陆淇,把其余的都收到箱子里,搁到脚边。
“不知唐兄要价几何?”
唐寅回头看看冒着氤氲热气的汤锅:“我与小哥一见如故,这幅画便收你一碗馄饨钱吧。”
两人相视而笑,陆淇招手喊道:“掌柜的,要两碗馄饨!”
见唐寅美滋滋地喝着馄饨汤,陆淇放下了调羹。
“不知唐兄今后却作何打算……”陆淇斟酌着字句:“光凭卖画,只怕难做生计。”
唐寅抬起头:“小哥此话怎讲?”
陆淇真诚地看向他:“小生不才,也在县衙内听候微末差使,得些薄银糊口。
如蒙不弃,小生愿为唐兄引荐,以兄之才干必能胜任,如此岂不比卖字画稳妥些?”
“哈哈哈……”唐寅听罢,突然笑起来。
笑了半晌,唐寅才擦擦眼角的泪,戏谑道:“好一个江南,好一个妙人,怎的陷进名利场里,染了身庸俗气来?”
“嗯?”陆淇愣了一下。
她本是恻隐才子落得如此境遇,但现在才忽的想起,此时的唐寅早已经历了他跌宕起伏的前半生。
他的父母妻儿妹相继离世,也曾乡试第一春风得意,也曾因科举舞弊案被牵连下狱,也曾缠绵病榻也曾万里远游。
此时的他已经做出了那首名垂千古的《桃花庵歌》,“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道尽了他的豪放不羁,岂是陆淇这么个小吏能劝动的?
“小哥既然问了,唐某冒昧再问一句。”唐寅看着碗里浮沉的馄饨:“小哥又是为了什么进的衙门,整日伏首案牍、鞍前马后呢?”
“小生是为了高官厚禄。”陆淇一点犹豫也没有。
唐寅挑了挑眉:“小哥斯言,真是发自肺腑啊!可是箍身自囚,抛洒大好年华,换来的这高官厚禄又能多长久?
古来将相功名何?无非残碑两行书。我只道柳堤烟雨蒙蒙,休要将良辰美景辜负。”
听完,陆淇也不禁坐了良久。
风流浪子,仗剑天涯,东海泛舟,西山放马,醒时吟风月,醉里枕花枝。
陆淇也曾饱读武侠小说,她如何不憧憬这种肆意的人生呢?
“可是。”陆淇几不可闻地轻叹:“唯有掌握权力,才能达成吾愿,才能保护……”
唐寅把馄饨吃完,抹了把嘴站起来:
“世人庸庸碌碌、荣荣辱辱,从来各有各的难处。好啦!我也该回去歇歇了,陆小哥。”
“!!”
陆淇抬起头来:“唐兄知道我是谁?”
只见唐寅已经抱起书箱走进雨里,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哈哈哈哈……”
第二十九章 进京,锦衣缇骑
这日,陆淇刚收拾妥当,便听见门外传来人喊马嘶的喧哗声。
出去看时,门口竟然站满了衙役、驿卒,中间拱卫着一个骑士,见陆淇出来了,片腿下马。
“陆主簿,这位是承宣布政使司来的大人,说要见你。”一旁的衙役赶忙介绍。
陆淇遂把门打开,那骑士双手捧着一卷素帛进到了院内,展开来高声颂道:
“奉浙江承宣布政使司之命,着涌川府内余县主簿并驿丞陆筠,即行启程入京,前往顺天府应召!”
“啊……”陆淇还张着嘴。
进京?应召?应谁的召?
听见那骑士咳嗽一声,陆淇才猛醒过来,连忙作势要拜:“啊!对对,臣陆筠……”
那骑士又咳嗽了一声,轻声道:“陆主簿,这是布政使司衙门下的命,不是皇上下的。”
陆淇忙改成作揖:“下官陆筠遵命!”
收起素帛礼仪已毕,门口的衙役和驿卒便散去了。
陆淇连忙叫陈银儿备些茶点,请报信骑士坐下,一边轻声问道:“敢问尊驾,可知此番往京,却是应何召?”
骑士抬抬眼皮,尚未搭声。
此时又听见门外一阵马蹄响,早已赋闲在家的王长运带着两个仆僮探进门来,见礼后忙拉着陆淇走到偏僻处。
“贤侄,老夫也是方才得到消息,京中正因早先寇患之事吵得不可开交,其中详细不甚了解。
大约倭寇攻城,自永乐以来未有,又兼闹出了傅国一案,朝野震动,大理寺奉命彻查始末,便将贤侄召入京城,以做人证吧。”
陆淇恍然大悟:“多谢世叔解惑!”
王长运又挥了挥手,把僮仆叫到跟前,捧出个木盒来:“贤侄一去,不知何时见归,京城起居不易,老夫帮不上你什么,些许几个银两送与你做盘缠。”
木盒打开,里面是数个亮闪闪的细丝银锭子,两翅微翘,足有五十两。
陆淇刚想拒绝,王长运又往她手里塞了两吊钱,朝院中的骑士努努嘴:“持此谢了传信人去吧。”
“世叔,我只是入京做个证人。”陆淇忙想把银钱都推开。
王长运摇摇头:“你年轻不知事!我们这些微末小吏进京城,总是两眼一抹黑,倘若能得旁人一句指点,你能少走多少弯路?”
王长运一膀子挤开陆淇,把两吊钱塞进了骑士的捎马里。
听见声音,那骑士拍拍屁股站起来:“既如此,还请陆主簿把衙门里的公事暂交旁人,收拾起行囊来吧。”
交代完公事,天色也将近下午,吴知县在府上摆了一回东道,并衙下僚众都来给陆淇送行,席间还谈起了京城里的许多大人物,有哪些是不能招惹的实权派。
饮罢酒,几个胥吏还想邀请陆淇去县里有名的花字一条街“长长世面”,上回围堵陆淇的临潮楼和扶翠阁都是里面的大店。
陆淇忙尴尬地说下午还得收拾行囊,不好延误时辰,这才推辞掉了。
醉醺醺地回到家里,陈银儿已经把细软收拾妥当,只留下了桌椅板凳等难搬走的物件,桌上还留了一碗温热的肉粥。
“嫂子……”陆淇卸下了防备,在桌边坐下:“此次入京超出了我的预料,虽然王世叔给我透了些话来,但心中仍然没底。”
陈银儿把神龛上的鹿儿灯小心翼翼地取下来:“你不必担忧,老天爷自有安排,咱们就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陆淇微微叹了口气,端起碗把粥吃尽了。
在白石堤上拜别了来送的官吏、族老,并王长运、左右邻舍等人,陆淇带着陈银儿踏上了一艘楼船。
……
托了盐运之福,余县虽然距离政治中心遥远,但交通颇为便利。
只要从涌川府走漕运,沿余江入涌江,过杭州驶进京杭大运河,一路北上,就能在一个月左右抵达北京。
去时正值绵绵雨,淅沥沥下了一整夜,两岸残芦冒着青枝,天色水色都结着苍灰的朦胧感,唯有点点梨花在雨里透着十分的洁白。
行着行着,雨不知何时停了,江面上的风带着和煦的暖意,水中浮着嫩绿的荷叶尖,采下一角来嗅嗅,有股沁人心脾的微苦香气。
一开始,头一次出远门的陈银儿还整日坐在船头,与陆淇烹茶聊天、观赏沿岸风景,到后来看腻了,又整日待在房中发闷。
再后来连房中也坐不下去了,她一面嘟哝着“大家闺秀也不是好当的”,一面到处溜达,又想替艄公摇橹,又想下水捞芡实花,着实是被憋坏了。
陆淇也受不住她折腾,干脆自己写了些纸教她玩牌,如此才熬过这一个月去。
等上了岸,陈银儿活像吃了一斤十全大补丸似的,顿时跳起来,还得是陆淇死死拉住,才没让她在人来人往的码头上撒丫子狂奔。
“呼……”陈银儿忙戴紧了帷帽,轻声道:“淇儿,咱们这下去哪儿?”
“总之先寻个客栈把行李放下,而后去大理寺报到吧。”陆淇记着那个传信骑士的话:先公后私,面上做足。
就近在码头雇了脚夫并马车,拉着行李等物,便摇摇晃晃地往京城去了。
还未进京,正到城门底下,陆淇掀起布帘往外看去,只见宽阔的道路上车水马龙,行人脸上都带着精神气,处处交谈声、吆喝声不绝于耳。
再往前看去,比余县城楼更高大庄严的一座城楼矗立在那,红墙青瓦、门洞高拱,门下站着两伍盔明甲亮的门军。
“客官,前面便要入城了。”车夫向帘内说了声。
陆淇忙把官凭路引并一吊钱取出来,正预备和车夫打听京城内有什么便宜清净的客栈,忽然听得前方传来马嘶声,马车顿时一摇,急停下了。
“欸?”陆淇揉了揉磕到的额头,把摔倒的陈银儿扶起来:“这却是何故?”
便听见前面响起一个雄浑的男声:“车中可是余县陆主簿?”
陆淇微微掀起帘子,前面三人鲜衣怒马,横马拦路,头戴乌纱帽,腰挎绣春刀,周围的行人们一见他们纷纷避让。
“正是下官。”陆淇立刻下了车,施礼道。
领头的那个从怀里掏出一卷纸来,把纸上的画像与陆淇对比一番,才向身后的属下点点头。
便见几人牵开马,露出身后的一驾样式简单的马车来。
“陆主簿,我等奉北镇抚司衙门之命,前来接你。”领头的微微一抱拳。
而后他对陆淇雇来的车夫道:“你且载夫人到凤栖客栈投宿便是。”
那车夫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是。”
这些人就是传说中明朝特有的情报机构,锦衣卫?
锦衣卫是皇帝亲军,北镇抚司又负责百官的监察抓捕,他们此时要带走一个小小的县城主簿,陆淇岂敢说个不字?
安抚了陈银儿,陆淇便随着上了那马车。
直行到了个高悬牌匾的大门口,陆淇便要下车,却见马车把方向一转,路过门口,却从高墙边一个角门里进去了。
又转了几个弯,听见外头喊住马,陆淇才在一扇乌漆门前下了车。
方才那几个人不知去了哪里,又换了一个满脸严肃的锦衣卫来引路,推门走过廊道,便看见半墙的月季旁坐着个中年男人。
锦衣卫躬身施礼:“指挥使大人,陆筠陆主簿带到。”
指挥使?他就是如今锦衣卫的首领牟斌?
第三十章 听书,初次交流
这一个时辰内,牟斌极尽详细地问遍了陆淇所知的前情后果。
“据陆主簿所说,此案确实是沿海官军与海盗、倭寇勾结所致。”
牟指挥使点了点头:“不过我倒也好奇,当时监军谷大用,谷公公也在先锋船上,那傅国未从主将军令,执意挥军登岛时,谷公公竟无一言出?”
陆淇回忆了一下:“呃……当时谷公公也有出言阻止,但被傅国劝动。而后我未注意,仿佛是傅给了谷公公一件物什。”
“也就是说,傅国或有贿赂谷大用之嫌疑,只是你没抓着证据,才说得云里雾里?”牟指挥使捻着胡子喝了口茶。
“这……”陆淇额头见汗。
这个牟斌看着不显山不漏水的,实则是个狠角色。有些细节陆淇怕得罪人不愿明说,他瞬间便能猜到,还逐字逐句地抠出了许多陆淇不知道的细节。
果然,能在锦衣卫里做到首领之位的,肯定不是一般人呐。
突然牟斌话锋一转,笑呵呵地说道:“唐解元的画艺已臻至境,这京城中也有不少人欲求一幅。”
陆淇愣了一下,牟斌为何突然提起唐寅的画?
此人口中少有废话,所以应该不是闲谈,要么他们翻过陆淇的行囊,要么早在余县时就已经关注着陆淇了。
锦衣卫的眼线果然无孔不入。
离开北镇抚司,又去刑部、大理寺处报了到,出来时已经饥肠辘辘。感受着初夏炽烈的阳光,陆淇不禁眯起眼睛。
锦衣卫可不会好心把她再送回客栈里去,此时租个马车也不现实,陆淇唯有迈动双腿,一边问路一边赶过去。
凤栖客栈离得竟不远,没多时,陆淇便看见了店门口迎风飘扬的梧桐树,也算是一块活招牌了。
进了门,店小二热络地上来替陆淇掸尘,引到柜台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呐?”
陆淇左右看了看:“我与娘子同来住店,方才娘子乘车先到了。”
店小二忙伸手:“哟!您便是陆老爷?尊夫人方才已经进了天字二号房,这边请!”
陆淇随他拾阶上楼,进门便看见一扇素屏风,绕过去是临床的小坐榻。
陈银儿呆呆地坐在窗边,往下面街道张望着,此时听见动静看过来:“淇……”
陆淇“咣”地把门合上,快步上前轻搂住她:“娘子!”
“欸?”陈银儿埋在陆淇的肩头,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儿只有我们俩……”
“娘子收声。”陆淇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们正在别人的眼皮底下,最好还是不要用本来的称呼。”
陈银儿会意,坐下来倒了杯茶:“夫君去了那么久,可要叫饭?”
“好。”
吃罢饭,陈银儿已经把鹿儿灯捧出来挂在角落。
陆淇闲不住,便带了些银两自下楼去,沿着街道慢慢溜达,北京城的繁华便如画卷徐徐在她面前展开。
沿路走去,临街食肆铺子种类繁多,门口都站着吆喝的人。有烧茶沏水的小茶寮,也有门庭高挑的大茶楼,飘着幌子的饭堂,或是悬着酒招旗的酒店。
正走着,突然听见有个门面朴素的茶寮里传来了醒木响声,陆淇顿时竖起了耳朵,却听见有个苍老的声音正讲到“那倭寇,黑面黑牙手拿利刃……”
原来是说书的。
陆淇自嘲地笑笑:“一听见醒木声就犯职业病了。”
嗅见空气中飘散的茶香,这家小茶寮虽然门面普通,用的茶倒是不错,陆淇抬脚走了进去。
店内茶客寥寥,陆淇点了壶新茶坐下,台上的说书人正绘声绘色地描述着:
“是夜,天降大雾,四野朦胧!倭寇贼军悄没声儿地划着船,沿江而行。谁知此时!”
陆淇听着听着便感觉到不对……
这怎么像是在讲她的事?
借着茶博士来上茶,陆淇悄悄问道:“劳驾,这出书讲的是什么故事?”
“您听得少了。”茶博士放下碟瓜子:“这一出正时兴呢,是南边儿来的回目,叫《火龙烧江》,讲的是江浙那边儿有个陆郎,施妙计退倭寇的故事。”
真是讲她的!
陆淇尴尬的把脑袋埋进了茶杯里,本想就这样离开,但是花银子买的茶怎么着也得喝完再走,她于是吭哧吭哧地喝起茶来。
正喝着,突然听见身后那桌客人传来了个不和谐的声音:
“哼!区区倭寇,竟敢犯我大明疆土!我看这陆筠智谋也不足,倘若换成我,倭寇一来,我便将那余江前后都堵上,看他们如何跑脱?”
“噗……”陆淇没忍住笑,把嘴里的茶喷出来了,忙拿桌上的布帕子擦擦。
那人明显是听见了:“你却笑什么?”
陆淇咳嗽两声:“没有没有,小生方才不小心把茶吃进肺里去了。”
回头看去,那桌上只坐了两人,年长的眉目清秀,身形微有些发福,颔下胡须更衬得面色白皙,虽是一身寻常衣裳,却光是坐在那就让人只觉端庄持重。
年幼的那个不过十几岁年纪,皮肤黝黑、身形纤瘦,一双灵活多转的眼睛正不满地盯着陆淇,刚才的话就是他说的。
“照儿。”年长的眼神示意。
那年幼的不情不愿地坐回凳子上:“是,父……亲。”
看来这是一对父子。
“只是这位小友所言,小生以为不然。”陆淇突然起了逗一逗这个少年的心思。
“哈?”少年果然又跳了起来。
陆淇干脆把自己的茶杯搬到他们桌上,抓起一把瓜子:“你瞧,这串瓜子就是倭寇的船,而这条水痕便是余江。
前端遇阻,后端的倭寇见势不妙便会退去,若两端受阻,那就必定跑到岸上来。”
“岸上有大炮、火铳和数百军兵,他们敢上岸?左右是个死罢了!”少年倨傲道。
陆淇点点头:“是啊,既然左右是个死,他们何不多杀些大明军兵?多杀一个就赚一条命呢!”
那少年突然怔住几秒:“我们有火铳啊,火铳隔两百步就能射人……”
“且不说火铳射两百步的命中率如何,单说这每次装填发射的时间太长,这就够要命了。
原也有三波连射的三段击,还得多谢那些毫无军事素养的卫所兵,这点本事也没有。”
陆淇一边摇头一边喃喃自语:“你的思路是对的,穷则战术穿插,达则火力覆盖,炸他娘的!
可是我们穷啊!整个县城就一口大炮,还是个比衙内所有人都年长的百岁老炮。火龙烧江算什么妙计?多污染环境啊,那都是被逼出来的!”
正好此时台上醒木声响,书说完了。
少年皱着眉坐下来:“怎么会这样……那你说该怎么办?”
陆淇磕着瓜子侃侃而谈:“我认为还应该改进火铳等火器,比如一次性往铳里装填个十几颗弹丸,就挂在铳外,叫它弹匣吧。
除此以外还应该加强各沿海地区的军备,训练人员,以防今后其他倭寇,但如此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那个父亲此时站起身来:“书听完了,咱们回吧,照儿。”
少年还若有所思,听见他父亲呼唤,忙拉着陆淇的袖子:“下回咱们再聊,你同我说说那个什么弹匣的主意……”
两人离开了,陆淇把茶水一饮而尽,也溜达着回客栈去。
第三十一章 觐见,草草结案
第二日清晨,远远听见钟鼓楼传来的晨钟声,陆淇梳洗已毕,预备下楼要些餐食填填肚子。
刚走到楼梯口,愕然惊见底下竟缓缓上来了个微弓着腰的小黄门,怀里架着一把拂尘,身后并两个顶盔攒甲的大汉将军,把个小小的楼梯堵得水泄不通。
“这?”
陆淇还没问出口,小黄门便抬起两手,朝天上做了个虚揖:“皇帝口谕,陆筠接旨!”
旁边房间里探出的脑袋像被火烧了一样缩回去,谁也不敢再多看一眼。
陆淇忙施大礼:“微臣接旨。”
“着,余县主簿陆筠,即刻进宫面圣,钦此!”
“微臣遵旨!”
礼仪即成,陆筠向小黄门道:“劳驾公公稍候,且容下官更衣。”
“您紧着吧。”小黄门念罢口谕,便恢复了微弓着腰的姿态。
陆淇转身跑回房内,从包袱里翻出官服便往身上套,窗前正梳头的陈银儿见了,忙站起来:“不上衙门,怎么还穿官服了?”
“虽不用上衙门,却还得进宫面圣呢,方才已经接着圣谕了,宫里人正在外头等着,娘子快帮我把衣裳穿好!”
“进宫?!”陈银儿吃了一惊,快步上来帮忙:“却是为了何故?”
陆淇也在想这个问题:“我入京本是为了做人证的,昨日刚见了锦衣卫,今日便被宣,可见大约是因倭寇一案。”
陈银儿帮陆淇把官服收拾妥当,拍拍她的肩膀:“不要怕,去吧。”
……
九重城阙,帝阁巍巍。
陆淇随着马车到了皇城门,经过了一道道朱漆大门,走过一波波挎刀荷戟的禁卫军,最后在一座看起来不算太大的建筑面前停下脚步。
“陆主簿且在御书房外稍候片刻,陛下方才上朝去了,只怕还有些时候回来呢。”那小黄门微微躬身。
陆淇忙回礼道:“是。”
等他走远了,陆淇才敢抬头四处看看。
这里就是皇帝的御书房?看着与前世电视里见的不太一样,一排金瓦朱墙的建筑底下,不时有三两个太监捧着花瓶、锦盒之类行来走去,个个皆弓着身目不斜视。
窗下摆着一坛坛的时新花卉,廊前阴凉处立了个女官。
如今大明的皇帝年号为弘治,史书上说他宽厚仁慈、节俭勤奋,而且是一夫一妻制的亲身践行者,在位时扭转腐败的政局,史称“弘治中兴”。
陆淇看了两眼便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地在门外站着。
谁知这一站就是半天。
太阳越升越高,陆淇不敢躲进廊阴底下,只好晒得脑门冒汗,从早上到现在都还没吃过饭,饿得肠胃都开始抗议了。
等到约摸中午的时候,才听见那边传来太监的喊声“皇上驾到!”
眼见那边墙角,乌泱泱一群人前呼后拥着一顶金色华盖过来,身边的太监都行大礼,陆淇忙也跟着。
前有女官持香炉,后有宫女举掌扇,华盖底下是一架十六抬的大辇,辇上垂帘挂铃,行动稳重,上面还摆着书桌以便皇帝随时处理政务。
弘治帝落了辇,一大帮人又前呼后拥地进了御书房,同跟着进去的还有几个文官,其中有人已是须发皆白。
进去后又没了响动,直等得日头到了正午,才有一个小黄门出来:“宣陆筠觐见!”
陆淇打了个激灵,饿着肚子等了这半日,终于叫到她了!
陆淇三步并作两步上了阶梯,在门前揖手高喊:“微臣陆筠觐见!”
得到准许后,陆淇低着头随着小黄门走入门内,直走到堂前,朝正位上的人行了一礼:“微臣陆筠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好。”
正位上的人遥遥一抬手,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免礼平身,你便是在本次倭寇案中立了功的那个余县主簿陆筠?”
“正是微臣!”
此时上方突然安静了一会儿,陆淇还不明所以,便听见那声音轻轻道:“你不是……”
陆淇满脑袋问号,但没经过皇帝的允许擅自抬头,可是仰面视君,有刺王杀驾之嫌,她只好继续低着头不动。
左侧的文官向前迈了一步:“陛下,傅国奸贼勾结海盗、倭寇,罪大恶极!是贼虽死,难保其族中仍有人与贼寇暗通款曲,当行族诛!”
族诛,也就是抄家灭门,陆淇对傅国的这个下场倒没有意外。
“陛下,臣附议!”
“臣附议!”
整个房间内的臣子们纷纷出言,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将傅国一族斩尽杀绝似的。
“诸位爱卿言之有理。”弘治帝轻叩御案,言语未尽:“只是……”
后排又有一个文官出列:“陛下想必是因郑笃志、谷大用等人烦恼吧?臣以为,此二人识人欠明、御下不严,受傅国贼人蒙蔽,置我大军于险地。
幸赖陛下圣德,百灵相助,并有涌川府、余县知县等众僚协力,大破倭寇之势,嗟尔小贼何扰我大明之疆土?
如此,两人虽有其过,也有其功,何妨以功过相抵。如此,方不失底下奋勇杀敌的将士之心。”
此言得到了许多大臣的认可:“陛下,如此处置甚善!”
“臣附议!”
弘治帝又沉默了一会儿:“功过相抵不能免其责,来人,传旨!郑笃志、谷大用,识人不明、御下不严,致使倭寇逞凶,着罚两人半年俸禄,闭门思过三月!”
“陛下圣明!”顿时满堂齐呼。
陆淇却越听越不对劲。
罚俸禄、闭门思过?这不疼不痒的,叫哪门子的惩罚?
这些官员避开重点,只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错处。最主要的,沿海卫所武备如此松弛,吃空饷的难道只有傅国一个吗?
还有冒进、受贿、走私商,这杆子事若是继续查下去,就必能牵出一串儿与傅国类似的脏官,让东南沿海的官场为之一清。
陆淇正咬着牙,就听见又有一个大臣出列:“陛下,此番寇患做大,除却其势颇凶外,也可见沿海县镇武备不足的忧患。”
“卫所军多有逃亡,火器军械残破不堪,臣恳请陛下调拨一批粮饷军械至南方,追回卫所逃兵,修缮补充县镇火器,以备倭患。”旁边有人提出建议。
弘治帝沉吟道:“嗯,此事以后再议。”
卫所武备废弛不过是表象,而其中深层的问题在于官商勾结、官匪勾结,更深层的原因在于海禁!
可恼,可恼陆淇只是个小小的人证,在这屋里连抬头的资格都没有,更没有发言权!
她隐忍地把头埋得更低,待到来日位高权重,必要……
第三十二章 豪言,受封侍读
诸事议定,弘治帝命人上了茶。
“陆卿家,不必撅着了,抬起头来吧。”弘治帝的声音带着点笑意。
陆淇闻言抬起头,此时她心里正憋着气,哪顾得上什么礼仪,径直朝上看去。
这一看,却让她吃了一惊:“欸?!你……”
只见那御案之后身穿龙袍端坐着的,不正是昨天茶馆里那两人中的父亲吗?
却见左右太监忙向陆淇打眼色,弘治帝也以手掩唇咳嗽两声,陆淇顿时明白过来了:“臣惶恐无状,不慎失礼!”
“朕赦你无罪。”弘治帝舒了口气。
想来也是,一国之君微服出宫,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陆爱卿如今名气不小啊。”弘治帝端起御盏饮了口茶水:“野有遗贤、周郎再世,朕亦有耳闻。不错不错,卿家潘宋之貌,果然堪比周郎!”
陆淇忙拱手:“皆赖百姓抬举,略得薄名,岂敢在陛下面前称道。”
弘治帝和煦地笑了笑:“既如此,朕可就要问道了!”
“微臣一定知无不言!”
弘治帝敛去了笑容,盯着陆淇:“陆爱卿以为,今后当以何解,可保海定波宁,永无倭寇之患呢?”
这真是问对人了!
陆淇‘刷’地一抬头:“陛下!微臣以为倭寇之患,一半来自倭国,一半来自大明!
凡倭寇者,部分是因海禁之令而没了活路的沿海渔民,又有部分是走私商人,这些人集结成群洗劫沿海,假托倭寇之名行海盗之实。
而海禁政策收效甚微,防不住那些真心做贼的走私商人,却把靠海吃饭的渔民给逼上绝路。是故海禁越严则寇患越频,剿之不尽。
微臣以为——堵不如疏!”
弘治帝愣住了,他一伸手止住下面蠢蠢欲动的文官:“接着说!”
“臣对海疆之外也有所耳闻,近年来诸番国皆遣人出远洋,一者以此谋利,二者为建立一支强大的舰队。番国既为,我大明何以不为?
大明虽国力强盛、富有四海,但谁也不会嫌国库里的银钱太多了不是?开放海禁,真商人之流便能走到明面上来,渔民有饭吃就不会造反,形成商市便能多征税银。
有了税银便能整备军械、养兵造船,拥有一支无敌的大明海军,就能征波涛、渡重洋,荡平倭寇老巢,自此我大明只多一个扶桑道,还苦恼什么寇患?”
这番激情昂扬的话说出口,陆淇终于一抒心中的苦闷,这才有空看看弘治帝的脸色。
却见他脸色通红,目光灼灼,兴奋地紧握着双拳,对陆淇描述的未来一片神往之状,嘴里喃喃着:“扶桑道……”
陆淇不禁也开始畅想。
如果能劝动弘治帝开放海禁、再加上陆淇对历史的了解,派出远洋航线舰队,一定能在大航海时代中占尽先机,往后大明的旗帜将插遍每一片大陆,成为真正的日不落帝国!
“黄口小儿,岂敢胡言!”
突如其来的一声暴喝,把弘治帝惊醒了。
那是个须发花白的老头子,身份颇高,就算在御书房里也有个板凳坐着。此时他站起来怒目圆睁,对陆淇嗤道:
“区区微末小吏,也敢在天子驾前大放厥词?海禁之政乃我大明太祖皇帝定下,代代相承从无废止之论,祖宗之法岂可擅变?
你难道想说太祖太宗皇帝都不及你这小儿聪明吗?擅言国策,其心当诛!陛下!千万不要听他胡言乱语,我大明之富居天下之首,何须与番夷通商攫取财富?
太祖曾言,我大明只要应时耕织、勤勉不辍,其利于国已足。所谓海禁断渔民活路更是妄谈!小儿,老夫问你,此言是谁人教你的?”
“老大人,此言无需人教,小生生于沿海所见所闻,自个儿领会的!”陆淇用揖礼掩去了脸上的怒气。
陆淇自问不一定有朱元璋聪明,但是对于今后时代走向的了解,却敢说朱元璋比不上任何一个现代人!
弘治帝皱了皱眉,王尚书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滥调,他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这么多年他兢兢业业、遵节守礼,做臣子们口中的好皇帝。
但早年间的李广案,却早已将他“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的幻想打破了,原来贤明的君主手下也会有贪官污吏,礼不是万能的。
底下几个文官纷纷应和道:“王大人所言极是!陛下莫要听从小儿胡言!”
弘治帝一摆手:“好了!王尚书,小小年纪能有此番见识已是不易,况且本次寇患,郑谷二人可是推他居首功呢!”
王尚书这才罢了,撇一眼陆淇,用鼻子哼了一声:“哼,年少轻狂!”
陆淇没料到弘治帝会为她打圆场,更没料到郑笃志和谷大用会把功劳都推到她身上。
“微臣只是略尽绵力,岂敢言功!”陆淇赶紧谦虚两句。
毕竟自古以来,论功行赏都是官儿大的功劳高,她一个无名小卒拿得太多,容易成为靶子。
“嗯。”弘治帝点点头:“谦和有礼,也有才学,殊为贤士,看来盛名不虚呀!听说你还会改造火器?”
这个只是昨天随口一说而已,陆淇尴尬地拱手:“臣……”
“好!”弘治大气磅礴地一挥手:“来人,拟旨!涌川府秀才陆筠甚贤,着封为东宫侍读,明日即任!”
“什么?!”
底下的官员们愕然失色,王尚书又站起来:“陛下,此事于礼不合!太子侍读事关国本,必当慎重!应仔细遴选名门中学识渊博、德行兼优的学士为之!”
弘治的目光微微一冷:“我大明的国母向来也自民间挑选,太子侍读为何还选名门望族?”
王尚书仍然不同意:“此儿年纪尚幼,唯恐性情未成,况且他功名唯止秀才,怎堪见教太子?按臣等愚见,给他个知县做做便是。”
“这个好办。”弘治又对旁边拟定圣旨的太监挥挥手:“再加一笔,赐陆筠同进士出身,来日华门唱榜时并列其上!”
倒想不到弘治帝如此看好她,这下子就轮到陆淇摸不着头脑了。
第三十三章 重逢,改进火器
秉笔太监把圣旨写就,用了印,拿出来一宣读,陆淇附身施礼。
直到谢了恩退出御书房,陆淇还满脑袋都是问号。
怎么这么突然呢?从余县出发的时候还好好的,现在怎么回不去了?
不过好在离权力的中心越近,离达成心中所想也就越近,陆淇挺了挺腰板。
揣着圣旨出了门,跟随太监往回走,陆淇突然看见那边廊阴底下站着个眼熟的身影,那是锦衣卫指挥使牟斌!
陆淇想起来,昨天牟斌已经把谷大用冒进受贿、郑笃志吃空饷之事都问遍了,而锦衣卫是皇帝亲军,牟斌知道的事弘治帝必然也知道。
既如此,弘治帝还是默许了这桩案子草草了结,可见此案背后必然牵连甚广,看来这朝廷也不是天子一怒,就能清理干净的。
陆淇顿时脊背生寒,稳下了逐渐有些飘起来的心。
回到客栈,陆淇一屁股坐在小榻上,先灌一气儿冷茶,喝饱了才叫小二弄些饭菜来吃。
小二陪笑道:“不知客官想吃点什么?咱们这儿好酒好菜,南的北的飞的走的,您只管点上!”
陆淇才没功夫陪他唠嗑:“来碗阳春面,快些着!”
“好嘞!”
陈银儿正把官服收拾进柜子,见她饿成这样,疑惑到:
“这皇宫大内也不留你吃顿饭?听说御膳房里好吃的可多了,咱们这客栈的大师傅手艺就传自御膳房,我今早下楼听见的。”
陆淇仰躺在小榻上,摇摇头:“我哪有那功德,还能吃上御膳房的饭菜呀?不过今天倒的确是升官了。”
“升官?”陈银儿愣了一下:“皇上封你做知县老爷了?”
“咳咳,比那高一点。”陆淇摇着头:“今后我就是太子侍读了,陪太子读书的。”
陈银儿想了半天,她没听在相声戏文里听到过这个官职,只是从心底里由衷地为陆淇感到高兴:“真好,想不到咱们家也出了个大官呐!”
陈银儿到鹿儿灯前拜了拜:“多谢满天神佛保佑,多谢祖先保佑!”
拜完她才想起来:“那咱们以后就要留在京城了?”
“是啊。”
陈银儿脸上的喜色消去一半:“今后我们便也要远离故土,漂泊在外了。没事!咱们俩在一处,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家!”
……
次日清晨,陆淇特意起了个早。
靠近皇城的街上铺面开的很早,大多是给赶早朝的大臣们卖早饭的,卖的也无非是一些包子馒头之类,为了尽量减少早朝上出现尿急的情况,基本不卖什么豆浆汤水。
陆淇吃过早饭,便拿着自己的腰牌到了东宫。
这个地方正在皇宫大内,在东华门内三座城门之北,因处于中线之东,故称之为东宫。
昨日小太监已经领着认过门,现在再来已经不会迷路,陆淇整了整衣裳,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姿态,施施然迈进东宫的大门。
然后伴随着“咯咯咯咯”的叫声,一只羽色鲜亮、五彩斑斓的锦鸡就从里间儿飞出来,直挺挺地扑到了她脸上。
“我勒个!”
陆淇一惊之下差点爆了句粗口,好在那锦鸡只是飞出来,并没有受惊,否则她这个“美陆郎”就要变成个大花脸了。
就听见正堂传来一个压抑着笑意的少年声音:“哎呀!你们怎的这么不小心?竟把我的锦鸡放飞了!快出去看看伤着人没有啊?”
接着便是脚步声响,在三四个太监的簇拥下,一个少年出现在门口。
只见他穿着正红织金的团龙云海缘锦袍,披一件玄黑道纹鹤氅,用珍珠簪束了发,行动间像个少年将军,英气十足。
看来这个少年就是当今弘治帝的独子,日后的正德帝,朱厚照了。
“欸?”朱厚照见到陆淇后,脸上得意之色顿时消失无踪:“是你?你就是陆筠?!”
太监们把锦鸡抱走,困惑地在两人之间看了又看:“太子认得?”
陆淇面无表情地拱手作揖:“微臣东宫侍读陆筠,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
“陆筠,我请你吃点心。”
朱厚照从桌案底下递过来一碟样式精巧的糕饼:“我也不知你就是新侍读,只道那些老学究又给我找了个念经的,忒烦人!所以想着捉弄捉弄,你莫要怪。”
陆淇双手接过来:“微臣岂敢怪罪太子殿下。”
“不怪就好!”朱厚照兴奋地拉着陆淇,走到桌前。
“我前日召集了兵仗局中制造火器的能工巧匠十余人,把你说的那个什么,带弹匣的火铳尽告诉了他们。”朱厚照从桌下一个汝瓷大画缸里拿出厚厚的两叠纸。
打开一看,里面画满了各种火器的草图,并附有使用方法,数据非常详细,从中可以一窥大明朝的火器水平,已经发展到了非常高超的地步。
朱厚照拉着陆淇的胳膊,两眼冒着光:
“工匠只说带着弹匣不利于点火,全塞在匣子里不知怎么填弹,不如原本来得安全。该怎么改进,还请先生教我!”
陆淇冷汗顺着额角留下来。
她也不知道,出去喝口茶就会遇见当朝皇帝和太子啊?这下好了,要兑现当初吹出的牛逼了,她又不是枪械专家,哪儿比得过兵仗局做了一辈子火器的老匠人?
迎着朱厚照期待的眼神,陆淇赶鸭子上架般,硬着头皮提起了笔,蘸饱了墨,在纸上画起来。
幸亏她前世喜欢玩电子游戏,以射击为主题的也玩过不少,大致上知道一些简单的枪械外观,竭力地回忆着画了几种下来。
“太子殿下,以咱们的火器水平,研究有弹匣的火铳还为时尚早,研发要一步步来。这种叫做燧发枪,不如先让兵仗局的匠人先试着造出这个来?”陆淇把笔一放,退开两步。
朱厚照凑上来一看:“燧发枪?没听说过,来人呐,快把这些画儿拿给匠人去看!”
这么一张没有任何数据和标注的画,光凭这个就要让匠人造出新式火铳来,未免有些难为人。
陆淇心里过意不去,便拉住小太监,再嘱咐了一句:“这燧发枪上要自带燧石和火镰,平时不接触,扣动扳机才会相撞,放出火星落入火药池,如此点火发射。”
这已经是陆淇搜肠刮肚,想起来的所有信息了。
“用燧石给火铳点火?”朱厚照的眼睛越来越亮。
“如此就无需随身携带火种了,上回寇患,微臣发现敌人都冲到眼前了,部分兵卒还在吹火折子,延误军机。
固然也有当时情况紧急、来不及准备的原因,但主要还是因为火铳不好用,加上天阴潮气重,部分火药沾水失了效力。
因此若有个装填方便、击发方便、不惧风雨的火铳岂不更好?”
第三十四章 游戏,天下富翁
朱厚照拉着陆淇兴致勃勃地聊了好一阵,直到大学士来上课。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大学士正在上面摇头晃脑地诵《中庸》,每诵一句就要把头往后仰,仿佛正惊叹于这些词句的精妙之处。
可是从上课到现在,已经讲了半个多时辰了,除了喝茶如厕,一刻都未停过,讲的又都是些枯燥抽象的大道理。
就连经历过现代填鸭教育的陆淇都有些扛不住,何况朱厚照那个性格活泼的?早就听得哈欠连天了,又是揉眼睛又是东张西望,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一个字。
大学士注意到了这些小动作,但鉴于平时太子就不是个能坐得住的,今天起码没有整出什么鸡呀狗呀的闹剧来。嗯,有进步!
陆淇就安安分分地坐在旁边的书案上,一副老实巴交不敢多动的样子,其实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走神了。
毕竟人的注意力是有限度的,像朱厚照这样的小孩儿顶多能维持半小时,而陆淇可以算大半个成年人了,也只能维持不到一个小时。
要想更好的学习知识,根据学生的身体情况控制学习时间,做到劳逸结合,是现代教学的基础。
这个时代却截然相反,学生们以勤勉读书为要,一些学子从早读到晚,夜里点灯熬油也要读,后来身体垮掉的不在少数。
在陆淇看来,这样的悲剧不应为人称道。
趁着大学士仰头诵经的功夫,一个纸团子飞到了陆淇的眼前,把她从胡思乱想中惊醒,忙用手把纸团掩住,往朱厚照那边一看。
就看见朱厚照正朝他挤眉弄眼。
陆淇避过大学士的视线,悄悄把纸团拿到桌下打开,只见上面写着一句:不想上课,可有妙计?
陆淇也听烦了。真希望这大学士和说相声的多学学,就这水平到了茶馆里都容易叫人轰出来。
思考片刻,陆淇端起了茶盏子喝着,朝朱厚照做了一个嗑瓜子的动作。
朱厚照立即领悟了。
茶馆见面的时候,陆淇为了掩饰,就装作被茶水呛着过。天知道,他在这种旁门左道的地方智商总是堪比牛顿。
“咳咳咳咳咳咳……”朱厚照喝了口茶水,像是被呛住了一样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我把茶吃进肺里去了……”
见太子有事,旁边的太监们顿时跳起脚来,其中领头的一个箭步冲上前,又是拍后背又是抚前胸,这阵仗一时连大学士都被吓住了。
咳了一阵,朱厚照又无师自通地哎呦着头晕,被太监们扶到了隔壁房软榻上——当然,你咳嗽得那么激烈你也得晕。
如此,课堂上就只剩下陆淇和大学士大眼瞪小眼,见朱厚照没有要回来的意思,大学士站起来哼了声,一挥袖子便离开了。
等他出了东宫门,朱厚照才一掀锦被从榻上蹦下来,仰天大笑:“总算是走了,可把我给闷坏了!”
“哎呦太子殿下!”太监见他没事,这才安下心来:“您没事就好。”
陆淇还坐在书案前,朱厚照便上来揽住她的肩头:“多亏了陆侍读的妙计呀!好,回头我就让父皇赏赐你!”
“这就不必了,要是让皇上知道我教你装病逃课,非得抽死我不可……”
一下课,朱厚照顿时像打了两斤鸡血一样生龙活虎起来,喜笑颜开地吆喝着:“刘瑾,摆架子!”
刘瑾?这个看起来其貌不扬的老太监就是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八虎之首刘瑾?
陆淇正好奇地看着,就见十几个小太监在院里丈量步数、摆起标靶。待就绪,呈上来一把拓木牛角画雕弓,并一壶鹫翎金仆姑。
朱厚照脱去了鹤氅走到场上,凝神定气。挽起画雕弓,羽飞金仆姑,一击便正中八十步外的标靶中心,把陆淇看得暗叹不已。
要知道,张飞在辕门射戟时就曾自豪地说自己能射八十步,而吕布能射一百二十步,当时已经进入天下无敌的阶段了。
朱厚照射中了靶子,脸上却并没有什么得意之情。直到把这一壶箭都射尽,他才意兴阑珊地走到陆淇身边,把弓往陆淇手里一塞:
“唉,弓箭练得再好也没用,今后是火器的天下了。”
朱厚照说着又开心起来:“但愿我大明虎师早日装备上陆郎说的带弹匣的火铳。张永,再催一催兵仗局的人,我要早日见到成果!”
“是!”一个稍年轻些的太监忙跑出去。
陆淇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既然弘治帝那边行不通,不妨趁着朱厚照年轻,把开海禁、建海军,引领大航海时代的想法一股脑灌输给他?
但陆淇明白,这个时代的人们思想太过于固化,长久以来天圆地方、华夏居中央的理念深刻影响着代代统治者。要想博得朱厚照的支持,必须潜移默化地改变他。
走到桌边提起笔,陆淇开始绘制一大张简单的地图,从一旁的棋盘上取下棋子,洋洋洒洒地开始书写规则。
“陆侍读,你这是……”朱厚照把脸凑过来念道:“天下富翁?这是什么?”
陆淇神秘一笑:“这是微臣在南边学来的一个新式游戏,您瞧!从现在起,咱们就是满天下跑的商人啦。
这是咱们要去的地方,从豫州、青州直到翼州、兖州。咱们每人一开始能从钱庄里得到二百两银子,行一步都要掷骰子,得几个数就行几步。
在某洲落脚便可买地、建造客栈。路过别家的土地时要缴纳过路费,如此种种,规则都在这里。”
朱厚照饶有兴趣地看罢规则:“这个游戏还得许多人玩了才有趣儿,刘瑾!你们几个都来看看规矩,读熟了便随我一起玩!”
东宫里的太监大多都识字,很快第一局便开始了。
“哈哈哈,给银子,都给银子!”
“哎呦,老奴手里只剩这二十两,敢问太子爷,能不能先赊着呢?”
第一局,太监们都不敢买地,朱厚照收过路费收了个盆满钵满,很快就结束了。
第二局,有几个机灵的太监开始理解游戏规则,只要不断买地、建房,就能赢得比赛,最后把地图摆得满满当当。
陆淇随之又推出了高利贷、公开拍卖、投标竞价、破产等等玩法。
朱厚照完全沉迷其中,玩得不亦乐乎,连饭也不待见吃了。
“哼哼,刘瑾你的家底没我厚实,纵是借高利贷,这次兖州我也势在必得!”朱厚照眉飞色舞道。
刘瑾一摊手:“老奴算是明白了,这高利贷不可多沾呀!刚才老奴还万贯身家,也抵不过利滚利,最后银子都让钱庄赚走了!”
“是啊。”朱厚照摸着下巴:“刚才那局,我本也无需借什么高利贷,但眼土地近在咫尺,便忍不住心里痒痒。
毕竟机会难得,多几百两银子,便能多占一块土地,只要把你们都挤死了,哪里收不回利息银子呢?”
说着,朱厚照突然愣了一下,他仿佛模糊地触摸到了什么真相。
陆淇喝了口茶水:“是啊,这游戏虽然展示的是垄断的危害,但也讲出了土地兼并的真相。”
朱厚照把棋子抛到一旁:“什么意思?”
陆淇慢慢坐直身子:“太子爷玩的这场游戏,无论是投骰子的运气也好,借高利贷被钱庄收割也好,太子刚才在投标时偷偷贿赂微臣也好。
种种手段之下,小商人本就难以与大商人竞争,大多被挤兑而死,最终所有土地都被大商人垄断。商业如此,旁的行业难道不是吗?”
“旁的行业……”朱厚照喃喃。
“譬如农业,大地主挤兑小地主,小地主挤兑自耕农。”陆淇问道:“会如何呢?”
朱厚照一点就通:“那就会像游戏里那样胜者通吃!有地的越来越有,没有的越来越穷!原来如此,这就是汉书中说的‘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吗?”
“你回想回想,刚才见刘瑾他们赢了,你心里如何感受?这只是局游戏,玩罢了你还是太子。
但若你是自耕农,被大地主挤兑,你便没了活路,你会如何?愈来愈多的自耕农活不下去了,又会怎么样?”
“那就会……那就会。”道理越辩越明,朱厚照霍然站起,双眼带着熊熊烈火:“像太祖皇帝那时一样,流民遍野,百姓们揭竿而起,天街踏尽公卿骨!”
“呸呸呸!”刘瑾忙四下里看看:“这不吉利的话可千万别说!你们几个小奴才,谁要是敢把这些话儿传出去,咱家扒了你们的皮!”
几个小太监顿时捂住嘴,噤若寒蝉。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古来便有明君圣主遏止土地兼并,就是看出了其灾难性的一面。”陆淇点了点桌上的书本。
朱厚照在原地站了半晌,突然挺直腰身,朝陆淇拱手施了一礼:“陆侍读,你比那些大学士们擅做先生!
多谢教诲,我朱厚照铭记在心!”
第三十五章 赏赐,动物游园
清晨,陆淇被楼下传来的一阵敲门声惊醒了。
“开门开门,小二,开门!”
小二忙从里间跑出来,边穿衣裳边叫:“来啦来啦,这么早来住店呐?四九城的门都还没开呢!”
一开门,就看见四五个大汉将军挎着刀,将凤栖客栈的大门捂得严严实实,把小二嘴里的话都给吓回去了。
几人往两边一闪,露出中间的人来,是个鬓角花白、身穿斗牛服的老太监,抬眼一觑小二哥,问道:“太子侍读陆筠陆郎住在哪间房里呀?”
“陆侍读在天字二号!”
苗公公便带着人上了楼。
听见了楼下的动静,陆淇从榻上蹦起来,正急着穿衣梳头,门外边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
“哒哒哒”
苗公公敲了敲门:“敢问陆侍读起了吗?”
“哎!下官这就起了。”陆淇没留神,不小心撞在桌案上:“哎哟!”
待梳洗整齐开了门,苗公公从怀里掏出一轴黄绸来:“太子侍读陆筠接旨!”
陆淇躬身下拜:“臣陆筠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古来之圣君贤主,不去贤臣良佐,周有吕、用,汉有萧、曹,盖纯诚以近乎治,道得一也。
太子者,国之本也,是当亲贤远佞、往游良德,今太子侍读陆筠,志虑忠纯,教太子而得其方,实贤文正士也。着,赐陆筠京城内宅邸一座,赏银千两,钦此!”
陆淇长拜道:“微臣谢陛下隆恩,万岁万万岁!”
揣着圣旨站起来,陆淇一拱手:“您是上回在陛下那儿见着的苗公公?”
“正是咱家。”苗公公对身后的大汉将军挥挥手,便有一个包袱,并两托盘银两呈到陆淇面前。
“此番还要恭贺陆侍读,这么快便得了太子爷的青睐,万岁爷昨夜里听罢太子爷的奏,今天清早便命咱家赶来赏你呢!”
苗公公笑得和煦谦卑,两眼眸光闪动,却不知在想什么。
陆淇又与陈银儿收拾了行李,雇了马车搬进新宅子。
这座宅子比在余县的房子更狭小些,门前立着棵与屋檐一边高的栀子树,半条巷子都飘着它的香味。
院里有一口水井,窗户底下种了两排芍药,正开着如水晶囊儿般的白花,叫人心生喜爱。
“这里以后就是咱家了?”陈银儿放下包袱深吸了口气,摸摸斑驳掉漆的木门,在井栏上坐下。
“是啊……”陆淇打开门,屋里头虽然有些灰尘,却没什么残破不堪之状,看来偶尔也会有人来维护。
正好有个小神龛,陈银儿把鹿儿灯挂在里头。她最近在忙着学习一种时兴的美白法子,据说很有效果,反正整日待在家中,也算有些事忙,不至于闲出病来。
陆淇汲水浇花,松快道:“有了这宅子,总算不用提心吊胆地住在客栈里,也不用怕梦里讲话让人听出端倪了。”
“唉,这几天下来,我都快把你真当成你哥了。”陈银儿叹着气:“诶,淇儿,这会儿多早晚了?你点卯迟了吗?”
陆淇一拍脑门:“哎哟,忘了这茬儿!”
……
紧赶慢赶,才踩着点到了东宫。
好在大学士还没来,陆淇便向朱厚照问起了今早赏赐的事。
“就是这么着,父皇听完后感慨良多,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把你这游戏扣下,只在宫里玩,不让散播民间了。”朱厚照半躺在竹醉翁里,往嘴里塞了颗盐渍青梅子。
陆淇叹气。
用一场游戏,让太子对社稷苍生产生了深刻的思考,实在令弘治帝老怀大慰,但这个游戏本身却让他产生了本能的警惕。
这也难怪,明朝重农抑商,而大富翁的背景就是钱能通神的资本主义背景,封建主义的统治者对此必然是难以接受的。
“不谈这个了,陆侍读今天再捣鼓个新玩意儿吧!”朱厚照挺身坐起,目光如炬地看向陆淇。
陆淇转着笔:“嗯,那微臣就讲一伙痴人的故事,这是个带着草帽,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老船长告诉我的……”
日色偏西,殿里送上了乘凉用的冰,还有冰镇了的杨梅渴水,是朱厚照特意吩咐小厨房里做的。
“太子殿下有心了。”陆淇舀起一调羹送入口中,冰凉惬意。
朱厚照还仰着头,沉浸在刚才陆淇描绘的世界之中,良久才说:
“他们乘着上升海流飞到了云层之上,见到了食岛巨鲸,险些被吞入腹。冒着如此大险,他们在海上到底有何所求?”
“大约是自由吧。”陆淇笑着摇头:“但是,太子殿下可知?那些外番洋人训练海军,都能远渡重洋到咱们这儿了!”
“陆侍读玩笑了。”刘瑾笑着插话:“外番洋人那些小船算什么?哪比得过咱大明的艋艟巨舰呢?”
陆淇看看刘瑾:“是啊,咱们大明的宝船舰队当时真是天下无敌!三宝七下西洋,宣扬我大明国威,何其令人憧憬……而今安在哉?”
刘瑾哑然。
自从下西洋被打为劳民伤财之后,宝船也被废弃,不知扔在哪个角落里朽烂。当时的余县知县都能从上面偷偷扣下来一口火炮,可见早已没有人管了。
就连后来堡宗想找宝船的图纸,都被刘大夏推阻,直言早被他销毁了。
当然是否确有此事还需存疑,毕竟销毁朝廷档案可是重罪,事后可以让太子再找找。
但在陆淇看来,这个刘大夏真是阻碍她实现开创大明航海时代的绊脚石。
但外间,太监们的眼神却有些不善。
‘这个陆侍读,才来了几天呐?就把太子爷的心都牵走了!再有些时日,咱家在太子爷那儿还能有位置吗?”刘瑾不免有些嫉妒。
瞧瞧外面的大太阳地,这天气是一日热似一日了,刘瑾转了转眼睛,上前摇扇道:
“太子爷,兽篷里炎热,小东西们都恹恹的,不如把它们放到这殿里头凉快凉快?”
朱厚照想起来,也有几天没见过他那些宠物了,便挥挥手:“准了!”
便见在刘瑾的指挥下,十几名太监合力抬进来许多金丝笼子,里头各色活物不一而全。
大者有四脚伶仃的纤细大狗,小者有放在竹笼里鸣声不绝的蝈蝈儿,金丝笼子里的鸟雀扑棱棱扇着翅膀,一只穿衣戴帽的小猴子更是直蹦到朱厚照身上。
“好一个紫禁动物园……”
朱厚照正抱着猴子,闻言笑道:“哈哈哈,紫禁动物园?这名儿不错!”
此时陆淇只觉裤脚被牵动,低头一看竟是只毛茸茸的金花鼠,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盯着她,像是在乞食。
陆淇无奈地摊开手笑道:“我这儿没有吃的。”
金花鼠忽然刺溜钻进了衣裳底下,陆淇怕把它踩死,忙伸手进去掏,摸来摸去也不见踪影。
正着急,却见一只羽色纯白、高雅娉婷的孔雀,拖着长尾在陆淇面前停下了脚步。
与陆淇对视了几秒,这只白孔雀竟傲然一昂头,呼啦啦抖落长长的屏羽,亮出自己最美的模样,向陆淇展开一张纯白的羽扇来。
“太子爷快看!孔雀开屏了!”太监们大呼小叫。
朱厚照也露出惊喜的神情:“这只白孔雀自来宫里起,还从开过屏呢。”
“见着孔雀开屏,寓意吉祥如意!老奴恭喜太子爷咯!”刘瑾率先小嘴抹蜜,一串儿的吉祥话就脱口而出了。
陆淇当然知道,孔雀开屏无非两种原因,要么是为了打开羽毛威慑敌人,和猫炸毛差不多;要么是为了求偶,展现自己身体健康、羽毛华丽。
也不知怎的,陆淇走到哪,这只孔雀就跟到哪。
正尴尬着,殿门口响起急促的小跑声,一个小太监汗流浃背地捧着个拂尘进来了:“太子爷!兵仗局传来消息了!”
“什么?!”
朱厚照霍然起身,把猴子给惊走了:“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太子爷要的东西做出来了!”
陆淇不由得抓紧了袖子。
没想到燧发枪真的能做成?
连辇都顾不上乘,朱厚照便往外跑去,慌忙拿起华盖、支起香炉的太监们赶紧跟着,陆淇也跟在后面。
到了个空旷的地方,已经有几名工匠大礼等着了,旁边还围着几个锦衣卫。
再一看他们手上,那不是火铳是什么?
“快说快说!”朱厚照把火铳端起来看了两圈,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同来。
“是。”领头的工匠看起来精瘦精瘦,眼睛底下两个黑眼圈,拿起火铳便讲解道:“太子爷给的图只有个模样,并一句话,旁的皆没有。
微臣便想着,不如把这药池放在……”
“快讲结果!”朱厚照已经等不及了。
“是是,结果就是的确可行!”工匠捋了捋胡须:“只是形制尚且粗糙,还需精修,擦火后也不一定能点着……不过!给了微臣等人一个新思路!”
朱厚照的脸色随着他的话语由晴转阴,又由阴转晴,最后喜笑颜开道:“来人,给赏!”
那边忙行礼谢赏,陆淇的心也落回了肚子里。
第三十六章 祈福,拦驾告状
佞,在京官员皆可得到,只是去晚了锅底可不剩什么好东西。
陆淇赶到时,排队的官员已经不少,分东西两侧发放,文官分一排,武官分一排。
陆淇便在文官后面排上了队。
前面领完了的一个文官两口把羹喝完,对身后的人说道:“这枭羹倒不值什么,只是来自天家恩典,才殊为不同。”
他后面的人应和道:“是啊。”
“枭羹?”陆淇愣了一下,什么枭……难道是猫头鹰?她今天得喝一碗猫头鹰汤?!
陆淇知道猫头鹰属于益鸟,在后世属于保护动物,但此时还是“恶鸟”的象征,吃它就属于“除恶”,与政治正确搭上钩了,不吃不行。
前面喝完的抹着嘴离开了,看表情只怕好喝不到哪里去。
刚排到陆淇前面那人,就看见那个光禄寺副使舀起一勺子羹,往碗里微微加了一碗底,便给了他。
那人一见,便有些羞恼:“敢问使者,这锅内羹汤尚且有余,下官碗中却为何如此之少?”
副使又给陆淇盛了碗,抬头看看他,笑道:“这每碗羹汤自有其数,有人拿多了必然有人少拿,这位大人何必疑惑?”
那人看看自己碗里那点,再看看陆淇拿到的满满一碗,顿时有些不平衡:“大家都是皇上的臣子,岂有厚此薄彼的道理!”
“大家都是皇上的臣子,可人家是太子侍读,大人您只是个方中待缺的进士,自然要有所区别了。”副使傲慢道。
听见陆淇是太子侍读,那人也讶异了一下:“这位就是……”
“好了好了。”陆淇正在发愁,怎么捏着鼻子喝下这玩意,忙把自己的碗塞进他手里,把他的碗夺了来:“既如此,那就交换一下吧。”
那人大惊:“这?岂可如此……”
陆淇巴不得只喝那么一点,仰头就把羹汤倒进嘴里,闭着眼睛咽了:“好,那碗就全是你的了。”
那人捧着碗,感激道:“在下新科进士严唯中,多谢陆侍读!”
陆淇与他施礼道别,心里还奇怪,严唯中这个姓名好熟悉,在哪里听过呢?
……
回到东宫,天气稍有些闷热,大约快下雨了。
朱厚照刚从弘治那儿回来,正披着鹤氅舞刀弄枪,见陆淇回来,凑上来道:
“陆侍读,方才父皇召我去,说身子尚且不适,可今年的祈福需要有人带头,便让我为首代进。”
陆淇不由得看他一眼。
这位太子殿下虽然待人亲和,从不称孤道寡,但是玩心太重没个正形。
去观里祈福可是件庄严的大事,而且又是在文武百官面前,万一出糗可丢了大人了。
“嘿嘿嘿……”朱厚照狡黠一笑,抱出厚厚的一叠鹅黄笺书来:“父皇说了,让陆郎要与我同去,正好我祈福的礼数还不明,你先给我上上课。”
看着那书上条条框框的繁文缛节,陆淇人都麻了。
……
这三日来,御道旁是十步立一岗,查察警备。
从皇宫到灵济宫的沿途,每块砖都要详细看过,万一有哪块松动了必须尽快替换,以免大驾路过时把轿夫的脚崴了。
三日眨眼便过,很快便到了祈福之日。
四更末,天还黑得很彻底,陆淇就要梳洗整齐前往午门了。
这时间比往常上朝都早,可陆淇却不是第一个到的,现在已经有大臣陆续抵达了。
起得太早没吃早饭,陆淇在街上买了个包子揣着,此时午门外人马稀疏,赶紧以袖掩面偷偷啃了两三口。
前面一个大臣抽抽鼻子回过头来,陆淇把袖子放下,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见他转回去,陆淇便把包子全塞进嘴里。
随着人进了乾清门,正看见一个小太监低着头小步跑来,在大臣里四处张望着,直到看见陆淇才眼前一亮:“陆侍读!”
陆淇抬起鼓鼓囊囊的脸:“?”
小太监快步跑到陆淇跟前:“陆侍读快随咱家来!”
身后的大臣们纷纷相顾,太监此时来找侍读,莫非太子那里出了什么问题吗?
跟着小太监一路飞奔,陆淇是噎得直翻白眼,进了东宫不管别的,先抄起茶壶灌了一气儿的茶,才长舒口气。
刘瑾正急得跺脚:“哎呦我的先生,您快催催去吧!”
陆淇疑惑道:“太子爷怎么了?”
让刘瑾引到寝殿门口,隔着绛绡珠帐往里一看,却见朱厚照正合衣躺在象牙榻上,小呼噜打得美滋滋的。
刘瑾无奈道:“太子爷昨儿上了您的课,又看书到半夜,乏了,老奴今早已催了三四回,还不见起。
先生快催催吧,不然赶不上吉时了!”
“……”
陆淇只好掀帘进去,重重地咳嗽两声。
“再睡一会儿。”朱厚照翻了个身,含糊不清地说道。
陆淇偷笑,回头看见刘瑾正从帘缝里探出个头来对她挤眉弄眼,忙清了清嗓子:“太子殿下,醒醒!”
“陆侍读别叫,让我睡会儿……”朱厚照咕哝道,突然他回过头来一看:“陆侍读?诶?!陆侍读你怎么在这?”
刘瑾忙缩回脑袋,但眼尖的朱厚照早就发现了他:“刘瑾!”
陆淇忍住笑,一本正经道:“殿下,时候快到了,您还是早些起床吧。”
“好,好。”朱厚照擦了擦口水,瞪了刘瑾一眼。
今日大开紫禁门,鞭声响处动九城。
随百官拜过弘治帝,太子又去后宫拜了太后、皇后。请旨罢,又在太和殿下见过诸位勋贵、清贵,直到五更才能准备动身。
白鹭车、鸾旗车,前后副车辇、侍熏、侍扇,乐队鸣奏鼓乐,随驾文武官员,并持宝扇、持华盖、持缎屏,卤簿迤逦,车马扈从。
还有大象六匹、牛三十六头、马三千二百匹,上面的骑兵都身着明光铠、头戴彩帻,持金瓜、金杖、金钺等仪仗兵器。
这支由近万人组成,头尾距离将近六里路的队伍,终于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陆淇跟在文臣队伍里走着,灵济宫在皇城以西,路不算远,但也只有品级高的大员可以受赐乘马车,品级低的只能步行。
道路两边卫士横着戟,把百姓远远拦开,正当通过时,陆淇突然听见百姓那边传来一个清脆的童声:
“让我过去,我要告御状!”
这一嗓子,原本热闹非凡的百姓们猛然一静。
陆淇与大臣们都惊讶地往那边看去,只见从卫士的横戟下钻出一个满身黑灰的小孩子,看着只有十岁左右,手捧着一张纸便往车辇冲去。
“站住!”
被钻过的卫士恼得脸色通红,没想到在自己手下竟然出了这样的岔子,心里暗骂倒霉,抬起戟来就要朝孩子身上刺去。
陆淇看得心惊,上前两步越众而出:“住手!”
那边,虽然陆淇喝住了卫士,但车辇前还有锦衣卫并太监们守着,孩子很快便被按倒在地。
这会子朱厚照正打瞌睡,猛然间被吵醒,愤怒地掀起轿帘:“怎么回事?”
那孩子正被按在地上,凑近了能看见他的脸上身上都带着伤口,见朱厚照掀帘子,竭力地挣扎起来:
“草民要告御状!国舅爷寿宁侯纵容下人裘荣在通州侵占民田、欺压良善,逼良为娼,还逼死我家十七口人,求万岁爷为草民申冤呐!”
刘瑾忙制止他:“别喊了!这是太子殿下千岁爷!”
孩子哪顾得上是谁,满口就喊:“千岁爷为草民申冤呐!”
一看有这事,原本昏昏欲睡的朱厚照立马精神起来:“把状纸呈上来我看!”
只见状纸上满满当当写着诸多罪行,条条款款连篇累牍,朱厚照越看越是气得手抖,直看到最后大喊一声:“寿宁侯!”
喊声响彻街道,百姓们顿时议论纷纷。
今日祈福,国舅寿宁侯和建昌侯并没有伴驾,因此喊了也没人应。
顺天府府尹、刑部官员快步上前:“太子殿下,如此告御状不合规制,应当先向通政使司递呈,而后将此儿投入狱中待核才是!”
“告个状,还要入狱?”朱厚照大瞪其眼,道:“免了吧!你们继续去祈福,我要回宫禀告皇上!”
“不可!”
“太子殿下关心民情,也应依照祖先礼法行事!不如按制先将这孩子押入牢房,待祈福事了之后再恭请圣裁。”
后面赶来的大学士李东阳也拱手道。
紧随其后的是陆淇,朱厚照忙伸手把她招到面前:“陆侍读,你看此事?”
“微臣以为李大人所言有理,只是……”陆淇对朱厚照耳语了一番。
“好,那就依你。”
第三十七章 传遍,各方应对
此时,满京城已然传得沸沸扬扬。
“婶子听说了吗?今儿早上拦驾告御状的事儿?”
“这哪儿能没听说呀,四九城都传遍了!天桥底下说书的擎等着案子结了,现编故事呢!”
“通州那边的事儿,也是顺天府管辖的,这孩子当面告御状岂不是摆明了说顺天府尹治理不严?告的还是国舅爷,那可是当今太子爷的亲舅舅!”
巷井里弄,食肆茶楼里,百姓们正吃着早点交头接耳。
“要我说,这桩案子只怕还是……”那人左右看看,靠近对方耳边道:“官官相护呀!”
“孩子可怜呐.......”
……
灵济宫内,宫主虚崖子已经接待了朱厚照一行人。
灵济宫正处茂林之中,古木巍峨、四面清悠,日光照入影影绰绰,掩映碧瓦山墙,时而能闻林风从枝叶间飒飒吹来。
远远便看见高脊飞檐跃进眼中,这便到了灵济宫。
“此处趁着林荫,又有山风轻拂,果然清凉解暑。”
陆淇穿着大礼服,顶着逐渐高升的太阳走了一路,脖子里养着一圈儿汗,好在灵济宫的小道童进了香茗,喝完才舒服点。
但这会儿还不能休息,鸿胪寺还要鸣奏鼓乐,将轿辇按吉位摆放妥当,仪仗入内,设香案请圣旨,诵圣旨并迎太子下辇。
这一套繁文缛节下来,陆淇的腿都要站麻了,可这才刚开始……
陆淇不禁在心中哀叹,光是鹅黄笺书上写的礼仪就有那么多,一件件办下来得到什么时候啊?
……
顺天府牢内,告状的孩子被狱卒推进了牢房内。
“行了,你就在这牢里等待核查吧。”狱卒把门拴住。
孩子抓住木栏,可怜兮兮地看向狱卒:“这位大哥!敢问能不能行行好,代问一句,千岁爷什么时候回来,帮我出头呀?”
狱卒抬眼看看他,轻声笑道:
“你还指望千岁爷给你出头?你可知你要告的是谁?就是太子千岁的亲舅舅!人家舅甥一家人,哪有说两家话的?别瞎想啦!”
孩子还不死心:“太子爷刚才还说要帮我进宫面圣呢!”
狱卒左右看看:“刚才那是在大街上!文武百官看着,百姓们听着,当然要那么说了!擎等着回皇宫你再瞧?”
“那还有满朝文武官员呢,他们也都不管吗?”
“你们通州的事,其实按理也归咱府尹大人管,但是。”狱卒凑近了轻声道:“啧啧啧,寿宁侯府的案子,怕是难呐!
就说你告的侯府管事裘荣吧,前天还有人来告他当街殴打百姓呢!不还是……哟!牢头要来巡查了,他一向难缠,我可得走了!”
说着,狱卒赶忙离开。
……
寿宁侯府。
寿宁侯张鹤龄找了个借口没去参加祈福,此时正在自家院里和妻妾们开赌局,突然听见外间几个下人来报:
“侯爷!祸事了!”
张鹤龄与张延龄两兄弟虽是国舅,却没有什么本事,书也读得不多,本就是凭着姐姐当了皇后才上的位。
不知为什么,弘治帝和皇后关系极佳,是有史以来唯一奉行一夫一妻制的皇帝,可他的宝贝独子,却和自己的亲母关系不太亲密,连带着两个舅舅在朱厚照那儿也不太受待见。
张鹤龄刚摸着好牌,不耐烦地抬起头:“祸什么祸?你家侯爷能有什么祸事?再吵拔了你的舌头!什么事?!”
那下人哆哆嗦嗦地说道:“天家祈福的队伍方才遇着个小孩……”
“这点小事也要来报?”张鹤龄一摔手里的骨牌,瞪起眼睛:“我看是对你们这些东西太好了,才惯得你们贫嘴贫舌……
“不是不是!”下人深吸口气:
“那小孩儿是告御状的,告的就是侯爷您!说您纵容裘管事侵占民田、逼良为娼、逼死了一家十七口,现在四九城都传遍了!”
“这么点小事也……啊?”
张鹤龄的怒容犹在脸上,愣了十几秒才反应过来,脸上只剩下苍白和惊慌:
“这……这怎么会?你可打听清楚了?真有这事?这可怎么办啊!”
妻妾们纷纷花容失色,其中一个小妾脸色最为苍白,她是裘荣的亲妹子,也是所有姬妾当中得张鹤龄宠爱的。
张鹤龄的夫人倒是大家出身,有些见识。便提议道:“侯爷,此事还需早做计较,那孩子是如何情况,侯爷不妨先找裘管事问个明白。”
“哦,对对!”张鹤龄忙起身:“快叫裘荣到外院见我!”
裘荣也是刚知道消息,他昨夜去了秦楼楚馆花天酒地,今天早上才发现关在柴房里的魏诚跑了。
正要派人去找,谁承想那孩子竟敢拦街告御状?
裘荣忙催马狂奔回侯府,赶到前院:“侯爷!小奴来了!”
“你这狗奴才!”张鹤龄见他来了,拿起茶盏子便扔他:“你怎么敢惹出这么大的祸来?人家当街告御状,文武百官都看见了!你让本侯怎么办?”
裘荣不免被滚热的茶水烫着脚,忍着痛委屈道:“侯爷,告御状的想必就是昨日跑了的魏家小杂种,魏家这事儿可是侯爷交代办的,小奴怎敢做主。”
“你还敢说是我让你办的?!”张鹤龄抬脚就要踢他。
“不敢不敢,这事儿是小奴做的,跟侯爷全无关系!只是……”
裘荣把眼珠一转:“这告御状若放在平日或许是祸事,可今日却不同了!”
“怎么个不同?”
裘荣挤眉弄眼:“今日万岁爷没去,接着状纸的是侯爷您的亲外甥,太子殿下呀!”
张鹤龄这才反应过来:“诶?诶!对呀,咱们一家人嘛!没事没事。”
乐了会儿,张鹤龄又一竖眉:“不对!大外甥一向和我关系不佳,再说那么多官员都看着呢,他哪儿能替我瞒着?”
裘荣吃了一惊,侯爷脑筋什么时候转得这么快了?忙想法子:“有魏诚做人证,太子爷纵是想给您开脱也没法开口,不如……”
裘荣鼠眼里凶光直冒,做了个杀人灭口的动作。
张鹤龄吸了口气:“在太子眼皮底下杀人?”
“侯爷您忘了,按制得把告御状的投进大牢里去,等案子查清楚了才能放出来。”裘荣奸笑着:“正好,顺天府大牢的牢头和我有旧。”
张鹤龄摆摆手:“那还不快去!”
“侯爷。”裘荣扭捏着伸手:“那牢头是个财迷,见了钱便什么也不顾了,小奴总得要点儿银子去贿赂他吧?”
“你!”张鹤龄肉疼地一指库房:“支一千两银子去,只要能把事摆平,花点儿钱算什么!”
……
“寿宁侯府的一辆马车往大牢去了?”
此时正值祈福间隙,陆淇刚与百官在一间偏殿里略事休息,突然被太监叫来了这座小亭子。
刚才陆淇劝朱厚照先去灵济宫,但还留了个后手,让锦衣卫派人盯紧寿宁侯府的动向,一旦有情况立刻飞马来报。
“寿宁侯府的人,去牢里干什么?”朱厚照问道。
刘瑾早就看多了这种事,压低声音:“老奴以为,寿宁侯或许是要杀人灭口吧,毕竟只要告状的一死,就死无对证了。”
“什么!”朱厚照霍然站起:“来不及摆驾了,快牵两匹马来,我要赶回京城去!”
陆淇忙拦住他:“不可!祈福仪式只剩下一半,现在殿下又是为首代进,贸然离开必然致使仪式无法进行!”
“那……”
说着,陆淇站起身来:“微臣的官卑职小,不引人注目。”
“不可!”朱厚照拉住陆淇的手:“他们要是有心灭口,陆侍读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陆淇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背:“毕竟是在顺天府牢房里,谅他们也不敢动手杀我这个朝廷命官。
殿下再派两个锦衣卫的探子给我驱使,万一有什么事,也好递送消息。”
想了又想,朱厚照跺脚道:“好!陆郎先去牢里守着,等这边一结束,我便带着人马赶过来!”
第三十八章 救援,狂妄之徒
牢房中,牢头在班房布置了几桌酒菜,把当值的狱卒们都招呼过来:“弟兄们!今儿我做东,请大家吃点喝点!”
狱卒们互相看看,一人惊喜道:“牢头怎么这么高兴,这是在哪赚了外快呀?”
“胡说!”牢头一瞪眼睛:“我能上哪儿赚外快去?咱们这行外不像巡街的,能刮商户的银子,内不像锦衣卫、刑部,能刮犯官的银子。
只守着这些泥腿子,哪有什么油水呀!大家伙儿每月拿着那么点死俸禄,想也难过,这顿饭就算我请你们开开荤!”
“是是是,牢头待咱们再亲切也没有了!”
狱卒们忙不迭地落座,大快朵颐起来。
转入拐角。
裘荣把两个银锭子扔给牢头:“我说,这事儿可得做严密了,多一双眼睛看见可就多个人和你分银子!”
“那些牲口们有这好饭食,必定要吃个烂醉的,咱们的时间很充裕。”牢头迅速把银锭揣进怀里:“说好了,事成之后三百两。”
裘荣嘿然一笑:“放心,少了谁的也不能少你的。”
“那就好。”
走到一个木栏门口,牢头把门打开:“就在这儿,我早看出来这小兔崽子不老实,特意和别的犯人分开关的。”
……
事态紧急,陆淇虽然不会骑马,也得硬着头皮上了。
从马厩里选了匹脾性最温顺的老马,再加上戒严的御街上没有行人,陆淇才勉强抱着马脖子一路疾行。
凭锦衣卫的腰牌开道,陆淇三人径直冲到了顺天府牢房的大门外,正看见门口停着辆华丽的马车,忙翻身下马。
陆淇把两个探子招到耳侧:“我在明,你俩在暗。如有异变,就按计划行事。”
“是!”
“站住!”大牢门口的两个守卫一伸手:“牢房重地,休得擅入!”
陆淇亮出锦衣卫的腰牌:“奉命办事!”
“原来是缇骑大人。”
守卫拱手,忙朝对着里面喊道:“开门,放行!”
顺天府统五个州,下辖共二十三县,这牢房比起余县的可大得多了。但奇怪的是,陆淇自从进了牢房,却连一个狱卒也没看见。
沿着通道一路进去,便看见两边的木栏里不时亮起一双双浑浊的眼睛,听见接连不断的哀鸣:
“哎呦……我的腿啊!”
“草民冤枉啊,哈哈哈草民冤枉!”
突然一个声音从旁边的木栏里传出,叫住了陆淇:“小儿,你怎么是自己进来的?”
毕竟身穿大礼服在路上疾驰,很容易被言官弹劾。
为了避嫌,陆淇来之前就摘了梁冠金蝉,又披了件大氅把赤罗衣遮住,看起来正像个衣袍厚重、热得满头大汗的普通人。
陆淇看过去。
发问的是个老汉,穿得虽然又脏又旧,头发却纹丝不乱,眼神也不像别的犯人那样浑浊疯癫,端正地坐在稻草堆里。
陆淇拱了拱手:“敢问老丈,您可知道告御状的小孩儿押在哪间牢房?”
“告御状的?”老汉瞪大眼睛。
一时间附近几个牢房里都安静下来,只剩下十来张嘴巴反复咀嚼着“告御状”这三个字。
隔壁牢房,刚才还喊着腿疼的犯人抬起头:“小书生,你说的是不是早上押进去那个小叫花?”
“对,就是他!”
从木栏里伸出五六只手来:“在那边!”
见陆淇道了谢匆匆跑去,老头饶有兴致地坐到木栏边:“后生可畏呀,这下有戏看了!”
……
“哈哈哈……不是会跑吗?怎么不跑了?”
裘荣得意洋洋地笑着:“要我说呀,你魏家就是活该!侯爷看上了你家的田,那是你家的福气,谁让你们不知道早早拿来献给侯爷呢?
今早上听说你跑了,我还道你能逃到哪儿去呢,嘿!竟敢拦驾告御状,胆儿可真肥啊!”
说着,裘荣甩了甩鞭子:“这回就让你这小兔崽子知道,得罪裘大爷的下场!”
魏诚小小的脸上满是倔强之色:“裘荣,你的死期就要到了!”
裘荣怒极反笑,一鞭子抽去,魏诚躲避不及,肩膀上顿时映出红痕。
“老子的死期要到了?笑话!”
裘荣的眼中淬着狠毒杀意:“是你的死期要到了!”
“!!”
魏诚捂着肩膀:“你竟想在顺天府的大牢里杀人?这可是重罪!我要喊人了!”
“罪?”裘荣狞笑着一步步逼近:“牢头,老子有罪吗?”
牢头拿着条麻绳走进来:“什么牢里杀人,说得多难听!明明是你这个小孩胡闹,被抓进大牢就害怕了,所以畏罪自缢。行了,迟则生变,早点动手吧。”
说着便扑上来,用一条麻绳勒住了魏诚的脖子。
回想往日,说书人的故事里,那些“皇帝爱民如子,都怪奸佞闭塞圣聪”的故事,那些“铲除了奸臣,百姓就能安居乐业”的故事。
难道都是假的吗?!
魏诚拼命挣扎。
十岁的孩子,身体力量远远不如牢头这样的成年人,此时不知何处生出力气来,猛地一脚后踢在牢头的膝盖上,痛得他手上一松。
“你这小杂种!”
裘荣勃然大怒:“看来是不想要全尸啊?你就给我撞死在墙上吧!”
一把揪住魏诚,正要往墙上撞去,突然听见木栏外传来一声暴喝:“给我住手!”
裘荣和牢头皆是一惊,同时回头看去。
只见门口进来了个身披大氅的年轻人,满头是汗,正怒目圆睁地瞪着他们:“竟敢在顺天府牢内杀证人,还有王法吗?”
裘荣与牢头对视一眼:“你是什么人?怎敢擅闯大牢?”
陆淇解开大氅,露出身上的红罗衣、银腰带、练雀锦授,从腰后拔出玉笏板,正色道:
“本官乃是东宫官属,太子侍读陆筠,奉太子之命,特来保护寿宁侯案的证人!”
牢头惶惶然倒退了两步:“官?”
裘荣心中警报长鸣,脸上还故作不屑:“哈哈哈,你以为老子是吓大的?”
见有人来帮他,魏诚挣脱了裘荣的手,连滚带爬地躲到了陆淇的身后。
而看见唾手可得的魏诚再次要跑,裘荣的两眼泛起狂意:“让开!否则连你一起杀!”
牢头正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听了这话倒吸口凉气:“你疯啦?杀官可是谋逆的大罪!”
“闭嘴!”
见裘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牢头才突然明白过来:事情已经败露,别无他法,必须要让陆淇牢牢地闭上嘴才行。
“太子侍读算什么?”裘荣张狂地嗤笑:“太子也不过是我们侯爷的外甥,怕他个鸟!”
陆淇怒喝道:“狂妄之徒!”
牢头换上了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朝陆淇拔出腰刀,挥舞道:“再不把那个小杂种放过来,当心你的小命!”
刀光飞舞间,陆淇眯起眼睛。
来得急忘了带兵器,现在手里只有一块笏板,怎么打呢?
“大人危险!”
正思考着,忽见一个脏兮兮地小身影闪出来,张开手臂挡在了陆淇面前,随着刀刃破空之声,滚热的鲜血飞溅,陆淇猛然瞪大了双眼。
“你!”
没想到明明是来保护这个孩子的,却反倒被孩子挺身而出保护了,身为大人,最令人愤怒的莫过于此!
目眦欲裂,血涌上脑。
陆淇怒吼着冲到近前,扬起笏板重重地抽在了牢头的脸上,直把他抽得倒退几步口吐鲜血。
一时间,两人都被陆淇的气势吓住了。
但陆淇并未完全丧失理智,她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对面还有兵器,不如趁此时带着孩子快跑吧。
借着收力后退的空档,陆淇一只手挟起魏诚,迅速逃出了牢房。
裘荣才反应过来:”他带着魏诚跑了,快追!”
……
要论武功,陆淇本事不高;可若列个天下最擅逃跑的排行榜,陆淇绝对榜上有名。
裘荣两人又不敢叫别的狱卒帮忙,就更追不上陆淇了,眼睁睁地看她一骑绝尘,带着魏诚消失在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时间已过去了许久,寿宁侯张鹤龄左等右等也等不到回报,放心不下,便亲自到了大牢。
八抬大轿停在牢房门口,张鹤龄寿宁侯刚一下轿子,便觉事情不对。
“裘荣不是去解决证人了吗?怎么这大牢里闹哄哄的?”张鹤龄疑惑地朝门内张望着。
只见往日那威严沉寂的顺天府大牢,此时正闹翻了天,犯人们喊着“官劫狱”敲栏大笑,那些烂醉如泥的狱卒根本管不住。
声音太大,甚至连顺天府的官吏都被惊动了,带着衙役们赶来维持秩序。
裘荣魂不守舍的溜出来,没想到刚好撞上张鹤龄,惊惶之色溢于言表:“侯……侯爷!小奴没用。”
“没成?”
“都怪那个太子侍读陆筠,要不是他,小奴早就得手了!”
张鹤龄听罢转身就上轿:“谁是你侯爷?本侯不认识你!”
“侯爷!”裘荣快步赶上来:“您不能不管小奴啊!那魏诚说了,他知道是侯爷命小奴干的,可不会善罢甘休的!”
张鹤龄气得跳脚,一张胖脸憋得通红,伸手噼里啪啦就给了他几耳光。
“这个小杂种!来人,起轿,本侯要进宫一趟!”
……
这边陆淇两人摆脱追兵,找到了街上的一家医馆,经过紧急包扎止血,总算是保住了魏诚的性命。
医馆主诊崔大夫看了看陆淇染着血的大礼服,小心翼翼问道:“敢问这位官爷,可有受伤?”
陆淇摆摆手。
请人打来清水,陆淇好好地给魏诚洗了把脸。
这是一张带着点婴儿肥的小脸,眉心有一颗鲜艳的红痣,眉眼已经依稀看得出英俊的雏形,此时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忧愁,眉头紧紧地皱着。
皮肤雪白,手脚也没有干活的茧。
看得出,他必定曾是谁家娇生惯养的小宝贝,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或许也和朱厚照一样贪玩。
却只因为寿宁侯看上了他家的田地,就逼死他的家人,将他变成了孤儿,还要将他赶尽杀绝!
陆淇何其痛心!
一声微弱的声音,魏诚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便见陆淇坐在身侧,问他要不要喝点茶水。
可少年此时只有一个愿望:
“求大人,为我家人报仇!”
陆淇郑重地点头道:”为民请命,义不容辞!”
第三十九章 回宫,告状论罪
此时外面传来阵敲门声:“陆侍读!”
陆淇开门看去,是锦衣卫的探子,抱拳道:”陆侍读,您没事吧?”
“本官无碍,你们那边如何?”
“方才卑职按您的吩咐守在大牢门口,就见寿宁侯的轿子来了一趟。”探子进了门低声道
“怎么样?”
“他与裘荣说了些话,便又上轿离开了,卑职看他的方向,是往皇宫去的!”
陆淇一拍脑门:“坏了!他往皇宫去,必是要去找他的亲姐姐,皇后娘娘去了!快把消息传给太子殿下!”
“是!”
史书上说弘治帝与张皇后关系极佳,连带着张家也鸡犬升天,如果有皇后娘娘出面作保,还能依法惩戒寿宁侯吗?
陆淇的心里没底。
……
青烟袅袅,法剑翻飞。
三清铃阵阵摇动,时闻祷祝吟咒之声,灵济宫内石龟碑前,文武百官列队而立,太子朱厚照手握长香站在最前方,跟着礼官的指示行动,向天地四方祷祝。
祷祝毕,便有道童请香插在炉内,最后摇动一次铃铛,众道念念有词,如此祈福终于完成。
文武群臣暂行歇息,自有小道把清茶、糕果奉上。
接下来便是回京了,还需把来时的操作重复一遍,待鸿胪寺安排好仪仗队伍之前,还有一些休息时间。
道士们早准备了打发时间用的棋盘,太监们便簇拥着朱厚照到亭中。
“陆侍读那里可有消息了?”朱厚照也无心下棋,只是略微摆了一局,就不耐烦地问。
太监、锦衣卫都摇头:“还未曾收到陆侍读的消息,刚才只说若有异况再来禀报,或许无事发生吧?”
说什么来什么,刚坐下喝了口茶,朱厚照便看见一个探子从侧门进来:“报!”
放下茶盏子,朱厚照急道:“快讲!怎么样了?”
“那裘荣果然要杀人灭口,陆侍读已将证人救出,可是那孩子受了重伤,现已安置在城内一家医馆中!”
探子继续说:“发觉事情败露,寿宁侯往皇宫去了,陆侍读遂命卑职飞马来报太子!”
听着听着,朱厚照便霍然站起:“那陆侍读没事吧?”
“卑职来得急,未曾细问。”探子卡顿了一下:“只是方才卑职看见,陆侍读身上的红罗衣似乎有些血迹……”
“这个寿宁侯!”
朱厚照怒极,飞起一脚把桌上的檀木棋盒给踢翻了,两色的玉棋子哗啦啦散落一地:“他怎么敢动我的人!”
刘瑾忙上来劝他:“太子爷,您别动怒,怒气伤身呐!”
“别废话!”
朱厚照说着,撩起袍子便往外跑:“告诉鸿胪寺并文武大臣们,我不耐烦乘轿辇,让他们自行按制回京吧,我要带一队人马先回去!”
“太子爷!”
仪仗马匹都是现成的,可比准备轿辇快得多,等大臣们赶来劝阻的时候,朱厚照早跑没影儿了。
只剩几位大学士唉声叹气。
……
在探子的带领下,朱厚照很快赶到了医馆,并命人把半条街都给严密封锁起来。
“殿下?”
陆淇懵了,不是让他赶快进宫吗?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朱厚照还穿着象征皇太子的赤色衮龙袍,身边连仪仗都没带,下了马便急急忙忙地跑到陆淇身边,上看下看:
“陆侍读没受伤吧?”
感情专程来一趟,就是为了问她有没有受伤?
心里忽然有些暖意,陆淇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微臣无事,这是魏诚的血,哦,就是那个孩子。他为了保护微臣,被牢头所伤。”
“牢头?”
陆淇便简略地讲了整件事的经过,听到后面,朱厚照已经怒不可遏:“好一个寿宁侯,好一个逞凶豪奴!等着,我这就进宫禀告父皇!”
“微臣同去。”
……
自十余日前,弘治帝便因身子不适免了朝会,宫里以为是端午将至,恶月之疴的缘故,已经派道士四方禳祝了几次。
又经过了御医的治疗,病情也总是丝缕不绝,这会儿刚吃过药,精神稍微好了些。
能见到弘治帝的,只有朱厚照了。
“照儿回来了?”弘治帝的脸色还是显得苍白,但在儿子面前,还是努力挤出笑容来:“今日祈福,做得如何?”
朱厚照礼罢起身道:“按着步骤来,旁边还有礼官提醒,总不至于出错。”
“哈哈哈哈……”弘治帝拍拍他的肩,目光深邃:“你还有得学呢。”
见父亲身子还很虚弱,朱厚照的眼神犹豫了几秒,很快就被弘治帝察觉了:“怎么了?”
“照儿,你有什么事可瞒不住我……刘瑾呢?跟着你的人都没来,算算时辰,你回来得太早了!”弘治帝的眼神锐利起来。
朱厚照从怀里掏出状纸来,递给侍立的苗公公:“其实,今早儿子奉命祈福,却遇上了有百姓拦驾告御状!苗公公,你且读来。”
“!!”
弘治帝听罢闭起眼睛。
还未等父子说什么,便听见外间一阵脚步声,小太监进来跪禀道:“启禀陛下,午门外有大臣五六人要面见陛下!”
“朕有微恙,今日不听奏事,让他们且回吧。”弘治帝揉着眉心,苗公公忙奉上茶水解乏。
“是。”
没一会儿,小太监去而又返:“陛下,大臣们皆言,倘若陛下不见,他们便在午门外跪等了!”
弘治帝不堪其烦:“那就让他们进来,朕听听他们要说什么!”
这些人都是跟着大部队,刚从灵济宫赶回来的,其实大多也就是告御状的事。
还有来禀报大牢被闹得一团糟的,这是顺天府;来报太子殿下提前回京不合礼制的,这是鸿胪寺。
相比之下,封锁街道之类的都是小事了。
弘治帝是又气又烦,才多少时间没看见?朝野居然就闹出这么多事。
“朕知道了。”弘治帝对苗公公一抬下巴:
“拟旨!寿宁侯身为国舅,治下不严,纵仆为恶,不为皇亲之表率,倒行逆施,即刻拿下投入大牢!
恶奴裘荣,逼良为娼,为祸乡里,戕害百姓,移交大理寺议罪!”
第四十章 无奈,后宫风波
“吾皇圣明!”
大臣们齐呼万岁。
森森紫禁城,巍巍九重阙。
陆淇眼前闪过许多虚影,裘荣嚣张跋扈的嘴脸,魏诚眼中的仇恨和痛苦,还有奋不顾身为她挡下的一刀……
这一切,终于有一个结果了!
“吾皇圣明!”陆淇激动地施礼。
按照常理推测,事情发展到这里该算皆大欢喜了。
乐呵呵的朱厚照还想着替陆淇邀功请赏,陆淇倒没什么兴趣。
毕竟一旁可站着顺天府尹呢,陆淇和魏诚把顺天府大牢搅得一塌糊涂,这笔账还没算呢!
而府尹正斜觑着这边,显然是有话要说。
恰在此时,异变陡生。
“皇后娘娘驾到!!”
司礼监拟旨、用印,宣旨的太监们刚出去,便听殿外传来女官的呼喊声,皇后竟在这个时候来了。
内外毕竟有别,陆淇虽然担心,也只能与大臣们只得先退到殿外回避。
听得一阵脚步轻响,微微抬头瞄去,便见十余个女官手持香炉、宝扇开道,拱卫着一顶宝盖匆匆赶到。
凤辇中下来一位凤冠霞帔的美妇人,那就是皇后娘娘吗?
远远只见她身上的冠带在日光底下泛着炫目的光彩,彩凤金步摇,兰风香麝袅。
皇后没有往这边看一眼,只是轻扶着女官的手,径直往殿中去了。
离得远没看真切。但前世读史书的时候,陆淇曾看到过有关“朱厚照亲母不是张皇后”的野史,不知道是不是空穴来风之事。
皇后挥退众女官,进了殿内。
苗公公忙斟了茶来,殷勤伺候着,皇后娘娘这时候来,多半是来是来找茬的,万一被揪着漏洞可不好办。
“爱妻来了?”弘治帝看起来有些尴尬。
“陛下!”
皇后噙着泪长施一礼,刚才张鹤龄托人进去递信,她才知道惹出了这样的大事来。
虽然她也知道弟弟干的事实在糊涂,又是逼良为娼、又是害人全家,皇后也恼火。但一见弟弟哭倒在地的样子还是心软了,答应来求弘治帝开恩。
“母后。”见皇后这样,朱厚照连忙避开,施礼道。
“陛下龙体未痊,臣妾本不该此时来叨扰,只是鹤龄之事......照儿快向你父皇求求情,放过鹤龄吧,他只是一时糊涂,还望陛下开恩。”
皇后一面说着,一面泪涟涟地望向儿子。
“后宫妇人,休要擅言国事!寿宁侯纵仆作恶,不为皇亲表率,朕已经传旨将其投入大牢了!”
多年夫妻,帝后二人依旧如当年新婚一样恩爱,弘治帝见不得皇后落泪,但此事绝非儿戏,只得板起脸来训斥道。
皇后身形微微摇晃,竟有些站立不稳:“投进大牢里了?”
见状弘治帝心下顿时不忍,连忙一叠声叫人搀扶,叹息道:”爱妻不要为此事伤了身子。”
“娘娘您快坐下缓缓。”苗公公赶忙端来把绣凳。
“母后,寿宁侯之罪都在记这张状纸上了,证据确凿、群情汹涌,那里能容情呢?”朱厚照插嘴道。
皇后把那状子接过来仔仔细细地看了遍,心中纠结一阵后,还是长长地叹息道:
“臣妾已知鹤龄是罪有应得,只是老父年事已高,倘若让他得知儿子要被议罪,只怕忧急之下再出什么事来,还望陛下看在臣妾的面上,将这桩案子大事化小了吧!”
......
大臣们都在外面干等着,不免有些心急,纷纷交头接耳道:
“陛下已经降旨,将寿宁侯投入大牢,纵是皇后娘娘求情也无办法了吧?”
“是极是极。”
陆淇虽也这么想,但心中却萦绕着抹不去的忧虑。
而寝宫中。
苗公公扶着皇后坐在御榻旁,弘治帝叹着气拍了拍她的手背:“爱妻不要着急,回头论罪时朕压下就是了。”
“多谢陛下!”
“想来,都是那个叫裘荣的下人擅自做主,借侯府势力多行不轨,鹤龄不过被御下不严,被小人蒙蔽罢了。”
“只是,朕乃一国之君,旨意已经发出,岂有临时收回、朝令夕改的道理?就让鹤龄在牢里好好反省反省,等过些时日朕再放他出来吧。”
朱厚照大惊,正想出言阻止,便见弘治帝用眼神示意他别说话。
于是这桩御状案,便这样落下了帷幕。
脚步迟疑地出了寝宫,朱厚照看见外头等待的臣子们,尤其是陆淇带着期待的眼神朝他看来,不觉羞惭满面,只顾低着头往宫外去。
见他这副神态,陆淇已经猜到了八分,笑容逐渐褪去,心凉了半截。
那边大臣们还在拱手:“太子殿下,敢问这桩案子如何处置了?”
朱厚照也不吭声。
此时皇后也满心不甘地从殿中出来,一众女官们忙簇拥上去,一众大臣忙附身施礼,陆淇跟在队伍后面,脑中念头乱转。
皇后往台阶下看去,在整齐施礼的一众乌纱帽中发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身影,那就是陆淇?
‘那就是案子里说的太子侍读陆筠?就是他从大牢中抢出证人,否则哪有这般以民告官,以下犯上的案子出来?都是他,害得鹤龄不得不在大牢里度日!’
陆淇抬起头,忽然发现阶上的皇后娘娘正死死盯着她,悚然一惊。
见她察觉,皇后最后再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这才移动脚步在女官们的簇拥下登上凤辇,离开了寝宫。
陆淇像失了魂一样跟着朱厚照回了东宫,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只觉得自己辜负了魏诚的信任。
“陆侍读,别难过了。”
朱厚照讪讪地端来一盘点心:“向来只要母后一落泪,父皇便心软,我也没办法。”
“太子殿下。”陆淇怔然:“十几人含冤而死,竟抵不过国母的两行清泪吗?”
朱厚照接不上话,讪讪地啃了一口点心。
见陆淇的眼神黯淡下来,朱厚照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精神起来:“但也并非没有好事!”
“什么好事?”
朱厚照拍了拍胸脯:“我请父皇赐你了一个锦衣卫同知的职位,稍后便有人来下旨!”
第四十一章 魏诚,求医问药
最新网址:www.tpsge.org如他所言,赐官的圣旨果然很快就到了。
案子最终没能建功,着实损伤了朱厚照想在“小老师”面前展示一番的男孩自尊,于是在为陆淇求官的时候分外卖力。
也因此,陆淇轻易兼任了这个在旁人看来高不可攀的职位——北京锦衣卫指挥佥事,正四品的官职。
官职虽高,又是皇帝直命,却没有下属根基,也不去北镇抚司每日点卯,陆淇疑心这或许只是弘治帝为了哄儿子,给自己安排的空头官职,不过多领一份俸禄罢了。
读罢圣旨诸礼阖毕,朱厚照喜笑颜开地拉过陆淇道:
“陆侍读今后可是锦衣缇骑了,哈哈!陆佥事,真威风呀!明儿就穿着飞鱼服来东宫吧,让我瞧瞧陆佥事的风采!”
陆淇无奈地由他拉着:“殿下,飞鱼服乃是天子赐服,本朝大臣们得赐的寥寥无几。
便是锦衣卫中也唯有指挥使、副指挥使等人能穿,微臣这个小小的四品佥事,哪配得上穿飞鱼服呢?”
“呀!”朱厚照一拍脑门:“我忘了这茬!这会儿圣旨都下了,再去求父皇赐服也迟了。”
陆淇连忙劝他:“太子殿下,微臣寸功未立就升任高官,已为人所侧目,您再帮臣讨要恩典可就太过了!”
劝了一阵,朱厚照才暂且罢了。
来宣旨的苗逵旁观了半晌,笑吟吟地对刘瑾道:“陆大人真是圣眷殊荣呐!”
“苗公公所言极是!”
刘瑾低着头,心中却细细思量着:
‘虽说皇帝身边好升官,可一个乡下来的小秀才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平步青云,必定有其过人之处。
今后等太子登基了,此人未必不能身居高位、位列阁臣,到时候想再套近乎就难了,得先与他打好关系才行!’
思及此处,刘瑾便把原来对陆淇的小心思全抛了。
见天色欲晚,雨云聚集,陆淇又是每日步行来去的,刘瑾怕她回去时淋了雨,便殷勤命人套一驾马车,送陆淇回家。
回家路上,果然下起雨来。
陆淇请车夫转向先去医馆,魏诚还寄留在那里等消息。
在医馆门口逡巡半晌,陆淇才下定决心,迈了进去。
入内,便见魏诚半躺着,崔大夫的徒弟正喂他喝粥,见陆淇进来,赶忙起身告退。
陆淇施了一礼:“我……”
见她开口如此犹豫,魏诚期待的眼神缓缓冷却,他已经猜到了一半:“敢问大人,是不是案子还缺什么证据?”
“不是。”陆淇便把实情告诉了他。
听完事情的经过,魏诚沉默了许久,直到再也忍不住,紧紧地咬着下唇,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才无声地滚下泪来。
“对不起。”
陆淇拥抱着他。
衣襟上一股湿热,洇开大片的水渍,这个成熟到与年龄不相符的十岁孩子,终于嚎啕大哭出来。
陆淇便一直拥抱、抚慰着他,直到半刻钟后,怀中哭声渐渐停歇,魏诚抽噎着抬起头:
“像你这么大的一个官,轻易不会向小孩子行礼,所以我知道,你一定已经尽力了。
来之前就有人提醒过我,魏家只是普通人家,要告倒皇亲国戚是难上加难。能让裘荣偿命,把寿宁侯关进牢里,已经很好了。”
陆淇摸摸他的脑袋:“难为你了。裘荣已移交大理寺议罪,待程序走完也要秋后问斩了,这段时间你可有去处?”
魏诚摇摇头:“我家亲戚不多,我也不知道以后该去哪里。”
“那就跟我走吧,先住在我家。”陆淇叫车夫进来,把魏诚抱到车上去。
到了马车上,魏诚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我没有银钱付房费……”
“人小鬼大。”陆淇敲了敲他的脑袋:“要什么房费?我家又不是旅馆客栈。”
魏诚眨眨眼,低头无话言。
……
暮光敛去,狂风卷起落叶,把帘子吹得扑啦啦响,地上泛起一股土腥气,看来夏日的雷阵雨要来了。
马车转过街角,进入巷子,停在了陆淇家门口。
“陆大人,到了。”
下了车正迎上一股强风,吹得陆淇睁不开眼睛,忙张开胳膊为魏诚挡着,他受了伤不好吹风。
推开院子门看见黑漆漆的窗子,陆淇忽然犹疑地站住脚步。
这天都黑了,屋里怎么没点灯呢?
往常,陈银儿早该准备好晚餐等她了,窗子里必定透着暖和的灯光。陆淇的心中生起不妙感,赶紧拔脚往屋里跑去,咣地推开屋门。
猛然听见“咔啦”一声雷响,天地间倏忽一亮!
陆淇便看见陈银儿趴在梳妆台上,一动不动的,像是没了气息。
陆淇扑上去摸了摸,还好,脉搏还在。
可是人却怎么也叫不应,呼吸急促、牙关紧咬,仿佛昏迷过去了。
外面车夫抱着魏诚进来了:“陆大人,这雨可真大……这!贵夫人这是怎么了?”
陆淇神色焦急地接过魏诚,放在外间自己的榻上,转头吩咐车夫:“快去请大夫!”
“是!”
点了灯,陆淇把陈银儿抗到了里间的小床上,又打了盆水来,给她擦拭脸上的汗。
看着陈银儿的病容,陆淇忽的想起了曾经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
除夕、元宵,清明、端午。天南地北,无论走到哪里,姑嫂两人总是祸福相依。
就像她说过的那样,两个人在一起,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家。
可是因为进了朝廷,每天的事情太多、太忙了,不知不觉间竟然如此疏忽了她,陆淇自责地紧紧握住陈银儿的手。
此时大部分医馆早已经关门,车夫去了一刻钟,只请回来了一位年纪不大的大夫。
大夫来了也没问病情,也没检查陈银儿的饮食,只是号了号脉,便写下一张方子,拿着二十两的诊金冒雨离开了。
陆淇还在疑惑,治这个病难道很简单吗?
细细看了看方子,脸色才变了。
那张方子上的药物不多,但是每样要么价值不菲,要么难以寻觅,要想配齐必然要费一番大功夫。
但无论如何,陆淇也一定要救她!如果用这些药就能救陈银儿的命,别说天上下雨,就算天上下刀子,陆淇也要去买药!
陆淇对魏诚拱拱手:“我们马上去抓药,这段时间就麻烦你看家了。”
“我一定尽我所能。”魏诚靠在榻上,像个小大人似的行礼。
陆淇背起陈银儿上了车。
帘外暴雨敲打着窗椽,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马车前亮着一盏小灯笼,火光在风雨中摇摆不定。
陆淇在车厢中抱着陈银儿,经过一路的颠簸,她的脉搏越加细微。
马蹄声停,车夫的声音隔着雨帘传进来,显得模糊不清:“大人,张记药房就在这,可是此时已经关门打烊了。”
陆淇把陈银儿轻轻放下,盖上条毯子,便迅速下了车。
车夫连忙上来打伞。
可这时候打伞哪有什么用呀?横风横雨没几秒钟就把人浇了个透。
陆淇上前拍门,一边喊:“快开门!快开门!”
拍了五六下,屋里才有人应声:“谁啊?”
“在下陆筠,为妻求药!”
前阵子拜说书人所赐,陆淇的名字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那门里传来惊讶的“诶?”,便听见门闩移动的声音。
门开了,露出张苍老的脸来,上下打量两眼:“你是陆筠?火龙烧江的陆筠?”
“就是我!”
陆淇身上虽然湿透,但还穿着觐见皇帝的官服,腰间插着笏板,可信度极高:“我妻陈氏得了急病,大夫开了个方子,敢问您这儿可有这些药材?”
那人忙接过去一看:“嘶……这药方开得偏僻啊!我找找吧。”
经过一场翻箱倒柜,终于搜寻出两味药材来:“只有这些了。”
陆淇有些失望,但好在京城也不止一家药铺子。
车夫载着陆淇,跑遍了京城里外、大街小巷,终于凑齐所有药材,回到家中煎成药汤,喂给陈银儿服下。
此时已是丑末寅初,骤雨初歇。
坐在床头,陆淇摸着陈银儿的脉搏,服药后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为什么看她的脸色还是没有好转的意思?
“咳咳咳……”
昏迷中的陈银儿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陆淇忙把她侧过身,却见从她口角淌出一丝鲜血来!
外间堂上正坐着打瞌睡的车夫,陆淇上前把他摇醒:
“刚才开药的大夫,你是从哪儿请来的?”
车夫正迷迷瞪瞪:“大夫?从医馆门口拉来的,我问他是不是大夫,他说是,我便叫他上车了。”
陆淇懊恼地一跺脚:“这样根本不能确定是不是真大夫啊!要是耽误了娘子治病,岂不是……”
那车夫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慌忙站起来:“这这,陆大人,小的这罪过大了……”
“行了,赶紧再找大夫吧!”
现在不是讨论谁负责任的时候,陆淇一挥手,已经耽误了这么久,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如果此时是白天,陆淇肯定已经进宫求太子调拨太医了。
可现在正是半夜,等值守太监报给朱厚照知道,只怕天都要亮了!
魏诚正在榻上安静地睡着,陆淇忽然想起一位大夫来,当机立断:“我知道该找谁了,走!”
第四十二章 点卯,讲经风波
最新网址:www.tpsge.org陆淇想到的正是白天时救了魏诚的那位崔大夫。
一路驱车,到了那条巷子里,陆淇熟门熟路地上去敲门:“开门呐,崔大夫开门呐!”
喊了没三声,里面便传来应道:“哎!来啦!”
随着门被打开,崔大夫的徒弟手持油灯往外一照,惊道:“陆侍读?您怎么回来了?是那个姓魏的小娃娃出什么事了吗?”
陆淇从车上背下了陈银儿:“高徒,快请崔大夫出来救我娘子!”
“好好,我这就叫我师傅出来!”
崔大夫果然医术高明,出来只是拿油灯照了照陈银儿的脸,就立刻变了脸色:“快背进屋里去!”
经过一番仔细的探脉问诊后,崔大夫将药方子记了满满一页纸,命徒弟去抓药。
“崔大夫,我娘子的病……”陆淇还不放心。
只见那崔大夫把头一摇:“尊夫人所得不是病,是毒!”
“毒?!”
陆淇瞪大了眼睛。
崔大夫见陆淇勃然变色,忙道:
“陆侍读莫急,此毒乃是砒霜,虽毒,也可以用于治疟、治疮,治哮嗽等疾病,所以城中药铺皆有。
尊夫人中得并不深,只是拖延久了,我便以甘草等药喂她煎服,再施以金针拔毒即可。”
“那就有劳崔大夫了。”陆淇施了一礼。
针药之后,陈银儿的脸色果然好了许多,也不再咳血,脉象渐渐有力起来。
等到天色大亮时,陈银儿终于醒了过来。
“娘子,你说什么?”
见她嘴唇微微蠕动,陆淇忙凑上去细听,便听见她口中喃喃着几个字:“美白汤……”
崔大夫哭笑不得:“以微量砒霜入汤敷面,的确有致皮肤白皙之效,只是夫人啊,人家那是外用的,可不是口服的!”
原来是一场乌龙,陆淇只觉精神松懈下来,两脚一软坐倒在椅子里。
从昨日到如今,真是半刻也没有闲下来过,此时终于稍微安心,陆淇坐在椅子上有些恍惚。
这会儿崔大夫的徒弟也忙完了,打着哈欠正往外走出来,一抬头发现陆淇竟还在这儿,惊讶道:
“这时候已将近卯时末了,陆侍读……不去点卯吗?”
陆淇没有回答,只是心中默默地想着:
‘嫂子还没有完全脱离生命危险,这会儿离开如果有个万一……
当初为了保护珍视之人,才求高官厚禄,倘若今日为高官撇下她,岂不是本末倒置?’
“我今天就不去了。”
……
东宫那边也正奇怪,平日里陆淇通常卯时两刻便到了,便是因故来迟,也必定会在卯时末赶到。
可现在都已经辰时两刻了,却还未看见陆淇的身影,再过些时候学士都要来上课了!
虽然平日里都是陆淇陪着朱厚照上课,但东宫中偶尔也有“大课”,东宫詹事府下左右春坊、司经局,有许多预备做翰林的新进士。
隔一段时间,詹事府便会组织进行讲经,一来分享关于圣人道理的最新理解,二来让这些新进士在太子和大学士们面前露露脸。
毕竟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对这些春风得意的翰林预备役来说,不失为一次好机会。
学究们齐聚东宫,把朱厚照给闷得够呛。又不能玩鸡逗猴,又没有陆淇在身边逗闷子,他无聊到都要啃手指了。
“陆侍读怎么还不来?”朱厚照不满道。
刘瑾也疑惑着:“昨晚老奴派去送侍读回家的车夫,至今还没回来呢。”
便听见外间一连串的问好声,刘瑾忙低头道:“坏了!太子爷,大学士来了!”
朱厚照突然兴奋道:“该不会陆侍读也逃课了吧?”
“是谁逃课了呀?”
随着说话声,太子太傅李东阳背着手,从门外溜达进来了。
朱厚照顿时焉了,站起身来像模像样地叫了声:“李太傅。”
“殿下,老夫进来看了一圈,这讲经便要开始,还未见着太子侍读,不知却在何处?”李太傅微施一礼,问道。
朱厚照求助地看向刘瑾,刘瑾他哪儿知道啊?又看向旁的小太监,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说话。
“好,老夫明白了!”
李太傅气得一吹胡子。
昨天御状案他早听说了,虽然对于寿宁侯纵容下人胡作非为,李太傅感到痛心疾首,但陆淇身穿官服、闯牢劫人的行为,他也看不过去。
谁承想陆淇事后职位不降反升,还是太子亲自向皇帝求来的官职。
而且还安排在皇帝亲军锦衣卫中,朝中不能左右锦衣卫的职务调动,对此也只有捏着鼻子认了。
“想不到这个陆筠如此傲慢,竟辜负圣意眷属,延误点卯之时!”李太傅怒不可遏,转头就向外走去。
“太傅哪儿去?”朱厚照见他发怒,心说不好,忙追问道。
李太傅把手一拱:“如此傲慢行事,实在有违臣子之道,怎堪教导太子?老夫要向陛下言明此事,撤去陆筠太子侍读之职!”
一部分新进士也对陆淇看不惯,他们可是进士里的佼佼者,才能选入春坊。
可陆淇只是秀才出身,这么快就比他们官职高多了,让这些自命不凡的人情何以堪呢?
不乏有捏酸吃醋的人,明里暗里讽刺陆淇是个阿谀之辈,造了点玩具来哄骗太子。
在他们看来,除了圣人之学以外,陆淇教给朱厚照的那些东西都不过是旁门左道,还有洋人的故事,那更是怪力乱神!
身为太子侍读,哪儿能把这些东西告诉太子呢?以往抵不过朱厚照喜欢,今天可算逮着把柄了!
这时见李太傅径直地向外走,新进士纷纷跟在后面,要把那得意忘形的陆侍读给拉下马来。
一大群人乌泱泱出了东宫,直扑向乾清宫而去。
今日本来有大朝会,但弘治帝病体未愈,改成了在乾清宫听政。
忽听太监来报,李太傅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要来奏事,不由得疑惑:
“今日该是东宫讲经之时,难道照儿又闯了什么祸,惹得李太傅来告状?”
带着点老父亲对自家惹祸精的歉疚,弘治帝听完了李东阳上溯三皇、旁征汉唐、引经据典的告状后,才意识到今天这祸不是儿子惹出来的。
“陆侍读今日没去东宫点卯?”
弘治帝虚弱地咳嗽了一阵,若有所思。
“陛下,陆侍读少年得志难免轻狂,倒不必多加苛责,只是倘若留在东宫内,唯恐带坏了太子。”李太傅行礼道。
跟来的新进士们,上次见到皇帝还是在殿试场上,这会儿全没了在东宫的气势,低着头不敢多说。
弘治帝的视线扫了一圈下首,缓缓道:“朕竟不知给他加官进爵,竟把他惯成了个恃才傲物的性子!”
“来人,将陆筠拿了来见朕!”
……
而东宫内,殿前没跟着去的寥寥几位进士,正三三两两地坐着。
“唯中为何没跟着去?”一名白头老博士谢了茶坐下,询问身边一位新进士。
如果陆淇在这必能认出来。
此人就是端午赐枭汤时有过交集的那名进士,本名严嵩,字唯中,乃是今科新点的庶吉士,身份早与当日不可同日而语了。
“事情还没查明,唯中不敢断言,又岂能轻易上达天听?”严嵩放下书本,不赞同道。
“哦?”
朱厚照突然从身后探出头来:“你认为陆侍读今日迟来,不是逃课?”
“太子殿下!”两人忙站起来行礼。
“免礼免礼。”朱厚照摆摆手。
严嵩略微一思索:“殿下,我们在此凭空揣测无济于事,不如遣人往侍读家中看看状况。”
朱厚照点点头:“刘瑾!快再派个人到他家去,务必赶在父皇之前接到陆筠!”
……
有了朱厚照催促,小太监以最快的速度打了一个来回。
却没带回陆淇,只抱来了一个面色苍白,年纪约摸十岁的孩子,正是魏诚。
“千岁爷,陆侍读他夫人昨夜突然得病,便连夜带着夫人去求医问药了,我也不知去了何处。”魏诚微微咳嗽着。
上回朱厚照只顾着查看陆淇有没有受伤,并没有仔细看过魏诚的脸,此时一见,突然惊到:“你是!”
“回千岁爷,草民正是上回告御状的人。”魏诚的眼眶红了:“草民在京城举目无亲,昨夜若不是陆侍读收留,肯定要露宿街头了。
刚才公公告诉我,陆侍读因为早上没来点卯,或许要被万岁爷惩罚,不能当官了。
草民不懂当官的规矩,只是为了救自己夫人点卯迟到,就要丢官罢职,为什么横行霸道害人性命的,却能轻轻放过呢?”
朱厚照定睛看着他,越看靠得越近,最后用手轻轻摸了摸魏诚眉间的红痣,眼神像是见到了故人,带着温柔的怀念:
“走,去乾清宫!”
第四十三章 试心,宫前奏对
最新网址:www.tpsge.org“太子殿下求见!”
思及太子来了必定要袒护陆淇,李太傅便想开口阻拦,没想到弘治帝比他还快,立马便命太监让进来。
“照儿来了?快叫他进来!”
唱到声未落,朱厚照已经进了殿内。
“父皇!”
见儿子风风火火地进来,弘治帝笑道:“这是怎么了?跑得一头汗,不是在听讲经吗?”
“太傅都走了,经堂无人主持,还讲个什么?”朱厚照一抹脑门,不理会旁边李东阳变黑的脸色,自顾自登上台阶,凑到弘治帝身旁:
“陆筠点卯未至不过小事,延误了讲经,才是大事吧?太傅如此,是不是有些因小失大了呢?”
李东阳上前一步:“微臣不敢!只是唯恐陆筠恃宠而骄,带累了太子殿下。”
做背景墙的进士们之中,有人本来就是秉着露脸的想法才跟来的,见朱厚照帮忙开脱,更加确信了陆淇是个佞臣。
一名新进士出列道:
“微臣附议!陆筠平日不讲圣人之训,只拿些奇技淫巧来哄骗太子,极尽妄佞阿谀之事,实在不堪为东宫属官!”
“嗯?”
弘治帝的脸色沉下来:“你是何人?”
这话什么意思?陆淇是佞臣,亲佞远贤的朱厚照,和钦点陆淇为太子侍读的弘治帝自己,岂不就是妥妥的昏君父子?
那能承认吗?
“回陛下,微臣乃是新科进士童子墨!”皇帝居然问了他的名字,难道这就要飞黄腾达了吗?童子墨高兴得挺起胸膛,响亮地回答道。
李东阳恨铁不成钢地瞥一眼童子墨,真是白长了一个脑袋!
“臣以为,要说陆侍读是贤是佞为时尚早。只是他今日点卯来迟确有其事,还请陛下圣裁。”李东阳只好以退为进。
“陆筠点卯来迟是不错,却事出有因,方才我遣人去他家,带回了一个证人。原来他妻子昨夜突发重病,陆筠连夜求医至今未归。
太傅曾教我‘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为主上者,应当对百姓心怀不忍,不失仁爱,国乃治也。
可如今陆筠家中有难处时,太傅却丝毫不顾,这让我今后再读孟子时,如何相信其中的圣人之训?”
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让弘治帝眼前一亮,果然陆侍读教得好,朱厚照从前可没那么能言善辩。
但场上却有人越听越不对劲。
童子墨见太子仍“执迷不悟”,要为佞臣开脱罪责,怎么能听之任之呢?当即不顾身后同科进士们的阻拦,向前一大步,朗声道: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李太傅此举,无非是盼望太子殿下少与小人为伍,还望殿下三思!”
朱厚照彻底被激怒了,还吟起了出师表,你也想做相父?正欲破口骂他。
忽然肩膀上搭了一只手,回头便见弘治帝对他轻轻摇头。
“咳咳。”弘治帝清了清嗓子:“好了!双方奏对,朕已经知晓了。陆筠为妻寻医,其情可悯,朕本次便饶恕他的罪过……”
“陛下!”李太傅拱手。
朱厚照顿时转嗔为喜:“多谢父皇!”
“哎,先急着别谢。”弘治帝板起脸:“等他夫人得救了,便命他来见朕。今后如何处置,朕要见过他之后再行定夺!好了,都回去吧!”
见弘治帝已经做了决定,李太傅等人只能告退。
等人都走尽了,弘治帝拉住朱厚照:“照儿啊,来,咱们爷俩说会儿话。”
……
时至正午,陈银儿的病情已经趋于稳定,陆淇谢过了崔大夫,便一同乘车回了家。
刚下车,就看见自家院门大敞着,门口栓了五六匹骏马,还有一驾马车。
陆淇心里一沉:果然有人找来了,只是不知是太子派来的,还是皇帝派来的。
陈银儿担忧地向外张望,陆淇只是安抚地拍拍她的手,便整理衣冠下了车。
听到勒马声,院里出来了几个锦衣卫,为首那个正是当初进京时,在门口拦住陆淇马车的那个缇骑。
他向陆淇拱手,谦卑地笑道:“卑职锦衣卫百户岑群,见过陆佥事。”
“岑百户。”陆淇行了一礼:“可是宫中召我去?”
岑群点头:“正是。听闻尊夫人贵体有恙,陛下特意嘱咐,等陆佥事安顿好后,再随卑职入宫。”
把陈银儿抬进屋里,陆淇意外地发觉魏诚竟然不见了。
“您找那个孩子吗?早上太子殿下派人将他接入了宫中,现在应该是在东宫。”岑群在身后解释道。
想必朱厚照不会为难魏诚,安顿好陈银儿之后,陆淇便随着锦衣卫进了皇宫。
……
与儿子推心置腹地谈了谈,弘治帝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脸上的笑容逐渐化作了遗憾。
先皇在时,万贵妃把持后宫,宫女太监们怕年幼的弘治帝被发现,把他藏在安乐堂里,吃百家饭长大,直到六岁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
因此,弘治帝对自己的儿子极尽宠爱,或许也算对自己当年,不能享受亲子关系的一种补偿吧。
可是这半年间,弘治帝的病情反反复复,因病罢朝多次,延医问药不在话下,求神拜佛也没有起色。
或许是大限将至?
弘治帝对死亡没有什么抵触,纵然是秦皇汉武又如何?他们要是真能千秋万岁,还会有大明朝吗?
可见天子也是会死的,当年他的父皇如是,他亦如是。
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他的宝贝照儿。
朱厚照还太年轻,根基浅。朝廷里那些三公六卿们看起来忠实可靠,但谁知是不是下一个李广?他必须给儿子留下一股力量,以平衡内外势力。
现在看来,陆筠或许会是个可用之才,可弘治帝已经没有慢慢测试他的时间了。
突然,殿外响起太监的唱名声,打断了弘治帝的思绪。
原来是陆淇到了。
“宣他进来吧。”弘治帝轻轻咳嗽两声。
陆淇趋行而入,行礼道:“微臣陆筠,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弘治帝赐免礼,并让苗逵搬了把绣凳来赐座,一时间让陆淇有些受宠若惊,想不明白皇帝想干什么。
她不是没去点卯吗?这怎么跟立了大功似的?
弘治帝挥退屋里伺候的太监们,把殿门也给关上了,这才开口道:
“陆卿,朕要问你一些问题,你若答不上来,或是答得令朕不满意,朕可要摘下你的乌纱帽。”
“臣一定知无不言。”
弘治帝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如果有朝一日,你发现朝中有官吏贪污腐败,你会如何?”
“臣会将他们揭发出来,以正法纪!”陆淇毫不犹豫地回答。
“如果你发现朝廷奸人当道,文武百官腐败成风,揭举无门,你会怎么办?”
陆淇想了想:“臣会保全己身,同时尽可能保护清流,团结力量铲奸除恶,以正朝纲。”
弘治帝深吸一口气:”如果你只能堪堪保全自身,却无力回天,你会如何?”
陆淇愣住了。
“你会致仕离京,回余县去种地吗?”
历史上,这样的时间很快就要来了,朱厚照登基后刘瑾把持朝政,把整个朝廷弄得乌烟瘴气。
陆淇思考着,如果那一日照旧来临,她会像唐伯虎那样回归田园,老死花酒之间吗?
不!
陆淇毅然抬起了头:“官场上烂一点,又要有多少百姓遭受苦难?越是风大雨急,越要打伞,绝不能把权势拱手让给奸人!
官场上多一个好官,就能让多一方百姓得到善待,所以臣不会致仕!”
大殿内落针可闻,弘治帝轻轻把茶盏放下,心中暗暗地点了点头。
第四十四章 御弟,改任神机
最新网址:www.tpsge.org这会儿,顺天府尹蔺琪才把大牢整顿好。
昨天发生的事情可太多了,先是告御状的孩子被关进牢中,然后牢头与裘荣勾结要杀死那个孩子,再然后陆侍读来救人。
一直到太子告状,陛下震怒,把寿宁侯和裘荣都下了大牢。
桩桩件件都与他顺天府大牢有关,可是在整个过程中他不但没有帮上忙,还因为牢头的缘故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蔺琪也有些委屈,他一回来就听说陆侍读闯牢救人,把牢里闹翻天了。
一气之下去找皇帝告状,谁承想内奸竟是他自己手下,御下不严被弘治帝责骂了一顿,夜里气得翻来覆去睡不着。
今天早上蔺琪听说陆侍读惹恼了李太傅,大学士领着一帮新科进士去告状了,正高兴着呢,没想到又是逢凶化吉的结局。
府尹大人顿时气得吃不下午饭。
……
皇上身子不适,午朝又罢了,几位臣子们便在午门外碰了个面。
“近日来朝中争议最大的,恐怕就是陆筠陆侍读了吧?不知各位同僚,对陆侍读其人如何评价呢?”吏部侍郎提起了话题。
一个户部衙下官员摸摸下巴:“未得接触,不敢评价。”
“易大人未免太小心了吧?”旁边人立马笑道:“旁的不说,这位陆侍读为民请命的心总是好的,否则也不会只身犯险,闯入顺天府大牢救人了。”
“蔺某以为不然。”蔺琪反唇相讥:
“在祈福中,陆侍读便率先离场、不告而别,可见此人不守规矩。
牢中出事也不与府官商议,擅自行动,只成全了他的名声,置他人职责于不顾,可见是个沽名钓誉之徒罢了!”
而此时民间,京城的百姓们早已经把消息传遍了。
“抱妻求药,一夜遍寻四九城,这位陆侍读真是个痴情人呐!”
民间不比官场,街头巷尾的百姓们可不管谁升官有多快。
他们只知道,陆淇是个为了救一个百姓家的小孩而冒险的好官,哪怕明天做了宰相,那也是应该的。
大姑娘小媳妇们早听说过这位美陆郎的才名,又听说他如此痴情,今夜不知有多少人要叹息“名草有主”了。
正好,陆淇本来就是说书人的宠儿,“自带流量”。如今又有了新桥段,茶馆儿里的说书先生们正摩拳擦掌,预备编点新故事蹭波热度呢。
陆淇在民间的名声,倒是越来越响亮了。
……
东宫讲经已结束,朱厚照与弘治帝推心置腹地交谈了一场。
老皇帝把自己多年治国理政的心得体会,毫无保留地教给了儿子,包括如何判断局势,如何平衡势力,如何喜怒不形于色……
拳拳之心,循循善诱,只盼望儿子能担负起一国之君的责任。
朱厚照听得心中波涛涌动,立即便想做些什么事来证明自己,回来见魏诚还在,两人便一齐坐在廊下乘凉。
“你的案子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天底下没有谁是无所不能的,就比如给你报仇,眼下就办不到。”朱厚照躺在摇椅里望着天空。
魏诚转过脸看向他:“千岁爷也有办不成的事啊?”
“天底下的人,各有各办不成的事,不过有的人多些,有的人少些。”
魏诚点点头:“我明白,陆大人告诉过我,你们尽力了。”
朱厚照坐起身来看着魏诚,良久后忽然说道:“你知道吗,以前我有个弟弟,你与他长得极像,尤其是眉间的红痣。”
“?”
“他要是还在,也该有你那么大了吧。”朱厚照双眼落寞地半阖着。
魏诚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沉默半晌,朱厚照突然拉住魏诚的手:“正好,我没了弟弟,你没了家,那你就做我的干弟弟吧!”
“诶?”
太子爷想到就做,立即命刘瑾安排了香案供台,又向御膳房要来了三牲供着,与魏诚互换姓名,写下了金兰谱。
“黄天在上,厚土为证,我今日与魏诚对饮茶酒,结义金兰之契!”
杀了一只锦鸡以证礼,两个义兄弟饮下带了鸡血的酒茶,须臾礼成。
朱厚照的想法来得突然,又正值祈福,香案黄表纸都是现成的。等太师太傅们听说此事,急忙慌赶来阻拦的时候,早就生米煮成熟饭了。
对这位时常出人意料的太子殿下,大学士们也十分头疼,以往哪里出现过这么胡来的储君呢?
而魏诚从原本的小孤儿,到如今的太子干弟弟,这地位可谓一步登天了。
东宫中一向以太子的宠爱为风向标的太监们,此时也纷纷向他示好。
朱厚照真拿他当亲弟弟对待,送了几大车的礼物,又想给他一间大宅子居住,还要把自己的贴身太监拨给他调用。
魏诚连忙推辞,如今能和陆淇住在一起,他已经很开心了,不敢再奢求更多,最后还是在朱厚照的勉强下,才收了一些金银布帛。
“兄长,弟这就回去了。”魏诚带着仍然能堆满一辆马车的财物,向朱厚照道别。
朱厚照依依不舍地挥挥手:“明日再来,哥教你玩天下富豪。”
……
黄昏时分,天上又开始堆积起雨云,空气沉闷闷地要下雨。
弘治帝听罢奏对,思考许久,一言不发地放了陆淇回家,让她颇为惊疑不定。
自古君心难测,皇帝陛下到底在想什么?
好在陈银儿的身体有所恢复,此时已经能坐起来自行喝粥了,也算是让陆淇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
“嫂子,今儿个还喝汤不?”陆淇调侃道。
也不知陈银儿是从哪听来用砒霜入汤可以美白的法子,却学得不够精妙,竟把敷脸的汤药给喝了,才导致的砒霜中毒。
听闻这个经过,陆淇哭笑不得,陈银儿更是红着脸用被子蒙上了头,嗔道:
“哎呀,别说了!这种歪门邪道的法子,我再也不试了!”
陆淇嘿嘿笑着:“那就好,嫂子本就天生丽质、温婉动人,面如秋月皎洁,哪里还需要什么美白汤啊?”
“淇儿这张嘴,惯会说些讨好人的话。”
两人相视而笑,一起滚倒在床上。
聊了会儿天,便听见院外传来了人马声响。
陆淇出门看,原来是东宫的人送魏诚回来了。
奇怪的是回来的不仅是魏诚,后面还跟了一辆马车,东宫负责采买的太监马永成正指挥人,从车上往下搬运财货,在院子里堆了座小山。
“陆大人,就用这些金银布帛,做我的暂住之资吧。”魏诚小脸依旧发白,但已经比早上精神了许多,身上还披着件眼熟的宽大鹤氅。
陆淇还疑惑着,看向马永成。
马永成早知道这位陆侍读了不得,今天李太傅亲自告状也告不倒他,圣眷浓着呢!忙上来就给陆淇行了个礼,笑着解释道:
“咱们诚儿爷今非昔比了!太子爷赏识,今天下午便焚香祭天,与诚儿爷拜了把子,结义金兰了。”
嚯!
陆淇挑了挑眉毛,这小孩就是以后大明的“御弟哥哥”了?
“恭喜诚儿爷。”
陆淇刚想行个礼,魏诚扭捏地往旁边避开:“还是叫我魏诚吧,我不是什么官爷,怪变扭的。”
陆淇笑道:“你这孩子太老成了,这样的好事高兴高兴也无妨。
好吧,这些金银我就暂时替你收着,造个册子,以后供你读书娶妻之用。
这些布帛呢,先等你银儿姐姐身子爽利了,给你做几身衣裳穿吧!”
……
夜来,又是一场大雨,弘治帝咳疾愈发沉重,寝宫内断断续续的咳嗽声竟不见停。
苗逵进了殿门,把伺候的小太监挥退后,凑近龙床边轻声道:
“陛下,太医院的张瑜推荐了刘文泰、高廷和,两人新撰了方子,小奴已经命人去煎药了,不日必能使您龙体康复的!”
弘治帝摇摇头:“朕已不想再吃什么药,不必了。”
“陛下,你千万别这么说!”苗逵连忙劝道:“这回有刘文泰高廷和等人,定能药到病除的!”
“唉……”
弘治帝双眼带着疲惫,叹道:“让你去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苗逵应道:“是,小奴亲自去看的。刚才天色将暮,猛地刮起一阵无名风来,那皇极殿内的玉树被狂风吹折,倒在地上了。”
皇极殿内的玉树,乃是当年弘治帝登基时,朝天宫进贡之物。如今被狂风吹折,难不成是上天示警,他将要不久于人世?
弘治帝闭上了眼睛,苗逵还在喃喃着:“陛下药不能断呐。”
“咳咳咳,罢了。”沉思良久,弘治帝突然睁开眼:“拟旨传诏,免去陆筠太子侍读之职,改任神机营!”
第四十五章 从武,锦衣示好
最新网址:www.tpsge.org清早,陈银儿悠然睁开眼睛,初生的太阳光金灿灿地照在轩窗上,素色的帘帐半垂。
陆淇已不见了踪影,嗅见屋里飘着一股清淡的艾草香气,陈银儿起来看时,便见陆淇正端着铜盆进来,濡湿了巾子递给她:
“崔大夫说,用艾汤洗脸可以活血。”
陈银儿笑着接过来擦了擦,忽然想起什么,向外间探了两眼:“诚儿还睡着吗?”
“是啊。”陆淇声音也放得很轻:“昨夜我在书房支了铺盖睡的,把床让给他了。那孩子伤还没好,昨天又太累了,睡得很沉。”
说着说着,陆淇的声音带起笑意:“睡得太沉的不止他一个,你也是睡得雷打不动,连昨夜三更时分苗公公来宣旨都没听见。”
“啊?!”
陈银儿吃惊地放下巾子:“昨夜三更宫里还传来旨意了?”
陆淇点点头:“是啊,今日起,我就不是太子侍读,而改任神机营将官了。具体就任什么职位,还得等三大营提督王公公来信才得知。”
“神机营?”陈银儿思索了一阵:“武将?”
陆淇突然摆起谱来,昂首挺胸收腹,捋了捋不存在的胡须:“小娘子,见到本将军,怎么还不行礼啊?”
“哈哈,一点儿也不像!”陈银儿笑道:“改明儿我剪下一绺头发来,给你粘到下颌上就像了!”
姑嫂俩笑倒。
外间睡着的魏诚被笑声吵醒,揉着眼睛慢悠悠爬起来:“怎么了?”
“御弟哥哥醒了,早膳想吃点什么呀?”陆淇笑吟吟地问。
昨天傍晚吃饭,陆淇就给他起了这个外号,想着反正不传到外面去,魏诚就随她叫了。
“有什么就吃什么吧,我帮忙烧火。”魏诚自顾自爬起来穿衣。
陆淇哪能让他动手:“你就歇着吧,我早就做好了,别嫌弃清粥小菜太寡淡就行。”
魏诚自然不会嫌弃,他小小的身体里有着大大的要强,不肯陆淇帮忙洗漱,吃过饭洗了碗,还把院子里的花儿都浇了。
陆淇有点担心他的身体状态,让他回来休息,可魏诚半点也闲不住,多坐了会儿就跟身上长了跳蚤一样,抓耳挠腮的。
“真跟你哥一个德行。”陆淇无奈道:“他也是个上蹿下跳的。”
魏诚忙坐直了:“抱歉,陆大人。我就是觉得白住您的宅子,又白吃您家的茶饭,总得干点什么弥补一下才行。
你又不肯收金银,只能这样了。”
陆淇愣住了,心中感慨良久,最后汇成一句话:“回头我帮你请一位举人开蒙,你也十岁了,该读书了。”
……
早饭后没多久,东宫就来人接走了魏诚,想来朱厚照有了个新玩伴,巴不得天天和他腻在一起。
陆淇被指派进去的神机营,属于京师三大营之一,由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岳掌管。
京师附近的军营将官,一来地位较别处更高,二来少有战事,军务也比较清闲。
所以虽然弘治帝亲自下旨,直接任命了陆淇,但在神机营原有人员的调剂上,还是需要费一番心思。
因此,王公公特意派人通知陆淇,何时就任等他的通知。
反正现在闲来无事,加上昨日没来得及登门拜访,吃过早饭,陆淇便再次到了北镇抚司衙门。
再入北镇抚司,陆淇早已不是几个月前如履薄冰的小主簿了,拜朱厚照所赐,陆淇已经成为了锦衣卫的自己人。
腿着到了北镇抚司门口,陆淇出示了锦衣卫腰牌,被恭恭敬敬地请进了侧门。
上次来去匆忙,没能仔细观赏北镇抚司的内部景观,陆淇顺着道路一路走一路看。
布局与余县衙门有所相似,入内便是一个黑砖大影壁,绕过影壁往里是前厅,两侧雨廊檐下放着口大缸,四下里安安静静的,只隐约嗅见月季花香。
北镇抚司衙门这么个布置,说它是位清雅文士的私宅也不为过,哪像个以拷问、私刑闻名的特务组织基地?
不过再一考虑。
当今天子弘治帝本就是一位性格宽容仁慈的皇帝,他对擅长酷刑和探听情报的特务们不感冒,致使锦衣卫业绩不佳、门庭冷清,这也是有可能的。
穿过前厅,就到了正堂。
循着月季香气,陆淇走到了一扇眼熟的乌漆门前,有个声音叫住了她:“可是陆筠陆佥事当面?”
转头看去,来人正是上回来时,给她开门的那个严肃锦衣卫,正朝这边微微行礼,陆淇忙还礼:“敢问尊驾是?”
“当不起,卑职锦衣卫掌刑千户钱宁,见过陆佥事。”钱宁低头道。
他上前推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指挥使大人算得,陆佥事必会在今日来我北镇抚司,一早便命卑职在此等候。”
陆淇随着钱宁进入门内,穿过廊道,就看见指挥使牟斌坐在半墙盛开的月季之下。
小院里有两口鱼缸,月季底下摆着石桌石凳,桌上有一壶香茶、两个茶杯,牟斌正在花阴底下看书,钱宁低头道:“指挥使大人,陆佥事到了。”
两方礼罢,牟斌招呼陆淇坐下喝茶。
“听闻圣旨已下,陆佥事调任兼了神机营,真是少年英才呀。”
陆淇露出感激的神情:“卑职些许薄才,都承蒙皇恩浩荡、太子谬爱,故而赏赐频频,卑职实在惶恐。”
牟斌笑了一下,亲自给陆淇倒了杯茶:“这官职虽是太子为陆佥事所求,但终归是陛下赐的,绝非随口拣了一个职位,想来圣心定是有所考虑。”
“?”陆淇心中一动。
“锦衣卫乃是皇帝亲军,陆佥事往神机营就任,总不能像今天这样步行来去吧?叫营内将官们看了笑话。
这样吧,我拨与你一名百户调遣,名叫岑群,你曾见过的。”牟斌命钱宁叫出个人。
陆筠一看,果然是老熟人,就当日在京城门口,拦住陆淇马车的那个锦衣卫首领。
“卑职见过陆佥事!”岑群恭恭敬敬地见了礼。
锦衣百户虽然是低级军官,手下也是有亲随兵卒的,牟斌把他拨给陆淇,相当于给了一支锦衣卫小队的指挥权。
这份礼可不小,陆淇连忙道谢。
就听见牟斌突然搓着手笑道:“陆佥事,那天下富豪的玩法颇具新意,我也爱不释手。求人从皇宫大内拓了一份出来,今天既然你这创始人在,不如与我手谈一局如何?”
陆淇也只能答应,便和他下了几局。
别说,这位牟指挥使着实是下棋的行家,要不是钱宁突然来报,有人要拜访牟斌,陆淇八成会被他杀个片甲不留。
“既然指挥使大人有客来访,卑职这便告辞了。”陆淇趁此机会连忙起身道。
牟斌微微颔首:“好,钱宁送客!”
看着陆淇远去的背影,牟斌翘起二郎腿喝了口茶水。
回来后,钱宁疑惑地坐在石凳上:“大人,他在锦衣卫不过挂一个虚职,如今又要去王岳手下为将官,何必再给他配个百户调遣?”
牟斌闻言,笑道:“哈哈哈,你可知此人是个什么来头?”
“他不只是个江南来的才子吗?京城里大小才子无数,允文允武地也不少见,怎的就只有他能得到大人的青睐呢?”钱宁捻起棋子。
牟斌摇摇头,喝了口茶:
“物以稀为贵,这京城里聚集了多少天下才子?才子一多,也就不稀罕了,所以我看中的不是他的才干。
而是天家对他的态度。你看出的是他有些才干,可我看见的,却是此人奇货可居!
或许靠着他,我锦衣卫的威名有朝一日能再次盖过东厂和西厂。”
聊了一阵,牟斌摆摆手:“来,陪我再下一局吧。”
第四十六章 设计,神机军营
最新网址:www.tpsge.org三日后,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公公终于派人传信,职务之事已经落定,让陆淇去东厂去见他。
朱厚照每天都要宣魏诚去东宫,傍晚回来时总是带着一马车的赏赐物,什么绫罗绸缎、古董瓷器,陆淇家里堆得到处都是。
这宅子确实太小,多一个人住,陆淇就只能在书房里打地铺了。
横竖皇帝赏了不少银子,陆淇干脆就把隔壁的宅子也给买下来,院墙打通,成为前后两进,附带一个迷你小花园。
这下,大家都有了各自的房间,陈银儿是个闲不下的,在花园里种菜养花,还能锻炼身体,忙得不亦乐乎。
清早得到传信后,陆淇穿戴整齐出门,岑群早雇了马车,一路把陆淇送到了东缉事厂。
这里离北镇抚司衙门不远,陆淇报上姓名,便在一个东厂番子的指引下进了门。
东厂的布局和北镇抚司差不多,入门是一块乌沉沉的黑砖影壁,正堂前悬着匾额,堂后供着历任厂督的牌位,沿着雨廊再往东去,便是一个有两名番子守卫着的小花厅。
入了花厅,正对门的是一幅岳飞的画像,左侧帘子里摆了张书案,里头坐着个老太监。
引路的番子施礼道:“范公公,陆佥事已带到了。”
“去吧。”
原来这老太监就是如今提督东厂的范亭范厂督,可今天叫陆淇过来的,不是王岳王公公吗?
见罢了礼刚坐下,就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个年纪约摸六七十岁,瘦巴巴的老太监摇着扇子踱进来:“听说陆筠陆佥事来了?”
范亭一指那老太监:“这位便是找你来的王公公。”
陆淇正要行礼,王岳摆手示意道:“不必多礼啦!陆佥事近来名声在外,咱家早就想见见你了。”
说着打量陆淇两眼,点头道:“嗯,一表人才、见之忘俗,传言果然非虚。”
迄今为止,陆淇已经与许多太监打过交道了,包括弘治帝亲近的御马监苗逵,东厂提督范亭,东宫首领太监刘瑾,东宫采买太监马永成……
但眼前这个干瘦的老太监,才是真正立于群监之首,手握“批红”大权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先前弘治帝下达的圣旨,都是他盖的章。
陆淇礼道:“王公公过奖了。”
“因司礼监执掌京师三大营,前日万岁爷便把你调任的事交给咱家了。”王岳扇着风:
“给你安排职位是个难事,太高了只怕将官们不答应,低了又怕万岁不答应,咱家思来想去,就给你在右哨里任个参将,也就是了。”
陆淇早打听过神机营的编制,营中名义上的最高长官叫营官,由京中的勋贵担任,实际上并不管事。
营官下面是两个副将,分别主管中军、左右掖与左右哨,一哨又有两个参将,参将下又有三名都司,两名副都司等等小军官。
陆淇一计算,相当于她在神机营这个分公司里,担任了右哨部门小经理的职位。
陆淇毕竟不是军伍出身,这个职位的确很合适,身边还有个同级别的参照,遇事问问,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陆淇起身:“多谢王公公!”
王岳又絮絮叨叨、耳提面命地说了许多,总结起来无非一句话:“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你一定要肝脑涂地以报君恩才是。”
直说到快中午,王岳才止下话头,陆淇带着宣旨的太监、岑群及他的手下十个锦衣卫,径直往南苑而去。
京师三大营分驻四城,神机营就驻扎在南苑。
陆淇一班人刚到辕门口,便看见门里门外站满了将校,领头的两位将军满身披甲,骑着高头大马,威武凛然。
除了宣旨的太监以外,陆淇等人都赶紧住车下马站定。
便见两个将军片腿下马,上前施礼道:“末将神机营副将江城、荀昭,率营下将校恭请圣安!”
“圣躬安。”
太监双手虚揖向空中一礼,这才下了马。
辕门内早已摆好香案等物,太监手捧圣旨到案前,随着两名副将一声令下,内外将校共同施礼,如推金山倒玉柱拜将来,甲胄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读罢,两副将共呼遵旨,江城恭敬地接过圣旨放上架子,把香案上的参将印绶取下,走到陆淇面前。
陆淇施礼道:“卑职陆筠,见过江副将。”
“好!”
近看,江副将兜鍪底下全是汗珠子,端午过后就快入伏了,大中午的披挂整齐,在太阳底下站了许久,肯定很热。
接过了参将印绶,陆淇这才算正式成为了神机营的一员。
荀副将招招手,从将校队伍里应声出来了一个将领,看甲胄形制,与陆淇是平级。
“陆参将,这是与你同为右哨长官的赵永奇赵参将。”
“赵参将!”陆淇上前略行一礼。
赵参将个头七尺,一张方脸胖墩墩的,看起来颇为憨厚,咧开大嘴笑着回了礼:
“赵某早就听说陆参将抗击倭寇之事,还与我神机营下工匠一起研制出新式火铳,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赵参将谬赞,陆某愧不敢当。”
两方见礼罢,陆淇便跟着赵永奇去了右哨营帐,她还得更换甲胄,再去校场上见麾下的兵卒们。
甲胄穿戴繁琐,要是身边无人帮忙,单凭陆淇一人着实穿不上,只能命岑群手下的几个锦衣卫番子搭把手。
幸亏陆淇早有防备,用布帛束了胸,再加上她身量欣长、肩膀宽阔,穿上甲胄也撑得起来,否则现在怕是已经露馅了。
……
那边校场上,列队的士卒们已经在烈日下等了一个时辰,人人顶着满头的汗。
一个九尺多高的中年将领挎着刀,走到前列,赵永奇看了他一眼,轻声道:
“洪都司,这位新上任的陆参将可是你的直属参将,你不在队列里候着,倒来我身边做什么?”
洪都司轻声嗤笑道:“不过是个小书生,何必如此重视?您瞧那细胳膊细腿,我才不信倭寇是被他打退的呢!
大约是他运气好,捡着了些许功劳,被闲人吹嘘起来的,不过徒有虚名罢了。”
“这些话在心里想想也就算了,你何必说出来?”赵永奇摆摆手。
洪都司再凑近了些:“参将,卑职说这些话不为别的,只是为您不值!您是沙场宿将,一个文人出身的小屁孩,凭什么和您平起平坐?
还不是凭着京中的大人物给他撑腰?您能忍着他,卑职可忍不了!历来新官上任三把火,咱们不压着他,他可就得来压咱们了!”
赵永奇的眼神危险地眯了眯:“你打算怎么着?”
洪都司笑着朝后面的部下招招手:“不用您费脑筋。”
部下便牵上来一匹骏马来,遍体金红色的毛发如同火烧云般炽烈,大概是晒得燥热,正不安地喷着鼻息。
“这叫乘云火麒麟,左哨营里最野的一匹,除了卑职,从不肯旁人骑上去。
前阵儿马厩里一个小子想偷骑,被摔下来断了条腿。”洪都司拍了拍马脖子,自豪道。
“嘶……”赵永奇退后了半步:“老洪!”
“老赵,我可没求着他骑!再说了,他不是将领吗?连马都不会骑,算哪门子的将领呢?
这话就算传回陛下耳朵里,也揪不出错来。”洪都司梗着脖子。
赵参将没再说什么。
穿着沉重的甲胄,陆淇辛苦地走出帐外。
便见士卒们手持枪戟、列队整齐,正在等待她检阅,一名士卒牵着匹神骏宝马过来,赵永奇已经翻身上了马:“陆参将,请与我一同阅兵。”
陆淇还以为就是站着高台上,让大队士卒从面前走过去呢,这要是穿着甲胄在校场里转一圈,肯定要累坏了。
陆淇便向那匹乘云火麒麟走去。
掀起下摆的裙甲,勉强抬起穿着金属吊腿和带甲皮靴的脚,勾到马镫上,两手攀住马鞍的两头,尽力往上一扒拉。
没上去。
“您用脚蹬,别光用手。”岑群在后面轻声提醒。
陆淇手刨脚蹬,还上不去。就听见乘云火麒麟噗溜溜打了几个响鼻,不耐烦地甩头。
实际上这副甲胄类似边军锁甲,加上腰间佩剑,总共有五十斤的重量,而陆淇本身也才一百斤不到的体重。
穿着身有自己一半重的铁衣,陆淇现在还能行走已经很有肌肉了。
几个锦衣卫对视两眼,第一次检阅兵卒,但要是连马都上不去,咱们的佥事大人得丢多大的人呐?
岑群喊了声“一、二”,几个番子共同抱住陆淇的腿,作势要往上抬。
陆淇惊得忙制止他们:“干什么?当我是废物吗?去去去,拿个箱子来垫脚!”
第四十七章 烈马,遭到排挤
最新网址:www.tpsge.org有了箱子垫脚,陆淇终于辛苦地爬到了马鞍上坐定。
牵马的小卒便把缰绳松开了。
此时陆淇刚把两脚放进脚蹬子里,乘云火麒麟见松了绳,顿时唏律律一打响鼻,两个前蹄高抬,猛地人立了起来,想要把陆淇甩到地上!
岑群以及几个番子见此,惊得忙赶上来,伸手就要去接陆淇。
而陆淇哪会骑马呀?仅有一次上马背,也是锦衣卫精挑细选的温顺马匹,一路抱着马脖子进的城。
乘云火麒麟又比别的马更高,上去都难,更别说下来了,陆淇唯有两手紧紧地抱住马脖子,两条腿夹着马肚,整个人趴在马背上不敢动。
甩不下来,马更加愤怒起来,干脆驮着陆淇撒开蹄子就跑,岑群几个跟在后面追。
两只脚哪跑得过四只蹄子?岑群转瞬便被甩在身后,仰脖直追赵永奇而去。
眼看就要被乘云火麒麟踢上来,赵永奇忙拨转马头让路,一边大喊:“拉绳!陆参将,拉绳!”
陆淇哪有余空拉缰绳,她此时手上劲一松都怕被甩下马去。
那火麒麟又蹦又跳,时跑时停,只顾不停把陆淇往下甩,不觉间竟冲着军阵而去了。
本来列队的士卒们热得汗出如浆,忽然听见营帐那边传来嘈杂的声音。正疑惑间,就看见一匹胡蹦乱跳的马蹿过来,上面还死死抱着个盔明甲亮的军官!
而赵参将正追在后面喊:“陆参将小心!”
兵卒们明白过来,原来这个连马都不会骑的小将,就是他们新上任的参将。
顿时鄙夷之心大起。
眼瞧着马越跑越近,士卒们的队列有些乱了,毕竟这尥蹶子要是踢在人身上,轻易能踢得人骨断筋折,谁也不想无端受重伤。
于是火麒麟一路跑进了队列里横冲直撞,忽然从后首中闪出来一个持铳士卒,把手里的兵器放下,眼疾手快地扑到马前,伸手抓住了缰绳。
火麒麟正耍的欢,猛然间勒住缰绳,不爽地甩了甩头,见没法把那人甩开,才不情不愿地安静下来。
“大人,您没事吧?”那人恭敬地把缰绳递到陆淇手边。
陆淇尚且惊魂未定,深呼吸几口,安抚下自己狂跳的心脏,接过缰绳起身道:“好,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抱拳行礼:“卑职成凫山,是右哨营麾下执铳卫士。”
陆淇向成凫山看去,只见他身高八尺、浓眉大眼,身披易于行动的轻便皮甲,年纪约摸二十来岁,说起话来铿锵有力,着实是一个猛将的苗子。
“嗯,不错。”陆淇点点头:“今后你就做我的亲兵吧。”
成凫山本是神机营里的普通士卒,倘若能成为参将的亲兵,待遇一下子就能提升不少,连忙应道:“是!多谢陆参将!”
此时,赵永奇才领着洪都司,以及一帮下级军官们溜达着过来。
见陆淇还好端端地坐在马上,赵永奇眼睛一眯,嘴上忙说着:
“陆参将没事吧?没想到马突然惊了,哎呦呦!万一伤着了陆参将可怎么好呀,真把我给吓坏了!”
陆淇很是奇怪,刚才明明没有发生任何事情,马怎么突然就惊了呢?只能忍着心里的不舒服,微微颔首:“我没事,继续检阅吧。”
于是在几个都司的指挥下,士卒们很快恢复了阵列,岑群几人不敢让陆淇独自骑马,把马头控得牢牢的,一路牵着走完了仪式。
仪式结束已是将近黄昏,回到营帐,赵永奇和洪都司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哎呦!我真是忍得脸都要僵了!你可看见刚才那陆筠小儿的脸色了?”
“看着呢看着呢,那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只怕现在心里是又惊又疑吧!哈哈哈……”
两人笑了一阵,就命人端酒端肉,吃喝起来。
“老洪你说,吃了这么个闷亏,在全营面前丢了大人,陆筠会善罢甘休吗?”赵永奇嘬了口美酒,感慨道。
洪都司冷笑一声,往嘴里扔了块炙牛肉大啖,边嚼边说:“他就算反应过来了也没用,有什么证据证明咱们坑他?”
“你这老洪,他纵是没证据告咱们,也总该起疑心了!你瞧他不顺眼,作甚把我也给拉进去?”赵永奇把酒杯一墩,朝营外喊道:
“来人呐!传信各部,即日起就说我病了,要歇个半旬。”
“赵参将病了?看来在下来探望的正是时候啊!”
帐外突然传来陆淇清朗的声音,紧接着是守门的赵永奇亲兵紧张问好:“见过陆参将!”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中的惊诧。
穿着甲胄走了一天,他们早料定陆淇这个小书生累坏了,此时必然急着回营休息,才放心大胆地吩咐着。
赵永奇连忙把酒肉都藏进柜子里,抹干净嘴巴,躺到榻上盖着被子,才让陆淇进来。
陆淇一掀帘子进帐,突然抽了抽鼻子:“赵参将怎么样了,洪都司也在啊。嗯?”
虽然已经是陆淇的直属部下,洪都司照旧站在赵永奇旁边,见陆淇进来了也不行礼,仿佛没看到她似的。
赵永奇忙咳嗽两声掩饰:“区区小疾,何至于劳动陆参将大驾……不知陆参将此来,却是因为何事?”
陆淇摆出一副忧国忧民之状:“只是因为陛下委派了如此重任,君恩至深,陆某感怀于胸,着实想为陛下将这右哨营管好。
可是陆某一介书生,又没有亲历行伍,这心中自然有许多问题想要向赵参将请教。
哎呀可惜!赵参将这病的真不是时候,如今陆某该向谁请教呢?”
听了这话,赵永奇与洪都司对视一眼,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
“陆参将此言差矣!你乃是陛下钦点的参将大人,陛下多相信你呀?你再来请教我,岂不是说他老人家看走眼了吗?”
“赵参将这是要让陆某自己摸索了?”
洪都司打了个酒嗝:“陆参将就别装了,您是周郎再世,这么点小事儿还能办不好吗?就让咱们赵参将好好养病吧!”
赵永奇连忙咳嗽两声:“哎呦,我这一定是得了卸甲风啦,头疼啊!”
“来人,快去叫营中军医来!”洪都司跟他一唱一和。
看到这里,陆淇哪里还能不知道。
这两人就是在排挤她,军营中事务繁杂,如果没人细心指导,她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插手军务,整个右哨营就成了赵永奇的一言堂了。
陆淇思及此处,突然露出天真的笑容:“洪都司说得是!我陆筠好歹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怎么会连一营兵卒都管不好呢?”
洪都司忍不住露出了轻蔑的笑容:“哦?陆参将果然是少年英才呐!”
“哈哈哈,好!”赵永奇转身取出自己的印绶,笑着捧到陆淇面前:
“陆参将有如此雄心,想来把右哨这区区五千兵马整治好必定不是难事!我得了病,就不多掺和了。
来,把我的印绶也一并取去,我病的这几日里就由陆参将掌管右哨营吧!”
陆淇接过印绶,两眼微眯:“多谢赵参将成全。”
稍顷,陆淇告辞。
陆淇走了没一会儿,赵永奇与洪都司便相视大笑起来。
洪都司再把酒肉端出来,对赵永奇挑起了大拇指:“好一招欲先取之,必先予之!俺老洪佩服呀!”
“哈哈哈哈,陆筠小儿就算再会读书,不过是个纸上谈兵的赵括罢了,哪里通晓军中的事务?
明天让底下的兄弟们跟他呛声,看他怎么办!他要是罚人,就失了人心;要是不罚,就违了军法。
闹得越大越好,正好我有病,印绶也给了他,副将们责怪也怪不到我头上来!”赵永奇满饮了一杯,笑道。
“不错!让全营的将士们都看看,这位陆参将文不成武不就,什么都不会!到时候营中谁还听他的?”洪都司再给他斟了一杯。
推杯换盏间,赵永奇满意地拍拍洪都司的肩膀:“要我说,这右哨营里最有资质的还得是老洪你呀。等把姓陆的架空了,右哨营还不是咱们俩说了算?”
“承蒙参将抬爱,历来宝马赠英雄,卑职就把那匹乘云火麒麟献与参将,以表忠心!”
……
右哨营左近拨了一所参将府给陆淇,拿着剑印回府的陆淇卸下甲胄,把自己新收的亲兵安顿好,心中已经做下了决定。
赵参将和洪都司显然一丘之貉,把右哨营当做他们的自留地,完全不想接纳外人。
陆淇再怎么和他们套近乎,不但收获不到真心实意的教导,还一次次损失威信。
将领在士卒面前没有威信,下达的命令也无人服从,等同于成了个光杆司令,陆淇岂能容他们?
“既然如此,可别怪我用阴招了。”陆淇眯起眼睛。
第四十八章 闹贼,查察军务
最新网址:www.tpsge.org第二日,各级小军官点卯齐至,其中有不少人互相飞眼递眉,准备向陆淇发难。
而陆淇早就披挂整齐,高坐营帐,下达了她的第一个将令:“来人呐,给我核查营中所有士卒,昨天晚上都在干什么,倘若有谁支支吾吾说不出,当即拿下!”
“什么?”众人都愣住了。
陆淇解释道:“将士们可知,昨夜本将的府内进了贼人?”
“抓贼这事儿,您该找顺天府衙门吧?”洪都司满不在乎道。
陆淇冷哼一声:“报到顺天府?那如果贼人就是出自右哨营里的呢?”
众人互相对视两眼,谁也没想到麾下有人如此想不开,竟敢偷到参将府里去!
再说了,陆淇昨天刚领到府邸,里头除了桌椅板凳外啥也没有,能偷什么呢?
“陆参将,请恕卑职冒昧问一句。”麾下一个都司出列道:“敢问您是怎么确定,那贼人就是我右哨营内士卒的呢?”
陆淇早就猜到有此一问,从怀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因为此人胆大包天,竟然还在柱子上留下了一封信!成凫山,念!”
已经晋升陆淇亲兵的成凫山接过纸,朗声念道:“信上写的是:兄弟们吃不饱肚子,这二百两银子我收下吃肉,多谢!”
“听听!”陆淇痛心疾首地拍桌子:“这要是传出去,别人怎么看咱们右哨营?
每月领了那么多钱粮,将士们居然还吃不饱肚子,逼得去做贼!这能传出去吗?”
小军官们面面相觑,都不敢吱声了。
“我知道你们肯定不会干出行窃之事,但难保不是你们麾下干的,为了避嫌,都给我老实站在帐里,本将会自派我的部下给你们洗脱嫌疑!”
陆淇说着,对身后的岑群等人一点头。
集合声响彻营中,右哨营五千士卒无论铳兵、炮兵还是骑兵,通通被叫出来列阵集合,岑群便带着他手下的锦衣卫队,在阵中一个个问过来。
洪都司站在帐下,本来还抱着看笑话的心情,看着看着却心头一跳,暗道不好:“他在核查名册?”
不错,陆淇此举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查看名册与人员是否对应。
寇患时,郑笃志和傅国等人吃空饷,给陆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首先她就要排查右哨营中有没有类似事件发生。
底下的小军官们互相挤眉弄眼,推举了一个出头鸟来,硬着头皮问道:
“陆参将,为了区区二百两,何必如此大动干戈?万一那贼人只是借右哨营的名头,岂不是有损参将的颜面?我看还是不必了吧。”
陆淇冷哼了一声:
“正因如此才要大动干戈!你们想想看,无论贼人是不是出自我营麾下,咱们右哨营的名声都被他败坏了!
本将彻查麾下,就是要查给外界看,以示清白!咱们都是正人君子,又何必怕查呢?你说是吧?”
岑群抱着名册急匆匆进来,贴耳轻声说了几句,陆淇听罢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哦?右哨营中所有的士卒们都已经在这了吗?”
帐内一时鸦雀无声,陆淇干脆翻开将校册子,点名问道:“秦都司,你麾下的士卒已经都在外面了吗?”
“是,都在了。”队中出列一人。
“王副都司?”
“卑职麾下都在外面了。”
“……”
洪都司心脏剧烈跳动,没想到陆淇竟然一上来就抓住了把柄,如今就算是京师三大营之一的神机营,也有吃空饷的情况存在。
尤其是他和赵永奇,早就把前一个右哨营参将架空,享用了许多年的好处。否则洪都司区区低级武官的俸禄,可养不起乘云火麒麟这样价值千金的名马。
“我右哨营麾下士卒都在场上了吗?”陆淇把名册合上:“这可不对呀。”
洪都司咣地向前走了一步:“陆参将!您这就没意思了吧?”
这个洪都司,终于忍不住了。
陆淇略微转头,看了一眼背后侍立的成凫山,才挑起眉毛:“洪都司这话是什么意思?”
成凫山立马领会陆淇的意思,把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刀柄上。
“陆参将,您是文人出身,不知道咱们军营里的隐情,回头俺老洪详细给您说说。只是现在……”
洪都司的语气软了下来,本来还想把陆淇架空,没想到一时玩脱了踢在铁板上,果然文人就是阴险!
陆淇轻笑了一声:“回头如何?现在又如何?”
“水清无鱼,您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此话一出,帐下低级军官们纷纷把目光转向别处,陆淇环顾一圈,心中有了数:“哦?看来查个窃贼案,还牵扯了出别的案件嘛。”
想了想,陆淇对岑群招招手:“去,把营中一应饷银支取账本取来!”
平时负责营中一应采办、饷银支取这个肥差的,正是洪都司,账本放都在他的营房内。
这下洪都司真急了:“姓陆的你敢!”
“哟!洪都司这是怎么了?炊事兵,你们给洪都司的早饭里搁了枪药吗?”陆淇皮笑肉不笑地道:
“我看将士们饭都吃不饱,心中不忍呐!每月粮饷都足量的拨,也不知是怎么个吃法,竟不足够?可得向朝廷多要些,饿着肚子怎么打仗呢?”
说着,陆淇把赵永奇的印绶拿了出来:“赵参将身上有病,昨日已将指挥权托付于我,这些事务就不去叨扰他了。
从即日起,本将全权接管营中一应事务!粮草饷银尤为要紧,没有本将印绶,无论是谁来支取概不擅自给予,违令者军法伺候!”
岑群已领着一帮虎狼般的锦衣卫,把洪都司的营房给抄了个遍。
搜查、抄家、私刑,那都是锦衣卫番子的压箱绝活,不但把营房里里外外刮了一遍,还把帷幔地毯都掀开,凡是能藏纸的地方根本逃不过他们的查找。
不一会儿,岑群就带着两大箱子的账本来了:“大人,账本都搜来了。”
洪都司咬着牙:“咱们右哨这么多将士们,又有许多马匹牲口,每日人吃马嚼得耗费多少钱粮?根本理不清的。”
“还没理呢,洪都司怎么就唱起衰了?”陆淇乐呵呵地收起印绶等物:“把东西都搬到我的参将府去!”
……
回了参将府,两大箱子账本一件件摊在桌上,陆淇才开始头疼起来。
这些账本都是兼任采办官的洪都司所写。
随便翻开一页,上面模糊地写着:“某年某月,赵永奇参将办酒席两桌,费银四百余两”,既没有记清楚日子,也没有写宴请了谁,甚至连花了多少钱都不知道。
这要怎么查出问题来?
正头疼,却见岑群从箱子里取出一本薄薄的账册,递到陆淇面前:
“大人,卑职仔细搜索了洪都司的营房。别的账本都放在书架上,唯独这本账,竟是缝在地毯之下的。”
陆淇接过一看,里面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着许多账务,写得很琐碎,每个日期相隔也远,乍一看毫不起眼。
但陆淇顿时起了警戒心。
这如果不是非常重要的信息,何必藏得那么深呢?
而在那边营帐中,赵永奇正气得骂娘:“可恶的陆筠小儿!”
转头见洪都司侍立在侧,赵永奇怒而踹了他一脚:“你就眼睁睁看着陆筠小儿,把那个账本抄走了?”
“赵参将,当时将校兵卒都在,他又拿着两方参将印绶,全权掌握营内军务,我岂能公然与他相抗?”洪都司挨了一脚,呲牙咧嘴道。
发泄了一阵,赵永奇才冷静下来。
“去抄的是锦衣卫番子,鼻子比狗还灵,虽然咱每样都记得深,保不齐还会被发现。”赵永奇眯起眼睛。
“那件事若被发现,可是掉脑袋的罪过!”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闪动着凛冽杀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
第四十九章 学习,账本秘密
埋首书堆,一直算到月上枝头,陆淇揉着太阳穴靠进了椅子里。
“唉,要把这摊乱账理清楚,实在不容易啊。”陆淇揉腰捶腿,走出房门转悠了两圈。
这座参将府前后有三进,前厅、正堂、花厅,还有个带池子的后花园,可谓样样俱全,却只有陆淇与亲兵,外带十几名锦衣卫入住。
再加上陆淇没来得及添置什么家具,院子里的残花败柳无人打理,砖地上长满杂草,显得颇为凄凉。
“反倒有点些兰若寺的氛围。”陆淇在落满枯叶的台阶上坐下,微风徐来,略有些寒意。
坐了会儿,陆淇准备去煮点水泡杯浓茶,晚上还得继续奋战呢。
刚起身,就看见一点灯火从前厅过来,趁着月色看去,原来是岑群,他身后还跟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见陆淇在这,岑群忙道:“陆大人,尊夫人与皇御弟来了!”
那两个身影原来是陈银儿和魏诚,有一阵没见到陆淇,陈银儿分外想念,便领着魏诚找来了。
好在陆淇早在家里安排了锦衣卫守着,一路护送过来。
“夫君。”
“陆大人。”
“你们来啦!”陆淇一见到他们,顿时心情就好多了。
三人携手进了屋里,桌上点着灯,陈银儿就着灯光四顾一圈,笑道:“那么大的宅子,里头空空如也,不好看。”
陆淇点点头:“回头请人打些家什,种点花草吧。”
煮水烹茶,三人围着茶几坐下,在灯火底下喝着茶说说笑笑,陆淇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娘子会算账吗?”
陈银儿笑道:“真小瞧人!我虽然没有读过书,可咱家的账一直是我管的,难道还去请个账房先生不成?”
“我正缺账房先生呢!”
陆淇蹦起来,把陈银儿拉到书案边,一指堆积如山的账本:
“这里头的是右哨营近年来的饷银支取、军需采办的账目,我有心清理,又理不出头绪。你来得正好,给我搭把手吧!”
陈银儿拿起其中一本翻了翻:“哈哈,好大一摊糊涂账!想不到军营里的官爷,账做的还不如我这个深闺妇人。”
陆淇坐下来:“或者赵永奇两人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他们掌管着全营的财政,肥肉嘴边过,哪儿能不沾油呢?”
个子尚小的魏诚踮起脚,也拿下一本来翻看:“这上头写的都是什么?”
“你还太小,不认识,这些都是账本。”陈银儿笑着摸摸他的头。
魏诚这下不乐意了:“我虽然没上过私塾,但是以前哥哥教过我识字,上回告状的状子还是我自己写的呢!”
“哟!”
陆淇惊讶地抬起头,那张状子她也看过,里面的用词虽然浅白,但前因后果逻辑清晰,看起来不像十岁的小孩能写出来的。
“想不到咱御弟哥哥有这样的文采!”陆淇笑吟吟地拿起一张白纸:“只是学算账不但需要文采,还得会算术。来,你试着照我的方式来学。”
陆淇把阿拉伯数字列成一张表,并且把列竖式的方法教给了他们,让两人先从简单的计算开始学起。
这个时代的人学习这些知识,最难的地方莫过于脑海中原有的知识已经根深蒂固,需要花费更多时间把原有的替换过来。
而陈银儿两人没有经历过算术学习,又都是聪明伶俐、记忆力超群的人。
魏诚得了夸奖,陈银儿想露一手,铆足了劲边学边练,谁也不肯让谁。
到三更时,两人合作,竟然能核对简单的账目了。
“刚才我还觉着,这个阿拉伯数字真是多此一举呢,现在用熟了才发现,这可比我用的法子爽快多了!”陈银儿放下笔,吹了吹墨。
魏诚更是算得不亦乐乎,学得不比陈银儿慢:“王兄说过,陆大人是当世奇才,陆大人教的可比跟着大儒名家好多了!”
看着如饥似渴学习的两人,陆淇不禁感慨万端。
她来自信息爆炸的时代,只要想学,人人都有受教育的权利。像这种小学算术知识,早如同路边的草芥,属于常识的一部分了。
可是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知识是比黄金还宝贵的东西,但凡有一点学习的机会,他们都不会放过。
夜深了,陆淇打了个哈欠:“好了好了,要把这堆账目理出来,可不是一晚上能办成的,你们且去睡吧。”
可两人不同意,陆淇不休息,他们也执意不休息。
用陈银儿的话来说就是:“多一个人帮忙,就早一点理清,咱们可不是来玩的。”
……
长夜漫漫,灯火摇曳,庭院中光影葳蕤,月色忽西。
东方似有若无的透出些白意来,时间已经是五更天,陆淇敲了敲僵硬酸痛的腰,站起来走动了两步。
细微的响声惊醒了魏诚,他忙擦着口水坐起来,陆淇笑道:“现在还早,你再去床上睡一会儿吧。”
这孩子心眼实,昨晚见陆淇两人没睡,他也硬熬着不肯睡觉。但年纪小,敌不过困意,终究趴在账本上睡着了。
“我……对不起陆大人,我昨晚明明说要和你们一起算账的,却睡着了。”魏诚愧疚地低着头。
陈银儿困倦地揉揉眼睛:“这有什么关系,你还是个小孩子,多睡是应该的。”
陆淇更不会怪他。
伸了长长的懒腰,舒展开筋骨之后,陆淇挽起袖子:“早上想吃点什么?本将军亲自下厨给你们做!”
“哎呀!”
突然,魏诚大叫了一声,拼命用袖子抹着账本。
他向来老成,还从来没有露出过如此惊慌失措的表情,陆淇便凑过去看了看。
只见那账本上洇着一大滩水渍,把墨迹都晕染开了,而魏诚此时已经脸色通红,眼神躲闪着不敢看陆淇。
“哈哈哈,这该不会是你流的口水?”陆淇笑道。
陈银儿也凑过来看:“账本都洇湿了,看来不好算账了啊。”
魏诚捂着脸,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没事没事。”陆淇忙安慰他,又拿起账本一看,原来就是岑群所说,缝在地毯下的那本。
“诶?”
陆淇正拿着看,突然严肃起来。
通过一夜的理账,陆淇已经把右哨营中每月的耗费大致上理顺了:每月菜蔬采买,都有专门的账本登记,交易额很大。
“采买蔬菜明明都记在那本账上,这里为什么却单独记着寥寥几样?”
陈银儿打了个哈欠:“倘若是某人的私账,那就不奇怪了。”
“私账?”
陆淇摇摇头:“洪都司平日在营中有炊事兵伺候,到了外面也有家丁仆役伺候,总不至于自己做饭吃,何必立一套买菜的私账?”
见自己或许还立了功,魏诚兴奋起来:“是啊!别的账本上记得那么随意,唯独这本上条条框框都记得清清楚楚,说明这一定是要紧的事情!”
究竟什么事情如此神秘,记账本还要用暗语?肯定是一件不希望被任何人发现的事。
再联想神机营是干什么的地方,难道说这里头记的是......
陆淇眯起眼睛,喊来了岑群:“我有一封信,你替我当面交给牟指挥使!”
第五十章 设宴,杀机星现
日头高升,一夜未眠,陆淇顶着两个黑眼圈去点卯。
刚升帐,就看见赵永奇顶盔披甲的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下级军官,自然,洪都司也在其中。
“陆参将来得真早呀!”赵永奇笑吟吟地跟陆淇见礼。
陆淇还礼道:“一营之将,自然要做士卒之表率。说来陆某还比不上赵参将呀,前天刚得了卸甲风病倒,今天就能下地了。”
“哈哈哈哈……都是为君尽忠嘛。”
两人商业互吹了一番,这才开始帐议。
说是帐议,无非只是大家一起商量接下来的训练计划、钱粮分配罢了。
昨天和洪都司几乎撕破了脸,陆淇还以为今天底下的军官们肯定要闹点动静出来。
没想到一场帐议下来,凡是陆淇提出的举措,赵永奇都带头叫好。
陆淇还以为因为被抓住把柄,赵永奇害怕她把老底都掀出来,所以在讨好她。
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不对劲。
“好!陆参将说的对啊!”赵永奇坐直身子一拍大腿,连声赞同,同时对洪都司使了个眼色。
洪都司立马心领神会:“哎呀!陆参将这个训练方法果然新颖,俺头一回知道练兵还能这么练呢!果然才子就是与俺大老粗不一样,你们说是不是啊?”
陆淇提出的特种兵锻炼方式,虽然他们听着觉得有趣,但实际效果还有待考察,底下的小军官们大多行伍出身,向来有一说一。
王副都司出列道:“大人,陆参将的练兵法子虽然新鲜,但不知道对我营有多大作用,不妨先在几个小队里试练一番,有了成效再全营通用……”
“放肆!”
赵永奇一拍桌子大喝道,把坐在旁边的陆淇都吓了一跳。
洪都司见状也出列:“你敢质疑陆参将的想法?人家陆参将会想不到这点小事吗?你个不长眼的蠢材!”
“不必责怪他,我也是这么想的……”
陆淇还没说完,赵永奇便霍然站起,大喊道:“我们帐议练兵之策,哪轮得到你卖弄那点本事?来人呐,给我把他拖下去,重打二十军棍!”
帐外顿时应是,进来了两个赵永奇的亲兵,把王副都司按倒在地。
陆淇连忙拦着:“赵参将!他说得有理,何必因这么一句话殴打军官?”
“陆参将你不明白。”赵永奇收敛怒容,凑近耳边说道:
“你头一回下令,就有人敢提出异议,哪怕他的主意确实好,可底下人一看,你的命令不管用!谁还会把你当回事?我这都是为了你好呀!”
陆淇眯了眯眼睛,未及回答,赵参将就一挥手:“刘大,拖下去打了!”
叫刘大的亲兵应声,也不等陆淇说话,就把那个倒霉的副都司拖了出去,
一时间,底下的小军官们噤若寒蝉,直到洪都司咳嗽一声:“还有谁说陆参将的法子不好吗?”
“好好,当然好!”
“这法子一定能练出天兵天将来!”
“陆参将真不愧是大才子,哪是咱们比得上的啊?”
小军官们顿时争先恐后地称赞起陆淇来,直把陆淇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唯恐马屁拍得不够响亮,让陆淇听了不高兴。
帐议很快结束了。
陆淇沉默地挎着剑,往自己的营帐走去。
忽然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高叫道:“姓陆的真不是东西!”
转头看去,声音是从旁边一间营房里传出来的,身后跟着的成凫山已经把手搭在了铳柄上,陆淇伸手拦住了他。
再凑近一听,里面正是刚挨了打的王副都司:“我也没说他的法子不对,只是让他先在小队里试试,这也要挨打?”
“人家新官上任三把火,谁让你多嘴的,成靶子了吧?好好养伤吧你!”另一个声音也很熟悉,大概是帐议时的某个下级军官。
“哼!打也就打了。最可恨的是姓陆的居然装模作样还要拦着!你也看见了,他那假惺惺的嘴脸!”王副都司咬牙切齿地涂着药。
另一个声音忙拦着他:“小点声,别让人听去了!现在连赵参将都低他一头,整个右哨营都是他的,咱们几个小虾米还是闭嘴吧。”
“哼!赵永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那个姓洪的,都是一丘之貉!他们干的那些龌龊事,真当谁都不知道吗?”
“我的大哥,你可别说了!”
……
听了会儿墙角,陆淇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营帐,陆淇就让成凫山在右哨营各队中挑选士卒,充为亲兵。
人数不多,但都得是信得过的人,全员配备短铳和马匹,务求追求火力和机动性。
陆淇现在掌握了全营人事和财政大权,挑出一支亲兵队来并不困难,到傍晚前,队伍便组建得差不多了。
日暮将至,赵永奇在自己的私宅里设宴,派人来邀请陆淇去赴宴。
“赵参将请我去赴宴?”陆淇放下茶盏。
成凫山点头:“是,来人还说:赵参将已经知道大人与洪都司的矛盾,他已经狠狠地责骂过洪都司。
此次设宴,正是想要化解两方矛盾,毕竟同在右哨,上下不和,怎么做好三军表率呢?”
陆淇嗤笑一声:“借口找得不错,只是布局太粗糙了。”
成凫山刚要往外走:“大人若是不去,卑职这就去回了他。”
“不必了,大鱼还需香饵钓。”陆淇翘着二郎腿:“告诉他的人,就说我会去的。”
“是。”
夜色渐浓,深蓝色的夜幕中镶着几颗璀璨的星星,陆淇的参将府里点起灯笼,照得雨廊幽深。
“拔掉杂草,这庭院看着果然清爽。”陈银儿抹了抹头上的汗。
休息了半天后,恢复精力的陈银儿根本闲不下来,看着院子里杂草丛生的荒凉模样,她立马挽起袖子开始了除草工作。
经过一个下午的劳动,她终于把院子拾掇得差不多,那些枯萎的花花草草也被铲平,准备种上点菜苗。
魏诚今天没去东宫,而是陪着陈银儿一起收拾院子,虽然累得满头大汗,却很快乐:“我泡了茶,银儿姐姐尝尝!”
“嗯!真香!”
这时院门轻响,是岑群带着十个锦衣卫番子进来了。
“大人派卑职来接两位。”岑群微施一礼。
陈银儿疑惑道:“怎么这样突然?”
岑群欲言又止,摇了摇头:“大人或许是发现了什么危险,还请两位带着账本,尽快随卑职回城。”
连账本也要带走?陈银儿严肃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起行囊来。
锦衣卫把两箱账本搬到了马车上,陈银儿想了想,又将那本最要紧的账本揣进怀里。
“出发吧。”岑群翻身上马。
……
此时,参将府的侧门口。
十来个身穿夜行衣的人撬开了侧门,往里直穿廊厅,贴着墙根一路疾行。
“那边亮着灯!”
追逐灯光,他们找到了陈银儿刚收拾出来的院子,但却早已经人去楼空。
摸了摸茶杯,领头的人愤怒地一把将其砸碎:“茶还是热的,他们一定没走多远,给我追!”
“是,刘队长!”
第五十一章 宴饮,追杀时刻
月上屋檐,赵永奇的私宅中。
花影重重、院落深深,成凫山在院子里等候,而陆淇与赵永奇、洪都司三人正同桌共饮,欢声笑语一时不绝。
桌上美酒佳肴价值不菲,身旁美婢斟酒布菜,帘下乐工弹琴吹笙,堂前妖姬舞步轻盈。
“好啊,好!”陆淇手托下巴,醉眼迷蒙地笑道。
赵永奇脱了甲胄,穿得像个富家翁,闻言抚掌大笑:“哈哈,能得陆郎一句好,也是这些小娘子的福气了,不枉我花重金到眠花馆请他们。
来人,赏!”
内外一众乐工舞姬纷纷谢赏。
洪都司拿起酒杯来,向陆淇礼道:“嗝儿!陆……陆大人!昨日老洪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还请您饶恕则个。”
“洪都司言重了。”陆淇跟他干了一杯。
“我知道,陆大人都是为了右哨营好,才整了那么一出抓贼记,咱们都是为了右哨营更好嘛!何必伤了和气呢?您瞧!”
赵永奇打了个响指。
应声,便有几名美女端着托盘,摇着杨柳腰上堂来,把托盘上的红绡揭开,金银光色映着灯火,晃得人眼花。
“咱们同营为将,自然该多往来才是。这是两千两银子,美女十名,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您要是拒绝可就不美了!”赵永奇笑道。
洪都司压下眼底杀意,笑得谄媚讨好:“是啊,些许礼物不成敬意,您不收可就是看不起咱们了!”
……
同一轮明月之下,那边莺歌燕舞,这边空气中却弥漫着火药味,紧张感鼓动心脏。
空荡荡的道路响彻急促的马蹄声,岑群与锦衣卫番子们策马,拱卫着中间一驾马车,车内正是陈银儿和魏诚两人。
“有人追来吗?”岑群转头问道。
负责殿后的番子倒骑着马,侧耳细听了一阵,脸色渐渐变了:“后面有马蹄声!”
“多少?”
“约摸十来人!”
岑群暗骂了句娘,果然如陆淇所料,事情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下去了。
马车布帘被撩起,陈银儿听见有追兵,担心地搂着魏诚问道:“岑大人,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时间紧迫,详情就不赘述了!卑职只知道陆大人预料赵永奇要派人来夺账本,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顾不上安慰陈银儿,岑群拔出腰间绣春刀,对周围的番子们振臂高呼:
“听好了!赵永奇的手下八成有火铳,咱们正面是打不过的!前面就到民居了,留下两人断后,剩余的人只管带着夫人和皇御弟快走!
只要到了城门下,亮出腰牌,命守城军帮忙,咱们就赢了!”
“是!”
而追兵们此时也发现了前面逃跑的队伍。
“刘队长,在那!”
“哼!我就知道,他们带着马车肯定跑不快的!”刘大露出嗜血的笑容,多年没有仗打,他的火铳早就蠢蠢欲动了。
“可是刘队长,快看他们穿的衣裳!”一个追兵喊道。
借着明亮的月光,刘大仔细看去,这才发现:“是锦衣卫?!”
锦衣卫是皇帝亲军,在外代表天子尊严,杀锦衣卫等同于谋逆,这个姓陆的,竟然叫锦衣卫来保护他的家小?
但刘大是赵永奇的亲兵队长,他身后领着十来个精挑细选的亲兵,享受着全右哨营最好的资源,一家老小都是赵家的家仆,自然只忠诚于赵参将。
都追到这份上了,这些杀才哪顾得上杀了锦衣卫会不会惹来麻烦,以刘队长的想法,只要把人都杀光,谁会知道凶手是谁?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不想抄家灭门的,就睁大你们那双招子,一个活口也别留!火铳都备好了吗?”刘队长大喝一声,就听见身后传来强有力的应和。
此时距离还太远,如果在马背上点火命中率不高,需要找个合适的距离下马点火。
车轮滚滚,马蹄如雷。
转过一处点着灯的民宅,屋里有平民听见异响,披着衣裳探出头。
忽听得马嘶声惊响,两道重物落地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
两个身穿锦衣卫制服的男人滚进了院子,见还站着个平民,严厉地瞪了他一眼。
“官爷?”那平民被瞪得缩起脖子。
锦衣卫番子拔刀,威胁地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跟你无关!回屋里去!”
正此时,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两名番子连忙取出随身的擎张连弩。
这是锦衣卫的常备武器,比起秦汉时期的弩箭射程太短,只能射五十步,但好在一次能射五箭,算是弥补了一点锦衣卫火力不足的缺陷。
而追兵那边正朝岑群他们越来越近。
“距离差不多了,吹好火折子,过了前面民宅就下马点火!”刘队长一手牵缰绳,一手挎着火铳柄,已经势在必得。
两匹停在墙边的马,从视线的角落中一闪而过。
“奇怪。”刘大转头看去:“这儿怎么有两匹空马还戴着鞍鞯?……不好!有埋伏!”
他发现得很快,但此时已经迟了!
弓弦响处,十支飞虻两翼箭闪着择人而噬的寒光,铮然向他们飞来!
“散开!!”
刘队长怒吼着,亲兵们顿时拉动马头,以更快的速度脱离这片区域,避无可避者干脆甩开一只脚的马镫,把身子藏入座下马的身侧。
一眨眼便有四匹战马中了弩箭,发出凄厉的嘶鸣,徒劳地跑了两步,才终于悲伤地倒在地上。
“呼。”
刘队长松了口气,幸亏这两个伏兵手里没有火铳,否则恐怕要折一半人。
见被战马摔在地上的四个亲兵,拄着火铳缓缓站起来了。
刘队长拨转马头继续追去,只留下一句话:“一个活口也不要留,全杀了。”
“是!”
……
赵府。
歌舞声中,熏然欲醉的陆淇突然顿住了,她敏锐地听见远处传来的缥缈回响,那是火铳声?
赵永奇也听见了,猛地挣脱开美婢的怀抱,心中恼怒:‘为什么要放火铳?那些蠢蛋,我不是说过尽量用刀剑杀,声响越小越好吗?’
不过这么远的距离,京城恐怕听不清,找个借口说愚民放爆竹也就是了。
“陆大人怎么了?”洪都司却没听见,端起了酒杯:“这金樽美酒岂可辜负,来,卑职再敬你一杯!”
陆淇心里担忧着,面上两颊绯红,双眼迷离:“今晚喝得太多了,该回去啦!”
“这才喝了多少?陆大人未免太看不起咱们了吧?”洪都司把酒杯一墩。
“怎么会呢?在下只是不擅饮酒。”陆淇的声音又软又绵,像是下一秒就会伏案睡去。
赵永奇想着,既然动用了火铳,想必那边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了:“陆大人这是不胜酒力?也好罢,来人备车!”
“不必赵大人费心,我自带了马车来。”陆淇拒绝道,向外喊了一声成凫山。
院子里的成凫山应声进来,嗅着屋里酒气熏天,扶起醉得像一滩烂泥的陆淇:“大人,您喝的太多了。”
“啰嗦。”陆淇抬脚就要往外走,却摇摇晃晃地走不成直线。
“陆大人何必急着走啊?”赵永奇躺回婢女怀里:“还有我送你的十名美女呢,一驾马车哪里载得下?”
门外一个家丁低着头进来:“老爷,马车和车夫都已经备好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家丁挡在门前,把陆淇两人的路给拦住了。
“还请陆大人给我赵某人一个面子,乘坐我的马车吧。”
赵永奇似醉非醉地说着,眼中闪烁着浓烈炽骨的杀意。
……
追杀场上,刘大急火上头。
锦衣卫队还剩八人,但距离南城门已经越来越近了!
虽然此时城门已经关闭,但作为拥有特权的锦衣卫,只要岑群几人跑到城门底下,凭令牌就可以叫开城门,还能叫出守城军来帮忙。
刘大这伙人也就敢占着火器的便利,欺负欺负岑群八个残兵。
但让他跟占据城门之地利,掌握几千杆长铳短铳,还有近百门火炮的守城军扳手腕?
他有几个胆子,敢面对几千个黑洞洞的铳眼?
“不行,再追下去就到城门了!”刘大断然大吼道:“都给我下马!”
唏律律一阵马嘶齐响,十来名亲兵迅速勒马,翻身落地,掏出火铳来朝着前面的车队瞄准。
岑群迅速发现了那边的异样:“不好,保护夫人和皇御弟!”
何须言语,便有两名番子放慢速度,用身体挡在了马车与火铳之间。
硝烟弥散。
火光爆现。
血光随着响声飞溅,两名番子连人带马仆倒在地,一枚滚圆的实心弹丸从空隙中飞出,擦着尖锐的破空声,穿过马车的布帘而去!
第五十二章 惊怒,惹遍三家
“啊啊啊!!”
马车上,魏诚痛得叫出声,陈银儿来不及查看伤势,一把将他护在了身后。
温热的血液濡湿衣袖,靠在陈银儿的脊背后,颠簸的车厢之中,能听见心跳声咚咚的在响,瘦小的男孩微微的颤抖着。
刚才那千钧一发的时候,外面一顿嘈杂,魏诚不知为何福至心灵,伸出胳膊挡下了那颗飞向陈银儿胸口的子弹。
“银儿姐姐别管我了!”魏诚咬着牙:“他们肯定是为了账本才追杀过来的,说明那账本非常重要,是他们最大的罪证,一定要保护好!”
陈银儿已然明白,刚才是这个孩子救下了自己,心中感动不已,忙撕下一截下裳裹在他的胳膊上:
“账本重要,你也很重要!要是把御弟哥哥弄丢了,我可没脸去见你陆大人了!”
马车还在飞驰。
外面,岑群紧张地看了两眼车内。
刚才的悲鸣是少年的声音,皇御弟被打中了!
太子对魏诚的态度,无论东西厂还是锦衣卫都有目共睹。虽然魏诚不姓朱,但只要沾一个皇字,那就是锦衣卫和东西厂的保护对象。
现在御弟在他的守护下受伤?
他宁可自己被火铳打中,也不愿意这种事情发生!
“射中了!”听到悲鸣,刘大喜上眉梢,但这样还不够:“换药太慢了,直接换短铳!”
十余把短铳纷纷举起,火折子的光在夜色中闪烁,岑群的心沉了下去。
他们没有甲胄,一般甲胄也防不住火铳的子弹,说是断后,其实大家都知道,那是去送死,用肉体挡住弹丸的轨迹。
可这边只剩下六个人,等这阵火铳齐射之后还剩下几个?
“我来断后!”
见岑群放慢速度,另外五人震惊地要阻拦他:“岑百户!”
霎时牵动缰绳、勒马掉头,岑群一人一马猛地向着铳口冲去:“你们快走!”
铳响如滚雷,与马蹄、车轮声轰隆隆混在一处。
那刹那间火光乍现。
铳口喷吐出耀眼的火舌,吞没了岑群的背影。
番子们甩开模糊了视线的泪水,怒吼着催马向前,城门已然近在眼前!
“开城门!开城门!”
“锦衣卫在此,请守城军协助诛杀逆贼!”
连续不断的火铳声早就惊动了南城门的守军,一个接一个的火把出现在城门楼上,如同黑暗中亮起一条火龙。
“让城下的锦衣卫出示令牌!”
城门守将很谨慎,突然一只大手搭在了他肩膀上。
转头看去,一个身穿银锦飞鱼服,披着黑红纱斗篷,腰间挎着绣春刀的男人出现在他的背后:“不必了,那是我的人。”
“锦衣卫指挥使牟大人!”守将立即认出了他。
再往他背后看去,小黄门搀扶着两个穿着身宫服、面白无须的老人跟了上来:“东厂厂督范公公,还有司礼监内相王公公?”
这三人都是京城里跺跺脚,就能引发一场地震的大人物,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们为什么会聚集在此?
“开门。”牟斌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守将打了个激灵,连忙下令道:“来人,开城门!”
牟斌注视着下方不断接近的马车,深锁眉头,双拳紧握。
他刚接到消息时还无法相信,赵永奇是沙场宿将,与陆淇有什么仇怨,为何非得置其于死地不可?
但是如今,现实就发生在眼前!
这些人不但敢对陆淇动手,还敢在京城外动用火铳,射杀锦衣卫!
赵永奇想干嘛?他想谋反吗?
“这些畜生真是罪不容诛!”范厂督咬着牙说了一句。
王岳王公公沉默了半天,此事出在他掌管的神机营里,他是责无旁贷的。
轰隆隆响处,巨大的南城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此时刚跑到城下的马车顺势,便从缝隙钻进了城中。
钱宁率了一百弓弩手在门内接应,只见门外跑进来一驾马车,又跟着四骑番子。
钱宁的目光在几张熟面孔中打了个转,竟没发现自己麾下爱将:“岑群呢?”
没有人回答他,剩余的番子或是脱力坐在地上,或是惊魂未定地保持戒备,驾驶马车的那个撩起布帘,将陈银儿两人扶下来。
钱宁的心里顿时揪了起来,那位受牟指挥使赏识的陆佥事也不在这里,难道他出了什么事?
“陆夫人受惊了。”钱宁先向下了马车的陈银儿行礼。
陈银儿怀里抱着个孩子,见他穿着锦衣卫的高阶制服,忙喊道:“御弟受伤了!快请大夫来!”
“皇御弟?!”
钱宁手里的灯笼摇晃了几下。
此时牟斌三人正沿登城踏步下来,突然听到钱宁的惊叫声,不由大惊失色。
牟斌一个箭步赶到:“皇御弟也在这里?”
在他身后,两个老太监紧跟着跑来,直累得气喘吁吁:“怎么了怎么了?”
刚才那枚弹丸虽然被布帘阻隔,动能有所减弱,但火器终究不是弓弩能比拟的,魏诚的左臂此时无力地垂着,鲜血淋漓。
看着魏诚的伤势,三位大佬对视一眼。
司礼监、东厂、锦衣卫,大明朝的三大制衡势力此刻竟心意相通,产生了同一个目标:
“赵永奇必须死!”
……
赵府内。
赵永奇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刚才连续不断的铳响极其不寻常。
太近了!
刚才那两声孤零零的铳响,离得很远,还能用愚民乱放鞭炮的借口搪塞过去。
但现在,近在咫尺的两段铳声,绝对已经惊动了整个北京城!
坐在屋子里,赵永奇就能听见外面接连不断的马蹄声,东厂番子的铜哨声……
整座四九城的泥沙都被激荡起来了!
赵永奇完全想不明白,到底刘大他们遇到了什么情况,会在北京城门口放火铳?他们中什么陷阱了吗?
如果刘大等人被俘,供出自己来……
不,哪怕他们都是铁骨头,连锦衣卫的几百种酷刑都能忍下来,只要有人还认识他们是自己的亲兵,他赵永奇就脱不了干系!
陆淇也听到了那一串铳响。
自她发现隐藏账本之后,就意识到赵永奇为了夺回账本,肯定会不择手段。
于是清早,陆淇就让岑群去北镇抚司通风报信,可账本上的内容未经盘库核实,牟斌一时还无法完全相信。
后来赵府邀请她,陆淇猜到赵永奇必然会在宴会时对付她,于是带着新组建的亲兵小队赴宴。
毕竟关键在于账本,陆淇于是命岑群带着人和账本转移回城,毕竟锦衣卫是皇家亲军,谁会这么不长眼,袭击锦衣卫保护的人呢?
哪知刘大如此丧心病狂,竟然真的敢射击锦衣卫?!
两边都陷入沉思,阖场静默。
事情闹得越大越有利,陆淇反倒不急着走了,回到桌边斟了一杯酒,看向舞姬们:“怎么还冷场了呢?来,接着奏乐,接着舞!”
舞姬乐工都是青楼中人,擅长察言观色,见赵永奇的脸色太难看,他们早就收起欢笑退避到一旁了。
“陆大人好雅兴啊!”赵永奇站在原地,冷笑道:“这个局是不是你布的?”
陆淇摇着酒杯:“陆某却不知赵参将到底在说什么。”
洪都司已经喝醉了,趴在桌上酣睡。
赵永奇抬脚把洪都司踹倒:“没用的东西,居然连一个文人也喝不过!”
不再管别的,赵永奇一声呼喝,二十来个家丁从几扇门里冲进来,把那些乐工舞姬给驱赶了出去。
家丁们虽然看起来赤手空拳,但腰间怀里都鼓鼓囊囊,不知揣着什么武器,二十几人把陆淇与成凫山围在当中。
“赵参将这是何意啊?”陆淇站起来,行动间竟然没有半点醉态,仿佛她刚才喝的不是酒,而是白水一样。
成凫山顿时把手按在腰间的火铳柄上。
陆淇早就说过,今日赴的是鸿门宴,看来图穷匕见,就在此时了!
气氛剑拔弩张。
忽的,一阵混乱声从外头传来。
陆淇回头望去,只见一大波锦衣卫挎着刀从外头鱼贯而入,哗啦啦的脚步声很快传遍整个赵府。
穿堂入室,最后登场的,是锦衣卫指挥使牟斌。
“哟,这酒茶不错嘛。”牟斌自顾自找了把椅子坐下:“我的部下可承蒙你照顾了,赵参将。”
第五十三章 荡平,收服人心
大批锦衣卫出动,还是牟斌亲自带的队,赵府里的家丁哪里敌得过呢?
牟斌笑吟吟地与陆淇聊着天,那边锦衣卫们就已经将所有人控制起来了。
“指挥使大人,赵府内外僮仆女眷全部拿下了。”钱宁走进屋内,狠狠地瞪了赵永奇一眼。
赵永奇早被两名番子押在地上:“我可是神机营麾下将校!你们锦衣卫凭什么抓我?”
牟斌笑了笑:“凭什么?”
说着,他站起来,走到赵永奇面前:“呵呵呵呵,锦衣卫抓人要什么理由?就让你死得明白些吧……你的亲兵擅动火器,已是死罪。
还敢胆大包天,射杀锦衣卫的人!
甚至伤及皇亲!
尤其还是在北京城门外干的!
不止我亲眼看见,东厂提督范亭,还有你们三大营总掌王岳,并守门将士数百双眼睛都看见了!
赵永奇啊赵永奇,你有本事啊!上一次惹得咱们三大势力一同出手的人还是李广呢,哼哼哼,你的名字可要上达天听咯!”
话已至此,赵永奇终于明白,自己的亲兵队干出了什么狂妄至极的事,不由得悔恨交加,咬牙切齿:“刘大,你这个蠢犊子!”
……
陆淇终于安下心来,从衣袖里取出两块吸满了酒液的海绵。
她的确不善饮酒,但今天是不得不喝。
因此来前她吃了许多肥肉用来解酒,又在袖子里塞了两块海绵,借着以袖掩面的时候把酒吐到里头。
由此,她才浑身的酒气,却又没有喝醉。
让成凫山扶着,陆淇慢悠悠地走出去,院子外停着一驾已经套好的马车,应该就是赵永奇说的那驾非要陆淇乘坐的马车了。
借来一盏灯笼,掀起帘子看去。
那驾马车内壁铺着锦缎,用手一摸,却有些隐隐的异样感,锦缎底下像是藏着什么东西。
叫来两个锦衣卫,把马牵走,将整个马车拆开来,原来那些锦缎底下藏着许多细针,稍微不留神就会被针给蛰伤,而且因为伤口细小,所以难以被发现。
一个精通暗器地番子细看那些针:“嗯?这针上都淬了毒!嘶……
这种毒非常隐蔽,刚中时难以察觉,半日内毒性流转全身就会毙命,而且死后难以找出死因!”
原来如此。
陆淇已经明白了,赵永奇的计划就是先把陆淇灌醉,然后在这驾马车里被毒针蛰伤,半日后在自己家里死去。
而他们言语讨好,不仅是在麻痹陆淇,还是演给那些乐工舞姬看的,让他们在陆淇死后作为证人给赵永奇脱罪!
好毒的计策!
陆淇深深地闭上眼睛。
这就是官场,这就是整个大明朝最深的一条河,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底下从来暗流涌动。
如果今天陆淇掉以轻心地跳下来,准会没命!
立了半晌,陆淇摇摇头。
“我乏了,回去吧。”
……
当晚,神机营与京城内,许多人家的大门被锦衣卫、东厂踹开,喝骂声、哭喊声不时响起。
每有一户人家被番子带走,不多时便有人来抓其亲戚邻居,沿街搜索、顺蔓摸瓜
这番骚动直到清早方止。
卯时初,英国公与王岳便共同到了神机营阅兵,右哨营蓦然少了许多军官,参将一列更是只有陆淇顶着黑眼圈在领队。
卯时两刻阅兵既毕,英国公与王岳来到右哨营核查账本、盘库对账,查察营内火器支取情况。
卯时三刻便查出账有问题,怀疑参将赵永奇及麾下六名小军官犯下了挪用军饷、克扣军需,以及私自倒卖营内火器等大罪。
并且赵永奇还派了以刘大为首的亲兵,在南城门外以火铳追杀锦衣卫队,杀害了锦衣百户岑群、多名锦衣卫麾下和无辜百姓,伤及皇亲。
罪行累累,罄竹难书!
出了这么大的事,英国公当即下令将赵永奇等人革除军职,抄家夷族投入牢中,等待皇帝裁决。
虽然这些人早已出现在锦衣卫的诏狱里了。
今后右哨营的军务,则全部由陆淇兼领。
……
等过了午时,陆淇整顿全军,提拔了几个带兵不错的下级军官,把空缺下来的职位给填上了。
“王副都司,不,该叫你王都司了。”陆淇一手支着脑袋,把印绶递给他。
王都司还愣着神,他昨天挨了顿打,在营帐里骂了陆淇半日,今天早上才知道赵永奇倒台了。
原以为右哨营要成为陆淇的一言堂了,他正对未来感到绝望,没想到陆淇掌握右哨营后第一件事,竟然是给他升官?
“怎么了?”陆淇摇了摇印绶:“王都司这是不愿意升官吗?”
王都司连忙接过来:“不是不是……呃,只是我昨天在营帐……”
“是吗?”陆淇打断了他。
王都司疑惑地抬起头,却见陆淇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中带着了然的神色,终于慢慢地明白了:
“是卑职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多谢参将大人不计前嫌!”
这一日,陆淇便在营中赏善罚恶,另外又立了一本新账,令采买官用新式记账法进行记录,林林总总好一摊子事,忙得眼冒金星。
直到快傍晚,陆淇这才揉着疼痛的额头回到府邸。
……
岑群已经不在了,牟斌一时还没想到派谁来跟着陆淇,但陆淇身后已经有成凫山率领的亲兵队,倒也没这个必要了。
知道魏诚受了伤,朱厚照心疼得不得了,一早就派人把御弟接进宫里去,又是名药又是名医的,生怕恢复得不够好。
第二日早上,陆淇终于等到了弘治帝的圣旨。
“……赐神机营下右哨参将陆筠双虎符,着其统领右哨营,严明军纪、慎御火器,将所造之燧发铳者装备三军。”
陆淇忽略了那些华丽的骈文,注意到弘治帝的真正意图:他想要我把燧发铳传播开来,装备整个神机营?
接了旨,陆淇连忙让人把神机营所属北直隶都司衙门下辖的军匠内,专门研制燧发铳的工匠叫过来。
等军匠们来到之后,陆淇一问才知。
原来自从得到了太子召见后,燧发铳的研制便在不停地发展,上次还只有个雏形,现在竟然已经造出了十几支实验铳了。
“陆大人,这便是最新的燧发铳的模样,您瞧。”一个精瘦的工匠站在底下,正是上次在朱厚照那里见过的那个军匠,名叫雷德,是火铳这方面的专家。
陆淇看了许久,这支实验铳的外形已经非常接近现代的燧发枪了,再到校场试射一番,手感也不错。
“好!”
陆淇笑着拍拍雷德的肩膀:“雷大匠,做的不错,本将有赏!来人,赏他二百两银子!”
雷德原本唯唯诺诺地立在旁边,一听这话惊喜地抬起头,连施大礼:“多谢将军大人!”
第五十四章 贱籍,红夷大炮
雷德的大礼,陆淇不想受。
这些军匠,是这个时代真正掌握着最新科技的人,后人称道的明朝火器,就是在他们手中熠熠生辉的,说他们是大明武器学家也不为过。
这样的人才在前世,都是各个国家的眼珠子、心肝子,哪一个不得捧在手心怕掉了,衔在嘴里怕化了?
但看着身材瘦削的雷德那样受宠若惊的表情,还有他身后更加单薄瘦弱的两个年轻人,名叫雷诺和雷音,是雷德的儿子。
父子三人看陆淇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位显灵的神仙,恨不得五体投地、大礼参拜。
“好了好了,这是你们应得的。”陆淇摆摆手,让成凫山把赏赐端上来。
不过二百两白银,另外又赐了一些绢布等物,就把他们感动得泪流满面,一个劲儿地拍着胸脯,表示要为陆淇造出最好的火器来。
陆淇又端起燧发铳,满意地点点头:“好!那就先为我造一批火铳出来,你需要什么材料尽管和我说。”
“这……”雷德犹豫了几秒,看了看陆淇的脸色:“咱们神机营下军匠,火器的材料倒是不缺的,只是……”
“只是?”
后面小儿子雷音率先发声:“陆大人,局里的活儿又多又杂,咱家实在做不过来,局里又不发饷俸,旁的军匠养不活家人,总有逃的。
您要的这种火铳做法特殊,想大批生产总得教出一帮子学徒来,可局里本就忙不过来了,上哪儿找人呢?”
陆淇听着,不觉站起来:“什么?军匠局不发饷俸,局里的匠人养不活家人?”
看出来陆淇的震惊,雷德连忙示意小儿子闭嘴,解释道:“大人是尊贵人,不知道也是有的。
咱们匠户属于贱籍,家中父祖、兄弟、子孙都是干这个的,平日去局里累死累活,又不给饷俸,只给些许粮盐,连肚子都填不饱。
底下匠户生活都无以为继,每月都有逃跑的。唉,人都说:前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修凳刨桌。咱们匠户呐,就是这个命!
我只盼着赚点银钱供儿子读书,今后当个官儿,就不用做这下贱活儿了。”
陆淇听得攥紧了拳头,暴殄天物啊!
大明朝本来拥有着名列世界前茅的火器制造手段,竟然一点也不珍惜制造的工匠们,最后被追求弓马娴熟的鞑靼给打倒了。
试想如果大明朝尊重工匠,让这些人才尽情发挥,等今后鞑子进来一看,大明的城墙上呼啦啦架起了几千台汤姆森冲锋铳(俗称芝加哥打字机),会露出什么表情?
可见匠户制真是个毒瘤!
“您这样的人,也愿屈尊降贵来听咱们这些下贱人的唠叨,真对不住!”雷德絮絮叨叨地说着。
陆淇微微地叹了口气,匠户制作为一项大明朝的制度,已经被执行了这么多年,肯定不是她一个小小的参将能轻易改变的。
“今后不必愁局里的活计了,本将明日派人去你们局里告诉上官,你们一家人就调入我右哨营麾下,专心为我制造火器吧。”
此话一出,父子三人都惊讶地张着嘴,忘记了说话。
陆淇伸手一指香案上摆放的黄绸卷轴:“本将奉圣谕,要用新式燧发铳装配三军,光有你们一家还不足,你们有什么良匠人选,尽管报来!”
雷德这才放下心来:“小人的岳丈家也是世代匠户,几个舅子外甥都聪敏好学,一定能给大人分忧的!”
陆淇便命成凫山:“明日把他岳丈一家也要来,全家都搬迁到营外,工坊就设在附近,务必在三日内迁完。”
“是!”
……
处理完这些事,陆淇又拿起燧发铳放了两发,准头还不错。
亲兵们正在练习新式燧发铳,陆淇只收了二十人的亲兵队,但每个人都是精挑细选的精英。
尤其是成凫山,燧发铳在他手中就好像有灵魂一样,称得上是位神射手了。
看着看着,陆淇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口锈迹斑斑的铜喇叭。
对了!火器不只有火铳,还有大炮呢!
回想起前世听说过的红夷大炮,最大射程甚至能达到两公里半,那可是五里!如果当初余县有这样的大炮镇守,区区倭寇何足惧哉?
陆淇连忙把雷德喊来,摸着下巴兴致勃勃地问他:“你可知道红夷大炮吗?”
可雷德却露出茫然的神色:“什么大炮?”
陆淇只好尽力描述着:“就是那种长身管、纺锤形的火炮,看起来细细长长的。”
雷德查阅了匠户世代相传的火炮铸造图,翻来翻去也找不到陆淇所说的那种炮,陆淇才反应过来,红夷大炮是明朝中后期才传入的,此时应该还没有。
忽然,雷音挠挠头:“我记得好像有听说过细细长长的大炮。”
“在哪儿?”陆淇抬起头。
雷音回忆了半天:“好像几年前听南边来的匠人说起过,从红毛夷人的沉船上捞起来的火炮,竟是细长如纺锤的模样,大人要找的就是那个吗?”
陆淇顿时一拍大腿,没错了!
但那是几年前的事情,当时的匠人不一定还能找得到,陆淇思考再三,决定寻求朱厚照的帮助。
……
这次魏诚回来,是太监用小辇抬回来的。
采买太监马永成指挥着小太监们,把朱厚照赐的名贵药材放在院子里,堆得像一座小山一般。
见到陆淇,马永成先是笑眯眯地见了礼,然后板起脸色,一挥拂尘:“太子爷降谕!”
陆淇施礼:“是,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陆筠你个没衡量的!不早点把难题解开,竟让诚儿受了这么重的伤,下回再有,我可翻脸啊!”马永成木着脸棒读道。
果然是朱厚照会说出来的话,陆淇哭笑不得地行个礼:“是是是,末将遵命。”
马永成恢复了笑脸::陆大人别怪,诚儿爷早给咱们讲过了,当时的情况实在紧急,太子爷只是一时爱弟心切。”
“理解理解。”
差事办完,马永成带着小太监们离开了。
魏诚正躺在客房,他负着伤,是应该休息的时候。
陆淇不过几天没来,客房这里就布置得她都认不出来了,朱厚照赏赐了许多东西,什么玻璃屏风、檀木桌椅,窑瓷摆件、绢纱丝罗,整个客房看起来分外豪华。
“御弟哥哥?”陆淇上来一敲房门。
魏诚听见是她,连忙应声:“陆大人来了?快请进!”
掀帘入帐,见他正挣扎着要起来,陆淇连忙按住他的肩膀:“不必,你躺着吧。”
说罢,陆淇理了理衣襟,端端正正地向他施了一礼:“你银儿姐姐已经告诉我了,那时你救了她一命,当受此礼。”
魏诚害羞地转过头去,嘴里嘟哝着:“我那是……我那是为了保护账本,为了铲除军中的蛀虫,而且您也救过我的命,再说了……”
聊了会儿天,陆淇悠然提起:“御弟,下次太子殿下叫你去时,能不能麻烦他帮我找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魏诚疑惑道。
陆淇从怀里取出一张纸,上面画着红夷大炮的形状:“听说前些年,从红毛夷人的沉船上捞起过这种模样的大炮,你请他帮忙打听打听,能不能找到实物?”
收起纸张,魏诚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一定尽力!”
……
没想到三天之后,魏诚带来了红夷大炮的线索,同时也带来了一个噩耗:弘治帝在早朝时突然昏厥,只怕凶多吉少。
第五十五章 权衡,弘治病深
弘治帝晕倒的事情还没传到底下,魏诚大约也是从朱厚照嘴里听到的。
越是这种关键时候,朝廷越需要稳定,陆淇作为守卫京师的三大营军官,这时如果到处乱跑容易让神经过敏的言官看着不爽。
于是听到消息后,陆淇赶忙告别陈银儿两人,连夜回营去了。
不止朝廷内外,现在的皇宫中同样人心惶惶。
平日阁臣议事轮值的班房内,阁老、六部尚书与轮值当班的大臣们聚在一起,手边放着冷透了的残茶。
房间里有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一条事关整个朝廷,乃至整个大明帝国的重要消息。
已是日落西山,班房里依旧闷热不减。
此时太监们多往寝宫那边去伺候了,班房里渐渐暗了下来。太傅李东阳取来火折子,点亮了书案上的油灯。
昏暗的光线刚刚照亮班房一角,忽的就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妖风,钻门入户,将灯火吹灭了。
“嗯?”
李东阳正要再去点,忽然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个手持拂尘的身影进来,尖声道:“万岁爷口谕!”
原来是王岳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李镳。
终于打破了班房内的宁静,一班老臣们倏然站起,兵部尚书刘大夏紧张地连声问道:“陛下怎么样了?陛下可醒了?”
“刘尚书。”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了他,回首看去,原来是内阁之首的户部尚书刘健。
刘健年已七十有余,身着玉带蟒袍,两鬓皆白,身体还很是硬朗,带头向李镳施礼:“刘尚书心中担忧陛下,然礼节不可废。”
众人才反应过来,一同向李镳施礼:“臣等恭请圣安!”
李镳虚向半空中行了一礼:“圣躬安!万岁爷说了,各位老大人年事已高,又为国操劳着实不易,请诸位老大人随即回府安歇吧,命御马监派遣车马相送。”
几人听罢旨意,面面相觑。
弘治帝的病缠绵反复已经许久了,但往常病后,他总会召见几个臣子,以安抚下面的人心。
可是今天,大臣们在班房和午门外等了半天,却谁也没有受到召见,这实在不寻常。
“那太医怎么说?”刘大夏一把拉住李镳的袖子:“陛下他龙体……”
只见李镳对他摇了摇头:“刘尚书,不是咱家不告诉您,只是您也该懂规矩吧?再问下去可不能了。”
看来弘治帝是真的不行了……刘大夏松开李镳的袖子,他的心缓慢地沉入冰冷的深渊。
御马监的人已经等在门外,阁臣尚书们只有登车回府。
还不死心的李东阳对当班大臣千叮咛万嘱咐:“焦大人,稍后若是寝宫那边有什么圣谕,或是出了什么……千万不要错过!”
焦大人听出了他的意思,郑重地施礼:“下官省得!”
月色被浮云遮蔽,夜来风骤,吹动须发,带着令人战栗的寒意。
回望巍巍宫宇,掩映九门深深,刘健默然凝望、思绪飘飞。他是三朝元老,在本朝已经位极人臣,可他此生遇到的第三位君主,也即将先他而去。
没人说得清刘健此时的心情如何,只有御马监的小黄门在夜风中,陪他等了许久许久。
更早离开的李东阳等人已经回到了府邸,每一个对朝局有着灵敏度的臣子,都在想方设法地打听弘治帝的身体状况。
送走御马监的人,李东阳一面脱着朝服一面叫人:“快去请楚先生!”
很快,楚先生便出现在了书房:“李公,陛下如何?”
“唉,什么也不知道。”李东阳摇摇头:“陛下龙体安康,事关朝廷社稷。先生,要不你问一问蛇蚁小道,看能得到什么消息?”
楚先生抿了抿嘴:“宫内必然四处戒严,要打听也困难些。好吧,我且去试试看。”
……
此时的寝宫中,弘治帝经过半天的抢救,终于苏醒过来。
绛色垂纱帘在风中微微拂动,攒宝琉璃书灯旋转着,灯火底下是躺在龙床上面色煞白的弘治帝,底下立着三个大气不敢出的老太监。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岳,御马监苗逵,东厂提督范亭。
弘治帝看着这三名左膀右臂的太监,他们的额头鬓角也蓄起了白发。是啊,自己也走到油尽灯枯之时了,时光一物,真是无情啊!
“太早。”
弘治帝疲惫地闭了闭眼睛。
王岳连忙抬起头:“万岁,什么太早?”
什么太早?
太子还是那样胡来的性子,留给他的杀手锏尚且没有培养起来,就这样撒手而去,岂不是太早?
他的照儿,他从小看到大的宝贝儿子,仿佛昨天还在牙牙学语,光着胖乎乎的脚丫,在太监们的惊慌中跑上高高的台阶,扑到他的脚下,兴高采烈地喊着:“父皇!”
弘治帝伸出手去,将眼前的幻影抓了个空,这才遗憾地回到现实之中。
是啊,他的照儿不能永远是个小孩子,他总要长大,要作为一名合格的君主,承担起整个大明国的责任。
弘治帝看向底下的三个太监,他还活着的时候,这些人是他趁手的工具,是他忠心的奴仆。
可倘若他死了,这些人会怎么样呢?
他们会不会欺负照儿年幼,像史书上那些奴大欺主的贼子一样,干出混账事来?弘治帝至今还深刻地记着,当初是怎么被李广哄骗的!
李广才掌握了多少权力?下面这三人,可是掌握着全大明最为机密的东西厂,以及京师三大营啊!他们若是合起伙来要蒙蔽皇帝的眼睛,照儿不就成了聋子、瞎子?
而且前阵子陆筠所呈交的账本,给他敲响了新的警钟。
堂堂的神机营军官,竟然为了那么一点利益倒卖火器!东西厂与锦衣卫连日查访,已然三天过去,竟连一个买家也找不出来?
弘治帝犹疑的目光在三人中流转一圈,这三人中是否有谁在替买家遮掩?是否有谁和私卖火器的赵永奇是同党?
朝堂之上,那些每日圣人之训不离口,圣贤之书不离手的衮衮诸公,会不会有人是赵永奇的同党?
暂时还找不出答案。
可这暂时,弘治帝已经等不起了。
因此他下达了让陆淇掌管右哨营,并且用新式燧发铳武装全营的圣旨。
绕过匠造局另起炉灶,找一个没有多少关系网的新人执掌全营,这样才能把性能更好的新式火铳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拟旨。”
三人正站得怔愣,忽然听见上方传来轻轻的言语声,王岳忙应声,请了黄绸龙绢,蘸满端砚徽墨,只等书圣旨。
“英国公掌管神机营御下不严,军中将校侵食军饷,无视军纪。撤去其营官之职,营内事务暂由两副将代为处理。”
弘治帝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话,已是气喘吁吁,歇了一阵,才继续说:“御马监下武骧、腾骧四卫营禁军,调出大内分守九门。”
低着头的苗逵倏然一惊,弘治帝这是对御马监起了戒心?
“三大营驻防京师左右,调遣神机营右哨营入宫驻防,巡哨大内。”
笔辍用印,圣旨落成,三名太监连忙低头应是,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看了一眼圣旨,弘治帝已是困顿非常,眼前虚影与现实交杂,不知何处是真,何处是幻。
只能硬撑着命人唤太子前来觐见,便沉沉地睡去了。
第五十六章 教诲,君臣相得
宣旨的太监一路飞马赶到神机营,时间还未至二更。
没有骈文,没有华丽的词藻和用典,这道显得异常简洁的圣旨随即出现在陆淇手中。
“陆参将,劳您点齐兵将,搬师入京。”太监行礼道。
陆淇也讶异着,宫中向来有御马监下四营守卫,没想到弘治帝竟要换成她。
但是反过来想想,这大概就是在新皇登基前的权力过度期,为了防止出现意外的常规操作吧。
毕竟朱厚照被立为太子,又是弘治帝的唯一儿子,其他亲王早就被派到封地去就藩了,纵观整个北京城,还有谁能威胁到朱厚照的皇位?
连夜整队拔营,陆淇带着五千大军浩浩荡荡地开入了北京城。
先与陆淇交接的是御马监,右哨营人马在四大营原先的驻扎处扎起营寨,陆淇才忙赶去紫禁城领换防令牌。
等赶到当值班房外,已然天色将晓。
累坏了的陆淇抹了把汗,提着沉重的裙甲一步步登上台阶,把名姓报与小黄门通传,便可以在等候通禀时稍微歇一会儿。
进了班房,里面没有点灯,只隐约看见里头坐着个当值大臣,单手托腮昏昏欲睡。
听到陆淇进来的声音,那人像触电似的刷地蹦起来:“公公!陛下有何圣谕?!”
把陆淇吓得一跳:“诶诶?”
意识到认错了人,他才点起灯来,照了照陆淇:“吾乃是吏部侍郎焦芳,这位将军来班房何事?”
“焦大人,末将神机营下右哨营参将陆筠,奉圣旨来宫中换防,已领右哨营五千兵马驻扎下了,此来自是领宫门令牌的。”
陆淇行礼,身上的甲胄咔咔直响。
焦大人瞪大眼睛:“宫中换防?这么大的事,怎么却不报与我知?”
这陆淇就不清楚了。
这边正说着,忽听得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黄门闪进门来,惊慌失措地叫道:“焦大人不好了!”
“怎么个不好了?!”焦大人跳了起来。
小黄门急喘两口气:“太子爷提着剑追砍建昌侯爷!”
“什么?!”
陆淇两人都大惊。
建昌侯名叫张延龄,是张皇后的兄弟、寿宁侯张鹤龄的弟弟,同样也是朱厚照的亲舅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外甥提着剑追砍舅舅?
地点就在寝宫旁的雨廊下,陆淇跟着小黄门赶到时,张延龄正在秦王绕柱走,朱厚照提着剑追在后面。
四下里一众太监侍卫拦也不敢拦,跑也不敢跑,见陆淇过来就像见了救星似的。
张延龄一叠声地喊:“来的好来的好!兀那小将,还不速速来救本侯!”
朱厚照怒道:“哪个混账敢救他,我一并砍死!”
眼见张延龄要跑到跟前,陆淇不着痕迹地闪身过去,挡住朱厚照:“太子殿下!”
见面前有人拦路,朱厚照暴怒上头不管不顾,举剑就要砍过来,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眼中恢复了一丝清明。
“陆侍读?”
“是我。”陆淇摘下兜鍪,行了个礼。
朱厚照上下一打量,嘴角露出点笑容:“好一位神勇小将!我还是头一回见你穿这身呢!不错,待我砍死了建昌侯,就带你去见父皇!”
见他还有再追的意思,陆淇连忙揽住他的肩膀:“太子殿下!建昌侯到底是您舅舅,不知道他犯下了什么大错,你要当众杀他呢?”
朱厚照一指那边瑟瑟发抖的张延龄:“你可知刚才我觐见父皇,他也在宫内。当时父皇正昏睡,我亲眼见他笑眯眯的,拿起桌案上的十二旒天子冕,戴在自己头上!”
嚯!
这位建昌侯,比他哥寿宁侯更能作死!
这旒冕又称平天冠,就算皇帝也只有登基大典、祭祀天地社稷等时候会穿,八成是弘治帝命人拿出来,给朱厚照登基宣旨仪式上准备的。
“父皇还在病中,他就敢当面做这等不忠之事,此等贼子不赶紧杀了,留他过年吗?”
朱厚照伸手一指:“陆侍读,你去那边断他的后路,我从前面过去,咱们两面包夹,今儿就送他归西!”
张延龄吓得够呛,连忙拔腿就往他姐姐那边跑。
“太子殿下!”
陆淇用力按住他,在他耳边说道:“如今要紧的不是他,而是陛下!倘若这会儿陛下醒来了,却见不到您,岂不是遗憾?
建昌侯而已,来日我让锦衣卫找找他的罪状,再好好收拾他也不迟,何必非得在今日?”
“对啊!还是父皇要紧。”朱厚照一听有道理,立马扔下宝剑往寝宫跑去。
陆淇才松了口气。
这会儿弘治帝醒了,见朱厚照神色带着余怒进来,温柔地笑道:“是哪个不长眼的,竟敢惹你?”
朱厚照愤愤不平地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
弘治帝听罢叹了口气,这两个妻弟实在拎不清,他在一天让他们享一天福。等哪日他不在了,两人八成会被朱厚照给扔到菜市口去。
“你想杀他?”
弘治帝可太了解自己儿子了,朱厚照一龇牙,就知道他想干嘛:
“任凭延龄做了什么混账事,只要没有明着反,他究竟是你的舅舅,这么做会让亲族恐慌的,也会让你母亲伤心。”
“那!”朱厚照急道。
弘治帝扶着儿子的手,坐起半个身子:“照儿啊,你今后就是皇帝了。哪有皇帝办事还亲自动手的?你要治谁,自有底下人去替你办。
黑的有黑的办法,白的有白的办法,朝廷上、江湖上,你只需找着合适的人,自然能把事儿办了。”
朱厚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这时底下来报:“万岁爷,千岁爷,殿外神机营换防参将陆筠觐见。”
“让他进来吧。”
陆淇捧着兜鍪进来,低头施礼道:“末将陆筠,恭请圣安,吾皇万岁万万岁!”
“平身。”
弘治帝咳嗽两声,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没空再与陆淇唠叨,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专门让她来换防。
看着全身甲胄的陆淇,弘治帝只是微微点头,让人把宫门令牌给她。
“好为之。”弘治帝轻轻说道。
陆淇恭敬地接过令牌:“末将遵旨!”
接下来还需去跟御马监交接换防工作,陆淇告退,而后马不停蹄地再往外走去。
……
弘治帝拍了拍朱厚照的手:“照儿你瞧,那就是个合适的人。”
见陆淇得到弘治帝的夸赞,一向听父皇话的朱厚照便在心里记下了:“父皇,陆侍读适合办什么事?”
“这取决于你。”
回想自己的班子里,那些七老八十的几朝元老们,弘治帝摇摇头:“阁臣们的年纪都太大了,未来你的朝廷,总要放进来一股活水。
陆筠聪慧过人、颇具胆识,未来可以做你的心腹,乃至于成为大明朝的股肱之臣。”
闻言,朱厚照望了望陆淇的背影:“陆侍读果然不是寻常人。”
“他再怎么不是常人,现在也只是个小角色罢了。”弘治帝摇摇头:
“你要与他互为表里,为他积蓄力量,这样日后他才能更好地为你办事,就如尧舜之得稷契,所谓相扶相持、相得益彰便是如此。
往后你成了天下之主,需知无论朝廷内外,必须要有人完全听你的。
记住,是只听你的!不因为你坐着龙椅,而因为龙椅上坐的是你!
无论那个人是太监、锦衣卫,还是文武勋贵,都不要紧。你需知,倘若没了这么个人,你的龙椅必定坐不安稳!”
朱厚照郑重地握住他的手:“父皇,儿臣记下了。”
第五十七章 丧钟,大明山崩
陆淇与御马监换了防,将自己麾下这些人马安排到皇宫各处。
实在说,短短几天时间就想把全营上下所有将士收服,实在困难重重。
好在作为京营将士,神机营的待遇可比地方卫所高多了,再加上王都司等人辅助,陆淇半日跑下来感觉得到这些人军纪不错。
最起码不会出现士卒拦门要钱,或是与各宫各监的太监宫女们生出矛盾来,只是执行命令有些死板。
但陆淇想着,死板也有死板的好处。毕竟这会儿紫禁城戒严,弘治帝调外营守大内,应该也有这方面的考量才是。
这些日子雷家又找了几家亲近的匠户,在神机营旁的营地内,如火如荼地展开了火器制造,新一批燧发铳装配了小半个右哨营。
虽然练习的时间不长,但神机营本就是以使用火器而闻名的军队,而且相较原有的三眼铳,燧发铳用起来更加方便,很快就征服了这帮行伍汉子。
这样一支军队驻扎在大内,想来别有用心的人再怎么愚蠢,也不会傻到在此时来打搅朱厚照的继位了。
陆淇穿着重甲,领了成凫山等几个亲兵,呼哧带喘地走到高处。
这个时候,弘治帝晕倒的事情终于也传到了民间,眺望午门外,那些没有受到召见的低级官员守在门口,从早到晚一刻未歇。
更有手捧珠玉的僧道百姓,自发聚集在皇城各门祈福诵经。
陆淇不免心中感慨,果然弘治帝在朝野的声望极高,许多官员百姓发自内心地爱戴他,这就是史书所记载的仁君之状吗?
回望寝宫方向,太监宫女们在各宫门进进出出,每个人的动作比往日更添一分肃穆。
陆淇长叹一口气,继续向前巡视去。
……
每日巡视皇宫,时间过去得很快,转眼驻防大内已经两天了。
陆淇照旧巡至皇极门,处处都挺太平。
只是皇宫实在太大了,盛夏的天气身穿这么一身重甲,陆淇每天出的汗都够洗顿澡了。
刚接过亲兵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擦汗,陆淇便听身后成凫山的声音:“这位大人请留步!”
另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清清嗓子:“让开,吾乃建昌侯,要见你们将军。”
建昌侯?
那个偷戴帝冕还被未来皇帝发现的蠢材?
陆淇背地里撇撇嘴,转过头露出营业式假笑:“哎呀,这不是建昌侯爷吗?有失远迎,不知来寻末将所为何事?”
“陆将军。”张延龄和他哥哥张鹤龄长得很像,对陆淇很客气地行了一礼:“前日之事,多亏了将军施以援手,延龄才得残命,多谢!”
“末将倒也没做什么。”陆淇诚恳地回礼。
张延龄点点头:“是啊,当时想必是大外甥一时怒火上头,才做出那样的事……还得多亏陆将军给他台阶下。”
“……”
陆淇也没想到,这人的心居然这么大。他居然真的以为朱厚照要杀他只是一时冲动,后来持续追砍只是因为拉不下脸?
拜托!你可是个土生土长的大明人,一个被皇室提防着的外戚诶!
到底是怎样的自信,才能让你保持这样的思维?你和你外甥关系很好吗?
自古天家无亲情。翻翻史书,为了权力父子成仇、兄弟反目的都数不胜数,何况你一个连功劳都没有立过,只会吃喝嫖赌,还擅长惹祸的外戚?
“今后你我同朝为官,也当相扶相持才是,倘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将军尽管说来!”张延龄还在喋喋不休。
他现在看陆淇,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只觉一见如故,成了忘年之交。惟恨膝下没个小女儿,能嫁给这位小将军,以结秦晋之好。
想到这里,张延龄又想起自家哥哥张鹤龄还关在牢里呢,虽然每天好吃好喝,上回探视看他比原来还胖了些,但姑且是被关着的。
他得去求求姐夫,把哥哥放出来。
于是双方稍微寒暄了几句,陆淇便借口巡宫事繁,赶紧离场了。
像张延龄这样的惹祸精,最好还是不要和他有任何关系,否则日后天打雷劈他的时候,容易牵连自己。
如此巡哨又是两日,陆淇都恪尽职守。
这两日陆陆续续都有官员被召见,大多都是像刘健、李东阳一样的阁臣部官,或是三公九卿,勋贵之属。
又有一大帮人聚在宫门外,或者行礼或者祷祝,陆淇也已经习惯了。
今日的天气阴沉沉的,像是风雨欲来。
辘辘的车轮声从掖门而入,是一辆形制普通的单驾马车,出示了令牌后跟着太监,正急匆匆地向内城去。
陆淇看着马车的后影正奇怪,皇宫大内从不让外面的马车驶进来,这里头坐的是谁?
忽的一阵疾风卷过帽缨,带着汗珠儿透来一阵寒意。
身后咔喇喇爆响起惊雷,刹那的光明照亮了乌沉沉的北京,也惊醒了陆淇的沉思。
有一股泥土的气息自脚下腾起,紧接着雨点子便急促地打在陆淇的盔甲上,呼啦啦风大雨急,兜鍪啪啪作响。
“我们去端门檐下避雨吧。”
有一身铁甲雨披,陆淇倒不惧风雨,只是心中没来由的烦闷。
领着成凫山几人还没走到端门,又听见暴躁的雷声惊起,一阵接一阵回荡紫禁,绵延不绝。
“咚……咚……咚……”
“等等!”陆淇瞪大眼睛,猛地回过头去!
那是钟声。
是被雷声所掩盖的钟声,悠远地从紫禁城内传来。
透过重重宫阙,穿过沉沉雨帘,一下一下地敲在所有人的心口上。
明明还没到时辰,钟鼓司为什么敲钟?
宫女、太监,侍卫、禁军。
所有听到的人无论在做什么,全部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只是沉默无言,向寝宫所在的方向拜倒。
雷声更加疯狂地咆哮着,紫电爬满愈加昏暗的天空,滂沱大雨之外,好像有什么狂乱的声音从宫外传来。
那声音初时细微,而后越来越巨大。
好像有无数的人在哭喊。
好像有无数双手在拍打宫门。
好像有无数的祈祷声,无数的磬缶声。
轰隆隆的雷声,轰隆隆的钟声,把这一切都淹没了。
只余一滴热泪从脸颊滑落,陆淇向着寝宫方向深深施礼。
大明朝。
此刻,山陵崩。
第五十八章 长生,继承遗志
宫女太监伏倒一片,没有人在意被淋湿。
呼啸风声,滂沱雨声,呜咽哭声,交织在一起,随空中的雷光而不时闪烁。
陆淇走来时,宫宇内外就是这副景象。
穿过宫门,来到寝宫外的雨廊。
听见钟声的各司监小官都换上了孝服,已经重重叠叠地聚集在此拜送皇帝。
见陆淇浑身滴着水,两个面有戚容的太监赶来,为陆淇擦拭甲片上的水渍,披上素麻重孝。
再往里,寝宫之内是皇亲和重臣拜送的地方,陆淇身为紫禁守卫将领,自然要带人守在门外。
刚挎剑站定,陆淇便见泫然欲泣的刘瑾低着头从寝宫门里出来,和她碰了个面对面。
“陆侍读!”刘瑾拉住了陆淇的:“咱家正要找你呐!”
陆淇挑起眉毛。
找她?这种时候?难道还真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挑战朱厚照的继承权?
“刘公公却是何故?”陆淇按住剑柄。
刘瑾拉着她避到廊角无人处,四下张望一轮,悄声道:“今日万岁爷服了太医的药,忽然鼻中流出鲜血,用遍了法子也不能止,未过许久就……唉!”
“服了太医的药?”陆淇皱眉。
刘瑾点点头:“阖宫已备下礼数,混堂司就要为大行皇帝洁龙体、更御服了,谁知太子爷只说皇帝没去,一概不肯!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都悲伤着呢,可是这时辰不等人,稍后群臣便要参拜了……我的陆侍读,咱家知道您说话一向好使,您瞧?”
脑中回想起朱厚照那张笑得傻兮兮的脸,陆淇点头道:“好,我去试试。”
把腰间宝剑解下来交给亲兵,陆淇跟着刘瑾进了寝宫。
一厢垂着珠帘,金星玻璃屏风后头坐着张皇后,还有几个穿着孝服的身影,从里侧隐约透过来,听得见戚戚哀哀的哭声。
这边龙床之上躺着弘治帝,衣襟锦被上洇着斑斑血迹,看来刘瑾说的流鼻血致死是所言非虚了。
朱厚照正趴在床边,把弘治帝逐渐冰凉的手贴在脸上,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仿佛这样,就能让这只手的主人苏醒过来,再摸摸他的脸颊。
“太子殿下。”
朱厚照置若罔闻,太后、皇后、宫女、太监。一波又一波的人来到床前告诉他,他的父皇已经驾崩了。
谁说也没用,朱厚照全都不能接受。
明明刚才还在笑着的,他的父皇。
双眸带着慈爱的光,向他传授治国之道,挪揄他将来要娶一位什么样的皇后,吐槽字辈难取名字的父皇。
父皇一定是累了,想要睡一会儿。
他不容许任何人说父皇驾崩了,任何人!
陆淇慢慢上前,在旁边衔着眼泪的王岳、苗逵等太监们惊讶的目光中,轻轻拍了拍朱厚照的肩膀:“太子殿下。”
听到陆淇的声音,朱厚照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他缓缓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木然地望过来,仿佛一口深邃的井:“陆筠……父皇他,没有驾崩。”
“我知道。”陆淇点头。
一声高过一声,朱厚照歇斯底里地大喊着:“没有,他没有山陵崩!没有大行!没有驾鹤!没有飞到天上去!!”
“我知道。”
“你知道吗?”朱厚照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瞳孔颤抖着问道。
“他只是去和他的父母团圆了。”
这一句话,让倔强的少年终于忍不住悲痛,泪水如大雨般倾泻而下,坠落在父亲的手背上。
“啊啊啊啊啊!!!!”
仰天而悲啼,状如泣血之朱雀。
雷鸣电闪,骤雨疾风,仿佛上天也在与他应和。
听者无不心如刀割。
听着这撕心裂肺的哭喊,玻璃屏风后的哭声陡然增大,王岳忙命宫人请张皇后等天眷往隔壁殿内避一避。
后面还有守灵大礼要办,天眷们身子弱,不能现在就把眼泪哭干了。
殿内的太监们扶着天眷离开了寝宫,一时间龙床前只剩下了陆淇和朱厚照两人。
半晌之后,朱厚照才抽噎着,稍微平静了下来。
陆淇拿出帕子递给他,轻声叹道:“殿下还记得我给您讲的故事吗?”
朱厚照接过帕子擦了擦脸,声音还有些颤抖:“哪个故事?”
“人的一生会死三次,第一次是肉体死去,宣告生命终结。
第二次在葬礼上,意味着所有的人际关系都断裂了。”
朱厚照通红的眼睛看盯着陆淇:“第三次是真正的死去……再也没有人认识他,好像从没来过人世间一般。
不!我会永远记得父皇的!我还要让史官牢牢地把父皇记在史书上,今后的读书人都得读父皇的丰功伟绩!”
“说的没错。”陆淇点头:“可这不是最主要的。”
“那什么才是最主要的?”
灯火摇曳了一瞬,朱厚照湿漉漉的眼睛带着期盼,仿佛被抛弃的孩童。
陆淇深吸了一口气:
“孔子、孟子、老子、庄子……你看,古来圣贤有几个活到今天?但每当你我读经史典籍时,仿佛就与相隔千年的圣贤心心相印。
他们此身虽死,心就没有死!只要有一人能继承他们的学说,他们就活在后人的心里!殿下,这才是真正的长生不老。”
朱厚照憧憬地抬着头:“长生不老……”
“殿下!”
陆淇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只有您能继承这颗心,让先皇活在您的心中吧!”
看着陆淇坚毅的神色,朱厚照慢慢直起脊梁:“你说得对,父皇走之前一直在传授我治国之道,他是要我继承他的心。”
“继承遗志,成为像先皇一样的好皇帝。”
朱厚照最后用帕子使劲擦了擦脸,仿佛在抹去脸上的痛苦与软弱,做一个好皇帝的第一步,从接受父皇驾崩的事实开始。
扶着龙床,他摇摇晃晃但却坚定不移地站起来,对着殿外喊道:“来人!”
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的王岳、苗逵和刘瑾等人忙赶进来:“殿下!”
“为父皇洁体更衣。”
几人连忙答应着,轻声叫混堂司的人进来。
外头的风雨声好像小了些,能听见内官监正在安排人员布置宫闱灵堂。
疲惫的少年走到窗前,背起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方帕子,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谁保证。
“看着吧,我一定会做一个好皇帝的。”
第五十九章 御极,登基宣旨
内宫织染局、针工局、巾帽局已然把丧服丧仪赶制出来了。
陆淇指挥右哨营的士卒们,每人兜鍪皆垂白缨,甲上覆着麻布,腰间扎着白绫,持铳列阵把守各个宫门。
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把乾清宫围得水泼不透。
此时先皇已去,新皇还未登基,正是最危险的时候,她必须保证皇宫大内的安全。
白绫高悬,烟气缭绕。
各处窗纱尽换成了白色,殿前的石狮子也披上了素幔,殿上供奉着刚篆成的牌位,显得庄严肃穆,气氛沉重。
自从弘治帝缠绵病榻开始,礼部就已经拟定了新皇御极所需的各项礼仪、器具,以备万一。
这些流程拆分开就是请朱厚照正冕服,而后见百官、受参拜、颁遗诏,在乾清宫举行御极大礼,正式称帝。
这些流程会持续很久,而且极其繁琐,但和陆淇关系不大。
因为她只是个小小的神机营下参将,级别不够,没有资格在殿前哭灵。
“如今正是要紧时候,各处宫门的把守都严密点,过些时候该有勋贵、大臣来哭灵了!”陆淇吩咐手下们。
“是!”
陆续间,那些平时少见的国公勋贵也陆续地来了,紧随的是大学士、六部九卿,各个部门的主官,皆按级分等进入了殿内。
最后随着高喊:“皇太子驾到!”
香炉在前,华盖在后,宝扇微摇,两排太监簇拥着,一驾十六人抬的礼辇缓缓而来,宫阙内外顿时安静下来。
行到了吉位,再喊:“住辇!”
朱厚照此时穿着皇太子的衮服,在刘瑾的搀扶之下落了辇,刘瑾等人扶着他往殿内走去,看起来行动缓慢又僵硬。
陆淇正低头行礼,就见玉勾四章的蔽膝之下,一双云头赤舄停在她面前:
“陆侍读怎么不入殿内?”
“末将身负守卫禁中之责,率部把守各处宫门,自然不能入殿观礼。”陆淇俯首道。
那边刘瑾等人在催促:“爷,再不进去该误时辰了!”
朱厚照的心情却更加低落:“你不进来,我登基给谁看?”
“我的主子爷!”刘瑾急了:“王公大臣、六部九卿,满朝文武都等着看您登基呢!这个节骨眼上您可别闹了。”
不,陆筠是不同的。朱厚照心中无声地辩驳。
听到声音,王岳等司礼监太监跑出来接过刘瑾的班,殿内的臣子们纷纷下阶,衔着泪向朱厚照行礼:“恭请皇太子成礼!”
朱厚照并不清楚如何成礼,是王岳几人在耳边一步一句地告诉他,走到哪里要行什么礼,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
朱厚照只是木然地被太监搀扶着,像个提线木偶一样的进入殿内,看着那些老臣们施大礼。
乾清宫外。
陆淇站直身子,却见刘瑾还留在汉白玉阶下,疑惑道:“刘公公不进殿里去?”
刘瑾凑到她身边:“后头还有哭灵、守灵等大礼仪,那都是司礼监的活儿,咱家只是东宫一个小总管,哪儿配入殿呐?”
但是不进去也好,陆淇确实不擅长这些繁琐的礼仪,万一出点什么错,大行皇帝灵前失仪可是个大罪过。
没半晌功夫,殿里突然传出一阵嘹亮的哭声,悲怆中带着整齐,看来是仪式开始了。
刘瑾低头轻声道:“陆大人,到殿内哭灵的都是王公大臣,那些没资格的小官皆聚在午门外哭,可别出什么乱子,您还是去巡视吧。”
“好。”
陆淇便命其余兵卒、仪仗队继续守在乾清宫内外、宫墙外,自己带着一队亲兵往午门巡视去了。
而此时殿内,依礼循制由鸿胪寺卿出面,赞礼官唱名,司礼监捧诏,弘治帝早拟定好的三名托孤大臣: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依诏进言。
“恭请皇太子登阶御极!”
王岳在朱厚照耳边轻声道:“殿下请先推辞。”
“推辞?”朱厚照愣了一下。
王岳点点头:“古来君王继承大统,需要三辞三让,您稍后随着咱家的话说便是。”
高阶之下,朱厚照手持玉笏,一字一顿地说:“孤痛失祜,心哀不尽,岂敢受宝!”
台下的勋贵与王公们也俯身行礼:“国失圣主、朝失贤君、是哀何穷也?然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皇太子御极,以解朝野之忧!”
如此推辞了三次,底下六部九卿所有大臣一起行礼,才让朱厚照勉强接下了皇位。
司礼监将宝印、宝冠等象征着皇权的宝物呈到面前,三名托孤大臣将朱厚照扶上御座,退至阶下。
遂底下臣子们共同行礼,山呼万岁之声响彻整个乾清宫大典。
此时陆淇已经巡视到午门口了,她哪里知道,接下来发生了多少破天荒的事,足以被记入史册。
自从弘治帝知道自己身体不行之后,便已经拟好了遗诏。
王岳双手捧来遗诏,托孤大臣之首的刘健大学士当殿展开来宣读,内容也无非是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群臣共勉。
“……免除天下百姓三年未缴之欠税,赦天下非死之囚,是有反逆、谋大逆、叛、降、恶逆、不道、不敬、不孝、不义、内乱者不赦!”
这些是施恩于天下的恩旨,朱厚照侧着耳朵听。
之后便是施恩于左右,封赏天眷、勋贵、老臣等有功之人的旨意。
“太后晋为太皇太后,皇后晋为皇太后,皇太妃晋为太皇太妃……”刘健这边读着,身后的王岳逐字逐句的对照着,生怕读错一字,谬之千里。
这些本来就是先帝定好的,此时以新皇帝的名义颁布无非走个过场,自古以来就是这个操作,底下臣子们早就习惯了,大殿内外静谧无声。
是啊!底下这些老臣们被弘治帝这位兢兢业业的仁厚皇帝惯坏了,哪怕是常年教授经史的大学士,也以为太子爷只是不爱读书罢了。
他们哪知道,朱厚照这朵生长在紫禁深宫里的娇花,却有着一颗狂奔在雪原上的心,想到就做、不服就干是他的人生信条。
因此当他听到赦免寿宁侯罪过,与建昌侯一起赏赐皇庄土地数百顷,并赐公爵的时候,顿时从龙椅上蹦了起来:“慢着!”
这一声大喝,老刘健吓得差点把圣旨给掉了:“陛下,这是?”
朱厚照三步并作两步,从御座上跳下来,凑到他身边仔细看圣旨上的字,见他读得的确没错,这才回到龙椅上清了清嗓子:
“寿宁、建昌两位侯爷尊荣已极,无需再赏!”
当着众臣的面,剥夺已经说出口的封赏,朱厚照此举就算放进史书中也是少有。
底下的王公大臣中正有建昌侯张延龄,左右的大臣们纷纷转头看向他,纷纷揣测这两位皇亲是怎么惹着新皇了,竟被如此打压。
刘健已经被这一番操作惊得找不着北了,张着嘴呆在那里,张延龄又羞又恼,憋得满脸通红,大殿内外霎时间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这可是新皇登基后的第一道圣谕,他们要是不遵从,新皇脸面何在?
可倘若遵从圣谕,剥夺恩旨这种事真是闻所未闻。
李东阳连忙上前劝道:“陛下,这旨意是先皇所立,意为封赏臣下,以示新皇恩德,还是不要改动为好。”
朱厚照一挑眉毛,李东阳立马接了下句:“回头让两位侯爷自行上表推辞就是了。”
张延龄听了差点跳起来,这个李东阳简直比他外甥还要绝,不但不给他封赏,还要让他自己上表把赏赐推掉!
如此,既没有拂了新皇的龙威,又没有改变先皇立的恩旨,最大的受害者只有他们兄弟俩。
把张延龄气得心头都在滴血。
见两个舅舅没得到好处,朱厚照便随意地摆摆手,命刘健继续读。
刘大学士抹着汗,颤巍巍地继续举起圣旨读了下去,殿内群臣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倒霉的会是谁。
直到把所有旨意读完,礼仪既成,朱厚照都没有再发话。
刘健松了口气,与司礼监两名太监把恩旨收起来,台下鸿胪寺卿准备指挥下一阶段的丧仪,群臣心中稍定之时。
却听见朱厚照疑惑的声音:
“刘大学士,你是不是漏了个人?”
第六十章 封赏,登基宣旨
听见这话,把刘健和旁边看旨的王岳吓了个冷汗迭出,如此隆重的灵前宣旨大典上漏了个人,这可是大罪过!
两人赶忙把圣旨打开,细细地再对一遍,这才舒了口气:“陛下,微臣并无遗漏。”
朱厚照皱起眉,他父皇明明说了,要和陆淇相扶相持、相得益彰啊!难不成是父皇忘记了?
脑筋一动,聪明的朱厚照已经明白了父皇的意思,既然要为自己的心腹积蓄力量,当然得由他亲自下旨封赏才行啦!
“既然没有遗漏,那就再补一句吧。”朱厚照指挥侍立一旁的秉笔太监:“加封陆筠陆参将为正三品户部侍郎,另赐飞鱼服,赏银五千两!”
什么?!
倘若弘治帝泉下有知,八成会哭笑不得。
他忘了教朱厚照,积蓄力量要一步步稳扎稳打,培植自己的党羽尤其如此。
譬如锦衣卫,如果下面没有庞大的情报网络和人数众多的番子们做支持,哪怕把牟斌封为正一品大员,和首辅平起平坐,他的权力也不会凭空多出来的。
三位大学士绝倒,底下群臣大惊失色。
经过刚才的事,大家已经对这位新皇的性格有所了解,可没想到朱厚照的不着调仍然超出他们想象范围。
六部九卿们一蹦三尺高。
“陛下不可!如此实在不合礼制!”
“陆筠区区京营一参将,又如此年幼,别说做没做过封疆大吏,他就连知县都没有做过一遭!如何能胜任户部侍郎之职?”
“陆筠是先帝所赐同进士出身,连会试也不曾登榜,实际上不就是个秀才吗?岂能堪当大任?”
朱厚照攥紧了拳头。
前面那么多封赏,虽然是以朱厚照的名义下的旨,他却没有参与拟定。现在他要亲自下令宣旨了,臣子们却一会儿这个不同意,一会儿那个不同意。
“都给我闭嘴!!”
朱厚照勃然大怒,站起来一拍御案:“我做的是什么皇帝?皇帝想封赏谁,竟然还得看你们的脸色?好没趣!
这个皇帝我不做了,既然你们这些人有主意,你们来做吧!”
说着,朱厚照牛脾气上来,就把玉笏板一扔,金玉带一扯,云头履一踹,当场要罢工。
王岳吓傻了,下意识地扑上来抱住朱厚照的脚:“万岁爷!”
旁边几个小太监像野狗扑食一样,慌忙把冠带抢起来。
三位顾命大臣更是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礼仪既成,朱厚照已经是法理上正儿八经的天子了,这时候他不说想当了?
开什么玩笑!
大明朝还从来没出现过哪位皇帝,登基的当天宣布退位的呢!
底下大臣们还没反应过来,三位大人赶忙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登上御阶,把朱厚照按回龙椅上。
“陛下!”
“陛下三思啊!”
朱厚照常年习武,又正在气头上,三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哪里按的住他?反倒是被他推了个仰倒,要不是底下有小太监垫着,怕是要摔断老腰。
还是李东阳脑筋转的快,脱口而出:“陛下莫急!陆参将刚领了兵马没多久,此时提拔他到户部还太早!”
听了这话,朱厚照才停下手:“嗯?”
有用,事情还有转机!
李东阳组织了一下语言,轻声道:“陆筠刚入神机营不到月余,必然也想干出点成绩吧?
老臣明白,陛下想要提拔陆参将,可他毕竟年轻,资历太低。
陛下何不等他干出成绩之后再提拔他,如此来得更加名正言顺,臣子们自然也无话可说了。”
这话说的在理,朱厚照听罢,也停止了挣扎。
刘健等人这才缓了口气,他们年纪大了可经不起惊吓。王岳捧起云头履正要给他穿上,谁知这祖宗突然又伸脚一踹,还是不肯穿。
“哼!话虽如此,你们几次阻拦我的旨意,可见没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朱厚照两手叉腰,胡搅蛮缠起来。
“这……”
三人对视几眼,他们可不怕胡搅蛮缠,只要朱厚照能坐下来谈谈,就算是有进步了。
谢迁陪着笑:“臣等岂敢阻拦旨意?只是身负劝谏之责,不敢懈怠罢了。
陛下赏赐陆参将飞鱼服与五千两银,足见皇恩浩荡,想必陆参将定是不胜荣幸!”
朱厚照摸着下巴想了想,才赐了一件衣服和几两银子,这叫什么积蓄力量啊?
“不行,还得加封!”
李东阳一回头,忽然看见了阶下的建昌侯张延龄,顿时想到了什么:“陛下,依臣看,不如加封陆参将爵位,以示荣宠。”
爵位?朱厚照也看向一脸茫然的舅舅,顿时点点头,没错没错!
比起让他舅舅这样的混蛋做公侯,浪费朝廷的禄米,还不如封给陆侍读!
“好!那就加封陆筠为……涌川伯!”
如此闹剧,即便底下的大臣们有人看不惯,但全都不敢再说话,生怕哪句话惹恼了朱厚照,又让他不想干了。
大部分的臣子并不太在意。
毕竟和户部侍郎这样掌握帝国经济命脉的实权职位不同,涌川伯虽然名头好听,却只是个虚衔,顶多只能让陆淇涨一些薪水。
既然如此,何不顺了新皇的意,做个顺水人情?总好过朱厚照把龙袍一脱,大家谁也别想好过。
三位顾命大臣是忙不迭地应声:“好好好,司礼监快拟旨!”
待秉笔太监研磨,往恩旨上添完这一条之后,朱厚照才同意王岳把刚才扔掉的腰带鞋履穿回他身上。
这个环节终于结束,大家都松了口气。
而陆淇此时还雄赳赳,气昂昂的在宫内各处巡视,半点也想不到刚才乾清宫内围绕着她,发生了什么争端。
时间很快来到了晚上。
这些天下来,陆淇的身体已经被甲胄锻炼出来了。穿着甲胄也能健步如飞,脱下甲胄更是身体轻盈一倍,翻墙爬树都不在话下。
要在规模宏大的紫禁城中巡视一圈,实在也不是容易的事,陆淇这会儿已经走得两腿抽筋了。
可今天晚上新皇要率领百官,在乾清宫为大行皇帝守灵,大内禁军必须得保证宫内各处安稳才行。
行至乾清宫殿外,能听见里面传来的隐隐哭声、磬钹声,繁琐的守灵仪式要进行到明日方止,不知以朱厚照的性子能不能坚持到那时候。
借着麾下换岗的时机,陆淇在乾清宫后找了间无人的暖阁,脱下兜鍪、解下膊披,撩起裙甲就往地上一躺。
浑身的筋骨终于松快下来,又长长地伸了几个懒腰,陆淇幸福地两眼一阖,准备打个小盹。
来前她还吩咐过成凫山,一个时辰后来叫醒她,这样就不会因为睡过头误事了。
半梦半醒之际,陆淇感觉好像有人在摇她的肩膀:
“陆侍读,醒醒!”
朦胧间睁开眼,就见她身边盘腿坐着个白衣白帽的人,脸色极差,活像个无常厉鬼。
“我嘞个!”陆淇惊得差点爆粗口,再定睛一看,原来是身披重孝的朱厚照。
“啊……是陛下啊。”
朱厚照一把按住想要起身行礼的陆淇:“陆侍读,咱俩聊聊吧。”
第六十一章 交谈,御前失仪
这些时间,朱厚照大概是憋坏了。
明明是登基为帝、临朝称治的人了,他却还像东宫时一样丝毫不管什么君臣之礼,盘腿坐在陆淇身边,絮絮叨叨地讲着一些往事。
“从前啊,我总跟在父皇后头到处跑。父皇身子还好时,会教我诵佛道经书,带我去茶馆听书。”
“还有一回,父皇悄悄带着我出宫,与集市上的两个小孩蹴鞠,父皇准头可高了!可我那时太笨,总追不上球,害得比赛输了。事后我哭了好久,哈哈哈。”
陆淇才知道,原来那位庄重严肃的弘治帝也有这样爱闹的时候,不由笑出声。
“我自小看着父皇每日操劳国事,大学士们给我上课时,就夸我父皇真是贤君明主。
春坊的夫子们也说,父皇勤勉克己、行事简朴,黔首百姓是赖天之幸才能遇上父皇这样的好皇帝。”
朱厚照坐在地上,仰望着暖阁里的桌案。
“可是,在我的记忆里,这案上总是摆满了各色奏折,父皇就在这些奏折中愈加消瘦、愈加憔悴。”
“我又不懂事,给父皇添了许多麻烦,让他操心这操心那的,现在想来……我怎么不好好读书,我真该死啊!”
朱厚照讲了很多很多,终于累得坐不住,两人就势并排躺倒在地上。
缓了一会儿,朱厚照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抬头:“前阵子我还问过你,家里有谁在。你说父母和妹妹都不在了,只剩你与娘子相依为命。”
陆淇点点头:“是的。”
“失去亲人的痛,我一次也受不了,你竟能经历过两次?还有诚儿,他还那么小,就失去了家人。唉……咱们几个是同类人啊。”
朱厚照故作老成地拍拍陆淇的肩膀,拍得甲片咔咔响。
陆卿不知作何感想,或许自己的确比常人更坚强一些,因为抱怨和哭泣于事无补。
刚穿越来时,挣扎在生存的泥潭中,她无路可退,也无处寻求安慰。唯有不断前进,寻找活下去的道路,才是那时的陆淇真正考虑的。
陆淇洒然一笑:“我没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此处距离乾清宫守灵正殿不远,能听见那边传来的声音,渐渐有些嘈杂。
“陛下怎么不去殿内守灵呢?”
朱厚照微微叹气:“我心中思念父皇,不需要这些繁琐的仪式,只叫人不耐烦。
那些礼官指挥着,何时哭、何时停,何时上香磕头,都要按规矩来。
有时候我哭得停不住,他们要来劝我,有时哭不出来,他们要来催我。这丧礼制度,真是违背人情!”
陆淇也明白,所谓丧礼大部分是做给外人看的,皇家更是如此。
为了显示新皇事先帝纯孝,每个皇帝都必然要大办丧礼,哪怕新皇是李广、李世民或者赵光义,那也得把这面子上的事做足了。
朱厚照接着说:“那些大臣们哭得很敷衍。还有些人瞧着比谁哭得都响,实际上一滴眼泪也没有!真是惺惺作态!”
听罢陆淇终于明白了。
暖阁的玻璃窗外亮起宫灯,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响,灵堂上已经发现朱厚照不见了,太监、大臣们正急着四处寻找。
“你们几个,去那边看看!”
陆淇坐起身来:“陛下,您该回去了。”
“哎,你怎么听不懂呢?”朱厚照依旧赖在地上:“我不耐烦遵守什么规矩,倘若要为父皇守灵,那我绕着紫禁城走十圈,心意到了也算是守灵了。”
“陛下。”陆淇看着他:“您是皇帝,您说要怎样守灵,我必然不会反对的。但同时您身为大明国的天子,言行举止都是天下人的表率。
所谓上行下效就是如此,您若是改变了守灵的方式,今后民间守灵的方式就都变成绕着家走十圈了。”
朱厚照想了想:“那不是很好吗?我改变了礼制呢!”
“如今的礼制沿用了这么多年,不是轻易就能改变的。恕臣直言,您刚登基就改礼制,恐怕为时尚早。”陆淇对他摊摊手。
沉思片刻,朱厚照也坐起身:“也就是说,还得积蓄力量是吗?”
“正是。”
外头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大概没多久就会找到这边。陆淇披挂上自己的甲胄,与朱厚照对视一眼。
少年皇帝站起身掸了掸衣袍,捋直襟袖,一把推开了暖阁的门:“朕在这里!”
门外站着好几名太监侍卫,连忙向这边施礼拜倒。刘瑾拨开人群,蹿到朱厚照面前:“哎呦我的万岁皇爷啊!您怎么在这儿啊?”
“闭嘴。”
朱厚照迈步走出来:“行了别嚎了,回殿上去吧。”
还没走几步,那边听见喊声,刘健、谢迁和李东阳等人带队的大臣们,就浩浩荡荡地赶到了暖阁外。
“陛下!”
一时间,四处参拜施礼声不绝。
见状,后面出来的陆淇连忙闪到了一边。
底下不少臣子早就对朱厚照东一杠子、西一榔头的行事心生不满,此时见陆淇从暖阁里出来,可算逮着了话柄。
“大胆!”礼部尚书王琼指着鼻子骂:“小小一个参将,岂敢引陛下离开正殿灵堂?如此于礼不合,真是无君无父禽兽不如!”
陆淇眨巴眨巴眼睛,她啥也没干,怎么突然挨了顿骂?
朱厚照回头看了眼陆淇:“王尚书不要误会,灵堂上太嘈杂,是朕自行离开的。”
平生最重礼的王尚书听了这话,又不能瞪朱厚照,只能狠狠地瞪着陆淇:“陛下离开,左右臣子皆有劝谏之责,岂能只顾讨好佞弄,不顾陛下有违礼制孝道?!”
弘治帝为人宽厚,对待这些大臣们十分容忍,所以把他们惯成了只要占着理,哪怕与皇帝当面也咄咄逼人的架势。
这些话扎在朱厚照的心上,他虽然年轻却不是傻子,早听出王尚书在指桑骂槐,明里骂陆淇是佞弄,暗里骂他不孝先皇、禽兽不如。
朱厚照脑门上顿时绷起青筋。
此时陆淇也反应过来:“这位大人,卑职确实劝谏了陛下,而陛下已经决定回到殿上以全礼仪。何苦再来这一出?”
王尚书当然不只是来劝皇帝回去的,他还打定主意要把朱厚照这无知小儿给“骂醒”。
“放肆!你还敢狡辩?”
王尚书虽然是个文人,但武德充沛,抽出腰间的笏板,几个大踏步上来,朝着陆淇的头上打下来:
“自古人子对父母,都应尽心尽孝,庶民如是,天子亦如是!岂能因些许小事推诿畏难,祖宗家法岂可变?
而你引陛下坏此圣人遗训,百死不能赎其罪,你还不思悔改,真是枉为人子!”
陆淇遍身甲胄,腰间还挎着宝剑,王尚书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根本伤不到她分毫。
但是在大庭广众下和一个老头斗殴,无论打输打赢都没什么面子,于是陆淇退后了两步。
正在这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抓住了陆淇腰间的剑柄。
正是怒气冲霄的朱厚照。
第六十二章 朝会,三道旨意
朱厚照按住了剑柄。
陆淇按住了他的手。
见皇帝靠近过来,王尚书年纪大了刹不住车,他高高举起的笏板已经近在咫尺,把旁边伺候的刘瑾等人,底下围观的大臣们都惊得喊出声。
这一下要是落在皇帝身上,那就不是“正直老臣怒斥奸佞,大明文人御前斗殴”那么一出简单的戏了。
毕竟哪怕以宋仁宗对包拯之宽容,唾沫星子溅到他脸上都能忍下来,可你如果让包拯当场“嗬,呸!”一下试试?
流放都是轻的!
更别说脾气更急躁的朱厚照了,刚才他已经把手按在了剑柄上,要不是被陆淇拦住,恐怕这会儿功夫,王老尚书已经和他敬爱的弘治帝在黄泉路上唠嗑了。
说时迟那时快,陆淇抱住朱厚照猛然转身弯腰,少年没抽条,身材还不如她高,陆淇单手便将他护在身下。
笏板擦过陆淇肩头的铜吞首,打了个空。
放开朱厚照,陆淇仰起脖子就要说话,谁知一旁的刘瑾三步并作两步挡到朱厚照面前,高喝道:
“大胆放肆!这可是在御驾之前!王尚书竟敢袭击禁宫守将,还险些误伤天子,到底是何用心?!”
王琼也惊出了一头汗,好在没有真的打到朱厚照,虽然不满太监跳出来指责他,但也连忙拜倒:“老臣一时气极,言行无状,还请陛下责罚!”
朱厚照的脸色早已经黑如锅底,怒极反笑地鼓起掌来:“王尚书啊,好啊!好一个礼制,好一个圣人遗训,好一个祖宗家法!”
见势不好,底下站着的李东阳忙出列:“陛下还请暂且息雷霆之怒!”
朱厚照根本不理他:“朕怎么不知,大明朝的臣子在皇帝面前如此猖狂,抬手就要殴打禁军将领了?
刚才若不是涌川伯护住朕,你就要连朕一起打了?也是,横竖像朕这样的皇帝你看不顺眼,打死了再换个顺眼的上去呗!”
此话说得太重了,在场的公侯臣子们连忙拜倒,连呼:“臣等不敢!”
王琼更是汗出遍体:“老臣不敢,老臣不敢!”
“刑部尚书!”朱厚照看向了底下拜倒的人群,应声出来一位白首老头。
“王尚书如此目无君上,该当何罪?”
刑部尚书也是老而弥精,抬头看了看朱厚照的脸色,又看了看多年的老同僚,俯身道:
“王尚书只是秉一时之气,虽有失礼之行,却无不臣之心,臣以为将他下入大牢,以示惩戒便是了。”
三位大学士暗中点头,王琼这次真是太冲动了,如此处置也好。只是新皇刚登基就将一名尚书关入大牢,场面有些不太好看。
朱厚照重重地哼了一声:“好!陆筠,把王琼押入大牢!”
看来这次,小皇帝是铁了心要惩治王琼了,陆淇挎着剑正要朝下走,却见兵部尚书刘大夏站出来高呼:“陛下息怒!”
“王尚书是朝中老臣,累年来为朝廷尽忠效力、四时不忒,还望陛下看在他多年劳苦的份上,免却他此次的罪过吧!”
后面附议的大臣们纷纷低头:“请陛下开恩!”
见这帮大臣们又要和他唱反调,朱厚照气得牙槽紧咬:“陆筠!你等什么呢?还不快把王琼押到牢里去!”
陆淇忙上前,却见王琼自己颤巍巍地爬起来,傲慢地把笏板往腰上一插:“不劳陆参将动手,老夫自己能走!”
这王琼确实是个死心眼,一路昂首挺胸,像个虽败犹荣的正义之士那样进了牢房,临进门时还回头狠狠地剜了陆淇一眼:
“哼,奸佞小人,这世上从来邪不胜正,只要老夫还在一天,就绝不会任由你教坏陛下,祸害朝纲!”
陆淇啧了一声,遂带着人离开了。
和这样的固执老头辩论无异于浪费口水。
他们心中只认定圣人遗训就是金规玉律,世上的一切事情只要遵照祖宗的规矩运行下去,就一定不会出错。
可事实上,古人说的话不一定都是对的。
如果古人的智慧足以解决千年后的所有问题,那是否说明千年来,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没有半点进步呢?
最起码,古人没有料到大航海时代的来临,科技进步和工业革命让原本在高峰和低谷见徘徊的人类社会,插上了飞翔的翅膀!
陆淇在大牢外站定,仰望这片还未曾被污染的澄澈的星空,心中分外宁静。
“大人?”身后牵着马的成凫山有些疑惑。
“你说天上的星星从何处来?”陆淇轻轻问他。
成凫山仔细回想,然后摇摇头:“卑职只听说过天上有几百个星宿,里头住着好多星君,旁的就不知道了,那都是神仙的事。”
“是啊……”陆淇拿过缰绳,慢慢收回目光:“去追求神仙的领域,才是凡人的出路。”
“?”
……
三日之后,先皇驾崩后的第一次大朝会,复宣遗诏、恩旨。
中午,朱厚照登上承天门昭告天下。
城楼之下百官排列,静鞭鸣九响,山呼万岁之声响彻紫禁城。
一只金凤系着黄绸带,口中衔秉国诏书,以朱漆鎏金匣呈装,由司礼监捧与礼部官员,誊抄发与国内各省传阅。
而后摆开天子仪仗,一时间旌旗蔽空,华盖如龙,大汉将军持刀、枪、戟、金瓜锤等兵器排列在前。
白马百二十匹,宝象十六匹,皆项悬朱缨宝络,身披黄毡金鞍,三十六人抬着玉辇宝驾,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回到了乾清宫。
甫一登基,朱厚照便下达了三道圣旨。
第一道:先皇驾崩,是为国丧。命国内所有公卿百姓全部居丧戴孝,京官帽上缠白布,不得聚众饮乐,全国大小观庙鸣钟三万响,昼夜不息。
底下各省的官员四品以上者来京哭灵,四品以下的领着自己僚属在衙门里哭。
第二道:因为基本每一个皇帝登基后,都会先修建自己的陵寝,弘治帝在位的时间不短,因此陵寝是现成的。
按制,灵柩会在显灵宫内停灵三个月,而后埋进陵寝中,朱厚照便强行让陆淇率领的神机营右哨参与进了护送灵柩的任务,这样陆淇立了功,又能积累力量了。
第三道,朱厚照终于大开杀戒,把屠刀对准了那些弘治帝驾崩的第一线经手人。
当时弘治帝是吃了药后突然鼻血不止而死的,于是开方子的太医院院判刘文泰、太医高廷和,还有当时近身服侍的太监张瑜,全部被推出菜市口处斩。
还有太医院使、太常寺卿等一圈相关人员被罢职或贬官外放。
但奇怪的是,朱厚照还特地命人从锦衣卫的诏狱里拖出了几名军官,一起推到菜市口砍了。
其中就有赵永奇。
第六十三章 行刑,驻扎皇庄
菜市口刚刚设立的刑场上,已经聚集起围观的百姓。
两队刑部衙卫展开刀兵,将处刑台团团围住,阻挡周围的百姓。监斩官詹文身披大红斗篷坐在席棚下,看看刑台旁支起的简易日晷。
午时将至。
已经快入伏,又是正午时候,天气逾加炎热,百姓们都顶着满头的汗等在底下。
而犯人们大多面如土色、双目无神地跪在台上挨时间。
中间有几个格外醒目的犯人,身上披着碎麻条一样的烂衣裳,浑身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皮开肉绽、奄奄一息,像个破口袋似的被扔在地上,看着实在惨不忍睹。
陆淇也穿着便装,混在人群里。
“那是……赵永奇?”陆淇指着其中一个不成人样的犯人。
她身旁站着锦衣千户钱宁,手里拿着一葫芦酒:“陆佥事,就是他。这些贼子胆大包天,伤害了皇御弟,又叫咱们锦衣卫损了许多弟兄。
这些日子咱们北镇抚司诏狱,还有东西厂的人,都来好好伺候过他们了。您瞧刘大身上的伤痕,就是卑职亲手弹的琵琶。”
锦衣卫诏狱刑罚之残酷早就有所耳闻,虽然这些人都是罪有应得,但物伤其类,陆淇还是不着痕迹地把目光转向别处。
另一边,刽子手正在喂犯人吃断头饭,其中一人长得有些眼熟,陆淇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午时已至。
屠刀映着烈烈日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陆淇不禁用手微掩住眼睛,不想去看那流淌的鲜血。
赵永奇被摘去候斩牌,如一摊烂泥般押在木桩上,最后再看一眼台下,正与陆淇对上了视线。
只见他瞪大眼睛,忽然仿佛解脱,又仿佛憎恨般地咧嘴笑了起来,他好像想说什么,却终究发不出声音。
背后高高举起的是屠刀。
满场百姓轰然鼓掌喝彩,仿佛在看什么好戏一样。
空气中血腥味弥漫,钱宁打开葫芦把酒倾在地上。酒气与血气相交织,嘈杂的人群里,只有陆淇能听见他的低吟:
“岑群,你的仇报了。”
……
新皇登基,总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
消息已经发出去了,各级藩王、在京在藩的各级皇亲国戚、各道省官员,阖待进贡朝贺新天子,还需些时日才有回信。
还有先皇病时遗留的政务,内阁几位大学士与六部九卿皆忙得脚不沾地。
可至今礼部尚书还没有归位,朝臣们也曾多次请求朱厚照释放王琼,尤其是王琼的门徒学生,都急得像煎锅上的蚂蚁。
只是这些人都被朱厚照晾在一边,既不答应也不否决。
眼看一封封奏折递上去,却像石沉大海渺无音讯,朝臣们不免有些怨言,又不敢发皇帝的牢骚,于是看陆淇就格外不顺眼起来。
紧急时间告一段落,御马监四卫被调回皇宫守卫,陆淇便与苗逵交接了禁宫巡哨,带着右哨营回神机营驻扎地原址安营。
刚把军队调完,陆淇回宫交还令牌。
便见兵部尚书刘大夏从御书房内出来,大约是刚哭过,他的眼眶还是红的。
陆淇行礼道:“末将神机营参将陆筠,见过刘尚书。”
“哼!”刘大夏一甩袖子,径直往外走去。
看来这位刘大人也是来请求释放王琼的,在朱厚照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便给陆淇甩脸子看。
陆淇面不改色地行礼。
这些自诩为大明朝忠臣良将的官员们,已经把她看做教坏皇帝的奸佞小人了。
这也不奇怪,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今后要走的,的确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忠臣之路。
以后人的眼光看来,作为封建社会的大明朝怎么可能真的亿万年如斯?陆淇只是给未来埋下普罗米修斯的火种罢了。
太监唱名宣进,陆淇迈步入殿。
御书房里的陈设与弘治帝在时没有两样,伺候的人已经成了刘瑾,朱厚照坐在御案后翻看奏折,嘴里还叽里咕噜地念叨着什么。
凑近一听,原来他念叨着:“哼!这么大个老头,居然动不动就一哭二闹的,满口说着让我体谅他们,怎么就没人来体谅体谅我?
瞧那个王琼抬手打人的模样,真是嚣张跋扈至极,真不知道父皇是怎么忍得了他们的!我就不放,你们急去吧!”
陆淇清了清嗓子:“末将神机营参将陆筠,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朱厚照惊醒,连忙招手让陆淇上来:“陆侍读来啦?诚儿刚回去,我方才赐他了一个玉锁儿,这是成对的,另一个在这里。”
刘瑾从后头捧出个金丝嵌宝匣来,里面红绡垫底,摆着一块如意纹翠玉锁,雕工极其细腻,在窗子底下氤氲着温润的光泽。
“这个就赐给你吧。”朱厚照笑吟吟地取出来,叫陆淇靠近些。
陆淇连忙施礼:“末将寸功未立,岂敢受此厚赏?”
朱厚照撇嘴:“什么叫寸功未立?你守卫紫禁城这么久,没出半点岔子,不就是大功一件吗?把脖子伸过来!”
陆淇无话可说,只得俯下身子。
“好!甲胄光华烨美玉,果然适合陆侍读。”戴上转了两圈,朱厚照顿时眉开眼笑。
欣赏了一会儿,朱厚照才问起陆淇来做什么。
“御马监四卫换防回宫,末将此来是为了交还令牌的。”陆淇从怀中取出令牌,双手奉上。
待换防驻扎毕,回归神机营的编下之后,便少有进宫的机会了。
朱厚照拿着令牌,不舍地叹息道:“我有心要把你的兵留在京师内,可大学士们谁也不同意。”
“神机营的驻扎地离得不远,倒无需非得留在京中。”陆淇对于驻扎京城没什么兴趣。
毕竟京中势力盘根错节,守卫紫禁城的这段时间陆淇一直提心吊胆的,生怕底下士卒不懂规矩冒犯贵人,可就麻烦了。
而且神机营的火器很危险,就不说走火打伤人了,哪怕是发出响声惊了马,也是脱不开的罪过。还是驻扎在城外更自由一点。
朱厚照点点头:“是啊,因此我与刘瑾讨论了半日,方才得了个法子。
京师附近有九处皇庄,可以连成一片,把你的兵马调出神机营,充作我的亲军,驻扎在皇庄内以供我驱使。
这样我想见你了便派人叫你一声,你随时都能进宫来,兵部吏部都管不着,你看可好?”
看得出这个主意是刘瑾想的,里面有许多破绽。
首先在皇庄内驻扎军队肯定会影响庄内百姓,而且不归兵部吏部管的话,军饷从何所出呢?
陆淇看向刘瑾,老刘骄傲地挺起胸膛,用亮晶晶的眼睛期待着陆淇的夸奖。
“……那,军饷……”
陆淇终究还是问出口了,她可没本事凭空变出粮饷来。
朱厚照和刘瑾两人又埋头合计了两句:“军饷一半和锦衣卫那样,一半从皇庄里支用。”
那皇庄内的百姓不就更惨了吗?不但要交税赋服徭役,还要多交一样军饷养陆淇。
“如此,今后陆侍读就能常伴我左右了。”
朱厚照笑得很开心。
第六十四章 乡党,番薯大炮
把右哨营的事情商定,朱厚照已经不耐烦处理奏折了,反正都是大学士们处理好呈上来给他盖章的。
刘瑾及时地送上小猴给他解闷,见陆淇对桌上的奏折有点好奇,便随手翻开来。
“陆侍读你瞧,只是学政衙门太陈旧了,想我拨些银子修补一下。这么点小事,居然从三皇五帝讲到孔孟先师,他们不是穷吗?哪来这么多笔墨可浪费?”
陆淇看着那连篇累牍的骈文,也有些眼晕:“确实……”
那只白孔雀又被放出来,一抬头看见陆淇在这里,高兴地小跑过来,抖擞尾巴高昂起脖子,刷地开了屏。
“好好,很好看。”陆淇把它扒拉开,拿起一封奏折。
那上面记载着一种从海外传进的特殊农作物和种植方法,是吕宋人从西洋人那里得来的,因为主要食用的部位与薯蓣(山药)一样埋在地下,于是呼之为“蕃薯”。
陆淇一见大喜,这不就是后世的番薯吗?
薯类以其产量惊人、便于种植而闻名,在后来的清朝大放异彩,活人无数,是绝对的好东西。
可番薯不是万历朝才传进中国的吗?
这就是陆淇有所不知了。
走私商猖獗也有好的一面,大明民间与东洋各国交流非常频繁,像番薯这样保存时间长的农作物,很容易作为干粮带回来。
早在万历朝之前,番薯就已经在福建沿海扎根生长了许多年了,就是因为产量高等优点才被上达天听,录入史书。
或许因为海盗头子佛君被铲除了,才让他们在寻找新出路吧?
“陛下,这个叫番薯的作物不错,驻扎皇庄需要粮食,不妨先让庄内百姓种些看看,如有效用便推及周边,也不失为一件大好事。”
兴致一起,朱厚照便写了条子:“刘瑾,把陆侍读的主意传给大学士们阅办,回头把那一箩筐番薯都给陆侍读。”
“是。”
除此以外,朱厚照还找来了红夷大炮的线索,当时残炮只剩下个身管,因为与大明的火炮相差甚远,才被捞起来,作为击败贼寇的战利品收藏。
陆淇翻看过图形之后,不由得兴奋地站起来:“不错,就是这个!此物现在何处?”
刘瑾讨好地笑道:“此物正在东厂内,万岁发话要找它,哪儿能找不着呢?”
“太好了!”陆淇忙施礼感谢,朱厚照伸手阻止了她。
“陆侍读火器最是在行,说要这个必然没错的,这也是为了咱大明的无敌铁军嘛。”朱厚照一挥拳,志得意满道。
……
宫中的夏日比京城外安静,没有了恼人的蝉鸣声,身边放着冰酪蜜饯,太监呈上贡茶,清新茶香飘满殿内。
朱厚照扔开一本奏折:“又是个请求释放王琼的,这个王尚书在朝里怎么人缘这么好?人人都来帮他说话!”
见他面色不虞,陆淇轻轻捡起来翻了翻,上面用蝇头楷书大段大段、引经据典的论述了君王要容忍臣子的一时冒犯,如邹忌之于齐王,魏征之于唐太宗,包拯之于宋仁宗。
陆淇心中摇了摇头,这些大臣们真是对朱厚照的了解太少啊,岂知你们越是劝谏,他就越要反着来。
再这么求,王琼怕是要在牢里过年了。
再一细看,上奏折的人名叫童子墨,这个名字好像有些熟悉,在哪见过呢?
旁边,刘瑾把脸凑上来:“童子墨……哦,是他!”
“公公认得?”
刘瑾一拍大腿:“不瞒您说,那回您点卯来迟,李大学士带着进士们告状,就是童子墨诬您为阿谀奉承的佞臣。
他还说您操弄奇技淫巧媚上,好在先皇圣贤,明断是非,才没让您无辜受此污名。”
“是他?”朱厚照抱着猴子,闻言也凑了过来:“他就是那个吟出师表的?哼,怪不得文章写得一塌糊涂,是谁让他进春坊的?”
陆淇回忆道:“春坊内进士多是为了预备入翰林,人选多是根据会试名次安排的。”
“我的春坊里不要这样的人!刘瑾,去把他名字去了!”
刘瑾赶忙应诺,干脆命人搬来了东宫时的人员名册,翻到童子墨的那一页。
“陛下。”陆淇把奏折放下:“些许几句骂名而已,末将不放在心上,倒无需如此……”
朱厚照一摆手打断她:“别说了,不怪你。此人曾在先皇面前与我有过争论,是个狂妄之徒,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陆淇只好继续喝茶。
看过童子墨的记录之后,刘瑾像是抓奸在床一样兴奋地蹦起来:“万岁!老奴知道童子墨为何上书请求释放王尚书啦,您瞧!”
两个脑袋凑过来。
刘瑾指着书上的籍贯一列:“您瞧,童子墨是山西太原人,王尚书祖籍也在山西太原,两人是同乡。”
“果真!”朱厚照夺下名册细细一看。
陆淇突然想到,大明朝中后期党争愈演愈烈,把国力无端浪费在内耗中,许多党派都是以地域来划分的,比如齐楚浙党。
“万岁爷,一个官员出了事,同乡的官员们就纷纷施以援手,而哪个官员登上高位,能不提携同乡吗?”刘瑾问道。
朱厚照拧起眉毛,弘治帝教导他,要防止下面的官员结党营私。可现在一看,这不就是在结党?
“如此还不止,倘若让他们回故乡做官,一旦有什么事,这些人会向着朝廷还是向着自己的乡民?”刘瑾继续问道。
这个刘瑾,真是把读圣贤书的文人们想得太坏了,陆淇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
刘瑾察觉到陆淇的目光,还以为得到了陆侍读的鼓励,挺挺胸膛继续说道:
“万岁,依老奴看呐,不妨让以后的文人都不许在自己籍贯就任才好呢。”
朱厚照看向陆淇:“陆侍读怎么看?”
刘瑾也很期待地看向陆淇。
他没读过什么书,只些许认识几个字,平时也只是把民间的小玩意偷偷呈给朱厚照,以求恩赏罢了。
今天这些话,却让他产生了“自己不止能伺候人,在朝局上或许也有些才能”的想法。
陆淇是先皇钦点的聪明人,刘瑾便分外渴望获得陆淇的认同。
陆淇捻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洪武朝曾出过一桩南北榜案,而后朝廷南北分榜取士,乡党便多了起来。”
南北榜案,是明太祖朱元璋治下,洪武三十年的事了。当时朝廷举行科举殿试,由南人主持,放榜时录取的五十一名学子中,竟然连一名北人也没有。
明太祖下令重新审阅卷子,呈上来的北人卷子却写得粗糙简陋,遂有人举报考官偏袒南人,故意把北人不好的卷子给皇帝看。
明太祖而后大怒,将考官处理后亲自主持科举。
当时的南方富庶,北方经历战乱人才凋敝,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当时南人与北人科举的水平有些差距,明太祖这个做法很好地保持了朝廷上的南北平衡。
但这也促成了大明南北分榜的科举局面,因为进身之阶与乡土有关,官场上的乡党关系就愈演愈烈,分榜制度又成为了后来大明党争的温床。
“末将以为,刘公公的这个主意不错,只是倘若都不在自己籍贯就任,今后出士子的省份只怕不好安排。
不如就让今后文官七品以上者,不得在籍贯所在本省就任便是了。”
第六十五章 混乱,催婚现场
朱厚照兴致勃勃地把这些记下来,准备作为自己新政之后的第一件政策推行。
忙完之后,陆淇也准备告退了。
朱厚照虽然还想听她讲故事,却也知道她接下来还有许多工作,眼下没时间陪他胡闹,被刘瑾一劝便罢了。
“既如此,末将就告退了。”陆淇最后摸了摸孔雀,施礼欲退。
忽然外头太监来报:“三位大学士求见!”
刘健、谢迁和李东阳?他们一起来面圣干什么?
朱厚照正抱着猴子,闻言一蹦三尺高:“不好!上回我用弹弓打鸟被谢迁看见了,他就责怪我太贪玩,不像个人主。
这回让他们三个看见我的紫禁动物园,还不得好一阵叽里咕噜?刘瑾,快把小东西们都收起来!”
刘瑾忙对小太监使眼色:“拦着点,我说能进了再宣!”
殿内一阵手忙脚乱,猴子抱到金星玻璃屏风后,小猫塞进御案缂金丝的绢帐下,大狗牵到书柜后头,唯有开着屏的白孔雀占地面积太大,无处可藏。
几人左顾右盼,最后望向天花板。
朱厚照一指房梁:“刘瑾,快把孔雀放上去。”
“万岁爷,老奴这老胳膊老腿的,上不去梁啊。”刘瑾苦笑着。
两人于是望向了陆淇。
陆淇眨了眨眼,退后半步:“陛下不会想让末将上梁吧?末将身上这甲胄足有五十斤,连上马都不容易,再说这也没梯子……”
“陆侍读太过自谦了!”朱厚照打断道:“再说现在不靠你靠谁呀?咱们这屋里再没有别人能上梁了。没事,咱们一起帮你上去!”
陆淇终究没逃过噩运,艰难地顺着柱子往上爬,朱厚照和刘瑾两人扛着一把绣凳给她垫脚,外头三位大学士都等得快不耐烦了,她才喘着气在梁上坐定。
好在陆淇这些日子巡哨紫禁城,脚力算是有些进步,否则只能望梁兴叹了。
“好了,把孔雀放上去吧。”朱厚照捋了捋身上的龙袍,坐回御案之后。
可谁知那只孔雀不比人听话,又长着对翅膀,闪转腾挪间刘瑾愣是抓不住它。
临时又无网兜,外面催得紧,眼看要暴露了,陆淇坐在梁上吹了声口哨:“到我这儿来。”
雪白的孔雀竟然张开双翅,拖曳着长长的尾羽,飞到了陆淇的身边。
“好美!”朱厚照不禁赞叹。
陆淇抱住孔雀,用自己的披风掩住它的尾羽,以免垂下去漏了馅。
底下,已经等得不耐烦的三位大学士终于被宣进来了。
“老臣参见吾皇万岁!”
“平身平身。”
朱厚照貌似不自然地扭了一下身体,好像在躲避什么东西。
从陆淇的这个角度看得很清晰,就在朱厚照的脚上趴着一只毛茸茸的身影,是刚才藏在御案下的小猫!
“三位大学士一同觐见,却是有何要务?”
不着痕迹地环顾了一圈御书房之后,李东阳进言道:“臣等听闻,宦官有时将猫狗玩器带入宫中,陛下如此勤奋理政,想来此话必是谣言吧?”
朱厚照咳嗽两声:“不错,我……朕非常勤奋理政,刚刚还制定了一些新政策,已经命人递与内阁了,三位大学士回去看看。”
“嗯,新策如何暂且不谈,陛下能勤于政务便是甚好!”
刘健老怀大慰,捋了捋胡须,与另外两位对视之后,向前郑重道:“臣等此来,是为了陛下大婚一事而来。”
“大婚?”朱厚照愣住了。
梁上的陆淇无意间搂紧了孔雀。
新君继位,后宫无主,虽然朱厚照年纪不大,但也该早早安排起来了。
内阁也抱着万一皇后能劝住不着调皇帝的想法,铆足劲准备选一位让各方面都满意的贤德皇后。
至于要纳谁,朱厚照自己是做不了主的。三位来请圣裁,不过是因为礼节上需要朱厚照点头,后续自然有人全程操办。
“陛下如今已然登基,这选后之事自然也该提上日程了。”谢迁点点头。
“皇后为一国之母,选立不可轻为,当以礼部、司礼监遴举民间身世清白、贤德良淑之女,再由内阁、内宫检过,呈与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商榷,方可落定人选,立范六宫。”
那只猫不知在底下做什么,把朱厚照痒得扭来扭去,想笑又不敢笑,脸上憋出古怪的表情。
“还请陛下圣裁。”李东阳拱手。
朱厚照反应过来:“啊?选皇后?朕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要选皇后?”
李东阳心里腹诽着,之前不肯放王琼的时候还说自己已经大了,如今不想立皇后就说自己还小,这位陛下的岁数真是灵活多变啊。
“陛下!”刘健上前正要说话。
忽然不知怎的,朱厚照像是触了电一样弹起来:“呀!”
在旁侍立的刘瑾吃了一惊,连忙凑过来,在朱厚照脚边发现了那只乌云盖雪的小猫,正把爪子伸进云头履里面。
朱厚照还在龇牙咧嘴,见三位大学士也要凑近来看看情况,连忙扯出个难看的笑脸,摆手道:“朕没事,朕只是……朕只是不愿立皇后。”
三位大学士互相看了两眼,李东阳向前奏道:“陛下,这选立六宫之主,既是为了皇家绵延子嗣,也为早日定玉册,以正国纲。”
那只乌云盖雪太狡猾,仗着朱厚照此时没法动,又是咬裤脚又是挠鞋子的,最后竟钻进朱厚照的下裳里了。
刘瑾怕被发现动作不敢太大,一时抓不住它。
痒得朱厚照根本没心思听大学士们说话,他勉强保持镇定地坐在椅子上,打断了李东阳的话:“总之……先皇刚去,朕要为先皇守孝,立后大婚的事儿等三年之后再提吧。”
他强忍着笑意,声音带着些诡异的颤抖。
百事孝为先,这话倒是正中了大学士们的软肋,刘健的眼眶顿时红了:“陛下纯孝,老臣明白了。”
李东阳心里还有些疑惑:陛下的表情怎么又像哭又像笑的?为什么全身颤抖坐立难安?刘瑾在陛下身边旁边转来转去,在干什么?
就见刘瑾直起身子来,一甩拂尘:“万岁爷思念先皇,圣心悲痛。三位大学士先请回吧!”
刘健、谢迁和李东阳连忙拜道:“是,还请陛下节哀!”
等三人走了,朱厚照才喊起来。
“刘瑾!快把猫拿走!”
殿内顿时大乱起来,朱厚照活蹦乱跳,太监们东奔西跑,叮铃咣啷间,茶也打翻了、香炉也踢倒了。
屏风后的猴子跳到了柜子顶上,柜子里传出来犬吠声,朱厚照终于从龙袍底下逮出来一只猫,气急败坏地跳着脚。
唯有陆淇还颤巍巍地抱着孔雀坐在梁上。
“上梁容易下梁难,大家伙儿谁劳烦搬把梯子来?”
第六十六章 王家,青兰君子
军中朝中事事繁杂,横竖迁到皇庄的程序还有许多天要走,朱厚照便给陆淇放了个假,让她回家歇几天去。
因为要搬到皇庄,原来的参将府八成也用不上了,陆淇便带着陈银儿及几名亲兵回到了京城里的那个小窝,着实睡了一个好觉。
这几日终于不用再点卯,不用穿着有一半体重那么沉的甲胄巡哨紫禁城,不用和朝中官员虚与委蛇,陆淇只觉心情都美好了不少。
用罢早饭,陆淇像个地主老财似的抻着懒腰,精神饱满地在院子里浇花。
原本窗户底下只生着寥寥几支白芍药,如今在陈银儿的精心侍弄下,已经是处处娇花压枝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水缸里伸出几瓣碧绿的荷叶,中间藏了一朵圆鼓鼓的花苞,尖端衔着鲜嫩的粉色,带着点记忆中的模样。
“这是我专门让人在南边买的,咱们涌川府的荷花种,瞧着眼熟吧?”陈银儿笑吟吟地端着盆花儿出来。
陆淇把手上的水珠弹上去,看小花苞微微摇晃:“想家了吗?”
陈银儿摆弄花草的动作停顿了一秒,复又继续忙活着:“你别为我担心,我有御弟陪着,又有这些花草相伴,挺好的。
反倒是你,在外头可要照顾好自己,我听御弟说了,朝廷上的官爷有不少和你不对付,你可要小心呐。”
安静了一会儿,陆淇笑着摇摇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还得买几尾鱼才更像,我这便买去。”
……
大早上,魏诚就已经被接进宫去了。
估计因为王琼和选后的事情,底下臣子们又来逼逼赖赖,把他烦的不行,找魏诚去诉苦了。
陆淇带着两名亲兵,换上便装到集市逛了逛。
过两条街,便是京城有名的花鸟鱼市,各色大小鱼种都有,种类上虽然没有陆淇前世见过的多,但大多色彩艳丽,或寓意风雅。
毕竟花鸟鱼虫这类,只有达官显贵才有时间和精力赏玩,升斗小民上哪儿找个大院子养鱼呢?
陆淇看中了两尾小鱼,家里的水缸也养不了太大的,叫摊贩把鱼捞起来放在瓷坛子里,上面盖一个竹笊篱,端到家里去。
还没回到家,亲兵远远看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忙上前两步:“大人,御弟回来了。”
陆淇摇摇头:“不是,这马车虽然豪华,却不是宫中的形制。”
那边也看见陆淇带人过来,一位年轻公子便上前施礼。
这位公子身披时兴的素绸衫袞,头戴素纱角巾,上面镶了块温润的白玉,腰间束着青丝腰带,手里拿着柄纸折扇,长身玉立、相貌堂堂。
“在下王景隆,见过陆参将。”
陆淇眉头一跳,王景隆?那不就是得罪了朱厚照,被关进牢里的礼部尚书王琼的第三子吗?
他来干什么?
再一看这位王公子,虽然还强作镇定,但眉宇间化不开的愁怨之色出卖了他。看来是王琼在狱中越拖越久,王家病急乱投医,竟然求到她这边来了。
也好。
王琼其人虽然是礼教的坚实拥趸,但也不失为一位好官,是大明朝的忠贞之士。
再这么关下去,有可能磨灭他的信仰,还是去劝劝朱厚照吧。
两方见礼罢,陆淇引他进了门,顺便叫亲兵去把鱼放进缸里。
王景隆的目光被院中的姹紫嫣红所吸引,看了一会儿便抚掌笑道:“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皆具江南温婉之风,只是格局太小气。
不知陆参将请了哪位花匠打理的?在下家中有几名好花匠,稍后派人送两个与你,不必客气。”
陆淇一时无语:“……敢问王公子此来却为何事?”
这才把王景隆的注意力召唤回来,连忙施了个礼:“陆参将,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您成全。”
“王三公子不妨说来听听。”
待谈过话,天色已将近正午。
陆淇送走王景隆,屋里陈银儿已经摆开了饭桌:“客人不留个饭吗?”
“王公子可没打算在我这儿用午饭。”陆淇捻了根炸野鸡腿放进嘴里嚼着。
“这位王公子怎么回事?方才你还未回来的时候,他上门递帖子,竟直愣愣地往里闯。若非有你的亲兵守着,怕不是让他登堂入室了。”
陆淇眯起眼睛:“此人想是没有城府,大约听了什么谣言,以为他父亲王尚书是受我诬陷而入狱的,求我向皇帝美言几句。
如此行事,他满脸却像受了委屈的神色,丝毫不会掩饰对我的憎恶之情,可偏偏又要伏低做小地来恳求,真是可笑。”
陆淇想起前世,还看过一出《三堂会审玉堂春》的戏,说起这位王公子好像金榜高中之后没多久,就坐到了山西八府巡按的位置。
他能行吗?
等等,山西八府巡按?
也就是说,原本王景隆以后很快就任了自己家乡山西的巡察御史一职,这个职位官阶不高,但是有代天巡授、小事专断、大事禀奏的权力,对皇帝直接负责,权力极大。
要说现在的王景隆读了两年书,就能蜕变成那种地步,陆淇难以想象:“难道说他有什么特别的才能,才受到了陛下的青睐吗?”
陈银儿把盛好的饭端到桌上,打断了陆淇的思考:“想不出来的话,就先吃饭吧。”
……
而另一边,从陆淇家离开的王景隆坐的马车,在“青兰楼”门前停下了。
这京城里知名的一家酒楼,只因掌柜附庸风雅,时常在楼内举办诗词会,于是吸引来了许多像王景隆一样,自诩为文人骚客的世家子弟。
这些子弟聚在一处无事可做,便成立了一个叫“青兰君子会”的组织,每日清谈、议论朝政,或弹琴吟诗,好不快活。
而今天他们聚集在这里,正是为了商量如何救出王景隆之父,礼部尚书王琼的。
“依小生所言,此事都怪那个陆筠,前阵子便有人见到他与内宫阉人眉来眼去,可见必定是他们联合起来蒙蔽圣聪,致使王尚书遭难。”
“不错!王尚书是前朝老臣,岂会如此不识大体,在圣驾当面逞凶?必定是陆筠做了什么恶事,才招致尚书不虞的!”
“张兄所言极是!”
这时雅间门被推开,进来的正是王景隆。
“景隆可打探着什么消息?”众人连忙七嘴八舌地询问。
王景隆张了张嘴,他去见陆淇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没有与君子会的同仁们讨论过。
毕竟前几日,他一直在青兰楼里大骂陆参将是个奸佞,现在又说低下头去求对方,岂不是面子都丢尽了?
对于这些把面子看得比命都要紧的公子王孙来说,这话可难以说出口。
反倒是在座的公子当中,有个眼尖的看出来了:“景隆,你是不是去见了陆筠?”
第六十七章 下套,成为亲军
王景隆竟然见了陆筠?
这在君子会里面不亚于一颗重磅炸弹,大家纷纷屏气凝神,看向王景隆。
如此多视线之下,他顿时出了些汗。
王景隆本来不想承认,可这样的事情瞒不了人,事后只要一打听便知道。比起被同仁们揭穿,还不如自己把话说清楚。
“正是。”
听见他真的承认了,立马有脾气火爆的一拍桌子:“好你个王景隆!咱们在这替你商议对策,你却跑去给陆筠那等奸佞摇尾乞怜?
这么没骨气,难道你也要做佞臣一党?你还算是我们青兰君子会的一员吗?”
“张兄言重了,小弟的人品你还不放心吗?我与那陆筠奸贼不能两立,只是家父被囚大牢内,王某忝为人子,岂能放任不理?
今日这般耻辱,只要能把家父救回,日后定要叫那陆筠百倍偿还!”王景隆拱手道。
“原来如此,王兄果然纯孝,是我等误会你了。”
人群中出来了一个身穿布衣的青年,刘瑾在这一定认识他,此人便是被春坊除名的新科进士童子墨,手提酒壶醉醺醺道:
“圣人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我等君子,皆是为王尚书之事,为求一个公理道义而来,陆筠之流小人也,必是为求谗主媚上之利益而来,是为我等与其区别。”
他的名次本达不到入春坊的资格,但好在他会经营关系,考前便早早地攀上了同乡王琼的门路,才得以成为东宫春坊的一员。
童子墨入春坊本是奔着翰林去的,如今被除名,似锦前程顿时烟消云散,外放补缺还不知几时能补上,于他有恩的王尚书还被打入大牢。
如此种种,童子墨岂能不恨?于是整日来青兰楼借酒浇愁。
“我遭陆筠谗言,春坊除名,翰林无望,自古正邪不两立,我童子墨势必除之!”
旁边有人发问:“童兄怎知,是那陆筠进谗言要害你,却非旁人呢?”
“童某早就多方委托,打听清楚了。”
童子墨灌了口酒:“圣谕下达之时,御书房内唯有陆筠与几名阉人在场,若非他进谗言,还能有谁?
早先端午,李大学士便因点卯迟来之事向先皇禀奏,童某随同据理力争了两句,想来必是因此,叫那小人记恨上了!”
童子墨与王景隆本就是同乡,如今又有了同仇,顿时惺惺相惜、意气相投,干脆请君子会作证,以茶酒为媒,拜把子成为了结义兄弟。
金兰契成,周围登时响起一片喝彩,自认“文士”的公子王孙都兴奋起来。
“来,大家既已发下愿誓要铲奸除恶,不如讨论讨论该如何为之?”
众人七嘴八舌地出起主意来:
“这等小人必然贪财好色,咱们就给他下个套,等他往里钻,而后捅出去便是。”
“景隆,刚才你向陆筠游说,可有拿什么财物去?”
王景隆一拍桌子:“我道为什么陆筠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我王某人行事光明磊落,岂会行此贿赂之事?”
“那就要委屈二弟了。”童子墨凑近道:“晚些时候二弟带些金银再登他的门,只要他敢收下……哼哼!”
“童兄此计妙啊!引蛇出洞,将他抓个人赃并获,便有劳王兄了。”旁边里面有人接腔。
王景隆被几个君子一吹捧,已是飘飘然不知东南西北,立马就答应下来,拍着胸脯表示自己乐意至极。
这边厢准备计划不提。
那边,朱厚照又把陆淇宣进了宫。
还未进御书房,便见魏诚抄着手从里面出来了。
前些日子陆淇想为魏诚请个举人开蒙,但她在士林的名声不太好,请不来好老师。
于是朱厚照就把这个事揽了过去,在春坊寻了个庶吉士教导他,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加上吃的好,竟长高了一些。
魏诚见陆淇过来,端正地行了个礼:“陆大人。”
陆淇回礼道:”御弟可知,陛下召我是为何事?”
“想来必是朝中各位大臣以劳民伤财为由,反对陛下修缮行宫,故而生了闷气,来找陆大人解闷吧?”魏诚刚从御书房出来,知道事情的经过。
陆淇点点头,紫禁城的夏天太闷热,加上每天要处理政务,拿弹弓打个鸟都怕被大臣们劝说,朱厚照想来是登基后新鲜劲过去,已经开始腻烦了。
魏诚诚恳地说道:
“方才谢大学士突然进来,见皇兄正在玩猴儿,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的。皇兄心里郁闷,还请陆大人宽慰一二。”
“这是自然。”
朱厚照听见外面有声音,反射条件地把猴子往桌子底下一藏,这才听见太监唱名:“陆筠陆参将觐见!”
陆淇进门施礼:“末将陆筠参见……”
“免了免了。”朱厚照猴急地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来。
走近一看,只见御案上是一张羊毡地图,里头是京城及周边庄子的地图。
朱厚照埋怨道:“我也没想着什么大兴土木的事,就只是想出去玩玩,把我的行宫收拾收拾,拔除荒草,添置些家具罢了。
何况我都说了不花朝廷的钱,一应财物都从我的内帑里出,那些大臣们还是不肯让我出去!还说什么由俭入奢易,什么用了象牙碗就要吃山珍海味,明里暗里说我败家。”
那些大臣们说得也不无道理。
但是陆淇认为,身为皇帝必须要偶尔到民间看看,毕竟身处皇宫这个信息茧房中,与民间的信息传递永远需要通过许多道关卡。
那就非常容易被人蒙蔽。
朱厚照转嗔为喜,一指地图上:
“刚才刘瑾献了个计策,我觉着非常好,便来问问你怎么看。刘瑾说,横竖你的人要驻扎到皇庄里去,原有的参将府也用不上了。
不如在皇庄内找个大宅子给你做府邸,修饰得雅致些,让诚儿也搬进去,往后我便把你那儿作行宫了。
你是我的亲军队长,上你府邸去也算得上阅兵,如此一来合情合理,大臣们总没有话讲了吧?”
陆淇叹息一声,答应了下来。
……
回到家,便见那王景隆又等在家门口。
刚才陆淇已经向朱厚照请求放过王琼,少年天子没有回应,只是摸着下巴说:“我考虑考虑吧。”
看来还是对王琼犯上之举心有不忿,陆淇也就无可奈何了。
王景隆见陆淇的车马回来,像是给自己加油鼓劲似的在原地沉思了片刻,才凑上来。
“陆大人!”王景隆脸上露出熟悉的,又像讨好又带着厌恶的表情。
陆淇不着痕迹地一撇嘴角:“哦,是王三公子啊,敢问来此是为何事?”
亲兵队长成凫山快步走近,俯身在耳边道:“大人,后面巷子藏了两个人,不知做什么的。”
王景隆故作谨慎地左右看看,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红绡裹着的小包袱,递给陆淇:“家父还在狱中,家中老祖心内焦急,这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还望陆大人助力。”
陆淇看着递过来的包袱,几乎要笑出声。
这个王公子,是想在大街上公然贿赂她?
第六十八章 贿赂,入主皇庄
这个王公子,竟然在大街上公然行贿?
想不到礼部尚书的公子竟如此幼稚,陆淇不禁笑出了声,怕他误会又赶忙板起脸:“王公子,快把这东西收回去!
令尊之事,陆某也曾向陛下进言,奈何圣心难测,岂是某小小一参将可以左右的?公子如此,不怕遭人非议吗?”
王景隆被一顿话说得直抖,显然这种道理才更符合他死读圣贤书的脑筋,往日有人来他们王家行贿,他也是这样把人推走的。
今天不但主次反了过来,还被陆淇这个他心目中的“奸佞小人”用这番道理给呛了,王公子又羞又恼,脸都憋红了。
“陆大人,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陆淇挑挑眉:“那么,敢问王公子是何缘故呢?”
王景隆突然词穷,他很想说自己不是来行贿的,可那他又是来干嘛的呢?总不能说自己是来栽赃陷害的吧?
街角藏着的君子们可还等着看陆淇收下赃款,跳出来抓贼呢!
他还没想过,要是陆淇真的不收,该怎么办?
眼见王景隆的脖子越来越红,陆淇摆摆手:“王公子请回吧,陆某不会收的。”
拒绝了王景隆,陆淇回到自己的院子,顺手让成凫山把院门关上,美滋滋地继续享受自己的小日子。
又过了一日,陆淇便收到了宫里的传信。
军士们的建制转档已经完成,朱厚照传来虎符,命陆淇率领右哨营改往皇庄附近驻扎,连同为右哨营打造火器的匠户们也一起迁至庄内。
拨给陆淇的皇庄共有九座,东临青山、西靠运河,一派田园风光,在这炎炎夏日也不失为一处避暑胜地。
庄内田壤皆是经年耕种的熟地,青山边上更是有许多荒地可供军队驻扎。
拨给陆淇的新府邸就在山边。
陆淇安排好了驻扎营地与匠户,才带着亲兵悠哉悠哉地找到门前。
府邸门口正等着个小黄门,见陆淇来了,忙奉上田宅地契等物。
这个宅子虽然不大,但朱厚照打算着把这里修的像行宫一样,刘瑾便索性把宅子周围五十亩土地全划进了地契范围内,以待日后增建所用。
也就是成了皇帝亲军才有这待遇,专项专办,皇权特许,没让陆淇操过一点心。
也就只在京城外才能这么做了,京城里头寸土寸金,想要这么大的土地?就算尚书府的宅子也顶多七进。
推开门,陆淇带着人往里走去。
当面是一块雕兰刻桂的青石影壁,转过来还能看见用行草刻就的两句话: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这是诗经大雅中的一句话,人们大多并非没有一个好的开始,但却往往没有好的结尾。
这句话不太吉利,陆淇没有说出口。
来到正堂,门前悬着牌匾“普宁堂”,两侧的柱子上褪了色的漆底青字写着两副联,隐约能辨认出“高山流水,霁月清风”的字样。
入了正堂,里面桌椅板凳皆是一色半旧的黄梨木,铺着草织蒲团,看起来原本的主人才刚离开不久,没有把这些东西带走。
顺着雨廊到了东厢房,有一间大大的书房,里面高悬着牌匾,上书“本立道生”四个大字。
走到老旧的书柜旁,里面密匝匝地堆着许多医书,随手翻看一本,里头除原文外,空白的地方密密地题着许多批语,看得出这本书的主人一定是个钻研医术非常刻苦的人。
抱着疑问,陆淇转入后院。
后院没有花园,反而有一处药圃,种着许多陆淇叫不出名字的稀有药材,几日没打理已经有些发蔫。
正逛着,忽然亲兵来报,有九名自称皇庄各庄里长的老人在门口,皆是一身老农打扮,想要求见她。
“里保?”陆淇顿时明白了,今后九个皇庄就要划归陆淇帐下了,这些没有后台的农民最怕发生变故,估计是想来拜个码头,看陆淇好不好说话。
“也好,不用我一个庄子一个庄子的分番薯了,请他们进来吧。”
请进客厅见罢了礼,领头的里长上前,憨厚地笑道:“小老儿是这高家庄里长高老四,听闻一位少年将军要率军来咱们庄中驻扎,赶忙带着其余八个庄子里长来迎接。”
底下顿时一片恭维之声:“大人果然英明神武!”
“真是少年英勇啊!”
“客套话便免了吧。”陆淇在正位坐下,抬手示意请坐:“府邸未经收拾,凌乱了些,还望几位里长不要介意。”
“不敢不敢!”高里长连忙摆手,再三相请之下,才让他们落了座。
等里长们落座罢,陆淇便直截了当的问道:“不知诸位里长,来我这参将府何干?”
九个老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高里长被推举出来:“实话不瞒大人,咱们皇庄虽是顶好的土地,四时耕种、采收从不敢延误。
奈何每年朝廷要收税,宫里要收税,管事的、办案的也要收杂税,每季度还得支人去服杂役,咱们实在是……”
陆淇明白了,这是找她诉苦来了,实际上是想少交点税,便安慰道:“不必惊慌。我营粮饷每年只有一半要从庄内支用,驻扎地距离百姓聚居地也远。”
即便如此,几位里长也忧心忡忡,默然无言。
陆淇顺便命人把番薯抬上来:“前阵闵地向陛下进贡了此物,名曰番薯,是南洋那边带回来的。
说是不挑土地而且产量颇高,陛下命咱们庄内试种一季,稍后我便派人去向你们传授种法,还请里长回去告诉百姓,要勤加耕耘。”
看着大竹筐里那些粗糙的植物块茎,几位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农围着看了半晌,再看看满身书卷气的陆淇,不信任道:
“大人,这东西瞧着不像个能吃的,种它也无用啊?”
“长得倒有些像葛根薯蓣。”
陆淇便从筐子里挑出一块小的,命人拿去煮了,热气腾腾地端过来,大家用手指捻着尝了尝。
“这还真是能吃的!”一位里长惊道。
高里长又尝了口:“与薯蓣味道也相似,倘若产量高,那也值了。”
可是除了高里长之外,其他八位里长都不敢把番薯带回去种植,任凭陆淇说只是在两分闲地上试种也不行。
看来,农民自然会把种什么农作物看得极重,毕竟事关吃饭大计,他们承担不起任何风险。
陆淇只好把所有番薯都交给高里长,临近军营这边有几片刚开垦的半荒地,正好把番薯种下去。
把正事忙完,陆淇突然想起刚才在书房看见的医书,那个疑问再次浮上心头。
“不知各位里长可知,此处原是谁的宅子?”
高里长一挺胸脯顿时要答,又猛地愣住。
“高里长知道吗?”陆淇看出他的欲言又止,问道。
高里长左顾右盼,见没人帮他转移话题,只得低下头,轻声道:“回大人,这儿原是御医高廷和的宅子。”
“嗯?”陆淇的目光凝了一瞬:“高廷和,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诶?”
高廷和?
那不是开错药治死了弘治帝,被朱厚照下令抄家斩首的那个御医吗?
第六十九章 痛悔,恩人身死
陆淇把旁边侍候的亲兵们挥退,再细细问起高廷和其人。
“老朽不瞒大人,高御医他……是个好大夫啊!”高里长叹息道。
其余几人也都面露悲戚之色。
“高御医为人乐善好施,医术又高超,时常为咱们庄里的百姓诊治,从没收过银钱。老朽早年得过腰病,痛得三日没下地,也是高御医救回来的。
不止老朽,远近乡亲们谁没受过高御医的恩惠?他就是咱们高家庄的活菩萨啊!
国丧前,咱们知道高御医奉诏进京给万岁爷看病,还都说这回必是要高升了。之后忽然传来消息,说万岁爷驾崩了?
再后来,官爷兵爷来抄了高御医的家,把他亲戚全带走了。京里的外甥传信说,他家的人都被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一个也没回来。”
说到此处,高里长已经泣不成声,其他里长也暗自抹着泪。
陆淇安慰了两句。
平日里纵有多少功劳,只要一次出了错,就有可能被全盘推翻,或被贬、或被削,甚至锒铛入狱、身首异处。
所谓伴君如伴虎,正是如此。
高里长平静了下来:“听京里的外甥说,官爷不仅把高御医的亲族抓走了,还把他的表弟家也抄了,听说也是位好大夫,实在可惜啊。”
陆淇多问了一句:“那位表弟却是谁?”
“京城里的一位名医,说是姓崔的。”
……
高里长所说,那位被连坐抄家的名医,就是曾经救过陈银儿和魏诚的崔大夫!
听闻崔大夫有难,陆淇带着成凫山等几名亲兵,纵马往京城赶去。
陆淇没想到崔大夫与高廷和有亲戚关系,想到如今才得到消息,会不会为时已晚?陆淇心中焦急不已。
毕竟崔大夫只是受连坐,又不是高家真正的亲族,陆淇也去了菜市口观刑,如果他也被斩首,陆淇必然能从人群里认出来。
有可能只是被流放,那事情就还有转机!
陆淇带人一路直奔到顺天府大牢,天色已是将西,街头巷尾点起灯笼,照得街上人影渐稀。
到大牢门前下马,就见两位守门的狱卒上前两步阻拦:“站住!牢房重地,休得擅入!”
“某乃是锦衣佥事陆筠,开门。”
陆淇从怀中掏出锦衣卫腰牌。
那狱卒把腰牌接过去看了两眼,一时间脸上的表情分外精彩,忙向身边同伴使眼色,一边讨好地笑道:“原来是缇骑当面,小的这就去禀报牢头,还望您稍候。”
说罢便撒腿往里跑,那架势,活像是见到了什么吃人的妖魔似的。
陆淇在大牢门口急得团团转的时候,牢内也因她的到访而掀起巨大的风浪。
“你说什么?那陆筠又来了!”新牢头老甄霍然站起,大惊失色,连凳子踢翻了都没注意到。
刚才跑进来的狱卒忙把凳子摆好:“没错,您看这块腰牌,上面写得清清楚楚,锦衣卫佥事陆筠!”
在灯火底下仔细看过后,老甄就像见着了孙猴子的太上老君一样,跳着脚喊:“千万别让他进牢里,保不齐他又要劫狱!”
而此时陆淇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快开门,让我进去!”
守门的另一名狱卒陪笑道:“劳烦您还请耐心稍等,要是就这么让您进去了,小的准得挨牢头一顿骂。”
“放心,这回我指定不劫狱。”
狱卒笑得很勉强。
在拉锯战中,牢头老甄终于赶到了:“陆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卑职是新任牢头,见过陆大人。”
“客套话就免了吧。”陆淇摆摆手:“我要见一个人,可在你这儿?”
“您请讲。”
当此时,那边街上摇摇晃晃地走来一个醉汉,正是受到打击喝了半天闷酒的王景隆,想来大牢探望父亲王琼。
忽然看见陆淇站在门口,王景隆忙站住脚步,藏到一棵树后:“是陆筠?他到大牢里做什么?”
虽然前次行贿失败,可以把原因归结为陆淇太过狡猾,但君子会还没有放弃。童子墨更是不停在给王公子洗脑,只要抓住弱点,一定可以扳倒陆淇的。
听说陆淇奉命带军队驻扎到皇庄里,本来大家还想从兵卒扰民、影响百姓之类的角度上奏,可是现在他却发现了一个更好的角度。
“驻扎在外的军官,没有皇命擅自进京?哼哼,陆筠,可让我抓到你的把柄了吧!”
王景隆打着酒嗝痴笑了一阵,才突然想起来:“他到顺天府大牢里干什么?”
那边,陆淇已经和牢头交谈罢,进门去了。
“难道他是冲着牢中的父亲来的?!”王景隆的背上渗出冷汗,酒也猛地醒了,扶着树的手都止不住抖。
“不!父亲还是礼部尚书,陆筠胆子虽大,应该不至于敢在大牢里伤害朝廷命官……说起大牢,前一阵好像就出过这种事?”
王景隆越分析越惊慌,甚至开始思考陆淇会不会也买通牢头狱卒,对王琼痛下杀手了。
而此时的陆淇跟着牢头进了大牢,走到一处空牢房前。
“您说的那位崔大夫,便是在这间牢中自尽的。”
陆淇看着牢房里混乱的稻草垫子,说不出话。
老甄长叹一口气:“大人,这位崔大夫是个满四九城有名望的大夫,卑职等也都略有耳闻,您说谁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呢?
自打他进来之后,咱们都没为难过他。只可惜啊!高御医犯了事,他受连坐,被判了个流放八百里。
崔大夫性子要强,受不了辱,判决下来的当夜便用藏着的毒药自尽了。”
陆淇怅然若失地出了门,牢头则明显松了口气,兴高采烈地送陆淇离开,这一切都落在了躲在树后的王景隆眼中。
“到底进去干了什么?那个牢头为何如此喜形于色?”王景隆百思不得其解,心中虽然担心父亲,却抵不过好奇心,便一路远远跟在陆淇的马后。
陆淇的心中悔恨与遗憾交织,久久不能平静,放开缰绳任由马匹自己走,穿过了一条又一条街。
“如果能早点得到这个消息,是不是能救回崔大夫?如果我去请求,能不能让陛下放过高御医的亲戚?”
成凫山回答不出,陆淇轻声自问自答:“不行。这不是什么耍子,而是与先皇之死有关的要紧事。
陛下虽然看着性格平易近人,却是个大孝子,在这种事上绝不会看情面,既身负丧父之痛,又被文官们折腾得在气头上。
那时我若开口求情,必然把我也折进去。”
暑气在地面消散,晚风吹过脸颊,马蹄兜兜转转,路上人马皆稀。
看见周边的房屋渐渐眼熟,陆淇便问:“这是哪条街巷?”
还未等成凫山回答,马蹄便停在了一家大门上贴着封条的医馆门前,陆淇抬头看去,上面悬着一块牌匾,正是崔氏医馆。
第七十章 云卿,有何不同
这里是崔大夫的医馆!
陆淇下了马,定定地看着那块牌匾。
不久之前,她就在一个滂沱雨夜,背着陈银儿敲响了这扇门。
热泪顺着脸颊滑落,陆淇注视良久,终于还是付之一声长叹。
晚风稍歇,旁边巷子里突然传来声音,陆淇扭头望去,只见一个黑影闪到墙后,成凫山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那边没有回应。
而刚闪到墙后的王景隆,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他没想到陆淇两人听力如此敏锐,竟然发现了自己的行踪。
今晚月色昏暗,巷子里没有点灯笼,暗沉沉的看不清晰。
王景隆看着渐渐逼近的成凫山,心中满是后悔,为什么他一时冲动,连个家丁仆役也不带,跟着陆淇到这种偏僻的地方来?
他堂堂王尚书家的三公子,难道就要这样被奸贼所害吗?
王景隆扶着墙,艰难地往后退去。
突然,王景隆的脚后跟碰到了什么东西,差点把他拌了一跤,连忙以手撑地。
手上传来的触感柔软,那是一个人?
眼见成凫山的右手已经放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王景隆更加惊慌,他顾不上脚下会不会踩到人,往后溜下去。
巷子黑洞洞的,看不清前路,成凫山浑身绷紧,谨慎地往里走去。
成凫山成为陆淇的亲兵队长之后,也未曾放松打熬身体,此时立功的机会终于来了,看他揪出那个跟踪的小贼,在参将大人面前露露脸!
突然,成凫山踢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疑惑间低头看去:“这是什么?”
陆淇已经拔出长剑,吹亮火折子:“怎么了?”
用火一照,才看清地上的确趴着一个人,衣裳脏破、浑身污泥,趴在那里毫无声息,像个叫花子。
“大人,只是个叫花子。”成凫山把他的脸抬起来,脸上也满是污泥,看不清长相。
“嗯?”
陆淇看着他,突然觉得好像有点眼熟,又说不出在哪里见过,只是用手探了探手腕,脉搏虽然细微,却还活着。
“到底是条人命,把他放到马背上,找个医馆救治一下吧。”陆淇摆了摆手。
……
这边,陆淇两人终于带着叫花子上马离开了。
而听到动静的王景隆也终于松了口气,他刚才慌不择路,又怕被听觉灵敏的成凫山发现,只能随便找一个角落缩着。
这时忽的,像是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在他手边轻轻蹭来蹭去。
伴随着吸气声,王景隆转过头去,正与一双夜里发光的眼睛看了个眼对眼。
那是附近百姓养的一条看门大狗,人立起来前爪能搭在他肩膀上,此时正支着鼻子在嗅他身上的气味。
感情那蹭来蹭去的就是大狗拖下来的长舌头,还不停有口水滴落在他的手上。那狗像是很喜欢这个钻进它狗窝的新朋友,还挪了挪屁股,让王景隆坐得更舒服些。
养尊处优的王公子哪遇见过这?
当场吓得三魂去了七魄,在大狗“刷啦刷啦”的舔脸声里,他双眼以近似晕厥程度地往上一翻,发出了足以把整条巷子所有人惊醒的悲鸣声。
屋里的狗主人还以为进贼了,一边往出赶一边喊“谁啊”!
王公子赶紧爬出狗窝,跌跌撞撞地往外逃跑。被狗吓到已经很悲惨了,万一再被百姓当成小贼暴打一顿,岂不更雪上加霜?
生死之间,王景隆爆发出了无穷的潜能,终于逃离了这条巷子,此时大街上已经没有了陆淇两人的身影。
惊魂未定的王公子喘着大气,不敢再找陆淇的去向,还是先回大牢里去看望父亲吧。
……
陆淇带着那名叫花子找到了一家医馆。
大夫诊过脉:“他身上并无大伤,只是许久没吃饭了,饿晕的。”
“如此便好。”正好医馆里还有些残粥,顺势用热水泄开,给他灌了些。
陆淇又要来一盆清水,掏出帕子把他脸上的污泥洗去。
屋里只点了两盏灯,陆淇注视这张脸只觉越来越眼熟,便请大夫把灯拿得近一些。
灯光照过来,陆淇仔细端详着,突然吃了惊。
“这不是我师侄云卿吗?”旁边掌灯的大夫霍然起立:“前阵听说宫里出事,师兄遭连坐被抄了家,我还以为他徒弟也被抓去了,想不到竟然在这!”
没错,这个被救起的人,就是崔大夫的徒弟云卿!
或许是有了热粥打底,病人终于有了点力气,慢慢苏醒过来:“师叔……”
“诶!没事了云卿,师叔给你倒茶去。”见状师叔喜形于色,连忙准备去烧水沏茶,以便给云卿润润嘴唇。
房间内便只剩下两人,陆淇有许多话想问他,到嘴边只余一句:“你还好吗?”
云卿的目光中带着呆滞僵硬,慢慢转过整个房间,落在床边的陆淇身上,他的眼神突然动了一下。
“你是……”云卿的声音沙哑微弱,与陆淇记忆里的活泼开朗相去甚远。
陆淇点点头:“我是陆筠,前回你师父救过一个告御状的少年,还救了我娘子,你还记得吗?”
当提及“你师父”这三个字时,云卿已经听不进别的话语,他的视线开始不断颤抖,只能极力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露出软弱的神情。
“云卿,你跟我走吧,到我那儿去。”陆淇看出了他的痛苦,伸手轻拍他的肩膀。
没想到陆淇的手却被甩开了,云卿虽喘着大气,这个动作耗尽了云卿的力气,让他没有余力多说两句话,只能用眼神狠狠地盯着陆淇。
陆淇愣了一下:“云卿,你这是……”
喘了一阵气,云卿才缓过来:“忘恩负义之徒!”
“你是在怪我没救你师父吗?”陆淇长叹道:“唉,我也在怪我自己,为什么没早点得到消息?好在你没事,总算能稍慰我心。”
云卿把脸扭了过去,任凭陆淇怎么安慰,他也不再说话。
这会儿师叔还没回来,灯火黯淡了许多,陆淇取下纸罩子剪灯花,就听见外间隐隐传来争执声。
“……你怎么把这么个麻烦放进门了?要是官府查过来,咱家也要遭殃的!”
“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云卿是我师侄,师兄已经没了,我怎么能对师侄见死不救呢?来日我下去,哪儿还有脸面去见师父!”
“你就知道什么师兄师父的!你什么时间能顾着点家里?要是有什么万一,你叫我们娘俩怎么活?”
争执还在继续,陆淇已经听不下去了,默然回到床边。
云卿也听见了,他的双眼如灯光般黯淡下来,挣扎着要爬起来,陆淇连忙去扶,却被他挣开。
“我来帮你吧。”陆淇定定地看着他。
云卿的眼中带着厌恶:“别惺惺作态了!你和逼死师父的家伙一样,你也是官,你与旁的官有什么不同?”
第七十一章 挣扎,入宫打听
这句话刺中了陆淇的心,让她伸出的手悬在了半空。
云卿挪到床边,他原本身上脏兮兮的破布条已经被师叔换下了,给他套了件医馆里的旧衣裳。
不过只吃了点残粥,挣扎着坐起来已经是极限,没人搀扶根本站起来。云卿试了几次,两条腿还是不听他使唤。
“不行……继续呆在这里,会给旁人惹麻烦的。”云卿口中喃喃着,还想继续下床,却只能是无力地向前倒去。
正当要摔在地上时,一双柔软温暖的手接住了他。
“别傻了,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能上哪儿去?”陆淇把他扶回床上。
这时,师叔余怒未消地端着热茶进来了,见云卿坐了起来,奇怪道:“你的力气已经恢复了吗?”
云卿深深地把头低下:“多谢师叔搭救,云卿感铭在心。”
“不必客气,我也不过帮个忙,是这位大人带你回来的。”师叔叹息着,把热茶端到云卿嘴边。
云卿带着惊异地看了陆淇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就着杯子猛喝了几大口热茶。
“你这是饿久了,还是别吃太多,当心把胃撑坏。”师叔又打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块酥饼,散发出甜腻的香味。
“用手捏着一点点吃,这东西油大,吃多了容易滑肠。”
看着仔细嘱咐的师叔,云卿鼻头一酸,连忙把酥饼揣在怀里:“是,师叔。”
这时屋门被敲响,是成凫山来了,刚才陆淇让他去准备马车软褥等物,现在已经准备妥当,只等上车了。
“云卿,你要和我一起走,你呆在这里会给你师叔添麻烦。”陆淇转过身,看向叔侄和乐的两人:
“横竖我是个官,不怕麻烦,何不暂时把我当做堵挡风的墙?况且我还有许多问题想问你呢。”
一番话,云卿回想起刚才外面传来的争执声。
呆在这里,师叔会被他牵连;离开这里,凭他现在的力气根本跑不了多远。只要还在四九城内,他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或许跟着陆淇走,也是一个选择吗?
“好。”
见他点头,陆淇便打开门:“准备着吧。”
云卿拉着师叔的手:“师叔,我去了。”
师叔明白云卿的心思,这孩子一向懂事,他刚才必然是听见了,才会执意要走的,怅然道:
“好吧,那我就不留你了。”
突然师叔警惕地往窗外张望一番,从书柜上取下来一匣医书,拿开顶上的几本,从最底下掏出两个银锭子和一串铜子来。
“这些是师叔十几年攒下的私房钱,你收着吧,虽然顾不了你一辈子,只是别再把自己饿坏了。”
今夜一别,叔侄不知何日还能再见,师叔把自己的银子都塞到云卿手里,不觉间竟落下泪来。
攥紧手中的银钱,云卿背过脸去,揉了揉眼睛。
夜深露重,马滑霜浓,带着寒意的夜风像是要往让身体里钻。
成凫山准备了一件黑斗篷,把云卿的全身包裹住,背到了马车上。
“师叔。”
上了马车,云卿最后再唤了一声,师叔连忙答应着:“诶!”
“您要好好的。”
随着布帘落下,隔绝了叔侄俩的视线,成凫山扬鞭催马,安静的街道上响起车轮碾地的辘辘声。
……
马背上太冷,陆淇便也坐了马车。
此时城门已经关闭,而且高家庄的参将府没有经过整修,家具都不完备,还是住到小窝里去吧。
陆淇在摇晃中昏昏欲睡,突然惊醒时,却发现云卿却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望着窗外,不知在沉思什么。
“你在想什么?”陆淇打了个哈欠,努力提起精神。
云卿没有回答,他只是把视线转回到陆淇身上,反问道:“你刚才说想问我什么问题?”
“你身子还弱,我怕提的问题引动你的伤心事,还想等你恢复一些再问。”
“无需你操这个闲心。”云卿的态度还是很强硬。
陆淇点头:“好,那我就问了。你的判决是什么?”
“流放六百里。”
云卿的神情一下子绷紧了,眼中带着仇恨与痛苦,被流放的日子让他刻骨铭心。
“你师父仙去的事情……你知道吗?”陆淇斟酌着话语。
一阵讽刺的笑声传来,仿佛在嘲弄陆淇的粉饰:“哈哈哈哈!仙去?这话可真有趣!他老人家不肯受流放之辱,服毒自尽了。就倒在我面前!
当时我该和师父一起死的,他要把毒分我一半,可我不甘心!官差像赶羊一样赶我,我忍了,两脚走得血肉模糊,饿得两眼发黑,我也忍着。
总算有一回,我趁他们醉酒逃出来了,一路要饭回到了京城。我苟活至今就是想问问,我到底犯了什么罪?我师父犯了什么罪?”
陆淇沉默无言。
过了半晌,马车终于停下脚步,外面传来成凫山恭敬的声音:“大人,到了。”
“我明日进宫去,帮你打听打听吧。”陆淇轻声道。
……
第二日一早,陆淇便递信进了宫。
今日正是朝会的日子,所谓大朝,大多数都是宣布的事情都是早就定好的,如果真的要商议,反而只是召集相关人员开个小会而已。
往日批阅奏折都不耐烦的朱厚照,在这种照本宣科的正殿上更没耐心,正好御案上摆着一叠奏折,他随手翻开来看。
看着看着,朱厚照一拍桌子:“真是一派胡言!”
殿内顿时安静,正在禀奏新政策好处的侍郎更是拜倒在地,脑中开始回忆自己刚才哪里说错了,引得这位天子如此不快?
“啊……讲,继续讲。”朱厚照挥挥手让他起来。
大学士刘健出列道:“陛下,可是那封奏折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朱厚照将奏折递给身边王岳,再传到了刘健手中,刘大学士一目十行地看完,疑惑道:
“此奏折禀曰:参将陆筠未得皇命,未经兵部调遣,竟敢擅自进京,唯恐将校作祸,言之有理啊!不知陛下何故龙颜大怒?”
“这怎么能说言之有理呢?”
朱厚照气不打一处来:“右哨营与旁的军营不同,陆筠更与旁的将校不同,朕已然将他们拨入亲军之列,行动自然无需与兵部报备!”
那边朝堂上正在打口水仗,这边陆淇到钟鼓司,找到了刘瑾。
刘瑾最近被朱厚照安排到钟鼓司,底下每日定时鸣钟击鼓,不需要他多加管教,于是可以更好地为天子寻乐子。
“陆侍读今日是乘了什么风?”刘瑾见陆淇过来,兴奋地上前施礼。
陆淇眼底青黑,显然昨晚没睡好,只是回了个礼:“陆某想向公公打听一个人。”
第七十二章 回忆,王琼出狱
“您要问高廷和的事?”
空旷的钟鼓司一处角落,刘瑾屏退一众太监,与陆淇对坐饮茶,此时他吸口气,压低声音惊道。
陆淇点了点头:“那时我在宫内巡视,不知寝宫之事,刘公公可知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刘瑾眯着眼睛骂了两句:“陆侍读你好大胆子!这等事情也是你能多问的?仔细让万岁爷知晓,失了圣恩!”
“多谢公公教诲。”陆淇心中也带着些忐忑不安:“我只是打听打听。”
见陆淇固执地询问,刘瑾这才把自己知道的一些细节说出来。
“其实先皇大行那日,咱家也在乾清宫,只是没进寝宫,而是跟随太子爷身边儿,在东边暖阁伺候。
那会儿外头吵吵嚷嚷的,咱家也没听全乎,只听说寝宫那边报信,前院判刘文泰说先帝病势沉重了,要人去找事疾御医高廷和进宫来。”
陆淇插嘴道:“原来御医事疾,不是住在宫里的吗?“
“规矩如此,寻常时候宫里也不会轻易留人过夜。”刘瑾摇头:“那时当刘文泰值守,高廷和住在京里一个医馆内,底下人赶忙去找。
时间紧,还特许高廷和坐宫外的马车进来呢!写了方子下去煎药,没一刻便听见寝宫一片大乱,张瑜跑来又哭又喊,说先皇忽然血流不止。
太子爷和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轿辇也顾不上乘,一股脑冲到了寝宫,当时先皇血殷透了四五张锦帕,面色已有大行之状,只拉着万岁嘱咐了几句话,便……”
那一日陆淇见到过那辆宫外的马车,从角门驶入,由太监领着,急匆匆往寝宫而去,原来那里面的就是高廷和吗?
陆淇仔细听完,沉思了片刻:“也就是说,高廷和来了后没一刻钟,先皇就流血不止,大行而去了?”
刘瑾目光放远,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天的雷雨:“不错,因此万岁爷大怒,问张瑜和刘、高等人事疾不力之罪,把刘、高两家抄家,听说连那个给高廷和借住的医馆都抄了。”
给高廷和借住的正是崔氏医馆,至此陆淇才明白,高廷和只是被抄家,没有夷族,为什么崔大夫却会被连坐。
只是还有一事不明。
“高廷和到后没有一刻钟,先皇便大行而去,改方煎药怕是来不及吧?”陆淇附耳上去轻声问道。
这话把刘瑾问住了,毕竟当时情况紧急,先皇这边正在血流不止,那边太子娘娘哭声大作乱成一团,谁会去关心刚才某位御医开的药有没有用上呢?
“当时寝宫里只有张瑜三人,现在都已经伏法,死无对证了。”
刘瑾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陆侍读,您是个天下第一等的聪明人,咱家没读过什么书,可咱家却比你明白一个道理。
不论咱们为谁办差,其实最后都是为万岁办差,天底下从没有什么要紧事,唯有万岁的事才是要紧的。
不论这高廷和是陆侍读的什么人,万岁杀了他就杀了,不能为了旁人损害了皇家颜面。”
陆淇明白他的意思。
离开钟鼓司,陆淇走到了当初他见到高廷和马车的地方。
按照平常陆淇巡视的步伐,从看见马车走到听见钟声的地方,需要的时间确实不到一刻钟,乃至连半刻也用不着。
这么短的时间内要改方、煎药再给先帝服下,再等药效发作,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由此可见,高廷和或许真的是无辜的,应该是前院判刘文泰撰的方子,才致使先帝血流不止。
先帝身体不佳已经很久了,有可能刘、高两人只是倒霉撞上了而已。
陆淇长叹一声。
……
当日傍晚的顺天府大牢,礼部尚书王琼终于等来了赦令,得以重见天日。
早听说了消息的一众同僚,包括三位大学士、六部尚书、本部下属与乡党等人,一早就把大牢的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王尚书受苦了!”
“王兄此回,极为光耀啊!”
在这些日子里,王琼直言进谏,被皇帝关入大牢的事情,早已经在文人士子中传开了。
朝内到处盛传王琼的美名,说他是一位忠直之士,尤其有一帮文人开始效仿这种做法,故意激怒皇帝,换取刚正不阿的美名,比如今日朝会上的那封奏折就是如此。
王琼接过王景隆递来的外衣披在肩上,向众位同僚行礼:“多谢,有众位同僚仗义出言,实乃王某之幸!社稷之福!”
经过这些日子的牢狱之灾,王琼不但没有消瘦萎靡,反而精神矍铄,脸也圆润了许多。
顺天府尹蔺琪取来一个青瓷酒壶:“下官别无可奉,今日略备薄酒,为王大人接风除秽。”
王琼接过杯子:“这些日子承蒙蔺大人照顾,感怀不尽。”
“哪里哪里,这是下官该做的。”
饮罢酒,阁臣部官们迎接老同僚的仪式已然结束,众人约好下次宴饮,王琼便在王景隆的搀扶下登上了轿子。
回到尚书府,府内听说王琼被释放,早已经张灯结彩,连门子的脸上也带着喜气。
妻妾女眷早都等得心如火烤,派人去催了两三回,直到亲眼见老爷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抱头哭了一场。
妻妾们都担心王琼在牢里受了苦,虽然有王景隆每日去探望,还有蔺琪嘱咐狱卒伺候,依旧备下了好酒好菜给他接风洗尘。
吃完饭时间已近三更,王琼唤来管家:“去把三少爷找来。”
“老爷,这会儿已是三更天,三少爷怕是睡了。”
王琼一皱眉:“做老子的还没睡,儿子怎么就先睡了?去叫来!”
管家忙连声应是,一边往外走一边嘴里嘀咕着:“三少爷,不是老奴不帮您遮掩,只是老爷催得紧,您还是快回来吧!”
“嗯?”王琼的耳朵较以往灵敏了许多:“你说什么?三少爷让你帮忙遮掩什么?”
……
而此刻,王景隆还不知道老父在找他,正和童子墨在青楼的一间屋里碰头。
“兄长,此事可清楚了?”王景隆压低声音。
童子墨放下酒杯:“那还能有假?京城内一家医馆的仆役报案说,馆主昨夜与夫人争吵,被他听了一耳朵,知道昨夜馆主收治了一个叫云卿的逃犯。
而后那逃犯被两名年轻人带走了,说来只是一面之词,又无实证,府尹便不予采信。
只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为兄听说此事便想起景隆所言前夜之事,时间上也对得齐,只可惜那陆筠的宅邸有亲兵把守,我左等右等也见不着真人。
景隆,要想再往细查,恐怕得动用王尚书的人脉了。”
第七十三章 大义,金兰之交
“动用我父亲的人脉?”
要动用王琼的人脉,肯定会被发现,王景隆不得不犹豫了一下。
王琼作为捍卫伦理纲常的急先锋,又做了这么多年礼部尚书,对于儿子的管教向来很严格。
当然,手段无非打骂式教育,以及强迫读圣贤书,排查其身边知交朋友,确保不会有人带坏儿子。
往日王景隆要想参加青兰君子会,也是王琼派人事先打听好了参会的都是何臣之子、哪家之后,才允许儿子加入的。
别看前几天王景隆还有胆子跟踪陆淇,他每日还是凭着去看望父亲的借口,才能离开家门。
现在王琼回来了,王景隆就连出门都得像做贼一样。更何况,王景隆当初只是为了把父亲救出来,现在王琼已经出狱,他还要维持计划对陆淇下手吗?
“景隆,你莫不是看见叔父出了狱,就起了侥幸妥协之心吧?”童子墨看出他的犹豫,出言讥讽。
王景隆被说中了心思,眼中带着惊慌之色:“我,我不是……”
童子墨用鼻子冷哼一声:“还记得当初咱们当初结拜为兄弟之时,你说的话吗?
你说你与那陆筠奸贼不能两立,只是为救父亲委曲求全,你说这耻辱日后定要叫那陆筠百倍偿还!
想来这话,原是你为博众君子同情的两句戏言,你想求人救你父亲,便好言相告;今日你父亲得救,就把我这个把兄弟抛之脑后了!”
王景隆连忙站起来,交友不义是为人所不齿的,他可背不起这个骂名:“大哥恩义,小弟岂敢忘怀!”
“既如此,你就替为兄行一件事吧。”童子墨握住他的手:“也是替天行道的好事,为兄没你的福气,能有一位这样的好父亲。
为兄多方打听才知道,这个云卿竟与先日被斩的高廷和有关,你且替我问问押送流放犯人的衙役,是否有一个名叫云卿的犯人跑了?
前阵子为兄还在春坊的时候,曾听到过一些消息……”
说着,童子墨附到王景隆耳边,把一些传闻添油加醋地告诉了他,把王公子吓得面如土色。
“什么?!”
王景隆霍然起立,惊恐万状:“先皇?!”
“悄声!”
童子墨拉住他,压低声音:“景隆,这里是京城,处处都有锦衣卫和东厂的人,小心隔墙有耳!”
这才让王景隆捂着嘴,重新坐下来。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为纲常伦理,岂可违背?”童子墨在他耳边呢喃:“先皇之死,事关君主朝纲,关乎天下大义,必须要查个水落石出,要让真相浮出水面。
如此重任,就交付与景隆了,为兄先替天下苍生谢过!”
说着,童子墨站起来深施一礼。
王景隆连忙上来扶:“大哥忠义,小弟实不敢受!好,既如此,小弟也只好豁出这条命去了!”
……
第二日,锦衣卫那边派人传来消息,指挥使牟斌想见一见陆淇。
“最近有人在查你的消息。”牟斌依旧坐在那堵花墙边,说出的话却让陆淇暗中惊了一瞬。
陆淇思考后笑道:“或许是因为我的名字出现得太多,惹人不快了?”
牟斌深深地看了陆淇一眼:“或许吧,总之你最近小心些,还是回你的一亩三分地去吧。”
离开了北镇抚司衙门,陆淇还满头雾水,不知道牟斌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要把陆淇赶回高家庄去?是嫌陆淇抢走了皇帝亲军的头衔,产生了危机感吗?
还是……
上了马车回到小窝。
刚打开院门,只见满面愧疚的成凫山便扑通一声拜倒在她面前,沉痛道:“大人,云卿不见了!”
!!!
陆淇的眼前突然黑了一下。
身为圣旨钦定流放逃犯的云卿,竟然神秘失踪了?
不可能!云卿比谁都清楚,只要他被人认出来就是死局,凭他的身板几乎不可能单枪匹马地逃离京城!
成凫山还抱有一丝希望:“属下已经派人去街上找了!只要他还没走远……”
“不用派人去找了!”陆淇猛地把院门在身后关闭:“他很固执,也很聪明,他绝不会轻易离开我这里,除非……他被人带走了。”
成凫山以头抢地:“属下万死!当时他只说要到巷子里走走,让我们的人守住巷子口就行了,谁知没过半炷香的功夫再进去时,怎么也找不着他了!”
深吸了几口气,陆淇开始明白牟斌所说“最近小心些”的意思,这意味着有人很快就要向陆淇发难,而那个人八成不在锦衣卫内部。
而牟斌对云卿是什么人,恐怕已经大致有数了,只是没有向上面揭发,反而警告陆淇藏得好一点,最好是回到“一亩三分地”里去。
现在想来,如果把皇庄经营得如铁桶一般,藏个人岂不是轻轻松松?
“好了,现在顾不得管这些。”陆淇一挥手:“你赶紧率人,带着夫人搬到庄子里去。”
“是!”
……
带走云卿的正是王景隆。
昨夜王景隆听罢了大义演讲后,兴奋地彻夜未归,今早便借着自己少爷的身份,从王家的商铺产业里叫来几名仆役,到陆淇家投了封书信。
书信自然是昨夜童子墨编好的,只说自己是高家的遗孤,也在流放中逃回来了,不敢现身,求他出来一会。
等云卿出来,王景隆便趁机把云卿打晕了,用一辆马车带回春楼。
认识逃犯的人可不少,童子墨找了个狱卒一辨认,果然是云卿本人,这下就连派人去和押送罪犯的衙役核对也不需要了。
“终于抓住了陆筠那混账的把柄!不枉我多日谋算,哈哈哈哈!”童子墨狂笑着。
王景隆兴奋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先皇驾崩是受人所害,而陆筠又与害死先皇的御医之徒有勾连,可见陆筠也是害死先皇的同党!
如今有了人证,必须要让贼子认罪伏法!好!我这就去午门递帖子告状!”
童子墨忙阻拦他:“别着急,这只有人证,没有物证啊!”
“有人证在此,陆筠还敢抵赖?”
王景隆已经信心满满,听不进半句话了,只管让人把云卿塞进车内,就往紫禁城去。
……
在王景隆带着云卿去紫禁城的时候,尚书府的人也找到了童子墨。
此时的尚书府上空,盘踞着一层几乎要凝为实质的怒意,无论妾室还是下人,都战战兢兢不敢出错,生怕老爷王琼迁怒于人。
而王琼的面色阴沉似水,正有看无看地翻着书,不知在思索什么。
“老爷,请来了。”管家敲了门。
王琼把书一扔:“有请。”
再次看见这座格局清雅别致的书房,童子墨不禁面露一丝艳羡之色,只是很快压下来了,垂下眼帘施礼道:“学生童子墨,见过王世叔!”
“嗯,你是老夫的同乡吧?听说犬子近日与你结义金兰了,老夫也该叫你一声贤侄吧?”
童子墨忙低头:“世叔在朝中德高望重,学生岂敢厚颜攀亲。”
听罢这话,王琼讽刺地笑了:“不敢攀亲,却敢让犬子替你当出头鸟?”
第七十四章 盛怒,景隆告状
王琼在朝中多年摸爬滚打,虽然比不上几位阁老似的人精,但看破童子墨的那点伎俩还是绰绰有余的。
任凭童子墨把这计划吹得如何大义凛然,王琼早已经看出,这只是个没尾的把柄。
王琼面色深沉似水:“你口口声声说,是发现陆筠与高御医谋划害了先皇,为全朝廷礼法才禀忠进言。
可你们那个君子会的人告诉老夫,是你们想要当街行贿,钓陆筠一个人赃并获,事情不成,这才转到别途的。”
“这……”童子墨刚想反口。
王琼立即打断他:“你让我儿当街行贿,倘若陆筠收受,他是被论罪了,那我儿呢?我儿可少不了一个行贿之责!不但削去功名,今后名声也坏了!”
这些事情一旦传开,会对王景隆的未来有什么影响,童子墨不是没想到过,但他没放在心上。
横竖王景隆有这么个爹,大不了今后不入仕途,也能做个富家公子潇洒快活,于是他算计起来也心安理得。
“而这次的谋害先皇一案,你们一没有取得物证,二没有多方对过口供,三没有摸清前后因果,就贸贸然让我儿去上达天听。”
王琼一阵心头火越说越气,陆参将何许人也?
不久之前,朱厚照为了给他安排封赏,在宣读遗旨的时候,是如何当着群臣的面撒泼打滚耍无赖的?
王琼可都牢记在心呢!
“可恼那畜生,竟把为父往日所教的圣贤书皆忘了,跟着你做这等陷害旁人的勾当!”王琼气得抬脚就踹面前的桌案,把桌上的笔砚茶盏踹落一地。
童子墨眼中带着惊疑,他在来尚书府之前还想着效仿当年“甘罗十二拜相”之事,也来个三寸不烂之舌,说得王琼也加入他的计划。
这么快就被揭穿了?
王琼算算时间,此时的王景隆恐怕已经在午门外,寻常人见不到皇帝,但如果王景隆动用王琼的关系,递话进去……
只怕事情要遭!
“来人!”
王琼高呼一声,管家带着两名家丁仆役已经立在了门前:“老爷您吩咐。”
“把此人轰出去!更衣,我要进宫!”
……
而此时的御书房内,朱厚照已经接见了王景隆。
“你就是王尚书的儿子?你说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禀奏,却是何事啊?”朱厚照坐在御案之后,施施然端起一盏清茶。
阶下拜伏在地的王景隆双眼恍惚,原本他就不是受诏入宫,只有个秀才的功名在身,守门军兵岂会轻易放他入宫?
王景隆束手无策地午门外等了一阵,幸而遇到了率着四大营巡哨队出来的苗逵,苗逵和王琼是同乡好友,见他在门外团团转,好奇一问,才把消息传到了朱厚照的耳朵里。
脑中盘旋着童子墨的话语,王景隆深吸一口气,胸膛里的热血在冲击他的理智,抬起头来高喊,喊声响彻御书房:
“小民此来,是状告右哨营参将陆筠,勾结前御医高廷和,谋害先皇之罪的!”
旁边侍立的苗逵瞪大了眼睛。
门外抱着猴的刘瑾张大了嘴巴。
御案后的朱厚照呛到了茶,咳嗽地满面通红。
苗逵已然意识到,自己放他进门只怕是一个错误的决定,顾不得给朱厚照拍背,赶紧上前一步:
“王景隆!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圣驾当前,空口污蔑朝廷命官,还与先皇扯上关系?你有几个脑袋?!”
王景隆自知话已出口,没有回头路了,干脆把他的推测说了一遍:“先皇大行之后,伺候的太监张瑜、院判刘文泰和御医高廷和皆被处斩,其亲属抄家流放。
但是小民却知道,高廷和表弟的弟子,名叫云卿,也在流放之列。此人逃脱流放,回到了京城,就寄住在陆筠府内,被小民抓获!”
朱厚照根本不相信:“你有什么证据?”
“小民曾听传闻,先皇原本玉体康健,高廷和一来先皇便驾崩了,若不是他投乖方所致,还能是什么?
小民还听闻陆筠早有不臣之心,要效仿当年董卓曹操之举,挟天子以令朝廷。而且先皇大行,是陆筠的右哨营巡哨宫禁,若没有他的首肯,高廷和焉能谋害先皇?”
门外的刘瑾松了口气,听得直摇头。
朱厚照把茶盏子重重地墩在桌上:“这也是听闻,那也是听闻,不知从哪儿听了些市井传闻,你就敢到朕的面前胡扯?好大的胆子!”
见苗逵的面色都黑如锅底,王景隆额头上顿时渗出颗颗汗珠:“臣并非没有证据,臣把逃犯云卿抓来了,请陛下御览!”
虽然朱厚照仍然不相信,但苗逵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忙奏道:“还请万岁暂息雷霆之怒!左右那逃犯已在宫外,不如命人带进来先审一审?”
朱厚照这才坐回御座:“那就带进来吧。”
……
御书房内发生骚乱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陆淇的耳朵里。
“请替我回刘公公,多谢关心,末将会小心的。”听完报信,陆淇随手送了小太监一把金瓜子:”有劳公公代为传达,些许俗物,拿去打赏人。”
小太监顿时眉开眼笑,连连道谢着离开了。
宫外,马车内的云卿被堵住嘴,五花大绑地靠在窗边。
刚才来的路上,他已经听王公子说过全盘计划,只可惜他被堵着嘴,没法反驳。
这次被抓住,罪名就是“谋害先皇”的从犯了,痛快地被斩首只怕都是奢望。
可云卿并不害怕。倘若怕死,当初他就不会回到京城,他只怕师父的冤屈不能昭雪,害怕自己不能达成夙愿,毫无意义地死去。
还有……
云卿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华服掩不去的欣长身形,乌纱盖不住的清朗面容,还有那双与寻常官吏不同的眼睛。
那双眼睛中散发出的神采让人被吸引,深夜求医时的希冀,面对魏诚时的怜悯。还有面对他时,流露出的自责、悔恨与无奈。
连云卿本人也察觉不到,近日的相处,让他心中竟然升起一丝害怕,怕自己会连累那个人。
无论如何,不能累及无辜。
外面传来甲片撞击的“咔咔”声,一只手掀开了马车的布帘,光线洒入车内,云卿不由得眯了眯眼。
“带进去。”大汉将军指挥道。
云卿的束缚被解开,只余手上还拴了根绳子,一路跌跌撞撞地被推到华丽的宫殿外。
他还不明白要发生什么,环顾四处想找人问问:“为什么带我到皇宫里来?”
没有人回答他。
很快,就有一名太监出来:“皇上驾到!”
身后的两名大汉将军把云卿压在地上,霎时从殿内涌出四五名太监,八九名侍卫,都穿着五颜六色的宫服,手持香炉、羽扇,甚至有个还抱着只猴。
华盖高举,众人簇拥着一位十几岁的少年走了过来。
“你就是那个逃犯云卿?”
朱厚照手里还端着茶盏子,打量着底下拜倒的云卿,对大汉将军努努下巴:“放开他。”
“万岁不可!”
苗逵、刘瑾连忙出言制止:“犯人已经走投无路,万一有什么疯狂之举,只怕……”
“绳子还拴在手上,他能做什么?”朱厚照不以为然地摆手:“况且朕身强体壮、又有侍卫在侧,他纵是动什么歪心思,朕又何惧?”
大汉将军冷汗汲汲,只好遵命放开云卿,手中却紧紧地抓着绳子,天子万金之躯,不可半点马虎。
“好了,朕来问你,你与前御医高廷和有什么关系?”
云卿从地上爬起来,因为双手被绑,只能草草行了个礼:“高御医是我师父的表兄。”
跟在后面的王景隆蹦起来道:“陛下您看,正如小民所言吧?”
苗逵回过去一个让人胆寒的眼神:“圣驾当前,不得失仪!”
“朕再问你。”朱厚照走近了一步:“你与陆筠陆参将……有什么关系?”
脑海中再次浮现那个人,云卿闭了闭眼,在心中默默向师父道歉:
“他与我无关。”
第七十五章 验方,王琼背志
此言既出,人群内一片安静。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王景隆,他跳着脚怒吼:“你撒谎!陛下,他撒谎!他就是小民从陆筠宅邸里骗出来的,是小民亲手抓住他的!”
没等他喊完,朱厚照已经抄起茶盏朝他扔过去,纤薄的瓷盏打在头上顿时鲜血直流,温热的茶汤泼了满身。
“你是把朕当猴耍吗?”朱厚照已然怒不可遏,砸了茶盏还不够,又要冲上去踹他。
苗逵和刘瑾连忙拦住:“万岁!您莫动手,可千万别伤着龙体!”
朱厚照的胸膛剧烈起伏,实在气得不轻,喘了好一阵气才缓过来,对大汉将军挥手:“把这个王景隆打二十板子,扔进大牢,让刑部去论罪!”
“小民冤枉,小民所说句句属实,陛下!”
王景隆被拖走了,他只觉委屈地很,一路从御书房嚎到午门口,突然在门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急匆匆赶到紫禁城的王琼,刚下轿子就看见王景隆血流满面,被两名大汉将军像拖猪一样拖出来。
“父亲!父亲!”
看到了救命稻草,王景隆拼命挣扎起来。
那边王琼提着下裳,一路小跑地冲过来拦住两名大汉将军:“几位,敢问犬子这是所犯何罪,何以如此相待?”
见礼部尚书当面,大汉将军还是予以了尊重,其中一人行礼道:“卑职等奉圣谕,带王景隆去顺天府衙门行刑,打二十板子,而后扔进大牢!”
王琼眼前黑了数息:“……可知陛下为何如此处置?”
“陛下圣裁自有道理,卑职等不过奉命行事而已,不敢妄测圣意。”说这些话礼数已尽,大汉将军继续抓起王景隆的膀子,就要拖走。
把王景隆吓得哀嚎不断,泪水和着血水直往下流:“父亲救我!父亲救我!”
王琼又恼怒又心疼。
来之前他就知道肯定有祸事,但有他的面子在,皇帝应该不至于责罚太过,让儿子长长记性也好,省的以后再被人骗了。
可是居然闹到了要让刑部议罪的地步?
眼看王景隆被越拖越远,王琼咬牙跺脚,把跟在轿子旁的管家喊了过来:“快快快,你拿着我的名帖立刻去顺天府衙门,找府尹蔺琪蔺大人,求他看顾着点少爷!快!”
管家连声应是,翻身上马便出发了。
……
陆淇正坦然地在家里等着,成凫山已经把陈银儿带到皇庄里去了,她带着两名亲兵留在京城。
钱宁已经替牟斌传信过来,失踪的云卿找到了,但是被王景隆用一辆马车带进了宫。至于陆淇提起过的那个医馆馆主,钱宁正在率人暗中寻找。
这下应了陆淇的猜测,事情已经到了最危险的十字路口,陆淇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这个棋局的幕后黑手却隐匿在迷雾之中,看不清楚。
一片花瓣落在棋局上,陆淇搅动着碗内的棋子:“好在牟斌轻易不会放弃我,只要有宦官和锦衣卫的第一手情报,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忽然听见院外的巷子里传来一阵呼喝声,隐约听得见“害我们家少爷”,“都怪你这个狗娘养的”之类的骂声,由远及近。
“外头怎么了?”
守门的亲兵进来一抱拳:“大人,外头巷子里有群地痞流氓在追打一位书生,卑职已经把他们驱散了。”
陆淇便没在意。
……
而此时,宫内。
心急如焚的王琼顾不得擦满头的汗,赶到老地方与苗逵碰面。
“老苗!”王琼躬身行礼。
苗逵连忙避开:“老王,你我乡党,何故行此大礼?”
直起身来,王琼已经满眼是泪:“唉!老夫是为犬子之事而来。不孝子受人乱谋诬告朝廷命官,被陛下打入大牢议罪,如此……岂不是让老夫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本来还在生气的苗逵,见老友这般神情,也有些动容:“景隆糊涂啊,可是如今陛下盛怒难消,再去求情只怕难有效用。”
王琼老泪纵横:“方才老夫求见,可陛下只管命宦官驱赶,根本不肯见老夫一面,谈何求情啊!”
哭了一阵,王琼突然抬起头:“不行!”
“老三景隆若被议罪,势必影响老大和老二的仕途……不行,不行!老苗,你可知还有什么办法让议罪之事稍缓?”
苗逵闻言细细想着:“此事已经上达天听,要让刑部稍缓,那恐怕只有案件还有转折才可为了。”
“案件转折?”王琼一拍手,眼中顿时又有了亮:“对啊,咱们先去查查,看那童子墨所说到底是不是真的!”
……
御药房位于太医院之后,其中储存着皇家用药,历来不许外人进入。
“也就苗公公您了,换做别人要查这御造方典,必是不能的。”御药房的提督太监把一本厚厚的典册捧出来。
苗逵往他袖中塞了两张银票,低声道:“多谢多谢!”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话虽如此,提督太监捻了捻袖里的银票,老脸笑得跟朵花似的。
苗逵带着典册出来,王琼已经等急了,两人连忙找了个小角落,翻开这本厚厚的典册。
里面详细记录着御医每一次为皇帝开的方子,两人迅速查到了最近一次,高廷和与刘文泰为先皇开的方子。
王琼也算读过几本医书,但要他挑出药方里的毛病就难为他了,只能把方子抄下来,到外面问大夫。
尚书府内就有现成的大夫,看过后很快就得出了结果:“这个高大夫的方子并无错处。
只是这刘大夫的方子,不知何故,用了过多的麻黄。麻黄药性猛烈,俗称虎狼之药,用之必须慎重。
达官贵人之家用药多温和,为求一个稳,是不敢多用此药的。”
先皇猝然驾崩的原因或许找出来了,但王琼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挥退了大夫,王琼独自坐了许久。
花白的碎发从帽内垂落,王琼半日的劳身忧心,已是面露疲态。
他的心中正在狂风骤雨,雷霆呼啸,半生的信仰、圣人遗训,和儿子的哀嚎声交织在一起,让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佝偻起身子,仿佛一下老了十岁。
脑中又浮现起先皇,弘治帝的面影。
那位向来对臣子们少有急言令色的仁厚天子,他在天有灵,一定会原谅他的吧?
王琼跪倒在地,仰拜上苍:“吾皇,您也有儿子,老臣也有儿子,求您容老臣撒个谎救一救儿子,来世老臣继续给您当牛做马、结草衔环!”
拜完,王琼擦了擦眼泪,从桌案上拿起了两张纸。
没过多久,王琼便返回了宫中。
“如何?”
苗逵正急得在屋里转圈,见王琼回来,忙赶上来问。
王琼深吸了一口气:“高廷和的方子里开了太多麻黄,这是一味虎狼药,恐怕便是先皇驾崩的源由。”
“什么?!”苗逵霍然站起:“高廷和竟然真的……那陆筠救了高廷和的人,也与此事有关吗?可惜那时我被调出宫了,否则怎会让那些贼子行此逆事!”
王琼冷静地坐在桌边:“不论有关无关,既然他救过逃犯,那景隆的案子就还有转机。”
“纵使逃犯本人不承认,只要有人承认就行,我听说顺天府那里收到过一个案子,便与逃犯有关,命人传来兴许能派上用场。”苗逵兴冲冲地跑出去叫人。
而王琼,则用最快的速度把封书的毛线拆开来,把原本的两张方子取下,换成了袖子里的两张。
做完这一切,王琼往御书房而去。
第七十六章 告状,王琼救子
王琼便捧着做过手脚的御造方典,拜倒在了御书房外。
“我说王尚书,您还是请回吧,万岁不愿见您,您就在殿外长跪不起,这又是何苦呢?”刘瑾叹了口气。
王琼已经在殿外等了一个时辰,天气还炎热,额头上满是汗珠子,刘瑾看着不落忍,便出言劝道。
“老夫惟愿一见陛下,否则便不起来!”王琼非常坚定。
刘瑾也叹了口气。
刚才与王琼有旧、或者同乡的官员,以及三位大学士都来求见过,气头上的朱厚照一概不见,只有王琼赶也赶不走。
好歹是一位在任的礼部尚书,总不能像抓犯人一样拖出去吧?
刘瑾叹了口气,对身后的两名大汉将军挥挥手:“奉圣谕,把尚书大人拖出去吧。”
两名威武雄壮的大汉将军应声,像两堵墙一样抓起王琼,老头见状连忙朝御书房的方向高声喊道:
“微臣手中有实证!请陛下过目!”
突如其来的喊声,惊着了正在殿内生闷气的朱厚照,往常这会儿他早就玩去了,今天却被王琼堵在殿内,心中格外烦闷。
外面还在不停地喊着,刘瑾又不好捂住他的嘴,只怕一用力把老头给捂死了,又生怕这样大喊大叫会激怒天子,连声劝他:
“您可别喊了!快拖走!”
大汉将军们像提小鸡崽似的,左右把王琼一夹,就让他动弹不得,快步朝外走去。
正此时,一位太监急匆匆赶来,进了御书房。
“万岁,慈宁宫请您去用晚膳呢。”
原来是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的时辰到了,朱厚照便起身准备,摆驾慈宁宫。
外边还在干嚎的王琼见朱厚照出来了,顿时激动起来,手炮脚蹬使劲挣扎着:“陛下!陛下!”
朱厚照也没想到,王琼居然还在这里,转身就要回殿内去。
“陛下!人常道“舐犊之情,委为深沉”,还望陛下看在老臣多年忠贞为国的份上,听老臣一言!”王琼就要被带出内门,喊声尤为凄厉。
朱厚照停下了脚步。
“把他带回来。”
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王琼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之后,便把怀中的御造方典取了出来:
“陛下请看,高廷和的方子中用了过多的麻黄,此虎狼药想必便是先皇驾崩之缘由。”
看了看方子,朱厚照皱起眉:“这个贼子已经被朕砍了,家也抄了,家人也流放了。”
“只是还漏了一人。”王琼这段时间没有白等,而是在脑中把童子墨的计划完善过,加入了自己知道的一些消息。
“你也想说陆筠与高廷和勾结吗?”朱厚照敏感地嗅出王琼的意思。
王琼坚定地抬头:“微臣不敢断言陆参将与高廷和是否有勾结,只是与逃犯云卿有旧之事是必然。毕竟逃犯云卿的师父,便是当初救了陆参将之妻的崔大夫。
而崔大夫与高廷和是表亲的关系,在京事疾不当值的时候,高廷和便借住于崔氏医馆,故此抄家时崔氏医馆便抄没了。
陛下如若不信,派人去民间一问便知。”
王琼非常聪明,首先定死了高廷和投乖方害了先皇,而后点明了陆淇和崔氏的关系,最后把三者全都绑到一起,这样任谁都会认为陆淇一定认识高廷和。
“那又如何?”朱厚照半信半疑。
“微臣相信以陆参将的品行,必不会与高廷和同流合污,但他救下了崔氏的徒弟逃犯云卿,只怕于法不合。”王琼继续道。
朱厚照嗤之以鼻:“王尚书有什么证据证明陆筠救了云卿?”
王琼微施一礼:“日前听闻顺天府衙门接到了报案,城内有一个医馆的仆役报称,馆主收治过一名逃犯。
根据报案人形容,那名逃犯八成便是云卿,而后有人将其接走。微臣已经委托苗公公帮忙抓捕,还请陛下稍待。”
……
北镇抚司衙门,花墙下。
“方才我们的人暗中把陆佥事所说的,医馆馆主与其家人带走之后,又有一伙东厂番子来找了一通。”钱宁正在向牟斌禀报。
牟斌把一块花糕放进嘴里:“他们可找着什么了?”
钱宁摇头:“咱们的人首尾干净,医馆里没让他们捡着漏子。可不知他们听了什么传闻,把一个日前脱离了医馆的仆役抓走了。”
“仆役?”牟斌往口中塞糕点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们可从不无的放矢,去查查那仆役干过什么事。”
“是!”
放下糕点,牟斌看着花墙,经过一个夏天的日晒雨淋,花早就谢尽了,只余满墙绿叶重重叠叠。牟斌捻着一片叶子,喃喃自语:
“陆筠,与天子的关系非比寻常,只要顺风顺水地走下去,未来前途必不可限量。何况锦衣卫为他投入的人力物力已经不少,就此罢手岂不前功尽弃?”
而此时宫内,苗逵已经带着那名仆役,来到了御书房。
仆役当初去顺天府报案,不过是恼恨馆主克扣他的工钱,正好听见了馆主和夫人吵架,想借此要挟一番罢了。
没想到竟然被卷进了这么大的事里,还被东厂番子逮住,本以为小命休矣,居然不但没死,还被带到了皇宫大内里,看着周围的一双双眼睛,仆役已是吓得不轻。
“你叫什么名字?”朱厚照望向阶下。
仆役听见声音,正想抬头,被身边的苗逵轻踢了一脚,连忙俯着身子:“回皇帝的话,草民叫赵二!”
“赵二,朕来问你,你状告自家馆主收治逃犯云卿,可有证据?”
赵二要是有证据,就不至于上衙门告状被轰出来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口。
见朱厚照又有要发作的意思,王琼连忙禀奏:“陛下,横竖他见过云卿,不如把云卿带来给他辨认看看?”
于是又命左右去一趟大牢,至此朱厚照的耐心都快被磨尽了,见几名大汉将军把云卿带过来,一努嘴:“瞧瞧,认得吗?”
赵二抬头看去,只见一位面色苍白的后生正被大汉将军押着,那天晚上云卿先是脏得满脸是污泥,后来又被黑斗篷裹着离开,他不过瞥见一眼,哪里就真能认得出呢?
“草民不认……唔!”赵二苦着脸要否认,突然被身边的苗逵踩了脚,痛得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回过头,只见苗逵正用锋利的眼神俯视着他,赵二这才记起这位公公告诫过他的话,不由得汗毛倒竖,忙不迭叫道:“草民认得,就是此人!”
云卿闻言闭了闭眼。
“朕再问你,当时把此人救走的,是谁?”
这下不用苗逵踩他,赵二便一叠声地喊道:“是陆筠陆参将!”
旁边侍立的刘瑾猛然瞪大眼睛,不着痕迹地瞥一眼云卿。事到如今,他已经明白陆淇为什么打听高廷和的事情了。
刘瑾在心中默默摇头,这又是何必呢?
而朱厚照只是命人把云卿再关回牢里,不顾王琼和苗逵的阻拦,挥手让众人都退下。
偌大个御书房,便只余了少年天子一人。
夜色渐浓,禁中处处点起了宫灯,朱厚照在御案之后独自坐了许久。
“万岁,晚膳的时辰已经推迟了许久,您可千万别饿坏了龙体!”刘瑾劝着。
朱厚照才轻轻叹了口气:“去把陆侍读宣进来。”
第七十七章 查案,身陷囹圄
深夜传诏进宫,自新皇登基后,这还是第一次。
殿内点着寥寥几盏灯火,半间殿宇浸在黑暗之中,案上摆着热过又冷透了的御膳佳肴,朱厚照却没动过一筷。
“寻常时候也有人往你身上泼脏水的,我都没理会过,可今天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只好找你来问问。”
朱厚照把今天发生的事,删繁攒要给陆淇讲了一遍,末了轻轻地问:“陆侍读,你跟我透个底……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陆淇义正言辞地行礼:“那王琼父子真是诬告,末将岂能与高廷和勾结,行大逆之事?”
听罢这话,朱厚照沉思了许久:“我该相信你,还是该信他们?”
或许王琼发现了朱厚照性格中有个逆反的一面,倘若直接要求他做什么事,他是不会听的。
但如果反过来,把一部分证据摆在面前,他就会自己去思考答案,人往往更加相信自己推理出来的结果。
陆淇在心中无奈,朱厚照毕竟年轻,还是太意气用事了,只要把案子打发给刑部大理寺审理,像赵二这样的独供根本不会被采纳。
叹了口气,陆淇望向他:“现在说您该相信谁,恐怕您也是不信的,但是末将可以协助陛下查清此案。”
与陆淇对视,正如第一次在东宫相见的时候那样,朱厚照凝视着这双清澈的不带杂质的眼睛。
还有这些日子的相处,陆淇或正直或狡黠的笑容,登基当夜两人的长谈,耳边响起弘治帝临终前的教诲:
“陆筠就是个合适的人……你要有忠于你的臣子,只忠于你,不因为你是皇帝,而因为皇帝是你……若没了这么个人,你的龙椅便坐不稳!”
不,不可以是你。
朱厚照摇摇头,把那些琐事从脑海中甩出去:“好,朕就挑选几人组成查案钦差,去把事情调查清楚!只是……”
只是?
便见朱厚照终于下定决心般,站起身:“只是我要先收回你的虎符!”
一时失语,殿内分外安静,只余灯火在半明半暗的摇曳。
“我不是信不过你,只要后来把案子查了水落石出之后,我便都还给你……”
“末将遵旨,陛下无需多做解释。”
陆淇低下头看不清表情,从怀中掏出,双手奉上。
“你明白?”朱厚照心中也带着些忐忑,倘若查出来陆淇果真与此事无关,会不会在君臣之间埋下一根暗刺?
“末将明白。”
……
呈上虎符之后,朱厚照命刘瑾找了处偏僻的宫殿,让陆淇暂时搬了进去,宫门皆由太监把守,没有他的首肯便不能出入。
说是避嫌,实际也就是软禁。
“陆侍读,您别嫌这和光殿老旧,里头各色家什都是齐备的,陛下怕您闲的烦闷,命人给您准备了棋盘、话本子,还有您喜欢的那只白孔雀也给您带来了!”
陆淇四下看了一圈,大约是年久失修的缘故,和光殿虽然宽阔,却处处都有褪色掉漆的痕迹,木窗木门都露出了斑驳的底色。
“干净就好,劳烦回去告诉刘公公一句,多谢关怀。”陆淇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枚金瓜子。
引路的小太监顿时笑得分外娇俏,连声道谢地告退了。
紫禁城的夜晚着实寂静,窗外连蝉鸣声也听不见,陆淇独坐殿内,桌案上只点着一站孤灯,唯有木门在晚风里微响,像有谁在敲门。
“陆参将,您睡了吗?”门外传来喊声,原来真的有人在敲门。
陆淇忙起来把门打开,借着灯光看见一位身穿着高品阶宫服的宦官站在门口,面容似曾相识:“您是……”
那人跳了起来:“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是咱家呀,谷大用!咱家奉命看管和光殿,也就是负责看管您。”
谷大用?当初在涌川府时,跟随郑笃志的监军太监,在老石庙岛上也算与陆淇同生共死过了,后来先皇对他的惩罚是罚俸禄、闭门思过三个月。
看来现在闭门思过已经结束了。
陆淇退后半步,忙拱手行礼:“天色太暗,一时竟没认出谷公公来,实在是末将之过。”
谷大用手里提着串钥匙,回了个礼,便自顾自进门:“陆参将见外了,你我也算是生死共患难的好友,何须如此客套?就直呼我大用便是了。”
“岂敢岂敢。”陆淇为他倒了杯冷透的茶。
等谷大用在屋内巡视一遍,这才坐下:“咱家闭门思过的这些日子,时常听说陆参将。
能得到先皇与当今万岁的赏识,年纪轻轻就几番加官,可见当初在岛上时咱家没看错,您果然是个有前程的!”
陆淇只是谦逊:“不过些许虚名,岂敢在公公面前称耀。”
谷大用突然抓住了陆淇的胳膊:“还请帮扶咱家一把!”
“……公公这是?”
把钥匙一扔,谷大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陆参将您有所不知啊,咱家上回受罚闭门思过,出来之后不知怎的,便处处受宫人们排挤。
想来是新皇登基,提拔了东宫里的一票内臣,人心也活络起来了,四处想着攀附,唯有咱家这么个品阶虽高,却无实权的,处处遭人冷眼。
唉……咱们太监的前程,都与万岁的宠爱挂钩。您瞧那新贵刘公公,想为他办点事有多少人上赶着。哪像咱家?就守宫门这份差事还是求来的呢!”
谷大用空自嗟叹了好半晌,才拍拍陆淇的肩膀:“听闻陆参将这回是得罪了礼部尚书,让他进了谗言,才沦落至此的?
唉!跟岛上时一样,咱们俩这回又是同病相怜了。”
谷大用越聊越来劲,又出去自己寻摸了半壶酒,揣着半袋盐渍杏子,两人吃吃喝喝地聊了半宿。
而次日,翻了半夜官吏名册的朱厚照便命人拟了圣旨,从朝廷中选取两名官员,任为临时御史,赐宫门腰牌,特许专查此案。
一人是礼部右侍郎王华之子,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名叫王守仁,号之阳明先生。
另一人是在春坊中经筵讲幄的庶吉士,也是最近朱厚照给魏诚请的开蒙先生,名叫严嵩。
对于人选的裁定,朱厚照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定下的。
王华与王守仁父子素来品洁气高,朝内皆知,从不以父子同朝而行结党营私之事,为避嫌疑,甚至连同族子弟也少有帮扶。
自从陆淇来京之后,也抽空去拜访过这位同乡,只可惜王守仁当时奉命视营去了,没能一见这位当事大儒的风采。
而严嵩被选中,源于当初李东阳向先皇告状,严嵩沉着冷静、凭事实说话的表现,让他在朱厚照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朱厚照对这两人寄予了厚望,而深宫内陆淇听到谷大用传来的最新消息时,也不禁有些发愣。
第七十八章 王严,揣摩帝心
“笑什么呐?到你啦!”谷大用举着手里的牌。
陆淇抱着怀里的白孔雀,唇边积蓄着笑意:“没什么,只是摸了张好牌。”
而此时,接到圣旨的王守仁和严嵩正各自在家,两人皆没想到皇帝竟然会跳过刑部和大理寺,直接命令他们去查这桩案子。
此案涉及先皇、御医、礼部尚书和新皇宠臣,不管哪个角度都十分敏感,万一处理不好恐怕得罪许多人,但圣旨已下,两人也只能硬着头皮接旨了。
撤了香案,送走宣旨的内官后,王守仁将圣旨细细地读了两遍,左思右想觉得奇怪。
摸着下巴上已经逐渐蓄长的清须,王守仁还是觉得去见见他的父亲,谁知王华看罢后不说是非,反问了儿子一个问题:
“陆筠其人,你如何看他?”
“陆参将?”王守仁细细回想了一下:“儿子平日为避乡党之嫌,少与他见面,只听说他素有声名,却不知是真是假。”
王华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民间说他是个为民出头的痴情才子,官吏说他是个奸猾钻营的弄臣小人。先皇看重他,当今天子更是为封赏他,在殿上大闹了一场。”
“似大奸近乎忠,大忠又近乎奸,这位陆参将真是叫人看不透啊!”王守仁轻叹口气。
王华思索片刻:
“当初他初见先皇、驾前奏对,为父也有所耳闻。开海禁、造船只,通商富国强军。虽然计划有些异想天开,但听得先皇龙颜大悦。
当时便授了陆筠同进士出身,入东宫为太子侍读。此前陆筠不过乡野一秀才,何必行此怪事?”
是啊,怪事。
按理说,朝廷中的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位陆参将必定是皇帝的心腹,怎么会和谋害先皇的案子挂上钩呢?
陆参将其人如何,王守仁不了解,但同朝为官多年,王守仁对王琼那位死守礼法的老顽固可是太了解了,王琼总不会做出些无的放矢之事吧?
“无论如何,你只秉公查案便是了。”王华把圣旨收起来放在供台上:“既然王尚书牵扯到了先皇之事,那便查他个水落石出。”
望着墙上挂的一幅唐寅兰竹图,王守仁缓缓施礼:“正合我意。”
……
而接到圣旨的严嵩却坐在书斋里,满脸微笑,仿佛参透了天机。
魏诚已经练完了今天的书,上来交作业,严嵩回过神看去,只见纸上整整齐齐地写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运笔虽然还会颤抖,但已经是个不错的进步了。
朱厚照当初让他给魏诚开蒙时,严嵩还有些担心。
听说皇帝万分宠爱这位“御弟”,每天又是金银又是绢锦的赏赐着,严嵩生怕是位难伺候的主儿。
可这些天相处下来才发现,魏诚这孩子的性格真是格外老成,读书不需要人催,上课前自己就会把文章先通读几遍,理解得也比寻常孩童更快。
尤其是有一手不知从哪学来的算术法子,给他一张纸,竟比户部那些常年拨算盘的验库官也不差。
“嗯,写得有些进步。”严嵩看罢了作业,严肃地点头:“那今日授业便到此为止吧,为师有些差事要办,你且把原来教的这些练熟,余下的日后再教。”
“是。”
魏诚拱手施礼。
瞧瞧自家认真严肃的弟子一眼,严嵩不自觉地温和下来:“方才陛下传来了圣旨,你可知是命为师去办什么差事?”
“弟子不知,想来这圣旨不是下给弟子的,岂敢贸然揣测?”魏诚毕恭毕敬地回答。
把严嵩噎得郁闷了一秒,才叹气道:“陛下的旨意,是命为师去查陆筠陆参将的案子。”
魏诚猛然抬头:“陆大人?他不是去皇庄了吗?怎么还被牵扯进一桩案子里?”
“是礼部尚书王大人告了御状,不过你且放心,陆参将行事正直、为民请命,为师定会秉公办事,为他洗脱冤屈的。”严嵩安抚道。
魏诚这才稍微安心:“有劳严师傅。”
“好,去吧。”
等魏诚告辞离开,严嵩抚了抚颔下微须,心中思索。
还记得端午领枭羹时,陆淇把自己的那碗给了他,当时严嵩还只是个普通进士,而陆淇已经是东宫侍读,两人地位差距悬殊,陆淇却毫不顾忌。
这“一汤之恩”,严嵩牢牢地记在心里。
本来最近春坊内和朝廷里,四处流传着陆淇是个佞臣的传言,好像是什么君子会里散播出来的,他虽心中不认同,但为明哲保身只能闭口不言。
但现在严嵩看明白了。
让他做魏诚的师傅是皇帝的意思,而魏诚又与陆参将关系密切,现在皇帝命他查这个案子,那圣意如何不就明摆着吗?
“只是想来此事是王尚书说出来的,陛下为堵悠悠众口,才命我来装模作样查一查吧?”
严嵩再展开圣旨:“嗯?这位王主事也被点为临时御史?不知他能不能揣测到圣意呢?万一他不明白,可就遭了。”
……
过了午时,两位各怀心思的御史,便在午门外碰了面。
但让人意外的是,礼部尚书王琼的轿子不知怎的,竟也停在午门口,像是专在等他们两人。
“两位御史。”见王、严两人到了,王琼便下了轿子:“竟在宫门偶遇,二位是来奉旨查案的吗?”
王守仁连忙拱手:“见过王尚书!”
严嵩也行了个文人礼:“回王尚书,正是!下官等正要应诏入宫。”
“好,正巧老夫也有事要进宫面圣,不如同去吧?”
两人自无不可。
入宫的路上,王琼将御造方典中的不对之处,如何用赵二破了云卿的谎言,如何查到陆淇与高廷和的关系,都仔仔细细地讲述了一遍。
两个对案情还一头雾水的御史,骤然听完他的叙述,两人甚至觉得已经可以定罪了。
但总不能听信一面之词,王、严二人便前往御药房,再次调取了御造方典查看。
果然如王琼所说,高廷和的方子是有问题的。
两人又去四处查访,崔馆主果真救过陆参将之妻,赵二录了口供,把见到云卿的情形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一直查到天黑,王琼所说的证据竟然一件不落,通通可以对得上号。
横竖今日是没有更多线索了,两人便找了一家名叫青兰楼的酒楼,找了个雅间,要了一些吃食填填肚子。
“阳明兄,小弟有一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严嵩垂着眉,盯着眼前的小茶盅。
王守仁筷子不停,闻言抬起头:“唯中兄请讲。”
严嵩凑近了道:“阳明兄有没有觉着,咱们俩像是被人牵着鼻子走啊?”
“嗯?”王守仁把筷子放下了:“何出此言?”
第七十九章 局势,你可知罪
“咱们查了半日,总逃不开王尚书所指的那几样证据,查明此案必须要有新线索,总不能跟在后头拾人牙慧吧?”
王守仁也点点头:“唯中兄所言,深得我心,在下也深有此感,只是一时没有头绪,不知从何查起。”
两人正吃着,忽的听见隔壁传来一声拍桌大喊:“好啊!如今王尚书亲自面禀,总算是把这陆筠贼子拉下来了!”
又传来一个轻点的声音:“张兄,陛下安排了两位御史查察此案,还未定罪呢!”
“哼!这还用得着查什么?那陆筠贼子蒙蔽圣聪、祸乱朝纪,理当人人得而诛之!”
“张兄所言有理!倘若御史查出来又有不实之处,可见御史也是其同伙,我等君子必将亲往午门口替景隆鸣冤!”
这边的王、严二人听了个清清楚楚,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而此时,宫中。
魏诚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心中难安。
尤其是从刘瑾那里听说到,与案件有关的云卿,是救过他的崔大夫之徒以后,便不顾天色已黑,紧赶着到紫禁城来了。
“皇兄!”
这些日子魏诚时常到乾清宫里来,已经是熟门熟路。
一进门,便见朱厚照正在用膳,桌上金杯牙箸、玉碟珍馐,琳琅满目地摆了几十盘子,烛光之下分外诱人。
“诚儿来啦!赐座赐座,来一起吃吧!”朱厚照招呼太监端把绣凳来,摆在自己身边。
魏诚却没这个心思:“不必麻烦,诚儿已经吃过了。”
朱厚照放下筷子:“诚儿既然不是来吃饭的,那一定有话要说吧?”
“正是。”
魏诚在绣凳上坐下:“皇兄,您真的认为陆大人与先皇爷驾崩的事情有关吗?”
此话问出口,朱厚照没有回答,只是反问:“这事儿是谁告诉你的?”
“陆大人自余县来到京城才半年吧?他是先皇一手提拔、委以重任的,先皇甚至命他一个小小的参将,在两龙交替的紧要关头巡哨禁宫,这是何等的信任?”魏诚接着说。
“而说起陆大人认识崔大夫,就说他与高廷和有关,更是无稽之谈!崔大夫的确救过银儿姐姐,但当初诚儿被国舅追杀身负重伤时,也是崔大夫救了我。
崔大夫德术兼备,本就京城闻名,受过其恩惠的人数之不尽,街坊四邻中,愿意帮助云卿的百姓必然不少,难道也都与高廷和之谋有关吗?”
朱厚照思索了一阵,这才开口:
“我知道,陆筠或许是无辜的,但是如今朝堂上议论纷纷,我总得找出些证据来,以堵悠悠众口啊!”
魏诚站起来转了两圈:“皇兄,那赵二只说他当日见到的是那人,可万一那人竟不是云卿呢?”
“对呀!倘若那人不是云卿,那这案子不就不攻自破了?”朱厚照站起来,朝太监们喊道:“快传我的令,让锦衣卫指挥使来见我!”
传旨的小黄门刚出宫门,便在门外遇见了穿戴整齐的牟斌。
“敢问可是牟指挥使当面?”小黄门轻施了一礼。
牟斌回了一礼:“正是。”
“太好了,咱家正奉圣谕要去找您呢,请随咱家来!”
回到乾清宫,小黄门入内通禀。
“宣牟指挥使觐见!”
牟斌这才循礼入殿,行朝拜之礼。自从登基后,牟斌与朱厚照只在大朝会上才见过几次面,基本没说过什么话。
往日朱厚照虽然也常听闻“东厂和锦衣卫是皇帝的鹰犬”,可真正要动用锦衣卫的大股力量,这恐怕还是第一次。
就让他看看这条皇帝的猎犬够不够格吧。
“牟指挥使平身。”
朱厚照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才对小黄门疑惑道:“怎么回来得这样快?”
“回万岁爷,小奴刚到宫门口,便遇上了牟指挥使。”小黄门躬身道。
“哦?”
朱厚照转向牟斌:“牟指挥使要入宫?却是何事?”
牟斌近前,从袖中取出一管细竹筒:“卑职的部下自流放路上得来消息,卑职以为此事或与陛下要查的案子有关,特来禀奏。”
竹筒呈到了面前,朱厚照一时不知道怎么打开,差点上嘴咬,还是在牟斌的示意下才拧开来的。
取出里面的纸条,展开来细细一看,朱厚照的眉头顿时皱紧了。
魏诚忙问:“皇兄,如何?”
朱厚照随手把纸条递给魏诚,把牟斌看得眼角一跳。
“据押送流放犯的衙役所言,云卿的确已逃跑,另有一名叫刘文瑞的老者也逃了,此人乃是原院判刘文泰之兄,正在广发告示追捕中。”
魏诚看下来,只觉心中有些发懵,手中的纸条不知不觉落在了地上。
“难道牢中的那个人,真的是云卿?难道陆大人真的救了一个逃犯?可是崔大夫救过我的命,又救了银儿姐姐……他们真的该死吗?”
“诚儿!!”
朱厚照突然大喊一声,惊醒了喃喃自语的魏诚:“你还太小,不懂这些。这事你就不用插手了,哥哥会处置好的,你且回去睡吧。”
让太监把魏诚带走之后,朱厚照望向阶下的牟斌。
牟斌立即低下头:“卑职什么都没听见。”
朱厚照的面色暗了下来:“你知道,这消息意味着什么吧?”
“卑职仰候圣裁。”
“这说明,陆筠或许和王琼说的一样,与高廷和真有什么私下来往!”
牟斌小小的眼中浮现出大大的疑惑:“……啊?”
“哎呀你真笨呐!牢里那个就是云卿,那说明陆筠救了云卿,他为什么救一个逃犯?肯定因为他和高廷和有关系啊!连这都想不明白,你有资格做朕的鹰犬吗?”
朱厚照气呼呼地两手叉腰,又摇头又叹气的:“枉费了朕这么信任他,真是个叛徒!”
“……”牟斌在袖子里掐着自己的手,疼痛感让他确信没有在做梦。
这位新皇帝的脑回路,怎么跟牟斌设想的不太一样?
难道他真的不打算救自己的亲军队长吗?
难道牟斌之前想的都是错的,朱厚照根本没把陆筠当成自己人?
牟指挥使赶忙定了定心神,他这次专门来面圣,当然不是为了云卿的消息,而是为了那个刘文瑞。
“陛下,卑职特来请示,是否派出锦衣卫,将那名逃犯刘文瑞抓捕归案?”
朱厚照随意一挥手:“随你吧。”
“卑职遵旨。”
……
夜深人静,宫灯轻摇。
陆淇正拈着棋子,忽然殿门口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与谷大用搭班的小太监在门外轻喊:“谷公公快出来,万岁爷驾到了!”
“啊?哎呦!让万岁看见我这样看守,可不得吃顿板子呐?”
谷大用从椅子上蹦起来,连忙把靴子往脚上蹬,一面把帽子扶正,一面把腰带系上,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去。
陆淇刚站起身,便听见院子里传来谷大用的呼声:“老奴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闭嘴!朕是私下来的,休要喊得太大声,倘若叫别人听见,传到太皇太后与太后耳朵里,仔细朕扒了你的皮!”
朱厚照推门进来,身边只跟着一个提灯的小太监。
陆淇上前行礼:“末将参见陛下!”
“嗯。”
一反常态的是,朱厚照并未紧赶着把陆淇扶起来,而是挥退了太监,自顾自拿起一枚棋子,仔细地看了看。
“陆筠,你可知罪?”
第八十章 暴怒,文泰谜团
“陆筠,你可知罪?”
听见此话,陆淇的脑袋空白了一瞬。
知罪?哪个罪?
难道女扮男装、冒充兄长的事情被他发现了?
“末将不知,还请陛下明示。”
朱厚照深吸口气:“好好,你不是想知道吗?我都告诉你。”
少年天子也不顾脏不脏,就往地上盘腿坐下,招呼陆淇一起,两人就像为先皇守灵当晚一样相对坐着。
朱厚照把他安排了王守仁和严嵩查案,魏诚来为她求情,牟斌又传来消息的事,一点不落地全部告诉了陆淇。
“刘文泰的兄长?”
听罢,陆淇摸着下巴,牟斌从不做什么多余的事,他既然能专程来传递这个消息,可见这个逃犯必然有些问题。
见陆淇只顾着思考,把他晾在一边,朱厚照的嘴角不由因怒意而重重撇下:
“至今为止,我是看在父皇和朋友的份上,才没叫人把你拖出去关进牢里!你知道王琼呈报上来那些证据时,我有多寒心吗?
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缘由,才去救下云卿的,就算那个崔大夫于你有恩,难道父皇就于你无恩了吗?
我本以为咱们俩是无话不谈的好友,是父皇说的明君贤臣,今后咱们君臣联手,大明国一定能蒸蒸日上。谁承想你却在骗我!”
喊了一通,朱厚照恼得面色涨红,脖颈上青筋暴起,直喘大气。
等他稍微平静下来一点之后,陆淇才回复道:“末将不认罪。”
“你!!”
朱厚照怒目而视,忽然深吸口气,又把胸中的怒火忍了下去:“行,你爱认不认吧,朕也乏了,该回寝宫去了。”
陆淇起身施礼:“看来陛下的养气功夫,越发精进了。”
走到门口,朱厚照回过头:“明日朝会,朕会在朝上颁旨,将右哨营参将陆筠革除官职,流放八百里。”
见陆淇没有抬头,朱厚照接着说:“流放自然只是做个样子给群臣看,你今后别想出这和光宫一步!
朕往后呢,就时常来看看你,咱们还以朋友论处。饮酒对诗,弹琴下棋,这样你也不至于太闷。”
陆淇突然猛地抬起头来:“嗯?您刚才说什么?”
“哼!终于开始后悔了吗?”朱厚照露出笑容:“朕还以为你是死鸭子嘴还硬呢!”
“明着流放,暗中换人?”陆淇的眼睛突然一亮,他想起了前世史书上的记载。
“难道……刘文泰还活着?”
院判刘文泰是历经三朝的老臣了,本是成化年间西厂进贡的传奉官,在通政司衙门任右通政,后来才进了太医院做御医。
成化帝晚年宠信道术,服食了大量的金丹仙药,身体渐渐羸弱,患上了泄泻之症。在太医院众多御医的精心调理之下,竟然一病不起宫车晏驾。
当时群臣百官众情激愤,要新登基的弘治帝处置这些御医,但宽厚仁慈的弘治帝没有大下杀手,只是将他们削官降级。
这些人里就有刘文泰。
要不了多久,刘文泰又通过一番运作,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太医院院使的职位。后来朝廷要重新修订本草医经,整理宋元时期的医书,加入新发现的草药。
这个任务交到刘文泰的手里时,被人发现他“于草本实懵然”,并没有独自立书的本事,不得不与翰林院合作,才把这本书编出来。
刘文泰如此医术水平,再加上在高廷和家中看到的医书,以此判断高廷和的医术水平。
恐怕开错药方的该是刘文泰才对。
前世史书中,刘文泰可没有被砍头,他被内阁的谢迁和李东阳救下,流放广西,安度晚年寿终正寝。
而张瑜与高廷和没人搭救,直接就被处死了。
这么大的差距,不禁让人怀疑,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你说什么?”朱厚照惊讶地转回来:“刘文泰还活着?朕已经下令,让人将他斩首示众,怎么会活着?”
是啊,那日陆淇还去亲眼观刑了。
紧锁眉头,陆淇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无论如何,必须得查清楚。陛下,您请派个信得过的人,把刘文泰的坟墓撅开看看吧。”
……
回到寝宫,朱厚照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陆淇坚定的眼神和冷静的语言,在他脑海中闪现。
这种神情他见过许多次。
当初陆淇寓教于乐,用天下富翁的游戏教导他土地兼并的道理时,也是这幅表情。
当初陆淇带着几个锦衣卫番子,从寿宁侯的刁奴手上救回魏诚时,也是这副表情。
当初陆淇披着甲胄,与他一起面对先皇驾崩、根基未稳、百官发难的时候,也是这副表情。
朱厚照惊觉,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携着手,共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
为什么这次却撂开手了呢?
翻了个身,朱厚照努力闭上眼,催眠着自己:“我是皇帝,皇帝哪有朋友的,有朋友就不叫孤家寡人了。”
喃喃了半晌,朱厚照猛地踢开被子,从御榻象牙席上蹦起来:“来人!”
门外值守的小太监连忙推门而入:“万岁爷可是要虎子?”
“什么虎子?去把……苗逵给朕找来!”
……
而这一夜,北镇抚司衙门也没有消停。
牟斌请到了旨,立即开始连夜布置,锦衣卫这个庞然大物在暗中露出了獠牙。
十几支小队被秘密派出京城,赶往押送流放犯人的前线,沿途搜索蛛丝马迹,撒开一张搜寻的大网,势必要把逃犯抓回来。
等到第二天上午,秘密小队便通过把持的各处驿站接力赛,百里加急的一匹快马将最新情报送到了牟斌手中。
“逃犯刘文瑞并没有逃跑,恰恰相反,是被留在了离京五十里的一处客栈内,改头换面之后乘了一驾马车,往南边去了。”
看过密信后,钱宁将它丢入了火盆内:“大人,这是?”
花墙底下,牟斌翘着二郎腿,斜坐在圈椅中,双目精光收敛。
“看来有人在和咱们作对啊。”
沉思了许久,牟斌才坐直身子:“他们的目的是什么,眼下还不得而知。但为了保陆筠,必须有更多的证据,告诉底下人,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个刘文瑞抓回来!”
而此时,青兰君子会中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童子墨不知为何突然不见了。
昨日,王严两位御史吃饭时听到了君子会的说话声,觉得好奇,于是顺藤摸瓜就查到童子墨身上。
可如今因为他的失踪,两人的线索再一次断了。
而皇宫内,昨夜奉命去刨刘文泰坟墓的苗逵回来了,带回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万岁爷,今早老奴就按照您说的,把那刘文泰的坟刨开了。如今天气炎热,里头的尸骨已经腐坏,看不清面容了,但还能看出头发是花白的。”
朱厚照懊恼地挠挠头:“还有旁的法子能证明,他就是刘文泰吗?”
苗逵一指身后的人:“万岁,这是当日刑部派下来的监斩官,他可以证明。”
“微臣詹文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朱厚照忙用手虚扶两下:“詹卿家,当时你可认清了?”
詹文一拱手:“回陛下的话,微臣领人之前曾与顺天府大牢牢头核对校验,必是不错一人的!”
第八十一章 玉碎,风起云涌
朱厚照的表情缓缓冷淡下来。
“啊好,朕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也顾不得现在是白天,朱厚照便撇下了左右近侍,带着一个小太监气冲冲地往和光殿去了。
魏诚在乾清宫找不到朱厚照,正巧遇上了刘瑾,揪住就问:“刘公公,你可知皇兄去了何处?”
刘瑾早听说了昨夜苗逵奉命挖坟之事。只是这些事,朱厚照都不愿告诉魏诚,刘瑾这个擅长拍马迎合的,更加不愿意了。
见刘瑾大摇其头,魏诚小嘴一撇,委屈地低下头,泫然欲泣:“我知道,你们都嫌我小,什么也不告诉我。”
“哎呦我的诚儿爷呀,您别急呀!老奴不是不告诉您,只是万岁爷他不肯告诉您,老奴也不敢违背他的意思。”
眼看魏诚就要掉金豆,刘瑾连忙掏出手帕给他擦着。
魏诚依旧不依不饶,拉着他的手又摇又晃:“好公公,就告诉我吧!我保证不说出去,谁也不知道是公公告诉我的!”
被磨得没办法,刘瑾才左右看看,把魏诚拉到角落里:“老奴只对您一个人说,旁的再没有说过了,您也得保证,绝不告诉旁人!”
“我保证!”魏诚朝天伸出三根小手指。
“好。”刘瑾压低了声音,在魏诚耳边细语了一阵。
“啊?陆大人被皇兄!”
刘瑾赶忙捂住这个小祖宗的嘴,心中开始地怀疑,自己这个选择是不是做错了:“嘘!我的爷,您可别大声嚷嚷!”
“哦对,不说不说。”魏诚连连点头。
……
而和光殿内,含怒而至的朱厚照顾不得什么礼仪,一脚踹开了殿门。
“陛下?”
陆淇刚起了没多久,正坐在椅子上布棋局,就看见朱厚照发了疯一样地冲进屋里,抬脚踹翻棋盘,黑白子哗啦啦撒了满地。
“你在耍我!你这混蛋竟敢耍我?”朱厚照一把揪起陆淇的领子,直视着这双疑惑又平静的眼睛。
“不知道在下哪里又惹到了陛下,可已经派人看过刘文泰的尸骨了?”陆淇个子比他高,被他揪着虚坐在椅子上。
朱厚照气极反笑:“朕派人去看过,刑部官员和牢房里的牢头也都能证明,那就是刘文泰的尸骨!
朕听信你的话,下了如此荒唐的命令,你说底下的官员们会怎么看朕?他们会觉得朕就是一个昏君啊!”
朱厚照将手中的领口往旁边一扔,常年习武加上暴怒,陆淇便被他重重地甩到了地上,一时痛得眼前漆黑。
忍着痛,陆淇拍落身上的棋子,慢慢爬起来:“为了查清事实下达的命令,怎么称得上荒唐?若有人因此称您为昏君,那个人必定是不希望您查清真相。”
听了这话,朱厚照才稍稍平静下来。
牙关后翻涌起腥甜的血味,看来有什么地方被摔破了,但比起当初多次的死里逃生,如今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
“敌方的路数有些杂,但破局的关键还在刘文泰身上。陛下,您恐怕是被人蒙蔽了。”陆淇咽下口中的血腥味。
朱厚照退后半步,用一种极为陌生的眼神注视着她,冷笑出声:
“事到如今,你还想左右朕的想法?朕真是瞎了眼,才如此礼遇你这等奸贼!”
朱厚照的目光往下,落在陆淇的脖颈上。
经过刚才的一番撕扯,陆淇的衣襟已被揪坏,露出根用金红丝串着的如意纹翠玉,正是当初朱厚照赐给他的那一块。
“你也配和诚儿戴一样的玉?若早知道你是这样的,朕就算把这玉砸碎了,也不给你!”
话音未落,朱厚照伸手扯去,哪顾在陆淇脖颈上勒出一道血痕,便猛地摘下来往地上一掷。
“啪!!”
翠玉在地上碎成了几块。
陆淇捂着脖子,殷红的血迹从指缝中渗出。
朱厚照余怒未消,再也不多看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和光殿。
待他走远,谷大用才战战兢兢地回来,从门缝往里探进一个脑袋:“陆筠,你没事吧?我在外头都能听见哗啦哗啦的响动,万岁爷这是怎么了……诶?你怎么倒在地上了?”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陆淇一向对自己的身体很有自信。
谷大用把她扶到床榻上,正在团团转,陆淇扯出一丝笑容安慰他:“大用,不必惊慌。”
“哪儿能不惊慌啊?你刚才可是吐血了啊!那么大一滩!”谷大用上蹿下跳,张牙舞爪:
“瞧万岁爷气得那样,宫内的御医是甭想了,宫外的大夫也进不来,咱家又不会看病,有病也没药……嘶!陆筠,你可不能死在这儿啊!”
陆淇翻了个白眼:“您就盼我点好吧。”
转悠了一阵,没想到解决办法,谷大用也不得不唉声叹气地坐下:“想不到你我忘年交,这么快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劳驾您还是闭嘴吧。”
谷大用把地上收拾了一遍,那碎成了几瓣的翠玉也捡在棋盒里,又找来条软和的被子给陆淇盖上。
“大用。”陆淇侧身朝着里面:“如果我今后在这儿关一辈子,你也得管我一辈子,咱们就是真正的老来伴了。”
谷大用顿时一哆嗦:“你可别咒我啊!”
“咒你干什么,我说真的!昨夜陛下亲口说过,明面上把我革职流放,实际上在这座宫殿内把我关到死。”陆淇话音沙哑。
“啊?”
……
京中消息灵通的不止锦衣卫,此时一家不起眼的小茶馆内,坐满了听相声的客人。
台上讲着最新的回目,底下角落里,两个人喝着茶,正在窃窃私语。
“刘文泰怎么突然没有音讯了?”一位书生打扮的清俊男子手拈瓜子,却没有放进嘴里。
另一人脊背挺直,皮肤黝黑,满脸络腮胡,看起来有些紧张:
“如今这事儿逼得太紧,连宫里都在瞧着,想必刘文泰也怕被咱们卖了,才故意躲起来的吧。”
书生一颗颗数着瓜子,声音被台上抑扬顿挫的说书声掩盖,不仔细听根本分不清:“哼,果然是个狡猾多疑的老狐狸。说来倒也奇怪,宫里怎么突然查起了这桩子事儿呢?”
“本来都好,据说是那陆筠救了个逃犯,被王琼发觉了,告到小皇帝那里,牵出了高廷和的事。”络腮胡男人回忆道。
书生一松手,瓜子从指缝中漏下:“恐怕没那么简单吧?告陆筠只不过是个幌子,他们的真正目的是验方子,不是说还去撅了刘文泰的假坟吗?
只怕牟斌那条看门狗也循着味儿找上来,昨晚上又听说北镇抚司有些响动,几十号番子出了京,往南边去了。可见小皇帝已经有所察觉了!”
“什么?难道王琼已经发觉了?那该怎么办?”
书生漫不经心地剥出一颗瓜子仁:“不管他知不知晓……”
络腮胡男人不小心打翻了茶杯,滚热的茶水泼在腿上,引起一旁茶博士的注意:“客人,你没事儿吧?”
“没事没事。”络腮胡男人用抹布擦了擦,挥退了满脸担忧的茶博士。
书生瞥他一眼,轻声斥道:“老潘,外头人多眼杂,别叫人记住你!”
“是,楚先生。”
两人付了茶钱,便起身离开,在茶馆门口分头离开。
第八十二章 革职,御弟施救
次日大朝会。
朱厚照在朝堂上颁下圣旨,右哨营参将陆筠私匿逃犯,着革去一切官职、功名,流放八百里,勒令其家人三日之内搬出参将府。
逃犯云卿关押在大牢,待秋后问斩。
在押犯人王景隆无罪释放,着赏赐白银百两以示安慰。
底下王琼的生僚乡党之辈,一片扬眉吐气之状,纷纷高呼天子圣明、黎庶之福。
倒是兵部尚书刘大夏出班奏道:“陛下,陆筠本为右哨营主将,为陛下特令调出,为天子亲军。今主将既失,敢问是否还将右哨营收回神机营内?”
确实,当初朱厚照是为了陆淇能经常回京城,才特别将右哨营调出神机营的,如今陆淇不再做军官,右哨营群龙无首,总不能空着没人管吧?
可朱厚照好不容易跳过内阁,给自己安排了一个行宫,还指望着以后能去皇庄里散散心呢,哪儿肯就此罢手?
“此事日后再禀!”
对于朱厚照从神机营里切了一块的做法,刘大夏早就不满了,如今逮住机会,也不肯轻易松口:
“陛下!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只要您坐正居中、礼贤下士,亲贤远佞、继承古来圣君之道,岂有需要妄动刀兵之理?”
“刘尚书此言差矣!”朱厚照反驳他:“若无这不祥之器,难不成如前宋一般亡天下吗?太祖太宗四处征战,为大明后世扫去外患,难道也是不祥吗?”
刘大夏梗着脖子:“老臣不敢妄言太祖太宗,然陛下岂未闻,人君好兵黩武,是为祸之始也!”
本就余怒未消的朱厚照,脖子上的青筋顿时起来了:“刘尚书这是说朕穷兵黩武吗?朕只是要练一支亲军,你就这样推三阻四的!日后倘若鞑靼打过来了,你还不得望风而降啊!”
“陛下!”
三位大学士纷纷出列劝谏,底下一众大臣们赶忙附议。
可刘大夏向来感情丰沛容易流泪,如今见朱厚照不肯听劝,又说出这番话来,不禁想起弘治帝当年,眼泪更是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老臣世受皇恩,此心不渝。天地可证,日月可鉴!”刘大夏嚎啕大哭:“先皇呐!老臣该随您同去啊!”
身边的大臣们连忙来拦着,而御座上的朱厚照说完气话,已经有些后悔。
此时刘大夏见反应这么大,朱厚照既拉不下脸安抚他,又怕他真的想不开,尴尬地命王岳等太监给刘大夏倒碗茶喝。
大约是哭累了。好半晌,刘大夏才停下来,抽抽噎噎地回到班子里去。
而右哨营到底还回不回到神机营之中,终究没有商议出个成果。
散朝的路上,王守仁朝严嵩走去。
奉旨查案至今,两位临时御史始终没有查到什么关键证据,反倒是给王琼的状词板上钉了钉。
如今皇帝已经论罪结案,两人的御史身份也到了头,刚才已经把令牌归还,不必再查下去了,两人不禁觉得遗憾。
没有完成皇帝的密令,又没有救下恩人,严嵩迷茫地往外走去,心情很是低落。
“严兄,今日风高已有秋意,京中已有早桂开放,不知可饮一杯无?”王守仁微笑地凑上来。
严嵩一回头,便见王守仁朝他使了个眼色,忙点头:“好好,暑尽秋来,赏桂饮酒,不失为一桩妙事啊。”
……
而在这时候,和光殿外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诚儿爷,您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是小奴带您来的,万一传到万岁爷的耳朵里,小奴这条小命可就……”
“放心吧,我一定守口如瓶。”
来人正是魏诚。
确定了陆淇就在和光殿之后,魏诚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多谢引路,拿去打酒吃。”
小太监立马塞进了袖子里:“小奴帮您叫门!”
一阵鬼鬼祟祟的敲门声后,谷大用像只惊弓鸟似的从里头探出头来:“谁,谁啊?”
小太监往旁边让了让:“劳烦通禀,诚儿爷来了!”
谷大用上下打量几眼:“诚儿爷……那是谁呀?万岁爷有令,这和光殿谁也不让进!都回去吧。”
“咳咳。”魏诚从怀里掏出银票:“公公,您瞧这个?”
谷大用刚要把头缩回去,一见那厚厚的一沓票子,顿时瞳孔都放大了:“啊?哦哦哦,原来是诚儿爷啊!您瞧我这记性,哪儿能忘了您呢?”
魏诚狡黠地笑着,用银票给他扇风:“那就劳烦您先把眼睛闭上?”
“闭上闭上。”银票当前,谷大用再没了半点矜持,两手捧住直往脸上糊:“还是这宝贝儿好呀,咱家可想死你了!”
进了和光殿,魏诚推开门。
陆淇又做了一场噩梦。
虽然她少有不做噩梦的时候,但这次的更加折磨。
梦中不只有江底的恶鬼、冰冷的波涛和焚身的火焰,还有一个冷漠的背影渐行渐远,独留她在水火间逐渐下坠,逐渐被黑暗吞噬。
恍惚间,陆淇听见有人在耳边喊她。
“陆大人!陆大人!”
是御弟的声音,原来这位御弟哥哥也能超度人心吗?
一双带着凉意的手放在她的眉间,像是能抚平她重重叠叠的疼痛。
陆淇缓缓睁开眼睛,殿内亮堂了许多,不知是谁把门打开了,一个人影坐在她面前,逆着光,看不清面容。
“陆大人,您的面色好差。”
这孩子叹起气来像个小老头,陆淇不禁笑出声:“别叹气啦,我没事。”
“瞧着可不像没事……这脖子上的勒痕是怎么了?难道宫里还有谁殴打您吗?难道是刚才那个太监?”魏诚急得连发数问。
陆淇决定跳过这个话题:“我都说了没事,你别管这个了。如今外面的形式怎么样了?”
魏诚便一五一十,将自己知道的所有情况都告诉了她,包括朱厚照已经颁旨革除陆淇的官职功名,将云卿秋后问斩等。
沉吟半晌,陆淇慢慢地坐直身子,魏诚连忙扶着,找了一匣书垫在后面。
“王景隆和童子墨呢?”陆淇突然问起。
魏诚回忆了两秒:“王景隆是王尚书家的公子?如今无罪释放了。至于童子墨……不知为何,前阵子临时御史查到此人时,他竟无故失踪了。”
思索片刻,陆淇指了指旁边桌上冷透了的茶:“渴了,倒一杯给我吧。”
喝过茶,干涸的嘴唇得到滋润,这才让她缓过来一点:“我知道了。”
“陆大人,皇兄要把你流放八百里,我知道您一定是无辜的,可我去劝皇兄他不肯听,严师傅又没回来,该怎么办啊?”魏诚急得跳脚。
以陆淇现在病容魂偏之状,别说流放八百里了,倘若没有人搀扶,自个儿走出和光殿都难,岂不是要命了?
“御弟别慌。”陆淇挑起眉毛,眼睛亮得吓人:“两位临时御史,一位王主事,一位是你的严师傅,他们俩都是值得信任的人。
但是仅凭你们三个还不成,你悄悄地去把刘瑾刘公公找过来!有他相助,你们定能事半功倍。”
“那到底该怎么做?”
陆淇一字一句地教他:“你先去找你师傅,再让他把王主事请来……”
见陆淇信心满满的样子,魏诚虽然还有些半信半疑,也只能按照她说的,先去搬救兵了。
而陆淇坐在床上思索了半晌,把院子里还抱着银票打滚的谷大用叫了进来:“大用,帮我一个忙。”
谷大用探进头:“别说一个了,一百个也帮啊!什么忙?”
“给我的人传句话。”
第八十三章 设局,刘瑾赴宴
赦令到下午才传到牢里,王景隆被无罪释放了。
出去前,王景隆还特意去看了眼关在最里面,被重重铁索锁住的云卿,嘲讽了他一番。
可惜云卿大约是昏迷的状态,说来说去也是枉费口舌,多走的两步路倒是牵动了他的伤处,让王公子疼得呲牙咧嘴的。
上回多亏了管家来得及时,又有顺天府尹蔺琪的照顾,那二十板子才没把细皮嫩肉的王公子打出个好歹,但着实也是吃了一番苦。
天知道王景隆当时有多后悔,口中早把满天神佛、孔孟老庄都求了个遍,可见这舍生取义之士真不好当。
昂首阔步走出大牢,王景隆本来也以为自己完成了如此壮举,不但斗倒了奸贼陆筠,还比他父亲多受了一顿板子,必定会得到更多君子们的热情迎接吧?
必定有人递上来一杯酒水,奉承他一句“极为光耀”吧?
谁承想,来接他的居然只有寥寥几人,君子会里的君子们更是少之又少,站在最前头的是他面色阴郁的父亲。
君子会成员们成日聚在一起,撺掇鼓动王景隆和童子墨的那些事,王琼已经告诉了各家长辈。
这会儿君子们正在被关家里呢,恐怕自身都难保,当然不能赶来祝贺王景隆出狱了。
见王琼黑着脸,王景隆赶忙缩起脖子,生怕挨了骂。没想到他父亲竟然破天荒的没有骂他,只是替他谢过了周围接他出狱的人,便上了马车。
车里铺了厚垫子,王景隆侧着身缩在角落里,有些担忧地用余光望向父亲。
“景隆。”王琼微微掀起帘子看向窗外:“这些年来,为父只教你读圣贤书,是希望你做一个正直之人。”
王景隆低下头:“是,儿子铭记在心。”
“但是为父却忘了教你人心难测,要提防有人利用你的正直,去达成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父亲这是说……童兄吗?”王景隆抬起头。
王琼深深地吸一口气,看向死里逃生的儿子:“景隆啊,今后你就不必留在北京城了,今夜为父便命人收拾你的行李,明日启程去南京找你兄长。”
“父亲!”
王景隆既惊疑又不解:“为何要儿子去南京?儿子想留在父亲身边尽孝!”
王琼板起脸,把眼中的不舍抹去:“住口!为父说你去,你就得去!从今以后,再也不许与那些什么君子会的人来往,尤其是童子墨!”
可当父子俩回到府上时才发现。
王景隆已经不可能再与童子墨来往了。
……
尚书府的后院小池里出现了一具浮尸,当惊慌失措的仆役们捞起来看时,发现那正是王景隆的结义兄弟,失踪已久的童子墨。
尸体是在王琼家中发现的,于是王琼杀害了童子墨的消息不胫而走,晚饭前便传遍了四九城。
童子墨其人,虽然还没有正式官衔,以前也不过在春坊挂个虚职,如今候缺更没什么名气。
但无论如何,他也是个有功名在身的进士,是士农工商里的“士”,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人杀害,朝廷颜面何存呢?他的同乡、同学、同科们又颜面何存呢?
更别说如今王家父子都坐过牢,正处在风口浪尖上,又出了这么档子事儿,王琼立马反应过来,有人要害他们家!
为了显示清白,王琼命人去赶紧请顺天府府尹,蔺琪接了报案,一脸“怎么又是你们”的无语表情,命手下师爷把尸体领走了。
对于童子墨之死的情况,王家的人是一问三不知。
王琼自然不承认:“老夫堂堂礼部尚书,饱读圣贤之书,虽与此子有些恩怨,又岂能动杀心?必是有奸邪之辈以此陷害!”
王景隆大哭了一场,他这几日都被关在牢里,被免除了嫌疑。他当然也无法相信,父亲会杀了结拜大哥。
又遍查王家内外仆从奴婢,竟无一人知晓半点线索。
天色从明到暗,月亮逐渐升到中天。
蔺琪一干人头大如斗,只得暂时把案子放下先回去休息。一路上蔺琪还喃喃自语着:“难不成这童进士的尸体是从天而降,飞到王家池塘里的吗?”
还没查出个头绪,满天飞的流言便飞进了宫里。
次日一早,便传到了朱厚照的耳朵里。
“又是王琼,又是他们家!”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朱厚照的脾气那是一点就爆:“给朕把顺天府尹找过来!”
……
而在那之前,得到了陆淇点拨的魏诚,终于请来了刘瑾。
“诚儿爷这是何必呢?老奴伺候您是应该的,可当不起您的一个请字。”刘瑾下了马车紧走两步,向魏诚施礼道。
魏诚早等在了院门口,脸上带着些不自然的僵硬:“来,请进!我请人准备了好菜,今天晚上公公不当值,多吃些!”
“多谢诚儿爷抬举!”
刘瑾迈步进入院子,屋门口点着一盏灯,照得见院里花团锦簇,檐下摆着口鱼缸,云色月影倒在其中,仿佛鱼在天上游。
“好景致!”刘瑾抚掌而笑:“这是陆侍读的院子吧?”
魏诚的眼睛失神一瞬:“是的,皇兄将这处院子赐给了我。”
“那诚儿爷可要好好打理啊,莫要辜负了如此美景。”
“那是自然。”魏诚勉强地笑笑。
进屋,堂下一张八仙桌。桌子两边点了香炉,烟气袅袅。里间门上垂着纱帘,帘后是一面屏风。
桌上美酒佳肴摆得满满当当,又有一壶老酒放在坛子里用冰镇着,斟上一杯,酒香四溢。
“嗯!好酒啊!”
刘瑾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回味无穷地摇头晃脑:“清香甜软,这是杜康?”
魏诚眨眨眼:“这都能尝出来?”
“当然啦!这杜康酒是老奴家乡所产,老奴像您这么大的时候也常吃呢!”说起故乡的事,刘瑾顿时眉飞色舞起来,用怀念的目光看向杯中之酒。
良久,刘瑾才感慨似的叹口气:“唉……人老了,时不时地就想念家乡。”
魏诚再给他斟了一满杯:“家乡回不去,就多吃些家乡的酒吧!”
“好好!”
酒过三巡,刘瑾的老脸上飞起红云,闲天也聊了一箩筐,就连一些外人不知的宫闱的琐事都说给了魏诚听。
魏诚不会喝酒,只顾着给刘瑾喝酒夹菜,这时见差不多了,才假装无意地问起:“原来还有这般秘闻呐?可是我倒好奇……先皇爷驾崩时,您有见着吗?”
“咦?”
刘瑾迷瞪着眼看向他,把魏诚看得额头见汗,才哧哧笑道:“诚儿爷怎么也问这个?”
“也?还有谁问过这个问题?”
刘瑾摇着头:“不可说,不可说呀!”
魏诚忙抱住刘瑾的胳膊:“刘公公,可不兴您这样的!好公公,就告诉我吧!”
被摇得受不了,刘瑾才无奈地摸摸魏诚的头:“我的小爷,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保证!”
“上一个这么问的,是你陆大人。”
魏诚的眼神瞬间犀利,戏肉来了!
第八十四章 组队,散布谣言
“诶?陆大人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呀?”
刘瑾嘿嘿直乐,打了个长长的酒嗝:“陆侍读是个好人,他想救云卿,他想洗掉高廷和的冤枉,可惜把自己搭进去了。”
屏风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引得刘瑾投去疑惑的目光。
魏诚霍然站起:“高廷和是冤枉的?!”
“嘘……轻声!当时陆侍读来问,老奴起了些疑心,后来一细想,也是这个理。”
刘瑾挺直身子:“当时为先皇事疾,是刘文泰与高廷和两人轮流来的,出事那日正是刘文泰当值,高廷和宿在宫外。
那时刘文泰忽然遣人来报,说先皇病势沉重,去请高廷和入宫。待那高廷和的马车入了宫不到一刻钟,就听说先皇血流不止。
当时在东西暖阁的当今万岁、娘娘们拥入寝宫,先皇与万岁没说几句话,便晏驾了。”
魏诚还在猜这是什么道理,刘瑾便压低了声音告诉他:“当时宫中大乱,天胄们哭成了一团,谁也没注意那高廷和的药有没有用上。”
“您是说,先皇根本没用高廷和的药?”魏诚瞪大眼睛。
刘瑾掰着手指头算时间:“从入寝宫门算起吧,区区一刻钟,改药方、抓药煎药、端到先皇跟前,还要等药效起来。如何赶得及呢?”
“那!!”
魏诚像是想到了什么,直跳脚:“公公怎么不告诉皇兄知道呢?那崔大夫和云卿就不用死了,陆大人也不用被软禁了!”
刘瑾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脑瓜,但笑不语。
“公公!”魏诚不依不饶。
“诚儿爷呀!老奴可不敢把这话儿捅出去!您瞧陆大人,他与万岁的关系如何?总比我一个奴才亲吧?涉及了此事,照样被万岁软禁在和光殿。
要证明高廷和无辜,不就证明万岁爷杀错了人?这可是万岁登基之后的头回降旨!事关皇家颜面,事关天子立威,万岁就算知道自己错了,又怎会轻易改口?
那不就成了朝令夕改,让百官和百姓都看了笑话吗?事先老奴劝过陆大人,让他别管这档子事儿,可惜啊……”
刘瑾长吁短叹地,又嘬了口酒,安慰魏诚:“您不必担忧,万岁软禁陆大人,也不过一时之气。大人他远离朝廷纷争,现在还不定过得怎么痛快呢!”
魏诚一跺脚,手里揪着衣服:“痛快什么?大人他都快被皇兄打死了!”
“啊?”
刘瑾立马抓住了话中的漏洞,酒顿时醒了一半:“您竟然去过和光殿?!”
“啊……此事以后再说。”魏诚把话题扯了回来:“总之,崔大夫救过我的命,高廷和又是无辜的,陆大人和云卿还身陷囹圄。这桩案子,刘公公一定得帮我!”
刘瑾拔腿就想跑,可有魏诚这个千斤坠抱着他的腿,叫他动也动不了。
“我的小爷啊!”刘瑾两手紧紧提着裤子,无可奈何地叹着气:“如今局势比人强,就咱们俩这小兵小卒,又拿不出实际证据,哪里斗得过王尚书一家啊?您还是别犟了!”
这时,屏风后头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刘公公,您是说咱们人手不足吗?”
刘瑾猛然一惊,抬头看去。
只见两个身穿儒衫的身影,施施然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正是王守仁和严嵩。
“陛下封我二人为临时御史,要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此时虽已封案,可真相尚未明朗,我等自然要继续查证。”王守仁轻施一礼,笑着解释道。
严嵩笑着向魏诚点头:“多亏诚儿相邀,否则为师怕是难以查到这样的秘辛。”
到此时,刘瑾才反应过来:“原来今天请咱家来,是设了个套儿给我钻呐!”
“岂敢!只是如公公所言,光靠咱们几个小卒实在有心无力,公公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只要有公公相助,岂不马到成功?故而出此下策……”
王守仁正欲义正辞严地陈述厉害,没想到严嵩巧舌如簧,三言两语就把刘瑾捧得熏然欲醉。
此时的严嵩,虽然还保持着要当个清白好官的信念,但对于见人说人话的技能,却比王守仁娴熟得多。
“好!”
刘瑾一拍桌子:“王琼老儿血口喷人,咱们四人联手,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公公高义!”
……
前面正堂喝着酒,而陆淇的亲兵队长成凫山乔装打扮,换上了一身普通挑夫的装束,轻轻地从后门进了院子。
两个亲兵忙围上去:“成队长,如何?”
成凫山放下担子,招了招手,亲兵们连忙附耳上去:“大人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完了,如今到处都在传王琼杀了童子墨。”
两名亲兵痛快地握住拳头:“好!让他们也尝尝被人冤枉的滋味,看他们还敢冤枉咱们大人!”
“不许说这种话!”成凫山的双眼带着严肃:“咱们不是来给大人出气的,咱们要的是把大人救出来!
我就问你们,你们做惯了亲兵,每天好饭吃着,好兵器使着,粮饷比旁人多许多,享受大人给的好处,还愿意回去做普通士卒吗?”
“不愿意!”
“右哨营全营兵卒们,想要在皇庄里享受天子亲军的待遇,还是想回神机营吃大锅饭?”
回神机营像从前一样,受长官吃空饷的剥削?亲兵们眼中喷出怒火:“绝对不愿意!”
成凫山满意地点头:“好!今晚上咱们扮作货郎走街串巷,再给流言添把火,务必要把王琼的名声传臭!”
为了陆淇,也为了自己,两名亲兵斗志昂扬地站起身,继续去满大街散布谣言。
待后门轻阖,成凫山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纸条,上面是陆淇潦草的笔迹。
成凫山思考了一会儿,取来纸笔:“已依命将童之死嫁祸于王,城内已散布流言,唯有一处不在预期,童非我杀。”
卷好纸条,塞进笔管内,成凫山起身离开了院子。
……
乾清宫内,朱厚照又生了一场气,把顺天府尹蔺琪骂了一顿。
蔺琪被骂得又窝火又委屈,他昨晚只查了半个晚上还一无所获,如何能立马找出凶手呢?
可朱厚照已经等不及了。
不知为何,王琼杀害童子墨的风言风语,一夜之间竟传得满城都是,想堵百姓的嘴都堵不住,天桥底下说书的只怕都开始编回目了。
眼看朝廷威严扫地,心气还颇高的少年天子如何忍得了?
正好,前阵子王琼父子惹出了许多事,新账旧账一起算,朱厚照当即就要内阁、司礼监拟旨,将王琼贬官罢职。
第八十五章 博弈,意料内外
朱厚照当即就要人拟旨,将王琼贬官罢职。
收到口谕,三位内阁大学士赶忙来劝。紧接着,收到消息的一批官员僚属、贡生进士相携而至,同到乾清宫外求见。
“陛下,王尚书为人正派、尊礼守法,岂能行此不义之事?或许这其中有什么隐情也未可知,还望陛下且收雷霆之怒!”
谢迁、李东阳和刘健上前奏请。
刘瑾侧身耳语:“万岁,殿外正跪了十名官员,数十名进士贡生,还有人不断赶来,皆为求万岁开恩,还王尚书一个清白。”
朱厚照瞧了瞧阁臣们:“哦?三位大学士都是这么想的?”
李东阳向前一步:“陛下,臣等只求查明真相之后,再行论处!”
“朕准了,着顺天府与大理寺一同调查,务必查一个水落石出!”
……
待人都退下了,心中压着疑惑的朱厚照赶忙招来刘瑾。
“刘瑾,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为王琼求情?”朱厚照收起刚才的那副严肃表情。
刘瑾翻开官员名册,自打上次发现王琼和童子墨是同乡之后,他就经常从这方面考虑。
这一对比,还真让他发现了许多细节:“万岁爷,刚才来求情的人里头,有不少是王尚书的同乡,您看这位侍郎,那位主事便是如此。
还有些虽不是同乡,却是他的学生旧部,王尚书封疆多年,又曾受任治理漕河多年,门生故旧颇多,因此有许多人来为他求情。”
“啧!”
朱厚照不爽地敲桌子:“拉帮结派!又是门生故旧又是同乡同僚,他想干什么?这些文官怎么就不能像刘瑾你一样,叫我省点心呢?”
刘瑾抱着名册,低下头:“万岁爷,您说的那叫孤臣。老奴没读过许多书,只知道这米下锅前都是颗颗分明的,可越煮,便越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黏糊在一块儿分也分不开了。”
“是啊,上哪儿去找孤臣呢?”朱厚照托着下巴。
……
和光殿内。
陆淇除了脖子上还有一条青紫的勒痕,别的地方已经将将恢复了许多。
“童子墨死了,却不是我的人杀的……看来本案还有一个棋手隐藏在幕后啊。”看着在火焰中燃烧的纸条,陆淇目光陷入思索。
陆淇在棋面上落下一子,局势看来分外胶着:“轮到我反击了,希望那两波人不会让我失望。”
哗啦一声,殿门被推开,谷大用端着食盒兴高采烈地进来了:“陆筠!今天不知怎的,御膳房的人私底下塞给我许多好东西,有肥鸡蒸鱼和大肘子!
你快起来尝尝,可香了!咱家就说嘛,万岁爷对你好,哪儿能忘了你呀。诶?你怎么又在跟自己下棋了?你不会真的疯了吧?”
陆淇靠在椅子背上:“我要是真疯了,头一个咬死你。”
把菜都端到桌上,谷大用陶醉地嗅了一圈,拿起筷子:“快来吃吧,晚了我可不给你留着哦!”
……
皇帝催得紧,案子需得加紧查,这一查就从早上查到了晚上,
顺天府和大理寺协同查案,上有朱厚照和三位大学士嘱托着,外有许多同僚、乡党照看着,下有王琼的门生故吏期待着,蔺琪查得压力重重。
“府尹已经审过了府内的家人仆役,并未审出什么问题,想来倘若是老夫所为,必有人露出马脚吧?”
王琼对这桩案子却丝毫不慌张。
为了查明案情,大理寺卿在通知了童子墨的家属之后,解剖了他的尸首,得出童子墨的死因是脖子上的一个锋利的刀口。
而且他的身上有多处淤青,可见他生前遭受过多次殴打,但是不知道这些淤青与刀口是不是来自于同样的人。
但可以肯定的是,童子墨是先死在哪个地方,而后被抛尸到王琼家后花园池塘里的。
“脖子上的刀口深两寸许,发力自下向上,刀口轻薄且极快,动刀的一瞬间恐怕童子墨都感觉不到疼。”经验丰富的仵作立马有了判断:“杀人者必是个武艺高强的惯犯!”
可是,对尚书府内所有人排查一遍,大理寺也没有找到这位“武艺高强”的杀人犯。
别说王家,就算翻遍整个四九城,拥有如此武艺的人只怕也屈指可数,但最起码已经洗脱了王琼的嫌疑。
明日便要升堂审案了,蔺琪顶着两个黑眼圈,彻夜整理着资料,这些都是要拿去给朱厚照、大学士等人查核验证的。
倘若有一个错处,他的乌纱怕是便保不住了。
王琼倒是精神奕奕,蔺琪与他是老相识,再加上他早就私下将一名管家与几名家丁遣送到了乡下的庄子里,大理寺也查出童子墨是被武艺高强之人一刀杀死的。
如此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父亲,明日升堂查案,必能洗去您的冤屈。”王景隆安慰道。
王琼仰望夜空:“虽然还不知道谁在流言背后推波助澜,又是谁非要将老夫置于风口浪尖,但明日升堂,已经十拿九稳了。”
父子俩对坐无言,沉默了一会儿,王琼开口道:“待此案结束,你便启程往南京去。”
王景隆心中还不太情愿:“童大哥都去了,儿子还不能留在京城吗?”
“听为父的。”王琼憋了半天,憋出这句话:“去了南京,便听你兄长的,别再成日与那些满嘴漂亮话的人为伍了,多读些书。”
气氛僵持了半炷香,王景隆还是低声答应了一句:“是。”
……
同样在晚上查案的不只有他们,还有两人在刘瑾的带领下,来到了太医院后的御药房。
“这就是作为证据的那本御造方典吗?”
御药房值守太监陪着笑脸:“正是这本!您瞧上头还有万岁爷的御笔朱批呢!”
严嵩翻到了最近的一页,高廷和有误的方子被愤怒的朱厚照用朱笔画了出来,写了个重重的杀字,以警醒后来的御医。
“嗯?”
王守仁捻着方子细细看,忽然发现,手指上沾了许多纸粉:“宫内御医写方子都是用什么纸的?”
值守太监摸了摸下巴:“咱们御医用的纸都是上等的蜀贡麻纸,其质地轻滑软密,甚是好使。”
看了一阵,王守仁突然问起:“既然有方典存档,应该也有药材出库吧?用药册何在?”
值守太监低下头,顾左右而言他:“那东西……那东西需要御药库关防印章才能调看,小的怕是不能给您看了。”
刘瑾咳嗽两声:“那是谁可以调动啊?”
“咱们御药房提督,贾贤贾公公。”
贾贤正是上回和王琼苗逵交易的太监,管理药材出入的用药册就在他手上,但刘瑾与他不太熟。
尽管刘瑾是从龙之臣,跟着朱厚照一飞冲天,但比起前朝时期就掌握着内廷权利的苗逵等权监,他还是底蕴不足。
思虑再三,刘瑾还是决定掏点银票,花钱开路。
没想到竟然在贾贤这里撞了一鼻子灰。
“刘公公请回吧,咱家没有万岁爷的旨意,岂敢轻易将用药册这样要紧的东西拿给人看,万一有人从中瞧出了什么贵人的隐疾,满天下说去,咱家可是要掉脑袋的。”
贾贤拈着银票,皮笑肉不笑地放回刘瑾手中:“夜这么深了,劳累您白跑一趟,咱家实在于心不忍呀!请进来喝杯热茶吧?”
第八十六章 取证,微服旁听
在御药房提督贾贤这里碰了一鼻子灰,没能要到记录药材出入的册子。
王守仁和严嵩没说什么,但刘瑾已是怒意上涌。
御药房提督挂着个提督之名,归属于御药局之下,与刘瑾的钟鼓司既算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贾贤自然也懒得给他脸面。
离开了御药房,严嵩叹息着:“唉,这条线索如今又断了。”
“严兄不要灰心,刘公公何其人也?他必有办法,刘公公您说是吗?”王守仁笑眯眯地望向刘瑾。
刘瑾的老脸一阵发红,把牙关咬了又咬。
把王严二人送出角门,刘瑾面沉似水地转身回去:“咱家去去就来,两位大人请且在角门外稍候,必有佳音!”
里面把门一关,严嵩与王守仁只得裹紧身上的衣袍,入秋以后夜风颇寒,可他们的车马还在午门外,去叫过来太费时间。
“王兄以为,刘公公能成吗?”严嵩还有些不放心。
王守仁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我不知道。”
“啊?”
“严兄不必担心,我虽不知道,可有人知道。”王守仁打了个哑谜。
严嵩略一思索:“陆筠?”
王守仁转头望向高高的宫墙之上,蓝如墨画的天色有一颗明亮的星辰:“你的弟子为何将你我与刘瑾拉在一起?因为是陆筠非要拉上刘瑾。
自从陆筠被点为侍读,便入了东宫,而刘瑾也是东宫时陪伴陛下的内臣,陆筠一定非常了解刘瑾。他认为刘瑾能成事,必然有他的道理。”
严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过,方才我倒发现了些古怪之处。”王守仁捋了捋胡须。
“却是什么?”严嵩疑惑道。
……
而此时的刘瑾正在往乾清宫的路上。
若换成往日,刘瑾还是个给皇帝淘换些民间的玩意儿,讨人欢心的太监,今天贾贤的这些嘲讽或许他不会在意。
但自从上回给朱厚照提过建议,还被陆筠修改,用作了新政策之后,刘瑾的心气儿一下子就高起来了。
他刘公公是什么人?
那是能影响朝局,能在政策里插一脚的权监!
换成别人,哪怕是司礼监的几位大太监,哪怕是掌管御马监的苗逵和东厂提督范亭,他们能在朝政里插嘴吗?
如今御药局底下的小提督都敢驳他的面子了,让刘瑾的脸往哪放?
“公公,万岁爷方才歇下了。您这么晚来却为何事?”守门的太监与刘瑾相熟,见他来了,忙凑上来亲昵地问道。
回到熟悉的乾清宫,刘瑾的脸色才缓和下来:“咱家有事儿要见万岁爷,不用你禀奏。”
守门太监犹豫了一下,便把路让开了。
刘瑾整整衣帽,推门入殿转过屏风,掀起帘子轻声问道:“万岁爷,您歇了吗?”
以刘瑾对朱厚照的了解,果然帘子里传出朱厚照模糊的声音:“刘瑾?”
“正是老奴。”刘瑾把朱厚照枕边的两卷话本子挪到旁边:“万岁爷,您又点灯熬夜看这闲书了。”
朱厚照打了个哈欠:“我只是随便看看,这么晚了,什么事啊?”
刘瑾小心地趴在御榻边:“老奴有个事儿瞒着万岁爷,特来赔个不是。”
“嗯?”朱厚照撑起一只眼皮:“你有什么瞒着我?”
斟酌着字句,刘瑾叹息道:“其实前阵子,老奴脚心发痒,却没有好药使用,今儿偏生发痒了,把老奴痒得哟!抓心挠肝的。”
“哈哈哈哈,就这点事儿啊?”朱厚照放心地合上眼皮:“御药房有好药,你随便去取用吧。”
刘瑾忙把头低下:“老奴又无凭证,现下又是夜里,岂敢随便劳动御药房的人,取上用的好药?”
朱厚照翻过身去:“你去取过了?他们不肯给你?”
“呃……万岁爷真是料事如神!”刘瑾尴尬地憨笑。
“你那点小心思,我一听就知道。”朱厚照笑着,声音又模糊下去:“御药房的印章就放在匣子里,你取了去用吧,就说是我说的。”
刘瑾连忙起身:“多谢万岁,老奴告退。”
和光殿,灯火已尽。
手中握着一支纤细的竹筒,陆淇在黑暗中露出微笑,面前的棋盘落下了一子:“是我赢了。”
……
第二天清晨,乾清宫。
刚才朱厚照很好奇刘瑾是怎么脚痒的,刘瑾便上蹿下跳地在乾清宫里演了一出猴戏,把小皇帝逗得哈哈大笑。
等他笑得也累了,刘瑾便抹着汗,提示道:“万岁爷,照时辰算算,顺天府该升堂审案了。”
“嗯?升堂审案?”
朱厚照回想起来:“哦,是童子墨之死的那桩案子。你提他做什么?连日来尽是王琼的破事,一想起他就生气!”
刘瑾忙安慰道:“万岁爷,这审案的顺天府尹可是与王琼有旧呢,老奴也有些担心,倘若他们串通一气,把好的说成坏的,坏的说成好的……
唉,您瞧老奴这张嘴,尽说这等没头尾的话!咱们朝上的大人们个个都是德高望重的,哪儿能包庇故旧呢?老奴真是小人之心了。”
这番话却把朱厚照说住了,谁说朝廷上的官员都不会包庇故旧呢?就在不久前,他的陆侍读不就干过一次吗?
“准备仪仗,我要去旁听审案!”
但刘瑾把他拉住了:“万岁,这时候可不能动用仪仗!您想,您要是大张旗鼓地去旁听,叫有心人听见了,岂不是提前告诉他们了吗?
咱们穿上寻常衣裳,带上护卫,悄悄地去旁听,这才能听见最真的话儿呢!”
听到这,朱厚照的眼睛都亮了:“微服私访?好呀!我早就想微服私访了!快去准备衣裳!”
因为皇帝的一时兴起,乾清宫顿时忙乱起来,暂且不提。
顺天府衙门堂上。
顺天府府尹蔺琪坐在正中,大理寺卿坐在旁侧,两队皂班衙役齐杵水火棍,喝威升堂,惊堂木一响,这桩案子开始按部审理。
经过半日审理,终于把王琼府上的仆役供状都归整好了,足以为王琼洗脱嫌疑。
刚刚赶到的朱厚照打扮得像个年轻书生,与其他的围观百姓一起挤在门外,只觉得新奇有趣。
见堂上坐着一圈官吏,朱厚照忙打开纸折扇掩住半张脸,用手肘碰了碰刘瑾:“这是查到哪儿啦?”
刘瑾也在四处观望:“老奴还没猜出来。”
忽然,刘瑾在角落里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与两人交换过眼神,各自心领神会。
堂上蔺琪正欲拍惊堂木,宣告王琼无罪,便听见场外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那人把斗篷一揭,露出身上的正六品文官常服,手持笏板,阔步上前。
“下官武选清吏司主事王守仁,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