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术回战]潜热》 1. 悟与怜 —记录:2009年5月23日,东京都,Izana Livehouse— 镁光灯炽热的光从舞台顶端洒下,将狭小室内的空气烧灼得温热。耳旁盘旋着主唱激昂却完全不在音调上的歌声,这声音穿过了过分空旷的观众席,直直撞向黑色的墙壁,随即又反弹了回来,如同二次冲击。 从效果看来,确实是冲击没错。 此刻正演奏着的这首原创歌曲,不仅难听,歌词也幼稚之际,唱得不过就是我爱的人不爱我,我痛苦得想要去死,一听就是二十岁脑袋空空的人会写的东西。 五条怜低下头,注视着指尖颤动的弦,额前的碎发凌乱地遮挡住视线。舞台的模样在眼前被分割成了无数份,呈现出魔幻般的姿态,但她无心欣赏。 这儿实在太热了。 指尖似乎沁出了些许湿漉,手指在弦上打滑,和弦也按得不像样,与主唱的歌声同样不着调的吉他弦音从五条怜的手指之间落下。决不是错觉,她瞥见到鼓手在瞪她——不过谁在乎呢? 五条怜的十指继续自在地游走在电吉他的弦线上,其实已经听不到自己在弹什么了。 耳返这等金贵的东西,小乐队自然是买不起的,只能凭借耳朵确认节拍与音符。但即便是在如此小的、只比自己租的一居室大一丁点的livehouse,滞后的音符也总是要过半秒钟才会回到耳中,各乐器之间偏离的节奏也逐渐明显。 有那么几秒钟,舞台变得像是乐器教室的自由练习时间。再配上主唱过分美妙的歌声,称之为阿鼻地狱也不为过。还来不及演奏到今晚的压轴曲目,听众已尽数离场了。 绷紧的电子乐声松垮垮地落下,随即传来沉闷重响,好像是主唱踢倒了话筒架,想必又开始闹起小脾气了。五条怜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自顾自地收起吉他,仿佛主唱小姐的目光并未落在自己的身上。 当然了,就算是假装不知不觉,也不会改变现实。 现实是,那个与五条怜同龄的不到二十岁的女孩,此刻正恶狠狠地瞪着她,如同和她有着血海深仇。可实际上,五条怜来到这个乐队才不过三周而已。 至于早先说好的报酬,到现在都还没有打到她的卡上,她甚至怀疑这个乐队是不是真的实现了盈利。不过她也不是为了赚钱才来这里的,所以就算没收到钱,她也无所谓。 缺钱的话,和他说一声就好了——那家伙可是很有钱的,而且向来大方。 阖上拉链,塑料凹槽碾压出清脆却微弱的咔哒声,挡不住主唱小姐阴阳怪气的抱怨。 “知道吗,我今天邀请了专业的音乐人来试听了,他说愿意为我们出唱片呢——如果我们的表演很不错的话。” 她扬起声,音调比刚才的演唱还要高上两度,做作得仿佛咏叹调。 “但是呀,对方肯定看不上我们了。谁让我们的吉他手根本不认真呢?弹得像狗屎一样,还不如贝斯来得动听!” 咬牙切齿地这么说着的她,特地在“吉他手”这个词上加了重音,生怕五条怜听不见,一点也不在乎自己这话是不是会伤害到贝斯手脆弱的内心。 五条怜差点笑出声来。 “你从来没有听过自己唱的歌吗?”,她其实很想这么说,但要是真这么说了,对方肯定会气得和她吵起来。她可不乐意在无聊的言语战争中浪费时间。 站起身,背起吉他。头顶早已关闭的镁光灯依旧在散发热气。她用外套的衣袖当做手帕拭去额角沁出的汗水。 “对我不满意的话,要么把你们原来的小伙伴叫回来,让他用打着石膏的手弹吉他,要么就找其他人。别以为我那么想和垃圾乐队一起表演。” 轻巧地跳下舞台,高跟鞋与木地板碰撞出清脆的“咚”的声响。五条怜未曾回头,轻飘飘的话语如同自言自语。 “来你们这里,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已。” “哈?你说什么!” 愤怒的尖叫声渐近。透过木地板光滑的倒映,五条怜看到了主唱扑来的身影,笨拙得像是西伯利亚的熊。 只要往左偏一点,就能轻松躲过。五条怜的判断不会出错——眼睛不会欺骗她。 但她停住了脚步,任由沉重的“咚”声袭来。 脑袋撞在了地上,好像有什么暖呼呼的东西流淌着。涨红着脸的主唱压在身上,举起了拳头,叫嚷着让她再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完全是意料之中的展开。虽然头被撞得有点痛,但没关系。 现在这样就足够了。 如此一来,她就可以尽情地—— “您好您好,请问是哪位?……诶,警察?啊,好我知道了。” 五条悟收起手机。 握在掌中的浑圆的咒灵脑袋在他按下挂断键时已经被捏成了漏气的气球,彻底失去了所有的生命体征——咦,咒灵真的能被当做生物吗? 这是个好问题,不过不适合在这时候探讨。 轻叹了一口气,死去的咒灵被随便丢到了路边。虽说任务目标是把这玩意儿带回咒术高专,但其实直接杀死也没有关系。 比起咒灵,还有更麻烦的事等待他去处理。 依照电话中所说的地址,大约穿过八条马路之后,警视厅的牌匾出现在了路口拐角处。 仔细想想,好像自己还从没来过警视厅这地方,还真是该谢谢亲爱的五条小姐呢。 迈着分外轻快的步伐,五条悟穿过了警视厅的自动门,径直走向接待台前,简单说明了一下来意,前台的工作人员便把他带到了另一位年轻女警的面前。 “您就是刚才与我通话的那位五条怜的家属,对吧?”女警飞快地在文件上写着什么,“你的名字是?” “五条悟哦。” “五条……悟(satoru)?” 女警愣了愣,不确信似的瞥了他一眼,迟疑着把手中的文件翻到了前一页。 “诶,你们名字的读音居然是一样的?” 写作汉字的“怜”,恰巧也念作satoru。 这样的感叹,五条悟已经听过很多遍了,就算再来一遍也不会觉得奇怪,不过还是忍不住扬起嘴角,略有几分得意的模样。 “因为是兄妹嘛,所以名字很像。”顿了顿,他又多余地补充了一句,“她是我的妹妹哦,我们长得很像吧?” “明白了,兄妹关系……仔细看看,两位的相貌确实有点相似。”女警又开始在纸上写字了,“关于你妹妹的事,你大概明白了吧?” 五条悟认真地点着头。 尽管都已经差不多说清楚了,还是有必要向家属从头到尾说明一下情况的。 女警翻动着手中文件,话语从在纸页摩擦声中漏出。 “她和同乐队的山田杏奈发生了分歧,从口角冲突升级到了肢体冲突。五条小姐面部擦伤,山田小姐嘛……医院那边的反馈是,没有骨折,不过擦伤也很严重。根据在场其他人的证言,是山田小姐先动的手,五条小姐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至于是不是过度防卫,这个实在不好判断。但既然山田小姐没有重伤,两方倒也不用承担什么刑法上的处罚。” 她阖起手中的文件,回头望向坐在长椅角落的五条怜,无奈似的耸了耸肩。 “不过嘛,年轻人也不应该火气这么大。况且还是个女孩子,动手什么的实在是……” “她觉得高兴就好了呀,而且是对方先动手的。” 五条悟笑了,满不在乎似的,只是看着角落里发呆的五条怜。 她化了一个很难看的烟熏妆,大概是想要表现出很朋克的模样吧,事实上只让她看起来像只熊猫,就连漂亮的深蓝色眼睛也被黑漆漆的一团眼影挡住了。 没想到她的化妆技巧这几年来完全没有长进,真让人难过。 有那么短暂的半秒钟,五条怜也看向了他,但很快便挪开了视线,扯动的嘴角透着不满,也不知道是在不爽什么。这样的小动作实在是太有她的风格了。 无奈地耸了耸肩,五条悟收回目光,继续对着女警散发男子高中生的青春魅力。 “所以我现在就可以接她回家了,对吧!” 现年十九岁,且在年底过完生日后就将二十岁的五条悟同学,到底能否挤进“男子高中生”的行列之中,这是一个值得认真商榷的大问题。 如果要五条悟来陈述的话,他肯定会说,还没有从五年制咒术高专毕业的自己绝对是正宗的高中生没错。 而同样在1989年12月7日出生的现役大学生五条怜看来,光是听到这种厚脸皮的发言,就已经忍不住起满身疹子了。 幸好幸好,这种对话并不会发生——尤其不会在这时候发生。 大约签了一二三四五六份文件,又假装郑重其事地向警察保证回去后绝对会好好教育家妹不让她再如此冲动,五条家的悟和怜这才得以踏出警视厅。 过了凌晨,温度直线下降。在舞台上存储的热气此刻尽数消失无踪,短短的背心挡不住寒风。五条怜努力忍着发抖的冲动,目光偷瞄着五条悟身上的长袖制服。 说真的,她很想把这件衣服抢过来,但是不行,这样太丢脸了。 当然了,她不是不能直接开口问他要,可是这么做肯定更加丢脸。 得让他来警视厅把自己捞回家就足够羞耻了,足够消耗掉她这一整年的耻辱感。居然还要主动开口借衣服穿,实在是…… “不痛吗?都流血了耶。” 五条悟拂过她的脸颊,突兀的动作吓得她差点顿住脚步。就在靠近颧骨的位置,碎石划出了一道小小的裂口,看起来仍有点血淋淋的,实际上不是什么严重的伤。 五条怜别过头,可从他的指尖传来的温暖已然沾染到了她的皮肤上,整张脸都烧得发烫,心跳也慌张急促。 啊啊,真是…… ……好恶心。 “没事,对方比我疼。”她淡淡道,“如果我没有伤口的话,就没有打她的理由了。” “我就知道。” 早就猜到了,她是为了能够拥有万全的反击理由,才让自己受伤的。 这也是很“五条怜”的作风,尽管五条悟不那么喜欢。 耸耸肩,暂且跳过这个讨人厌的话题。五条悟的视线从她遮掩的伤口挪到了背后的吉他包上。 去年起就见到她背着吉他了,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喜欢上乐器的。 “既然都把主唱打了,那肯定在乐队里活不下去了吧?” 这么说着的五条悟有种莫名幸灾乐祸的既视感,毫不意外地被五条怜瞪了一眼。 “是啦。所以你以后再也看不到我的表演了。我早就和你说了,今天有我的演出,是你自己不来参加的。”她毫不留情地抱怨着,把罪过尽数推到了五条悟身上,“好嘛,现在已经变成绝唱了。后悔吧?懊恼吧?没用哟。” “你也可以单独弹吉他给我听啊。” “想听?付门票钱就行。”她把手举到五条悟眼前,摆出钞票的收拾,“事先说好了,我的时间可是很贵的。” “诶?五条大师好抠门哦。” “明明是你自己要听的。” 话题尴尬地止住,只好继续沉默着并肩踏在人行道上。片刻之后,才听到五条悟问她,未来是不是不打算继续玩乐队了。 “不玩了。”她的语气仿佛不甚在意,“乐队很没意思。” 正如她所说,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已。 或许也有想过,要让五条悟看到舞台上的自己。但考虑到他从未——估计也不会来看自己的演出,所以这项活动也失去了意义。 悄悄抬起眼眸,五条怜注视着五条悟。 路边橘色的街灯笼罩着他,让他看起来像是散发着一层温暖的光辉,也将他的影子拉得狭长,将她完全蒙住。 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 想不起来了。总之在家主的葬礼之后,他们还是见过几次的,她愿意相信是紧密的日程隔在彼此之间。 咒术师本就是忙碌的工作,六眼需要承担起比一般人更加庞大的责任,而那已经是她不必再碰触的世界。 是真切的事实,也是令人厌恶的事实。还是不要多想为好。 五条怜收回目光,不愿再看。恰是在同时,她听到五条悟说,今晚能不能睡在她的家里。 “五条先生,你没有家吗?” “你家近一点嘛。”他拖长的尾音像是撒娇,“你的公寓毕竟是花我的钱租的,也能算是我的家吧?” 百分之一百的歪理。五条怜很想反驳几句,可仔细琢磨一下,这话确实没错。 自己的零花钱,还真是五条悟给的。作为被饲养着的一方,她只好让步了。 “但你只能睡沙发。别忘了,我住的是一居室。” “没事啦。” 这会儿他倒是不挑剔了,甚至还心情不错,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跟在五条怜的身后走上楼梯,一路来到顶楼。 这段路已经很熟悉了,以前五条悟经常来。 是从什么时候才疏于拜访了?他想不起来了,她也记不得了。 或许还留有印象,只是不愿去想。 公寓的装饰一如既往,那个小气的沙发还在原地,电视机倒是换成了最新款。前两年他们一起在秋叶原排队了四个钟头才终于买到的ps3板板正正地摆在旁边,不知道她最近还有没有在玩。 其他地方,都和上次来时一模一样。她似乎未曾改变。 “我先去洗澡了。”她把吉他丢到角落里,随意一指沙发的方向,“您请自便。茶几上的零食可以吃,冰箱里的东西不许动。” “好的好的——” 话是这么说了,应也是这么应了,五条怜知道他肯定会翻她的冰箱,不过也无所谓了。 反正他喜欢吃的零食,冰箱里一点也没有。 打开水阀,温暖的水从头顶淋下,流过肩头的疮疤。随后,淌过腿后的长长白痕,这才坠向瓷砖地面。蒸腾的水汽让呼吸变得略微沉重。五条怜闭起眼,尽力放空大脑。 曾经被染成了红色的长发,直到今天还会褪色,明明已经都已经变成淡淡的粉色了。新生的浅灰发丝将要长到肩膀了,她在想是不是应当剪成短发。 就像以前那样——像在五条家时那样,短短的男孩子一样的短发。 只是想了想,五条怜就立刻在心中否定了。 短发太丑了,还是无法接受。 化得难看的烟熏妆也要仔细卸干净,哪怕卸妆水渗进了眼睛里。 五条怜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深蓝色眼眸中倒映出她的模样。 她的狭长的眼睛不像悟,她的透着灰调的发色也不像悟。他们越来越不相似了,包括此刻镜中扬起的很悲哀的笑容。 五条悟不会露出哀戚的笑。 “嗯。所以我们是不一样的。” 五条怜喃喃着,直到水汽笼罩镜面,她才走出卫生间。客厅的小小沙发里,五条悟已蜷缩着睡着了。 她想,她一定是在卫生间里磨蹭了太长时间吧。 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走近。她跪坐在沙发旁,五条悟垂在沙发边缘的手掌近地几乎可以触碰到他的脸庞。 这个小小的沙发,五条怜自己都嫌狭窄,更不用说是比她还要高出二十厘米的五条悟了。居然能够将一米九的巨大身躯完全安置其中,简直是奇迹。 时常听说猫实际上是一种液体,所以无论多么狭小的盒子都能轻松钻入。说不定五条悟也是同类型的生物,否则可无法解释她所能看到的一切。 时钟无声走着。月光从敞开的窗户间漏入,落在他的脸上,而她依然坐在阴影之中。 五条怜注视着他,从指尖到脸庞。 她依然想从血脉相连的、同享“Satoru”之名的兄长的脸上,寻找到与自己相同的踪迹。当然,她无法寻到。 他们是不一样的,从最初开始便不同。 想要伸出手,想要触碰他。 拂过眉眼,拂过鼻尖,她的手落在他的脖颈上。 已经忘记了,这念头最初是在什么时刻诞生的。 也许是今日的时针走过数字12之前,或者是十三岁下定决心逃出五条家的那天,更有可能是终于听到家主说她可以不再作为五条悟的影子而活的瞬间,她开始想—— 缓缓收紧手指,脉搏的跳动与他的平稳呼吸抵在五条怜的指间。 她想,杀死五条悟。 2. 电子娱乐与虚晃之物 “在做什么呢,阿怜?” 五条悟睁开双眼,过分清澈的眼眸似乎从未陷入过昏沉的睡眠之中。 六眼是否看穿了自己的心绪?这个问题的答案,五条怜无法轻易探寻到,也没兴趣知晓。 于是她也扯出一个做作的笑容,却没有收起搭在他脖颈上的双手,指尖只是轻抚过他的耳垂,调皮地捏了两下。 “有虫子飞到你脖子上了。”哪怕说出的是谎话,她也一点不脸红,“已经帮你捏死了。” “十五层也会有小飞虫吗?” “难道不会吗?” 五条怜站起身,从他的怀里抽出靠枕,用手肘轻轻推着他,什么也没说。但就算是如此明显的暗示,五条悟依然装作忽然不知,惬意地蜷缩在沙发地一角,还故意笑眯眯地望着五条怜,一如既往地让人讨厌。 “快点让开啦。”五条怜更大力地推了推他,“你要睡的话,就去我房间吧。” 五条悟夸张地眨了眨眼,仿佛难以置信:“诶?睡你的床也可以吗?” “可以。” 这句肯定的答复足以让五条悟发出“呜呼”一声欢呼了。他飞快地坐起身,狭小的沙发豁然开朗,但他没有就这么顺势走向更软弱宽敞的床,仍旧坐着——甚至是很讨人厌地坐在沙发的正中央,只给她留下了一丢丢可怜的空隙。 “你不睡吗?”他仰着头,一副好奇的神情,“打算成为东京的猫头鹰吗?” “只是想把游戏打通关而已。” 她可没有想要成为什么的伟大理想。 按下游戏机开关,在秋叶原排队四小时才买到的这台了不起的机器随即发出轰鸣声。尽管隔开了好几米,似乎也能够感受到排风扇里吹出的热气。 大约等待十几秒钟,在一如既往的清脆启动声后,蓝色小刺猬的头像从屏幕下方跳出。五条怜缩在沙发的角落里,曲起的膝盖只好抱在怀里。 非得要坐成这副委屈巴巴的姿态,完全是因为邻座的五条先生放弃了睡眠,决定旁观她的游戏大业。 在两分钟的载入时间后,主角跃入屏幕正中央,在操控之下轻巧地穿越了森林与洞窟,闯入临河的古老城堡,与全副武装的雇佣兵激战不止,而后顺利抵达封印在水底的宫殿,好不容易解开机关,却被迎面而来的苍白色人形生物突袭,连发两弹都没有把这筋肉怪物打倒。 “这是什么游戏来着,生化危机?” “不是丧尸游戏。”五条怜操控着主角飞快更换了弹夹,直到打倒了眼前的怪物后才说,“是找宝藏的故事。” “找谁的宝藏?” “弗朗西斯·德雷克。刚才剧情动画里不是说了吗,你没认真听对吧?” “是吗?”他懒洋洋地用手托着下巴,“但这个白乎乎爬来爬去的东西怎么看都是丧尸。” “都说了不是丧尸。” “好的好的,不是丧尸……喂喂喂,丧尸要冲过来了,赶紧往左边躲呀!” 如果他的提示能够再提前半秒钟的话,屏幕上大概也就不会扭动着出现“Game Over”的字样了吧。 这已经是今晚的第八次游戏终止了,甚至连观众五条悟都忍不住发出惋惜的哀嚎,真情实感的模样,好像他才是操控着游戏手柄的那个人。 “你别发出这种烦人的声音。”她用力按下重新开始,发出格外响亮的咔哒一声,“很影响我的发挥。” “明明是你太菜了嘛。” “尤其是别说这种话!” 五条怜别开头,懒得继续听他的扫兴话,只盯着屏幕中小小的准星,不知不觉间已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在“Game Over”的图样再度又出现了五六次之后,男主角这才终于进入到下一轮剧情。她也毫不犹豫地丢掉手柄,烦躁感和困意让整个大脑隐隐作痛。 紧接着听到的话语,让浅浅地隐痛化作了更为真切的实感。 “马上就是一周年了。”如同不经意似的,他说,“那家伙的一周年忌日,你要来参加吗?” 他大概是特地等到了现在,平淡的语调也是用来掩饰起这番不合理邀约的工具。五条怜也想以漫不经心的态度应对,但在这件事,上她仍然无法表现出游刃有余的姿态。哪怕想要说些动听的拒绝,一张口,吐露出的也只有嗤笑而已。 “你觉得我会来吗?” 用问询作为答案,必须回答的一方似乎又变回了五条悟,而他心里早已经有答案了。 耸耸肩,他倒也不在意:“你嘛,肯定是不乐意赏脸的。” “那就没必要问我了。” “想对你表现得礼貌一点嘛,这样才更有哥哥的样子。” 她依然想笑,只是这一刻无法笑出声。沉默凝结在唇齿之间,一度让空气也变得稀薄。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还需要有“礼貌”了? 不知道,五条怜的心中没有答案。 她也不愿知晓。 她不再说话了,只想装作未曾听过他的言语。屏幕上,重叠交错的光影过分眩目,主角的背影却愈发遥远,一点一点,缓慢却也迅速地从视野地边界消失无踪,只余下空洞的阴暗。 意识沉入困倦,今晚她没有做梦。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睡着的,她记不起来了。睡醒时她已经躺在了床上,她更情愿是牙仙在悄悄帮忙,虽然她并未提供掉落的乳齿,也并未收获牙仙送来的金币。 游戏机还启动着,轰鸣如发动机。亮起的屏幕里,昨晚打到一半的游戏居然通关了,实在叫人生气。一切的始作俑者早已消失无踪,连半点踪迹都没有留下,仿佛昨晚经历的一切都只是梦境而已。 还是相信是有牙仙在帮她吧。她想。 收拾好背包,随便往嘴里丢两块巧克力。上午九点的西方世界史是一定赶不上了,索性就不如了吧。 五条怜慢慢悠悠地出门,目的地当然不是大学的教学楼。 在校园最角落,那间废弃的小仓库直到今年都还没有拆除。偶尔会有谋求寂静氛围的年轻情侣躲来这里,不过最近这类人的出现频率大幅降低——他们都被仓库里传来的吉他声吓怕了。 五条怜并不打算创造新一代的都市怪谈。选择这荒芜的地方弹吉他,纯粹只是因为很合适而已。 公寓里是不能发出太大噪音的,否则会被四面八方的邻居送上最真挚的投诉信。如果去乐器教室,那么她的表现一定会被老师们从头到脚尽数批评一遍。 如此看来,能够随心所欲地折磨吉他这一乐器的地方,也就只有此处了。尽管她也没有那么喜欢吉他。 正如她一直说的,只是打发时间罢了。 扫过螺旋的弦,颤动会在同时传达到指腹,随即是整个手掌。 起初还能听清的和弦,在麻木的掌中一点一点扭曲了音调,逐渐变成音符的碰撞,而非是一首完整的曲子了。对此浑然不觉的演奏者,直到仓库大门兀然敞开,吹入室内的暮春的风让她停住了一切动作。 瘦高的男人站在门外,是未曾见过的陌生的脸。 在自我介绍或是说明来意之前,他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无意识地扭着后背,皱巴巴的西装于是压出更多褶皱,冷彻的烟蒂落在鞋尖,呼吸中都是陈旧的尼古丁气味。 “五条怜小姐,对吧?” 他说。反问更像是一种陈述。 有种不好的预感,尽管眼前的人不像是什么大恶之徒。 五条怜不想和他说太多,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垂下手,任由吉他碰触地面地灰尘。 “好的。” 他依旧是那副毫无波澜的神情,从怀中掏出小小的黑色方形皮革物,摊开在她的面前,随即迅速收起。 “有些事情想问问你,可以和我们来一趟吗?” 尽管是询问句,他的口吻仿佛否定的答案绝不允许存在。五条怜莫名感到抵触,哪怕面前站着的男人已坦白了正派的身份,她也只觉得不自在。 悄悄后退一步。她知道自己不能说不,可还是想要抵抗一下——哪怕毫无用处。 “是为了什么事?”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我接下来还有课。不着急的话,我可以晚点再过来吗?” “抱歉,是很重要的事情。” 不可接受拒绝之人,却能果断予以拒绝,其理由是—— “昨日与你发生冲突的山田小姐,今晨被发现陈尸于租住的公寓中。” ■■■ —记录:2008年5月25日,东京都,五条宅— 许久未造访的这座宅邸,今日弥漫着哀戚的意味。能听到压抑的抽泣声,还能闻到很恶心的眼泪的味道。 在回到这里之前,五条怜从不知道死去的家主居然如此受尊敬。意识到这个事实也让她觉得恶心。 穿过石板铺就的小径,两侧见不到多余的鲜艳色彩,许是为了映衬家主落葬的氛围,曾经栽种了数棵的山茶花尽数消失无踪,零散绽放的绣球也是应景的浅蓝色。 于是,她昨日刚染成鲜艳红色的头发在庭院里显得分外格格不入,刺鼻的氨水气味尚未消散。但令周遭人露出嫌弃目光的,并不只是刺鼻气息在作祟。 “那就是另一个‘satoru’吗?” 听到了细细簌簌的声音,女眷聚在树荫之下,故作漫不经心,却明目张胆地斜睨着她。 “是的,就是她。家主与侍女生的孩子。” “甚至都不是‘生’出来的。知道吗?她本不应该活着的。” “诶?” “她呀,是在那侍女断气之后才从肚子里剖出来的。” “呃啊……真不吉利!” “就算是作为咒术师,也根本不出彩,倒也好意思在这日子回来。” “血脉是不变的,她毕竟是悟大人的妹妹。” 咦? 在这个家里,对五条悟的称呼,已经从“少爷”变成了“大人”了吗?实在无法想象他作为“大人”的模样。 继续迈步。 钻过流言蜚语的间隙,尽头小院的正中央,蒙着白布的人形躺在棺木之中,被咒灵撕开的伤口仍在淌着血,哪怕他死去了七天。 不知道他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已经想不起他原本的模样了。 倘若每个人都有一千副面孔,那毋庸置疑的是,他袒露给自己的一定不是名为“父亲”的模样,可能连“家主”也不是。 当他注视着自己时,总是冷酷的、如同看着虫豸的目光。 记不得也好。与他牵连的记忆,没有一段是值得回想的,也不愿再看。 五条怜扭过头,却撞上了五条悟的视线。他大概很早就在这里了,就站在近旁,但直到现在五条怜才注意到他。 也许早就看见他了,只是不太愿意去想到他而已。 想来从今天起,他就是家主了——这是按部就班的展开。 就连见到她时的问候也仿佛既定程序。 “你来啦?” 像句废话。 她停住脚步,避开他的影子。背在身后的吉他硌痛了脊骨,点头的小动作变得比平时更困难。她呆滞地依旧险些,只轻轻地应了一声“嗯”,视线盯着地面的缝隙,仿佛其中能生出庭院里见不到的艳丽的花。 自从去年年末很突兀的冲绳之旅匆匆结束之后,今日是他们这一年来第一次见面。 尽管眼下不是最恰当的场合,但能够见到她,倒也不错。 她打了新的耳洞,甚至还是三个,不对称地穿过右耳,却完全没和他说过。明明第一次打耳洞时,她痛得半夜都会给自己发短信的。 她耐心地等待棺椁合拢,看着手掌长的铁钉没入木材之中,直到墓碑竖起,才对他说,她要回家了。 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曾对他说。 这并非是只此一日的沉默,如同她不对称的耳洞与背后的吉他,还有难闻氨水味中掺杂的本属于她的气味。 好像有什么东西已经错位了。 太过虚晃,看不真切。 于是他想,错位从不存在。 3. 单向玻璃与长途旅行 昨天还只是斗殴事件的主人公,今日已经升级为杀人案的嫌疑犯。如此飞快的变化速度简直可以称作不可思议的奇迹,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很合理。 会把她列为杀人犯的候选人之一,肯定和昨天的那场不平等打斗有关。 五条怜仔细回想着昨天把对方按在地上时的一举一动——其实昨天已经回忆过了。 必须承认的是,她当时确实有点过分激动,但绝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她还能清晰记得昨日的每一秒钟,以及对方的脸一点一点肿起来的过程,哪怕现在回想,也还是觉得很解气,不过仅仅只是到这个程度。 她是个纯粹心胸狭隘的小人,就此而已。既不是什么变态,更不可能把对方打死,这一点她已经向警察先生重复过好几遍了。 “在死者指缝中找到的皮肤碎屑和你的DNA相同,对于这点你如何解释?” “对于这个问题,我也解释过了。” 同样的话语好像已经重复了好几十次,她说得都累了,可一旦摆出疲态,桌对侧的警察先生就会立刻投来严厉的目光,她也只好磨磨蹭蹭地重新坐直身,连叹气也只能融化在心底。 好吧。那就再说一遍吧。 “我昨天和她扯着头发打成一团,不沾染点我的DNA才是不正常的事。肯定是她回家之后没有好好洗澡嘛。” 五条怜说着,摊开双手,平放在了桌面上,坦然地耸耸肩膀。 “说不定你们也可以在我的指甲里找到她的DNA。事先说好了,我昨天可是很认真地清洁过自己了,要是一无所获的话,可别对我发脾气。” 这段时间她无聊得看了不少刑侦类电视剧,基本的套路都已经摸清楚了。正如接下来的那句早已提问过一次的问题,她也预料到了。 “今日零点到三点钟,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家。”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和一名叫做五条悟的男人在一起,他可以证实我说的话。” “对方和你的关系是?” 这句追问也是意料之中,五条怜却不想回答。即便是无比简单的事实。 沉默依然不是他可以选择的答案。个人情绪在这个场合是不被允许的存在,哪怕怀揣着怎般的不情愿,她也不得不说。 “哥哥。”她的唇齿几乎要粘连在一起,只能漏出支吾的声音,“他是我的哥哥。” 倘若按照刑侦类电视剧的套路,接下来会被带到这间小房子里的将是五条悟。对于他的审讯重心,肯定会放在她所提供的不在场证明上。 要把彼此相处的过程详尽地说给别人听,想想都觉得膈应。果然她的预感没错,今天真是太糟糕了。 警察似乎还想再问些什么,小房间的门被推开了。另一个长得同样正派的男人对他比划着手势,将他喊了出去。随即房门合拢,只留下五条怜一人而已。 此刻落下的明亮纯白的灯光,不知不觉中添上了几分微妙的阴冷感。她习惯性地缩了缩身子,低头盯着桌面的接缝。 失去了桌对侧的警察先生的“陪伴”,她的倒影一览无余地映在正对面的单向玻璃上。而这层影子的背后,一定有人在注视着她。 不愿去思考站在单向玻璃后方的人的模样,也不想见到单向玻璃中映出的自己。 她闭上了眼。 将犯罪嫌疑人单独放置,在电视剧里也是审问手段之一,但五条怜想他们大概会失望吧——她可是完全无辜的。 就算是不停地、不停地透过这面玻璃窥探她,也不能证明什么。她不是罪人。 不过,被当作犯罪嫌疑人的感觉可真糟糕,是连吃三盒章鱼烧也无法弥补的糟糕。 五条怜感觉自己的思绪变得有点像是洒在章鱼烧上的木鱼花,正伴着蒸腾的热气晃来晃去,直到房门再度敞开,微弱的吱呀声让她重新回过神来。 睁开眼,室内的灯光略显眩目。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那个耐心陪着她问了无数次相同问题的警察就站在门外,对她说,可以回去了。 没有“你的嫌疑被洗清了”,也不说“如果有任何问题我们会再联系你”,话题在说完这句简短话语后戛然而止。 总觉得问讯环节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却在这里匆匆结束了,有些奇怪,尽管这是好事没错。 五条怜兀自坐了几秒钟,确信对方并不会给自己套上难看的深蓝色囚服,这才站起身。 经过他身边时,她听到了一声不满的“嘁”,微弱得如同错觉。恍惚之间,似乎能窥见到些许咬牙切齿的气闷感。 下一秒钟,这些情绪全部消失无踪,他又恢复了板正的姿态,五条怜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的视力是不是出现了问题。 照理说应当不会——她的眼力一向很好,尽管比不上六眼。 现在可没有心思去琢磨对方表情中的含义。对于五条怜来说,只要能逃离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就足够了。 这种地方,她可不准备再来第二次……哦不,第三次。 昨天已经来过了。 踏出警视厅时,日光依然刺眼。 临近夏天的这个事实,总会在午后三四点钟时露出端倪。五条怜将额前的碎发尽数捋到耳后,试图分散些许热气。 还以为在这里经历了非人的漫长时间,其实也只待了几个小时而已。要是走快些,还能赶上课程表里的最后一节课。 经历了这诡异的一天,她倒也挺乐意听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念念历史书——虽然她也不会认真学这门课就是了。 学校距离警视厅不算太近,不出名的普通大学可没有多余的资金在市区里扎根。五条怜奢侈地拦了辆出租,本以为能绰绰有余地走进近代史的课堂,却被拥挤的事故路段堵得迟到了整整半个小时。 蹑手蹑脚地从后门溜进教室,老教授听不见如此微弱的动静,但衣摆擦过桌椅时细细簌簌的响声却足够让前排的同学回头一探究竟。 在看清五条怜的瞬间,他们的表情变得异常奇怪,急匆匆地收回目光,窃窃着不知在同前面的人说些什么。随即前排的同学也回过头来,露出同样诧异的异样神色。 这种眼神,她曾见过。 几乎是瞬间,她意识到了,在警察来到小仓库之前,他一定问了其他人,甚至可能是很多人。他也一定表露了警察的身份,如同电视剧里那些拿着证件闯入犯罪现场的FBI。 于是,默默无闻的历史系学生五条怜,在这个下午,成为了被警察带走调查的杀人案嫌疑人。这可真是…… 五条怜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在老教授抬头之前,消失在了教室的角落。 糟透了。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不如这一天都待在家里,至少不会被那么多人看到。 学校里的传言大概会持续好几天,无法想象接下来这个传闻将会裂变成怎样的犯罪故事,反正怜一点也不想听。 那些讨厌的、不加掩饰的目光,她也不想看到。 去别的城市消磨时间吧。她想。 或者钻进森林里钓一整周的鱼,然后两手空空地回到东京。这种付出努力却一无所获的感觉肯定像极了她的人生。 五条怜晃荡着手中的车钥匙,思绪已经飞向遥远的南国。 而南国的幻影,是在打开车门的瞬间消失的。 五条悟坐在她的车里。 精准一点,是坐在驾驶座上。 她愣了愣,车钥匙啪嗒打在手背上,后知后觉的痛感让她迟钝了片刻后才大叫出声。 “五条悟,你打算偷我的车吗?” ■■■ —记录:2007年9月20日,东京都,公寓前— “这是送给我的?一辆车?真的给我了?不是在开玩笑?” 绕着庞大的悍马越野车转了整整十圈,五条怜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忍不住后退了好几步,总担心是不是自己的眼睛或是大脑出现了问题,居然给自己搭建了如此真实的幻觉。 不管是靠近还是走远,这辆黑色的悍马就在原地,没有消失也没有扭曲。五条怜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从皮肉深处传来的微微刺痛也在说着,她绝对没有看错。 这是真的,五条悟真的送给了她一辆超帅气的越野车,就在她刚刚拿到驾驶免许证的第一天。 此等好事,肯定是驾驶之神的眷顾啦——和慷慨的五条先生没有任何关系! 光是想想坐在如此宽敞得驾驶座里,她就忍不住想要跳起来。如此激动的反应,和五条悟预料得完全一致。 就知道她会喜欢的。 “才没和你开玩笑呢。”他也笑得得意自在,随手将钥匙抛给她,“快接好啦,别弄丢了!” “没问题没问题!” 五条怜举起手,车钥匙稳稳当当落在掌心之中,切实的触感让这份礼物变得更加真实了。 虽然很想表现得矜持一点、礼貌一点,但面对心心念念的贵重礼物,摆起架子反而显得不像话。她不想再磨蹭了,毫不犹豫地拉开右侧车门。 过分激动的五条小姐直到才发现,这是辆左舵车。 高涨的情绪稍稍下跌了百分之一。她小心翼翼地关上车门,扭扭捏捏挪到五条悟身边,小声说:“我之前开是右舵车,突然换了驾驶方向,会不习惯的。” “多开几次都习惯了嘛!”五条悟满不在意,推着她坐进车里,“快点快点——载我出去玩!” “你是把我当成司机了吗?” “没错。” “这么说很过分欸。” 尽管是相当过分的发言,但五条怜并没有生气。可能之前对他确实有些不满——或是说很多不满。这些所有的情绪,都见到这辆无比心仪的悍马的瞬间消失无踪了。 好嘛好嘛,她就是个肤浅的家伙没错。 肤浅到,就算五条悟说“以后就可以开车和男朋友去远一点的地方玩了”,也没有当场生气。 “什么男朋友?”虚浮的语调仿佛在飘荡,“现在没有人在追求我。” “上次和你一起去看电影的那个男孩子呢?” “那家伙太内向了,但在色眯眯的地方却很大胆,我不喜欢。” “不喜欢色眯眯的男孩子?” “我只是不喜欢他而已。” “诶——?” 被他拖得长长的尾音,其中蕴藏了怎样的情绪呢?怜听不出来。 总觉得有点像是取笑。可能是她听错了。 还是换个话题吧。 “你想去哪玩?” “嗯……”五条悟咕哝了一会儿,“冲绳吧。” 五条怜一脚把刹车踩到了底。橡胶轮胎与柏油路面磨出尖锐刺响,惯性却只是推着他们向前挪动了几厘米。 不愧是好车。 “冲绳?”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五条悟,“你是说靠近海边的那个冲绳?” “是呀。” “九州的冲绳?” “没错。” “认真的吗,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哦?” “嗯。我们去冲绳。现在就去。” 五条悟笑着眨眨眼,不像是恶作剧的模样。 “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大海的嘛。”他还搬出了这样的言论,“以前一起去海滨公园的时候,你晒得鼻子都红了呢。” 五条怜没法否认,她确实挺喜欢海边的:“我是这么说过没错啦……但冲绳那么远。” 光是开车就要用上整整两天,而且中途还要坐船,肯定会花上更久。 说真的,她可不觉得现在的水平能够实现这么长途的驾驶。 “没事啦,慢慢开就好了。没什么好着急的。” “你当然能说这种轻巧话啦,开车的可是我!”就算是看在礼物的份上,她还是有点不乐意,“那回程就应该由你载我回东京了,对吧?” “不对哦。” “诶?” “肯定是你载我回来呀。” 如果是别人这么说的话,她肯定会把对方踢下车。但如果是五条悟,一切都合理了。 他就是这种任性的臭小孩脾气,她已经习惯了。 那么,去冲绳吧。 与崭新的车和崭新的驾驶证和烦人的五条先生一起,穿过狭长的国土,从高速公路驶入乡村小道,而后再一次爬升至柏油路面。空气中海水的味道渐渐浓郁,夏末的燥热还散在风中,车载电台放着难听的老歌,五条悟却能跟着哼唱,难以想象他的MP3里究竟有着什么歌曲。 如同怜所预期的,这确实是一段过分漫长的路途,但他们还是顺利踏上了冲绳的沙滩。 “工作日里完全没人来海边啊!” 望着几乎空旷的海岸线,五条悟如此惊呼着,感觉下一秒就要撒开腿在沙滩上狂奔了。 “果然不能在休假日过来,上次这里都是人。” ……上次? 有沙里钻进了她的帆布鞋里。如此细小,如此疼痛。 她放慢脚步,走在五条悟的身后。 “你以前来过冲绳吗?” “嗯。这里的烤鱼很好吃哦!” “和你的朋友一起来的吗?” “不算是。非要说的话,是因为任务才来的。” “哦——这样啊。” 她慢吞吞地点着脑袋。这个回答并没有让她感到多么释怀,郁结在心中的心绪也不曾消失,她还是不停地想着,他已经来过冲绳了。 而她所不知道的,不仅只有冲绳而已。 譬如像是上周,他很突然地推开了她家的门,懒懒地靠在她的肩膀上,陪她看了三集的肥皂剧,却也没有提前说起这次来访。 再譬如像是,过去他常聊起的叫做夏油杰的好朋友,最近也不曾听到那个名字了。 还有…… 五条怜用力甩甩脑袋,加快脚步,追上了五条悟。 “呐,阿悟。”她努力扬起声,“最近有发生好玩的事吗?” “买了新车送给你算好玩吗?” “这是挺好玩的,不过……”话语干涸,她有些不知道应当怎么说了,“没有发生什么不顺利的事吧?总感觉你有点闷闷不乐。” “我吗?” “是呀。” “才没有闷闷不乐啦。” 五条悟轻轻戳着她的眉心,笑得没皮没脸,坏心眼地故意迈开步伐,三两步就将她甩在了身后。 钻鞋子里的沙子,依然在磨痛着五条怜。她无法迈步。 他始终走在她的前面。 无论是在充满烂橘子气味的那座五条家大宅里,还是圣诞节前雨夜的小巷中,抑或是此刻冲绳的海边。 他永远在前面。 继续这么走着,会不会连他的背影也看不到了? 这种结局,她不想要。 “悟。” “怎么了?” 他回过头,望着驻足的五条怜,如同任何时刻。夏末的风从他们之间吹过,几乎要将话语也吹走。 “不管你有什么想说的,都和我说吧,我不会嫌你烦的。” 她的声音颤抖着。 “我也可以成为你的朋友的,所以……” 所以,请告诉我吧。 无论是她已经知晓的事,还是她现在不太听得懂的咒术师的事。 不管是在冲绳发生的事,抑或是他几乎被天与暴君夺走性命的那件事。 只要愿意告诉她的话,她一定会—— “没事啦。” 又是这句话——这话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说的? 不愿去想。 从远洋卷来的腥味的风,钻过衬衫的空隙,刺入肌肤。不知何时聚起的云团沉沉压在地平线边缘。已经看不到阳光了。 真冷啊。她想。 她用手压住被风吹起的发梢。外衣随风摆动,她的话语也被风吹动。 “我回车上拿条毯子。” 转身走远时,她说。 海面上阴云飘了很远,远到足以碰触到返航的轮船。 在轮渡的甲板上,五条悟看到了。 他送给她的,黑色的悍马。 4. 一段路程与一部电影 也不知怎么的,在看到五条悟坐在驾驶座的瞬间,“偷车贼”这个词就跳进了五条怜的大脑之中。 虽然他没做过这种事,但他肯定做得出来。 更何况,他还露出了一副被当场抓包的心虚模样,就算五条怜希望只是自己心胸狭隘,现状看起来也不像是诬陷了对方。 迷茫地对视了几秒钟,在五条怜伸手将他拽离座位之前,五条悟匆忙为自己辩解起来。 “我才没有在偷车!”他先把自己的立场摆正了,“再说了这辆车是我买的,也算是我的车吧!” 很好。 连这种言论都能说出口,这家伙绝对就是在偷车没错! 五条怜挤出一丝友好的笑容,把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耐心地等待着将他赶下车的好时机。 “忘记了吗?你把车送给我了。”她依然笑眯眯的,“现在它的所有权属于我,和花了钱的你完全没关系了。” “但是车是我买的。” “但是车你送我了。” “我买的。” “送我了。” “是我买的。” “是我的了!” 毫无营养的对话拉扯了二十个来回,以五条悟的罢休告终——明明就是他不占道理才是。他乖乖挪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看来还不打算从她的车上撤离。 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对于五条怜来说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以免他再动贼心,她飞快地钻到了方向盘后,关进车门扣好安全带,拧钥匙的声音与发动机点火的声响同样沉重。 车窗外,夕日已沉入地平线之下,周遭变得稍稍阴暗了些,而这处被铁皮包裹着的小小方形空间,更是透着昏暗。她打开了车内的顶灯,让温暖的橘色灯光洒下。 “坦白吧,你在我的车里干嘛?”她还是想要知道五条悟出现的理由,“再说了,你是怎么进来的,撬了门锁吗?要真这么做了,今年的保险费和维修费你来付!” 无理由的控诉让五条悟气鼓了脸。他抱着手臂,赌气似的别过脑袋,只从后视镜的倒影里看她,咕咕哝哝着说:“什么撬锁啊,我又不是小偷。” “不经过车主的同意坐在驾驶座就是一种偷盗行为。” “都说了这车是我的。”在这方面他仍旧嘴硬,“再说了,你平常根本不开车吧?引擎盖上都是灰。倒是好好珍惜一下哥哥送的礼物嘛。” “只是没有应用场景而已,才没有不爱惜。别乱说。” “那现在我给你创造一个应用场景。” 突然兴奋地凑近过来的五条悟,给人一种很不妙的预感。 “载我回家吧!我正好有事要回去一趟。” “不要。” 五条怜拒绝得分外果断。首先她不想载五条悟一程,其次不想回五条家。 更何况,用了不起的无下限术式,只需要几秒钟就能抵达目的地,为什么非要浪费她油箱里的汽油——最近汽油那么贵。 “总是用术式的话,我也会累的。”这是五条悟的理由,“而且我也想和阿怜多呆一会儿哦!” 五条怜并不感动,只想叹气:“别说这么肉麻的话可以吗?” “可以呀。你载我回去我就不说了。” “我才不要。” “我请你吃饭,怎么样?” 又准备用切实的好处来收买她了,真把她当成轻易就能动摇的人了吗? “说起来,我最近对便宜餐厅有点过敏。” 伏在方向盘上,她漫不经心似的说。 不好意思,她的确是用点好处就能撬动的人。 “别说是吃便宜餐厅的菜了,光是经过门口,闻到里面传来的味道,都会——” “那我们去六本木的旋转餐厅。” 她飞快地坐直了身:“快系好安全带吧。” 拉下手刹,踩下油门,黑色悍马稳稳当当驶出白线划分的方块。虽然有点忘记了要走哪条路才能到五条家,但她想自己也不至于迷路。 用一趟短途司机换取六本木的高级晚餐,不管怎么想都是她赚了,光是幻想一下充满肉汁的菲力牛排,就让人觉得高兴。 而作为冤大头的赞助商五条悟,不知怎么居然也乐呵呵的。 “呀——阿怜果然很关心我!” 轻快地这么说着的五条悟,慢慢吞吞地扣上安全带,还心满意足地摸了摸安全带光滑的边缘,做作的模样似乎还在品味她刚才的那句催促。 不用多想,他此刻的表现绝对是在嘲讽她毫无原则的飞快倒戈。 真是太恶劣了。 但是想到旋转餐厅,她忍了。 “副驾驶座的安全带不系上的话,警报声会响个不停的,请您知悉。”五条怜更正他,“和关不关心你没有联系。而且我不关心你。” “真是的,又开始嘴硬了。阿怜就是很关心我的嘛。” “你非要这么认为的话,我也……” 话语伴着急刹戛然而止,左侧的小轿车在毫无征兆和转向灯的情况下突然开到了他们的车前。 倘若再晚半分钟,一定会变成交通事故的。 没脑子的人都能开车上路了,真是新时代的奇迹。 五条怜这么想着,用力摇下车窗,探头伸出窗外,前车的后视镜倒映出她过分恼怒的表情,心里酝酿出了无数句难听的话,但末了还是阖上了车窗,将高速行进的噪音挡在了玻璃之外。 “你是不是想和刚才那辆车吵架?” 五条悟一副像看好戏的表情,嘴角噙着的笑意也像是恶作剧般的坏笑。 既然都被他看穿了,五条怜也不打算再遮遮掩掩,直白地承认了:“有点吧,这种人就不该开车。不过五条先生还真是敏锐呢,这都被你发现了。” “阿怜的事情,我全都知道哦。” “那你知不知道昨天我给你喝的草莓汽水过期三个月了?” “……啊?” 五条悟呆住了,短暂地黯淡了一瞬的眼眸似乎是在琢磨着昨天尝到的那罐汽水的味道。 这副错愕到极致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演技,哪怕只是偷瞄一眼,也足够让人偷笑出声了。 不行不行。 五条怜飞快地收起笑意,重新板起面孔。摆出一如既往的冷淡模样。 她依然还在生气着关于他的一切,不能让这轻快的笑意暴露出她真实的心绪。 面对不再袒露心扉的人,她也不应当流露出真实的情感。 接下来的路途,都是如此刻般僵硬的沉默,直到五条怜把车停在了离宅邸后门两条马路开外的路边,这才听到五条悟不情不愿的抱怨声。 “直接开到家里嘛。我不想走路。”他摆烂似的从副驾驶座上一点一点滑了下去,仿佛融化的冰激凌,“而且,我有事想让你帮忙。” “听说银座新开的那家意大利餐馆,已经预约到明年了。真想尝尝看啊——下周就想去吃。” “没问题。” “我想吃两次。” “连去三天都没关系。” 如此无理的要求,都能答应得这么爽快,五条怜一度怀疑他是不是在哄自己,实际上并不打算信守承诺,这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他还有一个久久未曾兑现的承诺。 但在今天,就把他当作什么都能实现的圣诞老人吧。 “所以,你想要我帮忙的事情是……帮你搬这堆垃圾?” 站在五条家的旧仓库里,被满屋的灰尘惹得猛打了五个喷嚏的五条小姐,光是看了一眼眼前比人还高的几摞旧书,已经晕乎乎得快要站不住了。 好臭——全是纸张腐烂的味道。 “这可不是垃圾,是五条家以前留下的记录哦。” 这么说着的五条悟,毫无怜惜地将一大捧书塞进她的怀里。 “还挺宝贵的,虽然闻起来很臭。” “你也知道臭啊……” 五条怜彻底搞明白了她与她的悍马车出现在此处的意义了,原来是变成了家主大人的车马。 现在她真的有点后悔了。连续三天的意大利风味美食、可弥补不了在这里造成的精神损伤。 不情不愿地扛起沉重旧籍,五条怜不想表现得像是个只会埋怨的丧气鬼,但还是想要知道五条悟的用意。 “昨天打了你的那个女孩子被杀了,这件事你听说了吗?” “当然。” 托这事的福,她拥有了今年最糟糕的一天。 “她呀,是被咒术师杀死的。” 五条悟摆摆手,挥去漂浮在她面前的尘埃。 “残留在尸体上的残秽,是属于五条家的咒力。” ■■■ —记录:2006年7月3日,东京都,塔利影院— 走出昏暗的影厅,大约需要花费三秒钟的时间,视线才能习惯明亮的日光。 同龄的男生走在身旁,很含蓄地直到现在才和她谈论起刚刚结束的那部垃圾电影的情节,微微绯红的脸颊似是还沉浸在刚才的剧情中,真不知道这么烂的作品是怎么俘获了他的注意力。 五条怜听着他的絮絮叨叨,时不时“嗯”一声,这便是她的答复了。 她想,她真不该答应他的邀约的。 仅仅只是出于一时的赌气,不仅听完了对方磕磕巴巴的告白,还答应同他一起来看这场先前错过了的无聊电影,浪费宝贵周末的整整两个小时,实在是噩梦。 更糟糕的是,她到现在都没有想起对方的名字,一直在用“你”作为称呼。 真的,太糟糕了。 絮絮叨叨、叽叽咕咕、黏黏腻腻。 与内向得只敢往鞋柜里塞巧克力的男生在一起,只能收获到这些体验。而他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寡言,始终只围绕着电影说来说去。 那些现在想来根本笑不出来的笑点,也在此刻翻来覆去地说。如果真有这么多想同她说的,为什么不在看电影的时候讲呢? 要是和悟一起看的话,他肯定会当场与自己笑个不停的。 “嗯,那段也挺有趣的,你觉得呢?” 漫不经心的敷衍应声,五条怜甚至不想让余光看到他,只盯着脚下的人行道,不知不觉总是加快了脚步。 身旁的男生只比自己高出一点,瘦瘦的,任何时候都佝偻着后背,挡不住夏日的阳光。长相倒是很清秀,不过也只局限于此而已。 要是和悟走在一起的话,他一定会—— “经常看到五条同学和一个很高的男性一起回家呢。” 突如其来的话语,仿佛她的心绪撒落一地。五条怜顿住脚步,在三十度的空气中只觉得寒凉。 直到此刻,她才猛然抬起头,看着悄然羞红了脸的他。 “还以为五条同学有男朋友呢……”依然是叽叽咕咕的声音,“你愿意和我看电影,真是太好了。” “没有没有他不是我的……其实,呃,我今天也挺开心的。谢谢你邀请我一起玩。” 夏日的温度终于覆盖在了她的脸上。这句漏洞百出的谎言,落在对方的耳中,变成了表诉情意的爱语。他显得更局促了,紧紧攥着上衣的下摆,如同燃到尽头的蜡烛。 他握住了她的手。 湿漉漉、冰冷的手,在她的掌中颤抖。 不想承认,但在触碰到他的手的瞬间,五条怜感到有点不自在。 印象中男性的手掌,总是干爽而温暖的,宽阔得能够将她的手完全拢住,足以…… ……诶? 她在想象着的,是谁的手掌? 似乎是在同时,亦或是几秒之前,从街的对侧投来了熟悉的目光。 五条悟站在红绿灯下,交替的灯光映在他的墨镜边缘,闪烁出杂乱的色彩。 他正望着自己,以平静的神情。 他在啊。他也在。 五条怜机械地迈出步伐,所有的情绪与理智,正在从躯体之中抽离。 随后,缓慢瓦解,融化于夏风里,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啊。被看到了。 不知是心虚还是羞耻,丑陋的恶心的情感从空洞的思维中爬出,随即占据了她的身躯。想要甩开他的手,却条件反射地收紧了手掌。 在他人看来,就像是感情很好地、握紧了对方的手。 绿灯亮起。五条悟踏过斑马线,脚步声仍在身后响起。 他不曾说什么。 她不想说什么。 ……太烂了。 难看的商业电影、难吃的黄油味爆米花、湿漉漉的少年的手掌、街对面的他的目光。 还有,今天的自己。 全都太烂了。 5. 神代遗物与不可言说 如此这般的事件展开,稍许有些让人惊讶,但仔细想想,也能算在情理之中。 五条家是庞大的家族,在这之中出现一个变态杀人魔,从概率论来说是很正常的情况——虽然五条怜的课程里根本没有概率论或线性代数之类的存在。 既然是可以预料到的可能性,她想她也没有必要摆出太过惊讶的展现,于是只耸了耸肩,满不在意地应了一声“是吗?”,将自己的好奇尽数收回到了自己的心里。 如此冷淡的反应多少让五条悟失望了。他密切地留意着她的表情,时而绕到她的左边瞅瞅,一会儿又跑到了她的右侧瞧上一会儿,试图从某个特定的角度瞥见到她的好奇心绪,可惜这番全角度的埋伏没能收获任何成效。他完全看不出怜在这件事上的兴趣。 还是有点不死心,他索性直接问了:“你真的不想听听关于那位被害的小朋友的事情?知道吗,她的死相还挺凄惨的哦。” “她比我——还有你——年长两个月,不是什么小朋友。”她纠正着五条悟的错误说法,又补充道,“我没那么想知道她的遭遇。” 五条怜说得相当硬气,实际上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想要知道的。 在警视厅被警官连番盘问的时候,对方根本没有透露过半点与山田杏奈的死因有关的内容。要是能从五条悟这儿稍稍打听到一点皮毛的话,她的好奇心肯定就不会再像此刻这般躁动不安了。 但她肯定不会直白地问他——尤其是在刚才的硬气表态之后。 不过,有件事情她似乎想明白了。 本以为会一直一直持续下去却忽得中断了的盘问,以及送走自己时警察不经意间露出的不满情绪,大概是因为这桩杀人案已经被划分在了“超自然”的分类里,调查的所有权也因此让渡到了应当对此负责的咒术师的手中。 过去听五条悟说过,那些不能摆在明面上的死亡,警察都会听话地不再继续调查,哪怕他们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是履行着不可言说的默契而已。 “呐呐阿怜。”他又从右边绕到了左边,“你真的不想知道一下吗?” “不想。” “真的真的不想?” “我看是你自己想说吧?” “我是挺想说的,那你要听吗?” “不。” 都已经拒绝了这么多次,哪怕是五条悟也终于罢休了。他耷拉着嘴角,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故意拖沓着脚步从五条怜的面前走过,又夸张地猛叹了一口气,抱起角落里的一摞书。 “那就接着搬吧,既然你不想听的话。” 他故意在后半句话上加了重音,看来还没有彻底死心。五条怜装作完全没有听出来,捧着怀里的这几本具象化灰尘收集器,飞快地跑向停在屋外的车。 据五条先生的说法,让这些古旧的记录重见天日,是为了找寻到五条家杀人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诞生了这样的代号)的踪迹。 诚然,尸体上留有的咒力痕迹与残秽是来自于五条家没错,但五条悟对此并无印象。 “知道吗,就算是同一种术式,在不同的咒术师手中都会留下独特的痕迹。”实在按捺不住的五条悟自顾自地说起来了,“那是我没有见过的术式,所以想着翻翻以前的记录,说不定能找到点蛛丝马迹。知道吗?五条家的术式可都写在这里面了。” “现在知道了。你不会是在怀疑凶手是五条家某位活了几百年的旧人吧?” “咦,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笑嘻嘻地揽住了怜的肩膀,“果然阿怜很懂我!” “这不是漫画常用的套路吗?”五条怜扭过头,避开他的目光,“那本《铜之炼银术士》就是这种剧情。” “真的是,阿怜又在嘴硬啦!” 在任何事上,五条悟似乎都有一套自己的见解。五条怜懒得同他拌嘴,赶紧挣脱了他热情的贴贴,重新钻进充满灰尘的仓库里。 只剩下最后一摞书了,还是不劳烦家主大人了。就让她来为这桩烦人的差事画上句点吧。 啊——啊————嚏! 一大团灰尘钻进鼻子里,五条怜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整个人猛抖了一下,差点连双脚也要脱离地面。怀里的东西散落一地,她的努力再次白费了。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展开,毕竟她这一天净在做些无用功的事。 叹着气,哪怕不情不愿,五条怜也还是乖乖伏低了身子,从地上拾起陈旧泛黄的书册。许是被蛀虫啃尽了,这几本书格外轻,在手中掂量着,也感觉不到太多的分量。 里面会写着什么呢?果然还是有点好奇。 似乎就是在试图翻动书页的同时,余光的边缘瞥见到了角落里异样扭曲着的影子。她被吓了一跳。 仔细看看,其实也没有什么异样或是扭曲,只不过是竖着摆放在墙角的一把蒙着黑布咒具,投下了细长的影子,与边界平直的墙角阴影融为一体,这才变成了奇形怪状的模样。 居然被这种东西吓到,自己可真没用。 五条怜露出苦笑,轻轻戳了戳咒具,无聊的小动作像是在怪罪着它。她想她也没有太用力,黑布却忽得松开了,伴着窸窸窣窣的细小声音散落在地,又把她吓到了。 慌忙后退两步,再回头看看,确认谁都没有注意到自己闯下的小祸,五条怜勉强松了口气。 干脆把这东西一道带出去吧,说不定对悟来说也会是个有用的东西。 五条怜拿起咒具,意料之外的重量让她险些抬不起手腕。 这是一柄古旧的长矛,松木柄雕刻了菱形的花纹,握在手中,仍能触摸到微妙凹凸感。青铜制的矛身已爬满锈迹,不见旧日的锋芒。 在矛骹的下沿,垂落了几枚狭长的六角铜铃,像极了五条宅邸屋檐下的惊鸟铃,只是更小巧一些。悬挂这红字符咒的铜舌伸出了六角的边缘,长长的符咒几乎将要碰触到地面,朱色印记依然显眼而明亮。 不经意间,她的手颤抖了一下,铃铛碰撞的响声回荡在狭小的室内。 似乎曾听到过这般清脆的铃音,也有可能只是错觉而已。 五条怜知道的是,她从未见过这件咒具,也不曾知晓它的存在。可不知为何,它的名字就踟蹰在唇齿之间。 “……天沼矛。” ■■■ —记录:2006年6月13日,东京都,塔利影院— 发生在未来的一切全都是从电影开始的。 是的,从那场错过的电影开始。 在上一个周日,五条悟就和她说好了,会在周五和她一起去看那部上映不久的好莱坞大片。 随后是周三,他说突然被安排了任务,但肯定能飞快地搞定,叫她快点买好票,否则肯定只能坐到影厅的角落里。 到了周四,向他确认了明天的安排,他过了五个小时才回复,说任务很顺利,没有问题。 而后,是今天,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他还没有出现。 梅雨季节,潮湿的空气比任何时刻都要恼人。五条怜站在电影院的霓虹灯招牌下,忍不住拉扯着校服的领口。 今日连空气也沉闷,必须用力地呼吸,才能真正汲取到氧气。 拿在手里的电影票,不知不觉已经吸饱了空气中的水分,软趴趴地伴着重力垂向地面。 距离电影开场还有两分钟。 五条怜第十三次打开手机短信,十分钟之前发送给五条悟的消息直到现在还是未读状态。 说真的,她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连消息都没有看,大概率是被任务耽搁了,可他昨天又说任务很顺利,五条怜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搞什么鬼。 如果只是因为任务的话,她也不会计较什么。咒术师是忙碌的工作,这一点她有所耳闻。但不管怎么说,至少也应当和她讲一声,让她提前做好会被放鸽子的准备嘛。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傻兮兮地站在这里,经过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能看出她是在等待迟到的同伴。好丢人。 五条怜缩了缩肩膀,挪动到边上的盆栽树旁,试图用并不繁茂的枝叶遮挡住自己的存在。 大概是错觉,总觉得望向自己的目光更多了。 还有一分钟。他依然没有出现。 算了。不等他了。 五条怜彻底罢休了,阔步走向影厅门口,听着检票员扯下票根时的“咔啦”声,恍惚之间,似乎自己的呼吸也被拉扯了一下,有些难以喘息。 都怪梅雨天。她想。 “小姐,三号厅在这边哦。” 检票员很友善地提醒着她,亮着光的“3”字灯牌就在他的身后,只要往前迈出三步就好,不必指明她也能看到。 仅剩的另一张门票,在梅雨的空气中变得愈发柔软,仿佛坠入了水中,彻底失去了纸的形态。五条怜仍是停在远处,几秒钟后才迈出步伐。 她后退了两步。 “那个……突然想到,我还有事要做来着。”她居然下意识地对陌生的检票员解释起来,“我待会儿再进来……啊不是。我下次再过来。” 留下这几句话,五条怜几乎是逃跑般冲出了影院,重新将自己置入潮湿的风中。 抛弃五条悟一个人看电影,这种事情她果然还是做不到。 还是下次再说吧。 等到下一次再…… 呼吸。呼吸。心脏跳得好乱,只是因为刚才自己跑得太快了吗? 五条怜在原地停了一会儿,呼吸依然急促,心跳仍是紊乱。感觉真糟。 不是很愿意去思考,但只要闭上眼睛,哪怕只是短暂地眨眼,她都能看到五条悟,却看不真切,仅是模糊的影子而已。 六眼是最强的。五条悟是最强的。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 没有必要为强大的人赋予多余的关心,倒不如说关心对他而言才是拖累。 五条怜这么告诉自己,终于感觉到了一点点的心安。 对。不用担心他。 等到任务结束了,再和他一起去看电影就好。 站在通往咒术高专的台阶前,五条怜依然在试图用这番念头为自己洗脑。 当然了,她的努力一无所获。否则她也就不会在这里了。 不管怎么说,还是有点担心。 五条怜不知道他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处理任务,不过作为咒术高专的学生,他能够接受到的任务最初一定是从这里传达过去的,所以她应该不会白跑一趟。 说不定还能在这里见到他呢,要是真能见到他那就更好了。 这么想着的她,习惯性地将鸭舌帽往下压了压。 戴上了口罩和黑款眼镜,穿着格外宽松的外套遮挡住身材,灰白色的长发尽数藏在帽子里,她特地全副武装了一番,目的倒是纯粹,就是不想被这里的任何一个人认出来。 虽然这里也不会有人认识她。 慢吞吞地踏上台阶,一级又一级,漫长得让人看不见尽头。五条怜不知道是应该走快一点,还是放慢脚步更好。 她只来过这里一次,是被五条悟拉着一起过来的,还没迈过正门就响起了警报,吓得她差点从楼梯摔下去,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五条悟忘记向校方报备她的来访了。 现在咒术高专的警报还会响起吗?她也不知道。 以五条悟的性格,估计直到现在也不会想起去做这件事。要是走慢一点,大概就不会触发警报了? 五条怜满怀期待地想着,脚步却不自觉变得更轻快了。 如上次到来时一样,这条小径寂静无人,却好像更加沉闷。入口处鸟居的红色平顶一点一点从台阶的边缘露出,她加快了脚步。 他肯定在这里。肯定。 鸟居露出全貌,阶梯走到了尽头。警报声未曾响起,只有死寂而已。 断壁残垣与满地血迹。 这才是她看到的。 大脑空白了一瞬。五条怜忘记了上一秒钟她到底在想着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当去想什么。 鸟居的影子投在脸上,视线恍惚间变得有些许黯淡。依然是寂静,但好像有人在喊她。 “你好像不是高专的学生。”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来这里做什么?” 匆匆回头,站在身旁的是年龄相仿的短发少女,想来刚才在喊着自己的就是她了。 慌忙躲开几步。五条怜不自然地抱着手臂,一时忘了应当说些什么,只好摇头。 她的确不是这里的学生,这点是必须要澄清的。 “我,呃,我来找五条悟,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这么说实在太奇怪了,她又紧跟着补充了欲盖弥彰的一句。 “我是他的……朋友。对,他的朋友。” “朋友?” 对方显然怀有质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眯起了眼,谨慎似的打量着她,仅仅只是视线都足够让五条怜感到心虚了。 真不该来这里的,如果能把时钟拨回去就好了。 明明知道了多余的关心没有意义,居然还倾洒了关心。真是愚蠢。 “你是不是悟的妹妹?我以前好像见过你。” 一眼就被看穿了身份,证明五条怜的伪装毫无意义。 究竟是多余的关心比较可笑,还是试图藏起与他相似的一切的自己更加可笑一点呢?她一时也选不出来了,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僵硬。 她笨拙地扶正帽子,不自觉间头垂得更低,话语像是自言自语的嘟哝:“是的,是我……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吗,是不是还在执行任务?实不相瞒,我现在联系不上他。” “他啊……” 听到了叹气声,对方点燃了一支烟,尼古丁的气味萦绕在彼此之间。 随后,听到她说,他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从结果来看算是失败了吧,毕竟星浆体确实被杀死了,而且……” 星……什么东西? “本来到了今天应该很顺利的,可是禅院家的那个没有咒力的家伙也掺和了一脚,然后……” 禅院家?啊,这个她听说过! “听杰说,禅院家杀死了悟。不过……” 死……哈?听不懂耶。 完全。听不懂。 “估计是理解了我之前教他的反转术式了吧,他看起来还算是一整个,没有少掉哪个部分。现在……” 哦。没有死啊。 很想松一口气,但是紧绷的呼吸无法在这一刻松懈。在口罩的掩盖之下,不知何时开始翘起的嘴角抽搐不止,整张面孔都因此酸痛。 听不明白的话语有不少,幸好听明白了的也足够多。踩在脚下的这块破碎的地砖,粘着的会是谁的血,对她而言不重要了。 她想,她明白了今天的一切。 “他大概还要过会儿才回来,需要我带你到教室里坐会儿吗?” “啊?呃……不用了,没事,不用和他说。真的不用。也别和他说我来过的事……拜托。” 对方的邀请也并非那么热情,她却不自觉地说出了多余的拒绝。踩踏着干涸血迹的触感仍然鲜明,她迈出的每一步都带着黏腻。 五条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如同逃跑一般慌乱地跑回家的吗?不对,好像是打车回去的?或者是坐上了电车? 未读的消息,在这一天夜晚终于转为已读,但仍未收到任何回复。 在崭新的周一,她的手机震了震。来自五条悟的新信息,是与周一同样崭新,却分外熟悉的对话,邀请着她一起去吃回转寿司。 “之前说好一起去看电影的。”她装作不在意的口吻,“但是你没有来,这件事你没有忘了吧?” “啊——是是是。不好意思啦,因为任务拖了很久嘛。” “任务不太顺利吗?” 捏成兔子形状的和牛寿司转到了他们的桌旁,被五条悟拿走了。 没有蘸酱油,他直接把兔子寿司丢进了嘴里,塞得满满当当,话语也咕咕哝哝。 “顺利啊。” ……诶? 五条怜仍低着头,视线越过堆叠的餐盘边缘,试图看清他的表情,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知道的,这是因为她很愚蠢。 愚蠢到,忍不住将同样的疑问再度抛出。 “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情况,对吧?” “对。” 说谎。 明明一点也不顺利,他甚至差点被杀死,为什么还能说出这种话? 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对他而言就不算重要了吗? 或者是……她不重要? 他人能知道的事情,因为听众是她——因为她放弃了成为咒术师,所以不会向她诉说,是这样吗? 很鲜明的事实,她想她应该很早就已经知晓了,但在此刻重新翻上心头,却变得格外尖锐。 抓起茶杯,猛灌下一大口冰冷的茶水,冲入五脏六腑,胃也在抽痛。真想吐。 “对了对了。”他似乎并无察觉,终于说起了未曾应答的话题,“那部电影,我们这周再去看吧?” 他的语气充满了期待,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五条怜没有回答,低头摆弄着包,从里面掏出了方方扁扁的一个盒子,递到五条悟手中。 “这个,送给你。” “是什么呀?” “巧克力,很甜的那种白巧克力。” “呜呼——”他已经开始欢呼起来了,“特地买给我的吗!” “喜欢我的男生送的。” “这样啊。” 这个答案没什么好惊讶的,反正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她收到的告白巧克力会变成他的小零食。尤其是今年,他吃到了比往年更多的巧克力,看来留意她的男孩子也越来越多了。 有巧克力吃肯定是好事,不过呀…… “我打算和那个男生一起去看电影。” 五条怜说。 明明这不是谎言,可前所未有的罪恶感缠绕着她,言语也变得踟蹰。 “所以……” “知道了。” 抓起一把巧克力,丢进嘴里,甜腻的牛奶味让舌尖发痛。 真难吃。他想。 即便如此,他还是吃下了又一颗。甜味刺激着多巴胺疯狂分泌,足以让他扬起笑容。 “要玩得开心哦。” 6. 旧日记录与无用誓言 天沼矛的名字是毫无征兆地钻入脑海之中的,在五条怜开始思考之前便露出其形,莫名有些可怕。 大概是看了太多的神话故事吧。她想。 尝试着再次抬起长矛,也不知是她的腕力不足,还是这件咒具本身就太过沉重,五条怜简直是咬着牙铆足了劲,才总算是让它完全离开了地面。 到底是什么人能使用这把长矛啊,肌肉发达的上古大力士吗? 五条怜在心里嘀咕着,说实话已经不想把这块镶着废铜的烂木头搬出去了。 五条悟肯定用不上这东西,所以继续放在这里也没问题。 她都开始用这种说辞给自己的懒惰找借口了。 还没来得及说服自己,五条悟从门缝间探出脑袋,抱怨声也钻了进来。 “你还没好吗?我肚子饿了,想去吃晚饭了。诶,你在干嘛?”他好奇地凑了过来,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恭喜你!天沼矛Get!” 原来这玩意儿真的叫做天沼矛吗?她的猜想成真了,但这并没有带来太多的满足。 再仔细看看这把长矛,它实在不太像是一件武器。 “传说伊邪那美与伊邪那岐用天沼矛搅开了世间的混沌,从矛尖滴下的水凝成了这个国家的土地。”轻轻晃动长矛,六角铃铛撒下清脆声响,仿佛她的话语也将被撞碎,“我居然能够幸运到亲眼见识传说之中的神器吗?” “不算是什么神器啦,只是取了神话里的名字而已。你要是喜欢,就拿去吧。”五条悟轻轻踢着脚下的黑布,“送给你了。” 铃音顿了顿,随即急促碰撞在了一起。五条怜难以置信地回头望着他,试图从他的表情中找到一些正在说谎的端倪。 不知能不能算作失望,她没有找到任何多余的情绪。他依然是他一如既往的模样。 既然如此,那也就没什么好多质疑的了。五条怜拾起被他踢开的黑布,裹住与她差不多高的天沼矛,抗在肩上,颤颤巍巍勉勉强强,总算将这东西是搬进了车里。 听说稀有的咒具在市场上能卖到亿万元的天价。哪怕稍逊色一些,只要有人钟意,也能卖出相当不错的价格。 对于咒具品相分类,五条怜一无所知,也不清楚这把天沼矛算不算是珍惜的存在。不过,毕竟是收纳在了五条家的仓库里,就算是同她一样没用,肯定比她值点钱。 这么想着,五条怜又打了三个喷嚏,接连不断的,被喷嚏压低的脑袋好久都抬不起来。 都怪堆满了后车座的这些旧书,让整个车里都弥漫着难闻的腐朽味,喷了好几泵香水也没办法赶走这股味道。 按照五条悟的要求,这堆书只要搬到他的家里就可以了。 最近他也搬出五条家住了。听起来好像和她落在了同样的处境,不过他的动机只是出于即将成年的独立意识在觉醒,而她却是为了得到百分之一百的自由。 即使是到了现在,她也还是觉得,倘若继续留在五条家,她一定会活不下去——她不会想要活下去。 但现在也没有比过去更好,她并未感到太多的庆幸。 摇摇头,先把这念头甩走吧。 别去想没有发生的可能性。 有点记不起五条悟是什么时候搬出家的了,大概是上个月,也有可能是半年之前。期间他格外热情地邀请了她好几次,好像特别希望她能来他家里玩,当然每一次的邀约都被她拒绝了。 所以,今天还是第一次来到他的家。 有些意外,他租的公寓离她住的地方不算太远,步行约摸半小时的距离而已,却是名副其实的高级公寓,面积大了整整一倍不止,与极简风格的家具配合在一起,空旷得就连说话都能反弹出回声。 “不是租的哦。”他扬起得意的笑,“是我买的。” “……嗯。” 她才不会因此夸他呢,而且她也根本不嫉妒。 只希望天沼矛能值钱一点,这样她也能够拥有自己的房子了——到时候她也要像现在的五条悟一样,对他挤出讨人厌的市侩笑容。 本以为搬运工的工作结束,她就可以接着进行漫无目的的城市流浪了,可五条悟又摆出可怜兮兮的模样,拜托她一起帮忙把这堆臭烘烘的书翻一遍。 “从阿怜的角度,说不定能发现我留意不到的事情呢!”这就是他的说辞。 五条怜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绝对是从一开始就已经盘算好了要分配给她的差事。故意分成一段一段挤牙膏似的说给她听,纯粹只是为了摸透她的底线而已。 折腾了这么久,整个人都精疲力竭了,她已经没有和五条悟再拉扯自己应得的报酬,拒绝的话语也懒得说出口。 那就帮帮他吧,毕竟她是个善良的好人。 绝不是因为她对旧书里记载的内容很好奇,也肯定和五条悟家客厅里豪华宽敞的小牛皮沙发没有关系。 嗯,就是这样没错。 自在地窝在沙发的正中央,搭在扶手上的小腿轻悠悠晃荡着。五条怜捧着随手抽出来的一本书翻了几页,看到的尽是“五条”。 她的运气不算太好,这只是一本族谱而已,既不有趣,还写得乱糟糟的。 庞大如五条家,不是所有人的名字都会记录其中,但从年号天安一直看到了大正,她还是没有搞明白这一本族谱究竟是按照怎样的规则进行记录的。 最初几页,每代血脉的子嗣都会记入其中,制式上看起来姑且还算规整。 而后,大概是人丁兴旺了起来,庶出的脉系被隐去了姓名,仿佛从不存在。 书页的空白处,时而也会莫名添上某个五条家的姓名。他的世代延续在墨字之中,不知不觉再次消失无踪。 能看懂的是,用朱笔圈出的名字,是过去历代的家主。 五条觉、五条晓、五条萤、五条结……五条明光。 现在五条悟的名字也画上了红色印记,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菱形。 “只有那家伙是四个字的名字,真怪。”她举起书,指着朱笔的痕迹给五条悟看,不自觉发出一声嗤笑,“说不定他从一开始就不该成为家主。” 当她以“那家伙”或者是更难听的词汇作为称呼时,所说的必定是前代的家主——他们的父亲。 “我看看我看看……咦,真的只有他是四个字的名字。好搞笑。” 五条悟凑近了些,垂落的碎发触碰到了她的鼻尖。如果不是屏住了呼吸,她肯定又要打喷嚏了。 不太自在地缩了缩脖子,五条怜往旁边挪动几厘米,整个人都快钻进沙发的缝隙里了。 “这个菱形是什么意思?”她指着他名字旁边的图案。 “这个?我不知道诶。大概是六眼的标志吧。”他调皮地眨了眨左眼,“你不觉得菱形很像是眼睛的形状吗?” “不。”她根本不捧场。 “啊——阿怜好没意思!” 如此哀嚎着的五条悟,似乎下一秒就要准备叫嚷起来了,幸好突如其来的电话打断了他的蓄力攻击。 他站起身,快步走向阳台,阖上落地窗后,才接听了电话。无论是话语还是通话时的电流声,尽数隔在透明玻璃的另一侧,真不知道他在戒备着什么。 五条怜有点想笑,但已经累得做不出这种多余的动作了。 旧书随手丢在一边。撑着过分柔软的靠背,她费劲地站起了身,拖沓的步伐在木地板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还是回家吧。先睡一觉,再开始她的城市流浪。 “又有新的受害者出现了。和那个小朋友一样,尸体上留有五条家的痕迹。” 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系起的鞋带从指间散落。 五条怜将鞋带在手指上缠了几圈,用力扯直,这才重新绕成蝴蝶结的形状。垂在肩头的浅粉色发梢彻底遮挡住了余光,她并不多么想去看此刻的五条悟。 甚至连敷衍的一句“是吗”,也不愿说出口。 而他依然自顾自说着。 “要和我一起调查这次的事件吗?肯定会很有趣哦。” 蝴蝶结又散了。这次她用力地打了一个死结。 “你是希望我以怎样的立场接受你的邀请?作为嫌疑犯,还是咒术师?” 她没有回头。 “如果是前者的话,你可能会失望,我不是杀人犯。至于第二个选项……你知道的,我只是一个资质平庸的家伙罢了,而且我也已经不再是咒术师了。我想不到你有什么理由需要向身为普通人的我寻求帮助。” “理由的话,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你会看见我所留意不到的。”他大概是笑吟吟的,“如果遇上了什么危险,我肯定会保护你的,在人身安全这方面你不用担心。所以和我一起来吧!” “哇——真是了不起的承诺。”她装出做作的惊喜口吻,“可惜对我来完全没用哦,你应该拿出更……” 拿出更有吸引力的筹码、更具说服力的理由、更独一无二的说辞。这才是她要得到的。 而他却说—— “我需要你。” ■■■ —记录:2005年11月29日,东京都,公寓内— 打开门时,听到了很惊慌的“啊”的一声,随即是哒哒哒哒的仓促脚步,房间的门被关上了。要不是认出了这声惊呼来自于五条怜,五条悟真的会怀疑是不是有小偷钻进了家里。 往期的时尚杂志堆在茶几的一角,上次来时落在她家的nds游戏机很随意地丢到了沙发的扶手旁,她的羊毛外套也还搭在椅背上。 按照常理来说,现在五条怜应该小跑着来到玄关见他才对——就像平常一样。 可今天的她,却把自己藏在了房间里,刚才发出是声音也不像是什么好事。 她在玩捉迷藏、她准备偷偷吓自己一下、她带男朋友回家了。 这是五条悟能想到的最合理的三种可能性。 如果是玩捉迷藏,那他还是很感兴趣的,不过小小的一居室实在没有太多可以躲藏的地方,就算是玩也没办法玩尽兴。 如果是想要吓他,那她的计谋可就无法得逞了。他都已经听到了她的脚步声,怎么可能还会被吓到。 如果是有男朋友,那么……嗯,他还没想好要应对比较合适。 总之先把对方打一顿勒令他不要再出现在妹妹的面前然后就踢出门吧,一个能随随便便和十六岁小姑娘一起回家的家伙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啦~ 五条悟已经想象出了狂扁对方的爽快感,连步伐也变得轻巧了许多,简直像是蹦跶着朝紧闭的房间走去。是时候揭晓他的猜测是否正确了。 “咚咚咚——”他调皮地捏着嗓子,尖声尖气地说,“小红帽在家吗?” 狼外婆的引诱完全没用。房门不仅没有挪动分毫,甚至还从间隙里钻出了小红帽小姐气恼的抱怨说。 “你下次来我家能不能提前说啊!突然开门进来,很吓人的!” “什么啊,不是你把备用钥匙给我的嘛!” 五条怜的这番控诉让他冒出了一丝很不妙的预感,他可不希望自己的胡乱猜测成真。 “我想来的话就直接来了,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嘛。”他不满的口吻中多出了一丝难以觉察的恼怒,“倒是你,干嘛突然这么凶!” “……没事啊,我没凶你。” “没事的话,你为什么不开门?” 门另一侧的五条怜陷入了意外长久的沉默,久得让五条悟怀疑她是不是从窗口逃出去了。 这么支支吾吾的,肯定是—— 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暴力开门吧! 五条悟握紧门拉手,用力推开,可门刚敞开一条小缝,却被她用整个身子顶住了。短暂地吹入室内的风卷起了她的长发,似乎能嗅到些许格外浓重的香气。 僵持了数秒种,最终是她妥协了。 “要我开门也可以。”言语依然生硬,“你对我发誓,待会儿绝对不会笑!” “好好,我现在就发誓。” 毕恭毕敬竖起三根手指对着天花板,五条悟认认真真许下了不笑的诺言。 “……好吧,你进来吧。” “芝麻开门!” 其实也不必念出寓言中的咒语,只要轻轻一推,门自然就开了。 房间里没有奇奇怪怪的其他人,窗户也紧紧合拢。五条怜盘腿坐在椅子上,目光早已经躲到了不知何处去。 大概是午后的阳光在作祟,将她的脸颊晒成了黑乎乎的小麦色,可露出在校服之外的手腕与小腿还是一如既往的白皙色泽。再仔细看看,她的眼睛周围糊着一团蓝蓝绿绿的色彩,金色的眼线都快飞到太阳穴了。 在两秒钟的沉默之后,五条悟笑了——放肆大笑,笑到整个人都躺在了地上,害得地板也在震动。 “你在搞什么啊?万圣节早就已经过去啦!” 一边打滚一边狂笑的他,让笑声都变成了三百六十度的立体声环绕音。 小麦色的脸颊一点一点泛起绯红,看上去简直黑得发亮。五条怜真想捂住耳朵,或者是钻进被窝里,总之只要能逃离五条悟的狂笑就可以了。 她就知道,这家伙的誓言是不能相信的。要不是卸妆水摆在了卫生间里,她肯定也不想用这副模样面对五条悟。 五条怜承认,自己的化妆水平确实非常糟糕,还挑选了早几年就过气的辣妹妆作为自己的化妆试炼,简直是愚蠢到了极点。说真的,她自己照镜子也忍不住发笑,所以他完全能够理解五条悟笑到打滚的夸张行为。 但是,笑了整整五分钟还没有停下,这就有点太过分了吧! “你别笑了嘛,喂!”五条怜抓着他的手臂,试图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也别躺在这里,我这个星期都没扫过地!” 早就高过她一个脑袋的少年,实在不是她能够轻易操控的重量,反而是他的轻轻一拽,害得她也躺到了地上,脑袋狠狠撞上他的胸膛,五条怜坚信自己听到了悠远的“咚——”的声响。 好痛,浑身上下都被地板撞痛了。他的笑声就在近旁,落入耳中,总好像有点痒痒的。五条怜下意识地缩起肩膀,慌忙从地上站起,可五条悟依然拉着她的手,她怎么也站不起来。 好嘛,那就继续躺着吧。 五条怜彻底罢休了,放弃所有的不满与抵抗,任由五条悟盯着她难看的妆容,等待他接下来的嘲讽笑声,可他却不笑了。 准确地说,他的嘴角依然自在地扬起,只是不再笑出声了。 他只是看着她。 透过浮在表面的这一切不属于她的色彩,其实还是能够真切地看清她的模样。 与他同样蓝色的眼眸,与他同样浅白的发丝,还有说话时不自觉耸耸肩的小动作。 他们如此相似。 “好冷。” 似乎是不知不觉间,他们的手掌握在了一起。 “你的手好小。看。” 五条悟摊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贴着掌根边缘,指尖却无法碰触到彼此。她略微纤细的白皙手指也与他相像,仿佛只是缩小了一圈而已,轻易便能盖住。 “和巨人比,当然显得小了。”她不快地嘟哝着,“我可不如你高。” “嫉妒我啦?” “没有。” “肯定是在嫉妒我比你高。” “在一百七十五厘米闻到的空气已经足够香甜了。” “有人在嘴硬。” “才没有……我说,你怎么还握着我的手?” 不知是从哪个瞬间开始,轻轻抵着的十指已然交错成紧扣的姿态。微凉的触感与暖意交融在一起,微微麻木的指尖,似乎从此刻才浸润到生命力。 “牵一下妹妹的手也不行吗?” 他的咕哝如同控诉。 大概是无意的,也有可能是在同她赌气,五条悟的手悄然间握得更紧,掌心的温度仿佛在灼烧内心,而她只能任由这份不可窥见的小小痛楚留在心中。 五条怜无法挣脱他的手。 或是说,她不想这么做。 7. 残留污秽与心安理得 —记录:2009年5月25日,静冈县,港口前— 腥气潮湿的风卷过港湾。收起了帆的小船尚且停在码头旁,海鸟的叫声已开始缓慢苏醒。 临海的小镇沉浸在凌晨五点的寂静之中,唯有一盏街灯下围聚了人声。 “七海海早上好,今天也辛苦啦!” 从马路的尽头传来一如既往欢快的问好,听起来明显比起平日里还要更加轻快。 这个早晨到底有什么好的。 只是因为刚好在附近所以才被早早地派往现场的七海健人同学,与连夜从东京赶来的五条怜小姐,几乎是在同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这个早晨,一点也不好。 五条怜满怀怨念地打着哈欠,整个大脑都在隐隐作痛,头重脚轻的很像是酒精灌满了身躯,糟糕到了极点。 她倒是情愿喝点酒。在酒精的加持下,她肯定能够肆无忌惮地陷入深眠,而不是在十二点钟被拽上飞机,落地后又在夜色中辗转开了好几个小时的车,紧仅仅趴在方向盘上眯了十几分钟就被五条悟拖着来到这里,悲惨得好似黑心企业的社畜。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五条悟,依然精力旺盛,明明他也一夜未眠。 五条怜有理由相信,这家伙绝对偷走了自己的精神力。 “这是我的妹妹哦,长得和我很像吧!” 只是晃了晃神的功夫,五条悟已亲昵地揽住了她的肩膀,贴近的暖意让人厌恶,可怎么也无法推开。 “七海海快点和她打招呼!” 只是因为认识了五条悟才得以在今日见面的两个陌生人,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僵硬地握住对方的手,开始机械性的社交行为。 绝不是幻觉,本就尴尬的气氛在这番格外热切的介绍之下,肯定变得更加冷彻了几份。 “你好,七海海先生。” “你好,五条小姐。”他很明显地停顿了一下,“我叫七海健人。” “……不好意思,七海先生。” 面对着完全没见过的陌生人喊出了格外熟稔的小名,真的让人好想跳进海里——她真的以为他就叫做七海海! 空气中的尴尬彻底碰触到了极点,羞耻心让五条怜无法在这里停留多一秒钟,匆匆忙忙转过身,决定还是逃回车上先好好睡一会儿。可才迈出了一步,就被五条悟揪住了卫衣帽子。步伐倏地停在原地,她差点被衣领勒住呼吸。 “都说好了要来帮我的,怎么能半路逃走呢!” 他如此控诉着,又一次勾住了五条怜的肩膀,搂得紧紧的,完全没有给她留下任何逃脱的余地。 “快过来快过来!” “稍微松开点……”昨天和警察共处了几小时的经历已经给她带来心理创伤了,“别把我当做罪犯对待好吗?” “才不呢——”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回答,五条怜甚至没有感觉到多余的失望。她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后悔。 后悔着,只是听他说出了意义不明的一句“我需要你”,连这话究竟是真是假都未辨明,便跟随着他来到了这里,真搞不懂究竟是难言拒绝的懦弱还是她生来的愚蠢在作祟。 如今再去费心琢磨昨晚的心路历程,着实是有点太晚了。 现实情况是,她必须面对这副坐在墙根下的红褐色躯体,嗅着破裂的身躯散发出人类独有的臭味。渡鸦与海鸥已盘绕在天边,它们也守望着尸体,等待在空无一人之时大快朵颐。 在几个小时前,柏油路面上尚未干涸的血迹会比此刻更为鲜明,裹挟着浓重的铁锈味,哪怕只是走近,都会让人忍不住想要呕吐。那长长的或者肥大的脏器从腹腔处巨大的破口流淌而出,触碰到了死去之人的脚尖。 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尸体,没有必要摆出太过惊讶的表情。但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扭曲又痛苦的死相。 五条怜感觉自己的腹腔也开始绞痛了起来,不知不觉她居然把自己代入到了受害者的角色之中,实在太不争气。 “哎呀呀。”听到了五条悟的叹息声,“这次的也和那个小朋友一样啊。” 都到了今天他还坚持着这个错误的称呼,先前真是白费心纠正他了。 不过,原来主唱小姐是这般死去的啊,真是…… 在意想不到的这个时刻得到了渴望的答案,五条怜并未感受到太多好奇心得以解答的满足感,也不想承认自己此刻有些为她感到难过——这种感情显得自己很像是个慈爱泛滥的圣母。 不予承认,情绪也不会因此消失。那毕竟是与她同龄的女孩,就算她们之间发生了足以向对方挥舞拳头的可笑冲突,也并不意味着她们是一生的仇敌。 发生在她身上的遭遇,是不是也曾有可能降临在自己的命运之中呢?想到这个可能性,足以让人感到恐惧。 腹痛还在作怪,可笑的共情直到这会儿都还没有消失。 五条怜勉强站直身子,不自在地抚摸着鼻尖,觉得是时候可以下达这个定论了:“看来是连环杀人案没错。” 且肯定是变态杀人魔无疑。 想想这样的变态居然来自五条家,五条怜真是忍不住感到想笑,嘴角悄然咧开些许弧度,不知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感受到了些许扭曲的安慰感。 “残秽的痕迹也与前一桩事件中一致吗?”七海问。 他也是突然才被要求调查这次的死亡事件,对于之前的情况不甚了解。 “一样哦。”五条悟恹恹的口吻像是在叹气,“都是奇奇怪怪的术式。” 这意味着,他们对凶手的认知只能停留于此,再多在这桩死亡上耗费心神,也只会是浪费时间而已。 调查伴着这个结论倏然终止,五条怜迟钝的大脑还未反应过来,他们已着手准备将尸体搬走了。 这和她想象中的“咒术师现场调查”不一样,和电视剧的情节也不一样。 “不再调查下周围的环境或者是痕迹之类的吗?”她居然有点不甘心,四下张望着,“那里不是有摄像头吗?就算镜头捕捉不到咒力和术式,但多少应该也能拍到人的模样吧。” 在刑侦类电视剧里,摄像头永远都是破案的最佳帮手——虽然偶尔也会变成杀人计谋中最为重要的一环。 五条悟懒得多瞟一眼:“那是假的哦,只是个模型而已。咒术的痕迹也只局限在了这里而已,很明显犯人没有来过这附近嘛。” “……这都能看出来吗?” “哼哼——我很厉害吧!” “我这么说并没有夸奖你的意思。” 这一大串结论究竟是怎么推算出来的呢?说真的,直到现在五条怜还是觉得格外迷茫,她知道此刻自己的愚钝并非全是出于睡眠不足。 此处为咒术师的世界,而普普通通的她,是闯入了森罗之国的爱丽丝。 不。她也不是爱丽丝。 爱丽丝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她所拥有的不过是空白的认知而已。残秽是什么,她也不明白。 唯一能看到的异样之处,是尸体腹部裂开的伤口边缘粘连着色泽浅淡的丝线,诡异得像是从血肉之中探出的神经触角。但神经应当是更加具象化的存在,而不是这种姿态。 “你有没有什么崭新的见解?” 大概是注意到了她在发呆,五条悟忽然这么问道。 莫名有种没写作业却被恰好老师点名要求念出答案的心虚感,这种时刻是绝不能正面回答的。 五条怜打了一个长长的夸张哈欠,用卫衣帽子蒙住脑袋,故意咕哝的话语透着恰到好处的困倦感:“睡眠不足,大脑已经转不动了。请明天再来咨询我的见解,谢谢。” “咦——阿怜好懒哦。” “不好意思让您失望了,像我这种凡人是一定要摄入充足睡眠不可的,否则任何时间都有可能突然暴毙。” “哎呀!”发出夸张惊呼声的五条悟,仿佛真的关切起她来了,“那可就大事不好了!” 按照常理,接下来他应该分外关切地让她快快回车里睡觉,这样才比较符合优秀兄长的做派。 但五条怜知道,他可算不上是什么好哥哥。 “那阿怜帮忙把接下来的工作收个尾就赶紧去睡觉吧!” 笑得格外可爱的五条悟阖起手掌如是说,好像自己说出了这世上最温柔的建议。 而他所说的“接下来的收尾工作”,也完全不是简单的差事。 站在小镇的警察局前,五条怜的心中同事冒出了一个疑问与一个解答。 疑惑的是,为什么自己接连三天踏入警察的领地,这会不会也是一种糟糕的诅咒。 解惑的是,原来五条悟非要她来到这里的原因,是需要一个看起来丝毫不精明的廉价劳动力来帮忙,仅此而已吧。 把因诅咒而亡的尸体交给警察,将超自然的死亡自然化,这就是她在早晨六点被赋予的差事。 该怎么说呢,也许五条悟所说的“我需要你”确实不是谎言——她现在的确是被“需要”了,却和五条怜所期待的“需要”截然不同。 更糟糕的是,事到如今,就算是想退出,也一定来不及了。 她好像和这出莫名的闹剧绑定在了一起,怎么也不可能轻易抽身。 都怪五条悟。她想。 都是因为他说出了那样暧昧的话语,否则她至少还能够保留足够的理性拒绝他。 没错。 全都怪他。 怀揣着这股气呼呼的怨念,手中的笔也不自觉地捏得更用力了。 笔尖将纸张碾压得纤薄。要是再用力一点,绝对会把申请表给划破。 在这糟糕的一天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的收尾工作处理起来不算太过麻烦。 小地方的警察意外的比东京的那几只乌鸦善解人意得多,只是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他们便欣然接受了,不知道是精神力过分强大,还是遭遇过类似的情况。 而不幸悲惨死去的那家伙,很幸运的只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这本不该是一种幸运。 悲哀的命运让他的死亡也变得更简洁了起来,无需费心寻找合适的借口掩饰他的死相,之后也会由政府帮忙着处理后事。 死去的主唱小姐,她的死亡是如何被遮掩的? 印象中,她不是孤身一人,似乎有着不错的家庭。 五条怜又想到她了,明明这么做毫无用处。 还是想办法找到加害她的凶手吧。 如此一来,自己也一定能心安理得了。 在表格的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递交给今晨当值的年轻警察,五条怜的工作完美结束,终于可以如愿地前往梦境。 所有的困倦似乎都在这一刻涌出来了。 沿着海岸线,她慢吞吞地迈出每一步,浪潮声掩盖住了迟钝的思绪,恍惚间她以为自己正在冲绳的小岛上,猛然涨潮的海水浸湿了她的鞋子,湿漉漉的沉重感似能将她定在原地。 五条怜停住了脚步,踩在潮汐线的边缘,望向这片海域的边缘。 临近日出的时间,灰暗的海面映出浓郁的蓝色。能听到海鸟的鸣叫,振翅扬起风声,吹乱了她的长发。 无论多少次,只要站在海边,她依然能感受到第一次在画册中见到蔚蓝大海时的那丝小小的兴奋感。 不管是人造的海水沙滩,还是礁石与洋流环绕的海角,她都很喜欢。 而这片海与天的边界,在不经意之时,露出了一点渺小却突兀的弧度。 不是帆船的桅杆,也并非船只的甲板,而是浑圆的、光洁的什么东西,映射着日出的光芒,一度变得像是透明的存在。 伴着潮汐缓缓飘至,那深灰色庞大的躯体才一点一点露出真貌。浮于水面的金色波光,让所能窥见一切都变得不再真切。 在朝日的潋滟中,死去的鲸鱼向她游来。 ■■■ —记录:2004年3月14日,东京都,便利店前— 鲸鱼模样的巧克力躺在浅粉色包装盒里,过分死板的形状像是搁浅在了沙滩上,闻起来倒是格外香甜。 五条悟把这枚巧克力捧在手里,不经意间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这就是你所说的,重要的大事?” 他是盯着巧克力说出这话的。 十五分钟之前,他收到了五条怜发来的简讯,内容很简单,只说自己遇到了一桩大事,必须要当面和他说才行,而且只能同他一个人说。 说真的,他已经脑补出了五百种最糟糕的可能性,却没有想到,她只是被同校的男生送了巧克力,仅此而已。 “不只是巧克力,你都没有认真听我说!”她涨红了脸,气恼地咬着牙,“他还说……说,说他喜欢我!” “哦——那就是被表白了嘛。”五条悟满不在意地摆摆手,还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很正常的嘛,毕竟你是我的妹妹。” 作为在一个月前的情人节中收到了四十二份巧克力的当事人,五条悟可不觉得被赠送了巧克力是什么重要到非要腾出时间来好好说道一下的事。 当然,随巧克力附赠的告白,也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以前从来没有人和我告白过。”她不停咬着下唇,也不知究竟是在困恼什么,“太怪了,这真的很奇怪!会不会是某种恶作剧,或者其实是在霸凌我?” “诶?也不至于是恶作剧吧。” “可是……” “别说傻话嘛。阿怜和我一样善良又可爱,被喜欢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哦!” 五条悟笑嘻嘻地说着,一手抓起冰柜里的葡萄味冰激凌,一手揽住她的肩膀,贴近的面庞浅浅映在便利店的玻璃上,近得足以能触碰到他脸颊的柔软。 耳朵似乎烧得更热了,指尖却是冰凉的。五条怜匆忙用手捂住耳朵,差点隔断了他的问话。 “那个和你告白的男孩子,你是怎么回答他的?”他好像很好奇。 就知道他会这么问了。 五条怜随手抓起身旁货架上的时尚杂志,完全没有注意到封面女郎是她最讨厌的偶像歌手。 “我没回答……”她坦白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比较好。” “你不会把人家丢在原地,直接跑过来找我了吧?” “怎么可能!” 她才做不出如此失礼的事情呢! 她不过是愣了两分钟也没能挤出半个字,以至于对方主动又大度表示,在得到她的答复之前,他愿意一直等下去。 帅气得简直就像是偶像剧的男主角,可五条怜怎么也没有办法把自己代入到女主角的角色之中。 所以说,在整场事件之中,与其说是被告白的困扰让她烦心,倒不如说是如何回应最为苦恼。 五条怜停止了叹气——再哀叹下去,显得她老气横秋的。 随意翻着杂志,暂且先沉浸在当季的潮流之中吧,至少时尚不会带来任何苦恼。 “阿悟也打个耳洞吧?我最近感觉戴耳环的男生超级帅。” 她指着杂志某页的男模特,他右耳上悬着银色圆形的耳环,黑白风格的照片与模特略带胡渣的硬汉风格相得益彰。 不得不承认,确实是很帅气。 原来她喜欢这种类型的男性吗?还是第一次知道这回事。 五条悟发出一声漫不经心的轻哼,别开脑袋,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才不要嘞。” “为什么啊?”她的嘴角沮丧地耷拉着。 “因为你打完耳洞痛得嗷嗷叫的样子,我还没忘记呢。”他假装害怕地故意颤抖了几下,皱起面孔,“超级可怕!” “我才没有嗷嗷叫!” “有的有的。” “没有没有。” “有的。” “没有。” “就是有。” “不和你说了……哇啊!不许吃!” 她一把夺走五条悟手中的巧克力。 要是再晚一秒钟,鲸鱼可就要失去它漂亮的背鳍了。 香甜的气味还残留鼻尖,嘴里却只剩下空空荡荡的滋味,如此反差实在糟糕。五条悟故意咋舌,试图用这声响表达出自己的所有情绪。 这盒巧克力,难道对她来说很重要吗? 虽然不是很乐意去主动思考这个问题,但五条悟现在似乎非得思考不可了。 “你到底喜欢那家伙吗?”他只用余光瞥着精致的包装盒,“我是说,送了你巧克力的家伙。” “……不。” 她明白自己的感情,只是说不出口,大概是自私的心情在作祟。 无论是怎样的拒绝,严厉或是委婉,皆是她最难以启齿的话语。她不想承担说出拒绝时,内心所涌出的挫败感。 “那就不用回应他了,如果你对他没有感觉的话。”五条悟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巧克力嘛,留着就好了。反正都已经送给你了。” “……是不是有点太没礼貌了?” “没事啦,这不是很正常的嘛。” 五条悟不懂她在担心什么。他不曾怀有与她相同的忧愁。 被众人的宠爱环抱,即便给予对方的是冷眼与沉默,爱意依然会向他奔来。 族人的爱、慕强的爱、恋人的爱……怜爱的爱。 他只需要挑选自己所心仪的爱意就好。 其他的、多余的爱,没有意义。 “所以呀,等遇到了能够心安理得接受的爱意,再向那人回应你的心情吧。” 他说。 什么是心安理得的爱,应当如何回应,他并没有说。 五条怜以为自己明白了,哪怕依旧茫然。 “现在巧克力可以给我了吧?”五条悟向她伸出手,“你最不喜欢巧克力了,不是吗?” “我没有那么讨厌巧克力……好吧,你吃吧。” “好耶!” 巧克力与再也无法收到回音的爱意落在了他的手中。还没有尝到牛奶可可味的香甜,他已经忍不住翘起嘴角了。 “以后。” 五条悟调皮地晃着漂亮的包装盒,鲸鱼尾巴消失在了他轻快的话语中。 “巧克力,都要给我吃哦!” 为您提供大神 彼岸有马 的《[咒术回战]潜热》最快更新 7. 残留污秽与心安理得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溺亡巨兽与圣诞前夜 临近正午时,鲸鱼终于随着潮水行至海滩,搁浅在初夏的风中,一度引来了小镇居民的兴奋旁观。 “从没见到过有鲸鱼来到这片海域呢!” 这是五条怜听到最多的一句感叹。 无论是多么庞大的好奇心,通常在注视了鲸鱼尸体的五分钟之后自会消失无踪。 已然搁浅的巨兽的身躯裹挟着来自海底的腐臭味,伴着海风卷入沙砾之中,整片海滩都沾染了同样的气味。鲸鱼狭长的下颚兀自张开着,章鱼的触手从尖锐细密的齿间露出踪迹,如同某种特定的文学作品中通常会描写的诡异模样。 和今日死去的那个无家可归的男人一样,鲸鱼的腹部也裂开了巨大的一处伤口,皮肉的边缘不规则地绽开着,直到此刻还在流淌鲜血。深红色的内脏已流淌出了一半,长长地拖沓在沙滩上,还有一部分仍随着潮汐在水中动荡漂浮,不知在什么时候才会被推至干涸的陆地。 想起了幼时读过的绘本,好像正是五条悟借给她的、让她第一次见到了大海的那本,里面也提到了鲸鱼。 书里说,地球上最大的鲸鱼,仅仅只是嘴里就能站下六十人之多。五条怜不知道自己身边的这只巨兽是否能算是它的族群中最为庞大的一只,但和渺小的自己相比,无疑是奇迹般的存在。 如果没有那血淋淋的伤口,她一定会将今天当做一场难得的奇妙经历。可这长长的裂口总像是在说,在解开谜题之前,绝不能拥有多余的闲暇心情。 五条怜深呼吸了一口气,并未感到轻松多少。 谜题还是一大堆,连半点线索都寻找不到。 不过,差不多快能习惯这股腐烂的臭味了,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 但无论如何,就算是习惯了也不能靠得太近——海洋生物的腥臭味是真的能够让人臭到昏迷过去的。 关于海上突然出现了鲸鱼的这回事,她早就和五条悟说过了,可不知怎么的,他许久都没有出现,直到第三十五次回头,才终于在沙滩与柏油路面的边界见到了浅色发丝的踪迹,可惜并不是意料之中的白发。 走来的是七海建人。 距离他五分钟路程的位置,才是慢吞吞挪动步伐的五条悟,大约每磨蹭六步就会打一个哈欠。 终于,他也表现出了正常人的倦怠。想必是没能从自己的身上汲取到足够的精气,所以也不由自主地犯困了吧。 或者是刚刚才睡醒,这种猜想也是很有可能的。 “那家伙。”待七海走近了,五条怜用飞快的一瞥示意着身后的五条悟,小声问他,“刚才是在睡觉吗?” 在她辛辛苦苦等待鲸鱼飘来的几个小时里,把她带来此处、还给她安排了烦人差事的五条悟居然能够轻松自在地休息,未免也太不公平了——虽说留在这里是她自愿做出的决定没错。 “五条先生并没有休息。”七海说话时总是很正经的模样,“上午我们在讨论最近发生的另一桩事件。” “……这样啊。” 有点出乎意料的答案,原来是她狭隘了。 五条怜不太自在地将吹乱的碎发捋到耳后,完全忘了凌厉的海风下一秒还是会将她的头发弄乱,随口问起他们讨论的究竟是什么事件。 她其实没有那么好奇,只是想要换个话题缓解郁结在心的尴尬情绪罢了。 “要是不方便告诉我,也没有关系。你知道的,我算不上是什么咒术师。” 她随意地耸了耸肩,先给自己留了点余地,以免对方的沉默将自己再度放逐到僵硬的境地之中。 预留的余地有点多余了。七海没有遮掩什么,痛快地告诉她了:“有位年轻的父亲饿死了他的两个孩子。” “诶,咒术师还要调查社会事件吗?” 这种事情,听起来更像是会刊登在报纸头条上的舆论新闻,而不是非要咒术师插手不可的超自然事件。 “不是单纯的家庭暴力,现场有咒灵出没过的痕迹。”顿了顿,他才补充说,“那位父亲确实也有责任。” “既然有人为失职的因素存在,那就是社会事件了嘛。” “在聊什么呢?” 五条悟在他们之间探出脑袋,调皮地盯着七海看了半分钟,这才转过视线看向五条怜,笑眯眯的模样怎么看都有种不怀好意的既视感。 果然,在意味不明的注视之后,他发出了一声夸张的感叹。 “哇,你们两位居然能够主动搭上话,真是让人感动!”他抹抹眼角,假装在擦眼泪,“我家的孩子们,不知不觉之中都长大了呢。” 能说出这么幼稚话语的五条悟本人,才是真正的小孩吧。 在这种时候搭腔,只会助长五条先生的笨蛋秉性而已。五条怜对此心知肚明,可还是忍不住想要说点什么。 “你这是想说我的坏话。”她直白道,“还是想说七海先生的坏话?” “我在暗示你不好沟通哦。” “……我就知道。” 不如不问。 ■■■ —记录:2003年12月24日,大阪,心斋桥— 行走在行道树的霓虹灯下,今日将是这里在新年到来之前最为欢闹的一天,不过大阪原本就是格外热闹的城市。 来大阪度过圣诞,是五条悟的突然做出决定,突然到都五条怜都来不及向老师编造合理的请假借口,通天阁的钢筋铁骨便已展露在了眼前,一切都仿佛像在梦境之中。她无意识地捏紧了五条悟的衣袖,只走在他的身后。 想要过圣诞节的话,为什么不在东京呢? 怜很想这么问,话却说不出口。 她记得的,上一个平安夜并非平安地迎来西历新年的前夜。如果五条悟还在挂念着去年圣诞的事,她也不会觉得意外。 他一定还铭记着,正如从未忘却那一天的自己。 于是,陪他走过聚满人群的桥面,肩膀总是不由自主地碰在一起。大阪城飞扬的屋檐映着浅淡灯光,耳边尽是听不懂关西腔。 去吃了很豪华的螃蟹和拉面,记得去年的这一天他们也吃了拉面,但不如这里的好吃,而且去年也没有收到店家附赠的御守作为圣诞礼物。 御守和圣诞,什么奇怪的搭配。他笑着吐槽,转手把御守塞给了她。 其实拉面和平安夜也不是符合节日气氛的搭配。 这也是五条怜想说但没有说的。 倘若说了,就更容易想起去年的事情了。在这欢快的一天,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罢。 “和京都还有东京比起来。”拐入寂静小路时,他说,“肯定是大阪更有意思点吧?” “嗯,是很欢快的城市。” “对吧对吧?”他好像很得意,“果然就该来这里过圣诞。” 不是说在东京就不能过圣诞。笃信传统的五条家,对圣诞从来没有太多的感情——当然五条悟对此也一样,他可不会对耶稣的诞生之日产生过多的感悟。 但如果他说想要好好过圣诞,宠爱他的长辈们一定会想办法将整个家都沾染上红绿的色泽,保不齐还会亲自上阵,抛开尊严打扮成圣诞老人的可笑模样,在他的庭院里立起挂满霓虹灯带的高大杉树。 要是变成这样,就不像是圣诞了。五条悟只是想要纯粹地享受一下这难得的节日而已。 选择了大阪,是想起五条怜还没来过这里。明明京都的五条家宅距离大阪也不算太远,曾有一整个夏天在京都度过的她却没来过此地,听着都显得可怜。 “呐,阿悟。” 听到身后的呼喊声时,才注意到她并未走在自己的身旁。 五条悟回过头——只要回头,她就会在身后,任何时刻都是如此。 她立在冬日的风中,尽管已经用围巾和大衣将自己裹得紧紧的,鼻尖仍被吹得泛红。耳垂似乎也被冻到了,大概要怪罪忘记摘下的银制耳环。灰白色的发丝披散在肩头,五条悟忽然想起这是她第一次蓄起长发。 她兀自站了会儿,鼻尖的绯红色一点一点扩散到了双颊与眼角。起初她在注视着他,目光也在不知不觉中挪向了人行道的地砖接缝,好像这条直线当真有那么好看似的。 “谢谢你,阿悟。” 她总是这么喊他。 她说念着他的名字,就像是在呼唤自己。 五条悟也停住了脚步,嘴角扬起的弧度似是在笑:“谢我带你来大阪玩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就快点跟上来吧,明天我们还要去看更有趣的东西。” “嗯,我来了!” 她奔向五条悟,与冬日的寒意一起,扑入他的怀中。 而后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他,如同一年前的圣诞夜,他所给予她的拥抱。 “不只是大阪而已。这一年的每一天,我都很感谢。” 许是风太冷了,她的怀抱也在颤抖。 “谢谢你陪在我的身边。悟,我……” 下意识地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语,藏到了无知何处去。五条怜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经意间蹭过他的颈窝,很像一只猫。 像是,流浪在街头的可怜小猫,被你喂养。 其实你只是泛滥了仅此一次的爱意而已,在它沉浸其中时便已转身离开,但再次见面时,它却会拼命向你跑来,冲撞般奔向你的怀抱,毛茸茸圆滚滚的小脑海磨蹭着你的掌心,用猫咪所能付出的爱给予你热切的回应。 于是,你的爱意无法再是仅此而已。 就是像这样的猫咪。 为您提供大神 彼岸有马 的《[咒术回战]潜热》最快更新 溺亡巨兽与圣诞前夜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悔恨之意与贯穿伤口 只要是五条悟说出口的话语,即便当真是发自内心的赞美,五条怜也会将其定义为另类的嘲讽。 究其原因,当然是因为五条先生那不怎么讨人喜欢的恶劣性格。 被他这种人评价了自己的社交能力,不管怎么想都只会叫人觉得不甘心。但五条怜懒得与他争辩。 由反驳演化而成的无聊且幼稚的拌嘴,这才是五条悟真正喜欢的。她可不会让五条悟轻而易举地得偿所愿。 假装满不在意的,五条怜往鲸鱼的方向挪动了两步,情愿将自己置身于更难闻的区域之中,也不乐意同他靠得太近。这几步路的距离已然将她的立场表达得很明确了——她可是打算好好调查这只海中巨兽的。 有这份难得的认真心情当然是好事没错。稍显可惜的是,只有干劲是没有用的。 对于海洋生物基本一无所知,甚至基本不会可以去购买超市冰柜中的新鲜鱼类产品的五条小姐与咒术师们,对于鲸鱼究竟是如何死去一事仍然毫无头绪,现场确实有相似的残秽痕迹,但这实在算不上是明确的谋杀证据。 说不定,这只鲸鱼是自然死亡在先,而后才机缘巧合地遇上了他们追寻的杀手,不幸落得这么一番凄惨的死相。 考虑到鲸鱼是哺乳动物,窒息死亡的概率不是不存在。 也有可能是突然的暴毙,毕竟经常听到人类的猝死新闻。 或者它原本就是一只格外聪慧的生物,无法面对存活的重大压力,就此选择自尽了吗?虽然这种推测怎么听都显得格外离谱。 “要不然还是找个当地的海洋生物学家来帮忙看一看吧。” 居然是由五条悟提出了寻找外援的建议。五条怜惊得瞪大了眼,忍不住回头瞄了好几回,生怕是自己把七海的声音错听成了五条悟。 不只是惊讶他的“主动认输”而已,五条怜觉得他的提议算得上是天方夜谭。 “你觉得在这么个小地方真的会有海洋生物学家吗?” 环顾四周,这里连超过五层的建筑物都不存在,警局拢共也只有三个警察,附近最热闹的地方是七公里之外的车站旁小商场。 说是商场,其实店铺零零总总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家,冷清得只有海鸟乐意关顾。 五条怜倒也不是嫌弃这座小镇有多糟糕,但能在这种地方找到海洋生物学家,想必概率肯定只会比自己成为名垂青史的大咒术师的可能性高出一点点。总之她就是这么认为的。 “就假定鲸鱼是被谋杀的吧。”七海果断地撇除了无端的猜想和建议,直接切入正题,“问题是,他从鲸鱼的身上可以获得什么。” “呃……龙涎香,之类的?”五条怜随口嘟哝着。 闲着没事看的那些纪录片好像终于能派上用场了,可惜那时候根本没有用心看,这会儿其实基本想不起来了。 苦思冥想的时候,总忍不住做出点没意义的小动作。 五条怜不自觉地踢着脚下的沙子,费劲地试图从久违的记忆中刨出些和龙涎香相关的内容,一点一点的,反而往鲸鱼的方向挪近了。缠绕在指间的发丝时而松垮垮地耷拉着,时而又拉紧得几乎将手指勒得缺血,恍惚间好像还能听到角蛋白质绷弹的微弱声响。 “就是,那个,在鲸鱼身体里面的,很香的东西?”她感觉自己在说废话,“总之就是害得很多鲸鱼都被捕杀了的,某种玩意儿?” “只有抹香鲸的身体里才有龙涎香哦,它可不是抹香鲸。” 五条悟指了指鲸鱼的尸体,毫不犹豫——也毫不留情地竟然在外人面前挑出来她的错处。 不是错觉,这会儿的日光肯定变得更加猛烈了,烈阳直照在脸颊上,连耳朵都在发烫。五条怜不自觉地抿紧了唇,表情紧绷得仿佛人偶的模样。 早知道就不提起自己贫瘠的认知了。五条怜无比后悔地如是想着。 可以话已说出了口,就算是想要挽回,好像也没有太多用处。 她颇不自在地扯了扯嘴角,将话题生硬扯开:“所以我们的神秘杀手先是在东京作案,然后来到静冈继续他的‘事业’,接着跑到了不知道哪片海域里,杀死了一条鲸鱼。真是……了不起的进行路线。” 哪怕只是简单复述一下这一连串的事件,都让人感到难以置信。看来想要成为变态杀人狂,也是需要一定精力与决心的。五条怜轻呼了一口气,有点想为这位神秘人鼓掌了。 “很明显是先杀死了鲸鱼,才跑去杀人的嘛。你看,鲸鱼都开始腐烂了。”五条悟以分外随意的口吻,又一次挑出了她的错,“说不定他一直躲在鲸鱼的肚子里,借着它才顺利飘上岸!” “……啊是是是是。” 已经不想发言了。 五条怜第无数次后悔跟着讨人厌的某位男士一同前来此处。 要是当时拒绝的话,现在她说不定都已经在横滨吃小笼包了呢,何必在临海小镇的海边伴着臭气熏天的尸体,聆听天才的六眼大人纠正她的错误,也不必被五条悟怂恿着钻进鲸鱼的肚子里。 “他肯定是躲在鲸鱼的肚子里啦!”他显得迷之兴奋,像个藏不住恶作剧的小朋友,“你试试看就知道了!” 这么离谱的要求,她怎么可能答应。 “五条先生您怎么不自己紧张尝试?”她阴阳怪气着,“作为家主,不管怎样都该是由您带领着大家前进吧?” “不好意思,我长得太高了,而且又这么强壮,很可能钻不进去哟。” “你想表达的意思是我们的嫌疑犯是个像我一样瘦弱的女性吗?” “没错,不过也有可能是和你差不多高的男人哦。” “……我才不进去。” 天才的提议——不是“如同天才般的提议”而是“由他这个天才提出的建议”——收到了彻彻底底的拒绝,天才本人倒是也不怎么恼怒或是气馁,只摊着手耸了耸肩,转眼间就不在意了。 “既然不想钻进去的话,那就离鲸鱼远点嘛。靠得这么近,不怕鲸鱼的尸体爆炸吗?” 难得亲切的建议,好像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 “说起来,我之前看了一个搁浅的鲸鱼爆炸的视频。”好像也不算太过亲切,“哇,真的超恶心!你要看吗?我把链接转你。” “既然你都觉得恶心,干嘛要给我看。” 五条怜嫌弃地努着嘴,赌气般根本没有挪动半步,仍旧停在鲸鱼的身旁。 “而且,搁浅的鲸鱼会突然爆炸,是因为鲸鱼的腹腔无法承受内脏腐烂时产生的气体,所以才爆开的吧?您应该多看一点自然类纪录片了,五条先生。” 终于等到了可以纠正他的机会。 “这只鲸鱼已经被彻底地‘开膛’了,怎么可能……” 隐约感觉到了一阵恍惚的震动,听觉好像被什么突兀的声响蒙住了——咦,听起来似乎是“嘭”的重响声? 爆裂的鲸鱼,为她降下了血之雨。 ■■■ —记录:2003年7月27日,东京都,台场海滨公园— 炽热得如同炙烤般的温度、拥在沙滩上的男男女女们、走到任何地方都能闻到的防晒霜的化学香味,还有总是闹哄哄的声响与立在最显眼位置的自由女神像。 揉揉眼睛,眼前宽阔得同她的眼眸一样深蓝的海域,就是大海 五条怜有点不敢相信,但她好像真的来到海边了。 准确的说,是人工打造的海滨公园。所以严格说来,这里并没有那么“大海”。 不过,比起小河小湖,这里已经足够宽阔蔚蓝了,也能闻到海水的气味——这就是真正的海! 在来到这里之前,五条怜曾无数次地想象过面向大海时将会是怎样的心情。 会不会因为真正的海和画册中的有所差距而感到失望,或是被梦想实现的满足感冲击得忍不住掉下眼泪?要是就这么哭了的话,是不是显得自己有点懦弱? 她想了好多好多,思绪填满了大脑,昨晚完全没能睡着。 所以,她此刻的心情是—— “啊!我忘记出门前有没有关洗衣机了!” 是的,是忧虑的心情。 从大海想到了水,由水联想到了今天刚洗的衣服,于是便想起了好像还在疯狂翻滚的洗衣机。 就在上周,她一不小心加多了洗衣液,又选错了洗涤模式,好巧不巧还出门逛了超市,等到回家的时候,卫生间彻底被细密地白色泡沫填满,又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家政服务,只得亲自动手,耗费了好几个小时才整理干净,简直就是噩梦。 “诶——?好不容易带你来台场玩,你怎么只想到了洗衣机啊?” 五条悟垮着脸,被狠狠扫了兴。 “唔……”她实在有点不好意思,悄悄钻进他的影子里,咕哝着,“洗衣机真的很麻烦嘛……反正阿悟你肯定不知道。” “就算真的没关,现在想起来也没用了。干脆别想了嘛!” “是这样没错啦……” 但总还是要小小烦恼一下的。 一个人的生活,远比想象之中更加麻烦。那些从来都不必烦恼的琐碎小事,一旦坠入独自一人的生活之中,也会化身成最为庞大的麻烦。 比如没有关的洗衣机、忘记调整模式的空调,和应当好好放进口袋的钥匙。全部都是烦恼的聚集体。 必须承认,尽管五条家没有将她视作真正的家人,也不曾给予多余的爱意,至少在吃穿用度上从未亏待过她。 在家族的庇护与照料下长大的她,长到了这个岁数才知道,原来从自来水管道中涌出的清澈液体,以及穿梭于电缆之间的无形能量,甚至连有线电视都是要花钱买的。 她如同愚蠢的小孩,也像是脱离时代的老太太,这才被丢进了名为人生的巨大漩涡之中,不得不重新学会如何在激流中挥动四肢。 有些辛苦,不过她没有后悔。现在的每一分钟,都很值得。 离开五条家,是值得的。 偶尔也会想到去年的平安夜,她逃出家后被五条悟寻回的那个冬日夜晚,想起歇斯底里嘶吼着诅咒话语的自己,那简直是清醒的保有自我的疯子。 她时常也会做梦,梦见独自奔跑在圣诞节的小巷,冰冷的雨与黑色野狗般可怕的野兽追逐在身后。梦中的她不曾尖叫,也没有哭泣,只是踏着圣诞曲的音符,不停地逃亡,而五条悟未曾来找她。 没有五条悟在,所以这是一个恶梦。 但梦是反的,因为五条悟找到她了。 “靠近些,别走着走着忽然就找不到我了。我可不想到走失儿童处找你哦!” 在她应声之前,五条悟便已握住了她的手,夏日的温度似乎就在他的指尖,让她难以攥紧,却无法松开。 一向都很寡言的她,比平常都更不好意思同陌生人说话了。于是今日的社交便成为了他的工作。 想玩帆船冲浪?那就走吧! 想吃烤鸡肉串?请给两串! 想坐水上摩托?快坐上去! 还想…… “……好漂亮。” 沙滩旁的小摊让她停住了脚步,吸引了目光的是一对小小的银制耳环。五条悟好奇地凑近,也想知道是什么让她如此好奇。 其实也并不是什么精致华美的贵物,这对标价相当便宜的耳环只是很简单的圆环设计而已,中段微微拧起弯曲的弧度,看起来像是莫比乌斯环的元素。 喜欢的话可以打折哦,没有耳洞也没关系,这里也可以帮你打一对新的耳洞。 敏锐的摊主笑盈盈地说着,反而让五条怜有点退缩了。 “打耳洞?不了不了不了。”她下意识地捏住耳垂,已经心虚起来了,“我很怕疼哦……我不骗你。” 她在骗人。 她不太怕疼,也能忍受疼痛。她只是纯粹地厌恶疼痛而已。 尖锐的、不真切的痛感,总会钻入骨肉的深处,或是浮在皮肤的表层,久久不会散去,糟糕透顶。 “没事啦,一点也不痛的哦。什么感觉都没有的!”摊主继续热情游说,“‘啪’一下就结束了,真的不疼啦!” 难以消化的热情让五条怜不知道该怎么会回答才好了,不由得心生抗拒,只想快点逃走才好。可身旁五条悟脸上写着的分外明显的“你要是喜欢的话我就买”的态度,又让她忍不住心动。耳环也确实好看,这一点她无论也没办法否认。 被这两种纠结的心情拉扯了半晌,她终于被摊主“真的不会疼”的妙语彻底蛊惑了。 那就上吧! 于是,她的软乎乎的耳垂添上了不会流血的贯穿伤口,与一阵一阵如海浪般袭来的深浅痛感。 还有五条悟放肆的嘲笑声。 “你知道那个人用针戳穿耳朵的时候你的表情吗?哇,真的完全呆住了耶,超搞笑!” 他笑到踢飞了脚下的沙子。 “要是你叫出声了,都不会这么好笑的。就是那副傻兮兮地瞪着眼的样子最好笑了!” 收到来自五条悟的嘲笑,无疑是最丢脸的事情,没有之一。她真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可实在无法否认。 没错,被摊主的无痛谎言蒙蔽的是她没错,在耳朵被打穿时浑身僵住的也确实是她本人。 真的是……太丢脸了。 心中确实浮起了那么一点小小的后悔,五条怜只好用心仪的耳环作为今日的慰藉了。可五条悟还是笑个不停。 “别笑了。”她气恼地推着他的肩膀,“我的耳朵本来就很痛了。” 接收到笑声的震动之后只会更痛。 “这样吗?好好好,我不笑了……哈哈哈!” 结果还是笑了,不只两三声而已。要不是路边出现的大头贴机器吸引了他多余的注意力,他绝对会笑到走进她家也不会停的。 “一起去拍大头贴嘛。”他如此提议着,“正好有台机器空着。” “好吧。” 五条怜没有那么喜欢拍照,但既然他想去的话,她当然不会拒绝。 加快脚步,赶紧钻进粉红色铁皮机器里,帘子也不能忘记拉紧。瞬间躲过了酷暑的阳光,空气也变得凉爽了些许。 似乎是在投入硬币时,听到他随口说:“在离开家的时候,你不是把我们的照片撕了嘛。” “……你发现了?” 无法自我辩解,便只能说出无用的废话。 “就扔在庭院里,怎么可能看到不到。” “对不起。” “我们再拍新的就好了。” 对准镜头,微微泛白的屏幕映出他们不再相似的模样,与明显相差一度的肤色。 盯着屏幕看了两秒钟,五条悟第无数次爆发出大笑。 “阿怜,你怎么被晒得这么黑啊!” 屏幕中的他靠近了五条怜,贴近的脸庞将肤色的差距衬得更加显著,也加剧了他的笑声。 她脸红了,羞耻心开始作祟。 “我才想问你呢!”她嚷嚷着,“你怎么一点都没有被晒黑?” 明明在同一片天空下晒了同样长久的时间,阳光只愿意在她的皮肤上留下存在的痕迹,却珍爱得没有让五条悟晒黑分毫。有点羡慕,实在不公平。 暗戳戳在心里愤懑不平了十秒钟,她这才释怀。 好吧。 这份不公,她接受了。 “要拍咯。”五条悟搂住她,“一、二、三——!” 他抬起的手掌无意间碰触到了耳垂,却并未引起疼痛。 五条怜不觉得疼。 在他的身边,一定不会再感受到任何痛楚了。 陈旧衣物与崭新的伞 用古早的牛奶肥皂擦试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粗糙的质地将皮肤磨得生疼,隐隐之中还泛着一层微红,不知究竟是因为摩擦了太多次,还是浴室蒸腾的热气在作祟,亦或者是鲸鱼血留下的痕迹。 打开水龙头,旋到最左侧,等到涌出的热水灌满木盆,再用力举起,从头顶淋下,将滑叽叽的肥皂泡沫尽数冲到陈旧的石板地砖上。 比起这家旅馆浴室里摆着的水压不稳定的老旧花洒,还不如用蓄满了水的盆子冲洗自己更加方便。 这一简单的小妙招,是五条怜在第六次抹肥皂的时候发现的。现在正好是她第十次冲走身上的泡沫。 被热水泡得皱巴巴的指尖,这会儿又舒展开了,掌心的纹路变得比任何时刻都要更加明显。触感消失到了不知何处,无论是光滑的木盆边缘,或者是格外粗糙的肥皂表面,摸起来都好像是没有太大的区别。 热水的蒸汽尚且留存在肌肤上,缓缓浮起的浅白色水雾总让她忍不住产生一种“我整个人都煮开了”的莫名错觉。 小心翼翼的——甚至可以说是胆战心惊的,她低下头,轻轻嗅着残存在锁骨上的气味。 咦,怎么还是有股腐烂的臭味?这不只是错觉而已吧? 五条怜疲惫地仰着头,用力旋开水龙头的开关,抓起随手丢在地上的肥皂,已经懒得去思考是不是其实自己的焦躁心情在悄悄搞鬼了。 总而言之,再洗一次吧。她现在只能去思考这一件事了。 至于鲸鱼为什么会爆炸,以及站在鲸鱼尸体旁的自己多么倒霉得刚好被洒了满身的腐烂鲜血,完美化身为恐怖电影女主角嘉丽怀特,这种事情她真的不愿再考究了。 当然,对着惨到极点的她还能放肆大笑,甚至在她试图靠近时毫不犹豫地后退了整整三步的五条悟,她也不打算多想了。 在此刻想到这家伙,只会徒增不爽而已!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她顺利地避开了迎面飞来的鱼肺。倘若它并未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之中,那么此刻自己将会散发出内脏的臭味。 好吧,其实也没什么值得庆幸的。 这一切全都太糟糕了。 五条怜气闷地将水从从头顶泼下,过热的水温一瞬之间让她有些难以呼吸。水汽彻底充斥满了这间小小的浴室,即便抬头也看不清天花板上的灯泡。 都洗了这么多次,应该足够了吧?五条怜不确信地这么想着。 她是不准备再尝试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了。要是再嗅到鲸鱼从海底带上来的腐臭味,她真的会崩溃到立刻开车回东京。 过分较真的她在这时候抛弃了所有的讲究,果断走出浴室,取过挂在门把手上的纸袋,里面装着五条悟拿给她的衣服。 虽然是个只会取笑她的讨厌家伙,但在知道了她没带换洗衣物的时候,居然很主动地提供了帮助。就算是再怎么不爽,好像也没有办法对他说出什么刻薄话了。 这大概就是无法讨厌五条悟的原因吧。她想。 在热乎乎湿漉漉的环境里待了太久,脑袋难免有些晕乎乎的,知觉尚未归位,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身明显不合身的短袖长裤究竟大了几个尺码,只分清了前后正反就套上了。至于那碍事的长长裤腿,随意卷起就好。 趿着汽车旅店送的一次性拖鞋,五条怜终于踏出了卫生间。迎面拂来的干爽而凉爽的风一度有些难以适应,她不太自在地抖了抖身子,寒意这会儿还只停留在温热的肌肤表层。五条悟坐在房间角落的扶手梯上,从摊开的报纸间探出头来。 能在这里见到他,好像也不是什么意外的展开。 五条怜装作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绕过角落的椅子,径直走到窗边,用力阖上了窗户。 “结束了吗?说真的,你要是再洗下去的话,老板肯定会收我两倍房费的。” 五条悟叽叽咕咕地抱怨着。他不知道在吃什么东西,说起话来含糊不清的。 “这么便宜的旅馆,就算是加价到三倍,也不会有多贵吧?”她反驳道,又忍不住嘲讽起来了,“难道五条先生穷得连这点钱都付不起了吗?” “不至于啦。对于哥哥的财力,你大可以放心哦。” “我一直很放心。” 五条怜漫不经心地应着,垂在身旁的双手不自觉做着无聊的小动作。脱水的指尖开始缓缓恢复触感,她忍不住摩挲着掌心,努力压抑住低头的冲动,恍惚间总觉得连脖颈都变得僵硬了。 好想知道身上是不是还散发着奇怪的味道。 如果鲸鱼的味道已然消失无踪,那当然再好不过了,可要是低头仍能嗅到那令人作呕的味道,她真的会想要大叫的。 在完全确认这一点之前,她绝对不想出现在任何人面前。 要是被其他人——譬如完全不熟的七海——闻到了自己的臭味,那她可就不只是会大叫而已了。 渴望知晓结果,但又不想亲自面对糟糕的可能性,纠结的心情拉扯着五条怜,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你站在这里干嘛?”五条悟笑嘻嘻的,“在学鲸鱼睁着眼睛睡觉吗?” “我没睡。而且鲸鱼是睁着眼睛睡觉的吗?” “好像是这样哦。” 就算说着这话的五条悟摆出一副信誓旦旦的纯良模样,五条怜还是不太能够相信他的这番说法。 不过,既然他在这里的话…… “五条悟,请你诚实地告诉我。”她甚至喊了全名,“我现在臭吗?” 任何时刻都担心是否会在他人面前丢脸,但在五条悟的面前,她不必担心这种事。 再怎么狼狈的模样,他全都看过。今天的自己不算什么。 “诶?好吧,让我闻闻就知道了。” 五条悟轻轻攥住她的手腕,靠近脸旁,嗅着她的气味。呼吸落在掌心与指尖,比温热的肌肤还要更加滚烫。她僵硬地顿在原地,窗外的潮汐似乎也是在这一刻才停滞的。 无法后退,也不敢颤抖。 哪怕是再微弱的战栗,也足以让她触碰到五条悟的鼻尖。 “你身上就是肥皂的味道哦,蛮好闻的。” 他垂下的手落在她的掌心里,笑着微微眯起了眼眸。 “啊,对了,还有我家衣柜的香味!” 终于能够听到潮水的声响了。 “原来是你的衣服吗?”五条怜顺势抽回了手,嫌弃地扯着宽大的上衣领口,“难怪这么大……” 此刻她才有多余的心思去留意自己的这身衣服,心想难怪衣袖居然能够盖住她的手肘。被卷起了三圈的裤脚还是松垮垮地拖在地上,过长的上衣让她看起来像是个五五分的小矮子,实在难看。 “所以,你来这里之前带上了备用衣物,却没有告诉我要收拾行李吗?这是不是有点太不道德了?” 她皱起脸,这下看起来更像是个矮矮的小老太婆了。 对于这两个回答,五条悟一个也没有回应,只没良心地咧着嘴,估计是打算蒙混过关,实在讨厌。 浮于肌肤表层的阴冷感,到了此刻才渗入深处。五条怜猛打了个颤,下意识地左右望了望,想穿上自己的外套。 不对,她那些臭烘烘的衣服都已经丢掉了,哪里还有多余的外套能穿。 “诶,五条悟。”五条怜踢着他的脚尖,又叫他的全名了,“把你的衣服给我穿。” “什么嘛,才不要咧!” 五条悟紧紧拢住衣领,缩成小小的一团,委屈得像是个惨遭剥削的可怜人,但她才不会被他的外表所蛊惑。 分外坚定的,五条怜坚持要求他把衣服给她。 “只穿一件短袖,我会感冒的。”她摊开手掌,在五条悟面前晃了晃,“而你,我的朋友,你的身体一向很好,从来不会感冒不是吗?” “啊——嚏!呜呜呜阿怜,我感冒了。” “你觉得自己能得奥斯卡是吗?” “好嘛。既然你觉得冷的话,扑进哥哥的怀抱里也没关系哦。” 一直可怜兮兮地缩起身的他,这时候倒是乐意敞开胸怀了。 “哥哥的怀抱可是一直很温暖的哟!” “你还是帮我买件新外套吧。呶,给你钱。” 她从五条悟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五条悟的钱包,并且从五条悟的钱包中抽出了三张纸币交给了五条悟。 从某种角度来说,她确实是给了他钱——就是好像总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阖起钱包时,隐约瞥见到了放在夹层里的相片,印着粉色滤镜笼罩的人像。她不愿去看。 纸币和钱包在三秒钟后一同被五条悟随意地塞回到了原处。他莫名叹了口气,换上一副忧虑的面孔,话语也像是无奈的控诉:“眼下这么忙碌的时候,哪有空帮你买新衣服呀!” “是吗,请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她说的是拿在五条悟左手的东西。 先前有报纸遮挡着,五条怜只知道他确实在吃东西没错,却看不到究竟是什么。 现在,可就能看得无比清晰了。 “是在港口边买的烤鱿鱼,超好吃!你要尝尝吗?” 他把裹满酱汁的烤鱿鱼递到了五条怜的面前,印在鱿鱼脑袋上的整齐齿痕格外清晰。 换在平时,五条怜肯定会对如此热情的邀请予以婉拒。她不太喜欢吃水产品,对于五条悟心爱的甜口也实在钟意不起来。 可现在才不是平时。 想到他如此推脱着不乐意借给自己外套,以及空空如也了好几个小时的饥饿感,五条怜连一秒钟都没有思索,毫不犹豫地咬住鱿鱼剩下的另一半脑袋,用力扯下。 好像听到了“噗叽”的一声,竹签上只剩下了弯曲的鱿鱼腿,惨兮兮地拧着奇妙的弧度。至于肉质丰满的其他部分嘛……不好意思,全部都在五条小姐的嘴里了。 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即便是六眼也没能来得及阻止这一切的发生。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五条悟发出了悲惨的一声哀嚎。 “呀啊啊!怎么一口咬掉这么多!” “你说的,让我吃一口。”消失无踪的鱿鱼变成了五条怜理所应当的这番发言,“我是只吃了一口啊。多谢款待。” “我自己也就吃了一小口而已啊……好吧,就当是专门买给你这个脏小孩吃的好了。” 当说着“脏小孩”这个词时,他的语气似乎变得稍稍奇妙了一点,像是恶作剧的嘲笑,也仿佛好心的揶揄。 为什么要突然说她是脏小孩呢,难道自己还散发着鲸鱼的臭味吗? 在思索出合理的解答之前,五条悟向她伸出了手,轻拂过她的唇角。 啊,原来是这样。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会变成他口中的脏小孩。 抵着脖颈的他的掌心,除了温热感之外,好像还裹挟着黏腻的刺痛感。似乎有无形的什么东西在捶打脊椎,发出咚咚咚接连不断的声响,拉扯着她的神经,一度让知觉也错位。 就如同在水中浸泡了太久的双手,麻木的知觉无法给予反馈,她不知道大脑究竟在传达着怎样的情绪。 能看到五条悟的双唇翕动着,他好像在说什么,翘起的嘴角是在笑吗? 他的面容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扭曲,或是说倒映在苍天之眸中的自己正在扭曲? 恶心,真恶心。 这才是大脑传达的情绪。 他毫无边界感的触碰,与因为他的触碰而轻快地跳动着的心跳,全都好恶心。 她一直在尽力避免做的事情,他为什么总能轻易做到?难道只是因为…… 那么,展露在她面前的他,究竟是毫无保留,还是在用这种亲近的姿态竖起屏障? 说到底,为什么总要这么亲近地对待她呢? 无法理解他的行为模式,无法猜透他的想法。 从最初她就已明白,五条悟与她是截然不同的人,哪怕他们拥有相同的名字。 所以不要碰她。 不要触碰、不要拥抱。 不要有多余的感觉、不要产生阴暗的欢喜。 不要以这种目光看着她,不要装作他们还像过去那么好。 “以后。” 突兀的话语冲破了杂乱的思绪,是谁在说话? 鼓动的心跳声消失无踪了,他的触碰也已然远去。她后退了几步,抵着冰冷的墙壁。脊背依旧作痛。 啊,原来这句“以后”,只是自己的声音。 五条怜忽然感觉自己冷静下来了。 于是她接着说: “可以别说我是你的妹妹吗?” ■■■ —记录:2002年12月24日,东京都,无名小巷— 这是没有见到她的第四天。 最初察觉到异常,是在庭院里看到了相纸的碎片。倘若将这些变形的碎屑拼成原样,将会是几年内他收到第一台拍立得相机时,与她一起拍下的合影。 她的足迹印在雨天湿漉漉的石板路面,房间一如既往齐整的模样,吃到一半的羊羹还放在桌上,勺子划过侧面的凹凸痕迹依然鲜明,仿佛她再过一会儿就会回来吃完它,实际红豆味已经扭曲成微妙的腐臭了。 五条怜消失了。 要是用当下的时兴词,她是离家出走了。 这个家里没有人觉察到这个事实。 另一种靠谱的猜想是,他们早就察觉到了,只是不在意。否则在五条悟向父亲提及好几日没有见到她时,他不会只是“嗯”了一声而已。 她究竟是被带离了这个家还是自愿离开的、她为什么消失无踪、她的逃离为何没有告诉自己? 一切皆是未知。 五条悟看不到答案,他也不想知道。 不想同他说的话,那就随她去吧。反正他不在乎。等到挨饿受冻的时候,她肯定会灰溜溜地家的。 怀有这番念头的五条悟,当然不会承认自己的恼怒,尽管确实有一团无法的情绪郁结在心中。 这番情绪,绝不能简单描述为失望或是恼怒。他想,他确实觉得气闷,但此刻的心情不止这么纯粹而已。 不爽吗?可能有一点吧。 生气吗?那当然啦! 伤心吗?倒不至于啦。 五条悟回过头。 身后空无一人,哪怕一众仆从紧紧跟随着他。 没有人去找寻她。没有人会找寻她。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明明很容易就能找到嘛。 根本没有隐藏踪迹的她,在各个地方留有足迹。就算今天下起了这一年最后的暴雨,但只要跟随着这些显而易见的痕迹,走过她曾踏足的小径,不就…… ……看,她不就在那里吗? 那个蜷缩在旧家具旁的小小身影,如果不仔细看,一定会以为她也是被懒得垃圾分类的家伙丢进无人小巷里的垃圾。 从早晨下到了现在也未见转弱的大雨,在墙角下积起一汪死水。她就坐在唯一一处未积水的角落里,淋成深灰的发梢落下雨水,浅葱色的和服也变成了相近的灰色。 她大概没有听到他靠近的声音。 或是听到了,只是没有理会,哪怕他在面前站了整整五分钟。 “喂。”他听到了自己干巴巴的声音,“该回家了。” 她没有吱声,兀自睁着眼,不知是否睡着了,只有巨大的“咕”一声从腹中发出,似乎这才是她的应答,让五条悟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嘛,他坦白了。 对于她的突然离开,他确实是觉得有点生气。但在听到了饥饿虫叫声的现在,恼怒感已然消失无踪了。 “肚子饿了吗?” “你在笑什么?” 她终于说话了,虽然声音微弱得几乎将要被落雨声盖住。 五条悟依然想笑,不过还是装出了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冷着脸耸耸肩:“你肚子叫得这么大声,不好笑吗?” “刚才,我饿得想偷面包。” “打算当冉阿让吗?”他挪开目光,在这一刻竟不想注视着她,“小心被关进巴士底狱去。” “店主觉得我像乞丐,不让我进去。” “……是哪家店?” “和你有关系吗?” “和我没关系吗?” 听到了很扭曲的讥笑声,看到她缓缓站起身,被雨水浸湿的衣袖晃荡如钟摆。 随即发生的一切,如同街角商店竖起的圣诞树上的霓虹灯,阴暗而纷乱。五条悟看不清她究竟做了什么,也许他看见了,只是不愿看清——就像几秒前的她。 最终的现状是,他们扭打在积水潭里,她死死地揪着他的衣领,倒映在深蓝眼眸中的街灯照亮了她狰狞的面孔。 “没有人会在意我,没有人会看着我,你也一样,不是吗?” 尖叫着的她,像只歇斯底里的野兽。 “我只是无用的影子,是比双生子还要污秽的家伙,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存在……我为什么要被带到世上?为什么?为什么不看着我?……对,全部都是六眼的错。全部!” 空洞的眼眸中映出五条悟的模样,她的双手抵在他的脖颈上,冰冷地颤抖着。 在圣诞歌的音符中,她的双唇颤抖着、唧哝着,与雨水一起落下。 “是可怜的怜,不是怜爱的怜。”她早就知道了。 “所以,六眼或者我。”不是六眼就是她。 “我们不能在同一个世界活着。”必须有一方死去。 “我无法成为六眼。”她只是无能的从尸体中爬出的生命而已。 “我也没有天赋。”她只是为了六眼的存在而诞生的。 “继续下去没有意义。”不会有人注视着她。 “我不是真正的satoru。” 与六眼相同的名字就是对她施加的诅咒。 已经,受够了。 无论是被家主踩死的她的小仓鼠,还是被她无意杀死的那只有着美丽羽毛的飞鸟,亦或是意识到她不再长得像五条悟的那天众人的目光。 这全部的一切,五条怜受够了。 “杀了我吧,五条悟。” 她收紧手掌,从发梢落下的温热雨水滴在他的脸上。 “或者由我杀死六眼。” 她怎么有能力杀死自己。 嗤笑着的五条悟,如此想着。 哪怕呼吸就攥在她的手中,哪怕她此刻当真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五条悟也知道,她没有办法杀死自己。 “你觉得一切是我害的,对吧?”他说,“是我让你变成这样的?” “是六眼……六眼的错。都怪六眼。不是阿悟。都是六眼害的。” 她重复着相同的话语,眸光也在颤抖,直到呢喃声彻底消失在雨声之中。 她疯了。 五条悟已经得出了结论。 他捏住五条怜纤细的手腕。根本无需施加太多力气,就足以瓦解她的一切杀意,而她也并未反抗。 完全是意料之中的展开。 跪坐在积水之中,她无力地垂着手臂,头耷拉在一侧,似是无法再承受雨水的重负了,唯有视线落在他的指尖。依旧扭曲的面庞,仿佛怀有同样扭曲的期待。 她看着五条悟走近,他的指尖落在她的掌中,有些湿漉漉的,却分外温暖。 这双手拉着她站起,带她穿过阴暗小巷,推开了木制的移门,让她站在灯光下。 闻到了奇妙的香味,迟钝的大脑尚未反应过来这是什么的气味,明亮的光芒也让视线变得格外模糊。 五条怜想,她大概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局。 此刻温暖得就好像身处高天原一样,尽管她只觉得自己会落入地狱。 “吃吧。” 叉烧拉面蒸腾着的热气扑面而来,短暂地让视线也朦胧了一瞬。渍成浅浅酱色的豆芽菜堆在面上,如同一座美味的小山。坐在身旁的五条悟正搅动着碗里的面条,摆放于两人中间的那碗煎饺缺了三个,想来是被他吃掉了。 于是五条怜这才意识到,她闻到的是肉的香味。 即便反应过来了,五条怜还是不由得呆愣了几秒钟。 有些想不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在雨水中宣泄而出的那些情绪尚且惨存在她的知觉之中,她想她不该坐在这里,更不应当在五条悟的身边。 想要推开面前的美味,想要立刻起身离开,想要重新遁入雨日。 想做的事情好多,但最想做的是…… 张开嘴,把肉和面条与豆芽菜一起塞进嘴里,塞得满满当当,满到连咀嚼也变得困难。 这是咸味的,还是带一点甜口的?尝不出来。 咀嚼、咽下,然后再重新填满。大口大口地灌下大麦茶,不喜欢的红姜也丢进碗里,不停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折磨了数日饥饿感彻底不见踪影。 而后,结了账,在隔壁的便利店买了一把崭新的伞,他拉着她重新步入雨中。 并肩走在陌生的路上,好像走了很久很久,五条悟始终没说什么。 这是回家的路吗,他们究竟要去向何处?一切都如同未知。五条怜放弃了思索,默默走在他的伞下。 停止了主动思考,记忆便会重新钻入大脑,轻而易举地填补思维的空白。 五条怜记得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字,那近乎疯狂的尖叫直到现在仍让她感到疼痛。 她承认,自己确实是被濒临崩溃的饥饿感折磨得几乎快要失去理智,却也无法否认那些话语只是谎言。她不想为自己辩解,也不想说自己所念叨出的恶毒话语只是一时糊涂。 她清醒地说着诅咒,这就是事实没错。 五条家的人不会在乎她,也不会爱着她,甚至不愿看她。她所说的一切,全都是事实。 而她却对唯一注视着她的五条悟说出了这些话。 她想此刻弥漫在胸腔之中的痛楚就是名为悔恨的情绪在作祟。 她应当对予以她痛苦的那个人尖叫,而不是对着五条悟。明明在那个家里,只有他才会…… “对不起,阿悟。对不起。” 她的手颤抖着,却紧紧攥住他的衣袖,不敢松开。 “我……真的……我会回家的,所以……” 五条悟停住步伐。 路旁红绿色的霓虹灯流连在透明伞面上。他只注视着这闪烁的光,并未看她。五条怜也无法向他投去目光,罪恶感已让她折弯了脊背。 伞下短暂的沉默,在不知何时被他打破。他问五条怜,为什么离开家。 “我捡到了家主大人的戒指。” “……哈?” 这大概算得上是不可思议的理由,对于五条怜而言却并不值得意外。但她还是从衣袖里掏了掏,费了番力气,好不容易才拿出一枚戒指,金色光滑的边缘恍惚间依旧能够映出那个男人当时的表情。 如同踩死了她的小老鼠时同样厌恶嫌弃的表情,仿佛她便是那皮开肉绽的肮脏生命。 “我想把戒指还给他。”她喃喃着,“他请我不要打扰他。他说的是请。” 而后便露出了厌恶的表情,这就是在他眼中的自己。 在那一刻,她意识到了,或许自己本就不该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里是五条家——是家主大人的家,是五条悟的家,但从不是她的家。 短暂的一个瞬间而已,她做出了逃离的决定。 “既然这样,你不必回来了。” 她听到了五条悟这么对她说。 他的话语经由伞面的反弹,在短暂的四分之一秒内再次回到了她的耳中,就好像他将这话说了两次。五条怜下意识抬起眼眸,看着五条悟。 所有的罪恶感在这一刻消失无踪,她想要从他的眼中看到他的答案,仅此而已。 离开五条家,是她自愿做出的选择,可听到五条悟命令般的拒绝,为什么她会觉得…… “……你想驱逐我吗?” “不。” 并非驱逐,也不是想要斩断羁绊或是情感。 五条悟注视着霓虹灯,却无法看着她。但在伞骨钢色的边缘,倒映出的是她错愕的神情,他不得不看着她。 他知道的,他也见到了,在发生在那个家的一切——发生在她命运中的一切。 窥见着、知晓着,他却从未在意,直到她几近疯狂地将所有尽数吐露。 就好像注视一枚苹果。他知晓它的味道,也足以想象出那独特的酸甜滋味。 但在真正咬破果肉之前,不会真正知道其中的酸甜。 她咬开了他早已窥见的一切,她指责着所有却不责怪自己。 她憎恨的是六眼,而非五条悟。 在她的眼中,自己与六眼是割裂的存在吗?分明在所有人看来,他就是继承了六眼的神之子没错。 如果当真是割裂的,那么她所看到的他,究竟会是怎般模样?五条悟有些好奇,却不太情愿去思考这回事。 枉自揣测没有意义。 从最初他就已明白,他和五条怜是截然不同的人,哪怕他们拥有相似的血脉。 “你想做什么,就肆意去做吧。不用担心任何事,有我在。” 五条悟说着,从她的手中拿走了那枚戒指,不稀得多看一眼,直接丢入车流之中。 没有金属落地时清脆的“叮”一声,也没有他人投来气恼的咒骂。戒指消失在了黑夜里,大概已镶在了某个车胎里,与头顶的积雨云一起飘荡到远处。 雨停了。遥远地听到了轻快的歌声。背着红布袋的圣诞老人一蹦一跳,从街的尽头走来,不知是哪家商店送上的节日表演。 “等当上家主后,我带你回到那个家——你知道的,六眼必然会成为家主。到了那时候,五条家的所有人都将注视你,所有人都必须在乎你。” 五条悟收起伞,塞到五条怜的手中。 “我会让他们知道,你是我的妹妹。” 她的称谓与她的小鼠 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一句奇怪的话,是在话语脱口而出的三秒钟之后。 正如每一次口不择言后会产生的糟糕情绪,此刻似也有一团沉重的不透明气团压在了心口,虽不至于让五条怜无法呼吸,但着实不惬意。她不自在地缩起肩膀,抱紧了手臂。 真冷啊。她想。 应当要感谢这句不合时宜的话语在作祟,气氛变得比她现在能感受到的室内风还要更加冷彻。她始终没有抬头,也不打算去去看五条悟的表情。 她是没有办法读懂他的。这一点她早已清楚。 “为什么?” 好像也没有间隔太久,便听到了他的回应——或是说,这是他的质疑。 下意识地想从他说这话的语气中猜出他的心绪,但这句反问实在是太短了,半点情绪都来不及展露出来,便已匆匆迎来结尾,简直和刚出生还来不及游入大海便被野狗叼走的小海龟的生命一样仓促,她却不得不让自己也沉入这句“为什么”之中。 为什么? 说真的,她也说不出太多的为什么。她甚至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被怎样的心情驱使着说出了这话。 是嫉妒吗?可能有一点吧。 只是被蛊惑了?那究竟是什么在蛊惑她呢。 算是真心话吗?说不好。 倘若断然否认这是真心话,她就是在说谎了。但如果予以承认,似乎像是在证明某种阴暗的情绪确实存在。 不想成为满口谎言的骗子,也不愿意暴露自我。显然,比起五条悟,自己才是更讨人厌的那个家伙。 五条怜耸耸肩,装作满不在意,视线却早已从木地板的裂缝挪到了生锈窗框上。 窗外许是扬起了大风,能听到玻璃发出了嗡嗡的声响,红棕色的铁锈一点一点震落,留下粉末般的肮脏痕迹。已经能想象出令人作呕的金属臭味了。 “别人会拿我和你作比较的,因为只有你才是‘最强’。” 她的声音听上去也像是玻璃被吹动时的微弱声响,别扭地耸了耸肩膀。 “要是把我丢进普罗大众里,应该勉强还能算作有点出众。但站在你的身边,他们绝对会想,最强的五条悟有个资质平平的妹妹,不仅没能成为咒术师,脑袋也不灵光。这么明显的差距,只会害我被嘲笑的。” 她可没有违背她的心,这些是她的真心话没有错。 “这样啊……” 五条悟了然般点了点头,深沉的表情大概是在思索着什么,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听明白了些什么。 大约考虑了半分钟,他给出了自己的回应。 “虽然你确实是不如我厉害,但别人肯定也不会因此而嘲笑你啦!” 在这个时候还非要自夸一下不可,一如既往的讨人厌。 “再说了,你也不笨嘛。一个在高中时期天天和别的男孩子约会的家伙都能考上大学,多少有点小聪明在身上啦。” ……这到底算是贬低还是夸奖呀? 五条怜懵了懵,随后才意识到不太对劲:“你这是在说谁天天和男孩子约会?” 他的手指调皮地晃荡着,话语的尾音与指尖一起荡来荡去:“当然是在说我们家的阿怜啦~” “我确实没有认真读书没错,但哪有天天在约会?” “明明和别的男孩子一起去看电影了呢,都在街上遇到了还不和我打招呼……” 叽叽咕咕地念叨着的五条悟,似乎是在说着只有自己一个人才能听到的悄悄话。而这黏黏糊糊的话语,到了最后也不知道是消失到了何处,彻底听不清楚了,但能够听清的这部分已经足够让人气恼了。 “就只有那一次而已!”她急急地自我辩解着,“而且也只是看了一部烂电影而已,我还提前和你说过这件事了!” 五条悟无辜似的迎着她恼怒的目光,慢吞吞歪过脑袋:“咦——真的就一次吗?” “你的听力还正常吗?” “很正常哟!” 他分外得意地竖起大拇指——显然只是为了夸奖自己罢了。 飞快坐起身,他把仅剩的鱿鱼腿尽数塞进了嘴里,坐姿看起来好像比几秒钟之前更加板正了些,许是因为刚才的幼稚对话让他心情大好。 用心品味完了余下的这点美味,他这才切回正题。 “我猜你的意思应该是,别在其他人面前说你是我的妹妹,对吧?” “……呃,差不多吧。” 从这个角度解读的话也确实没错,所以她的肯定答复可不能算是谎话。 “那介绍你的时候,我该怎么说呢?”他瘪着嘴,立刻换上了一如既往且演技生疏的委屈模样,“毕竟不能用‘妹妹’这个词了。” 关于这个问题,五条怜确实还没有想过,也的确不怎么乐意去琢磨这事。可五条悟已经把这无比现实的问题搬到了台面上,作为一切的始作俑者,倘若在这时候缄默不言,未免显得太过狡猾了。 想了想——准确的说应当是将大脑放空了几秒钟,她说了一句废话:“说我是你的朋友?” 毫无技术含量的建议收到了五条悟嫌弃的“嘁”一声回应。 “这么生分的称呼,我可不要!” 他的任性控诉单是听着就让人头痛了。 五条怜感到嘴角不自觉开始抽出起来了,只好抿紧双唇,接着说:“那就把我当作你的同学。” “更生疏了耶拜托!” “那么您的建议是?” “我没有什么建议哦。”他摊着手,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闲散姿态,把自己高高挂起,“是你自己说不喜欢‘妹妹’这个称呼的。” “既然朋友和同学都不可以的话,那我也想不到别的什么了。总不能说是恋人吧?这更不合适了,不是吗?” “唔………这个嘛……” 他仰起头,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块污渍,错开了与她的目光,沉吟着,不知是否陷入了思索。 大概率是没有,因为他很快就阖起了手掌,笑嘻嘻下定结论。 “是挺不合适的哦。” “对吧。” 五条怜耸耸肩,失去了对这个话题的最后一丝兴趣,慢吞吞地挪向房间正中央的单人小床,一点一点钻进了被窝里,用被子将整个人完全裹住,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窗外尚且明亮的天空,只偶尔才落在五条悟的身上。 “我要睡觉了。”从棉絮中钻出她闷闷的声音,“请帮我拉一下窗帘,谢谢。” “才不要咧。” 五条悟做了个鬼脸,丢下一句简短的“晚安”便消失无踪了。 “哎呀,不对。” 房间门被推开了一条小小缝隙,探入了五条先生的小小脑袋与他那格外轻快的笑意。 “现在是下午,离夜晚还有几个小时呢。祝你‘下午安’咯——做个有我的好梦哦!” “要是你出现的话,那就是噩梦了!” 五条怜的抱怨直直撞向合拢的房间门,反弹后又回到了她的耳中。 敞开的窗帘依旧未能合拢。她懒得走下床了,索性用枕头蒙住脑袋,紧紧闭起眼,试图忽略眼前窥见到的仍透着几分亮度的视界。 她想她很累了。 从前天开始,发生在眼前中的一切尽是不可控的展开,她像是被无形的某种东西驱使着做出所有行动,直到此刻才终于能够稍许喘息一会儿,她只想好好地睡一会儿,可似乎有繁杂的思绪依然在捣乱,害得她不得安生。 她在想着什么呢?她在思考什么呢?自己也寻不到答案。 疲惫的大脑清醒却混沌,隐隐撩拨着痛觉神经。五条怜不觉得她睡着了,可睁开眼时,玻璃窗外已是昏暗的天空。在东京难以见到的星象坠入海中,在潮汐的边缘漾起浅淡而冰冷的光泽。 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窗框深蓝色的影子割裂在她的床上,已不是前一次睁开双眼时的明亮模样了。她到底是沉入了清醒的睡眠,还是一不小心穿梭了时间?这个问题的答案五条怜实在猜不出来,索性也就不多想了。 缓慢地离开席梦思的地界、缓慢地裹上在柜子里找到的旧毯子、缓慢地拿起丢在桌上的报纸看两眼。 5月20日的报纸,从时效性来说已经是毫无价值的废纸了,但依然能够勾起五条悟的兴趣,想来大概是首页占据了大半篇幅的头条新闻实在有够吸引人。 《我不是凶手,我永远爱着我的孩子们:聚焦陷入纸牌迷局的弑子之父》,深黑色的标题这么写着。 简单扫过油墨印刷的小字,五条怜基本搞懂了这个故事,原来是年轻的单亲父亲为了赚取孩子的学费,铤而走险前往地下赌场玩牌,将运气放在了自以为十拿九稳的天平上,豪赌三日,当然是输光了最后一枚铜板,连向神明祈求结缘的余地都消失无踪。就这么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却发现留守在家的两个孩子早已饿成了骷髅。 这场毋庸置疑的悲剧,唯一的争议点是年轻的父亲坚称自己是为了学费而非自我满足才钻入纸牌之中,且家中确实留下了足够多未拆封的食物,看起来好像真是个尽责的家长。 这应该就是七海所说的他最近正在负责的事件吧。她想。 果然没猜错,这种事故就是会被放在社会版面上的。 五条怜撇嘴,放下报纸,向门口缓缓挪动。 费劲打开紧紧合拢的门链,她在走廊里迟疑了几秒钟,还是没有想好该往哪个方向走。 先前忘记问五条悟今晚会不会在这家旅馆下榻了,算是她的失策。不过按照他的性格,大概是不会让自己将就在这小破地方的。登记台的方桌后侧,摆着格外准点的时钟。屋外的天色早已昏暗,实际上时间尚早。 夜晚正刚刚开始,她猜想他大概是还在调查鲸鱼。 还是去找他吧。 拢紧毯子,沿着印象中的无形小路走去,尽头便是那处海滩。 海鸟早已归巢,渔船也收了帆,停在海岸线另一侧的港口处,寂静得如同无人之境。浪潮将沙砾推向近岸处,并没有死去的鲸鱼在此处缓慢瓦解。 鲸鱼消失了,余下一滩深褐色的印记尚未被海水彻底稀释,散发着熟悉臭味的些许碎屑似是在证明曾有一只巨兽在此处停留过。 看来不是梦。 鲸鱼是真的,被淋了一身血也是真的。 不管在什么时候回想起这个事实,都只会让她觉得心情糟糕。 五条怜四下瞄了瞄,又踮起脚尖望向遥远的地平线。不管怎么看,都没有见到五条悟或是七海的踪迹。 ……究竟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正是在冒出这念头的瞬间,捏在掌心里的手机猛得震动起来,突兀的震感吓得她差点跳起来。 “晚上好——!你起床了吗?”一如既往欢快的问好。 五条怜背过身去,不让风拂过脸庞:“就算我还在睡觉,也会被你的电话叫醒的,不是吗?” “我估计你差不多醒了才打电话过来的哟。” “啊是是是,您太贴心了。”说着敷衍应答的她不自觉地在电话另一头点着脑袋,“其实你是看到我走到沙滩上了,对吧?” “没有哦,我现在看不到你。我已经到大阪了。” “你在……抱歉,请您重复一遍。” “在大阪哦,你也快点过来吧。” 脑袋有点转不过来了。 五条怜现在可以确信了,几个小时前的自己肯定成功陷入了睡眠——此刻这种大脑呆呆的感觉是只有刚从睡梦中抽身而出的人才能拥有的。 在迟钝的短暂时间里,她想起了大阪的通天阁与通往关西的高速公路线路,以及踩在脚下的这摊干涸的鲸鱼血碎裂时的状态。 原来鲸鱼早就变成过去式了,她这才知道。 她眨了眨眼,干燥的眼眸黏连出微弱的声响,几乎将话语盖住:“如果要去别的地方,可以提前告诉我吗?” “我不是给你发消息了吗,没有看到吗?” “……诶?” 赶紧调出短信界面,来自五条悟的未读信息还挂着鲜红色的标识符,看来真是错怪他了。 五条怜心虚地点开他的新消息,不敢多看半眼,待未读状态消失无踪,立刻退回到了原本的界面,这才迟钝着重新将听筒贴近耳旁,含糊说着马上就过来之类的话。 这通电话到底是谁先挂断的,她也没有印象了,唯有心虚感仍旧真切,只好兀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待整个人冷静些了,这才磨蹭着迈出步伐。 好像听到了“噗叽”的一声,也有可能是“吱”的声响,被海风盖住了大半,听得不很真切,但触感是真实的。 她踩到了软软的什么东西,绝不是沙砾或碎石的粗糙感。温热感落在脚背上,这也肯定不是热砂在作祟。 后退着。犹豫片刻,五条怜垂下眼眸。 在鲸鱼的血迹上,渗出崭新的鲜血。小小的黑色的老鼠被足印碾碎,无毛的尾巴尚在抽搐,仿若一息尚存。 但她看到了,藏在皮毛下的渺小的心脏也已被自己踩碎。 它死了。 有点反胃,但更多的心绪竟是平静。 ……真恶心。老鼠。 —记录:2001年11月21日,东京都,五条宅— 快跑。快跑。 捧着衣袖,步伐比任何时刻都要更加轻快。 倘若人类也能飞起来的话,一定就是现在了吧。 五条怜想。 藏在和服衣袖里的是一包鼠粮、一小袋木屑和一分钱都没有剩下的钱袋。 在一分钱都不存在的钱袋里,换来了她今日的珍宝——一只小小的、灰色的老鼠。 说是老鼠不太准确。根据宠物店老板的说法,这只毛茸茸的小东西应当叫做仓鼠,和那些晚上会咬床脚的害兽可不一样。 是更可爱的、孩子们的小伙伴, 买下它的理由也很很简单,因为它很可爱,而且热乎乎的,还会在听到脚步声时向她靠近,好像也在期待着她的出现。 “不如就叫你小火炉吧,好吗?” 衣袖里的小鼠一动不动,肯定是默认了她的想法。 这个热乎乎的小东西花光了五条怜的全部积蓄,她实在没有多余的钱买笼子了,只好向仆人谎称说学校的美术课要求做手工制品,要来了一个崭新的纸箱子,把小鼠安置在了里头。 过去在京都见到过住在河边的流浪汉,他们正是用纸盒搭建出了自己的“房子”。那么对于小老鼠来说,比笼子更加宽敞的纸盒,究竟是豪华的住所,还是简陋的旧屋呢? 五条怜琢磨不出答案。 不过,她也好想成为一只小老鼠呀。 如此可爱的小东西,一定每个人都会喜欢的。 五条怜垂下手,指尖搭在小鼠的脑袋上。这轻柔的碰触让它仰起了头,用耳朵蹭着她的手指,又轻轻咬了她一下。细小的牙齿无法制造出什么骇人的痛楚,这简直像是撒娇。 它一定爱着她吧。她想。 “要乖乖长大哦。”她说。 被她予以了期待的小家伙,好像并不是一只乖乖的小鼠。她只不过是稍稍离开了一小会儿,回到房间时,纸箱却已空空如也,木屑从角落的小洞里漏出。她的小鼠逃走了。 大概是它不爱她,所以选择了逃离。 在短暂的大脑空白消失之后,许是有某种更鲜明的情感占据了思绪,但她尝不出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番味道。滞留在舌尖的只有苦涩,怪她吃了五条悟送给她的、他不爱吃的黑巧克力。 阴沉沉的天,早晨的雾气直到这会儿都尚未散开。五条怜俯低身子,穿梭在花园的绿植之间,于偌大的宅邸搜寻一只还不如半个手掌大的、机灵的小生物。她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小老鼠,揣摩着她的小老鼠究竟跑到了什么地方去。 直到将自己也弄得灰扑扑的,她才终于看到了那小小的灰毛仓鼠。 它一定是听到了她靠近时的声响,只在树下停留了没几秒,就立刻逃走了,短短的小爪子迈得飞快,轻巧越过种着绣球花的花圃,在铺满鹅卵石的小径上乱跑。 “小火炉,快回来!” 她情急地大喊着,想要将它唤回。可仓鼠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呢? 它也听不懂她的话,被突兀的响声吓得只想径直逃跑,却恰好跑到了他人的脚下。 那个瞬间,她确信她听到了类似于“啪叽——”的、被碾碎的声响。 扁扁如纸片的她的小鼠,踩在那个男人的脚下。 灰毛染成肮脏的颜色。她看着喷溅成奇怪形状的血浆,不敢抬头。 她不能抬头。 这可是在家主大人的面前。 有好几年没见过他了,她一度忘记了他的模样。但透过湿润血迹的倒影,能看清他皱起眉头、斜眼睨着她的模样。 也能看到他的眼底漾着与她相同的深蓝色,以及这双眼眸究竟是如何在此刻透出厌弃的眼神的。 他没有指责她。 他什么也没有对她说。 在他的脚下,踩着她的小鼠;在他的眼中,她是他所厌弃的老鼠。 它不会爱她。 这一点,她现在知晓了。 插入书签 摇滚情歌与世纪演出 —记录:2009年5月26日,大阪,十字路口— 路口左前方,是一家宣称二十四小时营业、可实际上拉紧了卷帘门的小小便利店,右手边是摆着几台小钢珠机器的赌运商品,后视镜倒映出了杂货店打折的红黄色招牌。街边行道树光秃秃,见不到多余的阴影,一切都如此熟悉。 上述这些景象,五条怜在这个上午的一小时内已经见过了三次。现在是第四次。 看来必须要面对事实了。 她迷路了。彻头彻尾地迷路了。 “不应该啊……我不是跟着路线走的吗?” 咕哝着,她重新拿起被丢在副驾驶座上的地图,盯着错综复杂的线路看了好一会儿。可不管怎么看,她都还是没搞明白自己迷路的原因。 明明从静冈驶向关东的那段路她都开得好好的,不曾绕过半点路,更加没有迷路,在东京的时候也基本不常出现原地兜圈子的情况,偏偏是在进入了大阪市区之后才开始开不准路的。 她甚至服输地买了一份地图,还腆着脸请老板帮忙画出了路线,居然半点帮助都没有吗?她都不知道应该怪罪老板画出的线路有问题,还是大阪政府在城镇规划方面的能力不足——亦或者是从半夜就开始握紧方向盘以至于今天方向感烂到不行。 要是能早点知道会遇上这种困境,就租一辆带GPS导航仪的小轿车了,而不是这辆款式陈旧颜色难看的笨重面包车。 五条怜在红灯前踩下刹车,惯性让整个身子猛得往前一顿。她随意将手臂搭在了敞开的车窗旁,垂下的指尖轻轻碰在深茶色的铁皮上,撞出微弱且沉闷的“咚”一声响。 现在想来,租下这辆车时,她确实有点被蛊惑了,只想着自己的车是驾驶座偏高的越野车,也从没使用过导航仪这种懦夫才会青睐的东西——事实证明她现在就是个愚蠢的懦夫没错——这才果断选择了这辆看起来好像和她的悍马没有太大区别,实际上价格相差了不知道多少倍的面包车。 啊……受不了。 五条怜把地图丢到一边,随即从车窗吹入的风又将它吹到了副驾驶的地毯上,在无人的角落里变成了一团皱巴巴的纸屑,随后又伴着加速的惯性轱辘轱辘地滚过座位下方的小空隙,在空空如也的后备箱找到了它的新居所。 没有了地图的指导,接下来的路途完全变成了运气之旅。好消息是,她那不曾存在的运气终于开始发挥作用了。 简直像是有驾驶之神的驱使,绕过三个狭窄的小弯后,目的地所在的路牌出现在了后视镜的边缘。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低矮老旧的廉租公寓出现在眼前。五条怜举起手机,将屏幕中的照片与车窗前的镜像对比着看了几眼,这才确信她的确没有找错地方。 此处就是五条悟所在的地方——如果她没有理解错他那条长长的、在剔除颜文字后只剩下简短的“快点来这边”的短信内容的话。 黄黑色的警戒线将公寓楼圈起,如同设下了一道简陋的结界,让路过的人们不敢轻易靠近。一时之间,五条怜也产生了些许不想靠近的念头。 没记错的话,她在报纸上见到过这桩公寓。可惜不是在租房广告或是互助板块中,而是社会新闻版面。 那个饿死了亲生孩子的赌徒,就住在这里。 换言之,她来到了犯罪案发现场。 她的日常走向变得越来越像是刑侦类电视剧。于是她顺势开始思考,自己究竟要采用怎样的方式翻过这条常人不可逾越的警戒线。 按照电影里惯有的套路,她最好要表现得像个不讲道理的FBI高级探员,在周遭警员的质问与抱怨声中,一手抬起警戒线,一手翻开自己的证件,半句话都不会多说,径直步入现场,看起来简直酷得不行。 可问题是,警戒线真的有这么好扯动吗。 五条怜用食指戳了戳警戒线光滑的表面,只听到了塑料紧绷的声响,长度却未被拉扯着变形了多少。 果然电影里都是骗人的。她难过地想。 既然如此,就只能从警戒线的下方钻进去了。当然也可以选择跨过去,但她穿了件长长的风衣外套,要是不小心让衣摆挂在警戒带上怎么也扯不下来,她的羞耻心一定会让她现在就冲上新干线滚回东京的。 虽然她现在也很想坐上新干线就是了。 思来想去,还是稳妥的方式最好。 四下瞄了好几眼,确信周围没有任何路人在看着,五条怜飞速蜷起身子,轻巧地抵达了结界之内的地域。 沿着生锈的楼梯来到二楼。这里的住户一定全部搬离,不知是刑事案件的缘故,还是出于诅咒事件的考虑,一路走到尽头的房间,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外,就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了。 推开肮脏的白色木门,小小的一居室即是死亡降临之处。在十二小时前,这里再次迎来了死亡。 罪人父亲死了。 他高高地悬挂在横梁上,天花板透落的影子遮挡住了不成人形的扭曲面孔,颜色鲜亮的囚服下是瘦弱得如同骨架的身躯。发霉的面包落在各处,空气中也弥漫着霉菌的气味。 窗外吹来了风,推着他的身子晃呀晃。 像钟摆一样。她想。 比起昨天所见到的鲜血淋漓的场面,眼前的死亡算得上是文雅了。 “看守所的伙食很差吗,把这家伙也饿死了?” 她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挪到了五条悟和七海的中间,戳了戳他的肩膀。 “你现在都这么乐善好施了吗?居然主动帮七海先生调查他正在负责的工作。” 五条悟蹙起眉,露出一种莫名奇怪的表情,看不出究竟是困惑还是不解,也有可能是其他的情绪在作祟。他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七海海在调查这件事?” “难道这是外行人不得知晓的机密?” “也不是啦。” 五条悟摆摆手,倒也不再多追问了,大概是好奇心早已消失无踪,视线确实顺着五条怜慢吞吞塞进口袋里的小动作一点一点落在了她的外套上。 “咦!”他发出了分外惊喜的声音,“换衣服啦?” 五条怜耸着肩,把这小动作当成了自己的回应:“不然我一路过来会冷死。” “我的衣服呢。” “丢进垃圾桶了。” “啊?!”他的脸瞬间垮下来了,“那件上衣很贵诶……赔我!” “不赔。” 对于哭丧着脸的五条悟,她自然是不会给予安慰的,反倒是被他这幅惨兮兮的模样逗得想笑,嘴角也差点不受控制地翘起。 幸好幸好,她忍住了。 她可不会再五条悟的面前笑出来。 无聊的生活话题到此大概也该结束了。关于在这间房间与赌徒罪人发生的一切,五条怜是从七海处知晓的。 罪人是在昨晚从监狱中消失的,具体时间不明,消失方式也不明,如同人间蒸发般瞬间不见踪影,初步猜测是被咒灵附身。 顺着残秽的痕迹,驻守大阪的咒术师在这里找到了他,那时他已彻底死去了,死相与前些天才被发现的那两个孩子的尸体几乎一致,现场并无更多痕迹。 而五条悟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倒不算太复杂,和善心自然也无关。 在残秽之中,掺杂了五条家的术式。 “但和我们追查的那个把别人开膛破肚的家伙,不是同一个人哟。”五条悟好心地补充着,“咒力和术式是不一样的……不如就把开膛破肚的这位叫做开膛手五条吧!” 自己的名字突然变成了杀人犯代号中的一部分,不管怎么听都让人觉得别扭。五条怜默默后退了小半步,倚靠着门框,缩起肩膀,发出一句揶揄:“这里是伦敦吗?我好像还没有看到工业革命的浓雾。” “这里是大阪哟,最近天气很好,不会起雾。” “我的意思不是……随便你吧。” 五条怜知道自己也不算是抛出了一个笑点,但五条悟的回应显然是没能接住她的梗,实在让人失望。 决定了,今天不会再丢出任何的梗给五条悟了。五条怜无比坚定地如是想。 “别站在这么后面嘛,快靠近看看!” 五条悟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走近罪人,害得她的脑海中差点只剩下各种各样幼稚的梗了。 “没什么好看的吧……”她不自在地侧着身,有点不情愿,“我又不是咒术师,看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让你过来,就是为了从其他的角度看待问题嘛。没事啦,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了,我肯定不笑你。” 五条悟说得分外坦然,可五条怜总觉得他的那句“我肯定不笑你”,是对他很有可能爆发出的无情嘲笑的一种预告。 都被拉到了这个位置,要是不说点什么,那才是真正的尴尬。五条怜硬着头皮抬起眼眸,瞄了瞄天花板下的面容。 他的眼睛落在鼻翼旁,扯起的嘴角碰触到了太阳穴,深深凹陷的脸颊勾勒出骨骼的形状,黯淡的皮肤也像是陈旧的纸。 他的五官彻底错位了,不知是因为痛苦的狰狞,还是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 “按照奇幻电影的剧情。”她先给自己即将说出的想法套上一层安全的借口,“造成这种模样,通常有两种可能性:他被咒灵吸得精干,或附身之后他变成了咒灵的模样。因为第一种可能性太套路了,所以我更倾向于第二种猜想。” “好巧,我也是这么想的!”五条悟高兴得不像话,差点跳起来了,“果然我和阿怜心有灵犀啦!” “心有灵犀还是免了……” 听起来实在太怪了。 但猜想终究只是猜想,没有可用的事实佐证,依然只能困在揣测之中。 还是再拉几个人来帮忙吧。五条怜听到他这么嘟哝着。 “对了,你是开车过来的,对吧?” 五条悟说着,笑嘻嘻地看着她,这绝不是什么好事发生的预兆。 五条怜再次后退一步,又接连后退三步,退到门框之外,还是不太想回答他,只是点了点头,晃悠的脑袋让这微不可查的肯定回答也变得像是摇头了。 五条悟靠近了一步,又再走近了些,依然笑得友善又讨人喜欢。 “载我一程,好吗?”他左右晃着身子,额前的碎发也荡来荡去,“我要去接个人哦,正好也介绍给你认识一下。” 五条怜不置可否,生硬地扯开话题:“你怎么知道我是开车过来的,难道在偷窥我吗?” “我收到信用卡账单了哦。” “……不好意思,我大概是用错卡了。” 储蓄卡和信用卡都是黑色的,总是容易拿错。 “所以载载我嘛~拜托啦!” 扯远的话题又回到正轨,他紧紧握住五条怜的手,与她一起晃来晃去,一度让她看起来也像是条动荡的水草了。说真的,五条怜只想拒绝。 但正如先前的每一次,她没有办法拒绝。 “对了,把这个一起带上吧。” 乘客五条先生追加了新行李。 从旧木门的背后,他掏出了黑布包裹着的长长棍状物体。如果不是听到了黑布下铃铛碰撞的声音,五条怜肯定会露出嫌弃的表情。 “天沼矛怎么在这里?”她懒得接过,果断把手藏在了口袋里,“从我停在东京的车里飞过来了吗?” “它可没翅膀。你快拿好啦,这可是你的东西!”五条悟硬是把咒具塞给了她,“是拜托我的后辈帮忙拿过来的,说不定之后能用上。” “哦……” 干脆就在大阪把它卖掉吧,省得再搬回去了。 无情的五条小姐如是想。 不过,见到了天沼矛,也让她想起了一桩很重要的事。 “从五条家搬走的那些记录。” 她用力关上车门,待“嘭”的余响消失无踪后,才接着说, “你真的有在看吗?” 她可忘不了那天搬旧书时的□□痛苦,以及他答应了但根本没有时间和场合实现的美食承诺。 倘若告诉她,自己付出的精力实际上完全没有得到相应的收获,而五条悟也纯粹只是为了一时兴起才把这些老东西挪了个位置的话,她真的会生气的! “在看哦。”他说出了稍稍让人安心一点的回答,“我拜托了后辈帮忙先全部看了一遍,再让他挑出有用的部分带给我。这样更加节约时间啦。” “你毫无收获对吧?而且你在压榨廉价劳动力吧?” “有收获的啦,有空就和你说。而且这是锻炼后辈哦。” 睡眠中的伊知地同学打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喷嚏。他相信是五条家旧籍中藏着的灰尘在作祟。 “那要去接的就是你的这位后辈吗?”五条怜问他。 “不是。不过以后会成为我的后辈。” “我没有理解你的意思。” “没事,见到就知道了。” 被他藏起的话语,五条怜无心多作探究,其实也不感兴趣。 或是说,试图不让自己表现出兴趣。 丢到一边的地图再次被拾起,不过五条怜还是依赖着自己的直觉形式在路上。车载音响放着狂放自在的摇滚曲,唱着不可放弃的青春与该死的社会,让人忍不住跟着节拍摇头。 虽说这破车不怎么样,但摆在车上的专辑确实不错。五条怜觉得自己大概可以同这辆车和解了。 在一曲终末的吉他尾音中,她随口问起了鲸鱼的事情。 “它好像不见了。消失了吗?” “被送去无害化处理了。” “哦……会被焚烧吗?” “不知道,应该是吧。” 生活在水里的动物,最终于火焰之中消失无踪。听起来真怪。 五条怜下意识地还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应当说出什么话语才好。大概只是“想要和他说话”的念头占据了大脑,而非真的思索到了合适的回应。 她不太自在地抿了抿唇,拐进小路里。车窗外寂静无人,车厢内的动静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显著。恍惚着,好像听到了五条悟的轻笑声,大概是他发现了摆在后排座位上的纸袋。 至于纸袋中的东西,当然是被她宣称着早已丢掉的他的衣服。 谎言在一小时内便被事实戳穿,不用多想,五条悟肯定会嘲笑她的。 幸好在他的揶揄脱口而出之前,音箱内上一曲激昂地唱着永不放弃的歌曲转到了尽头,新一曲响起,前奏消失无踪,只有唱出的歌词荡在车厢里。 「想念你的心情如同蜉蝣,飘飘忽忽,无法传达」 老旧面包车发出了分外沉重的“搁楞”一声,两秒钟后加速了些许,险些超过限速要求。五条怜抄起空专辑盒,从眼前的路况分心看了三眼,确认了这张专辑就是摇滚乐没错。 甚至乐队的名字里都有一个“rock”呢。 “好好的摇滚乐队,唱什么情歌啊。” 她咕哝着。 唱的还是这种情绪细腻的、仿佛在诉说着某人心情的暗恋曲。简直…… 「害怕被你讨厌。当我这么想时,就已经爱上你了」 “……这是什么世纪大烂歌!” 五条怜猛砸了音箱一拳,赶紧把光碟弹了出来。中断的电流声将狭小的车厢填满沉默,僵硬得让人难受,直到驶入主干道,交汇的车流才再次让听觉生效。 再看一眼地图。很好,这次没有走错路。 “是不是快到了?”五条悟问她。 “不知道,应该吧。” 她只来过这座城市一次而已,实在不能指望她已经彻底了解此处的全部情况。 “说起来,一直想问你。”五条悟无聊地扯着安全带,“为什么要学吉他?” “因为无聊。” “只是因为无聊吗?” “嗯,想在无聊的时候打发时间,顺便取悦自己。福尔摩斯不是会在查案的间隙拉小提琴给自己听吗?” “设定好像是这样没错哦。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喜欢摇滚才弹吉他的嘞。”他转过头来,露出一如既往笑眯眯的表情,“那阿怜喜欢摇滚乐吗?” 她抛出反问:“你喜欢吗?” “喜欢哦。摇滚可是很酷的。” “那我不喜欢。” “什么嘛——” 他放肆大笑起来,完全没有对她的扫兴回答感到懊恼,此刻露出的玩笑般的神情,也不像是相信了她的这番否认说辞。五条怜索性也不为自己辩解了。 就让他按照他所设想的去想吧。她可改变不了五条悟的想法。 顺着主干道旁的辅道开到第四个路口,热闹的商业旧街的出口正是这趟路途的目的地。在五条悟的强烈要求,以及完全上升到了肢体接触层面的拉扯行为之下,五条怜被迫放弃了在车上安心等待的司机命运,跟着他一起去接那位神秘的朋友。 穿过车流,踏上人行道。隔得远远的,她看到了一队排得整齐的小学生,正认真听着领队老师说话,乖巧得很像是摆在甜品店门口的毛绒小熊。 是学校组织的春季出游吗?真不错呢。 她居然忍不住羡慕起小朋友来了,实在罪过。 “嘿,小惠,这边这边!” 五条悟奋力挥动手臂,冲小朋友的队列大喊。 根本用不着这么夸张的动作和如此热情的呼喊,对方肯定早早就已经看到他了。 五条怜看着队伍中的一个孩子低头走了出来,无奈的表情中透着些许困扰。绝不是错觉,在五条悟呼唤他时,她看到他那翘起的黑色头发向下耷拉了几毫米,直到现在都还没有重新恢复弧度。 高中生和小学生。即将成为他的后辈的孩子。 不知道的事情又增加了。无知感趋近于麻木。 她已不会再拥有任何多余的感觉了。 所以,她也只是漫不经心地说: “你想向我介绍的是你的私生子吗?” ■■■ —记录:2000年3月22日,东京,五条宅— 无法入眠。 指尖还在生疼。 尽管已经无数次洗过,手指上依旧散发着泥土和鲜血的气味,令人作呕。 别再看了。 五条怜这么告诉自己,视线仍然落在指尖之上。大脑重新排演着白天发生的一切,却是以更诡异的形态。 她杀死了一只小鸟。是意外,也是蓄意。 五条悟说他无法复活死去的东西。 她埋葬了尸体。 用手挖了坑,用手迈上了土。小鸟葬在她的房门前。 她杀死了鸟,用她的箭。 “啊……” 她将整个人埋进了被褥里,痛苦的呜吟似乎也消失在了棉絮之中,但还是盘旋在耳边。闭起眼便能窥见死去小鸟白色红色的羽毛,它今夜一定会进入她的梦境之中,正如此刻窗外的鸟鸣。 听到了砰砰的声响,是死去的鸟儿在用翅膀敲打着她的窗吗? 或许就像那部老旧的恐怖电影里的镜头,当她打开窗时,见到的也会是密密麻麻落在视野各处的黑色鸟儿。 五条怜蜷缩起了身子,将自己淹没在被褥之中。 “喂,阿怜。” 窗外传来熟悉的声音——而非鸟鸣。 “你睡着了吗?” 是小鸟开始伪装出人的声音了吗?是为了骗她打开窗吗? 五条怜猜不出答案。直到那声音再次响起,有点不耐烦地说着“你肯定没睡”,她才可以确信,这就是真正的他的话语没错。 推开窗。五条悟站在他的窗下。 “走吧。”他说,“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五条怜不太自在地拢紧了外套,“现在是半夜。” “是秘密。快点来吧。” 他拉着五条怜的手,把她从窗子的那头拽轻轻了出来。 “本来也不想带你去的,但你今天下午带着小鸟来见我的时候,那副想哭却哭不出来,只呆呆看着我的样子实在是太怪了。” 走在前头的他,回头对她说着,咕哝的话语怎么听都像是抱怨。 “说真的,你要是哭出来了,我倒也无所谓了。不哭才最麻烦啦。” 五条怜不解地眨了眨眼,有点懵:“可我平时都不哭呀。” “所以才说不哭最麻烦嘛。” “哦……这样呀。” 还是没听懂,但听不懂应该也没关系。五条怜心中的疑惑已经足够多了,多到几乎撑满了所有思绪,她转不动大脑了,干脆果断地中断了思考,跟在五条悟的身后,与他一起穿过狭窄的后门。年老的仆人也站在门旁,似乎就是在等待着他们。 这仆人是她眼熟的。印象里,他一直跟在五条悟的身边,先前也曾见过他侍奉家主大人。也许他本来就是家主大人的仆从,之后才去往五条悟的身边。 在怜看来,他总是很死板的模样,永远恭顺地低着头,穿一件深色的和服,用布带缚起宽大袖口,眉毛也是浓密而规整的三角形,今晚却格外不同。 和服不见了,他穿着一件红色宽大的上衣,背后印着乱七八糟的花纹。光秃秃的脑袋上多出了帽子,写着“staff”的字样。前不久的课上老师还教了这个词,她记得是“工作人员”的意思。 那垂低的头颅,在今夜依旧压低着,显得惴惴不安,不停问着五条悟“真的要去吗”“那里可能很混乱”“我这是担心悟少爷”之类的话,未曾在她的身上落过半刻的视线,如同未曾见到过她的出现。 对于这些絮絮叨叨的话语,五条悟半句也没有应。被问得烦了,索性都来一个恼怒的目光。絮叨声就此停下,他们走在凌晨无人的小路上,跨过通往地下楼梯前的灯牌,霓虹灯光在发梢的边缘镀上一层鲜艳的光泽。 “livehouse”,灯牌写着这个词,五条怜看不懂。 老师还没教这么难的词呢。 顺着楼梯向下,渐近的乐声几乎能够撼动红砖铺就的台阶。在尽头的沉重黑门前,站着两个瘦弱的青年,看起来像是看门的安保人员,实在不怎么威严的模样,但拦起人来倒是有些可怕。五条怜下意识缩到了五条悟的背后,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才好。 在短暂的几个瞬间里,她已经想象出了八百种糟糕的可能性,由此诞生出的后悔让她不知道是不是要继续跟着五条悟走了。 毋庸置疑的是,她一直都是相信着五条悟的,坚信他绝对不是那种会做出糟糕事情的家伙,但…… “嘿,小孩子可不能带来这个地方!” 其中一个瘦弱青年嚷嚷着,说着弹舌的关西腔。 ……是小混混吧,这人? 五条怜恐怖幻想之一的可能性好像要实现了。 “抱歉抱歉,其实是这样的。”老仆人点头哈腰,可怜巴巴地阖起手掌,说,“这是我家的孩子,家里现在实在是没人能照顾他。我担心他一个人在家会出意外,正好我今晚值夜班,所以就带来这里了,想着至少能照看一下……您也知道,最近葛饰区乱得很,能通融一下吗?真不好意思,总给您添麻烦。” 紧接着,他又绘声绘色地说着自己的不易,可怜的模样简直要让人动容了,好像他真的是个为了讨生活而不得不将年幼的孩子带到这种场合的辛苦男人。 他明明是五条家的仆人呀,什么时候生活不易了? 五条怜没搞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大脑还是晕乎乎的,只有小鸟的叫声而已。 许是被说动了,两个青年流露出了一点不忍的情绪。 “这个小姑娘呢?”刚才发话的人说,“她也是和你一起的吗?” “……呃。” 他似乎愣了愣,这才回头看下五条怜。帽檐的阴影藏起了他的神情,她无法知晓他究竟是怎样看着自己的。 在数秒的沉默后,他才点了点头,支吾的话语大概是为难在作祟。 他是在为难什么?这也是五条怜不知道的。 唯一知道的,是青年将黑门敞开了一条小缝,说着“可别让其他人知道”,让他们钻了过去。 乐声愈发清晰,昏暗的蓝色灯光照亮了舞台上的人影。颤动的吉他的弦闪烁着与高悬灯光类似的色彩,在扫动的指尖之间落下音符。聚起的听众与音符一起晃动着脑袋,恍恍然沉入其中。 穿过人群,挤到最前排,她听到身旁的五条悟有些嫌弃似的说,原来所谓的世纪摇滚演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之前在街上看到了他们的演出,说是会在新世纪的第一年举办最厉害的世纪级演出。我还以为有多厉害呢,完全被骗了。” 他撇着嘴,毫不留情地抱怨着,完全不怕这话被除了五条怜以外的人听到。 小小的场地,简陋的设备,还有根本不存在的舞台演出,以及算不上热闹的观众,今晚此处的一切确实算不上是“世纪级演出”。 唯一能和新世纪沾边的,大概只有今年是2000年吧。 五条怜抿了抿唇,笨拙地歪过脑袋。吉他手的指尖尚在余光的边缘扫动着,有些羞于承认,她其实觉得这里有点吵吵闹闹的。不过她好像能够理解今晚的一切了。 为了满足对于“世纪演出”的好奇心,他让仆人装成了演出的工作人员,用奇奇怪怪的亲情理由说动安保,成功带着他们来到了此处。 好奇心成功得到了满足。至于是否算是好结果,这实在有些难说。 不过,在这深夜喧闹的音乐声中,盘旋在脑海之中的小鸟,确实短暂地飞走了。 “阿悟。” 吉他声几乎盖住了她的声音,但五条悟还是听到了。 “干嘛?” “你喜欢摇滚吗?” “谈不上喜欢,也不讨厌。” “哦——”原来是这样。 她知道啦。 为您提供大神 彼岸有马 的《[咒术回战]潜热》最快更新 摇滚情歌与世纪演出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拙劣演技与黑羽小鸟 年底过完生日就将正式步入二十岁的准成年男性,与看起来小巧得像是个玩偶的小学男生。当这两人站在一起,明显表现出认识已久的模样,从五条怜脑海中跳出来的合理解释只剩下了非常不得体的“私生子”而已了。 用如此糟糕的猜想去揣测五条悟,毋庸置疑是对他和这孩子的不尊重,其实这一点五条怜自已也察觉到了。她自然也发现了五条悟和这孩子之间截然不同的相貌特征,她的无端猜测在这如此鲜明的对比之下显然是绝对站不住脚的。 但她有因此感到愧疚吗?完全没有哦! 面对有所隐瞒的家伙,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念头去评价他的。 五条悟看起来倒不像是多么气恼的模样,即便是被扣上了这层莫须有的身份,他依然是笑呵呵的模样,像是被五条怜愚蠢的话语逗笑了,忍不住拍打着她的肩膀,莫名其妙的小动作伴着那愈发放肆的笑声逐渐变得夸张,大力到五条怜整个人都不住地伴着他的拍打晃来晃去,仿佛只有她正在经历一场小形地震。 拍得久了,他大概也觉得累了,索性把手搭在她的肩上。隔着外套与衬衫,掌心的暖意不知不觉间仍是穿透了织得细细密密的布料,热得让人觉得讨厌。 “他才不是我家小孩啦!再说了,年龄也对不上嘛!” 如此辩解的五条悟,用力揉搓起身旁这颗黑色小海胆般的脑袋,揉到小朋友都已经露出了不开心的表情,还装作根本没发现,手上的动作半秒钟都没有停下。 能摆出这么幼稚的做派,也的确不像是父亲该有的样子——虽然五条怜也不知道父亲应当是怎般模样就是了。 她的人生中只有“家主大人”,而非父亲。 “其实你努力一下,也不是不能有年纪这么大的儿子。”她也自我辩解起来,不忘稍稍挽回一些自我的尊严,“我本人是非常不提倡这种行为的,如果您非要成为小爸爸的话,我一定会唾弃您的。” “用‘您’这个称呼干嘛?” “表达出我试图与您割席的这份决心。” “所以我都说了不是嘛!” 向来是缠着别人、让对方陷入不知如何辩驳才好的窘迫境地的五条悟,久违地自己也落到了这一步里。但五条怜早已摆出了油盐不进的估值表情,那罢休般压低的眉头也像是懒得同他争辩,更叫人觉得苦闷了。 大抵值得庆幸的是,对于五条怜而言,要维持这幅老固执般为人处世实在麻烦。她收起了表情。唤回一如既往的冷淡表情,还是忍不住问他到底是怎么“巧合”地认识了一位小学生。 “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就要报警了。”她都把手机掏出来了,“罪名是不妥当的人际往来。” “怎么认识的?嗯——只是因缘际会啦!” 这就是他在沉吟两秒钟后给到的回答,事实藏在了最无法解释的缘分背后,仿佛所谓的“缘”当真有那么神奇。 倘若继续深究,她会探寻到一个真切的答案吗?或许吧。或许不能。 没有意义。她早就知道了。 她想,她只要安静地接受现在发生的一切就足够了——如同过去在五条家时那样。 现在的家主是他。 家主大人所说的,就是她应当接受的。 “对了,还没有进行正式的自我介绍呢!” 恍然想起这一重要正事的五条悟往后方蹦跶似的挪动了一小步,把面对面的舞台留给了全然陌生的这两位大朋友和小朋友。 本着五条悟特有的礼貌,他那摊开的手掌先毕恭毕敬地指向了五条怜。 “这位是我的……诶,我现在应该要怎么称呼你来着?” 说着要切回正题的五条悟,自顾自地把话题又拉扯到了奇怪的地方,似乎是已经忘记了上一次他们并没能顺利讨论出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答案。 “你说的,不能在别人面前说你是我的妹妹,不是吗?”他举起双手,再次强调了自己无辜的立场,“我可不想因为一时嘴快把你惹毛。 “原来家主大人这么在乎我吗?” “我一直都很在乎阿怜的啦!” 差点就要相信了。 倘若换在别的场合,她大概还乐意同他好好深入探讨一下关于称呼的话题。但此刻可是身处车流湍急的街头,面前还有个仍不知晓来历的陌生小孩,单是这气氛就足以让五条怜羞于说出任何真实的想法了。 别扭地躲开他求知欲满满的好奇目光,五条怜歪着脑袋,自言自语似的嘀咕了一句“就说是妹妹吧”。 “好哦!” 他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个回答,都不需要任何消化事实的时间,转头便继续起了他那分外热情的介绍。 “这位是就读大学二年级的历史系大学生五条怜同学,姑且是我的妹妹。这位是就读于小学一年级的伏黑惠小朋友,因为学校组织了外出游学所以这几天刚好也在大阪,姑且是我的弟子。好了,现在你们认识了,快向对方也打声招呼吧!” …… 沉默。僵硬的沉默。 在过分热切的邀请之下,无论是即将成为成年人的五条怜,还是本就天真的小朋友伏黑,谁都没办法按部就班地说出“你好”。 至于气氛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尴尬,怎么想都是五条悟的错。 五条怜垂低眼眸,奋力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终于感觉到些微的轻松感,但浑身上下依然不自在地紧绷着,她只好又耸动了下肩膀,暗自希望自己这不太自然的小动作没有在小学生的心里留下什么古怪的印象。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终于能够合情合理地让视线落在伏黑惠的身上了。 分外安静的这个孩子,看起来有着超乎年龄般的成熟,倒没有畏畏缩缩的模样,也在仰着头看她,清澈的深黑色眼眸中倒映出小小的她的模样,不知在思索什么,也不说什么,当然也不会向她伸出手来缓解尴尬,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待身为大人的自己迈出社交环节的第一步。 很机灵又有点早熟的小朋友,这就是她对伏黑惠的第一印象。 这样的小孩,一看就知道是个不讨人喜欢的臭屁性格,肯定…… “您真的是五条先生的妹妹吗?冒昧的说,我觉得你们长得不是很像。” 这小孩超好超有礼貌的啊! 五条怜倒戈了。她已经开始喜欢这个小学生了! “对吧对吧,我和那家伙完全不一样啦!我叫五条怜,随便怎么称呼我都没关系,直接叫我的名字也可以。” 她伏低身子,握住伏黑惠垂在身旁的小手,轻轻捏了一下,算是不太正式的握手。 “小伏黑你饿吗,要吃东西吗?姐姐请客哦,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我也饿了。” 五条悟也蹲下了身子,乖巧地抱住膝盖。 “想吃章鱼烧!” 五条怜嫌弃地往旁边挪动了两厘米:“您不在我的请客范畴里。” “为什么嘛!”五条悟发出控诉,“因为你不是我的姐姐而是妹妹吗!” “不是。没有为什么。” 五条悟气鼓着脸,恼怒似的瞪着他,连滑落到鼻尖的墨镜也无暇顾及了。他肯定是想替自己辩解几句,或是好好地控诉一番五条怜的区别对待行为。 还好,在他的咕哝声响起之前,手机震动打断了他。 五条怜的手机响了起来,调到最轻的来电铃声唱着一部老电视剧的主题曲,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首歌好像是叫“初恋”之类的名字。 这突如其来的震感吓得也让五条怜差点从地上跳起来。 屏幕上显示着一串陌生的数字,莫名让人不想接起这个电话,她索性任由手机继续在掌中震动,假装根本没有感觉到指尖都被颤得快要失去知觉这一事实。 大约一分半钟后,震动停下了,只余下红色的未接来电的图标。还来不及将难看的警示图标消除,那个号码又打来了。 如此频繁地打来电话,真搞不懂电波另一端的对方究竟是怎么想的。 抛开她现在确实只是懒得接电话的这个事实不谈,倘若她当真是出于无法接触到手机的状态,就算是隔了两分钟之久,这个状态大概率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间隔得这么短的来电,根本起不了太多的效果,再怎么努力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五条怜这么想着,冒出了一点坏心思,悄悄计划着这个电话也不再接起,任由对方在漫无尽头的乏味通话音中徒增焦虑。如此一来,对方就一定能够意识到急躁的频繁来电是多么效率低下了吧。 在难得一次好为人师的得意心情的间隙中,五条悟偷摸着从背后靠近,视线越过她的肩膀,悄悄地却又正大光明般打量着她的手机。 “是谁的电话呀,你不接吗?” 好奇地这么问着的他,语气怎么听都带着几许酸唧唧的意味,下一秒又发出了格外夸张的惊呼声,不知道究竟是推测出了什么了不得的结论,就连音调都拉高了三个度。 “不会是——!” “喂您好,请问是哪位?” 她果断接通了电话。 听到一阵细细簌簌的声响,噪音在片刻后消失,随即响起的温柔女声询问着她是不是五条同学,这声音总好像在什么场合听到过。 “我是历史学院的三井老师。关于这几天你的出勤情况和课程安排……” ……果然就是不该接这个电话的! 才刚听到“历史学院”这几个字,五条怜已经感觉到浑身上下的血液逆流到了头顶,整个人都飘飘然了——自然是心虚的飘飘然。 最近遇到的怪事太多,她几乎真的要把自己代入到见习咒术师兼五条悟的跑腿小助理这一角色中去了,完全忘记身为学生的本职角色。 也忘记了,她在没有提出任何请假需求的情况下,整整三天没有踏进校园的这个事实。 作为一家排名不上不、学术氛围不浓不淡、学生质量参差不齐、唯有学费金额独树一帜的高等教育学府,五条怜知道,学校对于学生的关心从不会多么泛滥。她曾创造过一整周都窝在家里不上课的丰功伟业,当时可不曾收到来自学院老师的体贴关怀。 今日得以收获如此盛大的爱意,想来和她差点成为犯罪嫌疑人的悲惨境遇有点关系。 是担心自己一时想不开,跑到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里,决心以阴暗的心情报复社会吗?还是担心她的名字出现在新闻头条和报纸的社会版面,害得明年学校的招生计划迎来史无前例的大失败? 一切可能性皆存在,除了真心关切以外。 五条怜莫名很想恶劣地捉弄一下学校,说点奇奇怪怪的话吓吓他们,赶在他们予以反馈之前就立刻挂断电话顺便关机,让对方陷入不知所谓的忧虑之中。但考虑到自己确实需要那张印着校长名字的毕业证书,她果然还是放弃了恶作剧的念头、 难道要直接说自己正在履行正义伙伴的职责吗?这实在不太合适,对方也只会觉得她态度不端而已。 支支吾吾着,五条怜不自觉地开始原地踱着步,视线从身边的伏黑惠挪到了疾驰的出租车灯牌上,又一点一点挪向天空的某朵浅浅的云,而后才注意到了凑近在身旁的五条先生。他偷偷正窃听着她的电话,被抓包了也毫无愧疚之心,反倒还对着她咧嘴一笑,比了个可可爱爱的剪刀手,肯定是在故意逗弄她。 五条怜伸出手,毫不留情地捏攥住了他那动来动去的手指。 也是在同时,她想到了一个相当合理的借口。 “其实是这样的,老师。”她故意压低了声,让嗓音听起来仿佛透着疲惫的沙哑感,“不瞒您说,我哥哥生了重病。” 此刻的她的哥哥正歪着脑袋,被她捏住的手指依然动来动去,很不服气似的,试图钻出她的桎梏。 五条怜悄悄加重了力气,顺便挤出一声微妙的哭声——听起来更像是打了个嗝。 “真的太突然了,我一收到消息就来大阪照顾他了,都来不及……啊对,我现在人不在东京,没错,所以才来不及来上课。” 她欲盖弥彰地给自己添了这么一句,话说出口才意识到别扭,赶紧又可怜兮兮地呜咽几声,向五条悟眨了眨眼,这才接着继续编造自己的完美借口。 “真的太抱歉了,我不是故意不来上课的,只是现在我哥哥实在离不开我。” “啊呀——!”一声哀嚎,五条悟紧紧攥着胸口,五官都扭曲了,“阿怜,快给我药!喘、喘不上气了!” “噗……” 能够对着如此夸张且不着调的表演不笑出声,确实需要前所未有的强大内心,五条怜甘拜下风,还是忍不住发出了笑声,又匆忙哭丧着脸“呜呜”了几下,勉强挽回了“照顾生病哥哥被迫短暂地放弃学业”的凄凄惨惨形象。 “哥哥你再坚持一下,我马上叫医生过来,你肯定会没事的!”她把手机推远了些,“抱歉老师,我有事,就先——” 懒得将剩下的告别尽数说完,她迫不及待地挂断了电话。 如果她的计划没有任何问题的话,想必接下来学校不会再来联系她了——就算当真读不懂空气地再度拨通电话,她也绝不会接起了。 毕竟现在的她,可是可怜妹妹的人设呀。 五条怜把手机塞回到了口袋里,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放松的视线这才再度落回到伏黑惠的身上。他正不解地盯着她和五条悟,圆乎乎的小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符合年龄的呆愣感。 他肯定是懵了,怎么也想不明白眼前的大人们究竟是在做什么。 该怎么向他解释呢……不对,她真的有必要解释吗? 正思索着这无比苦恼的问题,身旁却飘来了五条悟事不关己般的指责话语。 “你居然在小朋友面前撒谎,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抱着手臂如此说着的五条悟,好像有种正义斗士的既视感。只差一点点,五条怜就要相信他这幅形象了。 “你都配合我演完戏了,现在才觉得不妥,是不是太晚了?”她也发出控诉。 “一个人只要勇于反思自我,任何时候都不算晚。” “真的吗?” 她不信。 当然了,她也不喜欢五条悟现在摆出的这幅思想家的高尚模样。这个家伙从来就不是学术派的风格。 “诶?你不觉得刚才我说的这句话很有种教育家的感觉吗?” 五条怜摇头:“完全不。” “啊啊,亏我还打算成为老师呢。”他耸耸肩,脸上却不见苦恼,“看来还不能迈出成功的第一步呀。” “……老师?” 五条怜眯起眼,上下打量着五条悟,从发梢瞧到鞋尖。她可以把他想象成千百种模样,但戴着啤酒瓶底般厚重的眼镜、穿着如同出土文物似的洗到褪色的旧衬衫、说话总是在奇怪地方停顿的老师的形象,怎么也无法同五条悟联系在一起。 比起老师,他还是当演员更合适。虽说他的浮夸演技彻底没有上升空间,但这幅漂亮面孔实在不能浪费,应当要让更多更多的人看到。她不会因此心生嫉妒的。 五条怜习惯性地把他的这不着调的发言丢到了不会再在意的小角落里,下意识地予以揶揄:“这是你刚才一时兴起才冒出来的想法吗?” “其实我已经考虑很久了哦。” “……是吗?”很久是指多久,应当以日还是月或是年计数? “咦,不鼓励我一下吗?” “你不是必须要得到鼓励才会去做某些事的那种性格。” “Bingo!”他打了个分外清脆的响指,食指指尖落在她的眼前,“阿怜果然好懂我!” “……不。” 她根本不懂他。 ■■■ —记录:2000年3月21日,东京,五条宅— 向前迈步,而后后退。 呼吸。 举起弓,拉满弦,指尖生疼。 无需注视靶子,五条怜知道自己必中红心。 从那个计划以失败告终,从得以真正成为她自己的那一日算起,已经是学习和弓的第三年了。尽管依然不清楚家主大人为何让她拿起弓,但既然是来自家主的命令,她当然会遵守,哪怕根本不喜欢。 这项传统的、被礼数所束缚着的运动,在五条怜看来,很像是一场盛大的演出。 穿上弓道服的那一刻开始,踏入道馆便是登上舞台,繁复的礼节自此开始。 要迈出哪一步、要在何时迈步,全部都是讲究,拉弓的时间与幅度则是精准的时间艺术,她必须循规蹈矩。一切都如此重要。而在箭矢脱离之后,最终的结果却没有那么多人会关心了。 如果能够正中箭靶,那当然不错。可更多时候,分数像是表演的附加品。倘若在最初繁杂的规则中出了错,即便箭无虚发,也是全盘皆输。 是为了让她知晓这些、是为了让她看起来更像是文雅的五条家的女孩,家主大人才将她送来了道场吗?她只能这么猜测着。 平日里是见不到家主大人的。需要学习和弓的这个决定,也是他人传达来的命令。 说到底,这真的是家主的决定吗?他的心里真的会念想到自己吗? 手中的弓弦抖了抖,手指好痛。 弦绷得太紧了,她想。 再次深呼吸,五条怜让视线重新落在箭靶的红心。指尖划过弦线边缘,荡起金属的弦音。 不必特意调准准心。她知道的,她可以射中红心。 只要处在视界之中、只要落在她的眼中,无论是遥远的天际,还是近处的箭靶,都可以成为她的终点。她会将咒力构筑成狭长的路径,以自己作为起点,连接着所见的终点。箭矢会沿着她的视线飞出,直至靶心。 她所能窥见的,即是一切的终点 似乎是很了不起的技法,但这不过一种投机取巧的小聪明,算不上是多么正统的术式。五条怜也只会在这种时候使用咒力而已。 至于更华丽的、更正统的术式,已经很久没有人教过她了,她也不觉得自己能学会。毕竟,她不是…… ——咚。 箭矢刺入草制的箭靶时发出的声响,一如既往的敦实却清脆。需要在再一次的喘息之后,五条怜才能再次拉满弓。恍惚间,耳旁响起了鸟的鸣叫。 一只黑色的小鸟落在了她的箭靶上,拍打着翅膀,展开的羽翼漏出几片纯白的羽毛,纤长尾羽搭在箭靶圆弧的边缘,小小黑色的眼睛望着自己。 它的腹部也是白色的,与黑羽交融在一起,界限明显,却不显突兀,五条怜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小鸟。 它是从哪里飞来的,寒冷的北方吗?它叫做什么名字? 在她的困惑之中,白色的羽毛满出鲜红。她再度正中红心。 视线的终点是美丽的小鸟,她的箭矢射穿了红色的心脏。 箭羽拉扯着鸟儿坠落,尚未收起的翅膀被风吹起,它仍在飞翔,向着与天空截然相反的方向。 按照繁杂的礼数,五条怜应当收起弓,迈步,而后跪坐回原处,可她只听到了弓撞向木地板的声音。 无法迈步,也不想迈步。恨不得从此处逃离,可视线依然落在鸟儿的身上。 她杀死了一只小鸟。 道场的老师将这支脱靶的箭拾了回来,鸟的尸体刺在金属的尖头上,淌落的血滴砸向柚木地板,金属的弦也被染了色。 把箭收拾干净。 老师说着,将箭放在她的手上,小鸟也落入她的掌心,仍旧温热,兀自睁着的小小眼睛仿佛将要从头颅中脱落。 她好像发出了尖叫声,也可能没有,因为她并未感觉到来自喉咙深处的涩涩痛感。那温热柔软的触感如此真切,她好像感觉到了心脏在手中跳动。 它一定还活着。它一定还活着。 五条悟能够救它的。 他是六眼,他是最强的,他什么都能做到。今天他就在家里,他肯定会帮忙的。 五条怜奔出道场,连鞋子也忘了穿。粗糙的地面磨痛着每一步,凝结在指缝间的鲜血也如同在灼烧着。 快一点,再快一点。 只要能够见到他—— “已经死了。” 六眼倒映着她与小鸟的模样。 “要是能把死掉的东西重新复活,那才叫奇怪呢。死去的生命无法回来。” 啊。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她想她听懂了,好像又有点不太明白。温热的触感趋于僵硬,手中毛茸茸的小东西如同冬日的一捧雪,将要在掌心融化,正刺痛着手指。 她杀死了小鸟。 只有这一点是清晰的。 为您提供大神 彼岸有马 的《[咒术回战]潜热》最快更新 拙劣演技与黑羽小鸟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章鱼丸子与一拍即得 以最大火力启动的特制炉灶,烹制一锅章鱼烧所需要的时间大约在七分钟左右。如果选购单品是多加章鱼的豪华版,那么这个数字将会被提升至九分钟。 通常店员会放上起两夹子的木鱼花,美乃滋则是挤三圈,芝麻海苔只会抖一下,任它细细碎碎地黏连在金黄的章鱼烧球体上。要是提前说明需要更多海苔的话,想来店员应该也会舍得奢侈一下的,不过比起海苔,五条怜更喜欢木鱼花。 能够参透章鱼烧诞生的秘密,还要感谢站在菜单前整整十五分钟还没有想好要点哪款章鱼烧的五条悟先生——但她所说出的“感谢”是用在五条悟身上时,通常代表了相反的意思。 五条怜后悔了。 她想,她就应该在伏黑惠说想吃章鱼烧的时候,果断地把五条悟关进车里,而不是只是听到他叫嚷着“我也要吃章鱼烧快请我吃章鱼烧”便轻易败下阵来。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做到以绝对不可动摇的立场对待五条悟呢?她真的迫切地需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挑好了吗?”她忍不住出声问道,“这家店的菜单没有丰富到能让人纠结这么久的程度吧?” 就算是面临质问,五条悟依然不急不躁,保持弓着身子贴近菜单看板的姿态,怒了努嘴,发出咕哝般的声音,说:“章鱼烧的口味我已经选好了,正在挑饮料。可乐我喝腻了,但别的饮料看起来好像不会很甜。” 有那么短暂的两秒钟时间,五条怜怀疑自己的记忆力是不是出错了。 “……我好像只说了我会请你吃章鱼烧,没有提到任何和饮料有关的字眼吧?”她努力抑制住想要叹气的冲动,“请不要自说自话地加码,谢谢。” “我口渴了,就是想喝饮料嘛。”他仰头看着五条怜,笑得狡黠,“而且你也从没过说不能点饮料。” 确切的说,五条怜今天就没有提到过“饮料”这个词,因此“不能点饮料”这句话自然也还没有在她的发言中出现。 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一漏洞的五条先生,怎么可能浪费这个难能可贵的机会呢。 真是比小学生还要麻烦。 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番歪理的五条怜在心里暗自抱怨着。 他们之中真正的小学生伏黑同学,不仅很有礼貌地接受了她的美味邀请,还贴心地早早选定了最便宜的原味章鱼烧。 反观五条悟,磨磨蹭蹭拿不定主意就算了,居然还像个暴君似的嚷嚷着“我要和你们吃同一锅做出来的章鱼烧,等我选好了再一起点单!”这种不管怎么听都格外离谱的言论,简直比小朋友还更让人操心。 “不喜欢可乐的话就点七喜吧,没什么好纠结的。”她说着,把手伸进了五条悟的口袋里,“现在你可以挑饮料了。” 隔着薄薄的一层布料,很容易便能看见藏在其中的方形皮夹的形状,都不用费力搜寻,五条怜精准地掏出了他的钱包。光明正大的盗窃行径再度上演。 她知道,五条悟向来无所谓自己对他的钱包做出任何过分举动,可不知怎么的,这回他的反应似乎稍许夸张了一点——至少比起上一次的无动于衷仿佛毫无察觉的姿态,这次他至少做出了一些肉眼可见的动作。 几乎是瞬间,五条悟站直了身,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外套也摩挲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不自在地抖了抖肩膀,脸都拧起来了,表情复杂得像是可乐与七喜的混合物,只有那不自在地迟钝浮起的碳酸气泡最为清晰。 他瞪了五条怜一眼,视线越过墨镜的边缘,像是很无奈,又有点苦恼,所有情绪最后都溶解在了他的抱怨声里:“不要直接把手伸进我的裤子口袋里摸钱包啊……不对,这不就变成我请客了嘛!” 回过神来,抱怨已然也变成了无端的控诉。五条悟显然是忘记了,五条怜的零花钱也是他给的。 兜兜转转,即便是从五条怜钱包里付出去的钞票,本质上也是他的钱。她难得一次的阔气,能恩泽到的对象也绝不会是他。 五条怜装作完全不知道这个事实的无知模样,自顾自掏出钱,向店员点了单。对同一锅章鱼烧颇有执念的五条悟,也失去了再作纠结的余地,匆忙喊出要大份的芝士章鱼烧,顺便追加了一杯可乐。 选择早就喝腻了的可乐而非七喜,纯粹就是想给五条怜添堵——虽然完全没能派上用场就是了。 “好了,还给你。” 五条怜随性地把硬币和纸币一起塞在最大的夹层里,也不管有没有摆放整齐,直接合拢了钱包,还没完全塞回到五条悟的口袋里,先被他中途劫走了。 重新翻出找零,按照自己一贯的习惯重新摆好,嘟哝似的说着下次要把钱包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五条悟将放在透明里的大头贴照片也挪正了些,忽得发出了一声没由来的轻笑。 几年前的夏天在台场海滨公园旁的自助机器拍下的大头贴,一直放在钱包的这个位置,平常不会刻意地仔细去看,直到这会儿才发现照片稍稍有些褪色了。那时晒黑了的五条怜,在褪色照片中的肤色显得更深了几度,紧挨着自己,鲜明的肤色差距比十四岁那年夏天时还要更加夸张。 现在才发现的这一小小变化逗笑了起来五条悟。他轻碰了碰五条怜的手臂,指着照片上的黑乎乎小脸给她看,忍不住笑得更大声了。 “不知道你留着的那张照片是不是也褪色得这么厉害。”他窃笑似的说。 “估计已经弄丢了吧。”五条怜耸耸肩,视线故作不在意地挪到了滋滋作响的章鱼烧上,“之前换房子的时候打包得太匆忙,很多东西都不见了。” “真的吗?我不信。你还说把我的衣服丢掉了,其实根本就好好地收起来了嘛。” 固执地仰着下巴的五条悟无比自信地说着,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早就看穿了她的抽屉,否则怎么可能给出如此坚定的发言。 关于大头贴是否真的遗失了,这个话题五条怜实在不感兴趣。她巧妙地避开了与照片有关的字眼,接着他的话题说:“是因为你说衣服很贵,我不想赔钱,所以才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而已。” “好可怕哦——” 面对如此拙劣的谎言,五条悟还是很配合地装出了伤心害怕的模样,捂着嘴仿佛煞有其事。如果不是章鱼烧早早出炉,他的演技应该会一直延续到五条怜对他猛锤一拳才愿意结束吧。 临近工作日的午休时间,街上逐渐出现了游魂般走来的上班族的身影,一点一点填满人行道,只好捧着章鱼烧早点回去。 说是“回去”,实际上就是回到赌鬼父亲自缢身亡的事故现场。 当然了,在死过人的破旧公寓里享用章鱼烧,无疑是最糟糕的体验。坐在破面包车里搭配着汽油味品尝章鱼的味道,也未免太过倒胃口。幸好事发地对面的公寓楼前摆了几个长椅,说不定这些长椅就是为了今天的章鱼烧才出现的。 怀揣着对于长椅的不可思议的奇妙猜想,五条怜慢吞吞拆开纸盒,用竹签挑开裹在章鱼烧上厚厚的一层芝士,戳起角落里的那颗,咬下一大口。 在纸盒里闷得有些久了,想象中酥脆的表皮被蒸汽捂成了软乎乎的面皮,仅此一块的章鱼腿滑过蔬菜的包裹,轱辘轱辘滚进嘴里,一口咬下去,烫得差点想要叫出声来。 “你怎么呲牙咧嘴的?”五条悟的嘲笑如期而至,“章鱼烧又没打你。” “太烫了。”烫到就连牙齿都在隐隐作痛。 “真的吗?让我试试看!” 他的眼里透出自信的轻蔑,手中竹签蠢蠢欲动。而那被短暂忘却了的他的猫舌头,也发出了滚烫的尖叫声。 “看嘛,我说了很烫的,你偏不信。” 说着这话的五条怜仿佛很是无奈,实际窃笑根本藏不住,嘴角快到翘到天上了。 选择了芝士章鱼烧,不仅能品尝到美味,还能让五条悟吃瘪,简直是今天做出的最为正确的选择,没有之一。 她把纸盒递到了伏黑惠的面前,想让他也尝尝。她特地戳开了剩下的每个章鱼烧,把藏在小小球体里的热气尽数释放,但他只是瞄了一眼,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摇头拒绝了。 果然是有礼貌的小朋友,不像某些不打招呼就直接从她这里偷走章鱼烧的某位与她熟稔得过分的家伙,真希望这家伙能向小学生好好讨教一下。 ……不对。照五条悟所说,惠才是需要向他讨教的那位才对。 坐在长椅正中央的五条怜左右瞄了瞄,视线游走在五条悟与伏黑惠之间。 即便已经得到了五条悟的回答,她还是觉得这两人之间的联系太过微妙。 真想直白地问他。但可惜的是,她从来都不直白。 于是,只好问起一些全然无关的事情,暗自希望着这句问话能够指向她想要知道的方向。 “你之前和我说,在五条家的记录里找到了与这几起案件有关的线索。”竹签再次戳中章鱼烧,剥落的卷心菜掉在纸盒一角,她假装漫不经心,“现在可以和我说了吗?” “让我先把这一颗吃掉哦。” 章鱼烧的优先级短暂地排在了五条怜之前,在短暂的几次咀嚼后便消失无踪。随后可乐也被挪到了待办事项的第一位,直到冰块也碰撞出空洞的声响,他这才竖起一根手指,指着天空比划了几圈,不知是在虚空写着什么。 “从开膛手五条留下的残秽来看,使用的应该是一种比较古老的术式。使用者能够解离自我的咒力和意识,转移到其他生物上,进而实现完全的操控。说起来,你认识冥冥小姐吗?” “没有印象。”她好像还不曾听过这个名字,“如果是咒术师的话,那我一定不认识。” “她能够用咒力操纵乌鸦,和开膛手五条的术式很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术式应该是开膛手五条的升级版,说不定就是从他的术式进化而来的哟。要知道,把意识都转移出去,可是很容易就会丢掉性命的。”他的吐槽毫不留情,下一秒又聊起了完全不相关的事情,“冥冥小姐是位大美女哦,下次带你一起去找她玩。” “既然连术式都确定了,那凶手的身份也应当有眉目了吧?”她还是不太喜欢开膛手五条这个奇奇怪怪的名字,“你还认识别的什么帅哥吗?能和美女见面我很荣幸,要是能看到帅哥的话我会更加开心。” “总之这种术式现在已经没有咒术师在用了,至于有没有诅咒师会使用,我不太清楚,等会儿有空了还是要去旧记录里翻翻看才行。为什么要看别的帅哥呢,你的哥哥我不够帅气吗?” “了解了,希望你到时候不要找我做你的帮手。另外帅哥当然是越多越好,你的脸我看厌了。” “不会麻烦你的啦,不过你这话说得也太让我伤心了。” 双线叙事般截然不同的话题说到这里,似乎也该迎来终点了。幸好这种跳脱的沟通方式只维系在他们之间。倘若再加入更多的对话者,话题一定会走向完全的混乱。 五条悟眨眨眼,故意歪着脑袋,认真盯着她,但她根本懒得投来目光,专心看着盒子里的章鱼烧,似乎这比五条悟还要更加值得在意。 纸盒的盖子上攒了一层蒸汽,凝成小小圆形的水珠,她能看清圆滑光洁的边缘倒映出的无数张自己的面容,兀自垂低了眼眸,像是陷入了呆滞之中。忽得,一道浅浅的狭长影子从水珠的边缘划过,短暂的半秒之后便消失无踪。 五条怜抬起头。 视线之中,粉红色易拉罐与扭曲人形一齐从空中落下,指向的终点是她。 ■■■ —记录:1999年3月28日,东京都,五条宅— “一起奔向21世纪”——这是写在巧克力包装纸上的宣传语。 这一年才过去了几个月而已,怎么就在肖想明年的事情了,是不是太早了些? 五条怜咬掉黏在包装纸角落里的最后一口沾满巧克力的杏仁,盯着艺术字体的这句广告词,只觉得奇怪。 最近总能听到人们说起新世纪的事情,激动的模样仿佛能生在这个可以亲眼见证2000年到来的时代是至高无上的幸运。五条怜搞不懂他们的想法,只是隐约觉得,这盛大的期待已然压倒了这一年真正的存在,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现在是新世纪到来前的1999年。 1999,重叠交杂的数字念起来多么好听。她无法想象要说出“2000年”会是什么样的。 喀嚓——从不知何处响起了突兀的响声。 慌忙站起身,把巧克力的包装纸藏在衣袖的口袋里。杉树的影子已然笼罩在她的身上,五条怜匆忙回头望了望,却连半个人影都没有见到。 “在这里哟。” 从头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五条怜抬起头,在枝杈寻到了与自己相似的面容。 “咦,你怎么爬到树上去了?”她松了口气,把包装纸重新拿出来了,“一直都在吗?” “刚刚上去的,感觉这里会是个不错的角度。” 五条悟晃了晃手中的相机,轻巧地从枝头跳下,刚打印好的照片差点伴着这夸张的大动作飞到天上去,还好只飘了三米远,就被他用术式抓回来了。 只要按下快门就能得到照片的相机,五条怜听说过这种神奇的东西,但从没亲眼看过。 在她的想象之中,如此精妙的机器,一定会是硕大得如同木箱一般沉重的玩意儿,没想到居然是小小的,拿在五条悟的手中,是简单而漂亮的象牙色,单手也能轻松拿起,像个独特的雕塑。 “之前的那个坏掉了,他们又买了一个新的,骗我说是修好了,以为我看不出来,蠢死了。”他满不在意地说着,往相机里塞进了一盒新的空白相纸,“不过,新的这台相机拍出来的照片好像是会稍微好看一点。” 说真的,要不换了新的,他都快忘记自己有台拍立得相机了——原来的那台,他早就玩腻了。 “阿怜,摆个姿势吧,我要拍你啦。” 他举起了相机,忽然对准自己的镜头让五条怜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她慌慌张张地捂住脸,但这可不是她的照相姿势。 “不了不了!”她几乎是想也不想地拒绝,“照相什么的……感觉好奇怪。” “没事啦。照相机又不会把你的灵魂偷走。” “唔……不是灵魂的事情。” 将自己完全暴露在镜头之下,全部的模样都将印刻在相片里,这可是比照镜子还要更加持久的存在,她不敢去看。 难得的邀请遭到了拒绝,不管怎么想都有点扫兴。五条悟撇了撇嘴,径直走到五条怜身边,还是没有放下相机。 “那我们一起拍吧。”他将镜头对准了彼此,“这样你就不怕了吧?” “我没有害怕。我只是觉得拍下照片有点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能看到自己,不是很酷的事情嘛。” “嗯……是啦。” 就是因为会看到自己,所以才觉得无法忍受。 但这句话,她不会说出口。 跃跃欲试地想要为她拍下照片的五条悟,看起来实在太耀眼了,她可不想用无趣黯淡的回应折损这明亮的心情。 既然要拍照,当然要露出笑容才行。五条怜配合地咧开嘴角,落在舌尖的冷风让她匆忙捂住了嘴。 哎呀,差点忘记了! “门牙掉啦?”五条悟捧腹大笑,“你的牙齿怎么还没换完呀!” “……换完了!这是最后一颗了!” 偏偏这最后掉落的乳齿位于最显眼的位置,实在太讨厌了,她最近都不好意思张大嘴说话了,生怕被别人发现这无比明显的巨大空洞。 捂着嘴拍照,显然是不行的。五条怜抿紧唇,不让牙洞露出端倪。 “阿悟的牙齿是不是全都长出来了?” “当然啦。看!”他咧着嘴,露出排列整齐的漂亮牙齿,“所有的乳牙都被收起来了,正好二十颗。” “掉了的牙齿你也留着吗?” “不是我要留的,是仆人收起来的,不知道有什么用,大概是当做童年的纪念吧。” “这样啊……” 分明同她一样大的五条悟,像个大人似的说着自己的童年。五条怜听得懵懂,迷迷糊糊地点着头,舌尖不自觉地舔过空洞的牙床,柔软虚无的触感尚未被填满。 她忘记自己最后一颗乳齿被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可能卡在面包里,或是丢进了垃圾桶,流落在不知何处,只余下此刻空落落的心绪。 她从未想过要收纳起自己的一部分,也不曾有人对她说过这些,更不会有人拾起她的牙齿,小心翼翼地收藏在某处。 “好啦,快笑一下。我要拍照了。”五条悟催着她。 “我已经在笑了。” 这么说着的五条怜,很努力地抿紧唇,嘴角被拉扯出不见起伏的弧度。 五条悟时常觉得,她根本不懂得怎么笑。 就算是说起无比搞笑的笑话,她听过后,也总是抿一抿唇,深蓝色的眼眸会在这时候睁得圆圆的,像只好奇的小鹿,而这就是她的笑容了,正如此刻。 视线短暂地从她的脸庞略过。今天才注意到,她的头发又长了许多。 鬓边浅灰色的发梢已能碰触到下颌了,靠近脖颈边缘的发丝耷拉在她的后背上,杂杂地交错着。她一直没有剪过头发,到了今年也仍能窥见到过去与他一样的、短发的踪影。 要他说的话,还是长发的阿怜更合适些。 按下快门,笑着的他与不笑的她映在相纸上。这是他们的第一张合影。 他把相片送给了五条怜,她惊喜得仿佛收获了世界的珍宝。 我会永远保存这张照片。 她说。 为您提供大神 彼岸有马 的《[咒术回战]潜热》最快更新 章鱼丸子与一拍即得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游刃有余与一败涂地 坠落——坠落。 身躯指向地面,空罐被风吹歪了轨迹,斜斜得朝着五条怜而来。 她的物理学得很不好,不过多少也能猜想到,倘若这易拉罐当真砸中脑袋,自己的头顶一定会出现一个深深凹陷的天坑,鲜血喷溅出来效果绝不会比低成本恐怖片更加吸引人。 其实也无所谓突然就丢了性命,可要是死得如此丑陋,五条怜肯定不乐意。 从来到大阪的第一分钟开始,就净是麻烦事。 她在心里抱怨着,手中竹签戳起了章鱼烧里唯一的一块章鱼肉,但已经失去食欲了。坠落的易拉罐尚且停留在视野之中,能清晰地注视着它的下落,与罐底倒映出的模糊的面容,那正是自己的模样。 五条怜垂低眼眸,不去看那个不像样的自己。易拉罐倏地扭曲了轨迹,被不可见的咒力直直地拉扯着,砸在她的脚下,撞出响亮得近乎共鸣般的“咚”一声,转眼便被碾压成纸片般的平面,看起来却不显得多么突兀,似乎从一开始它就该是这样一张漂亮的深粉色铝箔纸片。 随即响起的又一声咚是沉闷的重响,骨肉与水泥马路交融,从折断身躯中发出的喘息声如同破风箱。 那扭曲的人形也终于抵达了他的终点,就落在五条怜的身旁,约摸两米远的地方,溅起的血滴险些落在她的外套上。余光仍能瞥见到他奋力呼吸着的模样,好像他依然有着正常人的求生欲,让人猜不透他的坠落究竟是意外跌倒还是蓄意的自尽行为。 如果是故意选在这里了断生命的话,未免有点太蠢了。这里可还有未成年人和小学生在场,可别为不知情的陌生人增添没必要的烦恼啊。 当然了,对于五条家的人来说,这点小事是吓不到他们的。所以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伏黑惠发出了切切实实的一声“啊”。 在小学生的认知中,这一切未免太出乎意料了些。而这声短促的惊呼,似是把所有的情绪全都吞回到了肚子里。他那原本就高高翘起的发丝在这一秒内肉眼可见的翘得更加夸张了,五条怜赶紧摸了摸他的脑袋,试图给予一些妥当的安慰。 “别怕,他只是去往极乐仙境了哟,就是选择的方式不太妥当。”她讪笑了几声,向前微微倾身,挡住扭曲的人形,“所以这种人肯定上不了天堂,只会……呃?” 在她的言论中即将坠入地狱的寻死者,扭动着站起了身。 不是挣扎着站起,而是切切实实地用双足站立在了地面上,弯折的脊椎向后仰着,穿得齐整的西服套装在这夸张动作的拉扯之下也松垮了,衬衫下摆被扯了出来,露出凹陷的腹部,隐约间似乎还能从纽扣空隙中窥见到肋骨的阴影。 他大概想端正地站好,可脊背只竖直了一秒钟,再次被重力拉扯着向前倾倒,混杂了血沫的口水滴滴答答满地都是,已经让人觉得恶心了。很想好好教育他一下,可那狭长的眼眸看不见瞳仁,对于他是否保有理智也只能持怀疑态度。 非要五条怜评价一下的话,她会说,这家伙现在只能下地狱了。 毕竟天堂可不会收这种奇奇怪怪半死不活的家伙。 天空也骤然变得阴沉,眨眼之间比盛夏突然袭来的暴雨天更加昏沉,明明这个季节还不会有急切骤雨,天顶的云层也不像是积雨云。阴冷的风让她有点不安,赶紧从长椅上站起身来,顺便拉着伏黑惠一起后退整整三大步,成功瞬间退居二线,只余下五条悟近在他的眼前。 “什么嘛,这里是浣熊市吗……诶,你快看看该怎么办嘛。”她戳了戳五条悟的肩膀,警惕地盯着眼前这个显然已经丧尸化了的奇怪男人,“现在应该就是你们咒术师该登场的时刻了吧?” “他看起来是被咒灵附身了而已,没事啦。不过等等哦,我的章鱼烧还没吃完。” 风轻云淡地这么说着的五条悟,直到现在还有闲心品尝美味,仿佛他是现实世界的观众一般,完全和她不在同一个次元。 好气。她的拳头已经硬了! “首先请不要说‘而已’,其次先别吃了!” 五条怜毫不留情地一把抢走他捧在手里的章鱼烧,再次果断后退了四步,指着那一点一点挪动而来的男人,尽力不让声音发抖。 “到你的工作时间了,请好好地履行咒术师的职责!” “啊?好吧,我知道了嘛,既然你这么害怕的话。” 五条悟耷拉着嘴角,视线依依不舍地追随着她手中的章鱼烧,很明显在这一刻藏在他心里的馋虫压倒了咒术师的角色。 “不许偷吃我的章鱼烧哦。” 他居然还义正辞严地说出了这种话,这无端的控诉让五条怜迟疑了两秒,还是不敢相信:“在你心里的我是个可耻的小偷吗?” “因为我肯定会在这种时候偷吃你的章鱼烧。”他一本正经地说着这离谱的发言,“所以你也一定会用同样的方式报复我啦!” “……才不会。” 尽管是这无奈至极的答复,但也足够让五条悟满意了。他赶紧又朝伏黑惠挥了挥手,大声说着让他保护好他家的妹妹。 “五条悟,你这话是不是说反了!”她叫嚷着,“应该是我保护小学生才对吧!” “我可没说反哦,还有别叫我全名!”他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太生分了!” “知道了五条悟!” 嘴上说着知道,实际上却完全没有履行自己的承诺。不等五条先生丢来抱怨,五条怜匆忙拉着伏黑惠退到更远的一棵树下,还是无法对这番安排表示苟同。 不管怎么想,她都觉得应当由自己担任英雄这一角色,可惜悲伤的事实是,她发现自己竟没办法带伏黑惠逃多远,似乎从第一步就是死局。 身后分明空无一物,她却无法再挪动半步,好像有无形的透明屏障隔断在街的尽头,连形状也无法窥见。她对着屏障猛捶了几拳,施加的气力尽数溶解到了不知何处,也没有听到咚咚的回响声,像是空气的阻力阻断了她的挣扎。 是附身的咒灵在捣鬼吗?真是太狡猾了。 “这应该是帐。”忽然听到伏黑惠说,“有帐挡着,就不会有人注意到里面的动静了。这是五条老师教我的。” “哦……原来如此,哈哈。” 她发出了笨拙的几声笑,当然这笑声绝不是出于轻快的心情。 肯定是对自己愚蠢的行动看不下去了,所以才主动说起了帐的事情吧。 对于小学生贴心的解围,五条怜真的很感谢,只是这一切想来还是觉得有够羞耻,她竟不知道原来自己竟是如此无知。 但她从来就不是作为咒术师培养的,也不是颇具天赋的优秀天才,不知道这么简单的小学生都清楚的东西,也是很正常的吧? 确切的说,她只不过是个凑巧能够看到邪祟的平凡人而已。 没错,就是这样。 五条怜注视着眼前破片般碎裂的华美术式,在心里告诉这么自己。 “五条悟还教了你什么呢?” 她喃喃着。 她并非是谋求到一个答案,这句自言自语也从不是真正的问句,却恰巧落在了伏黑惠的耳中。 他很认真地琢磨了一小会儿,这才说起了五条悟教会他的那些技巧,譬如禅院家祖传的十种影法术,还有从他的手影中脱胎的黑白色的大狗。他还没有机会独自袚除过诅咒,五条悟答应他,今年一定会让他好好表现一次的。 “五条老师说,他是最强的。” 他也曾对她说出过“最强”,在许多年以前,说了很多次。那时他所说的最强好像不只是他自己而已,另一个名字她有些想不起来了。 大概就是在那个名字逐渐消失开始,或是在那之前,她也忘了究竟哪一天才是起点——究竟从何时起,她再无法将五条悟看得真切了? 这层虚晃的迷雾直到这一秒钟也未曾消失,哪怕此刻她也在注视着他。 她看着那被诅咒操控的死者尖叫着、撕咬着,像彻头彻尾的野兽,只凭直觉向前猛冲,却不能将他逼退。他停在原处,倒也不会在这时候露出很放肆或是狂妄的笑,只是一如既往的平淡神情,一切尽在他的意料之中。 不知道面对着诅咒附身的他会想什么,无法设想他眼中所窥见到的一切。跳跃在他指尖与眼眸中的咒力,会与她所见的有所不同吗?她不知道。 她不是咒术师。 只是,与她无数次的想象中完全一样,此刻这般过分游刃有余的强者姿态,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呐,小惠,五条悟很厉害吧?你也这么觉得,对吗?” 他是这一代的荣光,是最强的六眼,从诞生之日,她就一直都知道。 正如知晓此刻心脏急促的鼓动,全是由自己捶打无形屏障时的愚笨挣扎害的。她甚至想要用力按住胸膛,这样她的思绪便不会荡得更远了。她的话语好像在指尖颤栗着,难以诉说,是什么作祟? 但她还是想说: “这就是我的哥哥。” ■■■ —记录:1998年6月3日,东京都,五条宅— 计划失败了。意料之中的失败。 从最初开始,这就是痴人说梦。每个人都应当在第一秒就意识到这个事实,可所有人都沉浸到了这个瞬间才迟钝地醒来。 既定的事实被摆上台面。期盼了数百年才降临的五条家这一代的荣光,已然成长为了任何人都无法企及的神之子,即便他仍是稚童。 那个只是为了作为转嫁针对六眼的袭击而存在的、叫做怜的孩子,早就不像六眼了,无论是外貌还是咒力,只消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无能。 影子彻底失去了作用。她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无用的存在,如果不是担忧着年幼的六眼遭遇诅咒师的刺杀,根本都不必设置诱饵这一存在。 五条怜听说过——是从谁的窃窃私语听到的,她忘记了。 听到他们说,上一代的六眼不足一岁便因诅咒师的袭击身亡,那孩子的名字甚至无法写在族谱中,所有人都恐惧着这桩死亡将会成为五条家的诅咒。 只要能够守护这一代的六眼,无论牺牲什么都是值得的。 啊啊,原来是这样。 想起了记忆中无数次狰狞袭来的面孔,想到了环绕在自己身边的死亡,以及只有在五条家的范围之外,才能称呼家主大人为“父亲”的这一事实。 她就是众人定义中的“牺牲”之一,她只为了转移六眼可能遭遇的刺杀而诞生。不必有多余的情绪,为了他去死也没有关系。 在五条家这一代的孩子中,她不是最年长,也不是最年幼的。她应当有兄弟,也应当有姐妹,但在他们看来,她是污秽的影子,不可能被视作手足。 只有在五条悟的眼中,她会是一个妹妹,她也只会认为他是兄长而已。 在那一天,她彻底接受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不曾想到这份意义也有消失的一天。 “从此之后,你就做回五条怜吧。” 注视着她的眼睛,家主大人对她说,这是他第一次看着自己,却不是父亲的目光。在他的眼中,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女儿。 他的这句话也是命令吗,还是对她的指引?她不知道。 她也想过,如果五条悟并非六眼,她大概都不必诞生于世,眼下的迷茫感也无须存在。她将腐烂于子宫的囚笼,与突发恶疾的母亲一起去死。 想象无用,事实是六眼诞生了,于是她也必须存在——于是被家主命令着从暴毙身亡的母亲的腹中剖出,践踏着死亡出生,成为谁都厌恶的最污秽的生命。 从今天起,她可以成为她自己了。 不再是六眼的影子,不再需要剪短头发,不再需要模仿他的样子,不再…… ……从此以后,该怎么做呢? 她思索着,仿佛坠入空洞。周遭所能窥见的、所能听见的,全都变得像是虚妄的叫嚣,一切都好不真实。 唯一真切的是,名为五条怜的、应当属于她自己的命运,从这一天起才真正开始。 为您提供大神 彼岸有马 的《[咒术回战]潜热》最快更新 游刃有余与一败涂地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天台边缘与游戏结局 “过来看过来看,这家伙和上吊死掉的那个赌鬼超像哦!” 五条悟热情地招着手。 如果他所指的对象不是歪歪扭扭的尸体的话,五条怜大概会乐意凑近看看的。 必须承认,她对死掉的东西真的不感兴趣。 五条怜挤出一丝客气的笑容,颇有礼貌地摆了摆手,把拒绝写在了脸上。无论是此刻的表情还是神态,都莫名像是会说着“你觉得有趣的话那就多看一会儿吧”这种话的友善阿姨。 帐是在半分钟前解除的,日光与苍色的天空一同撒落,刺眼得有些不适。她眯了眯眼,看着五条悟那仍在分外热情晃动着的手,不用怀疑也知道自己大概又失去了拒绝的余地。 稍稍走近一些。刚才被自己的咒力推走的易拉罐扁扁地掉在脚边。她记得这饮料相当难喝,味道有点像是甜腻的止咳糖浆,光是想象一下都叫人反胃,连带着这个包装漂亮的罐子让她觉得不喜欢。 五条怜嫌弃地撇嘴,打算俯身拾起压扁的罐身,却被七海先一步拾走了。 “……我帮你丢掉吧。” 他迟疑了一下才说。 一直待在赌鬼父亲死亡现场的七海,早就注意到了他们所在的马路另一侧的动向。仔细想想,说不定刚才的账也是他帮忙设置的。 真是个贴心的好人呢,与在场的某位姓氏中含有数字的男性完全不一样。 五条怜这么想着,扬起不好意思的笨拙笑意,向七海躬身道了声谢,这才走到五条悟身边。本想着远远打量几眼就好,却被他拉着手一下子靠近了血迹旁。 “你看嘛,是不是挺像的?”他调皮地故意眨了好几下眼,好像真的很期待五条怜的回答,“不同的个体被同一个咒灵附身,通常呈现出的模样不会如此相似。这情况还是很少见的。” “哇。是吗。真厉害。总之你先把手松开。” 五条怜毫无感情地捧着场。如果不是手里还捧着装有章鱼烧的纸盒,她肯定会愿意配合地拍拍手掌的。 “什么嘛。”五条悟努着嘴,控诉也变成了嘟哝,“都不让哥哥碰一下手吗?真冷漠!” “你的东西,赶紧拿好了。” 懒得迎合他的幼稚抱怨,五条怜直接把纸盒推到了他手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怎么好像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有些失望的表情? 当听到他切切实实地发出了一声长长的“诶—?”时,她终于可以确信自己没有幻视,五条悟是真的有点失望。 耷拉着嘴角,他不情不愿地接过纸盒,嘴里还在咕哝着:“你真的没吃啊……” 五条怜差点不知道该说什么,藏在衣袖里的拳头已经悄悄攥紧了:“你到底是想要我吃掉,还是不希望我偷吃?” “非要我选的话,肯定是后者更好啦!” 满怀期待地如此说着的五条悟,戳起盒子里的最后一颗章鱼烧,比任何时候都更认真地品尝起来,但看起来更像是故意在她面前展露的表演。 如此刻意的演出,五条怜可没有闲心多作欣赏,拙劣的演技她也完全不喜欢。在她看来,只要能让章鱼烧物归原主,就算是工作结束了。懒得多应半声,她只耸了耸肩当做答复,而后便走进身后的公寓楼,按下了电梯控制面板上最大的那个数字。 大概要感谢午后的闲暇,在通往十五层的这段漫长高度之中,这台老旧的破电梯未曾停下过一次,勤勤恳恳却也慢慢吞吞地爬升至顶层,在清脆的“叮”一声中敞开。通往天台的小门正对着电梯井,破碎铁链落在门缝旁,不知算是在证明此处确实具有安全措施,还是变相暗示了保全措施不足。 五条怜推开门,忽然卷起的风几乎将外套吹飞。 在蒸汽水珠的倒影中,她看到了这个男人在半空中坠落的姿态。如果没有预估错误的话,他就是从此处跳下的。她倒是也没有太期待能在这里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只是想要看看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罢了。 摆放在天台边缘护栏上的破皮鞋印证了她的揣测。诅咒附身的那个男人所留的遗书就压在鞋跟下,钱包板正地摆放在一旁,里头只剩下一枚五元硬币,可惜与他结缘的只有咒灵而已。 银行卡被剪成尖尖的无数片三角形,崭新小票夹在纸钞的夹层,打印时间是一小时前,购买的物品也只有一听汽水而已,正是现在已被压得扁扁的那个易拉罐的前身。 遗书有着漂亮的笔迹,叠成了四折,厚厚地装在没有贴邮票的信封里,更像是他的自我告白,或是说痛斥之书更加合适一点。 斥责的对象,自然不是他自己,而是去年的金融危机。 金融危机具体是从哪天开始的,实在想不起来。这个经济学概念,仿佛很突然地就出现在了新闻与报纸里,而后飞快地渗透到所有人之中。 今日死去的这个男人所在的公司,在金融危机之下苦撑了两个月才彻底倒闭,停业的证明是突然消失无踪的老板,尚未下发的一整个季度的工资根本无处可循,更不用去肖想什么赔偿金了。 破产者集聚在电车的车轮下,轰隆碾过后,痛苦和负债就会消失无踪。他也坐在停滞于月台的电车车厢里,听着广播以机器人般的语气说着“因机械故障,列车将在本站稍作停靠,请各位耐心等待”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进而陷入人造的谎言之中,相信了这列车绝不是因为自杀者才停留此处。 还有从跳楼自杀的投资者,在下跌股价中蒸发消失的财富将这些人扯下天台,与此同时也将他卷到了岌岌可危的债台之上。 去年为了安身而买下的房产,贷款才刚偿还了不到十分之一,新车的保险和按揭也到了崭新的周期,飞涨的物价又好像与这个世界脱了节,尚且沉浸在繁荣国度的美梦之中,周遭的一切全都在挤压着他口袋中仅剩的那一点钱。 或许凭着努力的工作,还能脱离贷款的黑洞。可问题是,整个国家都已变得贫瘠不堪。即便是再廉价的体力活,也变成了众人挤破头也想要拥有的最佳选择,而他毫无疑问地在这场争斗中败下阵来。 苦苦坚持了将近一年,无力偿还的房产与车被银行收回,贱卖一切所有物只是为了谋求明日的饭钱。社会救助的钱款同未来一样无法窥见,仅剩的最后一套西装,其实也没有用了,他根本熬不到一场面试。 活着变成了挣扎,饱腹感是奢望,只有饥饿才是他永永远远的朋友。 「活着像是屈辱。只有死亡才能洗刷这份耻辱。」 这是写在白纸上的最后一句话。 “说得这么了不起……不是你自己选择要超前消费的吗?” 用着“安身之所”、“便于工作才买下了车”这种冠冕堂皇的说辞,本质上不还是缺乏自我认知才买下了力所不能及的高价贵物吗? 五条怜无法只从本人写下的告白中与他共情,唯一能够清晰想象到的,居然是自杀者寻死前喝下的樱桃味可乐的味道,还有他深深凹陷的腹腔。 饥饿是真的,这一句不是他的谎言。 用手撑着天台的边缘,不需要怎么费劲就能站上去。从这个高度望见的地面,遥远得仿佛没有边界的天空。垂直的空气中残余着裂纹般漆黑色的痕迹,正伴着风慢慢飘逝。她想这应该就是残秽了。 天台上并没有任何残秽的踪迹,看来他是在决心跳下后才遭遇咒灵的。不知对于当事人来说,这算不算是个让他安心的事实。 尽管终点相同,但这确实是他的自我意识做出的决定,而非诅咒的强制干涉。 五条怜迈出一步,她的半身也踏入空中,风似已能将她完全拖起,下坠的重力搭在摇摇欲坠的平衡之上。只要再向前倾斜一些,哪怕只是几毫米,她也将落向地面。 能够想象出下落的风在耳旁呼啸的嘶吼声,也足以想到失重感会如何拉扯着她的心脏向截然相反的方向飘荡。□□坠地后,她也会听到骨头的猛然碎裂,意识与精神将继续停滞在半空之中,恍恍然或许永远无法触碰到水泥地面。 她踮起脚尖,褪色的浅粉发梢被风吹得折起曲度,平衡感触及到了破碎边缘。 倘若这就是终末的话。她想。 毋庸置疑,一定会是最烂的结局。 ■■■ —记录:1997年3月3日,东京都,五条宅— “现在你还不能行动吗?” “当然不能啦,角色是我行动条还没满嘛。” “哦……这样啊。” 五条怜笨拙地点了点头。 她可不会说,自己没有听明白五条悟的解释,当然也不可能直爽地承认自己没有明白这个游戏的战斗机制。 她只蜷起身子,将自己缩成一团,窝在地毯的一处小角落里,看着屏幕上的角色行走在世界地图上。 五条悟连续五个晚上都在玩这个游戏,她也连续旁观了五天,偶尔浮起的困倦让她时不时神游天外,游戏剧情也是看得七零八落的,只大概知道这是一个拯救星球的故事,舞台也并非发生在地球,而是遥远的某处星系。 玩了这么久,她想今天总该玩到结局了吧。 其实她多少能够想象到结局。肯定是主角团携手击败反派,成功化解了星球的危机,成为众人爱戴的英雄,男主角也与女主角顺势结为连理,正如以前看过的那些动画片一样,她也喜欢这种分外和乐的美好结局。 不过,要是反派被打败的话,她还是会有点伤心的。 “我比较喜欢反派呢……” 五条怜小声咕哝,看着屏幕上五条悟操作的角色精准地击中反派,血条锐减一大半,连个“miss”的字样都没有跳出来。 “诶,你喜欢他啊?”五条悟好像不敢相信,“为什么?” “嗯……” 五条怜第一次开始认真思索起了喜欢反派的原因。 说真的,她总觉得讨厌一个东西才会需要理由,喜欢反而不需要为什么。但要用这种念头作为答案,五条悟绝对会笑她的。她一定要对自己的这份青睐想到合适的缘由才行。 仔细琢磨了好久,直到反派彻底被击败,她也说不出确切的原因。心中仅有模模糊糊的影子,她只好就这么模模糊糊地说了。 “他看起来有种疯子的感觉……而且眼睛是绿色的,很漂亮。” “女主角的眼睛也是绿色的,那你喜欢女主角吗?” “咦?”她困惑地眨了眨眼,“女主角的眼睛不是棕色的吗?” “什么嘛,你说的是蒂法。女主角是爱丽丝啦。” “……女主角不应该是蒂法吗?” 五条悟放下了手柄,五条怜也抬起头,尴尬地彼此对视了一眼。 在共同沉浸于这款游戏的五天时间中,他们居然都没有发现彼此在女主角身份这一问题上从未达成共识。 更糟糕的是,眼看着游戏都快到玩到尽头了,他们才意识到这一点。 五条悟推动摇杆,操控着主角走到了下一个剧情点,飞快地读着对话,快到五条怜都没看清半句话,对话框就已挪到了另一个角色的嘴边。 在按键咔哒声响的空隙之间,穿插的自然是五条悟对于女主角身份的辩白。 “爱丽丝作为这个星球最后的古代种,本来就是非常重要的角色,在开场动画里就出现了,肯定是女主角没错嘛!而且她的技能超好用,我每次战斗都会带上她!” 总感觉最后一句话才是重点。 不过,就算抛开实用论,他所说的也确实很有道理。 五条怜被他说服了——或是说,她从不会去质疑。 哪怕她知道蒂法是与主角从小一起长大的童年玩伴,是与他许下了诺言的最重要的人,但在听到五条悟所说的一切时,她似乎也忘记了这个角色的勇敢与温柔。 果然,主角就应当是特殊的人才对。她想。 恍神之间,游戏已然结局。 如她的设想,在故事的尽头,一切危机皆已消失,星球复又回归安宁。 与想象不同的是,主角团没有成为敬仰的英雄,男主角也并未和任何女性角色成为恋人。他背负着友人的死亡,独自踏上了他的旅途。 原来孤身一人也可以是一种结局。 当“the end”的字样映在眼中时,她想。 为您提供大神 彼岸有马 的《[咒术回战]潜热》最快更新 天台边缘与游戏结局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过分幸运与行为准则 “哇,怎么会有人自杀之前选择喝樱桃味的可乐!” 身后传来大呼小叫的一声感叹,这熟悉的声音不必特地回头也能知晓究竟是出自于谁。 摆得板正的钱包被挪到了靠近天台的边缘处,五条悟懒懒地伏在扶手上,指尖夹着便利店小票,嫌弃似的努了努嘴。 他大概不太怎么在乎站在扶手上的五条怜,视线也未停留在她的身上,分明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她的风衣下摆都要擦到他的发梢了。 “请不要突然发出这么响亮的吐槽好吗?”五条怜收回了迈出的步伐,“说真的,我差点被你吓得从这里摔下去。” 以分外平淡的口吻,她诉说着自己险些被惊吓的事实,过于鲜明的反差让人很难不猜想她这番发言是否只是谎言而已。 在此刻探究她的真诚,其实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唯一有意义的是,她又重新站回到了天台的边缘,切实地立足在不到半米宽的扶手上,与混凝土地面的距离却仍是一步之遥。 五条悟漫不经心地一甩手,小票在风中飘荡:“没事啦。要是你真的掉下去了,我也会把你揪回来的。对哥哥多一点信赖嘛。” “是吗?”她的反问听上去信心不足,“与其完全依赖你的反应速度,我更希望自己不会从十四层摔下去。” “既然这样的话,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赶紧下来吧。” 即便是劝诫般的话语,经由五条悟那一贯轻快的口吻,也变得像是漫不经心的俏皮话了。他抬起手,轻轻扯着五条怜的风衣腰带,这幼稚无聊的小动作差点弄散了她好不容易才系好的结。 就算只是为了不再继续沉浸于捣鼓腰带的困境之中,她也必须得从天台的边缘下来了。 不情不愿的,五条怜跳回到了坚实的地面,有些欲盖弥彰似的补充道:“站在扶手上看到的风景会更壮观一点。” “是吗?说不定那家伙在跳下去之前也坐在这里看了很久哟。”五条悟把小票塞回到了夹层里,慢慢悠悠地重新将钱包摆正,“没有说人家坏话的意思哦,不过他实在太没品了,都已经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了,竟然选了最难喝的樱桃味可乐,难怪会被诅咒缠上。” 要是根据五条先生的这番说法,这世上所有爱喝樱桃味可乐的人类都理应变成诅咒的承载物了——好消息是五条小姐最讨厌这个口味了。 “只能说,每个人的喜好不同。”她耸耸肩膀,“愿意花光剩下的所有钱买一听樱桃味可乐,证明他真的很喜欢。”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为这个场合选择什么食物呢?” “你是说自杀之前吗?” 五条悟分外乖巧地点点脑袋:“对。” “嗯,我嘛……”她思索着,习惯性地低下了头,嘀咕着说,“会吃拉面吧。” 这确实不是多么出彩的回答,但五条怜觉得自己说得至少也算中规中矩,却不知怎么戳中了五条悟的笑点。他爆发出毫不留情的巨大笑声,发梢轻快地荡来又荡去,明明这根本没什么值得笑的。 “所以,你是打算坐在天台上端着拉面吃吗?”他曲起手掌,摆出拉面碗的形状,“看起来好尴尬哦!” “不要这么死板。难道我就不能先吃完拉面再上天台吗?” 他的笑声根本没有停下:“就算这样也还是很奇怪哟。” “那你打算吃什么?” 在问出这话的同时,五条怜下定了决心,无论他的答案是什么,就算他说出的食物也是自己最爱吃的,她也一定会毫不留情地予以嘲笑。 “我呀?虽然我从来没想过自我了断,不过也还是让我想想哦。” 他蹙起眉头,真的认真琢磨了起来。大约纠结了两分钟,这才轻敲手掌。 “就吃白色恋人吧!” “……哇自杀之前选择吃北海道特产真是太有特色了呢,比拉面独特太多了。” 五条怜配合地鼓起掌来。这可不是演技,她是真心觉得把平平无奇的奶油夹心饼干当做生命终结前的最后一种食物实在太过奇怪。 不过,比起樱桃味可乐,那还是白色恋人更好一点。 除却脱下的皮鞋与空空如也的钱包以外,天台上也就只有灰尘和水塔而已了。五条悟格外认真地翻开了水塔的铁皮盖,将半个身体都探入桶中,好奇地打量着,也没有发现其他端倪。 五条怜知道,他肯定只是好奇着水塔里面是什么模样而已,才不是职业素养的体现。 眼下可以断定的事实是,今日的死者确实是自杀没错,这场死亡是纯粹的诅咒作祟,与他们先前搜寻的开膛手五条没有关联,不知能不能算作是个好消息。 如果是刑侦剧的话,上演到这里,总该出现一些突破性的线索了吧。要是一直这么迷茫下去,可就要超过追责的时限了——不过在咒术师的律法当中,好像并不存在刑事追诉期这个概念? 五条怜只希望这一切可以尽快结束。她已经对充满诅咒的这个世界感到百分之九十的无趣了。 “所以你有找到什么我没有注意到的线索或是猜想吗?” 在下沉的电梯里,五条悟这么问她。他大概是正盯着镜面反射中的她,恍恍惚惚指尖总能感觉到他的视线。 “没有。”五条怜垂下眼眸,只盯着衣摆的褶皱,“你看不见的东西,我怎么可能看到?” “哎,你总说这种话。其实你就是想要偷懒吧?认真一点哟五条同学!” “我没有不认真,但是没看到就是没看到。”她迈出小小的一步,踩着自己的影子,“谎言重复一百遍,说不定会变成事实。但同样的问句重复一百遍,也只会得到相同的答复。就当是为自己省点体力吧,别总问我能够看出什么了。” 反正她什么也看不到。就算是当真留意到了,迟钝愚笨的大脑也不会予以正确的回应。在这方面,她的自我认知一向清晰。 都把话说得如此扫兴了,五条悟也只好无奈摊手,但依然没有丧失信心,叽叽咕咕地继续同她分享情报。 “附在自杀者身上的那个咒灵是不完整的,残留在诅咒身上的五条家咒力残秽也不完整。不过,和先前去世的那两个小朋友身上的痕迹拼在一起,就能稍微看出点线索了。” 或许他说出这些并不是为了共享情报。他大概只是想要说点什么,而她恰巧在这一秒担任听众的角色,仅此而已。 难得耐心的,五条怜在他说完后依然等待了两秒钟,确信他的这一部分发言确实结束了,这才问道:“我现在是不是应该配合地反问一句‘是什么线索’?” “嗯。”他认真点头,“是的哦。” “好吧……”她忍不住叹气,恹恹道,“是什么线索。” 五条悟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也很配合地将情绪调动到了最高涨的状态:“问到点子上了!五条家咒力的残秽,大概率是结界的一部分——而且是由无下限术式构筑的结界。” “无下限……” 五条怜喃喃着,这下她也终于提起一点兴趣了。 “所以,那是被五条家的六眼镇压的咒灵?” 她对术式和咒术不甚了解,但毕竟生在五条家,无能的她当然也会知道,只有六眼才能使用精细的无下限术式。 有点想笑。她也确实发出了笑声。 “什么嘛,原来我这么幸运的吗?” 按照五条家那些人的说法,六眼能够诞生于自己存在的时代,绝对是前所未有的幸运。如今她的人生之中可以出现除了五条悟以外的另一位六眼,哪怕只是以名字或是历史的概念存在。 真是……洋溢的幸运得简直快要从她咧开的嘴角里涌出来了。 想必在喷涌而出之时,她一定会发出“呕”的难听声音。 所以呀,这份幸运,不如挪到其他地方去。 ■■■ —记录:1996年11月13日,东京都,五条宅— “嘿,悟!好久没看到你啦!” 身后传来了呼唤声,唤着她的名字,爽朗却陌生。 五条怜停住脚步,想要回头,从背后传来的推力却让视线颤抖了一下。全然陌生的男孩搂着她的肩膀,看起来大概比她年长几岁,亲昵得像是她最好的朋友,可她分明没有见过这人,停留在肩上的暖意也黏腻得有些奇怪。 她眨了眨眼,没有应声。年长的男孩也露出困惑的表情,似是不解。 “怎么啦,你难道已经想不起我这个哥哥了吗?”他撇着嘴,有些沮丧,“去年我们不是玩得很开心嘛,这趟我可是特地从京都来找你的哟!” “……京都?” 去年在京都时,她只待在宅邸边缘的小院,除了必要的时候,不会离开宅子。那个夏天,她连五条悟都仅仅见了三四面而已,其他同龄的五条家的孩子根本未曾见过。 而他却说,他们在那个夏天玩得很开心。她想,她大概猜想到是怎么回事了。 “我不是悟,我是……” 在她说出自己的名字之前,那孩子也意识到了这个事实。他几乎是立刻收回了手掌,亲昵做派消失无踪。 后退、飞快地后退,他如同仓惶逃窜,差点摔个踉跄。惊恐地突睁的眼眸映着她的模样,但他却像是在注视一个丑陋的诅咒。 难看的面孔狰狞着,手掌用力摩挲外套下摆,可他的指尖分明是干净的,她穿着的这件和服也不肮脏。 如果遇见的是真正的悟,他一定不会摆出这幅模样吧。不过,她也想象不出五条悟会如何对他予以回应。 “所以,那个和你打招呼的家伙到底是谁嘛?” 五条悟摆弄着手中的四阶魔方,满不在意地问着,将最后一排错乱的颜色拧正。 “去年在京都的时候,我可没有和哪个家伙玩得格外开心。” “……诶?” 截然不同的言论让五条怜陷入困惑。她不解地捏着衣袖,下一秒才想起五条悟从不会做出这么扭捏的动作,匆忙松开了手。衣摆落下,摩挲出窸窸窣窣的微弱声响。 “他说他和你很熟的……”她只能复述自己听到的,“专门从京都来找你了呢。” “那就是假装和我很熟而已。我最烦这种人了,自我意识过剩。” 他拧动魔方,拼凑齐整的色块瞬间瓦解,散乱成无序的色彩,杂乱地陈列,与他说出的“自我意识”这词一样复杂,她不太听得懂。 但这个家的所有人都爱着六眼、所有人都仰望六眼,对他露出熟稔的伪装也是情理之中,五条怜觉得自己好像能够理解那个男孩的亲昵行径了。 “要是遇到了这种故意装作和你要好的人,阿悟会怎么回应呢?” “首先不可能这种人的手不可能搭在我的肩上,其次我会让他滚开。” “哦……这样啊。” 她学到了,这才是“五条悟”的行为方式。 如果下一次再遇到类似的情况,她也会这么做的。 如果,有下一次的话。 为您提供大神 彼岸有马 的《[咒术回战]潜热》最快更新 过分幸运与行为准则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就业指导与京都之夏 把双手藏进口袋里。跟在五条悟的身后,五条怜也走出了电梯轿厢。迎面拂来的风将她的头发吹得更乱,不必对着镜子都能想象出那乱糟糟的模样。她懒得费心将发丝捋顺了,甚至动起了剪成短发的念头。 短发一定很难看,算了,停留在想象阶段就足够了。 她果断地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念头,正如她无法再继续说出口的讽刺话语。刚才那句揶揄般的幸运似乎抽走了她所有的阴暗心情,现在她已想不到更合适的嘲讽了。 反正她只要紧追着事件的脚步随波逐流即可。像她这种平平无奇的人,可没办法琢磨到什么重大的突破。 “啊呀……有麻瓜发现不对劲了。” 如同抱怨的嘀咕,在话语中短暂化身为魔法学徒的五条悟磨蹭起了脚步,慢慢吞吞地被五条怜落在身后。 不知不觉就走在了前面,实在让人不习惯。五条怜打算不着痕迹地放慢步速,让五条悟越过自己,可他依旧磨磨蹭蹭,显然是只打算藏在她的背后了。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就在公寓门口的人行道前,有个面生的男人正蹙起眉头,同七海建人说着什么,苦恼的神情透出些许不安。从这个距离,勉强只能听清话语中的几个字眼,似是在说着“有人掉下去了”、“是自杀吗”、“房租”之类的话题。 “有人跳楼了吗?抱歉,我没有看到。”七海平淡地应着,习惯性垂低的眼眸仿若对这场对话全然不在意,“也许是您看错了。” “不会吧,我真的看到有人掉下来了!真奇怪啊,怎么地上什么也没有……是掉到谁家的阳台上了吗?啊!难难难难道是鬼魂吗!呀——!” 房客的猜测只惊吓到了自己,突兀的叫声倒是比鬼魂还要更加骇人。 可是,那个寻死的男人,不就躺在他的脚下吗? 虽说确实扭成了有些怪异的形状,五官也狰狞得完全错位,但只要仔细看看,再动用一些想象力,还是能够找到他的双腿与手臂的。 “他看不到哟,因为自杀的家伙彻底咒灵化了。”五条悟友情地送上解答,“□□也不再是人类了。” “真可怜,到了最后都不能作为人类死去。” 能让她都感到怜惜,确实是相当悲哀的存在了。 不过,没有被普通人察觉到端倪,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五条怜听着七海装傻般的应答,囫囵说着“应该是您看错了”,迂回却也有效地消除了住户的疑虑。但几秒钟后,他还是忍不住抓着七海的手,又开始重复起先前的那些忧虑论调了,忧愁感好像从未消失过。哪怕只是作为看客,都觉得这场对话分外疲惫。 “有时候就是会变成这样啦,向非术师解释情况最麻烦了。”五条悟举起拳头,只用指节偷摸摸指着发生在眼前的这段不见尽头的囫囵对话,“至少这周围的环境没有发生变化。要是马路被砸出了坑,或者弄碎了大楼的玻璃,解释起来超级费劲,事后总是会被市政部门的人找上门来,要付罚款不说,还会被那群办事死板的家伙唠叨好久,甚至会发邮件过来列举本次行动的失责之处,真的超麻烦啦!” 越说越愤慨,他的拳头也在恶狠狠敲打着空气,连听着这话的五条怜都快要感到窒息了,随口应道:“你好像对这些流程很熟悉?” 那动来动去的拳头停止了半秒钟,随后便收回到了五条悟的口袋里。他仰着脑袋,不知道是在盯着天花板的哪一处角落,垂落的发丝也荡来荡去,如同他故作漫不经心的话语。 “没有啊。”他有点口齿不清,“其实这些都是我听别人说的。” “也就是说,身为最强咒术师的五条先生您,从来都没有接受过市政部门的教育是吗?” “哈!”他发出一声格外僵硬的笑,嘴角也扯出不同寻常的弧度,生硬地自我辩解着,“我怎么可能被市政部门逮到过!” 无意间越扬越高的话音,不管怎么想都是谎言的征兆无疑。五条怜难得友善地决定不再嘲笑他了,毕竟她确实难以想象面对着公务员时的咒术师先生会是什么模样的。 一直以为咒术师就是特立独行的存在——是现实世界的背侧、无需被众人窥见。她从未想过,原来这个职业也是会与平凡人的世界产生干涉。如此想来,倒像是不可为人知的地下部门。 倘若诅咒也能被摄像机捕捉,想必在这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也可以出现詹姆斯邦德之类的人物。 是个了不起的大发现,也是个没用的发现。五条怜不再胡思乱想,跨出门外,只留下一句:“我去看看七海先生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咦,你和七海海的关系这么好吗?” “没有。”这么回答好像不太合适,她又补充说,“他刚才帮我丢了垃圾……我有点不好意思。” 或许对于七海来说,那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但她总觉得像是欠下了什么。要是不赶紧想办法将这份好意弥补上,说不定今晚她也无法入眠了。 加快脚步,赶快挤进这场令人苦恼的对话中。五条怜稍稍来晚了些,这段对话已经在七海乏味的敷衍下走到了尽头,房客被完全说服,相信了自己所见到的一切都只是眼花而已,怀揣着“这栋公寓不会变成凶宅”的心情轻快得回去了,意外的居然很好说话。 难得的帮忙机会就这么轻飘飘从指尖溜走,实在叫人懊恼。五条怜赶紧收起快要露出端倪的气恼表情,不太自在地笑了笑,别扭地问七海,现在是不是需不需要联系其他人。 “比如像是警察之类的?”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角色了,“是不是要和他们解释一下,这里发生了超自然事件?不然警察会以为他还好好活着吧?” “大阪地区的联络工作会由京都高专的同僚负责,不需要我们特别做什么。” “原来是这样……我学到了。” 没用的知识又增加了。 五条怜尴尬地站在原处,藏在背后的十指几乎快要缠绕成结了。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帮忙,可就这么悻悻离去,总让她觉得不甘心。大概这份别扭的心情太过夸张了,她莫名觉得七海此刻的表情也像是想要说些什么的模样。 “五条小姐,其实我有件事想要请教您。”不是错觉,他果然有话要说,“希望不会给您添麻烦。” “不会不会不会……您请说。” 他们莫名其妙用起了尊称,充满无用敬语的对话仿佛早晨七点会播放的乏味职场剧。 先清清嗓子,七海还是犹豫了小半刻,这才低声说:“等这起事件结束之后,我就不打算再当咒术师了。对于未来能做的工作,我还有些迷茫,想要向您讨教一下。我认识的人中,多数是咒术师,不太有咨询的价值。。” “这样啊……”她了然般点点头,倒是听明白了,不过她还是要说,“七海先生,您的措辞方式听起来真的让人很不安。” “……不安?” 一脸困惑的七海,显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但没有关系,她正要解释呢。 竖起食指,摆出老师般颇具信念感的模样,五条怜一本正经道:“在所有的影视作品中,一旦某个角色郑重其事地说出了‘等事件A完成后我一定会去进行事件B’——比如像是‘等这场战争结束我就回老家和你结婚’这类的。通常在说完这话之后不多久,他就会半道丢掉性命,甚至连事件A都没办法顺利完成。为了能够顺利踏上正常的职业道路,七海先生您还是少说一点‘等这次的任务结束之后’这种句式吧。” “原来是这样吗?受教了。” 这其实也是没用的知识,希望他不是真的把这话放在心上了。 切回到正题。对于七海先生的求助,五条怜真的很想帮上忙,不过她也没办法提供太多关于职业生涯的建议。 “不瞒您说,其实我只是不想在高中毕业后就工作,才选择升学的。虽然很想说‘只要心理预期足够低就一定能找到工作’,但这也不是无懈可击的真理。况且金融危机并没有真正结束,如果你一定要问我的意见,我也只能说,就业不是容易的事情。”她无奈地摊着手,“我所学的专业不是就业的大热门,现在倒是无所谓,可过两年我也得开始苦恼找工作的事情了。” “您是因为喜欢历史,才会选择深入研究这个方向吗?” “也说不上喜欢……说起来,您相信神话吗?” 话题突然走到了奇怪的地方,七海想了想才说:“那只是古人的幻想故事吧?” “嗯,就是幻想没错,根本不真实。过去的人们把不可做的禁忌写成神话,譬如像是伊邪那岐与伊邪那美,超乎道德伦理的一切被视作神代的传说。‘神代的传说走到尽头,人类成为故事的主角,从这个时期开始的历史才意味着文明社会的诞生’,我曾听过这样的说法。” “这是个有趣的观点。” “对吧?所以我才选择了研究历史,不过根本没有学到和神话诞生有关的课程。”她耸了耸肩,“只从近代的历史里,只能看到人类总在循环往复地犯着同样的错误,挺无聊的。” 一不小心对着自己的事情夸夸而谈了起来,五条怜匆忙收回话题,想要摆正到就业指导这一正题上,可思绪却迟钝地落向了某处违和感。 “七海先生,我和您说过我是学历史的吗?”她不自觉地扯着嘴角,露出一抹讪笑,仍在努力地回忆着,“我好像没有印象了。” “先前听五条先生说起过。” “啊……原来是这样。” 解密了,可她依然觉得困惑。或者应该说,她感到别扭。 无知的空洞让思绪失去了落脚点。想要尝试想象五条悟会说到的她,却连一个真切的人形也无法窥见。 “那个,七海先生,他……我是说五条悟,他平常会怎样描述我?” 话语先于理智脱口而出,后悔感在话语的尽头才追上,害得脊背也僵硬了,但她好像只能放任言语继续。 “他是在什么时候提到我的,是因为刚好说到了家人的话题吗?他会偷偷说我的不好吗?” 或是,也会说到她的好吗? 这话她问不出口。 她不觉得自己有任何哪一处是好的。劣等的影子而已。 隐藏她的存在,从不提及她,说不定这么做才是最不会出错的选择。 “抱歉,我想不起是在什么场合下说到的了,大概不是家人的话题。” 回想了片刻,七海说。 “可能是在和我的同学聊天时提到的吧,他有个年幼的妹妹。那时五条先生应和说,他的妹妹与他年龄相仿。我的同学问他,他的妹妹是否也是位厉害的咒术师,他说妹妹很认真地在上大学,读的是历史系的专业,说不定妹妹未来会成为很了不起的学者。” 随后还添上了一句“我也搞不懂为什么她会对这么无聊的学科感兴趣”,是笑嘻嘻地说出口的,与其说是吐槽,倒更像是令他得意的苦恼。但在五条怜的面前,七海觉得还是不要提到这句话为好。 五条悟那略显骄傲却懊恼的神情,他是在学不会。倘若因此让这话丢了原本的意思,只可能是他的罪过了。 “哦……他这么说的啊。我知道了。” 她低下头,捏了捏耳垂,拖得长长的应声显得有些迟钝。七海想,会不会是自己的转述已然出了问题,所以她才是这么兴致缺缺的模样。 要真是这样,现在道歉还来得及。 “抱歉,这是我印象中他所说的话。”他的歉意更像是免责声明,“如果传达有误的话,还请……” “没事的,不用和我说对不起。” 五条怜的应声听着仍是闷闷的,不知是被什么隔开了,步伐却轻快跨过人行道水泥砖的接缝。 原来他也没有在背地里说她的坏话呀。 真是松了一口气。 其实也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漫无目的迈出的步子踏在了绿化带凸起的边缘上,摇摇晃晃的,害她差点没站稳。 大约走到第十三步时,挡在眼前的人影让她不得不停下了。五条悟就站在花坛的尽头,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和七海海聊天这么高兴吗?” “是吗?”她的语调漂浮着,悠悠然落在不知何处,“我看起来很高兴吗?” “很高兴哦,有种尾巴翘到了天上的感觉。” 就不否认了吧。她想。 五条怜跳下花坛,扬起的微风吹动了一片落叶。稍稍收拾下心情,她让自己变回了一如既往的冷淡模样。 “从七海先生那里知道了没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可以接着偷懒了,稍微有点开心。”她捏起车钥匙,在五条悟的眼前晃荡出清脆声响,“今日休假,接下来的时间我打算当个普普通通的游客。请不要用讨人厌的无聊工作打扰我了,咒术师先生。” “知道啦。路上不要忘了帮我带点纪念品。” “你想要什么?” “什么都可以,只是你买的。” 为了从自己的钱包里榨出财富,他那一贯难伺候的秉性竟然也消失无踪了,实在让人佩服。 五条怜勉强把他的需求记在了待办事项的最后一位,摆摆手,钻进了自己的面包车里。 如果能提前知道会来大阪的话,她一定会提早做好出行攻略,安排一个满满当当的游览计划,力图在这几小时内将大阪看遍。可惜这个可能性不存在,计划也无处可以实行。五条怜干脆放弃了思考,沿着那个冬日走过的路途,再次驻足于曾窥见过的景色前。 对这座城市的印象,尚且停留在五年前的圣诞季,曾见过的那些或古旧或现代化的建筑,它们安宁地矗立在记忆之中的位置,并无任何鲜明的变化。大阪城的屋檐飞扬,是小鸟愿落足之处。在心斋桥的商店里,赫然摆着白色恋人的礼盒,听不见圣诞曲的乐声,距离冬天还有许久。 于人生而言漫长的五年,只是城池短暂的一瞥,她经历的年岁不及历史的厚度。 但比较奇怪的是,为什么要在关西售卖北海道特产? 这大概是她唯一注意到的发生在大阪的变化了。 如此深奥的营销手段到底有何作用,五条怜肯定是想不明白的。她也懒得费心琢磨,直接买下其中最简陋的那一款,付钱的时候还觉得有点心疼。 还是不给五条悟了,就当是卖给自己的零食吧。 她想着,把饼干盒塞进口袋里,笨拙地用垂下的袖子挡着,欲盖弥彰。 开车回到案发现场的公寓。赌鬼父亲上吊自杀的地方暂且成为了那群咒术师们的作战基地——之所以说是“那些咒术师”,当然是为了表达五条怜想要与他们割席的决心。 她可没办法拥有咒术师的脑回路,完全不想在死者的注视下尝试思索出一切疑惑的解法。她只觉得那间房子里会闹鬼,虽说她根本不怕鬼。 所以尽管嫌弃着、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自以为是地自我孤立着,到了还落足的场合,她还是会再次从明黄色“禁止入内”的塑料带下钻过去,小心翼翼地回头偷瞄好几眼,不会让任何人察觉到她狼狈的动作。 踏上生锈的金属台阶,在这里一定要放轻脚步,否则螺丝会伴着步伐拧出吱呀吱呀的难听声响。乌鸦落在二楼的栏杆扶手上,小小黑色的眼睛盯着她外套上的纽扣,日光在牛角制的纽扣边缘折射着格外明亮的光,许是被它认错成了漂亮的宝石。 五条怜抬起手,盖住纽扣。乌鸦歪过脑袋,依旧好奇着。 “你的意思是?” 乌鸦在说话? 五条怜确实听到了切实的话语,诉说着人类的语言,却并非出自那尖锐的鸟喙。声音来自于尽头的那扇门的背后,是她所熟悉的声音。 “我并非想要控诉您的妹妹与这一切有关。”她听到七海说,“残留在易拉罐上的咒力,与开膛手五条留下的每具尸体上的残秽相近。五条先生,我不觉得您只是出于人手不足的原因,才让非术师的妹妹参与到这桩任务中。” 怎么连七海先生都开始用起那个难听的“开膛手五条”的称呼了?真想不通。 除此之外的其他一切,五条怜好像也不太想得明白。 咚——听到了清脆的声响,是锡罐碰撞在桶壁的声音。 “别说得好像我是世界上最烂的骗子一样嘛。现在确实人手不足,不是吗?”五条悟陈述着事实,“她说不定真的和开膛手五条有关,现在还完全确认,在此之前的‘相近’也都只是‘相近’而已。别忘了,她是我的妹妹,是五条家的女儿。就算相似,也没什么好奇怪。” “不只是相似而已。你应该也看出来了,两处残秽中的某一部分是完全一致的。” “这我也知道嘛。” “……即便是对妹妹,你也不会说出一切吗?我没有兄弟或是姐妹,说出这话可能只是指手画脚,但我不认为你作为兄长的应对方式是合适的。” “每户人家的情况都不一样。在我们家,兄妹关系就是这样的,很正常也很合适。”他似乎不很高兴。 “抱歉,您这么认为的话,我不会有更多意见。” “你不用乱想太多,我能够看到她只是‘关联者’,不是‘始作俑者’。所有的一切,我会告诉她的,但不是现在。” 他会将一切告诉她,正是现在。 六眼不可能没有注意到立足于无人窥见之处的她。 他对七海所说的每一个字,全部都是说给她听的。或许他在此刻说出的也是谎言,是只讲给她一个人的话语。 乌鸦飞走了。铁栏杆上空空如也,五条怜不知道自己现在正注视着什么。 她觉得自己此刻应该感到一点震惊,这样的反应才比较符合现实情况。事实是,名为惊愕的心绪从未在她的心口逗留哪怕半秒。 很意外吗?不意外。果然是这样。 她没有那么有用,也与他的关心也无关。他不需要她,只因为她是一切的关联者,所以才能够出现在这里,这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使命。 她早就猜到了这个可能性,可惜忘记告诉自己了。 不想说“这是不是太过分了”,也不打算冲进这道门里。五条怜兀自在原地站了一会,或许也并没有太久,天光尚未黯淡,夕阳只从屋檐的边缘漏下,在视线一角烧灼出黑色的圆形影子。她后退几步,避开日光,而后才转过身去。 踏下台阶,走向不知何处,找寻不到目的地,她只是不想在警戒线以内的地界停留。那地方让她看起来像个罪犯。 思绪仍在错乱着,明明她根本不觉得意外。 她好像在想象五条悟的话语,或是他说出那些话时的表情。脑海中反反复复只有一张面孔而已,沾染着厌弃的神情,真切得仿佛曾出现在她的眼中,哪怕她从未见他对自己露出过那样的表情。 好想回去,回到她的家里。可此刻沉重的步伐,是扎根在了这座城市吗? 死去的鲸鱼在眼前游过,开膛破腹的臭味清晰可闻。指节隐隐作痛,是挥舞拳头时会残留的痛楚。 在这诸多的死亡之中,自己会是解开一切的存在吗?如果答案为“是”,那也不错。 好想相信自己是特殊的,却也知道她是再普通不过的存在。可能性与不可能拉扯着她,大脑疼得快要裂开了。 这个时节的黄昏,短暂得在数次眨眼之间便消失无踪。日光早已沉入地平线的边界,倏地暗下的天色晃了眼,她拐入了一条无名的小巷。 阴暗无光的此处如同城市的弃儿,高高竖起的砖墙隔开了日光,街灯碎裂的玻璃落在墙脚下,早已落了灰,直到主干道的街灯亮起,才会在残余灯光的照射下发出尖锐的呜咽声。她的影子骤然浮起,将地面的黑色也尽数笼罩。 满目漆黑在她的影子里扭动着、扑棱着。嗅到了腐臭般的血腥味。 就在面前,死去的乌鸦铺落在地。 啪嗒啪嗒,从空中坠落的鸟儿掉在身后。 小小纤细的身体破开了撕扯的裂口,扭曲成诡异的姿态,冰冷心脏暴露于空中,不知是被风吹得颤栗不止,还是苟延残喘的跳动。 愿意相信它们一息尚存,知道此刻仍在扇动翅膀,长长的飞羽擦过她的脚腕,如同千百只手的触摸,冰凉的、毛毛的,在发出最后一声呼喊后,彻底失去了心跳,与所有的尸体化为同样枯朽的姿态。 无法迈步,无法落足。死去鸟儿环绕在她的身旁,而她高高在上般站立在尸体拼凑的图画里,仿佛她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satoru」 羽毛的黑色尸体拼成了她的名字。 她在思考吗?她还清醒吗?她会恐惧吗?她不知道。 乌鸦在耳旁喧嚣着金属般的鸣响,黑影从视线的四角压迫而来,眼前窥见的似也不真切了,只感觉到冷意与薄汗浮于肌肤的表层,笼住狂乱跳动的炽热心脏。她蜷缩起身子,世界伴随着她的视线一并动荡,重叠残影仿佛有无数个现实在眼前展开。 无数现实拼凑出无数的她的名字,喧闹声也在尖叫着呼唤着她。 ……好恶心。 这所有的一切,全部都—— “别怕。” 世界沉入黑暗,温暖手掌覆在她的眼上。 ■■■ —记录:1995年8月3日,京都,五条宅— 蝉鸣、热风、嗡嗡作响的电风扇,廊下风铃清脆的响声掺杂其中。 这一整个夏天,她都将在京都度过。可她总觉得这里和东京的家没有太大的区别。 同样被绿意环绕,同样栽种了盛夏未至便会凋谢的无尽夏,从地底蒸腾而起的热意与东京如出一辙。叫不出名字的兄长们也会穿着绣有家纹的和服,松树的图纹连绵在他们的衣摆下。 侍女说着绵软的京都腔,柔柔的、却也怪怪的,带着拐弯抹角般的别扭,她总是听不明白。 其实此处也有不同之处。京都的宅邸明显会更陈旧些,也并没有太多人住在这里,呈现着空荡荡的华丽。 曾听五条悟说过,五条家是随着天皇迁都而移居到东京的,在此之前漫长的年岁,家族的根基盘踞此处。 无法想象千年前京都的这个家的模样,五条怜也不会进行想象。她在这里要做的事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扮作六眼的模样,在可能遇袭的场合下,成为分散袭击的诱饵。 大概是世道和平了不少,这一年来她还没有见到太多面目狰狞的诅咒师,照看她的仆人也许久没有变动了。但这仆人做事总是风风火火的,也不爱同她说话,剪头发时,总扯得她头皮生疼。与这人同处一室,空气都会变得窒息。五条怜倒更情愿遇上心怀不轨的恶人,如此一来,这仆人说不定就可以在袭击中身亡。 死去的仆人再第二日就会由新的人代替,这般循环往复的变化她已见过很多次。没什么好意外的。 风扇吹动了书页,险些将页码卷到最后的数字上。五条怜赶紧用手臂当做镇纸,压在书本的一角。 生怕京都无聊,好不容易才向阿悟借到了这本图册,一定要好好读完才行,她绝不会被其他事情影响…… ……啪嗒。 绿色的毛毛虫落在了书上,在郁金香的图片上缓缓蠕动,拖下黏腻的足迹。 想要尖叫、想要丢掉书、想要逃回东京。下意识冒出的冲动好多。 但五条怜没有尖叫,也不会丢掉书本,更没办法一路奔回关东。她只是倏地绷直了身,站在木廊的边缘,用力捂着苍白的嘴,以免呕吐感成真。相比之下,身旁的笑声放肆得简直像是来自于另一个次元。 “这只虫子超大吧!” 五条悟抓起书上的毛虫,故意凑近到她的面前,看着她愈发糟糕、几乎与毛虫如出一辙的青色面孔,笑得更大声了。 “你要是想学我学得更像一点,就不该害怕虫子嘛!” “呃……我会努力的。” 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五条怜只想里这东西远些,最好消失在它的视野之中。 “不过……” 她支支吾吾着,忍不住打颤,视线不争气地挪到了木廊的角落,可那满身尖刺的肥硕虫子依旧在余光的角落里涌动,单是想象一下它完整的模样都足够可怕了。 要是能给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自我辩解的理由,那一定再好不过。然而事实是,她相当害怕虫子——毫无理由地害怕。五条悟也知道这一点,却偏偏选了如此肥大的一只毛虫丢在她的眼前,显然是怀揣了百分之百的恶作剧心情。 当然了,对于恶作剧而言,被捉弄对象在第一秒内的反应才是最有趣的。随后,趣味性便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飞快地减弱,直到消失至零为止。 已经欣赏到了吓得平地弹起的五条怜,五条悟心满意足,随手将难得捉到的这只硕大毛毛虫丢进了草丛里,手上的灰尘与草叶被术式弹飞到了不知何处。 草丛砸出了相当结实的一阵沙沙声,证明了毛虫迁居的事实,可五条怜还是不敢随意挪动视线,生怕一回头,毛虫仍在望着自己,只好盯着摊开的画册,看着风扇再次吹起书页,图画伴着页码哗啦哗啦划过视线,直到在最后一页停下。 在这本科普画册的最后,印着大海的照片,海岸线与水下的世界拥挤在小小的书页上。一旁的文字写着,所有的生命都来自于大海。 也就是说,千百年前,她也应当在这片深蓝色的世界中吗? “阿悟,你见过大海吗?” “当然啦。” “海是什么样子的?” “就是很大的一片水域,没什么特别的。” “是吗?” 五条怜眨眨眼。 在来京都的路上,她见到了宽阔得看不到边缘的湖泊。比这还要更加庞大的水泽,即便是看着书里的照片,她也没办法将图画放置在现实世界。她无法想象出那将是怎般模样。 “我也想亲眼看一看……” 她的喃喃声差点从五条悟的耳边溜走,他也确实听得不认真,随口问道:“你要看什么?” “大海呀。” “那就去嘛。” 他满不在意地应着。 他所想要的,同他的话语一样,轻易便能获得,哪怕是海上明月。短暂的某个瞬间,她差点以为自己也能够如此轻松地去往大海了。 “可我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看到大海。”她坦诚地说,“家里应该也不会有人带我去海边,我想。” 丢掉最后的那半句话也没关系。这只会是肯定的陈述句,不存在其他的可能性。 五条悟“哦”了一声,也想起了还有这回事存在着。 “那我带你去吧。” “……诶?”她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现在吗?” “现在可不行。京都怎么看得到海!”他甩着袖子,“我是说以后啦。以后。” “真的吗?” “你不相信我吗?” “没有没有。” 图画中的海,在这一刻触手可及。她大概已遁入了海底,立足风中也只觉得飘飘然。而那被青色毛虫吓跑的温暖血色,复又聚回到了她的耳廓。 “那就……等到以后啦!” 为您提供大神 彼岸有马 的《[咒术回战]潜热》最快更新 就业指导与京都之夏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正面对峙与镜面反射 迷迷糊糊睁开眼时,最先见到的是垂落在脸旁的手掌,圆润指尖抵着额角,隐约能感觉到些许虚晃的暖意。 五条怜能想象出握住这只手时的触感,于是她也顺势想起了这是属于谁的手。 头有点疼,空空如也的胃传来一阵阵隐约的恶心感,混沌得让她有些难以思考,也无心去探索周遭的一些,只是低垂着眼眸,任由视线停在圆润指尖上,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处去。 她想,她好像做了一场梦——关于死去乌鸦与她的名字的梦。 羽毛的触感尚且真实,裸露在衣袖外的皮肤仍能感觉到那痒痒的触感。鞋底踩在死鸟的尸体上,冷冰冰却黏糊糊,能听到橡胶鞋底与混凝土地面被血液粘结在一起时拉扯出的绵长声响,哪怕只是回想一下,都只会让人觉得更加恶心。 五条怜不自觉地蜷起身子,不知道是不是应当捂住嘴比较好。 要是就这么吐出来了,她会不好意思的。 “你醒啦?” 听到了在梦境中出现的熟悉声音,温暖指尖拨开了散乱在脸上的碎发,被遮挡的余光倏地变得清朗,足以瞥见到那笑吟吟的面孔正停留在她视野的角落里。五条怜没有动弹,故意装作没有留意到五条悟的存在,只盯着眼前所能看清的一切而已。 天花板上的绳结依然在荡来荡去,原本悬挂在下方的尸体已然消失无踪,室内弥漫着柠檬味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意外的有点好闻,却没有开灯,周遭都显得昏昏沉沉。 黄昏走到尽头,现在已是彻底的黑夜时间,窗外摇曳的橙色光芒是唯一的光,恍恍惚惚般,将她落在榻榻米上的影子也显得晃荡不安。 此刻四肢放松的惬意姿态与不时会滑落到鼻尖处的发梢,不必多作思索也能猜到自己正处在最为惬意的平躺姿势,温暖且软和得恰到好处的枕头正垫在她的脖颈下。头顶传来了咔嚓咔嚓的清脆声响,是五条悟正在吃东西的声响,而披在肩头的风衣外套口袋里空空荡荡,她知道这家伙在吃什么了。 一切事实都已窥见,唯独觉得不太对劲的是,为什么五条悟会盘腿坐在赌鬼父亲死去的公寓客厅,且她正枕在他的大腿上? “因为你被死鸟吓晕了嘛。”以玩笑般的轻快口吻,五条悟这么说这,把牛奶味夹心饼干塞进嘴里,“胆子有点太小了哟,阿怜。” 原来死去的鸟并非只是梦境而已。 五条怜缩了缩肩膀,将自己完全蜷缩在风衣下。不知是不是恶心感在作祟,或是乌鸦仍在脑海中盘旋,她依然觉得浑身无力,只想就这么安于现状地躺着,话语也变得像是叽叽咕咕的梦话:“我没有被吓晕,只是睡着了。我可是开了一晚上车从静冈过来的,不要忘记这个事实。” “好好好,既然你非要这么说的话。” “你不信的话就算了。” “怎么会!”五条悟高声控诉着,又拆开了一包饼干,“我可是很相信我们阿怜的哦!” 她想要发出一声冷笑,可不知怎么的,说出口的话语更像是无力的怨念:“你觉得我信吗……再说了,为什么把我搬到案发现场,这里看起来不像是个合适的旅馆吧?” “没办法嘛,除了那辆面包车以外,只有这里最近了。”他耸耸肩,仿佛真的有这么无奈,“那辆车嘛,臭得就好像汽油桶一样,我可不想坐在那里头。” “哦……” 五条悟的这番说辞,还是没有解释为什么她最终会睡在他的腿上。但他的大腿确实舒服,而且膝枕向来都是收费高昂的一项服务。既然能安生的在这里躺着,五条怜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意见。 抬起眼眸,被他捧在手心里的写着“白色恋人”品牌名的纸盒里只剩下了几片饼干而已。至于其他的,当然是在咔嚓咔嚓的声响中消失在了他的肚子里。 中途易主了所属权的饼干居然又回到了他的手里,想想真是让人不服气。五条怜费劲地抬起手,把手掌摊在了五条悟的面前,冷冰冰地说,这饼干应该是她的。 “不是买给我的吗?”他睁大眼,扮演着无知模样,“因为你知道这是我最喜欢吃的饼干?” 她的头更疼了,反问说:“你觉得是吗?” “难道不是吗?” “不是。” “诶?!” 在短暂的半秒钟里,五条怜见证了信任的光辉在他的眼中崩塌。 大概是为了挽回自信,或是只是单纯想要摆出满不在乎的姿态,五条悟撇了撇嘴,强硬地把剩下的饼干尽数塞进了她的手里,视线却扭转到了别处去。 换做平时,五条怜可不会为了如此渺小的胜利的感到高兴,但不得不承认,她现在确实饿了,这盒所剩无几的饼干在此刻也显得分外珍贵。 随意挑出一块,她用力扯着包装的边角,却没能顺利拆开。 没用的包装。她想。 把饼干旋转九十度,将发力点转移到方形包装纸的另一个角上。稍稍费了点力气,这次她总算是撕开了塑料包装纸。只不过好像有点太用力了。 伴着窸窸窣窣的细碎响声,饼干碎屑从塑料包装里逃逸而出,些许几粒落到了她的发梢上,其余的则尽数卡在了五条悟这条黑色长裤的褶皱里,颜色对比意外强烈。当事人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依旧盯着厨房角落里的那台冰箱,真不知道是什么如此吸引人。 既然如此,五条怜也不可能会主动挑起这一事实。她乖乖地继续躺着,慢吞吞啃咬甜腻的饼干,尝不出它实际的味道。 “关于那些鸟……”在饼干碎裂的间隙间,她的话语也慢慢吞吞,“看起来也像是开膛手五条的杰作。” ……哎呀,一不小心也染上这个口癖了。 五条怜抿了抿唇,真想把这话收回去,可惜来不及了。 下次绝不再说这个奇奇怪怪的称呼了。她暗自下定决心。 这个称呼并不会影响她想说的意思。尽管她的大脑一度将真切的事实扭曲成了梦境,但她确实看到了那些乌鸦开膛破肚的模样。从破裂伤口中伸出如同丝线般的残秽痕迹,仿佛真有什么东西从其中破出了。另外也有一些完整的尸体,却瘦弱得可怕,如同仅有皮毛包裹住骨架而已。这幅模样也叫人觉得眼熟。 “是他的痕迹没错。”五条悟微微扬起头,视线从冰箱转移到了天花板上,“还有被饿死的鸟,那是那只咒灵杀死的。就这么出现在同一地点,非要说他们之间没有关系的话,好像也不太合理。” “找到新的线索了吗?” “没有哟。” “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不好意思。”她叠起了包装纸,尖锐直角划过指腹,略有些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死去的鸟会被摆成‘satoru’的字样,但说不定这意味着幕后黑手正在找我。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可以赶紧把我交出去了。” “拜托,我也是‘satoru’耶。” 似乎听到了轻笑声,五条悟戳了戳她的脸颊,余光仍能瞥见到嘴角翘起的弧度。 “再说了,就算真的是在找你,我怎么可能会把你拱手交出去啊。”他又补充了这么一句,话语像是玩笑。 “是吗?谢谢。”此刻她的心中真的有感谢吗,还是说出了一句嘲讽?她也不知道。“确实,我派不上什么用场,所以应该也不会有人想要用到我。” “怎么突然说起傻话了?不会是一觉睡醒感冒了吧?” 五条怜低下头,避开他落在额上的手掌:“没有……我好渴,有水吗?” “只有果汁哦。” “……也行。” 刚才的那块饼干吸走了她仅剩的水分,残留在舌尖上的甜味到了这会儿也已扭曲成了微妙的酸苦味,五条怜只想赶紧冲走这股味道。 从五条悟手中接过易拉罐,她轻轻晃荡了一下,液体碰撞在罐子的边缘,大约还剩下一半有余。她还是懒得坐起来,索性继续躺着,小心翼翼地将易拉罐凑近了些。 而后,不出意外的,就在将要品尝到果汁之际,她的手抖了一下。 液体撒落时,可不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也不会留下过分鲜明的色彩对比。但事实是,果汁确实撒在了五条悟的裤子上,在黑色布料的正中央满开一处色泽更浓郁的反光圆形。吸收了水分的饼干屑也倏地涨开,染上了与果汁一样的淡淡紫色。 迟钝了两秒钟,在意识尖叫着“你闯大祸啦!”之前,她先听到的却是五条悟爆发出的大笑声。 “在固体粉末里加上液体,你这是在制作混凝土吗?打算转行到建筑业了吗?”他用指尖捻起染湿的这片布料,嫌弃的小拇指翘得比他的嘴角还高,“啊啊,完全被你弄脏了!” “你这是在责怪我吗?” “不然咧?”他轻轻捏着五条怜圆滚滚的脸颊,毫不留情地追责,“是你自己嘴巴漏洞了哟。” “我的嘴巴没有漏,只是重力在作祟而已。” 不管怎么样,她都不想承认自己的罪过——尤其是不乐意在五条悟的面前表现得如此坦诚。 “再说了,如果你开启了无下限术式,就不会发生这种‘惨剧’了。”她果断将罪责推回到了五条悟身上,“你自己也应当要反思一下。” “什么嘛,怎么还怪起我了……告诉你哦,这条裤子也很贵哟,弄脏了就等于失去原本的价值,所以——” “所以就丢掉吧。” 五条怜坐起了身,风衣外套从肩头滑落,随即掉在榻榻米上,皱软踏踏的一团,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窗外的光依然动荡不安,朦胧得笼着她低垂的头颅,漾着黯淡而迷离的光。 看不清她的神情,也不能窥见她的想法。她兀自跪坐着,耷拉的肩膀将要坠向地面,仿佛已没有什么能再支撑躯体的重量了。 许是过了很久,大概也不算太久,才听到她的呢喃。 “没有价值的东西,你就丢掉吧。人生的意义在于舍弃。” “为什么要丢掉?”他好像什么也没有察觉到,“我很喜欢。” “那你沉默到现在的用意是?” “……我知道的嘛。”他耸耸肩,有些无奈的口吻,“没有提前和你说起这次的任务会和你有点关系,不好意思啦。” “我不是说今天的事情而已!” 很意外的,脱口而出之后,五条怜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尖叫。短暂嘶吼的痛楚随即伴着呼吸一并起伏,时而尖锐,时而又是隐忍般的痛感。她感觉到了五条悟轻抵着后背的手掌,也知道应当甩开他的手才好,可却没办法这么做。 她只是坐在地上,编制得细细密密的榻榻米草垫压得她的掌根生疼。她根本不能抬起头,也无法看着五条悟,哪怕这一天的到来她早已想见。 从冲绳海边的那天开始,除非他们彻底成为互不相关的陌生人,否则就一定会迎来今日。 或许有些期盼这一天的到来,或许也有点羞于面对。在短暂地倾泻后,五条怜已不知道应当说什么了。 想说过去,想说现在。想要说起的有那么多,却半个字也说不出口。而他也沉默着,难道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一切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 如果非要回答的话,他会说,任何感觉不到彼此之间涌动着凝滞气氛的人,才是世上最迟钝的人。 他可不会是如此迟钝的家伙。 还是想要触碰她,轻轻抚摸她的脊背,调皮的小动作也像是抱歉。褪色成浅粉的发梢落在他的指节上,有些痒痒的,想起了在前一年的这个时节被她染成鲜艳红色的长发。他还没有对她说过,其实他挺喜欢她的红发。 究竟是心意未说出口,还是“喜欢”这词难以诉说,这不是今天必须思考的问题。 僵硬的气氛弥漫在小小的房间里,一度超过了死亡的气味。五条悟想,应该要有人说点什么才行,不能让他们继续这么沉默下去。 “所以我说了,对不起嘛。”他轻轻戳着五条怜的后背,像在恶作剧,“我……” “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说……你什么都不说。星浆体的事情、任务失败的事情、你的朋友的事情,还有在街上遇到我和其他人约会的时候——那时候你倒是也说点什么啊!” “那时候要我说什么,说恭喜你好像要和一个看起来就很窝囊的男孩子谈恋爱了哇哥哥我好开心吗?”他别开视线,继续盯着冰箱,“原来你想要的是我的祝福吗?” “我不用你给我祝福,我只要你对我说起你的事情就好!” 她终于抬头看他了,散乱在额前的碎发将她的表情切割成了千百份,却都是相似的绝望般的哀戚。她此刻愤怒地瞪着他的目光,也不像是野兽一般。五条悟无法形容,但他见过这样的她——如同圣诞前夜的她。 她好像一直很生气,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她始终在恼怒着关于他的一切。这份尖锐的情绪裹住了她的爱,让她在任何时候都变得尖酸刻薄。 “我也有想要对你说的话,也有想要分享给你的事情,可你藏起了你的坦诚,这让我怎么向你诉说?” 像是吉他与她不对称的三个耳洞,那贯穿般的伤口在此刻又开始痛起来了。她捂住耳朵,自己的话语在掌心中颤动。 “对着不坦诚的人坦诚,我不就变得像只狗一样了吗?就是那种,被人狠狠踢了无数脚,依然会腆着面孔向人靠近的可怜巴巴的狗。” “你才不是狗。” 视线似乎恍惚了一瞬,五条怜看着他站起,停在她的身旁,微微伏低了身,他的双臂环绕着自己,暖意与独属于他的气味一并袭来,随后才是恐惧感,可她无法推开。 轻轻的,五条悟拥抱着她。 他总会做出缺乏边界的触碰,如同过去爱他的那些人所会给予的亲近感,对他而言这就是爱意的表现。可此刻的亲昵却也如同克制。五条怜能感觉到他的手臂仿佛僵硬在某个特定的角度,并非那么肆意而亲近。 “非要用动物当做比喻的话。”他的话语尽在耳旁,“嗯……那我会说,你是一只小猫。” “因为猫比狗更冷漠吗?” 他发出了一声轻笑,却也不否认:“是有点啦。” 并不是从今天起才觉得她像只猫咪的。 况且,比起热情的小狗,他确实更喜欢猫。 不知不觉间,他攥紧了拳头,仿佛正死死地握着什么,他也看不真切。他只是想说:“其实我不是觉得你会担心我,我也不怕你担心,只是……你知道的,有些事情如果最初没能说出口的话,之后也就只能保持沉默了。再往后,哪怕是意识到了不对劲,也不会想要承认的。” 于是未曾说起的过去被丢进其他不愿承认的心绪之中,他想这应该也算是一种可耻的逃避吧。明明他从来都不是这种人。 “但我会告诉你的,以后的一切我也将全部告诉你。你想从哪里开始听起?” 她没有应声,只后退了几步,脱离这并不亲昵的拥抱,嘟哝着说这个姿势会让后背很疼,她不想再这么难受地坐着了。 当真像只猫似的,五条怜站起身来,在原地转悠了几圈,努力寻找最合适最软和的地方。小小的一居室公寓里显然没有如此合心意的位置,于是她又坐回到了原处,慢吞吞地躺在榻榻米上,蜷起身子,枕着他的膝盖,如同陷入了刚才那未尽的睡梦之中。 散乱的发丝遮挡住了她的面容,窗外的火光已然熄灭,只有街灯时而闪烁一下。窗框将这唯一的光局限成了方形的模样,黯淡得仿佛视野也褪了色,她却像是仍嫌这周遭太过明亮,抬手挡住眼角,略微沉重的喘息声是她在尽力呼吸的证明。 “你说吧。”她喃喃着,像是在告诉自己,“关于阿悟的一切,我都会认真听的。” “那就……” 五条悟想了想。 “从我的朋友开始吧。” ■■■ —记录:1994年9月13日,东京都,五条宅— 抬起手、眨一眨眼、将视线挪向庭院的角落。 站在面前的人形将做出同样的动作,却慢了半秒。这一切并非镜面反射。 叫做五条怜的这个孩子,只是在模仿他的动作而已。 这是第几次见到她,其实有点想不起来了。仆人与父亲说,最好不要和这孩子有过多的接触,却也说不出具体的一二三,只重复着相同的论调,光是听着就叫人觉得疲惫 再说了,大人的劝诫,五条悟从来都不怎么放在心上。 “不管怎么看,我还是觉得你不像我。” 五条悟皱着鼻子说,这就是他得出的最切实的论据。 说真的,他一直知道这个家中有个与自己相似的孩子,存在的意义是分散他外出时可能遭遇的袭击。他以为那大概只是由术式编造而成的人偶,即便是在见到了她之后也偶尔会这么觉得。但她会攥紧衣袖,笨拙地抿着唇,躲开自己的目光,人偶可不会有这样的举动。 注视着她的小动作,五条悟又重新更正了自己的想法。 她也是真正的人——拥有咒力却没能继承术式的他的妹妹。 她睁大了深蓝色的眼眸,在此刻终于脱离了镜像的姿态,似是不解地望着她,指尖仍在揉搓衣袖,小声说:“可我觉得,我们很像。” 她说话时总是温温吞吞的,仿佛在吐露话语的同时仍需思考。单是这一点,就同他大不一样了。 五条悟扬起下巴,眯起眼,再次认真地打量着她。 不得不承认,他们看起来确实很像。 只是看起来而已。 “只有脸像而已。除了外表以外,你没有和我一样的地方。”他直白道,“第一眼可能看不出来,多看几眼就很容易发现不同了。” 那些想要杀死他的人,他们不会给予第一眼之外的更多目光。所有这些显著的不相似,在第一眼的相似面前,倒也算不上什么。 “唔……是吧?” 她抿起唇。在不知所措或是尴尬的时候,她总会这么做。 当然,在她想要笑时,她也只是抿一抿唇而已。从第一次见面起,她有意无意地开始模仿他的行为和动作,唯独学不会他笑的模样。真是有够奇怪的。 五条悟抱起手臂,五条怜也做出同样的动作,重叠的手掌也与他摆放的模样一样。 “说起来,你啊……用‘你’这么叫你还是有点奇怪。” 他咕哝着。这份不对劲,他早就意识到了,到了今天他总算觉得难受得过分。 他叫做悟,她叫做怜,名字写作汉字时大有不同,念在嘴里却都是“satoru”。五条悟习惯了听着别人以这个名字呼唤自己,可要他用这个名字称呼别人,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很怪。 这应当是他的名字吧。 就算总以“你”作为对她的称谓,但不能一直叫她为“你”,那只会更加奇怪。 抱起的手臂耷拉下去了。五条悟把双手藏进袖子里,望着五条怜困惑的面孔,只认真地琢磨了一小会儿,便想到了很合适的解决方法。 “就叫你阿怜(ryo)吧。”他说,“除了satoru以外,怜这个字也可以读成ryo。” 至于为什么不将怜念成更普遍一点的rei,纯粹是他觉得这个读音有点俗气,不太喜欢。 “阿怜?听起来冷冰冰的。”她好像轻轻发抖了一下,“是个冷冷的名字。” “你想要我怎么叫你?” “阿怜就很好。谢谢你。那我……我就叫你阿悟(satoru),可以吗?” 她又抿起了唇,这回大概是在笑,因为她的眼眸也微微眯起了。 这般看不清笑意的表情、自下而上投来的目光、唇角露出的些许卑微,从她的眼中看不到她自己的存在,空洞的眼眸中也不曾倒映出自己的存在。他果然还是想不通,怎么会有人真的把她认错为自己。 “这么称呼你,就好像在呼唤自己。” 这就是她想要如此称呼五条悟的全部理由。 想告诉她,当他人说起她的名字时,也并非是在真正呼唤她。他们呼唤着的是六眼。 这是五条悟窥见的真相,他不会在今天说出口。 “以后,你就这么叫我吧。” 他说。 为您提供大神 彼岸有马 的《[咒术回战]潜热》最快更新 正面对峙与镜面反射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未尽诺言与初次见面 “喂喂喂,和我聊点有趣的话题嘛。” 忽然被扯了扯衣袖。 五条怜抬起眼眸,一如既往笑眯眯的面孔落在视野之中,还未回过神来,却先被戳了一下鼻尖。 突如其来地突破了边界感的小动作无论在哪个时降临,都会让她感到稍稍的不自在。五条怜下意识地往后挪动了小半步,表情也倏地僵住了。 她觉得自己的反应也算是情理之中,可不知怎么的,却让五条悟笑个不停,过分轻快的笑声绝对让这个上午变得更加糟糕了。 这一天经历的一切,其实都很糟。 先抛开昨晚有大半时间都在听五条同学的历史故事导致睡眠时间严重缩水不说,就在这短暂的三四个小时之中,她甚至还做了一个相当抽象的噩梦,具体在梦中度过的故事已记不得了。唯独印象深刻的,是仅见过两次的咒术高专门前的红色鸟居,重重叠叠地压在梦境的边角,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好不容易从梦境中挣扎起身,率先映入眼中的居然是五条悟压在自己胸口上的结实手臂。 “听说睡觉的时候被压住胸口就会做噩梦哦”——在对上她恼怒的视线时,罪魁祸首五条悟大言不惭地如此坦白。 他确实履行了自己的承诺,过分坦率到连好听的谎话都懒得同她分享了。那嬉皮笑脸的模样毫不意外地透着恶作剧得逞般的得意,实在叫人生气。 抛开这一切。眼下最气恼的事情,还要当属麻烦的交涉工作。 原本七海还对她说,与政府人员沟通非自然事件的这些最操心工作会由驻守在大阪的咒术师同僚负责。可今日却收到了消息,说是临近年中之际不安宁的事情太多,所有咒术师都在连轴转地忙活,实在没有余力帮忙处理相关工作了。 于是,所有与警察的交流与书面登记工作,尽数落在了七海的身上。而依旧想着得偿还小小人情的五条小姐——虽然早已知道七海并不是为了帮忙才拾起那听易拉罐的——自愿接下了其中的一部分工作。 以上,就是她正在按部就班地填写“非自然死亡事件情况说明(2007版)·咒术师专用·表1”的事件起因。一边写着,她还心里暗戳戳地琢磨,身为非术师的自己是否真的可以填写这东西。 五条怜别开脑袋,避开五条悟烦人的手指,一笔一划地写完事件概述中的最后一句,敷衍似的应声说:“为什么要和你聊有趣的话题?说真的,我想不到特别有趣的事情。而且我现在有点忙。” 和天亮后才眯了半小时就能够精力满满地开始翻阅旧书的五条悟不同,面对这张繁杂到挤满了最小号字号的登记表,她真的需要付出百分之百的注意力才行,否则绝对会填错。 不用想,就算是这般迂回的拒绝,也不会让五条悟满意。他发出了长长的一声“诶——?”,失望的目光越过书页与墨镜镜片的边缘,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不是你说的嘛,以后什么都会和我说的。”他咕哝着,仿佛真有这么委屈,“既然你也想不到合适的话题,那我们就先聊一聊今天的早餐?” “……啊?” 五条怜一下子愣住了,忽得顿住的圆珠笔差点在登记表上戳出一个浑圆小洞。她有点搞不懂他的脑回路了。 “早饭有什么好聊的?”她真的纳闷了,“而且,今天早上我们不是一起吃的早餐吗?” 还点了一模一样的A套餐,端上桌的炒鸡蛋同样难吃。 “难道了不起的六眼先生已经忘记这回事了吗?” 话说出口,才意识到有点不太合适。 其实她也不是故意想要说出这种揶揄话语的,大概最近对着五条悟说多了讽刺的话,言语中习惯性地带上了一如既往的尖酸味。五条怜不自在地抿起唇,希望他不要听出自己话语中藏着的不妙情绪。 还好,他大概真的没有察觉到异样,或者根本不放在心上,只认真地摇了摇头:“没有忘记哦,但我现在能想到的话题只有早餐。” “所以接下来我们要聊早餐?” “没错!快快,快和我说点什么!” “我拒绝。” 对着满眼期待的五条悟,她果断地为这个根本没什么可聊的话题画上了休止符。 说真的,要是他们沦落到了只能聊早餐的地步,那未免也太可悲了。 在一连串的方框里画上叉,五条怜努力从满目的枯燥文字中抽出富余的注意力,但这对于愚钝的她来说还是略显困难了些,简单的话语也只能被拉拽得漫长,她一边说一边思考着:“比起已经发生的日常小事,还不如告诉我接下来应该做点什么。” 到了今天,在这间公寓与自杀者坠楼的天台的调查算是结束了,以没有太多新发现告终。递交上这份表格之后,黄色的警戒线将会被撤走,当然离开的住客们暂且还不会搬回来,此处将继续空置一段时间,知道这一切得到结论为止。 如同被焚烧的鲸鱼尸体一样,其实在死亡结束之后,便就也没有太多剩余价值了。 说不定在填写完这张表格中的最后一栏后,自己又将回到那无知无趣的普通人状态之中了。想到这一点,五条怜倒是希望这张表格能够变得更长些。 至少,要丰富到足以让她撑过无意义的每一秒钟才行。 不知道她的心绪是否也一如既往地轻易暴露在了五条悟的眼中,一瞬间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像是无奈的笑意,抬手想要再戳戳她的鼻子,却被她轻巧地躲开了。 “安心啦,接下来我们就可以回家了哟。” “诶?”五条怜猛一抬头,有些不敢相信,“这就要回东京了吗,在基本上没有得到太多进展的前提下?” “也不是没有进展。而且,我可没说是回东京去。”他耐心地进行着勘误,“我说的是京都的五条家。” 这么说着的五条悟轻轻晃荡手指,在空气中画出无数个看不见的圆形。从这些透明的圆中,似乎漏出了京都盛夏的热气,尽管这个时节才只是夏日伊始而已。 他想做的事,十之八九没有拒绝的余地。五条怜耸耸肩,不再说什么,算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从大阪去往京都,全程开车也用不了多少时间,那辆从静冈开过来的破面包车性能尚可,也完全能装下足够多的乘客。但七海还要和当地的警察继续沟通扯皮,没法搭上这趟便车。而小学生伏黑惠明天还要上学,暂且想不到百分百合理的理由能让他脱离书本投身于咒术事业之中。五条悟忍痛帮他买了一张回东京的新干线车票,临走前还无比心痛地说,下次绝对会带着他从头到尾解决一桩任务,让他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最强咒术师。 居然能把压榨童工说得如此高尚,五条怜真想打电话给厚生劳动省进行举报——前提政府机关也能管制到咒术师的话。 绕路将伏黑惠送到车站,目送着他登上希望号,高速列车疾驰而过的声响像是撕裂了空气,也碾过了五条怜脑海中奇奇怪怪的念头。 譬如像是,她正想着,五条悟会不会只是为了让自己知道伏黑惠这个孩子的存在,才特地让她见到他的。 这想法未免太怪了,可能性不高不低,五条怜也不打算向他求证了。 其实她也知道,尽管他总是以有点气人的调皮鬼做派出现在自己眼前,但五条悟确实是个稍稍有几分细腻的人。 送走了伏黑惠,接下来的路途,就只剩下他们了。 上一次开车载着他驶在数小时的柏油路面上,还是去往冲绳的时候。 “我们再去一次冲绳吧,等这一切结束之后。” 绝对是看穿了她的思绪,在脑海中恰好跳出“冲绳”这个词的数秒钟后,五条怜听到他这么说。 透过车内的后视镜,不太能够看清五条悟此刻的神情。她羞于直接向他投去目光,如此光明正大的视线简直就像在诉说着她有多么在意他此刻的想法。 强迫自己只盯着眼前的路标,踏在离合上的脚尖不自觉地伴着车载音响的乐声打起轻快的拍子。正播放着的这首歌还挺好听的,她想。 “好啊。”她在话语中掺杂了恰到好处的不在乎,“上次确实没有好好玩。” 确切的说,是根本没玩,以最糟糕的方式结束了。有段时间她甚至不太想要看到冲绳这两个字,就算只是窥见到了也会立刻想起阴云的海边。现在想来,说不定那天对他而言也不算轻松。 倘若能用崭新的回忆覆盖过去,那一定很好。 “说起来,去京都的五条家做什么?”她早就想问了,“那里有东京的五条家没有的东西吗?” “当然啦。” “我又要帮你搬书了吗?呼……放过我吧,我真的不喜欢体力活。” “这次不用你出卖体力,我们只需要听故事就好了。”他把双手藏进口袋里,薄薄布料挤压出方形书册的轮廓,“知道吗,除了书面记载的历史,五条家的过去也存在于口述之中。” “……五条家的荷马史诗?” “口述历史同样重要哟,对吧,女子大学生五条同学?” 有点懒得搭腔。 五条怜从没有比现在更后悔选择历史专业,否则她肯定不会在今天变成五条悟的捧哏。 装作研究路线,实际手捧着的还是大阪地区的地图,她顺利躲开了五条悟的这一次无趣反问,也顺理成章地在京都市内迷了路。如果没有五条悟的指引,想必直到天黑之后她也不一定能摸到五条家的牌匾。 千年的古朴大宅坐落于市郊的湖旁,临近松树林,寂静得如同遗世之所,“五条”的字样悬挂在门廊,看起来倒是和东京的那个家一模一样。五条怜把头钻出车窗,打量着那飞扬的屋檐。她绝不是对这个家感到好奇,只是有点纳闷,总觉得这里好像同记忆中那过分陈旧的宅邸不太一样。 “去年翻修过了。”咔嗒一声,五条悟解开安全带,“估计还能再继续在这里站上一千年吧。” “哦……这样啊。” 原来不是自己的记忆出错了呀。 五条怜把车钥匙旋到了熄火档,轰鸣的发动机声响消失无踪,依然启动的电源足以支撑音响运转,从车载空调中吹出的凉风也仍是惬意。她伏在方向盘上,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鸣笛键,按捺不住地哈欠声被拖了好长。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就在这里好好补充一下睡眠吧。 “别睡呀。”五条悟戳着她的脸,不由分说直接解散了她的安全带,“已经到终点站了。” “……啊,我也要去吗?” 她只把自己放在了“司机”这个角色上,不曾料想到还会成为参与者。 不情不愿的,她被五条悟拽下了面包车。 走在他的身后,她迈过了写有“五条”字样的门牌。 有些微妙。在家主的葬礼之后,她未曾于这般的情景之下来到五条家。 从这座幽深的宅邸中散发出的植物气味与东京她长大的宅子一模一样,同样都是疏离般陌生。这个家的所有人都会以厌恶的眼光睨着她,双唇蠕动说出的会是流言蜚语,不必侧耳倾听也能知道,一定是在说她是从死人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 她是如此想象的,但她的预料却未成真。 没有厌弃的视线,未曾见到翕动的嘴唇。他们看着她,仿佛她是真真正正的一个人,而非是别的存在。 或许五条悟的承诺已经实现了。他带着她回到了这个家,所有人都将看着她。 如果能有选择的余地,她倒是更希望这个承诺永远不会实现。 ■■■ —1993年12月19日,东京都,五条宅— 最近才意识到的一桩古怪的事情是,下人们总谈论起不曾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知道吗,悟少爷昨日袚除了一重诅咒!” “不愧是六眼呢。能有幸见到六眼,真是此生的福气了。” “被神明宠爱之人,说的便是悟少爷吧。” 她袚除了诅咒吗?她被神明宠爱了吗? 她是足以被窥见的幸运吗? 五条怜不太听得懂他们所说的话语,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总是带着恍恍然幸福般的笑意说起这些,却在见到自己时收敛起所有的表情,僵硬得如同戴上了能面面具。 她也不知道为何偶尔只有在这座宅邸之外,可以称呼家主为“父亲”,回到家后却只能以“明光大人”或者“家主大人”呼唤他。 人们总说着六眼。六眼是什么,是她吗? 所看到的、所听到的,都好像是谜题。五条怜盯着盛放的鲜艳花卉,深红色的花瓣在视野中烙下绽开的残影,数秒后便会消失。 知晓答案是在冬日的午后,她在庭院里见到了同龄的男孩。与他对上视线的瞬间,她吓得叫出了声。 他们一模一样。 他的身旁环簇拥着奴仆,和那位她此刻只能称作家主的男人。洋溢在家主脸上的,是她不曾见过的笑意。 他呼唤着那个男孩的名字,他叫做悟——与她一样的satoru。 他看着她,如同望着镜中的倒影。而她的一切,就连藏在大脑之中的她的心绪,也一定会在这一刻被他望穿。 好想捂住大脑,不想被他看见。 不是他与她相似,而是自己和他相像。 倏地意识到事实的瞬间,五条怜好像听到了无数个声音在唤着她,但那并不是她的名字。 那才是真正的satoru,是伴着笑意在众人口中诉说着的六眼。她并未存活在任何人的话语中,她只是镜子中映出的活生生的倒影。 她看着真正的悟动了动唇,那是对她说出的话语。 “果然。” 他说。 “和我有点像。” 为您提供大神 彼岸有马 的《[咒术回战]潜热》最快更新 未尽诺言与初次见面 免费阅读.[.aishu55.cc] 往昔之事与未萌之芽 踏在铺着碎石的小径上,穿过一小丛不见花苞的三色堇,五条怜悄悄抬起眼眸,视线落在身前的背影上。 午后的日光斜斜地扫过五条悟的头顶,为她洒落了一团人形阴影。她走在他的影子里,第三次在心里回忆着来到此处——来到他的家的用意。 要是他所说的不再是唬她的谎话,那么他们将会见到只在大脑中保留了京都五条家历史的叙述者——她更喜欢称这号人物为“荷马”。 事实已然明晰,但五条怜总觉得这一切带着奇妙的违和感。 “你知道吗?”踏碎一片枯叶时,她随口说,“通常来说,每三十年是‘一代’,五条家迁居东京是在几百年前,姑且算作是十代吧。也就是说,同样的历史会经过十个人的转述。转手了这么多次的情报,真的还有值得信赖的余地吗?” 五条悟回过头,对于她的质疑不置可否,只笑看着她:“这是来自于历史系学生的论点吗?” “只是我本人的合理质疑而已。” “安心啦,大体上是不会有问题的。况且,我还有确切的史料作为对照呢。”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本格外陈旧的族谱,得意似的在五条怜面前晃了晃,“这次,我只打算了解两个人的过去。” “哦……” 许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说得还不够清晰,或是在她沉闷的应声感到了一丝不妙的危机感,五条悟赶紧补充说,自己想要知晓的,是六眼与解离术式所有者的事。 其实他也不用说得那么细致,反正她听不懂,也没那么感兴趣。 非要让她考究过去的话,她更想在意一下临近的过往。比如—— “你好像还是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我会和这一连串的死亡案件有关,对吧?”五条怜不打算叹气的,却还是发出了那难听的低落声音,“从一开始你就没有对我说实话,感觉你现在也遮遮掩掩的。” “要是我原原本本地全都说了——说有个不知名的五条家的家伙貌似残忍地杀了和你有过接触的家伙,而且他留下的痕迹和你的咒力相似——我真这么说了,你还会愿意跟着我一起从东京跑到静冈再到关西吗?” “呃……” 有些不想承认,但倘若这一切当真如此鲜明而现实地在自己的眼前铺展开来,她大概只会感到抵触而已,甚至很可能在听到事实的那一刻就情绪爆炸。 她也一定会觉得,他向自己说出的事实,只是因为自己的关联者,而非是出自除此之外的其他情感。 虽然现在也是这样没错。 咕哝着,她不情不愿地反驳了一句:“你都没有把真相告诉我,怎么会知道我不愿意接受呢?” “呃——” 这下支吾着的变成五条悟了。在短暂两秒钟的沉吟后,他立刻给出了答复。 “你肯定不会乐意跟我跑东跑西的。”他戳了戳她的肩膀,话语像是嫌弃的怪罪,“你可不是那种拥有百分之百干劲的家伙。” “都没有尝试,你怎么能断定?” “不用试我也知道。” “那你至少也要试一下吧……我说,你不会是在害怕吧?” “啊!?”他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面孔,下巴快要掉到地上去了,“我有什么好怕的?” “你肯定也会有害怕的事情,譬如像是,我们其实不是亲生兄妹之类的?” 说出这话时,她不经意发出了很怪的一声笑。 “开膛手五条的残秽只和我相似,却同你不一样,我没猜错吧?” ……又说出这个怪称呼了。 五条怜在心里“呸”了几声,说真的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吞进肚子里才好。 下一次绝对不再把开膛手五条这个难听的名字说出口了。她在心里这么发誓,表面仍装作一切如常。 把这话说出口,显得很像是大逆不道般的言语,不过她觉得自己的推测非常合理。 如果开膛手……她是说五条家的杀人凶手,所留下的痕迹与他也相像,他不会从一开始就只对自己隐瞒这一事实,而是会摆出满不在意的态度对她说出一切,因为他根本不会在乎这种事。 再说了,要是杀人凶手真和五条悟也有深切的关联,在利害关系的牵扯下,她可不觉得他能够如此深入地调查这一切。 不知道遗传论与基因学的道理在咒术师的世界是否能够沿用,但至少眼下的事实是,她和五条悟继承了同一个父亲的血脉,而只有她与五条家的凶手牵扯在了一起。这似乎证明了,由父系血脉搭建起来的、他们之间唯一的相似,悄然间崩塌了。 说不定,她根本就不是家主大人的孩子。这么想的话,也许就能够解释那个男人望向她时的厌恶目光了。 她好像能把这桩事看透了,尽管依旧深处迷雾之中。 “什么嘛!” 五条悟的嘴角瞬间耷拉下去了,刹那间变得像是淋到雨的小狗,整个人都透着低落到极点的氛围,顺势在庭院的木廊旁坐下,整个人都透着无可奈何般的苦恼。 “你就这么不喜欢我这个哥哥吗,甚至在期盼这种可能性!” 他嚷嚷着的话语莫名像是一种控诉,一时让五条怜有点失措,刺得心跳也变得突兀。 “呃……没有,我没期待。我这只是——嗯——合理的一种猜测罢了。”挪开视线,她支支吾吾着,“电影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 “不要总说电影,偶尔也说点你自己的想法嘛。” “我?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见解。” 她只是一个想象力匮乏的家伙而已,倘若没有文艺作品的思想作为支撑,她坚信自己没有办法再诞生出更多的思维。 “你考虑的方向确实没错。搞明白为什么只有你和开膛手五条有关系,就是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事情之一。”他忽然换上一如既往的那副笑嘻嘻面孔,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他觉得有趣,只接着那个无聊的未尽话题继续说道,“六眼能够看到我们拥有一半的相同血脉,所以要让你失望啦,你的期待没办法实现了。我就是你血脉相连如假包换的最亲爱的哥哥哟。” “请把‘最亲爱的’这个形容词删除,谢谢。” “不。” “删掉!” “不要嘛!” “……随便你。” 五条怜不想陷入与他无意义的辩论之中。她在木廊的边缘坐下,与他挪开三米远的距离,以此表明对他的一点小小控诉。 似乎就是在落座的同时,近旁的草丛微不可查地动荡了一下。 伴着窸窸窣窣的微弱声响,三色的小猫从枝叶之间探出头来,轻巧地跃到她的身边,圆乎乎的爪子落在木板上,碰撞出“咚”的一声,歪着脑袋,异色的眼眸盯着她和五条悟,下巴微微扬着,很傲气的模样,似乎是奇怪着这对从未见过的生疏客人。 在小猫的眼中,自己才是这座宅邸的主宰者。而继承了“五条”之名的悟和怜,正是闯入其中的超大型动物。 不得不说,这只三花猫长得着实有些奇怪,左脸是橘色虎斑,有着浅浅的蓝色眼睛,通透如琉璃,另外半张面孔却生了浅灰色的狸花花纹,日光下缩得细长的瞳孔漾在深棕色眼眸之中。两处截然不同花纹的交界恰巧就在毛茸茸小脸的正中央,是分外鲜明的一条直线,一眼看去,仿佛它是由两只不同的猫拼成的。 除却阴阳面孔之外,小猫倒是也没有其他奇怪的地方了,身上的花纹同大多数的三花猫一样,是由基因序列随机拼成的模样,晃来晃去的尾巴倒是纯白的。缚在脖子上的深蓝丝带与金铃铛诉说着它正是五条家的小猫,可当它走动时,她听不见任何铃音,倒是悬在屋檐下的风铃声显得更清脆些。 毛茸茸的小东西,是怎么也没有办法不喜欢的,更何况是如此奇特的小东西。五条怜忍不住笑了,慢慢伸出手,想要摸摸小猫的脑袋。 是家养的猫咪,总能允许人类稍稍亲近一下吧。她是这么想的,可还没碰到头顶的绒毛,它却先一步蹦跶着逃走了,跳进草丛里,倏地消失到了不知何处去,连白色的尾巴也不见了。 难道自己不讨猫咪喜欢吗?还是因为小猫听到了刚才“荷马”向五条悟问安的声音,才不乐意待在这里了? 猫咪的心思难以摸透,五条怜悻悻收回了手,暗自祈祷谁也没有看到她落空的期待。 大概是没人看到的,此刻话题的中心应当是这位延续着京都五条家历史的诉说者,名叫和子的年长女性。 她的发髻梳得格外齐整,和服也是古旧的菊花纹路。在五条悟的面前,她显得稍许有些不自在,始终站在风铃下,未曾抬起过眼眸。 “麻烦告诉我这个人的事情。” 五条悟摊开旧籍,指着某一页的某个名字给和子看。五条怜也顺势望去,只见到了开线的书脊而已。写在书页上的字迹,尽数遮挡在了背侧。 名字嘛,没什么值得好奇的。她想。 话题轮转到自己擅长的领域,和子那副紧张的模样总算消散了大半,当然头颅依然压低着,话语却清晰流畅,如同说书人般,平缓地诉说着。 “如您所见,他是那一代的六眼。之所以写在了书页的边缘处,是因为他最初并不是五条家的子嗣。” 说着这一切的她,似乎能够窥探过去。 “他是五条家外嫁的庶女诞下的孩子,在发现其继承了六眼后才过继回来的。同悟大人一样,他也是拥有无下限术式的咒术师,有着异色的眼眸,右眼是赤红色的。可惜的是,他未能留下任何子嗣便早逝了,六眼的血脉未能延续。” 五条怜默默听着,只在这时候扯动了一下嘴角。就当是她的错觉吧,和子的惋惜叙述落在耳中,听起来就好像那位六眼并非是真真正正的人,而是血脉的延续者,仅此而已。 原来在化作言语与文字之后,即便是会为五条家带来繁盛与荣耀的六眼,也只能沦落成如此平白干枯的存在。她感到了一点小小的安慰。 “是怎么死的?”听到五条悟这么问道。 “袚除咒灵的途中牺牲了。” “这部分详细说一下吧。” “……抱歉,悟大人,我无法为您诉说。”她躬低了身子,像是犯下了罪过般颤抖着,“关于那起事件,没有任何人知晓发生了什么……也不能将其记录。那位六眼大人是如此命令的。” “这样啊。” 五条悟了然般颔了颔首,似乎不觉得意外。而在余光的角落里踟蹰着的疑惑神情,当然也是在意料之中。 说真的,五条怜不想摆出一副笨蛋的表情,但她确实没有搞明白,为什么袚除诅咒的六眼,会命令下人们不要记录关于诅咒的一切。 就是有这种任性的家伙在,所以朝代与往昔的历史才会断片嘛。她气呼呼地想。 “你干嘛摆出这幅表情呀?”五条悟笑个不停,一眼就看穿了她这无聊的气恼心情,“听不到有趣的历史故事了,觉得不开心吗?” 她一如既往嘴硬:“才没有。其实我也无所谓。” “明明在意得要命……好啦,事实不是你想的那样。”他难得耐心地同她解释,“不被记载的诅咒,基本上只有一种可能——担心留下与其相关的笔墨与话语,同样也会变成诅咒。” “这样啊……” 就算是事实,也透着奇奇怪怪。五条怜虽然闷声应着,心里却总觉得这种一了百了的处理方式有点熟悉。 “怎么有种伏地魔的感觉?”她嘀咕着。 “伏地魔?嗯……你这么说的话,好像是挺像的。说起来,哈利波特的最后一部是不是马上就要上映了?” “听说是明年。”话题歪到了完全无关的方向,“不过,上映的是最后一部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啊?干嘛不一次性拍完嘛,真是的!” 五条悟撑着木廊的边缘,沮丧地耷拉下脑袋,如此抱怨着,还顺势控诉起了制片商的敛财之心。五条怜第一次知道,原来他对魔法世界如此热爱。 “等到上映的时候。”他倏地坐起来,望着五条怜,“一起去看?” 透过深色的镜片,他眼中的期待依然不可忽视,明亮得让人只想挪开视线。五条怜曲起身子,向里挪了几寸,蜷起身子,在长廊上躺下。 小时候在京都的这座宅邸居住的夏天,她总爱在午后时分像这样打盹。 “行啊。”她小声应着,像是猫叫,“但还有很久。要等到明年呢。” “没事啦,一眨眼就过去了。” “是嘛……” 那一定会是,很漫长的一眼了。 未来的约定已然许下,是时候要回想起了正事了。五条悟又摊开了那本旧籍给和子看。 “这家伙的事情。”他指着又一个名字,“也和我说一下嘛。” 自下而上探寻的目光,足以滑过书页中心,落向繁密的文字,能看见他指尖上的那三个字,与写在边缘的名字连接着,朱红色的墨迹已腐朽成深棕。 五、条……第三个是什么字? 五条怜眨了眨眼,清明视野中浮起一团浅淡的薄雾。 那个名字,她看不清。 ■■■ —记录:1992年8月3日,东京都,五条宅— 踮起脚尖,抓紧扶手。 像爬一座土丘般,五条怜坐到了木椅子上,摆在桌上的镜子映出她的模样,镜中深蓝色的眼眸里又映出小小的她。从小小的她的眼中或许也能窥见镜中的倒影,望不到尽头,但她并不好奇终点的模样,也不会探索其中的奥秘。 她只会乖乖坐好,等待老嬷嬷用旧布子围住脖颈。 然后,她们会拿出剪刀,不过金属摩挲的声音总让她觉得害怕。 老嬷嬷伏着身子,用木夹子夹住布头。她今天忘记编起发髻了,披散的黑色长发落在她的肩上,蜿蜿蜒蜒。怜抬起手,发梢落在了掌心之中,是微凉却柔和的触感。 怜抬起眼眸。 和嬷嬷不一样,镜子里的自己是短短的白色发丝。鬓边的发梢快要长过耳垂了,转动脑袋时能够听到头发擦过皮肤的声音。所以老嬷嬷今天才要剪短她的头发,正如过去的每一次。 窗外的风吹动的小树,晃荡的枝叶映在镜中。初春时还是萌芽的这株杉树,现在已经高得能与镜子的下缘齐平了。 ……咦? 要是不挥动剪刀,她的头发是不是会继续变长,变得像嬷嬷一样。 就像是小树向上生长,她的头发也会向下生长。 五条怜歪过脑袋,好像想到了很了不得的大事。 于是,她对老嬷嬷说,今天不想剪头发。 “好想要变长的头发。它是不是可以长高?” 她指着耳边的发丝,小腿轻快地荡在木椅边缘。 没有应声,似乎没有人听见她的声音,只有剪刀合起的摩擦声。发丝落在了颈间,尖锐如针,刺痛着她的皮肉。 “不要……我。不要剪掉!不要!” 咔——嚓。 前月被诅咒师新添上的伤口在此刻崩裂,淌出的鲜血砸在地上,积成小小的一洼水泽。老嬷嬷苍老的手掌重重按住了肩膀,哭嚎与挣扎压在大人的手掌下,一切皆是无用。 短短的白色发丝掉入其中,荡起微不可见的涟漪。那是最后的尖叫。 为您提供大神 彼岸有马 的《[咒术回战]潜热》最快更新 往昔之事与未萌之芽 免费阅读.[.aishu55.cc] 惶恐之梦与切肤之死 突然下起了雨,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味道。树叶在积水中腐烂,远处的雷声与落雨似乎蒙着一层水汽,恍恍然听不真切。 衣袖大概是淋湿了,沉沉地压在手臂上,但感觉不到冷,湿漉漉的触感也迟钝。垂低眼眸时,看到了积攒在足下的鲜血,拢成浑圆的一汪水泽。无数只苍白的手耷拉在血迹的边缘,紧紧攥住了浅葱色和服的下摆,印上鲜血的掌纹。她不自觉地也抬起了手,小小的手掌里渗出了红色。 真奇怪,这双手看起来像是个孩子? 没记错的话,今天也不应该下雨。 五条怜好想说点什么,发出的声音却消失在了雨水之中,只有一声尖锐的笑穿透雨幕,落入她的耳中。 不知从何时起,未曾见过的陌生男人站在她的面前,纤瘦却高大的身形,她几乎要将脖颈完全弯折,才能看清他那恶毒的面孔。他得意地狞笑着,拿了一把刻有蛇纹的匕首,叫嚣般嚷嚷着自己居然能够幸运到亲自杀死五条家的六眼。 银色匕首的边缘映出了她的模样——那是年幼孩子恐惧的面孔。 啊。是梦呀。 在窥见倒影的瞬间,她意识到了这个事实,但奇怪的是,梦境并未在意识清醒的同时瓦解,继续按部就班地上演着。思绪空空荡荡,恐惧亦不存在。她似乎只能这么看着,无法挪动身躯,任由自己呆滞在原地。 雨水从睫毛的边缘滚落,渗入了眼中。酸涩的实感不存在,但她还是难受得眯起了眼,视野被水泽挤压成浑浊的一片。 再次睁开双眼。 眼前高大的男人变成了小小的孩子。她不得不垂低头颅,才能对上这孩子仰首的视线。 啊……这孩子,有点像小时候的阿悟呢,但不如他看起来机灵。 闪电在背后落下,一瞬间明黄色的光在身后闪烁。不知是什么促使着她举起了手,掌心中的蛇纹匕首映出凶恶男人的面容,却是呆滞的模样,锋利的银色刀刃颤抖着,或是说她的手颤抖着,抵在脖颈跳动的血管上,轻易便划破了枯黄的皮肤。 有点疼——尖锐的疼。 她握紧了匕首,让蛇纹全然没入血肉之下,而后才缓慢划动。好像听到了割裂的声音,刀刃锯断经络时会有“咔嗒”般的触感,掌心里暖暖的。 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无法呼吸。 雷声落下。 五条怜倏地坐起。 心跳还是好快。午后的日光熏得脸颊发烫,衬衫却冷冰冰的黏在皮肤上,悬在头顶的风铃声依然清脆。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抵着温热的脖颈。 没有裂口,也没有鲜血,更不会有蛇纹的匕首刺入其中。 “做噩梦啦?” 五条悟的手掌拂过她的鼻尖,将她落在额前的碎发尽数捋到了耳后。 没有了发丝的遮挡,视线倒是清爽了许多,心跳却尚未平缓。五条怜用手按住胸口,其实这样也不会让自己舒服多少,但至少心跳就在她的掌中,这足以给予她些许安宁。 究竟是如何睡着的,睡了多久,又是在哪一刻起陷入了意识浑浊的境地,她完全想不起来了。她猜想这连绵的睡意一定要归咎于午后恰到好处的温度,以及昨夜缺席的不充足睡眠。 有噩梦陪伴的睡眠毋庸置疑是最糟糕的。五条怜根本不觉得自己汲取到了足够多的精力,疲惫感仍踟蹰在她的大脑里。倒是这来得突如其来的睡眠不知不觉间为记忆蒙上了一层薄雾。在沉入梦境的前一秒中所发生的事情,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似乎是在听和子说着另一个五条家的人的往事,那人的名字她一直看不清。 ……对了,当时和子是怎么描述那人的来着?完全没有印象了。 五条怜左右张望了几眼,才发现和子都已经不在这里了,只有五条悟坐在自己的身边。异色瞳的小猫团着身躯睡在不远处的树下,微微晃动的尾巴尖倒是没有同它一起遁入睡梦之中。她也蜷起了身子,躺回到木廊上。 她一定是睡了足够久,久到身下的这片梨花木都沾染了她的体温,同梦中的掌心一样,带着腻人的温热感。 “嗯。”她闷闷地应着,“做了个有点吓人的梦。” “梦见哥斯拉了吗?” “没有。哥斯拉又不吓人。” “那你梦见的是什么?” 我忘记自己的梦了。 这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不知怎么的,五条怜下意识想要给出的竟然是这般遮遮掩掩的回答。她确实也很想这么说,却又觉得,不能用谎言搪塞五条悟。 她当然还记得那个梦,割裂的痛感清晰得直到此刻还停留在她的脖颈上。 “我梦见我杀死了自己。”她小声说着,试图让声音消失在风铃声的遮掩之下,“我用刀切开了脖子。” “怎么连做梦都在想这种事情?不可以哟!” 说着这话的五条悟,语气中也仿佛添上了几分苦闷,气恼地轻轻戳着她的脑袋,这无聊的小动作也像是对她的数落,总觉得接下来的话语就该是他的抱怨或是教育了。 毕竟是立志成为教师的家伙,把自己作为从业生涯中第一个教育对象,也是意料之中的展开。五条怜可不打算被他念叨。她向来是最讨厌长篇大论的。 赶在他的咕哝声脱口而出之前,她匆忙用另外的话题堵住了他的倾诉欲。 “刚才和子说什么了?”这也是她在意的问题,“我一点也没听到。” “不可以在上课的时候发呆呀,五条同学!” 他的念叨果然还是躲不开。 许是有点无聊,五条悟玩弄起了她的长发,指尖穿过发间,触碰好像分外遥远,却也进入咫尺,只让人觉得不自在。灰色的发丝缠绕成了奇怪的卷曲模样,只有浅粉的发梢拢在他的掌心里。 “关于解离术式的持有者,和子说不出什么。她不知道关于那家伙的事情。”他告诉她,“我原本以为,以那家伙的怪名字,应当有人会记着他才是。” “我说了吧,口述历史是最不靠谱的。” 她习惯性的耸耸肩,肩膀抵着身下坚硬的木板,不知不觉间磨出迟钝的痛感,她不打算将这放在心上。 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家漫长的历史不可能全部凝聚于后人的言语与记忆之中,只有具有价值的才能被传述……在这个家,只有六眼拥有被传颂的价值。 除却六眼以外的,皆是可以舍弃的对象。 倘若在短暂的几十年中,未能拥有半点建树,便只会伴随着死亡彻底消失,连成为历史的资格也不存在。如此鲜明的事实,也是于她而言的未来。 她的存在还能被铭记多久呢?她甚至都无法成为家谱上的一个名字。待到知晓她的人将她忘却,她会迎来彻底的死亡。她想这一天应该不会太远了,说不定会在十年后,或者是明天,也有可能就在今日。 但现在,她不是很乐意去思索这件事。 还是回到这个由自己挑起的话题吧,假装自己真的有那么在意。 “就是说,这条线索断掉了?”她咕哝着,不经意的话语像是在嘲笑着,“对于六眼的事情也没谈听到多少,这一趟完全是扑空了嘛。快把汽油费还给我吧,五条先生。” “多少还是有点收获的。你最近零花钱不够用吗?感觉你总是在压榨我。” “有吗?没有吧。钱也很够用。” “有的。你天天想着花我的钱” “没有。我本来就是靠你的接济过日子。” “就是有。” “没有。别总是反驳我。” 五条怜甩甩脑袋,想抽走他玩弄着的发丝。可下一秒,他的手掌又抚上了她的长发,无聊的捣鼓行为已经进化成了不知所谓的编织动作,天晓得他究竟是想要把她的脑袋变成什么模样。 算了,不管了,只要不让她的头发打结,不管是哪种难看样子,她都能勉强接受的。 “也就是说,开膛手五条就是解离术式的所有者,对吧?”她抬起眼眸,但只短暂地瞥了五条悟一眼,便匆匆收回目光,“我的咒力同他的残秽相似……你说他有个怪名字?” “对。他叫‘了’。” “了解的了,五条了?” “没错。” “确实挺怪的。” 不过比划很少,一笔就能写完。 要是她也能有个比划很少的名字,倒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难得能有这么一个正经讨论这桩事件的机会,五条悟难得的格外坦诚,顺势又说了许多。 譬如像是,他觉得这起事件只牵扯了三方而已。 “六眼、开膛手,和不能被记录下来的诅咒。” 他竖起三根手指,在五条怜的眼前晃来又晃去,似是要跳起舞步,晃得她又开始犯困了,赶紧把五条悟的手掌拽到视线的死角里,不让他再动来动去。 “我不也是关联者吗?”她有点不服气,“就这么把我除名了?” “咦,你原来这么关心这件事吗?” 五条悟窃笑着,仿佛发现一桩了不起的大事。五条怜只觉得他大惊小怪。 她可是从一开始就表达出了足够明显的在乎,不是吗? “多少是和自己有关的事,我关心一点也没关系吧?”她生硬地说。 即便是得到了这样的答复,五条悟还是笑了好一会儿,而后才说:“那你觉得这一切会是怎么回事?在你听了这么多线索之后,肯定有点想法吧。” “啊?” 支吾着,五条怜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复才好。有些不好意思直说,但她还没有正经地思考过藏在杀戮背后的会是怎样的真相。 她只是看着诸事发生,感受情绪流动,除此之外的行动全都是零。 就继续这么注视下去,也许能够看到真相。她只怀揣了这般愚者的念头。 至于电影里惯有的套路和论点,在这时候也没办法用上了。她可没有忘记,就在几小时之前,五条悟还对此发表过不满。倘若在这时候堂而皇之地说出“如果是电影的话”,他绝对会笑得更加过分。 “呃……要我说的话,开膛手五条说不定是想要释放那只不被记载的咒灵。‘让此世之恶重新降临人间吧!’,大概这种感觉?” 她还是只能想到这种中二病又俗气的展开——好莱坞商业电影最喜欢这么演。 就算是这么俗的推测,五条悟还是认真地挑出了错。 “你根本没提到六眼嘛!”他轻轻揪着她的耳朵,“扣分!” “什么时候开始计分的?好吧……非要我说的话,那我的猜测是,其实六眼就是咒灵。屠龙者变成恶龙了。” “听起来还是有点不太靠谱,有种十年前动画片的感觉?” 五条怜佯装不在乎地摆摆手,飞快道:“哎,动画片的套路也是这样的。” “你在其中算是什么角色?” “我呀?” 她盯着风铃垂下的尖角,莫名想起了刚才的梦。 “开膛手五条用来复活诅咒的容器……之类的?” 唯独这个猜想,是不曾与电影挂钩的,可依然能够逗笑五条悟。 他的脊背在不知不觉间被笑声压弯,垂在额前的碎发快要触碰到了她的脸颊,呼吸之间尽是他的气息。五条怜愣了愣,她想她好像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但四肢比任何时刻都更加僵硬,或许她所感觉到的短暂抽动只是来自于心脏的痉挛。视线依然僵硬在木廊的边缘,不敢落向他的目光。 不想看到他眼里映出的自己。那一定是丑陋的模样。 经常会觉得,六眼能够看透他的内心,但在在这一刻,五条怜确信五条悟一定看不见她的想法,否则他不会很忽然地低下头,轻轻抵着她的额角,几乎要将鼻尖也与她轻碰。他的轻笑与呼吸声扭曲着,像是穿透皮囊的尖叫。 啊——你正在窃喜着什么吧!你到底是在期待着什么呢? 尖叫的声响如此说着,炽热的羞耻感爬上脊椎,藏在薄汗之下的是她冰冷的骨头,正在不知不觉地颤栗着。 她想她一定涨红了脸,从来都藏不住的情绪将尽数在她躲闪的目光中展开,他也能窥见……他会看见的。 仓惶般,五条怜从身旁的间隙钻出。所有的气息与声响消失无踪,她看不到自己苍白的面孔,如同石膏像一般,只有日光投下黑色影子生硬地凝在她的脸上。 好想说点什么。她必须要说点什么。 想要说拒绝,哪怕盘虬在心里的抵触根本比不上更丑陋的另一种情绪。 不能说期待。她根本不期待——她怎么能期待? 责怪也不行。他所想的一定与自己全然不同,他不可能抱有同样的感情。 ……真恶心。 “哎呀。” 穿透了自我厌恶的,是他的叹息声。 “阿怜真是一点也不愿意和哥哥要好!” 被丑陋的情绪包裹着,谁也不会觉查到话语中不自然的停顿。无意间扬起的尾音,很像是想要驱赶走什么似的,鲜明却也突兀。 是了…… 是“哥哥”。他总这么说。 因为是哥哥,所以能够枕在他的腿上。 因为是哥哥,所以他说可以握住她的手。 因为是哥哥,所以收到的巧克力全都给他。 因为—— 好像紧紧攥住了心中最悲哀的那一抹色彩,她想要放声大笑。 当然,她没有办法笑出声。 她只能说: “正因为是我的哥哥,所以你才不应当对我做出这么不妥当的动作……不是吗?” ■■■ —1991年8月3日,东京都,目黑区— 突然下起了雨,空气中弥漫着金属与汽油的味道。远处落了雷,轰轰隆隆,似要将山丘劈开。 衣袖被雨水淋湿了,沉沉地压着肩膀,浑身上下都好疼。刚才坐着的轿车侧翻在路边,空转的发动机发出怪异声响。侍女的手抓紧了浅葱色和服的下摆,苍白如蜡像。 五条怜立足在红色的这汪雨水中,尸首环绕于她。 她不会知道,自己遭遇了来自于诅咒师的袭击。也不知道,躺在地上的五条家的下人们早已停止了呼吸,金属气味与脚下鲜红的血是死亡的证明。 更不可能知道,站在眼前的瘦高男人将要夺走她的首级,就用手中这把蛇纹的匕首。 无知者不会恐惧,但她还是有点害怕。 谁也不在身边,谁也不会把她挡在身后。就连讨人厌的、总是在穿衣服时弄疼她的老嬷嬷也躺在地上睡着了。所有人都在睡觉,雨水也好冷。 “真幸运啊!果然嘛,杀死一个小屁孩没什么难的!” 她听到狞笑的声音。 “要拿六眼人头的赏金做什么呢?有了有了,先买把好刀,然后——” 话语戛然而止,狰狞的面孔也停滞了半刻。他猛得抽搐了一下,四肢僵硬在雨水中,如同断线的发条玩具。 远处的雷再度落下,明黄闪电撕裂了五条怜所见到的深色天空,将男人的模样笼上一瞬间逆光的黑影。想要捂住耳朵挡住雷声,可男人也在同事动弹起来。她不敢动了,呆愣愣地看他抬起手,散在空气中的水汽让呼吸也变得沉重。 她看着男人举起匕首,银色刀刃刺入脖颈,面目空洞。他握紧了刀柄,机械一般割开脖颈,喷涌而出的血柱在空气中褪去温度,撒在她的脸上时,仍然带着热意。 雷声落下,地面被砸得动荡,似要将鼓膜震碎。 从此刻才蔓延的恐惧,她放声大哭。 为您提供大神 彼岸有马 的《[咒术回战]潜热》最快更新 惶恐之梦与切肤之死 免费阅读.[.aishu55.cc] 稻荷神社与不可被爱 ——因为是哥哥,所以才不能这么做。 在说出这句话之前,五条怜已经感到了后悔。可就像是被某种炽热的、不可直视的情绪追逐着,她只能急急地将这话脱口而出,却也并未因此感到释然。 为什么非要这么说呢?难道在奢求着可以得到意料之外的答案吗?这怎么可能。 五条怜坐起身,将膝盖拢在臂弯间,紧紧抱着,只盯着身下木板的裂纹,连他的影子也不敢窥探。这个别扭的姿势让呼吸也变得扭曲了些许,难以喘息。 说不定在自己将一切挑明的瞬间,沉闷的窒息感就已经包裹住了她。 发梢仍落在五条悟的掌心之中,却感觉不到他的触碰了。他似乎也只是这么僵着,无聊的小动作消失在了风铃声中。 不知是否在许久之后,也许只是过去了短短的几秒钟,她听到了五条悟发出了很微弱的咕哝声。他大概是想要笑一下,拉扯着的嘴角并未能顺利牵扯出一如既往的笑意,就连发丝也从掌中滑落,乱糟糟地搭在他的后背上。 “是啊,是嘛,大概是这样吧。”几乎是一字一顿的,他说,“确实有点,不太合适。” 本以为他会以一如既往的散漫调性说出些逗弄她的话语用作搪塞——比如再次强调一下他作为她最亲爱的哥哥的这个事实,哪怕她从来都不喜欢听她这么说。 但是没有,五条怜猜错了。他难得的坦诚,只让她觉得格外扭曲。 不想听谎言,也不愿意听见事实。她现在只能感到后悔。 真不该把那句话说出口的,当下的沉寂肯定会一直蔓延到未来。倘若到了以后,他们也只能像现在这般无法对彼此说出任何一句话,那么…… 五条怜闭紧了眼,将脸完全埋在臂弯间。 这种未来,她一点也不想要。 可是已经没有办法回到过去了,哪怕是近如咫尺的几秒钟之前也不行。 时间只会推着她往前走,从未留下过后退的余地。她亲手刻在既定历史之中的划痕将永远留在原处,就好像此刻没有办法再对五条悟的话语做出任何回应的她的沉默。 她倏地站起身来,背对着五条悟,小心翼翼地把他藏在视线的死角里。心跳还是在过分激昂地跃动着,她知道,这是她将要撒谎的心虚感提前降临了。 “好困啊。我回车上睡一会儿。” 她试图用上轻快的口吻,说出的话语却莫名像是在空气中漂浮,颤抖着找不到落点。 如同逃逸一般,她跳下木廊,沉沉落在石板路上的声响惊动了树下熟睡的小猫。它“噌”一下平地跳起,疑惑般盯着眼前的两个不速之客,连尾巴都不再晃悠了。 小猫的注视并不重要,他的反应也不重要。除了脚下的路面以外,她什么都不愿再看了,只想赶紧逃出这座沉闷的古旧宅邸。 “车里太难闻了,别去那里。”他的语气已恢复了了往常平稳,“你在家里找一间空房间睡吧,随便找个人帮你收拾下床铺就行。” “……知道了。” 确实如他所说,那辆破车只会弥漫着汽油的臭味,绝不是最佳的睡眠场所。五条怜也知道,倘若自己当真坐进了那辆车里,她一定会抑制不住踩下离合和油门的冲动,如同在冲绳时那般仓惶逃离,冲上渡海的轮船,懊恼得兀自捶打车窗。 逃跑只会让她显得像是个心虚的小偷,哪怕她什么也没有偷走……不,她也根本不心虚。 她没有怀揣多余的情感,也不曾说出奇怪的话。她对五条悟的质问是理所应当的,是正确的;她的羞耻感也全是虚假的,是大脑自行制造出来的,根本不是真正的感触。 既然如此,为什么窒息感还是盘踞在心口,让她无法喘息? 五条怜蜷缩在被窝里,沉浸在自己也不知应当怎么描述的懊悔之中,尽管早已经闭起了眼,睡意怎么也不肯造访。 想要睡着,实在有点困难。她连内心的平静也无法寻回,意识伴着情绪动荡不安。她也不想说她后悔了,承认这份酸涩的感情只会让她更加不适。 要是以后都只能和他保持今天这样的状态,那该怎么办呢? 不受控制的,她又开始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好不容易才能与他回到过去那般自在的相处方式,才不到二十四小时就已然破灭。要是五条悟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还好,可回忆着他所说出的每一个字与每一重语气,她想他不可能只把自己的质疑当做不必在意的话语。 ——作为哥哥,你不可以对我做出超乎常理的行动,所以以前的你全都是不妥当的你,你也是罪恶的你。 她那时说的话,分明就是这样的意思。 “啊……要是不说就好了。我可真是……” 是个混蛋,也是个蠢材。 五条怜把自己埋在被褥里,吐息尽数积攒在了棉花的空隙间,她终于切实地感觉到了无法喘息的窒息感,匆忙抬起头,重新大口呼吸着室内清澈的空气,知觉似乎也因此而清晰了些许。 毋庸置疑的是,她对现在以及未来都充满了后悔。与五条悟再次冷淡的未来,也绝不是她想要的。 那么……要向他道歉吗? 对他说,其实我不是故意说这种话的,在心里你永远是我最爱的……最爱的哥哥,这样就可以了吗? 他或许会接受的,倘若她愿意随道歉的话语一同附上央求般的撒娇。但五条怜对自己太了解了,她知道自己只是个连道歉的第一步都无法迈出的胆小鬼。 “对不起”,这句话她经常说——会对下电车时无意撞到的行人说,会对盯着她垃圾论文的授课老师说。哪怕是在餐厅里不小心连抽了两张纸巾,都会习惯性地对空气念叨一句“不好意思”。 可道歉从来都不只是对不起或是不好意思而已。没有歉意的道歉,是纯粹的谎言。 五条怜的心里没有歉意,她只是觉得后悔与自我厌恶。这些情绪不足以构成她的道歉。 咔嗒咔哒——房间的角落里响起细碎的声响,有些恼人,杂乱的思绪也被这噪音打乱了。 五条怜从被窝里探出脑袋,循着声音望去,却见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正在房间一角。 异色瞳的小猫不是何时摸进了这间房里,正调皮地啃咬着怀里的墨镜,小爪子抵在黑色镜片上,印下一个又一个重叠的梅花形爪印。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这好像是五条悟的东西? 在脑海中跳出“五条悟”这个名字的瞬间,一度被抛开的心绪倏地又回到了五条怜的心里。她忽然很想钻回到被褥里,这层棉花足以藏起一切情绪的存在。但她确实躺了太久,久到她都觉得不舒服了。 五条怜站起身,披上外套,慢吞吞挪到房间的角落。 听到足声迫近,小猫也无心玩闹了,匆忙抛下爪子中的有趣玩具,钻进了另一处角落,伏着小小的身子,分外警惕的模样。 要是有办法和猫咪对话,五条怜真想告诉它不必害怕。她可不会为了小小的一副墨镜同毛茸茸小生物置气,况且这也不是她的所有物。 用纸巾擦净镜片上的杂色猫毛与爪印,这幅墨镜终于重生了。幸好小猫的牙齿不算多么尖锐,并未在镜腿上刻下小圆洞般的咬痕,否则它大概真的要遭受问罪了。 还是物归原主吧。她想。 当然了,她才不是打算借着这幅墨镜与五条悟创造沟通的,肯定也不可能顺势观察下他现在到底处在怎样的心情之中,又是否真的对自己相当生气。 她就只是想要替小猫归还他的所有物罢了,仅此而已。 嗯。就是这样没有错。 将上述的念头在心里反复滚了五六遍后,五条怜终于站在了五条悟的房间前——假如她的记忆没有出错、且这个家的格局没有变化的话,这间栽种了矢车菊的小院就是夏天时五条悟在京都的住处了。 接下来,只要敲响大门,把墨镜丢进去,告诉他有只小猫偷走了他的东西,这样就可以了。太简单了。 这么想着的五条怜,举着手在空气中停滞了足足三分钟,指节却依旧没能敲打在木门上。 要是他不在这里怎么办?扑空倒也就算了,倘若开门的是陌生的其他人,那她一定会尴尬到想要立刻冲出五条家的。 正是这难得的警惕心情阻挡住了五条怜的动作——肯定不是其他别的念头。 琢磨片刻,她后退了小半步,绕到了小院的另一侧。纸窗合拢着,但她应该能想办法弄开一条小缝。 似乎恰是在冒出这一念头的同时,窗被推开了,直朝着她的脸袭来。躲避不及,只听到“砰”的一声,眼泪比鼻梁尖锐的疼痛先一步出现了。 “你来找我呀?” 五条悟伏在窗框上,对着她皱起的可怜面孔笑个不停。 “鼻子被打到了?” 怀揣着百分之百的疼痛感与羞耻心,五条怜捂着鼻子,用力点了点头。 太疼了,疼到简直无法呼吸。她甚至怀疑自己的鼻梁骨是不是已经被撞歪了。可五条悟还是肆意笑着,轻快的笑声听了就叫人觉得生气。 “不要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嘛。”他翻过窗台,跳到她的面前,“偷偷摸摸可不行。” “我没有偷偷摸摸……呶,这个,还给你。” 她摊开手,墨镜躺在掌心里。五条悟“啊”了一声,许是没想到自己的墨镜居然会在她这里。 “你是说,我的墨镜被那只猫偷走了?好吧。”他罢休似的耸了耸肩,“那猫在这个家里太受宠了,没办法。猫就是这样子的。” 重新戴上墨镜,这次五条悟终于能有闲心好好留意一下她的情况了。他伏低了身,凑近她的脸旁,却保持着恰好好处,只是认真打量着她的表情而已。 “很疼吗?” “呃……有点吧。” 最开始被打到时,确实是相当疼。这痛楚来得猛烈,消失得倒也挺快,现在只剩下了一点麻木感而已。五条怜依旧捂着鼻子,这动作稍稍能给予她一点安全感。 偷摸摸打量他一眼。他的眼里没有臆想之中的紧绷或是更僵硬的情绪,不管怎么看都与平常无疑,是她早已熟悉的万事轻松般的姿态。 大概真是自己胡乱琢磨太多了吧。她想。 “对了,你饿了吗?”很忽然的,他问道。 这句分外平常的询问中是否藏着什么深意,五条怜猜不出来。磨蹭着,她点了点头。 饥饿感踟蹰在空荡荡的胃里,虽然她现在什么也不想吃。 “那我们出去找点吃的吧。”五条悟说着,不忘添上一句,“记得把你的天沼矛带上。” “为什么要带上咒具,我们还要去做什么很危险的事情吗?” “以防万一啦。你也不想开膛手五条突然跳出来打你吧?” 到了那时候,你保护我不就好了吗? 五条怜下意识地冒出了这念头,随即又飞快地摇了摇头,短促的自我否定消失在了沉闷的一声“知道了”之中。 趁着谁也没有发现的当口,他们钻出了无人看守的后门,蹑手蹑脚的动作像是小贼,而五条悟对此的理由是不想被家里的其他人发现他们出门了。 “那群家伙很烦的啦,明明一年都见不上一回,总爱对我指手画脚的,好像我真的会听他们的建议。”他耸耸肩,满是嫌弃,“刚才还说着要让几个长辈来见我。难道见到我就能进化成‘究极讨人厌老爷爷’了吗?” “就是不想和长辈见面,你才跑出来的吧?” “你这么说也没错啦。” 原来是这样啊。 五条怜了然般轻轻点头,关东煮的小摊擦肩而过,无论是她还是五条悟都没有为此停留。背在身后的长矛有些笨拙,不可忽视的重量压在肩膀上,酸痛感格外显著。 既然不是为了食物而离开,这段路途也因此变成了漫无目的的散步。 坐落于郊野的京都五条家,周遭的风景有些过于“生态化”了,用让人想不此处在过去曾是朝代的都城。他们穿过了小镇最热闹的大路,迈过狭窄的小径,无聊地绕着的这附近唯一的湖泊晃悠了一圈。走得累了,就在长椅上坐一会儿。从湖上吹来的风偶尔会成为他们之间的对话,除此之外他们好像也不曾说过太多什么。 这一切应该很正常,似乎也不正常。五条怜还是无法探明五条悟的想法。 不过,他们还能一起坐在这里,也算不错。 五条怜呼出一口浊气,拢紧身上的外套。临近傍晚的空气里还残留有午后的暖意,风也停下了,湖面吹皱的涟漪重归平静,如同被抚平的画幅,绘有近旁低矮的山丘与树木,现实的深浅绿意映在其中,镀上了同湖水相似的淡黑色。 隐藏在山木之中,水面露出一点小小的红色,突兀地被深绿覆盖。她抬起眼眸,在正对着这点褐红的上方,山丘的脚下,见到了黑红色的鸟居屋檐,飞扬在空中,栩栩如生般。 “鸟居怎么跑到山脚下去了?”五条悟嘟哝着,“稻荷神社不是在山顶嘛。” “可能是因为地震吧。” “然后鸟居就轱辘轱辘从山顶上滚下来啦?又不是轮胎。” “不然呢?” 五条怜觉得自己的推测没什么问题,事实显然也是如此没错。 伫立在山脚树丛中的鸟居正架在一颗松树上,竖直的两支柱已断了半截,只有贯木完整,尚且保留了它作为鸟居的姿态。断掉的半截木头究竟滚到了什么地方去,这就无从得知了。 至少立足在这座鸟居下方,目之所见的区域都只有绿色而已。另外也有烟雾般焦黑色的圆形痕迹,边缘漾着一圈蓝色,印在草地上,仿若踏着树根处积攒的落叶,从鸟居的影子处作为起点,一路延伸至山中,飘飘忽忽似要被风吹走。 这是诅咒立足过的痕迹——像是要将大地也腐蚀的残秽。 五条悟眯起眼,注视着从此处也难以窥见的山顶。 “残秽是从山顶下来的。”他说,“六眼是把不可言说的诅咒封印在了这里吧?” “你打算去看看吗,那我先回去咯?” 五条怜攥紧了缚着天沼矛的布带,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小半步,却被五条悟气恼地瞥了一眼:“这可不行,我们当然要一起去啦。” 他说着,几乎是习惯性的想要拉起她的手。也是在同时,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指尖在树影中停滞了半秒,又藏回到了他的口袋里。五条悟转过身,自顾自迈出步伐。 “走吧。”他只这么说。 “……知道了。” 沿着林间小路攀上山丘,直至临近顶峰,才见到了又一座鸟居。碎石铺成的参道坑坑洼洼,连日的晴天将裸.露在路正中央的泥土晒得干裂,伴着风吹散出泥色的大颗灰尘。走到小路的尽头,石雕的狐狸神使正等待着迎接他们。 这是早已废弃的稻荷神社,沉闷的色彩摇摇欲坠。用以洗净双手的手水舍也干涸了,连青苔的踪迹都见不到。小小的一座本殿木门大大敞开,被风吹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不知何日就将彻底断裂。 摆在殿前的塞钱箱彻底腐朽,陈旧古币撒落满地。一大片焦黑的污迹泼洒在钱币纸上,如不是知道这是诅咒的残秽,或许会以为什么人打翻了墨水吧。 一扇小小的木门藏在钱币与漆黑之下。用力拉开,通往地下的台阶重见天日。 考虑到此处是山顶,或许习惯性想到的“地下”,并非是真正的“地”之下方,也不知将会通向何处。从地底吹来的腐臭的风也让人讨厌。五条悟捂住了鼻子,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转过头来问她:“现在你想回去了吗?” “想。”这是真心话,“但都已经走到这里了,我应该也不能回去了吧。” 攥紧的布带把五条怜的掌心勒得发疼,心脏也不由自主的狂跳。 一定是错觉,在不曾留意的内心的一角之中,居然诞生了些许的期待,分明这一切本不应当值得期许。 但都走到了这里……或许能够找到一切的意义——死去鲸鱼与乌鸦的意义,和她与过去的意义。 五条悟将木门完全踢开,踏入漆黑的污秽之中。 “那么,我们就下去啦!” 没有尽头的、直直向下的石板台阶,光亮无法渗入此处。大约在走到第七十三步时,那扇敞开的木门也消失在了背后。唯一的光源是手机屏幕的光,只能照亮脚下两厘米的路面而已。 战战兢兢的,在确信自己的这一步确实踩得相当结实了,五条怜这才扶着身旁的墙壁,慢悠悠地迈出下一步,像个胆小鬼。 五条悟就不会如此胆怯,也不知道是他想来毫不畏惧,还是有六眼的协助,此处的黑暗和潮湿空气对于他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如履平地般沿着台阶走下。清脆的脚步声不时会停顿片刻,是为了等待五条怜追上。 狭窄的空间里空气浑浊,掺杂着泥土的腥臭味,水汽无处释放,只能凝聚于此。外套潮嗒嗒地压在身上,发丝似乎也吸满了水分,黏糊糊贴着她的脖颈。这大概是第一次,她希望变回小时候和悟一样的短发。 “说起来啊……”她的声音也颤颤巍巍的,找不到合适的落点,“你能看到这条阶梯的尽头吗?” “看不见诶。说真的,这里有点奇怪。” “呃……奇怪,是指哪方面的奇怪?”话语抖得更厉害了,“是那种会闹鬼的奇怪,还是对于你们咒术师而言的奇怪?”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怎么了,你很害怕吗?” “我?我怎么可能害怕啊!” “好嘛,知道你很害怕了。” 就算是在这种时候,五条悟还是能够情况地笑出声。他停住了脚步,向五条怜伸出手。 倘若握住他的手,无疑就是彻底承认了自己怯懦的事实。在五条悟的面前,如果可以的话,她多少还是想要保有一点自尊的。 但不夸张地说,现在确实是性命攸关的时刻,在仅剩无几的自尊心面前,五条怜更不希望惨兮兮地一脚踏空摔下台阶。摔得脑袋开花不说,她的尊严绝对会消失无踪,简直是最糟糕的结局无疑。 上述心理斗争耗费约摸十八秒钟,虽不太果断,但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那你要抓紧我哦。”她嘀咕着,“摔倒了的话,医药费你出。” 依然是他的轻笑:“知道啦!” 得到了他的承诺,稍稍安心了些。五条怜又向下迈了一步,小心翼翼地探出手。 似乎已然触碰到了他温暖的指尖,这丝暖意却未停留多久,她踏空了一步。 ……不,不是她的步伐落在了错误之处。她根本还没有迈步呢! 脚下的台阶消失了,失重感拉扯着她向下。手机屏幕的光在暗色中坠落着,无法照亮周遭的任何一寸空气,难以宣泄的尖叫声沉闷在心中,直到碰触地面,才化作短促的一声“啊”。 “疼疼疼疼死了……嘶!” 捂着后背,五条怜艰难地直起身子,怀疑自己的脊椎骨都被长矛撞碎了。 早知道会遇上这种事,就应该把天沼矛提在手里的。真是失策。 痛感一时半会无法消除,在原地坐了好久,才勉强能站起身。手机掉在了三米远地方,屏幕还亮着,正在正常运作中,这绝对是今天最大的幸运了。 五条怜松了口气,可惜这点安慰微不足道,她依然沉浸在焦虑之中,不得不再次举起手机,继续将这精密的电子产品当做纯粹的手电筒,真是暴殄天物。 屏幕的浅浅荧光照亮了有限范围内的几米路面,有些崎岖不平,像是碎石堆积而成的路面,而非平整的人造路面。原本狭窄的两侧墙壁也消失了,莫名让人觉得这会是一处空洞的巨大空间。她试着呼唤五条悟,声音荡了好远,怎么也听不见回应,也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很不想承认,但最糟糕的情况确实出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五条悟不在这里。 意识到事实的瞬间,周遭的空气一定要阴冷了几分。五条怜僵硬地搓搓手臂,停在原地,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才好了 还没来得及思索出作为合适的解决路径,捏在手中的手机猛然震动起来,突兀得差点害她原地跳起。随即来电铃声才悠悠然响起,“最后的吻带着尼古丁的味道”的歌词荡在巨大空间里。 还不等唱到“是苦涩而令人心碎的香味”,五条怜立刻接起了电话。 “喂喂,是阿怜吧?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是五条悟的声音,从没想到他的话语居然能如此让人欣慰。 总感觉鼻子又开始疼起来了,五条怜用手掌蒙住脸,用力捏了捏眉心,这才说:“不知道,也是个黑漆漆的地方,但是好像很宽敞?我看不到边界。” 就连头顶都见不到尽头,神社的地下真能够容下如此庞大的空间吗? “你呢,你在哪里?”她不安地追问道。 “我就在楼梯上。” “诶?你站着的那块台阶还在吗?” “什么叫‘还在’呀,这条楼梯就没有崩塌过嘛。”他嗔怪着,“倒是你,突然消失不见了。你还好吗?” “……这要看你怎么定义‘好’这个词了。” 话虽如此,但不管从那个角度进行定义,五条怜都不觉得现在的自己可以称得上有多好。 简直就是糟透了,今天的运气可真烂。 人生最烂的一天,就是今日。 “这里确实挺奇怪的,空间好像在变换……不过别担心,我会想办法找到你的。”他的话语一如既往的自信,“你先尽力照顾好自己吧,好吗?” “有办法找到我吗?” “跟着你的残秽就行。放心,你很显眼的啦。” 显眼,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形容词? 五条怜一时也搞不懂他这是在褒奖自己,还是单纯的嘲弄而已。 算了,就算是嘲讽也无所谓。好快找到她吧。 “那我就待在这里等你,好吗?……喂,阿悟?哈喽?喂喂喂,能听到吗?” 不知从她说出的哪一个字开始,听筒另一段的声音消失了。屏幕上的信号标志消失无踪,通话被强行中断。 发生这种意外,真是……丝毫不让她感到意外。 不甘心地重新拨打了五条悟的电话,听到的却只有机械女声说着“请稍后再试”。他的声音与他的回答,一并消失在了电波的尽头,余下她留在无知之中,不知应当如何是好。 要继续待在这个连路标都见不到的地方吗?说真的,这里虽然空旷,但分外沉闷,也不知道浑然一片黑暗之中是否藏着无法窥见的凶兽,待在这里就像是寻死。 那么,想办法找到五条悟呢?这也是颇有难度的行动。她没有六眼,除非是明显到堂而皇之的残秽,周遭的一切在她眼中与平常的物什无异。要是走得太远,反而会让他找不到自己吧。 一如既往的纠结,无论哪个选择都不会是康庄大道。是想要安于现状还是迈出一步,现在只有她能做出选择。 “好烦……真的好烦。怎么会这么麻烦?” 五条怜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抱怨过这一切了。她怀疑苦恼早就刻进了骨髓里,所以今日才不得不遭遇这离奇的一切。 用力扯开缚在咒具上的黑布,散落的惊鸟铃碰撞出清脆声响。她想起了矛尖下垂落的红色符咒,暗自期待其中一张会是阻挡袭击或是护她平安的咒文。 重新确认一下手机电量。25%,岌岌可危的数字,幸而勉强够用,还是把亮度调暗到刚好照亮脚下的程度吧。 深呼吸一口气,让狂乱跳动的心脏平息半刻。怀揣着咒骂,向前迈步。 咒骂自己、咒骂今天、咒骂五条家,也要咒骂这该死的世界。 五条怜并不是真的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不可逆转的愤恨,只是想让咒力满溢,沿着足迹留下鲜明的痕迹而已。 她知道,自己将成为不被铭记的历史。但绝不会是在今天。 曾经听说过,如果蒙着眼睛的话是无法笔直行走的,碍于双腿的强壮程度及视觉丧失的影响,通常会偏向某一侧,走成歪歪的弧形。要是走得够久,最终足迹会画下一个宽阔的圆形,回到最初的起点。 对于现在的五条怜来说,这番经过科学认证的理论显然是最可怕的恐怖故事无疑。她谨慎地控制着自己的每一步,暗自在心里告诉自己,她的行动轨迹肯定不会成为原地画圈的无用功。 在黑暗之中,时间的流逝变得愈发缓慢。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有足音充当打点计时器,可惜也不能告诉她准确时间。摔落的手机后知后觉地直到这时候才发生故障,文字和图案全都消失了,屏幕亮起竖直的灰线,所幸亮度没有变化,否则她真的会咒骂到这一整片区域都充满她的残秽。 笼罩视野的黑暗在第五千六百三十一步时稍稍驱散了些。低下头,五条怜看到了自己的手指。当迈出六千七百十二步时,不经意踢到的土包绊倒了她。能够看清罪魁祸首,是一块细长的白色石头。 ……咦,真的是石头吗? 五条怜伏低身子,手掌抹了抹白色石头,格外光滑的触感不太像是自然的造物。用力搬起白色石头,才发现它远比见到的更长,下半部分被埋在了土地里,只露出了浑圆的一部分。在拔出它时,空洞的空间似是发出了一声低吼,也有可能只是风的声音。 这不是什么石头,而是一块骨头,苍白色的,血肉早已消失无踪,很像是来自于人体的一部分,带着渗人的阴冷。深色的残秽印刻其中,不知是谁人的痕迹。 她在生物课上总是发呆,人体骨架的图片也没仔细看过几回,无法确信自己随意想到的推测是否正确。但拿这块骨头同自己的小臂相比,无论是长度还是粗细都格外相近。 这里不会是什么乱葬场吧? 五条怜不害怕死人和尸体,对于风水或是诅咒也没有太多的讲究。不过,乱葬岗什么的……这种地方她可真不乐意造访。 胡思乱想着,手中的骨头仿佛更阴冷了些,哪怕只是攥着也叫人觉得毛骨悚然,真想赶紧丢掉,但她实在做不到如此轻易地松手。 就假设这是人的骨头吧,不知主人是谁,既然沉寂在这古怪地方,显然比她的处境更惨。她不能对相似遭遇的死者如此不敬。 想了想,还是把骨头揣进了口袋里,五条怜加快了脚步。 这里是会死人的地方。如果不想籍籍无名地消失,如果还想再……她必须要离开这里。 手机屏幕的微光晃晃荡荡,在连续几次的闪烁后消失无踪。视线的尽头,细长的光透入黑暗。 藏在这道光的背侧的,会是什么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不那么重要。 能够见到光,至少意味着她到达了下一个阶段。 奋力奔跑,眼前的光一点一点扩散开来,从狭长的形状拓宽成了长方形。光的边缘穿透了岩壁的破洞,碎裂的岩石尖角一点一点清晰可见,细碎的白色石头踩在脚下,她已无心观察。不是错觉,她听到了水的声音。 钻过岩壁上的洞,从天顶落下的微光明亮得让她睁不开眼,也完全忽视了脚下的高度差。 又是很惨淡的“咚”声,整个身体撞向地面。 草叶剐蹭着脖颈,痒得让人一秒钟也躺不住。五条怜费劲地支起身子,映在眼中的灰绿色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天空是灰色的——岩石阻挡了真正的苍穹,光与水流从一角漏洞中撒下,却看不见天空的模样。身下是青草,高高得足以盖住她的身躯,连绵到了视线的尽头,仿若没有边界。 这里是……山体的内部吗? 茫然感没有消失,此处仍是充满疑问之处。五条怜握紧了手中的天沼矛,惊鸟铃摩擦出不安声响。 再一次环顾四周,她还是无法猜出究竟是什么地方才会拥有这样的地貌。也顺势发现了,这里不只她一个人而已。 被高草遮挡着,一开始五条怜并未注意到数米之外躺在草丛里的男人,她匆忙钻回到草中,用草叶挡住了身躯。 男人应该正昏迷着,能看见他胸膛的起伏,双眼却禁闭着,安宁却怪异的神情,看起来倒就像是个普通人,一时竟也找不出什么值得单独言说的特点。 难道是和她一样,非常不小心地迷路到了这里吗?不太可能吧,赛钱箱下的木门显然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了。 那就是,从很久之前他就在这里了——那就是怪异山洞中的原住民?可他的服饰分明就是普通人的穿搭,绝不是原住民会钟意的粗犷风格。 疑问未能得到解答,五条怜也不打算贸然同这人打招呼,尤其是在他很突然的发出了“咕唔”一声之后。 他抽搐了一下,四肢颤抖着。微微凹陷的瘦弱腹部猛然拱起,顶破了纯棉T恤,将皮肤撑开血纹。 隔着薄薄的皮肉,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腹中翻滚,在冲破桎梏的瞬间,她一定听到了血肉撕裂的声响。 钻出来了,从男人的肚子里。半透明的、人形的影子。 五条怜看不见影子的面孔,但那细长的手脚、椭圆形的头颅,分明是人的模样。 影子与破裂的肚皮,一齐在空气中漂浮着、扭动着。涌出的内脏染红了草地,能够嗅到脏器的臭味 。五条怜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呕吐出来。 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 殴打了她的乐队主唱、死在路边的流浪汉、搁浅于静冈海边的鲸鱼,以及从空中坠落的乌鸦,他们都是这般死去的。 影子兀自站着,不知是否在望着周遭。她将身子压得更低,心脏仿佛快要与翻滚的胃液一齐涌出。 要是被看到了怎么办?这种问题,她已经不想去考虑了。 她的猜想不重要,事实才最重要。 透过重叠的草叶,尚且能够看清影子的模样。它停在原处,不知在注视着什么,或是根本无法注视。 哈,毕竟它的脸上看不到眼睛嘛! 它只能像这样折叠起四肢,如同跪坐般在尸体旁缩起身子,椭圆的头颅触碰在地面上。 如同跪拜一般,影子在血泊中蜷缩着,数秒钟后,它才展开身躯,慢慢吞吞地迈出细长的腿,向不可窥见边界的远处走去,直到地平线的边缘出现又一重人形的影子。 是人。 这是真真正正的、不透明的人类,沉睡般跪坐着。束起的浅灰色长发垂落在胸前,已积攒了薄薄一层尘土。仔细注视了几眼,五条怜这才确定,这应当是个男人,还很年轻,二十多岁的模样,长相很秀气,不像是扭曲的怪人,但也不能只从这幅面孔窥见真心。 他穿了很陈旧的一身和服,衣摆下绣着连绵的松纹图案,影子穿过了他的身体,骤然消失无踪。 ……这就是罪魁祸首吗? 五条怜站起身来。 追随着影子的足迹,她已走到了人形的面前。这个距离下,对方也能看到自己,躲躲藏藏没有意义。她也想要好好观察对方,为此她只能先将自己摆上台面。 她想,她已经知道眼前的男人是谁了。 按理说,接下来应当是彼此之间的对峙,或是比这更猛烈些的激斗,可想象中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始终维持着这跪坐的姿态。她试着靠近了几步,用天沼矛的尖端抵在他的脖颈上。即便如此,他依旧不曾醒来。 收回天沼矛,五条怜拂过矛尖,触碰到的只有金属冰冷的温度。他究竟是活着还是死去了? 猜不出来,也无法看穿。男人蹙着眉头的神态,在她看起来很像是正沉睡在噩梦之中,可暴露在空气之中的肌肤却又失血般苍白,仿佛早已失去了生气。 再仔细看看,他的指尖也开始慢慢腐烂了,泛着几乎快要液化般的浅绿色,藏在其中的浅白应该是手指的骨头吧,白色布条夹在指尖,晕开的墨迹与褶皱让文字几乎消失殆尽。 「………稻荷神… …空间…………… ……………可笑… ………失败的话, 传达……………… ……六眼………… 谢谢你。」 只能看清这些,破碎的字句拼凑不出意义。 从这个距离,无论是呼吸的声响还是心跳的鼓动声,都不可能听到,只能勉强看清他的怀中的一支脊骨。与他的皮肤同样苍白的骨头早已干得开裂,弯曲的弧度抵在胸前,连接在顶端的空洞头骨轻贴着他的脸庞。 他紧紧拥抱着不完整的这幅骨头,从梦里醒来。 在怜的注视中,他睁开了眼眸。 ■■■ —1990年2月28日,东京都,五条宅— 婴儿睡在摇篮里,一直瘦弱的红色脸庞,到了最近才终于变得与正常的新生儿无异。难以想象她刚出生时那皱巴巴的模样,能活下来可谓是奇迹。 倘若母亲没有暴毙身亡,倘若家主没有勒令产婆剖开子宫,这孩子本应在今日诞生——而非12月7日。 轻拂过她的掌心,她会紧紧握住手指。尽管知道这是幼儿的生理反应,仍会为这小小手掌的碰触而心生欢喜。 “……明光大人,真的要这么做吗?” 家主站在房间的阴影里,似乎没有听到这话。片刻之后才听到他说:“你有疑问吗?” “不敢不敢……” 当然是没有疑问的。 这是继承了家主血脉的女儿、是托了家主的福才诞下的生命,还能有什么疑问呢? 但是—— “真的要让这孩子作为六眼的替身吗?恕我直言,这两个孩子的面容确实很相似,可要是长大后变得不一样了,那不就……” “只要能多拥有一日的相似,就已经足够了。她的母亲和我长得本就很像,他们之间的相似会持续得比你预料得更久。这一代的六眼不会再重蹈覆辙,他会带领这个家回到顶峰。在此之前……任何代价都值得。” 在崭新的1990年,只有今天他才注视了这个孩子。她挥舞着小小手掌,似是也想要攥住父亲的手指。但他不想对这孩子伸出手。 “为了这一代的六眼,哪怕是要付出我的生命也不可惜。而她正是为了六眼才诞生的,这就是我赋予她的意义。你不必多么爱她,多余的爱会成为她的诅咒。” “……我明白了。” 向不知何日就将死去的孩子给予爱意,多么愚蠢。 倘若他想要爱她的话,会为她取名为“爱”。 但她不能被爱,所以叫做“怜”。 从最初起,家主便放弃了对她的爱。 在那之后,他与这个家,再也不曾爱过她。 为您提供大神 彼岸有马 的《[咒术回战]潜热》最快更新 稻荷神社与不可被爱 免费阅读.[.aishu55.cc] 诅咒缚身与最初之日 “你来了?” 陌生的男人看着五条怜,很亲切的模样,分明这才是初次见面。 对于她的造访,他显然不觉得意外,轻柔的语气也像是在对熟识的孩子说话,仿佛他们早早许下了承诺,约定会在今日见面。 许是想要表现得更友好一些,他尝试扯动嘴角,对她露出笑容,但那僵硬了许久的五官好似连挪动也困难。在某个短暂的瞬间,他的面容如同将要碎裂一般,原本的模样瓦解了片刻,而后才一点一点拼凑回原本的模样。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无论哪一方面都古怪。 “你是什么人?”,如此欲盖弥彰的愚蠢发言她实在说不出口,也不觉得在这场合下适合质问他做出一切恶事的原因。面对着眼前的未知,也许还是保持沉没更好。 五条怜悄悄后退了小半步,天沼矛紧紧攥在手中,刻在手柄上的菱形目纹在掌心里印出相似的浅色痕迹,挤压出酸涩般的微痛感。眼下充满诸多未知,唯一可以确信的是,她不曾见过他。 当然,更不可能与他做出约定——她才不会,也不打算和杀人凶手拥有如此“亲近”的接触。 她这般紧绷的姿态,即便是最愚钝的人见到了,也能意识到藏在其中的警惕。可他迟钝地望了许久,后知后觉般微微偏过脑袋,指尖抵在头骨的边缘,不安般轻轻摩挲着,似是直到这一刻才察觉到异样。 再一次,他拉扯着嘴角,生硬的弧度始终不像是笑意。 “虽然你不知道,但其实我陪了你很久。别害怕,我也知道自己的罪过多么深重。我不会伤害你的……” 倏地停顿的话语,他好像迟疑了一下,又接着说。 “现在,你不必害怕我。” 现在无需害怕,意思是在数分钟后或是下一秒的未来,她就需要因他而心生恐惧了吗?真是不错的杀人预告。 五条怜在心中嗤笑着,杂乱的心绪拉扯着嘴角也抽搐了一下。她努力让自己只摆出冷漠的面孔,暗自期望表情之中不会露出端倪。 在残忍地夺走诸多生命的、五条家的开膛手面前,绝不能漏出恐惧的心情,最好也不要把厌恶的态度表达得太过明显。现在只是第一眼而已,无法以此摸透对方的底牌,就算他看起来像是强行延续生命的将死之人,连身躯也散发着腐烂的臭味,一副脆弱到用手指都能轻松捏死的模样,但在最为无能的她面前,说不定也将成为可怕的猛兽吧。 “为什么要觉得自己无能呢?”他垂下眼眸,似是在注视着怀中的骨头,“你从来都不是无能的孩子呀,阿怜……抱歉,我是不是不该用这个称呼?一直以来,好像只有六眼会这么唤你。” ……真冷。阴冷感。 与曾爬上脊椎的那股无处可藏的炽热羞耻截然不同,此刻从心口漏下的是分外尖锐的阴冷,驱赶着周身的鲜血冲向大脑,她差点站不住了。在短暂的眩晕感褪去后,余留下的竟是前所未有的愤怒,而非是被窥探内心的恐惧。 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也知晓她的过去,他还看到了什么——什么都被他窥看到了吗?眼前的绝对是一个卑鄙的偷窥者。 究竟是从哪一天起开始被窥探的,他是怎么做到的?术式,还是最低劣的诅咒?他知道一切,而她一无所知,这根本不是一场公平的游戏…… 其实从来就没有人说过,他们能够平稳地站在天平的两端。 五条怜试图放空大脑,强制着中断思考。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成功了,也许她确实没有再诞生新的思绪,可在空白意识的边缘,杂乱的念头会在不经意间探出触角,一点一点,悄然却也鲜明地描绘着强行被抑制的不安。 她知道的,这一秒钟的她的心声也被听到了。他低下头的动作完全是为了假装无知,划动在草地上的动作也是在对她施加诅咒,一定是这样没错。 不必再犹豫了,她举起天沼矛,锐利的三角尖抵在微弱跳动着的他的动脉,苍白肌肤被压出小小圆坑般的凹陷。只要再多施加半分力气,这层单薄的皮肉就将彻底裂开了。 这是近在咫尺的死亡,却不足以让他害怕。他开始絮絮叨叨说着,直到这时候才想起还未进行自我介绍。 “我的名字和你很像,同她也相似。” 在草地上写下的是他的名字,简洁得一笔便能写完。 “你可以把这个字念成satoru……不过她总是习惯叫我‘了’。” 五条了。果然是个怪名字。 惊鸟铃摩擦出战栗般的颤音,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动了矛尖下悬挂着的朱字符咒,只余下狰狞的模样被扭曲得更加怪异。不能再被对方轻易地看穿心绪了,在思绪流转之前,她想她必须要说点什么。 “‘她’是谁,你的恋人还是你的骨头?”现在好像也只能问些显而易见的问题了,“不要告诉我,你是为了‘她’而夺走了那么多的生命。知道吗,这样就太俗了,周六晚上播出的奇幻剧都已经不乐意拍这种情节了。” “恋……恋人?不是的……我们不是!” 他陷入了短暂的恐慌,仿佛被看穿心绪的是他。 “这一切的死亡不全是为了她,也不是为了再一次见到她……尽管我很想见她。我只是想——” 他不再说下去了,不经意间攥紧的手掌几乎要将脊骨折断。很突兀的,他从草间猛得站起,任由抵在颈上的矛尖划破血管,浓稠的血滴就这么挂在裂开的皮肤边缘,不知何时才会坠落。和服的下摆被这突兀的动作拉扯着折起,露出未曾窥见的森森白骨。 在失去血肉之后,本该是供他立足的双腿,纤细得如同木枝一般。藏在这件得体衣物之下的身体究竟是什么模样的?无法想象,也难以窥见。 毋庸置疑的是,纯粹的骨头根本不可能再支撑起这幅身体。在冲动般愤然站起的半秒钟后,他的身躯便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腐烂的手掌紧紧拽着她的肩膀,压着她坠向地面,狰狞面孔仿若哭嚎。 应该躲开、应该逃远,五条怜清楚自己需要做什么,四肢却是僵硬了,连呼吸也就此停滞。有什么渗入了她的手脚之中,骤然间绷紧,再也没有能够容她操控的余地。窒息感随之侵入大脑,只有内心在尖叫。 ……诶? 她已经害怕到,连身体都无法挪动了吗,就像笨拙的绵羊一样? 不是的,绝对不是。 怯懦是真的,无能也是事实,但她绝不是这种胆小鬼。 令人恐惧的、濒临死亡的感触,她体验了那么多次,比这更剧烈的疼痛也曾袭来。她根本不怕死亡,也不可能害怕眼前的古旧身躯。她应当能躲开的,为什么…… 视线之中,尖锐的脊骨倏地迫近,咧着嘴的苍白头颅正斜斜地睨着她,以那空洞的眼眶。 听到了破裂的声音,蓄满水的球体轰然炸裂,更深入的异响钻进耳中。身躯木然撞向地面,高草无法成为柔软的缓冲,那切实的闷响比异物入侵更加沉重。 在鲜血渗透入残存的左眼之前,她看到了他的眼泪,鲜红鲜红地从破碎的右眼中淌落。 看着他,仿佛在注视着镜子的自己。他的喘息是自己的喘息,他的话语像是对她的安慰,似乎也是对自我痛楚的压抑。 “没事,不疼的……没事,没事。别害怕……别怕。” 骗子,骗子。他在说谎……好疼! 从他深蓝色眼眸的倒影中,她分明看得真真切切,他手中的脊椎骨刺入了眼眶,如同踩死一只蚂蚁般,轻易地将大脑与意识尽数碾压。 尖叫声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快让她叫出声吧,哪怕只是无用的宣泄也好。 会死。死在这里。 只有这个概念是鲜明的,她的想象或将在此刻化为事实。 ……不想死。她不想死。 她不能死。 这是她的身体,是她的意识,无论是诅咒还是术式,都不可以夺走她的主权。 一定有碎裂的绷断声,视线被彻底染成了血红,一切皆不真切。铃音好像盖住了其余的一切声响,期望之中的符咒不会在今日祝她平安。 五条怜看着他的嘴唇翕动着,似在嚅嗫着重重叠叠的话语,难以听清。 即便是在手中的天沼矛穿透身躯之后,他的言语仍未中断。胸前撕裂般的剧痛却让她想要尖叫出声,温热的血在胸漫满开。她亲眼看着胸膛撕开三角的裂口,涌动而出的血液伴着心跳的频率弥漫,笼罩在他的影子里,如同深黑的淤泥。 她看着自己的的双唇颤栗着,吐露出重重叠叠的清晰话语。她听见了。 “我向你诅咒,我向你祈求。” 解离。 残存的自我在心中呼喊。 将意识与咒力解离,转移至其他生物,实现完全的操控,这是明外解离的术式。 「要是把意识都转移出去了,一不小心会丢掉性命哦。」 这是谁的话语? “夺走了我本该拥有的一切,现在我将延续千年的怨恨尽数奉上。你不会忘记对我的承诺,此刻正是你应苏醒之时……” 大地在颤动,如同凄厉的哭嚎。所能窥见的周遭的一切尽数碎裂,陷入目不可及的黑暗。 ……不,不是山崩地裂。是她在崩塌。 意识与感情,全部都在消失,从这幅身体——她的躯壳中抽离。眼前扭曲的白色影子应当是记忆中熟悉的模样,可怎么都看不真切。 曾用双手扼住的脖颈,曾将爱意扭曲而成的虚假憎恨。 说着想要杀死他,其实只是想要杀死自己的罪恶,可为什么连羞耻感都消失无踪了?明明只有这份痛苦才像是存在于此世的证明。 痛楚依旧明晰。由自己宣泄而出的话语,尖锐地嘶吼着。 “六眼的恶鬼啊,从我的影子里爬出来吧!” ■■■ —记录:1989年12月7日,东京都,五条宅— 那个女人吐出最后的气息。她死了。具体的死因尚且不明,死去的时间也不可知,尸体残留着温度,看起来不是自我了断。 仔细想想,她大概也不存在了断的动机吧。 话虽如此,但好像没有人真的了解她。自我了断什么的,这种念头是否真的从不存在于她的心里,谁也不知道。 有时候,她的名字也容易被忘记,总觉得她似乎是叫作很俗气的“青”或者是“蓝”之类的。 唯独记得的是,在某次前往远郊的祓除行动后,瘦弱的她跟随着明光大人来到了五条家,自那一天起便是这幅沉默的模样,分明有着漂亮的蔚蓝眼眸,却不敢注视任何一个人,始终卑微般低垂着。 最初,她只作为奴仆侍奉着家主,而后当上了家主的妾室,即便在那时候,她也始终是过分安静的姿态。 再而后,在今日——六眼诞生之日,她死去了,毫无征兆的。 遵照家主的意愿,产婆剖开了高高隆起的腹部。逐渐冰冷的那副皮肉之下,仍有一颗心脏绝望地跳动着。 撕开死者的□□,混杂着鲜血的羊水透出诡异的粉红色,将榻榻米染上腐臭。尚未死去的早产儿从这两掌宽的裂口中强硬拽出,脸颊与女人的手指泛着同样的青紫色。 是个女孩啊,有点可惜。倘若是个男孩的话…… 一时倒也想不到“倘若是男孩”的幸运。 从死去子宫里寻回性命的孩子,哪怕活着,都算得上是最大的不幸。 用力拍打后背,几乎快要将娇嫩的皮肤拍裂,这孩子却毫无动静。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才微微睁开了眼。 诞生于世的第一眼,她见到了母亲死去的混浊眼眸,其中的空洞不会映出任何人的模样。苍白的手浸泡在粉色的血水里,不会给予她丝毫爱抚。 于是她哭了,尖细却有力的哭声。 是被母亲的尸体吓到了吗,还是无意间在这一眼就就已窥见了自己的人生?一切皆不可知。 能知晓的是,在初生的啼哭响彻命运以前,她就已经拥有了名字,叫作satoru。 写作汉字,是悲哀的怜。 为您提供大神 彼岸有马 的《[咒术回战]潜热》最快更新 诅咒缚身与最初之日 免费阅读.[.aishu55.cc] 金轮际现与你之所见 —记录:2009年5月27日,京都,???— 五条悟抵达了终点。 说是“终点”,其实并不贴切。 此处是没有尽头的空间,如同山的空洞。头顶是深灰的岩石,不时会落下些碎屑,悄悄钻进他的衣领里,试图成为今日的纪念品。脚下踏着繁茂草原,抽得高高的草叶并不柔软,更像是冬日的积雪,每当他落下一步,都会发出“咔嚓”般的空气声,植物纤维拢成的空隙被完全压扁,只余下他的足迹。 沿着台阶与五条怜的残秽才抵达的这个地方,像是此世不会拥有的奇妙绝景,但抛开虚假模样,落在六眼之中,这不过是一个虚假的空间。 也许山洞是真的,青草是真的,开膛破肚的尸体也再真切不过,可除此以外的部分——永远向下蔓延的楼梯、无法行走到边界的草原、高高跃起也不可能碰触到的天顶岩石,还有从岩石空洞中漏下的光,全是无限蔓延的结界一角而已。 此处是不见边际的结界,空间的定义被扭曲成了无数且无序的存在。肉眼所窥见到的景色不会发生变化,实际迈出的每一步都行走在迷宫的任意一条分支上。 意识到这一点,是早在五条悟与楼梯上抬起头时,发现她的残秽正在自己的头顶,像黯淡的墨迹。片刻后,这抹痕迹又来到了左手边,几乎能够被他握在手中,可迈出的下一步,残秽踩在了他的脚下。 要是这么兀自走下去,就算八百年后他也找不到心爱的笨蛋妹妹。先前拨通的电话也莫名其妙地断掉了,真不知道现在的她处在何种状态。 五条悟不会否认自己正在担心五条怜,却也不乐意将这念头表达得太过明显。 果然应该让她早点回去的。他想。 不知道她已经见到了什么,但不想让她见到这一切。 不如祝她在这里迷路吧!连这种念头都冒出来了。 在无序变换的空间中行走,能否顺利前进就变成了一种运气游戏。六眼倒是能够看穿变换的把戏,不过还是稍稍绕了点远路。 于是,他现在才抵达了这里——灰绿色的幻境。 埋藏在土中的白色石块是碎裂的人骨,深色的泥地大概也已汲取了足够的血肉,残余其中的五条家的咒力与术式几乎消失殆尽,岌岌可危地牵扯着这个精致的囚笼。有人以□□作为代价构筑了此处。 究竟是什么人做出了这一切,五条悟想自己马上就会知道答案。 五条怜就在眼前。 她许是累了,疲惫般半跪着,只余下褐红色的背影。行将腐烂的男人伏在她的怀中,从空洞的右侧眼眶淌落的最后一滴血也是终末的呼吸,紧紧攥在手中的信笺已看不见字迹,依旧珍重般贴在掌心。 轻柔地、仿佛在抚摸着一件易碎品,她将男人安置在草叶之中,而后却再也不曾触碰他。 “谢谢。现在你终于安心地去死了。” 她喃喃着,苍白的脊椎骨攥在手中,直到此刻才站起。 “真是奇怪的衣服,和很重的鞋子。为什么要把自己打扮成这样呢?” 她低下头,打量着缚在手腕与腰间的布带,又扯了扯勒在胸口的针织上衣。试着抬起腿,踩在脚上的沉重鞋底会拉拽着整个人向下坠,她的身子不自觉地晃了晃,差点没能站住。五条悟听到她又咕哝了一声“什么东西?”。 不必猜想,她一定露出了无比困惑的神情,但在转身望向五条悟时,她已藏起了所有鲜明的情绪。 “你来了?” 她扬起浅淡的笑意,赤色的右眼也微微眯起,说着这话的语气仿佛早已与他许下了将在今日见面的约定。 五条悟必须承认,眼前人现在笑吟吟的模样很像五条怜,其实这份相似也没什么奇怪的。 用着她的躯体做出她偶尔也会做的事情,倘若不相似,那才应当是今日最大的异样。 但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这不是他的怜。 他看得到。 藏在皮囊之下的是无下限术式,咒力不见尽头,却没有一点点属于五条怜的影子,只有与他一样、却生为异色的六眼望着他。 如同他试图洞悉她,她也在窥视他的一切,从术式到内心,想要将他看穿。当然不能有所怪异的举措,就连对方的动作六眼也能轻易预判。 绝不可能降临此世的奇迹,六眼注视着彼此。只有他是真切的存在。 立足在他的眼前的六眼,是附着于□□之上的亡灵,用碎片拼凑而成的替代品而已。 这下换做是五条悟想笑了,可惜他摆不出像她一样混杂着生疏的笑容,也不会和五条怜一样,抿一抿唇就算是露出了微笑。 倘若非要他予以笑意的话,那一定是讽刺的耻笑声。 与披着最亲近面孔的陌生人聊天,真是前所未有的绝佳体验,棒到就连这焦躁得快要咆哮的心情都在心中翻滚,连牙齿也开始痛起来了。 真麻烦。他可不想跑去找牙医,也不乐意听金属机械运转的尖锐声响。 “我说。”他的语气轻快地上扬着,如同他一点一点靠近的脚步,“偷走别人的东西可是犯罪,你妈妈没有教过你这一点吗?” “母亲只告诉我,挨了打就要忍耐,身为女人绝不能反抗。” 他努着嘴:“哼……这是什么歪理呀?” “不知道。她就是这么说的。” 好死板的回答。 五条悟在心里做了个鬼脸,随即这幅丑丑的模样便浮到表面。他切切实实地摆出了鬼脸。她好像有点看不明白,又笑了一下。飘飘忽忽的,一团浅白的影子落在她的肩头,搭在风衣的肩章上,压出掌印般的褶皱。从这之中,他似乎窥见到了一点点熟悉的模样。 有点像是一种预感,五条悟知道自己应当在这时候探出手,紧紧地将这影子攥在自己的身边。掐在他抬起指尖的瞬间,苍白脊骨已然刺穿了空气。 “你要知道。”她喃喃着,只对空气说,“现在不是你的时间。” 脊骨穿透影子,在虚无的撕裂声中,空气涌出鲜血,压着尖利的骨头重重落下,不经意间划过她的肩膀,割开长长的一条裂口,猩红血肉袒露着。她不发一语,大概也没有感觉到痛楚,任由裂开的皮肤缓缓合拢,伤口消失无踪,只有沾染在肩章上的湿润血迹是曾经负伤的证明。 拍拍肩膀,白色影子全然消散,仿若从最初就不曾存在。 “总之,很高兴与你见面,六眼。你好像是叫……抱歉,先让我看一下。” 她的指尖轻轻敲打着太阳穴,蹙起眉头时露出的疑惑神情终于有点五条怜的模样了。但她不是五条怜。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啊——找到了。真巧,你和我有着一样的名字。” 她偏过脑袋,再次扯出笑容,愈发不像他的妹妹。 “我叫做……” ■■■ —极逯;□,,…年×□月二7ヒ、…都。《?>/— 漂浮。 无法立足于这片土地,你在漂浮。 世界在旋转。你在旋转。 你看着和你一模一样的人悄悄拂过那个男人的面庞,你看着和你一模一样的你仿若将要淌下眼泪,下一秒这些表情全部消失不见。 这家伙明明刺穿了你的右眼,这家伙还向恶鬼祈求诅咒,为什么要向他落泪? 你不理解,你想尖叫,可根本发不出声音。 你听到和你一模一样的人以你的声音与五条悟说着你不会说的话,和你一模一样的人望向五条悟的眼神分明不像真正的你。 你也看见了五条悟板起的面孔。当他注视着与你一样的这个人时,你总觉得,他不是真的在望着你。 他从不会这么陌生地看着你。他究竟在看谁? 旋转、漂浮。 你意识到,你的身体被抢走了。 为什么……凭什么? 你明明反抗了,从未如此猛烈地挣扎过。即便如此,你还是落到了这种下场,连身体也被莫名其妙的家伙抢走,这是什么道理? 不甘心,太不甘心。 这是属于我的!——你还是想要尖叫。 努力挪动身躯,哪怕真正的身躯已不存在。风推着你前进,你终于移动了半分,伸出手时,甚至能够攥住自己的肩膀。但那无形的手掌却被白骨刺穿,倏地消失无踪,你失去了最后的落点。 你失败了。 无形的力量从背后拉拽着你,世界疾速远去,无论是你的身躯还是他的目光,如同宇宙火箭般消失在视野尽头。 坠落。你在坠落。 天地已然倒置。 不见尽头的蔚蓝苍穹是你的大地,皱起波澜的深蓝海面是你的天空。你在这两片青色夹迫着的逼仄中坠落,不知何人的声音回荡其中。 「那个人像手足般疼爱你,那个人是你唯一的哥哥。」 谁在说话? 「只有他会看着你,只有他给予了你真正的自由。」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你所渴望的一切,是因为他才得以实现。在此之上,你不知感激,反而想要谋求更多?」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你还想得到什么?你渴望他的爱吗?你知道他不会爱你。」 对,你知道的。 「而你还在渴求。贪婪、恶心。真是罪人。」 不,你不贪婪。 你只是…… 「你只是无法爱自己,所以才——」 闭嘴。闭嘴闭嘴! 天空将你沉没,咸涩海水涌入口鼻,声音消失无踪。你想你也会消失无踪。 到了最后,这才是你的结局吗? 不被期望的诞生,也是未曾意料的终末,最终了解于此,真是…… 在痛骂降临之前,你睁开双眼。 镜子中的少年望着你。 你眨了眨眼,镜子中的少年歪过脑袋,深蓝色眼眸追随着你,瞳孔之中映出小小的你的模样。 这不是你的脸。你也早就脱离了少年的年岁。过完今年的生日,你应当是成年人了。 镜中的倒影,究竟是谁呢? 记忆仍混沌着,你分明记得自己的名字,但那个字却踟蹰在唇齿之间,恍恍惚惚般,你说不出口。 “了少爷。” 有人在呼唤你。 你并不想站起身,但你还是站了起来。你想要停在原地,可是你迈过了门槛。 啊……这也不是你的身体。你只能看着,如旁观者。 于是,你想起来了。你叫做五条了。 这不是「你」的名字,而是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是五条了。 你是五条家这一代的长男,家主的嫡长子。未来你将沿着父亲的轨迹,成为五条家的统领者,这是已然既定的未来。 在去年袚除咒灵时受了重伤后,父亲的身体愈发不好了。你时而会想,父亲大概很快就会将家主的位置传给你了。或许你可以成为五条家最年轻的家主。 想到这一点时的你会窃喜。可伴随窃喜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罪恶感。 你不能拥有这种期待。比起年轻的家主,你当然更情愿父亲好好的。 晨起后要向父亲问安,你没有忘记这回事,不过确实在镜子前磨蹭了太久,连侍女都来催了。你脸红了,不过要是有人问起,你只会辩称是天冷的缘故。 穿过庭院。石板小径漾着湿漉漉的深色,绿植与屋檐仍覆了一层纯白。京都的冬天就要结束了,昨日却还是落了雪,空气也冷冰冰的。你呼出一口气,凝成的白霜倏地消失无踪,也不知道去往了何处。 还未走出庭院,下人便匆匆跑来了,说是父亲正在会见重要的客人,让你先回去就好。 究竟是多么重要的客人呢,大清早就来造访了吗? 你觉得很奇怪,心想着,父亲不让你在场,纯粹是还把你当做孩子看。 这么想着,多少有点不甘心了。可你也不能直愣愣地冲到父亲的面前,那样可是会被他数落的。你有不想就这么回去,索性坐在了亭子里。 斜斜栽着的松树向你探出枝头,蓝色的小鸟立足在深绿的松针之上。你看着小鸟,小鸟也看着你。 你扑棱翅膀,你从枝头跃起。 你成为了小鸟。 其实也不是“成为”了鸟。你没有化形的本事,这只不过是一点小小的诡计而已。 将咒力覆盖在意识之上,你可以让咒力脱离身躯,附着到任意生物之上。而后,你便能操纵它的行动,无论是渺小的鸟儿还是人类,亦或是可怕的咒灵,都可以成为你的附着物。 这是你的术式,其名为解离。 现在的你,已经能够轻松地操控两种不同的生物,同时保证本体的正常行动。所有的声音与视觉都将落在你的眼中,从蓝色小鸟的眼中你可以看到一切。 你飞过枝叶之间,钻入窗户的小小空隙,轻巧落在房梁上,偷偷打量着此处的洞口。你看到了。 那位占据了父亲时间的陌生来客是个同你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还有平放在地上的一匹白布,朦胧地笼罩着一层人形。 她就跪坐在堂前,粘在发梢上的干涸血迹碎成了粉末,纤细的身躯在单薄衣物下打着颤。她忽得抬起了头,注视着落在梁上的你。你分明未曾发出半点动静,她却在这时留意到了你。 你在她的右眼中也窥见到了血的颜色,左眼却是如你——如五条家一样的深蓝。这双奇异的异色眼眸看着你,仿佛能将你的一切尽数看穿。 你吓得后退了一步。这双眼睛好像能够将你看穿,你好想捂住脑袋,可你现在只有翅膀而已。 口述历史果然会有问题,六眼分明是个女孩子嘛。 你的心里响起了奇奇怪怪的声音。是谁在说话? 你琢磨不出答案。不过,你记起来了。 这个女孩是咒术师赤城家的孩子,是父亲外嫁的庶妹生下的独生女。你也曾见过她,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有些羞于启齿,其实你想不起她的名字了。 “赤城家的人全都死了。” 你听到她说,平静得如同一个观众,而非逃出生天的受害者。 当父亲问她发生了什么时,她沉默了片刻,而后说,是有咒灵闯进了家里。 “咒灵杀死了所有人。” 她的脸颊仍漾着浅紫色的淤青,明显能看出是手掌的形状,指尖留有肮脏的残秽。你这才想到,白布裹着的应当是一具尸体上风吹动了白布,露出死去女人的面孔,你未能窥见在她的身上到残秽的痕迹,那深色的淌血肌肤上印着的,分明是重重叠叠的人造伤口,有愈合的,也有崭新的,但都已不再流淌鲜血了。 真奇怪,你所窥见的一切皆透着违和感。你知道赤城家也是闻名的咒术师家族,尽管近年来日渐式微,但应当不至于…… “是咒灵,杀了他们。” 她又重复了一次。 你听到了父亲的叹气声。他俯身抚平了皱起的白布,不忍再看向死去的妹妹,只是轻轻地摸了摸那孩子的脸庞。 “江户应当还有赤城家的一族分支。”他压低了声,慢慢说着,“你可以先在这里住一阵子,等到身体养好了,我再带你回……” “母亲是五条家的女儿。我也是五条家的女儿。” 她抬起眼眸,通透的眸中漾起奇异的光。 “所以我回到这里了。” 空气在她的眼眸之中凝滞,连惊呼声也消失无踪。你僵住了身子,思绪也停滞,她的眼眸印在了你的脑海中。 暌违了、期盼了、祈求了数百年的六眼,不曾被任何人知晓,甚至流落于五条家之外,终于在你的时代降临在你的眼前。你应该在这时候想到很严重的某个可能性,可大脑却依然浑浊。 你大概已经想到了,只是还想不明白。 正如她所说,她就是五条家的女儿。 父亲将她过继到了膝下,她的名字在写进了族谱之中,突兀地写在齐整树状线条旁的空白处,与身为长男的你连接在一起。她的生日只比你晚了几天,你在十三岁的这一年拥有了你最年长的妹妹。 你的妹妹有着与你读音相同的名字,她叫做晓。 五条、晓(satoru)。 为您提供大神 彼岸有马 的《[咒术回战]潜热》最快更新 金轮际现与你之所见 免费阅读.[.aishu55.cc] 尘封气味与你与六眼 “所以,你可以叫我‘晓’,也可以称呼我为‘五条’——只要你不觉得这样很别扭的话,我也不会有任何意见。当然,我更希望你在后面加上‘小姐’或者‘大人’,毕竟我是你的长辈。” 五条晓如是说着,平淡得如同不可亲近之人。 “关于我的事,你们已经听五条家的人说过了。虽然有点谬传,但大致上没有曲解,对你而言应当也算有点价值。不过我想,如果这孩子现在也此处的话,肯定会说出‘口述历史果然有错’这种话吧。” 五条怜当然会这么说,还会配上无奈到极点的神情和夸张叹气,白眼估计都能翻到天花板上去了。 可即便是用着五条怜的脸、念出五条怜会说的话语,在这短暂得仅维持了数秒钟的瞬间里,面前这幅熟悉的模样也已被曲解了。从这陌生的神情中,似乎还能窥见五条晓原本的样貌。 这曲解的幻象转瞬即逝,如同错觉一般,大概是因为她说话的语气与发音习惯都不像是五条怜,以至于失去了他所熟知的一切模样吧。 五条悟眯起眼,直到这一刻还是很想从她的身上寻回记忆中的姿态,毫不意外他的期许只是会以落空告终。 正如她所说,她的名字叫做晓。这确实是个念起来意外干脆的字眼。 撇撇嘴,五条悟做出一副嫌弃的鬼脸,故意压低的声音也像是恶戏一般,念叨着:“才不会叫你‘小姐’呢,能用名字叫你就很不错了。要知道,我从这儿都能闻到你的老人味哟。” 老人味是谎话,这个恶劣字眼只是他的小小报复而已,毕竟她的身上确实弥漫着一股违和般的气味,算不上多么难闻。 非要形容一下的话,倒有些像是封闭了太久的木制衣柜,用力敞开时从门缝之间溢出的沉闷味道——这便就是死亡的气息吧,他想。 “我是在平家与源氏战乱起义时出生的,那是九百年前的事情,对于你这种小孩而言太过久远,但我死去时只比你年长几岁。我的身上不会有老者的腐烂味。” 她笑了,眉梢却悄然压低了几分。 “留在她脑袋里的记忆果真没有错,这一代的六眼被宠爱得太厉害了。根本就是个性格恶劣的家伙。” “诶?”他毫不掩饰地吐着舌头,“继身体之后,就连我妹妹的记忆你也打算一道偷走吗?这样一来,你的罪行可就要翻倍了哟。等着把监狱蹲穿吧,晓小姐。” 这回他倒是心甘情愿说出“小姐”的称呼了。 “没有偷走。记忆是刻在身体里的,我只是恰巧看到了而已……知道吗?你的妹妹向你藏起了一个很阴暗的秘密。” 五条晓忽然眯起眼,笑得就像是稻荷神社门前的那两只狐狸神使,话语也变得如同狐鸣般的蛊惑了。 “需要我告诉你吗,六眼?” “感谢你的好意,但是不用了。”他做作地躬了躬身,难得礼貌到了极点,“我和你还有地上的那具尸体不一样,对别人的东西不感兴趣。不管是偷走别人的身体还是性命,都不是我爱做的事情……这就生气啦?脾气很差嘛,你。” 沉闷气味与他的嗤笑声,尽数被惊鸟铃的声响震碎。 似乎只是在眨眼之间,天沼矛尖锐的三角矛尖伫在眼前,几乎将要触及视线的边界。垂落的红色符咒微微动荡,漫着一层奇异的浅色微光,许是直到此刻回到了主人的手中,才终于迟钝地开始发挥效用。 至于这几张符咒究竟有着怎样的作用,五条悟倒是没能看出来。 这上面的咒文与图案实在画得太过蹩脚,也实在难看,陈旧得足以追溯到千年以前。对于它是否真的还能起到作用,他持怀疑态度。 所以根本不必躲开,也无需后退。五条悟早已扬起了嘴角,因眼前人的笑容之中裂开的些微愤怒心绪而感到了一丝悄然窃喜。 这样才像阿怜嘛。他想。 在悄悄一个人生气的时候,她就会露出这种这幅模样,试图藏起真正的心情,但总能一眼被他看穿。 “收起你的不敬,他不是你们定义的‘杀人鬼’。” 很平静地,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将沉沉地落向这片土地。 “是为了履行我许下的承诺,我的哥哥才努力地让我重新降临于世,也顺利把六眼带到了这里。他会为自己夺走的生命而忏悔,轮不到你向他断罪。” “好的好的~” 轻快应声落在要挟般的话语之间,五条悟完全没有将她任何心情放在心上,依旧满不在意的。 “你意外的居然是个好妹妹耶。”他甚至还能发出这般深切的感悟,“不过和我的妹妹比起来,还是差了一点点哦。就这么一——点点!” 他捏起手指,凝聚在指尖之间无比渺小的空间里,藏着永远无法触碰的无限。 在他看来,这就是她们的差距了。 还以为自己如此有趣的论调足以得到五条晓更恼怒的回应,再不济至少应该得到她的哼声吧,可她却早已恢复了那副不近人情似的平淡模样,实在无聊。于是五条悟也失去了刻意的逗趣心情。 他想,是时候要说起正事了。 “这个结界是你用肉.体搭建的吧?很精致,就是有点恶趣味。目的你可以晚点告诉我,现在这不重要。总之,这家伙用他的术式,”他漫不经心地指着草地里的尸体,“把结界里留下的你的咒力和意识拉进了这个……怜的身体里。到此为止我没有疑问——当然要说意见的话那肯定存在的,但你八成不乐意听那我也懒得说。我现在问题是,她的意识去哪里了?” 肉.体、意识,人类的构成。 五条怜的身体里被塞进了千年前的亡灵,术式将不相符的元素紧紧牵扯成为一个完整的生命。 可以确信的是,在白色影子飘来之时,五条悟切实地见到了五条怜的意识,但在回到她的身体之前,却被六眼驱逐了,随后便去往不知何处,存在与否也已不可知晓。 倘若能夺回意识的话,那么…… “不知道。是他完成了一切,不是我。”她尽情袒露着自己的无知,“我的身体早已瓦解,从数量上看,永远只会缺少一副身体。说不定她就在他的身体里。如果我是了的话,我会这么做的。” “会让她的意识和尸体一起腐烂?” “是让她活着回来。”她微微偏过脑袋,“了不会伤害这个孩子。他曾经保护过她。” 五条悟知道她没必要欺骗自己。同为六眼,他也不太想故意去质疑她的话。但这番发言毕竟只是站在五条晓自己的立场上说出口的,充斥其中的名为“妹妹”的主观色彩,根本不可能为其添上可信的标签。 “知道吗,在家畜出栏之前,农场主也会积极为它们治病哟。”他自顾自地嘟哝着。 “我不知道,你说的这句话我听不懂。但我现在不想听你再念叨着关于你妹妹的事情了。你要知道,我出现在这个时候是有意义的。” 地面传来动荡,切实而猛烈。听到了天地崩裂的声响,野兽嘶吼从遥远的尽头传来,却又近得仿佛就在耳边。无法确认方位,它似乎已落在了身旁的任意一处,分明身旁空无一物。五条晓骤然绷紧了身子,异色眼眸扫过周围的每一处,不自然地抿紧了唇。 “我的结界快要瓦解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沉声着,她说,“如果你不帮我的话,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她挥动天沼矛,朱色符咒的残影指向天顶的漏洞。光已不再从此处落下,灰绿的天地逐渐黯淡,仿若黄昏将至。 “现在,我们去狩猎天灾的诅咒吧。” ■■■ —记录:平安□□年七月初七,京都,五条宅— 五条家迎来了年轻的家主。并非十五岁的你,而是十五岁的晓。 这个事实,你不觉得惊讶。六眼必然会成为五条家的统领者,这也是既定的事实,如同融化的黄金一般,自然而然地镀在了本应由你继承的既定命运之上,灿烂而厚重地将你完全笼罩,落在他人眼中,便只剩下了这层珍贵的纯金。藏在镀金之下的东西,谁都不会再多在意了。 你想你也没什么好嫉妒的。 这可是六眼——暌违数百年的奇迹。她会轻松地超越加茂家的咒术师,也能肆意将禅院家的那几个势利眼的家伙踩在脚下,带领这个家回到最繁盛地时代。这都是你做不到的。 若是你当上了家主,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呢?懦弱地接受日渐式微的事实,悄无声息般却无比急切地静待着六眼的降临吗? 没有发生的事情,你想象不出来。你也不知道五条晓会带着家族走向何处,未来之事你可窥见不到。 不过……六眼真的有那么了不得吗? 上一位降世的六眼在三百七十二年前,久远得你只能听下人们谈论他的历史。 这一代的六眼就在你的眼前,你好像没能从她的身上看到什么特别的。 这一刻也在偷偷瞄着五条晓的你,这么想着。 非要说的话,你确实说不出她的特别,倒是能细数出不少缺点。 写得过分狂放的毛笔字、总是对五条家传统习俗提出的习惯性质疑、永远不会称呼你为“哥哥”,只叫你“了”,剪短而果断。 还有,在你向她传授家主应当习得的知识时,她自然而然摆出的失神模样,也是在你心中的她的缺点。 父亲已经去世了,由曾作为继承人而培养着长大的你,将关于家主的一切尽数教给六眼,这是你应当做的事情,五条晓也心知肚明。可不知是你的能力不足,还是她对如此死板的安排提不起兴趣,就算是一同坐在书桌的两端,到了最后,总会变成两厢沉默,正如此刻,直到她的赤色眼眸撞入视野之中,这份沉闷才碎裂无踪。 “为什么又在看我?” 她的疑问很像陈述。 被如此直白地戳穿,难免叫人心虚。你慌乱地收回目光,视线也差点因此颤抖:“没什么……倒是你,盯着那把咒具做什么?” “觉得它看起来很奇怪。”她提起角落里的长矛,惊鸟铃摩擦出微弱声响,“不像是真正的武器。” “天沼矛只是在祭祀时用的咒具,的确不是用来袚除诅咒的武器。” “向谁祭祀?” 她总是提出的疑问也是你所认为的她的缺点。 “当然是向稻荷神。”你告诉她,“在年末的最后一天,向她祈求丰收与平安,这样来年就能顺顺利利的了。” “世界上没有神。” “……诶?” 如此果断的否认,直白到你差点呆住,下意识说出的“肯定有吧”的反驳话语,也变得踟踟蹰蹰,完全被不确信填满,仿佛从最初起你也不相信神明的存在。 “你见过神明吗?”她又问。 这也是你无法确信的回答,依旧支支吾吾:“呃……这个嘛……应该是,还没有见过的吧。” “向神明祭拜了,也会有不顺利的荒年出现,是吗?” “……是的。” “那你为什么会觉得神明存在?” 你的视线早已从她的注视之中滑走。对她正面对话的勇气,也彻底瘪下去了。你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坐在椅子上,倒像是搭在椅背上的一块薄布,软趴趴任人摆布。 她总会让你陷入这样的境地。 说不定在六眼看来,你相当无能吧。 到了最后,你都不知道你说了什么。可能是类似于“毕竟世上有诅咒存在,所以神也一定存在”这种傻话吧。 她的回应,你自然没能听清。说不定她都没有应声,因为她的目光又落回到了天沼矛之上。 “明明是个漂亮的东西。”她自言自语着,“不派上用场可不行。” 美丽却无用的这把咒具落到了她的手中,锐利且毋庸置疑般刺穿了所有人的抵触声,年末的祭祀就此也消失无踪。随即而来的第二年风调雨顺,诅咒也稍稍减少了些,尽数斩杀于天沼矛之下。 正如五条晓所说,神是不存在的,不必再祈求神的庇佑。 代替无法窥见的神,她将护佑未来五条家每一年的安宁。对六眼而言,这仿佛也是既定的未来。 ……如今想来,你总以为那个可怕的称谓是在天灾来临之时才落在她身上的。到了终末回忆的这一刻,你莫名意识到,或许在信仰消失之时,人们就已说出那些字眼了。 六眼的恶鬼。 他们如此称呼你的妹妹。 为您提供大神 彼岸有马 的《[咒术回战]潜热》最快更新 尘封气味与你与六眼 免费阅读.[.aishu55.cc] 天灾诅咒与你与恶鬼 目的地早已指明,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也就没有什么疑问了,自然是要向着顶点的裂洞前进。 裂洞的后方究竟藏着怎样的诅咒,站在此处是无法清晰窥见的,只有在越过岩壁之后,才得以一探究竟。 轻巧跃上岩石的间隙,当切实地站在了天顶空洞的边缘,五条悟发现此处其实并没有刚才看到的那么庞大。他只能曲着身子向另一侧探去,头顶的碎发在岩石上摩挲出沙沙的声响。要是当真站直了身,一定能够听到清脆的“咚”一声,那正是他撞到脑袋的声响。 透过山洞,对侧依然是灰绿色的景象,高草与突出的岩石构成虚妄的镜像现实,却更黯淡一些,从这个高度能够看到几乎快被草叶掩埋的两具尸体。在这片不见尽头的草原中,唯一的光来自于他所立足的这个空洞。五条悟低下头,却未在这个镜像的山洞岩壁中看到努力攀爬着的五条晓。 如果山洞对侧连接着的这片草原,本质上是身后草原的倒影,而自己正立足于镜面边缘的话,那按理说正在努力爬上岩壁的五条晓,也应当倒映在他的视线之中才对。果然这个结界做得奇奇怪怪的。 五条悟偷摸摸收起了曾经给到过的“精致的囚笼”这一赞美,蜷起身子,寻到了身边最平整的那块石头,慢吞吞坐下,懒懒地咕哝着:“话说在前头,其实我一直是个方向感很好的人。所以你确定没有带我走错地方吗?” 五条晓的回复大约是在十三秒钟后才从岩壁的下方传来的,只有分外剪短且略显沉闷的一声“没有”,除此之外的应答,她连半句都懒得多说。五条悟向前探了探身,目光顺着几近垂直的岩壁,不必多费力便看到了仍攀爬在半途之中的六眼小姐,她早已努力到涨红了脸,颤抖地攀附在石块边缘的指尖也被压出惨白色泽,单是看着都能够想象出那种酸痛感了。 要是她的姿势再专业再漂亮一点的话,五条悟相信她一定可以前去参加徒手攀岩大赛的,可惜以这慢到让人想要掉眼泪的速度,想来估计连预赛都没办法通过就是了。 为什么非要选择用自己的手脚亲自爬上来呢?明明能有更轻松的办法的嘛——像他一样“咻”一下冲上来就好了呀! 五条悟在心里小声叹气,实在搞不懂老年人的想法。但也不得不承认,她这股咬着牙不说话的固执劲,确实和五条怜如出一辙。 ……她不会是也传染到了笨蛋阿怜的固执特性了吧?这可就太伤脑筋了! “嘿,抓紧啦。”他郁闷地垂下手臂,在五条晓的眼前故意夸张地晃荡了好几下,“我拉你上来。” 直到这会儿,五条晓才抬起头看他,不知为何犹豫了几秒钟,这才紧紧抓住五条悟的手掌,顺利攀上岩壁。失去了重压的指尖终于涌入炽热的血液,害得手掌也烫得异样。她分明没有感到过分疲惫,心脏却跳得很快,无序又乱糟糟的,让人心悸。 这也是残留在身体里的感情吗?五条晓不太能理解,也不怎么喜欢这动荡不安的情绪。身后五条悟那副嫌弃的表情,她也早就留意到了,便顺势说了一句:“是这孩子的身体太纤细了,软绵绵的。” “这可不能作为你慢慢吞吞的借口哟。”五条悟发出一声轻哼,当然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就被她说服,“用无下限术式不就好了嘛,六眼。” “你要知道,我现在是‘有限’的存在。” 她垂下手,望向远方的又一片灰绿颜色,任由麻木感踟蹰在指尖,心跳似乎马上就能完全平复了。 想到即将能够击溃那个诅咒,她好像很轻松地就能冷静下来。 “我只是由身体碎片中残留的咒力和术式拼成的意识而已,和生前的状态不可同日而语。为了击败天灾的诅咒,我有限的力量要用在最必要的时候。” “所以,那个你不让任何人记录下来的‘伏地魔’,就是你所说的‘天灾’了,对吗?”五条悟摆出笑嘻嘻的模样,语气分外情况,“别嫌弃我问那么多。毕竟事到如今,你既没有说起过事件的起因过程,也没告诉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哦。” 伏地魔是什么?五条晓听不懂,但她想五条悟所说的东西和她所想的应该一样。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我已经说过了。我们要袚除天灾的诅咒。”她为自己辩白了这么一句,这才接着说下去,“结界马上就要消失了,今天我们会将它消灭,所以现在再谈论起它也无妨了。它是——” 五条晓停顿了一瞬。 在这短暂的片刻之中,一定有名为质疑的心情从她的脑海之中掠过。“真的能够说出它的名字了吗?”,这样的疑问也不可能不存在。 踟蹰只是瞬间。 如她所说的,天灾将会在今日袚除。无论说出的话语是否成为了对自己的束缚,她会让这一切变成现实的。 “在我死去的四年前,京都及周边爆发了严重的蝗灾。第二年,庄稼欠收与始终未平息的战乱彻底引发了灾厄。饥饿让民众陷入疯狂,溢出的怨恨构成了诅咒……或是说,是因为诅咒本就存在,才导致了天灾降临。” 她说。 大地在颤动,尖锐的嘶吼声几乎穿透天顶。巨兽般庞大的蝗虫从灰绿荒原中爬起,浑圆的无数复眼注视着他们。 “不知饱足的诅咒,它应叫做饥荒。” ■■■ —记录:平安□□年十一月二十三,京都,五条宅— 最初听到“恶鬼”的名号,是在宅邸的角落里,几个旁系的咒术师聚在一起,窸窸窣窣说着悄悄话。 称他们为旁系的咒术师,其实也不贴切。他们是数十年前拜在五条门下的几个颇有天赋的咒术师诞下的后代,虽然继承了五条的姓氏,本质上是外来的血脉,并不能算作是真正的五条家咒术师。 所以在听到他们说起那个熟悉的名字时,你只觉得不自在。 “我们讨伐了三次也未能驱逐的诅咒,她竟然那么轻易地就袚除了!有她在,我们根本连咒术师都不用做了……这就是六眼吗?真可怕。” “你看到她战斗时那副狂暴的样子了吗,简直像个恶鬼。眼睛也和恶鬼一样,居然是异色的!” “如果不是六眼的话,单是她的那对眼睛,就够让人觉得晦气了。” “说不定她真是鬼呢!我听说,她原本是咒术师赤城家的后代,是为了回到五条家,才杀了那个家的所有人!” “也有可能是五条家为了夺回六眼,才让赤城家灭门的。” “哈,对啊,有可能的有可能的!” 这般狂妄的猜测落在你的耳朵里,简直像是某种可怕的诅咒。你也不想表现出胆小鬼的模样,可确实被吓得有些心惊肉跳的。 你收起所有不安的动荡心绪,向前迈了一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你拿出了所有的勇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威严,“不可随意谈论家主的事!” 你的勇气起了效果,但也可能只是你此刻阴沉的面孔比六眼更像恶鬼。窃窃私语的笑声倏地消失无踪,那些人立刻作鸟兽散。只是眨了眨眼的功夫,连背影也消失无踪了。 既然如此害怕,为什么还要说起她的不是? 你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当然也不会相信他们的话语。关于赤城家发生的一切,在你的心中仍是未知,但你也知道他们只是在说着无稽之谈。 那些谈论之中,只有一句话你勉强是能够赞同的。 有六眼坐镇,其他的咒术师,似乎确实不必存在了。 按照你所设想的未来,即使不再作为这个家的统领者,你也应当成为了不起的咒术师。你有着独特的术式,在解离到咒灵身上时,你甚至能够从根源杀死诅咒。 “但如果杀不死呢,你的精神也会被反噬吧。”这是你向五条晓展现术式时,她给出的评价。 顺便一提,当时你解离到了一只小鼠的身上。大概是出于这层缘故,她看着你的表情总有种微妙的纠结感,显然是不知道该对小老鼠表现出怎样的态度比较合适。 似乎就是在这一天之后——实际上在这一天之前也是——你几乎不再被分配到袚除咒灵的任务了。 你都还没有独自处理过袚除咒灵的任务,合作任务就已消失无踪了,而对于其他咒术师也是差不多的乏味境遇。五条晓会照看一切任务,于她而言袚除咒灵也只比呼吸困难一点点而已。 不过,与其他人相比,除却咒术师的身份之外,你倒是也有其余的事情要做。 要是将这些杂乱的工作拢在一起,再套上一个确切的名字,你想你会称之为“六眼在忙碌之余无暇顾及的家记事”。 应当如此完成这些工作,在你幼时被教导的家主课程中已经学过了,做起来也算得心应手,所以偶尔总会忘记,这本该是家主五条晓该做的事情。对于她郑重其事的谢意,也只会觉得满心不自在。 明明不必感谢的,你现在只能为这个家帮到这点忙。你是这么想的。 于是你也想起了,未能成为咒术师的你,还未曾见过身为咒术师的她。 六眼真正的模样、五条家祖传的无下限术式,这一切在你的脑海中仍是平面的文字叙述。他们说咒术师五条晓是狂暴的恶鬼,那恶鬼究竟拥有怎般姿态? 你想要亲眼看看。 当然,你才不会直白地对五条晓说,你想要与她一起袚除诅咒。她一贯是独自行动的,那怕是长辈要求同行,她也只会说着“我一个人处理就好”,果断予以拒绝。你可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能够让她动容的理由。 不过没关系。你自有办法。 跟在五条晓的身后,你悄悄迈出五条家的大门。在她留意到你的存在之前,你需要…… 啊。找到了。 小猫坐在屋檐上,自在地舔着爪子,与你对上视线时,你才注意到这真是一只奇怪的猫儿。左脸是浅灰的狸花花纹,有着深棕色浑圆眼睛,另外半张面孔却生了橘色虎纹,日光下缩得细长的瞳孔漾在浅蓝色眼眸之中,一度连深黑的瞳孔也仿佛将要消失一般。 两处截然不同花纹的交界,恰就在毛茸茸小脸的正中央,是分外鲜明的一条直线,一眼看去,仿佛它是由两只不同的猫拼成的。 啊,我见过这只猫,就在京都的五条家,不过脸上的花纹和颜色是反过来的。 「你」钻出了这样的念头。 咦,家里不是没有饲养过动物吗,我怎么会在家里见过猫呢? 你冒出了困惑的思绪。 不过,这究竟是否是你所熟悉的猫咪,实在算不上是什么重要的正经问题。就算是没有见过,也不会动摇你准备附身于它的决心。 周遭的动物少得可怜,候鸟早已南飞,仅有这么一只猫咪而已,剩下的选择就是地道里的小老鼠了。想想上次五条晓盯着你搓搓脑袋的爪子露出的微妙神情,你决心再也不要附身到小鼠的身上。 你眨了眨眼,跃上枝头,继续跟在六眼的身后。而你的身体将径直走回家,残存的意识不会让任何人看出来你其实正游荡在另一个地方。 需要袚除的诅咒在近郊的村庄。军队刚行过此处,却遭遇了恶灵。马鞍与盔甲碎片散落满地,仅余的几滴鲜血撒在泥地里,倏地消失无踪,仿佛血液从未撒落。 村庄里听不到人声,也见不到尸体,空空荡荡,家禽也已消失无踪。究竟是被吓得逃走了,还是与人类一同人间蒸发,这仍是未知的答案。 你迈出爪子,小小圆圆的肉垫踩在粗糙树枝上,不会发出半点声响,可这一步却迈得分外艰难。 倘若是以你原本的身体,此刻你应当只会感到警惕,因为周遭的一切都透露着不妙的预感。但你现在是一只小猫,你的动物知觉会告诉你,前方空空如也的村庄藏着骇人的巨兽,你不能再前进了,否则你也会被吃掉。 每一步都变得格外沉重,恐惧让你再也无法前进了,蜷缩在树叶之间,藏自己完全藏起,只余下尾巴高高卷着。缩得纤细的瞳孔紧紧追随她的背影。 你看着她踏过皮革的残骸,步伐不曾有过半刻的踟蹰,平淡的神情也不见任何多余的情绪。她一定不觉得害怕,所以才能行走在这片死寂之中。 沉寂的村庄在井水之中爆发出尖叫。 巨大蟒蛇冲破了井口,膨胀得几乎快要破开的腹腔将石井完全撑碎了。诅咒始终蛰伏在这里,静静等待着她的到来,早已迫不及待地张开了血盆大口,只等将她也吞吃入腹。 在嘶嘶的冰冷声响中,你听到了清脆的铃音。惊鸟铃在风中动荡,符咒也被吹起。她依旧站在原处,手中的天沼矛却已刺穿蛇口。覆满鳞片的下颌撕裂成与诅咒的舌头如出一辙的两半,剧毒鲜血化作骤雨洒落,却连她的衣袖也不曾染脏,似有无形的屏障阻挡了一切。 扭曲的巨蛇蜷起身躯,转眼之间便将她卷入腹中,粗长躯干倏地收紧,间隙之间漏出破碎的黯淡红光。 这是碎裂的身躯之中淌落的鲜血吗?你不自觉地甩了甩尾巴,爪子没入粗糙树皮,忍不住用力抓了好几下。 确实碎裂了,但不是她。 沉寂的爆裂声中,巨蛇的躯干瓦解般裂成无数段,扑朔着坠向地面,仍在扭动着,直到化作灰烬消失。仅剩的头部与一点点蛇身战栗不知,许是在恐惧吧,只能狼狈地蠕动在地面上,再度钻入井底,似乎还能听到水面被撞碎时很沉重的“咚”的声音。浅淡蓝色的光芒在你眼前晕开。你看着她合拢手掌,不可见的咒力复又将巨蛇拽回地面,尖锐利齿迫近眼前,这是诅咒临死前最后的挣扎。 倘若是你落得同样境地,你一定会选择在这时后退。这个距离很危险,想要躲开却不算困难。虽然在顺利躲避之后,与巨蛇之间的距离将再度拉开,但只要…… 你看着她向巨蛇而去,未曾有半刻逃避,任由蛇牙将手臂斩断。 飞扬于空中的鲜血与断肢,在坠向地面之前便已化作粉末消失无踪。新生的手掌紧握天沼矛,毫不犹豫刺穿了那扁平模样的头颅,顺着脊骨划下,长形身躯割裂为两半,撒落满地残秽。 疼痛、伤口、破碎的身躯,一切皆不重要。 立足于残秽中心的六眼,依然是平淡的神情,当真像是一只恶鬼。 你想,那些咒术师说得没有错。 狂暴的、非人的、平凡人甚至不可仰望的。 那是美丽而暴戾的,六眼的恶鬼。 小猫的心脏疯狂跳动着,你更欢快地抓挠着树干,尾巴晃来又晃去,爪尖划拉在树皮上,蹭出咔嚓咔嚓的声响。恶鬼抬起眼眸,当她轻动双唇时,你几乎要从树上跌落了。 “……怎么在这里?” 她困惑地看着你,许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猫在这里。你毛茸茸的小猫嘴巴被吓得差点口吐人言,幸好在“喵”声响起的瞬间,你及时回想起了自己此刻身为小猫的事实,赶紧甩甩尾巴,装作可爱又亲人的模样。 要是猫咪的话,一定会给出这种反应吧。你是这么认为的。 你觉得你的小猫行为肯定成功说服了五条晓。她收回目光,不再看你了,用帕子拭净矛尖,离开村庄。你也匆忙跟上,继续穿梭在树叶之间。 来是光顾着留意是否会被她发现了,这路途倒是完全没有记住。下次真不该这样……要是还有下一次的话。 这么想着的你,其实视线依然停留在五条晓的身上。 或是说,是停在了天沼矛上。 小猫心脏仍旧狂热而激动地跳动着,你觉得你简直快要从枝头跳起来了。你应当在这时候意识到不对劲,可惜稍稍晚了一点。 在这一刻,小猫的心绪已然占据了你的全部意识。 你有着独特的术式,但不是无懈可击的术式。 将意识和咒力解离,转移到人类或者咒灵的身上,这将是无比艰难的挑战,尽管不想承认,但的确有很多次,你没办法顺利解离到高智慧生物或是诅咒的身上。而相比之下,愚笨的小动物自然是最容易附着的,你也更喜欢变成小动物。 可问题是,你怎么也没办法征服藏在动物身体中的野性本能。 正像是现在,垂落在天沼矛下方的朱色符咒,看起来简直像是笨拙得不知道逃跑的红色小鸟,近在眼前,触手可得。你的瞳孔都放大了,不受控制的缩起了身子,磨蹭着后退了几寸,尾巴兴奋地甩着,所有精力尽数凝结在了眼前的鸟儿身上,视线随着它一起晃荡。 荡呀、荡呀……就是现在! 你倏地冲上前去,扑向符咒。你的爪子都碰到那软乎乎的边缘了,符咒却从爪缝之间溜走。 ……咕唔唔唔唔!不甘心! 你再度跳起,符咒在你的爪子之间荡来又荡去,红色小鸟怎么也抓不住。撞出的铃音清亮而干脆,像是由你谱成的乐曲。 抓住红色小鸟! 猫的心里只余下了这一个念头而已。 所以,你不会看到五条晓诧异的神情,也不曾留意到她随即扬起的嘴角。她的话语也被铃音盖住,你没有听见她喃喃着说:“我一直以为你正经又无聊。” 小猫心性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你想不起来了。似乎是在见到熟悉的街道时,你这才猛然想起快要到家了的这个事实。 慌忙将收回意识,你端坐在书房里,眼前还铺着尚未完成的账目。你想起了这也是你不得不赶紧完成的家记事。 提起毛笔,接着尚未写完的话语,你写下了崭新的字句,直到被轻唤了一声“了”,你才匆忙抬起头。花脸的小猫对你打了个哈欠,很不自在似的缩起了手脚。 “送给你。” 她对你说。 “我觉得你会喜欢。” 你“唔”了一声,有点意外,忍不住悄悄打量着五条晓,但并没有在她的眼中看到多余的情绪。 大抵是真心觉得你爱小猫,所以她才带着这只猫回来了吧。 你小声向她道谢,笨拙地接过小猫。可它不愿在你的怀里停留,娇纵般跳到了书桌上,在纸页上印下梅花般的足印,又顺着衣袖爬到了她的肩膀上,站得稳稳当当,挺起的毛绒胸膛仿佛很是骄傲。 即便成为了五条家的小猫,它依旧爱站在她的肩上。是在袚除诅咒之时,它也陪伴着她、注视着她。六眼恶鬼的美丽姿态落在猫咪细竖的瞳孔之中,它睁大眼眸的模样,仿佛下一刻就会发出“喵”的一声惊叹。 小猫始终伴着六眼,直至饥荒降临的那一年。 为您提供大神 彼岸有马 的《[咒术回战]潜热》最快更新 天灾诅咒与你与恶鬼 免费阅读.[.aishu55.cc] 主次顺序与你与饥荒 似有万千只扭曲的眼睛汇聚在蝗虫浑圆的眼球中,其中的每一个都会映出五条悟与五条晓——准确来说,应当是他和怜的模样才是。 周遭景色落在眼底,便也顺势坠入了蝗虫的知觉之中。它无疑在注视着他们,徐徐然扇动半透明的细长翅膀,卷起的风将周遭的草叶尽数压倒。 在未曾窥见过蝗灾的五条悟眼中,这只虫子莫名让他想起了魔斯拉——就是怪兽电影里总是出现的那只硕大蛾子,挥挥翅膀就能轻松飞过太平洋。 但飞蛾显然是与蝗虫截然不同的物种,一眼便能看出区别。眼前的巨虫那笨重又肥硕的躯体仿佛浸满了油脂,坚硬得如同铁丝凝成的铠甲,扁而平面的面孔像是将军的头盔,纤长的黄绿色后足将整个躯干从地底抬起。再仔细看看,那支撑起躯体的无数短足,分明是一双双人的手,只不过腐化成了与蝗虫同样难看的颜色,在草叶上染下相似的湿漉污渍。腐臭气味在此处也能够闻到。五条悟嫌弃地皱起鼻子,已经想要做出恶心的表情了。 “我们要对付的……就是这个啊?”他的语气里也满是藏不住的心绪,“好丑。” 他的抱怨落在五条晓的耳朵里,听起来像是闹起脾气的小孩子。她只说:“那就忍住。现在,上吧。” “把我当成你的武器了?” “我把你当作这个时代最强的咒术师。” 既然如此,就更不应该这么使唤他了呀! 五条悟心里这么想着,但在这时候还是大度地表现出了自己百分之一百的配合。不过这名为饥荒、形为蝗虫的诅咒,看来并不想要成为他们话语中的被处决对象。 翅膀颤动着,它倏地挺直起身子,笨重的长长身躯几乎快要顶到天顶,仅余下一只手掌模样的足抵着地面。赫碰触到了它的另一只手,将腐烂的绿色肢体碾碎。听到了金属般的摩擦声,那庞大的虫豸身躯倏地散开成无数片,却不是因为赫的力量。 自我瓦解的诅咒散在空中,化成微不足道却模样完整的无数只小小蝗虫,如深色旋风般盘旋在空中,直冲向地面,将土地凿出空洞,转眼便消失无踪。有几只蝗虫仍停留在此处,扑打翅膀时发出的嗡嗡声响也叫人恼怒。它们忽得凑在了一起,凝成无法辨认的奇怪虫子模样,张大了镰刀般的尖嘴,用力啃咬空气,在五条悟的响指声中化作粉尘。 “这不是很弱嘛。”他满不在意地拂去肩头的落灰,视线漫不经心般从五条晓的身旁瞥过,“吓得发抖了?” “是这孩子在害怕。她大概不喜欢虫子。” “嗯……虽然我很怀疑这是你的借口,但她怕虫子确实是事实没错。” 先回到正题。就现在见到的而言,他还是不觉得这诅咒是可怕到绝对无法击败的对象。 “因为你见到的只是一部分而已。在我布下结界时,饥荒尚未结束,它可以随时汲取到溢出的怨恨,哪怕击倒了也能够重新站起。与它的战斗永远没有尽头。”她僵硬地甩了甩手臂,快步走向地面的空洞旁,“就像下游的河水无法被舀干。” 探身向地底的洞口望去,见到的依旧是灰绿色的山中洞窟。两具尸体躺在草原,一切尽是熟悉的镜像反射。 “我以前见过一种玩具。大小不一的棋子整齐放在方形的板块里,其中只有一块小小的空格,需要想办法移动棋子,只将其中最大的那一个挪出板块。” 她轻轻踢着脚下的土块,伴着喀啦喀啦的声响,碎石在数秒钟之后才坠向地面,将高草压出小小的凹陷。 “我的结界就是无限大的这个玩具,只有我的尸骸存在的空间是真实的。除此以外的空间,全部都是基于真实世界的映射,只是看似一样,实际上大小与位置完全不同,所有的空间都在随机变换,不存在既定路径。除非抵达真实空间,否则它永远不可能逃出去,直到耗尽全部的力量消失在这里为止。” “把它困在这里、等待它自我消亡。这就是你的计划?” “没错。” “但既然我们现在就站在这里,当然意味着,你的首要计划失败了。” “……对。” 不想承认,可惜这就是事实。 原本期待着和平盛世到来,只要人们对饥饿的渴求不再那么强烈,失去了怨恨源头的饥荒诅咒必然会在无穷变换的结界中耗尽最后的一丝咒力,彻底变成不被铭记的历史。虽然这办法有些过分理想主义了,但考虑到五条晓所在的时代并无“理想主义”这一说,所以她当然也不可能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 其实她的计划推进得不算太过艰难。这个精妙的囚笼在最初就成功阻断了一切憎恨的涌入,也顺利熬过了数百年的纷争,饥荒始终在她的结界之中盘旋,如愚蠢的苍蝇般寻不到——也不可能寻到出路。 她期望的平和也在这数十年里降临了,倘若没有意外,再过几百个夜晚,饥荒就会如她设想的一般,在无数次的逃脱尝试中自我消亡。 “可是那件事情在去年发生了……好像叫金融危机,对吧?”她蹙起眉头,很费劲地思索着,“我不太理解这个概念,但我知道人们对财富的渴求和家产破灭后落入的绝望境地,那些痛苦全都被这家伙吸收了,它的一部分得以逃逸……也许是因为我的结界维持了太久,不可避免的稍稍弱化了一点吧。” “看来都是你的错嘛。” “倒是你来试试看呢。”她挤出很客气的笑容,“我已经足够努力了。金融危机这种意外,无论是谁都没办法预见。” 他咕哝着摸摸下巴:“要我说,华尔街那群家伙应该能行吧?” “不要说我听不懂的词。” “没问题。” 嘭——松软却也干脆的声响,他们跳落到这一处崭新的山之空洞中。尚未窥见蝗虫的踪迹,不知道究竟是逃到了什么地方去。也有可能依旧蛰伏着,只待他们踩中它的陷阱。 不过,对于蝗虫是否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猎人,五条悟还是心怀疑惑。 “我有时会想……”她小声说,“究竟是这个咒灵引发了饥荒,还是因为饥荒的出现,才诅咒从让民众的怨恨脱胎而出。” 五条悟轻轻叹气,无奈地耸肩:“这简直就像是在问,究竟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对吧?”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我还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我认为先诞生了鸡。” 耸起的肩膀僵在半空,这可实在不是五条悟希望的话题走向。 “不是……拜托。”他都快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我不是真的想要知道你对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看法。” “那你应该说得更直白一点,而不是抛出了疑问却不希望对方予以回复。” 咦,反而变成他的错了? “是你太死板了吧。”他毫不留情地把罪责推还给她,“怎么变成我不够直白了?” “你是个不直白且性格很烂的家伙,这个印象已经刻进这孩子大脑里了。难怪会被她记恨。” “说的什么胡话。阿怜怎么可能记恨我。” “如果你更愿意相信自己的话,我不会有意见。” “你的性格绝对比我更烂啊。” “谢谢。” “这不是夸奖。” “……也还是谢谢你。” 果然这世上不应该同时存在两个六眼。他想。 ■■■ —记录:平安□□年六月十三,京都,□□□— 应当如何去形容一场灾厄的到来呢? 假使是地震或是山体的倾塌,那将是分外突兀的一次降临,谁也不可能遇见,直到地动山摇的恐惧感骤然袭来。随后便是徐徐蔓延的痛苦,渗入破碎的房屋与断壁残垣之下的死亡之中,是直到多年之后依旧会心生恐惧的噩梦。 你遭遇的灾厄并非地震,也不是山之倾倒。在回看过去的现在,你当然意识能够早早地到异常的预兆,也大可以在最合适的时候做出更明智的决定。可正如你所说,你所看到的只是过去。 最初看到的是蝗灾。 这种不知饱足为何物的贪婪虫豸从暮春的四国飞来,如同深绿色的影子,细细密密地盘踞天空,织成看不见的网,笼罩在春末的麦子上。待离去时,庄稼抽出的嫩芽早已消失无踪,之余下一节光秃秃的茎,被日头暴晒了一个午后便化作枯黄色的尖刺。那时人们有些担忧,但尚未绝望。 蝗虫过境,这事儿不算少见,幸好前两年皆是丰年,还不至于就这么耗尽口粮。佃户也庆幸着蝗灾未在秋收时节来临,心想在春日走到尽头之前,尚且还能再种下一拨庄稼。虽然收成会晚一些,但也不打紧。 夏日起,连月的曝晒将土地崩裂,偶有的阵雨根本无法滋润这片大地。枯死的庄稼将理想的收成斩半,饥荒从冰冻的土地中萌芽。 真正的旱灾来临了,从一向风调雨顺的京都蔓延至这座巨大岛屿的海岸线。不知蛰伏在何处的蝗虫总会在将要收成之时涌出,丰年的余粮只撑了不到一年便消耗殆尽。 在这场灾厄持续的数千个日夜里,你见到无数个枯瘦得如同骨头的人行走在街市上,那模样分明像是游魂野鬼。饥饿的百姓会敲响宅邸的大门,晃荡着手中的破碗讨要食物,那浑圆突出的眼球被渴求与饥饿填满。 他们伸出骨架般的手,向他们所知道的京都望族五条家予以祈求。 “回去。” 铃音穿破哀戚之声。六眼似乎听不到那些哀求,宛若无感情般立足于饥饿的人群前,冷漠却也坚定。 这里也不会有多余的粮食,她对他们说。 事实落在饥民的耳中,也只会扭曲成更为自私的咒语。恭顺的祈求很快就变成了咒骂,愤怒而恶毒,飞扬的唾沫星子坠向土地的裂缝,却不能滋养这片干涸的大地。 五条家的恶鬼、自私至极的女人、将他人的骨头尽数榨干以慰饥饿的望族,就是你们这种富人才最该饿死! 从喉咙中扯处的尖锐声响不像是人类的话语,他们甚至想要直接冲破大门,恨不得将宅邸里的一切啃咬殆尽。 “倘若对这一切都觉得怨恨的话,就去天皇陛下的御前痛骂吧——质问他为什么躲在屋檐下什么也不做,而不是向你们认为应当担起责任的五条家问责!” 这是在布下结界之前,五条晓说给他们的最后一句话。恶毒的骂声当然也不会因此消失无踪,那些声音已然扭曲成了真正的诅咒,盘旋在所有人的门前。 如果你是家主,你想你不会做出与她一样的决定。但这绝不是出于恻隐之心,也不全是苦苦哀求的模样让你无法不动容。你只是无法忍受那般痛苦的哀嚎,也做不到在百姓的辱骂中忍耐着度过每一天,即便五条家的情况也并不比任何人优越。 饥饿也弥漫在你熟悉的家。 为了抵御无法预见的天灾,预留足以度过危机的物资与财富是每一代家主都会做的事情。身处灾厄之中,没人知道何日将是尽头,每一步都变成如履薄冰。看着所有人迅速地消瘦下来,你很无奈地想到,咒术师实在不是万能的存在。 哪怕饥饿的诅咒降临,你也依然觉得身为咒术师的自己太过无能。 究竟是名为饥荒的诅咒诱发了这一切的灾厄,妄图从人们的痛苦中汲取力量,还是人们的饥饿和渴求诱发了这场灾难,已不可知晓了。 化形为蝗虫的咒灵从地底爬起,时而散作纷乱的飞虫,时而聚拢为可怕的巨兽,用万千只肥硕的手掌代替了足,支撑在荒芜的土地上,所行之处皆为废土。 不将其消除,未来一定不可能到来。这就是最现实的论断。 驱逐行动开始了。时隔多年,你再次拾起了咒术师的这重身份,与六眼一同立足于诅咒面前。 你所知晓的术式是解离。但要让你的意识与力量渗入如此可怕的咒灵之中,这怎么可能实现?哪怕只是想象一下,你都忍不住发出冷笑。 啊,你可不是在害怕——你一点也不怕,急促跳动的心脏也只是因为这一趟走得太匆忙了,和恐惧绝无关联,就是这样! 不过,要是解离到分散的一部分诅咒之中,由意识完全操控后,再尝试将解离的范围扩散至每一只蝗虫的分身,如此一来是否可行呢? 说真的,你没有把握,可现在的你也只能想到这一个办法了。 你闭上眼。你在漂浮。 耳旁是嗡嗡的声响。你扇动半透明翅膀,停滞般飞翔在半空中。有什么正牵扯着你,这股力量来自地底。你浑圆的眼球向下滚动,视线落向贫瘠的土地。 而后,你看到了。 从地下的裂缝中探出了无数只腐烂的手,冰冷地贴在你的脸上。拖拽着、拉扯着,妄图让你一同沉沦。挣扎无济于事,更何况你现在也只是虫子而已。 土地裂出的气味腥臭却诱人,沟壑之中也传来动听的轰鸣。 大地饿了。你也饿了。 想吃。 什么都想吃。什么都要塞进嘴里。 把肚子塞满,把大脑撑满。铁锈味是看不见的甘霖,奔跑在眼前的猴子是美味的兔子。你要吃掉,全都—— “了!” 有人在呼唤你。异色的眼眸注视着你。 颤抖在这双眼睛中的,是愤怒吗? “快回来!” 在她的眼眸的倒影中,你看到了一个怪异的人的模样……不。不是人。 由蝗虫凝成的虚妄的人形,那才是你的模样。 天灾的诅咒是难以操控的低劣虫豸。你轻而易举地被操控,如同你本就是被解离的那个木偶。 罪恶感——或是说羞耻感,从蝗虫的肚子钻回到了你的心里。几乎是在立刻,你意识到了,五条晓是那么轻松地看穿了你占据在蝗虫中模样。 那么她也应该看到了,你是如何解离到小猫的身上,站在肩头注视着她的模样。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曾对他言说。 ……为什么不说呢? 你忽然也想钻进地底的缝隙之中了,情愿从未意识到这个事实,如此一来你还能继续愚蠢地钻入小猫的身体里。在你知道了一切之后,你甚至都不敢再去看那只猫了。你也想将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开,可你好像难以实现这一期待。 关于猫的事情,五条晓没有再说什么了,当然也不曾主动提起。你不知道她是为了保全你的面子才不愿挑明,还是天灾的诅咒已耗费了太多的精力。 咒术师们没能祓除诅咒。它总是遁入地底,留下吸干的尸体消失无踪,数次驱逐行动的结果都是如此,仿佛一成不变的现实。唯一的变化,大约只有咒术师正在死去。 “顶上的那些老家伙,只是想送咒术师们去死。” 在深夜的屋檐下,你听到五条晓对你这么说。 “饥荒没有结束,所有人痛苦的饥饿都会变成诅咒的食物。在这场饥荒结束之前……在知道连我也不能祓除天灾的咒灵后,他们意识到了眼下最紧迫的事实。” “……最紧迫的事实?” “活着。他们想要活下去。”她的指尖拂过木廊的边缘,指尖泛着枯黄色泽,“在天灾真正结束之前,剩余的资源是有限的。只要少一张嘴,他们就能多苟活一天。那些年纪不小、天赋不高的咒术师在他们眼里就是饭桶,与其在他们吃不到粮食后饿死,不如正大光明地送到诅咒的面前去死……啊,你并不是这类人,我也不会让他们这么对待五条家。” 她轻轻叹气。 在这个夜晚之前,你从未听过她的叹息声。你想说点什么,无论是逗趣的还是安慰的话,什么都好,可你说不出口。现实是沉沉的一张纸,浸透水后盖在了所有人的脸上,蒙住视线,锁住呼吸,所有举措皆是无望。 “我其实没什么好指责他们的。我也是个独善其身的家伙。”她轻笑着,像是自嘲,“为了保住这个家的口粮,我也不愿去听那些饿得快死的人的祈求。” “……不!你和他们不一样!” 几乎是不假思索,你的否认脱口而出。当五条晓问你为什么时,你却说不出口了,涨红着脸,支吾了半天。 “果然,了也觉得我是恶鬼吧。六眼的恶鬼,这名号倒是挺响亮的。” 平常不爱笑的她,也在这个晚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长久笑容,微微凹陷的脸颊也被笑意填满。大概是错觉,你似乎在她的脸上瞥见到了一丝不太自然的释怀感。恰在你疑惑之时,听到她说,明日她将独自祓除那个诅咒。 “虽然还没想到办法,但我一定能够成功的。我可是五条家的六眼,时隔四百年才重现的奇迹,对吧?” 她是奇迹,你无法否认。可是…… “一个人?这未免太……太危险了!” “那毕竟是连六眼都无法击败的诅咒,就算是再拉上更多的咒术师一起帮忙,也只是带着他们去送死。除非比我厉害,否则就是累赘。你知道的,他们比不上我。” 她倒在缘廊上,尽情伸展着四肢,孩子气似的说。 “要是世上能有两个六眼就好啦!” 这左不过是美好的期待。世间可不会容许两位六眼的存在。但在听到这话的时候,你竟从未如此渴望成为六眼。 你想,现在你真的害怕了。这是鲜明而切实的恐惧,你无法言说。你知道你无法阻止她,你也无法帮她。 你根本什么也做不到。 在剥离了本应继承家主身份后,你想你什么也不是。那份未被加冕的领袖身份是曾经你依赖的一切,是为你覆上一层狂妄幻想的假象,如今的你早已冷静下来了。于是你看到了自己——无能的、六眼的影子,甚至没能成为她称职的兄长。 也许你就是为了六眼而诞生的,一切早已写在命运之中。 “我会回来的,了。我是你的影子,不是吗?原本应该成为家主的人是你。” 今夜的上弦月映在她的右眼中,将那抹总显得很尖锐的红色镀上一层柔和的银光。 “所以啊,就算我死去了,也一定会想办法从你的影子里爬出来的。别担心。” 你愣在原地,蜷缩于自己的阴影中,无法作声。 她是你的影子……吗? 二十六岁。你和她二十六岁了。 倘若以你们相遇的那一年作为节点,那么到底是你偷走了她身为五条家女儿的前十三年人生,还是她夺走了本应由你继承的五条家家主的后十三年命运。 你不知道,你无法回答。 当你回过神时,她早已起身离开。直到此刻你才后知后觉地伸出手,她的衣袖从掌心中擦过,冰冷却柔软,如黯淡的月光。 那是你最后一次见到她。 在六眼离家的第九天,这个季节的甘霖降下,疯长的草叶也成为了食物。沉默许久的天皇终于下达指令,这场天灾似乎就将迎来尽头。 百姓感激着神的恩泽,咒术师确信是六眼祓除了诅咒。周遭的一切都洋溢着新生般的希望,但你无法欢呼,久违的饱腹感也不会让你满足。 你期待的不是这种喜讯。你只想再见到她。 等待着、等待着。熟悉的叩门声不曾响起。 六眼没有回来。 为您提供大神 彼岸有马 的《[咒术回战]潜热》最快更新 主次顺序与你与饥荒 免费阅读.[.aishu55.cc] 一及无数与你与终末 “六眼小子,你这会儿正在想着什么很失礼的事情吧?” 恰是在心中思索着世上不该有两个六眼同时存在这一论题的合理性时,五条悟听到了她的话语,平平淡淡之余仍带着几分揶揄感,“六眼小子”这个称呼也着实难听。 撇撇嘴,五条悟摆出一如既往满不在意的态度:“没有啊”。 绝佳的谎言,肯定不会被看穿。不过,说着这话的自己,语气怎么有点像阿怜? 五条怜绝不是什么性格直爽的人,无论是否在撒谎,也总会像这样模棱两可似的回答一句“没有啊”,语调也总是黏黏糊糊的,估计是想用这种含糊的态度将事情全部搪过去。 如此想来,她的否认依然是不能尽数听信的。只有藏在习惯性否定之下的,才会是她真正的想法。虽然在这一刻,他真的有点记不起她曾在什么场合下说过“不”了。 短暂地合起眼吧。五条悟试图将她的身影从眼前挥走。 他不太情愿在这时候想起五条怜的事情。不是对她毫无关心,只是不希望意料之中的情感在意料之外的时刻到来。 现在再看着五条晓,自然早已见不到任何五条怜的踪影了。举手投足之间的小小差异足以改变这副身躯真正的模样,这可真是过分现实的一大发现。五条悟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时候感到庆幸,不过还是扯了扯嘴角,直到从地底再度传来的颤动让他收敛起了所有的心情。 仿佛毫不意外,蝗虫从地底冲出,再次拼凑成巨兽的姿态。这个过程落在六眼之中,是缓慢而精细的工作,能够看清每一步的形成,可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实现的,这确实是个需要耗费稍许思索的问题。实际这一切在眨眼之间便已完成,正如巨兽散成虫群一般。 看来它也不打算继续蛰伏了,先前故意表现出的一时的躲藏果真是它的计谋,为的就是出其不意的袭击。 小小蝗虫拼成的大而愚蠢的怪物,居然也能拥有名为“谋划”的智慧,足以称之为奇迹了,但也不必对此太过意外。在饥饿时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聪慧,这也是常见的事情。 它的足——准确的说应当是手——向前延伸着,似能拉拽至无限长,带动整个庞大身躯飞速翻滚,直直朝着他们冲来,在即将相撞之际便立刻散开,变成渺小却数量可观的存在,光是嗡嗡的声响也足以让人觉得恼怒。 五条悟后退了一步,转身予以攻击。面前的几只蝗虫化作灰烬,却有更多的绿色飞虫冲破了坠落的灰烬,不知疲倦似的袭来。这刻意又恶劣般的突袭形式将他与五条晓彻底隔开了。 躲开虫豸的侵扰,这倒还算轻松。五条晓跳到了身后的一块岩石上,追赶而来的蝗虫随即凝聚成巨大刀刃,飞快地自上而下劈落,突兀的攻击让她只能僵硬地扭转身躯。大概是错觉,也有可能是她希望这是错觉,但骨头与关节过度弯折的声响确实清脆地穿透了虫鸣声。 “这孩子的身体可真僵硬啊……”她无奈地摇摇头,把错位的骨头推了回去,“完全不是战斗的料。” 五条悟不喜欢她的这句话,几乎是想也不想地予以反驳:“她本来就不是为了战斗而生的。” “确实。她是为了你才诞生的,不是吗?” 即便予以反问,五条悟也不觉得她是真的想要得到他的回答。她的嘴角甚至微不可查地浅浅上扬着,似乎她只是为了说出这句话才这么说的。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她。 “也许一开始是这样吧。”他说,“但现在的她应该要为自己活着。” “哦——” 五条晓的应声故意拖拽得很长,此刻她的笑意已然清晰可辨了。她自在地笑着,分外轻松的姿态。这幅模样让五条悟觉得很是熟悉,仔细想了想,这不正是自己会摆出的神态吗? 此刻的她真的很像自己,于是愈发失去了五条怜的模样。 当然了,按照辈分来说,无论如何都应该是他像五条晓才更合理一点。可五条悟绝不会苟同这个说法。在他看来,就是面前的六眼像他,这个逻辑不会有错。 “你这话说得很了不起嘛。请你直接说给她听。”五条晓很难得的直到这一刻都在笑着,“她听到了,会觉得高兴的。” “只是在她的身体里待了二十分钟,就连她的喜好都摸清楚了?” “是的。你莫非是在嫉妒我?” “这有什么好嫉妒的?” “是呢。” 她不再说什么了,最后的一抹笑容默默消失在抿起的双唇之间。 诅咒的攻势仍未减弱,也许对于这个脱胎于原始渴求之中、根本无法被称作是“生命”的生命而言,现在是孤注一掷地最后机会。 杀死六眼——身在此处的每一个六眼。而后它便能迎来尘封已久的自由,再也不必在无穷无尽的空间之中往返奔走。 在敌方的反抗最为激昂的时刻,按兵不动倒是不错的选择,尽管躲来躲去总显得他们仿佛已陷入了被动的境地。有短暂的几秒钟,五条悟与五条晓的逃避路径重叠在了一起,能够听到她压低的话语声。 “你觉得应该怎么袚除它呢?” 五条悟笑了:“打算抄我的作业吗?” “别说我听不懂的词。” “好嘛……” 抄作业,这确实不是平安时代流行的词汇。这回的确是他用错了词。 “要我说的话,要么将分身的所有蝗虫同时杀死,或者是在它聚拢成的瞬间击杀。说到底,就是这两个选择而已。” “没错。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 “你在这时候夸我也不会有太多好处哟。”五条悟甩甩手,把掌心里捏死的两只虫子丢在地上,“不过,肯定是后者更轻松些。” 她不再说什么了。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如何让它成为不再分散的整体,这个问题我会解决的。” 站在身后的五条悟,轻轻推着他的肩膀。 “在你觉得最合适的时机,展开领域吧。” 合适的时机,是指什么时候?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可绝不会讨人喜欢。 五条悟如此想着,却不会为此感到苦恼。 在他看来,任何时刻都是最合适的时刻。譬如现在。 无尽的无限从指间倾泻,一瞬之间的虚无将周遭的空间尽数包裹。恼人的声响被吸入难以窥见的空洞里,无数蝗虫停滞于领域之中,漫长的这个瞬间将如同永远一般漫长地盘踞在它们渺小的大脑里。 在以他为中心的咒力之外,另一股力量也在涌动。 术式萦绕在她的指间,天沼矛尖垂下的符咒倏地绷直了,缓慢却也确切地从边缘燃起。嗅不到火的气味,只能窥见漂浮的灰烬。她似乎是在喃喃着什么,从这个距离五条悟听不见她的话语,但他知道她在做什么。 领域展开——在无量空处的内侧,她将展开又一重领域。 她果真毫无畏惧,根本不打算担心这未知行动会引发什么,大概也不会考虑双重领域究竟将迎来相互抵消还是彻底瓦解的结局。 也许未知才是此刻所需要的。 身居这无尽空间的两角之中,声音似也将要彻底远去了。她的眼眸中倒映着苍色的空洞,在短暂的某个瞬间,落入他的视野之中。他看到了她翕动的双唇。 “阿悟!” 绝不是错觉,五条悟听到了她的呼唤。 ■■■ —记录:????年??月??日,??,???— 六眼不曾回来,仿佛在人间消失了踪迹,谁也不曾寻见。持续了数月的搜寻没有任何效用,人们一度陷入疑惑,自我怀疑着,心想说不定这一代六眼从不曾到来过,一切皆是群体的幻想。但你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五条晓是真实的。 你记得她赤红色的眼睛,在她看透你时会感到的那种惊喜般的战栗。 你也不会忘记她的衣袖拂过掌心时的微凉触感,你曾多少次懊恼着未能阻止她的离去。倘若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你一定会做点什么的。 可是,扭转过去,如此奢侈的好事怎么可能落在你的身上。只有失望与愧疚才会永远伴随你,折磨得你夜不能寐。 六眼死去了——这个痛苦的结论在冬日终于确认,哪怕她的尸首仍未见到。只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不能再攀附着六眼尚存的这抹希望之中了。 必须要面对五条晓离去的事实,重新怀揣对下一代六眼诞生的期待。如此一来,才能重新迈步。 在这新生的希望之中,她将被永远铭记。恶名不会写在历史之中,天灾的诅咒也不可被写下,唯恐记载于字句于言语之间的对饥饿的恐惧也会招致新的诅咒。季节会继续流转,如同肆意生长的麦芽,可你无法前进。 六眼不可能死去,你依然这么认为。 你无法面对她的衣冠冢,也做不到继承她的家主之位。你断然离开了家,解离在无数的动物与人的身上,万千视觉落在眼前,你不知道你走了多久,但你找到了。 在稻荷神社之下,藏起了庞大而复杂的结界。你最初也不曾留意,直到你无意之间坠入山的空洞。 这是由无穷变化的迷宫,时间与空间的定义在此处扭曲。你时而会见到漫天蝗虫,时而一切声响都会消失无踪。单调的灰绿色世界足以让你眼花缭乱,即便是操控着数个分身,你也只会迷失其中。你甚至无法后退,来时的路早已消失无踪。 会死在这里吧。 似乎正是在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你见到了她。 在荒原的中央,矗立着一支弯折的脊骨,微微低垂的头颅仿佛陷入沉睡之中。 脚下,零散的骨与肉的碎片嵌入土地的浅层,咒力涌动其中,栩栩如生一般。好像嗅到了青铜生锈的味道从地底浮起,并不浓郁,只是偶尔伴着风袭来,却足以让你想要呕吐。 无法迈步,无法靠近。你知道事实是什么,也早已做好了准备,但在此刻,你却怎么也无法面对。 这是她的骨头,这是她的血肉。她的脊骨就在眼前,闭拢的眼眸再也不能注视着你 五条晓死去了。 就在这里,她死了。 这就是事实,哪怕你停在此处……正是因为你停在原地,所以才无法改变一切。而你甚至不敢注视她的死亡,你想对可恶的自己发笑。 身体好沉重,一定是地底伸出了万千只蝗虫的手,它们拉扯着、拖拽着,在你终于迈出第一步时,骤然将你拽向地面。草叶摩挲的杂乱声响在耳边炸开,你的手掌在这一刻必须化作双腿,一同拉拽着身躯前行。 向她所在的地方前行。 在脊骨没入的这片草叶之下,你寻到了她留下的最后的痕迹——她的书信。 墨色字迹写在布帛上,一如既往狂放而漫不经心的字迹,直到写到了最后几句,才因为余留的空白不够,稍微收敛似的写得秀气了些,却依旧能够窥见她的风格。边角稍稍染了血,幸而未染脏她的笔迹。 你颤抖的双手用力在衣服上抹了抹,拭净十指的泥土,这才取过这封信。柔软的纸张一度从掌心滑落,你重复了无数次才真正将它握在手里,跃入眼中的第一个词是“失败”。 「我失败了,无法祓除这个诅咒。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一切了。 此处是以我的肉身为代价制成的结界,只要我的脊骨在这里,结界就不会瓦解。它无法逃出,我期待着它在这里自我消亡——待到不再饥饿的世界到来,失去力量之源的它一定就会消失。 也许我在做梦,但我想,在保佑丰收的稻荷神的脚下,我的期许可以实现。 从来不相信神存在的我,在这时候向神明予以了祈求。多可笑。 倘若我的期待落空,最终它还是会逃出这里的话,请让六眼祓除它吧。除我以外的六眼,一定能够实现我无法实现的命运。 当然,要如何将这个讯息传达出去,我还没有想到合适的解法,自然也不能奢求看到这段话的你替我思考。说到底,真的能有人看到我写下的这些文字吗? 制作了不让任何人发现的结界,却又希望他人看到我的诉求。真是别扭的想法。 总而言之,我依然心怀期待。所以接下来的一切,就拜托你了。 另外,如果你见到五条了,请替我传达……」 末尾的几个字将要晕开了,你勉强才能看清。 「……就对他说,“谢谢你”吧。」 谢谢你……为什么? 你从来都不是她的称职的哥哥,也没能成为优秀的咒术师。你根本未能帮到她分毫,你只是陪伴在了她的身边——以猫的模样,以影子般的存在。 你能做到什么呢?你什么也做不到,值得被感谢的余地根本不存在。 现在的你,眼泪都涌不出来,就连合格都祭拜者也算不上,仅余下急促的呼吸声陪伴在旁。你的后悔,你的愧疚,依旧缠绕着你,根本无法喘息。 为什么是你来到了这里,为什么是你看到了她最后的字句? 如果是其他人,一定能够想到最有用的办法吧,而不可能像你一样,在这一刻仍旧愚蠢着、呆滞着。 ……不。 只有你来到了这里。只有你能够解开她留下的谜题。你必须想到些什么,否则她的死亡当真不会再有任何意义了。 你艰难地支起身子,四肢不知何日起已如此沉重,但还是想要将书信紧握手中。 轻轻的,你拥抱着她的骨头,冰冷的脸庞贴在耳旁。闭上眼,她的模样也会再度浮现。 你跪坐在她的脊骨所在之处,你的意识开始漂浮,跨越了无尽变换的空间,飞出此处的山之空洞。 你还有一个办法。最后的解法。 将咒力与自我意识彻底链接,分散成无数片,解离到其他生命之中——短寿却传承许久的生命、长寿而孤寡的生命、坚韧也顽强的生命。 你与乌鸦共生,你见鲸鱼畅游,你躲藏在人类的身体中。 你无法再操控他们。但你可以潜在这些生命之中,伴随着他们的血脉一同传承。 余下最后的一点咒力,你将它留在自己的身体中。这是为了保持□□不会腐烂。 你的身体会留在这里,留意着天灾的诅咒何日才会熄灭。你的意识于咒力流传于他人的生命之中,耐心地等待着。 你并未死去,但你也不再真正活着。你抛弃了思考的权力,对生命的掌控也不再需要。自我意识尽数丢掉,你将依赖他人苟活,如同蝗虫一般。 倘若有朝一日饥荒当真冲破了这个结界,你会再次回到这个身体里。你将用你的全部力量诅咒六眼的恶鬼,让她顺着你的影子再度从地底爬出,重新降临于世。 你自然也很清楚,想要从潜藏的生命里脱胎而出,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你必须杀死他们。你不会说这是“必要的牺牲”,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尽是谎言。你不祈求谅解,在坠入地狱之前,你已经做好了沦落为罪人的觉悟。 当然,如果她的期待得以实现,那一定再好不过。你会心甘情愿地磨灭你的全部自我,彻底消亡在他人的生命之中。 漫长而杂乱的百年人生开始了,你将与承载着你的生命一同走过。 战乱、炮火、革新巨变。 罪恶、血泪、焕然一新。 你在生命的诞生中延续,你因□□死亡而消磨殆尽。你只能看着,你耐心地等待着。 也许是巧合,或是你的命中注定,在20世纪将要走到尽头的二十年前,你再一次回到了五条家。 这里不是你熟悉的京都,而是你未曾去过的江户,不过这座城市早就改了名,现在被称作“东京”。 你是被家主救下的渺小生命,从来到五条家这一天起你便对那个男人充满了尊敬。不是因为他,你根本活不下去。你想要为他献上一切,哪怕是生命也不足为惜。 献上生命可不行啊,如此一来,这一部分咒力就又要早早回归身体之中了。 你提心吊胆地这么想着。恐惧惴惴不安地持续了好久,在你听见腹中心跳时才终于松了口气,因为你知道,你的意识将会流传在这个孩子的生命中。 你时而会爱抚腹中的小小孩子,你会告诉她,是家主拯救了自己。哪怕在听到家主言之凿凿地说,不久后六眼一定会诞生,你的孩子或许能够派上用处时,你也感恩戴德地流下了眼泪。 “你一定要帮上明光大人的忙啊。如果没有他,你就不会存在了。” 你听到你对腹中的孩子如此说着,随即却又自嘲般的笑了。 “其实我也不该这么说……你就是你,你不该为了我对他的感恩而付出一切的,那样就太自私了。对不起呀,原谅妈妈吧。” 你听你喃喃着说,希望这孩子能够美丽地长大。你想为她取名为“丽”,你总觉得她一定会是个和家主长得很像的女孩。 怀揣着期待的你,在冬日暴毙而亡。 人类的死亡总是来得突然,其实其他生命也一样。在意识消散之前,你残余的情感是难过,因为你又要死去了。 你所潜藏的生命死去后,这部分咒力与意识会回到结界里的你的身体中,伴随□□一起慢慢地腐烂。 事到如今,九百年岁月改变了太多,仍承载着你的意识的生命所剩无几。你偶尔会想,或许你将要迎来失败了,她的期许也会因为你而完全落空,正如此刻,这副身体已经死去,你听不到心跳。 你没有觉得不甘心,只是有点惋惜。 好不容易才回到你的家,尽管你所见到的一切都没有过往熟悉的模样,但这永远是你的家。 你是五条家的孩子,你是…… 心跳声。 你听到了疾速的鼓动声,光芒涌入,刺痛着双眼。你看到了死去的母亲,那曾是承载了你的生命。 你依赖的新生命在诞生之日就有了名字,你叫做怜。 你在这个不曾熟悉的五条家长大,始终走在六眼的身后。你藏得那么好,就连六眼都不曾发现你的存在。 只有一次,你悄悄地脱离了你的身体。那是雷雨天遇袭时,你解离到了诅咒师的身上,挥刀杀死了你自己。幸而在自我消失之前,你又躲回到了这副的身体里,否则你可就要回到真正的你身躯之中了。 为什么要做出这一切?你也不知道。 生与死写在命运之中,一切皆是定数,可你唯独不愿让这个孩子死去。 你心里是这么想的,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也许因为这一次的你是五条家的孩子,也许因为你终于与六眼一起诞生。你有着和你一样的名字,你仿佛就是真正的你。 当你看着你时,你会回忆起你存在的意义,与苟延残喘的目的。 想要再一次见到她——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你不会奢求此等奇迹。已逝之人无法再度复活,这是毋庸置疑的真理,你也知道自己无法真正得到永生。 但要是能够将生命延长一点,哪怕只有一瞬,你也能拥有了见证她所期许的丰足时代降临的机会。你心甘情愿地在众多的生命里苟且偷生,抛弃意识与你的意志,只是为了活着。你也将长长久久地守在她的身边,代替六眼见证饥荒的崩塌。 你知道,你所做的一切不全是为了她,也不是为了人类的幸福。说真的,你没有那么厉害,才不是如此大度的英雄。 你只是想要赋予她真正的死亡,也想让所有人知晓她的死亡,而非籍籍无名地埋葬于此处,连最后完整的模样也消失无踪,哪怕你早已想不起那恶鬼般的身姿了。你甚至有些无法回忆起起她的…… ……她,她是? 你是为了谁才做出了这一切的? 像只虫子一样,藏在他人的命运之中,偷活了实在太久的你,久得连自己的记忆也快要丢失了吗? 久违地,恐惧感重回心头。 你于深海之中浮起,你于天际的边界坠落。死去的鸟拼成她的名字,写出“satoru”的字样。 你想起来了。 她叫做晓,是你的妹妹,是在你的时代降临的奇迹,她的名字和你相似。 只要能够想起她,你就一定不会再忘记自己。 “你也要记住自己,然后好好地活下去,五条怜。” 听到了遥远的话语,那是无比陌生的声音,大概从未听到过。可在记忆的深处——与展开在眼前的往昔的绘卷之中,可以确信这就是曾听过的声音。 这是「你」的声音,这也将是「你」的终末。 「你」将从这幅的身体中离去,「你」不会再窥见得到这幅身躯走过的人生。「你」终于迎来了真正的死亡,「你」期待已久。 好像听到了微弱的“永别了”,在心中小声地响起。 五条怜睁开双眼。 在青色逼仄的天地之间,她依然在坠落。 苍穹是动荡的水面,遥远的海底为大地。你在坠落,朝着不见边际的海水的尽头。 藏在海底的最深处,巨大蝗虫的复眼注视着你,目光也如恐吓,但她并不害怕。因为她已经看到了。 “阿悟!” 五条怜向他呼唤,如同呼唤自己。 为您提供大神 彼岸有马 的《[咒术回战]潜热》最快更新 一及无数与你与终末 免费阅读.[.aishu55.cc] 分崩离析 回荡于无尽领域之中的呼唤声,恍惚而遥远,在任何时刻都会消失在视线可及的任何一处。在黯淡之中,异色的眼眸悄然动荡,如同正漂浮在半空之中,映出海浪般的涟漪。 六眼仍未从这幅躯体中离去,但五条怜的话语声却比任何时刻都更加清晰,似乎带着些许急促,沉闷而急切地诉说着。 “把手砍掉!”她大声说着,“手会与土地连接!” 一切的生物,无论是植物还是飞鸟,即便是生活在洋流中的鱼与水母,本质都是脱胎于土地才得以存在的生命——慰藉饥饿的粮食来自于大地,无法满足的渴求也将回到地底,如同无法窥见的庞大循环。 在栖身于五条了的回忆之中时,她看到了,从地底伸出无数的手拉拽着蝗虫。 那是不知饱足的贪婪的手,也是妄图毁灭一切的破灭之掌,将诞生于此世的灾厄与这片大地相连。即便是在漂浮于领域之中的当下,这无尽的丑陋手掌仍与土地联结着,像是无法脱离母体的可悲孩子。 如果不将这无数的纽带斩断,天灾就不会消失。 五条晓蹙起眉头,指尖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手掌依旧痛苦地战栗着。这无意识的小动作像是在对她说,这幅身躯的主宰权将要易主。如果还想做些什么的话,那就只有现在了。 别着急。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也像是对五条怜说。 不要着急。需要在此刻完成的事,她早已着手在做了。 术式缠绕在指尖。她不必向任何一切予以诅咒,也不会奉上祈求。她将比任何时刻更加坚定,目之所见的万物皆会落在她的眼眸之中。这一刻,她等待已久。 “谢谢你,怜。” 她喃喃着,如同自言自语。但这话确实应当说给“自己”听。 “你的咒力也借我一用吧。” 拢起手掌,领域倾泻而下。深红色纤细的丝线将空间撕裂成无数,穿透了蝗虫的身躯,构成了扭曲却切实的界限。丝线的尽头连接在她赤红的眼眸之中,一切矢量尽可被操控。 「刹那无常」 这是五条晓的领域。所有落于视野范围的物体,无论是死物还是妄图逃逸的生命,全部都将被她的眼睛捕获,最终落于她的操纵,落沦为空间中无数的点,由丝线操控。 轻轻拉拽一下——只需这微不足道的一下,迟钝之中的蝗虫再度飞起,却不是因为扇动了翅膀才得以遁入空中。丝线拉扯它们,向着那赤红注视的中心而去,渺小的蝗虫身躯在途中碰触到了一起,如同生物本能般相互溶解,汇聚成不再那么渺小的扭曲的一体。 在抵达视野正中之时,不计其数的虫豸已完全凝聚成了唯一的整体。巨虫在她的注视中复又诞生,仍身处于无尽可知的茫然之中,只有垂下的腐败手掌在颤动着,仿佛正在条件反射般的抽搐,一点一点向下探出,渴求着妄图探入大地的最深之处。 它与地的联结,在此刻断开。 天沼矛划破空气,一瞬之间切断所有手掌,飞溅的骨血与碎骨将符咒染成了难看的颜色,每一只手掌的断裂都伴随着撕扯般的痛苦尖叫。这声响并非来自于蝗虫——巨大的虫子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恢复意识。 是手掌在咆哮,也许大地也在怒吼着它的痛楚。 从掌心的裂口中,无数新的手掌再次探出,扭动着、挣扎着,妄图再次与身躯建起联结。真是贪婪的奢望。 在蝗虫的身躯与手掌分离的同时,领域化作碎片,蝗虫的身体在无尽的相斥与相吸之力中碾碎,如粉末般消散在灰色的岩石天顶下。兀自探出的新生手掌依旧在空气中扭动,紧紧攥着唯一的虚无,一点一点化作灰烬。大地的轰鸣声渐渐熄灭,在最后的颤动中化作彻底的寂静。 这是灰绿色的世界。头顶是看不到尽头的岩壁,草原就踩在脚下,能听到风抚动草叶时窸窸窣窣的微弱细响。死去的两具尸体休憩在草叶的包裹之中,骇人的血迹早已干涸。 他们又回到了这里,稻荷神社脚下的山之空洞。 期待已久的结局终于到来,欣喜感并不如预料之中那么强烈。 准确地说,此刻心中根本就不存在太多明丽的心情。五条晓立足于原野之中,不知道应当在这时候说些什么才好。 “谢谢”,这当然是要说的。但除此之外,是不是还要说些别的?难道要对六眼小子说句“干得漂亮”吗?好像有点不合适。 这一切终结得并不漂亮,她和了都丑陋地死去了,还有更多其他的生命陨落,她全都看到了,鲸鱼血从头浇下的感觉也在回忆之中,如此清晰,只要稍稍回想一下,那孩子的怨恨和气恼,都将轻易地从心头浮起。 牵扯在这些尖锐情绪之中,另一重丑陋而熟悉的心绪也随之露出鲜明模样。她悄然翘起嘴角,看向五条悟的眼神不自觉地柔软了些许。 其实她也知道,此刻自己的眼神一定很奇怪。她也曾以这般目光看过其他人吗?想不起来了,也不愿想起。 于是,感谢的话语也被藏起了。她有说出了那句话:“她的秘密,还是不想知道吗?” 五条悟也笑了,摇了摇头,果断而坚定,根本没有半秒钟的犹豫。 同她不一样,他的笑意轻松而自在,一眼看去,大概真的会坠入由他编造的假象之中。幸好她的六眼看得出来,他其实没有面上表现得那么不在乎。 他只是不想在这里听到,也不希望由她说出口而已。 他是否也藏着秘密呢?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可能是“否”。 “要是轻易地说出口了,所谓的秘密就不能算作秘密了哟,晓小姐。” 这么说着的五条悟,有种玩笑般的口吻,居然还说出了尊称,真不知是当真心怀尊敬,还是单纯只想戏弄她一下。 五条晓没有生气,倒是认真琢磨起了他的话:“正因为要被一直藏起,所以才会被称作秘密才会被叫做‘秘密’……你说的没错。” 很难得的,她予以了赞同。 “如果是我的话,也绝不会让自己的秘密被任何人知道的。”她说。 “那么你的秘密是?” “我不会说出来的,就算死了也不会。” 五条悟撇撇嘴,戏谑了一句:“可你现在已经死了诶。” “嗯。我已经死了。” 这的确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没有错,她的时间就将走到尽头。结界正在做着最后的崩塌,真正的死亡近在眼前,她的期待终于得以实现。 缓缓迈步,身体变得逐渐沉重,步履拖拽在草叶之中。有些走不动了,好像有无形的力量正在拉扯着身躯向下。跌向地面时,五条晓记起来了,这种无形之力应当被称作“重力”。 已无力再站起了,幸好她抵达了她的终点。 五条了的尸体就在眼前,尚存的左眼在不知何时终于合拢,不知他是否看到了饥荒的消亡。五条晓希望他看到了。 伸出愈发僵硬的手,想要最后拂过他破碎的眼眶,苍白的手掌却直接穿透了他的身躯。在下意识发出的“啊”一声轻呼后,她想起来了。 “这里也是镜像的一部分啊……” 而不是真正的、她的脊骨所存在的空间。 没想到连创造了这个结界的自己也堪堪迷失于此处,多么可笑。五条晓自嘲般的笑了几声,肩膀也随之僵硬地耸动着,垂落的指尖依旧穿透在那副虚假的身体中。她小心翼翼地抽回手,指尖又痉挛似的猛然拉扯了一下。 “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她抬起头,望着五条悟,“请让他回到五条家的历史之中吧。能与你一起袚除天灾的诅咒,是他实现的奇迹,他应该被铭记,哪怕是在这个过程中他犯了不小的错。当然,这也要怪我。” “嗯。没问题。” “谢谢你。那么就……永别了,六眼。” 五条晓握住他的手,僵硬而冰冷。那抹独特而鲜艳的赤红正在一点一点褪去,从她的右眼之中溶解,化作血水淌落,露出原本的深蓝。 “带她回家吧。” 她最后的话语不是永别,而是这一句。 在五条悟能够予以回应之前,结界轰然崩塌。天顶的岩石如同碎裂般下落,但在此处窥见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碎石会在空气中化作虚无,草原也逐渐走向枯亡。他扶起跪坐在地上的五条怜,朝着视野里唯一不见动荡的山洞走去,步入彻底的黑暗之中。她的身躯沉沉地压在自己的肩上,手臂也无力地垂落着,只能在他的扶持下前进,但实际上根本无法迈出半步,只是被拖着向前罢了。 不成想,一切终了的最后时刻,还免不了操劳一番。五条悟忍不住露出苦笑。 在这幅空空如也的身躯中,还没有看到熟悉的影子,在许久之后,也只是听到了熟悉的嚅嗫声。 “你的妹妹……她向你藏起了一个很污秽的秘密。”话语迟钝了片刻,似是会被碎石压入地底,“你真的不想知道吗?” 这声音很像某种蛊惑,也与自我忏悔相似,仿佛漆黑的此处正是教堂角落的告解室。谁才是诉说罪恶的人,谁又是应当成为予以宽容的神之化身? 在稻荷神的足下思索着西方神明,多么失礼,虽然哪个神五条悟都不相信,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发出了笑声,垂低的眼眸未曾看她。 “如果她想要和我交换秘密的话。”他只说,“到了那时候,我自然就会知道了。” 身后的崩塌声逐渐远去,只有回声迟钝地追上他们的步伐。这段路陌生而遥远,如有一生之长。走了许久许久,石制的楼梯这才出现在视野的终点。 尽管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但他们好像顺利地原路折返了。万岁! 五条悟大声欢呼,果断踏上这段过分坚硬的台阶。搭在肩头的手臂,也在这一刻随之颤动了一下,不知不觉间悄然收紧,温暖而柔软。 “……稍微绕了点远路。不过,我还是顺利回来了。” 勉强呢喃的话语,还有略带迟疑般的口吻,这正是她才会拥有的声音。 意料之中的结果,就是稍稍来迟了一点。五条悟想。 既然早已预料到了,他想他也没必要在这时候再泛起过分夸张的欣慰心情了,那狂乱地想要拥抱她的冲动自然也得收起来了。于是,他只拉扯了一下嘴角,对她说,没有迷路就好。 “你对我的要求好低……”她咕哝着,在这时候也忘不了抱怨,“只要不迷路就好了吗?” “对呀——”五条悟故意拖长了话语的尾音,装出一副高深姿态,“毕竟有的人在大阪迷路了一上午。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哦。” “什么嘛……我根本没在大阪迷路。” “肯定有。” “我没有。” “明明就有。” “没有!” 一如既往的无聊辩白,直到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也未能分出胜负。清晨昏暗的浅色日光落在肩头,透着些许昏暗,却分外柔和。从此处的山顶,能够看到东方亮起的金色天空。再过不多久,那灿烂得近乎刺眼的阳光,也会将他们笼罩其中。 来到这里时,时间还临近黄昏,没想到一整个漆黑的夜晚竟在不知不觉中溜走,莫名给人一种迷幻感。 五条怜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平白地度过了十几个小时,习惯性地想要拿出手机,想要再好好地确认下时间,探入口袋的指尖触碰了意料之外的坚硬触感。在这个瞬间,她想起了两件很重要的事情。 首先,她的手机摔坏了,根本看不到时间。 其次…… “……这个,是晓小姐的。” 五条怜从口袋中掏出苍白的一截骨头。 与其说这是“五条晓的”,不如说这就是“五条晓”。 在知晓了过往的全部后,再看到六眼留下的骨头,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思绪万千。五条怜有些庆幸自己没有丢掉这块骨头,否则她现在一定会懊恼于自己的无礼,就连做梦都要忍不住后悔吧。 但留下了这块骨头,也同样会陷入苦恼的境地。她想她应该要埋葬五条晓,可五条家的墓地是否还愿意容下数百年前死去之人,这是个值得考究的问题。 “就埋在这里吧。”五条悟指着鸟居旁的一处空地,“她的身体原本就在这座神社的下面。” “唔……好。” 在鸟居的下方,他们掘出了一个小小的却格外深的洞——说是“他们”挖出了这个洞,其实只有五条悟出力了。拿着枯枝的五条怜在地面上扒拉了几下之后,就因为体力不足歇息去了,默默坐在一旁。接下来的时间,她主要起到了一个观众的作用。 不过,要将这个洞挖深一点以免被其他动物叼走的这个建议,可是由她主动提出的。这么看来,她在这件事上也不是完全没有出力嘛。 将五条晓的骨头安置其中,重新把洞填满。不要忘记垒起凸起的小土丘,这样看起来才像是一座真正的坟墓。 “睡在这么高的地方,她肯定能最先看到日出吧。”她小声嘀咕着。 五条悟在她身旁坐下,一下子挡住了落在她身上的阳光,但这点阴影,她并不讨厌。 “那下雨的时候。”他开起玩笑,“她也会变成最先淋到雨的人了哟。” 五条怜摆摆手:“没事啦,她会用无下限术式的。” 况且,骨头可不怕淋雨——虽说骨头也不必晒太阳就是了。 其实也无法确定这究竟是不是五条晓想要得到的安排。说不定她会更希望这部分的自己被安置在稻荷神的脚下,但现在也不能再征询她的意见了。 永别了,六眼。 五条怜在心中对她说。 视线有些混沌。不知不觉的,身体轻晃了一下,她抱住膝盖,眼前的景色朦朦胧胧,都染上了沉重的酸涩感。听到五条悟问她,要不要睡一会儿。 要是就这么承认了自己睡意,实在显得有些太过窝囊了。五条怜只想逞强地说自己根本不困,脱口而出的话语却变成了不清不楚的“嗯”声。 “安心睡吧。”五条悟轻轻搂着她的肩膀,拉着她靠在自己的身旁,“等你睡醒,我们就到家了。” “‘我们’……吗……” 学着他的口吻,五条怜不自觉地重复着他说出的“我们”。 在她离开了五条家之后,好像这世上就不存在他们共有的家了。那么,在他说出“我们”时,他想到的是什么呢? 她想五条悟一定猜不出自己现在正纠结着什么。他只是轻笑着,嘟哝似的说:“怎么了,不喜欢‘我们’这个词吗?” 他好像是在取笑她无意义的乌鸦学舌,只是笑声中听不到任何嘲讽的恶意。也有可能是她正倚靠在他的身旁,恍惚之间即将就要坠入真正的梦境之中了,才得以让一切不愿听到的都扭曲成了渴望得到的。 轻轻地,她摇了摇头,耳廓磨蹭着他的肩膀,暖乎乎的。 “喜欢。” 为您提供大神 彼岸有马 的《[咒术回战]潜热》最快更新 分崩离析 免费阅读.[.aishu55.cc] 怜与悟 —记录:2009年12月7日,东京都,公寓内— “睡醒了吗?” 冰凉的玻璃瓶贴上脸颊,梦境倏地被寒意中断。五条怜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慌乱间险些滚落到地毯上。 回过头,始作俑者五条悟同学正笑个不停,明显是相当满意自己的恶作剧所达成的夸张结果。 赶紧拢紧外套,把不小心踢到地上的悬疑小说拾起,随手丢在桌上。五条怜想要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话语却咕咕哝哝的,带着心虚感:“就算你不乱动我,我也打算起床了。” “真的吗?我可不觉得晚上六点钟还在打盹的家伙真的能够这么轻易地起床哟。” 以理所应当般的口吻这么说着的五条悟,简直像是完全读懂了她的心思。在这种时候,就算是用谎言为自己挽回一点尊严,显然也没有太多的用处。最近自己在五条悟心中留下的印象就是懒鬼无疑,她已经懒得挽回这一点了。 五条怜挠挠头,用力拍了拍压扁的沙发靠枕,嘀咕了一句:“只是睡得太晚了而已。” “三点钟睡的?” “……四点十七分。” “哇——”五条悟的赞叹声听起来倒是真情实感,“休学的大学生果然轻松呢!” “你这是在嫉妒我吗?” 他摆摆手:“休学这种事没什么好嫉妒的啦。” “你要是嫉妒的话。”她难得友好地提出了建议,“只要和我一样断四根骨头就可以了哟。” 能够轻松地说出这种话,显然她早已经忘记了打石膏的四个月中度过的艰苦时光。不过这份辛苦也是她自己选择的,想来本人大概也觉得无所谓吧。 察觉到自己骨折这一事实,其实是在袚除天灾诅咒后,好好睡了一觉才发现的。先前估计是有肾上腺素的加持,或是因为她的意识刚刚回到身体,痛感神经都还没有完全链接起来。等留意到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时,她已经快要坐不起来了。 感谢现代医疗科技,在X光片上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裂开的四根骨头,也深切体会到了X光片也拍不出的肌肉拉伤。 简单总结一下,在这场被五条悟强行拉着参与的这场咒灵袚除行动中,她得到的坏消息首先是丢失了五条悟说好要送给她的天沼矛,其次就是这满身的疼痛伤口了。 好消息是,借着医院开出的病假单,她以“在照顾生病哥哥的途中不幸遭遇车祸”这一借口提出的休学一年的申请,顺利得到了批准,甚至在学院老师的心中还留下了“倒霉孩子”的这中过分刻板但却相当有用的印象。不过这些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因此有了能在初冬的午后看悬疑小说看到犯困睡着的自在时光,光是想一想,都觉得自己幸福得快要昏过去了。 “我早就说了嘛,这么点骨折,用反转术式就可以愈合了。你偏不愿意。” 五条悟抱怨着,把装满零食的塑料袋放在了合拢的悬疑小说旁。锡纸包装摩擦出窸窸窣窣的细小声响,印在袋子上的图标不是楼下的那家便利店,五条怜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跑去哪儿买的零食。考虑到他刚从学校回来,也许这里面装着的都是咒术高专的特产 既然手中的东西都放下了,接下来他肯定会在沙发落座,一如既往熟稔得好像这是他家的沙发一样。五条怜赶紧收回自在地横跨了整个沙发坐垫的双腿,蜷缩在沙发的一角,给大个子的五条同学腾出了一大块空位。 其实不挪开也没事,在秋天到来之前买的这个新沙发又宽又柔软,虽然比不上五条悟家的那个巨贵的沙发,但也很不错了,足够容纳他们两个人同时落座。 她顺手抓起塑料袋里的一包草莓味小熊饼干,用力撕开。 “这不是想和学校申请休学嘛。”她咕哝着,这借口也有点漏洞百出,“为了成功休学,像个正常人一样好好养伤,这也是很正常的一种行动方针。” “明明可以在休学申请批准之后再治伤的,如果有无聊的老师上门拜访就装作伤病未愈的虚弱样子,这样不就好了嘛。你不会连这么简单的捷径都没想到吧?” 说着这话的五条悟,直接抢走了被五条怜拆开的这包小熊饼干,在她气恼的注视之下坦坦荡荡地享用起来,抱怨的话语继续从草莓味的咔嚓声的漏出。 “你不好意思让硝子帮你治伤就算了,居然连自己的反转术式都不愿意用,真不知道你怎么忍得住的。”他抓起一块小熊饼干,直往她脑袋上丢,皱起的面孔也透着嫌弃的意味,“没见过和你一样笨蛋的反转术式持有者。” “不想就是不想嘛!” 五条怜气呼呼地把饼干丢了回去。每次提到这个话题都免不了都要被他念叨一会儿,她都有点听腻了。真希望这块小饼干可以变成庞大沉重的垒球,这样就能砸扁五条悟那气人的脑袋了。 拥有了反转术式,这勉强也可以成为除“休学成功”后的另一个好消息,虽然五条怜并不觉得这真的有多好就是了。 这个变化不会给她的人生带来什么天翻地覆的指引。她的反转术式只能用在自己的身上,说穿了也就只是个过分美丽的摆设而已。她不可能因此而成为真正的咒术师,也不打算踏入五条悟所在的那个世界。 至于为何突然就拥有了术式,其中的缘由直到现在也尚未明晰。唯一合理的解释是,由于习得反转术式的六眼曾栖身于这幅身躯,故而在她的身体里刻下了术式的痕迹。 换言之,这是五条晓送给她的礼物——如果这真的能够被称作是“礼物”的话。 要是非要留下点痕迹不可的话,倒是送给她一些厉害得不行的术式嘛。自我愈合的本事可算不上是顶级的好礼物。 在第二次换石膏的时候,五条怜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下一秒,她骨折的左腿就被绑紧的石膏勒出钻心般的疼痛,痛到只差一点她就要在诊室里昏过去了。 在所有伤口都已完美地自然愈合的今天,再去回想就诊时的疼痛,好像也显得没那么鲜明了。五条怜知道自己应当早些使用咒力治愈伤口,但就是不太想要这么做。 想要记住伤口和痛楚,这样就不会忘记在稻荷神的脚下发生的一切了。她怀有这种略显愚蠢的固执念头。 啊,看来五条悟说对了。她确实算是个笨蛋。 咚——轻柔却也结实的声响,揉成一团的锡纸包装丢在了她的脑袋上。五条怜下意识缩起脖子,瞪了五条悟一眼,而他依然笑嘻嘻的,真不知道这么无聊的恶作剧到底有什么可笑的地方。 “准备好了吗?”他问出的话语也带着那漂浮般的笑意。 五条怜耸耸肩膀,摆出一副信手拈来的闲散姿态:“当然。五条先生您呢?” “拜托,这可是我的建议。” “是的是的……”她一股脑地点着头,“那就,开始吧?” “去吧!” 五条悟一指厨房的冰箱,表情带着视死如归般的坚定,料谁也想不到,藏在这番神情之下的动机,和“视死如归”一点也沾不上边。 其实呀,他们只是打算喝酒罢了。 今天是二十岁的生日。从这一天起,五条悟和五条怜就是法律意义上的成年人了。那些只有成年人才能做的事情,从今日起也能顺理成章尝试。而在成年人必须要做的事项清单之中,排名第一的,无疑是喝酒。 这番冲动并非源于对酒精滋味的好奇,他们也绝不打算变成欧美电视剧里常有的那种酗酒大人,落得要坐在酗酒互助会彼此交心的悲惨下场。五条悟就是觉得,在所有成年人才能做的事情中,只有“喝酒”才最算得上是真正冲破未成年人枷锁的行为。 原本他们计划着找一间安静的居酒屋完成饮酒这件大事。倘若在点单的时候被店员质疑年龄时,还能得意地展示出自己的身份证件,简直仪式感十足。但五条怜担心自己会变成那种一不小心喝上头,以至于在公共场合撒泼的酒疯子,于是这个计划就被搁置了,饮酒地点就此转变为她的公寓。 为什么不去五条悟家喝酒,五条先生本人对此给出的理由是她家比较小,收拾起来更方便,听得五条怜都想打他了。可这的确是事实,她实在没办法面对事实动粗。 酒当然也早早地买好了,与搭配的饮料一起摆在冰箱里,是一瓶相当了不起的伏特加。撇开冒险精神不谈,选了高度数的酒作为生日当天的挑战对象,纯属只是因为只有伏特加的酒瓶最好看。 把酒瓶与饮料一起摆到阳台的小桌子上,装满零食的塑料袋也不能忘记一起带过去。不知道真正的大人们会不会把膨化食品当做下酒菜,但他们今天大概也只能用这些咸咸甜甜的小东西佐酒了吧。初冬寒凉的风应该也能成为醒酒的利器,说真的,五条怜已经感到紧张了。 “我说啊……”她用力拧开装着橙汁的纸盒,倒进玻璃杯里,“你确定今天是可以待在我家的过生日的,对吧?我可不想喝到一半被五条家的人按响门铃,要求我把家主大人送回家过他的二十岁生日。” 这无端的猜测逗得五条悟笑个不停:“才不会嘞。你怎么会有这种想象呀?” “呃,这不是因为二十岁生日很重要嘛……”她不太自在地拧着脖子,话语也踟蹰起来了,“如果是二十一岁的话,我可不会冒出这种幻想。” “放心啦,今天你家的门铃不会再响起来了。他们又不知道你住在哪里。” “这样啊……他们没有给你准备超盛大的生日宴会吗?” “准备了呀,但我说我要和其他人过生日,他们又不会反对我。”五条悟伏到了桌上,用双手托着下巴,依然笑得腻腻歪歪,“原来阿怜很在意二十岁的生日啊!既然这么在意的话,那你今天一见到我,就该对我说‘生日快乐’呀!” 五条怜嫌弃地撇下了嘴角:“我不是这种风格的人。” “哈,那我白期待了吗?” “是的。” 这简直是今天最大的噩耗了。原本还元气满满的五条悟瞬间丧气了,如同失去力气般可怜兮兮似的趴在桌上,还来不及在自己的悲伤中沉浸太久,他又被五条怜驱赶着要求赶紧挪开。 “你影响我放瓶子了。” 真是干脆而冷漠的话语。 满心不情愿的,五条悟还是坐直了身子,懊恼般耷拉着手臂,无聊地看着五条怜一本正经地把伏特加兑进果汁和碳酸饮料里,小心翼翼的模样实在没有酒保的风范。 不过要如何在酒精含量与果汁本味中保持恰到好处的平衡,这的确是值得好好研究一下的高深技巧。 在第七次往杯子里滴入伏特加后,五条怜确信这个比例一定不会有错了,这才安心地坐下,对上五条悟委屈巴巴的模样时,一下子没搞懂他这又是怎么了。她懒得探究眼前这位成年人的小孩子心性,把酒杯往前一推。 “呶。”她用指尖轻敲了敲玻璃杯的边缘,“快尝尝看吧。” “好的好的——不过我们是不是要先碰一下杯?” “啊?” 五条怜有点懵。 仔细想想,在她看到过的喝酒场景中,确实会在喝酒之前碰杯,且总爱碰得相当夸张,仿佛不把自己杯中的酒全部洒出来不可罢休一般。 这么想的话,说不定碰杯的目的正是为了洒出杯子里的酒,这样就能少喝一点了? 感觉思绪已然飘到了一个奇怪的方向。五条怜赶紧甩甩脑袋,配合地举起了酒杯。玻璃杯轻轻碰在一起,撞出清脆的“叮”一声。她听到五条悟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干杯!”,没想到他居然在这方面如此讲究。 掺着淡淡伏特加气味的橙汁就在手中,漾着未知的味道,成为大人的第一步也近在眼前。 要是说在这时候有点紧张,那就有点太夸张了。五条怜深呼吸了一口气,视线悄悄掠过小桌子另一端的五条悟,他也盯着杯底,不知道是不是怀有与她一样的心情。 既然都下定决心了,可不能在这时候退缩! 再次深呼吸,而后屏住所有气息,五条怜猛灌下一大口橙汁,冰凉的酸甜味充斥在舌尖。 倘若细细品味,倒是能够尝到尖锐微辣的伏特加味,但这一口她实在喝得有点太急了,酒精味道连一秒都没有停息,就伴着橙子味一起溜进了她的身体里。 咦,就这样吗? 她砸吧了一下嘴,又喝了两口,还是没有尝到多么特别的味道。难道是这款橙汁本来就带着一点苦味,自然而然地将伏特加的存在完全藏住了吗? 有些不太确信,五条怜又往杯中倒了些伏特加。而桌对侧的五条悟,光是看着她这一动作,皱起的脸忍不住变得更皱了。 “这超苦啊!”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论点,他又咪了一口,表情愈发扭曲,“全都是酒的味道……” “真的吗,不是因为你有着小孩子的味觉吗?”五条怜有点想笑。 说真的,就算是又兑了些酒进去,她还是没有尝出多么特别的味道,只有一层辛辣却甘甜的味道仿佛浮在橙汁的表层,流淌过舌尖时,会留下一种炽热般的干涩感,她不讨厌。反观五条悟,确实一副沮丧至极的样子。 抄起酒杯,他大概是有点迷糊了,又猛灌下一大口兑着伏特加的可乐,杯子用力撞在桌上,差点撒出来。 “我才不是小孩子味觉!”他嚷嚷着,努力为自己正名,“肯定是某些人只爱喝咖啡,所以连苦味都尝不出来啦——某些人甚至还在家里买了咖啡机呢!” 当他用故作别扭的口吻说着“某些人”这个词时,很明显就是在说五条怜没错了。 五条怜默默地摸了摸额角,余光不自觉瞥过厨房里那台很贵也很漂亮的深绿色咖啡机,没想到五条悟居然对它也有意见,也有可能他只是想对咖啡机撒气而已。 “你不能因为自己只爱吃甜食,就不让别人喜欢咖啡嘛。”她无奈地叹气,在这一刻终于感觉到自己像个妥帖的大人了,“你要是觉得不难喝的话,那就……呃,你为什么还在喝?” 五条悟眨了眨眼,不解地歪过脑袋:“我喝了吗?” 迟疑地这么说着的五条悟,又喝下了一大口。不知不觉间,这杯兑了伏特加的可乐,居然快要见底了。他“咯咯”地笑了两声,抓起她的那杯橙汁,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不对劲。这不对劲。 看着五条悟那幅度大到夸张的动作,还有说话时不自然浮起的语调。他开始说起了昨天袚除的诅咒,说到最重点的时刻,甚至想要站到桌子上,向来清澈通透的眼眸似乎也透着一点点的动荡感,时而直直地盯着她,时而又飘忽到了初冬清朗的夜空,片刻后,会再挪到她的脸上,不知是什么让他渴望予以注视。 这真的不对劲! 不太想承认,但事实好像是,五条悟已经喝醉了。 ……诶?才刚刚开始,这就醉了吗? 五条怜有点不敢相信。 她明明也没有兑太多酒呀。就算是五条悟把她杯子里的橙汁喝空了,也只占了酒瓶里一指高的容量而已,根本算不上什么。难道这点量就足够让人进入晕晕乎乎的酒精世界了吗?真让人不敢相信。 趁着五条悟没有注意的时候,五条怜悄悄拧开了伏特加的瓶盖,用力灌下一大口。 与高度数液体的直接接触,这样一来无论如何都会清晰地尝到它的味道了,尖锐而刺鼻,如同吞下金属般突兀。先前毫不在意的那股炽热的干涩感被放大了一百倍,瞬间卷走了口腔中的一切水分,只余下苦涩味道从喉间涌起,扭曲成一种莫名的恶心感,让她有点想吐。大脑随之眩晕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清明。 很难喝,但没有醉。 五条怜看着酒瓶中透明的液体荡出小小的涟漪,液面下降了一指有余。忍着恶心感,她又喝了一口,大脑依旧清楚得可怕。 这下可以确信了,她的猜想有误。 无奈地收好酒瓶,看着眼前高兴到手舞足蹈得五条悟,她想自己必须要面对事实了——在他们之间,酒量更好的那个人其实是她。 原本还以为自己绝对是喝一口酒就会倒下的废柴,不成想这个桂冠居然被五条悟抢走了,真是绝赞的好消息。 早先设想好的,不得不由五条悟照看自己的窘境,倒是可以伴随着这个事实的发现而消失无踪。但说真的,与其照顾喝醉酒的家伙,五条怜更情愿是自己在他的面前耍酒疯。 发疯的人不一定会想起那副窘迫的模样,只余下负责照料的那一方与苦恼同行。趁着五条悟还没陷入理智彻底奔溃的状态,她还是先保留足够的体力的吧。 要拉住五条悟这种大型生物,想想都觉得困难。 在生日的当天叹气,实在不好,可五条怜还是忍不住发出这种沮丧的声音。她靠在椅子的靠背上,认真听五条悟说起他为了成为教师而做的准备,偶尔配合地应几声,他那动来动去的双手仿佛将从夜空中飞走。 “哦,对了。” 他的手钻进了口袋里,不知是摸出了什么,正藏在紧握的拳头之中。他神秘兮兮地左右瞧了两眼,确认了此处确实只有他们两人,这才想五条怜招招手,叫她把手伸出来。 “这个,送给你。” 依然是神秘的话语,五条悟认真地把自己的拳头放进了她的掌心之中,缓缓展开。 如此隐秘的做派,让五条怜莫名觉得他的掌中一定空无一物,这番煞有其事的行动大概也只是恶作剧必要的前戏。 预期之中空空如也的触感并未到来,有什么纤细却略带沉重的东西落入了了她的手心里。五条悟得意地笑着,收回了他的手,四角星形通透的光泽从指间漏出。 镶嵌了钻石的项链,是五条悟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喜欢吗?”他期待似的看着她。 答案当然不会有疑问。哪怕五条悟给她的礼物是个不值钱的小东西——只要不是恶作剧的空空如也,她都会喜欢的。 更何况,这颗钻石那么耀眼。 如此璀璨而美丽的宝物,她真的可以拥有吗? 在无意识浮起的惊喜之中,丑陋而黯淡的否定开始悄悄探出头来,拉拽着整个心脏开始下坠,连触碰着礼物的指尖也传来麻木感。五条怜用力甩甩脑袋,试图将这糟糕的情绪从自己的身体里丢出去。 “嗯,很漂亮,我很喜欢。”她不自在地扯了扯嘴角,悄悄躲开他的目光,“不过……呃,就是……我没有给你准备礼物。” 好像从没有直白地聊到过这个话题,但他们向来是不会送给对方生日礼物的,久而久之,这就变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习俗。于是五条怜也习惯性地认为,今年的生日也无需特地购置礼物,即便这是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念叨了好多次的二十岁生日。 啊……太失策了。真该多留点心眼的! 这么想着,落在掌心之中的钻石也变得格外沉重了,藏在这块漂亮石头中的价值更加瞩目。五条怜不由自主地开始计算起了自己的银行余额,由此得出了一个懊恼的结果——自己可买不起和钻石同等价值的礼物。 这幅高兴却苦恼的表情融合在一起,看起来简直和又哭又笑的苦相模样没有区别,变扭得都有些奇怪了。五条悟笑到蜷起了身子,明明这也不是那么值得大笑的事情。 “没事啦,是我觉得这条项链很好看,所以才想送给你的,不用给我回礼哟。”话虽如此,他还是提供了一个不错的还人情的方式,“如果你非要觉得过意不去的话,那就——” 说着说着,五条悟忽然停下了。看来他也还没有想好合适的回礼筹码。 就这么认真地琢磨了一会儿,他才发出了恍然大悟般的“啊!”一声,攥起的拳头轻轻敲打在掌心里,声响消失无踪。 “弹吉他给我听吧!”他莫名兴奋了起来,“我还没有听过呢,对不对?” “唔……确实是。” 在短暂地加入了那个糟糕乐队的期间,确实是有过几次公开演出,她虽然不是每一次演出都向五条悟都发出了邀请,但难得和他说过的几次,他却忙得一回都没有来看过——当然,这怎么想都是五条悟的错才对。 五条怜默默搬来了放在卧室角落里的吉他。最近她终于重新拿起了这把乐器,纯粹只是因为休学的时光实在无聊而已。 重新加入乐队、再次站在众人即可看到的舞台上,这种事情她已不打算做了。 说起来,最初抱起吉他,也只是想要做点与众不同的事,希望五条悟在见到时会问出“为什么”,这样便能再次开启他们之间沉寂的话题。可实际上,就算是她背着吉他走进了父亲的葬礼现场,他居然也没问过半句,不知该说是意料之中还是令人失望了。 轻轻转动弦扭,金属的弦崩出吱嘎吱嘎的微弱声响。从房间里顺手带出的谱子是这几天她正在学着弹奏的一首摇滚曲,有些羞于承认,但她还不能弹得十分好。 “对了,事先告诉你。”她在弦音间抬起头,红着脸说,“用一颗钻石买我的演奏,这可不是划算的交易。” “划算的啦。五条大师的时间很贵,对吧?” “唔……是啦。” 她好像确实说过自己的时间很贵,但这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没想到他现在还记着。五条怜有点不好意思,匆忙低下头,继续调着早已准确的弦音。 将谱子在面前铺开,为了防止过分轻薄的纸张被今夜的晚风吹走,不要忘记拿几包零食压住边角。 五条怜盘起腿,吉他摆在膝盖上,指尖按住纤细的弦,由这条金属线压出的凹陷会有些疼,幸好最近她指尖的茧子又回来了,痛感因此减半。拨片扫过和弦,音符颤动在空气中,拼凑成完整的乐曲。她小声唱着,倘若遇到了追不上的歌词,就用模棱两可的哼声代替。 只用这一把吉他,摇滚乐听起来好像也没有那么摇滚了 这也是一首情歌,比较摇滚的情歌,来自于唱出了蜉蝣般暗恋心情的那个摇滚乐队。五条怜不想承认自己有多么喜欢那个乐队,但这首歌她确实很喜欢。 或是说,用很摇滚的方式歌唱爱情,这件事本就很让她喜欢。 唱完第二段副歌时,她忽然停下了,视线越过曲谱与弦线,悄悄看着他。 “后面这一句才是这首歌的精髓,你要听好啦……你并非谁人操控的人偶,你是独属于我的宝物。” 在用力的一声和弦后,她放下了吉他。后面的歌词,她也不再唱下去了。 至于为什么,五条小姐给到的理由是,这首歌只要听到最精髓的这一句歌词就足够了。 “后面的曲调和歌词与之前的都是重复的嘛。”收起吉他时,她说。 看来她是不怎么把五条悟痛心般的“诶——?”一声呼喊放在心上。 “真的不是因为后面的部分你弹不来吗?”他揶揄着。 “才不是。” “啊!你否认了!”五条悟好像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大事,“那就肯定是了!” “这是什么歪理?” 五条怜有点想笑,这份笑意绝不可能源于心虚,不过还是匆忙把吉他放回到了客厅里,顺路来到了冰箱前,想找点正经的食物——而不是充满空气和脂肪的零食。 身后传来不规律的哒哒脚步声,晃来晃去的五条悟也走在她的身后,一起在冰箱冷嗖嗖的浅白色灯光前停步。 就算是站着,五条悟还是左右摇晃着,幅度不算大,却存在感十足。五条怜真担心他下一秒钟就会晕倒在自己的身上。 可能正是有着这番念头的加持,就在拿出酸奶的瞬间,五条怜感觉到了一股不可忽视的重量压在了肩膀,突兀得差点吓得她跳起来。 借着视线的余光,能看到五条悟低垂的脑袋正抵在他的肩头。他许是快要失去最后的清醒了,否则她想他应该不会像这样伏在她的身上,就连手臂也环在她的腰间,仿佛这是一个拥抱。 但这一定不是拥抱。 五条怜看到了,他的双手紧紧攥成了拳,突兀地竖在冰冷的冰箱灯光中,微微地颤抖着,不愿碰触在她的身上。他的呼吸声也比任何时刻都更加清晰,略带几分急促,如同她的心跳。 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刻,盘踞在她心中的情绪竟然是害怕。不过这份心绪还不能被划入“恐惧”的范畴。 她不是害怕五条悟,而是害怕着这一刻虚晃的碰触。她想她一定是产生了某种奇怪的错觉,竟然觉得五条悟像是想要对她说些什么。 放在冰箱的玻璃水壶上扭曲地倒映着他们的模样,却照不出低垂着头的他的神情,五条怜也不想去看现在的自己。 “阿怜。” 很突然的,他喊着她的名字。 “……怎么了?” 他没有说话,那突兀地停滞在浅淡光芒中的他的双手,依然克制般紧攥着。 这般不自在的动作,究竟意味着什么呢?真想知道啊。 五条怜垂下手,酸奶冻得指尖发冷。或是她本就已经冷彻下来了,才意识到了周遭的寒意。 好像就这么僵持了很久,在犹豫着不知是否应该推开他时,五条怜听到他说,要不要去散步。 “去哪里散步?” “去哪里都可以。”他说。 “……嗯。那就走吧。” 虽然现在的天气实在不适合散步就是了。五条怜想。 她径直往玄关走去,可五条悟却拉着她走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推开落地的玻璃门,经过散乱着酒杯与乐谱的小桌子,踏上半人高的铁制扶手。 而后,跳下去吧! 风托着他们浮起,这不安定的漂浮感真想让人尖叫。五条悟紧紧握着她的手,与她一起奔跑在陌生的屋顶上。 越过一个又一个屋檐,初冬的城市尽在他们的足下。横纵交错的街灯纺成了明亮的光之线,行人与车灯游走其中。直入半空之中的城市灯光赶走了星象,所有喧闹的杂乱的声响也逃离到了这个高度,有些闹哄哄的,但这正是这座城市的模样。 从这个高度吹来的风,比应有的温度还要更具寒意。五条怜感觉到自己的鼻尖都好像被冻住了,冷风钻进了毛衣的空洞里,与战栗的心情一起,让她止不住发抖。 越过又一个屋檐,被重力拉扯着下落时,仿佛只有身躯在坠落,心脏与知觉尚且后知后觉地停滞在原地,只有在感到恐惧之后才会追上。 “我们跑在房顶上,会被警察抓住吗?” 她不安的疑问仿佛尖叫。 “才不会嘞。”他的回答如此果断,“警察才不会抬头看我们呢!” “真的?说实话,我可不想再被警察带到警视厅了。” 面对警察时的糟糕感觉,她实在不打算再体验一次了。 “悄悄告诉你。”五条悟大声对她说,根本不“悄悄”,“在听到警察对我说你打了乐队主唱的时候,我还挺开心的哟。” 五条怜扯了扯嘴角:“在窃喜我的履历里终于加上了案底吗?” “怎么会。我只是在想,你已经成为与以前不一样的你了。有种,你长大了的感觉。” “打人可不算成长。” “算的啦!” 回过头,五条悟仍是笑着。 “你害怕吗?”他问她。 “怎么说呢——”五条怜捂着嘴,藏起了下落的这一瞬间的小小惊慌,“有点像,坐在了过山车的最后一排。” “那就是害怕啦?” “也……也没有。” 不知道这句否定是否会被五条悟认作是逞强的谎言。他仍是笑着,紧握她的手,从大厦的最顶处一跃而下。强烈的失重感让心脏跃动不止,从地上吹来的风强烈得简直像是要将他们卷入云层之中。视线边界的海岸线一点一点向他们而来,潮声迫近,盖住了城市的喧闹。他们与今年的初雪一同落向碎石海滩。 “下雪了啊……” 五条怜抬起头,看着一片细小的雪落在海水之中,刹那间消失无踪。 倘若是为了酝酿这场雪才降下了如此糟糕的低温,这倒也是可以谅解的。不过落雪与大海,总让人觉得格格不入。 “说到大海,总是会想到夏天,对吧?”她轻轻晃着五条悟的手,“大海本来就是很‘夏天’的一种标志,没想到居然在海边看到了雪,真是……还挺幸运的。” “是吧——” 他一如既往的得意,似乎这场雪也是他的杰作。五条怜可不想扫兴,但还是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对了。”她差点忘记了,“生日快乐,阿悟。” 五条悟一本正经地躬了躬身:“也祝你生日快乐。今年的生日礼物,我很喜欢哦。” “你是说我弹的吉他吗?” “嗯。以后还会弹给我听吗?” “如果你想听的话。” “好耶!” 五条悟举手欢呼。从决定散步的那一刻起紧握的双手,许是忘记松开了,害得五条怜也被动地抬起了手,加入了他的欢呼队列之中。 “我最喜欢阿怜啦!” “最喜欢”,这个词听起来多么干脆而利落。 对于他而言,无论是“爱”还是“喜欢”,总能那么轻松地说出口。璀璨得如同钻石一般的爱意,是旁人会毫不吝啬地愿意向他奉上的珍贵宝物。 如此想着,五条怜觉得放在口袋里的那颗钻石似也变得空空荡荡了。 她的爱早已消失了,涌向了不应由她给予爱的那个人。哪怕她习惯性的假装她的爱意仍紧紧攥在手中,但掌心里也只会剩下宝石的空壳。 在这一刻,连羞愧般的窃喜也悄然消失了。她让自己陷入了麻木之中,这样才能真正表现得像是不曾给予爱意的人,露出泰然自若的笑意,轻轻伴着海风的话语像是一如既往的玩笑话。 “因为我是会给你弹吉他的、你最爱的妹妹吗?” “因为你是我最爱的人。” 他望着她的眼睛,说出口的话语似乎未曾有过任何多余的思索或是犹豫。他最后的踟蹰丢在了冰箱门前,所以才能比任何时刻都更轻快地站在此处,哪怕是这般沉重的话语也能轻而易举地诉说了,甚至也能吻她。 冰冷却柔软的亲吻,不是为了索取什么,也并未包含过分的渴求,海风似也在这短暂的触碰中消失无踪,只余下心脏的鼓动。 最后的吻,带着尼古丁的气味。 当意识到这是亲吻时,五条怜的脑海中响起了这句歌词。 她很喜欢这首歌,即便是在这一刻再回忆起来,她还是觉得这首名为“初恋”的曲子很时髦,曲调中完全听不出二十世纪的年代感。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首歌是一部讲述师生背德之恋的电视剧的主题句。至于电视剧的剧情,她已经不太记得起来了。 那时的她根本算不上是多么称职的观众,过分纠缠的剧情对于年少的她来说也实在太过黏腻。仅剩的印象,是男女主角都有漂亮的泪痣,以及这首片尾曲是在主角们的初次接吻时响起的。 尼古丁的味道,五条怜没有尝过。 她与五条悟的最初的吻,带着浓郁而苦涩的酒精味道。 直到这一刻,她想她才终于感觉到了醉意。心脏跳得太快了,意识漂浮般微微眩晕,落在鼻尖的细碎的雪沫在呼出气息的瞬间溶解成难以窥见的小小水珠。藏在毛绒外套下的身躯颤抖着,她想应当不只是海边的寒意在作祟。 也许是过分杂乱的情绪将要冲破皮囊了。她曾经伪装出的全然不在意的模样、说出的满是谎言的话语,也会被这些心绪尽数摧毁,而后落在六眼之中,只剩下无尽的羞愧而已。 脸颊也是冰冷的,她的血液还在涌动吗?喘息比海浪声更急促,她分明不想在这时候注视着五条悟的,视线却不自觉地落在了他浅蓝色的眼眸里。五条怜没有在他的脸上找到轻松的神情,那向来自在翘起的嘴角也看不到熟悉的弧度。 他果然也很难在这时候露出笑容,哪怕低头予以亲吻的是他。 在注视着他时,她会意识到他们多么不同,也会回忆起他们曾经相似。 如果他们当真相似,那这份感情便只能是那喀索斯望向水面时的倒影。但他们是截然不同的存在,所以这份爱意,也一定是真正的、却错误的爱吧。 他对她说出了爱。他对她也怀有爱。 五条怜知道,她一定要予以回应才行,可话语好像也干涸在了心中。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她说出的话语,竟像是一种无形的审判。 “现在,你也会有罪恶感吗?” “……嗯。” 啊——他也感觉到了罪恶。 是该说松了一口气吗,还是要因此而忏悔呢?她不知道。她只是想说,要对他说:“记住这个感觉。” 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声一般,她的鼻尖也泛着微红。但她始终没有落下眼泪,只是抿紧了唇,抵在他手掌之中的冰冷指尖终于泛起一丝微笑的暖意。随后才传来迟钝却鲜明的痛楚。 五条悟垂下眼眸,她将自己的手攥得紧紧的,细雪消融在交叠的掌中,似有湿漉漉的触感,并不让人觉得讨厌。海风送来她的呢喃。 “只有这份罪恶感,才是我们相爱的证明。” —The End— 为您提供大神 彼岸有马 的《[咒术回战]潜热》最快更新 怜与悟 免费阅读.[.aishu55.cc] Extra·高中生的黄昏 —记录:2005年3月3日,东京都,咒术高专前— 踏过重重鸟居交叠的深黑色影子,在迈上第三十二级台阶时,五条怜第三十二次质问自己怎么会落得现在的这番境地。 按照原本定下的计划,她本应在放学后逛一会正在打折中的超市,如果没有挑到合适的东西,就再绕到街角的音像店看看最近有没有上架新的专辑,而后再磨磨蹭蹭地坐电车回家,啃完昨晚剩下的半扇披萨,顺便看两集无聊的肥皂剧。 这才是她身为平凡高中生的放学日常。 ……啊,对了——就是在第一步出了错! 正是被橱窗玻璃上贴得大大的北美男子偶像组合的海报吸引着停下了脚步,所以她才会选择先造访音像店,所以才会在两手空空地迈出店门时正好遇上了五条悟和他那位长得很可爱的名叫家入硝子的同学。 所以才会—— “硝子硝子,这是我妹妹哦!” “咦真的吗?你们长得不像诶。” “什么嘛。对了,阿怜接下来是不是没什么事情来着?和我们一起去玩吧!我们今天还打算去唱K哦!” “来吧来吧!” “啊不过杰是不是还在高专汇报任务来着?” “是哦。” “什么时候结束来着?” “不知道——” “那我们就先去高专找他吧!” 就这么,五条怜被半推半就地塞进了咒术师们的放学后时光,一同走在通往咒术高中的山道上,直到木已成舟的此刻,她的懊恼依旧鲜明。 倒也不是讨厌放学后和别人一起出去玩,也绝非厌恶卡拉OK——虽然她即没有和同龄的同学一起出去玩过,也从未踏入卡拉OK的大门就是了。 她只是觉得,和完全陌生的五条悟的朋友共度周四的黄昏时光,这种事怎么想都有点奇怪。 可问题是,他们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再说出拒绝话语,未免显得不太识相。 情感与理智在心里打架,哪一方都没能占据上风。五条怜继续迈步,心跳得比前天数学课时的突击小测试还要更加仓促,飘忽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到走在前面的五条悟与硝子身上。 明明都是同岁的高一学生,他们看起来比自己更像是大人。好奇怪。 五条悟自不用说,他突出的身高是成年人都无法比拟的高度,他表面上所展露的大人气质理所应当——嗯,只是表面。 所以,为什么比自己稍矮了一头的硝子也更有成熟感呢? 仔细琢磨了一会儿,五条怜莫名觉得这应当是校服的功劳。 硝子的制服是漂亮的深黑色,裙子也是没有褶的直筒款式,与立领的上衣搭配在一起,看起来简直像是标准的职业套装。在她的身上能嗅到一点点烟味,但这一路上她不曾点过烟。想必这股尼古丁气味与说话时游刃有余的轻松感,也是构成大人既视感的重要元素之一吧。 “五条妹妹是哪所高中的?” 硝子回过头问她,并没有带上故作熟稔的笑容,言语间却带着令人喜欢的亲切感,“五条妹妹”的称呼如此自然。在她说出学校名称之后,也会很认真地思索着,发出“诶——”的一声。 “那好像是所体育强校,对吧?”硝子说,“在前几年甲子园的比赛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不自在地挠了挠头,五条怜的回答模棱两可:“好像是的。” 对于高中生联赛毫不关心的她,从不会特地欣赏每年盛夏挥洒在甲子园的青春汗水,也必然不是出于对棒球有的热爱才了考入这所学校。她的理由相当简单,单纯只是因为这所学校离租住的公寓不算特别远,入学后不必再操劳换房子的事,以及校服勉强还算好看。 学校统一配发的制服是西式风格,基本四季都是衬衫,只是厚度不同,女生长长的格子百褶裙是能够盖住膝盖的款式,还有织得厚厚的长款牛角扣羊绒大衣。春秋校服的西服外套版式不佳,在现在这样的时节,大家总爱舍弃这件过分宽大的米色外套,只在针织背心与校服衬衫的外面套上大衣,百褶裙也要悄悄地从腰间卷短。 对于这类自由发挥的时尚,学校从不会有太多意见——除了甲子园和棒球社以外,其他什么规定都可以随心而去。 在青春期的少女们看来,这种自由可就太重要了。但凡裙子短上一寸,自己的形象仿佛也能随之显得成熟一岁。要不是害怕裙摆被风吹起时不得不面对的窘迫,真恨不得让格子裙的褶皱尽数消失在米色针织背心的下摆里才好呢。 视线不知不觉再一次从硝子平整的短裙边缘扫过。五条怜悄悄低下头,看着飘动在膝盖上缘的格裙,暗自后悔今天的裙子只卷了两圈。 真应该卷短一点的! 不过…… 五条怜转念一想,比起用水手领作为校服的学校,穿着西式校服的自己,看起来应该也有够成熟的吧? 琢磨着这点无聊的小念头,最后一重鸟居尽在眼前。恰是在这时,硝子咕哝了一句:“总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忘记做了?” “啊,你说什么?” 对于五条悟的追问,硝子苦恼地思索了一小会儿,轻轻用指节敲打着太阳穴。就在她的话语将要脱口而出的瞬间,周遭响起了分外突兀的警报声。 其实她想说的是,五条怜的咒力好像还没有在高专登录过,要是迈过了结界的边界,大概会触发警报吧——现在倒是可以把不确信的“吧”字删除了。 与防空警报不太一样,那如同吹响喇叭一般时长时短的鸣笛声单是听着就叫人心慌。迈过高专结界时所触发的这道警报声,其实会更柔和一些,也没有那么响亮,但也足够让五条悟和硝子紧张起来了。 几乎是立刻,两人调转了方向,各自攥着五条怜的一只手,沿着向下的山道狂奔,仓促得简直就像是心虚的逃跑行动。 ……不。不是好像。 这就是名为逃跑的行为没有错! 在重力与斜角坡度的牵引之下,来时只踏上一级都会感到吃力的台阶,此刻如同安上了履带似的,飞快地从深棕色皮鞋下滚过,一切乱糟糟的心绪都伴随着脚步浮起,就连简简单单的“怎么了?”也无暇问出口,她差点以为自己就这么飞入空中了。 诚然,高专的结界边缘就在那最后一重鸟居的影子下,可一旦警报拉响,整个结界包裹的范围就会迅速扩大。想要赶在警报召来其他老师之前销声匿迹,就必须尽快越过红色警戒的边线。 这就是他们奔跑的理由。 这过分飞快的速度让时间的界限也变得不再明晰。总觉得好像也没有奔跑太久,重叠的鸟居却早已甩在了身后。 警报声逐渐远去,匆忙躲进一丛灌木里,预期之外的运动量让高速运转的身体久久无法平息。五条怜小口小口地喘着气,隐隐觉得是自己的存在才导致了刚才的这场意外。 她的猜测在硝子和五条悟的相互揶揄之中得到了证实。 “五条同学,你是不是完全忘记了高专的结界会触发对陌生咒力触发警报这件事?” “拜托。”他不满地撇着嘴,“你也没想起来嘛。” “我明明就想起来了。” “都走到结界旁边了才想起来,这也太晚了吧!” “总比你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更好。” 硝子吐着舌头,做了个难看的鬼脸,转头对五条怜窃窃私语起来。 “你哥哥真是笨蛋呢。” “这一点我赞成。” 说是窃窃私语,实际上根本没有“窃窃”的意味。硝子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抱怨这,都不曾躲开五条悟的视线。丝毫没有降低的音量,足以让话语清晰地钻进当事人的耳朵里。 “哈?” 五条悟难以置信,视线游走在身旁的两位少女之间,最后还是选择气恼地戳了戳五条怜的肩膀。 “至少你也得维护一下我的面子才行啊!” 他向五条怜发出了这样的控诉。 五条怜默默缩起身子,有点不好意思占据硝子的空间,只好往一旁倾斜着身体,别扭地嘟哝着:“耽于颜面的家伙,未来的人生会过得很不容易的。” “我才不信。这绝对是你的歪理啦!” 五条悟的怨念快要把她淹没了。倘若不是那个轻笑着的声音传来,她真的会想赶紧遁入地底的。 “果然是因为悟才触发了警报啊。” 带着一副笑眯眯的佛相面孔,灌木丛间落下一条奇怪的刘海。五条悟的懊恼神情已然瘪了下去,郁闷似的瞥了对方一眼:“你的汇报终于结束了?” “没有,被警报声打断了。‘绝对是悟在搞鬼’,夜蛾老师这么说了。”夏油杰挤在他们身边坐下,“他叫我先把你揪回去好好解释,然后再继续汇报。” 啊——好羞耻!真是太羞耻了! 青少年特有的过剩自尊心在这时候发出尖叫。五条怜匆忙低下头,落日将脸颊照得通红发热。 没想到刚才犯下的居然是这等会被带到老师面前的重大错误吗?完全没有概念! 尽管不清楚咒术高专会采用怎样的教育方针,但如果代入到身为普通高一学生的自己的情境之中,被老师单独教育什么的,绝对成为这一整周里最糟糕的经历,没有之一。 如此想来,心中这该死的负罪感真的快要爆炸了。 颤颤巍巍的,五条怜举起了僵硬的右手,挤出一抹分外尴尬的讪笑,小声说:“对不起……这好像是我的错。” 原本想紧接着这句坦诚的自首,顺水推舟地说出“那接下来我会到贵校的指导老师面前好好忏悔自己的罪过所以就不和你们一起去玩了吧”这类委婉的拒绝——其实也没有多委婉。 这番奇妙的自白让夏油杰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他扬起友好的微笑,五条怜后知后觉地想起还没有向他进行过自我介绍,匆忙一指身旁的五条悟,支吾着说:“我是……呃……这个人的妹妹。”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支支吾吾的心情究竟源自于何处。难道是站在六眼与他的朋友身边所产生的违和感吗,还是因为在场之中只有自己才是陌生人? 不想考究这个没有意义的话题。五条怜尝试调整嘴角的弧度,试图让自己笨拙的笑容显得更机灵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努力是不是真的祈祷了作用,不过夏油杰还是同她握了握手,简直和职场剧里的友善前辈如出一辙,他耳垂上戴着的那对深色耳廓更是充满了大人的氛围,时髦到不行。 明明心里知道,在场的各位都是与自己同岁的青年人,可怎么偏偏只有她看起来最为幼稚,莫非是“咒术师”这个职业自带了处变不惊的属性? 虽说五条怜也不会因此而心生嫉妒,可这格格不入的感觉实在是……有点别扭。 而在如此其乐融融的氛围之下,五条悟的控诉显得那么痛心。 “阿怜甚至连哥哥的名字都不愿意直说了吗!” 痛苦地捂着胸口的五条悟,当真演出了一副可怜哥哥的模样,很可惜在场没有任何一个人被他的夸张演技打动。 “呀——这里有一位颜面尽失的兄长。” 他甚至还收获了来自于硝子这番痛心评价。 既然如此,那么可怜哥哥的模样也该收起来了。五条悟立刻站直了身,摆出一贯的姿态,随性地向身旁的夏油杰问了一句:“那你接下来是打算把我抓回到老师的面前,欣赏我被兴师问罪的倒霉样子吗?” “怎么会。”夏油杰耸着肩,笑意仿佛也透着轻松的无奈,“今天不是约好了要一起去做那件事的吗?” 那件事? 五条怜试图藏起自己笨拙的疑惑,但还是忍不住探出了一点点好奇。 作为本次聚会中唯一的陌生人,除了接下来会踏入卡拉OK的大门之外,她完全不知道还会再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在她看来,去唱K算是正常高中生会做的事情,实在不值得被冠上“那件事”这种从里到外都透着神秘感的名号。 她的疑惑在接下来的四十分钟里依然没有得到妥帖的答复。直白地询问答案,这可不是她的风格。一路上他们也只是说着为了让“那件事”可以顺利进行,得先想办法消耗掉足够多的能量才行。 于是,他们走进了电玩店。 立在昏暗大厅里的十几台街机同时启动着,轰鸣出过分喧闹的8-bit交响曲,推动摇杆与按键的咔哒声掺杂其中,炫目的灯光总会让人想起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八十年代迪斯科灯球。 挑选了正中央那台无人的机器,五条悟和夏油杰各自端坐在方形屏幕前的两把小旋转椅上,往投币口里丢进好几枚硬币。伴着浑圆的滚落声,“ARE U READY?”的红色字样从屏幕上跳了出来,下一秒便跳到了纷乱的角色选择界面。 经典的格斗游戏,不仅在对战时需要疯□□纵摇杆和按键,还必须思考合适的攻防方式,绝不是一味进攻就能取得胜利的。 如此想来,这游戏的确算得上是消磨能量的利器了。 轻轻伏在旋转椅的靠背上,五条怜打量着屏幕上夸张地施展拳脚的小人。身旁的硝子正在分外专注地为夏油杰鼓劲,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该替五条悟加油一下,毕竟她就站在他的背后。 加油鼓劲这种事,明显也不是她的风格。当然,她不希望看到五条悟输,只是羞于把热切的话语说出口而已。 秉持着这番冷静观众的心态,五条怜看着屏幕上由他操控的恐龙小人历经一番苦战之后终于将夏油杰摇杆下的肌肉壮汉踢出了竞技擂台。在第二轮与硝子的对战中,他也不算艰难地突破了僵持的局面,成功夺下赢家的称号。 完美的连胜,无论放在谁身上都会忍不住得意的。五条悟立刻装出了一副毫不在乎——实际上骄纵至极的态度,大放厥词说,今天绝没有人能够打败他了。 嗯嗯,看来他真的能够称霸这个游戏吧。 就在五条怜冒出这个念头的三秒钟之后,她被硝子和夏油杰一同推上了挑战者的小小旋转椅上。左肩膀上搭着硝子尚且暖乎乎的手掌,右耳朵旁也能听到夏油同学煞有介事般的叹气声。 “接下来就拜托你了,五条妹妹。” 就连夏油杰也开始这么叫她了。 “没错,你要想办法推翻暴君的统治才行。” 暴君算是怎么回事啦! 不好——她被寄予期待了! 很不争气的,但也如同理所应当般,五条怜开始紧张起来了,下意识向五条悟投去目光。 其实也并非是想要向他予以求助,这完全是习惯性的小动作而已。可他依旧是那副得意到恨不得翘起尾巴的模样,好像三连胜的桂冠早已稳稳地戴在了他的脑袋上。 己方队友予以的深切期待,与眼前对手的得意姿态。有那么短暂的几个刹那,五条怜觉得自己居然有种电影主角的既视感,不知不觉间已被叠上了数层buff。 深呼吸——再深呼吸一口气。“START”字样跳出。 在这一刻,无形的buff绝对开始起作用了。弥漫在整个大厅里的轻快电子音一点一点消失在她操控的每一拳中,站在彩色屏幕里另一端的恐龙小人的动作也比任何时刻都显得稍许迟缓几分,能够清晰地看穿它的每一个动作与意图,过分紧绷的神经总能在最紧要的瞬间指挥着她的行动。 这是一场可怕的恶战。 屏幕上方的红色血条时而会倏地缩短一大截,更多时候却是咬得死死的僵持状态。每一发进攻都能精准接下,恰到好处的防御时机让对手变成了不可凿穿的铁壁城墙,难以寻到一个突破的时机。 倘若这世上当真有游戏之神的存在,那么五条怜想,在自己只打算格挡却不小心触碰到了出拳键时,它一定降临在了指尖之上。 沙包大的拳头正中恐龙小人的下颚,血条就此走到尽头。街机的欢快乐声如潮水般涌来,看不见的胜利王冠落在了五条怜操控的小小角色的头顶上。 她赢了。 这个事实所带来的兴奋感,隔了半分钟后才迟迟地落在五条怜的知觉之中。在此之前,倒是椅子的震动感更加鲜明一点。本以为是自己在对战的过程中激动到不自觉地把自己弄坏了,回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硝子正兴奋地摇晃着她的椅背呢。 啪—— 依然是还没有反应过来,但她的手掌已经和硝子轻快地贴在了一起,碰撞出清脆的击掌声响与“呜喂——!”的欢呼声,从掌心传来麻麻的感触,却也格外炽热。五条怜看着自己泛红的手掌,总觉得有点不敢相信。 在场也有另一位同样不敢相信眼前事实的家伙,自然是五条悟无疑。他撇着嘴,只发出了轻微的“哼”一声。这微妙的态度实在看不出究竟是不甘心在作祟,还是纯粹的不服输。 无论如何,胜负早已定下,就算再怎么怨声载道或是沉浸于虚晃的胜利兴奋感中,其实也都不重要了。这命运般的对战已然结束,该消耗的能量尽数化作了或懊恼或窃喜的心绪,只余下空空荡荡的饥饿感。 看着贴在餐厅玻璃上写着“超大份炸猪排盖饭!!!——限定时间内挑战成功即可享得全桌免单!”字样的海报,五条怜好像知道他们先前所说的“那件事”是什么了。 当店员端上两碗金色小山般的炸猪排饭时,她的猜想化作了现实。 眼前的这两位咒术师先生,今日将对本店的超大份饭碗挑战发动进攻。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硝子叹着气,悄悄对五条怜说,“上一次他们俩连半碗都没吃完,说是今天一定要挑战成功来着。” “这样啊……” 五条怜了然般点点头,心情实在微妙。她都不敢去看那高高垒起的猪排与米饭了,也根本无心探究藏在碳水化合物和肉类下的那点罕见的蔬菜。光是想象一下那种脾胃撑得发胀的感觉,她真觉得自己的肚子也在微微作痛了。 高中生的尊严,果真不能小瞧。 她赶紧低下头,只盯着自己碗里的鸡肉,在谁也没有留意到的时刻,偷摸摸把胡萝卜推到了饭碗的最边缘。 “坐在你们两个人旁边,我感觉自己都快吃不下饭了。” 硝子的抱怨简直不留情面,一边说着,一边挪到了旁边的空桌上。五条怜暗自庆幸她居然也怀有和自己同样的念头,匆匆追上了她的步调,不忘从桌上的那盒红姜里夹走了一大筷子。 面对如此直白的控诉,勇敢的挑战者们必然有所想法。他们叽叽咕咕着,如同河豚般撑得满满的双颊在这一刻变得像是劣质的隔音垫,实在听不清在说什么。但就算如此,也还是要继续往嘴里塞进又一块猪排。 绝不是错觉,餐厅内一定充斥着相当痛苦的呜咽声。偶尔也含有口齿不清的相互鼓励,至于鼓励的内容是什么,估计只有本人才能够听明白了。 在挑战时限结束前的最后五分钟,暂时离场的硝子和五条怜才总算是回到了“战场”上,喝着早已续过两回的大麦茶,沉默不语地见证着这场挑战走到尽头即是她们的支持方式。 历经前两次的失败后,今日的挑战终于迎来了胜利——一起恭喜夏油同学吧! 伴着所有店员的鼓掌声,点单小票盖上了免单字样的印章,夏油杰还收到了一个挂着小小猪排盖饭模型的钥匙圈。 不止如此,作为少有的能够完成挑战的勇士,他可以将自己的照片贴在餐厅的墙上,同行者也能享有此等“殊荣”。 五条怜坐在有点硌人的木头椅子上,看着店员捣鼓着从收银台下翻出的拍立得相片,忽然想起,以前五条悟也有过和这个相似的、按下快门后就会立刻弹出照片的照相机。那时他拍下了他们的照片,可惜在离开家之前,被她扯烂了。 现在想想,那时故意弄坏相纸的自己,其实只是为了表达出自己将与那个家彻底了断的决心,仅此而已。 真是幼稚而冲动,决心又不是靠一张照片能够证明的。她想。 恍神间,被唤了好几声后,才意识到夏油杰正在叫她。 他站在挂有logo的白墙前,向她招了招手,许是想要让她也一起来合影吧。五条怜匆忙摇头,抱歉地摆了摆手,拒绝的话语却有些说不出口。 她向来不爱拍照,也不好意思掺和进他们的合照之间。她只不过是在这一次“挑战”中巧合地成为了观众之一,不论怎么想,都不值得成为照片中的一部分。 “走啦走啦。” 合适的拒绝话语完全没有想好,五条悟已拉着她起身,直奔着相机而去。她只来得及捋捋头发,总觉得耳朵也有点烫。 小小的镜头过于局限,想要容下四个脑袋,必须要经过精密的空间计算不可。赶忙挤紧一些,夏油杰和五条悟的肩膀几乎快要叠在一起了,垂下的刘海擦过硝子的头顶,她的栗色发梢也和浅灰的长发融了起来。 如此笨拙的姿势要保持足足三秒钟,直到拍立得相纸咔嚓咔嚓地从相机里探出,这才总算是能够自在地舒展身躯。 相纸被贴在了墙面的一角上,空白处写着今天的日期,一眼望过去,倒不算多么醒目,但确实独特。毕竟墙上的所有照片里,可只有这一张里拍下了四个人的模样。 总认为相机会把真实的模样变得扭曲,也羞于面对过于清晰的自己,这构成了五条怜不爱照相的全部原因。不过,看着这张照片中的自己,好像也没有特别奇怪? 她悄悄松了口气,在五条悟的催促下,追上了他们的脚步,走向人行道尽头的商场。 差点忘记了,会拥有今日这样的黄昏,正是因为五条悟抛出了“今天会去唱K哦”的邀请。 即便是到了现在,五条怜也必须承认,她绝非是出于自愿才加入了这场过于热闹的玩乐之中。但她也一定要坦白,自己的紧张感已经消失无踪了,拒绝的话语自然也不打算再说。 她已完全能够自在地踏入从未进过的卡拉OK包厢,举起沙锤相当配合地为这一首歌的献唱者摇响节拍。在她红着脸唱起自己也不太熟的歌曲时,被她视作更有大人风范的咒术师们当然会分外热情地打着拍子,仿佛音乐节观众般摇晃脑袋,本就不安定地虚浮着的自己的声音,总是唱着唱着就变成漏气的笑声了。 包厢续了一个又一个小时,小食也追加了一盘又一盘,猪排饭消失在欢闹声里。如不是想起了明天并非周六的这个事实,真想把一整个晚上都耗费在这里。 用力挥挥手,向今天才认识的咒术师们道别。初见面时在心里为他们安上的“成熟高中生”的印象标签,早已在不知何时被风吹走,五条怜后知后觉地想着,硝子和夏油杰和自己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嘛。 从黄昏到夜晚,度过的每一秒钟如同真切而欢快的美梦。乘在回程的电车上,不知是崎岖的轨道让列车晃来又晃去,还是心情飘忽到了不知何处,她觉得自己好像浮在了躯体的最表层,身体沉沉下坠,意识却直到这一刻都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疲倦,连五条悟恶作剧似的碰着她手臂的小动作,也是在数秒钟之后才察觉到。 “说起来……你其实不用送我回去的。”她嘟哝着,如此轻声说出的话语,实在算不上什么抱怨。 “这可是哥哥的关心哟。”五条悟揉了揉她的脑袋,“好好收下啦!” 飘飘然的心绪好像有点回到身体中了,重重落在电车座椅上,报站的电子女声在这一刻听着如此清晰,空调风真冷。五条怜抿了抿唇,不再说什么了,只有在他问到今天开不开心时,才轻轻点头。 “开心呀。”她忍不住笑了,“你的朋友们都很照顾我,大概因为我是你的妹妹吧。” 不知道为什么,五条悟也在笑。 “不是啦。因为你是你,所以他们才对你好呀。” 五条怜没有听懂,不解地眨了眨眼:“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嘛。” “……诶?” 更加听不懂了。不过…… “阿悟的朋友,都是很好的人。” “对吧——” 他又摆出了在街机前的那副得意表情了。 “那么,下次再一起出来玩吧!” “嗯!” 为您提供大神 彼岸有马 的《[咒术回战]潜热》最快更新 Extra·高中生的黄昏 免费阅读.[.aishu55.cc] Extra·大人的后日谈-1 —记录:2015年3月3日,洛杉矶,落地窗前— 蜷缩在小小的扶手椅里,玻璃窗下映着繁华都市绚烂的灯光,恍惚之间构成一条灿烂的纽带。注视着这交错的光泽,总让人觉得,这本就是一座不会有夜幕降临的城市。 五条怜就这么别扭地缩起身子,耳机里播放着本周公告牌排名前一百的歌曲,略显同质化的曲调让耳朵彻底变得麻木。她暗自在心里嗤笑着美国人的糟糕品味,却又忍不住伴着节拍摇晃起了脑袋。 晃荡着晃荡着,五条悟呼唤她的声音似是也被晃动到了知觉之外。倘若不是无意间瞥见到了他那故意撇下的嘴角,当真有理由相信五条怜会冷落他一整个晚上。 “怎么了?”她连耳机都懒得摘下来,就着喧闹的乐声问他,“为什么突然这样看我?” 被这种莫名其妙的怨念目光注视着,无论是谁都会觉得别扭的。 五条怜也想学着他的样子,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但这样未免有点太过幼稚,说不定还会从他那里收获到“你就是在故意学我吧你这个学人精!”这种气人的评价。 仔细琢磨了一下,她决定继续保持这幅冷淡的表情,依旧蜷缩于软软的椅子里。搭在扶手上的小腿自在地晃悠着,慢慢吞吞的,却早已追不上耳机里的节奏,她倒是不在意。看着躺在床上的五条悟向她招了招手,大概是想要让她过去的意思。 “干嘛坐那么远。”他抱怨着,“知道吗,你现在这幅冷冰冰的面孔就和那种完事以后不打算承担责任的负心汉一样。” “有吗?怎么可能。” 如此可怕的指控,五条怜怎么也不情愿承认。她摘下了左耳的耳机,无聊似的捻在指尖,轻轻晃荡在空中。耳机线为手指缠上的一圈白色的护盾,不过只维持了一秒钟就散开了。 把卷曲的耳机线重新捋直,五条怜巧妙地躲开了他问责般的目光,叽咕着,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只是在苦恼着我没写完的毕业论文而已……你就当现在是我的贤者时间好了。” “诶——非要在旅游的时候想论文吗?” “不可以吗?” “不行。” 以分外自由的姿势在床上舒展四肢的五条先生,如同控诉一般发表了如上这句简短但却坚定的否决,随又拍了拍床的边缘。席梦思震荡出微弱的吱嘎响声,他又向她伸出了手,五指晃来又晃去,像是一种调皮的邀请。 他想表达的意思,五条怜一眼就能看穿了。尽管她还是更想在这把椅子里度过思绪低沉的这段时间,但他那撇下的嘴角实在是有点可怜。 磨磨蹭蹭地,她站起身来,踩在柔软的地毯上。长长的衣袖一下子垂落,将她的手背与捏在掌心里的手机盖得严严实实,袖口几乎都能碰触到膝盖了。五条悟倏地眯起了眼,以一种狗狗侦探般并不狠厉的目光打量着她。 “我说……”他嘟哝着,莫名有种幸灾乐祸的既视感,“你怎么穿着我的衣服?” “是吗?” 被这么说了,五条怜才意识到这身过分宽松的上衣所带来的违和感,匆忙低头瞄了一眼。 果真,这件黑色的针织衫不是她的——但也无所谓啦。 继续拖沓着脚步,直到走到床的边缘,五条怜才挤到了五条悟身边,费劲地把自己缩进床边这道窄窄的空隙里。 “随便拿的,我也没仔细看。明天就还给你。” 她说着,恶作剧似的抬起手,把垂落的衣袖盖在五条悟的脸上,故意晃悠了几下,任由绵软的针织纤维拂过他的脸颊,像是想用这种方式麻痹六眼的视线似的,毫不意外地只迎来了期待落空的结局。 只要被轻轻按住手腕,她的恶作剧行为就算是走到了尽头。五条悟将她搂在怀中,轻吻着她的发梢。他温暖的呼吸会落在耳边,有些痒痒的,她总不能习惯,索性把脸埋进了他的颈窝里,偷偷嗅着他的气息,是很清爽的柑橘味,回荡在他身旁的自己的呼吸声也足以盖住耳机中无趣的鼓点。 不需要说什么,也不打算说什么。尽管很多时候都想从对方的身上索求更多,想要得到热切的触碰,也渴望亲吻与令人颤栗的尖叫。但在这一刻,她只想要抱着他就好。 “在听什么?”好像是过了很久,五条悟才轻戳了一下她的耳朵,“我也要听。” “流行音乐而已。你也无聊的话,就一起听吧。” 五条怜格外善心地把另一只耳机分给了他。正巧现在播放着一首相当轻快的舞曲,歌词也恰好与跳舞有关。 “shut up and dance?”五条悟嘟哝着总是重复的那句歌词,“闭上嘴来跳舞?” “嗯,是这个意思哟。” “那我们现在要跳舞吗?” 他好像跃跃欲试。五条怜合理怀疑,只要自己一说出肯定的答复,他绝对会立马拉着自己从酒店的床上跳起来,伴着洛杉矶夜晚的街灯和她一起跳起她也叫不出名字的舞步。 很浪漫,也一定会很累。 五条怜摇头,鼻尖磨蹭着他的肩膀:“……完全不想动。” “哇。好懒。” “是的是的。”她罢休似的摊手,难得的不和五条悟争辩了,“我就是懒惰的阿怜哦。” “你不会还在想论文的事情吧。” “不好意思。是的。” 光是提到这个话题,她都忍不住发出叹息声了,用力磨蹭了他好几下,尝试通过这种笨拙方式偷走他身上的能量,却依旧是那副哭丧着脸的丧气模样。 其实五条怜也知道,在美好的春假尚未结束之际,便早早地苦恼着论文这种讨人厌的学术难题,确实是相当扫兴的事情。 尤其这会儿还是在异国旅行的途中,且这场旅行还难得地凑上了五条悟也空闲的时间,本不应该垮下面孔的,可名为论文的这只怪物,是一旦想起,就难以摆脱的可怕之物。 啊……真的好烦! 五条怜倏地坐起了身,抱着膝盖,把脸藏在了臂弯之间,只露出一双耷拉的眼睛,看起来像是在盯着五条悟看,可这般忧愁的目光,怎么想都是把眼前的这幅漂亮面孔扭曲成了论文的目录。 就这么看着看着,她实在忍不住了,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哀嚎。 “果然不该升学的!” 这是来自于硕士终于熬到最后一年的五条小姐内心的感慨。 也许这句感慨是正确的,如果换在其他时间其他场合,五条悟多多少少也一定会产生共鸣的。 可惜,在此时此地,五条悟却只觉得苦恼的她很可爱,可爱到让他想笑。 于是他笑了,相当不厚道的,为此还收获了五条怜的怒目相视。她攥紧了拳头,夸张地举得高高的,砸在他的胸口时却一点也没有痛感。 “不过,不是你自己说想要继续读书的嘛。”他往旁边挪了挪,像是已经怕了她的狠厉进攻,“你还说过,为了不成为社畜还要接着攻读博士,难道不打算实现你的豪言壮志了吗?” 五条怜猛得一抖,那略显踟蹰的模样,看来是真的忘记自己曾立下的誓言了,匆忙别开视线。 “呃……我、我也没这么说嘛。”她开始尽力挽回自己的尊严了,“比起上班的痛苦,我更情愿被我的学术垃圾折磨。” 这可是真心话。 如果说,原本她还会因为电视上光鲜亮丽的职场剧而对“工作”这件事诞生了一点兴趣的话,那么几年前在街上遇到早已成为上班族的七海建人,无疑正是浇灭她这点好奇心的最狠厉的暴雨。 该怎么形容呢?五条怜总觉得那时候的七海简直像是披着西装的机器人,面孔僵硬到根本不存在多余的表情,说话的语气也趋近于机械音了。 正是在见到那样的七海先生后,她再一次坚定了绝不成为社畜的决心。 “逃避工作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升学”,这正是五条怜所坚信的真理。 听说去年年底,七海辞去了那份压力巨大的工作,重新成为了咒术师。由此看来,果然工作就是最糟糕的——比起咒术师还要糟糕很多。 “不过啊。”五条悟无聊地揪着她垂落在胸前的发梢,“就算是成为了大学者,你也总是要毕业的嘛。到时候该怎么办?” “呃……我想想。” 他们还没聊过如此长远的话题,就连五条怜自己也不曾想过,直到这会儿才慢吞吞地在心里估算起来。 不出意外的话,今年拿到硕士学位后,接下来的教育之路还有约摸三年。倘若她“努力”一下——具体的努力方式肯定不算多光彩,就不具体说了吧——这个数字说不定能够被拖长到六年。 无论是六年还是三年,从深夜的这一刻看来,都是格外遥远的时间。 在那之后的事情,她真的一点也想象不出来。她从来就是没有太多规划的人,也不会过分考虑未来。 更何况,那可是三年之后呢。太久了。 光是思忖也足以让人疲惫。五条怜索性中断了思考,往五条悟的怀里一扑,赌气似的嚷嚷一句“不知道!”,简直理直气壮。 “那毕业以后就让阿悟养我吧!”她甚至提出了如此无礼的要求。 五条悟好像在笑,轻轻捏着她的耳朵,说:“好啊。” “……诶?” 最为吃惊的,反而是提出这等废物建议的五条怜,不解地盯着五条悟,这幅表情像极了困惑的小动物。 这神情维持了好一会儿,待回过神来时,她居然有些生气,恼怒地推了推他的肩膀,话语也像是控诉:“你不应该在这时候对我说‘绝不能放弃’、‘你也要闯出自己的事业’这种话吗——而不是就这么随我的心意啊!” 什么嘛。真是任性。 五条悟认真点头,迎合说:“你要是想听激励人心的话语,我也可以说给你听的。” 面对着难得如此配合的五条悟,她好像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呆愣愣地又盯了他一会儿,这才灰溜溜似的低下头,枕在他的胸口,话题生硬地转了个弯。 “你的心跳好慢。” 这可不是什么今夜才察觉到的惊人发现。五条怜早就注意到了,他的心跳不如自己快,沉重而结实般跳动在他的身体里,是分外令人心安的声音,总让她想起蓝鲸——一分钟只拥有八次心跳的巨兽,无法想象那巨大的心脏将如何运作。 但由于一想起鲸鱼,就不得不回忆起曾经被鲸鱼血浇了一身的悲惨往事,所以她总是想到这里就立刻中断了思索。以至于这一刻被五条悟强行摆正坐了起来,她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是你的心脏声比较快吧?”他说。 毫无边界感地就这么伏在胸前的五条悟,认真数着她的心跳声。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的白色脑袋像是毛绒绒的球体,五条怜轻轻拂过,像是在抚摸一只庞大的动物。 “阿悟,你现在好像小狗一样……就是那种,叫做萨摩耶的白色的狗。”她嘀咕着,话语间漏出了一声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轻笑,“白色的,特别大,超级可爱。我的后辈就养了一只萨摩耶。” “但萨摩耶的眼睛是黑色的。我可是漂亮的蓝眼睛哟。” 他仰起头,刻意地眨了眨眼。落地窗外的繁杂灯光在他浅蓝的眼眸中泛着一层淡淡的色彩,也能映出她的模样。 仰着头看人,更加像是小狗了。 五条怜用力搓搓他的脑袋:“蓝眼睛的白狗啊……我好像没有见过。非要说的话,毛色偏白的哈士奇可以吗?” 五条悟一下子板着脸:“哈士奇绝对不行!你一定要把我形容成狗吗——不可以是小猫吗?我更喜欢猫耶。” “猫吗?让我想一想哦。”她当真认真地苦思冥想了半分钟,“那就……布偶猫?” “布偶猫也挺笨的。” “但是很可爱。” “是啦。” 不过,五条悟更觉得她比较像是布偶猫——灰灰的毛发和深蓝眼睛,这可不就是五条怜吗? 当然啦,在“布偶猫”这一称呼落在自己身上的今天,他可不舍得把这个华而不实的桂冠让给她。 继续在她怀里黏黏糊糊地待上一会儿,大概这个姿势实在让她不舒服,末了还是磨磨蹭蹭着躺下了。五条怜一如既往地蜷缩着身子,这是她最喜欢的姿势,就算以前曾被他说过这样特别像团起的西瓜虫,她也只是“哦”了一声,完全不把他的评价放在心上。 果然是成长了呢,我们家的阿怜——此刻的五条悟甚至冒出了这种老师般的心情。 今晚他可不打算说她是西瓜虫。 他突然想起来了,好像还有很重要的事情一直忘了同她说。 “我想去你家住。”他说。 “行啊。”她显然是没有意识到藏在这话中的深意,“你想住几天?” “当然是一直住啦。” “……哦。” 听到了布料摩擦的窸窸窣窣声响,她磨蹭着翻了个身,背对着五条悟,话语也好像一下子飘远了。 “为什么现在才提出这种要求?”她的话语也放慢了,像是在一边思索着说,“我可以把这个理解为同居的请求吧?” “可以哦。就是觉得和阿怜在一起很自在嘛。” 理由就这么简单。其实早有此意,只是恰好想在今天提起而已。 “你啊,就不怕被别人看到吗?”依旧是摩挲声,她好像将自己蜷缩得更紧了,“虽然根本没有邻居认识我,他们也不认识你,不过……要是被问了奇怪的问题,那可就倒霉了哟。” “不会啦。放心。” “男友和哥哥,如果被人质疑了我们的关系,你选哪个回答?” “我选水电工。” “水电工才不在我的选项里!” 尽管背对着彼此,五条怜还是想办法锤了他一拳,正中他的侧腰,倒是不疼,不过确实是结结实实的一击,实感十足。 五条悟垂下手,轻轻拂过她的发丝。她看上去像是快要睡着了,早早地闭起了眼,只有嘴角不自然地抿起着。 陷入梦境之人,可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即便是予以热切的亲吻,她仍是抿着唇。 好像是过了很久——实际也并不久,五条悟听到她在喊他,以几乎不曾用过的称呼。 “哥哥。” 哦,不对。 不是在喊他。这是她想要的回答。 “还是对他们说,你是我的哥哥吧。” 她终于转身,缩在他的怀里。 “因为……你是哥哥嘛。” “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哦。” “只是哥哥而已。” 五条怜强行从他的描述之中剥夺了自夸的成分,冷漠到简直让人伤心了。当然,他可不会为此难过,反而悄悄翘起了嘴角。 “你很少叫我哥哥诶。”他戳着五条怜的后背,“再叫一下?” “不要。” “为什么嘛!” “就是不要!” 五条怜倔强地别过脑袋,话题也就此被拽到了别处。 “五条老师还不如想一想明天我们该去哪里玩。” 旅游攻略是在出发的前一个晚上才做出来的,排得松松散散的旅行计划从华盛顿特区到纽约再到洛杉矶,唯独最后一天没有安排。眼看着过完明日之后就要乖乖登上回家的飞机了,要是现在还想不出什么的话,这场难得的旅行,可实在算不上圆满。 五条悟懒得动脑,苦恼似的揉了揉眉心,抓起被子,蒙住五条怜的脑袋。 “你还是先睡吧。” 他说着一如既往的真理。 “睡醒之后,就知道啦!” 为您提供大神 彼岸有马 的《[咒术回战]潜热》最快更新 Extra·大人的后日谈-1 免费阅读.[.aishu55.cc] Extra·大人的后日谈-2 “所以我们今天要去哪里?” 昨日没能顺利解决的疑问,在崭新的清晨又被再一次提起。 五条怜依然窝在那把椅子上,耳机倒是被缠绕着放进外套口袋里了,只掉出一小节白色的线条。被她偷偷——其实也没那么偷偷——穿走的上衣就摆在床边,很贴心地捋平后叠了两折,残留的体温早已荡然无存,仿佛也在提醒着五条悟睡了个懒觉的事实。 对于这偶尔的长时间睡眠,五条悟可是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进行辩解,毕竟现在正是在旅行的途中。要是在旅行期间还不能好好睡一会儿,非得要像在东京似的二十四小时超负荷工作的话,那实在是太糟糕了。 在这番懒懒散散念头的加持之下,五条悟觉得自己的躯体马上就要融化在软绵绵的白色床垫里了,一同变成不会动荡的棉絮,就这么磨蹭在原地,即便是被五条怜用力拽着,他也绝不轻易起来。 “好重……你不会打算在这里待一整天吧?”她累得快要哭出来了,“都最后一天了,就好好计划一下去哪里玩嘛!” 其实五条怜对于“旅行”这件事从来不算特别热忱,只不过对“有始有终”有点执念而已。 再说了,到了明天真正登上横跨太平洋的回家航班的时候,她就真的不得不真正面对一点也不想面对的事实了。即便只是为了在感官上推迟明日的到来,她也一定要让今天变得足够充实不可。 在床上无聊地躺一整天,这么简单且没有技术含量的事情,在自己家也能够轻松做到——怎么能为了一时的懒惰就浪费天气晴朗的洛杉矶风景呢! 如此想着,五条怜咬紧了牙,拼劲全身的力气,决心再努力最后一次。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五条先生好像也终于想通了。 相当配合的,他飞快站起身。五条怜的奋力一搏就此失去了锚点,所有力量都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只拉拽着她自己冲向地面。 伴着沉闷的“嘭”一声,她与毛茸茸的地毯拥有了今天的第一次亲密接触,脑袋昏昏沉沉的微痛感真是像极了她此刻郁闷的心情。 身旁响起了不加掩饰的痛快笑声。五条悟笑得折弯了腰,很过分地还用手指着倒在地上的她。若非因为手机摆在床头柜,不是近到顺手就能抄起的距离,五条怜觉得他肯定会立刻打开相机,录下自己现在狼狈的模样。 说不定这家伙就是故意站起来的,目的无疑是为了见证她的窘迫姿态。 五条怜气恼地锤打着他的腿,小小地倾泻完了自己的恼怒心绪,这才从地上爬起,直挺挺地后退了三大步,抄起桌上的车钥匙,还不忘捋一捋有些凌乱的发丝,决心不会再让五条悟有任何可乘之机了。 “给你留五分钟。” 她晃荡着车钥匙,一点一点退到了门口,塑料与金属碰撞出清脆声响也悄然离五条悟远去。 “要是你还不过来的话,那我就自己开车绕着海岸线吹风了。我不会等你的。” 说着,五条怜还冲他摆了一下手,短暂的告别倒是显得果断,全然没有给他留下太多选择余地。 合上房间门,坐着电梯从顶楼一路下降到蓄满热风的底层停车场。她昨晚把车停在了相当完美的一个位置里,迈过旋转门后只需要走上十步,就能轻松找到她的车了。 五条怜钻进狭窄的驾驶座里,白天的日光早已将车里的空气晒得发热,有些闷闷的,带着内饰皮革的味道。忍受着不惬意的温度,她打开了车载电台,耐心地等待这小小空间中的气温降下。 恰在车内的沉闷空气将要排尽之时,敞开的副驾驶座又卷入了一点点洛杉矶的空气。 五条悟磨磨蹭蹭地坐上车,用指节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凑到五条怜的身边瞄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间。 距离她发起可怕的限时“恐吓”,正好过去了四分钟四十三秒,真是精准且完美的时间控制。五条悟放肆地高呼“好耶!”,比在甲子园夏季大赛中看到她的高中母校登场还要更加兴奋。 “今天我们去哪儿玩?” 五条悟说着,故意眨了眨眼,摆出一副可爱的表情,像是在撒娇,轻轻松松地把今日最大的谜题丢给了掌舵的五条小姐。 “不知道……感觉地标性的景点都已经去过了。”总之,她还是先踩下了油门,让车子慢慢划出白线画成的停车位,“那就在剩下的次地标性建筑里挑几个作为今天的目的地?” 比如像是好莱坞山之类的。她想。 其实好莱坞山应当是这座城市最著名的景观地才是,但驱车许久只为了看那立在山脊上的九个白色大字母,实在不算太值当,就此移除了首选项。 五条悟认真地琢磨了一小会儿,不知道他的脑海中是否也出现了好莱坞山的模样,大概是没有吧,否则他也不会说:“我们就在街上随便逛吧,说不定会遇到很有趣的去处哦。” 这么说着的五条悟,顺手抽走了五条怜夹在方向盘空隙间的地图,又从外套口袋里掏走了她的手机,看来是当真要将她从已知路线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可下一秒,他却自然而然地开始翻阅起了她的手机,真让人怀疑他其实是为了探索这台精妙的电子机械中的奥秘,才提出了这种过分自由的建议。 但也必须承认,这算得上是个浪漫有趣的提议。五条怜暂且把他偷玩自己手机的事实丢到了脑后,随心所欲驶上了全然陌生的异国公路。 棕榈树细长的影子,交错着从车窗上掠过,深黑的柏油路面上总是会嵌着一点点灰黄色的沙砾,这样归功于近处的海滩,色彩鲜艳的冲浪板也摆在墙边,足以见得冲浪运动在这里是多么时髦。 沿着这条笔直马路前行,只需要稍稍转过头,就能看到路另一侧的蔚蓝海洋了。 与东京稍有些不同,这里的海岸更加宽阔,尽管看到的都是同一片海洋,到无论是潮汐还是海浪,一旦降临了这座城市,都会带上一些不加装饰般的狂野感,在远处洋流与风的推动下卷起高高的海浪,喜好冒险的冲浪客将乘上这朵浪花,完全不担心里头是不是会藏着海底深处的鲨鱼。 驶在沿海的公路,多么轻快自在。但五条怜却在如此快活的时刻,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叹气。 “真该租一辆敞篷车的。” 这是她此刻的唯一想法,确实有点奇奇怪怪。 棕榈树、金色沙滩与狂野的大海,这种经典的场景,无论怎么想都应该与敞篷车搭配起来,这样才更有西海岸的风情。 敞篷车也一定要选择正红色的,潇洒又帅气,仿佛下一秒就能直接冲进电影拍摄的现场那般。 很可惜,在租车的时候,她完全没有想起狂放自由的西海岸图景,只本着实用主义选择了一辆保守的灰色小轿车,在过分灿烂的海边日光下,到底是有点朴素了。 越想越懊恼,她轻轻敲了方向盘一下,叹气彻底变成了哀嚎。 “开着敞篷车在海边兜风真的超酷的……” “你这是被美国电影荼毒了吧。”五条悟笑着戳了戳她的脑袋,“等到风把沙子吹进你的眼睛里,你肯定会后悔开了敞篷车出门。” 五条悟说得没错,漂浮在空中的沙子的确是行进在海滩边的最大障碍,没有之一。光是想象一下沙砾钻入眼底那种酸涩感,她都忍不住想要眯起眼了。 啊啊,还真是被电影里的美好画面蛊惑到了,差点忘记了电影只是电影而已。 对于敞篷车的期待在这一瞬间悄然无声地泄了气,如同干瘪的气球一般慢慢悠悠地从半空之中坠落。 尽管如此,在面对五条悟的时候,五条怜还是会嘴硬一下的。 “我就是想一想嘛。”她的右手不自然地晃来晃去,像是在打手语,“想象自己成为电影主角,这可不犯法吧?” “不犯法哦。你要是喜欢敞篷车的话,我送给你就好了。” “赶快收住您身为家主大人的阔气做派!”这突如其来的好意让她都惊到了,“我又不是真的想要敞篷车。” “诶——?”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五条悟的语气中充满了失望,仿佛他的期待也与五条怜一样意外地落空了。他原本还想说点什么的,可先一步响起的来电铃声完美地阻断了他的话题。 她的手机在五条悟的掌心里疯狂震动,大可以想象那股令指尖也麻木的颤抖感。五条怜飞快地用余光瞄了一眼,映在屏幕上的毫不意外是她绝不想在这时候面对的名字。 这一次的叹气可是真情实感的了。她让五条悟帮忙挂断这个电话。 “好好~” 轻快地如此应着地五条先生,指尖却停在了绿色图标之上。五条怜还来不及发出尖叫,他已经接通了电话,嘴角扬起一如既往气人的弧度。 “喂喂喂,这里是五条怜的男朋友,她正在开车不方便讲话,请问有什么事情吗?……啊,原来是藤野老师,您好您好!嗯,嗯嗯嗯,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没问题的啦她肯定能按时搞定的。唔……好,我会转告她的。那就再见啦——Adios!” 最不想接通的电话,在最不想让他接听的人的西班牙语道别中告终。五条怜赶紧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飞快地抹了抹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已经在颤抖了。 “五条悟。”她甚至只想叫身旁这个人的全名了,“我的导师在电话里说什么了?” “他啊?嗯……他呀,他说——” 做作地蹙起眉头,五条悟摆出了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这演技实在拙劣——怎么可能有人会想不起来一分钟前刚说过的话呢! 由此,五条先生的目的就很明确了——他就是故意藏起了回答,想要偷摸摸欣赏着五条怜气鼓鼓的急躁模样,无疑是这座城市最坏的家伙没错。 真想把他丢到哥谭市接受正义的制裁。五条怜在心里如此盘算着。 当然了,重要的信息要是藏了太久,蕴含其中的价值也会因此而飞速消失。五条悟深知这一道理,不多久后便收起了自己糟糕的演技,正经地给出了回答。 “你导师问你能不能按期交上论文初稿。” 五条怜感觉到自己的情感正在脑海中尖叫:“……然后你就你和他说,我肯定能够按时搞定?” “对呀。”他摊着手,一脸无辜,“他还让你下周三去办公室找他哦。不要忘记了。” “我倒是更希望自己能够忘掉这件事。” 本以为在旅行的最后一天大可以自自在在,把所有过分现实的元素——她说的正是论文——全部丢到太平洋的深处,却不成想还是被迫与痛苦的现实联结起来了。 五条怜在心里暗自抱怨着导师实在不近人情,明明知道她休假旅游了。这通电话简直像是一种恶意且故意的催促。 立刻放空大脑,把这些烦人的心思通通撇到一边去,绝不再想。可尽管如此,她依然忍不住在心里盘算着是否应该给导师回电,坦诚一下自己的论文进行得相当困难的这个事实。 一边苦恼着一边行驶在公路上,难得的好运气只在这时候才不紧不慢地施加魔法。 想着要在遇上红灯之后就从五条悟的手中抢回给导师回电,行驶了整整四十分钟都没有遇上一个红灯。就算是恰好碰到了闪着红光的信号灯,也总是会在她的脚尖触碰到刹车踏板的瞬间转成那令人心安的绿色,只能灰溜溜地继续前行。可不敢轻易在路边停下,五条怜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因触及交通法规变成了跨国罪犯。 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好运,直到驶入海边的山道上,她才终于能够心安理得地踩下刹车,向五条悟摊开手掌。 不用多说什么,她的想法已经完全展露在了哭丧着脸的耷拉嘴角里了。 都被可怜巴巴地这么看着了,再遮遮掩掩,就真的不能算作是一个完美的哥哥了——虽然五条悟从来就算不上是多完美的哥哥。 用双手捧着,五条悟毕恭毕敬地将这台电子机械放入了五条怜的手心里,看着她磨磨蹭蹭地翻开通讯录,表情也正是在这一瞬间变得更加僵硬的。 她眯起眼,盯着屏幕里那行小小的文字,好一会儿后才抬起头,望着五条悟的表情愈发纠结,踟蹰了很久,才总算是吐出了几个字。 “请告诉我。”她的指尖落在通讯录上长长的一串名字,头像栏还被换上了五条悟的自拍,“这个‘全世界最强的帅哥教师Satoru’的备注,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喽。”他摊着手,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你给我留的备注居然只是‘五条悟’而已,这也太无聊了嘛。” “……好幼稚!” 现在就得改掉! “不行不行!” 五条悟赶紧抢走了她的手机丢到后座,行云流水的动作好像这是他的所有物似的。 在五条怜发出崭新的抱怨之前,他已下了车,又敞开了驾驶座一侧的车门,拉着她走出这狭小的空间。 “出来走走吧”,他是这么说的。 立足于柔软的草坪,身旁环绕着海与陆地的又一处接壤。此处是一段缓坡的山丘,平缓地向着海岸线爬升。在最临近海岸的位置,零散坐落着几栋小楼,就坐落在海边,不知是私人财产还是可供租用的度假小屋,但都没有见到太多人,似乎此处是遗落在都市一角的秘境。 凸起的高地在海水的边界倏地截断,只余下光秃秃的岩壁。矮矮的白色灯塔就立在这边缘,真让人担心是否会倾倒在浪潮之中。 先前一心只想着要找到一个合法停车的角落,五条怜也不知道自己居然把车开到了这么一处寂静的郊野之地。如果不是五条悟拽着她走到车外,就算是灯塔与海映在了眼中,她想她也一定不会用心留意吧。 难得遇到了如此别致的地方,就别去揣摩现实主义了吧。 五条怜握紧了他的手,与他一起走在近海的步道上。点缀在草叶之间的浅黄色花朵毋庸置疑是春日送来的杰作,迎面拂来的风中也带着暖意。 就这么慢悠悠地走着,看似很近的高地边缘比想象中遥远许多。总以为下一步就能拉近距离,实际上还差了好几百米呢。曲折的步道消失在灯塔的小门前,塔顶尚未亮起灯,或许这只是一个漂亮的装饰而已。 一路走到尽头,从山崖的边缘向下望去,十米之远的海面搅起了一层浅浅的泡沫,悄然间盖住了零碎的几块礁石。以这俯瞰的视角,海浪倒也确实有几分骇人,像是危险的冬日的海。但此处的风依旧温暖,让人只想闭起眼,尽情呼吸就好。 “不想回家……”五条怜沉沉呼出一口气,“洛杉矶可真好啊!” 五条悟忍不住轻笑:“因为逃到这里就不用去苦恼论文的事情了?” “才不是。我可是真心觉得这里很棒的。” 天气舒适的繁华大都市,有着长长的海岸线,任何时刻都能跳入海水中畅游,灿烂的阳光足以为她晒出漂亮的小麦色皮肤。 在这里,可以尽情走在街头,紧握着双手,即便在人群中亲吻,也不会有任何人投来怪异的目光。 正如旅游广告中宣传的,这是多么自由的土地,是能够包容任何爱意存在于此的地方。人们只当他们是旅行中的年轻夫妇,相同的名字成为了一种难得的巧合,就连相貌中略有几分相似的地方,也会被笑着说是“相爱的人会越来越像”。 在这里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并非因爱而相似。他们本就是因为彼此的相像才诞生了爱意。 就算在东京能够握着彼此的手,也绝不会比这里更加自在了。 真想留在这里啊——与他一起,一直一直留在这座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城市。 发出一声谁也听不见的轻笑吧。或是称之为嗤笑也无妨。 期待之所以是期待,正是因为难以实现。在这个国家度过的半个月是从现实世界里出逃的秘境,她已得到了渴望的一切。 在此之上的,可不能再奢求了呀。 五条怜睁开双眼,从山崖下激起的海水溅到了脸上,她匆忙抬手拂去。这时才发现五条悟正分外认真地盯着她,如此直白的目光倒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了。 “……怎么了?” “没怎么。”他还是没收回目光,“感觉你现在超级失望。” 她的表情一下子垮下来了:“那肯定啦……旅行的最后一天就是这样的。” “那在最后一天,我们做点与众不同的事情作为纪念,怎么样?” “与众不同的事情?” 五条悟神秘地笑着,并不解答她的困惑,只是拉着她后退,一步又一步,直到退到步道的中央。 “接下来要往前跑哟。”他依旧神秘。 “……哈?” 根本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说不定五条悟都没有给她留下进行心理准备的时间。就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已迈开了双腿,五条怜与其说是追上了他的步伐,倒不如说是在他的拉扯之下才跑了起来。 草叶承托着他们的脚步,因这份冲动而扬起的微风吹动了浅黄的花瓣。原本还觉得遥远的高地边界,正以无法想象的惊人速度向他们迫近而来,脚下的土地一点一点迈向尽头,在下一步就会彻底消失无踪。 正在这一刻,奋力跃起吧。 比公寓楼顶更狂放的海风,比冬日海滩更惬意的温暖,将尽数向他们而来,动荡的心绪会越过海边的礁石,只由重力会拉扯着他们落向大海。 “冲啦!” “唔啊啊啊啊啊冲呀!” 与欢呼和惊叫一起,一同坠入这片深蓝之中吧。 为您提供大神 彼岸有马 的《[咒术回战]潜热》最快更新 Extra·大人的后日谈-2 免费阅读.[.aishu55.cc] Extra·IF·再次追逐夏天 —记录:2018年12月24日,北海道,东川町— 「五条悟死了。」 没有委婉的描述,也不含更折中的温柔字眼,映在屏幕上的“死”这个字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鲜明,鲜明地落在五条怜的眼中。 收到这条简讯的时候,她正灰头土脸地在北海道收集原住民的口述历史,为了死线近在眼前进度却不到百分之十的博士论文苦恼到夜不能寐,头发掉了一大把。 “我好像没办法毕业了,你期待的五条家第一个博士学位持有者无法诞生了”,她甚至想要发短信这么告诉五条悟,但在此之前却先收到了这样的一条简讯。 五条悟,死了。 ……恶作剧。绝对是恶作剧。 凛冽的北国之风重申了现在不是春日四月的事实。五条怜打开手机日历,画在数字“24”上的蓝色圆圈只会说明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 这确实是个节日,却不是她情愿相信的愚人节。而来信者好像是高专的某个同学,她现在想不起那人的名字了,明明五条悟和她说过好多次,她却只能勉强记起对方的名字里有个花的名字。 其他的,她全都无法想起了。 在东京似乎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这是她几个月前从五条悟那里听说的。 当时她正在收拾着行李,满心都在苦恼着究竟要为了自己的学术成果在北海道待上多久,不确定是否要将最厚实的外套也塞进箱子里。五条悟说了什么,她也没有听清。 “你就先在北海道呆着吧。”只记得他这么说了,“记得多吃几只螃蟹哟!” “我可不是为了螃蟹才去北海道的。” 她的控诉,五条悟完全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北海道的蔬菜和牛肉肯定也超好吃!” “这么期待的话,你陪我一起去咯?”虽是玩笑,却也带了几分真心,“考虑到五条老师对于历史方面的造诣确实不深,要不然就做我的助手,帮我一起收集阿依努人的历史吧。” 他被逗笑了,装出一副认真模样:“付我工资吗?” “和五条老师不一样,我现在还是学生,可拿不出多余的钱。” “哼——都当了二十年的学生了。” “您有意见吗?” “没有没有。”五条悟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不过,最近先别回东京啦。” 这些话,他是在什么时候说的?也有点想不起来了,但那时的天气已开始转凉,很快就到了秋天。五条怜推测,应当是在十月的中下旬吧。 大概是快要疯掉了,明明什么都记不起来,大脑却开始疯狂倒带。关于他的一切,无论是他所说的话语还是他不经意间做出的小动作,全在这一刻才在眼前铺展开来,尽是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清,可还是无法停下。 哦,对,又想起来了一点点,虽然也是混沌的记忆。 在她抵达北海道后没过几天,五条悟不再回复她的消息了,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倏地从电波信号中消失无踪。最初以为他只是忙得无暇顾及其他的事情,但这样的沉默持续的整整十天。 到了这种程度,稍稍叨扰一下咒术师们,应该也不要紧了吧? 于是拨通了七海的电话,他没有接听。退而求其次地联系了五条悟的学生,对方却支支吾吾的,模棱两可的话语中始终没有确切的答复,甚至还说出了“五条老师一定不会有事的!”这种一听就让人觉得会出事的话。 那时她做好了五条悟已死的准备,没想到却是在现在才派上用场。应该称之为天才般的未雨绸缪吗? 有点想笑,闪烁的红灯从面前的玻璃上掠过,划出一道红线般的残影。 她的心理准备没有在天气尚且凉爽的那时候用上。就在那通电话结束的几天之后,五条悟终于回复了她的消息。 对于她在论文方面不尽人意的一连串抱怨,他只附上了一只哭泣小狗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他也在哭泣。但顶着“全世界最强的帅哥教师Satoru”这个备注与吐舌的可爱自拍,就算是当真露出了可怜兮兮的模样,五条怜也觉得很不搭。 「全世界最强的帅哥教师Satoru:写不出来的话,阿怜就退学当北海道的农民吧![小猫鼓劲.jpg]」 「Ryo:为什么是农民?」 「全世界最强的帅哥教师Satoru:因为第一产业是国民经济的基础。」 「Ryo:现在是在上经济学课程吗?」 「全世界最强的帅哥教师Satoru:没错。所以五条同学要认真一点哟!」 「Ryo:知道啦……[小狗沮丧.jpg]在转职成为农民之前,我会想办法搞定论文的。」 「全世界最强的帅哥教师Satoru:Nice~!你会在北海道待到什么时候?」 「Ryo:不知道:( 估计要等到这个月底?」 「全世界最强的帅哥教师Satoru:还能回来过圣诞吗?」 「Ryo:……我尽量。」 「全世界最强的帅哥教师Satoru:没事啦,要不你干脆明年再回来吧?」 「Ryo:这是反话吗?」 「全世界最强的帅哥教师Satoru:真的不是[举手发誓.jpg]悄悄告诉你,最近东京还是很不太平哦。」 「Ryo:发生了很多事吗?」 「全世界最强的帅哥教师Satoru:嗯。等你回来了,我再好好和你说quq你亲爱的哥哥真的过得超不容易啦!」 「Ryo:加油吧,五条老师。」 「全世界最强的帅哥教师Satoru:阿怜也要加油呀~!!」 这是最后的讯息。 倘若知道这就是来自他的最后的文字,她想她会给出更多回复的,而不是把这句话当做是话题的终末,满不在意地退出了对话窗口,继续扑在无聊的历史里。 现在,这也成为历史了。 好像觉得,这会儿所有知觉都消失了。五条怜没有感觉到疲惫,饥饿什么的也没有降临在脑海或是身体之中。 北方将有暴风雪降临,从北海道出发的全线航班都已取消,只有最后的一班轮渡能抵达本岛。幸好还有心善的村民向位于本岛的农业合作社联系,艰难地替她借到了这辆底盘很高的白色货车,正在她的脚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破旧的铁皮外壳于冬日的风中晃荡不停。 宽大的车胎在圣诞当日的欢快乐声中碾碎了公路的积雪,迈过东京都看不见的边界,倏地停在鸟居下的山道前。水泥路面上拖出的这条长长的黑色橡胶污迹,恍惚之间,看起来似乎比连绵的台阶更长。 五条怜不知道自己应该去什么地方,也不确定自己在这时候做什么才比较合适。她想她或许应当先确认五条悟死讯的真实性,所以她才来到了咒术高专。 这段缓缓向上爬升的台阶,她曾来过不止一次。每次来到这里时,似乎都不是以最美妙的心境。重叠的鸟居遮蔽了天日,却又在短暂的一秒钟后再度容忍日光落下,如此不停地重复,直到最后一重鸟居也消失在她的背后。 很安静,听不到任何声音。五条怜呆滞地站了一会,才意识到她在期待什么。 说出来会显得有点奇怪,但她期待的其实是警报声。那柔和却也恐怖的声响会向高专的所有人予以提示,告诉他们身为陌生人的自己闯入了这里,应当立刻将她驱逐。 可是没有,没有任何声音。 是高专的结界破损了吗,彻底无法发挥作用?还是同先前类似,大家忙碌得连结界也顾不上维护了? 最不可能发生的可能性是,五条悟为她登录了咒力的信息——为了说不定余生都不会立足于此处的她。 好想笑。如果不是因为笑声会扯动着大脑的神经抽疼,她一定就笑出声了。 漫无目的地游走在此处,好不容易才见到了人影,不过他也长着五条怜不认识的面孔。 说不定她见过他,只是这时候想不起他的模样了。看到的一切都蒙上了薄雾般的影子。但她想大概率是不认识的,因为向他问起五条悟的事情时,他反问了她的身份,可她根本答不上来。 恋人和妹妹,她拥有这两个答案,却说不出口。 “我是……呃。我。” 风真冷,话语也被冻住了吗? 五条怜眨动沉重的眼皮,能感到北海道的雪花仍然凝结在她的睫毛上。 “我是,他的家人。” 不必说谎,也无需愧对良心,这不是谎话。 五条怜攥紧了胸前的纽扣。她的罪恶感好像消失了,不知道她的爱是否还存在于此。 应当还存在着,就在听到了切实的死讯后,这粒纽扣下的、她的心脏,开始无知觉地抽痛起来,像是针尖游走进了血管,让人不快的感觉。 而后又听到他说,尸首被送回了五条家,并不在此处。 目的地又更新了。要去往很多年都没有驻足过的他的家。 上一次去五条家,是为了什么事情来着……又想不来了。 不过,还能记得他那天穿了很正式的家主的服饰,苍绿色的羽织下纹了白鹭与松树的花纹,不意外的比常服更加挺括,她忍不住盯着看了好久。与她一同穿过庭院时,五条悟悄悄抱住了她。那时她的心脏跳得比此刻更快,几乎快要伴着话语从身体之中跃出。 “要是别人……” “没事啦。”他的话语就在耳旁,“不会有人看到的。” 他们在松树下的拥抱,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他们做过的事,大概全都挂在了松枝之上,被层叠的绿意包裹,谁也不知道。 五条怜抬起头,庭院松树的细长影子笼罩着她。她听到了众人的哭声,还有痛苦的哀嚎。 真夸张。她在心里嗤笑。 她可不会哭,也发不出这么难听的声音。就算是掀开了那层白布,她也不会哀嚎出声。 时隔两个月,终于又见到他了。 五条怜眨了眨眼,不自觉地歪过头,眼前的这幅面孔有她熟悉的模样,可又很不一样。 苍白的、冰冷的,没有伤口,只是脸颊有点膨起,像是揉进了脚步,又放置在暖和的地方待了好一会儿。浅蓝色的眼睛藏在闭起的眼皮下,如同突出的金鱼头上的肿泡眼球。 电视剧是骗人的。什么死去之后就像睡着了一样,全都是假话。 面前不像五条悟的五条悟,分明如蜡像一般,全然不再是记忆里的模样了。 好奇怪。好想吐。 忽有一只手攥住了她的围巾,短暂的窒息感让她一颤。匆忙回头,面生的长辈正扭曲着脸向她哭泣。 “怜,家主大人不在了!……啊!” 在哭声里,无数相识的不相识的手与她触碰,目光尽数落在她的身上,痛苦得无以复加,她只觉得脊背发凉。 他们以“satoru”的名字久违地呼唤她,明明唯一的satoru已然死去。 只因为共同陷落在六眼身亡的悲痛之中,所以他们才终于能够将她也视作这个家的一员了吗?故作亲昵的触碰和面对她而落下的眼泪,这算是什么——算是在说,过去的一切全都不作数了,是这种意思吗? “……真恶心。” 甩开所有的手,五条怜逃走了。她还是无法在停留于这个她不应当停留的家——他的家。 好想回家……回到他们的家。 颤抖的钥匙从她手里逃走了四次,甘愿砸在瓷砖上,也不情愿替她打开面前的锁。直到第五次,才终于听到了钥匙滑入锁孔的顺畅声响。 只要敞开门,玄关的灯光自动就会洒下,照亮摆在鞋柜上的相册,压在玻璃下的是正月时去神社参拜的相片。 许是为了照片效果,他特地把墨镜推到了头顶上,看起来像是夏天才有的做派,和新年格格不入。为此她还嘲笑了他,但他却满不在意,还故意把相框摆在了这里,想来是为了踩中她的雷点吧。 “我回来了。” 对着空荡荡的家说出了习惯性的话语,五条怜还没有意识到藏在其中的违和感。 回到了家,疲惫和所有的不适终于也追上了她。从下船后开车到东京,漫长的路途在她的超速行驶中压缩成了二十个小时,在喝完了驾驶座上预留的乌龙茶后,她再没有摄入过任何东西了,现在连腿都在发抖,嘴唇干涸得快要黏连在一起了。 不愿去想接下来要支付的罚单,说不定会因此而被丢进监狱。要是真落得这个下场,肯定会被他嘲笑个不停的。 这么想着,她好像也终于能笑了,不自觉地拉扯了一下嘴角,干裂的嘴唇扯出细小伤口,倒是不疼。 穿上拖鞋,挂起外套。家里还有点冷,围巾就继续系着吧。 拖沓着步子,五条怜走向厨房,阴冷的冰箱灯光落在鼻尖,将她的肌肤也照成了蓝色。随后拿起架子上的一大盒牛奶,把小房子包装的一角撕开,倒入嘴里。 在机械的本能动作行进到最后时,五感才后知后觉地归位。舌尖上泛起一股酸臭味,纤细的味蕾品尝到了固体的触感。赶在发酵气味涌入胃里之前,她的大脑已强制下达了命令,迫使她呕吐出来。尖酸的液体烧灼着她的口腔,恶心得让人根本不敢回味。 五条怜一下子生气了,踏着沉重的步子冲向卧室。 “阿悟,你买的牛奶过期了,快……” 快点丢掉。全部丢掉。 听到了“啪嗒”的声音。牛奶纸盒坠向地面,洒出的冰冷液体渗透拖鞋,触碰到了她的皮肤。她条件反射般的从地上跳起,匆匆脱掉拖鞋与袜子,只赤脚踩在地板上,冬日空空如也的这个家的温度如此冰冷。 是了。他不在了。 五条悟死了。她已经看到了。 这就是事实。 意识到事实的瞬间,本就游走于全身的痛楚,仿佛变得更加鲜明,当真像是有什么东西流淌在她的血液之中,胸腔下的痛感最为尖锐。 五条怜用力扯下毛衣的领口,围巾散乱地搭在肩上,衬衫也被撕开,苍白的胸膛映在镜中,依旧完整,泛着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才会有的细腻光泽,不曾淌下任何鲜血。 为什么……为什么呢? 五条怜戳着她的骨头,抓挠着她的皮肉,印下鲜红色的交错痕迹。 明明就是这里很疼,为何什么都没有? 难道伤口藏在了皮囊之下吗? 是一定要用刀子剖开她的身体、攥紧她的心脏之中,才能看到吗? 既然不想被她看到,为什么还要用疼感提醒伤疤的存在? 讨厌疼痛,也不想再忍受任何痛楚。究竟怎样才不会再痛? 站在阳台的铁栏杆上,冬日的风吹得脸颊也麻木。心脏不像是跳动,而是纯粹的战栗。时间悄悄溜走,圣诞在荒诞的痛楚中彻底离去。指向个位数字的时针,又在昭示着崭新一日到来的事实。 低下头,寂静的街道早已沉入熟睡。 消除痛楚的办法,五条怜找到了。 身体向下坠落的速度,是知觉无法追赶的。精神、意志、感触,永远会被惯性留在上一秒的空间里,再也不会附着在她的身上了。 一声绝不可忽视的清脆折断声藏在了坠地的巨响之中。在最后短暂的一瞬痛楚之后,所有的疼痛感全部消失无踪。 啊。真的,真的。 一点也、不疼了。 欢呼吧。快点欢呼。 虽然已经,无法发出声音。 冬日的夜空铺展在眼前,冰冷又黯淡,看不见任何一颗星星,遥远的参宿四也藏在了云后。晚风吹过空洞的身躯,她已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了。 “你知道那颗星星的名字吗?” 谁的声音? 他的声音。 曾在盛夏的夜晚,一起躺在阳台的地板上乘凉。五条悟指着天空中三角星象中最明亮的那一颗,以近乎得意洋洋的语气问他,只等着好好炫耀一下自己的学识,却不知道她一直知晓这颗星星的存在。 “参宿四嘛,我知道的。” 他几乎快要尖叫起来了:“你怎么会知道啊!” “拜托,很多史料中都会专门记录星象的,我当然也会对星象有所了解呀。不要小瞧正在产出学术研究的人哟!” “哼……那参宿四会爆炸这是你也知道了吧?” “嗯。据说参宿四爆炸后,散发的光会比满月还亮,白天的时候就像有两个太阳一样。” “真的超期待啦!”他莫名很兴奋。 “就算期待也看不到哟。参宿四离地球有好几百光年呢,就算是现在爆炸了,也要等到几百年之后才能看到。” “那就想办法活上几百年咯?” “什么啦。”她捂嘴偷笑,“你打算变成五条了吗?” “不管!”他耍起脾气了,“我就是要和阿怜一起见证星球爆炸!” 参宿四依然没有爆发。她看不到那颗浑圆的明亮星星了。 身体。移动不了。 呼吸,也停止了吧。 还是她,无法呼吸了? 如果她在这一刻死去,那么她的意识与视野一定会脱离这副无用的身躯,飘忽到天顶之上吧。 会变得如同无人机一般,自上而下地窥探着这条街,无比清楚地拍摄下躺在地上的女人究竟以怎样的姿势扭曲着,当然也会看见她弯折的脖颈,几乎快要碰触到臂弯,从口鼻中溢出的血足以堵住所有呼吸,将粉红格纹的围巾染成更加鲜艳的颜色。 “好想买个无人机啊!” 想起了他在秋日到来前说过的话。 为什么呢?打算拍摄什么有趣的东西吗? 那时她没能问出这句疑问。她应该问的。 记忆只在大脑将要缺氧的这一刻才愿意变得如此清晰,所窥见的却依然那么鲜明。回忆起与他有关的一切时,总忍不住想到夏天——无论是在洛杉矶度过的春日,还是于稻荷神的脚下经历的暮春时光,即便是严冬的圣诞,都会覆上一层夏日般灿烂而炽热的色彩,仿佛要将她烧灼殆尽一般。 耳旁响起了骨骼折断般的声音,可她已不能再弄断自己的任何骨头了。 断裂的脊骨缓缓愈合,神经自我修复。此刻起伏的胸膛、涌入大脑的氧气,是她在呼吸吗? 瘫软的四肢好像被重新联结一般,痛感终于袭来,在咒力填满伤口的沟壑之前,将一直这么痛下去。 五条怜不想治愈自己。大概只是身体更想活下去,反转术式自说自话地运转起来,为她带来新鲜的痛楚,却不只是□□的疼痛而已。 又疼起来了,她的心与她的记忆。 如果把有关他的一切、与印刻着他的所有回忆,全部连根消除的话,割裂在呼吸之中的疼痛,是不是也会一并消失呢?也许会吧。 可忘记了五条悟,她还能剩下多少自我呢? 她是为了五条悟才诞生的,他曾经是名为“五条怜”的生命存在的全部意义。他们一起长大,一同欢闹,就连爱意和罪恶感也是相同。她无法爱自己,而五条悟是更完美的她,当她爱着五条悟时,她才终于能够爱上自己。 脱离五条悟的影子而活的人生,她正灿烂地经历着。 没有五条悟存在的生命会是怎样,她从来没有想过。 代替他活下去,承接他本该完成的事业?如此伟大的事情,她怎么做得来。她从来都只擅长逃避而已。 总想着逃避,任何时候都在逃避。无论是在五条家,还是面对人生的未来,她总想着逃走。 有时逃脱得并不那么顺利,有时也能轻轻松松地逃出困境。但就算是沦落到无比悲凉的境地,到了最后,似乎总会由五条悟轻轻抵住她的后背,告诉她,什么都不用担心。 「阿怜也要加油呀~!!」 最后的,他的讯息。 从此之后,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了吗?多么残忍而真切的事实。 还是好痛。太疼了。 五条怜侧过身子,慢慢地缩起来,就这么躺在柏油路面,眼泪滚入另一只眼睛中,冰冷而酸涩。急促的呼吸是为了攫取更多空气,从喘息中漏出的呜咽声时痛楚的反射。 如同蜷缩在母亲的子宫之中,她痛哭失声。 几近破音的声响一定引来了陌生邻居的怒骂,但她也听不见了。只有哭声陪伴着她,断裂的骨头将重新愈合,痛楚也会一点一点消失。看不见的伤口刻在她的身体里,当她站起身时,才拉扯出隐隐的疼痛。裸.露在毛衣之外的每一寸皮肤都被冻得冰冷,步伐也沾染着冬日的寒意,每一步都如此艰难。 再次打开未上锁的房门,灯光自天顶落下,照亮了玄关的相片。轻拂过他笑着的模样,仿佛还能想起快门响起时紧握着的温暖手掌。 把浸满牛奶的地板打扫干净,弄脏的地毯卷起来丢在玄关。等到了能丢大件垃圾的日子,再把它带到楼下吧。 而后,再灌下一大杯水,往嘴里塞进三块巧克力曲奇,打开电脑。论文的文档仍停留在屏幕上,黑色光标跳动着,似乎是期待着她的灵感爆发,却不知她已然枯竭。 ……总之,先把论文写完吧。 从此以后,就将是独自一人了。有些可怕,但她不会再哭了。 五条怜想着,眼前却又模糊一片。 用力擦干眼泪,世界还会再次变得清澈。 她将再次追逐下一个夏天……他不存在的夏天。 她一定能够重新学会去爱,再一次爱上自己。 为您提供大神 彼岸有马 的《[咒术回战]潜热》最快更新 Extra·IF·再次追逐夏天 免费阅读.[.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