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匪》 1. 第 1 章 深夜,月上垅沙。 山丘上,篝火通亮,几人围着火堆席地而坐,将下过一场雪,天大寒,厚实的戎服也抵挡不住刺骨烈风。马睢踏着积雪,时而喷出几声响鼻,叫嚣着料峭春寒。 男人掖着衣摆,一腿微弓,正中放了一张舆图,他粗粝的指腹点了点那张图纸。 “四面有护卫巡狩,东西偏门,看守最为薄弱。” 跟随的几人面色凝重,牙根磨出了声,“老东西追名逐利一辈子,对自己的女儿倒是宝贝得很!” 吕金子一抬头,“大当家的,你说咋办吧,俺们几个都听你的!” 风刮起的火苗映照着几人的脸,视死如归,毫无俱色。 霍钊环视一圈,垂目沉思,“敌众我寡,只能智取。” 他提刀站起来,几个人也跟着拍了拍臀上的雪起身。 土丘地势高,毫不费力就能眺望到京城。 霍钊眯了眯眼,开口,“小七,你明日随我进城。” 叫小七的少年模样不大,未到弱冠的年纪,眉目清秀,一双乌溜溜的眼显出几分狡黠。一听叫到自己,立即得意地应出声,“得令!” 翌日进城,其余人客舍落脚,后院里,吕金子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大当家怎的带小七子去了,那小子一看就不稳当。” 交椅坐着的青年人慢悠悠地喝着茶水,一派怡然自得,仙风道骨,斜看他一眼,“小七不行难道你行,你看看你这一把大胡子,不得吓着了京城的贵人们,人家不起疑心才怪。” “臭算命的,你说谁呢!”吕金子抡起拳头要照着比量,道空也不怕他,拿着扇子轻飘飘地挡了回去。 “行了,少说两句,在这老老实实等大当家的信儿。”张贺坐在两人中间,不耐烦地劝道。 吕金子怒目瞪了眼,臀部一沉,猛地坐下身。 …… 京城守卫盘查严苛,霍钊从怀里拿出户籍,打开给守官看了眼。 天冷,守门的士卒冻得双颊发紫,也就那一眼,摆摆手,催促两人快点进城。 “大当……” 霍钊斜他,小七要紧了舌头,麻溜改口,“三哥,咱先干啥?” “听曲儿。” 元昭时兴梨园听曲,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平头百姓,得了空都会去梨园听上一曲。 京城有名的戏曲院子在城东宜红坊,此时日头正中,天没那么冷,赶晌午下了朝政,散了坊市,宜红坊人行渐多。 小七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坊市,整整占了大半长街,不禁目瞪口呆,暗暗咋舌。 两人一进门,就有跑堂的过来招呼,霍钊惜字如金,只道:“听曲喝茶。” 那跑堂的见他们穿着寻常,想来是没几个银钱,也不再热络,兀自去招呼了穿着绫罗绸缎的世家贵人。 小七啐了一口,“狗眼看人低。” 靠窗有几张桌,霍钊择了中间的撩袍坐下,小七跟着跑了过去。 须臾上了茶水,中间的戏台子开唱,是一出情爱戏码。 周围有人开始议论,“啧,这出戏还真是应景。” 另一人好奇问道:“此话怎讲?” 先引话的人贼眯眯一笑,压低了声线,“你没听说?定国公府那个赘婿闹着与国公爷的女儿和离!” “他莫不是疯了,多少人巴不得攀上国公爷这颗大树!” “谁说不是啊,听说是以前老家有个相好的,舍不得,要回去呢!要不是今儿国公爷寿宴,信儿压了下来,怕他早出京了。” 小七支起耳朵,一字不落地听完,“三哥,天助我也。” 霍钊使了个眼色,摸出几个铜板放到桌上,小七向外张望一番,两人压低帽沿,出了宜红坊。 …… 定国公寿宴,上京有头有脸的世家宦官皆在受邀之列。 正门接客,门庭若市,偏门冷落萧条,守着的两人昏昏欲睡。 一辆马车过来,守门的小厮转瞬清醒,肃色盘查。 定国公府城郊有处庄子,府中所用皆是由庄子送来。小厮见是熟面孔,便给了方便,让人进去。 到后厨,车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跳下了两人。 …… “小姐,姑爷在外面站了有两个时辰了……”谷雨端着热茶进来,看一眼槅窗外,犹豫地开口。 柳素瓷眉眼冷淡,手握一卷书册,好半晌没翻过一页,冷声道:“叫长风进内院,把他赶出去。” 谷雨看看许久未展颜过的小姐,又看看外面一动不动的姑爷,叹了口气。 天色寒凉,沈豫在廊庑下搓了搓手,轻轻哈了口气,见那扇门打开,他眼光一亮,紧跟着看到出来的人,眼中亮出的光又变得黯淡。 “阿瓷还是不肯见我吗?” 谷雨恭恭敬敬福了身,“小姐面冷心热,性子却是固执,姑爷先有负于小姐,这时小姐正在气头上,无论姑爷怎么说,小姐都不会听的。” 她叹了口气,再次福礼,“请姑爷回吧。” 沈豫苦笑了下,眼神怅然,“是我之错,合该如此。” 内室,柳素瓷放下了怀中古书,掀起眼,院中男子已转过身,一步一步离开,背影孤寂颓丧,不似初见时的温和清朗。 谷雨回来,“国公爷寿宴,奴婢为小姐梳妆吧,免得误了时辰。” 柳素瓷收回心绪,点了点头。 梳了妆发,她记起前些日子绣得祝寿图,“你去把裱好的《五福祝寿图》拿来。” 谷雨出了门,柳素瓷一向喜静,平素无事下人们都在外院,此时屋内没人,更是清净。 案上那卷书册是前人铸的机关术,世间仅此一卷,沈豫知她喜欢,特意从京外寻来,有几处损坏,也被他修补得完善无错。 他待她很好,或者说她以为他待她很好。 倏地,内室一声响动,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槅窗推开的动静。 柳素瓷倏然警觉,心口轻跳,直觉有异。未等她起身,脖颈倾时一阵钝痛,眼前晕星发黑,张口说不出一句话,彻底晕了过去。 霍钊垂下眼,看着地上晕倒的女子。 小七蹲身,一手扒着头发,那张清丽的侧脸露出来时,他登时屏住了呼吸,傻呆呆地仰起头,“三哥,我们要劫的人就是这位姑娘?” 霍钊颔首。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绝艳的女子,看着人毫无知觉地躺在冷冰冷的地上,不禁嘀咕了句,“三哥也太不知怜香惜玉了。” 霍钊把槅窗的支木拿开,扫一眼空荡荡的外院,轻声合了窗,回身踢一脚小七,“少废话,背着。” 小七动作干脆利落,背起人,从窗外跳出去,一路跟着霍钊走,见大当家的毫不马虎,一步未撞上一个侍卫,欠欠儿地凑上前,“三哥怎对国公府的路这么熟悉?跟自己家一样。” 霍钊一顿,唇线绷紧,日光下深邃的黑眸中竟有几分冰冷。 察觉大当家脸色不对,小七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却不知哪说错了,闭紧了嘴巴一个字也不敢再说,只跟着往前走。 国公府偏门外墙低矮,有一个狗洞。 “人给我。” 闻声,小七忙把晕过去的柳素瓷交到大当家手里。 霍钊警惕地看向四周,见无人,他右臂揽住怀中女子,左手撑住墙角,革靴用力蹬地,小腿绷紧,犹如矫健的豹子,从矮墙上攀岩而出。 小七扒拉开草丛,腰一矮,泥鳅似的,灵活地爬了出去。 此时谷雨捧着绣图回屋,见槅窗掩了,以为小姐累了去榻上歇着,轻手轻脚地进屋,还没等唤出声,只见内室空旷,空无一人。 …… 柳素瓷睁开眼,睫羽扑朔,刮碰到布缎,触目只有些微的亮光。她动了下,才发现手脚都被绑着。颈后被重物撞击的刺痛犹在,她忍不住嘶了口气。 “你醒了?” 黑布外晃出一道影儿,柳素瓷嘴堵着,说不出话,那人似是才想起来,过了一会儿,低声悄悄解释道:“你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 她蹙了下眉,动动手脚,示意他解开。 小七摇摇头,想她看不见,压低嗓子回道:“还不成。” …… “户籍。” 守城的兵卒视线扫向密不透风的马车,“出城干什么?” 霍钊:“探亲。” 外面的动静隐隐传到柳素瓷耳朵里,透过微薄的亮光,她盯着那道卷曲的车帘,蓦地双脚用力,马车受到撞击,登时摇晃了下。 小七一把压住她的腿,暗叫糟糕。 “等等。”兵卒伸刀拦住,“马车里装的什么?” 霍钊摸出一锭银子,不动声色地塞到兵卒手里,“家弟痴傻,惊扰官爷了。” 说着,车帘掀开,一张满是脓坑,丑陋无比的脸露出来,头发蓬乱,眼歪嘴斜,骇人至极。 那兵卒当真被吓了一跳,忙嫌恶地打下帘子,“快走!快走!” 霍钊收好户籍,来往人群中,引马出城。 离城四里,三人在长亭接应。 “三哥!”吕金子最先勒马过来。 霍钊摘了斗笠背到身后,“眼下出城,定国公必然发觉。” 未等道空、张贺说话,马车里忽然传出一阵叫声,“柳姑娘,你!” 只见车帘掀开,小七脸上的黑痣还没擦,上半身探出马车,双腿绑了一条黑布,整个人以及其扭曲的姿势倚靠着前窗,脖颈抵着根玉簪,扎出了血。 柳素瓷抬眼,看见外面高头大马上的四个男人。 “你们是谁?” 话落,手腕倏然一痛,玉簪应声落地,没等她回神,整个人一瞬悬空,被禁锢到打头勒马的男人怀里。他身躯高大精壮,一臂勒住她的腰身,几乎动弹不得。 耳边响起男人的声音,凉薄不善,“山匪,再乱动,弄死你!” 柳素瓷心头一紧,未感惊惧,脖颈后又一记重重的手刀,眼前天旋地转,瞬间没了知觉。 后面几个人撇嘴扬笑,吕金子先道:“我就说大当家不该带你小子去,连个娘们都对付不了。” 其余几人未置可否,俱发出笑声。 小七抹了把脖颈的血,嘴硬道:“我那是怜香惜玉,让着她……” “行了,此地不宜久留,须得速速离开。” 大当家的发话,几个人都闭了嘴吧,跟哑巴似的,不再言语。 霍钊瞥一眼怀中软下身子的女人,料想自是己那句话把她吓到了,小脸惨白,嘴唇也失了血色。胆子够大,对上一伙儿凶神恶煞的土匪也没个怕的。 他移开视线,叫来小七,“人你看着,让跑了,回去扒了你的皮。” 小七脖颈一抖,讪笑道:“三哥放心,不用您亲自动手,坏了事我自己扒!” 2. 第 2 章 后午,国公府开宴。 谷雨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是奴婢没看顾好小姐,奴婢有罪……” 定国公柳敬深天生一副俊朗儒雅相,年逾耳顺,眼尾的细纹更添沉稳风流。此时他坐在首位上,随着下人两刻一禀,始终未有女儿的行踪,他眼底的忧虑惊惧越来越深。 今日寿宴,上京有头有脸显贵都到了场,他若再不出宴,未免落人口舌。 柳敬深捏了捏眉心,“调金吾卫,除却京城,加快人马到周边各地去寻。对外称大小姐染疾,已去庄子养病。” 长风领命而去。 柳敬深睁开眼,心中那抹忧虑迟迟不消,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 此时,一行五人打马过关,马蹄奔腾,尘土飞扬,风驰电掣之间已出了京府地界。日暮西斜,到了傍晚,几人风尘仆仆,勒缰驻马,停到了一处荒僻的村镇外。 镇里有两间庭院,下了马,吕金子、张贺去牵马喂草料,小七掀开车帘,小心翼翼地抱起里面的女子。柳素瓷被砍了两记手刀,最后一记格外狠辣,昏昏沉沉,眼皮只睁了一条缝,又晕了过去。 霍钊站在院外古树下,斜着身子,手握一柄短刀,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刀背,雪亮的刀身映出他深黑的眼。 他就那样站着,直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在客舍,我破例算了算,你今岁怕是有血光之灾。”道空慢悠悠走近,右手装模作样地掐算两下,啧啧道:“算几回都是大凶。” 霍钊收了刀,抬目望向远处,眸光锐利,侧脸如刀刻分明,他笑了声,眼中依旧薄凉,“我身上的血光之灾还少么。” 道空闻言,不敢再大意懒散,忍不住劝道:“说真的,今岁留心些。” 霍钊不语,道空点到为止,知他恣意惯了,也不再劝,转身回了内院。 天彻底黑下去,灶房烟火稍歇,热腾腾的饭菜端进了膳厅。 赶了一日路,几人早就腹中饥饿,握筷换盏,一杯热酒下肚,顿时驱散了满身的寒气。 霍钊最后进来,宽刀服帖地挎在腰间,革靴染尘,步履如风。 他一进来,吕金子嘴里还塞着东西,立马起身让了座,“大当家的,快尝尝这酒,俺们去年埋的。” 霍钊掖下衣摆,搁刀落座,吕金子在旁殷勤地倒酒,道空一个假道士,大口大口地吃着羊肉,张贺端着碗扒饭,小七眼睛乌溜两圈,“大当家的,想来柳姑娘也该用些吃食。” “锅里热着,等柳姑娘醒了,我亲自送过去。” 门打开,芸娘手里端一碟烤好的羊肉放到案上,不知有意无意,正对着霍钊,道空抻腰,才够着边上一根瘦小的羊腿。 小七一乐,“还是芸姐姐想的周到。” 吕金子给他一暴栗,“没个出息,忘了那娘们差点嘎了你?” 小七揉揉脑袋,以示不满,“柳姑娘一无所知,适时反抗也是应当的。” 两人拌嘴,吕金子以武取胜,小七坐不住,跟道空换了地儿。 霍钊放下筷,朝芸娘点点头,“辛苦你了。” 芸娘避开眼,脸颊不自然一红,将余下的碎发拨到耳后,“累了几日,今夜在这好好歇歇吧。” 几人眼观鼻鼻观心,连吕金子也闭了聒噪的嘴,只顾闷头吃饭,一句话也不发。 霍钊颔首,没什么多余的神色,如针的睫毛垂下,看起来寡淡凉薄。 终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片痴心错付。 芸娘脸上失落,却早已习惯如常,没露出什么异样。 一伙儿人吃饭没什么讲究,芸娘坐到对面,小七吃两口,问道:“芸姐姐,你一个人住这也怪无趣的,不如跟我们回郾州,灵儿整日嚷嚷要你陪着。” 吕金子道:“这话说的在理,俺那婆娘也说就你最善解人意。” 张贺不置可否。 道空一心够着羊肉,猛地被人一扒拉,附和一句,“正好这趟人多,你一个弱女子有我们护着也安全。” 几人都是一个意思,芸娘抿抿唇,不自觉地看向了对面坐的男人,意味显然。 四个人眼睛瞄瞄大当家的,霍钊视线一动,那几人眼光又迅速转了回来。 他道:“此处荒郊野岭,确实不适合长久安身。你哥把你托付给我,回郾州他也能安心。” 提到江逸,几人神色默然,芸娘眼圈一红,眼眶里落了两滴泪水,“我听三哥的。” …… 黑云压了一重又一重,天很沉,有风雨欲来之势。 柳素瓷醒了有半个时辰,手脚被绑着,她挪了挪,坐起身。 四周黑漆漆一片,槅窗外投进几道微光,隐约照出屋内的陈设。 一张罗汉床,两把交椅,再无一物。 她闭上眼,定了会儿神,回忆这一日发生的事。 在守卫森严的国公府,她住了十八年的闺阁,遭人撸劫,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城。这些人显然有备而来,此处偏僻,不知父亲能否找得到她。 门吱呀响了声,外面进来一道人影,火烛掌起,柳素瓷向那人看去,目光警惕。 芸娘看出她眼里的戒备,温婉地笑了笑,不知从哪寻了张凭几,将煮好的粥放到上面。 “此处不比国公府,委屈柳姑娘了。” 她走近,拿掉柳素瓷嘴里的布条,“我煮了粥,柳姑娘吃些裹腹吧。” 折腾一日,柳素瓷四肢酸疼,后颈钝痛,她肌肤娇嫩,想必此时已是青紫。颈边垂着两缕发丝,嘴唇发白,生于世家高门,她还从未如此狼狈过。 “你们倒底是什么人?” 芸娘抿了下唇,端着粥坐到罗汉床上,“柳姑娘安心,我们不会伤害你,过些时月会把你平安送回上京。” 柳素瓷再问,她却不肯再说,端着粥一勺一勺喂过去。 小半碗粥下腹,柳素瓷便不再吃了。 “我想更衣。” 芸娘放下粥碗,依旧是温温和和的语气,“我有几件洗过的衣裳,你不嫌弃……” 柳素瓷打断她,含了下唇,道:“更衣是如厕。” 上京高门规矩多,芸娘是贫苦人家出身,才知原是在京城,如厕都当更衣来讲,她诧异了下,回道:“院门有小厕,我带姑娘过去。” 柳素瓷动动手脚,示意她解开。此地是一处荒镇,距京城已十里之外,人烟稀少,弱女子很难跑出去。芸娘解开了脚踝的绳索,“姑娘且将就着,明日起了程就能自由些了。” 好歹行动自如,跑也能跑的利索。柳素瓷没强求,跟着芸娘出了屋。 乌云退散,当空悬着一轮玉盘。银辉下,她才看清了这方小院,三间厢房,一间掌着灯,东边马厩里栓了五匹马,正甩着马尾磨牙吃草料。夜色静谧,掩盖了白日的一切混乱慌张。 院门有一间由简陋木板搭建的行圊,四面土墙围着,顶上遮着砖瓦。柳素瓷蹙起眉,眼眸打量一圈,收回来,站着没动。 连如厕都能称更衣的高门贵女,想来也是不愿意去这种行圊。芸娘局促地拽拽衣袖,“后院有一丛林地,夜里无人,我在外面看着,不如柳姑娘去那处方便?” 柳素瓷应了声,跟着她往回走。 到了后院,芸娘在不远处等着,过了会儿,她问了一声,有人回应,又过了会儿,她再去喊,却迟迟无人应答。芸娘心口一跳,顾不得别的,往里面跑,树木枯枝,虬干蜿蜒盘旋,遮掩住一切,哪还有那女子的身影。 柳素瓷少时在太学读过星理,学得马马虎虎,但此时看方位却是够用。那些人带她出了京城,一路向北,一日的脚程到不了多远,她现在往南,去驿站,叫驿丞给上京送封信,不过半日,父亲就能接她回京。 她拨开挡路的枝杈,提着裙裾,眼看向夜空,幸而今夜有星。 然没等跑出多远,脚下忽然被树枝绊住,身子一倾,就要向后倒,倏忽间,一道大力托住了腰身,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柳素瓷心底一惊,蓦地回头,对上一双漆黑幽沉的眼。 “跑哪去?” 男人盯着她,双目沉沉,语气不善。 柳素瓷挣脱不开,被他一把扛到了肩头,男人臂膀结实劲壮,毫不费力。他一手锢着,柳素瓷乱蹬了两下腿,臀蓦地一痛,男人在上面毫不留情地打了一掌,凉声威胁:“再动一个试试!” 臀上火辣辣的疼,柳素瓷哪受过这等羞辱,脸色变化几番,一双眼气得能喷出火。 “你们倒底为何抓我?” 霍钊步子大,革靴踩着枯枝积雪,咯吱雪声,在荒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避重就轻,只答:“顶多三个月,放你回京。” 出了林子,芸娘焦急地等了许久,终于看到两人出来,眼圈还是红的,松了口气,“是我不好,我该一直看着柳姑娘。” “无妨。” 霍钊脚步一抬,向西边那间厢房走,他一手推开门,随着他的动作,柳素瓷只觉头晕目眩,天旋地转间,人就被抛回了那张罗汉床。她跌得重,半个身子酸疼发麻,咬牙没呼出声,只瞪着一双眼,却不知她这一双眸子生得本就惊鸿动人,怒不见怒,反而别有风韵。 她正欲说话,男人忽然弯腰过来,两臂撑在她身侧,身躯伟岸魁梧,气势十足。 “再玩花样,老子就剁了你的手指。玩一次,剁一次!”说罢,他抽出革靴的短刀,雪亮的刀身映出男人狠戾阴鸷的脸,眸子如潭水般深不见底。 柳素瓷心神一颤,她抿紧唇,别转眼道:“我父亲是当朝定国公,待他找到我,定然不会放过你们。” “呵!”霍钊鄙夷嗤笑,听不出情绪,“老子等着。” 直起身,侧眼扫到榻边的软布包裹,从里面抽出一件粗布襦裙,一顶帷帽扔到柳素瓷怀中,“换上。” …… 芸娘在外面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心底涌上异样,霍钊对谁都是如此,手段狠辣,毫不留情。但对她从未冷过脸,或许是因为兄长的缘故,或许是因为别的……她更愿意相信是第二种。 门打开,芸娘看向走出来的男人,细细蹙起眉心,“柳姑娘毕竟是世家贵女,三哥这般待她,怕是不妥。” 霍钊朝后面抬抬下巴,咧嘴一笑,“脾气倔着,软硬不吃,不来点狠的折腾个没完。” 言语熟稔,让芸娘有一种感觉,两人仿佛早已相识。 芸娘抿住唇,不再说了。 3. 第 3 章 翌日天明,院外隐隐传来人声,有人引马,马蹄嘚嘚踏地,接着又有一道粗嘎的嗓门,“小七,你去看看那娘们醒了吗?” 小七应声,跑到廊庑下敲门,“柳姑娘可是醒了?” 昨夜,那男人将她手脚全部绑住出了屋门,柳素瓷看着槅窗外的玄月,到下半夜才合眼。 外面人叫她,她没理。 小七挠挠脑袋,一转身看见不知什么时候忽然站在他背后的大当家,忙开口唤人。 “没应声儿?”霍钊换了身玄色的戎服,腰上挎刀,手握着刀柄,眉间一道短疤,肃杀骇人。 昨夜闹得动静大,小七实在怕柳姑娘再惹着这位爷,咽了口唾沫,遮掩道:“许是柳姑娘没醒,我找芸姐姐过来叫叫。” “不必了。” 屋内忽有女子的声音,平和中带了一分清冷愠怒。 霍钊当没听出她的意思,刀背拍了拍小七,“上马车。” …… 一行抄小路,未走官道。山路并不好走,土石嶙峋,车轮碾压过,颠簸不停。 柳素瓷忍耐地坐在里面,手脚缚着绳索,她只能用一双眼透过车帘去看。 这时白日,才彻底将那些劫持她的匪徒看清。 车内和她坐着的是名唤芸娘的女子,云发微挽,发髻中只插了一根镂刻花纹的木簪,身上的衣裙也是寻常百姓的灰布麻裙,胜在相貌温婉,眉目间总挂着柔和的笑意,给人以亲切之感。 侧坐在外的是一个未至弱冠的少年,眼眸明亮,眼珠溜溜转,透着股狡黠。此刻吊儿郎当地坐着,把玩着手里的机关匣子。 柳素瓷视线落到那个机关匣子上,看他胡乱摆弄了半个时辰,终于忍不住道:“左上右下,金字朝内摇三下。” 冷不丁一句话让马车内两人俱是转神,小七半信半疑地按她所言去做,果然摇到第三下,盒子砰地打开,里面是一柄小巧秀丽的蝴蝶刃,小七把玩在手里,见鬼似的看向柳素瓷,“柳姐姐怎么知道?” 他叫的顺口,好似早有了这想法。 柳素瓷于机关术颇为精通,幼时父亲看她有此天分,特意为她请了工部先生教习,于她而言,小七手中那把机关盒子,她七岁便能解开。 她不语,小七掀开车帘,献宝似的对外面嚷嚷:“三哥,柳姐姐把你的机关破开了!” 是他做的机关匣? 柳素瓷一怔,心底不屑道,也只会做些这等稚拙的玩意儿。 车帘掀开,她抬眼,便撞上了那道视线,其中的鄙夷并未收回,叫男人看得一清二楚。 霍钊坐在马背上,戎服裹束着劲硕的腰身,北风吹得云纹领口竖起,黑发在风中更加恣意张狂。那双深黑的眼又让柳素瓷记起昨夜两人的一番言语。 她拿家世威胁,他却嚣张地回应:“老子等着。” 众星捧月十余载,何时叫人如此轻视过,柳素瓷愈想欲怒,偏这男人丝毫不知收敛,此时看她也是十足的压迫,目光灼灼,犹如出鞘的利刃。 她眼神冷淡,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她笃定,这些人劫她有用,必不会妄下杀手。 霍钊对上那女子不甘示弱的眸,抬手摸了摸下巴,他早就说这女人胆大得很,不来点儿硬的治不服。 小七等了一阵不见大当家的回话,巴巴地跑到柳素瓷跟前,问:“柳姐姐也会机关术?” 柳素瓷冷淡道:“略懂。” 小七好热脸贴冷屁股,把机关匣子递到柳素瓷手里,殷勤热络,他对这玩意颇有兴趣,偏大当家的嫌他烦,指点两句就没个耐性,终于捉着个人,势必要好好探讨一番。 …… 晌午,车马停下修整。 芸娘、小七下了马车,过会儿小刘掀开车帘,黑乎乎的发顶探进来,露出一口白牙,“柳姐姐要下来走走吗?” 自打得了指点,小七对柳素瓷愈发殷勤。 柳素瓷手脚绑着,不方便走动,小七看出其意,爬进来给她解脚踝的绳子,直白道:“这地界偏,山里常有野狼,柳姐姐还是别想跑,跟着我们安全。” 柳素瓷下了马车,便知小七说的是真话,没有故意吓她。 此地山岭纵横,崖壁高耸,枯木成虬,偶有几声乌啼穿过悬仞,犹入云端,闻之毛骨悚然。寒风凛冽,吹得云鬓篷飞,柳素瓷想拨开颊边碎发,奈何手腕缚绳,只能抬肩蹭蹭。 她回头时,挡风的土坡下已经生了火,男人们盘腿坐着,围成一圈,嬉笑怒骂,毫无仪态。 白日下,她看清了其余的几个面孔。 背靠土坡的男子书生打扮,模样清隽,一派仙风道骨,看似格格不入,却与剩余几人插科打诨,怡然得当。他旁边有两个汉子说着话,其中一汉子一把络腮胡,横眉怒目,正盘腿坐着嚷笑,满口的粗话。旁边那个没那么咋呼,也是一脸不好惹的凶煞气,看面相,让她有种落入匪窝的错觉。 这一伙儿人看似粗犷,却精明强干,行了有一日的路,始终循规蹈矩,不见惊慌,可见必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知父亲是否能找到她。 “柳姐姐,过来这儿坐!”小七热情地招呼。 柳素瓷瞥去一眼,那位置在芸娘和他中间,正对着那个男人。 她走过去,未像几人一样大大咧咧地叉腿坐着,地上铺了一张小羊皮,她坐到上面,双膝并紧,绑着的两只手放到膝上,脊背挺直,端庄雅肃。 坐定,旁边的汉子立即嘀咕了句,“狗屁规矩真多。” 柳素瓷听得清清楚楚,心底暗暗翻了个白眼。 “柳姑娘饿了吧,我这有些馍饼,你将就吃一口,填填肚子。”芸娘打开油纸包,将馍饼拿出来。她看到柳素瓷绑着的双手,犹豫了下,眼神转向对面。 霍钊点头,芸娘这才将那打好的结扣解开。 双手被绑了一夜,她肌肤白皙柔嫩,那男人绑的又狠,这一夜过去,手腕勒出了两条重重的红痕,隐隐可见血丝。她活动一下,便觉疼痛,不禁咬住下唇,心里又给那男人记了一笔,待来日,她必要讨回来。 霍钊看她那千变万化的脸色就知她在想什么,他倒是忘了,这女人最记仇,打小就这样。 …… 柳素瓷咬了口馍饼,入口粗糙干硬,剌着喉咙火辣辣的疼,她吃不惯,喝了口水没再去吃。 “三哥,咱们接下来怎么走?”小七毫不避讳地问出声。 柳素瓷眼眸微动,悄悄竖起耳朵。 霍钊拿出舆图放到正中,几人脑袋凑过来,他指腹顺着一条路点过去,“沿河东道,今夜暂且肃宁落脚。” 说罢,他掀起眼,一双黑目毫不避讳地盯向柳素瓷,“再耍花样,小心老子修理你。” 闻声,几个男人都意有所指地扬声大笑起来,大胡子甚至多瞄了两人几回,暗暗使了个眼色,心思不知跑到了什么地儿。 这眼神让柳素瓷极不舒服,她厌恶地避开视线,抿唇不语。 霍钊点到为止,将舆图折了折塞入怀中。 敲定路线,歇了半个时辰,再次起行。 后午北风愈大,吹得人衣袍猎猎。 小七不知从哪拿出了一个尚同墨方,通体金黄,四周方正,以点为面,此时八面顺序错乱,各不在位,他递到柳素瓷跟前,“柳姐姐,这个你会吗?” 柳素瓷手没了束缚,掠一眼,接过来,她手指素白如葱,指腹干净圆润,把玩着尚同墨方,好似如抚玉瓷一般。 “这是三哥做的,我学了小半月才会。”小七颇为得意道。 柳素瓷弯唇,哼了声,“这有何难?” 只见她素手轻动,乱而有序地拨动墨方的棱角,小七都来不及眨眼去看,转瞬之间那乱序的墨方就恢复到了原状。 小七看得目瞪口呆,对她彻底心服口服,喃喃道:“有柳姐姐不会的吗?” 他托着下巴,模样滑稽。 芸娘在一旁看得也不禁惊诧,以前她只知三哥对机关术造诣颇深,从清风寨到郾州城,城中机关皆由三哥经手,却不知还有女子能与三哥匹敌。她原以为世家贵女不过习琴棋书画,不料想这位柳姑娘竟和三哥一样通懂机关之术,诧异之时,想起昨夜三哥说的那番话,心中生出些许异样之感。 柳素瓷不以为意,小七的吹捧让她不禁记起幼时的一桩事来。 她幼时习于山中书院,同窗有一比她略长得少年,心机活络,机关之术远在她之上,只可惜后来他家中遭祸…… 柳素瓷轻轻摩挲腕间的手钏,敛起心绪,不再他想。 小七见柳素瓷不搭理他,自己把玩着尚同墨方,怕打乱顺序回不过来,没拨动两下,就顺着方向回上一回。 冬末,残阳的余晖隐匿到高山一头,火红耀眼的大片,如殷殷血迹,雪中落日,马蹄孤影,壮目惊心。 …… 肃宁县称之为县,所辖却不如一方富庶之镇。 听到有杂乱的走动人声,柳素瓷坐直身,状似不经意地掀开窗帘,素白的手指勾起那层灰布,一双清冷的眼眸瞄了出来。 这一眼,她终于知那男人为何定下肃宁,不为别的,此处一见便是穷乡僻壤,官府不为。即便她去报官,也没人会管。 她心下气闷,正要放帘,见那男人又看了过来,好似看出她的意思,眼底勾笑,戏谑显然。 柳素瓷气不过,狠瞪了眼,蓦地落下了车帘。 4. 第 4 章 肃宁县位于几州府交界,地瘠民困,无官去管,入县不看户籍,长街上见不到几匹车马。过一段路,才有一处客舍。掌柜的拨弄着算盘,一脸愁容,忽听有人推门,呼啦啦几个汉子进来,立马占了大半的正堂。 穿着虽寻常,不像达官贵人,这小地方也没贵人会来。有生意混口饭吃,给钱就是爷,掌柜也不管别的,赔上笑脸急步过去,“几位是吃酒还是落宿?” 张贺掏出银钱放到掌柜手里,“三间客房,一壶烧酒,一斤牛肉,两碟小菜。” 掌柜见了银钱立马笑逐颜开,懂规矩地不多去问,忙招呼着几人上二楼客房。 柳素瓷戴着帷帽,透过白纱,四下环视一眼,这处客舍实在简陋,正堂摆了十余桌,放着竹筒木筷,案上经年累月,满是油污黑渍,楼梯年久,踏在木板上咯吱作响。 她蹙蹙眉,低眼看阶,那男人走在她前面,行路迅疾却轻,气息平稳,革靴束着小腿,靴面满是混着雪水的泥土,脚掌很大,蹬地时前脚掌用力,踏在地上留下一串刻纹的泥印子。 倏忽间,男人停住了脚步。 柳素瓷躲避不急,重重撞了上去。男人双肩宽阔,腰背结实,磕得她鼻尖生疼。 “看哪儿呢?”他回头问。 柳素瓷抬眼,才发现已经到了二楼,其他人不知何时离开了,她看得太过专注,才上了他的路子。 她揉揉发红的鼻尖,眼里冒出水亮的泪花,不想让他看见,飞快地别过眼,回他:“看路。”接着添了一句,反问,“不然看什么?” 霍钊拱拱腮,没揭穿,伸手点了点最靠里面的一间,“老实待一晚,明天一早起行。” 柳素瓷也不看他,自顾往里走,她又不是傻的,被人撸劫,让老实就老实。 霍钊看她头也不回的背影,几乎被她气笑了,是小七当祖宗似的太供着她,才忘了自己眼下是什么境地。 …… 上京,定国公府 距柳素瓷失踪已过一日,长风带人暗中出城搜寻,依旧毫无所获。 柳敬深一夜未合眼,眼窝深陷,眼底黛青疲惫,“那些人有备而来,必不会走官道。”他闭上眼,静静思索片刻,“长风走河东道,长林走淮南道,选偏远之地,一有线索立即传信回京。若找到大小姐,那些人不必羁押,就地处死!” 长风长林得令退下,不多时,一玉钗华服的妇人款款走进来,肌肤如雪,眉目和婉,年逾三十,却保养得当,风韵犹存。 “爷莫担忧了,阿瓷聪慧,想来会有法子脱困。” 柳敬深皱眉看她,“你这说得甚话?”他情绪波动,右手握拳抵住嘴唇,猛咳了几声,喉咙倏忽涌起一股腥甜,吐到手心。 玉伶见到,惊呼一声,“爷可是身子不适?妾身知错,大小姐定会无事,爷莫要过多忧虑!” 柳敬深推开她,唤下人进来斟水,“我不用你服侍,你下去吧。” 玉伶猝不及防,被他推得向后退了两步,手腕触地,臀下摔得生疼,鬓发的玉钗左右摇摆,清脆作响。 她看着冷漠忽视她的男人,死死咬紧唇,起身福礼,退出了屋。 …… 柳素瓷坐在妆镜后理着鬓发,透过妆镜,见芸娘抱着一床被褥要为她铺床。她拆下最后一根玉簪,出声道:“我自己来吧。” 芸娘手上的动作停住,回之一笑,“姑娘出身高门,想来是不会这等铺床之事。我们有求于姑娘,自当为姑娘做些事。” 柳素瓷放下理鬓的手,回头看她,抓住其中紧要,“你们有何事要求于我?” 芸娘惊讶她的警觉,才知自己说多了话,抿上唇,温和笑道:“届时姑娘就知晓了,现在不便相告。” 俗言伸手不打笑脸人,柳素瓷可以不给那男人好脸色,但芸娘一路待她处处妥帖,她却是不好为难。不过她也不是这么好糊弄的,既然有求于她,堂堂正正来定国公府相求便是,何故将她撸劫到这种穷乡僻壤,路途颠簸,受多大罪不提,还待她粗鲁无比,动辄威胁,就是白给她加官进爵,黄金万两,她也不会去做。 芸娘不愿多说,柳素瓷也不多问,脸色淡淡,遮掩了心底的情绪。 夕食是在东屋,屋内摆了张长桌,几个男人围坐一圈,小七拍了拍旁边的长凳,让柳素瓷坐。 长桌尽头空着,柳素瓷扫一眼,那男人没来。 她拿起筷,听大胡子喊:“三哥回来了!” 余光中,大胡子扯了凳子,那人解了腰上的宽刀落座。 案上一壶烧酒,小七端了杯盏去倒,放到男人手边。一桌子人都围着他转,不亦乐乎。 柳素瓷撇撇嘴。 肃宁靠山,甚少往来商旅,多的是猎户,客舍生意少,掌柜的多上了一盘羊肉,一众人啃着羊骨头,吃得油光满面。 小七见柳素瓷鲜少动筷,以为她放不开脸,道:“明日还有的累,柳姐姐多吃点儿。” 说着,给柳素瓷碟子里夹了一块肥厚油亮的肉块,他吃得畅快,却不知柳素瓷最不喜羊肉这种腥膻之物,她没说话,也没再动筷。 正吃时,堂下忽传一阵吵嚷。 众人心神一凛,放下碗筷,齐齐看向霍钊。柳素瓷低下眼,手心微攥,隐隐浮现出一丝希冀。 霍钊眼眸一瞬玄黑锐利,他双唇抿住,指骨叩了两下桌案,“小七去看看。” 小七心思活络,得令立即出门去探,须臾回屋,脸上神情松懈,“收租子的,这种地方也没个官爷去管。” 一句话,所有人放下心神。 …… 用过夕食,众人各自散去,柳素瓷眼神向堂下瞄,那些收租子的人已经离开了。 夜深,芸娘睡去,暮色中挂着几点残星。 柳素瓷仰躺在榻上,静静听着芸娘深缓的呼吸声。 须臾,她轻手轻脚地掀起被,从榻上起身。 对面传出响动,芸娘缓缓翻过身,呢喃一声。柳素瓷止住动作,见她还在睡梦,一手撩开帷幔,趿鞋下地。 连日赶路,芸娘睡得很沉柳素瓷顺利地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向外看了眼,夜黑,只看到几道模糊的光影。 她一手扶住门闸,轻轻推开,开出一条缝,慢慢向外。待看清了回廊并无人影,神色稍定,抬步出屋。 甫一掩门,身后幽幽过来一道影子,男人嗤笑,“不长记性。” 柳素瓷手一抖,门闸一下掩了右手两指。她忍住疼,回头看霍钊,压低声,“睡不着,出来走走。” 男人站得近,微弱的光线下身姿修长,高大精壮。 柳素瓷看不清他的眼,却也知他在盯着自己,索性偏过头,避开他的视线。 霍钊确实在看她,他目力好,夜中也能看清一二,他也不戳破,当她是出来走走。 “收租子的,什么想法?”他忽然问。 柳素瓷抬眼,“什么?” 霍钊勾着唇,眼底却不见笑意,“奉劝你一句,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那些人可不认什么定国公府嫡女。” “你们也不比他们好上多少。”柳素瓷低低道。 “没吃饱饭?大点声。”霍钊看她。 柳素瓷毫不示弱地看回去,眼中依旧冷淡,“他们不是好人,你们也不过也是一帮地痞土匪,有何区别?” 其实方才霍钊已经听清了,谁知让她重复还这么不客气。 确实胆子大,这么吓她也不知服个软。 霍钊双臂环胸,指腹在肩膀上点了两下,冲她身后扬扬下巴,“回去。” 柳素瓷偏不听他的,“凭什么,我说了要出去走走。” 啧!真欠收拾。 霍钊盯着这张冷淡的脸,磨磨牙根,突然又想像那晚一样把人扛回去。 …… 客舍靠山,后院是一条山路,柳素瓷提裙走在前面,身后男人怀里抱刀,慢悠悠地跟着。 银月清辉,照出两人的身影。 柳素瓷瞥向男人掀长的影子,须臾回眼,专注地看脚下的路。 前几日的积雪未化,山路并不好走,柳素瓷一双镶珠绣鞋踏在雪里,不一会儿就湿了鞋面罗袜。她心底较着劲,固执地上山,一双玉足被雪水染得冰凉。 前路山石嶙峋,覆着层层皑雪,走到暗处,她低下头,未看清路,脚下一滑,便要摔到地上。倏忽一道大力托住了她的腰身,一如那夜,男人动作迅疾,扶稳她就收回了手,只一双漆黑的眼戏谑玩味,“闹够了?闹够了就回去。” 5. 第 5 章 柳素瓷抿唇,转身下山,头也没回。 …… 芸娘半夜忽醒,听到门口响动,向外一看,竟是柳素瓷。她一惊,忙下了榻,“柳姑娘何时出去的?去了何处?”边说着,边掌了灯,内室瞬间通亮。 柳素瓷走得很快,身后留了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她坐到榻上,定了会儿神,脚下冰凉刺骨,她才记起鞋袜已经湿透了。 “柳姑娘衣裙都湿了。”芸娘从细软里翻出一件干净的襦裙鞋袜,“快换上吧,免得着了凉。” 柳素瓷点头道谢,她始终未说去了哪,芸娘也不再多问,熄了灯,不敢再熟睡,静静听着不远的声响。 “我听他们唤你芸娘?” 芸娘本也没睡,闻言应了一声。 “其他人呢?叫什么?”柳素瓷躺在榻上,眼眸睁着望着帐顶,回忆起那一双如点漆的眼。 芸娘不知现在该不该说那些事,也不知道三哥的打算,不敢轻易开口,想了想,道:“名号不过一个称呼,萍水相逢,姑娘迟早会忘了我们。” 那边没了回应,芸娘以为她睡了,也不再说话。 柳素瓷久久未眠,短短两日,发生的事远远比她这十八年来惊心动魄。她被这伙儿人挟持着,不知要去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不过以眼下情形来看,这些人虽凶神恶煞,却当不会害她,但她不能就此坐以待毙。 …… 天一亮,正堂就一阵吵嚷。 柳素瓷浅眠,见芸娘还在睡,放轻动作出了屋。 客舍正门大开,堂下乌泱泱坐了十几个彪头大汉,为首的男人耳挂银环,双臂抱胸,颐气指使地说着话。掌柜的点头哈腰,一手邀人落座,连连称是。 柳素瓷掠一眼,料想这些人当是收租子的了。忽记起那男人的话,“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那些人可不认什么定国公府嫡女。”眼下看来,确实如此。 堂下人横眉怒目,趾高气扬,一看便知是狗仗人势。 各地有各地的规矩,柳素瓷移开眼,不再去看。 她将要回身,倏然被人喊了一声,“站住!” 紧接着,老旧的楼梯承受不住脚步的重创,吱呀作响。耳戴银环的男人一连几步上来,鹰钩鼻,细长眼,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肆意地打量着柳素瓷。 “落宿的?” 柳素瓷眼底嫌恶,不答,转身要走。 “问你话呢!”银环男人伸手要去拉她,忽被一道力截住。 霍钊攥紧男人的手腕,眼目沉狠,他力道很大,银环男人甩肘,终究是抵不过,骨缝咯吱一声,他痛得张嘴大叫,“痛痛痛!” 霍钊卸了力。 男人眸底阴鸷,咒骂道:“不怕死的,你知道爷爷我是谁吗?” 说着,抬手招呼随侍上来,二楼本就窄小,这么一闹,反倒填满了整条长廊。 那些随侍一脸凶煞相,气势唬人。 柳素瓷看着,眼眸一动,上前一步拉住了霍钊的衣袖,霍钊低眼,见身侧的女人越过他,站定。她身量在女子中算是高挑了,与他相比却还是矮上一头,堪堪到胸口。 霍钊挑眉,余光只见脸颊的雪白。 “我若没猜错,你两耳的银环并非一双,左耳是为了掩人耳目,命匠人仿照右耳打制的。只可惜材质不同,每过半月就要修复一回,长此以往,左耳溃烂,犹到暑夏,出血流脓,疼痛难忍。” 柳素瓷声音清冷,说出的话好似空谷幽泉,清灵出尘,那一双眼随意浅淡,看得孙行免心惊。 孙行免的气焰渐消,此等苦痛确实一直折磨着他,虽不知这女人为何知道这么多,但她说得每一个字他都无法反驳。 “你从何得知?” 柳素瓷淡淡道:“自然是看出来的。” “你这双银耳环隐瞒不了多久。” 听到后面这句话,孙行免心里一咯噔,登时那股猖狂气焰散得一干二净,只差跪下叫她奶奶了。这双银耳环是孙家传位重物,只有家主所有,若叫人知失了一只,那些本就有反意的人不等拉他下马才怪,届时他狗屁都不是。 柳素瓷点到为止,不再多说,衣袂翩翩,将欲离开。 “等等!”孙行免心急,忙叫住她。 柳素瓷背对着身,嘴角一抿,知他是上钩了。 思量着何时转身,手腕被一只大掌握住,掌心粗糙炙热,像禁锢的烙铁。他只是握着,没有多余的动作。 柳素瓷微微蹙眉,向那男人瞄了一眼,四目相撞,霍钊眼底了然。 随后,她听到那男人回应,“掌柜的,拿纸笔过来。” 柳素瓷咬唇低声,“你想做什么?” 霍钊唇线上扬,眼底幽幽,“做你想做的事。” 稍许,掌柜的穿过一众人,将纸笔递到霍钊跟前。 霍钊这才松了手。 一手执笔,高大的身形微弓,倚着凭栏,侧脸锋利如刀,几分英朗。他低眼,落笔似游龙走蛇。 停笔,他拿给柳素瓷。 柳素瓷不信他能写出方子,视线落到纸上,一目十行,看毕,心中倏然惊诧,脸上却未显露。 “如何?”霍钊在看她,眼神从容。 柳素瓷冷哼了声,心中却道,这男人果然不可小觑。她能看出那双银环是因沈豫送的那册机关录,机缘巧合,也有试探在,写方子不过是要借机得一助力,不想这男人对机关术造就竟不输于她。 她看过,一句话未说,将纸塞到霍钊怀里,抬步回了里厢,脚步比方才要快了许多。 霍钊看着她掩门,转身脸色不如方才和缓,他将纸沿着角线对折,“倚仗何人?” 孙行免见那女子离开,不知两人是怎么个事儿,只是那女子离开后,眼前男人显然是变了个脸,眼底漆沉威慑,竟让他的气焰不觉矮上一头。 遂干巴巴答道:“徐州孙氏。” 霍钊手捻了捻折好的薄纸,两指交错夹到指骨中,“照着方子,与遗失那个一般无二。” 孙行免将信将疑,但实在没了法子,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他伸手要去接,没等拿到,那两指移了方向,“今日所见。” 道上行走多年,孙行免了然会意,“阁下放心,今日我孙行免从未到过肃宁。” …… 吕金子与张贺探路回来,只见一众快马扬鞭疾驰,铁蹄染尘,出了客舍。 两人大骇,下了马急奔上楼,见大当家的闲散地站在外面,才松了口气。 “三哥,那些是什么人?” 吕金子怪异地问了一句。 霍钊懒得费口舌,只道:“收租子的。” “收租子这么大阵仗?”吕金子暗暗咋舌,“怪不得把掌柜的吓得跟孙子似的。” 霍钊抿唇不语。 徐州孙氏,也是一州的名门望族。他离京多年,却也不是掩目遮耳,对中原事不知分毫。 …… 外面动静大,芸娘听见,不知该不该出去,犹豫之时,门推开,柳素瓷神色冷淡地回了内室。 芸娘走过去,看了看长廊,那些人影已经不见了。 “外面是出了何事?” 解释起来麻烦,柳素瓷回道:“收租子的。” 收租子的怎会收到了二楼?而且她方才分明听见了三哥的说话声。 见柳素瓷不愿多言,她便压下心头狐疑,不再去问。 “时候不早了,柳姑娘收拾妥当,该起行了。” 路程紧,早食只吃了几个包子,自离开客舍柳素瓷脸色就不好,早食吃了半个包子皮,喝了口水,就上了马车。 离开肃宁,柳素瓷望向漫无天际的群山峻岭,这行人一路向北,离上京越来越远。 她合起眼,放下了车帘。 小七钻研着尚同墨方,正想拜师,见柳素瓷神色倦怠,一脸疲惫,以为她是赶路累了,不好叨扰,一个人坐在原处琢磨。 …… 几乎彻夜未眠,柳素瓷合起眼休憩,却不知为何做了一个离奇古怪的梦。 梦境中,她尚且年少,父亲见她天资聪颖,对机关术颇为精通,便把她引去山中府学。 元昭以四书五经为考学技艺,山中府学教习算数兵法机关,被时人视为旁门左道,有名望的高门都不愿将族中子弟送到那处。 是以,像柳素瓷这种痴于机关,又颇有天赋的弟子深受府学老师喜爱。少时柳素瓷常常引以自得,直到山中新进同窗,府学老师渐渐将心偏于那少年身上,柳素瓷便看那人愈发不顺眼了。 府学课业,即便彻夜掌灯,也要做得最好,但翌日老师总是赞扬于他,到了她这,先生只说为上等,比之稍有不足。更可气的是,她与旁人打听,自己点灯熬油做的流马,那人不过用了两个时辰。 气闷之下,柳素瓷提着自己做的流马,前去与那人比试…… “柳姑娘当心!” 车轮碾压过一道水沟,马车倏忽颠簸,柳素瓷支颐入眠,回神之时,幸而被芸娘拦住,才没滚下马车。 “多谢。”柳素瓷清清嗓子,稍许定神。 “姑娘是昨夜未歇好?”芸娘问她。 柳素瓷坐直身,含糊地点过头,在回忆那个梦。那场比试,她提着流马前去寻人,那少年却不与她比,不管柳素瓷如何挑衅,他都不为所动。后来她才得知,他是不想欺负一个弱女子,语气之狂妄,简直嚣张可恨。 “这段路不好走,扶稳了。”外面男人扯缰,倚着侧窗提醒。 芸娘探出头,应了句,声音柔婉温和。 6. 第 6 章 马车颠簸,柳素瓷再无睡意。 她在想当初同窗的少年。那人祖上徐州高氏,也是一方豪奢,后迁到上京在朝为官。他父亲是朝中虎将,不怪乎会到山中进学,专习奇门遁甲,机关谋略。只是不久后,那少年再未来过,先生提之悲痛惋惜,听闻是他父亲通敌卖国,圣上大怒,命大理寺抄家,致使高氏一族男丁流放,女子发卖。但柳素瓷不信教养出那样举觞白眼望青天少年的护国将军,竟会做出通敌卖国之事。 她垂下眼睫,过了数载,旧事已矣,昔人如斯,又有谁会记得那个曾是人间第一流的少年。 芸娘仰面不知在对外面说些什么,侧窗的帘子挑开一半,透进徐徐的凉风。 …… 积雪覆山,填平了路上连绵的壕沟,掩盖住坑洼泥泞。马车行驶得并不稳当,倏然一顿,车身迅速下陷,只听马声嘶鸣,套着马匹的车厢登时掉进了沟里,卡住半个车轮。 三人坐在里面也不好受,身子歪七扭八,小七成了肉垫,四仰八叉地铺在下面。 “三哥,车轮陷进去了!” 柳素瓷揉揉发痛手腕,想坐起身,那马车又剧烈得晃了下,她听见外面男人高声:“别乱动!” 小七摔得头晕眼花,垫在下面龇牙咧嘴,芸娘闻声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轻声询问两人的情况。小七忍着疼,嘻嘻哈哈地回了句,“没事。”柳素瓷掩住了破皮出血的手腕,“我也无事。” 马车侧翻,众人始料未及。 积雪下,泥泞的土壤慢慢显露出了原本的样貌。 “三哥,是软土。”吕金子伸手一指,那软土仿若吃人的凶兽,吞噬着仰躺挣扎的骏马和侧翻的马车。 吕金子扯缰,马蹄在坚硬的土地上踏来踏去,挠头琢磨,“三哥,这可咋办?” 道空敛起吊儿郎当的神色,沉思起来,摇摇头,“越陷越深,不好办。” “那就干看着?”吕金子扯着嗓门嚷嚷。 “你小点声。”道空眼白他,“就会大喊大叫的莽夫!” “你说谁是莽夫?”吕金子抡起拳头就要朝道空比划。 “行了!”霍钊一手压刀,黑目沉沉。 张贺给两人使了个眼色,吕金子撇撇嘴,不跟臭道士计较,立马跑到霍钊跟前,找主心骨似的,“三哥,咋办?” 霍钊眯起眼,向四周环视一圈,看见山坡下几棵粗壮的枯树,振缰打马,只见马蹄踏雪,转眼间一人一马已在数里之外。 枯树森森,霍钊选中一棵扁平中长的树干,两手握住刀柄,手起刀落。刀尖向下一挑,那根树杈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回了他手中。 霍钊砍了三支,扔给三人。 马睢深陷在泥潭里,四蹄挣扎,拖拽着车厢越陷越深。 吕金子朝里面喊一声,“七儿,把帘子扯了,爬出来!” 小七“诶”一声,他跟两人商量,“柳姐姐先出去,我垫后。” 柳素瓷压在最上面,她先走,动作最小。 她知其意,伏低下身,手脚并用地向外爬。小七一扯帘布,大片地光亮照射进来。柳素瓷下意识眯眼,听那男人叫她,“想什么呢,快出来!” 柳素瓷看他一眼,手压到车门,布缎的袖口陷到泥里,满是乌黑。她没犹豫,腿下用力,一把抓住了套马的缰绳,紧跟着眼底一道黑影,岸上的男人一腿微屈,掖着衣摆,手中的长杆直伸向她,“抓紧。” 杆子是临时砍下的枯木,树皮粗糙,柳素瓷双手抓住,手心好似被磨掉了一层皮。她半个身子都陷到了泥泞里,岸上的男人手背青筋凸起,喊她抓牢,只见他上身后倾,下盘扎稳,劲瘦的腰身骤然抻起,将柳素瓷丛泥泞深沼中生生拖了出来。 那片软土犹如无形的手,抓缚着柳素瓷,上了岸,她伏在地上重重喘息,浑身软绵无力。 脚下是一片积雪,有两道宽大的鞋印,是霍钊方才踩过的。她落在男人怀中,双臂攀着他的绷紧的肩膀,头顶是一阵灼灼的呼吸声。 那呼吸触到她的耳根,柳素瓷眼神微动,倏忽间拂开男人的手,侧身坐到了旁边的雪地上。 她缓下心神,摸了摸脸,才发现泡过的半个身子淤泥斑斑,除却鬓发,竟无一处干净。 “吓傻了?” 霍钊屈膝蹲在她身侧,挡住了大片日光。 入眼,是一双踏雪的乌靴。 柳素瓷偏开视线,一手拄地,正欲借力坐起来,手腕骨缝交响,顿时一阵钻心的疼痛,右臂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伤着了?”霍钊察觉她异样,低身拦腰扶住,捏了捏她的手腕,柳素瓷低低吸了口气。 霍钊抹掉她手上的泥,又动了两下,看她一眼,柳素瓷不愿靠他太近,要把手收回来,没等动作,那人扣住她的手臂忽地一拧,那阵钻心的疼愈甚。 “你做什么!”柳素瓷终于忍不住,雪亮的双眸直直瞪向男人。侧脸沾着淤泥,唯独那双眼,似怒似嗔,如盈盈秋水。 她这一路冷着脸,鲜少有如此生动的时候。 霍钊收回手,指腹沾了泥,他毫不在意地在衣摆上蹭了蹭,笑一声,问她:“还疼么?” 柳素瓷不知他在笑什么,戏弄自己很好笑?顺着他的话,下意识动了动胳膊,方才的疼痛好似只是瞬息之事,现下竟能活动自如。 她掀眼,那男人果然在得意地看着她。 柳素瓷不想叫他得意,见芸娘小七已经出来,自顾站起身,朝两人坐着的地方走了过去。 霍钊看着那道冷淡的背影,蹲在原处摸了摸下巴。 道空幽幽地走到跟前,“瞧瞧,把人得罪狠了吧,届时到了郾州,还得哄着人家帮你。” 霍钊拍拍手起身,看他一眼,“你懂个屁。” “得得得,我不懂,你懂。”道空受不了他们这帮粗人,“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定国公这大小姐厉害着,你可治不了。” 道空还有句话没说,不知为何,他竟掐算出两人有宿世因缘,可真是见了鬼了,这俩人分明不对付,看来是他近些日子掐算太多,八卦心太强,才致使能力减退。师父有言天机不可泄露,近些日子是该收收心了,免得坏了名声。 …… 三人沾染了一身的泥泞,马车是不能再坐,细软包裹也随着车厢一同陷进沼泽。这身湿漉粘糊的衣裳穿着实在不好受,小七抱着布包,眼睛锃亮,对着众人献宝似的打开。 吕金子一见到里面的玩意儿,乐呵呵地拍了小七一掌,“还是你小子机灵。” 小七嘿嘿一笑,“三哥说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出门在外算什么都不能缺银子。” 这么一包总抱着也不是回事,霍钊让众人各自分去,小七到柳素瓷跟前停了会儿,求助地看向霍钊,柳素瓷也不等他发话,道:“我不必了。” 几人分好,剩下便是赶路的马匹,此处荒山野岭,到下一县镇少说也要几个时辰。 七人四匹马。 “贺五哥,我跟着你!”小七欢天喜地地跑到张贺马前,最先道。他经过考量,让他跟大当家的,他可不敢,吕金子更别说了,怕是要把他挤到马屁股上。道空平素最爱干净,他一身的泥点子,不知怎么招人嫌弃。 小七不等张贺说话,脚下一蹬,利落地上了马背。 芸娘此时也上了前,看着霍钊欲言又止,“三哥,我想跟着你。” 她说完,好似不好意思,立即低下了头。 众人目光在两人之间移了两回,各自当装傻,摸摸鼻子,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霍钊眼神看向站在一旁,事不关己的女子,柳素瓷察觉到他的注视,看了两人一眼,同为女子,她自当明白芸娘的心思,左右她也不愿与那男人同骑一匹马。 …… 道空扯着缰绳,实在忍不住说了句,“柳姑娘不如将外面这层衣裳除了?” 他说这话实在没有礼数,柳素瓷看出他并非有心,而是嫌弃她这身脏衣裳,心中不禁想,分明是你们让她落得这般境地,竟还嫌恶起来。自己穿着也是十分难受。便故意蹭着道空的衣袖,不多时,那雪白的道袍就染上了一层黑泥。 道空无言苦笑,这下算是明白霍钊为何如此不怜香惜玉,都是有仇必报,惹不得的祖宗脾气! 日头西斜,道空算是有良心,把自己披着的道袍脱了,给柳素瓷披着挡风。 那厢霍钊扯着缰绳,夹紧马腹,让吕金子去前面探路。 芸娘缩着身子,不敢靠得太后,却依旧能感受到男人的气息。她脸颊泛出红晕,轻声问,“三哥还记得以前吗?我们三人便是这样一同上山打猎。” 霍钊目视前方,“江逸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你叫我一声三哥,我就会一辈子把你当亲妹妹来疼。” “我若不想当你妹妹呢?”芸娘仰起脸,眼眶里蓄出了泪水,“我不相信你不明白的。” 霍钊脸色冷淡,看不出表情,他又不是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如何会不明白。 “你年纪尚轻,再过时月,结识的人多了,便知我并非良人。” “可是……” 霍钊低目,眸中幽冷让她心惊,三哥待她一向温和,这是头一遭露出这样的神色,她知道自己不该再说下去了,默默垂下了眼。 旁边衣裙轻动,是道空那匹马追了上来,他身前的女子披着宽大的道袍,眉目清淡,即便骑马也坐得端端正正,世家规矩刻到了骨子里。 道空打马领先几步,回头看一眼,忍不住八卦之心,“柳姑娘,你觉芸娘可能成事?” 成什么事,他未明说,两人都看在眼里。 同乘一段路,柳素瓷才觉这道士如此聒噪,随口回:“不成。” “为何?”道空好奇。 柳素瓷瞥一眼后面男女有礼相隔的身影,心道,怎会有人那般无眼,对那么粗鄙的男人上心,遂淡淡开口:“你那三哥一脸薄情相,怕是没有女人能如愿。” 7. 第 7 章 吕金子探路回来,打远没县镇,只有围了土墙的猎户。 巍峨山下三间小院,几人下马,张贺前去叩门。 开门的是一个总角男童,穿着短布袄袍,见到外面牵马提缰的汉子,一副凶神恶煞的面目,吓得连连后退,一个屁蹲坐地,哇哇大哭起来。 众人眼纷纷看向吕金子,吕金子摸摸鼻骨,心虚道:“俺可没吓他。” “豆儿,是阿爹回来了?” 鹿皮袄布的妇人抱着个坛子,从东厢出来,脸上的笑意在看见门外人时霎然止住,“你们是谁?” “阿娘!”豆儿大哭着跑过去,一把保住了妇人的大腿。 “阿嫂莫怕,我们在山里一时失了方向,天色已晚,见此处掌着灯,想借宿一夜。” 芸娘细眉柔眼,一团和气温婉相,让妇人渐渐放下了戒心,再见她一身的淤泥,想必是陷进软土了。此地荒僻,从前也有身陷软土,欲来借宿的人。 妇人迟疑地看向她身后的几个男人。 芸娘解释道:“义兄妹,家中出了事,到京城求医。” 妇人将信将疑,这几个汉子实在生得骇人,丈夫打猎未归,她也不敢轻易放人进来。 “好嫂嫂,我们真是好人!”小七鬼机灵,扯着妇人的袖子不松手,“嫂嫂通融一晚,小七定当感恩戴德,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他边说,边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塞到妇人手里。妇人娘家有像他这么大的弟弟,被他逗笑,道:“当家的打猎去了,你们进来歇歇,待他回来再说。” 三间房,一间柴房,一间灶房,一间主屋,妇人将柴房收拾收拾,生了暖炉,几人窝进去,黑炭劈啪作响,驱走了一身的寒凉气。妇人好心,拿出自己的衣裳分给芸娘和柳素瓷。男人们到外面回避,两人除了黏糊糊的外衫,用湿帕子草草擦过身子,换了新衣。 芸娘眼圈尚是红着,向外去看,槅窗映出男人高大的背影。 柳素瓷拆了鬓发,余光瞥见芸娘黯然的神色,她对两人的事并不关心,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何苦为了一个男人苦苦折磨自己。既无意,换一个新的便是。 换了衣裳,妇人煮了热茶,茶叶是沉了几年的草叶子,入口涩苦。柳素瓷抿了一小口,放下将茶碗捂在手中。 “阿嫂,天这么黑了,阿哥何时回来?”芸娘不禁去问。 妇人一脸忧心,“他从未这么晚回过,我也正担忧着。” 几人对视一眼,小七怼怼张贺,瞧向霍钊,恳求地开口,“三哥,我们去帮阿嫂找找吧,万一出了事,好有个照应。” “咸吃萝卜淡操心。”吕金子斥他。 “阿嫂收留了我们,怎么着也得帮帮人家才是。”小七不服,央求着霍钊,“三哥……” 众人眼眸齐齐看向坐在门口的男人,妇人也明白他是这些人的主心骨,眼中抱上了一丝期冀。 霍钊斜靠门框,支着腿,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刀柄,垂目,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掀起眼,“金子、小七跟我上山。”他目光移向最靠里的女人,定住,“其余人原地待命。” 柳素瓷知最后那句话是跟她说的,只捧着自己的热茶,也不抬眼。 …… 妇人引着几个男人上山,积雪未化,山路难行。沉厚的雪淹没了脚踝,几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愈往上,北风愈烈,如刀割脸。 吕金子心有怨气,碍于是大当家的发令,不敢乱说话。 “他平常都是在这片山头狩猎。”妇人嘴里狐疑地嘀咕,眼前荒芜一片,不见半个人影。 霍钊眼眸环视,山段连绵起伏,孤鸟长鸣,哀转久绝。他抿住唇,望向山崖一端,忽定住身。 …… 豆儿七八岁的年纪,打小就住在山里,头一回见到这么多人,又害怕又好奇。道空神神叨叨地掐算,懒得搭理稚童。张贺不怕冷似的守在外面,抱着把宽刀,像门上贴的煞神。 芸娘暖和过来,招手和豆儿玩儿,豆儿喜欢这个温柔的大姐姐,不过一会儿就卸下畏惧,咯咯地笑出声。 “姐姐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吗?”豆儿心神向往。 芸娘道:“是呀,姐姐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又问,“豆儿一直住在这吗?” 豆儿点点头,“阿娘说外面的人心肠很坏,会不择手段地要钱,可是我们没有钱。” 柳素瓷坐在木凳上出神,闻声转过脸,“什么钱?” 豆儿很喜欢温柔的姐姐,对于这个生得很好看,却始终冷脸的姐姐,他有些怕,缩了缩脖子,躲到芸娘背后,想了想,道:“阿娘说是与睡觉有关,我不懂。” 柳素瓷不解,芸娘却是知道,她又心疼又好笑,解释道:“是官府征收的赋税。” 她解释之余,心中隐隐艳羡,像她们这样的世家高门,自然不知平头百姓的疾苦。 柳素瓷抿了下唇,没再说话。 于盐私苛税,她从父亲口中听说过些许。当今圣上沉迷修道,太子久病缠身,朝中国政多余尚书令之手,但那尚书令并没有当政之能。 …… 天暮垂垂,一轮圆月当空。 门外传进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豆儿困得睁不开眼皮,执拗地不去睡,等阿爹阿娘回来,听见外面的动静,腾地站起身,欢天喜地地跑出去,“阿爹!阿娘!” 院内,吕金子一脚踹门,背上背着个衣衫沾血的男子,妇人哭走在一旁,抽噎不止,见到豆儿,忙用帕子拭了拭泪,催促吕金子将人背到主屋,拉过儿子,“豆儿乖,阿爹打猎累了,你去找姐姐们,让阿爹歇歇。” 豆儿不明所以,他向主屋看了一眼,乖乖地点头,“豆儿明日可以见阿爹吗?” 妇人哽咽一声,一把抱住儿子,“会的,阿爹明日就没事了。” 陈生在雪山狩到一只野兔,正欲过去捡时,不知从何处出现一匹独目白狼,缠斗一番,那狼猛扑,一朝躲避不及,直直摔下了悬崖。 断了一条腿,至今昏迷不醒。 芸娘略懂医术,查看一番,呼出一口气,“阿嫂安心,阿哥只是暂时晕厥,并无大事。” 闻言,妇人再止不住泪水,不顾仪态地呜呜痛哭,“你若出事,可叫我们娘俩怎么活啊!” 芸娘过去安抚,询问有没有伤药,为阿哥包扎伤口。正巧妇人无事上山采药,剩下一些,她拿到屋里交给芸娘,芸娘包扎完,道了叮嘱,妇人连连感激,几欲跪下,都被芸娘拦住,“阿嫂留下来照顾阿哥,有事再唤我。” 她出去,轻声掩了门。 院中一张石桌,四把石凳,男人坐在石凳上,月光下,黑眸漆漆,侧脸如鬼斧刀刻,硬朗不可方物。 芸娘心头砰跳,她低下眼,思量须臾,依旧控制不住悸动。 “三哥可有受伤?”她过去,与霍钊隔了一凳。 霍钊左臂微动,淡淡摇头,“无碍。” 静默一瞬,芸娘小心翼翼道:“今日是我失言之语,三哥忘了吧。” 霍钊轻笑,“你说过何话,我早已不记得了。” 芸娘压下酸楚,露出释然一笑。 …… 三间房中有一条小径,天暗,月光照不到此处,柳素瓷不想见到那个男人,便躲了躲,不想听到两人一番话。 她站了会儿,外面没动静了,脚步轻动,人还未走,便见一道高大的身形堵住了出路。 “夜磨子?哪黑往哪藏。” 柳素瓷仰起脸,男人高上她一头,宽肩窄腰,一身玄色戎服在夜幕下更显肃杀。 “芸娘,小七,金子……”她低语喃喃。 霍钊挑眉,他耳力好,夜中更是听得清楚,一手叉腰,耐心地等她说完。 倏忽,柳素瓷眼眸映月,看着男人的脸,两片红唇张合,“三哥……” 她语气很轻,像自语,乌黑的眼珠却盯着霍钊的脸。 那声三哥飘若浮风,进了男人的耳。 霍钊一笑,“跟了这么久,才知道这些?” 柳素瓷停住,她一抿唇,“自然不是。”视线下移,伸手指了指男人的左臂,“我还知道你受伤了。” 夜深,他一袭玄色衣裳本是看不出来,但柳素瓷在他进院时,便注意到,他从未用过左臂。 悬崖数丈,下去费了些力气,连小七都不知道,却叫这个女人一眼察觉。霍钊嘴边浮出一丝笑意,记起多年前,山中府学那个万事要争个第一的少女。 “三哥,柳姐姐不见了!”小七在门口喊了一声,却发现石凳上也没了三哥的身影,他急得抓耳挠腮,跟着芸娘嘀咕,“芸姐姐,你不是说三哥就在这吗?” “难不成三哥发现柳姐姐不见,去找人了?” 他叉着腰在廊庑下走来走去。 暗处,两人都听到了小七的话。 霍钊站着没动,任由小七张牙舞爪地喊。 柳素瓷将脸颊的碎发挑到耳后,月色冷淡,两人视线交汇,片刻,自然的移开。 8. 第 8 章 妇人家中行五,村里人都唤五娘。十岁那年灾荒,上面几个姐姐死了,父母为了养活弟弟,换口粮食,将五娘卖去了临村。五娘与临村的猎户儿子相好,猎户死后,为躲避杂税,搬去了荒无人烟的白松山下。 五娘拿出家中的几床被褥送到柴房,又将过年的腊肉下了菜,开了一坛子酒。豆儿看着腊肉直咽口水,芸娘没吃,一小碟全送到了豆儿跟前,五娘推拒不过,含泪连说自己遇到了贵人。 酒足饭饱,已是深夜。 柴房有两张木板,吕金子和张贺搭了张榻,被褥不够,没讲究,横着铺开,挤挤一夜就过去了。柳素瓷和芸娘睡木板,男人们席地而卧。 连日赶路疲累,一躺下就鼾声震天。 身下木板硬实,耳边有震耳欲聋的鼾声,柳素瓷睡不着,睁着眼望向窗外。 这已是离京的第二晚,不知府中情形如何了。 …… 天一亮,豆儿就冲向了主屋。五娘守到后半夜,丈夫终于转醒,她想唤芸娘再来看看,又怕夜深叨扰,仔细询问一番,听丈夫说没事,才将提了一晚的心弦彻底放下。 豆儿见阿爹只能躺在榻上,小脸皱巴巴地问阿爹是不是受伤了。陈生摸摸他的脑袋,说是意外摔伤,并未提及其中凶险。五娘记起昨夜他满身是血的模样,忍不住偷偷掉泪,一家三口平安比什么都好。 “你这次化险为夷,可要感谢了几位贵人。” …… 柳素瓷在院中以水净面,只有一个铜盆,她把帕子拧干,擦了把脸。 猎户醒了,右腿骨折走不得路,执意要下地答谢救命之恩。芸娘让他躺着养伤,众人便自行入了主屋。柳素瓷没去,此事她没插手,本与她无关。 她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粗布麻衣勒得难受,忍不住拽了拽肥大的领口,回眼,正屋挤了满当当的人,五匹马睢悠哒悠哒地吃着草料。 迟疑稍许,她站起身。 马睢皮毛油亮,四蹄一跃成风,是上好的千里马。 她走近,摸了摸马脖颈的鬃毛。道士那匹马较为温顺,摸了两把,马睢竟将头凑到她手心,主动蹭了蹭。 主屋门关着,柳素瓷最后看一眼,一手扯住缰绳,将那结扣解开。她压住心头的跳动,牵着马匹,一步一步靠近院门。 就在这时,主屋门打开,男人革靴踏在廊庑下的青石瓦上,目光锐利,盯着她。 只一眼,柳素瓷未加犹豫,屈膝踩蹬,利落地纵身跃上马背,双手扯住缰绳,清冷的声音干脆沉稳,“驾!” 马睢得了指令,前蹄飞扬,一声嘶鸣,奔跃而出,犹如闪电云霄,刹那间就没了人。 霍钊低骂了句,大步上了马背,只见一道玄衣袂影,马蹄已然奔至数里之外。 其他人听见动静一出门,两人两马已经不见了,众人猜到发生了什么,五娘尚不知因果,小七在一旁干巴巴地解释,“柳姐姐累了,出去散散心,想必三哥是怕柳姐姐出事才追了过去。” 今日天格外寒凉,凛冽的北风吹拂得柳素瓷发髻散开,唯一剩下的玉簪不知丢到了何处。她无暇顾及凌乱的鬓发,一面伏低驾马,一面回头看向追出来的男人。 他那匹马是千里之驹,远远胜于自己身下这匹。她咬紧唇,一手扯缰,疾驰数里。 以前不知,她马术竟如此精湛,想来好胜如她,这些男人的东西也要学个十之八九才可。 霍钊勾起唇,盯住了那道人影。忽记起数年前,她提着流马前来比试,他却以不与女子相较为由回绝了她。那时同窗与他提过,近些日子可莫要见定国公府嫡女,免得要被奚落一番懦夫。 他敛起神,一手持缰,一掌重重拍向马臀,只听一声高和,马睢纵跃,须臾之间便追上了前面的马驹。 霍钊扯缰,马蹄高高扬起,长背一横,就挡到了柳素瓷面前。 柳素瓷勒住缰绳,因剧烈急行,雪白的双颊泛出如霞的红晕,眼眸透亮冷淡,她瞥着面前嚣张的男人,呼吸平缓后才道:“胜之不武。” 得,到了如今境地,还一心想着输赢。 霍钊憋了一肚子的火儿,到这被她这句话弄得莫名没了。 他好笑道:“君子才讲究公平,我又非君子。” 柳素瓷“哼”了声,“是你的马要比我这匹好罢了,有什么好得意的。” 霍钊拱拱牙腮,想起道空那句,“你治不了她。” 他翻身跃下,一手牵扯着缰绳,另一手提刀,刀鞘拍了拍柳素瓷的小腿,“下来。” “做甚?”柳素瓷低眼,居高临下的姿态让她心情稍好。 霍钊道:“你骑我这匹。” 柳素瓷眸光一转,做似不经意去问,“若我胜于你,当如何?” 霍钊看出其意,笃定道:“你赢不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柳素瓷压住马鞍,利落地踩蹬跃地,从霍钊身侧经过,扶住那匹油亮的乌睢,右手摸摸马耳,似在安抚,温柔低语。须臾,一踩马镫,右腿在空中划过一道流畅的弧线。 她眼眸透亮,得意地瞟一眼身后的男人,“后会无期!” 夹紧马腹,疾驰而去,留下一路烟尘。 霍钊站在原处,并不着急,只看着那道坐于马上的人影,碎金泻下,那道影在眼中渐远,他扬唇一笑,屈指至于嘴下,一声悠长的哨鸣,在绵延的山谷中清晰旷远,久久不绝。乌睢听见主人召唤,扬蹄嘶鸣,不顾驾马人心意,自顾调转马头,直冲来时方向急奔。 柳素瓷才知那男人意思,一时又气又急,只恨自己急于逃脱,才受了他捉弄。 “无耻!”她低低吸了口气,待马身站定,脸上的怒意已被她遮掩了。 “骂够了么?” 霍钊看着她笑,笑意中一如既往地谐谑戏弄,浑身的懒散痞气。 柳素瓷心底狠狠记了一笔,敢如此戏弄她,他日脱身,定要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她半句未言,下了马,手中缰绳一扔,上了道空的那匹黑马。 她在前,霍钊落后,两人有半步之距。 行了一段路,柳素瓷终于压下了那股子怒气,余光瞥见后面一人一马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思量再次逃跑的可能。 “奉劝你一句,要跑也要选个有人的去处。荒山野岭,摔下悬崖被狼吃了,再落个尸骨无存,倒不值当。”那男人懒懒散散,即便跑了数十里,也不见气喘不适,昨夜左臂分明受了伤了,竟还跟没事人似的。 柳素瓷听进了这话,面上却不显,也不理会。 她双目直视着前方,打定了主意不再与他说话。 霍钊勾勾鼻骨,在想是否过了头,真将人惹毛了,顿了下,只见前面那女子忽然振缰,转瞬间疾驰数里,马蹄扬起,尘沙蹬了他一脸。 知她是故意的,霍钊眯眯眼睛,看着那道影,提唇笑了下,些微的愧意消失不见。心道,再不老实,他可不会这么客气了。 …… 小七在门口来回踱步了半个时辰,芸娘坐在廊庑下,着急自责,“竟不知柳姑娘马术这般好,早知如此,我就在院子同柳姑娘一处了。” “芸姐姐不必自责,论骑射谁能比得过三哥,连哈图王都不是对手,柳姐姐一个弱女子,又驾道空那匹弱马,跑不了多远就该被三哥追回来了。” “你说谁马弱?”道空幽幽地站到两人身后,手持一把折扇,装模作样地扇了两下。 小七心虚,“我错了,道长良驹千里难得,当是最好。” 道空不跟他计较,站在门前一道等着。 稍许,只见一女子驾马而归,鬓发松乱,衣袂翻飞,一双眉眼寡淡清冷。柳素瓷下马,拍了拍布袄的尘土,小七巴巴地跑过去,“柳姐姐,你回来了。” 往日柳素瓷能敷衍几句,今时却一句话都不想说,也没看几人,兀自入了庭院。 小七脸上笑意一僵,等柳素瓷入了屋,他才与两人私语,“柳姐姐怎么了?” 道空仙风道骨地摆了摆折扇,“还能怎么,出了狼窝又被抓回来,换做是你,你能高兴?” 想来是这个道理。 又一声马嘶,小七见到大当家回来,将方才柳素瓷的事说了,忍不住好奇去问,“这回三哥又怎么招惹了柳姐姐?” 霍钊低头束着衣袖,闻言眼睨过去,“皮痒了?” 小七立马缩回脑袋,嘿嘿一笑,“我错了三哥。”顿了片刻,他朝那扇紧闭的门看了眼,“三哥,柳姐姐毕竟是个姑娘家,如今落入匪窝,心里终归是不好受,怎么着咱们都得客气点。” 霍钊笑着看他,“客气?” “是啊,三哥,咱不是还有求于柳姐姐吗!”小七撇撇嘴,“三哥也收敛些,别把人家吓着了。” 霍钊眼眯了眯,手掌压住他的后颈,掌心受收力,“胆儿肥了,敢教训我了。” 脖颈顿时出现一片青紫,小七被按得滋哇乱叫,连连告饶,“三哥饶命,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9. 第 9 章 柳素瓷坐了半晌,槅窗开了一半,忽响了两声,她眼神看去,长廊下,小七探出半个身子,“柳姐姐,吃早饭了。” 早食设在昨日的厨房,摆了两张拼接的长案,五娘拿着白帕子两把抹掉油渍,唤豆儿去端烧好的饭菜。芸娘跟着一块儿忙碌,男人们站在院外说话,过一会儿三两并肩走回来,落座。 柳素瓷出屋,院外已经没人。 到厨房,小七一眼看见她,拍了拍身侧,“柳姐姐坐这。” 正对面坐着霍钊。 柳素瓷脸色依旧冷淡,挑了个最靠边的位置坐下。小七动作一僵,趁着没人注意,给霍钊使劲挤了挤眼。吕金子笑话他,“咋地,眼睛抽筋了?” 众人齐齐看过来,小七干咳一声,“柳姐姐坐那么远夹不到菜,不如坐我这吧。” 山里冬日没新鲜瓜果,多是腌制的腊肉,只能摆够长案正中,柳素瓷坐到一角,伸手只够得着边上的几片肉块。 “不了,我不饿。”柳素瓷放下碗筷,没看坐着的人,抬步出了屋。 其他人端着碗,都默不作声地看向霍钊,在那道锋锐视线看过来时,不约而同地低头扒饭,不敢多说一句。 谁都知道大当家的待人向来狠,还没人违背这位爷的心思,敢对着干的,柳姑娘算是头一个。 案上诡异地沉默了一阵,豆儿也被带动,小嘴咕嚷咕嚷地吃粥,不说一句。五娘蒸了馍馍,热腾腾的,见之食欲大开。 “我听芸娘说你们要往北去,怕是走不了了。大雪封山,少说也要半月,要想加快脚程,只能绕远,借道徐州。” 五娘不知方才发生的事,当他们都腹中饥饿了,才闷头吃饭,一句话都不说。 “只能走徐州吗?”芸娘出声去问。 五娘笑道:“我就是徐州人氏,自然熟悉这地方,若不去徐州,等开了春再走,也是一样的。” “这不是耽搁了!”吕金子嗓门大,怒目瞪眼的模样活像一个煞神,“三哥,这可咋办?” 一桌子的人等他拿主意,五娘早就看出中间那个玄衣戎服的男人是他们的主心骨,虽不多言,黑沉锐利的眼神却让人心惊。她将馍馍分了,拉过豆儿去主屋找阿爹,别扰了他们。她虽是妇道人家,却是大风大浪过来,明白这些人非寻常过客,但这世道上,她不分善恶,他们救了她丈夫,便是一家子的恩人。 五娘牵着豆儿出屋,屋内只剩下几人,彻底放开,张贺道:“三哥,徐州豪奢,人多眼杂,又有诸多世家大族,咱们借道徐州,只怕……” 他说得不无道理,怕什么几人心里都明白。 青天白日,定国公府嫡女都能大着胆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打马而去,到了徐州岂不更是如鱼得水。 “是啊,三哥,俺也觉得借道徐州不妥。”吕金子嘟囔道:“届时那娘们再报了官,哥几个就成逃犯了。” “这话说的不对,咱们现在也是东躲西藏。”道空反驳。 “你个臭道士,哪凉快哪呆着去!”吕金子嫌弃地抬抬手。 霍钊正身坐着,一手搭在案上,修长的指骨点了点桌沿儿,黑目掀起,慢慢扫向众人。 “出来这遭是为了什么,你们心里都明白。突厥虎视眈眈,郾州等不了,务必要速速回城。”他略顿了下,话锋一转,“既然来了,人必须带回去。谁怕了,原路折返,也不必跟着我东躲西藏。” 都是身边跟了多年的人,都知道大当家的雷厉风行,这番话警醒十足。 小七第一个冒头,“我跟着三哥,三哥去哪我就去哪!” 张贺道:“我也跟着三哥!” 芸娘敛了柔和,被两人带动,“我跟着三哥。” 吕金子瞄瞄几人,铿然放下碗筷,“三哥救了俺一条命,三哥去哪俺就跟去哪,下刀子俺也不怕!” 四人纷纷看向道空,道空扬了扬折扇,挠挠眉心,“我一闲人,等着回郾城养老呢,自然要跟住了你们。” “三哥,碰一个!”小七提起酒壶往霍钊碗里倒满了酒,看谁碗空着,都倒了去,芸娘以水代酒,几人端碗,“等回了郾州,打得哈图那孙子屁滚尿流!” 众人放声大笑。 酒足饭饱,准备动身改道徐州。 霍钊打马出去了一趟,两刻钟过去,折回院里。 小七凑过来,“三哥,到徐州约莫要多久?” 霍钊扔下缰绳,边往里走,边道:“路不好走,少说得大半日脚程。” 小七看看柴房紧闭的门,压低了声音,“柳姐姐没用饭,听说世家的贵女都身娇肉贵的,只怕撑不住。” 他说着,那道人影却越走越快,正要跟上,头顶忽然飞过来几个圆咕隆咚的硬物,精准无误地砸到他怀里。下意识去接,握到手里才发现是几个水灵灵的果子,圆润饱满。 数九寒天的,怎会有果子? 他诧异,“三哥,哪来的?” 男人早已离开,没人应他。 …… 临着起程,小七将果子往柳素瓷怀里塞,“柳姐姐没吃早食,有一日的路要赶,料想身子撑不住的。这果子酸甜可口,柳姐姐快吃了吧,填填肚子也好。” 他说得快,不等柳素瓷说话,硬是塞到了她怀里。 众人离开,陈生托着右腿出门相送,豆儿舍不得芸娘,哭得泪珠子一直掉。芸娘眼里也蓄了泪,捏捏豆儿的脸,答应过些日子就回来看他。谁都明白是骗小孩子的话,郾州山高路远,这一别再见就难了。 送走一行人,五娘去柴房收拾被褥,被底凸出一块,她狐疑地掀开,赫然是一锭银钱。 起程上马,与前日不同,芸娘换到了吕金子马上,霍钊独乘一匹。道空一如既往地啰嗦,“昨日我见柳姑娘纵马娴熟,疾驰千里,风姿绝不逊于男子。若不是三哥亲自去,换作我们其中的谁,还真不一定能追的上。” 他话里有夸大的成分,吕金子山匪出身,张贺家从镖局,都是自小与军马打交道的行当。若论追不上,也只有芸娘小七和他。 提起昨日那一番戏弄,柳素瓷就觉得烦闷,她不说话,道空偏就喜欢自讨没趣。 “贫道官柳姑娘面相富贵,又心智聪颖,是十足的旺夫之相,料想今岁会多几桩姻缘。若不是贫道这些时日不能泄露天机,必然给姑娘好好掐算掐算。” 道空喋喋不休,柳素瓷终于耐不住,打断他,“道长既然马术不好,不如换我扯缰。” 没想到她会开口说话,道空一愣,眼珠转了一圈,笑道:“这可不行,贫道是怜香惜玉之人,怎能让柳姑娘受这种罪。” “既然如此,道长还是看着路吧,免得跟丢了。” 道空嘴角抽了抽,这定国公府嫡女也就生得绝色,性子可一点都不可爱,跟着石头似的。 被堵了一嘴,道空终于安静下来。 舟车劳动,天幕灰蒙,阴沉得透不过气。 中途并未歇息,马匹一路急行,赶在天黑前入徐州。 连赶了两日的路,尽是不见人烟的荒野,直到天渐黑,周边有了赶路的行人,柳素瓷才觉不对,这不像是他们会走的路。 道空见她一脸疑惑,好心解释,“大雪封山,改道徐州。” 徐州富庶之地,商旅往来,人多眼杂。道空说完,见身前的女子还是一副冷淡神情,不由得眉头一挑,这姑娘果然是个沉得住气的,话说到这份上,也不见有什么惊喜之色。 他咳了两声,有意提醒,“奉劝柳姑娘不要做别的手脚,做了三哥也有法子把你抓回来。” 柳素瓷终于有了反应,“我能跑是我的本事,你们能抓到我是你们的本事。大家各凭本事罢了。” 道空头一回见到如此牙尖嘴利的女子,不由得咋舌,是他这些年在郾州过多了好日子,才忘记世道阴险,外面的女人有多厉害。 …… 快到城门时,道空忽然在柳素瓷耳边低语了句,“委屈柳姑娘了。”紧跟着,柳素瓷后颈一痛,眼前顿黑,倾时晕了过去。 道空不放心,还要砍伤一记手刀,听后面男人沉声,“再来就把人打醒了。” 道空道:“下回这种事还是你来吧,你得罪多了,也不差这一两回。” 他边念叨罪过,边拿出面纱遮到柳素瓷脸上。事毕,才呼出一口气。 徐州城虽是富庶,倒底不是京都,盘查并不严苛。 过了城门,并未在主街停留,霍钊在前引马,去了城西的一处客舍。 周围僻静,楼下只有一处卖着羊肉杂汤的铺子,客舍规制不大,二楼雅间,因是躲在城深处,往日来往地人不多。 赶路风尘仆仆,正是疲乏之际。张贺付了银钱,要了三间上房,另歇晌的饭食。 道空肩头扛着柳素瓷,本是弱不禁风的体质,走了几步路就气喘吁吁。小七看不过,把人接过来,道空拿扇子虚虚点他,“还是七儿有眼力。” 到屋门前,芸娘扶住了柳素瓷进屋,其余人各自歇息去了。 10. 第 10 章 柳素瓷清醒时,听见羊肉杂汤的叫卖声。已是翌日清晨,她揉揉发疼的脖颈,眼眸愈冷,兀自咬了咬唇,心道待他日回了上京,定要这两人好看! “柳姑娘醒了。”芸娘端着饭菜入内。 这几日赶路辛苦,早食没用在客舍,霍钊点了张贺小七去西坊市的徐记铺子买了几道招牌菜,回锅肉、玉紫糕、荷叶烙饼……加两壶烧酿。 “饭菜热着,姑娘快趁热吃吧。”芸娘摆了几小碟,徐记铺子说是铺子,实则是徐州最有名的酒楼,常有商旅得了闲去里面吃酒。 柳素瓷看着那几道菜,才觉腹中确实饥饿了。 二楼客舍开了槅窗,往下一览便能看见羊肉杂汤的铺子。 芸娘心细妥帖,给了跑堂的几两银钱,让人烧了热水送进来。 她进进出出地忙着,内室隔上一道屏风,里面放了浴桶,跑堂的得了银钱,卖力地提进来热水。 “我等在外面,柳姑娘有事就唤我一声。” 芸娘说过出了屋。 …… 国公府之时,柳素瓷不喜人多伺候,沐浴梳洗都只留贴身的婢女。侍从虽少,汤池澡豆,却无一不精致。如今没人服侍,反而不自在。 她这身衣裳是昨日换的五娘旧衣,洗得干净,但过于肥大,腰上扎两圈布条才堪堪系紧。除了外衫,里衣,跨入浴桶中,水浪徐徐,映出女子如若芙蕖的面颊。 柳素瓷一手拨动着温水,另一手拿起玉瓢,浇动肩膀脊背。案上放着两粒澡豆,非上京所用千金一颗的上乘,寻常之物,倒也可用。 马车落入泥沼,一经用物都需重新置办。一旁的梨木架上搭着干净的大巾、衣裳,架下一双镶嵌玉珠的绣鞋,鞋面勾描着翠羽。 门外有人走动,隔一道屏风,一扇横门,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哗啦一道水声,柳素瓷起身,正对着一人高的铜镜,映出女子姣好的玉。亻本。 她湿着头发,拿起大巾擦身,芸娘的声音从外传来,“柳姑娘可更衣了?” 柳素瓷换了襦裙,样式非上京时兴,倒能看得过去,比此前穿得好上许多,细腰微收,两袖宽大飘逸,绣着大团大团的娇艳海棠,娟秀的银丝将这分艳丽压下,多了几许清冷。 她对镜看过看过,乌黑的长发垂直肩头,一张脸素白干净,转身出去开门。 “有事?”柳素瓷抬眼。 男人戎服革带,正抱臂斜倚着凭栏站着,姿态闲散,闻见开门声,一双眼自楼下看回来,打量过一番,黑目稍顿,定在了她的脸上。 湿漉的长发殷染在肩头,隐隐露出月白的里衣。柳素瓷看向霍钊的眼眸很冷,启唇又问了一回,“有事?” 红唇张合,露出雪白的皓齿。 沐浴过,那一身风尘洗去了,更显得世家清贵。 霍钊道:“晌午出城,有什么要置办的让小七去采买。” 这人不由分说抓走她时也没问过自己要随身带去什么,心中微嘁,瞟了他一眼,“不必了。” 门掩上,霍钊早知是这么个结果,扯扯嘴角,与芸娘说一句,便下了楼。 芸娘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身姿伟岸,步伐矫健利落,再回看掩紧的屋门,眼眸不禁暗下来,这等小事何须三哥亲自来说,总觉三哥与柳姑娘之间并非这般简简单单的渊源。 …… 柳素瓷坐在榻上,握着布巾慢慢拭发。 已经进徐州城了,她眼光出神,在想肃宁客舍那件事。若她没记错,徐州州牧是去岁被贬出京的户部尚书郭净,其人与定国公府私交虽谈不上亲密,但郭净贬谪之初,父亲曾上奏折子为其说话。有个中缘由,料想她前去相求,郭净也会相助一二。 “出了徐州城,剩下的路就不是好走了,柳姑娘当真不要置办些物什?”芸娘走进来,笑着问她。 柳素瓷眼眸低了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忽抬了起来,看向芸娘,“我可否一同去?” 芸娘诧异,抿了抿唇,“柳姑娘不妨列张单子,交由小七。” “既然如此,不去也罢。”柳素瓷低下眼。 世家贵女都是不好伺候的,芸娘不知上京其他高门如何,只是觉得定国公府嫡女与传闻中不同,连日风餐露宿,与府中锦衣玉食相差甚远,但柳姑娘除去对劫走一事耿耿于怀,从未抱怨过一句。这是头一回,她露出不虞的神色。 芸娘心软,不禁想柳姑娘跟着他们本就受罪了,何况是他们无礼在先。这般想来心中愈发愧疚,却也不能顺口答应了她,便道:“不如我去问一声三哥吧。” 柳素瓷这才有了动静,不只是应了还是没应,芸娘出了屋。 跑堂的往楼下提浴桶中的水,直到芸娘没了人影,她招手让跑堂的过来,将手腕的玉镯褪了,塞到他手里。 片刻,芸娘回来,手中捧着遮面的帷帽,“三哥说姑娘想要出去,须得戴上这个。” 柳素瓷眼眸掠了瞬,接到手里。 帷帽的白纱遮到她胸前,将面目全都掩盖住了,隐隐约约看出是女子的模样。 她抬手推开门,小七换了身湖蓝的短袍,露出一楼大白牙,“柳姐姐,你出来了。” 除了那身灰扑扑的戎服,这身衣裳显得精神了些,更像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少年郎。 柳素瓷瞧他还算顺眼,勉强点了点头。 三番四次地打晕她,小七险些以为柳姐姐不理自己,好在他为人讨巧,柳姐姐还愿意搭理他。人就讲究眼缘,小七见到柳素瓷的第一眼,便打心眼里觉得这个姐姐亲切,即便她性子冷,小七还是喜欢热脸贴冷屁股。 此次本是小七和张贺采买,但因多了柳素瓷,怕两人办不好事,霍钊便亲自跟着。同为女子,芸娘通行多了便利,自行两人变成了四人。道空性子懒散,最不喜去市井讨价还价,比之更愿意躲在屋里安寝。 四人未骑马,柳素瓷和芸娘走在前,隔几步路,霍钊带着小七走在后面。 柳素瓷本是没什么要买,她左看看右看看,挑中了一家胭脂铺子。铺面不大,她走进去,随手捡了一盒。香料浓重,是为下等,比不上京城的会安坊。 铺子里多为女客,男子不便入内,霍钊倚着门框等在外面,剑眉星目,一身凛冽的玄服十足肃杀之气,来往行人瞧上一眼,只躲得远远的,不敢多看。 等了好一会儿,人还未出来。小七耐不住性子,“三哥,一盒胭脂不都是红的,柳姐姐怎么挑了这么久?” 哪是挑的久,分明是故意让他等着。 他牵牵唇,“进去看看。” 三哥从未踏足过这种地方,小七哑然一惊。 外面看铺面不大,实则内分两层,除去胭脂,还有玉簪耳铛,绸缎布匹。 柳素瓷站在半人高的红木架前,架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耳铛玉环。 芸娘陪在她身侧,女子挑上这些东西就不觉过得许久了。幼时家境贫寒,靠兄长将她养大,芸娘自幼懂事,温饱才将勉强,从不会去索要新衣服饰,现下见了这些,不免多看上两眼。 民间的手艺要比宫中匠人差上些许,不过胜在小巧精致。 柳素瓷挑中了一对儿紫绫罗的玉兔耳铛。 掌柜的见她有意,立马道:“姑娘好眼力,这对儿玉兔耳铛卖得最好,姑娘手中已是最后一对儿了。” 她抿抿唇,“既是旁人都有了,那我便不要了。” 掌柜的哑声,擦了擦脖颈的汗,往常他说这些都没甚错处,姑娘们都是旁人有自己必然要有的,怎么偏就眼前的这个姑娘与众不同。 “噗嗤——” 几人回头,见两个男人掀帘而入。 小七笑道:“我瞧着这对儿玉兰很衬柳姐姐,柳姐姐不如买下这个?” 他说着,取下那对儿流朱玉兰耳铛递到柳素瓷手里。 玉兰不如玉兔精巧,却清丽脱俗,独有一番高洁。 掌柜的怕多说多错,观察着眼色,好半晌未见说什么,听后面的男人从善如流道:“就这个了。” “你出钱?”柳素瓷未回眼去看,不轻不重开口,“你出钱我便不要了。” 霍钊笑一声,小七会意,豪爽道:“三哥哪有钱啊,钱都在我这,我买给柳姐姐!” 小七又问芸娘买什么,芸娘摇摇头,说自己不缺饰物。几人便出门离去,芸娘看着前面男人未多言语,转身出门的背影,默默低下头。 她还是想让他买给自己的,但他从未有过那个意思。 …… 之后几人买了马车,行路干粮,衣物细软……置办妥当,回客舍已快到了晌午。 柳素瓷进屋,摘了帷帽,她走到窗边,一手推开槅窗,楼下有阵阵羊肉杂汤的叫卖,不多时,一行侍卫护着一辆马车朝着客舍处缓缓驶近,她眼眸轻动,忽听外面急促的敲门声,“柳姑娘,快开开门,三哥说了即刻起行!” 门闸掩紧,抵着长案桌凳,柳素瓷盯着那砰砰晃动的门扇攥紧了手,在霍钊将门撞开之前,柳素瓷握住窗格,朝羊肉杂汤的铺棚纵身跳了下去。 11. 第 11 章 郭净下了马车,客舍掌柜得知州牧竟亲自来了,吓得手中瓷碗磕了半个沿儿,忙招呼着小厮前去恭迎。 “草民见过州牧大人。” 郭净年逾四十,髭须清隽,一团和气相。 “不必多礼,我今日到此,是来寻一人。” 掌柜的起身问道:“大人要寻何人?” 郭净饮茶含声,幕僚正欲上前说话,门外一侍卫忽急步来禀:“大人,后院有异动!” …… 羊杂铺子支撑的棚面被砸得坍塌。 眩晕之后,柳素瓷睁开眼,一道日光刺过,她动动手指,有铺棚缓撑,并无大事,只是浑身软绵酸痛,无甚力气。 “姑娘怎么从客舍掉下来了,摔坏没有?”羊杂铺子上的妇人蹲在旁边,拍了拍她的脸。 缓过一瞬,柳素瓷闭了闭眼,轻轻道了句,“无事。”借力握住羊肉杂汤的妇人,站起身。前面巷口隐蔽,她探查过了,翻过那条巷,能直接到西坊市。 柳素瓷脚步一抬,余光蓦地瞥见男人的身影,来不及做想,闪身躲进了客舍后院。 她后背贴住墙壁,呼吸屏住,眼神向外去看。 霍钊黑目掠过,正在寻她。 男人眼光太过锐利,一息之间,他向这处看来。柳素瓷倏地收回眼,心头砰砰乱跳,不知他是否发现了自己。 柳素瓷定了会儿神,再看过去时,那男人已经不见了。 她狐疑地蹙眉,一手扶住受伤的左臂,再次探出头,只见两个内甲袍服的侍卫正四处搜寻,料想是郭净发现她不在客舍中,才遣人搜查。 思量稍许,柳素瓷轻咬住唇,正要现身,手臂忽被人扣住,她转头看去,对上了男人那双漆沉的眼。 “跑哪儿去?” 他仿佛怒极,一双眼汇集着深沉阴鸷的黑云,掌下攥得用力,雪白的肌肤已生了青紫。柳素瓷忍疼皱眉,扫一眼走近的侍卫,双唇启开,呼出声时,男人动作比她要快,大掌紧捂住了她的嘴,一腿屈起,天旋地转中将她抵在四方之间。 从外看,一男一女如亲昵得情人,紧紧相拥。那双坚硬的乌靴缠绵着水色裙摆,搜查的侍卫瞄了眼,露出了然的笑意,转身回去了。 男人掌心粗糙干热,柳素瓷几乎被他扣在怀里,能听见他清晰强劲的心跳声。 迟迟未有动静,当是郭净的侍卫离开,她被人抓住,大势已去,又错失一回良机。 霍钊压着她,面上怒色未褪,呼吸沉沉。 柳素瓷动动唇。 手掌下两片柔软拨动,像无声的羽毛,刮着他掌心。 霍钊放下了手。 柳素瓷眼波如澜,“是郭净的人来找我了。” 听她竟亲口承认,霍钊气得笑出声,“你倒是有本事。” 两人离得太近,他的呼吸太过灼热,柳素瓷微微撇开脸,“不如阁下本事大。” “既是我输一局,你想带我去何处我不会反抗,不必再给我一记手刀。” 这两日受的,脖颈后青紫微消,每动一下都会发疼。 闻言,霍钊唇线再次扬起,眼眸中的厉色一瞬消退了些,尾音带着了然的玩味儿,“怕疼?” 柳素瓷白了眼,不想说话。 僵持冷凝的气氛因这一茬诡异消逝。 霍钊屈指摸摸鼻骨,掠一眼外面,戏谑道:“人走了,你怕是要另想他法了。” 柳素瓷顺着他的视线向外看,来时的马车沿来路折返,一队侍卫随护,是郭净的车驾。 人虽走,但郭净必会暗中留意,一时想出这徐州城应是难了。 两人心里清楚,柳素瓷收回眼,“阁下怕是也要另想他法。” 这女人性子又冷又硬,跟学府时候一个样。 霍钊拱拱腮帮子,一手去牵她,才摸到了一片濡湿,目光微凛,低眼看去,“受伤了?” 经他提起,肩膀才开始了阵阵钻心的疼。柳素瓷跳下来时,左臂被羊杂铺子的棚杆挂了一道掀长的口子,襦裙染出了大片殷红。 霍钊抓住她的手腕,仔细查看那处伤,语气不善,“活该,让你不要命地往下跳。” “我算过了,下面有木棚,不会有大事。”柳素瓷要抽回手,却被他拉得紧。 霍钊盯她雪白的侧脸,“跳有屁用,还不是被老子抓到了。” 柳素瓷气得抿唇,一双眼差点喷了火。她为人称赞沉稳的性子,在这男人这竟能轻易被挑动。 罢了,一粗莽武夫而已,自己不与他计较。 她心中安抚,平定下来,霍钊已握住了她的手腕,往巷口深处走去。 …… “你要带我去哪?” 走出一段路,柳素瓷终于忍不住问。 两人走的是偏僻的窄巷,他好像对这条路格外熟悉,所遇无人,畅通无阻。 霍钊不答,到了尽头,再绕过一条街,眼前是一处宅院,门上匾额“玄医圣手”。 他抬手屈指,叩下两声。 虽有匾额,却坐落巷深,人迹罕至,不像医馆。 门自里打开,开门的是一小童,年岁不大,有少年稚气,见两人,有礼道:“先生今日闭门,不便接医。” 霍钊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珏,握在手中,朝小童示意,小童见了,露出惊喜之色,“三公子?” 霍钊淡笑,“是我。” 柳素瓷站在后面,男人身量掀长,刻意遮掩了玉珏的纹样,她瞧不清楚倒底是怎样的物什,只听见了那声“三公子”。 这些人脚程紧,向北而行,徐州并非落脚之地,可他却对徐州地形了如指掌,此地的人还称他为三公子。 念此,柳素瓷不禁忆起自己遭撸之时,他是如何穿过国公府的侍卫眼线,准确无误地找到自己的闺房,又将她毫不费力地带去了上京? 柳素瓷心底生疑,沉吟间,男人已隔着一重衣袖,牵扯住她的手腕进了门。 12. 第 12 章 院落丛生,竹林荫庇,四下娴静无人。 柳素瓷眼眸打量,这处宅院实在荒僻,瞧不出半分人迹烟火。 小童在前引路,不多时,现出两间屋宅,庭院下一石桌,两把石凳,一长须老者正倚凳而坐,执盏煮茶。小童先进去通禀,说了句什么,那老者动作一顿,急忙便要起身,那小童立即伸手过去,扶住老者的一臂。 柳素瓷等在外面,一老一少相携而出,老者虽须发皆白,却双目有神,精神矍铄,仔细看去,眼中竟有银光闪烁。 “当真是……三公子?” 柳素瓷抬眼,见霍钊微微颔首,“陆世伯。” …… 小童拿了布帛伤药,给柳素瓷包扎过伤口。他十一二岁的年纪,生得稚气,脸侧有着些许婴儿肥,“少夫人腹中可是饥饿了,先生不用夕食,少夫人若是饥饿,我去前街买几包果子。” “少夫人?”柳素瓷蹙起眉。 小童诧异,呆呆地回道:“对呀,三公子带姑娘来见先生,不该称姑娘为少夫人吗?” 柳素瓷抿抿唇,理了理剪开的衣袖,“你误会了,我与你们三公子并无干系。” 小童皱着小脸挠了挠头。 …… “这些年来陆世伯在徐州可好?” 霍钊掖袍而坐,执起瓷壶,为老者斟了一盏茶水。 老者名唤陆策,年岁已逾花甲,他捋须轻笑,“偏安一隅,与世无争,最不过自在了。” “见到三公子也是圆此生之愿,九泉之下也不至于无颜面见二爷和夫人。” 提起两人,陆策眼中划过一抹悲戚之色,他知三公子不愿多谈,顿了片刻,向东厢内望了一眼,“那姑娘是……” 霍钊目光微滞,指腹摩挲着茶盏的杯沿,“定国公嫡女。” “是柳敬深的女儿?”陆策惊愕,碰洒了案上的茶水,他捋着须,嘴中喃喃,“竟是柳敬深之女。” 霍钊未再提定国公一事,转过话头道:“我尚有要事在身,此番是意外来此,过几日就要离开徐州,惊扰陆世伯了。” 陆策叹息一声,“无妨,我一把老骨头了,还怕什么。” …… 小童去铺子买了夕食,他年纪小,做事却机灵妥当,回来时多为柳素瓷带了一件襦裙束衣。 几人在东厢用饭,隔了一道屏风,小童布了碗筷,柳素瓷喝下小半碗粥,眼前落下暗影,男人一腿屈起,手随意地搭在膝上,姿态懒散。 小童看了看慢条斯理吃粥的柳素瓷,又看了看坐在对案的三公子,默默拿了三个肉包子,悄悄出了屋。 稍许,柳素瓷放下调羹,“你是徐州人氏?” 霍钊掀眼看她。 他拎着骨头,手指在骨中掰出一条缝,动作并不斯文,却从善如流的考究。柳素瓷以前不知,为何在他身上总是粗犷与雅致,这般矛盾,或许他原本就出身不俗。 “挺会猜。”霍钊剔掉那块肉,咬在嘴里,两腮鼓起咀嚼,“还猜到了什么?” 柳素瓷调羹搅着温下的粥,许久才出声,“你认识我父亲。” …… 小童坐在廊庑下连吃了三个肉包子,须臾见三公子出了屋,他咽下最后一口,起身恭恭敬敬地做礼,“东厢摆了张榻,委屈三公子歇在东厢。” 霍钊行军打仗,风餐露宿,住哪儿无所谓,随意惯了,他点点头。 小童想起柳姑娘那句话,本想把二人安排一室,眼下似乎不太方便,请示道:“少夫人可要与三公子同住?” 霍钊紧着窄袖,动作微停,嘴中道:“莫再唤她少夫人,至于屋舍,若无闲余,我随意一处便可。” 三公子虽如此说,小童却不敢当真随意安排的。他略想了想,觉得柳姑娘并非三公子口中那般简单的干系,自作主张在东厢摆了两张榻,中间隔一扇屏风。 …… 小童进来收拾碗筷,将剩下的拨到布袋里,“医馆没有多余的屋舍,委屈姑娘今夜歇在东厢吧。” 柳素瓷托起腮,看他,“你们三公子也歇在这?” 小童应了声,“有一道屏风隔着,姑娘歇在里侧。三公子正人君子,不会做出格的事。” 正人君子…… 柳素瓷回味着这四个字,不禁想,这一路的波折,那男人所作所为,无一处能称得上正人君子。 “你们三公子叫什么?” “姑娘不知?”小童疑惑地瞪大眼。 他人机灵,见柳素瓷摇头,便道:“三公子不告诉姑娘,自然有三公子的道理,姑娘想知道,不如自己去问。” 柳素瓷想起自己说出那句话时,那男人突然凝下的脸色,他定是认识父亲,可是何时?她怎会没有印象,也从未听父亲提起过。 …… 入夜时分,小童在东厢摆了两张榻,中间隔上屏风。他年纪虽小,做事麻利有序,摆置完,不知从哪弄了一面铜镜,放到了长案上,以便柳素瓷描妆梳发。 “三公子说要深夜才回,姑娘先歇息吧。”小童有礼告退。 柳素瓷和衣而卧,望着窗外一栏月色,没有很快睡去。 她凝着神,在想许多事。 与他同处愈久,愈能发现他藏着诸多秘密,这秘密似乎与她是定国公府嫡女有关。 假使数月后他们当真能将自己安然无虞地送回上京,那么这厢撸劫,倒底意欲何为。 柳素瓷想不通,一时毫无睡意。 月上柳梢,不知现在是几时了。 门廊一声轻响,是他回了。 霍钊入内室,一眼看见了相隔的五折屏风,他眉梢微挑,说是随意安排,竟还是让他们同处了。他停下片刻,略一思忖,抬步将要出门,屏风里就出了女子的声音。 “芸娘他们去了哪儿?” 这时还未睡。 霍钊转过身,半边肩膀倚着门框,“出城了。” 现下只剩下他二人,柳素瓷早已猜到这种结果,她掖了掖被角。依着她的身份,郭净必然不会大张旗鼓地搜寻。国公府情况未明,郭净谨慎小心,也不会轻易去府中传信告知她的下落。但近些日子徐州城会加紧盘查,他轻易带她出去不得。料想还要在医馆住上几日,如此说来,只要她出了医馆,还是有机会逃出去的。 柳素瓷抬眼,看见屏风投出的男人掀长的身影。 他双臂环胸,站着。 “问完了?” 原是等她说话的,柳素瓷收回眼,偏堵着气一句话不说。 霍钊听不见回应,知她是故意的,直起身,正欲掩门,忽听又问,“你做什么?” “在外面守着。”霍钊一笑,“不然还做什么?” 有旁人在,两人共处一室,总要避讳。他是无所谓,但她毕竟还是上京的贵女,是要在乎名声。 柳素瓷明白过来,方才叫住他,竟觉得两人同处一室无甚不妥,毕竟待得久了,反而习惯,忘记了避讳。 她又不说话了,霍钊出了内室。 他守在东厢暖阁,小童当他还是当年的三公子,不敢怠慢,才将榻安置在了内室。却不知,时至今日,徐州再无高氏一族,何来的高三公子。 暖阁摆了两把交椅,霍钊臀下一沉,双手插/到颈后,斜倚着身子靠过去,长腿交叠,搭在案上。眼眸微阖,鼻翼气息掀动,仿佛已然入眠。 13. 第 13 章 柳素瓷后半夜将将睡下,好似做了梦,梦境模糊不清,隐约只记得又回到了山中府学,她心高气傲,执意要与那人比试,那人却不屑一顾,上早课,她便刻意与他过不去,他却也不在意。 槅窗外鸟鸣交杂,柳素瓷眼眸直直地看向外面,不知为何自己最近总会记起数年前的事。 她起身,暖阁男人已经不见了。 院内小童握帚扫地,见她推开门,指了指灶房,“热水正烧着,姑娘若是净洗需再等等。” 柳素瓷觉得这小童甚是能干,一人能做她院子里诸多琐事。 她转开眼,拂袖下了台阶。小童一早忙碌,她无意打扰,自去了灶房。 甫一推门,听见里面掀动的水声。手心落下,那扇门已然推开。 灶房狭小,不过方寸之地。正对着门口,立了铁架,上面置一个铜盆,放了半盆水。男人赤着臂膊,肌肤冲刷着冷水,健硕油亮。一颗剔透的水珠顺着精瘦的腰身徐徐划过,隐隐陷入那一重乌黑毛发中。他两手扯着大巾,交替擦拭着脊背的水痕。 柳素瓷下意识避开眼。 听见开门动静,霍钊眼眸向外,看见她,扔了大巾,从一旁的红木架上扯下中衣,随意套到身上。 “梳洗?”他问。 柳素瓷虽与沈豫有过婚约,但二人之间从未有过夫妻之实,对于男子的身形,她自当从未见过。 如此情形下,她无法刻意忽略方才眼前所见。不禁记起了她的闺中密友,云宁郡主。当初要嫁给沈豫时,云宁郡主就劝过两句,说沈豫一文弱书生,比不上将门武夫的腰身气力。云宁郡主是太后心尖儿上的侄女,生性风流,柳素瓷与她结好,却是不认可这一点。于她而言,书生的温柔自是武夫不能比。 心中胡乱想了一通,她定下神,再回眼,他已经将衣带扣上了。 霍钊朝灶台扬扬下巴,“再等等。” 灰扑扑的灶台边缘冒着腾腾热气,云雾缭绕,犹如仙境。 霍钊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手拨开铁锁,用细棍支开窗,那云雾争先恐后地朝着窗子往外逃散。 散了热气,他蹲到灶台下添柴,衣摆敛到腰间,一腿曲起,肌肉紧绷硬实,力量强韧十足。柳素瓷瞄了一眼,便看向了别处,随口道:“三公子也通灶房之事?” 少时家中仆从成群,不知多少人唤过他三公子,偏生这一句从她口中仿佛变了意味。 霍钊合上灶门,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灰,灶房本就窄小,此时更显逼仄。 他看着她慢慢勾起唇,“我早就不是什么三公子了。” 柳素瓷想从他眼中看出什么,水声咕嘟咕嘟得响,叫嚣着喧嚷尘世,她记起山中府学,先生教书时提过的众生渺渺,悲苦自渡。 …… 小童名唤祁生,三岁时被陆策收养,天资聪颖,颇有慧根。 用了早食,祁生拿着鱼食到去大缸喂鱼。知道先生宝贝着这一缸的鱼苗,祁生不敢耽搁一日。 眼见三公子在那,他站着没动,想等三公子离开再过去,却听见那边叫他。 祁生捧着鱼食,到大缸边上。 “三公子。” 霍钊瞥到他怀中的东西,“世伯还是与从前一样。” 祁生挠挠后脑勺,腼腆地笑道:“自三公子走了,先生心里始终记挂。黑鱼是三公子送的,先生见了鱼比小童记住一味药材还要欢喜。” “我不能留在徐州,先生年事已高,有你照顾先生,我也安心。”霍钊接了他的鱼食,撵在手中,慢慢撒到大缸里。 “三公子言重,先生对小童有再造之恩,小童没齿难忘,来世当牛做马也要报答先生。”祁生正了神色,屈身拱手,一本正经倒是褪了稚气,现出几分沉稳。 霍钊喂过鱼,手掌拍拍祁生的肩膀,抬步离开。 祁生回眼,看着男人一袭玄衣,肩背挺直,竟难以与当年重叠。 他刚到府中时尚且三岁,不记事的年纪,印象中三公子在府上是众星捧月的存在。锦衣貂裘,天生贵气,从未有过愁容,而今不过数载,任谁见了能认出此人是当年名冠京华的翩翩少年郎,高氏三公子。 祁生抹了把眼泪,趴着缸沿儿喃喃自语,“鱼啊,鱼啊,老爷和夫人是很好的人,如今高府只剩下三公子一人,看在我喂了你们这么久的面上,庇佑庇佑三公子吧。” …… 柳素瓷一手托腮,纤细的手指轻轻点着脸颊,数着墙角的枯枝出神。 祁生外面叫她吃午食,柳素瓷掀掀眼,整日在屋中枯坐,都要发了霉气,眼下腹中无甚饥饿。她摇摇头,不想去吃。 过一会儿,祁生将分出的午食端进来,“柳姑娘多少吃些吧。” 柳素瓷握了木箸,案上摆着精致的糕点,样式繁多,她夹了一块酸枣糕,入口酸甜,确实好吃,不禁又多夹了一个。 祁生瞧见,诧异道:“竟被三公子说准了,柳姑娘果然喜吃酸枣糕。” 柳素瓷放下木箸,细眉微微蹙起,“他吩咐的?” “芸娘自幼央着她兄长买酸枣糕,祁生既问,我随口一提罢了。”门外一道声音进来,男人解了外氅挂到红木架上,坐到她对面,指骨叩案,对祁生道:“世伯寻你。” 小童闻声出了屋。 屋内剩下他们二人,柳素瓷本就不饿,吃过两口便不再吃。 她抿了口清水,水珠挂在唇周,浸的唇瓣更加丰润殷红。 霍钊视线落在那抹红上,一瞬,便移了开。 柳素瓷捏着帕子擦了擦嘴边的水渍,“我们何时离开徐州?” 霍钊拾了案上干净的木箸,随意夹一块白糕塞到嘴里,动作分明粗野,却流畅恣睢,浑然天成的矜贵。 他笑,“出不了徐州,不正合你意?” 14. 第 14 章 柳素瓷觉得他意有所指,是在嘲讽揶揄,干脆闭着嘴不予理睬。 案上的吃食凉透,霍钊撂了筷,目光掠了掠她的手臂,活动自如,当是好了。 他起身,正对着屋门,挡住了大半的光亮。 柳素瓷看他。 “等几日,过了风头出城。”他倏地倾身,漆黑的目落在柳素瓷的脸上,指骨叩着案,“老实待着,别再想七想八地惹事。” 男人一双眼太过锐利,将她心中所想看得清清楚楚。 柳素瓷毫不示弱地回视他,说得理直气壮,“你抓我逃各凭本事罢了。” 霍钊拱拱后牙塞,直觉这些年山匪白混了,还吓不住一个女人。想来也是,她柳素瓷在山中府学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知了他们意图,更不会怕了。 …… 这几日医馆闭门,未再接收病患。徐州城这处医馆名气大,坐诊的陆先生医术精湛,妙手回春,被人誉为华佗再世,即便是百里之外的人,也愿拄杖相扶,到医馆一看。自医馆闭了门,但凡见到祁生的百姓都要问上一句,祁生只答是先生精神不济,要歇一段日子,闻声之人连连叹息,在佛祖前祷告祈愿陆先生早日康愈,长命百岁。 到后午,柳素瓷将要休憩,听见一阵拍门声。 她推开窗,目光向外看去。 小童放下扫帚,急急地跑到门前,门闸拉开,只打了一道缝。 “陆先生可在?求求陆先生救救我的的孩子!” 妇人悲恸大哭,怀中抱着一襁褓的婴儿,扑通跪到地上。 祁生想要扶起她,那妇人忽然往前跪走了几步,拉住他的衣摆,失声哀求,“求求先生,我孩子高热了一夜,再热下去怕是要烧坏了,求求你让先生见见我,救救我的孩子吧!” 那襁褓的婴儿脸蛋烧得通红,无声无息,安静地卧在母亲怀中。 祁生急得涨热,“阿嫂,先生近些日子精神不济,不能坐诊。” 他想扶妇人起来,那妇人却执拗地跪着,满脸泪痕得抱着婴儿。见祁生实在不愿,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他,闯进了宅院,疯了般大喊,“陆先生!陆先生!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阿嫂!”祁生过去阻拦,那妇人力气奇大,拥着祁生,将他推挤到了廊庑下,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到了台阶上。 “阿嫂是要看诊?”柳素瓷披着披风,从东厢走出来。 祁生顾不得肉痛,站到柳素瓷面前挡住妇人的视线,“柳姑娘怎么出来了?” 柳素瓷看他,“她怀中孩儿是急症,陆先生看不得诊,你跟着陆先生这么久,医治头疼脑热当是可以的。” 医治头疼脑热于祁生而言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先生交代,三公子在一日,就一日不得让人进院。他自当以公子为紧要,本是想带妇人去前面的茶馆看诊,只不料她情绪太过激动,自己不敌,才叫人闯了进来。 祁生推着柳素瓷,“这里交给我,姑娘快些回屋吧。” 柳素瓷眼眸朝向那妇人,一眼过去,转身进了屋。 那扇窗依旧开着,她坐在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字,收了笔,将字条折成剂子,似是无意间,扔去了窗外。 祁生有些本事,将妇人安抚住去了对面的茶馆。两刻钟后,祁生嘀嘀咕咕地回来,稚儿寻常高热,吃两幅药就好了,本没甚大事,也不知那妇人在紧张什么。 后午,霍钊从外面回来,问祁生一日的事。祁生便将那妇人的事说了,“徐州人对先生一向敬重,也不知那阿嫂是怎的了,竟疯了似的要闯进来。” 祁生依旧在嘀嘀咕咕。 霍钊眼眸倏然顿住,双唇微抿,低笑道:“真是个不老实的!” …… 经白日的一番事,柳素瓷夜里难眠。 若她没猜错,那妇人十之八九是郭净到医馆试探的人。她只是想郭净会暗中搜寻自己,却不想能用这种法子,找到医馆。 但让她忧心的是,已经到了夜中,郭净的人还不见动静。 …… “大人,民妇在医馆确实看到了画中女子,这是那位姑娘扔到地上的字条,民妇料想有用,就拿过来了。” 白日怀抱襁褓的妇人此时面色平静,哪有白日的半分恸色。 郭净坐在太师椅上,在灯下看那张字条的隽秀字迹。与上一回小厮手中的对照,一般无二。他已无比确定,定国公府嫡女遭人撸劫,就在那医馆之中。 早年时定国公柳敬深对他确有恩情,只不过当年之言于定国公府也大有益处,年岁已久,这情谊也就慢慢淡却了。 郭净谨慎,定国公嫡女遭人撸劫,到现在没传出半点风声,若此事只有他一人知晓,无从得知,这倒底是恩惠还是祸患。 他赏了妇人银钱,勒令此事不得外传,才让人下去。 “舅舅歇下了吗?” 门外嚷嚷一道男声,嗓门颇大,仆从到门前通禀,“大人,孙公子求见。” 郭净正在定国公一事烦心,并不愿见这个混账外甥,焉知是又在外面惹了什么事让他擦屁股,遂摆摆手,不耐烦地让人下去。 “舅舅,我有要事!” “孙公子,大人歇下了,您不能进。” 小厮左右阻拦,孙行免一刀架在了他脖子上,小厮身子一抖,半点不敢再动。 孙行免勾勾手指,让人看着,自己大步进了书房。 “勉儿见过舅舅。”孙行免拱手做礼。 郭净眼底不耐,“又惹了什么祸事?” 孙行免一双银环在灯下泛着流光,他提唇一笑,顺手拉过一把交椅坐到郭净跟前,“舅舅将关牌借外甥用用,给外甥行个方便。” 关牌是州牧之令,可不必文书任行元昭九州八道。 郭净这个外甥,自小被惯坏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今掌管了孙家,依旧没个正形,早晚那些家底都得败在他手里。关牌是州牧重物,郭净自然不会交给他。 “不可。” “舅舅,外甥求您了!”孙行免死皮赖脸地拱手,“舅舅今夜不给我,明日我就去跟舅母说。” 郭净之妻孙氏是孙家的五姑娘,当年这桩姻缘多亏了孙行免从中撮合,孙氏拿捏着郭净,一有不顺,孙行免便把楼氏抬出来。 “你要关牌做何?” 见舅舅松口,孙行免松下气,正色道:“外甥想去河东做一回大买卖,得了利与舅舅四六分!” …… 柳素瓷一夜难眠。 郭净迟迟未到,若非是她猜错,便是心有顾虑。 屏风外那张榻平整地铺着,没有一丝褶皱。院里两间房,那男人一夜未落宿过,也不知睡去了何处。 徐州富庶,城东主街客舍是往来豪商落榻之地,此时夜已深,二楼上房依旧掌着通明灯火。 孙行免眼看着那只关牌不过两刻便被拓印成一对儿,待置于窗外风干,简直一般无二,天衣无缝。 他把玩在手中,连声赞叹,“三哥真乃神人也!” 仆从递来帕子,霍钊不紧不慢地擦掉手掌的木屑,“明日商队出城,劳你藏个人。” 孙行免忙拱手抱拳,“三哥吩咐,小弟岂敢不从!” …… 柳素瓷睁眼到天明,几近一夜未眠,她坐在妆镜前握梳篦发,乌黑的长发握在手中,如上好的绸缎。此时她却心不在此,梳过两下,用发簪松松挽到颈后,目光暗暗向外眺望,蹙眉沉思,莫不是她想错了,昨日那妇人只是个意外。 正思量着,眼见院外入一人,男人换了往日的玄色戎服,一袭石青缂丝圆领袍,腰系革带,足下一双乌皮六合靴,腰斡骨鞭,精壮挺拔。 柳素瓷视线停留在他腰间的骨鞭上,通体玄缨镂刻,鞭尖坠石。若说寻常的鞭是蛰伏的毒蛇,那么这根则是凶猛的野兽,凌厉非常,攻势如风。 她不禁多看了两眼,回神间,正与男人的目光相撞。 风吹动颊边的碎发,她抬手,轻拨到耳后。 日光下,男人几步走近,隔一扇窗,柳素瓷这才看清,他浓深的眉间有一道疤痕,不短不长,蛰伏在眉间。若那双黑目怒时,则显得愈发骇人。 柳素瓷移开眼,冷淡道:“有事?” 霍钊解了腰间的骨鞭,点两下窗格,“出城。” 柳素瓷眼眸微动,狐疑挑眉,“现在?” “不然呢?”霍钊盯入她的眼,提唇一笑,“等郭净想明白了找到你,押我入狱?” 柳素瓷抿唇,心道这男人可真是手眼通天,居然什么都猜得出来。她没否认,瞥他一眼,倏忽道:“我有些事要问你。” 她神色依旧冷淡,倒真像那么回事。 霍钊矮身,离她更近,咫尺的距离。 他目光落到她的脸上,鼻尖挺翘,触目可及的柔嫩白皙,分明是柔和的面相,偏生了一双雪亮清冷的眼。 “何事?”他低声去问。 柳素瓷看他,素白如葱的手扶着窗楞,倏地指尖一收,只听清脆两声,那支窗的木棍便应声而落。她快速向后退了两步,槅窗下落,霍钊身形飞闪,却依旧被扬起的尘土扑了前襟。 他抹了把脸,暗自咬咬牙根,忽而不知想到什么,咧开嘴角,“行,老子治不服你。” 15. 第 15 章 徐州城戒严,来往盘查严苛。 柳素瓷坐在马车中,面上遮掩着白纱,车厢槅窗封死,那男人坐在前面驾车,车帘仅透出细小的缝隙。 她听见守城兵卒盘查的声音,不知在对何人说话,语气恭敬无比。 稍许,车马出城。 马蹄踏地,时而有几人谈笑低语。那声音熟悉,她似乎在何处听过,素白的手不动声色地拨开车帘的一角,微弱的光线钻入,透过那道缝隙,她眼眸向外瞄,这是一行商队,银环男人打马在前,身边跟着几个服侍的下属小厮,是他们在说话。 柳素瓷一眼认出,那银环男子就是在肃宁时收租子的,她眼神侧探,瞥见斜靠着车门的男人,一袭玄色缂丝圆领袍,足下一双乌皂靴,宽刀搁置在腰侧,松松握着缰绳,姿态懒散随意,不知这男人又是怎么和那伙人认识来往的,瞧这情形,定不是一两日了。 她眼风冷冷一扫,那男人却比豹子还灵敏,头也没回,大掌忽地一抬,车帘缝隙遮掩住,再不见光亮, 柳素瓷暗暗咬牙,心中不知给他记了多少笔账。 …… 上了官道,孙行免回身道别。 他斟酌一番,一双吊梢眼从未有过的赤诚,“三哥若无处可去,不如跟着小弟,小弟定不说保三哥封官加爵,仕途亨达,定能让三哥吃香喝辣,一生富贵。只要有小弟一口汤喝,就有三哥一块肉吃。” 霍钊含笑,拱手辞谢。 孙行免仿似十分遗憾,入了官道分别,依旧不舍地向那辆马车遥望。 幕僚道:“公子既要他绸缪,何不将人直接撸来,他一人怎敌咱们这些兄弟。” 孙行免摆摆手,“他之能远在我等之上,这等粗暴手段只会适得其反。” 那厢霍钊调转马头,向北而行。 远处的人声消散了,柳素瓷坐在马车里,并不知外面的情形,隐约听见他们好似道了别。 竟真的离开了徐州。 她深觉这男人是否有通天的本事,连那等宵小之徒都能结识,且与之为伍。 “掀帘透透气。” 霍钊一腿屈在车轼上,扯着缰绳道。 那车帘半晌没动,他侧头看一眼,又过半刻,才慢吞吞打开,知她是故意与自己作对,屈指勾勾鼻骨,失笑出声。 柳素瓷露出小半张脸,向外看去,不知离了徐州城多远,茫茫旷野,似无尽头,山随平野奔入大荒,独剩马车一点。 “蛇鼠一窝,坑瀣一气。” 霍钊唇边漾开笑,“还会骂什么?” 柳素瓷眼刀子剜他,“天下乌鸦一般黑。” 说完,蓦地撂下车帘,坐回了车厢。 …… “过去这么些天了,也不知大当家的可带柳姐姐出城否。” 小七耐不住性子,在客舍门口走来走去,过一会儿就要向外向往一眼。吕金子揪着他的耳朵上了二楼,“整天贼眉鼠眼的,生怕别人不知道咱在这干啥?” “疼!好金子哥,快放手!”小七栽歪着身子,耳根火辣通红,差点揪得掉下来。 芸娘上前劝道:“小七是担心三哥,金子哥就别责备了。” 吕金子放手,小七揉着耳朵,一溜烟躲到芸娘身后,“还是芸姐姐通情达理。” 吕金子粗硬的手指点点他,“出息!” “粗人一个,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道空慢悠悠摆弄折扇,撇嘴嫌弃。 吕金子暴躁反口,张贺从中劝和。 一屋子吵吵嚷嚷。 端菜的小厮见此情形,一时在门口犹豫不决,不敢进来。他见得军匪多了,一听屋子里奔雷的嗓门,霎时不敢乱动。 芸娘掩笑,她与这伙人早就相识,倒是不觉惧怕,反而习以为常,见那小厮踱步,拉着几人小声,让客舍端酒肉进来。 吕金子骂骂咧咧地落座,道空不紧不慢地坐到他一旁,啧啧道:“带气儿吃饭可不好,金爷还是先消消火吧。” 这俩人三句不吵就难受,张贺便道:“若大当家的在这,看你们敢不敢。” 道空果然不说话了。 小七道:“不知三哥何时与我们汇合。” 吕金子灌一口酒,往嘴里塞肉,“那娘们狡猾着,让三哥治治也好。” 门外,这句话不偏不倚叫柳素瓷听得清清楚楚,她脚步一顿,霍钊推门的手顺势稍停,侧眼去看,隔着一层白纱,女子的面目看得并不清楚,他却能料想到,此时她必然是双目既亮又冷,在兀自骂她了。 他敛起笑意,推开门。 “三哥!” 小七眼睛一亮,先叫出声。紧跟着其余人也纷纷落筷,摆了交椅,让小厮拿碗筷,多要了两碟羊肉,两壶好酒,簇拥着霍钊坐到主位。 芸娘则摘了柳素瓷的帷帽,引她坐去了自己身边。 “三哥可算是回来了,再不回来,小七就要亲自去徐州寻了。” 吕金子摆摆手,“毛还没长齐的小子,你去是给三哥拖后腿。” 他一面说,一面打开酒壶,往碗里倒酒,恭敬地放到霍钊手边。 霍钊接了酒,抬手,酒碗端到半空,其余人也举起杯盏,柳素瓷冷着眼,自顾夹菜。 没人管她,热辣的酒水下肚,霍钊抿抿嘴角,道:“近日如何?” “三哥放心,哥几个轮着守夜,并无异动。” 张贺办事沉稳,霍钊点头,又问了几句话,都一一答了。 “三哥,咱啥时候走?”吕金子问。 柳素瓷听到这句,夹菜手顿了下,只一瞬,仿似没有听到,嘴中慢慢咀嚼。 “休整一晚,明日一早动身。” 大当家的发话,没人敢不从,俱是齐声应答。 饭毕,芸娘引柳素瓷去了客舍。进城时不见门匾,也不知这地方叫什么,客舍要比肃宁好上些,自是比不过国公府,仅仅勉强。 那男人带她赶了一后午的路,脚程快,道路颠簸,柳素瓷休息才觉半边身子都散了架,她低低骂过一声,那人脸皮厚,浑身的浪荡不羁,便是她如何骂,他都装作耳边风了,骂是无用,须得自己想法子才行。希望郭净不至于太过糊涂,能给父亲传信,告知自己的行踪。 …… 徐州城,州牧府 郭净坐在交椅上,手中狼毫风干了墨水,却迟迟落不下笔。 昨日他又命人去医馆一探,不见定国公嫡女的身影,情急下,命官府寻了个由头搜查,至今不见人,最坏的结果,便是那伙人早已察觉,将定国公嫡女带离了医馆,或者说是带离了徐州。 他沉思良久,想不通那些人倒底有何通天的本事,竟能在严查之下,堂而皇之地将人挟走。 “大人。” 近侍秉事,郭净停下笔,让人进来。 “可有消息?” 近侍愧色躬身,“属下辱命,并未寻到那位姑娘行踪。” 郭净手背盖住额头,合眼靠到交椅上,怪他犹豫不决,没早安排人手,如今错失了良机。若是叫定国公知晓,在京城中又要结下一段梁子,只能想法子弥补了。但曾经高氏一族在徐州颇有威望,如此一来就不得对医馆用上强硬手段。 “分两路人马出城去寻,备马车,去一趟医馆。” …… 后午客舍下搭了戏台子,咿咿呀呀唱起小曲儿。元昭时兴听戏,上京城几大家梨园都曾入宫唱过,宫中亦是养了诸多伶人,以备圣上赏玩。 柳素瓷在屋中就隐约听到那出戏了,此地向北,腔调多与上京不同,偏粗犷豪盛,她竖耳细听,竟是未曾听过的名目。 天色早着,芸娘手中握着针线,借窗外的光在缝补衣裳。是男人的戎服,布料乌青偏窄,这些男人中只有小七会穿这种短袍。 柳素瓷扫一眼,不多言语。 她百无聊赖地叩着茶碗,天青色的瓷器发出清脆声响。这响声竟向一串玉珏磕碰,悦耳有序,和着台下的戏曲,犹如天籁。 芸娘放下针线,“柳姑娘这首曲子有何名字,叫我听得都痴了。” 她柔婉含笑,并不作假。 柳素瓷停下动作,轻轻拨开鬓边碎发,道:“凤栖梧。” 芸娘从未去过上京,但这首曲子是听过的,念及,不禁生出几分愁肠,黯然神伤道:“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话落才觉失言,怕自己扰了柳素瓷的兴致,忙改口道:“柳姑娘天资聪慧,世间怕是没有男子能够相配。” 柳素瓷眼色淡淡,记起沈豫,若无这桩事,她早就将那封和离书交于他了。也罢,左右是不急于一时。 见她不答,芸娘心中生出忐忑,不知为何,这位柳姑娘实在与众不同,一身的清冷,让人不禁仰望,却好似本该如此。 小七过来取衣裳,不知从哪弄了一碟子烤羊腿,塞到芸娘手里,黑乎乎的发顶朝里探,看见柳素瓷,露一口白牙伸手打招呼,没话找话似的,“柳姐姐在呀。” “有事?”柳素瓷一眼看出来,没多费口舌。 小七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还是柳姐姐厉害。”他怀里抱着衣服,推开门,“我这有几张图,想请柳姐姐看看。” 柳素瓷没拒绝,小七嘿嘿一笑,自来熟地将怀里揣着的机关图平铺到案上,“这是我自己画的连弩,柳姐姐瞧瞧。” 于机关术,柳素瓷只精通精巧活络之物,倒是对奇门遁甲不甚了解,不过先生曾说,天下机关相通,都是一个路子,讲究的就是一个活字。她将那张图纸拿到手中,细细看了两眼,即便不精通,她也知这张图画得实则粗陋,且不提那些精细之处,便是弩机也不合寻常章法。 见柳素瓷良久不语,小七试探出声,“三哥让我琢磨,把疏漏之处重新更正,如若不然,就不肯指点我。柳姐姐聪慧,求柳姐姐给小七给个醒儿,我实在看不出还有哪些地方不对。” 柳素瓷无言,心道这点她倒是与那个男人不谋而合,机关术讲究的是天资,显然这少年看着机灵,却实在没有这上面的天分。 柳素瓷难得心善一回,“你尚未精习过机关术,能画出此图实属不易,只是有几处需稍加修整,就能做出连弩了。” 小七眼眸澄亮,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请柳姐姐赐教!” 柳素瓷本就不精奇门遁甲,算不上赐教,仅点出了几处。她说得简略,小七竖耳去听,生怕露了一字。末了,小七似懂非懂地点头,抱着图纸和衣裳出了屋。 外面的唱曲已经结束了,柳素瓷支颐起下颌侧头去看,好巧不巧,正看见了靠窗吃茶的男人。玄色缂丝圆领袍规矩地贴伏着腰身,难得显出几分贵气。 他人警觉,也就这么一眼,锐利的眼目向她射来,柳素瓷抿抿唇,正欲移开,余光瞥见袅袅走近的碧衫女奴。 水碧色的束胸襦裙,月匈月甫饱满,腰段妩媚婀娜,一双上钩的眉眼含情脉脉,只叫人酥了骨头。 那女奴含羞带怯地靠近坐在角落里的男人,纤纤福礼。 在柳素瓷那处去看,两人贴得极近。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女奴笑得花枝乱颤,月匈月甫快挤出了襦裙,没骨头似的往那男人怀里跌。他既不迎合也不拒绝,斜倚着长凳,眉骨浪荡风流。 这男人年纪约莫早就过了弱冠,一身不羁落拓,料想风流债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不知芸娘看上了他哪点。 想到芸娘,柳素瓷蓦地转头,芸娘怔怔地看着正堂那处,一张脸苍白无色,眼眶里挤满了泪水,往后怔然退了两步,右脚绊倒长椅一角,身形踉跄,险些跌坐到地上。 柳素瓷“砰”地合了窗子,起身去扶。 她张口,想要说什么,见芸娘惨白失落的一张脸,又止住了。 “柳姑娘是在笑话我吧。”芸娘拿帕子擦掉眼里的泪水,却越擦越多,决堤一般。 柳素瓷终于忍不住道:“我实在看不出,那男人哪好。” “粗鲁,野蛮,风流,浪荡……你若是见多了温良出尘的公子,定然瞧不上这样的。” 芸娘掩面,呜咽出声,边哭边责备她,“柳姑娘怎能如此说三哥,你与他同处不久,自然不知他有多好……” 柳素瓷:“……” 她确实看不出来那男人有多好。 16. 第 16 章 柳素瓷本就没耐心相劝这等缠绵之事,她性子冷淡,即便是得知沈豫早有了妻室,也不觉有甚好气的。世间男子诸多,她堂堂世家嫡女,怎会找不到合心意的亲事。 “他既无意,你又何苦痴等。” 芸娘眼哭得又红又肿,用力吸着鼻翼,“柳姑娘天之骄女,想要什么样的男子都有,从不珍惜,自然不知遇到心仪之人是何模样。” 一路上,芸娘都是温温柔柔,细声细语,鲜少反驳过她,不料想这头一遭是因为那个男人。 心仪之人? 扪心自问,柳素瓷确实从未想过。 芸娘心绪尚未平复,柳素瓷让她一人静静,自己下了楼。 许是知有霍钊在,她想跑也跑不了,芸娘没拦着。 女奴已经离开了,那男人双腿叉开,懒散地靠着长凳,自顾握壶斟酒。那只手匀称修长,棱骨分明,隐约可见手背凸起的青筋脉络。 难不成芸娘是叫这男人的皮相蛊惑,这般阔气硬朗的相貌,在上京确实不可多见。 衣袂轻摆,眼前施施然落下一女子身影。 霍钊掀起眼,黑目如漆。 柳素瓷指腹敲着案沿儿,不避不躲地回视他,“你是故意的。” 故意让芸娘看到方才的情形。 她顿了稍许,纤细的手指卷起一缕发丝,“不过也说不准你有那个心思。” 霍钊看着她,须臾好笑道:“我有哪个心思?” 他眼目漆漆,零星笑意在其中,戏谑凉薄。 柳素瓷脸色冷淡下来,这男人不仅唇舌厉害,脸皮更厚。 那只手掌很大,把玩着瓷白的玉盏,几分漫不经心,柳素瓷低眼,看见了他掌心的一道短疤,泛出白肉,不仔细去看,并不能看出来。 她记得,他的眉心也有一道。 想来不稀奇,这男人习惯握鞭挎刀,不是常年与军戎为伍,就是走在刀尖上,不知有多少仇家。 “你自己的心思,我怎会知晓?”柳素瓷偏不上他的路子,撇开眼,看向台上咿咿呀呀的戏曲儿。 霍钊放下把玩的杯盏,指腹抹了把唇,大大咧咧地靠回椅背上,“我以为你会趁机再奚落我一番。” 台上唱的是一曲《凤栖梧》,去岁宫宴,柳素瓷听过一回,依旧是男男女女悲欢相爱的戏码,没新意,但宅府的命妇们爱看。 她道:“比不过阁下滚刀肉似的脸皮。” 这句话已经想说很久了,方才的憋闷因着这句消散开,眉眼不觉温和,染上得意。 霍钊黑眸落在她雪白的侧脸上,那抹唇瓣张张合合,武上比不过,非要过过嘴瘾,也不怕吃亏。 他牵起唇,似笑非笑。 她听着戏,一无所觉。 …… 到了夕食,芸娘一双眼肿成了核桃,小七过来叫人吃饭,芸娘没应声,柳素瓷掩上门,随便扯了个谎应付过去。 芸娘不在,柳素瓷挨着小七,小七人懂事,时不时照顾着柳素瓷,夹上两箸离远的青菜。 男人们吃相不讲究,三两口就吞下一碗面条。 吕金子大手捧着碗,嘿嘿一笑,“楼下那奴盘靓条顺,兔子大得快颠出来,三哥怎么没让人留下?” 道空嘘嘘堵他,“十娘要知道你这德行,不打得你回不了门。” 当一众人的面,吕金子脸涨成了猪肝色,“你懂屁,我是替三哥想,三哥能打得突厥屁滚尿流,内院没个婆娘操持咋行。” 柳素瓷装作不经意,左右看上一眼。 这是她一路过来,第一次听到他们提及身世。 元昭以中原为首,北突厥最是虎视眈眈,这伙人带她一路向北,想必是要去边关之地。自大将军通敌卖国抄家问斩,朝中已无虎将可御北突厥,大胡子竟说这男人能打得突厥屁滚尿流,可她怎不知北疆还有这般人物。竟是她想错了?这些人并非亡命匪徒。 柳素瓷心中疑窦丛生,掩饰地垂下眼,咀嚼碗里的几片菜叶。 吕金子锲而不舍,“这么多年不见三哥又婆娘伺候,行军打仗,没个娘们解乏……” “金子哥尝尝烤羊腿。”小七没等大当家发话,自觉拽了根肥嫩的羊腿放到吕金子碗里,拼命挤眉弄眼,吕金子看见柳素瓷,才想起正事,又觑觑大当家脸色,九尺高的汉子,竟局促地搓了搓手,忙把羊腿递过去,“三哥,吃酒……不,吃肉……” 霍钊自顾倒了酒,让他坐。 吕金子摸不透大当家怎个意思,干巴巴地坐下来,连羊肉都没了滋味。 饭毕,柳素瓷去厨房拿了一碟粥,端回了二楼雅间。 芸娘已经恢复如常,除却红肿的眼圈,看不出什么。 她拿起调羹,搅动碗里的白粥,歉意道:“让柳姑娘见笑了。” 柳素瓷道:“无妨。” 她闲来无事,见笸箩里放着一个暗色的香囊,拿到手中,仔细看过才发现这香囊是上好的绸料,触之清凉,隽秀着祥云暗纹,不知添了什么香料,不甜腻,清淡扑鼻,是用了一番心思。 正欲细看,眼前一只手将香囊抽走了。 柳素瓷抬眼,看见芸娘将香囊塞到了怀中,“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柳姑娘别看了。” “送给他的?”柳素瓷直白地问。 她这么一问,芸娘止住的泪水簌簌坠了下来。柳素瓷想到大胡子那句,倒瞧不出来,那男人行事虽浪荡,竟不喜女子,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痼疾。她犹豫要不要将此事告诉芸娘,见那泪珠子越来越多,止住了话头,罢了,她本也不喜插手旁人的事。 …… 休整一夜,翌日男人们早早起了,柳素瓷近天亮才睡下,听见芸娘唤她,细眉颦颦,怀中抱着引枕,几缕碎发梳在两鬓,有些不悦。 芸娘见这模样,忍不住想笑,与柳姑娘同处久了,便能觉出这位贵女与世家小姐的不同,骄纵是有的,却要强得厉害,吃不得苦也不会告饶一句。她当作没看到,把换的衣裳放到榻边,“柳姑娘若困顿,上了马车也是能睡的。” 马上哪有在榻上舒坦。 柳素瓷绷住脸,没吭声。 芸娘忍笑出了屋。 门外,男人脊背微弓,手臂撑住凭栏,闻声回看一眼,朝里侧侧下巴,“没醒?” 芸娘笑意没落下,“昨夜我就听柳姑娘辗转反侧,当是难眠,一夜未睡好。” 霍钊一笑,“让她不用等郭净,人来不了了。” 门闸一动,很快遮掩过去,隐约瞧见一抹窈窕身影。霍钊瞥过眼,叉腰站直身,“躲着有意思?” 芸娘错愕地回头,那扇门打开,里面的女子穿戴整齐,唯独那如瀑的乌发垂散在肩头,眼下有倦怠困意,眸子却雪亮有神,“谁躲了。” 他像专门等这句话似的,眼底幽幽,“嗯,你推门玩儿呢。” 柳素瓷:“……” 她翻了个白眼,“砰”地关紧了门闸。 那扇门一关,女子窈窕身影随之掩去,霍钊淡淡提唇,对芸娘叮嘱几句,阔步下了楼。 …… 行程加紧,整日几乎都是在马车中度过,深夜才找客舍歇脚,若无客舍,几人天为被地为席,升上篝火,窝在一处。 柳素瓷拿出随身带着的荷包,细数里面的石子,不知不觉间,竟过去了小半月。 “柳姐姐,尝尝这新鲜的果子!” 小七从林处飞奔而来,怀里抱着个大布兜,装了五六个青涩的脆果。他先分给了霍钊,紧接着就往柳素瓷手里塞了两个,剩下才分给别人。 过了小半月,霜雪消融,树枝抽芽,已是近了春日。 柳素瓷用帕子仔细擦干净了覆在果皮上的尘土,低头咬了一口,果子并不酸涩,甜脆多汁,倒是解渴。 “我这还有一个。”小七凑到她身边,从怀里拿出一个嫩红的,做贼似的往她手里塞,“柳姐姐快拿着,别让旁人瞧见,我可连三哥都没给。” 柳素瓷低眼,果子热乎乎地坐在她手中,鲜红软嫩,这时节可不多见。 “我不饿,你吃吧。” 没等小七回应,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裙离开了。 小七“诶”了两声,瞅着那果子,嘴里也不知嘀咕了句什么。 …… 柳素瓷坐得久了,环视一圈没看见芸娘。 天高水阔,此处濒临一条浅滩,河水澄澈见底,马睢踏在里面,不时喷出几声响鼻嘶鸣,向远望,落日云霞倒映出波光粼粼的倩影,纯粹明艳。 这一路的景象,都是她在上京时不曾见过的。 马睢踏在水中,男人握着半臂长的刷子,卸了辔鞍,正在为马睢刷毛。他除了乌皂靴,戎服的裤腿卷到膝上,也不嫌冷,两只脚掌踏在水里,小腿线条流畅,肌肉劲实,隐约可见乌黑的毛发。再往上,他手拍着马背,那性子本是极烈的马儿在他手中变得乖柔无比,温顺地贴着主人的掌心,任由长刷刷过背腹鬃毛。 柳素瓷只看过一眼,就移开了。 沉碎的灿金撒过水面,不知经了什么波动,骤然破裂。 一只羽箭,撕裂空气,直冲她的面门,柳素瓷呼吸凝紧,来不及思绪,腰身倏忽被一道大力托住,男人下颌绷紧,低头看她,黑目精锐如锋,似是确认她无事,对小七那处迅速道:“上马,到前面碰头!” 下一刻,天旋地转间,柳素瓷就被扔上了马背,腰臀颠得生疼,背后就是那男人,他动作利落,策马振缰,转瞬就离了那条浅滩。 她回眼去问,“那些是什么人?” 夕阳的余晖退下山腰,微亮的光线中,只见几个蒙着黑面的男人,手持长弓,振缰追击。 看来方才是没吓到,这节骨眼儿上还有胆子去问。 霍钊提了提唇线,两臂有意将她护紧,远远看,男人身形高大,倒瞧不出前面坐的女子。 “仇人。”他抿唇回道。 17. 第 17 章 哈图打着马,手握一柄长弓,右眼眯紧,手臂肌肉喷薄用力,拉住弓弩,眨眼间,箭矢脱开长弓,斡旋而出,直指前面马上男人的心背。那男人后背仿佛长了眼睛,右手长刀一横,粗石更的箭矢中间折了一半。 霍钊回头看上一眼,眸中狠戾未歇,只一眼,让哈图想到郾州一役,脖颈登时发凉。 他口中咕哝一路突厥语,“那女子当真能破了神域图?” 方羡之身伏马背,将方才那一箭看得清楚,他冷冷一笑,“你我二人合作多年,我何故欺骗于你。” 又道:“那郾州城主倒底什么来头,我可是听说,你在他手底下连连战败。” “我呸!”哈图鹰眼放出隐邪的寒光,“郾州一战实我大意,我堂堂草原男儿,怎会不敌你们这些中原懦夫。” 方羡之脸色淡淡,心中却在讥讽,与他合作多年,自然清楚这突厥三王子是什么脾性,刚愎自用,张狂自傲,谁在他眼里都是无能之辈。念在大事上,他忍着没发作,这般蠢笨,早晚有人收拾。 他眼眸看向前面疾驰的骏马,那乌睢铁蹄纵驰,是难得千里之驹,马背的男人且不论,戎服包裹中隐约可见女子的水色襦裙,追查数日,终是让他找到了。定国公藏得再深,也架不住身边出了内贼,谁人想到,能破解神域图的,竟是一区区女子。 念此,他眼中现出垂涎自得的目光,待抓到了柳素瓷,破了神域图之谜,得了失落民间的玉玺,还有可号令定北十三州的神域牌,那天下就是他囊中之物。 方羡之愈想愈是热血沸腾,只觉已披上黄袍,坐到了龙椅上,坐拥天下美人,受万民仰望。他神游中,握住鞭绳,重重抽向马臀,一声高喝,“活捉那女子,赏万金!” 离得太远,柳素瓷并未听清方羡之口中所喊,她被霍钊圈在怀中,侧脸紧紧贴住男人的胸膛,马背不时颠簸,撞到他的下颌,半边脸颊擦过,又落下来,粗石更的胡渣扎得她的侧脸生疼。 她一手抓住男人腰间革带,扶正坐直,免得再撞上去。 那力道实在柔软,霍钊低头扫过一眼,素白的双手扶住腰侧,马匹颠簸缘故,革带随着她的手腕下落上挑,带着点别样旖旎的意味儿,他眼皮掀过去看她,怀中人板着脸,极不耐烦,半点儿没往那上面想,他扯起唇角笑笑。 “小心!”又一只箭矢飞来,柳素瓷双眸睁大,蓦地出声提醒。 霍钊凛目,提刀,刀刃泛着冷光,锋利无比,一个回身,那箭矢从中间断开,脱了力落到地上。 这已不是第一次,风从两人耳边簌簌刮过,柳素瓷不禁问道:“他们究竟与你有何愁怨?这般穷追不舍。” 霍钊看路,寻找将那些人甩开的时机,振缰道:“权势相争,即便没有愁怨,我挡了他们的路,他们也会对我赶尽杀绝。” 他低低出声,见前面有一处山坳,看准地势,扯缰掉头,再回神间,竟没了踪迹。 …… “公子,四周都找了,不见那二人。”下属打马回来复命。 方羡之咬牙踢了一脚石头,手中长鞭在空中抽了两回,“眼睁睁地看他们奔逃到此,难不成能长了翅膀飞了?” 他指指哈图,“你既与那郾州城主相识多年,料想他们能逃到何处?” 哈图不屑他颐气指使的态度,碍于他急想抓到霍钊,破了神域图,没多计较,四下环视一圈,确实看不出这种荒芜的地界,何处能藏得下两人一马。 他看不出,“霍钊阴险狡诈,定然没跑多远,藏在这暗中看着我们。” 方羡之心想这话还用他说,点了几个人继续搜寻,其余人留守原地。 …… 山坳四壁贴合着陡峭嶙峋的岩石,早春下过一场雨水,手摸在上面,湿漉一片。 脚下的路并不好走,柳素瓷在前面,男人一手扶她的腰身,另一手贴着岩壁,她整个人几乎都落入了男人怀中。 “抬脚。”霍钊踢了踢她的小腿,柳素瓷冷着脸,不虞地向前迈了一步,心中暗道,那些人分明与他有仇怨,却害得自己遭罪。 乌睢紧随其后,马蹄踏在泥泞的土里,悠哒悠哒地看着主子抱着怀里的人再前面走,仿似顽皮,不时用鼻子拱拱主子的肩背。 “想什么呢?”霍钊没耐性,一把抱起她,柳素瓷陡然失重,半个身子挂到了男人肩头。 她气得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 霍钊手掌扶稳她的腰身,眼目沉沉,“你当他们只是冲着我过来的?” “不然呢?我又与他们无冤无仇。”柳素瓷冷哼。 霍钊步子大,避着岩石处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挡了他们的路,他们可不管有无冤仇。” 柳素瓷听出他话外之意,想问什么,他却走得极快,半刻就出了山坳。 天暮沉沉,已然全黑。 霍钊手臂抱住她,送上马背,紧跟着他也上了来。 柳素瓷坐稳,小腹忽然一痛,一股热流自下腹涌出,意识到那是什么,不禁蹙紧细眉,手不动声色地捂住那处。她月事向来不准,半月颠簸,早已忘了日子,不想竟这时来了。眼下荒山野岭,又与这男人同处一处,如何处理得了这种私事。 马匹向北,霍钊警惕周围,并未注意到她的异样。直到前面出现一处破旧的荒庙,霍钊翻身下马,扶住她,掌中那双素手冰凉如水,月光下。他才察觉她脸色竟白了一片,嘴唇也瞧不出血色,见她下马立即捂住了小腹,心中略想一番,稍许明白,除了外袍披到她身上。 男人外袍厚实,尚带着他身上的余温,气息浓烈。柳素瓷微微愣神,抿抿唇没说什么,紧着衣领,顿时暖了许多。 “他们不搜查一夜必不罢休,这处偏僻,料想是找不到。”霍钊把马栓到外面的松树下,周围太暗,黑压压的荒野,伸手不见五指。 柳素瓷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听到动静,他回过眼,看见地上一动不动的一道影。 这时候倒是乖了。 霍钊好笑,刀鞘伸过去,点了点柳素瓷的手背,冲她侧侧脸,“今夜先歇在这儿。” 顺着他的视线,柳素瓷拧眉,看向黑咕隆咚,枯草丛生的荒庙,“这儿?” 风餐露宿不是没有过,但让她歇在庙里,尘土污浊,蜘蛛蔓结,不知里面有什么。 霍钊见她站着不动,看出在想什么,也没管,先去找枯枝生了火,暖融融的光照在破庙里,映着两人的脸。 看清了里面,柳素瓷才慢吞吞地走进去。 庙上供奉一座佛像,经久不修,风吹雨淋,佛像塑身斑驳,却依旧慈眉善目,悲悯地看着众生。 柳素瓷外面披着霍钊的外袍,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小腹的坠痛犹在,那股热流汩汩涌动,她一手压住,将外袍又紧了紧。 霍钊扫一眼,又往火堆里扔了几根柴。 坐了会儿,柳素瓷坐不住了,四肢冰冷,像掉到了冰窟窿里,她往前凑了凑,火光映着她的脸,那双眉眼愈发明艳。 霍钊问道:“撑得住么?” 柳素瓷狐疑,“什么?” 霍钊薄唇微抿,似是在想如何去说,柳素瓷看他那眼神,恍然明白,裹住外袍,一张脸竟现出了绯色,没等她说什么,男人忽然解开衣扣,从里面扯出一块中衣布料,起身,扔到她怀里。 18. 第 18 章 布匹刺啦一声,棉制的料子落在她手中。 男人回身屈膝,靠到背后的案台上,顺手往火堆里扔了根木柴,并未看她。 柳素瓷低下眼,眸子轻动,脸色窘然异常。这种境地中,小日子到了便罢了,竟叫他看了出来,不但看了出来,连月事带这般私密之物,怎能用他的中衣料子。 她脸色越来越烫,不知是窘的,还是火堆熏染的。 磨蹭一会儿,她张开唇,正欲说话,男人忽然起身,脚步到了庙外,定下身,“我去拾些柴。” 是有意跟她说的。 柳素瓷看一眼旺盛的篝火,低低应了声,他听见,走开了。 稍许,听不到任何声响,柳素瓷侧头向外看了看,确定他已经走远,轻轻松下口气,捏紧了那块中衣布料,眉眼低低,脸颊的红晕明暗变化,一时竟也没那么讨厌那个男人了。 若他一开始礼待自己,也不至于会厌恶他。 柳素瓷想着,腹下的热流愈发浓烈,她抿住唇,捏着那段中衣去了帘后。 破庙里有隔间,垂帘遮挡,夜幕深深,只隐约露出女子的身影。 柳素瓷没耽搁太久,很快从里面出来,篝火生着,她转身,才看见那男人不知何时回了,臂弯抱一柄宽刀,刀刃在月光下泛冷。 她脸上忽然生热,那人目光警醒,迅速看回来,视线相撞,柳素瓷唇瓣动了下,终究没问出口,默默坐了回去。 腹下垫了块料子,那股怪异之感消失了些许,不过想到这料子竟是从那男人中衣上扯下来的,她心里止不住的别扭,垂着眼,整个人都缩到外袍中,闷不吭声,倒是没白日的嚣张气焰。 本以为这夜难眠,不想她合起眼,便一阵困意袭来,不觉中入了眠。 眼前的女子安安静静地裹着外袍,双臂环膝,只露出一双素白纤细的手,乖顺柔和,几缕碎发散落在颊边,掩住了往日的清冷。 霍钊手掌握着木棍,不时拨几下篝火,木炭燃烧的噼啪声在寂寂沉夜中格外分明。 他掀起眼,菩提悲悯,坐卧于台中,含笑看他。 霍钊薄唇微抿,眼中没有动容慈悲。 …… 柳素瓷翌日醒来,昨夜环膝的姿势变成了侧卧,颈下是卷起的衣袍,她摸了摸,竟又是那男人的。 尚是初春,他将外袍给了自己,一夜过去,不知可会染了风寒。念此,柳素瓷心头一跳,几日前分明是厌憎,即便他将仅有的外袍给了自己又如何,陷于如今境地,还不是被他所害,何必因些小恩小惠过于触动。 愈想便愈发气愤,那仅存的一点感激也消散殆尽。 “睡饱了?” 霍钊从外面走来,刀鞘点了两下木门,铿然声响,将柳素瓷拉回了神。 他着中衣,腰间没系革带,衣摆松松垮垮地垂着,因缺了一角,显出几分落拓不羁,那张脸英朗分明,碎光下,莫名风流。 只看了一眼,柳素瓷移开视线,小腹还是坠坠的疼,她攥紧袖中的手,勉强站起身。 一夜虽歇足了精神,但她气色并不好,嘴唇发白,细看下起了一层干皮,双唇微阖,抿了两下,唇珠浸润过水,才红润了些。 霍钊跨过门槛,朝她伸臂,手掌中握着两个青涩的果子。 “先垫着。” 男人手掌很大,掌心粗糙,纹路杂乱鲜明,柳素瓷垂下眼,看清了那道泛白的疤痕。 她没推拒,接到了手里,指尖轻轻擦过男人的掌心,泛着凉意,如波如澜。 霍钊收了手,躬身捡起地上的外袍,两臂抖了抖。 柳素瓷眼下忽然罩出道人影,男人面对着她,外袍在空中划过一道弧,披到她身上。 男人身形高大,抬眼是他坚毅的下颌。 他双目漆沉,里面映出了她的影。 “披着。”他开口,语气不容置疑。 外袍兜头罩住了她,挡住了凛凛寒风。 柳素瓷眼眸微动,抬手拨开了微乱的鬓发。 “我们去哪?” 她问出声。 两人的距离很近了,也就那一瞬,他退开一步,“我看过了,前面有处镇子,可暂歇半日。” 柳素瓷是需要歇息了,她现在的力气,走上两步怕就疼得站不起身。以前没这么娇弱的,只怪这半月风餐露宿,没个好地方落脚。 经一夜,乌睢踏着马蹄,生气十足,见主人出来,欢快地喷了两声响鼻。 霍钊托柳素瓷上马,手掌只扶到她腰间。 地上映出一男一女的影子,他穿着中衣,她披着他的外袍,便是这样走着,也会引人多想。 但他好似不在意,手臂圈她入怀,胸膛滚滚的炙热熨烫着她的后心。 柳素瓷看向地上的两道影,收回神,淡淡道:“叫芸娘看见,怕是会误会你我。” 蓦地听她出声,霍钊才将视线移到身前,今日她乖顺多了,老老实实地窝在他怀里。想到这,他眼中深了几分,她确实是窝在自己怀中,只需低下眼,便能看清她脖颈的一片雪白,再往下,是襦裙掩住的月匈月匍,圆润饱满。 他再坐怀不乱,正人君子,终究也是个男人。 听到她说,勾唇笑笑,想说那是没看到她昨日勾着自己腰带的情形,可比眼下旖旎多了。 半晌得不到回应,柳素瓷也不会自讨没趣,她本也是随口一说。 过了会儿,她听背后沉沉的声音,“我只当芸娘是妹妹。” 在她面前没什么好解释的,但他还是说了。 柳素瓷看得出来,这男人虽然粗蛮无礼,待身边人却是好。忽记起那大胡子说,他身边没个女人,不禁想到自己的猜测。 她紧了紧挡风的外袍,将心底猜疑委婉地说了出来,“宫中太医医术极高,你若是现在悔悟,送我回京,我便让父亲拿着牌子,寻最高明的太医,治好你的痼疾。” 起初霍钊并未听清她说什么,心中过了一遍,才恍然明白,不禁拱拱牙腮,被她气得笑出声,缰绳一振,乌睢腾跃过前面的泥泞土路,柳素瓷在马背上一颠,腰臀又酸又疼,她登时没了好脸色,“你做什么!” “你说我做什么?”这一句,霍钊几乎是咬牙,贴着她的耳边说的。 “痼疾?”男人声音从未有过的沉冷,“谁跟你说的我有痼疾?” 19. 第 19 章 他贴得太近,喷出的热气几乎到了她的耳蜗。 柳素瓷别开脸,淡声道:“没人同我说,我猜的罢了。” 霍钊看向她的眉眼,忽记起来,她姿容冠绝京城,在府学时就有诸多世家公子争相殷勤。 他抹唇一笑,故意痞气,“我有没有痼疾,何须猜疑,你不如亲自试试?” 这男人竟敢轻佻她! 柳素瓷咬住下唇,眼眸如刀,冷冷睨他一记,这眼刀于男人而言像极了挠痒痒,霍钊也不在意,扯住马缰,脊背微微伏低,从远看,像将身前的女子圈入了怀中。 “待我回京……”她低低自语。 霍钊听得清楚,声音在她头顶,“我等着。” …… 马背上,两人相贴,男人穿过她的腰身,驾着乌睢,身后炙热的气息忽视不却,让她莫名烦闷,似乎与他相较,自己总是输上一层。 她动了两下,蓦地腰间附上温热,男人手掌按住她,“别乱动。” 柳素瓷不语,却也不动了。 掌下那道腰身纤细柔软,倒是与她的性子极不相同。 霍钊放下手,微微牵唇。 日头升到半空,撒下灿阳,行过一段路,果然现出一庄村镇,镇民沿河而居,掩在山下,仿似受高山长河庇佑。 下了马,柳素瓷解下外袍递给男人,她没回头,雪白的一张脸依旧绷着。 霍钊看她两眼,接到手中,抬臂,披回她身上,“我用不着。” 话落,阔步向前走了过去,外袍的披带歪歪斜斜地搭在柳素瓷肩头,她暗暗含唇,终是系上了带子。 霍钊牵马在前,柳素瓷与他隔着两步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 村镇像避难一所,占地并不大,沿着宽阔的河道,门户紧闭,只见外面晾晒的衣物。 行过多时,才见山上下来一人,是砍柴的樵夫,身后跟着提食盒的妇人。山形陡峭,妇人下山不稳,樵夫托住后背的木柴,伸手去扶,妇人站稳脚步,朝丈夫一笑,两人相携下来。 柳素瓷看过一眼,便收回了神。 在樵夫走来时,霍钊引马过去。 柳素瓷站在原处,没跟上,过会儿,不知那男人说了什么,夫妇二人朝她这处看了看,目光似是好奇探寻,妇人先体态丰腴,圆脸细眉,上下打量过她,稍许朝身边的丈夫点了点头。 樵夫住处并不远,霍钊引马,柳素瓷走在他身侧,男人身量高大,完全将她遮掩在影中。 樵夫夫妇相互携持,地上映出两道影,柳素瓷一时恍惚,想起自己那桩荒唐的婚事。 沈豫布衣出身,幸而腹有才华,进京高中,又生得清俊相貌,多有世家贵女趋之若鹜。府宴时,柳素瓷见过他两面,只觉这是个谦谦有礼的君子,并未他想,谁料造化弄人,后面出了那挡子事,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嫁了。 “到了。”樵夫夫妇停下脚步,妇人前去开门,樵夫好心,笑道:“陋室一隅,阁下莫要嫌弃才好。” 柳素瓷闻言,不禁看向男人,霍钊敏锐地看回来,两人目光相撞,柳素瓷想了想,收回了眼。 这处村镇人烟稀少,一路上也不见几个人影。院内三间房,庭下齐整干净,妇人放下食盒,去扶丈夫背着的木柴。樵夫去厨房生火,妇人引二人去客房,算不得大,倒也能歇憩。 待只剩下了两人,柳素瓷看看窗外,乌睢正甩着马尾吃草料,回眼问道:“你与那樵夫夫妇说了什么,他们怎会如此好说话?” 霍钊解着佩刀,搁置到案上,闻声停下动作,掀眼看过去,见她依旧绷着那张脸,眉眼冷淡,不知为何又生出了逗弄的心思,“都住一个屋了,你说我说什么?” 柳素瓷抿住唇,素白的脸愈发得冷,往日在定国公府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世家子弟谁不敬她一分,何时受过如此戏弄,若不是情势所迫,她定要给这个男人一点颜色看看。 她站着,没好气地斜睨过去。 霍钊不依不饶,单手叉腰上前走两步,一臂的距离,低头就是女子明艳的眉眼,“我说你是世家出身的贵女,要与我私奔,才逃难至此。” 他步步紧逼,迫使柳素瓷退了一步又一步,后腰抵住临窗的暗格,男人气息太过浓烈,她终于受不住,冷眼抬头,“你何不说对我一见倾心,是我瞧不上你,你便违背我的意愿,将我从府中掳走?” 霍钊双臂拄在案侧,眼盯着她,女子那双眉眼像春日的水,既冷又寒,偏偏睫羽掀长,卷翘如蒲扇,眼尾微挑,平白多出几分媚色,矛盾却又勾人,偏她自己不自知。 已经贴得太近了,彼此的气息牵扯到一起,外袍的带子松了,露出里面微微起伏的月匈月匍,仿佛腻了雪,晃眼的白。 他牵马问路时,樵夫随意一说他没有趁手的弓弩,这于他而言本不算大事,便答应给他打造两把。言语之处,从未提及过她,樵夫不多话,也不去多问。 此时不知道哪来的心思,非要去逗她,明明清楚,她不会给自己好脸色。或许这些时日与她相处,让他记起了山中府学,那为数不多了无忧虑的日子,可他早已不是当初众星捧月的高三公子了,她却还是那个养尊处优的世家贵女,他背负着血债重誓,与她本是两个路子的人。 他扯扯唇线,自嘲一笑,倏忽站直身,面色又恢复到最初的肃冷。 柳素瓷察觉到他的异样,双眸轻动,没去多问,拨开微乱的碎发,轻移开眼。 两人默契地不再继续方才的话。 一个要抓,一个要跑,本不该有过多牵扯,谁都明白的事。 …… 柳素瓷身子不便,晌午妇人进屋送了碗糖水,她坐到窗边小口小口地喝。院里,男人屈膝坐在台阶上,脚边放了几根漆黑的铜铁,右手执刀,正削着怀中粗木,他弓着腰背,神色专注,落下的碎屑沾了满身。 20. 第 20 章 柳素瓷喝完那碗糖水,掩好窗,托着满身疲惫,窝到榻里睡去了,伴着耳边刀削木屑的声音。 这厢睡眠不浅,不知到了几时,隐约传进一阵嘈杂的说话声,柳素瓷蹙起眉,神色不耐,睁眼,瞧见榻边坐着一道黑影,倚着靠墙的红木案,手中摩挲着她眼熟的骨鞭。 是那男人。 自己在里面睡着,他竟就这么坐到榻边了,好似与她多亲近。 柳素瓷坐起来,抚抚微乱的碎发,随口去问,“外面谁在说话?” 霍钊听到她醒来的动静,收了鞭子,系回腰间,“山匪。” “山匪?”柳素瓷眼眸诧异,“他们怎会与山匪有往来?” 她这话说得有意思,霍钊勾勾唇,“怎么?他们为何不能与山匪有往来?” 柳素瓷心里过了一遍,没掩饰,“六娘夫妇本分人家,安居一隅,不像会与粗莽山匪之流勾结。” 霍钊道:“想骂就骂,何必拐弯抹角。” 这下柳素瓷却不说了,他自己心里清楚就好。 外面说话声未息,听得出来,樵夫夫妇对那群山匪很是客气,柳素瓷想去看上一眼,手扶上窗,忍住了,眼下不是多事的时候,何况一伙儿山匪哪里帮得上她,不像那男人一样挟持自己就不错了。 良久,有脚步由远及近传至,叩门的人似是犹豫迟疑,敲了两下稍顿,“阁下可否方便,有友人想与阁下一见,商讨弓弩之事。” 柳素瓷朝榻边看去,那男人斜坐着,指腹压着刀柄。 他们占了屋子,既是主人亲自开口,自然不好推辞。 霍钊乌皂靴踏在地上,拍了拍衣袍,手将抚上门闸,朝窗口看了眼,“你待在里面别出去。” 柳素瓷别过脸,置若罔闻。 霍钊低笑,也不再嘱咐,推门出去。 门外樵夫站了会儿,见男人出来,立即道:“是我的几个兄弟,见阁下弓弩做得好,才想请教一番。” 霍钊点点头,没揭穿。 里面,柳素瓷将这句话听清了,记起方才那男人说外面那伙儿人是山匪,自己没多想,现下才觉出几分不对劲,既是山匪,到了村镇哪里会嚷嚷着自己的身份,定是他看出来的。转念一想不觉奇怪,那男人出身本就复杂,说不得也做过一段日子的匪徒。 她手摸索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借着日光,将外面看清了。 院里站着五六个壮汉,皆是褐布短袍,头包葛巾,为首的那人眉眼一道长疤,仔细看去,从眼眶蔓延到嘴角,分外骇人。 那男人跟随樵夫走到院中,与五六个彪头大汉同在一处,身姿挺拔,宽肩窄腰,仿若天生的野性贵胄,英气十足。 几个大汉见到出来的男人,亦是一惊,见到那张别样的弩机,他们已是惊奇出自何人之手,当见到这人,他们便愈发得震惊了。 长疤大汉眼睛一眯,有礼地拱了拱手,“那张弩机就是出自阁下之手?” 霍钊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六人,“家父猎户出身,略懂几张弓弩。” “原来如此。”长疤大汉咂摸两下,“不知阁下可否方便将弩机的图纸画出来,容我等参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霍钊并未拒绝。 寻常的弩机只能射三箭,霍钊这张,在弩上多加了一个长匣,可射六只羽箭,这是他在郾城随手而画,最为寻常的弩机,中原不比北疆战乱,确实少见这样的机关。 樵夫取出炭笔,石案上放了一块磨平的宽木,就着板面,霍钊指腹捏住那根木炭,起笔画图。 众人围成一圈,见那张图纸起初平平无奇,后来笔峰流畅,其中机关虽是简略,却叫他们大为震惊。 一旁的络腮胡子忍不住感叹,“妙啊!有了这样的弓弩,那还怕北水寨那群龟孙儿!” 长疤大汉下意识看了眼霍钊,却见他神色未动,仿若不觉,心中戒备之余隐隐钦佩,想来此人也非寻常的猎户之子。 霍钊画完,撂了笔,随手拍了拍掌中的木屑。 众人见到那张成图,两眼登时放光,皆在讨论弓弩妙处。 长疤大汉抱拳,对霍钊行了一礼,“阁下神思,不知阁下家住何地,此行要往何处去?” 霍钊指指庭外宽阔的长河,“向北。” 他不多说,长疤大汉识趣地不去多问,但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个制器的神将,他自当不会轻易放过,给几人使了个眼色,慢慢道:“阁下一身本事,自然不能埋没了。” “在下秦毅,南水寨大当家,方圆十里,只要我一言,没人敢说二话。即便是官府,这么多年也不敢多加造次。阁下若看得起,不如与我同坐山头,有我一口汤喝,就有阁下一口肉吃!” 随着他的话声,其余五个大汉围来,气势唬人。 霍钊整着臂袖,面色不善,嘴边却在淡笑,“既知了我的本事,也应该知道没人能勉强得了我。” 他手摸向腰间的佩刀,铿然一声,刀刃出鞘。这是极高玄铁锻炼出的宽刀,削铁如泥,犹如蛰伏的猛虎,喋血野性。 长疤大汉见过世面,那刀一出鞘,他就看出了这人是个练家子,功夫绝不在他之下。那柄刀看似寻常,却锋利精锐,趁手的利器渴饮过鲜血,才会有如此气场。 僵持间,他忽而一笑,“阁下误会了,我并非强迫于你。只是你不知,此地除却南水寨,还有北水寨,那伙儿都是亡命之徒。阁下要从此地向北,必然经过北水寨,届时怕是不易。” …… 汉子们提刀离开,樵夫歉意道:“是我之过,将那张弓弩拿去给了他们,牵连了兄台。” 他真心致歉,霍钊摆摆手,道:“无妨。”又问了北水寨一事。 樵夫想了番,回道:“确有此事。” “最初镇上先出了北水寨,穷凶极恶,强占财宝妇女,无恶不作。后来被逼无奈,愤然反抗,有了南水寨,两寨抗衡,才安稳了两年。” 他语气愤愤诚恳,不似作假。 霍钊凝目沉思,这条路先前并未探过,看来是一桩麻烦。 屋里柳素瓷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也感受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待门推开,她才将窗掩了,看向进来的男人。 21. 第 21 章 霍钊不意外她会站在窗前,他关了门,听她问,“我们何时离开?” 来时只说了歇息半日,眼下这情况,一时半会儿看似走不了了。 霍钊走到窗边,单手支开槅窗,柳素瓷挤在一角,两人几乎是贴着。 他眼目向外看,街上果然多出了人,是秦毅安排下的。 掌心落下,关了窗,“先住一夜。” “是因为那伙儿山匪?”柳素瓷怕外面听见,刻意放低下声。 她这么一低,两人又离得近了,像窃窃私语。 霍钊看她,卷翘的长睫在眼底掀动,他“嗯”了声。 他一人走不难,但带上了她,还是个不老实的,不知何时给他惹上麻烦,念此,倒有些想笑,两人离得太近,他忍住了。 妇人敲过门,端进了午食。樵夫夫妇人是愧疚,对此一事颇有歉容。 “是当家的做的不对,惹二位受累了。” 后来几人的话柳素瓷并未听清,只看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妇人话已至此,不好多加怪责。 她继续道:“南水寨不比北水寨,寨里有老弱妇孺,人都不坏。只是秦大当家的报仇心切,才急于招揽人手,恰好……” “恰好他又是个顶厉害的。”柳素瓷接过话,眼眸瞄过去。 妇人干干笑了笑。 霍钊听到她那句,掀起眼,好笑地勾起唇。什么叫自己是顶厉害的,他听出了她话中的揶揄嘲讽,像以往他戏弄她一般。 送过午食,妇人离去。 天很淡,氤氲着一团新云。 柳素瓷支颐着下颌,坐在窗前看天,没看多久,她回过头,漫不经心地问,“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要么上山,要么原路折返。”霍钊双臂环到颈后,佩刀搁置到案上,腰间只系着骨鞭,长腿交叠,倚着接在榻边的圆凳。 他说得轻松,仿似胸有成竹,并不心急。 那身中衣沾了木屑,腰上还有几处铁锈,领口大大咧咧地敞开,向下能看到胸膛。柳素瓷这才记起,他一日就穿着这一身,那外袍还在自己身上,是睡着时盖着的,尚是春日,他竟半点不觉冷。 柳素瓷向前走了一步,故意站到男人身前,挡住了窗外的大片光亮,霍钊这才掀起眼去看她。 居高临下的缘故,柳素瓷低着眉眼,疏冷的面容反而有点盛气凌人的意味。霍钊这时在想,她这样还挺有气势的,不愧是府学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小姐。 “我最后劝你,现在将我送回上京还来得及。”柳素瓷抿唇,略捋了捋鬓发,眼神仿佛屈尊降贵,“只要你重新悔悟,至少我会跟父亲求情,留你一条性命。” 霍钊眼眸如点漆沉黑,看着她,双臂横抵木粱,仰仰头,避过从缝隙中刺进的日光,“走了大半路,你以为我会轻易放弃?” 依旧是那副桀骜狂妄的模样。 “那就别怪我了。”柳素瓷眼神刀子似的剜他,一脸冷淡的不想多语,转身又回到了窗边,襦裙的衣袂拂过他的乌皂靴,柔软却并不缠绵。 …… 许是心里愧疚,夕食妇人特意送了一碟兔肉,半壶烧酒。柳素瓷吃酒只吃宫中琼酿,这样热辣粗劣的酒水她是喝不下去,堪堪动筷夹了几口菜,幸而妇人做的一手好厨艺,兔肉肥而不腻,柔软鲜嫩,想来是新杀不久。 窗下是一张小桌案,一把圆凳,一把交椅,柳素瓷自然坐在交椅上,身姿端正,搅着调羹小口小口地吃,唇瓣轻抿,世家教养在,不出半点动静。 霍钊没她讲究,端着碗,两腮咀嚼,时而灌上一口烈酒。这吃相在军中已是极好了,从细微之处看得出来,这男人旧时必是过过一段养尊处优的日子。譬如他握筷的动作,譬如他咀嚼时虽是大口,却从不露齿,譬如他即便坐着圆凳,依旧端正脊背,随意却又俊雅。 柳素瓷眼神探寻,那男人太过警觉,眼眸回看她,她撇开眼,不再去看了。 吃饭时,她话少,加之月事在,也懒得多费口舌,该说的都说了,日后这男人别怪她无情才是。 半壶酒他饮了多半,柳素瓷看上几眼,忽时竟也生出了尝尝的心思,很快她将这个念头压了回去。 霍钊见她多看,推了推手边酒壶,“想喝?” 柳素瓷回得很快,“才不。” 霍钊笑,“那就是想了。” 他换了新的杯盏,酒水如清泉轻盈流入盏中,只一小半,够尝个滋味。男人指腹推住杯身,到了柳素瓷眼前。 较劲似的,柳素瓷接了,抿下一口,果然与宫中琼酿不同,入喉干辣,呛得她生出泪水。 她忍住,没在那男人面前出丑,心底却在暗暗想,这酒水又硬又烈,跟那个男人一样。 霍钊早知她受不住,上京身娇肉贵的女郎,哪吃得了这么烈的酒,才倒了这么一点,让她长长记性,不想她竟半点不服输,倒是他小瞧了。 “一般。”柳素瓷清嗓,眼眸冷淡。 或许是酒水太辣,让她的唇瓣氤上红晕,脸颊也慢慢染上绯色,如娇如俏。霍钊看着,觉得她嘴硬得挺有意思,顺着话头去问:“什么一般?” 柳素瓷看不清自己模样,不知他笑什么,白了眼,“人和酒都一般。” 她这又是拐着弯骂他了。世家贵女说不出什么腌臜污秽的话,嘴皮子倒利落的不止一星半点。不知道当年他闭门不与她比试,她暗地里骂了自己多少回。 敲门声打断两人,霍钊撂筷,起身开门,柳素瓷也不再吃,半开窗,散出屋里的酒气。 来人是六娘,妇人抱了一床被褥,两套新衣,“家里不常来客,两位不介意,先用这一床。” 显然是把他们看成夫妻了,毕竟说是兄妹,实在不像。 两人目光对上,柳素瓷没说什么,霍钊接到手里,妇人拾过碗筷,不打扰他们,出了屋门。 22. 第 22 章 两人一床被褥,榻又小,除非紧贴着才能去睡。 柳素瓷瞄瞄男人,“你今夜睡哪?” 霍钊抱着被褥放到榻上,高大的身躯显得内室愈发逼仄,闻声回眼看她,勾笑,“就一张榻,你说我睡哪?” 是了,就一张榻,旁人眼中他们是夫妻的关系,若出去反而惹人怀疑。 柳素瓷觉得他是有意这么说,指尖点了点靠窗的交椅,“姑且让你睡在这吧。” 她那语气,好像多大恩赐似的。 霍钊又笑了,定国公府就她这么一个嫡小姐,柳敬深也没有别的子女,想必是当个宝儿宠着,才养出了这样娇蛮高傲的性子。 “你笑什么。”柳素瓷见他一脸的不怀好意,眼眸翻了翻,“难不成你想睡在外面?” 霍钊敛了笑意。 无言片刻,柳素瓷走到榻前,亲自铺了被褥,她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未干过这种事,倒不算难,随意铺开,风餐露宿半月,竟也不像从前讲究。 三娘心细,知她到了月事,在她的新衣里多裹了几块软布。 夜深了,柳素瓷和衣卧在榻中,她占了所有被褥,那男人只能靠着长案,双腿交叠搭到圆凳上,长手长脚窝在里面,这样姿势看着极为别扭。起初柳素瓷面朝着榻里,轻翻过身,见男人两手交叠在脑后,合了眼,清白的月光映出他分明的轮廓,这样憋屈的姿势让她有些想笑,叫他总戏弄自己,她心中暗想。 那点子笑意在寂静的夜中格外清晰,她转过脸时,并未看见男人掀开眼,唇线轻轻牵动。 …… 天明时分,柳素瓷从梦中转醒,她迷糊地坐起身,看一眼四周,记起昨日是到了一户樵夫家中。颠沛流离太久,每每清醒,她都要缓上半刻。 昨夜睡在窗边的男人已经不见了,料想是出了屋门。她掀开被角,理了理鬓发,趿鞋下地。 内室没有梳发的篦子,也没有妆镜,只能随意将长发拢到脑后,用簪子挽成一髻。 打理完,屋门推开,男人手里端着大花底色的瓷盆,边缘搭着一块巾帕,见她起了,将瓷盆置到圆凳上,道:“吃过早食上山。” “去南水寨?”柳素瓷一面挑眉去问,一面自然地接过他手中的帕子,放到盆中浸水,拧干,折叠过,擦拭面颊。 她眉眼生得好,细眉如远山黛,不必去画,浅入鬓中,如水波含胭。沾水的帕子轻轻擦过,那双眼愈发清艳明丽。 霍钊不意外她会猜出来,“我去探过了,那些人在原处蹲守着,原路返回就是在自投罗网。” 他一大早就去探过了?不过那一身的本事,能轻易避开南水寨的人也不足为怪。 柳素瓷拿帕子慢慢擦过皓腕,反问他,“你怕了?” “我会怕?”霍钊环胸倚到案上,樵夫的外袍穿在他身上,手臂短了一截,他抱着臂,“有激我那功夫不如想想自己。” 柳素瓷含住唇,见他衣襟褶皱,想起昨夜窗前那副憋屈模样,心道罢了,想必是带着气呢,自己不与他计较。 净过面,霍钊拿了帷帽给她,素白的纱面,遮到颈下,朦朦胧胧只看出是一个女子。 这帷帽合了她心意,她也不想上山叫一伙儿土匪看见容貌。 秦毅留下的两个人守在门外,是一对儿兄弟,年长的叫阿大,稍年轻些的叫老幺。 别过樵夫夫妇,阿大引二人上山,天光已然大亮,霍钊牵马,柳素瓷遮掩帷帽坐在马背上。越往北山路越加难行,两侧岩壁陡峭,壁上光秃,不生寸草,一条长河浩浩荡荡从中而过,蜿蜒盘旋。 穿过山路,到一座山壁前,阿大道:“南水寨山路险避,多老弱妇孺,为免北水寨细作,寨里规矩,这条山路不能得外人所知,二位见谅。” 霍钊道:“无妨。” 老幺拿出两块黑布交给两人,柳素瓷掩着帷帽,不好自己动手,霍钊扶她下马,掀了她脑后的白纱,粗粝的指腹刮过柳素瓷的右耳,她动了下,男人按住她的肩头,黑布穿过两鬓,遮住了眼前的光。 “太紧了。”柳素瓷侧脸提醒,话语嫌弃不虞。 她倒是习惯被人伺候,半点不客气。 霍钊无声一笑,松了半指。 蒙住后,柳素瓷手腕被牵了下,是那男人抓住了,在她手中塞过一柄刀鞘,声音低沉,“跟住。” 柳素瓷点头,想起他看不见,便轻声去回,“知道了。” 耳边石门轰隆一声,应是那二人触动了机关。柳素瓷并不称奇,学府中奇门遁甲,古怪的机关颇多,这石门不过是简单的皮毛。 进了山洞,脚下是一段潮湿的窄路,她抓着那把刀鞘,几乎是贴着墙壁而行,脸侧隐隐有风,吹拂过她垂下的鬓发。黑布中透不出半分光亮,这山洞中当是不见光,若非识路,想必是不好走。 穿过山洞,眼前透出了光,但并未真正入寨,耳边传进几道人声,很低,柳素瓷仔细听过,大约是寨里的岗哨。 走了约半个时辰,终于停住身。 蒙住的黑布解开了,柳素瓷慢慢眯眼,适应过光亮后才完全睁开。 霍钊收了黑布,问她可有受伤,柳素瓷摇摇头,握着他的刀鞘,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只衣裙沾了些泥土。 几人停在山寨前,柳素瓷仰头,这山寨由丈高的木粱架起,绕山绵延,寨门上横着一块匾额,字迹苍劲有力,上书“南水”二字。寨门前有两台瞭哨,见几人,喊道:“何人入寨?” 阿大向上喊:“寨主贵客!” 话落,寨门前吊着的一道长桥缓缓放落,阿大虚虚抬手,是对霍钊道:“寨主久等了。” 23. 第 23 章 进了寨,柳素瓷才明白阿大那句寨中多老弱妇孺是何意。这里说是匪窝,实则更像一个村镇,来往多有老人孩提,头包葛巾,提担挑扁,见到阿大老幺,笑着问两句好,老幺没走几步,过来一妇人,说了句什么,老幺回头打个招呼,扛起米袋子就跟妇人离开了。 阿大独自引他们去了主寨。 主寨建在水云山涧,如一把巨斧将山劈成了两半,柳素瓷边走边不动声色地像四周看去。这南水寨地形确实险峻陡峭,易守难攻,不怪乎这些匪徒能养着诸多老弱病儒还能安逸许久。 到了主寨,有两名持着长刀的看守守在院外,阿大道明了来意,先看向柳素瓷,“寨主只邀了这位公子,请夫人在此等候。” 要柳素瓷去等倒没什么,只不过这是在院外,连张座椅都没有,可见他们并不将自己放在心上。 她冷下眼,正欲说话,身旁的男人似是察觉,按住了她的手腕。 “内子与我一体,贵寨若无诚意,我二人也不必留下了。”男人声线沉稳,隐隐锋利。 手背的掌心粗糙炙热,柳素瓷不禁动了下,轻轻抿住唇角。 阿大犹豫一番,“这……我需去通报寨主。” “不必了,既是我诚心相邀,阁下与夫人在寨中自然可以来去自如。”秦毅从院中走出,肌肉牵扯着半边长疤,两唇颀笑,声音爽朗。 阿大抱拳唤了声:“寨主。” 秦毅点点头,让他下去,又对霍钊一拱手,“阁下可算是来了,让我好等。” 霍钊回之一礼。 秦毅侧身虚请二人入院。 主寨没有奢华的点缀,与寻常院子并无不同,几人到了正堂,秦毅吩咐人上茶,看了眼跟在后面的柳素瓷,笑道:“阁下与夫人真是伉俪情深,若不是夫人,依阁下之能,何必来这一遭。” 他这话有试探的意味,柳素瓷看向身旁坐的男人,后者却并不遮掩,笑道:“寨主安排的那两人,确实拦不住我。” 闻声,她微微抿住笑意,这男人到哪都是如此嚣张。 秦毅没想到这人出口狂妄,早先准备的腹稿竟一时无用了。 “还不知阁下姓名?”他干巴巴地问。 霍钊言简意赅:“贾。” 姓是贾,名也是贾。 秦毅脸色慢慢淡下来,“我诚心邀请公子,公子却是没有诚意啊。” 霍钊笑了下,“既已上山,自是带着诚意而来。”他顿了顿,继续道,“内子赶路乏困,已是累了,劳烦寨主安排住处。” 听出他意思,秦毅招人进来,请柳素瓷去往别院。柳素瓷面上不悦,起身借着相贴的功夫,在霍钊耳边低低问了句,“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说完,她不知是不想听到回答,还是早知他不会回应,兀自起身离去了。 这般情形,秦毅看在眼里,饮了口茶,难得揶揄道:“贾公子一身的本事,不想竟能轻易被一个小女子拿捏。” 霍钊眼神看着那道远去的翩然身影,直到彻底离了视线,他才收回眸,过了一遍秦毅的话,扬起嘴角,没否认,“寨主见笑。” 待没了旁人,霍钊开口说了正事。 “我确实无意留在此地。”他掀起眼,眸中漆沉,“不过我能给寨主的,远比人留在这儿更为值当。” “贾公子何意?”不知为何,看入那双眼,秦毅竟觉冷入骨髓,仿佛见到了嗜血杀戮的狠戾。 他早知,此人必不简单。 “北水南水对峙多年,南水寨声望远高于北水寨,既然如此,寨主为何迟迟未将北水寨收入囊中?”霍钊指腹轻叩着桌案,“无非是南水无人可用,无兵可守,而北水虽是穷凶极恶的乌合之众,但其中多有懂谋略之士。” 他每说一句,秦毅就沉默一分,不可否认,事实就是如此,所以他才急于招揽人手,威逼利诱,也要强迫此人入山。 “我有笔交易,不知寨主做还是不做。”霍钊道。 秦毅想也没想,立即去回:“兄台请说。” 霍钊指腹沾着水珠,描摹到案上两点,他眼中气势沉定,眸色如星墨漆黑,仿佛口中所言不过是弹指挥间的易事,“灭北水,日后此处就是你所辖之地,官府也不能奈何。” …… 柳素瓷不知那男人要与秦毅说些什么,竟要自己回避。引她入院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丫头,梳着丸子髻,怯生生地看她。 过会儿比她稍长得女子进来,高束发髻,浓眉大眼,一副英气的面相。 “你就是大当家请入山中那位公子的夫人?”她自来熟地坐过去,“我叫莲英,你叫什么?” 柳素瓷想了想,道:“我夫君姓贾。” “贾夫人?”莲英瘪瘪嘴,“可真会糊弄人。” 柳素瓷本是心烦,见她模样,莫名觉得好笑。 “管你们是否真假,只要能灭了北水那帮王八羔子,大当家的定会好好犒劳你们夫妇。”莲英道。 柳素瓷引出了好奇,“你们为何都这般记恨北水寨?” 提起此事,莲英便止不住愤然,她正要说话,见一旁坐着的小丸,附耳道了几句,小丸听过,露出一笑,欢快地跑出屋。 待人走远,莲英才开口,“引夫人进来的姑娘叫小丸,半年前,北水寨欺辱了她母亲,也就是我的姑母,姑父原本是寨中二当家,怎能受此羞辱,带人去伏击北水那帮混蛋,结果中了埋伏,几十号兄弟命都留在了那儿。” 莲英语气愈低,抽噎了两声,慢慢咬牙道:“龟孙子,杀人偿命,老娘定要你们付出代价!” 她年纪不大,嗓门却高,一口一个龟孙子,气势倒是涨盛。 北水南水积怨已久,新仇旧恨,秦毅请他们入山,定然不会轻易放行,那男人若想去北,只有一种可能,灭了北水。 柳素瓷眼目低低,一时明白过来,心道,可真是嚣张。 …… 至深夜,霍钊回院,柳素瓷已用过了夕食,站在廊庑下消食,眼眸看着院外,不偏不倚,正对上男人的视线。 竟像她故意在等他一样。 霍钊看见了她,摸一把腰间的刀柄,走进,身上带着些许微醺的酒意,站到她跟前,“等我?” 风浮动,连带着男人灼热的气息扑到她面上,柳素瓷嫌弃地皱皱鼻子,“谁等你了。” 一转身,推门进了屋。 霍钊站在原处,屈指勾勾鼻骨,咧嘴笑了。 24. 第 24 章 霍钊掀帘迈进门槛,这间屋子要比樵夫那间宽敞许多,内室摆置齐备,临窗一张长案,置着笔墨。 听到关门声,柳素瓷握着手中的书卷,头也没抬,指了指榻边放的铺盖,像山下时一样随意,“我多要了一床被褥,今夜你睡在地上吧。” 就这样把他安排了。 霍钊扫了眼榻边放的被褥卷,心道自己这些日子是太收敛了。 长案前有两把交椅,他随手扯过一把,掖起衣摆,落下臀。 那人的气息实在强烈,加之若有若无的烈酒味,柳素瓷不耐掀眼,撂了书册,“做甚?” 霍钊敞着长腿,一手支膝,他目光略沉,似在探寻,倏忽敛了眼色,双目深宁,“你我夫妻,多要了床被褥不惹人怀疑?” 柳素瓷直觉他起初并非要说这话,但她也不是很想知道他要做什么,双眸明亮如水,眼尾微勾,“不要就罢了,我现在让莲英拿回去,你就睡地上吧。” 她说得很是得意,眉眼飞扬,休息半日,恢复了神采,如春光明媚。 霍钊这时愈发明白,为何当年府学中那些世家公子都追着她跑,争相着献殷勤。 他无声一笑,没再说话。 柳素瓷手中那卷书是莲英怕她烦闷,特意拿过来的话本子,讲的是才子佳人。她没多大兴致,用来打发时辰。 翻看两页,不愿再看下去。 此时夜色已深了,内室掌了烛火,一片昏黄的光亮。 男人抱着被褥铺到地上,柳素瓷就坐在案后,余光便能看见。 他卸了佩刀,腰间革带束缚,脊背宽直,单膝跪在地上,双腿修长绷紧,裤筒下小腿线条劲实有力。这般英武的男人却在铺着地铺,柳素瓷忍不住弯了弯眉眼,男人脑后像长了眼睛,站起身,双目看向她,黑沉敏锐,“笑什么。” 柳素瓷已收了笑了,不想还是被他察觉,装模作样地看着手中书卷,再抬眼时已是冷淡,“书中好笑,怎么,你也想看?” 她说完,又看回了书中,真像那么回事似的。 霍钊也不揭穿她,低头整整褶皱的衣摆,看一眼黑沉的天,闻到身上的酒气,想起入院时她嫌弃的模样,提了提唇,推门出了屋。 他走得快,柳素瓷看去时,人已经没入了黑夜。 一刻钟后,男人浑身潮气地回来,黑发湿漉,中衣掖在腰间,肩上搭着外袍,许是水洗过的缘故,那双眼在夜中愈发黑沉。 听到动静,柳素瓷就抬眼了,见他一身寒凉冷意,便知是去沐浴过。夜里尚寒,山脚的冰凌积雪还没化,这山里更是湿冷,也不知去了哪冲洗。 她动动唇,没问出声。 霍钊拿起大巾擦拭,他黑发潮湿地披散在肩头,配上那张犹如斧刻的脸,莫名透着股沉狠的劲儿,惹得柳素瓷不禁又多看两眼。 这回他回视得很快,两人目光撞上,他挑起眉,扯唇道:“看几回了?” 柳素瓷也不遮掩了,放下书,毫不避讳地在他身上打量两圈,“怎么,不能看?” “你这样看着我,我还以为你想做什么。”霍钊眼眸幽幽,将外袍扔到红木架上,抹了把脸上挂着的水珠。 柳素瓷追问,“我想做什么?” 霍钊撸着黑发的水,中衣的布料上湿了大片水渍,他转过身,印出精壮的胸膛,“黑灯瞎火,你我夫妻,能做什么?” 他说完,柳素瓷才明白过来,他早是挖好了坑,等着她往里跳呢,可真是无耻。 “下流。”柳素瓷低低骂了句,内室就两人,霍钊耳力好,多小的声儿都听得见。 他听得明明白白,知是骂他的话,也没再去说,本就是想让她适可而止。 过了亥时,柳素瓷也不管那男人,自顾吹了灯,除鞋上榻。 霍钊坐在交椅上擦脚,眼前忽然暗了一片,再抬眼,只见一道翩翩裙摆,接着便是帷幔落下的动静,当他不存在一样。 …… 柳素瓷裹着棉被,躺在榻里,下面是男人的呼吸声,忽然想到,自己同沈豫成婚那么久,竟只有洞房那一日是歇在一处。而与这个男人不过短短半月,有几日都是同处一室。 她翻过身,心中想,待回了上京,她定要让父亲缝上他的嘴巴才行。 睡意朦胧中,院外忽传进嘈杂的叫嚷,马嘶鸣蹄,有汉子在门外大喊,“贾公子,北水寨偷袭粮仓,寨主请贾公子去主寨议事!” 柳素瓷困意顿无,睁眼,那男人已经起了,利落地穿好外袍,系革带,在腰间挂上骨鞭佩刀,要出门时,似是记起什么,转身往回走。 柳素瓷已经坐起身,内里是素白的齐胸短衣,她披外衫到肩上,细眉微蹙,一手拉开帷幔,正对上男人的眼。 她轻声问:“北水寨的人怎会突然偷袭?” 霍钊目光在她齐胸的中衣上扫过,拉住她的外衫掩好,声音沉定,“事出突然,北水寨只是前来试探虚实,不会拖得太久。” 他眼目垂低,注视着她,“你等在这,别乱跑。” 说完,他没多停留,拉好帷幔转身出了屋。 柳素瓷怔然片刻,心神还在方才他的话语上,不禁咬唇轻声,她又不是三岁的孩子,怎会乱跑? 回神时,她察觉了手背的热意,是那男人留下的,情急之中,她外衫松松披着,月匈月甫的雪白便露了出来。想起他刻意地遮掩,脸颊莫名生绯,又羞又愤地低骂了句,“下流!” 院外杂乱,有呼喊声,奔走声,马嘶声,柳素瓷静静地听,心神提起,毫无睡意。在定国公府十八载的日子太过安逸,从未有过这种时候,说不怕定然是假的。那男人已去了许久,不知此时情形如何了。 心想着,门外两声轻叩,她眼神警惕,“谁?” “贾夫人,是我!”莲英也不等回应,推门进去,“贾公子托寨主安排人保护贾夫人,我便来了。” 是那男人安排的? 柳素瓷心神一动,记起他临走时交代的话,他这样,好像自己真是他迎娶过门的夫人。 25. 第 25 章 没等柳素瓷说话,又听一声惊呼,“贾夫人,你不是说夜里畏冷,才多要一床被褥,这地上是怎么回事?” “你与贾公子一直分床而居?” 柳素瓷掀帷幔的手顿在半空,她敛敛神色,将帷幔挂到钩上,“我身子不适,故与他分了榻。” 未免莲英多问,她忙转过话头,“外面如何了?” 莲英果然没再将心思放到那床被褥上,回道:“北水寨来了几十号人,不像是一门心思来打劫粮草。”她思忖间,腰中长刀猛然出鞘,“贾夫人别担心,有我在,定会护好你。” 她一身的英武神气,比上京的贵女们要恣睢洒脱。 …… 主寨掌上灯火,院内通亮。 正中摆了一张高桌,平铺着地形图纸。寨中领头的汉子围在四周,七嘴八舌的说话。 “大当家的,让俺带人去会会那帮龟孙子,为二当家报仇!”大胡子身形壮硕,站在其中要比旁人高出一个头,拎着柄巨斧,嗓音粗哑。 “你忘了上回在在鹰眼手里吃得亏了?”旁边的汉子双手抱拳,“大当家的,让俺去,定能砍了那常拾的脑袋!” “行了,都别争了。”秦毅两手撑着桌案,“贾公子来了吗?” “那厮此时未现身,想必是个装腔作势的,胆小如鼠,此时不定躲去哪了。”守在外面的汉子撇撇嘴,一脸不屑。 他早听大当家的从外面请了一位治匠高手,他本就是铁匠出身,寨中的趁手兵器都是他打造的,自是瞧不上外来的人。 话音将落,外面有人打马奔至,急声通禀,“大当家的,北水寨退了,捉了七个活口!” “什么?” “这么快?” “怎么回事?” 众人争相去问,传话的人一口气提不上来,呼哧道:“是贾公子,贾公子布了什么鬼门阵,绕得北水寨摸不着门,在里面自相残杀呢!” “哈!哈哈哈!”秦毅拍掌大笑,亲自扶起那人,“贾公子呢?现在人在何处?” …… 霍钊倚着树,站在土坡上,刀尖点地,殷出淋漓的血。 目光所及,是一处低矮的洼地,半个时辰前,北水寨的人被引至此,他提声布阵。寨中手下并未受过军练,比不上军中兵卒,但对上那伙儿土匪已是绰绰有余。 熊熊火光映着他半张脸,黑目在光线中晦暗不明。 “按公子吩咐,七人已全部收押。”阿大提刀快至,脸上沾着血,半臂受伤,神情却从未有过的痛快。北水寨欺压他们多年,是头一回竟能制服那帮龟孙儿,怎能不大快人心。 提及此,不得不多谢眼前的这位公子。他是在赶去支援的路上与贾公子相遇。事出紧急,贾公子当机立断,与他同路。从最初的犹疑不定,到现下的畅快反击,他无比相信,贾公子之能,定会帮他们铲除北水,为二当家报仇,一解多年之恨! 杀戮过后,阿大尚是热血沸腾,“公子,接下来该如何做?” 霍钊眯起眼,沉声道:“布好防守,他们会再来。” …… 七人收押,秦毅命人去审讯,连夜将霍钊邀去议事。 “贾兄用兵如神,秦某佩服!”秦毅见他衣袍的乌血,让人去取新衣,亲自执坛,满上他碗中酒水。 霍钊回之一笑,“未经允准动用了寨主的人,寨主勿要怪罪。” “诶——”秦毅摆摆手,“你我兄弟,从今以后,我的人就是你的人!” 两人一碗酒过,秦毅道:“今日与北水寨交手,贾兄如何做想?” 霍钊双唇抿住,目光沉思,“以往北水可会夜间偷袭?” 秦毅回忆着,摇头,“是有过,却少,故而今夜才如此仓促。” 霍钊冷笑,“看来北水是非灭不可了。” 秦毅不明他话中其意,只见他神色冷凝,从未有过的沉狠,不禁想到阿大通禀洼地一战时的全程,排兵布阵,他一杀猪匠出身的人却是不懂,能懂的家中势必有些产业,愈发确信,此人出身不俗。不过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灭了北水,为老二报仇,管他是谁。 “贾兄且说,无论什么,我都能为贾兄办到。” 霍钊凝神,开口,“北水训练有素,当是兵卒出身,今夜用鬼门阵不过出其不意,待他们反应过来,必不会这般容易。” 前几年突厥河东,朝中征兵,上至花甲老者,下至束发志学,皆被征入军中。常年战乱,有受不得个中苦楚,上山做匪不足为奇。但这些人,反应极快,显然受过严苛训练,是军中精兵。而且,若他没猜错,哈图已经摸到了他们的行踪,上了北水寨。 …… 已是下半夜,外面吵嚷声渐歇,两人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莲英犯困,开始打了哈欠,重重的脑袋搭到柳素瓷肩上,她去推,莲英猛地坐直,握住手边刀:“有我在,贾夫人别怕!” 赫然的声音吓了柳素瓷一跳,她不动声色地捏了捏一侧发麻的肩膀,“外面没了动静,想必北水的人已经退了。” 莲英细细去听,果然没了声。 “你若是累,回去歇着吧。”柳素瓷道。 “不行。”莲英摇头,“大当家交代,我要寸步不离守着你。” 柳素瓷想,哪是她守着自己,分明是自己守着她。 门闸轻动,男人从外进来,眉目沉沉。背后是昏暗的夜,一身的杀气未消,颈边尚有着斑驳的血渍,只那双眼,没那么了狠戾了。 莲英没见过霍钊,见他模样,以为是闯进的暴徒,闪身护在柳素瓷身前,“夫人别怕。” 柳素瓷诧异,明白过来,看一眼门口的男人,轻声,“他是我……夫君。”后面两个字,她刻意压得极低。 “贾公子?”莲英惊讶,原以为贾公子是翩翩玉树,不想竟是这般煞神模样。 霍钊将她惊变的神色收入眼中,“那些人已被镇压,无事了。” 莲英左右看看两人,恍然明白过来,劫后余生,定是要留给两夫妻说话的,她转身朝柳素瓷拱手,“贾公子既回了,我明日再来寻夫人。” 说罢便出了屋,顺手将门关紧。 霍钊迈步进来,宽刀擦过,残余着干涸的血渍。 此时天边升起一丝云白,快亮了天,内室生着暗烛,映出两人的脸。 “可有事?”他一手解开佩刀,问她。 匪患动静闹得大,她这样被捧在手心的娇娇女,当是没经过这种波折。 柳素瓷摇头,“这一路什么事没受过了。” 还有闲心斗嘴,当是没事了,霍钊轻笑,解下束身的革带外袍。 柳素瓷看过他的眉峰侧脸薄唇,直到后颈,看见他未擦净的血渍。 这副模样应是打理过了,不知他是如何平息的动乱,想来并不容易。 为您提供大神 锅包粽 的《悍匪》最快更新 25. 第 25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6. 第 26 章 柳素瓷坐在榻边,乌鸦鸦的长发垂在肩侧,掩着她的脸,显出几分小巧温顺。 她抿住唇,不知该不该去问。男人已经坐到案后,拧了把帕子,擦过掌心手背,眉眼垂着,隐隐倦怠。 他颈后那道乌血已经干涸了,柳素瓷实在看不过去,虚虚点了点他的背,“你颈后有血。” 听见她说话,霍钊才转过身,见她未梳发髻的清丽面容,他掠一眼,帕子扔到盆里,浸湿,拧干,手臂攀过肩膀,擦着颈后的血。 柳素瓷见他不便,趿鞋下地,站到他背后,接了那条帕子,压到颈后,擦过干涸的血迹,动作很轻。 擦过后,她才发现这血迹不是别人的,口子不深,浅浅殷着鲜红的血。 “你受伤了?” 她问出声,呼出的气息一下一下拂过他的颈。 霍钊黑目看着她,暗淡的光线中,她微微蹙眉,眼波如潮水,关切担忧,不似作假。 他移开眼,声音很沉,“不是什么大事。” 柳素瓷见他轻描淡写,又看见他眉心的疤痕,想来于他而言,这点小伤,确实算不得大事。 她没再多问。 …… 天明时分,柳素瓷迷迷糊糊又睡了半个时辰。醒来,地上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那男人已经不见了。 柳素瓷缓了缓,记起来夜里的事。他带着伤,不知擦药没有,又一想,他擦不擦药与自己何关,若是早把自己送回上京,哪会生出这么多波折。 想过,披衣起身。 外面人似是等久了,听到动静,敲了敲门,柳素瓷让她进来。 小姑娘进了屋,是昨日那个叫小丸的丫头,还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手里端着早食,看着她。 柳素瓷家中无姊妹,定国公府门第高,世家中无人不捧着她,对这样一个小丫头,她也不知如何去做,叫她把食盒放下,就没了话。 “还有事?”她轻声问。 小丸人小,声音也小,“莲姐姐说,夫人待得闷,可以跟我出去走走。” 柳素瓷看她怯怯的模样,心道自己生得吓人吗?这小姑娘好像跟怕她。 “我不闷,不用你陪了。” 小姑娘松了口气,快快跑远了。 柳素瓷想笑,盥洗过,坐到榻边用饭,吃到中途,那男人回了屋,一大早不知去了哪,沾染了满身的寒气。 他进屋除了外袍,上面落了层沉灰,细看还有血迹。 柳素瓷看了看,问,“你去哪了?” 霍钊解下佩刀,拿起架上晾着的帕子擦手,“审了昨夜捉到的活口。” 那些活口吊了半夜,筋疲力尽,精神紧绷到极致,此时审讯是最好的时候。让他意外的是,那些人嘴出奇的硬,才用了些手段。至于什么手段,他看一眼坐在案后的女子,低笑,不说为好,怕吓到她。 柳素瓷对这事没多大兴致,就没去问,盛了小半碗汤,小口小口地啜。 她单手支颐,眼神淡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霍钊清洗过,坐到她对面,从食盒中拿出多出的碗筷。 这些时月,两人同坐用饭的次数有些多了。 柳素瓷有意看一眼他颈后的伤,那地方晾在外面,没用白布包扎,吹着风尘,结了一层浅淡的红痂。 “寨中没有药吗?” 霍钊咀嚼掉嘴里的包子,见她素白的指尖朝他肩侧点了点,指腹一摸,想起了昨夜被刀划出的口子,那点子伤对他确实算不得什么。 “不必上药。” 柳素瓷见他无所谓的样儿,心中暗想,果然皮糙肉厚。 吃过饭,柳素瓷拿了新的话本子随意翻看,耳边忽然响起人声,“贾公子何在?” 她抬眼,看向窗边擦刀的男人,后者注意到,朝她看过来,柳素瓷轻轻转开眼。 霍钊出去开门,门缝中,柳素瓷留心到外面来人是一粗莽的汉子,身形壮硕,肌肉虬结,拎着把巨斧,比那男人还要高上一头,站在他身边的另一汉子身形不如他粗壮,却也是一身的莽气。 外面不知说了些什么,她心下使然,坐不住,便放了话本,贴到窗边去听。 来人是昨夜主寨议事的两人,高壮的叫悍胄,略矮一些的叫平荆。 平荆是寨中铁匠,寨里的棍棒兵器皆出自他手。起初听了寨中新来的贾公子做的一手好弩,颇为不屑,直至昨夜,又听闻贾公子私自动动用寨中人手,逼退了北水,他左想右想,定要会会这个新来的劳什子公子,让他瞧瞧此人有几分本事。 难耐一夜,一大早起来,却听说他去牢中审人了。大当家的竟如此厚待他,给了这么大的权利。他心中愈发不服,一听从牢中返回,便拉上悍胄,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我乃寨中平荆,听闻贾公子武艺过人,特此一会!” 这一句声音豪亮,靠窗的柳素瓷听清了。她不禁捏紧了衣袖,看来是昨夜那男人出的风头太过,惹得寨中老人嫉妒不满,才迫不及待地过来,欲压他一头。 他们二人上山不过一日,寨中人还没认个脸熟,此时确实不宜再涨盛气。不过那男人向来嚣张,不知会不会接了平荆的比试。 柳素瓷贴耳去听,男人声线沉稳,分明平缓,却让她听出几分凌厉来,“寨主邀我上山,并未提过还有这么个要求。” “怎么,贾公子是不敢了?”平荆颐气叫嚣,冷嘲热讽,“原以为贾公子昨夜抵退北水寨是有本事的,不想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吧!” 他嗓门大,一嚷,街上出来的人都听了去,昨夜北水寨偷袭,人心惶惶,听闻是新上山的贾公子布了个鬼门阵,将那些人逼退了,纷纷好奇,正好借着由头凑到院外看个热闹。 甚有山上几个领头的汉子,听说了挤进来,站到平荆身后,见到大当家左请右请的人,忍不住摩拳擦掌,有人道:“贾公子不会看不起兄弟,才不屑与我们交手吧。” 人多势众,纵使柳素瓷与那男人尚有龃龉,也看不过眼,戴了帷帽,缓步出屋。 “我夫君昨夜为你们御敌,今日将用完早食,就遭一顿讥讽,这就是你们南水寨的待客之道?” 众人眼中,只见推门而出一道纤瘦的倩影,虽穿着粗布麻衣,气质却格外出尘。面遮帷帽,隐隐约约从白纱中透出女子清丽的双眸,声线清淡疏冷,浅浅不悦。 都知贾公子上山带了一位夫人,不想竟是这般曼妙佳人,汉子们见多了粗野的婆娘,一时间见到这般仿似九天的仙女,不禁痴了。 霍钊侧身,挡住旁人视线,两人贴得近,他沉声,“你怎么出来了?” 柳素瓷白他一眼,“与我斗嘴不是挺厉害的,就这么由着他们叫嚣?” 她原是出来帮他的。 霍钊咧开嘴角,隔着白纱,柳素瓷的只见地上男人的一道影,他竟还有心思去笑。 “想看么?”他问。 “什么?”柳素瓷侧过眼。 “他们赢不了我。” 柳素瓷看不清他的眉眼,却知此时他定是在看着自己,一如既往的笃定嚣张。她没忍住,弯了下细眉,嘴上却道:“若输了可够丢脸的。” 为您提供大神 锅包粽 的《悍匪》最快更新 26. 第 26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7. 第 27 章 南水寨后山有一处校场,是平日寨中训练的地方。 这一回阵仗大,寨子里闲着的老少都争相去看。以校场为中,周边设凭栏高台,四所长亭,远远望去,倒有几分气势。 日头快中,一众人齐聚高台,七嘴八舌讨论着演武一事。昨夜贾公子逼退北水寨,俘获七人已是人尽皆知,此时聚在一处,也是为了看那能为他们灭掉北水寨的公子是何模样。 柳素瓷遮掩着帷帽,坐在马背上,莲英与她并肩,凉风吹过,拂动她的面纱,余光中,她看见打马在前的男人,眉峰挺高,黑发黑目,与她隔了一段距离,寨中的汉子环在前方,他却是最惹人瞩目的那个。 “贾公子昨夜分明帮了寨子,不知平荆他们是怎么想的,竟要与贾公子比试,寨主也不出来管管这些挑事的。” 莲英义愤填膺,碎碎念了一路,几次要去找秦毅,都被柳素瓷拦下了。 这么大的阵仗秦毅不可能不知道,除非他是有意如此,一是为了试探他们的底细,二则是为了让那男人在寨中立威。初来乍到,这些山匪横惯了,轻易自是不服气,杀杀威风也好。 细想过,柳素瓷放下心,莫名的,她相信那个男人,他不会输。 台下摆了一张圆鼓,每逢校场试炼,都有人先去鸣声。 擂鼓声过,场地发出高喝,平荆跳上台,“想必弟兄们都听说了大当家请入山中的贾公子,昨夜贾公子一招鬼门阵吓退了北水寨那帮王八羔子,神勇无比,平荆替弟兄们谢过。今日请弟兄们来,一是想让弟兄们认识认识贾公子,二是实在心痒贾公子的一身本事,想请贾公子过过手!” “不知贾公子敢与不敢?” 任谁都听出了其的挑衅意味,平荆目光投向台下的霍钊,紧跟着其他人视线不由自主看去,霍钊坐在马背上,双目逆着光,却似平淡,仿佛不过是一场比试。 柳素瓷目光也看向了人群中的男人,他身形精壮高大,宽肩窄腰,又一副冷肃分明的面孔,与这山中土匪格格不入,一眼就能看见。 男人似有察觉,侧过眼,四目相对。 “怎么,贾公子是不敢了吗?”台上,平荆不耐催促。 霍钊转过脸,忽而一笑,“我赢了,你当如何?” 平荆放言,“你赢了,我管你叫爷爷!” “贾夫人不知,那平荆是寨中巧匠,素来耍得一手双刀,不知贾公子……”莲英放低下声,担忧道。 “他赢不了。”柳素瓷抿唇,眼中并无犹疑。 平荆赢不了。 霍钊自马背上越下,上了擂台。 台下的人这才将那位神秘的贾公子看清。寨中依山而建,多是匪徒,寨中人亦是慕强。听闻上山的是位公子,以为是白面书生。不想竟是这般英姿伟岸的男人。适嫁女子不禁双颊泛红,眼睛向擂台瞄了又瞄,听说贾公子已有了妻室依旧不想罢休。 悍胄怼了怼阿大,“你见过贾公子的身手,与平荆相比,如何?” 阿大双臂环胸,摇了摇头,“昨夜情况危急,混乱中我也未看清。” 悍胄叹了口气,“平荆这回势必抱了赢贾公子的决心,你也知他好胜,但愿贾公子也不是个花架子吧。” …… “贾公子可是让我好请。”平荆嗤笑,语气讥讽。 霍钊略一抱拳,“承让。” 平荆臂绑双刀,这双蝴/蝶/刀自祖上传到他手中,锋利无比,见血封喉,就没遇到过对手。他冷冷一笑,身形放低,仿若移步换影,几步朝霍钊冲来。霍钊刀握手中,并不躲闪,眼神微微眯起,锐利的黑眸盯向那道黑影,看准时机,刀身一横,手下动作更快,让人看不出路数,台下人尚没看清,不过两个回合,只见那平荆猛地顿住脚步,臂上蝴/蝶/刀齐齐飞出,眨眼间人就被逼到擂台尽头,脚下悬空,脖颈一寸的距离抵到了那把宽刀的刃口。 他只觉颈下一凉,一双眼游来动去,猛地打了个哆嗦。 “贾……贾公子……” 擂鼓声歇,霍钊收刀,向前一步,将逼到边缘的平荆拉回,“腕力不够,受过伤?” 平荆一回神,不想他这么容易,一眼看穿自己,下意识拉过衣袖,遮住手腕的旧疤,别开脸,“是我技不如人。” 寨中人听说贾公子厉害,不过是耳中传闻,那杀人于无形的鬼门阵,但眼前的贾公子才真正让他们见识到厉害之处,刀刀锋利果决,毫不拖泥带水,哪是寻常的猎户,分明是沙场上的悍将! 莲英也大为吃惊,“贾夫人,你夫君竟如此厉害!” 柳素瓷不知那男人真实身份,与莲英同样诧异,不过没现在面上罢了。早知他会赢,却没想到赢的竟这么快,丝毫不给平荆脸面。 平荆灰溜溜地下台,莲英眼珠一转,忽然吼道:“还没叫爷爷呐!”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平荆脸上臊红,脚下打滑,一个趔趄,直直滚了下去,台下有一阵噪嚷笑声。 将停时,台下有人道:“不知贾公子可还愿意再比试一回!” 是随平荆一同而来的汉子,身形壮硕如牛,拎着把巨斧,迈步上了擂台。他要比寻常男人高出两个头,每走一步,众人都觉一阵地动山摇。 “是悍胄!”莲英不悦地嘀咕,“平荆也就算了,悍胄凑什么热闹,他那副块头,谁拼得过他。” 柳素瓷细眉颦颦,不禁捏紧了缰绳,自己也未察觉,竟为那男人生出了几分紧张担忧。 悍胄块头实在太大,站到擂台上,挡住了下面大片的日光。 底下人亦是为贾公子捏了把汗,悍胄虽不精通武艺,力气却大得很,说句不好听的,一巴掌就能把贾公子拍吐血,也不知贾公子这回会如何应对。 “俺不精通刀剑,只会肉搏,贾公子可愿意赤拳与俺比试?” 闻声,众人深吸了口气,若用刀剑,贾公子还有胜算,可这赤身肉搏,如何打得过悍胄那大块头! “这个不要脸的泼皮无赖!”莲英情绪激动,从马背上跳下来,便要去将那丢脸的悍胄扯下擂台,“定是平荆没了脸面在叫悍胄使坏,这对兄弟就没一个好货!” 莲英嘴里絮絮叨叨,柳素瓷相信那男人自有应对之法,也下了马,一把拦住莲英,冲她无声摇了摇头,“莲英姑娘不必去,我信他。” 为您提供大神 锅包粽 的《悍匪》最快更新 27. 第 27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8. 第 28 章 有柳素瓷相拦,莲英才肯罢休,“贾夫人你放心,贾公子万一有了好歹,我定叫大当家的好好收拾他们!” 柳素瓷笑着点头。 两人下马没入人群中,柳素瓷戴着帷帽并不便利,众人拥挤,莲英引她寻了个人少的地儿,推搡中,头上帷帽蓦地落了地,她以袖遮掩面孔,莲英眼疾手快捡起帷帽给她戴上,不忘骂推过来那人,“看不见路吗?偏偏往这里挤!” 那男子闻声连连告饶,柳素瓷不想闹大,扯了扯莲英的衣袖,两人避去了别处。 …… 台上,悍胄双拳攥紧,锤了锤胸膛,“贾公子是南水寨恩人,俺自会手下留情。” 他口出狂言,惹得场下一阵笑嚷,却不是在嘲笑他。毕竟南水寨同为一体,贾公子虽有恩,却是外人,在他们心底,自是希望悍胄会赢,当然。他们也从未想过悍胄会输。论兵器不如,赤手空拳,怕是没人是悍胄对手。 平荆坐在台下,并无最初的狂妄神色,他与贾公子交过手,那人出刀之快,无人能及。身形力气不如悍胄,但近身肉搏,拼的不全是气力,他心中实则为悍胄捏了把汗。 阿大过来,脸色并不好,“你们做的太过了。” 他跟着贾公子上过一回战场,贾公子用兵如神,杀伐果断,绝不该受这等羞辱。 平荆擦过额头的汗,“你甭管了,此事一过,我会带着悍胄跟大当家请罪。” 阿大看回台上,“你们该请罪的人是贾公子。” 擂鼓再起,霍钊弃了宽刀,将护袖绑紧,薄唇微微抿住,是在观察那如峰如山的悍胄。 在平荆上台之时,他就猜出,今日不下几人,不会轻易了结。 他眼目向下看去,马背上已没了女子的踪影,并未费力去寻,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长亭尽头的人。 只一瞬,他敛了心神。 擂鼓阵阵,悍胄忽地大吼一声,赤力冲来,犹如雷霆之势。霍钊观他走势,壮硕是他之长,也是一大弱点。过于巨大的身形,意味着动作迟缓而笨重。他并未迟疑,忽脚步一动,侧肘直击对手腰腹,这一击用了十足的力气,只听粗声沉沉,气喘如牛。 悍胄也未想过此人力道竟如此之大,仿佛穿过他的皮.肉直击肋骨,他忍不住疼痛,大喝一声,猛地扎腰,欲要将男人提身举起。霍钊动作要比他快,从悍胄臂下穿过,长腿扫过下盘,悍胄一只脚失去平衡,上身前倾,霍钊看准,又一拳打向悍胄的面门,倾时悍胄眼冒金星,眼前一黑,直挺挺倒在了擂台上,溅起满地灰尘。 鼓声密如急雨,倏然戛然而止,谁也没想到,他们引以为傲的悍将,竟倒的如此之快。 此时一人打马急驰而来,只听人传话,“大当家到!” 围观的人群纷纷避让,秦毅扔缰下马,拊掌道:“哈哈哈,精彩,果然精彩!贾公子武艺卓绝,我等望尘莫及!” 大当家发话,谁人敢不去附和,纷纷拍掌而赞。 悍胄灰头土脸地下了擂台,平荆也面如土色,干笑,“大当家恕罪。” 秦毅略一摆手,亲自走上擂台,屈身抱拳,向台下喧声,“自今日起,贾公子就是我的拜把子兄弟,寨中见贾公子如见我,贾公子有了指令,所有弟兄须得立刻执行,不得有误!” 众人面面相觑了会儿,贾公子的本事他们都见过了,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大当家或许是借着这个由头为贾公子立威。 …… 擂台散去,莲英有事先离开了,柳素瓷在原地等了会儿,见那男人与秦毅分别,才踩蹬上了马背,霍钊过来,她还没走多远。 两人对视一眼,她坐在马背上,风吹拂帷帽的白纱,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肤。 男人仰面,露出笑,“都看到了?” 柳素瓷顿了下,点了个头。 又听他说,“没给你丢脸。” 她忽然记起开场时低低腹诽的那句,这男人耳力竟这般好,她含住唇,忍不住弯了下,说出口的语气却淡,“我有什么好丢脸的。” 说罢,她扯起缰绳,从他身边打马过去了。 霍钊远远看着那道人影,擂台上时,他就看到了,她站在下面,视线从未转开过,够嘴硬的,分明是想他赢,却不夸上一句。转而又想,自己要她夸做什么,又不是真夫妻,遂抿唇一笑,扯缰上了马背。 …… 距校场比武过去了三日,霍钊早出晚归,有时夜里议事布防得晚,便不会回来。柳素瓷闷在屋里属实无趣了,莲英也不知跑去了哪,只来看过她半日,就没了人影。 她闲闲坐在案后,计量着到这山中的日子,上山且难,下山无人引路更是不易。心中想了又想,如今能带她下山且可靠的人只有莲英,但那丫头已经许久没露过头。 盘算时,院外传进人声,男人阔步入内,半身的尘土,约莫又是去哪挖陷阱了。柳素瓷只看上一眼,便转了头。 霍钊换下外袍,见她靠窗一动不动的模样,忽明白,自己这几日太忙,倒忘记她一直憋在屋里,指腹摸了下鼻骨,坐到案后,“闷了?” 柳素瓷不想让他看笑话,嘴硬道:“有莲英陪我,有何闷的。” “若我没记错,她有两日多没来过了。” 他整日忙着寨中事,竟还闲心还看着她。 柳素瓷白上一眼,不轻不重地“哼”了声,“那又如何?” 见她这样,霍钊失笑,低声中竟有轻哄的意味,“成,算是我求你,跟我去寨中走走?” 柳素瓷眸子一动,这才大发慈悲般正眼看他,“行吧。” …… 秦毅将寨中事军防事务见到霍钊手里,上到地形机关,下到练兵器械,无不信任。霍钊去哪也不必通禀,两人未打马,走了一条平素无人的山路,柳素瓷摘了帷帽,随手扔给身后的男人。她是使唤惯自己了,霍钊接过来,提唇淡笑。 后山种满大片梨花,天朗碧水,一半春休,难得从容时。 柳素瓷一面看景,一面注意着这条路,地上人影颀长,那男人离她不远不近。她撇撇嘴,见前面一处洞穴,计上心来,忽闪身进了去。 霍钊将她的计量看在眼里,那洞穴并无出口,也不怕她乱跑,跟着进了去。 “想去哪儿?”洞里沉黑,霍钊目力好,看到她并不困难。 柳素瓷却是要费上些力气,这般轻易被他看见,顿觉无趣,低低道:“阴魂不散。” 霍钊已经听到了,她骂自己的次数可比夸得多,虽然没什么好夸的,正欲去回,忽听洞穴外的一阵人声,分辨一瞬,他拉住柳素瓷的腕快速避去岩石后。 衣袂收起时,外面动静越大,两人已然进来,是一阵呼吸,细听下却不对劲儿,正是一对男女。 听清后,柳素瓷面颊腾的生红,男人手掌收在她腰间,只觉那块肌肤也越发得烫热,她咬紧唇,眼眸垂低,只看向地上滴水的沉潭。 霍钊低眼,怪他目力太好,将怀中人的一切都看得清,那片雪白在他眼中,挥之不去。 头顶的呼吸声重了,柳素瓷想移开,却被男人按住,紧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中。她抬眼,四目相触,他眼底有幽沉的光,暗吟黑亮。 谁都清楚那是怎么回事,谁也没有说话。 须臾,随着一声闷吼,终于停了下来,柳素瓷脸颊如绯红霞,不自在地避开眼,憋闷地低语一句,“够久了。” 被男人听见,附在她耳边,低笑喑哑,“久?这就久了?” 为您提供大神 锅包粽 的《悍匪》最快更新 28. 第 28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