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残疾王爷后(重生)》 1. 暴君 嘉佑元年的冬至日,燕京上空渐渐飘起了鹅毛大雪,自广德楼往下俯瞰,巍峨殿宇逐渐隐没于皑皑白雪之中。 虽是新帝登基,普天同庆的良辰,阖宫上下却无半分喜意。 新帝虽是先帝长子,却出身低微,生母早逝,养在章皇后膝下。 他自幼聪慧,英勇果决,十五岁那年亲自带兵迎战在北境猖獗作乱的忽兰,不过一月,其所率领的龙骁军铁骑便深入敌营,生擒忽兰王,一战成名。先帝闻捷报大喜,封长子为燕王,赐府邸,赏黄金万两。 倘若没有意外,燕王也是先帝最看重的皇子之一,未尝没有继承皇位,成为一代贤明君王的机会。 可偏偏就在他十八岁生辰那日,忽兰旧部行刺,燕王护驾时被毒箭射穿腿骨,双腿再也无法行走,终日坐在轮椅上,从此性情大变,暴虐成习。 后来,先帝便立了皇后嫡出的靖王为太子。随着时间的推移,燕王似乎慢慢淡出了所有人的视线,也成为众人闭口不谈的忌讳。 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又能想到,六年前那个双腿残废的王爷还能卷土重来,杀死自己的皇弟,成为如今的天下第一人呢? 无论黎元庶民怎样唏嘘,他们最关心的无非是温饱,王朝更迭的影响于他们而言微不足道,可如今新帝的行事作风,实在令人惴惴不安。 按照旧例,新帝登基应当大赦天下,以示仁德,安抚民心,但当今这位新帝,登基第一日便命人将之前抵死守城的靖王旧部皆数斩首,悬挂于广德楼城门之上,风吹日晒,引得朝臣惶恐,天下震动。 凡是敢公然与之作对的朝臣,无一不受鞭笞之刑。 冷漠无情,杀戮嗜血,罔顾人伦,是民间对这位帝王的评价。 繁琐的登基大典本该亥时结束,可新帝却直接免了太庙礼拜,司礼官面对一个弑弟夺位的君主,自然不敢有任何异议,甚至有些庆幸典礼能够尽快结束。 天色渐暗,亥时,新帝的辇舆行至勤政殿,到了汉白玉阶前停下。 玄衣纁裳的帝王自辇舆上缓缓而下,十二旈冕冠发出细碎的声响,他走得比常人慢,面容隐在冕冠之后,神色莫辨。 宫人们跪在两旁,兢兢业业,生怕哪里惹了新帝不快。 一直等新帝入了内殿,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随行伺候的内侍邬喜来此时却提着一颗心。 他默默地替新帝除去衮服,冕冠,换上平日所穿的龙袍,最后才拱手退下,硬着头皮禀道:“陛下,太后娘娘白日闹了一场,在仁寿宫悬梁,索性伺候的人及时发现,未曾酿成大错。” 新帝登基之日,太后娘娘这样做,显然是向天下人宣告,新帝并非正统。 萧北冥望着窗外已然黢黑的夜空,深黑的眼眸中无一丝亮光,道:“去仁寿宫。” 帝王仪驾至仁寿宫时,殿内一片狼藉,章太后屏退左右,只着单衣,披头散发,双目赤红,再无一丝做皇后时的高贵典雅。 她见到萧北冥,如疯子一般猛扑上去,隔着衣衫死命地朝他的腿撕咬下去,血腥气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萧北冥却纹丝不动,似是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他居高临下,两袖随着寒风猎猎作响,对上章太后怨恨的眼神,眼底波澜不惊:“母后若想全须全尾地走,便将此杯饮下。” 他指节如竹,泛着凉意,亲自将酒樽呈上。 章太后望着那杯酒,忽然笑起来,神色凄惶,“当初,我就应该狠心一些,将你这贱种掐死在襁褓里。” 她笑出眼泪来,有几分癫狂之色,却又像忽然清醒,正定定地看着面前之人,“我曾经无数次后悔当初没能将你杀死。” “当初你来我宫里,”她追忆从前,“才这么一点点大。哭啼不止,是我亲自照料你,你刚学会说话,叫的第一声是母后。你全然信赖我,以为我就是你的亲生母亲。” “但你的生母,骨子里流淌着最下贱的血。你能出生,不过是因为你父皇需要稳定朝纲,否则你生母那样低贱的身份,如何有得见天颜的荣幸?” 章太后望着眼前的男子,想起他从小就寡言少语,待人冷淡,不会叫疼不会撒娇,像个怪物,从不与人交心,她当时就该知道,这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嘲讽笑道:“真可怜啊。” “即便坐上了皇位又如何?这一生,无人真心对你,就连你父皇,也不过将你当成稳定朝纲的傀儡。你就带着我这一份,好好活下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萧北冥,你弑亲弟,残暴无道,罔顾人伦,你会遭报应的。” 章太后泪眼朦胧,仰首将那酒一饮而尽。 良久,五脏六腑却并没有传来疼痛之感,她眼中含泪,双手微微有些颤抖,不敢相信这酒竟然没有毒。 萧北冥并未看向她,神色平静,“母后从未信过朕,哪怕只这一次。” 他睥睨狼狈的她,眼底只余淡漠,缓缓俯下身,十二旈冕冠令他的侧脸看起来更加冷峻了几分,容貌俊美,声音却如来自地狱的恶魔,”母后怎能这样轻易地走呢?朕要母后日夜饱受丧子之痛,长命百岁地活着。母后你说,这样可好?“ 章太后目眦尽裂,眼泪落尽,声嘶力竭道:“滚!” 瓷器坠地破裂的清脆声响就在耳边,萧北冥扯了扯嘴角,缓缓走出大殿。 深夜漫长如白昼,大雪纷飞,萧瑟的寒风迎面吹来。 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报应?他这一生,从呱呱落地的那刻恐怕就在承受报应,多一分少一分,又有何区别。 太后说,她从来不相信肮脏的淤泥中能长出纤尘不染的花朵。 他这样一个出身下贱,骨子里流淌着肮脏血液,因她失了生母,又在她的谋划下失了双腿、成为废人,差点丢了性命的人,怎么可能不争权夺利,弑弟夺位呢? 又怎么可能在一切功成之后不杀了她灭口呢? 他本就是这样卑劣丑陋,烂到根子里的恶人啊。 萧北冥阔步朝殿外走去,汹涌的情绪令他头痛欲裂,他双目微红,额上青筋横亘,嗜血的欲望却越来越强烈。 邬喜来瞧出不对劲,急得满头汗,扶住他,小声道:”陛下,可是您的旧疾又犯了?“ 萧北冥紧紧抿唇,忍住剧痛,避开他的搀扶,语气却平淡,道:”无碍。“ * 夜色沉沉,大殿外的廊檐下,宫灯随着寒风摇曳不止,映着雪色,光影朦胧。 宜锦穿着一身素绒绣花袄裙,腰身纤细,乌发如瀑,立于廊下,宫灯透出淡淡的光,将她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映在雪地里。 她穿得并不算单薄,但下着初雪的冬日,依旧冻得鼻尖通红。 她本是长信侯府的姑娘,一个月前,先帝驾崩,帝位空悬,继母柳氏妄图攀上靖王以求来日荣华,却舍不得自己亲女儿为妾,便将她许给靖王,后靖王兵败被囚,于宗人狱逝去,她身为罪臣女眷,按律入宫为奴。 入宫后,因她有做药膳的手艺,便被调到了仁寿宫的膳房,太后娘娘的膳食如今都由她负责。 但今日到了晚膳时分,她在殿外等了许久,却未曾被传唤,只隐隐听见殿内陛下赐酒以及太后娘娘嘶吼的声音。 她一惊,迅速埋下头,心脏快要蹦出来。 撞见这样的场面,这位素有心狠手辣之名的新帝,恐怕不会留活口。 电光火石间,宜锦唯一的念头就是赶快逃跑,但上天仿佛同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她方从吃惊中缓过神,还未来得及动身,那抹玄色身影便明晃晃地朝着殿外移动。 宜锦额间微微冒汗,衡量间隔的距离与她正常行走的速度,她根本不可能安然离开,若是不顾一切逃跑,行色匆匆更加惹人生疑。 她只能闭上眼睛,如往常一般埋着头行礼,恨不能让自己与角落的尘埃融为一体,那抹玄色在她眼底缓缓移动,越来越近,像是一道催命符。 然而当她再次睁开双眼,金线勾描腾龙云纹的皂靴就停在她眼前,丝毫没有挪动的意思。 一股绝望瞬间席卷她的心。 虽然她在这世间渺小如蝼蚁,但这一刻,她还是想活下去。 阿姐和弟弟还在等她出宫,与她重逢。 也许是有这样的信念支撑着,她竟将舌头捋直了,状似冷静又清晰无误地说出一句:“奴婢宜锦,是来伺候太后娘娘用膳的,奴婢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萧北冥只瞧见面前小宫女莹白的额头,舞扇子一般颤个不停的乌黑眼睫,他头痛得极为厉害,却在靠近她时隐隐感到一股清幽兰香,竟觉得那剧烈的痛也缓和了几分,不由冷笑道:“方才你都听见什么了?” 宜锦掌心微微出了一层薄汗,她不敢直视天颜,只能从暴君的语气中分辨出阴森森的意味,仿佛无论她如何作答,都难逃脑袋落地的下场,她把头压得更低了,“回陛下,奴婢站的远,什么都没听见。” 这样的答案萧北冥自然不会相信,他也没耐心再盘问。 在漫长的寂静中,宜锦能听到自己剧烈而又清晰的心跳,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仿佛正站在悬崖边上,底下是漆黑的万丈深渊。 她低着头,泪水开始在眼眶中积聚,直到一只指节修长,微微泛凉的手勾起她的下巴,她张皇失措地对上一双墨色的眼眸,那里宛若一处深潭,透不进任何亮光。 这宫女肤白似玉,美目含泪,颇有几分姿色。 萧北冥却没有因此产生任何动容或者怜悯的情绪,目光无意触及她右眼尾若隐若现的泪痣,却凝滞了一瞬。 良久,他不知为何变了主意,附在她耳边,如磁石般低沉好听的声音,却说出了最残忍的话,“两个选择。要么死,要么做朕的贴身侍女,你选哪个?” 宜锦渐渐强迫自己停止了颤抖,卷翘的鸦睫颤了颤,却忍住没掉眼泪,显得有几分狼狈,她浑身僵硬,不受控制地扑通一声跪下,下一刻发出的声音犹如虚幻,“奴婢……,奴婢愿意做陛下的贴身侍女。” 萧北冥对于她的选择并不意外,他收回手,摩挲着残余的几分温热,黑眸深深,“你还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朕若没在皇极殿看见你,你便再也不必来了。” 宜锦浑身汗湿,神思紧绷,下意识地点了头,她匍匐跪在原地,看着帝王的辇舆渐渐远去,不由得后怕。 她眼前的处境,似乎没比太后娘娘好到哪去。就算逃过眼前这一劫,焉知将来哪一天会突然没了性命。 活着如此艰难,如此卑微,可她还是想好好活着。 2. 泪痣 宫道上积雪才清,辇舆在灯火幽微的甬长宫道上缓缓行进着,萧北冥闭目暂歇,静静回想方才的事。 邬喜来随侍在侧,好几次抬头看向帝王,最后还是紧着头皮劝道:“陛下,薛氏毕竟是太后娘娘身边伺候的人,又是前靖王的侍妾,并非良家女子,陛下若想遴选御前宫女,大可挑选家世清白的,何必……” 萧北冥缓缓睁开双目,眉心微皱,他事先并不知那宫女曾是靖王的侍妾,只垂眸道:“无妨。” 太后将靖王视为心头肉,如今靖王去了,其妾室成了他的御前宫女,恐怕更让太后感到屈辱痛苦。但他留下薛氏,实则另有缘由。 如今正值寒冬,本不是兰花开放的季节,为何那小宫女身上却有兰香,恰巧能缓解他的头痛? 邬喜来见劝不动,也只好作罢,却在这时听萧北冥道:“让骆宝跟着她,若有异常,即刻来报。” 邬喜来这才放下心来,道:“老奴遵命。” 宜锦并不知晓其中的弯弯绕绕,同仁寿宫的掌事姑姑瑞栀通报后,瑞栀不复往日和气,只冷冰冰道:“太后娘娘已在正殿等候多时了。” 宜锦回礼,跟在瑞栀身后入了内殿。 殿内没烧地龙,只燃了檀香,颇有一股清冷氛围。 章太后换了身绯色大袖衫,并未上妆,此刻正襟危坐,却面露疲色,她已从瑞栀那里知晓事情始末,仔细打量这个宫女,平日里只知这宫女药膳做得极好,却未曾发觉容貌竟也如此出挑,难怪萧北冥只见了一面便要带回皇极殿。 薛氏原本是靖王的侍妾,虽然只入府不足一月,还未曾圆房,但毕竟是靖王府的人,萧北冥这么做,无非是想打她的脸,章太后心中冷笑。 她望着眼前花朵儿一般娇艳的人,道:“你这些天伺候哀家很是尽心,哀家都瞧在眼里。你年轻貌美,又细致妥帖,哀家也不能将你一辈子拘在这仁寿宫,如今既然陛下开口了,你也算是有了好去处,今日谢了恩便过去吧。” 宜锦行了礼,低声道:“太后娘娘慈恩,宜锦铭记于心。”入殿之前她提心吊胆,但见太后娘娘并无大碍,反而松了口气。 原来陛下所赐之酒并非毒酒,是她想多了。 章太后便称自己乏了,叫瑞栀送人出去。 至殿外,瑞栀停下,凝视着宜锦,她伺候太后多年,早就练得一副玲珑心思,太后娘娘不方便说出口的话,当由她来补全,“这些日子,太后娘娘也算待你不薄,到底是从靖王府出来的,别忘了自己的本分。” 宜锦并不愚钝,自然明白话里的意思,她在太后身边伺候的时日不长,但也知道,当今陛下幼时虽养在太后娘娘膝下,却并非太后亲生,两人势同水火。如今她到御前伺候,恐怕日后少不得要为太后娘娘效力。 但她只想自保,丝毫不想搅和到太后与陛下的斗争中,只求能如普通宫娥一般到了二十五岁能出宫与阿姐弟弟团聚,她将心思埋下,微微一笑,道:“姑姑所言,奴婢定牢记于心。” 瑞栀见她顺从,微微颔首,从广袖中取出一袋金银之物递给宜锦,“好好替太后娘娘做事,日后定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宜锦恍惚中接过,只觉如烫手山芋,她若接了这赏赐,恐怕日后再难推脱,可若是不接,又得罪不起太后娘娘,只片刻犹豫,瑞栀便转身离去,暂时也没有归还的余地。 宜锦回住处收拾了行囊,除了御寒衣物,也就只有她从前入王府时,徐姆苦心为她筹备的少数金银饰物,入宫后再难,她也舍不得动这些东西,只图一个念想。 她在仁寿宫也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调去皇极殿也不过换个地方谋生罢了,若说还有什么放不下、舍不得的,便只有芰荷了。 芰荷是母亲乔氏一早为她挑好的女使,自幼与她一同长大,情同姐妹,当时入靖王府,整个玉暖坞只有芰荷愿意陪嫁,一路艰辛也只有芰荷始终陪在她身侧。 她将金银财物留了大半给芰荷傍身,本想收拾了东西就走,以免两人相见徒增伤心,可谁想正巧到了下值的时候,芰荷听了消息便抹着眼泪赶了回来。 宜锦轻拍她瘦弱的背脊,只听怀里的姑娘抽噎着说道:“姑娘,芰荷舍不得你。” 宜锦眼中微微酸涩,她将掌心蜷起,芰荷湿漉漉的眼泪仍留下淡淡的凉意,“我也舍不得你。咱们都在宫里当差,日后总能见到,你别难过。以后我不在,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倘若今日开口要她的是良主,她一定厚着脸皮请求将芰荷也带走,但是如今开口要她的是那暴君,她自己都尚且前途未卜,又怎能拖累芰荷,最起码在太后娘娘这当差,芰荷不会丢了性命。 芰荷心知自家姑娘已经过得够不容易,她不能再让姑娘为她操心了。 未几,皇极殿那头派了个叫骆宝的内侍来接,宜锦回望着芰荷强作笑颜的面庞,即便心中再不舍,也只能赶往皇极殿赴任。 * 皇极殿内未燃炭火,淡淡的雪光从窗棂上的明纸透出,使殿内蒙上一层寒冷的色调。 萧北冥只着中衣,身材瘦削有力,斜倚凭几,一人执两子,黑白棋子正焦灼,殿内除了落子之声,便寂静如隐世之地。 邬喜来侍奉多年,自然清楚这些年来陛下愈发阴沉,做出的决定也无人能够更改,可将弟之妾室设为御前宫女,到底不妥,他欲开口劝说,却又觉得徒劳。 萧北冥淡淡瞥他一眼,落下一枚棋子,只道:“薛氏还未到?” 邬喜来忙道:“已经派人去接了,雪天道路难行,薛姑娘又是步行,自然慢些。” 他偷偷瞧了萧北冥一眼,一咬牙,终于还是没忍住,将想说的话说出了口:“陛下,薛姑娘出身长信侯府,家中行三,虽是原配嫡出,却生母早逝,长姐远嫁,底下还有个痴傻的亲弟弟,不得长信侯喜爱,这才许给靖王做了妾室。倘若陛下想要寻御前伺候的人,出身清白世家的女子任您挑选,又何必……” 萧北冥深黑的眼眸望向他,“让你掌管内侍监倒是屈才了。” 话罢,他又凝眸道:“朕留下她,并非为了男女之情,你大可以将心放回肚子里。” 邬喜来顿时一个激灵,慌忙请罪,伺候陛下这么久,陛下的确不是怜香惜玉的性子。 萧北冥将手中黑子落下,再未看他,只道:“出去吧。” 邬喜来登时如释重负,尽职尽责守在殿外,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又进来禀报,“陛下,薛姑娘到了。” 萧北冥抬首,来人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袄裙,黑发如瀑,身姿纤细如柳,浑身上下无半分雕琢,右眼尾那颗泪痣使她的面容平添几分柔美,她垂首缓缓走来,就如一叶轻舟划开了荷海,泛起淡淡涟漪。 宜锦尽量不让自己露怯,但那种打量的目光令她如坐针毡,在外人瞧不见的地方,她捏紧了衣衫,但她更怕惹这位阎王不快,只能低声道:“奴婢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萧北冥缓缓下榻,走至她身前,宜锦身量只到他胸口,显得有几分压迫感,“抬起头来。” 宜锦不敢抗命,她衣袖下的微微颤动的手交互缠握,缓缓抬起了头,再次对上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她感到一丝凉意与恐惧。 萧北冥忽觉她这双眼睛生得十分漂亮,杏眼圆润,睫毛纤长,眼眸是微棕的琥珀色,但此刻这双眼睛中只有惊惧和小心翼翼,像是幽林间一只受惊的小鹿,偏生她非要强装镇定,丝毫不知他已将其看穿。 尤其她眼尾那颗极漂亮的泪痣,总让人觉得似曾相识。 “怨恨吗?恐惧吗?活着这样痛苦,为什么还要硬撑?”他忽然问道。 宜锦反复斟酌,摸不准这个暴君用意何在,小心翼翼答道:“回陛下,人若死了,就再也无法与在乎的人团聚了。” 萧北冥冷嗤,“你所在乎的人是谁?是将你送人做妾的父亲,还是自私自利的继母?亦或是你那痴傻的弟弟,懦弱的长姐?” 宜锦微微垂首,无人瞧见她脸色有些苍白,她并不意外暴君能在短短一个时辰内查清她所有的底细,可由外人揭起旧年已经忘怀的伤疤,此刻却仍旧隐隐作痛。 但她很快缓和过来,“奴婢的弟弟并不痴傻,他只是比常人反应慢一些。长姐身为女子,不能建功立业,却仍尽她所能保护弟妹,绝非懦弱之人。也许在陛下眼中,奴婢与家人如蝼蚁一般渺小,可是蝼蚁也有蝼蚁的活法。若人人都因一点困顿便舍弃性命,那谁替陛下安邦定国呢?” 宜锦有理有据地说完,才觉后怕,开始懊悔自己怎么敢反驳帝王,心跳失了节律。 但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说起长姐和弟弟的时候,她的眼中盛满璀璨的光芒。 萧北冥从她眼中看到了希望。 那是他从未拥有过的东西。他的每一步都走在悬崖刀刃之上,支撑他走下去的只有背叛,绝望和恨意,唯独没有希望。 他眼眸微暗,一股莫名的滋味渐渐蔓延。说不清是羡慕,嫉妒,亦或是潜藏在血液中的冷漠。 萧北冥厌恶这样的情绪,也厌恶这样的希望,他行至她身侧,道:“从今往后,你就安分在御前伺候,若有错处……” 他微微一顿,平静地说道:“内宫最不缺的,就是叫人去死的法子。” 宜锦见他没有问罪,不禁松了口气,“奴婢遵命。” 萧北冥再不去瞧她,只道:“退下吧。“又想起了什么,道:“以后在殿中伺候,不得使用香料。” 宜锦微微一愣,她自入宫,再也没用过香料,许是在太后宫中侍奉,身上染了香气也未可知,她不敢多言,低声道:“是。” 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萧北冥凝望着乌黑一片的窗外,寒风中只余摇曳的宫灯偶尔投下暗淡的光。 良久,他才唤道:“邬喜来,沐浴。” 邬喜来忙嘱咐几个内侍在浴池中添热水,待水温正好,便像往常一样退出殿内。陛下沐浴时从不喜人在近旁伺候。 萧北冥褪下一层层外衣,身姿看起来瘦削,但胸膛却肌理分明,宽肩窄腰,暗含力量,完美如刀刻,但自膝盖关节处往下,腿部肌肉萎缩,形状怪异丑陋,似是盘踞深野的老树根。 他的目光触及自己的腿,默然闭上双目,将自己全身沉浸在滚烫的池水中,直到口鼻有了窒息之感,才破水而出,四溅的水花落在他的面孔上,刀削斧凿般的侧颜陷入阴影之中。 在乎的人?这世上多的是恨他的人,畏惧他的人,却再也不会有在乎他的人。 就在这样安静的时刻,萧北冥忽然想起那双盛满璀璨希望的眼睛,想起她眼尾那颗似曾相识的泪痣,一段早已尘封的记忆却乍然涌现。 十三岁那年,他于一次狩猎中身受重伤,狼狈昏倒在白雪覆盖的山林中,也清楚地知道,母后有了亲生儿子,不再需要他这个碍眼的养子,没有人发现他丢了,也没有人会来找他,被野兽咬噬的伤口血流如注,他动弹不得。 他想要活下去,却连呼喊出声的力气都没有,天地在眼中开始晦暗,漫天飞雪似冰刃落在他的面颊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开始模糊,有一种直觉,或许他会安静地死在这里。 濒临昏迷时,他想,若就这样死了,也好。他本就是个多余的人,不会有人在意他的生死,也不会有人为他伤心难过。 但偏偏,他活了下来。 他醒来时,身处阴寒的山洞,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姑娘,嘴里嚼着不知名的药草,正给他鲜血淋漓的伤口敷药,她的眼睛澄澈璀璨,右眼尾一颗若隐若现的泪痣,见他醒来,高兴的不得了,“你醒了?雪下得太大了,出山的路被封住了,这里有些干粮,水囊里有水,你别嫌弃。” 他们在山洞里待了整整两天,干粮早就吃完,水也没了,有匹饿狼在洞口徘徊。他拼尽全力用随身携带的匕首杀死了那畜生,同时也做好了被抛弃的准备。 他不信这世上真有至善之人,那姑娘若是不傻,别再管他,应该就能顺着洞口出去,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 他失血过多,再次昏了过去,隔日醒来,那个小姑娘却没走,她脸色煞白,看起来比他还要虚弱,原来这姑娘以为他快要死了,竟割了自己的小臂,以血喂他。一双眼睛哭得红通通的,肿得像桃核。 少年从没见过哭得那么丑的小姑娘,但他却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上也会有人因他的生死而落泪。 他的目光落在她流着血的藕臂上,舔了舔干裂的唇,“你走吧,顺着洞口出去,别再回来。我本就是个多余的人,死了也没人会在意,你若别管我,出去或许还能与家人团聚。” 小姑娘用他的袖子擦了擦眼泪鼻涕,红着眼,却不肯走,“谁说没有人在意?我们现在也算是生死之交了,你死了,我会难过的。” 少年有些嫌弃她的眼泪鼻涕,但却没阻止她粗鲁的擦拭动作。 小姑娘问他叫什么名字,可他却觉得自己注定死在这里,没必要再告诉别人那个不祥的名字。 她却咯咯一笑,眼尾的泪痣更加生动,对他道:“你的衣服上绣着这么多奇怪的鱼,娘亲才教我的《逍遥游》中有一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那我就叫你阿鲲啦。” 他没有出声,却在心底道:笨蛋,衣服上绣的是飞鱼好不好。 几日后,他的伤好了些,清醒的时间变长了,但那个叫知知的小姑娘,却再也没回来过。 那个说会为他伤心的小骗子,终究也抛下他,一声不吭地走了。 据她所说,她有个嫡亲的姐姐,还有个弟弟,能与家人团聚,她一定很高兴,再也不会想起他这个萍水相逢的不祥之人。 想到此处,他乍然一愣,眼尾有泪痣,有嫡亲姐姐还有弟弟,这是缘分还是巧合? 旋即,他又摇了摇头,他曾派人查了京中闺秀的名录,根本没有叫知知的姑娘,那个小骗子,说不定连名字也是随意编造的。 若她能活着回家,平平安安长大,应与薛氏年纪相仿。 思绪回到现实中,萧北冥隔着门,低沉冷漠的声音传入邬喜来耳中:“今夜让薛氏当值。” 邬喜来露出惊讶的神情,忍不住低声劝道:“陛下,薛氏毕竟是前靖王的侍妾,难保其有不臣之心,这恐怕不妥。” 萧北冥再未作声。 邬喜来便知道这事情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但好在骆宝会盯紧薛氏,他只能道:“老奴遵命。” * 宜锦出了皇极殿,只见巍峨的宫殿廊檐皆被皑皑白雪覆盖,唯有皇极殿在一片黑暗的雪地中亮着灯火,远处的宫娥们路过这座宫殿便加快了脚步,似是到了虎狼之地。 宜锦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邬喜来从后追出,忙道留步。 宜锦闻声停驻,躬身行礼,“公公可是还有别的吩咐?” 邬喜来这才仔细留心这个姑娘,清雅不失柔美,瞧着不像奸恶之人,但他依旧提防着,嘱咐道:“薛姑娘,陛下方才吩咐,今夜由你当值。” 他又加了句:“让骆宝同你一起当值,若有不懂的,问他即可。” 宜锦沉静的面容上有几分轻微的错愕,明明方才陛下十分厌恶她,这会怎么又让她当值了?但她没有拒绝的权利,只能接受,“奴婢遵命。” 邬喜来颔首,见她乖巧,有意再提点几句:“薛姑娘,容老奴多嘴一句,在你之前,陛下从不让宫女近身伺候。从前姑娘出身如何,经历如何都已无足挂怀,但陛下身边容不下心怀鬼胎,主意不正的人。” 宜锦听懂了言外之意,“请公公放心,奴婢明白。” 邬喜来这才算放下心,嘱咐骆宝教宜锦规矩。 骆宝身形瘦削,俨然是个少年模样,宜锦看见他就想起弟弟薛珩,阿珩如今兴许与眼前少年差不多高了,无形之中多了几分亲切感。 骆宝得了邬喜来吩咐,知道自己除却照顾陛下的职责,还要看着这位新来的薛姑娘。 他道:“姐姐不必担心,等时日久了,这些内务就熟悉了。陛下每日寅时起身,卯时用完早膳上朝,巳时批阅奏折,须得事无巨细,从伺候洗漱更衣到传膳奉茶研墨,都要亲力亲为。只除了一样,陛下沐浴时不喜有人在一旁伺候。” 宜锦一一留心记下,直到戌时,她裹着一层厚衣裳与骆宝一同席地坐在正殿外的廊下守夜,一整日神经紧绷,此刻稍微放松下来,重重困意便将她包围。 到了后半夜,寝殿安静无事发生,她反复游离在瞌睡与清醒之间,使劲掐自己一把,终于勉强打起精神,与骆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骆宝,为何皇极殿从前没有近身伺候陛下的宫女呢?” 骆宝思索一番,觉得这话能接,便回道:“陛下在潜邸时,太后娘娘赐过不少宫女,但都只在外间做洒扫的活计,有个宫女动了歪心思,想趁陛下沐浴时行苟且之事,陛下便命人杖毙那宫女,此后便将近身伺候的宫女都打发了,身边只留用内侍。” 宜锦听完点了点头,但她思绪已经迷离,强撑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困意陷入沉睡。 然而,她却做了一个噩梦,梦中帝王玄衣纁裳,居高临下,神情冷漠至极,赐章太后酒。 往日慈祥和蔼的太后娘娘神情狰狞绝望,“真可怜啊。” “即便坐上了皇位又如何?这一生,无人真心对你,就连你父皇,也不过是把你当成傀儡。你就带着我这一份,好好活下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萧北冥,你弑亲弟,残暴无道,罔顾人伦,你会遭报应的。” 太后娘娘的眼神那样瘆人,仿佛来自地狱的修罗,她将毒酒一饮而尽,血缓缓从七窍流出。 那血顺着地面向她流过来,她惊恐地向后躲闪,却怎么也躲不开,她踉跄无措,走投无路,撞上含着杀戮之意的眼睛,冷冷盯着她。 宜锦便在这样的情境下惊醒了,冷汗顺着她额前的发丝流下来,浑身都湿漉漉的,她紧紧环住自己的双腿,环顾四周,睡梦中那双充满杀戮的眼睛并没有出现。 她用衣袖擦了擦额头,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然而就在这时,内殿却隐隐约约传出一阵低哑痛苦的嘶吼。 宜锦惊得愣在原地,黑软凌乱的发丝自瘦削的肩膀垂落,泛着丝丝凉意,她抿唇,一动也不敢动。 她颤着声音轻轻唤了声骆宝的名字,却发觉他斜倚在墙角,睡得极沉。 3. 旧疾 这声音是从寝殿中传来的,倘若暴君真出事了,她和骆宝恐怕难逃一劫。 黑沉沉的夜幕中大雪纷飞,周遭一片死寂,宜锦用力晃了晃骆宝,但她力气小,骆宝虽是少年,却比她壮,一时间叫也叫不醒,晃也晃不醒。 寝殿传来的声音愈发低沉,宜锦理了理繁乱的心绪,吸了一口冷气壮胆,她站起身来,双腿传来一阵麻意,来不及等这股麻意舒缓,便提起一旁的宫灯朝寝殿门口走去。 除了她自己去探查,没有别的法子了。 裙裾划过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寝殿没有掌灯,乌黑一片,自深处传来压抑的闷哼声。 白日新帝举行登基大典,特令禁军严守各城门,因此皇极殿外的守卫比平常松散,当值的内侍更是只有她与骆宝。 她止步于门前,清醒地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残忍无情,杀戮嗜血的君王,深入骨髓的恐惧令她硬生生站在门前,却不敢推门。 然而就在这时,紧闭的殿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宜锦冰凉的手被一只滚烫的手捉住,她低低惊叫一声,一股极大的力道将她拉进了寝殿,另一只手由于受惊,松了宫灯,昏黄摇曳的宫灯慢悠悠转了个圈,滑落到地上。 寝殿的门再次关上。 黑暗中,宜锦瞧不清眼前人的模样,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单薄的背脊紧紧地抵着门框,生疼。 面前人浑身滚烫,像个大火炉,身上有股淡淡的血腥味,手就紧紧箍在她的脖颈上。 宜锦闭上眼睛,歪过头避开脖颈处对方火热的鼻息,很快一股窒息感便涌现。 她想到太后娘娘被赐酒的模样,眼泪渐渐不受控制地涌上,然而她的右手被迫紧紧抵着门,左肩被他钳住,泛起阵阵痛意,这痛意暂时让她忽略了一切。 倘若殿内掌灯,宜锦就会看到萧北冥双眼赤红,衣衫染血,神色癫狂,然而此刻,她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见他剧烈的呼吸声,咬牙切齿的声音,“为什么,要生下一个连自己都厌恶的孽种呢?” 宜锦微怔,她打鼓似的心跳停了一瞬。 孽种?是在说谁? 她屏气凝神,忽然想起在仁寿宫当差时,听宫人们议论的旧闻。 陛下虽是长子,却是庶出,当时先帝践祚已久,还是皇后的章太后却因体弱迟迟没有生育,饱受朝野诟病,为固后位,章太后便设计将自己身边的侍女张氏送上龙榻替自己承宠,东窗事发时,张氏已怀有身孕,先帝虽然震怒,却也无可奈何,下令待张氏产子后便将其处死,以正宫闱。 张氏对自己的下场再清楚不过,可她并非自愿爬上龙榻,只因太后众多陪嫁中,她身份最低,又无家世,最好拿捏,因此才会被选中。 她怨恨逼迫她的章太后,怨恨无情的先帝,却不能奈他们何,唯有腹中的孩子可供她发泄,她整日疯疯癫癫,称自己腹中所怀是个孽种,几番折腾之下,终于早产下一子,撒手人寰。 章太后将这个孩子养在自己膝下,一面高兴这个孩子的存在稳固了她的后位,另一面,这个孩子又是她亲手将丈夫送上低贱女人床榻的罪证,令她厌恶至极,她下令满宫上下不得提及往事,但纸终究包不住火,萧北冥自打记事起,便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一年后,章太后却意外有了身孕,靖王萧北捷便出生了。 人大抵都是自私的,有了自己的亲生骨血,又怎会再一心一意对待养子,更何况那养子的躯体中流着另一个女人低贱的血,以至于后来,当时身为太后养子的燕王萧北冥被忽兰余孽刺伤致残,是所有人都乐见的结果。 只牺牲了一个燕王,却成全了所有人。 宜锦的心忽然变得有些沉重。 她竟觉得眼前之人,也有几分可怜。 世人都说,新帝杀戮嗜血,罔顾人伦,是个恶魔,可是这个恶魔,却在夜深人静之际,称自己为孽种,在内心深处,他厌恶自己。 年幼时的萧北冥,难道也是如今天下人口中所传的那样,杀戮嗜血、罔顾人伦、残忍冷酷吗? 宜锦知道,曾经的他,不是这样的。 十岁那年,恰逢母亲忌辰,她去云来观给母亲上香,御街上人山人海,百姓们奔走相告,都道是大燕打了胜仗,夸赞燕王是少年英雄,战神在世。 她有幸在山道上遥遥望了一眼,为首的少年将军身着冷甲,金戈铁马,神武威风,率雄师归城,有一稚童于道上嬉戏,差点丧于兵士的马蹄之下,电光火石间,少年夺过缰绳强行勒马,自马上落下时仍将幼童牢牢护在身下。 宜锦至今都记得那日的场景,记得少年时的燕王,以至于那日她在太后宫中见到萧北冥,见到昔日的少年化作今日冷漠暴戾的君主,有沉重的割裂感。 男人沉重的呼吸声慢慢落在她的面颊旁,他几乎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 宜锦浑身僵硬,那只落在她脖颈处的大手渐渐收紧,帝王的声音嘶哑又压抑,眼神与平日完全不同,那是一种如林间晨雾般朦胧的目光,没有掺杂任何血腥与杀戮,他似乎仍旧处在梦魇之中,“母后,从今往后,儿臣再也站不起来了。” “但是不是,无用的人,就该去死呢?” 这句话太过阴森,宜锦几乎不敢眨眼,她的嗓子已经被捏紧,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忍住声线的颤抖,沙哑地安抚道:“不是这样的。陛下是天下臣民的倚靠,怎么会是无用之人呢?” 许是她轻柔的话语起了作用,萧北冥赤红的眼眸有了些微光彩,他隐约闻到一股若隐若现的兰香,片刻后却那丝清明又散去,额上青筋迭起。 良久,他终于忍住那股杀戮的欲望,将她推开,指尖刺入掌心产生的剧痛让他清醒了一瞬。 宜锦背后紧紧靠着槅门,她的衣衫在方才挣扎间已有些凌乱,此刻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开始慢慢向后退去,等到退出安全距离,她转身朝殿外奔去。 出了殿门,她的冷汗才后知后觉地簌簌落下,如同失神般叫着骆宝:“骆宝,快醒醒,陛下出事了……” 骆宝惊醒,他得知陛下发病,怪罪自己竟睡得这样死,冷汗直冒,一时有些害怕受到师傅责罚,请求道:“劳烦姐姐先去殿内照顾陛下,我立刻去请师傅。” 宜锦眼睫微颤,她有些不敢再回内殿,但骆宝匆忙离去,徒留她一人站在此处。 殿内仍有撞击之声,令人心惊胆战。若暴君出了事,当有许多人拍手称快。 宜锦只想自保,不想陷入麻烦,他毕竟是帝王,总有人会替他医治。 然而当她想起当年那个不顾生死救幼童的少年将军,原本坚定的想法却动摇起来。 她终究做不到不闻不问,只有深吸几口气,在心底不停地安慰自己,屋里那人也没有那么可怕。 他若要掐死她,方才在殿中,简直轻而易举。可是,最后的关头,他终究还是收手了。 他应该不是个恶人。她捏紧拳头,尝试说服自己。 宜锦的手在发抖,黑暗中胡乱摸索着,终于找到了火折子将寝殿中央的烛台点亮,火苗摇曳渐长,四周明亮。 她看见往日一向掌握别他人生杀的帝王披头散发,双眸赤红,形同鬼魅,蜷缩在玉石铺就的地面上,他似乎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头痛欲裂,额头上因碰撞尖锐之物留下斑斑血迹。 帝王神色痛苦,双眸赤红,没有一丝清明意识,深藏暴戾,这恐怕不是第一次发作了。 宜锦在原地惊了一会儿,心中的恐惧终散去了一些,她慢慢靠近蜷缩在地上的人,蹲下|身子,声音轻如鸿羽, “陛下,地上寒凉,奴婢先将您扶到榻上,替您清理伤口。” 萧北冥额上青筋直冒,赤红双眸失神,没有反应。 宜锦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颤着手试探着将他的双臂搁置在她的肩膀上,见他没有反抗,才搀扶着他渐渐往床榻上走去,他身上又湿又热,冷汗淋漓,他的重量几乎全部落在她肩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人扶到榻上。 萧北冥头上的伤口仍旧在流血,她连忙开始找药。 或许这暴君经常受伤,装着各类伤药的金丝楠木匣就放在龙案上,宜锦很轻易就找到了止血的金疮药,她打了热水,将方巾浸湿,小心翼翼地替他拭去额头上干涸的血迹。 即便神志不清,萧北冥也极为警惕,他下意识狠狠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冷峻的面庞苍白如鬼魅,猩红的眼眸 微微张开,倒映出她的模样,眼前女子面庞莹白清丽,浅棕的眼眸饱含恐惧,眼尾一颗泪痣摄人心魂,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宜锦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只磕磕绊绊地轻声解释道: “陛下明鉴,奴婢并无害人之心,只是替您上药。” 萧北冥僵持了一会儿,似是听懂了,渐渐松开了手。 宜锦松了口气,仔细替他敷上金疮药,将他的头轻轻抬起,艰难地缠上一层白纱,她无意中瞧见帝王的面容,这张面庞虽然冷峻,却生得极好,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色透着苍白,颇有几分破碎的美感。 她不敢多看,做完这些,已经浑身冷汗,一股寒风吹进来,她打了个激灵,替他掖了掖被褥,关了窗,便悄声离开,在门口守着,等邬公公前来。 萧北冥缓缓睁开双眼,猩红的眸色仍旧残存,双手在锦被下紧紧攥成拳头,掌心已渗出血迹——他方才差点就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狠狠将她的脖子捏断,这么多年,他发病时,从来无法容忍别人靠近,但他竟在那一刻忍住了杀戮的欲望。 薛氏是无知,还是善良得过了头,竟敢在这种时候冒险给他上药。 但在见识了这样可怕的病症之后,恐怕她就再也没有这样的勇气了。 就像从前的章皇后,从前的父皇,在见到他发病时可怕的模样后,留下的只有嫌恶,疏远,以及少得可怜的愧疚。 那时断了腿的他,是无用之人,因此在其他人眼中,他是皇室的耻辱,是随时可以牺牲的存在。 萧北冥闭眼,耳边是呼啸的风雪声,腿骨处隐隐作痛。 他罕见地想起许多年前的雪夜,他的父皇与母后在看过他残缺的腿与发狂的模样后,便踏着雪色匆匆离去,再也没有回来过。 薛氏,此刻应该也惊惧万分,再也不敢回来了吧。 4. 心防 邬喜来得了消息,便匆匆踏雪而来,面色凝重,在门口见到宜锦,并未作停留,只匆匆往寝殿去了,从医士那里得知陛下无恙,神色反而更为凝滞。 邬喜来只问道:“方才是你陪侍在侧?” 宜锦心中紧张,恭敬答道:“是。” 她以为有何不妥,低声问道:“公公,是有哪里不妥吗?” 邬喜来摇摇头,并未多言,“陛下如今已经无碍,只是皮外伤,按时上药即可。今夜之事,切勿对旁人提及半个字,也不要好奇打探不该你知道的事情,否则你性命难保。” 宜锦心跳一滞,“奴婢明白。” 邬喜来自幼时便伺候陛下,没人比他更清楚陛下这病的征兆,发病时,左右但凡有人便非死即伤,因此陛下夜里从不让人近身伺候,今日薛氏却毫发无损,这难道真的是个巧合吗? 邬喜来道:“你可有受伤?” 宜锦微微抬首,她肌肤白净细腻,颈上勒痕仍旧泛着红,格外刺眼,此刻精神松懈下来,那熟悉的痛感又翻涌而上。 邬喜来微微有些吃惊,陛下发病时总是头痛欲裂,难以自控,轻则伤害自己,重则动他人性命,因此陛下夜间从不叫人贴身伺候,但今日陛下竟然在最后关头松手了。 他忽然发觉,自己或许低估了薛氏在陛下心中的分量。 陛下不是重声色之人,若非有意,怎会见了一面就要将人带回皇极殿,怎会立刻叫她当值?又怎会在那样痛苦的时刻,忍住了杀戮的欲望?也许连陛下自己都没发觉,他对薛氏,自开始便有些不同。 邬喜来心情极为复杂,吩咐道:“安心照顾陛下,每两个时辰换一次伤药。杂家知道你是仁寿宫过来的人,但既然到了皇极殿,就该明白往后效忠的人是谁,今日你做得就很好。” 宜锦明白邬公公是在敲打她,“多谢公公提点,这是奴婢分内之事。” 经此事,她隐隐觉得萧北冥并非传言中天生冷漠嗜血之人。 一个天生冷漠嗜血的人,不会在她撞破他赐太后娘娘酒后仍旧留她一命,也不会在夜深人静时自厌到称自己为孽种,更不会在那样痛苦的时候仍旧住了手。 骆宝因前一日着了风寒,身子本就绵软无力,用药后更是困倦不已,在后半夜睡昏过去,他自觉辜负了陛下与师傅的嘱托,既羞愧又懊悔,幸好陛下无碍,薛姑娘也没有歹心,将陛下照顾得极好,又替他圆了场,他再三向宜锦赔罪,“姐姐,此事都怪我,等明日陛下醒了,我就去请罪。今夜还是由我来伺候陛下吧,姐姐这一整天恐怕都没合眼。” 宜锦见他眼下乌青,便知他也奔波一夜,不得安歇,便道:“你回去歇着吧,待改日你替我当值一日可好?” 骆宝应下,心中对宜锦的印象逐渐扭转,这个姑娘并不像师傅口中所说的心机深沉,反而体贴入微。 宫中人多口杂,好在新帝旧疾复发的事没有惊动宫人,当晚皇极殿周围也未设禁军,知道此事的除了萧北冥的心腹,便只有宜锦,她向来谨慎,守口如瓶,绝不会向外人吐露半个字。 宜锦几乎熬了一夜,她跪坐在帝王榻前,时不时替他擦去额上的冷汗,按照邬公公的嘱咐两个时辰换一次伤药,换完药替他掖被褥的时候,却忽然发现他的手仍旧死死握着,有淡淡的血迹溢出。 宜锦一慌,轻轻将那攥着的手展开,掌心处是一道道被指甲嵌入的月牙状伤口,血肉早已模糊。 她忽然就明白了为何那时他会有短暂的清醒时刻,在那时放开了捏住她脖颈的手。 他伤害自己,以疼痛保持清醒,其实是不想伤人。 宜锦在心中叹息一声,替他清理好伤口,到了寅时,天还未亮,她一夜未眠,困倦不已,拄着手肘在榻前昏昏欲睡。 萧北冥是在天快亮时醒的。 他缓缓睁开双目,刺眼的光令他暂且又闭上了眼,这时他感到身侧有浅浅的呼吸声,富有规律。 刻在骨子里的警觉令他肌肉紧绷,瞬间睁开了眼,但在看清了那人的面庞后,他高度紧张的神经才慢慢放松了两分,一股淡淡的兰香自身侧传来。 薛氏神情安宁,略有疲态,许是累极了才忍不住趴下小憩,卷而翘的睫毛随着呼吸声几不可见地颤动,眼尾一颗泪痣也随之颤动,让萧北冥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将头垂得很低,强作镇定,眼睫却像小扇子一样颤个不停。 她竟没走,一直守在这里。 萧北冥垂眸,静静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才将目光转向雪光正盛的窗外。 不知何时,庭院里的腊梅已悄悄生出嫩芽,一夜之间,嫣红的花苞如散落的星密布于枝桠上,随风摇落细碎的雪。 宜锦这一觉睡得极久,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一束似有似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揉了揉朦胧的睡眼,乍然对上那双黑沉沉的凤眸。 这双眼睛与她梦中那双赤红的眼睛重合,让她一下惊醒,忙起跪下行礼,膝盖扑通一声,极疼,但她也顾不上许多了,“陛下万安,奴婢方才疏忽了,还请陛下责罚。“ 萧北冥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这样的神情他并不陌生,他坐起身来,前额依旧刺痛,面上却没有显露出任何异常,神情一如往昔淡漠,”你是御前的人,代表着朕的颜面,无须总是下跪。” 宜锦闻言起身,心中不解,明明陛下之前还那么讨厌她,如今却告诉她,不必总是下跪,真让人捉摸不透。 萧北冥见她一身浅色袄裙已经沾了脏污,整个人透着狼狈疲累,嫌弃道:“洗漱更衣后再来见朕。” 宜锦只以为陛下嫌弃她的仪容有碍观瞻,她从未如此潦草过,只是昨夜仓促,没来得及洗漱,白净的面颊微微有些泛红,轻声应道:“是。” 她不敢耽搁,去耳房换上御前宫女的衣衫便继续回去当差。 殿内有淡淡的龙涎香气息,这次殿内燃了上好的银霜炭,温暖如春,几枝红梅在墙角梨花木几的白瓷瓶里插着,上头仍缱绻着未化的初雪,晶莹的水滴摇摇欲坠。 萧北冥只穿了一件月白中衣,冷峭中有几分慵懒之意,正执棋子与禁军统领宋骁对弈,状似随意问道:“昨夜城门可有异状?” 宋骁虽领武职,但长相却如同玉面书生,他落下一子,不慌不忙道:“回陛下,一切如常,几个城门皆派重兵驻守,如铁桶一般。” 萧北冥眼角余光瞧见那袭鹅黄色的袄裙,停止了与宋骁的对话。 团绒的毛领衬得她脸庞又水灵又白皙,一双眸子带着琥珀的色彩,浅浅的柔意在其中缓缓流淌。 宜锦侍立在一旁,却偏偏撞上了他的目光,她慌忙垂首。 宋骁见状,心中明镜似的,知道这局棋怕是不适合再下了,便起身告退。 萧北冥见人走了,他便将棋子随手丢到青玉棋罐里,低声道:“过来。” 宜锦心中一紧,她抿唇,规规矩矩地走到他面前,白嫩耳垂上的两点莹白珍珠耳坠微微颤动,“陛下若有事,吩咐奴婢即可。” 萧北冥只觉眼前站了一只小兔子,明明这兔子胆小得不行,却仍旧竖着两只耳朵,警惕地走到他身前。 他从手边的方几上拿出一瓶药膏,语气清冷,“低头。“ 宜锦下意识地遵从了命令,等她反应过来,那修长的指节带着微微的凉意就要触碰到她的脖颈,宜锦想到昨夜的经历,浑身僵硬,天知道她费了多大的劲,才抑制住想要后退几步的冲动。 但那只手在距离她颈部一寸之遥时便收回了,转而将药膏递给她,声音依旧冷淡:“涂药。” 宜锦莹白的面庞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结结巴巴地说道:“谢……谢陛下。” 萧北冥垂首不语,眉眼冷峻,只看着女子如嫩藕一样的颈上依旧残留的刺眼红痕,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昨夜的情境。 他想,若是常人看见他那副模样,恐怕早就落荒而逃,再也不敢回来,但她不仅回来了,还守了他一夜。 常年的警惕不由让他开始思索,薛氏到底是别有用心,还是真的良善。 昨夜他让薛氏当值,实则是有意试探,他的暗卫隐雾就在殿中,若薛氏心怀不轨,顷刻间便会丢了性命,但薛氏什么都没做,尽职照料了他一夜。 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也让他十分不解,“明明很害怕,昨夜为什么还要回来?” 宜锦微微抬首,“因为奴婢发现,陛下与传闻中不一样,陛下是个好人。” 萧北冥长这么大,头一回听到有人用好人来形容他,一时之间,竟有些嗤之以鼻。 宜锦道:“陛下明明受旧疾所困,可却宁愿伤了自己,也要保持清醒,不伤害无辜,可见陛下宽和仁厚,并不像外人所言。” 她终究没有看错,眼前之人与她十岁那年所见的少年将军,其实仍是一个人,只是许多年过去,他也在风雨中为自己戴上了冷硬的盔甲。 萧北冥望着她的面庞,想找出任何一丝说谎的痕迹,但却发现她的眼中带着浅浅的柔意,赤诚,以及他从未在别人眼中见到的感动。 他觉得有些莫名,但这双眼却又让人觉得莫名的熟悉,半晌,他随意将手中凝滞的棋子落下,冷声道:“你误会了。朕并不是什么好人。至于昨夜之事,只是一个巧合。” 萧北冥不再看她。 原本将她调到皇极殿当差,只不过是因为她身上的香气与那颗泪痣,顺便膈应太后而已。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萧北冥抛掉心中怪异的感觉,皱眉问道:“为何还要用香料?” 宜锦不解,她细细闻了闻身上的味道,确定什么都没闻到,奇怪道:“陛下,奴婢更过衣了,更没有用任何香料。” 萧北冥看她一眼,她应当不敢骗他,难道她身上天生有兰香? 话到此处,门外邬喜来忽然禀道:“陛下,该早朝了。” 萧北冥便按下香料的事,对着邬喜来道:“进来给朕更衣。” 邬喜来匆忙进门,却暗道如今陛下有了贴身伺候的人,怎么这种活儿还要叫他下手,他在一旁的紫檀木搁架上取来外袍,仔细展开,替陛下穿上外袍,隔着老远系腰封。 萧北冥未置一词,戴上朝冠后,才抬眸看了一眼站在一旁呆愣愣的宜锦。 邬喜来忙提醒道道:“陛下,时候不早了。” 萧北冥收回目光,起身离开,乍然移动的双腿传来熟悉的刺痛之感,他面上却无一丝异常,只道:“今日不必来内殿伺候了。” 宜锦恭敬道:“奴婢遵命。” 良久,她抬首凝望,外头雪下得正紧,帝王的身影随着辇舆缓缓消失在茫茫雪色之中。 5. 试探 皇极殿先前没有御前宫女伺候,陛下也未曾安排住处,邬喜来只好让宜锦与外间洒扫宫女同住下房。 宜锦在仁寿宫当差时也住在配殿的下房,因此她并未觉得不适应,唯一不同的是,仁寿宫的一间下房要住八人,而皇极殿的一间下房只有一个通铺,住四人,比前者宽敞许多,屋内也多了檀木雕花围桌、藤墩,一应用具摆设齐全。 她到时,其他人还在当值,屋内空无一人。宜锦将东西安置好,又将屋子里外打扫收拾一番,净面后对着铜镜细细在脖颈处擦完药,铺好被褥,宽衣躺下休憩。 通铺临轩窗,清浅的雪光自明纸中透出,远处偶尔传来窸窸窣窣的踏雪声,她听着杂乱的声音,疲惫一涌而上,渐渐陷入沉沉的梦里。 她梦见了许多藏在记忆深处,不敢回首的往事。 七岁那年,也是一个极其寒冷的冬至日,她与阿姐宜兰,弟弟薛珩跪在母亲榻前,往日端庄昳丽的母亲双目下陷,印堂发黑,却仍旧紧紧地攥住她们姐弟三人的手,临走的时候还放不下心,气若游丝地叮嘱:“往后……母亲不在了,你们姐弟三人要……互相扶持,好好活……“ 那个漫长的冬夜,她跪在灵前哭肿了眼睛,却清楚地知道,那个世上最疼爱她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母亲去世后不满三个月,父亲便将柳姨娘扶正做了继室,住进了母亲的桃香坞,她每日去请安,只能看到越来越陌生的桃香坞,日益容光焕发,趾高气昂的柳氏。柳氏所出的一子一女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嫡出,搬进了她与阿姐的玉暖坞,阿珩的仰止斋。 她也曾去找父亲理论,却被父亲训斥小肚鸡肠。后来她才知晓,一向对她们姐弟三人严厉的父亲,对柳氏所出的宜清与薛瑀是那样慈爱,父慈子孝,浑然她们才是一家人。 那时阿珩尚且年幼,按照规矩养在柳氏膝下,阿姐与她只能忍耐顺从,只求弟弟在柳氏膝下的日子能好过些。 但她没想到有一日,自己和阿珩会变成阿姐的软肋,让宜兰不得不遵从柳氏的安排,退了从小订下的婚事,嫁给了出身贫寒,先前已有婚约的翰林院侍读陆寒宵,新帝即位后,陆寒宵并不受重用,外放至矩州,宜兰随夫赴任,矩州距燕京路途殊远,此生恐再难相见。 她此后也与宜兰通过寥寥几次书信,姐妹两人在信中互问安好,对于彼此的困境只字未提,俱怕对方为自己忧心。 而今,她却庆幸矩州距京都路遥,消息闭塞,这样阿姐便不会知道她被迫入了靖王府,又辗转入宫为奴,为她伤心难过。 “阿姐……” 她骤然唤出声,眼前仍旧是宜兰穿着嫁衣于闺房中暗自垂泪的场景,她不想让阿姐难过,也不想让阿姐嫁到陆家去,可是宜兰却擦干了眼泪,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道:“知知,别担心阿姐,无论到哪里,阿姐都会好好过日子。知知也要和阿珩好好生活,往后阿姐不在身边,你更要坚强些。” 她红着眼睛使劲点点头,钻进了阿姐怀里,最后一次毫无顾忌地紧紧抱着阿姐。 这场梦做得劳心伤神,她醒来时只觉鼻子发酸,面颊湿漉漉的,起身后打了热水净面之后,才觉得从梦中回到现实。 这时熙熙攘攘的人声渐次传来,宜锦料想应当是洒扫处的宫娥们下值了。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见两个女子边轻言笑语边推门而入,为首的女子鹅蛋脸,身材丰腴,瞧着年纪比另一个大一些,见到宜锦只愣了一瞬,便迎上来道:“想来你就是在皇极殿伺候的那位妹妹吧?邬公公已吩咐过,妹妹安心住下即可,对了,我叫玉瓷,妹妹若有什么不便,自同我说便是,不必见外。” 另一个年纪较小,身量纤瘦,瓜子脸,躲在玉瓷身后,怯生生地说道:“我叫含珠。” 宜锦生得好看,柔和谦逊,做事又勤勉,连性格内向的含珠都忍不住喜欢这个新来的姐姐,宜锦也从玉瓷口中得知前不久有位洒扫宫女刚满了二十五岁离宫,现今这间下房只住了她们三人。 辰时,宜锦换了衣衫与两位姐妹做绣活,过了冬至,一天冷似一天,她们这些人在外伺候,时日一长,膝盖难免入了寒气隐隐作痛,因此趁着空闲时候用料子做个厚实的护膝,穿在下裙里,既不会有碍观瞻,又能保暖御寒。 宜锦这边正忙着,骆宝却急匆匆赶来,见到宜锦后垂头丧气道:“姐姐,我本来今夜当值,许是昨夜受了风寒,今日肚子一直不消停,怕伺候不周惹陛下不高兴,还烦请姐姐今夜代我当值,明后两日都由我来当值,可好?” 宜锦见他面色苍白如纸,一副气虚体弱之相,有些心疼,“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夜间记得穿厚些保暖,涌泉穴是寒气最重之处,被子也捂严实,你好生将养,不必挂心,今夜我去当值就是。” 宫里的人,病了也不敢让人知道,怕过了病气给主子不吉利。骆宝能来找她,也是信任她。 她见骆宝如此,就忍不住想到弟弟薛珩,从前她在家中时,阿珩生了病,柳氏拖着不给找大夫,她还能自己寻药替阿珩诊治,如今她身处深宫,阿珩若是生了病,不知可还有人为他诊治。 宜锦想到此处便一阵心酸,她轻声道:“你在这等着,我还有东西给你。” 呼啸的寒风就在耳边,骆宝看见宜锦怀里揣着个东西一路疾步过来,朝他道:“这是之前做好的背褡和护膝,用的是普通料子,你别嫌弃,回头再当差,把这个戴上。” 骆宝将护膝和背褡接过来,用的是柔软的棉花,针脚绵密,紧紧攥在手里就暖和得很,他低着头,道了一声谢谢姐姐,便扭头跑了。风一吹,一颗泪落下来。 他自小父母双亡,实在没法子才入宫当了内侍,这么多年,除了师傅,头一次有人这样关心他会不会冷,会不会受风寒。 他在心底暗暗发誓,只要宜锦不做伤害陛下之事,他一定会好好保护她。 宜锦见他跑得快,一副孩子样,只以为他是害羞,不由暗笑。 * 酉时,宜锦到了皇极殿,听几个内侍小声议论今晨礼部上禀请陛下以亲王之仪下葬先靖王,陛下当场廷笞了那位大人,一时间坊间关于新帝弑弟的流言又甚嚣尘上,宜锦料想今日萧北冥的心情恐怕不会太好,估计更难伺候。 萧北冥在民间的声望可谓两极分化,有人念他年少时曾单枪匹马生擒忽兰王,结束了北境之乱,觉得他是个大英雄。也有人因他征战沙场,坑杀战俘无数,煞气太重,登基后处决逆党手段残忍,笃定他将来必定为暴君,为祸百姓,夜间用他的名头哄孩子,可止小儿啼哭。 宜锦却觉得,他其实是个极为矛盾的人,很难用一两句话去断言他的功过。 她备了茶果在风炉上煨着,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她虽然担惊受怕,但也打定了主意,只将自己的分内之事做好,叫旁人无可指摘,只求二十五岁时便能顺利出宫,与宜兰阿珩团聚。 萧北冥下朝后,如往常一样前往皇极殿,他登基后并未入住历任帝王居住的上清宫,而是将皇极殿修缮一番,正殿处理公事,偏殿设成暖阁,用作寝殿。 冬至过后,大雪依旧未停,邬喜来在一侧撑着伞,却挡不住所有的飘雪,急得直冒汗,萧北冥索性叫他将伞收了,他披着黑狐大氅,缓缓走过汉白玉石阶,轻盈的雪花盘旋着落在他的衣领上,渐渐融化,激起一丝凉意。 廊檐下昏黄色的宫灯随寒风摇曳着。 他渐渐走近,才发觉门口站着的不是骆宝,而是穿着鹅黄色撒花袄裙的宜锦,影影绰绰的灯火下,她看着如柳条一样纤细柔弱,鼻尖冻得有些红,眼睛亮晶晶的,连眼尾的泪痣都有些湿漉漉的,见到他时忙行礼道:“奴婢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萧北冥收回目光,长腿一跨,默然进了内殿。 宜锦等了一会儿,也没听人叫她起来,抬头一望,只见邬喜来随便拍了拍脑门上的雪,瞥她一眼道:“快跟上。” 宜锦忙起身跟上。 萧北冥解了大氅,随手交给邬喜来,慢慢盘腿坐在紫檀木雕漆的书案前,面色如常,瞧不出情绪。 宜锦站在一旁,将烹好的茶水奉上,“陛下,天寒雪重,喝杯茶暖暖身子。” 他闻言瞧了一眼宜锦,便将目光移到青花缠枝纹的茶盅上,邬喜来在一旁拿了白瓷盅试茶,试过后才道:”陛下可放心饮用了。“ 萧北冥端起茶盅,摩挲着光滑滚烫的盅壁,沉声问道:“不是说过今日你不必来当值,为何又来了?” 宜锦斟酌用词,又有意维护骆宝,道:“是骆公公有意让奴婢熟悉内务,今日恰好到了烹茶一项,奴婢便求骆公公换了今夜当值。” 萧北冥闻言浅尝一口,剑眉皱起,道:“火候太差。” 她头一次做,便知道他所钟爱的是七宝茶,说明也是做了功课用了心的,这一盏热茶下肚,四肢都活泛起来,连腿部的痛感都缓解了不少。 萧北冥望着灯火下亭亭玉立的女子,又想起方才她在灯下等候他归来的模样,不知为何,心底竟有一丝怪异,但这怪异如蜻蜓点水,很快便消弭无踪。 宜锦被他若有所思的眼神看得发憷,只好低下头,只听对面人问道:“伤可好些了?” 宜锦微微一愣,有些意外,“回陛下,已经好全了。” 邬喜来表面鼻眼观心,心里却抓耳挠腮,他跟着陛下那么多年,也受过伤,也没见陛下问过一句啊。 轩窗外的雪下得正紧,万籁俱寂,耳畔唯余风雪声,殿内却温暖如春,安逸闲适,宜锦瞧了一眼风炉上煨的糕点,想着时辰差不多了,便适时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时刻,低声道:“陛下,风炉上煨了蜜饯李子雪花糕,您要尝尝吗?” 萧北冥黑沉沉的眼眸望她一眼,宜锦福至心灵,便将一碟子糕点从风炉中取下,碟子仍有些烫,她匆忙将碟子放在书案上,下意识吹了吹手,但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失礼了,忙行礼道:“陛下,奴婢失仪,还请陛下责罚。” 萧北冥察觉到她刻在骨子里的畏惧,捏了一块糕点,糯米粉做的雪花糕软糯清香,蜜饯李子的微酸与糯米粉本身的淡淡甜味绝妙地融合在一起,却不是他吃惯了的味道,“这是你做的?” 宜锦怕他多心,忙解释道:“陛下,今日去得晚了,尚膳监的师傅说糯米粉用完了,因此奴婢借了后殿小厨房做,是不是不合陛下胃口?奴婢这就撤下去。” 药膳是她做惯了的事,应当不会出错,但她却忘了,陛下不一定喜欢这样的糕点。 说着她便伸手要将碟子撤下,碟子却被一只手按住了,她惊诧之下抬首去瞧,萧北冥却乍然松了手,垂首沉声道:“不必撤。这道糕点做得很好,但以后不必做了。” 其实他厌恶甜食,但宫里无人知晓,他也不想让别人窥探他的喜好。这道李子雪花糕竟没有加糖,意外和他的胃口。 他神色淡然,状似无意问道:“为何做这道糕点没有另加糖霜?“ 宜锦有些奇怪,她回想了一遍自己做糕点的过程,才后知后觉自己竟忘了加糖,一时冷汗津津,跪下请罪:“奴婢的弟弟不喜欢吃特别甜的糕点,以前在家中做习惯了,今日就忘了加糖……”在仁寿宫当差时,太后也不喜甜食,不让放糖,习惯使然,她一时忘了。 萧北冥眉心微锁,看来只是巧合,她并未有意打探他的喜好。 萧北冥察觉到她逐渐降低的声音,心知她害怕,如今却觉得这害怕有些刺眼,“从前你在靖王府,也如此小心翼翼吗?” 话题跳转得太快,宜锦揣度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只有据实回答:“从前在靖王府,奴婢一无显赫家世,二无宠爱,自然只有小心行事,万事只求稳妥。” 萧北冥默了一瞬,察觉自己方才所问不妥,他想起宜锦虽出身长信侯府,却年幼丧母,生父与继母都是利欲熏心之人,过得并不容易,但他并没有因此打消疑心。 “今晨朝中大臣言靖王生前虽意图作乱,但毕竟是太后亲子,且生前宽以待下,素有贤名,因此叫朕以亲王之仪厚葬,你如何看?” 宜锦一愣,事关朝政,自己若随意置喙,万一惹了眼前人不悦,可没人能救她,况且名义上她曾是靖王内眷,她无论怎么说都有沾亲之嫌,“陛下请恕罪,奴婢学识浅薄……” 萧北冥知道她的顾虑,道:“朕恕你无罪。” 宜锦抬首望了一眼帝王,见他并非玩笑,才低声道:“自奴婢入王府后,只远远见过靖王几面,并不知靖王究竟秉性如何,不敢随意置喙。但后来陛下率兵平乱,靖王畏战投诚,只求自己保住荣华安康,却未曾替麾下将士谋生路,由此可见,他也并非宽以待下的贤德君子,而只是为自己争取利益的俗世之人。” “至于下葬之事,身后哀荣不过是做给活人看。靖王生前未曾冲锋陷阵开疆辟土,也未曾一心为民殚精竭虑,反而因一己之私意图谋夺尊位,使得大内徒生兵乱,血流成河。即便陛下允了亲王之礼下葬,百年之后是非功过一目了然,德不配位也只会惹后人耻笑。” 虽然听起来像恭维之词,但这确实是宜锦心中所想。 当初柳氏看靖王如日中天,想要借此攀附,却又舍不得自己亲女儿做妾,因此才向父亲撒娇卖乖,暗中谋划将她送入靖王府,只求靖王践祚后薛家能成为皇亲,一飞冲天。 可叹与她同一日入府的姑娘何其之多,长信侯府不过没落侯门,一无实权二无功勋,她的家世于靖王并无助益,靖王求成心切,自是懒得应付,连她的面都不曾见过,父亲和柳氏的算盘自然落空。 宜锦只关起门同芰荷过自己的日子,更无意争宠,除了请安连院门都不出,反倒比在侯府时过得安稳些。 可惜好景不长,她入府不到一月,先帝驾崩,靖王不知从哪里听闻先帝留有遗诏藏于勤政殿牌匾之后,一时心焦,便意图起兵先发制人谋取皇位。 但谁也没想到,最后是早已销声匿迹八年之久的燕王平定了兵乱,靖王下宗人狱,不久传来死讯,随后便有流言传靖王是被新帝下令暗杀。 但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宜锦却觉得传闻恐怕与事实有出入, 她垂首道:“陛下其实心中早有圣裁,何苦再问奴婢一遍呢?” 她也明白,自己曾是靖王侍妾,又曾在仁寿宫当差,萧北冥不可能对她没有防备,刻意问她这个问题,也许是想试探她。 萧北冥静静看着她,想要看穿她心中真正所想,但她的神情那样坦诚,丝毫看不出可疑之处。 萧北冥摒弃杂念,抽取书案上的折子翻阅,他顿了一会儿,目光似是不经意落到宜锦的颈部,如玉般白净,已经没了那日的红痕,看来膏药确实有效,他又低下头,沉声道:”这里不用你了,你自回去歇息吧。“ 宜锦微微一怔,自来当值都是整夜,没有提前回去休息的道理,但陛下吩咐,她也不敢违背,于是便行礼告退,才退了两步,便又听那人道:“私下见朕时,不必行礼。若下次再忘,扣半月例银。” 宜锦咬唇,不敢相信一国之君竟然也会像民间的吝啬地主一般,她却只能说一句:“是,奴婢记得了。” 邬喜来在外守着,冻得龇牙咧嘴,等宜锦告退了便进内殿伺候,见陛下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那盘子雪花糕上,便道:“陛下,这糕点凉了口感不佳,不如撤了,老奴叫小厨房的人再做一份。” 萧北冥看他一眼,垂首批折子,“不必了。” 邬喜来好像懂了关窍所在,“陛下,皇极殿可没有只当值一个时辰的先例。” 萧北冥淡淡看他一眼,道:“只是不想身边再多一个如你这般聒噪之人而已。” 邬喜来脸一垮。 6. 下棋 三日后,新帝下旨保留靖王封号,让礼部以亲王之仪安葬靖王,灵位却不入太庙,只供奉于京郊相国寺内。 一时间朝野民间皆议论新帝弑弟或确有其事,如今连太庙也不肯让已死之人入,可见新帝罔顾人伦,冷漠无情,虚伪至极。 但有无数同僚的前车之鉴,以及广德楼上风吹日晒如今已不堪入目的尸首,满朝文武对此事丝毫不敢置喙。 仁寿宫章太后闻知此事却郁怒在心,对着先帝灵位垂泪道:“明明我们的捷儿才是嫡出,英才谋略不输给那个贱人之子,为何你却将皇位传与萧北冥?如今他屠戮手足,昏聩无道,你在天之灵可有后悔?” 倘若先帝生前露出一丝要立萧北冥为新帝的苗头,她也可以尽早谋划,偏偏他生前待捷儿胜过待萧北冥千百倍,俨然一副将捷儿当做储君培养的架势,可最后勤政殿匾额里留下的亲笔却清清楚楚地写那孽种的名字,这叫她怎么能不恨? 瑞栀侍立在一旁,想到太后先为新寡,后又丧子,她实在不忍见娘娘自苦,安慰道:“娘娘别伤心。陛下既然准了礼部所奏,便说明他心中也挂念与靖王殿下的手足之情,想要顾全与娘娘您的母子之情。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娘娘也该朝前看啊。” 章太后却抹了眼泪,心口生疼,“你懂什么?他名义上虽是哀家的儿子,但终究隔着一层肚皮,他生母又因哀家而死,哀家与他早已是新仇旧恨,难以善终。况且虽然捷儿发动兵乱,可罪不至死,他连自己的亲手足都下得了狠手,又怎会放过哀家这个养母!” 瑞栀忙跪下认错,章太后念她伺候多年,也无责罚之意,她冷冷道:“萧北冥的性子一向睚眦必报,肆意妄为,怎会轻易同意以亲王之礼安葬捷儿,你去查查,是谁出的主意?” 她原本算定了萧北冥绝不会轻易妥协,到时她再让兄长镇国公章琦在朝堂上参一本帝王无行,罔顾人伦,即便无法让萧北冥伤筋动骨,却可令朝中臣工畏惧恐慌,时日一久,有反心者便可齐聚,另立新主。 宗室之中多的是幼子可以挑选,当年是她太固执,一心想要先帝血脉荣登宝座,如今想来,即便非先帝所出又如何。 瑞栀犹豫道:“当日御前伺候的正是前些天从咱们宫中调去的薛氏。” 章太后失神望着燃尽的香灰,道:“从前没瞧出来,薛氏竟有这能耐。你好好打点,去查查她家中还有哪些人,若能收为己用,那再好不过。” 瑞栀道:“先前奴婢已经查过薛氏,她是长信侯原配嫡妻所出,上头有个嫡亲姐姐叫宜兰,现已嫁给矩州知州陆寒宵,下头有个弟弟薛珩,听说脑子不太正常,这姐弟三人都不得长信侯宠爱,在侯府日子恐怕也不好过。” 章太后摩挲着手中的红珊瑚念珠,细长的眉眼微微眯起,叹道:“倒也是个可怜人,若能为哀家所用,哀家必不会亏待她。” 论武力,萧北冥如今手下有魏燎、善冲等良将,更有先帝驾崩前赐下的龙骁军,论智谋,也有宰执段桢之流,若想正面击垮他,无异于天方夜谭,只能走旁门左道,譬如,美人计。 * 冬至后天气日益寒凉,滴水成冰,玉瓷和含珠在洒扫处当差,无一幸免手都冻得裂了口子,宜锦便将之前御赐的玉肤膏拿出来给她们涂抹,不过两日便都结了痂。 含珠一边摸着手上的痂,痒痒的,总忍不住去抠弄,宜锦坐在一旁的藤墩上做绣活,见状停下来制止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再痒也忍着。否则伤口容易反复。” 玉瓷在一旁捧着茶暖手,鹅蛋脸上笑意盈盈,“妹妹你可真贴心。如今屋里多了个你,往后炭火都不必点了。” 宜锦明知她在揶揄,却忍不住跟着笑了笑,“那倒好了,本来咱们炭火就不多。” 玉瓷摇摇头,揶揄道:“还是沾了你的福气,咱们才用得上御赐的药膏,御赐的银霜炭,连最结实暖和的锦被邬公公都亲自送来了。” 宜锦愣了神,经玉瓷一说,她才发觉萧北冥竟然赏了这么多东西。 含珠吐了吐舌头,将手藏起来,撒娇道:“宜锦姐姐,我不挠它就是了。” 宜锦点点头,手里的衣衫缝完最后一针,她用贝齿轻轻将线头咬下,打了个结,便算完工了。 玉瓷瞧见,问:“妹妹,你这两日总忙着补衣裳,这衣裳是谁的?” 宜锦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手腕,笑道:“是给骆宝的。那日我见他的外袍破了几处,便拿回来替他补一补。” 玉瓷是三人之中最年长的,经历了许多人与事,看宜锦年纪轻轻便如此稳重,便知道也是个吃过苦的姑娘,替她捏了捏肩膀,心疼道:“你啊,总是替别人着想,天这么冷,缝东西也费眼睛,别累着自己。” 宜锦仰头看她,笑得眉眼弯弯,玉瓷虽然看着热络,但却并不是同谁都如此亲近的,她从玉瓷身上仿佛看到了姐姐宜兰的影子,“知道了。这已经完工了,咱们也该去当值了,姐姐和含珠记得将防寒的背褡穿上。” 她说完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从前这话也是她嘱咐芰荷的,芰荷那丫头和阿珩一样,都怕冷。她低下头,眼神有些失落。 玉瓷点了点她的小脑袋,“知道啦。” 宜锦回过神来,她之前趁着空闲功夫,做了几件背褡,穿上极暖和,玉瓷和含珠都爱不释手,邬公公见骆宝穿着,也忍不住张嘴向她讨了一件,发展到最后,禁军统领宋骁大人竟也想要一件。但她还是留了一件给芰荷,却找不到机会送出。 宜锦到皇极殿时,萧北冥还未下朝,她按照惯例将内外打扫整理一番,又将内侍监送来的红梅换白玉瓶插上,眼看着到了时辰,便又烹了茶,准备了茶果。 骆宝在一旁看着,心中甚是钦佩,当初他才来皇极殿伺候时,光烹茶一项便学了半个月才勉强合陛下的胃口,而宜锦姐姐这才不过几日便十分娴熟,少年藏不住心事,眼中满是亮晶晶的崇拜。 宜锦将分内之事都做好,见骆宝一直看着她,犹豫几次,还是同骆宝开了口:“骆宝,我……我想请你帮我打听一个人的近况,可好?” 那日太后身边的瑞栀姑姑有意收买她,恐怕如今她的一举一动早在仁寿宫的眼皮子底下,她不敢光明正大打听芰荷的消息,生怕给芰荷带去灾祸,但她又着实放心不下,骆宝在宫中认识的人多,做事不引人注目,也比她方便许多。 骆宝拍了拍胸脯,面庞上还带着少年的稚气,“姐姐,只要是在这宫里的人,就没有我骆宝打听不到的。不知姐姐要打听的是谁?” 宜锦微微垂首,“她叫芰荷,在仁寿宫当差。” 骆宝好不容易能帮上宜锦的忙,朗声道:“姐姐放心,我一定尽快打听。” 两人这边说着话,丝毫没有注意到帝王下了朝,仪驾正往皇极殿方向走来。 萧北冥隔着辇舆,远远瞧见宜锦与骆宝相谈甚欢,他收回目光,垂首瞧见邬喜来穿得比往日厚实许多,外袍里头隐隐露出的背褡形制与针工局所出略有差别,似乎骆宝也曾有这样一件背褡,他问道:“针工局近日又出新衣裳了?” 邬喜来被问得一愣,心里纳闷往日陛下从不管这些微末小事,他老老实实答道:“并不是,这是薛姑娘做的,老奴见骆宝穿着暖和又好看,便向薛姑娘也求了一件。” 背褡穿在内里,若不仔细瞧也看不出,宫中内侍大多穿这种背褡防寒,又不会坏了规矩,有碍观瞻。 萧北冥微微皱眉,“她是御前的人,什么时候轮到她给你们做衣裳了?往后想要新衣裳,自去吩咐针工局便是。” 话罢,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怪异,便补充道:“况且,她到底是仁寿宫出来的人,你和骆宝竟毫无戒心?成何体统?” 邬喜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觉得陛下言之有理,确实是他草率了,忙俯首称是。 萧北冥入了殿内,虽面色如常,宜锦却能感到他兴致不高,她只以为他又在为朝堂之事烦心,于是便沉默不语,隔着一段距离,规规矩矩替他解了披风挂到红木搁架上,才轻声道:“陛下,今日烹了新茶,您要尝尝吗?” 萧北冥望着她玉白的面庞,杏眼粉腮,与旁人说笑时分明是眉眼弯弯的模样,来了不过几日,收买人心的本事倒见长,他收回目光,沉声道:“不必了。” 宜锦心里咯噔一声,今日连茶都不喝了,恐怕情况不妙,她低声道:“陛下,今日还做了蟹黄酥,才出锅的。” 萧北冥却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他随意将外袍褪下,只留了月白色燕居服,盘腿坐到棋案前,抬眼望着宜锦,问道:“会下棋吗?” 宜锦微微一愣,小脸上略微有些为难,母亲乔氏去后,凡是琴棋书画这类世家女子该学的东西,柳氏一应没让她继续学,她只懂得皮毛,反而因为阿珩身子弱,需要银子看病买药,她练出一手好女红与厨艺,于棋道上确实没什么造诣。 宜锦下意识想行礼请罪,却想起昨日陛下不许她这么做,否则就要扣月例,一时间只有僵持在原地,干巴巴地说道:“陛下,奴婢不会下棋,恐怕会扫了陛下的兴致。” 萧北冥见她神情忐忑,目光游离,倒比先前的拘谨看得顺眼些,“朕教你。念你是初学,五局两胜便算你赢,如何?” 宜锦有些犹豫,问道:“陛下以何作赌呢?” 萧北冥淡淡看她一眼,“若朕赢了,向你提一个条件,你不可拒绝。” 宜锦:“若奴婢赢了呢?” 萧北冥挑眉,“反之亦然。” 宜锦其实并不是很想学,但能向皇帝提一个条件,这诱惑属实太大,怎么算她都不吃亏,况且她还真有事想求萧北冥,若她能赢,也许能为芰荷调动差事,往后便不必总是麻烦骆宝打探消息了。 一番心理挣扎之下,终究还是屈服了,她正襟危坐,偷偷看了一眼对面之人冷峻的面庞,只听他道:“选黑子还是白子?” 宜锦悄悄看了眼,发现白子离她近,便道:“回陛下,奴婢选白子。” 萧北冥看穿她的小心思,他从善如流执黑子,“白子先行,双方轮流落子,棋子四周若被完全围住即可吃子,最后剩子多的一方获胜。” 宜锦颔首,表示自己明白规则,她随意落下一子,黑子随之跟上。 渐渐的,几颗黑子悄悄围住了她落下的白子,她费尽脑汁,额上渐渐有汗冒出,却眼见着自己的白子越来越少,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萧北冥,对方模样淡然,毫无压力。 宜锦:…… 她总觉得自己是哪里得罪了陛下,陛下正拿她撒气,但她却没有证据。 萧北冥将她的白子吃得差不多了,见她模样沮丧,他轻咳一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是初学,莫要放在心上。” 接下来几局,萧北冥果真耐心教导,宜锦并不蠢笨,渐渐探出些门道来,她学着走萧北冥的棋路,本以为他会被掣肘,但却发觉他其实棋风多变,不易揣摩,宜锦越觉得下棋比她想象中的有意思,越挫越勇。 五局过后,宜锦也勉强赢了一局,暗自欢喜,她以为自己藏得够好,殊不知萧北冥早已将她看穿。 也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能不那么谨守本分,不那么畏惧他。 他看着这场景,忽然有些怔住了。 这样和谐的氛围,轻松愉悦的心情,他生平少有。 他一出生便被生母张氏厌弃,即便后来成了章太后的养子,也无法像那些宗室子弟一样肆意行事,随意谈笑。太后的疼宠并非毫无条件,而要用足够的荣耀去换,因此只有比旁人更加努力研习功课,才能获得先帝的夸赞,让太后展露为数不多的笑颜。 但需要靠努力才能获得的疼爱,在天生的血缘亲情面前显得那样可笑,如过眼云烟,转瞬成空。 世间所有的情谊,都不可轻信。 萧北冥垂眸,渐渐冷静下来,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冰凉的棋子,最终落在已成围剿之势的黑子阵营。 宜锦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萧北冥,她似乎天生对人的情绪极为敏感,尽管萧北冥神情如常,她却能感觉到他的低落。 她收回目光,望着自己被吃得一干二净的白子,便知先前赢的那局必定是他有意让她,一时语塞,良久才道:“奴婢的棋艺太差,恐怕让陛下扫兴了,这个时辰蟹黄酥恰到好处,还配了旧年酿的菊花酒,陛下要尝一尝吗?” 萧北冥见她贬损起自己毫不留情,含着波光的杏眼中满是希冀,璀璨夺目,又想起这些稀奇古怪的糕点是她亲手所做,也是费了苦心。 宜锦见他默许,立刻高高兴兴地起身去后殿取糕点和菊花酒。 在她心中,没有什么事情比吃更重要。吃饱喝足,人生的苦恼也就少了一半。 邬喜来在一旁伺候着,只觉今晚这皇极殿恐怕没有他发挥的余地了,但转念一想,陛下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他怎么着都成。 却忽然听陛下道:“邬喜来,你说,怎样才能让人不那么畏惧朕?” 邬喜来懵了一瞬,思索道:“陛下,您君威厚重,宫人畏惧您也是情理之中,这样上下有别,才合规矩,这是好事。” 萧北冥看他一眼,默然不语,倘若是旁人畏惧他,他只觉得是人之常情,可为何薛宜锦畏惧他,他却丝毫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她还是像方才那样,才比较自在。 他的眼底,殿外廊下那个小小的,提着食盒,像蜗牛一样的人影缓缓移动着。 宜锦将蟹黄糕与菊花酒装在乌漆食盒里,从后殿小厨房踏雪而归,白净面颊因寒风吹拂露出两抹红。 她呼了两口气,才踏入殿内,将糕点与酒拿出来摆在食案上,却想起从前在侯府时,她也是这样做了糕点给阿珩尝,阿珩每次都要将第一块糕点塞到她嘴里,让她先吃。 因忆起旧事,她嘴角带着淡淡弧度,让人瞧了也忍不住跟着心情好起来,她轻声道:“陛下,这是才出锅的蟹黄酥,只可惜不是金秋时节,只能用蟹黄酱做,您尝尝味道如何?” 她闻着蟹黄酥的香气,肚子忍不住叫了几下,好在抬头瞧了眼,没人发现。 萧北冥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才出锅的蟹黄酥依旧散着热气,表面泛着金黄的光泽,浓烈的蟹黄与芝麻香气令人垂涎三尺,邬喜来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正要按照往日的规矩试毒,却听陛下道:“不必试了。” 邬喜来抬起头,“陛下,这不合规矩。” 萧北冥看了眼在一旁神游的宜锦,道:“让她试。” 宜锦有些错愕,但她正饿着肚子,因此并未推辞。 拿起银筷夹了一个蟹黄酥,一口下去外酥里嫩,蟹黄的香气渐渐充斥味蕾,她便知这次的蟹黄酥做得极为成功,忍不住欣喜道:”陛下,这次的蟹黄酥外焦里嫩,很是可口,您一定会喜欢的。” 萧北冥却没回应,他沉沉的目光落在她充斥喜意的面颊上,只道:“低头。” 宜锦杏眼微微睁圆,不明白他的意思,脑袋却已然下意识地歪了歪。 萧北冥注视着她微微歪着的脑袋,目光渐渐向下移动,她的杏眼秋水无尘,又亮又温柔,眼尾的泪痣平添几分娇憨,却总给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初次见她时,这双眼睛是他留下她的原因之一。 他扫了一眼她嘴角零星的残渣,默然递出一块手帕,宜锦下意识接着,回过神时对面的人却面无表情,似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宜锦呆愣地站在原地。 萧北冥极为淡定地拿起糕点尝一口,果然又酥又软,蟹黄香气十足,且是咸口,他如实说道:“你的厨艺倒比棋艺高出不少。” 宜锦尴尬道:“多谢陛下夸奖。” 若非糕点的醇香还留在口中,她真的以为自己在做梦,方才萧北冥的动作真的让她吓了一跳。 但想起之前他的举止,她却又觉得合理,像萧北冥这样有洁癖的人,自然见不得身边有人吃个糕点嘴角还留有残渣。 萧北冥没有再看她,道:“你回去歇着吧。”话罢,他又想起什么来,别过脸道:“既然输了,也该遵守赌约。” 宜锦仰头看他,问道:“陛下想要什么?” 萧北冥忽然沉默半晌,低声道:“就做件寝衣吧。” 宜锦本怕他狮子大开口,但一听只是要一件寝衣,立刻嘴快应下,生怕萧北冥反悔。 她使劲摇了摇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的女红虽然不错,但宫中技艺比她高超的绣娘多如过江之鲫,陛下怎么会稀罕她做的东西? 殿内邬喜来憋了半天,等人走了才忍不住提醒道:“陛下,尚衣监光这月就送来十二套寝衣……” 萧北冥抬眸看他一眼,只淡淡道:“不够换。” 邬喜来默了默,再也没出声。 7. 两难 隔日,雪终于下得缓了些,如月宫桂树上落下的玉叶,晃悠悠的,不紧不慢。 做寝衣的事推拖不得,偏偏萧北冥的寝衣向来只用真丝这种昂贵的料子,皇极殿并无储备,宜锦只能去尚衣监领。 尚衣监的掌印孙公公见宜锦是个生面孔,便多问了句,“你是哪个宫的,怎么从前没见过?” 宜锦便回道:“奴婢原先在仁寿宫当差,近日才到皇极殿伺候,公公没见过也不足为怪。陛下需要一些真丝做衣裳,奴婢今日特地来取。” 孙公公连忙扯起笑脸,道:“请姑娘恕老奴愚钝,竟不知您是皇极殿的人,下次若再要什么料子,派人来通禀一声,老奴亲自给您送去,何苦劳烦姑娘辛苦跑一遭。” 宜锦行了礼,笑道:“公公客气了。” 宜锦去库房领了料子,便要趁着陛下还没下朝回皇极殿,却在尚衣监门前碰见了老熟人。 那人虽刻意撑着伞挡住了脸,装扮也与之前不同,但宜锦却仍旧一眼认出。 瑞栀披风上已经浅浅落了一层雪,显然在外等了有一段时间,宜锦只以为她是来替太后娘娘领料子,正欲退避换条路走,却被她拦住了退路。 瑞栀微微一笑,瞥了一眼宜锦领的料子,道:“看来薛姑娘如今在皇极殿深得信任,这真丝的料子难得,平常各宫也只有做寝衣才用。” 宜锦一早上右眼皮直跳,原来是应在这了,她随意寒暄几句,便道:“瑞栀姑姑,奴婢还有要事,先行告退了,改日再与您闲谈。” 瑞栀望着宜锦精致小巧的面孔,笑容渐渐淡了,压低声音道:“薛姑娘别忘了自己是谁的人。若我没记错,芰荷还在仁寿宫当差呢,如果薛姑娘有良心,就不该罔顾姐妹性命。你只需将此物掺入陛下的饮食中即可,放心,并不是什么毒药。” 话罢,她悄悄将一包药粉塞入宜锦袖中。 宜锦如接过烫手山芋,“陛下用膳向来由邬公公在旁查验,此法根本不可行。” 瑞栀却毫不担心,“这你就不用操心了。你只需将东西放入吃食中即可,别让娘娘失望。” 宜锦与芰荷在宫中卑微谋生,只求平稳度日,可如今,太后却用芰荷威胁她,偏偏她不敢拿芰荷的性命作赌。 她逼迫自己冷静,提出条件:“姑姑要我做事,可以,但必须让我先见芰荷一面。确保她如今安康无虞,否则我定不会配合。” 瑞栀见她目光坚定,到底怕坏了太后娘娘的事,便妥协道:“你随我走一趟便是了。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仁寿宫距离尚衣监并不远,到了地方,宜锦在殿门前等了一会儿,便见芰荷快步朝她走来。 芰荷原本圆乎乎的脸蛋瘦削了几分,气色也不大好,想要如往常一样抱住她,到半途却停下了动作,转而握住了她的手,抿唇凑出一个笑,“姑娘清瘦了许多。” 宜锦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不知怎么忽然一阵心酸,从侯府到王府,再到入宫,只有芰荷像从前在家里一样,唤她姑娘,从未变过。 宜锦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拂到耳后,捏了捏她的脸蛋,怕她担心,也笑道:“我那里一切都好。你别担心。听说你换了新差事,在仁寿宫当差还顺利吗?可有人欺负你?” 芰荷使劲摇摇头,“姑娘,太后娘娘待我极好,以前我在外围做洒扫的差事,如今只管奉茶,清闲了许多。姑娘如今在皇极殿当差,需要打点,之前留给我的金银珠钗,我一样都没动,姑娘带回去用吧。”说着将手中的包袱递给宜锦。 宜锦没接,她看见芰荷穿着半旧的衣衫,手上也有冻伤,鼻子又一酸,却不忍心责备:“傻瓜。银子赚来就是要用的,你拿那些银子做套暖和的新衣裳,买些冻疮膏,不该省的银子别省。” 她做的背褡,存的冻疮膏,都备了芰荷那一份,可今日见面匆忙,却来不及给了。 芰荷想让自家姑娘宽心,自然一一应下,但话还没说几句,一炷香便过了,宜锦嗓子有些堵,纵有千言万语想要叮嘱,也只化作一句保重。 芰荷眨了眨眼睛,好不容易见姑娘一次,她不想姑娘看她掉眼泪,“嗯,芰荷记住了,姑娘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我这边一切都好,就是……就是偶尔有些想念姑娘你……” 宜锦却不敢再说话,她怕下一刻自己会忍不住先掉眼泪。 直到再也看不见芰荷的身影,她才转身踏上回皇极殿的路,一路上,她攥着那一小包药粉,心中却只觉得阴冷。 明明陛下自幼由太后娘娘抚养长大,即便只是养子,也该有些母子情分,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还是说,太后娘娘真的相信是陛下杀死了靖王,因此才怨恨陛下,要他为自己的亲儿子偿命? 她并不想掺和太后与陛下的纷争,但如今却已身在局中,她没办法不顾芰荷的安危,太后娘娘这是在逼她做出选择。 宜锦心乱如麻,一路浑浑噩噩回了皇极殿,像往常一样烹茶,做糕点,可她心神不宁的样子却早已被骆宝察觉。 骆宝神色有些凝重。 他怕尚衣监的人欺负姐姐面生,犹豫再三还是跟着她到了尚衣监,却瞧见她与仁寿宫的瑞栀碰面,他也知道姐姐是从仁寿宫调来的,同旧人寒暄几句实属正常,可今日从尚衣监回来后,姐姐就跟丢了魂一样。 骆宝有意询问,却怕宜锦多想,只旁敲侧击道:“姐姐要我打听的人有消息了,芰荷姑娘如今调去给太后娘娘奉茶,月例也涨了,她为人勤快又老实,太后很是喜欢,在仁寿宫也没人敢欺负她。” 宜锦再次听到芰荷的消息,将糕点放进蒸笼的手微微一顿,只道:“那就好……” 灶膛里的火越开越旺,红彤彤的光影在她小巧的面庞上跳跃着,她将襻膊摘下,失神地望着灶膛。 母亲去后第一个除夕夜,玉暖坞的份例被柳氏克扣,她与芰荷便偷偷在后院小厨房的灶膛里烤地瓜吃,芰荷那丫头看着金黄香甜的烤地瓜直咽口水,却执意让她先吃。 后来柳氏逼她入靖王府为妾,众人都知道做她的陪嫁是没前途的差事,说不定还会赔上性命,只有芰荷执意陪她出嫁。 明明芰荷与肖家表哥订了婚事,若不跟着她,到了年纪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出嫁,可这傻丫头偏偏跟了她。 芰荷虽比她小一岁,但从小到大,总是芰荷护着她的时候多些,芰荷也怕疼,也爱流眼泪,但后来,芰荷万事护在她前头,却再也不叫疼,不轻易流眼泪了。 她也想保护芰荷那个傻丫头啊。 当初她没能护住母亲和阿姐,如今,她远在深宫,也无法保护阿珩,她不能再失去芰荷了。 宜锦望着灶火,垂眸掩下眼底的泪意,她捏着手中的药粉,指甲几乎嵌进肉中,半晌,她才同骆宝道:“骆宝,你去看看酒醋面局送来的黄酒到了没有,今晚加一道玉米排骨汤,要用黄酒去腥。“ 骆宝动了动唇,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应了,起身离开。 宜锦收拾好情绪,动手给排骨焯水,撇去上面的浮沫,三次之后捞起来,重新放水下锅,她颤着手将纸打开,淡粉色的粉末闻起来并无特殊之处。 阿珩从前生病,没钱抓药,她时常上山采药,日子久了对草药一类也精通,这东西闻起来不像毒物,却像某种花粉的味道,太后用这东西,恐怕意图不在于要人性命。 她将东西收好,这时骆宝恰巧带了黄酒回来,宜锦将坛子开封,把黄酒倒入汤汁中,继续熬制。 骆宝见她心事重重,心中却有些愧疚,邬公公当初让他带宜锦熟悉内务,其实也是陛下有意派他看着宜锦姐姐,姐姐对他有关爱之心,他也下定决心会好好护着她,但陛下之命他却不能违抗,今日姐姐见了仁寿宫的人,他不得不上报。 他也不信姐姐会做出有害陛下的事情。 * 萧北冥得了骆宝禀报后,神色与平常无异,奏折却批得越来越快,邬喜来瞧出端倪,也不敢触了陛下霉头,低气压一直持续到回皇极殿的路上。 辇舆缓慢地行进着,鹅毛大雪自暮色四合的天空中急匆匆地盘旋落下,萧北冥远眺这座晦暗的皇城,隐隐觉得有几分寒冷。 这冷不是身体上的冷,而是心里冷。 他一直不信这宫里有纯善之心,毕竟他自幼在这座充满欺诈,背叛,冷血的皇城中长大,深知黑暗才是这座城永恒的色彩,包括这里的人心。 理智让他能够清醒地猜测出宜锦接下来的举动,但他竟不知自己为何觉得,她不会那么做。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信她。 是因为薛氏与当初救他之人有几分相似,在那夜他犯旧疾之时没有抛下他,还是他习惯了这些日子她的悉心照料,被她看似真诚无辜的面容所打动? 萧北冥心中没有答案。 他想要如往常一样冷漠地看待这件事,这样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能如从前一样坦然接受。 但这一次,似乎很难做到。 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到腰间的锦囊上,绣功精湛,所绣是一只极大的,奇形怪状的鱼,他摩挲着锦囊。 锦囊里头放的是相国寺的符,宜锦说民间冬至日都会做这种锦囊,以祈求收到的人来年平安,是以她给骆宝他们都绣了一个。 若非他撞见,恐怕她也不会送他,这个香囊,也算是强求来的。 他听着耳边呼啸的风雪声,直到辇舆到皇极殿前停下,才缓缓睁开双目。 视线逐渐变得清晰,昏黄的灯火下,殿前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影,他明明离得很远,却奇怪地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模样。 萧北冥下了辇舆,缓缓拾级而上,他的双腿到了深冬更加隐隐作痛,每一步都如有蛇蚁啃噬,他停驻于殿前,望着灯下的女子。 宜锦上身穿一件水红窄袖小袄,下身着艾绿纹竹长裙,更显腰身纤细,不足一握,萧北冥的个子比她高出一截,她需要微微踮起脚尖才能替他解开大氅。 宜锦将大氅抱在手中,上面仍旧带着残余的体温,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却刻意避开,轻声道:“陛下,风寒雪重,殿中备了温酒与奶酥,您用些暖暖身子。” 一切与平常没有任何不同,但有什么东西却悄悄发生了改变。 萧北冥收回目光,身体却纹丝未动,良久,他才踏足殿内,一股暖意将他裹挟,他的目光触及食案上香气袅袅的奶酥与温酒,抬眸看了宜锦一眼。 宜锦将大氅放到黄花梨木的搁架上,不经意对上那双如夜般漆黑的双目,心跳得极快,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眼前之人什么都知道了。 萧北冥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低垂,显得有几分冷意。 他并未如往常一样让邬喜来试毒,反而将那杯温酒一饮而尽,又吃了一块奶酥,牛乳微甜醇香的味道久久不散,侧目瞧了眼宜锦,便要去用那碗排骨汤。 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宜锦紧紧攥着衣角,额上微微冒汗。 眼看就要成功,她本该觉得高兴轻松,事成后芰荷便不会有性命之忧,可这电光火石的一刻,被她刻意遗忘的零散记忆却忽然拼凑完整。 她想起他发病时宁愿伤了自己也不愿伤她,想起那瓶玉肤膏,想起他教她下棋,想起他刻意隐藏的好意……其实,萧北冥远没有那么坏,甚至算得上一个好人。 初见他时,他的确同传闻中一样冷漠可怕,对太后娘娘都不曾有半分客气,她入皇极殿后对他只有惧怕和小心侍奉。 但这些时日下来,她未见过他如传闻中那样动辄砍人头颅,反而看见了他隐藏在冷峻面容之下的柔软一面。 即便与太后有嫌隙,对待曾经意图谋反的靖王,他也可以不计前嫌,以亲王礼仪下葬。 她与芰荷无端被卷入纷争,是无辜之人,但萧北冥又何尝有罪呢?她今日若成功,利用的是帝王的信任,这与太后娘娘下药害人有何区别? 宜锦望着那碗汤,从未像此刻一样清醒,倘若萧北冥真的因这碗汤身体抱恙,恐怕她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因为她知道,对于一个帝王而言,信任一个人,是很难的事情。 而他,将信任给了她,哪怕并非全部。 8. 在意 萧北冥看着她,心绪已然十分平静。 真相已昭然若揭。 从幼时身边侍奉的内侍,到少年时军中的下属,再到他曾经满心敬爱的母后,他经历过太多次背叛与抛弃,早该习惯了。 薛氏与那些人没什么不同,她也是个人,会有欲望,会被收买,也会背叛他,他早该料到。 人若是少些期待,便能少些失望,麻木地活下去。 萧北冥望着窗外无尽黑暗中巍峨的宫殿,渐渐闭上眼睛,捏紧了手中的玉碗,温热的骨汤香气盈盈,却是催命的毒药。 在漫长的寂静中,他不知自己还在等什么。终于,他冷冷看了她一眼,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骨汤太腻,朕没胃口,赏给你了。喝完之后滚出去,从今往后,朕不想见你这张脸。” 就当是他愚蠢,仅凭她眼角那颗泪痣,仅凭发病那夜她未曾抛下他,以及她短短数日的照料与陪伴,就相信她真的心思纯善,不会背叛。 这是最后一次了。 宜锦匍匐在地,明明殿中烧了地龙,她却觉得很冷,似是任命般地闭上眼睛,将那碗汤一饮而尽,然后如往常一样行礼告退,走到殿外的时候,大雪纷飞,她的脸色却比雪还要苍白。 当年她护不住母亲,护不住宜兰和阿珩,现在她不能再失去芰荷了。 似是宿命一般,她这短暂的十八年中,其实一直在失去,能留住的太少。 帝王的信任与芰荷的性命,若只能选一样,她只能选后者。 骆宝在殿外焦急地等着,瞧见宜锦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拦住她的去路,“姐姐,你还是动手了?陛下早就知道这事,但还是给了你选择的机会。姐姐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宜锦垂首,不去看少年的眼睛,到了此刻解释也无用,但她仍不想让他失望。 “骆宝,人一旦有了软肋,许多事就由不得自己。我不敢拿芰荷的性命作赌。于陛下而言,太后娘娘是嫡母,我与芰荷不过内廷宫女,孰轻孰重,不必分辨。陛下若赌输了,不过是个宫女背叛了他,赔上的只是我的性命,可我若赌输了,却要赔上芰荷的性命。你能明白吗?” 她也想过,一早向萧北冥坦白。可他真的会因为一个宫女的证词就与太后娘娘撕破脸皮吗?她没有把握。 倘若他不愿出手相助,芰荷就必死无疑。她不敢赌,也不能赌。 如今她虽惹了萧北冥厌恶,甚至日后会丢了性命,但她此后不必受太后威胁做违心之事,芰荷也不会因她再被牵连。 骆宝听她所言,想起宜锦让他打探芰荷的消息,想到芰荷在仁寿宫当差,后知后觉,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少年眼中满是痛苦与后悔,“姐姐……对不起,我不知道,不知道太后娘娘拿芰荷姑娘威胁你,早知如此,我……” 宜锦却轻声打断他,“骆宝,这不是你的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是我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她的神色在夜色中显得模糊,唯有一双眼睛闪着水光,“我总想着,芰荷在这宫中孤苦伶仃,她只有我了,所以即便豁出性命我也要保护她。” “但其实,陛下在宫中又何尝不孤独呢?他虽有母亲,却非慈母,虽坐拥皇位,却也历尽苦楚,虽有臣民万千,却鲜有可信之人。是我让他失望了。” 她顿了顿,回望夜色中灯火通明的皇极殿,明明来时不情不愿,但此刻她竟觉得有些不舍,她脸色苍白,却挤出一个笑:“骆宝,别再为我而奔波劳碌了。能认识你,是我人生中少有的幸事。回去吧,陛下那里定然需要你。” 骆宝盯着她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却笃定道:“姐姐,你最后换了那药对不对?我都看见了。为什么不同陛下解释?” 宜锦意外此事被骆宝撞见,她扫视了一眼四周,皱眉道:“答应我,这件事,谁也别告诉,可好?” 只要她还在皇极殿当差一日,太后娘娘便不会罢休,与其如此,还不如就当做她真的下了药,无论往后她的命运如何,都不会再受人摆布了。 骆宝怔愣着点了点头,看着宜锦离去的身影,却忽然感到难过。 他知道宜锦总是替别人考虑,满宫里除了她,有谁会关心一个小内侍下雪了会不会冷,生病了会不会疼呢?可是她却没有替自己想过,如今护住了芰荷姑娘的周全,她自己的后路又在哪里? * 宜锦如往常一样回住处,但今日的宫道又黑又长,寒风阵阵吹过,太阳穴处一抽一抽的疼,一路强撑着回到住处。玉瓷和含珠见她身上全是落雪,白嫩的脸蛋透着不正常的红,吓了一跳,忙将人扶进屋。 玉瓷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不像话,帮着宜锦宽衣躺下,忙打了水,用青布浸了冷水覆在她额上,屋内炭火也不敢点得太旺。 她们并非宫里主子,夜间是没有资格去御药局取药的,剩下的也只有靠自己熬着了,她看着宜锦烧得通红的面颊,叹了口气。 含珠缩在玉瓷身后,瞧见宜锦的模样,有些吓坏了,“玉瓷姐姐,宜锦姐姐不是在皇极殿当差吗?怎么烧得这么重却没人替她取药呢?她是不是犯了错?会不会连累我们?” 玉瓷闻言,脸色凝重了几分,她看了含珠一眼,“怎么,若有朝一日我生了病,你可也要这样落井下石,担心我连累你?” 含珠脸色通红,嗫嚅道:“玉瓷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从我到这里当差,你是对我最好的人,我怎么会担心你连累我呢?” 玉瓷缓和了脸色,见她知错,又怕说重话伤了她,“你扪心自问,宜锦自从住到我们这儿,打扫浆洗的活儿可有再让你动手?见你冷得发抖,她自己熬夜也给你赶出一副护膝。御赐的玉肤膏,我都没见她自己用过几回,却毫不吝啬给你用,即便是亲姐姐也不过如此,她对得起你了。做人得有良心,不能让别人冷了心肠。” 含珠被说了一通,知道是自己说错话了,但心底还是有些委屈,自从宜锦来了以后,玉瓷姐姐对她便没有那么亲近了。她认了错,沉默着将水盆端走,换了一盆新的冷水回来。 宜锦烧得迷迷糊糊,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觉得自己恍惚中回到闺中。 玉暖坞里有一棵枝繁叶茂又粗壮的老梨树,她幼时格外喜欢吃梨,更喜梨树开花时随风纷纷落下的洁白花瓣,宜兰见她喜欢,便将其夹入书里晾干,再放入香囊之中,直到来年梨花开时,干花仍旧栩栩如生。 但后来母亲走了,阿姐也远嫁,连院子也被二姐姐宜清占去,宜清说梨同离,不吉利,便将那棵大梨树砍了。她那时摸着那颗老梨树的残根,便想,砍了也好,也许早砍了,母亲就不会走,阿姐也不必远嫁。 但是为何已砍了梨树,如今她却仍旧难以留住身边的人呢? 她只想一家人安安稳稳,到了年岁能出宫与家人团聚,为什么就这么难? 芰荷那个傻丫头,若是当初没跟着她,这时候也该嫁人生子,幸福美满,那样的话,她与芰荷也算有一人能过得如意。 * 皇极殿中,骆宝跪在地上磕头,“陛下,奴知道不该为薛氏辩解,可她于奴有恩,奴不能坐视不理,只求陛下听奴道出实情,过后听凭陛下处置。“ “下药一事,实非她本心,是太后娘娘以她姐妹芰荷性命相挟,她也曾想过向陛下坦白,可太后娘娘毕竟是您的嫡母,她怕您不信她,她将芰荷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这才铤而走险做下错事。” “她深知自己辜负陛下信任,不敢请求陛下原谅,惟愿奴替她尽心侍奉陛下。奴说这些,并非想替薛氏辩解,只求陛下知晓实情。” 话罢,他又磕了三个响头,心跳如擂鼓,等待帝王的发落。 师傅劝他明哲保身,切勿掺和此事,可宜锦姐姐待他如亲弟,他做不到袖手旁观。 萧北冥望着窗外黑暗中摇曳飘忽的宫灯,思绪渐渐清明。 她明明有机会向他坦白,却一言不发。若她真想杀他,那夜他发病时就是最好的机会,可她没有动手。 他未看向骆宝,只道:“你的废话朕也听完了,滚吧。” 骆宝忙擦了擦额角的汗,行礼告退。 夜色渐深,黄檀书案上青釉莲瓣灯盏忽明忽灭,摇曳不定。 萧北冥摒弃之前的纷杂情绪,埋首批奏折,摇晃的灯火却使字迹一下处在亮处,一下又处在阴影中,看得人眼花缭乱,莫名令人心生烦躁,他抬首,冷声道:“邬喜来,换蜡烛。” 邬喜来一激灵,自宜锦走后,这是陛下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心肝一颤,连忙去取了蜡烛换上,往日这些事情都是宜锦做的,每日陛下批折子前,她都会先检查一遍灯火和笔墨,从未出过岔子。 只是今日事情太突然,他一时疏忽,倒是让陛下受累了。 灯火重新亮起,萧北冥垂眸机械地批着折子,却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他下意识地摸到旁边的茶盏,抿了一口,却发现早已凉透,他又不得不想起那人在的时候,无论什么时候,他手侧总有一盏热茶。 萧北冥习惯了克制自己的情绪,将要紧的折子批完时,双眼已然酸涩。他站起身松了松筋骨,膝关节那熟悉的痛感又如期而至,眼角余光触及书案脚落的软垫上,怪不得他跪坐之时觉得膝盖疼痛减轻不少,但他从前却没注意过这块软垫。 似是想到什么,他的目光忽然沉了沉,侧首问道:“这垫子是谁放的?” 邬喜来只觉头顶冒汗,他怕陛下生气,也不敢提及宜锦的名字,支支吾吾道:“这内殿之中除了……,也没人会做绣活。” 萧北冥抬眼看他,目光似要剜下一层肉。 邬喜来瞬时便知道陛下想问什么,他连连摇头,生怕惹火上身,“陛下,冤枉啊,老奴从未向她透露您的腿疾。她对陛下甚是用心,恐怕是瞧出陛下双腿畏寒,才做了这个垫子,也就是这两日的事。” 萧北冥垂眸,神色莫测。 他只是不让她在皇极殿伺候,并未要了她性命。从前那些背叛他的人,无一不是扒皮抽筋,要生不得,要死不能。他对她已是宽容,也算回报了她这些时日的用心。 萧北冥垂眸看窗外千丝万缕的落雪,他的身影处于阴影之中,显得格外孤僻,半晌,他的视线落在那软垫上,绣功精巧,所绣图案与那只香囊一样,是一只长得奇形怪状的鱼,他吩咐道:“将这垫子处置了,别再让朕看见。” 邬喜来应声,在一旁瞧着,知道陛下心里难受,不免有些心酸。其实薛姑娘来皇极殿伺候的这些日子,陛下开心的次数比过去二十几年都要多,但也因此,她做出这样的事,恐怕陛下失望只会更深。 邬喜来想起许多年前初次见陛下时的场景。 那时他不过是御用监里一个打杂的小内侍,恰逢正月十五,二皇子殿下三岁生辰,章皇后吩咐大办生辰宴,他负责掌管当日的陈设器具。 宴会上,先帝与各宫妃嫔都围着二皇子殿下逗弄,说着吉祥话,无人注意到那个静静站在阴暗角落里的孩子,男孩尚且稚嫩的面庞透出与年龄不符的稳重,冷漠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也不与人说话,仿佛生来就与黑暗寂静为伴。 宴会结束时,章皇后与二皇子被簇拥着回到永福宫,那么多主子宫人,却没一个记得角落里落下的孩子。 他身量不高,够不到桌上的吃食,宫女内侍们得了章太后指点,自然不敢轻易向这孩子示好,于是这孩子一整日只吃了一个干巴巴的馕饼,不声不响听着耳边的热闹喧嚣,没人知道,其实那日也是他的生辰。 如今,当初的小皇子虽长大了,再也不会像当初那样窘迫,任人欺凌,但有一点从始至终都没变过:这个世上在意他,关心他的人太少,以至于一旦出现一个人待他好,他便想那人定是有目的,一旦那人背叛他,他便认为人心皆恶,不可原谅。 但他恐怕还尚未意识到,觉得一个人不可原谅,其实正是因为太过在意。 9. 嫉妒 玉瓷照看宜锦,几乎一夜未眠,顶着两个黑眼圈,起身瞧了眼窗外,寒风呼啸,天色灰蒙蒙的,屋子里比平常暗了许多,连雪光也透不进了。 屋中炭火减了些许,已有冷意,她瞬间清醒了几分,忙摸了摸宜锦的额头,烧退了些,但却依旧有些烫,眼下各处门禁应当都开了,宜锦的病情耽搁不得,得抓紧去御药局取药。 含珠被她穿衣服的声音吵醒,睡眼惺忪,哑着嗓子道:“玉瓷姐姐,起这么早做什么?还有好一会儿才当值呢。” 玉瓷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我去取药,你好好照顾她,小心些,别将人吵醒了。” 含珠瞌睡虫跑了一半,点头道:“知道了,姐姐放心去吧。” 宜锦只觉得脑子沉甸甸的,眼皮子黏住了似的,但却能清晰地听到身边有人说话,她费力睁开眼睛,一出声,嗓音嘶哑,“玉瓷姐姐。” 玉瓷见她醒来,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替她扶了扶枕头,柔声道:“你别出声了,好好歇着,我去给你取药,很快就回来。” 宜锦靠着枕头,莹白的面庞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她握住玉瓷的手,虚弱道:“玉瓷姐姐,让你替我操心了。” 玉瓷示意她安心,“姐妹之间说这些做什么,你安心歇着。” 她心里都明白,宜锦妥帖细致,总是替别人着想,但自己有了事,却不愿麻烦别人,瞧着健谈,但其实许多事都藏在心里,这次回来为何如此狼狈,宜锦只字未提,玉瓷却能看出她心中不好受。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秘密,既然宜锦不愿说,她也不强求。 玉瓷匆匆出了门,换含珠在一旁照料,她捧了热茶给宜锦,“宜锦姐姐,你昨夜回来脸烧得通红,把我们吓得够呛,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按理说,皇极殿的宫人算是大内最得脸的,平时生了病,御药局巴不得主动上门送药,除非是犯了错的宫人,才会无人问津。 宜锦看她一眼,昨夜之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外传,她尚且前途未卜,不能再牵连他人,她斟酌道:“你别担心。昨夜是我一时疏忽伺候不周,惹了陛下不快,回来的时候又忘了带披风,这才着了风寒,小病而已,没两日便痊愈了。连累你照顾我,没睡好觉,这会儿还早,快歇着吧。” 含珠还欲再问,但宜锦却侧过身子,闭目睡去了,她只好住嘴。 才静了不到一刻,便听外间又嘈杂起来,宜锦起初以为是玉瓷回来了,但听人声却像是邬公公,她随意披了件衣裳下榻,匆忙行礼。 邬公公见她脸色不好,一副病弱憔悴之相,心中暗道怎么这才一夜,人就成了这样,他虽知道宜锦往日照顾陛下妥帖,但此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薛姑娘,陛下口谕,往后你便在直殿监洒扫处当差,不必再回皇极殿了,姑娘往后好自珍重。” 宜锦叩首谢恩。她已按照最坏的打算做好了准备,但萧北冥却只是免去了她在皇极殿的差事。 她意外之余,却觉得心中隐隐发堵。 宜锦压下思绪,因为风寒声音显得十分沙哑虚弱,“从前在皇极殿当差,幸有公公照拂才一帆风顺,奴婢感激不尽,若公公日后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开口。如今深知罪孽深重,唯有遥祝陛下福寿安康,万事顺遂。” 邬喜来只叹息道:“你糊涂啊!人非草木,……罢了,同你讲这些做什么,你好自为之吧。” 他见宜锦神色怔然,便知她还不懂,摇了摇头,暗道自己多此一举。管她开窍也罢,不开窍也罢,往后陛下同她再也不会有什么交集,这些便都不重要了。 从一开始,他便不赞成薛氏在御前伺候,曾做过靖王的侍妾,后又在仁寿宫当差,谁能知道她是不是包藏祸心?如今不在御前伺候,也是好事。 宜锦送走邬公公,仍陷在他方才的话中,只觉心里莫名一震。 邬喜来将话带到便回了皇极殿,萧北冥下了朝,如往日一般批折子,仿佛将昨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不曾放在心上。 直到尚膳监的人送了糕点茶水来,他习惯性地尝了一口,过分甜腻的味道让人食欲全无,勉强吃了两个,便没有再动。 邬喜来细心发现,终于忍不住道:“陛下,要不老奴再遴选一位新的御前宫女?尚膳监每日掌管宫内各处膳食,事多杂乱,众口难调,难免不合陛下胃口。” 萧北冥揉了揉紧锁的眉心,只道:“不必了。往后也不必再提。” 邬喜来一愣,只以为陛下对薛氏太过失望,不愿再重蹈覆辙,也只默然不出声了,对于薛氏得了风寒的事,他出于私心不想再禀报,再提也了无益处。 窗外静谧无声,唯余落雪之音,萧北冥站起身,透过明纸无意瞧见廊下摇晃的宫灯,昏黄的灯火飘飘摇摇,分明与从前没什么不同,可他却觉得安静得有些过分。 良久,萧北冥回过神,问道:“可查出太后给的是何物?” 邬喜来脸色一肃,“回陛下,是翘摇花粉。” 萧北冥冷冷一笑,眉峰藏着戾气,“她倒是煞费苦心。” 邬喜来身子哆嗦了一下,不知陛下口中所说的“她”是谁,但听这语气,定然有人要遭殃。 果不其然,不过半个时辰,陛下便携了禁军统领宋骁大人前往仁寿宫。 这是自陛下登基后,第二次去见太后娘娘。 朝中以章太后兄长镇国公章琦为首的一批文臣,奏陛下不尊太后,有违孝道,已是老生常谈。虽然陛下从未放在心上,但此事一经民间发酵,却也不利于帝王令名。 仪仗至仁寿宫,已是亥时,太后身边的瑞栀见驾,行礼道:“奴婢见过陛下,陛下万安。太后娘娘这几日身子不爽利,怕过了病气给陛下,还请陛下回吧。您的孝心,娘娘心领了。” 落雪纷纷扬扬,萧北冥着玄色鹤氅,一身清冷,他虽立在原地,神情与平日无异,瑞栀却感到威压甚重,胆战心惊。 帝王身后的宋骁面无表情,手按在腰间佩剑上,俨然只需一声令下便可饮血当场,看她的目光宛若看一只蝼蚁,瑞栀霎时改了口,战战兢兢道:“陛……陛下,娘娘正在殿中用膳,您请……” 萧北冥没有给她半个眼神,径直越过她朝殿内走去,宋骁紧随其后。 章太后得知宜锦没得手,反被萧北冥贬去直殿监,并不觉得奇怪,薛氏是从她宫中出去的,又曾是捷儿的侍妾,萧北冥最是谨慎提防,又怎会信薛氏? 但她就是要让萧北冥知道,他这个贱种本就不配出生,注定众叛亲离,孤苦一生。 她的捷儿也才弱冠之年,正是大好年华,却被那个孽种抢了皇位,夺去了性命,她怎么可能让他好过? 尽管翘摇花粉没派上用场,但她一想到有人背叛萧北冥,便觉得痛快不已,特意叫瑞栀准备了佳肴酒酿,多日来的沉闷总算一扫而尽。 萧北冥进殿时,章太后正揽袖饮酒,瞧见他来,并不慌乱,“皇帝终于来看哀家了。哀家听闻你殿中宫女意图下药不成,反被罚去了直殿监,那等狼心狗肺之人,你罚得也太轻了些,要哀家说,应当杖毙才是。” 萧北冥目光扫过食案上的菜肴,心中冷笑,他深知章太后秉性,恐怕此刻她正快意无比。 从他幼时起,她便擅用伎俩,凡是能让他痛苦的事,她向来乐此不疲。 萧北冥随意拂袖坐下,他注视着章太后,语气极为平淡,“母后记性一如既往的好,还记得朕碰不得翘摇花粉,朕心中甚是感动。” 章太后的笑容微微有些凝滞。 她怎么可能会忘呢? 翘摇虽是乡野粗鄙之物,但捷儿幼时却最爱。她拗不过,便在宫院中专门辟出一块地种了翘摇,清明时节花开满园,倒也颇为应景。 但谁知萧北冥偏偏对翘摇花粉过敏,只一点便能让他呼吸不畅,他却硬忍着一言不发,直到先帝来她宫中,才发现他昏倒,先帝虽嘴上不曾责怪她照顾不周,自那以后却另给萧北冥辟了南宫独居。 如今想来,那时他不过八岁,便有如此心机,偏偏她没往深处想,也终究没狠下心除去这个孽种,才有了今日之祸患。 章太后看着面前的帝王,手中的酒盏差点被她捏碎,面上却笑道:“哀家不懂你这话何意。莫非你怀疑是哀家指使?那丫头从前伺候捷儿,难免没有三分情意,你杀了她夫君,又害她入宫为奴,她怎会不心生恨意暗中报复?薛氏在哀家这伺候过,打探些许秘辛并非难事,难道你宁愿信一个宫婢之言,也不肯信你母后?” 章太后早就算准了一切,即便事发,萧北冥也不能奈她何,瑞栀那日乔装打扮,常人认不出她来,至于那花粉,只说是薛氏自己拿的,也无懈可击,萧北冥总不会为了一个宫女与她撕破脸。 萧北冥抬首,黑漆漆的眸子透不进光,看得叫人心惊,“母后这话,您自己信吗?” 章太后的脸色沉了沉,将酒盏碰的一声放下,愠怒道:“你这是在质疑哀家?” 萧北冥却不再与她浪费时间,只瞧了一眼身侧的宋骁,冷声道:“看清楚了,哪只手给的药,就折了哪根指头。” 宋骁接到任务,冷然看向一旁抖得像筛子的瑞栀,这些年来,瑞栀为太后之爪牙,没少替她做伤天害理的事,陛下生母之死,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到底是个姑娘,他下手还是怜香惜玉了些,只听一声惨叫,也没让她痛苦太久。 章太后吓得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捂住嘴,心跳如脱缰野马,看着瑞栀血淋淋的断指,一时恐惧翻涌而上,几乎将她淹没。 萧北冥看见她的模样,面色冷峻,缓缓蹲下|身来,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这一次只是母后的身边人,若再有下一次,朕就不知是谁了。” 明明眼前人剑眉斜飞入鬓,容貌俊美,一双凤眼更肖先帝,但章太后却仿佛见到了地狱中的恶鬼,她再也无法将当年那个残了双腿、孤僻沉默的皇子与眼前人联系在一起,哆嗦着唇道:“你这个疯子!贱种!你会遭报应的……会遭报应的!” 萧北冥垂眸,神色异常平静,并不在意她的诅咒,低声道:“听闻母后身边有个奉茶宫女叫芰荷,朕瞧着人不错,就先带回去了,往后奉茶这样的事,还是瑞栀做更合适,母后每日瞧见她的断指,往后定会谨言慎行。” 章太后却早已听不进他说的话,身子颤抖着,嘴里只一味说着诅咒的话。 萧北冥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一双乌黑冷彻的瞳仁中未曾泛起半丝涟漪,半晌,转身朝殿外走去。 邬喜来忙跟上,瞧了眼跟在宋骁身后小鸡仔一样瑟瑟发抖的芰荷,问道:“陛下,您是打算让芰荷姑娘当御前宫女?” 萧北冥没有立刻回应。 他停下步伐,背手望着冬夜里昏暗的皇城,身影与墨色的皇城几乎融为一体。 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感到无边的孤寂与疲惫,这一刻,他如暗夜里吐着信子快要冻僵的蛇,忽然阴暗又卑鄙地嫉妒着那些能让她以命相护的人。 当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控,才敛眸将所有情绪收起,最终动了动唇,道:“不,让她去直殿监。” 邬喜来叹了口气,薛氏听从太后吩咐,本就是为了护住芰荷,芰荷去了直殿监,恐怕薛氏才是最高兴的人。 陛下本不必与太后撕破脸,如今却做了。 只是不知,当薛氏知道陛下所做的一切,是否悔不当初,心怀愧意。 10. 偏执 夜色已深,帝王辇舆自然要回皇极殿,宋骁佩剑护在一旁。 芰荷缩着身子跟在他身后,脑子里全是那只断指,连头也不敢抬,一时没注意,直直撞上了宋大人,她来不及揉一揉被撞得生疼的鼻子,瞬间退了两步,道:“对不住,宋大人,奴婢罪该万死。” 宋骁转过头看她,明明是一张清俊似文弱书生的脸,却泛着杀气,莫名叫人畏惧,但他只是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芰荷低着头,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萧北冥正闭目养神,闻声抬眸看了一眼芰荷,只瞧见一个颤巍巍的脑袋,果然随了薛氏,胆小成这样的,世间怕也不多。 他后知后觉自己竟又想起了那人,半晌,吩咐道:“宋骁,将人送去直殿监。” 宋骁垂首领命,目光落在芰荷身上,似是才看见她圆乎乎的脸,眼睑都搓红了,想来一路上掉了不少眼泪,他皱眉问:“知道去直殿监的路吗?” 芰荷生怕这煞神一个不爽快要挖她眼珠子,乍一被问话,却破了功,一行清泪垂下,她不敢擦,哽咽道:”奴……奴婢不知。“ 宋骁默然。 他平常只负责守卫陛下,其实不大乐意护送芰荷去直殿监。 两人站在原地四目相对,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不知过了多久,宋骁伸手拦住一个路过的小内侍,他腰间佩剑,动作又粗鲁生硬,黑夜之中像个歹徒,那小内侍吓得直哆嗦,慌慌张张带了路,一到了地方便溜得无影无踪了。 宋骁将人送到了地方,也算功德圆满,打算回皇极殿复命,见芰荷畏畏缩缩站在面前,想擦眼泪又不敢,皱了皱眉,便丢给她一方帕子。 他可不想传出欺负小姑娘的名声。 芰荷被迫接过帕子,却根本不敢用。 两人正僵持着,并没有瞧见不远处正有人走过来。 * 宜锦因房中生了火盆,有些闷得慌,便披了外衣出来透透气,她瞧见芰荷的那一瞬间,只以为自己是在梦中,眨了眨眼,却见人还在,一时楞在原地。 直到那傻丫头冲过来抱住她,她才意识到,芰荷是真的在她眼前,在她怀中,而非梦里的幻影。 她如寻回了遗失的至宝,紧紧回抱着她,从喉咙利发出涩然的声音,“芰荷。” 芰荷这些日子有多想宜锦,此刻就有多高兴,多心疼。 若非今日她在仁寿宫中奉茶,恐怕还不知道,姑娘为了保全她,竟甘心做太后娘娘手中的棋子,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以至于如今被发配到直殿监。 能和姑娘重逢,是她从前日日盼,夜夜盼,却求之不得的事情,但代价却这样大,她宁愿不与姑娘团聚,只要姑娘平平安安。 芰荷一点点擦掉宜锦面上的泪,红着眼眶道:“姑娘,以后无论有什么事,都不要抛下我,好吗?芰荷什么都不怕,只怕姑娘丢下我一个人。” 小时候,柳氏故意寻错拿捏她,在昏暗的柴房里,姑娘也是这样与她相互依偎,度过漫长又难熬的夜。 对芰荷来说,她不怕疼,不怕死,只怕姑娘丢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她不愿姑娘为她冒险。 宜锦紧紧握住她的手,声音却有些哽咽,眼睛却是笑着的,“好。我答应你,以后无论何事,我们一起面对。” 两人渐渐缓和了情绪,宜锦才想起问:“你怎么会到直殿监来?” 芰荷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又小声加了一句,“姑娘,陛下与他身边的宋骁,真的很吓人。瑞栀的手指……” 她说了一半,却不忍说出口了。 从前她只从传闻里知道新帝的手段,今夜见过,才知道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瑞栀是太后身边得脸的红人,平日待底下人也多颐指气使,收些金银好处,帮着太后娘娘断些人命官司,从没见她像今日这样狼狈。 寒风吹过,宜锦的发随之而动,她紧了紧披着的外衣,脸色却更加苍白。 原来太后给她的是翘摇花粉,这对常人来说确实不是毒物,可对萧北冥而言,恐怕是能要了命的东西。 她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心底翻涌起阵阵后怕,一浪高过一浪的愧疚几乎将她淹没。 萧北冥本该杀了她,可他却没有。他不仅没有要她的性命,还将芰荷重送回她身边。 也许世上任何人都可以说他冷酷无情,唯独她不能。 宜锦定定看着芰荷,恍惚道:“芰荷,有时眼睛也会骗人,可心却不会。陛下并不是传闻中所说的那样。” 芰荷似懂非懂,但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她点头道:“姑娘,我明白的。以前夫人在时也曾说过,看一个人不止要用眼睛,更要用心。” 宜锦望着远处皇极殿的方向,灯火昏暗,萧北冥此时应当在批阅奏折。 这世上,有许多人骂他暴君昏君,但却鲜少有人知道,在无数个漫漫长夜中,他批完折子只来得及伏案而眠歇息半晌,紧接着便要早朝。他也曾为他的子民殚精竭虑。 萧北冥总说自己不是个好人。可到底怎样才算好人?若能安安稳稳,无忧无虑,有人疼爱,谁不愿做个人人夸赞的好人呢?但这些,他一样都不曾拥有。 世人不曾爱他,却要求他爱人。 就连她自己,也为了一己之私选择伤害他。 宜锦只觉有团东西堵在胸口,眼眶有些酸。等她回过神,牵起芰荷的手,轻声道:“天色晚了,我带你去安置。” 芰荷欢欢喜喜答应了,玉瓷见来了新人,也十分高兴,只说往后屋子里就更热闹了。 含珠趁着这机会问道:“宜锦姐姐,你往后都在直殿监当差,不回皇极殿了吗?” 宜锦垂首回道:“是。”纵然她想回去,也不可能了。 含珠看她一眼,“皇极殿的差事最体面,可惜了。” 宜锦默然不语,玉瓷见宜锦不欲多说,忙朝含珠使了个眼色,打岔道:“好了,往后我们都在一处,不是更好?” 含珠又高兴起来:“自然是好事。” 到了晚间,几个人各自都有事要忙,芰荷总算能与宜锦说悄悄话,她见宜锦还在做绣活,有些心疼:“姑娘仔细伤眼,明日再绣吧。” 说话的功夫,她却发现这料子不同寻常,颇为名贵,又是寝衣的样式,恐怕姑娘不是做给自己的。 芰荷虽在某些方面迟钝,但此刻她又格外敏感,她能察觉到,姑娘并不开心。 宜锦将边角上的游龙绣完,收了针线,青葱般的手指拂过丝滑的面料,出神道:“其实做了,也不会有人再要。但半途而废,最是可惜,将它绣完,也算是一种圆满。” 话罢,她便将东西收起来放在檀木盒子里,将桌案上的烛火灭了,替芰荷掖了掖被角,自己也躺下,有一下没一下的与芰荷说着话,仿佛又回到了在闺中的时候。 但今夜,等屋子里的人都睡沉了,宜锦却毫无睡意。 * 第二日一早,宜锦便携了当初瑞栀赠与她的那袋金银之物前往仁寿宫。 章太后向来早起,往日这时候她应当用早膳,可偏偏昨夜之事令她胃口全无,加之萧北冥又派了骆宝送来许多补品,外人瞧了都得道一声孝顺,她更是气得难以下咽,听宫人禀报薛氏来了,只冷冷一笑,让人将她带进来。 宜锦跪拜行礼,“奴婢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金安。” 章太后并未叫她起来,只淡淡道:“来见哀家做什么?” 宜锦垂首,将手中的东西奉上,低声道:“出仁寿宫时,瑞栀姑姑曾给奴婢金银,奴婢自觉受之有愧,却不敢谢绝娘娘恩典,近日来心中愈发不安,特来奉还。” 章太后品出来这薛氏归还金银是假,与她划清界限才是真,她扫了那卑微下跪的女子一眼,“皇帝最厌恶不忠之人,你这样做,是觉得他还会再信你,还是觉得,失去了哀家的庇护,往后他还能护着你?” 宜锦垂眸,坚定道:“奴婢从未奢望能得到陛下的原谅,只求自己无愧于心。今日来此,甘愿受娘娘责罚,无论是生是死,奴婢往后都不会再做违心之事。” 章太后碾着手中的佛珠,眉头紧蹙,瞧着眼前这个小宫女,却发现自己竟从未真正了解过眼前之人,她曾以为抓住了芰荷,便能将薛氏捏在手心里,可如今才知全然不是这样。 若按照她的心意,早该将薛氏拉下去杖毙,以告慰瑞栀断指之痛,可眼下看着,留着薛氏往后还有大用。 正所谓不破不立,对萧北冥这样疑心病重的人来说,若薛氏一直安分守己,他便永远不可能全然信任她。 谁能想到,萧北冥这个疯子,竟为了这样一个卑微的女人断了瑞栀一指。 而眼前这个小宫女,明明从前胆小的要命,今日却为了摆脱她的掌控,不再做伤害萧北冥的事,甘愿就此付出性命。 这世上,真的会有人真心对待萧北冥那个怪物吗? 薛氏恐怕还不知道他那肮脏又恶心的一面,章太后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扭曲的兴趣。 章太后转动手中的佛珠,已经有些细纹的面庞露出一抹笑,那笑既疏冷又诡谲,她蹲下身,捏住宜锦的下巴,望着宜锦的眼睛,问道:“服侍那样一个孽种,疯子,你不觉得害怕吗?凡是他身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宜锦被迫与章太后对视,她望着这双冷漠的眼睛,无法将眼前人与从前慈祥和蔼的太后娘娘联系到一起,只觉得心惊肉跳。 太后娘娘本该是萧北冥在这宫中最亲的人,却觉得他是疯子,宜锦想起他旧疾发作、意识不清时,仍说自己是孽种,问是否无用之人就该去死,心中涌起酸涩之感。 她握紧了袖笼下的拳头,仰首问道:“那么,娘娘,您害怕过陛下吗?” “论远近亲疏,您是陛下的嫡母,他自幼在您身边长大,您知道什么最能伤他,但还是做了。想来,您不曾怕过陛下,因为您知道,他并不是那样冷漠嗜血的人,那些没有好下场的人里永远也不会有娘娘。” “您将一颗真心踩得四分五裂,还要嫌弃这心卑劣可怕。奴婢觉得,真正可怕的,应当是太后娘娘您才对。” 章太后闻言,脸色铁青,她僵在原地,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她怕过萧北冥吗?她怕过的。 当年萧北冥断了腿成了废人,她知道消息后终于松了一口气。以后他再也不配和捷儿争,再也不会挡了捷儿的路,她也不必昧着良心杀掉这个曾在自己膝下长大的孩子,一切都那么圆满。 直到她深夜前去燕王府探望,看到他断裂的腿骨,狰狞的腐肉,那一瞬间,她忍不住干呕,但对上少年那双沉静的,乌黑的,没有一丝亮光与希望的眼睛,她第一次感觉到害怕,落荒而逃。 自那以后,每晚她都会做噩梦,梦见他知道了真相,拿着剑来找她报仇。她更加不敢亲自去看望他,每日只派瑞栀去瞧。 章太后不愿想起那些往事,她盯着宜锦,似是失了力气,“这金子赏你,也算你效了力,滚吧。” 宜锦行礼告退,却再不去看那袋黄白之物。 * 殿外飞雪簌簌,萧北冥不知在廊下站了多久,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手中锦囊的纹路,神色莫辨。 邬喜来是第一次与陛下一起听墙角,紧张到已经忘记追问陛下为何要来仁寿宫,直到里头没了声音,他才想起来问道:“陛下,您来仁寿宫做什么?” 昨夜陛下才杀鸡儆猴过,太后娘娘恐怕并不想见陛下。 萧北冥看他一眼,缓缓移步向殿外走去,邬喜来气喘吁吁追在他身后。 骆宝却清楚帝王为何来了仁寿宫。 陛下恐怕是担心太后娘娘会因昨夜之事对宜锦姐姐不利。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对宜锦姐姐太过上心了些。 骆宝微微叹了口气。 萧北冥行至辇舆处,却没看见那人的身影,他收回目光,垂眸道:“走吧。” 辇舆缓缓地移动着,良久,他失神地望着无所依托的飘雪,忽然问邬喜来:“宫人有疾,为何不让御药局送药?” 邬喜来以为是骆宝告状,瞪了骆宝一眼,骆宝只觉莫名,邬喜来忙解释道:“陛下,谁又在您面前嚼舌根子了?薛氏当时已不是皇极殿的人,御药局不给送药也是守规矩,况且她做出那样的事……” 萧北冥冷冷看他一眼,邬喜来适时住了嘴,陛下最厌恶底下人隐瞒不报,是他做错了,他心如擂鼓,诺诺道:“陛下,是奴才错了,等会儿就让人送药过去。” 萧北冥不再出声,闭目养神。 方才在殿中,那么努力地替他说话,也不怕得罪太后。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竟感觉到,她在替他难过。 但恐怕,也仅仅是怜悯而已。 叫宋骁查探过后,他如何不知,当日的汤水中并未放入翘摇花粉,不过是她想要远离是非之地,远离他这不祥之人。 他微微敲打着扶手,目光深深,望向落日余晖下冷白的皇城,忽然嘲讽似的扯了扯嘴角。 所有人都会离开的,没有例外。 但他,偏不如她所愿。 11. 心结 直殿监的掌印李公公知晓宜锦原先在皇极殿当差,并没有为难她,临近年关,各宫上下都在修缮,李公公便派她打扫南宫的愆阳殿。 南宫在先帝时便形同冷宫,年久失修,但这里是新帝的旧居,底下人也不敢怠慢,一切按照宫殿修缮的旧例,只求挑不出错。 愆阳殿只住了一个瞎眼的蔡嬷嬷,整日里神神叨叨,总是说胡话,但她到底是侍奉过新帝的嬷嬷,在此处颐养天年,宫里的老人都不敢招惹,若不然,这差事也轮不到宜锦身上。 宜锦到时,愆阳殿斑驳的宫墙被初雪覆盖,已褪色的房檐下一排冰棱子闪着冷光,宫院中只剩下一棵嶙峋的万年松艰难地生长着,为这院落添上一抹生机。 蔡嬷嬷身形佝偻,发已斑白,只穿着一件半旧的单薄袄裙,坐在树旁拄着藤杖,眯着眼睛晒太阳,树上的雪哗啦啦地砸下来,她却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 宜锦从旁人那里听说这位嬷嬷脾气古怪,但如今亲眼所见,也不过是个孤寡老人,一时心生怜悯,便用手中的披风替她挡住落雪。 蔡嬷嬷浑浊的眼睛缓缓睁开看向眼前人,那只坏了的眼睛没有任何色彩,乍一看叫人心惊,她手中藤杖忽然探出,狠狠敲着地面,嘴唇颤抖着:“滚!滚!别想动阿鲲!” 宜锦忙退后一步,才瞧见蔡嬷嬷手底下护着一只通体黑白相间,瑟瑟发抖的雏鹰,“嬷嬷,奴婢是来这里打扫的宫人,并无冒犯之意。不会动嬷嬷的阿鲲。” 她说话的声音柔弱,瞧着也确实不像坏人的模样,蔡嬷嬷却并未搭理她,只是将雏鹰护在袖笼中,蹒跚着朝愆阳殿走去。 宜锦见她入了内殿,一时也不敢去触霉头,便清扫起宫院内的残雪落叶来。 蔡嬷嬷在屋里偷偷观察了几日,见她确实是个做事的人,比之前来的那些人像样子,隔着窗唤道:“过来。” 宜锦这才入了内殿。 比之其他宫殿,愆阳殿显得十分狭小,许是年久失修的缘故,房顶有几处洇湿,依稀可见斑驳的裂痕,各种摆设、书案也掉了漆,浅浅落了一层灰,显然这宫殿的主人已经许久没有来过。 这就是萧北冥幼时居住的地方。逼仄昏暗的一间屋子,难以透进日光,却叫做愆阳殿。 那只雏鹰就立在陈旧的榆木雕花书案上,头缩在膀子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羽毛。 蔡嬷嬷的唇微微翕动着,目光似是落在宜锦身上,声音沙哑粗粝,“将这些书案摆设擦洗干净,格子里的东西一件也不许动。” 宜锦忙点点头,怕婆婆看不见,又道:“是,奴婢明白。” 话罢,她便打了井水,用麻布擦起桌案来,蔡嬷嬷就在一旁盯着,两人倒也相安无事。 到了午时,尚膳监的人送膳过来,蔡嬷嬷却一口不动,嘴里念叨着:“他们都想害阿鲲!” 宜锦看向那只“阿鲲”,通体黑白相间,鸟喙呈浅黄色,一双鸟目漆黑如夜,虽体型尚小,但已显出几分鹰隼的威武,它歪着头盯着她看,眼神带着疏离戒备。 宜锦认不出这鸟儿的品种,可是宫中的人应当不会总想着毒害一只鸟儿,这蔡嬷嬷恐怕真的神志不太清醒,但让一个老人饿着也不像话,她像是哄小孩似的,柔声道:“嬷嬷,你若是不放心,奴婢便亲手做,你在一旁看着可好?” 蔡嬷嬷点了点头。 愆阳殿也有后厨,只是许久未用过,宜锦将锅灶炊具清理一番,勉强做了一菜一汤,蔡嬷嬷非要她尝过了才放心入口。 临到用膳时,蔡嬷嬷忽又摆了一副碗筷,对着那副碗筷笑道:“阿鲲,快些用膳,等会儿要上学堂了。” 话罢又将菜都夹到那空碗里,一脸慈爱。 宜锦才知阿鲲指的并不是那只鹰,半晌,她终于发觉事情的严重性,试探问道:“婆婆,阿鲲是谁?” 蔡嬷嬷盯着她,那只瞎了的眼睛仿佛忽然有了光彩,“阿鲲……阿鲲最懂事。从来不闯祸,也最争气,把那群忽兰老贼赶回老巢……” “可是阿鲲再也站不起来了……” “有人害他……”蔡嬷嬷说着,眼中含泪,“他什么也不求,只是想好好活着,那些人却不肯放过……,是我不中用,不中用啊。” 宜锦愣了一瞬,却已根据这只言片语推断出阿鲲是谁,她沉默半晌,蹲下身来,用绣帕替老人家擦眼泪,“嬷嬷,他如今能站起来了,您别担心。” 且他已居世上至高之位,再无人能欺。 蔡嬷嬷像是被哄好的孩子,止住了泪,问道:“真的吗?” 宜锦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蔡嬷嬷虽然瞎了一只眼,也能看清眼前的姑娘面若玉盘,唇如绽樱,琥珀色的眼眸柔光盈盈,眼尾一颗泪痣栩栩如生,越看越眼熟。 半晌,她忽然道:“我见过你。” 宜锦却没有当真,只当她在说胡话,只是替她擦去嘴角的残羹。 蔡嬷嬷虽记忆混乱,但关于阿鲲的旧事她却记得格外清楚,她十分确定她在阿鲲的画里见过这个眼角有泪痣的姑娘。 她看出宜锦并不信她说的话,有些着急,当下也不用膳,颤颤巍巍走到角落里楠木斗柜旁,那只坏了的眼影响她的视力,让她找起东西来很是费劲。 但那幅画像,小主人一直珍藏,每当受太后责罚时,他都会拿出来,一看就看上许久。 不大一会儿,她果然从斗柜里翻出一个精致的乌木长盒,盒子打开,里面藏着一幅画卷,卷轴的边缘漆色微微掉落,显然经常拿出来查看。 蔡嬷嬷将画卷展开,拉住宜锦的手,让她看,宜锦微微一愣。 泛黄的画卷中,一个穿着袄裙,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正靠着岩壁酣睡,大约七八岁岁上下,她双唇紧闭,右眼尾一颗漂亮的泪痣格外醒目。 宜锦轻轻抚上那颗泪痣,心中生出一种奇异之感,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最后却如梦幻泡影,什么都不曾留下。 与那画像临着的,是一幅陈旧的江山社稷图,显然由主人经常翻动,已经有些破损,但宜锦却认得,由那朱砂笔所圈画的地点,正是三十年前大燕落入忽兰之手,举国阵痛的北境十三州。 蔡嬷嬷待她瞧过,小心翼翼地将两张画卷收入盒子里,“也是巧了,这画中的姑娘,与你有八分相似。” 宜锦心中一震,似乎明白了为何当初萧北冥第一次见她时便将她带回了皇极殿。 恐怕是与这画卷中的小姑娘有关。 这个小姑娘的画像竟能与社稷图同装在一个盒子里,对他来说,一定极为重要。 便可想而知,在帝王心中,这个姑娘与未曾收复的北境十三州一样是他的心结。 但为什么后来,他将自己的乳母与愆阳殿的一切都抛下,再不回来看呢? * 芰荷见宜锦迟迟未归,又知道南宫的蔡嬷嬷是出了名的难伺候,心中难免担忧,便想着来愆阳殿帮忙,但她到时,殿内其乐融融,蔡嬷嬷非要让芰荷一同用膳,芰荷只好应下。 两人忙了一整日,总算将愆阳殿收拾出一番得体的模样,晚间,直殿监的掌印李公公却忽然临时派她去洒扫宫道。 宜锦心下奇怪,“李掌印,往日那条路不是由皇极殿的宫人洒扫吗?为何突然要换人?” 李掌印胖乎乎的脸笑起来仿佛一尊弥勒佛,和颜悦色道:“过几日就是年底宫人与家人会面的日子,皇极殿的骆公公负责登记造册,人手上有些忙不过来,因此便将这个差事交给咱们直殿监了。” 大内的宫人确实每年年底有一次与家人见面的机会,但只能隔着宫墙说几句话,即便如此,宜锦的心情还是随着这个消息雀跃起来。 她笑着谢过李掌印,叫芰荷先回住所歇息,接着去做洒扫的差事。 过了冬至,天黑的越来越早,不到酉时,西边冷白的太阳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浅浅一轮光影,透过云层呈暗色。 宜锦将宫道上的积雪清扫干净,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瞧着远处缓缓移动的辇舆,离她越来越近的几盏灯火,忙俯身行礼。 她垂首静默地等待着辇舆路过。 直到眼前出现一双金线绣游龙的皂靴,她才忽然回神,猛地抬起头。 棱角分明的下颚,薄唇颜色浅淡,以及夜色一样漆黑的眼眸,眼下有些许青色,想来他又日夜批改奏折,不曾顾惜身体。 宜锦忙低下头,“奴婢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她没料到辇舆会在此处停下。 萧北冥看着她乱颤的睫毛,尖尖的下巴,熟悉的兰香清浅传入鼻间,他微微眯了眯眼睛,一言未发。 宜锦一头雾水,也不知眼前人是何意,她默了默,将袖笼中的手捏紧,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只说出一句:“天冷路滑,陛下还是早些回殿中歇息吧。” 这不过是句寒暄,是她对任何人都可以脱口而出的话。 她低着头,倒与之前在皇极殿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还是那样怕他。 不在皇极殿的这几日,想来她过得比往日畅快。 萧北冥背着手,黑沉的眼眸没有任何情绪,语气淡然,“朕丢了件东西。” 宜锦闻言身子僵了僵,将袖笼中的锦囊双手呈上,“不知陛下丢失的可是此物?” 萧北冥的目光落在她冻得通红的手掌上,顿了顿,将锦囊取回,“是。” 宜锦不解,这锦囊为她所绣,他应当弃之如敝履,十分厌恶才对,为何反而专程回来问她索要? 寒风咧咧,吹起两人的衣衫,宜锦低头,目光落在他的靴子上,想起那日自太后宫中出来,她拾起这锦囊时,廊下那一排深浅不一的脚印。 果然,那日是他一直守在仁寿宫正殿的廊下。 一旁邬喜来催促道:“陛下,还有要事与几位大人商议,这会儿几位大人已经候在皇极殿了。” 宜锦低垂的眼睫眨了眨。 萧北冥不再停留,他登上辇舆,斜睨着宫道两旁幽暗的雪景,视线随着辇舆移动。 纷飞的大雪中,宜锦俯身向他行礼,那身影渐渐模糊,消失不见。 萧北冥阖上眼眸,神色瞧不出异样。 丑陋的残肢遇上这样寒冷的天气格外不安分,随之而来的是彻骨的疼痛。 他习惯了隐忍,以至于旁人没有看出任何异常,但里衣已经汗津津的,肌肉隐隐在抽动。 半晌,到了皇极殿,邬喜来便察觉主子心情不佳,半晌,他才听陛下道:“吩咐御药局,多制些冻疮药派给宫人。” 邬喜来随声应下。 骆宝在一侧听着,不知为何,一瞬间想到了宜锦姐姐冻伤的手。 他悄悄抬起头,仿佛窥探到了一些不该窥探到的秘密。 但帝王却只是面色如常,批阅着手中的奏折,唯余随意搁置在桌角上的锦囊在灯火下散发着微光。 12. 见她 晚间,芰荷自愆阳殿回来,便对宜锦道:“姑娘,蔡嬷嬷其实也没那么可怕,就是养的那只小鹰凶了些,她在这宫中孤单一人,无依无靠,也怪可怜的。” 宜锦笑了笑,“确实如此。往后我们常过去照料就是了。” 芰荷点点头,想到明日就是宫人会见家人的日子,便高兴道:“姑娘,明日咱们就能够见到小公子了。” 宜锦已许久没见弟弟薛珩,记忆中薛珩的模样已经有些模糊,她捏了捏芰荷热乎乎的脸蛋,揶揄笑道:“你也可以见见你的肖表哥了。” 芰荷忍不住红了脸,自从她随姑娘入宫,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肖表哥,之前夫人在时,也算敲定了这门婚事,只是如今要等到她年满二十五岁出宫,再与肖表哥完婚了。 玉瓷在一旁笑看两人打趣,余光瞧见含珠有些闷闷不乐,心里隐约也知道缘由,含珠本是官家姑娘,进到这宫里是因为父亲在朝中贪墨公款,被刺配沧州,即便有这难得的机会,她恐怕也见不到自己的父母。 玉瓷抚了抚她的手,以示安慰。 含珠勉强笑了笑,并未言语。 这边正说着话,外头忽然来了个小内侍的声音,宜锦出门迎见,却瞧见是骆宝在对她使眼色,示意她移步说话。 两人到了背风处,骆宝将御药局分出的膏药递给宜锦,道:“我怕姐姐在此处不习惯,一直想来瞧瞧,但抽不出身,今日恰巧陛下吩咐让御药局给宫人们配冻伤药,这才得了机会来见姐姐。” 宜锦心知近日皇极殿事务繁忙,骆宝能抽出空来见她实在不易,“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你在皇极殿当差,恐怕也难以得闲,不用担心我。” 骆宝见她气色尚可,并没有被亏待,心才稍稍放下,她神色坦然,倒比在皇极殿时自在,不由问道:“姐姐真的再也不打算回皇极殿了吗?” 宜锦摩挲着手中的白瓷药瓶,抿唇道:“我如今是戴罪之身,自然不敢奢想再回到皇极殿。” 骆宝观察着宜锦的神情,似是无意道:“可是姐姐,陛下近日不大好。” 宜锦闻言抬起头,一向平静柔和的眼眸出现紧张的情绪,“可是陛下的旧疾又犯了?” 骆宝道:“那倒没有。只是陛下吃不惯小厨房做的膳食,已经许多天不用早膳和晚膳。如今姐姐走了,自然也没人能劝导陛下。” 宜锦摩挲的动作变得频繁,她恍惚道:“不该如此的。我走时已将之前的方子按照配料比例一一详细写下,若是后厨的人按照方子做,也不会差的。” 骆宝在心底叹了口气,只好将话挑明,“姐姐,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陛下从未因之前的事怪罪于你,否则他又如何会将芰荷姑娘送到你身边,为此不惜与太后娘娘彻底撕破了脸面?” 宜锦怔然。 骆宝又道:“姐姐这段时日心中也并不好受,既然如此,何必自苦呢?” 宜锦看着骆宝,良久,伸手拂去他肩上的落雪,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不必再替我忧心,天色已晚,你还要当值,快回去吧。” 宜锦的面庞在灯火的掩映下镀上一层浅黄的光辉,显得格外温柔,让骆宝有几分恍惚。 他与宜锦虽然相识不久,但却总觉得她像自己的亲人,她总有让人想要亲近的能力,他如此,陛下恐怕也是如此。 如今的皇极殿,太过冷清了。 时候不早,骆宝作别,宜锦却让他稍等,回内室取了一个檀木盒递给他,道:“昔日陛下吩咐我做的衣衫,已经做好了。” 骆宝自然没有不应的。 宜锦静静地目送他远去,直到风雪遮住那道人影。 也许这件寝衣最后会遭人丢弃,但无论如何,这件寝衣是该到他手中的,这也是她仅能为他做的事了。 她知道骆宝的意思,可她仍有自己的考量,离开皇极殿,她便可以不受太后摆布,不做违心之事,如此,陛下也能安好。 宜锦凝视着寒风中丝丝缕缕挣扎着的飘雪,透过雪幕,能看到依旧灯火通明的皇极殿,直到芰荷出来唤她,她才回过神。 宜锦将手中的膏药给她,“是御药局的人来送冻伤药了。” 芰荷这才放下一颗心来,替她披上披风,挽着她道:“姑娘,咱们快进屋吧,别回头着了凉。” 两人入内,宜锦将御药局的伤药分下去,含珠低着头道:“谢谢宜锦姐姐。” “傻丫头,身上落了雪都不知道,回头着凉了可怎么好?”宜锦蹙着眉,边替她扫去肩上的雪。 含珠的眼睛却忽然有些酸涩,她仿佛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抓住宜锦的手,低声道:“姐姐,我有话和你说。” 芰荷与玉瓷对视一眼,却不知含珠这是怎么了。 含珠倒也没有遮掩,她抹了抹眼泪,低头道:“姐姐,对不起,方才我未经允许,听到了你和骆公公的话,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给你送披风,怕你着凉……” 宜锦摸了摸她的脑袋,“我还以为是什么事,不过听到了几句话,何必这样战战兢兢的?” 含珠抬头看她,晶莹剔透的眼眸映着水光,紧张道:“姐姐不怪我?” 宜锦轻轻摇首。 含珠却忽然跪下不肯起身,宜锦连忙去扶她,她却低声哭泣道:“宜锦姐姐,我知道你心善,更知道你在陛下面前也是能说得上话的,含珠求姐姐在陛下面前提一句,让我见见我母亲。” 她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往日总有些胆怯的姑娘这一刻紧紧抓着她不肯松手,孤注一掷。 宜锦只知当年含珠的父亲姚添事发时,含珠不过是个几岁的小丫头,几年前姚添病逝,姚母随夫君刺配沧州,按照大燕律令,未经传召一生不得归京。 她知道含珠这些年过得不易,姚母是含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女儿思念母亲是天性,可含珠所求之事,也确实难为她。 她不过是个犯了错的御前宫女,又哪里能如含珠所说在御前进言。 宜锦扶含珠起来,替她擦掉眼角的眼泪,“含珠,我虽在皇极殿当过差,但也只是尽宫人的本分,在御前并没有什么脸面可言,这件事,请恕我无法应承。” 她若轻易答应,给了含珠希望,最后却办不成,只会让含珠心里更难受。 含珠隐藏了失望,渐渐放开宜锦的手,擦了擦眼泪,勉强笑道:“是我不好,让姐姐为难了。姐姐就当我从未开过口。” 玉瓷见气氛逐渐冷凝,忙打圆场道:“芰荷才熬的姜汤,大家都喝一碗暖暖胃。” 四人喝完姜汤,洗漱过后,也都早早歇下。 芰荷察觉宜锦没有睡意,她小虫子一样蠕动过来,卷到宜锦身侧,知道以自家姑娘的性子,定然还在想姚含珠的事,她有意岔开话题,“明日就要见到小公子了,姑娘是不是高兴地睡不着了?” 被她一打岔,宜锦暂时将烦心事放到一旁,见她憨态可掬,起了坏心,把凉冰冰的手放到她腰间,谁想到这傻丫头非但不躲,还用手紧紧替她捂着,像个小火炉。 闹了这一通,宜锦的睡意终于深沉了些,她喃喃道:“真希望明日快点来啊。” 芰荷鼻子有些酸,她抱紧香香软软的宜锦,柔声道:“姑娘睡吧。” 从入宫到现在,侯爷一次也没派人递过消息,自夫人去后侯爷将柳姨娘扶正,宜兰姑娘远嫁,长信侯府里除了小公子,恐怕再也没人在意姑娘了。 虽然宜锦嘴上从未说过,但芰荷知道,每每看到采买的公公带来宫外的稍信,却没有一封是给姑娘的,姑娘都会难过。 * 邬喜来知道陛下向来不喜室内燃炭火,先前是因薛姑娘才破了例,如今薛氏已经离了皇极殿,自然一切恢复旧制。 萧北冥只穿着月白色的寝衣,随意披了一件外衫,在书案前批折子。 邬喜来低声道:“陛下,司苑局又送了新兰花品种,名叫青山玉泉,眼下这时节能养出来很是不易,陛下要不要瞧瞧?” 萧北冥并未放下手中的折子,烛火的光影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摇曳,“以后都不必让司苑局培育新的兰花。” 不论培育多少种,都不是那种味道。 邬喜来见陛下确实没兴致,便只好叫司苑局的人退下。 自从薛氏走后,不论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多下劲,仿佛都不能使陛下有所触动了。 邬喜来想不通,从前没有薛氏的时候,日子也是一天天的过,他从未觉得日子像现在这般难捱。 少顷,骆宝匆匆而归,将檀木盒呈上御前。 寝衣针脚绵密,图案选的是稳妥的双龙抢珠,很符合那人小心翼翼的性格,与之前锦囊上那只大鱼相比,便显得失了几分真心。 萧北冥只看了一眼,目光便落到骆宝身上,缓缓道:“你真以为朕不会罚你?” 骆宝立刻跪下,却并不慌乱,“陛下,是奴僭越了。还请陛下责罚。” 邬喜来见状,求情道:“陛下,这个蠢的不知轻重,替人私传了东西,但他没有坏心思……” 萧北冥却并理会他,只吩咐一旁的宋骁道:“拖下去打五板子,将东西退回去,告诉她,朕从不收假手他人之物。” 宋骁得了令自然照做,但他知道陛下并未动怒,这五板子是做给别人看的,骆宝也配合着,实际上连皮都没破。 骆宝挨了打,邬喜来这个做人师傅的自然要去瞧一眼,见人没事,心中自然也有数,叹息道:“往后别再掺和这桩事了,薛氏与你非亲非故,何至于如此帮她?” 骆宝抿抿唇,闷声道:“师傅,陛下近来心气郁结,您心中也愁得慌,徒弟不是为了帮别人,就是心疼您,想替您分忧。” 这一番话说得邬喜来十分感动,他也不好再责怪徒儿,只叹息道:“你没瞧出来,陛下这是对薛氏上心了,却又心里别扭,今日你替她私传物件,表面上是你坏了规矩,但实际上,你也替陛下破了僵局。” 他瞪了一眼骆宝,嘱咐道:“你安分些,好好歇着。薛姑娘若是有心,自然不会看你白白受苦,少不得要见陛下一面求求情,等陛下的气儿消了,你再去御前伺候也不迟。” 骆宝自然应下,扯了扯嘴角。 13. 求朕 次日,李掌印一早便吩咐宫人们按照名册顺序于崇德门外会见家人。 正逢寒冬腊月,见到亲眷的宫人们热泪盈眶,现场虽不乏悲戚呜咽之声,但更多的是辛酸慰问之语。 宜锦怕蔡嬷嬷处无人照料,给蔡嬷嬷做了早膳,喂了小鹰阿鲲才匆匆赶来。 然而,一直快到散场,她也没有见到弟弟的身影,只见到了母亲乔氏的陪嫁徐姆。 那时宜兰远嫁,她又入了宫,担心薛珩在府中无人照料,便将徐阿姆留下照顾薛珩。 一别两年,徐阿姆如今也佝偻了脊背,她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瞧见自己心心念念的姑娘,含泪道:“自姑娘进宫后,老奴无一日不想念姑娘。姑娘如今在宫中过得可好?” “家中一切安好,只有小公子病得厉害,这几日愈发下不了床榻,怕你担忧,便着急过来报个信。” 宜锦也渐渐含了泪,她低声道:“阿姆,我在宫中一切都好。” 她想起阿珩的病情,问道:“阿珩病成这般模样,父亲竟不曾过问?” 徐姆低下头抹了抹眼泪,道:“侯爷问过一次,但夫人很不高兴,说都是底下人伺候不周,将小公子院里的人全换了一遍,便再也没人敢去找侯爷了。” 话罢,她又道:“小公子心里一直挂念您,问您什么时候能回家,奴不忍心,只说等他好全了,姑娘便能回家看他。但夫人不许外人进去给小公子瞧病,也不许府医替他诊治,病拖着才愈发重了。” 宜锦忍住没有在徐姆面前掉眼泪,冷静道:“阿姆,你回去后,立刻找仁和堂的谢大夫给阿珩看诊,我会想办法送些银钱出去。” 即便此前他们之间曾有过遗憾,但谢清则仍是她为数不多可以相信的人。 徐姆心知宜锦在宫中本就艰难,“姑娘,万事请以自身为重,公子虽然心性稚嫩,但却如您一般,将您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宜锦应下,目送徐姆出了崇德门,两旁的卫兵很快将城门紧闭,直到她再也看不见一丝宫外的世界。 她得尽快想办法送些金银出去,否则即便请大夫开了方子,也没银两抓药,而阿珩的病,再也拖不得。 可是能够在内宫来去自如的,除了奉皇命的内侍们,便只有内宫的禁军侍卫。 她认识的内侍寥寥无几,骆宝已经为了她的事几次三番惹陛下不悦,她唯一能想到的人,只有禁军统领宋骁。 她询问了当值的禁军侍卫,得知宋骁今日就在崇德门附近当差。 * 崇德门处,芰荷虽然等到了她的肖表哥,但肖寅却是来问芰荷要回定亲信物的。 芰荷将东西物归原主,也明白,二十五岁出宫后,她在世人眼中已非花期,肖家顾及面子,肖寅又是家中独子,他不可能等她的。 这些她都懂,可心里还是会难过。 风渐渐大了,芰荷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宜锦远远看着,无比心疼这个姑娘,她知道芰荷不想让她担心,于是只等芰荷平静了心绪,才走近了,拥住她,“傻姑娘,别难过,肖寅并非良配,会有更好的人等着你。” 芰荷抱住自家姑娘柔弱的身躯,却觉得自己又有了一股力量,她像小时候一样,将自己的头搭在姑娘的肩上,“姑娘,我不是为这婚事而难过,而是为这世上值得在意的人与事越来越少而难过。” 宜锦只轻轻拍着芰荷的脊背,却再也没有出声。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在这世上,她自己所在意的人与事也是越来越少,除了宜兰与阿珩,便只有芰荷,索性这姑娘现在平平安安地在她怀里。 宋骁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两个姑娘抱在一起,那个叫芰荷的姑娘,被未婚夫要回信物时,没有掉眼泪,却在宜锦怀中流了眼泪,连哭都是无声无息的。 宋骁看着,一言未发,只在擦肩而过时,顿住了脚步,递出一方帕子。 芰荷抬起头,眼前之人长着一张温润如玉的书生面庞,一双眼中却总透露着冷漠与杀意,但奇怪的是,今日这双眼中却没有那些情绪,她被迫接过他递过来的帕子,慌张道:“谢过宋大人。” 宋骁应了一声,算是接受了她的道谢,却没有停留。 芰荷看着他的背影,上次这人送她回直殿监时给了她一方帕子,这次又给了她一方帕子,每次在她最尴尬的时候,这人都会恰巧出现。 宜锦却在这时行了一礼,道:“宋大人请留步。” 宋骁认出宜锦就是皇极殿那个御前宫女,也清楚陛下对这个宫女似乎不一般,“薛姑娘有何事?” 宜锦默了默,跪下叩首道:“大人,奴婢今日得知家中阿弟病重急用银两,但内宫之中门禁森严,只有您能未经通传出入宫禁,还请大人替奴婢送些银钱出宫。” 芰荷听闻小公子病重,知道宜锦定是没有旁的法子才求到宋骁这里的,她与宜锦早已心有灵犀,没有多问一句,旋即也请求道:“宋大人,求您了。大人若能帮这个忙,让奴婢做什么都可以。” 宋骁看向芰荷,这个姑娘从前明明是很怕他的,如今却愿意为了宜锦求他。 可惜他却不能轻易应下这件事。 陛下近日心气不顺,想来也是为了薛姑娘,他若随意插手乱了陛下的安排,恐怕也会和骆宝一个下场。 他劝道:“薛姑娘,你应当知道,骆公公为着你的事,昨日才被陛下打了板子,陛下不收假手他人之物。并非我不愿帮忙,实在是你舍近求远了。” 宜锦才知道骆宝因替她传送物件被罚的事情,顿时万分愧疚,她听懂了宋骁的言外之意,也不再强求,“多谢宋大人提点,奴婢明白了。” 宋骁微微颔首,握紧了腰间的佩剑,临走前看了芰荷一眼。 芰荷问道:“姑娘,宋大人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宜锦扶她站起来,“他觉得我应当去求陛下。” 芰荷却道:“姑娘,陛下性情冷漠,恐怕不会轻易应允。我担心……” 宜锦却轻轻抚平了她皱着的眉头,道:“别担心,我有分寸。总不会吃亏。” 芰荷听她这样说,眼睛有些酸酸的,只道:“姑娘答应过我,无论什么事都要与我一起承担,我就在这里等姑娘回来。” 宜锦点了点她的鼻子,故作轻松道:“替我好好照顾含珠她们,别忘了晚间去蔡嬷嬷那里瞧瞧。” 芰荷乖乖地点点头。 * 酉时,宜锦换了一身鸢尾蓝对襟小袄,下着藕粉色及地长裙,携着皇极殿处退回来的檀木盒,朝着皇极殿的方向走去,行至中途,太后娘娘身边的瑞栀却忽然将她拦下。 自从被萧北冥断了一指后,瑞栀便低调了不少,只随身伺候太后,琐事全都交给手下的宫女,她消瘦不少,原本尖尖的瓜子脸如今更是形销骨立,显出几分刻薄,她冷声道:“薛姑娘,太后娘娘有请。” 宜锦知道,太后相请向来没什么好事情,她躲避也无用,索性跟着瑞栀前往仁寿宫。 瑞栀看着眼前人,再摸摸自己仍旧隐隐作痛的断指,心中暗恨。 她想不明白,凭什么都是下人,宜锦却如此命好有人护着,而她追随太后娘娘多年,忠心可嘉,却仍旧被断了一指。 她恨萧北冥,但更恨眼前人。 到了仁寿宫,瑞栀携宜锦入了殿内。 章太后才让宫人们焚了香,用旧年的凤仙给指甲上了蔻丹,宜锦朝她行礼,她却迟迟没有叫宜锦起身,只是抚了抚尚且湿润的蔻丹。 “薛氏,哀家听闻你弟弟薛珩得了重病,你若愿意与哀家合作,哀家便寻名医替你弟弟诊治,并且召见你嫡母柳氏,让她不敢再苛待你弟弟,你觉得这样可好?” 宜锦垂首,经过上次翘摇花粉一事,她已经知道太后的心肠有多狠毒,无利不起早,太后许了这样多的好处,必然有所图,“娘娘不妨直说,想要奴婢做什么?” 章太后低声笑道:“这一次,哀家不会叫你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你只需要好好照顾陛下,让他离不开你。” 宜锦不知太后娘娘这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这一次,她绝不会再做伤害萧北冥的事,她滴水不漏地回道:“娘娘,照顾陛下是奴婢分内之事,还请娘娘放心。” 章太后碰了个软钉子,只是笑而不语,“哀家也只是这么一说。你若不同意,哀家也不会强求,但机会只有一次,你若选择信他,哀家也不会阻拦,只是你将来,必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章太后的语气古怪,宜锦并不理会,“娘娘,奴婢还有其他差事,先行告退。” 章太后没有阻拦。 “娘娘,看来她是不愿与我们合作了。” 瑞栀看着宜锦远去的背影道。 章太后却并不那么在意,她意味深长道:“瑞栀,哀家很快就能替你报断指之仇了。“ “萧北冥此人,疑心甚重,倘若没有翘摇花粉一事,他永远也无法打消对薛氏的戒备,这一切都在哀家的计划之中。” “他看似是天下之主,什么都唾手可得,但偏偏他最想得到的,从没人愿意给他。如今,薛氏愿意给他,哀家却要看着他从满怀希望到绝望,如此才能解哀家心头之恨!” * 宜锦到了皇极殿前,邬喜来进殿通报,却见宰执大人段桢并户部尚书蒲志林正与陛下共赏司苑局送来的新兰青山玉泉。 段桢此人出身贫寒,祖上也是诗书官宦之家,到了他这一代却已没落,他虽有治世之才,在先帝时却因权党打压郁郁不得志,几次名落孙山,幸得萧北冥赏识,做了燕王府幕僚,一路从潜邸跟过来,是萧北冥最看重的心腹之一。 蒲志林,字守银,原扬州人士。扬州蒲家为一方富贾,早先靠私盐起家,后转做丝绸生意,后因得罪了镇国公章家,蒲家遭受重创,一蹶不振,离的离,散的散,蒲志林也一夜之间被迫从纨绔子弟成了蒲家的主心骨,一路走来,颇为艰辛,萧北冥于他有知遇之恩。 段桢身着绯袍玉带,手中常执一把羽扇,容貌清俊,谈话间颇有几分云淡风轻,运筹帷幄之意。 萧北冥众多亲信中,魏燎善冲宋骁皆为武将,蒲志林更是对赚银子意外的事情提不起丝毫兴趣,平日那些品茗抚琴赏花的雅事,也唯有段桢可与之谈论一二。 青山玉泉,花如其名,花瓣呈盈盈的玉白色,边缘却是淡淡的绿色,香味清幽,殿内燃了炭火,使得花香更为幽远绵长。 萧北冥得知宜锦前来,把玩着兰花的手微微一顿,却只道:“让她候着。” 邬喜来愣了半瞬,只好照做,心底却替宜锦捏了一把汗。 段桢拂了拂羽扇,神情有些意味深长,陛下从前最大的消遣不过是南华阁内万千古籍,他少见陛下有赏花的情趣,也知今日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望着那青山玉泉,悠悠道:“陛下,青山玉泉清而不媚,悠远恬淡,实乃兰中名品,只是陛下心思并不在赏花上,倒是辜负了花期。” 萧北冥却道:“本就不是青山玉泉的花期,正值寒冬,此花却必须养在温室之内,不合时令,你若喜欢,将其带回府中,倒也不算辜负了这花。” 段桢却摇了摇羽扇,“寒冬一过,便是新春,待到夏时,自是花期,朝朝暮暮,四季轮转,陛下又怎么能说此物不长久呢?更何况,这样名贵的花,臣府中恐怕无力供养,若是蒲大人,倒还有些可能。” 蒲志林在一旁安安稳稳饮茶,猛地听段桢祸水东引,有些无奈,忙推拒道:“臣最是不精风雅之事,瞧这些弱不禁风的花儿朵儿,倒不如看账本养眼些。” 经段桢一打岔,氛围倒也不似原先那样严肃,凭借直觉,段桢便知这花对陛下意义非凡,更觉得陛下话中有话,想起等候在殿外的薛氏,心里隐隐明白了几分。 臣子最忌参与帝王家事,他避开这事,切入正题,道:“陛下,自诛叛军以来,国库空虚,北境忽兰虎视眈眈,老忽兰王似乎是生了病,他的几个儿子都不安分,为了争得储位在边关肆意劫掠,以此向老忽兰王邀功。魏燎将军与善冲将军镇守北境,军费早已吃紧,接下来第一等要紧事,便是筹措军费。” 蒲志林也皱眉道,“臣翻看户部账册,过去几年中枢军费的花销,多由各项盐铁税收支撑,即便如此,也有些入不敷出,江浙等富庶之地秋收后便经战乱,短时间内银钱无法回到中枢。” 这些世家大族与户部官僚紧密结合,再加之镇国公章家先前有靖王撑腰,如此上下沆瀣一气,国库的银子之前大多都替靖王府养了兵马,再加上各级官僚从中谋取私利,户部剩下的银两,即便范公在世也无可奈何。 萧北冥深知此事的严重性,“魏燎善冲昨日来报,边疆苦寒,如今正值深冬,将士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绝非长久之计。各地百姓遭逢战乱,今岁冬至恐怕也不宽裕,税收只能再降。燕京这些世袭勋贵,皇商富户,享民之奉养,是时候反哺了。” 段桢与蒲志林说完政事,又商议了明日早朝之策,略坐了一会儿,便称时日不早,需归府用膳,萧北冥自然也不好再强留。 两人自顾走出殿内,出了殿门,见一女子亭亭立于殿下,容貌清丽,朝他们二人俯身行礼,也并无骄纵之色,两人颔首以回之。 段桢摇着羽扇便缓缓离去,心底却微微叹了声可惜。 薛家女若是从前没有嫁过靖王,倒也可走采选的路子选入后宫,可她身份有瑕,注定入不得后宫,成不了后妃。 * 萧北冥移步暖阁,是时风雪大作,居高临下,只能瞧见殿前那人站在摇曳的宫灯下,影子被拉得极长,黑暗中显得格外渺小脆弱。 他无数次站在这里眺望深夜的燕宫,但那时,眼中景色都是晦暗无光的,唯独此刻,燕宫在他眼中开始有了一些色彩。 可他知道,她待自己,与待他人没什么区别。 萧北冥垂下眼睫,侧脸陷入阴影之中。 邬喜来在一旁伺候,捉摸不透主子的意思,只好将暗卫打探来的消息禀报道:“陛下,方才太后娘娘传薛姑娘至仁寿宫。” 萧北冥只是看着窗外的飞雪,一言不发。 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逼着她来求他。 这些日子,他想了许多,心里不痛快,他向来不是委屈自己的人,既然薛氏在他身边能让他感到欢愉,那便让她回来。 邬喜来见他迟迟没有反应,便也识趣地不再提这些糟心事。 大地在稀疏灯火中反射着雪光,夜色中仍能听到北风的嘶吼声,那人娇小的身影很快模糊在摇晃的廊灯下。 他收回目光,凭窗而立,沉默半晌,最终还是说道:“传她入殿。” 邬喜来连忙应下。 宜锦再次踏入皇极殿,心境却与第一次截然不同,这一次,她再不像上回那样害怕。 她俯身行礼,垂眼道:“奴婢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萧北冥的目光没有从青山玉泉上移开,下意识拨动着手中的花蕊,他明知她的来意,却仍旧问道:“你本是戴罪之身,只是朕不追究罢了,今日还敢来皇极殿,所为何事?” 宜锦向他叩首,“奴婢今日求见陛下,是为了两件事。其一,骆公公因顾念往日情分替奴婢私传物件,一切都是因为奴婢的请求,若陛下要责罚,请责罚于奴婢。” “其二,奴婢的弟弟因病急需银两,而内宫之中无法向外传递财物,还请陛下允准奴婢将月例送回家中。” 萧北冥终于将目光转向她,她面色莹白,若中秋之月,眼尾那颗泪痣也更加明显,容颜愈发俏丽。 只是说出的话却没有一句中听。 萧北冥只是缓缓走近她,屈膝蹲下,修长的指节勾起她的下巴,神情略微嘲讽,一字一顿冷冷问道:“薛宜锦,你桩桩件件都是为了别人求朕,凭什么觉得朕会答应?” 她说了这么多,却没有一个字是关于他。 她能为了芰荷离开皇极殿,能为了骆宝与薛珩求他,她来见他,不过是有求于他。 宜锦怔愣了一瞬,殿内光影绰绰,而她却在帝王的眼眸中看见了——她的倒影。 他的瞳孔如一团没温度的、墨色的云团,看似对一切都漫不经心。 宜锦下意识将视线移开,却只能看见他的喉结,他与她靠得是那样近,以至于连彼此呼吸的声音都交缠在一起。 是啊,她有求于人,可他凭什么要答应她? 但除了求他,她却别无办法。与太后娘娘比起来,她更愿意求眼前之人。 半晌,她低声道:“因为奴婢知道,陛下是良善之人。” 萧北冥垂眸看她,侧脸如玉,长睫投下淡淡阴翳,“善人?做善人有什么用?也换不来人的真心,你说是不是?” 宜锦与他四目相对,他的长睫几乎要触碰到她的肌肤,那双黑眸如漫长的黑夜要将她吞噬,带着些许侵略的意味,她感到危险,向后缩了缩,却听眼前人淡淡道:“朕不想做好人,只要自己痛快。” 萧北冥看着眼前沉默的人,渐渐失去了耐心,“你若想从朕这里得到什么,就仔细想一想,你能给朕什么。” 宜锦垂眸,睫毛如蝶翼微微颤动,她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紧张到掌心出了一层冷汗,她沉吟道:“陛下乃九五之尊,什么都不缺,若奴婢有什么值得拿来交换的,也唯有自己的性命。” 萧北冥冷笑了一声,明明是想让她求他,但她真这样做了,他却只觉得心中生出一团郁火,难以熄灭,道:“既然如此,从明日起,你便回皇极殿当差,是生是死,什么时候死,往后都由朕说了算。” 宜锦没想到萧北冥会答应得这样快,她抬首,微微睁圆了眼睛,却只能看见那人的背影。 不知为何,就在那一瞬,即使她看不见对方的神情,却能感受到他的心情。 她知道那日在太后殿外守着的是他,叫御药局发冻疮膏的也是他。 他总说自己不是个好人,实际却口是心非。 她杏眼凝视着他,终于伸手将那檀木盒子呈上书案,默默告退。 萧北冥没有阻拦。 良久,暖阁只余他一人,他垂眸凝视着圣洁芬芳的青山玉泉,棱角分明的面庞隐藏在阴影中。 明明用了手段,顺利让她回到皇极殿,可他却清楚地知道,眼前一切不过是虚妄,就如他也只能强行留住青山玉泉这短暂的芬芳。 萧北冥将纯白的花瓣碾碎,眸光微冷,目光触及宜锦留在书案上的檀木盒。 上一次骆宝呈上时,他已经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不过是她随手做出来的衣物而已。这宫中任何一人,骆宝,邬喜来,宋骁,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她做的衣衫,而他,却只有靠那场棋局,才能换来这寝衣。 他摩挲着檀木粗糙的纹理,再次打开了盒子。 双龙抢珠的寝衣,蚕丝的手感顺滑,然而就在他准备将东西放回时,在忽闪的灯光下,他却忽然瞧见衣领处用极其不显眼的丝线绣了一尾模样奇怪的鱼儿,右附一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原来她在坐垫、锦囊上绣的那些奇形怪状的鱼,竟然是鲲。 萧北冥的手忽然颤了颤,他看着那只鲲,怔愣了许久。 他不知这是巧合还是意外,十三岁那年的冬猎,他生死一线时,有个叫知知的小姑娘救了他。 而那个小姑娘,叫他阿鲲。 为您提供大神 笕素 的《嫁给残疾王爷后(重生)》最快更新 13. 求朕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4. 心疼 次日寅时,宜锦在皇极殿的后厨准备早膳,她知道萧北冥素来不喜甜食,于是便想着做些肉糜,伴着热乎乎的汤,入胃即暖。 先将生肉剁好,放入粗盐,胡椒粉,猪油腌制片刻,然后取白面一两,盐少许,如落素面,水滚后放入肉碎,白面,小火慢炖半个时辰。 宜锦很快肉羹便煮好了,再撒上葱花,点香油,封入食盒。 她携着食盒到内殿时,隔着紫檀松竹刺绣屏风,萧北冥正在更衣,古铜色的胸膛半露在外,若隐若现,他正旁若无人系着里衣。 宜锦忙僵硬着背过身去,方才的画面仍旧残留在她的脑海中,连他胸膛上蔓延至腹部的伤疤都历历在目。 她觉得面颊有些发热。 萧北冥自顾自地更完衣,洗漱后便坐在食案前,宜锦忙倾身布菜。 就在这间隙中,他的目光无意识落在眼前人的身上,宜锦今日穿了一件水红色对襟旋袄,下身是海棠色长裙,行动间愈发显得腰身纤细,娇俏柔美,杏眼微垂,眼尾的泪痣却平添几分生气。 直到热气腾腾的羹汤端上来,萧北冥才回了神。 他想起昨夜寝衣上那只鲲,但终究没问出口。 若她不是那人呢? 萧北冥向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宜锦见他不动筷,便提醒道:“陛下,要趁热食用。” 萧北冥抬首看她一眼,她的眼睛是柔和的琥珀色,与他对视了一瞬便很快低下头。 萧北冥知道她并非自愿回到皇极殿,一切不过是因为那日的交易,他冷淡道:“如你所愿,朕免了骆宝的禁足,今日也命邬喜来携太医去长信侯府看诊。” 宜锦有些错愕地抬起头,只看见帝王冷硬的侧脸,他垂着眼眸,长睫处留下一片阴影,显得冷漠不可接近。 她以为萧北冥能同意送银两出宫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可他竟然还派了太医去给薛珩看诊。 宜锦实在不知如何答谢他,他似乎什么都不缺,而她所有,也皆是他给予,她能说出口的,也只有一句:“谢陛下恩典。” 萧北冥望着香气萦绕的肉羹,却没了胃口,他站起身来,扫了眼一旁的青山玉泉,淡淡兰香的气息令他更加清醒几分,“记住当日你说过的话。” 话罢,他竟不敢看她的神情,便向殿外走去。 宜锦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萧北冥这是在告诉她,让她歇了出宫的心思。 从她决定求他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做好了接受一切的准备。 * 殿外,邬喜来才从长信侯府回宫,安排好了上朝的辇舆,候在外头等着回话。 辇舆缓缓移动着,邬喜来却察觉陛下的心情不太好,他斟酌措辞,回道:“陛下,奴才携谢太医去了长信侯府,侯府如今当家的是柳氏,柳氏百般阻挠太医诊治,称小公子得的是急症,怕传染他人。” “薛珩幼时因高热烧坏了脑袋,一直痴痴傻傻的。他虽外貌生得俊朗不凡,但言谈举止却如同八岁孩童,长信侯竟也对这个嫡子不管不顾,任凭侯夫人磋磨。太医虽开了药,奴才也送了银子,但恐怕长此以往,小公子终难自保。” 元配所出的嫡长子被如此苛待,当爹的却不闻不问,也实在是世间罕见,邬喜来不由叹息一声。 从前他对宜锦多有不喜,怕她受太后挑拨对陛下不利,但如今到侯府一看,便知从前姐弟俩在侯府生存有多不易,心里反而对这姑娘多了几分怜悯。 萧北冥对此却并不感到意外,倘若长信侯薛振源真的疼爱女儿,当初便不会冒险将宜锦许配给靖王做侧室,更不会让她在罚没入宫后过得如此艰辛,小心翼翼。 而薛珩这个弟弟,非但不能帮她摆脱困境,反而成为她的软肋。 可薛珩什么也不用做,便能占据她的关心。 萧北冥轻轻抚着手上的玉扳指,闭目沉思,半晌,他冷声道:“派人盯着,只需让薛珩活着就行,侯府的家务事,不必插手。” 邬喜来在那一瞬便明白了帝王心术。 * 临近年关,各地官员的奏折无非是禀明政绩,歌功颂德,一众大臣也罕见地消停了不少,早朝竟意外的和谐,只除了太后的兄长章琦。 镇国公章琦官至五军都督府左都督,章家百年世家,在太|祖时便有从龙之功,第一任镇国公更是配享太庙,赐丹书铁券,且与燕京几大世家均有姻亲,靖王在世时,章家如日中天,门庭若市,车马喧嚣。 如今没了靖王,章家与新帝不合,声望渐不如从前。但正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仍旧不可小觑。 章琦从姐姐章太后处得知新帝所为,心中又惊又怒,怕萧北冥秋后算账,清算国公府同前靖王勾结的事。 新帝与太后并非亲生母子,绝不会再扶持章家,既然迟早都要对上,他也不想让这个暴君太痛快,想起近日这暴君恐怕为军饷之事而头疼不已,他便执笏启奏道:“陛下,临近年关,镇守北境的军士却仍旧处在苦寒之中,臣奏请从户部另拨钱款,让军士们过个好年。” 这奏议看似合情合理,可今岁是萧北冥登基为帝的第一年,改元也不过才半月有余,大燕在这一年里,经历了旱灾,兵乱,易主,国库并不充盈,若允了这条奏议,其余各州的守军也当一视同仁,而今岁的税收远远不够这项支出。 萧北冥却并未急着回绝,反而对户部尚书蒲志林道:“蒲大人,你如何看?” 户部几个官员面面相觑,国帑有多少余钱,又有多少亏空,没人比他们几个更清楚,蒲志林昨日皇极殿议事,便知陛下是要与他唱双簧,心中有数,极力配合,回禀道:“陛下,今岁几个大州干旱,都降了赋税,再加上兵乱,国库实在无力劳军。” 镇国公章琦仗着自己是太后兄长,在外横征暴敛,国公府几经修缮,如今豪奢程度堪比大内,章琦在他眼中不过是蠹虫一只,也是时候该出出血了。 因此,他出列进言道:“陛下,臣听闻章大人家财万贯,底蕴深厚,上月修缮府邸便花费黄金万两,不如由章大人带个头,臣等愿意募捐,犒劳北境的将士们。” 章琦闻言,气得鼻子都差点歪了,蒲志林这厮不安好心让他带头募捐,届时骑虎难下,他还要捐的最多,否则抬不起头,最憋屈的是,捐钱的是他们,到时候军士们感念的却是皇恩。 他刚想出言婉拒,却见萧北冥看着他,神色颇为欣慰,“蒲爱卿所言甚是,既然章大人如此心系边疆战士,此事就交给章大人来办,凡是参与此次募捐的官员,朕都会颁布诏令嘉奖,立功德簿。” 章琦一肚子话憋在肚子里只能咽下,四周与宰执段桢交好的那群文臣舌灿莲花,都赞扬他的仁义之举,他面上扯着笑脸回应,心里却怄得要死。 段桢见殿上事态发展,唇角含笑,他岿然不动,只因陛下计谋过人,根本不需要他人出手,但若能让章琦不快,他倒是不介意添上一把火,于是笑道:“国公大人微言大义,实在令臣钦佩至极,微臣家中虽环堵萧然,也愿追随国公大人献出家中所有财产。” 章琦深知段桢寒门出身,向来与他这世家出身的不对付,被皇帝摆了一道已经够心塞,再被段桢一激,脸色已经黑如锅底,却仍咬牙道:“段大人倾其所有只为百姓,才是章琦应当钦佩之人。” 薛振源向来以章琦马首是瞻,瞧见章琦吃瘪,他也不敢出声,段宰执素来处事圆滑老练,令人如沐春风,这是头一次与章大人对上,他心惊这是不是意味着新帝决心开始清算靖王余孽? 他打算散朝后询问一二,却猛然听见邬喜来道:“户部都给事中薛大人请留步。” 薛振源惊惧万分,他不过一个正七品的小官,就算留下议事,也应留蒲志林才对。 蒲志林瞧了薛振源一眼,想起当初先帝一驾崩,薛振源就将自己的女儿送与靖王做妾,卖女求荣,一时心中也只剩鄙夷,也不愿再提点他,只甩袖离去。 薛振源下朝后由邬喜来引着朝皇极殿去了,除了之前承袭爵位进宫谢恩,他这辈子进大内的次数屈指可数,此刻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陛下找他所为何事。 * 皇极殿内,宜锦正烹着七宝茶,如今她已将火候掌握得极好,又做了咸口的茶点,只等萧北冥回来。 萧北冥入了内殿,宜锦替他褪下落了雪的大氅,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柔声道:“陛下喝杯茶暖暖身子,茶果也热好了。” 萧北冥随口应了一声,才将视线从她身上转移下来,他随意坐在书案前,发现之前那张绣了鲲的坐垫又被放回原处。 他捏紧了茶盏的杯壁。 这张坐垫,初时他因下药一事生出怒火,命邬喜来处置了,显然邬喜来并未听从他的命令。 但他如今竟对这事生不起丝毫怒意,甚至在他心中,庆幸这东西未曾被毁去。 他将茶水一饮而尽,问道:“你可知,薛珩在府中病入膏肓,而长信侯却对此不管不问?” 话罢,他站起身,缓缓行至她身侧,乌黑的眼眸像是被雾气笼罩,瞧不出真实的情绪。 她正在替别人担心,脸色煞白。 萧北冥的视线从她莹白的面庞上移开,“薛宜锦,从前你在府中,也是这样软弱吗?” 宜锦的神情在那一刻变得怔然。 陛下没说错,她确实软弱。 不敢抢回母亲的遗物,不敢和继母所出的兄弟姐妹发生矛盾,不敢帮宜兰拒绝与陆寒宵的婚事,甚至连阿珩受了委屈,她也不敢替他撑腰。 这是宜锦第一次没有反驳他的话。 萧北冥却没有再开口嘲讽,他缓缓走近,彻底将她的身影盖住,就像是他有一双羽翼,能为她遮去一切风雨。 他凝视着她,又问:“你的隐忍与退让,是否换来你想要的结果?” 宜锦对上他那双幽深的凤眸,咬着唇摇了摇头。 她曾经牢牢记住母亲临终前的嘱托,万事以和为贵,只要宜兰和阿珩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可是如今,宜兰并不顺遂,阿珩也病入膏肓。 所有的一切,与她所愿背道而驰。 宜锦低着头,眼中有温热泪意。 萧北冥下意识地伸出手替她抚去那滴泪,指尖尚未碰触到那滴残存的泪,却已生出一种灼热之感。 就在触碰之际,他却仿佛忽然清醒了,缓缓将手收回,对上宜锦带着泪光的眼,显得有几分僵硬,半晌,只扭头道:“薛宜锦,弱者见欺,你是御前的人,只要不作奸犯科,可以做任何往日不敢为之事。” 他明明仍对她有怨,但见到那滴泪痕,却只剩一种莫名的后悔与沉闷。 后悔自己方才所说的话让她伤心了。 宜锦眼底泛着水色。 她已经许久许久没听过这样的话了。 即便是她的亲生父亲薛振源,也只会劝她,知知,忍一忍就过去了,为父日后再给你找更好的…… 母亲的遗物,玉暖坞,宜兰的婚事,阿珩的安康,包括她自己的幸福,都因这一句“忍一忍就过去了”通通成为了牺牲品。 忍一忍就真的过去了吗? 有一个声音在心底最深处告诉她,她过不去。 那些被她刻意遗忘却未曾愈合的伤疤,在午夜梦回时会隐隐作痛。 她第一次没有避开他的目光,问道:“若陛下是奴婢,会怎么做?” 萧北冥神色平静,那双墨色的眼睛注视着她,道:“倘若一无所有,也无人庇护,那就索性做一块赤|裸的顽石,以石击物,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同归于尽。” 有时人活在这世上,往往是看谁更豁得出去。 他说得那样淡然,就仿佛死亡在他眼底不过区区一小事。 宜锦看着他的神情,却忽然意识到,这话不仅是在说她,更是在说他自己。 他一生下来就被生母厌弃,被太后当做手中筹码,先帝也厌恶他,后来又残了腿,许多人盼着他死,从一无所有之人到成为大燕之主,他就像他口中那块赤|裸的顽石,无人为他遮风挡雨,所有的苦难恶果,只有自己承受。 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度过那段黑暗的时光。 与他的经历比起来,她所承受的不过是九牛一毛。 如今,宜兰远嫁,阿珩病重,柳氏在侯府一手遮天,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处境,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萧北冥见她神情,便知她已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方才那话,他有意说给她听,只是想要她不必有诸多顾虑,想要她往后不必畏首畏尾。 可他萧北冥,不是什么风光霁月的人物,更不是她口中所说的良善之人。 他只想让她明白,她所能依赖的人,不会是骆宝,不会是宋骁,不会是薛珩,更不会是长信侯府所谓的血亲。 她能倚靠的,唯他而已。 他就是这样卑劣的人。 为您提供大神 笕素 的《嫁给残疾王爷后(重生)》最快更新 14. 心疼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5. 撑腰 薛振源整理衣冠,在殿内等待帝王召见,心中却打起了鼓,新帝性情暴戾,廷杖朝臣也不是没有过,被私自召见绝不是什么好事。 他仔细反思近来之事,却也想不通自己哪里犯了错。 在殿内也不敢随意走动,只低着头,战战兢兢站在原地,以至于邬公公一声“陛下驾到”将他吓了一跳,慌忙跪下拜见。 萧北冥并未落座,只是用目光打量着眼前之人。 薛振源一身青袍,细眉长眼,倒也有几分书生模样,但形态佝偻谄媚,无丝毫风骨,细看之下,五官同宜锦没有一处相似。 他淡然落座,问道:“朕听闻,令公子薛珩重病,这两日可好些了?” 薛振源总算知道了缘由,忙道:“牢陛下挂心,太医医术精湛,给犬子开了药方,如今已经好多了。陛下日理万机,仍如此关心臣下,臣下不胜感激。” 萧北冥闻言,只冷冷一笑,他得到的消息,侯夫人柳氏不仅昧下了邬喜来送去的钱财,还将薛珩院内的用度尽数扣下,薛珩哪里来的钱买药,又如何大好? 他没有揭穿薛振源丑陋的谎言,若不是宜锦,薛珩是生还是死,他并不在意。 萧北冥问道:“既然你如此感激朕,朕倒有一事想问问薛大人,当年先帝驾崩,你为何要送女入靖王府为妾,是否意图与靖王勾结?” 薛振源额上已经起了薄薄一层冷汗,他以为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新帝登基后也未曾过问,此事便不了了之了,但没想到,新帝竟然秋后算账,一直等到今日。 他若照实说,坐实了当初意图勾结靖王,犯上作乱,那今日就是他的死期。 薛振源思虑片刻,便想出了脱罪的法子,他叩首道:“陛下明鉴,当初实在事出有因,微臣不同意这门婚事,奈何小女宜锦对靖王一见钟情,靖王也有意纳妾,微臣教女无方,也只好妥协。此事有辱门风,是以微臣自那之后便与小女再无联系,还请陛下明鉴。” 萧北冥听着,指尖摩挲着那只绣了鲲的锦囊,他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墨色的眼眸不经意间积压起风云。 他站起身,下了御座,并不叫薛振源起身,只是意味深长道:“哦?是吗?薛大人竟如此公私分明,大义灭亲,真叫朕佩服。” “不过,”萧北冥顿了顿,直视薛振源的双眼,“倘若朕日后查出你今日所言有半句假话,便赐你五马分尸,可好?” 薛振源上下嘴唇颤着,浑身抖得像个筛子,他呆呆地跪在地上,眼前仿佛有无数重影。 他不敢犹豫,低下头不停地叩首,直到额头见了血,萧北冥才缓缓出声叫他停下。 “薛大人内宅不治,何以治天下,令夫人乃侧室扶正,气量狭小,若你再不加以管束,长信侯的爵位到了你这一代,气数也该尽了。” 薛振源明白,陛下这话的意思,倘若他不管教柳氏,陛下便会以此为由削爵。 他不禁后怕,他一个七品小官的内宅之事,陛下竟然都一清二楚,可见满朝文武都活在帝王的监视之中,一旦行差踏错,后果不堪设想。 他忙磕头认错,许诺一定管好内宅,不叫陛下忧心。 萧北冥见目的已经达到,也厌烦眼前之人,便道:“邬喜来,派个人送薛大人回府。” 邬喜来应声称是,便作了个手势为薛振源引路,薛振源腿早就软了,颤颤巍巍朝外走。 * 宜锦就站在正殿门前,看着面庞已经陌生的父亲与她擦肩而过,她听到了自己父亲所说的那番话,起初觉得痛如跗骨之蛆,渐渐地,只剩麻木。 这就是她一直以来敬仰的父亲,即便当初种种龃龉,她也从没想过,为人父者,可以胆小自私到如此地步,她何以到了今日,才认清薛振源的真面目? 薛振源也在那一瞬间看见了宜锦,但他却没有父亲见到女儿时的喜悦,反而像是见了鬼。 与此同时,他心中所有的疑惑全都解开来,他道陛下为何会插手薛家之事,恐怕是他这个好女儿在御前说了不该说的话。 宜锦只是神色平淡地朝邬喜来行了一礼,道:“邬公公,可否允许奴婢与这位大人说两句话?” “这……”,邬喜来有些为难,他朝着内殿看了一眼,得了陛下准许,才道:“姑娘请自便。”话罢,他便退至一侧。 雪下得正紧,飘忽的雪丝落在面颊上,宜锦却没有感到冷,她看着眼前这个已经不算年轻的男人,却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她很少会想起他,以至于眼下竟陌生到如此地步。 薛振源见皇帝身边的人退下,又见宜锦竟能同邬公公说上话,可见在内宫中也是得力的,他换了一副慈善的面孔,尴尬道:“知知,你这些日子过得如何,为父原本一直想派人到宫中打探你的消息,可你知道,你嫡母她……” 话罢,他褪下腰间的玉佩塞给宜锦,低声道:“知知,这是为父的心意,你收下,等过些日子,为父会挑些更好的送来。” 话罢,他似乎犹豫了一番,道:“为父还要嘱咐你,家丑不可外扬,你弟弟的事,是你母亲做的不对,为父回去惩戒她,她以后不敢了。但你在御前,说话注意分寸,你,阿珩,宜兰,都是薛家的子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你应当懂得。” 宜锦看着他做戏,却仿佛十几年来,人生中的一层雾霭忽然散去,许多事还原了本真,以最丑陋,最直接的方式朝她扑过来。 她不知道为什么过去的这十多年,她那样傻,每次都被相同的话欺骗,一次又一次妥协,一次又一次让她们姐弟三人失去选择的机会。 宜锦松了手,任由那块玉佩落在雪地里,沾上泥渍,她脸色平静,说出的话却句句泣血。 “七岁那年,娘亲故去,我多希望你能来见娘亲最后一面,但你没有。” “十二岁那年,柳姨娘用了手段坏了宜兰的姻缘,逼迫她嫁给陆寒宵,我多希望你能替阿姐撑腰,但你没有。” “十七岁那年,我苦苦哀求您不入靖王府,可你避之不见。“ “阿珩心性质朴,一直羡慕薛瑀有父亲相伴,但你却厌恶他迟钝,连他的生辰都记不得。” 宜锦的声音混杂在风雪声中,没人听见她尾音的哽咽,“你不配为人夫,更不配为人父。从今往后,长信侯府是你的家,却不是我的家。” 她的目光渐渐冷硬起来,“柳姨娘费百般心思,无非是想除去阿珩,让薛瑀名正言顺地继承侯府的爵位,而你一直嫌弃阿珩天生迟钝,觉得他让你抬不起头,所以默许柳姨娘如此行径。这些我心里都清楚。” “但我只有一句话,若你执意放纵柳氏伤害阿珩,那干脆就让整个薛家替她陪葬。” 薛振源瞪大了眼睛,无法接受一向乖巧听话的女儿竟然能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他感到自己的威严被挑战,怒不可遏,抬起巴掌便扇下去。 这巴掌来得太突然,以至于邬喜来想要阻拦都没来得及。 宜锦偏过头,脸上火辣辣的疼,却比不上心里的痛,她平静地转过头,直视着薛振源,心中有一堵墙彻底崩塌,断壁残垣,满目疮痍。 她道:“薛大人若不信我所言,大可一试。左右拿我这一条性命换薛大人仕途终止,侯府倾覆,划算得很。” 她心中似有一只猛兽在四处冲撞,为了这些年的不平,为了这些年的她的懦弱,为了宜兰和阿珩的磨难,以至于此刻,她真的什么也不怕。 薛振源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女儿,他也知道,宜锦最在意的就是宜兰和薛珩,只怪柳氏下手太重,以至于宜锦干脆什么都不顾,豁出去只要他惩治柳氏。 宜锦能在御前伺候,恐怕地位不低,薛振源一时又后悔自己打了那一巴掌,想要道歉,却拉不下脸。 就在这时,邬喜来走近,冷着脸道:“薛大人,薛姑娘乃是御前之人,即便是犯了错,也自有陛下处置,不劳你出手,还请你尽快离宫,否则,杂家只好叫禁军拖你出去了。” 薛振源忙扯着笑脸称是,只看了宜锦一眼,便由内侍领着离去了。 风雪渐厉,反而缓解了面颊上火辣辣的疼,宜锦知道,薛振源最看重他的爵位,有了忌惮,他定不会放纵柳氏继续害阿珩。 她抬头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朔风卷起飞雪,天地苍茫。 萧北冥就在暖阁临窗向下看着,那娇小的,微微颤抖的身影,像是一叶孤舟在这世间拼命挣扎。 他捏紧手中的茶盏,明明她已经足够勇敢,可却仍旧那么让人心疼。 邬喜来在一旁伺候,犹疑道:“陛下,今日还要薛姑娘当值吗?” 萧北冥想起那人颤抖的肩膀,想起她晶莹的泪滴,对宜锦当初离开皇极殿,抛下他的芥蒂,忽然就消散了,他觉得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不必,送些玉肌膏,叫她回去歇着。” 话音刚落,却听见外间那人向他请安的声音,萧北冥神色有一瞬的僵硬。 宜锦用脂粉掩盖了脸上红肿的痕迹,但她皮肤过于白嫩,仍能看出端倪,琥珀色的眼眸仍旧泛着淡淡水光,神情却坚定而柔和。 她照常行礼,垂首道:“奴婢见过陛下。” 萧北冥见她面颊上的痕迹,宛若美玉微瑕,他眉峰微聚,袖笼下的手微微紧握,叫她不必行礼。 宜锦只是低着头,“奴婢父亲在殿中所言,还请陛下不要放在心上。当初他执意让奴婢入靖王府,确实是有意攀附。” “但奴婢对靖王从未有过爱慕之心,也从未想过借此替侯府牟利,若陛下存疑,自可派人查证。” 她本可以不走这一遭,不解释这一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也不想让他误会。 萧北冥心绪不定,只淡淡应了一声,良久,他低声问道:“你幼时,可曾在山中救过一个少年?” 他的声音极轻,像是鸿羽浅浅落在沉静的雪地中,无人知晓,他的心跳一声声回响,跳得极快。 宜锦微微一愣,她抬首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有一团幻影自脑海中忽闪而过,可最终却什么都没剩下,她摇了摇头,“未曾。” 萧北冥却没有想象中的失望,他凝视着宜锦红通通的指痕,垂下眼睑,“回去歇着吧。” 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转角处,萧北冥想起她脸上的伤痕,神情隐在灯火中,显得格外阴沉,薄唇微掀,唤出隐雾,冷冷道:“薛振源回府的路上,不必太过顺遂。” 他的人,谁也不能欺负。哪怕,那人是她生父。 隐雾当下就明白了陛下的意思,领命而去。 为您提供大神 笕素 的《嫁给残疾王爷后(重生)》最快更新 15. 撑腰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6. 旧事 自骆宝因宜锦之故遭鞭笞,她还未得空探望,心中也只有愧疚,出了内殿,她顺道去东耳房一趟。 她到时,骆宝正卧榻歇息,他瘦瘦小小一个少年,蜷缩在被褥之中,竟瞧不出多少起伏,怕将他吵醒,她轻手轻脚将手中食盒放下。 骆宝却在这时睁了眼,他看见宜锦,便挣扎着要坐起来,“宜锦姐姐,你怎么来了?” 宜锦让他好好躺着,“是我当时思虑不周,害你被责罚,你伤口可还疼?” 骆宝忙摇了摇头,嘿嘿笑道:“有师傅替我说情,他们根本没用力打,这里头门道可多了,我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姐姐你别担心我。” 宜锦见他活力十足,一颗心也放下了,便催促他将食盒中仍旧温热的蛋羹用下。 骆宝听话,蛋羹入口软嫩丝滑,带着葱香,咸淡适口,他边喝,边道:“姐姐,以我之见,陛下这番并不是真心要罚我,只是想借故让姐姐回皇极殿,其实是舍不得姐姐。” 宜锦见他明明是个少年模样,却一副老成,有些好笑,“你还是个孩子,懂什么舍得舍不得?陛下想要什么样的姑娘都有可能,但绝不会是我。” 她低着头,朱唇紧抿,眼睫微颤。 她出身靖王府,又曾侍奉太后,萧北冥最初留她在身边,也只是为了羞辱太后,羞辱已故的靖王。 骆宝听她说自己是个孩子,有些不高兴,他虽然比宜锦年纪小些,但那并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 “姐姐,陛下登基至今,虽朝臣几次三番催促立后封妃,但陛下从不理睬,也从未对其他女子有何特殊之处。唯独对姐姐,实在太过异常。就说当初下药之事,若换了常人,恐怕早就发落慎刑司审问,可陛下只是叫姐姐去了皇极殿,这与他向来性情不符。” 话罢,骆宝两口将蛋羹用完,放了空碗回食盒。 宜锦默不作声地将食盒收拾好,只是摸了摸他的头,“你好好休养,别胡乱揣测陛下的心思,我们只管做好自己的本分,别的事,也不要多管。” 骆宝见她不喜自己提那些话,也住嘴不提了。 时候不早了,宜锦想到愆阳殿中蔡嬷嬷无人照拂,不知这会儿用饭了没,她究竟有些不放心,说了两句同骆宝告辞,便朝愆阳殿去了。 * 正过了晌午,阴沉沉的天却没肯施舍一缕阳光,飞雪带着刺骨的寒意盘旋而下。 愆阳殿毕竟有了岁月,有一处屋顶受不住经冬的风雪,漏了几片瓦,外头下大雪,里头下小雪,芰荷便来此处帮蔡嬷嬷修补屋顶。 她爬梯子上去,才将砖瓦砌实,裙摆处沾了雪水,湿漉漉紧紧粘着腿,下梯子倒有些不便。 宜锦远远瞧着,心悬了起来,还没等她快步赶到地方,便瞧见那廊檐下已然站了一个魁梧的身影,她认出这是宋骁,停住了脚步。 宋骁就站在廊檐下,注视着那个缓缓爬下梯子的身影,仿佛若有什么不测,他立刻就能接住她。 芰荷毫无知觉,她小心踩着梯子下来,等脚落在地上,胸腔里那颗怦怦乱跳的心才安稳下来。 转身瞧见宋骁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却忽然一惊,忙行礼道:“见过宋大人。” 宋骁只道:“姑娘不必多礼。” 芰荷微微一怔愣,在这宫里,上位者对下位者从来都是直呼其名,没有如此客气称姑娘的,她谨慎道:“大人客气了,叫奴婢芰荷就好。” 宋骁却道:“多谢你替我阿娘修补房顶。” 芰荷脑子才开始转过弯来,她睁大眼睛,落在宋骁眼中颇有几分可爱,“宋大人的阿娘,是蔡嬷嬷?” 宋骁颔首,解释道:“当初因家中贫困,阿娘进宫做了陛下的乳母,多年之后,陛下又机缘巧合之下救了我性命,于我有恩,我也因此得以与阿娘相认,只是她如今糊涂得厉害,有时认不出我。” 芰荷不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眼前人,只道:“宋大人,只要你们母子二人平平安安,朝夕相处,嬷嬷一定能认出你的。” 宋骁只听屋中蔡嬷嬷咳嗽,迟疑犹豫了许久,只将手中的药递给了芰荷,道:“阿娘每次见我,总不太愉快,还劳烦姑娘替她煎药,日后必有重谢。” 话到此处,芰荷也猜出母子之间兴许有什么难言之隐,她向来善解人意,也不愿触及旁人伤口,只接下他手中药材,“上次宋大人提点,奴婢和姑娘还未曾答谢,不过是熬个药,举手之劳,宋大人放心就好。” 宋骁默了默,当日他也没有帮上薛姑娘的忙,眼前这个姑娘,面庞圆润,一双瞳仁清亮到令人不敢直视,笑起来两个酒窝好看极了。 他觉得太过冒犯,收回目光,再次答谢后告辞,芰荷的注意力很快就从他身上移开,瞧见宜锦的那一瞬间,眼睛都亮了起来。 芰荷几乎是快步走到宜锦身侧,“姑娘,你终于回来了。你久久未归,恰巧碰到蔡嬷嬷的屋宇漏雪,便替嬷嬷修缮一番。” 宜锦握住她软乎乎的手掌,柔声道:“你啊,帮嬷嬷是好事,但一个人爬梯太过危险,若不是有宋大人在底下看着,出了事可怎么是好?” 芰荷愣住了,“姑娘说,方才宋大人一直在此处?” 宜锦点头,她弯腰替这丫头将弄湿的衣裙拧了拧,边说道:“宋大人上次肯提点,许是有你的缘故。你可记得,你从仁寿宫到直殿监时,便是由他护送而来?” 芰荷记起来了。 初见宋骁时,他虽长着一张玉面书生样,但面无表情,气质可怖,但却肯在她哭泣时递给她一方帕子,人不可貌相,大抵如是。 宜锦看着生气勃勃的芰荷,十几岁的女孩子,像是初春时绽放的桃花,娇嫩嫩的在枝头,风吹过便能闻到芬芳。 若芰荷没有随她入宫,这会儿也许已嫁做人妇,过着简单幸福的日子。 她能看出,宋骁待芰荷比待旁人要亲和,若两人日后有缘,许能成一番佳话。 宜锦思绪回笼,嘱咐道:“我去后厨做些膳食,你也烤烤火,身上湿漉漉的,当心着凉。” 芰荷提了提手中的草药,“刚好也要给蔡嬷嬷熬药,我同姑娘一起。” 两人自去了后厨,蔡嬷嬷正喂那只叫阿鲲的雏鹰,不知是不是宜锦的错觉,这只雏鹰体型仿佛大了一些,通体黑白相间的羽毛显得莹润有光泽,一双漆黑的鸟目注视着她,鸟喙微动鸣叫了几声。 宜锦走过去,试探性地抚了抚雏鹰的脑袋,雏鹰不叫了,只是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掌心。 宜锦深感万物有灵,她用箸挑了块鱼肉,阿鲲歪着脑袋看了她一眼,边眨眼边迅速将鱼肉吞咽而下。 蔡嬷嬷瞧着高兴不已,微微沙哑的嗓子也因兴奋清亮了几分,“阿鲲这是认得你了。” 话罢,她想起了什么,却又开始难过,“陛下向来不喜阿鲲,阿鲲养了一只雏鹰,颇通灵性,但却被二皇子抢了去,那雏鹰很快便丢了性命,自那以后,阿鲲再不养鹰。我……我本想替他养一只,在他生辰时送出,可偏偏出了那事,他恐怕再不愿见我……“ 蔡嬷嬷想到往事,眼泪渐渐流了出来,抽噎不止。 宜锦忙拿出帕子替她擦拭眼泪。 蔡嬷嬷口中的陛下应当是先帝,那时的二皇子应是萧北捷,当年萧北冥曾豢养一只雏鹰,但那只雏鹰却被萧北捷抢走玩弄至丢了性命,嬷嬷想替他重新养一只,却又说他再也不愿与她相见,其中必有缘故。 宜锦见蔡嬷嬷情绪渐渐稳定,才问道:“嬷嬷可否告诉奴婢,阿鲲为何生你的气?他并非绝情之人,若知道他为何生气,才能想法子求得他原谅。” 蔡嬷嬷用仅剩的那只眼睛注视着宜锦,似乎在确认宜锦是否是可信之人,她记得,曾在阿鲲的画中见过一个小姑娘,同宜锦长得极像,因此天然便有了几分信任。 她终于肯开口,似乎回想到极其痛苦之事,她捂住了那只完好的眼睛,任泪水滑落。 “当年……都是我的错,皇后娘娘称找到了我失散多年的亲子宋骁,并以他性命威胁我在阿鲲的战马上动手脚,我……我心乱如麻,依她之言照做,害得阿鲲断了双足,险些去了一条命。我深知自己罪孽深重,自戳双目,他拦下了我,也并未惩处,只说此后再不会与我相见。” 蔡嬷嬷摇了摇头,几近绝望,只喃喃道:“他不会原谅我的……不会的。” 宜锦握着蔡嬷嬷的手,话及此处,一切便都有了解释。 蔡嬷嬷明明是陛下乳母,却偏居一隅在这废弃的愆阳殿度日,萧北冥也从未来此处探望。 若换做她是萧北冥,身边唯一至亲至信的乳母却背叛了自己,无论是否被迫,残了的腿却永远也无法恢复如初,她也无法轻易原谅。 她知道,蔡嬷嬷每一日都在忏悔,愆阳殿中萧北冥幼时旧物皆由蔡嬷嬷亲手擦拭,从不假手他人。 她脑子糊涂,连亲生儿子都识不得,却能将萧北冥幼时的事如数家珍,即便愆阳殿如何破败,她也不肯离开,又何尝不是在赎罪。 宜锦一颗心揪在一起,就如当初太后以芰荷之性命相威胁,她也与蔡嬷嬷做出了同样的抉择,唯一不同的是,她在最后选择了放弃。 她能理解蔡嬷嬷的无奈与悔恨,也正因此,她不忍叫面前的妇人再伤心难过:“嬷嬷若是肯信我,便将阿鲲交与奴婢养,等他生辰之时,由奴婢转交,如何?” 蔡嬷嬷茫然点了点头,她对于这个与阿鲲画中格外相像的女子有着天然的信任,半晌,她忽然又剧烈地摇了摇头,“不要让他知道是我送的,不要……” 宜锦见她神情愈发痛苦,忙拍着她的脊背,安抚道:“好,奴婢不说。” 话至此处,芰荷熬好了药,便唤蔡嬷嬷用药,有宜锦在,蔡嬷嬷第一次没有抗拒用药,她服药后便沉沉睡去,宜锦替她掖好被褥,见她面容沉静陷入睡梦,才松了一口气。 她与芰荷悄悄出了门,将门合上。 * 是夜,数九寒冬的天气,雪虽下得缓了,寒空中的星却一闪一闪,人处在四方的宫墙内,偏偏头顶着浩瀚的苍穹,倒让人生出一抹惆怅。 芰荷性子跳脱,也难得有些沉静,许是气氛使然,她忽然开口道: “姑娘许久没同芰荷说过心事了。从前姑娘在闺中,每每有了开心、难过之事都会与我诉说,但自从入了宫,就再也没有过。可芰荷能感觉到,姑娘在这里,从未真正的开心过。姑娘日后,到底有何打算?” 宜锦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刻意隐藏自己的情绪,她不想让芰荷担忧,但此刻,她却忽然发觉,正如她了解芰荷,芰荷也同样了解她。 宜锦沉默不语,芰荷却问道:“姑娘,陛下何至于如此轻易就同意了你的请求,是他真如你所言,是个外表冷漠却良善之人?还是姑娘你答应了什么?” 宜锦看着芰荷明亮的双目,她曾答应过芰荷,无论什么事都不会再瞒着她。 她用平和的语气告诉芰荷:“芰荷,我恐怕,到了时日不能与你一起出宫,要一直留在这里了。” 芰荷只觉脑海之中一声惊雷,在原地呆愣半晌,不知如何反应。 她如何不知,姑娘曾经是如何期盼年满二十五出宫与小公子他们团聚,而今,姑娘却放弃了这期盼。 她明白这对宜锦而言意味着什么,她艰难问道:“姑娘真的只是为了救小公子?” 宜锦望着她,琥珀色的眼眸映出夜空中的星光,显得渺远又温柔,她道:“不只是为了阿珩。你可还记得,当年你陪我去云来观为母亲添香火时,曾于山道之上遥望一少年将军于马下救了个孩童?” 芰荷点了点头,那是燕王自北境战胜而归,燕京百姓夹道相迎,却有一孩童不慎失足于马下,恰被年少的燕王所救。 她思及此,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等着宜锦回答。 宜锦微微一笑,“我固然是为了阿珩应下此事。但也更因当年那个不忍孩童受伤,舍身相救的少年将军。” 芰荷惊住了,不敢去深想这话背后的意思,良久,她只喃喃道:“姑娘,无论你做什么决定,芰荷都支持你。” 两人身影渐渐远去,唯余暗处一人的身影僵在原地,久久不动。 为您提供大神 笕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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