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云雨》 1. 01 陈最第一次去殡仪馆,是参加高中班主任的葬礼。 得到消息时,她正跟着上司乔森在上海出差,他们要拜访几个艺术家工作室,为即将开的展览选作品。 她跟乔森请假,要连夜赶回去。 乔森准了假,却不大理解。 “老师对我很好。”陈最只留下这样一句话。 灵堂设在市郊的殡仪馆,来的人不多,学校只送来几个花圈,显得冷清而空旷。告别仪式结束后,曾经的同学们三三两两聚在外面抽烟。 毕业八年,高三七班一直没聚过,没想到第一次聚起来,会是这样的场合。 有人开口缓解沉闷的气氛:“老张要是看见我们这样,肯定又要骂人。” 当年老张经常蹲守男厕所,抓他们抽烟的现行。每每捉到“嫌犯”,老张总会说“你们这群小兔崽子,非要气死我不可”。 众人盯着指间的猩红,爆发出小范围的笑,默契而无奈。随即,众人又陷入沉默,卡壳一般安静。 其实大家对老张感情很复杂。不能否认,他确实是个教学能力出众的好老师,但当年,学生中间总是流传着他不同版本的桃色新闻。 一支烟的功夫结束,有人有离开之意,又不好直说,便问:“还有人来么?” “应该没了吧,群里说话的都来了。”搭话的人斜探出身子,“诶,班长,咱们今天来了多少人啊?” 班长抬起下巴清点人数:“十三个。” 全班一共四十七个人,老张去世的消息来得突然,同学们又都天南海北的,能及时赶来这些,已经不少了。 那人跟着班长数了一遍,语气略微调侃:“班长,你数学怎么退化到幼儿园水平了,明明是十二个。” 班长不声不响地投下一枚消息炸弹:“梁遇唯挪车去了。” “梁遇唯也来了?!” 果不其然,效果显著。 没人能忘记梁遇唯那张堪称绝色的英俊面孔,即使毕业多年。他从长相身材,再到家世背景,全都受上天眷顾一般,无可挑剔。 名校毕业,之后又出国读硕士,堪称完美的人生开局之下,梁遇唯也并没有辜负这一切,演绎着他出色的人生。 众人都以为梁遇唯还在大洋彼岸,没想到他会出现。 很快,梁遇唯就成了新的话题。 “我都不知道他回国了。” “人家跟咱们都不一个圈层,回不回国的,还会告诉你啊?” “记得当年学校穿校服的规定太死板,他还替大家出头了呢。人家没你说得那么清高……” “他前两年就回国了,今天来得比我早,还帮忙张罗了一会。”班长讲故事一般,拉扯着悬念,“还以为他这样的大忙人,看不到群消息呢。” 毕竟那个年代久远的高中班级群,已经很久没人说话了。 班长抬腕看了眼时间,尽量目光顾及到每个人,征求大家意见:“大家今天还有安排么,好不容易见一面,要不,等梁遇唯回来,我们一起吃顿饭?” 本以为会获得兴致高涨的回应,没想到,十几个人一片安静。 安静到,可以听见远处不知哪边传来哭泣声。 见没人回答,班长有些异样,抬头却发现大家都颇有默契地噤声,互相使着眼色。 有人小声说:“她怎么来了?” 班长跟着众人的视线回头,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 陈最穿了条黑色的裙子,简单干净,手里还捧着一束花。 这是一个比梁遇唯还让人意想不到的来宾。 众人虽不言语,注意力却全在陈最那里。 陈最一眼就能让人注意到她,不需要第二眼就能记住她。 她跟从前没什么变化,相貌清纯,眉眼干净,皮肤被黑色衣服衬得过曝。 所有人都认出陈最了,却没人上前。 原来的同学里并没有人与她深交熟识,她也一向与他们疏离。 陈最看见七班那群人了,但她已经来晚了,看班长略带惊讶又示意性地跟她点头,她面无表情但礼节性地回应,然后径直走了进去。 有人小声议论:“她居然敢来,也是挺猛的。” “话说,当年她跟老张的事到底是真是假啊?” “她到底跟多少人好过……” “老张都不在了,嘴上积点儿德吧。” …… 陈最放下花,恭恭敬敬地上了一柱香。 遗照上的老张俊朗周正,神采奕奕,一如八年前。 她在心里算了算,老师带七班时才三十出头,即使到现在,也是正当年。 陈最盯着那张脸,总觉得有些不真实,好像那些日子还近在眼前。 师母哭得失了神,又也许是相同的话说了太多遍,导致神情有些呆滞,反应都要慢几拍。 陈最安慰了师母一会儿,交谈间,得知老张是脑出血走的。因为是在家里倒下的,只有微薄的抚恤金,得不到工伤赔偿。 学校没有给老张办追悼会,也没有同事来吊唁。看得出,师母很在意这个。 具体原因陈最没有问,但也大概猜得出。 她想起高二的一个晚自习课后,老张曾跟她说过,不要把对自己的评价交到别人手上,我们并不需要向别人去证明什么。 要做到这些其实并不容易。 懂她的人很少,老张算一个。 陈最心里五味陈杂。她从随身单肩包里掏出一个不薄的信封,递交给师母。 师母不肯收,说自己有工作,日子还过得下去。 陈最说:“高中时我家里困难,张老师给过我一些帮助,这些,就当是还给他吧。” 这个故事不是编的,只是她擅自换了人物。老张确实帮助过家庭困难的同学,但不是陈最。陈最不缺钱,这么说只是为了让师母更安心地收下这笔钱。 陈最告诉她:“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老师。” - 陈最从灵堂出来,正午的太阳正烈。 有女生小声讨论她价值不菲的包包和鞋子,看不出logo,得体又质感十足。 陈最无暇去理会这些。 她的工作和艺术圈打交道,必须低调、脱俗、专业,她这一身装扮并非出于个人物欲,而是工作需要。 班长面色尴尬,挪步过来跟陈最寒暄。 他有些心虚,因为张老师去世的事是他在七班群里通知的,而陈最没在群里。 “你来了,陈最,那个,你是……怎么知道的?” 陈最没有留多少高中同学的联系方式。Q.Q早就不用了,微信只加了零星几个人,几乎从没说过话,她也忘记当初是怎么加的了。 如果不是好友盛惠打电话时说漏了嘴,她可能压根都不会知道。 盛惠不想让她知道,但她执意要来送老张一程。 陈最没在意班长略带歉意的面孔,她说:“盛惠跟我说的。” 班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连忙接茬:“对,对,那时候你们三个关系最好。” 他们三个,是指陈最,盛惠和蒋司尧。 当年陈最在班里并不合群,高中同学里,她的朋友只有盛惠和蒋司尧。毕业后,她也只跟这两个人来往。 一来一回之后,两人的对话便陷入了沉默。 他低头扫了一眼,陈最手指间空空,没戴任何戒指。 或许是不知道跟她说什么,班长挠了挠头:“对了,蒋司尧怎么没来?” 陈最确实知晓蒋司尧的近况。 可是当下,她很不爽班长这幅八卦的面孔。 陈最拧眉,似笑非笑道:“为什么问我?” 五月艳阳天,气温直逼三十度,班长身材微微发福,浑身冒汗,可面对陈最,那些汗又迅速变冷。 陈最很瘦,看上去柔弱,却莫名让人觉得背后发凉。 她的戒备心跟从前一样强。 班长的表情凝固,干笑两声。 有人过来为班长解围,语意调侃:“都成年人了,又不是早恋,不用演了。” 陈最的不快已经涌上来了:“谁演了?” 老同学碰面,大多客套和谐,那人冷不丁被呛,讪讪退到一边,嘴里还跟别人小声嘟囔:“挺会装的,谁不知道她跟蒋司尧谈恋爱还勾引老——” 班长赶紧拦在陈最面前,问她:“我们打算一会儿去聚餐,你去吗?” 班长从始至终倒是客气,却又好像天然就没把她当做七班的人一样。这种微妙的平衡,他拿捏得很到位。 陈最望了眼他身后。 这幅景象颇为滑稽,就像是她一个人在对峙一群人。 手机适时响起,班长做了个手势,让她先接。 是上司乔森打来的。 乔森说本地的一个供应商正好今天下午有时间,问她有没有空去见。 上司不放弃任何可以“剥削”她的机会,她却有点感谢这个来电。 “你昨晚回去的机票照常去报,今天的事假给你算出外勤。”乔森抛出一个自认为有诱惑力的条件。 陈最说有空。 要做的事已经完成,她没必要再去假装合群。 她指了下手机,跟班长打了招呼,边讲电话边走远,顺势离开。 拐过弯,走出同学的视线,陈最松了一口气。 乔森在电话那头叮嘱细节,陈最抽出笔和随身小本,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以熟练的姿势记笔记。 往前走了一截,陈最没留意,迎面撞到了一个人。 这一下撞得结实,她的手机壳划到了耳垂,一阵火烧般的刺痛从耳廓直戳大脑。 陈最下意识先救下手机。 那个男人力度适当地扶了下她的手臂,稳住她不至于跌倒,顺带先她一句说:“抱歉。” 礼貌而冷静。 对方高出她许多,她还没来得及抬头看清他的脸,就已经擦肩而过了。 陈最匆匆一瞥,只注意到了对方的手。 五指修长,指节分明,靠近虎口处有一颗淡淡的痣。手背上的青筋凸起清晰的脉络,清瘦却极具生命力。 好看的人往往会有一双好看的手。目光不用上移,就知道手的主人五官绝不会差。 乔森还在听筒另一头还在讲话,那颗不起眼的痣却在陈最脑中生了根,像那只手上的青筋,无声蔓延。 陈最忍不住回头,发现对方也在打电话。 一个西装革履的笔挺背影正跟她朝相反方向走去。 2. 02 陈最打车到约定的咖啡馆,去见乔森说的那个本地供应商。 陈最刚下车,一个年轻男人从停车场方向过来,径直来到她面前。 见到陈最,他主动开口:“你好,是陈最吗?” 乔森提前告知过对方姓名,她微微点头,伸出手:“你好,方总。” “方俊。”对方打量陈最,还是自报家门,强调了一遍,“早就听说乔馆长的助理是个美女,看来我没认错。” 陈最听多了这样的开场白,许多人借着工作关系试探、蓄意接近,她都刻意会保持距离。她没有多做回应,转身推开了咖啡馆的玻璃门。 点完单,陈最掏出手机准备付钱,却被方俊挡住。 “怎么能让女生付钱,我来。”方俊示意服务员他来支付,顺便又加了一道甜品,“这家的Semifreddo很不错,你一定要尝尝。” 陈最尽力克制情绪,扯出一个僵硬的笑,跟对方说明情况:“方总,我回去可以报销。” 方俊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游刃有余地把玩着手机,语气慢悠悠的:“那怎么办,钱已经付了。要不,算你欠我一个人情,下次还回来?” “要不,我还是给您转账吧。”陈最绕开他布下的坑,尽量保持着客气有礼,“乔馆长要是知道是您付的钱,肯定会说我的。” “开个玩笑,一杯咖啡而已,合作谈成才是最要紧的。”方俊听出陈最明确的拒绝意思,便换了话题,“要不,看看我们的案例?” 客套环节结束,终于开始聊正事。 方俊拿出一本装订很厚、颜色亮丽的“书”。 陈最仔细看了几眼,是打印的PPT,他们做过的案例全在上面。陈最翻了翻,有传统的美术展,也有装置艺术的展览。 “这场展对光源要求很高的,有一丁点儿不到位都会影响沉浸式体验感。”方俊指着PPT,颇有自信地说,“我敢说,能做成这样的团队,真的很难找。” 陈最跟着看了十几页,都是外地的展,便问:“有本地执行的案例吗?” “有,当然有。”方俊迅速翻了几页,“你知道E.M Block吧?就城西那个艺术商业中心,最近在他们商场有个跟台湾艺术家的联名展,就是我们做的。” 陈最对着那本“书”拍了几张照片,方便之后整理记录。 “不用拍照,这个你可以带走。”方俊语气夸张,用行业的知名团队为自己公司抬咖,“E.M Block是奔着K11水准去的,他们规划用的是太古里的团队,美陈是SKP-S的团队。资质不够的,根本就进不去。” 陈最出于礼貌笑了下,她见过太多吹得天花乱坠但实际连墙都刷不好的合作方了。 “E.M Block的高层对我们很认可的。”方俊在相册里翻了翻,亮出一张照片,“这是他们的梁总,从国外回来的,履历很厉害,就是他敲定我们这次合作的。不信我可以,不能不信梁总的眼光……” 屏幕转向陈最,她随意抬头,瞳孔骤然一缩。 那张照片拍得有些模糊,可某张英俊的侧脸还是冲出了糟糕的镜头。那道深邃的轮廓跟她记忆中的某个人高度重合。 - 跟方俊见完面,陈最赶去跟好友盛惠一起吃饭。 盛惠看着她一身黑色,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今天去张老师……那里,怎么样?” “给他上了炷香,安慰了师母一会儿,就走了。” 盛惠面色窘迫:“我不想让你去是怕——” 陈最淡淡道:“没事,都结束了。” 过去的一切,都结束了。 陈最和盛惠都明白,见到那么多老同学,要面对些什么。可对她来说,能回来送一送老师,没有什么事比这个更重要。 两个人相对坐着,短暂地沉默。 盛惠漫不经心地扒拉着她面前的那盆沙拉,打破略显沉重的氛围:“我听说,梁遇唯也去了?” 班级群里讨论得热火朝天,几分钟不看,就会多出100+条消息。这其中大多都是关于梁遇唯的。 陈最手上动作一顿,又想到那个高挺的背影。 她本来以为自己认错,听盛惠这么一说,才确定了,撞上的那个人应该就是梁遇唯。 她摇了摇头:“我没见到。” 这话不假。 “没见到?” 盛惠正要抓着她盘问,她的手机响了。 是乔森的电话。他讨厌没有效率的沟通,向来喜欢直接电话袭击。 乔森言简意赅:“怎么样?” 陈最领会,快速提炼出一些跟方俊见面的有效信息:“外地案例很多,本地只跟E.M Block合作过。他们具体参与执行了哪些部分,他没有说得很清楚,还需要再了解。” 乔森思考片刻:“这样,下周一你带着招采和风控去他们公司考察一下。” 陈最不解:“下周?会不会有点晚?” 乔森说:“在这之前,你先去E.M Block现场看一看。” “……好。” 陈最没有第一时间应下来,而是愣了一瞬。这短暂的卡壳,被隔着电话的乔森捕捉到了。 “有问题?” “没有,我明天去。”陈最恢复如常。 陈最挂掉电话,就听盛惠冷哼一声:“你老板有病吧,请假了还打工作电话。” 陈最想到这天假期带薪还报销机票,耸了耸肩说:“没办法,拿人家的手软。” “之前那样多好,朝九晚五还高薪,现在跟着这个什么乔森,太辛苦了。” 陈最曾经供职于一家金融服务集团的市场部,美术馆是集团老板的副业。她连着两年策划组织了集团年会,老板看重她的统筹能力,便给她涨薪,调去美术馆给乔森做助理。 乔森是业内知名策展人,人生中只有工作二字。曾经有同事怀疑过他的取向,但后来发现,他不喜欢女人,更不喜欢男人,他只喜欢工作。因此,自然对下属也严苛。 陈最经历过的辛苦,随便拿出来一样都比现在的工作更甚,所以,她其实并不觉得辛苦。 她试图通过转移话题,来抚平盛惠的情绪:“我们刚才聊什么来着?” 盛惠气性上来了,抱怨好半天,才续上刚才的话题,梁遇唯。 盛惠语气惋惜:“他们都说他比以前更帅了。” 陈最微微抬眉,语气淡淡:“是么。” “他现在是E.M Block的副总,就你刚电话里提到的那个。”盛惠下巴朝她一扬,“意料之中的事,也不知道他们在惊讶什么。” 陈最耸了下肩。 天之骄子,理当拥有令人仰望的人生。 盛惠接着说:“不过他们在群里大呼小叫也没用,人家都订婚了,听说是跟某个地产集团的千金。你说,会是宋时薇吗?” 宋时薇是当年的校花。 还没等陈最开口,盛惠又自顾自地低声分析:“应该不是,宋时薇家没那么有钱。” 陈最不知如何评价。她不了解梁遇唯,当年也无暇关注。梁遇唯对于她,只是普通同学。她并无心打探他的私生活,只是今天在殡仪馆时撞上,见客户时又碰巧看到他的照片,有些错愕而已。 “也是挺神奇的,梁遇唯当年为了宋时薇,保送资格都被他一拳打没了。那时候他就没想过,未来跟他订婚的,不一定是宋时薇吗?”盛惠握着手机,啧啧感叹道,“果然少年时代就是比较深情,哪怕是天之骄子梁遇唯呢。” “人都是活在当下的。”陈最垂着眼说。 当下的感受是最真实的。 无论好的坏的,甜的苦的。 “我记得有段时间他坐你后排,他跟宋时薇的事你清楚吗?”盛惠随口问道。 陈最摇头。 盛惠实时关注着群消息:“看群里说,他们也在附近聚餐。” 陈最愣住,警觉地四下看了看。 盛惠安慰道:“离这儿两条街呢,不会碰见的,放心吧。” 陈最调整了下坐姿,才接着安心吃东西。 “一会儿蒋司尧来接我,我们今晚要回我妈那儿,就不送你了。” “嗯,我自己打车。”她瞥盛惠面前那盆几乎没怎么动的沙拉,说道,“你没怎么吃,点个别的吧。” 盛惠最近在备婚,已经节食有大半个月了。 她兴致寥寥地扒拉上层的牛油果:“不行,我要克制我自己。你知道试婚纱的时候蒋司尧说什么吗?他居然说我的腿有你两个那么粗。” 陈最看她一眼:“哪有那么夸张,你又不胖。” “那也要看跟谁比,你是我的伴娘诶,往你身边一站,谁都会衬得又肥又丑。” 陈最没有说话。 她的心里沉重而发酸,像蓄了一池陈旧的水。别人眼中的漂亮,是她最不想在意的特质。 - 跟盛惠分开后,陈最沿路边打车。 她们吃饭的地方离一个景区很近,这个时间点是打车高峰期,手机上要排到一百多号。 她走了几百米,拐进一条相对冷清的街,打算在路边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拦到空出租车。 这条街是真的安静,脚步声仿佛都有回音。相隔几百米的地方就是热闹繁华的景区,抬头就能看见那边流光溢彩的灿烂颜色,而她,与安静压抑的黑暗角落融为一体。 她在路边站了一会儿,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不快不慢,逐渐清晰。 陈最警觉,尤其是晚上。 周围没有任何人,只有不远处有个便利店。她快走几步,躲进了明亮的安全世界。 陈最决定在便利店里待一会儿。 梁遇唯走进店里时,陈最正在看巧克力包装上的字。 便利店门口的自动感应铃响起一声“欢迎光临”,一个高挺身影迈了进来,在门口投下一道阴影。 梁遇唯西服外套松松地搭在手中,走进来时,他正在揉山根,似乎有些疲倦。 他在门口的冷柜里拿了瓶水,回头的瞬间,注意到一条项链。 那是一条没有任何装饰的银色细链,坠着一片银杏叶。这样朴素又常见的款式,却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他抬了点眉,目光定格。 他微微一怔,缓缓吐出两个字:“陈最?” 陈最抬头,也惊讶了一瞬:“梁遇唯,这么巧。” 刚才的脚步声难道是他的? 梁遇唯讶异之余,露出一丝笑意:“好久不见。” 陈最心想,看来白天他真的没看见她。 “我买瓶水。”他扬了扬手里的水。 陈最隐约记得,在学校时,他桌上放着的永远都是这个牌子的矿泉水,她点点头说:“我跟朋友在这边吃饭。跟盛惠,你还记得她吗?” 他笑:“我记性没那么差。” 陈最跟着笑了下。 她没有礼尚往来地问你呢,她知道他跟七班的同学聚过餐了。 他们也都没提有关张老师的事。 除了这唯二的联结,她想不出他们之间别的话题。 倒是梁遇唯主动问她:“你现在做策展相关工作?” 陈最疑惑他怎么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手机突然刺耳地“叮”了一声,切断了他们的对话。 刚才她忘了取消打车订单,这会儿已经有司机接单了。 她点了下头,算是回答他刚才的问题。 她指着外面:“我打到车了。” 刚开启的话题戛然而止,梁遇唯复杂地点了点头。干涸的痛感撕扯着他的喉咙,提醒他确实需要喝水了。 陈最抿唇,跟他挥了下手。 她穿了一身黑色,身形又单薄,好像一下子就融进了黑夜里。 梁遇唯沉沉地盯着便利店的门,眼睛像海水一般,深不见底。 几秒后,他追了出去。 3. 03 “陈最。”梁遇唯叫住她。 陈最听到自己的名字,第一反应是自己有什么东西落下了。 她放缓脚步,目光疑惑地回头。 “听说你今天也去了。” 陈最并不想多聊,一笔带过:“嗯,我去的比较晚。” 梁遇唯指了指她手中的厚册子,随意地问道:“那是未来天成的公司简介?” 陈最低头看了一眼。那本册子尺寸太大,她只能一直拿在手里。 原来是看到这个了,难怪他知道自己做这一行。 “是。” “你们有合作?” “还没有。” 梁遇唯望着眼前那张干净得毫无瑕疵的脸,他知道,眼前这个女孩从前是这样,现在依然是,她永远不会主动让对话深入。 她大可以主动开口,而且并不会有什么影响,还会为她的工作减去很多弯路。但这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她不寻求任何人的帮助,无论大事小事,工作还是生活。 过去的经历就像一场暴雨,即使不再遇见,却始终忘不掉那样的坏天气。 她选择自己随时带伞。 她已经在过另一种生活了,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她选择统统放弃交集。 短暂的相见,之后再也不见。这样很好。 陈最的车子到了,她跟梁遇唯道别后,拉开了后排车门。 梁遇唯站在路边,夜空中只有一颗孤独的晚星,投射下一枚寂寞坐标。 他随手记了那辆网约车的车牌号,发到文件传输助手。 过了会,梁遇唯坐进车里,朋友周墨发来消息:干嘛?查人? 他蹙眉,才发觉自己把车牌号错发给了周墨。 周墨是E.M Block的财务总监,也是梁遇唯多年好友。梁遇唯回国选择加入E.M集团,也有周墨的原因。 不过周墨的话倒是点醒了他,他正好拨了电话过去。 “帮我查一下,未来天成现在服务或接触的项目有哪些?” “未来天成?”周墨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要背调,“他们公司不都入库了么,还查什么?” “不用深入,列出来给我就好。” “你要干嘛?” “个人用途,与工作无关。” 周墨懂得他的分寸,便应下来:“好吧,明天下午发你。” “明天中午之前。” “你是不是人啊梁遇唯——” 梁遇唯挂掉电话,静静地坐在车里,搓了把脸。 - 梁遇唯开车回家,进地库时,瞥见一熟悉身影。 他放慢车速,放下车窗:“哥?” 梁遇成上前,伸手随意地搭在他车边:“借宿一晚。” “上车。”梁遇唯打量他,眉毛一抬,“怎么没直接上去?” “这不是怕你不方便么。” “我现在唯一不方便的,就是别人以为我订婚了。”梁遇唯疲倦地笑了一声,“最近收到不下十条恭喜消息。” 梁遇唯和梁遇成这对亲兄弟相差两岁,不熟悉的人常会分不清他们。 “订婚的感觉不错,要不要加入?” 梁遇唯懒懒地调侃道:“那你还会被嫂子赶出来。” “她要搞什么闺蜜夜话,我主动退出的。”梁遇成看他西装革履,“今天有会?” “高中班主任葬礼。” 梁遇成诧异:“你们高中班主任不是挺年轻的么?” “嗯,四十岁出头。” “我记得以前你们闹过一阵换班主任,是他吗?” 梁遇唯抬眼:“是他。” 梁遇成记不清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家长们联名要求换班主任,他们的母亲林菡也打算让弟弟转学。 最终那场闹剧是怎么停下来的,过去太久,早就忘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梁遇成问:“今天见到老同学了?” “嗯。” “难怪你看着这么累,同学聚会确实让人疲惫。” 梁遇唯压根就没去同学聚餐,他从下午开始,连着三个电话会,每个都两小时起步,结束后,嗓子和手机一起冒烟。 进门后,梁遇唯直奔冰箱,拧开一瓶水,一饮而尽。 梁遇成瞥见冰箱里整整齐齐码着的矿泉水瓶,嘲讽他:“你是不是喝其它品牌的水会中毒?” 梁遇唯的手顿了顿,他没有怼回去,反而问梁遇成:“你说,会有人很多年都戴着同一条项链么。” “如果是重要的人送的,大概会一直戴着吧。” - 陈最到家洗了个澡,便打开电脑,开始码邮件。 乔森提过的事项,再晚都必须当天确认,这是他的准则。 他身边不少人都因为太过严苛的工作标准而离开。 陈最给乔森发了邮件,一分钟后,乔森的电话打了过来。 这是常有的事,必然是对邮件内容不满意,或是有新的工作安排。 “E.M Block负责招商和市场的副总叫梁遇唯,曾经在京江一中上过初中和高中,也跟你同岁。所以,你认识他?” 果然,她白天小小的异样,乔森注意到了,并且去认真求证了。 陈最再一次见识到了工作狂的可怕。 她不知道乔森是否已经在背后将她查了个底朝天,语气复杂地挤出两个字:“那个……” “如果认识的话,你可以联系你的老同学,进一步了解一下未来天成,他的反馈有助于我们的选择和预算控制,也许他们还有其它资源。” 陈最没讲话。 “如果不认识,那只能靠你自己了。祝你好运。” 乔森要的并不是她的答案,而是结果。 陈最松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您早点休息。”她下意识看了眼时间,现在是晚上十一点,说早点休息多少显得阴阳怪气。 好在乔森不在意这些,他“嗯”了一声就挂了电话。 陈最合上电脑,终于可以确定,今天的所有工作已经结束。 她麻木地盯着手机,随手划了划屏幕,聊天页面不是同事就是合作方,除了盛惠偶尔吐槽同事吐槽男朋友蒋司尧,她没有任何的私人聊天。她的微信俨然一个工作号。 她生活寡淡得仿佛了无牵挂。 工作伙伴她都有备注,还有一些是物业管家,网店店主,菜鸟驿站的小哥……最后,只剩下几个没有备注的好友。大概是几个高中到大学的同学,她忘记是什么时候加的,也分不清他们到底谁是谁,于是就那么搁置着,成了彼此好友列表里的死人。 参加完老张的葬礼,她决定让这份好友列表死得更彻底一些。 她删除了所有没有备注的微信好友,最后,把手机随手扔在床头,阖上双眼。 就算某天她突然消失,手机里也没什么好交代的。 不对,消失之前,还要给乔森交接好工作。 - 第二天早上,陈最化了淡妆,出发去E.M Block。 招采部的同事李颂宜也跟着她出外勤,两人约在E.M Block附近的地铁站见面。 碰面后,陈最告诉她:“要是被乔森发现,会发飙的。” “考察服务商,带着招采合情合理,有种他就炒了我。”李颂宜替陈最带了杯咖啡,顺手递给她,“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李颂宜性格简单,很好相处。她在陈最面前口无遮拦,肆无忌惮地说着乔森的坏话。 “也就是你性格好,要是换了别人做他助理,他早就被揍进医院了。” 陈最并没有说,她反而喜欢跟乔森这样的人一起工作。简单,直接,对事不对人。他像是一座冰山,永远不会为工作以外的任何事物所动摇,他的要求和不满都会说出来,省去了一切精神内耗。 作为他的下属,不用奉承,不用去猜他的想法,只要做好工作,万事大吉。 陈最抿唇笑了笑。 “采访一下,请问是什么支撑你跟着乔森工作的?”李颂宜握拳当做话筒,递到陈最嘴边。 陈最淡淡道:“我需要钱。” 这个理由是真的。 这份工作的薪水,足以抵消在乔森这里受的气。 “哭了,谁不是一个屈服于乔森淫威的卑微打工人呢。”李颂宜相当理解地拍了拍陈最的肩。 近些年,不少商业街区开始走高端艺术风格,E.M Block算其中的佼佼者。 商场内设置有专门的空间,正在办一场潮流艺术展,有画作,雕塑,装置,呈现得确实很不错。 李颂宜抱着游客心态来看展,还让陈最帮她拍了不少照片。 想不到陈最拍照技术了得,取景优秀比例好看,几乎没有一张废片。 “看不出来啊,你这么会拍照。”李颂宜惊喜道。 陈最淡淡笑了下,顺便拍了一些细节,当做工作记录。 过了会儿,李颂宜把手机伸到她面前:“你看,我拍的你!” 是她拿着笔记本认真记录的样子,安静恬淡,仿佛世界与她无关。 “以前我以为,你跟乔森一样,不好接近,是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可今天我觉得你会是个很好的朋友。”李颂宜眨了眨眼睛,“你其实是个很柔软的人,你可能自己都不知道。” 说完,她就又跑去看一组雕塑了,留陈最一个人琢磨着这句话。 不远处的二楼,E.M Block市场部和运营部正在巡场。 最近有重要的展,又是店庆期间,梁遇唯也在其中。 周墨连打几个哈欠,不满道:“巡场关我财务部什么事?” 梁遇唯语气寻常:“我要的东西呢?” “这不还没到中午么。”周墨瞎嚷嚷,“有这个时间,管管你手下的人吧,眼珠子都要跳出来了。” 他们身后,市场部的两个人正在讨论一楼的某个顾客。 “正在拍照的那个,是真漂亮。” “评价这么多,好像人家能看上你似的。” 梁遇唯投去一道凌厉的目光,又在看清他们讨论的对象后,眉眼突然松了一下。 4. 04 梁遇唯有意无意地关注着陈最的一举一动。 她的穿着依旧简单,淡蓝色衬衫搭配牛仔裤,休闲干练。 周墨也往那边扫了一眼。 当年他虽然和梁遇唯不同校,但梁遇唯学校里的漂亮姑娘,他基本都熟知。 不过他并没有认出陈最。 周墨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去,跟那两位员工搭腔,语气轻松得像是朋友间开玩笑:“说谁呢,让我也看看?” 那两人回过神来,发觉他们正好撞在两位高层的枪口上,垂下头不再讲话。 梁遇唯神色平淡地提醒了一句:“这不是在办公室,这是在巡场。” 梁遇唯气场极强,不需要严厉的言辞,就足以让那两个人魂飞魄散。 “员工守则都忘了,下次让顾客听到了,投诉怎么办?”周墨接着他的话说。 周墨并非危言耸听,E.M Block里多为奢侈品品牌,年消费上百万的会员不在少数,都是需要定期维护关系的。因此,顾客投诉在集团那里并不是小事。 “如果有下次,我会找人事部门谈的。”梁遇唯说。 这时,梁遇唯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周墨扯住他,低声说:“你要的东西,发你了。” 梁遇唯示意其他人先走。 他打开手机,是一张细长的表格。 “你手上原来就有这颗痣吗?”周墨摸了下梁遇唯的手背。 梁遇唯嫌弃地格开周墨的手:“说正事。” “哦,这是未来天成近一年参与的项目。现在在做的就一个,创意产业园改造的项目。”周墨下巴点了点,“另外,最近他们在接触一个美术馆客户。” “美术馆?” “嗯,荔美术馆,你应该听说过。他们好像很重视,方俊亲自出马去谈的。” 梁遇唯眉眼微动,收起手机,认真听周墨讲话。 周墨接着说:“这个荔美术馆的主理人叫乔森。” 这个名字,梁遇唯并不陌生。 他曾经读过乔森的书,这是一位古怪、但极具天赋的策展人。 “这个乔森我不了解,不过美术馆背后的大老板是樊容,做咨询起来的,近几年拿到了第三方支付牌照,开始自己做支付平台了。”周墨表示这已经是自己知道的全部信息,“想不到大佬还挺有雅兴。” 跟周墨聊完这些,梁遇唯大概有了判断。 他再抬头,挑空的中庭人来人往,陈最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 他打开微信,找到陈最的头像,发了条:在? 结果对话框旁弹出刺眼的红色感叹号。 [对方开启了好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 陈最和李颂宜在商场一楼找了家咖啡馆,就地赶报告。 陈最对现场的灯光布置、路线设计都详细拍照做了记录,正一言不发,对着电脑敲键盘。 屏幕的光亮倒映在她清澈的眼眸中,李颂宜坐在她对面,托腮望着她,像是想努力看懂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李颂宜来美术馆比陈最要早一些。陈最是后来空降的馆长助理,听说是集团大老板樊总直接调来的。 有关陈最的传言很多,大家经常私下偷偷地互相八卦。有人说她是樊总的眼线,过来盯着乔森做事的,还有人说她是樊总的情人,樊总为了平息太太的怒火,才把她调离集团总部。 可短暂的相处,她又觉得,陈最安静,认真,与传言并不相符。 总之,陈最是个神秘的人。 陈最无暇理会李颂宜的目光。 她去翻E.M Block的官网,找服务商名录。还没翻到想要的信息,却在官网首页的最下方,看到了管理层的正装照和简介。 梁遇唯的照片在第二排第一个,眼神清亮得像被雨水洗过。 陈最想到乔森前一晚说过的话,一时出神。 “陈最,恶魔来电。”李颂宜轻敲了下桌面。 陈最回过神,看到“乔森”两个字在手机屏幕上闪烁跳跃。 她看了李颂宜一眼,接起电话:“喂,领导。” 乔森一如既往地开门见山:“在E.M Block吗?” “在。” “进展如何?” “E.M Block这个潮流艺术展的服务商中,还有两个公司跟未来天成的名字一起出现。未来天成只承接了这场展的一部分业务,他们的强项在于灯光设计,不具备线路设计和视线设计的能力。” “还有其它资源可以接洽吗?” “暂时没……”她还没来得及了解清楚,自然也回答不出乔森的问题。 “我要的是确定结果。”乔森的语气听不出情绪起伏,“去京江大学交流的PPT我稍后给你反馈,保持电话畅通。” “好。” “李颂宜是不是跟你在一起,让她下午滚回来处理合同。” 陈最:“……” 挂掉电话,陈最跟李颂宜说:“你可以呼吸的。” 李颂宜瑟瑟发抖:“我好像听见我名字了。” 陈最点点头,言简意赅:“建议你快点儿回去。” 李颂宜麻利地把手机、ipad、耳机全都揽进包里,叹了口气:“我要赴死了。” “加油。” 李颂宜顿了一下,说:“希望下次能有空跟你好好吃个午餐。” - 李颂宜走后,陈最一个人在咖啡馆坐着,等着乔森的反馈电话。 正好是午餐时间,咖啡馆提供简餐,人也逐渐多起来。就餐的多为商场员工,刷员工卡显示半价。 陈最买了个三明治当午餐,付款时,一群人从外面进来,就在她身后等着点单。 有个女声说:“刚才吃饭的时候周老板说了,今天他请客。” 几个人哇哦出声,“谢谢周老板”的声音此起彼伏。 那个被叫周老板的人亮了亮手里的员工卡:“别谢我,今天是梁总请客,要谢就谢梁总。” 其他人再次附和尖叫:“梁总太帅啦!” “你们太厚此薄彼了,刚才怎么不说我帅……” 陈最拿了她的三明治,转身回到座位上。 或许是因为早上远远留了个印象,周墨本就觉得那一抹蓝熟悉,便多留意了几眼,待看清楚面孔,瞳孔都张大了几分。 “你们随便点。”周墨把手中的卡递给身边人,然后走出咖啡馆,给梁遇唯拨电话。 梁遇唯大概准备午休,声音充满倦意,周墨却抑制不住地激动:“你绝对猜不到我看见了谁。” 一刻钟后,梁遇唯从办公区域来到商场。 周墨等在咖啡馆门口,远远招手。 梁遇唯手抄口袋,慢悠悠地过来:“谁啊,神神秘秘的。” “这里,就是一台超级计算机。”周墨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记忆力超群。” “说重点。” 周墨神神秘秘的:“事情要从你今天突然大方,把员工卡给我开始讲起……” 梁遇唯懒得听他卖关子,拨开他就要进去。 周墨赶紧拦住他:“我说我说,里面坐了你一熟人,猜猜是谁?” 梁遇唯转身就要走。 周墨无奈,全盘托出:“是你高中同学,很漂亮的那个。” 梁遇唯问:“哪个?” 周墨噎住:“……我没记清名字。” 那时候周墨常去一中找梁遇唯,有一段时间,这个女孩就坐在梁遇唯前面。他记得,那时已经是夏天了,她还穿校服外套,裹得严严实实。 梁遇唯睨他一眼,轻蔑地笑了声:“超级计算机?” 这台超级计算机怕是只会扫描人脸,不会识别文字。 周墨甘心受嘲讽,扯着梁遇唯,透过玻璃门看了一眼。 陈最正坐在靠窗的位置。 周墨用手肘搡他:“是她吧?” 梁遇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嗯。” 周墨推他:“去,打个招呼。” 梁遇唯:“?” “老同学见面,叙叙旧。”周墨忍不住啧啧,“她真是一点都没变……看我干嘛?我就不去了,她又不认识我。” 梁遇唯:“……” 在他进去前,周墨又丢来个临时任务:“不过,你可以帮我问问她是不是单身。” 梁遇唯蹙眉:“要干什么?” “就问问,问问不行吗?” 梁遇唯看了周墨一眼,推门走了进去。 梁遇唯先去点了杯咖啡,才过去跟陈最打招呼。 陈最从电脑屏幕后抬头,像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表情跟前一天见到他时的样子别无二致。 梁遇唯开口的瞬间,陈最的手机响了。 大概是个要紧的工作电话,梁遇唯在她对面坐下,看到她对他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口型是抱歉。 电话那边的人好像很生气,即使没开免提,愤怒的声音也冲出了听筒。 陈最面色如常,平静地听着,平静地记笔记,偶尔回应简短的一两句话。 她好像早就练就了波澜不惊的功夫。 梁遇唯的视线不由地落在她雪白的颈间,那里有一条熟悉的项链。记得当年学校禁止佩戴任何首饰,那条项链就已经在那里了。 梁遇唯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待她挂掉电话后,语气关切,问道:“还好吗?” “还好。”陈最拨了下头发,换了话题主动告知,“我来看展。” “单纯来看看,还是?” 她点点头,撒谎了:“是。” 她还是有些难以开口。 梁遇唯耸肩:“上次提到过,你在做策展相关工作?” “对,在一个美术馆。” 所有信息都对上了。 “其实相当于半个同行了。”他笑了下,“我就在E.M Block工作。” “我知道。” 梁遇唯松了松眉毛:“你知道?” “盛惠告诉我的。”她指了下手机,语气有片刻迟疑,最终还是说了,“她在班级群里。” “哦。”梁遇唯语调下落,清了清嗓,朝外面扬下巴,“评价一下?” 陈最笑笑,摇头道:“我只是做助理,做一些文书和对接商务的工作,对这些并不专业。如果以普通消费者的角度,我觉得很震撼。” 其实并不是。 跟着乔森,她啃了十几本艺术史相关的书,研究相关艺术家,有时间就去看展培养审美。但这些她并不会说给梁遇唯听。 “谢谢认可。”梁遇唯点点头,看似随意地说,“既然是同行,如果你们需要服务商,我可以提供资源。” 陈最有些意外。 下一秒,梁遇唯就说:“当然,不是单方面给,资源置换,我们后续可以跟你们美术馆进行合作。毕竟你也看到了,我们每个季度都会有主题艺术展。” “这个,我很乐意,但我需要回去跟老板汇报。”陈最跟梁遇唯解释,“因为我们场地和人员有限,我们自己馆内的展都已经排到八个月后了,所以……” 梁遇唯点点头:“理解。” 他跟服务生要了便笺纸和笔,写下一串字母和数字的组合。 陈最盯着他的手。 两根修长的手指把便笺纸推到她面前。也不知是不是幻觉,她总觉得那只手的力度带着些情绪。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梁遇唯说。 两个人都带着手机,明明可以当面加好友,他却要多此一举。 于是她也没立刻就加好友,她接过那张便笺,端详片刻,夹进随身带的本子里。 梁遇唯抬眼,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清了下嗓:“对了,还有个问题要问你。” 5. 05 陈最看向梁遇唯的眉眼,他和从前一样大方真诚。 或许她也应该坦然一点。 她不避讳地与他对视,下一秒,又被他的问题弄得不知所措。 “有男朋友吗?” 梁遇唯眼神若有似无地在掠过那条项链,拿起手边的纸杯,看向别处,若无其事地啜了一小口。 那条多年未摘的项链让他迷惑。 他清楚地记得,蒋司尧将这条项链送给她的场景。 当年一中诸多校规,其中一条就是在校不准佩戴任何首饰。 陈最都是偷偷戴的。有次仪容检查,年级主任没收了这条项链,一向沉默寡言的她,竟然跑去年级主任那里要了。 这个问题在陈最意料之外,不过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愣了下,摇头道:“没有。” 梁遇唯听到那两个字,手上动作顿了顿,笑了下:“不查户口,就是问问。” 陈最扯了扯嘴角。 她觉得梁遇唯并不在意,最多是帮哪个多事的老同学问的。 她没接话,轻描淡写地问了句:“你们这里允许宠物进来吗?” 梁遇唯觉得奇怪,但还是答道:“室内不允许,露天街区有宠物区域,是可以带的。” 陈最朝门口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有人违反规定了。” 一个中年男人正在点餐处点单。 离他不远的地方,蹲了两只大狗,一只边牧,一只哈士奇。两只狗狗旁边有个四五岁的小朋友,正跟狗狗玩握手游戏,时不时咳嗽几声。 陈最刚才看到,那个中年男人熟练地将狗绳拴在门口的椅背上,自己去点单。 梁遇唯微微蹙了下眉,跟陈最说:“稍等。” 说罢他便起身。 陈最担心小朋友受伤,也跟着站起来,提醒那个一直在刷手机的妈妈看好孩子。 年轻妈妈抬头,慌神一瞬,赶紧把孩子抱了回来。 在她跟陈最道谢时,点餐处的中年男人不满地喊了一声:“我经常来,凭什么就今天不能带狗进来?” 他们每天都要处理大大小小的突发情况,例如客人被商场瓷砖划伤,商场装饰被盗,小贩进来兜售fake……包括,眼前的状况。 梁遇唯面无表情地跟那个中年男人复述商场规定。声音不大,但气场足够。 中年男人口口声声说他的狗很乖,又不敢直视梁遇唯凌厉的眼神,便牵着狗骂骂咧咧地走了。 梁遇唯将质问的目光投向店员,店员紧张道:“我们提醒过他,但他每次来都这样……” 梁遇唯坐回陈最对面,接连打了两个电话,分别是物业经理和运营经理,让他们现在就去会议室。 陈最对梁遇唯的印象,还模模糊糊地停留在高中。她还从未见过他如此严肃的样子。 她正出神,忽然,身后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一时间,咖啡馆的所有人全都望向同一个地方。 刚才那个小男孩无力地靠在妈妈怀里,剧烈咳嗽着。他脸憋得通红,喘不过气一般。 年轻妈妈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疯了一般地在包里翻找东西,嘴里念叨着:“药,药……” 最后,她干脆将包翻过来,把里面东西一股脑都倒了出来。忙乱中,她又碰倒了桌面上的咖啡,一片凌乱。 陈最后背阵阵发麻,似乎对这个场景很熟悉。 她迈步冲了过去,问那个年轻妈妈:“孩子有哮喘吗?” 年轻妈妈披头散发,脸上沾满了泪,失神地点点头。 “是狗毛,是狗毛!他过敏……”年轻妈妈几近崩溃。 是否跟狗毛有关,现在无从考证。 救人要紧。 “平时用什么药?” “刚才那个人牵着狗进来……” “平时用什么药?”陈最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又问了一遍。 “吸入式的,红白相间的,椭圆的……”年轻妈妈语无伦次地描述着。 她似乎忘记带药,依旧在一堆湿哒哒的杂物中乱找。 陈最回头看了一眼。 梁遇唯正在打电话,对上她的目光,他好像立刻领会一般,眼神询问她需要什么。 “包。” 梁遇唯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还是快速递给了她。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药瓶,又甩回他怀中。 梁遇唯精准地接住包,提醒她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他已经拨了急救中心的电话,救护车很快就能赶到。 陈最点点头,把药拿到那个妈妈眼前:“是这种吗?” 梁遇唯视线一凝。 年轻妈妈愣住,随后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是是是——” “你抱好他。”陈最说,“让他张开嘴,咬住这个。” 梁遇唯过来帮忙搬开桌子,方便给孩子吸入药。 忙乱之中,他沉沉的声音如同定心丸:“紧急车道已经预留出来了,救护车一会儿会直接开到门口。” 咖啡馆这边的动静惊动了不少人,许多顾客在围观,工作群里也都在紧急调度。 陈最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五分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等到小男孩的症状终于有缓解,救护车也赶到时,陈最的恐惧才渐渐退潮。 救护车开走,这里也终于归于平静。 只留下凌乱的桌椅,和一群看热闹的人。 陈最无力地跌回椅子,脸颊苍白,额头已经出了一层汗。 梁遇唯的手机要被打爆了。 但此刻他无暇顾及,他有太多问题想问她。她怎么会随身带着哮喘药,她健康是否有状况…… 只见陈最无力地起身,收拾好电脑包:“我要回去了……” - 走出咖啡馆,陈最打了个电话:“我想去看看星星。” 星星全名陈佳星,是陈最同父异母的妹妹,今年七岁。 父母离婚后,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各自又有了孩子。 据说星星出生的时候,眼睛像夜空中的星一样明亮。 陈最一直没问过陈升平,她名字的来历。 星星跟其他孩子有点不一样,天生有残疾,右手手指蜷着伸不直,五个月的时候,又被诊断患有哮喘。 前几年,陈升平带着星星四处求医,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但效果甚微。 傍晚时分,陈最拎着一个大纸袋,出现在父亲家小区外。 陈升平一家三口住在一个九十年代修的老小区里。 她走到楼下,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从二楼的窗户里伸了出来,奶奶地叫了声:“姐姐!” 陈最抬头,正好对上星星明亮的眼睛,晃了晃手里的纸袋。 “陈最来了。”吴阿姨提前开门,欠身让陈最进去。 陈最其实很少来。 陈升平和吴阿姨结婚的时候,她还在上大学,还需要跟陈升平要生活费。 那时星星刚出生,有时陈升平不在,陈最来家里时,吴阿姨出口便冷嘲热讽。 或许是嫌她总来搅乱他们的生活,或许是抱怨上天不公,凭什么她作为陈升平第一个孩子就健健康康,而他们的女儿却有残疾,吴阿姨对陈最的态度并不好。 直到有次星星哮喘发作,陈升平在外地出差,吴阿姨又不会开车,陈最开着陈升平的车送星星去了医院。 咖啡馆那样的危急时刻,也在星星身上发生过几次,其中两次,陈最都在场。 她忘不了吴阿姨崩溃无力的样子,对她过往的态度也不再计较。 从那之后,吴阿姨对陈最的态度有所缓和。 陈最习惯了一个人生活,虽然她不参与父亲的新家庭,但她心疼星星。为了星星,她偶尔会过来吃顿饭,也始终随身带着哮喘药。 好在星星除了身体上的不方便外,已经长成个聪明可爱的小姑娘,顺利上了小学。 陈最把手中的纸袋递给吴阿姨。 “你太惯着她了。”吴阿姨接过她手里的纸袋,里面是星星最喜欢的娃娃,“她从放学就念叨着你……” “星星最近怎么样?” 吴阿姨点点头:“挺好的,期中考试得了班里第十六名呢。” “身体也还好吧?” 吴阿姨答:“前段时间有发作的迹象,还好只是鼻炎,没太严重。” 陈最放心下来:“没事就好。” 星星抱住陈最的腿,表情神秘:“姐姐,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吴阿姨假意嗔怒:“不许跟姐姐要礼物和零食。” 中午经历了惊险一幕,让陈最又忍不住想起星星。 现在星星提什么要求她都会答应。 星星眨了眨眼睛:“妈妈,你不许给姐姐洗脑。” 也不知她是从哪儿学来的新鲜词汇,逗得几个大人都在笑。 以前,星星是陈最和这个家庭之间的芥蒂,现在却更像是粘合剂。 血缘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陈最蹲下来,星星双手搭在她耳朵边,呼出的热气弄得她痒痒的。 “姐姐,我想……” “想要什么,跟姐姐说。” “不是要……”小家伙还害羞起来了。 “那你悄悄告诉我。” 星星拉着陈最到房间里,才肯说:“姐姐,我想涂你的口红。” 陈最笑了下,原来是在琢磨这个。 “为什么想涂口红?” “涂口红会变漂亮。” “你已经够漂亮了。”陈最摸了下星星的脸蛋。 “我想跟姐姐一样漂亮。”星星已经学会了怎么说话讨人欢心,“姐姐最漂亮了。” 陈最想了想,还是答应了她:“不过,只能涂一下,吃晚饭的时候就擦掉,好吗?” 星星兴奋又紧张地点点头。 陈最起身去找随身小包。 她出门带了两个包,一个装电脑,另一个装口红钥匙之类的小玩意。 现在,她手边只有电脑包,另一个包不见了。 回溯记忆,她才想起,中午忙乱之中,她好像直接把包塞到了梁遇唯怀中。 后来她匆匆离开,不光包落在了那里,连感谢和再见都没跟梁遇唯说。 他们当时配合得极为默契……可她完完全全忽略了这个人。 后知后觉的愧疚感突然袭来,陈最从记事本里抽出那张便笺纸,搜索梁遇唯的微信。 对方个人信息显示出来后,她才发现,头像有点熟悉。 完了。这人她昨天刚刚删掉。 6. 06 陈最不记得她加过梁遇唯的微信。 她打算问问盛惠,但点进对话框时,想到聊起来可能一时半会不会结束,最终还是没问。 她想了想,觉得梁遇唯一定也不记得。 不然他不会公事公办地留下联系方式。 自我说服后,她按下添加好友的键。 毕竟,包是要拿回来的,还要跟梁遇唯道谢。 现在回想,他的反应迅速而准确。当时周围的人都慌成一团,顾客都在观望,店员也畏首畏尾。她没想到梁遇唯冷静沉着,与她配合默契,已经默默调度好了一切。如果她带的药没用上,这样的效率大概也并不会耽误那个小男孩就诊。 陈最盯着手机,暗暗钦佩梁遇唯的临场反应,能直给地处理问题。 好友申请发过去,手机没有任何反应。 等待间,陈最瞥见星星摩拳擦掌的期待眼神,才想起还有个小姑娘正眼巴巴地等着她。 她把手机放在一边,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到一支唇膏,蹲下来跟星星平视:“姐姐今天忘记带口红了,我们抹这个唇膏好不好?” 星星略显失望,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可是,它不红诶。” “虽然不红,可是它闪啊。”陈最在自己掌心试了试,来回换方向让星星看,“一闪一闪亮晶晶,说的不就是我们小星星吗?” 星星听到自己名字,又来了兴致,一直到吃饭之前,都小心翼翼地觉噘着嘴,生怕蹭掉。 晚饭时,星星兴奋地说起六一儿童节的汇演活动。 “我们班要演童话剧,我第一个就报名了。”星星扯着陈最的胳膊,“姐姐,到时候你来看我表演好不好?” 陈最点头:“好。” 星星生怕她食言,非要拉钩才肯继续吃饭。 陈最并没有打算留宿,吃过饭后,她陪着星星写了会作业,又哄星星睡着,才轻手轻脚地起身。 离开前,吴阿姨问她要不要等陈升平回来,她说不用。走出几步后,她又退回来,问:“星星的药都随身带着吧?” 吴阿姨点点头:“带着呢。” “那就好。”陈最换好鞋,拿起电脑包。 吴阿姨跟她说:“六一那天是个工作日,你要是工作忙就不用管她,她起来就忘了。” 陈最笑了下,说:“不影响,我会到的。” - 梁遇唯并没有收到陈最的好友申请。 E.M Block第一次发生这样的突发状况。有顾客拍了救护车的照片发在社交平台上,一时间众说纷纭,网络上讨论度很高。 E.M Block作为高奢场所,向来注重形象和公关,这次事件属于物业和运营的重大失职。梁遇唯和几个高层当晚就飞去集团总部汇报工作。 回来后,公司上下一并取消周末休息,从早到晚排满了各种会议。关于顾客赔偿,关于内部管理疏漏,关于商户培训。 周日中午,在一个漫长的会议结束后,梁遇唯走出会议室,用力醒了醒脸。高强度的会议吃掉了他的精力,同事们在会议室里订了盒饭,他没胃口,自己回办公室休息。 梁遇唯揉了揉山根,待清醒一点,他睁开眼,看到了沙发一角的黑色皮包。 办公室的沙发也是黑色的,那个包几乎和沙发融为一体,看不清轮廓,如同它的主人一般。 手机连震几下。 梁遇唯已经屏蔽了所有工作群,但还是不时有人在群里艾特他,汇报工作。 他打开微信,回复了几条消息,消除掉未读的红点,但始终显示还有一条未读消息。手指顺势滑了下去,隔着无数个工作群聊,他终于翻到了和陈最的对话框。 他上次没发出去的消息还保留着,下面一条是陈最发来的,“我是陈最”。 后面跟着一条系统提示,“以上是打招呼内容”。 原来被单方面删除又重新加回来后,并不会有新的好友提示。 梁遇唯看了眼时间,陈最是几天前的晚上加的他。 工作消息太多,这一条被挤到了列表下面。 他给陈最发了条消息:前几天在忙,才看到。 陈最很快回复:那天走得太匆忙,没来得及跟你说声感谢。 寒暄几句后,陈最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她可以去拿包。 梁遇唯上班会开车路过美术馆附近,便跟陈最说了个工作日早上的时间。 约定的那天,陈最特意早起,她担心早高峰美术馆门口不好停车。她提前到之后,就一直在路边等着。 等了十几分钟,陈最收到梁遇唯的消息:抱歉,今天临时有出差安排,来不了了。 陈最抱着手臂往回走,随手回了个没事。 过了会儿,她补了句:有空我自己去拿,就不麻烦你了。 梁遇唯没有回复。 没想到半小时后,他直接发过来两个Word文件。 文件名上是公司简介。陈最点开文件,是两个供应商的详细简介,包括过往项目案例和联系方式。 她问:这是? 梁遇唯回复:赔礼。 陈最不知如何回复,来回打了几句,都删掉了。 她把手机磕在下巴上,不知道怎么的,有些卡壳。 她的人际关系简单,不喜欢寻求帮助,自然也不会欠谁的情。人和人之间,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就会有伤害,这是她的处世经验。 她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她好像正在跟梁遇唯产生着微弱的联系。 梁遇唯在去机场的路上,看着屏幕上不断闪烁的“对方正在输入”,便读懂了对面人的心思。 他牵了下唇,又发过去几个字,让她宽心:上次说过的,资源置换。 陈最跟两个供应商取得联系后,又去跟乔森汇报。 两个供应商都与E.M Block合作过,乔森盯着她发来的文件,问:“E.M Block给的资源?” 陈最点头:“嗯。” 乔森认真翻完了所有资料,跟陈最说:“联系一下他们,表示感谢,如果他们有合作的意向,也可以推进相关事宜。” 她以为乔森会问她有关老同学的事,毕竟他都查到了。但乔森什么都没有问。 “还有事?”乔森抬眼,发觉陈最还在办公室没走。 “没事了。”陈最手搭在门把手上。 “等等。”乔森摘下他的圆眼镜,揉了揉眉头,“专业一点,想太多会影响工作。” - 陈最将乔森的原话反馈给了梁遇唯,但并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一个多礼拜后的某个下午,梁遇唯才结束出差,回到市里。 落地后他回了公司,留意到那个黑色的单肩包。这个包已经在他这里很久了,他直接驱车去了荔美术馆,打算亲自跑个腿,做次同城快递。 馆内现在并未进行在公开展览,还有一部分在施工。 梁遇唯到时,陈最正好在展厅内,带着一位穿着讲究的女士参观。 她们正站在一副巨大动态的立体山水画前,陈最向那位女士讲解画作和画家。 “仇英在‘明四家’中,尤其精山水,他的原作在博物馆才能看到。乔森热衷于这种文雅清新的古典风格,才策划了关于仇英的研究展,用现代数字化的手段重现画作的精髓。” 陈最并没有发现梁遇唯的到访。 梁遇唯抄着口袋,饶有兴趣地听了一会。对画家本人和山水画体系不了解的人,做不到这样熟练和如数家珍。 陈最接着说:“现在去做中国古代艺术的推广挺难的,一个原因是不少藏家和大众都喜欢现代艺术,二是因为借藏品很难,收购成体系的古代艺术藏品更难。但乔森有自己的坚持,去年我们做明末清初的山水画展,筹备了快两年时间……” 梁遇唯眉头微动,随后无声笑了笑。 他记得她说过,她对此并不专业。 她明明那么耀眼和夺目,却总要藏起自己的光。 为了不影响陈最工作,梁遇唯绕到美术馆后面的停车场。 室外空间很大,停车区域并不多,其余几乎全部做成了草坪,在阳光下,简洁现代的美术馆建筑投下巨大的影子,将草坪切割成两半。像一幅巨大而宁静的画作。 梁遇唯站在阴影处,手抄口袋,随意地靠在一根的柱子旁。 过了会,他听到门开了又关的声音,一阵脚步响动,两个男人来到室外抽烟。 “今天还拍吗?”其中一个男人问。 另一个手里拿着相机男人答:“该拍的场景都拍了,回去修图。” “你尽快,乔森的脾气不大好,效率低下的人在他这儿都得挨骂。” “我又不是你们的人。” “是我在替你挨骂好吗?最好明天下班前给我,不然乔森肯定要发飙。” “嗯,时间差不多。”拿着相机的男人翻了翻照片,问,“对了,刚才展厅那美女,是你们同事?” 一个微妙的停顿。 “怎么,看上了?” “看她挺利落的,也懂艺术,挺像乔森带出来的人。” 男人发出一声嗤笑:“她?她懂个屁。” 梁遇唯目光沉沉,不动声色地继续听下去。 “什么意思?” “她是樊老板亲自调过来的,谁也动不了她,你懂吧?乔森这么厉害一人,连自己挑选助理的自由都没有。” 另一人意会,随后问道:“樊老板不是结婚了吗?” “结婚怎么了,他们这样的大佬都是这样的,听说她还给樊老板生了个女儿。” “真的假的?看不出来啊。” “当然是真的了,有人见过,好像都六七岁了。不过你别乱说啊,这事只有我们内部一部分人知道。” 梁遇唯眉头紧蹙,正要过来,突然之间,那两个男人身后的门被打开。 梁遇唯偏头,看到陈最就站在那道门的门口。 她对其中一个男人说:“乔森叫你去他办公室。” 荒唐的对话被迫结束,那人表情讪讪,捻灭烟头,赶紧往办公区去了。 陈最没有跟着回去,而是走到阳光下,久久地站在草坪前。太阳洒在她的发梢,勾勒出金色的轮廓。 高中有一段时间,年级里盛传陈最的流言,版本很多,都是关于她和班主任张老师的。 那时,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有注视的目光。那些目光的主人并不会意识到,在传言中认识一个人,是多么可笑。 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对性有着天然的好奇和朦胧的探索欲。传言中充满了他们的好奇和想象,用词夸张而不堪。 那时候的她也是像这样,孤独地走过人群。 这场景,就像多年前他坐在她后排一样。 从前,很多个上课和下课的日子,他盯着她孤独的背影,猜不出她是什么表情。 7. 07 陈最在太阳下站了一会,白皙的脸被晒得微红,她的皮肤和她的心一样脆弱不堪。 即将入夏,温度攀升,她还穿着衬衫,身上沁出细细的汗。 同事的闲话她听到了,并且早就习惯了。 这些声音就像一团乌云,从学生时代就一直跟着她,如影随形。 调整好情绪,她转身准备回去,却看到了站在身后的梁遇唯。 他眼神沉沉地看着她,里面似乎包含了很多东西。 陈最拨了拨头发,调整表情,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梁遇唯表情复杂:“刚来。” 说完口中苦涩。 “也没做什么准备,先去会客室坐吧。”陈最四下看了看,推开身后的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今天来是……” 或许是想让刚才的尴尬场景快点过去,陈最的话有点多,甚至没听梁遇唯在说什么,自顾自地说:“你收到的的消息了吧,乔森有合作意向。挺巧的,乔森今天正好在馆里,我安排你们见面。” 她带着梁遇唯进了办公区。办公区域不大,都用玻璃墙隔开,每五六个人一间。 电脑背后的视线都随着梁遇唯的步伐移动。 “我们都在这边办公。”她介绍道,“那边是库房。” 她本来准备先去会客室,但透过玻璃看到乔森办公室没有别人,便直接去敲乔森的门。 陈最回到办公桌,看见李颂宜端着马克杯,在她办公桌附近晃荡。 自从上次跟陈最单独出过一次外勤后,她对陈最的印象有所改观。 陈最余光瞥到她,便问:“找我有事?” “我接水。” 陈最提醒她:“五分钟前你就来了。” “好吧,我在等着看帅哥。”李颂宜承认道,她靠在陈最桌旁,压低声音问,“乔森办公室的是谁啊?收藏家?还是艺术家?还是合作方?” 陈最经常帮乔森接待买家、艺术家和教授,但今天来访的这位,相貌身材都是极品中的极品。 李颂宜默默把他排在了TOP1。上次来的那个帅气雕塑家,只能屈居第二了。 陈最笑了下,摇头道:“不清楚。” 陈最嘴很严,别人并不会从她这里获得想要的信息。 “刚才你们俩一起走过来,看上去还有点般配。” 陈最用眼神让她别乱说,李颂宜意会,在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我知道我知道。不过好想跟你换换,我也想接待这么帅的男人……” “你确定要做乔森的助理?” “那还是告辞。”李颂宜撇了下嘴,溜了。 大约一个小时后,乔森送梁遇唯出来,路过陈最门口时,招手叫她去办公室等着。 梁遇唯往里扫了一眼,陈最办公桌上摞满了书籍和样本,还有不少是外文的。 几分钟后,乔森回来,给陈最交代了一项紧急工作。 乔森递给陈最一沓纸:“这个你现在去重新打印,用铜版纸,不要装订,校对好颜色。还有上次打印好的样本,也一起拿回来放我办公桌上。” 陈最边翻边回答:“好的。” “再帮我约下小蝶,下周二或周三,其它时间我都没空。如果她还不肯借藏品也不应邀,你就去她家砸门。” 小蝶是乔森的一位画家朋友,独自居住在郊区别墅,性格有几分古怪。 “……好。”陈最顺手在手机备忘录中记下事项。 安排完工作,乔森才提起她关心的事:“对了,刚才跟E.M Block的梁总聊了一下,他给了企划部负责人的联系方式,你先加,他们有需求的话,你随时汇报。” 她本以为会跟梁遇唯有直接的工作接触,转念一想,这种工作并不需要他本人来做。 从乔森办公室出来后,陈最并没有发现梁遇唯的身影,正要发消息询问,对话框出现一条消息:美术馆外面路边,打双闪。 陈最眉头微动,快走几步,赶到外面。 一辆保时捷卡宴停在路边的临时车位上。她走近时,车窗降了下来。 “你一直在等?”陈最有些抱歉。 梁遇唯笑了下:“你的东西还没给你。” 陈最终于想起她的包。 现在正躺在梁遇唯的副驾上。 “谢谢。” 梁遇唯看她手里抱着一摞纸,便问:“你要出去?” 她点头道:“嗯,要打印一份资料。” “去外面打印?” “对,我们有合作的打印店。” 梁遇唯点了点头,说:“上车,我送你。” - 上车后,陈最从后视镜中看到车子后排放了套GIORGIO ARMANI的西装。 她曾经帮乔森取过一次,价格高达六位数,乔森只在重要的开幕活动上穿过一次。 大概是为婚礼订的。陈最想。 第一次见他时,他就穿着西装,肩宽腿长,气场不凡。 梁遇唯递给陈最一瓶水。 陈最接过来,顿了一下。她记得他好像从高中时就喝这个牌子的矿泉水,她有这个印象,是因为她曾经坐在他前排,碰倒过几次他的水瓶。 路程不远,梁遇唯开出去一段距离后,忽然开口说:“这一个多礼拜都在出差,微信消息忘记回了。” 陈最抿了抿唇:“没关系。” “对了,那个小男孩已经出院了。” 陈最一开始并未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隔了几秒才恢复记忆,她挑起一边眉毛:“你知道?” 梁遇唯嗯了一声,说:“治疗费用我们要赔偿的,毕竟是管理疏漏。” 陈最听到,点了下头:“那你最近应该很忙。” 有围观群众拍了救护车的照片和视频,发到了社交网站,E.M Block受此风波影响不小。陈最也刷到过推送。 许多人不明真相,众说纷纭,她看到过最荒唐的评论,是有人说一个精神病妈妈打死了自己的小孩。如果不是她就在现场,那些评论确实真假难辨。 陈最的回答让梁遇唯意外。 他本是想告知事件的最新进展,不曾想陈最将关注点落到了他身上。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正要说点什么,陈最的手机响了。 是吴阿姨打来的,只震动了一声,就挂断了。 隔了几秒,又是同样的状况。 梁遇唯看了她一眼,调小了音乐声。 她担心有事,便拨了回去。 接通电话,吴阿姨说是星星误触了手机。 陈最耳朵尖,似乎听见了电话那头星星的抽泣声,哭得很伤心。 她关切地问:“星星是不是在哭?” 梁遇唯无声地看了她一眼。 吴阿姨似乎并不想让她知道,出于无奈,只得说:“这小孩,不听话得很,今天不肯去上学,还偷偷给你打电话。” “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不肯说,今天说什么也不去学校。可能想让你带她出去玩,也可能被老师批评了吧,这么大的小孩,怎么这么爱面子……” 陈最咬着下唇,说:“你让她听电话。” “其实也没什么事……” 陈最坚持道:“让她听一下电话吧。” 几秒后,电话那边换上星星。 “星星,怎么啦?” 星星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哭得更大声了,撕心裂肺,边哭边喊,根本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陈最耐心等她情绪平复,才说:“星星,你慢慢说,别着急。” 星星前言不搭后语,断断续续的,把事情讲了一遍。 原来还是六一儿童节表演的事。 班里六一儿童节要表演童话剧《海的女儿》,星星是第一个报名的,却没有被选上。 星星哭得厉害,说一句抽一下:“明明,还有一个人鱼公主姐姐的角色,报名的人不够,老师硬拉了一个人也不要我来演……” 陈最问:“你有问老师,为什么吗?” “老师说,我拿不了道具,会影响别人……本来其他同学还支持我演的,现在他们都不许我演了,连排练也不许我看……我本来都想好了,表演那天让你给我涂口红的……” 听到最后,陈最粗粗地呼吸着,明显带了气。 她心里一阵一阵地钝痛,一些不堪的破碎回忆也随之而来。 右手残疾是星星的痛。 星星是个可怜的孩子,磕磕绊绊地长大,却从没怨过这个世界。她捧着一颗热情的心,却被轻易摔到了地上。 吴阿姨在教育孩子方面,还是老一辈的思想,并不大关注孩子心里是怎么想的。 她接过电话,跟陈最说:“也不知道怎么了,她就非得演这个美人鱼……” 沉默片刻,陈最对着电话说:“我会想办法。” 那通电话后,梁遇唯像是忘了把音乐重新打开。 后面的路程,车里一直沉默着。 梁遇唯并非有意偷听,但能判断出,电话那头个小孩子。 他看了陈最一眼,而陈最并没有解释的打算。 她永远处在漩涡中心而不自救。 陈最心里记挂着星星,一直看窗外出神。 到了地方,她跟梁遇唯道了谢,正要开车门,左手臂却被他握住。 梁遇唯只是虚握着,并没有用力,隔着袖子,也能感觉出他克制的分寸感。 她回头看着他。 他提醒道:“后面有电动车。” 他说话的同时,一辆电动车慢慢悠悠地贴着车子右侧开走。 梁遇唯点了点下巴:“现在可以下了。” “麻烦你了。”陈最木木地应了一句。 梁遇唯的车驶入车流中,缓缓远去了。 陈最站在原地,手臂上还留有温热的触感。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直到车子转了个弯,消失在视线里,她才转身离开。 - 梁遇唯漫无目的地开了一会儿车,最终还是往公司的方向开去。 他刚出电梯,便迎面碰上周墨。 周墨端了杯咖啡,闲散地拍拍他的肩:“这么劳模,一出差回来就来上班,想要卷死谁?” 梁遇唯没搭话,径直走了过去。 周墨望着他的背影出神:“谁惹你了?” 过了会,企划部的两个员工被梁遇唯叫到办公室。 梁遇唯将电脑屏幕转向他们,上面是他们最新提报的月度方案。 “有什么问题吗,梁总?”两人忐忑,面面相觑。 平时,这种级别的方案并不需要梁遇唯亲自确认,企划部负责人通过后就能执行了。 梁遇唯指着其中一页的人物形象照,问道:“这个人是谁。” “梁总,这是活动摄影师,他很有名的,跟我们合作很久了,基本上每次活动都是他来拍的。” 梁遇唯盯着照片上那张脸。 几个小时前,他刚在荔美术馆的停车场见到过这个人。 “换掉。” “啊?”两个人愣住,他们都不知道梁总为什么会发火。 梁遇唯缓缓掀起眼皮:“听不懂?换掉。” 8. 08 下班后,陈最又去看了星星。 她到时,桌上是几乎没动但已经没有热气的饭菜,吴阿姨正无奈地坐在沙发上,用手撑着太阳穴,像是不知这场对峙要持续多久。 而星星则坐在客厅的地板上,靠着墙角。星星的情绪已经平复了一些,眼睛仍肿得像桃核。 陈最跟吴阿姨打了招呼,便走过去给星星擦脸:“这小脸,跟小花猫似的。” 她双手撑着星星腋下,抱着她站起来。 吴阿姨叹了口气:“学也不上,饭也不吃,真不知道她想怎么样。” 她总觉得,小孩子不开心,闹一闹就算了,可没完没了就不是懂事了。 星星一听这话,嘴角往下一咧,又开始哭。 陈最带着星星到房间里,关上门,然后转身用拇指抹掉她脸上的新泪痕:“星星,你有什么话都可以跟姐姐说。” 星星垂着眼睛不讲话。 过了会,她小声问陈最:“姐姐,我是不是永远都跟别人不一样?” 陈最摸了下她的头,说:“星星可能是跟别人有一点不一样,但这并不影响什么。” “妈妈说有很多人天生就是用习惯左手的,我们同学有左撇子,可是他们的右手也不像我这样。” 她举起右手,四根手指僵硬地半蜷着,使不上力,也伸不直,像在比一个瘦长的“C”。 “星星不是左撇子,还学会了用左手写字,还考进了前二十名,不是更棒吗?” 星星眨了眨眼睛,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那为什么老师不让我表演?” 陈最的心轻轻颤了下,问她:“老师以前这样做过吗?” 星星想了想,回答:“上次公开课,老师提前找我,让我上课不要举手。” 陈最咬着唇,想了一会儿,指尖触上冰冷的扣子。 一颗,一颗。她慢慢地将衬衫解开。 星星的泪珠还挂在脸颊,疑惑地看着眼前的陈最。 陈最将衬衫脱了半边,里面是打底的白色吊带。 一大片触目惊心的伤痕出现在星星眼前。偏深、不平整、皱起来的大块皮肤,从肩头一直蔓延到手臂。 星星总是羡慕姐姐有白皙的皮肤,有一头亮丽的头发,还有漂亮衣服,却从没见过她这样。 “每个人都跟别人有不一样的地方,你看,姐姐也和大家不一样,但并不影响什么。” “姐姐,你好像美人鱼啊。”星星愣了一会,盯着她的伤疤,认真地说,“就像美人鱼的鳞片。” 陈最本想扣上扣子的手一滞。这个带给她多年自卑的心结,却被星星一句话轻易化解了。 她有点想落泪。 她努力忍住鼻头的酸,对星星说:“不要在意别人怎么说,也不要把对自己的评价交到别人手上,我们并不需要向别人去证明什么,做好自己就行了。” 星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陈最重新穿好衣服,问她:“真的很想在六一儿童节表演吗?” 星星点了点头,声音轻飘飘的:“我会用左手拿住道具的,那个道具是泡沫塑料做的,很轻,很好拿的。” 陈最点点头:“姐姐会去学校跟老师说的。” - 陈升平带着一身酒气回来,看到玄关处多了双鞋,他问:“陈最来了?” 吴阿姨点了点头:“嗯。” “来干嘛?看星星?” “是啊,你大女儿对你小女儿还挺上心的。” 几分钟后,陈最拉着星星的手从房间里出来。 看见父亲也在,闻到烟酒味,便猜他又有应酬。她打了个招呼:“爸,你回来了。” 陈升平无所谓地“嗯”了一声,转身去厨房找东西解酒。 吴阿姨站起来,关切道:“好了?” 陈最点点头:“明天我去她学校一趟。” “那她呢?” 陈最看了星星一眼:“看她意愿。” 吴阿姨忧心道:“她肯上学就好,学校就不用去了吧。” 陈最笑了下:“我又不是去打架,她想参加六一表演,就是去问问老师,为什么不让她演。” 吴阿姨是老好人心态,生怕得罪老师,她说:“这样搞,老师以后会区别对待她。” “老师已经在区别对待她了。” 这时,陈升平端了半碗汤从厨房出来,对着碗漫不经心地吹了几口,问:“你要干什么?” “你别瞎掺和了,你的班不上了?她的学不上了?一个跟学习没关系的小事,这么认真干什么?” “总要有人解决这个事吧。”陈最蹙眉。 “我改天去学校,给班主任送点东西。” “老师已经对星星造成伤害了,为什么要因为她的区别对待委屈星星?非要让星星重蹈我的覆辙?” 陈升平复杂地看向她,最后提醒了一句:“你只是她姐,不是她妈。” 陈最冷冷看了陈升平一眼,离开了那个家。 “这个事,我管定了。” 回到家,陈最在玄关处随手拿了个爪夹,把头发拢在脑后,顺便脱了衬衫。 她没有开灯,静静地坐在黑暗中。鱼鳞一样的皮肤暴露在夜里,和她的胸口同频率猛烈起伏着,她拼命想遮住的记忆像鲜血一般涌出来。 初中时,陈最也是个爱漂亮的小姑娘,经常买一些发卡。 但平常的小女生爱好却被老师泼了盆冷水:“成天打扮得跟个花蝴蝶似的。” 全班人跟着哄笑,甚至给她起了“花蝴蝶”的外号。 某天,几个同学在食堂起哄,吹着口哨叫她“花蝴蝶”,甚至故意打翻了盛粥的电饭锅。 满满一锅滚烫的粥顺着她的肩头泼下来。 她当场疼昏了过去,昏倒前,她听见一个颤抖的声音:“我草,你不是说那个是温的吗?” 老师告诉陈升平,是几个学生不小心碰倒的,陈最只是倒霉正好站在那里。 几个学生的家长支付了医药费,但要求陈升平不追究他们的责任。全程只有老师和校领导出面来说服陈升平,陈最还因此获得了直升市一中的保送资格。 最终陈升平接受了条件。她说的话,并不能改变什么。 陈最重回学校时,那几个人仍旧好端端地坐在教室里。而她,已经完完全全被改变了。 - 第二天,陈最请了半天假,去星星的学校。 在去学校的路上,她还在用手机处理工作,顺便加上了E.M Block企划部的负责人。 星星的班主任姓杨,是语文老师,也负责这次童话剧的排练。 杨老师见过各种各样的家长,但如此年轻漂亮的,陈最还是第一位。杨老师猜到陈最为何而来,可一时拿捏不准讲话方式,先客气地倒了杯水。 陈最面色平静如水,开门见山地问儿童节表演为什么不让星星参加。 杨老师转移话题道:“星星学习进度赶不上,不让她参加别的活动是不想让她分心,也是为了她好。” “明白。”陈最点点头,问了个问题,“班里现在有多少人?” 杨老师不解,但还是答了:“43个。” “星星用左手写字本来就困难,但她还是能考到第十六名,这样的成绩在班里是中上等了,我不太懂,杨老师说的学习进度落后是什么意思。” 杨老师没想过会被拆穿,讪讪道:“十六名,也不是什么好成绩……” “那其他参加表演的同学,全都是班里前十五名吗?” “如果星星真的很想参加,那让她参加就是了。” 老师一句话,就可以左右一个学生的命运。 这一点,陈最早就领教过了。 “那请问,之前不让她参加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她微笑,定定地盯着杨老师,“我希望您能诚实回答我。” “这……”杨老师眼神闪烁,干笑了几声,“其实是小孩子之间的小事,他们之间的相处跟个小社会似的……” 陈最悠悠地盯着她,反问道:“是么?” 杨老师被盯得心虚,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陈女士,我马上有课,这个事我看就这样吧,星星来了之后,我会让她跟着大家排练。” 陈最也跟着站起来,提高声音道:“那我就在这里等你。” 办公室里还有其他家长和老师,杨老师有些难堪。 “我们这里是学校,请你不要乱来。” “杨老师,我不知道你乱来的标准是什么,还是说你已经习惯给别人扣帽子?”陈最态度强硬起来,“这件事不能就这么过去,必须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 办公室很少有这样大的动静,惊动了周围几个办公室的人。几分钟后,年级组长赶来,询问情况。 一个发际线极高的男人进来,表情温和:“陈女士,您的诉求到底是什么?如果只是因为儿童节表演的问题,那已经解决了呀。” 陈最面无表情道:“我要保证以后的学习和活动中,星星不会受到任何区别对待。” 年级组长诧异:“区别对待?你想多了。” 这话戳到了杨老师的痛处,她把手里的几本教案摔到桌上:“陈女士,您这样就没必要了吧,我从来不会区别对待任何一个孩子。” 陈最眯起眼睛,双手环抱在胸前,扬着下巴:“杨老师,你确定,要在这里说吗?” 陈最沉沉地盯着她,不想当众揭星星的伤疤,也在给她留最后的底线。 杨老师用手撑着桌面,低声啜泣起来,越哭越委屈。 陈最冷眼看着她,转向年级组长,语气异常强硬:“我要求杨老师亲自给陈佳星道歉,并且在班里公开表示,会让她参加儿童节的表演活动。这个过程要录视频。” “你……”杨老师指着她,随后又无力地垂下手,掩面抽泣。 她瞥见门口有人在用手机录像,但她无暇顾及。 “杨老师,你已经给星星带来了实质性的伤害,这是霸凌!” “哪有这么严重……”年级组长做老好人,语气为难道,“这确实有些过了,我向你保证,咱们孩子在学校都是平等的,校训都说了嘛,在我们学校,每个学生都是老师的最爱。” “不这么做,要怎么保证其他孩子不会模仿老师,认为排斥自己的同学不用负任何责任?”陈最步步紧逼,语气不容置疑,“我不怕把事情闹大,校长那里、教育局,随时奉陪。” 最终在年级组长的调解下,杨老师不情愿地答应了陈最提出的要求。 “记得录视频。”陈最留下一句话,“六一我会来看表演的。” 她从未如此强硬,也从未如此轻松,更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 陈最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陈升平打来电话,愤怒地喊叫着。 她没有反驳什么就挂断了电话,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 她不想让星星成为第二个她。 只是,她有点累。 一辆卡宴开过去,跟梁遇唯的那辆车颜色一样。 陈最有一瞬失神。 红灯,车子停在路口,她才发现是个外地车牌。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一刻忽然想到他。 盛惠的来电打断了思绪,问她是不是在上班。 陈最说:“早上请假了,怎么了?” 盛惠问:“你干嘛去了?” “星星学校里的事。”陈最听出盛惠有话对她说,便问,“找我有事?” 盛惠迟疑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没什么,就是突然想你了,有空来我家聚聚?” 9. 09 梁遇唯路过企划部办公区,随口问了句工作进展。 这两天梁总似乎心情不佳,那张俊脸总是冷的,大家都不敢惹他。 企划部负责人很有眼色地过来汇报工作。 梁遇唯点点头,又问:“跟荔美术馆聊的怎么样了?” “加上那边的馆长助理了,但目前她还没说话,下午我再催一催。” 整个办公室都屏气凝神。 只见梁遇唯手抄口袋,什么也没说,便回了办公室。 午饭时间,周墨对暗号似的敲了几次门。 梁遇唯在办公室,却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门把手被转动,周墨吊儿郎当地探了半个脑袋进来。 “办公室气压够低的。”周墨调侃道,“你确定你能呼吸得过来?” 梁遇唯懒懒地掀起眼皮:“有事?” 周墨自己找沙发坐下:“梁总又是发火,又是不吃饭,思春呢?” 梁遇唯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工作中:“没正事就滚出去。” “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正事,你帮我判断判断。”周墨眨了眨眼睛,假意思考,“有个人呢,昨天半夜打来电话,让我帮忙查个人……” 梁遇唯倏地抬头:“有结果了?” 周墨打量他几眼,卖关子道:“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梁遇唯了解他的德行,没有讲话。 周墨随手拿起他办公桌上一个球形摆件,抛起又接住:“为什么这么关心她?” 周墨在查的过程中,发现陈最在荔美术馆工作。而前不久,梁遇唯拜托他查未来天成的合作方,也有荔美术馆出现。 周墨是个人精,立刻就嗅到了两件事的关联。 他认识梁遇唯这么多年,还从未见他对哪个女人如此上心。 “太难回答?那换一个。你们班里那么多人,你怎么偏偏找我?我一个外校的,还得拐着弯去查你的老同学。” 梁遇唯揉了揉山根,声音充满倦意:“我只相信你……” 周墨一怔,收起玩笑的表情:“你猜得没错,她确实有个妹妹。” 梁遇唯眉头微动,“嗯”了一声。 周墨接着说:“她父母很早就离婚,又各自再婚了。她跟父母关系一般,谁也没跟,就这样。对了,她这个妹妹一只手天生有残疾,还有哮喘。”周墨看了一眼梁遇唯的反应,叹了口气,“也是挺惨的。” 难怪她随身带着哮喘药。 陈最父母的婚姻状况,梁遇唯在高中时就大概知晓。但并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这么多事。 “如果孩子真是她的……”周墨试探道,“你怎么想?” 梁遇唯没有回答。 他莫名烦躁。当时他就坐在陈最身边,听着她跟一个孩子打电话,而她完全没有告诉他真相的打算。 “行了,我的任务完成了。”周墨将那个摆件上的小球物归原主,顺便越过桌子,拍了拍梁遇唯的肩。 “谢谢。”梁遇唯冲他点点头,“明天请你吃饭。” 周墨站直身体,理了理衣服,默不作声,看了一眼梁遇唯。 梁遇唯抬头,发现周墨还没出去,便问:“还有事?” “那个,哥们没机会了是吗?” 梁遇唯抬眼看他,虽然没说话,但周墨从中读出了五个字,死了这条心。 - 七班的同学群活跃过一阵,又归于平静。 谁也没想到,在老张去世这个重磅消息之后,会再抛出一枚消息核弹。 一个名叫“王先森请指教”的人在群里发了条几十秒的视频。视频镜头摇摇晃晃,似乎是在一个办公室里,一个年轻女人正在跟一男一女对峙。 发完那条视频,那人还配了句话: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一开始,还没人反应,直到有人认出视频中的人是陈最。 于是,再看那八个字,多少带了点讽刺的意思。 发现是陈最,大家一致来了兴趣。 尘、埃:这是在哪儿? 王先森请指教:千林小学,老师办公室,咱们的美女老同学说老师苛待她孩子,据理力争呢。 小丸子:这视频哪儿来的?她都有孩子了? 王先森请指教:我侄子的家长群里发的,说是有一家长在老师办公吵架。我一看,这不是她么? 尘、埃:你侄子多大了? 王先森请指教:二年级。 Meng:二年级?我的天,大二她就生孩子了?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吧? 小丸子:行还是陈大美女行,总是源源不断地给我们提供新素材,甘拜下风。 Meng:原来纯是装出来的。 小丸子:你第一天知道啊?她以前不就这样吗? 尘、埃:@盛惠惠惠,你不是跟她关系好吗,你清楚吗? 班长:大家文明交流哈,没有根据的事不要乱说。 …… 梁遇唯也看到了那条视频。 当时他正在开会,微信突然弹出一条消息。几分钟后,消息疯了一般地弹出,他不得不临时关掉了微信的提醒功能。 会议结束后,他心里隐隐不安,走到天台,第一时间翻看了聊天记录。 太阳晒得他眼皮发烫。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陈最。 印象中,她大多时候是沉默的,冷淡的,游离的。 漂亮是她与生俱来的特权,而她从不使用,反而成了别人伤害她的理由。 那些伤害她的流言,她好像从来都无所谓,她不去辩解,不去反驳,哪怕她已经千疮百孔。 群里不堪的对话,他只看了几句就愤怒得想砸手机。如果陈最看到会怎么样呢?大概依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吧。 而视频中的她,强硬,坚决。 她从未为了她自己这样争取过。 - 陈最还不知道自己在群里已经变成了未婚妈妈。 下班后,她赶去盛惠家里,盛惠做了一桌子菜在等她。 “蒋司尧今天加班,你正好试试伴娘服。”盛惠从卧室里取出一条裙子,“我特意给你选了可以遮住手臂的款。” 陈最说了句谢谢。 浅绿色的缎面裙子,衬得她皮肤雪白。 “真漂亮。”盛惠忍不住在她脸颊轻捏了一下,指尖抚过她的黑眼圈,“就是看着有点累,没睡好吗?” 陈最自己去照镜子:“没那么严重吧……” 盛惠跟在她身后,倚着墙边问:“陈最,你最近还好吧?” “挺好的,怎么了?”陈最在镜中跟盛惠对视。 “你说去星星学校,是怎么回事?有人欺负星星了?” 陈最简单说了下星星在学校的遭遇。 “星星真可怜,我看那老师也是故意的。” 陈最理了理裙摆,点点头:“嗯,以后应该不会再发生了。” 盛惠看了一眼陈最的脸,欲言又止:“不过……” 陈最停下手上的动作,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你又不是她妈,还是少管一点为好,不然别人还以为她是你女儿。”盛惠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跟她对视。 陈最看了盛惠一眼,转身去换衣服了。 她换完衣服出来,才说:“别人怎么看,有那么重要吗?我又改变不了他们的想法,他们对我也不重要。” 盛惠无话可说,讪讪笑了一下。 两人刚坐下吃饭,陈最忽然收到梁遇唯的消息。 他并未打招呼或寒暄,直接问她人在哪。 她回复:在盛惠家吃饭…… 梁遇唯:定位发我。 他要来找她? 她不解,回复道:你要干什么? 梁遇唯也回得简短:有事,见面说。 陈最看他像是真有事的样子,便把定位发了过去。 梁遇唯回复:二十分钟后下楼。 盛惠瞥了眼陈最的手机,她用的是防窥膜,什么都没看到,只有满眼花。 盛惠用下巴点了点:“谁啊?” 陈最想了想,说谎道:“同事,一会要送个东西过来,我下去取。” 盛惠一提起陈最的工作便又来气,絮絮叨叨,指责乔森太严苛。 陈最不知梁遇唯找自己是什么事,猜了一圈,突然想起,她加了E.M Block企划部负责人的联系方式,却还没来得及沟通。 二十分钟后,陈最下楼。 刚出小区,她就看到了梁遇唯高挺的身影,他手抄口袋等在路边,似乎已经到了一会儿了。 看见陈最,他径直朝她走过来。 陈最迎上去,挤出点笑,跟他解释道:“我家里有点私事请假了,没来得及跟你们企划部的人沟通……” 梁遇唯沉着脸,打断她的话:“车上说。” “嗯?” 下一秒,梁遇唯已经替她打开了副驾的门。 她回头看他一眼,他默不作声,用眼神示意她上去。 他们之间有些低气压,梁遇唯好像并不是为了工作的事而来。他这一系列操作让她感到莫名其妙,她便站着没有动。 两人对峙般站着。 梁遇唯做了个深呼吸,冷冷道:“为什么不解释?” 陈最眨了眨眼。 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不解释那是你妹妹不是你女儿?别人怎么说,你就这么无所谓?” 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她从来不会为自己辩解些什么。 陈最看了梁遇唯一眼,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像一潭没有波澜的水。她知道,同事的话他确实听到了。 她轻飘飘地说:“跟那帮烂人有什么好解释的?他们有什么值得我解释的?” 梁遇唯胸口像是堵了块什么东西。 他面无表情地扯开车门,发动车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车子在夕阳中疾驰,梁遇唯忍不住冷笑一声。 很好,她都没有在乎的人。 10. 10 陈最并不是没有解释过,而是解释无用。 高中时期,看不惯陈最的人有很多。 具体起因,大概是有人发现,只有她可以在夏天还穿春季的长袖校服,班主任张老师也并不会管。 后来又有人发现,她的成绩只是中上,却用的是保送生的学号。 市一中的学号分三种,保送生,普通生,还有通过各种关系塞进来的学生。 保送生来自全市各个重点初中,根据中考成绩,陈最的分数进不了市一中,更不要说保送了。 于是各种各样的猜测随之而来,她跟张老师的“故事”也是那时候开始流传。 学习高压之下,这种级别八卦相当于重口调味剂。 青春期的少女,对身体上拥有大面积疤痕这件事,敏感而自卑。 当时的她并没有勇气将实话道出,只能说是身体原因。 当然,没有人信。 无论陈最怎么解释,也只能换来一句轻飘飘的“我们又没说什么,你这是干嘛呀”。 虽然时隔十余年,那段记忆依旧清晰。 一日课间,有几个人围在教室里,旁若无人地讨论有关陈最的话题。 陈最无奈,跑出去躲清净,在走到教室门口时,听见梁遇唯沉沉的声音问那群人:“你们很闲?” 电梯到达的提示音将陈最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她摇摇头,冷笑一声。 大概是她给记忆上了滤镜,梁遇唯哪是为她说话,公子哥乐善好施罢了。 梁遇唯一路开回去,车里莫名其妙的闷,他降下车窗。 傍晚的风灌进来,车里瞬间被噪音填满,如同高中时嘈杂得让人烦躁的课间。 梁遇唯靠路边停车,在副驾乱翻一通,翻到周墨之前落下的半包烟。 他早就戒了,但眼下的状况让他想抽一根。 半截记忆跟着指间的烟飘到眼前。 当初班里小团体众多,还有人专门研究陈最的一举一动,专挑陈最在的时候说闲话。在他们看来,当着当事人的面调侃最有趣。 陈最在别人不堪的言语中离开教室,梁遇唯看不惯,也看不得。 打篮球时,男生们仍热衷于没有根据的八卦话题,梁遇唯发了狠,用力将篮球砸出去,击中始作俑者的后背:“能别他妈说别人闲话吗?” - 盛惠看陈最有些心不在焉,便问她是不是工作上出了什么事。 陈最摇头,没说什么。 夹了几口菜后,她随口问了句:“梁遇唯这人,怎么样啊?” 盛惠一脸不解,梁遇唯可是校草诶,因为太帅,名声大得都到外校去了。 她这个同班同学竟然还问这种问题。 盛惠嘴里塞了吃的,含混不清地说:“就挺帅的啊,成绩好家里还有钱,但是不摆谱,人挺好的。” 看陈最没什么反应,盛惠又追问了句:“怎么想起问他了。” “没什么。” 盛惠狐疑,正想接着聊下去,门口一阵响动,蒋司尧回来了。 在玄关处换鞋时,蒋司尧的声音先传了进来:“惠惠,你看咱同学群了吗?” 盛惠快速看了陈最一眼,以为蒋司尧要说大家讨论陈最的事,便抢在蒋司尧下一句开口前说:“陈最来咱家吃饭了。” 玄关处安静了一秒,蒋司尧声音如常:“群里几分钟前才说的,你没看群吧?” 盛惠这才伸手去摸手机,才发现手机在卧室充电。 她仰起脸问:“什么事啊?” 蒋司尧露面,跟陈最打了个招呼,问:“景宇你们还记得吗?” 盛惠耸了耸肩,表示记得:“他以前不是还总给陈最讲题么。” 陈最像是浑身不自在似的,看了盛惠一眼,没接话。 两人都在等着蒋司尧继续。 蒋司尧说:“他得癌了。” 盛惠和陈最同时愣住了。 - 两天后,陈最晚上在家时,收到了老班长的好友申请。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了通过。 班长先假模假样地寒暄了几句,之后便直奔主题,说了景宇生病的事。 班长说,景宇年纪轻轻得了癌,妻子正怀孕,家里状况现在不太好,希望同学们伸出援助之手,能帮一点是一点。 说完,还发来一张照片。 陈最几乎已经认不出病床上的景宇,但景宇的妻子她认识,是他们高中时文科班的一个女生。 班长说,是景宇的妻子看到高中同学群还在活跃,便在群里发了求助消息。 陈最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复班长。 她自己有事正烦。 白天她在馆里忙的时候,李颂宜追过来告诉她,公司里有人传她未婚生子,孩子都六七岁了。 陈最七初并未放在心上,毕竟不是什么新鲜新闻。 李颂宜小心翼翼地问她:“所以,有没有啊?” 陈最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大可能。可就算是真的又怎样,都什么年代了。”李颂宜停了一会,才说,“不过,不过……” 陈最忙里抽闲看她一眼,语气淡淡道:“他们说这孩子是樊总的?” 李颂宜没想到陈最什么都知道,她嘴半张着,有点震惊的样子。 陈最开玩笑道:“确实有点没新意,还以为他们能编出更离谱的。” 李颂宜眼神焦灼,似是做了很大的思想斗争,才说:“这个话好像传到樊总老婆那里了,他们说,已经定下新的助理人选了,下月初就到岗。” 陈最一怔。 李颂宜拍拍她的肩:“我只知道这些,就是来提醒你一下。” 陈最表情复杂地说了句谢谢。 她并不知道事情成了这个走向。 最近,她跟乔森沟通工作的时候,一切都正常,乔森什么都没有透露。像乔森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就算提前知晓了世界末日,怕也是无动于衷。 过了几天,乔森叫陈最去医院帮自己取体检报告,还把自己的车钥匙扔给她。 陈最想开口问,但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 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乔森不满地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专心点,行吗?” 陈最揣着乔森的车钥匙,一路穿过办公区到停车场。 乔森助理这份工作她做得好吗?未必,美术馆和之前市场部差异太大,她一直都处于学习的状态。 乔森对她满意吗?未必,毕竟她很少听到乔森的称赞。 乔森会帮她求情吗?未必,乔森跟樊老板是多年老友,交情比她要深厚得多。 也许换个学过艺术管理的助理,乔森的工作会更轻松。 陈最叹了口气,拉开路虎揽胜的车门。 乔森车子很大,陈最开着并不习惯,一路精神紧张开到医院时,她才记起,景宇好像就在这里住院。 取完体检报告,陈最没有直接离开。她仰头看了眼医院大楼,东边的那一栋写着“住院部”三个字。 她站在住院部大厅中央,正犹豫要不要去上去看看,便听到有人叫她。 她转身,班长跟几个同学就站在身后。 梁遇唯也在。 他一身休闲穿着,身材挺拔,在一群人中尤为显眼,看起来干净清爽。 陈最下意识看向他,他却无声地移开了眼神。 自从上次他莫名其妙走掉之后,他们还没有见过面。 班长像是没想到似的,语气格外惊喜:“你是来看景宇的吗?” 班长联系她已经是一个礼拜以前的事,她以为并不会在医院碰到同学。 陈最觉得四肢都是僵的,木然地问:“你们……怎么今天在?” 班长点点头:“这一个多礼拜都忙着筹款,大家商量了个时间,今天一起过来看看景宇。” “哦。” “他就在三楼,你跟我们一起上去?”班长替她找补原因,“没回消息是因为忙吧,我就知道你是挂念老同学的,捐多捐少没个数,其实就是个心意……” “我不是来捐款的。” 班长的笑还在脸上,没来得及消失。老班长四处张望,像是想寻求认同或帮助。 余光里,梁遇唯径直路过他们身边,走到室外,像是并不关注这边发生了什么。 其他人却很配合地低声议论。 “什么人啊……” “不怕报应么。” “专程来恶心人的吧。” 陈最直接转身往外走。 班长疾步跟在她身后,说:“他妻子怀孕了。” “所以呢?” “陈最,老张的葬礼你都来了,还给了师母钱,我都看到了,现在轮到同学你就开始有分别了?” 陈最微微皱眉,缓下脚步:“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陈最,我就明说了吧,如果是别人,我可能都不会联系你。可景宇以前跟你关系不错吧,经常给你讲题,挺照顾你的。就算念念旧情,你也要帮帮他不是?” 陈最哼笑一声:“你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是吗?” 班长愣住,站在原地,提高了声音说:“我原来以为你只是不合群,没想到你连基本的怜悯之心都没有。” 陈最顿了顿,表情毫不在乎,缓缓吐出几个字:“班长,你相信报应吗?” 说完,她埋头往停车场方向走,路过梁遇唯身边时,也没有打招呼。 她的心情糟透了。 班长盯着陈最的背影,看她上了车才不屑地哼笑一声,踱步到梁遇唯身边:“上次有人说她挺有钱的,我还不信,没想到明明开路虎,也不愿意给老同学捐点钱。” 班长试图在梁遇唯身上寻求认同。 梁遇唯早就认出那辆车牌号J050N是乔森的车。 梁遇唯冰冷地看了班长一眼,并没有搭话,也往停车场去了。 11. 11 梁遇唯到停车场,在陈最拉开车门的瞬间,伸手抵住车门。 陈最回头,正好撞上梁遇唯的呼吸,一丝清新的皂香扑面而来。 她往后退了半步,保持安全距离,调整好表情:“你好,梁总。” 梁遇唯暗笑她假正经。 “来医院有事?”梁遇唯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手提袋上。 “嗯,帮乔森取体检报告。” “不是专程来看景宇的?” 陈最看他一眼,心想就算专程来看也不会选今天。 她问:“你也觉得我应该给他捐钱是吗?” 梁遇唯耸肩,摇了摇头。 他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高一的时候,景宇跟陈最坐过一段时间同桌,后来换了座位,有时也会给陈最讲题。 梁遇唯觉得陈最虽然冷淡,但并不是冷血的人。她对待景宇的态度确实反常。 陈最简单明了地答:“因为不想捐。” 陈最想起高中的事就头疼,看见那一群高中同学更是头疼。 梁遇唯不置可否不错。 没错,这也算是一种回答。 这时,几个口音浓重的外地人过来求助,似乎是找不到车子停在了哪里。 这所医院是综合性大医院,常有周围省份的人来就诊。 梁遇唯告诉他们医院有两个停车场,又带着他们往前走了一小段。 陈最靠在车边,看他耐心地给那几个人指路。 陈最不讨厌梁遇唯,他跟班上那些人不一样。 他有修养,有分寸,只是如果她对着他大吐苦水,未免有些奇怪。 她选择什么也不说。 梁遇唯回来,没有追问有关景宇的事,转而聊起工作,问她跟企划部的沟通是否还顺利。 “顺利。”陈最点点头,“Fred给我看了你们下个季度的方案,想做沉浸式的观展空间,对吗?” “嗯,有什么问题吗?” 聊工作时的梁遇唯有些不一样,多了几分认真。 陈最答:“没什么问题,我们有潮流艺术家资源,但乔森这几年都在研究山水画,他可能更想把古代艺术和一个现代化的商业做结合。国内有案例。” 梁遇唯点头:“乔森跟我他通过电话,我们有考察的打算,去周边城市的同类商场。” 陈最功课做得很足,说了几个艺术商业街区的名字:“你们可以重点考察这几个。” 梁遇唯盯着她:“你不去?” “我也要去?”陈最愣了一下。 企划部的人倒是没跟她提这个。 梁遇唯手抄口袋,看向远处:“嗯,为了保证项目进展顺畅。” “都有谁?” “你希望跟谁去?”梁遇唯反问她。 陈最没什么希望的,毕竟十几秒前她才知道她要跟着出差,她跟企划部的人也不熟。她打算问梁遇唯你也去吗,但没问出口。 她觉得她应该保持分寸感。 她想了想:“Fred得去吧,他是企划部负责人,还有你们的策划。” 梁遇唯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 陈最在沉默的氛围中读出了什么,最终还是问:“你也去,是吗?” 陈最鼻尖沁出细细密密的汗。不是因为别的,就是热。 她从前就是这样,总是鼻尖先冒汗,白里透粉,像颗桃子。 梁遇唯突然站直了身体,说:“上车吧,太晒了。” - 陈最和梁遇唯一前一后,开车出了医院大门。 在离场付费时,她的车子离付款二维码太远,她不得不从车窗探出小半个身子。 梁遇唯跟在她后面,看她手忙脚乱,暗自笑了两声。 出了医院大门,两辆车的方向仍然一致。 梁遇唯并非有意跟着陈最,但两人目前的行驶路线是一样的。 陈最在路口右转后,路过一个公交站旁时,突然停下。 梁遇唯暗笑,怎么开车的…… 下一秒却看见陈最降下车窗,在跟路边一个人讲话。 梁遇唯认出那是景宇的妻子,他们刚在病房见过。 陈最停车,降下副驾的车窗,俯身叫了声:“任思琪?” 公交站十几号人同时往这边看过来。 景宇的妻子手里拎着饭盒,还有一个看起来重量不轻的帆布包。 她狐疑地向前走了几步,趴在车窗上,忽然认出陈最来:“你不是那个——” “没错,是我。”陈最示意她开车门,“先上来。” 任思琪动作缓慢,陈最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全都放在后排座椅上。 待她坐稳,陈最才问:“要去哪儿?” “回家。”任思琪只是上了个车就气喘吁吁,“拿点换洗衣物。” “我送你。”陈最点开导航,“说一下地址。” 陈最低头输小区名的时候,任思琪突然说:“我记得你。” 虽然当年远在文科班,任思琪仍然认得这个从不穿夏季校服的漂亮女生。 “没想到我这么出名。”陈最无所谓地笑笑。 “你们七班同学都挺不错的,我本来没想麻烦老同学,在景宇手机上看你们班级群最近突然活跃起来了,就抱了点希望。” 陈最没接话,只是问她,“空调温度合适吗?会不会有点凉?” “正合适,我最近怕热。”任思琪看了她一眼,“你那时候怕热吗?” 陈最疑惑:“嗯?” “你不是生过宝宝?” 陈最摇头道:“没有。” “我看你们班群里说……” 陈最愣了下,她以为只有美术馆的人在传,原来都传到班级群里了。 “那不是我女儿,是妹妹。” 任思琪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用低低的声音说:“对不起啊,我不知道。” “我也才知道。”陈最自嘲般笑了下,补充道,“我没在群里。” 任思琪木木地问了句:“是因为景宇吗?” 陈最愣了下:“为什么这么问?” 任思琪盯着她白皙的侧脸,欲言又止。 梁遇唯要在下个路口左转了。 他在等绿灯的时候,陈最的车子跟着车流直行离开。 他不解,她不肯给景宇捐钱,可为什么要帮景宇的妻子? 他好像从来都看不懂她。 - 陈最回到馆里,已经过了午休时间。 她透过乔森办公室的玻璃门,发现他正在会客。 他见的不是别人,正是樊总。 想起李颂宜跟她提过的醒,陈最心情一时五味杂陈,咬着嘴唇回到工位上。 说起来,她跟樊总并不相熟,甚至没有单独见过面。一个市场部的小主管,跟集团老板是不会太多交集的。 陈最在市场部时,每年年底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年会。集团人有很多,年会又要邀请不少合作方,大到敲定场地,协调部门,小到来宾礼品采购,需要统筹的事项极多。没人愿意揽年会的活,陈最便跟行政部另一个姑娘把活扛了下来。 这一扛,就是两年。 那两年的年会颇受员工和合作方的好评,正好赶上荔美术馆缺馆长助理,樊总便向人事部门询问,是谁负责了这两年的年会策划。 再后来,她就成了乔森的助理。 她感谢樊总给了她机会,也理解樊总的顾虑。 她甚至开始做心理建设,如果一会儿乔森告诉她她被辞退了,她要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 李颂宜不知什么时候飘到陈最身边,静静地坐在旁边,看她正在电脑前刷求职网站。 “你已经开始找工作了吗?” “了解了解行情。”陈最摇头,“找我有事?” 李颂宜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实话实说了。 “他们派我来刺探军情,因为我们工作交集比较多……”她比了个发誓的手势,“但我什么都不会跟他们说的!我保证。” 陈最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她们互相并不了解。 但她想,她会记得这个单纯开朗的姑娘。 樊总离开的时候,陈最坐在办公桌上,没有去打招呼,也没有去送。她坐下去,整个人就在一摞高高的外文书后面,看不到她的人。 乔森送完客,冷着脸叫她过去:“你迟到了。” 陈最垂着眼说:“在医院遇到点事情。” “我希望你清楚自己手里有多少事要做。上周说的研究文章写了吗?我下午要用的样本取了吗?小蝶人呢,让你去联系她,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见到?” 陈最一条一条地向他汇报:“文章下班前发您邮箱,样本已经取回来了,我稍后拿过来,小蝶那边,我发过邮件和微信了,她一直没有回复我。” 乔森抬眼:“你自己等到世界末日她也不会自己出现。想办法。” “好。”陈最回答道。 乔森的办公室空调温度很低,冷得像冰窖,也像乔森一贯的态度。 犹豫片刻后,陈最还是鼓起勇气问:“樊总会派新的助理来,是吗?” 乔森并没有抬头,只是告诉她:“如果有人事变动,会提前通知。” 陈最以为这是乔森的默认。 乔森现在没有明说,就说明还没到提前通知她的时候。 - 企划部负责人提交了出差申请,端着两杯咖啡来催梁遇唯审批。 “谢谢。”梁遇唯接过咖啡,提醒他,“记得跟陈最沟通。” Fred反问:“你确定要带她?” “有问题?” Fred有些为难地说:“她可能有变动,我在求职网站上看见她了。” “她投简历了?” “没有,只是浏览了一些职位。”Fred把手机塞到他眼皮底下,“就在十几分钟前。” 梁遇唯没心思喝咖啡了,就因为要跟他出差,她就动了换工作的念头了? 12. 12 陈最问乔森,出差要不要换个人,她怕后续的工作不好交接。 果不其然,她被乔森怼了一通。 晚上,她在家收拾出差要用的行李,李颂宜发来消息通风报信:乔森刚去你工位了。 陈最:? 李颂宜:我在加班,看见他在你桌上放了个信封一样的东西。 陈最想,大概是辞退信吧。 乔森这个人有时候很老派,比如他几十年如一日地爱着古代艺术,再比如,他会在重要的节日向全体员工送上一封手写信。 能手写一封辞退信,算是对她的尊重了。她想。 可惜她要出差回来后才能看到了。 收拾好东西,洗漱完,陈最又接到盛惠的电话,让她下楼。 她在睡裙外套了个薄外套下楼,远远看见盛惠和蒋司尧在车子边站着。 待她走近,蒋司尧从后备箱搬出一箱椰子,还有几盒海鲜。 “我们单位发了生鲜超市的卡,想着你生日快到了,给你送过来点。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陈最抱了抱盛惠:“谢谢。” 迈入社会后,她们之间的友情变得质朴而实在,逢年过节和生日,不再交换精致华丽的礼物,而是由这些接地气的、沉甸甸的日用品替代。 陈最喜欢这样过日子的感觉。 蒋司尧回到车上,盛惠跟陈最站在晚风中聊天。 盛惠聊起景宇的事。 “蒋司尧打算明天去医院看看他。”盛惠脚搭在路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有人在群里发了他的照片,都快认不出来了。” 陈最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们俩也没多少,打算给两千,算是个心意。”盛惠说完,看了陈最一眼,“你是不是也去过医院了?” 陈最点了点头。 她想,大概是同学群里又有人说了吧。 她主动告知:“不过我没捐钱。” “其实捐不捐都是个人自由。”盛惠讪讪道,“不过明天蒋司尧去,要不要替你带一份?” 陈最摇了摇头,语气有点冷漠:“不用了。” 气氛有点尴尬,过了一会儿,盛惠试探着说了句:“我记得你们关系还不错,他已经得癌了,老婆也怀孕,咱们就当做善事,积积德……” “你们想捐就捐吧,不用劝我。” 班里的男生基本都捐了,只有几个女生没捐。 盛惠盯着她,问:“不过,为什么啊?你们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 “没什么,单纯不想捐而已。” 陈最眼里的情绪让盛惠感到陌生。 盛惠拉起陈最的手:“张老师去世你一定要去,到了景宇这里,又说什么都不肯去。为什么你最近跟变了个人一样?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肯跟我说?” 陈最想起群里有关于她的讨论,盛惠一次都没有跟她提起过。 她缓缓抬起眼,一些记忆和情绪涌上头顶。 景宇的样子她其实记不清了,或者说,是她主动忘掉的。 她忘掉了他的脸,却忘不掉他在讲题时,总是有意无意搭在她腿上的手。 起初她只是躲,后来他变本加厉,又继续往其它部位探寻。 她很绝望,好在后来班里及时调整了座位,景宇还有骚扰她的意图,但终究是不如之前方便了。 陈最做了深呼吸,声音在晚风中变得冷漠:“他生病不是我造成的,捐不捐钱也是我的自由。” - 出差的高铁班次很早,陈最前一晚没睡好,差点没听到闹钟铃声,是踩着点到的高铁站。 梁遇唯和Fred都认识陈最,同行的另一个女孩还没见过她。 当发现一个身材高挑的美女走向他们时,那个女孩转过去看了梁遇唯和Fred一眼,无声地做了个“Wow”的口型。 陈最衬衫搭牛仔裤,脚上一双小白鞋,露出细长白皙的脚踝,一如既往地简单干净。 “你好,我叫申淼。”女孩露出一行雪白整齐的牙齿,友善地伸出手。 “陈最。”陈最也跟她打招呼,随后转向梁遇唯和Fred,“梁总,Fred好。” 梁遇唯扫到她的黑眼圈,没有说话。 一行四人,上车正好同一排。 Fred坐在了梁遇唯身边。 申淼拉着陈最坐在另一边:“两个领导坐在一起,我们女孩在一起更自在。” 陈最本是没什么社交的欲望,景宇的事,还有即将丢掉工作的事,都让她这次出差的心情变得极差。 无奈申淼太健谈,她时不时得回应一下。 申淼自来熟,从上车就开始夸陈最漂亮,从脸蛋到身材,再到穿着妆容。 “你用什么护发,怎么这么光滑?”申淼捧着陈最的头发丝,“我的头发可太难打理了,空气湿度一大就变爆炸头……” 聊了一会,两人拿出手机加微信。 她们之前只是在工作群里聊天,并没有加好友。 梁遇唯翻开一本书,耳边全是申淼的叨叨声,一行字看了三四遍都没看进去。 他拿出手机,扫了座位旁边的二维码,顺便问旁边的两个女孩:“要喝点什么?” “美式,谢谢梁总,是看出差辛苦一开始就请我们喝东西吗?” 梁遇唯在手机上点单,说:“不,是为了堵上你的嘴。” 申淼放低音量跟陈最说:“我们梁总最近心情不大好,嘴有点不好,你别见怪,他平时人挺好的。” “我还没聋。” 申淼吐了吐舌头,暂时安静下来。 陈最拿出手机和记事本,她还有一些出差之外的工作要处理。 申淼不小心瞄到陈最的本子,便问:“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看到的,你这里写的方俊,是未来天成的方俊吗?” “是,怎么了?” “他这人长得还行,但是有点油,见到长得好看的客户就会撩,你离他远点。” 陈最笑着点了下头,说:“谢谢提醒。” “对了陈最,你有男朋友吗?” 不知是不是她看错了,陈最总觉得余光里的梁遇唯动了动。 她偏头看了梁遇唯一眼。 窗外景色如画,他闲散地靠在座位上,望着窗外,为风景又添了绝美的轮廓。 陈最摇头:“没有。” “太好了,我身边优质单身男青年特别多,我发小就挺帅的,还有我表哥……” 梁遇唯蹙了下眉头,打断她们:“除了喝的还要什么,要订饭么?” “不用,谢谢梁总。”申淼拿出几个包装精致的小袋子,里面是她自制的碱水面包,“我自带了。” 梁遇唯又看陈最:“陈最呢?” 申淼大方将自己的烘焙成果分享给陈最,陈最欣然接受。 “我回头告诉你方子,怎么做都不会翻车,减肥的时候很合适。” 梁遇唯调整了下坐姿。 “怎么,不舒服?”Fred很有眼色地问,“回程让行政定商务座好了,没提前打招呼都是按最低标准来的。” 梁遇唯合上书,倏地起身:“不用。” “梁总,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聒噪了?”申淼笑嘻嘻地问。 “嗯,策划不适合你,建议你换行业。” “什么行业?我听您的。” 梁遇唯嘲讽道:“婚介所。” 申淼盯着梁遇唯走远的背影,用手肘搡了下陈最:“梁总的条件也算天花板了,他人其实挺不错的,要不要考虑?” 陈最嚼着面包,被噎了一下:“他不是订婚了吗?” “谁说他订婚了?梁总单身啊。”申淼整张脸都皱起来了。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一会,陈最才弄明白,梁遇唯并没有订婚,订婚的是他哥哥梁遇成。 梁遇唯回来,发现申淼不知说了什么,陈最被逗笑了。原来她是会笑的。 女孩子之间的话题天南海北,走之前还要给陈最介绍男朋友,梁遇唯回到座位时,她们又开始讨论喜欢的音乐和化妆技术。 这种放松的状态,她从未在他面前展现过。 - 出差时间是两天一夜,梁遇唯和Fred一人只带了个包,陈最和申淼都拖了小行李箱。 原本的行程是下了高铁先去考察,但梁遇唯看她们两人带着行李不方便,便临时改变行程,先去酒店办理入住。 商务车在高铁站外等候,有一段台阶路段,梁遇唯默不作声地拎过陈最的行李箱,Fred也顺手帮了申淼。 “领导们太爷们了!”申淼拍手道,带着陈最钻进了商务车。 办理入住时,陈最和梁遇唯先验了身份证,站在大厅一旁等着另外两个人。 陈最看了一眼梁遇唯,没想到正好跟他视线相接。 “我……” 她原本是想告诉他,之后可能会有新的助理来接替她的工作。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还有点空。 想了想,这事还没有完全定下来,还是先不说了。 出发前,她的心情还是一团糟,但现在,她觉得这次出差的旅程还不错。 她不想破坏这份短暂的美好。 她改口道:“今天一路很愉快。” 梁遇唯心想,前一天还在刷简历,现在又说很愉快,变脸倒是挺快的。 他扯着嘴角,笑了下。 四个人在电梯里,申淼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跟陈最说:“忘了告诉你,我发小也是做酒店的。” 梁遇唯清了清嗓子。 陈最看了他一眼。 “梁总,我觉得您的提议特别好,我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组CP,然后磕自己组的CP。”申淼接着说,“虽然他那酒店不是连锁的,但他本人也算个高富帅了。” 梁遇唯拳头抵在唇边,又咳咳了两声。 “我给你找他的照片,很帅的。” 申淼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条件反射似的看向梁遇唯。 梁遇唯无辜地看着她:“我嗓子不舒服,怎么了?” 为您提供大神 秦方好 的《过云雨》最快更新 12. 12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3 梁遇唯话音刚落,Fred很有眼色地提醒申淼道:“有这给别人介绍男朋友的劲头,不如用在工作上。” 申淼撇着嘴,做了个鬼脸。 陈最看明白了,申淼一点也不害怕梁遇唯和Fred,而他们两人也并没有真的责怪。 梁遇唯和Fred各一间房,陈最和申淼合住一间。 进房间前,梁遇唯跟大家说,二十分钟后楼下大厅见。 关上门,申淼又开始推销她的高富帅发小。 她在手机相册里翻了翻,找出一张照片,塞到陈最眼前。 “是不是挺帅的?” 照片上是个五官周正的男人。 陈最点点头,笑了下,“不过我没有恋爱的打算。” 申淼叹了口气,语气遗憾:“那我发小损失大了。” 陈最没有恋爱过,对爱情也没有什么期盼。 一个人就挺好的。 她也习惯了一个人生活。 申淼打开箱子挑挑拣拣,换了一身休闲装扮:“今天行程很紧,要考察三个场子。” 陈最不解:“那为什么先来酒店?” “可能梁总看我们带着箱子不方便?”申淼找出两顶帽子,一顶自己戴着,另一顶扣在陈最头上,“没事,不用担心,他改了行程,就说明他心里有数。” 陈最想起梁遇唯自然而然接过她箱子的样子,他照顾人的习惯应该是刻在骨子里的。 “跟梁总出差挺好的,他不喜欢应酬,跟他出差就是单纯工作,单纯吃饭,没有酒局,也不用想太多。他工作时候特别严格,让人有点犯怵,其它时间还是挺随和的。”申淼冲陈最笑了下,“不过别担心,你大多数还是跟我和Fred直接对工作。” 陈最附和地点点头。 二十分钟后,梁遇唯看申淼一路安静,不再热衷牵线,便问:“婚介所关门了?” “嗐,别提了,还没开就要倒闭了。”申淼耸了下肩,“陈最说她没有恋爱的打算。” 梁遇唯看了陈最一眼,没说话。 陈最专业知识丰富,看展时,对潮流艺术和艺术家都很了解,也有自己的见解。一路看到什么,都会跟其他几人分享。 梁遇唯知识面广,什么都懂,陈最没有提到的部分,他都会主动补充。 话不多的Fred也忍不住佩服:“陈最,我以为你们馆里最近两年都在做山水画研究,没想到对潮流艺术也这么了解。” 陈最笑了下:“提前做了下这个艺术家的功课,看了篇他本人写的论文。” 申淼啧啧道:“好厉害,我根本看不进去论文。” “我平时没什么爱好,一个人待着就喜欢看这些东西,反正也是工作需要。梁总不是也做了功课?” 她的爱好都是在独处时完成的,看书,写字。 她习惯了孤独,所以有耐心啃厚厚的学术文献,也能静下心来写一手漂亮的好字。 梁遇唯扯了扯嘴角。 - 考察完几个商场,已经是傍晚时分,几个人去一家火锅店吃饭。 看装修就知道那家火锅价格不低,公司出差餐补的费用远远不够。 梁遇唯主动提出他来请这一餐,结果锅底还没上,他脸色突然变差,结账后就提前回了酒店,留下Fred和两个女孩。 “那怎么好意思啊?”申淼笑嘻嘻地说。 梁遇唯很反常的,什么都没说,起身走了。 他离开包厢时,陈最抬头,对上他一双沉沉的眼。 晚上回到房间,陈最和申淼都打开笔记本,坐在各自床上工作。 陈最看申淼白天嘻嘻哈哈,对着电脑又一副认真模样,便问:“这么晚了,还工作?” “整理一下今天拍的照片,做个记录,免得会忘掉。”申淼回答道。 梁遇唯手下的人,都拥有良好的工作习惯。 陈最跟Fred和申淼在见面前就已经沟通过,一直都很顺畅,大概也有他的原因。 想到梁遇唯下午的反常举动,陈最没忍住,问了句:“梁总那边,不会有什么事吧?” “八成是物业那帮人又搞了什么骚操作。物业的负责人是个大老粗,仗着跟城管关系不错,上次居然要在商场外的空地上做小吃街,拜托,E.M Block可是高奢商场。上次气得梁总吃不下饭,好几天都在处理那个事。” 陈最迟滞地“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申淼瞥她一眼,也问:“你呢,你在忙什么?” 陈最实话实说:“我每天要发邮件汇报,不然领导会发脾气。” 申淼颇为理解地点点头:“听说了,你们乔馆长是个机器人。” 陈最想了想,确实挺符合的,乔森没有感情,不用睡觉,只爱工作。 她又突然想到,这次出差回去可能就要丢掉工作了,心情又往下跌了几分。 - 陈最给乔森发完邮件,睡不着,便去了酒店顶楼的露天餐吧,这里晚上会给入住的客人提供酒水。 她点了杯威士忌酸,坐在露天的吧椅上吹风。 餐吧外面没有照明,只有每张桌上有一盏昏暗的灯。 陈最坐在黑暗中,静静望着车辆川流不息的璀璨城市。 每次在这么高的地方,她都想跳下去。 高三七班的教室在四楼,她常在晚自习后,盯着楼下花团锦簇的景观,想着是不是跳下去就能结束一切,死了就不用承受这么多。 过了不知多久,她身边多了一个人。 梁遇唯没有说话,就坐在她身边,跟她一起融进黑暗中。 片刻后,梁遇唯点燃一支烟。 陈最看了他一眼:“我记得你不抽烟。” 梁遇唯暗笑一声,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有关他的记忆。 陈最记得,老张那时经常在男厕所抓人,被抓到抽烟的上课就在教室后面站着。 而梁遇唯从来没有被罚站过。 他面色冷淡,并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一点猩红在空气中忽明忽暗,像极了梁遇唯沉默的呼吸。 一支烟燃尽,他又点燃了第二支。 “你好些了吗?”陈最记得他一口也没吃,“要不要吃点东西?这里有简餐。” 梁遇唯很烦躁。 他不需要她的关心。反而是她,最需要安慰却总是以坚强的面容示人。 他像是刻意压抑着胸中的情绪,问:“景宇的事,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陈最略微惊讶:“嗯?” 梁遇唯将手机扔在她面前。 那是七班同学群的聊天界面。 陈最看了开头,便愣住了。 景宇的妻子任思琪在群里发了长长的一段文字。 长到几分钟才能读完。 那段文字虽然是任思琪发的,内容却是景宇的忏悔。 任思琪言辞克制,她先对七班同学伸出援助之手表达了感谢,又讲了当年景宇猥亵过班上多名女生的事情。 “景宇在生病后,曾经向我坦诚过,他在少年时期,曾经做过一些不太光彩的事。我承认,得知真相的时候,确实超出了我的认知范畴,也让他变得陌生。 …… 这段时间,我得到了太多温暖,但也听到一些不太一样的声音,这些声音让我不得不站出来说出一些真相,消除大家的误解,也抹平我心中的愧疚。 …… 捐款与否都是大家的自由,我能理解受过伤害的女孩心中的愤怒,也想替景宇向大家说一声迟来的道歉。最后,虽然当年跟大家不同班,对班上同学并不了解,但还是想为陈最说几句话。她是个很好的人,我不希望大家对她有所误解。” 陈最默默将手机推了回去。 她有些心疼这位不幸的妻子。丈夫重病,孩子还未降生,她却要将丈夫不堪的过去坦白给众人。夫妇是命运共同体,坦白需要莫大的勇气。 当年,陈最还不懂什么叫性骚扰,只知道景宇的行为让她不舒服。 她没有告诉家里人,家里并没有人在意她。她也没告诉张老师,她已经给张老师添了太多麻烦。反正让她痛苦的事也不止这一件。 景宇的行为让陈最恶心,可看到任思琪时,她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梁遇唯死死盯着她,眼眶发热。 她独自承受了那么多,却没有将真相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在医院的时候没说?” 陈最冷静地抬起眼皮,反问他:“好不容易忘掉了,为什么要说?” “我是说……”梁遇唯心口发酸,像是榨了一整只柠檬,“就这样了吗?” 他希望她能告诉他真相的。 这样,他就能早点为她做点什么。 事实上,他下午刚看到群消息时,几乎要发疯。 他回去咨询了律师朋友,着手准备将群里的聊天记录进行公证,之后起诉造谣的人。 那些赤裸裸的恶意,就像一根根扎在她背上的刺,看得他眼睛生疼。 陈最盯着远处说:“老天不是已经给过他惩罚了吗?” 说完,她露出一个让梁遇唯感到陌生的笑。 她一点儿也不想回忆过去,那种窒息,那些眼神都让她绝望。 “有一段时间我很想死。”陈最突然对梁遇唯说,“你知道是什么让我活下去的吗?” 梁遇唯怅然地望着她。 “是张老师。他说,不要在意别人怎么说,即使活得很辛苦,也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离开,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只有活下去,才能拥有新生活。”陈最举起杯子,“他们调的酒不错,你确定不要尝尝?” 他才不想喝什么酒。 “谢谢你,梁遇唯。”陈最的眼睛在黑夜中亮晶晶的,“不用为我担心,真的。只要不想过去的事,不见老同学,我过得比谁都好。” 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说罢,她起身。转身的瞬间,手腕被梁遇唯攥住。 陈最回头,他眼里有很多湿漉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那我呢?我是什么?” 他的手心灼得她皮肤滚烫,那种灼热的感觉蔓延到她心脏,砰砰跳得飞快。 她没有说话,挣脱他的手腕,离开了。 为您提供大神 秦方好 的《过云雨》最快更新 13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4 陈最回到房间,迅速闪进洗手间。 她双手撑着洗脸池,等待心跳回归正常速率。 当年事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真相大白,她心中却并没有酣畅淋漓的爽快。 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明天一早,一切都会过去。 她这样告诉自己。 许久,她抬起头盯着镜中的自己,脸颊和眼眶仍然微微泛红,手腕上好像还有残存的温度。 第二天上午继续考察,下午回程。 在回去的高铁上,陈最一路都沉默不语,梁遇唯也少见地闭目养神。Fred和申淼察觉出他们的情绪都不太对,却不知发生了什么。 申淼是个有分寸、有眼色的话痨,她什么都没问。 但她在努力地让陈最开心起来。 她打开包包,在座位上清点自己这次出差的“战利品”。 这次出差,考察的都是高奢卖场,申淼家境不错,有点购物狂的派头。她一路考察一路血拼,收了两个限量款包,还有不少饰品。 她拿出一条钻石项链,在陈最胸前比了比,极力推荐道:“你要不要试试?” 陈最抵挡不住她的热情,便戴上试了试。 她锁骨明显,戴上闪闪的钻石链,衬得脖颈愈发纤细和白皙。 申淼语气不无羡慕:“果然,只要人好看,戴什么都好看。” 陈最笑了笑。她一向简单,很少佩戴这样亮晶晶的饰品。 她摘下钻石项链,换上原来的项链。 申淼瞥了眼,说:“你的项链也好看。” 银白色的细链,坠着两片精致的银杏叶。 陈最点点头:“戴了很多年了。” 申淼边试新耳环边问:“让我猜猜,是别人送的?” “嗯,很重要的人送的。” 那条项链,照亮了她的十七岁。 所以她一直戴着,不曾摘下来过。 “初恋男友?”申淼坏笑着问。 梁遇唯睁开眼,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陈最。 陈最没察觉到来自左边的眼神,否认道:“是我最好的朋友送的。” 申淼也跟着点头:“那确实,友谊万岁,再好看的都比不上。” 出了高铁站,E.M Block公司派了商务车送他们回家。 按照最佳路线,先送Fred,然后是申淼。 申淼下车前,表示了对陈最的不舍,还约她以后周末有时间可以一起出来玩。 梁遇唯冷笑了一声。 陈最平时其实没什么社交活动,但她挺喜欢申淼这个大方有趣的女孩,便答应了下来。 叽叽喳喳的申淼离开后,车里只剩下陈最和梁遇唯。 陈最只要跟梁遇唯对视,就会想起前一晚他浸过水一般沉静的眼睛。 于是她选择看着车窗外。时间久了,脖子都有点酸。 梁遇唯偶尔扫过她的侧脸,也猜不出这个姑娘到底在想些什么。 快到陈最家时,有点堵车,梁遇唯主动问起盛惠的近况。 陈最简单说了两句:“她考上事业单位了,朝九晚六,挺稳定的。” 梁遇唯愣了下,点点头:“嗯。” 话题就这么停在那了。 她只当梁遇唯是没话找话,没怎么在意。 下车前,梁遇唯说了后续开线上会议的时间。 陈最顿了顿,想到可能是新的助理接手工作,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 陈最刚走到小区门口,就看到了盛惠和蒋司尧的身影。 盛惠一看到陈最,就哭了出来。 她跑过来抱住陈最,说:“陈最,对不起。” 陈最问他们怎么来了,用手指替她拭去眼泪:“怎么了,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不知道景宇竟然是那种人……你自己承受了那么多,我还要质问你为什么不愿意给他捐款……”盛惠吸了下鼻子,“对不起。” “我没有怪你。” 盛惠拉着她的手,眼睛红红的:“你怎么从来没说过?” 陈最并不想多谈,淡淡笑了下:“都过去了。” 晚上,他们三个挤在陈最面积不大的出租屋内,一人一听啤酒。 陈最捻起项链上的吊坠,问盛惠:“还记得这个吗?” “怎么会不记得。”盛惠喝了口啤酒,“我送你的十七岁生日礼物。” 陈最十七岁生日的时候,盛惠跑遍了精品店,才买到一条适合陈最的项链。 生日当天,盛惠家里有事请了假,为了保证项链能准时送到陈最手里,她让蒋司尧代为转交。 也是在那天,陈最决定,要跟他们做一辈子朋友。 她啜了一小口啤酒。 高中时,有关她的传言有特别多版本,但核心只有一个,她不干净。 她不干净,所以能以保送生的身份进入市一中。 她不干净,所以通过勾引老师来换取特权。 尽管跟陈最坐过同桌或者接触过的人发现,她好像并不像传言中说的那样惹人讨厌,相反,她是个很好相处,很安静的人。 但群体的力量是可怕的,她仍然会被有意无意地针对。 大家会在陈最出现时,从叽叽喳喳的火热气氛突然变得沉默,也会互相开“不要跟她走得太近”“你跟她说话了你也不干净了”之类的玩笑。 愿意主动跟陈最讲话的人不多,盛惠算其中一个。 并不是所有男生都参与到了孤立陈最的具体行动中,加之蒋司尧跟陈最坐得近,他便也算是比较友好的同学之一。 他们三个在实验课上被临时凑成一个小组,后来,便成了固定组合。 久而久之,就有人说蒋司尧跟陈最谈恋爱。 大家理所当然地觉得,这其中没有盛惠什么事。 陈最和蒋司尧的恋爱传闻沸沸扬扬,甚至被老师叫去问了话。 这样一来,就更坐实了传闻。 “她怎么跟老师好了还要祸害班里男生啊。” “蒋司尧也不嫌脏。” “她的那些技术都是从老师那学来,再用在蒋司尧身上的吧。” “什么技术啊?” “当然是床上的技术啦哈哈哈哈哈。” …… 陈最听到过班里同学有关于她的讨论,在她听不到的时候,他们的用词只会更肮脏。 那时候盛惠喜欢蒋司尧,是只有陈最知道的事。 陈最曾为此苦恼,可盛惠并不在意。 “他们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吧,你又不是不了解那些人。” 这些年,陈最曾经受到过很多伤害,跟盛惠和蒋司尧的友情是她寥寥可数珍视的东西。艰难的日子,都是他们陪她走过来的。 她冷漠,不在乎很多东西,但为数不多的真心,全都掏给了盛惠。 遥远的思绪被盛惠的一句感叹拉回。 “没想到,已经十年过去了。” 陈最接了一句:“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啊。” - 过了个周末,陈最回馆里上班。 这天正好是她的生日,她特意早起,化了个全妆,她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点,可以跟乔森、还有美术馆好好地说再见。 到了馆里,她迎面碰上了李颂宜。 李颂宜好像有话想对她说,但又什么都没说。 走到办公桌前,她看见了那个写着她名字的信封。 她以为自己准备好了,打开信封的时候,手还是有些颤抖。 信封里并没有乔森的手写信,只有一张商场的现金券,可以直接消费,金额高到她以为这是她的离职补偿。 她抬头看向乔森的办公室。 乔森坐得笔直,在电脑前工作。他一向到得早。 陈最敲门进去。 乔森没有抬眼,说:“回来了?” 陈最从嗓子挤出一句“嗯”,之后便一动不动地站在乔森面前。 她把那信封放在办公桌上,问:“领导,这是?” 乔森在键盘上敲完字,才有空分给她一点眼神。 他看了眼信封,说:“哦,这是你的生日礼,生日快乐。” 陈最有些不可思议,还没等她说什么,乔森又开口了:“还有事吗?我要出去一趟。” 陈最有些糊涂了,她忍不住问:“不会有新的助理来吗?” 乔森理了理手中的资料,蹙眉道:“我还不知道你这么不想干了。” 陈最坦诚道:“我听到一些风声,说樊总……” “我记得上次你就问过这个问题,也记得我给了你回答。”乔森把手中的资料收拾进他的公文包,“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哦……”陈最似懂非懂,“可是生日礼的面额好像有点大。” “这是我跟人事商量之后的结果,生日礼应该按在职时间和贡献度进行划分,对于有突出贡献的员工会在此基础上翻倍,以后都按这个标准执行。” 陈最走出乔森办公室时,头有点懵懵的。 李颂宜跑过来,跟她说:“憋死我了,终于可以告诉你了。” “告诉我什么?” “你可以不用再看求职网站了。” 李颂宜告诉她,樊总确实有换掉助理的想法,是乔森说服樊总,极力留下了她。 陈最有些感动,乔森匆匆路过她办公室门口时,她快步跟过去,说了句“谢谢”。 乔森并未放慢脚步,只说了一句:“我怕麻烦,不想重新适应新助理。” 她好像在乔森脸上看到了一丝笑容。 尽管那笑转瞬即逝。 陈最回到办公桌前,打开手机,点开了跟梁遇唯的聊天界面。 也不知中了什么邪,竟然想第一个跟梁遇唯分享。 之后,她想到梁遇唯并不知道其中理由,又冷静地退出聊天界面。 她在停车场的草坪前吹着风,泪水不知不觉充斥了整个眼眶。 她想起梁遇唯滚烫的掌心,又想起跟盛惠这些年的日子,还有乔森听上去冷冰冰的话。 生日这天,有太多惊喜,这几乎是她前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这个世界冰冷得让她心酸,却仍有残存的温情存在。 中午,陈最刚吃过饭,便接到盛惠打来的电话。盛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怎么办陈最,蒋司尧被人打了。” 陈最眉头一拧:“发生什么事了?” “蒋司尧被梁遇唯打了!” 为您提供大神 秦方好 的《过云雨》最快更新 14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5 陈最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梁遇唯?哪个梁遇唯?” 盛惠愣了一下,语气消沉:“还能有哪个梁遇唯……” 陈最理不清这其中的关系。在她印象中,这两个人并没有什么交集。 高中时期,梁遇唯跟蒋司尧的交情,不过是体育课上临时组队打球的关系,交友圈子都不一样。 陈最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中午去找蒋司尧吃饭,他说梁遇唯来找他了,让我别等他,谁知道梁遇唯没说几句话就动手了。” “他人没事吧?” “他满脸都是血……”盛惠急出眼泪,“马上就要婚礼了,梁遇唯到底什么意思……” 盛惠大概是被气急了,语无伦次,陈最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便说:“蒋司尧在你旁边吗?让他接电话。” 蒋司尧语气淡淡,让她别担心,说没什么事。 陈最听得出,他在极力压抑着怒火,而且,嘴里大概是肿了,说话像含了什么东西一样,发音有些含糊。 陈最问:“伤得重吗,需不需要去医院?” 蒋司尧冷笑一声:“就他?我没防备而已。” “他为什么打人?有话不能好好说么?” 蒋司尧啐了一口,骂道:“谁他妈知道他犯了什么病。” 过了会,盛惠哭完冷静下来,才意识到,她给陈最打这个电话只是出于慌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蒋司尧说:“行了,没什么事,惠惠刚才是吓坏了才打电话给你的。这事跟你没什么关系,你跟梁遇唯又不熟,我自己解决吧。” “你怎么解决?” 蒋司尧顿了顿,说:“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你别管了。” 从蒋司尧这里问不出什么,陈最打算问问梁遇唯。 她调出他的微信头像准备发消息,想了半天,还是决定打给他。 电话接通后,陈最开门见山:“为什么要打蒋司尧?” 梁遇唯似乎并不想跟她讨论这个,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现在是工作时间,你确定要聊这个,而不是方案?” 陈最做了个深呼吸,声音也降到零度:“我知道了,下班后我再联系梁总。请问梁总什么时间有空?” 梁遇唯那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消化她的态度。 片刻,他重新开口,声音淡淡道:“晚上七点后。” 陈最说了句“OK”,正打算挂掉电话,又听梁遇唯问了句:“谁告诉你的?” 陈最没有回答。 可梁遇唯似乎已从她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他又问:“为什么对他这么上心?” 陈最答:“他是我朋友。” “朋友?”梁遇唯冷笑一声,扔下四个字,“友谊万岁。” 也不知是嘲讽还是什么。 - 高中日子都是苦的。 陈最的日子是苦上加酸加涩。 学校里有一处她的秘密基地,图书馆。 高中的图书馆不像大学,大家课业紧张,图书馆鲜少有人去,几乎成了摆设。 市一中每天有大课间,有活动课,陈最一有空就去图书馆。 有时写作业,有时看一看那些崭新的、几乎没被翻过的书。 大多数时间,图书馆里只有陈最和负责借还书的老师。 在这里,耳边没有那些故意让她听到的恶毒言语,也没有稍微换个坐姿就会发出的莫名其妙的笑声。 图书馆的常客还有七班的另一个人,盛惠。 她沉迷于各种言情小说,图书馆是全校唯一一个可以光明正大看言情小说,而不会被老师没收和责骂的地方。 陈最跟班里同学几乎不打招呼,对盛惠也一样。 很长一段时间,她们之间都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和不言说的默契——不坐相邻的桌子,互相不讲话。 就像两个陌生人。 一日,放学前最后一节课是随堂测验,陈最在打铃前几分钟离开图书馆,往教室赶。走到门口,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盛惠正戴着耳机,埋头于小说在之中。 陈最已经迈出几步,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退了回来。 她敲了敲盛惠的桌面,提示她该走了。 盛惠从虐恋故事中抽身,回归现实世界,还没来得及说谢谢,陈最就已经离开了。 陈最知道,但凡有人跟她多说几句话,都会被其他同学揶揄,于是她选择独自一人回到教室。 她们两人之间,除了那次,再无交集。 过了大半个学期,盛惠在一次实验课中迟到,被老师指派过去,跟陈最和蒋司尧临时组成一组。 有同学跟盛惠示意:“过来跟我们挤挤吧,跟她一组多晦气。” 陈最转头看向窗外。她习惯了这样的状况。 这次不同的是,再回过头时,盛惠已经坐在了她身边,向她露出一个友善的笑。 女生之间的友情很简单。 从那以后,盛惠便成了陈最的固定搭档。 她们一起出入图书馆,在体育课、实验课之类需要分组的课上,盛惠总是会主动找陈最。 盛惠并不只有陈最一个朋友。她和所有班上的女生一样,跟谁都能打成一片。 但对于陈最,这点善意已经足够珍贵。 有一天,在图书馆看书时,盛惠突然将书扣在桌上,对陈最说:“陈最,我们是好朋友了吧?” 陈最放下手中的书,点了点头。 盛惠就像一束光,带给她光明,也带给她温暖。 盛惠眨了眨眼,说:“我有一个秘密,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的秘密。” 陈最没有主动询问那个秘密是什么。 她习惯于游离于亲密关系之外。 盛惠眼中闪着光,她凑近陈最耳边,小声说:“我喜欢……一个人。” “是蒋司尧。” 蒋司尧。 那个个子高高的,篮球打得很好的男生。 “他肯定不喜欢我,我长得不漂亮,痘痘还多。” 陈最让她自信点:“你这么可爱,他肯定喜欢。” 盛惠涨红了脸,伸小拳头捶陈最:“不要再说了!” “你帮我问问他,下次实验课还愿不愿意跟我们一组?” 陈最有些犹豫:“我去问,不合适吧。” 盛惠双手合十搓了几下,做出“拜托”的手势:“我跟他一说话就脸红,你就帮帮我吧,小最最。” 陈最对朋友并没有什么要求,但朋友的要求,她一定会做到。 她很少主动跟班里人讲话,但为了盛惠,她去了。 蒋司尧欣然答应。 他成绩不好,也不愿意花心思做什么实验。 可作业总是要交的。跟陈最和盛惠一组的好处就是,什么都不用他做,也可以得到全套的实验数据。 盛惠知道后,兴奋地抱住陈最,在她脸颊亲了一口:“我可太爱你了,我的小最最!” 陈最淡淡笑了下:“高兴了吧?” 好景不长。 陈最是自带话题体质。 她突然有了朋友,自然成了其他人的谈资。 渐渐的,班里便有人传出,陈最喜欢蒋司尧。 后来,他们三个总是在一起做实验,又有人说,陈最和蒋司尧在一起了,拿盛惠做掩护。 陈最有些苦恼,明明她才是那个局外人。 她不想跟盛惠生了嫌隙,连续两次实验课都告假。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盛惠找到她,用近乎央求的语气对她说,“我只希望你能帮我保守秘密,好吗?” 陈最郑重地点头。 她绝对不会背叛朋友。 - 下班前,梁遇唯发来一家餐厅的定位。 那家餐厅离她不远,是预约制的,普通人根本预约不上,环境和菜品在同类餐厅中是顶级。听以前的同事说,樊总每年结婚纪念日都会带妻子去那里。 陈最没什么吃饭的心情,她只想弄清真相。 餐厅里的氛围安静而浪漫,面对精致的菜肴,她一点胃口也没有。 梁遇唯却丝毫没有要谈事的意思,他用下巴点了点桌面:“这家味道很不错,不尝一点?” 陈最直直地坐着,坚持道:“我只是来要答案的。” 言下之意,她并不是来陪他吃饭的。 梁遇唯晃了晃红酒杯,漫不经心道:“他让你来的?” 陈最反问:“这重要吗?打人的是你。” 梁遇唯抬头看她:“你的意思是,打狗还要看主人?” 陈最被噎住:“……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梁遇唯身体向后靠了靠,认真地盯着陈最,语气不急不缓:“答案就是,我想揍谁就揍谁。” 他的态度桀骜难驯。 那一刻,陈最觉得蒋司尧说的是对的。梁遇唯有病。 梁遇唯并不知道陈最此刻在心里骂他。 他跟她对上视线,问她:“陈最,你确定,蒋司尧值得你为他这么做?” 听到梁遇唯的话,陈最抬头,有些茫然地看向他。 餐厅灯光昏昧,她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她从来就没有看清过他。有时他让人觉得做事可靠又稳重,有时又捉摸不透。 比如此刻。 为您提供大神 秦方好 的《过云雨》最快更新 15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