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希北庆北宋大法官》 第一章 狂囚张三(上) 熙宁元年。 登州府狱。 常年不见日月的牢房,潮湿、阴冷,且处处充满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味。 一道道由木棍制成的木门将本就不大的牢房,硬生生给隔出二十多间房。 房间内就只有一张用砖头砌成的床,砖床上堆着一种名为“床垫”的枯草,且最多只能容纳一个一米六个子的人伸直腿,床旁放着一个破烂的小木桶,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故也不知道这木桶到底是洗漱用的,还是撒尿用的。 光住在这里,就已经是一种酷刑。 对于那些罪大恶极的人来说,这一切都是他们应得的。 但凡事都有例外。 不是每个住在这里的人,都是应该住在这里的人。 听得当啷几声响。 牢门打开来,只见两个狱卒入得门来,饶是他们这些经常来这里的人,一进门不免都捂住嘴鼻,用愤怒、鄙夷的目光扫视着里面的每一个囚犯,仿佛是在责怪他们,为什么你们这么不爱干净,亦或者想,你们竟然能够在这里住这么久。 而牢房中的囚犯对此是毫无动静,只有那么零星几个,轻轻瞟了一眼,然后继续昏睡,而不像电视里面演得那样,牢门一开,就有一众囚犯大呼冤枉。 可见他们的觉悟相当高,或者说已经绝望,不会对此有任何期待。 两个狱卒强忍着恶心来到最里面的一间牢房门前,但见里面坐着一人,因他背靠墙壁,垂首而坐,且蓬头罩面,故看不清其容貌,但其穿着却异于他人,上着圆领灰衣,下着束脚长裤,脚上倒是如他人一样,踏着一双草鞋,且有着许多新鲜的血痂点缀。 与其他人一样,此人对于这两个狱卒到来,也是毫无反应。 只听其中一个狱卒喊道:“张三。” 那犯人这才缓缓抬起头来,虽然脸上有些脏,但仍不掩其俊秀的容貌,瞧年纪也不过二十四五。 “你可以出去了。” 边说着,狱卒打开牢门来。 唤作张三的青年脸上并无任何惊喜之色,他只是闭目吐出一口浊气来,缓缓起身来到门外,又稍稍伸展了下双臂,但见其比那两个狱卒皆高出大半头来,突然他一挑剑眉,冲着那两个狱卒质问道:“就这?” 那两个狱卒被问的是一脸蒙圈,不由得相视一眼,其中一个略带疑惑:“不然呢?” 另一个狱卒可是没有那么好说话,见此囚神色嚣张,当即训斥道:“你还想咋地?” 张三突然呵呵一笑:“二位差哥莫要误会,我只是想说多谢知州还我清白,也多谢二位这些天来的照顾。” “这还差不多。” 两个狱卒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张三突然又问道:“对了,二位差哥,那府衙的大门该往哪边走?”httpδ:/m.kuAisugg.nět “你问这个作甚?”一个狱卒警惕地瞧了他一眼。 张三语气真挚地说道:“是这样的,我知道知州他老人家公务繁忙,自不便亲自接受我的感谢,故此我想去大门那边行上一礼,以表心意。” 两个狱卒听罢,也觉得合情合理,怎么说也确实是他们知州帮助这张三洗清冤屈的,于是便将府衙大门的方向告知张三。 出得狱门,此时虽已是秋初之时,但悬在空中的太阳,仍如那酷暑烈日,猛烈的阳光令张三一时睁不开眼来,只觉眼前一片光晕,险些都昏倒过去。 那两个狱卒立刻上前搀着他,然后强行将他带到府狱的大门前,伸手就将张三推出门外,便将大门合上。 只要不是在这里晕倒,那就跟他们没有关系。 说人话,就是死远一点。 本就晕眩的张三,被这么一推,差点跌倒,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才站稳身子,躬身喘得好几口气,才缓缓直起身来,只见他猛地抬起来头,方才那和善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满脸悲愤。 他不顾刺眼的阳光,怒睁双目,嘴里愤愤不平地骂道:“就连这太阳也要折磨我,真是欺人太甚。” 原来他不叫张三,真名唤作张斐,同时他也不是这北宋人,而是来自千年之后的一个实习律师。 还记得那日下午,他下乡办公,在返回的途中,不幸遇到山洪,他连车带人一块被卷走,在车中搏命半响,虽从车中逃出来,但仍抵不过那汹涌洪流,他渐觉身子越来越沉,意识也渐渐模糊,可是等到他再浮出水面时,他竟然偎依在一名少女的怀中。 那女子救他上岸,便匆匆离去。 恍惚间,他瞧那女子是古装打扮,只觉非常好奇,但也没有细想。 大半天过后,他才从溺水中恢复过来,从身上摸索了一番,发现身上空无一物,手机什么的,全都遗留在车里,就连那双新买的球鞋都不见了,正打算找人借个电话,突然面前出现几个古代衙差打扮的汉子将给他擒住。 张斐人都傻了,这些人是哪来的疯子,他拼命的反抗,还放出狠话,让他们赶紧回家等法院的传票,结果就被揍得酸水都给吐了出来,还被五花大绑起来。 更要命的是,对方说的话,他也听不太懂,路上所遇之人,纷纷是避而远之,且这些路人也全都是古装打扮。 而当他看到那古代的城门时,他才渐渐意识到自己可能穿越了。 然而,更魔幻的还在后面,他似乎卷入一场命案。 但是由于语言有所差异,导致双方交流起来,是异常困难,他就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清楚。 在他什么都没有弄清楚前,就被扔入了大牢。 还是在牢中与其他犯人交流时,这才渐渐学会这里的话,也终于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他穿越到北宋熙宁年间。 而那日救他上来的女子,名叫阿云,乃是登州蓬莱县人,一年前母亲去世,其族叔便将她许配给隔壁村一个名叫韦阿大的农夫。 此人据说是奇丑无比,且远近闻名,而阿云据说又生得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同样也是远近闻名的美女。 阿云自然是不愿意,但这可是封建社会,婚姻大事可容不得女子做主,多半女子忍忍也就过去了,毕竟再丑的人看多了也就不丑,再帅的人,天天看,也就那样。 刚烈一点的女子,也就是自寻短见。 但这位阿云可不一般,她当日趁着夜色,带刀潜入隔壁村,刺杀正在田边守夜的韦阿大,可她到底是一名弱女子,挥了十余刀,结果无一命中要害,只是砍断韦阿大一根手指。 但由于害怕,且又见韦阿大满身是血,阿云自以为杀死了韦阿大,便匆匆离去,而在回家的路上,刚好遇到也不知道是不是溺水的张斐,故将张斐救下。 恰好有一个经过的柴夫看到阿云与张斐搂抱在一起,故此官府在追寻阿云杀人动机的时候,就怀疑阿云与张斐通奸,二人合谋谋杀韦阿大。 第二章 狂囚张三(下) 由于这古代的制度并不是那么完善,导致这官府其实是非常个性化的,官府的形象,以及官府内部人员的办事风格和效率,多半都是取决于这官府的老大。 而从方才发生的一系列事,基本上可以确定,这官府的主人,绝对是一名勤政严明的官员。 不然的话,就张斐那形象,那态度,可能都等不到他掏出那状纸,就会被驱赶走了,更别说那衙差还是第一时间就找来那刘海,接收状纸。 要知道如今的官府,可不是为人民服务的,而是为皇帝服务的,对百姓更多是统治,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事实也确实如此,这登州知州许遵一向公正严明,清廉刚直,且非常勤政,他本已在大理寺任职,是属京官来的,前年才被派遣到登州出任知州事。 因为唐朝乱于地方节度使,故此北宋非常在意对地方的统治。 什么知州、知县,都是意为“暂时主管”,再过一年,就得回京赴任,这么安排,地方上就没法形成盘根错节的势力网,等于就是变向加强中央集权。 刚刚批完释放张三公文的许遵,并未给自己放一个小假,此时他正坐在桌前,认真审阅阿云案件的供词。 而站在他身边的主簿徐元,却是满脸担忧之色。 就案情来看,此案不过是非常简单的谋杀案件,那阿云从行凶到伏法认罪,还不到一日,故此蓬莱县的县尉很快就结案了。 但是到如今却拖了好几个月。 原来是因为此案涉及人命,且判得是恶逆之罪,属十恶之四,一般是指谋杀至亲之人,谋杀亲夫自然是在其列。 按律得处以斩刑,蓬莱县并没有最终判决权,因为根据大宋法制,这是要交给大理寺、刑部、审刑院一一复审之后,才会给出最终的判决。 大理寺、刑部一看此案,也没有任何疑点,直接就批准了。 可是等到此案判决落到许遵手里时,许遵却认为这判决不公。 因为一年前,阿云的母亲去世了,也就是说阿云还在守孝期间,那么依大宋律法,守孝期间,是不得成婚。 许遵便以此为由,向大理寺、刑部提出抗辩。 第一次大理寺没有理会,继续维持原判。 虽说有此律法,但在民间自有礼法在,在民间,守丧期间,只是说不举办婚礼,但是许婚、纳征(下聘),都是可以的。 根据律法而言,只要男方已经纳征,二人就属于夫妻关系。 许遵再度提出抗辩,他这回连大理寺、刑部一块批判,我们身为官员,应该遵从律法,而不应该遵从民间那不成文的规定,律法明明就是这么规定的,你们身为执法人员,却要知法犯法。 这回大理寺、刑部终于放弃恶逆之罪,判阿云谋杀已伤之罪,按律绞刑。 可是许遵只是批示释放张斐的公文,但并没有通过大理寺的最终判决,他显然对此还是有疑虑的。 一直跟着他的主簿徐元都觉得许遵有些过分,于是规劝道:“如今大理寺已经退得一步,知州何不见好就收。” 许遵听得眉头一皱道:“大理寺的此番判决虽未再提及十恶之罪,但仍然判阿云谋杀已伤,以绞刑论处,这还是要置人于死地啊。” 徐元觉得好笑,道:“可此罪名毫无问题,阿云有谋杀之心,只是未成,当属谋杀已伤。” 许遵笑问道:“当初我与你论十恶之罪时,你是如何说得?” 徐元沉吟少许,道:“下官当时是说,虽律法不允守丧期间婚嫁,但民间亦有礼制可循,只是不举办婚礼,但是不反对许婚、纳征,韦家已经纳征,二人应属夫妻关系,故阿云谋杀韦阿大,属谋杀亲夫,乃十恶之罪。” 许遵道:“是呀!当时你说不可能免除十恶之罪,可如今大理寺却未再提及十恶之罪,这不是大理寺的忍让,而是大理寺也知道此判决无法令人信服,故才改判谋杀已伤。这话说回来,如果当时我不上诉,这岂不是成了一桩冤案。” 徐元一阵无语,这十恶之罪和谋杀已伤,横竖都是死,区别就在于谋杀亲夫,要判斩刑,而谋杀已伤,判的是绞刑。 区别很大吗? 很冤吗? 他估计大理寺方面肯定也是懒得跟许遵扯皮,毕竟这厮是惯犯,故此才退得一步。 许遵瞧了眼徐元,见他还是不服,于是语重心长道:“你要切记一点,律法可置人于死地,亦可让人活命。然而,这人命一旦没了,就再也无可挽回,故此我们审案,一定要想方设法给予犯人活命的机会,如此才能够尽量避免冤假错案。” 徐元无奈地瞧了眼上司,显然,他并不接受许遵的想法。 正当这时,那专门递送状纸的慕客刘海突然出现门前。 “启禀知州,方才有人闯衙门告状。” 他是用“闯”来形容,可见他是很不爽那张三,因为闯衙门就已经是犯法了,可以给予杖刑惩罚,以示警戒。 但是许遵却认为,这都闯衙门告状了,那定不是小案,立刻问道:“可有状纸?” “有。但是.....!” 刘海稍显迟疑。 许遵立刻问道:“但是什么?” 刘海道:“但是...但是...!” 许遵见他吞吞吐吐的,不耐烦道:“你将状纸呈上。” “是。” 刘海不敢多言,赶紧将状纸呈上。 许遵接过来,看到一半,不免露出惊讶之色,感情这是来告我的呀,心中更是好奇,直接便看向那落款处,当即惊讶道:“是他?” 徐元见许遵神色怪异,好奇道:“是何人告状?” 许遵苦笑道:“就是那刚刚释放的张三。” “张三?” 徐元诧异道:“难道此案还有隐情?” 许遵笑道:“倒不是因为此案,不,与此案也有点关系。” 徐元听得不是很明白,又问道:“不知他状告何人?” 许遵哭笑不得道:“就是本官。” “......!” 这可真是稀罕,许遵都有些兴奋,这一辈子就没有被人告过。 期待感立刻拉满。 一刻钟后......。 张斐被押到公堂之上,没有期待的“威...武...”,也没有说衙差列队杵棍。 那许遵更是连官服都没有穿,只是身着常服坐在公堂之上,除此之外,还有主簿徐元,一个负责记录的刀笔吏,以及两名虎背熊腰的衙差。 砰! “堂下何人?” 许遵一拍惊堂木,喝道。 虽没有穿官服,但气势不减分毫。 然而,张斐却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小民张三见过知州。” 许遵当即喝道:“大胆张三,竟敢诬蔑本官。” 张斐回答道:“登州百姓人人皆知,知州明察秋毫,清廉刚直,小民又怎敢诬蔑知州。” 这好话丑话都让你说了,那你到底想干嘛。许遵见张三这么怂,一时不太好发作,索性问道:“那你倒是说说本官是如何鱼肉百姓,若有半句虚言,本官是绝不轻饶。”kuAiδugg 张斐当即问道:“敢问知州,如今可否证明小民确实与阿云一案无关,乃是清白之身。” 许遵道:“若非如此,你又岂能站在这里,关于此事我们已经查清楚,你与此案的确是毫无关系。” 张斐道:“就是说小民平白无故坐了三个月的牢。” 哦,原来他是为此而来。许遵神色反倒是缓和了几分,道:“那也怨不得本官,谁让你当日是前言不搭后语,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清楚,再加上有证人亲眼见到你与阿云搂搂抱抱,难道本官就不应怀疑吗?” 张斐点头道:“就小民当时的状态,知州怀疑小民,也是理所当然的,但那到底只是知州的怀疑,当时并无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小民参与此案,且阿云也未提及小民,基于此,小民确确实实平白无故坐了三个月的牢,不但精神、肉体受到折磨,而且还失去了三个月生计,其中损失,对于小民而言,那是不可估量的。” 主簿徐元觉得这小子有些不开眼,怫然不悦道:“我们也不过是依法办事,并无错失,而且你自己也有不小的责任,怨不得人啊。” 这其实涉及到一个非常关键的律法思想问题,就是有罪推定和无罪推定,在千年之后,律法都是建立在无罪推定上,只要没有确凿证据,那就是无罪的。 但如今是有罪推定,只有一个“罪疑惟轻”的理论,就是说如果有疑点,就要从轻发落,而不是疑点利益完全归于被告,故此收押张斐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但凡不糊涂的官员,都会这么干。 因为就现实而言,官府也没有那个财力物力去支持无罪推定。 你若不收押,万一嫌犯跑路了怎么办,大宋又没有天眼系统,上哪去找。 张斐点头道:“主簿说的是,但假设知州是有意要整小民,要让小民坐上几个月的牢,这结果和过程会有任何改变吗?答案是不会。知州虽无鱼肉百姓之意,但百姓却受这鱼肉之苦,小民认为此胜过有意为之,因为这并不违法,无从监管。” 许遵听完之后,眉头一皱,脸上并未恼怒之色,反而认真思索起来,因为他觉得这张三说得很有道理,这无意可要比有意更为可怕。 若有意害人,朝廷可是有问责机制的,百姓亦可上诉,但若无意为之,那就无法可管,这很可怕啊! 过得片刻,许遵突然问道:“那依你之意,该当如何?” 张斐道:“小民认为至少官府得给予小民一定的赔偿。” 徐元立刻道:“岂有此理,你以为官府是开善堂的吗?” 张斐摇头道:“官府不是善堂,但对于我们百姓而言,却是那公正之堂,小民无故遭受三个月的牢狱之灾,损失惨重,索要赔偿,合情合理。” 许遵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失望,这可不是解决之法啊。 以后遇到这种事,又该怎么操作,官府明明是依法办事,却天天要给予赔偿,这不可能呀。 那徐元却有些恼怒,你还没完没了,正欲呵斥时,许遵突然道:“本官秉公执法,并无任何过错,故不会给予你任何赔偿,不过对于你遭遇,本官也非常清楚,你心中有所不平,亦是人之常情,本官也不会追究这纸罪状的罪名。” “多谢知州宽恕。”张斐怂得真是如水银泻地一般,干净利落。 许遵神情一滞,这方才还言之凿凿的张三,竟然这么快就认怂了。 未等他回过神来,张斐突然话锋一转又道:“除此之外,小民还有一事申诉。” 好奇道:“何事?” 张斐道:“答谢阿云姑娘的救命之恩。” 许遵稍稍一愣,马上反应过来,道:“你想让本官帮你转告?” 他当然知道阿云对这张三有救命之恩。 张斐摇头道:“小民岂敢劳烦知州,而且...而且这救命之恩,又岂能言谢。” 许遵问道:“那你打算如何答谢?” 张斐道:“小民认为阿云不应该被判谋杀之罪,而因判伤人之罪。” 徐元听得震惊不已。 这摆明就是谋杀,何来的伤人啊! 不懂法你就别瞎说啊! 许遵却是精神来了,问道:“你此话怎讲?” 张斐道:“小民在被审过程中,得知阿云在被缉拿之后,就立刻认罪,不知是否?” 许遵点头道:“是有此事。” 张斐道:“小民若没有记错的话,在真宗皇帝时期,曾因有犯人喊冤,指责衙役严刑逼供,导致冤假错案,故真宗皇帝收回衙役的司法审讯权力,只有刑侦审讯。” 恁地专业?许遵不禁对张斐另眼相看,点头道:“你说得很对,衙役并没有司法审讯的权力。” 这其实跟后世差不多,警察问供,属刑侦审讯,法院的审问,才叫做司法审讯。 张斐立刻道:“阿云是在衙役缉拿之后,便立刻认罪,当时可还未经司法审讯,只是普通询问,也就说,可以以自首论处。” 自首不是指一定得自己跑去衙门认罪,才算是自首。 在北宋未经司法审讯,便主动招供,也可属自首情节,这也是鼓励大家自首,避免消耗官府的人力物力。 许遵捋了捋胡须,道:“言之有理。” 张斐立刻道:“而在自首律例中,又有一条,免所因之罪。” 许遵、徐元同时念道:“免所因之罪?” 二人都一时都未想起来,徐元想找书来看看,但觉得这很没面子,自己堂堂主簿,竟然被一个刚刚出狱的囚犯指点。 但是许遵就顾不得那么多,当即命刘海取来《宋刑统》,翻阅一番,果真是有这么一条。 但是这一条并不是具体列出来,只是包含在自首条例的解释。 故此就连主簿徐元一时都没有想起这么一条。 原文为:“犯杀伤而自首者,得免所因之罪,仍从故杀伤。”又议曰:“假有因盗故杀伤人,或过失杀伤财主而自首者,盗罪得免,故杀伤罪仍科。” 细啊! 很细啊! 许遵更是对这张三刮目相看,点点头道:“不错,是这么一条。” 张斐道:“根据此条律例,但凡因盗窃而伤人之罪,且有自首情节,皆免盗窃之罪,只追究其伤人之罪。” “不错!” 许遵点点头。 何为免所因之罪,其实很简单,比如说,你入室盗窃,因被发现,而导致你伤害他人,但由于你最初的目的,不是伤人,而是盗窃,也就是因盗窃而伤人,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你若自首的话,律法就只追究你伤人之罪,而不追究你盗窃之罪。 这就是免所因之罪。 如果盗窃加伤人,那是要判处死刑的,但如果只追究伤人,那就根据伤人情况来定,但一般不会判处死刑。 这是非常合理的,如果不这么立法,那就会导致,一旦出现因盗而伤的情况,就会直接杀人灭口,反正也是死。 若给他一条活路,可能能够避免伤及无辜,甚至让伤者得到及时的救治。 张斐立刻道:“根据我朝律例,盗杀之罪重于谋杀之罪,那么由此可推断,此条律例也适用于谋杀之罪,那么有自首情节的阿云,自然也适用于此条律例,而阿云是因谋杀而伤人,根据免所因之罪,自然得免除谋杀之罪,判阿云伤人之罪。” 那原文的前半句,“犯杀伤而自首者,得免所因之罪,仍从故杀伤。” 这是条例。 下半句,又议曰:“假有因盗故杀伤人,或过失杀伤财主而自首者,盗罪得免,故杀伤罪仍科。” 这是举例解释。 不是说免所因之罪,就只适用于盗杀罪。 张斐的推论逻辑是对的。 可徐元却听傻了。 这样也行? “一派胡言!” 徐元怒斥道:“你这简直就是一派胡言,你方才说得盗伤之罪,之所以可免所因之罪,乃是因为盗窃之罪是要轻于杀伤之罪,故免除盗窃之罪,只追究杀伤之罪。可到你这,却颠倒黑白,谋杀之罪是重于伤人之罪,岂有免除谋杀,只追究伤人之罪的道理,若是这样判罚,这天理何在。” 张斐笑道:“方才官人们可不是这么说的呀。” 徐元纳闷道:“方才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张斐道:“方才小民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认为自己平白无故遭受三个月的牢狱之灾,需要一些补偿,这难道不合乎情理,不合乎天理吗?但是二位官人却坚称官府只是依法办事,那小民只能自认倒霉,毕竟律法是这么规定的。 可现今小民依法论辩,既然律法规定自首者可免所因之罪,那么阿云因谋杀而伤人,自然可免除谋杀之罪,但是主簿却又以天理来反驳小民。 那么小民要问,到底是这天理为先,还是律法为先。” 徐元一时哑然。 这两件事看似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但经过张斐这番诡辩,愣是变成同一件事。 如今水落石出,谁都不能否认,张斐确实坐了三个月的冤枉牢,他跟着案件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他都不认识阿云,哪怕就天理而言,也是该给他一点补偿。 可是官府也是依法办事,律法是这么规定,就不能怪官府。 但是,你不能双标。 原来他之前状告本官,只是在为此案做铺垫啊!许遵是恍然大悟,瞧了眼旁边尴尬徐元,出声相助:“盗与杀皆是罪名,但‘谋’为何罪?若依你之言,心里想着某人去死,也是犯罪,我朝未有此律。” 免所因之罪,就是给予法官判断是否两罪并行的一个解释。 但根据张斐之言,就得将谋与杀拆开,谋杀的想法或者说意图,是一种罪,谋杀的行为又是一种罪。 可问题是,谋杀的想法不是罪,许多人叫嚣,我要杀了你,在这一刻,这个人绝对是谋杀想法,但这不属犯罪,只属于口嗨。 谋杀是一个罪名,不是两个罪名。 盗杀就不同,盗与杀本就是两个罪名。 张斐从容不迫地道:“知州此言差矣,在我朝律例中有着一条,对试图进入皇宫而未越过门槛的,处罚八十杖,此乃谋之罪。另,二人合谋,一人犯法,二人同罪,但其中一人只有谋,未有行为,但也同罪处理,此亦是谋之罪。由此可见,谋,当然可以以罪论处。” 这种例子太多,你可以嚷嚷杀人,但是你嚷嚷造反看,不管你有没有行为,那都是死路一条。 徐元人已懵。 之前这小子连话都说不清楚,怎么出狱之后变得这么能言善辩。 许遵思索半响后,突然笑骂道:“你这刁民,竟敢在这公堂之上胡说八道,不过念你初犯,本官就不再追究,至于你索要的赔偿,本官也不会给予的,本官再说一遍,本官只是依法办事,并未冤枉你,你且退下吧。” “小民告退。” 张斐当即躬身一揖,转身便离开大堂。 非常干脆! 非常潇洒! 徐元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猛然间,他反应过来,感情我才是那个外人呀,他立刻向许遵道:“知州,此说法断不可接受啊!” 张斐给予他们两个选择,要么赔偿,要么免除阿云谋杀之罪。 当然,他们可以都不选择,或者选择给张斐一顿板子。 但是许遵却强调不给与张斐赔偿,同时又爽快地放走张斐,很明显,他要借此免除阿云谋杀之罪。 许遵笑道:“既然有人提出疑点,那我们就必须为犯人争取,就看大理寺能否找到合理的解释,让人信服。” 虽然这说法听上去,让人难以接受,但是张斐条理清晰,是依法论辩,逻辑上是没错的,不是信口雌黄,既然律法中有这么一条,你若要否定它,就要给出合理且权威的解释。 说着,许遵望着门外,笑呵呵道:“这小子挺有胆色的。” 言语之中,充满着欣赏之意。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还真不是张斐有胆色,而是因为他自己在历史上太有名气。 而他之所以有名,皆因阿云一案。 此案不但牵扯到赫赫有名的王安石变法,而且此案还包含着两种法律思想的斗争,在后世的律法研究中,是有着极大的研究价值。 张斐也是研究过,对此案非常清楚。 要是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官员,哪怕是包拯,张斐也不敢这么莽撞。 这简直是颠倒黑白,妖言惑众。 正是因为张斐知道许遵在历史上就是利用“免其所因之罪”来帮助阿云免除死刑的,但也正是因为他的这个抗辩,导致此案越闹越大,最终将宋神宗、王安石、司马光等人全部给牵连进来,从而令此案变成千古奇案,时间跨度更是长达十几二十年。 只不过现在许遵还未想到这一点,张斐只是给许遵送了一个他将来会拥有的枕头罢了。 张斐当然是有恃无恐,因为他提出的申诉,就是许遵此时所想,二人不谋而合,许遵怎么可能会怪罪他,感谢他还来不及。 ...... “张三!张三!” 刚离开府衙,未走多远的张斐,忽问后面有人喊他,回头一看,但见一个仆人打扮的小厮冲着他跑来。 那小厮追上张斐,取下背在肩的包袱,递向张斐,嘴上解释道:“我家老爷知道你刚刚出狱,身上没有盘缠,故命我前来,暂借你一些盘缠和衣物,待你寻得亲人之后,再来归还。” 张斐先是一愣,旋即笑了起来,也不问其老爷是谁,便接过包袱来,只觉这包袱沉甸甸的,险些还没拿稳,道:“麻烦小哥待我转告你家老爷,他日张三必当厚报。” 小厮点了下头,便转身离开了。 望着手中的包袱,张斐嘴角一扬,自言自语道:“看来史书记载的一点没错,这许遵果真是执法如山,情怀入水啊!” 话说至此,他稍稍一顿,皱着眉头道:“不过若真以免除所因之罪来减免阿云的死刑,实在是难以令人信服,而且也难以报答这救命之恩,我一定要将她救出来。” 第三章 寻访 说来也真是可笑,张斐来到这个世界已有三月有余,但这个世界的一切,对于他而言,仍旧非常陌生。 因为他到来这里才半天,就被衙差给捉住了,然后就一直住在牢里,不见天日。 刚刚出狱的他,并没有什么闲情雅致,去欣赏这里的风土人情,不过这里的商业之繁荣倒是令他有些惊讶,什么酒肆、茶楼,随处可见,街道两边的商品,是满目琳琅。 这大多数封建王朝,都是采取集市制度,临街是不能随便做买卖的,但是宋朝就是特殊一点,买卖是随便做,而且还不宵禁。httpδ:/m.kuAisugg.nět 这倒是给予张斐极大的方便,他先是就近找到一家看上去比较干净的旅馆落脚。 洗了个澡,换上许遵赠与他的旧衣服,但由于其头发不长也不短,他也不知道如何打理,于是又花钱从店主那里找来一个巧手女婢来帮他处理。 “啧...看来那老头的眼力,全都用在审案上面了,至于这量体裁衣,可真是不敢恭维啊!” 张斐站在铜镜面前,使劲的拉了拉衣襟,但还是显得有些短,是颇为不满地摇摇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面颊,以前那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已经在记忆中变得模糊起来,镜中的自己,十分消瘦,脸颊泛青,双目凹陷,仿佛重疾在身一般。 一时间,只觉万分伤感。 忽然,张斐从镜中见那身后女婢正含羞偷偷打量着他,不禁一笑,转过身去,取出十文钱,递给那女婢,道:“赏你的。” 那女婢顿时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张斐。 许遵共借给他两贯钱,省着一点用,过上一个月,那还是不成问题的,毕竟这登州的消费跟汴京是不能同日而语的,不过如他这种过法,只怕撑不了太久。 张斐见那女婢呆若木鸡,不禁问道:“嫌少么?” 那女婢小脑袋直摇。 张斐道:“那就拿着呗。” 那女婢这才从张斐手中接过铜钱来,又是弯腰点头道:“多谢客官,多谢客官。” 张斐嘶哑地笑道:“是我要谢谢你,是你帮我找回了一点点自信,这对于现在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说话时,他摸了下头上的头巾,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出得门去,留下一脸呆萌的女婢。 ..... 来到旅馆的大堂,张斐直接叫了四盘荤菜,四个大馒头,然后风卷残云般地将整个桌面都一扫而尽,这令一旁的酒保看得是目瞪口呆。 他们想不到这个模样青秀的男子,干饭能力竟然比那些干苦力的大汉还要猛。 真是人不可貌相,胃不可斗量啊! “唔?” 一杯茶水落肚,张斐差点直接吐出来,他赶忙一手捂嘴,强行咽了下去,只觉扁桃体以下全都是食物。 没有办法,他牢中成天都是吃一些清汤寡水,剩饭馊菜,肚子里面是空荡荡,这绝对是他人生中吃过最美味的一顿饭。 过得好一会儿,他才晃了过来。 正巧这时一个酒保过来收拾碗筷,他问道:“酒保,你可知道那韦家村该如何走?” “知道!”那酒保点点头,又道:“往西门出城,再行三十里左右,便到了韦家村。” “三十里?” 张斐望了眼门外,心道,如今天色也不早了,还是明日再去吧! 饭饱之后,他便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没一会儿,便昏昏睡去。 这一睡可真是昏天暗地。 往日种种,今日种种,在梦中是来回闪现,被噩梦惊醒的他,却又犹如在梦中。 浑浑噩噩,也不知是醒是睡,更不知自己是在宋朝,还是在后世。 等到第二日起来之后,已经是下午时分,无法前往韦家村,只能吃过晚饭之后,再回去休息。 第三日他倒是早早起来,但是刚走到西门,还未出城,他就是气喘吁吁,仿佛一阵风都能够将他吹倒,如今可没有的士,上哪都是一双腿,无奈之下,只能返回旅店。 直到第七日,张斐才感觉身体恢复不少,而且他觉得此案不能再拖下去。 这日清晨,整理一番后,便出得旅馆,他在街边卖得几个大包子,灌上一壶茶水,便往韦家村行去。 行得大半日,张斐终于来到一个山坡上,只见他盘腿坐在山坡上,满头大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想,看来我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如此身体怎能打赢这一场官司。 休息了好一会儿,渐渐缓过来的张斐望着坡下那个拥有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道:“这应该就是韦家村了。” 下得坡去,来到村前,正好遇见一个扛着出头走向田边的汉子,他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才出门耕地。不过这个念头也就是一闪即过,他赶紧上前,面带微笑地问道:“这位大哥,请问......!” 他话未说完,那汉子便恶狠狠瞪他一眼,然后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张斐尴尬挠了下额头,心想,这宋朝的村庄都这么排外吗? 这出师不利,令他感到有些害怕,他不禁心想,贸然进去,会不会挨揍,在门前踌躇片刻,他还是鼓起勇气往里面走去。 如今大多数人都在田里忙活,村里只闻犬吠鸡鸣之声,鲜有说话声。 “哎呀!” 张斐突然一拍脑门,我也真是糊涂,如今大家都在农耕,我在这里找什么。 他刚转身,准备去农田那边看看,忽闻一阵哭声。 而且是男人的哭声。 张斐稍稍皱眉,四处张望,突然,他目光锁定到一个小农院,他小心张望着走了过去,来院外往里面瞧了会,可是却瞧不见屋里的情况。 他又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于是悄悄推开木栅门,来到屋门外,往里面一瞧,只见一个大汉躺在床上哭泣。 不得不说,此汉子长得可真是奇丑无比。 宽鼻阔嘴,如月球表面的脸庞,坑坑洼洼,下雨天估计就能够蓄水,地中海的发型就不说了,前额还长着一个紫色的大瘤子,宛如人形独角兽。 这人着实...嗯,太那个什么了。张斐突然看向这汉子的右手,见其小拇指上缠着白布,当即面色一喜,可正当这时,忽闻院外传来一声叱喝,“你这贼人好生大胆,光天化日之下,也敢行窃。” 张斐回头一看,来者正是方才在村外遇见的那个汉子,说话时,那人已经冲入院中。 此时,屋内的丑男也惊醒过来,立刻下得床来,操起锄头冲出屋外,鼓着凹目,瞪着张斐,仿佛见到杀父仇人一般,再加上他那尊容,着实恐怖。 “二位大哥莫要误会,我是来帮你们的。” 张斐一边往角落退去,一边慌张地挥舞双手。 那丑男似乎聋了一般,兀自鼓着眼,瞪着张斐,另一个汉子停下脚步来,下意识问道:“帮俺们的?” “是的!是的!” 张斐直点头道:“我叫张三,是受阿云所托,前来帮助你们的。” “阿云?” 那丑男闻此名字,狰狞的面目变得扭曲起来,又是痛苦,又是惧怕。 他身边那个汉子却是怒不可遏道:“那个恶毒的婆娘险些杀了俺大哥,她会有这么好心?” 那丑男不是别人,正是阿云一案的男主角韦阿大,另一个汉子则是其弟韦阿二。 张斐立刻道:“正是因为如此,她自知罪孽深重,才拜托我前来补偿你们。” “如何补偿?难道你能够将俺大哥的断指接回去么。”说着,那汉子眼中已是饱含热泪。 张斐摇摇头,充满歉意地说道:“抱歉。这我倒是做不到。” 说着,他又立刻道:“但是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吧!整件案子中,唯有你大哥才是真正的受害者,阿云她是罪有应得,但是她纵使一死,也难以弥补他给你大哥造成的伤害,如今你大哥下田干活都成困难,未来又该怎么办?” 韦阿大闻言,想到自己的未来是一片黑暗,一时间悲从心来,扔掉锄头,蹲下身去,抱头嚎啕大哭起来。 韦阿二见到大哥如此痛苦,也是情难自禁,他横袖抹去即将流出来的眼泪,又向张斐问道:“你是她什么人?为何要帮她?” 张斐迟疑了下,道:“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韦阿二哼道:“那恶婆娘也会救人?”说着,他瞧了眼张斐的脸,又讽刺道:“她定是瞧你生得俊俏,才救得了你。” “过奖!”张斐微微一笑,又道:“但我是来帮助你们的,不是来跟你们讨论我的私事,如果你们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的。” 韦阿二审视张斐一番,问道:“你打算如何帮助俺们。” 张斐道:“我尽量让你大哥下半生无忧。”话说至此,他稍稍一顿,又道:“最好还能够娶得一个媳妇。” 哭声稍减,但韦阿大仍没有抬起头来。 韦阿二瞥了眼大哥,又向张斐问道:“当真?” 张斐点点头道:“但是首先,你们得告诉我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韦阿二质疑道:“那恶婆娘没有跟你说么。” 张斐道:“有些事她也不知晓,比如说,你们是如何与他们家谈成这门婚事的。” 第四章 告状专业户 韦阿二见张斐一副书生打扮,眉清目秀,面容和善,看上去真的没有恶意,关键他们兄弟两也没有什么可图的,于是稍稍放下戒心,请张斐去到屋里坐下。 那韦阿大似乎没有缓过来,也可能是有些怕生,并没有随着进屋,而是坐在院子里面,但眼神时不时就往屋里瞟去。 “十亩田地?” 张斐疑惑道:“你说他们家只需要你家的十亩田地,便愿意将阿云许配给你大哥?” 韦阿二点头道:“是的。” 张斐皱眉道:“我听闻阿云可是附近有名的美女,如果只要十亩田地的话,我相信附近很多人都会愿意,甚至愿意拿出更多的田地。” 韦阿二道:“张三哥,你有所不知,俺家的那十亩田地,刚好将他们家的田地隔成两半,而且还占着水渠源头,如果他们家能够得到俺家这十亩田地,便能新开一条水渠,可灌溉他们家所有的田地。 所以他们家很早就想花钱买下俺家的这十亩田地,不过那十亩田可是俺家祖传下来的,俺们兄弟一直都没有答应,直到...直到他们家提出这门婚事,俺们才答应下来,可是哪里想得到,竟引得这场大祸。” “原来如此。” 张斐若有所思,又问道:“他们家就没有说些别的吗?比如说,阿云是否愿意嫁给你大哥。” 韦阿二想了想,道:“这倒是没说,婚姻大事,不都是要遵从父母之命么,阿云父母皆已经去世,这叔父为大,他说的话,当然能够作数。” 张斐皱了下眉头,道:“那他们有没有形容过阿云的为人,以及对于这场婚事的看法?” 韦阿二又想了想,道:“他族叔方大田倒是说了他们家阿云生得俊俏,温柔贤淑,心地善良,至于阿云对这场婚事的看法,真是没说。” 张斐听得眼中一亮,道:“当真?他族叔真的说过这些话。” 韦阿二直点头道:“他们的确说过这些话,其实就算不说,俺们也是知晓的,不然的话,俺们兄弟也是不可能答应的。” 张斐笑问道:“现在你还这么认为吗?” 韦阿二当即摇头。 都已经持凶杀人了,哪来得心地善良。 “这就对了!” 张斐笑着点点头。 韦阿二见张斐光问一些这无关紧要的问题,于是好奇道:“你问这些作甚,还有,你打算怎么帮我们?” 张斐微微张嘴,突然道:“你能不能先将你大哥叫进来,有件事我得确认一下。” “行!” 韦阿二好不容易才将韦阿大叫入屋中。 张斐打量了下韦阿大道:“你的伤似乎都好了?” 韦阿二道:“俺哥命大,除手指外,其余的都是轻伤。” 张斐道:“是吗?能不能让我瞧瞧。” “啊?” 韦阿大紧紧捂住衣服。 张斐笑道:“大家都是男人,你怕什么。” 韦阿二道:“哥,你就脱了衣服让张三哥瞧瞧。” 那韦阿大扭捏了一番,缓缓脱下衣服来,脸红的跟猴子屁股似得。 张斐一阵头疼,搞得什么似得。 一番检查过后,张斐先是让韦阿大穿上衣服,旋即又道:“你们能不能带我去看看那十亩田地。” ...... 韦阿二领着张斐出得村庄,沿着小路往西边行去,而那韦阿大只是默默的跟着他们后面,一直低着头,仿佛羞于见人一般。kuAiδugg 张斐瞧在眼里,神色有些动容,暗道,其实他们两个皆是苦命人啊! 行得半响,张斐跟着韦阿二来到一个小山丘上。 韦阿二指着远处的田野道:“你看,那里便是俺家的田地,两边的就都是他们方家村的田地。” 张斐顺着他的手指瞧去,从来没有耕地的他,一眼也看明白了,两边的田地,全凭中间那条蜿蜒的小河灌溉,可巧的是,这条小河是刚刚从韦家田地穿过,完美的避开了方家的两块田地。 如果方家得到这韦家的田地,不但可以将他们家两块田地连成一片,而且还可以直接从中间开一条水渠,惠及他们家所有的田地。 张斐突然问道:“他们家有多少亩田地?” 韦阿二道:“你是问他们方家,还是问那恶婆娘家。” 张斐愣了下,道:“阿云家也有田地吗?” 韦阿二立刻道:“他们家如今还有差不多二十亩田地。” 说着,又指着更远处,“你瞧,那棵柳树后面的田地就都是那恶婆娘家的。” 张斐眺目远望,过得一会儿,道:“我听闻阿云的父母皆已经去世,如果她嫁到你们家,那她的田地怎么办?” 韦阿二道:“那自然是归他们方家,他们可不会好心将那二十亩田地当做嫁妆送给俺们家。” 原来是一石二鸟之计。张斐又问道:“那他们方家一共有多少亩田地?” 韦阿二沉吟少许,道:“他们方家一共三兄弟,如今拥有这附近五百亩田地。” 张斐惊讶道:“那也算得上大户人家啊!” 韦阿二撇了下嘴,道:“其实在我们爷爷那一辈,他们家跟我们家也差不多,只不过这些年他们家是四处嫁女儿,从别的农夫手里换的不少田地,之后又陆陆续续买得一些土地。” 看来还是个惯犯。张斐点点头,思索半响之后,他突然道:“五十亩田地。” 韦阿二楞了楞,问道:“什么五十亩田地?” 张斐道:“补偿你们五十亩田地,你们觉得如何?” 韦阿二人都傻了了。 “五...五十亩?” “嗯。” 张斐点点头,道:“如果你嫌少的话,我还能够帮你争取更多的赔偿,但不一定能够得到比这还要多。” 韦阿二直摇头道:“不少了,不少了,你...你真的能够帮俺们争取到五十亩田地的补偿吗?” 五十亩田地,对于他们这种普通农夫,那是不可想象的,那是可以多养活几口人啊! 张斐点了下头。 忽闻后面传来一个很小很小的声音,“那浑家呢?” 张斐回头一看,只见韦阿大脑袋一缩,当即哈哈笑道:“你都有五十亩田地,还怕找不到浑家吗?” ..... 转眼间,半个月过去了,在这期间,张斐一直与韦氏兄弟保持联系,且暗中调查与此案有关的一些人等。 同时,他也在加紧恢复自己的身体,其实之前他的身体情况,是根本无法支撑他打下一场完整的官司,没有落下重病,就已经是万幸。 这日,傍晚时分,刘海来到衙门前,伸展了下双臂,朝着左右衙差问道:“今日可有人告状?” 那两个衙差摇摇头。 刘海轻轻松得一口气,无惊无险又是一日,旋即又叮嘱道:“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你们可得打起精神来啊!” 话音未落就听得有人喊道:“刘幕客,刘慕客。” 刘海听得声音有些耳熟,寻声望去,见得来人,当即惊呼道:“张三?” 来人正是张斐。 张斐快步来到门前,喘着气道:“刘慕客,你们还没有放衙吧?” 刘海纳闷道:“你又来作甚?” 张斐呵呵道:“来这还能作甚,当然是来告状的呀。” 说着,便将状纸递上。 刘海瞅着张斐手中的状纸,嘴角一个劲的抽搐,如果目光能够杀人的话,张斐只怕已经灰飞烟灭了。 第五章 珥笔之人 我们到底放出一个怎样的怪物啊! 刘海在官府做事,已有二十余年,通常罪犯出狱,那都是尽可能地远离官府,真是有多远,就离多远,内心是充满着恐惧,哪像这厮,隔两三天就来一趟,上市集可也没有这么勤快呀! “告状?又告状?” 终于忍不住的刘海,是冲着张斐恶狠狠地咆哮道:“你当这官府是你家开的呀?成天就跑来告状,我说你是不是活腻呢。” 张斐放下遮挡唾沫的袍袖,是心平气和道:“还请刘慕客多多见谅,其实小民哪里想来打扰刘慕客,只不过此地是唯一能够为百姓伸冤的地方,小民...小民实在是找不到他处,总...总不能让小民上京告御状吧!” “你...!” 刘海怒睁双目,死死盯着张斐道:“你是在威胁我吗?” 这越级告状可是官府最不能容忍得呀! 更别说告御状。 “不不不!” 张斐连连摇头道:“小民只是说说,小民哪里敢啊!” 刘海喘着粗气,过得半响,他突然一把夺过状纸来,双目一瞪,嚷嚷道:“你还杵在这里作甚,难不成你还想今日开堂。” “啊?哦哦哦!” 张斐拱手道:“小民告退,小民告退。” 他一看天色也不早了,而且这回他是正儿八经来告状,今天怎么也不可能开审,于是就离开了。 刘海是非常不愿意搭理张三,但是他也知道老大的脾性,这要隐瞒的话,饭碗肯定丢了,于是他硬着披头来到后堂,“启禀知州,方才那张三又来告状了。” 徐元听到“张三”,就气不打一处来,郁闷道:“当初真不应该将那厮放出来。” 他是坚决反对引用免所因之罪来帮阿云减免死刑,他认为这甚至会影响到许遵的仕途,但许遵却一意孤行,已经以此理驳回大理寺的判决。 这罪魁祸首就是张三啊! 许遵微微瞧了眼徐元,倒也没有责怪他,又向刘海问道:“他又来告谁的状?” 张三道:“这回他是受韦家兄弟托付,状告那方大田伤人。” 许遵错愕道:“伤人?方大田何时伤人呢?” 刘海道:“说得还是阿云谋杀一案。” 徐元立刻道:“关于此案,我们已经查得非常清楚,方大田并未指使阿云,方家上下对此都是毫不知情。” 许遵轻咳一声道:“先将状纸呈上。” “是。” 刘海立刻将状纸呈上。 许遵看罢,问道:“他人在何处?” 刘海讪讪道:“回禀知州,属下见天色不早了,于是让他回去等候消息。” 许遵本想立刻召见张斐,可见属下都不爽那小子,怎么也得顾忌一下下属的情绪,于是道:“这小子也真是不安生,先放着吧。” ...... 不过许遵也只是稍稍顾忌一下,在审视过状纸后,便在第二日决定,三日之后开堂审理此案,且允许张斐过堂为韦阿大辩护。 让人上堂为犯人辩护,这在宋朝虽说不是很常见,但也不是说很稀罕,还真不是许遵专门为张斐开后门。 由于宋朝不抑制土地兼并,同时又不重农抑商,这民间经济交流比任何朝代都要繁荣,这也直接导致纠纷增多。 而百姓又没有律法知识,肯定是需要专业人士帮助,“讼师”是应需而生。 史书上有着明确记载的,“讼学”这个专业就是诞生于这北宋时期。 不过如今这种人不叫讼师,而是被唤作“珥笔之人”,这么叫是因为这些人喜欢将笔插在帽子上,亦或者唤作“佣笔之人”或者“茶食人”。 “珥笔之人”与“佣笔之人”有着些许不同,虽然二人都写状纸的,但是“珥笔之人”还可以过堂进行一定的辩护,“佣笔之人”就只是帮人写状纸。 “茶食人”有别与前两者,茶食人只写状纸,但他们必须要保证状纸的真实性,否则的话,要承担一定法律责任的。 当然,这话又说回来,是否允许珥笔之人过堂辩护,还是完全取决于老爷们,这不是必走的流程。 至于说开堂审理,这也是许遵个人的一个习惯,因为他希望能够借此,让百姓懂得更多律法知识。 ...... 明日便是开堂之日,受到传召的韦阿大兄弟两今日入城来,张斐将其兄弟接到自己的旅舍将就一晚。 他还要做一些准备工作。 “张三老弟,俺...俺现在已经没事了,犯不着包...包成这样。” 韦阿大瞧了眼正在帮自己包扎的弟弟,自己的右手都快包扎成了一个粽子,觉得这太夸张了,于是向张斐言道。 张斐耐心地解释道:“如果明日你在堂中活蹦乱跳,生龙活虎,那谁还会同情你?此番包扎,是为了让人知道你受了多少苦,你索要赔偿,那是理所当然的,故此,这是很有必要的。” 韦阿二觉得张斐说得很有道理,于是道:“大哥,你就听张三哥的,他不会害咱们的。” 韦阿大木讷地点点头,但是脸上还是充满着忐忑。 张斐笑道:“你别害怕,你是此案唯一的受害人,你的一切要求,那都是理所当然,没有人会责怪你的,明日一切都交给我。” 韦阿大点点头道:“俺...俺知道了,俺不害怕。” 话虽如此,可他的声音都在发颤。 张斐对此也很无奈,毕竟他们这些小民,一辈子都不太可能跟官府打交道,难免会感到害怕。 翌日一早,张斐早早便与韦氏兄弟出得房门。 此时正有不少人在楼下吃早点,而当他们三人下得楼来时,堂中顿时鸦雀无声,人人都诧异地望着张斐。 原来入乡随俗的张斐,专门买了一顶帽子,然后将一支短笔插在帽子上,说实在的,他还真的是非常喜欢这个造型,很对其胃口。 英俊之中,带着一丝丝潇洒和不羁。 简直是酷毙了。 而在登州,这种珥笔之人可不是很多见,这旅舍的客人们,猛然发现,原来我们这里还住着一个珥笔之人,难免感到有些惊讶。 张斐只是冲着大家微微一笑,然后便带着韦氏兄弟离开了,他昨夜就让店主早点将早餐送到他房间去,他们是吃过再下来的。 他走之后,旅舍内顿时响起一阵议论之声,大家这才讨论起来韦阿大一案来。 关于此案,已经漏出风声来,大家对此也是议论纷纷。 原来阿云一案在发生时,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市民们都知道此案。 而之前已经证明,阿云谋杀韦阿大,完全是自己的行为,与方家兄弟,毫无关系,如今却传出韦阿大状告方家兄弟伤人,这令大家感到非常好奇。 难道此案还另有冤情? ..... 行得一盏茶功夫,张斐与韦氏兄弟来到府衙门前,此时门前已经站着些许市民,等着看热闹。 忽见一中年人冲上前,指着韦阿大就是一顿怒喷。 “韦阿大,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俺好心将侄女许配于你,你却恩将仇报,诬告俺,你不得好死。” 此人正是被告人,方大田。 韦阿大吓得赶紧缩在弟弟身后。 他本就老实,又因样貌丑陋,所以非常自卑。 张斐走上前来,微笑道:“三贯钱如何?” 方大田一愣,道:“什么三贯钱?” 张斐笑道:“这可是府衙重地,在此发泼,可是要受罚的,不过你可以花三贯钱请我帮你申诉,可免于皮肉之苦。” 方大田偏头看了眼府衙大门,眼中闪过一抹害怕,但是嘴上仍旧不饶人道:“哦!就是你怂恿韦阿大诬告俺。” 张斐道:“如果待会知州判我们胜诉,那么你这个‘诬告’,可就是暗指知州办事不公,可构成诽谤官员之罪,如果你要请我帮你辩护的话,那可就得收你三十贯,毕竟你诽谤的可是知州啊!” “你...!” 方大田到底也是一介平民,他心里也害怕这官府,当即就被张斐唬住了。 这时,其身后上来一人,此人名叫方大根乃是方大田的弟弟,他拉住方大田,道:“二哥,莫要与其争论,俺相信待会官人自会还俺们一个公道的。” 言罢,他便将方大田拉走了。 过得一会儿,陆陆续续又不少附近的市民来到这里,毕竟古代娱乐比较匮乏,而开堂审案的情况又不是非常常见,不少好奇之人赶来观看。 又过得约一盏茶功夫,府衙大门这才缓缓打开来。 只见刘海与两个衙差从大门里面走出来,他目光一扫,直接锁定张斐,先是狠狠瞪了其一眼,然后再朗声传召方大田、韦阿大、张斐三人。 入得府门,先引其三人来到西廊,递上状纸,经吏检视过后,少时,听得传召,便出廊入院。 由于是开堂审理,这审案的地方,并不是安排在堂内,而是安排在大堂门前的院内。 相比起第一次那般随意,这一次可就要庄重的多啊! 两边各八名衙差手持黑红相间的水火棍一边杵地,一边吟唱:“威...武...”。 同时两边各竖起一面木牌。 回避!肃静! 此乃堂威。 府衙门外顿时安静下来。 那韦阿大当即吓得双腿一软,便要瘫倒在地,张斐赶忙一手拉住他,笑吟吟道:“别怕,这是用来吓唬坏人的,我们可是好人。” 说着,他瞟了眼旁边的方大田,见其虽不至于直接瘫倒,但双腿也在发颤,不禁暗笑,对方连个辩护律师都没有,我这是不是有些欺人太甚。 在这威严之声中,许遵身着官服自东廊而入,方才张斐与韦阿大的小动作,他尽收眼底,心道,这小子还真不一般啊! 第六章 又免所因之罪 砰! “堂下何人?” 威武之后...许遵一拍惊堂木,威严十足地问道。 三人纷纷作揖,自报家门。 在宋朝普通的案件上堂,是不需要跪审的,但是一些涉及到十恶之罪的罪犯,那就必须跪审,如果阿云在此,那她可就没有站着的权力。 许遵又问道:“尔等有何冤屈?” 张斐拱手言道:“回禀知州,由于我的当事人,呃,由于韦阿大,在几月前曾招人谋杀,险些丧命,至今兀自惊魂未定,语词不详,故其委托小民替他申诉。” 许遵稍稍点头道:“关于韦阿大遭受谋杀一案,本官十分清楚,也非常同情韦阿大的遭遇,故许你代其申诉。另外...本官体谅韦阿大有伤在身,特许其坐审,免其劳累。” 立刻便有一个衙役搬着一把椅子上前来。 对于韦阿大,许遵内心是有那么一丝丝愧疚,因为他希望帮助阿云免除死刑,故此给予韦阿大极好的待遇。 韦阿大一个憨厚人,他觉得自己也不需要坐审,故此面对老爷的赏赐,是诚惶诚恐,刚想拒绝,又被张斐给瞪了回去,哽咽地呼得几声“多谢知州”,便坐在椅子上,但也是如坐针毡啊! 说真的,就还不如站着。 许遵又问道:“不知韦阿大有何冤屈要申诉?” 张斐立刻道:“回禀知州,小民代韦阿大状告方大田对韦阿大的身体和精神都造成巨大的伤害。” 方大田闻言,可真是委屈的要死,正准备喊冤,那主簿徐元抢先言道:“关于此案,官府已经查明,阿云谋杀韦阿大,方大田事先是毫不知情。” 方大田是泪眼汪汪地望着徐元。 可真是青天大老爷啊! 张斐道:“不知情,可不代表没有关系。首先,方大田以婚骗财.....。” 他话未说完,方大田立刻喊冤道:“小民冤枉,小民当时是真心实意的想将小民的侄女许配给韦阿大,绝无欺骗之意,而且小民也早早将韦家的聘礼归还给他们。” 许遵点点头,又向张斐道:“关于方大田所言,本官之前就已经调查过,其并无诈骗之意。” 张斐向方大田问道:“之前你上门许亲之时,曾言你侄女善良俊俏,温柔贤淑,不知是否?” 方大田道:“不错,俺确实说过此类话,但俺并无说谎,你若不信,可去我村周边问问,我家阿云是不是如我所言。” 他似乎也不傻,马上又补充道:“俺也不知道那孩子为什么会突然持刀杀人,若是事先知晓,俺定会出手阻止。” 张斐道:“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事实就是阿云的所作所为与温柔贤淑毫不相干。” 一旁的徐元突然道:“但是方大田也并未说谎,这谈不上以婚骗财。” 张斐拱手道:“敢问徐主簿,假如我家亲人重病在身,有一郎中上门告知他有药可解我亲顽疾,可是待病人服下之后,却因此丧命,这郎中是否得承担责任?” 徐元迟疑少许,点头道:“若确实是因药而亡,那郎中当然得负责。” 张斐又道:“可是那郎中说它这药曾治过许多人,是远近闻名,他也不是有心害人的,那他就能够因此脱罪吗?” 徐元道:“纵使如此,他也得负责。不过此二者不能一概而论,那是药,这是人,药需人授,而人可自主而行,如今阿云已经伏法认罪,也算是还了韦阿大一个公道。” “阿云是阿云,可不能代表方大田。再以方才卖药一事为例,如果说那郎中收取钱财之后,并没有将药卖给病人,这当然是一种欺骗。但同时,若是郎中的药没有起到作用,并且还令病人的病情加重,这同样也是一种欺骗。小民完全相信方大田是真心实意将侄女许配给韦阿大。但是......。” 张斐话锋一转,道:“当初是方大田主动上门,告知韦阿大,其侄女温柔贤淑,善良俊俏,诱使韦阿大用其家祖田来换取这门婚事,此非善事,已经牵扯到利益关系。可事实确实截然相反的,其侄女绝非善类,这直接导致韦阿大的身体和精神受到双重折磨,已经构成以婚骗财之罪。” 货不对板,也是一种欺骗。 徐元道:“如果说方大田与韦阿大之间的沟通真的有所误会,那官府也会酌情考量的,但你告得可是方大田伤人之罪。” 张斐道:“敢问徐主簿,如果方大田没有欺骗韦阿大,那么韦阿大还会否遭受到这般伤害?” 徐元摇摇头。 张斐道:“换而言之,韦阿大被砍伤,皆因方大田的欺骗所至,但由于此乃其无心之过,且他一直以来积极配合官府调查,适用于免所因之罪,也就是免其诈骗之罪,追究其伤人之罪。” 许遵眼中一亮,憋笑不语。 将此条律例应用于此,至少比用在阿云身上要合理得多啊! 说到这免所因之罪,徐元更是气愤不已,当即反驳道:“我方才只是说官府会酌情考量,可并未说就判定他已经犯下诈骗罪,毕竟方大田将侄女许配给韦阿大,也是行长辈所行之事,而且根据我所得知,许多父母、媒婆在做媒之时,都有言语夸张之嫌,若以此来论罪,只怕许多人都会来此告状。” 他也是经验丰富,他此时也明白,张斐告得虽是伤人之罪,但关键在于是否构成诈骗罪。 如果不构成诈骗罪,那么就无法引用免所因之罪,这伤人之罪,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温柔贤淑,俊俏善良,即便不符合事实,是否能够构成诈骗罪,也是有待商榷的,关于这一点徐元可以引用大量的实例,来证明这无法构成诈骗罪。 因为大家做媒都这么说,这几乎可以列为一句口头禅,哪怕是后世的律法,也难以以此来做出判决。 张斐从容淡定道:“徐主簿此言差矣,诈骗之事,皆是人之常事,否则的话,也难以成功。为什么人人都这么说,却没有出现这种事?这一切都因为方大田太过贪婪,太渴望得到韦家的田地,不顾阿云本人的感受,也未将阿云的心思如实告知韦阿大,从而导致出现此等惨案,他虽无害人之心,但他确有取财之意,其心也并非是要成人之美,乃利欲所至,用谎言去获取利益,这足以构成诈骗之罪。 除此之外,据我所知,阿云当时正在为母守孝,依照我朝律法,此时是不许婚嫁,而且此律法,事关乎人伦道德,故人人皆知,但方大田知法犯法,仍执意将阿云许配给韦阿大,就律法而言,这门婚事是不能算数的,以一门律法都无法承认的婚事,去索要对方十亩田地,这足以断定此乃诈骗行为。” 徐元听得眉头一皱,不免看向许遵。 许遵似乎料到他会看来,悄悄给予他一个无辜的眼神。 此与我无瓜。 我还真是小觑此人了。徐元顿时显得很是沮丧。 如果仅凭那几句夸赞之语,便想让方大田受到惩罚,那他是绝不允许的。 但如果以守孝不能婚娶作为判罚基础,那他就有些犯难了。 倒还真不是说律法规定如此,因为民间自有民情在,在普通百姓家,只是说守孝期间,不得举办婚礼,而不是说不能纳征。 方大田所为,不能说是违背礼法。 可关键就在于,许遵已经用此法驳回大理寺的判决,大理寺那边也已经撤回恶逆之罪,不承认他们的夫妻关系,他若要较真得话,大理寺那边能放过他们吗? 这甚至会影响到许遵的仕途。 这真是太双标了。 徐元虽然不服,但他也只能点头道:“律法确实是这么规定的。” 他不敢再争辩下去了。 方大田顿时慌了,明眼人都知道徐元是偏向他的,这其实也是许遵有意为之,确保公平。 但是对于张斐而言,拿捏住徐元还不够,因为这是民情所在,他还得说服门口那些观看市民们接受这个说法。 张斐突然环目四顾,铿锵有力地说道:“毋庸置疑,韦阿大绝对是此案的最大受害者。” 最大受害者? 不是唯一么? 徐元一听这话就觉得怪怪的。 许遵眼中闪过一抹笑意,但也没有做声,任由张斐发挥。 又听张斐言道:“而且此案对韦阿大精神上造成的伤害,是远胜过其身体上受到的伤害。” 说到这里,他仰天叹了口气,道:“韦阿大因样貌丑陋,自小被玩伴排挤,长大之后,又遭人嫌弃,如今已过而立之年,却仍未婚娶。 但是这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此非他之罪,但他却遭受此中之苦,上天可真是不公啊。 原本韦阿大已经认定,自己将孤苦一生,是方大田给予了他希望,但也是方大田将其打入深渊。 一个女子宁可铤而走险,犯下杀人之罪,也不愿意下嫁给他,这对于他而言,又是多么大的打击啊。” 话说至此,忽听悲鸣之声,只见那韦阿大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头,浑身抽搐着。 此番景象,令在场所有人无不动容啊! 许多妇人甚至掩面抽泣。 饶是徐元不免垂目而叹。 这话说得可真是太伤人了。 张斐眼角闪烁着泪光,长叹一声,又道:“我并不知道当时方家是什么情况,目前可以肯定的是,阿云事先曾反对过,而结果也告诉了我们答案,她当时的反对,并没有得到认同,相反,她必须得下嫁于韦阿大,这才造成此番人伦惨案。那么是谁逼迫阿云嫁于韦阿大,就是他方大田。” 张斐手指向方大田,又道:“而他仅仅是为了韦阿大家中的十亩田地,便在兄嫂丧事之时,强迫兄嫂之女不守孝德。此枉为人弟,枉为人叔,更枉为人,他绝对要为此负责,但鉴于他确实也并无伤人之心,故此小民在此恳请知州,判方大田以五十亩田地来补偿韦阿大所受到的伤害。” 方大田虽比韦阿大更擅言词,但在这公堂之上,他也犯怵,一直不太敢吭声,如今听得竟要赔偿五十亩田地,他急得当场大哭起来,“知州明鉴,小民冤枉啊!冤枉啊!小民只是一番好意,绝无害人之心。” 可面对他的哭喊,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是冷眼相待。 太可恶了! 许遵问道:“是吗?那本官问你,为何你要在阿云守孝之时,将阿云许配给韦阿大?” 方大田狡辩道:“很多人都在守孝期间,许婚、纳征,只是未举办礼仪罢了,此非小民一人所为啊!” 许遵道:“但他们多半出自善意,或者说对晚辈的关爱和照顾,而非歹意,而非为一己私利。张三所言,没有错啊,你身为长辈,在兄嫂尸骨未寒之际,就逼迫亲侄女来为自己谋取利益,其动机十分可耻。” 言罢,许遵又向张斐问道:“你代韦阿大索要五十亩田地的补偿,可有说法?” 五十亩田地,这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饶是他也没有想到,张斐会索要这么多的赔偿。 “有!” 张斐道:“对于韦阿大而言,他现在更多是需要赔偿,因为此番伤害,已经对他今后的生活,造成十分恶劣的影响,若无赔偿,这无异于使他慢性死亡,故此他希望法律能够为其讨回公道,补偿其损失。” 说着,他立刻掏出一张纸来,道:“上面清楚的写明赔偿的明细,小民未有多要一文钱。” 许遵向刘海使了个眼色。 刘海立刻下去接过那张纸,又给许遵呈上。 许遵拿着一看,这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竟然能写得这么详细?可真是一个人才啊! 殊不知张斐以前在律所还就是干这活的,这其实也是他第一回上堂辩护。 看罢,他又递给徐元。 徐元一看,表情如出一辙,这辈子都没有看过这么详细的赔偿单。 医药费就不用多说。 然后断指对韦阿大造成的干活不便,甚至包括韦阿大未来的婚娶事宜。 以韦阿大目前得情况,他得拥有多少财产,他才机会再获得一门婚事。 如今婚嫁男方该给多少礼金,那都是有数据考察的,张斐只是乘以二,因为残疾也会导致礼金增多。 如今徐元也已经明白,为什么张斐要告方大田伤人,而非是诈骗。 其实方才他们一直在争辩方大田的行为是否构成诈骗罪,不是伤人罪,伤人罪只是引用免所因之罪。 原因就在这赔偿问题上。 如果只是诈骗,那么索赔金额绝对没有这么多,但要以伤人之罪来索要赔偿,那就可以写很多。 徐元是无话可说。 许遵见徐元也无异议,便当场判决,判方大田赔偿韦阿大五十亩良田,并且还当场怒责他违反孝道,令其回去反省。 同时他也采纳张斐的说法,方大田非有心伤人,实乃无心之过,故免于刑罚。 可向来爱财如命的方大田当场晕厥过去。 院外却是一片叫好声。 听到这里,门外的市民们无不痛恨这方大田,同时也非常同情韦阿大。 真是太可怜了。 “知州明察秋毫,小民代韦阿大多谢知州为吾等做主。” 张斐拱手一礼。 许遵别有深意地瞧了眼张斐,张斐也立刻以眼神表示感激。 许遵一笑,便起身离开了。 第七章 翻异别勘 这不仅是张斐在北宋的第一场官司,也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场官司。 他没有什么上庭经验,在实习岗位上他也是干一些跑腿的活,以及财物计算。 但是这反而给他来优势。 因为他还没有形成一种程序正义的固定思维。 而他在研读古代律法时,知道古代法制思想,追求的是结果正义,而不是程序正义。 什么结果正义? 简单来说,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故此在堂上,他花了更多的篇幅将方大田塑造成一个恶人,而在韦阿大这边,则是大打同情牌。 而不是从司法程序上找漏洞。 从围观群众的反应来看,显然,他是非常成功的。 后世法官可以判一个人人唾骂的结果。 但是当今官员,尤其是那些正直的官员,可是不敢这么判。 因为他们更多是追求结果正义。 当然,一切也必须基于律法条例,只不过打官司的侧重点不一样。 “多谢张三哥,多谢张三哥!” “张三哥对俺们兄弟的大恩大德,俺们兄弟一定记在心中,将来张三哥若需帮助,俺们绝不二话。” ...... 出得府衙,韦家兄弟便是痛哭流涕的感谢张斐为他们讨回公道。 张斐却是一本正经地问道:“此话当真?” 韦氏兄弟先是一愣,那韦阿二突然拍着胸脯道:“张三哥尽管吩咐。” 张斐迟疑少许,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我需要二位再帮我做一回证人,我还有一个官司要打。” 韦阿二道:“啥官司?” “就是关于阿云的官司。” 张斐道:“我与你们说过,阿云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必须要报答她。” 韦阿二不免看向大哥,这令他有些纠结,毕竟那女人也是仇人啊! 韦阿大愣得半响,默默地点了下头,答应了下来。 经过方才那场论辩,他倒也不是非常记恨阿云。 正当这时,那刘海突然走了过来,道:“张三,我们知州有事找你。” 张斐笑道:“真是巧了,我也有事要与知州谈。” 他又向韦氏兄弟道:“你们先回旅舍,待我回来,我们再详谈。” 言罢,他便与刘海返回官衙。 ..... “小民张三,见过知州。” “张三,你可知本官这番找你来是为何事吗?” 许遵面无表情地问道。 张斐稍一沉吟,又瞄了眼许遵,摇摇头道:“小民不知。” 许遵哼道:“你难道忘记你还欠本官的钱吗?” 催债?哇...你这也忒抠门了吧!张斐哪里还有方才那般意气风发,讪讪道:“是,小民还欠知州两贯钱,但是...但是小民如今没有钱,还望知州放宽几日。” “没钱。” 许遵审视了张斐一番,道:“你为韦氏兄弟赢得五十亩田地,难道就没有索要报酬?” 张斐眨了眨眼:“什...什么?这做好事还能拿报酬吗?” 一旁的徐元气不打一处来,道:“你这厮还在这装傻充愣,你方才算的那笔账,可真是令我都刮目相看,我审案多年,就没有见过这么详细的账目,你会不知道索要报酬?” 张斐道:“小民只是一心为韦氏兄弟寻求合理的赔偿,并未向他们索要分毫报酬。” 许遵问道:“当真?” 张斐道:“小民怎敢欺瞒知州,小民也不敢赖知州的账,若是有钱,岂敢不还。” 许遵审视他一番后,点点头道:“好吧!那本官就再宽限你几日。” “多谢知州。” 张斐拱手一礼,突然道:“正好,小民有一状纸要呈于知州。” 此话一出,徐元、刘海等人当即就傻眼。 你家是批发状纸的吧。 唯独许遵并不感到意外,但他皱着眉头,故作不满道:“你这状告得是没完没了了呀!” 张斐解释道:“倒不是新案,而是关于阿云谋杀一案。” 许遵哦了一声:“又是免所因之罪?” 张斐忙摇摇头道:“不是的,只是基于方大田伤人一案,小民认为已经有足够理由重新审视阿云的动机,以及她是否真有害人之心,若无害人之心,自无谋杀之意。” 许遵暗自一喜。 徐元也明白过来,当即驳斥道:“就算阿云是被迫所为,她谋杀之罪也无可争辩。” 张斐立刻道:“可是小民认为阿云其实并未谋杀之心,她前去伤害韦阿大,实乃一番好意,只不过用错了方法,同时此案有出现的证人。” “新得证人?”徐元问道:“什么证人?” 此案涉及的人很少,怎么可能还有新得证人。 张斐回答道:“就是此案的受害者韦阿大。” “韦阿大?”徐元一惊,“你说韦阿大要为阿云作证?” “是的。” 徐元、许遵相视一眼。 如果韦阿大要为阿云作证,那他绝对是新证人。 但这有些离谱啊! 张斐道:“由于韦阿大将会提供新得证词,故此小民认为阿云最多只能判防卫过当之罪。” “防卫过当?” 徐元认为这张三已疯,之前提到的免所因之罪,还是有理可循的,只不过他是在钻律法的空子,但他估计大理寺、刑部那边是不可能答应的。 如今他却要做防卫过当辩护。 这怎么可能。 防卫到跑到别人家去杀人? 简直就是无理取闹。 面对徐元的不解,张斐却是一本正经道:“是的,阿云绝对是无辜的,她也是受害者之一,官府应该还其公道。” 许遵心中暗喜,嘴上却道:“你先将状纸呈上。” “是。” 徐元岂不知许遵在想什么,他甚至认为,这二人早有勾结,但是他不赞成许遵纠缠此案,可是韦阿大如果成为新的证人,那就有足够翻案的理由,突然,他灵机一动,道:“且慢!知州,此乃翻案,知州若要受理此案,也应避嫌,另择官员来审。” 许遵听得眉头一皱。 宋朝对于翻案有着明文规定,名为“翻异别勘”。 简单来说,如果罪犯要推翻口供,或者不服判决,且情节严重者,那么就必须换其它官员来审理此案。 此案人命关天,肯定属于情节严重。 虽然许遵也不服大理寺的判决,但那属于司法部门内部的争执,但如果张斐上诉,那绝对属于“翻异别勘”。 其实徐元这么说,还是为了保护许遵,因为许遵不过是京官挂职登州,过不了多久,就得回京城,犯不着为此案,而令自己的前途不明。 “换人审理?” 张斐心下一惊。 这古代判案,人才是关键,法只是其次,他为什么这么嚣张,那完全就是许遵纵容出来的结果。 换个人的话,估计还没有审,就先抓着他一顿板子。 动不动就告状,绝逼是刁民。 许遵瞄了眼张斐,点头道:“不错,根据我朝制度而言,你若要翻案,就必须换人来审,你还告吗?” 这眼神中还透着一丝挑衅。 都已经到了这一步,这不进行下去,如何能行。张斐笑道:“天日昭昭,小民无惧。不过小民有一个要求。” 许遵问道:“什么要求?” 张斐道:“就是如今日一样,公开审理。” 许遵沉吟半响,只道:“你先退下吧。” “小民告退。” 张斐退下之后,许遵又仔细审视了一番状纸,突然道:“刘海。” “知州有何吩咐?”刘海急忙忙站出来。 许遵道:“你去请曹提刑过府一趟。” 刘海是极其不愿地点点头,“是,下官这就去请。” 这登州府衙就已经是州府最高行政加司法部门,不可能再转交给县一级,故此也只能转交给刑狱司。 而且刑狱司职责也就是掌管各路刑狱,并且拥有督查、提审的权力。 在州府、县衙判决之后,刑狱司若觉得不妥,可以重新再审,要知道刑狱司可是直接对皇帝负责得。 恰好这东京路提刑官曹彦近日正在登州一代巡察。 过得半月,终于将曹彦给请来了,这一听要给阿云翻案,那桌上的美味佳肴顿时就不香了,筷子一放,不禁纳闷道:“许知州,此案证据确凿,且阿云也已经伏法认罪,还有何可辩的?” 许遵立刻将方大田伤人一案的判决交给曹彦,道:“此案乃前几日本官所判,还请曹提刑过目。” 待曹彦看过之后,许遵就问道:“不知曹提刑以为本官这番判决是否公允?” 曹彦稍稍点头道:“确实。守孝期间,不得婚娶,此有违孝道,也不是律法所允许的,方大田这么做,的确要受到惩罚,只不过这索赔的是否过多?” 许遵呵呵道:“不瞒曹提刑,其实本官也觉得这番索赔过多,但是...但是韦阿大的索赔理由,也令本官无从反驳啊!” 说罢,他便让刘海将那份极为新颖的索赔单交给曹彦。 曹彦看完之后,无话可说,扪心自问,他可是写不出这么有理有据的索赔单,他甚至连想都想不出,问道:“这是何人所写?” 许遵如实告知:“此乃一个名为张三的珥笔之人所写,而且也正是这个人要为阿云翻案。” “哦?” 曹彦又问道:“他是阿云的什么人?” 许遵笑道:“曹提刑莫不是忘了,阿云在行凶之后,曾救下一名溺水之人。” 曹彦猛然想起来,阿云一案自然是经过刑狱司之手,道:“我想起来了,阿云救得那人,好像就是叫做张三。” 许遵道:“张三为阿云翻案,多半是有报恩之心。” 曹彦稍稍点头道:“报恩之心,故值得勉励,但这法令如山,可不是报恩之理啊。” 许遵点点头道:“但是之前我们判决阿云一案时,似乎忽略了方大田等人在其中的责任,如今经此案审理之后,发现方大田他们对于此番惨案,是责无旁贷,张三认为此案足以令官府重新审视阿云是否有谋杀的动机。并且张三还说有一个新得证人,可以证明阿云绝无谋杀之心。” 曹彦问道:“什么证人。” 许遵道:“就是受害者韦阿大。” 这才是翻案的关键点。 曹彦皱眉道:“会不会是张三帮韦阿大索赔田地,从而令韦阿大改变供词,以此来报答阿云的救命之恩?” 许遵道:“曹提刑所言,倒也是有可能的,但是我相信张三不会做出此等糊涂之事。” 韦阿大是受害者,乃是此案最重要的证人,如果他要为阿云做供,就已经构成翻案的理由。 曹彦突然瞧了眼许遵,道:“我听闻许知州不服大理寺对此案的判决?” 许遵避重就轻道:“大理寺那边忽略了一些细节,本官给予补充。” 曹彦又道:“如果由我判决之后,许知州又有不服,那这岂不是白费功夫。” 这许遵可不是普通的知州,他是大理寺官员在此挂职,简单来说,就是朝廷见他干得不错,让他来此镀金,前途是不可限量,而刑狱司最终的判决,还是交由大理寺审查,许遵可是在朝中有人啊。 到时许遵又抗辩,曹彦觉得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做吗。 许遵稍稍迟疑了下,然后言道:“我之所以不服大理寺的判决,乃是因为大理寺的判罚有错漏,只要是秉公判决,我为何不服?” 曹彦点点头道:“好吧!我就接下此案。” 对于他而言,这桩案子没有任何疑点,即便不是十恶之罪,那也是谋杀之罪,不可能打成防卫过当,这都是许遵的同情心在作祟,他要纠缠,大家就都得陪着他,索性就给予他一个死心的理由。 第八章 生变 曹彦也没有耽搁,毕竟此案实在是过于简单,也没有什么可值得准备的。 他是立刻对外公布,刑狱司将在三日之后提审此案。 张斐也是在第一时间得到通知,对此他还是有些担忧。 他之前之所以那么嚣张,完全是因为吃透了许遵。 哪怕是在后世,若是这律师和法官的道德观、价值观一致的话,那肯定也是事半功倍,更何况是如今这封建社会。 成功与否,多半取决于法官的判决,而非是律师的辩论。 如今不仅是法官换了,就连审理的衙门都换了,这对于张斐而言,当然是一个非常大的坏消息。 这绝对是一场硬仗。 好在对方也告知张斐,将开堂审理,并且是府衙审理,而不是在刑狱司的官衙。 这是因为此案的许多公文都在府衙,包括阿云也是被关在这里的,而不是在刑狱司,如果要在刑狱司审问的话,那要大费周章,许多重要公文移交过去,是要走很多程序的。 这倒是令张斐又稍稍安心一些。 在他看来,府衙就是他的主场啊! 但是那韦氏兄弟如今却是如坐针毡,他们之前的感激之言,那只是感激之言,不曾想张斐一口就应承下来。 这......! “张三哥,俺们怎么帮你?” 韦阿二忐忑不安道:“不...不会让俺们说谎吧?” 韦阿大更是怕得不敢吭声,缩在一旁,侧耳听着。 他们兄弟这回是彻底懵了,他们可是受害者,竟然要为行凶者作证,这.....这确定不是在玩黑色幽默吗? 简直离谱啊! 张斐笑着安慰道:“当然不会,做假口供可是违法的,你们只需要如实道出当晚的情况便可,当初你是怎么说的,到时你们就怎么说。剩下的事,交给我便是,放心,我是不会害你们的。” 韦阿二木讷地点点头。 正当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 “张三郎可在屋里。” 张三郎?张斐虽听出是店主的声音,但他有些纳闷,因为一直以来都是叫他张三。 “在。” 张斐打开门来,见店主站在门前,便问道:“店主有事吗?” 那店主道:“是这样的,方才有人为你订下左厢房。” 这厢房可是套房来得。 张斐诧异道:“不知是谁人帮我订下的?” 那店主道:“那人倒是未报名号,他只是希望张三郎能够更好的养精蓄锐,明日能为阿云洗清冤屈。” “啊?” 张斐目瞪口呆地望着店主。 这时,又有一个小厮上前来,拱手一礼道:“敢问二位,这可是张三郎的住处?” 张斐忙道:“我就是。” 那小厮立刻双手呈上两套崭新的衣服,道:“这是我家少郎命我前来送于张三郎的。” 张斐问道:“你家少郎是谁?” 那小厮道:“我家少郎听闻张三郎要为阿云打抱不平,故赠此衣物,聊表支持。” 张斐再一次目瞪口呆。 他心里也开始犯嘀咕了,这阿云到底是何许人物?奇了个怪,史书上没有记载这阿云有什么深厚背景。 那店主似乎看出张斐心中所疑,瞟了眼里面韦氏兄弟,然后拉着张斐低声道:“三郎你有所不知,其实很多人都为阿云打抱不平。” 张斐问道:“是吗?” 那店主道:“当然是的,阿云可是县里有名的美女,而韦阿大可也是有名的丑男,换谁也不会愿意嫁给韦阿大,这都是那方大田从中作梗,罚他五十亩田地可都是太少了。” 张斐恍然大悟。 颜值! 看来自古以来,都是颜值即正义啊! 原来此案闹出以后,很多人都是愤愤不平,因为阿云当地有名的美女,而韦阿大是当地有名的丑男,而且还是一个老光棍。 这简直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男人的内心是支持阿云的。 再加上之前方大田一案,令大家对于阿云的同情又多了许多。 不得不说,这对于张斐而言,可是有着极大的助力。 民心所向,真理所至。 “咳咳!” 张斐突然低声向那店主道:“店主,若再有热心人士,给予我支持,而我又凑巧不在的话,你就代我一一收下,我们必须要发扬这种正义之声。” 那店主愣了愣,旋即点头笑道:“省得!省得!” 张斐又问道:“厢房在哪?” 试问谁会拒绝住厢房,如今还欠了一屁股债的张斐,非常非常需要这种支持。 他也是来者不拒。 但令他奇怪的是,支持他的人不少,但从来没有人送个丫鬟给他,照顾一个男人得最基本需求,这不是应该的吗。 这着实令人有些失望啊! ..... 三日转眼便过去了,原本快要山穷水尽的张斐,在众多义士的帮助下,真是每天都吃香的喝辣的,状态一日比一日好。 今日便是开审之日。 “想不到如此简单的案子,竟然闹得满城风雨,唉......!” 身着官服的曹彦,一边沿着廊道往公堂行去,一边向身边的许遵感慨道。 许遵今日只是穿着常服,显然表明自己置身事外的态度,将主场让给曹彦,他也听出这曹彦是话里有话,暗示就是他在这里搞风搞雨,弄得大家都不安生。httpδ:/m.kuAisugg.nět 就事论事,如果没有他的支持,这事也绝对搞不起来。 许遵叹了口气,道:“毕竟这人命关天,若仅凭你我一言,便剥夺一人性命,这是不是太过草率。当年太宗置刑狱司,不也是为了避免草菅人命吗。” “许知州言之有理啊!”曹彦尴尬地点点头。 许遵这话可真是太毒了,如果什么案件,我都能判决,那还要你刑狱司干什么,你提刑官干得不就是那些“多余”之事吗。 如果你否定这一点,那你刑狱司直接解散得了。 正当这时,院外响起一阵欢呼声,隐隐听得“张三郎”的名号。 曹彦皱了下眉头,道:“难怪那厮有恃无恐,原来他已经蛊惑民心。” 许遵立刻道:“曹提刑说得是,那厮好生嚣张,权当这府衙是他家开的,我是拿他没有办法,还望曹提刑待会能够杀杀他的威风。” 曹彦确实有意要给张三一个下马威,他想试探一下这许遵跟张三到底是什么关系,听到许遵这么说,那他倒也放下心来。 正当这时,徐元突然从后面快步追上前来,道:“启禀知州,方才东京来函,擢升知州为判大理寺事,且立刻回京上任。” 许遵惊讶道:“这是为何?” 徐元微微一瞥曹彦。 突然,又有一人上前来,在曹彦耳边嘀咕了一番。 曹彦闻言,神色一变,又向许遵道:“此案恐怕不容我审了。” 第九章 命运的交织 院外,市民们依旧是热情高涨,纷纷为张斐打气。 而且这一回前来观审的人,是远比上回要多得多,其中还不乏许多青年才俊,书生公子,这年轻人都是一腔热血,缺乏理性思维,他们更愿意遵从自己内心的感受。 他们一方面认为罪魁祸首就是那方大田,而另一方面,他们也非常同情阿云这个漂亮的姑娘,认为她是无辜的。 当然,这事情总有两面,也有不少人认为阿云是罪有应得,这些人多半为长者,相对比较保守,比价重视礼法。 只不过这些人相对而言,比较沉默,也不会特地跑来这里观审,导致看上去张斐的声势非常大。 然而,过得半天,这都已经过了时辰,府衙大门始终不开,大家不禁又开始嘀咕起来。 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而张斐也非常担忧,刚换官员,就出问题,他心里能不害怕吗。 又过得一会儿,刘海突然出得门来,传召张斐入堂。 可等到张斐进去之后,府衙大门又给关上了。 这令在外守候的市民们大为不解,不是说公开审理吗? 怎么就让张三一个人进去了。 难不成官府要变卦? 还是说他们要逼迫张斐放弃诉讼? 种种猜测,如雨后的春笋都冒了出来。 看来古往今来,阴谋论始终是百姓所爱啊! “小民张三见过知州。” 来到大堂,只见里面就许遵和徐元,未见那提刑官曹彦,而且许、徐二人面色凝重,这使得张斐心里更是惴惴不安呀! 许遵问道:“张三,本官问你,你是否一定要为阿云鸣冤?” 对此,张斐是坚定地点点头道:“是的。” 许遵又道:“那你可敢前往汴梁为之申诉?” 张斐大惊失色,“上汴梁申诉?” 许遵问道:“你怕呢?” “不...小民不是害怕,只是...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要上汴梁申诉?”张斐疑惑道。 徐元忍不住开口道:“这都是托你的福,若非你当初说什么免所因之罪,事情又岂会闹到这般地步。” “嗯?” 许遵微微瞪了徐元一眼,又向一脸懵逼的张斐道:“为何你当初不以防卫过当为由,来为阿云申诉,而是以免所因之罪,你可别说你是刚刚才想到的。” 既然要去汴梁,那我与他就已经是统一战线,也不应有所隐瞒。张斐迟疑少许,如实道:“小民不敢欺瞒知州,小民确实一早就打算以防卫过当为阿云申诉,但当时小民刚刚出来,许多证据还未查明,只是猜测,不敢妄下结论。” 许遵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等查明之后,再来向本官申诉。” “呃...。” “还不从实招来。”许遵喝道。 张斐道:“不瞒知州,小民只是想试探一下知州对此案的态度,因为小民深知,如果得不到知州的支持,也是不可能成功的。” 事实就是如此,因为他对许遵的为人,完全是依据史书的判断,他必须要确认许遵的确如史书写得一样,否则的话,他不可能告得赢。 当然,在他被审问过程中,他已经对许遵的为人有些了解,故此他之前才敢那么做。kuAiδugg “另外...!” 张斐又道:“小民也认为若要为阿云申诉,首先得让韦阿大得到足够的赔偿,不管怎么样,韦阿大才是此案最大的受害者,也是此案的关键证人,我也需要他的帮助。” “你小子可真是心思缜密啊!” 许遵一方面很赞赏张斐的这种态度,但另一方面又恨得是牙痒痒,自己竟然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给算计的是明明白白。 张斐赶忙道:“小民知罪。” 许遵也明其理,自不会怪罪于他,只道:“本官也不瞒你,如今事情变得有些复杂,大理寺、刑部方面坚持维持原判,但也不少官员是支持本官的,这便是此番调本官回大理寺任职的原因。” 他说得比较隐晦,但其中意思已经是不言而喻,大理寺反对,又将他调回大理寺,显然支持他的人,希望能够回去主持此案,改变大理寺的原判。 张斐心里非常清楚,支持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王安石。 而反对他的人,则是司马光。 为什么此案成为千古奇案,其实不在于这案子本身有多么复杂,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案子,怎么去判,其实都行,但奇就奇在如此简单的一个案子竟然拉开了王安石变法的序幕,也成为北宋党争的导火索。 这已经从一场司法斗争,演变一场政治斗争。 虽然张斐没有料到东京会这么快调许遵回去,但他对此也是有所准备的,因为他事先就知情,只不过他设想的是,上面的博弈,还是许遵出面,他在后面出谋划策,毕竟他身份太过卑微,显然,这与他设想的有些差距,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便道:“小民不怕论辩,就怕受到不公的待遇,毕竟小民只是一介百姓。” 许遵稍稍点头道:“那便行了,你回去准备一下,过两日就与我一块上京。” 张斐突然道:“但是在临行之前,我还想见一人。” 许遵思索片刻,便点了点头。 他没有问那人是谁,因为不需要。 ..... 虽然许遵一直在为阿云抗辩,但是在没有成功之前,阿云还是重犯,甚至可以说是死囚,不是关在普通的牢狱里面,而是单独关在一个小石屋内,手脚都被镣铐束缚着。 当厚重的牢门打开时,一道强光射入屋内,阿云下意识用手遮住强光,隐隐见到一道修长的身影照入屋中。 过得片刻,她渐渐适应,那道身影也渐渐变得清晰,是一个模样俊秀的青年。 “不认识我啦。”青年冲她微笑道。 阿云一脸木讷地摇摇头。 青年蹲下身来,道:“你可记得数月前,你曾从河中救起一名溺水者。” “啊!” 阿云当即惊呼一声,“是你。” 来者正是张斐。 张斐笑着点点头道:“是我。” 阿云当时匆匆救下张斐之后,便离开了,再加上张斐当时是一股奇怪装扮,故此她一时没有认出来。 阿云一脸关心地问道:“你也被关进来了么?我已经与他们解释过了,我与你并不认识,此事与你无关。” 说到后面,她语音中带有几分自责。 张斐笑道:“你放心,我的误会已经解释清楚了,我早已经自由,我此番过来,是想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的。” 阿云松得一口气,遂摇头说道:“不瞒你说,我当时也是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救你,你无须报答我什么。” 张斐见她也如自己在狱中一样,骨瘦如柴,两颊泛青,唯有那双大眼睛,还是那般清澈明亮,楚楚动人。心中一叹,道:“也许你可能只是无意为之,但是对于我而言,其中意义却重于救命之恩。” 阿云错愕道:“重于救命之恩?” “嗯。” 张斐点点头,他为什么执着于为阿云申诉,那是因为他认为,上辈子是母亲给予了他生命,而这辈子却是阿云给予了他重生。 这种关系,说不清,道不明,他只知道,他一定要救阿云出来。 阿云摇头道:“我不明白。” 张斐笑道:“你只需要知道,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阿云直摇头道:“这怎么可能,我的的确确想要犯下大罪,你不可能能够救我出去的,你还是快走吧,以免又将你牵扯进来。” 张斐笑道:“其实我也很好奇,你一个弱女子,是哪来的力气,将我一个男子给拖上岸来。” 阿云认真想了想,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张斐道:“这股力量也将会助我把你从这里救出去。” 阿云眼睑低垂,道:“我们不一样,你是无辜的,但我确实有罪。” 张斐道:“但你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说话时,他抬头张望着那潮湿的石壁,又道:“故此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就如同你当初救我一样。” 话说至此,他稍稍顿了一下,道:“不过我有一个问题要向你求证。” 阿云道:“什么问题?” 张斐道:“据我所知,你的族叔一直希望得到你家的田地,这应该不是他们第一次逼迫你嫁出去吧?” 阿云愣了下,道:“你问这个作甚。” 张斐道:“这你先别管,你一定要想清楚,他们之前有没有想将你嫁出去?” 阿云想了想,点头道:“有过几回。” 第十章 是家乡的味道! 其实汴梁方面并不知道,此案又出现新得状况,汴梁的公文,只是让许遵回大理寺上任,甚至都没有提到此案。 但意思是很明显,就是让许遵回去坚持自己的判决。 毕竟大理寺是最高法院,许遵回去,显然是对支持他的一派更为有利。 这已经是政治安排。 既然是政治斗争,那提刑官曹彦自不会傻到自己冲进去,故此在这临门一脚,他反悔了,其实他当时是可以审的,二者也并没有什么关系。 他选择放弃,完全也是出于政治考虑。 许遵也没有想到会闹到这一步,他只是坚持自己的原则,如今他也没有改变自己的初衷,而且他如今成为最高法院的法官,那就更不能妥协,他索性将此案所有人员一块带去汴梁审。 其实他也有一个小心思,就还是希望将问题回归于律法本身。 因为挑起政治斗争,亦非他所愿。 事不宜迟,毕竟这才多久,就出了这么多事,许遵不敢再拖下去,两日之后,他便急忙忙带着张斐等人启程,前往汴梁。 行得数日,一行人终于抵达汴梁。 对于张斐而言,是真的宛如进入到另一个国度,其繁荣程度,那真是令人瞠目结舌,惊叹不已。 放眼望去,那街道上是人山人海,车水马龙,河道上的船只亦是川流不息,两旁街铺鳞次栉比,令人目不暇接。 登州虽然商业也比较繁荣,但不像汴梁一样,给人一种超级大都市的感觉。 要知道张斐可是见过世面的,而且他曾从晚清的一些影像中,也见识过晚清时代的街容,但他觉得这跟眼前的景象就没法比。 他甚至认为此景比晚清时代更接近现代化。 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汴梁的街景非常不规范,完全是对外敞开的,临街的不是一堵堵高墙,尽是一些店铺、棚子、衙门,更离谱的是,许多衙门的门面真是小得可怜,就跟茅厕一样,看上去非常寒颤,跟隔壁大酒楼的门面那就没法比。 可见汴京已经是商业、行政,交通,高度混合在一起,就没有那种封建社会的封闭感。 而宋朝之所以如此特别,其中一个非常非常关键原因,就是宋朝不抑制兼并,而不是说不抑制商业。 不抑制商业,其实也发展不到这种程度。 毕竟国家的经济基本盘,还是农业经济。 但不抑制兼并,那就有可能。 抑制兼并,主要是将百姓束缚在田里,当你不抑制兼并时,大量失去田地的百姓就只能来城里谋生,才会有这般繁荣。 这么多人要谋生,就不可能做到封闭式管理。 地方有限的,市民为了做买卖谋生,当然希望打破坊墙,这是需求所至,且商业肯定是追求开放的。 其实在北宋初年,统治者们还是希望能够继承汉唐的里坊制度,这到底便于管理,但是市民们不答应,要再搞里坊制度,就没有地方做买卖,故此他们希望将店铺临街开放,这样不但有更多地方可以谋生,也方便做买卖,经过一番斗争之后,最终北宋统治者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直到徽宗时期,北宋政府才正式对这些临街店铺征收“侵街房廊钱”,虽然用的是“侵”,但收得却是税。 其实判断一个行业是否合法,最简单明了的方式,就是看国家是否对此征税,只要征税那就肯定合法,这比律法都要靠谱的多。 由于许遵本就是京官,故此在汴梁有自己的住处。 可是当张斐来到许遵的住处时,不免是大失所望,这跟他想象中的豪门大宅完全不一样,虽然很干净,而且面积也不小,有前后两院,有左右厢房,但显得比较破旧,关键是那大门,最多也只允许两个成年人并肩而过,可不是影视剧里面那种高门大宅。 张斐不禁感慨道:“恩公,你未免也太清廉了吧。” 在路上张斐经常与许遵经常讨论律法,他很多观点,不但深得许遵之心,而且还能够令许遵眼中一亮,二人关系也由此变得更为亲密,张斐都已经改称许遵为“恩公”。这当然是张斐主动为之,因为张斐心里非常清楚,他在这个世界唯一的靠山,那就是许遵。 许遵呵呵道:“这都还是租的。” “租的?” 张斐更是大吃一惊,又道:“这不对呀!据我所知,咱们大宋官员的俸禄可是非常高的。” 许遵苦笑道:“但是这汴京的房价更高啊!当然,以我的俸禄,若是存上个十年左右,也是能够买上一间这样的宅院,但是由于我们京官经常派遣到各地任职,故此买房并不划算,朝中大多数官员也都是在告老还乡后,再置房业。”筷書閣 顿时,一种家乡的感觉是扑面而来,令张斐感到很是熟悉,也非常舒适,又道:“岂不是说,若不当官,更加买不起房。” 许遵不答这话,反而笑呵呵地问道:“怎么?你有考取功名之心?” 张斐一怔,道:“很有!但是考不上。” “没出息。” 许遵鄙视他一眼,道:“你都未考过,又怎知自己考不上。” 张斐沮丧道:“这还用考么,往前数一数那些进士,不就知道了么,那唐太宗不是说过,以人为镜,可知美丑,哦不,可明得失。” 也不怪他没志气,谁让他生在一个天才辈出的年代,往上数一数,苏轼、苏澈、苏洵、王安石、司马光、范仲淹、包拯......! 自古以来,论武将天团,汉唐或许还有得一论,不过在人数上,大唐或许更占优势,但若论文官天团,那毋庸置疑,宋朝肯定是第一。 在这个时代,文曲星是格外的璀璨明亮。 这就是为什么唐朝能够一路打到贝加尔湖,而宋朝能够一路打到长江以南。 张斐虽然在学校成绩优异,但也不是全国前一百名的那种超级天才,再加上如今的学问,跟他所学又不一样,而他又过了学习的年纪。 有极大的可能性,他就是穷尽一生,也不能考取功名。 风险与收益不成正比。 可是架不住许遵就是欣赏他,道:“难不成你想一辈子都当这珥笔之民?” 张斐思索片刻,突然嘿嘿一笑道:“恩公,你可否保送我去当官?” 许遵不曾想这小子竟蹦出这么一句话来,当即瞪他一眼,充满鄙视地说道:“你要这般想,那还是别当官了。” 倒还别说,如果许遵真的有心,他还真能保送张斐去当官,因为北宋是有恩荫制度的,光凭科举,是不可能造成北宋冗官的现象。 毕竟天才也是有限的。 而北宋恩荫制度,已经变得是愈发泛滥,皇帝过个生日,都有可能给你一个恩荫名额,导致不但官员的儿子、亲戚都能够当官,甚至连自己的学生都可经举荐,去官府混一个小官当当。 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当然,真正位居高位的,都还是那些进士出身的天才。 在这个时期,没有学问,是真的混不上去的,因为天才太多了,最多只能说凭借军功混到高层去。 最有名的莫过于名将狄青和奸臣高俅。 可惜许遵一直都是洁身自好,他手中还有好几个恩荫名额,但他从来不用,他甚至都不想给他儿子名额,不过这也不需要他给,皇帝是直接赏他儿子官职,今年年初刚刚离京赴任。 “哈哈!” 忽闻门口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啊!” 张斐回头一看,但见一个四十岁左右,身着灰绿长衫的中年男子入得门来。 “谋远。” 许遵见得此人,不禁喜出望外,快步迎上,拱手一礼。 此人名叫刘肇,官至起居舍人,是许遵的同窗挚友。 刘肇拱手回得一礼,笑道:“恭喜仲途兄迁升判大理。” 判大理全名叫做判大理寺事,简单来说,就是大理寺长官,在元丰改制之后,才正式改名为大理寺卿。 “惭愧!惭愧!”许遵摇头叹道:“此番升迁,真是有惊无喜啊!” 刘肇抚须哈哈大笑起来。 许遵面露羞愧之色,连连言道:“走走走!我们上屋说去。” 说着,他便拉着刘肇往屋内行去。 张斐听他们话里有话,本也想跟过去,探探消息,不料却被徐元给拦了下来。 ...... “仲途兄这回可真是一鸣惊人啊!” 坐下之后,刘肇笑呵呵道。 “哎呦!” 许遵道:“旁人笑我也就罢了,你也笑我。我绝不是想出这风头,只不过......。” 刘肇道:“只不过你就爱与律法较劲。” 许遵叹道:“你说我这毛病什么时候改得了啊!” 刘肇笑意一敛,“你若问我,我倒觉得这毛病挺不错的。”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道:“只不过朝中最近暗流汹涌,此非你之过啊!” 许遵忙问道:“如今朝中究竟是什么情况?” 刘肇叹息一声:“当你再度驳回大理寺的判决之后,朝中便有御史弹劾你,干扰司法,同时他们要求将此案交予官家圣裁。 随后官家又将此案交由翰林院大学士王介甫和司马君实商议,他们二位对于判那民妇十恶之罪,倒是都不赞成! 但是对于自首减罪与否,二人却产生极大的争论。王介甫认为应该采纳你的建议,但是司马君实却认为谋杀已伤并无异议,且犯妇谋杀之心,充满着恶意,故不适用于自首减罪。 官家最终选择支持王介甫,于是给予圣裁,以自首减罪论处,但是其旨意还未出京,就被刑部、大理寺驳回,故官家又交予他们复议。 他们二人都得到不少大臣的支持,为此是争论不休,可谁也无法说服谁。” 许遵很不爽道:“但他们争得可不是法。” 刘肇摇摇头道:“他们争得恰恰是法,只不过是新旧法之争啊!你此番升迁归来,那便是王介甫暗中授意的,其目的便是希望你能够主持大理寺,使他赢得这场胜利。 故此仲途兄,你万不可大意,此番争斗,十分凶险,稍有不慎,只怕你的仕途断于此啊!” 许遵点点头道:“其实我也料到,此番归来,必有凶险,但我也绝不会充当他们的马前卒。” 刘肇道:“此案因你而起,我看你是很难置身事外。” “那倒未必。” “哦?不知仲途兄有何妙计?” “呵呵!” 许遵抚须一笑,道:“因为又有一人要为那犯妇申诉,若他能够申诉成功,我自不会卷入其中。” 刘肇一听,连连摆手道:“此乃徒劳之功,此案中的任何疑点,都被朝中大学士争论不下百遍,已是争无可争,就看官家最终会如何抉择。” 许遵道:“但是我对此人有信心。” 刘肇不禁问道:“此人是谁?我可识得?” “就是他。” 许遵往门外一指。 刘肇顺着他指得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青年正往屋内张望着,不禁疑惑道:“你说得是徐元身边的那后生?” “正是!” “你...你将此等利害之事,委托于一个乳臭未干的后生。”刘肇质疑道。 许遵道:“此人不但精通律法,且非常善辩,不瞒你说,当初就是他向我提出阿云有自首情节,可免死刑。” “是吗?” 刘肇颇感好奇道:“那我倒是想见识一下这位青年才俊。” 第十一章 擒贼先擒王 许遵立刻将张斐叫入屋内,又将刘肇介绍于他。 “小民张三见过刘舍人。” 张斐赶紧拱手一礼。 “无须多礼!” 刘肇摆摆手,旋即问道:“听闻你要帮那阿云翻案?” “是的。”张斐点点头。 刘肇道:“不知你打算如何帮阿云翻案?” 张斐显得有些迟疑,瞟了眼许遵。 刘肇问道:“不能说么?” 张斐道:“还请刘舍人见谅,因为在小民看来,打官司就是一场博弈,如果小民提前暴露自己的证人和证据,可能会令小民失败。” “官司?博弈?” 刘肇笑呵呵道:“你这说法倒是新奇,好吧,我就不多问了。” 他生性淡泊,此番前来,也只为通知好友一声,不为其它,对于政治斗争,更是毫无兴趣。又与许遵聊得好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他走之后,许遵又将张斐叫进屋来,面色凝重地向其问道:“你真有必胜的把握?” 张斐先是点了下头,旋即问道:“恩公,此案是不是还涉及到其它事情。” 许遵道:“这你就不用管了。” 张斐却道:“如果我不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自也不知其中利害关系,在堂上我可能说错话的,这也很关键。” 许遵觉得张斐说得也不无道理,而且这本也是公开之事,只不过他认为张三没有必要知晓,倒也没有隐瞒,将其中缘由告知张斐。 如史书上记载的差不多。 最开始宋神宗将此案交予翰林院审议,还是局限于法制。 司马光和王安石争得也是法制。 只不过他们都是基于礼法去探讨法制的。 司马光为什么赞成大理寺、刑部的审议,就是因为他认为,虽然在法律上,阿云与韦阿大算不得夫妻,但是就民间礼法而言,他们两个就是夫妻。 不通晓律法的阿云,在行凶之前,肯定也是认为韦阿大已经是她丈夫。 夫为妻纲,阿云这般行凶,是充满恶意的,故不能减罪。 王安石与许遵的看法是一样,他认为阿云不是充满恶意的,而是逼于无奈,是值得宽恕的。 这宋朝大臣们,个个都是天才,由于他们都去过各地当知县、知州,导致他们都是超一流的法制专家。 他们开始用各种律法条例来捍卫自己的判断。 然而,朝中大臣对此此案也是看法不一,不少官员纷纷站队。 这人一多,性质就变了。 由于王安石也是刚刚回京不久,他是迫切的要变法,那么就需要招兵买马,他也看到此案对于他而言,真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他立刻将此案政治化。 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就是将许遵调回来掌管大理寺。 这绝对是属于政治事件。 当然,许遵并没有将此案政治化的缘由,告知张斐,他只是说明朝中各官员对于此案的专业看法。 但是张斐心里是一清二楚,他沉吟少许,问道:“到时会由谁来审理此案?” 许遵道:“关于这一点,目前还未决定,多半是由我来审,毕竟官家刚刚才让我掌管大理寺。” 张斐道:“可是我属翻案,不是要另择官员来审吗?” 规矩是这么定的,但是如今许遵也已经改换部门,他是有理由继续审理此案。 许遵好奇道:“难道你不希望我来审?” 张斐道:“如果不能直面说服对方,我认为审理之后,也难以出结果,而我们是弱势的一方,拖下去肯定会对我们不利,最好是能够一锤定音。那么如果由反对派官员来审,便可一劳永逸啊!” “你倒是挺自信的。”许遵笑了笑,又问道:“那你认为该由谁来审,最为合适。” 张斐毫不犹豫道:“司马大学士。” 许遵一愣,道:“此人可不好对付。” 张斐道:“但我们若想胜利,必须迈过这一道坎,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们不能让他袖手旁观。” 此子真是有胆有谋啊!许遵不禁再度对张斐刮目相看,这可是汴京,不是登州,同时他也觉得这样很公平,他出一人,对方出一人,如果都是自己人,那别人也不会服气,于是点头道:“好!我尽量促成司马大学士来审理此案。” 正当这时,府中管家荣伯,来到门前,“老爷,客房已经收拾好了。” “我知道了。” 许遵点点头,又向张斐道:“你先回屋好好休息一番,我还有些公事要处理。” “是。” 可是张斐毕竟年轻,这对他而言,算什么舟车劳顿,纯属公款旅游,他在屋内坐得片刻,只觉无聊到极致,这手机没手机,电脑没电脑,于是就打算出门逛逛。 说实在的,那登州还真引不起他的逛街兴趣,但是这汴梁给他感觉完全不同,这里的风土人情,十分迷人。 出得房门,又从佣人口中得知后门在何处,便往后门行去。 可刚来到后门,忽见门从外面打开来,先是听得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如今天色还早,你带我回来作甚?” 一听就是喝醉酒的,而且还是一个女人。 又听一女压低声道:“哎呦!倩儿姐,你小声一点呀,老爷回来了。” “你少用爹爹吓唬我,爹爹如今可还在登州。” “是真的,老爷真的回来了。” 说话时,但见一个女婢搀着美貌少女入得门来,但见那少女两颊酡红,醉眼朦胧,倚在女婢身上,清纯之中透着一股子妩媚。 “啊!” 那女婢好不容易搀扶着少女迈过门槛,忽见一个陌生的大活人站在门前,顿时吓得惊叫一声。 可那少女却还在往前迈步,又被那女婢的惊叫吓得一跳,顿时一头就撞向张斐。 张斐下意识赶紧抱住那少女,心里纳闷,我都帅到这种地步了吗? 女婢见到对方又是一个陌生人,吓得大声呼喊道:“淫贼!有淫贼!” 张斐当即懵了! 脑袋里面也闪出一个词来---碰瓷。 那少女半眯着眼眸,抬目四顾,“淫贼!淫贼在哪?” 瞅着瞅着,忽然发现一张陌生的面孔就在眼前,当即吓醒过来,叱喝道:“你是何人?” “我是....!” 张斐正欲解释,那少女猛然发现自己还被他搂抱着,当即羞怒不已,便是挣扎起来,“你这淫贼快些放开我。” 张斐不但不放,反而双臂更加用力,紧紧抱着那少女,“不能放!不能放!放了可就说不清楚了。” 少女本就喝得晕乎晕乎的,根本无力挣脱。 那女婢见罢,便是冲上前来,一边小拳拳猛捶,一边呼喊救兵。 可任凭她的小拳拳如流星一般砸过来,张斐就是紧紧抱着,不肯放手。 “不得无礼。” 正当这时,只听得一声喝止。 张斐回头一看,但见许遵带着几个下人走了过来,他急忙道:“恩公,你来的正好,你快看,不是我有意占令千金便宜的。” 从方才的称呼来看,这少女肯定就是许遵的女儿。 许遵走过来,一看张斐紧紧抱着自己的女儿,真是杀死张斐的心都有了,咬着牙道:“你还不放手。” 张斐道:“我说完就放手,恩公请看令千金小腿是在其身之后,这就充分说明,她主动扑倒过来,我只是好意接住她,不让她摔倒,可不是要占她便宜,更不是淫贼。至于令千金为什么会扑过来,相信许知州应该也闻到了一股酒味。” 一个词,专业。 可惜许遵如今没有心情听这些,他现在只是一个父亲,这么多人看着,你还在这里说这些屁话,鼓着双目,咬着牙道:“放手。” “放放放!” 张斐刚松开手来,少女身子一软,看似要跌倒,张斐赶紧又抱住她,低头一瞥,见那少女歪头闭目靠在他怀里,欲哭无泪地向许遵道:“令千金好像...好像睡着了。” 许遵已经处于爆发的边缘,冲着那女婢咆哮道:“你还愣着作甚,还不将人扶到屋里去。” “是,老爷。” 那女婢赶紧上前来,恶狠狠瞪张斐一眼,然后从他怀中将少女搀扶过来。 “咝---!” 张斐突然倒抽一口冷气。 许遵突然见到张斐一张脸瞬间变成紫红色,问道:“你怎么了?” 张斐一动不动,屏住呼吸,嘴唇哆嗦着道:“被...被酒味熏得。哎呦......。”又是一声痛苦地声音,“这酒味真香。” 许遵余光往其脚下一瞥,又微微瞪那女婢一眼,那女婢赶紧将少女搀走,他又向张斐问道:“你怎在这里?” 张斐眼中含泪道:“我本来打算出门逛逛,看看是否有机会英雄救美,不曾想还没出去就出色的完成任务了,我...我还是回去休息吧。” 言罢,他便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地往屋里走去。 “真是伤脑筋啊!” 许遵闭目一叹,又嘱咐身边的荣伯吩咐道:“未来几日,不准那丫头出房门一步,否则,我拿你是问。” “小人遵命。” 第十二章 北宋双子星 “岂有此理,那淫贼胆敢轻薄于我,我许芷倩饶不了他。” 许芷倩虽然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但那张绝美的脸庞却显得更加绯红,就宛如天边的晚霞。 忽闻门外丫鬟的声音,“倩儿姐!” 许芷倩立刻道:“进来。” 只见那丫鬟侧身闪进屋来,旋即将门关上,小步来到许芷倩身前,气喘吁吁道:“倩儿姐,我已经打听清楚了,那人名叫张三,乃是老爷从登州带来的。” 许芷倩纳闷道:“爹爹怎会结交这种无耻之徒,难道爹爹在登州学坏了,不行,我得去找爹爹问清楚。” 那丫鬟赶紧拦住许芷倩,“倩儿姐,老爷已经吩咐了,没有他的命令,你不得离开房门半步。而且,老爷现在也在气头上,倩儿姐你还是等两天再说吧。” 许芷倩听罢,眼中闪过一抹心虚,狠狠跺了下脚,“真是气死我了。” 而那边张斐也不遑多让。 辗转反侧。 夜不能寐! 下午闹得那么一出,令张斐实在是难以入眠。 听说这古代古人非常重视名节,摸摸手就能够私定终身,恩公不会因此赖上我吧?那可糟糕了,虽然那女人长得倒是挺美的,但我可不想娶一个醉婆娘回家。不行,明日我得再去解释解释,不能给他们许家任何机会。 翌日清晨。 张斐来到前院,一脸尴尬地向许遵道:“恩公,昨日之事,我真的是.....!” 不等他说完,许遵便道:“昨日之事,我不想再听任何人提起。” 瞧他这态度,似乎也没有说要赖上我。那就好!那就好!张斐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转忧为喜道:“放心,我绝不会再提起。” 许遵瞪他一眼,又正色道:“待会我要进宫面圣,在此案结束之前,你老老实实给我待在屋里,哪里也不准去。” 张斐一愣,问道:“难道外面有危险吗?”心想,北宋都是君子,应该不会搞暗杀这种把戏吧。 许遵道:“此事事关重大,万不可再节外生枝。”顿了一下,他又补充一句,“你小子惹是生非的手段,可也是不少啊!” 张斐讪讪点头道:“我知道了。” ..... 此时此刻,宋神宗赵顼已经被此案吵得是头昏脑涨,雄心壮志的他,可不愿意在这桩极其普通的案子上面,消耗过多的精力。 但不是说他想放弃,想认怂,他是渴望能够速战速决,一锤定音,这就是他为什么采纳王安石的建议,急着将许遵调回京城,主持大理寺的原因。 因为大理寺是北宋最高审判机构,在刑事案件上面,大理寺拥有极大的话语权,前不久他们可是连宋神宗的圣裁都给予驳回了。 这其实令宋神宗很是不爽,也很没面子,是你们主动让我圣裁的,结果我t 王安石神色缓和几分,但兀自不放心,又问道:“如此说来,你有必胜的把握。” 许遵迟疑少许,道:“如果输了的话,那我也会受到牵连。” 王安石只觉真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啊。 ..... 反观司马光那边可就要轻松许多。 “防卫过当?” 那审刑院详议官王师元甩着大袖,呵呵笑道:“此案再怎么查,也不可能是防卫过当。” 可刑部郎中刘述却是面色凝重道:“我们也不可大意,许仲途的为人,我还是非常清楚的,虽然他好吹毛求疵,卖弄自己的学术,但他也绝不会无的放矢。” 许遵还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是个惯犯,在朝中非常有名,因为他不管在哪里为官,都喜欢挑刺,找各种理由为嫌犯开脱,大理寺、刑部的官员都恨他不死。 但许遵始终保持在律法的规范内,他从不运用权力去改变判决,或许去为谁开脱。 王师元道:“话说这许仲途为何铁了心要救犯妇,他们两个会不会有奸情?” “休得乱言,许仲途的为人,那是人尽皆知,自其妻过世之后,就再没有续弦,要说他与犯妇有奸情,我是决计不信。” 司马光是断然否定,虽然他观念与许遵不一样,但他也非常佩服许遵的为人,旋即又道:“此案来来回回已查数月之久,这来龙去脉,是一清二楚,之前许仲途只不过是利用移花接木、欲盖弥彰的小伎俩,其理由根本无法令人信服,除非他暗中使诈,完全推倒之前的供词,否则的话,此案不能是防卫过当。但如果他这么做,那他就是自断前程,也将会身败名裂。” 第十三章 精准打击 为什么许遵会接受张斐的建议,将此案交予司马光来审理,不仅仅是让对方服气,更多是因为许遵也了解司马光的为人。 君子也! 不会为达目的,不折手段。 其实目前大家还是信念之争,都还是在规则范围内争辩。 从法制的角度来说,这当然是一件好事。 司马光在接下此案后,也是根据流程,将许遵请来,询问翻案的理由。 许遵也是如实将整个案子全都移交给司马光。 司马光了解过后,便道:“此不足以翻案啊。方大田一案的判决,我暂不评价,但是此案不足以为阿云翻案,因为此案恰恰证明方大田不但没有指使犯妇行凶,且还是反对犯妇这么做。” 许遵道:“我不这么看,此案至少可以证明阿云非心肠歹毒之人,她是被迫走到这一步的,对方基于此,提出对阿云杀人动机的质疑,我觉得很有道理。 另外,对方还请来韦阿大这位新得证人,韦阿大本就是此案的受害者,光凭这一点,足以构成翻案的理由。” 司马光闻言,眉头一皱,道:“韦阿大作为受害者,却要为凶手作证,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许遵道:“故此我才允许重审此案。” 司马光又快速审视了一番供词,问道:“这上面并未写明韦阿大新得供词。” 许遵道:“关于这一点,对方不肯提供。” 司马光道:“为何?” 许遵道:“对方认为他们是弱势的一方,若是过早提供证据,怕会对他的证人造成伤害。” “岂有此理。” 司马光道:“他凭什么这么认为?” 许遵自打做官以来,就不畏强权,直接道:“就凭他认为我们之前的判决不公。” 司马光瞟了眼许遵,抚须笑道:“罢了!罢了!公不公平,审过便知。” 许遵走后,王师元、齐恢、吕公著等朝中司法大佬便入得门来。 他们中有些是支持司马光的,但也有些是中立态度,比如说这开封府知府吕公著,就是中立态度,其实之前他还更偏向王安石的一些论据,认为阿云不是罪大恶极,不应该判她死刑,但是他对于许遵提出来的防卫过当,那又是非常反对的。 这太离谱了。 这些大佬看过之后,意见是非常一致,表示这些所谓的“证据”,根本就不足以构成重审的理由。 其中唯一可以构成重审理由的,也就是韦阿大这个新证人,他是受害者,当事人,他的供词是非常关键的,但问题是许遵又没有提供具体供词,这是不合规矩的。 司马光呵呵笑道:“若非如此,他们又岂会甘愿让我来审。” 众人是恍然大悟。 如果让王安石来审的话,一旦他们知道原来就这,他们肯定不会答应重审的呀。 这其实就是一笔交易。 吕公著道:“如果许仲途没有把握,他是决计不会要求重审的。” 司马光点点头,道:“就目前来看,这里面就藏着两招,其一,就是我们之前提到过的韦阿大的供词,如果韦阿大翻供,阿云就有可能脱罪。” 这一点他们也都想到了,但是他们认为,如果许遵这么做,那无疑是自取灭亡,要比硬实力,许遵可是比不过他们的。 王师元问道:“其二又是什么?” 司马光道:“其二就是他们没有提供具体的证据,我猜测他们的证据,也并非是铁证,如果事先就告知我们,很可能会被我们一一击破,否则的话,他们根本无须隐藏,故此他们事先并不告知,而目的是要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可不管他们出得是什么招,只要拿不出铁证来,就不可能为犯妇翻案。” 说到这里,他拿起方大田一案的卷宗,“不过这个张三,倒是令我感到有些诧异,许仲途竟然会将如此重要的案子,交给一个珥笔之民,足见此人有过人之处。” 司马光突然眉头一皱,看着卷宗,低声念道:“张三?” ...... 由于许遵提供的证据,少之又少,几乎没有,这只是一门交易,故此司马光他们也没啥可准备的。 而且许遵说法,引起保守派极大的愤怒。 自首减罪好歹也是钻法律空子。 这你们还不满意,还要打成防卫过当。 这就非常离谱。 朝中官员觉得这许遵是越来越无法无天,很多司法大佬们是迫切希望赶紧结束此案。 觉得这很丢人。 如果这都能够成功,那大宋百年法制将毁于一旦啊! 一些之前偏向王安石的官员,也渐渐站在司马光这一边,吕公著就是其中之一。 这些人认为阿云罪不该死,但也绝不是防卫过当。 司马光也不想拖下去,他心里明白,对方就是搭建好一个擂台,孰是孰非,打过才知道。 他马上就以审刑院的名义,重审此案,这审刑院就专门为监督大理寺而设,只有审刑院可以复查大理寺的判决,并且司马光还邀请与此案有关的所有官员前来听审,包括王安石。 其目的也很明显,就是要一锤定音。 别到时又纠缠不清。 话说回来,这其中最郁闷的还就是王安石,他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一步,他宁可选择权力博弈,因为这么做,事情的走向,完全就不在他的控制中。 但此案关乎他毕生的梦想。 他猜到了开始,虽然许遵不是他的人,但是他了解许遵的为人,许遵必然会抗争下去,因为这确确实实是律法中的一个漏洞,将他调来大理寺,他一定继续主张的自己意见。 但是他没有猜到许遵会用这种方式来抗辩。 翻个屁! 揪着疑点不放就行,剩下的交给我便是。 你这是喧宾夺主啊! 搞清楚谁t “好一个不会退缩。” 司马光哼了一声,指着张斐道:“如你这种珥笔之民,本官可是见得不少,你们这些人最擅于搬弄是非,蛊惑人心,然后从中渔利,在利欲熏心之下,常常铤而走险,而非是追求公理。” 张斐闻言,突然灵机一动,立刻道:“主审管所言极是,正是如此,但是小民不但不引以为耻,反而引以为傲,小民将来还要来告更多的状,赚更多的钱。” 第一十四章 我姓张,嚣张的张 hohoho! 嚣张! 这真是太t 张斐当即挺直腰板,一脸骄傲道:“小民不但不引以为耻,反而引以为傲,小民将来还要来此告更多的状,赚更多的钱。” 此话说得是铿锵有力,但是在众人眼中,这家伙绝逼是个疯子。 就算你要赚钱,你也别说出来,你都这般说了,那谁还敢站在你这边啊! 王安石已经累了,垂头叹息,就如同那受刑之人,等待闸刀的落下。 完了! 全完了! 司马光却是胜券在握,皱眉道:“那本官倒要听听,你这傲又出自何理?若是理不通,本官将要治你藐视公堂之罪。” 张斐拱手道:“敢问主审管,如我这种刁民在汉朝,会是落得怎样下场?” 司马光道:“那恐怕你早已经充当为奴。” 张斐又问道:“若生在唐朝呢?” 司马光道:“若是在唐朝,恐怕你都无法站在这里。” 唐朝还未建立起这种诉讼制度,喊冤之人,一般都是有冤之人,而不是一个外人。 “主审官言之有理。” 张斐话锋一转道:“可唯独在我大宋,小民依然安然无恙。为何?就是因为我大宋皇帝素来以仁德治国,体恤百姓,重视人命,故特置刑狱司,为民伸冤,且又制定详细的诉讼制度,照顾一些穷苦百姓,让百姓发声,让百姓诉苦,如我这种珥笔之民,也就能在我大宋讨得一口饭吃,小民当然引以为傲啊!” 方才还奄奄一息的王安石猛地抬起头来,激动地看着张斐,心中更是默默为之叫绝。 这个角度可真是刁钻呀。 两边的大佬们不禁也对张斐刮目相看啊! 原来这真是个狠角色啊! 侧门外的宋神宗听到这一番话,不禁笑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呵呵!” 语气中充斥着亿点点得意。 那唐太宗一代明君,是何等宽容,可比之我大宋,好像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要知道他曾经学习的对象,还就是唐太宗,但之前王安石告诉他,不要学唐太宗,要学就学尧舜,张斐这一番话,从侧面印证了王安石的话。 司马光神情一滞,一时不知如何反驳,他总不能说,我大宋皇帝不仁德,关键他心里也有些认同张斐之言,只是笑道:“真是好一张伶牙俐齿啊!” “小民句句发自肺腑,且有事实可证。” 张斐言道:“如阿云谋杀一案,虽已证据确凿,但当今圣上仍愿为此开堂,给予阿云一个机会,此非仁德,那又是什么?” 妙哉!妙哉! 王安石顿时又充满了信心,充满欣赏地看着张斐。 许遵暗自一笑,看来他之前对我还嘴下留情了啊! 这一下就逼得司马光不得不谈此案。 司马光也未妄想从张斐身份上突破,他只是想要杀杀张斐的威风,打乱张斐的阵脚,但不管怎么样,他一定会给此案一个了结,毕竟他认为张斐绝不是他的对手,马上反问道:“既然你都已经知道此案证据确凿,你又凭何为此翻案?” 张斐答道:“因为小民认为朝中大臣缺乏对此案的了解,其实阿云并无谋杀之心,她的举动多属防卫。” 司马光哼道:“空口无凭,你可有证据?” “有!” 张斐道:“受害人韦阿大,便能为小民提供证据。” 让受害人为行凶者作证? 你丫是认真的吗? 这可真是千古第一奇闻啊! 两旁的官员,纷纷向许遵投去疑惑的目光。 司马光心想,你若敢提供伪证,那你真是自投罗网啊,于是道:“传证人韦阿大。” “传韦阿大。” 但见两面衙差将韦阿大带上堂来。 他一露面,在场不少人顿时对那阿云有那么一丝丝同情。 丑! 确实太丑了! 不少人纷纷摇头。 这韦阿大也真是可怜,这种场合对于他而言,那就是一种无言的折磨,他恐怕死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来到这审刑院的大堂,而且身边坐着的全都是一品大员。 来到堂上,浑身都在发抖。 司马光看韦阿大紧张成这样,更加认为韦阿大要作伪供,于是道:“韦阿大,你身为此案的受害者,却要给凶手做证人,本官实在是难以理解,是不是有人逼迫你这么做?” “反对!” 他话音刚落,张斐便跳上前去,高举双手,大声喊道:“我反对。” 在场的人都吓懵了。 有点素质好不,这不是市井,容不得你喧哗。 司马光也有些恼火,是把这当自家客厅了吗,喝道:“你反对甚么?” 张斐神情激动道:“主审官此番问话,显然是在暗示证人提供对我方不利的供词,而且基于主审官和证人的地位,这甚至是一种威胁,这还怎么审下去,小民要求换人。” 换人? 你是认真的吗? 大家看得是目瞪口呆,饶是王安石也被张斐的胆色给惊呆了,你这未免也太夸张了吧! 如今审案,讼师就是个屁,官员才是占据绝对统治地位的。 更何况上面坐着的还是司马光啊! 朝中大佬! 啪! 果不其然,司马光一拍惊堂木,怒喝道:“你这刁民胆敢在此耍泼,当真本官不敢治你么?” 张斐不但不惧,反而冷冷一笑道:“耍泼?哼,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小民不过是据理以争,何错之有。主审官那番话就是带有暗示性,意图让证人诬陷小民,真是欺人太甚。” 到底是谁欺人太甚。司马光真是忍无可忍,他自以为对张斐已经十分宽容,当即喝道:“真是岂有此理,本官如何审案,岂容你在此指手画脚,本官就不信今日治不了你这刁民。来人啊!” 支持张斐的保守派,一时可都不声张,包括许遵。 这绝对是藐视公堂。 你这是不是用力过猛啊! 正当许遵犹豫之际,两名衙差立刻上得前来。 司马光刚准备吩咐衙差给张斐一顿板子,竖立堂威,张斐哈哈一笑,道:“是呀!陛下当初怎就不给你们一顿板子。” 此话一出,门外宋神宗都有些蒙,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 这真是越审越玄幻了。 谈到皇帝,司马光不敢大意,道:“你说甚么?” 张斐昂首道:“我说错了吗?据我所知,当初陛下圣裁,被你们驳回,陛下可也没有说要惩罚你们。如今小民据理以争,主审官却用这种手段来使小民屈服,看来主审官对人对己,真是两个标准啊!” 王安石顿时精神一振,心里疯狂为张斐点赞,好家伙!骂得真好!骂得太妙了啊!真是一个人才啊! 门外的宋神宗听罢,神色微微一变,是更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司马光紧锁眉头,道:“我们当初驳回陛下的圣裁,那是因为圣裁有不当之处,我们臣子理应匡正陛下得失,此乃我们臣子分内之事。” “是吗?”张斐双手一摊,笑吟吟道:“如今我指出主审官的不当之处,那就成刁民呢,这可真是公平公正啊!” 司马光怒哼道:“你休要放肆,本官问你,本官方才问得有何不妥?” “就没有一个字是对的。” 张斐道:“首先,有哪条律法规定,这受害者就不能行凶者作证,难道受害者就不能追求更加公正的判决吗?也许受害者认为此案迟迟没有了结,这心有不平,故此前来作证申诉。 其次,主审官又是基于什么理由,猜测有人胁迫证人?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主审官的此番问话,那分明就是诱导证人,诬告他人胁迫证人做伪证。 主审官难道不应该公平、公正吗?主审官此番态度,就已经偏离了一个主审官最基本的原则。 不过小民也知道主审官非专业的审判官,故此小民可以原谅主审官的失误,但如果再有下一次,小民必将上诉圣上。” 大堂上是一片鸦雀无声。 大家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出现幻听了。 “噗!呵呵呵......!” 王安石率先破功,呵呵笑了起来。 痛快! 实在是太痛快了! 看到司马光被怼得怀疑人生,他实在是太爽了。 啪! 司马光也是刚猛之人,一拍惊堂木,道:“肃静。” 余光狠狠瞪了眼王安石。 王安石也乖,立刻闭嘴,但是目光中却充满着挑衅,打他呀!你倒是打呀! 司马光还真就不敢打。 这要打的话,那就会出问题啊! 司马光气得肺都要炸裂了,此时此刻,他不想砸缸,他想砸人,过得片刻,他突然使退左右衙差,又向张斐道:“好吧!本官承认方才所问有所不妥,那你来问吧。” 什么? 怂了? 很多保守派都感到震惊。 别说翰林院大学士,换个县尉来,都得将他打上几十大板。 这绝对属于藐视公堂,犯上作乱。 在当代思想中,尊长之话,有时候就不能去追究对错的。 但是他们也不好起身为司马光助力,对方就一个刁民,本就处于弱势,他们还搞群殴,这未免也太难看了。 但门外的宋神宗却心如明镜,向旁边的官员问道:“此人是何来历?” 官员心领神会,回答道:“此人好像是商人之后。” “商人之后?” 宋神宗感到十分诧异,呵呵道:“他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来得呀。呵呵...!” “小民遵命。” 张斐拱手一礼,嘴角微微露出一抹笑意。 第一十五章 问供 其实古代审案,几乎每个官员都用恐吓,威胁、刑具等类似手段来使得犯人招供,这是法律所允许的。 因为古代没有先进的科技,来辅助官员破案,同时又是要追求结果正义,那么最简单的方法,当然就是依靠用刑罚迫使犯人招供。 相比起刑具,什么威胁、恐吓还算是比较仁慈的。 司马光一上来,先不谈案子,而是揪着张斐的身份、劣迹来发难,目前就是要竖立自己的权威,其实这是一种很仁慈手段,绝不是欺负人。 官员都这么做,甚至多半比这还狠。 张斐也非常清楚这一点,但这是对他而言,非常不利,如果不让他自由发挥,而是由官员牵着鼻子走,他不可能打赢这场官司的。 他情绪突然激动,不是发泄,而是早有预谋。 他事先就有意保护韦阿大,关于韦阿大的供词,他是一点也没有透露,因为韦阿大作为受害者,为凶手作证,这肯定会引起怀疑。 司马光一定会就这一点提出质疑。 张斐就在这等着他的。 而且他巧妙地将皇帝给拉进来,这一招着实令司马光不知如何招架。 他不可能为了压制一个珥笔之民,使得大臣对驳回皇帝决策的这个权力产生动摇,甚至他都不敢为此冒险,多说一句话。 君权和臣权,是一个很微妙的东西,对方又是一个愣小子,就这事跟他争下去,天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话来。 司马光心里是非常很生气,被一个小子这么怼,还是在这么多同僚的面前,但是他也得表现非常大度,你说得对,我认错。 这就是做给皇帝看的,皇帝也应该如此,虚心纳谏,知错能改。 王安石为什么笑,就是因为他太了解司马光,让司马光低头认怂,这是很难的事情。 当然,让他王安石认怂,更难。 不过话说回来,这司马光认怂,也不表示他完全放弃,只不过场面是更加平等,大家都讲道理,不讲官威。 这就是张斐希望达到的目的。 张斐来到韦阿大身旁,温声细语道:“韦阿大,你别害怕,在坐的各位都是正人君子,他们是讲道理之人。” “俺...俺不怕,不...不怕!”韦阿大哆嗦着嘴皮子道。 他还真没有刚才那么害怕,因为他看到张斐好像挺厉害的。 张斐问道:“韦阿大,你可还记得,在案发当晚,你身在何处?” 韦阿大点点头道:“俺...俺记得,俺当时在俺家田边的草棚里面守夜。” 张斐又问道:“那你可否记得,当时你正在干什么?” 韦阿大道:“俺当时正在睡觉。” 张斐问道:“那你是刚刚入眠,还是在熟睡之际。” 韦阿大挠挠头,回忆道:“应该是熟睡之际,俺...俺当时睡得很香。” 开始入正题了,司马光、王安石等一干老爷们,反而听得是昏昏欲睡。 就这? 这哪是在审案,简直就是乡邻们平时的问候语。 但是他们也不敢大意,这小子处处挖坑,可得小心谨慎。 张斐又问道:“那你当时可有察觉到有人潜入到你的草棚?” 韦阿大直摇头。 张斐继续问道:“那你是何时才知道有人进入你的草棚,并且拿着刀企图伤害你。” 问着问着,韦阿大也沉浸在当晚发生的一切,不经意间就放松下来,道:“俺突然觉得背和手臂有些痛,才醒了过来,俺当时还以为是被蛇给咬了,睁开眼之后,才发现原来是有人要杀俺。” 张斐点点头,问道:“也就是说在此之前,你并无任何反抗和防备。” 韦阿大点点头,委屈巴巴地说道:“俺哪知道会有人来杀俺。” 张斐道:“你方才说有一些痛,可是据我所知,断指之痛,那可是一种剧痛,可以令人痛晕过去。” 韦阿大道:“那是俺醒来之后,才被砍断手指的。” 张斐道:“你能否说说你是如何被凶手砍断手指的。” 韦阿大道:“俺见她拿刀砍来,俺就挥手去挡,就是这样被砍断手指的。” 张斐道:“之后呢?” 韦阿大道:“之后她就跑啦,俺都来不及看清她是谁。” 张斐道:“这就是整个过程?” 韦阿大点点头。 包括司马光在内的所有官员,原本都以为他们两是要串供,推翻之前的口供,否则的话,不可能为阿云翻案,可一听他们的问答,韦阿大说得跟以前一样,这足以证明阿云谋杀之罪。 司马光很尴尬,这一番问答,可真是将他的脸给打肿了。 韦阿大回答的很诚实。 这令他方才的问题,就有一种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司马光寻思着,他们这么搞,是不是成心让我难堪?这小子太可恶了,开口问道:“你问完了没有?” “小民问完了。” 张斐道:“方才韦阿大的回答足以证明阿云并无谋杀之心。” 司马光登时呆若木鸡,难道我耳背,听错了吗?没好气道:“这都已经拿刀入室杀人,还无谋杀之心?” 张斐道:“对此小民有一证物要呈上。” 司马光点了下头。 只见韦阿二拿着一卷画布来到堂上。 画布打开,但见上面画得是一个人形图。 这还真是别开生面啊。 张斐道:“主审官请看,这便是韦阿大身上伤口的分布图,是小民拜托大理寺的仵作绘制而成的。” 司马光立刻看向许遵。 许遵点点头道:“本官可以保证,此图与韦阿大身上的伤口完全一致,司马大学士可专门派人验明真伪。” “那倒不必了。” 司马光量许遵也不敢在这事上面作假,又向张斐问道:“这又说明了什么?” 张斐道:“主审官请看,关于韦阿大这十余处伤口,全部分布在手、腿、背,而无一伤口是在要害上。” 司马光道:“若是命中要害,今日韦阿大恐怕就不能站在这里。” 张斐道:“可据韦阿大所言,他当时对于阿云已经进入草棚,是全然不知,并且也没有任何防备,那么在这种情况,阿云砍下十余刀,无一刀命中要害,这难道不奇怪吗?”kuAiδugg 司马光道:“当时天色已晚,田边又无灯火,再加上阿云头回行凶,紧张之下,未能命中要害,这也是在情理之中。” 张斐道:“可是据我所知,韦阿大睡觉历来就有打呼的习惯,可以说是鼾声如雷,若阿云有真心谋杀韦阿大,可寻声砍头,那必然是一刀毙命,但是韦阿大脖子以上,无一处伤口。” 话说至此,他稍稍一顿,又道:“除此之外,韦阿大身上十余处伤口,除断指之外,其余全是皮肉之伤,半月就完全康复。 至于这断指之伤,方才韦阿大已经说得很明白,是他主动挥手去挡刀,二力相加,才导致手指被砍断,若他没有挥手,是否还会遭受这断指之痛呢? 显然不会,而阿云见砍断其手指,重创韦阿大,便立刻跑了,并没有继续行凶,这种种情况,都足以说明阿云绝无谋杀之心。” 司马光立刻反驳道:“阿云不过一介弱女子,哪有力气杀人,这伤口不深,不足以论据。” 张斐道:“可小民有充分得证据,证明她绝对有杀人之力,并且还不亚于男子,她若真想杀人,哪怕因天色原因,未能命中要害,但也足以令韦阿大身受重伤。” 司马光问道:“你有何证明?” 张斐道:“主审官认为小民有多重?” 司马光被问得一愣,道:“这我怎知道。” 张斐道:“小民大概有一百三十斤左右,不知主审官是否认可。” 司马光打量了下张斐,虽然瘦弱,但架不住个子高,点点头道:“差不多,可是你问这个作甚?” 张斐道:“主审官莫要忘记,阿云在逃离作案现场后,曾在半途救得小民,而小民当时是处于溺水的状态,她若只是一介弱女子,又怎么可能将一个一百三十斤的溺水男子,给救上岸来。” 不少官员纷纷交头接耳,小声讨论着。 别得他们不懂,但要说溺水这种常识,大家还是懂得一些。 没有一把子力气,不可能将人救上来。 张斐道:“这足以证明,阿云完全是有杀人之力,也有杀人的环境,只因她无杀人之心,韦阿大才能够活下来。” 司马光当即质疑道:“可若她无杀人之心,她为何又要带刀前去刺杀韦阿大,此证据确凿,且她自己也已经坦白,不能因她没有谋杀成功,而断定其她无谋杀之心。” 张斐笑着点点头道:“主审官说得不错,为什么阿云会带刀前往韦阿大的草棚砍伤韦阿大,她是出于何种动机,又是出于何种目的,这就要从方大田以婚偏财一案说起,此案的始末皆源于此。” 第十六章 无懈可击 司马光道:“关于方大田以婚骗财一案,本官也有所了解,不可否认,若无方大田,此案也不可能发生,但方大田之过,不能减轻阿云的罪状,因为方大田可没有指示阿云前去谋杀韦阿大。” 张斐点头道:“主审官说得是,小民也是认同的,故此小民在为韦阿大申诉时,并未要求让方大田负刑事责任,而是向他索要赔偿,因为方大田并无谋害韦阿大之心,他只是想敛财。但是整个案件皆源于此,只有了解清楚背后的原因,才能够清楚的知道,阿云是基于何种原因去行凶。” 话说至此,张斐一叹道:“不得不说,这是一出人间悲剧啊!那阿云早年丧父,一直以来都与其母相依为命,由于其母常年卧病在床,其父留下的二十亩田地,也一直交由其族叔们打理,每年只是给予他们母女少量的粮食。 这些粮食,根本不足以养活他们母女,无奈之下,阿云只能在家里一边照顾母亲,一边做一些针线活,以此来为此生计。” 你是在讲故事吗?司马光立刻打断张斐,“这里可不是讲故事的地方,而且关于阿云身世,本官早已知晓,你无须在此赘述。” 张斐立刻道:“如果主审官真的清楚阿云的身世,真的清楚阿云的动机,就不会认为阿云有谋杀之心。” 司马光立刻道:“阿云作案的动机,是因为他嫌韦阿大貌丑,这一点早已经查明。” 张斐摇摇头道:“这可能是一个原因,但绝不是主要的动机。” 司马光问道:“那你说阿云行凶的主要动机是什么?” “孝道。” 张斐道:“小民方才说得一切,足以证明阿云是一个非常非常孝顺的女儿,关于这一点,官府大可派人去调查,几乎当地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 王安石听得眼中一亮,暗道,这小子可真是厉害呀。 司马光迟疑少许,似乎已经猜到张斐接下来要说什么,道:“就算阿云是一个孝顺的女儿,这也不是她行凶的理由,不能混为一谈。” “谁都想走康庄大道,可无奈面前只有独木桥,许多事不能只光看表面。” 张斐继续阐述道:“在一年之前,阿云的母亲因病去世,这对于阿云造成非常大的打击,而在这一年之内,阿云一直在家为母守孝,其孝心足以感动天地。 可众所周知,守孝期一般为三年,在我朝律法也明文规定,守孝期是不得婚嫁,此乃孝道也。但是,在方大田的逼迫下,强行将其许配给了韦阿大,并且已经完成纳征这一关键步骤。 母亲尸骨未寒,而她却要离开母亲,嫁于他人,这是一个孝女无法接受的,阿云一直反对这门亲事,但任凭其再怎么努力争取,依旧是无果而终。 敢问在场的各位,在这种情况下,阿云一介弱女子,又能怎么办?” 众人沉默以对。 他们不傻,事到如今,他们也明白张斐的杀手锏是什么。 司马光义正言辞道:“孝道绝不是杀人的理由,你休要在此混淆视听。而且犯妇自己也坦诚,她只是嫌韦阿大貌丑,不愿下嫁,故生得歹意。”https:/ 张斐却道:“阿云之言,不足为信。” 司马光都气笑了,道:“真是岂有此理,凶手的供词,都不信,难道信你的片面之语。” 张斐道:“主审官莫要忘记,我也是当事人之一。方家村和韦家村相隔只有一条河,来去不到半个时辰。当时阿云是在二更天行凶,但是她却在天亮的时候,将我救起。” 司马光问道:“这能说明什么?” 张斐道:“这不禁令人好奇,凶手行完凶之后,为什么要在河边逗留,但凡有常识的,都会赶紧趁夜色回家,不要让人看见自己。 而且阿云当时义无反顾跳入河中,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陌生男子,当时我十分狼狈,她就不可能是被我英俊的外表所吸引。” “......!” 司马光听得是哭笑不得,道:“这是公堂,不是戏堂,你若再这般戏言,休怪本官不客气。” 言下之意,你小子认为自己很幽默吗? 张斐一本正经道:“主审官明鉴,当初小民就曾被怀疑与阿云有私情,而平白无故坐了三个月冤枉牢。同时韦氏兄弟也对此提出的疑惑,韦阿大之弟韦阿二就认为阿云是见我英俊,故而才救我的,故此我有必要澄清这一点。” 司马光也是醉了,这你都能说得义正言辞,无奈道:“本官相信阿云绝不是因你的样貌才救得你。” 张斐郁闷地瞧了眼司马光一眼,道:“那么我们就要问,是什么原因,让阿云在那种危险的情况下,舍生救人,阿云虽然善良,但是这实在是太危险了,可她却毫不犹豫的下水救人。” 司马光忍无可忍,问道:“你说是为什么?” “赎罪。” 张斐道:“阿云想要赎罪,因为她当时砍断韦阿大的手指,以至于误以为自己杀死了韦阿大,她很痛苦,她之所以在河边逗留,就是想以死谢罪。换而言之,阿云根本就无心杀人,而她之所以立刻向官府坦白一切,并且提供对自己不利的证词,其目的都是希望能够赎罪,能够以命偿命。” “一派胡言!” 司马光道:“这都只是你的推测,你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阿云无谋杀之心。” 张斐立刻反问道:“难道主审官就有确实证据,来证明阿云有谋杀之心吗?虽然她带刀前去砍伤韦阿大,但韦阿大身上十余处伤口,无一处命中要害,且全都是轻伤,这只能证明她有伤人之心,而无杀人之心。 至于阿云的供词,这不能作为证明其有谋杀之心的证据,因为如果她说自己只是去砍伤韦阿大,难道主审官就会相信吗?” 所有人都惊呆了。 凶手的供词竟然不能作为主要证据? 但可细想一下,好像也有些道理,你不能说凶手承认,就能够作为确凿证据,不承认就不能作为确凿证据。 证据是客观的,不是主观的。 司马光道:“可是所有的证据,都证明阿云意欲谋杀韦阿大。” “那只是表面证据。” 张斐反驳道:“一个正常人去谋杀一个人,首先要有充分的理由。如果阿云是真的嫌韦阿大貌丑,故不肯嫁,这可以构成杀人动机。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说着,他拿出一份供词来,道:“这是方家上下,以及方家村村民提供的供词,这份供词充分说明一点,就是在阿云母亲去世不久,她的叔叔婶婶们,曾不止一次希望将阿云许配出去,而当时的对象,并不是韦阿大,而是其他人。但是阿云统统拒绝,理由就是要为母守孝。” 司马光向一旁的官吏使了个眼神。 那官吏立刻将供词拿来,然后呈给司马光。 司马光看完之后,道:“就算这份供词是真的,又能说明什么?” 张斐道:“这足以说明韦阿大貌丑不是阿云凶手的主要原因,如果阿云只是看样貌,她之前为什么又要拒绝? 而且阿云在反对这门亲事时,也曾向其族叔表达过,她在为母守孝,不能嫁人,但可惜他族叔完全无视她的理由。 如果这一条不作数的话,她只是想为母亲守孝三年,那她有必要谋杀韦阿大吗?没有必要,她只需要砍伤韦阿大,延缓这门亲事便可。 事实也证明,她无谋杀之心,一个想要谋杀的人,砍了十余刀,无一刀命中要害,且全都是轻伤。 可是她在做供的时候,为什么又要隐瞒她曾以为母守孝而反对这门婚事,只是提出她嫌韦阿大貌丑,而原因就是她要赎罪,而且她认为自己这么做,也对不起她的母亲。 不得不说,在我看来,相信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是一个很笨很笨的方法,但也是一个十六七岁少女唯一能够想到的办法,她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他们族叔们贪念他家的土地,同时又渴望用她换取更多的土地。 除此之外,她还能怎么办?” 司马光见这厮声色并茂,说得就跟真的似得,用完美的感情来弥补不完美的证据,觉得不能让这厮忽悠下去,于是道:“虽然你的解释很完美,但这也仅限于你的推测,究竟真相是怎样,阿云要比你清楚。传犯妇阿云。” 他心里清楚,这家伙是个讲故事的高手,从他这里难以突破,索性不跟他过招。 很快,阿云便带上了上来。 不带上来还好,这人上来,跟韦阿大站在一块,这登时引起不少人的恻隐之心。 方大田该死啊! 这也太不登对了。 司马光也意识到这一点,隐隐觉得这情况对自己越发不利,他便向阿云问道:“犯妇阿云,你可认罪?” 可话一出口,他突然看向张斐,这小子肯定又要反对,哪知张斐这回没有做声,乖乖站在一旁。 阿云面无表情道:“民女认罪。” 司马光道:“你当晚持刀潜入韦阿大的草棚,是想干什么?” 阿云道:“民女想要杀死韦阿大。” 司马光一怔,道:“为何?” 阿云道:“因为他生得丑。” 韦阿大是一脸委屈。 他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再被侮辱一次。 司马光又问道:“可是据本官所知,你的族叔曾多次希望将你许配出去,且对象也非是韦阿大,而你当时又是以为母守孝为由拒绝了。” 阿云一听为母守孝,当即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匍匐在地,哭诉道:“民女对不起母亲大人,民女罪孽深重,民女只求一死,只求一死。” 司马光眉头一皱,道:“是死是活,本官自有判决,你先回答本官的问题。” 阿云兀自哭诉道:“是民女干得,都是民女干得,民女只求一死。” 司马光听得恼怒不已,不禁又看向张斐,心道,想不到老夫一世英名,竟然会栽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身上。 在方才那番争辩之后,司马光知道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唬不住他,于是他打算从韦阿大和阿云身上着手。 此案非常简单,他认为如果要翻案,那就必须要翻供,一旦翻供,必将出现漏洞,谎言是经不起拷问的。 可是两个关键证人偏偏一句谎话不说,说得大实话。 但若结合张斐所言,这个实话反而对他们更加有利。 可司马光心里也非常清楚,这肯定是张斐指使阿云这么说,这么说,反而变得无懈可击。 司马光挥挥手道:“先将他们带下去。” 韦阿大跟阿云光站在一块,就会给人极大的误导。 堂上就剩张斐一个。 司马光本打算迂回突破,哪里知道,他还得直面张斐,道:“虽然犯妇值得同情,但是律法如山,不管怎么说,她的行为都足以构成谋杀之罪。” 第十七章 必须正确 这犯人上赶着认罪,但司马光却怎么也高兴不来啊! 不但不高兴,反而为此恼怒不已。 他已经意识到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而是一只狡诈的小狐狸。 而这只“小狐狸”此时是一脸淡定从容,面对他的问题,更是从容不迫地反问道:“不知主审官可否认同,孝道是促成阿云行凶的主要理由。” 司马光微一沉吟,道:“此事还有待调查,可就算她是为求孝道,也不足以成为她脱罪的理由。” 他的语言渐渐变得更加谨慎,可见局势对他而言,已经非常不利。 张斐摇摇头道:“关于这一点,小民不敢苟同。自古以来,有多少英雄好汉,舍生取仁,舍生取义,舍生取孝,舍生取忠。 而我中华文明,忠孝是重于生命,基于此,捍卫孝道自然也重于捍卫生命。而根据我朝律法,当生命受到威胁时,你所做出的反击,视为自卫,那么捍卫孝道,当然也能作为自卫。 难道有人威胁到我们放弃对皇帝的忠诚,放弃父母的孝顺,我们都不能做出反击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朝廷也就没有必要提倡仁孝,忠义。” 这小子到底是哪里蹦出来的?他真的只是一个平民吗?这张口皇帝,闭口朝廷,他难道就不害怕吗? 司马光心里冒出无数个疑问来,道:“但是捍卫孝道,可不是指去伤害一个无辜之人,而且你认为在守孝期间去伤害别人,此乃对父母的孝顺吗?” 张斐笑道:“故此小民为阿云争取的是防卫过当,而不是做无罪辩护。” 司马光眉头一皱,此时他心里都不得不承认,这“过当”用得还真他娘的妙啊! 张斐继续阐述道:“阿云当然是有罪的,此乃证据确凿,但她的目的是为了保护自己,是为了捍卫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东西,只不过她选择了错误得方法,但这是情有可原的,也不能因此而忽略她这么做的初衷。 种种证据都已经证明她不是一个心肠恶毒之人,只不过她年纪和阅历,都不足以令她想到一个更加高明的办法,而且我们不要忘记,他的父母皆已经去世,家中只有一群想利用她谋取利益的长辈,没有人能够为她提供一丝帮助。 主审官不能奢望她能够如你一般理性、聪明、冷静地去处理每一个问题。其实如阿云这样的女子,是大有人在,她们中很少有人选择了正确的解决方法,不是她们不懂何为孝顺,而是她们感到绝望和无助。 从律法上来说,阿云是在保护自己的过程中,伤害了一个无辜的人,这当然是属于防卫过当。” 话说至此,张斐突然气势一敛,又谦卑道:“当然,小民只是一介平民,来此论辩,皆因陛下仁德所至,小民并无判决的权力,小民只能提供微薄的证据,来协助主审官。 不可否认的是,阿云的确犯下重大错误,如果朝廷执意判决阿云谋杀之罪,小民也恳请朝廷能够表彰阿云的孝心,让她死后,也有面目去见其母亲,相信这也是阿云目前最渴望得到的,毕竟在她心里,母亲是要胜过自己的生命。” 此番话下来,王师元、齐恢、刘述等一干保守派,纷纷露出十分沮丧的表情。 相反王安石等一干革新派,纷纷露出得意的微笑。 司马光直视着张斐,目光中充满着怒火。 他愤怒啊! 他非常愤怒啊! 在对方没有提供强有力证据的情况,他竟然无力反驳对方。 而明知道对方是在巧辨,却又无力挽回。 关键的原因就在于,孝顺在当代实在是非常非常重要。 就连皇帝都不能做出任何的不孝之举。 而张斐巧妙的将孝道作为阿云行凶动机,当然,张斐也确实提供了一些证据,足以证明阿云是一个孝女,但二者到底有没有因果关系,这就只有阿云自己清楚,外人只能提供一些佐证从侧面去证明。 这是司马光完全没有想到。 因为在此之前,大家都认定颜值是此案的行凶动机。 虽然张斐无法提供直接证据,证明阿云不是因为颜值而行凶,但是司马光也提供不出直接证据,证明阿云就是因为对方貌丑而行凶,原本的铁证,也就是阿云自己的供词,方才已经被张斐给摧毁。 绝对客观证据是不存在的。 但是张斐提出了一个间接证据,如果阿云只是想嫁给一个样貌不丑的人,那她之前为什么要拒绝,而且阿云曾几次都是用守孝来拒绝婚事的。 如果拿不出更加直接的证据,那么间接证据,是可以否定颜值是行凶动机。 事到如今,司马光也醒悟过来。 可惜,为时已晚。 忠孝就是古代的政治正确。 为了一个小女子,去冲击政治正确,这可不是一个成熟政治家会干得事。 那么他若想维持原判,就必须找到证据,证明阿云的动机不是孝顺。 而且他一定要证明这一点,否则的话,就属政治不正确,这导致他就变得非常被动。 司马光深知对方是在故弄玄虚,是在混淆视听,他自也不会轻易罢休的,道:“目前你所提供的说法,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本官还需调查其中真伪,待一切水落石出,本官自会酌情而定,今日就到此为止。退堂。” 言罢,他便起身离开了。 他走之后,堂中仍是一片寂静。 不少官员都是惊讶地看着张斐。 他们心中与司马光想得一样,这小子是哪里蹦出来的怪物? 我大宋还有这么个人物在? 过得片刻,只见王师元、齐恢、刘述等人突然站起身来,急急匆匆离去。 其余人这才如梦初醒,站起身来,一边议论纷纷,一边往堂外走去。 “怎么会审成这样?” “不瞒你说,我审案多年,珥笔之民见多了,可也没有见过这般审案的?” “要是换做是我的话,我早就狠狠惩治了这珥笔之民,旁人不知,还以为他才是主审官。” “你们说这司马大学士是不是跟他们一边的。” “此话你可别瞎说。” ...... 如梦初醒的老爷们,总觉得这审得很不对劲,这不像似是审案,倒像是翰林院的辩论大赛。 我大宋竟然宽容到这种地步了吗? 刁民都敢吼翰林院大学士? 离谱! 着实离谱啊! 待众人离开之后,一直站立在堂上的张斐,突然弯下腰来,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直直垂落。 啪! 忽觉肩膀被人拍了下,他歪头一看,只见许遵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原来你小子也知道怕呀!” “怕得紧!” 张斐直起身来,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苦笑道:“我心里一直都很清楚,当我踏上这个公堂,就等于是站在了悬崖边上,一不留神,就可能是身首异处。” 许遵问道:“既然你心里都明白,那你为何还要这么做?” 张斐沉吟少许,反问道:“恩公可认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许遵摇摇头道:“若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就不需要我们这些官员。” “那倒也是。” 张斐笑着点点头,又道:“但此案确确实实是善有善报啊!”https:/ 许遵问道:“此话怎讲?” 张斐道:“如果阿云是一个心肠恶毒之人,韦阿大就算不死,也是重伤,可见不管阿云是不是有谋杀之心,但她内心是抗拒杀死一个人的。 除此之外,阿云救了我一命。这都是善念所至,如果没有这一丝善念,这场官司根本都不会存在,又何谈输赢。” 许遵问道:“如果阿云是恶毒之人,但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还会否帮她?” 张斐道:“如果我是一个珥笔之民,那我绝对会这么做。” 许遵问道:“为何?” 张斐道:“在公平的前提下,如果我能够救一个十恶不赦之人,那等于就是杀死了无数个十恶不赦之人。” 许遵眼中一亮,目光中充满着赞赏,问道:“那如果你是个官员?” 张斐道:“如果我是个官员,那我也会尽可能的在律法的范围内,为犯人减轻罪名,就如同恩公一样。” 许遵呵呵道:“你小子可会安慰人啊。” 张斐道:“不知此番安慰能不能免除我的债务?” “当然不能。呵呵...。” 第十八章 飘了 在生活中,司马光绝对是一个非常非常谦卑大度的君子,但是他跟王安石一样,在一些原则性问题,他也是非常固执的,绝不会轻易让步。 故大家戏称王安石为拗相公,同时也戏称他司马光为司马牛。 这牛脾气一来,真是谁也拉不住啊! 如果他们的执政理念完全一致,其实不管是往左走,还是往右走,对于大宋而言,绝对是一件幸事。 兴许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可惜的是,没有如果。 退堂之后,司马光是非常自责,也非常愤怒,他完全没有想过会是这种结局,在开始时,他是胜券在握,结果稀里糊涂就被对手打得一溃千里。 立刻叫人将方才的堂审记录拿来,这一边看着,就一边研究,到底是为什么,如此简单的谋杀案,竟然真有可能给打成防卫过当。 真是离了个大谱。 而此时吕公著、王师元、齐恢、刘述等一干专业法官也纷纷赶来,他们也都没有回过神来,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看司马光坐在椅子上,沉着脸,看着堂审记录,倒也不好做声,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等候。 过得好半响,司马光将笔录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拍,懊恼地长叹一声:“真是大意了呀!” 刚退堂的时候,他脑袋里面是昏昏沉沉的,而当他以旁观者的态度去看这份笔录,他猛然发现,自他审问韦阿大开始,就一直被张斐牵着鼻子走。 关键就在于张斐拿他们两个地位悬殊去类比他与皇帝。 他知道这绝不是对方灵机一动,对方显然是早有准备,就等着他往坑里面跳。 可扪心自问,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选择别得做法吗? 王师元对此也有一些不解,立刻道:“司马学士方才对那小子也太过温和了,他如此嚣张,藐视公堂,以下犯上,为何不拿他治罪?” 他提出一个非常专业的意见。 要换他,早就揍得张斐只能趴着审。 你这么怂,还怎么审啊! 他都怀疑司马光是不是在故意放水。 司马光真是有苦难言,如果他当时真的当堂就打张斐一顿板子,相信没有人敢阻止,包括王安石、许遵他们,这么嚣张的珥笔之民,若不给予教训,那今后谁还将他们这群老爷放在眼里。 但是真的打下去,他们保守派就将会输掉未来,这官司打不打都不重要了。 今后只要他们驳回皇帝的意见,王安石肯定会拿这事说事,就允许你司马光跟皇帝据理以争,不准别人跟你据理以争。 从侧面说,难道皇帝连你都不如吗? 张斐巧妙的一辩,直接将相权和皇权之争给扯了进来,这其实才是此番审案的转折点。 因为这使得司马光完全丢掉主导地位。 这一点也是至关重要,因为这直接导致整个审案的流程都改了,就是铁面无私的包拯也都不可能这么温和地审案。 张斐是如鱼得水,因为这是他习惯氛围,而司马光则是不知所措。 一溃千里,自然也就是水到渠成。 吕公著明白司马光的苦衷,他要为大局着想,是真的不能打,道:“此事也怪不得司马大学士,事到如今,我们应该讨论一下,此案到底该怎么判?” 齐恢立刻道:“那小子分明是在故弄玄虚,混淆视听,这就不可能是防卫过当,若是要这么判的话,那岂不是鼓励百姓犯罪。” 王师元点点头道:“言之有理,这哪有上别人家自我防卫的道理,那小子也未有拿出铁证来,若是这么判的话,那将贻害无穷啊!” 这真是太打脸了。 他们身为大宋最高法官,就连自首减罪,他们都不答应,跟皇帝都吵得是面红耳赤,如今还来个防卫过当,这要判下来,他们还有何颜面待在这位子上。 司马光道:“若我们还想要维持原判,就必须要找到证据,反驳对方提出犯妇无杀人之心的推论,你们立刻派人前往登州,调查犯妇的底细。” 由于此案人证物证俱全,是铁一般的事实,导致他对阿云的过往和家事是不够了解,没有调查到那份上去。 他认为这就是他落于下风的主要原因,故此他若想要驳回张斐的申诉,也必须从细节着手。 ...... 那边许遵与张斐回到府中,见张斐是一脸志得意满,仿佛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但是他知道,张斐并没有拿出铁证来,只是提供一些佐证,以及巧妙的辩解,这个官司还是有得打,于是叮嘱道:“你可别大意,司马大学士在堂上可没有宣判,而是说要继续调查,可见他是不服的,他一定会想办法反驳你的理由,而司马学士在我大宋可是数一数二的聪明人啊。” 张斐却是自信满满地笑道:“十日之内,司马学士必然给出判决。” 许遵听他口气大得没边了,当即嗤之以鼻道:“你未免太过自大了。” 张斐道:“恩公若是不信,不妨赌些什么?” 许遵也是一个很个性的人,问道:“你说怎么赌?” 张斐道:“如果我输了,我免费被恩公使唤一年,但若我赢了,恩公不但要免除我的债务,而且还得给我三十贯钱。” “一言为定!” 许遵还就不信这邪,十日?哼,你未免也太相信我大宋的办事效率了。 张斐道:“一言为定。” 许遵突然想到什么似得,道:“等会!十日之内给出判决,可没有说他们会怎么判?” 张斐道:“不是他们要怎么判,而是我们应该争取让他们怎么判。” 飘了! 着实是飘了! 许遵瞧了眼张斐,是苦口婆心道:“你小子虽然方才在堂上风光无限,可你也别得意忘形,你到底只是一介平民,这暗中较劲,可非你所能事。”https:/ 张斐云淡风轻道:“没有什么暗中较劲,因为对方已经输了。” 许遵这厮醉的不轻,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我懒得与你争。那你说此案该怎么判?” “立刻释放。”张斐道。 许遵一愣,道:“这怎么可能,即便判防卫过当,那也是罪,也得受罚。” 张斐笑道:“恩公可还记得司马大学士反对自首减罪的理由是什么吗?” 许遵下意识道:“他们是以此案属恶意案件,故即便算是自首,也不能得到减罪。” 张斐点点头道:“虽然我打得是防卫过当,但不代表我已经放弃自首减罪,如果此案判防卫过当的话,那当然就不属于恶意案件,那便可引用自首减罪,司马大学士也难以再反驳,防卫过当再减二等,再加上阿云已经坐了近半年的牢,足以令她立刻释放。” “是呀!如果判防卫过当,便完全符合自首减罪的条例。” 许遵恍然大悟,突然又带着一丝震惊看着张斐,道:“你是否也将官家和王大学士考虑了进去。” 张斐道:“我没有考虑到他们,我只考虑到恩公,不管他们是出于何种目的,但到底给予恩公极大的支持,恩公也应该回馈他们,如此恩公亦可获得更多的支持。” 许遵只觉此子真是深不可测啊! 如果说张斐只是精通律法,能言善辩,那他都能够理解,但如今这个问题,政治意义更大,其实判防卫过当,而且捍卫的孝道,这就不可能判很重。 但是张斐仍旧要以自首减罪去争取更宽容的判决。 听着是有些咄咄逼人,但是极具政治意义。 因为王安石与司马光争得就是是否适用于自首减罪,但这官司打得却是防卫过当,即便张斐胜诉,是不是代表王安石赢了,这个就不太好说。 加上自首减罪和不加自首减罪,在政治上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这不禁引起许遵的爱才之心,心道,这等人才可不能轻易放走啊!我是不是得想办法,拖上个十日。 “恩公不会是想从中作梗,拖上十日吧?” “你说甚么?咳咳!” 许遵突然睁圆双目,道:“混账东西,本官会是那种无耻小人吗?” “那就行。” 张斐道:“明日恩公便可为阿云争取立刻释放。” 许遵愣了下,道:“这都还未判啊!” 张斐笑道:“但是恩公至少可以表达自己的态度啊!” 许遵一瞅这小子好像又没按好心,于是道:“你又想玩什么花招?” 张斐欲哭无泪道:“此案都已经审过,大理寺不应该给出自己的看法吗?” 许遵总觉这小子又在玩阴的,可是什么,又有些说不上来。 “不好了!不好了!” 正当这时,忽见一个女婢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喘着气道:“老爷,大事不好了,倩儿姐绝食了。” 许遵道:“你告诉她,再饿上十日,就放她出来。” “啊?” 那女婢小嘴微张,呆呆地望着许遵。 张斐也不可思议地看着许遵,心想,这真的是亲生的? 许遵却是隐隐瞪他一眼,这都是你小子惹出来的。 第十九章 政治正确 这司马光有多么生气,多么愤怒,多么丢人,作为损友加对手的王安石那就有多么欢乐。 君子坦荡荡呀。 王安石也不觉得这需要避讳什么,他倒也不是为胜利而感到开心,毕竟司马光也没有当众宣判,以他对司马光的了解,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司马光肯定还是要继续调查、再审,这官司也有得打。 他只是看到司马光吃了一个这么大的瘪,觉得很爽,毕竟司马光的口才,他也是见识过的,很少被人怼得怀疑人生。 在堂上,他就已经笑出声来,如今更是一路哈哈笑到家。 下得马车,见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站在家门前,顿时喜不胜收,“吉甫!” 有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恩师。” 那男子也立刻上前来,行得一礼。 此人名叫吕惠卿,进士出身,如今任集贤殿校勘,十余年前,曾与王安石结师徒之缘。 王安石笑道:“你来得正好,今日定要与为师喝上几杯。” 吕惠卿只觉有些惊讶,问道:“恩师如此开心,难道司马大学士真的败在了一个珥笔之民的手里。” 王安石哈哈大笑几声,道:“走走走,上屋里说。” 来到屋内,王安石先是吩咐下人赶紧将酒菜端上来,可不等酒上桌,他便迫不及待地将司马光在堂上的窘迫告知吕惠卿。 他说得是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可吕惠卿听完之后,却是紧锁眉头,沉吟不语,又不接话。 王安石略显尴尬,内心又生出一丝愧疚。是不是自己太幸灾乐祸呢?不正人君子呢?于是问道:“吉甫,你不觉好笑吗?” 吕惠卿微微一怔,忙道:“恩师此时应该趁胜追击,一举击溃他们,以免夜长梦多。” 王安石愣了片刻,问道:“此话怎讲?” 吕惠卿道:“当初恩师与司马大学士争辩之时,朝中大臣各有主张,就事而论,到底是否该就减刑,皆有道理,可如今不同,如今辩得可是防卫过当,关键事关孝道,那么只要恩师揪着孝道这一点,对方必无招架之力,甚至恩师可以在朝中争取到更多的支持,为新法打好基础。” 王安石眼中一亮。 这可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 由于前几日在商量是否由大理寺重审此案时,双方的意思都非常明显,就是一决胜负,不要再拖下去。 故此在审理后的第二日,宋神宗就将司马光、王安石,以及一众法官又召来问话。 这一照面,司马光真是一脸憔悴,那对黑眼圈都快要赶上国宝,昨夜肯定又是通宵达旦,研究案情。 宋神宗昨日是亲临现场,也看到司马光是如何吃瘪的,这还真有些于心不忍,道:“真是辛苦卿了。” 司马光赶忙道:“承蒙陛下关心,此乃臣分内之事,算不得辛苦。” 神色略显尴尬。 宋神宗又问道:“那不知昨日可有审出结果来?” 司马光很是谨慎地说道:“由于对方提出一些新得疑点,目前正在调查之中,臣不敢妄下决断。” “启禀陛下,臣并不认同。” 许遵立刻站出来,道:“陛下,其实昨日已经审得非常清楚,阿云并无谋杀之心,只因她渴望为母守孝,故想刺伤韦阿大,拖延这门婚事,实属防卫过当,并且阿云有自首情节,故应再减罪二等,再加上阿云已经入狱四月,得到应有的惩罚,臣建议朝廷应宽大处理,立即释放阿云。” “臣赞成。” 王安石也马上站出来,道:“臣以为对方提出的证据,足以证明阿云是一个善良、孝顺的孩子,而非司马大学士认为的一个心狠手辣的恶徒,朝廷理应宽大处理。” 司马光立刻反驳道:“那都是一些佐证,以及那珥笔之民的推论,并不能作为确实证据。” 王安石争辩道:“但是司马大学士也找不到证据来反对这些佐证,基于罪疑惟轻,阿云理应得到释放。” 司马光道:“我这才刚刚命人调查,你又怎知道我就找不到证据?况且阿云自己都承认是因为韦阿大貌丑,故当夜采取刺杀他。” 王安石道:“关于阿云的供词,在堂上都已经证明是无效的,如果凶手的供词可以作为有力的证据,那么每个凶手都不会承认自己的罪行。而且我相信许事寺不会提供伪证。” 司马光哼道:“孝顺与谋杀是不能混为一谈,此乃刑事案件,而非是在谈论一个人的道德,如果将来大家都根据一个人的道德高低,去判决一件刑事案件,那还要律法作甚。” 王安石微微笑道:“敢问司马大学士,你又是凭借哪条律法,断定阿云乃是心狠手辣的恶徒?” 司马光也不是基于律法去量刑,恰恰相反,他其实也是基于礼法,他就是认为虽然律法不承认阿云和韦阿大夫妻关系,但是在礼法上,他们已经是夫妻关系,阿云心里应该清楚,她所做之事就是弑夫,实属罪大恶极。 “行了!” 宋神宗突然开口打断二人的争辩,道:“既然此案已经交由司马学士审理,那么朕相信司马学士会给天下人一个公正的判决。” “多谢陛下信任。” 司马光松得一口气,道:“臣一定不会辜负陛下的信任。” 王安石闻言,也不再继续争辩,眼中闪烁着几分笑意。 许遵似乎感到有些意外。 就这? ...... 回到府中,他立刻叫来张斐,道:“你输了。” 张斐一脸错愕,“我输了?” 许遵点点头,道:“官家已经允许司马大学士继续调查,不管结果如何,至少十日之内不会给出判决的。” 张斐闻言,脸上的自信却是更浓了,道:“这不是还没到十日之期吗。” 许遵道:“只要官家允许审刑院调查,那就不可能这么快结案。” 张斐道:“可我也没有提前认输的习惯,这可如何是好?” 许遵呵呵道:“行行行。信不信由你。我与你说这些,也不是怕你赖账,而是提醒你,做好准备,司马大学士可不是那么好对对的。” 张斐兀自充满自信地说道:“他必输无疑。” 许遵都纳闷了,这谁给他的自信? ...... 王安石虽然没有在宋神宗面前,继续跟司马光争,但是他回到翰林院,就立刻对司马光发难,就指责司马光为了赌气,为了脸面,为了不愿承认自己输给一个小娃,而不顾客观证据,并且还引用张斐所言,他就不专业,不懂得怎么审案。 司马光牛的脾气也上来了,当即就怼了回去。 而此案本就是割裂朝堂的罪魁祸首,大家就是因为此案而纷纷站队。 王安石身边的革新派,也都站出来指着司马光。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回革新派是占据绝对优势,因为大多数保守派都选择沉默,或者选择了消失。 朝中氛围立刻变得是风云诡谲。 “君实,此案不能再审下去,必须立刻结案。” 刑部郎中刘述私下找到司马光,是满面焦虑地说道。 司马光纳闷道:“为何?” 刘述叹道:“因为朝中大多数人,如今已经不愿意再重罚阿云。” 司马光紧锁眉头道:“此与孝道有关?” 刘述点点头。 司马光当即反驳道:“你应该知道那只是张斐的一面之词,并没有确凿证据可以证明阿云是为捍卫孝道而去行凶。” 刘述道:“但事情关键已不在于此,因为朝中大多人认为,阿云的确是一个孝女,又经张三这么一闹,如果重罚阿云,那会让天下人对忠孝产生质疑,当一个人面临忠孝问题时,就应该苟且、妥协,做那不忠不孝之人,其恶劣影响将是不可估量的! 王介甫他们也是揪着这个问题,责难于我们。 那么我们如果还要继续争执下去,大多数人就会选择站在他们那一边,而我们都知道,王介甫他争得不是忠孝,而是新法,他如今分明是想借此案,争取到更多的支持,以便于他将来变法。 所以无论如何,此案必须终结,我们也必须表示理解阿云的初衷。” 司马光听后,是呆若木鸡。 愤怒、郁闷、纠结、挣扎、痛苦,等诸多表情交织他那张坚毅的脸庞上。 至此,他才猛然发现,自己早已经一败涂地。 他之前也清楚张斐的套路,就是拿孝来做挡箭牌,但是他忽略“孝”的政治意义。 忠孝是儒家的统治基础。 而一切的统治基础就是所谓的政治正确。 宋朝的士大夫们就不愿意为了这个小案子,而破坏忠孝的意义。 在这里两日内,许多已经致仕的士大夫纷纷上门,希望他们能够轻判阿云,做出一个对社会有着深远意义的判决。 王安石此番再度发难,保守派内部就不团结,虽然有部分人还是支持司马光的,但也有部分人在此案上面,已经站在王安石那一边了,当然,还有不少人选择沉默。 如果司马光还要继续争下去,就会导致反对新法的官员,只因为此案而被迫绑定在王安石的战车上面。 而保守派里面的核心成员,他们主要的诉求是反对王安石变法,他们已经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如今继续调查下去,就真的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且他们也明白,那王安石巴不得他们跟自己争,争得越久越好,最好直接判谋杀已伤。 往后拖一日,就可能多一个人站在王安石那边。 必须马上给出判决。 许多保守派都不等司马光给出判决,就已经站出来,表示自己也支持判阿云防卫过当,同时也给出自己的理由。 这意思很明显,我们不是输了,我们也不承认之前的判决有误,只因如今有了新得证据,而且我们是认同的,我们愿意收回之前的判决,这恰恰体现了我们的公平公正啊! 司马光可真是日了狗了,心里很委屈,我也承认张斐提出的疑点,我只是要调查一下张斐所言的细节问题,难道这也不行? 答案就是不行。 因为有一点是可以证明的,就是阿云的的确确一直在服侍病重的母亲,也确实以守孝回绝过其叔伯,足以证明她是一个孝女,故此没有人愿意为了一个小女子,去触碰那条底线。 司马光脾气再牛,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关键这还牵扯到政治斗争,他也只能做出妥协,仅仅过了两日,他就给出最终判决。 此事越拖下去,对他越不利。 阿云防卫过当罪名成立。 判决书中一方面指出阿云违法的地方,但另一方面又褒奖阿云对于母亲的孝顺。 这其实就是告诉天下人,忠孝是值得用生命去捍卫的。 这都将阿云竖立成一个榜样,当然就不能给予太重的处罚。 司马光也采纳许遵的建议。 这都已经是防卫过当,自然就不存在什么罪大恶极,肯定适用于自首减罪,再加上阿云已经入狱数月,得到应有的惩罚,决定释放阿云。 这绝对不是一个律法判决,而是一个政治判决。 但是对于一个珥笔之民而言,这并不重要,他赢了就行。 第二十章 重见天日 在司马光选择妥协之后,也就正式宣判宋神宗、王安石是大获全胜。 那么失败的一方,自然也得付出代价。 宋神宗终于可以体验一把,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爽感。 这把火烧的可真是不容易啊! 且烧且珍惜。 故此宋神宗立刻就做出一系列的人事安排,将那些当初最为叫嚣的几个御史、大理寺官员、刑部官员,全部都外派到地方上去。 说是外派,其实就是贬。 这也从侧面证实,这场斗争中,其实也包含着皇权与相权之争。 他贬得那些人,可全都是当初主张驳回圣裁的官员,而不是那些要求严惩阿云的官员。 ...... 由于审刑院的职责,是审查大理寺的判决,是一个监督机构,最高法院还是大理寺。 审刑院只能说大理寺的判决无误。 最终判决还是要以大理寺的名义昭告天下。 司马光是心有不甘地将审刑院审核公文交给许遵,同时愤愤不平道:“其实你我皆知,此非公平的判决。” 许遵接过公文来,很坦白地说道:“我承认,在此案中,我确有私心,因为我认为阿云是情有可原,她不是穷凶极恶,心狠手辣之人,她也是此案的受害者,再加上韦阿大依然还活着,故此我认为她罪不至死。” 司马光对此是嗤之以鼻:“但你是一个官员,必须要公正处理,而非是感情用事。” 许遵道:“我一没有添加伪证,二没有逼迫他人做伪供,就连审理此案的资格,我也是推荐司马学士,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遵从律法,无任何违法之举,那么对于这个结果,我自问心无愧。” 其实他的所作所为,还真有些程序正义的含义。 每个官员都有自己的价值观,都有自己的主观的想法,孰对孰错,还真就不好判断,许遵问心无愧的底气,就在于他没有做任何违法、违规之举,他是在合法的基础上,用律法的知识,用正义的手段去追求他所想要的结果,这当然是正义的。 显然,司马光并不这么想,淡淡道:“你问心无愧,但我始终觉得这份判决它并不光彩。” 许遵呵呵两声,反驳道:“自你们翰林院介入此案后,任何判决恐怕都不光彩了。” 司马光皱了下眉头,道:“故此我一定会想办法抹去这个污点。” 他也认为自己是输在政治博弈上面,故此他是认同许遵这个观点,他认为这将是他人生中的一个污点。 同时他也得为那些因此案被贬的官员负责。 司马牛怎么可能轻易认输。 ...... 司马光走后,许遵向一旁的官员问道:“你相信这世上有天才吗?” 那官员愣了下,道:“下官当然相信。” 许遵感慨道:“但是这个天才不一般啊!” 事到如今,他完全醒悟过来。 他之前一直是从律法的角度去预测,他认为张斐的证据,并不是完美无缺,司马光肯定会着手调查。 但是他忽略了一点。 为什么此案能够拖这么久,他其实只是一根导火线,真正的原因,是朝中的政治斗争,如果不是在这么一个风口浪尖上,他的质疑能够令此案拖上几个月吗? 这种可能性很小。 可为什么马上又给出判决,原因也是政治斗争。 由此可见,真正能够左右此案的,已经不是律法问题,而是政治问题。 那么张斐断定十日之内必定给出判决,可见他是政治角度去分析的。 可笑的是,许遵才是官员,张斐不过一介平民,这令许遵很是沮丧啊! 殊不知此非天赋,而是经验,而是见识,虽然张斐没有打过官司,但是见识过很多,在很多国际案例中,许多大律师都是依靠政治正确来减轻当事人的罪名。 简单来说,就是疯狂叠Buff,叠的越多,就越自由,什么违法的事都能够干,比如直接上女厕所去猥亵。 你若告我,我就是女生。 不过许遵也信守承诺,回去之后,就拿出三十贯交给张斐。 张斐是照单全收,又向许遵道:“恩公无须沮丧,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原本沮丧的许遵,听到这话,不由得哈哈笑得几声,但旋即又正色地问道:“如今此案已经了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张斐道:“我打算留在汴京。” 许遵哦了一声:“为何?” 张斐非常耿直地说道:“因为我害怕被人报复,待在汴京,还能得到恩公的庇佑,要是回到登州,天知道我会不会突然失踪。” 许遵诧异地瞧了眼张斐,愣得片刻,他呵呵笑道:“看来你小子还未得意忘形啊!” 张斐苦笑道:“所以说这人情债是最难还的呀。” 言外之意,若非报恩,他也不会傻到自己跳入这个大旋涡里面,他哪里敢得意,自保都难。 许遵眼中闪过一抹赞赏,这小子嚣张起来,那真是能够令所有人都感到害怕,但那只是谋略,而并非是其性格,他性格其实是非常小心谨慎,这爱才之心顿时又开始泛滥,抚须一叹:“其实此案还未算彻底的终结啊!当初我曾多次利用律法中的缺失,来为阿云辩护,许多人都认为我以公谋私,虽我自问无愧于心,但如果我不完善这些条例,那才是以公谋私。不知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经此一案,他是更加欣赏张斐,故此也更加希望能够将其招致麾下。 张斐沉吟少许,道:“恩公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当然愿意助恩公一臂之力,只不过恩公若想完善律法,恐怕是更需要一个擅于寻找律法漏洞为民伸冤的珥笔之民。因为只有下雨天,才会知道这屋顶漏不漏水啊。” 许遵呵呵两声:“看来你是看不上我这府上幕客啊!” 张斐讪讪道:“恩公误会了,张斐绝无此意。” 许遵一笑,道:“也就是说你打算在这汴梁当一个珥笔之民。” 张斐点点头,道:“暂时是这个打算。” 其实这里两天他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未来该怎么办?在此之前,他完全没有想过,因为当时他一心要救阿云出来,如今尘埃落定,他也得为自己的未来考虑。 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跟着许遵混,其实目前来说,他是没有办法离开许遵,毕竟他令司马光等大宋最高法官们是颜面扫地,谁能保证他们不会报复自己。 但是他认为如今大理寺里面,是充斥着反对许遵的人,自己若去了,肯定会被这些人针对的,关键许遵又只会给他一个吏的身份,而不是当官,那就太被动了,是个官就能够使唤他。 深思熟虑之后,他选择先当一个珥笔之民,观望观望,然后再做打算,至少这是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同时在工作上面是不受人管的。 ...... 两日之后。 大理寺。 那厚重的府衙大门缓缓打开来,但见门内站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望着门外的街道,那清澈的双眸渐渐湿润,又透着一丝不敢置信,她缓缓抬起脚来,可是身体虚弱的她,却难以跨过那高高的门槛。 “小心!” 一个男子从旁上前来,搀扶着她。 “多谢...多...呀...是你。” 那少女看清楚来者,不禁是又惊又喜。 来人正是张斐,而这个少女也正是刚刚被释放的方云。 “是我。” 张斐颔首笑道。 方云突然想起什么似得,双膝一曲,便是要下跪,可她却跪不下去。 张斐用力撑着她,提醒道:“我才是那个报恩的人。” ..... 与此同时,“绝食”多日的许芷倩也终于出得自己的闺房,重见天日。 “爹爹。” 许芷倩跪在许遵面前,道:“女儿知道错了,还望爹爹能够原谅。” “你呀!” 许遵早就气消了,他将女儿关起来,其实只是担心许芷倩会打扰到张斐,毕竟他可是非常清楚女儿的个性,比他还要较真,一手将女儿拉起来:“你这性子什么时候能够改改,这大家闺秀跑到外面喝得醉醺醺的回来,成何体统啊。” 许芷倩羞红着脸,做不得声。 许遵道:“这一次就算了,下回再让我遇见,就休怪我不讲情面。” “爹爹放心,女儿绝不会再犯了。” 许芷倩赶紧上前,玉手轻轻挽着许遵的胳膊。 许遵是哭笑不得摇摇头。 许芷倩突然问道:“爹爹,怎么没有瞧见那张三?” 许遵一怔,谨慎道:“你问他作甚?” 许芷倩道:“女儿想跟他道一声谢,青梅告诉女儿,女儿那天差点跌倒,幸得张三及时扶住女儿。” 许遵想到那事,就觉无比尴尬,道:“这事就莫要再提,你也不嫌丢人。” 许芷倩双颊生晕,但她兀自继续说道:“可不能不提,虽然女儿要感谢他,但女儿也认为张三为人奸猾下流,非正人君子,爹爹又怎能将这种人引入家中。” 许遵当然知道女儿指得是什么,他是亲眼所见,但他还是比较相信张斐的,认为那日之事,只是一个误会,于是道:“张三的为人,爹爹比你清楚。另外,爹爹从小是怎么教育你的,要责怪他人之前,首先得看看自己,要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你当时哪里像一个大家闺秀,你自己行为不检在先,又怎好意思去怪别人。” 许芷倩一脸郁闷,“爹爹,我到底是不是你女儿?” 许遵呵呵笑道:“那你是让爹爹帮亲不帮理?” 许芷倩道:“女儿不敢。” 第二十一章 关系才是王道 一生信仰法制的许遵,在教育儿女方面,亦是如此,凡事都得讲道理,如果他犯错,他也会主动向儿女承认错误,这反而竖立起他身为父亲的威严。 其实身为父亲,最好的教育方式,就是以身作则,真的没有别得窍门。 有错在先的许芷倩,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向许遵道歉,不敢再追究此事。 但是,许芷倩跟许遵性格极其像似,是爱憎分明,她认为此事虽然是我的错,但那张斐也绝非正人君子,因为张斐给她的第一印象,真是极为糟糕的。 也不得不说一句,如今的君子和张斐言行举止,那真是大相径庭。 “倩儿姐!” 许芷倩刚刚出得厅堂,她的贴身丫鬟青梅就快步迎了过来,微微喘气道:“倩儿姐,我方才见到那淫贼带着一个女人回来了。” 青梅更是觉得张斐就是一个淫贼,当时她可是清醒的,眼见着张斐抱着她倩儿姐不放手,还当着许遵的面,真是她见过最为嚣张的淫贼。 “当真?” 许芷倩不禁柳眉轻皱。 青梅直点头道:“绝不会有错的。” “真是岂有此理,住在别人家里,也不知收敛一点。”基于对张斐的印象,许芷倩脑中马上就有了画面,又问道:“他如今在哪里?” “就在客房。” “走!去看看。” 主仆二人快步向客房那边行去。 “等等!” 来到廊道一个转角处时,许芷倩突然拉住青梅,目光却望左前方。 青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但见客房门前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正是那淫贼张三。 “他站在屋外作甚?” 许芷倩小声嘀咕了一句,跟她想象中的画面不对劲,又向青梅问道:“你不是说他带了一名女子回来吗?” 青梅点点头。 许芷倩道:“那女子呢?” 青梅摇摇头道:“我也不知晓。” 忽然隐隐听得那边传来“吱呀”一声响,但见房门打开来,一个少女出得门来,头上还包着丝帕,显然是刚刚洗完澡,又见那少女冲着张斐嫣然一笑,二人说得两句,便是一同入得屋内,房门也随即关上。 这与画面就很吻合了。 青梅忙道:“倩儿姐,你看,我没有说错吧。” 许芷倩狠狠跺脚道:“真不知爹爹为何会结交这种登徒子,还那么向着他,看来爹爹在登州学坏了。” ...... 张斐完全不知自己已经被人窥视,来到屋内,他稍稍打量一下面前的方云,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犹如邻家女孩,清纯可人,只不过刚刚出狱,还是面无血色,眼袋也稍显青紫。 “你比我刚刚出来时可要好得多。”张斐笑道。 方云闻言,刚要说些什么,张斐便抢先道:“别再道歉了,在牢中待上几个月,总比待在河里喂鱼要好。” 方云尴尬一笑,也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突然,她想起什么来似得,“张三哥,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张斐稍稍皱眉,似猜中她要说什么,叹道:“那韦氏兄弟昨日就已经启程回去了,我觉得不再见面比你的道歉要更好。” 韦氏兄弟虽然来京作证,但他们也只是为了报答张斐,虽然如今他们对阿云可能也有些同情,但也不代表能够原谅阿云的所作所为。 也根本就不想再见到阿云,得知阿云今日出狱,他们昨日便启程回登州去了,张斐也给予他们十贯钱,作为报答。 方云闻言,难掩心中内疚,垂下头去,低声道:“我知道了。” 张斐见她满脸内疚,问道:“如果再遇到这种事,你还会这么做吗?” 方云慌忙摇头:“不,我不会这么做了。” 张斐道:“为什么不?” “啊?”方云抬起头来,不明所以地看着张斐。 张斐道:“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首先你要清楚自己什么事做错了,什么事没有做错,如此才能够保证,自己不会矫枉过正。 虽然我不认可你选择的办法,国家律法也不认可,但是我很欣赏你的勇气,你只是错在去选择伤害了一个无辜之人,而不是错在你选择反抗。所以再发生这种事,你也应该继续抗争,只不过要想一个更聪明的办法。” 方云呆呆地看着张斐。 她非大恶之人,在牢中时,已是悔不当初,也已经做好赎罪的准备,对此也毫无怨言。 结果突然有个人告诉她,她没有完全错,这令她有些转不过弯来。 张斐笑道:“我当初帮助韦阿大,主要的原因就是我希望能够以此来弥补你对他所造成的伤害,以便于你将来出狱,不要背负太多的负担,继续坚持做你自己。 如果你因此就变成一个懦弱、胆小,听之任之的女人,也许我这么做,反而是害了你。” 其实在研究这个案情时,他就挺欣赏阿云的,因为在这种时代,敢于抗争的女子,那真是凤毛麟角,就很不一般啊! 比如说他偶像李清照,不但二婚,而且还将二婚的丈夫给告到官府去了。 这在当下是不敢想象的呀! 方云蹙着眉头:“可是...可是我这么做,已经害了许多人。” 张斐道:“我不是说了么,那只是你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方法,但是你选择自己保护自己,这并没有错,反而值得称赞。 今后你若再遇到什么难事,又不知如何处理,可以来找我,我一定会帮你的。” 方云不禁神色动容,呆呆地问道:“张三哥,你...你为何对我这么好?你也已经救了我一命,不再欠我什么。” “因为...!” 张斐迟疑了片刻,道:“其中缘由,可能我说了,你也不明白......这么说吧,你不是救了我一命,而是给予了我一次生命。” 方云果然听得不是很懂。 这二者有区别吗? 张斐也不知如何解释,只道:“你不明白也没有关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将我当成你的亲人,不管你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会帮助你的。” 方云顿时泪盈于睫,父母的相继离开,以及她族叔对她做的一切,令她对于一个能够保护她的亲人是多么的渴望。 张斐问道:“你不愿意么?” 其实在他心里,早已经将阿云视作自己在这里唯一的亲人。 “不,我愿意!我愿意!” 方云直点头,抹去眼角的泪珠,望着张斐,轻声喊道:“三哥。” 张斐笑着点点头,又道:“不过你马上得离开这里,回家继续为母守孝。” 方云已经被朝廷竖立了人设,必须要将这个人设完美的进行下去,如果方云没有急着回去,那会引来许多质疑的。 方云点了下头,又忐忑不安地问道:“三哥,你会跟我一块回去么?” 张斐摇摇头道:“我还得留在这里答谢恩公的帮助。” 方云眼中闪过一抹失望。 这才刚认的亲人,结果转眼间又到分别时。 张斐道:“你放心,此番你回去,任何人都不敢欺负你,包括你的那几位族叔,我还会再给你十五贯钱,到时你可以安心在家为母守孝,等你守完孝,也可以来汴京找我。” 方云忙道:“我不能再要你的钱,你已经帮了我很多。” 张斐呵呵道:“你若真将我当成你的亲人,就不要讲这些见外的话。” ...... “原来张三带回来的那个女子便是刚刚出狱的阿云。” 许芷倩若有所思道。 她身前的荣伯点头道:“是的。” 许芷倩神色稍稍缓和几分,她虽一直被关在屋里,但她对外面发生了什么,还是非常清楚的,旋即又问道:“这个张三不惜跑来汴京打这场官司,当真只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 荣伯道:“据说是如此,但小人对此了解的不是很清楚。” 许芷倩道:“你先去忙吧。” “小人告退。” “等会!” 许芷倩又叫荣伯,道:“你要给我多注意一下那张三,若是他要带一些不三不四之人来府里,你得立刻阻止,我可不想我爹爹的名誉败在这登徒子手里。” “是,小人记住了。” ...... 而那边张斐似乎已经遗忘了这位许大小姐,其实他对许芷倩的印象也不是很好,这两日他一直都陪在方云身边,帮助她调整心态。 因为对于方云而言,其内心的折磨是远胜过身体上的折磨。 两日之后,方云便动身返回登州。 正好许遵此番是急急忙忙回京复命,还有一些东西遗留在登州,也要派人去取,顺便就护送阿云回去。 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朝廷方面还特意派人护送,方云如今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罪犯,如果她在路上出事,这个问题就真的是可大可小,毕竟方云如今身上是有着孝女的Buff。 这在北宋是非常重要的。 故此张斐也非常放心方云一个人回去,因为他知道决计没有人敢招惹她。 东郊。 见已经走远了的方云,再次回头看来,张斐赶紧招招手示意,只见远处停驻的方云过得好一会儿,才回过身去,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