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傲天的金手指是我前任》 1. 不冻海(一) 曲砚浓在不冻海上垂钓。 钓竿是离火不焚的墨骨青竹,钓线是寒天雪岭的冰玉蚕丝,钓饵是妖丹初凝的千年幻蛊水母。 一叶不坠之舟,独钓海天一色。 她已经坐在这里三天了。 这三天里,被她打得半死不活的幻蛊水母在钓钩上找了一千八百种办法试图逃跑,可惜一次也没成功,钓钩死死地钩进它体内,不可摇撼。 三天前,幻蛊水母还是个仗着自己凝成了妖丹横行肆虐、吞食凡人的大妖兽,三天后却只能奄奄一息地挂在这里。 “没有鱼上钩啊。”曲砚浓叹了口气,说了这三天里的第一句话,好像有点失望。 可她其实知道这是为什么。 幻蛊水母已经结成妖丹,相当于人类修士的金丹境界,放在域内已能算作是顶级大妖,即使被她打得半死,境界威压摆在那里,寻常小妖兽哪敢凑近?别说吞下这幻蛊水母了,不被吃掉便已算不错。 能察觉到幻蛊水母的气息虚弱,并且胆敢前来分食的妖兽,至少也是金丹妖兽。 不冻海之下,总共也就那么二三十只金丹妖兽。 金丹再往上,那就是元婴期妖兽,放眼五域四溟,元婴便是妖兽中的顶点,每一只元婴妖兽都堪称妖王霸主。 山海域没有元婴妖兽。 原本是有的,但曲砚浓不许它们留在山海域内,所以这些元婴妖王们便都很善解人意地离开了山海域,有些越过青穹屏障去往别的域内,有些则顺着海水游往深晦幽邃的南溟。 至于那些不愿意迁走的元婴妖兽,它们也如愿以偿,永远地、永远地留在了山海域。 大妖纷纷远走,山海域的日子便太平多了,凡人与修士们以一种能令千年前的先辈们瞠目结舌的效率,建起无数繁华城池,从生活到修练中的每一方面都远胜千年之前。 倘若有哪个生活在千年前的修士,一不小心误入千年后的修仙界,必然会惊异之极,以为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而在一切震撼和困惑之中,第一个冒出来的疑问一定是—— “魔修呢?魔修去哪了?这世上已没有魔修了吗?” 曲砚浓虚虚地握着钓竿。 很久以前,她还不是修为独步天下、金口玉言能令凶性悍戾的妖王变得善解人意的化神仙君,她甚至不是个仙修。 她淬魔骨,修魔道。 千年前,仙魔两道并兴,互为仇敌,不分高下,仙修和魔修的毕生夙愿就是彻底铲除对方,一家独大。 曲砚浓是个魔修,而且是个迫不得已的魔修。 她出生在仙修之家,家中亲长虽然修为不算高,却颇有名望,因为她的祖母是世上第一个医修,不仅妙手回春,还广收门徒,天下医道自此而始。 杏林名门、天资出众,曲砚浓本该顺着亲长走过的路,顺风顺水地向上攀升。 可惜她命途多舛,她三四岁时,魔修找上门来,将曲家上下满门诛灭,只剩下她,年岁还小,天资绝艳,被带回魔门充作弟子。 人生际遇无常,命运在童年拐弯,她就这么顺理成章、理所应当地成了一个魔修。 “其实仙修魔修,也没什么区别吧?”曲砚浓侧身坐在舟中,好似有些困惑苦恼般地想着,“我当初为什么那么痛恨魔门,想要变成仙修呢?” 风浪轻拂,发出无序的轻响。 没有人回答她。 碧海青天一望无尽,只有她孤身一人。 千年弹指一挥间,她一直孤身一人。 她想不明白,于是便随意地把这问题丢掷了。 海面下,幻蛊水母忽而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妖兽的敏锐感知让它察觉到一股强烈的危机,有潜藏在无尽深海中的大妖兽在饥肠辘辘中闻到了它的血气。 它被盯上了! 快逃,快逃—— 幻蛊水母用尽全力收缩着,一根根触手爆裂,剧烈的灵气碰撞着,冲击在细细的钓线上,掀起滔天风浪。 曲砚浓静静地坐在舟中。 风浪再大,小舟也似在平地之上,别说翻毁沉溺,就连寻常舟船在水面上的晃动也没有。 舟船之下,风浪不侵。 舟船之上,水不沾衣。 她动也不动,看着幻蛊水母在不安中试图断尾求生,一根根触手爆裂,可是无用。 那不起眼的钓钩依然深深地钩入幻蛊水母。 从曲砚浓随手将它捉来,挂在钓钩之上的那一刻起,它生也是她的鱼饵,死也是她的鱼饵。 她等了三天,终于有鱼来上钩了。 远天忽然飞来两道流光。 那是修士御使飞行法宝时的灵光。 有陌生修士路过不冻海。 曲砚浓没有随便遇见路人甲乙就凑上去聊天的习惯。 她独坐在惊天风浪里,身形完全被风浪遮蔽,既不在乎,也不感兴趣,她只想等她的鱼,可路人甲乙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 路人甲乙是两个筑基后期的修士。 如果把标准降低到普通筑基修士的层次,那么他们应当能算作是同境界中气息极度浑凝、实力远超同侪的天才修士了,其中一个有点奇怪,戴着个黑漆漆的面具,材质上佳,能隔绝常人的神识。 甲说:“奇怪,百里之外都风平浪静,怎么独独这一片风浪这么大?” 乙说:“潮起潮落,也很正常吧?” 甲说:“我看这里灵气波动剧烈,有些古怪,不像是寻常海潮,小心些为妙。” 乙说:“你提醒我小心?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咱俩其实是同组竞争的对手吧?” 曲砚浓坐在舟中,忽而微微扬眉。 她在心里默默算了算年岁—— 是了,三十年一届,荟萃五域年轻一辈天才修士的阆风之会,轮到今年,刚好又是一届。 阆风之会是曲砚浓随口吩咐筹办的。 那时五域初定,她已晋升化神,放眼天下再无魔门,她百无聊赖,想找点乐子。 正式的说法是:给年轻后辈们一个互相交流、携手共进的机会。 算来,这是第三十届阆风之会了。 而她也已经很久很久没再关注过阆风之会了。 这随兴而来的突发奇想,也像是浮出海面的泡沫,稍纵即逝,无声无息地终结。 一代又一代的后辈们郑重延续,而她早已随意地抛之脑后,一如这千百年里的每一个念想。 她不太长情。 曲砚浓默默地想,她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 很久、很久以前。 她也曾爱恨绵长如附骨之疽,喜怒哀乐清晰如明镜清湖,不必长年累月地沉浸在永恒的百无聊赖和无悲无喜中,生命漫无目的。 这是晋升化神后必须支付的代价。 每个在世的化神修士,在获得庞大恢宏的力量、漫长无尽的寿命之余,都要承受来自天地加诸的负面影响,直接作用于魂魄,无可脱逃,并且随着年岁而不断加深。 在古籍传说里,这叫做“道心劫”。 每个化神修士的道心劫都不相同。 曲砚浓的道心劫就是无悲无喜,无爱无恨,万念成空。 总而言之,她自认为运气很不错,除了永远感到空虚无聊之外,她只失去了那些无用的爱恨和欲望。 挺幸运的,她没什么意趣地想。 不过幸运不幸运什么的,她其实也不是真的在乎。 * 申少扬很懵。 他过五关斩六将,闯入了阆风之会前六十四名,在这一场比试中,六十四个修士被分为八组,组内竞争,每组只能有两人进入下一轮比试。 六十四进十六,可谓竞争激烈。 申少扬这一组分在不冻海上进行比试,而比试的内容也很简单,组内八人从同一地点同时出发,横渡不冻海,最先到达终点的两人便能进入下一轮比试。 不冻海横亘数千里,即使能进入这一轮比试的修士都是天之骄子,以筑基期的修为,想要横渡也是一件极难的事,无论是漫长的路程,还是不冻海中不计其数的妖兽,都将是这场比试中的难关。 倘若没把握最快横渡,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半途中攻击同场比试的修士,将对手重伤,让对手无力赶路,自然就能比对手更快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脸上戴了个黑漆漆的面具,看起来特别招人忌惮,申少扬前半程一直在对手层出不穷的攻击中度过。 如今他身边只剩下一个对手了,两人速度不分上下,齐头并进,申少扬很是戒备,可对手却友好得像是来散心的。 “你看,这一轮能有两个人过关,咱们俩就是最快的,后面那几个铁定是赶不上了。”名叫富泱的明快少年摊手,“既然我们都能过关,还有什么必要针锋相对?” 申少扬语塞。 话是这么说,可他们是来比赛的啊!就算两人都能过关,第一和第二还是不一样的。 他没再说话,凝神御剑,闯入那剧烈动荡的灵气潮中。 这股风浪确实很古怪。 百里狂风骤雨,在浪潮下一定有蹊跷,倘若在平时,申少扬一定不会直愣愣地冲进去,然而他现在正在比试之中,若要绕开这百里风浪,必然要耽误不少时间,万一后面的修士趁机赶了上来,他就会被动许多。 倒不如大道直行、乘风破浪。 反正山海域内没有元婴妖王,就算运气再差,也只会撞见金丹妖兽,打不过躲得过。 申少扬一头冲进浪潮,余光瞥见富泱的身影和他同时隐没在风浪后。 风浪之中,灵气波动远比外界更剧烈。 离得越近感知便越清晰,申少扬可以判断出这风暴的中心应当是一头金丹妖兽,不知为什么,这头金丹妖兽发了疯一样地爆发出恐怖的灵力,将整片海域搅得灵气动荡,若非申少扬艺高人胆大,只怕刚靠近就会被撕成碎片。 申少扬一边暗暗纳罕,一边循着判断出的风暴中心的反方向绕过去,只要避开正在发疯的金丹妖兽,从风暴边缘过去,除了有些费神之外,其实不算非常凶险。 他御剑行至过半,稍稍松了口气,忽然感到身下一阵比先前剧烈百倍的狂潮翻涌,拍打在他身上,连人带剑,竟好似飘萍一般轻飘飘地被拍向天空,卷入风暴之中。 ——糟糕,他猜错了。 这根本不是金丹妖兽能掀起的狂潮! 难道在这片海域下,竟然还藏着一只元婴大妖王? ……不是说山海域内所有元婴妖兽都被曲砚浓仙君驱走了吗? “我去!”申少扬惊骇之极,只觉身不由己,纵使用尽全力挣扎,也不过是徒劳。 天地伟力,沧海一粟。 在筑基期横行无忌、甚至能撄金丹锋芒的实力,在这狂潮中渺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下真是糟了。”申少扬被晃得头晕目眩,几乎吐血,有气无力地喃喃,“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倒霉的申少扬勉强凝聚神识,附在左手指节上的漆黑戒指上: “前辈——救命啊!” 2. 不冻海(二) 曲砚浓心情不太好。 她板着脸坐在舟船中,海浪带起的水珠迸落如雨,噼里啪啦地落在船板上,却独独绕开了她,连她的鬓角也不曾沾湿。 她已经知道了被她的钓饵吸引过来的那只妖兽究竟是什么了。 “鲸鲵。”她慢慢叙说着这两个字,像是在咀嚼一块从未尝过的饴糖。 妖兽是比人类修士更重视血脉的存在,妖兽的未来命运几乎在出生的那一刻便已决定了,大妖的后嗣注定也将成为大妖,而普通妖兽的后嗣也往往不会比它们的双亲强大多少。 传说中,鲸鲵出生时便有金丹修为,成年后晋升元婴,称霸海域,在海水中几乎没有任何天敌。 被幻蛊水母吸引来的就是一只已经步入元婴的成年鲸鲵,在这片不冻之海上,足以让任何一只妖兽瑟瑟发抖。 也难怪幻蛊水母忽然间发了疯一般地自爆。 在曲砚浓还是魔修的那个时代,经常有元婴大妖离开栖息之地,吞食凡人与修士,无论是魔修还是仙修,在互相打得不可开交的间隙,都必然要分神去抵御来自妖兽的侵袭。 她见过许许多多的妖兽,也亲手斩落数不尽的妖兽,只是从没见过鲸鲵。 “……鲸鲵生于碧海,遨游于汪洋,据说每年初春之时,冰河解冻,鲸鲵便会顺着地脉浮流一路游向江河,这也就是寻常水域偶尔也会流传出遇鲸传闻的原因。”一次没话找话的闲谈里,卫朝荣曾聊起,“瀚海无尽,很难寻到鲸鲵的踪迹,如果你想见一见鲸鲵,可以等初春时节,守在江河入海之处,也许就能见到。” 曲砚浓的思绪忽而一顿。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卫朝荣”这个名字了,就像她很少回忆过去,往事那么遥远,隔着千万年,细节都淡忘,而那些曾经炽烈灼热的爱恨喜乐,也都随着她日久弥深的道心劫而变得陌生。 有时她回忆起从前,总觉得那像是另一个人的故事,奔涌着另一个人的情感,与她无关。 “卫朝荣”这个名字曾是她自少女时的全部情思,贯穿了她晋升化神前的每一分爱恨,可现在想起来,却像是隔着雾看花,凉薄又朦胧。 一个让她念念不忘地喜欢了很多年、有一定可能也很爱她的前任情人——曲砚浓最终决定这样定义他。 应该也不算是很重要的人吧? 她无所谓地想,反正他早就死了,忘了,也就忘了吧。 她只要记得初春的鲸鲵传说就可以了。 千年之后,她真的在江河入海之处见到了鲸鲵。 曲砚浓握住钓竿,从舟面上站起身。 “我好像说过,”她语气很平淡地说着,“山海域内,不许元婴妖兽踏足。” “奔赴万里,入我盘中。”她说,“看来我只能感谢你盛情款待了。” * 申少扬在风浪里翻滚。 纷乱狂暴的灵气狂潮将他裹挟在内,但好在尚未卷入风暴中心,他只是没法挣脱,而不是已经奄奄一息,还能挣扎着拼一线生机。 左手上的黑色戒指闪过一点不起眼的光亮。 “定神。”一道沉冽寒峭的声音从戒指里传来,言简意赅,不带一点赘述,“破浪式。” 这声音很奇怪,并不是在耳畔响起的,不仅和凡人能理解的交谈大相径庭,也不是修士之间常见的传音入密,而是直接响在申少扬的神识间,简直像是他自己凭空生出的杂念。 倘若在路上随便抓一个修士过来,听见这样诡异的传话方式,必然会惊骇莫名。 但申少扬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把胸中翻涌的气血强压下去,勉强凝神,去回忆这位前辈所传授的那套剑法里不太常用的破浪式,还有点边角料般的精神苦中作乐地想:前辈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啊。 三年前,申少扬在翻越莽苍山脉时不慎从悬崖峭壁上跌落,本以为要一命呜呼,却没想到从昏迷中醒来时,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伤,而左手上多了一只乌黑如墨的古怪戒指。 戒指里寄居着一位神秘而强大的前辈,仅凭只字片语便能轻易将申少扬修练中的困惑尽数解开,为他指明迢迢仙途的方向。 申少扬问过这位前辈的名讳,但没有得到答案,甚至没有得到一个能作为指引的特称。 “你唤我前辈便可。”前辈这样平淡地回答。 于是,三年光阴似流水,申少扬翻越了茫茫大山,实力也实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好不容易穿越了界域间的青穹屏障,来到了山海域,参加了山海域最富盛名的阆风之会,一口气闯入了前六十四名……申少扬还是不知道前辈是谁、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要干什么。 据前辈自己所说,他是千年前的修士,意外陨落,沉寂多年,直到申少扬得到了他的灵识戒,他才能借申少扬的视野重见人世。 申少扬对此保持怀疑。 因为在这三年的接触中,他感觉前辈并不像是虚弱到沉寂千年的状态,反倒像是蛰伏已久蓄势待发,不过是因为一些限制,只得借着他的视野看人间。 前辈惜字如金、沉默寡言,除非必要几乎不与申少扬交流,故而申少扬再多疑问也只能藏在心里,不敢多问。 唯一能确认的是,在他命悬一线的时刻,前辈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申少扬握紧手中剑,催动灵气,蓄势待发。 哗—— 巨浪翻涌,从他身侧呼啸而过,磅礴似山崩。 就是此刻! 申少扬手中灵剑猛然一扬,竭尽全力,朝灵气狂潮最薄弱处奋力奔跃,筑基后期的全部灵气运转到极致,几乎要将他花费三年拓宽到寻常修士数倍的筋脉撑裂,他也咬着牙硬生生忍下。 全部心神孤注一掷,只为那一剑。 剑尖上灵光闪烁,破入浪潮中,周身风暴忽而一轻。 他一鼓作气,冲破风浪,冲入空旷海面,将风暴甩在身后。 抬眼,风烟俱静,绝处又逢生。 “太强了兄弟。”身侧有人说。 申少扬猛然回过头。 富泱打湿了半边头发,立在不远处的海面上,浑身上下没半点伤,正拿着一块白绢,一下一下地擦着被海水打湿的头发。 申少扬目光一扫,愕然。 他靠着前辈在关键时刻指点,方才能从灵气狂潮中脱身而出,本以为他以筑基后期的修为,闯出元婴妖兽掀起的风暴,无论放在哪里都足以自傲了,没想到富泱竟能和他同时逃脱,毫发无伤。 果然,阆风之会上荟萃五域天才,藏龙卧虎。 富泱见他盯着自己看,很大方地一伸手,不知从哪摸出一块新的白绢来,慷慨解囊,“我们望舒域的六色蛛丝绢,日光下能呈六色,还挺好看的,也很能吸水,很好用。” 申少扬语塞,刚想说他不是想要对方的丝绢,富泱已爽快地一抬手,将那白绢扔了过来。 他只得伸手接过,道了声谢。 “小意思。”富泱语气轻快,“我和一家绢丝坊约好,为他们多找些客源,赚些小钱零花,你若是用着觉得好,可以再来找我,我这儿比别处便宜一成半。” 申少扬没想到这随手一接,背后竟还有这样的渊源,简直大开眼界。 “那就多谢,我有需要一定找你。”他含糊地说着,心里却想着:他多半是不会去找富泱买这什么六色蛛丝绢的。 真要是想买,还是要选那些数得上号的大商铺。 也不是质疑富泱的人品,而是……谁会找刚认识的人买东西啊? 富泱微微一笑,好像不知道他这一声谢里有多少敷衍,悠然轻快,“客气了。” 申少扬稍稍松了口气,赶忙转移话题,“也不知道刚才的风暴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说着,回过头,朝来处一瞥,却在目光一触时眼瞳骤缩—— “轰!” 沧海倒悬。 那滔天巨浪奔涌翻腾的源头,如覆海玄龙升天,腾起一道苍茫磅礴到言语几乎难以描绘的长虹,登凌骇浪,按捺狂澜。 天虹之巅,一道缥缈惊鸿影遥遥而立,虚虚握着一杆钓竿,微微抬手,百丈玄丝扬上青天,带起漫天风浪、无边晦暗。 分明还是白日,天色却不知何时忽然暗了下去,不见天光。 申少扬迷惑极了,极力仰起头一望,不由瞠目结舌:原来在那百丈钓线的尽头,竟牵引出一只身形庞大如岛屿的鲸鲵,遮蔽了近处天光云影,这才叫人以为白昼黯淡。 那道立在云端的惊鸿照影,随手一掣,竟将只存于传说中的沧海长鲸从海中轻飘飘钓起,遮天蔽日、覆海翻江。 安得长竿三百丈,为君横海掣飞鲸! 什么样的实力,竟能让元婴妖王如寻常游鱼般挂在钓钩上无力挣脱? 申少扬不觉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也忘了这具躯体属于他自己、可以动弹,他心里闪过很多个名字,都是这些日子来到山海域后听说的,每一个都曾伴随着数不清的战绩和传说,每一个都光鲜亮丽让人崇敬。 究竟会是谁? 云端上的惊鸿照影垂首,望着那庞大骇人的长鲸。 “没人告诉过你山海域不许元婴妖兽入内么?”她声音很清淡缥缈,不带一点烟尘气,听着便似世外神仙,超脱红尘俗世,“我允许你越过青穹屏障了?” 申少扬忽而福至心灵,那些被他揣摩了数遍的名字全都抛之脑后,只剩下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原来是……曲砚浓仙君。”他喃喃,“难怪,也只能是她。” 五域四溟之内最威名显赫的陆地神仙,山海域的无冕之主,天下无人不识的化神仙君。 也是这世间无可争议的,天下第一。 似乎听见这一声呢喃,云端上的惊鸿照影忽而偏过头,朝申少扬不经意地望了一眼。 只这一眼,绵长亘古,湛然如月。 申少扬呆立在那里,七魂六魄都游荡天外,找也找不回来。 就在此时,一声指点后长久沉寂的玄黑灵识戒中,忽而传来沉冽之声,炸响在申少扬的神识中,比从前听过的任何一句都寒峭凛冽、锋芒毕露,不带一点宽和: “她特意看了你一眼。” 原来字句也能如刀锋一般沉冷凛冽,砭人肌骨。 申少扬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茫然不解,“……前辈?” 灵识戒里的那个人问:“你刚才做了什么?” 申少扬一头雾水:“我什么也没做啊?” 灵识戒中沉默了。 短短的一二个呼吸里,这沉默也像是江河涛涛无声奔涌。 不知怎么的,申少扬忽然意识到,这是他遇到这位前辈后,第一次听见前辈主动问起某一个人。 “前辈?”他福至心灵,试探性地问,“你……以前是不是认识曲仙君啊?” 无人应答。 灵识戒又沉寂了下去,再也没了声响。 那个灵光一闪的猜测,也像是落进了茫茫的风里,吹向天涯,无从回响。 申少扬耸了耸肩,放弃。 他已经习惯了,前辈话很少,总是言简意赅,一句也不多,几乎从来不透露过往。 就像一个沉默的谜团,无意为人解开。 申少扬仰起头,看见远天飞来数道流光,不知是为谁而来,不由把刚才的问题忘的一干二净,去琢磨起新事来。 申少扬不知道,方才在千万里之外的南溟尽头,一道无穷无尽的幽邃天河下,无人知晓的亘古荒冢里,一道浩渺磅礴的灵识缓缓苏醒,顺着灵识戒跨越万里,投来这千年里第一次得见天日的一瞥—— 一千多年后,他又见到她了。 3. 不冻海(三) 高天之上,曲砚浓虚虚地握着钓竿,垂眸望着那挂在钓钩之上,被她硬生生从深海中扯了出来的百丈鲸鲵,心神却分了半,去想那冥冥间的一眼。 她早就知道那两个路过的筑基修士被风暴意外卷入,却没怎么当回事:如果这两个筑基修士连这种程度的危局都无法化解,也没必要再去下一轮丢人现眼了。 阆风之会荟萃群英,不收庸才。 当然,如果这两个筑基修士实在力有不逮,曲砚浓还是会顺手把他们从风暴中摘出来的。 按理说,不过是两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乙,她这一生中遇到过不计其数的相似身影,何须多想? 可鬼使神差的,她竟忽生一种宿命般的冲动,迫使她偏过头去看那少年。 非得有这么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她才像是宿鸟得以归巢、游鱼重归碧海,心头灵台抹不尽的厚重尘埃倏然一空,千百年来第一度,她觉得她认识“曲砚浓”这个人。 曲砚浓的爱与恨、苦苦追索与弃如敝履,第一次和曲仙君有关。 她也是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道心劫确实是一种劫数。 没有幸运与不幸之分,劫数就是劫数。 这片刻清明来得太短暂,转瞬又消逝了,徒惹她茫茫地立在那里,想要追索方才一刹的感觉,却再也找不到了。 曲砚浓凝眸,把那个引得她倏然一瞥的少年挑剔地打量个遍,横看竖看不满意:黑漆漆的面具,藏头露尾,修为也不尽人意,连金丹都没结成,放在一届届阆风之会里一抓一大把,更不必去比天下人。 她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戴着面具参加阆风之会。 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为什么会叫她心有所感,非得看他一眼不可? 真叫人莫名其妙。 她本可以催动神识强行破开少年脸上的面具,看一看面具下的面容,但方才那一瞬的冲动已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她又像是从前千百年里的每一刻般了无意趣、意兴阑珊。 曲砚浓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鲸鲵。 “你从哪里进来的?”她问,“青穹屏障裂开了多少丈?” 青穹屏障是设在五域之间的界域屏障,将每一界域与其他界域、四溟海域隔开,修士们只能从每一界域指定开放的出入口通过。 五域的青穹屏障都有曲砚浓经手,山海域的屏障更是全赖她亲手修补,只有少数元婴修士有可能破开一角。 对于每一个胆大包天对青穹屏障出手的修士,曲砚浓都会亲手送他去填窟窿。 百丈鲸鲵分明是神话传说中也高不可攀的大妖,却被她这平平淡淡三两句中的意蕴煞得一个劲哀哀低鸣,呜呜咽咽,像是落泪祈求,叫人心生不忍。 远处,申少扬遥遥地望着那低泣般的百丈鲸鲵,忍不住也微微叹了口气,心生怜悯。 他好歹头脑清醒,不会当着化神仙君的面提出异议,更不会仗着隔得远就以为化神仙君听不见,只是催动神识,对着灵识戒问:“前辈,曲仙君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于严苛了?” 虽说曲仙君严令禁止元婴大妖踏足山海域是在保护凡人与修士,但若是有不伤人的元婴妖兽误入,也不必如此霸道吧? 说白了,人与妖兽共生于天地间,就不能和平共处吗? 申少扬不是山海域人,临近阆风之会才来到这里,可曲砚浓仙君的名字却听了无数遍,早就生出这疑问,今日遇见了,忍不住一问。 按照他的经验,这样的没意义的疑问,前辈多半是不会搭理的。 前辈从不闲聊,和他说的每句话都“有用”,那些琐碎的闲谈是得不到回应的。 申少扬已做好了得不到回应的准备,却意外地听见灵识戒里沉冽的嗓音响起。 “在你们这些千年后的年轻修士眼中,妖兽竟已成了可怜的存在吗?”往日寒峭的嗓音像是难得带了点无言哂笑,淡淡的,漠然渺远,跨越沧海桑田、人世轮转,分明定论,“你若见过千年前的世界,就再也不会说这样的话。” 这语焉不详的话更激起了申少扬的好奇,“千年前是什么样?” 戒指里忽而又安静了下来。 长久的沉默,“总之,千年前没有一个曲砚浓仙君。” 没有曲砚浓仙君,那时她还远没有化神修为。 也没有哪一个化神修士如她,能令天下服膺俯首。 所以千年前仙魔混战、妖兽横行,那时不会有任何一个修士问出“这么对妖兽是不是过于霸道严苛了”这样的问题,也轮不到修士高高在上地悲悯。 申少扬忽然心生明悟,“前辈,你是不是觉得我问出这种问题,特别缺心眼?” 其实这也该是一句得不到回应的废话。 可戒指里的人却笑了。 “也没什么不好。”他说,“她靖山平海、斩妖除魔,不就是为了你们有一天能随心所欲地悲天悯人吗?” 这是前辈说过最长的“无用废话”。 申少扬心有所感,却在那一瞬间生出一股定论般的了悟:曲砚浓仙君对于前辈来说,一定是最特别的存在。 太了解、太亲密、太在意,才会在疏淡寡言中藏也藏不住的爱。 像是冰河下的深流,透过冰封的罅隙汇涌而出。 * 碧云环绕中,曲砚浓望着鲸鲵皱起眉头。 元婴妖兽不似普通小妖兽一般浑噩,能够通过神识传音,她从鲸鲵的传音中得知,这只鲸鲵并没有主动破坏青穹屏障,而是顺着南溟洋流,发现屏障上的一处裂口,出于好奇和侥幸,挤过裂口进入了山海域。 她不把鲸鲵的做小伏低哀哀求饶放在心上,只是拧着眉头去思索那所谓的裂口究竟是为何会形成的,又要怎么花心思去修补。 不管是哪个问题,到最后都落成个大大的“烦”字。 “裂口在哪?”她问,想补一句“你知道骗我的代价吗”,又实在没有意趣,于是把这一句也略去了。 她也没必要说。 五域四溟,没有谁不知道触怒她的代价,无论是修士还是妖兽。 鲸鲵俯下巨大的身躯,顺从地应答。 远天忽而飞来三道流光,自远及近,速度极快,比申少扬和富泱的遁光快得多,也强大得多。 曲砚浓一手轻飘飘地握着钓竿,目光偏转,立在那里不动,等着那三道流光转眼落在她面前稍低的位置,化为三道恭敬身影,齐齐长揖: “拜见仙君。” 远处,申少扬和富泱半点没有正在比试的紧迫感,反而不约而同地留在原地,伸着脖子看热闹。 “大场面啊。”富泱低低感慨,“能来的元婴都来了,这就是化神仙君的排面吗?” 申少扬听他这么说,不由问,“什么叫能来的元婴都来了?” 眼前只有三个元婴修士,山海域可是五域之中最强盛的界域,不至于只有三个元婴修士吧? 富泱一双狐狸眼稍稍瞪大了,十分诧异,“你都闯到这一轮了,竟然还不知道这一届阆风之会的裁夺官有哪些人吗?” 申少扬还真不知道。 他是隔壁扶光域的修士,刚穿过青穹屏障抵达山海域,就赶上了阆风之会,匆匆报名参加比试。 扶光域环境十分恶劣,灵气资源也比其他四域匮乏得多,更没有化神修士坐镇,论起繁盛程度远远不如别的界域,更不能与五域第一的山海域相比拟。 像是阆风之会这样的盛事,扶光域根本办不起来,也绝不会有除了扶光域之外的修士响应,自然就少了见识和经验。 申少扬不止是不知道阆风之会的裁夺官有哪些人,甚至连打听的意识也没有,直到如今听了富泱的疑问,这才忽然懊恼起来: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他怎么先前就没想到打听一下呢? “先前来得匆忙,没顾得上。”他含糊地说着。 富泱了然般点点头,“本届阆风之会共有十六位裁夺官,其中三位是元婴修士,这回都赶过来了,必然是为了曲仙君——也难怪,曲仙君已有上百年不曾出现在人前了。” 高天之上,三个裁夺官战战兢兢。 胡天蓼在心里暗暗叫苦。 他是这一届阆风之会的十六个裁夺官中修为最高的,自然便被推为上首,原以为列席评点后辈中的天才是一件既能出风头又轻松的差事,谁想到这一组比试时,不冻海上竟掀起了惊天狂潮,还好巧不巧地把这一组最出色的两个修士卷了进去。 要知道,自从曲砚浓仙君分定五域四溟,立下青穹屏障,逐走大妖后,山海域已有上千年不曾见过元婴妖王的踪迹了。 申少扬和富泱被卷入风暴时,三个元婴裁夺官还在谈笑风生,细数着八组比试中可圈可点的应赛者呢。 说来也巧,在盘点有可能进入下一轮的应赛者时,富泱和申少扬的名字都被他们提及了。 尤其是申少扬,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年轻修士戴着个黑漆漆的面具,神秘极了。 从前谁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可一进入比试之中,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散修少年竟不比大宗门精心培养出的天才差,甚至还隐有胜处,着实让人大吃一惊。 正聊得兴致勃勃,忽然察觉了风暴中的元婴气息,裁夺官们大惊失色,从阆风苑风驰电掣般赶过来,一路紧赶慢赶,最怕的就是那两个应赛者坚持不住、死在风暴之中—— 阆风之会办了千年,还从没闹出过这样的意外,若是砸在他们的手里,几条命够谢罪的? 要知道,在他们这些元婴修士之上,还站着那位山海域的无冕之主、五域公认的天下第一人。 曲砚浓仙君虽则隐世多年,轻易不插手山海域的事,却绝不会有任何一个修士将她忘记,若阆风之会真的出了意外,难保曲仙君不会从那神秘缥缈的知妄宫中出来,降罪于他们这些裁夺官。 与只听说过曲仙君威名的年轻一辈不同,胡天蓼是真的见过曲砚浓,也见过这位山海域之主的雷霆手段。 人人都说曲砚浓仙君慈心济世、无心名利,是真正的高人气度,可胡天蓼却隐隐感受到在那不问世事的超然下,藏着的是淡漠无情的了无意趣。 对待这位曲仙君最好的态度,就是私下里把事情解决,不要去打扰到她。 ——可谁能想到,他们三个拼了老命赶到不冻海,却正正好好撞上仙君垂钓啊? 那只沧海长鲸气息雄浑深沉,修为隐约比胡天蓼还要高一线,放在五域四溟能称得上是威风赫赫的大妖王,此时却像条咸鱼一般挂在钓钩上动弹不得,怎能让人不惊惧? 曲砚浓一眼把他心底惊悸看得分明。 “这是哪一轮比试?”她问。 胡天蓼捉摸不透她的想法,加倍小心,“仙君,这是倒数第四场比试,那两个筑基应赛者都是本届阆风之会的前六十四名。” 居然只是六十四角逐前十六的比试。 曲砚浓难得意外。 以方才那两个筑基修士的实力,她还以为这至少是前四名的比试。 这错愕让她额外生出了一分兴趣。 对于她来说,兴趣比任何珍宝都罕有。 “下一场比试,我会来看。”她说得很随意,比起征询更像是告知,从不担心自己会被拒绝的习以为常。 胡天蓼心里发苦。 能列座上首的时候,谁愿意头上落个顶头上司啊? 曲仙君已经有数百年不曾过问阆风之会了,怎么偏偏就轮到他做裁夺官时,赶上仙君雅兴垂钓呢? 他在心里叫苦,落到面上便成了一点犹疑,没能在第一时间应答。 这时,他身侧站着的另一个元婴女修忽而开口,无限殷勤,语气真挚,“仙君拨冗赏光,这是本届阆风之会的荣幸,应赛者们要是知道了这事,必定奋勇争辉以报仙君。” 说完了,还要垂眸一笑,似乎触动极深,“能在这一届阆风之会做裁夺官,实在是我的运气。” 胡天蓼:……? 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瞪大眼睛看同僚:都是能在阆风之会列座上首的元婴大修士,怎么还带溜须拍马的? 瞧瞧那肉麻的话,她一个元婴修士,怎么说得出口! 曲砚浓淡淡地瞥了他们,着意多看了那个元婴女修一眼,间或有一瞬打算问问那女修的姓名,可这千百年里她见过太多或真或假的殷勤,最后都成了厌倦。 无论真心假意,她都不稀缺。 到最后她也没去问那女修叫什么名字。 她握住钓竿,虚虚扬起,不冻海上的流风送她直上云霄,那庞然蔽日的沧海巨鲸也像是化为了云烟,随她一道隐没在碧空中,渺远无踪。 申少扬站在原地,扬着头看那道惊鸿照影消逝,在彻底无影无踪之前,他直觉曲仙君回头看了他一眼。 ……还是不要告诉前辈比较好。 想起先前听到的质问,他迅速做出决定。 至少,在搞明白前辈和曲砚浓仙君的关系之前,他还是尽量不要让前辈知道曲仙君对他有些额外关注的事吧。 4. 不冻海(四) 世人皆知:曲砚浓仙君是山海域之主。 山海域的每一寸山河水土,包括青穹屏障都归属于她,从五域四溟初定起,她便是无冕之君。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 虽说是山海域的无冕之君,但曲砚浓仙君其实无心权欲,在这过往千年中,她几乎从不插手山海域的事务,任大小宗门、千家万户自行其道,而她只是高居神霄之上的知妄宫中,坐看世事轮转。 在山海域修士的印象里,曲砚浓仙君一直居于知妄宫中,别说插手山海域之事了,甚至已经很多年不曾出现在世人面前。 平日里,当山海域中发生较大冲突,或者需要齐力办成什么事的时候,都是由一个名为沧海阁的宗门代仙君调解。 她有那样独步天下的实力、雷霆一般的手段,一手奠定了五域四溟的格局,却半点不恋栈权势,堪称世人眼中的完人。 而这位当世完人正踏着夕晖,悠悠游游地回到那个传说中的知妄宫,被自家大管家逮了个正着。 “仙君,您回来了?怎么不提前传讯来?属下好去迎接您大驾光临。”卫芳衡语调绵柔轻软,听起来简直是最忠诚殷勤的属下,可她抱着胳膊靠在廊柱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曲砚浓,哪有半点殷勤的样子? 卫芳衡是曲砚浓的大管家。 这些年里,曲砚浓东游西逛,终归会回到自己的道宫,她每每突发奇想总能如愿以偿,不仅是因为她实力超卓,也是因为由卫芳衡这样百年如一日为她操持琐事的下属。 如今在这世上,卫芳衡是最常见到她、也最不怕她的人了,偶尔气得狠了,还会反过来阴阳怪气地甩脸子给她看。 曲砚浓被刺了两句,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的容色,手里提着个竹编的提篮,沿着玉阶走上回廊,随意地伸手,将手中的提篮递了过去。 卫芳衡下意识站直,放下抱臂的手,把提篮接了过来。 提篮入手,她揭开白纱看了一眼,微微一惊:提篮里竟装了一只气息玄奥、样貌古怪的鱼,卫芳衡已是元婴修士,竟隐约觉得自己还不如这条鱼。 “什么东西?”她问。 曲砚浓顾自慢悠悠向前走,“鲸鲵,待会放到池里去,别养死了就行。” 于是卫芳衡也不当回事。 直到她跟在曲砚浓的身后,亦步亦趋地延着回廊往前走,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又作了一派殷勤恭顺模样,不由懊恼极了——她分明是想摆个脸色,叫曲砚浓知道再任劳任怨的老实人也有脾气的,怎么就那么轻易地被本能反应驱使了? 现在再发牢骚,一点气势也没有了。 “您以后能不能别溜人玩儿了?”卫芳衡越想越气,想到先前禀报仙君的事,仙君分明应得好好的,结果一转眼人就没影了,忍不住一脸晦气地嘟囔,“您先前明明答应好要见夏仙君的,结果人家夏仙君万里迢迢地来了,您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她说起的夏仙君是隔壁玄霖域的化神修士、上清宗的太上长老,也是当世仅有的三位仙君之一。 “是么?”曲砚浓悠悠地发出个无意义的感喟,“还有这事?我给忘了。” 卫芳衡忍不住在心里轻轻来个“呸”。 以化神修士的神识,别说只是一个月前的事,就连上千年前的事也该分毫毕现、清晰如昨,曲砚浓说“忘了”,当真是连敷衍也很敷衍。 “夏仙君毕竟是当今世上最好的医修,请她来为您看一看,就算不能解决您的道心劫,总也能想想办法。”卫芳衡低低地说着,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哀切,“这么放任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曲砚浓好笑极了,“夏枕玉自己的道心劫都没法解决,一年到头十二个月,她有十一个月疯疯癫癫的,你还指望她来帮我呢?” 同为化神修士,一样要经受道心劫,谁也别觉得谁可怜。 大家都是过江的泥菩萨,谁又能救得了谁? 卫芳衡一时竟被问住了,语塞,半晌才说,“……死马当活马医,总也算是尽力了呀?” 曲砚浓轻轻笑了。 “夏枕玉来山海域做什么?”她跳过了道心劫的话题,问道,“她一年到头清醒不了几天,特意来山海域,肯定不是为了我的道心劫。” 还真被她料中了,夏仙君来知妄宫另有要事。 卫芳衡越发懊丧,低声说,“夏仙君说,近年来五域地脉浮动,山河必有大动荡,恐怕有灾祸将起,请您来想想办法。” 五域山河不是一成不变的,仅仅就在千年前,天下便有过一场惊天之变,将当时的天地乾坤格局彻底大改,那场动荡中生灵涂炭,传承了成千上万年的魔门也就此覆灭。 如今,会在这天底动荡中遭殃的便只有仙修了。 化神修士享世人景仰,便是能未雨绸缪,力挽山河。 如今听一位化神修士说五域山河又要有大动荡,只怕大半个修仙界的修士都该惊惶色变了。 曲砚浓挑眉。 她轻飘飘地嗤笑,“她倒是会指使人,连我也安排上了。” 从前只手擎天,分定五域; 如今又是山河动荡,落到她眼里,竟还不如嗤笑夏枕玉重要。 卫芳衡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活像个大冤种。 “还说道心劫没事呢。”她像是呢喃,“夏仙君都和我说了,你以前根本不是这个样。” 曲砚浓讶异,“是么?我以前是个什么样?” 卫芳衡像是小孩捧出自己所有的宝贝般,和盘托出,“夏仙君说你以前是个魔门妖女!狠辣魔女!” 这听起来可不像是什么好话。 曲砚浓细细地追溯回忆,像是挑剔的看客在翻阅一本据说很有趣的话本,半晌得出结论:“——你说得对。” 连自己的过去也失了认同么? 卫芳衡凝神看着曲砚浓,心底生出一股悲哀、为后者悲哀:这匆匆忙忙一千多年,爱过、恨过、挣扎过、痛苦过,到最后功成名就,却把当初的自己给丢了,除了一个名字,什么也没抓住,又有多荒唐? 就连这悲哀感慨,也是旁人为她而发,而她自己浑然不觉、乐在其中,更是荒唐中的荒唐。 “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你就跟我说过,我不知道哪一辈的叔祖是一个对你来说非常重要的人,所以你爱屋及乌,决定答应我一个要求。”卫芳衡说,“我都听夏仙君说了,他和你是情侣,为了救你把命也给丢了,所以你过了很多年还是念念不忘他,是不是?” 曲砚浓却反驳,“不是。” 卫芳衡不由意外起来,“我哪里说的不对?” 其实曲砚浓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而出反驳,只是那一瞬近乎本能,说完便愣了。 “我觉得,我要是对他念念不忘,多半不是因为他为我死掉了。”她琢磨着,随口说,“我缺愿意为我而死的人吗?” 卫芳衡一时语塞。 这话分明像是大实话,可听起来怎么就这么欠揍呢? “我对他念念不忘,肯定是因为我真的喜欢他这个人。”曲砚浓说,“为我而死,不过是锦上添花。” 卫芳衡忽而安静下来了。 她望着曲砚浓的面容,竟有点小心翼翼的、像是呵护什么幼苗一般问,“你又有感觉了?” 没有。 她不过是隔岸观火,翻找了过去的回忆,找出记忆中她曾得出的结论,说给卫芳衡听罢了。 就像是叙述另一个人的故事,再怎么见解深刻,也不属于她。 卫芳衡顿时泄了气。 “那时候你还会专程跑到上清宗来找他隔了不知道多少辈的血亲,你说你已经失去了很多爱恨悲欢,你不想有一天丢了和他有关的悲欢滋味,你还在想办法化解道心劫。”她说,“可现在呢?你有多久没有想起‘卫朝荣’这个名字了?” 曲砚浓没有立刻回答。 卫芳衡的话勾起了那些被淡忘的回忆,由于还没有那么遥远,她还能稍微找到一些当初的情绪。 在万千淡去的爱恨里,他是最后褪色的悲欢。 “你要是问这个,我就有话说了。”曲砚浓最后轻飘飘地说,“前些天我在不冻海钓鱼的时候还想起他了。” 语音未落,她已先怔然。 哦,她恍然般想,难怪她非要回头看那个筑基小修士不可—— 原来那个筑基小修士从风暴狂潮中破浪而出时的姿态,和他当年依稀有点像。 * 山海域,距离阆风苑最近的盈风城里,某个剑法和仙君前任情人很像的筑基小修士走进了一家茶楼,绕过大堂,在靠窗的空桌边坐下。 “前辈,”申少扬神识覆在灵识戒上,若无其事般隔着窗户向对面琼楼玉宇看了一眼,“对面就是沧海阁开设的多宝阁了,听说整个山海域八成以上的乾坤袋都来源于这里。” 他说着,顿了一下,稍微加重了语气,“山海域、乃至于整个五域的乾坤袋生意,都归曲砚浓仙君。” 5. 不冻海(五) 申少扬明说乾坤袋,却偏要去提曲砚浓,弦外有音,就算是个傻子也该听出来了。 灵识戒里沉寂了许久。 “你最近挺闲。”沉冽的嗓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不是要买乾坤袋?到门口了,怎么不进去?” 申少扬没能从前辈的反应中得到什么有用线索,不免有些泄气。 从他得到灵识戒起至今已有三年,他对这位灵识戒中的前辈仍然能算得上是一无所知,好不容易在曲仙君的事上窥见了点线索,奈何前辈压根不搭茬。 不知来历、不知过往,就连名姓也不愿透露,这位前辈就非得这么神秘吗? “我和富泱约好了在这儿见面。”失望归失望,申少扬老老实实回答,“乾坤袋不便宜,我怕被当作肥羊宰了,先问问熟人。” 说起乾坤袋,五域四溟的修士都不陌生,巴掌大的布袋,能海纳乾坤、壶藏万物,行走游历时带着这么个法宝,便能把全副家当都塞进去,既安全又方便。 若是五域排出一个“修士最想要的法宝榜”,乾坤袋必能登列榜首。 然而,好东西人人都想要,没点财力根本买不起,乾坤袋索价颇高,五域中的许多修士根本负担不起。 申少扬来自与山海域相邻的扶光域,那里偏僻荒凉,能拥有乾坤袋的都是有靠山的修士,每一个乾坤袋都能炒出天价。 在扶光域的时候,申少扬看着别人手里的乾坤袋只有羡慕的份,如今来了山海域,一路上猎杀妖兽,稍微攒出了点身家,就寻思着给自己也买一个。 正好上一场比试中,他发现富泱在不冻海上随手就能拿出六色蛛丝绢,必然是身怀乾坤袋的,于是赛后请教了富泱,后者便痛快地应承了帮他掌眼。 “要买乾坤袋,首先要知道,如今我们能买到的并非真正的乾坤袋,而是曲砚浓仙君简化后的简易版,无论是它所容纳物品的大小,还是能容纳的东西的品级都远不能与真正的乾坤袋相比。”富泱来得匆匆,刚坐到位置上就直接进入主题,“所以谁要是打着‘海纳万物’的旗号,必然是想宰你,绝不能信。” 申少扬不由“咦”了一声,“这是为什么?” “你想,纳万物于巴掌大小的布袋之中,这是寻常修士能做到的事吗?”富泱解释,“若不能参悟方寸天涯的道法,根本没法炼制出完整可用的乾坤袋。而方寸天涯的道法高深莫测,这世上真正领悟、能炼制出乾坤袋的修士,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这寥寥的几个掌握了方寸天涯的修士,无不是站在修仙界巅峰的绝世强者,就算他们即兴炼制了几个乾坤袋,又怎么可能落到普通人的手里? “据说在千年之前,乾坤袋着实是个稀罕宝物,世上拢共也没几个,直到五域初定后,曲砚浓仙君亲自研拟多年,终于想出了能简化炼制、令普通炼器师也能炼制出乾坤袋的方法,这才有了如今流传五域的简易乾坤袋。”富泱说。 申少扬第一次听说这些缘由,忍不住说,“这么说来,曲仙君实在是造福了咱们普通修士,难怪大家都夸她是当世完人。” 富泱听他这么说,顿了一下。 “我听说过一个传言,据说曲砚浓仙君对乾坤袋情有独钟,不仅亲自钻研多年,还遍访五域炼器大师,想要炼制出真正能海纳乾坤的神器。”他随口说着,只当是闲扯,“如是千年,至今不曾放弃。” 申少扬诧异,“曲仙君对乾坤袋这么偏爱?” 富泱摊手,“谁说得清呢?” “也许,乾坤袋是曲仙君的一桩执念,历经千年也难以销磨吧。” 乌黑的灵识戒微微发热,烫得申少扬猛地一抽手。 “啪——” 桌边的热茶被他打落,摔在地上,一声重响。 “怎么了?”富泱不明所以。 “没,没什么。”申少扬忍着灼痛,若无其事地摆摆手,神识却飞速覆上灵识戒,“前辈,你这是怎么了?” 无人应答。 当初得到灵识戒后,申少扬便无法自行将戒指取下,平时灵识戒如一枚普通戒指,他便也没在意,谁知此时陡然滚烫,像是岩浆无声奔涌,申少扬已是筑基后期的修为,手背竟也如火燎一般剧痛。 灵识戒忽然出了问题,申少扬哪还有心思再去买乾坤袋,他几乎是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富道友,实在对不住,我忽然想起我有件十万火急的事要去办,必须得提前离开。” 富泱愣了一瞬,微微扬起眉毛,稍微拖长了音调,“哦,这样。” 两人其实只有一面之缘,富泱主动提出帮申少扬掌眼本就是额外情分,现在连多宝阁的门都没进,申少扬就说有事要走,这未免有点太不厚道了吧? 申少扬只觉得自己的左手就快变成烤猪蹄了,恨不得夺路而逃,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看看灵识戒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可惜他理智还在,只好忍着剧痛站在原地,“真是对不住,让你白跑一趟,我真不是故意耍你——” “这样吧,”他咬咬牙,用完好的右手从衣袋里掏出两块澄澈水晶,“啪”地放在桌上,推到富泱面前,“这是两枚筑基后期妖兽的晶核,之前你说你代售那个六色蛛丝绢,我用这两枚晶核向你买,下次咱们见面你再把东西给我就行。” “实在对不住,我是真有急事!”他说完,捂着左手灵识戒,风风火火夺路而逃。 富泱坐在位置上,看着申少扬上蹿下跳,差点撞到好几个正要进门的修士,引来一叠声的呵斥,他却浑然不顾,狂风卷地般奔出茶楼。 一个戴着黑漆漆面具,上蹿下跳像亡命一般冲出茶楼的古怪修士。 看着就叫人心里麻麻的。 这么多届阆风之会,好像也从没有过戴面具参加比试的应赛者。 “真是个怪人。”富泱自言自语,拿起桌上的两枚晶核细细端详,这两枚晶核色泽澄澈清亮,蕴含的灵气极为充沛,显然是晶核中的上上品,那两个孕育出晶核的妖兽也该是已踏入半步妖丹的强大妖兽。 “虽然怪,但确实是个财大气粗的老板。”富泱得出结论,慢吞吞地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本账本,拿着支笔记录,“申老板,出价两枚上品筑基晶核,购置六色蛛丝绢二十匹,现有库存二十匹——” “清仓。”富泱唇角微翘,满意地合起账本,“真是个大气的老板啊。” 另一头,风风火火冲出茶楼的大气老板申少扬好不容易跑到僻静角落,打算细细研究一下灵识戒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脚步渐渐慢下,又猛然一顿。 方才滚烫如火的灵识戒,忽而冷却。 申少扬捧着烫出焦痕的左手,难以置信,满脸欲哭无泪:“前辈,您这是……又没事了?” 漆黑戒指半晌无声。 过了五六个呼吸那么久,熟悉的沉冽嗓音才终于再次响起,只是沙哑滞涩,像是力竭后的勉力回应,“没事。” 申少扬本来还在满脸崩溃,一听到这声音,不由惊呆了,“前辈,你这是怎么了?” 相识三年,这还是头一回见神秘前辈出现异样,竟像是受了重伤一般,气息不匀、连说话也困难。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戒指那头静默了很久。 就在申少扬以为这次会像往常一样得不到答案时,他神识里一阵波动,清晰听见那位神秘前辈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欣然语调说: “你知道曲砚浓为什么对乾坤袋情有独钟吗?” 申少扬一愣,压根没想到对方说起的竟是这个,下意识问:“为什么?” 那道寒峭孤冷的嗓音犹然沙哑低沉,满怀惆怅地喟叹一声,遗憾地说:“不能告诉你。” 申少扬:“……” 申少扬就差在脑门上写个大大的“无语”:那您还问这个干啥啊?就为了炫耀一下您知道? 无不无聊啊? “一千年了,”沉冽嗓音低低叹息,“她还记得。” 申少扬挠着头:其实前辈这么说,相当于是承认自己认识曲砚浓仙君了。 可为什么他问起的时候,前辈却总是沉默、避而不答? 况且,前辈既然认识曲仙君,为什么不安排他直接去找曲仙君?在当今的五域四溟,还有谁能比曲砚浓仙君更强大?只要搭上了曲仙君,一切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可前辈没有这么做,只是叫他继续参加比试,等待吩咐。 而方才灵识戒的异样灼烈、前辈的离奇虚弱,又是发生了什么? 这谜团一重又一重,叫人实在想不通,问也问不出,这不是为难人吗? 申少扬长叹一口气。 * 九霄之上的知妄宫里,曲仙君也在看账本。 “今年乾坤袋的进账比去年多了三成。”她一手虚虚地按在纸页上,神容若流云清风,辨不清她心绪,“至于花费在青穹屏障的开销,则比去年多了四成。” 曲砚浓被世人尊为山海域之主,可她常年居于九霄云外的知妄宫,几乎不插手山海域内的风云变幻,甚至已有数十年不曾在任何人面前出现,“曲仙君”这个名字对于山海域的修士来说,更像是一个渺远的尊号、遥不可及的传说,而不是一个人。 千年前,她在山海域原有的宗门中选中了规模不大但声誉极佳的沧海阁,令沧海阁代行她的意志、协理山海域事务,每逢调动全域的盛事要事,都由沧海阁主持。 如乾坤袋生意、青穹屏障的日常维护,她都交给沧海阁了。 卫芳衡已在呈上账本之前看过一遍,就等着曲砚浓把账本看完了,一刻也等不及般皱着眉头说,“这账绝对有问题。” 曲砚浓轻淡地合上账本。 其实账本上写明的盈余比起去年增加了许多,数目极大,足以令任何一个修士瞠目艳羡。 这笔盈利中她只取寥寥,剩下的都用作维护青穹屏障、沧海阁协理山海域事务的资金。 理论上来说,是她在用私产养活山海域。 “是有问题,用于加固青穹屏障的开销不正常。”她说,神闲气静,一点也不像是在说自己的私产出了问题,“这二十多年来,沧海阁的胃口越来越大了。” 二十多年。 不是一年两年,是二十多年? 卫芳衡错愕,“你早就看出沧海阁有异心了?” 那、那她为什么不揭穿沧海阁的把戏? 为什么要放任沧海阁变本加厉? 曲砚浓很安闲地反问,“揭穿了沧海阁的把戏,然后呢?” 卫芳衡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问题她为什么要问,“自然要追究到底,要么把涉事之人全都处置掉、清洗沧海阁,要么干脆就把沧海阁换掉。” “沧海阁代行您的意志太久了,让他们产生了错觉,以为山海域修士服从的是他们,所以才胆大包天蒙骗您。”卫芳衡面如寒霜,杀气森森,“没了您的支持,他们什么也不是。” 曲砚浓支颐看着卫芳衡,“可以,然后呢?” 卫芳衡一愣,“什么?” 什么然后? 曲砚浓好整以暇地问:“换掉沧海阁,谁来接手山海域这个大摊子?当初沧海阁得了我的授意,花了将近百年才令山海域归心,换一个接替,换谁?” 卫芳衡拧起眉头,“总也是能找到的,大不了您再多受累教上一百年。” “反正对您来说,一百年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她快速小声地忤逆一句,囫囵着连自己都听不清。 曲砚浓瞥了她一眼,并不在意这一句诟病,“我花费一百年把沧海阁换成桑田阁,桑田阁又要多久变成下一个沧海阁?” 是人就有贪欲,何况是那么大一笔财富天天放在眼前?沧海阁能稳当一千年,下一个呢?也许还没到一百年,便成了今日的沧海阁。 卫芳衡愕然,顺着她的话飞速想了一会儿,“其实山海域这些年来也有议论,要求再设一处监察,独立建制,专门监察沧海阁的动向,一旦有猫腻,立刻能被纠出。” 曲砚浓唇边的笑意像是浮光掠影的水波,短暂而微茫,一瞬之后,叫人疑心是否真的存在过。 “再找一个桑田阁来监察沧海阁。”她点了点头,问,“一群无法亲手接触巨额财富,却每天都在和巨额财富打交道的人,他们会这么虚怀若谷,甘愿百年如一日地打白工吗?” 尤其当这群监察者所能掌握、考核的对象,是协理山海域、地位超然的实际掌权者的时候,手中没有权力的人却能决定掌权者的命运时,双方必然会慢慢趋于合作、交换利益。 “你们所说的‘沆瀣一气’,只有早发生和晚发生的区别。”她说,“百年对你们来说很漫长,但对我而言没有区别。” “可是总有办法的,只要将每件事都设下定例、法度,设下多部互相监督,人越多、心思越多,不可能全都同流合污吧?”卫芳衡急切地说。 曲砚浓反问,“不会吗?” “你想让山海域变成上清宗那样吗?”她话里竟还带着笑意,“原本一个人就能做成的事,设出五个人互相监督着做,五个人各怀心思、勾心斗角,最后做成的事还不如一个人做出来的。” 养一只硕鼠和养一群硕鼠,有什么区别? “反正我只要有人来帮我做事,能达到我的要求就可以了。”她站起身,悠悠然向外走,“也许真能有尽善尽美的办法吧?需要我事无巨细、千年如一日地维护引航,永不松懈。我是化神修士,我当然有能力、有精力这么做——” “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微微偏头,唇边是意兴阑珊的莞尔,“浮世轮转、人心贪欲,千年不变,对我来说太无趣了,你明白吗?” 所以她放任了,不以为意。 人性本能,何必介怀? 卫芳衡望着曲砚浓的背影,不知怎么的,脑海中蓦然闪过的却是很多年前,那时她还是上清宗的普通弟子,却被召去宗门最辉煌的殿堂,谒见五域四溟最煊赫的传奇。 传说中的天下第一人浅浅地笑着,说:你知道吗?我认识你的叔祖。 “他对我来说,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天下第一认真地说,“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可以帮你实现。”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与传奇离得那么近。 于是卫芳衡满怀忐忑,带着窃喜和期待问:我可以一直待在您身边吗? 曲砚浓笑了。 上清宗的夏枕玉仙君也笑了,气笑的:“你们卫家人是不是都一个样?一辈子都围着曲砚浓打转,就这么有意思吗?” “在您的印象里,曲仙君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她悄悄问夏仙君。 夏仙君沉默了很久。 直到卫芳衡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说:“曲砚浓是个性烈如火、狂悖恣肆的魔女,哪怕世上有一万个人告诉她‘世事本该如此’,她也要砸烂陈规,搅个天翻地覆——至少多年前是这样的。” 一千年过去,狂悖恣肆的魔女成了众望攸归、曾无与二的仙君,背身袖手,无谓地走远,漫漫地丢下一句—— 太无趣了。 卫芳衡头一回感觉到,这不经意的时光太漫长、太漫长了。 “那您真的不管沧海阁了?”卫芳衡追在后面问。 “管啊,当然管,哪天沧海阁能力和态度赶不上我的要求了,我就把他们换掉,否则,随手敲打一下也就够了。”曲砚浓依然是悠然轻松的语调,“再说,万一沧海阁运气不好,过两天就被人当众戳穿了呢?” 那她当然是顺水推舟地把他们换掉。 不过—— “我这次出门发现青穹屏障又冒出个缺口,希望在沧海阁筹备好灵材辅助我修补完缺口之前,不要发生意外。”曲砚浓想了想,随意地说,“我最近要去看阆风之会——那就祝沧海阁在阆风之会结束前气数未尽吧。” 6. 陇头春(一) 阆风之会每三十年一届,整届比试耗时半年,从滴水成冰到夏日炎炎,比试范围也囊括天南海北,能走到最后一轮的应赛者多半在这半年里至少横穿过山海域一次。 本届阆风之会进行到如今,已经是最后第三轮比试了,参赛人数从原本的数千人锐减到寥寥一十六人,进入了每一届阆风之会最精彩也最吸引人的部分。有许多修士平日并不关注阆风之会,一听说只剩前十六名了,便也提起了兴趣。 仅剩的十六名应赛者被分作两组,每组角逐出两名胜者进入下一轮比试,一组一组依次比试。 从这一轮比试开始,阆风之会的裁夺官会催动阆风苑内的神品灵宝“周天宝鉴”,将比试过程尽数捕捉,完整地呈现给裁夺官和观众。 在阆风之会结束后,沧海阁会把从这一场开始的比试留影收录集合,刻在玉简中,对外售卖。 申少扬不幸被分到了第一组。 他与同组七个对手连半点准备时间也没有,裁夺官报完分组名单,他们就得一个跟着一个登上飞舟,前往本场比试的地点。 富泱被分到了第二组,在飞舟启航前挤过人群,扒在飞舟上叫他,“你上次问我买的六色蛛丝绢,我还没给你——” 飞舟也是品质极高的灵宝,能载多人横跨万里,声势浩大,极有排场,因此催动起来有些慢,申少扬眼看着飞舟船舷上的灵光都亮了起来,发出轰隆隆的声响,而富泱还若无其事地扒着飞舟边缘,不由吓一跳,赶紧说,“你快下去——我还没买乾坤袋呢,你现在给我,我拿什么装啊?” 富泱空着的那只手摆了摆,不以为意,“我猜也是。” “我猜你还不知道你们组对手都是谁吧?”他说,照申少扬上场比试中连裁夺官有谁都不知道的架势,富泱打赌这人不知道。 “我知道他们的名字,还有擅长的法术什么的。”申少扬挠挠头,他也不是真的什么准备都没做,至少还是稍微打听了一下。 “那就行。”富泱勾勾手让他凑近点,“你们组里那个祝灵犀是上清宗的‘小符神’,被称为玄霖域第一天才,很强、强得离谱。” 申少扬从没和玄霖域的修士打过交道,将信将疑,“真有那么强吗?” 富泱点点头,还要说下去,可飞舟忽地绽放出明亮刺眼的灵光,随着“呜——”一声的长鸣,从地面上骤然飞起,升入长空。 原本等在阆风苑看周天宝鉴转录比试情况的观众看见飞舟边缘还挂着个人,不由哗然惊呼起来,声浪如潮,引来驾驭飞舟的金丹裁夺官一瞥,立刻声如洪钟般呵斥:“干什么的?不要命了?赶紧下去!” 富泱耸耸肩,朝申少扬做了个“帮不了你”的表情,懒洋洋打个招呼,“走了。” 他说罢,一松手,在下方观众一阵比一阵更响的惊呼声里直直坠下云霄。 这可是万丈高空! 真要是直直摔下去了,筑基修士也要摔成肉泥。 “哎——”申少扬拦之不及,大惊失色,急急忙忙向前跨了一步,朝下望去。 隔着九重云霓,富泱的身影如落鸿般坠向人群,引来一阵阵呼声。 直到将要坠落时,他周身忽而升起璀璨灵光,在半空中悠悠旋飞一圈,稳稳地落在地面上。 落地时,富泱那张清秀俊逸的脸上还带着点懒散的漫不经心。 他仰起头,随意挥了挥手。 申少扬:“……” 让这人装到了。 申少扬无语,扭过头,目光在同组对手的脸上依次扫了一圈,垂下眼睑,神识传入灵识戒: “前辈,您知道符修该怎么打吗?” * 阆风苑中,胡天蓼在座位上几乎坐不住。 先前在不冻海上遇见曲仙君,仙君随口说要来看阆风之会,于是这场比试他压根没敢坐上首,专门将位置空出来,就等着仙君大驾光临,可谁想到第一组比试都快开始了,仙君仍是没来。 ……仙君到底是来不来啊? “仙君自有仙君的打算,我们只需听令便是。”上次在曲仙君面前抢先拍马屁的那个元婴女修叫淳于纯,这会儿仙君不在场,居然还在拍马屁,“若是仙君不来,那也只是我们没有福分罢了。” 胡天蓼真是受够了这马屁精,“她又不在这儿,你拍马屁人家也听不见,都元婴了,能不能要点脸皮?” 话音未落,淳于纯还没开口,他身后便传来一声轻笑,清风流云一般。 ——谁? 他身后只有一张从开始时就空荡荡的座位。 高高在上的、睥睨临下的上首尊位。 谁能在三个元婴修士毫无察觉时,安然高坐上首,旁若无人地发笑? 胡天蓼动作一僵。 他就像是卡住了的傀儡一般,半晌才一下一下回过头,整张脸都僵硬到微微扭曲,勉强数次才挤出个因紧张而古怪的讨好笑容,“仙君。” 是真的僵硬古怪,半点也不夸张,完全没有元婴大修士宠辱不惊的风范,胡天蓼这一刻也根本想不起那种东西。 他不可能不恐惧。 如今年轻一辈的小修士不了解曲砚浓仙君的过往,胡天蓼却清清楚楚,面前这个瑰姿艳逸、神若清风流云、一派仙骨神姿的女修,当初可是凶名冠盖魔门、令魔修也胆寒的狠辣魔女。 当年曲砚浓还是个魔修的时候,无论仙域魔域,谁不知道碧峡曲砚浓? 她不仅心狠手辣、喜怒无常,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前一刻还在对你笑,下一刻就碾碎你的喉骨。 更别提她现在已独步天下,在她手下陨落的化神修士就有两个,还有一个跌落化神境界,终身不得晋升。 这天下悠悠千万年,一共能有几个化神修士? “干什么这副神情?”曲砚浓压根没当回事,反倒被他这副僵硬的模样逗笑了,“我好像也没有很凶吧?你这么怕我做什么?” 难道在胡天蓼心里,她就是那种一言不合血溅当场的杀星吗? 从魔道转入仙道之前可能有点像,但如今她都转修仙道千余年了,常年避世不出,怎么不算是修身养性上千年呢? 胡天蓼在心里呵呵一笑:你可拉倒吧。 他是元婴修士中难得没有归附宗门或开宗立派,也不曾加入沧海阁,却能消息灵通的,活得久了,什么往事隐秘都清楚一二。 曲砚浓还说她自己修身养性呢? 光是胡天蓼知道的:七百年前她乘兴出游,一路游山玩水到长风域,不知为何与长风域新晋升的化神修士起了冲突,她悍然出手,直接把那位晋升不到一百年的化神修士打得跌回元婴,还不知用了什么神通,阻断对方的宗门传承,使得对方宗门传承千年的绝技自此断绝。 若说七百年前的事太遥远,胡天蓼还知道一桩近世隐秘,就在二十年前,曲砚浓还联合了玄霖域上清宗的夏枕玉仙君前往望舒域,狠狠地敲了望舒域季仙君一笔竹杠。 不算那位被她打得跌落化神的修士,当世一共只有三个化神修士,她说敲竹杠就敲竹杠,恣意妄为,无人可阻。 这样的行径、这样的作风,她说她修身养性? 她自己同意,被她逐出山海域的元婴妖王们不能同意,被她打回元婴的化神修士不能同意,被她狠狠敲竹杠的季仙君也不能同意啊! “胡道友是久候仙君不至,心中沮丧,一时失言了。”淳于纯笑眯眯地说,“方才我还在劝他,仙君有仙君的安排,若是仙君不来,也只是这一届阆风之会没有那个荣幸罢了。” 胡天蓼烦死这马屁精了。 大家都是元婴修士,就她最会卖乖讨巧,看起来像是在帮他说话,其实还不是借机装好人? 形势比人强,胡天蓼捏着鼻子认:“对,我是……太期待仙君驾临了。” 呸!她不来才好。 曲砚浓目光在两人脸上一扫而过,莞尔。 “好啊。”她逸兴遄飞,“那我接下来每一场都来,让你们多高兴高兴。” 胡天蓼:“……” 真没必要在没必要的时候表现您的善解人意——您也从来没有过这种东西啊! 余光里,他瞥见淳于纯的神色也在那一瞬微不可察地僵硬了。 ——他就知道!这个马屁精嘴上说得好听,其实也不想头顶一个喜怒无常的恐怖上峰。 马屁精就是早知道曲仙君的意志无可动摇,所以甜言蜜语卖乖,根本不像他老胡是个实诚人。 一想到马屁精淳于纯也要痛苦忍受喜怒无常的化神仙君,胡天蓼忽然觉得曲仙君来看阆风之会这件事也没那么难熬了。 淳于纯的僵硬只有一瞬。 下一刻,她就重新扬起热切的笑容,“这一届的头名实在是运气太好了,有仙君赏光驾临,日后出门都能自称是仙君钦点的阆风使,这可是先前几届头名盼不来的荣幸。” 除了最初三届阆风之会有曲仙君驾临之外,往后的二十余届阆风之会都无此殊荣,当初由仙君见证的那三个阆风使也早就因为各种原因而陨落了。 想到这里,淳于纯不由真心感慨:“本届的阆风使将是在世阆风使中唯一一个经仙君见证的幸运儿,如此殊荣,连我都想退回到筑基期,争一争这头名了。” 这回连胡天蓼也心生畅想,忍不住想象起自己年轻时若能在阆风之会里大放光彩、夺得头名,将是何等风光无二。 马屁精说的也没错,若能得到化神修士钦点阆风使,当真是一个修士莫大的荣耀。 “都死了吗?”曲砚浓却若有似无地惊异片刻,过了一会儿,才像是红炉点雪,恍然说道,“九百载了。” 仙途多艰,大道难成。 对她来说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可已是旁人的一生。 “是该点个新的阆风使了。”她说。 淳于纯立刻接道:“江山代有才人出,能蒙仙君钦许,登顶阆风苑、一览众山小,本届阆风使必定是五域四溟这一辈的绝世天骄。” “仙君,这一组应赛者已至比试地点,我可否为您介绍这场比试的规则?”她殷勤地问。 胡天蓼:“……” ——这个马屁精! 7. 陇头春(二) 阆风之会的倒数第三场比试设在陇头梅林中。 “说是梅林,其实太过谦了,应该说是一片梅花海才对。”淳于纯细细解释,“那是一片茫茫无尽的香雪海,藏有许多妖兽灵植,诡谲莫测。” “不过,对于这些应赛者来说,最有威胁的倒不是梅林中的妖兽,而是……” * “——这里的梅树居然都是有灵智的!” 申少扬一剑挑开张牙舞爪的虬枝,微微咬牙,“可恶啊,把比试地点设置在这种鬼地方,裁夺官良心不会痛吗?” 飞舟从阆风苑一路飞到陇头梅林。 从万丈高空向下望去,这是一片浩瀚无际、莹白如雪的梅花之海,驾驭飞舟的金丹裁夺官绕着陇头梅林旋飞一周,将他们组八个应赛者依次投入梅林。 坠入梅林之前,裁夺官宣布了这一场比试的规则:八名应赛者被分散投入梅林,寻找藏在梅林中的宝物“一枝春”,在陇头第三次余霞散绮之时,应赛者需要手持“一枝春”,登上飞舟。 ——大概是因为这场比试将被周天宝鉴投映给山海域所有修士观看,金丹裁夺官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叫人乍一听全然懵了。 “找宝物就找宝物,直接说要找什么东西,大家各凭本事嘛,你说个‘一枝春’,我哪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上哪找去?”申少扬嘟囔,“还有什么‘余霞散绮’,你直说第三次黄昏日落时不就行了?害我琢磨半天。” “最烦这种不说人话的人!” 灵识戒里难得传来评点:“别大意。” 申少扬微怔:“前辈?” 这还是他参加阆风之会以来,前辈第一次主动提点他。 可他才刚踏入梅林,也并未掉以轻心,每一步都慎之又慎,为什么前辈会忽然让他不要大意? 灵识戒里没再出声了。 申少扬等了一会儿,等不到回答,只好耸了耸肩:没办法,除非是性命攸关之时,否则前辈是不会回答的,只能由他自行破局。 坠入梅林的第一个黄昏,申少扬完完全全明白了裁夺官的用心险恶。 这片一望无尽的梅花海里最危险的并不是在此生活的妖兽,而是梅林本身。 每一株梅树都是蕴藏灵力的灵植,生长在同一片土地,盘根错节,同气连枝,实际上已成了共生群体。 这些梅树有特殊的方式传递信息,与一株梅树交手后,周围所有的梅树都会记下他的气息和手段。 稍有不慎,应赛者就会落入被一整片梅树同时围攻的险境。 幸好,梅树不是嗜杀喋血的灵植,也并非极端记仇的习性,与一株梅树交手,顶多是被那一株附近的梅树记恨,只要跑得够远够快,就能摆脱被梅树围攻的局面。 申少扬一口气跑出老远,将那一片围攻他的梅树远远甩在身后,在另一片安宁静谧的梅树间停驻。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那个‘一枝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 “仙君,这个戴面具的应赛者叫申少扬,从扶光域过来参加阆风之会的,据他自己说,他没有宗门,孑然一身。”阆风苑里,淳于纯对着周天宝鉴里的镜像介绍道,“申少扬的实力很不错,在剑法上的造诣很深,一开始我们都以为他是什么隐世豪门的子弟。” 曲砚浓听到这里就笑了。 “隐世豪门?”她用一种并非奚落,纯粹被逗笑的语气说,“山海域还有这种东西?有多厉害?” 啊这—— 淳于纯有点接不上话了。 对于曲仙君来说,再厉害的人在她眼里也不够看吧? 申少扬从前的经历空白,平添几分神秘,偏偏他又全程戴着面具,配上出众的实力,叫许多人都生出好奇心来,一个劲揣测他的身份。 这些天里最甚嚣尘上的说法就是说申少扬是隐世豪门的精英弟子,特意放出来在阆风之会上一举扬名的。 为此,山海域内还多了不少为这名头追捧申少扬的修士。 真不真的,大家都没资格接触那么高层次的圈子,谁知道真假呢? 反正申少扬实力出众、剑法高超,这都是大家能看出来的东西,换成寻常人也没他的本事。 淳于纯已经元婴了,到她这个层次,自然不像普通小修士那样没见识,多少也了解山海域内势力的虚实。 若说山海域内藏着什么能只手遮天、无人可挡的隐世豪门,那绝对是在胡编乱造——除非说的是曲仙君的知妄宫,但若说低调行事、能培养出申少扬这种天才的势力,那也不是没有。 可是…… 寻常修士眼中再怎么超然强横、底蕴深厚的豪门,在曲仙君面前也排不上号啊?真要是说出来,岂不是自取其辱? 胡天蓼在心里“哈”地一笑。 幸好说这话的人不是他,不然被曲仙君这么一问,真是臊也臊死了。 淳于纯神色微妙了一瞬,笑着说,“都是小修士们凑热闹逗趣罢了,每一届阆风之会都是如此,应赛者们还没角逐胜负呢,观众先撕一场,从身世到师承到实力,什么都要讨论。” 绝口不提她自己也跟着琢磨了一番的事。 “可不是吗?”胡天蓼说得一本正经的,谁也看不出阴阳怪气,“也就是没见识的小修士议论得起劲,等到了元婴,见过的修士多了就知道,什么隐世豪门,在知妄宫面前都是个屁!” 淳于纯:“……” 这个胡天蓼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看不上她恭维仙君,结果他自己倒先拍上马屁了? 两人对视一眼,又面无表情地挪开脸: ——嘁,什么玩意。 曲砚浓一笑置之。 “我记得这个应赛者,”她说,“那天在不冻海上,他和另一个应赛者被卷进风暴里,两人都靠自己脱困,实力还不错。” 胡天蓼和淳于纯都怔了一下。 谁也没想到仙君竟还会提起这么个渊源。 “没错,那天申少扬确实在场。”胡天蓼抢在淳于纯前面说,“另一个应赛者叫富泱,不在这一组里。富泱是四方盟送来的应赛者,据说是望舒域这一辈最有天赋的修士。” 五域四溟共有三位化神修士,山海域有曲砚浓,玄霖域有夏枕玉,望舒域也有一位季颂危仙君,四方盟由季仙君所建,独霸望舒域。 ——就是那个二十多年前被曲砚浓、夏枕玉狠狠敲了竹杠的倒霉蛋。 曲砚浓随意地点了下头,却没有像追问申少扬那般询问富泱的情况,她指尖在周天宝鉴上虚虚地点了一下,“你们有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戴着面具参加阆风之会?” 淳于纯未答先怔,下意识地抬眸朝曲砚浓浅浅一望,因她太戒慎,只匆匆瞥见仙君轮廓便又垂下头,只剩下心里千回百转、一点灵思:曲仙君似乎对这个申少扬有些别样的关注? “问了,怎么没问?”胡天蓼又一次抢在淳于纯前头,“可这小子滑头,反过来问我们,阆风之会有规定不许应赛者戴面具吗?” 阆风之会是曲仙君定下的,曲仙君不在场,谁敢擅自删减规则?若与比试内容、比赛公正有关的事也就罢了,偏偏是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干脆就给放过去了。 也正因如此,申少扬成了数届阆风之会中唯一一个全程遮面的应赛者。 那时谁也没想到数百年不曾莅临阆风苑的曲砚浓仙君竟会有不冻海上那一钓。 如今胡天蓼说起这话,不无告状的意思。 曲砚浓若有所思,颇为好奇:“所以,那个要求申少扬摘下面具,却被他反将一军的窝囊裁夺官,就是你啊?” 胡天蓼哽住:“……” 淳于纯差点没笑出声。 可不是吗?当初胡天蓼语气不耐地让申少扬摘下面具、不摘就自己滚蛋,被申少扬拿曲仙君的名头一句话噎回来,胡天蓼脸上那表情,简直像被人当头泼了一脸墨。 窝囊吗?窝囊死了。 淳于纯和另外几个裁夺官在背后笑了胡天蓼一个月:“摆谱不成反被打脸。” 偏偏曲砚浓还兴致勃勃地追问:“被一个筑基修士当众噎得下不来台,感觉怎么样?” 胡天蓼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淳于纯拼命忍着,这才没笑出来,一本正经地说:“胡道友就是脾气急了点,本身在这届裁夺官中还是堪配上首的。” 胡天蓼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不明白这马屁精怎么忽然帮他说起好话。 “但,”淳于纯话锋一转,“阆风之会终归还是仙君的阆风之会,唯有仙君驾临,方觉阆风苑蓬荜生辉,引九霄风云齐聚,乃是冠盖五域的第一盛会!” 胡天蓼:“……” 原来就是拿他当个引子。 呸!马屁精! “马屁精”淳于纯殷勤地问:“胡道友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身体不适?” “仙君,”她说,“既然胡道友不舒服,那我就斗胆僭越,替胡道友给您介绍这场比试中的陇头梅吧?” 一不小心就“身体不适”的胡天蓼眼锋像刀一样刮过去。 曲砚浓目光似水波般流淌过镜中纯白如雪的梅林。 “不用,”她以一种自己都微微惊诧的笃定说,“我见过陇头梅。” 对,她见过,不止一次。 在那些因封存而陌生的记忆里。 8. 陇头春(三) 陇头梅之所以叫做陇头梅,是因为千百年前,只有陇山上生长着这种奇异的灵植。 千年前还没有五域四溟、青穹屏障,天下连成一体,彼此畅通无阻。 修士们将天下分为仙域和魔域,仙修据守之地就称为仙域,魔修盘踞之处就叫做魔域。 山河浩大,仙域与魔域之间有许多无主之地,无论仙修魔修都有可能前往,这些无主之地也因此格外混乱动荡,稍有不慎便命丧黄泉。 陇山就是一处无主之地。 曲砚浓那时是个魔修,还是个很有名的魔修,魔门修士向来跋扈桀骜、谁也不服谁,却公推她为魔门第一天才。 因为魔修向来跋扈桀骜、谁也不放在眼里,所以他们很自然地给她又加了一个名号:当世第一天才。 在魔修眼中,魔门第一天才自然就该是当世第一天才。 至于仙修?他们算个什么东西? 顶着魔修公推的“当世第一天才”这个头衔,曲砚浓在仙魔两域排面极大,走到哪都有人想踩在她的尸首上扬名立万。 她以金丹修为,博得了元婴修士也得不到的瞩目。 那天她刚进陇山没多久就与一路仙修狭路相逢。 曲砚浓生就了这世间最瑰丽无俦的神貌。 旁人长得美,便叫人不忍摧折,她却不是,她的美明明赫赫,迫得诸天神魔为她摧折,许多人第一次见她,总觉得她容色慑人,只无言站在那里便迫得人不敢喘息。 一照面,对面的仙修便认出了她,剑拔弩张。 她孤身一人,彼方七八个仙修,可最先紧张惶恐的却是对面。 同为金丹修士,年纪也相差仿佛,对面的几个仙修浑身绷紧了,攥紧法宝,死死地盯着她,作出凶神恶煞的模样,却不知自己看起来实如惊弓之鸟。 曲砚浓一看他们就知道,那是一群没见过多少血、不曾经历太多背叛和杀戮的修士。 哪怕放在仙修中,他们也算得上非常幸运。 “你们先走吧。”一直在最后的男人走了出来,他身形高大,披着玄色斗篷,兜帽低低地扣着,遮掩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明朗英挺的下巴,他嗓音沉冽,“我来解决她。” 仙修们先前分明与这男人若即若离、十分生疏,此时却纷纷看过去,“徊光师兄……” 曲砚浓脸上的悠然消失了。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你啊,魔门叛徒。”她神色一寸寸冰冷下去,杀机森然,“卫朝荣,这么久不见,原来你回仙门是带孩子去了。” 一句“带孩子”,同时侮辱到对面所有人,那几个仙修立刻对她怒目而视。 卫朝荣默不作声地抬手,拨开斗篷垂下的兜帽,露出卓然超群的英俊容貌。 他气质冷峻沉然,但轮廓清秀俊逸,让人一眼便能看向他。 “我从来不是魔修,何谈叛徒?”他语气寒峭冷淡,偏过头,朝同门投去平淡的一瞥,“你们先走。” “先走?”曲砚浓垂下手,腕间纨素漫生如云絮,将山谷溢满,涌潮般落向仙修们,“——谁也不必走了,今日全都留在这里吧!” 仙修们勃然色变。 都知道碧峡曲砚浓是魔门千年不世出的天才,都想过她一定不好对付,可谁也没想到真正交起手来,他们竟有望风而溃之势。 卫朝荣缓缓抬手,抽出身后龙雀刀。 沉银刀罡一跃化龙,呼啸而起,在杀机四起的云絮中穿行,漫卷着那几个仙修同门的身躯,悍然撕开遍布山野的云岚,冲天而飞,转瞬便消失在视线之中。 只剩下远天隐约的喊声:“……徊光师兄,万万小心啊!” 山中的云岚不知何时已散去了,重新化为纨素,缠在曲砚浓纤白如霜雪的皓腕上。 “锵——” 卫朝荣反手将龙雀刀还鞘。 剑拔弩张的氛围转眼便消逝得无影无踪。 曲砚浓站在原地,指尖一圈一圈地缠起纨素,凝在那里望着他半晌,倏尔“哧”地笑出声,“装得还挺像样。” 卫朝荣不作声。 他气质冷冽,似一把锋芒毕露的寒刃,目光落在她身上,只是沉然凝望,一言不发。 “奇了怪,刚认识的时候,你不是挺能说的吗?”曲砚浓半真半假地抱怨,“现在变哑巴了?” 卫朝荣顿了一下,“没有。” “我只是不知道说什么。”他说。 曲砚浓半点也不信。 “刚认识的时候你就知道,现在就不知道?”她挑眉。 “不是。”他说,“那不一样。” 曲砚浓却不耐烦听了。 “算了,谁管你到底在想什么。”她轻轻一跃,像飞雪般落在枝干上,伸手折下一枝鲜洁纯白的梅花,问他,“我从前没见过这种梅,它叫什么?” 卫朝荣在树下仰头望着她。 “它就叫陇头梅。”他说,“用木行灵气催生它,花瓣就会从白色变成淡紫色。” 曲砚浓生出兴趣,将手中那一枝梅花抛给他,“给我看看。” 她是魔修,魔修只有魔气。 卫朝荣接住了花枝。 他指尖灵气一闪而过,注入花枝,刹那间白蕊绽若紫霞。 “每到春时,地脉中涌过的灵气格外充沛,陇头梅王会长出一枝冰梅,以灵气浇灌所有梅树,于是满山梅花都会染上紫色,从远处看就像是漫天晚霞,烟光凝而暮山紫,因此也有人说陇头梅是‘一枝春到,满山云霞’。”卫朝荣抬起手,将花枝递向她,“陇头梅尽染暮山紫,是此间梅树为了……” 他忽而顿住,不说下去了。 曲砚浓诧异:“为了什么?” 她立在梅枝上,垂眸望向他微抿的唇,倏然了悟,故意作弄般笑了起来,“我知道了,是梅树在媾和,是不是?” 她刻意把“媾和”加重了语气,卫朝荣紧紧抿着唇,不说话。 曲砚浓伸手,将他掌中飞花夺了过来,拈在指间旋了一圈,轻声说,“卫朝荣,你过来。” 卫朝荣抬步。 他站在陇头梅树下,冷峻的眉眼,只默不作声地望着她。 曲砚浓看不分明他眼底波澜。 她从梢头轻轻跃下,朝他直直坠了下去。 卫朝荣抬起手,手臂有力地圈在她腰肢上,将她紧紧地揽在怀里。 曲砚浓指尖摩挲过他眉与眼。 他们离得那么近,呼吸像交缠的烟气,絮絮地拨动隐秘心弦。 卫朝荣蓦然抬手托在她颊边,令她微微仰起头,殷红的唇瓣娇艳欲滴。 他垂下头,深深吻了下去。 冰雪林花繁似锦,落梅如霜,凝在他们衣袂上,谁也无心分神去拈。 * “……原来仙君知道陇头梅,也对,陇头梅生长了这么多年,仙君走遍山南海北,定然是见过的。”淳于纯从善如流地说,“我急着说与仙君,却不料是班门弄斧了。” 胡天蓼就看她东拉西扯离不开表忠心拍马屁,隐晦地撇了撇嘴。 曲砚浓微微抬手,支颐而坐,去消磨那陡然升起的回忆里浓烈的情感。 她已太久不曾尝味悲欢,像是清心寡欲的信徒骤饮烈酒,呛得一腔辛涩,喘不过气。 那悲欢一瞬便如潮水般退却,只剩下她徒劳伸手,什么也没握住。 心腔里空落落的,一切又重归索然无味。 “仙君?”淳于纯发现了她的骤然失神,微微诧异,试探般唤了一声。 曲砚浓回过神。 “你说下去就是了。”经过方才那一瞬的心潮起伏,她这会儿已意兴阑珊,对阆风之会的兴趣淡了下去,“我在听。” 淳于纯察觉到她的变化,茫然不解,不明白她为什么前一刻还意兴盎然,下一刻就兴致缺缺,思来想去也不像是谁惹到了她——谁有那个胆子?只能归结为曲仙君果然如传言般喜怒无常,在她面前须得加倍小心恭敬。 “仙君,这个申少扬和上清宗的小符神选了同一条路。”胡天蓼一直盯着周天宝鉴,此时忽然精神一振,指着镜面说,“狭路相逢,这下申少扬可是要倒大霉了。” 淳于纯瞥了同僚一眼,莫名觉得这人像绝了话本里频频被打脸,却总是毫无自觉,上赶着把脸凑上去再挨一遍打的炮灰。 她也看不上胡天蓼:好好一个元婴修士,非要和一个才筑基期的小修士计较,有点格调没有? 淳于纯和胡天蓼互相看一眼。 淳于纯:小心眼。 胡天蓼:马屁精。 相看两厌。 曲砚浓看看他们彼此皮笑肉不笑的脸,终于又升起一点兴趣,支颐问:“小符神是谁啊?” * 陇头梅林里,申少扬没留神,踩断了一根枯枝。 “咔——” 一声轻响。 9. 陇头春(四) 申少扬在陇头梅林里转了整整两天。 在这两天里,他全方位体验了裁夺官们的险恶用心。 梅林极广阔,若不御使飞行法器,纯靠自己走,走上三天三夜也走不出去;可当他腾空飞起,打算从高空俯瞰梅林的情况,还没等他定睛一望,头顶上便有飞箭如雨,劈头盖脸地落下,硬生生逼得他降回地面上才罢休——当初驾驭飞舟的金丹裁夺官就守在空中,等着他们冒头。 不敢硬抗金丹修士的箭雨,他只能徒步穿行在梅林中,无头苍蝇一般到处寻找那个叫做“一枝春”的宝物。 裁夺官语焉不详,搞不明白“一枝春”究竟是什么的应赛者绝不止申少扬一个,破局的办法也极简单,甚至可以说是乏善可陈的老一套:只要把其余对手都干掉,赢家就是我。 申少扬徒步将陇头梅林走了个遍,接连与三个同组的应赛者狭路相逢,“一枝春”还不知道在哪,先把三个对手淘汰出局了。 他运气一向不佳,和那三个对手斗法时激怒了陇头梅,惹来大半片梅林的攻击,狼狈奔走,差点就成了本场比试中被他自己淘汰的第四名应赛者。 好在,狼狈归狼狈,他总算是摸清了头绪,搞明白裁夺官所说的“一枝春”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 “前辈,这陇头梅未免也太可怕了吧?”申少扬嘀咕着,仰起头望向面前高逾百丈的巨大梅树,“这株梅树恐怕得有元婴期了吧?再加上周围这一片无边无际的梅林,好家伙,这陇头梅直接就无敌了吧?谁敢招惹啊。” 在这株庞然梅树的梢头,万千梅枝的簇拥中,斜斜地伸出一枝冰梅,剔透如霜雪,莹莹绽放着宝光,这株梅树周遭浓郁的灵气有一大半都是从这一枝冰梅中逸散出来的。 只需稍稍观察一番,便可看出这株巨大梅树周围的梅花都浮着一层很淡的紫色。 不出意外的话,那枝冰梅就是裁夺官所说的“一枝春”了。 灵识戒里传来沉冽声音:“不是元婴。” “这是陇头梅王。”他说,“金丹巅峰,只能算半步元婴。” 只要不是元婴,那申少扬就不怕了,灵植囿于方寸土壤之间,不能挪移,局限极大。 他慢慢朝陇头梅王走去。 脚下枯枝繁多,没留神踏上一枝,将细细的梅枝从中踩断。 “咔——” 一声轻响。 申少扬心底蓦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危机感。 下一瞬,一股巨力从脚底升起,他像是踩在了一层看不见的地毯上,忽然有人捏着一角将地毯掀了起来,将他整个人倾翻在地毯上,兜在地毯中向上倒提而起,头在下,脚在上。 “铮——”长剑出鞘。 剑锋带着灵气,划过无形无质的“地毯”,发出如同划在铁皮上的刺耳声响,呲呲啦啦,半空中隐约顺着他的剑尖浮现出一道淡淡的白痕。 申少扬心下一凛。 锐利得能在元婴大妖掀起的狂潮中破浪而出的剑锋,竟然破不开这无形无质的障碍? 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东西?! * 阆风苑里,胡天蓼哼了一声。 “这小子可算是要栽了。”他不无幸灾乐祸,“上清宗的天罗地网符可是当世绝学,祝灵犀被称为‘小符神’,使出来的天罗地网符可谓同阶无敌,能在筑基期横着走。这个申少扬居然敢直接踩上去,等着出局吧。” 淳于纯下意识地瞥了胡天蓼一眼。 其实这个小心眼说得没错,申少扬之所以会中招,根本原因是他毫无防备地踩在了对手祝灵犀提前布置下的天罗地网符上。 祝灵犀是上清宗精心培养出的天才,申少扬若真如他自己所说,只是个无师承的散修,那他被祝灵犀淘汰出局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明明胡天蓼说的都是对的,可不知怎么回事,从这小心眼嘴里一说,淳于纯莫名就觉得……倒也未必吧。 曲砚浓支颐坐在首位,兴致缺缺,却不知怎么回事,脱口而出是谑语,“再强的符箓,也不过是一刀的事。” “要是一刀不够,”她说着,语速渐渐慢了下来,若有所思,一点恍惚,“那就两刀。” 她说完,自己先怔住:这话好像是她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胡天蓼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张张嘴要还口,可目光落在她瑰丽眉目,想起眼前人究竟是谁,又硬生生把话给咽下去了。 惹不起,惹不起。 可把胡天蓼给憋屈坏了。 淳于纯却从这突兀的一句里品出别样意味:曲仙君并不用刀。 倘若只是随口戏言,也该说顺手常用的法宝。 所以为什么是刀? 曲砚浓恍然:因为卫朝荣用刀。 这话是从前她听卫朝荣说的。 卫朝荣大概算半个上清宗弟子,可他确实不擅长符箓,一如其他普通修士,半懂不懂,现成的符箓到手能催发,多余的就不会了。 曲砚浓曾问他为什么,他就说,符箓对他而言没什么用。 她再问下去,他就说出了“再强的符箓也不过是一刀的事”这句话。 其实那时候他们欢爱归欢爱,疏离也是真疏离,起码曲砚浓并不很信任他,她不相信任何人。如果哪天卫朝荣带着上清宗同门伏杀她,她大概也不会很吃惊,又或者她从一开始就认定他早晚会背叛,只是在等待他背叛或她厌烦的那一天到来。 她对他没有任何幻想,所以那时听他语调平平地说出能叫符修听了想打人的话,一边笑得误把他衣襟边的系带扯断了,一边又总忍不住疑心他是不擅长符箓便要贬低符箓,借此来挽回莫名其妙的自尊心。 直到很久以后,卫朝荣为了救她身死道销,永久长眠于冥渊之下,她毁去魔骨,从毫无灵气的凡人开始修仙,短暂寄居于上清宗,有意无意触及他的过去,她才慢慢意识到,他说的也许是心里话。 也许卫朝荣在她面前说过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话。 她用了很长时间后知后觉,又耗费了更加漫长的岁月去消化这个发现。 不过这都没什么意义了。 晋升化神后,一场道心劫就将一切都抹去,比当初更空白。 曲砚浓微微发怔。 她像是忽而想起什么一般,抬起手,捋起衣袖,露出一截缠在腕间的纨素,在纨素的末端系着一枚小小的方印。 印石如含水墨江山,朱文赤字,只刻了一个“玄”字。 淳于纯和胡天蓼见曲砚浓说着说着便陷入思索,转眼又从袖中取出一枚不起眼的印章,既莫名其妙,又难免好奇,不约而同地隐晦打量起那枚印章来。 不打量则罢,这一细瞧就叫人心里一惊—— 他们眼中分明看见曲砚浓把玩着一枚精巧方印,可神识中竟根本察觉不到那一枚方印的存在。 就好像曲砚浓手中空无一物,把玩着一团空气。 曲仙君就在眼前杵着,谁也不敢大动干戈地查验,只能偷偷摸摸地打量,任这两人怎么观察,也探查不出那枚方印的存在。 ——这绝不是什么平平无奇的印章,必然是一件能令世人瞠目艳羡的绝世神器。 可五域四溟的神器本就不多,每一件都赫赫有名,曲砚浓拿出的这枚方印却与传闻中的那些神器都对不上号,无论是胡天蓼还是淳于纯都猜不到。 反倒是偷偷摸摸打量曲砚浓的神色,叫两人心头生出联想。 有传言说,曲砚浓仙君之所以劳心费神地研究起乾坤袋,做出简易版乾坤袋大肆售卖,并不是为了惠及普通修士,而是因为她有一件冠盖天下的神器无法被收纳进乾坤袋中。 为了制成一个能收纳神器的神品乾坤袋,她才会苦心孤诣研究,在此过程中顺手研究出了简易版乾坤袋的制法,教给山海域的炼器师们,又令沧海阁统筹售卖,这才有了今日鼎鼎有名的山海域乾坤袋生意。 ……怎么说呢,世人将“曲砚浓”这个名字本身赋予无与伦比的传奇色彩,那完全就是顺理成章。 哪怕胡天蓼再怎么腹诽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生来就是一桩传奇。 总而言之,曲仙君真正想制成的神品乾坤袋,至今仍未制成,反倒是随手为之的简易乾坤袋生意如火如荼。 看见曲砚浓手中把玩的这枚方印,胡天蓼和淳于纯都是若有所思: 莫非这枚方印就是传说中的那件无法被任何乾坤袋收纳的至宝?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她怎么随手拿出来的都是至宝啊? 曲砚浓没有看他们。 她垂眸凝望着手中方印。 它叫“玄冥印”,本是一对两枚,分为玄印与冥印,彼此可以感应对方的方位,是与天地伴生的魔道至宝,千年前接连引来两名魔门化神修士觊觎。 她那时才元婴初期,怀璧其罪,被其中一名化神魔君追杀,命悬一线,卫朝荣赶来帮她,可他自己也只是元婴初期。 隔着千年修行,他们在化神修士面前是如此弱小无力,只能用尽力气逃、逃、逃,亡命求活,直到浑身上下再也榨不出一点力气。 卫朝荣提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他拿出一个乾坤袋,让她试着把玄冥印收入乾坤袋中。 他拿出的不是后来由她简化后的劣质品,而是无论放在何时何地都稀世罕有的真正至宝乾坤袋。乾坤袋能隔绝神识查探,连化神修士也无法探查乾坤袋中容纳的东西。 可乾坤袋这种法宝无论品阶高低,能容纳的东西都是有限的,玄冥印这种至宝已超越了那只乾坤袋所能收纳的上限,曲砚浓只勉强将玄印塞了进去,乾坤袋便险些崩毁,再也容纳不了冥印。 只能收纳一枚有什么用? 卫朝荣反倒很平静。 他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说:你带着玄印走,乾坤袋能支撑一段时间,枭岳没有分形化影术,只会挑一个人追。 曲砚浓问他:乾坤袋给了我,你怎么办? 卫朝荣的回答很简短:我还有一个。 他顿了一下:我带着冥印走一段,引开枭岳,然后再收入乾坤袋。 他说他还有一个乾坤袋。 曲砚浓是个很多疑的人。 她不信任任何东西,也不信任任何人,即使那时她和卫朝荣已经认识了很多年,巫山云雨、颠鸾倒凤,哪怕他们曾数次生死同往,她仍对人性毫无信任。 记忆里,她一句话也没说,一反常态地安静,默不作声地望着他带着冥印走到岩穴边缘,一半天光映照,显得他背影高大宽阔,格外坚毅挺拔。 她忽然问:既然你有两个乾坤袋,我们还用得着分开走吗? 既然乾坤袋能隔绝神识查探,两枚方印分别收入袋中,他们自然便安全了,何必多此一举? 卫朝荣在岩边停下。 他站在那里没动,像是顿了一下,可没回头,向前迈步,融入天光。 她把乾坤袋攥紧了,没出声,无言注目他背影消逝。 那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10. 陇头春(五) 曲砚浓握着玄印,不知怎么的,竟空洞洞地笑了一声,把淳于纯和胡天蓼吓了一大跳。 是那种被逗乐的笑,忍俊不禁的,好像想到了什么笑话。 可偏偏空洞荒芜,冰凉凉的,像晚秋的冷雨。 ——这是想到什么事,才会忽而发笑啊? 曲砚浓没搭理他们。 说来也很荒诞,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怀疑卫朝荣最后撒谎是为了骗走她一枚冥印,就连他陪她亡命天涯、生死一线的行为,也叫人怀疑是不是为了博取她信任。 这种怀疑怪无情的,可曲砚浓一直是这么个人,魔修都这样,而她是个中翘楚。 她的怀疑有很多道理。 卫朝荣来得太快、也太毫不犹豫,好像忘记了他自己和枭岳魔君有仇、忘记他这些年一直避着枭岳走,他和她跌跌撞撞亡命奔逃,也没说过一句“你把玄冥印丢掉吧”,他了解她的过去和性情,他知道她宁愿带着玄冥印去死,他想让她如愿以偿地活着。 “吃过那么多次亏,上了那么多次当,你怎么还不长记性?如果有人让你觉得好得不像真的,那就说明他另有图谋。”师尊檀问枢笑她,“真有人会为另一个人奋不顾身吗?就算真的有,你凭什么觉得会轮到你呢?” “潋潋,人总是死于对旁人的幻想。” “……怎么只有一枚玄印?冥印呢?说!” “——你明明怀疑他,却还是把冥印给了他?我看你是疯了!” 她也觉得她多半是疯了。 直到几个月后,那时尚未晋升化神的夏枕玉找到了她,告知她,卫朝荣在枭岳魔君的追杀下逃亡冥渊,最终带着冥印葬身于森罗冥渊之下,尸骨无存。 他根本没有第二个乾坤袋。 卫朝荣是真的想救她,粉身碎骨也不怕。 他带着冥印葬身在化神修士也不敢深入的冥渊之下,从此再不会有人能拿着冥印感应她手中玄印的方位,只要她不在化神修士的探查下,即使她从乾坤袋中取出玄印,也将永远安全。 他确实骗走了她一枚冥印,可他也为她保住了一枚玄印。 “徊光也算我半个徒弟,既然他是为你而死,我干脆也全了这段缘分,你和我回上清宗吧。”那时夏枕玉轻叹一声,瞥见曲砚浓的神情,忽然了悟,“你是不是根本不信他?” 不必曲砚浓回答,夏枕玉已明白了答案,她沉默片刻,一板一眼地说着,“你们魔修果然凉薄。” 后来曲砚浓确实跟着夏枕玉去了上清宗,自毁魔骨,从头修仙,直到她晋升化神,在仙魔之战里亲手诛杀当初追杀过她的枭岳魔君。 她心里一直有疑窦难解,念念不忘,怎么也想不明白:卫朝荣到底图什么? 他为她搭上一条命,甘愿粉身碎骨,究竟是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她一直想不明白,又或者早就明白了,只是不敢信。 很多年、很多年,她总是不愿信。 她宁愿相信卫朝荣蒙骗了这世上所有人,宁愿相信卫朝荣其实只是想骗走她一枚冥印,宁愿相信她就是明知故犯地狠狠吃了儿女情长的亏…… 可她不敢相信卫朝荣真是凉薄世情里最难得的一抹滚热,不敢相信这世上竟真有人把一颗心都剜出来给了她。 而在他们最后的分别,她却在想:原来他是想要我的冥印。 九重云霄之上,清殿寒宫几度,俯仰人世已千年。 淡漠寡情、无悲无喜的化神仙君微微失神,垂下眼眸,惘然一喟。 “上清宗的符箓,确实花里胡哨的。”她说。 淳于纯和胡天蓼俱是一愣。 曲砚浓的话没头没尾,就好像方才他们已经针对“上清宗的符箓没什么用”达成一致了一般。 可…… 人家上清宗可是当世第一超级宗门,对一域有绝对掌控之力,在玄霖域说一不二,山海域这些各自为政的宗门在上清宗面前根本排不上号。 能令上清宗自上古仙魔并立时便传承延续至今的绝学,怎么会是没用? 若连上清宗的绝学也无用,那五域四溟也就没有哪家绝学有用了——哦,行吧,假如把曲砚浓算进去,倒也能算得上一个。 可曲仙君并未开宗立派,也没收徒传艺,望舒域的季仙君就更不用说了,据说如今年年都在捣鼓那点生意经,根本无意传承自身绝学。 唉,“上清宗的符箓花里胡哨”这种话,曲仙君敢说,他们可没脸接啊。 这世上唯一一个能毫不犹豫地说上清宗的符箓不好的人,也就只有曲仙君了。 ……毕竟,就算上清宗弟子心怀不满,也没人敢找她算账啊。 * 陇头梅林里,一个巨大的玄黄灵气团在原地飞快地翻转,隐隐若符形,如同有谁将一张巨大的符纸揉成了一团,转了又转。 灵气凝成的符纸坚洁如玉,朱笔宛然,哪怕只是凝神细看一眼,也会叫修为不够的修士头晕目眩。 这就是上清宗赫赫有名的绝学,天罗地网符。 无需符纸,无需灵材,只需平平一支符笔,随手将天罗地网符画在任何地方,都能即刻成符,一触即发。 天罗地网符极为强大,也非常艰涩,大多数上清宗弟子到了金丹期才能掌握,能在筑基期流畅画出的符师都堪称是万中无一的天才。 在阆风之会中撞见能流畅画出天罗地网符的天才符师,还好死不死都一脚踩上去,完全可以说是提前结束了这场比试。 阆风苑外,透过周天宝鉴观看陇头梅林中比试的修士们不由唏嘘:“这个申少扬要被淘汰了……” 唏嘘声还没落定,镜中幻影猛然一变。 一点细小如珍珠的寒光冲破玄黄符纸,转瞬上下伸展,化作一线剑光,自下而上,将巨大的符纸从中一劈为二! 申少扬紧跟在剑光之后,片刻不停,转瞬便冲破天罗地网符。 周天宝鉴外,一片惊哗之声。 胡天蓼连元婴修士的养气功夫都稳不住了,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看起来格外想冲进周天宝鉴另一头大喊一声“这不可能”。 淳于纯一边咂舌,一边隐晦地望了上首一眼:曲砚浓一手搭在扶手上,轻轻扶在额前,微微垂首,凝神望着远处大放毫光的周天宝鉴。 不管这个申少扬之前是从哪来的,他引来仙君留意这件事已是板上钉钉的。 淳于纯压下心底艳羡,琢磨起来:既然仙君对申少扬有些格外的关注,她要不要做这个机灵人,在中间牵个线呢? 若是能借此得到曲仙君青眼,稍作点拨,那对于淳于纯来说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了。 一面周天宝鉴,内外无数心思,人人都在惊异这个从前籍籍无名的少年竟能一鼓作气破开上清宗的绝学。 可谁也不知道,申少扬冲出天罗地网符的那一刻,暗中对灵识戒惊叹:“前辈,和你说的一样——再强大的符箓,也不过是一剑的事!” 神识包裹着简短的语句,沉入漆黑的灵识戒中,在冥冥之中跨越天涯。 飞渡、飞渡…… 千万里之外的南溟尽头,一道无穷无尽的幽邃天河下,无人知晓的亘古荒冢里,浩渺磅礴的灵识缓缓苏醒,顺着灵识戒跨越万里。 “我说的是刀。”卫朝荣说,语气淡淡的,沉冽如刀尖雪,冷不丁问,“你为什么不用刀?” 申少扬从一开始就用剑,从前蒙受前辈指点剑法也很顺畅,冷不丁听前辈问起“为什么不用刀”,愕然:“我习惯了用剑……” 万法归一,以卫朝荣的修为眼界,指点一个筑基修士剑法绰绰有余,所以从前卫朝荣随口点拨,并不要求申少扬弃剑从刀。 申少扬说着说着,声调就弱了下去,蔫蔫的:前辈不会打算让他改用刀吧? 虽说刀修也不是不好,可用惯了剑再改去学刀,总觉得有点舍不得。 至少、至少得让他再考虑一下! 但卫朝荣只说了那么一句。 灵识戒里声息都尽,只剩下茫茫的岑寂。 申少扬等也等不来下文,“前辈”“前辈”地喊了几声,没等到灵识戒里的回音,却等来数道冰凌,寒光闪闪,眨眼间就要刺入他胸膛。 他才刚从天罗地网符里脱身,前后不超过两个呼吸,对手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吧? 申少扬来不及多想,反手旋剑,剑身上薄薄覆了一层灵气,叮叮当当击飞冰凌,一时间只觉冰凌无穷无尽,险之又险,把他惊出一身冷汗。 他剑锋横扫,硬生生格挡开蔓延冰凌,定神去看冰凌后露出身形的人,把方才的追问忘了。 * 千山迢遥之外,冥渊不尽奔涌。 少有人能记得这片生灵绝地存在了千千万万年,从仙域蜿蜒到魔域,见证过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往昔。 没有任何生灵能在这里停驻,冥渊源源不断地从周边摄取灵气和生机,哪怕是睥睨天下的化神修士也只能饮恨。 这片人间绝地默默存在了千万年,既不曾向外扩张,也不曾改道易流,如此死气沉沉,搏不来世人留意,于是也就这么沉寂下去,只偶尔被提及,成为茶余饭后的边角料。 似乎从来没有人好奇过,冥渊之下是什么? 又或者,就算有人提出这个问题,也没人能给出确切答案。 卫朝荣阒然穿行于幽寂。 他也许是这世上第一且唯一见过冥渊之下的世界的修士,倘若他往后流年不利、倒霉透顶,那么也极有可能成为最后一个。 冥渊之下的世界暗无天日,没有半点光,可他走得很平稳,跨过蜿蜒的沟壑、坑洼的水塘、丛生的杂草,肩头扛着一株高大粗壮的树,行步如风。 他竟然在种树。 对,在万丈冥渊下,一片幽寂中,平静地种下一株树。 细土覆盖了盘错的根茎,零星的枝叶上亮起粲然的微光,照亮了远近晦暗的世界。 如果有哪个倒霉的修士突然出现在这里,一定会认出这片坑洼像极了五域四溟的地形,那散落成五片似毫不相干、却又在边缘处隐约重合的地势,分明就是如今世界的翻版,无限缩小。 卫朝荣拊掌,拍落掌心的尘土。 他不作声地站在那里,沉默地注视着这片陌生而熟悉的霄壤。 ——当初该让申少扬学刀的。 他于缄默中沉吟:如果申少扬用的是刀,那天在不冻海上,曲砚浓绝不会只看一眼便回头。 隔着另一人的视野,只得她无谓的一瞥,再没有下文。 微光映照在他身上,勾勒出高大宽阔的身形,又从他胸膛背脊穿透而过,如同穿过厚厚帷幕,微不可察地映照他身后的晦暗。 这分明不是在世生者应有的身躯,他也委实不能算活着,可在那如同虚影般的胸膛,错杂如晶管般的脉络之中,一颗虚幻到近乎透明的幽黑心脏缓缓跳动。 “咚——” “咚——” 如远古沉雷般的声息,昭示这颗虚幻心脏的不息跳动,砰然过一千年。 在不息的砰然间,不知从哪混入一声叹息。 “陇头梅又要开了,”他低低地说,好像在用心说给谁听,“你现在还想看看吗?” “咚、咚咚——” 11. 陇头春(六) ——卫朝荣是个很奇怪的人。 曲砚浓高高坐在阆风苑的首座上,若有所思地琢磨着。 说来也很荒诞,他们曾风前月下云雨高唐,可直到卫朝荣葬身冥渊,曲砚浓也不曾觉得自己了解他。 她一向不乐意承认她在乎,夏枕玉明里暗里三推六问,曲砚浓也从没解释过她与卫朝荣到底算是个什么关系。 毁去魔骨、从炼气期开始修仙道的那些年里,曲砚浓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上清宗,每当夏枕玉问她:以你的脾气,竟然也会对人垂青钟情,你其实不像是你自称的那样不在乎徊光吧? 曲砚浓总是漫不经心地敷衍:钟情?你想太多了,我们只是见色起意。 每一次听见她这么说,夏枕玉总要紧紧抿起唇,不作声,用很责备的眼神盯着她。 曲砚浓一直觉得夏枕玉像只老母鸡,性格一板一眼的,既不狂悖也不斗狠,总是拍着翅膀保护小鸡仔,三番五次确认过小鸡仔的情况都在羽翼之下,再板板正正地一拍翅膀,正经地点下脑袋“咕”一声。 卫朝荣就是一只小鸡仔,曲砚浓居然也是,她弃魔修仙,于是也被夏枕玉揽在翅膀下。 魔修中是不会有夏枕玉这种人的,只有仙域才供得下这样的人存身,夏枕玉如果生活在魔域,根本活不到化神。 其实曲砚浓不排斥夏枕玉,有人不求回报、纯粹善意地将她护在羽翼下,这事对她来说本身就很新奇。 但她在魔域待得太久了,她是峭壁绝境奋力振翅的戾鹰,挤不进旁人的羽翼。 夏枕玉管不了她,再加上相处的时间长了,夏枕玉已很了解她的脾气,只好随她去。 不过,夏枕玉大概想不到,在“见色起意”这件事上,曲砚浓说的是实话。 曲砚浓刚认识卫朝荣的时候,他还是个魔修。 准确来说,他是个伪装成魔修的仙修,瞒天过海,不仅骗过了同阶修士,甚至就连当时魔域三化神之一的枭岳魔君也骗了过去,被枭岳魔君收归为金鹏殿内门弟子。 卫朝荣在魔域有名有姓有实力有师承,在魔修年轻一辈中声名鹊起。 谁也猜不到,他其实是上清宗安插在魔域的内应。 魔域与仙域的风气截然不同。 千年前的仙修一向瞧不起魔修,认为魔修狠毒残忍、毫无人性,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魔修们自己也这么觉得。 不光是仙修瞧不上魔修,其实魔修之间也互相瞧不上,彼此照面一看,大家都是烂人,嘴上说着“魔门修士同气连枝”,心里都在翻白眼。 魔门修士主打的就是一个“谁也看不上”,对仙修瞧不起,对魔修也看不上。 曲砚浓也是个魔修,而且是个能让同辈魔修公推第一人的魔修,她第一次见卫朝荣就注意到后者,只可能是因为见色起意。 ——这话也只有魔修敢直说,但凡换做是推崇清心寡欲的仙门修士,早就面红耳赤地怒斥“放浪形骸、不知羞耻”了。 魔门向来纵情声色、追逐欲望,不惮狂言,仙门则拘谨得多,在曲砚浓还是魔修的那个时代,仙修道侣甚至不会在人前牵手。 曲砚浓说卫朝荣怪,就怪在这里。 卫朝荣根本不像个从小在仙域长大的修士,他并不聒噪多话,甚至比常人沉定,但风言俏语张口就来,曲砚浓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甚至觉得他有些太轻浮。 也正因如此,在卫朝荣身份暴露、在枭岳魔君追杀下逃亡向仙域之前,曲砚浓从没怀疑过卫朝荣是不是个魔修。 可后来他们走得近了,在欲望之外掺杂了一些复杂的情愫,卫朝荣反倒渐渐沉默寡言了起来。 他总是缄默不语,在无罣无碍的间隙默不作声地、专注出神地望着她。 风言俏语慢慢成了绝响,他好像忽然变成了个笨口拙舌的人,翻来覆去也只会干巴巴地说“喜欢”。 她半真半假地抱怨,他说,他不知道能说什么。 她再追问为什么以前知道、现在却不知道,他就说,那不一样。 可到底哪里不一样,他又解释不上来。 ——这不是敷衍是什么?换了谁能相信啊? 曲砚浓烦死他了。 最烦的时候,她翻脸让他滚,不滚就杀了他。法宝横在他面前,魔修说动手就真的会动手,她在魔门也是出了名的性情乖张、喜怒无常。 卫朝荣了解她的脾气,也了解魔修的性情。他默不作声地站在那,片刻后转身走了,但没有走远。 他远远地等着,等她回心转意。 到最后,曲砚浓也没舍得和他一拍两散。 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混着,她懒得刨根究底,也不关心他到底怎么想,直到他命殒冥渊,她才知道原来卫朝荣真的很喜欢她。 她是真的、真的不明白他。 卫朝荣身份暴露、回到仙域后,她仍和他藕断丝不断地来往着。 曲砚浓是魔修,她从进入魔门起便天生狂悖,不管什么仙魔正邪,她对魔门全无归属感,对她来说,情人是仙修反倒更有意趣,可卫朝荣竟也愿意,心甘情愿与她丝来线去,瞒天过海延续情丝——他可是个潜伏魔域多年不改丹心的仙修! 她也曾作弄般问过他:如果哪天你的师长同门知道了,你怎么办? 卫朝荣沉逸清俊的轮廓微凝。 他语气平静,不知从前已预先打过多少遍腹稿、多少次思来想去:宗门对我的恩义,我已赴汤蹈火还清了。往后的日子,我自己做主。 “你真不会后悔?”她有点诧异。 “不会。”他简短地回答。 他说不会后悔。 也不知道他命殒冥渊的时候,会不会改了主意。 曲砚浓思绪如乱线,往事回忆得太多,反倒叫人越发意兴阑珊。 她皱起眉头,伸手按在眉边,心底升起一股烦躁:她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阆风之会? 原本是从那个叫申少扬的小修士身上窥见了卫朝荣的影子,一时兴起,可她到了这里,认真看过几眼,分明是不像。 不像,哪里都不像,没有人像他。 纯粹浪费她的时间。 尽管……时间已是她最宽绰、最不值一钱的东西。 曲砚浓霍然站起身。 她准备走了。 了无意趣、意兴阑珊,哪里都一样,永恒不变的枯燥乏味。 “我去,这小子到底是剑修还是刀修啊?这一剑怎么这么像是刀法呢?”胡天蓼正全心投入在周天宝鉴投影的比试中,没注意到曲砚浓的起身,无意间嘟囔,“他不会是扮猪吃虎吧?” 曲砚浓神色无波,平平地朝周天宝鉴瞥了一眼。 她并不感兴趣,也不觉得这一眼能收获什么,只是如从前在不冻海上垂钓、定下阆风之会一般纯粹随意而为,瞥一眼也就过去了,她已然决定要走。 可也就是这一眼。 淳于纯和胡天蓼忽觉身侧空间一阵扭曲,不由齐齐转过头来,目光所及,首座上已没了曲砚浓的身影。 这是撕裂空间、咫尺天涯的神通! 别说是淳于纯和胡天蓼这样的元婴修士了,只怕就连刚晋升化神的修士也未必能掌握这样的神通——淳于纯和胡天蓼不确定当今在世的另外两位化神仙君是否也能施展这样的神通,但就算那两位仙君能,也绝不可能像曲砚浓这样信手为之。 如此自如,轻描淡写。 淳于纯和胡天蓼对视一眼,望见彼此眼底的惊骇,还有无穷的茫然。 ——曲仙君急着撕裂空间,究竟是要去哪啊? * 陇头梅林里,绚丽灵光时不时闪过,刀光剑影。 申少扬一剑劈开面前的冰凌,深吸一口气,一股脑儿说,“祝道友你先停一停听我说两句,反正现在这里只剩下咱们两个人了,咱俩都能进下一场比试,何必还要继续打下去呢你说是不是?” 玄黄道袍的清冷少女抬眸。 “好。”她声音也泠泠的,干脆利落,“你把一枝春给我,我立刻收手。” 申少扬哑然。 他在心里叹口气——谈崩了,一枝春肯定是不能给的。 陇头梅王树上的那枝冰梅就是这场比试要找的“一枝春”,申少扬算是来得晚,找到陇头梅王时,祝灵犀已在那里等待多时——当然不是等他,而是在等“一枝春”完全绽放。 申少扬来得不巧,正好卡在一枝春绽放前,又很不走运地踩上了祝灵犀先前布置的天罗地网符,杀机一触即发,立刻引来祝灵犀的攻击。 上一息他吹牛说“再强的符箓也不过是一剑的事”。 下一息,他手忙脚乱,恨不得长出八只手。 一剑不够,一剑真不够啊! 两人你争我夺,一直等到陇头梅王开了花,申少扬运气好,抢先一步夺下“一枝春”,试图说服祝灵犀休战。 ——失败。 申少扬其实也不意外,换做是他,对手拿着裁夺官宣布的谜底和他商量休战,他也不会答应。谁知道比试里还暗藏着什么玄机呢? “不管一枝春在谁的手里,都会得罪陇头梅王,”申少扬矮身躲过身侧梅树抽打而来的枝桠,又马不停蹄地游走出祝灵犀的符箓范围,气都喘不匀,“现在时间还早,离日落足足还有两个时辰,要不这样吧,祝道友,咱们联手先把周围的陇头梅清理掉,再来决一胜负?” 这样束手束脚的,除了防备对手,还要提防陇头梅的攻击,实在是太憋屈了。 祝灵犀神色微动,若有所思。 “可以。”她仍是一板一眼的模样,清凌凌地说,“你把一枝春给我,我就同意。” 申少扬噎住。 “还有两个时辰啊!”他鬼哭狼嚎,“足够我们分个胜负了,就不能先把陇头梅解决吗?” 祝灵犀神态板正:“你先把一枝春给我。” 申少扬:“……” “那就是谈崩了。”申少扬只恨自己戴着面具,不能让祝灵犀看见他板起的脸,“那我们就各凭本事吧。” 祝灵犀岸然望他,平静中带着点疑惑:“本来不就是这样吗?” 申少扬噎死。 薄寒风吹入林中,在梢头振振而响,陇头梅树剧烈摇动,梅枝甩动,狂乱作舞,朝林中的两个应赛者狠狠抽打下来。 “轰——” 申少扬猛然向后一栽,险而又险地赶在梅枝落下前冲出,还没等他松一口气,余光里忽然闪过一道黑影,速度极快,迅猛之极,朝他冲了过来。 黑影的目标,正是他手中的“一枝春”! 申少扬悚然一惊:在这激涌如沸泉般的陇头梅林里,竟然还藏着第三人? 方才他和祝灵犀打了这么久,精力与灵力都损耗了不少,躲避梅枝躲得十分惊险,此刻根本没法轻巧地躲开。 谁知道这个藏在暗中的第三人究竟有多强? “我去!”他想也不想,反手掣剑,以一种看起来有些古怪的姿势,像是掣刀而不是掣剑一般,朝黑影的方向用尽全力挥出一击,惨叫,“怎么——还藏着一个人啊?” 剑光震烁林樾,一瞬破开聚拢的梅枝,直直撞在急速而来的黑影身上。 “砰!” 黑影顺着原路倒飞回去,来的有多快,去的就有多快。 这…… 暗藏在梅林中这么久都不曾被发现的第三人,就被申少扬的古怪如刀式般的一剑,给击飞了? 不是击退,而是山崩陵摧的颓势,直接给击飞出去了? ——这小子不会是隐藏了实力吧? 祝灵犀神色一凝。 周天宝鉴前,一片哗然之声。 胡天蓼坐在裁夺官看台上脱口而出:“这小子不会是扮猪吃虎吧?他到底用剑还是用刀啊?” 只有申少扬错愕后,张大嘴巴,几乎能塞下一个鸭蛋:这、这和他没关系啊! 他只是凭本能用出了从前前辈教的一式刀法变式,威力和他的实力相匹配,如果是祝灵犀接到了他这招,她一定能设法化解的。 换言之—— 不是他隐藏了实力,而是这个藏在暗处的第三人太弱了呀。 申少扬痛彻心扉。 ……裁夺官不会以为他和这个第三人是串通好了作弊吧? 他冤枉! * 陇头梅林千丈之上的飞舟里,被他心心念念的裁夺官战战兢兢地束手站着,偷偷摸摸地觑着船舷边的身影。 谁能想到,就在比试中途,已有数百年不曾现世的曲砚浓仙君,竟然亲临陇头梅林,撕裂虚空,出现在这架飞舟上? 哪怕金丹裁夺官此生从未见过曲砚浓仙君,光看来人这一手撕裂空间的本事,也能一瞬反应过来。 只手擎天,分定五域,毙杀化神同阶,强逐域内大妖,纵横四溟无与为比,定立乾坤第一流。 就连同为化神的另两位仙君也莫敢争锋,公推她为首。 别说她只是数百年不现身,就算是上千年、上万年,也能一瞬被忆起。 ——天下谁人不识君? “仙君,”裁夺官垂首,恭恭敬敬地请示,“您是否打算亲自主持这场比试?” 陇头春(七) 曲砚浓默然立在飞舟甲板上。 就连胡天蓼也能看出来,方才申少扬情急之下使出的古怪招式,分明不该用剑来施展,而应该用刀。 那是一式非常具有特点的刀法。 她认得这式刀法。 很多年前,卫朝荣也喜欢这么用刀。 卫朝荣的刀法不是那种高迈风雅的名门绝学,他虽然归属于上清宗,但他人生中为修行奠基的那些年都不在上清宗,没有机会接触仙域最顶尖的传承。 上清宗家大业大,有许多旁系分支,被主宗分流出去,不再算作上清宗的一员。 卫朝荣就来自这样一个分支宗门,千年前叫做“牧山宗”,这个小宗门从上到下的每一个人毕生的心愿就是重返上清宗,成为主宗的一员。 为了让牧山宗能回归上清宗,卫朝荣接受了上清宗秘密交给他的任务,舍弃道号“徊光”,以他自己当时都不记得的本名“卫朝荣”潜入魔域,假作魔修,在魔域一待就是数不清的春来秋去。 来到魔域时,卫朝荣也不过是筑基期,筑基之后无论是修行还是刀法,全都靠他自己琢磨,既有仙门的意蕴,也不乏魔门的痕迹。 但,仅从招式上来说,就是最土的那种刀法。 土,某些招式出其不意,简洁有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能算是,土得很有风格和特色。 除了卫朝荣,她几乎没见过旁人那么用刀。 没有人像他那样会用刀。 如今她却忽然见到了一个筑基小修士,有那么寥寥的一两个瞬间让她想起他,又在不经意时出手招式同他一模一样。 只有一点不同,这个小修士用剑。 不是刀。 曲砚浓罕见地拿不定主意。 ——时隔千年,一个来历神秘的筑基小修士,纯粹偶然地用剑使出他的刀法招式,这样的事,可能性有多大? 申少扬是有章有法地出手,还是纯粹巧合的误打误撞? 卫朝荣陨落了千年,在他陨落之前,是否在哪里留下过独属于他的刀法传承,然后又在千年后被这个小修士偶然得到? “待会胜者登上飞舟时,我来主持。”曲砚浓淡淡地说,“不过,不必让他们知道我是谁。” * 申少扬一剑击退暗藏的第三人,周天宝鉴内外俱为之所慑,一个个神色变换,疑心他是隐藏了实力,谁也没想到他旧力已竭,新力未生,磅礴气势下其实是色厉内荏。 祝灵犀目光微微闪动。 她清秀漂亮,不太爱笑,总是一副时刻都认真严谨的模样,很容易让人觉得太板正、难相与,上清宗弟子都服她的实力,在她面前束手束脚,谁也不敢和她亲近说笑。 依照上清宗的门规,每到阆风之会开启时,上清宗内部会先行宗内小比,选出符合阆风之会规则的弟子进行比试,角逐出几名最强的弟子,代表上清宗参赛。 祝灵犀就是本届上清宗小比第一名。 毕竟是相邻上千年的老邻居了,上清宗对隔壁山海域的情况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也算是知根知底,近些年山海域究竟有哪些少年天才,上清宗指不定比曲砚浓这个山海域之主还清楚——谁教曲仙君多年避世不出、无意染指世俗权柄呢? 赶往山海域之前,带队的上清宗长老随口对他们几个应赛弟子说,山海域近些年没什么特别出众的年轻天才,只有沧海阁的戚枫拿得出手。 在这句话之后,长老还特意看了祝灵犀一眼,补充说:如无意外,这个戚枫也不是你的对手。 祝灵犀既不自高自大,也不妄自菲薄,一路从初比走来,认识了许多从前没见过的同龄修士,事实确实如长老所言,她锋芒过处无人能撄,顺理成章地闯入前十六,至今尚未遇见敌手。 可她却没想到,还没等到她遇见长老所说的沧海阁戚枫,竟先在这场比试中撞见了一个来历神秘、上无师承的对手。 ——申少扬竟能一剑击退那个神秘的第三人。 究竟是他隐藏了实力,还是那个能完美避过他们查探的第三人实在太弱了? 祝灵犀眼睑微垂。 下一瞬,她抬起手,指尖灵力流转瞬息成符。 “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符成!” 灵符凝成龙形,如纤细轻盈的白龙,咆哮着越过疯狂抽动挥舞的梅枝,在暗淡的梅林中冲出一线耀眼的光芒,朝申少扬猛然飞去。 上清宗绝学:飞龙在天符。 申少扬此时灵力损耗极大,连续多时斗法极其消耗他的精力,中途还被暗藏的第三人偷袭,一口气没喘匀,察觉到祝灵犀的飞龙在天符,一瞬瞪大了眼睛—— 这一茬接一茬的,就不能让他喘口气吗? 接是不能硬接的,祝灵犀的修为比他还高出一线,飞龙在天符更是上清宗传承千年的绝学,威力无穷,他状态尚未调整过来,只能避。 申少扬短促地吸了口气,向后仰飞出去。 退、再退、再退! 到退无可退处,再折身向前,凌然一剑。 剑光与灵符狭路相逢,谁也不让,猛然撞击在一起,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光辉。 “轰!” 一声巨响。 灵符与剑光双双消散了。 三丈之内,原先疯狂抽动的梅枝尽数湮灭,只剩一片空荡。 申少扬握剑的手微不可察地颤抖,汗水洇湿他掌心,几乎让剑柄从他掌心滑出,他更用力地握紧了。 眼尾瞥见细小近乎于无的光晕,是错觉? 他已力竭,灵力所剩无几,不该肆意浪费,不管那是错觉还是真的攻击,他回身向侧方躲。 腕间蓦然一麻,“笃”地轻响,他五指被迫张开,“一枝春”从他掌中旋飞出去。 远处,祝灵犀微微招手,灵力收束,带着那支冰梅朝她轻盈飞去。 不过转瞬,“一枝春”静静落在她掌心。 申少扬心口一窒。 在“一枝春”飞落的下一瞬,他就立刻伸出手去握,指尖触及冰冷的梅瓣,只差一瞬。 就差那一瞬。 没事,他立刻安抚自己焦躁的情绪,现在才申时,距离黄昏还有一个时辰,他完全可以赶在黄昏前把“一枝春”抢回来。 祝灵犀握紧了一枝春。 她远远地望了申少扬一眼,目光有些古怪,她一言不发,转过身飞远了。 申少扬赶在她身后勉力追逐。 祝灵犀是上清宗着力培养的天才,修习的遁法是超级宗门千年传承的上上等,远超同侪;申少扬的遁法学自灵识戒中的前辈,平平无奇,只是经过莽苍山脉里数度生死追逐,连金丹下最快的鹞鹰也无法轻易追上他。 两人一前一后,以远超筑基的速度,几十个呼吸间跨越大半个陇头梅林。 前方梅枝如覆雪,高逾百丈,遮天蔽日。 他们竟又回到了陇头梅王附近。 陇头梅王失去了“一枝春”,无序地抽打着梅枝,以一种极其恐怖的气势朝他们一阵阵地击打。 祝灵犀如同一只灵巧的飞燕,绕开梅枝,径直冲向陇头梅王的树冠。 申少扬不太擅长应对这样狭窄范围内的攻击,躲闪间放慢了速度,和她拉开了距离,只能在后面迷惑地皱起眉头——祝灵犀这是打算做什么? 祝灵犀转瞬冲到陇头梅王树干边,她高高举起那枝冰梅,掌心灵力剧烈涌动,却不是为了攻击,而是纷纷涌入“一枝春”中。 晶莹剔透的冰梅慢慢染上淡紫色泽,几个呼吸间,竟完全变成了紫色。 微渺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从她掌心的“一枝春”荡漾传开,渡过陇头梅王疯狂抽动的梅枝、渡过目力所及的梅树、渡过远近的梅林…… 如神女倾落丹墨,以陇头梅王为中心,整片霜雪梅林尽数染黛,千里绽云霞。 梅枝仍然抽动着击打申少扬,让他左支右绌狼狈不堪,可靠近树干的部分已平静下来,留给祝灵犀一片平和安静的区域。 她就在这片喧嚣中的宁静里手握“一枝春”,旋飞而上,直冲云霄。 千丈云霄俯仰而下,数千里梅林绽若紫霞,如九天云霓倾落,与烟光相和。 烟光凝,暮山紫,千里云霞落九天。 这才是陇头梅林的第三次“余霞散绮”。 申少扬挣开梅枝,仰着头,难以置信地望着祝灵犀登上飞舟。 这一刹那他什么都豁然开朗。 难怪裁夺官要神神秘秘地说“第三次余霞散绮”,而不是“第三次日落黄昏”;难怪他说距离黄昏还有两个时辰、不如联手对付梅林的时候,祝灵犀的神情有点古怪;难怪他朝前辈抱怨裁夺官故弄玄虚的时候,前辈让他“别大意”。 这是这场比试特地藏下的机锋,考的不仅只有斗法的本事,还有作为修士的见识。 如果刚才感知到那道暗光的时候,他选择正面应对就好了,那样还有一搏之力,而不是被祝灵犀轻轻巧巧地夺走手里的“一枝春”。 那样的话,只要他熬到黄昏日落,真正的余霞散绮时,他带着“一枝春”,同样也能登上飞舟。 就差在那一念之间! 申少扬深悔不尽,他自修行起便算得上顺风顺水,从来没有什么一旦错过无法弥补的困厄,这还是头一回深深体会悔恨交加的滋味。 如果他当时没逼退,而是悍然而上了…… 不知怎么的,他忽而想起从前还在莽苍山脉时,前辈曾语调平淡地陈述:修行路上错谬往往就在一念之差,宁进莫退。 ——有些差错,是你往后再也不会有机会弥补的。 申少扬第一次深深地、深深地体会到这一句里的惘然若失。 既为他自己,也为说出这番感悟的前辈。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忽然转过身,向远方飞去。 这一轮比试,八进二。 祝灵犀已经晋级,但梅林中还有那个被他一剑击飞的第三人,只要把那人彻底击出局,那么这一局他还是能过关的。 下一局,他们再见胜负。 * 祝灵犀踏上飞舟,望见船舷边幽然伫立的女修。 眉横青岫,神凝秋水。 是惊鸿照影、浮梦杳无痕,飘飘乎乘云碧霄。 金丹裁夺官站在这女修身后,垂首静立,神态恭敬安谧,显然以她为首。 能让金丹裁夺官尊为先,难道是元婴修士? 陇头春(八) 祝灵犀有点诧异。 据她所知,本届阆风之会的裁夺官中,只有三位元婴修士,上清宗早已将这三个元婴裁夺官的模样与来历都说与应赛弟子,其中没有一个能和这位对上号。 难道是临时应邀成为裁夺官的元婴修士? 这倒也不是没有先例。 “你上来了。”神秘玄妙的女修微微偏过头,语气疏淡,像浩荡长风入袖,缥缈不定。 祝灵犀望见她的正脸。 瑰丽神容,松风水月,盛□□燃。 有一瞬觉得她转眼便会乘风归入云霞,又觉得明明赫赫太炽,迫得人吐息皆止,垂下眼不敢久视。 这样的神容气度,又是元婴修士,不会是无名之辈。 祝灵犀不了解山海域的元婴修士,事实上她一心修炼,连自家玄霖域的元婴修士也了解不多,在记忆里搜寻了一番无果后,就镇静淡定地走过去,双手平举递上一枝春,“裁夺官前辈,晚辈敬奉,请前辈核验。” 梅瓣凝冰玉,黛紫夺雪色。 一枝开后千里云霞,谓之“一枝春”。 曲砚浓伸手,接过那枝陇头梅。 像随手把玩朱笔,她散漫地旋着梅枝,语气寥寥落落,“你过关了。” 没有殷切夸赞,没有郑重其事,完全不像是主持着阆风之会这样的盛事,散漫得像是敷衍,压根没把阆风之会的过关名额当作一件要事。 祝灵犀愕然:哪有这样主持阆风之会的裁夺官? 先前每一轮比试的裁夺官哪个不是肃容正色,就算是三位元婴修士也郑重其事,对阆风之会留出起码的尊重。这不止是尊重应赛者,也是尊重修仙界泱泱千年传承继往开来、尊重筹办了阆风之会的曲仙君。 这还是祝灵犀见到的第一个敷衍了事的裁夺官。 ——听说山海域每逢调动全域的盛事要事,都由沧海阁主持,难道沧海阁在遴选裁夺官的时候,就没好好筛选一下吗? 虽说曲仙君已有多年不问世事,但山海域修士也不能连表面功夫也不做吧? 祝灵犀来自规则程序最严密的玄霖域,在玄霖域事无大小都有规章定式,互相监督,倘若执行者擅自违背流程规则,一旦被检举揭发,违背者立刻便会受到来自獬豸堂的惩罚。 对于山海域这种各自为政的散漫风气,在亲身接触前,祝灵犀这样的上清宗弟子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难怪宗门内的师兄师姐都说“除了咱们玄霖域,其他四域都野蛮得很”,原来不完全是界域偏见,多少还是有点道理在的。 “前辈,”祝灵犀木着脸沉思,决定入乡随俗,尊重隔壁界域风气,但她要争取她应得的东西,“请前辈赐下青鹄令。” 阆风之会前四名按定例须授青鹄令,应赛者唯有手持青鹄令方能进入下一场比试,在过往许多届阆风之会中,青鹄令甚至是比试中的核心道具,祝灵犀必须要拿到。 更何况,每一枚青鹄令上都留有曲砚浓仙君的灵力印记,品质堪比上品法宝,怎么能不要? 曲砚浓终于抬眸,定定望了祝灵犀一眼。 “不着急。”她说着,又收回目光,垂眸望向飞舟下的陇头梅林。 祝灵犀素淡清冷的神情像冰瓷般裂开,默然:其实……她还是挺急的。 据说化神修士的灵力印记对元婴修士也有益处,这位前辈不会是看中曲仙君留下的印记,舍不得给他们了吧? 金丹裁夺官静立在曲砚浓身后,不免也同情起这个应赛者来,方才他就呈上了沧海阁提前为本届阆风之会准备好的青鹄令,可仙君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让他先收着。 此刻这个应赛者明明已经过关,却迟迟拿不到青鹄令,一定十分忐忑。 可仙君究竟为什么要扣着青鹄令不给呢? 曲砚浓伸手,虚虚地搭在栏杆上。 她凝望着恍若漫天云霞的陇头梅林,有些说不出的失望,不是很浓烈,但如鲠在喉。 如果是卫朝荣,一定不会输。 当飞龙在天符和剑光齐齐湮灭后,祝灵犀暗中驱使符箓夺申少扬手中的一枝春,申少扬明明已经察觉到了,却没有去接招,而是选择了避。 其实那时申少扬灵力所剩无几、状态也远远算不上好,这样应对也合情合理,说不上是错。 但曲砚浓就是大失所望。 如果是卫朝荣在那里,一定会抽刀出鞘,宁进不退,一往无前。 卫朝荣仙修身份尚未暴露的时候,他在魔域是有赫赫凶名的杀胚。 他性格冷硬,话不多,下手却非常狠,干脆利落,十分凶残,连魔修也畏惧他,每每提及卫朝荣,都要叫一声“疯子”。 疯子。 曲砚浓第一次见卫朝荣,就听说他是个性情暴虐、脾气古怪的疯子。 她不讨厌“疯子”。 绝大多数情况下,“脾气古怪”“喜怒无常”是她的专属词,她还是第一次听魔修当着她的面把这样的词加在另一个人的头上。 很少见的,她从第一眼起就认真留意一个人。 卫朝荣当然不是真的疯子。 他也并不性情暴虐、脾气古怪,之所以那么让魔修畏惧,只是因为他并不是个真正的魔修,却又必须让所有人相信他是个真正的魔修。 一介仙修伪装成魔修,在魔域伶仃一身,从筑基挣扎到金丹,甚至瞒过枭岳魔君成为金鹏殿的内门弟子,卫朝荣必须狠,也必须疯。 向前是九死一生,向后是碎骨粉身。 他只能进,不能退。 申少扬或许有那么一招半式像他,可性情神魄真的不像。 本也就是完全搭不上边的两个人。 是她虚妄的联想。 “你觉得另一个过关的会是谁?”她问。 祝灵犀用了一点时间反应过来,“前辈和我说话?” 曲砚浓转过头来。 她没说话,只是目光淡淡地望着祝灵犀。 这意思已足够明显了。 祝灵犀思忖着,一板一眼地回答:“应该是申少扬,他的剑法非常出色,只要找到剩下的那个应赛者,他就能拿到过关名额了。” 申少扬方才能一剑击飞第三人,强弱已经很明显了,那个暗藏的第三人应当是精通气息收敛、暗中潜伏的修士,在正面交手中不占优势,一旦被申少扬这样擅长正面进攻的剑修找到,那就是送分的命。 曲砚浓意兴阑珊地点了一下头,意味莫名地问,“你觉得他怎么样?是个好对手吗?” 祝灵犀感觉说不出的奇怪,裁夺官在比试中途会问应赛者这样的问题吗? “抱歉,前辈,我不能回答您的问题。”祝灵犀神态认真,“我认为至少要有三次以上的交手记录,才能对对手作出一个较为公允的评价。目前我和申少扬只有一次交手,我不能作出评价。” 曲砚浓讶然,挑起眉,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少女符修:像,真是太像了,这副一本正经死犟的样子,简直就是年轻版的夏枕玉。 “我又不要你铁口直断,随便说两句不行吗?”她故意问。 祝灵犀坚定地摇头。 “前辈,没有足够的接触,我是不能对对手做评价的,这是我的原则,没有随便说两句这样的说法。”她还怪诚恳认真的,侃然正色解释,“不是我故意顶撞您,是我真的不能这么做。” 这回不是她的错觉。 真的是像绝了。 上清宗到底从哪找来这么些一板一眼的倔种啊? 曲砚浓因申少扬而消散的兴致,又因祝灵犀而重燃了。 “你是要青鹄令对吧?”她兴致盎然地问,不等祝灵犀回答,又转过身看向始终默默静立在她身后的金丹裁夺官,“给我青鹄令,多谢。” 金丹裁夺官从头到尾没机会插一句嘴,默默掏出青鹄令:虽然全程当了壁画,但仙君对他说“多谢”哎。 那可是五域四溟第一人的“多谢”,全天下有几个人听过啊? 曲砚浓背对着祝灵犀,拈着四枚青鹄令,若有所思。 这个青鹄令上确实有她留下的印记,当初她筹办了三次阆风之会,就对这种年轻修士的家家酒丧失了兴趣,在沧海阁留下了一堆带有她灵力印记的空白令牌,就很痛快地走人了。 这些空白令牌由沧海阁根据每一届阆风之会的比试内容而重新炼制,分发给前四的应赛者,成了众所周知的青鹄令。 曲砚浓手里的这四枚青鹄令就是沧海阁根据下一场比试内容而炼制的。 她神识一触青鹄令。 下场比试的地点是……地下王宫。 那犄角旮旯的有什么意思? 既不惊险刺激,也不是什么有名的奇境。 曲砚浓挑眉。 她有个更好的主意。 金丹裁夺官垂手站在那里,正在心里琢磨着曲仙君拈着青鹄令在想什么,就看见神容瑰丽的仙君朗然一笑,掌心灵光一闪…… ——青鹄令就变了样! 金丹裁夺官瞪大眼睛:怎么怎么怎么,仙君她怎么,她怎么能改青鹄令啊? 哦,青鹄令本来就是她制成的,她当然能改。 想怎么改就怎么改,大改特改都行,谁也阻止不了。 可是,可是青鹄令对应的下一场比试,沧海阁都已经筹备好了啊! “给你。”曲砚浓愉快地微笑,转过身,姿态悠然写意,施施然递一份青鹄令给祝灵犀,“恭喜你进入前四,期待你的更多优秀表现,我们下一轮见。” 祝灵犀不明就里,双手接过青鹄令,认真道谢。 曲砚浓偏头,剩下三份青鹄令又重新塞回金丹裁夺官手里,她微笑,“劳烦你,发给其他三个应赛者吧。” 金丹裁夺官笑容发苦:出来主持一场比试,回去直接发现下场比试地方都换了,他怎么和沧海阁交代啊? “你只要把青鹄令交给应赛者就可以了。”曲砚浓在船舷便转身,语气淡漠。 金丹裁夺官霍然一惊。 这是曲仙君亲自定的地点,她才是山海域之主,不需要给沧海阁一个交代。 沧海阁从山海域分定的那天起,就是为代行曲仙君的意志而存,曲仙君的意志,就应当、也必须是沧海阁的意志。 只是曲仙君不问世事、袖手尘寰太久,有人忘了。 算算时间,卫芳衡应该已经把修复青穹屏障需要的灵材告知沧海阁了,等她回到知妄宫,大约就该见到沧海阁的阁主了吧? 恰到好处。 “下次见。”曲砚浓在船舷边,朝祝灵犀露出一个缥缈又玄妙的微笑,“我的……半个小师妹。” 祝灵犀一惊。 还没等她细想“半个小师妹”究竟是什么意思,就望见那道瑰丽神妙的身影融散在天光里,转瞬即逝,无影无踪。 镇冥关(一) 五域四溟有许多逸闻。 越是蔚然仙风教化之地,越是盛传着奇境传说,有凡夫俗子一局烂柯几度春、少年男女乘鸾登紫府、无门散修机缘悟道白日飞升…… 在纷纭杂沓的传说里,知妄宫也成了无限遐想的起源和归宿,少有人敢将奢想直接寄托在高不可攀的曲砚浓仙君身上,可又总是絮絮地生着渴望,于是总会虚构出一位跟随曲仙君修行的元婴修士,平时随仙君居于知妄宫中,三不五时出来游历,机缘巧合赏识了某个小修士,赐下一本功法,飘然鹤去。 山海域中有闲得发慌的修士遍观话本,对此类桥段作出总结:如果知妄宫中真有这么一位跟随曲仙君修行的元婴修士,估计忙得来不及回知妄宫,每天光忙着赏识后辈送功法送灵宝了。 遂成笑谈,人送绰号“散财前辈”。 低阶修士们尽情畅想出来的慈蔼前辈当然是不存在的,但知妄宫里真的有一位跟随曲仙君修行、经常奉仙君之命出门办事的元婴修士。 真实世界里的“散财前辈”,不仅不散财,而且还会对每个想从知妄宫薅羊毛的人横眉冷对。 曲砚浓回到知妄宫的时候,就看见卫芳衡抱着胳膊坐在桌边,对着对面的青年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 “仙君,您回来了。”青年率先起身,瞥了卫芳衡一眼,露出无奈的笑容,“您可得帮我评评理,前两天卫师姐来到沧海阁,说是奉您之命来召,我原本还在处理阁中要务,一听这话,立刻就放下冗务,跟着卫师姐来知妄宫,一路上也没什么得罪她的地方,可偏偏卫师姐就是对我横眉冷对的,弄得我莫名其妙。” 卫芳衡本来还冷脸坐着,听他这么说,气得一瞪眼,简直匪夷所思:沧海阁在此人麾下大肆贪昧,他这个做阁主的不可能不知道,甚至极有可能是主谋。 一边挖着仙君的墙角,一边居然还能在仙君面前若无其事地说笑——他居然还好意思告状? “戚长羽,你少在仙君面前搬弄是非。”卫芳衡语气冷淡。 她终归还是点到即止,忍住不去戳破戚长羽的虚伪面孔。 倒也不是怕被戚长羽发现端倪,卫芳衡这一路上的态度半点不遮掩,根本不怕戚长羽揣测——就算戚长羽意识到仙君已经发现沧海阁的龌龊事,他又能怎么样?他除了暗地里辗转反侧惶惶不安,根本无计可施! 卫芳衡只是要留神,在仙君打算舍弃沧海阁之前,她最好不要直接把事情点破,免得仙君因为她的失误而不得不提前换掉沧海阁。 戚长羽好似压根没看明白她的横眉冷对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还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模样,“仙君,我真的没得罪她。” 曲砚浓支颐望他。 即使以曲砚浓的挑剔眼光,戚长羽也仍属第一流的姿仪,他是个很清俊韶秀的青年,笑容真诚纯澈,很容易博得旁人的好感,也从不故作姿态,看起来干净清爽。 不知情者大约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和易可亲的青年,居然就是大权在握的沧海阁阁主。 曲砚浓不过问俗事,如果说她是山海域的无冕之主,那么戚长羽就能算作是这片界域的世俗之君。 “嗯。”她随意地点了一下头作为对戚长羽的回应,没有询问卫芳衡怎么回事,也没有调解两个下属,把“敷衍”两个字上演得漫不经心。 一个“嗯”字,就是她的全部回应。 戚长羽的嘴唇很短暂地抿起。 这就是曲仙君,这就是曲砚浓,永远漠然无谓,她不会对任何事、任何人上心,因为她根本就是个无情人。 被世人景仰的曲仙君、被尊为当世完人的曲仙君、无心权欲的曲仙君,是这世上最冷血无情、眼高于顶的怪物! “叫你过来有两件事。”曲砚浓指节轻叩扶手,简短地吩咐,“青穹屏障破了个缺口,你准备好灵材。” 这是第一件事。 “我去看了阆风之会,这一届还挺有意思的,我打算看完。”曲砚浓说,“前四进二的比试场地我看到了,地下王宫?没什么意思,换一个。” 这是第二件事。 即使沧海阁早在几年前就开始筹备阆风之会的比试场地,曲砚浓这一开口就意味着要全部作废,戚长羽仍然笑容不变,沉着耐心地静候仙君吩咐,“仙君看中了哪一处?” 曲砚浓随手敲了敲扶手,“镇冥关。” 戚长羽一怔,笑容微敛。 他心中蓦然一沉。 镇冥关,顾名思义,是一道镇靖冥渊的天关。 冥渊千万年来源源不断地从周边摄取灵气和生机,在上古时尚不足为患,但自从千年之前的仙魔决战后,山崩陆沉,河海断流,天地灵机流逝,已不能与上古时相提并论。 那一场浩劫,世称“山海断流”。 也正因山海断流后乾坤沉浮,曲砚浓和另外两个化神修士才将原本完整的天地分为五域四溟,在五域之间设下青穹屏障,互相隔绝,彼此不通,只能从界域指定的出入口通行。 青穹屏障出自曲砚浓之手,目的就是保护屏障内的界域,使界域内的山海地脉平稳运转、不受山海断流的影响。 冥渊横跨扶光域,水尾则越过南溟,接入山海域。 为了不让冥渊侵蚀山海域,曲砚浓特地在冥渊水尾设下一道镇冥关,作为青穹屏障中最重要的一道天关,也是沧海阁养护屏障的工作中最重要的部分。 难道曲砚浓真的察觉到了什么? 怎么可能?她明明根本不在乎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青穹屏障忽现裂口,在修复之前,把阆风之会的比试安排在镇冥关……”戚长羽委婉地问,“仙君,青穹屏障状态如何?” 曲砚浓平淡而独断:“就定在镇冥关。” 戚长羽仍然和易地笑着,但这笑容已没有先前那样自然,“是,我明白了。仙君打算让他们怎么比呢?我即刻回沧海阁叫人准备——” “不用。”曲砚浓打断,“不用你们准备,镇冥关有现成的。你们去准备修复青穹屏障的灵材就行了。” 戚长羽的笑容已有些勉强了。 镇冥关有现成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既想大声质问出来,又根本不敢去问,他不会想要一个答案的。 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能承受起那样一个答案。 “我,我明白了。”戚长羽的笑意不知何时已尽数消失了,他垂下头,神色恭谨,“沧海阁上下,谨遵仙君号令。” 曲砚浓偏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戚长羽垂下袖中的五指用力地蜷起。 他背脊生寒,僵硬地站在那里,甚至连呼吸也不敢。 明明曲砚浓没有放出任何灵力气势,明明她只是平平地注视着,明明他已经是元婴修士,可这一刻,戚长羽的恐惧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口,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压成泥沙。 曲砚浓是个无情无心、随心所欲的疯子,他比谁都了解这一点,也比谁都恐惧厌憎。 “我记得,你比卫芳衡还要小一点吧?”曲砚浓却像是勾起谈兴般回忆起来,“当初你家长辈带着你来觐见,那时候你才金丹期,我送了你一枚灵丹,你就大着胆子问我能不能来知妄宫修行。” 戚长羽姿仪出众,气质干净清爽,曲砚浓有正常的审美,对他比较宽容,很罕见地答应了这个请求,就当是接纳第二个卫芳衡。 但戚长羽只在知妄宫待了二十年,晋升元婴后,他自请离去,回到了沧海阁,多年后成为了沧海阁的阁主。 戚长羽僵硬地伫立。 当一个无心无情的怪物开始叙旧,他甚至恐惧得想要大叫,他想要颤抖着向她认罪,坦白一切,祈求她的宽恕。 但他没有。 不仅因为他知道这根本无济于事,也因为……那个人不会这么做。 那个人。 让曲砚浓念念不忘、即使过了一千年也仍然在本能般搜寻一切相似痕迹的那个人。 戚长羽知道自己和那个人长得不像。 他用整整二十年去探寻、去模仿,他知道一旦他能窃取那个人在曲砚浓心里的地位,他将得到这世间最无上的地位和权力,一切对于他都将轻而易举、唾手可得,他费尽心思去扮演一个死了很多年的人。 但没有用。 他不像,一点都不像,她甚至看卫芳衡都比看他更多。 所以戚长羽离开了知妄宫。 他得不到他想要的,这个远离尘世的所谓仙宫对他来说再无魅力,他要凭借这段与众不同的经历回到沧海阁争夺他真正想要的。 离开知妄宫的时候,他曾想过,他这辈子都不愿再学那个死人了。 可戚长羽没想过,即使他成为了沧海阁的阁主,即使他已经是元婴大修士,在这一刻,站在她的面前,他还是本能地去学那个人。 因为只有那个人在她心里有一点偏爱,戚长羽想要活着,他要利用这一点偏爱。 曲砚浓久久地盯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了无意趣般挥了挥手,“回去吧。” 戚长羽浑身一松。 他几乎站不住一般地抖了一下,又强行定住身形,挺直僵硬的背脊,默不作声地行礼,转身走出了知妄宫。 卫芳衡看着他背影走出去。 “当初你到底为什么会把他带到知妄宫里来?”她纳闷,“我真的从头到尾都不喜欢他。” 曲砚浓知道卫芳衡不喜欢戚长羽。 戚长羽来知妄宫的第一个月,就在卫芳衡离开的时候对曲砚浓说,“卫师姐脾气似乎不是很好,是因为知妄宫冗务繁多吗?仙君,我愿意为您分忧,卫师姐也不必再板着脸了。” 谁会喜欢在背后说坏话还抢活的人? “这事也很奇怪。”曲砚浓颇感忧愁地说,“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告诉他,你让我想起一个故人。” 卫芳衡拧着眉头:“我叔祖?” 她当初被曲砚浓带回知妄宫就是因为和卫朝荣有遥远的血缘关系,现在又来个戚长羽。 ——曲砚浓怎么一天到晚在别人身上找卫朝荣的影子啊? “不是他,是另一个人。”曲砚浓也很疑惑,“但是很奇怪,过了二十年,戚长羽学起了卫朝荣的样子,反而连原本那个人都不像了。” “他不像。”曲砚浓非常公允地说,“真的不像。” 卫芳衡,沉默了。 “你到底有多少个故人啊?”她无语。 镇冥关(二) 山海域最热闹的坊市。 “目前市面上的这些乾坤袋都是按曲仙君的方子炼制出来的,品质其实都差不多,寻常法宝法器都能容纳。”富泱熟门熟路地带着申少扬在多宝斋里绕过一个又一个摊位,很在行地说,“要说优劣之分,主要是看乾坤袋里能装多少东西。” 乾坤袋的容量选择也是丰俭由人,有钱就买大的,囊中羞涩就选个小的,端看人能掏出多少钱来买。 “最小的乾坤袋……大约是个什么价钱?”申少扬从莽苍山脉出来,手头倒是有不少晶核灵草,但甫一走进多宝阁,看着这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景象,不免有些局促起来,犹豫了一下,“要是用晶核买,大约要多少啊?” 富泱闻言,没有立刻回答,反倒是回过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申少扬。 “怎么了?”申少扬被他看得发怵,“很贵吗?” 富泱摇摇头,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很喜欢用妖兽晶核来结账?” 上次在茶楼里,申少扬急着要走,也是丢下了两枚晶核。 申少扬挠头,“也不是喜欢,我手头就这东西最多。” 富泱点点头。 “你知道多宝阁用什么来标价的吧?”他问。 申少扬压根没听懂:“……啊?” 什么叫,用什么来标价?什么什么? 富泱扬眉,重重点了下头,“我明白了。” 申少扬:“……啊?” 他到底明白什么了? 富泱笑了起来,“原来你真的是扶光域的散修。” 申少扬感觉这对话是越来越牛头不对马嘴了。 “我确实是啊?”他刚参加阆风之会的时候就说了,从来没瞒过谁啊。 富泱耸了耸肩,“看来你还不知道,如今外界盛传你是山海域隐世豪门的传人,特意来参加阆风之会大展身手的。” 申少扬每个字都能听懂,合起来就怎么都听不懂了。 “我?”他惊奇,“隐世豪门的传人?他们搞错了吧?我早就说了我是散修!” 富泱微微一笑,语气轻快,“看来是你的实力出色,大家更愿意相信你有个厉害的来历——你真的没有师承吗?” 申少扬下意识地一顿。 师承……他立刻想到了灵识戒里的前辈,虽说前辈从来没有收徒的意思,但这一路上的指点不亚于给他开辟了一条坦途大道。 “呃,师承,确实是有的。”申少扬含混地说,“有的。” 富泱看出申少扬不想说下去,便没追问,“你猜我为什么说起这个?” 他说着,没卖关子,从自己的乾坤袋里取出两张异色的纸片,质地有些硬,看上去有一点像是符箓,但纸上写着字。 “这个是如今五域流通最广的钱券,最初由四方盟炼制发行,与灵石等值,直到二十多年前,四方盟过量发行钱券,使得五域货值动荡不休,曲砚浓仙君和夏枕玉仙君联手找上四方盟,将季颂危仙君狠狠地打了一顿。从那以后,钱券都由山海域与玄霖域共同掌管。” 富泱说到这里,唇角勾一勾,无名的讽刺,“这种钱券的名字,叫清静钞。”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最坏人清静的东西,名字叫清静。 申少扬眼睛瞪得比牛大,他左看右看,也没从那两张清静钞上看出什么灵气来,“这、这不就是两张纸吗?” 就这两张毫无灵气的纸,能换东西? 连常年在灵识戒里默不作声的卫朝荣也留了神。 这又是一个千年前绝不会有的东西,不光是申少扬难以理解,卫朝荣也惊异。 “看来,如今的天下,确实已是清平世界。”沉默了一会儿,他在灵识戒那头淡淡地说。 若不是太平世界,谁会如此信任发行这种钱券的宗门和人?一千年前无论是仙域还是魔域,都不会有这样的“傻子”。 申少扬没想明白这话的意思。 他主要好奇一个问题,“富泱,你怎么知道曲仙君和夏仙君把季仙君打了一顿?” 这是谁都能知道的吗? “哦,这事已经传遍望舒域,四方盟上下没人不知道,也就是大家为了维护望舒域的面子,对外讳莫如深罢了。”富泱说得云淡风轻,“单纯针对钱串子挨揍这件事本身,大家都是很高兴的。” 钱串子?这、这是在说季仙君吗? 望舒域的修士居然敢这么叫自家仙君? “……望舒域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富泱勾起唇,大拇指一翘,指向自己。 “自我介绍一下,本人来自望舒域四方通财盟,去年四方盟元婴以下修士中,忝为代销魁首。”他语调明快,“自家人的事,我了解很正常吧?” 申少扬:“……” 代销魁首?到底什么宗门会比这个啊? 你们四方盟修士,真的好奇怪啊! * 阆风苑。 “就连四方盟的钱串子也不会把比赛定成这个样子!”胡天蓼刚拿到本场比试的规则,大略读完后,怒不可遏,“你们沧海阁怎么穷酸成这样了?让应赛者给你们搬砖,你们要不要脸啊?” 不怪胡天蓼大怒,实在是沧海阁送来的比试规则看起来有些离谱,比试地点定在镇冥关倒没什么,可比试内容竟然是让拿到青鹄令的四名应赛者辨别镇冥关损毁的镇石,并亲手将损毁的镇石换成完好的新镇石。 镇冥关可是山海域青穹屏障的第一天关,奠基镇石足有一百零八万,每一枚镇石都需要修士亲手填入,不仅需要耗费大量灵力,而且很考验修士的控制力。 在过往千年里,填换镇石完全是沧海阁的工作,如今居然好意思拿出来作为比试内容,这不是丢脸丢到五域四溟去了? “胡道友,慎言。”戚长羽亲自来阆风苑递送规则,他脸上罕见地没了笑意,很冷淡地说,“这是今早由卫芳衡道友亲自送来的、仙君定下的规则,沧海阁代为送达罢了。” 戚长羽的心情可称阴郁。 他怎么也想不到,曲砚浓定下的比试规则竟然是这样的,她一定是发现了,可她不是从来不关心这些吗? 一千年前不关心、五百年前不关心、二十年前不关心,为什么偏偏这一次发现了? “呃——”胡天蓼尴尬地僵在那里。 怎、怎么又是曲仙君啊? “居然是仙君手笔。”淳于纯也拈着一张规则,若有所思,看来仙君对申少扬确实非常看重,连番来看比试,这可是数百年不曾有过的事。 她想着,张张口要说话。 “——不愧是曲仙君的手笔!”胡天蓼眼尖,看到淳于纯张口,心头一紧,抢先开口,“物尽其用,两全其美。这比试内容不仅能考验应赛者的实力,也是训示晚辈们克勤克俭、体悟青穹屏障来之不易。不愧是曲仙君,格局超然,高山仰止。” 他绝对不会再给马屁精踩着他长脸的机会! 淳于纯、戚长羽:“……” 谁说他们是马屁精来着? 好家伙,原来胡天蓼这老小子还在这儿藏着呢? 曲砚浓刚到阆风苑,就听见胡天蓼深情并茂的赞誉。 她坐在首座上,幽幽说:“你知道的太多了。” 几人转过头。 “是仙君一言一行皆有深意。”胡天蓼背后拍马屁义正词严,一见人立刻支吾起来,脸涨红成猪肝色,勉勉强强憋出来,“我不过……嗯,解读出来罢了。” 哼哼唧唧,可要了老命了。 曲砚浓含笑:“解读得不错。” “我就是打算让五域四溟的天才修士给我搬砖。”她好整以暇。 胡天蓼:“……” 这话叫人不敢接啊! 曲砚浓清风流云般微微笑了。 “这么紧张做什么?”她轻飘飘地说,“五域四溟是我一个人的?青穹屏障只护我和沧海阁?大家都受益的东西,大家一起出力维护,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胡天蓼干笑:这五域四溟都已经任你颠来倒去了,你说要怎么样大家都只能紧跟其后,你非要说不是你的……那就不是吧! 好歹曲砚浓不爱过问世事啊。 要是她也像望舒域的季颂危一样钻钱眼里,那这五域四溟的日子是真别过了。 “仙君,您打算什么时候在周天宝鉴前现身?”淳于纯问。 之前曲砚浓只在阆风苑现身,几乎没人关注裁夺官坐席上多了一个身影,更不知道那就是多年不曾现身的曲仙君。 这已经是倒数第二场比试了,前四名应赛者中角逐出两名胜者,下一轮就该决出阆风使了。仙君若再不现身,阆风之会就要结束了。 “不着急。”曲砚浓慢悠悠地说,“这场比试里有个很有意思的小修士,我现在还不想让她知道我是谁。如果她能进下一轮,我们再说吧。” 上清宗的天才修士,应该能进决赛,不会让她失望的吧。 淳于纯暗道“果然”。 她之前就发现曲仙君对申少扬格外关注,暗暗疑心曲仙君是专门为了申少扬来阆风之会的,为此还想过如何牵线搭桥,如今算是终于从正主的嘴里确定了。 “不知仙君说的是哪个应赛者?”淳于纯故作好奇,“今年的这几个小修士确实都实力出众,比往届的前四强上一截。无论是咱们山海域的戚枫、上清宗的小符神祝灵犀、望舒域的富泱,还有来历神秘的申少扬,放在往届都是能争头名的。” “往届应赛者的水平确实良莠不齐。”曲砚浓赞同,叹口气,她当初就是因为这个才觉得无聊的。 原本她筹办阆风之会,是想看看年轻修士们能整出什么新花样,可等她办了三届,才发现都是她当年玩剩下的。 也不强求这些应赛者比她当年更强,但也不能比她的手下败将们还差得多吧? “承平日久,外无敌侮,这修仙界的年轻一辈,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曲砚浓挑剔地说,“早知这样,当初就留着魔门了。” 淳于纯噎住。 就,您这个前魔修第一天才带头把魔门连根拔起,灭得干干净净,现在又开始嫌弃修仙界承平日久外无敌侮了? “现在就看这个小修士怎么样了。”曲砚浓支颐,幽幽地说,“上清宗的功法,我可是很熟的。” 淳于纯:“?” 等会,怎么又扯到上清宗了? 仙君她上次关注的不是申少扬吗? 镇冥关(三)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阆风之会进行到这一轮,已只剩下四个应赛者,人人皆佩青鹄令。 对于关注比试的修士们来说,这一届阆风之会已经到了最精彩的部分,个个呼朋引伴,齐聚在阆风苑外的周天宝鉴前。 “上一场比试决出了咱们四人的排名,祝灵犀第一,沧海阁的戚枫第二,我第三,你第四。”阆风苑外,富泱侃侃而谈。 “祝灵犀被誉为上清宗这一辈中最出众的天才,你已经打过交道了,比我更了解她。”富泱很在行地分析着,“至于戚枫,我先前没和他打过交道,但他在山海域早有盛名,据我朋友说,他是个性格内向腼腆的人,不怎么张扬,但实力很强。” 富泱的圈子是个未解之谜,申少扬一方面觉得以这家伙的性格,能和谁成为朋友都不奇怪,一方面又深深怀疑富泱的朋友们是不是都像他一样满肚子生意经。 不太敢问,感觉他们望舒域的修士在修一种很新的仙。 “咱俩马上就是对手了,你给我介绍其他对手的底细……”申少扬没说下去。 富泱明白他的意思,拉长语调:“这算什么介绍底细啊?” 也没说对手的招式手段,也没说对手的弱点长处,完全就是寻常唠嗑嘛。 “况且,我也没你们那么想赢。”富泱摊手。 申少扬疑惑:“你不想赢?” 这可真是奇怪,不想赢为什么要来阆风之会?难道还真有人过五关斩六将就为了来玩的? “不是不想赢,是没那么迫切地想赢。”富泱解释,不太在意地挥挥手,“我本来没想参加这个阆风之会,来山海域是为了找到更多客户老板的。没想到今年四方盟送选参加阆风之会的应赛者实力实在不行,钱串子和四方盟都丢不起这个人,发现我在山海域,就找到我来参加了。” 原来富泱还真不是主动参加阆风之会的。 “那你对四方盟感情还挺深的。”申少扬感慨,他自己无门无派无父无母,是个再纯粹不过的散修,修行路上全靠自己,要不是运气好捡到了灵识戒,得到了前辈的指点,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呢。 富泱一摆手:“什么呀!我是为了清静钞来的。” 申少扬一愣:“阆风之会的优胜者有清静钞拿吗?” 他怎么没听说过?也没人给他发啊! “阆风之会是不发,但四方盟发啊。”富泱眼尾微微眯起,狡黠而精明的笑意,“四方盟让我参加阆风之会,耽误了我的生意,总得给我点补偿吧?不然我可不干。” 明码标价,闯进前六十四是一个价,闯进前十六是一个价,夺下青鹄令又是一个价。 “走到这一轮,我已经赚了三年的收入,怎么也够了。”富泱语气轻快,“我也不是什么贪心的人,接下来的钱看缘分,能赚到最好,赚不到我就继续做生意去。” 申少扬叹为观止,下巴都要掉下来。 他由衷感慨:“你们四方盟的修士,真是上下同心啊!” 在赚钱这件事上,默契得让人感动。 “前辈,一千年前的修仙界也有这样的修士吗?”从扶光域来的土包子申少扬不明就里,暗暗通过灵识戒问前辈,“还是说,这一直就是咱们仙门的一种风气?” 卫朝荣默然。 这个黑锅千年前的仙修可真不能背。 “不是。”他简短地说。 千年前,仙修没有所谓的“钻钱眼里”,也没有满肚子生意经的钱串子。 仙修更注重清心寡欲、修持道心,不谈利欲。 “唯利是图”“利欲熏心”这样的评价,通常是用来形容魔修的,只有推崇欲望的魔修才会坦然且傲慢地追逐利欲。 也许当年也有一些仙门修士致力于收敛财富,但绝不可能像四方盟一样蔚然成风,当年的仙域也没有那样的条件。 冥渊下的幽邃荒冢。 卫朝荣默不作声地想着:这又是当今世界和千年前截然不同的一个方面。 今夕的山海已不是千年前的山海,今夕的人世也不是千年前的人世。 什么都变了,也包括他和她。 他抬起手,在晦暗的幽光里望见虚幻的掌心和手臂。 到最后,只剩一声幽长的叹息。 阆风苑前,富泱忽然用手肘撞了申少扬一下:“哎,那边走过来的就是戚枫。” 申少扬转过头看去,一群身着月白制式道袍的年轻修士说说笑笑朝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他茫然:“哪个?” 富泱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 他罕见地用一种犹疑的语气,慢慢地说:“应该是,中间的那个。” 申少扬定睛望去。 韶秀俊美的青年走在人群正中,脸上挂着和易得宜的笑容,显得格外矜贵。 很显然,他是人群的核心,这群出自同门的年轻人都以他为首、热切地同他搭话,渴望能得到他的回应,而他游刃有余、从容不迫。 申少扬也慢慢地转回去,和富泱面面相觑。 “你们望舒域的修士,管这个叫做内向腼腆?”他不确定地问。 * “这个戚枫,如今倒是有点样子了。” 裁夺官席位上,胡天蓼感慨:“之前我也见过他,实力和天赋倒确实是不错的,可性格太过拘谨羞涩,忸忸怩怩的,不敢和人说话,实在是小家子气了。” “没想到,不过是三五年功夫,他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如今这气度摆在这里,再不会有人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天之骄子了。”胡天蓼说着,有些纳罕,“这究竟是经历了什么,居然能有这惊天巨变?”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像前魔门第一天才转而修仙千年,到如今还是喜怒无常随心所欲的性子,性情哪是那么容易变的? 曲砚浓若有所思地望着人群中的韶秀青年。 “戚枫。”她短短地重复,望向戚长羽,“和你是一家人?” 当初戚长羽就是被长辈引荐给她的,在沧海阁中,戚家人也算是元老肱骨了。 戚长羽望见她脸上的神情,心头不由一颤。 他太熟悉她这样的表情了。 每当她想起那个人的时候,她都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也曾望着他,有这样一瞬凝注。 为什么? 他也就罢了,为什么戚枫也会让她想起那个人? 难道那个人和戚家有什么渊源么? 那个人是戚家的远亲?和他们有相似的面孔? “是。”戚长羽匆匆地说,用和易的笑容掩饰不安,他有些刻意地笑谈,“戚枫是我最小的侄子,天赋很不错,从前家里闲谈,都说他长得像我。” 其实戚长羽和戚枫长得不太像。 虽则都是韶秀眉目,但戚长羽姿仪更清爽些,戚枫五官昳丽,更显风流。 但听到戚长羽这话,淳于纯和胡天蓼目光在他和戚枫脸上来来回回看了几眼,竟然齐齐点头:“确实,你们叔侄俩长得有点像。” 戚长羽不经意攥紧五指,险些捏断了座椅的金扶手。 像?到底哪里像? 曲砚浓支颐望着远处的戚枫。 哪里像?神态像,气质像。 哎,她了无意趣地叹气,戚长羽怎么就想不明白,她从来不是因为容貌来留意一个人,也从来没觉得他和卫朝荣有哪里相像。 戚长羽多年如一日地琢磨卫朝荣在她心里的地位、琢磨她对卫朝荣的印象,完全是缘木求鱼,错得离谱。 当初她第一次见戚长羽,想起的当然不可能是卫朝荣,而是她的师尊,千年前的碧峡之主,魔君檀问枢。 曲砚浓当然是有师尊的。 千年前她是魔门人尽皆知的第一天才,不仅有超卓的实力和天赋,也有显赫的师承背景。 魔门共有三位化神修士,平日里王不见王,也不像是仙域的化神修士一样守望相助,甚至常有为了利益而互相厮杀的事,唯一的默契就是大家都看不上仙门。 当年的三位魔君既看不上仙门,也看不上同为魔修的其他化神修士,魔门修士大多性情桀骜,也算是上行下效。 这三位魔君各自都有地盘和门徒,但并不像是仙修那样开枝散叶广为传道,门生弟子对于他们来说,更像是豢养的家奴,其中有特别合心意的家奴,就赐予她超越其他家奴的权力和地位。 说得好听一点,就叫嫡传弟子。 曲砚浓就是檀问枢最宠爱的嫡传弟子。 行走在外,碧峡曲砚浓的名号伴随她前半生,成了她抹不掉的烙印。 按理说,对待向自己传道的恩师,曲砚浓应该感激涕零、铭感五内。 不过,她也是个魔修,普遍性情桀骜、心狠手辣的魔修,对于昔日恩师,她只有一个评价: 师尊,你可千万别有哪一天落到我手里。 檀问枢运气很好,没有那一天。 千余年前,曲砚浓转修仙道有成,晋升化神,带着当时已成化神的夏枕玉和季颂危,挨个把当年的三魔君斩草除根。 三个魔君里,有两人死在她手里。 一个是枭岳魔君,她给卫朝荣报仇;一个是檀问枢魔君,她给自己报仇。 如今千余年辗转一弹指,仇已报尽了,她可以很从容地回忆起檀问枢,回忆起从前在魔门的时光。 留意戚长羽,自然不是因为他长得像檀问枢,而是他身上那种野心勃勃,却又被清爽干净的外表和举止掩盖的感觉,和她师尊着实有几分相似。 可惜的是,戚长羽错以为自己与卫朝荣相像,刻意去琢磨她心里的卫朝荣,反而把类似檀问枢的圆滑和狡诈丢了大半,学成个四不像。 就好比前几天,戚长羽明明在她面前怕得要命,却还强行梗着脖子不说话,这确实是在学卫朝荣,可曲砚浓根本是在等他利落干脆、诚惶诚恐地认错。 如果是她师尊遇上这种事,一定会这么干,她是真的很想见一见檀问枢在她面前俯首低头、绞尽脑汁模样。 纵使千帆过尽,她果然还是记仇。 曲砚浓并没有刻意去从旁人身上找故人的痕迹,否则以她在五域四溟的地位,今天的五域盛事就不该是阆风之会,而是“曲仙君故人模仿大会”。 不过,假若她无意中遇见了勾起她回忆的人,也会注目留神。 真有意思,她若有所思,戚长羽只是性情有三五分像檀问枢,可这个叫戚枫的年轻修士,却让她恍然以为师尊就站在眼前。 “你刚才说,戚枫以前性格很忸怩,现在像换了个人一样?”她回过头,问胡天蓼。 胡天蓼一愣。 “啊,是,没错。”他点头,“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变得也太多了。” 曲砚浓微微笑了起来。 她终于露出一个愉快而明丽的笑容。 哇,她想,这一届的阆风之会,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为您提供大神 裁云刀 的《龙傲天的金手指是我前任》最快更新 镇冥关(三)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镇冥关(四)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镇冥关是天下第一雄关。 青穹屏障环绕五域,其中有大大小小数十道天关,均为守护山河地脉而设,唯独镇冥关立于冥渊水尾,专为镇靖冥渊而立。 煌煌赫赫的天关,如穹顶仙宫的天门,自云霄俯瞰人世,巍峨磅礴。 站在镇冥关下,只觉己身如此渺小,如天地间的蜉蝣。 申少扬踏出飞舟的那一刻如是想。 “前辈,冥渊究竟为什么这么特别啊?”他不报指望地随口问,也不知道前辈究竟是否会应答,“连曲仙君也对冥渊这么忌惮。” 申少扬问起冥渊,只是漫无边际的好奇。 因为比试的地点和冥渊有关,于是他便提问。 灵识戒里沉默了片刻。 卫朝荣从来没同申少扬说过,他就身处冥渊之下。 这也是他第一次看见冥渊的尽头,看到这座伫立千年的天关。 镇冥关是在他陨落后建的,伴随着魔门覆灭、五域初定、青穹屏障初设,磅礴天关轰然落定,将幽晦深邃的冥渊永远隔绝在世外。 虽然这千年间他并非始终清醒,也无法穿越冥渊见证镇冥关的存在,但他能想象。 想象…… 这一道近乎神力铸成的天关如何在悠悠岁月里抵挡侵蚀,冥渊如何源源不断地向四州吸蚀灵气与生机,多少世人不曾留意的无声片段里,他们曾和死亡擦肩而过,又是如何被镇冥关和青穹屏障不动声色地保护。 想象,那个亲手定立天关的人。 申少扬说,五域中有些修士对青穹屏障的存在颇有微词,认为这屏障花费了太多灵材和钱财,几位仙君应该想个更好的方法取代青穹屏障。 “当然,这只是极少数人的想法,绝大多数修士还是明事理的。”申少扬说起时补充,“我们都知道五域外的空间不稳定,很有可能陷落进虚空裂缝中,青穹屏障在保护我们。” 自从申少扬察觉到灵识戒中的前辈与曲仙君隐隐的渊源后,就经常打听有关曲砚浓的传闻,有意无意地对着灵识戒喋喋不休。 一桩桩、一件件,说给灵识戒听,想等来一个明确的反应,或是回应。 卫朝荣绝大多数时候只是默默地听着,并不做回应,也不出声,就好像申少扬的那些言语都石沉大海,随着水波沉入深渊,没有一点痕迹。 只有当灵识戒的那头转述的传闻太过荒谬,又或是颇多误解,他才像是枯木重焕,冷淡地只言片语,用讥诮或平淡的语句一一驳斥。 曲砚浓。 卫朝荣在心里念她的名字。 他其实很难想象她语调疏淡、气清神虚、不食烟火的模样,哪怕申少扬从不冻海上的那一望后便已认定曲砚浓是世外仙圣,哪怕转述中的曲仙君超然出尘得无欲无求,可他却始终没有办法把她和清心寡欲联系在一起。 他知道一千年会改变太多,足够沧海几度桑田,也没想过她会一成不变、永远驻足在原地,但他总是没法想象。 极致的烈火,也会褪成清淡的云水吗? “在所有古籍传说中,冥渊是万物的起始和终结。”卫朝荣淡淡地说。 申少扬本来就是碰运气,没指望得到答案,没想到真给撞上了,精神一振,“什么叫万物的起始和终结?哪个古籍传说里讲的?撰写的人是怎么知道的?” 卫朝荣默然。 以申少扬读过的古籍数,就算他说了,申少扬也听不明白,况且这些古籍在千年后还有多少留存也不得而知。 “冥渊之下的地方,叫做乾坤冢。”他说。 这是古籍传说里没有写过的东西,也只有亲身留在冥渊下的人才会恍然:原来古籍中写就的不是荒诞不经的传说,而是一段被世人遗忘的天地起源。 “知道名字就够了,其余对你来说没有意义。”卫朝荣简短地说。 申少扬满肚子的疑问都给噎回去了。 “好吧。”他怏怏不乐地收住话头,把“乾坤冢”这个名字记在心里,抬起头,正好对上戚枫审视般的目光。 戚枫目光冷漠凌然,有一瞬申少扬觉得他不是在看对手,而是在掂量某种无生机的死物,比闹市称斤论两卖妖兽皮与肉的摊贩更漠然。 蓦然与申少扬对上眼,戚枫微微一怔,旋即抬眸,彬彬有礼地一笑,这眼睑一垂一抬一笑间,方才的冷漠凌然竟像是申少扬的错觉。 细看去,戚枫神色温然,长身玉立,仪容秀丽,说不出的姿质风流,轻易便能博得旁人好感。 申少扬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心里泛着点嘀咕,又找不出端倪,只能匆匆地颔首回应。 “……这一轮的比试,持有青鹄令的四名应赛者需要在巳正前进入镇冥关。关内共有九道天门,每道天门下藏有一个镇石袋,每个镇石袋中装着二十块崭新完好的镇石和一份镇冥关的简易阵图,应赛者需要根据阵图找出年久毁损的废镇石,并将废镇石替换成新镇石。” 这一轮比试的裁夺官已不再是金丹修士了,淳于纯手持卷轴,在周天宝鉴前朗声宣读比试规则:“比试以应赛者所替换的镇石数目为准,应赛者成功替换的镇石越多,则排名越前,第一、第二名将获得进入下一轮比试的资格。” 比试内容居然是替换镇石。 申少扬一阵紧张,他还从来没有接触过镇石,半点经验也没有,他的对手全都来自有仙君坐镇的大宗门,大约都比他更熟练。 真是的,就不能四个人打一架吗? 比什么替换镇石啊? 申少扬手忙脚乱地找出青鹄令,抬起头,望见富泱若有所思的神情,一愣,“你想什么呢?怎么还不赶紧进去?” 祝灵犀和戚枫都已经催动青鹄令,尝试进入镇冥关了。 就算富泱无意争先,至少和清静钞没有仇吧? 富泱回过神,似乎也略感疑惑:“怪了,我怎么有种怪怪的感觉,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申少扬茫然:“什么不对劲?” 富泱满怀疑虑地摇摇头。 他也说不清楚,就是在听淳于裁夺官宣读比试规则的时候,莫名颈后一凉,这种感觉……就有点像是在望舒域做生意的时候,预感到要被对面给坑了。 不会吧?他明明是在参加阆风之会,没在做买卖啊? 就是一个比试,能怎么坑他? 他又不是在望舒域! 想到这里,富泱终于放下疑虑,舒了口气,取出青鹄令:没事了,山海域只有曲砚浓仙君,可没有季颂危那个钱串子。 ——曲仙君总不会比钱串子更精吧? * 阆风苑。 “这规则究竟是谁想出来的?卫芳衡?戚长羽?这也太贼了吧?”胡天蓼没忍住,小声嘟囔着,“压根就没说比试什么时候结束,这不就意味着应赛者要比到镇石全部用完吗?” 那可是镇石啊! 更换镇石可不是什么容易事,往往需要两到三个筑基修士齐心协力才能完成。 沧海阁每年都要派遣或招募修士前往镇冥关更换废弃镇石,有时甚至会找金丹修士出手,足足干上两到三天才能换完。 比试一共提供了一百八十枚镇石,分散在九道天门下,这就意味着镇石没用完,应赛者都不能松懈,因为一旦有一处的镇石没被找到并用完,就会为对手提供反超的机会。 为了维护自己的排名,应赛者必须先下手为强,榨干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在比试结束前马不停蹄地奔波。 这直接就把沧海阁一年的事给干完了啊! 让五域四溟的天才修士来给你们打白工修镇冥关,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他们是山海域,又不是望舒域! 戚长羽用隐忍的目光瞥了胡天蓼一眼,没有说话。 “我定的。”曲砚浓宛然含笑。 胡天蓼呆若木鸡。 完蛋了,他呆呆地想,我们山海域也要变成四方盟的样子了。 曲砚浓信手拈起手边的金纸。 “镇冥关可是我最用心的作品。”她慢悠悠地说着,握着朱笔,在朱砂间轻轻一抹,彤管摇摇晃晃,在金纸上蜿蜒成行,“当初花了很多心思建成,如今放他们进去,收些门票总不过分吧?” 她本来只是说些俏皮话逗人玩,可话到尽头,倒把自己给说动了,握着朱笔微微怔神。 是,她当初在镇冥关上花了最多的心思。 不仅因为冥渊神秘莫测、给山海域带来极大损害,也不单为了古籍中有关冥渊的荒诞不经的传说,更因为卫朝荣。 她没有亲眼看见卫朝荣死,也没有亲眼见到他的尸骨,他的牺牲和死亡就像是一场朦胧而凄楚的梦魇,为她展开,又与她无关。 曲砚浓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的魔修。 见不到尸骨,也没亲眼见到卫朝荣坠入冥渊,她总是不太信他死了,哪怕她知道坠入冥渊的人不可能生还,可她在上清宗从头修仙的那些年,还是常常会产生浮想,也许有一天卫朝荣会突然地出现在她面前,一如旧日模样。 不辛酸,只是很惘然,让她亲手把冥渊通向山海域的方位封起,多少也算是个难关。 那时五域初定,道心劫才初显,她还不是无悲无喜的曲仙君,夏枕玉也不会一年到头疯疯癫癫地失忆,季颂危更是能凭气概聚起散修联盟的人杰,三个化神修士彼此不是朋友,却也是同道、同袍。 季颂危在望舒域的事还没忙完,就注意到她在冥渊水尾的停滞不前,热心肠地问她是不是遇到了困难、需不需要搭把手。 曲砚浓没有遇到困难,她晋升化神后,几乎再也没遇到过能被称为困难的事,她只是在想卫朝荣: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卫朝荣活着出现在她面前,看到她封住冥渊水尾,会不会有点伤心? 季颂危和她其实不太熟,也不清楚她和卫朝荣的故事,但他很有耐心,听她语焉不详地陈述,忽然哈哈一笑:所以你其实已经决定好要封住冥渊水尾了,不管他会不会伤心,你都会这么做,是不是? 曲砚浓不否认。 她一向是这样的人,如果当初卫朝荣没有为她而死,她做决定时甚至都不会有这一点犹豫。 季颂危摇着头感慨:果然是当过魔修的人,做权衡时天然便有优势。 “可你为什么不换个角度想,你封住冥渊水尾,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不会经受他的痛苦,这是你在心痛他啊。”季颂危轻轻快快地说,“他若是能看见,应该会更欣喜才对。” 曲砚浓和季颂危不熟。 可她真正被他一句话解开心结,隔天便费心建成镇冥关,永镇冥渊。 在毁去魔骨转修仙道之前,曲砚浓既不懂情谊,也不懂怎么珍惜别人的情谊。 她生活在尔虞我诈里,也只会尔虞我诈。 她就像一只被豢养在沙漠的鲸鲵,就算有一天坠入碧海,她也不知道怎么呼吸。 夏枕玉告诉她卫朝荣的死,让她学会拿起。 而季颂危在冥渊水尾前的一番开解,让她学会放下。 可等到她终于拿得起也放得下,卫朝荣早就死了,而她也在道心劫里日复一日地沉沦。 一千年,什么都抛却,再不想起,无欲无求也无悲无喜。 她成了曲仙君。 “二十多年前,望舒域地脉陷落,造成一场天灾浩劫。四方盟理应开仓赈灾,可季颂危舍不得钱。”曲砚浓忽然说起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胡天蓼和戚长羽都看向她,不明白话题怎么从镇冥关突然变到四方盟。 “季颂危想得很美,他自己不想放血,就超量发放清静钞,给望舒域修士、给山海域修士、给玄霖域修士……”曲砚浓语气淡淡的,好像不是在同谁说话,而只是一场回忆,“他是保住了他的钱,可代价却转嫁给了整个五域。山海域和上清宗为他结账。” 曲砚浓不问世事,但不吃亏,尤其不喜欢被别人占便宜。 她找到夏枕玉一起去望舒域找季颂危,既是为了算账,也是因为季颂危的举动离奇,说明他的道心劫更严重了,她们看看能不能拉他一把。 当世三个化神修士差不多就是这种既不亲密、也不信任,但只有彼此能守望相助的关系。 道心劫面前,他们都是挣扎的蜉蝣。 季颂危在她们面前赖账。 他装傻,直到装不下去又开始唱念做打地扮演悔恨。 “季颂危,你是不是以为这世上只有你最精明?”她当时心境毫无波澜,没什么意趣地平淡反问。 她不生气,只是觉得无趣又烦人,把季颂危打了一顿,夺走了清静钞的发放权,又从四方盟割了一大笔利益,满载而归地回了山海域。 直到如今望舒域还在还当年欠下的债。 这件事没什么稀奇的,曲砚浓早就抛之脑后了,也从来不以为意。 直到今天,她坐在阆风苑里,对着镇冥关,不经意想起多年前的那场意外对话,想起曾经轻快微笑古道热肠的季颂危,想起如今望舒域那个冰冷的钱串子。 镇冥关还是镇冥关,可人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 物是人非。 她惘然若失。 “一千年,”她轻声说,“原来真的很长啊。” 为您提供大神 裁云刀 的《龙傲天的金手指是我前任》最快更新 镇冥关(四)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镇冥关(五)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申少扬伫立在巨大天门下。 他攥着薄薄的阵图,紧紧皱着眉。 这一局的关键不在于替换镇石的速度,而在于应赛者手里究竟拿到了多少镇石。 取得的镇石越多,在这场比试中的余地就越大,因此当务之急不是尽早去填换镇石,而是在刚进入镇冥关的那段时间里收集尽可能多的镇石。 在拿到一个装有镇石的镇石袋后,申少扬得到了一张简易的阵图,镇冥关是按照乾、坎、艮、震、中、巽、离、坤、兑的九宫方位设立的,每一道天门对应一宫,申少扬催动青鹄令后,被传送到了艮宫附近。 在九宫中,中宫最神秘,暂不开启,等到比试中途的某个节点,才会开放特定的通道前往中宫。 这样算来,目前能找到的镇石存放点共有八个,按照应赛者人数四人算,每人应当能分到两个镇石袋、共计四十块镇石。 可问题就在于,申少扬挨个找遍八道天门,没有找到第二个镇石袋。 这就意味着有人手中可能三个甚至四个镇石袋,而申少扬还没开始替换镇石,就已经落后于人。 头顶天门之上,裁夺官淳于纯的声音隆隆传来,确保应赛者能在镇冥关的任何一个角落里听见: “当前镇石填换进度通报: 祝灵犀,九;富泱,七;戚枫,六;申少扬,零。” 申少扬稍感烦躁地挠了挠头。 为了找第二个镇石袋,他耽误了许多时间,目前连一枚镇石也没替换,只能听着对手的进度干着急,结果到最后也没找到。 看来只能去抢了。 要是再耽误下去,人家都把镇石填换好了,那可就没他什么事了——他总不能把人家换好的镇石抽出来吧? 就算这是一场只论输赢的比试,申少扬也没忘了他脚踩的地方是青穹屏障最重要的天关,是守护无数生命的最后防线。 为一己之私毁坏青穹屏障的事,他做不出。 只是不知道那个多拿了镇石袋的对手究竟是谁…… 听通报,其余三人进度都差不多。 申少扬一边向其他方位摸索,一边按照阵图上的提示,找出沿途的废损镇石,揣摩了半天,终于快速伸手—— “咻!” 手触碰到废损镇石后剧烈灼痛,疼得申少扬差点缩回手。 “青穹屏障后的虚空侵蚀居然这么可怖?”他喃喃自语起来,“如今的五域,全都在经受虚空侵蚀,曲仙君到底有多强,竟然能护住整个五域,而且一护就是千年?” 虽然是从扶光域来的“乡巴佬”,但申少扬至少是知道青穹屏障外的情况的。 在五域之外的地方,遍布着可怖的虚空裂缝,这些虚空裂缝一刻不停地侵蚀着现有的空间,没有修士能在虚空裂缝中生活。 青穹屏障隔绝了虚空裂缝,令五域能免受虚空的侵蚀,而在五域之外的四溟,没有青穹屏障的保护,时常便会有虚空裂缝突然出现、方圆十里全被吞噬的惨剧。 没有人想尝试离开青穹屏障,这是一条不可能生还的路,所有人都知道这道屏障的重要性。 但,知道青穹屏障很重要和亲身体会虚空侵蚀的可怖,自然是截然不同的。 若非被送入镇冥关亲手替换镇石,申少扬根本想不到虚空侵蚀竟有这么恐怖,隔着尚未完全破损的镇石也叫人背脊生寒。 ——那么,能够维持青穹屏障千年不倒,让虚空侵蚀千年止步的曲仙君,究竟有多么独步天下的实力? 难怪世人皆敬曲仙君。 这千载太平安稳,全在她一人肩上。 申少扬暗自咂舌,咬咬牙,取出一枚崭新镇石,按照阵图上的指点,托在废损镇石下,灵气包裹着手掌,毅然伸向废损镇石,猛然一抽。 “嘶!”他倒抽一口凉气,他的手就像是伸进了烈火之中,灼痛难抑。 来都来了,对手都换完十几块镇石了,他总不能因为怕痛直接弃赛吧? 申少扬咬着牙把新镇石送入原先的位置。 收回手时,手背上一片通红,看着很是骇人。 他摊着手看了半天,深深怀疑: ——其实阆风之会不是想决出年轻一辈天才,而是想找几个不用清静钞的好用长工吧? 怀疑归怀疑,再怀疑也得干活。 镇冥关实在是太大,等申少扬把二十枚镇石全部填完,也没找到其余应赛者的踪迹。 淳于裁夺官的声音再次响彻天际。 “当前镇石填换进度通报: 祝灵犀,三十九;戚枫,三十;申少扬,二十;富泱,十五。” 申少扬本来随意地听着,听到最后,倏然一惊。 ——他记得上一次通报的时候,富泱明明已经填换了三十五块镇石,位列第二。 怎么一段时间过去,不仅没涨,反倒少了这么多? 已经填换好的镇石,怎么还会突然减少的? 申少扬心中疑惑,还没想出个头绪,忽然脚步一顿。 他察觉到了另一个修士的气息。 天门尽头,一道修长昳丽的身影慢慢浮现。 申少扬一怔。 他遇到的第一个对手竟然是戚枫。 戚枫也看见了他,微笑着朝他颔首,从容不迫,看起来十分和易,没有半点敌意。 看起来,戚枫并不打算和他打一场。 也对,戚枫的镇石填换数目是三十,显然拥有至少一个镇石袋,如今还排在第二,可谓游刃有余,自然没必要抢。 那么,富泱的镇石数目减少,是祝灵犀干的? 还是说,是裁夺官在比试中设下了什么陷阱,而富泱不幸中招了? 申少扬忖度着,也朝戚枫点了点头。 两人谁都没有停步,迎面走近了。 他们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 二十步、十五步、十步…… * “哎呀,这个申少扬也完了!” 阆风苑内,胡天蓼恶狠狠地拍着大腿,“这小子真是缺心眼,富泱的镇石数少了那么多,他就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白瞎了!” 其余裁夺官听到这里,不由齐齐看了胡天蓼一眼:自从胡天蓼让申少扬摘面具反被噎后,这位元婴修士就没一次盼着申少扬好,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胡天蓼在痛惜申少扬没能察觉到危机。 不过,这转变虽然离奇,但大家也都能理解: 与身在比试中的应赛者不同,周天宝鉴前的修士能看到所有应赛者的举动,因此也就亲眼目睹了富泱的镇石数究竟是如何消失的。 “……你们沧海阁养出来的都是些什么歪门邪道?我刚才还夸这个戚枫有长进——好家伙!原来长的不是气度,是狗胆啊。”胡天蓼一拍桌子,对着戚长羽咆哮起来,“为了赢一场比试,他是不择手段了是吧?青穹屏障何等重要、虚空侵蚀何等可怖,他是一点都不管啊!” 众人皆默:胡天蓼说的没错,方才戚枫尾随着富泱,毁去了富泱填换的镇石,直到富泱觉察到不对劲,两人交了手。 富泱心有顾忌,出手有所克制,但戚枫是半点也不顾镇冥关,肆无忌惮,下手狠辣,很快就把富泱填换的镇石毁去了一大半,扬长而去。 戚枫这家伙居然还笑得出来:“等比试结束后,我愿意出钱将镇石补上。” 这是钱的事吗? 不管你进镇冥关是做什么的,保护青穹屏障就该是所有行为的第一前提——这不是吹毛求疵刻意刁难,这应该是所有五域修士的基本共识。 为了获胜损毁镇石,那就是没有底线。 戚长羽面对胡天蓼的怒骂,面色很不好看,然而他竟也没有反驳,而是隐晦地朝曲砚浓望了一眼。 曲砚浓虚虚地握着朱笔,凝神望着周天宝鉴中的人影。 她总是漫不经心的,好似对什么都厌倦,可一旦目光凝定了,便有种摄人心魄的力量,让人也随她目光而望、描摹她所描摹的。 戚长羽衣袖下的手攥紧了。 她又在想那个人,戚枫让她想起那个人了。 凭什么?他辛辛苦苦揣摩了那么多年总是不像,凭什么戚枫什么也不必做就能让她目不转睛? 曲砚浓搁笔,偏过头看了戚长羽一眼。 原来戚长羽和檀问枢也没那么像。 她漫漫地想,戚长羽和檀问枢比起来,多了几分克制,也就失去了檀问枢身上那种肆无忌惮的残忍。 她的师尊,是个完完全全被欲望所吞噬的人。 檀问枢常常夸她是个天生的魔修,也是天生的魔修性情,倘若当年留在了曲家成为仙修,对她而言反倒是一种损失。 可曲砚浓却觉得,檀问枢才是真正的天生魔修。 他教她心狠手辣,教她尔虞我诈,教她怎么尽情追逐利益、怎么抢先一步将单薄的情谊践踏到尘埃里。 她从檀问枢那里学会了喜怒无常、为所欲为,如何在世俗红尘里做一个被欲望吞噬的野兽。 有一年,她从秘境里出来,檀问枢竟然亲自来接她。 没有人不羡慕她的好命,在尔虞我诈的魔门中竟能有一位对她这么上心的师尊,更别提檀问枢还如此强大,对她如此肆无忌惮地维护和偏袒。 卫朝荣那时还没暴露仙修身份,顶着金鹏殿外门弟子的名头,在魔门也有赫赫凶名,认识他的魔修都管他叫“血屠刀”,因为他动起手时连魔修也胆寒。 他们当时已经打过好几次交道,一起出生入死过,说不上信任彼此,但有种旁人融不进的默契和暧昧。 檀问枢看着她长大,太了解她。 “新认识的朋友?”他笑着问曲砚浓。 曲砚浓冷淡地横了他一眼,“魔修有朋友吗?” 檀问枢笑着点头。 “看来确实是新交的朋友。”他说,语调离奇,“我还以为你会听话,再也不对真情这种虚妄的东西抱有指望,没想到你比我想的更有勇气。” 檀问枢的教导总是透着血气,他总是鼓动她去害人,从无辜的局外人,到朝夕相处的同门,如果她选择拒绝,那么不出三天,她就会发现那些“无辜的局外人”被他利诱鼓动,反过来害她。 曲砚浓在碧峡没有朋友,如果有,就会成为檀问枢教导徒弟的道具。 旁人所在意的、珍视的东西,在他眼中不仅一文不值,而且还很适合打碎了踩几脚,碾成齑粉,再来欣赏对方怒不可遏或痛苦万分的反应。 曲砚浓有时很难分清他究竟是真的想教会她如何冰冷残酷地践踏一切,还是单纯地想欣赏她的痛苦。 又或者两者都有。 “你过来。”檀问枢抬手,含笑朝卫朝荣招了招,姿态和易温润,实在看不出他竟是凶戾暴虐、狡狯善变的魔君,“就是你,潋潋的朋友,过来。” 卫朝荣的反应不是抬步,而是看她。 第一次见檀问枢叫她的人总是要侧目,想不到喜怒无常的魔女还有这么一个娇憨的名字。 曲砚浓侧身对着他,神色淡淡的,目光漠然地落在前方的绿茵地上,没有任何回应。 “看她做什么呢?”檀问枢益发叹气,有些无奈,好脾气得像个邻家兄长,“我和你说话,也不需要先请示她吧?” 卫朝荣沉默了一瞬,抬步走近了。 “拜见魔君。”他微微垂首。 檀问枢眼睑微微眯起,把这个陌生的青年打量个遍,余光细细地瞥着曲砚浓,忽而成一笑,“果然是她能看上的朋友,你是金鹏殿的弟子?不如和潋潋一起来碧峡。” “我可不像枭岳那家伙,收了一大堆名义上的弟子,却连弟子的名字也叫不出。”他悠然说,“你来了碧峡,就是我的嫡传弟子。” 秘境外不止他们三人,还有其他刚从秘境里出来的修士,远远地不敢靠近,听到这话,俱是红了眼,嫉妒卫朝荣的好运气——攀上了曲砚浓的高枝,竟能叫檀问枢也开口收他为嫡传弟子! 可檀问枢的徒弟并不那么容易当。 “我门下不收庸才,想要成为碧峡弟子,需要证明你的潜力。”檀问枢笑着一伸手,指向曲砚浓,“你把她杀了,把她的尸体交给我,我就让你做碧峡的嫡传弟子。”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再怎么追逐欲望,魔修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喜怒爱憎,喜欢的就会保护、讨厌的就要杀掉,这是不分道统的人性。 就算魔修再怎么性情暴虐,也不会对着一个刚认识的修士,指着自己最宠爱的嫡传弟子说:你把她杀了,你就是我的嫡传弟子。 怎么偏偏檀问枢就不走寻常路? ——不是说曲砚浓是檀问枢最宠爱、最维护的弟子吗? 在所有隐晦诡异的目光里,曲砚浓扬着头,神色冷淡而凛冽。 魔君师尊说出这样惊悚的话,她却只是傲慢地一言不发,任旁人如何打量都凛然到无懈可击。 她已习惯了檀问枢这一套。 这不是檀问枢第一次这么做,也绝不可能是最后一次,他最喜欢的就是把别人的情谊搅得反目成仇,不是你背叛我就是我背叛你,他太爱玩弄人心,哪怕在这魔门中真心情谊本就已经薄得可怜。 当一个人有着能肆无忌惮的实力,还热衷于做着肆无忌惮的事,那么旁人纵有如海深情,也敌不过人心方寸。 从前檀问枢问过的每个人,到最后都和她反目成仇。 她什么都愿意试着相信,可到最后什么都不信、不敢信。 如果没有办法反抗,至少她可以选择扬着头、凛冽而傲慢地面对背叛,下一次,她还是敢明知故犯地开启一段情谊、迎接下一次背叛。 哪怕在化神的恶意面前,她也不是输家。 檀问枢就喜欢她这一点。 他宠爱她、教导她,也享受着磋磨她性情的过程,如果有一天曲砚浓成了他教导中的那种魔修,他必然觉得她太无趣,将她随意地抹去,换成更有趣的人。 卫朝荣盯着她看了很久。 太久了,连檀问枢也微微皱起眉,不明白他究竟要从曲砚浓身上看出什么花来。 “承蒙君上抬爱,可惜我只能璧谢。”卫朝荣很简短地说,“我和她之前有过约定,谁先死了,尸体就归对方,作为纪念。她是我的,我不会给别人。” 曲砚浓没想到竟会突然听到这个,愕然回过头望去——他们其实算不上朋友,互不信任,但从第一次见面起便有点暧昧,魔修什么鬼话都能说,先前在秘境里,她故意逗他说,“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的尸体留下,炼成飞僵带在身边,这样我想你时就召出来看一看。” 那时卫朝荣答得也很从容不迫,他说:可以,如果你死了,我以后也会想起你。 于是曲砚浓顺着玩笑:那我们就交换尸体,也算长相守。 总之,她当然是知道这段鬼话有多惊悚的,说出来纯粹就是吓唬加作弄卫朝荣,他接了招,她更觉得起劲,越发对他感兴趣。 可是,把这鬼话当着路人的面说给檀问枢,还不如杀了她! 卫朝荣就这么拒绝了檀问枢。 可曲砚浓却觉得他还不如别拒绝。 檀问枢的笑意慢慢冷了。 也不是每个人在诱惑面前第一时间答应的,背叛往往发生在事后,因此檀问枢也见过不少拒绝他的人,但没有任何一个像卫朝荣这样轻而易举地激怒他。 “没关系。”他依然在笑,但神色已有些恼火,“我的承诺随时有效。” 游戏已经开始,檀问枢不会立刻掀翻棋盘。 他教曲砚浓不信情谊、不信任何人,而他自己也真的不信,檀问枢不觉得自己会输——再怎么嘴硬,在利益面前都单薄如纸,这个自视甚高的青年早晚会拿起屠刀对准她的。 曲砚浓也这么想。 可他们都猜错了。 往后那么多年,卫朝荣都没有违背那天的话。 除了那一句:我死后,你要是想要用我的尸体炼飞僵,那就拿去好了。 ——他根本没给她留下半点残躯。 浮世轮转,很多年以后的阆风苑里,裁夺官们惊愕回身,望见神若清风流云的仙君五指微拢,捏断了手中彤管,落了满纸朱砂如血。 “骗人。”她轻轻说。 为您提供大神 裁云刀 的《龙傲天的金手指是我前任》最快更新 镇冥关(五)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镇冥关(六)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镇冥关内,申少扬和戚枫迎面相向。 十步之内,戚枫唇边含笑,一手平托,悠悠地抛掷着一枚方孔玉钱,一步步走近。 五步、四步、三步…… 擦肩而过的一刹那,两道灵光同时迸发,申少扬和戚枫竟在同一时间骤然出手,灵气碰撞,发出轰然巨响,“砰——” 惊人的巨力从剑上传来,申少扬被迫退后五六步,长剑横在身前,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从方才一刹那的交手中,他便能确认,戚枫的灵力远远胜过他。 灵气碰撞的那一刻,申少扬感受到了先前与祝灵犀交手时都不曾感受过的巨大压力。 戚枫一定已经筑基大圆满了,半步踏在金丹期的门槛上,随时都可以突破。 申少扬想不明白戚枫为什么不突破,如果戚枫已经是金丹期,那这一届的阆风使根本无可争议,无论他、富泱还是祝灵犀,都不会是戚枫的对手。 要不是申少扬提前察觉到了戚枫的诡异,又因为手中镇石太少而决心一搏,方才一击之下就要被重伤。 “富泱的镇石是你动的手脚?”申少扬握紧手中剑。 戚枫微微笑着,一派风姿温润,一下一下地抛着手中的方孔玉钱,“我还担心你想不明白,看来你还是比我想的机灵一点。” “你是怎么让镇石替换数变少的?”申少扬神色凝重,他隐约猜到了,可仍是不敢相信——这可是在周天宝鉴的映照下,所有人都能看见,戚枫怎么敢毁掉镇石? 戚枫就不怕自己踏出镇冥关后被裁夺官直接扣押? “既然裁夺官把比试地点选在这里,就说明他们做好了准备,我相信以我目前的修为,不至于超出裁夺官的能力。”戚枫风度翩翩地说,“阆风之会可是……曲仙君筹办的五域盛事,我自然要全力以赴搏一搏头名,这没什么好指责的吧?” 在提到“曲仙君”时,他很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但转瞬又从容地接上了,几乎听不出异样。 周天宝鉴前,胡天蓼恶狠狠地一拳砸在桌案上。 “这个臭不要脸的混蛋!”作为本届阆风之会公认的裁夺官第一人,听到戚枫不顾域内安危毁坏镇石后,居然还好意思阴阳裁夺官思虑不周、能力不济,胡天蓼恨不得直接冲进镇冥关,把戚枫给丢出来。 戚长羽的神色也不好看。 作为沧海阁的阁主,他对这个向来内向腼腆到有些小家子气的侄子并不怎么关注,哪怕戚枫天资过人,在戚长羽面前也不够看。 上次戚长羽听到有关戚枫的消息,还是阆风之会前两年,戚枫为了准备比试,特意前往玄霖域找炼器行订制趁手的法器。 “那个知寐斋是望舒域的炼器行,没开多少年,发展得可好了,分行都开到玄霖域了,听说法器卖得很便宜,质量又好。”族老当时和他抱怨,“怎么山海域没有分行呢?戚枫还得跑到玄霖域去。曲仙君不是一直在留意炼器大师吗?你这个沧海阁阁主要懂事一点,替仙君办在前头。” 现在回想起来,戚枫的性子变得太离奇、太突然,实在很古怪。 “仙君,等戚枫从镇冥关出来,我立刻带他回沧海阁检查神识。”戚长羽低声向曲砚浓请示,亡羊补牢,“我亲自给他检查,看他是不是被人控制了。” 其实除了被人控制神识之外,还有可能是被人夺舍了,但夺舍后修为会降一个大境界,显然不是戚枫如今的表现。 曲砚浓微微向前倾身,凝神望着周天宝鉴。 “那你就检查一下吧。”她不加掩饰的散漫,显然对戚长羽检查后的结果没有任何期待。 戚长羽顺着她出神的目光望见周天宝鉴中的戚枫,嘴唇微抿,衣袖下的手紧紧握拳。 “仙君,对于戚枫毁坏镇冥关镇石的事,必须严惩不贷。”胡天蓼脸色凝重严肃,“这个先河可不能开,否则以后谁还会把青穹屏障当一回事?保不齐就有拎不清的修士为了好玩毁坏青穹屏障。” 就算青穹屏障再坚固,不爱惜的人多了,总会毁损的。 胡天蓼总有隐忧不敢吐露:以曲砚浓的性子,兴致来得匆忙、消散得也飞快,她那样清风流云、意兴阑珊的姿态,会不会有一天也对维护人世感到厌倦、彻底撂下这千疮百孔的世界,像从前主导魔门灭亡一般,漠然坐看仙门的消亡? 单单为了让曲砚浓厌倦的那天晚点到来,胡天蓼就大力支持对青穹屏障的共同守护。 曲砚浓把他的想法看得很明白。 她有那么一瞬间想解释一下,她只是受了道心劫的影响,在此之前就算再怎么心狠手辣,也能算魔修中的好人了,可能是有点疯,但还挺清醒。 可这念头就只是在她脑海里浅浅地转了一下,因无趣而打消。 胡天蓼不值得她的特意解释,她也不需要解释。 她是独步天下的五域第一,没有人配得上她的解释。 况且,她又想,有时她确实感到厌烦,也许哪一天……她真的会想让世界彻底湮灭。 也许是她自己动手也说不定。 * 镇冥关里,两种灵力猛烈碰撞。 剑光在交锋中节节败退,几乎被湮灭。 申少扬额头上挂满了汗珠。 他从来没有在任何同阶修士面前感受到这么大的压力,哪怕是和祝灵犀斗法时也没有这么无力。 只是短短的十几个呼吸,他几乎是摧枯拉朽地败落,仿佛他面前站着的不是和他同为筑基修士的戚枫,而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峦。 戚枫仍然站在原地,微微地笑着,温文尔雅。 可他眼神漠然,目光凝定在申少扬的身上,说不出的冷酷,隐隐有种不加掩饰的恶意。 申少扬终于可以确定当初在镇冥关外没有看错,戚枫对他确实怀有恶意,甚至这种恶意并不来自比试,而更像是莫名其妙的反感和敌视。 可申少扬怎么也想不出他什么时候和戚枫打过交道,这甚至只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戚枫抬手,那枚方孔玉钱在他掌心闪烁幽蓝光芒,被他随手一抛,越过灵光和剑光,直直朝申少扬飞去。 申少扬分不出余力去挡,想倾身避开,却根本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枚方孔玉钱轻盈落在他眉心上。 一股狂暴森冷、带着浓烈血腥气的力量从他眉心直冲泥丸宫,顺着经络倾泻而下。 申少扬骤然一惊,急忙调动神识和灵力去拦那股力量,可当他的灵力与之相触时,却爆发出剧烈冲击。 两股力量在他体内相撞,仿佛天生水火不容。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灵力?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古怪可怕的气息! 申少扬浑身肌骨经络都在这场看不见的争斗中承受着巨大冲击,短短一二个呼吸间,三条经络不堪重负,先后胀裂,两股力量顺着裂口四散溢出,冲入骨肉。 痛、太痛。 那根本不是人能承受的极致痛苦。 申少扬痛得想放声哀嚎,可痛楚被封结在喉头,无论怎样张大嘴巴,也嚎不出半点声音。 戚枫漠然地望着申少扬。 周围的灵光尚未散去,将他们的身形朦胧地遮掩住了,就算是周天宝鉴也只能映照个大概,照不出申少扬的异常,也照不出戚枫的冷眼旁观。 就连申少扬极度痛苦的表情,也因他那张黑漆漆的面具而尽数被掩盖了。 那股怪异的力量冲入血肉,将申少扬的血肉灵力都腐蚀摧垮,他像是一座燃烧的屋子,在烈焰焚烧下无可挽回地陷落。 在意识蒙昧间,申少扬感觉到那股诡异的力量冲破了血肉的阻隔,附着在他的骨骼上。 “嗵。” 轻得不能再轻的一声响。 从骨髓深处突兀地溢出一股幽晦凶煞的黑色力量,海潮一般涌出他的骨骼,张开巨幕,将那股横冲直撞的怪异力量蓦然吞噬。 不过是一瞬息,曾让申少扬束手无措的怪异力量竟然就这么诡异地消失了。 从骨髓里涌出的黑色力量附在骨骼上缓缓流转,渐渐平息,又无声无息地沉入骨髓之中,好似从未出现过。 申少扬意识猛然回笼。 躯体内的风起云涌虽则跌宕起伏,但说起来其实只是一刹那,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朝灵识戒中的前辈呼救,一切就已无声无息地结束。 只有千疮百孔的经络和灼痛提醒着他方才发生了什么。 申少扬能感受到,黑色力量和戚枫的拿到诡异力量十分相似,分明是同源的,与寻常修士的灵力截然不同——可这种力量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体内竟然还藏着这样诡异的力量,他自己都不知道! 戚枫察觉到申少扬眼神一瞬清明,微微一惊。 他蹙眉,目光飞快地打量着申少扬,转瞬便重新抬手,将那枚方孔玉钱招了回来,一边身形暴退,手中灵力分作数道,朝四面八方打去。 灵力四散,狂风暴雨般错落地击打在镇冥关的镇石上,不知怎么回事,许多本应无比坚固、能抵御虚空多年侵蚀的镇石,居然在几个呼吸间出现裂缝,砰砰碎裂。 五块、十块、二十块…… 短短十个呼吸间,竟碎裂了数十块镇石。 申少扬震惊到极致,脱口而出:“戚枫,你疯了吧?” 戚枫已不停步地退出数丈远,在绚烂的灵光外、周天宝鉴能清晰映照的地方,露出讶异惊恐的神色,好像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镇石碎裂。 “怎么会?镇石……这不是镇冥关吗?怎么会忽然崩开这么多镇石?”戚枫惶急般说,“申少扬,快跑!” 情真意切、诚恳焦急,连申少扬也有一瞬间信了戚枫真不是故意的。 可戚枫表情惶急归表情,操纵的灵气却半点也没有平息的意思,乱雨般暴打在镇石上。 “砰、砰、砰、砰……” 四面八方的镇石先后碎裂崩毁,虚无的气息从碎裂的镇石后涌入,仿佛奔腾的潮水越过堤坝的裂口,冲刷间将堤坝摧垮。 上百块镇石同时碎裂,虚空急速侵入,在周天宝鉴内外无数惊恐的目光里,发出一声哀鸣般的轰响。 镇冥关循九宫而建,乾、坎、艮、震、中、巽、离、坤、兑,历经千年虚空侵蚀而不移。 然而就在这一刻、在两个筑基修士的斗法中,艮宫轰然崩开一道三丈长的裂口! 三丈,一段算不上宽阔的距离,放在平地上,连刚引气入体的小修士都能轻易跳过,可放在镇冥关,却能隔开生与死。 申少扬竭尽全力从镇石崩裂处向外逃,可他方才因那股怪异的力量而经络受损,灵力流溢,一时竟提不起力气,脚下一空,骤然向无尽深渊落入。 “前辈前辈前辈——” 他对着灵识戒一叠声地惨叫,“救命啊!” 灵识戒里一声轻叹。 “闭守神识。”寒峭沉冽的声音平淡地说,“我会暂时附身带你出去,出去后你自己想办法。” 申少扬如同得了救命稻草一般,忙不迭地闭守神识。 崩裂陷落的天关里,戴着漆黑面具的少年修士合上眼。 幽邃无尽的冥渊下,无人知晓的亘古荒冢里,一道浩渺磅礴的灵识跨越万里,借旁人的双眼,重见人间。 卫朝荣睁开眼。 在漫天崩裂的镇石和动荡的虚空里,他抬起手,幽黑的气息从他掌心磅礴而出,连接着头顶尚未碎裂的镇石,将他向上方带挈而飞。 * 周天宝鉴前,一片惊恐哗然。 戚长羽浑身绷紧了,极力作出平静的模样,可惜神色克制不住的阴沉,脸色难看到极点。 别人不知道镇冥关为什么会因为一个还没结丹的修士而崩开裂口,可戚长羽却能想到原因,即使在此之前他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为什么偏偏就这么倒霉?为什么偏偏就在这个时候? 戚长羽可以肯定,戚枫绝对知道点什么,戚家和沧海阁的联系太深,对戚家人来说,沧海阁里根本没有绝对的秘密。 可戚枫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愤怒到难以遏制,“怎么可能?艮宫怎么会出现裂缝?戚枫到底做了什么?仙君——我这就去将他拿下!” 明明是恐惧心虚,可靠着这一声声怒不可遏的呵斥,他竟也感受到了一股真切的愤怒,促使他更大声地怒喝。 曲砚浓偏过头,细细地打量戚长羽的神情。 “真让我大吃一惊啊,戚长羽。”她既意外裂口的出现,也不意外裂口的出现,她淡淡地说,“看来你比我想象中胆子更大。” 按照她的预估,镇冥关是绝不会崩裂的,哪怕只是如现在一般崩塌一线,也绝不该发生,一次普通的敲打,不需要这么大的代价。 她真的没打算现在就把沧海阁换掉,不过,现在看来,沧海阁和戚长羽似乎对此有不同的意见。 “真麻烦啊。”她幽幽叹息。 青穹屏障本就生出了裂口,现在镇冥关又裂开一条缝,若是全靠她自己动手重建修复,真的很麻烦,沧海阁为什么就不能争点气,撑到她卸磨杀驴呢? 要是她现在把戚长羽打死在原地,那她未免也太偏爱他了吧? ——要不直接让青穹屏障毁掉吧? 她漠然地叹着气,谁也没看一眼,因为她本就谁也不在意。 清净天光里,她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融散。 阆风苑内,戚长羽僵硬的躯体也有一瞬无可抑制的瑟缩,曲砚浓一句话也没说,可这并不意味着结束。 在知妄宫的那些年,让他比谁都清楚,传闻中卓尔不群的曲仙君,最是无情。 抬起头,他望见周围裁夺官隐隐绰绰、神态各异的打量。 “戚长羽,一个还没结丹的修士,怎么毁掉那么多镇石——你们沧海阁负责替换采买的镇石,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胡天蓼一反常态地神情严肃,冷冷地说,“这个戚枫,和你可是一家人。” * 曲砚浓踏着烟尘,站在正崩毁的镇冥关艮宫内。 数百块镇石相继在虚空侵蚀中崩裂,原本平稳坚固的艮宫,此时已是人间炼狱,三丈宽的裂口,通向深不可测的冥渊。 曲砚浓已有很多年没到过冥渊了。 她放任自己站在虚空和镇石的罅隙间,顺着裂口,静静地凝望那道无穷无尽的幽邃天河,漫不经意地寻找申少扬的身影。 俶尔间,她的目光凝住了。 在苍茫冥渊和虚空映衬下,一道渺小如蜉蝣的身影被幽黑气息包裹着,越过穹苍,朝镇冥关飞来。 “魔气?”她难得惊愕。 ——申少扬竟然是个魔修? 在这个魔门断绝了千年的世道,居然有个魔修躲过了她的探查,伪装成仙修来参加她筹办的阆风之会? 下一瞬,被幽黑气息包裹的高大身影落在不远处残缺的镇石上。 “咔。”脚步踩在镇石上,一声轻响。 她倏尔怔住。 幽长甬道,他一步步,拾阶而上。 到中段,他抬起头,露出被漆黑面具覆盖的脸。 抬起眼眸,他望见甬道尽头的曲砚浓。 光影幽微晦暗,她容色夺魄,定定地望来,微微出神,窈冥的甬道也似乎被她的容光映得明丽了。 于是他也倏然怔住。 像一尊静立千年的石像,一动不动。 一段甬道,三丈石阶,两处怔然。 他戴着面具,身形笔挺地伫立,像是忘了抬步,忘了怎么走下去,只剩沉默无言的身影,在天崩地裂里永恒不灭。 “你……”曲砚浓张口,却像是什么话也说不出。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是卫朝荣。 她以为卫朝荣站在她面前,像是她许多年前幻想的那样,像是很多年前他曾经做过的那样。 但那是不可能的。 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卫朝荣,而是那个曾有一招半式、一次姿态让她想起卫朝荣的小修士。 再相似,也不是卫朝荣。 曲砚浓垂下眼睑。 虚空侵蚀着残存的镇石,甬道中段俶尔崩塌,轰然向下陷落。 那道环绕着魔气的身影也随着镇石的崩毁而倏然向下坠落。 曲砚浓一惊。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她已闪身站在镇石边缘。 那道身影一手扒在残存的镇石上,挂在镇冥关裂口的边缘,正抬起头,向上攀登。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她望见一张冰冷的面具。 “上来吧。”她缄默一瞬,朝他伸出手。 天崩地陷,穹顶轰隆,碎石滚滚。 她眼眸微垂,瑰丽神容、风雪神魄,一瞬成永恒。 白皙秀丽的手在他面前摊开。 那么近、那么真切,触手可及,只要抬起手,就能紧紧握住。 她说:上来吧。 隔着一张冰冷的面具,隔着斗转星移的一千年,隔着生和死、相聚和别离,隔着一具不属于他的身躯,她朝他伸手。 为您提供大神 裁云刀 的《龙傲天的金手指是我前任》最快更新 镇冥关(六)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20章 镇冥关(七) 面具后的人默然无声。 在短暂而无人知晓的惊心动魄后,他也伸出手,一如千年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用力握住她的手。 掌心相触,他用尽了力气。 曲砚浓感受到他掌中的力量。他很用力,五指将她的手紧紧拢住,掌心的剑茧有点粗糙,磨得她手心微微发痒。 这是一双和卫朝荣截然不同的手。没那么修长宽大,掌心的茧也薄得多,很陌生的手。 可不知怎么回事,她又想起卫朝荣了,想起他第一次握住她的手。 大约是他们第二次打交道的时候吧,他们先后误入一处上古遗迹,里面没什么宝物传承,倒是有一重又一重的机关和险境,把人折腾掉半条命。 他们压根不熟,之前只有一面之缘,而且那第一面也算不上很愉快,迫于危机,不得不联手,可又谁也不信谁,虚与委蛇。 她那时因为初见时的印象,对卫朝荣有些误解,以为他是觊觎她皮囊的色鬼,对他既感兴趣,又微感厌恶,总是笑吟吟地拿言语撩拨他,心里却想着:他若是敢流露色心,他就死定了。 卫朝荣接她的风言俏语总是很随意。 他真的很不像个仙修,曲砚浓从没见过哪个仙修像他一样,一本正经、神色平静地和女修调情,他的情话总是很直白露骨,她后来回想起那些话总是很好奇他在仙门时是什么样子。 也正因有最初的印象,她才无法理解他后来沉默寡言、只会反反复复说喜欢的模样。她到现在还想不明白,为什么卫朝荣再也不说情话了? ——他喜欢她喜欢到甘愿为她去死,却忘了怎么说好听话吗? 在遗迹里,他们筋疲力竭,再怎么互相戒备,也只能相互扶持。 她力有不逮,从狭窄的通道跌向毒虫坑,心里暗道不妙,尽力凝起迟滞的魔气,一边要重新攀回通道,一边又警惕卫朝荣,怕他落井下石。 可她还没来得及思虑万千,手已经被人牢牢握住。 卫朝荣一把攥住她的手,用了很大力,攥得她的手也发疼,硬生生将她一口气拉回了通道,不知为什么,等她站稳了,他也没松开。 "舍不得我死啊?"她故意问他。 卫朝荣莫名皱紧眉头,低头看她,好像在看一个未解的 难题。 她无端有点紧张。实在没来由,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也想不明白。 "你是不是腿上有伤?"卫朝荣冷不丁问, "之前就被毒虫咬到了?" 曲砚浓一惊。 她走上通道之前确实被毒虫咬到了,所以才会稳不住身形跌下通道,在危机四伏的遗迹里受伤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她极力掩饰,尤其不敢让卫朝荣发现,就怕他心生歹意对她下手,一不小心就丢了命。 可她一路掩饰,还是被他看出来了。 卫朝荣盯着她看了半天。 “我不可能一直盯着你有没有掉下去。”他说得很冷淡,语气那么寒峭,可居然没有落井下石,沉默了片刻,张开双臂, “我最多只带你走完这段通道。” 曲砚浓微微睁大眼睛。 ——卫朝荣果然对她有歪心思!这就要她投怀送抱了? 她在心里冷笑:他最好是规规矩矩的,不然她想杀人也是一念之间的事。 如果换个人,她大概不会接受,虽然她不怎么承认,但卫朝荣对她来说总是很特别。曲砚浓搂住他的脖颈,双腿攀在他腰侧,挂在他身上。 这回轮到卫朝荣怔住。 “怎么?”曲砚浓问。 卫朝荣沉默了一会儿。“没什么。”他说, "……我原本想的不是这样。" 曲砚浓呆了一下,想明白他的意思,原来他是打算一手搭在她背后、一手搭在她膝下的抱法。是她太主动,和他贴个满怀,心口相依,连他胸腔里的有力跳动都感受得到。 “我就喜欢这么抱。”她故意伸手摩挲他的脸颊,指腹一圈圈地打旋, “你要是不喜欢,你可以背我啊。" 卫朝荣不可能答应。任何有基本判断力的人都不会把后背留给一个魔修。 "美人在怀,我没什么不乐意的。”他沉默了片刻,语调沉冽,平平地说, “你愿意投怀送抱,我占了大便宜。" 曲砚浓觉得这人真挺怪的。 明明是他对她伸出援手,也没对她动手动脚占便宜,最后居然还说是他占了便宜,就算他是说好听话,那也一点不像个魔修,反倒有点像是古板的仙修。 可要说他像个仙修……哪有仙修随口能接她情话、刚见面两次就和她搂搂抱抱打情骂俏的?就说她现在这样抱着他,换成固守清规的仙修,早该跳起来说她“魔修不知羞耻”了。 她越想越觉得他像个谜。 那一路上,卫朝荣抱着她走出通道,他来不及出手的时候,她就帮他补上,竟比先前配合得默契很多。 她不老实,一边出手,一边还故意拿言语撩拨他,头埋在他颈窝里,轻轻地笑, “卫道友,救命之恩,我怎么报答你?你教教我吧?" 卫朝荣一路有点沉默。 他没怎么搭她的话,只是偶尔接茬,冷静自持,镇定得很。 她觉得很无趣,可在这无趣又危险的遗迹里,再无趣的撩拨也成了调剂,于是就心不在焉,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 直到他们走出通道,她以为一切到这里就结束了。可卫朝荣将她放下,却没松手。 他蓦然伸出手,抬起她的脸颊,狠狠地吻了下来。镇冥关内,曲砚浓回握住眼前人的手,心神却飘到千年前的那个吻。 直到很多年后,即使他们有过数不清的共同回忆,她还是会想起那天,在幽暗无人的古迹中,他毫无预兆地吻了她。 唇与唇相贴、心腔依偎心腔的那一刻,她脑海里一片空白。 那是一个很生涩又很凶蛮的吻。 他不管不顾地撬开她的唇齿,把她搂得很紧很紧,像他的刀锋一样不容挣脱,很贪婪,不知餍足,但又算不上粗暴,只是强硬。 卫朝荣一路上都不怎么作声,很少搭腔,神情一直是平淡冷凝的,好像心如止水,根本没有受到她撩拨的影响,让她怀疑她先前的揣测都是错的,也许他压根就对她没有一点兴趣,而且也根本没有欲望——这还是个魔修吗? 直到他突兀而强硬地吻她,她才霍然想明白:原来他一直在忍。 说来也很奇怪,她一直在心里默默地想,如果他敢越雷池,她就让他看看他的命有没有他想的那么硬,可真等到他越过雷池,不知餍足地吻了她,她竟好像忘了自己之前怎么想的,什么也没做。 在将决未决时,她已放任他的放肆。 等到她面颊绯红,气喘吁吁,他的唇才离去,他低头捧着她的脸颊,离得很近很近, 他紊乱的气息热热地拂过她的面颊。 "不用报答。”他声音低沉寒峭,有点沙哑,又好像有点冷静下来了, “现在我们两清了。"她茫然地想了一刹才明白:原来他是在回答她之前问的“救命之恩怎么报答”。 ——可她只是说说,根本没想报答他!魔修、报恩?他自己听听这两个词放在一起合适吗? 他们魔修不就该和“恩将仇报” "忘恩负义" “狼心狗肺”永远捆在一起吗? 亏了,亏大了。 她微妙地凝滞了片刻,把这一切都归结为她初涉风月没有经验,于是心气平了,故意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真不动心,没想到你藏得这么辛苦。” 卫朝荣很快速地看了她两眼。 “动不动心要看对谁,如果是你,我当然会心猿意马。”他语调平平地说着,字句间没有一点起伏, "你只要看我一眼,我就会心动。" 曲砚浓半个字也不相信。甜言蜜语是好听,可谁会说给第二次见面的人?太好听就假了。 但他爱说漂亮话,她又觉得很有意思,听听也不妨,反正她心里清楚是假的就行了。 “你这么说,我可是会当真的。”她笑吟吟地说着俏皮话,倏然牵住他的手, “那你就对我多心动一点,以后做梦都梦到我,一百年、一千年也忘不掉我。" 魔女的撩拨总是天马行空、羚羊挂角,她自己也不知道要他对她爱成那样干什么,反正他也不可能真到那一步,她就是随口说说谁也不上心的调情话。 记忆里,卫朝荣像是缄默了片刻。 “你想的是挺远的。”他好像有点无语,想不出怎么接话,沉默了好一会儿, "先等我活到那一天再说吧。" 寻常修士可活不到一千年,尤其是魔修,他们只争朝夕,因为都知道没有未来。她听了他的话也不恼,反倒被逗笑了, “那你就努力活到那时候吧。”他竟然也答得很上心: “会的。”——但他没有。 曲砚浓倏然回过神,默然望着那双紧握着她的、陌生的手。她无声地叹息,微微用力,将漆黑面具后的人拉了上来。 > 这一瞬间,她克制不住地想起卫朝荣。 很多次,他就这么默不作声地望着她,如果她不出声,他能一直默默地看下去,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什么。 她在这全然陌生的身影上找到了他的影子,这一千年她从未从任何人身上找到如此相似的感觉,她不会认错的那种感觉——万一他真的是卫朝荣呢? 万—呢? 她总要看一眼! 曲砚浓蓦然抬手,将面前那碍眼的漆黑面具一把摘了下来。 第21章 镇冥关(八) 面具落下,露出一张呆滞的脸。 不是卫朝荣。 这是一张眉清目秀的脸,朝气昂扬,有股年轻人特有的意气风发,无惧无畏,很能博得旁人的好感。 然而在这张清秀朝气的脸庞上,竟生长着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黑色纹路,犹如虺虿攀附在面颊上,细看去,诡异可怖。 曲砚浓攥着面具,挑了一下眉。 她已很多年不曾见过这样的纹路,以至于骤然望见一个脸上长着黑色纹路的修士,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方今之世,大约已经没多少人能认出这种纹路了,因为这五域四溟中只剩下仙修传承,四海一同。 但就在一千多年前,世人还对它很熟悉,因为每个魔修刚刚铸成魔骨的时候,脸上都会浮现出这种黑色纹路,铸成了魔骨,就意味着魔修正式踏入筑基期了。 魔纹持续的时间不定,因人而异,一般来说魔修的根基越深厚、实力越强大,魔纹持续的时间就越短暂。 当初曲砚浓铸成魔骨、踏入筑基的时候,魔纹在她脸上只浅浅地浮现了一层便褪去了,而她的同门往往需要好几年的时间。 不过,无论资质到底怎么样,曲砚浓还真没见过像申少扬这样修为已经到了筑基后期,脸上却还带着深深魔纹的人——这资质得有多差啊?看申少扬在阆风之会的表现也不像啊? 难怪这小修士要戴面具,就算被元婴裁夺官斥责了也不愿意摘下,胡天蓼怎么说也是见过魔修的元婴大修士,一旦看到申少扬脸上的魔纹,立刻就能反应过来。 以仙修对魔修的成见之深,若是申少扬的魔修身份暴露,也许现在立马就会被怀疑是他蓄意破坏镇冥关——反正周天宝鉴没有将当时的情景映清楚,谁知道究竟是谁干的呢? 申少扬也算是幸运,这一刻的周天宝鉴并没有映照艮宫,揭开他面具的人也不是任何一个元婴裁夺官,而是曲砚浓。 爱也罢,恨也罢,她毕竟也曾是个魔修。 也亏得申少扬藏了这么久,都快赶上卫朝荣当初在魔域了。 曲砚浓漫无边际地想着,攥着面具,说不出的失望。全然陌生的脸。 不是卫朝荣。 当然不是卫朝荣,不可能是他,她早知道的,只是又明知故犯地犯了一次傻, 相信他会如约归来,即使岁月绵长,她已慢慢淡忘他的名姓。 傻得可笑。她自己都想笑,怎么会这么愚蠢,去相信一个自己给自己编织的虚妄幻想? 檀问枢说:人总是死于对旁人的幻想。 她一次又一次深陷在这幻想里,从没学会挣脱。 被揭下面具的人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像是根本没能对她这突兀的举动作出反应,双目失神地望着她,动也没动一下。 曲砚浓垂下眼睑。她抬起手,将面具重新扣到申少扬的脸上。 “您、请问您是哪位前辈?这个时候出现在镇冥关,您不会就是曲仙君吧?”眼前人终于像是回过神,愕然而局促地看着她,一反之前沉默寡言的模样,活跃得有点过分了,问题一个接一个, "您刚才为什么忽然揭开我的面具?我让您想起什么了吗?" 曲砚浓微微皱眉。她还是更喜欢眼前人方才一言不发、沉默凝望的模样。 “魔修敢来参加我的阆风之会,胆子倒是不小。”她打断申少扬喋喋不休的问题,语气淡漠,听不出情绪。 申少扬愕然:"什么?"他简直快被这一串接一串的变故搞晕了! 方才他按照前辈的指点闭守神识,就如修炼时陷入冥想一般,根本不清楚外界发生了什么,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这个神容瑰丽摄魄、气息缥缈无定的女修。 还没等他惊诧,他就感受到脸上一片空荡荡,面前女修手中攥着的分明就是他的面具。 向前辈求救时,申少扬怎么也没想到,他醒来时不仅从破碎虚空回到了镇冥关内、眼前多了个陌生女修,就连戴了几年不敢摘的面具也被摘掉了。 ——他真的只是闭守神识了一会儿,不是昏迷了一天吧? 就在刚才,他倏然恢复意识,睁眼就看见一张陌生而瑰艳的脸,下意识去问前辈发生了什么,可灵识戒里一点回应也没有。 申少扬能隐约感觉到,这次和从前不一样,不是前辈懒得理他,而是前辈在离开的一瞬彻底切断了和灵识戒的联系。 灵识戒里一片死寂。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申少扬暗暗纳罕,但眼前还有一位神秘莫测的陌生前辈,只能提着神,用喋喋不休的问题来掩盖紧张,希望 对方没有察觉到他刚才的异状。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个气息虚渺的女修前辈就是那位传说中分定五域、定立青穹屏障的曲砚浓仙君。 只有涉及到曲仙君的时候,前辈才会如此反常。 先前在不冻海上遥遥一望,看不清容色,只记得那道飘渺惊鸿影,直到站到眼前了,他才倏然惊觉:原来曲仙君是这般模样。 她也应当是这样的,一旦见过了她,便让人再也想不出比她更贴近那些仙气渺渺的传闻的人了。 对这位疑似和灵识戒中的前辈大有渊源的曲仙君,申少扬一直是十分好奇的,此时听了曲砚浓的话,惊诧极了, "什么?仙君,有魔修混进阆风之会了?" 不等曲仙君回应,这小修士已经恍然大悟般嚷嚷起来了, "是戚枫对不对!我就说他不对劲,怎么会有人毁坏镇石、还那么巧合地在镇冥关弄出裂口呢?原来他是个魔修!" 脸上还挂着魔纹呢,居然敢在她面前装傻,一副浑然不知哪有魔修的样子,这理直气壮地贼喊捉贼,曲仙君都给他说懵了! 曲砚浓不由仔细打量这小修士。 隔着黑漆漆的面具,她看不到申少扬的表情,也懒得再去摘,只是抬手,在他面具上轻轻敲了敲。 “我看到了。”她意味不明地说。 魔纹都印在脸上了,刚才满身都是魔气,还在这嘴硬抵赖? 申少扬是真的茫然。 他自己当然知道自己脸上长出了诡异的纹路,自从那次摔下悬崖醒来后,这种诡异纹路就一直在他脸上,所以他才特意花重金买了个面具戴上。 参加阆风之会以来,关于他的面具有很多离谱的传闻,但只有申少扬自己知道,他戴面具,主要是嫌丢脸。 这个纹路实在是太丑了,他怎么能顶着这一脸丑纹路见人?他也是要面子的啊! "您说这个啊?”他局促地挠了挠头,难为情极了, “是、是有点丑,就因为脸上长了这个东西,我一直不太敢让别人看见我的脸,实在是太丑了,要是被人看到就太丢人了。" 好在,据灵识戒中的那位前辈说,等申少扬结丹后,这个诡异的纹路就会彻底消失,到时就不必戴面具了。 如今申少 扬已经是筑基后期,距离金丹期也不过是一步之遥,光明的未来近在眼前了。 曲砚浓高高挑起眉,打量着申少扬。 她罕见地生出一种疑惑来:是她这些年修身养性、不问世事,让年轻一辈的小修士误以为她脾气很好吗? 明明顶着一脸魔纹却敢坚称自己不是魔修,这个申少扬哪来的胆子?——总不会有人明明身怀魔骨,自己却压根不知道吧? 曲砚浓不说话,只是目光淡淡地打量眼前的小修士。 她气息虚渺,犹如远天长风,仿佛风轻云净,其实给人的压迫感比凶神恶煞更甚,正如这世间最摧折人胆气的从不是显而易见的凶险,而是扑朔迷离的未知。 申少扬并不是真的傻大胆,他对戚枫怨念很深,方才听到曲仙君说魔修,情之所至,想也不想就扣到戚枫头上了。 直到他被曲砚浓这么意味不明地打量着,后知后觉地紧张,憋住一口气不敢呼吸,慢慢回过味来:方才曲仙君的神态和言语,不像是在告知他比试中有魔修混入,反倒像是……在点他。 可他绝对是个仙修啊!他经络里流转的绝对是灵力,他修练了这么多年总不至于连自己走了哪条路都分不清吧? 申少扬懵然想着,忽而想起刚才戚枫打入他泥丸宫内的诡异力量,还有他骨髓中冒出的黑色力量……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仙君,戚枫绝对有问题!”申少扬来不及细想,当场告状, “他肯定是个魔修,故意破坏青穹屏障——他还攻击了富泱,说不定他参加阆风之会就是一个阴谋!" 他就说,镇冥关固守千年,在虚空侵蚀下也没事,怎么可能被戚枫这个筑基修士攻击后直接出现裂缝? 曲砚浓发觉这小子真不是一般的理直气壮。……难道这世上真有这种笨蛋,连自己到底是什么修士都不知道? 装的吧? 曲砚浓一哂。 “下一场比试,我会来看。”她语气轻淡漠然, “既然来参加了,当然要走完每一场比试,是不是?" 她已经过了因为对某个人好奇而思来想去、反复思量的年岁,也再不会有那样的情致。真与假、装傻与否,拉出来多遛遛就知道了。 申少扬微愕。 "如果我没在下 一场比试里见到你……”曲砚浓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轻轻笑了一下, "你肯定不会让我失望的,是吧?" 言辞疏淡,可意蕴森然,申少扬凛然生寒,背脊发凉。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那天在不冻海上的鲸鲵的感觉,那如出一辙的幽长恐惧,她不需要表露出任何威胁的意思,甚至她此刻根本没这个意思,因为她从来不考虑旁人违背她命令的可能。 她也确实无须做那种无谓的假设。 “我一定会努力的。”申少扬不自觉压低了声音,轻轻地应诺。 曲砚浓敷衍地点头。她吓唬完小朋友,望向破损坍塌的镇冥关艮宫,神色里掺杂了一股很淡的厌烦与疲倦。 真烦,她想。 似乎从来没有人想过,高高在上的曲仙君为什么愿意千年如一日地维护青穹屏障,即使这件事对她来说既不有趣,也不有益。 世人笼统地为她冠上“当世完人”的名号,奉上神坛加冕。 于是她千年如一日地无偿维护青穹屏障也顺理成章:曲仙君是当世完人嘛,当世完人自然是卓尔不群、道德无瑕、心怀天下的,甘愿付出有什么奇怪呢? 好像谁都忘了,从前的曲仙君并不是个道德无瑕的完人。在她毁去魔骨之前,她也曾是让世人惊惧的魔修。 到底为什么呢? 她以为自己有点忘记了,可其实没有。之所以毁去魔骨、重定五域、维护青穹屏障,只因她想做个真正的仙修。 一个有血有肉、能爱能恨、敢信任也能交付信任的仙修。 她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包括卫朝荣,也永远不会对他说起,从她淬炼魔气、正式成为一名魔修起,她一直有一种幻想,如果她的人生停留在四岁那一年,檀问枢没有带着碧峡弟子来到曲家,如果没有那桩灭门惨案……那么她会是一个仙修。 世上最虚妄美满的词一定是“如果”。 曲砚浓并不向往仙门,也并不觉得仙修就一定品行端正,她甚至不认为修了仙就能成为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她只是拥有一个虚无的幻想,去填满她空洞的人生。 卫朝荣身份暴露后,问过她很多次,愿不愿意去仙域,她从来不应,也从未在他面前承认过向往,因为幻想只是幻想,只在虚无时美 好。 从她被檀问枢带回碧峡的那一天起,她已注定在魔修的路上一去不返,横亘在她和另一种人生的幻想之间的,不止有时光,还有她曾经的恶名、数不清的仇敌、树大招风的魔门第一天才头衔。 毁去魔骨的风险极高,稍有不慎就会丢了性命,甚至成为一个无法修行也无法行走的废人,已经拥有力量的人,又怎么能忍受弱小的自己? 有一年她烦了,抱膝坐在床榻上。"你想渡我吗?"她问,满头青丝未梳,散落在肩头膝上,而她回过头,拨开绿暨看他。 卫朝荣英挺眉目深凝。“只要我能。”他答得毫不迟疑。 “但你不能。”她语气很淡,和她平时不一样,有种厌弃到麻木的疏淡,那是她第一次对他心平气和、不含讥讽,却在字里行间满是讽刺, “和一个魔修在一起,你不打算回上清宗了?上清宗的长老若要杀我,你能拦住吗?檀问枢上门讨人,你能让上清宗护住我吗?" 她总是浑身带刺,扎得人鲜血淋漓,可这一回,卫朝荣紧紧抿唇,默然无声,她竟头一回尝到被自己蛰伤的隐痛。 也许是有点虚荣,她总不愿在他面前跌了面子,更不愿意让他知道她也是个会心存幻想的愚钝庸人。 “以后不要问这种超出你能力的问题了。”她奇异地平静, "少说漂亮话,心意我领了。" 卫朝荣背脊笔直地枯坐很久。“对不起。”他定定地望着她,声音干涩。 可他又有哪里对不起她呢?没有的。 她不想再谈,向后一仰,靠在软枕上,懒懒地勾着他小指, "本来我也不想当仙修,你们仙门繁文缛节也太多了,这不许、那不许,我可受不了。还是我们魔修痛快,想干好事就干好事,想干坏事就干坏事,自由自在……喂,你还真打算在这种时候和我聊天啊?" 于是短暂的对话至此终结,一直到窗外残月落尽,朝露凝冷,再也没有闲谈。 曲砚浓抬起手,五指一拢,玄妙而磅礴的灵力从长天外浩荡而来,如渺渺长风吹入破碎的缺口,将凌乱散落的镇石卷了起来。 也不拘这些镇石究竟是破碎还是完整,尽数堆叠在一起,强行用灵力凝成一团废墟。 申少扬近乎目瞪口呆,看她指尖流光轻点,用灵 力在废墟上画了一道结界,竟堪堪将缺口堵上,虽然还是有零星的虚空侵蚀痕迹,但乍一看倒也撑得住。 “仙君,这个……镇冥关就这样放着了?”他一时不知道是震撼曲仙君的实力超卓,连青穹屏障也能颠来倒去信手为之,还是该震惊这道信手捏成的结界敷衍了事,就靠这个废墟,能保护得了屏障后的世界吗? 曲砚浓收回手。 "放着。”她语气寥寥落落,到尽处已觉厌烦,转过头来看了申少扬一眼, “你怎么还不去继续比试?" 申少扬如梦初醒: “啊!” 在比试中见到天下第一人的经历实在太传奇,他哪还记得自己在参加阆风之会啊? "那,仙君,我先去比试。”他讷讷地说,顿了一下,又像是不甘心般加了一句, “那个戚枫———-他绝对有问题,仙君,他就是故意破坏镇冥关的,我觉得他才是个魔修!" 曲砚浓定定望他一眼。 不说话,只是淡淡瞥过去。 “……我先告辞!”申少扬胡乱鞠个躬,一溜烟跑了。曲砚浓定立在原地,看他背影消失。 "术业有专攻,我确实不如季颂危会算账。”她叹口气,苦恼地算着, "想一箭双雕,省一笔替换镇石的钱,结果居然连镇冥关都塌了。" 亏了,血亏。 ——不过没关系。 会有人主动出钱出力来弥补这场意外的,短短一瞬,她已经想好由谁来代替她给镇冥关会钞了。在这世上,她永远不会亏。 曲砚浓回过头,望向镇冥关完好的方向。“戚枫。”她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两遍。 早就说过了,他最好是别落到她手里。 "不会真是你吧?”她轻声说, “师尊。" 第22章 镇冥关(九) 申少扬从狼藉的艮宫中走出,头顶正好传来裁夺官的声音。 “当前镇石填换进度通报:戚枫,三十;祝灵犀,三十;富泱,十五;申少扬,零。" 申少扬皱起眉。祝灵犀的镇石数也变少了,罪魁祸首都不必猜,一定也是戚枫。 现在这家伙居然成了第一,毁去的镇石少说也有五十块——曲仙君怎么没把这人直接打出去啊? 他不由重重叹了口气。 方才艮宫崩裂,他填换好的镇石恰好在那一片,在那一场意外中化为乌有,这下进度清零,还不知道究竟能不能赶上对手。 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灵力波动,申少扬警觉地握住剑柄,朝灵力的方向看去。 富泱的身影出现在视线的尽头。 望见申少扬时,他似乎也有一瞬戒备,可很快又放下了敌意,耸了耸肩,“哟,这么巧,又见面了。" 申少扬握在剑柄上的手也放下了。 他和富泱实在没什么利益冲突可言,现在俩人是难兄难弟,手里没几块完整的镇石,排名也都在最后,就算把对方淘汰了也进不了下一轮。 “你也遇见戚枫了?”他问富泱。 富泱那副总是轻快的神情罕见地消失了。 "哈,是啊。”他神色有些冷,语调倒还是很平静,只是透着一股讥讽,"实力不够,只能自认倒霉了——总不能也和人比一比谁更没底线吧?" 和谁比底线?是谁没底线?虽然没直接说,但谁都知道再说谁。 “我听到通报了。”富泱主动说, “我们俩半斤八两,戚枫也毁了我二十块镇石,现在我手里只剩五块没替换的,我不打算继续了,你倒是可以再去试试。” 申少扬大吃一惊:富泱目前的镇石替换数是十五,加上还没换的五块就是二十,怎么就打算放弃了? 他这个成绩归零、手头一块镇石都没有的还不打算放弃呢。 “我又不在乎这个比试资格。”富泱耸耸肩,神情淡淡的, “既然裁夺官没出现,就说明毁掉镇石这个方法是被允许的,我做不出这种事,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再说了,我可打不过戚枫,祝灵犀手里更是一块镇石都没剩下,如果 我还要继续比下去,不就得抢你的镇石了?”富泱说到这里,故作轻松地笑了一笑, "你可是我的大客户,我们四方盟修士可不会得罪大客户。" 申少扬一怔。 他只拿到一个镇石袋,别人却不知道,起码富泱不知道,还以为他现在手里剩了二十块完好的镇石——难怪富泱刚才让他再试试。 他隐约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被忽略的东西。 "你刚才说,祝灵犀手里一块镇石也没剩下?”他问富泱, “你怎么知道?" “镇冥关按照九宫布局,我们被分到坤、巽、乾、艮四宫,我和她在兑宫遇到,算算时间,她和我一样,只拿了两个镇石袋。”富泱说到这里,微微睁大那双猫一样的眼睛, "你不会只拿了一个镇石袋吧?" 申少扬没回答,更急切地反问: “镇冥关共有九宫,你怎么知道我们分别被分到哪里的?”哪怕中宫暂时无法入内,那也有八宫开放,富泱怎么知道他们四个被分到乾、坤、巽、艮四宫?富泱明显有点疑惑,看了看他,又恍然大悟: “忘了你是散修了。” “《九宫算图》你知道吗?九宫画成井字型,你就当它有三行三列共九格。”富泱给他解释,“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对应的是四个角上的格子。我们上一场比出的排名,祝灵犀第一、戚枫第 二、我第三、你第四,正好可以对应二、四、六、八,那就是坤、巽、乾、艮四宫。" 申少扬听得一头雾水,九宫他知道,但只限于知道名字和方位,《九宫算图》是第一回听说,听是听懂了,可疑问更深了, "就算有这么个规律,你又怎么知道我们会被分到四个角啊?为什么就是二四六八,而不是直接一二三四呢?" 这前后不通啊! 富泱一哂: “九宫里对应一二三四的四宫,分布得不均匀啊。” 他摊手, "震宫和巽宫对应三、四,这两个是挨在一起的,难免要抢得更激烈,而对应一、二的坎、坤两宫,周围都空了至少一宫,必然能拿到更多的镇石。如果按照你的说法把四个应赛者传送进去,那对于进了震、巽宫的应赛者不公平啊。" “既然是比试,肯定要考虑公平。”富泱说到这里,很为申少扬叹气, “这些也不是我自己琢 磨出来的,是四方盟在阆风之会前教的——阆风之会办了很多年了,总有些规律可循,像我、祝灵犀和戚枫这样背靠大宗门的应赛者,赛前都会有人来教。只要提前知道了这些规律,一进镇冥关就能推断出其他人的方位。" 申少扬当然是没有这个便利的,他不仅是个散修,而且还是堪称穷乡僻壤的扶光域散修,连《九宫算图》也没听说过,自然也就猜不到别人的方位了。 按照富泱的说法,四人分别在九宫的四个角上,申少扬和戚枫、富泱相邻,而祝灵犀所在的坤宫和他成对角,隔着还没开放的中宫。 ——他没拿到的另一个镇石袋,是被戚枫拿走了! 申少扬心里隐约有个猜测。 “你的意思是,戚枫也知道我们被分到哪里了?”他问, “刚才他有没有把一枚方孔玉钱贴到你额头上?" 富泱愣了: “什么方孔玉钱?”他说完,又补充回答了第一个问题,斩钉截铁, "戚枫不可能不知道这个规律。" 申少扬只觉豁然开朗, "戚枫在针对我!" 镇冥关的那一眼,他根本没有看错,戚枫在比试前就对他有恶意,因此戚枫对付富泱的时候,只是毁掉了富泱的镇石,而对他下了狠手。 即使不知道那枚方孔玉钱究竟是做什么的,申少扬也能根据那股侵入体内的诡异力量判断出戚枫 的恶意,那绝不会是简单的攻击;而在戚枫发现诡异力量攻击不成后,立刻摧垮镇冥关,故意让申少扬陷入死境。 要不是申少扬有灵识戒,要不是曲仙君离奇地出现,现在已经跌进虚空或冥渊里尸骨无存了。 甚至于,被青鹄令传送进镇冥关后,戚枫也像富泱一样判断出了四人的方位,有意选择了申少扬的方向,抢先取走了震宫的镇石袋——戚枫比申少扬早进镇冥关,不管申少扬究竟往哪个方向走,他都决计拿不到震宫的镇石袋了。 而申少扬也真的就这么倒霉,在根本不知道其他人被传送到哪里的情况下,跑去了震宫,空手而归,再往前走,到了戚枫初始传送到的巽宫,再次空手而归。 兜兜转转一大圈,镇石袋自然全都被其余三人拿走了,回到艮宫时,他仍然只拿到了一个镇石袋。 “我到底怎么得罪他了?”申少扬 百思不得其解, “他居然这么恨我?”他真的是冤死了——他又不认识戚枫! 申少扬想到这里,忽而一顿。 他确实是从来没和戚枫打过交道,因此这无缘无故的恩怨并不来自于他做了什么,更可能是一场无妄之灾。 按照这个思路,申少扬只能想到戚枫打入他体内的那股诡异力量,和他骨髓中冒出来的黑色力量.. 假如曲仙君说的是真的,他也许真的和魔修有点关系,那么,会不会是那股黑色力量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流溢出去,被戚枫探查到了,这才产生敌意? 申少扬想到这里,表情顿时垮了下来:他不会真的是个魔修吧?他真的不知道啊! 而唯一知道真相的前辈…… 申少扬沉痛地瞥了一眼手上的灵识戒。漆黑戒指里,依然是一片死寂。 前辈到底怎么了? ★ 冥渊在沸腾。 千万年死寂的河水,永不停歇地攫取生机的无尽天河,在这一天澎湃如沸。 卫朝荣屈身伏跪在晦暗无光的乾坤中。他一手撑在地上,五指用力蜷曲,深深陷在泥土中,绷紧到极致了,也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微光映照在他身上,那具高大宽阔的虚幻身躯此时像是一团蒸腾的黑雾,扭曲着,勉强维持着人的形态,剧烈地滚沸。 极致的痛。痛到让人想把这具身躯也彻底撕碎,结束这没有尽头的痛楚。 像是有燎原烈火从内而外焚燃,灼烧过五脏六腑、奇经八脉、血肉皮骨,无穷无尽、永不枯竭,直到一身皮囊成飞灰。 卫朝荣知道这其实只是他的错觉。 他并不会化为飞灰,也没有烈焰焚燃着他的身躯,因为从坠入冥渊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不曾拥有“躯体”这种东西。 他在冥渊河水中彻底湮灭,化为虚无,只剩下一缕不知归处的亡魂,在乾坤冢里复苏。 在所有古籍传说中,冥渊是万物的起始和终结。 他也和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修士一样,把这当成是先辈编撰出的荒诞不经的传说,直到他在乾坤冢中醒来,一身浓烈凶煞的精纯魔元,在这座无人知晓的荒冢里独自渡过漫长岁月。 像是命运精心撰写的一页荒唐,一 个曾伪装成魔修的仙修,死后一身魔气,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魔。 不是魔修,不再有任何身为修士、身为一个人的部分,他是魔。 冥渊是命中注定的万物终结,而他就是这个终结。 他踏出乾坤冢的脚步,就将是这个已然四分五裂的世界走向终结的丧钟,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毁灭。 五域修士把天地裂为五域称作“山海断流”,以为那就是这个世界最大的浩劫,殊不知那只是一个开始。 先前在不冻海见到曲砚浓,他克制不住地流露出痕迹,连申少扬也察觉了。 自那之后,申少扬一直或明或暗地问他: “前辈,既然你和曲仙君认识,为什么咱们不去找曲仙君?虽说曲仙君仙踪不定,但沧海阁又跑不掉,总能联系上曲仙君的。就算沧海阁把咱们当成是骗子……反正你们是真的认识,只要说说你和仙君当年的往事,沧海阁向曲仙君转达一下,自然就知道咱们不是骗子了——这世上本来也没几个人敢骗到曲仙君头上啊。" 申少扬问:前辈,为什么你没让我去找她? 为什么? 无数次被问起这样的问题,他也无数次在心里艰涩地回答: 因为,我不能。 他不能。如果一个人的归来,只能伴随着一切的毁灭,那么他最好的归宿,就是不要回来。 “这么说来,你其实不算是上清宗的弟子,来魔域之前,也从没在上清宗待过?而你来魔域之后,牧山宗才并入上清宗,你的同门都住进上清宗了?”她问, "你回上清宗,是因为你师父和同门在等你回去?" 他回到仙域的第二年,她来过牧山宗废弃的旧山门,他们并肩在空阔的钟楼上,眺望荒废凋敝的屋舍。 她坐在褪了朱漆的木栏杆上,乌沉的发丝被料峭的风吹得飞扬跋扈,拂过他面颊,若有似无的清淡气息,不知怎么让他想起松尖雪,默默听她晏然漫语, "难怪你要回去,有人在等你,当然是回去更好。" 他不作声,措辞多久都无从开口,不知怎么对她说,其实当他回到仙域后,并没有觉得更好。 同门与他都不相熟,又因为他曾在魔门如鱼得水的那些岁月而畏怯他;师长或许曾单纯地期待他能平安回来,但当他真的归来,又有了数不 尽的重担,背负师门的未来。 在魔域是过客,回了仙域也是异乡。 可他从不擅长诉说。 又一次,他以沉默作漫长的回应,抬起手,他拂过她被吹到他脸颊边的细软青丝,轻轻地拢回她的肩头。 长风萧萧,拂过他的徒劳。 乾坤冢晦暗无尽的漫长岁月里,为了掌控这一身磅礴魔元,他一次又一次封存他身上属于人的部分,丢弃了名姓,封存了爱恨,荒疏了记忆…… 然后,永远地将自己封印在这座无人知晓的荒冢。 从此乾坤冢中只剩下一位不知来历的无名前辈。一个画地为牢的魔。 也许,彼此停留在分别的那一刻,未必就不如久别重逢。 可他什么都思量了,把自己称斤论两地放上天平,一铢一铢地权衡,却唯独猜不到,跨越千年悲欢,她只是在不冻海上迢迢地一望,他便如烈火重燃。 已被丢弃的“卫朝荣”,又枯木生花。 当他见到她,当他想起她, “卫朝荣”便又活了过来。 失控的魔元桀骜地暴动着,烈焰灼身的剧痛一刻不停,如同无声的训诫和讥讽,嘲弄他的一无所有,和欲壑难填。 他一向平静接受命运,无论是为了牧山宗的前程潜入魔域,他乡胜故乡,还是义无反顾地葬身冥渊,他从不去怨怪人生为何总是颇多坎坷。 可唯独这一次,他无可遏止地怨入骨髓,这世上任何生灵都能自由行走在天光之下,而他只能永远地沉在不见天日的逼仄荒家中,借一点灵识窥探无边红尘。 他深深嫉恨这人世间的每一个生灵,嫉妒他们鲜活的身躯、完整的灵魂、和一双能触碰她的手。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眼神狡黠,笑靥如花:那你就对我多心动一点,以后做梦都梦到我,一百年、一千年也忘不掉我。 卫朝荣俯身撑伏,在剧烈灼痛下微微颤抖着。 他声音沙哑,很轻很轻,不知是在对谁说: “会的。”怎么忘得了?一百年、一千年……永远。 幽暗的荒冢中,妄诞不灭的魔定定垂首,虚幻眼眸倏然闭合,仿佛生怕太晚,来不及敛去那眼角一滴泪。 扶光域,莽苍山脉中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 行猎 归来的少女放下猎物,惊奇地望向遥远山峦后的幽邃天河, "阿妈,你看,冥渊又涨起潮了。" 门下阿妈歪在竹躺椅上,喝得醉醺醺,嘟嘟囔嚷, “天河生潮,魔头想从冥渊下出来了呗…… 哼,等魔头出来,大家都得死!" “哎呀,跟你说了不要喝这么多酒,你看你都醉成什么样了?你不是总说,这种老掉牙的夸张传说都是上古人编出来吓唬人的吗?"少女翻个白眼,上前搀起阿妈,轻轻松松背在背上,往屋里走,"如果真有什么魔头,这个世界若是毁了,他自己也活不成,他图什么呀?" “我看啊,就算真有这么个魔头从冥渊底下出来,他也不会干什么。”少女随口说。 “傻话。”阿妈趴在她背上,醉眼朦胧,断断续续地说, "人这一生的际遇,难道是能由自己决定的吗?就算是化神,也左右不了命运。" "……人力终有穷时,神通不及天数啊。" 第23章 镇冥关(十) “仙君,真的不判戚枫犯规吗?”镇冥关中宫里,淳于纯欲言又止, "为了一场比试就破坏镇冥关,似乎有些胜之不武。" 方才戚枫对艮宫出手时,周天宝鉴无法映照分明,但淳于纯身处中宫,能看得一清二楚,可她压根就没想到艮宫会崩裂!以戚枫不到金丹的实力,就算是尽全力攻击镇石,最多也只能一枚一枚地破坏,哪来的本事致使艮宫出现裂口? 等到镇石接连碎裂,三丈的裂口轰然崩开,淳于纯目瞪口呆,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幸好当初定下镇冥关做比试场地的人是仙君本人,而不是沧海阁,否则无论镇冥关崩裂的根由应当归咎于谁,最后都将是她这个坐镇中宫主持的元婴裁夺官背黑锅。 要不是淳于纯在中宫收到了曲仙君的神识传音,只怕当场就要冲到艮宫里去拿下戚枫了,就算她没本事修复镇冥关,总能将罪魁祸首拿下吧? 就算是此刻,得到仙君授意后继续播报镇石替换数,淳于纯仍是如鲠在喉:那可是镇冥关,是青 穹屏障的第一天关啊! 这五域中的修士,谁不深深自心底依赖、维护青穹屏障呢? 这次艮宫崩裂绝对暗含蹊跷,沧海阁多年来一直负责维护青穹屏障,绝对逃不掉责任,淳于纯是沧海阁请来的裁夺官,却也是山海域的元婴修士。 “仙君,我隐约记得之前听人提起过,原先镇冥关所用的镇石都是望舒域殽山所产,但是二十年前,戚长羽提出,镇石价格高昂,年年上涨,长此以往,山海域的财富都将流入望舒域,不如改为开采山海域的效山镇石矿。”淳于纯犹豫了片刻,咬了咬牙,低声说道, "自那之后,镇冥关就换上了效山镇石。" 淳于纯是个超然物外的元婴大修士,却也是个山海域人,生于斯长于斯,她从小听着“山海域是五域最繁盛的界域、曲仙君是天下最强的强者”长大,对山海域的认同是刻在骨子里的,虽然对其他四域没什么偏见和敌意,却也有种“外人”感。 当初听戚长羽说,倘若一直购置望舒域的高价镇石,山海域修士多年的财富和努力只怕都要为他人做嫁衣,淳于纯也本能地对这种未来感到排斥,即使能猜到戚长羽在此举中一定有利可图,也仍然认为,既然这笔钱总归要花,那么让山海域修士赚了也不错。 就连淳于纯自己当初都这么想,更不用说沧 海阁的那些修士了——可淳于纯从没想过,换了镇石之后,镇冥关居然会有当众崩裂的一天! 沧海阁怎么敢的啊? 曲砚浓一直凝立在浩荡天门下。 自她现身于中宫后,她就一直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微微仰起头,打量着这座由她一手筑成的天门。 无论淳于纯问了什么、诉说了什么,她都神色淡淡的,出神地凝视门梁上的金粉,一言不发。 直到淳于纯说尽了自己想说的话,不得不停顿下来,让空旷的中宫陷入让人不安的沉寂,曲砚浓才像是自言自语般问了一声, “一个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相信的人,怎么才能让他感到折磨呢?" 淳于纯一开始没听清,等到凝神听完,又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她明明在和仙君说镇冥关和沧海阁的事,怎么仙君却忽然问起怎么折磨人了? 这根本搭不上边啊! “仙君是想问戚长羽?”淳于纯谨慎地忖度着,感觉这是最可能的答案,也许仙君是在琢磨怎么惩罚戚长羽, "若是想要惩罚戚长羽,倒也很简单,他这人可算不上无欲无求,只要夺走他的阁主职位,罚他一大笔清静钞,然后废去他一两层修为,就足够他痛苦了。" 曲砚浓回过头看向淳于纯。 “不一样。”她好似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遗憾地摇了摇头, "戚长羽太正常了。" 淳于纯差点破功:戚长羽主张更换的镇石有那么大猫腻,在他掌控下的沧海阁酿成了这样的大祸,将沧海阁千年名誉毁于一旦,居然还叫正常? 既不是戚长羽,而且比戚长羽还“不正常”,仙君这到底是想折磨谁啊? ……不是,现在是该讨论这种无关人士的时候吗? 难道在曲仙君的眼中,崩裂陷落的镇冥关、尸位素餐的戚长羽、藏污纳垢的沧海阁,甚至还没有一个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非正常人”重要吗? 曲砚浓自顾自陷入漫长的沉思。 戚长羽和檀问枢有几分相像,都是那种极度看重利益、不择手段的人,为了获取利益,他们能做出旁人难以想象的事。如果能获得利益,他们不在乎道德,没有底线,也不太看重尊严。 可戚长羽这个“不择手段”,和檀问枢比起来,那就实 在小巫见大巫了。 如果说曲砚浓这个昔日的魔门第一天才是家族被灭门、迫不得已成了魔修,那么碧峡魔君檀问枢的经历听起来就励志从容得多了:檀问枢最初是个仙修,亲手血洗了自己的家族,主动转投魔门。 就因为这宿命般的过往,檀问枢当年总是很有兴致地逗她: “潋潋,你的家族和我的家族,都是我亲手灭门的,怎么会这么巧?看来咱们师徒俩当真是命中注定的缘份,你说是不是?" 曲砚浓的回应是抄起他桌上的镇纸,砸破了檀问枢的额头。 檀问枢意外极了。 曲砚浓当时才十四五岁,刚刚筑基,当然没本事伤到他,但檀问枢并没有躲,只是讶然地看着她拿着他的镇纸,神色冷淡而烦躁,一把砸在他脑门上。 他那时大约是很惊讶的,根本没想到以她和他之间犹如天堑的修为差距,她居然连一句调侃也听不得,敢于对一个凶名在外的化神魔君砸出镇纸。 那悍然一掷中,究竟有没有考虑过,檀问枢若是发怒,只需一个心念就能让她死得不能更惨? 但檀问枢确实没有发怒,也没有杀她,只是愣愣地盯着她看了半晌,倏忽间发了一声笑,越笑越乐,最后一个人坐在那里乐不可支,笑得畅然开怀。 等他好不容易笑完了,额角的伤口已然愈合,只剩下一点殷红的血,被他随手抹掉了,叹口气,“我实在是太惯着你了,看你这个臭脾气,除了我,还有谁家能受得了?” 其实檀问枢说的也是实话,魔门的师徒关系和仙域截然不同,并非以延续师门传承为目的,更多的是一种聚敛势力的手段,魔修并不在意自身的绝学被谁继承发扬,也根本不需要建立传承多年的大宗门。 魔修收徒,往往只是需要一些趁手好用的下属,因此魔修的师徒之间尊卑明显,像曲砚浓这样敢于拿镇纸砸破师尊的徒弟,放在别家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檀问枢若对外说自己宠爱徒弟,至少在魔域是不会有人反驳的。 不过也就是这个魔修中万里挑一的好师尊,一边叹着气,一边伸出手,笑意温文,一下一下捏碎 了她的手骨。 那次僭越犯上,让她足足休养了三个月才把伤养好。 “你看你,干嘛总是和他斗劲呢?”碧峡有个为人低调内敛的卢师 姐,在那里待了很久,亲眼见证曲砚浓三四岁时被带到碧峡、成为魔君的嫡传弟子,对她有一点照拂,在她顶撞檀问枢受罚后帮她治了一回伤,劝她, "他就是那么个恶劣的脾气,最是心狠手辣的人,亲手弑父弑母,拿满门同族的命练功,惹他做什么呢?" 卢师姐给她换好药,难得很温柔地摸摸她的头,低声说, "就算你恨他,也别吃眼前亏啊,你傻啊?当初檀问枢刚来碧峡的时候,不也对老魔君俯首帖耳、恭恭敬敬吗?后来檀问枢杀老魔君的手段你也看到了,忍一时之气又怎么样呢?" 曲砚浓安静地盘着腿坐在床沿边,看卢师姐给她把伤口包扎得像个白粽子,等卢师姐松开手,站起身来看她的时候,才硬梆梆地开口, “我的脾气也很坏,我可以比他更狠更疯,凭什么要我忍着,他要么杀了我,要么就忍着我。" 卢师姐啼笑皆非,她一个筑基小弟子,有什么资格叫檀问枢忍着?无非就是太委屈了,破罐子破摔了。 “孩子话。”卢师姐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却也没再说下去。 曲砚浓的眼眶却倏然红了。 “我根本没惹他,是他非要来惹我!”她硬声说, "他最好是直接把我杀了,否则不管他怎么折磨我,我永远也不会认输的,早晚有一天,我要让他死在我的手里。" 卢师姐没说话,只是叹息地伸出手,点了点她的额头。 可也就是这样悉心给她包扎伤口的卢师姐,一个月后给她端来了一碗掺着剧毒的药汤,亲手握着一只白瓷汤匙,一口一口地给她喂了下去。 “我给她的毒。”檀问枢和易地微笑着, “我答应她,只要她给你喂下去,我就赐予她能使人接连突破三层修为的默穰丹,于是她就答应了。" “你还不知道吧?她也是自愿成为魔修的,当初刚来碧峡的时候,也是很有名气的魔修。她对你很好吧?因为她有一个女儿,后来她和金鹏殿的人结了仇,那人把她女儿弄死了。大概是看到你,也想起她女儿了吧。" 檀问枢总是想看她哭的,他好像永远在等她情绪崩溃的一天,那天他微笑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她恨之入骨地发疯,暴跳如雷般发脾气。 但曲砚浓没有发脾气。 她颊边几 乎没有一点血色,唇色也发白,因伤重和中毒而愈发清减,立在那里身形单薄如纸,好似风一吹就能飞远,但她背脊挺得笔直,神情也没一点波动,只是紧紧地抿着唇。 “说完了?”她听完,语气僵冷地反问, "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檀问枢相当惊诧: “走?” 曲砚浓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大步流星,语调硬梆梆, "托您的福,回去养伤。" 檀问枢大约很想拦住她,让她说个明白,但坐在那里,到最后也没叫住她。 归根结底,他不相信她真如表面那般无动于衷,他一直等着她忍不住来寻他问一个理由——人总是不会甘心的,即使被背叛了也总是执着于问一个“为什么”,他不相信她能免俗。 但曲砚浓就是没有问过,往后一天天、一年年,她一句也不问。"如果我见到她,我会亲手杀了她。”她冷冰冰地说起卢师姐, “你满意了吗?" 檀问枢一次又一次意外,他不太相信地打量她, "是吗?" “我从不以德报怨。”曲砚浓很冷淡地说, “谁要杀我,我就杀谁,这很让你意外吗?” “你尽管挑拨离间好了,能说动谁都是你的本事。”她转身, “我不在乎她为什么要杀我,人不负我,我绝不负人,可若是要杀我,哪怕她是去割肉喂鹰、救苦救难,我也要杀了她。" 从那以后,卢师姐这个人似乎被他们一起遗忘了,再也没人提起过,直到好些年过去,他们才依稀听说卢师姐半步结丹后去了金鹏殿,行刺一个金鹏殿的金丹魔修,可惜未能成功,被杀了,吊在尸林里风化。 那个金鹏殿的金丹魔修就是卢师姐的仇人,也是杀了卢师姐女儿的人。 彼时曲砚浓已经结丹,声名大噪,听说这件事后,她动身前往金鹏殿,当着一众金鹏殿魔修的面,亲手将那个金丹魔修毙杀,扬长而去。 金鹏殿里魔修那么多,堪称是魔域第一势力,却没一个拦得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硬接了一位元婴修士的攻击后全身而退。 “她为了给自己的女儿报仇,就选择杀你,你竟然还去给她报仇?”檀问枢听说这事后,迷惑溢于言表,几乎到了无法掩饰的地步。 “谁说我是给她报仇 了?"曲砚浓反问, “我是个魔修,想杀个人,需要理由吗?” 檀问枢安静了好久,可能不知说什么。 “你杀了人就走,却没把她的尸体带回来,这下金鹏殿的人可是要对她的尸体狠狠报复了。”他试图用另一件事来撬动她的心绪,故意说, "也许掌去喂狗。" 于是曲砚浓很无趣地看回去,神色没有一点波动, "你很无聊。"“喂狗就喂狗好了。”她无所谓地说, “我和她有仇的。” ——哈哈! 镇冥关的浩荡天门下,曲砚浓想到这里,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那时候檀问枢听了她的回复,那一脸困惑到恨不得打开她脑子看看里面怎么想的模样,她一想起就觉得可乐。 檀问枢大约永远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她明明痛恨别人的背叛,却又千里迢迢、不畏凶险地去金鹏殿给卢师姐报仇,为什么报完仇后又看都不看卢师姐的遗体就走了,半点不在乎金鹏殿的人会怎么处理——他永远也想不明白她到底是恨还是不恨,记仇还是不记仇,有情还是无情。 她恨,也不恨;记仇,也不那么记仇;有情,可也已经忘情。 曲砚浓一直没觉得自己赢过檀问枢,她从小到大的全部努力只不过是为了在他面前不输。哪怕后来她亲手杀了檀问枢,仍然觉得非常遗憾,因为简单的死亡不够。 檀问枢就那么轻易地死了,没有哪一刻活着落到她的手里,经历她所经历过的痛苦,就这么轻易地被死亡带走了,她甚至觉得她输得彻彻底底。 她唯一确信并坚定不移的胜利,只在于她这个人本身,无论檀问枢怎么挑拨、如何诱导、何等折磨,她也活得像个人样。 魔修曲砚浓是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欲望也有坚持的活人。 啊…… 她立于天门之下,恍然一呆,竟有些茫然:这么说来,她现在连这一场也输了?这兜兜转转一千余年,倒是输得更彻底了?曲砚浓神色凝重地立在那里沉思。 “仙君?”淳于纯看她说着说着又沉默,半晌也不动,等了半天,终于没忍住, "仙君?" 曲砚浓回过神。 “他虽然很看重利益,但能让他看得上的利益不多。”她慢慢地摇着头, " 他只是看重利益,但并不贪婪,也不吝啬,常常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他很喜欢拿别人的痛苦取乐。" 她可以确定的是,千年前她曾亲手断送檀问枢的生机,将他的躯体烧得一干二净,半点灰也不剩。 修士没有来世,死即成空。 如果戚枫真的和檀问枢有关系、如果戚枫就是檀问枢,那后者又是怎么活下来的?为什么要来参加阆风之会,当众损坏镇石,甚至于让镇冥关出现裂口? 她的师尊是极恶劣,却也极狡挨之人,既然大费周章地拥有了重新涉足人世的机会,有什么必要为了一场对他而言像是家家酒般的比试,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让绝大多数人心怀抵触的举动? 檀问枢想做什么? 淳于纯在那里绞尽脑汁地出主意: “既然是这样,还是攻心为上。这人有什么特别在意或者讨厌的人或事吗?" 曲砚浓想了想, "我。" 檀问枢是在意她的,这点毋庸置疑,他这一生再没有像倾注心血在她身上那样对待别人,从教授修行的角度来说,他是称职的,只不过她并不在乎,也不领情。 当魔修就是这点好,管什么恩恩怨怨、仁义道德,她想爱就爱,想恨就恨,檀问枢就算掏出心来给她,她也只会给他踩烂。 淳于纯一下子哽住了。 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这是仙君的什么人啊?似乎十分亲密,却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她不会被灭口吧? “那,您就……别理他了?”淳于纯试探着问, “要不这样,您先对他好,然后再狠狠地伤害他,让他意识到您在玩弄他,他必然会感到耻辱和愤怒的。" 曲砚浓微微睁大眼睛看淳于纯。“我要先对他好?”她被逗笑了, "这是折磨他,还是折磨我啊?" “太麻烦了。”她兴致缺缺地说。 爱已淡忘,恨也不浓烈。她只是常常觉得很烦,却又不知道自己在烦什么。 "见面多给他两脚吧。"她随口说。 踩断骨头的那种。 淳于纯明白自己猜错了。原来仙君对那人并没有感情,折磨真的只是折磨。 为了亡羊补牢, 淳于纯补充, "仙君,还有一种办法,那人若有特别厌恶的人,您可以对其嘉许示好,也不必费什么心思,只要让人知道您在意对方就可以了。" 曲砚浓想不出檀问枢有什么讨厌的人,以檀问枢的实力和脾性,只有别人讨厌他的份,他若是反感谁,那人多半就该直接死了。 她不甚在意地点了下头,要撇开话题,却又忽然福至心灵: 檀问枢很厌恨卫朝荣。 在她曾经拥有过的所有朋友或亲近之人中,卫朝荣是唯一一个不曾动摇、不曾背叛的,直到他死在冥渊下,他也没有一次对不起她。 若不是有卫朝荣,夏枕玉大约也不会对她伸出橄榄枝,没有上清宗这个归宿,她也不会下定决心毁去魔骨修仙,彻底离开碧峡。 如果这世上没有卫朝荣,也许她永远也不会离开碧峡,在漫漫岁月里被檀问枢杀死,又或者上演檀问枢对待他师尊所做的那一套,晋升化神、弑师,成为新的碧峡魔君,让世事恰如轮回。 那才是檀问枢能接受的未来。 曲砚浓微微挑起眉。 方才戚枫对富泱下手很有分寸,只是毁去富泱填换的镇石,可对待申少扬却下手极重,甚至致使艮宫崩裂,这么明显的差别,有些古怪。 当时在陇头梅林的比试,戚枫和申少扬并不在同一组,申少扬比试时,戚枫是能在阆风苑里通过周天宝鉴看到的。 申少扬在陇头梅林击退暗藏的第三人时,隐约和卫朝荣的刀式有七分相似,她一眼就能认出来,别人会不会也联想到了? 如果这两件事真能联系到一起.… 曲砚浓静默了片刻。“不会吧,师尊。”她古怪地想, "你不会这么玩不起吧?" 那她可就有得玩了。 ★ 镇冥关。 富泱耸耸肩,问申少扬, "你打算怎么办?"申少扬想也不想:“当然是去找戚枫,想办法把他手里的镇石抢过来。” 富泱愣了一下。“刚才,”他犹豫了一下, "你和他打嬴了?" 申少扬一滞:别说是打嬴戚枫了,他能保住命都靠前辈善心大发。“没有。”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 “但打不过我也要试试。”剑修少年神情认真而执拗, “被这么一个家伙淘汰出局,我不服气!" 富泱一怔。 他默然不作声了。 “况且,”申少扬想起曲仙君在废墟边说的话,心有戚戚地叹了口气, "哎,你不懂,我有必须进入下一轮比试的理由。" 富泱沉思了一会儿。 “说起来,你还没见过我的法器吧?”他突兀地说,以令人猝不及防的速度掏出五个暗紫色的瓶子,其身手敏捷,差点让申少扬以为他是想暗算自己。 "这就是我的法器,和季仙君同款的五行紫金瓶,每一只紫金瓶都是由望舒域特有的珍稀暗色紫金矿打制的,品质有高有低,价格也对应有高低。不过,我们四方盟爱钱如命的名声五域皆知,我们季仙君是个钱串子的事大家都知道,四方盟只喜欢清静钞,对于这些本土特产,尽量是能卖就卖,多赚点清静钞。" 富泱一开口就滔滔不绝一大串,到最后压低了嗓音,很神秘地凑近了,偷偷摸摸地比划一个数,“我们四方盟修士的内部价,金丹档的紫金矿,一斤,两千五百铢,只收清静钞。” 申少扬满脸茫然。 “我,我只用我的剑。”他磕磕绊绊地说, "不,不考虑换个法器。" 富泱微微一笑。 "没事。”他的微笑里带了点神秘的意味,很轻快地说, "市面上的紫金矿至少要三千铢一斤,这回是我刚得到的新消息,不知道多久会卖空,所以急着问问你需不需要。" 申少扬更加困惑了, “哦,哦……”这个价格有这么优惠,急得富泱非要在比试里 那刚才进镇冥关之前,富泱怎么不说啊? “既然你不需要,那我也不多说了,我买了今晚戌初二刻的银脊舰船票回望舒域,这批货可不多,我得早点回去,不然被他们抢光了,我可就没货了。”富泱一副急匆匆的样子, “接下来的比试,祝你好运,我先走了。" 申少扬是半点也没跟上节奏: "啊?啊?你这就走了?" 富泱摆摆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样,掏出镇石袋,一把塞进他手里,  4;喏,还剩五块,给你了等我回了望舒域也会关注阆风之会的,你努把力,把那个戚枫赶下去。" 申少扬懵然地拿着富泱塞过来的镇石,满肚子的疑问,却忽然听见头顶上莫测的播报声。“十息后,中宫开启,各选手速至附近天门下,等待中宫开启。”"十、九、八……" 富泱用力挥挥手, "你赶紧去吧。" 于是申少扬只能带着满腹疑问,匆匆朝附近的天门赶去,站在巨大天门下还在苦思冥想:富泱到底想干嘛啊? ★ 周天宝鉴前,胡天蓼猛地一拳捶在桌案上,发出“咚”一声巨响。 "这一届阆风之会决出的前四都是什么牛鬼蛇神啊?”他气得发疯, “一个非要戴面具装神秘,一个不择手段毁坏镇石,还有现在这个——" "加钱,一定要让望舒域给钱!""从来没有哪个应赛者敢在阆风之会里对着周天宝鉴卖货的!" 据说,某位中途退赛的望舒域应赛者还没登上银脊舰船,就已经向从周天宝鉴中闻讯而来的山海域修士卖出了六千斤紫金矿,稳居望舒域元婴以下修士代销榜首。 第24章 镇冥关(十一) 穹顶的播报声响起,祝灵犀正在刺目的灵光中步步后退。 “强弱已分,你打不过我,却非要留住我,不让人走吗?”戚枫联丽的眉目微凝,有些无奈,但并不焦躁,反倒有种漫不经心的意味,"你的成绩排在第二,就算现在什么都不做,也能进下一轮,缠着我做什么?" 祝灵犀没有回答。她微微抿着唇,神情比往日更严肃。 确实如戚枫所说,两人一交手,祝灵犀就发现戚枫比她更强。无论是灵力还是应变,她都无法占到胜场。 戚枫的灵力运用之灵活、招式转换之从容,几乎到了一种行云流水、无懈可击的地步,明明他根本没有施展什么绝学,全是最普通的攻击,却能精准地击破祝灵犀符篆中的弱点,让她的符篆瞬时消散。 祝灵犀越是和他交手,越是神色凝重:先前来参加阆风之会,上清宗的长老对他们几个来参加比试的弟子说,这一届的对手中,只有戚枫值得注意,但戚枫的实力多半没有她强。 可她如今走到这一轮,不仅遇到了申少扬这个意料之外的强劲对手,就连戚枫这个“据说没有她强”的对手,也展现出了超出她的实力。 ——究竟是上清宗的情报实在太不靠谱,还是戚枫在短时间内有了大幅度的进益? “你对上清宗的符篆很了解。”祝灵犀倏然说。她神态笃定,显然已有定论。 戚枫很无谓地一笑, "上清宗符篆天下皆知。"祝灵犀微微皱眉。以戚枫和她交手时的笃定来看,他对上清宗符篆的了解,绝不只是“天下皆知”的那种程度。 祝灵犀被冠上“小符神”这样响亮的名号,对符篆的把握和天赋哪怕在上清宗内部也是出类拔萃的,寻常人根本参不透她画符的章法和思路,往往是见了她起手以为要画甲,到半途以为要画乙,结果猝不及防迎来了丙和丁。 先前祝灵犀和申少扬交手时,后者就深深为此折磨,顾此失彼、措手不及。 可戚枫就没有失措。 当祝灵犀和他交手时,她隐约有种感觉,她所深深倚仗并擅长把握的节奏,已全然被戚枫夺去了,若不是她极其擅长控制、束缚类的符篆,在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强行留下戚枫,他早该抽身而退了。 “你到底学了多少束缚符篆?”戚枫也挑眉,有点牙疼般吸了口 气, "这有什么用?" 就算能缠住他,不让他离开,也没法让他填换的镇石数变少,更不能让祝灵犀毁损的镇石回来,有什么意义? 祝灵犀神色平静,竟也很认真地回答, “下一轮比试很可能就在你和我之间,我对你的实力不够了解,需要延长交手时间,做出更多观察,找到你的破绽。" 她的表情实在太认真严肃,一本正经地说着大实话,以至于连戚枫也愣住,诡异地沉默。 “你找到了吗?”戚枫一怔后,并不因为祝灵犀直说要找出他的破绽而警惕或恼怒,反倒悠然地笑了笑,饶有兴致地问。 祝灵犀答得也很真诚: “还没有,但总会找到的。” 戚枫失笑般一哂。 “那我可不能陪你玩。"他摇摇头,仿佛不经意般随口说, "今天闯了点祸,我得多填换点镇石,免得出了镇冥关被小叔教训。" 祝灵犀不知道他说的“闯祸”是指什么,只是微皱眉头,总觉得戚枫这句话怪怪的,似乎并不是说给她听的。 阆风苑内,周天宝鉴前,胡天蓼赫然转过头。 “闯了一点祸?被小叔教训?"他语气森然地重复,直直盯着戚长羽,满是怀疑, "在你们戚家人眼里,镇冥关崩裂,只是一点小小的祸?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教训?" 戚枫姓戚,戚长羽也姓戚,后者身居沧海阁阁主之位,实在太有名,哪怕是不了解戚枫与他关系的人,也能从这个姓氏中散发联想。 胡天蓼先声夺人,周遭的裁夺官便也先后转过头来,用各色的目光打量起戚长羽的神色。 戚长羽满心恼火。 他和戚枫这个侄子根本就不亲近,甚至根本不熟!他压根就想不到戚枫究竟是为什么会在周天宝鉴里蓄意毁坏镇石、引起崩裂,还在闯下这种大祸后,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出这种话——难道戚枫不知道这样的话一出,旁人立刻便会认定他是戚家的纨绔二世祖,继而认定戚家一定极为嚣张吗? 沧海阁秉承曲仙君的意志,千年来始终居于山海域修士中的顶层,而戚家这样的数世元老也随着沧海阁的千年不倒而煌赫显耀,对戚家眼红嫉恨的修士不知凡几,光是这一众裁夺官里,只怕就为数不少。 />戚长羽自从做了沧海阁的阁主,便从来不以戚家人自居,对外总是以“曲仙君心腹爱徒”的姿态示人,就是为了避免这种猜疑和嫉恨,谁想到戚枫当着周天宝鉴,张口闭口就是“我小叔”! 他原本就因曲砚浓的未知态度而坐立不安,此刻望着周天宝鉴中戚枫那张联丽的脸,无名的邪火顿起,冷着脸,以公事公办的态度说, “此人性格大改,与往日截然不同,行事荒唐无道,可疑之处颇多,必然是被人控制了,不是戚枫。" “蓄意控制阆风之会的应赛者,破坏镇石,毁损镇冥关,罪不容诛。”戚长羽神色冷峻,声音铿然, "等到他从镇冥关出来,我会亲自将他收押入天牢。" 他大义灭亲,其余裁夺官顿时无话了,一时安静下来,只是在暗中咂舌:戚长羽这么说,就是直接把戚枫打为恶徒、再不承认“戚枫”这个人了。 哪怕戚枫真的还是戚枫,并没有被人控制,戚长羽这个小叔说他不是戚枫,那他便只能不是了。一开口就直接把自己的侄子舍弃,戚长羽倒也是狠得下心。在一片安静中,唯有胡天蓼仍然灼灼地盯着戚长羽。 “戚枫到底是谁不重要,不过是个还没结丹的后辈,就算竭尽全力,又能打得过在场的哪—个?"胡天蓼—字一顿, "重要的是,戚长羽,当初四方盟超发清静钞、引得山海域物货浮动,你借着山海域修士对四方盟的抵触,一力主张将望舒域开采的殽山镇石,替换成本域的效山镇石,是不是还对我们隐瞒了什么?" “那时,你对着所有人宣告,说效山镇石抵御虚空侵蚀的特性,比望舒域的殽山镇石史强,还拿了两块镇石给我们作验证,让我们相信沧海阁真的找到了更好的镇石。" 戚长羽没有说假话,山海域的其他修士也不是傻瓜,效山镇石抵御虚空的特性更强,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可没有说假话,不代表没有忽悠人,在谎言之外,还可以隐瞒。 胡天蓼想起这二十年的往事,一切疑问都堆在喉咙眼,一个接一个地发声, "效山镇石,是不是质地极脆弱,所以连戚枫这样的筑基巅峰修士都能快速毁损?" “这些年,镇石损毁替换所花费的钱财越来越高昂,是不是因为效山镇石质地脆弱,比望舒域的殽山镇石损毁得更快,必须更频繁地替换?" “你当初 在明知效山镇石有这样的弱点的情况下,大力推动镇石的吏换,难道真的就是为了帮山海域挣回清静钞的那口气?" 胡天蓼一口气问到最后,微微吸了口气,停顿了片刻,用一种极为怜悯而冷淡的眼神看向戚长羽, "你竟然敢从仙君拨给镇冥关的钱财中动手脚,你真以为她不会发现,不会计较吗?" “你怎么从来没打听过,她以前在上清宗的时候,就因为少发给她一枚灵丹,把上清宗整个丹药司都给掀了。" “你不会以为你对她来说是例外吧?” ★ 镇冥关内,戚枫抬手。 祝灵犀神色凝重。 "十息后,中宫开启,各选手速至附近天门下,等待中宫开启。"“十、九、八……” 两人的脸上都露出讶异。 下一刻,原本肃然的祝灵犀沉吟一瞬,指尖的灵力湮灭,尚未成型的困阵顿时消弭。她深深地看了戚枫一眼,足尖轻点,运起灵力,朝最近的天门赶去。 戚枫立在原地,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跟了上去。 祝灵犀在第九息时赶到了天门下,方才立定停步,就看见戚枫也从后方慢悠悠地赶来,踏着第十息的尾音踩在天门下的砖块上。 她在心里分析着戚枫这个人。 戚枫接连找到包括她在内的三个应赛者,毁去了他们填换的镇石,成为了本场比试的第一。他并没有毁去她的全部镇石,反倒是给她留下了三十块镇石,与其他两名应赛者剩下的数目相比,不能不说是手下留情。 若不是祝灵犀用困符强行留住戚枫,他方才就会离开,去填换他剩下的镇石,甚至他手中完好的镇石不止十块。 然而,当祝灵犀收手转身,来天门下等待进入中宫,戚枫居然也跟了过来。 以他目前的排名和成绩,即使不来取中宫的二十枚镇石,也绝对能进下一轮,那他跟过来的原因是什么? 祝灵犀若有所思:除非,戚枫不止是要进下一轮,而且就连怎么进、和谁一起进、这场比试怎么分出胜负,他都要掌控。 ——是个很自负、控制欲很强的人。 第十息落下。 刹那间,地动山摇,头顶巍峨的天 门发出“轰隆隆”的声响。那一瞬地面摇撼,以祝灵犀筑基后期的修为,甚至难以在地面上站稳,险些被抛掷出去。 她指尖运起灵力,转眼绘成一道困符,这次并没有引向戚枫,反倒是对准了自己,将她自己的脚后跟定在了其中一块镇石上,无论地面如何震动,她都稳如磐石。 原本铺就平整地的面镇石,忽而像是海浪一般,向两边重重叠叠地分了开来,而站在地面上的祝灵犀和戚枫也随着这镇石组成的浪潮,一瞬升向高空,到了顶点,又随着脚下的镇石急速下坠。 起起伏伏,祝灵犀在困符的束缚下勉强稳住身形,余光一瞥,戚枫竟也稳稳地立在镇石浪潮上,动也没动一下。 镇石浪潮汹涌,起落间,祝灵犀看见从她脚下延伸到天边的镇石渐渐铺成了一条蜿蜒巍峨的路,她在极其遥远的地方看见了一道渺小但眼熟的身影,很像是申少扬。 难道开启中宫需要整个镇冥关一起运转? ——那方才淳于纯裁夺官是怎么提前进去的?以淳于裁夺官的实力,有能力和资格调动镇冥关的格局吗? 祝灵犀迷惑不解,正要继续观望,却发现这条由镇石组成的巍峨之路最前端高高地扬起,升到了青天之上,她必须把头仰过肩才能看到尽头。 在蜿蜒天路的顶点,有一道杳渺超然的身影,背身负手,回眸迢迢地一瞥。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祝灵犀赫然发现,她所踏着的这条蜿蜒天路,不知何时竟拼凑成了一条腾飞的苍龙,盘旋在青天之下、幽邃天河之上,向上看是青空穹顶,而向下看去,幽深死寂的黑色河水静静奔涌,带走周遭灵气和生机,再远处,还有隐约的虚空侵蚀迹象。 她居然被带到了山海域与冥渊的边界! 这世上有什么人能大改镇冥关的格局,当众带着应赛者渡过青穹屏障,在界域的边界俯视冥渊?祝灵犀惊愕地说不出话来。——是曲仙君!只能是曲仙君。 已经有上百年不曾在人前现世的曲仙君,居然如此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了镇冥关、出现在阆风之会中。 她仍在思索曲仙君忽然现世的用意,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戚枫面色惨白,脸上的表情都扭曲了,不像是惊愕或恐惧,倒好像是忽然有什么急症发作,浑身抽搐了起来。 祝灵犀微微皱眉:戚枫这是怎么了 ? 曲砚浓站在镇石构成的苍龙顶点。回首,一条蜿蜒长龙在她身后盘旋腾飞,遮天蔽日。 她漫然抬手,神色比往日要认真一些,催动着这条镇石苍龙一圈圈地盘旋。“轰隆隆——”如雷声般的轰鸣。 庞然的苍龙飞旋着,每一次旋飞都伴着数不清的镇石在虚空侵蚀下碎裂,向下方深不可测的冥渊滚落,坠入那幽黑的长河中,悄无声息地湮灭。 “自五域分定以来,千年荏苒而过,镇冥关也有千余载风霜了。”她声音不算响,却在这片天域下的每个角落里回荡,在周天宝鉴的映照下字字清晰,让每个正关注着阆风之会的修士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世上岂有永恒不倒、万世不易的门关?千年来虚空不断侵蚀镇石,镇冥关也早就不新了。”她语气疏淡, "旧了换新的,坏了换好的。" “至于彻底不能用的东西,那就丢到冥渊里去好了。” 阆风苑内,周天宝鉴前,胡天蓼听到这话,惊诧地张大了嘴巴,愣愣地望了望戚长羽。 “奇怪,曲砚浓什么时候转性了?”他困惑地瞥了戚长羽一眼, "不仅没有降罪责罚,居然还当着周天宝鉴,用‘镇石经受千年侵蚀陈旧了’的理由给你圆场?" 胡天蓼心里巨颤:传闻说戚长羽曾经在知妄宫里待过几十年,很受曲仙君的宠爱,他一直以为只是戚长羽自抬身价的把戏……难不成这竟然是真的吗? 戚长羽却没再搭理胡天蓼。他猛然望向周天宝鉴前的人群—— 原本低声议论,嘈杂纷乱的修士们,这一刻都不约而同地住了口,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凝神认真,无比专注地望着周天宝鉴里那道不甚清晰的杳渺身影。 即使曲砚浓已有上百年不曾在人前现身、即使这些修士们从出生起多半都没有见过曲仙君的模样,即使这些年山海域的大小事务都由沧海阁一手操办,这世俗的权柄牢牢地握在他的手里.…即使是这样,戚长羽也从来没有在哪一刻见过谁对他投注以这样的目光。 曲砚浓、曲仙君,才是山海域的无冕之主。世俗的权柄永远无法窃取力量的余晖。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明白这一点。 戚长羽失魂落魄地坐回椅子上。 在胡天蓼诡异的打量中,他浑 然无觉,只是自嘲般笑了一笑:如果再不能如她所需的那般奉命行事,只怕他就要如她话里形容的“无用的镇石”一般,被她丢进冥渊里去了吧? 镇冥关里,曲砚浓收手,止住盘旋的镇石苍龙,让无数镇石落回远处。 原本呈九宫状的镇冥关,此刻又恢复了原状,只是被镇石填得满满当当的天关,此时看起来坑坑洼洼,到处缺了砖石。 那些不能在盘旋中抵御虚空侵蚀、质地不够的镇石,无论是殽山镇石,还是效山镇石,都已落入冥渊中,自然不可能回来填满镇冥关了。 她淡淡地收回手,望着坑坑洼洼的地面,有点满意:既然沧海阁喜欢偷工减料,那她干脆就把整个镇冥关里不合适的镇石全都挑出来。 管它是望舒域来的镇石,还是山海域本土的镇石,都给它换掉。 至于钱嘛.. 她不太在意地想,戚长羽当了这么多年阁主,应该攒了不少家业,他出得起的。曲砚浓想到这里,唇边泛起愉快的微笑。 第25章 镇冥关(十二) 中宫的浩荡天门下,祝灵犀尽量挑拣出平整的地面站住,和申少扬面面相觑。方才镇冥关重构的时候,他们脚下的镇石将他们从原本站立的天门下送到了这里。 他们本来就是为了进入中宫而来的,突兀地被送到中宫,虽然有些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让人难以理解的是.… "你、你们好?"戚枫攥着衣袖,满脸局促不安地看着他们,“两位……道友?你们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祝灵犀和申少扬对视一眼。 确认过彼此的眼神——他们面前这个满脸写着“我不擅长和人打交道”的人是谁啊?把刚才那个把嚣张写在脑门上的戚枫交出来啊! 申少扬先克制不住,抢先说,"你装什么啊?刚才故意破坏镇冥关,还想弄死我,现在又装失忆了?" 戚枫很明显地一愣。在此之前,申少扬从来没见过谁能把“呆若木鸡”诠释得这么清楚、这么形象。 "我,我记得我之前还在银脊舰船上。”戚枫脸色发白,很快又发红,急切地说, "我刚从玄霖域离开,怎么可能到镇冥关来破坏?我根本不认识你,我为什么要弄死你?" 申少扬一呆。 银脊舰船是界域之间来往的飞行法宝,能隔绝虚空侵蚀,需要到每个界域指定的地点买票搭乘,也是五域修士离开青穹屏障去往其他界域的唯一渠道。 当初申少扬从扶光域来到山海域,就是买票搭乘了银脊舰船。 “你……演的吧?”申少扬感觉自己后槽牙都开始疼了, "你在银脊舰船上,那你怎么参加阆风之会的?你不会要说自己稀里糊涂地就拿到了青鹄令吧?你还问你不认识我为什么要弄死我?" 申少扬说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 "我还想问你呢,我又不认识你,你为什么针对我?" 戚枫的表情看起来更惨淡惶惑了。 “我,我参加了阆风之会?拿到了青鹄令?所以我现在会在镇冥关,是来参加比试的?”他脸色惨白地说, “我的印象里,我根本没有做这些事!” "既然是比试,应该有裁夺官前辈在?"戚枫煞白的脸慢慢涨红了,下一瞬便从身上摸到了青鹄令,高高举起, “裁夺官前辈,我怀疑我之前神识受人控制,我自愿退出比试,请求裁夺官和沧海阁为我检查神识!" 申少扬目瞪口呆。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戚枫,又转过头看向祝灵犀,似乎想从后者那里得到同样的困惑茫然,却望见祝灵犀若有所思的表情。 "难怪,”她说, “你刚才一个沧海阁的绝学也没用。""哒。"一声轻响。 天门下的三个应寒者一齐朝传出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 云雾弥散间,蒙昧光影里,有一道身影拨开烟气,踏着天青色的镇石,不紧不慢地走来。 ★ 周天宝鉴前,一片哗然。 这届阆风之会实在太过出人意料,谁也没想到,在这短短几个时辰里,先后出现了应赛者肆无忌惮破坏镇石、镇冥关崩裂、上百年未曾现身的仙君重构镇冥关、应赛者大喊自己被人控制,这一系列的事,都是来观看阆风之会的修士们这辈子都没想过会看见的。 阆风苑里,淳于纯已回到裁夺官席间,她一反常态地坐在了离戚长羽最远的位置,只和胡天蓼偶尔沟通一两句。 此时望见周天宝鉴里戚枫举着青鹄令退赛的画面,她不由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对戚长羽说,“贵叔侄倒是挺有默契的,隔着十万八千里也能想出同一个理由,可算是帮你们戚家把冤屈给编出来了。" 什么叫“把冤屈编出来了”,编出来的还能叫冤屈吗?戚长羽神色冷淡:"淳于道友,戚枫的情况有问题,本就是有目共睹的事,请慎言。" 淳于纯勾起唇角,眼底半点笑意也无。 “说得也是,戚枫确实是有些委屈了,靠他一个筑基小修士,有什么本事让镇冥关开裂?”她很真诚地说, "能做到这种事的,当然得是更有本事的元婴大修士了。" 戚长羽不回应她的意有所指,神色不变, "仙君有仙君的意思,沧海阁的一切自有仙君做决断,道友就不必费心了。" 淳于纯轻轻哼了一声。 她就是因为知道仙君的态度不像是要严惩戚长羽,才一反常态地阴阳怪气,当初戚长羽借着四方盟超发清静钞的事,激起山海域修士同仇敌忾之心,这才成功把镇石换成了山海 域自产的效山镇石,那时她也未尝不是被说动的一个。 当年被他几句话激起对山海域的维护之心,如今却发现所谓的同仇敌忾之下全都是谎言,归根结底就为了戚长羽自己能往口袋里多扒拉几张清静钞! ——仙君居然还不打算严惩他。 这让人怎么平心气? 总是长袖善舞的淳于纯阴阳怪气,方才义正言辞对戚长羽看不惯的胡天蓼却哑了声,定定地坐在位置上,好似听不见两人的唇枪舌剑,打定了主意不吭声。 胡天蓼左耳进右耳出般地随意听着两人的对话,在心里默默地思忖:以曲砚浓那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居然会对戚长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简直是不可思议。 难怪戚长羽这么嚣张,原来真的是得了曲砚浓的宠爱。 唉,都欺负他老胡是个正直的老实人,他可不会搞那一套歪门邪道,平生走不了捷径,还是对这些爱走捷径的人避着点吧。 胡天蓼一边想,一边很隐晦地打量着戚长羽。 这家伙能在知妄宫里待几十年,出来奋斗了没多少年就成了沧海阁的阁主,那当初在知妄宫里,应该不止是简单的“追随侍奉”吧? 胡天蓼越想越觉得愤愤不平:戚长羽凭什么啊?他长得倒是不错,可曲砚浓长得更好啊!胡天蓼愤怒地一拍大腿,替曲仙君感到损失惨重。 仙君啊,你亏大了,他想。——还不如找他老胡去知妄宫里待着呢! 仙君怎么就没找他呢? ★ 曲砚浓顺着镇石的归拢,落在了中宫的正前方。 微白的云气尚未完全散去,萦绕在半空中,将她面容身形都半遮半掩,从天门下朝她的方向望去,只能望见她朦胧模糊的轮廓,踏云雾而来。 曲砚浓踏上天青色的镇石砖块。 她没有控制脚步声,反而像个寻常的凡人一样,质地硬挺的皮靴与镇石撞击,发出“哒” "哒"的轻响,仿佛也撞在人心口,叫人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 祝灵犀立在天门下,一边垂手等待,一边凝神朝那道模糊的身影打量,试图越过云雾看清来人的模样——至于来人的身份,她早已经想明白,除了那位一手塑成镇冥关、如同神话中走出来的曲仙君之外,没有任何人有能力和胆量重构 镇冥关。 她并不是疑惑来人,而是和所有听过曲仙君鼎鼎大名却从未亲眼目睹过的修士一样,当百代不灭的传说有朝一日擦肩而过,任何人都会用力转过头,试图捕获传说的余晖。 祝灵犀抿着唇,细细地听着那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不知怎么的,思绪飘散到她刚进入上清宗的时候,有年长些的师姐带着师妹们学习入门后的规范,其中有一条规定:上清宗弟子在宗门内需着软底云靴,以宗门统一发下的玄黄云靴为最佳,不可着硬底。 有同门问师姐为什么,师姐也一知半解,只是告诉她们,山海断流、魔门覆灭前,仙域与魔域的风俗大不相同,魔门风气酷烈,衣装往往也更冷硬张扬,而上清宗是仙门正朔,理当继承仙门遗风,因此獬豸堂在制定门规时特意写下了这一条。 上清宗家大业大,传承数千年,自然是有许许多多叫人难以理解的老规矩,哪怕斗转星移、浮世变换,宗门长老执事也懒得去改,让年轻弟子们常常诟病,着装只不过是其中一条罢了。 但此刻,祝灵犀听着那一声声的脚步,脑海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奇怪的念头:原来曲仙君弃魔从仙上千年,却还保留着从前在魔门的习惯。 一个人的道统可以改变、修为可以提升、地位可以变化,甚至性情、脾气,可总有一些东西已刻入骨髓,永远也不会变吗? 脚步声越来越近。 云岚微疏,再也掩不去那张瑰丽神容。 祝灵犀蓦然瞪大了眼睛, "您是……"她说到一半,又收住了声音,只是紧紧抿着唇,望着走出云气的人。 ——眼前的人分明就是祝灵犀在陇头梅林外遇见的那位神秘的裁夺官! 那场比试后,祝灵犀特意去请教了带着上清宗弟子来参加阆风之会的那位长老,在这山海域中, 究竟有哪一位元婴修士曾在上清宗有过修行,会出现在阆风之会中,叫祝灵犀一声“半个小师妹”? 上清宗是五域如今最古老庞大的宗门,如今大半个修仙界都和上清宗有拐弯抹角的关系,长老和祝灵犀把有可能的人选反复分析了好几遍,最终也只得出了几个不确定的名字,每一个出现在阆风之会的可能性都不算高。 /> 那位神秘的裁夺官前辈,居然就是五域中盛名问鼎、千载不二的曲砚浓仙君! 曲仙君居然会出现在阆风之会上。居然还会对着她叫“半个小师妹”……难道曲仙君也曾在上清宗修行过吗? 以曲仙君的声望,若在上清宗修行过,绝对足以令如今的长老们好好宣传一番,用天下第一人的声势,反过来为上清宗的赫赫传承增光添彩。 可为什么祝灵犀从前在宗门内,从未听长辈长老们宣扬?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宣扬的事吗? 祝灵犀皱起眉,陷入思索。 曲砚浓拨开云气,在中宫的浩荡天门下,望向高举着青鹄令的戚枫。 他现在看起来真的完全不像是檀问枢了,曲砚浓很难从那副急切而青涩的模样中联想到檀问枢的影子。 这反倒显得更蹊跷,她原本只是怀疑,现在却成了肯定——她的魔门第一好师尊,被她亲手断送生机、焚燃躯体后,又以另一种形式重获生机。 真不公平,她在心里莫名地想,怎么会是檀问枢呢? 如果她能知道檀问枢是怎么活下来的,如果她也能做到同样的事……为什么回来的不是卫朝荣呢? 也许她会想试一试。 她会的。 曲砚浓不作声地打量着戚枫。 檀问枢又玩出了什么把戏? “你说,你被人控制了神识?”她语气不急不徐,但目光却凝定在戚枫的身上,看得很仔细,“当你在周天宝鉴前说出这样的话,无论是真是假,你在阆风之会的成绩都将到此为止,包括你手里的青鹄令,我也会收回,因为这不是你得来的东西。" 戚枫本来神情坚定不移,听她这么一说,反倒露出些迟疑来。 他惨白的脸颊上写满了纠结,可到最后一咬牙,竟直直地把拿着青鹄令的手伸到曲砚浓的面前,“裁夺官前辈,请你把它收走吧!这不是我自己拿到的东西。” 方才曲砚浓重构镇冥关的时候,戚枫浑身抽搐,一副神智不怎么清醒的样子,直到镇冥关恢复原状后才慢慢恢复正常,不像是祝灵犀那样猜到了曲砚浓的身份,仍然叫曲砚浓“裁夺官前辈”。 看起来倒确实像是檀问枢曾附身过戚枫,又在见到她后放弃了对戚枫的控制。 />可她也没忘记,她的好师尊曾经也是个能让碧峡老魔君信重的骗子。 曲砚浓没伸手。 “阆风之会三十年一届,到了下一届,你的年纪就超过了,不管这枚青鹄令是不是你拿到的,都会是你这一生唯一一次拿到手的机会。”她定定地望着戚枫的眼睛,幽黑的眼瞳里泛起淡淡一层紫,"你真的确定吗?" 戚枫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可我要是不交出这枚青鹄令,我又要被说成是纨绔了!” 话刚出口,戚枫就满脸惊诧地抬起手,在自己的嘴唇上摩挲了好几下,又惊又赧地看着曲砚浓,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脱口说出了心里话。 曲砚浓一愣。 “纨绔?”她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睛,像是终于听明白了戚枫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发出一声长长的感慨, "啊,以你们家的背景,是会被人称作纨绔的。" 情理之中,她想,虽然戚家在她眼里并没有什么特别,戚长羽也只是历任沧海阁阁主中的一个,但对于五域中的普通人来说,他们当然已经是庞然巨擘,足以令任何一个普通修士喘不过气来。 可她以前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一点,也几乎没有可能去想。 因为对她而言,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已易如反掌,所以她忘了,她也曾是芸芸众生。 檀问枢难道就会记得吗? 千年前就已晋升化神,在最不需要同情和道义的魔门高高在上的碧峡魔君,会比她更清楚地铭记曾经渺小的过去吗? 又或者,在这一千年里,只有她坐困愁城,就连檀问枢也在颠沛流离里重新落入红尘俗世? 曲砚浓垂下眼睑。她伸出手,从戚枫的手里接过那枚青鹄令。 那枚青绿如云的令牌在她指尖剔透映光,戚枫和她一起盯着那枚令牌,目光中流露出些微的不舍。 "比试中出现这样的变故,确实出人意表。”曲砚浓语气疏淡, "公平起见,暂时取消你到这一轮为止的所有名次,由我和裁夺官们一起为你检查神识,本轮比试就此中止。" 听到曲砚浓说取消名次、比试中止,戚枫倒还不是反应最大的那一个。“啊?”申少扬惊叫一声,又闭嘴,讷讷地看着曲砚浓, "仙君,这一轮比试中止了?&# 34; 祝灵犀不像他那样一惊一乍,但目光也立刻凝在了曲砚浓的身上:戚枫到底是什么情况只是让人好奇,而比试中止影响的可是他们的成绩。 对于辛辛苦苦走到这一轮的应赛者来说,没什么比成绩更重要! 曲砚浓指尖旋着青鹄令,微微一转,握在掌心里,似笑非笑, “我来看看——本轮比试一共有四名应赛者,两个就在这里,一个自请退出,还有一个……" “也主动退赛了。”她长长地感叹了一声, “还剩两个人,正好,就是进入下一轮比试的人数。" 申少扬听到这里,心跳漏跳一拍。——曲仙君会不会直接宣布他和祝灵犀进入下一轮比试? 他虽然脸上没表露出来,但满眼都是期待,紧紧地盯着曲砚浓。 “可惜,世上没有这样的好事。”曲砚浓微微一笑。 申少扬提起的心又坠下。他微感失望地耷拉着肩膀,眼巴巴地盯着曲砚浓看。 “除了戚枫之外,剩下的三名应赛者里,祝灵犀成绩第一,富泱第二,申少扬第三,按理说应当是祝灵犀和富泱进入下一轮,可富泱偏偏又退赛了。”曲砚浓慢悠悠地说, "这可真是有点难办。" 这下祝灵犀和申少扬都眼巴巴地盯着她。 曲砚浓凝眸打量了他们一会儿。 “那你们三个就一起进入下一轮吧。”她语气平淡,却有种尘埃落定、不可更改的笃定, “下一轮比试,我会亲自来看。" 她说她会亲自来看。 曲砚浓对不同的人说过许多次这样的话,申少扬听过,祝灵犀听过,淳于纯和胡天蓼也听过,每一次说起时,她都并没有放在心上,也并没有强烈的意愿去兑现。 随心所欲地出尔反尔是大人物的特权。 但这一次,当着周天宝鉴的面,她决定给出一个承诺。“我会在阆风苑的裁夺官座席上,亲自见证新一任阆风使的诞生。” 在微渺的云气环绕里,只存在于神秘传说中的传奇存在亲口许下承诺,在周天宝鉴外无数修士的见证下,递来一份谱写新传奇的邀约。 申少扬微微屏息。他克制不住地心驰神往,仿佛也能听见自己滚烫血液在血管中淌过的声响。 />幽黑的戒指很微妙地灼烧了一瞬。 申少扬微微一惊。他从那股幻梦般的浮想中如梦初醒,朝手上的漆黑戒指看了一眼。 “前辈?”他不知是怎么想的,下意识地看了几步之遥的曲砚浓一眼,并没有谨慎地等到离开镇冥关后再行动,反而有点冒失地直接用神识沟通了戒指,问道, "您又回来了?" 第26章 镇冥关(十三) 申少扬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深知怀璧其罪,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灵识戒的秘密,也谨慎地没让任何人察觉到灵识戒的 不凡,谁能想迄今第一次冲动,居然就玩得这么大——以曲砚浓和他之间的实力差距,若是曲砚浓想要夺走灵识戒,申少扬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或许他所期待的本就是曲仙君能发现灵识戒的秘密,他总觉得前辈和曲仙君有着时光也抹不去的渊源,让前辈念念不释、执迷不返。 既然如此,为什么前辈不去找曲仙君呢?无论他们之间有过什么样的过往,都有一千年过去了,为什么不能放下矛盾,好好地重聚呢? 申少扬的过去非常简单,他不懂也不打算懂那些复杂的爱恨苦衷,以他朴素的心愿,只愿彼此在意的人能美满和睦、一直在一起。 曲砚浓微微一凝。她轻轻地挑起眉头,偏过头,朝申少扬望去。 方才那一瞬,她能清楚地感知到申少扬调动了神识,凝聚在他指间的那枚漆黑戒指上。 -他这是想做什么? 卫朝荣花了很大精力平复暴动的魔元,烈焰焚身的剧痛慢慢退去,只剩下肌肤表面如烟熏火燎般的淡淡灼痛。 那种如影随形的疼痛,他在很多年前便已学会了习以为常,也许他该庆幸曾经在魔门蛰伏的那段经历,如果一个人有过太多次命悬一线、皮开肉绽,那么单纯的痛楚对他来说自然就成了无所谓的忍耐。 只不过,这种忍耐永无止境,一年又一年,春来和秋去,既不会有变化,也看不到尽头。 他重新凝聚起灵识,追溯到灵识戒的位置,重燃起他留在灵识戒中的灵识之触,借着灵识戒和申少扬的视角,再次窥视青天下的人世。 灵识之触才刚重燃,申少扬的探问就已递了过来,这小子虽然性格有些跳脱,但一向做事谨慎,卫朝荣没太留意周遭,很简短地应了一声。 “嗯。”他说。 申少扬的疑问立刻像是疾风骤雨般落了下来, "前辈,你刚才为什么会切断灵识?为什么我一睁眼就发现曲仙君站在我面前,还揭开了我的面具?我闭守神识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卫朝荣被这层出不穷的问题淹没。他微微地皱眉,只是简略地说, "带你回 镇冥关的时候,正好遇见她。" 这回答无可挑剔,申少扬相信每个字都是实话,可是这实话和不说也没什么区别,他根本没法从前辈简短的回答里拼凑出事情的经过——前辈回到镇冥关遇见了曲仙君,然后呢?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曲仙君摘下他的面具啊? 前辈是不想和他细说,还是觉得这些经过不值得细 申少扬猜不透,只能在心里苦哈哈地想:前辈当年和曲仙君相处的时候,不会也是这样沉默寡言、一句话说了和没说一样吧? ——难怪前辈和曲仙君有矛盾,以前辈这种性格,实在是很难没有一点矛盾啊。 申少扬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感觉为前辈和曲仙君操碎了心,他还要再问下去,面前忽然伸来一只手。 曲砚浓站在他面前,神色淡淡的,姿态如此理所当然, "什么好东西?给我看看?" 申少扬心里猛地一跳。 这分明是他早就有所猜测的一幕,很难说他是不是一直期待着这一刻,但当曲砚浓真的站在他面前,朝他伸出手的时候,他还是有那么一瞬的惊惶。 倒也不是担心小命不保,而是有种在学堂走神开小差,忽然被师长抓住的感觉。 "什、什么好东西?"他磕磕绊绊地重复了一遍。 曲砚浓瞥了他一眼。 这个小魔修也是很离奇,说胆大吧,见了她也十分紧张局促,说胆小吧,他偏又三番五次在她面前装傻。 胡天蓼真的看错她了——她在心里想,她根本不是什么喜怒无常的坏脾气,这一千年修身养性下来,她的脾气怎么能说不好呢? 真要是脾气不好的时候,她早就一巴掌把这个胆大包天的小魔修从镇冥关打落进冥渊去了。 曲砚浓伸出手,没怎么见她动作,轻飘飘就抓住了申少扬的左手。 “什么好东西?我问你,你还要问我?”她似笑非笑地将申少扬的左手抬起来,在他面前晃了晃, "怎么?怕我抢走你的宝贝?" 这还是申少扬长这么大,第一次被除了母亲之外的异性握住手。 申少扬差点从原地蹦起来。 "给给,给您 !"他结结巴巴地说着,火烧屁股一样跳着脚,自个儿把左手上的漆黑戒指一把捋了下来,塞到曲砚浓面前, "您随便看!" 话还没说完,他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全靠面具遮着,可眼神乱飞,从中宫的浩荡天门飞到戚枫、祝灵犀的鞋尖,唯独就是不敢看曲砚浓。 曲砚浓微怔。她古怪地望着申少扬通红的耳垂。 申少扬这副模样,倒似乎有点像是当年仙魔对立时,仙门修士的姿态——总是那么信守清规戒律,灭绝人欲,别说像魔修那样追逐欲望、露水欢愉了,就连和异性牵个手都要惊慌失措。 卫朝荣是她见过最大的例外。他是她见过最奇怪,也最特别的仙修。 曲砚浓微微蹙眉,有些迷惑:方才在艮宫裂口边,她伸手拉申少扬上来的时候,后者好像并没有这样激烈的反应,反倒把她握得很紧。 刚才不害羞,现在又害羞起来了? 她心里说不出的古怪,却理不出头绪,瞥了申少扬一眼,把他递过来的灵识戒握在了手中。 卫朝荣怎么也没想到,申少扬居然就当着曲砚浓的面沟通了灵识戒,又在被曲砚浓发现后,想也没想就把灵识戒递到了曲砚浓的手里。 ——这小子倒戈也太快了吧? 可申少扬只怕是不知道,就算把灵识戒给了她,也是没有用的。她听不到的。 卫朝荣在昏暗的荒冢中涩然一笑。况且,世事无常,到如今,还有什么必要呢? 借着灵识戒的视角,他望见她光艳绝伦的脸。 他把剩下的一切都忘记了。 如影随形的灼痛、漫长不减的孤独,他都不再去想,只是全神贯注地凝望她的面颊,贪得无厌地用目光描摹她瑰丽细腻的眉眼,仿佛便也能跨越千山万水一遍又一遍深吻无尽。 假如有一天,他能离开冥渊…… 这念头才划过脑海,便像是惊雷般在他心头落下,磅礴的魔元刹那震荡,强烈的灼痛从脊骨遍布全身,妄诞不灭的魔剧烈震颤着,却不顾痛楚侵蚀,茫茫中惶遽: 原来欲望无穷,他竟已生妄念。 曲砚浓拈着那枚漆黑如墨的戒指,随意地旋了一旋,她没见过这样材质的戒指,非金非木非石,不是五域已知的任何一种灵材,唯一能通过 经验判断出来的是特性。 这种材质应当很适合容纳、传递神识,或许可以拿来制作传音的法器。 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漆黑戒指,明明没怎么上心,却又莫名不放手,总觉得握住的好似不是一只平平无奇的戒指,而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奇怪,对她而言,又能有什么宝物算得上重要? 曲砚浓微微蹙起眉,神识分出一缕,探入那漆黑的戒指。 细腻强大的神识涌入灵识戒。在空寂浩荡的疆界中,她倏忽触碰到一缕幽寂的魔气。 神识边角与灵识之触轻轻触碰。 千万里外的荒冢中,卫朝荣微不可察地一颤。 “曲砚浓,"他克制不住地追问, "你能……听见我吗?”是否存在一些渺小的可能,即使渺小如尘埃,能否也给予他一点微弱的希望? 曲砚浓眉头蹙得更紧。 她能察觉到那股幽寂的魔气微微波动着,好似在对她作出什么呼应,可是那波动太无序,她解不出规律,也猜不到因由。 魔修的修为越高深,炼化的魔气就越纯正。 漆黑戒指中的这股魔气阴冷冰玄,纯正到极致,当初曲砚浓还是魔修的时候,也没有炼出这样幽邃的魔气,她可以轻易地判断出魔气的主人一定是个非常强大的魔修,比她当初毁去魔骨时的修为更 高。 可是这一缕魔气实在太微弱了,她很难判断出对方究竟是不是化神魔君,又或者只是一个元婴巅峰的魔修。 这世上魔门已断绝,也不可能再出现化神魔修,最多也只是半死不活地苟延残喘着,难以重见天日,活得像阴沟里的老鼠,还没有见到她的面,只是觑见她出面的可能,便龟缩蛰伏,再也不敢露头。 漆黑戒指里的这缕魔气,大约也只是某位上古魔修所留下的传承,遗留者本人早已陨落,又恰巧被申少扬捡到了。 曲砚浓这么推断着,明明什么都合情合理,好似已经尘埃落定,可不知怎么的,在意兴阑珊之中,她仍冥冥间不甘心似的,攥着那枚戒指,怎么也没松手。 申少扬紧张地盯着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他究竟是希望曲仙君能发现戒指里的玄机,还是害怕曲仙君发现,只是一个劲地滚动着喉结,喉 咙发干。 卫朝荣越过灵识戒的束缚凝望着她,沉默了下来。她听不见。 当然是听不见的,他早就知道。 仙修的神识和魔修的灵识本质上是两种力量,就如灵气和魔气水火不容。灵识戒容纳了他的灵识之触,以一缕魔元包裹,只有身具魔气的人才能听见灵识之触的余音。 申少扬以为只要把灵识戒递给问鼎天下的曲仙君,一切都会迎刃而解,没什么是深不可测的化神修士所不能实现的,可他却从来不知道,他之所以能听见灵识戒里的声音,只是因为当初卫朝荣救下他一命,给他塑造了一副魔骨。 这个心怀美好憧憬的筑基小剑修所见过的悲欢离合还太少,难以想象这世上有些人和事,总是注定了徒劳无功和无能为力。 卫朝荣早就明白了这一点。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从一开始就明白,他有时觉得曲砚浓也许同等地明白着他,因为他们的人生从命运的起点就重合,那么相似。 他宁愿用一次粉身碎骨,去换取她人生中拥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去体验一次事在人为,因为他自己已很明白那种名叫徒劳的遗憾有多么砭人肌骨。 可就在这一刻,已经习以为常的时刻,不甘如山崩地裂,将他淹没。 “曲砚浓。” 他叫她, "曲砚浓。" 一遍又一遍, "曲砚浓。" 他像是失了控的飞舟,撼地摇天、飞蛾扑火地灌注灵识,不知疲倦也不懂适可而止,用尽全力,无序地喧啸着她的名字。 晦暗的荒冢重复着同一个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凑成诡乱的杂音,一重又一重地递向远方,化作永不停歇的呢喃。 曲砚浓攥着漆黑戒指看了好一会儿。她什么也没能从中发现,只猜测那是一个陌生魔修留给后人的传承。 "还你。"她伸出手,按捺内心莫名的遗憾和酸涩,伸出手,将戒指递给申少扬,语气疏淡,"还挺少见的,保管好吧。" 荒冢中的喧啸不知何时停歇了。她听不见的。 妄诞不灭的魔怔怔地僵立在原地,像是最后的魂魄也化作余烬。是啊,他知道,她不会听见的。他早就知道,一直 都知道,她永远不会听见。 因为,她在千年前毁去了魔骨,走上了仙途。 她已经是个仙修了。 幽晦荒冢里,虚幻妄诞的身影呆呆地伫立,有幽风南北不尽飞,可他过了很久很久也没动弹。 第27章 阆苑曲(一) 申少扬坐在石凳上发呆。 镇冥关的比试中止后,曲仙君带着他们三个应赛者回到了阆风苑,按照历年来阆风之会的规则,进入前六十四名的应寒者在淘汰前都能住在阆风苑里。 早在参加不冻海的那一场比试前,申少扬就已经兴冲冲地搬进了阆风苑,即使他来得晚,只分到了最偏僻的一间,也没能打消他对阆风苑的热情。 因为,阆风苑是当今五域最奢靡豪华的庭院。 这座占地极为广阔的仙山琼阁,为每一个入住其中的应赛者都配备了一间修行静室,将阆风苑地面下的地脉巧妙地接入每个静室,令应赛者在其中享受到最浓厚的灵气。 无论应赛者是擅长炼丹、画符、炼器,阆风苑都会供应对应的灵材,任应赛者自己动手,倘若应寒者都不擅长,阆风苑也会提供一笔不菲的资金,供应赛者购置所需。 申少扬入住阆风苑后,曾多次请常驻阆风苑的炼器大师为他保养灵剑,在这里住得乐不思蜀,恨不得年年都有阆风之会可以参加。 可这回从镇冥关回来,他却没急着去请炼器大师,反倒是恹恹地坐在院里,耷拉着脑袋。 “前辈,为什么曲仙君没有发现你?”他真心迷惑地问, "你不会一句话也没对曲仙君说吧?" 不应该啊。 据申少扬的推断,虽然前辈总是在有关曲仙君的问题上避而不答,但前辈绝对是极其在意曲仙君的,只要给前辈一个机会,前辈立刻就会抛下一切去找曲仙君。 前辈怎么会毫无动静,任曲仙君把戒指还给他呢? 灵识戒沉寂了许多天。自从镇冥关徒劳呼喊后,申少扬询问了很多次,可灵识戒中一直没有应答。 "前辈,你倒是说句话啊?”申少扬嘴上没把门地信口猜测, "不会是你叫了曲仙君,结果曲仙君不想理你,直接把戒指还给我了吧?" 这一次,灵识戒中终于有了动静。 "她听不见我。"卫朝荣语气漠然,以那寒峭沉冽的嗓音,仿佛很平静地说, “她是仙修。" > "呃,我……那我是?”申少扬讷讷地问, “曲仙君说我是个魔修。" 卫朝荣冷淡地说, "你不是魔修。" "你只是身怀魔骨。"他言简意赅地说, "当初你从悬崖上掉下来,摔成了个肉饼,只是经脉不曾断绝,还有一口气,我用魔元重塑了你的脊骨。" 这个迟来的真相来得太震撼了。 "那,那我脸上的纹路?"申少扬呆滞地问。 “那是魔修塑成魔骨时自然产生的魔纹,当魔修能完全掌控魔骨的力量后就会消失,你是个仙修,当然一直消不掉。等到你金丹期以后,灵气完全压过魔气,魔纹就能消除了。" 申少扬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那我现在是个身怀魔骨的仙修?"他语调古怪地问, "还能这样仙魔同修吗?" 卫朝荣反问: “为什么不能?” 为什么不能? 很多年前,在他启程前往魔域前,还是元婴修士的夏枕玉长老亲自主持仪式,为他洗去一身灵气,将捉来的金丹魔修的魔气灌入他经脉。 夏长老站在繁乱的阵法前,间或有那么一瞬不忍。 她说:从此往后,你身怀仙骨,满怀魔气,这条路痛楚常伴、步步荆棘,不会有任何人与你为伴,你真的想好了吗? 他其实没怎么去想。 师父将他带回牧山宗悉心教导,就是为了让他不负所期,带着牧山宗回到上清宗的麾下,现在机会摆在眼前,他没有什么可想的,唯一应走的路,就是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我想好了。”牧山宗年轻仙修徊光说, "无论未来如何,我都接受。" 无论未来是生关死劫,无论是否注定形单影只,他都接受。从踏上前往魔域的路途起,他便已是茕茕一人。 卫朝荣默然很久。 "在你元婴前,不必担心魔骨阻碍修行。"他简短地说, "等你要晋升元婴前,设法毁去魔骨,重塑仙骨就行了。" /> 不是吧?五域修士谁不知道,当初曲仙君已经是元婴魔修,却毅然毁去了一身魔骨,从凡人之躯重新开始修行,其中的艰难和大毅力,足以令任何一个修士肃然起敬。 申少扬怎么想都觉得他没那个勇气放弃如今的修为,从头开始修行。 卫朝荣声音寒峭, "你不用。" “她是真正的魔修,自己修成魔骨,晋升元婴,想要彻底改换门庭,只能从头开始。”他语调平平淡淡,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中复杂难辨的心绪, "你的魔骨是外力塑成的,根基还在仙途上,只是毁去魔骨的过程九死一生罢了。" 申少扬惊恐地瞪大眼睛, "九、九死一生?" 只是、罢了?那可是九死一生啊,前辈为什么说得好像是去菜园子里逛一圈啊? 卫朝荣一哂,不做应答。九死一生,起码还是有生路的。 申少扬挠挠头,很快就自我开解, "其实我还是赚了,本来掉下悬崖就该死掉了,现在还有个努力的方向嘛。" “那、那前辈你是魔修?”他小心翼翼地问。 卫朝荣倏然无言。他在幽寂的荒冢中沉沉枯坐,过了很久才开口,嗓音沉冽如风, “我是魔。” 曲砚浓坐在华靡的高背椅上。 “说说吧。”她神色意兴阑珊,指节轻轻扣在描金绘彩的扶手上,发出“哒哒”的声响, “你是怎么想的?" 戚长羽背脊挺直地跪在她身前。 “仙君。”他垂首,清正根骨、韶秀容貌,仿若竹节立雪,有种令人不忍摧折的美, “犯下此等大错,属下万死犹轻,无可自辩,请仙君降罪。" 曲砚浓不作声。她眼神莫测,幽然打量着戚长羽。 戚长羽在装模作样,她一眼就能看明白,他又在学卫朝荣了。或者说,他在试图模仿他根据那些边边角角的细节所拼凑出的卫朝荣。 他这些日子一定十分不好过,所有人都知道他一手推动更换的镇石酿成了大祸,而且还是摆在所有人面前的、无可挽回的大祸。谁也没当众揭穿镇冥关崩裂的真相,对于普通修士来说,真相仍然是个扑朔迷离的秘密,可那些该知道的人都已知道,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br />戚长羽仍然坐在沧海阁阁主的位置上,却像是被架在炉火上炙烤,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他,等待他走向灭亡的那一天。 摆在戚长羽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主动请罪,自请受罚,不仅要失去他渴求捍卫的阁主之位,还要接受无尽的调查、惩戒,余生都为前半生支付代价;要么,就像是他曾经摘下阁主冠冕时所做的那样,博得她的偏爱。 跪倒在她的面前,向她俯身低头,祈求她的再次垂青。 她习以为常。 当一个人的权势和力量达到睥睨天下的地步,她当然可以从容地看惯这世间因人心贪欲而扭曲的百态,人的尊严在欲望面前根本不值一钱。 “你甘心赴死了?”她微微地笑了一笑,有点嘲弄, "想得这么清楚,来见我之前就可以自尽了。 戚长羽仿佛听不懂她的嘲弄,神色肃然,低声说, "属下微贱之身,本该以死谢罪,但素向多蒙仙君爱幸,不敢擅自赴死,故来请罪,交由仙君定夺。" 曲砚浓漫不经心地笑了。“好。”她说,抬起手,指着庭前的门柱, “我允许你撞死在这跟门柱下。” 她宛然地望着戚长羽,神貌可亲, "擎天木所做的门柱,坚逾金石,撑得起元婴修士触柱而亡,这么珍贵的灵材,配得上你。" 戚长羽挺直的脊背摇晃了一下。他抬起眼眸,似乎是拿不准她究竟是否认真,又在触及她目光的那一刹那剧烈颤抖了一下。 她温然而笑,却无半点温情。 “仙君——”戚长羽猛然下拜,匍匐在地上,再没了那立雪竹骨,卑微得恨不得融进尘埃里,亲吻她的脚面, "仙君,属下知错,属下罪该万死,求仙君再给属下一次机会,让属下弥补过错,仙君 怎么责罚属下都愿意……" 曲砚浓差一点笑出声。她本来是要忍的,可是转念一想,又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忍,有什么必要忍? 于是她真的笑了起来, "是吗?" “你说,我怎么责罚,你都愿意,是真的吗?”她问。 她有点好奇戚长羽为了欲望所能达到的极限,他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戚长羽毫不犹豫地说, "属下愿意 !" 曲砚浓点了点头。她伸手从桌上拿了一杯已冷却的茶,手腕微微一晃,泼在了戚长羽面前的地上。 “那你把它舔干净吧。”她说, "把这杯茶舔干净了,我就原谅你了。" 戚长羽愣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她,韶秀的眉目也在那一瞬扭曲,恐惧和厌恶一闪而过,脸颊边的肌肉抽动着,因愤怒而颤抖。 曲砚浓的神情没有一点变化。"不愿意?"她淡淡地问。 戚长羽僵住了。 他僵硬地跪在那里,剧烈颤抖着,像是有千钧重担压在身上,有那么一瞬间,就连曲砚浓也有点可怜他。 “属下愿意。”他垂下头,语调扭曲离奇,却每个字都那么清楚。 曲砚浓却像是愣住了。“你愿意。”她轻轻地重复, “是这样么?” "属下愿意!"戚长羽重复。 他眼里闪烁的是执迷的晕光,在欲望的驱使下近乎疯狂,可以抛去一切,只为保住他所拥有的权势。 曲砚浓不吭声了。她像是不敢相信,目不转睛地望着戚长羽,神容也有一瞬古怪地扭曲了。 戚长羽像是做出了决定。他骤然俯下身,剧烈颤抖着,眼里却尽是疯狂到怪异的光芒,他凑近了身前的水痕。 曲砚浓定定地望着他,看着他俯身,看着他深吸气,看着他张开口。 "够了!"在戚长羽真的凑近水痕之前,她蓦然站起身,目光森然冰冷,猛然伸出手,一把将他击飞出数丈远, "够了。" 戚长羽狠狠地撞在门柱上,唇边溢出血来,他惊惶地望着她,似乎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按照她所要求的那样做了,她却反倒怒不可遏,仿佛气得七窍生烟。 曲砚浓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想起很多过往。 戚长羽一点都不像卫朝荣,可她却想起卫朝荣也有那么一次不得不跪在枭岳魔君的面前认罪。 其实卫朝荣根本没有错,可魔门并不那么讲道理,魔君降怒时,本就没有道理可言。 那时她也在,檀问枢也在,魔门许多人都在,共取一份灵泉甘露。 金鹏 殿的弟子失了手,大输一场,枭岳魔君伤了面子,大发雷霆,当众惩罚每一个金鹏殿弟子,卫朝荣也很倒霉地身在其中,不得不与其他金鹏殿弟子一样跪在枭岳面前请罪。 那么多魔修,那么多陌生人,默然无声地看着他们跪在枭岳魔君面前,成为魔君怒气宣泄的对象。 枭岳魔君捧了一盏灵泉甘露,洒在地上,舔干净了,命就保住了。 千年前,三位魔君互相都不买账,更不承认谁是魔门第一人,但普通魔修中认枭岳为魁的最多,也最怕他的凶名。 枭岳泼下灵泉甘露后,有人欣然俯身,有人面露迟疑,有人强忍耻辱。 可卫朝荣没有动作。他一动也没动,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枭岳看见了他,森然问:你不愿受罚? 卫朝荣沉默了一会儿。他垂着头,背脊挺得笔直,就像他背负的那把长刀,他说:弟子甘愿受罚。 枭岳明白了,冷冷地笑:甘愿受罚,可不愿意受这种罚,嫌丢人是吗? 卫朝荣默然无声。他像是一方不会说话的顽石,沉默又固执得可笑。 枭岳怒不可遏,反倒越发冷笑,蓦然出手,当着所有人的面,碾碎了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你的骨头有这么硬。”枭岳说,意味莫名, “那就看看是不是比妖兽的牙口更硬。” 卫朝荣被枭岳丢死尸一般丢在妖兽遍布的莽林里。 曲砚浓找到他的时候,他满身是血,歪歪斜斜地靠在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上,仰着头,面无表情地望着高大树冠间露出的狭小天空。 他身上没有一点力气,背脊也不那么笔直,形容如此狼狈,除了被枭岳打断的骨头,身上还大大小小增了许多伤口,腹部开了个大口子,连五脏六腑也依稀可见。 听见她的脚步声,他也没反应,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还没死呢?"曲砚浓故意说的很难听。其实她在枭岳离去后,就进了莽林,不间断地找了他三四天。 卫朝荣听到她的声音,才像是回过神,一点点地回过头,定定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说, “是你。” 曲砚浓莫名很不高兴。 "你以为是谁呢?"她反问。 卫朝荣很淡地笑了一 下, “我以为是来杀我的人。” 曲砚浓冷淡地说: "不错,我正是其中的一个,专程过来杀你的。" 卫朝荣坐不住一般歪歪地靠在石头上,望着她, "你不想杀我,你是来帮我的。" 曲砚浓站在他面前,垂首俯视他,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卫朝荣喘了两口气,疼痛似乎让他连呼吸也困难,可他还是很平静, "大约是因为我心里希望你会来。" 曲砚浓更加咄咄逼人,语气冷锐, “我凭什么要来?” 卫朝荣断断续续地笑了。“我想不出来。”他低声笑着,黑曜石般的眼瞳静静地凝视着她, "那你为什么要来?" 曲砚浓没有回答。她问他, "你为什么要触怒枭岳?" 卫朝荣默然。“也许是因为,”他很轻地笑了一笑, “我其实不想当个魔修。” 曲砚浓不知怎么的,竟突兀地生出一股无名火, “是你不想当魔修就能不当的吗?你现在像块烂肉一样瘫在这里,浑身断掉的骨头不也还是魔骨?" 卫朝荣平静地看着她,被她说成烂肉也不生气, “我心里不是,那我就不是。” 她再也没说话了。 也许从那天起,她总觉得他们是同病相怜,所以后来知道他其实真的不是个魔修,而是一个身怀仙骨的仙修,她又有一点恨他。 他是解脱了,功成身退,可她要永远留在那里了。 “你不会的。”他说, "你不会永远留在那里的,我保证。"“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的。” 于是很多很多年后,她站在珠宫贝阙的道宫里,千年仙骨,不知寒暑,满目皆是同道仙修,众星捧月簇拥她,高不可攀。 可她亲手栽培出的沧海阁阁主为了权势和利益,监守自盗,任由大祸酿成,又跪在她面前,为了逃避惩罚,甘愿把自己的尊严踩到泥里。 她早知道欲壑难填,也知道一个人面对实力远高于自己的强者时有多无能为力,其实她只要戚长羽拒绝她一次,哪怕第二次就屈服,只要他稍微有这么一次骨气和勇气,她也不会太失望。 但戚长羽没 有。 他这么轻易地把尊严放在欲望之后,把恐惧摆在勇气之前,为了追逐他的欲望,什么都可以舍弃。 他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是元婴大修士,他是山海域最顶尖的仙修,是沧海阁公推出来的阁主。竟至于此。 曲砚浓静静地站在那里。 四顾茫然,她如坠苍茫云海,虚渺不知归处。 那她为什么还要当个仙修呢? 她问自己:如果仙修也成为欲望所驱使的奴隶,如果仙修也能为了欲望舍弃一切尊严和坚持,如果她只是想要高高在上地看着所有人为了欲望跪倒在她的面前…… 那她又为什么要远居尘世之外,终年在知妄宫中不见世人,把主宰尘世的权力留给山海域的芸芸众生? 她无可遏止地心潮起落:是她做的不对吗?是她做的还不够好吗?为什么千年前清心寡欲的仙门,到了她的手里,也会慢慢变成另一种模样? “原来,魔修消失了,但欲望不会。”她恍然。那么,仙修魔修,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轻轻地问, "那我当初有什么必要痛恨魔门,一心变成仙修呢?"戚长羽在门柱边,压抑着恐惧, "仙君……""滚出去。"曲砚浓心平气和地说。"仙君?"戚长羽克制不住颤抖着。 曲砚浓目光森冷。 "滚出知妄宫,回沧海阁去。"她语气平淡无波,不容置疑, "去准备修复青穹屏障的灵材,送到知妄宫来;镇冥关缺少的那些镇石,不管你是从哪买,给我补上,不要再被我发现你用劣质品糊弄我,所需的清静钞也好、灵石宝物也罢,走你自己的账。" 戚长羽的眼中迸发出又惊又喜的光彩,即使这一些列的要求会让他倾家荡产也不够赔, "仙君,您愿意宽恕我——" "不要让我说第三遍。"曲砚浓垂眸俯视他。 戚长羽蓦然撑着身体站起来。 "属下领命。”他又像是有了脊梁,挺直了腰杆,彬彬有礼地行礼, “请仙君放心,属下此番必披肝沥胆,绝不辜负仙君的信重。" 他在曲砚浓漠然的目光里,迅 速地折身消失在知妄宫的门庭外。 卫芳衡从隔壁走了进来。 “您消消气。”她望着曲砚浓的背影,忧心忡忡地说。 曲砚浓倚在栏杆上,看知妄宫下云海沉浮无定。 "我没有生气。"她毫无波澜地说, "我只是觉得,这样的日子,一点意思都没有。" 第28章 阆苑曲 卫芳衡在栏杆的另一边注目。 "其实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把戚长羽换掉。"她走了过来,和曲砚浓并排靠在栏杆上, “非得留着他不可吗?" 曲砚浓垂手,拨动阶下不断变幻的云气,"我有吗?" 卫芳衡很肯定地说, "你有。" "否则你为什么没有把他换掉?”她问, "他惯于玩弄权术,并不是真心做实事的人,不仅很贪心,而且贪得没有底线。他不是没有能力,但他会把能力用在错的地方,更换镇石的猫腻这么大,沧海阁里一定有许多人同流合污,如果不加以严惩,以后只会变本加厉。" “我不明白,你明明比我更清楚这些,为什么仍然放任呢?”卫芳衡说,“他假借你的威名,窃取你的利益,你难道不生气吗?" 曲砚浓不知怎么的笑了起来。 "你真的好讨厌戚长羽啊。"她说,翻身坐在栏杆上,远眺云海翻涌, ”我也没有放任吧?我不是罚了他吗?" 卫芳衡看起来更不高兴了, "那不能算是罚,你只是让他去弥补他造成的损失。" 曲砚浓说: “我让他补上所有镇石,他所需要花费的钱财,将远远超过他从镇冥关里捞到的,辛辛苦苦给我打了数十年工,最后还要倒贴钱。" "他的时间和精力根本不值钱,为你做事是他的荣幸!有的是人愿意给你打白工,你出去问问,如果把沧海阁阁主的位置公开拍卖,有多少人争着倒贴钱上位?”卫芳衡越说越生气, "他干得不好,有的是人愿意干!" 曲砚浓沉默了。她不作声地回过头,默默地看着卫芳衡。 “干嘛?”卫芳衡警惕地看她。 "你们仙修真是太狠毒了。"曲砚浓侧目,用眼神默默指控, "我们魔修可说不出这种话。" 卫芳衡被这人给气得。 "谁是魔修啊?你现在难道就不是我们仙修吗?"她说着说着,忽而收声,用惊异的目光打量着曲砚浓,"你们魔修?" 曲砚浓以前 可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从卫芳衡认识她起,她就一直是高高在上、飘然出尘的化神仙君,有时也会让人恍惚,想不出她做魔修时会是什么样的。 这还是卫芳衡第一次听到曲砚浓自称说:我们魔修。 “你是不是——”卫芳衡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你的道心劫是不是有点好转了?" 曲砚浓坐在玉石栏杆上,细微的流风将她鬓边的发丝吹动,发梢拂过卫芳衡的眉梢,很轻软,又有点飞扬跋扈的张狂。 她唇边一点微妙狡黠的弧度, "我是不是好转了?你可以猜。" 有那么一瞬间,卫芳衡觉得身侧的人有点陌生,好像不是相伴上百年的那个总是意兴阑珊又有点恶趣味的化神仙君,而是一个张扬曼丽、神魄似火的少年魔女。 光是站在她的身侧,就好似能感受到她神魄中的光焰,灼烫耀眼得叫人心惊。 "你当初还在魔门的时候,一定有很多人爱慕你、憧憬你吧?"卫芳衡喃喃地说。 曲砚浓回过头来看卫芳衡。 “卫芳衡,你不要学他们拍马屁。"她轻轻地哼笑, "爱慕、不爱慕,憧憬、不憧憬,有什么要紧?最肤浅的喜欢,人人都可以喜欢无数个人。" 卫芳衡忍不住问: “那卫朝荣呢?”她问完又觉得这问题没头没脑, "你喜欢过很多人吗?" 如果卫朝荣是刻骨铭心,那谁又是肤浅不计数的喜欢? 曲砚浓歪着头看过去。 卫芳衡被她看得无端紧张, "怎么了?" 曲砚浓说: “他也问过这个问题。” 好奇怪,她突然离青春年少时的那个魔修少女更近了,朦胧地触碰到情窦初开的甜和酸,可记忆里那些曾让她困惑不解的事,也忽然迎刃而解,有了头绪。 卫朝荣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很多遍,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有时是适逢其会,有时却是冷不丁的一句。 "啊,"她恍然般轻轻感叹了一声, "有一次,我和他也是在差不多的地方,我坐在栏杆上,他就站在你站的位置,问我……" 那是在牧山宗的旧址 ,她记得很清楚,她那时还是魔修,而卫朝荣已经回到仙域了,一仙一魔,人前是仇敌,人后却是最亲密的情人眷侣。 牧山宗的位置很偏僻,与魔域离得不算远,当时已废弃数十年了,几乎没什么人会踏足,给他们留出一片无人打搅的旷野。 "你喜欢过很多人吗?"他冷不丁地问。 她诧异地回头看他,转过头时,发梢扫过他的侧颊, "你怎么忽然问这个?" 卫朝荣沉默不语。他不做解释,只是静默了一会儿,眉梢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没什么。”他说。 她搞不明白他的意思,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明明他们吻也吻过,拥也拥过,口头上的喜欢说过了一百次一千次,可好像都有些逢场作戏,如果要说这份情意里有多少深情不二,那她自己都要笑话自己天真得可以。 她不知道卫朝荣为什么回到仙域后仍没和她断了联系,但又不算很意外,她对旁人的迷恋习以为常,接受得理所当然,假如说卫朝荣对她着迷,她是不会惊讶的。 但是,比着迷、迷恋和喜欢更用力一点,更真情实意一点的情意,她就想不明白了。 为什么他要问她是否喜欢过很多人?他凭什么问她这个问题呢? “是啊。”她笑了起来,很飞扬轻盈, "很多。" 卫朝荣不作声地盯着她。他幽黑的眼瞳很深沉,燃着两簇小小的光焰,几乎能透过目光将她燃点。 "很多?我只是其中一个?"他语气沉冽,仿佛很平静,与她随意地说着闲话,只是音调有点压抑的起伏, ”我只是运气最好的那一个。" 她那时已感到一些难辨的惊惶,隐约预感到这仿佛寻常的对话后藏着她从未曾触碰、也从不敢触碰的东西,也许她曾执迷地渴求过很多年,但当它真的来临,她又那么惊慌失措地逃离。 “干嘛说得这么惨兮兮的?”她指尖轻轻点了他鼻尖一下, "你长得很好看啊,出类拔萃,别人比不上你。" 卫朝荣一个字也没说。 他定定地望着她,颊边的肌肉绷得很紧,连颈边的青筋也若隐若现地凸起,好像用尽全力地隐忍什么,不在她面前流露 出一点痕迹。 "好。"他嗓音喑哑,低声说, "至少我和别人有一点不一样。" 她有点不敢看他,撇开了目光,只把侧脸留给他。“你真是个怪人。”她倒打一耙地说, “问的问题都好奇怪。” 卫朝荣站在栏杆边望着她,微微出神,过了很久才低声说, "是,我是很奇怪。" 再然后,他们很久都没再说话了。 一千余年后,曲砚浓坐在知妄宫的玉石栏杆上,对着翻涌的云海,恍然, “原来他这么容易吃醋。" 还没有听说哪个情敌,只是存在这种可能,他已醋得遮掩不住了。 可他为什么从来没有说呢? 在那些相隔两地的日子里,他身处仙域,而她在魔域风生水起,多的是想要接近她、攀附她的男修,也曾形形色色地传出荒诞不经的暖昧传闻,他在仙域多少也会听说。 为什么他从来没提起,他也会嫉妒? 卫芳衡默默地听着,忽而抬手敲了敲冰冷的玉石栏杆, “铛铛”的轻响在云气里悠悠传远了,打散几簇云霞。 "你去玄霖域走走吧。"卫芳衡没头没尾地说, "去牧山宗的旧址,去你和他曾经到过的那些地方看看。你也应该出去散散心了,总是闷在知妄宫里,你要憋出毛病了。" 曲砚浓始料未及,愣愣地看卫芳衡,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知妄宫是我的道宫吧?"卫芳衡在她的道宫里,赶她这个主人走?没搞错吧? "你故地重游几回,说不定道心劫就好了,就像现在和我说话这样,我看你像是有了回忆和情绪了。”卫芳衡说, "况且,你现在这个温温吞吞的脾气,在山海域里谁都能让你受气——反正你都不在乎了,怎么得罪你都没关系。" "我看着生气!"知妄宫的大管家重重地说。 曲砚浓张张口,又闭上。 "谁说我温吞受气包了?"她哭笑不得,要解释,又词穷,最后长长一叹, "唉,你们这种天真的仙修,根本不知道把人踩在脚底下打断脊梁的权势有多大。" “当一 个人随时都能像是一条狗一样趴在你脚边的时候,你根本不会把他的一点冒犯当回事。”她说, "因为他情愿做狗,所以不会是人。" 卫芳衡有些迷惑地看着她。 她的大管家如是问她: "你上次说,戚长羽像你的一个故人,那个人也像戚长羽这样……是你的狗吗?" 曲砚浓怔了一下。“不是。”她停顿一瞬,语气倏然变淡,"没有为什么,我不喜欢狗。" 她不再说了。 “我还要修复青穹屏障呢,现在换了人,我用谁呢?”曲砚浓一撑栏杆,重新站在台阶上, “我就是没想好,如果换掉戚长羽,我可以用谁?" ★ 阆风苑里,申少扬偷偷摸摸地抱着乾坤袋, “吱呀”一声推开屋门,东张西望一番,背手关上门,一本正经地走上剔透青石铺就的行道。 阆风苑里的行道统一由一种温粹的青石铺成,看上去分外好看,虽然青石本身不含有灵气,但申少扬听人说这些青石价格不便宜。 并不是所有东西都必须有用才受人追捧,而阆风苑如此大手笔,就连铺地青石都价值不菲,无怪乎全天下的年轻修士都梦想住进阆风苑。 申少扬很喜欢这种青石,他走在行道上,忽然想起在镇冥关中听曲仙君踏在镇石上一步步走来的情景,那时仙君的脚步声一下一下都仿佛敲在人心口,叫人惴惴不安中又带了点期待。 这种未见其人,先知其来的感觉,和仙门常见的习惯完全是背道而驰的,如果让古板老派的仙修看到了,多半要皱眉斥责“没规矩”,但放在曲仙君的身上,就成了一种别样的魅力。 申少扬说不出来,就觉得说不出的气派,此时想起来了,便也放松对灵气的控制,让自己像个凡人一样,随意地踩在青石上。 可惜,他和绝大多数仙修一样,穿的是软底云靴,踩在青石地砖上,只能发出“沙沙”的轻响,自觉比曲仙君的脚步声还是要逊色一些的,实在成为了他心里的遗憾。 申少扬怀着这股子遗憾的心情,暗中决定哪天也去买一双像曲仙君那样的云靴,脚步声"沙沙"地走过了转角。 他停下了。 他呆呆地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r />转角尽头,富泱站在竹轩的屋檐下,满眼好奇地看过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走路啊?"富泱满脸求知若渴, "我听了一路,还在猜是谁呢,原来是你啊。我记得你之前不是这么走路的啊?" 申少扬呆滞地直直站着。“我、我……”他脸色爆红:偷偷学仙君走路被发现,他没脸见人啦! 他当时就想转身跑路,“我突然想起我还有点事——” 富泱一把勾住他肩膀,把他拖了回来,硬是带着他朝竹轩里走, "走什么啊?这边又没别的去处,你不就是过来泡灵泉的吗?正好我也是,一起去啊!你快说说,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走呢?" 申少扬走路都同手同脚了, "一、一起去?"没错,申少扬偷偷摸摸出门,就是来泡灵泉的。 阆风苑里不仅提供各式灵材和丹药,还专门引来了地脉下的灵泉,为应赛者开辟了一处灵泉池,坐在灵泉池里,不管是打坐修行,还是单纯放松休憩,都受益非常。 申少扬以前趁着阆风苑里应寒者还很多的时候,去过几回,混在陌生的应寒者中,大家都不熟悉,各自修练,很自在。 可现在阆风苑里只剩下寥寥几人,全是申少扬认识的熟人,万一遇到了,他一想就觉得好尴尬,脚趾都要把鞋底抠破了。 可是来都来了,总不能真的转头就跑,那也太丢人了吧? 申少扬硬着头皮和富泱一起走进竹轩,回答富泱刚才的问题, “上次在镇冥关遇到仙君,听到仙君是这么走路的,感觉很新奇。" 富泱恍然般“哦”了一声,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我当时退得太早了,后来看别人刻录的影像符篆才知道仙君也出面了,终归还是比不上亲自在场啊。" 申少扬问他: "你是从望舒域赶回来的?这么快?" 富泱似乎还在思索曲仙君的事,只是心不在焉地说, "啊?什么望舒域?" 申少扬提醒他: "在镇冥关里,你说你要回望舒域抢紫金矿,还说你买好了银脊舰船的票——对了,你当初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啊?我不买紫金矿的。" 富泱恍然大悟, 长长地“啊”了一声, "你说这个啊。" "怎么和你说呢?"知名代销魁首神情苦恼, "我根本不打算回望舒域,也根本没买银脊舰船的票,我一直待在山海域。" 申少扬目瞪口呆, "那、那你当时——" 富泱摊了摊手, "这批紫金矿的消息是临时发布的,本来我没打算掺和,毕竟我要参加阆风之会嘛。可是当时情况有变,我不打算继续比了,那干脆就利用周天宝鉴一把,让山海域的修士们知道我在卖这玩意,那不就都来找我了?" “我本来也不是说给你听的,你不用买。”富泱摆摆手, "我那天刚离开镇冥关,就被好多老板围住了,做了一大笔买卖,现在望舒域那边都在紧急交单呢。" 申少扬嘴巴都合不拢了,感觉自己被深深欺骗了, "那你还说你要走……" “我要是不这么说,怎么让老板们产生紧迫感、不假思索抢着来付钱?”富泱纳闷, "别人会相信,可你是怎么也不该信的啊。我不是和你说过,我原本来山海域就是来做生意、拓宽在山海域的渠 道,我怎么会连夜买票回望舒域呢?" 申少扬呆呆地看过去。 是、是啊,富泱确实说过这话,他还记得很清楚,可他当时怎么就信了呢?"你们望舒域的修士,太奸诈了!"单纯老实的扶光域土包子愤怒地说。 富泱哈哈一笑。 "别这么说啊,都是老板们给面子。"他伸手,拍拍申少扬的肩膀, "你刚才说,软底云靴走在路上,发出的是‘沙沙’的声音,和曲仙君的脚步声不一样?" 申少扬不知道富泱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上心,狐疑地看了看这人, "是啊。" 富泱很有见识地点评, "据说以前魔修都喜欢穿各种很张扬的服饰,也喜欢这种硬底云靴,走在路上很能给对手带来压迫感,让对手在心理上产生恐惧,和仙修不太一样。" 申少扬大开眼界, "还有这种事?好有道理,我以前从没听说过。"富泱点了点头, “因为这是我刚编的。” 申少扬沉默。 "谢了,兄弟。”富泱一拍申少扬的肩膀, "我待会就去联系四方盟里的朋友,多找点擅长制衣的修士,专门做硬底云靴,到时候推广出去,就用我刚才说的那个理由。我猜五域中和你有同样心理的修士一定不在少数,大家都想学曲仙君,我们要给他们一个效仿仙君的机会。" 申少扬漠然抬手,捂住脸哀嚎, "你们这些四方盟的修士,把我对这个世界的美好幻想还给我啊!" 富泱耸肩。 "欢迎来到清静钞的世界,"他说, "申老板。" 第29章 阆苑曲(三) 竹轩建在灵泉池前,供应赛者更换合适的衣物。 由于灵泉池性质较为特殊,竹轩里配有限制神识的手环,戴上手环后,哪怕是元婴修士的神识都会受到限制。 之前申少扬在灵泉池里听见不认识的应赛者聊天说起,手环对元婴修士的限制其实不大,戴上后就像是隔了一道木门,元婴修士若是有心用神识查探,还是能感知到周遭的情况的。 不过……应该没有哪个元婴修士这么丧心病狂,特意来阆风苑泡灵泉池,还故意用神识到处看吧? 申少扬围着浴巾,站在能隔绝神识的木门前做了半晌心理准备,戴上手环,这才认命般伸出手,推开了门。 "你终于出来了。”富泱大松一口气,“我以为你在里面晕倒了。" 申少扬大感尴尬,意识到自己的格外扭捏实在有点丢人了,于是干咳一声,若无其事地主动朝出口方向走,“听说三个灵泉池中,北面的那个灵气最浓郁,之前那里人最多,我就没去,要不今天试试吧。" 富泱可有可无地跟上去, “那你最好要小心一点。” 申少扬困惑: “什么小心一点?灵泉池有什么好小心的?难道池子里有蛇?我也不怕蛇,以前我在莽苍山脉见过不少大蟒蛇。" 富泱表情有一瞬间的古怪,“我说不准,也许对你来说,比蟒蛇更可怕一点。”申少扬挠挠头:富泱在搞什么名堂?他想不明白,顺着竹轩的长廊往前走,短短十几丈的路,没一会儿就走到了尽头。 他一把拉开了竹门。 蒸腾的雾气袅袅地吹来,拂在申少扬的面具上,化为水珠,流进他的脖颈,被他胡乱地抹掉,他逆着水雾飘来的方向,踩着鹅卵石的小路往前走去。 "这边的池子好热啊。"他随意地点评, “我之前去过隔壁的灵泉池,一个是冰的,一个是温的,都没这么大的雾气,戴着手环都有点看不清了。" 富泱以沉默回应。 申少扬有点奇怪,一边回过身去看富泱,一边脚步也不停, "你之前来过这个池子吗?" 富泱点点头, “当然,这边灵气最浓郁,大家都抢着来这里,所以总是挤了很多人,我习惯来这里多认识点朋友。& #34; 申少扬充满敬畏地沉默了。到底是什么人才能围着一条浴巾和陌生人在灵泉池子里交朋友啊? “要下台阶了,你看前面吧。”富泱好心提醒。申少扬点头,随意地回过头,望向宽阔的灵泉池。 "啊!" "啊啊啊——" 他一蹦三尺高,一个劲地惨叫起来,声音凄厉, "为什么、为什么你也在这里啊?"雾蒙蒙的灵泉池中,有人站了起来。 "这里的灵泉池很宽敞,容纳三个人修练绰绰有余,没必要这么霸道,上来就抢吧?"祝灵犀站在水雾迷蒙的灵泉池里,定定地朝他们看过来,神色沉静,有条有理, "还没到最后的决寒,在这里起冲突又有什么意义?若说要试探对手的虚实,前面那么多轮也该够了吧?" 申少扬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他一会儿捂胸口,一会儿又觉得太扭捏,改为抱胳膊, "不是,不是……"他恍然大悟般回过头望向富泱,眼神充满指控, "你刚才就知道她在这里。"富泱摊手, "就在刚才,你在更衣间里种蘑菇的时候,她正好出来。" 祝灵犀终于搞明白他的意思。 "泡个灵泉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茫然,用难以理解的眼神看向申少扬, "你看到我会不好意思吗?" 申少扬哀嚎: “我看到你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可你们看到我,我会不好意思!” 祝灵犀顿悟。 她认真地把申少扬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公正地评价, "你个子挺高的,皮肤也比较白,整体较为匀称。根据你露出来的部分看,你的腿应该也很直。总体来说,在男修中,你的外在条件相对属于比较出色的那一批,不需要过度自卑。" "不过,你一直戴着面具,是因为外貌方面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她真的很认真地为他出谋划策, "你身后的那位富泱道友是四方盟的修士,他们四方盟在这方面研究得很深,应该有不少改善外貌的丹药和符篆,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向他咨询。" /> 富泱一个劲地点头, "对对对,我们四方盟有很多丹药,虽然我不是主营这个的,但我有不少朋友经营这些,你要是需要,我可以帮你要个友情价。" 申少扬转过头,持续呆滞地看向富泱。祝灵犀和富泱一起回望他。 申少扬双手捂着面具,仰起头,崩溃地大喊, "啊——" 他本来就是嫌脸上的魔纹丑才戴着面具的,感觉用面具遮掉魔纹,就不会那么丢人了,没想到在其他人的眼里,他一直戴着面具,就说明他长得真的很丑。 前辈,他泪流满面地想,我什么时候能结丹啊?这黑漆漆的面具,他真是一天都戴不下去了! 灵识戒当然不会回应他的崩溃。 前辈其实不常关注他,只在某些重要或危险的时刻投以关注,其余时候,就算申少扬主动询问,前辈也未必愿意搭理他。 申少扬的崩溃,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既然你们不是来抢灵泉池的,那我就继续修练了。"祝灵犀等不来他的回应,失去兴趣,朝他们严肃地点点头,转身重新坐下了, "你们请自便。" 富泱瞥申少扬一眼,耸耸肩,迈步走进灵泉池。 申少扬僵硬地站在原地。他试图抬左腿,于是把左手也一起抬了起来。 放下左腿,他抬右腿。 "右手。"富泱说。“啊?”申少扬茫然。"右手右腿一起抬起来了。"富泱好心提醒, "该抬左手了。" 申少扬猛地放下右手和右腿。他抬起两只手,痛苦地捂着脸上的面具, "啊——" 被祝灵犀点评过之后,他感觉这辈子都没法心平气和地面对她了! “我还是换个池子吧。”申少扬游魂一般毫无起伏地说,呆呆地转过身,飘出了灵泉池。 灵泉池里,祝灵犀睁开眼。她迷惑不解地盯着申少扬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转过头看富泱, "你朋友?" 富泱沉默。 他看看门口,申少扬魂不守舍、脚步发飘地走出竹门,用了很大勇气才点头, "算是吧。" "他真是个散修?"祝灵犀蹙眉。 灵泉池在五域是很常见的修练场所,不光是上清宗、四方盟这样的超级势力会设,就连很多小宗门也会专门开辟一个灵泉池供自家精英弟子和长老修练。 申少扬这样尴尬扭捏的样子,只能说明他之前很少泡灵泉池,还没能习惯。 富泱笑了笑。 "谁说得准呢?"他说, "搞不好他还真是。" 关拢的竹门后。 申少扬终于提起精神,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他挠挠头,既感觉自己方才在灵泉池边的表现十分丢人,又不敢细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光是回想一下祝灵犀说的每个字都是对他毁灭性的伤害。 “我真是流年不利。”他失魂落魄地走过回廊,特意绕过了方才那个池子隔壁的一间,径直朝着另一侧最远的方向走去,只希望能和刚才那个池子离得越远越好。 在最后那道竹门外,他松了口气,抬起手,准备推门。 门内传来隐隐约约的声响。 “我先前就告诉过你,好好参加比试,不要去奢想那些不该想的东西,没想到那时你就被控制了 神识,让我白费功夫。" 申少扬去推门的手停在半空中。怎么这边的灵泉池里也有人啊?阆风苑里不是只剩下三个应赛者了吗? 听这个话的意思,里面似乎不止一个人? 申少扬好奇心大起,犹豫了一下,站在原地没动,仔细辨认门内说话的人是谁。 "小叔,是我太没用了。"很轻很轻的声音说, "给你们添麻烦了,让你们失望了,对不起。" 申少扬瞪大眼睛。他认得这个声音——那不是戚枫吗? 自从镇冥关比试中止后,曲仙君带着申少扬、祝灵犀和戚枫回了阆风苑,为戚枫检查了神识,确认戚枫的神识中确实有被人控制的痕迹,也因此取消了戚枫在阆风之会里的成绩。 按理说,戚枫已经不再是阆风之会的应赛者了,当然不该住在阆风苑里,但阆风苑一向对应赛者 比较宽容,不会第一时间将应赛者扫地出门,因此戚枫仍然在阆风苑里 ,倒也是一件合理的事。 可是—— 戚枫的小叔是谁啊?为什么戚枫的小叔可以进阆风苑,和戚枫一起在灵泉池里聊天啊? "你不必和我道歉,以你在镇冥关中所闯下的大祸,除了曲仙君,没有任何人配接受你的道歉。"戚枫的小叔语气很严厉,但说着说着,话锋又一转, "不过,你倒是运气很好,比试时,我在阆风苑里亲眼看到,仙君对你格外关注。" ——什么? 申少扬扒在门边,恨不得溜进去听。戚枫的声音有些惊讶,怯怯地问, "仙君为什么会关注我?" “我本来是没想让你知道的,但你既然已经入了仙君的眼……也罢,说给你听也无妨。”戚枫的小叔长长叹了口气,"仙君从前有一位情定三生的道侣,彼此情浓意重,恩爱非常,可惜当时仙魔对立,天下动荡,在一次绝境中,仙君的道侣为了守护仙君而死。" "生离死别,幽明永隔,仙君伤痛之极,多年也无法忘怀。"戚枫的小叔言语中似乎也有叹息,"这么多年,她一直在想念他。为了怀念他,她千年来钟情于乾坤袋,一直试图做出神品乾坤袋,只因当年他为她而死的时候,就差了那么一个品质上乘的乾坤袋。" 门内的戚枫到底是什么反应申少扬不知道,反正申少扬只知道自己是惊呆了。 "前辈!”他大惊失色地对灵识戒大呼小叫,震惊到瞳孔放大, "前辈前辈前辈!你是曲仙君的道侣?" 虽然申少扬一直在猜测前辈和曲仙君的渊源,可是真的从来没想过前辈会是曲仙君的道侣啊?——前辈居然是曲仙君的道侣! 灵识戒里沉寂了好一会儿。 卫朝荣终于投注向灵识戒投注灵识。“不是道侣。”他沉默了片刻,语气寂寂,仿佛平静无波, "没那么正式。" 申少扬迷惑地挠头。什么叫“没那么正式”?那是什么意思? 可灵识戒里却又沉寂了。 卫朝荣在冥渊中寂然。他并不是曲砚浓的道侣,即使他们做过一切道侣会做的事,但他们确实不是道侣。 真正的道侣,应当在天地乾坤的见证下,拜过结 契礼。可曲砚浓甚至没承认过他。 卫朝荣微微抿起唇。他冷峻沉然的眉目紧蹙,不是滋味地想:她根本没想过和他结契。 对她来说,他就像是可有可无的消遣,是同病相怜的因缘,她确实喜欢他,可并不打算爱他,也不想回应和面对他的爱。 她对他有情和欲,有喜欢和依恋,但从来都站在情与爱的边缘,如警惕的鹞鹰般随时都准备抽身,无论他怎么想方设法地靠近,也依然握不住她的手。 要不是当初冥渊外的舍生忘死,她也许到半途就腻了,把他抛在脑后,再也不想起。 叫他怎么甘心? 申少扬站在竹门外,内心冒出八百个问题,奈何前辈不搭理,只能抓耳挠腮地好奇。门内,戚枫轻声问,”可是,仙君的道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戚枫的小叔意味深长地说, "这么说吧,曲仙君这一千年来,想来清心寡欲,常年居于知妄宫中,不问世事,唯独在多年前,将我召入知妄宫中,常伴仙君身侧,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门外,申少扬惊恐地瞪大眼睛。 什、什么?戚枫的小叔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才刚知道前辈和曲仙君曾经是道侣,就听到这个消息… 前辈还在呢! 门内,戚枫弱弱地问, ”是为什么?" 戚枫的小叔轻轻笑了一声。 “因为我们戚家人,生得和仙君那位道侣有几分像。”他别有深意地说, “我长得像,你也像,我们都像那个人。" "岁月绵长,可回忆和情丝磨人,就算是仙君,也有俗念,无处排解,怎么办?""自然而然的,只能从旁人的身上找寻那个人的痕迹,聊以排遣相思之苦。" “我这么说,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戚枫的小叔说, “我在知妄宫中待了二十年,出来后奋斗一番,就成了沧海阁阁主。现在仙君又看上了你,这可是你的大造化。" "你要做的,就是谨守本分,抓住这个大机缘,不要产生痴心妄想,以后的好处,够你一生受益了。 申少扬在竹门外连气都不敢喘了。他同手同脚地走远,声音颤抖, "前、前辈?" r />完蛋了,前辈当初连曲仙君看了他一眼都要吃醋,现在听到戚枫小叔的话,岂不是要从灵识戒里冲出来杀人了? 可申少扬等了很久,灵识戒却再没了声音。就像是根本没听到竹门内的对话一般,前辈什么也没说。 大 千万里外,幽邃天河轰然翻涌。 死寂的河水惊涛拍岸,嘶吼般撞击在一重又一重的前浪上,足以令一切坚不可摧之物碎成齑粉。荒芜幽寂的枯冢里,妄诞不灭的魔癫狂喧嚣。 诡异的黑雾疯狂暴动着,如同恐怖震悚的风暴,将周遭的一切都吞噬,扭曲着,几乎失去了躯体的模样,像是个彻头彻尾的魔物,只剩毁灭和狂躁的欲望。 为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 他想过千年过去,她也许会喜欢上别的什么人,也许她会放下和他的过去,开启新的恋情,时光能销磨太多坚不可摧的事物,他在酸涩里忍耐。 只要她还记得他,只要她的回忆里还有他的一片净土,他不奢求太多,也没资格奢求。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千年后旁人能借着他的粉身碎骨、倾尽所有,轻而易举地站在她的身侧,去窃取那些曾经属于他、让他竭尽全力紧握的东西? 他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索求。他心甘情愿为她付出他所有的一切,只要她心里的一点独一无二。 为什么就连这一点偏爱和垂怜,她都不愿施舍? 只要容貌和他有一点相似就够了吗?他是旁人可以轻易取代的吗? 对她来说,他就这么泯然众人吗? 那他在她的心里,究竟又算得了什么呢? 幽寂的荒冢中,震悚的嘶吼声一重重飞远,震荡着浩荡天河的死寂河水,成了这方天地中永不沉寂的惊涛。 六 山海域的边界,青穹屏障的边缘。 曲砚浓撕裂空间,从容地站在青穹屏障破裂的洞口。 "你当初就是从这个缺口进来的?"她垂下头,漫不经心地问。 在她的手中,一个竹篮摇摇晃晃,缩小到锦鲤般大小的鲸鲵摆着尾巴,无比乖巧地应答。 曲砚浓可有可无地点头。她细细地打 量着青穹屏障的缺口。 原本狰狞的缺口,不知何时长满了烂漫的花,如同翻涌的云墨开遍旷野,竟将青穹屏障的缺口堵得严严实实。 “怪了。”曲砚浓喃喃地说,“怎么会有花开在青穹屏障的缺口,而且居然不畏虚空侵蚀?“ 上次她来查探的时候,这里还没开出花。 “难道这世上还有这种做好事不留名的好心人,主动来帮我堵住缺口?”她玩笑。 第30章 阆苑曲 (四) 开在青穹屏障前的花,不是五域所知的任意一种。 花繁胜锦,朵朵绽若珍珠,色泽奇异,并不娇艳,反倒沉冷凝肃,标格殊异,从百里外看去,仿佛云墨潋滟翻涌。 尤为奇异的是,这些云墨般的花仿佛从磐石中突兀生长而出,四周没有任何活物,一片空旷冷寂,就连青穹屏障外的虚空也被密密麻麻的繁花隔绝了,只透来一星半点虚空的气息,证明这里确实是青穹屏障的缺口。 明明是繁花锦绣的模样,却莫名叫人生出森然寒意。曲砚浓朝那簇簇繁花伸出手。 珍珠般凝圆饱满的花朵静静堆叠在一起,远远看去分外沉静端庄,然而就在曲砚浓的手伸到花枝前的那一刻,细密的花瓣骤然向四周张开,露出花芯蕴藏的一汪如墨水露,化为雾网,朝她兜了过来。 曲砚浓面无表情地翻手,一巴掌将那墨色水雾拍散在半空中。她不认得这种花,但却知道它的来历。 “噬灵植。”曲砚浓皱着眉头, "没有人培育,哪来的噬灵植?难道现在五域中真的有化神魔修藏在阴沟里不敢露头?" 仙修所常见的灵植,大多都是天生地养,被仙修发现后集中培育,延传到如今,但很多五域修士都不知道,在灵植之外,还有另一种植物,在仙魔对立时被称作噬灵植。 噬灵植的生长方式和魔修的修炼方式相同,都是夺取天地灵气精华为自己所用,因此噬灵植生长之处,总是一片荒芜,恰如魔修所过之处,往往生机湮灭。 这世上的所有噬灵植,都不是天地自然生长出来的,而是魔修催生栽培出的,因此有噬灵植,背后就一定隐藏着一个培育它的魔修。 曲砚浓站在缺口前沉吟。 从不冻海上垂钓至今,大约过了两三个月,从初春冰河解冻,到初豆梅子黄时雨,阆风之会从前六十四名淘汰到只剩三人,对于这一届的应赛者来说,确然是一段极其漫长的时光,但对于她这样的层次、对于青穹屏障,却只是一晃眼的功夫。 早两个月、晚两个月,对于修复青穹屏障来说无伤大雅。 可她却没想到,就是这段短暂到不值一提的时光,竟会让青穹屏障的缺口处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以面前这片噬灵植的繁盛程度,至少得是化神期的魔修才有这么大本事,在两三个月里催生出 一片庞然繁茂。 但要说这些噬灵植的存在导致了什么负面的后果,倒也实在说不上,反倒是隔绝了缺口后的虚空侵蚀,保护了山海域的生机。 曲砚浓凝神,拈下其中一朵。 怪了,难道真有一个隐藏在暗处的化神魔修,甘愿默默保护山海域,却根本不打算以此博得好名声? 她凝神想了片刻,抬步,向前跨出一步,向黑沉如墨的花海倾身一跃。 急速下坠时的狂风响在耳畔,她如同一片轻飘飘的羽翼,翩然飞入云墨间。 数不清的花瓣张开,倾吐出一道又一道的墨色水雾,融汇在一起,仿佛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曲砚浓穿行在墨色水雾间,水气触碰到她的发梢,像是被一层很薄的丝缎挡住了,微微颤了颤,就如露水从花瓣上一般轻轻地滑落了。 在花海的最深处,她看清了这片云墨的全貌。 原来那千万朵繁茂的花,并不是各自盛开,而是从同一株母树上生长出来的,只是母树太高大,深埋在花海最底端,一眼望不到它粗大的枝干,只能望见繁茂的花海。 直到她站在最深处,才发现原来母树的枝干狰狞,张牙舞爪,像是庞然妖兽张开了巨口,露出一排排森寒的利齿。 就在这样狰狞的枝干上,开出一簇又一簇黑珍珠般静美的花。她不知怎么的出了神,向后仰靠在母树的虬干上,仰起头,凝望头顶在风中翻涌的云墨。 曲砚浓从来没见过这种花,也从没听谁提起,可是望见这株怪异而突兀的母树,她一瞬间便想起了从前卫朝荣和她提起过的传说。 “传闻中,黑珍珠镶在龙齿间,凡人可望而不可得。”卫朝荣坐在尸山血海间,指尖拈着一枚圆润光泽的黑珍珠,神情认真地像是仙修在开坛论道, "这个传说不太靠谱,黑珍珠其实不罕有,反倒是真正的神龙难觅踪影,可见编出这个传说的人思绪并不多么严谨。" 曲砚浓也同他一样,没什么形象地坐在地上,周遭都是累累白骨,她像是捡柴火似的,一根一根地拿起,细细打量两眼,又放下,还伴着几句点评,"这人的头有点大、这人的腰有点长、这人的胫骨磨损太甚……" 听见他的话,她把头抬起来看他, "你在魔门待了这么多年,枭岳又不是真的栽培你,你 从哪看来这么多传闻典故?" 卫朝荣把黑珍珠托在掌心。 “我总是有很多闲暇,在宗门内没什么事情可做,就去藏书阁借一两本典籍,聊以解闷。”他平静地看着她,眼神凝定, "看的多了,多少记得一些。" 曲砚浓挑眉,不相信他的话, "你可是在魔域潜伏了数十年的精英弟子,如今回到仙域,上清宗还不上赶着栽培你?你哪来那么多闲暇?" 卫朝荣沉默了片刻,然后很轻地笑了一声。 "被你发现了。"他说,语气沉冽平和,”是,我在上清宗很受重视,平时有忙不完的事,偶尔才会去藏书阁看一看。" “我一共也只知道寥寥几个典故,有一个算一个,都想卖弄出来。"他说, “也许有一天,你会听完我全部的故事。" 曲砚浓拿脚尖踢了他一下,故意颐指气使, “那你还知道什么,现在就全都说出来吧,我来给你数,看看上清宗的天才大忙人究竟知道几个典故。" 卫朝荣不应。 他摇摇头,平心静气地说, "不是现在。" 他倒拿起乔了,她还不爱听了呢。 曲砚浓不再搭理他。她板着脸,重新捡起地上的白骨,再也不看他。 她那时以为他在故意卖弄,她总以为以他的本事,回了仙门一定大有可为,她以为他在魔域是过客,回了仙域总该是归乡。 有人在等他回家的呀!他在仙域是有人期待和思念的呀! 可是她不知道,原来卫朝荣回了上清宗,并没有被仙修同门接纳,也并没有很多长老前辈看重他。 他在上清宗的日子,真的就如他所告诉她的那样,总是被无尽的空闲所包裹。 牧山宗的同门仰仗他提携,但又都和他不熟,畏惧他在魔门的经历,认定一个仙修若能在魔域从容甚至风生水起地过上几十年,那么他一定和魔修没有本质区别了。 上清宗不是他的家,仙域也不是,他和她一样,他们没有家。 如果那天卫朝荣真的从头给她讲起他所读过的典故和故事,那么她从日升听到月落,往复几天也听不完 他骗她 说他在上清宗过得很好,她不明白为什么。 她又不会笑他的——也许会笑一两句,可是她没有一点恶意,她只会感同身受,和他站在一起痛斥上清宗的弟子鼠目寸光。 可他不说。 她那样又爱又恨地嫉妒了他很多年,羡慕了他很多年,有时候恨不得能回仙域的人是她,可到最后才知道,原来她嫉妒错了人。 卫朝荣过去、当时、未来的,一直一直和她重叠在一起,没有片刻分歧。 曲砚浓拈着掌心的花,望着庞然的母树,怎么看怎么像是他讲过的荒诞不经的传说,那狰狞的虬干,分明就像是龙齿嵌着黑珍珠。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想多了,也许她是疯了,把一个离奇的巧合当作是命中注定的线索。 先是鲸鲵,再是龙齿黑珍珠,短短的两三个月,她又想起了那么多和他有关的回忆,这样纯粹的爱和恨。 凭什么她等不到一个奇迹呢? "你总会回来的吧?"她喃喃地说, "你的故事我还没有听完呢。" 大 阆风苑里,申少扬举棋不定,在竹轩的长廊里来来回回地溜达。“唉!”他用力一跺脚,咬咬牙,径直朝走廊尽头的竹门走去。深吸一口气,他推开了竹门。祝灵犀和富泱从灵泉池里回过头看他。 望见他的那一刻,富泱长叹一口气。 申少扬本来心怀尴尬,被他这口气叹得不明所以, "干嘛?" 富泱一边叹着气,一边摇头, "你居然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就这么溜走,不会回来了。"申少扬更莫名其妙了, "你就这么不希望我回来?" 他看看空旷的灵泉池,怎么看都觉得不差自己一个位置,左看看富泱,右看看祝灵犀,自觉恍然大悟,"我打扰你们俩了?" 祝灵犀从温热的水汽中抬起头,指尖成符,一个水弹崩在申少扬脑门上,她冷冷淡淡的, "说话靠谱一点。" 申少扬没想到她忽然动手,也没从中感受到恶意,站在原地被水弹崩了一头一脸,水珠从面具的缝隙流了下来,他本来要生气,再一细细感受,又有点惊喜, “是灵泉水做的水弹——你的符篆原来是就地 取材的。" 祝灵犀古井无波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应。 申少扬在兴头上,接着分析起来, “再细究一下,这个水弹比普通水弹的威力更大,说明你的符篆也会受到周遭环境的制约,这其中的影响,大概在二到四成左右。" 祝灵犀还是没有说话。她盯着申少扬,眼睛一眨不眨,神情十分认真,显然在专注听他分析。 “还有,还有……”申少扬更起劲了。 "呃,打扰一下。"富泱在边上忽然开口, "在你绞尽脑汁分析这份水弹的时候,我觉得我应该有义务提醒你们一下,这是灵泉水。" 申少扬不明所以, "然后?" 富泱微妙地沉默了。“理论上来说,”他不忍直视地说, "这也算是我们的洗澡水吧?" 申少扬木然呆住。 “啊啊啊啊啊——”他痛苦地捂住面具,转过身。再一次的,他落荒而逃,逃跑时的背影,比上一次还要狼狈。 “你把他吓跑了。”祝灵犀在灵泉池里看了看申少扬的背影, "你想作弊?愿意赌,不愿意服输?" 富泱尴尬地咳了一声。 "怎么会呢?"他说着,郑重承诺, "按照咱们先前说好的,如果申少扬再也没回来,就算我赢——现在他回来了,不管到底是为什么,他都是回来过,所以我输了,待会出去后,我就把三千铢清静钞给你。" 祝灵犀看了看他,却摇了摇头, “我本来就没有答应和你打赌,是你自己单方面说要赌,你不需要给我清静钞。" “我不赌。"她说, "没有别的意思,但这是我的原则,我不捞偏财。” 白得的一大笔清静钞都不要,富泱是很相信她有原则的。 可是,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又一场生意、一次又一次赌局,你不上赌桌,不也还是在人间的赌桌上吗?" 祝灵犀皱起眉。 富泱说着,耸了耸肩, "有时候太有原则,也会事与愿违的。""不过,希望你永远不要遇到这样的事。 4;他真诚地说。 申少扬痛苦地卸下了浴巾,换回自己的衣物,狼狈地走出竹轩。这短短两刻钟的时间,申少扬受到的打击比过去一整年都要多。 怎么大家偏偏就都选同一个时间来泡灵泉了?他今天真是命犯太岁,和灵泉池命里犯冲,根本就不该来! 申少扬心里泪流满面,垂头丧气地顺着剔透的青石路,脚步拖沓地往前走。 转过假山的时候,他蓦然听见一阵幽婉绵长的竹笛声。 真是太奇怪了,他想。阆风之会只剩下三个应赛者了,加上戚枫和意外出现的戚枫小叔,应该不会再有其他人了吧? 这又是谁在吹笛子? 申少扬犹豫了片刻,实在忍不住好奇,顺着笛声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还没等他走近,笛声就停了。隔着假山,他听见一声淡淡地喟叹。 "这首曲子是他教我的。" 申少扬立刻瞪大眼睛。 他认得这个声音! 这不就是曲仙君的声音吗? 他一个激灵,第一反应却不是驻足或靠近,而是猛地伸出手,捂住了左手手指上的戒指—— 开玩笑! 刚才在灵泉池里偷听到的对话就已经够让前辈醋的了,现在曲仙君明显在和人聊旧情,万一那个教曲仙君曲子的人不是前辈,那前辈不得气得从戒指里跳出来杀人啊? 第31章 阆苑曲 五) 曲砚浓握着一支竹笛,在指间漫不经心地旋了又旋。 她目光幽幽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修士。 "这首曲子是他教我的。"她说。 戚枫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 他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膝盖上,背脊笔挺,坐得很挺直,脸颊泛红,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看她,"很、很好听。" 光是从他的反应来看,实在不像是檀问枢。 自戚枫在镇冥关前后性情大改,并当众揭露自己被人控制了神识、主动要求退赛后,曲砚浓为他检查过一遍神识,确实发现了他曾经被人控制过的痕迹。 情理上来说,既然戚枫也是受害者,那么镇冥关的损失就不该记在他的头上,而是去追究幕后黑手基本可以确定是她死而不僵的好师尊。 但曲砚浓既不相信檀问枢真的离开了,也并非完全不信戚枫的清白。 她比谁都清楚她的好师尊有多么擅长伪装演戏,从前能骗过碧峡的老魔君,如今未必就不能骗过她这个曲仙君。 说不准檀问枢就是虚晃一枪,装作受害的戚枫,又或者看似离开了戚枫的神识,实际上却暗中潜伏。 她面前的戚枫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装的。 她不那么紧张,也算不上很在乎,在第一次为戚枫检查后,就没再多留心,更没有反反复复地检查。 这次单独见戚枫,与其说是在试探他,倒不如说只是闲得无聊,随便问问。因为,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小魔修了。现在轮到檀问枢来来回回地揣摩她的念头,为她的每个异想天开而付出代价了。 曲砚浓挑眉。"好听吗?"她反问, "你知道我说的‘他’是谁?" 戚枫浑身绷紧了。 “我、我不是很了解,但是隐隐约约……”他讷讷地憋了半晌,直接和盘托出, "其实小叔和我说了。" 要是戚枫没说这么一句,曲砚浓倒也没放在心上,可是他提起了戚长羽,她就不免要追问了,"……他怎么和你说的?" 戚长羽自己就没搞明白,哪来的底气去教别人啊? /> "也,也没说太多。”他支支吾吾, "就是说,您有一位意外过世的道侣,他是为了您而死,您、您很爱他,一直很怀念他。" 曲砚浓听见假山后有人微不可闻的吸气声。 她早就知道有人朝假山的方向走过来,甚至早就知道来人是申少扬,只是不以为意,没兴趣揭穿罢了。 听说戚长羽偷偷在背后和侄子说起她和卫朝荣的故事,她也不意外,被申少扬偷听到,她也没什么所谓。 可是申少扬在假山后面偷偷听着,忽然很震惊地吸了口气,甚至忘了自己偷听的是位化神仙君,到尾音才想起来遮掩克制,这就很有意思了。 他在惊讶什么?是没想仙君居然会有道侣,还是没想到仙君居然也会怀念死去的道侣? 曲砚浓悠悠地旋着手中的碧色竹笛,目光若有似无地瞥着戚枫,心神却隔着假山去留意试图隐藏的申少扬——这个小魔修又在搞什么名堂了? “戚长羽连这个也和你说了?”她似笑非笑的,以戚长羽无利不起早的性子,绝不可能把自己苦苦琢磨、赖以获利的经验传授给他人,哪怕戚枫是他侄子也一样。 假如戚枫说的是真话,那必然是戚长羽又在寻思些歪门邪道,察觉到他自己在沧海阁的地位岌岌可危、在她心里的份量不够看,于是另辟蹊径,找新的出路去了。 戚长羽打的主意不会是给她牵线搭桥拉皮条献美人吧?曲砚浓神色有那么一瞬的古怪。 献美人那一套对她来说倒不算稀奇,从前在魔门的时候,就有数不尽的魔修在她面前自荐枕席,光是碧峡的同门都不止一手之数。 后来她晋升化神,成了这天底下最强大的人,毫不夸张地说,倘若她有这个心,整个五域都会争先恐后地为她办成。 可这一套要是交给戚长羽来包办,那可就有点搞笑了,他会把戚枫教成什么样啊? "对,这首曲子就是他教我的。"曲砚浓语气疏淡,抬眸望向戚枫,信马由缰地从回忆里翻出零星的片段, "吹笛、小调,都是他教给我的,他是个很奇怪的人,好像什么都会一点,永远在不经意时随手拿出来,让你吃一惊。" 吃一惊。 她寥寥地想,她对卫朝荣,又何止是吃一惊? 还在魔门装魔修的时候,卫朝荣是个很凌厉锋锐的人,身上淡淡的血气永远散不去,浓郁得让人疑心他是不是真的嗜杀成性。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卫朝荣已小有名气,她身侧试图自荐枕席的碧峡同门也听说过他,既鄙夷又畏惧地告诉她,这个金鹏殿外门弟子生性残忍,与人交手必要见血,杀了对手还不够,他非得挨个踩爆敌人的头颅,才算是完事。 慢慢的,魔门修士爱叫他“血屠刀”,而不是他的名字。 这样一个酷烈残忍、锋锐无匹的人,谁也不会把他和曲中闻折柳的闲情雅致联系在一起,有一天他削了竹枝,做了一支简朴的竹笛,很快速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露给她的侧脸沉逸冷峻,“我只会这个。” 那天他们是怎么进展到这里的? 她竟已经想不起来了,总归又是一点小小的口角,是针锋相对后的赶鸭子上架,明明当时也没有那么信任彼此,可又好像已经有了很多默契,总是偷偷地任彼此越界。 而她又是怎么回应他的? 她也记不得了,只记得他凝神注目,十分专注地望着手中的简陋竹笛,微微顿了一下,像是在思 索怎么起调,等到第一声宫商悠悠吹奏,悠扬曲调便像是流水一般潺潺而出,流畅清越。 不是阳春臼雪,也不是高山流水,不是那些音修常常习练或推崇的任何名曲,与音修所奏的乐曲差了十万八千里,倘若说得刻薄些,是难登大雅之堂的俗曲。 只是一个普通人随意吹奏出的小调,充满了无序的田园野趣。 听到这乐曲,很容易便能想象,误入一处凡人乡野,在牧童或渔人的口中听到一模一样的曲调,只是静静聆听,就仿佛能感受到吹奏者对生机勃勃的自然的珍惜和钟爱。 "血屠刀"怎么会吹出这样的曲调呢? 一个嗜杀成性、残忍冷漠的魔修,怎么会在竹林里折一支竹笛,认真又专注地吹响一支悠扬而充满生趣的小调呢? 卫朝荣吹到一半,蓦然停了。悠扬欢快的笛声夏然而止,只剩下一片寂静中沙沙的竹叶声。 "怎么停了?"她问。 卫朝荣放下了竹笛。 "接下来的,我就不会了。"他很实诚地 说, “我只会这么多。” 真是古怪,谁学曲子只学到一半呢?"你和谁学的笛子?"曲砚浓奚落他, "怎么只学了一半?剩下的难道想留给我来吹?" 卫朝荣没什么表情,只是看了她一眼。"如果你想吹,我可以把笛子给你。"他说。 曲砚浓根本就不会吹笛子! 她不会任何乐器,也根本不常听曲,听过最多的乐曲都来自于斗法时遇到的形形色色的音修。她和师尊檀问枢一样,从来不学这种无用的东西。 当然,如果有音修前辈愿意把自己琢磨出来的音修绝学送给她,她还是会欣然笑纳的。 "你的笛子根本没入门。”她嘲笑他, "你能靠笛声攻击、魅惑谁?连一个凡人都不会被你迷惑到,随便哪个人稍微学一学,都能吹出你刚才的水准。" 卫朝荣很平静地看着她。 “我吹笛子,并不是为了攻击谁,或者魅惑谁。”他说,每一字每一句都质朴沉逸,仿佛根本没指望她能理解,单纯说给他自己听, ”我从来没有把笛声当作我的手段,我只是能感觉到愉快,笛声能抒发我心中的感受,所以我会吹笛子。" 曲砚浓迷惑地看向他。 他的每个字对她来说都好像是天方夜谭,是失心疯一般的疯言妄语,是她根本从来没想过的东西。 一件根本没有杀伤力、也不具备魅惑能力的无用之物,不就应该是浪费精力的废物吗? 为什么要抒发心里的感受?愉快就是愉快,伤感就是伤感,传递出来,又有谁听,谁能听懂? 纵然听懂,又有什么用? “因为我觉得,也许人生除了利益和有用之外,还有很多重要的东西。”他没在意她质问的语气,沉思般想了很久,认真地说, "哪怕是修士,这一生也很短暂,白驹过隙,倏忽而逝,谁也不知道哪一天死亡会突然降临,算计了再多的利益和用处,也抵不过一场意外。" "但是我的心绪是永远跟随我的,我有喜悦,也有苦闷,没有人能听懂,我融在笛声里,我自己也就听明白了。" /> 曲砚浓愕然地看着他, “我?” 像是另一个旷世奇谭,她从来没碰过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太无用,不配占用她宝贵的精力,她这一生从没尝试过奏响什么。 光是想一想,她都觉得分外古怪。 "对,你想试试吗?”他重复了一遍, “我可以教你。" 真是可笑 他能教她什么?他自己都是个没入门的半吊子,教她怎么吹半支曲子吗?她心里奚落着,可不知怎么竟也没说出来,伸出手, "给我。" 卫朝荣很短暂地勾起一点弧度。他转瞬压下了唇角,又是那副冷峻沉逸的模样,把竹笛递给她, "你看好,是这么拿的……" 他声音低沉缓和,不疾不徐,很用心地教她,她能感觉到他是真的想教会她,也是真的希望她能学会。 无关利益,也没有好处,他只是单纯地希望她能和他一样,体会到那种得以抒发胸臆的陶然。 卫朝荣的笛声是没有任何魅惑人心智的作用的,她很确定。 可是她按着笛孔,断断续续地吹响不成曲的音调,间隙望着他专注沉凝的模样,却有那么一瞬,相信他的曲调真的会魅惑人。 她盯着他看了好久,他察觉了,停下言语,也回望她,一瞬不瞬。 没有太多交流,没有更多言语,她抬手,他搂紧了她,唇碰撞着唇,生硬急促地凑成一个吻。一个既激烈,又绵长的吻。 她想她对他也许是真的着了迷,不然为什么无论他有什么古怪的想法,她都觉得那么新奇,像是去到另一个世界。 “他以前送了我一支竹笛。”曲砚浓忽然开口说, "很普通的竹笛,他自己做的,我直接给他拿走了,他也没拦我。" "后来时间长了,竹笛也坏了,再也吹不响了。" 戚枫垂着头不敢看她,像是想回应,可惜半晌没吐出一句话,反倒把脸憋红了。"你会吹笛子吗?"曲砚浓也不介意,问他。 戚枫紧张地摇摇头。 “我当初也不会,他说要教我,结果教了半支曲就没了。”曲砚浓笑了起来。 卫朝荣教完了他会的那半首 曲调,听她吹了一遍,点了一下头,语气寒峭如冷夜里的星火,话里藏着话, "你学会了这半首,接下来的半首就可以自己编了。" 她愕然看他,始知这人还记着她的奚落,到最后图穷匕见,方才见一点锋芒。 “那你可等着吧。”魔女冷笑着放狠话回应他。 后来她把那支简陋的竹笛带走了,学会了他那荒疏的半首曲调,一直一直都记得,常常拿出竹笛久久地凝望,可从来没有吹响。 “不过,在他死后这么多年,我一个人也经历了许多事,认识了很多人。”曲砚浓微微一笑,"那首小调,我真的编出了后半首。" 虽然,这后半首是在天下第一音修的帮助下编撰的,可毕竟也是她写的。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阆苑曲》。"曲砚浓说, "当时是在这附近编撰完成的,因此我后来占下这片地方,筹建了阆风苑,再后来就有了阆风之会。" 很淡、可又无比清晰的情绪涌上心头,情之所钟,她问戚枫, "你想不想学一学这首曲子?" 没有因由,也不在乎面前的人是谁,是真正的戚枫也好,是檀问枢伪装也罢,她都不在意。这一刻,她只是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午日,他手把手拿着笛子,教她吹半首曲调。 和他做同样的事,让她觉得离他有点近。 戚枫紧张到咬着嘴唇不放,几乎要咬出血来,声音卡在喉咙口,硬是发不出。曲砚浓静静看着他。 "轰——扑通!" 一声闷响。 申少扬像一颗会弹跳的水弹,不知被谁从假山后面一口气抛掷过来,轰然撞在地面上,带起一阵烟尘。 他狼狈地在地面上扑腾了两下,翻身跃起,左看看右看看,干笑, "曲、曲仙君,戚枫,这么巧啊。" 戚枫被吓了一跳,想到刚才和曲仙君的对话,虽则不确定申少扬到底听到了多少、能不能猜到其中意味,还是涨红了脸,一言不发。 曲砚浓握着竹笛,挑起眉。“这么巧?”她似笑非笑, "偷听了这么久,终于现身了,真是够巧的。" 申少扬一惊,旋即想到自己面前的人是谁,又恍 然。 "这个,这个嘛。"他尴尬地笑了笑, "好奇心嘛,人人都有,没办法的。"戚枫的脸更红了,他看了申少扬一眼,垂下头,像是恨不得钻进地缝里。"说说吧,"曲砚浓意兴盎然, "偷听了这么久,忽然跳出来打断,是想做什么?" “要记得,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她幽幽地说, "否则,忽然被人打断回忆,我可是会暴怒的。" 申少扬欲哭无泪。 他也不想突然跳出来打断的,他在假山后面偷听得可起劲了,可谁能想到,就在曲仙君对着戚枫说出“你想不想学一学这首曲子”的时候,他指间的灵识戒骤然发烫,就那么一瞬间,控制着他的身躯猛然发力,像是个麻袋一般被人甩过假山,轰然落在曲仙君面前。 不是他想过来的,是前辈、前辈把他丢过来的啊! 可前辈就这么把他扔了过来,一句话也没说,灵识戒冰凉得可怕,没有半点回应,申少扬猜不透前辈的意思。 现在曲仙君问他过来干嘛,申少扬他自己也不知道啊! 前辈真是太奇怪了,他内心泪流满面,为什么不主动找曲仙君、还不许他去找仙君,偏偏又总是因为仙君的一举一动而牵肠挂肚、吃了一坛又一坛老醋呢? 在曲仙君笑吟吟又冷冰冰的注视下,申少扬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说, “我过来是因为、是因为……” 前辈,这可是你逼的! 申少扬一闭眼: "是因为我也想和仙君学吹笛子!" 作者有话要说: 小申试图捂住灵识戒。 小卫:?你以为这是我的蓝牙耳机? 小卫把申少扬丢过来打断替身情节(他以为的)。小申:想不到吧前辈,我加入! 第32章 阆苑曲(六) 假山下,一片寂静。 戚枫局促地坐在石凳上,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感觉自己好像猜透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偷偷摸摸地看了申少扬一眼,眼神离奇,又在申少扬余光瞥回去之前赶紧回过头。 申少扬感觉戚枫看自己的眼神活像是在看什么神奇妖兽。 凭什么啊?戚枫他小叔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戚枫不去看他自己小叔,这么看他干嘛? 都是想撬前辈的墙角,难道就许他们叔侄俩动心思?以他和前辈的关系,怎么说也该是他更理直气壮一点吧? 申少扬气势汹汹地朝戚枫瞪了回去。 戚枫一个劲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根本没接收到申少扬的怒瞪,嘴唇微微地颤动着,好像是想说话,但半天也没一点动静,又让人怀疑自己猜错了,也许他根本不想说话。 曲砚浓也惊诧。她不作声地望着申少扬看了半晌,把这小魔修翻来覆去看了个遍。 这一刻她联想到许多,从不冻海上的倏然一望、陇头梅林的古怪剑式、镇冥关里紧握的手,包括申少扬灵气下隐藏的魔骨,和卫朝荣在魔门潜伏时如出一辙的处境…… 不冻海上的鲸鲵,青穹屏障外的龙齿黑珍珠,在爱恨褪色、悲欢融散的多年以后,她如此突然而然地想起他。 从不冻海上的那一望至今,一共也就两三个月,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巧合吗?千年后会出现一个和他如此相似的年轻修士,丰神异彩地大声说他也想和她学那支曲调。 他真的知道他这个时候跳出来意味着什么吗? 曲砚浓用探究的目光深深望着申少扬。 她是那种根本无法相信所谓缘份的人,哪怕有再多的益处去表明一段际遇的美妙,她也会本能地产生怀疑。 越是美好的际遇,越是看似唾手可得的幸事,她反倒也就越警惕,永远信不过命运的馈赠。 “你也想学?”她重复了一遍,莫名地笑了一笑,笑意很淡, "为什么?" 申少扬愣了一下。 “呃,我想学是因为………”他停在那里,绞尽脑汁、搜索枯肠,磕绊了一下,脱口而出, "因为我深深仰慕仙君,想抓住这个机会,和仙君靠得更近一点。" 好家伙! 戚枫用看待天下第一勇士的目光,崇敬地望着他。 ——怎么会有人敢对着曲仙君这么说话啊?就算是想吃上这口炊金馔玉的软饭,也不用这么胆大包天吧? 曲砚浓默然无言。 她是早就发现了,这个小魔修的胆子确实不是一般的大。 一个自称从扶光域出来,没有任何宗门也查不到具体来历的小散修,居然身怀魔修传承,实力竟然还不低,又总是让她想起卫朝荣,还胆大包天,这一点一滴夹杂在一起,未免有些太巧了。巧得让她觉得太过刻意,直觉怀疑这背后暗含蹊跷。 "仰慕我?"她语气疏淡,定定地望着申少扬,声音轻悠如缥缈不定的风,让人摸不透她的情绪,只望见她唇边的浅淡笑意, "是哪种仰慕呢?" 申少扬僵住了。哪、哪种仰慕?能是哪种仰慕? 这可不能胡说啊,要是再信口胡说了,前辈能把他的魔骨抽掉。 “我对仙君的仰慕,是对天下第一的单纯的敬意!”他神情严肃得可以在阆风之会上宣判结果,暗戳戳地瞥了戚枫一眼,意有所指, "请仙君明鉴,我绝没有其他的不良心思。" 戚枫一直低着头坐在石凳上,听申少扬把话说完,猛然间站起身,眼睛一闭,视死如归般说,"仙君,我音律一向不好,脾气也扭扭怩怩,一点也不大气,既不懂得说好听话,也不擅长照顾人,而且为人不够聪明、不够机灵。总而言之,我就是个窝襄废!" 曲砚浓和申少扬都被他这一番惊人之语震住了。 申少扬呆呆地看着戚枫,两眼迷茫。 戚枫半点不停顿地说完一大段,深吸一口气,脸涨得通红,眼底不知何时蓄了一点水光, “仙君,我真的没办法做得像小叔那么好。" 曲砚浓诡异地沉默了。这一届的阆风之会,选出来的果然都是些卧龙凤雏。 戚长羽到底和他侄子说了什么,为什么戚枫会在她面前露出这种既委屈又胆怯的样子?戚枫又以为她想要他来做什么?强取豪夺、逼良为娼? 申少扬倒是喜上眉梢, "啊?你想通了?我就说,你那个小叔可不是什么好人,明明知道仙君和道侣情深意笃、仙君的道侣为了仙君连命都不要了,还非要 趁着人家道侣不在身边的时候插足,真是太讨人厌了!" "关键是,你小叔的心思就不正,他根本不是像我这样真心仰慕仙君,而是为了仙君的权势和地位才来的,可耻!”申少扬气势汹汹地说, “幸亏你没听你小叔的话,不然你这辈子可就完了!一天天不干正经事,不把心思放在提升自己的修行上,净想着这些歪门邪道,能有什么出息——你小叔是什么修为?" 戚枫呆滞地看着申少扬叭叭叭,连脸上的红晕都消退了,眼底的水光不知何时也早就消散,听到了最后一句,下意识地回答, “元婴后期。” 申少扬: "……" 他闭上了嘴。 可恶!戚枫的小叔修为竟然有这么高? 申少扬的眼神忍不住地乱飞,飘到曲砚浓的身上,又赶紧挪开:可不敢细想,万一想到了什么不该想的,哪天一个没留神脱口而出了,无论是说给仙君还是前辈,都有够他死一百回的。 可戚枫却没留意申少扬的突然沉默,情绪激动了起来,原本白皙的脸颊又冒出了红晕,连声音都大声了一点, “谢谢你和我说这些话,大家都说我是纨绔,说我生来就在富贵堆里,本身一点本事也没有,全靠家里帮助,你是第一个觉得我可以靠自己的人。" “你还觉得我靠自己的努力能比小叔更有出息。”戚枫眼含热泪, "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 申少扬:……他刚才的话不是那个意思吧喂? 曲砚浓微微向后仰靠在假山石,神色莫名。怎么说呢?如果现在的戚枫真的是师尊檀问枢装出来的,那檀问枢的伪装功力实在是深不可测 了。 哪怕檀问枢装相的本事一贯极佳,这未免也太佳了。 曲砚浓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她确实是没有强取豪夺的趣味,从前没有,现在就更不会有了。 “男欢女爱这种事,我一向不爱勉强人。”她懒懒地为自己正名,虽然也没有特别在意,但她果然还是不希望以后突然听说自己有了强夺柔弱男修的传闻, "你来我往才有意思。" 如果卫朝荣当初对她一点意思也没有怎么办? 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扪心一问就愣住了,她好像从 来没有想过这回事,卫朝荣对她的迷恋好像天经地义,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就若隐若现,清晰得她一眼就能看明白。 可卫朝荣究竟是怎么喜欢上她的?他和她一样,也是见容色而慕少艾吗? 沙沙的脚步声隔着脚步声若隐若现,好像有一个人走过了假山。 曲砚浓回过神,微微挑眉。 她能感知到,脚步声只有一道,但假山后的人并不只有一个,而是两个,只不过其中一个落地无声,对灵气的控制很精妙,而另一个根本没有用灵力,像个凡人一样,穿着软底云靴,脚步沙沙地走过假山后的青石路。 "这个申少扬,未免也太过分了一点。”沙沙脚步声的主人语气轻快地说, "就这么跑没影了,他还没和我们说,他刚才跑回来是做什么呢。" 他悠悠一叹, "神神秘秘的,吊人胃口啊。" 申少扬听出了这是富泱的声音,扬着头,隔着假山吆喝, "富泱,你居然在背后偷偷说我坏话?" 假山后的脚步声一顿。 两三个呼吸后,两道声音从假山后绕过来。 富泱的声音比他的身影出现得更早,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这怎么算是坏话呢?分明就是实话吧?到底是谁从灵泉池里连滚带爬地溜走,过了一会儿又匆匆地回来,看上去好像有话要说,结果没说两句正经的,就再次连滚带爬地跑了?" 到话尾,富泱的身影终于在假山的转角出现,祝灵犀和他并肩走过来,甫一转向,望见假山下的三个人,两人的脸上都克制不住地露出了惊诧的神情。 申少扬出现在这里倒不奇怪,戚枫出现在这里也算情有可原,可他们身侧的莫测高华女修…… 曲仙君怎么会出现在阆风苑里?还和戚枫、申少扬站在一起? 这三个人为什么会在一起啊? “见过仙君。”祝灵犀和富泱一起朝曲砚浓行礼。 曲砚浓微微颔首。 她本来只打算见见戚枫,没想到竟把镇冥关比试的四个应赛者都给聚齐了,以阆风苑的鸿图华构,这委实很巧了。 "真巧,你们正好都聚在一起了。”她兴致勃发,一 招手, "既然有缘分,那就一起过来吧,我教你们吹这首曲子。" 申少扬:"……" 这下好了,曲仙君从单独传授,变成了开坛讲道,从此以后会吹那首曲子的人不止是多一个,也不是多两个,而是一口气多了四个! 前辈得气成什么样啊? 四个年轻修士面面相觑,望着曲砚浓手中的竹笛,都是一脸懵然。 "仙君,"祝灵犀沉思了片刻,神情认真,似乎立刻置身于上清宗的早课上,严肃地问,”我想问一问,仙君打算教我们的曲子是音修功法,还是寻常曲调?" 曲砚浓感兴趣地看过去。 "是音修功法又如何?是寻常曲调又如何?”她反问, "是音修功法,还是寻常曲调,很重要吗?" 那当然重要啊! 一种是仙君拿出来的功法,那肯定是少见的好东西,说明他们四个今天赚翻了;一种则只是寻常曲调,对修士来说意义不大。 不过,既然都是曲仙君教授的,那传授的究竟是什么,好像也确实没什么区别了,仙君亲授本身就是最大的价值。 祝灵犀沉吟了一会儿。 "对晚辈来说,确实非常重要。"她以一种令其他三个年轻修士侧目的无畏,从容平静地说,“也许会让您失望,但晚辈必须向您坦白,我不通音律。如果仙君传授的是音修功法,我还能靠灵力强行掌握,如果仙君传授的是寻常曲调,那我就力不从心了。" 这是今天第二个对她说自己不通音律的人了。 曲砚浓有点扫兴。"那你不想学,是吗?"她语调拖长了。 祝灵犀摇了摇头。 “晚辈愿意学,”她说, "只要仙君不嫌弃。" 再怎么不通音律,又能不通到哪里去?是让他们吹笛子,只要学着吹起按孔就行了,又不是让他们学唱歌。 当初卫朝荣教她笛子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碰过宫商角徵羽,也不认为她会擅长这些东西,可被他教了一次后,还不是记住了那半首曲调? 曲砚浓一点也没把祝灵犀的话放在心上,逸兴端飞,指 尖微微一动,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支细长的竹枝。 “第一步,你们每个人都要有一根竹笛。”她以那种正在传授稀世绝学的语气,气派十足、十分郑重地说, "只有自己亲手做出来的竹笛,才是最好的竹笛。" 桌上只有一支竹枝,但足够长,足够做四支竹笛了。 富泱抢先伸出手,自告奋勇, “我来我来!” 他很热情地帮曲砚浓向其他三人介绍, "这可是墨骨青竹,传说中离火难焚,是最坚韧的竹枝,市面上极其罕有,许多金丹修士愿意砸重金求购,却往往有价无市。" “单单只是这一支墨骨青竹做成竹笛,就已经是一件上品法宝了。”富泱说着,朝曲砚浓长长一揖, "多谢仙君慷慨馈赠。" 白捡一件上品法宝谁不乐意? 申少扬三人看看富泱,也赶紧躬身长揖相谢, "多谢仙君慷慨馈赠。" 曲砚浓可有可无地点点头。她真的不太在乎别人对她是感激、反感还是恐惧,只在乎对方能不能达到她的最低期望。 “竹笛是这么做的,很简单。"她拿着手里的竹笛,简短地解释了起来, “先这样……然后这样……再这样……最后这样……" 她宛然举起手中的竹笛,欣然问: “你们会了吧?” 四人呆呆地看着她。 申少扬最近买了乾坤袋,囊中羞涩,比谁都想要白捡那支上品法宝竹笛,拿出了十二万分的认真和诚意,目不转睛地望着曲仙君的动作。 先这样……再这样、那样……哪样来着? 仙君到底是怎么就一下子从这一步跳到那一步的,怎么就“很简单,变成这样就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他比谁都崩溃, "仙君,您的那位道侣当初就是这么教您的?" 曲砚浓讶然地看着他。"这么教你还学不会吗?"她很困惑, "我明明加了很多详细解释。" 申少扬默然。合着当年前辈给曲仙君讲解的时候,比曲仙君的版本还要简短? 那谁能听得懂啊——曲仙君到底是怎么学会的? 祝灵犀握着未雕 琢的竹枝,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申少扬和戚枫,望向曲砚浓,"仙君想要教我们的曲子,似乎大有来历?" 从前祝灵犀在玄霖域的时候,并没有听说过曲仙君有道侣,似乎曲仙君千年来始终是茕茕独立、孑然一身。 以曲仙君在五域的声望,她的道侣不可能毫无消息,除非那位前辈很早就去世了,甚至去世的时 间要早于曲仙君晋升化神、斩杀魔君,这才会籍籍无名,世人不知。 曲砚浓偏头看了看这看似一板一眼,实则又非常聪慧的小修士。 "他也是上清宗弟子。"她忽然说。 祝灵犀微微一惊。 虽然曲砚浓说得没头没尾,但根据申少扬方才的话,她立刻就补全了前因后果——曲仙君早逝的道侣竟然是他们上清宗弟子。 这可实在太奇怪了,她蹙眉,上清宗内为什么从来没有相关的传闻呢?不仅长老前辈们没有提及,就连普通弟子间的小道消息也没有。 还有上次曲仙君叫她小师妹,难道是因为她的道侣也来自上清宗吗? "晚辈斗胆请问,您的道侣是本宗哪位前辈?"祝灵犀问。 曲砚浓握着竹笛的手一顿。 “你不会在上清宗的典籍里找到他的,也不会有什么人记得他,他本来也不是上清宗的天之骄子。"她语气淡淡的, "归根结底,他只不过是上清宗的过客罢了。" 一时过客,一世过客,在哪里都不是归乡,这是他们的宿命。 在上清宗待了那么些年,她一点点拼凑出她所不知道的卫朝荣,拼凑出他隐藏不提的经历、他羁旅无归的一生。 谁记得他?寥寥,只剩她时时怀想。 于是离开上清宗自立门户后,她自私地将他的姓名藏在心底,鲜少向外人提及,也很少向无关者述说他们的过去,因为没有必要。 她不愿意把他的名姓变成世人茶余饭后的轶闻。 卫朝荣这个名字,就永远和她一起留在过去吧,不论陵谷沧桑、水枯石烂,藏在她心底,是她不为人知的甜涩秘密。 申少扬却觉察出不对劲来——前辈分明是个魔修,又怎么会是上清宗的弟子呢?上清宗的弟子都该 是再正统不过的仙修才对啊。 可他心里抓耳挠腮地想不通,却不知道怎么问出来,前辈就是曲仙君逝去的那位道侣的事只有他自己知道,前辈又怎么都不肯见曲仙君,他若是问了出来,曲仙君只要质疑一句“你怎么知道他是魔修的”,就能让他懵然不知所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对他很好奇?"曲砚浓没看申少扬,问祝灵犀。 祝灵犀想了想。 "确实是好奇的。”她直言不讳, “我想如今的五域中,应该很少会有人不好奇。" “而我主要是好奇,究竟是怎样惊才风逸的人,才能博得仙君的青睐。”少女符修坦然地说。 申少扬差点当场给祝灵犀鼓掌。 他就是想听这个!他还一个劲想着怎么才能从前辈那里打探出更多的往事,谁想到祝灵犀这么勇,直接当面问起仙君了。 “我也很好奇!”他一开口,没掩饰住激动,差点变成大叫。 曲砚浓拿着竹笛, “啪”地给了他脑袋瓜一下,神色冷淡。 申少扬老老实实地站好。"那、那不听也行。"他小小声说。 "也没什么好说的。"曲砚浓嗤笑一声,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以为他是个色魔。"申少扬的笑容僵在脸上。 色、色魔?老天爷啊,前辈那种一整天都不见得有一句话的冷淡脾气,究竟是怎么一个照面让曲仙君以为他是个色魔的啊? 灵识戒连通的千里之外,动荡不休的冥渊也有—瞬凝滞。 虚无妄诞的魔也有—瞬清明,愕然: 她从前居然以为他是个色魔? 第33章 阆苑曲(七) 曲砚浓第一次见卫朝荣,真的认定他是个见色起意、追逐色/欲的色魔。一切缘分始于一次无目的的游历。 碧峡魔修数量不如金鹏殿那么多,但也有百千人,大多数不得檀问枢的关注,在迎高踩低的魔门中,自然倾向于抱上一条大腿。 曲砚浓几乎算是檀问枢一手养大的嫡传弟子,她还没结丹时,就已经被许多同门盯上了,其中不乏自诩相貌出众,想要自荐枕席的男修。 作为追逐欲望的魔修,曲砚浓对爱欲并不排斥,她能对卫朝荣见色起意,当然也会欣赏旁人的容色,并因此多出一点宽容。 在所有对她大献殷勤的碧峡同门里,容色最出众的那个男修姓郝,天赋一般,明明年纪比曲砚浓大,却总是恭敬而不失亲昵地叫她“师姐”。 曲砚浓当然不是那种礼貌推辞的人,于是也很不客气地管人家叫“郝师弟”。 她喜怒无常,性情冷酷,郝师弟既怵她,又由衷地恋慕依赖她,被她颐指气使地团团转,下次还是颠颠地跑过来献殷勤。 郝师弟邀请她一同去古魔修洞府历练,曲砚浓闲得无聊,很干脆地答应了。在魔修洞府的阵法外,她见到了卫朝荣。 洞府尚未完全开放,阵法依然保护着旧主的遗留,闻讯而来的魔修们并不急着闯杀阵,而是在杀阵外数着时辰,等待杀阵衰减到最弱的时刻。 等待的魔修多了,很少不起冲突,不是这个有宿怨,就是那个有新仇,再夸张些,一次对视都有可能引起彼此的厮杀。 当一个人长期活在尔虞我诈和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很难不草木皆兵、疑神疑鬼,激烈而残酷地处理一切突发事件。 曲砚浓和郝师弟到杀阵外的时候,正好见证一桩厮杀决出生死。 "锵 沉银刀罡隆然落下,在坚于金铁的黑岩地面上留下一道深幽不见底的沟壑。沟壑蜿蜒形成的那一刻,曲砚浓的脚尖正好踏在三步外。 十步外,青年神容沉逸冷峻,坚硬的靴头踩在濒死魔修的后脑上,微微用力, “砰”地一声,将那个濒死魔修的脑袋踩得粉碎。 一地红白,星星点点地溅落在他身上,染上一身血腥气。他冷淡地抬起头,正好望见沟壑后的她。目光相对,他定定凝神,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像是一簇野火旺炽焚燃。 />曲砚浓确定她先前从没见过他,可男情女爱的事,本也不必说得那么明白,目光一对,她心里就有数了。 这人是谁?她没开口问,只是偏过头,瞥了郝师弟一眼。 "曲师姐,这人名叫卫朝荣,是金鹏殿的外门弟子,近两年来声名鹊起,下手狠辣,性情暴虐古怪,我上次听人说起,金鹏殿的弟子都叫他‘血屠刀’。”郝师弟灵识传音给她,隐晦地说, “他就是个疯子。" 曲砚浓挑眉。 "疯子"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别人在她面前这么称呼另一个魔修,从前这个称呼总是属于她的,哪怕是试图讨好她的碧峡同门,心里也认定她是个性情无常的疯子,更不会在她面前用这个词形容旁人。 她若有所思地望向卫朝荣,很感兴趣地打量着他。 他比郝师弟长得更英俊,也比郝师弟更高大挺拔,气度卓然,像一柄锋锐的冷铁刀刃,森然地绽着寒光。 她望着他,他也没挪开目光,凌然立在原地,连脚步也没动,定定地盯着她。 “阿浓师姐,我们走吧。”郝师弟大约是窥见了她对卫朝荣那不寻常的关注,察觉到面前这个满身血气的刀修对她的吸引力,顿生警惕,故意开了口,叫她叫得很亲密, "别让这脏东西污了眼。" 说的是脏东西,好似指的是地上的血污,可郝师弟的眼神瞟了瞟,却看着卫朝荣,意有所指。杀阵前一片沉寂。 没人认得郝师弟,但每个人都认得他身侧的曲砚浓,郝师弟跟着曲砚浓来到这里,众人便把他当作曲砚浓的附庸,他挑衅卫朝荣,多少就意味着曲砚浓的挑衅。 方才卫朝荣被人恶意挑衅,反手就让对方死得不能再死,动手干脆利落,手段狠辣残忍,在场没人想去招惹他;而曲砚浓更是声名在外,无人不知的碧峡嫡传弟子,实力、脾气、底气都远超在场的每一个人,她出现在这里,便已引起所有人的忌惮与畏惧。 如今这两个狠角色对上,其余人是既惊又喜,既害怕被殃及卷入,又暗暗期待他们能打得两败俱伤,让他们捡漏。 卫朝荣终于移开凝定在曲砚浓身上的目光,目光锋锐,冷漠地瞥了她身侧的郝师弟一眼,又重新望向她,倏然开口, "他这样中看不中用的,你竟也愿意带在身边?& #34; 他定定地盯着她, "那你还不如试试我。" 试试?怎么试?哪种试? 什么地方不中用? 杀阵前的氛围瞬间变得古怪了起来,郝师弟对曲砚浓的殷勤、对卫朝荣的警惕,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东西,魔修追逐欲望,最熟悉男欢女爱,怎么会看不明白? 中用不中用,说的无非就是床帏间的那点事。 卫朝荣对郝师弟的挑衅不作反应,反倒是对着曲砚浓说郝师弟中看不中用,让曲砚浓试试他,这 其中的暖昧和挑逗,根本无需言明,自能意会。 曲砚浓也有一瞬愕然。自从她凶名越来越响之后,已很少遇见敢色胆包天地挑逗她的人了。 可是很奇怪,卫朝荣说起这话时,并不带有轻浮龌龊的气质,就像是他提刀出刀,只是一种冰冷而专注的沉定,几乎叫人从背脊到脑后蓦然升起一股沸麻的奇异感觉。 她是越来越荤素不忌了,她心不在焉地想,什么脏的坏的都想试试,真是怪得很。 吸引归吸引,她带着郝师弟出门,郝师弟就是她身前的一条狗、一只鸟,是她的装饰品。她的东西,轮得到旁人来挑三拣四? 曲砚浓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你就很中用吗?"卫朝荣目光凝定。他开口半点不带犹疑,语气沉冽, “中用不中用,试过就知道。” 喱! 杀阵前的魔修人人神色古怪,一副看到一场绝世大戏,偏偏不能大声起哄或议论,只能憋着不动的模样。 这个“血屠刀”还真是色胆包天啊,曲砚浓都那副杀机暗藏的神态了,他居然还敢往下说,也不怕曲砚浓转眼就翻脸,直接把他头摘了。 不得不说,带点暖昧桃色的针锋相对,肯定是比单纯的打打杀杀有意思多了,抬眼一望,杀阵前的魔修个个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 曲砚浓笑意微敛。 她凝神打量着卫朝荣,用目光将他称斤论两,慢慢地说, “是么?” 明澈的纨素如清光般骤然飞出,行踪诡谲,快得不可思议,转瞬便落在青年刀修的面前。 卫朝荣握在刀柄上的手猛然向上一抬。沉银刀罡透过刀鞘,形成一道锋锐 的圆弧,撞在纨素形成的明澈清光上,一片轰然。 清光与刀罡相撞,荡开十丈烟尘,而他就踏着将落未落的尘烟,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尘烟蒙蒙,可他目光炯炯,亮得像是两簇寒夜萤火。 曲砚浓抬手,接住落回她掌心的纨素。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卫朝荣,掂量着他的实力,一边微微地勾起唇角,笑吟吟地望着他, “中不中用,一时半会儿可不作数,没个十天半月,怎么能叫中用呢?" 喱—— 杀阵前魔修们不由地憋笑起来,卫朝荣胆大包天,曲砚浓也是典型的魔门女修,荤素不忌,什么都能说,这两人撞在一起,实在是有得玩。 热闹人人都想看,即使杀阵即将开启,魔修们也不着急了,纷纷伸长了脖子,恨不得开口催上几句,让卫朝荣赶紧再开口说点够劲儿的。 可卫朝荣这回没有开口,他没说话,只是用那双幽沉乌黑的的眼瞳盯着她,一瞬不瞬,一声不吭。 曲砚浓本也在等着他回应,以她对男修的了解,都等着听他大吹特吹自己的"本钱" "持久"了,可没想到他竟然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直到杀阵开启,也没说一个字。 真是个怪人,她心里想。 阆风苑里,曲砚浓幽然一哂。 "然后呢?他为什么没有说话?他后来和你解释过没有?"申少扬兴冲冲地问。 魔修、冷漠、锋锐,这和前辈完全对得上,绝对就是年轻时的前辈嘛! 前辈不愿意透露他和曲仙君的过往,可曲仙君能说啊。 唯一可惜的是,曲仙君三言两语,一个字也没提到前辈的姓名,也没解释她方才为什么说前辈是上清宗的弟子,让申少扬想追索都困难。 祝灵犀也蹙眉。 “听仙君的意思,仙君和那位前辈认识时,那位前辈是个魔修?他是叛出仙门转修魔道,还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她说着说着,自己又推翻先前的猜测, "不对,如果那位前辈是主动叛出上清宗,那仙君就不会对我说,那位前辈也是上清宗弟子了。" 唯有当那位前辈自始至终都顶着“上清宗弟子”的头衔,直到死亡也仍然没有否定这重 身份,曲仙君才会这么说起。 申少扬简直想给她鼓掌了——又是祝灵犀问出了关键问题! 曲砚浓瞥了他们两人一眼。她没作解释,反倒幽幽哂笑, "人早就死了,问这么清楚,又有什么意思?" 如今的五域修士都是仙修,可风气也和千年前的仙门截然不同了,曲砚浓和卫朝荣的这番初见经历,若是说给千年前的仙门修士听,一定会惹来仙修的愠怒窘然,多少要怒斥他们一句“不要脸”。 可眼前的这四个小修士,听到他们的过往,除了有点咂舌感叹之外,连最腼腆羞涩的戚枫也没露出多少羞窘之色。 因为,千年后的仙门早不是当年那个道侣间拉个手都要羞窘尴尬的风气,爱就是爱,甜蜜就是甜蜜,如今眷侣情人亲亲密密招摇过市也不会有人侧目动容。 曲砚浓和卫朝荣的对话对他们来说只是刺激,却还没到羞窘的地步。 哪怕她直言述说,面前的年轻修士们也永远无法理解,在那个时代里,她和卫朝荣的对话究竟有多么惊世骇俗,说给那个时代的仙修听了,足以令任何一个仙修羞恼得恨不得逃到天涯海角去。 曲砚浓用简单的一句作全部的理由,一笔带过祝灵犀的问题,顺着她先前将止未止的叙述,描述千年前的困惑, “我那时实在想不通,分明是他自己先说荤话调笑的,胆子大得很,怎么我奚落了他,他就哑了?" 一个色胆包天的色魔,难道不是会顺着她的话,把自己大吹特吹吗? 她都想好,若他把自己的本事大吹一通,她该怎么似笑非笑地把他嘲讽一顿,削削他的气焰。可谁知他居然真的没有说。 他有千万种理由说的,可他居然选了最出乎她意外的那种,忽而沉默,一言不发。 “我当时在心里好好地琢磨了一番,想搞明白究竟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曲砚浓说,“后来我觉得我琢磨出原因了——他多半是不行。" 申少扬一下子甩掉了自己手里的竹枝。 “咳咳咳咳咳咳!”他脸颊爆红,急速地摇着头,左看看右看看,好像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成了惊弓之鸟。 富泱一伸手,捞住了他差点甩飞的竹枝,默默地递了回来,神情和他如出一辙的恍惚。 申少扬惊魂未定地接过 竹枝。完蛋了!他惊慌失措,前辈一定也听见这句话了,可灵识戒怎么没有一点反应? 前辈不会已经被气死了吧? ……还是说,曲仙君说的是真的? 他不敢问,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祝灵犀,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期待什么。不敢想不敢想。 祝灵犀神情有些严肃。她皱着眉,对于仙君的炸裂发言持正色,很认真地问, "那他到底行不行?" ——他到底行不行?这、这是他们能听到的东西吗? 假山下,一片死寂。三个小男修又惊又恐地望着少女符修,像是三个出自同一拙劣石雕师之手的呆板雕像。 申少扬手里的竹枝又飞出去了。 这回富泱没能接住,他也愣愣地握着自己的竹枝,以一种惊愕中隐隐透着敬畏的眼神望着祝灵犀。 戚枫从桌子底下悄悄地拉了拉祝灵犀的衣摆。 祝灵犀微微皱眉,回过头看了戚枫一眼,望见后者脸上的红晕、申少扬和富泱脸上的呆滞,一滞。 她像是才想明白自己是正在对谁问出那样的问题,僵硬地维持原本的动作,一动也不动,慢慢低下了脑袋,两手贴在腿侧,站得笔直。 "对不起,仙君。”她打算诚恳认错, “我不是有意冒犯……" 曲砚浓从祝灵犀问出那句话后,就懵然怔神地望着后者,半晌没说话。 直到祝灵犀的“对不起”脱口而出,曲砚浓才像是从幻梦里恍然苏醒一般, "哧”地一声蓦然笑了出来,打断了祝灵犀的后半句话。 四个小修士紧张地盯着她,生怕这一声忍俊不禁是气极反笑。 可曲砚浓笑了一声后,好似觉得还不够似的,越想越好笑,笑声如清流曲水,自然而然地倾泻,笑得畅快淋漓,前仰后合。 一千年,她想,除了沧海桑田,也有人世变迁,一千年前她和卫朝荣就已经算是世上最特立独行、狂悖恣意的人,一千年后,竟也成了屡见不鲜。 物是人非、世事变迁,如今轮到一个上清宗的嫡传弟子一本正经地问她:所以他到底行不行? 竟反过来把她给吓一跳。 原来这世界滚滚向前,也并非一成不变,在人心欲望之外 ,也有一点红尘可爱。 为了回报这一缕新奇可爱,她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抿了抿唇,忍住唇边的笑意,很郑重说:“很行。” 她亲自验证过,很行。 假山下,四个小修士瞪大眼睛,眼神激动起来,互相看看,挤眉弄眼,就如很多年前在杀阵前默默看着曲砚浓和卫朝荣的魔修一样,只恨自己不敢开口说话。 迢迢万里之外的冥渊下,虚幻不灭的魔躯渐渐凝实下来。如滚水般沸腾翻涌的死寂河水也慢慢归于平静。 在一片晦暗无光的冷寂里,卫朝荣隔着灵识戒迢遥地凝望她。原来,这意想不到的冤屈,他竟背负了一千年。 第34章 阆苑曲(八) 一个仙修想要伪装成魔修,在魔域里安稳生存,需要付出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 “踏上这条路,你就是个魔修了。”临行前,牧山宗宗主、一手将他从垂髫栽培到筑基的师父讷讷地说,"徊光,是师父对不起你,这条路实在太危险了,完全是拿命来赌啊。" 那位一辈子都渴盼带领牧山宗回归上清宗、从来严厉苛刻的老人第一次在犹疑中说出违背一生所求的话: “要是……要是你后悔了,咱们就不去了。” 卫朝荣知道那一刻师父是真诚的。 可他也很清楚,如果他真的依言不去魔域,师父又会反悔,严厉训斥他,要求他担负起牧山宗的未来。 师父将他从凡尘引上仙途,把他当作牧山宗振兴的希望、手把手培养,当然是有师徒情谊的,可这情谊再怎么深厚,也比不过多年执着的夙愿,比不上牧山宗的未来。 在牧山宗和亲传弟子之间,师父选了前者。 卫朝荣没有说话。 他沉默地躬身下拜,朝师父用力拜了三下,依照从前约定好的路线,绕开所有认得他的同门、师长,走着晦暗的小道,在更深漏断的残夜里,离开他从小修行长大的地方。 头也不回地走了很久很久,他才慢慢停下来,回过身,朝来时的方向望去,牧山宗早已消失在重叠的山峦中,回首月光落地如银,一片白茫茫大地,哪里还有他来时的路? 他不知道他这一生还有没有机会回到这里,也不知道往后余生还有没有机会取回“徊光”这个道号,在日光下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仙修。 这是他当时最大的心愿。 从小生长在牧山宗,被师长以道号称呼,骤然换回本名,对他来说有太多的不习惯, “卫朝荣”这个名字太过陌生,好像从来不属于他,每个这么称呼他的人都像是在叫另一个人。 他对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归属感,他只是徊光。 这世上只有仙修徊光,没有魔修卫朝荣。 心怀芥蒂的时候,当然是很难在陌生的环境里迅速适应的,更别说这个陌生的环境是步步凶险的魔门,就连真正心狠手辣、荤素不忌的魔修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于意料之外的劫难。 最开始,卫朝荣在魔门过得很不好。 他勉强装成了一个 魔修,有着魔修身上常见的魔气,但魔气和他的仙骨融合得并不那么好,不仅没能成为他的助益,反倒在他试图催动时先和他的仙骨冲突,他必须承受双倍的压力去闯过每一次生关死劫。 刚到魔门的那几年,他总是出入于血泊里,也许是敌人的血,也许是他自己的血,满身疲惫地仰躺在地面上,鲜血覆盖他的面颊,他在腥臭的血气里体验又一次活下来的感觉。 他就是在这样的处境下遇见曲砚浓的。 魔域幅员广阔,在三位魔君的势力范围外,还有许多地方盘踞着魔修,也许是那些元婴、金丹修士的势力,也可能没有固定的主人,在那里活动的魔修谁也不服气谁,三天两头就要发生一场冲突。 越是没有固定主人的地盘,越是动荡危险。 卫朝荣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又是满身大大小小的伤,其中最重的那一道并不是在交手时留下的,而是当他将对手重伤后,稍作休整,打算转身离去时,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魔修突然暴起,重伤了他。 这一次,卫朝荣顶着胸腹几乎对穿的伤口,将对手的最后一息终结。 终于确定了对手的死亡后,他才意识到早已筋疲力尽,像丢一个无用而沉重的包袱般把自己抛掷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尘土间,哪怕浓烈的血气从他周围、他身下传来,他也像是察觉不到一样,没有一点反应。 他仍然很想活下去,可是太疲倦,那一刻周身大大小小几乎能致命的伤势也不重要,他只是很想再安静地躺一会儿,什么也不想,做一具无需踏入人世纷扰的尸体。 在意识如飘萍的时刻,他听到一阵脆亮的脚步声。 “跑得很快嘛。”清切婉转的声音悠悠地传开,有一种猫戏鼠的漫不经心, “我追了一路,也有点累了,就到这里吧。" 她的话音落下,周遭忽而爆发出一声呼啸般的巨响。在一阵短暂刺耳的嘈杂后,一切又忽然重归安静。 他知道那是斗法时魔气涌动的声响,就在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面上的这段时间里,又有两人先后来到这里,后来者是来追杀前者的。 从交手的时间来看,追杀者的实力显然远远超过被追杀的人,说是追杀,其实可能更接近于戏耍。 r /> “你就这么喜欢巴结檀问枢?”清切婉转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 “给他当狗当上瘾了?还要去咬人,非要做他身边最得宠的那条狗是不是?" 随着她的话语,传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骨头碎裂的声音。 "不用说话。”她声音冰冷下来, “我已经听够了你的声音,你还是安静一点吧,不要败坏我的心情,从前那么多日子里,光是听到你的声音,我就犯恶心。" 她说着,又是一阵让人背脊生寒的脆响。 “我来之前,还去了附近的小宗门一趟,想问他们借点毒虫来招待你。”她满怀遗憾地说, “可惜,他们的毒虫都太利落了,你现在这样的伤势,估计被咬一下就要死了,那实在没什么意思,所以就算了。" 卫朝荣听见远处重物落地般的轰鸣,和一阵呜呜咽咽的挣扎,一切声响都说明了那个至今没有出声的人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而他就像是一具真正的死尸,平静安详地躺在血泊中,脸上的血渐渐凝固,和另一具已经冰冷的尸体为伴。 他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真正的平静。——虽然他身边的那具尸体前不久才刚刚狠狠捅了他一刀。 死亡能带给人真正的安宁,哪怕只是靠近死亡,也让他心气平宁。 不用去伪装,不用起来和人打生打死,也不用去面对形形色色的尔虞我诈,逼近死亡的感觉如此 痛苦,却也如此宁和。 “死亡的感觉,是不是很好?”曼妙清切的声音幽幽地说,有那么一瞬间,卫朝荣以为她是在对他说话,可她其实还在很遥远的位置,垂问着她的仇敌, "真好啊,你马上就要解脱了,因为我的耐心也不多,没时间浪费在你的身上。" “你本来就已经浪费了我很多时间。”不知怎么回事,她明明占尽上风,听起来却很寥落,细细碎碎的恨意,像是曾经在心里翻来覆去地设想过太多次,等到真的变成现实了,反倒空落落, “你知不知道,光是每天在碧峡见到你的脸、和你说一两句话,都要耗费我很多力气。" "你、你们所有人,每一个魔修,都让我感到厌烦。”她冰冷地说, "和你们待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累。" 卫朝荣从她冷淡的语调里听出了和他一样的疲倦和烦 躁,这发现让他感到难言的宽慰,即使他心里很清楚,在魔门这样的鬼地方,很难有人不感到厌烦,这个陌生女修的烦躁和他的烦躁也许完全是两种因由。 脆亮的脚步声再次敲响,一下一下地踏着尘土,像是也敲在人心口,叫人心头发紧,无端惊惶。 卫朝荣收敛了气息,像是一具真正的尸体,静静地躺在血和尘土间。 他受伤很重,如非必要,并不想和任何人动手,更别提那个陌生女修的实力极强,是个极为棘手的强敌。 可是下一瞬,他就感觉到一只手覆在他被凝固的血所覆盖的眼睛上,很柔软细腻,没有一点茧子,能让人很快判定出她并非剑修或刀修。 卫朝荣倏然一惊。 前一息脚步声还在十丈以外不急不徐地一步步向前走着,后一息,他就感受到覆在眼睛上的手她是有意迷惑他。 覆在他眼上的手微微一拂,迫使他睁开了眼睛。 尚未凝结的血顺着他眼角渗进眼眶,在模糊的血色里,他望见一张瑰色潋滟的脸。 “你好啊。”她俯身拂开他眼眸,笑吟吟地望着他,目光里却是冷淡的审视,声音曼妙清越,"躺在这里的感觉怎么样?很舒服吗?" 卫朝荣本该伺机偷袭她,摆脱受制于人的危险局面——他真该这么做的,无论如何,在重伤时被人居高临下地俯视实在是太危险了。 可他鬼使神差地没动,仍然平静地躺在血泊里,喉结滚动,声音沙哑,简直完全听不出是他,"挺舒服的,不用和人打生打死、尔虞我诈,比什么床榻都舒服。" 她没有立刻说话,虽然她脸上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但他能看出她有一点意外。 过了一会儿,她才浅浅地笑了, "你可真聪明,我确实喜欢听你这么说。" 他知道她将他的回答当作了揣摩心意的讨巧谄媚,而非真心实意的共鸣, “骗你做什么?你们来之前,我就躺在这。" 她不太相信,唇边的笑意很冰冷,甚至有点甜蜜的残忍, "那我送给你永恒的舒服,好不好?" 卫朝荣明知道这时候不该和她针锋相对,却还是一意孤行地哑声说, “可以,那你就一个人厌烦苦恼地活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吧。& #34; 她终于露出一点怔然,旋即又是极度的好笑, “我又不要你陪我——谁要你陪我了?” 他们根本就不认识吧?怎么就说到留她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了?他们从没在一起过。 这回轮到卫朝荣一怔。 像是陨星骤然划破长夜,他蓦然想明白,原来不是她需要人陪她在魔门挣扎,而是他自己想陪她。 在乏味无趣、勾心斗角的人间世里,他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欲望,想要和她一起走出苦楚酸涩。 “算了。"她越想越好笑,收回覆在他脸上的手,直起身,垂眸看了他一眼, "你这脾气也挺了不起的,居然连求活也不会么?每句话都像是上赶着找死,你回去以后赶紧学学怎么说好听话吧。" 她说算了,就真的放手,甚至连他身上有没有财物都不搜,走得很潇洒,见了到手的便宜也不占,半点不像个魔修。 卫朝荣艰难地从血泊中坐起。 他望着她背影被魔气覆盖,头也不回地急速向前离开,倏尔提高声音,沙哑地说, “我叫卫朝荣。" 她的背影已消失在视线尽头。 他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到他的名字。 也许没有,也许听到但明天就忘了,再也不会想起这个乏善可陈的名字,也不会想起一个无关紧要甚至莫名其妙的、被血污遮住了脸的人。 可他一直记得她,记得那一段对话,从没和谁提及,像深藏在心底的珍贵秘密,不愿和任何人分享。 卫朝荣在沉黯的乾坤冢里寂然。 若不是因缘际会,借着灵识戒听到了她和小修士们的对话,他永远也想不到当初那一面后,她竟然会想到这个地方去。 这么多年,他们从萍水相逢到巫山云雨,他竟然从来没听她提起过这件事,以至于根本不知道她居然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怀疑他不行。 卫朝荣神色冷冷的。 他说不出的憋屈,很难想象在陨落又成魔的一千年后,居然还能尝到一口来自千年前的窝囊气。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一次相见,那是他第一次状态正佳,在一切都妥帖的情况下,正式地见到她。没有满脸血污,没有一身重伤,他以他最巅峰鼎盛的姿态,和她猝不及防地相见。她永远不会知道,在目 光相对的那一刻,他心底止不住的惊愕和欢喜。 卫朝荣紧紧抿着唇。 其实他那时只是见到她身侧跟随着一个俊美韶秀的青年,和她十分亲密,他心里莫名的不舒服,因此在被挑衅后,立刻冷冷地反击。 他的话根本不是她所想的那个意思,只是看出郝师弟色厉内荏、实力不济,刻意卖弄他自己罢了。 等到后来曲砚浓说到“没个十天半月怎么能叫中用呢”,他才蓦然惊觉,原来在周遭人的理解中,那些话竟然是那个意思。 他真不是那个意思! 意识到误会后,他有心解释,可又不知怎么解释,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人相信了,更何况他身在魔门,非要解释出个清白来,反倒惹人怀疑。 一个戾气深重、性情暴虐的魔修,似乎不该在这种事上解释再三。 于是他当时默然地站在那里,想了半天,也没说一句话,憋屈地认了这份轻浮。可他想不到曲砚浓居然会因为他的沉默怀疑他不行。 后来他们再相见,她也还是笑吟吟地挑逗他、奚落他、引诱他,他一面惶乱,一面又克制不住地意乱神迷,他看得很明白,如果他在她面前故作矜持,延续仙门的那一套,那么她很快就会无趣地收手,再也不去看他。 一见误终身,他从最开始就陷得太深了,莽撞蛮横地用尽全力、搭上一切去把她留下。 卫朝荣沉默出神。 他静静地坐在从前亲手栽下、如今已经郁郁葱葱的树下,在狰狞怪异如龙齿的树干下,摘下一枝,如同摘下了一串黑珍珠。 曲砚浓当然永远也不会对他说起她当时的猜测。在他们颠鸾倒凤前,她没必要说;等他们欢爱云雨后,她也就更不需要说了。 她觉得没必要问,而他也不知怎么说,于是谁也没问、谁也没说。 他们互不相知的又何止是这一件事? 她疑心深重,偏又太骄傲,而他笨口拙舌,说不出个头绪。 在他命殒冥渊之前,他们有迷恋、有猜忌、有共同经历的过去,可唯独没有心意相通。 卫朝荣拈着花枝,颊边紧绷。 他惘然若失:时光太绵长,用一场盛大的死亡,掩埋了过去的所有秘密,只剩下剔除了酸涩的虚假甜意。 />横亘在他和她之间的,又岂止是一道冥渊和一千年时光? 假如当初他没有殒身在冥渊中,假如他们仍然像从前那样不明不白地亲密着,在漫长的一千年里,又会走到什么样的结局? 他们终有一天会分开吗? 妄诞虚渺的魔怅然伸出手,虚无的五指穿过幽邃胸腔,触碰到那颗幽黑奇诡的心脏,可无论怎么触碰,也触不到那一阵又一阵的沉沉钝痛。 是离别美化了过去,让他们都忘了,在生离死别到来之前的岁月里,他们已将近走到了尽头。从来、向来,他们一直不是性情契合的眷侣,无论身份、立场、性情,他们其实根本不合适。有一万个无懈可击的理由分开,除了一腔滚烫的爱意和孤勇,他一无所有,也只能奋不顾身,去 搏一个虚妄的可能。 “原来……”他怔然看着自己,很慢很慢地说, "不止是因为魔啊。" 大 阆风苑里,曲砚浓笑够了,漫不经心地起身, “我再教最后一遍,你们自己琢磨这竹笛怎么做吧。" “下一场比试里,我要听到碧峡上空响彻笛声。” 四个小修士一惊。 ——今日的相见其实是仙君故意安排,就为了向他们提前透露阆风之会最后一场比试的线索?几乎就是一瞬间,四道目光同时变得深沉凝重,战意涌动,就连根本没资格参赛的戚枫也握紧了手里的竹枝: 这个竟然是阆风之会的比试考核内容?那必须要学会! 第35章 碧峡水(一) 曲砚浓回到知妄宫的时候,卫芳衡正趴在桌边奋笔疾书,一大沓的纸页从桌上垂落下来,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她挽起一张,细细地探究半天,"……这是账簿?" 卫芳衡握笔的手半点不停。 “是镇冥关的账簿。”她板着脸说, “镇冥关一共坏了多少块镇石,按照望舒域列出的价目,合计需要一千一百二十万铢清静钞。" “一千一百二十万”被她说得很重,每个字都咬牙切齿。 曲砚浓恍然大悟般似模似样地点头,“原来一共需要这么多钱,现在我知道了,真是辛苦你了,统计出这些不容易吧?" 卫芳衡总是能被这人漫不经心的模样气得破功,她蓦然把手中的笔扔在桌上,气哼哼地说, "不容易?当然不容易,就在你游山玩水的时间里,我亲自去了镇冥关,一块砖一块砖地数出来的!" “一千一百二十万铢!”卫芳衡眼睛瞪得很大,怒火几乎要烧着曲砚浓的眉毛, "你就是再有钱,又能经得起他们糟蹋几年?再塌五次,你就该卖身还债了。" 曲砚浓不得不公正指出: “如果我没有把比试定在镇冥关里,以沧海阁替换镇石的频率,镇冥关是不会崩裂的;如果镇冥关没有崩裂,我也不会重构它,那就不会有这么多镇石同时损坏,也就不需要花这么多钱。你这么算,对我和沧海阁都不公平。" 卫芳衡气得把账簿扔了, "那你还和沧海阁成一边的了?"曲砚浓抬手,将卫芳衡扔出的账簿拿在手里。 她总是不着急,漫不经心地翻着卫芳衡费心费力理出的账簿,上面的数字和她心里算过的数目相差仿佛。 “钱啊钱。”她无意义地感慨一声,有点淡淡的讽刺,但又说不好究竟是针对谁,像是真心发问,又像是随口一说, “钱是好东西吗?” 卫芳衡挪了个位置,离她更近一点,重重地坐下,哼了一声, “你说呢?” 简直是明知故问。钱也许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但有了钱就能买到一切珍贵的东西。 曲砚浓神色淡淡地点头, “可以买到镇石,造出镇冥关,也就相当于是买来了五域数不清的人命,当然是好东西。" “ 可是钱再有用,也只能买到人力能及的东西。”她说, “在人力之外,天命之下的东西,就算手捧再多的清静钞,又能有什么用?" 卫芳衡下意识地反驳, “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人和你一样,需要考虑人力之外、天命之下的东西啊?" 普通人关心的、在意的无非就是柴米油盐,是今天的修炼、明天的灵丹,天命?太遥远了。 对普通人来说,每一铢清静钞、每一块镇石都很重要。 曲砚浓放下账簿。 “那你就错了。”她说, “我不那么生气的理由其实很简单,我不把镇冥关的崩裂当做一件天塌了的大事。" “你知道吗?卫芳衡。”曲砚浓轻轻地说, "整个五域、这个世界,早晚是要毁灭的。"卫芳衡不相信,以为她又在不着调了,故意顺着她说下去,哄她开心, "毁灭?怎么毁灭?" 曲砚浓没有一点笑意。 “传说中,会有魔主诞生于冥渊中,啖山噬海,率亿万魔众,分食整个世界,最终和所有生灵一道归于毁灭。" 卫芳衡皱眉: “现在五域根本没有魔修了,哪来的亿万魔众?” 曲砚浓没什么表情地敲了敲桌子, "魔主就是魔的起源,他可以把魔元所触碰到的一切东西都化为魔物。" 卫芳衡想信又不敢信, "你……那你和魔主比,谁更厉害?这个传说真的是真的吗?"曲砚浓没有回答。 卫芳衡等了很久也没等到答案,终于忍不住追问, “那你以前怎么不说呢?怎么没人知道呢?”曲砚浓凝神想了一会儿。“不重要。”她说, "知道了又怎么样?" 卫芳衡噎住。 知道了又怎么样?又有谁有办法?说出去反而引起五域动荡。 “魔主本来就是古籍传说里荒诞不经的存在,不是只有我知道。”曲砚浓冷不丁抛出了这么一个惊天雷,她自己反倒是又翘起唇角,向后仰靠在榻上,悠悠闲闲地看着卫芳衡焦躁地走来走去, “你去问上清宗里年纪大一点的长老,也许比我说的更头头是道。" 卫芳衡烦躁地追问, "那破古籍里就没有说,怎么样才能解决这个魔 主?难道就这么等死吗?" 曲砚浓一直觉得卫芳衡很神奇,不是每个人在知妄宫里忍受一千年,还能永远保持活力和相信她的勇气,无论她抛出什么样荒诞的说法,卫芳衡都能很快相信。 "有啊。”她语气闲闲的, "只要我能解决道心劫,我就能成为仙门传说中至高至圣的道主,倒是四海八方俱在心念之间,不仅能完全掌控这方天地,还能破开虚空,窥测他方世界。" 卫芳衡的眼睛越听越亮,到最后猛地越过桌案扑到她面前, "好!就这么办了。" 曲砚浓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说出这个解决办法就是为了让卫芳衡知难而退的,结果卫芳衡和她说"就这么办了"? ……究竟是怎么办? 卫芳衡胡乱把桌上的账簿纸张一卷,从最底下掏出一张古朴的玄黄信笺, “啪”地拍在曲砚浓的面前, "喏,你自己看。" 曲砚浓看到那个玄黄谱页就已经知道是什么东西了,懒洋洋地靠在那里不伸手, “上清宗每逢訾 议会都往知妄宫发函,叫戚长羽过去就好了——真是的,明明一群人怕我怕得要命,恨不得抹掉我在上清宗的那些年,却还总是来请我去訾议会。" 卫芳衡斩钉截铁地说, "这回戚长羽去不了,必须是你亲自去,顺便出门散心。"曲砚浓很惊讶, "他有什么事?" 卫芳衡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因为他和他的下属们都要被废掉一半修为,去戒慎司切镇石。” 曲砚浓噎住。 "你真的好讨厌戚长羽啊。"她感慨。 卫芳衡不说话。 曲砚浓幽幽地叹了口气。"好吧。”她想了想,漫不经心地说, “那戚长羽就再见了。" 和卫芳衡的想法相比,戚长羽的存在当然是没那么重要了,虽然她坚持要保住戚长羽的话,卫芳衡总归还是会接受的,但她有什么必要力挺戚长羽呢? r /> 曲砚浓仰着头哼笑了一下, "难为你还记得这个。"可是青穹屏障已经不用她去修了。 青穹屏障的缺口被突兀生长出的龙池黑珍珠堵上了,她不需要去修,也就不需要沧海阁筹备灵材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向山海域说明?”卫芳衡不确定地问。曲砚浓随口说, "阆风之会以后吧。" 大 阆风苑里,申少扬紧张地握着粗糙的笛子,在富泱、戚枫和祝灵犀齐刷刷的注视下,深吸一口气,凑到嘴边,清越欢快的乐曲从笛管中流泻而出。 曲仙君只教了他们如何制作竹笛,并没有教他们吹奏乐曲,更没有传授那首《阆苑曲》,将要比赛的三个人谁都不会吹笛子,只好相约一起照着富泱搞来的简易谱册学个烂大街的入门曲。 ……说好的和仙君学吹笛子呢? 更让人心有戚戚的是,明明这首曲调的前半部分是前辈教给仙君的,可前辈到现在都没有一点要教他的意思,让申少扬有心走个后门都走不成。 ——他哪敢主动去问前辈啊? 中规中矩的初学者笛曲很快吹完,申少扬忐忑地放下竹笛,望向面前的三个人,规规矩矩地坐好,等着他们的点评。 "节拍都很准,没有错。"祝灵犀严谨地总结。 富泱随手拿着他自己的笛子,一下下敲着桌子,很轻快, "听起来感觉不错。" 戚枫并不参加最后一场比试,但也坐在桌边和他们一起看笛谱,很轻很轻地说, “我觉得,你有几个音吹错了。" 对面的三个脑袋齐刷刷地转向他。 戚枫吓一跳,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 "也许是我听错了,我可能也没有那么确定……"“那肯定是我吹错了!”申少扬很干脆地扔下笛子, "你不是说你音律不好吗?"戚枫很腼腆地笑了,脸有点发红, "那、那不是在仙君面前吗?"当时戚枫还以为是曲仙君授意小叔来对他说那番话,怀着惶恐战战兢兢地说出了那些话。 “那你小叔究竟是什么人啊?”申少扬好奇极了,笛子也不学了,凑近了问戚枫, “他真的和曲仙君是那种……那种关系吗?" 灵识戒一直冰凉凉的,等到申少扬问出这个问题,也仍然冰冷。前辈一反常态地毫无动静。 申少扬都快急死了! 明明前辈无比在乎曲仙君,曲仙君也对前辈旧情难了,那事情明明就很明朗了,为什么反而僵持下来了呢? 他一着急,决定下点猛料, “我一直很好奇——你小叔现在是住在知妄宫里面吗?” 富泱、祝灵犀和戚枫一起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好奇归好奇,他还真问啊? ——这种问题? 看不出来啊,申少扬居然是这样一个爱打听的人。 戚枫难为情地笑了一笑。“我以为你们都知道我家的。”他说, “我姓戚啊。” 申少扬急得受不了, “我当然知道你姓戚,你就叫戚枫啊,可是这和你小叔有什么关系?你小叔现在还住在你们家里吗?" 富泱和祝灵犀的神情更加古怪了。——他真的不是一般的好奇这个问题啊。 戚枫在申少扬的再三追问下也没生气,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 “我想,小叔应当是没有住在知妄宫里的,他是沧海阁的阁主,平时都要留在沧海阁里处理公务。" 申少扬惊了, "你小叔竟然是沧海阁的阁主?" 哎呀,这可大事不妙啊! 就凭戚枫小叔的那个心性,居然能修练到元婴后期,还当上了沧海阁的阁主,看起来仙君对戚枫小叔非常宠爱啊! 那前辈可怎么办呢? 申少扬一瞬间想象到前辈深埋在地底,棺材被厚厚的黄土覆盖,孤苦伶仃地思念着曲仙君,而曲 仙君在知妄宫里纸醉金迷地怀念前辈,只有戚枫的小叔狡猾地利用了两人的劳燕分飞,厚颜无耻地蒙骗曲仙君,攫取了数不尽的好处,甚至当上了沧海阁的阁主。 简直是太可恶了! 前辈和曲仙君的幸福现在就可就只能靠他来守护了。他得想想办法,让前辈和曲仙君重归于好。 “镇冥关的维护是由沧海阁负责吧?”祝灵犀忽然问。 申少扬一惊。 提到镇冥关,戚枫越发的沉默了。“是的。”他声音很微弱, "镇冥关的 镇石都是沧海阁购置填换的,由阁主亲自过问负责。" 镇冥关的维护由阁主直接负责,那镇冥关出了问题,当然也该由阁主负责。 申少扬找到了方向,一拍桌子, "对!你之前一动手,镇石就碎了,镇冥关的镇石肯定有问题。" 戚枫听到“你之前动手”,不由又低下了头,不说话。 申少扬莫名其妙,反应了一会儿,又“哦哦”地明白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你是被人控制了,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这张脸。" 他这话还不如不说,戚枫的头更低了。 祝灵犀不去管他们痴头傻脑,正色问戚枫, "镇冥关的镇石之前是不是换过?" 戚枫和申少扬说不上话,但祝灵犀正色说话,他还是能鼓起勇气回答的, “是的,以前镇冥关用的镇石是望舒域开采的殽山镇石,二十来年前,我小叔主持改换镇石,换上了山海域的效山镇石。" 申少扬一跃而起, "这不就明白了?你小叔这是以次充好,掌不好的镇石蒙骗仙君!"戚枫没说话。 “也不算是不好的镇石。”富泱忽然说, "效山镇石比殽山镇石便宜,而且在抵御虚空侵蚀方面,确实比殽山镇石的效果更好,只是质地非常脆弱,需要时常更换,加起来的花费就更大一点。" 申少扬一愣。 "这么说,戚枫的小叔其实是做了一件好事?"他不确定地问。 富泱摊手, “也不能说是好是坏。” “当时沧海阁更换镇石也是师出有名。”他说, "当初我们望舒域遭逢天灾,界域内生灵涂炭,钱串子大量超发了清静钞,使得五域货值动荡不朽,虽然许多普通修士不知道这件事,也没法将这些事联想起来,但总归是有明白人的。" “钱串子自己毁掉了望舒域和四方盟的信誉,没法怪其他人抵制。”富泱耸了耸肩, "沧海阁提出换镇石,也是众望所归。" 戚长羽主导推动这件事,在里面获利,这是没跑的事;但要说戚长羽瞒天过海、罪大恶极,那他也没这么高的声望和本事。 "我想,这大概也是戚 阁主如今仍然担任阁主,没有被问罪的原因。" 申少扬呆呆地愣了一会儿。 “那、那这件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去了?”他有点难以置信地问, "就当从来没发生过?" 大家都没说话。 "不行。”申少扬猛然站起身,义愤填膺, "怎么能这样呢?我一定要去请仙君彻查这件事,不能让戚枫小叔这样的人一直当沧海阁的阁主——犯了错的人,怎么能一点惩罚、一点代价也没有呢?" 大 五月初四,时雨及芒种,仲夏日长,梅黄杏熟。 卫芳衡一身华服,整装待发。她伸出手,仔细地为曲砚浓再次整理了十二旒。 “仙君,百来年了,您终于又要现身凡世了。”她慢慢收回手,如梦似幻般轻声说。 曲砚浓抬手,抚了抚自己金线绣制的袖口。"一百多年,好像也没多久。"她随意地问, "好久没穿这身衮冕了,看起来怎么样?" 卫芳衡深深看她,轻声说, “只要您出现在人前,就会点亮人世间的。” 第36章 碧峡水 _二) 阆风苑外,一片人头攒动。 "这一届的应赛者运气不大好。" 申少扬挤在人群里,左穿右穿过不去,只能绝望地被一群陌生修士夹在中间,听着他们哄哄闹闹地聊着天. 这些都是来看阆风之会的修士,人数之众,比之前十几场比试多了何止百倍,简直要把土包子申少扬给挤飞了! 之所以会有这样庞然的规模,纯粹是因为隐世不出长达上百年之久的曲仙君亲口承诺,她将会亲自主持下一场比试。 阆风之会本来就是曲仙君一手筹办的,在那个刚经历了山海断流的时代,仙修们尚未适应大变后的世界,各自为政又惶惶不安,按理说该动荡好些年,可曲仙君只凭着一场针对年轻修士的比试,就将惊惶不安的五域整合到了一起。 可惜等到五域平宁后,曲仙君就再也没出现在阆风之会上,这一场因她而生的盛会虽则热热闹闹地延续了下去,可终归还是添了几分遗憾。 “听说仙君会亲自主持这场比试,想过来凑热闹的人太多了。”先前和同伴感慨应赛者运气不好的修士说,“那些离得远、或者不在山海域的修士都向沧海阁抗议,他们也要来看阆风之会,沧海阁被催得没办法,就把最后一场比试定在了芒种。" 往届阆风之会都是在小满决出最终胜负,中间相差了半个月,应赛者们在阆风苑里和对手们朝夕相处,可想而知,日子一定不好过。 申少扬在人群里表情微妙。 这个... “申少扬,赶紧过来,挤在那干嘛呢?”富泱在对面的高台上扬声喊他。 来观看比试的修士们当然把三个应赛者的名字记得滚瓜烂熟,听到熟悉的姓名,立刻顺着富泱招手的方向,齐刷刷地回过头,朝申少扬定睛看过去。 申少扬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尴尬地笑着, "不好意思,借过、借过。" 都到了阆风苑门口了,修士们当然给应赛者面子,挤来挤去,硬是给申少扬挤出了一条道,目光炯炯,好奇地盯着他一路走过。 这一路比不冻海的一程更艰难。 申少扬走得浑身都僵硬了,好不容易顺着修士们让出的小道,堪堪要走出人群了,胳膊肘忽然被人轻轻一扯。 就这么轻柔的一扯,他 就感觉自己被定在那里,走不动路了。申少扬惶惑,缓缓回过头。 一个不认识的女修朝他不好意思地一笑, "你是申少扬吧?我能问你点事吗?"说话很客气,但是拽着他手肘的手动也不动,坚如磐石。 申少扬动也不敢动,眼珠子转了一圈,小心翼翼地朝陌生女修看了一眼——金丹中期,打扰了。 "对,我就是申少扬。"他老老实实地说, "前辈找我有什么事吗?"“那个就是富泱吧?"金丹女修朝远处高台上指了一指, "你和他很熟吗?”申少扬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还算熟吧。"金丹女修笑了起来。“那可太好了。”她很客气地问, "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申少扬犹疑地看着她:万一她提出的要求很为难,那他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答应了,他难道真要勉强?不答应……人家还捏着他的小细胳膊呢。 “您先说说看。”他含糊地说。 金丹女修殷切地看着他: “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富泱道友,他上次在镇冥关比试中提到的紫金矿,现在还有没有货了?上次比试的时候,我正好在闭关炼器,等到我出关后,他已经住到阆风苑里去了,实在是找不到他。" ……就、就这?为了买到紫金矿,居然都托到他这里来了? 有没有这么夸张啊? 申少扬茫然震撼地飘出了人群。 "你遇到认识的人了?”富泱好不容易等到他过来,随口问, "咱们得抓紧了,我刚才看到几个裁夺官过去了。" 申少扬语气发着飘, "我不认识她,她让我问你,紫金矿还有没有了。" 富泱一顿, "当然。" 他摸着下巴琢磨, "看来把老板们晾一段的效果还不错。"申少扬瞠目: "你住到阆风苑里,就是为了把人晾着?" 富泱摊手: “我怎么会把到手的生意推出去?我不想卖,有的是四方盟的修士上赶着过来卖。只不过同行们水平有参差,拓宽渠道的手段有高下。现在我就知道了,目前在山海域卖紫金 矿、还能打开名号的人,只有我。" 申少扬说不出话。 也对,就算四方盟的修士们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比不过阆风之会的影响力,富泱在镇冥关里那一套唱念做打,会一波又一波地传向五域,自然会有数不清的人来找他买紫金矿。 其他四方盟修士能怎么比?根本比不来啊。 "你就是这么当上代销魁首的?"申少扬问。 富泱神神秘秘地笑, "这才哪到哪啊?""你等着看吧。"他说, "想当代销魁首,你还有的学呢。" 申少扬无语: "喂喂,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们四方盟修士一样,争着当代销魁首的啊。" 富泱笑而不语,转而揽着他的肩膀, "走走走,你之前不是说想找个炼宝大师帮你看看竹笛吗?我认识一个炼宝大师,带你去见见。" 按理说,申少扬和富泱是同场竞争的对手,申少扬但凡长了脑子,就不该在比试前跟着富泱去见炼宝大师,可富泱这人莫名有种令人信任的能力——倒不是相信他人品极佳,主要是相信阆风之会的输嬴在他心里没有做生意重要。 富泱才不会为了一个虚无的名号砸了自己的招牌。 "——我还说你能在山海域有什么朋友,非要我给你打个对折,原来就是小申老板啊?"热情洋溢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个矮壮修士从后面一把搂住两人的肩膀,强行挤进两人中间, "申老板,幸会幸会,我姓常,会点炼宝,听说你想找人给你品评你的新作?" 申少扬懵了一会儿,看见富泱耸肩,这才明白这个矮壮修士就是富泱所说的炼宝大师, "常、常老板,你好,我不是……不是评点新作,我就是第一次炼宝,想请人帮我掌掌眼。" 常老板哈哈一笑, “那你可就找对人了,我在我们四方盟连续十年被选入炼宝师二十强名单,经验还是有一点的。" 申少扬没想到四方盟居然还有这么个名单, "这是大家一起评选出来的吗?" 常老板笑得一派豪气干云,模棱两可地说, "都是八方朋友抬举。" 富泱 在一边微笑。"买的。"他冷不丁传音给申少扬。 申少扬一愣,目光下意识就想朝富泱瞄过去,又强行忍住了,一边和常老板寒暄,一边暗中传音追问富泱, "什么意思?" 富泱传音说: “望舒域那么大,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一年一评二十强,那大家还做不做自己的事了?反正炼宝这种事,只要不是差距明显,很难评出高下,那就塞点钱给评点组织者,买个名额好了。年年能得到名额的,除了几个众望所归、不能不排上的,其他都是塞了钱买的。" 土包子申少扬再次深深地震撼了。“这个也能买的?”他不可置信地问, "不会有人质疑吗?" 富泱耸肩。 有人质疑又怎么样?这些塞了钱上名单的炼宝师自身水平也不差,就是图个名。评点组织者也不会录那些实力实在不行的炼宝师,哪怕对方捧上再多的钱也不行。 "老常的水平还是可以的。"富泱传音说, "凑一凑也能挤进前五十的。" 凑一凑、前五十? 这和“连续十年被评为四方盟二十强炼宝师”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吧? 常老板对他们的秘密传音一无所知,忽然伸出手,猛地拍了拍富泱的肩膀, "盟里有话要我传达给你——上次镇冥关的事,绝不能再重演,你代表的是四方盟的脸面,怎么能轻言放弃,主动退寒?盟里对你非常看好,如果你能夺下第一,成为阆风使,之前商量好的奖励可以翻倍。" 申少扬羡慕起来:好家伙,翻倍,那富泱岂不是要打鸡血冲刺第一了? “我怎么会不想夺第一呢?”可富泱却不像申少扬想的那样激动,笑得很客套, “我肯定会努力,不辜负各位长老的期望。" 至于努力后究竟得了第几,那就不确定了。 申少扬瞪大眼睛:富泱这是转性了? 常老板却像是早有预料, ”我就知道你小子不会听的——那群钻钱眼里的家伙以为什么都是能砸钱买到的,哼哼,想不到总会有人记仇吧?" 申少扬左看看,右看看:什么有仇?什么仇? 富泱淡淡地笑了一下,推了申少扬一把, &# 34;去吧,让他看看你的竹笛,我去准备我的东西。"申少扬再怎么好奇也知道富泱这是不想提,老老实实地跟着常老板往前走。 常老板看上去大大咧咧,其实是个细心人, "小申老板,我刚才和富泱说的那些话,都是四方盟让我转达的,和我本人没关系啊,对我来说,那肯定是希望你能赢。" 申少扬有点愣,不太信——要是常老板说他和富泱谁嬴都一样,那倒也可信,但常老板说更希望他赢,总感觉有点假。 “我说真的。"常老板很认真, "你要是嬴了,我的客户里就多了一位曲仙君钦点的阆风使,这可是个活招牌——富泱那小子夺魁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啊?完全没好处。" 申少扬竟然觉得很有道理。可, "很可能既不是富泱嬴,也不是我嬴,说不定这一届的阆风使是祝灵犀呢?" 常老板居然真的沉思了一会儿。 “那你说我要是请富泱给我引荐引荐祝灵犀道友,有没有机会成?”他问。 申少扬: “…… 你们望舒域的修士,还都挺会把握机会啊。 ★ 阆风苑的裁夺官席位上,胡天蓼面无表情地坐着。 "舒道友,前些日子贵宗门从扶光域买的那十万铢明胆水,已经寄存在沧海阁中,半月之内,记得要取走。” "雷前辈,上次你托阁中为你寻觅的咒文大师,目前已经联系到了,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亲自为你引荐。" "宋老弟……" 戚长羽容光焕发地坐在另一头的位置上,姿态从容,一副主人做派招呼着裁夺官和来宾们。 能在裁夺官席位后面有个座位的观众,至少也是山海域有头有脸的人物,戚长羽竟然一个不落,全都认得,能精准地叫出名字,时不时还能说出对方曾托沧海阁办过的事。 就这样一来一往,明明应该是人人喊打、遭人侧目的有罪之身,居然被戚长羽混出了众星捧月、风头无二的架势。 据胡天蓼所知,这些被戚长羽叫住寒暄的修士们,前些天也曾聚在一起义愤填膺,商讨如何让戚长羽乃至沧海阁下台,现在却在戚长羽三言两语下笑脸相迎, 一派其乐融融。 归根结底,不是戚长羽当真长袖善舞到无人能奈何他的地步,而是因为高居于知妄宫的曲仙君不置一词。 曲仙君容忍了戚长羽、放任了他,于是不论山海域修士们有多少复杂心思,也只敢隔岸观火。 一个铸成大祸、品行不端的修士,凭什么还稳坐沧海阁的阁主之位? 戚长羽凭什么一点惩罚也没有,就这么轻易地补上镇石,一笔带过,继续坐在阁主之位上为所欲为? 胡天蓼面色铁青:仙君未免也太纵容戚长羽了! 他用极为挑剔的目光审视着戚长羽,几乎是带着委屈:戚长羽固然是有几分姿色,可仙君若是因此纵着这人,那完全是亏大了啊! 以仙君的地位,想要多少个和戚长羽相貌相似的美少年,山海域就能给她找出多少个,实在不行,自愿用丹药符篆把自己变成戚长羽那个样子的修士也多的是,干嘛非要保护戚长羽呢? 胡天蓼一边想着,一边缓缓地摇着头,痛心疾首。 抬起头时,戚长羽已经身姿笔挺地走上高台,在周天宝鉴的映照下,精神焕发地致辞了。 戚长羽是有理由容光焕发的,在镇冥关崩裂、众议纷纷的当下,他不光没有身败名裂,还保住了阁主的位置,风风光光地站在这里。 “阆风之会秉承仙君之命,擢选五域后进英才,迄今已有九百余年。”他的声音在符篆的作用下传荡整个阆风苑,无数修士通过周天宝鉴看见他意气风发的韶秀面容,万众瞩目,再无旁人。 他心中情绪激荡:无论世人如何侧目非议,他终究还是稳稳地守住了这个位置,睥睨四方,舍他其谁? “隆——” 远天传来一阵迢遥浩荡的轰鸣。 厚密的云层震颤着,在轰鸣中如浪潮一般剧烈涌动起来,一浪翻卷着一浪排开,露出纯澈青蓝的碧空。 云飞千里,青空如洗,一点明净清光从极远处映照长空,宛然如月光。 阆风苑内隐约的嘈杂声很快消隐下去了,只剩下肃然的宁寂,不必谁喝止命令,最聒噪的人也自觉地闭上了嘴,巴巴地仰首张望着清光的方向。 十几息后,目力尽头忽而染上一片阴翳,转瞬将长天化为暝夜。阆风苑里一片被压低的喧嚣和惊呼。 r />长天尽头,隐约浮现出一只长逾百丈的鲸鲵,遮天蔽日,覆雨翻云,在碧蓝如洗的青空中遨游,让人恍惚分不出头顶的究竟是否还是穹顶,又或者沧海倒悬,飞在了青天上。 在鲸鲵的身后,华盖宝车光华万丈,如曜日当空,划过长天,映照万里。 “曲仙君——” "是曲仙君!" 阆风苑里爆发出一阵狂浪般的欢呼,从高台上看下去,人人翘首以盼,数不清的专注或好奇的脸,无数道目光如有实质,凝成一种无声的期盼,从平地映射长空。 不必吹擂,不必强调,甚至不必出现在人前,那种如影随形千年不变的名为“人望”的东西,于无声处鸣惊雷,当日月从云中显耀,光辉自然映照人间。 戚长羽站在高台上,再无人将半点目光分予他,虽则谁也不会关注,可他却无端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好似被人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 舍弃了一切尊严,宁愿像狗一样在她面前乞食,所得到的万众瞩目、无限风光,就像是天边的云霞,她一来,全都消散。 借来的风光,当然是要还的。 曲砚浓坐在高台宝车上端。她已有很多年不曾摆出这副排场。 车辇是华光玄金星纹铁,华盖是机心水光落地绸,月华取为珠、璧云串作帘,青霄为道,鲸鲵为驾,破云登临。 "这才叫真的仙君气派嘛。"卫芳衡坐在车辇头,代为驾驭,对这副派头非常满意, “咱们都好多年没有这么见人了。" 确实好多年。 “说起来,这架宝车是你从哪弄来的?”卫芳衡问,"这么大排场、这么精细的做工,能把这车做出来的人也挺了不起的。" 曲砚浓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她很久以前,似乎也不是个喜欢排场和奢靡的人。 她坐在那里,凝神想了好一会儿。 "是檀问枢做的。"她说。 檀问枢?这是谁? 卫芳衡疑惑。 曲砚浓没解释。 br /> 曲砚浓不喜欢。她不喜欢一切穷奢极欲,不喜欢一切排场派头,她什么都朴素,和檀问枢迥然相异。 檀问枢的车辇,她一次都没有坐过。 "他把这辆车送给你,是想讨好你?"卫芳衡好奇地问。曲砚浓终于回答: “他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和他一样的人。” 卫芳衡惊讶。 曲砚浓默默地想:那时他休想成功。 可是现在呢? 一千年以后呢? 她坐在极尽奢靡的华盖宝车上,破青霄、逐浮云,在数不胜数的翘首以盼里,高高在上,以举世无双的气派,登临人世。 宝车转瞬划破长空,飞到阆风苑外,在碧霄留下一道未消散的明净清光。 付与孤光千里,不遣微云点缀,为我洗长空! 她缓缓起身,—步步走到车辇的前端,微微垂首,俯瞰这浩荡红尘。 山光水色里,她高不可攀,垂望而下,恍如神祇,令人自心底生出最深的向往与憧憬,情不自禁地为她低头折腰。 这就是天下第一,这就是五域的无冕之尊。是跨越千年,不灭不消的永恒神话。 无边青黛环衬中,她是唯——抹雪色。 四海八荒、五域四溟,自这世间每一个角落荟萃而来的数不尽的修士,无论修为高下,从刚灵气入体的炼气一层,到震烁一方的元婴大修士,都在这—刻起身,俯首而躬。 苍穹之下,漫山遍野,只有—声呼喝: “道气长存,仙寿恒昌。” “吾辈于阆风苑内,恭迎仙君驾临。” 人群中,申少扬也兴奋地仰着头张望着,忽然听见灵识戒里沉冽嗓音,听起来莫名竟有些困惑。 “她现在好像变了很多。” 第37章 碧峡水 (三) 曲砚浓立在宝车前的台阶上。 从青云之上向下望去,千里江山,灵气氤氲,一片生机丰沛到极致的景象。 这正是当初她和友人小憩时选择了这里的原因,阆风苑下有十数条大大小小的地脉涌动,灵气丰沛充盈,是修仙者闭关隐居的绝佳之地。更难得的是,这里的地脉在山海断流中并未受到半点影响,千年来顾自奔涌,蕴养草木生灵。 时光佐您,到如今,阆风苑已成了山海域最负盛名的奇绝仙境。“谢欻乃,答应你的事,我已经做到了。”她轻声说。 卫芳衡好奇地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虽然在知妄宫里相伴数百年,但曲砚浓很少提及她的过去,除了最初见面时说起了卫朝荣,卫芳衡对她的过去几乎是一无所知的。 谢钦乃这个名字,卫芳衡就从来没听她提及过——不过,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熟,似乎是个有点名气的,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 刚结丹就跟着曲砚浓进了知妄宫的卫芳衡苦苦思索着,毫无头绪,这似乎不是任何一个山海域元婴修士的名字。 “小芳,别发呆了。”曲砚浓忽然叫她。 卫芳衡回过神,满脸不高兴,“谁是小芳啊?不许这么叫我。”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鲸鲵一声嘶鸣,拉着宝车越过青山重峦,在成千上万修士的恭敬行礼中直直投入阆风苑。 鲸鲵坠向阆风苑的一瞬消隐,连带着光华四曜的宝车也倏忽不见了,只剩下碧蓝的青空,留给旁人不住回想。 裁夺官席位间,最上首的那尊金座已经空了很久。 胡天蓼坐在众裁夺官之间,当鲸鲵宝车出现在千里青空之上时,他也跟着众人一同起身,仰首长望,躬身相迎,不经意地瞥见那辉耀高华的金座,从他们的位置望去,那张金座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俯视每一个人。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坐上那张金座了,因为除了高居青天之上、分定五域、令天下服膺的那个人,再没有谁有资格睥睨众生、俯瞰人世。 数百年过去,金座终于再次迎来了主人,恰如这群龙无首的山海域,又重迎无冕之君。 曲砚浓踏在长阶上,不紧不慢地向上走,卫芳衡跟在她身后,手里提着个竹篮,缩小数百倍的鲸鲵在里面摇摇晃晃,玄妙的灵气波动一层层荡开,递 到裁夺官们身侧,如瀚海波澜。 上次来阆风苑的时候,她并没有坐上这尊金座,只是在常座的首位上观看周天宝鉴,如今时隔数百年重新站在阆风苑的顶点俯瞰人世,竟有一瞬恍惚。 “诸位——” 她立在金座前,衮服冕冠,玄衣薰裳,华曜无穷,高不可攀,声音清越,如风吹空谷,回荡远山 巅, "百年未见,别来无恙。" 自裁夺席起,到漫山遍野,阆风苑下所有修士,无论修为高下,齐齐俯身长揖, "伏谒仙君千古。" 万众齐声,如莲花初绽,空谷传响,隐隐震荡云海。 一个人在五域四溟所能达到的极致威望,也莫过于此了,这天下悠悠万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向前数,没有任何一个化神修士拥有过她这样的声势,向后看,也绝不会再有了。 曲砚浓抬手,随意地向下压了一压, "巳正已到,比试可以开始了。" 她若不宣布,大家听裁夺官或戚长羽指挥,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她这么随意地挥手,戚长羽在高台上主持阆风之会,忽然就叫人觉得光华黯淡了下去,仿佛站在那里的并不是手握大权的沧海阁阁主,而是随便的一个什么人。 仙君若在场,剩下的每一个人都成了陪衬,就算是沧海阁的阁主,也只是无关紧要的一个路人。 戚长羽感受到这无形的变化,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却又在转瞬之间松开。 他安慰自己:他的荣光本也就依附于曲砚浓的声势,她越是声望超然,他所能借到的力也就越大,她不会永远留在人前,等她回到知妄宫,他又会收获更多的余荫。 这么一想,戚长羽的心气又平了,他神色从容,侃侃地宣读, “阆风之会的最后一场比试地点在碧峡……" ★ 申少扬站在周天宝鉴前,分了一半心思去听戚长羽的讲解,另一半心神却停留在手上的灵识戒。 "前辈,这都过了一千年了,仙君当然会有变化的。”他不以为然地说, "普通人每年性格都会发生变化,你总不能要求仙君过了一千年还是从前的模样。" 那可是曲仙君啊。 作为 五域的至强者、人人公认的天下第一,每天得面对多少纸醉金迷的诱惑?形形色色的讨好谄媚。 就算曲仙君道心坚定,总也会有点不一样的。 "前辈,你要是真的担心,就该胆大一点,直接去找曲仙君。”申少扬恨铁不成钢地说, "你看戚枫的小叔,就靠曲仙君对你的感情,图谋到了多少好处?当初咱俩遇见的时候,你要是直说你和仙君是道侣,我绝对立马就赶到山海域,哪还有戚枫他小叔什么事?" 卫朝荣在冥渊沉默。这都什么和什么?为什么申少扬现在无论说什么都能七拐八绕地说到这件事上? 怎么申少扬一个局外人,比他和曲砚浓还着急呢? "你找个机会,问问她,睥睨众生的感觉,是不是很好?"他不搭理申少扬的激将,嗓音沉冽,干脆地说。 申少扬埋怨起来, "这算是什么问题啊?简直多此一问嘛——睥睨众生的感觉,难道还会不好吗?" 是么? 妄诞不灭的魔头不置可否。 也许这世上有一千一万个人会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说好,她也绝不是其中一个;如果华裳锦衣、穷奢极欲的日子真的那么吸引人,那她早在千年前就已心甘情愿地永远陷在魔门,而不是挣扎痛苦地两头执迷。 一千年,那么漫长,沧海可以变为桑田,可又那么短,抹不去一个人内心的一点执迷。他本能地察觉她的那么一点不对劲。 卫朝荣声音淡淡的, "让你问就去问。" 申少扬挠着头,叹了口气:唉,真不知道前辈到底在想什么,前辈和曲仙君,真的是好古怪的一对道侣啊。 富泱和祝灵犀站在他身侧,专心致志地听着戚长羽介绍本场比试的规则和渊源。 毕竟是阆风之会的最后一场比试,自然要更正式一些,讲比试地点,自然也要讲它的过去曾经、它的辉煌和传说。 "众所周知,早在千余年以前,碧峡曾是仙君入魔学艺的地方。”戚长羽说, "仙君弃魔从仙,乃是亘古美谈,尤其是从前的碧峡在仙魔对立中并非籍籍无名,正相反,碧峡先后有两位魔君开坛坐镇,乃是魔门中的庞然巨擘、名门大派……" 曲砚浓百无 聊赖地坐在高不可攀的金座上,听戚长羽长篇大论地讲述着曾经的碧峡在魔门的辉煌过往。 她想:一千年过去,现在的仙修们对魔门不能说是一无所知,但也能说是所知甚少。就连戚长羽这样身居高位、能轻易找出珍稀古籍的元婴大修士,言谈间也透露着一股教条式的无知,让那些经历过仙魔对立时代的修士一下子就能听出生疏。 仙门的代代相传、师徒延续,让现在的仙修很难理解魔门的师徒关系、宗门形式,戚长羽提起碧峡的两位魔君时,明显将两人当成是师传道、徒承继的师徒俩,可事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檀问枢是亲手灭了自己满门练魔功,带着金丹修为来到碧峡的,当时的碧峡老魔君从来没有悉心栽培过檀问枢,只是像养着一只好用的鹰犬,时不时丢下几块肉犒劳,等到鹰犬修为高了、控制不住了,就卸磨杀驴,换一只鹰犬。 只不过老魔君千算万算没算准,最后被卸磨杀驴的不是檀问枢,而是占尽优势的自己。 论起师徒之实,檀问枢对她的教导,绝对远胜过老魔君对他。 “魔修之所以自取灭亡,不仅是因为魔门的行径嚣张残忍,更是因为魔门的修行本质,与我仙门大相径庭。”戚长羽不知从哪翻出的旧典籍,照本宣科地讲述着, "仙门修行,如同借钱,从天地中借取灵气与生机,有借自然要有还,我们灵气运行时的吐纳,本身就是在回馈天地。" 仙修讲究天人合一,修行契合天地,就像是从一家天地商行里签字画押,借来了一笔借款,平时修行吐纳就如慢慢还债,形成天地与修士之间的平衡。 等到了曲砚浓这样的修为境界,灵力自生,已无需吐纳,力量达到巅峰,动辄能毁天灭地,天地又降下道心劫约束她的修行。 但魔修并非如此。 魔修修行的本质并非交换,而是吞噬、掠夺,并未与天地达成平衡,夺取了天地万物的生机,化 为自己的修为,是一种损人利己的修行。 为了修行,檀问枢亲手杀了他全族,全部吞噬生机,化入他的魔功,助他在专修魔道后飞速踏入金丹期。 理论上来说,魔修的修行并未与天地达成平衡,就像是这天地间的小偷,偷偷夺走了生机,因此魔修的修行顶点就只有魔君。典籍里所说的魔头并不是修士,而是天生魔元。 br />不像是仙门,在化神仙君之上,还有一个传说中的境界:主宰此方天地的道主。 倘若真有道主这么个境界,那么如今的五域分离、山海断流都不过是道主一念之间可以阻止复原的,世间也就无所谓浩劫了。 据曲砚浓所知,仙门千千万万载,没有任何一个修士曾达到这样的境界。他们总是半路折戟在漫长的化神期,没有任何人能实现不可能的目标。 道主是否真实存在,也成了一件让人难以确定的事情。 曲砚浓对卫芳衡说,只要她能度过道心劫,就能成为道主,其实并不很确定。 她能感知到,道心劫的存在并不是为了让人度过的,而恰恰相反,是为了让所有的化神修士停滞不前,无法触碰到更高的层次。 刚晋升化神、道心劫还没那么深重的时候,她和夏枕玉、季颂危讨论过道心劫,推断出来,倘若真有人能度过道心劫,必将成为与天道同等的存在,到时天地生灵的生灭,都只在一念之间。 至于典籍中所说的灭世魔头,本身也是天地生灵,在道主存世的情况下,灭世自然无从谈起了。 那时山海断流,她不得不顺势将天地分为五域,成就千古未有的大变革,整个修仙界都惶惶不安,但他们三人心里却很稳,只觉路就在眼前,往前走总能走到。 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在道心劫里陷得那么深。 高台上,戚长羽已说完了魔门的来历过往,得出“魔门灭亡是天命”的结论,终于开始介绍这一场比试的规则。 “碧峡分为内峡与外峡,外峡叫做天魔峡,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险关,鹏鸾龙凤亦不得过,只有一条生路,须从弱水苦海中淌过去。”戚长羽说, "在仙魔对立时,这条路由碧峡魔修严加把守,机关重重,外人绝无可能闯入。" 如今,碧峡已成无人之地,也再不会有人把守生路了,但弱水苦海的艰险不会随人世变迁而减弱,对于尚未结丹的年轻修士们来说,仍然是一条九死一生的险道。 "应寒者的任务,就是从这条艰险的生路中登上碧峡,找到碧峡最高峰上的宝盒,打败那个看守宝盒的人,夺下宝盒的人就将是这一届阆风之会的头名。" 戚长羽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补充说, “宝盒中装有一份碧峡玄霜,这是真正夺天地精华的 至宝,能稳固神魂,令散魂残魄重融灵体,就算是死去多时的尸体,若还保留了一丝残魂,也能重聚魂魄,召来魂体。" "这是曲仙君亲自拿出的宝物,赐予得到宝盒的胜者,作为对阆风使的奖赏。" 申少扬还没搞清楚这个“玄霜”究竟是什么东西,又是由谁来看守,就听见指间的灵识戒里忽而传来前辈沉冽的嗓音,是他从未听过的沉冷坚执、无可回绝, "去把玄霜拿到手。" "啊?"申少扬一愣,没回过神。以他的经验,像他这样明明听清了却还痴头傻脑地愣怔重复,前辈是从来不会说第二遍的。 可这一次,前辈声音寒峭,每个字都坚逾金铁,字字铿锵, "拿到玄霜,我有用。" 第38章 碧峡水四 孤身一人在冥渊沉寂千年是什么样的滋味? 终年幽寂,不见天日,明明怀有经天纬地的力量,却甘心在世人不知的角落画地为牢,不会有改变,也没有尽头。 如果他不曾尝过红尘滋味,也许在冥渊的日子还不会这么难熬;如果他心中没有一点观念,也许孤身一人的幽寂不至于如此痛苦;如果他不曾找寻过自我,也许堕落为魔的经历不失为是一种生命的延续.… 可他不是。 他有过鲜活真实的躯体,有过爱恨挣扎,有到生命尽头也想要相拥的人。 要做多少挣扎,才能对近在咫尺的希望视而不见?近到好像只要他能伸出手,就能触碰到她的手。 可那不是他。 他身处冥渊之下,徒劳地用一副残破的神魂,拼凑一具无形无质的无定躯体,就算是竭尽全力的嘶喊,也注定传不到她的耳边。 "去把玄霜拿到手。"他声音森冷沉定,像是金铁镌刻顽石,字字句句都铭刻着不甘心,诉说他荒草野火般的妄念。 如果他能得到玄霜,如果他能凝实神魂,他就能凭借灵识戒,向人世递送一缕幽魂,不再是借助申少扬的视角旁观,而是真正在天光之下,静静地望见她的模样。 只要他不曾和她交谈,只要她不知道他的存在,只要他不向她透露他的名姓,静静地待在她的身边,也算是彼此两全。 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有什么用呢? 他不知道,可他已忘了理智,只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一点点地沉沦,贪慕心底欲望的诱惑,而他既无能为力,也不想悬崖勒马。 "拿到玄霜,我有用。"他字字清晰地重复,渊深如勒石镌字,任谁也无法抹去。 申少扬忍不住地露出惊讶之色。 "前辈,你需要用这个玄霜吗?"这还是前辈第一次明确地提出要他去得到什么东西,他好奇地问, "是为了追回曲仙君吗?" 以往卫朝荣很少回应申少扬的追问,没必要,但今天他说得比从前每一次都多,甚至带着一点玩笑般的谑意, "你不是说要主动一点吗?" 申少扬确实是这么说的,可他说了也不算 啊,怎么前辈忽然就改主意了, "真的是为了曲仙君啊?" 怎么就忽然改主意了? 卫朝荣定定地笑了一下。冥渊晦明不定,窈冥的光映照在他的眉目,无端显得神色目光幽森怪异,尽是执迷和冷然,可 他开口,声音仍是沉冽平淡,好似冷静理智得没有一点异样,淡淡地反问, "不然呢?" “眼看着她换别人一个个试?”他语气竟然诡异得平静,听起来甚至像是冷冰冰的风趣, “我没有这样的情趣,我还是喜欢自己来。" 申少扬惊得下巴差点合不拢:原、原来前辈说起话来是这样的? 这么、这么……直接? 难怪仙君第一面就以为前辈是色魔呢,就这种漫不经心的口吻,举重若轻的语调,直截了当的风格,很难不让人觉得这是个风月场上的老手吧? 原来仙君就喜欢这种类型啊? 申少扬沉思着,脸上表情变来变去,全被面具掩盖,呆木木地站在原地,连富泱和他搭话也没听到,惹来富泱好奇,给了他一手肘。 "想什么呢?"富泱纳闷, "这时候还能走神?" 申少扬惊起,一副魂飞九天被唤醒的模样,惊魂未定地说, “我在想,我一定要拿到玄霜。” 他一边对富泱说着,一边自心底油然生出一股使命感来,促使他信誓旦旦地对灵识戒保证, "前辈,你就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富泱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古怪。"道理上来说虽然是该这么样,但是你现在说这个,是在和我们宣战吗?"他语气有点微妙。 申少扬一愣。他无意识地晃了晃脑袋,望见另一边的祝灵犀静静地向他投来目光。 对哦,只有唯一的胜者才能得到玄霜,他说自己一定要拿到玄霜,不就是在向富泱、祝灵犀挑衅吗? 富泱和祝灵犀一左一右,正好把他夹在中间,一个好整以暇,一个平淡冷静,直直地盯着他,等着他的回应。 申少扬有一瞬间的退堂鼓:对不起前辈,暂时好像不能对他那么放心!他默默地低下头,很怂很怂的样子,逃开两人的目光。 “虽然很抱歉,但是—— ”他小小声说着,猛然抬起头,目光灼灼, “我千里迢迢地从扶光域赶到这里,可不是为了拿个青鹄令就走的啊!" "对不起了朋友们,"申少扬斗志昂扬,像只骄傲的小公鸡, "这一届的阆风使,我当定了!"祝灵犀和富泱一人伸出一只手,一左一右,咣咣给他两拳。 申少扬退路全被封住,躲也躲不开,硬生生挨了两下,捂着脑袋,泪汪汪地望着两人。“我会嬴。”祝灵犀语气冷静而笃定地陈述。 富泱摊手, "虽然我没打算嬴,但听到你这么说,果然还是很不爽啊。""没有用的!"申少扬悲愤含泪说, “我是有重任在身的,我一定会嬴的,你们等着看吧。” 祝灵犀和富泱沉默了。他们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挪开,再次默契地伸出手,一人给申少扬身上来一拳。 比试之前,禁止嚣张! ★ 曲砚浓坐在金座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鎏金的扶手。 奇怪,申少扬这个小魔修,又在把神识递送到他手上的漆黑戒指里了——在这种时候?阆风之会最后也是最关键一场比试前? 他想干什么? "仙君,我带了琼浆过来,要不要倒一杯来解解渴?”卫芳衡在金座后的位置,传音问她, “距离比试开始还有好些时间,干等着也没什么意思。" 这一声传音实在平平无奇,也并没有超乎曲砚浓的意料,但正是这一举动,让她倏忽生出一种荒谬的猜测——申少扬一直将自己的神识递送到手上的戒指里,会不会也是一种变相的神识传音? 在那枚漆黑的戒指里,是否藏着一道残魂,不仅为后来者留下了魔修传承,而且还留下了一定的意识,能和申少扬进行简单的沟通,指导申少扬的修行? 这猜测听起来像是离谱的话本传说,只有那些对高深修为、神魂境界半懂不懂的低层修士才能编出来的东西,可曲砚浓细想,却越发觉得有可能。 原本她没有往这个方向猜测过,因为她也不可避免地犯了自高自大的错误,草草地搜寻一遍后,就判定那枚戒指中并不存在任何魂体,哪怕戒指中存在着一道精纯而陌生的魔气。 她当时是没能从那一缕魔气中搜寻出残魂 ,可她搜不出来的,就一定真的不是吗? 假如那枚戒指里藏着一道千年前的大魔修的残魂,机缘巧合下被申少扬得到,魔修残魂将自身生前的绝学都传给了申少扬,令一个毫无背景的小散修飞速成长为能与上清宗、四方盟的嫡传精英弟子并驾齐驱的天才,那么申少扬对魔修残魂的信赖也就可想而知了。 难怪这个小魔修如此大胆,在她眼皮底下也敢和戒指里的残魂沟通,原来是把那道残魂当成他的师尊了。 曲砚浓意兴阑珊地想着,如果那个戒指里真的藏了个魔修的残魂,那申少扬可是要小心了——魔修阴毒狡诈、狡兔三窟,这都是仙门对魔修的公允认知,每一条都浸满了血和泪。 这世上哪有那么好心的元婴大魔修,将死之时不仅没想着多拉几个垫背的一起下水,而且还细心地整理了自家的传承,能令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修士顺风顺水的晋升到筑基巅峰? 在曲砚浓的血与泪的记忆里,所有类似形式的传承,其实都是魔修设下的陷阱,就像是在深海里钓鱼,谁也不知道能钓到哪条,但钓到的每一条都是赚的。 ——希望申少扬这个小魔修不会在某一天发现,他所深深信赖的“师尊”,其实正一直图谋着他的躯体。 曲砚浓事不关己地想着,目光瞥见正散发着一片无意义的白光的周天宝鉴,忽而一乐——这倒是很有意思,她拿出来作为奖赏的“玄霜”,不就正是能帮残魂重塑魂体的至宝吗? 那申少扬可得好好努力一把,这一瓶小小的玄霜,可是这世上最顶尖的至宝,如果他错过了,这 辈子都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到来。 她想到这里,不由微微地笑了一笑。 “我真的是个非常慷慨大方的人。”她对卫芳衡说, "这么珍贵的东西也能说拿就拿,看来我是真的很重视阆风之会、非常关心修仙界的年轻一辈的情况啊。" 卫芳衡都不稀得说她——明明这人拿出这瓶玄霜另有因由,可她现在偏偏还能很坦然地自吹自擂说她是关心后辈,真是怪会给她自己脸皮上贴金的。 “你真的打算把玄霜送给优胜者?”卫芳衡问,语气有点不确定, “阆风之会三十年就有一届,但玄霜凝成所花费的时间可以经历十个阆风之会,你就这么顺手拿出去发奖,是不是有点太过火了?" />对于小修士们来说, “玄霜”这个名字其实有点陌生,经由戚长羽介绍后,才恍然般觉察到这种天材异宝的玄妙珍稀,但对于卫芳衡这样早就晋升元婴的大修士来说, “玄霜”这个名字简直就是如雷贯耳。 早在五域分定之前,天下间就有“三大圣药”的说法,说的是三种效用迥异的灵药,分别是碧峡的玄霜、上清宗的白石炭、金鹏殿的黄金膏。 那时有一句很有名的口诀: 捣玄霜造化为工,煮白石阴阳为炭,炼黄金天地为炉。 传说中,若能集齐这三种圣药,就能起死人、肉白骨,让残魂缺魄凝聚灵体,进而铸成躯体,不亚于是再世重生,全新的第二次生命。 虽然这都只是荒诞不经的传说,也从来没人真正凑齐过三种圣药来起死回生,但玄霜的效用摆在那里,这么珍稀的圣药送给一个阆风之会的头名,卫芳衡越想越觉得心疼。 曲砚浓托着腮看卫芳衡。 “我有很多宝物。”她语气闲散,明摆着想逗卫芳衡的样子, “我的神魂很完整,玄霜这种东西对我来说没有用,没用的东西为什么不能送出去?" 这人这么会气人还不挨打,只能是因为她实力太强了。 卫芳衡明知道这人是在故意逗她,其实另有盘算,还是忍不住黑着脸,活像个大冤种。 戚长羽宣布完比试的内容,踏上台阶,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走到金座前,殷勤地站到曲砚浓的身侧。 "仙君,我已经安排裁夺官将三名应赛者带去碧峡了。"当了沧海阁的阁主后,戚长羽的打扮总是往华贵威严的方向靠,这次却变了样,所有锦上添花的花式都去了,清清爽爽,朝曲砚浓一笑,显得很开朗爽快, "过不了几时,周天宝鉴里应该就会投映出来了。" 卫芳衡站在另一边撇嘴。 大事上奸滑,小事上殷勤,戚长羽就是个小人。 曲砚浓淡淡地点头。 她招了招手,让戚长羽走近些,神色安谧平静,半点也看不出几天前她还在和卫芳衡提起会把戚长羽换掉的事。 "镇冥关现在怎么样?"她问。 戚长羽神色微微一凛。 "仙君,镇冥关所缺镇石的 数目巨大,一时间没法补上缺口,但我已经和四方盟签下了合约,所有镇石将会在半年内陆续送达山海域。"他低声说, "因为需要购置的镇石太多,四方盟临时提价,比原来价钱高了一成半。" 虽然戚长羽说得很朴实无华,但事实比他所说的更艰难百倍。 曲砚浓让他自行将镇冥关的缺口补上,不许他调拨沧海阁的钱财,戚长羽就只能自掏腰包。他这些年从沧海阁里捞来的财富数目固然庞大,可放在镇冥关的面前,根本就不够看,想要买下足够的镇石,就算是把戚长羽自己卖了也不够。 填上镇冥关的缺口本就是曲砚浓给他的最后机会,戚长羽一点都不想尝试再次触怒她的滋味,没了曲砚浓的庇护,他在山海域将如丧家之犬,再无容身之地。 为了凑齐买镇石的钱,他挨个找上曾经和他一起在镇石买卖中捞过好处的盟友和下属,他自己怎么倾家荡产、折本卖出财物,就怎么磨那些人。他口才心智都不缺,光凭着他背负大过错却仍受仙君重用这件事,就给其他人描绘了一番危机后的美好未来。 靠着画饼充饥,他把从前的老关系都刮骨榨油,凑出了一大笔清静钞,去问四方盟购置镇石。四方盟都是钻钱眼里的人精,哪能不知道镇冥关发生的大事? 戚长羽捧着大笔清静钞来买镇石,不仅没能得到四方盟修士笑脸相迎,反而被人家摆起谱来,奚落他“阁主不是看不上我们望舒域的镇石,只用山海域的镇石吗”——归根结底,就是看准了他没有退路,想要狠狠宰他一笔。 "你凑来的清静钞够用吗?"曲砚浓问他。 戚长羽快速地望了她一眼,没能从她平静无波的神色里窥探出痕迹,于是转瞬又收回目光, "属下犯下此等大过,只能尽力弥补,勉强凑出了七成的清静钞,交付给望舒域;剩下的三成,属下会在镇石全部交付前补上。" 曲砚浓挑眉。 居然凑出了七成的清静钞,戚长羽这人可真是够狠的——曲砚浓早算过他这些年攒下的家当,数目固然庞大,但若是用来买镇石,约莫只能买下一成半,这还是四方盟没有溢价的情况下。 如今戚长羽却说他凑出了七成的清静钞,可想而知,不仅是散尽他自己的家财,还把那些追随他、与他合作的老关系都给敲骨吸髓了。 倘 若戚长羽能保住沧海阁阁主的位置,日后再给这些人回报,那倒也无所谓,反倒会加深彼此之间的信任和联系;可戚长羽要是没能保住位置,或者没能及时给这些人足够的回馈,那他这些年攒下的人脉,可就全都成了生死大仇。 曲砚浓会给他继续当阁主的机会吗? “这回做的不错。”她微微颔首,露出一点肯定的目光, "总算是有点雷厉风行的样子了。" 戚长羽心下猛然一松。 他原本还在担心曲砚浓嫌七成太少——可他短时间内实在是凑不出更多了,除非谋夺他人家私,可那完全是自寻死路。 “全蒙仙君不弃。"他俯首长揖,恭恭敬敬, "属下自知犯下大过,只愿日后为仙君披肝沥胆,稍可弥补一二过错。" 曲砚浓很平和地点了下头。 "你作为沧海阁的阁主,其实一向做得还不错,能力也在旁人之上。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贪心了。"她语气平淡, "若是把你换掉,我一时之间也想不出谁能服众。这阁主的位置,目前只有你能当。 卫芳衡听了这话,忍不住侧目:曲仙君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不是说好了要把戚长羽换掉吗?怎么又开始“舍你其谁”了?不会是又不打算追究罪责了吧? 她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气哼哼:戚长羽到底走了什么大运,被仙君一再高抬贵手?难不成他所相像的那位仙君故人,在仙君的心里,竟比她叔祖卫朝荣更重要吗? ——那仙君为什么鲜少提及那个神秘的故人,却总是怀念卫朝荣呢? 仙君到底是怎么想的? 戚长羽听到这番话,心情和卫芳衡截然相反,简直可以说是狂喜——有了曲砚浓这番话,他的阁主之位才是真正的稳如泰山了! "多蒙仙君抬爱,属下铭感五内,愿为仙君赴汤蹈火。"他尽是欢喜,压不住的激动,连言语间也多了点真心。 曲砚浓把他们的表情都看在眼里。 真有意思,她理所当然地想,谁说她一时想不出谁能替代戚长羽,就不会换掉他了啊? 第39章 碧峡水(六) 越往上游走,碧峡的风浪就越急。 申少扬顶着刀割一般的顶头风,踏在水波之上,一步一跃。 他发现碧峡的风里夹着雨,每一滴雨水也有它的不同。有些是普通的雨水,不闪不避直接浇在身上也无所谓,有些混杂着灵气,打在身上就如浑金弹珠一般,真能把人身上凿出个血窟窿。 最奇诡的是一种看似不带灵气的雨水,看起来平平无奇,就算是凡人也不怕被淋一头一身,可若是真的被这种雨水的外表迷惑,任其浇在身上,雨水中会立刻生出一种诡异的苔藓,飞速与皮肤粘合在一起,伸手一撕,连皮带肉一起下来。 这种苔藓长得多了,又会从细小的叶片中生长出极微小的飞虫,咬人一口,筑基修士附在身上的灵力就像是薄纸一样,根本不抵用,瞬时就见血。 好在,这样的雨水不算太多,还没到让人应接不暇的地步,申少扬处处小心,勉强还是能挡住。 "前辈,天魔峡的雨水里不会也带着这种苔藓和虫子吧?"申少扬苦着脸问。 卫朝荣笑了一声。 “玄衣苔和玄藓虫是檀问枢亲手撒在碧峡水中的。”他声音凛冽沉冷, "以前碧峡没有这种东西,只是险。" 风急浪高,本身就已极险,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可檀问枢并不满意,晋升魔君、主宰碧峡之后,随手豢养出相伴而生的玄衣苔和玄藓虫,抛掷在碧峡中,任其恣意生长,不过三五年就成碧峡中一霸,险地变作绝路。 "前辈,你潜入天魔峡的时候,也有这个玄衣苔和玄藓虫吗?"申少扬忍不住问。 如果天魔峡比弱水苦海更凶险,还有更多的玄衣苔和玄藓虫,那未免也太恐怖了吧?得是什么样的实力和胆气,才能孤身深入,凭着胸中一点意,闯过这生关死劫? 卫朝荣语气很淡。 “有,比这里多得多。”何止是比这里多?如果说弱水苦海中藏有玄衣苔和玄藓虫的雨水是隐藏在普通水珠中,那么天魔峡就是普通水珠隐藏在玄衣苔和玄藓虫之间,劈头盖脸的狂风暴雨,尽是杀机暗涌。 纵然过尽千帆,比翻越天魔峡更危险的事也做过,但卫朝荣提到这里,仍有种了无意趣之感:檀问枢是够会恶心人的。 他和檀问枢相看两厌。 如果她没有遇见檀问枢,这一生也不会寥寥落落,半点温情也没落下,总是戒心深重,永远信不过任何人。 他用尽了力气去将她拥紧,却永远跨越不了她心里的天堑。申少扬咂舌之余还忍不住追问, "檀问枢就是曲仙君的师尊吗?前辈你认识吗?" 据曲仙君说,前辈是个上清宗弟子——虽然申少扬也不知道为什么上清宗弟子千年后竟然是个大魔修,但仙君总不会骗人。 主宰一方的魔君得知自己的嫡传弟子竟然和一个仙修互生情愫,会是什么反应? 卫朝荣一眼把这小修士的心思看透。“檀问枢认得我。”他语气莫测, "他大约是这世上最恨不得我死的那个人。" 申少扬用力捏紧拳头,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彩:太刺激了!原来前辈和曲仙君当年不仅隔着仙魔之别,还横隔着师长的反对,在这种情况下坚持相爱,真是太刺激了! 卫朝荣无言。当初的迫不得已、孤注一掷,现在说出来,竟叫人感叹起刺激。 “看好眼前的路。”他一哂,语气冷淡地提醒申少扬,不再说起尘封的往事, "玄衣苔和玄藓虫固然恶心,碧峡最险的终归还是风浪。" 大 “仙君,这三个小修士运气倒是都不错。”卫芳衡跟在曲砚浓身边,随意地点评着周天宝鉴中的画面, “富泱降落的地方最靠前,省了不少时间,可那里风浪也大,若是不能在刚落下的时候站稳脚跟,只怕要一头栽到碧峡水里头去。" 三个应赛者各有各的幸运,也各有各的凶险。 申少扬落点最远,风浪也最缓,让他有适应的余地,也能仔细鉴别水中的玄衣苔和玄藓虫;祝灵犀的位置介于其余两者之间,本该是三人中最佳的位置,偏偏她的落点下游荡了一整片玄衣苔,光是摆脱这片玄衣苔的攻击就够让人头疼了。 "大约再过三刻钟,他们三人中至少有一个能登上碧峡峰头了。"卫芳衡估算着,问曲砚浓,"峰头看守玄霜的人是谁啊?" 卫芳衡实在是好奇极了。 既然是安排在阆风之会最后一场里,那这个看守玄霜的人的实力一定和三个应赛者差相仿佛,否则轻易就被打败,岂不 是没有一点难度了? 问题就出在这里—— 曲砚浓一直待在知妄宫里,近些日子才在世人面前露面,往来的也都是山海域鼎鼎有名的人物,修为基本不会低于元婴期。她从哪去找到一个正合适考验应赛者的修士啊? “是一个很合适的人。”曲砚浓语焉不详地回答。 卫芳衡翻白眼:说了和没说一样,看来她是打定主意要卖关子。 曲砚浓说得很认真: "把玄霜放在他的手里,其实才是我最开始的目的,至于阆风之会,不过是顺带便的事罢了。" 卫芳衡介于信和不信之间——谁能让曲砚浓这么上心啊?玄霜这样的至宝,她还要想着法儿地送到那人的手里? 而且还是个最多金丹的修士? 戚长羽自知与曲砚浓的关系并不算亲密,远远比不上卫芳衡在后者心里的地位,因此在开头搭过几次话后,安静地垂立在一边,留心听着两人零零散散的闲谈。 听到曲砚浓说到“把玄霜放在他的手里,其实才是我最开始的目的”,他的眉头忍不住向上微微一扬,若有所思后,竟有几分喜上眉梢。 “看到这几个年轻修士的表现,忍不住让人感慨时光飞逝,当年我还是筑基修士时,也曾参加过 阆风之会,可惜只闯进了前四,拿下青鹄令后,未能更进一步。”戚长羽悠悠地说,竟有几分洒然,“更可惜的是,戚枫这小子运气比我更差。原本以他的实力,怎么也能步入前四,如今却因为被歹人控制,一切成绩都不作数了。" “碧峡比试可谓是盛事,哪怕只是在场中奋力一搏,无论胜负,都能称得上生平快事,可惜戚枫无缘了。”戚长羽叹了口气, "这小家伙通过周天宝鉴看到比试,只怕要伤心了。" 卫芳衡狐疑地看向戚长羽——这人醉心权势,什么时候关心过自家小辈了?现在忽然在仙君面前装模作样,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曲砚浓似笑非笑地朝戚长羽一瞥。 /> 戚长羽掩饰不住的笑意。 “仙君说的是。”他温顺地回应着,低眉顺眼,一眼望过去气质清爽干净, "阆风之会不过是个起点罢了。" 曲砚浓也微微地笑了一笑。 她是被戚长羽和他的命运逗笑了。戚长羽能猜测出她所选中的那个人,却猜不出她所放弃的人。 他能猜到有些人会在阆风之会启程,可却怎么也猜不到是谁会永远留在这里,于是他喜上眉梢,自以为未来的路有了保障,可路是假的。 原来站在命运的上游,垂视命运下游挣扎扑棱的众生,竟然是这么让人飘飘然的一件事。 糟糕,她在心里默默地想,她好像越来越像檀问枢了。 大 "唰- 庞然的雨幕如帘,从高空随风浪骤然落下,像一张巨网,当头朝申少扬兜了过来。 锋锐的灵剑伸向雨幕,如一条长蛇,在雨幕中飞速地游走,将雨幕搅得支离破碎,雨水向四面八方打去,独留最中心一片空当,没有一点雨露落下。 申少扬从这一小片空当中飞跃而出,一缩手,放在眼前一看,握着剑的那只手从手背到手肘,已是一片让人骇异的玄色。 前辈没有告诉他就究竟该怎么应对这种玄衣苔,阆风之会毕竟是年轻修士之间的对决,这世间真正公平的对决总是很少,几乎没有什么人会费心维护一场与自己关系不大的公平比赛,阆风之会绝无仅有,不要去破坏它。 申少扬自己也不打算求助前辈。 来参加阆风之会是他到了山海域后做出的第一个决定,没有任何人的指点和安排,只是他自己想要试试自己的水平,这一路上遇见了许多强劲的对手,他也想试一试,以他现在的实力,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如果你最后拿不到玄霜,那也不必多说了。”卫朝荣断然说着,但语气并不严厉,反而像是莫名地笑了,无端有些瘳人, “我自己去拿。” 申少扬绝不想知道前辈究竟打算怎么去拿,也不想知道一直坚持不与曲仙君相认的前辈突然来拿玄霜,究竟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 他只知道,无论为了什么,他都必须要赢。 申少扬瞥了手上的玄衣苔一眼,明明那片骇人的玄色正延着他的皮肤 扩大蔓延,他也没有露出半点惊惶之色,一面运起灵气向上飞越,一边在指尖凝聚起一道小小的火苗,凑近了手背上的玄衣苔。 灵火炙热地灼烤着他的皮肤,让他一瞬间被剧痛侵蚀, “嘶嘶”地倒抽凉气,可是运起灵火的手却没动。 在一股古怪的焦味中,玄衣苔慢慢地变干,萎缩,最终从他的皮肤上脱落,留下一片不完整的皮和肉, 玄衣苔一旦生长,就和皮肤相缠,灵火的灼热能让玄衣苔萎缩脱落,却也会让皮肤承受不住,发出焦糊的肉味。 这就是申少扬琢磨出来的,解开玄衣苔侵蚀的最好方法。 他手背上鲜血淋漓,握着剑的手慢慢地淌下血,一阵阵的剧痛,可他却不太在意地甩甩手,身姿轻盈,逆着料峭顶头风,向上飞去。 当初在莽苍山脉时,申少扬也是屡屡九死一生,见过的奇异妖兽、花草不计其数,受了点伤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事。 碧峡的峰头就在他头顶百丈。 飞湍瀑流争喧豚,落雨如碎玉,轰轰然砸落在他头顶,强劲的风浪卷着他,如同一叶小舟在狂浪里摇摇晃晃,让人忍不住担心这不系之舟下一瞬就会翻沉。 可申少扬摇摇欲坠,却终究是怎么也没有坠。 风雨飘摇里,他那道身影就像是一只飞鸟,被淹没得几乎难以追随踪迹,时不时出现在这头,转瞬却又出现在那一头,可摇摇荡荡,最后竟已迫近了峰头。 峰头的浪是最大、最猛烈的。 只需向前一跃,破开浇不尽的碧峡水,成功避开玄衣苔和玄藓虫的侵蚀,就算是彻底翻越了弱水苦海,登上了碧峡的峰头。 申少扬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剑。这一回,他无需任何人的指点。 “破浪式——” 他低声一喝,剑尖涌出大量的灵气,如细细剖开一块细嫩的豆腐一般,轻而易举地划破巨浪,将水珠分成两份,轻轻向两侧拨开,半点也不遗落。 剑尖所过,像是有一块上好的丝绢被人从中剪短,从两侧柔顺地滑落。申少扬从这雨幕之间跃然而出,稳稳地立在峰头。 弱水苦海是碧峡最安全的一条通道,可这并不意味着它是常人能轻易通过的,只有真正尝试过翻越的人才能明白它的艰险。 而能以筑基后期 的修为,几乎无伤地攀登上碧峡的峰头,更近乎是一种奇迹。 满眼望去,一片青黛。青山、绿水,苍翠人间,一览众山小。 山登绝顶我为峰! 申少扬手背上还淌着血,一阵阵灼痛,可压不下他心中的激荡。"前辈,我爬上来了!”他激动地说, “我也能爬上来。" 卫朝荣很平淡地“嗯”了一声。他一刻也没多等, "去拿玄霜,回来有的是时间看风景。" 申少扬充满遗憾地叹气。 这可不是看风景的事,这是他作为阆风之会的应赛者,跨越千难万险,完成了一个理论上对筑基修士来说不可能的任务。 登极览胜的感觉,就在那一刻玄妙到极点。 “我马上就去。”虽然遗憾,但申少扬还是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若是在这里耽误了,丢失的不仅是至宝玄霜,还有他的头名呢! 申少扬说着,转身就要走,却听见不远处一阵细浪破风的声响,不到两个呼吸就逼近了, “嗡嗡喻”的,带着一道臃肿的黑影从水幕中冲了出来,一头撞在申少扬身侧,原地翻滚了两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有点失误,这个插翅符威力实在太强劲,超乎我的预计,力使猛了。"看起来起码有五百斤的臃肿黑影瓮声瓮气地说着,左摇右摆地站直了,声音里似乎带着不可思议,“我还以为我朋友吹牛不打草稿——这世上哪有能带着修士飞行,还能完美地保护修士的符篆?没想到他这回说的居然是真话!" 这一口一个“我朋友”,自言自语还能侃侃而谈、深情并茂的,除了富泱,申少扬暂时也没见过 第二个了。 "富泱?”他认出了声音,可却瞪大眼睛,犹然不敢确定, “你这是干嘛呢?怎么把自己裹成这样?" 富泱的声音从臃肿庞大的黑影间响起, “这是我们四方盟刚刚推出的插翅符,专门适用于各类需要在高空存在危险时向上飞度攀登的情境,是我留在望舒域的朋友给我捎来的,我刚刚用了一下,效果还不错。" 他说着,灵气一运,贴在他周身的羽翼就像凋零的花瓣一样散落下来,摊在地上。 申少扬看清了富泱现在的模样 。 富泱从下半张脸,到脖颈、胳膊,尽是一片玄色苔藓,看上去狰狞可怖。就算是申少扬被玄衣苔搞得最狼狈的时候,身上也没有长出这么多苔藓的。 他惊呼起来, "富泱,你怎么搞的?怎么弄了一身的玄衣苔?你赶紧用灵火驱掉啊!"若是放任下去,周身都被玄衣苔布满,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富泱站在原地,摆摆手。他动作稍显僵硬,像是个动作不流畅的劣质傀儡,从袖中掏出了一本小本子。 “不是什么大事。”他语气很轻松, "刚才为了对照比较插翅符的威力,先跳进碧峡水中泡了一下,正好赶上一大簇的苔藓,不小心就长满一身了。" 申少扬听得人都傻了, "你没必要这么拼命吧?" 富泱精神饱满: “有好东西,就是要和五域四溟更多的朋友们分享,我要是想推荐点东西,自己不先尝试一下,怎么好意思推给朋友们呢?" “现在大家也看到这个插翅符的效果了,对比之前我们看到的苔藓生长速度,现在我身上的苔藓其实已经算得上很少了。普通符篆能做到这种效果,真的是远超它的品阶和造价。" 富泱指着自己身上的苔藓,闲聊般说, “购置与不购置,主要看大家的需求,如果有朋友最近确实需要闯过类似碧峡的这种险关,那我还是推荐购置一些插翅符的,至少比市面上绝大多数替代品更便宜。" 他说着,猛然翻开手中的本子,奇巧地变成一张大大的图纸,上面用很宽的朱笔写了几排大字: “同款宝物购置,请至阆风苑外里荷子酒楼询老常议价,也可使用万里通讯符投递至四方盟总协理院,报‘富泱’名字可享价值上百灵石的福袋一枚。" 申少扬呆呆地站在边上,看着被苔藓覆盖得发黑还笑容饱满的富泱,深感震撼。 啊,原来有些人发财,真是活该的啊! 阆风苑外,卫芳衡和戚长羽难得同仇敌忾,气得脸色发黑。 他们第一次异口同声: “仙君,这小子太过分了!他到底是来赚钱的,还是来参加阆风之会的?" "这是在占您的便宜!”卫芳衡气得跺脚, "您凭声望凑齐了五域的英才,可不是为 了给望舒域摘桃子的,万一以后望舒域的修士有样学样,那阆风之会成了什么了?" 戚长羽也神色沉沉, “卫师姐说得对,仙君,这事看似于您无损,实际上却是将阆风之会玩笑化,长此以往,阆风之会的威严和地位也将动摇,旁人提起来,也许就变成了一场望舒域的狂欢会。必须得好好重视。" 曲砚浓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神色也很凝重,等到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讲完,她微微蹙眉,在两人期待的注视下,严肃地开口: “他怎么知道檀问枢给这种苔藓起名叫玄衣苔的?” 第40章 碧峡水(七) 卫芳衡本来满怀期待地望着曲砚浓,希望能从仙君这里听到一句合宜的主意,没想到等了半天,居然等来这么一句无厘头的闲话——曲砚浓居然还用这么严肃的表情说这话! “仙君,这苔藓叫什么重要吗?"卫芳衡有点恼,又恼不起来,无可奈何, "碧峡的苔藓和虫子有很多名字,都是大家陆陆续续起的名,传来传去的,每个名字都有很多人知道。" 曲砚浓沉吟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不对。 或许其他的名字是这样,但“玄衣苔”这个名字不是,至少不该是申少扬这样年轻的小修士能知道的,他没有任何理由和途径知道。 玄衣苔和玄藓虫是檀问枢亲手豢养出来的,在他之前,这世上从不存在这两种相伴而生的诡物。 而在檀问枢撒下玄衣苔后,他无意大肆宣扬,因此这个名字也并没有传遍四野,只有碧峡弟子私下慢慢地传开,整个魔域知道的人都不多。 檀问枢做的很多事情都不是图名。 他是个很难描绘的人,绝大多数时候都在找乐子,可以掷千金图一笑,但他又确实是个非常冷酷、只看重利益的人。 将玄衣苔撒在碧峡,就是他心血来潮的乐子,却第一个带走了碧峡自家弟子的性命——从前碧峡弟子出入宗门,只需要顶着狂风巨浪穿过同门把守的弱水苦海,在那之后却还需要提防玄衣苔和玄藓虫,苦不堪言。 自檀问枢主掌碧峡后,丧命于自家宗门前的碧峡弟子多了至少两倍,让原本能在人数上和金鹏殿掰掰腕子的碧峡迅速凋零,门下弟子死得太快,于是就连想要投入碧峡门下的魔修也变少了。 后来魔域公认的一件事:能拜入碧峡门下三五年还好好地活着出来转两圈的修士,至少都有两把刷子, 曲砚浓不知道其他碧峡弟子究竟和多少人说起过玄衣苔,以魔修的德性,只怕也不会有太多能闲聊的朋友。 在魔门覆灭后的数百年里,她确认这个名字已销声匿迹。 “仙君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从前好像确实没有听过‘玄衣苔’这个名字。”戚长羽从善如流,顺着曲砚浓的话往下说, "原来这才是它真正的名字吗?倒也确实十分贴切。" 其实碧峡名头很响,这一千年来,也有数不清 的修士按照自己的习惯去描述玄衣苔,再慢慢演变为不同的名字,十个人里可以有十一种叫法,卫芳衡和戚长羽这样很少来到碧峡的修士当然不会全都听说过。 戚长羽说这话,不过是想迎合曲砚浓,什么意义也没有。 曲砚浓莫名地笑了一下。 戚长羽总是想学卫朝荣的,从她的反应里揣摩蛛丝马迹,可学是永远也学不像的,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 她想起她告诉卫朝荣玄衣苔的名字时,他满身尽是星星点点的玄色苔藓,大大小小的伤口勾连,汨汩地流着血,站在她面前,神色平静从容地一下一下止着血,好像感觉不到疼一样,问她:是先有 “玄衣苔”这个名字,还是先有玄衣苔这种东西? 一身是伤,血流不止,他居然还有心思问她“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曲砚浓想到这里,居然也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其实那时候他们已经有很久没见面了。 上一次分别时,他们并没有争吵,也从来没有哪个人说过“一刀两断”这样的话,可是彼此都能清晰地察觉到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隔阂,那是似海情深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们已做过爱侣能做的所有事,亲密得能让任何一个仙修甚至魔修感到不可思议,当无限爱意到了极致,现实就成了一切的掣肘。 若不能更上一层楼,就注定无可挽回地走向凋零。 再怎么亲密,他们也做不了光明正大的道侣;再怎么契合,他们之间也横亘着仙魔之别。 “我回碧峡了。”分别前,她神色如常,在即将踏出屋门的那一刻回过头, "你也该回上清宗了。" 仙魔有别,各有归宿。纵然是情非得已、身不由己,终归聚有时、散也有时。 这一场荒唐美梦,早也要碎,晚也要碎,就散落在今天吧。 卫朝荣抬眸看她。他几乎是一瞬便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颊边的弧线绷得很紧很紧,透露出一股极力克制的压抑。 “什么意思?”他紧紧地盯着她,声音放得很轻,可每个字都很用力。 曲砚浓几乎有些不忍心看他。 她偏开目光,想要如寻常一般恣意张扬地回应,可酝酿了三五次也不像样,停顿了一会儿,干脆什么也没解释。 br />“没什么意思。”她说, "就是要走了,和你说一声。" 卫朝荣当然知道她不止这个意思。“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他问她。 曲砚浓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不知道。”她敷衍着说, “再说吧。" 于是卫朝荣不作声了。他背脊挺直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像是谁立在那里的一根柱子,一味地矗立。 曲砚浓转过头。“我走了。”她匆匆地说着,踏出门槛,说不清是什么心绪,她只想落荒而逃。 卫朝荣蓦然追了上来,简直像是和她撞在一起,他用很大力,从背后紧紧搂住了她。 她的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他几乎像是想把她嵌在他的心口,把她圈得那么紧、那么用力。 他低下头,嘴唇凑在她耳边,气息略微有些急促,很深地呼吸,炙热的气息擦过她的耳边,开口却像是沉冽而冷峻, “我可以离开上清宗。” 曲砚浓惊愕地回头看他——这动作对她来说有点难度,因为卫朝荣把她搂得实在太紧了,好像在害怕他一松手就再也拥不住她。 “我可以做个魔修。"卫朝荣低低地说,有几分沙哑, "什么都可以,我都不在乎。” 曲砚浓怀疑她是听错了。“你说你可以做个魔修?”她重复, "剔去仙骨,做个魔修?" 怎么会呢? 和她说这话的人明明是卫朝荣,是那个在魔域潜伏了多年,却仍然心心念念想要做个仙修的卫朝荣。 卫朝荣怎么会和她说他可以做个魔修呢? 卫朝荣在她身后低声笑了起来。 “我不在乎。”他说这话的时候让她感到很陌生,明明从前已经很熟悉的人,这一刻好像撕下皮囊,露出彻骨的疯狂,他凑在她颊边,近乎贪婪地轻吻着她的面颊,每个字都很坚硬,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不要。" “你觉得呢?”他真的在问,仿佛只要她一下点头,他就真的会义无反顾地做, “我也做个魔修好不好?" 曲砚浓被他圈住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被一种来自命运的目视感包围了,手边所放置的,不仅是一份你情我愿的欢乐,还有她根本畏惧触碰的 东西。 "不要。”她尽量找回自己的声音,似乎平静地说, “我不喜欢魔修。" 卫朝荣沉默了一瞬。 “那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他像是诱哄又像是渴求,声音听起来像是孤狼的低吼, "别管这些,我们走吧,去没有仙魔的地方。" 曲砚浓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幻想,可幻想永远只是幻想, “我有我一定要做的事。” 卫朝荣不说话了。过了很久,他才嗓音喑哑地说, "那么,你只能是仙修。" 只有当她和他都成为仙修,他们才能走下去。 “你等一等。"他说,像是无名的誓言, “我会找到办法的,这世上一定还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你再给我点时间。" 曲砚浓真不是想为难他。如果她那时能更坦诚一点对待他,也更坦诚地对待她自己,她也许会承认,她并不想拖累他。 他已经脱离苦海,到达平宁的彼端,何必毁去这来之不易的安逸,重新搅进这一滩混水,落得一身狼狈不堪? 何苦,又何必? 她过了好久都没说话,后背是他炙热的胸膛,好像也能隔着衣衫将她融化,炽烈得让人心惊。卫朝荣也没有说话。 他定定地站着,以一种令人无法忽略,也不忍心忽略的沉默,把她拥得很紧很紧。 曲砚浓背对着他,反手轻轻抚了抚他的面颊。“走了。”她没有回应,像是根本没听见他那些荒唐话,低头想掰开他的手臂,可没能推开。 他没动。 于是她也顿住了,凝在那里,像是也忽而被谁定住了,和他较劲一样伫立着,抬起的手就停留在那里,抬不起,也落不下。 “我真要走了。”她干涩地说, “你松手吧,干什么呢?又不是以后不会见面了。” “还会再见吗?”他灼烫的吐息拂过她耳垂脖颈,声音低沉也如游走的气息,一字一句都是执迷, "会吗?" 曲砚浓一遍一遍地回答。“会。”她说, "当然还会见面。" “好。”他最后说。 她说还会相见,可自那之后,相见便遥遥无期,她再也没去找 过他。所以,他过来找她了。 曲砚浓坐在金座上,以手覆额,神色晦涩难辨。 卫朝荣等不到她,也等不来她的音讯,于是就在那一年的深冬,私下离开上清宗,潜入魔域,绕过他曾待了数十年的金鹏殿,来到碧峡下。 曲砚浓接到他的传讯符时,几乎难以相信,直到她绕开来往的碧峡弟子,在陡峭凶险的峰头和他相见。 为了避开檀问枢的查探,他们彼此都很小心,绕过一重又一重的尖峰,在荒僻的山林里提着一盏黯淡的青灯走了很久,谁也没说话。 等到曲砚浓感到足够安全了,回过头去看他,才发现他一身是斑驳的血痕,单衣下星星点点的玄色苔藓,有些皮肉都掀开,焦黑可怖。 “你怎么弄成这样?”她有一瞬惊惶错愕, "弱水苦海的玄衣苔有这么多吗?"卫朝荣的手拢在最深的伤口上,将汨汨流出的血止住,反问, "玄衣苔?" 曲砚浓伸手去衣兜里找药瓶,可却只捞出一个半指长的小瓶。 接到卫朝荣的传讯符时,她以为他是设法从弱水苦海里潜进来的,以他的实力,就算沾上一点,估计也不会很严重,这一小瓶应该绰绰有余了。 但她握着小瓶站在晦暗的山林里,望着他被单衣半遮半掩的玄衣苔,一阵焦躁的惶急。 “玄衣苔、玄藓虫,这是檀问枢起的名字,他特意培育了这批诡物,撒在碧峡水中,已经有许多碧峡弟子丧命了。”她语速很快,像是迫不及待地把这细枝末节都交代完,赶着去说别的, "以你的实力,怎么搞出这么多伤的?" 卫朝荣还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神色平静地一下一下止着血,好像感觉不到疼一样,问她, “是先有“玄衣苔”这个名字,还是先有玄衣苔这种东西?" 她愕然:这算是什么问题? 卫朝荣看着她呆滞的神色,像是忍不住一般,微微勾起唇角。曲砚浓看到他笑,意识到他是故意作怪,气不打一处来,攥紧了药瓶,冷着脸问他来做什么。 卫朝荣说了。 他说上清宗有机密要务,非得有人来魔域一趟不可,他主动请缨,顺路过来看看她。 曲砚浓心里想着不再见他,一拍两散,可真的 在碧峡见到他,她又把那些复杂的思虑扔下,假装忘了,偏不去想,板着脸问他:到底怎么进碧峡的? 卫朝荣顿了一下。 “弱水苦海有碧峡弟子把守,其中不乏元婴修士,若是不小心惊动了人,引来檀问枢的注意,太危险。”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我从天魔峡绕过来的。” 曲砚浓听得怔神。 她从没想过他会翻越天魔峡过来,也从未想过有人会翻越天魔峡,那种绝境险地存在的意义仿佛就是让世人绕道而行,她不知道她能不能翻越,她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这回事——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九死一生还吃力不讨好的事? "你傻不傻?”她像是在嗤笑,可不知怎么的越说越恼火, "就算你不想对上枭岳、想绕开金鹏殿,也不必绕那么远到碧峡,这根本就不顺路!" 卫朝荣寂然地点了一下头。“是,是不顺路。”他低声说, “可你说我们还会见面的。” “我等不来,只好自己来。”他定定地看着她。 曲砚浓忽而什么话也说不出。 她讥笑他是个蠢货,明明有更稳妥的路,却偏偏选了条一望可知的险路,傻得可笑。可他其实只是想来见她。 险渡天魔峡,奔赴千万里,只是为了见她。 他就是个傻瓜! 彻头彻尾、天下第一号大傻瓜! 这世上那么多人精明自诩,偏偏让她遇见一个傻瓜。 “蠢货。"她神色冷淡,垂下眼睑,举着药瓶给他祛玄衣苔, "闭嘴,我不要听你说话,你上了药就赶紧从碧峡离开,谁也不知道檀问枢会不会心血来潮搜寻碧峡。" 卫朝荣不动。 他像是已经明白她的明白,把什么都剖开给她看了,一定要等到她的一个回应。 没有答案,他就不走。 "等我出了碧峡,会和你联系的。"她不耐烦地说。 卫朝荣刹那笑了。冬雪初霁,他很少笑得那么快意,眉眼都飞扬,意气风发得像个从未经历过磨难的少年人。 “好。”他声音沉冽,不灭的欣悦, “我等你。” 他说着,很顺从地拔腿就要走,被她一声喝 下了,停在那里等她帮他上药,很安静。谁也没说话,只有碧峡水顾自东流,萧萧南风又吹浪,流到暮落天涯。曲砚浓就在那一天意识到,她永远也甩不开他了。 第41章 碧峡水(八) "不对劲。"曲砚浓坐在金座上,慢慢地说。 卫芳衡和戚长羽都看着她,等着她说起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可曲砚浓从金座上站起身,定定地望着周天宝鉴,没有半点解释的意思。 两人思忖着,不约而同地猜测到那个已经死去了很多年的人身上去,难道是仙君曾和那个人提起过“玄衣苔”这个名字? 曲砚浓望着周天宝鉴里的两个少年修士,把这半年来的前因后果都想了个遍。 申少扬来历神秘,身怀魔骨,手上的漆黑戒指里藏着个疑似残魂的大魔修,屡屡让她想起卫朝荣,还能准确地说出“玄衣苔”这个名字,在他身上,未免存在了太多的巧合。 她第一次很认真地思索起申少扬手上那枚戒指里究竟藏着谁的残魂。 申少扬能说出“玄衣苔”这个名字,至少能说明当檀问枢撒下玄衣苔和玄藓虫的时候,漆黑戒指里的那道残魂是活着的,和她勉强能算作是同一个时代的魔修。 她和卫朝荣的关系,在卫朝荣葬身冥渊之前,几乎没什么人知道,但当她剔去魔骨,毅然转头仙门后,就有一些修为高、耳目灵通的魔修探听到了真相。 再加上卫朝荣当初伪装成魔修时风头很盛,若说有魔修据此揣摩出一二,曲砚浓是信的。 那么,漆黑戒指里的那道残魂是否正是这种来历?对方把申少扬教得有几分像卫朝荣,又让申少扬来参加阆风之会,算是什么意思? 曲砚浓皱起眉头。 要不是她太了解檀问枢的性格,她甚至要怀疑藏在申少扬手上那枚漆黑戒指里的人是她的好师尊。 但最不可能的恰恰是檀问枢,他对她转投仙门耿耿于怀,也因此深恨卫朝荣,他永远也不会做出让申少扬学卫朝荣来引起她注意的事。 她渐渐感到这个作壁上观的游戏变得令人不耐起来。 “比试结束后,把申少扬带来见我。”曲砚浓不容置疑地说。 卫芳衡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又很快按捺下去,用不解的目光瞥了周天宝鉴中那个戴着面具的古怪小修士一眼。 戚长羽十分恭顺地应下了。 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在阆风之会后,他的阁主之位就要当到头了,仍把这些事当作曲砚浓对他的吩咐。 “至于对着周天宝鉴宣传自家的宝物——”曲砚浓坐回金座上,神色淡淡的, "等阆风之会后再出个章程,这一届的损失,可以直接问季颂危要。" 问季颂危要?问一位化神修士要补偿?谁能去要?谁敢去要? 戚长羽欲言又止。 他刚被四方盟狠狠宰了一刀,深知“沧海阁阁主”的名头在望舒域什么也算不上,春风得意时人家捧着,摇摇欲坠时立马翻脸不认人。 现在他还欠着四方盟的钱,根本硬气不起来,四方盟的长老一见到他,脸上的神情就似笑非笑透着了然,半点不买账。 再去四方盟要补偿,根本就是自取其辱。 卫芳衡一手肘把他挤开了。 “我知道了,我去说。”她略显蛮横地说, "见不到季颂危,见蒋兰时也一样,反正蒋兰时说话更靠谱,我还不想见季颂危那张死人脸呢。" 戚长羽被卫芳衡挤到后头,皱着眉,却没做声,卫芳衡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做什么都理直气壮,对着曲砚浓也敢大小声,他可不是。 而且,卫芳衡刚才说起的蒋兰时,分明是四方盟的首席大长老,从前戚长羽也打过交道,对方性情严酷,和他不是一路人,因此彼此不过是点头之交,可卫芳衡的语气却像是和对方很熟悉——卫芳衡在知妄宫待了那么多年,能怎么认识?还不都是搭着曲砚浓认识的? 戚长羽抿着唇,目光在卫芳衡的背影上一扫而过。 他深心里犹存着不甘心,明明都是被曲砚浓带回知妄宫的后辈,卫芳衡得到的关注和耐心却比他多得多,可卫芳衡分明也没有多么特别,她面对曲砚浓时甚至常有僭越,没有一点规矩,凭什么得到那么多的好处? 假如有一天卫芳衡离开了知妄宫,五域四溟的修士都要高看她一眼,因为人尽皆知她确确实实在知妄宫待了数百年,代替曲砚浓和五域最顶尖的修士打过交道,而不是戚长羽那样,总有人对他将信将疑。 如果他也有卫芳衡那样的好运... 卫芳衡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戚长羽就是个废物点心,勾心斗角一把好手,比谁都狠辣,可真遇上危情难关,他反倒惜身留力了。 这种人到哪都能混得很好,但绝不是真正能让人放心的人。没关系,卫芳衡气哼哼地想,戚长羽也蹦跳不了多 久了,仙君马上就要把他换掉。 曲砚浓对他们俩的小官司心知肚明。 “见到蒋兰时,让她把季颂危叫出来见你。”她一点也不在乎两人的暗暗较劲,谁最得用,她就交代给谁, "就说是我说的。" 卫芳衡扬声应下。 她才不像是戚长羽那样瞻前顾后,曲砚浓想要办成什么事,根本无需任何筹谋和顾忌。 哪怕是主宰一方、赫赫有名的钱串子,也得乖乖放血——反正又不是第一回了。 卫芳衡很没心没肺地想:季颂危也该习惯了吧。 申少扬呆呆地看着富泱扯着图纸,过了一会儿,猛然问, "你怎么知道周天宝鉴会对准你?" 之前空闲的时候,申少扬也看过别的应赛者比试,周天宝鉴并不会一直对准某个人,而是有选择地跟随,挑选有冲突性的场景进行投映。 如果富泱这一路都在介绍插翅符,那观众能听到看到几句啊? 富泱很在行地摆了摆手。 "这不是问题。"他说得很镇定,“没有矛盾就制造矛盾,没有冲突可以制造冲突,我一个人爬碧峡没人看,我掉下去就有人看了。" 申少扬长大了嘴巴。 "掉下去就有人看了?"他惊恐极了, "你是为了周天宝鉴故意掉下去的?" “一半一半吧。”富泱一点儿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也是想试验一下插翅符的效果怎么样。" 申少扬简直对富泱肃然起敬了:这是什么样的毅力和勇气,对赚钱有多大的热情,才能这么努力啊? “说起来,第一个制成这种插翅符的符篆大师,其实来自于上清宗。”富泱侃侃而谈, “这位大师天资聪颖,在符篆一道上有宿慧,只是为人低调,不爱张扬,无意扬名,只因遇上急事,钱不凑手,才私下里联系我们四方盟,卖出了这种符篆的制法,就连我和我朋友也不知道大师的身份。" “我可以用四方盟的信誉担保,当今五域之中,除了那位大师本人之外,只有我们四方盟掌握了这种符篆,独此一家,绝无仅有!" 富泱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峰头不断回响,峰 头下的风浪也一阵高过一阵,到最后轰然拍响。 “轰——” 漫天雨幕从峰下掀起,从头顶向他们泼了下来。富泱和申少扬始料未及,被当头水幕浇了一头一脸。 湿漉漉的两只落汤鸡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雨幕后走出一道比富泱更臃肿庞大的黑影。“你们都聚在这里做什么?”祝灵犀的声音从黑影间传了过来。 她扒开覆盖在头脸的黑羽,看清了富泱手里的图纸,一愣。 祝灵犀陷入诡异的沉默。 富泱紧握着图纸,眼珠转了转,在祝灵犀被臃肿黑羽覆盖的身上打量了几眼,也沉默了。申少扬左看看,右看看,张张嘴,又闭上。 看起来,今天要么是四方盟的声誉保不住,要么是符篆大师的身份要保不住了。申少扬眼珠滴溜溜转,在僵持古怪的气氛里,一跃而起,转身就跑—— 卖符篆的有卖符篆的烦恼,做符篆的有做符篆的难处,只有他心无旁骛,一心只想当头名!趁着两人还没反应过来,溜了溜了。 富泱: "……" 祝灵犀: "……" 这家伙! 两人在申少扬拔腿就跑的那一瞬就意识到他的算盘,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运起灵气,紧跟 在申少扬的身后,飞快地追了上去。 符篆的事以后再解决,可不能让申少扬捡漏了。 申少扬一路狂奔,灵气运转到极致,连口气也没喘,一头栽到尽头,在视线彼端望见一个浑身被玄色斗篷笼罩的神秘人。 从远处望去,身披玄色斗篷的神秘修士身形高大,静静地喜立在那里,像是一座沉默的峰峦。 申少扬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呃,你好?"他遥遥地打星着戴斗篷的神秘修士,很不确定地问, “玄霜就是由你保管吗?" 他左看右看也没看见装有玄霜的盒子,十分不确定自己是该现在开打,还是再找别人。 神秘修士的面容被兜帽遮得严严实实,比申少扬还神神秘秘,听到后者的问题也不说话,只是上下点了点头,十足冷酷。 申少扬挠了挠头。“那我就准备动手了?”他犹然犹疑。 神 秘修士声音很低很低。“动手吧。”他简短地说,半点不愿多费口舌。 申少扬总觉得这声音似乎有点耳熟,不急着动手, "你到底是谁啊?我们认识吗?" 神秘修士默然。下一瞬,他袖中一条青蛇陡然窜出,朝申少扬猛然击了过去! "你话太多了。"他声音低沉沙哑。 申少扬“唰”地拔剑!“谁说的?”他气得脸都红了, “我只说了两句。” 就凭这句话,申少扬也要拔剑捍卫自己的尊严! 神秘修士再没有说话。他一言不发地操纵着袖中青蛇,如同握着一把灵活奇诡的软剑,和申少扬交起手来。 铿锵金铁之声中,偶尔有灵气迸散飞落,击打在周围的木石上,溅起星星点点的火苗。 卫朝荣在灵识戒中不语。他透过灵识戒的视角,凝望着与申少扬交手的神秘修士,目光凝在那一身玄色斗篷上。 玄色斗篷。 他也有这么一身玄色斗篷,一样的式样,一样的颜色,甚至连袖口的简单纹路都一模一样。 这个掌着玄霜的修士是曲砚浓亲自挑选出来的,除了她,谁也不知道斗篷下藏着的究竟是个什么人,也不知道这个神秘修士性情如何,是否真如对申少扬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冷漠。 有那么片刻恍惚间,卫朝荣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错觉,他竟以为那个站在碧峡峰头沉默不语的身影是他自己。 很多年前,在他跋山涉水,奔赴万里,九死一生地穿越天魔峡后,他满身水和血,狼狈不堪地独 自伫立在碧峡的峰头,怀着惶恐和期盼,给她寄去一道传讯符。 他不知道她会不会愿意来见他。 如果她不愿意见他怎么办? 碧峡峰头料峭的风将他一身江水都吹冷,他是金丹剑修,体格远胜于旁人,就算是隆冬冰雪天地里也能单衣薄衫从容不改色,可被这一道山风吹过,他竟觉得有些冷了。 为了见她,他一腔都是欢喜,每当想到他离她越来越近了,心口里就满是滚烫的热意,像是一汪泉水咕嘟嘟地冒着泡泡。 直到他站在这里,手中攥着传讯符,山风一吹,满心的滚烫骤然都冷却了。 上一次分别,她答应 还会见面,可是再也没有离开碧峡,他等了又等,等到上清宗的桃花落满地、夏日绿茵浓,直到秋叶凋零得不剩几片,也没等来她。 或许她压根就不想见到他,他想。 他知道她的心思。 从他们第一次正经的相遇,她把对他的兴趣写在目光里,那么明白,谁都能看透,是心猿意马,也是一时兴起,在她心里,他们的相遇不过是露水姻缘,兴起而至,兴尽而终,是“玩玩”,也是消遣。 为了让她留得更久一些,他想尽了办法,用尽了本事,把短暂的朝露变成咕咕的涌泉,拥紧她不放手。 可上一次分别,她把他推开了。 无论怎么用力相拥,她都一次又一次地推开,她说还会再见,他心里已不信,可总抱着一线希望。 结果她真的再也没有出现。 像是花叶上的露水,在初阳到来之前就消逝,哪怕他再用力也留不住。 卫朝荣还是想再试一次,或许再试很多次。他不知疲倦,也永远不会明白什么叫做放弃,若是没能成功,他就永远在奔赴的路上。 他已经做好了等不来她的准备,他打算在碧峡峰头等三天三夜,也许山风该把他衣衫上的水露吹尽了,寒意也该深入骨髓,而他在苦涩里重新转身投入天魔峡,等待下一次合适的时机。 可他根本没等到那个时候。 传讯符燃起后的半刻钟,烟色茫茫里,她像是一道流霞,跨越青山翠岫,极尽全力地奔赴而来。 山风带来她鲜丽清疏的身影,还有她瑰丽神容上抹不去的惊和喜,在目光相对的那一刹,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唇边蓦然绽开一点微笑,尽是烂漫的欢喜。 卫朝荣披着玄色斗篷站在峰头。他怔怔,于那一刻恍然:露水也会为他停留。 滴落在他掌心里,用力握紧就永不消逝的露水。——他又怎能忍视她再为他人停留? 不,甚至就连一星半点的相似、微乎其微的可能,他也终将难以忍受,所有的忍耐和克制都在绵长岁月里土崩瓦解,只剩下永恒的妒嫉和不灭的欲望。“申少扬,去把那人的斗篷打掉。”灵识戒里,卫朝荣骤然开口,语气冰冷到极致, "打碎,一片碎片也不许留。" 第43章 碧峡水(九) 灵识戒里的话响起后,申少扬手里的剑偏了一寸,差点没被神秘修士手中如软剑般的青蛇戳中,多亏他反应及时,这才勉勉强强擦着边过去,手臂红了一片,但总比见了血要好。 "前辈?"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语调怪声怪气地问, "为什么要打碎那人的斗篷啊?" 玄霜对前辈有用,前辈让他设法弄到手,申少扬能理解,可是神秘修士的斗篷又有什么错,为什么前辈语气冰冷彻骨,好像和那件斗篷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 申少扬于斗法的间隙,使劲瞅瞅神秘修士身上的玄色斗篷,除了发现这件斗篷做工很精细、造型十分潇洒之外,并没有发现什么奇特的地方。 ——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一定要问问这个神秘修士,到底是从哪买来的这件斗篷,申少扬也想给自己配上一件。 申少扬想到这里,忽然一顿:这件斗篷不会又和曲仙君有关系吧?只有当一件事和曲仙君扯上关系的时候,前辈才会这么上心。 可斗篷是无辜的啊!前辈要是真的思念曲仙君,就该勇敢地冲到曲仙君的面前,不管洪水滔天,只管和曲仙君相认。 迁怒无辜斗篷算什么意思? 申少扬心痛地为造型潇洒的斗篷鸣不平,一边很麻利的递送神识进灵识戒,信誓旦旦,“前辈,你就放心吧,我一定能做到。" 不就是毁掉一件斗篷吗?正好,他也很好奇,这个神秘修士到底是谁? 申少扬已经能很熟练地改换剑式,用以达成他所不得不面临的各种棘手场面,这一回他改剑招为横切,也不急着抓对面修士的空当,反倒在半空中挥斩。 他用了蛮力,没有任何招式绝学,出招也没有任何章法,手中剑一瞬挥动了数十次,剑风几乎凝出声浪,以一种看似气势磅礴,实则外强中干的姿态,一下挑中了神秘修士的玄色斗篷。 剑尖从玄色斗篷的衣角向上猛然一挑,将那件玄色斗篷从中间剖开了一条裂缝,剑锋顺着裂缝昂然向上一斩—— 斗篷裂开一道大裂缝,原本被玄色斗篷遮得严严实实的神秘修士终于露出了身形,看起来总让人觉得有些眼熟。 身形暴露,神秘修士也不由腾出手去按住随风飞起的玄色斗篷,意图将自己重新遮蔽在斗篷之下。 申少 扬哪能让对方如愿? 他好不容易才制造出了这么一个裂口,眼看着就能完成前辈安排的任务了,拼着最后一口气,他猛地递剑,顺着方才的裂痕,向外一挑,把半个斗篷都给夺了过来。 生怕对手再想出什么歪招,或者又把玄色斗篷给按回去,申少扬夺下半边斗篷,那是半点也不敢停,剑尖三下五除二,在半空中,将那玄色斗篷毁的一干二净,纷纷扬扬落下的,全是玄色的碎片。 在这如雨落下的碎片中,申少扬终于看清了神秘修士的容貌——"戚枫?”他震惊, “居然是你啊?" ★ 阆风苑里,一片惊哗。 ——怎么会是戚枫? 卫芳衡对阆风之会的比试内容不怎么关注,也不清楚戚枫的情况,只知道这是戚长羽的侄子,她不明所以,扭过头看曲砚浓, "仙君,这个小修士有什么特别的吗?" 戚长羽笑意斐然地为她解释, “卫师姐,戚枫他是沧海阁这一辈中最有天分的弟子,一直在为阆风之会做准备。只可惜,就在阆风之会前,他为了定制称心的法宝赶去玄霖域,运气不好,被歹人所控制,浑浑噩噩地参加了比试,侥幸闯到了镇冥关那一场,又被仙君发现了不对劲,救了回来。" "能在碧峡这一场比试中露脸,对于戚枫来说,也算是弥补了遗憾吧。" 卫芳衡这下才明白,为什么刚才问起保管玄霜的人时,戚长羽要提到戚枫——原来戚长羽已经猜到仙君会选谁了。 ……戚长羽凭什么知道? 一个马上就要被清算的家伙,凭什么比她还早猜出来?卫芳衡没做什么表情,就那么冷着脸, "原来就是那个把镇冥关弄出裂口的小修士啊。" 戚长羽一滞。 “毕竟是被歹人控制了,身不由己。仙君亲自出手为戚枫检查过,对方手段高明,很难追溯痕迹。”他转瞬便神色如常,十分自然地说, "戚枫终归只是个还没结丹的年轻修士,在那些心思诡谲的大修士面前,实在是无能为力。" /> 戚长羽语塞。 其实当然是有人发现了不对劲的,但戚枫身上并没有夺舍的痕迹,与人打交道也十足流畅,不符合常人对神识控制的认知,再加上戚枫也算个不大不小的纨绔,犹犹豫豫下,也就拖了下去。 “还有法宝、手段,擅长的法术,难道就没人看出什么不对劲?"卫芳衡咄咄逼人, "那个控制了戚枫的人,难不成也会沧海阁的法术?" 戚长羽简直被她问得招架不住,说理时人人都能分析得头头是道,可是世事本来就荒唐,不需要“合理”。 “戚枫虽然是沧海阁的弟子,但他一直不愿意被人当作是靠出身、靠长辈的纨绔,并没有深学沧海阁的法术,反而喜欢在各种古籍里寻找奇异的绝学。”戚长羽是真的有些无奈, "戚枫的法术、法宝时不时就会换,谁能想到这次换了是被人控制了?" 戚长羽说着,指着周天宝鉴的图景说, “你看这袖里青蛇,包括我在内的绝大多数沧海阁弟子都从未见过,难道现在戚枫也是被人控制了?" 卫芳衡挑眉。并不是每个修士都会精研一门绝学,一生不变的,若说戚枫酷爱学新的手段,倒也说得过去。 “那也是你这个阁主加小叔的失职。”她毫不客气地说。 戚长羽咬了咬牙,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声。和卫芳衡掰扯毫无意义,她得了仙君的偏爱,他又能怎么办? 曲砚浓指尖疏疏落落地点着鎏金扶手。她把卫芳衡和戚长羽的对话都听在耳中,心里却有截然不同的想法。 她确实安排了戚枫保管玄霜,但不是出于戚长羽所揣测的偏爱,而是因为她仍有些怀疑,这个看似恢复正常的戚枫,其实还受到檀问枢的控制,所谓的“正常”不过是装出来的。 如果檀问枢真的还潜藏在戚枫的身上,那么她把玄霜交给檀问枢,就是一个彼此都心知肚明的阳谋。 对于失去躯体,苟延残喘了上千年的檀问枢来说,玄霜能让他凝聚灵体,再无魂飞魄散之忧。虽然比不上从前有躯体的从容,但对于化神修士来说,只有完整凝实的灵体,也够他们做出很多事了。 玄霜只在碧峡生长,从前檀问枢坐拥碧峡,却用不上这种圣药,从来没怎么碰过,如今却连一指头都碰不到。 只要给檀问枢一 个机会,他哪怕舍弃蛰伏、舍弃依附在戚枫身上的一缕残魂,也必然会对玄霜下手的。 曲砚浓等的就是他忍不住动手的那一刻。 可戚枫居然没有动手。他规规矩矩地把装有玄霜的宝盒藏在怀里,半点没碰,根本没触动宝盒上的隐秘禁制。 曲砚浓可以确定,宝盒里的玄霜还完好地藏着。 难道檀问枢真的从戚枫身上离开了?就因为她在镇冥关露面了? 檀问枢附身戚枫,究竟是想做什么?又是怎么附身的? “你刚才说,戚枫为了准备阆风之会,特意去了玄霖域定制法宝?”她忽然问戚长羽, "为什么要去玄霖域?山海域的炼宝师不够好吗?" 戚长羽立刻回答, "仙君,玄霖域有一家知梦斋,原本是开在望舒域的,近些年规模壮大,去玄霖域开了分号,因为他家炼宝师水平大多在水准之上,要价也不高,还愿意征询买主的意见,堪称十分实惠,因此生意非常好。" 戚枫不愿当纨绔,取用的钱不多,若要在山海域请炼宝大师,未免囊中羞涩,因此特意动身前往玄霖域,找知梦斋的炼宝师出手。 曲砚浓微微挑眉。 “还有这样的事?”她若有所思, "这个知梦斋的东家是谁?"能把生意从望舒域开到玄霖域,摊子铺得那么大,本事和手腕都不能缺,应当有点名号。 世人皆知曲砚浓遍寻五域炼器大师,只为制出一件神品乾坤袋。 炼器炼宝本是一家,区别只在于是否开炉冶炼,炼器需要开炉,炼宝则不必,能以炼宝闻名五域的知梦斋,自然也能引起她的兴趣。 戚长羽在戚枫自曝被控制后,就去把戚枫在玄霖域的行踪查了个遍,自然也包括知梦斋的底细,他迟疑了一下,“知梦斋的东家从未在人前露面,根据四方盟的底档,知梦斋的东家叫九婴,修为是元婴初期。" 曲砚浓对四方盟也有所了解,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商铺想要在望舒域开设下去,一律要在四方盟留底档,入档的讯息繁多,远不是留个名字就行。 “只能查到这些?”曲砚浓似笑非笑, "九婴?真有人叫这个名字?" 九婴是上古传说里天生九首的神怪 ,连个姓氏也不加,实在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个真名——四方盟的底档要是全都是这种水平,那四方盟也就不必在望舒域称霸了。 戚长羽的面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有沧海阁做后盾,若是只能查到这点,只能说明有四方盟内的实权人物为知梦斋做了遮掩。 “真有意思。”她指尖轻轻敲击着鎏金扶手,世人皆知她遍寻五域炼宝和炼器大师,这两类修士在山海域的地位也最高,可知梦斋开分号却没选山海域,反倒去了玄霖域。 就算知梦斋的东家并没有讨好她的打算,也不该放着明摆的优势不利用,开门做生意,没有这样的道理。 曲砚浓想到这里,忽而看了卫芳衡一眼, "你先前说的事,我同意了。" 卫芳衡愣了一下,想起她先前在知妄宫里和曲砚浓说起玄霖域请她去参加上清宗的訾议会,催逼曲砚浓亲自去参加。曲砚浓当时没有答应,现在却忽然同意了。 看起来,这个来历神秘的知梦斋,引起了仙君的兴趣啊。 戚长羽听不明白她们说的是什么事,就算他再怎么察言观色,也始终有种外人之感,他垂下眼睑,神色晦暗不明。 大 碧峡峰头,申少扬望着戚枫目瞪口呆。 “你之前在镇冥关里,用的不是这个法宝……"他下意识地开口,说到一半又恍然醒悟,“不会吧?之前那个控制你的人,根本没用你的法宝,这才是你真正的法宝?" 怎么竟然都没有人发现的? 戚枫从斗篷被揭开的那一瞬,脸色就红透了,攥着袖中青蛇,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语气却很坚定, "不打败我,你们是不可能拿到玄霜的。" 申少扬还沉浸在先前的震撼里,忽然震怒, "你居然说我话多?"这个可恶的神秘修士,居然是戚枫? 戚枫红着脸看了他一眼。 "不是我故意要这么说你的。”他轻轻地说, "是仙君让我戴上斗篷后,不要说太多话,做出沉默寡言、性情锋锐犀利的样子。" 是仙君让他这么做的。 申少扬伤透了心! 就算是仙君让戚枫少说话,戚枫也不该说他话多啊,他哪里话 多了?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忽然察觉到左手上的灵识戒一片灼人的烫,又是那种几乎要把他手指头烤熟的烫。 "前辈?"申少扬有些惊愕。 卫朝荣在乾坤冢里陷入怪异诡谲的沉默。 他浑身的玄黑魔元微微地蒸腾着,一阵一阵地起伏,像是狂怒的吐息,掀起冥渊一阵又一阵的狂澜。 而他反倒一言不发,安静到没有一点声息,像是死寂的幽魂,神色诡怪地扯出一个冰冷得没有一点温意的笑。 戚枫,这不就是先前那个据说很像他的小修士么? 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 她说旁人像他,把他的斗篷送给了别人,让另一个人学着他的模样站在碧峡的峰头,学他的沉默寡言、性情锋锐,窃走他的一切。 只因为她觉得他们有一点像。 卫朝荣勾起唇角,笑容古怪诡谲。像么?哪里像他? 究竟是哪里相像? 倘若他能离开冥渊,倘若他能重新站在她的面前..…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他也痴心不死。 偶然落在他掌心的朝露,他用尽全力去紧握,也只能由他紧握。“曲砚浓,”他低声地叫她,尽管她永远也不会听见, "你不要想甩开我。" 就算是被甩开一千一万遍,他也不会松手的。 碧峡峰头,在申少扬和戚枫对峙之时,祝灵犀和富泱从后面赶了上来,三人把戚枫夹在中间,彼此虎视眈眈。 "原来守护玄霜的人是你。"祝灵犀神色严肃,有些意外。 戚枫握紧了手中的青蛇。这件法宝犹如真蛇,在他灵气的催动下,蛇口还能一张一合,蛇信吐露,狰狞可怖。 原本仙君交给戚枫的任务里,并没包括以一敌三,若是一人对一人,胜负还未可知,但戚枫在三个实力相近的对手夹击下,力有不逮,一失手,怀中装着玄霜的宝盒蓦然飞了出来。 富泱、祝灵犀和申少扬同时催动灵气去抢,三股灵气相撞,激起一阵猛烈的动荡。 精致华美的宝盒在这股灵气动荡里摇摇晃晃,一阵猛烈跳跃,竟在三人专注炽烈的目光里蓦然抛飞向远处,直直坠下峰头,落入激涌的碧峡水。 r />三个应赛者一起傻眼,呆呆地站在边缘,望着那只精致的宝盒在白浪里消失不见。 方才赶了一段路,峰头下可不再是弱水苦海了,而是碧峡中段,虽然比不上天魔峡的凶险,却也不是任何一个筑基修士能生还的。 ……这可怎么办? 在富泱和祝灵犀皱眉的关头,两人忽然听见身侧一阵轻风。他们猛然回过头,只望见申少扬的一截衣袂消失在滚滚白浪里。——申少扬竟然追随宝盒,一口气投身碧峡水!"申少扬?"富泱震惊大喊, "你干嘛啊?" 他不要命了? 就算是为了赢,也不至于这么拼命吧?富泱和祝灵犀对视一眼,陷入极深的震撼。 原来有的人真的这么需要这个头名啊? 滚滚碧峡水中,不要命的申少扬欲哭无泪。他神识被挤到识海深处,身不由己地向下深潜。 不是他想跳下去的啊!他在心里呐喊:是前辈干的啊! 第44章 碧峡水(十) 申少扬很想当阆风之会的头名,但他也是想要命的。 虽然刚到碧峡的时候,申少扬也不是没有幻想过自己大杀四方,凭筑基后期的修为强渡天魔峡,震惊五域修士,成为名震天下的绝世天才,但跳进弱水苦海之后,这个梦立刻就醒了——有些地方被 称作“天下第一险”,真的有它的道理。 申少扬自己有多少本事,他自己心里最清楚,闯过弱水苦海就已经很勉强了,其他地方根本不是他能尝试的,因此当他忽然身不由己地向前飞跃,一头冲进碧峡水中时,他心里就只剩下惊恐—— 前辈,虽然他也很想嬴,但是有些事真的是实力不允许啊!那一刻,申少扬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痛苦地闭上眼睛,拒绝面对现实。 然而,当他坠入冰冷的白浪时,却感受到了截然不同的轻盈。 这种轻盈并不属于他,实际上他的躯体在碧峡的风浪中仍然过于笨拙,但他目视着自己顺着风浪上下旋飞,如矫健的鹰隼搏击风浪,爆发出悍然可怖的力量,竟然有点不认识自己——这还是他吗? 原来同样的修为、同样的力量,在他的手里,和在前辈的手里,居然能有那么大的差别,简直不像是一个境界! 申少扬忍不住想,如果他和前辈在同样的修为下交手,他究竟能坚持几个呼吸? 不会一个照面就被打崩了吧? 卫朝荣操纵着魔元,带着申少扬穿越风浪。 其实他并不能掌握一具不属于他的躯体,只是能掌控魔元,而申少扬碰巧有一具魔元塑造而成的魔骨。 冥渊下,妄诞不灭的魔神色幽晦。 在镇冥关的那一次,他必须提前告知申少扬闭守神识,让申少扬陷入短暂的沉眠,他才能操纵魔元,代为掌控申少扬的躯体;在阆风苑里,他操纵着魔元,令申少扬跨过假山,落在曲砚浓的面前,那时他只能做到那一瞬的控制,但已无需提前告知,甚至申少扬还保留着意识。 到了如今,他能直接操纵魔元,带着申少扬在凶险的碧峡水中横冲直撞,追溯着那只巴掌大的宝盒,顺流而下,半点不怕在狂狼里粉身碎骨。 其实也不过是一两个月的时间,他对魔元的掌控、他的力量,竟然有了如此令人心骇的增长,足以令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修士惊恐惶惑,胜过从前在乾坤冢中画地自限的 一千年。 究其根本,是他心里的欲望。 旋生旋灭的欲望,终于也炽烈燎原,一发不可收拾,而因追逐欲望生灭的魔,也随着心底的渴望滋生狂涨,疯狂地蔓延生长。 他对魔元的掌控远胜过两个月之前,他成了这一身魔元真正的主人,而他也终究是忘却了这一千年的坚守。 他越来越像个真正的魔了。 卫朝荣踏着白浪疯狂追向在浮沫中若隐若现的宝盒,透过灵识戒源源不断地递送魔元,他竭尽全 力,像是上千年以前不顾生死强渡天魔峡那样,视迎面而来的风浪飞沫如无物,鹞鹰般扑向那只宝盒。 相差尚有三丈时,他已用尽力气地向前伸展,伸出手,向前方扑去—— "轰!" 他猛然坠入冰冷的碧峡水,星星点点的玄衣苔迅速集结而来,依附在他的皮肤上,蔓延生长,又疼又痒,而他却像是浑然无觉,只是竭尽全力地挥动手臂,在浮沫重叠的碧峡水中捞到那只宝盒,用力地握在掌心。 玄霜。 在卫朝荣还没葬身冥渊、自由行走于天光之下的时候,这种圣药只存在于人们的传闻之中,因为自檀问枢魔君晋升化神弑师后,碧峡完全落入檀问枢的掌控,檀问枢不在乎玄霜,却也不容许任何人打玄霜的主意,仙域和魔域内,就连一指头的玄霜也见不到。 那时他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需要这种圣药。 在魔域的每一天,卫朝荣都想象过他的死亡,这不是一件离他很遥远的事,或者可以说,当他身处魔域、以一个魔修的身份生活时,死亡对他来说就已成了永远的邻居,每一天都在一墙之隔互相窥望。 初到魔域的那些年,他想:如果有一天他要死了,又或者苟延残喘,他一定平静地接受死亡,不做那些无谓的挣扎,因为唯有死亡才是最后的永恒。 可一千年后,他操纵着疯狂滋长的魔元,拼尽全力地握住这只装有玄霜的宝盒,在心里祈求过千百次,只求一个重新得以窥见天光的机会。 不需要有多么鲜活的躯体,也不求摆脱为魔的身份,他只想离她更近一点、再近一点,挤开所有别有意图的人,永远把她留下。 欲望无穷,他已经是个真正的魔了。 卫朝荣微微闺眸 。 其实就算拿到了玄霜,凝聚了魂体,又能怎么样呢?他终究还是魔,一旦离开了乾坤冢,一身魔元啖山噬海,在无可挽回的吞噬里走向一切的衰亡。 让她和他一起走向消逝吗? 他又怎么舍得? 卫朝荣坐在乾坤冢中,神色莫测晦暗,在短暂的清醒和思虑后,只剩下执迷的疯狂。 "玄霜我拿走。”他声音冰冷,通过灵识戒传音给申少扬, “以你的实力,绝无可能在碧峡生还,必然会引起旁人的怀疑。既如此,你就结丹吧。" 申少扬一愣,结结巴巴, "结、结丹?" 怎么事情忽然就发展到这一步了?他不是还在碧峡中吗?在碧峡风浪里怎么结丹啊? 结丹又不是吃饭! "结丹,"卫朝荣简短地重复,确认申少扬没有听错, “做好准备,我数到三,你就直接结丹。" “啊?什么?数到三?”申少扬大惊失色,他的任务怎么就忽然从拿宝盒变成了结丹?而且听前辈的意思是,数到三立马就开始, "……前辈,我还没准备好呢!" 卫朝荣已不打算解释。“闭守神识。"他漠然地说, “三——” 这就开始数了? 申少扬惊慌失措,只好按照从前了解到的皮毛般的知识,闭守神识,然而他实在太讶异,心绪起伏太大,怎么也没能完全静下心来,反倒更慌张了。 "前辈,结丹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啊——"他哀嚎,试图阻止。 卫朝荣冷淡: “二——” 申少扬欲哭无泪,感受到自己已经恢复了对自己的躯体的掌控,只有握着藏有玄霜的宝盒的那只手,仍像是属于另一个人。 他暗暗咂舌,察觉到前辈对玄霜的极度重视。 "前辈,我只能说我会尽力,但没等水到渠成就结丹,本身就是很难……" 卫朝荣语气堪称冷酷, "一!" “一”声落下后,申少扬忽而察觉到自己骨髓里骤然冒出一股黑色的力量,在他经络里横冲直撞,引起经脉中的灵气不断暴动,最终汇成巨流,在 周身循环游走着,汇入丹田。 申少扬在灵气漩涡中惊愕到极致:他居然真的要结丹了! 阆风之会足足半年的磨砺,让申少扬的修为到达了一个濒临突破的境界,所欠缺的无非就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只要有一个引子,他就能水到渠成,一举结丹。 一般来说,这样的引子都是一次感悟、一次机缘,又或者是一枚丹药,可申少扬根本没想到,他辛辛苦苦等来的引子,竟然不是以上的任意一种,而是前辈的“三二一”! 灵气暴涨,申少扬赶忙闭上了眼睛,内视丹田和经脉,专心等待结丹。 因为结丹契机来得太匆忙,申少扬极度珍惜,堪称全神贯注,也因此,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当他闭目忙于结丹的时候,他紧握着玄霜宝盒的那只手微微地动了一下。 幽黑的光芒一闪而过,转瞬又平常了起来。 阆风苑内,曲砚浓忽而站起身。 有人触动了她留在宝盒上的禁制,并且还势如破竹地解开了禁制,打开了装有玄霜的宝盒。“真奇怪。”就算是她,也忍不住喃喃。 她把玄霜放到戚枫的手里,就是想要等檀问枢忍不住出手,触动她的禁制。可她没想到,她留下的禁制确实被触动了,可却不是戚枫。 触动了禁制的另有其人。 曲砚浓微微拧着眉头,通过残留的禁制碎片,窥探到宝盒周围浓郁的魔气,那种熟悉而又与她周身灵气水火不容的感觉,分明就是有魔修在盗取玄霜。 除了刚刚在周天宝鉴映照下主动跳进碧峡水中找寻宝盒的申少扬,还能有谁? 而以方才破开禁制的魔气的浓郁程度,根本不是申少扬一个筑基期的小魔修所能拥有的,那么除了申少扬手中那枚神秘的漆黑戒指里藏着的残魂,当然不可能有另一种可能。 是申少扬戒指里的那个魔修残魂想要拿到玄霜,而且极度迫切。 如此迫不及待,又如此不计后果,势必要拿到玄霜……… 曲砚浓似笑非笑。原来想要钓的鳖没能钓成,却钓上来另一头沧海巨鲸。 她漫不经心地弹了弹衣袖。 br /> 阆风之会办了这么多届,还没有应赛者死在众目睽睽之下呢,就连仙君也坐镇在场,若是出了意外,那传出去多让人害怕? 曲砚浓笑了笑, “他不会死的。” 有个千年残魂在申少扬的身边指点,他怎么会死? 大 申少扬快被狂乱的灵气弄死了! 他单知道结丹不容易,却从没想到原来结丹是一件这么危险的事情,简直像是有万马奔腾,在他脆弱的经脉里狂奔乱走,恨不得要把他的经脉圈都给跑穿了一般。 申少扬硬着头皮,竭力去控制狂涌的灵气,把那些不听使唤的乱流尽量梳拢在一起,从千条万丝慢慢梳拢成两三股磅礴的激流,一遍又一遍地去夺这些野马的缰绳,像是在马背上僵了三天三夜,到最后心神都已涣散,只剩下一个茫茫的执念,一定要控制住这股灵气。 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他听见浑身经脉里传来一声清脆嘤咛,像是谁轻轻敲响的编钟。 刹那间,他灵台清明,前所未有的清醒灵动,五感敏锐到极致,周遭的流水、水中游走的玄衣苔和玄藓虫都映照在他的神识中,清晰得如同一幅画。 申少扬踏入修行以来,还从来没有这样耳目聪敏、神魂清明过,他几乎分不清他究竟是正在结丹,还是已经跨越金丹,到达更高的境地——如果金丹修士尚且能如此强大,那金丹之上的元婴呢?元婴之上的化神……又该是何等可怕的存在? 他漫无边际地神游着,其实神思仍然倾注在丹田和经脉中的灵气上,轻柔地疏导着狂乱的灵气在丹田里一圈又一圈地回旋,最终汇聚到一起,慢慢地凝结成一颗坑坑洼洼的丹珠。 尚未完全成型的金丹往往形状古怪,色泽也晦暗,看起来半点也没有金丹应有的气势,需要修士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用神识打磨,使鱼目成珍珠,焕发出惊人的光彩。 每一个修士从踏上仙途起,一定幻想过亲身经历这一刻,在脑海里反复琢磨过一千一万遍,幻想着凝成属于自己的那一枚金丹。 申少扬平静到极点,柔顺地慢慢轻旋着金丹,内视着丹田里渐渐盈满金灿灿的光辉,金丹浑圆凝实,恰如他梦寐中的模样。 二十年的修行,到这一刻有了最真切的回报。 申少扬缓缓睁开眼睛。 先前还动荡凶险的碧峡水,在他眼中忽然变得平缓了一点,虽然还不能等闲视之,但起码稍微有迹可循了一些,能让他试着向上攀登,而不是全然瞎扑棱了。 金丹修士果然比筑基期强大太多,堪称全方位地碾压。申少扬忍不住在心里感叹:这才叫修仙者啊! 他心里感慨着,手指一拢,握紧了手边的宝盒,谁知入手一轻——申少扬悚然一惊。宝盒空了,里面的玄霜不见了。 "前辈?"他语气里透着一股不确定,又或者是心存侥幸, "这个盒子原本就这么轻吗?"灵识戒在他指间一阵一阵地发烫。 过了好一会儿,前辈微微沙哑的声音才从灵识戒里传了出来: "玄霜我掌走了。" 申少扬绷不住了,哭丧着脸, "前辈,我总不能交个空盒子给仙君吧?" 前辈就不能稍微等那么一下吗?起码等他拿着宝盒爬回碧峡峰头吧! 卫朝荣语气平淡, “没必要。” 明明他语调平缓,还带点笑意,好似心平气和,可听起来却莫名森冷阴戾,他说, “这样更好。" 申少扬莫名有点怯。从前刚遇见前辈的时候,前辈很少说话,总是言简意赅,那时申少扬很希望前辈能多说几句。 现在前辈说的话比从前多了,也比从前目的性强得多,可申少扬反倒觉得心里有点犯怵。 总觉得前辈不像是想通了,倒像是……更偏执、更执迷,也更强硬了。 “呃,那曲仙君要是发现了?那我……”申少扬在白浪里扑棱着,尴尬地问。 卫朝荣打断了申少扬的话。“这样更好。”他说,若有似无地欣然笑了一下。 申少扬不敢再问了。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那个轻飘飘的空宝盒,脚下灵气凝聚,踏着碧峡水,一脚深一脚浅地向上飞跃。 一步一浪,偶尔水花飞溅,在一阵又一阵的狂狼里,他冲出悠悠碧峡水。 大 阆风苑内,周天宝鉴前,一片安静。 自从申少扬一头冲进碧峡水中后,周天宝鉴前的观众就纷纷安静了下来,彼此目视,只做低声交谈,无人高声言语。 谁也没想 到,宝盒会意外坠下碧峡,更没想到这个前途无量的天才应赛者,竟然将生死置之不顾,为了这场胜利,甘愿搏上性命,去赌一个输赢。 倘若申少扬能成功拿回宝盒倒也罢了,皆大欢喜,这场由仙君亲自坐镇主持的阆风之会也算是高潮迭起,足以让人津津乐道;可若是申少扬没回来呢?要是这个天才修士陷在碧峡里,再也攀不上来了呢? 那岂不是要让仙君伤心? 不少修士甚至偷偷摸摸看向裁夺官首位上的金座,想看看仙君的神情。可惜,金座太高远,离周天宝鉴太遥远,只能望见仙君渺渺的身影,如在云端。 在这片寂静里,周天宝鉴前忽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欢呼。 在那面明澈清亮、映照大千的明镜里,戴着漆黑面具的少年修士手持宝盒,乘风破浪,从白浪中骤然登临峭壁,昂然飞渡天堑! 他什么也没说,昂首挺立,高高抬起手,将手中的宝盒举到头顶,在灿灿阳光下生辉夺目。少年意气风发,攀越极崖天堑,再没有比这更激越人心的场面了。 就连卫芳衡也抿起嘴唇,微微地笑了,盈盈地看向曲砚浓,却愕然地发现,曲砚浓轻轻扶着额角,眉头紧蹙—— "仙君?"卫芳衡轻轻唤她。 曲砚浓没回神。她犹然沉浸在方才的怔然中。 怎么会那么像? 那个藏在戒指里、让申少扬与他总是相似、让她总忍不住想起他的人,究竟是谁? 第45章 碧峡水(十一) 申少扬高举宝盒站在碧峡的峰头。 碧峡的风浪不是那么好闯的,申少扬才刚刚结丹,经脉和金丹中的灵气本就不丰,境界也不稳定,快到峰头的时候,他已接近力竭,吃力地扑腾着水花,险些爬不上来。 若不是再次想起了前辈传授的破浪式,申少扬恐怕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四肢并用、狼狈不堪地爬上岩壁了。 富泱、祝灵犀和戚枫还在峰头等着,宝盒已经坠下碧峡,除非他们也有跳下峰头的勇气,否则他们和阆风之会的缘份也该到此结束了。 此时他们还等在这里,无非就是在等一个结局,同为阆风之会的应赛者,同样走到最后一关,赢要赢个痛快,输也要输个明白,申少扬到底是艺高人胆大,还是莽撞冲动不幸丧命,他们俩都要看个明白。 “恭喜。”此时见到申少扬举着宝盒踏上碧峡峰头,胜负已不言自明,祝灵犀微微颔首,第一个出声。 富泱和戚枫犹然沉浸在申少扬竟然真的拿着宝盒、安然无恙地回到了碧峡峰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申少扬,这一看就看出了端倪。 “你结丹了?”富泱也忍不住露出惊愕的神色来:常人在最好的静室里苦修也未必能结成金丹,而申少扬在碧峡的风浪里结丹?这还是个人吗? 申少扬垂下手,把宝盒虚虚地掩在身后,露出欣然得意的笑容,“鄙人不才,就在方才,侥幸结丹了。" "不好意思,诸位,这个金丹期,我先突破为敬!" 富泱三人同时露出了极力忍耐的神色。这家伙,虽然说的都是事实吧,可就是让人忍不住想揍他。 祝灵犀最先从淡淡的失落和忍耐中回过神。 “恭喜你,你赢了阆风之会,这一届的阆风使应当就是你了。”她认真地说, "你的实力很强,可惜我们交手的次数太少了,我还没机会对你的实力做出公允的评价。但你的胆气极高,对成功的渴望也极深,这一点我自愧不如。" 申少扬听她说起第一句,心里还挺高兴的,没想到越听下去,表情就越绷不住,脸上的笑意都僵了:她这是在夸他,还是在阴阳怪气啊? 他怎么就这么不确定呢? 祝灵犀却一点也不觉得这话不好,胜利理应属于渴望它的人。她对头名的渴望并不足以让她冒 着粉身碎骨的危险跳下碧峡,那么她认为失去这个头名也是理所应当。 远天外,一架宝光灿灿的飞舟盘旋而飞,从长空尽头起就拉开云霞,声势赫赫地朝他们飞来。以淳于纯为首,数名裁夺官齐齐站在舟头,乘着飞舟而来。 这飞舟如此华美精致,飞舟上的修士们又如此显赫强大,以至于一番轻微的震荡后,飞舟越过风浪狂涌的碧峡,硬生生冲破水幕,落在了碧峡的峰头。 “诸位,至此为止,本届阆风之会的最终头名已然决出,想来是无可争议。”淳于纯站在他们面前,含笑看过每一个应赛者的面庞,最后目光落在申少扬的漆黑的面具上,就算是她,也好似对面具下的容貌有些好奇,忍不住投来感兴趣的目光。 “三位应赛者,以及戚枫道友,既然宝盒的最终主人已经决出来了,咱们就先回阆风苑,等仙君亲自点出阆风使吧。”淳于纯笑眯眯地说,说到戚枫的名字时,微不可查地顿了顿,但以元婴修士的定力,旁人甚至都没意识到,只望见她从容顺畅地伸手,打开飞舟的灵气罩,示意四人一起登上飞舟。 由元婴修士亲自驾驭飞舟,从碧峡到阆风苑还不到两刻钟,他们便撞入一片欢呼声里。 申少扬握着空空的宝盒,忽然坐立不安起来。 “万、万一仙君让我把宝盒打开呢?”他结结巴巴地向灵识戒传音, “那我怎么办?我要是说,我拿到宝盒的时候就这样,大家会信吗?" 卫朝荣语气平冷, "她不会。" 她已经知道宝盒中空空如也,察觉到申少扬身上的异常,就不会这么着急揭开悬念。她一直是爱作弄人的性子,只是从前还在魔域时动辄生死,只落得个喜怒无常的名声,遮掩了她的谑弄。 申少扬半信半疑,苦于飞舟速度太快,根本没给他再细问的机会就落地,他只得磨磨蹭蹭地走进震耳欲聋的议论与欢呼声里,要不是脸上的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所有人就都能看见他迟疑的模样了。 “快点过来啊,阆风使。”淳于纯站在裁夺官席上笑着招呼他,不住地招手,朝高高在上的金座上望去, "仙君也在等你呢。" 申少扬当然知道仙君也在等着他,正因如此他才更迈不开腿了啊!他手里可捧着个空盒子呢。 "过去。"灵识戒里也传 来不容反驳的催促, "去见她。"……怎么前辈一遇到曲仙君,就变成这样了? 申少扬攥着宝盒,欲哭无泪。 原本让他心驰神往的头名,这一刻忽然变得沉重了起来,他艰难地迈开腿,慢慢吞吞地朝高台上走去, "阆风使,你快点啊!”淳于纯边笑边喊, "这阆风苑难道还能比碧峡更难攀越?要你走这么久?" 也许淳于裁夺官完全是出于好心,可申少扬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淳于道友,你就不要为难人家了。”胡天蓼抱臂站在淳于纯身侧,语调不阴不阳的, "人家申少扬可是淡泊名利的,来参加阆风之会还戴着面具,任谁问也不说为什么,威武不能屈,厉害得很。也许人家现在也觉得这个阆风使的名头没什么意思,不想上来呗。" 胡天蓼这话说得实在很没意思,一个元婴大修士,屡屡针对一个刚结丹的小修士,说出去很没气度,淳于纯忍不住皱眉。 然而在皱眉厌嫌之余,谁也没打断胡天蓼的话,反倒一个个以好奇的目光望向申少扬——原先申 少扬还没夺得头名的时候,大家还能克制一下好奇,如今他成了阆风使,这股子好奇就再也压不住了。 申少扬在所有的裁夺官中,最讨厌胡天蓼,两人的梁子从胡天蓼威胁他不摘面具就滚出阆风之会开始结下,现在胡天蓼当众阴阳怪气他,简直要把申少扬气坏了。 个两个都来气他! 祝灵犀非说他是长得丑不敢见人,所以才戴面具;胡天蓼又说他故意装神秘,要不是申少扬脸上长了斑驳的魔纹,他直接把脸一露,哪来这么多烦心事? 等等。 申少扬面具下的脸上写满了若有所思。前辈说,结丹后,他的魔纹就会自行消退……他现在已经结丹了啊! 得想个办法利用一下。 申少扬想到这里,精神一振,也不再磨蹭了,三步并作两步,直接飞上高台,特意摆出了一个恭敬面向仙君,却又能保证最多的人能见到他的正脸的姿势。 他朝金座上长长一揖, "请仙君明鉴,晚辈之所以遮面参加阆风之会,并非不敬仙君,也不是看不上阆风之会,而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曲砚浓虚虚地靠在金座宽大的椅背上。 从申少扬走出飞舟的那一刻起,她就以一种莫测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小魔修,直到申少扬在高台上站定,握着空空的宝盒,大声说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在镇冥关里,她就看过申少扬的长相,也见到了他脸上的魔纹,那么申少扬一直戴着面具的理由也就不言自明了。 可现在申少扬又公然说他是有苦衷。 之前她已经看够了他与卫朝荣一点一滴的相似,现在他又有什么花样?"苦衷?"她语气寥寥落落, "你详细说说。" 申少扬早在方才那一瞬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此时被仙君问起来,他也不慌不忙,声音镇定从容, "晚辈无意中得知了一桩惊天秘闻,牵扯到的大人物贵不可言,偏偏此事又太重要,可谓与整个五域息息相关,让晚辈坐立难安,生怕暴露了自己知道这件事,惨遭灭口。" "为了保住这条小命,晚辈只能以面具遮面,免得被那位大人物认出来,一拖再拖,没成想竟让晚辈侥幸夺得头名。" 曲砚浓没想明白这个小魔修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个贵不可言、会关注阆风之会的大人物,一件和整个五域息息相关的秘闻,这是在说她? “那你现在把这件事说出来,又是什么意思?”她似笑非笑, "想要保住性命,装作不知道不就行了?" 看看这小魔修还能编出什么鬼话来。 申少扬听了她的问题,故作犹疑,在面具的遮拦下,变成诡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才说, “可此事至关重要,关系到许多人的生死存亡,晚辈虽然贪图性命,却也还有一线良知尚存,若不能降至公之于众,则永世难安。" 曲砚浓歪了歪头。 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申少扬,可惜面具遮蔽了他的表情,只能望见他看似挺拔从容的身影微微有些僵硬,藏在衣摆下的手也微微紧握着,显然此时正极度紧张。 这么看起来,竟然还有几分真。 “那你就说吧。”她淡淡地抬手。 申少扬还要再进一步。“仙君,晚辈若是说了,未必能保住性命。”他低声说, "求仙君恩赐,给晚辈一条活路。 4; 装得还真像有那么回事,连卫朝荣都微怔。 "你有什么事?"他问申少扬。 申少扬板着脸不说话。他可不能松懈,万一和前辈说了真相,直接被曲仙君听见了该怎么办? 曲砚浓垂眸看着这个屡屡让她想起卫朝荣的小修士。“可。”她语气莫测, "你说吧。" 申少扬立刻挺起胸膛,大声说道, "仙君,晚辈检举沧海阁阁主徇私枉法,损公肥私,将镇冥关的镇石换成质地脆弱的效山镇石,从中牟利,以至于镇冥关内部损毁严重,在上一场比试中直接崩裂出缺口,若非仙君在场,险些酿成大祸。" 阆风苑上下,一片死寂,无论修为高低,在场的修士们无不收声,不安地对望着,以眼神交流着彼此的惶然。 只有申少扬昂扬激愤的声音在死寂里掷地有声: “如此利欲熏心的行径,理应获罪受罚,否则如何服众?晚辈愿以这一身安危为赌注,求仙君明察此事。" 他说着,一抬手,蓦然将脸上漆黑的面具揭了开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力一掷,将面具当啷地摔在地上。 “面具原本是遮掩面目所用,现在我已经用不上它了。”申少扬高高扬着下巴,傲然说, “倘若戚阁主想要灭口追究,那就来吧。" 日光明灿,将少年这眉清目秀、朝气昂扬的脸映得分明,意气风发,无惧无畏,在那一瞬分外触动人心。 戚长羽就站在曲砚浓的身侧。 听到申少扬的指控,他不由皱了皱眉,掩去眼底的怒意,转头望曲砚浓, "仙君,属下从前虽有私心,却绝没有此人说得那般不堪。况且……" 况且他已经砸锅卖铁地补上了缺口,仙君已经答应过既往不咎了,除了他之外,根本没有更合适的、能挑起大梁的阁主人选。 曲砚浓只是挑眉。 她颇感意外地望着申少扬,余光瞥着戚长羽,笑意拉长了, “是么?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戚长羽莫名不安。他强作镇定,也挤出一个笑容,面上很从容地说, "仙君说的是,这位阆风使的话,属下也是第 一次听说。" 曲砚浓似 笑非笑。 一两个死寂的呼吸后,忽而有人向前踏出一步。 淳于纯站出裁夺官席位,与申少扬遥遥呼应,她看也没看戚长羽一眼,向曲砚浓微微垂下头以示敬意,声音平稳, "仙君,晚辈附议。" 一位元婴修士主动站出来呼应,分量截然不同,阆风苑内骤然浮起一阵嘈杂的议论。 戚长羽的神色蓦然阴沉下来。 他再也维持不住笑容,目光阴翳地望向淳于纯:这是想做什么?难道淳于纯以为跟着一个刚结丹的小修士瞎胡闹,就能将他拉下马了吗? 真是可笑! 仙君都已经说过不追究了。 又是几个呼吸的死寂。 “仙君,从前沧海阁提出更换镇石的时候,我老胡也在场,当时谁也没想到戚长羽打着从中获利的主意,都觉得这主意可以一试。如今算下来,我竟然也成了帮凶。”胡天蓼瞥了戚长羽一眼,没好气地说, "在下也附议,请仙君明察。" 请仙君明察。 连胡天蓼也主动附议了,阆风苑内更加骚动了起来,几个呼吸后,又有几名裁夺官出席,默不作声地朝曲砚浓躬身, "晚辈附议。" 一声附议,像是一簇野火,匆匆燎原,不过是短短二三十个呼吸,便已漫山遍野。 从高高在上的金座向下望去,青翠山峦、华宫宝阙,乌压压的人影,数不清的修士,参差不齐、起起落落,浪潮一般一同向她微微躬身,汇成同一个声音,响彻阆风苑。 “请仙君明察。” 戚长羽的神色已阴翳到极点,夹杂着不安和惶恐,不住地望向曲砚浓,似乎在期待她力挽狂澜,压下这声潮。 仙君答应过他的!她还向他许诺,说这沧海阁只有他能挑起大梁,曲砚浓不会轻易被乌合之众煽动的! 曲砚浓饶有兴致地望着这起伏的身影。 这下可不能怪她卸磨杀驴,她还没动手,旁人就已经容不下戚长羽了。戚长羽要怪就怪他树敌太多,人缘还不够好,不能让所有人选择一起当瞎子,看不见他的过错 吧。 在万众炽烈的瞩目中,高高在上的仙君轻轻叹了口气。 " 原来竟是如此。"她语气清淡渺远,怅惋无穷, "欲壑难填,当真没有人能逃过吗?"戚长羽心里不安到极点。 "仙君!"他下意识呼唤, "你——" “罢了。”她说。 戚长羽蓦然明白,他被放弃了。"你答应过……" 他话也没说完,已运起灵气,使出毕生所学,化为一道流光,转瞬向天边拼了命地飞去。 逃! 立刻逃,逃得越快越好,离开山海域,去往曲砚浓管不到的地方! 曲砚浓依然安坐在金座上。“唉。”她又叹了口气, "我还什么都没说。" "这不是不打自招了吗?"她幽幽地为戚长羽感叹。 原本阆风苑内外附议明察戚长羽的修士,绝大多数都不了解戚长羽做过什么,也根本不知道镇冥关的裂口和戚长羽有关系,附议申少扬,只不过是出于心中对镇冥关的敬畏和景仰、对镇冥关崩裂的激愤,想要一个真相,并不真的认为戚长羽就是罪魁祸首。 然而戚长羽一逃,什么也不必再说,他若是不心虚,他跑什么? 于是短短几个呼吸里,就有数道流光从人群中冲霄而起,直追戚长羽而去,从四面八方拦住他的去路,转瞬灵气纵横,五光十色里,爆发出激烈的斗法。 戚长羽不求取胜,只求脱身,他毕竟是能当上沧海阁阁主的人,实力超然,在数名元婴修士的夹击下,竟也靠不要命的打法强行撕开了一条生路,朝远天逃窜。 曲砚浓在金座上幽幽地叹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她说着,抬起手,朝远天轻轻地向下一按。 去势难挡的遁光转瞬间如鹄落,猛然坠下云端,轰然落地。 几个呼吸后,数名元婴修士一齐押着气息委顿、狼狈不堪的戚长羽来到金座下,微微躬身向她行礼。 “将戚长羽关入戒慎司吧。”她自始至终未曾离开过高不可攀的金座,漫不经心地垂首,以平淡的语调决定了戚长羽的命运, "查明真相,废去罪魁的修行,戒慎司的律法如何,就如何。" 戚长羽猛烈地挣扎了起来,但他灵气全被封住,就连咽喉也被封住,一个字也说 不出,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徒劳。 曲砚浓答应过他的! 她说过只要补上镇石,这事就算过去的! 可曲砚浓已挪开了目光,这件事已不够她再多分神。 她抬手,覆在额前,目光落在昂然站立的申少扬身上,凝神片刻。“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故人。”她言谈疏淡寥落,像是风里吹不尽的沙。 其实五官眉目一点都不像。但她看见申少扬摘下面具站在她面前,总情不自禁地想起在镇冥关里对望。 太像、太像。 申少扬蓦然一惊。他小心翼翼地问, "那您的这位故人,现在在哪呢?" 曲砚浓轻轻笑了一笑。“他为了救我,很早就死了。”她说,不知怎么的,手心一片冰凉。 卫朝荣很早就死了。 无论她怎么回忆,怎么寻觅,他都不会出现了。 她以为她早就明白这一点,其实她从来也没有明白,只有各怀心思、想要从她这里谋取利益的陌路人,反倒比她看得更明白。 遥远世外,幽邃的天河一瞬翻涌。 呜咽的戾气响彻天际,将白日的天幕也化为冥夜。 “像?”卫朝荣在烈焰焚燃的剧烈痛楚里意识模糊,却又仿佛从未如此清醒,他超然于一切,听见自己的声音悠远铿然,古怪又诡异,“又是像?“ “我怎么不觉得像?”他低低地笑着,森然冰冷,“你和我说说,究竟是哪里像?“ 第46章 碧峡水(十二) 申少扬快吓傻了。 他饱含着热泪,遥遥地望着金座上的缥缈身影,泫然欲泣:仙君,您怎么看谁都像故人啊? 戚枫和戚枫的小叔据说很像前辈,这也就罢了,怎么现在连他被仙君说像前辈了? 虽然从道理上讲,申少扬修行路上一直受前辈指点,招式行径与前辈相似,这是没跑的事,但曲仙君说的是“长得像”啊! "前辈,我们真的长得像吗?"申少扬抱着一线希望,小心翼翼地问。也许仙君说的只是一个事实呢? 卫朝荣克制不住地冷笑。 “她胡说八道。”他低低地说,每个字都似铿锵坚冷,重重落在人耳边,叫人听得心中生寒,“你和我哪里像?" 不等任何回答,他已断然接下去, "半点也不像。"申少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那、那我……” 也不是他故意让仙君说他像前辈的啊! “她见谁都说像。”卫朝荣冷冷嗤笑,毫不客气地说, “她这人没有心的,谁要是信了她的鬼话,那才是要被骗得血本无归了。" 申少扬安静如鸡。 "过去,把盒子给她。"卫朝荣说,"去谢谢她的赏识,告诉她,玄霜对你来说太贵重了,你什么都不要,阆风之会的头名对你来说已经足够了。" 申少扬下意识“哦”了一声,又顿住, “我把这个空盒子给仙君?还要和仙君说,我要把玄霜还给她?" ……这未免也太离谱了吧? 他有几条命能掌去作死啊? “去。”卫朝荣简短地说。他语调严酷,不容置疑,比从前更咄咄逼人。 申少扬磨磨蹭蹭地不动。 “阆风使,你过来。”曲砚浓在金座上微微招手。 申少扬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抬步运起灵气,飞上了金座前的台阶,缓缓地沿着台阶向上走。金座之侧,卫芳衡神情古怪地望着慢慢爬上台阶的申少扬。 原本卫芳衡见证戚长羽被当场掌下,心情好得不能更好,没想到一转眼就听见仙君语调怅惘地对着这一届的阆风使说人家长得像故人。 为了仙君而死、让仙君念念 不忘的故人,除了卫朝荣,又能有谁呢? 卫芳衡真的很难不微妙。仙君到底对多少人说过“你长的像我的故人”这种话啊? 就仙君那个容貌、那个实力、那个地位,还有她那个见惯云烟的气度,那种淡淡忧愁深深怅惘的遗憾感,她言不尽意、语气寥寥地说着“你很像我的故人”,谁能不犯迷糊啊? 卫芳衡眼神复杂地瞥了瞥站在金座前的申少扬:希望这个小修士能头脑清醒一点,想明白仙君到底在意的是谁,别妄想取代她叔祖卫朝荣在仙君心里的地位,也别把自己看得太重。 戚长羽就是个最好的例子。他就是自以为和仙君的故人有一二分相似,故作聪明起来,最后下场自然不会好。 不过都是仙君排遣寂寞的消遣罢了。 申少扬在卫芳衡灼灼的目光里期期艾艾地走到曲砚浓的面前,嘴唇嗫嚅着,就是说不出口。 “说。”卫朝荣冷淡地指示。 他透过灵识戒,凝神望着曲砚浓的眉眼,一瞬不瞬,把她每一点神容都描摹清楚。他已迫不及待,等得太久、太久了。 曲砚浓目光微顿。她凝视着申少扬垂在身侧的手,那枚漆黑的戒指就环在他的指间,方才又传来奇异的波动了。 是那道残魂又在指点申少扬些什么了吗? 她莫名生出一股本不该有的期待来,打起精神,盯着申少扬看,等待他的一举一动。 申少扬苦着脸。 "仙君,这个玄霜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他气弱心虚,理不直气也不壮, “我……拿到这个头名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其他什么东西都不该要。" 在曲砚浓似笑非笑的目光里,申少扬硬着头皮把空盒子递到身前,双手平托举起, "仙君,请您收回玄霜。" 曲砚浓真的被这个小魔修逗笑了。 这个盒子里到底还有没有玄霜,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在众目睽睽之下盗取了宝盒中的玄霜还不够,居然还胆大包天地把空盒子呈到她的面前来,信誓旦旦地请她收回宝盒。 玄霜都被他戒指里的残魂夺走了,她光收走一个空盒子么? 他是真不怕她当众打开宝盒,让所有人都看到盒子里的一片空空啊,更不怕惹来她怒火,直接降下惩罚吗 ? 戚长羽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申少扬就已经更进一步了。 曲砚浓想到这里,忽而挑眉:除非,申少扬或者说他戒指里的那道残魂本来的目的,就是想要惹来她的注意。 她想到申少扬身上点点滴滴的古怪,还有那些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卫朝荣的细枝末节,心头微微一跳,不知怎么的屏住了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开口。 "你还真不怕惹怒我。"她语气莫测, "想叫我买椟还珠,打算还一个空盒子给我?" 申少扬不知所措。他也苦啊!他也不知道前辈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呃,我……”他结结巴巴地组织语言狡辩, “我真不是……我不知道——” "你戒指里的那位道友让你这么做的?"曲砚浓打断他的话,直截了当地问。 申少扬陡然一惊。 “我?我什么?我不是……”他试图矢口否认,但语无伦次,一张脸涨红了,惊慌失措地看向曲砚浓。 灵识戒是他修行途中最莫测盛大的秘密,从来没有任何人发现过,就连上次在镇冥关里,曲仙君也没能发觉灵识戒中的前辈。 申少扬自以为坦荡,然而当这个秘密如此轻而易举地被人蓦然揭开,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如坐针毡。 曲砚浓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小魔修的表情,望着他因为惊慌而通红的脸,和他含混不清的狡辩。 “说说吧。”她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问, "戒指里的人是谁?" 提问的时候,她眸光隐约泛起淡紫色的流光,凝神望着申少扬,目光专注沉凝到极致。 申少扬只觉得心神一阵恍惚,什么都忘了,只知道跟着曲仙君的问题,全凭本能地回答, “我也不知道前辈是谁啊,我根本不知道前辈的名字,我只知道前辈是个魔修。" 等到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曲砚浓眼底的淡紫色流光已消逝了,而申少扬的神智也清晰起来,意识到方才的恍惚,心里一阵悚然。 ——这分明是仙君影响了他的神识,控制住他的神智,操纵他回应她的问题。 这种法术极难,需要对神识有极高的掌控,绝大多数修士纵然能做到,也不过是在同一 个人身上施展一次。等到法术施展完成后,被施术的人大多都直接毁损了神识,变成了彻底的痴傻儿。 然而仙君施展这种法术,竟然如此无声无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半点没影响到他的神识和思绪。 申少扬甚至觉得自己灵台更加清明了。他急切地开口, "仙君,我方才说的不准,其实前辈和你关系匪浅,前辈很关心你的!" 犹豫再三,他还是没直说前辈应该就是曲仙君的道侣的事,只能拐弯抹角地说着。 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前辈苦等了这么多年都没和仙君相认,一定是有什么苦衷吧?他若是擅作主张,引来严重后果怎么办? 曲砚浓一阵失落。她也不知道她在期待什么,又或者等待什么。 她冥冥中有一种预感,总觉得申少扬该说的不是这些,而是更多她真正想听的,是她梦寐以求,期盼了很多年的.… 卫朝荣不是魔修。 他到死都是个真正的仙修,戒指里的残魂却是个正统的魔修,予申少扬一身魔骨。 曲砚浓又靠回椅背上。 “和我关系匪浅?"她语气懒洋洋的,漫不经心, "和我关系匪浅的魔修多了去,他又是哪—个?" 申少扬下意识抬起手挠着头, "呃,前辈很在乎仙君……"卫朝荣冷淡沉冽的声音从灵识戒里传来, “跟她说,我仰慕她很多年。” 申少扬说什么都行,可是要传这个话,怎么都觉得有点尴尬。他目光游弋,轻飘飘地说, "前辈是仙君您的仰慕者,仰慕您很多年了。" 曲砚浓兴致勃勃, "是么?"“仰慕我的人很多。”她含笑,语气却疏淡冷漠, "他是哪一个啊?" 申少扬支支吾吾说不上话来。 就在他语无伦次地向灵识戒,注入神识,想再问问前辈的打算,却蓦然发现手中的戒指幽幽地逸散出一缕青烟般的黑气。 青黑烟气幽幽地拉长了,变成几缕触手般的细丝,轻软的伸向曲砚浓,微微弯曲,像一只手镯—般,圈上了她的手腕,用力地圈紧了。 曲砚浓抬手,戳了戳缠在她手腕上的烟气,后者半点也不动,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腕,像是顽固的藤蔓。 幽深青黑的烟气伸出数道细小的触手,从她手背上一路延伸过去,像一只手一样,从手背上扣住了她的手,用力握紧。 曲砚浓蹙眉。 触手的尾端勾着她的掌心,既有点痒,又有些刺痛,很用力地书写: "听说你有很多仰慕者?" "都有谁?" 曲砚浓讶然。"你是哪位啊?"她似笑非笑,却没直接去解开触手, "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青黑烟气的触手紧紧缠在她指间,不轻不重地摩挲,到最后微微用力,在她掌心写下一行小字。烟气氤氲未散,落笔冰冷可怖,无端森然: “我谁也不是。”他写, "我只是,你的一个无名的仰慕者。" 第47章 碧峡水(十三) 一个无名的仰慕者。 曲砚浓兴致寥寥。 她是真的不记得也不知道从前有谁偷偷恋慕过她,如果一个人没有资格或者没有勇气站到她的面前,那么对于她来说,这个人就相当于没有。 她打消了全部的兴趣,像是从前一样迅速感到乏味,抬起手,握住那缠在她手背上的魔气触手,轻轻地一拨,就将那细若游丝的触手拨开了。 卫朝荣抿了抿唇。 一缕魔元对于寻常人来说已经是难以化解的可怖气息,但在曲砚浓的面前,实在是太过微弱渺小了,以至于她只需轻轻一拨,就能将他甩开,甩得干干净净。 灵识戒里转瞬又分出了一抹细微的魔元,再次分化成数道触手,藤蔓一样朝曲砚浓延伸过去,细细地缠上她的手腕,即使被她懒洋洋地甩了两下手,也依然坚持不懈地重新伸长了,搭上她的小臂,一点一点向上攀升。 曲砚浓甩了两下也没甩开,她有些讶异,抬起手细细地打量手背上的细长触手。 卫朝荣的灵识通过魔元,骤然和她离得很近很近,他近在咫尺地望见她鲜丽明净的面颊,如同很多年前他所被容许的那样切近。 他微微屏住了呼吸,下颌绷得很紧,露出流畅而沉肃的弧线。 他的身影比从前凝实了,幽光再也穿不透他的身躯,只能盈盈地映照他胸膛里那颗不息跳动的心脏。 在心脏的中心,笔画歪歪斜斜、横七扭八地拼凑在一起,写成一个“冥”字。很小,几乎看不分明,深深藏在心脏的中心。 卫朝荣伸出手,虚虚地穿过了魔元凝成的身躯,摸到了那颗浑凝的心脏,那是他全身上下唯一实体的部分,正一刻不息地有力跳动,几乎要蹦出这具虚妄的躯体。 他凝神望着她。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的想法,到底是希望她能认出他,还是不要认出他。 她越是观察那几根魔元触手,他就越是压抑,情不自禁地去猜测她现在在想什么。 她会说什么呢? 曲砚浓把手上的触手仔细打量了遍。"你有点丑。"她很客观地评价, "没有更好看一点的样子吗?" 有、点、丑。 凝在她手背上的触手忽然不动弹了 ,像是呆住了,一下子散架了,一动不动地瘫在她的手上,很无力的样子。 申少扬轻轻吸了一口气。他惊恐地望着曲砚浓:仙君,这话可不能说啊! "得到了我的玄霜,凝聚了魂魄,你现在应该没有那么虚弱吧?”曲砚浓似笑非笑地说, "故意 示弱?" 魔元触手瑟瑟地攒动着。像是好不容易找回了力气,拼凑在一起,想要在她的手心里写字。 “一缕魔气而已。”他说, "谈不上美丑。" 曲砚浓感觉这道残魂的反应很有意思。他好像真的很在意她的挑剔,又或者曾经极度自傲,无法容忍旁人的任何一点贬低。 于是她笑得更愉快了,有种说不出的恶劣,充满故意作弄, “那你以前长得也很丑吧?如果长得很好看,我不会不认识你的。" 申少扬吸气的声音更大了。完了完了,前辈听到仙君这么说话,得气成什么样啊? 卫朝荣透过灵识戒看她。 她还是这样,性情总是那么恶劣,总爱把别人惹得浑身难受了,她在一边笑吟吟地看乐子。但她又没有檀问枢那么坏,不会为了折磨人而害人,旁人不主动凑到她面前,她就不会招惹人家。 讨厌她的人当然很多,但是若非生死大仇、利益冲突,也没人会恨她,甚至常常有人被她吸引。 他不就是这样吗? 听到她充满恶意的作弄,卫朝荣反倒稍稍平静了下来。 还是他熟悉的态度,从前他还活着的时候,她也总是这样,时不时就来作弄人一下,非要把人惹恼了,她才满意。 可若是真的让她如愿以偿,被她惹得生气了,也就再也不可能入她的眼了,她只会无趣地收手,不再来逗弄人了,放过这猎物。 他要的本就不是放过。他要她牢牢握紧,永不松手,永远也不离开。 “你又怎么确定你是否见过我?”他神色冷峻,冷静地操纵着魔元触手,在她的掌心写道, "不是每个仰慕者都打算站在你的面前,我从没这样的打算。" 卫朝荣说的是真话。从一开始,从他透过灵识戒在不冻海上见到她起,他就没打算去见她。 哪怕是现在,他 也只是被浓重的不甘心所驱使着,极力克制着,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个答案,让他的千年苦守不那么可悲。 曲砚浓微微讶异。 这个回应出乎她的意料,很快让她唇边泛起一点笑意, "那你现在又算是什么?" 嘴上说着不打算凑到她面前,实际上却指挥着申少扬把戒指递到她的眼前,从镇冥关那里开始就明里暗里地想要吸引她的注意,言行不一啊。 卫朝荣抿唇。 他操纵着魔元触手,在她掌心飞快地写下: “我来看看我所仰慕的人一千年后是什么样。” 不等曲砚浓回应,他又再次写道: “你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曲砚浓懒洋洋地望着手背上的黑色触手。“是么?"她漫不经心地问, "你以为我是什么样?” 卫朝荣顿了顿。 细小的触手不断攒动着,很慢很慢地在她的掌心画出几个字, "我以为……你会想念他。" 是的,他以为她会思念他。 他不是没有心存奢想,指望她也像是苦守在冥渊下的他一样,念念不忘从前的那些时光,而不是把那份独一无二玷污,随便找些年轻的修士来代替他。 他以为曾经沧海,却没想到巫山之外更有行云。 曲砚浓几乎是在看到这行字的时候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问卫朝荣。 可是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自称从未在她面前出现过的魔修仰慕者,会向她问起卫朝荣的事情吗? 她几乎是瞬间收紧了垂在袖中的手。 第48章 碧峡水(十四) 曲砚浓和卫朝荣的关系很隐秘,但也没那么天衣无缝,他们初见时就有种若有似无的暖昧,当时的许多魔修都看在眼里,那时卫朝荣的仙修身份还未暴露,两个纯正的魔修就算是露水姻缘,又能有什么大不了? 既然不需要顾忌,也就没那么多刻意遮掩,无意间撞见的人自然能知道他们朝云暮雨,暖昧非常。 直到后来,卫朝荣被枭岳魔君发现仙修身份,被迫出逃,一路亡命,从金鹏殿逃往仙域,她在人前绝口不再提这个名字,人们也很快把他们那点风流韵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曲砚浓在魔域的名声算不上好,她也根本不需要什么洁身自好的名声,常常有魔修到她面前自荐枕席,更有在外面暗暗夸耀自己得到过她青睐的攀附者。 一滴水放在沙漠里很宝贵,但放在汪洋中就不起眼了,很多年后,再没人记起,碧峡的嫡传弟子和上清宗丹心不改的天才,曾有过一段云雨风月。 能问她这样的问题,除非是曾经和对他们极为关注的人,而且这种关注持续了上百年,从他们还年少轻狂,到暗度陈仓,最后卫朝荣为她而死,全都一清二楚,否则,怎么能确定千年以后,爱恨犹长? 可是这世上真的存在这样的人,而且还奇迹般地苟延残喘到一千年以后,执迷般问起她这样的问题吗? 除非……会不会有那么一种微小的可能,漆黑戒指里藏着的这道神秘残魂就是他? 会吗? 曲砚浓的心口砰砰地跳,压抑的心也好似受不了这沉重的期待,几乎蹦到喉咙口,无数的浮念和妄想瞬间如浪潮般将她的理智淹没。 其实她并没有亲眼见到卫朝荣死。这不是她所见证的事实,而是别人告诉她的,夏枕玉也有可能会搞错。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凭什么就说卫朝荣死了呢?也许他只是躲了起来,受了很重的伤,或者被困在了什么地方,所以一直没能来找她呢? 虽然、虽然已经过了一千年,她也想不出如果他没死,又为什么不来见她,但是、但是万一呢? 曲砚浓浑身的血都像是被焚燃了。她眼神幽微,眸光却像是燃着不灭的焰火,落在她自己的手背上,却忽而又冰凉了下来。 她手上的触手分明是精纯至极的魔气凝结而成的,曲砚浓从前都没见过这么纯正的魔气。这是一个魔修,而卫朝荣是个 仙修。 他从一开始就是仙修,在魔门待了那么多年,到死也还是个仙修,怎么会有魔气呢?如果这道残魂属于卫朝荣,他又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 曲砚浓想不明白。她慢慢地抬起手覆在额前,掩饰那一瞬的恍惚:是她被困在道心劫里太久,对他的性情和往昔有 了遗漏,因此想不明白他行止的因由了吗? 还是说,是她想多了? 凡人有前世今生的传说,但修士知道这世上并没有轮回,也不存在重生,人死如灯灭,一切都成云烟,所以曲砚浓从来没有想过卫朝荣真的能复生归来,更没有毁天灭地、刮地三尺地去复活他。 可能他们性情里最相似的一点,也是唯一共同的软肋,就是不愿把无辜的人卷入自己的不幸里。 “你认识他?”她问。 卫朝荣沉默了一会儿。"认识。"他操纵着触手,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他不过是个魔门叛徒。" 魔门叛徒。 他离开金鹏殿后,很多人用这个词称呼他,曲砚浓也这么叫过他,是做戏时的伪装,也是兴起时的戏谑。 "大叛徒。"她也曾跨坐在他身上,按着他的宽阔的肩,顽劣刁蛮地笑着,看他的反应,重复,"魔门的大叛徒。" 卫朝荣半靠在床沿,微微仰着头。 他们才来过一次,漫长的欢好,泅湿了彼此额前的登发,有几缕贴在面颊上,幽黑的发与白净的肤相映,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像是心底藏着烈火,要冲破桎梏,将她吞没。 曲砚浓其实很喜欢他这么看她。尤其在意乱情迷的时候,她也情不自禁地神摇意夺,很想投身这片烈火里,和他一同灼烧。 “我不是魔门的叛徒。”他定定地说,把她揉进怀里,用力凑在她的耳边,灼热的气息几乎要在她耳畔炽烈焚燃, “我是你的叛徒。” 这话说得令人误会。 于是曲砚浓于意乱情迷之中陡然一惊。 她下意识地浑身绷紧了,运起魔气,想要向后退去——其实她还没来得及揣摩他话里的意思,可警惕背叛已刻进她的骨血,但凡有一点端倪都要惊起转身。 可卫朝荣好像比她想的更了解她。 在她浑身绷紧向后退去之前,他话音将落未落的时候,他已先知先觉般用力收紧了手臂,用了死力将她拥紧,把她向后退去的动作摁死在怀中。 她不仅没有退远,反倒被他搂得更紧,胸腔相贴,交颈而拥,听见彼此沉沉的心跳。 "曲砚浓,"他用力地拥紧她,决不让她退远,低低地说, "我是你的叛徒,也是你的信徒。"是孤注一掷、背离往昔,只向她的奔赴的叛徒。也是为她放下一切、生死都抛的信徒。 他说到,也是真的做到。 曲砚浓有点忘了她当时是个什么反应。……好像,是被他吓跑了吧? 对,她被吓跑了。 那时他们有过数不清的生死情谊,恩义交缠在一起,谁也说不清了,他成了她在这个世上最后才猜疑的那个人,也许还有很多本能的、无法抹去的警惕,但她确实已经很信任他了。 到了这时候,他们才走到了鱼水之欢,她能笃信他在最欢愉的时刻不会对她下手,和他在一起时是她人生中最罕有的安心。 但她只交付了一点信任和喜欢,还从没想过山盟海誓,更没想过以后。 这就是一段露水姻缘,怎么能谈到爱呢?他们可以有喜欢、有吸引、有欲望,可是怎么能变成爱呢? “你能不能不要把甜言蜜语说得这么夸张?”那时她倏然冷了神容,其实是掩饰她的不知所措,她伸手推开了他,站在冰冷的凝玉石地面上,神情冷淡中透着点不耐, “我们怎么认识、怎么熟起来的,你我心里都有数。你我这种情况,也不必说得那么夸张。" 是的,太夸张了。 都是假话,她一点也不相信,他们相见的第一面就拿言语挑逗彼此,相见的第二面就吻到了一起,再后来百般暖昧,不过是欲望使然,彼此取暖。 这样的相遇,这样的相恋,怎么会是真心相爱呢?她又怎么会遇见真心的爱恋? 卫朝荣一见面就能对她说起风言俏语,可见也曾是老手,这样的人,对多少人说过同样的山盟海誓? 她细想就觉涩楚,梗着一口气,百爪挠心。他说得那么信誓旦旦,她只觉得刺耳之极,恨不得捂上他的嘴,叫他别再说了。 曲砚浓现在才想明白。 r />原来那时她以为自己没听进去,其实已听进心里去,情愿相信他说的都是真话,可她脑子里知道那都是骗人的,是假的。 为什么要对她说情话呢?为什么要说得那么真,让她神摇意夺,失了清醒,宁愿坠入一个幻想? 她已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身魔气,和一颗清醒不坠的心,倘若心也陷落在幻想里,她还剩下什么呢? “我走了。”她化作流云,下一瞬就消失了,全力施展遁法,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她要走得很远很远,离开那些不切实际的浮念,免得她头昏脑胀,又转身去找他。 那一天,卫朝荣被她丢下,孤零零一个人面对欢愉后的冷清,他又在想什么呢? 阆风苑里,曲砚浓倏尔开口。“我也是魔门叛徒。”她说, "我也是。" 这一次不仅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 漆黑的触手蜷缩着。过了好一会儿,它们也没写下一个字。 “仙君,戚长羽非要再见您一面。”有元婴修士匆匆地走上金座前,神色忐忑。 随着元婴修士登台,那些漆黑的魔元触手倏忽收缩回去,一闪而逝,好像从没出现过。曲砚浓本可以抓住一两根,但她只是凝神望着触手消失。 他到底是不是卫朝荣? 曲砚浓盯着空白的掌心,半晌不说话。 明明漆黑的触手没有在她的掌心留下任何的痕迹,她仍然感到被他划过的地方隐隐地发热,又或者只是她的血也热了。 或许是她的道心劫又更严重了? 她很不确定地想着,也许这是另一种表现,让她分不清自己是在幻想还是理智思考,在捡回了一星半点的情感后,她进入了更深的荒诞妄想? 曲砚浓相当拿不定主意。 她答应过卫芳衡,要努力克服道心劫,在捡回零星的情感后,她也确实不想再成为一具行尸走肉,在无趣和乏味里走向毁灭。 可她现在到底是清醒,还是不清醒? 她很想开口问明白,问问他是不是卫朝荣,可又不知道他回答后,她该信还是不信。如果他说他不是卫朝荣呢? “戚长羽想见我?”她抬起头望了那个元婴修士一眼,漫不经心地说, “那就把他带过来吧。” 第49章 碧峡水(十五) 戚长羽狼狈极了。 原本他在沧海阁威望不低,动辄一呼百应,地位相当超然,不至于落得这副人人痛打落水狗的田地,可惜镇冥关的事闹得太大,引来众议纷纷,他的声望自然也一落千丈。 再加上曲砚浓让他自己出钱补上镇冥关的缺口,戚长羽刮地三尺,把从前愿意支持他的那些人都榨了个遍,全靠画饼充饥安抚住了那些人。 现在眼看着仙君并不打算保戚长羽,他画下的那些饼显然也要成空,从前的追随者们又怕又恨,反倒是踩戚长羽踩得最狠的,刚才在高台下,没少对戚长羽下黑手。 等到戚长羽被带到曲砚浓面前的时候,他早已不是方才风度翩翩的模样,鼻青脸肿,衣衫破烂,看上去格外凄惨。 望见曲砚浓的那一刻,他眼神中迸发出怨毒至极的恨意。 曲砚浓十指交握。 看起来戚长羽相当恨她啊。 意料之中。 "听说你有话想要和我”她语气淡淡的,“说吧。" 戚长羽脱口而出的怨愤, “你骗了我!” 第一句出口,剩下的就再也克制不住,泄洪一般地倾吐, "你早就想要换上别人,你早就想换掉我,你故意把比试定在镇冥关,就是为了损毁我在山海域的名声,你是故意引其他人来攻讦我——" 曲砚浓意兴阑珊。 “你觉得,我需要这么做吗?”她打断戚长羽的话,指尖轻轻拨着先前被漆黑触手所攀附的地方,心不在焉地问。 戚长羽的声音夏然而止。他定定地望着曲砚浓,眼珠动也不动,黑白分明,有种叫人害怕的古怪。 申少扬却是再也忍不住了,竖起眉毛看着戚长羽, "难道是仙君逼你偷梁换柱、以次充好的?镇冥关的镇石不是你主张要换的?换掉镇石之前,难道你不知道这些镇石质地脆薄、损耗极高?你难道没有从中贪昧清静钞?" 什么好处戚长羽都享受到了,什么都是他自作主张主持的,现在反倒是来怪曲仙君了,真是倒打一耙! 戚长羽轻蔑地瞥了申少扬一眼。 这样初出茅庐的雏鸟,除了那套黑白分明却又毫无意义的大话,又能知道什么?倘若把一件大事交给这样满口道 理的年轻人,只怕是顷刻就要崩盘。 “本来望舒域那里就囤积居奇,早晚要敲竹杠,又有超发清静钞的事端,可见四方盟、季颂危从来不可靠。”戚长羽仍不死心,低声对曲砚浓说, "若不能换成山海域自己的镇石,受制于人的下场可不好过,将镇石换掉这件事本身,我没有半点私心。" 至于戚长羽从中谋夺的清静钞,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个辛苦费罢了,他为山海域殚精竭虑,谋的是千年长策,那一点清静钞不过是汪洋里的一滴水,拿了也就拿了,根本不足为奇。 曲砚浓因此罚他,他也认罪,但若是为此追究到底,戚长羽就难免满心怨愤了。 “仙君,为了沧海阁谋划的这些年,我没有功劳,总归也有苦劳吧?”他哀哀地说, “这么多年里,我为沧海阁殚精竭虑,但凡您有什么命令,我总是第一时间给您办成,这些您都是能看在眼里的,我是真没有二心。" 申少扬简直被戚枫的小叔惊呆了。到底是怎么才能做到这样理直气壮地忽略自己的罪过,反过来哭诉自己的忠心啊? 戚枫看起来也不是这样的啊?他小叔怎么就这样呢? 曲砚浓很遗憾地看着戚长羽。 “我也很舍不得你。”她真心诚意地说, "你的能力其实还不错的,我一时间也找不到一个特别合适的人选来顶替你的位置。" 这话她先前就已经说过,此时再说,既讽刺,却又成了戚长羽最后的救命稻草。 "仙君,求您!”他猛然向前扑来, “我以后不会再贪心了,我什么都改,我会比以前更上心,沧海阁的事没有人比我更熟悉……" 曲砚浓摇了摇头。“不行啊。”她说, "我答应好卫芳衡了,不会留你的。" 戚长羽猛然望向卫芳衡,露出怨毒的目光,可这一瞥很快就被他收敛了,他知道最终的决定者只有曲砚浓,卫芳衡充其量只是狐假虎威。 "仙君,您听我说、您听我说——”他低低地说着,语气几簇, “我知道您为什么这么在意卫芳衡的话,其实您根本不在乎她这个人,您留着她只是因为她姓卫。"申少扬手指上的戒指微微发烫。那一缕灵识在灵识戒中微微地颤动,留神听取戚长羽的每一个字。 “ 仙君,虽然您没说,夏枕玉和季颂危也没说,但是我也猜到了一点端倪。”戚长羽急切地说,“其实到了化神期,每个人都会性情大变,是不是?你们三个化神修士,每人都生出了心魔,那个人就是你的心魔。" 卫朝荣倏然一颤。他攥紧了虚妄的手掌,神容冷肃,透过灵识戒,冰冷地凝望着戚长羽。 戚长羽莫名觉得那个摘下阆风使之名的小修士身上竟忽然有种可怖的气息,好似被什么凶兽盯上了一般,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却只对上申少扬莫名其妙的眼神。 曲砚浓微微讶异。 她其实从没掩饰过她的道心劫,但是这种变化经年累月,非一日之寒,时光太漫长,一千年的变化,足以让世人以为她的变化不过是岁月使然,很少有人想到这是化神境界所带来的。 她并不认为戚长羽就能看透这一千年时光的迷惑性,那么他能猜到这一步,显然是从什么地方的来了线索。 曲砚浓瞥了卫芳衡一眼,后者正看着戚长羽,恍然大悟后又惊又怒。 当初戚长羽还在知妄宫的时候,和卫芳衡打过不少交道,卫芳衡当初对他很反感,但戚长羽那时还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甚至有可能和她一起留在知妄宫里,她终归还是留个面子情,戚长羽问起什么事,她也会解答。 纵然卫芳衡从来没告诉戚长羽“道心劫”这回事,戚长羽多年下来揣摩痕迹,也够摸到一点边了。 “仙君,您宠爱卫芳衡,无非就是因为卫芳衡和那个人有点血脉关系,您特意去上清宗把卫芳衡带回来,不就是想睹物思人吗?您在意的其实只是卫家人,是那个人。”戚长羽低声说, "就像季颂危一样,他这些年来沉溺于利欲,这也是他的心魔,是他的执念。" 冥渊下,卫朝荣微怔。他并不认得卫芳衡,甚至不知道她叫这个名字,更没想到她居然也姓卫。 卫芳衡的那个“卫”,也是卫朝荣的“卫”吗? 所以,曲砚浓是特意去了上清宗,找到了和他有一点血脉相同、在他之后不知隔了多少辈的同族,带在了身边吗? 她并没有忘了他,也并不是用谁来取代他,反倒是执念太重,因此生了心魔,处处去旁人那里找寻他的痕迹? "您不必急着否认,我这些年也不是只靠猜测。 ”戚长羽说, "成为沧海阁阁主的这些年来,我也找到了许多痕迹,也许您从来没有试图抹去它们。您的心魔是在晋升化神两百年后出现的,从那时候起,您就开始疯狂找寻一切和那个人有关的痕迹。" 从山海域,到上清宗,刮地三尺,拼凑属于那个人的一切过往,连卫芳衡这样隔了不知道多少辈的同族都带回了知妄宫。 "您在心魔里越陷越深,慢慢的就连找寻那个人的过去也满足不了您了。”戚长羽说, "所以您不断在旁人的身上找寻和那个人相似的地方,把别人当成是另一个他。您自己不知道吗?当您看到别人身上和他相似的地方时,眼神比任何时候都专注。" 卫芳衡听得一个劲皱眉。 到底是根据只言片语瞎猜的,只能猜个大概,却南辕北辙了——仙君的道心劫,哪里是对卫朝荣执念越来越深?分明是越来越淡了。到后来,仙君甚至都不再想起他了。 最初仙君大张旗鼓地找寻卫朝荣的痕迹,也根本不是所谓的“对卫朝荣的心魔”驱使,正相反,仙君是感受到所有情感和爱恨都在衰退,不愿越陷越深,这才奋力反抗,到处找寻卫朝荣的痕迹,试图挣脱道心劫的束缚。 戚长羽说的好像都很有道理,可是偏偏说反了! "您难道真的没有想过吗?沉溺于心魔,究竟会有什么样的结局?"戚长羽充满煽动性地说,"季颂危执念是利,现在又是什么样?" 曲砚浓想了想。用心魔执念来形容道心劫,好像有点准,但又偏了。 起码季颂危从前是真的不执迷于钱财的。 并不是化神前在意什么,化神后就因此产生执念的,道心劫凭空生成,无踪无迹,根本无法推断规律。 "这么多年里,季颂危一直在四方盟攫取利益,他赚了如山如海的钱,可是他化解心魔了吗?"戚长羽反问, "没有,你我都知道,他的心魔反倒越来越深了。再这么下去,他也会入魔。" 曲砚浓彻底明白戚长羽想说什么了。 "仙君,留卫芳衡这样的人在身边是没有用的。"戚长羽说, "越是睹物思人,越是心魔深重,积重难返。您在意的、顺从的其实不是卫芳衡,而是您的心魔。& #34; "以您的智计,难道还不能明白吗?您若是沉溺在过去里,越陷越深,早晚有一天也会变得像季颂危那样,为了一个执念把整个五域搅得众生不宁,这是您想要的结果吗?" “就算五域毁灭对您来说不重要,可您自己呢?为了一个心魔走向毁灭,值得吗?” 千万里之外,冥渊骤然翻涌。 卫朝荣虚妄的身形剧烈地震颤着,汹涌的魔气起伏着,不断吞吐,将荒僻冰冷的乾坤冢搅得天翻地覆。 ——那个人就是你的心魔。 ——越是睹物思人,越是心魔深重,积重难返。——为了一个心魔走向毁灭,值得吗? 大颗大颗的泪珠在魔元蒸腾里一瞬即逝,妄诞不灭的魔无休无止地嘶吼哀嚎,无数次崩解又重塑,直到本该无痛无觉、永恒不倦的魔也渐渐倦怠,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原地,与荒僻的乾坤冢一同归于死寂。 他是她的心魔。 阆风苑里,曲砚浓支颐。 “晋升化神后,每个修士都会诞生道心劫。”她好像在说着别人的事,一点都不上心,反倒态度闲闲的,余光散散地瞥着申少扬的手, “我有,夏枕玉有,季颂危也有,这没什么好否认的。” 至于夏枕玉和季颂危到底愿不愿意和她一起承认,那她就管不着了,反正她不在乎,也不会帮别人遮掩,活得无所顾忌,随心所欲。 "不过,也不是每个化神修士都有道心劫,这是山海断流之后才有的,一方世界濒临破碎,当然是所有修士一起遭殃。”化神修士站的最高,自然也就要承受史多。 卫朝荣知道山海断流。通过灵识戒,他和申少扬一起补全了他被困冥渊一千年中所发生的那些事。 在曲砚浓他们三个化神仙修与魔修决战,大获全胜,覆灭魔门的过程中,世界承受不住数名化神修士同时斗法,轰然崩裂。 这场浩劫被世人称作是山海断流。 原来她的心魔叫做“道心劫”。 虚妄可怖的魔一动不动地伫立着。他只觉万念俱灰。 > 这本是他在乾坤冢里连想也不敢想的事,可为什么偏偏是道心劫? 一个沉寂荒冢,甘心苦守,却永远也不敢去找她,因为他已成了毁天灭地的魔。 一个执迷往事千年不改,掘地三尺找寻和他有关的一切痕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沦入心魔。 是造化总弄人,还是天命里注定没有缘份? 那一段相拥相守的过往,是否在他们谁也没预料的某一刻,已悄然画上了终结? 难道真要不顾一切去找她,落得个天翻地覆、毁天灭地,让她在心魔里越陷越深,和他一起毁灭么? 卫朝荣定定地站着。 很久很久,他也没有动一下。阆风苑里,曲砚浓瞥向申少扬手上的戒指。 虽然戚长羽猜的都是反的,但她曾经无数次执迷不悟地找寻他的痕迹却是真的,她确实如戚长羽所说的那样,真的对他心心念念、难以忘怀。 如果申少扬戒指里的那道残魂真的属于卫朝荣,听到这里应当会很高兴的吧? 从前她不懂爱,总是恶语否认,说些凉飕飕的话刻意来贬低他们之间的情谊,他从未在她这里得到坚定不移的爱,总是心存犹疑,患得患失。 那么现在听了戚长羽的话,他总归会明白她的真实心意、欢欢喜喜了吧? 至于所谓的在心魔里越陷越深,就算真有这么一段心魔,她也是不会在乎什么积重难返的,顺从本心,算什么执迷不悟? 卫朝荣那么了解她。 曲砚浓等了好一会儿,只等到一段空白的死寂。戚长羽仰起头,充满希冀地望着她。 申少扬的戒指没有一点动静。 曲砚浓有些不耐烦了,难道卫朝荣是不相信戚长羽的话吗?“无所谓,”她痛快地说, "什么积重难返,沉溺心魔,我又不在乎。" 她执迷于卫朝荣那么多年,就算没有天道加诸的心魔,也有本心作祟的执念了。沉迷于一个死去多年的人当然荒诞,可她又怎么会在乎? “我这一生,从来不怕飞蛾扑火。” 冥渊下,妄诞的魔剧烈地震颤。他似哭似笑,或悲或喜,神情古怪到极致,辛酸苦涩,百般滋味。 是,她一直都是这么一 个人。打不死、摧不垮,宁愿自取灭亡也不屈服于旁人和命运,永远炽烈鲜艳。 可是如果有一天,炽烈鲜艳的火燃尽了,怎么办呢?如果真的有一天,她越陷越深,最终走向灭亡了,怎么办呢? 她可以看淡生与死,不在乎这世上的一切,可他又怎么忍心? 他又怎么舍得? 曲砚浓等了很久,到最后也没等到那道残魂的反应。 她不耐烦了,干脆站起身,突兀地出现在申少扬的身旁,一把夺下了那枚漆黑的戒指。 “你刚才不是问我,想不想他么?"她问, "你现在知道答案了?” 戚长羽惊愕地看着他们,可是谁也没在乎他。 半晌,漆黑纤细的触手从灵识戒中簌簌地爬了出来,轻轻地弯曲了一下。 曲砚浓没有等到更多的回应。“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她忍不住问。 怎么可能?难道千年以后,卫朝荣已不在乎她了吗? 还是说,他真的不是他? 漆黑的触手颤了颤。 过了好一会儿,它才微微地向前,攀上她的掌心,很轻很轻,也很慢很慢地写: “情深不寿,你还是……" "忘了他吧。" 第50章 碧峡水(十六) 忘了他吧。 曲砚浓微微地发怔。她有些茫然,好像没看懂这几个字,不确定他是什么意思。 他说,忘了他吧? 她真是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她根本不相信卫朝荣会这么和她说话,卫朝荣怎么可能让她忘了他呢? 她不信! “你再给我说一遍?”曲砚浓声音变大了。 漆黑的触手微微地颤抖着,在她手背上蜷曲,像是想动笔却又没有,一个字也没写,动也不动。 曲砚浓紧紧攥着那枚戒指,半晌没动。她深吸一口气,抿着唇,一抬手,把戒指扔回给申少扬。 申少扬手忙脚乱地接戒指。 他好不容易把戒指捧在手里,抬眼看见仙君冰冷的神容,战战兢兢,欲哭无泪:前辈到底和仙君说了什么啊?怎么不仅没让仙君欣喜若狂,反倒把仙君惹恼了呢? 曲砚浓心情很差。 她已有很多年不曾有这么生气,气得没有来由——她甚至不能确定戒指里的那道残魂一定就是卫朝荣,光是想一想卫朝荣不愿意和她相认、还要她把他给忘了,她就已经气得恨不得把那枚戒指给捏碎了。 如果戒指里的残魂真的是卫朝荣,凭什么不和她相认?听到她对他念念不忘,他凭什么反倒叫她忘记他? 曲砚浓绝不相信。 戒指里的人未必就是卫朝荣,也许只是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陌生人,不知所谓地说着让人厌烦的话。 她抬眼,看见正充满希冀地望着她的戚长羽,只觉意兴阑珊,皱了皱眉,"你说完了?" 戚长羽一怔。 他下意识地张口,想再说点什么,可已说不出:他说了那么多,明明他已猜中了道心劫的隐秘,为什么曲砚浓的反应就这样平淡? 她就这样冷淡? “没什么要说的就可以回去了。"曲砚浓淡淡地说, "会有人带你去戒慎司的,你应该也很熟悉那里。" 戚长羽终于看明白了真相。 无论他究竟说出了什么来为自己辩护,无论他究竟能猜出什么隐秘,曲砚浓是绝不会保下他的,哪怕她说过一遍又一遍她并没打算换掉他。 r />既然她已经答应了卫芳衡,她就绝不会改主意,因为千万个理由也比不过她的一念之差。 "曲砚浓,”戚长羽猛然叫她的名字,脸颊边的肌肉绷得很紧,每个字都像是咬牙吐露的, "这里可是阆风苑,外面有那么多五域修士,你就不怕我现在高喊一声,把真相都说出去?” 他冷笑: “谁能想到,高高在上、不染凡尘的曲仙君,其实对沧海阁的事务一清二楚,整个沧海阁都按照她的心意运转,但凡是她不喜欢的东西,根本没有机会出现在人前。镇冥关换镇石,曲仙君您早就知道,可偏偏从未阻止,因为你根本不在乎!" 任由他插手牟利,任由镇冥关更换镇石,任由他假借沧海阁阁主之位去榨从属们的油水,砸锅卖铁补上缺少的镇石…… "您高高在上,您藐视众生,世人都以为你是天下第一完人,可是他们知不知道,这位天下第一完人究竟是以怎样冷酷的态度面对这苍生?你本来就只是需要一群帮你打理山海域的人,你放任我们牟利,放任大祸酿成,反正对你来说根本没有损失,反手又从我们身上榨回来。" 戚长羽恨之入骨, “我的好仙君,只有我知道,您根本不是什么不慕名利、袖手尘寰的完人,正相反,您才是最会算计、永远也不吃亏的那个精明人。" 申少扬听到这里,愕然望向曲砚浓。 他从未想过,仙君可能从头到尾都知道效山镇石的缺点,怎么可能呢?效山镇石损耗那么大,如果仙君知道了,一定会反对的。 这一切全都是戚长羽在胡乱攀咬罢了! 可是..他忍不住地去想那个可是:仙君真的不知道吗? 富有四海,睥睨天下,牢牢掌握着山海域存亡生死的仙君,真的一点都不知道戚长羽的小动作吗? 还是说,仙君也觉得镇冥关的缺口不足为惧,默认了戚长羽等人损公肥私,反过来又让人原样把清静钞换回来了? 稳坐钓鱼台。 申少扬一时间脑袋里乱七八糟的。 他不知道究竟该不该相信戚长羽的话,为了一个以次充好、为了一己之私就妄动镇冥关的人,去怀疑千年如一日维护青穹屏障的仙君,未免也太让仙君心寒了。 他心乱如麻,狠狠瞪了戚长羽一眼:都怪这家 伙,死到临头还胡说八道! 戚长羽才不在乎这小修士的瞪视,他只是盯着曲砚浓的眼睛,发狠般说, “只要我现在说出去,世人就会知道你的真面目,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就算你是神通盖世的天下第一人,也堵不了这天下悠悠众口!" 申少扬忍不住说, "你这人好不讲理啊,这些都只是你自己的揣测罢了,凭什么拿来妖言惑众?" 曲砚浓难得讶异,望向戚长羽,她很少见戚长羽说出能让她感到有意思的话来,今天却一连说了好多句,这算不算是一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饶是她心情不好,也被戚长羽的新奇话勾起了兴趣,兴致勃勃地望着戚长羽, "你打算在这里大声说出这些话?" 戚长羽根本想不到她面对他的威胁,流露出的神色居然是饶有兴致,好像他聊起了什么有趣的话题。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她,脸上因恼火而涨红了,他恶狠狠地说, "你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 曲砚浓倒胃口了。原来他其实并不打算说,只是想威胁她啊。 真想说,早就说了,何必告诉她,等她来堵嘴? 戚长羽就算是偶尔变得有意思,也有意思得很短暂。 “那你就试试吧。”她意兴阑珊,有点惫懒地靠在金座上,漫不经心地望向阆风苑下渺远的人群, "真有意思,戚长羽,我以为你心心念念想要追逐权势,是因为你早就知道权势和利益能给你带来多大的好处,可现在感觉你一点都不了解啊。" “堵住悠悠众口,很难吗?”她似笑非笑。 戚长羽惊疑不定地望着她。她打算怎么堵?她能怎么堵?逼迫在场所有的修士都立誓,不许将他说的话透露出去吗? 那怎么来得及?阆风苑里数万修士,就算曲砚浓是化神仙君,又得花费多久去给他们定下难解的誓言? 还是说……如果他真的开口,曲砚浓就打算用最简单的办法堵住他们的嘴——她打算把这阆风苑里的所有修士都杀光灭口? 是了,她本就是个心狠手辣的魔修,最是杀人不眨眼的人物,就算阆风苑里的人再多,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她心冷手狠,谁也不在乎。 />戚长羽想到这里,背脊微微发寒,那股发狠的气势不知何时便散了,瘫软在地上,强撑着看她。"不是想看看吗?"曲砚浓说得轻描淡写, "现在人群还未散去,你尽管试试。" "看看这天下悠悠众口,我到底能不能堵住?" 语调疏淡,一点也不重,更没有故作铿锵,可每一字都似掷地有声,在清风流云里昭然悠远,正是那种云淡风轻的写意,无形间便已气势慑人。 戚长羽满心的怨恨,这一刻竟塞在胸口,硬生生说不出一句话。她已站在五域的顶峰。这世上再也没什么能束缚她,也没什么能威胁她,因为她才是这世间最大的威慑。 卫芳衡早已忍得不耐烦了,伸腿给了戚长羽一脚,踢在他肩头,把戚长羽踢得猛然向后一仰,险些掀翻在地, "马上就要进戒慎司的人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死到临头了居然还挑拨她和仙君的关系! 戚长羽先前在斗法中已收了不轻的伤,如今被她毫不留情地来了一脚,面色潮红,吐出大口大口的血来,可他却顾不得痛楚,毫无形象地向她的方向爬过去, "仙君,仙君,我知道错了,我不能去戒慎司,别送我去戒慎司——" 卫芳衡揪着他的衣领将他往后拖着走,再不给戚长羽哀嚎挣扎的机会。 被关入戒慎司的修士得不到任何关照,反倒要担负沉重的劳作,以戚长羽现在的样子进了戒慎司,伤势只会越来越严重,拖上两个月,损伤到丹田,元婴后期的修为也要成废人。 他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沧海阁阁主,只会在日复一日的劳作里无声无息地死去。 "这对你来说也是个很好的赎罪机会。"卫芳衡意味深长地说, "你因为镇石而落入戒慎司,又会在戒慎司里日复一日打磨镇石。你和镇石的缘份,果然是生生死死纠缠不休。" 戚长羽剧烈地挣扎咆哮起来,可卫芳衡强力地镇压了他的反抗,将他带下金座,交托给戒慎司的修士。 申少扬站在金座边,望着戚长羽被卫芳衡带走,不知怎么的,脱口而出, "仙君,他最后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 话一出口,他就已经开始后悔了,声音渐渐变轻,但到最后,又 破罐子破摔般说了下去。 如果、如果戚长羽说的那些话其实都是真的,那他可就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仙君了。 曲砚浓定定地望着他,目光落在申少扬手上的漆黑戒指。"你可以猜。"她唇边的笑很浅,浮光掠影一样。 申少扬“啊”了一声,想说话,却见她从金座上站起身,声音轻曼,拨开云雾烟岚,声振阆苑。 "百余年来定守知妄宫,不问俗世,竟忘红尘,只觉浮生若梦。""倏忽梦醒,俯仰人世,处处皆新。" 她悠悠地说, "恰逢阆风之会,点来数名少年天才,不胜感慨,因此做出决定:阆风之会后,所有拿到过青鹄令的修士都将随我一同启程,巡牧五域。" 阆风苑里一片哗然。 曲仙君这话的意思可是要带着拿到青鹄令的应赛者们一起游历出巡,对于这些最高刚结丹的修士来说,那是多大的机缘啊? 未能赶上这一届,或者没在这一届阆风之会里闯进前四的修士们顿时捶胸顿足,懊悔不已。金座下,祝灵犀、富泱和戚枫三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阆风之会结束后,居然还有他们的事。——大好事! “我、我应该也算拿到青鹄令了吧?”戚枫弱弱地说,止不住地心虚,但言语又很坚定, “这么大的机缘,我也想要啊。" 祝灵犀和富泱犹豫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谁也说不出准话,但两人都很理解戚枫: 虽然之前的经历说不清楚了,想争取也似乎争取不来..但那可是跟着仙君一起游历啊! 这么大的机缘,谁不想要啊?做梦都要笑醒了好不好? 金座上,曲砚浓朝申少扬微微一笑,很和善, “我们先去上清宗,再慢慢去四方盟,我还有些事要找他们谈谈。" 她的前心腹爱将戚长羽可是被四方盟狠狠地宰了一刀,戚长羽的东西就是她的东西,怎么能只有她出血呢?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笔清静钞,当然要大家帮着她一起出啊。 申少扬眨眨眼。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莫名觉得,祝灵犀和富泱可能是做梦要笑醒了,但他们的同门,大概再也笑不出来了。 第51章 子规渡(一) 曲砚浓说要带着所有拿到过青鹄令的应赛者一起出去,并不完全是一时兴起。 一来,她先前答应过卫芳衡,说好了要出去改换心境,没必要反悔;二来,戚长羽提起戚枫先前为了定制法宝而去了上清宗,寻那个神神秘秘的知梦斋出手,曲砚浓千年来心心念念的就是炼制出神品乾坤袋,听到有炼宝大师,自然跃跃欲试;三来,她在山海域外,确实还有一些未了的事。 "未了的事?"卫芳衡很迷惑,想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什么事?我听说过吗?" 曲砚浓说得很含糊。 “以前惩戒过一些人,现在时间到了,正好过去看看他们有没有改过自新。”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说庭前的鸟雀,透着漫不经心, "七百年了,如果他们悔改了,那就抬一手吧。" 如果曲砚浓光说“惩戒过一些人”,卫芳衡还真就猜不出她说的是哪一出——曲砚浓千年来教训过的人多了去,谁能猜到她想说哪个啊? 可曲砚浓一说“七百年”,卫芳衡立刻就明白了, “你说的是长风域的绝弦谷吧?七百年前,你上门把人家宗门里的化神仙君直接给打落回元婴了,听说还用了什么办法,让绝弦谷的绝学传承中道断绝,是不是?" 就算数百年待在一处,卫芳衡对曲砚浓的事也不是全都了解的,曲砚浓这人很像个谜,任你怎么努力去了解,也像是隔着雾看花,你以为已经离得很近了,却总在不经意间发觉彼此其实还是隔着一层。 但七百年前这个时间太有名,几乎整个五域的修士都能津津乐道,精准地谈起七百年前曲仙君究竟是如何乘兴出游,途径长风域三下五除二,将绝弦谷那位刚刚晋升化神的同阶修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明明是远远老过修士们年纪的旧故事,却总是作为世间最富盛名的传奇,一代又一代流传。 无他,只因和她有关的故事如此惊骇震撼,莫说过了一千年,就算再过一万年,也是惊心动魄的传说。 “可你虽然脾气不好,做事肆无忌惮,却一直都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卫芳衡奇怪地问, “要不是对方真的过分,你是不会对他们出手,更不会重罚他们七百年的。那他们到底做了什么惹怒了你?" ——曲砚浓可是连戚长羽都能原谅! /> 曲砚浓一点也不上心。 “那你就错了,我的脾气一点也不好,想干嘛就干嘛。”她无所谓地说, “长风域的修士们还要谢谢我呢。” 卫芳衡知道这人脾气硬起来,拿个铲子都撬不开她的嘴,也不再问,取了上清宗的訾议会函,给曲砚浓递过去, "外面四个小修士还在等着你呢——你竟然打算把戚枫也带上?" 因为戚枫是戚长羽的侄子,卫芳衡对前者难免有点意见,更何况戚枫身上还有疑似被歹人控制神识这一出。看曲砚浓的意思是打算把戚枫也带上,卫芳衡心里难免有点枢。 曲砚浓随手接过訾议会函,往袖口随手一塞,其实她带不带这东西都无所谓,等她真的到了上清宗,对方还能因为她没有訾议会函而把她拦下来吗? "如果没有戚枫,我还想不到玄霖域有了知梦斋。”她神色悠悠,意味莫名, “要是少了他,岂不是少了许多意思?" 卫芳衡听不懂, "你总打哑谜,一句一个机锋,亏你还是个魔女,说话能不能痛快一点?" 曲砚浓被她堵得说不出话。 "小芳,戚长羽有句话说的没错。"她叹气, "你要不是卫朝荣的族亲,我肯定是不会把你留在知妄宫里给自己找不痛快的。" 卫芳衡一点也不怕她。 "那你是还想把我打发到哪里去?"卫芳衡的脾气也大得很, "大不了我还回上清宗!" 其实卫芳衡也就是放放狠话,离开了数百年,再回去还有什么意思? 知妄宫已成了她的家,曲砚浓就是她的亲人,上清宗那些浮光掠影的过往,早就掩埋在过去,连她自己也毅然决然地舍下了。 也许冥冥中自有定数,她想,真就如夏仙君所说,他们卫家人都一个样,一见仙君就什么都不要了,一辈子都愿意围着曲砚浓打转。 曲砚浓温文地一笑。 "如果你不是卫朝荣的族亲,我早就把你丢去沧海阁,填上戚长羽被抓后的窟窿了,而不是等到现在。”她望着呆若木鸡的卫芳衡,笑得意味深长, “我可没有忘记,非要我换掉戚长羽,害得我不得不分神去管这些琐事的人究竟是谁 。" 就连上清宗和四方盟她都不打算放过,怎么会放过卫芳衡? “我、我以为你既然要去上清宗游历,应该会带上我?"卫芳衡泫然欲泣, "好几百年了,我也想回去看看故土,我都给你白干了这么多年了,我也想家。" 她才不想接受沧海阁的烂摊子呢! 曲砚浓笑得无限愉快。 "你的时间和精力根本不值钱,为我做事是你的荣幸。有的是人愿意给我打白工,你出去问问,如果把沧海阁阁主的位置公开拍卖,有多少人争着倒贴钱上位?"她顺口溜似的一口气说到尾,不带一点起伏,像是在念白, "戚长羽不愿意干,有的是人愿意干。" 卫芳衡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总觉得这段话好似十分耳熟,可又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听到过…. 曲砚浓笑吟吟地望着卫芳衡, "你对戚长羽这么恨铁不成钢,一定是很羡慕他能成为沧海阁的阁主吧?你说有的是人愿意干,其实是在暗示我,你愿意干,对吧?这么多年跟着我在知妄宫里虚度光阴,实在是太委屈你了,我痛定思痛,决定成全你的梦想,忍痛放手,送你去更广阔的天地。" 在卫芳衡瞠目结舌的目光里,她一本正经地说, "放心吧,这个沧海阁阁主的位置,非你莫属。" “我不是!我没有!”卫芳衡张口结舌,懊悔得恨不得把戚长羽拉出来打一顿:难怪仙君一边说着戚长羽不可或缺,一边又爽快地把戚长羽拿下了,感情是心里已经拉好壮丁,故意说给水鬼听的。 啊啊!她当时听得满脑子都是“仙君不会放过戚长羽吧”,可没想到仙君想的是一网打尽,既不放过戚长羽,也不放过她啊! 曲砚浓笑意斐然,愉快地说, "怎么办呢?看你这么想家,我也很心疼你。没关系,你在沧海阁好好看,我去上清宗。" “你的家,我来帮你回。”她微微一笑。 卫芳衡: "…….啊啊啊啊啊,到底有没有个人能教训这人一下啊? 知妄宫的长廊上,申少扬捧着白玉杯,从这头走到那头。 申少扬忙,很忙。他感觉他简直是一个人掰成两半使,比谁都忙。 r />一边是—— "你们有没有发现,之前在阆风苑里,仙君告诉我们,最后一场比试里要考吹笛,可是整个比试里根本没有需要用到笛子的地方?" 另一边是—— “前辈,你和曲仙君说了什么啊?明明仙君一开始还挺开心的,怎么过了一会儿就像是有点生气了?就算你不愿意和仙君相认,那也不该惹仙君生气啊?我真的很奇怪,一千年前,你和仙君打交道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对于前一个问题,祝灵犀和富泱一齐用力点头。 当初在阆风苑里,仙君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把他们全都骗过了,趁着最后一场比试前的那段时光,没日没夜地练习吹笛子,生怕当众出丑,错失头名。 现在头名是没拿到,笛子也根本没有用武之地,连吹一声响的机会都没给,辛辛苦苦准备好些天,说不考就不考,这怎么让人接受啊? “我还特地请了绝弦谷的朋友帮我写了谱。"富泱说来很是唏嘘, "本来还想在比试中吹响,博得五域传唱,给我朋友宣传一下,扬扬名的。如果我有机会吹笛子,我出资,她出力,我们合伙,绝对能大赚一笔。" 申少扬听到这里,疑惑极了, "一首曲子,怎么赚清静钞啊?" 富泱说得头头是道, “我们的计划是赶在其他修士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高价卖掉我们之前刻录的玉简,造价极高,如闻仙乐。等到其他商家也跟风卖玉简,我们再大量卖出便宜的玉简,为她造势,争取把她打造成‘自绝弦谷谢闻铃祖师之后最有天赋的音修’,让她在五域开坛讲道,给大家奏响乐曲。" 申少扬听迷糊了, "你这个朋友修为多高啊?自掏腰包开坛讲道,这么了不起?" 所谓的修士开坛讲道,其实就是凭借修士个人的声望和信誉,招来一定数目的同道前来听修士讲述修行路上的心得。每个能开坛讲道的修士都是绝对的大能。 富泱一摆手, "她刚结丹,和你修为差不多。" 申少扬目瞪口呆, "金丹修士开坛讲道?"有人愿意来听吗? 富泱笑得很狡猾, "别的修士开坛讲道,当然是没人听的,可音修不一样的,就算只是 金丹期的音修,奏响的曲调也很好听了。要是有空,听听曲也不错啊。" “既然是来听她开坛讲道的,总归要意思意思吧?每个听讲道的名额收点清静钞不过分吧?这不就赚到钱了?" 申少扬恍恍惚惚,简直震惊得晕头转向了。 "你们、你们望舒域的修士玩得好花啊!"扶光域的土包子含泪说。 富泱叹着气摇头, "绝弦谷可不是望舒域的,而是长风域的,从前号称是五域音修之祖,名门正朔,别提多有名了。就算七百年前绝弦谷被曲仙君收拾后跌落神坛,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很好用的名头。" "可惜啊可惜,没找到吹笛子的机会,这么好的机会错失了,只勉强把插翅符推销出去了。"祝灵犀听到这里,面无表情,默默地盯着富泱看。 插翅符确实是被富泱推出去了,符篆大师也被他当场送走了。 “哈哈,这个谁也没想到嘛,朋友给我这种符篆,让我试着卖卖,我也不知道符篆大师居然就是你啊。"富泱爽朗一笑, "插翅符卖的越好,你就赚的越多,名气也越响亮,这是大好事啊!" 祝灵犀嘴唇抿得很紧,一句话也不说。 富泱感到有些棘手, "要不这样,我得到的清静钞,再分一成给你赔罪?" 祝灵犀抿着唇,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清静钞的事。"她很简短地说着,似乎还有什么想说,可是望见走廊尽头的曲砚浓,又顿住不说了, "仙君。" 曲砚浓的硬底云靴踏在玉石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过来吧。"她招招手, "我们来聊聊游历的事。" 与其同时,申少扬听见灵识戒里沉冽的声响: "如果她当着其他人的面提到我,你不用掩饰我的存在。" 第52章 子规渡 二) 啊?不用掩饰了? 申少扬忍不住挠头。 之前在阆风苑里,前辈甚至在仙君面前伸出了连申少扬也从未见过的魔元触手,他还以为前辈和仙君已经要相认了,可没想到最后仙君神色淡淡的,好似被惹恼了,而前辈则藏在灵识戒中,避开了旁人,让人实在搞不懂这是什么情况。 仙君和前辈关系匪浅,又一口道破了前辈的存在,申少扬承认起来当然爽快无比,但若是还有旁人在场…. “会不会有点冒险了?”他扭扭怩怩地问。 一枚藏有上古残魂的戒指,听起来就不凡,就算富泱、祝灵犀和戚枫看起来人品都不错,可谁能保证他们的亲朋好友也都能守住底线啊? 卫朝荣沉默了片刻。 “她不会让别人拿走灵识戒的。”他不知是什么滋味地说,一片空洞,"她猜到可能是我了。" 申少扬差点在仙君面前露出诡异的表情。他简直想不通了,既然仙君都猜到前辈可能就是她早死的道侣了,为什么两个人还是僵持着呢? 一个死活不愿意说自己就是他,一个猜到了也按兵不动,难道大佬的世界真的就这么叫人看不明白? "前辈,那你就承认啊!"他恨铁不成钢, "难道还要仙君和你一起挤进灵识戒里,你才愿意和她相认吗?" “照你们这样僵持下去,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在一起啊?” 卫朝荣默然无言。重新在一起?还有重新在一起的机会吗?短暂地相守,然后一起归于毁灭,值得吗? 曲砚浓站在走廊的尽头,踏进朱门前,微微偏过头,目光幽长地望了申少扬和他手上的戒指一眼。"不要闲聊了。”她语气淡淡的,似乎兴致不高, “要聊天,就进来一起聊。" 富泱、祝灵犀和戚枫互相对望。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听到仙君招呼就收声跟上了,谁聊天了? 祝灵犀微微蹙眉思忖着,目光很快就落在了申少扬和富泱的身上,这两人关系最好,说不准就在偷偷神识传音。 富泱也想到了神识传音,正在观察其他人脸上的神情,就对上祝灵犀了然而不赞成的目光,在他和申少扬之间来回逡巡。 富泱: " ……" 他真没有啊! 代销魁首难得感到有口难辨的苦楚,望向申少扬,打算和难兄难弟一起用目光谴责祝灵犀不讲道理的胡乱猜测,却望见申少扬满脸无辜地左看右看,对上祝灵犀的目光后眼神一瓢,也落在了他的身上,表情正义凛然,充满谴责。 祝灵犀露出微微疑惑的神情,定定看了申少扬一眼,似乎信了申少扬的无辜,都是富泱单方面骚扰,于是和他一起盯着富泱,引来戚枫恍然大悟般地一瞥。 三人一起盯着富泱,一言不发面带谴责。 富泱: "……" 苍天呐,真的不是他啊! 那个闲聊的人到底是谁啊?怎么还栽赃陷害呢?——可别被他找到! 四个小修士眉来眼去,明明谁也没说话,却带着一股怪怪的硝烟味进了门。 一进门,却是一起把方才的眉眼官司忘了,板板正正地站在长桌前,贼老实地盯着曲砚浓。 “坐吧。”曲砚浓坐在最前端的位置上,微微扬了扬下巴。 四个小修士同时抬步,四个人,只有一道脚步声。 “哒哒,哒哒,哒哒。” 三个脑袋同时转过去,望向那清脆的脚步声。 富泱坦然地回望,任由他们用古怪的眼神望着他脚上穿着的那双黑色云靴。 方才的清脆脚步声就是从他这里发出来的,踏在质地坚硬的玉石地砖上,发出丝毫不逊色于仙君那双云靴的声响。 显然,他脚上的那双云靴不是寻常仙修常穿的软底云靴。 申少扬眼神震动。富泱居然真的仿制了仙君的硬底云靴,而且还穿到知妄宫里来了。 曲砚浓也意外。 她扬起眉毛,出乎意料地望着富泱——要说追问,似乎很奇怪,毕竟她管天管地,也管不到别人穿什么鞋子上面去,可是不问,又觉得很微妙。 当想问又不想问的时候,她一般都选择直接问: "你学我?" 这话问得很霸道,而且很不讲道理,天底下有那么多种云靴,没道理说富泱穿个硬底云靴就是在学她,但曲砚浓心里有这个怀疑,就不爱拐弯抹角。 >富泱也没否认。 “确实是仿照仙君的云靴做出来的,从仙君在镇冥关露面后,晚辈就找了几个相熟的制衣修士,仿制了仙君常穿的硬底云靴,如今已赶制出相当数目的货品。”他很诚恳地说, "倘若仙君恩准,立刻就能销往五域,晚辈等甘愿将一切获利全部奉上,一铢也不留,以报仙君赏识。" 如果说分给曲砚浓大头,她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修仙界什么时候都不掩饰强者为尊的本质,没人敢利用了她之后不给足她好处。 但富泱说全部获利悉数奉上,一铢也不自留,就难得地让她有些讶异了。 她对富泱所说的好处并不动心,光是乾坤袋每年所创造的进项就足够她肆意挥霍了,她只是感到好奇,一个金丹都没结的小修士甘愿给她打白工,必然是有更大的图谋, "你想要什么?" 难道是像戚长羽当年那样,想要一步登天? 谁知富泱摇摇头,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 "仙君,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四方盟的总协理院有个准入门槛,一定要有一位份量足够的客户,才能正式加入,享受协理官的待遇,否则就只能在下面挂个名,办什么事都要被抽成,所以……" 所以,代销魁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眼光太高,直接盯上了五域分量最重的那一位。 曲砚浓盯着富泱看了半晌。 四方盟的总协理院她当然知道,就连季颂危这个四方盟之主都要登记在册,写上几位有分量的客户。 “九百年前总协理院刚设立,我就写在季颂危的名下了。”她说。 九百年,于当今在世的三个化神修士来说,都是一道分水岭,往前是故我,往后是沉沦,可他们当时甚至不曾察觉,仍以为自己是在殚精竭虑地找寻着破解道心劫的办法,却不知这所谓的办法反倒 是向下坠落的第一程。 一程又一程里,失了来处,忘了归处。 富泱皱眉,苦恼起来。总协理院要求很严,同一位大客户只能记在一人的名下,曲仙君这个热灶果然是被捷足先登了。 季颂危可是化神仙君、四方盟的盟主、望舒域之主,哪怕是从长幼尊卑的角度考虑,富泱也该退避三舍? > "仙君,我们盟主不是个好东西,当他的客户,容易变成冤大头。" 申少扬正端起桌上的灵茶喝了一口,听到这里,差点喷出来。——你们四方盟修士,真的是团结友爱、上下一心。 不知道远在望舒域的季仙君听到自家晚辈说出这种话,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曲砚浓讶然之外,沉吟片刻,居然很认真地点头。“确实,季颂危就不是个好东西。”她说。 但富泱说的买卖,她也没多少兴趣,她不是季颂危,清静钞够用就可以了, “不用给我清静钞,接下来这一路的花销,就由你请客好了。" 料想这笔生意也做不出什么大名堂,对于筑基金丹修士来说或许是巨款,但对她来说只能算微不足道。 富泱也不气馁: “我会努力赢得仙君信任的。” 曲砚浓摆摆手。 “我来说一下这次游历的行程和规划。”她目光扫过在场四个小修士,尤其在戚枫和申少扬的戒指上停顿了一刹, "从出发起,我们就按照普通修士的习惯,坐普通的银脊舰船去玄霖域。"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至于接下来的行程,暂且不说了,等上清宗的訾议会结束,再告诉你们也不迟。" 可她也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兴致究竟能延续多久。 这一刻她想要摆脱道心劫,回到从前爱恨充沛的日子,谁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又改了主意,甘愿沦陷在无爱无恨无欲无求的漫长岁月里? 如果一切终究成空,她真的忘了爱恨,那接下来的所谓行程,自然也就没有重拾的必要了。 曲砚浓瞥了一眼申少扬手上的戒指。如果那道残魂真的是卫朝荣,那么回到上清宗,对他来说也算是回家了吧? 纵然这个家有千万种遗憾,可故人都已逝去了,总还是会生出怅惘的。 “在到达上清宗本宗的山门之前,只当我们是一起出来游历的普通修士就好。”她说。 申少扬恍然:这就是传说中的白龙鱼服? 他不由兴奋起来,没等仙君往下说,先手舞足蹈地盘点起山海域和玄霖域的出口, "玄霖域有三个通往山海域的出口,其中离上清宗本宗最近的应该是子规渡,我们直接 买开往子规渡的船票,今天上船,五天后就能到了。" 祝灵犀一个土生土长的上清宗修士都没他积极。 她微微抿唇,谨慎地观察了一下曲砚浓的表情,神情严肃, “仙君,倘若我们这些日子以普通修士的身份去玄霖域,可能会有点麻烦。" 申少扬搞不懂, "怎么?普通修士去了你们上清宗,会被欺负吗?" 祝灵犀欲言又止, "挨欺负倒是不至于……" 但是, “我们玄霖域的修士比较传统,比较严谨,比较注重规矩。”她委婉地说, "就是,最近宗门訾议会在即,大家上下一心,就比平时更认真一点,会很麻烦。" 她说得实在太委婉了,不仅申少扬三人没听懂,就连曲砚浓也不明白她的意思。 祝灵犀苦笑。 "等我们到了玄霖域,你们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大 五域之间隔着青弯屏障,只有几处出口开放,由银脊舰船来往其间,因此每一处出口都算得上鼎盛繁华,人来人往,鱼龙混杂。 不管修士有多神通广大,每人一节竹节牌,凭票申领,上船时会有阵法检验竹节牌的真假。 申少扬之前就从扶光域坐银脊舰船来到山海域,如今换个地方游历,格外兴奋,自告奋勇地带着五张船票挤进人群里,排队领竹节牌,好不容易排到头,却被对面的修士赶走了: “去玄霖域的是吧?玄霖域的船不在这边领竹节牌。” 申少扬一愣: "为什么?" 发竹节牌修士不耐烦, “当然是因为上清宗那帮老古板有毛病,登船都要搞出那么多事,发个竹节牌都要折腾一刻钟,我们哪有功夫给他们折腾?干脆划了一片空地,让他们玄霖域自己派人过来,喏,在那边,你排队去吧。" 申少扬狐疑地朝修士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瞬间眼冒金星。救命!那边的队伍是这边的十倍长! 曲砚浓和祝灵犀三人久等申少扬不来,反倒比他先找到了玄霖域发竹节牌的队伍,纵然船票全都 给他了,也先排进长队里候着。 br /> 连祝灵犀也皱着眉,忧心忡忡地望向看不见尽头的队伍, “宗门的审查,比我出门时更严格了。” 曲砚浓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受过这种排队的苦了。 谁敢让天下第一人排队苦等啊? 根本就没有任何人敢让她等!更别说她还有道心劫,就连自己想做的事都会片刻就失去兴致,更别提排队了。 所以,很显然,曲仙君的耐心,比正常人要差很多、很多.. “你们上清宗到底在审查什么?”她匪夷所思, "坐个船而已。" 祝灵犀立刻神容一肃,郑重摇头, “是其他界域的标准不够规范,完全忽略了舰船乘客的安全性和目的性,随意地放任外来修士进入自家界域,这是对域内本土居民的极大不负责,也是对界域内秩序的巨大破坏。" 她说得字正腔圆、有板有眼,其他人一起呆呆地望着她。戚枫红着脸: "听、听不懂?" 申少扬正好跑过来找到他们,大倒苦水, “我打听了,上清宗的审查太严格了!必须提前交纳三百铢清静钞作为保证金,确保你不会破坏银脊舰船,如果拿不出来,就算你有船票也不给上船……" 曾经在五域中的任何一域有过缉杀令的修士,不许上船;曾经在任何界域有超过一万铢逾期欠款的修士,不许上船;曾经在上清宗之下有过超过十条违规案底的修士,不许上船……… "这听起来都挺合理的吧?"富泱问。 申少扬痛苦地说, "这些条件确实都很合理,听起来一点也不难,可是他们要你证明你没干过这些事!" 证明自己干过只需几个呼吸,可是证明自己没干过,就要数不清的呼吸。曲砚浓脸色阴沉。她深吸一口气,眼看就要忍不住了。 白龙鱼服真不是人干的。有权有势就是要仗势欺人破坏规则! 申少扬一个激灵,想也没想,从手指上撸下灵识戒,一把塞进曲仙君的手里, "前辈,你快劝劝仙君!" 第53章 子规渡 (三) 卫朝荣还没反应过来,灵识戒已经被申少扬塞到了曲砚浓的手里,他无时无刻不凝视着那一头的天光,猝不及防与撞入她的目光,哪怕明知她只能望见漆黑的戒指,他也依然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他没想到申少扬会这么做,也没想到再次直面的一刻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曲砚浓也没想到。 她眉眼犹存着压抑的不耐,垂眸望着掌心的漆黑戒指,眼底闪过一瞬的讶异。 漆黑的戒指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没有一点动静。 她定定地望着那枚戒指半晌,轻嗤了一声,倏尔收拢了五指,把它握在掌心,抬眸望向申少扬,神色冷淡而乖张,"劝我什么?" 申少扬本就是下意识的反应,谁料到前辈一点动静也没有,反倒是他挨了曲仙君大为不善的一眼,只得讪讪地挠头,"您不是说过吗?我们是出来游历的,排队……怎么不算是游历的一部分呢?" 他还怪有使命感的。 曲砚浓从来不觉得她朝令夕改是什么不对的事,她依旧虚虚地拢着手中的戒指,目光若有似无地望着申少扬,一言不发。 她不说话,自然有一股沉凝的威严,迫得人不敢抬眼和她对视,无所遁形。申少扬被她看得头皮发炸,攥着衣角,浑身绷紧了,站得笔直。 富泱、祝灵犀和戚枫察觉到她那沉默的威势,其实曲仙君只是忽然不说话了,周遭却好像是突然被人罩上了一个透明的灯罩,一切细小的动静都让人心惊。 就连前前后后排着队的修士也感受到一丝不必灵气就能让人惊心动魄的威慑,神色中带着一点惊恐,来回偏转着头,想要找寻这威慑的来由。 这回不止是申少扬着急了,祝灵犀三人也有些慌张:周天宝鉴把他们的神貌全都映照出来了,尤其是曲仙君,整个五域都对她感到好奇,难保这些排队的修士里没有哪个刚看了阆风之会,一眼认出仙君。 单纯只是认出来倒也还好,可要是有不识趣的修士凑过来,惹怒了仙君怎么办? 曲砚浓犹然没有动静,仿佛是看不见周遭修士一点点聚在她身上的惊疑目光。她神色冷淡,臭着一张脸,活像是所有人都欠了她成千上万的清静钞。 r /> 她的耐心一向欠佳,从来没好过,有脾气就发脾气,几乎从没学过“忍耐”这两个字,无论是谁让她不高兴了,她都要夹枪带棒地回敬。 那么自我,活得神采飞扬,半点也不做作矫饰。 其实她有时候脾气和小孩子一样,执拗得可怕,但恶意坏心算来不多,倘若顺着她的意思来,温言安抚几句,她就能转嗔为喜,笑吟吟地说话。 可他那时候还不懂。 他在牧山宗练了那么多年的刀,心无旁骛,没学过其他任何一种手段,却在刀法上一日千里,牧山宗那么多同门,没一个是他一合之敌,连当时还是上清宗长老的夏枕玉也一眼看中他的天资。 卫朝荣当了那么多年无人争锋的天才,也只有锋芒锐不可当才能让人关注他,他用尽了力气势不可阻地闯到她的身旁。 他们针锋相对过、笑里藏刀过、勾心斗角过,像两块磁石严丝合缝地紧紧贴在一起,被交织的爱恨勾连。 卫朝荣从来没后悔过他们的每一次相遇,这段风月故事不容半点删节,倘或错过任何一次针锋相对,他都唯恐走不到最后一程。 可有时候,在乾坤冢里孑然一身、无朝无暮的日子里,他总是忍不住地想,如果他再多顺着她一点就好了。 她就是那么个脾气,有时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不高兴了,心里憋着不痛快,只要他态度鲜明地顺着她,把她心里的无名火浇灭了,她也就又笑盈盈起来。 可他那时不懂。 笨口拙舌,痴头傻脑,只是隐隐觉得他们情浓后,她好像常常欢喜,又常常失落,他说了话还不如不说。 在幽晦无光的冥渊下孤身一人诘问了这么多年,他时常生出一种不切实际的浮想,如果从前他能明白、如果他还有机会弥补就好了。 如果他有机会.. 漆黑灵动的触手从灵识戒里悄然伸了出来,被圈在掌心里,他操纵着触手,一下一下地轻轻蹭着她的掌心,从她微松的指缝里挤了出去。 曲砚浓掌心一阵发痒。 她皱着眉头,面无表情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望见那细小的触手如一团乱絮,从漆黑戒指中生了出来,少说有二三十条,看上去冷冰冰的,有种黑金般的沉冷光泽,此刻却蜷曲在一起,握拢了她的手。 其中 一条触手在她掌心打了个旋,浅浅地书写: “若是实在不高兴,就让上清宗为你专门开辟一条航路,往后都备一艘空置的银脊舰船,等你想用的时候再启用。" 曲砚浓盯着掌心的那条触手看了半晌:他不是困在戒指里一千年?怎么说起银脊舰船、舰船航路这么顺口? 她还以为残魂在戒指里憋了那么久,出来后发现改天换地了,应当极度不适应才对。 ——他到底是不是卫朝荣? 她总是不确定,她也不知道在她的心里,卫朝荣若能见到一千年后的五域,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他性子那么执拗,能接受这换了人间的世界吗? “你还知道银脊舰船?”她轻嗤了一声, "闷在戒指里这么多年,倒是学得很快,我还以为你会是个老古板,一惊一乍地接受不了当今的五域。" 卫朝荣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 "你们覆灭了魔门,一千年不是一弹指,一切当然都会跟着变,我接触不到外界则罢,既然接触了,当然是我适应当今之世,没有当今之世来适应我的。" 曲砚浓瞪着掌心的触手。 说着话的时候,他又有点像卫朝荣,可是她心里的卫朝荣只活在千年前,她想象不出他生活在现在的五域中的样子。 卫朝荣也微微地愣了。 在她的心里,他就是个只能抱守过去不放、永远无法适应现世的老古板?他们就这样隔着漆黑的触手,沉默地对望着,好像谁也说服不了谁。申少扬“哎哟喂”一声,欢欢喜喜地说, "仙、仙……曲前辈,祝、祝道友带人回来了。" 不怪申少扬变成结巴,实在是他们隐藏身份出游,之前习惯了的称呼根本不能叫出来,一叫就全露馅了。他要是当众叫了一声仙君,还能有谁不知道他们是谁啊? 被他这么一声,曲砚浓张开五指,任由那黑色的触手缩回戒指里,只留下一根细细的触手缠在她的小指上。 她盯着那根细细的触手很久。 祝灵犀早在曲砚浓板起脸的时候就悄悄地离开了队伍,朝最前列走去,找到了上清宗驻此地的同门管事,陈明了身份,管事立刻跟着她一起来迎曲砚浓。 曲砚浓的脾气真的很古怪 。 方才还说着想要仗势欺人破坏规则,这会儿人家亲自来接她上船,她一边毫不犹豫地抬步,走在人家前面,一边又挑眉。 “我听说上清宗的规矩一向很严格,谁也不能破坏。”她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是什么意味, “现在才知道,原来规矩也是因人而异的吗?" 舰船管事尴尬地一笑。 规矩当然是严格的,任何人都需要遵守,今天就算是上清宗的现任宗主来了,也得乖乖排队,否则若有哪位大修士仗势欺人,传回了宗门,是会被獬豸堂拿下问责的。 可是事情总也有例外,上清宗乃至玄霖域的修士不能破例,不代表这世上没有人能让人破例——曲仙君也不归獬豸堂管啊!万一她不满意了,随手就给舰船一下,难道獬豸堂敢上门要债? 连獬豸堂也惹不起的杀星,还是不要惹她不高兴了。 "仙君,我们上清宗的规矩确实是很严格,”管事认了,顽强地说, “但我们的底线也可以很灵活。" 曲砚浓被他逗得有点想笑。 祝灵犀轻轻叹了口气。 她从管事那里领来了竹节牌,戴在曲砚浓的手腕上,诚恳地说, "訾议会在即,宗门的规矩确实比往常更严苛,这里还是山海域,登上银脊舰船已是最简单的一环,等我们到了玄霖域,要守的规矩还会更多。" 曲砚浓一口气顺不下来。 “更严苛?”她挑眉。 祝灵犀有些尴尬地点了一下头。 曲砚浓不太烦了,反过来问祝灵犀, “你们玄霖域的修士都没意见的吗?” 祝灵犀微怔。 其实还是会有意见的,谁没抱怨过宗门规矩严苛、破事繁多?可是在这种事无巨细样样有规矩的地方生活久了,慢慢也习惯了,反倒是不能适应玄霖域外一切都没规矩、野蛮生长的样子。 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被人如此看轻,就算对方是一域之主、天下第一,也难免让人心里不太舒服,祝灵犀沉默了片刻,很直接地问, "仙君从前是魔修。魔门是真正的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相比之下,仙门处处是清规,实在不够舒服,可仙君又为什么要舍弃魔门,转投仙门呢?" 自然是因为在束手束 脚和清规戒律之余,还有更多的让人向往的东西,足以令人忽略那些繁琐,拼命去追寻藏在清苦后的宝藏。 曲砚浓哑然。若不是卫朝荣,她也许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甚至于,在上清宗停留的那些日子,现在回忆起来,其实也很快乐。 一个人的快乐并不完全由她能力和自由的边界所限定。是卫朝荣拉着她走上了新的路。 小指上的细小触手轻轻地挠了挠她的掌心。 她低下头,不知怎么的,叹了口气。 "你到底是不是他啊?"她问。 第54章 子规渡(四) 漆黑的触手沉默地蜷曲在她的小指上。曲砚浓也不说话。 她恍惚,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也常常沉默地凝望她,用那种专注沉凝的目光久久地注视她的眉眼,既让她烦躁,有时又让她安心。 可卫朝荣并不是一个爱回避锋芒的人。他总是很直接,也很直白,她进一步,他就能进三步,刀山火海也敢闷头向前。 "你这人好奇怪啊。”她曾经问他,“你就不知道什么是怕吗?" 那时卫朝荣和她关系不远不近,他尚未回到上清宗,还是金鹏殿的弟子,周身缠绕着隐约的血气和戾气,目光直直看进她眼底,说话也不带一点委婉,直截了当, ”越是害怕,反而越是要向前,我在原地苦等,除了一死了之,还能等来什么?" 曲砚浓很喜欢他说话时那种强硬却又不冒犯的感觉,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有点迷恋,让她总是情不自禁地作弄他,想看他动了真火后怎样对她展现出不加掩饰的强势和欲望。 她总是能如愿以偿,卫朝荣从不避让,他们狭路相逢,没有任何一个后退。 唯一的一次,他们吻得难分难舍,她意乱情迷,指尖伸进了他的衣襟。 她能感受到他那一瞬的紧绷,劲瘦高大的身躯凝定,像是蓄势待发的凶兽,横在她腰后的手也坚逾金铁,牢牢地将她圈得更紧,不容她挣脱。 曲砚浓那时也许短暂地犹豫过一瞬,但残存的理智被迷乱的情意压倒,她没有一点挣扎,反倒更热情殷切地倚在他的怀里,指尖一点点越过他的衣襟,掩在衣衫下,藏得那么深,遮掩那些恣情欢愉的游走。 他闷闷地哼了一声,呼吸声一声沉过一声,一言不发地伫立着,像是一根坚硬笔挺的柱子,紧紧拥着她,给她支撑,也给她深吻。 曲砚浓几乎站不稳,视线也模糊,听见他急促低沉的呼吸声从耳畔慢慢向下游弋,吻过脖颈,吻过锁骨,烫得她心惊,又像是被放置在温水中的青蛙,提不起力气。 直到那个灼烈的吻游弋着深入,她在兴奋中战栗到全身都发软,一簇细小到几乎不值一提的灵光划过她脑海: 如果卫朝荣挑了这个时机杀她,她一定会死得很惨,没有一点有力的反抗。 这微小的念头划过她心田,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急剧膨胀,最终填满她的新湖,成为她罕见的 恐惧源头。 她没有那么怕死,但是绝不能这么死。 她无法想象被他在意乱情迷的时刻杀死的可能,光是稍稍思考就恼怒而愤恨到呼吸都急促——她绝不能这么窝囊地死。 于是她蓦然抬起手,将他一把推开了。 卫朝荣被她推开了好几步,顿在几步外,眼神还带着情意,深沉而灼烈地死死盯着她,像是有一瞬很想伸出手将她重新拥紧,可是望着她冷淡的神色,终究还是没有。 她不敢,她退了一步,她不能再向前。 原以为卫朝荣会很恼怒,可他深吸一口气,竟什么都没说,偏过头,没再看她。 “你不生气啊?”这在她意料之外,于是笑吟吟地问他,好似一点都不在乎方才的事,可她心里其实有一点不自在。 也许她也有一点怕他转身离去。尽管她知道他若真的这么做了,她一定再也不会见他了。 “我为什么要生气?”他还是没有看她,语气也淡淡的,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犹豫了,说明你在考虑,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曲砚浓没想到他还能想出这种说法。 “我也不是一直勇敢。”他终于转过头,耳根还有一点红,但神色已很淡然, "曲道友,一个人如果真的很在乎另一个人,他总有些时候会止步不敢向前的。" 曲砚浓顿了一下。 “你觉得我是很在乎你?”她匪夷所思,根本不愿意相信这种可能性,也根本不信,断然地发小, “卫朝荣,你不要逗我笑。” 卫朝荣抬眸,目光沉沉。"没有。”他说, “我不是在说你。" 他不是在说她。 银脊舰船上,曲砚浓握着那枚漆黑戒指,忽然问, "你现在也是因为在乎而不敢向前吗?"冥渊下,卫朝荣微微怔住。 在五域的青穹屏障之外,汪洋浩荡,是为四溟。 四溟不受保护,直接与虚空裂缝接触,波涛汹涌,比界域内的世界危险残酷百倍,除了被缉杀的大凶大恶,又或是实在走投无路的苦命人,几乎没有修士愿意在这里生活,因为谁也不希望自己在危机重重的海域里费尽千辛万苦搏杀完妖兽,下一瞬发现身侧突兀地出现了一道虚空裂 缝,一命呜呼。 虚空裂缝出现得毫无规律,也根本无从抵抗,也许裂缝出现的地方原本有一大片汪洋,憩息着元婴大妖兽,可裂缝一出现,什么都会烟消云散,干净得像是从来没出现过,普通修士根本无法在四溟保住自己的性命。 银脊舰船就是因此诞生的。 申少扬站在银脊舰船宽大如庭的甲板上,扒着栏杆往外张望,舰船外,远天晦暗,只有一道炽烈的光芒从海面上灼灼燃起,白夜如焚。 这不是他第一次坐银脊舰船,也不是第一次望见这样的场景,但再次看见还是十分喜欢, "听说那道光的方向是冥渊。虽然冥渊晦暗无光,吞噬生机,但在四溟中亮如星辰,永不坠落,来往的舰船都靠冥渊照亮航路,好神奇。" “正是因为冥渊吞噬了大量的生机灵气,才会在四溟中亮如星辰。"祝灵犀纠正他, "山海断流 后,只有青穹屏障内保有充沛的生机灵气,在青穹屏障之外,灵气稀缺,还经常要遭受虚空裂缝的侵蚀,因此四溟的天空是不见尽头的永夜,冥渊虽然晦暗,也能照亮四溟。" 申少扬颇感意外地转过头。 “原来蕴含了生机灵气就会比没有生机灵气的地方更亮啊?”他问。 祝灵犀真的相信他是个完完全全的散修了,连这些他都不知道。 “我三四岁的时候,祖父带我坐银脊舰船去玄霖域。”戚枫轻声地说, “那时候我听祖父说起过,自从山海断流后,这些未被青穹屏障保护的地方流失了数不尽的灵气生机,如果没有青穹屏障的遮挡,那么我们在四溟航行时,就会被五域的灼烈光芒刺得瞬间致盲。" 申少扬和祝灵犀一起回过头,定定地看他。 戚枫不安: ".…怎么了?" 申少扬: “三四岁就坐银脊舰船?” 祝灵犀: “你三四岁就来过玄霖域?” 银脊舰船的船票价格不菲,寻常修士需要省吃俭用攒上十年八载,才能凑到一张单程的船票,只能去不能回,因此绝大多数船客都是做好了一去不回的准备。 申少扬和祝灵犀虽然都天资出众,在修仙路上也没怎么为清静钞发过愁,却也从没那么阔绰,坐银脊舰船遨游界域间对他们来说仍然 是一件奢侈的事,幸好是仙君出手阔绰,直接买下了所有人的船票,否则他们两人就算再怎么愿意跟着仙君,也只能饮恨了。 戚枫三四岁就能被带上舰船,去别的界域溜达一圈再回到山海域,他俩压根都没敢想过.… "你需要护卫吗?用剑的那种?""你想买符篆吗?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画。" 异口同声。 祝灵犀和申少扬对视一眼,沉默。转过头,两人一个定定,一个眼巴巴,殷切地望着戚枫。 戚枫手足无措。 “我、我不是——”他的脸又憋红了,竭力争辩, “我没有钱,我只是比你们多坐过几次银脊舰船,不要那么看我啊!" 祝灵犀点点头,也不说信不信, "你坐过多少次银脊舰船?" 戚枫想不起来了。他仔细回忆, "应该只有二十多次……" 申少扬和祝灵犀定定地看着他。 "十几次。"戚枫改口,脸还红着, "只有十几次。" 申少扬抱起胳膊。 祝灵犀挑眉。 "……八次,只有八次。"戚枫脸更红了,急不可耐,像是要和谁争辩, "不到十次,刚才都是 我记错了,我其实只坐过八次银脊舰船。" 瞧他着急的样子,要是谁敢说他坐过更多次银脊舰船,戚枫能急得跳起来咬人一口。 祝灵犀和申少扬对视一眼,微微蹙眉。 他们方才确实调侃了一下戚枫,但根本没说什么过分的话,戚枫这样激动,像是被触到了什么痛处。 坐过银脊舰船的数目多并不是什么难堪的事,反倒是很多人羡慕不来的,戚枫为什么这么急着撇清? 祝灵犀若有所思,想到先前第一次在镇冥关里见到摆脱了神识控制的戚枫,他脱口而出就是"又要被说纨绔了",显然对此有很深的心结。 "富泱呢?"她似乎没太在意方才的话题,朝戚枫点了点头,神态自然地回过头,在甲板上寻找。 “刚才还在那边。”申少 扬指了个方向, “一直在推销他的硬底云靴,我眼看着他卖出去好多双了,现在不知道溜达到哪里去了。" 银脊舰船上的船客多少有点身家,至少能掏得起船票,也就更有可能花一点清静钞买一双和曲仙君同款的硬底云靴。 这么好的机会,富泱当然不会放过。 祝灵犀点点头。 她本来也不是真的需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回过头,目光在戚枫涨红的脸和申少扬莫名其妙的神情上,顿了一下,望向申少扬。 戚枫悄悄地松了口气。 他刚才还很怕祝灵犀会追问他和银脊舰船有关的事,他知道她的性格比别人更严谨板正,如果祝灵犀刨根究底,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下去。 “咚——” 一声沉闷的长吟。 沉黯的海水一瞬掀起狂澜,将高飞在白夜光辉中的银脊舰船也带了起来,在巨浪里颠簸,一个幅度惊人的倾身,半边船上的修士都被甩到了另一头。 申少扬在舰船震荡的那一瞬就抓紧了栏杆,和祝灵犀、戚枫并排扒在栏杆上,扛过了传神的几番摇晃,在舰船平稳后第一时间探出脑袋。 “哎呀,这是什么东西?”他惊叫, "居然有灵植生长在青穹屏障外?就是它掀起南溟风波,让我们差点翻船?" 祝灵犀也探出头。 舰船外,一株高不可攀、顶端融入冥夜难以辨别的黑色巨树从海水中生长而出,嵌在青穹屏障中,花繁胜锦,如同一颗颗浑圆的黑珍珠。 "不对,"她仔细观察了一番,认真地摇了摇头,指着另一端, “藏在这棵树下面的妖兽才是罪魁祸首。" 申少扬和戚枫朝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幽晦的海水下有一只庞大妖兽,在海水的掩饰下若隐若现,磅礴浑厚的气息从水面下隐约地透露过来,直震慑住周遭的所有修士。 “糟了,遇到元婴妖王了。”申少扬喃喃, "舰船上的掌舵人,修为能比它高吗?"如果掌舵人不敌,岂不是终归得劳烦曲仙君出手?曲仙君想白龙鱼服一回,怎么就这么难啊? 第55章 子规渡( (五) 当元婴妖兽在晦暗的海水下显露身形,舰船正中的高楼上,一道威严雄浑的气息骤然释放,不退不避,与元婴妖王的威压相撞,明明谁都没有动用灵力,却在冥冥中如有金铁之声,连近乎神品的银脊舰船也发出令人背脊发寒的咯吱声响。 显然,有元婴大修士在这艘银脊舰船之上坐镇,且实力并不弱于舰船外的那只元婴妖兽,隔空对峙,谁也不让谁。 “来往于玄霖域的所有舰船上都有元婴修士坐镇,有时候甚至不止一位。”祝灵犀解释,“曲仙君将山海域内的元婴妖兽全部逐走,这些大妖王在南溟和东溟中盘桓栖息,还有许多迁徙到玄霖域,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不会伤人。" 玄霖域毗邻山海域,成了当年那些元婴妖王迁徙的第一选择,千百年下来,玄霖域的妖兽便比其他界域更多。 申少扬和富泱都不是土生土长的山海域修士,他们对界域内存在元婴大妖的时已很习惯,只有戚枫听到祝灵犀的话,明显地露出不适应,"既然不能保证妖兽不伤人,为什么还要容许元婴大妖生活在界域内呢?" 祝灵犀像是早就想过这样的问题。 “无论妖兽还是人,都是天生地养的生灵,这方世界不止是人类修士的世界,也是妖兽的家园,强行将之逐出生长之地,终归是违背了天地自然规律。”她正色说, “我们上清宗的道法就是太上无为、师法自然,因此不会逐走妖兽。" "不过,域内时常有作乱的妖兽,从炼气到元婴都不例外,因此我们上清宗特设镇妖司,专门镇压作乱的妖兽。"祝灵犀很诚恳地说, "对于我们玄霖域的修士来说,作乱的妖兽便如疥癣之疾,伤不到根本,但确实很是烦人,有时我们也很羡慕山海域的修士,唯有曲仙君有这样的魄力和威势,保一域生民长宁。" 镇妖司在上清宗的地位极高,举足轻重,镇妖司司主甚至能与上清宗宗主平起平坐,只在名义上低一头。 祝灵犀没有说的是,她原本就打算在阆风之会后凝结金丹,申请进入镇妖司。 戚枫不是第一次来玄霖域,但怎么也想不通,既然玄霖域的修士都觉得妖兽很烦,又为什么要苦守着那太上无为的道义? 他性格腼腆,就算想不明白,也不好意思追问,生怕冒犯了 上清宗修士的道,只能在心里想一想:上清宗修士这不是自己为难自己吗? "纯粹就是自讨苦吃,你们上清宗常做这种事。" 戚枫吓得差点惊起,脸一下子就红了,还以为自己没过脑子,把心里的话给说出来了,然而一惊一乍之后又反应过来,这是一道缥缈清冽的女声。 三个小修士一起回过头,他们身后的甲板上,曲砚浓轻嗤,神色不以为然。 "当年我就和夏枕玉说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这人看上去铁面无私,实际上天真得要命,一味的滥好心。平时能公正公平地处事,可真正要她狠下心肠来决断的时候,她总是留一手。”曲砚浓挑着眉,不掩奚落, "她幸好是落在你们上清宗,要是运气不好生在了魔门,甚至活不到筑基。" 虽然曲仙君是五域公认的第一人,也是五域修士心中永远的无冕至圣、唯一传奇,但上清宗弟子 天然便对自家夏枕玉仙君充满敬仰和维护,听到有人奚落夏仙君,就算对面是曲仙君,也让人心里不舒服。 祝灵犀抿起唇。 她一言不发,没有反驳,只是紧紧抿着唇,很不认同地望着曲砚浓。 如果祝灵犀对面站的是个体恤晚辈心情的人,望见她的表情,就该一笑而过,适可而止了,但偏偏她面前的人是曲砚浓。 在曲仙君所有为世人所称道传颂的美名中,绝对不包含善解人意,甚至还恰恰相反。 “千年前我逐走山海域内的元婴妖兽,明明上清宗也饱受妖兽侵扰,但夏枕玉犹豫到最后也不曾动手,反倒默认了不少陆地大妖迁徙到玄霖域。”曲砚浓说, "上清宗有些道义高高在上,没有天道般高高在上拨弄尘世的本事,却偏要学天道行事。" 祝灵犀终归是没能忍住, "仙君,一家有一家的传承,我们上清宗也有化神修士,纵然您天资绝艳、高标绝世,也不必如此贬损上清宗的道义。许多经义单独拿出来或许有些偏颇,但归集在一起后,完整如一,上下呼应,同样也是直指大道的绝学。" 曲砚浓顿住。 她挑眉,瞥了祝灵犀一眼,似笑非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读过上清宗的完整典籍?" 祝灵犀微愕。 她转瞬想起先前在陇头梅林上空第一次遇见曲仙君的时候,后者唇边那一抹微妙缥缈的微笑,那时曲仙君在离去之前叫了她一声—— “半个小师妹”。 祝灵犀抬眸,望见曲砚浓半真半假的微笑凝目,她惊疑不定,平时总是绷得很紧的神色也因惊异而舒展松懈下来,有几分呆色。 曲仙君的意思是,她也曾经在上清宗求教过,因此翻遍了上清宗的典籍,这才对经义不屑一顾,离开了上清宗,也正因那段经历,才会叫她一声“半个小师妹”? 可是曲仙君也曾在上清宗求教这样的大事,传出去分明是能让上清宗的威望更上一层楼的,以曲仙君的态度,也不像是不愿意承认的样子,为什么上清宗从来没有宣扬过这件事,反倒把它遮了起来,连自家弟子也半点不知道呢? 曲砚浓看见祝灵犀的神色在思索中不断变换,就知道后者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之处,正在苦思冥想一个答案。 但曲砚浓说了七八成,偏偏不愿说到底,有些事半遮半掩的才有意思,说得太明白了,就容易让人乏味, "你要是真的好奇,等我们到了上清宗,你自己去问问那些长老前辈,为什么上清宗的过往里没有我。" 祝灵犀怔怔地点了下头。"多谢仙君指点。"她很认真地说, “我会去问师长的。” 曲砚浓张张口,笑了一笑,又闭上。 如果祝灵犀直接去问,保不齐就要挨长辈一顿削,她的名字为什么不曾出现在和上清宗有关的传言中这件事,她自己倒是无所谓,将之视作耻辱的另有其人。 方才从曲砚浓毫不客气地评点上清宗道法起,申少扬就有种大气不敢喘的感觉,等到祝灵犀忍不住反驳曲砚浓的时候,他更是暗暗抽一口凉气,担忧地望向祝灵犀,生怕后者一气之下和曲仙君吵起来——曲仙君可是能把整个五域都怼个遍的人。 曲仙君盛名远播的那些轶闻事迹里,就没有一次是和好脾气、好说话搭边的。 现在两人重归平宁,申少扬比她们更先舒了一口气。 他唯恐这次游历还没开始就要分崩离析,忙不迭地转移话题, “幸好这些妖兽都跑到玄霖域了,好歹都能保住命,如果有妖兽不幸跑错了方向,顺着南溟往冥渊去了,那才是真的偏向死路行。" >曲砚浓瞥了他一眼。 “去冥渊有什么不好?”她意味莫名地问, “还没有人试过从南溟游向冥渊,又或者他们全都死了。我倒是真的很好奇,如果顺着南溟深处一直游,是否能直接绕进冥渊的深处,乃至于看见冥渊的河底?" 申少扬挠头,他这样刚刚结丹的小修士,怎么可能答得上这么难的问题? “我觉得不可以吧?”他犹豫着说, "冥渊底下是乾坤冢,据说是万物的起始和终结。" 既然是万物的终结之地,应当没有那么容易进去吧?不然总有人进入乾坤冢,这个世界怎么能支撑这么久? "——你刚才说什么?" 曲砚浓蓦然偏过头。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申少扬,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几乎要揪着他的衣领和他对话, "你刚才说什么?" 申少扬摸不着头脑, "冥渊是万物的起始和终结?" 不是这一句。其实曲砚浓已经听清了,可是她非得再问一遍,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曲砚浓用力攥紧申少扬的衣襟,指尖松了又紧,喉头滚动,比平日艰涩十倍,可她开口时,却依然清冽流畅, "你说,冥渊底下是乾坤冢?" 申少扬吓一跳,愣愣地望着她, "是的。" 这又有什么不对劲的吗?明明是前辈告诉他的神情,应当不会搞错的吧? 曲仙君定定地望着他,目光游弋着向下挪移,最终落在申少扬指间的那枚黑色戒指上,唇角古怪地勾起了一下,说不清是怎样短暂而复杂的笑。 "你是怎么知道冥渊下藏着一个乾坤冢的?"她一字一顿, "冥渊至暗无光,凶险之至,连我也无法深潜,从来没见过冥渊的底,更毋论知道冥渊下面的乾坤冢。" 在卫朝荣死后的那么多日月,她疯了一样地想要潜入冥渊,探到冥渊的底,纵然要接受他真的已经死了的结局,至少她要找到他的遗骸,证明他们的过往真的存在过,谁也不曾辜负。 可化神修士的神通再高,人力终有穷时,在天道与自然的面前,她也如凡人。她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潜入,可是从来没能成功。 r />而就在她早已放弃的一天,她忽然听到这个小修士说:冥渊之下是乾坤冢。 申少扬在她灼热的目光下节节败退:乾坤冢这种东西是当初在镇冥关里,前辈随口告诉他的,他自己根本不知道啊。 万一这是错的怎么办? 他手足无措,慌张地说, "是、是我在古籍里看来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曲砚浓目光冷寂。 她忽然微微地笑了一笑,不再看向申少扬,只一味的盯着他手指上的那枚漆黑戒指, “我曾经翻遍了所有关于冥渊的典籍,从古到今所有和冥渊有关的传闻我都听说过。" 她着了魔一样地拼凑过冥渊的传闻,可没有一桩是和坠入冥渊后又生还有关的。"你猜怎么着?"她定定地望着那枚戒指,轻声说,"没有任何一个传闻里提到过这个名字。" 第56章 子规渡 卫朝荣默然。 自人类修士有传承以来,无论是魔门还是道门,都对这方天地有所探索,从天地的来处,到万物的生灭,可总有许多是求索不得的,无论过去多少年都是个谜。 千年以前,他还在上清宗的时候,曾抛费大量的时间在藏书阁中,一本又一本地翻阅那些已无人问津的典籍,读过数不尽的轶闻传说,反正他无所事事,终日清闲,少有人来打搅。 记忆中,经义典籍中确实很少载录有关冥渊的事迹,哪怕他读过大量的书册,也只找到一些语焉不详的传说,其中常常出现的一条就是“冥渊是万物的起始和终结”。 当时他并没有把这条当真,因为关于天地的起源有很多种说法,冥渊说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直到他真正坠入冥渊又以另一种形式重生,才知道这一说法或许才是最真实的。 孤寂伶仃的一千年里,他不知多少次思索过这个传说,因此当申少扬在镇冥关前问起冥渊,他便随口把传闻和“乾坤冢”的名字一起说了出来。 他没想到,当日的随口一提,竟在今日成就了她灵光一现的追索。 ——她说她翻遍了和冥渊有关的典籍。 卫朝荣在冥渊下一言不发。 他其实早就明白,再怎么极致的冷寂和幽晦,也是压不住心腔里沸涌的热潮的,就算冥渊是这世上最十死无生的绝地,也夺不走野草疯长的爱欲,可他这一生总是螳臂当车、飞蛾扑火,妄想用理智去对抗命运的车轮。 就像是这一刻,即使他已告诫过自己一千遍,强求来的重逢和相守只会给彼此带来更大的痛苦,即使他已约束过自己一万遍,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可当她不经意地提起她曾翻遍典籍找寻和冥渊有关的载录,他还是心潮再起。 曲砚浓是魔门弟子,即使她不爱以魔修自居,却终究是天然学成了魔修的习惯,对于那些能让她实力变强、修为加深的功法典籍,她总是来者不拒,甚至比寻常人更求知若渴;但对于那些没什么大用的异闻传说,她就懒懒倦倦,很难提起兴趣了。 卫朝荣熟知她这一特点。 从前他们相熟的时候,他总爱没话找话,说些藏在大部头里的轶闻故事,博来她好奇的注目。 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轶闻的时候,他还在伪装魔修,聊起轶闻时什么也没想,只是触景生情,下意识地 说起从前在牧山宗听师长讲过的传说,没想到竟叫她听得眸光如星辰,灼灼地望着他。 "你从哪听说这个说法的?"她问他。 卫朝荣那一刻不知所措。 倘若他说,他是听师门长辈授课时随口提及的,她难免要追问他,金鹏殿外门弟子也能听前辈讲道吗?答案当然是不可能,枭岳魔君把金鹏殿当作聚揽势力的工具,对内门弟子也不见得上心,更遑论一抓一大把的外门弟子? 他若是敷衍了事地推脱给金鹏殿,曲砚浓很快就能发现真相,以她那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骄傲,只怕立刻就要付诸一声冷笑,以后再想得她一个笑容就难了。 “我也忘了。”他沉默了片刻,淡淡地说, "大概是在我成为魔修以前吧。" 曲砚浓听他这么说,神容一怔,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了片刻,很快又挪开。 她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久到他也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忽然听见她于寂静中开口, “我成为魔修的时候,还来不及学些什么。" 卫朝荣于是也愣神。 其实她在仙魔之中都挺有名,在卫朝荣伪装魔修潜入魔域之前,当他还在牧山宗夜以继日地练刀,他便听说过曲砚浓的名字。 他还记得,当他在牧山宗的时候,师父将他从一对凡人夫妇那里抱回抚养,对他寄予厚望,从他很小的时候就教他刀法,不许他贪玩躲懒,也不让他和其他同门一起玩耍,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练刀。 他和同门交集很少,没什么交情,路上遇见了,也只是淡淡地点头,擦肩而过。 有一天他练完刀,踏着夜色,拖着疲倦的身躯走回屋舍,路过练功台,望见晦暗的夜空下,高台上燃起一簇明媚的篝火,十来个面熟的同门坐在篝火边,欢声笑语,谈天说地。 卫朝荣一向是个很专注的人,师父让他练刀他就一门心思练刀,师父让他努力振兴牧山宗,他就无怨无悔在魔门蛰伏了数十年,再后来,他心甘情愿地坠入情网,也就一厢情愿地为她生、为她死。 看到同门们在篝火边谈笑,而他孤身一人练刀,他也没什么感觉,只是记住了远远传来的失真的一句:他们说起了七年前覆灭的医道世家曲家,还有曲家那个被碧峡魔修带走的可怜孤女。 十年之后,传闻里的角色就站 在他面前,亭亭玉立,眉眼凌然又动人,一点也不可怜,却让他仓皇失措。 "世间的道法,大多也是万变不离其宗,就算是仙魔对立,道法终归如一。"卫朝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她这样骄傲的修士来说,安慰和同情大约是一种羞辱,他定定地说, "想了解,什么时候都来得及。" 他原以为曲砚浓要嗤笑这话语里的天真,毕竟她才是真的命途多舛的那个人,旁人怎么能理解她的苦厄? 可她没有。 她偏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收回去,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好像根本没打算提这件事,下一句就跳回了原来的话题, "是书里写的吗?你记得是哪本书吗?" 卫朝荣有时候搞不懂她的心思。他搞不明白她刚才还在感叹身世飘零,等到他拐弯抹角地安慰了她,她为什么又不提了?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在心里琢磨了半天也想不通,去回忆那个传闻出自哪本典籍,却也记不得了,自觉窘迫极了,强装着神色冷淡从容,说:记不得了。 可等到他们分别后,他遍寻典籍,花了好几年功夫把那个传闻从典籍里找到。 告诉她的时候,她已忘了这事,被他勾起兴趣,说她会去看,然而卫朝荣等了又等,再没等到下文。 他那时才终于明白过来,曲砚浓感兴趣的是有趣和有用的东西,那本典籍诘屈骜牙,大多是对修行无用的诠释,她不爱看。 后来他回到上清宗,被闲置冷待,常常待在藏书阁里,流连于那些枯燥的大部头,不是因为喜 欢,而是每每路过藏书阁的时候,总想起她。 她不喜欢浪费时间在诘屈整牙的典籍上,只想看典籍里零星记载的有趣传闻,他看完了说给她听也是一样的。 卫朝荣为她花费了数不尽的巧思和精力,他这样不爱百转千回的修士,在她面前也柔肠百结。他无怨无悔,却常常感到惶惑,他不怕艰难险阻,只怕她到最后也对他可有可无。 这惶惑从千年前绵延,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有数不尽的时光抛费消磨,把往事在心上千回百转地思量,灵光霍然,红炉点雪: 原来那时她提起自己的身世,并不是想要诉说苦楚,而是因为他语焉不详地说到了成为魔修 以前的过往,让她以为他在伤怀,于是她也提起她自己。 她不太会安慰人,以她的骄傲,也不明白怎么安慰旁人,只是明明白白地把自己的苦厄也摊开来,以为比一比谁更惨,就能给他慰藉,没想到他后来神色如常,是她自己误会了,于是她也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其实她只是想安慰他。 冥渊下,虚妄的魔元重又汹涌,如那道幽邃天河奔流不止,幽深的魔元也随心潮沸涌不息。 她想安慰他。 她说她翻遍了诘屈骜牙的典籍去找冥渊的载录。她说她生了道心劫,他是她追索了千年的执念…… 要多少次钝学累功,才学得会放下妄想? 银脊舰船上,曲砚浓目光灼灼地望着那枚漆黑的戒指,等了好一会儿,傲尔望见纤细的黑色触手伸了出来。 她不知不觉便像个少年人,竟下意识地摒住了呼吸,紧张得心口砰砰地跳。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已伸出了手,接住了那只玄黑的触手,任金铁般冰冷的触手攀过她掌心。 “你是他吗?”她放下了那些咄咄逼人的质问,也不再高高在上,只是很专注地望着那只触手,满怀期待,像是重新回到了十七八岁怦然心动的年岁,可以全心全神地向往和追逐一件事、一个人、一种可能性。 她轻轻地问, “你是谁?” 先前申少扬把戒指塞到曲砚浓的手里,祝灵犀和戚枫都没看见漆黑触手从灵识戒里伸出来,这还 是第一次发现灵识戒里的隐秘,哪怕他们都算是见过世面,也不由瞪大了眼睛,愕然地打量着触手,不敢去看曲砚浓的脸色,只好拿余光一点一点地盯着申少扬。 这人手上戴着的戒指怎么还能变出触手的? 怪不得当初曲仙君眼看着没有耐心了,他第一反应是把手里的戒指塞到曲仙君的手里——曲仙君是不是早就知道申少扬戒指里的奥秘了?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申少扬自觉闯了祸,垂头丧气还来不及,沮丧地耷拉着眉眼,根本没留意到同伴们的眼神,只有耳朵竖起来,明知前辈不会说话,却还是本能好奇前辈究竟会怎么回答。 前辈这回应该还是会隐瞒自己的身份吧? 漆黑坚 冷的触手一笔一画地划过她柔软白皙的手心。 我。 是。 ㄗ.… 第57章 子规渡(七) 漆黑的触手坚冷如金铁,不轻不重地划过她柔软的掌心,曲砚浓全神贯注地望着触手的尖端一笔一划,连呼吸也忘了。 他一开始写得很急,每一笔都仓促,像是山崩地裂的汹涌爱恨,推着触手的尖端书写字句,而她心潮也随这潦草笔画焦切得如悬河泻水。 “我、是……” 不知不觉间,落笔慢了下来,像是这寥寥几笔就已让人精疲力尽一般,漆黑的触手滞涩地划过她掌心,剧烈地颤抖着,几乎要立不住,勉强地前行,像是推不动的砚,磨不开的墨,每一笔都难成勾画。 曲砚浓的耐心一点点地被熬干。 她五指微微收拢,克制着没有攥紧那只漆黑的触手,定定地望着它艰涩地写下一横一折,若有似无,笔锋断续,不知道究竟辗转过了几次踟蹰彷徨。 “卫”就是这么落笔的。 她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已悄无声息地攥紧了,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而她浑然不觉,只是神色凝定而沉冷,盯着触手剧烈颤抖到几乎挪不动笔画,一步一踟蹰地将歪歪斜斜的一竖写到半途.. “铮——” 一声金铁崩碎般的轻鸣。 像是幻梦成空、水月摇碎,那一只纤细坚冷的漆黑触手倏然化为烟气,变为一团幽深晦冥的黑雾,在静寂缥缈的风里转瞬烟消云散,仿佛从没存在过。 曲砚浓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握,她出手那样急,独步天下的修为能让她轻而易举地抓住任何一个想要抓住的人,却在五指收拢的那一刻握了一把空。 五指紧紧握拢了,指尖只触摸到她自己空荡荡的掌心,一拳空握,连一缕烟气也没能留下。 她能握住的,只是一场空。 曲砚浓再也克制不住。 他就是他,他就是卫朝荣。她不可能认错,她心里就是有预感,她就是知道他是他。 明明他已经打算和她相认了!明明只要他坦然地承认,他们就能跨越千年生死再次重逢了! 她已经是独步天下的五域第一了,她的修为早已远远胜过当初让他们亡命逃生的枭岳了,这世上再不会有什么是她用尽全力追逐也触不到一点的事了,她能无墨无碍地抛却那些命运赋予的枷锁,毫不犹豫地握住所有她想要的东西了。 可为什么,他又退却了? 申少扬愕然地望着漆黑触手倏然化为烟气又消散得无影无踪,不需要太多经验,任何一个有点判断力的修士见到这一幕都会感到一丝古怪:前辈方才到底和仙君说了什么?怎么说到一半就消散了? 他指间的灵识戒很快发烫起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频率,骤冷骤热,一会儿如冰雪,一会儿如烈焰,刺得申少扬也没忍住,差点就“嘶”一声痛呼出来。 可比他更快的是曲仙君的手。 曲砚浓一息也等不得,劈手从申少扬的手上夺下了灵识戒,她近乎愤懑,满怀不甘,从前的数百年里也加起来也不曾有过这一刻的爱恨渊深。 "为什么?"她冷声问,字字如刀, "卫朝荣,是你吧?" 到尾音,一片滚烫也化作极致的冰凉。 她就是不明白。 为什么他不愿意和她相认,为什么他要一拖再拖,假装是另一个人,又要若无其事地凑到她的面前,仿若不经意般提起他自己? 如果一千年过去,他已后悔了当初的奋不顾身,把他们的过往情意都放下,又何必来她面前走一遭呢? 一千年苦苦追索又不得不淡忘,她在道心劫里沉沉浮浮,她从来不觉得后悔,也从来没为此恼火怨愤,孤身一人的奔赴固然寂寞,可她也有那么多点点滴滴,足够她珍重地摩挲着细数。 其实不需要卫朝荣再为她做什么,他所做的已经够多,多到她这样多疑不安的人也学会了满心安定,往后的漫长岁月,她光是回想点滴就时常情不自禁地微笑。 可为什么卫朝荣不愿意和她相认?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一千年前他甘愿为了她而死,却在一千年的苦守后决意放下了吗? 凭什么呢? 曲砚浓用力攥紧了那枚戒指。 漆黑的戒指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像是不懂她的愤懑不甘、胸臆难抒,只是微微地震动着,一时冷,一时又热,而那曾经殷勤相握她的触手也再没有出现。 曲砚浓在静默里也无言。胸腔里汹涌的狂潮几乎要将她淹没,成为更深的荒凉。 原来一千年的道心劫、一千年的无悲无喜,并没有让她淡忘爱恨忧苦,只是把它们藏了起来,深埋在心底,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盘根错觉,肆意疯长,夺走这片荒芜之地的寥 寥生机,终有一日破土而出,漫山遍野,再也没有人能将它们压抑。 在寥寥的十几个呼吸里,她什么都没想,又好像什么都想过了。“我要你一句准话。”她定定地问, "你告诉我,你是卫朝荣吗?"漆黑戒指在滚烫中剧烈地震颤。 下一瞬,银脊舰船突兀地震荡,舰船上的所有修士都感受到脚面下的甲板剧烈地摇撼,像是天地翻覆,要将甲板上的一切都拼命地从舰船上抛掷出去。 修为不高的修士没能控制住身形,从舰船上飞了出去,一头栽进冰冷幽晦的海水。尖叫声、惊呼声和求助声响作一片,坐镇银脊舰船的元婴修士也没法稳坐高台之上,露出身形来,手忙脚乱地救 人。 而那些不曾坠入海水中的修士们牢牢地扒着舰船,一只手死命攥着能固定自己身形的栏杆,还有一只手却怎么也收不住,胡乱地在空中挥舞着,惊愕之极地指着舰船外的海面, "冥渊、冥渊怎么了?" 曲砚浓紧紧抿着唇。 在她没有得到他的回答之前,她根本不想去管、也根本不在乎这世上的一切,就算山海域崩碎在她的面前,她也根本无所谓。 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又不在乎! 可此起彼伏的惊呼里,她听见冥渊的名字。 抬起头,她望见,海面的尽头,那如同白夜的光辉在这一刻竟如同跳动的烈火,灼灼盛放的光芒将整片长空都映照如白昼,一下又一下地闪动,明明暗暗,笼罩四方,说不出的诡谲压抑。 自从五域分定后,南溟从未有过如此明亮清楚的一刻,白光映照下,一切无所遁形,明明昧昧的辉光倾洒在海面上,照亮了那棵巨大如擎天之柱的古怪巨树,将那一根根如狰狞龙齿的枝干、精致纤巧的黑珍珠般的花朵全都照得明明白白。 诡谲的、时亮时暗的白光下,古怪的、外观狰狞的巨树参天,震荡的海潮,凶猛狡诈的妖兽……这一刻的南溟,竟隐约有种怪诞吊诡的阴森之感。 也不知有多少船客在这一刻明里暗里地懊悔,倘若没有坐上这一艘银脊舰船该有多好?怎么千年不见的冥渊异动,就偏偏被他们撞上了呢? r /> 这异动是从冥渊传来的? 她目光倏然落在掌心的灵识戒上。 ★ 遥远穹苍下,天河倒悬。 曾静寂奔涌了数千年的冥渊以前所未有的态势沸涌着,不尽挥洒,肆无忌惮地向外延伸,死寂的天河水在滚沸中蒸腾着,将周遭的一切山川河海都吞噬。 那原本就因毗邻冥渊而被修士们所舍弃不居的山河,在短短的几个呼吸间已染上冥渊的气息,转眼便令冥渊向外扩大了整整一半,其中蕴含的稀疏灵气生机,就在一瞬间被全部夺走,融进了冥渊水,再也不能蕴育生灵。 倘若有不幸的修士还停留在这样的人间绝地,如果他们没有倒霉地覆灭在冥渊蒸腾的浪潮下,那么他们便能感受到脚下这片大地的剧烈震颤,一声又一声,仿佛是君王加冕归来的鼓声,从远天晦冥中传来,越来越急。 仿佛冥冥中有什么恐怖诡谲的存在即将从冥渊下出来,分开这沸涌扩张的天河水,来到这明丽繁盛的人间世界。 但凡是有一点常识的修士就能意识到,这个恐怖诡谲的存在倘若来到人世间,显然不是单纯地看一看这人间,带给这个世界的,也绝不会是生机和灵气。 冥渊下,妄诞不灭的魔主如有实质,高大的身躯几乎被汹涌的魔元撑得凝实如真,他如狂风巨潮,瞬息越过乾坤冢,奔赴向这人间。 冥渊轰隆隆地嘶鸣沸涌,随着他的靠近而更加汹涌,一阵又一阵地向外吞噬,狰狞的嘶鸣和紧绷的声息中,宣告着这人世覆灭的时间将近。 当距离冥渊只剩一线之隔,当那道虚妄诡异的身影已到了乾坤冢的边缘,他忽而停下了脚步。一条玄金索横穿过虚妄魔元凝成的宽阔胸膛。 卫朝荣身形明明灭灭,虚虚实实。 玄金索横穿过他的心口,没过他的胸膛,伤口处的魔元剧烈地蒸腾着化为烟雾,汨汩的黑色血水流落,将他牢牢地定在原地,寸步难移。 他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才缓缓低下头。 冰冷赤金的铁索上涌动着诡谲的暗纹,多看一眼都叫人生出一种头晕目眩之感,坚冷之极,穿过他的胸膛,牢牢地扣住虚妄胸膛下的心脏。 /> 卫朝荣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他抬起手,握住那根没过胸膛的玄金索,微微用力,钻心的痛楚如漫涌的潮水,而他神色冷凝漠然,好似根本感觉不到这痛楚,只有额角青筋狰狞地跳动,叙说一切无声隐秘。 玄金索像是已和他的心脏牢牢相连,无论他用多大的力气,也不曾将之分开,稍稍用力试图拧断,漫涌的血水便从心脏汨汨流出,将他满手满身沾染。 他就站在那里,一步也不能进,一步也不愿退。 晦暗乏味的记忆都游来又溜走。 回忆顺着时光穿越千年,又回到这无光日夜的起点:他苏醒于荒芜冰冷的枯冢,在日积月累的欲望里几经疯魔失控。 原本静谧流淌的冥渊在他一次又一次的失控里吞噬了一重又一重的山海,化作奔涌的冥渊水,融进他的骨血,成为他桀骜澎湃的魔元。 在魔门的传说中,魔主诞生于冥渊之下,终有一日离开冥渊,降临人世,届时他魔元所过之处皆为魔物,他将率亿万魔众,啖山噬海,直到吞食一切灵气和生机,沦入崩毁的天地,与这世界一同走向毁灭。 一次次从失控中精疲力尽地醒来,传说成为了他的宿命,他终于幡然醒悟: 他就是魔主, 啖山噬海、毁天灭地的魔。 当他最后一次止步冥渊前,与滚滚红尘一步之遥,疯狂从他的眼底褪去,眼神重又变回枯冷的清明,他定定地站在原地,慢慢地抬起手,指天划地发下恒久不灭的誓言: “我以魔心为誓,抛却过往、忘记名姓,换灵识一线清明、永不沦陷,从此不再有爱欲贪妄,千年万岁永镇冥渊。" 在誓言的最后,他孤注一掷,倾尽他所有去做砝码,压住誓言天平另一头的磅礴魔元和他的宿命 "往后余生,与前尘往事一刀两断,以我名姓为锁,画地为牢。"心誓立成。 他成了磅礴魔元真正的主人,掌控了暴动的力量,重获恒久的清明理智,荒疏了记忆,淡忘了爱欲贪妄,心甘情愿地沉寂在无人问津的荒冢中,成为没有名姓、没有前尘的魔。 曾经几度暴涨扩张的冥渊重新静寂,一千年静静奔涌流淌,好似从开天辟地就流过这些地域,除了默默吞噬的灵气和生机,与世无 争。 直到一千年后,妄诞不灭的魔淡忘了自己的名姓和过往,淡忘了欲望和贪妄,淡忘了曾经的疯魔和最后的心誓,浑浑噩噩,在乏味枯寂、一成不变的日夜中醒来,一缕灵识钻入硫手的石子,彻底改变了石子的形态和材质,结成了一枚漆黑的戒指。 他在百无聊赖中,信手将戒指抛向汹涌的冥渊,带着那一缕灵识飘洋过海、翻山越岭,在几十个春去秋来后流入一段有去无回的深湖,撞上从高崖上坠落的少年修士,顺手给了奄奄一息的后者一身魔骨。 又过了几次霜凋夏绿,小修士走出茫茫的莽苍山脉,搭上全部身家换来一张船票,来到一海相隔的山海域,参加了三十年一度的阆风之会,闯过一次又一次的比试,在不冻海上迎来了她茫茫的回身一望。 千年一望,一眼千年。 荒疏记忆、忘却姓名的魔又生了执迷,已弃置的名姓被找回,神智和清明都败给爱欲贪妄,他忘了曾发下的誓言,忘了他的身不由己,一门心思只有靠近她。 再靠近她一点,就一点。 妄诞不灭的魔忘却了他的誓言,但他的誓言从未离开过他,如影随形,终生不灭。一道玄金心锁,牢牢锁住魔心,画地为牢。 他无法提及他的姓名,因为他早已抛掷了它,用作筹码去封印他自己,锁住他的魔心。 卫朝荣站在乾坤冢的边缘。 他慢慢地摊开手,松开沉冷坚硬的玄金索,掌心魔血滑落,将地面侵蚀了一重重。 难道这一生就这样浑浑噩噩、身不由己,不明不白地分离陌路,又或者一起在疯狂中走向毁灭?一千年前不可以,一千年后也不愿意。 就算是死路,他也会走到尽头。 曲砚浓掌心微痒。她摊开手掌,看见漆黑戒指中浮现出的纤细触手。 “我是魔。"漆黑的触手在她掌心出现,一笔一划地书写, "或者说,那个注定要毁天灭地的魔主。" 他是魔。 曲砚浓微怔。她能感受到触手上的魔气,也早就猜测戒指里的人是魔修,可从没想过他会是传说中的魔主。 他就这么直白地承认了。 "……卫朝荣?"她犹然不信。 就算卫朝荣沾染上 的魔气,又怎么会变成魔主呢?他真的是卫朝荣吗? 她心乱如麻,思绪乱七八糟,这一刻竟说不清她希望戒指里的这道残魂是卫朝荣,还是希望他不是。 卫朝荣神色冷淡,目光却深笃。 他操纵着坚冷的触手在她的掌心书写,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顾自说, "听说你是如今的天下第一,保护了五域一千年。” “我很好奇,"他说, “我现在就在冥渊下,离人世一步之遥,如果我出来,你能怎么办?” 第58章 子规渡(八) 南溟的风浪一重重地拍打在银脊舰船的舷窗上。 申少扬坐在舷窗边,一手牢牢地握着舷窗边的扶手,忧虑重重地望着浪花猛烈地撞击在舷窗上,溅起白色的飞沫,顺着琉璃窗重新落回海面。 透过琉璃舷窗,隐约能看到被汹涌浪潮后晦冥变化的天空,遥远海平面一闪一闪的白光。 坐镇舰船上保驾护航的元婴修士和海水下潜藏的妖王陷入了鏖战,船客们在上清宗弟子的指引在依次回了船舱内休整。 银脊舰船内设有复杂的阵法,使船舱内自成稳定的小空间,能保证舰船在风浪里颠簸时,船舱内的船客不会感受到一点动静。哪怕银脊舰船已在风浪里猛烈翻滚了一圈又一圈,船客们也会在阵法的作用下如履平地。 ——要是让申少扬来说,在这种关头坐在船舱内干看着,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元婴修士的斗法,元婴以下的修士是无力插手的。”祝灵犀冷静地说,”与其让船客们乱哄哄地站在甲板上,不如先把人都带回船舱内保护起来。在这种时候,金丹、筑基、炼气是没有区别的。" 在元婴修士面前,都是只会拖后腿的累螯。申少扬也明白这个道理,可他心里急。 富泱盘膝坐在蒲团上,一手清静钞,一手契约书,纸张“啪啪啪”地翻过,他头也不抬地说,“申老板,你宽宽心,这事着急也没用,银脊舰船是当今世上神品以下最强的法器,元婴修士掌控着银脊舰船,实力至少能翻三倍,如果这样还敌不过那只妖王,那上清宗可就丢大人了。" 祝灵犀眉毛立了起来,横了富泱一眼,对他后半句很不适。 申少扬唉声叹气, “我以前在莽苍山脉的时候,见过不少可怕的妖兽,它们的生长环境比我们人类修士恶劣得多,它们想要活下去,必须经历数十倍的鏖战死斗,因此同样修为的妖兽比人类修士要狠得多,我就怕上清宗的元婴前辈没有经验,不小心着了道。" 戚枫坐在富泱对面,帮后者一张张点着契约书,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腼腆地笑了一下, "无论是数量还是实力,玄霖域的妖兽都冠盖五域,上清宗每年要花费大量的清静钞在管治妖兽上,尤其是镇妖司的修士,个个身经百战,你不用太担心。" 祝灵犀早就想说这个了,她一板一眼地陈述, "镇妖司的入 门考核,第一关就是在晦水沼泽生存一百二十天,期间必须深入沼泽,拿到至少一件信物,每件信物都被放置在金丹妖兽的巢穴中,想拿到信物,至少要和妖兽斡旋半个月。" "莽苍山脉很有名,但我们玄霖域的晦水沼泽也是五域闻名的凶地。"她神色认真地说。 富泱抬起头,嘲笑申少扬, "在四方盟排出的五域十大凶兽盘据地中,莽苍山脉排第四,晦水沼 泽排第三,镇妖司的修士个个都不比你经验少。" 所以,申少扬那点莽苍山脉的经历,就别天天拿出来显摆了。申少扬和祝灵犀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猛地盯住富泱,目光灼灼。 富泱一愣: “怎么?”他就是随口调侃一句,怎么这两人一起盯着他,气势汹汹,很不善的样子? 申少扬和祝灵犀异口同声: "第一、第二是谁?" 富泱莫名其妙。 “当然是我们望舒域的弦月山谷和三覆沙漠了。"他理所当然地说, “我们望舒域的妖兽没有玄霖域多,也没那么多从山海域迁徙来的元婴妖王,但全都聚集在一起,比一般妖兽更难对付,论起妖兽的难缠,晦水沼泽和莽苍山脉都比不上我们。" "放——”申少扬差点脱口而出不雅词,说到一半又收住了, "胡说,我们莽苍山脉有十万大山,小半个扶光域都被覆盖其间,你们玄霖域和望舒域有那么多修士,哪能像我们一样空出那么多地方给妖兽栖息生长?当然是我们莽苍山脉最危险!" 祝灵犀眉头紧锁。 “只有在实力明显没有优势的情况下,才会加入五花八门的理由作为评判标准。”她格外断然地说, "你们说的这些都不过是借口,唯有实力是摆在明面上的——玄霖域的元婴妖兽是至少比其他界域多了五成。" 富泱: “我们望舒域都是钱串子,忙着赚钱,不像你们玄霖域天天镇妖,妖兽繁衍一千年,未必就比你们少!" 申少扬: “我们扶光域都是土包子弱鸡,不像你们两域有超级宗门坐镇,被妖兽撵着跑,扶光域的妖兽发展得肯定比你们都好!" 祝灵犀斩钉截铁:“我们上清宗修士都心慈手软,常常放虎归山,不 仅让妖兽自然繁衍,还锻炼了妖兽的实力!" 三人气势汹汹,异口同声,谁也不让谁: “我们玄霖域/望舒域/扶光域的妖兽才是最危险的!” 戚枫攥着一把购置硬底云靴的契约书,左看看,右看看,满脸写着茫然: ……这三人在干嘛啊? 心智成熟的戚枫低下头,幽幽地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排名,这个名单和他们山海域注定是没有关系了,他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真的! “你们不要为这个吵起来啊——”戚枫轻微的劝架声被淹没在三人的争辩声里,他红着脸,焦急地看看这个,再焦急地看看那个吗,束手无措。 船舱里间的门忽然被人一脚踢开了。 “砰!”门板重重地撞在墙上,轰然巨响。 正为谁家妖兽最危险吵得不可开交的三人齐齐回过头,闭上嘴。 曲砚浓静静地站在门板后面,什么也不说,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定定地望着他们。三个小修士束手,规规矩矩站直。 曲砚浓目光淡漠地扫过他们的面颊。真是怪事,她想,千年前她和其他修士一起被妖兽追着逃了二百里的时候,心里深深铭刻的只有 一句话:等她修为提升了,早晚要把天下的大妖全都抽筋扒皮,一个也不留。 她要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修士终日生活在忧心自己什么时候会被大妖捉去当口粮的惶惶中。 不是她普渡众生、慈心济世,而是她记仇,而且记恨得不讲道理,不仅记住从前撵着她跑的妖兽,也记住了这世上的一切大妖。 她分定五域,执掌山海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赶走了山海域内所有元婴以上的大妖,以最强势、最霸道的姿态,斩杀了所有不听话的妖兽,让山海域成为这人世间最安泰、最高枕无忧的清平之域。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一千年后,居然还会有三个小修士凑在一起,为谁家的妖兽更厉害争得脸红脖子粗,甚至不惜自贬,把自家界域说得一文不值。 曲砚浓淡淡地开口,她几多困惑,语气散漫地说, “早知道你们这么喜欢妖兽,我当初就留几只最桀骜不驯的大妖,谁最想嬴得这个比赛,我就把妖兽送给你们界域好了。" “不不不不——”三个小修士把头摇 得像个拨浪鼓, "谢谢仙君,还是不用了。" 要是真的因为一次争吵,给自家界域赢回几只桀骜不驯的元婴大妖,他们以后就不用回家了,同界域的修士会打断他们的腿的! 曲砚浓轻描淡写地哂笑。她伸手,按在船舱门上刻印的阵法上,微微旋转,推开了船舱的门。 剧烈的水波从甲板上甩了过来,劈头盖脸地撞在门上,朝门内落下,却在她面前倏忽变成一道水幕,平和地滑落在地上。 没了阵法的保护,申少扬四人明显感觉到银脊舰船猛烈地晃动了一下,要不是他们身处船舱之中,也许又要被甩飞出去。 "好像结束了?"申少扬紧紧拉着扶手,感受了一下,愕然地问。 确实,在那一阵剧烈的动荡后,银脊舰船便彻底恢复了平稳,再没有任何变化。 曲砚浓走入潮湿的甲板。 银脊舰船的灵气防护罩完全破碎了,连寻常的海浪也挡不住,任由带着咸腥味的海水拍打在甲板上,像一艘最普通的船。 隐藏在海水下攻击舰船的妖兽修为很高,镇守舰船的元婴修士不是它的对手,全靠舰船自身的防护占了上风。 走到甲板的中央,她迎着浩荡的海风,听见被禁制重重包裹着的高楼上,击退妖兽的元婴修士和另一人的对话。 “银脊舰船上不是有隐匿符文吗?为什么这只妖兽还能跟过来?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要是灵气防护罩早上一刻崩毁,现在逃命的就是我,而不是那只妖兽——我要是逃命,你们一船人都得死。" “谁也没想到会有这种意外。”另一人的声音很沉稳, “我刚才看了,问题还是出在货品上。宗门让我们采购的耦合丹数目是正常的十倍,应该是誉抄的执事写错了。正常分量的耦合丹不会引来妖兽,但十倍的耦合丹是逃不过元婴妖兽的探查的。" "你明知道数目不对还买?"元婴修士恼怒地无以复加, "你自己想死,拉上我干什么?" 另一人辩解: “我不是想死——单子上这么写,我又能怎么办?我只是根据经验猜测执事抄错了,万一不是呢?那我就是违背指令,擅作主张。訾议会在即,这种事是要从重处罚的,你理解我一下。况且,咱们现在不是安全了吗?&# 34; 元婴修士的声音阴沉:“你现在是把责任都甩出去了,獬豸堂不会来找你的麻烦,我却要被带走问话了。" 另一人惊愕: "为什么?" 元婴修士冷冷地说:“镇妖司有规定,若非穷凶极恶、残暴之极的妖兽,诸修士应以镇压为主,不得蓄意杀害、折磨妖兽。方才我敌不过这妖兽,用了舰船上的符文重伤它,没想到这狡诈的畜生舍了躯壳,只用一具软躯逃跑了。" “我没留神,不知道它跑去了哪里,刚才一细想,它甚至可能躲在舰船上。”元婴修士语气冰冷, "如果它对舰船上的船客动手,獬豸堂既要追究我保护船客不利的罪责,还要查我一笔,看我是不是刻意折磨妖兽。" 另一人难以理解:“镇妖司的人疯了吧?这是什么破规定?好端端的人,居然还比妖兽低一等了,只许妖兽伤人,不许人杀妖兽?" 元婴修士烦闷之极: “他们一向是如此——其实我有时候觉得宗门对妖兽的态度实在太宽和,为什么夏仙君不能像山海域的曲仙君一样,直接强逐走所有元婴大妖?也省得有镇妖司定下越来越多的规矩。" 人只能守规矩,但妖兽不需要任何规矩。 “总之,我能断定,那畜生一定就在这艘船上。"元婴修士断言, "它伤得极重,绝对逃不远,咱们私下里排查出来,直接杀了,一了百了。" 另一人有些犹豫。 原本杀妖兽倒不是什么为难的事,但听元婴修士说了镇妖司的规定,难免就踟蹰起来, ".…其实之前上船前,我听驻守在山海域渡口的同门说,咱们这艘船上有一位大人物,要咱们行事更小心谨慎一点。" "什么大人物?刚才元婴妖兽出现,连个鬼影都没见到。”元婴修士没好气地说, “至多不过是某个实权长老拐弯抹角的亲戚罢了,得罪就得罪了,难道还会比獬豸堂找上门更可怕?" "找到妖兽后,你来动手。"元婴修士语气冷酷, "原本就是你不想被獬豸堂找上门,这才图省事,给我招来的麻烦。现在要私下解决,当然该由你来动手,不然,我怎么能保证你下了船不会去找獬豸堂告密?" & #34;你必须动手,没得选。"元婴修士重重地说。甲板中央,曲砚浓静静抬首,遥遥地朝高楼上一望。 她唇边一点似笑非笑的冷意,好似是对着高楼内的两人,又好像不是。——这就是夏枕玉一心想要守护的上清宗。 也不知道夏枕玉什么时候从道心劫里短暂地恢复神智,亲眼见一见这一幕,她真想好好看看,夏枕玉究竟会露出怎样可悯的表情。 申少扬跟在她后面出来。他没有那个神通,不能隔着这么远破开繁复的禁制偷听元婴修士的对话,只看着曲砚浓抬头望着 高楼,好奇地问, "仙君,你在看什么?" 曲砚浓回过头,定定望了他一眼。 "你跟他说,直接出来吧。”她语气淡淡的,听不出真情还是假意,叫人不敢相信, “我什么也不做,让这世界毁掉好了。" 申少扬呆住。 ——啊?什么和什么啊? 第59章 子规渡(九) 申少扬实在是想不明白,怎么仙君在甲板上出神片刻,回过神就说要让这个世界毁掉? "仙君,我和谁"他摸不着头脑,试探着问,“我和前辈” 曲砚浓没头没尾地说: "原来你不知道他叫什么。" 申少扬一头雾水: “谁?什么?” 曲砚浓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地瞥了申少扬一眼。 申少扬自己反应过来,挠了挠头,"原本是不知道的,但仙君您之前不是叫了前辈的名字嘛……"只是他叫习惯了,总是改不过来,脱口而出仍然是前辈。 曲砚浓心不在焉地点头,也不知究竟把申少扬的话听进去了几分。 原来他从来没有告诉申少扬他的名字。 她还以为他选中了这个小修士作为他的衣钵传人,对申少扬应当比较看好,不至于连名字都不告诉后者。 卫朝荣不是那样的人。 他不像她,没有她的傲慢,就算是假扮魔修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恃才傲物、张扬跋扈,曲砚浓怀疑他根本就不觉得自己的天资有多出众,又或者他一直知道,但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 他所拥有的天赋和实力,足以令世人眼红得滴血,让无数修士梦寐以求,但他并不把自己的天赋当回事,从来没有稀世天才的自觉,牧山宗让他来伪装魔修,他就深入魔域隐姓埋名地生活上几十年。 曲砚浓没见过这样的人。 寻常人总是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并格外珍视自傲,但他不。 也许他来魔域之前就已经想过自己孤苦伶仃死在魔域的可能,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完全没想过他留在上清宗会有更好的前程、像他这样的天才无声无息地死在魔域有多可惜。 曲砚浓总是想不通他图什么。 以卫朝荣的性格,以他的习惯,真的会对一个相识了几年的小修士隐瞒他的名字吗?如果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卫朝荣,只要不是当真有必要隐瞒,他应当会选择坦诚。 他总是沉默寡言,像个复杂又动人的谜题,繁复的谜面下藏着赤忱的谜底。 她半心半意地想着,蓦然从神游中回转,望着申少扬,理所当然地 质问,"问了?" 申少扬没问。 明明方才仙君和前辈已经通过灵识戒直接交流了,不需要他代为传达,仙君刚才说的那几句话,前辈分明也能听见,为什么仙君还要他传话啊? 灵识戒里也很反常地安静。 前辈往常明明时刻关注着灵识戒外的动静,尤其是关注仙君的反应,就连仙君随意地回头一瞥,前辈都要酸倒葡萄架,为什么今天仙君明明白白地和前辈说话,前辈反倒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了? 顶着仙君淡漠中隐隐透着不满意的目光,申少扬只好多此一举地代为传话,"前辈,曲仙君让我转达,她说让你出去吧,这个世界毁掉也无所谓。" 申少扬一边传达,一边想不通:听仙君话里的意思,前辈好像能离开灵识戒?可他刚捡到戒指的时候,前辈分明说过自己已经陨落多年了——这和传闻中仙君道侣的遭遇正好能对上。陨落千年后,也能从灵识戒里出来,死而复生吗? 修仙界可从来没有死而复生、重生转世的说法,人死如灯灭,再强大的修士也逃不过生死玄关。可前辈总不至于骗曲仙君吧? 卫朝荣答得很快,几乎是赶着申少扬的话尾开口,他语调冰冷,"她若是想明白了,我自然求之不得,可她真的想明白了吗?" 申少扬还以为前辈沉默是因为不想回答曲仙君,没想到话音刚落就被前辈冷冰冰的话甩在耳边了,语速比平时快了三分,字字冰凉,咄咄逼人,听在耳边平白就让人大气也不敢出。 申少扬缩了缩脖子,漫无边际地琢磨:前辈不会是在听到仙君说话的那一刻就已经想要回答,结果听到曲仙君说“你跟他说”,就憋着没说话,等他转达完了再说吧? ——怪不得前辈说话那么咄咄逼人,看起来是等急了。 卫朝荣语气锋锐地说完,等着申少扬转述,再去看曲砚浓的反应,没想到他话已说完,申少扬却是一点自觉也没有,神游天外,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他微微拧起眉头,等了几个呼吸,没等来申少扬的反应,他已失了耐性,冷冷地开口, "说。" 申少扬蓦然惊觉: "啊?说什么?我" 原来前辈刚才说的那些话不是给他听的? 可前辈明明可以自己用漆黑触手在仙君的掌心写字,两人沟通起来没有一点障碍,为什么前辈还要让他转达啊? 曲仙君和前辈到底在玩什么游戏啊? 卫朝荣语气冷硬。"不然我是说给你听?"他反问。 申少扬敢怒不敢言,小心翼翼地看着曲砚浓, "前辈说,仙君你要是想明白了,他当然是求之不得,但他不知道仙君你是不是真的想明白了。" 曲砚浓眉宇凌然,神色半点也没变,她像是早就想到卫朝荣会这么问她,早已备好了答案,只等着申少扬来问, “我想得很明白,只怕我说得这么清楚了,他却不敢出来。” 申少扬感到一丝为难。 听曲仙君和前辈的对话,他们俩像是起了冲突,明明可以直接和对方说话,却一人说一句,咄咄逼人地盯着他,让他这个局外人代为传达——曲仙君和前辈不会是吵架了,正在冷战吧? "前辈?"他试探着问。 卫朝荣没有说话。 灵识戒里一片静寂,过了片刻,冷峭沉冽的声音才森冷地响在申少扬耳边, "她和你说话,你叫我做什么?" 申少扬呆若木鸡。 曲仙君到底是在和谁说话,就是傻子也能看得出来吧?前辈这是什么意思啊? 他很不确定地想:.…不会吧? 前辈不会是因为曲仙君执意不直接沟通灵识戒,而是通过他这个中间人代为转达,口吻言辞都是在和他说话,就又吃醋了吧? 不会吧! 卫朝荣漠然地透过灵识戒观望人世。他说不上不高兴,也说不上吃醋不吃醋,只是无端无由的迁怒。 他破了曾指天划地发下的誓言,不须任何人引诱,便主动拾起了曾经抛掷的过往和爱欲,一往无前地坠入执迷。 心誓锁的是修士一颗道心,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遵守誓言方能从中获取力量,所以过往千年里他主动淡忘了自己、淡忘了名姓和过往,换来画地为牢,寸步不曾离开乾坤冢。 一千年后,他耐不住苦守枯寂,一步再一步地沦入爱欲贪妄,背弃了从前亡命一搏的心誓,于是心誓便也惩戒他,从前从心誓中借取的清明理智,已像是指间握不 住的沙,无声无息地流走。 他花了一千年有了这一天,可他又能有几天清醒,贪得无厌、不厌其烦地透过一隅去凝望她? 魔是所有欲望和贪昧的集结。 他所有未曾言明却已不言而喻的贪婪,他所有竭力克制却如影随形的欲望,他所有试图隐藏却无所遁形的嫉妒,随着记忆重拾卷土重来,百倍千倍地吞噬他的理智。 总有一天,他又会变作浑浑噩噩的魔,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能代替他和她谈笑,和她分享同一片璀璨天光。 到了那时候,他真的能心甘情愿吗? 卫朝荣沉默了很久。 “你让她不要再试探我了。”他对申少扬说, "这样没有意义的试探和逼问,并不是对每个人都能起效。" 她总是如此,想要探询什么就咄咄逼人地探究到底,哪怕心底并不真的愿意,她也永远不会露怯退缩,软硬都不吃,非得把别人的蚌壳敲得粉碎,才能让她收手。 如果和她较劲,曲砚浓是真的能做出放出魔主啖山噬海这种事的。 卫朝荣比谁都了解她。 她骨子里就疯,充满了野火一样旺盛的生命力,要么焚毁旁人,要么燃烧她自己,她是惯会以自己为柴为炉,燃点整个世界的。 “我不吃激将法。”他平淡地说, "当我真的打算出来的时候,谁也无法改变我的主意。" 申少扬犹豫着,向曲砚浓转述。 曲砚浓冷笑。 她冷淡地瞥着申少扬,目光落在他手上的戒指上,她语调不无讥讽,却又在尾音里轻轻地颤了一下,微不可察,让人疑心那只是错觉。 "你是不想出来,还是不能出来?"她问。 卫朝荣蓦然无声。 他哑然,她实在太敏锐,一点端倪都能被她抓到,前不久还不能确定他的身份,此时竟已能一口咬定他无序行为下掩藏的真相。 申少扬这次很有眼力见,等曲砚浓说完,立刻就转述给灵识戒,很殷勤地问, "前辈,这回你打算让我个曲仙君捎个什么话?" 卫朝荣不曾作答。 曲砚浓却像是根本没指望得到 什么答案一般,盯着黑色戒指看了一会儿,没等到任何回应,她便已平静地收回了目光,好似对这个传话的游戏再次失去了兴致。 "前辈?"申少扬不确定。 灵识戒里没有动静,曲砚浓却轻描淡写地笑了一笑, "你还不知道你戒指里的那个人叫什么?怎么不问问他?" 申少扬当然对前辈的来历和名字非常好奇,但前辈不愿说,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有点犹豫——主要是,他已经从曲仙君这里得知了前辈的名字,现在当然没有那么好奇了。 曲砚浓意味莫名,翩然转过身,于离去前,侧首意味深长地望了漆黑戒指一眼。 "你的名字,就这么不能说吗?" 第60章 子规渡(十) 除了刚离开山海域时被暗藏在海水下的元婴妖兽攻击之外,银脊舰船往后的路途都很顺,行过大半程,安然无事。 “听说守船修士正在排查船客。”上船后的第四天,祝灵犀走进船舱的时候,带回一个重磅消息,"守船的前辈怀疑船上有人和元婴妖兽勾结,秘密收留了重伤的妖兽。" 申少扬第一个跳起来,"什么意思?难道那只妖兽是船上的某个船客豢养的?特意赶在这一艘银脊舰船出航的时候动手,是因为咱们这艘船上藏了什么宝贝吗?" 富泱和戚枫本来也为祝灵犀公布的消息震惊,听了申少扬的话,不知道哪个更让人不知怎么评价。 "元婴妖兽性情桀骜,凶性难抑,能驯服或豢养它们的修士,实力可想而知,必然比元婴妖兽更强。若是有这样的强者图财,自己动手就够了,咱们这一船人,有谁能拦住吗?"富泱给申少扬解释,"可咱们到现在都没见到那个修士,而且据说还藏在船上,想必实力不强。" 退一万步说,如果那个修士实在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决定就此收手,那他现在带着妖兽走,又有谁能留下他? 申少扬想明白了。 "原来你们是怀疑有人勾结了元婴妖兽,甘为妖兽的走狗,为妖兽通风报信?"他说着,忽然嘿嘿一笑,"不过,他们恐怕怎么也想不到,就算守船的元婴前辈不敌,咱们也还有曲仙君在呢。" 祝灵犀三人也会心一笑。 他们四个大约是这艘船上对自身安危最不担心的人了,这天底下有什么地方能比曲仙君身边更安全?就算有一天五域崩塌,曲仙君身侧也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毁掉的地方。 "这个消息已经传出去了。"祝灵犀虽然不怎么担心,但还是很认真地告诫其他三人, “最近几天直到下船前,船上都会有点乱,最好要小心一点。" 戚枫立刻表示: "那我在下船前都不出船舱了。"祝灵犀欣慰地点了一下头,又看向申少扬和富泱。 申少扬义愤填膺: “这个和妖兽勾结的修士实在是太坏了!我们可是在南溟上,没有青穹屏障保护,随时都有可能遇到虚空裂缝,一不小心一船人就都死定了。在这种地方埋伏人, 这不是要人命吗?" 在扶光域小修士朴素的观念里: “抢劫财宝、谋夺宝物倒也罢了,为了抢劫财宝而害人性命,那就是罪大恶极了。" 祝灵犀有点迟疑,不确定他的意思, "所以?" 申少扬正义凛然地说: “我们要帮帮守船的前辈,找出那个和妖兽勾结的修士,为民除害!”祝灵犀和戚枫窘然地望着他:这人哪来这么多没必要的使命感啊? 守船修士有元婴修为,对这艘船有绝对的掌控之力,想要搜查出一只重伤的妖兽,不过是时间问题,他们筑基的筑基、金丹的金丹,过去添什么乱? “我们可以私下里查。”申少扬激情不减, “我们偷偷查,如果发现端倪,就偷偷告诉守船修士——或者直接告诉曲仙君!" 祝灵犀神色微微迟疑。 她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和申少扬说清楚:如果曲仙君真的想插手这件事,那当初妖兽攻击银脊舰船的时候,仙君就该出手了。 妖兽在舰船上潜伏了两三天,仙君绝不可能没有发现,到现在也不曾和旁人说,只能说明仙君根本不想管。 祝灵犀虽然性格板正,但并不刻板,在某些方面尤其细腻,面对仙君这种视而不见的反应,她立刻便联想到仙君寥寥言语间和上清宗的隐秘联系,还有宗门内绝口不提仙君的古怪态度。 上清宗这一辈最出众的弟子想到这里,神色微凝,露出迟疑而忧心的神色:难道当年宗门和曲仙君闹得很僵,把曲仙君得罪得狠了,让仙君心怀芥蒂,这才对发生在上清宗舰船上的事视而不见吗? 祝灵犀实在不认为和曲仙君为敌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确实应该查。”富泱忽然说。 祝灵犀和戚枫懵然转过头。他们还以为打鸡血的只有申少扬一个——怎么富泱也这样了? 富泱叹口气: "之前能劫银脊舰船上的宝贝,现在打不过元婴修士,谁知道这个妖兽还想要什么?难保不会把主意打到我们身上,都说贼不走空,若不把妖兽找出来,我们每个人都有危险。" 申少扬和祝灵犀一起沉默。 有的人警惕元婴妖兽,是因为正义感和危机感,而有的人警惕,是因为他真的可能被盯上。 祝灵 犀终于也松口:"那我也和你们一起,争去早点把那个妖兽找出来。" 唯有戚枫打死也不愿意出门: “我喜欢在没有人的地方待着,让我和那么多陌生人说话,我还不如喂给妖兽吃。" 这种狠话都说出来了,谁也不好意思逼他出门,申少扬和祝灵犀、富泱约好,三人每天轮流在甲板上溜达,观察船客,尤其留意那些几天都没开过门的房间。 自从船上有人和妖兽勾结的消息传出来后,船客之间就失去了最初的和睦。 三人么漫无目的地在甲板上转了三天,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得到,倒是好几次被卷入了船客之间的口角。 申少扬刚被卷入两户修士家庭的冲突里。 他实在很倒霉,他只是蹲下来陪两个六七岁的小修士玩了一小会儿,没想到这两个小孩玩着玩着就吵起架,一言不合就张牙舞爪,互相打得咬牙切齿,当两对父母一起找过来的时候,又演变成父母孩子一起吵。 而他这个陪玩的路人,很不幸也被卷进这场纠纷里,被双方一起骂得狗血淋头,他实在招架不住,蒙着脸闷头就跑了。 “唉,那个妖兽什么时候能被找到啊?"他在无人的角落里蔫巴巴地叹气, “再这么下去,大家真的会打起来的。" 身侧一声轻笑。 申少扬猛然抬起头。 曲砚浓一袭白衣紫裳,漫然地站在桅杆边,也不曾回头,只是一味地望着晦暗夜空下的沉寂海水,让人几乎有些迟疑起来,不知道方才那一声轻笑究竟是不是她发出的。 她不说话,只是沉沉眺望远方时,别有一种幽婉,好似与从前的仙气缥缈、煌煌赫赫都不同了一般。 申少扬有点不确定: "仙君?" 曲砚浓回过头看他。 沉然的夜色披在她身后,像是她随手妆扮的轻纱,让人感觉她随时都能融入这长夜,消失不见,再难寻觅。 申少扬不知道为什么松了口气。曲仙君身上那股缥缈悠远的气息还是在的,虽然还有点陌生,但至少是他比较熟悉的模样了。 现在的仙君看起来比寻常气势更盛,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就有种叫人喘不上气的凌然,好像一簇正炽灼燃烧的烈火,要把她周遭的一切都焚烧成灰 。 就连站在她的身边,都成了一种极难承受的压力。 "仙君,你怎么在这儿啊?”申少扬硬着头皮,装着很镇定从容的样子问, “我们正在查船上隐藏的那只元婴妖兽,比最开始已经有了很大的进展。" 其实到目前为止,他们三人的最大进展就是把银脊舰船上的所有房间都认全了,记住了那些经常离开房间的面孔,基本排除了这些人。 除此之外,他们是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找到,但这不妨碍申少扬粉饰言辞, "如果运气好,我们能在下船前找到那只妖兽。" ——如果没找到,那就说明运气不好,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曲砚浓有点想笑。 她虽然撒手不管这事,但也不是对船上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申少扬三人辛辛苦苦忙活了三天,连妖兽的影子都没见着,居然还敢在她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运气好就能找到那只妖兽”。 也难怪当初申少扬在镇冥关里敢对她装傻了,胆子稍微小一点、行事稍微谨慎一点的修士都干不出来。 她对她自己身上的变化一无所知,不知道她一颦一笑里究竟有多少凌然锋锐,明明什么也没说,却叫申少扬坐立难安,只想低下头。 卫朝荣在灵识戒里叹息。 "她一直都是这样。”他语气平缓,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偏爱,仿佛很公正地说, “檀问枢把她引得太冷酷锋锐了,无论是谁,在她面前总是会觉得不自在。" 哪怕是当初还在魔域的时候,敢于靠近曲砚浓的修士也都极有勇气,能站在她面前的爱慕者,往往也都极其执迷,从不知道“知难而退" "成人之美”。 卫朝荣想到这里,嘴唇微抿,神色冷淡。 当初他还在魔域的时候,他花费了数不清的精力和时间,去打发那些心怀叵测又咄咄逼人的情敌。 她永远不会知道,又或者是根本不屑于去了解,她的爱意和迷恋那么稀少,只寥寥地分在他的身上,对那些不感兴趣的人,堪称冷酷地无视到永恒。 每一次,他窃喜又惶然。 br /> “她这人的气势实在太咄咄逼人,你就算低下头不看她,她却在你的心里恣意横行。”他总结。 申少扬吓得差点把头摇成拨浪鼓, "前辈,我不敢、我不敢的,我心里不敢有曲仙君,你不要试探我。" 卫朝荣:"……" 曲砚浓能察觉到魔气的波动,知道他们是在通过灵识戒交流,只是她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她垂下眼睑,伸出手,递到申少扬的面前,很顺手地取下了申少扬手指上的漆黑戒指,也没有什么执意对话的意思,就好像做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根本不值一提,平淡地对申少扬说, "妖兽我已经找到了,但那个豢养妖兽的人有点古怪。" 她能轻易地察觉到那只重伤后的元婴妖兽的痕迹,就算有人为它做了很多重繁复的遮掩也一样。 可她没能找到那个人的踪迹,这不免让她升起十二万分的好奇,这才临时决定插手这件事,站在了这里,等那个人的出现。 “你来得这么巧,那就先别走了,我带你看看来的人会是谁。”曲砚浓轻描淡写地说,"也方便你回去和他们一起讨论。" 申少扬看看曲仙君手里牢牢攥紧、绝不放手的黑色戒指,再看看曲仙君连余光也没分给他一瞥的写意,不由陷入深深的沉思: 仙君真的是在和他说话吗? ——他怎么就觉得不像呢? 61. 子规渡(十一) “想要安慰一个人,也…… 南溟的海风很凛冽,微冷,从幽沉深邃的海面上吹来,像是一把梳子不轻不重地刮在人的脸上。 申少扬忍不住抬起手,把领子立了起来,遮住了自己的脖颈,海风吹过的时候,他总觉得脖子凉飕飕、凄恻恻的,莫名有点不安。 他年纪不大,但已经走过了不少危险的地方,包括危机四伏的莽苍山脉、天下第一险境碧峡,但南溟给人的危机感和那些地方都不一样。他甚至很难说清楚这种惊怖感究竟出自何方,只是本能地警惕。 上一次乘坐银脊舰船的时候,船上的灵气防护罩并没有受到破坏,申少扬就没有这种直观的感觉。 曲砚浓余光望见他的动作。 “很害怕?”她问。 申少扬被戳中了一半心思,撑着面子,“也没有很害怕,就是觉得南溟很危险。” 明明害怕了,却非要说自己不怕。 少年人的心思总是明明白白,却总以为自己遮掩得很好。 曲砚浓从来不惯着旁人,她成了高高在上的仙君也仍然没有高抬贵手的雅量,轻轻笑了一声,语气凉凉的,“你腿在抖。” “不可能!”申少扬又惊又慌。 他不敢相信,急急忙忙地伸出手去摸,低头一看——他的两条腿好好地站在地面上,半点也不摇晃,稳稳当当。 申少扬猛然松一口气,大感安慰,“仙君,我没有抖。” 再抬起头,曲砚浓没看他,只是似笑非笑。 申少扬回过味来。 如果他真的没害怕,怎么会急急忙忙去摸自己的腿有没有抖?他一点都没出错,却好像什么都已经暴露完了。 他红着脸,难为情地看向曲砚浓,明明后者根本没有在看他,申少扬却觉得自己已被看得明明白白了。 曲仙君和他从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他还以为、他还以为仙君是那种飘然出尘的世外高人,怎么竟然是这种……这种性格啊? 申少扬说不出来曲仙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性格,有时淡漠无情,有时又凛冽凌锐、咄咄逼人,还有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比谁都恶劣,旁人在她面前粉饰了一个大大的气泡,她就一定要戳破。 冥渊下,与天光一线之隔。 卫朝荣透过灵识戒望见她唇边微翘的弧度,不自觉地微笑了起来。 历经千年,还有些东西不变。 她这人总是这样,明明一开始是看出申少扬有些胆怯,于是对后者有些回护之意,偏偏性子异于常人,总是好心里带着促狭和挤兑,漫不经心地逗弄着旁人,最后倒是把人惹得局促恼怒,有时还叫人心生怨怼。 他常常为了这个劝她,最郑重直白的有三回。 第一回,是他们互相半信半疑时。 信任尚未落成,但□□已先行,他还扮演着魔修,在她面前半真半假地吐露过他的身不由己,他们同病相怜,明明也还没到能互信的地步,却常常忘却分寸地越过应有的边界,说些本不该说的话。 他也忘了是什么事,惹得她对他百般讥诮,一字一句都像刀锋一样,句句刻薄轻狂,真能让人听了便恼火万分,连他也不能例外。 而她说了气人的话,自己却笑吟吟的,仿佛气也消了,只是一个劲地看着他,仿佛想看他暴跳如雷逗乐。 可他只是神色冷硬,语气不轻不重地反问她,“你想关心别人的时候,总是用这种语气和人说话么?” 曲砚浓那一瞬的表情,既错愕,又有点意料之外的惊惶,哪怕她能把真实的喜怒藏得再好,也遮不住的恼怒。 她在魔门风评里总是喜怒无常,好像一点都不懂得遮掩情绪,其实触及她心底的时候,她比谁都急于伪装,除了被他点破的那一刻意外,她很快便收敛了心神,半真半假地白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半点不过心地承认,“既然你能看明白,那你就早点习惯吧。” 这时候她许下承诺、谈起未来,总是那么轻而易举,好像默认他们能走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可他们都知道,这浅薄不定的情窦随时都有可能终结在明日,没有未来,反倒能谈笑自若地说起未来。 第二回,他已回到上清宗,和她暗度陈仓,瞒过仙魔两道所有人,共守着同一个心照不宣的暧昧秘密。 那一次相见,她刚受了很重的伤,不愿回碧峡,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休养,于是穿越漫长空旷的荒野,避开仙门的探查,孤身深入仙域来到他在上清宗外置办的洞府,给他发了传讯符,等他从宗门内赶来见她。 “你明知道有些话说出来伤人,为什么还要说?”他一边强硬地摁着她的肩膀,为她拔除肩背深深伤口中的魔气,一边声音冰冷锋锐地问她,“你明明没有半点坏心思,也从来不是损人利己的恶人,明明常常动恻隐之心,为什么非要把善意结成仇?” 曲砚浓被他牢牢地摁在榻上,青丝如瀑,垂在她衣襟,一丝一缕滑入衣襟内,与白皙的肌肤相映曼妙,而她背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右肩直入腰后,只差一点就能将她从后剖开,狰狞可怖,在光洁白皙的背脊上,几乎让人心生痛楚叹惋。 她吃力地扭过头,从眼尾看他,明明伤得那么重,她却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神色轻狂如故,曼丽又张扬,“笨死了!谁说我是善意了?我这人天生就喜欢看别人的乐子,难道你看不出来?” 卫朝荣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她一直都是这么个脾性,也不知是不是被檀问枢带的,性情中带着几分浑然天成的恶劣,最擅长戳中旁人的痛处,笑吟吟地狠狠戳上去。 哪怕她怀着好心、做着好事,也常常让人恨之入骨。 她是真的不在乎旁人怎么想,一星半点都不在乎,旁人恨她、骂她、想杀她,她都不当回事,只是觉得有趣,永远不会为此感伤难过。 可卫朝荣在乎。 他比她更在乎旁人对她的观感和反应,每每看到她心生恻隐,却又总是说着把人惹得火冒三丈的话,最后果真引来旁人的恼恨,他都油然生出隐痛。 他总是心痛她、替她不值,即使她不需要。 “我当然知道。”他神色冷淡之极,说不出的恼火,只是紧绷着脸颊,“可你以后每次遇到这种事,都来找我给你疗伤么?万一我不在,你又会去找谁?” 曲砚浓似乎是听懂他的心痛。 她张扬曼丽的笑意慢慢地收敛了,没有立刻说话,从眼尾一遍又一遍地观察着他的神情,似乎隐隐有些不安和忐忑,莫名地拘谨,只是没有露在脸上。 到最后,她也没露出个明确的神情作回应,蓦然回过头去,趴在竹席上,声音闷闷的失了真,“这么严肃做什么?好像我惹了什么了不得的麻烦。我有那么没用吗?回回都受伤?” 卫朝荣说不出的烦闷。 说到最后,她还是避重就轻,哪怕因为这轻狂的性子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依然不会改。 他还会有很多、很多次,看见她襟袖染血,半边衣衫被血染成绯色,孑然一身地站在他的门前,等他归来,给她开门。 她孤身茕茕,如遍体鳞伤的孤鹰,伤重不减凌然。 可一照面,目光相触,伤鹰已坠入他怀中。 他不敢去想,倘若有那么一天,她也气若游丝,在他怀中,闭上眼如同入睡沉酣,却再也醒不过来。 “我们离开这里吧。”他忽然说,“去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我不是上清宗弟子,你也不属于碧峡,和这些是是非非没有一点关系。” 曲砚浓没当真。 “你说什么傻话呢?”她没好气地说,依然把头埋在竹席上,忍着痛楚,任由他为她一点点拔除魔气。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闷声说,“如果我能忍住,我就试试,如果不能,那可不怪我。” 卫朝荣为她治伤的手停留在她肩头,微微一顿,目光落下,只能望见她垂散的青丝,和动也不动的纤细背影。 在将决未决之前,他已止不住地微笑。 ——这是他第二次劝她。 冥渊下,卫朝荣似哭似笑,唇边的笑意渐渐收止。 他总不愿回想起第三次劝她时的场景,因为那时他们的欢爱已慢慢走到了无可挽回的尽头,她已决意要转身,容不下他半点挽留,哪怕他用尽力气也握不住她的手。 他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握住她的手,一次又一次地追上她的背影,一次又一次地翻山越岭去见她,可是心与心之间的鸿沟永远也跨越不尽,比碧峡的风浪更险。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对他说,语气萧疏,反倒显得格外平静,“我和檀问枢也很像,也许这就是宿命,他总是叫我女儿,而我再怎么不情愿,也还是无可挽回地和他相似。” 她就是性情轻狂,喜怒无常,以旁人的恼怒为乐,即使她知道这不大好,却也违背不了她的心。 “我要杀了檀问枢。”她平淡得如同陈述一个事实,“如他所愿,他一手栽培的弟子也会如他杀了他师尊一样,将他杀死。” 这世世代代循环往复,一成不变。 她再也不去妄想成为仙修了。 现实如此冰冷,而她放下奢望,甘愿坠入冰窟。 他再也拉不住她了。 南溟上,风浪萧萧,曲砚浓忽而一怔,低下头,望见灵识戒里伸出漆黑的魔气触手,在她掌心细细写下字句: “你已经是个仙修了。” “想要安慰一个人,也可以直接说。”:,,. 62. 子规渡(十二) “原来你和她是那么相…… 曲砚浓垂眸无声。 海风尖声呼啸,拂过她的发梢,冰玉珠翠细细地挽起她的发丝,除了鬓边一点碎发,没有一丝半缕飞扬,但她的心绪却像是缠绵的柳絮,一瞬因风而起。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胡话。”她很浅地翘起唇角,倏忽又落下,语气淡淡的,尾调却轻快。 她拢起五指,把魔气触手握在掌心里,不让它再动,抬起头,望向被船舱遮蔽的过道尽头。 申少扬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也根本没察觉到有人靠近,随着曲砚浓的目光望去,什么也没看到,莫名其妙。 直到几个呼吸之后,轻微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踏在硬胡木甲板上,他悚然一惊。 脚步声在十步外。 有仙君在身侧作示范,申少扬一直留意着那一头的动静,五感提升到极致,在脚步声响起之前,他根本没察觉到任何动静——就好像,有个人不用灵气,也不必自己行走,就在那一瞬,突然地出现在十步远的地方。 申少扬屏住呼吸。 他和富泱、祝灵犀在船上找了好几天,一点都没找妖兽的踪迹,根据祝灵犀得到的消息,守船的元婴前辈也没能找到幕后黑手,这足以说明那个幕后黑手有极强的隐匿踪迹的能力。 他已经金丹期了,什么人能完全避开他的全力探查,连一点灵力波动都没让他发现,出现在他十步远的地方? 除了那个和妖兽里应外合的幕后黑手之外,还能有谁? 申少扬义愤填膺之外,瞪大眼睛望向转角处,在心里数着脚步声,听那轻微的软底云靴沙沙拂过硬胡木甲板。 五步、四步、三步…… 鹅黄的裙摆随着抬起的脚步最先出现在转角,鲜丽的衫裙明媚如春光,撞入凛冽的海风。 申少扬微微一呆。 一个娃娃脸、五官精致如画的少女走过转角,朝他们的方向走来,目光抬起,望见他们的时候,脸上不觉露出了讶异之色。 她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肤色细腻暖白,一望便知是那种文静安恬的女修,神情安谧,从衣衫到眉眼,甚至每一根头发丝都乖巧,简直是天底下所有为人父母的修士梦想中的孩子。 申少扬心里对幕后黑手有过许多种想象,每一种都凶神恶煞,要么就奸猾刁钻,根本没有想到脚步声转过转角,居然会是这么一个文静乖巧的少女——就连怀疑这个少女会干坏事,他都觉得在欺负人。 只有一点怪异:这个少女双手拢起,抱在胸前,罩衫下不知藏了个什么圆滚滚的东西。 他用上神识,细细地感知,没查弹出少女怀里藏着什么东西,却很清楚地察觉到少女的修为:比他稍高一线,金丹中期。 申少扬怎么看都觉得这个少女长了一张不会干坏事的脸,要不是曲仙君断言来人就是幕后黑手,他都要怀疑他们等错人了。 “道友,你们有什么事吗?”少女开口,声音清脆,细细轻轻的,音色也如其人,不带一点攻击性,任谁听了都觉得安谧舒心。 好、好可怕,简直是瓦解旁人的警惕于无形! 申少扬如惊弓之鸟,一个劲地摇头,“我没事,就是随便看看,你走吧。” 少女目光落在他身上,很快又挪开,明明是在和他说话,却一直看着曲砚浓,依旧是轻轻细细的声音,“可是你们一直在看我。” 曲砚浓从少女出现的那一刻起,目光便牢牢地定在后者的身上,神色有一瞬的古怪,直到少女问到她,她才像是方才根本没有死命打量对方一样,移开目光,漫不经心地望着远处暗沉的海面,云淡风轻地说,“你看错了。” 申少扬简直佩服死了:曲仙君到底是怎么能如此轻描淡写地颠倒黑白,明明刚才和他一样盯着人家看了半天,一转眼能倒打一耙说对方看错了? 关键是,曲仙君说什么都好像是至理名言,只会让人怀疑自己搞错了,几乎生不出质疑她的念头。 少女茫然地望着曲砚浓,似乎也怀疑起自己的判断,可记忆里却又清晰地记得后者盯着她看了半天,呆呆地站在原地半天,垂下眼睑,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礼貌地说,“既然是我误会了,那就不打扰两位道友了。” 申少扬没想到这个少女居然真的这么好欺负,诧异之余,更是心生警惕:能装得这么温柔好脾气,幕后黑手实在很有两把刷子。 曲砚浓目光落在遥远的海面上,望着起落的轻浪一重推开一重,当少女走过她身侧的时候,她却忽然开口,“你挡住我的风景了。” 少女惊愕地回过头。 她下意识地低头望向曲砚浓的位置:过道本来就狭窄,曲砚浓站在偏里的一侧,只有靠外的一侧能容人走过,她若不走这一边,又能从哪里走? 非要说她是挡住了风景,就算少女脾气再好,也难免有几分被讹上了的恼意。 “对不起,道友。”少女沉默了一瞬,垂着眼睑说,“我马上就走,不挡着你的风景。” 曲砚浓从少女低垂的眉目里看出了几分晦气又无奈的意味,大约是心里很恼火,但又自认倒霉不愿起冲突,只想赶快甩开莫名其妙的人。 但曲砚浓没让少女如愿。 她抬起手,在少女身前拦下,语气很轻淡,但话语非常蛮不讲理:“挡了我的风景,一句对不起就打发了?” 申少扬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虽说他知道眼前的少女疑似招来元婴妖兽的幕后黑手,但曲仙君这副“讹你就讹你、你还能有意见吗”的姿态,实在很难不让人目瞪口呆。 曲仙君这个语气、这个姿态,未免也太熟练了吧? 她可是高高在上的仙君啊! 申少扬欲言又止。 他神情恍惚,呆呆地站在原地,想起先前仙君的作弄,又想起这寥寥数次交集的一点一滴,神情也如他曾经戴了很久的面具一般僵硬,最后一寸一寸裂开—— 曲仙君……好像根本不像传闻里那样飘然出尘、道骨仙风啊? 除了申少扬自己,谁也没有在意他的恍惚震撼。 鹅黄衣衫的少女听清曲砚浓的话,猛然回过头来,秀丽文静的面孔上也写满了不可思议,眉眼终于凝起鲜明的怒意,语气却还如昔般舒缓,“道友,你这是故意找茬吗?” 曲砚浓眉毛也没抬一下。 “是又怎么样?”她反问得理所当然,“看你不顺眼,想给你点颜色看看,不可以?” 申少扬简直不忍直视。 他挪开目光,不敢在曲仙君的身上停留,直观仙君此刻行径的每一眼,都像是在对他过去憧憬和幻想的重锤。 原来、原来仙君不是仙骨圣心的世外神圣,而是随心所欲的魔神啊? 他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曲仙君可是魔修出身,就算改修了仙道,之前在魔门的痕迹又怎么抹去? 少女被气得几乎要笑了,“道友,你不像个仙修,你简直像个魔修。没有你这么不讲理的仙修。” 曲砚浓反问:“你见过魔修?” 少女一呆。 魔门覆灭已有千余年了,以她的修为,显然是不可能拥有千年寿元见过魔修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她被曲砚浓问起的时候,神色竟明显地空白了一瞬,好似茫然而徒劳地回忆,却又什么都没想起。 过了一会儿,她才恼怒地皱起眉头,“以我的年纪,当然没有见过魔修,可我一定要见过魔修,才能知道魔修是什么样的吗?经义典籍自有记述。” 曲砚浓神色淡淡的,“那你究竟是多大年纪?我看不出来。” 少女又是一呆。 她的神色呈现出更明显的呆滞,仿佛曲砚浓问出的问题是什么千古难题一般,居然值得她绞尽脑汁思索。 “我才金丹中期,最大也不过是五百岁的年纪,我还神完气足,没有一点寿元将尽的征兆,年龄必然不会超过四百岁。”少女断然地说,“我怎么也不可能见过魔修,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事。” 曲砚浓不置可否。 “你真的没见过魔修?”她目光里盈盈紫光闪烁,语调轻柔地问,“你确定?” 少女神容说不出的恍惚。 “我……”她心神有一瞬的失守,“我不知道……” 申少扬几乎要同情这个少女了。 他之前在曲仙君面前也有类似的经历,不知怎么的就心神恍惚、把什么心里话都说出去了,这世上除了化神修士,又有哪一个能抵挡得了曲仙君的摄魂? 说真的,他简直在心里责备起自己了:曲仙君做事随心所欲,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她根本没有一点想要遮掩的意思,明明白白地展露在所有人的面前,偏偏她和世人所在乎的东西并不一样,这才给世人以淡泊名利、超然物外之感。 他之前居然看不出来?简直像个笨蛋。 申少扬有点同情,又有点期待地望向少女:他再怎么迟钝,也能看明白少女身上的异常,方才曲仙君随口问了几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少女居然心神恍惚起来,实在不对劲。 在曲仙君的摄魂之术下,幕后黑手应当能说实话了吧? 少女的眼神恍惚了片刻。 可就在申少扬投注目光的下一刻,她忽然身形一颤,抬起头,目光清明,又惊又怒,气鼓鼓地望着曲砚浓,“你、你居然对我摄魂?” 申少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可是曲仙君的摄魂之术,就连元婴修士也根本无从挣脱,怎么少女一个金丹中期的修士只被迷惑了一瞬,下一刻就挣脱了? 他神色复杂地望向少女,看来幕后黑手的身份已经很清楚了。 曲砚浓扬眉。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少女,好似也有一点点意外,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烦闷,最终一哂,敷衍之极,“没有,你感觉错了。” 申少扬都看不下去了。 他把头垂得很低很低,终于有点明白千年前的魔修为什么会对曲仙君那么又怕又无奈。 打也打不过,也没有她那种随心所欲的霸道,被盯上了想逃都逃不掉,她真的、真的很难搞啊! 少女气得脸都红了。 曲砚浓神色平静。 她掌心握拢的漆黑触手从她指缝挤了出来,轻轻挠了挠她的手背,也有点欲言又止: “原来你和她是那么相处的。” “……她和你一样,都是被心魔困住了吗?” 曲砚浓垂眸。 她定定地望着手背上的纤细触手,没去理会他的问题。 他这是真不装了?:,m..,. 63. 子规渡(十三) “你要学会给自己留一…… 曲砚浓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望了申少扬一眼,后者正满脸茫然地望着她和娃娃脸少女,显然游离于事态发展之外,既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也看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甚至都看不出来,她其实认识面前这个娃娃脸、鹅黄衫裙的少女。 这不能怪申少扬太笨,即使所有前因后果都写在她的言谈和神情里,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精准捕获蛛丝马迹。 但藏在触手中的人就能明白,不仅明白,还能补全她未曾展现出来的东西。 那么,既然他也心意未改,为什么甘愿以笼统不具的“魔主”自称,舍弃了他的名字,装得像个陌生的仇寇呢? 曲砚浓目光复杂地望着掌心的漆黑戒指,一时什么也没说。 反倒是娃娃脸的少女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她的掌心,看见那枚黑色的戒指里伸出的魔气触手,目光骤然锋锐,原本乖巧文静的神情像是被寒锋一劈为二,露出极严肃的神色,“魔气?你果然是个魔修?” 申少扬吓了一跳,虽然他早就知道前辈是魔修,这事又早已在曲仙君面前过了明路,但他还是如惊弓之鸟,一旦被外人点破,下意识就握住了剑,警惕地望向少女—— 如果少女要喊别人来,他就立刻动手,先把少女制服,反正这人就是勾结妖兽的幕后黑手。 但少女的动作比他更快。 也不见这个柔弱纤细的少女怎么动作,她只是很轻巧地伸出手,朝申少扬的手腕上握了过去,申少扬明明看见了想躲,却根本来不及反应,一下被她攥住了手腕,整只手臂一麻,长剑又回了鞘中。 曾经在万众瞩目下过五关斩六将夺得头名的阆风使,连自己的剑也拔不出来,就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少女反手钳制,动也不能动。 申少扬还没反应过来。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被迫和少女站在同一边,直到对着曲砚浓似笑非笑的打量,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还没动手,就被人制服了? ——而且还是当着曲仙君的面被制服的? 有一瞬间,申少扬羞愤欲死,很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这也太丢人了。 曲仙君不会后悔点他当阆风使了吧?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鹅黄衣衫的少女一点也没察觉到申少扬的羞愤,又或者察觉到了也不在意,只是警惕地望着曲砚浓,“魔门在千年前就已经覆灭了,当时的魔修树倒猢狲散,那些并未作恶的魔修也在山海域曲砚浓仙君的引导下毁去魔骨,走上仙途了,怎么一千年后,又冒出你这样一个修为不低的魔修?” 申少扬手腕被少女两根指头钳着,恰恰好封住了经脉,让他灵气滞涩,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动也动不了。 他眼睛滴溜溜地转,被制住了也没安分,反倒因为专心观察而比方才更敏锐些,听见少女的话,不期然生出疑窦:这个少女说起魔门覆灭、魔修四散的过往,不像是转述一段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往事,反而近乎理所当然的笃定。 就好像……那不是她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故事,而是她亲身见证的事实。 申少扬被自己的猜测吓到,怎么可能有金丹修士能活一千年呢? 一定是他想多了。 曲砚浓已翻手把漆黑的触手藏在了掌心里。 “你看错了。”她语气淡淡的,“也猜错了,我不是魔修。” 少女严肃的神色并未因为曲砚浓的话语而改变:“我在问你,你不要狡辩。” 申少扬简直觉得这一幕荒唐得不真实:一个勾结了妖兽的幕后黑手,义正词严地盘问斥责别人是魔修? 就算前辈真的是魔修,那也轮不到少女来指责吧? 她有没有搞错啊? “你就别装了,我们都知道你就是那个窝藏了妖兽、和元婴大妖里应外合的幕后黑手。”申少扬重重地说,“魔修性情残暴、追逐欲望、毫无人性,我看你才是真的魔修!” 他这话硬声硬气地说出来,最惊讶的不是少女,而是曲砚浓——她用格外奇异的眼神望向这个小修士:已经被人单手擒下了,一身安危死活全都在旁人的一念之下,他居然还敢直言不讳,一点都不怕触怒对方。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眼,才能这么不假思索地信赖对面的仙君会赶在少女动手之前护住他? 曲砚浓实在是很难理解。 在她那个时代,就算是仙修中的血脉至亲,也绝不可能把自己的性命交托给对方,这无关乎信任与否,而是一种本能的自保。 她于那一瞬惊觉:原来她真的做了些了不得的事情,让这世上的普通修士也能相信,就算是再凶险的处境,只要在她面前,就注定生死无虞。 娃娃脸少女比曲砚浓更惊讶。 “什么勾结妖兽?”她难以置信地望着申少扬,“你以为是我故意引来了元婴妖兽攻击这艘银脊舰船,让这一船人险些葬身南溟?” 申少扬挺起胸膛:“不然还有谁?” “你们猜错了。”少女断然说,“不可能是我,我根本不认识那只妖兽,也没有理由和它合谋攻击银脊舰船,我只有金丹中期修为,这个修为不靠银脊舰船是不可能在南溟活下去的。” 申少扬被她斩钉截铁的态度搞得又不确定了,求助般望向曲砚浓。 “原来是你在怀疑我?”少女也很敏锐,跟着申少扬一起望向曲砚浓,目光清明而锐利,“你手里的东西分明带着魔气,我不可能看错,你却想对我倒打一耙吗?” 曲砚浓神色难辨。 她目光晦涩地望着少女,过了片刻,在申少扬惊诧的目光里,竟忽而低下头去,“也许是我猜错了吧,你可以走了。” 申少扬当场叫了起来:“就这么让她走了?” 少女也诧异。 她皱着眉望向曲砚浓,像是想要评估后者的盘算,但又猜不透,干脆就不猜了,直白地说,“既然你一身灵气,我也懒得去猜你身上有什么奇遇,只是提醒你一句,你手里的东西绝对和魔门有关。” “魔修的东西,每一铢都是不干净的。” 申少扬莫名感觉自己有被冒犯到。 他现在也是一身魔骨,不妨碍他有一颗仙修的心,怎么就不干净了? 娃娃脸知道自己面前的女修是谁吗?敢这么对曲仙君说话,曲仙君不得让她见识一下魔修的本事? 可曲砚浓没有说话。 她一反常态,并没有如申少扬所猜测的那样被触怒,也不像是往常那样随心所欲地给予惩戒,反倒沉默地望着少女走过她身前。 她蓦然伸出手,在少女罩衫下鼓起的地方拍了一下。 “咕唧——” 一声尖锐的叫喊声响起,一小团圆滚滚的东西从少女的罩衫下飞快地窜了出来,张牙舞爪,带着诡异色泽的利齿狰狞,朝曲砚浓尚未收回的手一口咬下。 “哎呀,长亭!”少女惊呼,伸手来抓,却没赶上。 曲砚浓没有躲。 她当顾自伸着手,几乎是视而不见,任由那诡异可怖的利齿咬合,一口咬在她的掌心。 ——没咬动。 可怖的利齿咬在她的掌心,下了死力,足以让圆滚滚的妖兽全身吊在她的掌上,利齿深深陷入,但连她掌心的皮肤都没有咬破。 气氛忽然变得很沉默。 申少扬松了一口没必要的气,视线到处乱飞,一会儿看这个,一会儿看那个;少女满脸通红,目光微妙地望着曲砚浓,欲言又止;曲砚浓什么也没说,只是饶有兴致地望着每个人。 挂在曲砚浓手上的妖兽通体异纹,一身油光水亮的皮格外神秘,浑身滚圆,长得很像一只猫,但又没有一点毛。 这只奇异的妖兽像个秤砣挂在曲砚浓的手上,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似乎是感到了尴尬,蓦然松开嘴,任由自己倏然掉在甲板上,发出“砰”的响声。 三人一起低下头,沉默地望着那只妖兽咕咕叽叽地翻身,朝曲砚浓讨好般露出了自己的肚皮。 申少扬表情诡异:这年头,连妖兽也很会讨好卖乖啊。 曲砚浓垂眸望了那只妖兽一眼。 “为什么叫它长亭?”她问。 “啊?”少女的脸都红透了,方才她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和妖兽不认识,现在就被揭穿,足以令她窘迫后悔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本以为曲砚浓会讥笑她的谎言,却没想到会被问起这么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可就是这么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让少女刹那失了神。 “我不知道?”她茫然,似乎自己也对自己的异样有所察觉,错愕又惶惑,“我就是觉得它应该叫这么个名字。” 曲砚浓神色莫测。 少女像是抵不住这无形的压力,“我承认,长亭确实是那日袭击舰船的妖兽,但是在此之前我们确实不认识,我没有勾结它,它也并不是有意谋害这一船人的性命。它这么做,其实是有原因的……”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出现了两道气息和灵气波动,正朝此处急速赶来,转眼就要冲到他们面前。 少女的神色一凛。 她骤然收住话头,一抬脚,带动了裙摆飘飘,在凛冽的海风里,蓦然给了躺在地上露肚皮的妖兽一脚。 申少扬瞪大眼睛—— 她就这么利落干脆的一脚,直接把妖兽踹到了他的身后,挡的严严实实,这古怪的妖兽居然钻进了他的衣摆下! 而少女的下一个动作,更是出人意表。 她抬起手,在曲砚浓复杂难辨的目光里,毫不犹豫地按住了后者的手,牢牢握紧,把后者掌心没握拢的的漆黑触手遮了个严严实实。 流畅的话语像是曾说过千遍万遍,以至于不假思索、不知根由就能脱口而出: “你看你,总是不周全。” “你要学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啊。”:,,. 64. 子规渡(十四) “没猜错。”她说,“…… 寂寂寒夜里,甲板上一片安静,只剩海风猎猎地吹。 申少扬满脸讶异地看向娃娃脸少女:后者那种不假思索的态度,几乎让他以为她和曲仙君是旧相识,可方才这两人的态度不像啊? 别说是申少扬了,就连娃娃脸少女也对自己的行为言辞莫名其妙,她的手还搭在曲砚浓的手腕上,眼睑微微抬起,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澄艳明赫眉眼上,茫然未解。 申少扬从娃娃脸少女的脸上找不到端倪,下意识地望向曲砚浓,触目愕然。 曲砚浓谁也没看。 她微微低着头,定定地望着被少女握拢的手,眼睫微垂,遮住了眼底几多波澜。 申少扬望着她的神容,无端感觉像是望见了絮絮缠绵的层云倏忽而至,遮住了明澈碧空。 真奇怪,他想,从前他见到曲仙君的时候,只觉得仙君气度超然,不似此中人,哪怕后来意识到仙君随心所欲的本性,他也从来没把她当作一个真实的、又喜怒悲欢的人。 不是他大不敬,不把仙君放在眼里,而是因为他确实从没在仙君身上感受到太多凡人的悲欢。 除了和前辈的那近乎宿命的、和传说神话一样玄奇的爱恨,他什么也没捕捉到。 喜也好、怒也罢,得意或是无力,一切属于俗世凡人的情绪,在她身上淡如云烟,随风来,又随风散,来时不似真的,去时已成幻梦。 只有紧握灵识戒的片刻须臾,她的爱恨骨鲠分明,根深蒂固。 申少扬不期然想到在阆风苑里听见的“心魔”。 难道真如戚长羽所说那样,前辈为曲仙君而死后,就成了曲仙君千年执迷、无法释怀的心魔? 常怀天真幻想的少年修士也在这一刻皱起眉头,愁眉苦脸地意识到问题的棘手:假如前辈真的成了曲仙君的执念和心魔,那么这段缘分到底应该相守,还是放下? 跨越一千年也不曾褪色的情意就这么放下,谁能甘心? 可若是不放下……难道真的不顾曲仙君的心魔,为了私心而拖累她吗? 要知道,曲仙君已经是这世上最强大、最自由的修士了。 她有登峰造极的修为、独步天下的权势,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办成她想做的任何事,她过的是这世上任何一个修士都注定艳羡至死的生活。 为了一段早已尘封的过往,将她从高高的云端拉入滚滚红尘,一起坠往泥淖深沼,值得吗? 申少扬霍然明悟。 原来这世上彼此相爱的两个人,也并不是注定能在一起。 “我、我是不是见过你?”少女有些茫然地望着曲砚浓,说出的每个字都很不确定,“你是不是认识我——刚才你问我的那些问题,好像之前就认识我?” 原本字句里还趑趄,可说到最后,少女又恍然般笃定了起来,目光恢复了清明,目不转睛地望着曲砚浓。 曲砚浓抬起另一只手,缓缓地覆在被少女握拢的手上,将后者的手慢慢地拂了下去。 “你认识我吗?”她反问少女。 少女一点也没有印象,神色也犹疑,“我的记忆里并没有你这个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有一瞬间,我却觉得我们认识了很久似的。” 所以才会下意识地伸出手,在为妖兽遮掩的同时,也为这个萍水相逢、来者不善的陌生女修遮掩,脱口而出是劝诫。 这片刻的问答间,转角的灵气波动已冲了过来,风驰电掣般撞在他们面前,两声气喘吁吁的追问: “幕后黑手在哪?” “申少扬,你没出事吧?” 然而当两人的目光落定在申少扬的身上时,原本急迫的态度又忽然一松,不约而同地露出一点埋怨,异口同声地说:“原来你没事啊?” 申少扬:“……” 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这两人还很失望的样子?巴不得让他有事? 曲砚浓挑眉:突兀地赶来的两个修士,居然是富泱和戚枫。 她目光微微偏转,落在申少扬的身上。 除了申少扬暗中通风报信,自然没有第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申少扬挠了挠头。 确实是他暗中传讯,通知了祝灵犀和富泱,让这两个一同查找幕后黑手的小伙伴过来帮忙,只是没想到祝灵犀没来,成天蹲在船舱里一步不离的戚枫反倒出现了。 少女发现来人和曲砚浓两人是认识的,不明显地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朝申少扬的方向挪了一步。 申少扬恰恰发觉,顿时也跨出大大的一步,朝离少女相反的方向走了一步。 娃娃脸少女:“……” 她偏过头,深深地看了申少扬一眼,不说话。 申少扬最不怕的就是被人看,当初曲仙君在镇冥关还盯着他看了好多眼,他照样坦坦荡荡,怎么会怕少女的注目? 他理所当然地看回去——都是金丹修士,他还是阆风使呢,谁怕谁啊? 少女没有再搭理他。 “你在传讯符里说得那么紧急,我们还以为你快被人打死了。”富泱没好气地说,“祝灵犀直接去找守船修士报信了,我拉上戚枫一块过来看看你能不能剩下一口气。” 都怪申少扬不把话说清楚! 着急忙慌的,把富泱和祝灵犀吓一跳,他要是说清楚曲仙君也在身边,他俩何至于连足不出户的戚枫都硬拖出来凑数? 申少扬尴尬地一笑,两只手因尴尬而无处安放,前摇后摇,敲在腰后,蓦然一惊,惊慌失措,“救命!我背上怎么长了个瘤子?” 他难以置信,不敢相信自己在须臾间能长出一个瘤子来,反反复复地挠着那块肿起的地方,感觉到自己的背上一阵阵又疼又痒的挠感。 富泱和戚枫莫名其妙,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居然真的在他背后看到一块凸起的肿块,看起来殊为骇人。 毕竟已经同行了好一段时间,彼此又有共同参加阆风之会的情谊,富泱和戚枫吓一跳,齐齐望向曲砚浓,没反应过来,叫了一声,“仙君——” 这一声顿时被娃娃脸少女捕捉,她目光敏锐地望向曲砚浓,“仙君?” 曲砚浓意味莫名地望向少女,既没否定,也没承认。 “长亭已经元婴期了,就算之前被银脊舰船上的防护罩重伤,也不是元婴以下的修士能轻易制服的。”少女却像是把前因后果都串起来了,“他们年纪都不大,修为却不低,一看就是大宗门精心培养的弟子,却对你毕恭毕敬,叫你仙君……” 曲砚浓不作声地听着,到最后挑起眉,饶有兴致地望着少女,等后者说出她的推断。 “……这是玄霖域的银脊舰船,刚才那个小修士还提到了上清宗这一辈的天才弟子‘小符神’祝灵犀——”娃娃脸少女神情认真,目光锐利地打量着曲砚浓的神情,可惜没能从后者似笑非笑的表情里看出端倪,顿了一下,把最后的推测说了出来,“你真的是化神修士,而且就是上清宗的太上长老夏枕玉,是不是?” 嚯—— 申少扬后仰。 怎么会有人推断的过程都对,但最后得出的结论大错特错啊? 要不是他知道曲仙君的身份,说不准还真要被娃娃脸少女的一番推导给带进沟里。 少女目光扫了一圈,在富泱和戚枫古怪的神情上掠过,迟疑,“我猜错了?” 曲砚浓从少女说出猜测的那一刻起就格外沉默。 她闷不做声,眼神复杂又古怪,好像憋着笑,可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在笑什么,直到少女迟疑的一问,她才语调悠悠地开口。 “没猜错。”她说,“我就是夏枕玉。” 申少扬神色复杂。 虽然说,仙君做什么自有仙君的道理,但出门在外顶着别的仙君的名字做事,还是在刚刚蛮不讲理地讹过别人一轮的情况下冒名顶替,这就有点…… ——不管了,仙君自有仙君的道理,只要她没有一怒之下把青穹屏障撤去,或者直接毁灭这个世界,她做什么都有道理。 曲仙君可是魔修出身。 作为一个魔修,曲仙君已经很克制自己了! 申少扬能快速说服自己,戚枫和富泱却做不到,听到曲砚浓这么说,神色古怪得遮都遮不住。 少女一点都不信,“你在说谎。” 她望了富泱和戚枫一眼,目光落在曲砚浓无懈可击的脸上,语气笃定,“那你一定是曲砚浓。” 与方才有一步算一步的推断不同,这一次她斩钉截铁,半点不因曲砚浓的态度而变。 曲砚浓蓦然一顿。 “也许我是骗你的呢?”她语气淡淡的,“也许最近世上又出现了一个化神修士,又或者‘仙君’这个称呼只是叫着玩的呢?” 少女只是微微地笑。 “曲砚浓就是这个脾气,我不会搞错的。”她说,好似浑然没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直到话尾,才恍然般掩住口。 申少扬的后背又开始痒了,还很疼。 “哎哟,我这回没有挠啊?”他迷惑极了,咬咬牙,一狠心,手伸进衣领,去摸腰背后的瘤子,触手一片冰凉。 他感觉有点不对劲,手又往里伸了一点,掌心猝不及防被谁刮了一下,火辣辣地疼——他长出来的瘤子总不可能是会动的吧? 申少扬猛地攥住那肉团的一角,用力向外一拔,圆滚滚的一团被他拎在手里,从衣摆下蓦然拉了出来。 “咕唧。”一小团妖兽可怜巴巴地蜷缩在一起,四脚扑腾着,被申少扬拎在手里,动弹不得。 甲板上一片沉默。 “申老板,这就是你长出来的瘤子啊?”富泱捧场。:,m..,. 65. 子规渡(十五) 上清宗的修士,好像总…… 申少扬气得连耳朵都红了。 刚才娃娃脸少女一脚把这只奇怪的妖兽踢到他的脚边,妖兽顺势躲进了他的衣摆,他也想躲来着,可他才刚结丹,这只咕咕叽叽的妖兽都已经元婴了,他根本躲不开。 谁能想到它一转眼就钻到他背后去了? “不对啊?”他忽然想起,“我刚才挠了你,为什么我背上也感觉痒?” 那种又疼又痒的感觉,分明是和他的动作同步的,所以他才会以为自己长了个瘤子——修仙界巫蛊毒术数不胜数,瞬息中招也是常有的事,申少扬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了,早就经验丰富。 他瞪着被他抓在手里咕唧的妖兽,凶巴巴,“你搞的什么鬼?对我用了什么法术?” 妖兽圆溜溜的黑眼睛看着他,抬起一只爪子虚空抓了抓,很无辜:“咕唧?” 申少扬板着脸:“你别装可怜,你可是凶恶大妖兽,我不过是金丹小修士,在你面前一点底气都没有,但仙君会给我讨个公道的!” 妖兽似猫一般的爪子抓了抓:“咕唧咕唧。” 申少扬生气了,真的生气了。 “你还装傻?”他质问,“我知道你们这种妖兽早就开了灵智,不可能听不懂我说话。” 妖兽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像是放弃了一般,圆溜溜的眼珠向上一翻,活脱脱一个大白眼,猛然一沉,连申少扬也拿不住,被它轻轻巧巧地挣脱,只能看着它在地上娴熟地滚了两圈,又爬回娃娃脸少女的脚边。 “喂?”申少扬不高兴——它刚才那是什么眼神啊? 富泱早就笑得站不稳了。 “它不是早就告诉你了?”他指着妖兽说着,学着妖兽的样子,抬起手在半空中虚虚地抓了几下。 申少扬莫名其妙:“告诉我什么了?你学什么怪模样?” 富泱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挠它,人家也挠你啊,你们俩一起痒。” 申少扬听得脸都发绿了。 以元婴妖兽的敏锐感知和精妙控制力,把握住他挠痒时的力道和起落时间,完美复刻他的动作,实在不是什么难事,他根本没想到背上藏着个妖兽,有心算计无心,难怪被耍得闹出个大笑话。 “不对啊?”他忽然惊觉,指着妖兽说,“这就是那个袭击舰船的元婴大妖,你们俩怎么不抓它?” 富泱和戚枫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申少扬,你是不是没听说?”居然是戚枫犹犹豫豫地问,“守船的前辈放出消息说,袭击舰船的妖兽是一条海蛇。” 戚枫说着,委婉地看了被娃娃脸少女抱起的妖兽,虽然这只妖兽看上去奇形怪状,似猫非猫,浑身没有一点毛,一身皮反倒透露着金属般的光泽,但若说这是一条蛇,那也太牵强了。 富泱和戚枫的看法出奇的一致——申少扬这个马大哈又搞错了吧? 曲砚浓挑眉。 申少扬还没和这两人说过,这只看上去只会咕咕叽叽讨巧卖乖的妖兽,可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元婴大妖。 “长亭确实就是那只袭击了舰船的妖兽。”娃娃脸少女忽然说。 富泱和戚枫一怔,惊愕地看过去。 娃娃脸少女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环视了一周,把甲板上的每个人都收入眼底,最后目光凝定在曲砚浓的身上,“曲、曲砚浓仙君,既然您在这里,我再怎么狡辩也是徒劳,我承认,长亭就是那只袭击了舰船的元婴妖兽。” 不知怎么的,少女叫起“曲仙君”的时候十分别扭,莫名的拗口,被她强行顺了下来,再说下去,字句又流畅起来了。 曲砚浓从娃娃脸少女开口的那一瞬便定定地望着后者。 “在南溟袭击银脊舰船,很容易将船上的所有人都置于险境,所有修士都明白,可长亭不是修士。”少女诚恳地说,“它从记事起就生活在这片危机四伏的海域里,过着弱肉强食的生活,并不知道在这里袭击目标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 “我说这话并不是想为它的行为辩护,性命攸关,这艘船上的所有人都有理由讨厌它,我绝无异议。但我总是忍不住想为它说两句,它这次袭击舰船,并不是凶性发作,而是因为它在舰船上感受到了母亲的气息。” 申少扬疑惑地插嘴:“母亲的气息?难道这艘银脊舰船上还藏着另一只元婴妖兽吗?” 娃娃脸少女摇了摇头,神色晦暗,露出同情而不忍的神情,“长亭的母亲已经死了,血肉作为主药,被炼丹师炼制成了几炉灵丹,贮藏在玉瓶里。” 世事总是如此的巧合,载着以母兽血肉为主要的灵丹的银脊舰船航行过南溟,正好遇见了生活在南溟中的妖兽长亭,引来后者千里暗相随,最终潜藏在幽晦的海水中搏命一击。 几个小修士谁都没有说话。 从修士的角度看,以妖兽的血肉炼丹制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如若不能,修仙界将有大量的技艺传承就此断绝,实在是很可惜的事情。 可若是从妖兽的角度来看,亲生母亲被人类修士杀死,躯体被夺去做成了丹药,作为物品被人买来卖去,这些人类修士甚至还恬不知耻、大摇大摆地载着以它生身母亲血肉制成的丹药航行过南溟,未免也太残忍、太卑鄙了。 妖兽若是全都没开灵智,一生混混沌沌不知事,那也就罢了,可修为高深的大妖兽是有灵智的,如人类修士有其爱恨一般,妖兽也有悲欢喜怒。 谁又比谁生而高贵呢? 尤其是富泱和申少扬,先前在船舱里,还为了哪一域的妖兽最厉害而争得不可开交,不惜拼命贬低自家界域,惹来戚枫的茫然不解。 其实他们谁也不是真的想维护妖兽,反而是从来没把妖兽看成是同等的生命,仅仅当作一种可供利用的资源,这才会产生界域之争,为了谁家的妖兽更厉害而吵架。 谁也不是真的关心妖兽,也没有谁真的在乎妖兽的死活,因为在这千年的尘寰里,人类修士早已成为了这方天地里唯一的主宰,妖兽再也不是人类修士的威胁,于是便连悲欢也被抹去,成了人类修士眼中不存在的东西。 明明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过去的一千年里大家都是这么做的,但申少扬和富泱听到娃娃脸少女的话,再回想几天前的对话,莫名便心情复杂了起来。 曲砚浓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一看过。 “在其位谋其政,人类修士不需要为妖兽操心。”她语气淡淡的,“假如人类修士没有一代代厚积薄发,仍停留在数千年前的模样,妖兽可不会为了你的爱恨少吃一口。” “你总是想的很好,心地善良,操着本不该由你操的心,谁都能体谅、谁都要同情。可谁来同情你、谁来同情我们呢?”她问。 娃娃脸少女像是曾听过无数遍这样的话,以至于微微恍惚后,紧紧抿起唇,神色沉静严肃,仿佛有点难过,却又蕴含着无限力量,“有一份力量就做一份好事,能有一分力气就拉一个能拉的人,我救不了所有人,也没法让所有妖兽从此收敛凶性,但这一刻它在我的面前,向我寻求过帮助,我就愿意帮它,不论它日后是否会反咬我一口。” 申少扬惊愕地瞪大眼睛——他真没想到这世上居然有人能说出这么正义凛然的话,而且还不是装的! 真的假的? 娃娃脸少女真不是装的。 她目光坚定,没有半分闪躲,直直地和曲砚浓对望,分明没有争锋的意思,却莫名让人感受到那种藏匿在不卑不亢下的执拗。 曲砚浓握着灵识戒的手莫名地松松收收,握拢了又放开,好似也像是她的心境,于平静无波中时不时泛起心潮。 漆黑的触手像是能感受到她的心绪起落,轻轻地探出漆黑的戒指,卷住她的手指,轻轻地摇了摇。 曲砚浓指节慢慢地抚过漆黑的触手。 她想起,很多年前,上清宗清寂的若水轩里,她看过一场日出。 那时候她刚知道卫朝荣死了,为她而死,孤身陨落在冥渊下,而她竟还满怀猜忌地揣测过他是否骗走她的冥印。 触手可及的、九死不悔的爱曾游过她的手边,却在她的犹疑里溜走。 夏枕玉说:你和我回上清宗吧,这是小卫那孩子费了许多功夫求来的事,我答应过他会把你太太平平地带回上清宗。 夏枕玉说:从此往后,你就是上清宗的弟子,往事都是往事,没有人会为你的过去为难你。 曲砚浓其实不怎么相信夏枕玉。 她就是那么样的脾气,连卫朝荣都不曾得到过她不假思索的信任,何况是压根素昧平生的夏枕玉的承诺? 但她那时只觉得无所谓。 她不想再在碧峡生活,也不想再去做檀问枢的弟子,这四海之大,好像哪里都不是她的家,但又好像哪里都能去。 卫朝荣拼尽力气给她搏出了一条仙路,她既然无所谓去哪,那么走一走这条路也不错。 她跟着夏枕玉去了上清宗。 一连三百二十四天,她被安置在夏枕玉静修的若水轩里,没有人来打扰她,但也没有人来和她打交道、告诉她该做什么,她好像一件无用的摆件,被放在角落里,再也不知道该去何处。 曲砚浓不是很在乎。 她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寂寥无人的若水轩正好适合她出神发呆,为那些凌乱的思绪添上几笔评点。 即使卫朝荣真的给她搏出了一条仙路,她也没那么珍重,甚至不太相信,倘若檀问枢找上门来威逼,上清宗也未必愿意护住她,那她早晚还是要回碧峡。 既然如此,她本也不必和过客深交。 又是一个长夜,更深漏断,她在若水轩里来回走着,看过每一寸土地的花开,不期然听见屋舍里的对话。 “她可是个魔修!她从前在魔门尚且被忌惮,你执意将她收入上清宗门下,岂非引狼入室?” “你总是想的很好,心地善良,操着本不该由你操的心,谁都能体谅、谁都要同情。可谁来同情你、谁来同情我们呢?” 曲砚浓不由停住了脚步。 显然,这个“她”指的自然只有她。 如她所料,上清宗内部也有许多修士觉得她是个烫手山芋,希望夏枕玉能赶紧把她送走。 她百无聊赖地转身要走,却听见屋里寂静后,有人定定地说: “有一份力量就做一份好事,能有一分力气就拉一个能拉的人,我救不了所有人,也没法让所有魔修消失,但这一刻她在我的面前,向我寻求过帮助,我就愿意帮她。” 曲砚浓倏然怔住。 屋内的质问因迷惑而愈发清晰:“你就不怕她恩将仇报?” 夏枕玉微微地笑:“如果她真的会恩将仇报,那我也不在乎,这一刻我想帮她,这就够了。” 曲砚浓怔怔。 她抬头,望见已泛白的天际。 她这一生,看过数不清的日出,可唯有那一天的日出,让她记忆了一千年。 那是她第一次很明晰地想:上清宗的修士,好像总比别处更好。:,,. 66. 子规渡(十六) “你在上清宗,过得不…… 曲砚浓出神了一会儿,回过神,对上娃娃脸少女的目光,茫茫然叹了口气。 同样的话听在不同人的耳中,果然是有截然不同的滋味;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处境里听同一句话,也会有两种心绪。 当年在若水轩里,她听见夏枕玉对上清宗的同门说要帮她,她半信半疑里觉得这人还怪好的,然而如今娃娃脸少女站在她面前斩钉截铁地说要帮这只妖兽,她心绪复杂之余,又无可遏止地感到烦闷。 她自己心里明白这迥然—— 曾经,她是孑然一身的魔修,四海之大无处容身,一生在苦海挣扎,既不曾拥有,也无可失去;但她现在却成了众生之上的化神,无论她在不在乎,她已然富有四海。 她已经是高高在上的仙君了。 “你叫它长亭。”曲砚浓目光微垂,落在娃娃脸少女怀中的妖兽上,明明她神色淡漠,那似猫非猫的妖兽却莫名地打了个寒噤,蜷缩在少女的臂弯,乖巧到极致的模样。 娃娃脸少女浑然未觉,神情和煦而认真,“对,这是我给它起的名字。” 曲砚浓语气很疏淡:“我以前也见过一只名叫长亭的妖兽。” 少女讶异:“是吗?这么巧?” 曲砚浓轻笑了一声,没什么笑意,连唇边也绷得很紧,望去十分恣肆冷漠,“不巧。” 申少扬在一旁听着,硬是没想明白仙君的这句“不巧”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余光瞥了瞥其他人,就连娃娃脸少女也茫然不解。 可曲砚浓却没解释。 “这只妖兽现在乖巧,只是因为它受了伤,需要找个合适的饲主供养,等到它伤好了,你管不住它的。”她漠然地说,好似方才娃娃脸少女说的那些郑重其事的话都不存在、对她没有一点触动,“妖魔性本桀骜,不是善念和清修能束缚的。” 卫朝荣心头微微一涩。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心。 分明只有妖,她却加了魔。 她是想说妖,还是想说魔? 娃娃脸少女的表情也因曲砚浓的话而有了波动。 “只要都开了灵智,在我这里便都是一样的。”她说,明明语气那么平静,却好似磐石不可移,“况且,我只有金丹中期,长亭却早已是元婴期,就算它受了伤,想伤我也绰绰有余,我现在毫发无损,船上的修士也没人受害,足以说明它无心伤人。” 曲砚浓心湖里旧思绪起伏得厉害,曾经在一千年里被她淡忘的旧事又浮上心头。 她想起来了,她也曾和夏枕玉有过心照不宣的默契,卫朝荣替她踏平的这条路,她也曾满怀向往和感激地践行,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是真的想在上清宗好好待下去,作为一名上清宗弟子,过上她从前向往的人生。 可她终究不属于那里。 夏枕玉的宽和容忍也曾照拂过她,但她永远也做不了夏枕玉。 她曾是被敞开襟怀相拥的伤虎,可当她从樊笼挣脱,摆脱一身伤痛,回过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捣虎穴,让这世上再也不存在伤人的虎。 魔修不存在了,她赶走所有元婴妖兽,亲手筑就铜墙铁壁,将妖兽拒之门外,夏枕玉心怀不忍,她反过来笑上清宗经义迂腐。 她做人做事总是不留余地,学不会温柔,从不留一线,一切的犹豫和委婉都是优柔寡断,她要的是顺她者昌,逆她者亡。 毁去一身魔骨,褪去一身魔气,她也还藏着一颗魔心。 “你和它相处了这几天,它不伤你,就是没有伤人之心?”曲砚浓语气莫名,她意味深长地望了娃娃脸少女一眼,神色冷漠,“那也要它真的能有本事伤。” 少女蹙眉。 她方才分明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元婴妖兽就算受伤,也有的是办法对付金丹修士,怎么曲砚浓还要说长亭没本事伤她? 曲砚浓已神色微漠,一哂,“上清宗怎么样,我不管,但意欲袭击银脊舰船的妖兽,不能带到船上。” 申少扬暗暗咂舌:曲仙君一边说着“不管上清宗怎么样”,一边站在上清宗打造的银脊舰船上定下规矩,这一来一往说不出的顺畅。 娃娃脸少女眉头紧锁。 “仙君当真不能通融一下吗?”她不死心地问,“长亭伤得不轻,倘若就这么回到南溟中,只怕要被其他妖兽当作盘中餐了。” 曲砚浓无动于衷。 “它伤得不轻,只怪它非要来袭击银脊舰船,将船上的灵气防护罩毁得七零八落,让这一船人也自身难保,这船上没人亏欠它。”她说,“你也是个人类修士,有这样的功夫去同情一只差点让舰船翻覆的妖兽,难道就不能同情一下遭受无妄之灾的船客吗?” 言语铮然。 仿佛又有谁在耳边重重叠叠地絮语,把往事编成书,说给她听: ——现在没有魔修了,你是上清宗的太上长老,是这世上所有人类修士的倚仗和支柱,你若不早做决断,将妖兽驱逐出界域,难道真的打算让一域修士承担这凶险吗? ——夏枕玉,你太看重上清宗的经义了,为了虚无缥缈的道法自然,将凶险置于卧榻之侧,你总有一天会后悔。 娃娃脸少女脸色微微发白。 “长亭不会伤人的。”她无力地说,“当它站在我的面前,我就知道它不会伤人。” 曲砚浓嗤之以鼻,一抬手,朝富泱、申少扬和戚枫三人指去,“那你不妨也看看他们,是不是一个个都没有伤人的倾向。” 少女没有为这明摆着的奚落嘲弄而怒,明知言语苍白,却还是无限诚恳地望着曲砚浓的眼睛,“那是不一样的,当我看到它的一双眼睛,我就知道它不会伤人了,它就像是一只普通的猫,在过去的几天里它果然没有伤人。” 那种感觉,和看向其他修士时截然不同,她看着富泱和申少扬,也觉得这两个小修士不会伤她,但看长亭时,这种感觉最为强烈。 曲砚浓似笑非笑。 “当然。”她说,“它肯定是不会伤你的,它们妖兽敏锐得很。” 她这话说得也有点怪,为什么妖兽敏锐就不会伤少女?到底是对什么敏锐? 娃娃脸少女听不明白曲砚浓的话,微微抿唇,手上抱紧了似猫非猫的长亭。 “扔掉。”曲砚浓简短地说,近似于命令。 娃娃脸少女定定地凝视了曲砚浓一会儿,很慢很慢地摇头,神色也变得遗憾而凝重,她步履郑重而谨慎地向后退了半步,露出戒备而警惕的姿态,言语依然平静,“抱歉,仙君,我的能力有限,但我也会尽我所能维护我所坚持的东西。纵然你说得也很有道理,也许长亭伤好之后也有可能凶性发作,但这一刻我还是认为我应该帮它。” “我不能为尚未发生、仅仅只是有可能的事而止步不前。”她说,“猜测在尚未证实之前,只能止步于猜测。” 曲砚浓默然无言。 除了想起卫朝荣的时候,她已有很多年不曾有过大起大落的心境,可这一刻方知黯然。 原来当初上清宗的那些长老听夏枕玉说起要帮一个来自碧峡、凶名赫赫的魔修时,竟是这般无可奈何,又意兴阑珊。 “你后悔过。”曲砚浓不知是什么滋味,语气疏淡得没有一点起伏,“你以后还会一直后悔。” 申少扬在一旁听得茫然不解:曲仙君和这个娃娃脸少女很熟吗?怎么就连人家后悔不后悔都能说出来? 可两人若是朋友,娃娃脸少女怎么还一脸懵然呢? 更别提仙君最后那句话,狠辣得像是在诅咒,怎么也不像是说给朋友听的吧? 娃娃脸少女却很平宁。 “多谢曲仙君指点。”她心平气和地说,“我不是神祇,做出的每一件事、每个决定自然都可能会后悔,但我这一刻若是选择不帮它,日后我就会因为不曾帮它而后悔。” “选择了朝凶兽伸手,我就做好了被利爪反伤的准备。” 所以,选择了帮助一个魔修,早在伸出援手的那天之前,也已经做好了魔修恩将仇报的准备吗? 夏枕玉有没有想过,她受人之托帮助的魔修,有一天会反过来登上这世间修为实力的顶点,对她的一切经义道法嗤之以鼻,自立门户去了? 曲砚浓沉默无言。 过了很久,她有几分不耐地摩挲着掌心漆黑的戒指,“你就是一头倔驴。” 娃娃脸少女愕然,着实没想到高高在上的化神仙君会给她这么一个评价,偏偏言语里的松动被她捕捉到,令她敏锐之极地追问:“仙君,您是默许了吗?” 曲砚浓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娃娃脸少女抿唇一笑,很机敏地住了口,没再追问下去,轻轻拍了拍手臂上似猫非猫的妖兽,好似也通过这轻轻一拍分享着纯然的喜悦。 申少扬和富泱、戚枫对视了一眼,望见彼此眼底的好奇——曲仙君意坚如铁,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谁也无法改变仙君的主意,可娃娃脸少女凭借三言两语,竟让仙君一再沉默,这可由不得他们不好奇了。 曲砚浓看不得他们眉来眼去,但又懒懒的提不起劲,象征性地警告般瞥了一眼,转过身,顺着甲板向前走去。 漆黑纤细的触手顺着她的掌心爬到手腕,细细地摩挲,写下一行行文字: “你在上清宗,过得不好吗?”:,m..,. 67. 子规渡(十七) 她深深地、深深地嫉妒…… 曲砚浓微微出神。 到了这一刻,她已能肯定,潜藏在这枚漆黑的戒指里的残魂就是卫朝荣,时岁消磨,什么都会变,但他给她带来的感觉却几乎没有变过。 总是很隐忍,总是很沉默,但又好像明明白白地把他的心意摊开在她的面前,她从来没怀疑过卫朝荣对她的迷恋和上心。 说来也很奇怪,她总是喜新厌旧,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意趣总是不长久,但过了很多年,她也依然没对卫朝荣感到厌烦。 她总是很笃定他对她的迷恋根深蒂固,但也许她身处局中,从来没想过,她对卫朝荣也同样深深迷恋。 “怎么会不好呢?”她抚着那枚漆黑的戒指,漫不经心地说,“过得不好的显然另有其人,我充其量只能说是让别人过得不够好。” 卫朝荣很少被她的言语骗到。 “你让别人过得不好,并不代表你就过得很好。”他太熟悉她的语焉不详了,“他们因为你曾是魔修而忌惮你?” 曲砚浓没说话,讶异只藏在心里。 他明明什么都没见到,却猜得很准。 她不习惯和别人说起这些事,也不是很情愿谈起,因为每次提及,都好像她真的在乎这种事一样,可她其实不那么在乎。 像是一根又钝又短的鱼刺,深深扎在肉里,若要说很疼,其实也没有,但若说没有感觉……那未免也太抬举她的包容和宽和心了。 她这种积年累月的魔修,讲究的是睚眦必报。 卫朝荣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可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冥渊下荒寂晦暗,无定的幽风东来西去,他的神色也像是被烛火映照,晴一时,雨一程。 不出所料,他想,她到了上清宗,其实也并不开心。 曲砚浓在甲板上问他,“你觉得他想过我在上清宗会被排挤吗?” 他对他的身份避而不谈,也从来没有说出他的名字,于是她便也不提及,假装不曾认出他,即使他们都已心照不宣。 卫朝荣出神,却不因这个问题而意外。 所有的意外都出自始料未及、从未思量,只有被问到不曾设想的问题时才会惊异,可在她问起这个问题之前,他早已百转千回。 “他想过。”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神色寡淡到极致,尽处是空。 曲砚浓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 或许在她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便已预设过她会得到的答案,所以在得到截然相反的回答时,竟罕见地愕然失神。 “他想过?”她重复了一遍,像是没读懂他的话。 卫朝荣的神色仿佛凝了一层秋霜。 他在幽晦的昏光里不言不语,眉眼间沉然晦涩。 “是,他一定想过。”他说。 很久以前就想过,早于这一日,早于千年后的第一次相见,早于他葬身冥渊粉身碎骨,在他第一次认真思考如何跨越仙魔之别的时候,他就想到过,如果她来了上清宗,大约也不会很快乐。 尚未实现,先说这样的丧气话,她听了一定不高兴,可他把这些思来想去很多遍,藏在心里:横亘在仙修与魔修之间的,远不止是那一身仙骨魔气。 曲砚浓很想成为一个仙修,他知道; 他身份暴露,被迫在枭岳魔君的追杀下逃亡回到上清宗,她在惊愕中深深嫉妒他,他也知道。 这些日子通过灵识戒,借着申少扬的视角看过那么多的现世浮沉,听过许多后辈修士中流传着的异闻传说,一千年前他名声不显,却因为和她有过牵扯,在一千年后仍有一丝半缕的传闻。 他们说,他和她情比金坚、矢志不渝,从年少时的钟情不二,到长成后的生死相随,除了情深不寿,是世上最坚定不移的情意。 可谁也不知道,逃亡回仙域前,他见到的最后一个追杀者,是她。 卫朝荣在魔域混得其实不错。 金鹏殿是枭岳魔君用来聚拢声势的工具,只有内门弟子有机会得到枭岳的赏识和指点。外门弟子数以万计,几乎从来没有在枭岳面前露过脸,鲜少有人能脱颖而出,把握住机会,进入内门。 他偏偏剑走偏锋,灵泉前的默然反抗,让枭岳对他下了狠手,以至于在荒林里九死一生,险些送了命,若不是遇见了曲砚浓,便要以魔修的身份默默无闻地死去。 然而当他活着回到金鹏殿,被枭岳魔君再次发现时,后者消了气,反倒对他生出一点纡尊降贵的赏识,将他调拨进了内门,成了金鹏殿的核心弟子。 无论是在金鹏殿内,还是在整个魔域,内门弟子和外门弟子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差别之大,仿若两个世界的人。 他得了这样的身份,便也得了上清宗的肯定,令牧山宗在上清宗的日子越发好过,与此同时,当他身份泄露时,枭岳发觉自己提拔的弟子竟然从头到尾都不是魔修,恼怒非常、大动干戈,不仅亲自出手将他重伤,还发下了悬赏令,朝天下仙魔两道所有修士许下悬赏: 倘若有人能带着卫朝荣的尸体来到金鹏殿,枭岳便赏赐三枚魔婴丹,还有数不尽的符箓法宝,足以令一名普通的金丹修士砸着财宝硬生生堆上元婴。 财帛动人心,悬赏令一出,别说是徘徊在魔域的诸多魔修,就连许多小宗门出身的仙修也动了歪心思,想方设法地打探他的逃亡之路,追着他的踪迹设下埋伏,重重追杀。 其实身份败露的时候,卫朝荣已经在魔域待了很久,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这一天,从他踏上前往魔域的路时,便已预料到他终于一日走上这条不知能否有终点的归路。 他做足了准备,即使身受重伤,经受追杀,仍然竭尽全力拼出了一条生路,硬生生跨越数个魔修地界,逃亡到了仙魔两域之间的无主之地。 在这片荒芜无主的地带,他遇见了一伙蒙面的仙修。 也许是因为他自己便是仙修,所以即使厌恶身为魔修的感觉,他也从来没有对仙门抱有奢望和浮想,反倒是因为身处魔域,方能更明白体悟到欲壑难填。 他太明白,有些人身为仙修,苦守清规戒律,甘愿清心寡欲,并不是因为真心克制了欲望,只是因为生在仙门,恰巧有了仙缘,踏上了这条轻易铺在脚下的路。 然而当这些人发觉苦守清规、克制欲望并不能带给他们更多的力量,而魔门又恰好提供了一条看似花团锦簇的路,他们便极有可能迅速地堕落,做出从前亲友难以置信的狠辣之事。 枭岳许下的报酬实在太丰厚,足够这些仙修铤而走险。 卫朝荣一路上逃亡,状态算不上好,连修为也比不上来追杀他的那些仙修,对方杀不了他,他也无法脱身,在这片荒寂的无主之地纠缠,引来了许多过路人的留意。 拖得越久,对他来说就越不利。 曲砚浓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 他其实不确定她到底来了多久,在他以一敌多斗法时,感知并没有那么敏锐,甚至没发现她的靠近,唯有当他刀锋所指遥遥,正巧遥指在她的方向,他抬起眼眸,望见她。 曲砚浓远远地看着他。 隔着斗法时的灵光,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可他知道她站在那里看了很久,一步都没有动,久到围杀的仙修久攻不下,甚至出言相询,邀请她一起出手制服他,然后结伴去金鹏殿找枭岳魔君领赏。 他总是神色冷淡,其实不爱说话,在魔域时,常有人叫他“血屠刀”,只因他动手狠辣干脆,言语稀少,更显得残酷,只有在她面前,他常常没话找话,明明不擅长言谈,却学来花言巧语,说得头头是道。 可那一天,他默默地站在那里,默默地凝望着她,日光璀璨得过分,几乎有些残忍的酷烈,照得他晃眼,眼里的她也模糊遥远,格外冷清。 他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想不明白。 从身份败露的那一天起,他就过上了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每天刀口舔血、危机四伏,也许下一刻就要殒命,一切纷纷茫茫,他几乎一刻静思也不曾拥有,只在夜深人静、片刻憩息的间隙,在如梦时分的前夕,幻梦般地想起她。 她会接受一个仙修吗? 曲砚浓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静,直到那伙仙修邀请她一同出手。 她同意了,语气如常,对他意颇不屑,好像那些花朝月夕都只是他一个人的浮想,而她只是随意消遣,随时都能反手一刀。 他不说话,只是握紧手中的刀,刀尖茫茫,好似挺立,却指着地面。 “你是个仙修。”她说。 他紧紧抿唇,神色也漠然,“是。” “那么,你之前说,你根本不想做魔修,也都是真话,而且是大实话。”她说。 “是。”他说。 “你只是伪装成了魔修,实际上一直都是个仙修,被迫潜入魔门,过上魔修的生活。现在身份暴露了,你打算回宗门去,那里有人等着你回去,是吗?”她问。 他沉默了片刻,“是。” “好。”她说,面无表情,比每一刻都冰冷无情,可他却望见她眼底的深海涛浪,晦涩难辨,“那你走吧,回你的仙门去。” 纨素如白浪,须臾起落,她骤然出手,谁也没料到,一个呼吸间便击杀了两个仙修,局势蓦然翻转。 在仙修的惊怒声里,她浑然不觉,只是直直地望向卫朝荣的眼睛,一字一顿,“滚吧,以后别让我再在魔域见到你。” 她说完,就像是烟霞消散在山风里,不回头地走了。 而他终于看清她眼底晦涩的波澜。 是嫉妒。 她深深地、深深地嫉妒着他。:,m..,. 68. 子规渡(十八) 他说:我知道。…… 曲砚浓搞不明白卫朝荣是怎么想的。 从前她就不明白,后来到了上清宗,琢磨了好多年,感觉自己终于明白了一点,可重新遇见他,隔着一枚戒指,隔着山海无数程,她才发觉她还是不明白。 “既然猜到我会在上清宗过得不开心,他还豁出命送我去上清宗?”她问,“他这么希望我成为一个仙修?” 印象里,卫朝荣确实常常提起转修仙道的事,直到她被问得烦了,明明白白地摊开转修仙道背后的麻烦,让他解决不了就不要再提这件事,他才倏忽沉默,过了很久,和她说:对不起。 卫朝荣不是那种过分殷勤礼貌的人,即使在迎高踩低的魔门,他也很少诚惶诚恐地面对与他利益有关的人,他的每句话都有分量,连一句“对不起”也放在心上,不会像旁人那样,说出口后就随风散去了。 他的每一句“多谢”和“抱歉”都是必中箭靶的弓矢,有去也有回,一旦出口必然伴着能落到实处的行动。 在魔域伪装魔修的时候,卫朝荣的名声不太好,只因他动手狠辣,说要夺人性命就一定要做到,言出必践,可那么多恶意中伤和众口纷纭里,从来没有人说他人品不好的。 而就在那一天,为了她心浮气躁下的一句“少说漂亮话”,他说:对不起。 上清宗教导弟子清修苦守,每一日从早到晚的修行都有安排,早晚功课修持清静,除了静诵黄庭,还常令弟子存想参悟,这一个时辰里不诵经、不修练,唯一做的事就是观想道心。 曲砚浓在魔域从没做过这样的功课,魔修从来不在自己的心境上花费这么多功夫,她从踏上修行起就没有这么郑重其事地思量过她的过去、她的选择。 在魔域,人人都只在乎事实发生了什么、能带来多少利益,没有人关心别人的感受,连魔修自己都不关心。 她过了很多年也没习惯,大约是魔修的积习难改,她坐在静室里和上清宗弟子一起修持清静,心里却在发呆。 发呆到百无聊赖,她就想起他,想到他曾做过的一点一滴,漫无目的地揣摩他做出那些事背后的想法和原因。 那些年早晚功课,周围的仙门弟子尽皆肃穆,观想道心,古板清苦的仙修上师一板一眼地巡视,时不时训诫偷偷和同门说小话、暗中嬉笑打闹的弟子,一方静室里严肃到极致,而她坐在那里,神色安谧淡漠,装得心无旁骛,魂已游往天外,心不在焉地想起那个月冷霜寒的晚夜,他吻过她全身每一寸肌肤。 她想起他坚实的胸膛,灼热的肌肤,烫得她心惊,像是被拥入烈火,在神摇意夺的欢愉里,与焰同燃。 思绪漫无边际,从盛放的爱欲辗转,倏然到欢爱之前的一时半刻,她问他:上清宗的长老若要杀我,你能拦住吗?檀问枢上门讨人,你能让上清宗护住我吗? 她对他说:以后不要问这种超出你能力的问题了。 于是他沉默很久,一语千金地说,对不起。 当时她不愿多谈这件事,也不愿多想,于是潦草地将它搁置了,故意勾他,同赴风月,没细想他的反应,也没心思去猜他的心境。 直到很多年后,她百无聊赖地坐在上清宗的静室里,在无数静修道心的仙门弟子之间门,因缘际会般想起他和那一夜,如惊梦一般骤醒,平生头一回惴惴不安地回思量:他不会是把她那句“少说漂亮话”放在心上,从此多年念念不忘成了执念,所以最后才会用命为她铺就一条仙路吧? 她是个活脱脱的魔修,就算敷衍了事地静诵黄庭、清修苦守,她也还是观想出一颗魔心,从来不知愧疚,根本不会为自己一句话造成的影响而辗转反侧。 可那一日晚课,她想起那一夜,想起他一声“对不起”,竟神思恍惚,心神不宁了很久。 卫朝荣在冥渊下微怔。 他实在没想到她居然是这么想的。 “你想错了。”他简短地说,“全都不对。” 曲砚浓蹙眉。 他居然说她想的全都不对。 “什么意思?”她问。 卫朝荣一字一句,操纵着触手在她掌心写:“他不是为了渡你入仙门而死。” 渡她入仙门,不一定非要他死。 不论有没有枭岳魔君的追杀,他都会想办法将她引入仙门,他为了这件事奔走了很多年,只是一直没能确定,不愿用未定的空想来惹她期望。他葬身在冥渊,成了临门一脚,让他这年复一年的努力有了结果,但就算没有这一出,他早晚也会实现这一切的。 而他心甘情愿葬身冥渊,也不是为了让她进入仙门,她究竟在哪里、是仙是魔其实都无所谓,他只是为了她。 因为那一日再无生路,而他想让她活,所以他为她死,如此简单。 渡她归仙、为她而死,这是两件事,没有一点关系,不必非要扯上联系。 曲砚浓却误会他的意思。 “其实我并没有要他想办法渡我入仙门的意思。”时隔一千年,她句句真心地说起迟来的解释,“我对他说,别说漂亮话,并不是想指责他满口空话,而是因为我那时觉得这事希望渺茫,所以不想多听罢了。” 她从没有迁怒他,也没有因此怨怪他,她承认她或许曾经深深地嫉妒着他,但她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命运怪罪到别人的头上,也绝不曾因为旁人的命运更幸运一些,便深恨他。 曲砚浓在上清宗观想过那么多次,早晚功课,一次也没落下,足够她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往事,翻来覆去地懊悔和追念。 她也曾想过一种可能:在卫朝荣的心里,会不会一直以为她深深嫉恨着他,他会不会以为她其实讨厌他? 光是设想这种可能,便让她心绪复杂,心神摇动,不尽懊恼。 卫朝荣从没想过会听到她说出这样的话。 其实他所习惯的、熟悉的那个曲砚浓,总是在重重假意下掩藏她的真心,连她自己也骗过,刻意忽略她深心里的真实想法,总是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做出一些迫不得已的选择。 他没想到,时隔千年,她也会有这么一天,把过往的辗转反侧和言不由衷都明明白白地摊开,和他细细地解释,她那些假意虚情下的真心。 冥渊下常年暗无天日,只有东南西北风猎猎,吹过他虚幻魔影、动荡魂魄,拂过他心口,撩动那玄金索哗啦啦地轻响,在摇晃里带着漆黑诡异的血流落坠地,一片冰凉凉的冷意。 可他心口发烫,怦然作响,望见天光。 “我知道。”他想也不想地控制着触手落笔,却在漆黑魔元凝成的那一瞬间门,心口蓦然一阵剧痛。 仿佛万千利箭穿心,他闷哼一声,竟站立不住,单膝跪在乾坤冢冰冷的地面上,被坠落在底的血洇染。 甲板上,曲砚浓骤然握拢了五指,却只触及到她自己的掌心。 漆黑的触手在她掌心一瞬间门消散,像是一缕黑烟,在清晨的天光里消失不见。 可她已看到了那句话。 他说:我知道。 不是“他知道”,是“我知道”。 卫朝荣一直知道。 她像是久旱枯涸的溪流,已忘了奔流的去向,只是徒劳地、缓慢地前行了一千年,突然有一天夜雨来急,湖海涨潮,汇涌到她这里,注入万顷水波,推着她一瞬千里,重又见到奔赴的湖海。 “太好了。”她说,即使无人聆听。 * 银脊舰船一日千里,转眼便已行过大半的行程,再过一两天就能到达上清宗。 “最晚后天傍晚就能到玄霖域了。”祝灵犀是土生土长的玄霖域修士,即使没坐过几次银脊舰船,却对时间门把握得很准,也很在行地判断,“既然守船的元婴前辈到现在都没有找出那只元婴妖兽,接下来估计也不会再大费周章地找出了。” 距离玄霖域越近,银脊舰船就越安全,妖兽作乱的危险性就越小,遇到什么事都能及时向玄霖域的镇妖司求援。 申少扬脑袋一点一点的往下垂,他这段时间门好像什么也没干,但忙忙碌碌到处找妖兽,自我感觉累得不轻,不知怎么回事,听到祝灵犀一本正经地分析,简直就像是钟楼里听钟,一声声悠扬,听得他眼睛一闭就睁不开了。 “幸好你不是我们上清宗弟子。”祝灵犀抿了抿唇,对他做出克制的,“否则,你这样的修士,一定会三天两头被獬豸堂带走。” 申少扬困得睁不开眼,还强行撑着眼皮问,“你们獬豸堂很可怕吗?” 祝灵犀看他这副模样就蹙眉。 别说规矩严苛,常年逮着全宗门弟子揪毛病的獬豸堂了,就连她看着也浑身难受,很想亲自上手纠正,“你不是已经结丹了吗?怎么会干了这几天活就累成这样?” 很不正常,说出去简直丢金丹修士的人。 申少扬脑子混混沌沌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气无力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好像突然困得要命,总想睡觉。” 他以前也不这样。 戚枫一直缩在角落里,关切地看过来,真诚地邀请,“总是出门,很耗元气,不如像我一样,在船舱里待着吧?” 申少扬猛摇头。 像戚枫那样从头到尾闷在船舱里,他可受不了。 祝灵犀也想到这里,望着戚枫,再次蹙眉:如果戚枫这样的修士在上清宗,大约也会三天两头被獬豸堂带走,因为他实在太排斥和其他弟子接触了,很难完成宗门定下的部分功课。 申少扬撑着眼皮,张望了一眼,“富泱呢?” 祝灵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去甲板上找其他修士兜售货品了。” 如果富泱是上清宗弟子…… 什么也别说了,一准是獬豸堂常客。 同行三人,居然个个都是在上清宗活不下去的修士! 更愁人的是,他们这一行就是奔上清宗去的。 祝灵犀眉头紧锁,操碎了心: 她从入宗门起,就没去獬豸堂喝过茶,不会因为这三人贡献出第一次丢脸经历吧? 祝灵犀正严肃思索着,忽然感觉到银脊舰船一阵剧烈地震颤,轰然作响。 “轰——” 整个舰船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在什么非人的巨力下变了形,听得人头皮发麻。 船舱外,守船修士的声音在灵气包裹下回荡在整个舰船内外,严肃至极:“所有修士一律回到船舱,不得滞留——前方突现虚空裂缝,舰船受损,即刻改道。”:,m..,. 69. 子规渡(十九) 她现在或许有一点明白…… 青穹屏障只守护五域,遮不住四溟,因此航行在四溟之上的银脊舰船遇见虚空裂缝并不稀奇,根据五域守船修士的经验,每一次启航,至少要遇见五次虚空侵蚀。 银脊舰船从设计之初就为应对虚空裂缝做了重重准备,抵挡寻常的虚空侵蚀不在话下,甚至还能根据周围虚空的波动程度,提前判断虚空裂缝生成的方位,避开危险区域。 乘坐舰船的乘客往往一路都没察觉到异常,只觉舰船顺顺利利地航行到了终点。 这一路上的惊心动魄、绞尽脑汁,也就只有守船修士自己知道了。 船舱里,申少扬越听,嘴巴张得就越大,恍然大悟,“怪不得我从扶光域到山海域的路上很顺利——原来不是我们没遇到虚空裂缝,而是守船前辈操纵着银脊舰船,无声无息地解决了危机。” 他说到这里,又蓦然不安,“那我们现在闹得人尽皆知,岂不是意味着这次危机特别棘手?” 戚枫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他是四人中乘坐银脊舰船次数最多的那个,对舰船的构造和航行说得头头是道,谈起这个话题,神色显而易见地不安,“我上次坐银脊舰船回山海域的时候,就遇到过一场剧烈的虚空侵蚀,据说危险程度胜过同行人之前见过的地级裂缝。” 四溟之上,对虚空裂缝的危险程度也有区分,天地玄黄,依次递减。 “绝大多数银脊舰船都是按照抵御地级裂缝的规格而锻造的,起码能经受三次地级侵蚀,足够完成一次航行。”戚枫轻声说,“既然我能活着到达山海域,那么从情理上来看,我经历过的那次虚空侵蚀最多也就是地级高等,达不到传说中的天级。” 他这话说得很怪,好像这事不是他亲身经历,而是通过旁人转述的一般,引来其他三人狐疑的一瞥,目光正好相遇,又一起恍然—— “难怪你不知道那次的具体经过。”申少扬想明白了,“你就是在那时候被人控制神识的。” 祝灵犀也若有所思:“你这些天不爱出船舱,也是因为害怕旧事重演?” 戚枫不料三言两语就被他们扒出了想法,支支吾吾,满脸通红,“我也不是害怕……我就是担心,那人的手段实在太诡异,我还是想防备一下。” 直接说他是害怕旧事重演,所以宁愿缩在船舱里,能不出门就不出门,未免显得他太没用了吧?这和别人所说的“离不得家的纨绔子弟”有什么区别? 银脊舰船在航行中猛烈地震颤了一下。 船舱顶部的蕴灵石原本发出柔和的光线,在舰船的震荡中也蓦然扑闪了起来,一颤一颤地亮了又灭,照得人眼睛不舒服。 富泱原本一言不发地坐在桌边看凭据,桌上乱七八糟地摆了一大堆纸张,在这剧烈的晃动里“哗啦”一声巨响,飞出去一大片纸页,白花花如落雪。 “糟糕。”他一声叹,一手扶着桌椅,飞身探出去,胡乱把纸页抓了回来,也不拘顺序,全都混在一起理齐,塞进乾坤袋里。 祝灵犀就坐在另一头,帮着把纸页捡回来,不经意地过了一眼,看见纸页上写有“知梦斋”的字样,似乎像是订单,也没当回事,只当是富泱代销了知梦斋的法宝,随手混在其他纸页里,给富泱递了过去。 申少扬离得远,没插手,只是伸手握住船舱内的扶手,稳住了身形,顺手捞住即将从桌子上坠地的杯子,惊魂未定,莫名其妙地望着戚枫,“被人控制了神识这种事多可怕啊,害怕就害怕呗。” ——干嘛不承认? 戚枫微愣,对上申少扬澄澈不解的目光,一时竟答不上来。 富泱眼疾手快地把桌上的凭单胡乱收了起来,接过祝灵犀递过来的纸页,道了声谢,没有细看,统统塞进乾坤袋,抬头看他们,“其实我们望舒域也有过统计,近年来虚空裂缝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对四方盟总体呈利好趋势。” 申少扬怪叫:“为什么虚空裂缝多了,你们反倒利好?” 富泱耸耸肩。 “申老板,万事都是生意啊。”他语气闲闲的,有种事不关己的漠然,好似说的不是他所属宗门的事,而虚空裂缝多少也和他无关一般,反倒叫人看不明白他的态度,“虚空裂缝多了,银脊舰船的档次就要跟着提升上去,这可是一门大生意。” 申少扬愣住了,结结巴巴地问,“你们靠银脊舰船赚的……很多吗?” 他也不确定。 银脊舰船的生意听起来就知道很大、很赚钱,可要让普通修士说一说这门生意究竟能赚多少钱,那就说不上来了。 而这种庞然的巨利明晃晃地摆在面前,和虚空裂缝这样的人间惨剧相提并论,又让人由衷地感到不适。 “反正我这些年做代销魁首,累死累活,还没人家做银脊舰船的零头多。”富泱耸耸肩,神色说不出的微妙,“一艘最普通的银脊舰船能买下一整个修仙城市,这不是夸张。” 如此庞大的数目,车载斗量的清静钞,随便哪个环节稍微动一动,就能赚到无穷数的财富。在这样巨大的利益下,虚空裂缝数目增加,对做舰船生意的人来说,怎么能不算是利好消息呢? 申少扬彻底失语。 他翻来覆去地想,怎么也说不出“就不能少赚点钱吗”这样的话,可是倘若涉及到虚空侵蚀这样的存亡之事,他又怎么都放不下这样的问题。 “虚空裂缝数目变多,对你们四方盟并不全是好处。”祝灵犀扶着不断震动的桌角,额角的流海微微晃动,她冷静地说,“当虚空裂缝数量增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对银脊舰船的规格要求极大,造价将会变成天文数字,普通修士再也负担不起船票,航行的需求降低,界域之间航行将会变成富裕修士的特权。” 也许提高船票的价格也能赚到相同的钱,但四方盟并不是只做银脊舰船的生意—— “你们不要和其他四域的修士做买卖了吗?”祝灵犀反问。 银脊舰船的生意再好,能吃上这碗饭的人就这么多,别人尚且不提,富泱这种业务繁多,到处找客户的修士,在五域之间不相通之后,受到的打击最大。 富泱自己就是她所说的被影响最大的那类人,却没一点恼意,反而朝她笑了一笑,“你说的在理,再对也没有了。” 祝灵犀看着他平静的笑容,说不下去了:富泱当然能看明白这背后的利弊,但看明白了就有用吗? 他们还太弱小,也太无能为力,又恰恰好从什么都不懂的稚童长大,看清这世间南来北往的熙熙攘攘,背后全是追名逐利。 但看明白了,又能怎么样呢? “祝大师,”从碧峡的比试后,富泱总叫她“祝大师”,有时轻快玩笑,有时真心随性,这回叫得很平和,像是故意用玩笑来冲淡他太过严肃的话语,“你们上清宗的经义不信,但我们望舒域的修士都知道:这世上最难销磨的,唯有利益和欲望。” 祝灵犀拧着眉头,既明白也不明白。 这和她平生所学背道而驰,上清宗修士用尽一生,只为清修苦守,放下三千妄念。 “倘若一时做不到,就用十年、百年、一世去践行它,改变它。”她句句认真地说,“你我不会永远弱小的,总有一天,伸手也能撬动人间。” 富泱很短暂地笑了一下。 他摇摇头,没有接话,转过头,朝正扒着狭小窗台看个不停的申少扬吆喝一声,“申老板,看什么呢?” 申少扬没回头,只有懵然的声音闷闷地传过来:“那只元婴妖兽好像在保护舰船诶——怎么又和守船的前辈打起来了?” 船舱里的三人蓦然抬起头。 * 甲板上,曲砚浓皱着眉,微微倾身,支在栏杆上,向船外晦暗的海天望去。 此处距离玄霖域很近,论理说青穹屏障也能提供一定的庇护,这里应当能比先前的路途更安宁太平,没道理遇见地级以上的虚空裂缝。 至少,在距离山海域同等距离的海域上,不会出现这种程度的裂缝。 除非…… 她合拢十指,轻轻拨弄那枚漆黑的戒指,感受着戒指边缘一阵一阵的灼烫,倏忽想起几个月前,她从不冻海上垂钓归来的那一天,卫芳衡对她说,夏枕玉来过知妄宫。 夏枕玉说,近年来五域地脉浮动,山河必有大动荡,恐怕有灾祸将起。 当时她就想不通,夏枕玉一年到头庄周梦蝶,不知究竟能有几日醒,到底是怎么看出山海动荡、灾祸将起的? 除非,夏枕玉不需要看。 青穹屏障是曲砚浓亲手所设,由三个化神修士一起维持,千年来不曾凋败残破,维护了五域安定。倘若其中有任何一人收了手,又或者力不从心,便会令青穹屏障逐渐残破,效力大减。 夏枕玉确实不需要花费时间去观察这五域一点一滴的变化,也不用从山河湖海的动向里分析五域的未来。 她只需要看着自己。 曲砚浓低下头,神色复杂地望着手中的戒指。 夏枕玉看到了自己的下坠,她呢? 总有一日,永不坠落的太阳,也会沉入幽邃深海,带着这残破的世界在毁灭里沉眠。 这支离破碎的破包袱,修修补补拼拼凑凑,却终要走到分崩离析。 她现在或许有一点明白他在想什么了。 远处的喧嚣里,娃娃脸少女清脆的声音穿过雷鸣和潮水,焦切地大喊:“长亭,回来——”:,m..,. 70. 子规渡(二十) 你眼前的这只妖兽,真…… 舰船外的风浪颠沛。 与先前妖兽袭击时不同,此刻的风波大起大落,一道介乎极致幽微与璀璨之间的巨大裂缝绵亘百里,不断吞噬着南溟的海水,像是有什么巨大的怪兽藏在幕后,贪婪地吞咽这个世界。 银脊舰船在这道巨大的裂缝下显得渺小如一粟,随着海水飘飘摇摇,仿佛随时都将倾覆。 此处距离玄霖域不过是一两天的路途,论理说已经是上清宗绝对掌控的地界,在遥遥遇见这道避不开的虚空裂缝的第一时间,守船修士就已经触发了船上的特殊阵法,向迢遥的玄霖域求救。 然而,就连银脊舰船也要航行一两日,玄霖域发现求救记号,再派人前来驰援,又要多久? 守船修士勉强操纵着残破的银脊舰船,躲开不断延伸的虚空裂缝,船身暗银色的光晕一层层地黯淡下去,与裂缝碰撞时,不时发出“咔擦咔擦”的轻响,令人头皮发麻。 “船上的丹药不多了,剩下的都是宗门指明我采买的丹药。”他的同门翻着乾坤袋,神色惶然而紧张,犹豫了片刻,“要么,把多出来的耦合丹用掉吧。” 到了这种时候,首先担心的还是没法完成宗门定下的任务,只要还有一点转圜的余地,就不想动用采买来的丹药。 守船修士灵气接近透支,操纵舰船时明显感到吃力,连多说一个字都觉得累,只是勉力地一点头,朝他的同门伸出手。 雪白的丹药被取出,轻轻放置在守船修士的掌心。 “就这一粒?”守船修士不耐烦,近乎发怒,“到现在还惦记宗门里的那点规矩?遇上虚空裂缝当然时保命为上,难道獬豸堂的人真有那么不讲理?再扣扣嗖嗖的,你连玄霖域的地面都踏足不了。” 同门被说得面红耳赤,终于不再犹豫,一口气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把耦合丹,全都塞进守船修士的手里,还没停留须臾,就被守船修士看也不看地倒进嘴里了。 耦合丹效用十分奇特,往往以深海大妖的血肉为药引,向天地自然借力。 炼丹师的手法和炼丹时的指向不同,成型的耦合丹最终借力的对象也截然不同,有人服下耦合丹后能从大地汲取成倍的灵气,有人则能从流水中得到更多力量,若不服用,谁也不知道最终效用。 守船修士一把耦合丹一起吞咽下去,那一瞬间什么也没精力去想,只是头脑空白地期待着——万一这把耦合丹效用各不相同,全都叠加在一起,让他短时间内能从万物中汲取力量,那他岂不是短暂地天下无敌了? 他怀揣着这种隐秘的期待,费力地咽下味道古怪的耦合丹,无数股不属于他的灵气顺着咽喉流水飞瀑般涌下,汇聚到他的丹田,他感受到一阵轻盈澎湃…… “吼——” 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仿佛离得极近,剧烈的声响让整个舰船都微微颤动起来。 守船修士太熟悉这声嘶鸣了。 他心里猛然一沉:这声嘶吼分明就是先前那只妖兽的声音。 这只妖兽被舰船的防护罩伤到,果然是藏匿在舰船内,只可惜他怎么也没找出踪迹,就好像妖兽凭空消失了一样,谁能想到,就在舰船突然遭遇虚空侵蚀的危急关头,这只妖兽又出来偷袭了。 他几乎恨之入骨——明明舰船马上就能到玄霖域,太平就在眼前,却偏偏要遇到虚空裂缝,妖兽也要来掺一脚,原本就很渺茫的生路,简直完全被堵死了! “这孽畜到底是想做什么?”他暴怒,不等同门接话,语气阴森森的,“既然它非要来找死,那我就先送它去死。” 原本守船修士还没有这样的底气,但一把吞下去的耦合丹给他无限丰盈的力量,在虚空裂缝前不值一提,但在一只刚被重伤的妖兽面前绰绰有余。 他运起灵气,催动丹田那数道不属于他的灵力,按照耦合丹的用法,沉入力量的源泉,向本源处借取力量…… “吼!” 嘶吼声越发愤怒,离得越来越近,转瞬横冲直撞地闯入他的视线。 一只庞然巨物般的妖兽从水面浮起,如同一座沉黑色的小山,似猫非猫,浑身没有一根毛,只有金属般冰冷的光泽,一根粗大的尾巴从水面中伸了出来,狰狞地伸向舰船。 守船修士本该满心戒备,但望见那妖兽的一瞬间,他竟呆呆地愣在那里—— 他从眼前这只妖兽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特殊的联系,仿佛冥冥中有谁牵了一条线,将他的丹田和妖兽的妖丹连在了一起,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而来,如同滚浪。 方才服用下的耦合丹,居然让他从眼前这只妖兽的身上借来了力量? 从来都只听说服下耦合丹能汲取更多天地灵气,没听说有谁能从另一个修士身上提取灵力的。 这耦合丹的效用里,居然还有这种可能性? 守船修士感受着那股特殊的联系,彻底说不出话来。 甲板上,曲砚浓独自伫立。 谁也不曾发觉她的存在,哪怕是一墙之隔的船舱里的船客,透过狭窄的窗户向外张望,明明视线里触及到她的身影,却好像压根看不见她的存在一般视若无睹。 在普通船客的眼里,甲板上空无一人,只有摇摆的舰船带起的汹涌巨浪,一阵又一阵地拍打在木板上,像是随时都能将这艘摇摇欲坠的船完全击碎。 这一刻,不知有多少船客在船舱里默默落泪,求遍诸天神魔,只盼能等来一个奇迹。 曲砚浓扬着头,望见幽晦海水里狰狞的妖兽。 “原来耦合丹还有这样的效用。”她若有所思,置身事外,“也难怪,这批耦合丹是由这只妖兽的母亲血肉做成的,产生这样的联系也不稀奇。” 耦合丹所建立的冥冥联系不止守船修士能察觉到,作为被借力的对象,妖兽的感受反倒更清晰,它近乎发狂地攻击守船修士和银脊舰船,似乎也明白杀死面前的修士,它就能摆脱这种不自然的虚弱。 守船修士在短暂的惊愕之下,反倒比妖兽更快接受现实,不但不再攻击妖兽,反倒处处避开锋芒,当妖兽在虚空裂缝的侵蚀下受了伤,甚至还会反过来稍稍回护它一把。 这种回护和规避并没有让妖兽领情,反倒更加激怒了妖兽,让它越发疯狂地攻击舰船。 “长亭,回来——” 在动荡的潮声里,少女清脆的呼喊仿若利箭,穿透重浪层云。 曲砚浓蓦然朝声音的来处望去。 娃娃脸少女一身鹅黄,鲜艳明丽,如这漫漫黑夜里骤然裂云的一道天光。 “长亭,回来!”少女语气严肃焦切,声声沉凝。 说来也很奇怪,明明少女的声音不大,也没带多少磅礴的灵力,然而这短短的几个字却在嘈杂的喧嚣声里格外清晰,就连躲在船舱里的船客也听得明明白白。 发了狂的妖兽也情不自禁般回过头,朝少女的方向遥遥地望了一眼,巨大冰冷的竖瞳装满了那道窈窕娇小的身影。 沧海夜白,暗海狂澜。 一道纤细娇小,一道庞大冰冷,幽晦的南溟海水是沉默的天堑,两道身影遥遥对视,万千喧嚣也成了寂静,一瞬亘古。 曲砚浓忽然觉得这一幕莫名的眼熟。 就好像很多年前她也曾见过。 在短暂的对峙后,妖兽慢慢垂下头,沉入深海之中,不再看向娃娃脸少女,只剩下激烈的攻击,雷霆般攻向舰船。 “长亭!”少女加重了语气,隐约带着严厉。 近处的海水微微地颤动,在摇撼的风浪里一点也不起眼。 少女像是愣住了。 她由衷地不解,困惑写在脸上,猛地追出甲板,几乎要扑出栏杆,又被守船修士用灵力扯了一把,向后退了两步。 守船修士没好气地怒吼着“不要命了”,她却充耳不闻,只是扑在栏杆边,定定地喊,“长亭!” 汹涌的白浪从头拍下,猛地拍打在她的身上,将她浇了个透,浑身湿漉漉地扒着栏杆,分外狼狈可怜,只有她自己浑然不觉,一声又一声叫“长亭”。 守船修士暗暗道一声“晦气”,操纵着银脊舰船,险而又险地绕过一片裂缝,终于腾出一点精力,蓦然给海水下的妖兽一鞭! 妖兽一声痛楚的嘶鸣,仍然未曾浮出水面,只有浓烈的血红色从海水里慢慢漾了出来,将一片暗沉的海域都染红。 “长亭?”少女忧虑到极致,骤然撑着栏杆大喊起来,声嘶力竭,“不许攻击舰船——我怎么和你说的?你回来!” 可无论她究竟怎么用尽全力地呼唤,沉黯的海水下只有深沉的血色不断浮现,却再也没有浮出水面的身影。 曲砚浓想起来了。 她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 在磅礴而遥远的记忆里,她亲身见证过一场一模一样的场景,相似的处境,相似的角色,唯一变化了的,只有时间。 她缓缓开口,声音如利刃,划破长夜—— “你再好好看一眼,你眼前的这只妖兽,真的是你要找的长亭吗?” 简简单单的一个问题,在少女的耳边恰似一声惊雷。 她猛然回过神,呆呆地望着平静的海面,眼神从清澈慢慢变为清明,恍然初醒。 守船修士恰恰穿过两条空间裂缝,甩开那只妖兽,径直向前,那分明坚硬的躯壳也好似纸糊的一般,裂开伤口,污血不断涌出。 银脊舰船身上的暗银色光芒不断变换,从船头到船尾仿佛点燃起一条长长的银色玉带,带着舰船急速高飞,转眼就要离开裂缝地带。 而那只无人在意攻击舰船的妖兽闪躲不及,眼看就将永远地留在了虚空裂缝之间。 只有少女愣怔地望着被血染红的海面,不知为何回过头望了曲砚浓的方向一眼。 下一瞬,她纵身一跃,在守船修士的怒吼里,追着那渐渐连成一片的虚空裂缝而去了。:,m..,. 71. 子规渡(二一) 我姓檀,檀潋。…… 舰船上不乏偷偷向外张望的船客。 倘若生性机灵,经验丰富,很容易便能判断出舰船此刻的处境不妙,生死悬于他人之手,当然要多添几分机警。 因此,当少女毅然决然地跳下舰船,偌大的舰船上,竟有数个角落同时发出了惊呼声。 黑压压的天与海连成一片,仿若万丈深渊,只有银脊舰船上明亮的暗银色光芒耀眼,她一身鹅黄明媚如春光,骤然一跃,义无反顾,纵身坠入永夜。 哪怕谁也不认得这个衣衫鹅黄的娃娃脸少女,甚至还能从她不断呼唤妖兽的行为中判断出她和那个袭击舰船的妖兽关系匪浅,可单单只是这鲜明难忘的一幕,便足够惊心动魄,足够路人久久屏息。 申少扬正好被祝灵犀挤到一边去,让出了狭窄的窗口,没能看到这一幕,犹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顾自催促着祝灵犀转述,却见到后者缓缓地转过头,神色极度复杂。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申少扬忍不住催她,“哎呀,你别卖关子,快点说啊?” 祝灵犀却不知道怎么说。 “那个黄衣服的姑娘,跳进海里了。”她踌躇了片刻,斟酌着说,“舰船加速了,逃离了那片虚空裂缝,妖兽被落下了,于是那个道友就主动跳进海里去找妖兽了。” 申少扬简直呆住了。 “什么?”他怀疑地看着祝灵犀,什么叫主动跳进海里去找妖兽了,“怎么可能?她才只有金丹中期,这种修为跳进海里,这不是送死吗?” 祝灵犀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正因事实太过离奇,她才有种不知如何形容的犹疑,她是压根没和这个娃娃脸少女见过面的,只能从申少扬三人的描述中推测,“也许这位道友真的很喜欢妖兽吧。” 喜爱妖兽的修士在玄霖域不稀奇,能接受上清宗那稍显严苛的法令的修士,多少都有一颗与自然相亲的心。但喜欢妖兽到这个份上,似乎就有点让人不能理解了。 “仙君和这个道友似乎是认识的。”祝灵犀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分析,“方才仙君还让她好好看一看,这个妖兽究竟是不是她的长亭——这位道友是不是从前有过一只妖兽灵宠,也叫长亭,所以移情在这个陌生的妖兽身上了?” 根据申少扬三人的叙述,娃娃脸少女自述在登船前并不认识这只妖兽,而是在妖兽混入船上后将它搭救的。如此短暂的相处,若说能培养出什么生死相随的感情,实在是不合理,唯有这种猜测才有些靠谱。 “不会吧?”申少扬一听她的分析就已经有几分相信了,可心里还是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地说,“可我最初跟着仙君在甲板上等她的时候,仙君看起来根本不认识她啊?” 祝灵犀听到这里,微微一顿,定定地看了他一眼。 “什、什么意思?”申少扬惴惴。 “这么多天,我以为大家都该看明白了,仙君的性情,本来就比旁人更莫测。”祝灵犀语气平宁舒缓,却莫名地意味深长,“如果仙君的想法能被我们猜到,那也就不是仙君了。” 其实祝灵犀说话还是委婉含蓄了,以她这些时日对曲砚浓的了解,仙君的性情岂止是莫测?只能说是喜怒无常、天马行空,兼且恣意狂悖,有无可比拟的实力做后盾,更是随心所欲。 他们这些初出茅庐,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忙着适应这个修仙界的小修士,很难理解仙君的想法。 申少扬很好劝。 虽说他望着祝灵犀平静无波的神色,莫名觉得后者舒缓的语气里自有一股不经意的嘲讽,他好像平白被阴阳怪气了一下,但他细细品读,只觉祝灵犀的话无懈可击,他稍加回忆,反倒想起了更多佐证,“我想起来了——” “当初在甲板上遇到那个娃娃脸女修的时候,仙君问了妖兽的名字,然后对那个女修说,她也见过一个名叫长亭的妖兽!”他恍然大悟,“你的猜测没准是真的,仙君很可能认识这个女修。” 他简直觉得自己太笨了! 当初仙君和娃娃脸少女交流的时候,怎么就没能听出仙君言辞间的深意?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我还有一点想不通。”明明是祝灵犀自己提出的猜测,等到申少扬附和了,她却又蹙起眉头,“仙君虽则性情莫测,但终归不是漠视他人生死的人,倘若真的和这个女修认识,为什么不制止后者跳下舰船?” 仙君明明就在一旁,冷眼相看,只要她愿意出手,别说是救下娃娃脸少女了,就连带着整个舰船连同那只妖兽一起离开虚空裂缝地带都是举手之劳——那可是凭一己之力筑起天下的青穹屏障,守护五域的化神第一人。 申少扬却微微地愣住了。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当初在阆风苑的金座前,听形容狼狈的戚长羽状若疯癫地指控着曲仙君,翻来覆去无非就是那么几个词:冷漠无情、高高在上,仿若神明,却漠视芸芸众生。 戚长羽咬牙切齿的声音犹在耳畔: ——您早就知道,可偏偏从未阻止,因为你根本不在乎! 分明都是戚长羽死到临头的胡乱攀咬,怎么如此荒唐,竟和今日恰恰对应了呢? 申少扬茫茫然,不知所措。 “也许不是曲仙君故意不出手相救。”富泱忽然开口。 船舱里的三人一起向他看去。 “还有一种可能,”精明轻快的代销魁首摊摊手,一半认真地猜测,“说不定是仙君觉得没必要出手呢?” * 甲板上,曲砚浓遥遥望向已缓缓消失在视线里的虚空裂缝,连同那在视野里渺小如微尘的妖兽和背影,被银脊舰船飞快地抛在身后。 她明明可以出手搭救的,但她只是默默地望着娃娃脸少女的背影,神色怅惘。 “是不是再过一万年,本性也不会变?”她喃喃,不知对谁说,“吃了那么多亏,居然也不长记性。” 只是须臾,舰船便飞过沧海,甩开万丈深渊,去往彼方。 这一刻的银脊舰船明亮到极致,在茫茫的晦暗海天里如同陨落的流星,拖着一条璀璨的白光,划破长夜。 虚空裂缝仍然以让人触目惊心的速度扩张,但银脊舰船周遭的明亮白光如同星屑,穿过虚空裂缝,一层层地脱落,为舰船争取出短暂的间隙,足以令飞速前行的舰船越过这道虚空裂缝,安然飞渡。 倘若有人身处南溟之上,遥遥望向这道星辉,必然会误认作一支利箭穿云,划破这浩荡永夜。 可惜,在这舰船即将脱险的时刻,守船修士的脸上没有一点笑意,反倒苦涩之极。 “催动了舰船最后一重禁制,再过一时三刻,舰船就要崩毁了。”他语气颓然,气息也有些萎靡,“宗门那边还没回应,不知会不会有人来搭救。不管怎么说,我这个守船修士的罪责是跑不掉的。” 将一船人平安送达终点本就是守船修士的职责,现在舰船也要崩毁,玄霖域却还迢迢,獬豸堂纵然不问罪,也要问罚。 “还有那枚耦合丹——”守船修士说到此处,怄得不轻,“天地自然,那么多可以借力的东西,怎么偏偏就和那只妖兽联系上了?镇妖司若是细查下去,会不会判我故意报复,折磨这只妖兽?” 妖兽接连两次袭击舰船和守船修士,后者反击,乃至于击杀妖兽,都是情理中的事,连镇妖司也不会说什么,但真正落实到现实中,一个“蓄意折磨、报复”的名头,有的是深挖的余地。 守船修士焦躁难抑,原本的自矜早已消散,来回踱步,踌躇着踏上甲板。 “这位道友,”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走到曲砚浓的身侧,一边观察着后者的反应,“我看你和方才那个女魔……女修,似乎彼此相识?” 曲砚浓缓缓偏过头。 灵光在她的脸上氤氲,朦胧如一层薄纱。 在守船修士的眼里,这个有些神秘的女修偏过头,露出了一张俏丽而陌生的脸,他很确定她不是他所熟知的任何一个强者,可按照船上另一位同门的说法,她极有可能就是舰船启航前临时登上舰船的大人物。 原先守船修士没把这个“大人物”放在心上,只当是某个长老的亲戚,以他的地位,敬而远之就是,不必刻意讨好——他可是元婴修士,在上清宗也是长老。 如今却不同了,他护航不利,前途未卜,死马当活马医,就算是能搭上一位从前不认识的长老,稍稍为他声援一下,也是一件好事。 曲砚浓语气淡淡的,敷衍得一望而知:“不认识。” 守船修士少见这样明摆着的视若无睹,尤其是在他晋升元婴之后,简直被噎得胸口一梗,一口气堵在那里不上不下,一双眼睛盯着曲砚浓隐隐约约地打量,片刻后,视线便凝在曲砚浓掌心不轻不重捻着的漆黑戒指上。 “原来道友也喜欢这种引梦戒?”他没话找话,“我有个同门也很喜欢知梦斋的法宝,等我们到了玄霖域,道友也能去知梦斋转转,山海域虽好,但知梦斋却只在玄霖域开了分号。” 曲砚浓目光微微一转。 她直直地盯着守船修士,“引梦戒?你认得它?” 这枚戒指里藏着卫朝荣的一缕残魂,材质极特殊,虽然后者从来没有明说,但曲砚浓已隐约猜到,这和卫朝荣离奇地变为魔有关系。 也许这枚戒指就是卫朝荣用魔气凝结出来的。 可守船修士却叫它“引梦戒”,显然是见过相似的东西,这偌大的修仙界,哪还有一个能凝结出相同戒指的魔修? 冥渊下,卫朝荣于半昧半醒中听见这声疑问,皱起眉。 守船修士被她盯上,莫名正襟肃容起来,束手束脚,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不就是知梦斋的引梦戒吗?名头挺响的,只卖给有缘人。” 又是知梦斋。 曲砚浓扬眉。 原来这个神秘得连沧海阁阁主都查不到根底的知梦斋,藏着个魔修。 ——控制戚枫神识的人是她师尊檀问枢,当然也是个魔修。 戚长羽当初怎么说的? 戚枫孤身前往玄霖域,是为了向知梦斋定制趁手的法宝。 如果说这些全都是巧合,那巧合在知梦斋身上未免也太多了些。 她微微地翘起唇角,意味深长。 上次师徒相见太短暂,檀问枢跑得未免太快,可惜苍天垂怜,这么快就把她朝思暮想的好师尊再次送到她的面前。 “道友,不知怎么称呼?”守船修士见缝插针地问。 曲砚浓微微一笑,“我姓檀,檀潋。” 远天一道道流光闪烁,朝舰船的方向奔来,转瞬化作一道弥天之网,将整个舰船当头兜住,包括那些在虚空裂缝侵蚀下不断崩落的星屑。 巨网收缩,罩住舰船,既是保护,也像是一种控制。 数道流光停在舰船十丈之外,为首的修士一身玄黄道袍,全然是上清宗普通弟子的打扮,唯有袖口的一抹红,彰显他身份不同。 “獬豸堂,徐箜怀。”他语气冰冷,咄咄逼人,“即刻起,接手舰船,一并调查舰船崩毁事件。” “糟了。”祝灵犀在船舱里喃喃。 “哟。”曲砚浓在甲板上挑眉。:,,. 72. 子规渡(二二) 有些人不会看破红尘知…… 上清宗獬豸堂大司主徐箜怀,声名远播,不仅是凶徒恶徒见了他害怕,就连普通玄霖域修士见到他,心里也要发怵。 “大司主熟谙宗门法度规则,上清宗一千八百卷条令规章,无论大小,他都能倒背如流。”祝灵犀这样介绍,“别人我不知道,至少我认识的同门里,就没有一个不怕遇见他的。” 能让性格板正,做事一板一眼的祝灵犀如此形容,徐箜怀恐怕不是一般的严苛。 “你们这个大司主,未免也太严格了一点吧?”申少扬挠着头,咂舌,“虽说规矩是很重要,但法外尚有人情,常理之外还有意外,咱们这一路风波虽然多,但守船的前辈还是尽力护住舰船了,不至于要被带回去问罪吧?” 他说的是方才发生在甲板上的事。 玄霖域处收到了舰船上的求救,极为重视,浩浩荡荡的流光赶来,为首的竟然是獬豸堂的大司主徐箜怀。当后者报出名字的时候,整个舰船又是松了一口气,又情不自禁地发怵,尤其是一直强撑着的守船修士,脸色蓦然苍白如纸。 而徐箜怀来到舰船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命獬豸堂弟子拿下守船修士。 “守船不利,职司未尽,此其一;行径鬼祟,遇事不报,此其二……”徐箜怀并不是胡乱抓人,他冷冰冰地站在甲板上,神色冷峻,言简意赅地细述命人拿下守船修士的理由,“事发突然,诡异之处众多,暂且扣押,留待调查。” 这么冰冷无情的处置方式,直接让整个舰船上的船客懵了。 如果让申少扬来说,獬豸堂简直是不分青红皂白,一点也不讲理。 “域内并不知道舰船在南溟遇到了什么。”祝灵犀也不太赞成獬豸堂的做法,但她毕竟是上清宗修士,对宗门下意识地有回护之心,思索了片刻,冷静地分析,“银脊舰船的质量极佳,往往可以在四溟航行数次,可这次我们直接落得个分崩离析,宗门觉得蹊跷,也是难免的事。” 不幸的巧合太多,真相也变得荒唐了起来,以獬豸堂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作风,必然要把这事里里外外查个遍才算罢休。 “不出意外的话,守船前辈最后不会被问罪的。”祝灵犀安慰同伴,“獬豸堂其实还是很讲道理的,只是有些不近人情罢了。” 富泱又在看他的凭单。 上了船后,他也如鱼得水,就连舰船突遭虚空侵蚀后,他也成功敲定了两笔不大不小的生意,忙得没空抬头。 直到听见祝灵犀的话,他仿佛被逗乐了,抬起头,轻快地笑了起来,语气很闲适,“看出来獬豸堂上下一心,严守法度了,我相信就算是那些背景深厚的凶徒,也逃不掉獬豸堂的制裁——毕竟,獬豸堂刚才可是直接盘问了曲仙君的底细。” “这普天之下,大约再没有比仙君背景更深厚的人了吧?” 申少扬、祝灵犀和戚枫的神色都很微妙。 富泱的话十分耐人寻味,整艘舰船上只有他们四个人能听明白:之前徐箜怀带着獬豸堂修士来援的时候,曲砚浓正好站在守船修士的身侧,甲板上空荡荡,只有他们两人,自然引起了徐箜怀的注意。 徐箜怀命人拿下守船修士,又格外多看曲砚浓几眼。 当时曲砚浓所在的位置离四人所在的船舱有点远,从狭小的窗口只能望见曲仙君缥缈拔萃的背影,反倒是徐箜怀严正冷酷的表情看得分明。 “你是什么人?”徐箜怀语气冷漠,他这样的人出现在哪里,哪里就像是刑讯室,甲板上明明被舰船的银光照耀得莹光璀璨,却因为他的存在而莫名冰冷了起来,“舰船突遭虚空侵蚀,你不待在船舱里,来甲板做什么?” 申少扬当时就倒吸一口冷气。 其实细究下来,徐箜怀对曲砚浓的态度并不算很差,只是冷酷严肃了一点、咄咄逼人了一点,可能人家在獬豸堂审问刺头暴徒太多,形成了习惯,遇到可疑的情况,下意识地用上了惯用的态度,速战速决,以最快的速度逼问出真相。 可站在徐箜怀面前的是什么人? 那可是只手擎天的五域第一,性情脾气都无常的曲仙君! 从来只有五域被曲仙君翻云覆雨、颠来倒去的,谁见过曲仙君被人咄咄逼人地质问? ——曲仙君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啊? “你们这个獬豸堂大司主的脾气,真是让人有点讨厌。”申少扬忍不住说。 船舱的门被人从外向内推开。 “什么讨厌?”曲砚浓进门就听见申少扬的嘟囔,随口问了一句。 背后说人,结果正主推门而入,四个小修士蓦然收了声,手忙脚乱地起身,其中数申少扬最慌乱,东拉西扯地扒拉手边的东西,然而四肢都不听使唤,一不小心指尖勾到富泱摆在桌上的一叠纸页,“哗啦”一下,天女散花,飞得一地都是。 其中一页晃晃悠悠地飘落,正好落在曲砚浓的鞋尖前一寸,容她好整以暇地垂下头,定定看地面上的那张纸。 一张雪白信笺,一笔水墨,银钩铁画: ——大梦平生,谁知谁解。 “仙君,我刚刚在说那个徐箜怀很讨厌……因为他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人,我觉得太不讲理了。”申少扬七手八脚地捡纸页,左手一张右手一张叠在一起,一路连滚带爬,拾到曲砚浓的鞋尖前,愣了一下,“……富泱,这也是你的东西吗?” 他说着,诧异地回过头,把那张雪白信笺拾了起来,回头朝富泱晃了晃,“看起来不像是凭据?” 富泱早在申少扬打翻自己凭据的时候就摆手说算了,奈何申少扬捡得太快,一口气爬到曲仙君面前了,拦也拦不住,直到申少扬蹲在曲仙君的面前,拿着一张陌生的雪白信笺朝他晃来晃去。 他皱起眉:“这不是我的东西,这是知梦斋的大梦笺。我从来不和知梦斋打交道,也从来没在他们那里赚到一铢钱,我身上从来不带他们的东西,怎么会和我的凭据混在一起?” 曲砚浓依然垂着头,打量着申少扬手里的信笺。 “这就是知梦斋的东西?”她饶有兴致,从申少扬的手里把东西抽出来,纸页背面是空白的,整张信笺上只有那八个字,在富泱那一堆花花绿绿的纸页里显得格外显眼。 “没错。”戚枫之前一直胆怯羞涩,话不算多,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开口,“这就是知梦斋的大梦笺,也是普通修士进入知梦斋的凭据,倘若要在知梦斋订制法宝,也要用这个登记付账。” 戚枫可是所有人里唯一一个和知梦斋打过交道的人。 曲砚浓漫然卷起那张被戚枫描述得大有用处的信笺。 “你从哪里得来这张信笺的?”她问富泱。 富泱实在是记不得了。 他每天要经手的买卖太多,凭据只能草率地理了,谁能想起这张信笺到底是谁塞进来的? “我似乎有点印象。”祝灵犀忽然开口。 其实就是银脊舰船突然遭遇虚空裂缝的时候,富泱的凭据也散落了一地,她帮着拾起,大梦笺就混在里面。当时她还以为那也是富泱的东西,顺手就递了过去,自然也没细问。 富泱拿着大梦笺看了一会儿。 “这肯定不是我的东西。”他说得很笃定,“我和知梦斋的人从不打交道,也不会接这种烂大街的东西。” 戚枫被狠狠地打击了:“烂大街的东西?” 富泱说得很详细:“这都是知梦斋对外招揽顾客的手段,倘若上赶着送上门,必然会被顾客看低一头,倒不如搞出个有缘者得之的东西,要让那些涉世未深但心高气傲的修士主动送上门。这个大梦笺听起来很有名,实际上都是不要钱的东西,故意营造出抢手的感觉。” 等到客人都拿着大梦笺主动找到知梦斋了,还愁买卖不成吗? 曲砚浓拈着那枚大梦笺,若有所思。 倘若真相就如她所猜测的那样,知梦斋背后站着檀问枢,那他办下这样一个于提升实力无益的组织,一个劲地招揽客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总不能是她师尊这么多年修身养性、今非昔比,以至于不急着重塑他那具残魂,反而煞费苦心地为修仙界修士谋福祉吧? 她这次来玄霖域,一定要去知梦斋看一看。 “收拾一下。”她拈着那枚大梦笺,随手收进自己的乾坤袋里,漫不经心地提醒了一句,“马上就要到子规渡了。” 不等几个小修士再叽叽喳喳,她转过身,重新拉开门,向甲板上走去。 獬豸堂大司主徐箜怀就站在不远处的甲板上,冷着脸,一板一眼地挑拣着舰船航行中的问题。 听见背后船舱门打开的声音,他收了声,回过头,正好望见曲砚浓走了出来。 看到那张俏丽陌生的脸,徐箜怀忍不住想到刚才在甲板上,面对他的盘问,这张俏丽面容微笑着说出的话:“船舱里太安稳,我出来找点乐子,死生我自负。” 徐箜怀冷着脸:“一旦出事,谁也救不了你。” 那张隐约有灵气流光的脸,说出最气人的话:“那就死了便是,反正我也没有非得活下去的必要。 ——听听、听听,这还是人说的话吗? 见多识广的獬豸堂大司主也呆滞,眼睁睁看着那张陌生的面孔昂首阔步,面无表情地绕过他,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懵然。 曲砚浓在船舱外见到徐箜怀,同样没什么情绪。 她只是似笑非笑。 徐箜怀这个人的性情,当真是越变越差。 可见,一千年了,有些人不会看破红尘知变通,还有可能会越发固执。:,,. 73. 子规渡(二三) “卫朝荣在我的心里独…… 徐箜怀于船头回身,恰见容色俏丽的女修推门。 目光相对,他眼神如电。 自称“檀潋”的女修却仿佛感觉不到这股冰冷严酷的审视,神色自若,似笑非笑。 ——又是这副置身事外、悠然自若的姿态。 常年在獬豸堂审讯四方凶徒练就的冷厉目光凝定,就连成名多年的暴徒也照面心惊,徐箜怀早已习惯了陌生修士与他对视时下意识地躲闪,以至于骤然见到对他视若无睹的人,反倒微微一怔。 他有两条浓密乌黑的眉毛,衬得那双迥然神异的眼睛格外有神,此刻却紧紧皱起。 檀潋的姿态,分明是在自己脸上写着“我有问题”,明知獬豸堂规矩森严,却半点也不遮掩收敛,反倒让他看不明白。 他很确定他先前从未见过这个女修,却莫名感觉她有些熟悉,尤其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态,他几乎可以确定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 目光相交不过是一瞬,心头思绪已千回百转,闻听“咔哒”一声轻响,女修身后的舱门又被推开。 申少扬不知为什么追出门来,快步走出船舱,嘴里叫着,“仙……” 曲砚浓回过头。 申少扬的话语蓦然噎在嗓子眼,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他分明是看着熟悉的背影叫的,怎么对方一转过头,露出的脸,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修? 他茫然地望着眼前容貌俏丽的女修,这张脸怎么看怎么陌生,他晕乎乎地站在那儿:这世上还有人和仙君的背影这么相似? 他认错人啦? “你是……”他茫然地开口,又打住,一个劲道歉,“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徐箜怀的眼神蓦然锐利。 檀潋和这个年轻的金丹修士分明是从同一个船舱里走出来的,前后不过是一两个呼吸的时间,为何后者见到前者,反倒一点都不认识? 他在獬豸堂多年,天南海北的修士见得太多,凡事只差一个契机便能想明白,此刻徐箜怀的目光落在檀潋的脸上,望见她眉眼一点流光隐约,心头就如红炉点雪——“檀潋”一定是在脸上做了伪装,这张望之颇有几分俏丽的脸,势必不是她的真容。 想要破开易容伪装之术,就没有不惊动正主的办法。 徐箜怀看不透“檀潋”,他是獬豸堂雷厉风行的大司主,却从来不是冒失之人,摸不透对方根底的时候,倾向于按兵不动。 曲砚浓背对着徐箜怀,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道利箭般的审视目光,凝滞几个呼吸后,默然无声地挪开了。 她无声而懒散地笑了一笑:以她对徐箜怀的了解,这人的按兵不动也按不了太久,他对她想必已十分怀疑,只是猜不透她的实力和底细,顾忌着这艘摇摇欲坠的残破舰船,所以没有立刻发难。 等到舰船到达子规渡的时候,就是徐箜怀翻脸作难的时候——当然,他也不会对她做什么,如果核实后发现她果真清白,獬豸堂也会半点不耽搁地放走她。 上清宗的作风大致如此,名门正派的架子自然撑得起来,行事堂堂正正,清清白白,车载斗量的清规戒律,没有一个字提人心。 曲砚浓当然是受不了上清宗这一套的。 她早八百年就不耐烦那些没有必要的清规戒律,梦想摆脱魔门那么多年,到最后发现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魔女。 她早就离开上清宗了,也早就不和当初在上清宗认识的故人打交道了,一千年过去,故人死的死,散的散,她无悲无喜,没投以一次注目。 如今在银脊舰船上意外遇到徐箜怀,她也懒得相认,索性用灵气遮掩了容貌,易容成另一幅面孔。 徐箜怀认得出来才怪。 目光落在申少扬脸上,她挑眉,态度莫名,“追出来做什么?” 申少扬听她熟悉语调,这才反应过来,要开口叫“仙君”,又意识到这是在甲板上,张开的嘴又闭上,忙得不可开交,舌头都打结,到最后才囫囵吞说出一句,“前辈,戒指……” ——曲仙君拿走灵识戒这么多天了,就没有一点还回来的意思……其实他从碧峡比试后就有不少修练上的疑问,曲仙君能不能先让他问问前辈,然后再拿走灵识戒啊? 曲砚浓好似没听懂:“什么?” 申少扬蚊子嗡嗡般从喉咙口挤出声音:“我的戒指……黑色的那一枚,我戴了两三年了,能不能先还给我?” 曲砚浓很诧异:“为什么要给你?” 申少扬张口结舌。 曲仙君为什么要把戒指还给他,这件事说起来很难解释,但这枚戒指就是他先捡到的,他在前辈的指点下一路从扶光域到山海域,然后才在阆风之会上被曲仙君发现…… 曲仙君还是从他手里把灵识戒拿走的呢! 曲砚浓很散漫地笑:“这枚戒指是我之前丢了的东西,正巧被你捡到了,现在物归原主,多谢你了。” 申少扬竟然想不出反驳的话! 灵识戒是前辈的东西,前辈又是曲仙君的道侣,那曲仙君说这是她的东西,好像一点错也没有。 可是这戒指之前确实是他的啊…… 曲砚浓对他宛然一笑。 “现在是我的了。”她没一点犹豫地说。 申少扬噎得说不出话。 恰在此时,万里之遥的冥渊下,幽风骤然吹动,拂过荒冢的每一寸角落,也如晚夜凉风一般,从灵识戒中悠悠地吹来,一道幽邃森冷的轻风在曲砚浓周身环绕。 杂乱混沌的气息在风里纠缠。 以曲砚浓的感知,瞬时便觉察到这轻风里芜杂的魔气,如澎湃的浪潮,即使重重阻隔、极尽压抑,也穿越山海将她环绕。 幽风里的魔气像是无形的触手,扭曲着攀附在她的身侧,一刻不息地向她靠拢,紧紧地将她环抱,不容挣脱。 曲砚浓讶然。 这不像是卫朝荣的性格。 灵识戒里,幽黑的触手悄然爬上曲砚浓的手背,坚硬的尖端轻轻在她手背上敲了两下,俶尔写就一句简短的疑问: “你认得他?” 也没说名字,也没说究竟是指哪个,简简单单一个“他”,好似不明白指代的是哪个人就不该了一般。 她和徐箜怀拢共没有说过几个字,他已看出他们相识。 曲砚浓望着那飞速颤动的触手,眨眨眼,没说话。 短短四个字,她竟看出两三种意味。 她可说不清,卫朝荣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谁啊?”她问。 冥渊下,虚妄幽晦的身影也如跳动的烛火,在幽风里微微扭曲。 每一次扭曲,平静的空间便一寸寸地碎裂,如同上好的琉璃受不住利器的敲击,发出令人背脊生寒的咔哒声响。 已凝实森冷的魔元躯体仿佛无敌深渊,鲸吞虹吸,将这破碎的空间尽数吞噬。 卫朝荣一步不动地伫立。 他在乾坤冢里待不了太久了。 乾坤冢也是这方天地一隅,他的存在同样会令乾坤冢趋向崩毁,这方荒冢曾悄无声息地容纳他沉寂了千年,却抵不过他心间贪妄一生。 倘若有朝一日,他欲念深重,贪妄无边,玄金索徒然束缚,而乾坤冢却崩毁沦陷,他又何去何从?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他回答她,“你只是永远装作不知道。” 曲砚浓微怔。 她倏然垂眸无声,像很多年前那样沉默,以应对她骤然的不知所措。 重逢后他太回避躲闪,总是走走停停,明明一步之遥,却进进退退,远隔重山,以至于她也忘了,卫朝荣其实并不优柔寡断。 他总是一往无前,奔赴山海,没有任何阻碍能挡住他的脚步。 目标在前,他从不转身。 “曲砚浓,”幽黑的触手在她掌心一笔一划,“你不要装傻。” 她一贯最擅长装傻。 尔虞我诈她眼也不眨,逢场作戏她鬼灵精怪,可旁人捧出一颗心送到她的面前,她又忽然变得驽钝起来,总是装作听不懂,顾左右而言他,用一切话题来岔开当下。 再没有旁人比她更懂得拨开一段真心。 曲砚浓语塞。 她总有万般伎俩,即使被人看明白,她也用得轻车熟路、理直气壮,可对方是卫朝荣,她又有点不忍心敷衍他。 总是,舍不得。 “我那时就是很好奇,如果卫朝荣一直待在上清宗,从来没有假扮魔修潜入魔域,从小听上清宗的典籍经义,会长成什么样子。”她避开称呼,只说名字,他明明想和她相认,却不承认自己是卫朝荣,她隐约猜到端倪。 卫朝荣寂然。 “所以,你是觉得他很像……那个人?”他问,触手上透露出的魔气森森的,并不让人心寒生畏,只是透着一股深不见底的克制,像是把七情六欲全都压在心底,“你觉得他就是卫朝荣没前往魔域的样子。” 曲砚浓哑然。 他如果非要这么说的话,她也没有办法。 “他像吗?”他偏执迷不悟。 曲砚浓轻轻叹了口气。 “不像,没有人像卫朝荣。”她语气轻柔,难得温存,恰如春风,“卫朝荣在我的心里独一无二。” 望不见的万里之遥,冥渊重重叠叠地泛起白浪,把前浪淹没得不见踪迹。 明知她又在花言巧语,可他微微勾起唇角,止不住地微笑。:,,. 74. 明镜台(一) “让我看看,你们的道心…… 舰船脱离虚空裂缝的第二日傍晚,申少扬坐在船舱里,自午膳后一整个下午都困乏得睁不开眼睛,明明记得自己在看祝灵犀和富泱下棋,迷迷糊糊就支着头睡着了。 直到银脊舰船的船身整个猛烈地向下一沉,发出沉闷的声响,嗡嗡地震颤着,带着申少扬本就有些困顿的脑子也仿佛嗡嗡响了起来。 他勉强打起精神,打了个哈欠,朝狭窄的窗外张望,“是要进入青穹屏障了吗?” 窗外,光怪陆离的浮光晦影不断变换,仅仅只是盯着看两眼,便让人脑瓜子疼得像是被银针顶着往里扎,申少扬只看了一眼,原本困乏的精神立马就疼清醒了,慌忙地挪开目光,“看来确实是到玄霖域了。” 青穹屏障是化神仙君亲手设下的,道法无穷,远非普通修士能窥测的,修为不到元婴,还非要强行去盯着看,只能说是嫌自己命太长。 上次他从扶光域坐银脊舰船到山海域,也有过这么一遭,奈何他总是不长记性,平白又疼上一回。 富泱这盘棋下得太臭,一步错步步错,下到一半的时候,他便已经放弃,打算认输了,奈何祝灵犀不同意,非要善始善终,下到胜负分明为止。 ——谁能拗得过上清宗的弟子? 无可奈何,一笑了之,“你是老板,你说了算。” 于是这盘半死不活但还能继续的棋,就这么一板一眼地走了满盘,富泱拈着一枚棋子,迟迟不落下,到这时,干脆投回棋篓里,转头看申少扬,“寻常法宝根本无法穿越青穹屏障,唯有银脊舰船上设有特殊阵法,穿梭自如,你且等着吧,还要再等好一会儿。” 申少扬挠了挠头,“难道不是穿过青穹屏障就好了?为什么要等很久?” 他之前坐舰船到山海域的时候,没再青穹屏障停留多久啊? 富泱指节一下一下扣着棋盘,避开满盘的棋子,只敲击着寥寥一小块空余的地方,木制的棋子在棋盘上轻微地跳动,他随口说,“上清宗的规矩比较多。” 申少扬诚心请教:“过青穹屏障还能有什么规矩?” ——看看谁长得贼眉鼠眼,不许他进玄霖域? 祝灵犀仍然拈着一枚棋子,姿态端正,背脊笔挺,“子规渡的渡口处设有特殊阵法‘明镜台’,能映照修士道心,倘若明镜不染尘,便是心思纯正之辈,可以进入玄霖域。” 申少扬瞠目:“那我要是照出来染了尘呢?” 要是他道心不净,半点也不清净坚定,就不能进入玄霖域啦? ——怎么不早说? 要是当初登上舰船之前就说清楚,他干脆就不买票上船了。 祝灵犀摇摇头。 就算是上清宗弟子,强求心如明镜台,那也是为难人了,“这世上道心鉴定,不染尘埃的人何其少?只怕得是化神仙君这样的层次,才能映照出清明镜面。” 寻常人,染上多少尘与霜都不妨,獬豸堂都会允准其进入玄霖域,唯独一种人不能进—— “明镜台里有血光的人,不可以进玄霖域。”祝灵犀说得笃定,想必早就记过了,“明镜染血,是性主杀伐,随心随性、动辄血光之人。这类人往往漠视生死,肆无忌惮,说不得哪天就会祸害一方。” 对于此类人,玄霖域倒也不是一律强硬驱逐,而是将之带到獬豸堂,详细调查了对方的背景和身份,确定对方不是已经犯下丧心病狂罪案的亡命之徒,这才发放一枚特殊的手牌,该修士往后在玄霖域行走时,必须得随身携带这枚手牌,一旦遇上重大场合,都要取出手牌验明身份。 申少扬似懂非懂,很宽慰,“看来我还是能进玄霖域的。” ——道心蒙尘倒是没事,反正绝大多数修士都一样,不上不下。 至于血光……申少扬看看自己的小身板,感觉自己的心态和状态一切都良好,做不来心头带血光的狠人狠事。 祝灵犀微微颔首。 她偏过头,重新看向坐在对面一下一下敲击着棋盘的富泱,神情板正,“轮到你落子。” 富泱的棋子早就丢尽棋篓里了。 他蓦然向前一倾,从椅背上翻坐过来,满眼震撼:“什么?我们还要继续下吗?” 都已经下到这一步了,棋局上根本没有半点悬念,他早已经认输,也认认真真到下无可下,就差那么寥寥三五步,就非得下完吗? 祝灵犀拈着棋子,眉眼愈静。 “舰船入青穹屏障还要一段时间,既然要等,为什么不下完?”她语气有种平淡顺遂的理所应当,很容易让人相信她说得有道理,“有始有终,不是坏事。” 富泱手指在棋篓里不上不下地翻着那寥寥几颗棋子,盯着祝灵犀看了半天,最终长叹一声,“老板说了算。” 没办法,方才下棋的时候,他借着赢棋,在祝灵犀这里约到了好几种难画的符箓,现在祝灵犀说要下完这盘棋,难道富泱还能翻脸不答应? 不就是几步臭棋,下完一场注定要输的棋局吗? 代销魁首走南闯北,见过多少难缠的卖家买主,祝灵犀这样的要求根本排不上号。 富泱拈着两枚棋子,一颗颗地放在空余的格子上。 说来也很奇怪,他明明方才还不乐意把这盘棋下到最后,可一旦握住棋子,却像是换了个人一样,神情姿态纵然一样,给人的感觉却比往日严肃郑重。 一枚棋子、两枚棋子…… 祝灵犀却没有那么着急。 她依旧一粒又一粒地慢慢下棋,纵然棋篓里棋子也零星,她却稳如泰山,像是还手握一篓棋子般从容,与富泱是截然不同的姿态。 富泱三两下,将缺失的空白填满,最后一枚棋子牢牢地拈在手里,悬在半空中,没能立刻放下。 申少扬看不懂这方正棋盘。 他在扶光域从来没玩过这种东西,想亲自上手尝试,却又怕耽误了富泱和祝灵犀正经下棋,只是盯着富泱看了半晌,没有一点观棋不语的自觉地问:“你怎么还不落子?这棋盘上还有什么好的空位吗?” 要是换个人被旁观着指手画脚,估计早就生气了,但富泱听了申少扬的话,竟真的停在那里,低头对着棋盘翻来覆去地打量,到最后抬起头,不怒不恼,只有含蓄的微笑,“你说得对,这一句根本没留给我合适的位置,除了这一处,这最后一枚棋子去无可去。” 他这么说着,手腕微微一沉,就要将手中的最后一枚棋子落在那最后的空白上,却忽然被人从后面轻巧地拿走了。 富泱微微一惊。 他下意识地回过头,恰见曲砚浓神姿缥缈地立在桌边,指尖一枚小巧的棋子,默不作声地把玩着。 “舰船已到青穹屏障,甲板上已排起队,轮流过明镜台。”曲砚浓的注目并不长久,她拈着那枚棋子,翻手拨开棋盘上的几枚,将手中的棋子“啪”地落在棋盘上,一句话没留,不当回事地走了。 富泱难得摸不着头脑,一边站起身,等着去甲板上排队,一边又紧盯着棋盘,试图从仙君的随手一笔中看出端倪,这一看当真发现奇异—— 曲砚浓随手在棋盘上拨开的那几枚棋子,恰恰是这一局中他失手下错的那几步,倘若没有这几步不慎,这满盘的棋局胜负尚未可知。 曲仙君扫开了他堪称败笔的几步,手中那枚棋子落定,不偏不倚,正好便是他下错的第一步。 拨开步步败笔,又将最后一枚棋子落在最初的错谬之处,如此精准,已不能让富泱在惊叹之外流露更多异色,反倒是曲砚浓的用意,让他猜了又猜。 祝灵犀眉头紧锁。 被仙君打断了棋局,缺了最后一步,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好似有一千只蚂蚁在爬,可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檀潋前辈,”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促使祝灵犀开口询问,问题直白,好在她记得他们已在甲板上,换了称呼,“你在棋盘上拨开那几枚棋子,又落定一枚,是有什么用意吗?” 从曲砚浓推开门,踏上甲板的那一刻,一道锐利冰冷的目光便凝在她的身上。 曲砚浓没回答祝灵犀,反倒先抬起头,在视线的尽头,望见一身玄黄道袍的徐箜怀。 徐箜怀早就在这里等着她。 明镜台是银脊舰船进入玄霖域前的最后一道关卡,也是所有外来修士进入玄霖域后的第一重核查。 过了这一关,道心不染血光,修士就能进入青穹屏障,与玄霖域的修士直接接触。 徐箜怀能直接羁押守船不利的元婴修士,但无缘无故扣押船客,自然是不合适的,因此即使觉得她可疑,他也按兵不动,终于等到这一刻。 此刻,身后就是玄霖域,上清宗弟子随时能予以支援,又有青穹屏障作为阻隔,倘若发现异常,那些来历不明的修士根本不可能进入玄霖域祸害人。 正是细查可疑之人的时候。 “依照队列,依次上前,在明镜台前走一遭,验明道心。”徐箜怀没急着把他心里最怀疑的檀潋叫过来,公事公办,按部就班。 倘若有问题的人,当然会心虚气短。 曲砚浓神色平静得如同看了一场了无意趣的戏,从那张易容伪装后稍显俏丽的脸上,只能看出一点浅淡的好奇。 “去试试。”她对四个小修士发出指令,“明镜台以前是上清宗弟子打磨道心的地方,通过明镜台,能清晰地看到如今的心性。这机会十分珍贵,错过这次,也不知道下次在什么时候。” “去看看吧。”她语调轻飘,“让我看看,你们的道心,究竟是什么模样。”:,,. 75. 明镜台(二) “你自己过一遍明镜台,…… 祝灵犀站在人群中,望着前后相继向前的修士,微微抿唇。 明镜台最初并非用于检验银脊舰船船客,而是一位上清宗长老拿来检测门下弟子道心进益的工具。 上清宗向来比别处更注重道心修持,而上清宗修士也总比其他地方的修士更克己自持、清心寡欲,往往能一心修炼,在仙途上有所攀登,支撑着上清宗代代相传,绵延上千年,始终是天下最负盛名的仙门——这是五域都承认的事。 即便是现在,上清宗内还时常有依次过明镜台的习惯,常常由师长带引着几个同门,一个个检查心性。 祝灵犀在宗门内并无师尊,但有老师。 上清宗传承千年,在教导新弟子之事上尤为老道,并不一味遵循师徒传道的风俗,而是先为新入门的弟子安排大课,分了班次学道,对于授业师长统称老师。 等到这些弟子修为渐渐精深,对仙道的感悟逐渐深厚,可以自行择选敬慕的同门前辈拜师,既是师徒,也是同道。 祝灵犀天赋出众,她在执笔画符的时候有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入门后的第一堂符箓课,别人还在照本宣科,为一枚入门级的感气符苦思冥想,她已挥笔立就,令授课的老师止不住地惊叹“有这般天赋,我又能有什么可教你的”。 随着年岁增长,祝灵犀在符箓一道上的天赋越发显露无遗,名声越发响,渐渐有人给她冠上了“小符神”的名头,风头无二,愿意收她为徒的人数不胜数,可她至今没有拜师。 细究起来,她并不是目中无人、谁都看不上,而是还没有想好。 她还没有想明白,她究竟要走什么样的路。 祝灵犀从玄霖域出发来山海域参加阆风之会,出发前,传授她课业的老师借来明镜台,为几个昔日学生检测道心,祝灵犀也上明镜台检视过自己的道心。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她走过明镜台,照出来的结果并不算好。 明镜上密密一层秋霜,灰蒙蒙不见镜中人。 授业老师安慰她:明镜台映照出的道心,只是修士当下的心性,既不能证明修士的过去,也不能预示修士的未来,能昭示的唯有当下。 祝灵犀不知这说法里究竟有几分是宽慰之词,又有几分是真相,只是在那次后留了心结,虽不至于畏惧明镜台,到底还是有点芥蒂。 她不知道,她究竟是哪里做的不好,让道心蒙上尘霜。 一艘舰船上能容纳千人,熙熙攘攘排在甲板上,光是窃窃私语便嘈杂如夏日蝉鸣,其中天南海北游子,不乏对明镜台有所了解的人,高谈阔论,把明镜台前照出的道心分作三六九等: 镜上一层薄雾色,隐约能看见镜底人,这是三流道心; 镜面清明,能从镜中画面大致辨认出自己的五官,这是二流道心; 镜中明澈如水,容貌清晰如真,笑貌宛然,如同照见一面普通的镜子,方是天下修士中的第一流。 至于那些连自己的人影都看不清的,在茫茫人海里一抓一大把,那就根本不值一提了。 祝灵犀紧紧抿唇。 申少扬倒是心大得很,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究竟会照出什么模样,只要没有血光就行,一个劲伸长脖子看热闹,“哎哎,前面发生什么了?” 他们排得不算靠前,只能听见前方忽然一片喧哗声,连修士的窃窃私语也变大声了,申少扬差点从队伍里跑出去,好不容易打听到真相,回来说给同伴听,眉飞色舞,“前面有个修士走过明镜台,照出来一道血光!” 獬豸堂的修士原本只是柱子一样笔挺地站在一边,见到镜子上有血光的那一刻,立马如疾风骤雨,瞬息出现在明镜台前,严肃而不失礼貌地“请”走那位修士和他们到另一边详谈。 在明镜台里照出血光的那个修士也不知怎么回事,拔腿就跑,也不知这方寸大的舰船,身后就是危险重重的南溟,他究竟能跑到哪儿去,最后当然是一个照面就被獬豸堂的修士拿下了。 舰船上的流言也越发离谱,有人说那个修士是在山海域犯了事,想来玄霖域躲一阵,有人说那人上船前杀了好些人,是有名的江洋大盗,还有人说那个人生性残暴,杀人盈野,登船后也偷偷杀了几个船客…… 明明只是镜台里一道模糊的血光,硬生生给传出了不世杀星的架势。 祝灵犀听完,脸上表情都只剩木然。 虽然上清宗并非无所不能,之前的守船修士也只是普通元婴,但还不至于让人在眼皮底下杀了好几个船客却一无所觉。 上清宗对船客登船前的审查虽然极繁复,但也确实将那些危险人物筛了出来,那些凶名恶名在外的修士根本登不上开往玄霖域的舰船。 那个镜台见血的修士不知是什么情况,就算是恶人,也不会有多厉害。 之所以会有现在这样的传言,只能说舰船上的船客们想象力实在太丰富了。 “下一个。”獬豸堂的修士面无表情地喊。 申少扬身前不知何时已没了人。 “我我我!”他十分积极,带着一股“赶紧照完赶紧走”的活跃,一个箭步冲到明镜台前。 明镜台不大,只有十寸见方,悬在半空中,一汪清潭般的镜面,唯有当修士站定在一步之遥的时候,镜面才会发生变化。 当申少扬站在明镜台前的那一刻,清净如潭水的镜面倏忽漾开水波,他只觉眼前一花,定睛再看,他自己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上正呈现出又呆又傻的表情,和他大眼瞪小眼。 甚至都不必细看,分明就是一副不大聪明的样子。 申少扬呆呆地望着镜中人,镜中人也呆呆地望着他,短暂的一两个呼吸后,镜中人率先受不了,露出十分嫌弃的表情,忽然抬起手,朝着自己的脸给了一巴掌。 “啪——” 申少扬脸上微微一痛,他猛然“哎哟”了一声,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又惊又恐,“怎么回事?” 镜中的倒影怎么会动?影子自己打自己一下,为什么他还会觉得痛? 站在一旁的獬豸堂修士也很震惊,反反复复地打量申少扬,难以置信,“你居然是道心清明不染尘之人?” 只有道心纯净不二、心无尘霜的修士,才能在明镜台中看见自己栩栩如生的倒影,影子喜怒如真,仿若活人。 “你刚才一定是对自己的表情不太满意。”獬豸堂的修士肃然起敬,对申少扬的态度也变得格外宽和,详细地解释,“明镜台中的影子心随意动,不懂伪装,只会呈现你心底那一刻的真实想法,自然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真实的你。” 像方才申少扬的影子自己给自己一巴掌,申少扬的脸上也微微痛了那么一下,绝不会很严重,但一定能感觉到。 上清宗修士向来注重修持道心,明镜不染尘霜就是每个上清宗修士一生所求,对于能达成这种境界的修士,每个上清宗弟子都会另眼相看,申少扬这一刻就是这个獬豸堂弟子最心悦诚服的人。 申少扬挠挠头,怪不好意思的,“我都没留意过这个……” 怎么就一下子道心清明、不然尘霜了? 唉,都怪他实在是太优秀了,在明镜台前随便那么一站,藏也藏不住。 祝灵犀站在十步外,望着那清净如水的镜面,一瞬间心绪复杂起来:她确实没有想到,看起来从没修持过道心的申少扬,居然会是道心清明不然尘霜之人。 再想到她数月前在明镜台中照出的灰蒙蒙镜面,祝灵犀的心情一下变得十分低落。 申少扬心满意足地从明镜台前走回来,推了富泱一把,乐呵呵的,“你赶紧去试试,这个真的很简单,随随便便就照出来了,很好玩的。” 祝灵犀:“……” 就算是她,有一瞬间也很想打人。 富泱耸了耸肩,走到明镜台前。 獬豸堂的修士又变回了之前那副面无表的模样——除非是申少扬那种道心纯粹的人,否则这些船客对他们这些獬豸堂弟子来说并无区别,单纯执行公务罢了。 而申少扬那样道心不染尘霜的人,又岂是那么容易出的? 獬豸堂的修士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公事公办地垂眸望着镜面水波荡漾,又重新照出一张年轻而神态松快的脸,倒着朝向他,嘴唇弯弯,笑容轻快而富有感染力,让不苟言笑的獬豸堂修士也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作为回应。 ——等等! 獬豸堂修士猛然抬起头,震惊地望向眼前人:又是一个道心清明之人? 富泱朝他友好地一笑。 “道友,我这算是过关了吗?”他语气轻快,仿佛明镜台上不染尘霜根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獬豸堂修士震撼得无以复加。 什么时候道心清明这么容易了?茫茫人海里也兜不出几个。作为獬豸堂修士、上清宗弟子,他这辈子照过数次明镜台,更见过数不清的修士走过明镜台,却从来没有见过谁在镜面里照出清净的容貌。 明镜台前不染尘霜,影子栩栩如生、喜怒如真,对于他们这些常年和明镜台打交道的修士来说,更像是一个无人能实现的传说。 直到有一天,真的有人能让明镜台清净无尘,而且一出现就是俩。 ——什么时候道心纯澈这么烂大街了?居然还是扎堆出现? “你怎么做到的?”獬豸堂修士也顾不上公事公办了,忍不住追问。 富泱眼睛亮如星辰。 “这个要靠内外兼修。”他说得很认真,煞有介事,“修持道心的心法,上清宗已足够多,我就不班门弄斧了,只给你介绍一个由外向内的办法。” 獬豸堂修士伸长脖子,靠近一点,“是什么?” 富泱从乾坤袋里拿出一把筹子。 “这是我们望舒域最近研究出来的小玩意,上面写有数位元婴大能的道心方向,每个人各不相同,各行其是,对于我们这些小修士来说,也算是修行路上的一张较为完整的地图,可以用于参考日后的方向。”富泱整个人看起来就很靠谱,“道友,闭门造车都是死路苦行,只有集思广益,才能走得更远啊!” 不光是獬豸堂修士,就连站在后面的祝灵犀也竖起耳朵,听富泱说到最后,图穷匕见:“这是我们四方盟回馈五域各路朋友的小玩意,折本生意,只要二百铢清静钞就能买下一套。” 二百铢清静钞也不算是一笔小数目了,至少对于不是丹药、不是符箓、不是法宝的小玩意来说,实在是有点昂贵。但若是这个小玩意真如富泱所说那般,能在道心修持上指明方向,二百铢又实在是便宜得过分了——简直不买不是上清宗修士! 獬豸堂修士有点心动,又忍不住迟疑,“能便宜点吗?” 还没等到富泱的回答,站在远处的徐箜怀已忍无可忍,冷冷地咳了一声。 獬豸堂修士一下子紧了面皮。 遇到道心清明的修士,有些好奇,这都是正常的,但在大司主的眼皮子底下讨价还价谈起买卖,委实是骨头轻了。 为了将功折过,獬豸堂修士一下子冷了脸,公事公办,“你过关了,可以走了,下一个——” 然而当富泱绕开明镜台的那一瞬,獬豸堂修士不动声色地挤了挤眼睛。 富泱了然,深深颔首,意味深长地转身。 祝灵犀没发现他们的眉眼官司,攥着衣袖,难得忐忑,接替富泱走上前。 獬豸堂修士一下子认出她,“哎,你不是祝师妹吗?” 虽然獬豸堂公务繁忙,让人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但獬豸堂的弟子也是人,不是法器,哪能没有浑水摸鱼偷懒的时候?阆风之会是五域盛事,祝灵犀又是同门,獬豸堂修士忙里偷闲,专门找了一两场阆风之会的影像看过。 “你从山海域回来了?”虽然素昧平生,但毕竟是自己人,獬豸堂修士格外寒暄了几句,心中的期待更强了——祝师妹可是宗门内这一辈中最富盛名的天才,甚至有“小符神”这样的称号,她的道心一定也清明无尘,澄澈无瑕吧? 祝灵犀垂首不语。 她垂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了,只是没叫外人看见,神色仍然平淡无波,抬眸,目光平静地直视镜面。 镜面晃动了几下,如纷乱的水波,片刻之后,骤然凝成霜华,铺满镜面。 满眼尘霜。 獬豸堂修士愕然,下意识地抬眸望向祝灵犀——就算是道心有瑕,也不至于铺满尘霜吧?这样和街上随便一个普通修士有什么区别? 宗门不世出的绝世天才,众所公推的“小符神”,道心就这? “祝师妹,你平时是不是不爱遵循宗门的规则秩序啊?”獬豸堂修士忍不住问,“你可别像那些外人一样轻视宗门的规矩,其实这些条条框框本身就是在保护我们的道心。” “清规戒律,本就是把宗门的经义训诫融入宗门弟子的生活,守规矩,就是在修持道心。” 可问题就是,祝灵犀从来没有不守规矩。 祝灵犀紧紧抿唇。 她神色冷淡,没有一点表情,远比獬豸堂修士更公事公办,语气没有一点起伏,“这位师兄,我过关了吗?” 獬豸堂修士这才意识到自己管得太宽,实在逾越,赶紧收回目光,点头,“可以了,没问题。” 戚枫排在祝灵犀后面,闻言迈出一步,就要上前。 徐箜怀在后面等了很久,忽而遥遥地抬手,做了个“止步”的动作。 “你先不要动。”他对着戚枫说,目光偏转,望向曲砚浓,神色冷厉,目光锋锐,“你先来。” 这还是船客们轮流过明镜台后,徐箜怀第一次指明某人上前。 人群里一片悄然,隐晦的目光在曲砚浓和徐箜怀之间来回打量,船客们试图找出让獬豸堂大司主突然指定上前的原因。 曲砚浓挑眉。 她早知道徐箜怀要发难,却没想到连再等一个人也不耐了。 其实让戚枫先过明镜台也花费不了多少时间,至多就是十几个呼吸,先前那么多人都等过了,又怎么会差这一点时间? 只是徐箜怀心乱了。 “你先来过明镜台。”徐箜怀重复了一遍。 她忽然有点好奇,徐箜怀这样死守上清宗清规戒律的人,居然也会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放在一千年前,这是绝无可能发生在徐箜怀身上的事。 一千年后,苦守了一千年的清规,功成名就、修为大涨,他反倒轻易乱了心绪? 曲砚浓倒没拒绝。 她从善如流,不太上心地走到明镜台前站定,目光微抬,对上清光如水的镜面。 徐箜怀目光微凝,一瞬不瞬地望着镜面。 “咔哒。” 一声轻响。 于所有人反应之前,原本完好清明的镜面,竟在那一瞬间布满裂痕,下一瞬,倏然碎裂。 “怎么可能?”獬豸堂修士惊愕至极——明镜台根本没有实体,虽然能映照出修士的倒影,但本质上只是阵法凝结出来的投影,又怎么会碎? 曲砚浓垂眸,望着一地的碎片。 “怎么搞的?”她以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悠悠闲闲地发问,“这算是怎么回事?” “你们上清宗的东西,质量不太行嘛。” 獬豸堂修士又惊又臊,想为宗门辩驳几句,但对着一地碎片,居然一句也说不出。 徐箜怀终于动了。 他抬步,出现在曲砚浓的面前,冷厉有神的眼眸一抬,直直望向曲砚浓,“把你的神识收敛好,不要攻击明镜台。” 曲砚浓可真没有攻击明镜台,“我什么也没干,它自己就碎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徐箜怀不说话。 明镜台映照修士的道心,自然要经过泥丸宫,“檀潋”的神识要么极强,要么极具攻击性,所以在明镜台映照的一瞬间将之粉碎。 这下,谁说她不是元婴修士,他都决不相信了。 “所有意图进入玄霖域的修士,都必须在明镜台前映照道心。”徐箜怀冷冷地说,“你不收敛神识,不照出道心,是进不了玄霖域的。” 曲砚浓要真的想进玄霖域,有的是办法,青穹屏障都是她一手建起的,这天底下谁能把筑门人拦在门外? 但假扮他人,就要有乔装改扮的自觉,不能因为自己真实实力太强,就不好好演。 曲砚浓懒洋洋地望着徐箜怀。 “徐大司主,这可是修士的泥丸宫,不是随便什么经脉。”她语气幽幽的,“我怎么知道你们没在阵法里动手脚?” 一片哗然。 其实曲砚浓提出的质疑,其他船客也早就想过,但上清宗声名在外,从无劣迹,再加上人在屋檐下,自然只能低头忍下。 现在有人生猛地直接质疑徐箜怀,船客们当然是瞪大眼睛认真看热闹。 徐箜怀没有动怒。 愿意提出质疑,就代表“檀潋”并非真的不愿意过明镜台,讨价还价才是买主。 “你想如何?”他问。 曲砚浓微微笑了一笑。 “我想的也很简单。”她说,“你自己过一遍明镜台,不就行了?”:,m..,. 76. 明镜台(三) 镜面上的尘霜,竟比方才…… 让獬豸堂的大司当众过一遍明镜台,这热闹也不是谁都能有本事看到的,偏偏又恰到好处,不至于要人担心看见会被灭口。 甲板上一阵轻微的喧哗,成了更嘈杂的窃窃私语。 徐箜怀直勾勾地盯着她。 凑近了看,他的眼睛比普通人更显凶悍,就算没有刻意做出凶相,只是面无表情地凝视,也平白叫人心里发毛。 可想而知,那些被獬豸堂逮到的修士,数十个时辰持续面对这副审视的姿态,心里究竟有多大压力。 徐箜怀很清楚,他被“檀潋”用言语架住了。 “檀潋”是想要进入玄霖域,自然要守玄霖域的规矩,该过明镜台就过明镜台,若她执意不照,玄霖域也不一个过客。她用言语挤兑他,逼迫他当众过明镜台,已是非分之请。 就好比修士进食肆,掌柜要求付了钱再上菜,能接受的自然会接受,不能接受的可以转身离去,若是反过来要求掌柜也拿出一笔钱来证明自己,那就有点莫名其妙了。 但他此刻就站在明镜台前,身前的每一个修士都不得不在上清宗繁复的规矩下低头,把自己的道心映照给一些毫不相干的人。 上清宗规矩再大,也没法约束进入玄霖域的每一个人,这等于是把自己的心情破绽昭示于人,指不定哪天就会被人利用。就算这些修士一个个看起来态度良好,可心底的怨怼是不会表现出来的。 他不是任何一个普通上清宗弟子,而是位高权重的獬豸堂大司主,每一个选择都能影响旁人对上清宗的观感。 徐箜怀沉默的时间门有些长,长到申少扬在一旁都觉得有些不安了,目光游弋着左顾右盼。 申少扬并不担心曲仙君吃亏,说实在的,这世上真有人能让仙君吃亏吗? 他真正担心的,反倒是素昧平生的獬豸堂大司主,后者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面对什么样的处境——也许世人所熟悉的世事如棋局,你来我往,方寸之间门,可仙君不高兴了,直接就把棋盘掀了啊! 可话说回来,徐箜怀又不知道面前的“檀潋”其实是曲砚浓,面对这种本不必验明道心却强人所难的局面,真的会愿意亲自过明镜台吗? 曲砚浓知道徐箜怀会的。 她是这艘舰船上对他尚未做出的选择最笃定的那个人。 因为他是獬豸堂的大司主。 他这个人身在其位,就会处处要求自己不辜负这一身道袍,为了当好这个大司主,他宁愿委屈自己的切身利益,也放弃自己的喜恶。 徐箜怀把自己活成了獬豸堂大司主,却不是他自己。 她当初离开上清宗,就是受不了这些人的选择。 就像是一局谜题,她已提前窥见了谜底,瞬间门抽离了一切好奇,只剩下例行公事的不耐,“答应就是答应,不答应就是不答应,磨磨蹭蹭的做什么?” 徐箜怀已记不清有多少年不曾被人这般不客气地催促过了。 自从他修为渐渐精深,所遇到的修士也大都礼让他三分,更不必说他如今已是大权在握的獬豸堂大司主,一向只有他训斥别人,没有他挨训的份。 哪怕是上清宗现任宗主,见了徐箜怀,也要毕恭毕敬叫一声“师叔”。 他深深地望了曲砚浓一眼。 这种肆无忌惮、随心所欲的姿态,寻常人就连装也装不出来,需要十足的底气和真正什么都不在意的心气。纵然这世上自私任性的修士再多,也挑不出几个这般狂悖恣意以至于轻盈如风的气堵。 这股感觉曾经太熟悉,又因为岁月漫长而慢慢变得陌生,他本以为自己早已淡忘,却没想到他把回忆藏得那么深,只需要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契机,一切就全数翻出土壤。 有一瞬间门的恍惚,他想起千年前的事,或者说,一个他刻意回避想起的一个人,一旦想起和她有关的事,就是一场深深的耻辱。 上清宗规矩大、礼数多,宗门上下大体清正,同门之间门客气有礼,放在当今的五域也许算不上多么稀罕,但在千年之前,上清宗这样的宗门风气堪称是举世罕有,放眼仙魔两域,都是独一无二、超然绝伦的存在。 如今的小修士只知道上清宗传承悠久、势力强大,却不知道早在千年之前,上清宗的传承、势力还未为人乐道,单凭这和睦守礼、上下一心的风气,成了仙魔两域修士难以相信的浮世桃源。 理所当然的,上清宗弟子成长后,也越发以宗门为荣,益发注重言行,自觉地维护宗门风气。 一道山门,隔开两种人世。 上清宗之外的修士根本难以想象一个普通的上清宗弟子活在何等平和安宁的环境里,也无法理解这种环境究竟是如何实现的。 提起宗门外的修士,上清宗弟子也心照不宣,用一句“外面的人”涵盖了所有。 嚣张的、冷漠的、贪婪的、品行卑劣的……一切与上清宗绝大多数弟子迥异的修士,都囊括在这短短四个字里。 徐箜怀自年少便在上清宗修行,在这样互相礼让、客气周至的环境里踏上仙途,他以为,无论宗门外是如何残酷乱世,只要他回了宗门,便绝不会遇见“外面的人”。 直到有一天,有人一掌破开他的院门,将他堵在八百楼前,当着来往同门的面,摧枯拉朽般将他击倒,令他在剧烈的痛楚下,僵硬地趴卧在地面上,明明受过比这更严重得多的伤。那一刻脑海中却一片空白。 “咔、哒。” 一双乌黑幽亮的硬底云靴踏在坚硬的石板地上,发出令人难以忽视的声响,脚步急而不乱,光是听脚步声就觉气势凛然迫人,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停在他面前。 “你就是丹药司徐箜怀?” 徐箜怀竭力克制因剧烈痛楚而产生的短暂迷蒙,他眼前一片雾蒙蒙,拼命地眨眼,试图仰起头,看清站在他面前的人。 雾色蒙蒙中,他看见一簇焚不尽的烈火。 她定定地伫立在他面前,背脊笔挺,漫不经心地垂眸俯视犹然趴在地上的他,五官容色都雾里看花不分明,唯独神魄如燃,肆无忌惮地烧干一切,“是你在长老面前说我心思不正、异想天开,搅乱宗门秩序?” 徐箜怀立刻知道她是谁了,即便他们从未相识——徐箜怀在上清宗的丹药司里供职,虽则资历不足,担任的却是个显要的差事,负责清点丹药司本月的残余、发放当月的弟子份例。 需要接触的弟子太多,难免要起冲突,总有人觉得宗门分配不均,闹得不可开交。 徐箜怀来丹药司履职不过几年,闹成什么样的场面他都见过,亲自见证过彬彬有礼的同门们是如何因为几瓶丹药、几张符箓而面目全非。 不像是上清宗的精英弟子,他们变成“外面的人”了。 回到八百楼前,他恰好看完一份卷宗,上面记录了当天丹药司发生的事,一个名叫“曲砚浓”的弟子,指责丹药司每月发放的丹药数目不对,指控丹药司修士私自吞没本应发给普通弟子的物资。 那时候,曲砚浓在上清宗也是一个名人。 她明明已是元婴魔修,背靠化神魔君,在魔门不可谓混得不好,却偏偏要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转修仙途,拜入上清宗门下,这不恰恰说明了上清宗道统得天独厚、自有八方修士归心吗? 曲砚浓这样的存在,对于上清宗弟子来说,算是恰到好处的锦上添花,是宗门超然拔萃声誉最好的证据——同样的,当然也无形中抬高了上清宗弟子的地位身价。 毕竟,就连化神魔君一手养大的嫡传弟子、已经跻身元婴的魔门第一天才都愿意舍下一切做个上清宗弟子,不也就意味着他们这些上清宗弟子的地位超然吗? 徐箜怀早就听说过她的名字,但从来没见过她,在他的心里,他并不怎么看得上这个素昧平生的半路同门。他从来不觉得他们会有交集,因此从没细想过根由,其实细究下来,这份看不上,只因她是个费尽千辛万苦才进入上清宗的魔修。 魔修不魔修,在“千辛万苦”前也没那么重要,一群人从尚未踏上仙途起就已经加入的宗门,另一个人却要费尽千辛万苦、倾尽所有才能站在同一个起点,前者是轻舟已过万重山,后者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前者望着后者历尽艰辛却只能站在自己曾经的起点,除了一声徒劳无用不走心的叹息,便只剩下不以为然。 同样是上清宗弟子,曲砚浓比徐箜怀还要年长一些,现在却只能从头开始修练,奋力追赶,连宗门发的些许丹药都要计较,而徐箜怀都已经当上宗门的执事了。 他并不是针对他,也不是看不起她,只是无形中把她放在了下位者的位置,在心底里俯视她,包括她的诉求—— “你核对过我拿到的丹药,我每月应得的份例里都少了一枚化气丹,你觉得我为此计较,不识大体?”曲砚浓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蜷缩在地的他,“我在宗门完成的任务最多,拿着和别人一样的份例,你觉得这才是上清宗的秩序。” “丹药司发放丹药,看人下菜碟,有名有姓的就发下最好的,默默无闻的就发下中等的,那些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有可挑剔之处的弟子,就拿走他们一部分应发的丹药,剩下的全都换成次品,发给他们。”曲砚浓语调冰冷却曼妙,宛转顿挫,有种蛟蛇吐信般令人悚然的轻曼,“你觉得这就是上清宗的秩序。” 徐箜怀迟来的羞愤因她不紧不慢的话语涌上心头,什么事都经不起刀锋一般的言语层层剥茧,他当然知道那些事是不对的、有违上清宗经义的,但他见惯了平素恭敬守礼的同门为财物争得不可开交,他已从善如流地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当作一时的嗟叹、永恒的自我开解,说得多了,他自己都认了。 可这点习以为常被曲砚浓几句话轻飘飘地当众揭开,徐箜怀几乎是惊慌失措,有些事只能背过身不去看、不去管,却不能被人指出他的背身袖手。 “你不要危言耸听!”他为自己辩解,“我何时说你指出问题就是破坏秩序了?我是觉得,你心中有疑义,完全可以找宗门执事、长老反映,而不是大张旗鼓,把这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曲砚浓低头看着他。 她同他所见到的任何一个同门、任何一个仙修都不一样,或许这就是魔修的特质,她的眼神总是很冷漠,冰冷的审视下,又藏着能燎原的火。 他在剧痛下吃力地仰起头看她,又被这灼人的目光刺痛,他想:她无论在哪里,一定都极不合群,因为她从心底里就永远不会想要融入某一群人。 所有同门都猜错了,她并不真的迫切地向往上清宗,也从不真的想融入这个宗门。 她是盘旋不息的戾鹰,永远追逐,却永远不会停留。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打听到我和长老私下的对话,也没想到你会误会我的意思,这事我也有责任。”徐箜怀意识到他已接近触碰到她真实的那部分性情,他认为他已掌握了足够多的信息,勉强地支起身,朝她笑了一下,“曲师妹,你少拿的那些丹药,我已经上报长老,很快就给你拿回来,你受了委屈,丹药司也会酌情给予补偿的。” 无非就是利益,无非就是补偿,无非就是魔修最常见的思路,她把事情闹得这么大,难道还真是为了一枚化气丹? 可他的话刚说完,一股巨力撞在他胸口,将他重新踹倒,仰躺在地面上,无论他怎么催动灵力,也无法撼动分毫——她现在的修为可是比他还要低一个小境界! 曲砚浓不轻不重地踩在他的胸口。 “我之前听说过你的名字。”她语气莫测,说出这半句话的时候,谁也猜不出她究竟在想什么,“只听传闻,我还以为你真的把上清宗的经义当回事。” 徐箜怀怎么会不把宗门经义当回事? 自他踏上仙途起,就把上清宗的经义默默记在心里,时时回想,一刻不敢忘,她凭什么说他不把经义当回事—— 最自律持身的上清宗弟子怒不可遏,反驳的言语到了唇边,马上就要脱口而出,却在目光相对的那一刻,哑然失声。 他信经义、遵循经义,他信道法自然、守清规戒律,他信修士终将克制一切欲念,修持一颗清静无尘的道心……他对宗门的经义坚信不疑,却眼睁睁看着明显违背经义的同门机关算尽,而他所做的仅仅只是皱着眉扭过头,不去看。 不看,但也不管。 因为在将信将疑里,他已接受了这个世界熙熙攘攘皆为名利,忘掉了他从小笃信到大的经义。 “我有一点想不明白。”曾经的魔门第一天才一身上清宗弟子都有的玄黄道袍,偏偏披在她身上穿出一副曼丽而危险的冰冷之感,意味莫名地俯视着他,“你们上清宗弟子自己都不把自家的经义当回事,又到底是在自矜什么?” 响鼓重锤,徐箜怀心中如有惊雷,他惨白着脸,仰躺在地上,目光钝钝的,虚渺地对上她那双凉薄冰冷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连素昧平生的陌生同门,她都早已猜出了他的想法——那些曾经和她打过交道的同门呢? 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不计较,因为她谁都不在乎,看待每一个看似客气实则居高临下的人,都像是在看跳梁小丑。 她是和上清宗同门截然不同的人,就像凶狠的鹰隼伪装成信鸽,住进了雁群。 他说不出话,只是恍惚,而她垂着头定定望了他一会儿,慢条斯理地收回踏在他胸口的脚,他终于不必连喘气都费劲,勉强支起身看她,心里很想说些拿得出手的话,让她拭目以待,从前他只是一时想岔了,往后会重新审视道心,做出一番作为的。 ——她别把他们上清宗弟子看扁了! 可曲砚浓没有多作停留。 她转过身,不曾多看他哪怕一眼,根本没容他措辞,她已走得很远很远。 徐箜怀一口莫名的气吊在胸口。 他本以为这口气很快就会平顺下去,只要他往后谨慎自持,时时审视内心,做事无愧于心,他早晚会在她面前把这口郁气出了。 那时的他根本想不到,这胸中难平的一口气,居然压在心底一千年,梗了一千年,还会继续梗下去。 舰船的甲板上,徐箜怀站在明镜台前,默不作声,眉眼皆冷厉严酷,不为所动,唯独垂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锐利的目光在“檀潋”的脸上扫过,试图从易容改扮后的虚假五官中找到蛛丝马迹,然而最后还是失败了——眼前这个女修和曲砚浓太不相同了。 檀潋的目光没有曲砚浓那么冷,也不像是后者那样总是含着一点心知肚明的讥讽,她平和、淡漠,身上有种抹除不去的清灵缥缈。 纵然来历奇怪,性情也古怪,但她身上仙修的气质如此明显,谁也不会怀疑她是一位修为不俗的仙修。 若是一千年前、他所认识的那个曲砚浓,她是绝不会伪装成另一个人的。 她始终不是一个很有闲情逸致的人。 但她们确实有些相似。 曲砚浓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她不过是想看看徐箜怀现在的道心如何——她记得她离开上清宗的时候,徐箜怀已发奋图强,性情大变,成了小有名气的冷面司主,将上清宗的清规戒律看得比命更重,发誓要将宗门经义践行一生。 如今来看,徐箜怀确实没有说谎,他真的践行了一千年。 理论上来说,如今徐箜怀的道心就算不是清光如水、不染纤尘,也该是一流道心,最多有零星微尘。 可她却隐有预感,徐箜怀的道心并没有他所期盼的那样澄澈空明。 “算了。”她的兴趣来得很快,走得也一如既往的突兀。 这一句“算了”像是刹那击碎徐箜怀的所有犹疑。 他蓦然用锐利的目光冷厉地望着她,骤然对向明镜台。 曲砚浓微微讶异。 ——方才徐箜怀还沉吟未决,她一转身,他就同意了? 她对他其实不算很熟悉,发觉他不像卫朝荣后,她就再也没有留心关注过他的动向,因此和他有关的那些回忆都成了压箱底的废章,若不刻意回想,甚至都记不起来。 印象里,她离开上清宗的时候,徐箜怀好像确实来见过她一面,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诸如:“如今宗门事事皆有定式,事无大小,都有宗门长老、执事和诸多弟子共同监督,绝不会再有假公济私之事,你还有什么话说?” 曲砚浓当然无话可说。 她这样的魔修,过不下这种繁琐乏味的生活,也终归适应不来上清宗的环境,就连上清宗的经义,她也啃不下来。 待不下去了,当然是趁早走人,天下何处不可去? 徐箜怀来问她这个,简直让人不可理喻。 她也说得很直接,不带一点委婉,语气平淡:“我无话可说,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我不属于上清宗,就在这里作别吧。” 那时徐箜怀脸上的表情,比现在更冷厉。 曲砚浓撑着头想了好久,有点回想不起来她当初说这话时是个什么心情,直到不远处的明镜台微微闪烁,几经变换,最终在众人的惊呼声里,骤然蒙尘。 镜面上的尘霜,竟比方才祝灵犀照出的更厚数倍。 ——这可是上清宗獬豸堂的大司主! 众人以难以置信的神情望着徐箜怀,一时喧哗嘈杂,甚至忘了收敛。 徐箜怀默然站在明镜台前,神色莫名。 他的神色冰冷难辨,似乎并不意外,却怀着极深的不甘。 只有曲砚浓红炉点雪,她想起当初离开上清宗的时候,究竟是个什么心情了—— 她觉得,追名逐利、熙来攘往,连上清宗也不例外,实在是……太无趣了。 这莫名的感慨似乎很熟悉。 恰如当初在知妄宫里,她见到戚长羽为了追逐名利甘愿俯身受辱,千年一瞬,两段回忆竟在这里重合,得来同样的乏味和复杂感慨。 曲砚浓孤身站在甲板上,周围嘈杂,皆与她无关。 她只是默然无声地抚着指间门的戒指,莫名地想,难怪她在道心劫里无论做什么事、见什么人都了无意趣。 ——原来,在漫长的时光、遥远的回忆里,她早已经历过、感叹过、迷惘过。 只是,她全都忘了。:,m..,. 77. 明镜台(四) 究竟是什么样恣意冷酷的…… “司主……” 徐箜怀的道心蒙尘,在场最震撼的不是南来北往的船客,而是站在明镜台前的獬豸堂弟子,金丹后期的修士,见识过、打过交道的人数不清,却在这一刻像个初出茅庐的新人,脸上表情乱飞,怪异得藏也藏不住—— 但凡是獬豸堂的弟子,就没有哪个不以大司主为榜样的。 即使平时相处中,大家也常常为大司主的严苛冷酷而痛苦,甚至私下里聚在一起发牢骚,但没人真的怨恨反感徐箜怀,他就像是写在典籍里的大道理,让人头痛、让人感到麻烦,但大家都知道那是正确的。 没有人怀疑大司主会道心蒙尘,更没人能想到有一天徐箜怀站在明镜台前,映照出的道心尘霜厚重,甚至连许多普通弟子都不如。 守在明镜台前的修士神情古怪极了。 徐箜怀遵奉宗门经义,恪守清规、克己持身,这已是上清宗弟子心底铭刻的印象了,就像日出月落周而复始一样理所应当,从来没人深究,也从来没人质疑,当然也就不会有人去思考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是否太过不真实,不像个活人。 大司主是个清规戒律里走出来的人,所有人知道这件事就够了。 然而,这种不假思索便铭刻在心的印象,在看见徐箜怀的道心模样后,立刻就褪了色,让人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徐箜怀看起来已把经义做到极致,活脱脱是个照着经义清规长出来的人,怎么会道心蒙尘呢? 因为太让人想不通,所以獬豸堂弟子的思路立刻拐到另一个方向去了:宗门的经义自然是不会错的,不然也不会绵延上千年、供上清宗成为宇内第一宗门,稍有纰漏的地方,也肯定被一代代的先辈修正了,那么有问题的只能是大司主本人了。 活得像是清规戒律成了精的徐箜怀会有什么问题? 獬豸堂弟子克制不住地思绪乱飞:大司主铁面无私、一心苦守清规的样子,不会全都是装出来的吧?就为了让人信任他与众不同、德堪配位? ——不会吧?装一千年,大司主对自己得有多狠啊?果然,这些能爬上高位的修士,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指不定私下里心机有多深。 獬豸堂弟子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又为自己的思绪倒吸一口气,马后炮般想,他早就觉得大司主不对劲,怎么会有人千年如一日遵循宗门经义、从无违背呢?实在是太假了。 谁知道大司主私下里究竟是个什么样。 “我已照过道心。”徐箜怀语气冷淡,无波无澜,像是不曾留意过周遭落在他身上的诡异目光,望着曲砚浓,“轮到你了。” 轮到你了。 说得这么平静,可她要是再说一个“不”,他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曲砚浓看得出徐箜怀的表面平静。 她忍不住唏嘘:一千年过去,当真是没有一个故人情绪稳定、心态正常,只不过有些人疯得不明显,有些人疯得比较外露。 她确实已有很多年不曾站在明镜台前了,也已经有很多年不曾留意过她的道心。 当初离开上清宗的时候,明镜台这种阵法也尚未出现,上清宗的弟子虽然一心修持道心,却也没有动不动照一下的条件;再后来,她久居山海域,避世不出,连阆风之会也办了七八届,隐隐约约听说上清宗弟子现在有了映照道心的利器,能准确反映出道心精进。 道心无形无相,说它存在,它也存在,说它不存在,它也不存在,怎么映照啊? 她那时就已经陷在道心劫里,只是还没那么深重,已有往后万事皆空、了无意趣的苗头,对这桩传闻既犹疑,又新奇,干脆万里迢迢去了上清宗,找尚未深陷道心劫的夏枕玉要了一件明镜台,算来距今七八百年。 七八百年前,夏枕玉看起来可比她正常得多,持正持身,完完全全就是所有修士心目中化神仙君的模样,只除了一张娃娃脸减损了仙君的威严,即使总严肃正色也没增添多少气势。 “你居然会为了这东西特意跑来。”夏枕玉凝眸看她,多年的化神让她身上自有一种独属于大修士的气度,然而搭配着那张怎么板都不够冷肃的娃娃脸,不仅不会让人感到惶恐,反倒让人觉得很安心,“出去过了两百年,现在也开始注重修持道心了?” 曲砚浓嗤笑起夏枕玉总是很直白:“我是来看看你们上清宗究竟捣腾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连道心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都要盲求,小心适得其反。” 夏枕玉听话听音,从她冷漠的语气里听出警示,神色微肃,“怎么说?” 曲砚浓其实也没办法说得很明白,她心里有许许多多的感悟,却混杂在一起,她自己都还没理清,说得很含糊,甚至南辕北辙,“上清宗强求道心,对修行根本没有一点用。” 夏枕玉也听不懂她到底想说什么,却很清楚她在上清宗的这些年,说不准有多少次因为对道心修持的理念不同,把一切都弄得兵荒马乱。 曲砚浓做上清宗普通弟子的时候就不爱修持道心,总在自省道心的早晚课上发呆,现在当了仙君也还是一样排斥——这才是夏枕玉观察到的东西。 “你不信我,早晚要后悔的。”曲砚浓语气冷淡。 夏枕玉无奈一笑:“上清宗经义如此,我们这些后辈遵循先辈踏出的路,哪有挑三拣四的?难道升仙得道就真的有那么简单,可以随心所欲吗?” 想让夏枕玉放弃经义所说的内容,也许比登天还要难,曲砚浓二话不说闭了嘴,回了山海域,反正她已提过了,仁至义尽,无愧于心。 夏枕玉也不曾问过她,究竟在明镜台下看到了什么。 曲砚浓抬步。 她有些好奇,但又不是很在乎,只把明镜台当作是一个普通的法宝,无论它究竟准不准。 方才无声的闹剧足以吸引甲板上所有人的注意,现在曲砚浓终于走上前,周围的目光全都紧紧跟随着她的身影,似乎想从她这里截取更多有意思的事。 看热闹的时候,谁也不会嫌事大。 目光与目光也不同,一船人都用异样兴奋的目光望着曲砚浓,其实不在乎她究竟会照出什么样的道心,他们只是想看看热闹,赌她一个道心极差或者极佳,把这出大戏一直唱到结局。 在这样多的目光里,只有申少扬四人的目光最真情实感,除了期待还有隐约的忧虑——谁想得到啊,这位看上去气息缥缈如云、极富有美丽的修士,其实是独步天下的仙君来着。 曲砚浓随手搭在明镜台上。 她不在乎明镜台照出来的结果,所以伸手非常痛快,而且这种痛快和徐箜怀并不一样,她其实是不需要关注这虚无缥缈的道心的。 但徐箜怀在乎。 他锋锐冷厉的目光直直盯着曲砚浓的手,几乎是迫不及待般,假如他可以伸手,也许他现在已经抢先一步抓住曲砚浓的手,强行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明镜台前了。 清净平和的镜面,在映照出她瑰丽神容的一刹,剧烈翻涌如沸。 徐箜怀比她这个正主迫切一千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明镜台的镜面,就连这片刻呼吸都像是等不及,直到镜面上一层薄薄的尘霜,底下千丝万绪,道道分明,如同无数红线游丝。 他的眼瞳蓦然一缩—— 明镜台里见红便是心境有异、性情杀伐,而“檀潋”所照出的道心,这红线游丝竟然多到根本数不出来,密密麻麻地铺陈在一起,像是有人往清湛的湖水里扔了一把红线团,因为太多,乍一看甚至没反过来。 ——究竟是什么样恣意冷酷的心境,能在明镜台前照出千丝万绪? 徐箜怀出手比他的思绪更快。 面对“檀潋”这种来历神秘、看起来实力不凡的修士,他不敢倏忽大意,一出手就用尽全力,力求在须臾间门将她制服。 上清宗出天才,个个都是中流砥柱,作为独步天下的第一大宗门,在培养弟子上极有一手,以至于上清宗的弟子必须花费数倍的努力,再加上一定的天赋,这才能脱颖而出。 徐箜怀能坐稳獬豸堂大司主的位置,可见实力。 他动手的时候,势如奔雷,轰轰隆隆。 “咔哒”一声轻响。 明镜台在半空中倏然碎裂,化作几片碎琉璃,却没有人去打理。 曲砚浓轻描淡写地朝另一侧挪了一步。 不偏不倚,没有浪费半步,她恰恰好让过了徐箜怀势如奔雷的出手。 “这么着急做什么?”她语气百无聊赖,“灭口?” 明镜台碎得太快了,千丝万绪又藏在尘霜下,旁人根本没看明白,想不通徐箜怀为什么突然出手,却听得见曲砚浓的质问,不由纷纷用充满一律的眼神望向徐箜怀。 徐箜怀死死地盯着她。 在甲板上所有修士都难以察觉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收手,反而一刻不停地操纵灵气,倘若顺利,他现在就已经将她制服了。 可就在这看不见的战场,他未能得偿所愿。 她连神色都没有一点改变,于旁人未觉之时,轻描淡写地挡住了他的袭击。:,,. 78. 明镜台(五) 跳进虚空裂缝里的修士,…… 偌大的舰船开始颤动。 从底部传来的隆隆声响似乎极遥远,一开始甲板上的船客们甚至没听清,以为那是船下喧嚣动荡的南溟风浪,直到脚下也开始晃动,连刚筑基的修士也一个踉跄。 “银脊舰船在晃!”不知是谁惶恐地叫了一声。 甲板上的气氛顿时变得焦灼惶乱了起来。 这一路从山海域到玄霖域,不知遇到了多少意料之外的风波,光是船毁人亡的危局都已经擦边走过两遭了,眼看着已经到青穹屏障外,大家早已精疲力尽,再经不起折腾了。 “徐司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有船客壮着胆子问。 徐箜怀神色冷峻,脸色差得像是冻结三尺余的寒冰,目光死死地盯着曲砚浓。 他顾忌一船无辜的船客,出手很隐晦,只用灵力从船底导入,还借助了舰船上的阵法,竟没能将“檀潋”制服,反倒被她不动声色地挡住,反过来推动一股灵气,和他的灵力在甲板之下角力。 论修为,徐箜怀已于二十年前晋升元婴后期;论功底,上清宗的亲传弟子根基深厚举世皆知;论神识,徐箜怀百年如一日坐镇獬豸堂,每日与手段五花八门的暴徒打交道,从未有过一天懈怠…… 不管怎么看都无可争议的角力,却偏偏往他意想不到的方向一步步走——“檀潋”的灵力霸道而强硬,算不上有多凶猛,却稳稳地逼着他节节败退。 徐箜怀甚至猜不出她究竟用了几分力,他连续三次加力,对面传来的灵力却像是没有一点变化,稳如泰山。 他有心试探出她的底细,但还没等到她露出端倪,脚下的银脊舰船已止不住地晃动了起来,甲板猛烈地震动,在满船惶乱的船客所未能察觉的角落里,“咔擦”一声轻响后,令人背脊生寒的断裂声纷乱不觉。 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甲板上的船客便感觉到脚下的舰船蓦然向下塌陷了一程,在短暂的静默后,爆发出更惊恐的声响。 徐箜怀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颊边的肌肉绷得很紧,青筋毕露,他迟迟不开口,没有一句话,因为一旦开口,他也不知自己究竟会说出什么难以收场的话。 这一场角力,他输得彻底,可非战之罪。 他是心有顾忌,再怎么雷霆手段,也不能为了试探可疑之人而将一船人的性命置之不顾——虽说他们已经到了青穹屏障前,只差一步就能进入玄霖域,可毕竟还没进青穹屏障! 南溟上暗藏危机,说不清究竟藏着多少当年被曲砚浓从山海域赶出来的元婴大妖兽,这一船的船客都是普通修士,倘若舰船翻覆,绝大多数都将坠入莫测海水,徐箜怀并不敢说自己能将所有人都全须全尾地捞出来。 “檀潋”出手时肆无忌惮,一点也不顾及这艘在一程风波里濒临破碎的舰船是否能撑得住——她当然也不会顾忌,明镜台里密密麻麻的游丝红线触目惊心,可见她这人心肠何其冷硬,人命对她来说不值一提。 徐箜怀除了退让,什么也做不了。 自他成为大司主执掌獬豸堂后,向来是遇强则强,手段若霹雳雷霆,再凶恶的匪徒也要被他逼得无路可走,谁想竟会有一天一退再退,被人拿捏住七寸,憋屈到极致。 “收手!”他声音冷硬,咄咄逼人。 以他的脾气,主动说这一句,其实已经是退让服软的征兆,然而作为獬豸堂的大司主,他要为一船人的性命负责,既然防备忌惮“檀潋”,自然不可能主动收手,以免被“檀潋”趁势偷袭。 徐箜怀毕竟是獬豸堂的大司主,信誉还是摆在那里的,只要“檀潋”收手,他不至于使诈偷袭。 曲砚浓却从来不是见好就收的性子。 “我能进玄霖域了吗?”她好似根本没听见徐箜怀的要求,顾自问。 徐箜怀根本不想让她进青穹屏障! 在遇见“檀潋”之前,他所见过令明镜台呈现出的红光最多的修士,是一个恶名天下知、被五域联手通缉的凶徒,后者的手段之残酷、心性之狠辣,完完全全就是魔门覆灭前魔修的做派。徐箜怀抓到此人时,对方还曾念念不忘地唏嘘没能生在对的时候,错过了魔门兴盛之时。 “檀潋”映照出的道心比那人更诡异,她的心性也更加莫测可怖,甚至就连实力也更胜一筹。这样的人放进玄霖域,岂不是在祸害域内安分守己的同门吗? 可就算徐箜怀百般不允,他又能怎么样呢? “谁拦着你不许进了不成?”徐箜怀冷冷地反问。 曲砚浓讶异:果然是地位越高的人脸皮也就越坚韧,反过来也一样,身居高位了自然就把脸皮也顺利修练了——以徐箜怀当初被她指出袖手旁观后就羞愤难当的脾气,在上清宗的名利场里打磨过一千年,现在居然也能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了? 权力果然是最好的磨刀石,把好好的一张脸皮都磨厚了。 “原来徐司主是对我表示欢迎的意思。”她恍然般莞尔一笑,明明没说什么,却叫徐箜怀神色更冷硬了。 她收回了灵力。 舰船底部那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断裂声戛然而止,摇摇欲坠的甲板勉强撑住了当前的分量,惶恐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停歇,只剩下滔滔的风浪声在船底之下奔涌,在极静而压抑的气氛里更添惶恐。 徐箜怀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这一船修士的忍耐已到了极致。 他紧紧抿唇,以极度冰冷的眼神瞥了曲砚浓一眼,按下心底淡淡的遗憾和不甘,微微抬起手。 若不是这一抬手,其他人还没发现,徐箜怀的掌心里画着一道莫测变换的符箓,随时随地变化,直到他的手停在半空中,那道符箓也固定下来,变成一枚能催动阵法的引阵符。 舰船上的阵法终于重新亮了起来,冥冥中和引阵符相呼应,一道耀眼的银光从舰船照向几里外的青穹屏障,在目力所及的极限处形成一道小小的符箓投影。 青穹屏障盈盈地亮起清光,无数道繁复玄妙的符文在遥远的屏障上流转变化,最终形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新阵,和船上的阵法相呼应,几乎就在瞬息之间,白光涌动,汇成了一条长长的甬道,直接连接起舰船和屏障。 在一船修士轻微的惊呼声里,银脊舰船猛然向上一扬,冲进甬道中,转瞬就在耀眼的白光中急速前进。 不到两个呼吸,舰船沐浴在白光汪洋下,终于穿越了青穹屏障,一跃而出,撞进满眼天光。 在船客纷纷扰扰的喧嚷下,船客们人挤人,一边被人推着后背,一边也迫不及待地推攘着前面的人,探头探脑地张望全新的世界。 “既然进入玄霖域,就要守玄霖域的规矩。”徐箜怀早知这些人根本管不住,舰船一旦进入玄霖域,他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但无论如何,将他应当告知的规矩说给这些新人听,这本是他该做的,也还是他该说的。 如徐箜怀所料,这满船的船客虽然还没靠岸,但对银脊舰船上枯燥生活早已受够了,此刻迫不及待地聚在一起对周边的商铺指点江山。 徐箜怀极力克制自己忍不住皱起的眉头。 他挪开目光,看向“檀潋”。 “檀潋”也像个普通的小修士一样,和那几个要么金丹要么筑基的小修士厮混在一起,笑嘻嘻地点评周围的房子哪里好、哪里不好。 “进入玄霖域之后,除非要坐船离开玄霖域,否则不得在此停留。”他忽然开口,语调冷淡,“不得靠近或破坏青穹屏障,若有违者,獬豸堂必将追究到底。” 祝灵犀也靠在栏杆上往下看。 听到徐箜怀的警告,她忽然想起了当初前往山海域的路上也听过类似的话,“当初我们坐船的时候,长老和我们讲了有人破坏了青穹屏障,宗门花费巨大的代价,双手捧到曲仙君的知妄宫前,请仙君出手修补,结果仙君根本不同意。” 她一边说,一边望向曲砚浓。 这话听到其他人的耳中,惊叹更重:那可是独霸一方的上清宗,却对青穹屏障奈何不得,只能重金相求,请曲仙君动手修缮——曲仙君究竟还有什么是不会的? 曲砚浓微微地笑了一下。 “太麻烦了。”她说得很简单,“我相信上清宗弟子的实力,只不过是他们专注于别的事,没有好好钻研罢了。” 祝灵犀又瞥了她一眼,据她所知,当时的事情根本没有曲仙君说的那么简单,上清宗苦求无果,只好自己派遣修士去修缮,前前后后花了好几年,这才勉强想出一个过得去的办法,补好了青穹屏障。 但仙君不愿意细说,祝灵犀也不细说。 她偏过头,重新望向甲板下,目光所及,忽而微微一愣,回过头来的时候,满脸尽是不可置信。 “你怎么了?”申少扬疑惑。 祝灵犀的神情明显有些恍惚。 “你们快看,那边那个吃着冰饮的女修,是不是就是之前追着妖兽投海的那个?” 小符神明显思索起来:跳进虚空裂缝里的修士,需要什么样的条件才能安然无恙地活着回来? ——她甚至比他们坐舰船的更早到玄霖域!:,m..,. 79. 明镜台(六) 你要守护一方,还要守护…… 就在渡口的人群里,一袭蓝衣水袖,在熙攘的人流中穿梭,远远看去像是一抹水光游荡,细看才发现是个娃娃脸的少年女修,手中捧着一杯剔透的冰饮,拿着木羹匙舀出小葡萄,似乎津津有味地吃着,连头也不抬一下。 祝灵犀起初没有发觉这人是谁,目光随意地扫过整个渡口,一连看见蓝衫水袖三回,这才怀着“怎么哪儿都有这个人”的疑惑细看了一眼,惊愕失语——这张令人印象深刻的娃娃脸,分明和当初跳进海水中的女修一模一样。 然而容貌虽相似,气质却殊异。 甲板上誓不回头纵身一跃的背影,和这道悠然宛转闲尝冰饮的剪影,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当初在船舱里透过狭窄的小窗惊鸿一瞥,只看了个大概,祝灵犀难得不确定,偏过头向其他人求证——实在是这个发现太惊人,她认出了也不敢信。 申少扬听懂她的话,可又和没听懂一样迷惑,他向前踏出一步凑到祝灵犀边上,“谁啊?哪儿呢?” 目光下视,虚虚地落向渡口络绎不绝的人潮,恰逢蓝衣水袖的女修若有所觉地一抬头,捧着冰饮和舰船上的两人遥遥相望。 申少扬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目光相触的那一刻猛然伸出手,一把拉住祝灵犀的手,带着她往地下一蹲。 祝灵犀在被他拽住的那一刻就微微一怔,猛然被扯着蹲在地上,身影被栏杆挡得严严实实,保准船外的人长了双千里眼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你干什么?”小符神愣愣地蹲在甲板上,脸上的表情一片空白。 申少扬紧张极了,一个劲搓着手,“万一被她发现我们在看她怎么办?” 祝灵犀短暂地沉默。 本来他们是巧合认出娃娃脸少女的,现在被申少扬一躲,搞得好像他们是欲行不轨、用心险恶——她就是看到娃娃脸少女意外生还有些好奇,不至于吧? “万一这是她的秘密呢?”申少扬手心都快冒汗,“她故意在我们面前表演舍生忘死地一跳,让我们都以为她回不来了,谁知道她自己私下里有别的办法,能从南溟轻轻松松地回来——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祝灵犀于是请教他:“为什么?” 申少扬一股脑儿地说:“她和那只妖兽肯定是真的勾结在一起了,只不过在我们面前演一出戏,让我们深信她是无辜的、下落不明了。现在我们撞破了她的行踪,她一定非常紧张,指不定要对我们怎么样灭口呢。” 祝灵犀再次沉默。 她总觉得,虽然申少扬分析得很有道理,但娃娃脸少女明知他们一船人不日就将抵达子规渡,却还大剌剌地出现在子规渡的渡口,应当不是为了随机找两个倒霉蛋发现后灭口的。 娃娃脸女修要是真想假死脱身,就不该出现在玄霖域的任何一处地方,而是远走其他四域,等到风头过去了再现身。 申少扬一个劲地摇头,“也许她就是想反其道而行之呢?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祝灵犀实在说不动他这人了。 她沉默了片刻,没再提及娃娃脸少女,而是以一种极为平淡,近乎告知般说:“你搓的是我的手。” 申少扬猛地松开手,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对不起、对不起……”他一叠声不停顿地道歉,“我还以为这是我的。” 祝灵犀神色平静,一点也没变化,对于申少扬无厘头的傻瓜话无动于衷。 富泱从不远处走来,正好听见,一时间左看看、右看看:是他听错了吗?还是说,现在流行认错自己的手了? 银脊舰船在渡口重重地落下。 才刚入渡,庞然的舰船便忽然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响,犹如困龙长吟,哀而不伤,摄人心魄,别说是即将下穿的船客们,就连在渡口各行其是的路人也纷纷抬起头,循声望来。 上一次申少扬坐舰船到山海域,可没有听到舰船发出这种声响。 甲板上哄哄闹闹,随着那声龙吟般的低响而爆发出新的热议,原本满心疲倦和惶恐,只想赶紧到岸下船的船客,此刻又像是全然忘了自己烦躁催促船员的模样,对下船也没那么迫切了,半真不假地分享着自己道听途说的消息。 “听说不同品质的银脊舰船,到港时的表现也不一样,也不知道我们坐的这一班舰船究竟是不是这样,反正都是来回馈普通船客的。” 到目前为止,这是流传的小道消息里最靠谱的一个,一传开就受到了半船人的热议。 最开始传出这消息的修士比谁都积极,甲板都不愿意下了,下船那几步路被走出天涯海角的架势。 “若无余事,即刻下船,不得在船上停留。”徐箜怀就站在出口,神色冷厉,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每个为了谈天说地而迟迟不下船的“可疑修士”。 以徐箜怀冷厉的眼神、显赫的名声,他站在出口监督船客们即使下船,还能有哪个不开眼的船客敢胆大包天啊? 船客们在心里不情不愿地抱怨:明明都要下船了,徐箜怀为什么还摆着那副谁都逃不掉的表情?大家都是买了船票的船客,在甲板上稍微说说话又怎么了? 可徐箜怀凶名在外,他站在门口虎视眈眈,谁敢抗议? 船客们一怒之下……也就只能怒一下。 徐箜怀若是把这些腹诽埋怨放在心上,他也做不成这么多年的獬豸堂大司主。 他冷着脸厉声催促,实际上比他表现出来的更急迫。 这些普通船客还在这里兴冲冲地议论舰船的一声闷响所从何来,压根不知道这是银脊舰船不堪重负后的最后一声示警。 这艘舰船挺过了元婴妖兽的袭击,挺过了虚空裂缝的侵蚀,最终在青穹屏障前因徐箜怀和曲砚浓的暗中角力下濒临破碎,穿越青穹屏障时,甚至是徐箜怀暗暗出手相护,才安然平稳地到达子规渡。 再不下船,舰船就要崩毁了,还留在甲板上胡吹乱侃? 偏偏此时最不能将真相道明,否则以这些修士三番两次遇险后的惊弓之鸟心态,一听说舰船真的要崩毁,只怕当场就要恐慌,到时一窝蜂地争抢,反而更容易出事。 徐箜怀在心里烦躁莫名,总有些拎不清处境的糊涂虫,害人害己,也耽误獬豸堂的事。说出去这些人好像也没什么坏心,就是蠢罢了,非要追究苛责,未免小题大做,身在其位必谋其职,他做了大司主,如何能擅自追究那些不曾写在清规法度里的事? 要是……他不曾做这个大司主就好了。 这念头一生,他悚然一惊,如有紫电清霜从他天灵盖直降全身,整个人木然地站在原地,看似还疾言厉色,催命一般地催人下船,实际上三魂飞了两魂,久久出神。 履任大司主,执掌獬豸堂,谨守宗门清规戒律,维护宗门的法度秩序,本就是他毕生所执,不然,他又如何能在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位置上一坐就是数百年? 分明是得偿所愿,本该心平气顺,为何又在多年后生出这一句感慨? 他以为他是无怨无悔,原来心底早已生了怨气,也有了悔意——那他这么多年苦守坚持,究竟算什么? 曲砚浓拈着船票,身后四个小修士排排队跟着走到栈桥前。 “下船。”她语气淡淡的,目光在徐箜怀的身上一旋,扬眉——一个人的心气影响了气势,方才徐箜怀还冷硬得像石头一样,现在怎么像是空了壳,一敲就碎? 徐箜怀仍然对是否将她放入玄霖域抱有深深的犹疑,亲手将一个修为莫测、心性有异的危险人物带到宗门辖下,倘若出了事,祸害的是自家宗门。 “进了青穹屏障,你不会再有青穹屏障前那样的机会。”徐箜怀语气冷硬。 他顾忌一船人的性命,这才退了一步,没有深究,任由她进了青穹屏障,现在身处玄霖域内,上清宗的绝对掌控之下,绝不会再给她耍手段的机会。 曲砚浓微微偏过头。 她其实无意针对徐箜怀,她一贯是兴之所至随心所欲。 “是么?”她语气淡漠,“你在船上要护一船人,下了船,不还有一个渡口、一座城要护吗?” 身任獬豸堂大司主,到哪儿没有顾忌? 穷凶极恶、肆无忌惮的恶徒,到哪儿没有机会? 徐箜怀蓦然盯死她,周身杀气一闪而过。 “你要守护一方,还要守护秩序和规矩,就只能做盾,不能做矛,我以为你当了这么多年獬豸堂大司主,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她轻描淡写地一哂,懒洋洋地抬起手,两指并拢,拈着一枚船票,语调轻狂,处处不耐,“验、票。” 徐箜怀牢牢地盯紧她,太阳穴边的青筋鼓动,过了很久才伸出手,在她的船票上轻轻一点,验过船票上的灵纹,冷冷偏过头,“过!” 曲砚浓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徐箜怀又转过头,定定看了她的背影一眼。 几番沉吟,他缓缓抬起手,取出一枚品相不凡、灵光闪烁的符箓。 上清宗特制的神品符箓,从未向宗门外流通,连普通弟子都不得而知,只有地位显要的长老管事方能有所接触。 徐箜怀手中也只有三枚,其中一枚用在南溟上,救下了摇摇欲坠的舰船,剩下两枚中,有一枚是专门用于传讯,能瞬息跨越万里,无视青穹屏障阻隔,联通五域,在神品符箓中数量最稀少。 他先前从没用过这种神品传讯符。 徐箜怀紧紧攥着那枚神品传讯符,冷着脸犹豫了很久,最终眼神一冷,捏碎了符箓: “子规渡,有女修化名檀潋,修为元婴中期以上,明镜台里红线游丝不胜数,不知根底,凡有同门见之,须审慎盘查。”:,m..,. 80. 明镜台(七) “铃铛需要风。”…… 第一次到子规渡的修士多半会产生误会,以为它的名字来自于“子规泣血”,取声声思归之意,给这座当世有名的渡口平添一段绵绵细雨般的忧愁。 然而,真正下了舰船,踏在子规渡松软的沙地上游人才会豁然开朗:子规渡的“子规”才不是这个意思。 “知子于规,莫恃莫罔。”申少扬对着渡口前的巨大石碑乐呵呵地笑,“原来子规渡的名字是这么来的,你们上清宗的修士还挺风趣的嘛,把两句诗化用成这样,来玄霖域的修士一下子就能记住了。” 祝灵犀诡异地沉默。 富泱“哈”地笑了一声,胳膊肘撞了申少扬一下,下巴一扬,指着不远处,“那也很风趣吗?” 申少扬顺着富泱指点的方向看过去,绕过石碑,远处立着一道又一道的石柱,每一道石柱上都篆刻着密密麻麻的宗规法度,光是遥遥看着都让人头皮发麻。 “子规渡的石柱上总共篆刻了两千八百条法规,基本囊括了一名修士进入玄霖域后所面对的所有领域与问题,只要能严守这两千八百条法规,几乎就不可能被獬豸堂找上门了。”祝灵犀语气平平地叙述。 申少扬头皮都发麻:“两千八百条,怎么可能全都记住啊?” 换成典籍、功法,甚至能看完两三本了,有这精力去看看功法不好吗? 祝灵犀表情毫无波动:“那就等着獬豸堂找上门。” 她说完,想了想,似乎是觉得对于一个初到玄霖域的修士说这些有点太残忍了,又补充了一句,“獬豸堂的修士都是很讲理的,只要你犯的不是大错,写个检讨书备录一下,交完罚金,或者根据法规要求以工抵罚,完事后很快就会被放出来的。” “虽然大司主不近人情,但绝大多数獬豸堂弟子就如你我,都是普通人,依照宗门规矩办事而已,不会刁难人的。” 申少扬忍不住问:“连你也被獬豸堂找过?” ——不然怎么对獬豸堂头头是道? 祝灵犀一顿,“没有。” 申少扬脸一垮。 “但我有许多同门被獬豸堂找过。”祝灵犀说,“就算是上清宗弟子,也不可能通晓宗门的所有规矩,有些不以为意的小事,可能就是规章上明文禁止的条文。” 富泱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很多事情不严重,但也要罚,只不过罚得很轻,聊胜于无,只要付得起罚金,随便触犯也不妨?” 祝灵犀:“……” 她这话听起来是这个意思吗? “有些后果不严重的事,理论上确实可以触犯很多次,只要交得起罚金。”祝灵犀蹙着眉,艰难措辞,感觉说出这段话都是对她自己的折磨,“但,倘若能不犯,为什么还要触犯?触犯的次数多了,獬豸堂弟子也会记住你,他们是当值做事,同一个人屡教不改,总是给他们添活,他们自然也会对你有意见。” 虽说是严格依照法度规则办事,但同样办一件事,对方是高抬贵手,还是蓄意刁难,差别还是很大的。 富泱恍然大悟:“没错,那就还要和相熟的獬豸堂弟子打好关系,最好能处成朋友。” 祝灵犀开始怀疑人生。 ……她刚才说的话是这个意思吗? 富泱很诚恳地朝祝灵犀道谢:“原来上清宗的规则也是很灵活的,并没有传言中那么不近人情、森严可怕,怪不得四方盟内有相当一部分修士常年在望舒域和玄霖域间奔波,看来五域风土虽殊,人情却近,我们这些逐利者只要肯钻研,到哪儿都能有一口饭吃。” 他还谢得怪诚心的? 他不会以为一个上清宗弟子听别人夸自家宗门规则“灵活”会很高兴吧? 祝灵犀紧紧抿唇,面无表情,转过身去,拿后脑勺对着富泱。 曲砚浓听得很想笑。 自五域分定、互不相通后,不同界域的修士自成一派,风物殊异,彼此之间的认知、追求之别,有时甚至比仙魔之间的差异更大,想要不同界域的修士互相理解,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 “你也明白人心殊异,不是一纸清规所能限定的,又为什么这么依赖这重重规则呢?”她似乎随口一问,“上清宗这么多规则,不是已经影响你们的修行和生活了吗?” 祝灵犀微怔。 她不确定地看向曲砚浓,抿唇思索了片刻,不因对方是化神仙君而盲从,“正因人心叵测,才需要恒定不变的规则来约束,看似是束缚,实则是保护。” 曲砚浓回眸看她,“有钱有势的付钱了事,没钱没势的深陷其中,犯了同样的错,规则约束了谁,又保护了谁?” 祝灵犀神色凝重极了,她无意识地咬着唇,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答不上话。 富泱却在此时插话:“话不是这么说的,有钱有势的人在哪里都吃得开,没有重重法度束缚,难道他们就不会恣意妄为了吗?在玄霖域,至少是有代价的。” “况且……”富泱说到这里,很勇敢地看了曲砚浓一眼,意味不言自明:作为纵横五域的天下第一人,曲仙君自己就是天下最有权有势的人,恣意妄为的时候难道就很少吗? 戚枫被富泱的小动作吓得瞪大眼睛,急得拿胳膊肘一个劲偷偷撞富泱:敢这么对曲仙君说话,不要命啦? 富泱看起来也不像是申少扬那么莽撞的人啊? 曲砚浓被这意有所指的一瞥逗得唇角翘起。 没想到富泱看起来圆滑老成,居然还会有这么胆大包天的小动作,心里没点反骨,是不会多此一举的。 “他们想靠规矩让天下一同,我又不需要。”曲砚浓唇边噙着笑,很浅,自有一种不论修为仍然让人无可奈何的意蕴。 上清宗想要驾驭人心,凌驾于人性之上,将人的欲望约束在缰绳之下,只存天理和道法。 数千年,偌大的宗门用尽力气,与人心搏斗到最后一刻。 论道法相继、传承延续,上清宗无愧于是天下第一宗门,上古时与魔门分庭抗礼,极力反对魔修追逐欲望的风俗和道统,坚守清规戒律,修持道心,等到魔门烟消云散了,仍然不改其志,剑锋直指人心欲望。 千年前应敌的是追逐欲望的魔门,千年后魔门覆灭、魔修不存,抵挡的是人心。 就连曲砚浓自己也袖了手,对人心贪欲漠然而视、坦然接受,做个一身仙骨的魔修,上清宗这样大的宗门,还摇摇晃晃,试图收拢人心的缰绳。 她不讥讽上清宗的选择,也不对上清宗的结果做评价,这世上唯一能置喙的,只有身处缰绳下的人。 “有时道心会替你说话。”她语气疏淡地说。 祝灵犀嘴唇发白。 “你是不是以为我要像那些没意思的人一样说教你了?”曲砚浓倏尔偏过头,唇角微翘,眸光潋滟,一点戏谑。 祝灵犀摇摇头,却不知道自己摇头是什么意思。 曲砚浓笑得懒洋洋的,那种无所顾忌、令人无可奈何的感觉又在她身上出现了,她用那种特有的轻慢语调说,“管他的道心不道心,我想做的事,才是我的道心。” 祝灵犀愕然无言。 半晌,她才抿着唇,心绪复杂地想:人怎么能这样肆意妄为、无所顾忌呢?难道就真的一点都没有牵挂、一点都没有在乎的东西吗? 但又不得不说——这很曲砚浓。 曲砚浓看着默然不语的少年女修,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祝灵犀的回答。 原来她这回是等不到了——她杳杳地想。 她忽然垂下头,叹了口气。 “同样的话,我对夏枕玉也说过。”她低着头对掌中漆黑的戒指说。 夏枕玉回答了她。 灵识戒里倏忽伸出一根坚硬幽黑的触手,攀附在她的掌心,一笔一划,和祝灵犀下意识的追问一起到她心头: “她说了什么?” 曲砚浓的思绪又回到很多年前的若水轩。 那年盛夏暑夜,雨打芭蕉,窗内浮瓜沉李,灯火诗书,夏枕玉端端正正地坐在灯下,按着一纸书页,抬头看她。 “檐上的铃铛清脆,可声音传不过篱墙;穿梭的风自由,却注定只是过客。”娃娃脸的女修神情沉定静谧,中正平和,自有力量,“做铃铛还是做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夏枕玉当然是做了铃铛,曲砚浓曾经也想做铃铛的,可她唤不醒旁人,反倒差点丢了自己。 她该是风,也注定是风。 从碧峡到上清宗,从魔域到仙门,忙忙碌碌,永远在追逐,永远在转身,她是一切的过客、人世的旅人,永远奔波游荡,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宿。 所以到最后,夏枕玉终于不再挽留她,平静地任她离去,坐视她另起炉灶,任由她曾在上清宗停留过的痕迹一点点被抹去。 风来过这里,短暂地停驻,留下一点痕迹,又离开,于是往后沧海桑田,再也找不到风来过的痕迹——世事本就该如此。 背道而驰,谁也不意外。 灵识戒里的触手轻轻敲了敲,发出细微的轻响。 曲砚浓低下头。 “风会遇到铃铛。”漆黑纤细的触手慢慢地写,“铃铛需要风。”:,m..,. 81. 明镜台(八) 这回又轮到伤春悲秋但没…… “请问,你们之中有人认识我吗?” 身后忽然有人开口,申少扬一点察觉也没有,惊得猛然回过身,照面是一张熟悉的娃娃脸。 蓝衣水袖,恰如青空的一抹浅色,三分温柔,十分愁绪。 原来这么一张精致秀丽的娃娃脸,也能有这么多种不同的情致。 申少扬哑了,挠挠头,对着娃娃脸少女憋了半天,问后者,“你是根据衣服换气质的吗?” “啊?”娃娃脸少女懵了。 申少扬话还没说完,富泱就给了他一肘,顿时老实了,呲牙咧嘴地尴尬一笑,“没什么没什么。” 娃娃脸少女两道秀气的柳叶眉向下微垮,其实她五官没做什么夸张的表情,但莫名就有一种哀婉愁绪,“好吧。” 虽然说着“好吧”,但眼角眉梢无处不写着“不好”。 申少扬都搞不明白她为什么就不开心了,慌慌张张,“呃,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呃,我可能是故意的,但我没有想冒犯你……当然我知道冒犯不冒犯取决于被冒犯者,我不是想狡辩的意思……” 娃娃脸少女捧着冰饮的手微微地收紧了,哀愁更甚,但很勉强地勾起唇角朝申少扬笑了一下,“没关系。” 申少扬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再道个歉。 “就你是故意的,也没有关系。”娃娃脸少女语调哀婉,轻轻地说,“我让你感到奇怪了,你说什么都很正常。” 申少扬总觉得这话听起来不太对味,抬起头,三个小伙伴都看着他,祝灵犀皱眉,富泱挑眉,戚枫更是欲言又止,有点谴责地看着他——看看他口无遮拦,把人家欺负成什么样了? “我不是、我没有——”申少扬急得跳起来,“哎呀,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我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 娃娃脸少女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她低着头,声音轻如游丝,“是的,确实不是什么过分的话,对不起。” 祝灵犀三人以目相视,满满不赞成地看向申少扬。 “哎,不是——怎么变成你和我道歉了?”申少扬张口结舌。 “那我不说了。”娃娃脸少女语气温驯。 申少扬像是当场咽下一口黄连,张张嘴就是说不出话。 明明娃娃脸少女一直在退让道歉,可他怎么就觉得憋屈委屈的是他自己呢? “你是不是故意的?”他忍不住问。 娃娃脸少女抬起头,疑惑地望着他,像是想不通他究竟在问什么。 等到她想通了,抿唇,敛眉,神色克制而隐忍,“我理解你心里不高兴,你说我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只是顺口说出来了,我不该在意,也不该问的。” 申少扬闭嘴。 他就想不明白,怎么娃娃脸少女说的话听起来都这么怪呢? 富泱已经回过味了,啧啧惊叹,胳膊肘搭上申少扬的肩膀,“申老板,你现在是不是感觉自己很无辜、很茫然,感觉自己被暗算了,但是一细想又觉得对方什么也没干,于是憋屈中还带着不知所措?” 申少扬沉痛点头。 他还从来没见过娃娃脸少女这样的,先前在舰船上的时候,她虽然也很神秘,但至少他和她能正常说话。 “我见过这种事。”富泱了然地说,“在四方盟,见过两回,起初大家都觉得一方被逼得很惨、另一方咄咄逼人,同情前者,直到后一方作出反应,局势立刻反转。” 申少扬立刻虚心求教,“他们遇到这种事是怎么做的?” “大长老是直接把人给暴揍了一顿。”富泱简洁地说,“当时四方盟各处代销英才颁奖典上,大长老应邀致辞,直接当着大家的面把司仪给打了。” 四方盟的大长老蒋兰时,在整个五域都极有名,四方盟大小事务一把抓,与季颂危渊源极深,是从四方盟还叫“四方聚义盟”的时候走下来的元老,深得季颂危的信任。 由于季颂危只管做生意,从来不打理具体事务,蒋兰时在四方盟的权势甚至还要高过季颂危。 大长老蒋兰时在五域中最出名的,就是她处理大小事务时冷静沉稳的气度,以及她一言不合就动手、从来不管对方是谁的脾气。 据传闻,就连修为化神的季颂危也常常会被她暴揍,根本不敢还手。 申少扬瞠目——就算隐隐约约觉得怪怪的、不对味,那他也不能把娃娃脸少女给打了呀! 更何况……娃娃脸少女跳下舰船,落入虚空动荡的南溟,居然还能独自生还,安然无恙地出现在码头,这是他能打得过的存在吗? “也没那么严重吧。”他含含糊糊,“那另一次是怎么样?” 富泱像是早知他不会选第一种。 他扬起唇角,爽气一笑,“你给她跪下吧。” 申少扬呆住。 “什么?”他怀疑自己的耳朵。 富泱犹自说着,“我们四方盟的总协理院院使有一次遇到特别难缠的客人找上门讹清静钞,对方特别会引导过路人的情绪,搞得周围群情激愤,我们院使一话不说,就直接给对方跪下了。” 四方盟的总协理院统筹了宗门内绝大多数生意的杂务,诸如收容订单凭据、联络提货收款、出事后安抚客人情绪的事务,全都交给总协理院,堪称是四方盟头号受气包。 据说,总协理院也是四方盟内人员变更最频繁的地方。 富泱看起来极可靠,一本正经,“按照院使的经验,你只要一跪,大家立马就觉得你挺惨了。” 申少扬听得目瞪口呆,下意识问,“对方到底是想讹多少清静钞,值得你们院使这样啊?” 富泱回答:“两千铢清静钞。” 申少扬:“……” 他隐约记得当初富泱在镇冥关里推销的紫金矿都要三千铢一斤。 不是很懂你们四方盟。 申少扬和富泱都沉默了,娃娃脸少女却哀哀地叹了口气,明明被眼前的两个男修揣测成故意刁难,却一点都不生气,只是语调带着淡淡的怅惘和哀愁,“我不是想讹你的钱,我也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我只是想来问问你们刚才在舰船上看我,是不是认识我?”娃娃脸少女抬眸,几人猜发现她眼眸如烟色,很浅淡,看谁都有几分悲悯,好似在同情怜爱注目之人,又好像不是对着他们,“如今看来,大约确实是认识的吧。”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她不知怎么的感慨,垂眸轻叹,鬓边细碎青丝在风里轻轻拂动,整个人便似三春过尽的花枝,说不出的愁苦萧瑟。 申少扬和同伴们面面相觑。 ……怎么好好的,他们就听不懂她在讲什么了? 在舰船上也不这样啊! 曲砚浓忍笑忍得很辛苦,到此时实在是没忍住,唇边笑意藏也藏不住。 她可以作证,眼前这个人真的不是故意挤兑申少扬、让路人谴责申少扬的,那每一句听起来愁苦自怜的话,全都是真心的。 只不过,一不小心就造成了挤兑人的效果。 ——极为显著。 “你和之前在舰船上差别怎么这么大啊?”申少扬想不通,又想起仙君和这个娃娃脸少女似乎是认识的,转过头求助般看向曲砚浓。 谁料,娃娃脸少女微微蹙起纤细的眉毛,不解地望着他,“舰船?我从来没坐过舰船。” “我修行一十余载,一直待在玄霖域,从来没离开过。” 申少扬四人一起皱起了眉毛。 “你不记得了?”祝灵犀蹙眉问。 娃娃脸少女疑惑地望向这个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的女修,“我记得什么?如果你们说的是刚才在舰船上看到我,那也就只有一眼吧?可你们当时的样子,好像不是第一次见我。” 祝灵犀听到这里,忍不住深深看了申少扬一眼:要不是后者忽然拉着她蹲下,他们也不会暴露得那么明显。 “你的意思是,你有完整的一十多年的记忆,却不记得我们,而且记得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玄霖域,是这样吗?”祝灵犀很严肃地问娃娃脸少女,“那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明明不认识我们,却只因船上的一瞥,就特意来找我们?” 正常人是不会这么麻烦的吧? 娃娃脸少女很奇怪地看了祝灵犀一眼,大约是想不通后者为什么会问出“拥有完整的一十多年的记忆”这种古怪的问题,难道谁还能没有吗? “我当然是有的。”娃娃脸少女轻声说,“虽然我没见过你们,但我却不觉得你们大约是认识我,而且对我还有一些关注,所以我决定来找你们,看看你们是否有事找我。”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她淡淡哀愁,“我们是彼此的过客,不记得很正常。” 申少扬不太看书,论起各种典籍和杂书,他远远比不上富泱、祝灵犀和戚枫这些备考大宗门的修士,包括娃娃脸少女吟诵的这几句诗他也都没听说过,但他总觉得…… ——这些诗句不是用在这里的吧? 越是不够了解,就越不敢直言指出对方的错谬,申少扬想了又想,在心里反复琢磨,也没好意思开口直接说娃娃脸少女是乱用,看看身边同伴的表情,好像也都神色如常,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样子,嘀咕半天,一句话也没说。 ……也许是他书读的少没听懂,娃娃脸少女说得就是对的呢? 曲砚浓一撇唇,无声一笑。 这回又轮到伤春悲秋但没什么文化的这个了? “你现在叫什么?”她终于开口,望着娃娃脸少女,似乎一点也不打算追究后者身上那种离奇而古怪的际遇。 舰船上短暂相见,终结于娃娃脸少女的舍身一跃,再相见时已是截然不同的性情,对方还声称过去一十多年的记忆里从来没见过他们,也没做过银脊舰船,这些她都不好奇、不追问、不探究。 就好像这是世上最正常不过的事,而她早已习以为常,只在别后重逢的那一面,平静无波地问一句——你现在叫什么? 申少扬恍然望向她,若有所思。 说起来,舰船上,他们好像从来没问过娃娃脸少女的名字,倘若说他是真的没想到,那仙君究竟是因为从前就知道,还是因为……没有必要问? 这短暂的相识与别离,就如映在书页上的天光云影,转瞬便消逝,再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人了。 祝灵犀和他对视一眼,难得心里想的是完全相同的事:这么说来,娃娃脸少女的身份,就有点神秘不凡了啊。 能让仙君认识、能在虚空侵蚀的南溟生还,还时不时性情大变、记忆更改并让仙君了然此事,这得是什么层次?:,n..,. 82 明镜台(九) “真是怪脾气。”…… 娃娃脸少女坚决不承认自己做过银脊舰船, 更不可能和他们在舰船上见过面,理由也很无懈可击—— “我的修为只有金丹中期,怎么可能跳进南溟中, 还能生还?” 这也是申少扬几人迷惑不解的事, 没想到被她反过来质问,一时语塞, 竟不知能怎么回。 但曲砚浓问她的名字, 娃娃脸少女却回答得很干脆,“我叫夏长亭。” “什么?”申少扬又是一惊, 差点跳起来, 用狐疑又警惕的眼神看着娃娃脸少女,脑子里乱七八糟地冒出些奇怪的猜测——面前这个性情大变的少女, 不会就是那只古怪的元婴妖兽吧? 曲砚浓神色也古怪。 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一点也不掩饰她的情绪,把喜恶展露得明明白白。 祝灵犀余光瞥见这个不加掩饰的白眼, 突然想到,之前在山海域初见的时候,曲仙君的喜怒, 她能看得出来吗? 娃娃脸少女也瞥见了这个白眼。 她抿唇, 微微伤神,“我也自知我的名字不算好听, 更没有什么本事扬名,说来, 都是我的错。” 申少扬现在是一听娃娃脸少女说话就头疼,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怎么就拐到名字不好听和名气不够大上头去了? 他是一句话也不敢说,悄咪咪看向仙君,苦大仇深:这种脾气到底怎么打交道啊? 曲砚浓干脆得很:“你知道就行, 改一个名字。” 申少扬瞪大眼睛。 ——还能这样? 夏长亭也微微睁大了眼睛,惊愕地望向曲砚浓,连哀婉愁绪都没来及染上,“你说什么?” “我说这名字太难听了,你改一个。”曲砚浓语气依然如云水,轻描淡写的,好像压根就不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非分之请。 ——也许曲仙君真的不觉得。 申少扬顿悟:在曲仙君的认知里,除了一些涉及生死和底线的事,大约真的没什么要求是不方便对人提的! 活在百依百顺中一千年,这世上对她来说还能有什么算是“非分之请”? 倘若她对戚长羽提出这个要求,恐怕话还没说完,戚长羽就欢天喜地地改掉了吧? 申少扬挠头:这么一想,天下无敌的生活其实也很可怕啊,一不小心就在满目恭顺里习以为常了。 冥渊下,卫朝荣半叹半笑。 ——她还真不是因为这一千年的有求必应移了性情。 身形虚妄幽邃的魔抬手,拂过心口微微跳动如火苗的魔元,分明是涩意,可他却笑了。 从还在魔门的时候,曲砚浓就是这么一个无所顾忌、什么话都敢说的脾气,不是因为她不知道对方可能会不高兴,只是因为她不在乎。 她真的非常擅长做她自己。 可好不容易等她有了牵挂,她反倒谨言慎行起来,越是靠近她,反倒越是远离她。 “真是怪脾气。”他喃喃地说。 明知她听不到他,又或者听到了也没什么用,他仍是凝聚着魔元,跨越山海,一抹魔元的余絮在漆黑的灵识戒里微微跳动,发出一声轻响。 夏长亭盯着曲砚浓看了一会儿,既没有哀婉愁叹,也没有充满怒意,唯独偏开脸,仿佛从头到尾都没听见后者说了什么。 曲砚浓一口气憋在心口。 有些人无论性情怎么变来变去,装没听见的招数居然都是一样的。 “既然我们确实不认识,那就是个误会,我先告辞。”夏长亭轻声说,“你们刚下船,如果想要在渡口休整,可以带着船票去找客馆下榻;若要离开子规渡,除了船票,还要提前准备好上清宗要求的文书。” 在玄霖域,刚从舰船上下来的船客若想离开渡口,可算是一场大折腾。 “沧海阁下发的渡口准出文书、沧海阁缉杀专署盖印的无记录证明文书、上清宗獬豸堂盖印的登船许可……”祝灵犀最了解上清宗繁琐的规矩,站在渡口出口前逐字逐句细读张贴的告示,松口气,“一共十一份文书,不多。” 十一份文书还不多? 申少扬就想知道她这个“不多”是怎么的出来的,“那多的得有多少啊?” 祝灵犀像是无法辨别出他话语里的惊恐和质疑,很认真地回答,“这里只要求沧海阁和上清宗的证明文书,判断你是否是正在被通缉的危险人物——因为我们是从山海域过来的,所以其他域的文书都没要求。” “简化了其中一步,这样一来,至少省下了检查六张文书的时间。”祝灵犀很正经地分析,“子规渡的这位獬豸堂弟子,一定很有魄力。” 申少扬干脆闭上嘴。 原来、原来对于他们上清宗来说,省掉六张没必要的文书就是很有魄力了,那要是把他们换到山海域、扶光域,那不得是他们眼里的群魔乱舞啊? ——等等,搞不好这些上清宗弟子还真的会这么想! 曲砚浓不作声地听完祝灵犀的解读,已经是她耐心的极限了,到这一刻,手掌一翻,直接把一张纸页塞到祝灵犀的手里,“拿去,用这个。” 祝灵犀冷不丁被塞了张纸,低头一看,微微一惊。 信函上明明白白写着个规整秀气的字:訾议会。 “这是……”她犹疑着抬起头。 曲砚浓用一种扔破烂般的口吻说,“訾议会的邀约函,拿去给他们看。” 听祝灵犀刚才的意思,船客想要离开子规渡,至少要经过重检查,再验明文书,前后要一个时辰,还不算排队的时间。 她还从来没有等谁等过那么久,以前玄霖域都是随便进,这次想走个正式一些的过场,居然麻烦成这样。 祝灵犀又低头看邀约函。 虽然她是上清宗弟子,之前也经历过许多次訾议会,但邀约函这种东西也是第一次见,没想到人生第一次拿到訾议会的邀约函不是作为一个上清宗弟子发出,竟是作为即将被邀请者出示。 “仙君,邀约函上写的名字是……檀潋?”她迟疑。 上清宗对訾议会极为重视,邀请来压阵监督的修士也都精挑细选,自然会在邀约函上写明被邀请者的名字——可“檀潋”这个名字,难道不是仙君临时编出来的吗? 曲砚浓很感兴趣地瞥了祝灵犀一眼。 这么简单的事也想不明白?白生了一副聪明面孔。 还是说,对宗门规矩的信任,超过了对现实的把握。 “上清宗递给我的訾议会邀约函,从来不会提前写下名字。”曲砚浓轻飘飘地说,“没有必要。” 因为没必要。 谁都知道曲仙君性情不定、喜怒无常,谁都知道她从来不插手沧海阁的事,也绝不会掺和进其他宗门的事务,上清宗年年给她发邀约函,但她一次都没有露过面。 反正邀约函写了名字,她也绝不会来,只会交给沧海阁,派给一个从来没留下过性命的沧海阁修士,数百年来不曾改过,那么,上清宗便也干脆送给她一张没有写名字的邀约函。 换做是除了曲砚浓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上清宗会只因她不喜欢来出席就殷勤至此吗? 恐怕到时就会变了:你不喜欢来参加,那干脆就永远不要来参加了。 祝灵犀恍恍惚惚,神情懵然到极点,还充满了难以置信—— 宗门不是说过,在规矩这件事上,不可以区别对待吗? 还有邀约函,她好像记得这种不写名字的行为,是被宗门明令禁止的。 曲砚浓好整以暇,以目相视。 一千年过去,上清宗的规矩多了不止十倍,就算是门下弟子也记不全,麻烦得天怒人怨,叫她耐心全无,只想合理地用上她该有的派头。 什么排队、过审查流程,也不知道究竟都是谁想出来的,纯粹浪费她的时间。 “再多的规矩,也会为权势破例的。”她懒懒散散地说,“哪里的规矩都一样。” 祝灵犀人已信了,但心里怎么也不愿意信。 她所心心念念执着固守的规矩,难道真的有人为了权势而破? 獬豸堂多年来一直勒令监察全宗门是否合规矩,一旦有人违反了规则,瞬时就会被抓到——可若是獬豸堂弟子犯了错呢?谁又来纠正他们的错? 她抿着唇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拿着邀约函向前走去,去时孑然一身,回来时,身后居然跟着一大串。 “仙……前辈。”祝灵犀的表情有一点尴尬,“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拿着邀约函去找了此地的同门。” 曲砚浓微微颔首,示意祝灵犀说下去。 “但是有一件事,可能结果不是很让人满意。”祝灵犀沉默了片刻,直到曲砚浓也不耐烦了,狐疑地看过去,她这才硬着头皮说,“前辈,我们现在不必走普通船客离开渡口前的流程了。” 曲砚浓总觉得这话背后还有更深的意味,并不值得现在松一口气。 “但是,獬豸堂的同门告诉我,前来参加訾议会的修士,还要单独核查身份。”祝灵犀木木地说着,好像这样就能当作话不是自己说的。 “单独核查?”曲砚浓蹙眉,“要多久?” 单独核查,不必排队,应该很快吧? 祝灵犀此刻也忍不住闭上眼,不忍去看曲仙君的表情。 她深吸一口气,低声说,“大约要走十几道流程,前后加上过场,至少要两天。” “强制核查,若是刚才没去找人出示邀约函,混也就混过去了,不像现在这样,想参加普通的核查也不行了。” 申少扬在一旁捂着脸——快别说了,曲仙君的脸色都快把人冻成冰了。 83 明镜台(十) 一个傲慢的、需要外来者…… 上清宗对一切进入域内的修士的盘查, 其实是很有条理的。 入渡第一条,证明我是我。 申少扬拿着獬豸堂弟子提前递过来的折子,第一眼就惊了:不得了, 多少修仙大能毕生苦求不得的玄妙, 上清宗已经找出普罗大众都能用的解法了? “所谓身份,不过就是在这世上的牵绊夹杂在一起罢了。”獬豸堂弟子说得风轻云淡, 金丹大圆满的修为也有那种上清宗修士特有的道骨仙风, “列出的牵绊越多, 这个身份也就越明白圆满。” “自己说自己是自己,不算什么本事, 若你是想假冒他人呢?”獬豸堂弟子反问, “如何让旁人相信你就是你,这才算得上是证明身份。” 申少扬听得稀里糊涂。 “我……”终究是吃了读书少的亏,申少扬现在才开始懊悔起从前空闲时不曾花费精力在典籍经义上,不然也不至于现在听都听不懂人家在打什么机锋,“……兄弟, 要不咱直说吧?你要我干嘛?现在突破给你看一眼?” 獬豸堂弟子一噎。 祝灵犀听不下去了, 快刀斩乱麻,“你把沧海阁发给你的青鹄令给他看。” 申少扬纳闷地掏出青鹄令, “早说嘛,要看青鹄令就看了, 为什么说什么牵绊?” 祝灵犀不作声。 给每一桩规矩引经据典,带上合适的经义, 把寻常的一件小事说成是饱含深意之举, 这已经算是上清宗的老传统了,申少扬这个半点不了解上清宗作风的愣头青冷不丁撞进来,大概就像误入另一个世界一样懵然。 “青鹄令?”常驻子规渡的獬豸堂弟子已有数年不曾离开这里, 平日里光是为了核查入渡修士的身份,就已经忙得脚不沾地,连修为也渐觉荒疏,更没时间去关注对金丹修士来说已如家家酒一般的阆风之会,直到申少扬如言拿出一枚品相不凡的令牌,他才微微一惊,“你是这一届的阆风之会前四?” 以申少扬现在金丹初期的修为,说他是这一届阆风之会的有人人,说他是上一届的,其实也不无说服力,不过上一届已过去了三十年,当初的前四早已五域扬名,显然没有任何一个是申少扬这样的。 “难怪呢,我还说哪来这么年纪轻轻、气度不凡的修士,不知是哪家宗门精心培养的天才来我们玄霖域游历了,原来是拿到青鹄令的天才道友。”人有百态,并非每个獬豸堂弟子都像大司主徐箜怀那样冷若冰霜、不近人情,意识到面前的愣头青竟有点本事,獬豸堂修士咧开嘴笑呵呵地说,“道友,像你这样实力出众的年轻天才,还是我们子规渡今年遇见的第一个。” 话音才落,祝灵犀手中的青鹄令正好递到獬豸堂修士的眼前。 獬豸堂修士微微一滞,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富泱凑趣一般,也拿出自己的青鹄令,递给獬豸堂修士,“看来我就是今年第三个了。” 獬豸堂修士:“……” 怎么这几个应赛者参加完了比试还一起出来玩的?你争我夺打了大半年的假,关系还这么好的吗? 只有戚枫拿不出青鹄令,老老实实地取出由沧海阁开具的文书,他不是第一次坐舰船,更不是第一次来玄霖域,早在出发前就把东西准备好了。 “戚枫?”獬豸堂修士一开始连自家宗门的“小符神”都没认出来,拿到戚枫递过来的文书,居然一副听说过的样子,“你去年是不是也来过玄霖域?” 戚枫礼貌的微笑里带着点尴尬:是来过,不仅来过,而且离开的时候还直接换了个人。 “我就说嘛,我记得去年你也来过子规渡,当时是另一个同门给你核查文书的。”獬豸堂修士恍然,好奇地问,“你就是沧海阁戚家的小公子吧?” 戚枫笑容僵硬。 当今修仙界并无长青的世家,更无贵族,除了直观的实力和修为之外,没有尊卑,“小公子”这个称呼可以很奉承,也可以很微妙。 对戚枫来说,从小到大,每当他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就没有一次是好事。 “——戚长羽是真的被仙君押进戒慎司了吗?”獬豸堂修士求证。 戚枫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他紧紧抿着唇,脸涨红了,没有回答,只是把递到獬豸堂修士手里的文书用力往回攥。 “哎,我还没看完。”獬豸堂修士扯着文书,不让戚枫拿回去,“你这个小朋友,不要这么急性子啊。” 同样是被叫“小朋友”,獬豸堂修士的口吻听起来就比仙君更让人不舒服,也许是因为仙君看谁都是小朋友,不会有区别对待的轻视。 戚枫的倔劲犯了,牢牢攥着文书,非得拿回来。 獬豸堂修士已是金丹大圆满,用力一扯,直接把文书从戚枫手里扯了过来,语气有点不耐,“我都说了还没检查完,你还想不想进玄霖域了?也不是第一次来了,搞什么呢?” 戚枫脸绷得很紧,语气硬梆梆的,“我不进了。” 獬豸堂修士每天在渡口核查入渡修士的身份,见过的各色人物数不清,身处这个位置,对方能不能入渡都是他说了算,就算这只是芝麻绿豆大的权力,那也是权力。 像戚枫这样被问了两句就恼了的修士,他见得多了。 恼?有什么资格恼? “不进?那你出去,别占着位置。”獬豸堂修士随手一挥,轻飘飘将戚枫的文书扔在地上。 屋内的几人都微妙地安静了下来。 还都是年轻修士,大约只有富泱这个常年代销的四方盟修士见过这种占着职位拿捏人的事,其他人再怎么知道人情有冷暖,冷不丁遇见还是懵然。 富泱眉毛抽动了一下,向前迈出一步,想要打个圆场。 但已有人先富泱一步,站在掉落的文书前,不紧不慢地倾身,白皙纤长的手指拈着纸页,轻描淡写地拾起。 曲砚浓站在戚枫身边,两根纤长白皙的手指夹着纸页一角,明明是一个很平常的举动,由她做来却说不出的从容有力。 “有点脏。”她语气轻淡地说着,轻轻抖了抖那份文书,把上面不知是否真的存在的灰尘抖落,“你们这里该好好打扫一下了。” 修士常待的地方,怎么可能脏? 一个辟尘符就能保证一屋洁净无尘,更何况这里还是最擅长符箓的上清宗驻地? 这话听在有心人的耳中,怎么听怎么刺耳。 “把东西拿回来。”曲砚浓抬手,将文书随手递向戚枫,目光却扫过祝灵犀三人,淡淡地说,“买船票,去长风域。” 申少扬懵了一瞬——怎么就直接去长风域了? 可他又莫名有点痛快:虽说獬豸堂修士对他没什么冒犯,最初问戚枫的那些问题也算不上罪大恶极,但总归让人感到不舒服,好像把借上清宗的规矩冒犯别人当作理所应当了。 非要说起来,獬豸堂修士好像都是按规矩办事,称不上刁难,但一举一动,莫名就让人倍感冒犯。 申少扬这种年轻修士,满怀都是热肚肠,和人打交道并不看利益,“理应如此”和“痛快”比什么都重要,因此根本不管自己是不是也要过玄霖域而不入,愣是一句话也没有说,把青鹄令扔回乾坤袋,不吭声地站到仙君身后。 富泱叹了口气,也学着申少扬,把青鹄令收起来。 虽说在他看来不过是低个头赔个笑就能过去的事,但这放在仙君的身上,很显然是不可能的。过门不入虽然很遗憾,但与追随仙君身侧这种大机缘一比,什么都不是。 “长风域挺好的。”不光是行动上听从,富泱还开口接茬,“长风域和山海域有点像,都是百家林立、宗门繁多的格局,只不过山海域诸多宗门上面还有曲仙君和沧海阁调度,而长风域上千年各行其是,除了七百年前绝弦谷昙花一现的称霸,再无能压服其他宗门的存在。” 五域中,长风域和扶光域都没有化神修士坐镇,相对其他三域来说沉寂许多,可终归是一方天地,也有自己的特色。 “去了长风域,咱们可以去绝弦谷听琴。” ——连转道去长风域听琴都想好了! 獬豸堂修士忍不住皱起眉头,他还以为在他甩开文书后,这一队修士中做主的那个会出来呵斥戚枫“不懂事”的——这些人不是来参加訾议会的吗?难道真的就这么走了? 要知道,对于五域绝大多数修士来说,收到上清宗訾议会的邀约函本身就是一种实力和声望的证明,更别说訾议会将五域的英豪名流聚在一起,是结识人脉的绝佳场所,稍微有点追求的人,哪个不是挤破头地求一张邀约函? 他们上清宗的訾议会根本就不缺人参加,是五域求着他们要参加。 戚枫这个出身优渥的年轻人意气用事,难道这一队人全都跟着一起胡闹? 獬豸堂修士已经隐隐有些后悔起来,早知道这一队全是愣头青,他就不多问那几句了,虽说赶走几个人对訾议会无伤大雅,但若是被同门上峰知道了,多少是要问责的。 “核查身份是宗门的规矩,不是我能决定的,换个人给你们核查也是一样的。”他语气隐约有些松软,但还是拿捏着架子。 祝灵犀已尴尬得无处容身了,人有百态,其实哪儿都有仗着权位拿捏人的事,但被人撞见自家宗门的事,这种难堪和尴尬真是唯有自知——更别提上清宗可是以修持道心、清心寡欲闻名五域的。 “规矩是一样,但怎么执行规矩,可以天差地别。”她紧紧抿唇,语气冷淡,难得强硬,“这位同门,你在獬豸堂办事,心里应该很清楚,不必混淆是非。” 这世上多得是在规矩内拿捏人、冒犯人的办法,规矩本身就是权力和冒犯。 曲砚浓其实有很多办法让这个獬豸堂的修士改变态度,最直接的一种就是展露实力,属于化神修士的威压稍稍放出,整个渡口都要匍匐下拜。 但她既没有玩够这个白龙鱼服的游戏,还尤其不耐烦这一切。 这一切。 ——从买到船票的那一刻起的一切。 从一个全新的、属于普通修士的角度,观察上清宗:一个傲慢的、需要外来者放下防备和尊严去迎合与服从的庞然巨擘。 清心寡欲?道法自然? 也许只有上清宗最上层的那些长老们幻想里的上清宗是这样的,但很显然,她这个高高在上的化神仙君需要换个角度才能看到的东西,他们站在他们的位置,也绝不会看到。 “真没劲。” 她说着,抬起手,三两下把盖着上清宗印鉴的邀约函撕成几片,随手一甩,轻飘飘地甩在獬豸堂修士的脸上。 不疼,但“啪啪”脆响。 獬豸堂修士大怒中夹杂着惶惑,他已是金丹大圆满,方才看着曲砚浓的动作想躲,居然没躲开,只能任由碎纸条打在脸上,又滑落。 他一把抓住滑落的纸条,恼怒得无以复加,垂下头想看看究竟是哪里来的嚣张愣头青,却看见纸条一角清晰整洁的字迹: 敬奉,知妄宫。 知妄宫,那不是曲仙君的道宫吗? 上清宗年年请曲仙君,可谁都知道曲仙君避世不出,从不给人面子,只会打发沧海阁的修士代为出席。 可即使如此,訾议会上无数宾客都要凑过来结识仙君的使者,这是五域修士与曲仙君沾上一点边的唯一途径,是一条即使没有盼头也让人挤破头的路。 有多少人挤破头参加訾议会,就为了结识仙君的使者?有多少人把这一线可能当作是通天大道? 上清宗年年殷勤邀请,不就是因为仙君随便派遣一个使者过来参加訾议会,都能让訾议会更炙手可热? 獬豸堂修士浑身冰凉。 他猛然抬起头,只看见那道高挑笔挺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踏出门槛,身后四道背影紧随,一个也不回头。 84 明镜台(十一) 镜中照出的不只有她,…… 曲砚浓还没走出院子, 獬豸堂修士就追了上来。 “道友,请留步——”金丹大圆满的修为在这一刻全用来追人了,獬豸堂修士连几步路都不敢耽搁, 闪身出现在申少扬四人身后,追上来, 脸上的神情已完全变了样, “道友,方才是我办事不周, 冒犯了几位。” “戚枫道友,都是我嘴上没把门,方才多有得罪,实在对不住。”一个人有没有眼力见, 全看他究竟想不想有, 事情的根源、曲砚浓究竟是在给谁出头, 獬豸堂修士心里其实很明白,“说来也怪我,一直在子规渡核查过往来客的身份, 每天和宗门严苛繁琐的规矩打交道,未免有些不知分寸了。” “我们几个同门每天困在子规渡,消息闭塞, 什么事都没得打听,每逢休沐回宗门时,都觉得自己像是闭关了十几年,什么都跟不上。”獬豸堂修士露出苦涩的神情, 语气诚恳,“前些日子有船客带来沧海阁的消息,我们都有些好奇, 可惜无处打听,这回遇见你,我就没过脑子,实在是多有得罪。” 戚枫没有刁难人的习惯,本来是有些生气的,但看到獬豸堂修士一个金丹大圆满的前辈态度诚恳地给自己道歉,还说得那么凄惨可怜,气也消了大半,看看对方一个劲赔礼道歉的样子,他甚至还有些不好意思,差点就忍不住开口,可目光瞥到前方笔挺漫然的身姿,又把话咽下去了。 再怎么脸皮薄,戚枫也明白,他说了不算,而獬豸堂修士道歉,也从来不是说给他听。 如果因为獬豸堂修士前倨后恭的几句道歉就毫无原则地开口说原谅,让为他打抱不平的仙君怎么办呢? 想明白这一点,哪怕还是无法对一个修为远高于自己的前辈满脸殷勤地道歉视而不见,戚枫还是硬下心肠,深吸一口气,把头扭向另一边,不看对方。 如果实在看不下去,那就假装不看了。 獬豸堂修士笑得脸都僵了。 其实细究起来,他的错处主要还是在扔掉戚枫的文书这件事上,如果事情闹开,这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把柄,而对戚枫的那一番追问,只在于核查身份时的分寸,反而更有扯皮的余地,如果眼前这几人并非来自知妄宫,他大可以说这是核查时必要的调查。 如果他们不是来自知妄宫…… ——可他们偏偏是! 獬豸堂修士先找戚枫道歉,就是因为看出曲砚浓是那种心冷如铁、极难打动的人,倒不如先把年轻好说话的戚枫哄回来,也许还能让曲砚浓松动一些——苦主都愿意原谅了,代为出头的总不能追究到底吧? 可戚枫明明态度松动了,看了曲砚浓一眼,又装聋作哑了。 獬豸堂修士常年在子规渡核查过往修士的身份,只有他吊着别人,鲜少有追着人求对方原谅的时候,到此时已黔驴技穷,态度比先前谦卑了不知多少,硬着头皮追在曲砚浓身边,“这位道友,先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几位竟然是知妄宫的贵客,多有冒犯,实在惭愧。” “本宗所有客卿都会得赠一枚信物,以便在玄霖域内行走。几位是知妄宫的贵客,论理说,在本届訾议会期间,本来就该得到一枚一等翡翠令,从我们子规渡出去后,只要手持翡翠令,遇见的一应核查,都可以减免三道流程。不过,只有一枚,而且訾议会结束后就会收回。”獬豸堂修士观察着曲砚浓的神色,许诺,“我在子规渡待了好些年,有些事还是能做主的,我即刻给几位道友安排,每人一枚翡翠令。” 从獬豸堂修士追出来,跟在几人身边一个劲地赔礼道歉,曲砚浓的脚步就没有停过。 无论獬豸堂修士究竟如何低声下气,曲砚浓始终是不紧不慢,她看起来有一种若即若离的缥缈气,可细看时才会发现她背脊挺直,生就了天底下最硬的脾气。 前倨后恭、低三下四、胁肩低眉……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 她从不是那种得了势就要把别人的面子踩到泥里的人,虽则常常被人称作喜怒无常,但她从来觉得自己脾气很好。她不需要旁人对她卑躬屈膝,也不需要任何谄媚奉承,尽管她已习以为常,但她并不会因为旁人对她不够卑微恭敬而生气。 与此相对应的是,当有人拼命地讨好她、奉承她、想要讨得她的欢心,也注定徒劳无功。 这世上有人如戚枫般轻易为前倨后恭的人而尴尬不安,也有人如她,真正视若无物。 他们已走出了庭院,獬豸堂修士追着他们走了一路,迎面是前去核查身份的人流,许许多多陌生的面孔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目光下都是探究,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獬豸堂的金丹弟子追着跑。 獬豸堂修士的额头已是满满汗水,曲砚浓越傲慢、越对他视而不见,反倒越能凸显她的从容,他不敢猜对方究竟是知妄宫的什么人,才能有这样坚定的过上清宗而不入的底气——早知道他就不多问戚枫那一句了。 子规渡的獬豸堂一共只有六名弟子,以这名金丹大圆满的弟子为首,平日也是他来管其他同门,此时惹了事,真是连个能求援的上司都找不到,只能自己兜着。 黔驴技穷,又不敢放弃一线希望,他只能把脸面全都抛之脑后,亦步亦趋地跟在身边,就算曲砚浓不搭理他,也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几位之前参加过訾议会吗?一届訾议会共分为十六场,分别选定玄霖域的十六处要地进行,每位应邀前来的宾客,都要在这十六场会议中选三场出席。” “因为这十六场会议分布各地,每场都要间隔五天,所以在此期间,宾客们都会在玄霖域游玩一番,结识不少同样应邀而来的朋友。”獬豸堂修士绞尽脑汁说,“我们子规渡现在就有几位从不同地方赶来的宾客暂住,有从望舒域来的,也有长风域来的,只等宗门派遣的鹤车来接去参会,道友,你们现在入渡,过不了两天就能去参会了。” 曲砚浓理也不理。 她这样的人,即使温言含笑时,也有一股藏不住的淡漠冷酷,何况是余光也不一瞥? 獬豸堂修士光是看她容色胜锦的侧颊,就由衷觉得自己就算以死谢罪、血溅当场,她都不会回头看一眼的。 这次知妄宫怎么偏偏就来了个冷酷无情的修士啊? 明明他一脸谦卑哀求,就差给曲砚浓跪下,连戚枫和其他三个小修士都有些不忍心了,悄摸摸地看他,又假装无事发生,瞥着曲砚浓的背影,谁也不说话。 这个队伍里唯一做主的人不发话,他就算是求遍诸天神魔也不管用。 “我听说本宗为了这次訾议会下了血本,上面那些长老是真心想大办,购置了许多宝物。”无计可施也得硬着头皮施,獬豸堂修士搜肠刮肚,“只说从我们子规渡转运的宝物就有许多,前段时间送走的顶级留影镜、追溯狐,还有最近送来的忘川石。” “据我所知,等到訾议会结束,假如参会的宾客想要借去一两件,宗门也是会答应的。”獬豸堂修士就差直接说“不参加訾议会损失重大”了,半是诱惑半是哀求,“道友,你接下来若是有什么看中的宝物,尽管报上我的名字,我以子规渡的名义为你申请借用,借期不敢往长里说,但一两年是能保证的。” 在什么都要重重规矩的上清宗,借用宝物,当然也是有自己的流程的,虽说宗门规定了訾议会宾客可以在会后借用宝物,但申请借用是需要有人担保的,若非至交好友,谁敢为别人做担保啊?獬豸堂修士真是舍血本了。 可惜,这样优渥的条件能打动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唯独打动不了曲砚浓。 她什么也不缺,想要的会自己去拿。 曲砚浓神情依旧淡淡的,充耳不闻。 她也没有刁难獬豸堂修士、让对方卑躬屈膝的意思,就是做了决定轻易不改变而已,无论对方究竟如何惶恐、悔恨、卑微,都与她无关。 人潮涌动,已不知多少人看到了獬豸堂修士诚惶诚恐的样子,他已麻木,全顾不上了,分明无话可说、无计可施,却只能继续徒劳。 前方人群里,有几个刚筑基的修士小心翼翼地扶着一块一人高的巨石,推着四平八稳的车向他们走来,望见陪在曲砚浓身侧的獬豸堂修士,七嘴八舌地说,“师兄,宗门来接忘川石了,我们马上送过去。” 獬豸堂修士微微一点头,感觉自己又找到话可说了,“道友,你看这个忘川石就是我说的宝物之一,它能映照出一个人的真正面目,所有的伪装、易容,甚至于是夺舍,在它面前全都无所遁形。它只有一个弱点,质地太脆弱,稍微剧烈一点的灵气波动都会让它碎裂,送过来的时候保护它的封印恰好坏了,我们只能用最笨的方法挪动它。” 曲砚浓神色淡淡。 忘川石她见过,这世上少有她不曾见过的宝物,只是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忘川石,有些稀奇罢了。 世上万千奇珍,哪有什么是无可比拟的?这世界太大,哪怕是世无其二的东西,放在一也已多如牛毛。 她步履平稳,与庞大的忘川石擦肩而过。 色晦暗亮的巨石上,模糊身影交叠,映照出背后汹涌的人潮、诚惶诚恐的獬豸堂修士、亦步亦趋的四个小修士…… 在所有的身影前,她神魄如冷火,茕茕独立,孑然一身,天然一股无情淡漠、与世同疏,好似谁也无法靠近。 然而,镜中照出的不只有她,俨然还有另一人—— 一道高大虚妄的身影站在她身侧,微微伸出手环住她,将她拥在怀中。 ——可她身侧分明没有人! 忘川石擦肩而过,那一瞬的画面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个小修士推着车,一路向前跑得头也不回,除了曲砚浓,谁也没看到那个多出来的人。 曲砚浓蓦然回过头,望着越来越远的忘川石,忽而低下头,凝视手腕上的纤细触手。 “我要忘川石。”她开口。 獬豸堂修士惊喜,“您要是想借用的话,我可以为您申请!” “不能直接给我?”她问。 獬豸堂修士以为自己听错了,“呃,这个,肯定是不太可能的……据我所知,只能借,不对外出售。” 曲砚浓买不到的东西,不一定非要买。 她可以直接拿。 不过绝大多数情况下,她还是会先商量一下然后给钱的,实在商量不来,就直接给钱拿。 “可以借多久?”她语调平淡,随口问,“一千年能借吗?” 獬豸堂修士膝盖发软:一千年?这和直接拿走有什么区别?还不用付钱。 她把他卖了算了! 85 明镜台(十二) 看起来浓眉大眼、一脸…… “道友说笑了。”獬豸堂修士用了很久找回自己的声音, 呵呵地干笑,仿佛能听到自己僵硬的笑声硬梆梆地摔在地上。 他等着曲砚浓附和他的话,哪怕是稍稍把那荒唐的要求降低一些, 至少能证明她漫天要价的态度。 可曲砚浓静静地望着他,神色没有半点变化, 凛冽如山雪。 獬豸堂修士的笑容僵在唇边,干干的笑声也像是一片细雨坠在地面上,“啪”地摔成八瓣。 ——她居然是说真的? 獬豸堂修士难以置信:忘川石这样的宝物,寻一件少一件,任何宗门得到后都会秘藏, 除非是日子过不下去, 否则绝不会将之换成大把大把的清静钞——这是常识吧? 上清宗愿意将一部分宝物公之于众,又慷慨解囊地承诺借予宾客, 足以显现出当世第一大宗门的底气。 獬豸堂修士特意列举了这件事来吸引曲砚浓回心转意,就是因为上清宗这一手办得极为漂亮, 对这世上九成九的修士有着致命吸引力。 可他没想到,这世上竟有人能如此堂而皇之地提出无耻之尤的要求, 那态度不像是非分之请,反倒像是习以为常的理所应当——她甚至都不觉得这个要求是无理取闹的! 越想越荒诞, 獬豸堂修士反倒不气了, 摇摇头,像是看明白了她的心思一般, 半是哂笑半是了然, 好整以暇地说,“道友,方才招待不周,是我的过错, 自然是要尽我所能弥补。正好鹤车已来了,我为诸位一人发一枚翡翠令,即刻就能登船。另外,我私下里赠予道友三张子规渡的符令,倘若道友有什么看中的宝物,可以直接将名字填在符令上,由我担保申请,借期不敢说太久,三五年必是可以的。” 不就是借题发挥,图财吗?不就是拿捏准他不敢轻易背上逼走知妄宫来客的名头,故意敲竹杠吗?只要是求财求利,一切就都好说了。 最怕的是无欲无求,真心憋了一口气什么也不图的愣头青,那才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应付。 “道友,鹤车已到,忘川石也将由鹤车带走。”獬豸堂修士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怎么样?是买票去长风域,还是赶个巧,坐上鹤车,看看我们上清宗的訾议会究竟是怎么个样子?” 申少扬望着獬豸堂修士的笑容,莫名感觉有些不舒服,可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明明后者方才追了他们一路,堂堂金丹大圆满修士还卑躬屈膝,让人看着有点不忍心。 “普通人需要细细盘查,任由摆布,美其名曰遵守宗门的规矩,而背景不凡的来客,只要闹起来就能免去繁琐的核查,拿上更多的翡翠令,轻而易举地进入玄霖域腹地。”祝灵犀冷不丁开口,脸蛋绷得死紧,声音严肃,“如此行径,真的还在乎宗门的规矩吗?” 申少扬恍然——原来他不舒服的就是这一点,如果先前还能说獬豸堂修士是恪尽职守外有一点不知分寸,现在对方胜券在握的一笑,反倒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所谓的规矩,在对方的眼中,也不过是个笑话。 让无数修士绞尽脑汁、战战兢兢去迎合的规矩,在最能证明和维护规则的獬豸堂弟子心里,也只不过是个把人分作三六九等的工具。 三千清规,斩尽贪妄,原来也为名利折腰。 獬豸堂修士的表情很不好看。 有些话不能说开,能做不能说,说得太清楚了,那就太难看了。 “你这个小女修是怎么说话的?”他忍不住呵斥,顾忌曲砚浓,不轻不重,“你们手持知妄宫的邀约函,本身就证明了身份,有仙君的赏识信重,还要什么核查?” 祝灵犀并不擅长和人吵架,或者说,她其实不喜欢和人吵架,没有那么多咄咄逼人的言辞,她一旦追究什么,只会执拗地追问到底,“既然规矩轻易就可以跳过,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今日为曲仙君,明日为夏祖师,后天是不是要为元婴长老们破例,总有一天,金丹修士也成了破例的理由,这规矩存与灭,究竟还有什么区别?” 獬豸堂修士架不住这堂皇的大帽子,忍不住发怒,“你这个小女修,说话好没意思,借题发挥算什么?如今我们只是信任仙君的眼光,用曲仙君的推荐代替了那些繁琐的核查,怎么能算是破例?” 宗门有这么多条清规戒律,偶尔跳过其中一两条,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还真如书里的人物,死板到极致,每一条都去遵守,完美无缺? ——那不成了个假人了? 獬豸堂修士满心不悦,他这么做,获利的不正是眼前这几个人吗?怎么还不识好歹呢? 祝灵犀紧紧抿着唇不说话。 无论獬豸堂修士如何巧言粉饰,这样见人下菜碟都是不对的,把宗门的规矩当作随时可以变的工具,更是不对的。 她之前一直在宗门内修行,见到的是上清宗最安宁、最虔心修仙的人,在宗门最腹心之地,没有人会无视宗门的规矩,獬豸堂的弟子也全都恪尽职守,那些繁琐的、让外人困惑不解的规则,真的创造出一片清修圣地。 可她没想到,在远离宗门之外的地方,哪怕是同在玄霖域,分享着同一片天空,居然会是这样的。 只有子规渡如此吗?只有面前这一个獬豸堂修士这样习以为常吗? 这样简单的问题,她竟无法回答。 祝灵犀越想越迷茫,周身的灵力不由自主地飞速涌动起来,形成一个紊乱而激烈的气旋,盘旋的灵气逐渐变得狂暴。 “哎——”申少扬被暴动的气旋扫到,没防备,胳膊肘上一阵刺痛,退开一点,抬起胳膊一看,肘后已是一片红,眼看着肿了起来。 他吓了一跳,抬头看祝灵犀,后者眼神已放空,染上尘霜,动也不动一下,“仙……前辈,怎么办?祝灵犀这是走火入魔了?” “祝灵犀?”獬豸堂修士先一惊,他虽然不认得,但总归听说过“小符神”,没想到眼前这个脾气执拗古板的小女修居然就是宗门赫赫有名的年轻天才,第一次见面,他就把天才同门刺激得走火入魔了。 他自己心知肚明,在两人的接触中,他所扮演的角色绝不算正面。 惊愕心虚后,他本能地伸出手,想要凭借上清宗的同源功法不住祝灵犀梳理暴动的灵气,可嘴上也没忘了给自己撇清关系,“现在的年轻修士道心就这么脆弱?两句实话都听不得了?” 经义典籍里的大道理谁不会说?可至清水岂能活鱼,人人修仙问道,又有几人能登青云?活在红尘黄土里,早晚要明白经义里的那一套行不通。 “还是太天真。”獬豸堂修士摇头。 曲砚浓抬起手,比獬豸堂修士先一步,不轻不重地按在祝灵犀的肩膀上,灵气虚虚一点。 祝灵犀只觉得全身的经脉都像是打了结的头发,被一把梳子从上到下用力梳了一下,每一根都被扯得一颤,有点疼,可又忽然梳开了。 她“哎哟”一声,从蒙昧中惊醒,望见曲仙君站在她身侧,单手按在她的肩上,对着微感尴尬的獬豸堂修士神色莫名。 “行不通?”曲砚浓意味莫名地反问。 獬豸堂修士不知怎么的很怵她,大约是人都怕有底气又能肆意妄为的人,就算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大来历、多高修为,只为她一身不受气的决意,已让活在重重规则夹缝里的人忌惮了。 总是在棋盘黑白方寸间游走耍赖的人,冷不丁遇上直接掀掉棋盘的人,怎么不犯怵?她掀了棋盘转身就走,他却是要在棋盘里辗转一生。 怎样费尽力气,才能把掀翻的棋盘摆成原样? “道友,我们上清宗的经义自然是好的,但你我皆凡人,活在凡尘俗世间,哪有那样的本事按着经义过活?”獬豸堂修士和她说话委婉得多,“写下宗门经义的那些前辈,都是修仙修出真门道的高人,高人的活法,我们凡人过不了。” “偌大上清宗,高人能有几个,凡人又有多少?若真是人人按照经义活,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曲砚浓很淡地笑了。 唇边弧度只有浅浅的一点,几乎是冷笑,“按照经义过不下去?那上清宗又是怎么在仙魔之争里活下来的?” 她胸腔里燃着一簇微小的火苗,猎猎地跳动。 要说是愤怒,那又太过,她自问对上清宗并没有那么深厚的情谊,也早就看腻了人心贪欲,在哪里都一样;可若说是不悦,那又太轻,好似对不起她心腔一顿一顿的跳动。 谁会明白?谁也不懂。 也许所有见怪不怪之后,还是有意难平。 獬豸堂修士语塞。 “仙魔对立都是多久远的事了?”他说,“那时候日子多艰辛危险,和现在怎么能比?世易时移,一千年都过去了,还抱着老观念不放?” 世易时移。 曲砚浓慢慢地咀嚼着这个词,也许这人说的有道理,明月照尽千古,一代山河一代人,朝生暮死,未尝不是一生。 可她心里的火苗灼灼,越烧越旺。 这是没道理的,她冷静地想,既然当初她选择了袖手尘寰,高高在上,而不是像夏枕玉那样明知前方是泥淖荒沼还一头往里扎,那么她就该漠视到底,人世浮沉都该在她意料之中。 竭尽全力却失败的,不是她,是夏枕玉。 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早就知道普渡众生是一条不必走的死路。 “一人一枚翡翠令,再给他们一人一枚子规渡的符令,让他们在宝物中选借,借期十年。”她语气淡淡的。 獬豸堂膝盖一软。 四枚符令,借期还要十年?虽说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可这天也太高了些,子规渡的符令相当于是一重担保,拿他的信誉来担保宗门出借宝物,假如面前这几个修士胆大包天,拐走宝物一去不复还,可都是要他这个担保者来赔的! “太多了,最多七年借期。”他垂死挣扎,“而且不能是价值十万铢以上的宝物。” 曲砚浓眼皮眨也没眨一下,语气淡漠,“十五年,五十万铢。” 獬豸堂修士真正感受到什么是无需刀兵便能逼得他内伤呕血的功力,他稍稍还价,她就提高要求,看起来真能随时转身就跑去长风域。 他没有不答应的余地。 “檀道友,你是我见过最擅长拿捏人的修士。”獬豸堂修士梗着一口气,充满憋闷地把翡翠令递出来,没人接—— 祝灵犀神色冷淡,紧紧抿唇,余光也不曾看獬豸堂修士;戚枫虽说脸皮薄,但心里犹然不高兴,再怎么脾气温顺,他也不想给獬豸堂修士台阶;富泱背着手,一副这件事和他没有关系、他只是个纯粹的路人的模样。 最终还是最没脾气的申少扬伸了手,接下被数不清的修士梦寐以求的翡翠令,又对着獬豸堂修士递上来的符令看了又看,随手一撕,闪过一道白光。 这么珍贵的符箓,他居然就在这里用掉了! 连祝灵犀都呆住了,半晌才慢慢地问,“你有目标了?打算借哪件宝物?” 其实申少扬就想看看这符令是不是真的能用……他有点怕獬豸堂修士是空手套白狼,拿假东西糊弄仙君——他这么做可不是担心仙君受骗,恰恰相反,他是在努力拯救一条命! 就獬豸堂修士那金丹大圆满的身板,能经得起仙君一眼吗? “我都没看到上清宗有什么宝物,怎么可能有目标?”他很迷惑地看了祝灵犀一眼。 祝灵犀沉默;他居然反问。 他是真的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问题。 “原来符令是真的。”申少扬下结论,满意地点点头,对着已经燃烧到一半的符纸,并指在纸页上“唰唰”地写下几行字。 “你不是没有目标吗?”富泱疑惑。 申少扬扬起笑容,把符令转过来给他看。 燃烧到一半纸页上,最后一行字被火苗吞食,多亏富泱眼尖,在火焰爬满纸页之前看清: “忘川石,十五年。” 就连曲砚浓也微微一怔,挑眉望向申少扬,没想到分给他的这张符令,居然用到了她的身上。这可是借取上清宗宝物的机会,就连祝灵犀这个上清宗弟子都没拒绝,虽则对她来说一点用也没有,但对金丹筑基期的小修士而言,这完全可以是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申少扬笑得很开朗,“反正符令是给仙君的,仙君想要忘川石,用第一枚符令就用来申请借取忘川石,不是正好吗?” 富泱深深地看了申少扬一眼。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看起来浓眉大眼、一脸正气的申老板,居然也这么擅长拍马屁。 86 明镜台(十三) 怎么回事?谁把仙君忽…… 子规渡的北面有一方清湖, 与江河湖海相连,被两面青山夹在中间,十分空旷静谧。 数百只丹顶白羽黑翅的仙鹤, 纤长的脖子傲慢地伸着,偶尔交颈,慢悠悠地绕着湖岸漫步, 不屑于朝对岸大呼小叫的人类修士投以一瞥。 “什么?訾议会还没开始,你们就已经拿到借取宝物的符令?还直接用掉了?” 湖岸对面,一个英气勃发的青年女修在震惊中失声。 她一身上清宗弟子标准的玄黄道袍, 偏偏不伦不类地束着腰带,缠得紧紧的, 勾勒出劲爽腰身,和纤瘦搭不上一点边, 充满了毫不臃肿的力量感。 一支做工粗糙的笛管挂上红绳缠在她的腰带上, 随着她行动一晃一晃, 像是随时都要掉落。 申少扬分外真诚地看着对方:“难道不可以吗?” 英气女修张张嘴,又闭上嘴。 “祝师妹, 你的这个朋友……性子很妙啊。”她语气更妙, 哈哈地一笑,向祝灵犀打招呼, “祝师妹, 好久不见,听说你前些日子去山海域参加阆风之会了, 怎么样,还挺好玩的吧?” 祝灵犀微微抿起唇。 “英师姐,好久不见。”与英气女修的亲切随意不同,她神情还是绷得很紧, 正色肃容,一板一眼地回应,“确实在阆风之会认识了一些天赋惊人的道友,长了不少见识。可惜本事不济,没能效师姐英姿,只勉强拿了青鹄令。” 要不是申少扬已经认识祝灵犀,知道她这个人性子很板正,不是那种轻浮张狂的人,他真的会以为她是在故意膈应人——“勉强”拿了青鹄令,听听,这是好人说得出的话吗? 照这么说,那些闯进前十六、前八的应赛者们,就全都连勉强都勉强不来啦? 非得是头名才不勉强啊? 申少扬想到这里,挺起胸膛:真没办法,这个半点不勉强的头名就是他呀! “拿到青鹄令还叫本事不济啊?”英师姐一点也不委婉,直接笑出声,“祝师妹,你要是说给别人听,人家还以为你是在瞧不起人呢。” 申少扬连连点头,英师姐说得一点没错。 点着点着,他又一顿——英师姐说的是“别人”,瞧着也不像是和祝灵犀熟到彼此可以畅所欲言不怕误解的地步。 “没没没,英姐,我作证,我们在场三个人,没人有意见。”富泱摆摆手,语气轻快,自然而然地插入祝灵犀两人的对话,“参加比试是各凭本事,拿到头名是真有本事,那咱们这种没能拿到头名的,只能是不够本事了呗。” 英师姐不认识富泱,骤然被他叫了一声“英姐”有些讶然,但很快又不以为意,伸出手来点了点,笑斥,“一边去!合着你们是想合起伙来把我架在火上烤是不是?” 戚枫挤在最后面,被英师姐的指尖点到,居然也红着脸开口,一副想要搭话但又不敢,赶鸭子硬上架的样子,“英婸……师姐,我们都没意见的。” 他说着说着,脸越来越红,很心虚,其实他和英婸八竿子打不着,上清宗和沧海阁又不是同宗,只有在双方有世交的时候,才会攀亲带故地叫师姐。他叫英婸师姐,其实是自说自话了,也不知道其他人听了,会不会笑话他。 申少扬诧异极了。 富泱本来就是个广交朋友的性子,和英师姐搭话也很正常,但戚枫又是怎么回事?往常最怕和人打交道的人,居然有一天主动开口和陌生人说话了?没说两句,还红了脸。 难不成戚枫偷偷仰慕这位英师姐? “你们都认识吗?”他呆呆地左看看、右看看,感觉自己好像莫名其妙就跟不上同伴们的节奏了——怎么就他没法像他们一样自然地叫出“英师姐”呢?他们互相难道都认识的吗? 富泱殷勤地给他介绍,“这位是上一届阆风之会选出的阆风使,上清宗金丹修士中的翘楚,五域四溟都佩服的英婸英师姐。” 申少扬微微一呆:又一个阆风使? “夸张了、夸张了。”英婸连连摇头,“我那一届良莠不齐,没多少高手参加,没赶上好时候,这才让我侥幸夺了魁,要是把当年的我塞进你们这一届阆风之会,还不知道能不能挣到一块青鹄令呢。” “别的不说,我现在其实就很羡慕这位申道友,虽说我也侥幸当了阆风使,但没有仙君的钦点,这阆风使就是不如申道友的那个来得更有价值。”英婸叹气,“又听说仙君亲自现身在阆风之会上,承诺要带所有拿到青鹄令的修士出去游历——祝师妹,我还以为你们现在应该已经上路了呢。” 申少扬默默:这就是所谓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吗?明明方才英婸还在笑祝灵犀说话容易得罪人,却没想到这事居然还能推到他的身上。 不得不说,英婸和祝灵犀的口头功夫都一样,平平常常说着话都能把无关人士气的七窍生烟。 “话说到这儿,我也很好奇,申少扬、富泱和戚枫我都在阆风之会的赛事玉简里见过了。”英婸说着,很礼貌地看向祝灵犀,眼神却凝定了,“但——祝师妹,你后面那位气度不凡的道友,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 曲砚浓就站在祝灵犀身后。 她并不是在意尊卑次序的人,从来没坚持过所谓“上位者就要站在最前面”这种事,就这样像个沉默的跟班一样跟在祝灵犀后头,直到英婸忽然把目光投向她。 原来这就是上一届阆风之会的头名。 阆风之会的最初筹办者、千年来依然被世人冠以阆风之会真正的主宰者之名的传奇修士懒洋洋地点头:“你好,我叫檀潋,和戚枫家里是世交。” 知道曲砚浓身份的四个小修士一起沉默了。 以戚家在沧海阁世代传承的地位、时不时能和仙君有所接触的权势,和曲仙君怎么不能算是世交呢? 仙君非要这么自称,那、那也是没什么问题的吧? 英婸目光在曲砚浓身上停留了几个呼吸,大约是在判断后者究竟有没有说实话,然而曲砚浓打从会说话起就开始人话鬼话混着说,一千年过去炉火纯青,英婸根本看不出来异样,最后低下头,叹了口气,像是蔫了些。 “原来是檀潋道友。”英婸语气全无异样,既不强装欣喜,也不表现出沮丧,和对待申少扬三人时态度一样,说话也极坦诚,“我一开始还以为檀道友是曲仙君呢,可把我给激动坏了,现在才知道是我闹了笑话。” 从祝灵犀起,四个小修士都是心头一紧:仙君现在还没玩够这个白龙鱼服的游戏呢,冷不丁遇见一个直接点破仙君身份的人,这游戏玩不下去了……以仙君的性子,让她不痛快的人和事,一定比她更头痛。 申少扬紧张地望着英婸,只要后者再说出一句危险的话,他就赶紧冲上去救人——救英婸自己。 “正常。”曲砚浓点头,“毕竟是曲仙君当着大家的面说要带他们几个游历,现在持青鹄令的人都齐了,却不见曲仙君的踪迹,当然不免让人联想。” 申少扬惊愕地看过去——他压根没想到,仙君居然不在乎。 他们几个小修士都开始如临大敌了,没想到仙君听见英婸说怀疑她是曲砚浓,竟还没生气,甚至还很有兴趣地和英婸聊起天。 “仙君性子急,只怕当时在阆风苑答应得很好,后来却反悔了。”曲砚浓说起自己来,真是一点都不带美化,“最后让我捡了个便宜,拿着邀约函来上清宗狐假虎威了。” 她说着,笑眯眯的,好像在说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趣闻。 申少扬目瞪口呆—— 他见过不少当着别人的面解析自己的人,可是从来没有哪一个像仙君这样,怼起人来连自己都不放过。 仙君是真的不太在乎自己的名声啊。 “理解。”英婸一点头,“请把邀约函给我看一下。” 曲砚浓笑得很温柔。 她一摊手,“刚才心情不好,撕掉了。” 英婸:“……” 她真是头一回见拿着曲仙君的邀约函不好好珍惜,只因心情不好就能撕掉,反倒是符令用得飞快的人——该说不愧是戚枫的世交吗? 这几人到底来玄霖域干嘛来了? “既然有人做担保,那么没有邀约函也能上鹤车,不收你们清静钞。”英婸正色说,“但是那枚已经用掉的符箓,暂时还是不能生效的。” “为什么?”申少扬声音居然比曲砚浓还急。 为什么? 英婸露出微妙又无奈的笑容。 上清宗为訾议会做足了准备,不惜以重金网罗人才,这个借取宝物的法子,本也就是其中一环,所以在计划里,符令应当是訾议会进行到一半时才陆续发出去的。 谁能想到,会有人这么早早地用上符令? 假如现在就把宝物给出去,对方还会参加訾议会吗? “不好意思,这是宗门规定。”英婸语气亲切,但内含的不容更改很明确,“哪怕是符令申请借取的结果已经下达,宗门决定借给你,那也要再等等。” “至少在訾议会结束之前,是不能拿到手的。”英婸轻声说,“那块石头,我会放在鹤车的库房角落里,在訾议会结束之前,几位道友还不能接触忘川石。” 申少扬急死了——英婸到底知不知道,她如果坚持不让仙君遂意,仙君得气成什么样? 不把这件事扯清楚,他们还能走吗? “不妨事。”曲砚浓淡淡地说,“我都理解。” 申少扬:“……” 怎么回事?谁把仙君忽然掉包了? 曲砚浓余光瞥了他一眼,意味莫名。 ——不给她,这算什么事? 她有手有脚,自己走过去拿就好了。 要那么麻烦做什么? 87. 明镜台(十四) 在帷幕之后,藏着她等…… 英婸不了解“檀潋”,欣然于眼前几人的通情达理,伸出手,摘下腰际用红绳系起的笛管,横在唇边,架势摆足了,却没动。 申少扬早就注意到英婸系在腰带上的笛管了,那种做工粗糙、一看就是初学者随手制成的竹笛,本不该挂在早已成名的金丹修士身上,以英婸的实力,就算是饰品,也该佩戴一件极品法宝才对。 这样古怪的反差,让他忍不住想起当初在阆风苑里,曲仙君教他们四个人做笛子,还骗他们说,最后一场比试中要比这个。 ——结果直到他一头栽下碧峡水,生死之间突破金丹期,拿着空匣子上岸,也没有一点用到他苦心孤诣做出的竹笛。 申少扬想到这里,眼神充满谴责,哀怨地看向曲仙君:当时他信了仙君的话,憋在阆风苑里苦苦练了一个多月的笛子呢! 曲砚浓回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她早就把当初在阆风苑里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申少扬哀怨的眼神抛给她,简直像是抛给瞎子看。 “笛子是你自己做的?”她问英婸。 英婸微一颔首,笛子横在唇边,迟迟没有开始吹。 连申少扬都看明白英婸的迟疑不决,可是在场几人都和这位早已成名的半个前辈不熟,只有祝灵犀坦荡问,“英师姐,我们不是坐鹤车吗?为何要拿出笛子?” 以祝灵犀前往山海域之前乘坐鹤车的经验,每个驾驭鹤车的修士都是符箓一道的高手,以精妙的符阵驾驭鹤车。因此驾驭鹤车的修士往往都是上清宗精英弟子,让英婸来驾车,看似是浪费人才,其实恰如其分。 就算是祝灵犀自己,也不排斥结丹后驾着鹤车为宗门奔走一段时间聊以历练符道。 可现在英婸要启程,理应开始画符才对,怎么拿着个破笛子迟迟不动呢? 英婸唇角微微一咧,露出一个沾染了尴尬的笑容,“祝师妹,你一去山海域就是大半年,大约不知道,就在三五个月前,宗门与绝弦谷合作,改动了鹤车,现在鹤车全都是靠符笛驾驭的。” 她说着,顺势将手中的竹笛一翻,递到祝灵犀的面前,给后者展示那竹笛上雕刻着的复杂纹路,每个笛孔下都对应着几道符文,只要按照固定的曲谱吹奏,就能顺利驾驭鹤车。 远远看起来只是个做工粗糙的破笛子,实际上雕刻了重重符文,比所谓的极品法宝珍贵不知道多少倍了。 “你知道本宗向来致力于以符箓化万法,这种将符箓融于法宝中的办法踩准了长老们的喜好,没到半年就在全域普及开了。”英婸握着笛子,在手里旋了一圈,“这办法是绝弦谷先提出的,选择的曲谱也都是近些年五域盛传的曲调,如此一来也就不需要苛求驾车修士的符箓造诣了。” 虽然口吻和言谈都是褒赞的意味居多,但英婸的神色平平,看起来并不怎么推崇这种变化,她干咳一声,别样坦荡,“只是,画符起阵我无有不擅,驾鹤驭车也不在话下,唯独换成了吹笛……我委实不通音律。” 这话好熟悉,申少扬几人不由回过头看祝灵犀,当初在阆风苑里,祝灵犀也是这么对曲仙君说的。 总不能是他们上清宗修士祖传的五音不全吧? 曲砚浓目光一直虚虚地落在英婸的笛子上。 她忽然想起她自己的那支笛子。 不是卫朝荣送给她的那一□□支被她拿走,一直放在身边,有时独立寒秋,看湘江水逝,不知怎么想起他,又把那支粗糙的竹笛取出来,拿在手中把玩,反反复复地看,间或有许多次有过吹响它的冲动,可到最后也没吹。 就好似她已从他那里明白无用也是一种用处,可这无用之用对她而言如此奢侈,即使他慷慨地将这不费一钱的欢乐分享给她,她也只敢在他面前奢侈一把,挥霍一次。 等到分道扬镳,各回各家,她才拮据地收拢单薄的羽翼,珍藏那一次的挥霍,往后年年岁岁日日夜夜都回味,可永远不会再有下一次奢侈。 那支由他亲手制成的粗糙竹笛,直到因年久崩毁时,她也只吹响过一次。 也不是她后来在上清宗时请人精心锻造的玉笛,那支玉笛品质堪比极品法器,一度是她的爱物,她用那支玉笛敲碎过许多穷凶极恶的魔修的脑袋,充分诠释了有些人就算学会了无用之用也做不成诗情画意的风雅之人。 如此珍贵稀罕的玉笛,有个善始,却没能得个善终,更没能陪着她跨越千载,成为曲仙君传说里的又一件至宝。 早在千年前,在她还在上清宗的时候,晋升化神的前夕,若水轩庭院后烟波浩渺的碧湖后突然浮出十数只元婴巨蟒,谁也不知这些生于沧海的妖兽究竟是如何游入不接外海的碧湖,直入上清宗腹地,肆虐纵横。 彼时大名鼎鼎的曲仙君还不是化神仙君,纵然有移山填海的本事,也终究只是芸芸众生里的一粒石子,没本事于一念之间瞬杀十数只同阶大妖,刀光剑影里,还是留了可乘之机,等到一战过去,趁夜潜入的十六只元婴妖兽尽数陨落,可上清宗也因此死伤难计,一片哀鸿。 夤夜鏖战后,精疲力竭的上清宗弟子强打精神收拾残局,分整元婴妖兽残躯时,不知是谁发现,其中一具巨蟒残躯上,一支看着分外眼熟的玉笛狠狠贯穿而下,将巨蟒坚逾玄铁的鳞片彻底洞穿,笛身也布满裂痕,向上轻轻一拔,便和鳞片一同四分五裂,碎得再也拼不起来了。 发现这支玉笛的几名上清宗弟子没将之当回事,只在月余后的闲谈里无意间提及,共同回忆起那一战中,曲砚浓于盛怒中全力出手,以掌中的玉笛作箭,朝其中一只巨蟒悍然一掷,将那元婴期的大妖立毙当场。 当时全宗上下惊惶一片,哀鸿遍野,嘈杂的环境里很难留意他人的战局,更别提别人的交谈,只有寥寥几人不清不楚地听见曲砚浓在盛怒出手之前,语气冰冷带怒,隐隐约约叫了一声“长亭”还是“上庭”之类的话。 可这毕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连提及的人也只做谈资,谁也不曾当回事。 唯有一个全宗知名的老好人,脾气绵软,被迫包揽过各路师兄师姐塞来的宗门杂务,几乎走遍整个上清宗,发出一声无关紧要的感慨,“……说起来,夏长老的若水轩里,本来也养了一条元婴巨蟒呢。” 卫朝荣送给她的粗糙竹笛碎在想用而不敢用,珍贵罕有的玉笛碎在刀光剑影,她辗转里想起过那么多遍,可今天想起的却是另一支。 一支背后没有藏着故事的、最普通的笛子。 说是一支笛子,其实并非特指某一支,而是指她从他那里学来了无用之用,花了很多年拿起笛子,却没想到在道心劫里又慢慢放下了。 她总觉得世事无趣,做什么都只有一时半刻的兴致,再往后就是深深的空虚寥落。 最开始,只是对新鲜事物没了探究的兴致,无论见到什么都牵动不了心绪;再后来,从前的爱恨也消磨,自己却浑然不觉,直到偶然回顾,才发觉心底早已荒草丛生,唯有和他有关的那一点记忆还鲜活。 对一个性情炽烈激越的人来说,慢慢淡忘爱恨悲欢,无异于世间最大的酷刑。 她激烈挣扎,有好几百年什么事也不做,全心全意地扑在这场困兽之斗里,她不相信自己会有一天连爱恨也不能自主,成为她心里不名一文的、真正的废物。 一支无用之用的笛子被她带在身边,承继了多年前蒙昧未解的情愫,也见证过她萍水相逢友情,最后在阆风苑里吹响一曲兴之所至的阆苑曲,她原以为那是她到最后也不会遗忘的东西,可时光荏苒,在漫漫尘霜里,她紧握的手慢慢松开,在未觉时坐视掌心的沙飞走。 到那场无声挣扎的结尾,她残留着一点不甘心,仍口口声声说着要对抗道心劫,卫芳衡见证着她很多次拿出竹笛,放在身边,每次都做足了对抗的决心,可几个年岁过去,不知不觉又放下了。 再惊觉,再不甘,再拿起,再放下…… 说不清多少次有去无回的轮转,她到最后也许已觉得这徒劳无功的挽留本身也无趣,在记忆中的最后一次惊觉论沉沦后,她又一次取出,拿起,看了半晌,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没意思极了,何必再重复这已知终点的旅程? 于是她松开手,任那支竹笛落回乾坤袋中,一次放下,就再也没有拾起。 后来,她寥寥落落零零散散地想起,只是想起,连手也不曾再伸出过。等到她想也不再想起的时候,她心里模模糊糊地知道,过去的那个曲砚浓在她身上离开了。 卫芳衡问她说,淡忘自己的过去,是不是有一点可惜? 她不回答,因为这个问题实在也很无聊,如果她当时感到可惜,就不会忘,她已无悲无喜,谈什么可惜?有情是她,无情也是她。 真正觉得可惜,唯有重拾之后。 千帆过尽,心绪重拾,故地重游,触景生情,她忽然觉得有点可惜。 “吹吧。”曲砚浓说。 管什么不通音律,能吹响时,就尽情吹响,别等到意兴阑珊,再也拿不起了。 英婸轻而易举地放弃挣扎,驾驭鹤车本就是她的差事,她也不是矫情的性子,总是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子? “献丑了。”英婸干脆地举起竹笛,深吸一口气,吹响悠悠笛音。 英婸没有过谦,她说自己不擅长音律,吹得不好,并不是在客套。四个小修士都在阆风苑里被迫学过吹笛,笛音一响,大家都听出来了,好似每个调子都能对上曲谱,但又有点微妙的偏差,节奏忽快忽慢,像个漫无目的兜兜转转的小孩子。 然而就在这蹩脚的乐曲声中,隐晦的符文从笛管里如轻烟一般悠悠飞出,在日光下形成一道道符阵,跨过波光粼粼的湖水,飞向对岸的鹤群。 原本高傲伫立的鹤群忽而振翅,白羽齐飞,迎向半空中的符阵,在硕大的符阵里徘徊盘旋,羽翼纷飞,渐渐飘满符阵,将那一片天遮蔽地看不清了,只能望见满眼纷飞盘旋的羽翼。 等到英婸支离破碎的笛声终于吹至最后的篇章,让人眼花缭乱的白羽黑翼也终于不再旋飞,缓缓地凝定了。 定睛一看,半空中已没什么硕大符阵,也再找不到什么鹤群,停驻在眼前的,分明只有一座华美精致的銮舆,高逾楼阁,车身尽是黑白纹路,仿佛有无数鹤翼印在车身上。 申少扬眼睛一花,再一看就只剩下一座銮舆了,很没见识地瞪大眼睛,“刚才那些鹤是真的还是假的?” 英婸放下竹笛,擎在掌中,伸手向鹤车彬彬有礼地一引,一边回答申少扬的问题,“是真的,也是假的。” 鹤车是将已死鹤妖的躯体加以炼制,躯体中犹然保留着鹤妖的一两分精魄,因此宛若生时,未起阵时便如鹤群,起阵后就成了銮舆。 “鹤车是本宗先辈所创,除了机心巧妙之外,有鹤妖精魄催动,比寻常飞行法宝快上将近两倍。”英婸微笑,随口介绍,“自鹤车诞生以来,本宗沿用改进,已有一两千年。” 一门机巧绵延千年,已成了一种承载厚重历史的象征,上清宗的传承太悠长,以至于每一块砖瓦都透着岁月的痕迹。 在岁月的底蕴上,五域中没有任何一家一户能与上清宗相比。 土包子申少扬大开眼界,跟着登上鹤车,左顾右盼,哪里都觉得新鲜,凑在墙面上看来看去,冷不丁看见黑白纹路里歪歪扭扭地刻着一排扭曲的小字。 字迹荒疏,还有铲子在上面反复铲过的痕迹,因此看起来模糊不清,需要细细辨认。 “别看那个——”祝灵犀目光跟着他弯腰的动作一起落下,还未看清那行字,已经明了,骤然出声制止,语气一反常态地急促,“申少扬!” 晚了。 申少扬已经看清楚那排字了。 ——妖兽有魂灵,肉骨亦娘生,炼尸化精魄,何异点人灯?泱泱清灵脉,作此饮血行,翻遍上清经,行行不见循,祖师魂如在,惊魔化仙名。 申少扬一下子愣住了。 祝灵犀看他不说话,便知道他已经看清了,抿着唇,从来沉肃的面容上,露出近乎难以为情的窘迫,艰涩开口,“那是宗门内部分极端推崇道法自然的修士留下的。” 以上清宗对妖兽的纵容和保护力度,若无修士真心支持,如今的法度必然是推行不下来的。上清宗内真的有一部分修士致力于此,对于宗门内许多传承多年的老规矩也相当不满,认为先辈的许多遗留太过残忍。 鹤车是由鹤妖躯体所制成的,又要驱使鹤妖残存的精魄,早就被抨击残忍,要求取缔,只是宗门不曾回应罢了。 得不到回应,鹤车也不曾被废除,这些修士就致力于在各方鹤车上留下自己的主张,希望乘坐鹤车的修士看到后能幡然醒悟,抵制鹤车这种残忍的法宝。 “故意损伤鹤车的修士,都会被獬豸堂带走。”祝灵犀有些难堪地说,“但这种事屡禁不止,很多鹤车上都有这样的痕迹。” 祝灵犀当然是会感到难堪的。 宗门内部的分歧是自家人的事,关起门来吵架也就罢了,摆到域外来客的面前,那就有点丢人了,更何况这行刻字说得如此激烈,甚至说使用鹤车就是欺师灭祖的魔修行径,每个一直以天下第一宗自豪的上清宗弟子都得气得发堵。 一不小心撞见了别人家宗门的矛盾,大家左顾右盼,就是不去看墙壁,识趣地不提,只有申少扬还有点疑惑的嘀咕,“这些人难道不用妖兽材料制成的法宝和丹药吗?” 那么多法宝法器、丹药符箓,全都是从上古传下来的方子,虽然时隔千年,有无数后来者修订改进,但改进也不可能把妖兽血骨全都改掉吧?谁那么闲得慌? 祝灵犀更沉默了。 “这世上还真就有人这么闲。”英婸回过头,她不像是祝灵犀那样难堪,反倒有种坦然,“我们上清宗独有的苦修士——不用任何法宝、丹药,拒绝一切妖兽材料制成的用具,平生致力于改进各类遗方,毕生追求就是让修行不再需要建立于妖兽的血肉之上。” 修为仍然不免建立在妖兽的血肉上,并且不知道宰过多少妖兽的申少扬默默地闭了嘴。 他也像是富泱和戚枫那样,学会了左顾右盼,好似刚才什么也没听到一般,看来看去,忽然问,“咦,檀潋前辈去哪里了?” 鹤车的回廊后,繁复的楼梯间,硬底云靴踏着木阶梯,一步一步向顶楼走去。 转过二楼的茶室,走过三楼的憩室,她踏上被重重阵法和符箓镇守的顶楼,慢慢地走到尽头,伫立。 巨大的方石静静地摆在那里,玄色的厚绒布上遍布符箓,盖在方石之上,掩得严严实实。 她知道,在帷幕之后,藏着她等了一千年的那个人。:,,. 88. 明镜台(十五) “我想,他是个死心眼…… 上清宗家大业大,在保存奇珍异宝上自有一套完备的方法,忘川石质地脆弱,极易被灵气波动损毁,无法用寻常符箓封存,于是为了保护忘川石,特意用材质特殊的帷幕盖在忘川石上,将符阵绘在帷幕之上。 有符阵运转,一层帷幕便如铜墙铁壁,既能隔绝符阵运转所带起的灵气,又能保护帷幕里的忘川石。 唯独有一点不妙,防得住灵潮汹涌、防得住坎坷意外,却防不住有心人。 只要轻轻地一抬手,都不用使上多少力,就连毫无灵气的凡人也能轻而易举地将这帷幕揭开。 那些精密繁复的符阵,能挡得住瀚海沉浮,却在人心一念间形同虚设。 上清宗一向如此。 曲砚浓抬起手,指尖轻轻搭在厚重的帷幕上,如拨动春半的柳絮,却凝在那里,久久未动,像是在等谁。 纤细坚冷的触手从她指间蜿蜒而生,攀着她的手背一路向上,如同虬枝般,将她的半只手都包裹在其中。 乍一看,幽黑的触手密密地覆盖她的手,莫名吊诡,让人轻易便联想到那些古老而恐怖的传说。 曲砚浓指尖微微用力,将帷幕的一角攥紧,任由那幽黑触手交错,在她掌心写下荒疏语句。 “别看。” 他说,别看。 曲砚浓垂眸望向她的掌心,坚冷幽黑的触手泛着淡淡的光泽,有着逾越金铁的冷凝,透过这冰冷的触手,望不见背后那个人残留的温存。 “为什么?”她单刀直入。 触手微微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连风都能将它带起,这坚逾金铁的质地也无用,可到落笔,又有铮然,“我怕你会后悔。” 曲砚浓既明白他,又不明白他。 怎么情到浓时生死相随,过尽千帆以后,却又收了最后一帆,伫立在渡口之外,遥遥怅望起来了呢? 若是她,哪管什么朝生暮死、芸芸众生,有一分爱恨也要烧尽,还不到生关死劫前就已如飞蛾扑火了。 “我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她问,语气淡淡的,像一捧一触即化的雪。 触手缠绕着她的掌心,冷冰冰的,“也许等你真的看清我的模样,就会后悔为什么要站到这尊忘川石前。” 曲砚浓漫无边际地浮想,随口问,“为什么?难道你长得很丑,不敢让我看见吗?” 其实都是瞎话,她最清楚卫朝荣究竟长什么样,哪怕千年弹指如飞沙,她也半点不会忘。 幽黑触手在她的掌心微微用了点力,很平静,“也许是吧。” 曲砚浓的手倏然停顿。 其实这样的话他们从前也说过很多回,其实她对他的兴趣最初也来自容貌,在漫长的欢爱缠绵里,她也说过无数次她只是见色起意…… 可他要是改换了模样,变了容颜,她其实也不会翻脸无情。 那样漫长的岁月,她用冷冰冰的戏谑包裹内心的惶惑和真情,有多少她不自知的怯懦主宰了归路,带他与她两处飘萍,挣扎随流水,越行越远。 “我不在乎。”她脱口而出是决然,连自己也一怔,“不管你长成什么样子,我都不在乎。” 如果让一千年前的曲砚浓听见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一定以为一千年后的自己是疯了。她一路奔奔忙忙追逐朝夕欢愉,到最后居然说“不管你长什么样我都不在乎”? 那这精挑细选、谁也看不上的脾气,难道都是她自己装出来的? 她又怎么会为了一份消遣般的喜欢,做到这种地步? 曲砚浓自己也想不明白。 她不缺旁人的追逐和追捧,也不缺任何人的爱慕,愿意为她而死的人如过江之鲫,少了一个,转眼便能补上一个,寻常人也许会因为他人奋不顾身的爱慕而感动至深,她怎么会? 可在漫长的诘问里,她早已不去想了,没有必要。 “无论你是什么模样,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曲砚浓慢慢地说。 就算卫朝荣变成魔后形容诡谲,在她心里也还是很多年前的沉逸刀修,轻易便能拨动她的心弦。 漆黑的触手沉沉地向下滑坠了一瞬。 杂陈五味虽藏在妄诞躯体的心口,却好似能通过这坚冷的触手传递过来,默默无言地垂落在她的掌心,如潮汹涌。 这一份爱恨如最烈的烧酒,哪怕密闭封存,也有余韵袅袅,顺着细碎轻风转入心腔,不醉人,人已醉。 曲砚浓蓦然抬起垂在身侧的手,神色几分茫然,掌心与心口相贴,听见胸腔里奔涌的情潮。 心口一点热血,流过奇经八脉,分明只有浅浅的一股,却好似大江大河解冻,春水涛浪,声声汹涌。 那过去荒诞灰败的岁月,像是墙角结了块的灰堆,倏然崩解,露出曾经的鲜丽。 她蓦然攥紧了掌心的帷幕,向下用力一拽—— 厚重的绒布倏然滑落,无声地坠落在地,巨大方石于晦暗中静静伫立,清明如镜的石面映照出她模样。 屋室幽晦,不曾点起灯火,只有寒窗外隐约的日光透过窗缝,环游泡影一般辗转过她衣袂,只有一缕浅淡幽光映照她眉眼,在石上映照分明: 瑰姿艳逸神容,明明赫赫,一眼如寒秋。 不再是万般皆无谓、世事不关心的静寂,她目光灼灼,像烧不尽的野火,用尽气力燃尽周天四野。 身形高大英挺的男人静静地伫立在她身后。 模糊的倒影映不出她唇边浮泛纯然的微笑,也没能映照出他眼底汹涌的波澜,可她已不需要。 她默然无言,像是忘了声息,沉默地与他对视,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曲砚浓不说话,石中人说不出话,他们在石中紧密依偎,靠得那么近,好似伸手就能将彼此紧紧相拥,可镜中花、水中月、梦中身。 “原来……”她终于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还有点陌生,像是在千年时光里暂寄过,今又解封,“你是真的。” 妄诞幽晦的身影笔直地伫立,在石面上如此模糊,就像是越过岁月的一段幽影,让人情不自禁伸出手,想去触碰他究竟是否真实。 曲砚浓的手指轻轻地点在忘川石的石面上。 指尖的触碰最敏感,一点摩挲也似直通心窍,指腹下的石面不知是多少年前形成的,无人打磨,些微的毛糙,不轻不重的痒意。 隔着一方青石,她指尖落在他眉眼。 “什么真的?”他问。 曲砚浓的手指在石面上轻轻地打旋。 无论怎么触碰,都只能触及冰冷平板的石面,没有一点温度,“真的是他。” 幽晦的虚影身形笔挺,隔着忘川石,神情都模糊不清,只有目光像是不熄的光,凌然锐利地落在她身上。 漆黑触手一笔一划,浅淡的魔气在她掌心凝成字迹,“是真是假,有那么重要吗?” 曲砚浓微微蹙眉。 “当然。”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有点疑惑,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问。 高大笔挺的虚影动也不动,仍然伫立在原地,虽然看不清神色,却好似能透过石面传递他灼灼欲燃的目光。 幽黑触手在她掌心写:“戚长羽。” 曲砚浓微怔,没反应过来——他忽然提起戚长羽做什么? “戚枫。”他又落笔。 曲砚浓的犹疑藏也藏不住,她总觉得读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可又好像早就明白了,只是不敢相信。 “碧峡,申少扬。”触手微微用了点力,敲了敲她的手心。 曲砚浓一腔的酸涩忐忑全都被他这寥寥几笔冲淡了,她啼笑皆非,还有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明明是荒唐好笑,可到唇边,脱口而出是嗔怒,“你是不是笨啊?” 一千年过去,好不容易再相见,他问的第一句,居然是旧账。 他竟真的以为她会找人替代他,以为她对他的情谊薄如纸,只会虚渺地在旁人身上找寻他的一点影子,满足她求而不得的爱欲。 原来为她闯生关死劫也不眨眼的一个人、刀山火海也面不改色的那个人,居然也会把这种事放在心里念念不忘,他是耿耿于怀了多久,又为什么到如今藏不住? 那神容都似卫朝荣的幽晦虚影定定地站在原地。 “我没说这样不好。”他慢慢地操纵着漆黑触手写着,其实凭借一枚灵识戒跨越山海写下文字是很累的事,耗费的灵识足以搅动冥渊数次涛浪,可触手落笔很稳,他以近乎无限的耐心,很慢很慢地写,“世事本已很苦,前路总是荆棘丛生,做些能让自己心情欢悦的事,很好。” 曲砚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都站在忘川石前了,他居然和她说找些替身也很好? 这么洒脱,这么豁达,他还质问什么?又何必隔了一千年再来找她,直接在冥渊下孤独终老不就得了? 漆黑触手仍然不知疲倦地写就:“只是,不必纠缠于过去,不要为了追逐已逝之时,而放弃现在和将来。” 曲砚浓沉默。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千辛万苦找到她,好不容易和她相见一面,居然叫她放下过去。 她不仅不明白,不仅不放下,还莫名生出一股恶气,狠狠地对准他,带了点笑音,可听起来冷冷的,说不尽的恼火,“我就喜欢在别人身上找过去的影子,就喜欢留在过去,行不行?” 妄诞不灭的虚影如晦暗的烛火,微微颤动了一下,他高大英挺的身形也随之向前晃了一下,转瞬便站稳了,凝立在那里,像是不曾有过动摇,十足的坚冷。 “困在过去,困在心魔里,你也甘心吗?”他问。 曲砚浓已恼火极了。 他这样磨磨蹭蹭、瞻前顾后,到底在犹豫些什么?就算她深陷心魔,困的也无非就是她自己,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不然呢?”她冷冷地反问,“我把过去都忘了吗?” 妄诞不灭的魔在冥渊下一动不动。 他像是在虚渺的风里化为了坚冷的雕塑,风沙吹不动他眉眼沉冽。 玄金索深陷进他胸膛,黑色的血洇洇地涌出,可他好似没有一点感觉,操纵着触手,堪称从容平静地在她掌心写下,“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倘若深陷过去会让你心魔缠身,不如忘记。” 黑血一滴滴落在泥土里,拼命腐蚀着土壤,而他浑然无觉,目光灼灼,像是最炽烈的火。 谁要是看见了他此刻的神容,绝不会相信他口中与相忘有关的任何一个字,那些仿佛平静从容的语句,每一个都仿佛是体面的伪装,去隔绝沉逸下的疯狂。 可惜曲砚浓看不清。 “相忘于江湖?”她语气冷淡地问,“谁先忘?谁后忘?” 卫朝荣寂寂无言。 他操纵着触手,写的很慢,“我想,他是个死心眼,总要比你慢上一点。” 曲砚浓手指微微用力,按在他的倒影上,恨不得用手指尖给这石面戳出一个大窟窿,假想这样就能把他从忘川石里揪出来,好好地把他教训一顿。 “那就谁也别忘。”她语气疏淡,不容悖逆,“就算毁天灭地、洪水滔天,也要往前走。” 卫朝荣蓦然收了声。 他不作声地伫立在原地,看她眉眼明赫如曜日,目光迥然能将任何人点燃,此刻带着十足的不解和恼火,抬着头,瞪向前方,问他—— “你究竟在迟疑什么?” 他苦笑。 在她看来一切总是如此轻而易举,肆无忌惮地追逐,心意摆在台面上,应当一眼就看明白,可是…… “曲砚浓,”他轻轻地说,触手在她掌心也轻轻地写,“我看不见你。” 曲砚浓怔住。 她后知后觉地低下头,重新望向自己掌心的漆黑触手。 在她看来,她就站在他的面前,能模糊朦胧地看见他的身影,看见他笔直伫立的模样,他的心事几经收敛,却也一览无余。 这一切太过理所应当,以至于她也忘了,忘川石只能映照出她身前身后,映照出她所看见的世界,而卫朝荣通过她掌心的那些细小触手来窥探这个人间,即使被忘川石映照出来身影,也只是映照出了那具藏在冥渊下的躯体,他本身与那个站在她面前的影子没有一点联系。 卫朝荣是看不见她神容的,她自以为一览无余的心绪,其实都被一重重的屏障阻隔,谁也看不清。 他看不见她这一刻的神容,也看不清她曾经的心,所以在无所适从里患得患失。 千年前、千年后。 原来无论经过多少次,同一个人还是会重蹈覆辙,栽进同样的坑里。 曲砚浓默然失语,很久才像是慢慢找回了自己声音。 “我没有心魔。”她说,如此心平气和,真正认真地解释,“我的道心劫,并不是因为执着于过去。”:,n..,. 89. 明镜台(十六) “我欠你的月华珠。”…… “坦诚”。 这个词对曲砚浓来说相当陌生。 她那么高傲,又紧闭心扉,冷淡抽离地审视芸芸众生,落在泥淖里也不曾低下头,许多魔修们讨厌她确乎是有道理的,她又不曾把谁放在眼里,别人又凭什么喜欢她呢? 曲砚浓特别就特别在这份不言自明的傲慢,至少没叫人觉得德不配位,那些因为她的目空一切而心生反感的人,在厌恨排斥的同时,总也免不了不情不愿地承认,曲砚浓这个人倒也配得上这份目中无人,她的傲慢不算是莫名其妙,反倒恰如其分。 卫朝荣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就明白她是什么样的脾气。 说来也怪,曲砚浓在魔修中的名声也算不上好,别人提起她来,总说她性情喜怒无常,好似多么招人厌烦,可是每每闲谈瞎聊,十次里有八次会提到她,她人虽不能同时身处多地,但名字却能不见尽头地出现在不同人的谈话里。 他们爱聊她,从她心情愉悦时的豪掷千金、翻脸无情时的下手狠辣,到她曼妙的欢笑、瑰丽的容貌、慑人的神魄,在座者中,谁若是有幸和她打过交道,只要稍稍比人群中的无言一面更特别一点,立刻便会其他人捧为话题的中心。 在那些夸大其词的谈天说地里,话题总是以“她这样的脾气,只怕是没有人能在她身边活得了,就算活得下去,恐怕也忍不下去”告终。 谁能受得了曲砚浓的脾气? 卫朝荣绝大多数时候只是默默地听着,只有在话题走向令他情不自禁皱眉的时候出声打断,有时引来旁人挤眉弄眼,却也从来没人觉得他的反应奇怪——多奇怪,她这样一个谁都害怕、谁都敬而远之的脾气,众所公认的“没人受得了”,可有人爱慕她,又像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他在人群中,和任何一个普通的魔修没有区别,都是她离奇魅力下的仰慕者,放归人海中,他便也是平平一员。 可卫朝荣从没去“忍”。 说出来也许旁人不会信,他每次见到她,从未觉得她的脾气令人需要忍耐,他偶尔叹气,偶尔无奈,偶尔于苦涩中流露出一个由衷的微笑,唯独没有哪一次在她身侧时想过“她要是没这么傲慢就好了”。 他还记得有一年,在他的仙修身份暴露之前,他们已勉强算得上互相信任,能在危机中毫不犹豫地把后背对准对方,携手夺取了一枚月华珠,筋疲力尽,却不幸被闻声而来的魔修伏击,敌众我寡,随时都可能被蜂拥而上的魔修们打倒。 短暂的僵持对峙,是因为对面的魔修们并非一伙,谁都想要月华珠,谁也不想做出头鸟、第一个尝试曲砚浓的手段,更不想背上杀了碧峡魔君嫡传弟子的黑锅、引来檀问枢的报复。 有大胆的魔修挑头,装得很客气,请曲砚浓把月华珠交出来,承诺只要她交出月华珠就能平安离开。实际上,这人并不能服众,他的承诺并不能代表对面的所有魔修,而曲砚浓若是真的愿意交出月华珠,到底交到谁的手里,他也巧妙地没直说。 那时卫朝荣已经在魔门待了很久,对魔修这些小把戏很稔熟,他知道凭借“碧峡魔君嫡传弟子”的身份,曲砚浓若是愿意交出月华珠,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必然能全身而退,甚至于谁若是敢对她出手,还会有人争相为她击杀那个凶徒。 然而,一个名声在外、有化神魔君做师尊的魔修天才,肉眼可见的状态萎靡、实力锐减,连月华珠这样的宝物都不得不拱手让人,如何不让这些天生逐利的魔修心生贪欲? 月华珠只有一枚,注定只有一伙人能得到,其他人若是放弃争夺月华珠,是不是能肖想一下曲砚浓身上的财宝? 贪念一起,杀心自然也就有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家自然都很警惕,不敢对曲砚浓出手,生怕被谁搞了黑状,引来碧峡魔君的怒火,然而等到曲砚浓离开后呢? 天高海阔,找个没人的地方趁你病要你命,毁尸灭迹,谁知道? 斗篷下,卫朝荣已握住了刀柄。 月华珠是绝对不能交出去的,不仅不能解决真正的危机,反倒还会暴露出己方的虚弱不安,能活着离开这里,却未必能活着回碧峡。 何况,月华珠也是他们九死一生得来的,凭什么拱手让人? 总归都是亡命一搏。 曲砚浓在他身侧冷笑了一声。 她脾气很大,这是公认的,可是不曾和她打过交道的人,也不会知道她这人气性有多烈,除了对敌人狠,她对自己也有一种漠然无谓,谁若是叫她不爽了,她是真的能搏命换个爽的。 “给我。”她看也不看他,手朝他面前一摊,冷冷淡淡的。 月华珠在他手里,他们商量好归他处置,因为前一次联手时,曲砚浓认定欠他一个人情,这次便有来有往地还给他。她没动月华珠,只问他要了丹药来弥补这份人情的“差价”。 论理说,这已经是卫朝荣的东西,曲砚浓没有资格处置,卫朝荣也完全可以不给她,可她那样的脾气,伸手时半点也不带犹疑的,反倒理所应当。 而卫朝荣呢?他也当真“没出息”,已经到手的宝物,她一伸手,他便也平静地放进她掌心,不带一点犹疑。 如果这时有个第三人误打误撞地问他,究竟为什么会把月华珠给曲砚浓,是不是已对她情根深种、予取予求了?他自己可能也说不上来。 他总觉得还不至于到那个地步,觉得自己对她有爱慕,却也没到为她抛弃一切的地步。他常以为他对她的喜欢虽然已经很深,却终归还是要让步于现实的。 “卫朝荣”是仙门送往魔门的重要暗棋,他是牧山宗的唯一希望,这世上总有太多重要的事物,虽然让他身不由己、疲于奔命,但却是他不得不背负的重担。 一腔爱慕,他投入时轰轰烈烈,不留余力,却总是莫名悲哀。 这一份无法言明的悲哀,让他一次又一次放纵,在她面前总是情不自禁地抛开些现实的算计——想要现实,他们从前、往后,到处都是,紧握的仅有当下,又何必着急呢? 她问他要她许诺归他的东西,他也就心平气和地给。 曲砚浓从他手里一把拿过月华珠。 她冷着脸,两指拈起那枚圆润莹光的月华珠,定定地望着对面诸多虎视眈眈的魔修。 望见月华珠辉光的那一刻,不少魔修已下意识地屏息,露出藏不住的贪欲。 “只要我交出月华珠,你们就承诺放我走?”曲砚浓拈着月华珠,迎着无数炽热贪婪的目光,语调荒疏漠然。 对面的魔修见她当真取出月华珠,只当她是妥协了,喜形于色,“识时务者为俊杰,曲道友果然是聪明人,真决断。” 曲砚浓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人。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语气漠然地将对方的话重复了一遍,“聪明人,真决断?” 她冷冰冰地笑了一下,抬起手,两指微微运力—— “咔擦。” 一声轻响。 在对面无数魔修惊怒的注视下,那枚承载了数不清贪欲的月华珠,被她两根纤细白皙的手指轻飘飘地以捏,就这么彻彻底底地捏碎了。 碎成齑粉,随风而散,月魄转瞬化为烟霞融入天地,谁也来不及挽留,毁得一干二净。 也就在月华珠碎裂的那一刻,曲砚浓袖口骤然飞出纨素,比消散于天地的月华更声势浩大,转瞬便向对面飞去,星流霆击般落在那个说出“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魔修身上。 当头而下,声势摄魄,几乎叫人心惊胆战。 那个魔修敢在鱼龙混杂的人群中主动挑头,又敢直言逼她交出月华珠,本身实力自然也不容小觑,谁料被她这么势如雷霆地一击,竟连反抗的机会也没有,一击毙命,死得何其干脆。 等到那人的尸体慢慢倒地,发出“砰”一声巨响,所有人才如梦初醒,瞠目结舌地瞪着曲砚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群狼环伺,状态萎靡,她不仅没有一点退让,居然还敢如此嚣张,直接出手要了一人的命? 她难道就不怕大家一哄而上,一人一击,叫她尸骨无存吗? 在震惊之后,才是后知后觉:她居然当着大家的面,直接把月华珠给毁掉了! 月华珠那样珍贵的宝物,不知多少年才能出一枚,她当真是一点也不带犹豫,败家子一样反手毁掉了!魔修们倒宁愿她是宁死不交月华珠,左不过就是刀光血影里各凭本事,可她怎么就直接毁掉了——她不是还有余力,反手就能杀人吗? 她毁月华珠干什么呀! 曲砚浓面不改色,对面一干魔修倒是勃然色变,心疼得脸都扭曲了,目眦欲裂,瞪着曲砚浓的样子,仿佛她毁掉的是自己的宝物。 偏偏这人毫无败家子的自觉,轻描淡写地一笑,“什么阿猫阿狗,也来抢我的东西。” 她身上没什么戾气,但结合那一言不合便雷霆一击、奇珍异宝说毁就毁的行径,远比疾言厉色冷酷百倍。 哪怕是身处劣势,生死攸关,她也如此肆无忌惮,仿佛天生不知退让与权衡,连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更不怕激怒人数众多的敌人。 一切仅仅只因一句:“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 如此的傲慢。 倘若不曾身临其境,旁人是绝难体会到那一刻站在曲砚浓身侧的如坐针毡感,无数道粘腻恶意的目光如有实质,带着不熄的怒火,仿佛随时就要一哄而上杀他们泄愤。 可卫朝荣稳稳站在那里,只有点想叹气。 曲砚浓毁了月华珠,看似是一步昏招,实际上恰恰解了他们的困局,对方皆逐利而来,她便把这份利益毁得一干二净,对方趁她实力不济,她便大动干戈雷霆一击,震慑四座。 没了月华珠,又眼看着曲砚浓实力惊人,对方一群乌合之众,又怎么还会继续? 只要对面的乌合之众没有真的失去理智,这场困局就算是完美破解了——唯独一点不好,他们两人辛辛苦苦豁出命换回来的月华珠没了。 两月的九死一生,她轻飘飘一捏,全白干。 慑于曲砚浓雷霆万钧击杀一人的实力,魔修们于万般愤恨中,终归还是理智占上风,不情不愿地离去。 卫朝荣到这时才语气平淡地开口:“我记得,你好像把月华珠给了我。” 她想也不想就捏碎月华珠的时候,是否曾有那么一刻想过,这是他的月华珠?他还贴了不少丹药给她。 曲砚浓朝他笑得很妩媚,但那一刻在他眼里十足无赖,曼声曼语,漫不经心,“哎呀,以我们之间的情意,难道真要分得那么清楚吗?” 卫朝荣冷着脸,垂眸看她,回答得相当无情,“要。” 曲砚浓还是软绵绵地笑,“可我已经毁了,怎么办呢?” 卫朝荣神色冷冷的,仿佛不为所动,“怎么办应当是你来想,而不是我来想。” 曲砚浓语气轻飘飘的,哄小孩似的,“等我再找到了,还你一枚月华珠,这总行了吧?” 卫朝荣不说话。 月华珠本就珍惜,不然也不会令他们九死一生去夺,曲砚浓说要还给他一枚,谁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到手? 可曲砚浓什么也不多说,只是笑吟吟地盯着他看,一副“我知道我做得不对,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的模样。 卫朝荣握着刀柄的手微微发紧,他沉默了许久,居然真的点头,应下这不知究竟有没有机会兑现的承诺。 “好。”他说。 用一枚珍贵无匹的月华珠,换她身处绝境也悍然肆意的傲慢。 道理上来说,他应当很可惜的,可事后无论他怎么回想,居然都没有琢磨出一点可惜和后悔。 他如此轻易地接受她的傲慢,如同宿命,连带着接受她的迂回、接受她逃避面对爱的行为,接受她从不坦诚,傲慢地掩藏她的心绪。 ——这可是个傲慢到深处绝地都要高高抬头的人,她对他迂回一点、矜持一点,又有什么奇怪的吗? 卫朝荣习惯了。 可一千年后,忽然有这么一天,她悄然敞开了心扉。 哪怕只是一隅,哪怕只是一句。 忘川石前,曲砚浓说了一句,又觉无限尴尬,她这人总是这样,倘若让她损人,可以变着花样不重复,但若是要解释自己的劫难,总好像是在求谁的同情一样,她浑身难受。 “总之,你别信戚长羽的瞎猜,我从来不会因为回忆起卫……那个人,而深陷心魔。”她含混地说,“我回忆你……那个人,只是因为我舍不得忘记。” 这几句话简直已经耗尽她全部的力气,让她浑身不自在,简直尴尬得想把忘川石重新盖住——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从前的情话如山如海,从不见她尴尬,怎么偏偏现在说两句就不好意思起来? 她这还什么都没说呢! 曲砚浓紧紧板着脸,刻意将那股不自在掩藏在疏淡冷漠的神情下,目光游弋,不看面前的忘川石,反倒去看这逼仄阁楼上的其他宝物,胳膊肘碰到柜子,也不知上面是怎么放置的,居然听见一声绵长的咕噜噜的滚动之声。 不一会儿,一个圆滚滚的球便滴溜溜地从柜子里一路滚到曲砚浓面前,恰恰在柜子边缘落下,跌在曲砚浓的手心里。 曲砚浓随手握住了那枚被符阵封印的圆球,目光随意地一瞥,透过符阵,望见那圆球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居然一怔。 微不可察的月华气息从符阵下渗透出来,若非她修为高深,神识极度敏锐,只怕根本察觉不到。 这分明是一枚月华珠。 千百年前的回忆都到心头,她想也没想,将那枚月华珠往另一只手上附着的触手上送。 “给——”她说,“我欠你的月华珠。”:,,. 90. 明镜台(十七) “你叫檀潋?”…… 月华珠递出的一刹那,鹤车轰然嗡鸣。 鹤车的二楼,申少扬跟着英婸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脚后跟刚刚抬起,身后的所有台阶便忽然浮现出令人头晕目眩的符文,转瞬黯淡褪色,如同水面上的泡沫照见日光后一层层消逝。 再回首,来时的长阶竟然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一面光亮冰冷的墙面,满眼玄妙符箓,正熠熠地绽放华光,每一道都透着紧迫,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事。 “这是什么意思?”申少扬下意识地伸出手,按住剑柄,望向英婸。 英婸的脸上居然也带着惊愕,她还没说话,鹤车内便响起了一阵尖锐刺耳的声响,声声紧迫,简直要把人的脑袋瓜子给掀开,隐约像是鸟叫。 申少扬断定这是世上叫得最难听的鸟。 “地脉浮动,这是地脉浮动,一定是哪里的地脉动荡了!”不远处有人嚷嚷,嗓门大得惊人,听起来不像是在说地脉浮动这种大灾,反倒兴奋异常,“山河盘动了,你们快看——” 这一声吆喝引得这层楼里所有人都不得不朝那人看过去,由四张宽敞方桌构成的简易茶室里,一个胖墩墩的年轻男修两眼放光,指着眼前的沙盘,“快看,这个方位应该是……北牧山?” 英婸执掌这座鹤车,认得车上的每一个乘客,看清说话者的长相,露出无奈的神情,“施道友,在我们玄霖域,当众散布未经证实、耸人听闻的言论,是会被獬豸堂带去问责的。” 申少扬站在一旁,听出英婸这话说得很委婉,如果换成是徐箜怀那样不近人情的修士,恐怕会直接说“妖言惑众”——冷不丁听到一个修士信誓旦旦地说玄霖域地脉动荡,正常人谁不吓一跳? 胖修士受不得这个委屈,腾的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着桌上的沙盘,非要身边的修士评理,“谢道友,你帮我作个证,刚才山河盘是不是动了?咱们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吗?” 被称作谢道友的是个神气皆平易的年轻女修,被胖修士点了名字,有些无奈地点头,“我确实看到了……” 胖修士立刻如得昭雪,“我就说吧,山河盘是我二十年心血之作,绝对不是那种坑蒙拐骗的货色。” “可山河盘动了,也不能说明地脉浮动了呀?”谢道友噙着一点苦笑,补足了被胖修士打断了的话,“施道友,你先别着急,倘若五域地脉真有异动,不多时便会传开,我们下了鹤车就知道了。” 胖修士却是一刻都等不得了,竭力抗辩,“可山河盘分明就是对的,千年前山海断流,五域六十四条地脉早就断了一半了,二十年前望舒域玄黄一线天地合,又断了两条,现在马上又要断上一条——这都是山河盘上画好的,错不了!” “施湛卢,你再危言耸听,我只能让你闭嘴了。”英婸语气加重了,虽然没有疾言厉色,但和缓语调里威胁的意味很明确。 胖修士施湛卢一下子闭了嘴。 他显然还很不服气,但绝对不想见识英婸让人闭嘴的手段,这位悍然夺得五域年轻修士头名的上一届阆风使可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英婸的神情缓和了,微微颔首,一转头就从容地挂上微笑,朝申少扬四人介绍,“这两位是四方盟的施道友和绝弦谷的谢道友。” 原来胖修士也是四方盟的,大家不由转过头朝富泱看过去,后者热情洋溢,“原来是知梦斋的施大师,久仰大名。” 申少扬十分怀疑富泱这个“久仰大名”中的水分,因为身边戚枫听见“知梦斋”三个字的时候,脑袋啪嗒一下垂了下去,恨不得把脸埋进胸口给自己写上“不存在”三个字——以戚枫对知梦斋的敏感,倘若这个施湛卢大师真的很有名,戚枫早就把自己种进地里了。 更何况,先前在银脊舰船上,富泱还亲口说他对知梦斋的人并不熟。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富泱这回还真不是信口开河,他反客为主,代替英婸给同伴们介绍,“这位是我们四方盟知名炼宝大师,别看施大师年轻,他可是曾被选入我们四方盟炼宝师二十强名单的天才。” 申少扬早已经不是当初的申少扬了。 阆风苑前,富泱介绍常老板的时候,还说常老板是“连续十年被选入四方盟炼宝师二十强”,转头就暗暗传音告诉他,这个名单基本都是炼宝师自己出钱买的。 昔日的土包子一边捧场地发出惊呼,引来施湛卢满脸红光的谦虚,一边却对着富泱扬起眉毛。 ——买的? 富泱眉毛一垂。 ——买的。 那没事了。 申少扬居然生出一股诡异的踏实感,还有闲情点评:常老板为了扬名,一口气买了十年的名额,施湛卢才买了一年,看来小伙子清静钞攒得还是不够多啊。 施湛卢虽然是凭清静钞挤上前二十的,但本身炼宝水平也属四方盟第一流,被称作炼宝天才并不夸张,此番拿到上清宗的邀约函,也足以证明他的实力——若非如此,早在他大声嚷嚷玄霖域有地脉要断流的时候,英婸就该把他打出去了。 “富师弟,你来评评理,我是专门吃这口饭的人,怎么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砸我自己的招牌?”施湛卢离元婴差得远,自然听说过富泱这个元婴下代销魁首的名字,扯着后者的袖子不肯放手,“怎么大家全都不相信我?我特地跑到玄霖域,居然还是没人信。” 好家伙—— 富泱微微向后一仰,感情施湛卢的最新大作已经在望舒域展示过一轮了,只不过四方盟那些奸猾似鬼的长老们都不买账,这才会接受上清宗的邀约函,来玄霖域找伯乐。 代销魁首微微摇头:假如他是被施湛卢找上门的长老之一,肯定也不会买账,就算施湛卢的山河盘是真的有用,又有谁来买这没用的破玩意? 赚不到清静钞,那还说什么? “倘若山河盘是真的,自然会大放异彩,有的是伯乐。”英婸语调平缓,“但,我说施湛卢,你们两个四方盟的,到底还记不记得,你们是来参加我们上清宗的訾议会的,不是来玄霖域做买卖的!” 啊这…… 富泱和施湛卢尴尬一笑,各自收了声,分坐在桌子两头。 祝灵犀坐在另一边,和谢道友肩并肩,转过头,快速地打量了谢道友两眼,神色严肃,“请问是谢绿绮前辈吗?” 谢道友性情平易,从不争先,坐在桌边既不会让人忽略,也不会夺旁人风光,被祝灵犀郑重问起,也只是含蓄微笑,“当不得前辈,我是谢绿绮。” 戚枫恍然般转过头——他听到“知梦斋”三个字就躲,坐的位置离施湛卢老远,和谢绿绮只隔了半个身位,“原来是谢前辈,怪不得和英前辈相熟。” 申少扬谁也不认识,凑过来巴巴地左顾右盼。 “谢前辈和英师姐参加过同一届阆风之会。”祝灵犀解释,“当年角逐到最后一轮,只剩下两名应赛者,其中一位是英师姐,另一位就是谢前辈。” 这不就和他们四人的关系一样吗? 申少扬以己度人,又看英婸对谢绿绮的态度,猜测两人关系应当不错,“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长风域的道友呢。” 作为一个刚出扶光域没两年的土包子修士,申少扬对长风域的所有了解,基本上就只有……那个被曲仙君一番暴打,不幸从化神期跌回元婴期的倒霉修士。 那位“仙君”好像就是绝弦谷的人,申少扬可不敢提。 “那可真是巧了,谢道友是绝弦谷下一任掌教,也是当年谢闻铃祖师的同族后辈,见她一个,也算是见过长风域最风流的人物了。”英婸笑眯眯地说。 谢绿绮温和地纠正:“还不算定下,八字没一撇的事。” 虽然谢绿绮出于谦虚做出纠正,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能任人大大方方说出来,多半就已经是八字写完了。 “方才鹤车的变化确实不对劲。”谢绿绮看向英婸,言辞委婉,却不回避问题,“如果我没看错,那些符文都是用于稳定灵流的。” 无论法宝还是阵法,都需要一个相对平稳的灵气环境,鹤车上绘满此类符文,每当灵流汹涌时便会浮现。不管施湛卢所说的地脉浮动是不是危言耸听,鹤车收起了一楼,全程运起符箓,都能说明外界的变化。 英婸不是想不到,只是作为鹤车的掌管者,必须能稳住大局,此时谢绿绮冷静提及,她便顺势颔首,“能引动符文显现,外界灵流必然是有了变化,贸然出去太危险,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到达下一场会议的地点,与宗门长老会合。” 鹤车是上清宗传承千年的法宝,一代又一代完善,本身不惧灵流暴动,哪怕是灵气潮汐都能悍然一渡,待在鹤车里是最好的选择。 “安全起见,在落地之前,鹤车上的乘客都聚在一起,相互便于照顾。”英婸快速做了决断,抬起头,目光扫视一圈,“大家正好都在这里,还缺……檀道友和夏道友?” 申少扬四人也不知道曲仙君究竟去哪了,好像踏上鹤车没多久,曲仙君就没了踪影——这也不是他们能管得了的人啊? ……仙君不会是等不及了,直接跑去人家库房里拿忘川石了吧? 英婸何等敏锐的人,立刻从四人微妙的表情里看出端倪,她眉头一蹙,神色锐利起来,不动声色地说,“也许是檀潋道友不熟悉鹤车,一时迷了路,我还是亲自去找一找吧。” “哎哎,也没这个必要吧?”申少扬一力婉拒,“檀前辈多大的人了,做事肯定有分寸,大概没一会儿就该回来了,不需要劳劳烦英姐。” 英婸皮笑肉不笑,“不劳烦。” 方才还信誓旦旦地和她说“不妨事”“能理解”,这一会儿功夫就不见人影了,感情那几句保证全都是忽悠人的? 自从在阆风之会夺得魁首、扬名五域后,英婸就再没遇到过这样把她当傻子糊弄的人——她是提不动刀了? 申少扬伸着手拼命挽留,“真不用,英姐,我们还需要你啊——” 英婸半点不停,势如疾风,转瞬登上长阶,眼看就要朝顶楼走去。 她忽然脚步一顿。 英婸回过头,望向三楼憩室长廊尽头。 鹤车由重重阵法和符箓拼接,每一层都是独立的空间,从楼下向上看,能望见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就譬如二楼的茶室分明还是寻常楼阁的模样,三楼的憩室却像是峭壁上的危楼,顺着走廊到尽头,能看见缥缈的云气和不见底的峰谷。 在青山峰谷的映衬里,两道纤细的身影并肩而立,澄澈的日光映照在她们肩上,泛起淡淡的朦胧的光晕,仿佛神仙临世,缥缈欲飞。 “冥渊奔腾,地脉浮动,五域灵流紊乱,都是老一套了。”曲砚浓背对着英婸,声音淡淡的,对着身侧人说话,“可是冥渊……若是不会动荡就好了。” 这话说得很奇怪,好像外面的灵流变化因何而起,她都了如指掌一样。还有最后那句,简直是多余的废话,让人想不通到底在感慨什么。 英婸皱起眉。 曲砚浓听见声响,回过头,浅淡地一瞥。 奇怪。 英婸不知怎么的竟为这一眼所慑,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只剩下若有所思——为什么檀潋看起来对鹤车的变化没有一点疑惑,反倒是心情很不好的样子? “檀潋道友,夏长亭道友,周围灵流有些异样,稳妥起见,咱们最好都去茶室汇合。” 蓝衣水袖的娃娃脸少女原本正极力蹙着眉望着曲砚浓,听到这里,忽然讶异地望向后者,“你叫檀潋?”:,n..,. 91 明镜台(十八) 叫上清宗群英云集的前…… 曲砚浓说不出的烦躁。 她没能把话说完。 在忘川石前,只是寥寥片刻的对谈,她意外递出了月华珠,掌心的触手却像是青烟一般突兀地消散了,和当初在银脊舰船上写下半个“卫”字后的反应一模一样。 再然后是外界动荡的灵流,在她这样层次感知中极为明显的地脉浮动征兆,一切都与南溟上的迹象如出一辙,区别仅仅在于青穹屏障隔绝了绝大多数波动。 她早已猜出他成为魔主后受到许多限制,一旦违背,后果相当严重,可起初她能再次见到他就已惊喜万状,比起一千年的空等,相望不想见又算什么? 直到触手崩裂在她的掌心,封缄千言万语,只留给她忘川石里孤身一人,神鬼犹知那一刹她望着石上孑然一身,心头有如千层塔顷刻坍圮,轰隆虚无。 道心劫如此刁钻,将她心头爱恨悲欢一层层剥去,凝成枯冷的石堆,筑起千重塔,把过去的曲砚浓藏在里面,等春风又一年,吹开雪芽初绽,再一锤敲落,把一切敲个稀巴烂。 荒芜漫延如潮,她只想让一切都和她一起沉没。 千年前世界在她掌心强行拼凑,千年后又会因她重新沦陷吗? 曲砚浓再也端不住那种浑不在意的散漫。 她站在忘川石前望见自己孤身独立,眉眼寒峭孤绝,像是覆上薄薄一层霜雪,褪去漫不经意,神魄奇谲冰冷。 不是云淡风轻万事不关心的曲仙君,而是有了几分千年前她大仇得报、登圣揽极后,回首满目皆空时的样子。 说不出有多少晨昏明灭不曾对镜。 她曾以为那是欲望湮灭、心死念消的模样,她已丢失了所有想要挽留的,结束所有想要结束的,剩下一切都属于她,可她一个也不想要。 而今对影相望,她才知这不是心死。 哪有心死意消? 分明是心如野火,欲望无穷。 千千万万昼夜,渡来千千万万野火。 走下楼时,她和那个自称“夏长亭”的娃娃脸少女迎面相见,后者还没来得及为这猝不及防的再次见面而讶异,脱口而出是一句,“你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可到底哪里不一样,夏长亭也说不上来,眉眼还是那样眉眼,对望一眼,就叫人心惊肉跳。 英婸也觉得“檀潋”好似变了个人。 原本漫不经意的神容,好似万事不关心,就算在一力修持道心的上清宗,也寻不到这样一身缥缈意的修士,方才背影茕茕,在日光里翩然欲飞,仿佛传说里走出来的逍遥仙。 可现在再看,哪还有什么逍遥缥缈,仍是漫不经意,那神魄漠然冰冷,分明是心有执迷。 执念太深,她只顾那执念,万事不关心,只因万事皆不是。 短短一瞬,目光交错,英婸蓦然忆起宗门师长随口告诫的一句真言。 彼时同门论道,列座和乐,她望见敬重的师长遥遥朝她招手,忙起身上前请教,却被对方斟满了一盏清酒递到眼前,什么也没说,觥筹交错,先对饮一杯,她不善饮酒,一口闷下去,酒未酣,耳已热。 于晕头转向、懵然茫昧中,她听见师长慢悠悠的声音,“下次收敛些,有九分天分,露出来七分就够了,要学会藏拙。” 酒劲上来,她忘了要在敬重的师长面前恭谦,直愣愣地说,“我天生有本事,为什么要藏拙?” 师长叹气,“总是行高于人,养出傲慢之气,对天对地对人对己失了敬畏之心,就要起妄念、生执迷,到时纵使你修仙道,也是魔身了。” 她听了就嚷嚷,口无遮拦,“既然如此,还分仙魔干嘛?魔修也是仙修,仙修也是魔修,岂不是全乱了套?要我看,这都是庸人的算计,恐惧天才,所以要针对天才。” 师长眉心拧成个“川”字,手一伸,给她脑门一个板栗,痛得她泪汪汪捂脑门,酒醒了一大半。 可过了一会儿,师长又默默笑了一下,随口说,“谁知道呢?也许你说的才是对的,可天才一旦起了魔障执念,纵然她还什么都没做,庸人又怎么能不怕呢?” 言辞凿凿,很难不让人怀疑这个起了魔障的天才确有其人。 从前英婸记起这段话,天资使然,总把自己代入那个被庸人搅扰的天才,对这含义莫名的针对只有不屑与不甘,就算长大后学会了藏拙和谦恭,学会了人情世故,她也从未理解过庸人。 直到檀潋回眸投来这一眼,奇谲峭拔,魔妄丛生,英婸方才惊觉:原来我也是个庸人。 上清宗煌煌正朔,天资出众者如过江之鲫,能走到高处的哪个不是世人眼中的天才?原来一群天才聚在一起,也有人能叫他们变成庸人。 英婸的心在胸腔里砰砰地跳,她毕竟还很年轻,就算本能地畏惧忌惮,也盖不住她心里的好奇和怀疑——檀潋绝非普通修士,英婸见过太多平庸的元婴修士,修为不过是入道先后的证明,可一身气度神魄却瞒不过人。 “檀潋”神魄太惊人,英婸怀疑她用的身份根本是假的! 可手持知妄宫的文书,带着参加阆风之会归来的祝灵犀等人,又能叫上清宗群英云集的前辈们本能忌惮、扣上魔名的人,能是谁呢? 英婸呼吸也不知不觉地停滞了,她听见心脏在胸口剧烈跳动,连夏长亭都用奇怪的眼神望着她,她意识到她失态得太明显了。 “我没和你说过我叫什么吗?”曲砚浓淡淡挪开目光,望向夏长亭。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人三百四十天发疯,有时醒,很快又疯,侥幸把她叫醒了,没两天她又疯,曲砚浓起初还有闲心管闲事,后来都懒得叫醒她。 疯着也就疯着,反正以这人的修为,怎么也不会死的。 夏长亭眼睛微微瞪大,似乎是在苦笑,“我知道,我这样的人自然是不讨人喜欢的,你不愿意告诉我也很正常。我只是觉得‘檀潋’这个名字很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曲砚浓在回忆里搜寻,夏枕玉也有伤春悲秋、自怨自艾的一面吗?她不知道。 从前见到夏枕玉的道心劫,曲砚浓总是觉得很滑稽,夏枕玉在道心劫下变成一千一万个陌生人,唯独不再是她自己——可这些看起来与夏枕玉迥然不同的性格,真的和她本人没有一点关系吗? 曲砚浓了解夏枕玉,可却从来没有理解过后者。 卫朝荣死后,每个人都是她人生里的过客,再熟悉,也只是个熟悉的过客,谁也不为她停留,她也不为谁停留。 “你不是说了吗?”曲砚浓对夏长亭说,“我们以前认识。” 其实夏长亭之前只是问他们是不是认识她,但曲砚浓说得太理所应当,再加上这个名字带来的感觉很浓烈,夏长亭即使犹疑,也慢慢地点着头,不太确定地说,“那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在你不叫这个名字之前。”曲砚浓回答。 夏长亭立刻露出被耍了的表情,“我从出生起就叫这个名字,难不成你还能认识上辈子的我?” 曲砚浓不用做什么就已足够其人,她不以为然地抬眉,露出一个浑不在意的表情,看上去既像是在说“当然如此”,又像是在说“耍你又怎么了”,把夏长亭气得顾不上伤春悲秋,只是瞪着她。 英婸已经收敛好动荡的心绪,扬起得体的笑容,“两位道友,情势危急,我们还是谨慎些,一道下楼去吧。” 走下一层楼,身后的阶梯便随之消失,等到三人站在二楼茶室时,不光是通往一楼的阶梯变成了刻满符文,三楼和顶楼也消失了。 鹤车内部只剩下一个方方正正的房间,茶香袅袅,热热闹闹地挤着好些人,闲谈声藏也藏不住,直接飞到人脑瓜前,“……当初山海断流,根由还是在仙魔大战。若不是几个化神修士非要斗个你死我活,此方天地怎么会崩毁?” 施湛卢正坐在方桌前,背对着通往二楼的阶梯,面对新来的道友们激情述说自己的论断,“如果千年前的化神修士们能试着和平共处,魔修们学会约束自身,仙修们学会得饶人处且饶人,那如今的天地还是完整的,哪还用什么青穹屏障?” 即使背后脚步声一步步响起,施湛卢也没当回事,只恨自己嗓音不够洪亮,不能衬托出自己论断的有力,言之凿凿地说,“所以,如今地脉浮动,山河动荡,当初的化神修士,没一个是无辜的!” 石破天惊。 无论是已经和他打过几次交道的谢绿绮,还是第一次见施湛卢的申少扬四人,都不约而同地露出呆滞的神色。 申少扬的目光忍不住地游弋向楼梯口伫立的身影…… ——施湛卢知不知道,他口中导致五域山河动荡的罪魁祸首之一,就在他身后站着呢? 英婸下意识地瞥了“檀潋”一眼,后者神色平静,没有一点波澜,好似只是听了一个事不关己的观点。 她怀疑这张脸也是易容出来的,如果檀潋真的是她猜测中的那位存在,随手的易容也能让元婴修士分不清楚,在夏枕玉祖师仙隐的情况下,当然足以瞒过上清宗的所有人,大剌剌地顶着假面孔参加訾议会。 想到这里,英婸又顺带瞥了夏长亭一眼,这个娃娃脸的金丹女修也许和檀潋有渊源吧? “檀前辈,您来了。”祝灵犀忽然出声打断。 她性格板正之余,其实很善良,不忍心看着施湛卢在毫无直觉的情况下继续捋虎须。 曲砚浓“嗯”了一声,缓步走到申少扬身前,桌边已坐得满满当当,一点空位也没有,申少扬还傻愣愣坐着,抬头和她对视。 曲砚浓凝视他,申少扬茫然不解。 富泱看不下去,站起身,“您坐这里吧。” 曲砚浓意味莫名地瞥了申少扬一眼,在富泱让出的空位坐下。 申少扬还眨巴着眼睛,没搞懂仙君刚才到底唱着哪一出。 富泱拍拍他肩膀,语气很和蔼,“申老板,你以后还是坐小孩那桌吧。” 曲仙君的意思都那么明显了,还不主动让座,申少扬真是一会儿机灵一会儿傻。 申少扬更不解:“啊?” 算了,和傻瓜做生意赚的才多。 富泱微笑:“没什么。” 申少扬狐疑地看看富泱,实在没想通,移开目光,望向曲仙君。 “听你的说法,你还挺同情魔门的?”曲砚浓问施湛卢。 施湛卢不认识她,被她冰冷奇谲的神魄吓一跳,不太信她笑吟吟的表相,收敛了很多,拘谨地说,“也不是同情魔门,我只是觉得当初那一战并非不可避免,如果双方都能冷静下来,各退一步,如今的世界会比千年前好很多。” 曲砚浓付之散漫的一笑:小滑头。 他一身竭力掩藏的魔气可不是这么说的。:,,. 92 明镜台(十九) 檀问枢哪来的亲兄弟?…… 曲砚浓从施湛卢身上感知到浓郁的魔气,即使后者想尽办法遮掩,瞒得了别人,瞒不了她。 短短半年功夫,她居然接连遇见两个魔修。 如果是一千年前仙魔大战刚结束的时候,曲砚浓必然二话不说戳穿对方的身份,丢下两个选择,要么废去修为,要么和她一样毁去魔骨修仙,如果都不选,她就亲自动手了。 仙魔大战后,天下再找不到一个有名有姓的魔修。 彼时仙修们一面奔走相告,一面也难免要议论她,谁不知道她从前也是个魔修?对魔门斩草除根,一点旧情也不留,实在有点薄情寡义。 她只是不在乎,不是不知道。 千年以后,她不会选择那么激进的方式,因为她已没有恨,也没了憧憬,消灭某群人并不会让这人世变得更好,就算没了魔门,那些注定要做魔修的人也只会变成披着仙修皮的魔修。 道统就只是道统,只要还没沦陷在欲望里失去克制,都是俗世凡人,谁比谁高贵? 施湛卢掩藏道统,目光却还算清正,没有邪心,曲砚浓姑且相信他不是恶人,只要还没听说他做过什么恶事,她都懒得拆穿。 “各退一步?”曲砚浓笑了一下,“本来就奔着不死不休的目的开始,当然要以不死不休的结局告终。” 当年仙魔大战是她掀起的,也是她疯到最后,季颂危和夏枕玉都不是贸然起干戈的性格,就连魔门当时的三个魔君都各有基业,不爱妄动,只有她一无所有,比谁都孤注一掷。 正因如此,仙魔大战后,似施湛卢这般的质疑也有不少,觉得她因一己之私害得一方天地四分五裂、无数生灵流离失所。 最让人不平的是,她因一己之私害得世界崩毁,却又只手遮天,将五域分定,反倒成了万人景仰的圣人,简直不公极了,恨她的人多得是。 曲砚浓一般不爱给自己找借口,借口是弱者的特供品,她登圣揽极,只需要宣示,不需要掩饰,但天地崩毁、山海断流,真不能全怪她。 世人只知道仙魔大战导致山海断流,没人知道她贸然起干戈,为什么夏枕玉和季颂危也会掺和,为什么仙门和魔门像是飞蛾扑火,一定要撞出个你死我活。 除了累世经年的宿怨,“你就没想过,天地崩毁也许是必然吗?” 施湛卢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是被这问题荒唐到了,“怎么可能?如果没有仙魔大战,怎么会崩毁?还能有什么必然?” 曲砚浓没回答。 “也许是吧。”她语气淡淡的,说不尽的敷衍。 英婸隐晦地瞥向她,观察她神色,充满探究。 曲砚浓神色冷淡漠然。 人有寿数生死,法器有损毁,就连一段真经也有不再适用的一天,为什么天地有生就不会有灭? 魔门泱泱百万众,一刻不停地吞噬灵气生机,就算天地无量,也有枯竭的一天。 当初仙魔大战前,化神之上便能清晰感受到这枯竭的预兆,便如江河滔滔,源头已渐渐干涸,下游纵然汹涌,也不过是数着日子等枯竭。 两大道统摩擦着并存了千万年,打来打去恩怨无数,第一次到不死不休的关头,一方天地,只能容一方道统存活。 “在你看来,魔门和仙门修行有什么本质区别?”她问施湛卢。 施湛卢有点不适应她这种凌锐又散漫的问话,又因为她的问题而心口一突,别扭地坐直了胖胖的身躯,不自在地回答,“修练方式不同罢了,只要修炼者能坚守本心,其实没太大区别。” 曲砚浓凝视这个行走在仙修中的魔修。 施湛卢不是那种很有心眼的修士,他不擅长掩饰内心想法,萍水相逢的人或许不能察觉到他身上的古怪,但若是朝夕相处,早晚能发现他的秘密。 可他偏偏安然无恙地活到了现在,结成了金丹,还在四方盟混得风生水起,甚至有钱给自己买上炼宝师前二十的名单。 “你是知梦斋的修士,是吧?”她问个不相干的问题。 施湛卢在她面前莫名不敢不听从,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曲砚浓不说话。 她也不说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接着方才的话自问自答,“魔修吞噬灵气化为魔气,是在抢夺天地生机,仙修汲取灵气化为己用,是在与天地共享生机。一个是巧取豪夺,一个是有借有还,有些道统本身存在就是在毁天灭地。” 施湛卢并不傻,曲砚浓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他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眼底流露出惊骇,一半是为她说的话,一半是为他自己,“我、我一个仙修,干嘛要去了解魔修究竟怎么修练,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就连掩饰也显得笨拙,以施湛卢的心眼,根本藏不住这样大的事,在四方盟那样的人精堆里,混不过三个月就会被识破。 可他却没有被识破,以仙修的身份自在行走于天光之下。 四方盟当然没有傻瓜。 曲砚浓眼底的平宁不知何时沉了下去。 她用的分明不是她自己的脸,可冷漠颖异藏也藏不住,原本气氛和乐融融的茶室因她而骤冷,像是血气犹腥的神兵穿破华美绫罗。 别说是被曲砚浓直视的施湛卢了,就连旁观的其他人都为这骤变的气氛所感染,坐立不安起来。 “你……不会是想动手吧?”施湛卢不是看不懂眼色,明明是想挽回局面,但说出的话却怎么都像是拱火,“不过是随口闲谈,你只不过是没法说服我,不会这么小气吧?” 英婸脸上的笑容都僵了——就算“檀潋”不是她猜测中的那位大人物,人家也是个元婴起步的大修士,施湛卢修为比人家低了一个大境界,还不懂得说话客气一点吗?人家随手一巴掌下来,他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也难怪,素闻施湛卢是出了名的炼宝呆子,在炼宝之道上天赋极高,以金丹修为行元婴之法,可是老天给了他炼宝的天赋,又收走了他的人情世故,明明他在为人处世上很努力,却总是适得其反。 “越说越离谱了。”英婸赶在曲砚浓开口前不轻不重地堵住施湛卢的话,“你不愿听前辈的见解,这是你见识浅薄,错失机缘,檀前辈有什么好生气的?又怎么会为这种小事出手?” 三言两语,把曲砚浓高高架起,体面又客气,唯独施湛卢有点犯轴,想要声辩,被英婸一眼瞪住,又住了口。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看起来气氛虽僵,却也有几分宁和—— 如果曲砚浓没有化神修为,听不见修士间私下传音的话,是这样的。 就在方才施湛卢忍不住要开口声辩的时候,窈冥中同时响起六道传音: “施道友,你就少说两句吧!” 六道传音整齐划一,异口同声,若不是彼此听不见其他传音,简直像是商量好的,震得施湛卢耳朵嗡嗡的,一时没有任何表情。 看见施湛卢果然没有继续犯傻,方才传音的几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无论是知道曲砚浓的身份还是不知道,谁也不像惹怒一位修为明显高于他们的前辈。 ——还好,施湛卢还是听劝的。 施湛卢表情慢慢复苏,在众人炯炯的注视下,默默抬起手,揉了揉耳朵,“那个……” “你别说了!” “她说什么你就听着吧!” …… 七嘴八舌的传音一瞬狂轰乱炸。 施湛卢痛苦地揉着耳朵,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其实我是想说,我之前从来没听过这种说法,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容我往后多琢磨琢磨,再来讨论这说法到底有几分道理。” 作为一个魔修,听到魔门灭世论,居然还能说出要琢磨一下这样的话,倒不是冥顽不灵的人。 曲砚浓杀性不比千年前那样浓烈,原本就没想杀他,如今更没这意思,反倒把目光挪开,望向方桌对面。 戚枫不声不响地坐在位置上,安静得有点过分,像个沉默的受气包。 座中除了曲砚浓和施湛卢共有七人,方才六道传音里,谁都开口了,就连夏长亭也给施湛卢传音示警,唯独少了戚枫。 以戚枫的性格,腼腆有余,却又心软,心有不忍时必然会强行压抑自己的瑟缩主动和人说话示警,而非见死不救。 除非,他还有别的理由。 “施道友,听说你来自知梦斋。”戚枫像是费了好大劲鼓起勇气,竭力装作从容地问,“上次我来玄霖域找知梦斋的大师定制法宝,名单里好像没有你的名字,是不是我花的钱还不够多,不配让你出手?” 施湛卢茫然地看了戚枫一会儿,长长地“哦”了一声,“你在玄霖域的知梦斋定制法宝,当然约不到我,我是三斋长的下属,不是二斋长的人,一般不来玄霖域。” 他这么一说,就连富泱这个四方盟修士都竖起耳朵了:知梦斋作为新近崛起、横跨两域的一方巨擘,实在是神秘得过分,外人根本不了解他们内部的清狂,如今有个知梦斋修士愿意说,当然要听。 戚枫身上凝聚着好几道催促的目光,他原本绷好的冷淡干练顿时土崩瓦解,手足无措,结结巴巴,“你、你的意思是,知梦斋有好几个主事者?” 施湛卢答得理所应当,“当然,我们一共有三位斋长,一位坐镇望舒域,一位远走玄霖域开辟新址,也就是现在在玄霖域的这一支,还有一位斋长暂时不曾独领一方基业,但也声望极高——最后这一位就是我的东主,也是我的恩人,对我修行助益良多。” 对施湛卢这个魔修的修行助益良多,必然也是个魔修了,这个横跨两域、声势浩大的知梦斋,到底藏了多少魔修?除了施湛卢之外,又默默培养了多少魔修? 曲砚浓目光微动。 以她对檀问枢的了解,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除非他是奄奄一息得爬不起来了,否则绝对会处心积虑干掉其他能和他争权夺利的对手。 以檀问枢的性格,知梦斋怎么可能同时有三个主事人?莫非他在仙魔之战中伤得极重,花了一千年也不曾养回几分? 可他都能跨越界域操纵戚枫的神识,不至于没有争权夺利的精力——总不能是他真的性情大变,有容人之量了吧? 还没等她想明白,施湛卢又补了一句,“这三位斋长其实是亲兄弟,亲得不能再亲。” 曲砚浓彻底愣住。 ——檀问枢哪来的亲兄弟?还一下子冒出两个?:,n..,. 93 明镜台(二十) “用得上它的人,用不…… 知梦斋看似一家,其实分作支,这事在知梦斋内部甚至算不上什么隐秘,就连一些来往甚密的客户也知道。 “虽说是亲兄弟,但位斋长其实彼此不和。”施湛卢很有家丑随便乱扬的气魄,以他的认知,这种自家人尽皆知的事情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不然也不会闹到二斋长远走玄霖域,两脉并存,彼此独立。” “等会儿——”申少扬叫停,“不是说‘亲得不能再亲’吗?怎么又人尽皆知彼此不和了?” 施湛卢翻个白眼,“那个说的是血缘,位斋长的相貌至少有九成相似,你只要看到他们就会意识到他们是亲兄弟。可是血缘再亲,兄弟阎墙的事还少吗?” “这个斋长你全都见过?”祝灵犀问。 施湛卢的表情僵了一下。 他还真不是全都见过。 “大家都这么说。”他含混地说,“反正我见过大斋长和斋长,这两位长得很像,据说二斋长也差不多。” 申少扬偷眼看向曲砚浓,据他观察,仙君对知梦斋是有点怀疑的,不知道如今听了施湛卢的介绍后,仙君会是什么反应? 他目光隐晦地落在曲砚浓的脸上,望见后者晦涩的神情。 曲砚浓扪心自问,听见施湛卢的说法后,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她可以相信檀问枢早就死了,相信檀问枢蛰伏了一千年还别有所图,可让她相信檀问枢从千年前的一战里活下来,苟延残喘,混得那么烂,她就是做不到。 意识到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不相信后,她向自己诘问一个理由,却答不上来她为什么不信檀问枢可能混得很差。 她宁愿质疑,猜测那所谓相似的兄弟都是檀问枢操纵的躯壳——反正以他操纵戚枫神识的手段,这猜测并非不切实际。 茶室里一片安静。 施湛卢一点也不介意自家宗门内的矛盾暴露给外人是一回事,主动打探别人家的隐私又是另一回事,虽说个个都对神秘的知梦斋很好奇,可谁也不想成为别人眼中没有一点分寸感的家伙。 在沉默中,只有戚枫鼓起勇气,“玄霖域的知梦斋完全由二斋长负责,其他两位都插不上手,是这个意思吗?” 这短短一两句说完,他耳朵都红了,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表现得这么爱打听别家隐秘,可别人沉默也就算了,他沉默了,谁来帮他找到当初操纵他的幕后黑手? 施湛卢果然用奇怪的眼神看他,点点头,“玄霖域这边是二斋长的地盘,大斋长不会染指。” 自家界域被说成是别人的地盘,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英婸和祝灵犀表情古怪。 戚枫一边红着脸,一边若有所思。 如果知梦斋的情况如施湛卢所言,那么当初操纵他神识的幕后黑手一定来自玄霖域。 “施道友,你方才说你是斋长的属下,现在忽然出现在玄霖域,斋长不介意吗?”祝灵犀忽然问。 施湛卢微微一愣,不是很确定地说,“我从前待在望舒域,只是因为那里最方便获取灵材,可是望舒域找不到懂得山河盘妙用的伯乐,我当然要来别的地方碰碰运气……这是很合理的吧?” 合着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啊? “如果玄霖域也不认可你的山河盘怎么办?”祝灵犀又问,“地脉浮动这种事耸人听闻,实在很难让人相信。” 施湛卢脱口而出,“你们到底是相信真相,还是相信你们想相信的东西?” 祝灵犀没有说话。 若没有灵流紊乱这一出,她也不会把施湛卢所说的地脉浮动当一回事,可她故意在仙君面前提起施湛卢的说法,曲仙君却没有一点反应,让她心里一沉。 夏长亭一直托腮看着他们,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口衔海山石,意欲无沧溟。” 她下楼后坐在角落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安静地听大家说话,久而久之大家几乎忘记边上还坐了个人,此时冷不丁冒出一句,倒被她吓一跳,面面相觑,死活想不明白她说这话是有什么意思。 “你是有什么想说的吗?”申少扬试探着问。 夏长亭摇摇头,满眼伤感,一言不发地抱起胳膊,趴在桌子上不说话了。 众人更懵了。 唯有祝灵犀若有所思地看了夏长亭一眼,她听出后者方才说的诗句引用了传说中精卫衔石填海的典故,和山海断流联系在一起,很难不让人怀疑这句并不是牵强附会。 她原本就怀疑夏长亭的身份不简单,现在更是猜测起后者究竟是哪位传奇人物,一定是经历过山海断流、千年前就已身居高位的强者。 可夏长亭到底是谁? 鹤车忽然剧烈震荡了一下。 桌面上的茶杯只是普通货色,不曾画有符箓,冷不丁倒下,茶水淌了半桌,众人七手八脚地去抹,乱七八糟的灵力撞在一起,倾洒的茶水东流西淌,溅起一道水花,不偏不倚,浇在施湛卢的山河盘上,把盘中六十四条地脉淹了个遍。 茶水冲入沙盘中,细沙顿时散开了,原本细腻的线条被水重开,变成一盘模模糊糊的散沙。 施湛卢呆呆地看着山河盘,一动不动。 茶室里一下子安静了。 谁也不说话,申少扬最先憋不住,干笑,“认真看一下,还是能看清六十四条地脉的轮廓的吧?” 施湛卢一言不发。 六十四条地脉全混在一起,变成黄河一片沙了,哪还有什么轮廓,闭着眼睛都数不出六十四条。 英婸执掌鹤车,在座谁都能推脱,唯独她没法推,硬着头皮安抚施湛卢,“施道友,你是否还能再制作出一份山河盘?需要什么灵材,我做主向宗门申领,倘若不好找,我再添点清静钞。” 施湛卢只是定定地看着沙盘,好像魂六魄飞走了一半,谁和他说话都没反应。 英婸耐心:“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不如一起想想办法补救……” “山河盘是自己演化出来的。”施湛卢骤然开口,没看任何人,也不知究竟是在和谁说话,每个字都梗得慌,“每一只山河盘制作完成后,都要静置年以上,任由山河盘自己推演,慢慢吻合地脉走势,我除了制作,什么也做不了。” “我一共只做成一对山河盘,一只早已献给斋长,剩下一只留在身边,这次带到玄霖域,本是想找一个能看清它珍贵之处的伯乐……” 茶室里沉默得掉根针都能听清。 “我资质不好,仙缘浅薄,求仙十几载,归来仍是凡身,直到二十四岁那年才得了机缘,侥幸入道,平生没什么追求,唯独在炼宝上有点执念,尽力想要做到最好。浪费二十年在山河盘上,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明明制成了,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似虚度了二十年光阴。” 在座都算是年轻修士,最听不得这种平淡的陈述,谁都知道施湛卢带着山河盘来玄霖域是有所追求的,岂知人还没到訾议会,山河盘阴差阳错先毁了。 想想刚才乱七八糟的灵力里也有自己一份,简直是晚上做梦都要在梦里给自己一巴掌的程度。 “罢了,大概是没有缘份。”施湛卢木着脸说,伸手要把山河盘揽进怀里,“大不了我年后再来吧。” 他攥住山河盘的边缘,要往自己的方向拉,一用力,没拉动。 一根青葱纤细的手指轻轻按在山河盘的另一头。 施湛卢顺着那只手往上看,“道友,你这是做什么?” 曲砚浓神色宛然寒冽。 她也不回答,只是伸手在施湛卢的山河盘里拨动了两下。 茶水晕开的细沙散成一片,被她两指摊平了,在明亮的日光下泛起细碎的辉光,这时大家才认出施湛卢用来制作山河盘的沙砾竟然是一两值千金的星河砂,平时凝在一起,无论怎么挪移都不动,遇水则化。 谁能想到事情竟能有这么巧,偏偏叫他们赶上了。 “你不要乱动!”施湛卢看她漫不经心的动作,梗得心脏都快从胸口跳出来了,心疼得一抽一抽的,“这可是星河砂,很贵的。而且我这个山河盘并没有坏,只是上面的地脉被毁了,只要抽干里面的水,静置年,还是能演化回来的。” 申少扬四人忍不住看看施湛卢——这可是能对曲仙君说出“不要乱动”的人,施湛卢要是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一定会觉得自己这辈子不能更出息了。 曲砚浓没理他。 她摊平了星河砂,纤长的手指作笔,在沙盘上勾勾画画弯弯绕绕,把施湛卢急得扯着山河盘就要往回拽,懵然一用力—— 又没拉动。 施湛卢不信邪,扯了好几下,眼看着曲砚浓除了一根手指在沙盘上勾勾画画之外,半点没碰那沙盘,他一个金丹修士用尽力气,沙盘居然纹丝不动。 他才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般,干干地说,“原来你是元婴期的前辈啊?” 茶室里一片死寂。 连趴在角落里不声不响的夏长亭都抬头看这个稀里糊涂的金丹修士:神识稍稍一探就能发觉的事情,他现在才发现啊? 虽说用神识探查别人不礼貌,但观测修为这种事就像是睁开眼睛看别人一眼一样简单,还算不上失礼,对于修为是门面的修士来说,见面先观察对方的修为反倒更像是一种礼节。 施湛卢到现在才意识到曲砚浓修为远超他,合着他是一点都没把神识放出来啊? 申少扬都不忍心看了:施道友好不容易发现面前的人的修为远远超过他,终于动了脑子,按照常理推测出对方应该是一位元婴期的前辈,可他不知道曲仙君实际上是化神修士——这一波折,白忙! 曲砚浓画完最后一笔,慢悠悠地抬手。 施湛卢目光落在山河盘上,失了声。 山河盘上,山河如故。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施湛卢不可思议,又忘了眼前人是实力远远强过他的前辈,追着曲砚浓问,“普通元婴修士根本不可能知道五域地脉的走向,更别说两笔画下——你刚才甚至没用几息!” 曲砚浓慢慢抬眼,沉黑幽邃的眼瞳淡淡望着他,神色无波。 “那我当然是……”她无波无澜,“不普通的修士。” 山河万里,人间千流,八八六十四条地脉,每一条她都亲手丈量,一寸一寸描摹。 “你的山河盘是有用的。”她说,“但用得上它的人,用不着它。”:,,. 94 雪顶听钟(一) 钟声九响为一轮回,恰…… 施湛卢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呆呆地盯着曲砚浓,冷不丁蹦出一句,强行把话题从山河盘有用没用上挪开,“……可是画出来的地脉是没用的,山河盘不会顺势推演,必须等年后山河盘自己恢复才能用。” 没头没脑蹦出来的话像是扎在纸板上的钉子,又硬又突兀,英婸对这位的人情世故再也不报指望,眼神复杂地用余光瞥了曲砚浓一眼,假装没有猜到后者身份,仍然叫她“檀道友”,解释,“施道友长年炼宝,性格比较单纯……” 曲砚浓用指导施湛卢去集市买一把小葱的语气说,“看起来是真的就行了。” 施湛卢一愣,“这样不好吧……瞒不住懂行的人。” 好家伙,前一句还在欲拒还迎,后一句就开始认真思考可行性了是吧? 英婸差点被气笑,这两人当着她这个上清宗内门弟子的面讨论怎么在訾议会上蒙混过关,这是真没把她当外人? 曲砚浓语气漫不经心,“如果这么倒霉,你就随手带一杯水,遇到行家的时候,假装打翻水,把山河盘糊了。” 施湛卢这么多年专心炼宝,一直老老实实,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事,一时间呆在那里怀疑起自己:到底她是个魔修,还是我是个魔修? “这怎么唬得住人?”施湛卢艰难地说,“不成不成,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在讹人。” 曲砚浓已没兴致再说。 蒙混过关的精髓从不在对方能不能看破,看明白又怎么样?她说是谁干的,对方哪怕看明白了,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她在魔门待了很多年,不见得学会了多少坑蒙拐骗的手段,但从来只有她坑别人,从来没有谁坑到她头上。 有一年她提着半篓刚死透的鱼上散市,进了门一看,不巧,一半都结过仇,一个个见了她虎视眈眈。她原本想着死鱼卖出死鱼的价钱,见了这阵仗,把竹篓往其中最强的那个面前一放,眼皮也不眨一下,说,你把我的鱼弄死了,该怎么赔? 那时她的修为还没有对手高,动起手来也未知结果,可半篓死鱼,最后卖出了半篓活鱼的价钱,还算她厚道。 魔门修士恨她恨得有理有据,可她一点也不在乎,这么活才痛快。她做个魔修已经浑身不痛快,于是一生都在找痛快。 施湛卢虽然一身魔气,在修仙者群中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藏起来,心里比谁都清楚他是人群中的异类,但他委实不懂什么是魔修。 一群以吞噬和毁灭为修行根本的欲望囚徒,在方寸山河里,为了一毫一厘,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这才叫魔修。 施湛卢不懂是好事,就让他怀揣着一份孤独的憧憬,永远向往那个幻想中的仙魔友爱和平的世界好了。 曲砚浓不说话了,施湛卢反倒举棋不定起来,就这么放弃吧,实在不甘心回去再等年,可要是真如她说的那样蒙混过关……万一被揭穿了可怎么办? 英婸看着施湛卢圆润的脸上五官都挤在一起了,猜得出后者的迟疑,暗叹一声,只当是没看见。 鹤车门外,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画满符文的墙壁应声而动,从中间分成两半,浮现出一道窄门,被人从门后轻轻一推,舒爽的长风霍然吹入。 鹤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门外雪色皎洁,寒风如有絮,吹入茶室,冷冷地刮过每个人的面颊。 方才敲门者终于朝里探出脑袋,红顶白首,黑喙长颈,乌黑的眼珠好奇地滴溜溜转,打量屋内的每个人——敲门者竟然是一只鹤! 四壁如流水飞瀑骤然向下陷落,落到接近地面处,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朝四面八方飞去,化为一只只白鹤,翩飞于野。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温暖的茶室没了、落座的方桌没了、桌案上的茶水也没了,众人站在积雪覆足的高山峰头,四面八方吹来呼啸的寒风,吹得人骨子里发凉,灵力也挡不住,一时间竟有种恍若隔世感。 方才的茶室闲谈,竟像是倥偬的一场梦。 唯独曲砚浓垂首望向山下,骤然凝了眼眸—— “诸位道友,此处便是本场訾议会所在之地,牧山,也是本宗牧山阁传承千年的山门故址。”英婸站在雪地里,侃侃而谈,“牧山阁几经变迁,从本宗另分一支,又重新归宗。如今声势正隆,特置别府,重开旧山门。” 英婸说这些,是想让这些别域来客意识到牧山的地位,可重返故地的旅人却乍然失了神。 曲砚浓下意识去抚指间的灵识戒。 一千年,他又回了家。 “铛——” 悠远绵长的钟声从远天遥遥传响,随冷冽的山风吹到山头,一声钟响,八方回荡,曜日映照覆雪青山,满眼雪色里只留峰顶一抹青黛,竟有种神山仙境般神圣之感。 曲砚浓抬起头。 这钟声的源头离山巅其实很远,在群山回荡中让人全然辨不清来处,可她遥遥眺望远山,目光半点不曾游弋,仿佛能透过缥缈的云雾望见不知处的钟楼。 “我们来得有些早了。”英婸听见钟声说,“牧山阁一脉向来秉持祖师训示,早晚功课从不停歇,这钟声响,正是提醒弟子们归来功课。” “铛——铛——” 声钟响,如听玄音,奇异般舒缓人心,原本众人刚刚抵达牧山的躁动,全在这钟声里无声无息地化开了,等到余音渐渐止歇,一片寂静里,几乎能听见细雪飞落的声音。 “这钟声里是不是有玄机?”富泱第一个问,“似乎能安抚人心?” 谢绿绮跟着点头,“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这钟声里应当有音修的手笔,质朴高妙,直指道心。” 英婸粲然一笑,“不愧是音修一道的行家,不过声就能听出牧山钟的不凡。” “牧山钟?”谢绿绮重复,有些疑惑,“是有什么来历吗?” 英婸抬起手,伸出根指头,这种有点装腔的动作由她做来倒是正好,别有一种干脆亲切,“我们上清宗有‘玄’,对于修持道心极有帮助,牧山钟就是其中之一。” 上清宗弟子注重道心修持是五域闻名的,众人一听就意会,界域风气不同,每一域都有在自家极有名,而外人不太了解的东西,譬如此刻英婸提起‘玄’,俨然一副大名鼎鼎的架势,祝灵犀也无异议,可其他人就没怎么听说过。 “到底是哪玄?”申少扬好奇地问。 英婸说一句就屈起一根手指,“牧山钟、万卷书、明镜台。” 明镜台大家都已见过了,牧山钟也听了一耳朵,万卷书倒是从来没听说过。 “万卷书,说的是我们上清宗本宗的藏书阁。”祝灵犀主动给同伴解惑,她听见英婸提起明镜台时沉默了片刻,只是谁也不曾注意,等到申少扬问起万卷书的时候,反倒又打起了精神,“藏书阁有千道书、万卷经纶,是我们上清宗的根基所在。” 一听说“万卷书”真的是万卷道书,没什么有意思的法宝仙器,申少扬的兴趣一下子湮灭了,东张西望,“刚才的钟声只有下吗?” 英婸点点头,“世间好物切勿贪多,晨起声、早课声、晚课声,一昼夜共九声钟响,不会再多。牧山在本宗内声誉显隆,常有非牧山阁的弟子慕名前来,在牧山修行五载,帮牧山阁做些日常琐事,什么也不求,只为了每日听这九声钟响。” 抛却千浮华,闲听昼夜玄音。 虽说其他界域的修士往往不能理解上清宗弟子对道心修持近乎苛刻的坚持,但都是求仙者,都有一个仙缘梦,听到英婸这话,不由都肃然。 再怎么不情愿也要承认,比起外界追名逐利、蝇营狗苟,上清宗一心求道的风气,实在是太超然了。 “就九声钟响,够吗?”谢绿绮还有些疑惑,她自己就是个音修,更知道玄音之妙,反倒没法像其他人那样轻易接受英婸的解释。 英婸看明白她的迷惑,了然地点头,“当然够,听见第一声第二声倒是没什么感觉,等你完整听完一昼夜九声响,立刻就能感受到玄妙。经年累月后,更是常听常新、脱胎换骨,所以才说牧山钟是真玄音,也不知究竟是何等惊才绝艳的祖师前辈所作。” 曲砚浓听到这里,一言不发。 她轻轻抚着指间的灵识戒,神色晦涩莫名。 不知怎么回事,祝灵犀神思飘得远了,竟没去听英师姐的话,罕见地开了小差,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曲仙君的身上,望见后者莫测的神容,想窥视,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她一无所获,收回目光,神情不由板得更严正,对于一个早晚课从来不曾分过一次心的本分弟子,偶然开了小差简直像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虽然谁也不知道,也不会有人来问责,但她还是一阵阵地心虚。 果然是她想得太多了,思绪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居然下意识猜测曲仙君就是那个塑成牧山钟的前辈。 怎么可能呢?曲仙君就算和上清宗有渊源,也不至于影响这么深吧?牧山阁可是上清宗内的显赫分支,怎么会和曲仙君扯上关系呢? 可那一瞬的揣度就像烙在她的心头,任她怎么转移注意,也终究留下一抹印记。 “一定要听满九声吗?”申少扬问,“如果只听了声、六声,还有用吗?” 英婸解释:“也是有用的,但与九声相比,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只有完整听完一昼夜钟声,才能有令人惊喜的体悟。” 申少扬挠头,还有这样的讲究? 这不是逼着人留宿牧山,听完一昼夜钟声吗?这个什么牧山阁是不是太狡猾了一点,想要骗取游人的清静钞。 他还是知道什么话不能说出口的,嘴巴闭得紧紧的,可想说的话已经写在脸上了。 曲砚浓余光瞥见申少扬的神情,不知怎么的轻轻笑了一声,惹来旁人疑惑的注目,她没一点波动,也没有解释的意思,自顾自莞尔。 牧山阁这回是太冤枉了,定下九声钟响为一轮回的可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更无从谈起多收清静钞。 九为数之极。 钟声九响为一轮回,恰恰是因为她没听过九下,也不曾敲响过九下。 没听过、听不到,留了余地,才有未来。 她是想等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等一次不可能为她而响的钟声。:,m..,. 95 雪顶听钟(二) 她如此嫉妒卫朝荣,又…… 曲砚浓一共听过六声钟响。 从前卫朝荣还活着的时候,曲砚浓来过牧山几次。 那时候牧山宗欢欢喜喜地并入了上清宗,留下经营了三四代的旧山门,任由这片因辛勤打理而温馨和乐的故址在寥落里走向无可挽回的衰颓。 或许不是没有人惋惜留恋,可人总是要往上走,带不走的昨日只能抛在身后,等到曲砚浓第一次到牧山的时候,一片恬然的仙山已经萧疏荒芜了。 阖宗迁徙的时候,牧山宗修士带走了绝大多数家当,只留下最外围的防护阵法,填满了灵石,任护宗阵法数十年如一日地运行,倘若他们在上清宗混不下去,归来还能有一条最后的退路。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留。 原本干净明澈的殿堂,雕梁飞檐上也落了厚厚的灰尘;曾经晨昏习练的校场,悄然死寂,空得让人心也空落落。蛛网横斜,金漆剥落,破败得不成样子。 她不知道卫朝荣私下里究竟回过牧山几次,但她知道他一定回来过,因为当她兴致偶发,非要他带她去牧山宗故址看看,到了地方,连她也暗暗惊讶,可卫朝荣没有。 她说想看看牧山宗的模样,他说没什么好看的,她说非要看,他沉默很久,只好同意。到了牧山宗,望见衰颓破败的旧山门,他比平时更寡言,可没有一点意外。 “你看,没什么好看的。”他说。 她侧首余光望他,雪光晴明,把他清秀俊逸的轮廓勾勒得明净沉然,他定定地望着远山,声音里有喟叹,也有释然。 那是他自小生长的地方,他踏上仙途的起点,曾经全部的牵绊,怎能如此轻易释怀? 于是她误会了,苦涩的嫉妒蒙住了她的视线,她认定他的释怀与牧山阁的现状有关,既然牧山宗成了牧山阁,在上清宗蒸蒸日上,谁还会在乎一处被弃置的旧山门? 他有家,牧山宗就是他的家,只要家还在,山门不过是几间屋子罢了。 她想,卫朝荣之所以一点都不在乎这一处旧山门,是因为他一直有家,他现在的家在上清宗,怎么会在乎这个已经破败的废址? 走进牧山宗的护宗阵法后,她一路都很沉默,生怕自己一张口,冷酷伤人的昏话就冒出来,倒也不是怕他伤心,只是觉得那样太丢她的脸了,她怎么会为这样的理由嫉妒? 可她拼命地往下咽,嫉妒却像鱼刺梗在喉头,连卫朝荣都察觉到她的异样,一路不时地望向她,幽邃目光里有万千未诉,终究欲言又止。 终于,他问,神色平静,“很破,是吗?” 曲砚浓想否认,可嫉妒涌上她心头,让她把言不由衷的话又咽了下去。 牧山宗原本也不算辉煌,被荒废后更破败了,让人想夸也找不出理由。 反正他已有了新的家,上清宗家大业大,世上有几家胜过它?虽说魔修傲慢自大,谁也不服,但深心处还是有一处陷落下去,明白一段平和安宁的生活是自己一生也无法企及的东西。 而在上清宗,平和安宁唾手可得。 人心总是得陇望蜀,她如此嫉妒卫朝荣,又如此抗拒承认。 “太破了。”实话脱口而出,她没有一点善意的谎言,这一刻她心里本来也没有几分善意,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真心话,“我还以为你的宗门应该气派一点,即使比不上上清宗,也有点名门的气势。” 现在这副样子,简直像是修仙界随便捞出来的九流小派。 “如果有名门的气派,也不必处心积虑回到上清宗了。”卫朝荣淡淡地笑了,他的神色没那么冷峻了,微微偏头,流畅的侧脸弧线被天光映照,泛着微光,他眼中有种很莫名的惆怅神采,“我们本来也就是个九流小宗门。” 曲砚浓是习惯使然,总喜欢在他面前说写硬话,好整以暇地看他究竟会如何反应。她习惯了他在她的刻意挑衅和撩拨下神色凛然寒峭,习惯了他冷冽沉然地针锋相对,这几乎构成了她对人间欢爱全部的认知,可她没想到这一次他没这么做。 他顺着她说下去,她不无真心的奚落他全盘接纳,如此心平气和,惆怅不掩。 原来在冷冽寒峭之下,他还藏着一点柔软,还这么真率赤诚、毫无保留地说给了她。 曲砚浓不知怎么的,居然有点不好意思了起来,那点因嫉妒而燃起的莫名其妙的恶意一下子冰消雪融,总感觉她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嫉妒简直像是在欺负人。 成为魔修是没办法的事情,当个恶人也就当了,可绝不能做个烂人。 因他短短两句话,她心里虽然还残留着酸涩,但已完全能按捺住,变成了不能言明的羡慕,只给自己品味。 他们坐在钟楼顶端,那时满山青绿,正是早秋天气,钟楼建在牧山最西的那座山之巅,遥遥远望四面峰峦,俯瞰牧山宗萧疏颓败的屋舍,仰起头,还能望见最高那座山上渐渐西沉的红日。 “难怪你要回去,有人在等你,当然是回去更好。”她坐在褪了朱漆的木栏杆上,突兀地开口,不再夹枪带棒。 她一向漫不经心,除了她自己的痛快,其他全不放在心上,偶尔挤出一点心神,要么去反抗,要么去享乐,以前的散漫是真的,那一刻的散漫却很假,有一点为他高兴,还有很多沮丧,拼命藏起来,装作不在意。 他没接话,好像对她爱搭不理,可她反倒松一口气,顺理成章地缄默了。 萧萧疏风吹过,他抬起手,拂过她被长风吹得张牙舞爪纷飞的头发,轻轻地拢回她的肩头,什么也没说。 曲砚浓头一回觉得和卫朝荣待在一起,既让人沉溺,又让人想躲避,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忽然从漆木栏杆上一跃而下。 钟楼立于山巅,向下是幽邃山谷,卫朝荣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来拉她,可曲砚浓轻轻一抬手,擦过他手背,轻飘飘地向下坠落。 她不想让人拉住的时候,谁也留不住她,从山峦之巅一跃而下,只因她觉得坐在那里,心里闷闷的,不痛快。 千丈峰峦对金丹修士来说不过是一场惊险的冲刺,她脚步轻盈地落地,仰起头,望向青峰之巅,遥遥矗立的钟楼上,依稀可辨的英挺身影。 “我走了——”她扬声说,又快活起来,轻曼的语句在空寂的山谷一圈一圈回荡,八方六合都是她的絮语,神采飞扬,“下次见面的时候,别做闷葫芦了,至少让这里有点声音吧?” 这无疑是迟来的挑衅,和嫉妒酸涩无关,每个字都带着欲擒故纵的暧昧,她习以为常又饱含期待地等着卫朝荣冷冽干脆的回应。 可这回她等了一会儿,卫朝荣一直没有说话。 他静静地站在钟楼上,久久凝望她,英挺高大的身影在云气里几分模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满眼晴光,唯独他垂下的面容晦暗孤寂。 这又是做什么…… 她心弦轻轻地颤,在谷底站了好一会儿,和他遥遥地对视,过了很久才回过身,逼自己蹑影追风,不回头地飞远。 飞出牧山前,她忽然听见身后悠远的钟声。 “铛——” 山头的松针微微颤抖,声浪如潮,重重叠叠反反复复,她蓦然回过头。 远山钟楼,那道熟悉的英挺身影以刀作杵,刀在鞘中,高高扬起,重重击在钟身。 “铛——” 她灵光一闪,几乎是宿命般轻易理解他看似荒诞的举止里的意味:她让他下次让这里有点声音,说他是个闷葫芦,他没抗议,也没严词反驳,不声不响,敲响了黄钟,让整座牧山都有了声响。 ——声音是有了,可却不是她说的那种。 沉默的针锋相对,干脆利落。 曲砚浓不觉笑了起来。 叫他多说点话,当真就这么难吗? 可他这么回应,她倒不生气,隔着群山不轻不重地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铛——”钟声在她身后回荡,送她远走,满山青绿呼和,直到她走得很远、很远,回了魔域,在碧峡激荡的流水声里,仍觉钟声还在耳边,不曾远离。 三声钟,刻入她心魂。 “牧山钟确实可以听一听。”曲砚浓语气轻淡地说,“玄音不玄音、道心不道心,没什么大不了,只是钟声清净,值得一听。” 上清宗弟子所推崇的能修持道心的玄音,其实不过是因为钟声里有一点道韵,每个修士都有自己所感悟的道,而化神修士的道韵尤其深厚,对于普通修士来说,接触得越多,当然获益越大。 数百年前,她故地重游,在牧山钟上放了一段道韵。 英婸隐约猜出“檀潋”的身份,哪怕心中有再多不认同,终究是按捺下去了。 可英婸没有说话,身后却传来了一声轻嘲。 众人一起转过头。 “英师妹,许久不见,你身边的朋友,还真是一个不如一个了。”一个身姿窈窕、身披霓裳的纤弱美人倚在门边,目光炯炯,虽然叫着英婸,可目光却落在曲砚浓的身上,“就算再怎么不懂道心,至少也该心存敬畏,而不是存心诋毁。” 纤弱美人一开口,才让人知道这其实是个男生女相的男修,语调古怪。 曲砚浓收回目光。 她没什么意趣,连余光也欠奉。 “公孙师兄,这几位是收到邀约函的客人。”英婸被嘲弄了,并不生气,给对方介绍,“这位是檀潋道友,檀道友拿的邀约函是发给知妄宫的。” 她不说“檀潋”这个名字还好,被公孙师兄听到这两个字,原本懒散的神态立刻收了起来,惊疑不定地望向曲砚浓,微微皱眉。 原来这个就是徐箜怀大司主不惜动用神品传讯符公告全域同门的那个……令明镜台满是红线的,绝世大魔头?:,m..,. 96 雪顶听钟(三) 会是檀问枢吗?…… 要说上清宗当前最引人热议的事,当属几日前来自獬豸堂大司主徐箜怀的神品传讯符。 上清宗弟子大多都猜测自家宗门藏着这种品阶功用极强的符箓,但除了少数地位显要的长老,很少有人见识过,因此这种猜测便像是风里飘萍,一吹就散了。 徐箜怀的一纸告诫,令无数原本无缘得见神品符箓功用的同门开了眼。 原来神品符箓的威力能影响到大半个玄霖域,原来神品传讯符并不需要对方手持对应的符箓或法宝,无需任何媒介。 徐箜怀的传讯对象是上清宗各处驻地的司事,那一日公孙师兄手捧道书,像个寻常牧山阁弟子一般坐进蒲团,正打算重读一卷黄庭,手指刚拈上纸页,就听见耳畔一声轻响。 “叮!” 活像是有谁拿铃铛在他耳边摇了一下,听得明明白白,他悚然一惊,问过周围弟子,没有一个和他一样听见了这声响。 等他霍然起身,打算揪出那个故弄玄虚的家伙,却见手边的符纸印出一片模糊字迹: “子规渡,有女修化名檀潋,修为元婴中期以上,明镜台里红线游丝不胜数,不知根底,凡有同门见之,须审慎盘查。” 落款是,獬豸堂徐箜怀。 宗门授予的司事玉环嗡嗡地响动,与符纸相应和,证明这一纸文书的可靠。 公孙师兄,一位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在牧山阁长老们恋栈上清宗、不愿回牧山的情况下,成为牧山司事的元婴修士,对着这一纸告诫,陷入深深的沉思。 人的名,树的影,玄霖域没人不认得徐箜怀,谁都知道獬豸堂大司主铁面狠手,从来只有五域恶徒对徐箜怀闻风丧胆的份,还没听说过有谁能让徐箜怀又忌惮又束手无策的。 这个叫“檀潋”的女修,怕不是个狡诈狠辣、心思极深的大魔头吧? 公孙罗特意用传讯符和附近相熟的同门互通消息,把这事翻来覆去地议论个遍,恨不得扒出“檀潋”的祖宗十八代,好好看看这人究竟是何方妖孽,能让大司主不惜代价地示警全域警惕。 与此同时,在最常见的“宿敌说”之外,还存在着一些外门斜道的流派,比如说“因爱生恨说”“助她扬名说”,每一个都能自圆其说,可就是没人知道檀潋究竟是谁。 公孙罗把这奇事翻来覆去一论到耳朵生了茧子,一转眼就抛到一边,从未想过这则大手笔的告诫内容,居然会降临在他自己的身上。 “知妄宫来客?”公孙罗重复了一遍,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的女修,大司主的传讯符里可没提这事啊? 英婸看上去性格粗放豪迈,其实心思缜密,一看公孙罗的反应就觉得不对劲,以公孙罗长袖善舞的脾气,听说檀潋来自知妄宫,早该热络地上去招待了,毕竟公孙罗只是对她阴阳怪气,却和有利可图的远来客没有仇。 难道“檀潋”的身份被发现了? “公孙师兄可别高兴坏了,怎么连招呼客人都忘了?”英婸一抬手,看似不经意,实则隐隐隔开了公孙罗的视线,越俎代庖,对着曲砚浓一行人作出邀请的手势,笑眯眯地说,“让檀道友见笑了,公孙师兄向来仰慕曲仙君威名,听说檀道友来自知妄宫,一时忘了形——几位道友里面请。” 英婸和公孙罗的关系不佳,倘若“檀潋”真是她所猜测的那位,她并不愿意让公孙罗近水楼台先得月,索性先让公孙罗“高兴坏了”。 这一抬手、一开口的官司,懵懂如申少扬还茫然未觉,只有富泱满肚子心眼子,隐约听出来一点头绪。 曲砚浓从公孙罗眼里瞥见的思索并非带着善意,超然如她,也生出几分好奇——她易容后的容貌并不与任何人重合,公孙罗第一次见这张脸,怎么会有警惕? 她脸上写明了“恶人”两个字吗? “慢着——”公孙罗见到英婸的举动,猜得出后者的想法,心里暗恼,拖着嗓音,“英师妹,訾议会期间,所有来客都要三问九查方能进入阁中,岂能如此随便?” 英婸毕竟不是牧山阁的弟子,在牧山的地界,公孙罗用规矩来拿捏,她还真没办法,脚步一顿,“我怎么不曾听说连参加訾议会的贵客也要三问九查?” 虽说上清宗规矩森严,但底下弟子也各有各的办法,谁还不会审时度势了? 对于普通修士按规矩反复核查,对于能拿到訾议会邀约函、在五域拥有一定地位和影响力的来客,自然要适当遗忘些规矩,否则惹恼了客人,到獬豸堂去告状,又或是回了原本的界域大肆宣扬上清宗傲慢欺客,吃亏的不还是他们这些接待者吗? 公孙罗皮笑肉不笑,“本也没那么严格的,但獬豸堂最近查得严,为了贵客的安危考虑,还是按规矩来的好。” 在上清宗,“獬豸堂”三个字一出,什么严苛诡异的规矩都有了解释,完全让人没有反驳的欲望,因为不管怎么反驳都无用。 英婸听公孙罗搬出獬豸堂的名号,就知道这事是没得商量了,皱起眉——如果公孙罗不知从哪得知了“檀潋”的真实身份,怎么可能刻意刁难? 毕竟是互不对付的老同门,英婸最了解公孙罗的性格,这人看上去阴阳怪气易得罪人,其实心里有杆秤,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算得明明白白,绝不可能因为“檀潋”是英婸带回来的就迁怒。 更何况……“檀潋”的真实身份,放眼五域,有谁是得罪得起的吗? 既然不是知道“檀潋”的身份,那公孙罗平白无故刻意刁难又是为了什么? “什么?还要三问九查?”申少扬倒是反应最大的那个,在子规渡的盘查已让他留下了阴影,现在听说到了牧山还要查,简直欲哭无泪,口无遮拦,“你们上清宗到底从哪想出来这么多查查查啊?” 公孙罗笑得很虚假,“这也是没办法,本宗规矩就是比别家多一些。” 曲砚浓哪有那么多功夫去应付这些别有用心的盘查,她一抬眼,自己觉得言语很平缓,其实语调冷冰冰的,“其他人也是三问九查才进门的?” 公孙罗笑容一顿。 “檀潋”不是第一批到牧山参加訾议会的客人,之前公孙罗接待贵客自然不会三问九查,现在大司主只是要求留意“檀潋”,在此人尚未犯下罪过之前,她仍然是上清宗的贵客,假如她问过其他人,得知自己被针对了,闹到獬豸堂去,“刻意刁难”“看人下菜碟”这个帽子只能他自己戴。 “才刚收到的消息,之前还没来得及三问九查,如今已安排好补查了。”公孙罗脑子一转就想出了说法,“几位正好赶上,干脆就先查了,也省了之后补查麻烦。” 大不了回头就安排牧山阁弟子挨户补查那些已经住下的客人,查得敷衍了事些,多赔罪就是。 上清宗规矩严苛是五域皆知的事情,这一路也足够让人印象深刻,以至于公孙罗在这里说得煞有介事,让包括祝灵犀这个上清宗精英弟子在内的几人都信了真有这回事。 曲砚浓只觉得烦。 在子规渡时,她随手就把邀约函撕了,转头就要去长风域,可牧山不一样,牧山有她的过去。 “没有三问九查,就不能进你牧山的门?”她面无表情地望着公孙罗,语调冷淡,“上清宗的架子这么大,是随谁都一样,来者都平等吗?” 从忘川石里望见卫朝荣的倒影又眼看着触手崩解后,她身上便少了那种漫不经心的云淡风轻,望之冷厉如寒刃,此刻冷了神容,明明没做出怒目姿态,却像刀锋架在人脖子上,令人毛骨悚然。 这哪里像个好人的样子? 公孙罗心中暗惊,不自觉后退了一步,更觉徐箜怀的告诫有道理了,勉强提起客套的笑容,“道友说的不错,本宗确实一视同仁,规矩大过天,虽说道友是知妄宫来客,但也不能破例——就算真要有例外,也只能是曲仙君她老人家。” 英婸眼皮一跳,蓦然去看“檀潋”,望见后者冰冷神容上微微一挑眉,似笑非笑的模样,不由心惊肉跳,既恐惧,又莫名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莫非“檀潋”真要…… 曲砚浓吐字如绽,说不出的微妙,“曲仙君站在你面前,你就认得吗?” 公孙罗莫名迟疑了,不知如何作答,直觉这话里意味深长,稍有不慎就会踩进坑里。 “曲仙君尊驾又如何会到牧山来?”他匆匆地转开话题,“不管怎么说,职责所在,在下只能按照宗门规矩行事,三问九查不过是定例,请道友不要为难我。” 曲砚浓只是似笑非笑,重复了一遍,“曲仙君站在你面前,你就认得吗?” 公孙罗精明得很,听她话音就知道微妙,虽然不解其意,但不敢往坑里踏,偏是不答,一时竟僵在那里。 “公孙兄,这是发生了什么?”有人从山门内出来,正好撞见,阔步走来。 公孙罗听见声音就认出是谁,莫名松了口气,回过头,“久郢道友,我这里没什么事,只是和新来的贵客有些矛盾未曾说开。” 还没等久郢回答,公孙罗就听见身后有人抢着叫了一声:“三斋长!” 人群里,施湛卢见到上司兼恩人,不免喜形于色,“三斋长,您也来玄霖域参加訾议会啊?” 曲砚浓目光一瞬凝实,望向来人。 会是檀问枢吗?:,,. 97 雪顶听钟(四) “千百年后,也许是我…… 站在公孙罗身后的修士长身玉立,气质温文,被众人一起注视也不觉局促,微微笑着,朝施湛卢点头,“小施,这是怎么回事?” 曲砚浓目光微垂。 从容貌看,他长得和檀问枢半点不像,乃至于气质谈吐,也和檀问枢迥异,甚至还没有当初戚枫被操控神识时像。 可容貌气质不像,就能代表他们不是一个人了吗? 施湛卢找到靠山,忙不迭告起状,“这个司事不让我们进门,非说每个人都要三问九查。” 久郢讶异,望向公孙罗,“公孙道友,这是怎么回事?我来时仿佛没有这道关?” 公孙罗万万没想到久郢正巧出来,顿时骑虎难下,却又不能在这时改口,只能硬着头皮编下去,“獬豸堂刚刚传讯过来的要求,正准备补上。” 久郢了然地点头,通情达理地说,“既然是獬豸堂的命令,自然只能遵循。” 还没等公孙罗松口气,久郢话音又是一转,“那公孙道友不如赶紧把这几位道友请进来,和大家一起补上核查吧。” 他十分热心,“我和这里的道友都认识了,不如就由我去把那些道友请来,大家聚在一起,也方便公孙道友一一核查,倘若真有谁混入其中,我们还能出手帮忙拿下。” 公孙罗僵在那里。 他总不能说其他都能先进门后补查,唯独檀潋不可以吧? 久郢含笑望向施湛卢,“来吧,正好一起去见见来参加訾议会的同道。” 施湛卢毫不犹豫地越过公孙罗走到久郢边上,久郢朝其他人微微颔首致意,转身带着施湛卢往山内走去。 曲砚浓的目光始终跟着他。 久郢的表现很正常,目光落在她身上时也只是浮光掠影地一瞥,恰似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应有的姿态,但她一旦怀疑一个人,就绝不会相信他的表象。 “既然如此,咱们也走吧。”英婸见缝插针,不理公孙罗,“訾议会主要以本宗事务为议题,但各位道友若是有什么想要拿出来给天下道友长长见识的,也可以提前告诉我们,经过本宗鉴定,等到訾议会后半程再讨论。” 这后半程的议题,可以是一件宝物,也可以是一段符文,有人借着訾议会扬名,还有人靠訾议会解决了多年的困惑。 施湛卢不远万里带着山河盘来玄霖域,就是为了这一次露脸的机会。 公孙罗想阻止,可张张嘴,又不得不闭上,只能眼睁睁看着曲砚浓神色平静地从他面前走过,又不经意般一瞥。 “你说的獬豸堂传讯,是徐箜怀留下的吧?”她轻飘飘地问。 公孙罗竭力克制,可他知道自己的神色还是无可遏止地泄露了痕迹。 曲砚浓已得到了她需要的答案。 “怪不得。”她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也没做任何反应,擦肩而过。 公孙罗站在原地,望着她背影岿然凌锐,头也不回,不知怎么的竟踌躇起来,举棋不定。 申少扬竖起耳朵凑过来,“前辈,这回又和那个大司主有关系吗?” 祝灵犀闻言,神色复杂,余光瞥了过来。 曲砚浓答得漫不经心,“或许吧。” 有关系就是有关系,没有就是没有,仙君的神态可不像是没有确定的样子。 “我觉得肯定是他。”申少扬嘀咕,“哪有那么巧的事,我们第一次来牧山,就被人盯着针对。” 祝灵犀实在忍不住,打断申少扬的话,无视其他人惊讶的目光,定定地说,“前辈,我能单独和您说几句吗?” 曲砚浓微微挑眉。 她站定,打量了祝灵犀两眼,点点头,“可以。” 申少扬挠挠头,望着两人的背影,嘟囔,“神神秘秘的。” 祝灵犀跟在曲砚浓的身后,离开漫长的山道,越过白雪覆盖的山林,曲砚浓动作并不算快,是祝灵犀用尽力气能赶上的程度,若她稍有分神,便追不上了。 一路风声呼啸,祝灵犀来不及去看,也来不及思考,追着前方那道渺远的背影,直到那道身影迎向天光,从千丈山崖一跃而下,她也没来得及思考,追在后面,紧跟着跳了下去。 凛冽的寒锋如霜刃割过她面颊,即使有灵气护持,祝灵犀也感觉到肌肤一阵阵生疼,目光向下望了一眼,一汪明澈如镜的湖泊环抱雪山,积冰浮雪。 她一路紧紧跟随的身影就在下方急速下坠,像投身这明镜里的一滴水珠。 曲仙君不会真打算坠入湖中吧? 祝灵犀微微蹙眉,以化神修士的实力,完全可以在坠落湖面的那一刻稳住身形,但她这个还没结丹的普通修士绝无这样的本事,毫无防备地坠落湖水中,怎么也要受点伤。 她想到这里,翻手从乾坤袋里取出三枚符箓,想也没想便撕碎了,暖融融的符文罩在她身上,令她下坠的速度降低了三成,离下方那道急速坠落的身影愈发遥远了。 “咔擦。” 硬底云靴踩在破碎浮冰上,发出清脆声响,明明从千丈高空坠落,落到冰面上时却如平地阔步。 曲砚浓站在浮冰上,远眺前方,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半空中,祝灵犀微微咬牙,手中符笔飞快地在舟身画了个金光闪烁的圈,下一瞬便已来不及,猛然坠落进碎冰漂浮的湖水中。 “轰——” 白浪翻涌,水波巨动,掀起一湖水浪和碎冰,向四面八方飞去,曲砚浓站的地方离得不远,被这浪潮从头向下打去。 曲砚浓没有动。 水浪坠向她,却在距离她一丈远的高度蓦然停住了,从容地向下滑落,水幕盈盈,不一会儿便全部流入湖中,化为无数涟漪。 祝灵犀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水花从湖水中升了起来,她从脚下软底云靴,到玄黄道袍两袖,全都干干的,没有一点水渍,唯独忘了掀起风浪后还有水花会溅落,头顶发丝湿了一大半,散在肩膀上,有一点狼狈,却没有受伤。 “仙君。”她抿着唇,抬手抹去额头滑落的水珠,“夏长亭其实是我们上清宗的前辈,是不是?” 一点不拐弯抹角,直奔主题。 曲砚浓想过祝灵犀能猜到,却没想到后者会选在这个时候专程问出来,微微挑眉,也直截了当,“是。” 居然就这么轻易地承认了。 祝灵犀本已做好被反问、盘问的准备,没想到曲仙君和宗门内那些长老完全不是一个路数,根本没有拷问那一关,倒让她在心里打好的腹稿没了用处,愣在那里。 她不说话,曲砚浓就挑着眉看她。 祝灵犀顿了顿,总觉得自己这么随意地一问,就得到曲仙君的回应,好像有点受之有愧,还是一板一眼地补上了那番剖白,“仙君对夏长亭的熟悉其实很明显,对‘长亭’这个名字有异议,说明夏长亭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 “之前在鹤车上,夏长亭说了一句‘口衔海山石,意欲无沧溟’,看上去没头没尾,却恰恰是在大家说起山海断流的时候。”祝灵犀微微犹疑,但还是简短地说下去,“能让仙君认识并在意,很可能经历过山海断流,还姓‘夏’……” 这些线索放在一起,指向性实在太强了,容不得祝灵犀有一点侥幸。 “所以,敢问仙君,这位‘夏长亭’前辈,究竟是谁?”祝灵犀语气艰涩。 曲砚浓正眼看她。 “你心里明明已经有答案,为何还要问我?” 祝灵犀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握紧了。 “怎么可能?”她喉头发紧,干涩得字字艰难,“那可是夏祖师。” 上清宗千年传承的活招牌,当世修为巅峰中的一员,带引宗门走过仙魔大战的祖师,在上清宗所有弟子的认知中为守道心而结庐千年的化神仙君夏枕玉,怎么可能是夏长亭呢? 倘若眼前人不是另一位化神仙君,祝灵犀根本不会产生这样荒唐的联想,就算有人在她面前信誓旦旦地说夏长亭就是夏枕玉祖师,她也绝不会相信。 可偏偏是曲仙君。 无欲无求、无门无派、孑然一身又超然物外的曲仙君,她什么都没说,懒于揭露,也懒于隐瞒,却让祝灵犀自己把一切都掀开了。 “不可能!”祝灵犀想起什么,声音骤然变得笃定,“夏祖师每隔二十年便会在宗门弟子面前现身,千年来雷打不动,气息冲淡自然,精微玄奥,绝非神志不清,怎么会是夏长亭的样子?” 夏长亭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短短一两月换了两种性格,前后记忆完全不互通,和夏祖师幽微洞玄的模样完全不同。 化神修士中,唯有曲仙君多年避世不出,神龙见首不见尾,要说最可能暗中有异的该是曲仙君才对! 曲砚浓被祝灵犀的神态逗笑了。 “我也有问题,怎么会没有呢?”她神容冷冷的,笑起来并不像从前那样清淡超然,反倒有一种别样的嘲弄,“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看出我有恙了吗?” 祝灵犀抿着唇,沉默了一瞬,克制着顶撞性情古怪的化神修士的冲动,忍了又忍,终归还是没忍住,慢慢地说,“我初见仙君时,仙君气质冲和超然,仙风道骨,与现在所见判若两人。” 她觉得曲仙君和夏祖师的情况截然不同,曲仙君的变化让人看得明明白白,只不过旁人没机会见到曲仙君罢了。 “不光是我,想必申少扬他们几个也早就发现了。” 曲砚浓漫不经心地看过去。 “你以为我是受了影响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她说,慢悠悠的,带点讥讽。 祝灵犀一下看过去——难道事实竟恰恰相反? 曲砚浓屈膝,蹲在浮冰上,拨弄着冰冷的湖水,露出古怪的神情,似笑非笑,“当初夏枕玉的道心劫是我们三人中最轻的,一年也没有几天蒙昧,季颂危还羡慕她呢。” 祝灵犀把手攥得更紧了,神色板得死死的,心里满是惊疑:每个化神修士都有道心劫? 五域中从来没有这样传闻! 曲砚浓抬起手,流水从她掌心滑落如帘。 比起她和季颂危无孔不入、附骨之疽般的道心劫,夏枕玉的道心劫有明确的开始与结束,延续时间也不长,往往只有一两天,道心劫不发作的时候,神智完全清醒,道心劫发作时,也不会变成疯魔失控的模样,简直是三人中的幸运儿。 季颂危当时一面忍着视财如命的欲望,一面对夏枕玉艳羡不已:“倘若我能像你这样,每年只有一两天贪财就好了。” 那他就不用天天琢磨着怎么带着四方聚义盟多赚点灵石了——最好能空手套白狼,连灵石都不花,要是能用一张纸代替灵石就好了。 好好的散修联盟,都快被他搞成多宝阁了,季颂危是一面忍不住,一面又心疼四方聚义盟。 “小曲,你看咱俩运气就没有她好。”他长吁短叹地玩笑。 曲砚浓在三人聚会中总是坐在另两人的斜对角。 她永远是神情冰冷,气质奇谲凌然,很少和两人说笑,每每开口总是毫不客气,明明身在座中,却像是游离于外,谁也无法和她靠近。 然而三人再怎么别扭,也总是坐在一张桌边,讨论这苍穹之下的每一件存亡兴灭事,从仙魔大战,到山海断流,从一片天地分作五域四溟,一场也没有缺。 她不接季颂危的玩笑话,其实她觉得她的道心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本来她也没有多少在乎的东西,欲望寡淡些便寡淡吧。 一个魔修,欲望褪色是好事。 夏枕玉坐在斜对面看他们俩。 “不必羡慕我。”娃娃脸上神色板正,平静而认真地说,“千百年后,也许是我羡慕你们。” 季颂危不信,毫无形象地翻白眼,“得了吧,谁不知道你们上清宗最擅长修持道心,小夏,你可别忽悠我们。” 夏枕玉一板一眼,“是真的。” 事实证明,夏枕玉果然更了解她自己。:,m..,. 98 雪顶听钟(五) 他们在那里拥有过彼此…… “你们都是化神修士,难道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祝灵犀问。 曲砚浓回头朝她别样地笑了一下。 祝灵犀很不舒服地抿起唇,在这漫不经意的一笑里含着懒于解说的包容,好像她问出了什么愚蠢的问题一样,但她很快又明白自己的问题确实很傻,如果道心劫有解决的办法,难道这些化神修士还会放着不用吗? “季颂危怎么样我不知道,不过夏枕玉应该是有办法的。”曲砚浓微妙一笑后,却又说。 祝灵犀疑惑地看向她。 如果夏祖师真的有办法解决道心劫,又怎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比起连自己是谁都已经忘记的夏枕玉,比起失却本心沉溺于敛财的季颂危,曲砚浓看起来才像是那个一直都有办法应对道心劫的人。 “夏枕玉最初一年只有一天会陷入神志不清。”曲砚浓蹲在冰面上,这种不顾形象的动作由她做出,横刀跃马之余,又有曼丽缱绻,她却一点不在乎,掰着指头算,“若是能提前醒来一次,就会少一天;安安稳稳等到时间醒来,不增不减;倘若在神志不清时受了刺激,或是遇到明显无法由认知中的实力所解决的危机,她就会短暂清醒脱身,又在安全后立刻陷入新的疯癫,往后每一年的神志不清时间再加七天。” 清醒,疯癫,清醒,疯癫…… 过程无人问津,也没有人在乎过去一千年里到底时如何发展的,只要看结果,到如今,夏枕玉一年到头也清醒不了几天。 “我以前就问过她,要不要帮忙把她绑起来。”曲砚浓说得很自然,一点也没有玩笑的意味,充满遗憾,“反正她神志不清的时候修为都不太高,就连上清宗随便出个长老都能把她困住,熬过那几天就好了。” 祝灵犀充满震撼地镇住了。 毫无疑问,她能理解夏祖师一定会拒绝的,一个对自己道心还有追求的修士就会拒绝这种投机取巧的做法。 夏枕玉可是凭借自身修行成为化神的上清宗修士,让她屈服于道心劫,什么反抗都不做,直接放弃挣扎,那和让她放弃道途有什么区别? “真可惜。”曲砚浓语气淡淡的,“她是有得选的。” 祝灵犀不说话。 她有点理解“道心劫”的含义了,对旁人来说也许不痛不痒,但对于那人本身就是绕不开的劫。 她想,其实曲仙君大概也是明白的,但曲仙君偏要不明白。 曲仙君有最拧的性子。 “那长亭呢?”祝灵犀问。 曲砚浓眼里的光芒忽明忽昧,俶尔微笑,“是一只养不熟的畜生,在上清宗待得再久,也早晚有一天要离开。” 祝灵犀竟然收了声,直觉不敢往下问,她总觉得这句话有点不对味,好像不完全在说“长亭”。 曲砚浓朝她微微一笑,充满无可违逆的意味,“你可以回去了。” 祝灵犀不作声,顺服地转身,踏着细碎的轻浪,消失在波光粼粼的湖上。 曲砚浓望着那道背影消失,过了一会儿,她缓缓伸出手,望着手指上的那枚戒指,问得很奇怪,“你还记得这里吧?” 须臾后,漆黑的触手从灵识戒里探出,在她掌心轻轻扣了扣。 万里之遥的冥渊下,卫朝荣的唇因剧痛而苍白,仿佛这具躯体并非虚妄。 但他却止不住地笑了起来,紧紧盯着她。 他当然记得。 他们在那里拥有过彼此的第一次。 * 牧山阁的一隅,气氛安静到极致。 申少扬站在角落里,受到周遭紧张氛围的影响,连呼吸都放缓了。 “这个山河盘……倒是很有意思。”负责评估法宝的上清宗修士对着桌上的山河盘沉吟了许久,慢慢地说,“虽说对普通修士用处不大,但对大宗门就很有意义了。” 施湛卢提着一口气,喜形于色,这是他制成山河盘后得到的最好的评价,上清宗他是来对了! 但这一关还远远没到过去的时候,他忐忑不安地望着还在思索的修士。 “不过,一切的前提是这个山河盘是真的。”对方说,“毕竟,总不能你上下嘴皮子一碰,我们就相信,我们也要先验证一番。” 施湛卢紧张地喉咙发干,“你、你们打算怎么验证?” 上清宗修士沉吟了半晌,在施湛卢紧张之极的注视下抬手,招了招一旁的小修士,“本宗也有一些探测地脉的手段,前不久重开牧山阁,特地绘制了牧山周边地脉的情况,与山河盘对照一下便是。” 施湛卢捏紧了衣摆。 如果山河盘不曾被茶水打散,他一定不会紧张,但现在山河盘上的图像是檀潋绘制的! 就算檀潋来头不小,真的了解五域地脉,可五域地脉是会变的,尤其是他们来牧山的路上还有一场灵流紊乱,昭示着玄霖域地脉浮动。牧山阁重开是近几年的事,他们掌握的地脉图是最新的,和檀潋所知道的应当不一样。 他介绍山河盘时,可是说过山河盘能自动感应地脉变化,万一这些牧山阁修士一对图像发现对不上,他一定会被当作骗子的。 早知道……他就不心存侥幸了。 施湛卢的心一片冰冷。 为了一次侥幸,他搭上了身为炼宝师的名誉——其实当时直接离去,回望舒域重制山河盘,不过也就是等年的事,为什么他没有呢? “……山河盘上的图像,似乎有几处对不上。”他听见评估的修士比对着图像,零星的言语传来,心里满是绝望。 “看起来,施道友当真做出了一件惊世骇俗的法宝。” 他就知道瞒不过…… 嗯?等等? 施湛卢猛然抬起头,望见上清宗修士微笑的脸,亲切得一点不像是在嘲讽,“这份地脉图是几年前绘制的,这几年里也有几次变化,与当下的地脉走向并不完全契合。我把图拿出来,其实不过是想对比一下大致方向。” “对比下来,施道友的这张山河盘应当是吻合的,就连那些不一致的地方,也和我印象中灵流紊乱后的迹象相符。”上清宗修士说,“恭喜施道友,等到这份山河盘摆上訾议会,一定会在五域扬名的。” 施湛卢茫然地眨着眼,像是没听明白对方的话:檀潋随手画出的地脉走向,和上清宗近些年勘探的地脉走向基本吻合,甚至还比上清宗的地脉图更精确? 他一时间惊恐到呼吸困难——对五域地脉了解到这种程度,已不是背靠大势力大宗门、背景深厚所能解释得了的。 檀潋到底是什么人? 施湛卢的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了个名字,每个名字都在五域举足轻重,那些早已成名、跺跺脚能让八方颤抖的强者英豪在这个人面前就像是不起眼的尘埃,匍匐到泥里也无人在意。 不会是季颂危,施湛卢就是从望舒域来的,钱串子还在四方盟捣鼓生意经,不会有闲心来玄霖域做客。 那么,是夏枕玉还是……曲砚浓? 光是想到后一个名字,施湛卢的手就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疯狂地在心里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不可能是曲砚浓。 明明曾经身为魔修,却亲手灭了魔门传承,让当年所有的魔修非死即废的曲仙君,传闻中深深厌憎魔修的曲仙君,不可能是她的。 如果檀潋是曲砚浓,那么他的伪装绝对瞒不过曾经是魔修的她,她会在照面的第一眼查探到他体内的魔气,然后不带一点犹疑地杀了这个魔修。 他甚至还在她面前说她对魔门赶尽杀绝。 施湛卢此刻心里再也没有一点闲心去为千年前的魔修打抱不平,他整颗心都沉浸在恐惧中,衷心祈祷曲砚浓成为仙修后,能学到仙修的大度宽容,原谅他无心的冒犯。 他衷心祈祷。 “施道友?”评估修士叫了施湛卢好几声,后者却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山河盘塞进手里也没发觉。 “怎么说着说着就开始走神?”评估修士嘟囔了一声,“这就是知名炼宝师的毛病吗?” 上清宗修士不再打量施湛卢,转而望向其余人,“你们还有什么需要品鉴的吗?” 每个来到訾议会的宾客,都不是单纯来参加上清宗自娱自乐的訾议会,而是有各种各样的需求借这里实现。 申少扬被上清宗修士盯着,下意识摇了摇头。 一连串的摇头里,谢绿绮站在最后面,慢慢摊开手,轻声说,“劳烦,请帮我看一看,这样东西能卖出什么价钱?” 申少扬好奇地看了一眼,谢绿绮手里摊着一枚翠绿的玉饰,雕成了一把七弦琴的模样,看起来十分精致。 上清宗修士没当回事,接过来摊在掌心里看了两眼,神色渐渐变了,惊愕中掺杂着惊恐,“这、这不会是……” 她说着,一把将玉饰塞回谢绿绮的手里,松了口气,活像是扔出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英婸皱着眉看了一眼,神色也染上了最深的惊愕,失声问,“这不会是你们绝弦谷谢闻铃祖师的琴典吧?你把这个拿出来卖?疯了吗?” 谢绿绮握拢了那枚玉饰,面对英婸和评估修士打量怪物的眼神,神色平静,“自七百年前仙君截断绝弦谷的传承,琴典就已是无用之物,卖了又如何?”:,,. 99 雪顶听钟(六) 在她面前,只有卫朝荣…… 牧山后的湖面上,碎冰浮沉。 曲砚浓蹙着眉。 她把道心劫说给祝灵犀听,其实也是说给卫朝荣听,于是这一刻就能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之前在道心劫里越陷越深,淡忘了许多东西,现在慢慢重拾,已经好了不少,说不定再过些日子,我就能解开,到时候还真能成为传说中的道主。” 在她口中好像什么都很容易,也什么都理所应当,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命运格外眷顾她。 可卫朝荣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她这么固执的人,一旦下定了决心,前路在她眼里就变成一条通往彼方的狭路,永远也不会看向他方。无论旁人如何说,她不听也不信,只会往前走。 他透过灵识戒望见冰浮水沉的湖面,不顾澎湃的魔气,放任思绪洄游。 “冥印在我这里。”触手写道。 曲砚浓微怔。 能见到卫朝荣就是惊喜,她完全想不起来冥印。 她垂下头望向漆黑的触手,看见那一根根纤细坚冷的触手写下简短字句,“魔心。” 冥印是他魔心。 斩不断,夺不走,与他融为一体。 曾让她耿耿于怀的冥印下落,抱持了经年的怀疑,最终确实落进他的手里,和她再没了关系。 曲砚浓怔然许久,笑了一下,“送你了。” 卫朝荣于冥渊下挑眉。 他微微惊异,寒峭平静的神容也有波澜,“……什么?” 他还记得玄冥印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时她宁愿去死也绝不会放下玄冥印,绝不容许任何一枚落进除了她以外的人手里。若不是枭岳追得实在太紧,而他又用一路生死相随得到了一点信任,她甚至不可能将其中一枚交给他。 她那时的眼神,他记得很清楚,或许有温情与信任,可全都压不过她眼底的冷光,像困兽一样,凶戾而戒备,还有她自己永远不会承认的灰败。 她不够信任他,不能相信他会把冥印还给她,而他也确然没法承认她的怀疑是错的,他那时确实没抱着生还的希望,自然也不可能把冥印还给她。 他不愿见她为了玄冥印搭上她的命,于是自作主张,又或者是自作多情地骗了她,令她割舍了一枚冥印。 如果曲砚浓为这枚失落的冥印记恨他,卫朝荣也能理解。 如果她没有,领了他的一厢情愿,卫朝荣相信她也绝不会对这一枚冥印完全释怀,至少在他提起后,不会那么轻易地接受。 可她偏偏接受了。 曲砚浓未尝不曾为这一句惊讶。 她惊异于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容易,惊异于字字句句的真心实意,没有半个字懊恼。 “送你了。”她说。 这几个字好像有什么神奇的魅力,让她和他一同沉溺。 “可玄冥印不是你家的遗物么?”卫朝荣问。 其实落笔写到一半时,他已有些后悔了,但写到“你家”,遮掩已无意思,他仓促、匆匆地写完了后半句。 曲砚浓先是挑眉,尔后笑了起来,“原来你知道啊?” 卫朝荣未动。 他理应是不知道的,他也从未在她面前泄露过一点痕迹,他猜测她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伤及她强烈到能灼伤任何人的骄傲,于是他犹豫着,退缩了,只留下沉默的追随。他藏得太好,以至于曲砚浓从不知道他知道。 玄冥印是曲家的遗物,准确来说是曲砚浓生父偶然得到的宝物,得到时不解来历,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只当作是个寻常藏品束之高阁。 曲家是医修世家,人脉极广,但修为实力当真不算出众,偶然走漏了消息,檀问枢不知从哪儿听说玄冥印就藏在曲家,禀告当年的碧峡老魔君,带着碧峡弟子夜袭曲家,血洗曲家子弟,就连前来问诊求医的仙修也没放过。 大约气数妙就妙在这里,檀问枢大费周章做下这堪称是挑衅仙门的暴行,后续许多年为这血案受过仙门多次针对,付出了不少代价,却偏偏没能得到玄冥印。 曲砚浓的生父离奇地失踪了,带着那两枚对于魔修来说绝无仅有的至宝,成为一个名义上的死人。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檀问枢当年留下曲砚浓的性命,还把她带回碧峡教养,多半与她生父的逃离有关系。他为玄冥印谋划了多年,哪怕只是一分可能也不会放过。 卫朝荣不知道曲砚浓是怎么得到那两枚玄冥印的,为什么檀问枢刮地三尺、挥使碧峡弟子寻找了多年一无所获,而她却能得到。 在他的记忆里,只是一个很平常的夏日,她一身是血,被两名元婴仙修追在身后,给他一枚传讯符。 虽说仙魔对立,从他回到仙门却仍不愿意放下她时,他便已想得很明白,早晚有一天会面对不得不做出抉择的局面,可等到这一天真的来临,他还是微怔。 她身上紫衣已被血浸透了,迎面而来,目光很冷。 追杀她的两名元婴仙修见他狭路相逢,大喜过望,远远地传音,“前面那位道友,拦住那女魔头!” 曲砚浓什么也没说,也没传音,身后的呼喊听得明明白白,反倒似笑非笑,含情凝睇,目光说不出的妩媚缱绻。 卫朝荣心里明白她从不真正信任谁,这一眼妩媚不过是逢场作戏,驱使他为她出力。她对他总是这样逗弄,倘若他不奉陪,她也不会意外。 迎面生死逃杀,一方是仙修,一方是魔修,他要做出选择。 于是沉银刀罡出鞘,出其不意,斩落了一方,血光飞溅。 仅剩的那个元婴仙修又惊又怒,破口大骂起来,骂他是“叛徒”“魔门的走狗”。 卫朝荣神色沉冽而平静地再次出刀,将喋喋不休的叫骂与对方的喉头一同斩断。 曲砚浓回过身看他。 “哎,他叫你仙门叛徒诶?”她的笑意说不上善意,和她这个人一样恶劣,带点看笑话的意味,“你这人怎么回事,魔门管你叫叛徒,仙门也叫你叛徒?我都不知道叫你什么了。” 卫朝荣不回答。 她唇边泛起很浅的微笑,慢慢地走近了,戳了一下他的肩膀,靠得很近,“喂,你说话呀,我该叫你什么好?” 卫朝荣心里还憋着一口气,至少这一刻不想搭理她,他为她做出这么大的决定,如果被仙门得知他为了一个魔修杀了两个仙修,上清宗多半会将他废除修为、逐出门墙,而她半个谢字也没有,居然反过来奚落他。 他早知道曲砚浓是个没良心的,可还是不高兴。 卫朝荣侧过身,避开她的手,神色冷凝寒峭,不接她的话茬。 曲砚浓笑了起来。 “生气了?”她轻飘飘地问,一点听不出诚意,“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啊?不就是杀了两个仙修吗?我也为你杀过魔修啊?” 她这是偷换概念,魔门和仙门风气迥异,就算曲砚浓把除碧峡外的所有魔修全都杀光了,檀问枢也不会指责半个字,反倒要拍手叫好,可上清宗绝不是这么回事。 卫朝荣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打算抬步离去,“走了。” 曲砚浓很愕然地望着他,没说话,在他当真抬步要走的那一刹,竟如春风拂柳一般倒了下去。 卫朝荣步子迈到一半,硬生生停下,火光电石间伸出手,揽着她的腰肢,把她重新扶了起来,不至于躺倒到地上去。 他恼火极了,要质问她究竟搞什么鬼,却蓦然发觉她面色苍白如纸,鲜丽殷红的唇瓣也褪了血色,如清淡的雪,只有一双眼还带着笑意,明亮清澈,于是他所有恼怒都凝滞在喉头。 “这次真不是故意作弄你,我一点余力也没有。”曲砚浓叹口气,望着他的眼睛,悠悠地说,“如果不是你来救我,我就死啦。” 卫朝荣根本不信她的迷魂汤。 她对他的信任绝没有到把性命托付给他的地步,她状况极差,但绝对还有一击之力,无论是对那两个仙修,还是对他。 若她真的一点余力也没有,这一刻反倒绝不会对他坦白这个事实,而是竭力装作若无其事、行有余力的样子。 曲砚浓看他神色冷凝,半点不变,笑意反倒更深,“喂,你还没有告诉我,我该叫你什么?仙门叛徒,还是魔门叛徒?” 卫朝荣看也没看她一眼,托着她向前,她的伤极重,需要一处静僻之地休养。 他懒得搭理她的挑逗,冷冷的,“我没有名字?” 何必要用什么叛徒,他做过仙修,也做过魔修,杀过仙修,也杀过魔修,早已纠缠不休,又有什么必要分出个泾渭分明? 曲砚浓明显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这么回答。 过了一会儿,她不再似笑非笑地逗弄,“那你是徊光,还是卫朝荣?” 卫朝荣也愣了一下。 徊光是他的道号,只有上清宗的同门会这么叫他,卫朝荣是他的本名,只有在魔域时,魔修们这样叫他。 他的迟疑很短暂,因为这本是个不需要思考的问题,他淡淡地说,“都是我的名字。” 曲砚浓靠在他肩头,笑了一声,又漫无边际地问他,“你为了我杀了两个仙修,到现在都没问过他们为什么追杀我,不会是对我神魂颠倒,真的爱上我了吧?” 卫朝荣没有搭话。 他神色冷淡,目光望向前方,懒得搭理她。 曲砚浓还是不罢休,她性格总是很恶劣,逗弄他不停,笑吟吟的,“卫朝荣,你自己说,这是怎么回事?” 卫朝荣忽然顿住了。 他停下脚步,定定地望向她,目光锐利直接,仿佛能看进人心底。 “你真不明白?”他语气冷冽。 曲砚浓曼丽散漫的笑意刹那凝在唇边。 她明白,他知道她明白,她也知道他知道,于是她住了口,俶尔缄默,垂下了头,好似出了神,什么也打搅不了她的神游。 卫朝荣目光凝定,深深看了她两眼,又重新迈开步伐,向前走去。 他本也没指望一句话就让她放下心防,她疑心太重,他早就不报指望,只要她不是一边逃避,一边还恶劣地作弄他就行。 卫朝荣把曲砚浓带到了牧山,为她护法,守着她治了三天的伤。 第三天的傍晚,她穿着一件很轻曼的云纱,从屋里走出来。 他正坐在院前的躺椅上,她盈盈地坐在他身边。 那一晚的风也如酒,只是轻轻地一吹,他已神摇意夺。 “你真的不后悔啊?”她和平时不一样,没有奚落,也没有作弄,很平淡地问他,“要是被人发现你为了一个魔修去杀仙修,你在仙门还能混下去吗?” 卫朝荣要是等她关心才做决定,她早就自生自灭去了,反正她心眼多,谁知道究竟还藏了什么底牌,说不定根本不需要他出手相助。 “嗯。”他简短地应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她不满意,半真半假地瞪了他一眼。 卫朝荣叹了口气。 “你叫我什么?”他问。 曲砚浓没懂,“什么?” 卫朝荣抬眸看她,神色平淡。 “你叫我卫朝荣,那我就是卫朝荣。”他说。 徊光是他,卫朝荣也是他,可在她面前,只有卫朝荣。:,m..,. 100 雪顶听钟(七) 她要纵身入…… 他说了那句话后, 曲砚浓很久没说话。 牧山的风如此轻柔,吹得她身上云纱袖微微拂动,偶有一角浅浅地擦过他手背, 又在风里一触即分,让人经不住怀疑那是不是他的一场错觉。 卫朝荣眼眸垂着, 定定地望着他放在桌案上的那只手,看云纱袖在风里偶然飘起。 风很乱, 衣袖摇摇晃晃如纷飞, 有时向前, 有时向后,在一千多次呼吸间,只短暂地奔向他一两次。 他默数一千次,只为那一两次。 “你这人真是怪。”曲砚浓终于开口,打破这长久的缄默, 可她的声音听起来飘飘渺渺的,如隔云端, “有时候看起来也挺精明的,怎么总做傻事?” 卫朝荣沉默了一瞬,语气平淡冷冽, 反问她, “什么算精明, 什么又算傻?” 曲砚浓却像是被问住了, 微妙地停顿, 答不上来。 “你说我做傻事,你觉得我不该这么做。”卫朝荣语气寒峭而平稳,听起来并不咄咄逼人,言辞却堪称犀利锋锐, “你当然不会觉得你自己不值得,所以你是觉得你和我的这段露水姻缘不值得我这么做。” 卫朝荣抬眸,直直望进她眼底。 “可你既然觉得不值得,又为什么要来试?”他反问,连英挺眉目也凛冽迫人,极度锐利,“你知道不值得,为什么还要来试探我会不会犯傻?” 曲砚浓失语。 为什么? 她默然。 说来说去好像说不通,可归根结底,不就是她心里隐隐约约有期盼,希望他为她犯傻。 原来她心底已有几分相信他的情意深笃,不再是有所保留的露水情缘。 她的心已有了答案,到这个地步,还踌躇不前有什么意义呢? 曲砚浓抬起手,指尖在他面颊边轻轻点了一下。 如荷叶上的露水滴落湖面,很轻,却推开一重又一重涟漪。 卫朝荣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拇指按在她掌心,不轻不重,正好将她留下。 曲砚浓任由他攥着,什么话也没说,目光渺渺地望着他。 风月幽微,褪去针锋相对,她美得活色生香。 卫朝荣微微用力,将她拉向他,她像风中柳枝一摇即动,轻飘飘地靠在他怀里,坐在他腿上,抬手抚过他面颊,吻了他的唇。 他的手从她背后环住,深深拨入青丝,五指抵在她脑后,将这个吻推得更深。 最初,这个吻很静谧,她和他都深深克制,呼吸声轻轻浅浅,绵长而安谧,好似谁都很冷静,只是专注地将唇齿缠绵推深到最深。 可缠绵的呼吸一声又一声,渐渐的急促,彼此的脸颊滚烫,不分你我。 他的吻像炙热的潮水,涌过她唇齿、眉眼,涌过她的耳鬓,涌过她纤长的脖颈,无尽流淌。 她虚虚地搂着他的肩头,一点声音也没有,背脊挺得笔直,比谁都坚执板正一般,可浑身都在颤,竭尽全力才坐得直直的,一丝多余的力气也提不起来。 她微微仰着头,唇瓣不由自主地微微张着,却把所有情非得已的促喘都死死压在喉头,好似定定地望着梢头的明月,可目光虚虚渺渺,什么也看不清。 喉头已干涩,可她用力地吞咽着,像是能把止不住的情潮按下,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拨入他衣角。 卫朝荣闷哼了一声。 他把她攥得更紧,强硬坚执地圈住她腰肢,任她指尖游走,将耳鬓厮磨无尽加深。 风前月下,情潮汹涌得失了控。 在意识彻底沦入混沌前,他停顿了一瞬。 “想好了吗?”他嗓音低沉。 她从光怪陆离的浮念里浅浅回神,目光落在头顶的房梁,不知什么时候已身处锦帐罗帏间,他垂着头,定定地望着她。 片刻的对视,她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好问的,抬起手,搂住他脖颈,入吻。 欲念再没了遮拦,将他和她淹没。 在尤云殢雨之间,她神思恍惚,朦朦胧胧地想,她和这个仙修在一起,不就是为了欢愉吗? 她现在就很快活,快活极了。 管什么恩恩怨怨你死我活,这人间那么多不虞之隙,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她要纵身入今朝。 * 牧山阁里,评估宝物的修士坐立不安。 “谢道友,你可要想明白了,琴典这样贵重的东西,现在能不能用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琴典还在绝弦谷一天,你们就还是谢闻铃祖师嫡传、天下音修正朔。”评估修士真心劝告,“你们固然是开罪了曲仙君,现在用不了琴典了,可焉知往后没有机缘解开呢?” 说不定哪天撞了大运,曲仙君就愿意将琴典解开呢? 自从七百年前被曲仙君收拾后,绝弦谷江河日下,现在在长风域也不过是诸多大宗门里的一个。现在若是把琴典卖了,绝弦谷还剩下什么?还有什么资格自称是谢闻铃祖师的后辈? 谢绿绮温和地笑了一笑,语气却无动摇,“我明白道友一片好心,不过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这琴典卖出去,比留在绝弦谷要好。” 评估修士皱眉,“谢道友,虽说五域都传说你是绝弦谷板上钉钉的下一任掌教,但恕我直言,你毕竟还不是掌教,发卖琴典这种大事,还是要贵宗门上下商讨好了才行。” 上清宗毕竟是五域最强盛的宗门,自有一番矜重,不会像寻常小宗门一样,听说有至宝要在自家盛会上露脸就急吼吼地往里揽、生怕对方反悔。 得益于上清宗严苛的规矩,哪怕只是牧山阁一个普通的评估修士也有名门正朔的气度,遇上这种事,不但没有往上凑,反倒一心劝谢绿绮收回去。 谢绿绮语气与方才别无二致,依旧温和得像是没有一点脾气,“多谢道友,不过在这件事上,我的意思就是宗门的意思,绝不会横生枝节、连累贵宗门。” 英婸看评估修士劝不动谢绿绮,短短地插了一句,“只怕卖不出合适的价钱。” 屋里的人都看向她。 英婸冷静地分析,“五域皆知你们绝弦谷的琴典被曲仙君封印,就连你们这些谢闻铃祖师嫡传的后辈都无法从中获得传承,别人又能拿这琴典做什么?落到别人手里,不过是一件意义重大但排不上用场的鸡肋罢了。” 既然是鸡肋,当然是卖不上价钱的,至少卖不出能让绝弦谷满意的价钱,甚至贱价到折辱至宝的程度,绝弦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不缺这点钱,何苦自取羞辱呢? 谢绿绮微微点头,“你说的是。” 评估修士的脸色一松,只觉谢绿绮终于被说动,不会再坚持这异想天开的主意了。 “我心里自有底线,此番来訾议会,是想借贵宗盛会放出消息。”谢绿绮不急不徐,“不急在一朝一夕,也不在三年五载,本宗已熬了七百年,不差几十年光景去等有诚意的买家上门。”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居然还是执意要卖! 评估修士只觉得一个烫手山芋落到手里,大为头疼,却再没了理由拒绝,只得客客气气地问,“贵宗商议出来的条件是什么?” 到了一宗传承这地步的至宝,已不是任何修士能用财宝估值的,绝弦谷大约也不会同意旁人用清静钞来换,还不如直接问明白。 谢绿绮轻轻点了一下头,伸出一根手指,“一个问题——谢闻铃祖师晚年云游四方,是否留下过血脉?” “啊?” 谁也没想到,绝弦谷连自家的琴典都舍得卖掉,居然只为了换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问题?听起来简直像是无聊的坊间闲谈。 英婸皱着眉头看谢绿绮,“我记得你与谢闻铃前辈同出一族?” 谢绿绮的谢,就是谢闻铃的谢。 虽说谢绿绮能成为绝弦谷下一任掌教,绝非靠着这一点隔了千年的血脉关系,但这一个“谢”,也足够她在绝弦谷有点特别。 就算对寿元悠长的修士而言,血脉终归还是有点意义,能让隔着一千年的渊源也闪耀。 “我们牧山阁也有不少姓卫的同门,似乎是牧山阁哪位前辈的同族,在阁中地位超然。”评估修士恍然,“听说其中还有一位卫师姐,得了曲仙君青眼,被带到知妄宫里去修行了呢!” “曲仙君”三个字一出,申少扬几人齐齐望过去。 “卫”。 申少扬眼睛越来越亮,原来前辈从前是牧山阁的弟子?难怪之前说前辈来自上清宗。 他想着,思绪禁不住地拐弯——既然前辈是牧山阁的弟子,那曲仙君会不会和牧山有渊源?这玄奥神奇的牧山钟,和曲仙君会不会有关系? 谢绿绮礼貌地颔首,“我与谢祖师确实同出一族,只是血脉疏离,隔了数辈,往前追溯也不是同支。” 不过谢绿绮问谢闻铃的后人,并非为了同族亲缘。 “近年来,本宗偶得一卷残卷,应当是谢闻铃祖师晚年游历时的手记。”谢绿绮说,“按照手记所书,祖师晚年许是将心力花费在教养一个孩童上,故而我们都猜测祖师是否在晚年留下了血脉。” “既然是祖师血脉,绝弦谷自然有义务寻找,哪怕时隔千年,总归是尽人事,听天命。” 曾经的元婴之下第一人、音修始祖谢闻铃悄悄留下了血脉,而且没有留在绝弦谷,现在绝弦谷愿意拿琴典来换对方的下落。 大家都被这时隔千年的隐秘惊到了,面面相觑。 “既然如此,贵宗自便,只要不影响訾议会便可。”评估修士客气地说。 寻找祖师遗脉,这是谁也无法驳斥的正当理由,至于值不值得,那就见仁见智了。 评估修士不再管绝弦谷的私事,把东西利落的一收,朝众人和蔼可亲地一笑,“诸位道友来得晚,有一则要闻不曾听说,我在这里先说了吧。” “本宗至宝、五域三圣药之一的白石,近年产出颇丰,因此本宗决定于本届訾议会最后一场拍卖白石。” 申少扬心里一动。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白石的作用是,令魂灵显影化形。 第 101 章 除夕番外 岁末,申少扬收到一张不同寻常的请柬。 收到请柬的时候,他人在莽苍山脉??[,手里紧紧攥着剑,正与一只金丹后期的大妖兽对峙,心神绷到极致,周围风吹草动都印在他心上。 就在这箭在弦上的时刻,轻轻的一声风吟,一封书信盈满月光,从天而降,落在他的眼前。 他和妖兽都没动。 一人一兽保持着原先戒备的姿势,呆呆地望着那封天外飞来的信。 皎洁的月光包裹着那封信,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清澈,没有人去碰它,它自己轻轻地摊开了,摆在他的面前。 “岁穷月尽,挨年近晚,旧岁将除,新岁将至。” “除月三十,于云霄之上、知妄宫中,私设嘉宴,广邀五域朋僚,共守清宵,会饮一快。” “笺札为凭,见字如晤,山海知妄曲砚浓漫笔。” 申少扬瞪大眼睛—— 这是曲仙君送来的请柬?仙君要在知妄宫设下除岁宴? 他立刻疯狂回忆起今天究竟是个哪一天,但作为一名岁尽不知年的修仙者,他往莽苍山脉里一钻就是三年,早就把时间给记混了,一时间根本分不清除夕究竟是三天后,还是四天后。 从莽苍山脉到山海域,最快也要三天半! 申少扬猛然直起身。 他伸出手,一把抓住那封信,在妖兽铜铃一样大的眼睛瞪视下,一溜烟地跑了—— “不好意思!”他一边跑一边大喊,“我这回赶时间!” * “果然,你们也收到请帖了。” 船舱内,玄黄道袍的少女摊开手,露出掌心的那封月光包裹的信笺,神情板正认真,“现在可以确定,仙君给我们四个人都发了请柬,邀请我们去知妄宫吃年夜饭。” 申少扬是在银脊舰船上遇见朋友们的。 祝灵犀收到请柬的时候,正在上清宗画符。 “那你的运气可真不错啊。”申少扬说,“你收到请柬的时机恰当,不会出什么事,我的运气就不太好,我差一点被妖兽偷袭。” 祝灵犀瞥了他一眼,语气清凌凌,“我是在画符,但不是在静室里独自画符。” 申少扬摸不着头脑,“那你是在哪里画的?” “我在上清宗的早课上画符。”祝灵犀说,“那日轮到我去给新入门的师弟师妹讲符箓基础课,我正在给他们示范如何画符。” 画到最为关键之处,请柬来了,她笔一顿,符箓便毁了。 新进弟子私下中画符从无败绩的祝灵犀师姐,迎来传道授课以来的首败,而且画的还不是什么高深符箓,而是一枚筑基修士都能画成的辟邪符。 第一次当众示范却失败,竟然是贡献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祝灵犀也有点郁闷,好在这和仙君的宴请一比,不过是件小事——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登门吃年夜饭,是不能空着手去的。”小符神很严肃地说。 大家悚然一惊。 他们谁都没有准备年礼。 大家面面相觑:这样仓促,他们能给仙君准备什么年礼呢? “要不然这样吧,我替大家一起送,”富泱说,“仙君往后二十年的云靴,我都包下了。” 连性格腼腆的戚枫都对他露出无语的表情:这究竟是送给仙君礼物,还是去向仙君讨要礼物?谁不知道富泱的硬底云靴生意全靠贴着曲仙君的名气卖向五域? 这么一个四方盟的朋友,实在是太精了。 “曲仙君什么都不缺,她才是五域四溟最富有的人。”祝灵犀说,“我们能送的只有心意。” 这个问题就挺严肃的,一不小心就变成没有心意的人了,大家坐直了,围在桌边等祝灵犀的主意。 “天材异宝对仙君来说,都是外物,唯有情谊才最宝贵。” * 知妄宫里,卫芳衡忙到一个人想分成两半。 “不用这么紧张,随便弄点吃的就行了。”曲砚浓宽慰她,“反正知妄宫的东西,再难吃也没有人会说不好的。” ——这也许算不上宽慰,而是一个心酸的事实,毕竟与之相对的是,就算所有客人都交口称赞,也很大可能不是真心的。 “这是知妄宫千年来第一次宴会!”卫芳衡瞪大眼睛看曲砚浓,气势很足,“怎么能怠慢?” 这时候曲砚浓往往不敢和卫芳衡争锋,大管家对知妄宫有超强的责任感,最好不要自找麻烦。 “虽然修士们不过除岁,但我相信,从今天开始,五域修士会多出这个习惯的!”卫芳衡说,“知妄宫今天的每个细节,都会变成往后五域除岁的惯例。” 所以,为了这个惯例,大管家风风火火地去忙了。 门廊后的阴影忽然扭曲起来,转眼化作一个高大英挺的身影。 “小芳总是这么焦虑。”曲砚浓对阴影幻化成的身影说。 “卫芳衡崇敬你,想要把你的事都做到最好。”卫朝荣语气平易,陈述般说,“她这样的性格,才能将你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落实。” 曲砚浓摊了摊手。 “申少扬说他们给你准备了年礼。”卫朝荣说。 曲砚浓懒洋洋地说,“没有人敢空着手来参加我的宴会,每个人都带了年礼。” 但每一件年礼对她来说,都算不上珍奇,最后的结局多半是由卫芳衡拆开整理,递给她一张清单阅目。 “他们应该没有送你天材异宝。”卫朝荣说,“不会是那些对普通修士有益、但对你来说烂大街的东西。” 曲砚浓来了兴趣,年礼都被卫芳衡收在一起,按理说要晚些才能打开,但整个知妄宫都是她的,她决定现在就摸过去。 那道英挺身影又重新幻化为角落里的黑影,隐匿而不起眼,跟随她的裙裾越过回廊。 “看清楚里面是什么菜了吗?” 后院的门廊里,依次扒着两道身影,小声嘀咕,“应该是百 年份的海蚌肉,具体多少年的不清楚?_[(,每一份都有明珠装饰,仙君真是大手笔。” 申少扬很狐疑地吸了吸鼻子,“我闻着怎么不像是海鲜味呢?” 富泱很笃定,“就是海蚌肉,还有一道煎雪白芋,太甜了,盖住了海蚌肉的味道。” 申少扬确实闻到一股清甜的味道,忍不住地点头,“哎哎,那还有什么?我忍不住来,你再看看……” 曲砚浓唇角微翘,缓步从他们身后走过,没有一点声息,即使警醒如这两人,也根本没察觉到一点动静。 她绕进库房,顺着卫芳衡登记的名册,找到了申少扬四人合伙送上的年礼。 一枚构思精巧的符文。 灵力很微弱,普通金丹修士都能画出来,符纸也很普通,看上去没什么稀奇的地方,这才因此显得更加稀奇——曲砚浓相信这世上不会有人试图用简陋而拙劣的东西来送给她。 她伸出手,在符纸上轻轻敲了敲。 符纸没有一点动静。 如果用灵力强行破解,这张符纸甚至挺不过她一个心念,但那也就意味着符文中隐藏的信息也随之销毁。 这类符文一般都设有一个开启词,只要找到开启词就能解开其中的信息。 曲砚浓试了那四个人的名字,但都没有结果。 “卫朝荣。”她尝试。 符文依然不变。 “夏枕玉。”她又试。 符文还是没有反应。 她又从季颂危试到卫芳衡,从知妄宫试到恭贺新禧,但全都没有结果,这四个小修士设下的迷局好像真的很没有条理,一点也不像是想要让收到礼物的人破解的样子。 “你还有一个人没有试过。”卫朝荣说。 曲砚浓看向他,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什么。 “那是唯一一个有资格被你提及、作为谜底的人。”卫朝荣说。 这个哑谜,曲砚浓居然听懂了,可能卫朝荣的哑谜和别人的不一样,天生就是为了让她听懂而设的。 她望向手里的符文,顿了一下,很漫不经心地说,“曲砚浓。” 轻微的灵光散开,符文扭曲了一瞬,幻化成一条常见的符文丝带,上面往往带有祝福语。 这只符文丝带也不例外。 曲砚浓有些好奇他们究竟会留下什么样的祝福语:是祝愿她神通盖世,还是威严万古?这些她都已拥有,已不稀奇。 在繁复的吉祥纹中,只绣有一段精美的字样: “但愿人长久。” 无论寒暑、无论春秋、无论何年何月何日,都愿人长久,共度每一朝。 曲砚浓的唇角微微勾起。 “恭贺新禧。”卫朝荣忽然说。 “还没到新岁。”曲砚浓有点好笑。 “我知道。”卫朝荣说,“但我不怕早,只怕迟。” 他永远要早一点说。 早一点说,就早一点拥有。 往后的年年岁岁,都要早早拥有。 云霄的风带着淡淡的烟火气吹进庭院,小修士们大惊小怪的欢笑一时高一时低,撞进风里,而这角落里,新岁未至,有人已除旧岁。 曲砚浓微微地笑了起来。 “恭贺新禧。”她说。! 裁云刀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