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识尽愁滋味》 1. 还有婚约在身呢 注意看,这个被锁在断崖上的竹院里的女子名叫小亭,自从她因夜跑不小心掉到没井盖的下水道里又被落下的芭蕉叶砸死后穿越过来,已经是第九天了。 整整九天,除了不远处的庙里的小和尚每天来送一次饭,她几乎没见过别的人。 除了她——和凶手,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小亭”已经在九天前被毒死了。 怎么毒死的?谁毒死的?为什么要毒死? 她一概不知,还好在看到铜镜里那张和21世纪的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脸时,关于“自己”的一切记忆霎时涌了上来。 身体的主人也叫纪昭亭,是现镇南将军的大女儿,而现在是靖国元肃二十三年,现任皇帝是肃元帝,都城是阊都。 纪昭亭从小练武天赋过人,年仅十岁就在红云宴上被阊都武学宗师之一的“狂风照夜”段白看中,并且带走收为了关门弟子。 这间小竹屋就是纪昭亭练了九年武的地方,所在处叫桐花渡,不远处就是皇家寺庙轻尘寺,所以那些小和尚才会每天任劳任怨地做饭送饭来。 现在纪昭亭不仅将横刀刀法练得炉火纯青,真气也已经半步迈入了七阶,年轻一辈中几乎无人出其右。 ——“然后就被毒死了?”纪昭亭边顺手抓起盘中的李子啃,边瞧着镜子里那张未施粉黛显得素雅英气的漂亮小脸儿吐槽。 这李子是院中的一颗李树结的,红心的,酸甜可口,纪昭亭每天都要爬到树上去摘好几回。 她也想起来了纪昭亭为什么要被锁在这个地方,自己的师父又为什么不露面。 很简单,这门就是师父锁的,为的就是让原主在下山前读完这些讲大道理的四书五经。 纪昭亭也老老实实地把几案上堆的那些书挨个看完了,然后她发现了以下两点: 第一,他们使用的文字竟然是汉字; 第二,她功力大增,距离七阶只有一线之隔了。 ……原来看书也能修炼?! 原主是武学奇才,内力深厚身轻如燕,还有关于刀法的肌肉记忆,而纪昭亭……在经过了几天的摸索自学之后,竟然也掌握到了一点精髓:那就是使用轻功上树摘李子、用石头当飞镖打鸟、摘竹叶当暗器削草杆。 小院子里还有一条原主在年初收养的名叫白糖糕的小白狗作陪,每天她都玩得不亦乐乎,不是逗狗看书练武就是对着镜子玩真人换装游戏,每天还花不少时间自己抱柴起火烧热水,这直接治好了她的重度手机依赖症,还调整好了作息,早睡早起。 就是没什么人说话着实有些无聊,所以每天早晨轻尘寺的小和尚来送饭时,她都会抓着对方多说会儿话。 送饭的地方是围墙上一个方正的洞口,小和尚会把装了一日三餐的三个食盒递进来,然后纪昭亭把昨日的脏食盒再还回去。 纪昭亭边接食盒边拆开看今天做了些什么,随口问道:“今天的冬瓜汤里应该放足了盐吧?” 纪昭亭习惯了重口味,这轻尘寺用的都是井盐,放得又少,汤里一点儿盐味都没有,简直淡得能出鸟。 小和尚法号觉焕,九天前纪昭亭一见到他,就在脑海里涌起来了和觉焕相关的过去。 记忆里,原主对觉焕很是信任,毕竟觉焕给原主和师父送了近四年的饭,所以纪昭亭也放心和他唠嗑。 觉焕面容稚嫩未褪,大眼晶亮,便答道:“已遵纪施主之命,在汤里放足了盐味。” 虽然觉焕张口闭口遵不遵的让纪昭亭听着格外刺耳,但她现在是在扮演“纪施主”,也只能在心里吐槽一句连说话都规矩颇多。 “不对啊,今天怎么只送了两餐,晚饭呢?你不会忘记拿了吧?”纪昭亭检查完食盒,还不忘先取了块龙须酥往嘴里塞。 这要是让自己新报班的健身教练知道自己天天吃这么多甜食,估计他都要气得穿越过来了。 觉焕却有些意外地愣了会儿,道:“纪施主莫不是忘了,今儿是您的下山日,申时纪府会派人来接您。” 纪昭亭这才恍然,居然已经第十日了,记忆里,师父便是要锁她十日。 见纪昭亭出神,觉焕出声道:“纪施主可别忘了早些收拾好要带走的东西。” 纪昭亭胡乱点点头,嘴里的龙须酥甜蜜地融化在唇舌间,她想要努力搜刮出更多关于师父的回忆,却无计可施。 看来想要激发记忆的话,唯一途径就是见到对方的脸。 觉焕提着脏食盒转身要走,忽地被叫住了。 纪昭亭蹙了蹙秀眉,若有所思地问道:“师父他……有没有交代过什么?比如留给我的话?” “有,”觉焕道,“裴宗师给您留下了两把刀,在您下山之后便会拿到。” 觉焕说完也不再耽搁,拎着食盒在纪昭亭大喊的“路上小心”里小跑离去,不一会儿便消失了踪影。 白糖糕摇着尾巴乖巧地绕在纪昭亭腿边上,并不能瞧出主人正在沉思。 纪昭亭在沉思些什么呢? 她在沉思自己该带走些什么。 茶余饭后,纪昭亭一扫前些天的懒散,将院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 竹屋并不大,只有五个房间一个小院,倚靠着断崖而修筑。 早春三月天气晴暖,纪昭亭从衣柜里挑了件竹青宽袖直裾换上,腰间以牙色布带系紧。 她自己模仿着穿越来时原主的发型,梳了个简约版的垂髻,用竹青色的发带扎紧垂在肩背处。 打扫完后已近申时,纪昭亭抱着白糖糕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晒太阳,一人一狗倒是躺得格外舒服。 院门的锁在外头,纪昭亭稍加思考就知道,钥匙估计也被师父一起扔去了纪家。 “……娘子……娘子、大娘子……”遥远的呼唤声传进耳朵里时,纪昭亭险些快要在太阳底下睡着了,闻声,她连忙抬手抹了抹脸,三步作两步地来到院门处,然后就从竹门缝隙间瞧见一张圆润可爱的少女笑颜,正亲热地凑上前来。 “娘子,我叫越桃!现如今九年之期已到,婢子是来接武功大成的您回府的!”来人弯眉圆眼抿着唇,双丫髻插着蝴蝶银饰,身着藕荷色坦领短衫与淡紫襦裙,大眼睛扑闪着正如同她发髻上的小蝴蝶一般,“方便婢子现在打开门锁进来吗?” 2. 下山 九年之期已到……纪昭亭有些局促地眯了眯那双流光含情的细长瑞凤眼,将怀里的白糖糕搂得更紧了些,柔声说道:“方便的方便的,进吧。” 那越桃婢子瞧着就喜庆得紧,纪昭亭对她还挺有好感,只见越桃连忙从怀里头掏出一把铜钥匙,没几下就将竹门打开来。 其实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想要离开或者进入小竹屋轻而易举,这个门锁就显得格外具有仪式感。 “娘子有什么想要带走的,婢子这就帮您收拾!”越桃撸起袖子欲往屋内冲,却被纪昭亭轻挥手拦下。 “不必,”纪昭亭晃了晃怀里一点儿也不怕生,正冲越桃摇尾巴的小狗,缓声说道,“把白糖糕带走就行,其余东西保持原样。” 越桃尚还摸不准新主子的脾性,只听凭吩咐照做:“是,娘子。那咱们先下山吧,李叔在山下守着马车呢。” 闻言,纪昭亭才陡然反应过来,从前那些电视剧里千金小姐回府、妃子娘娘回宫什么的,来接送的一个比一个阵仗大,“自己”怎么说也是将军府的大女儿,还是名扬阊都的武学奇才,怎么会……只有越桃一个人……难道原主在将军府里很不讨人喜欢? 她这般想着,还不死心,踮着脚尖往越桃身后左右探看。 越桃疑惑道:“娘子这是作甚?” 纪昭亭冲她挤挤眼睛,问道:“就你一个人来的?” 越桃眨巴着大眼睛忙不迭摇头:“没有,是我和李叔两个人来的!” 末了,似乎意识到纪昭亭在思虑些什么,越桃赶紧摆手解释道:“不是娘子您想的那样!桐花渡属皇家管辖,若驾马车进入轻尘寺范围,是限制人数的,此乃新规。” 纪昭亭立刻就明白了:“就是……一户不超三位?” 越桃赶紧颔首点头表示肯定。 虽然不明白当朝皇帝颁发这条规定是为了什么,但好歹也解了纪昭亭心中顾虑,至少原主并没有被将军府轻视,不需要费尽心机搞什么夺得地位与尊重的宅斗了。 小竹院又被重新上了锁,但此刻,纪昭亭站在了竹院外面。 目之所及,两旁是云雾缭绕的幽静深谷与丛生的灌木茅草,竹门对着的方向则是一道悠长而狭窄蜿蜒的石梯,连接着竹院与山脚。 纪昭亭静默驻足了片刻,认真而恳切地转头看向仍是笑吟吟的越桃道:“我现在反悔说不想回府了还来得及吗?” 纪昭亭讨厌台阶,尽管是在下山,也照讨厌不误。 走了大概有半柱香的时辰,纪昭亭就开始累了,尽管原主的身体已经锻炼得连马甲线都甚是分明,可□□和灵魂终究只能有一个能够取胜! 越桃亦是习武之人,走了这么多台阶连粗气都不曾喘一口,她瞪大了一双眼回头看向喘气喊累的纪昭亭,颇有些质疑地问道:“娘子……您真的武功大成了?要不要再回去修炼修炼啊?” 闻言,纪昭亭连忙摆手摇头,气喘吁吁地拒绝道:“别了别了,你不知道上楼梯比下楼梯费劲儿啊,我可不要回去。” 白糖糕乖巧地跟在她脚边使劲摇着尾巴,一派精力旺盛的模样,让纪昭亭暗自感叹自己还不如一条小狗看起来像武学奇才。 这一路走走歇歇,花了整整两炷香的时辰,纪昭亭才在越桃的搀扶下顺利走到了山下。 因为一直在下楼梯,纪昭亭觉得自己的膝盖隐隐麻痛,大腿也软着劲儿。 山脚下只停着一辆整洁宽敞的乌盖马车,一名中年男子坐在马车跟前,远远看到越桃就弹身而起,伸长了手臂用力挥动:“越桃姑娘,这里!” “李叔!”越桃也伸出手打招呼,“接到大娘子了,快把马车驾过来。” 一匹毛色油亮的枣骝马稳稳拉着马车前来,顶盖四角的琉璃铃铛也随之叮啷轻响,车门处垂着一帘绛紫色的帷幔,看起来典雅高贵。 “总算可以休息了……”纪昭亭觉得自己双腿发酸,还是被越桃搀扶着攀上了步梯。 越桃眼中的疑虑有增无减,近九年来,阊都人人都传这纪府大女儿纪昭亭天纵奇才内力深厚,师从“狂风照夜”段白,双手刀法练得炉火纯青,可今日一瞧,却像是都城中那些身娇体软的千金贵女,连下个山都累得不行,那些称赞当真不是虚言么? 纪昭亭可没管她在想什么,抱着白糖糕一撩帷幔便钻了进去。 马车里果真格外宽敞,因三月尚有料峭春寒,榆木车厢中设有轻便娇小的炭火暖笼,那宽大的软榻上铺着贵重的浅黄狐裘毛毯,迎枕外也套着缝制好的短绒套,锦衾整齐地叠放在另旁。 小巧的檀木茶案桌上,除开散发出山茶花幽芳香味的镂空香炉,还放着一个裹得很是严实的细长布包。 不愧是将军府的马车,纪昭亭腹诽感叹。 “这就是段白宗师给您留下的东西。”越桃紧跟着进入车厢内,眼神落在那灰色的朴素布包上。 纪昭亭有些不忍地踏在精致绚丽的藏蓝云纹绒布地毯上,躬着腰挪坐到软榻上,将白糖糕放在一旁的被子上后,从越桃的手中接过了布包。 随着李叔手中的马鞭落下,马车飞速前行起来,引得角铃胡乱响动起来,在这阵颠簸中,纪昭亭甚是凝重地解开了布包的结。 灰布之下,包裹着两把长短不一的横刀,皆是拥有着狭直刀身与稍长剑柄。 刀鞘与刀柄皆为黑色,并不繁冗的纹饰则是鎏金的,柄首顶端还缀有一颗顶好的红珊瑚玉珠。 长刀有三尺一寸,短刀一尺二寸,鞘身的羊脂软玉剑扣也绝非俗品。 这还是纪昭亭长这么大以后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开刃的刀,她握紧刀柄有些紧张地猛力拉开,只听“铮”的一声清亮嗡鸣声,半截锋利刀身被拔出鞘内,那品质绝佳的百炼钢所淬炼打造的刃面上闪着银色寒芒,朦胧地映照出了纪昭亭的脸庞。 在靠近刀柄处,雕纂着两把刀拥有的共同名字:明月夜。 纪昭亭的脑海中蓦地闪出明月夜的部分回忆:这长短两把刀曾是师父年少时的爱刀,他称号“狂风照夜”中的夜,指的正是伴随他声名鹊起的“明月夜”。 3. 还有婚约在身呢 她从发亮的刃面上看到自己的面容,一时不由得心悸,连忙把刀给塞回刀鞘里。 越桃眼尖,在布包的褶皱里看到一抹红绿之色,立刻出声提醒道:“娘子,您看那是什么?” 纪昭亭忙不迭回神看去,就见灰布褶皱中夹掩着一枚绿松石镶边的麒麟莲花纹方形红玉牌,还挂坠着玉珠赤色流苏。 “……”纪昭亭眯眸,看来原主也没有见过这东西,所以没有触发任何回忆。 但既然是师父给的东西,那肯定大有用处,得好好收起来才行。 越桃倒是伺候得尽心尽力,还不忘给纪昭亭斟茶水递糕点。 百花糕绵软香甜,花香层叠,纪昭亭边撸着小狗边吃着糕点斜身躺在了榻上,略有思忖地看向越桃,开始了“十万个什么”。 她有些虚声问道:“咱家现在几口人啊?” 越桃回道:“回娘子,府上现今一共有六十五人。” 纪昭亭意识到自己这样问得太笼统,随后便换了个角度问道:“我爸……不是,我爹他最近还好吗?” 在原主的记忆里,两岁时,自己的娘亲林雁月就因体弱多病而与世长辞,同年,府中的二夫人万小晚亦在生弟弟时难产而亡。 “将军一切都好……哦!娘子您还不知,将军在两年前奉旨带兵出征,前往陕南剿匪去了,不过您放心,前几日将军还托人送了家书,说大获全胜,不出数日就可班师回朝。” “那就太好了……对了,我师父他……”纪昭亭支肘直起上半身,“和宫里关系怎么样?” 闻言,越桃有些奇怪地皱起小脸,迟疑了会儿还是老实作答说:“段白宗师和宫里关系一直都算安稳,他的兄长段越宗师向来被陛下器重,不仅身居高位,更是享受着荣华富贵。” “哦哦……”这么说来,师父他不入宫中选择隐居,是不想参与朝堂纷争提前步入养老生活么? 纪昭亭想起来以前看的那些电视剧里,在朝廷里握着兵权的官员们都是被拉帮结派的首要选择,纪父身为大将军,肯定也被什么皇子王爷尝试拉拢过。 她倒是来劲儿了,一双剪水瑞凤眸弯起月儿般弧度,饶有兴趣地撑着瘦削小巧的下颌,探寻道:“陛下他老人家立储了吗?” “……”越桃的小脸愈发皱成一团,“娘子,您真的还好吗?” 纪昭亭以为自己说错什么话了,怔愣道:“怎么了?” “您上山不过九年,怎么像隐居了十九年似的!”她话里含着娇嗔意味,紧盯着纪昭亭那张柔嫩清丽的小脸,“您莫不是忘了,当年的红云宴正是太子殿下举行的!” 红云宴,便是原主被师父选中收入门下的那场宴会。 “我、我确实是有点忘了,哈哈!”纪昭亭尴尬地挥手笑笑。 算了,说多错多,我还是睡会儿吧。 纪昭亭决定闭上嘴巴,安心在颠簸的马车上小憩一会儿。 一路行驶进城中,纪昭亭这才缓缓醒转过来,无他,这具过分强大的武者身躯一进入集市街巷之中,就起了条件反射,向身体的主人传递着警告信息:有人在不远处紧紧跟着。 纪昭亭抬手揉弄着惺忪睡眼,索性起身凑过去撩起窗牗的布帘,支出小脑袋左右探看着。 只可惜大街上的人实在太多,看不出什么究竟,纪昭亭只得放弃,又悻悻地回到马车里。 越桃关切道:“大娘子在看什么?” “没什么,”纪昭亭挥挥手,重又躺进温热被褥里道,“就是看看到哪儿了。” “咱们离将军府已经不远了。”越桃笑眼应着。 不远处的拐角,两匹骏马站在矮墙侧,背上驮着两名年轻男子,靠前的那位少年不过舞象之年,身形挺拔清瘦,腰佩双刀,扎就尾部齐肩背的高马尾,以竹木簪插绑拢起的发间还夹杂着两三根细小的辫子。 这少年身着华服气质不俗,端的是一派清俊无双的相貌,柳叶眉桃花眼,直挺鼻子下的那方唇简直妙极,唇形如同一副弯弓般,轻笑抿起时则仿若拉紧的弓与弦。 他身侧的另一位少年则是他的贴身亲卫,名叫迎阳,高鼻薄唇浓眉大眼,看面相就觉得此人定是忠心不二、大义凛然者。 迎阳有些心虚地看了看自家少爷,道:“这纪娘子还真不愧被称为奇才,咱们跟在这么远的地方,都被她察觉到了,还险些就被发现......少爷,真的要继续追上去吗,万一——” 被称为少爷的少年轻哼了哼,微眯双眸打断迎阳道:“我就是想跟上去看看,被段白宗师教授了九年武学,如今她到底厉害到了什么程度。” 迎阳拗不过,只能悻悻地低下头,少爷对于九年前在红云宴上发生的事竟如此耿耿于怀。 少年名叫裴旻,乃是明恩镇国公裴希正之子。 正因在九年前的比武之中输给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搅局的纪昭亭,人称武学天才的裴旻错失了被段白收为弟子的机会。 年幼的他心智单纯,觉得委屈,便拜了与段白一向互相看不顺眼的萍州宗师——“青萍画影”柳之程为师,苦练数年刀法,直到半年前才回到阊都。 末了,迎阳又道:“可是......” 裴旻乜眼睨过去:“可是什么?” “可是,她与您还有婚约在身呢,过去的事不如就一笔勾销了吧?”迎阳苦口婆心,简直快要赶上府里的阿嬷们了。 裴旻向来都听不得这个,立刻瞪眼道:“那是父亲母亲定的,我可没答应过。” 裴旻轻哼声,见纪昭亭的马车走得远了,立刻挥动马鞭追了上去,迎阳无奈,只得跟着自家少爷。 马车在一路颠簸后终于到达了镇南将军府门口,越桃撩开帘子瞧了眼,将军府门前已站了密麻的人们,显然是在等候着纪昭亭的到来。 红日艳丽,将府门高悬的御赐匾额也蒙上一层昏黄感,鎏金的大字熠熠生辉。 “娘子,到家了。”越桃道。 自醒过一回以后,纪昭亭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她睡眼惺忪地从软榻上爬起来,手忙脚乱地理了理头发衣裳,这才由越桃扶着出了马车。 4. 这真的是她? 而裴旻自然是紧追不舍地来了将军府外头,还抄了个近道爬上将军府对门不远处的屋檐上,和迎阳极为狼狈地蹲挤在一起。 许久未下雨,那瓦片上积满了灰尘,裴旻不适地皱了皱高挺的鼻子,一双桃花眼望向那马车。 终于,一身素净竹青衣裙的女子弱柳扶风似的被搀着下了马车,裴旻目力极佳,不难看出正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的纪昭亭连头发衣服都是乱糟糟的。 甚至迷糊得在上台阶时都给绊了一跤,亏得越桃眼疾手快给扶住了,否则定要摔个结实。 裴旻眉峰蹙起,这与他想象中的实在大相径庭。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迎阳,似确认般问道:“这真的是她?” 迎阳点头,肯定地答道:“是她。属下亲自跟去桐花渡,看到那侍女扶着她上了马车的,错不了。” 裴旻沉默了,这般做派哪里像什么学成归来的练武奇才? 难道……难道她早已进入重剑无锋、真气七阶后期之境?才能如此轻松地敛尽锋芒,与平日里见的那些贵女瞧不出半分区别。 哦不对,还是有些区别的,那些贵女们都打扮得一丝不苟,得体极了。 裴旻如今踏进六阶中期不久,人人称颂他是武学天才。 可称颂归称颂,人们提到他时,总不免也说到纪昭亭。 背后的目光实在灼灼,纪昭亭也隐约感觉到了,但等她回头望去,却什么也没发现,空余几只燕雀飞过。 裴旻不会冒险久留,权衡之下便带着迎阳匆匆离开了。 “娘子,怎么了?”越桃见纪昭亭回头,凑过来询问。 纪昭亭扭过脸来摇摇头说:“没事,只是看看白糖糕跟上没。” 来到了新地方,白糖糕有些怯生生跟在纪昭亭身旁,寸步不离。 她甫一抬眼,就见朱红的门槛前站着许多人,为首的女子着百蝶戏花红裙,发髻上缀着美玉珠翠,面容姣好身姿绰约,稍显风霜的脸上挂着热切笑意,却并不让人觉得风情或虚伪。 一见到这女子,纪昭亭的记忆便又被触发了。 她记起来,将军府中同年亡了两位夫人,许多人都说父亲克妻,处于丧妻悲痛中的父亲也借着这个由头不再续弦,直到面前这个女子的出现——卢知雪,户部侍郎卢茅庶出的二女儿。 彼时父亲官居高位,卢侍郎本无意攀附,就算要结亲,也轮不到一向不受重视的二女儿。 但卢知雪私下找到了父亲,诉尽心中敬仰倾慕,只愿父亲能救她于水火之中。 在卢家,她备受刁难与白眼,只因天生不能生育难以嫁人。 她知道自己的优势,便尽数告知给父亲听。 她不能生育,便会将府中的两个孩子视为己出好好对待,她也会帮父亲管家,更不怕劳什子的克妻之说。 父亲常要带兵在外,府中总归要有管事的女眷才行,他便答应了迎卢氏入府,对她关怀备至。 那时原主也就六岁,没几年就被送去了桐花渡。 但在这些略显模糊的记忆中,原主对卢知雪的印象倒是格外好。 “……卢小娘?”既然印象好,那纪昭亭也就放心大胆地称呼了。 卢知雪微怔,继而绽开笑颜高兴不已道:“一别数年,昭亭竟还记得我。” 她遂热情地上前牵住纪昭亭的手轻拍,两人跨入府中,眼前景色豁然,方形的回廊中央是中空的庭院,偌大的家训石碑与莲花池塘映入眼中。 石碑上刻着十个大字:“路不行不至,事不为不成。” 此句正是镇南大将军纪淳华的座右铭。 纪昭亭一时沉默,只因知晓说多错多的道理,干脆地装了高冷,双眸只在风景上流连。 顺着左边的长廊走了不多时,便到了中堂,只不过她们俩并没有进入。 卢知雪道:“我已命人将你从前睡的卧房收拾了出来,咱们且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纪昭亭道:“多谢小娘了。” “都是一家人,何须道谢?”卢知雪面上涌起一抹悦色,“夫君那边新来了家书,说陕南剿匪连连告捷,打了大胜仗,不日就可班师回朝了。” “小戎和郁川上值未归,不过他们得知你要回来,已经高兴了许多日了。” 纪昭亭、纪戎、纪郁川,他们仨是姐弟关系。 只不过,纪戎乃二夫人万小晚之子,而纪郁川却是养子,他的生父是纪将军的得力干将,在郁川一战中为救纪将军而丧命,其生母亦悲恸追随而去。 所以纪将军便收养了他们刚满周岁的儿子,取名为纪郁川,那年纪昭亭三岁。 模糊的幼年记忆中,他们仨是极为要好的,纪昭亭说什么他们俩就做什么,可谓是指哪儿打哪儿。 脚下的长廊七弯八拐,来到了一处别苑,翠绿的青竹与苍柏各据院墙的左右,拱形的苑门后乃是一处宽敞厢房,这与纪昭亭在21世纪见到的那些园林建筑倒的确有几分相似。 “西苑冬暖夏凉且安静舒适,昭亭大可放心住下。”卢知雪把纪昭亭送到卧房门口,“我先去看着下人们做晚膳,这一路风尘仆仆,你先好生歇息会儿。” 说罢,她在婢女搀扶下款款而行,离开了西苑。 方才已经睡够了,纪昭亭再无睡意,她招呼着白糖糕往房里来和她一同参观。 房内的落地洞窗外是另一片小花园,流水凉亭小拱桥,旁边还种着几株高大的樱桃树围绕着亭子。 此时正值初春,粉白的樱花开满了枝杈,风儿吹来,摇落芳菲。 纪昭亭粗略看了眼洞窗前摆着的檀木美人榻,又撩开垂落的蓝灰色薄纱帷布,将卢知雪新置办的红酸枝七屏罗汉床打量个仔细。 她四处走着瞧着,正打开了梨花木衣柜看衣裳,越桃却出声提醒道:“娘子,您明天也得去巡察处上值。” 纪昭亭:“什么?” 刚穿越过来没多久又要回归996生活了吗?都是将军府的千金了怎么还得当社畜啊! 5. 上火了容易长痘 “陛下有旨,待您出关归府时,便任巡察处副指挥使一职,不得有误。”越桃恭敬地解释着原委。 好吧,好吧,她可不敢违背圣旨。 纪昭亭泄气地坐到了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她清丽容颜,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将梳妆台上的几个木盒子翻来翻去。 越桃见状问道:“娘子在找什么?” 纪昭亭便道:“太少了。” 胭脂水粉的种类太少了。 毕竟不比现代美妆那么发达,纪昭亭决定要趁晚膳前去香粉铺子瞧瞧。 还好在将军府附近就有一家闻名阊都的香粉铺子,名为胭粉阁。 此刻时辰不早了,但并不影响胭粉阁中仍是挤满了年轻姑娘们,纪昭亭还是那袭青衣,素净得好似水中碧叶。 阁中女子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身上衣裙的绣样制式都是阊都时下最为流行的,发髻上插缀的簪子珠花亦然。 纪昭亭兴奋地跨进了阁中,胭粉阁上下两层,货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胭脂香粉,各种花香糅杂在一起,勾得她鼻子都有些发痒了。 小罐的膏状口脂竟也有许多不同的颜色,只不过基调都是红色、粉色与橘色,这些都是天然萃取的色素。 纪昭亭对口红向来没有抵抗力,下意识就问道:“有没有牛血色啊?” 铺子里招呼客人的掌柜被问得一愣,一时竟答不上来。 自知失言,纪昭亭连忙摆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这一排的口脂都给我包上。” 临出门前,卢小娘塞给纪昭亭许多银票,只道让她随便花,不够就让越桃回来再取。 掌柜闻言,神色中立刻又多了几分恭敬,素来他接待的都是千金贵女们,个个都是有权有势的家世。 方才他见纪昭亭面生又穿得简素,还以为是哪家小门小户的姑娘来见见世面,没想到一出手就如此阔绰。 “好嘞,来人,快给娘子包上!”掌柜连忙招呼伙计,语气也殷勤了许多,“娘子想要什么尽管吩咐。” 当社畜的时候,纪昭亭已经见惯了这套做派,不以为然了。 她又在一楼挑了些玫瑰香泽和桂花头油作洗发护发之用、买了好多瓶蔷薇露、茉莉露当水乳,连画眉的石黛、铜黛、螺黛也都买了个遍。 纪昭亭懒得听掌柜在耳边叨叨,挥挥手将他支走了,提着裙角踏着榆木楼梯往二层走。 二层的香粉、面脂、玉容散、冰肌丸等等更是昂贵,二楼的娘子们也个顶个的美艳雍容。 纪昭亭险些要被乱花迷了眼睛,定了定神,目光又落在膏状的面脂上,也就是腮红,这可少不了。 她正瞧着各类面脂的颜色,就听身后传来几声娇笑。 一位身着茜色如意纹坦领齐胸八破裙的少女笑得最为尖锐,满是不屑地道:“这是哪家不懂事的丫头上这儿来了?” 此女乃是太常丞许周的小女儿许留意,从小被宠得骄横,平日里少不得盛气凌人的时候。 她身边围着的几个女子也都是官家的女儿,纷纷帮腔道:“穿得这么素,有没有钱买胭脂啊?” “分得清口脂和面脂吗,可别瞧错了!” 说实话,纪昭亭只觉得她们吵闹,丝毫没有什么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刻意排挤的窘迫感——因为在电视剧和职场上真的司空见惯了。 她久不在阊都,自然没什么人认得出她是谁。 纪昭亭好整以暇地回头乜了眼,故意道:“这么能说会道,想必娘子们家里定是有大哥又有二弟吧。” 她心里想,怎么着自己也是当了两年社畜的当代年轻人,还对付不了这些十六、七岁的毛丫头? 别说那几个小姑娘,就是越桃也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半晌,那许留意终于回过神来,气急败坏地跺脚道:“这贱蹄子骂咱们算老几呢!” 纪昭亭可懒得管她们气不气,只顾着挑选喜欢的珍珠香粉和各色面脂放到越桃手上抱着。 蓦地,一只纤细手臂伸来,宽敞的茜色衣袖微微翻卷,露出手腕上戴着的云纹银镯,用力抢过来纪昭亭手上的一瓶用以洁面沐浴的澡豆。 许留意讥讽道:“知道怎么用吗,可别平白浪费了珍品。” 用澡豆相讥,这无疑是在贬低纪昭亭是身份低微之流。 纪昭亭也没恼,伸手拦着想要冲上去的越桃,上下扫量了面前的小姑娘几眼道:“你知道化妆的步骤分几步吗?” 许留意:“哈?” 纪昭亭继续煞有介事地说道:“你这脸一看就是毛孔粗大水油不平衡,平日里没有好好清洁面部吧?” 许留意怒不可遏,柳眉倒竖喝道:“你能不能说点人话,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少动怒,”纪昭亭扭头去选蔻丹,“不然上火了脸容易长痘。” “好啊,你敢诅咒我长痘!看我不给你点教训!”许留意到底是个沉不住气的小姑娘,见纪昭亭如此不将她放在眼里,抬起手臂作势就要扇过去。 身为武者,纪昭亭当然察觉到了,只不过越桃已经先一步上前攥住许留意的手腕,冷喝道:“这位可是镇南将军府的嫡长女,还望许娘子您别失了分寸。” 此言一出,满阁哗然。 镇南将军府的嫡长女,岂非就是那个被宗师看重的武学奇才纪昭亭?! 许留意纵然娇蛮,但平日里也听了许多关于纪昭亭的八卦,说她心狠手辣喜怒无常、刀法了得内功深厚,眨眼间便能杀一人。 这么想着,她的那张小脸陡然吓得惨白,像是见到了什么修罗恶鬼似的频频后退,直到身边的侍女将她扶稳。 “快走。”她心有余悸地吩咐着,和她那几个姐妹忙不迭地退出了胭粉阁。 纪昭亭鼓腮思忖半刻,转而看向越桃,纤指点向自己问道:“我有这么令人害怕吗?” 越桃点点头,又赶忙摇摇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算了,去付钱吧,天色不早了,咱们得快点回家去。”纪昭亭也不再追问,不论原主身上有着什么堪称恐怖的名声,对现在的她来说都算是个好事。 6. 有二弟又有三弟 镇南将军府。 天色渐暗,膳厅里已点了烛,笼在灯罩里摇曳着火光。 宽大的红漆花腿方桌上摆着十几盘可口佳肴,什么蟹粉狮子头、清炖肥鸭、芥菜汤、煿春笋、蜜渍豆腐……看得纪昭亭险些就要留下口水来。 连面前的一碗柴火烧熟的粟米饭都冒腾着浓郁的香味。 她在越桃的服侍下净了手,乖乖地忍着馋劲儿和卢小娘说了会儿话,才等到了两位弟弟归来的好消息。 人到中年的张管家蓄着一脸卷曲的络腮胡,看起来又滑稽又郑重,他忙通报道:“二少爷、三少爷回府了!” 率先小跑进膳厅的少年穿着窄袖烟紫麒麟纹圆领缺胯袍,腰系细窄单扣银板革带,脚踏黑底长靴,堆着满脸春风般笑意。 他那头黑发以绸带束扎垂在脑后,额前的刘海竟还是个四六分。 纪昭亭如此腹诽着,凝神仔细瞧去,就把少年的脸瞧个真切:鹿眼小鼻含珠唇,圆润透红的面颊昭示着他从小养尊处优。 猛地,纪昭亭想起来了,这是她的二弟,纪戎。 “姐,你回来啦!”纪戎到底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眯眼笑得可爱,连语气也欢脱愉悦。 纪昭亭还来不及回答,就又听见一声低沉的“姐”。 她遂扭头看过去,就见和纪戎穿得如出一辙的少年亦踏进了膳厅——不,也不全然相同,这位少年的革带嵌的乃是黄色的鍮石。 看来在阊都上班的社畜们还得穿工作制服,一点都没有穿衣自由。 烛火映亮少年喜怒不显的脸,犀眼高鼻薄唇,额发尽数往后梳露出一双细平眉,离得近了,纪昭亭才发现,他梳起的马尾竟是自来卷。 少年表现得性子淡薄,实际上外冷内热,又听话又细心。 他便是纪郁川。 “多年不见,你们俩的性子倒是一点没变,还是一个活泼一个安静。”场面话还是要说一些的,纪昭亭努力笑得自然些,免得叫人看了觉得做作,误会她是故意如此表现的。 纪戎笑说:“姐你倒是变了不少。” 纪昭亭挑了挑眉看过去,就听见后半句:“变得更漂亮标致了!” 好家伙,还是个会吹彩虹屁的姐控。 纪郁川虽没有开口,但却点了点头表示了赞同。 还一唱一和起来了。 “好啦,有什么话之后再聊,先吃饭,不然菜都要凉了。”卢知雪适时提醒道。 纪昭亭早就饿了,立刻埋头大吃特吃起来。 饭后,两位弟弟一左一右地跟着纪昭亭回西苑,纪昭亭还不忘给白糖糕也带了晚饭。 两人见到毛球团子般的小狗也觉得欢喜,和白糖糕玩闹了好一会儿。 “对了姐,现在你的修为到什么境界了啊?”纪戎两人已脱了公服,他玩得累了,便不顾形象地直接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一时之间,纪昭亭都折服于对方的“随心所欲”,她毕竟初来乍到,还不好意思太过放肆。 她如实回答道:“快踏入真气七阶了。” 纪戎打小就不爱且不擅长舞刀弄枪,和姐姐对比起来简直是两个极端。 他好像对此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圆眼微一滴留,落在了习武的越桃和纪郁川身上。 越桃心领神会道:“婢子初入四阶。” 她年仅十八,有这番修为已经算是出众了,所以才会被派来作贴身亲卫。 纪郁川也道:“我已入五阶中期。” 有对比才能看出来差距,纪戎忍不住赞叹道:“姐你果然厉害!以后咱们仨一起去上值,你可得罩着我!” “嗯?我们在一个地方上班……不是,上值吗?”纪昭亭连忙询问。 “是的,我们都在巡察处任职哦,我乃校事卫录事,三弟是亲从卫千户。”纪戎看向自家姐姐,目光中丝毫不掩敬慕之情,“姐你可是圣上钦点的按察卫副指挥使,年纪轻轻就已经官居正六品了!” 他自己虽也是个从六品,但录事这官职实在有些鸡肋,根本比不上副指挥使有分量。 这些个什么什么卫纪昭亭都还分不清楚,全靠纪戎给她当解说。 巡察处分六卫:按察卫、押司卫、缇骑卫、校事卫、安济卫、亲从卫,各自的主要职责就是巡察缉捕、审问、侦查、情报、扫尾、武备。 而按察卫平日里的任务则是最为凶险的,可谓生死一线。 慢慢听完,纪昭亭也了解得差不多了,这真就是要赶鸭子上架啊! 她现在能发挥出原主五分之一的武力值就已经算是运气好了! 纪昭亭撇了撇嘴,思绪混乱。 忽地,她想到,纪戎既然在校事卫干情报工作,那肯定是见多识广。 她连忙让越桃取来师父留给她的那枚绿边方形红玉牌,交给纪戎辨认。 纪戎只看了一眼就惊讶地得出结论道:“姐,你不会是从段白宗师那里偷来的吧?” “胡说什么呢!”闻言,纪昭亭瞬时睁大了眼眸,“这是师父他老人家留给我的。” “这是赤翡令,正三品及以上的皇家宗师才能拥有的御赐之物,象征着近乎几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地位。”纪戎言简意赅,“段白宗师竟连如此珍贵之物都交予姐姐,想必是格外看重姐姐。” 越看重就越有压力啊......纪昭亭在内心里叹息着。 “姐,明天一起上值吧?”一旁沉默多时的纪郁川开口了。 纪戎立刻帮腔道:“对对一起吧,姐你刚回来,人生地不熟的,我们帮你带路。” 纪昭亭没理由不答应两位弟弟的好意。 将他们俩送走后,越桃扶着她进入房中躺在美人榻上,卢小娘拨了好几个伺候的人过来,此刻添柴的添柴、烧水的烧水,各自找了事情做。 一对机灵的侍女云儿和香儿被留在房中近身服侍纪昭亭。 她们在给纪昭亭涂蔻丹,豆红色附着在光滑的指甲上闪耀莹润光泽,越桃则贴心地朝指甲扇动团扇,好加快风干。 待到沐浴绞干头发后,房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这是千金般贵重的春雨,纪昭亭站在落地洞窗前,同越桃一起将竹帘与帷布放下来遮挡寒风冷雨的入侵。 云儿和香儿剪短燃烧的烛芯,只余一盏烛灯散发微光映照着灰蒙室内。 罗汉床上垫了厚实的被褥,睡上去丝毫不觉硬冷。 躺在被窝里,纪昭亭有些失眠,柔软的绣花垫枕下压着那枚赤翡令。 自在弟弟嘴中得知此玉牌何其珍贵后,纪昭亭便不敢让其离开自己视线范围之内了,只敢贴身保管。 她深知什么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师父看重的是那个独步年轻武者一辈中的原主,她现在就是个冒牌货啊,就算有着肌肉记忆和实打实的真气内力,但她还在努力练习升级中,顶多只有Lv.20。 想要毒死纪昭亭的人发觉一次不中,必然会再找时机出手,今后过的每一日都是凶险万分。 唉......早知道就烂在桐花渡算了。 思绪万千中,纪昭亭沉沉睡去了,这一夜雨打风吹樱花湿,落了满地春艳。 刚到辰时,越桃就来叫醒纪昭亭了,重新点燃的苏合熏香散发出醒神的清冽甜味,纪昭亭颇为迷惘地从梦中醒来,坐在床头缓了半晌才在熏香味中逐渐灵台清明。 慢吞吞漱口净脸后,她连早饭都不顾得吃,就在铜镜前梳妆打扮起来。 以前当社畜时,纪昭亭总是睡不醒,常常晚起,因此练成了十分钟撸一个妆的特技。 不为别的,只为两个弟弟已经在苑门口等着了。 “你们俩也太早了。”纪昭亭上妆完只来得及动手扎个高马尾就出门了。 她今日还穿着昨日那身青衣,只不过腰间多束了条革带,衬得她清雅飒爽,师父给予的明月夜长短双刀分别挂扣在瘦削腰肢两侧,那抹淡然间好似平添了几分杀意。 阊都的清晨是寂静且朦胧的,春日的夜色还未完全褪却,府门屋檐上挂着的灯笼在半夜时就燃尽蜡烛,凝神一看,灯笼罩更是被风雨浸湿,长街大路上湿漉漉的,沉默的高墙们互相掩映,抬眼就能看见从遥远的早点街上升腾起簇簇白烟。 乍然骤雨后还有些冷,纪昭亭拢紧了衣领钻入马车中,立刻凑到暖炉旁取暖。 知道姐姐还没有用早膳,纪郁川从怀里取出用布包好了的温热酥点,递给纪昭亭,关切道:“姐,垫垫肚子。” 纪昭亭也不客气,捏起一个就往嘴里塞,松软的多层酥皮搭配甜蜜的豆沙蜜馅儿,可谓是一等一的享受。 纪戎和纪郁川仍穿着昨日的公服,倒显得纪昭亭有些格格不入了。 三人在马车内说说笑笑,不多时就行至巡察处侧门。 侧门口亦在两侧放着两具小型的石麒麟,造型优美神形兼备。 “不从正门进么?”纪昭亭好奇问着,提裙下了马车。 纪戎道:“巡察处正门不许停马车,且还要绕道,索性就走侧门了。” 湿润的清早缓缓涌起熹微晨光,纪昭亭跨过低矮的门槛踏在严丝合缝的石板上,抬眸扫量着四周。 7. 在异世界也要当社畜 映入眼帘的是座座昏灰色的平房,不断延伸连接至中央,而后拔地而起两座高耸的楼阁。 巡察处六卫分处于东西南北中,连接成一个庞大的十字。 “那两座高阁乃是按察卫与安济卫。”纪戎道。 闻言,纪昭亭歪歪脑袋:“安济卫竟有如此地位么?” 在她心里,排名第二的不是缇骑卫也应该是校事卫。 纪郁川冷不丁地说:“一个杀人一个善后,可谓首尾之重。” 原来如此! 路过校事卫,纪戎便进去上值了,只留纪郁川将她送到按察卫的门前。 两座高楼四周也围绕着许多矮房,依着纪郁川的指引,纪昭亭小心翼翼地敲响了某间公事房虚掩的木门,须臾后只听到一声洪钟般回应:“进来!” 听这语气,似是位正值壮年的男子。 她遂推门而入,就见房内三面窗牗洞开,堂中亮堂不已,摆放着堆积如山的卷宗的书架之间,坐着一位正埋案疾书的官员。 那官员口鼻方正略带沧桑,抬头后瞬时就认出了纪昭亭,立马露出笑容起身迎接道:“原是纪副使来了,本官乃巡察处镇巡右副使宋望,早就听闻副使年少有为,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纪昭亭险些汗颜,名不副实才对吧。 她连忙拱手行礼道:“见过镇巡副使大人。” 宋望身形高大,几个大步已至她面前,虚扶着她臂膀示意不必多礼。 宋望道:“你的公服我已遣人置办了两套,过两日便送到将军府去。” 纪昭亭忙道:“那便多谢大人了。” 谢完了,宋望却没说话,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纪昭亭陷入沉思之中。 纪昭亭心中一震,心想自己到底还是年轻了,看来将军府这般地位出来的人也不能免俗——这是在暗示自己送礼吧?可是出门匆匆,钱都没带几个,更别说什么像样的礼物了! 要不,跟这宋大人说先赊账,明日再把礼给补上? 这么沉默着,纪昭亭觉得自己的社交尴尬症都要犯了,忽地听宋望开口道:“其实以后不用太花时间涂脂抹粉,太漂亮也会导致统御下属变得困难起来。” 纪昭亭:“......啊?” “拜托,我早起化妆可是对工作最大的尊重哎......”纪昭亭小声地不满嘟囔着。 宋望疑惑道:“你刚才说什么?” 纪昭亭忙摆手笑了笑:“没什么。” 内心却叛逆得很:我就要化妆,我就要! 宋望也不再追问,继续说道:“你今后便任指挥副使一职,掌管按察卫第三部,望你能感念皇恩,好好替皇上效力。” “我,不是,属下遵命。”纪昭亭恭敬道。 “对了,郁川就从亲从卫调来跟着你吧,之后他会带你熟悉各项事宜的。”宋望转身要回桌案后继续处理卷宗,却听见立于堂中的纪昭亭幽幽开口了。 只听她低声道:“郁川轻功出众,分明适合以侦查为主的缇骑卫,可大人为何要遣他去训练力士的亲从卫?” 宋望顿时目色一凛,他正欲回身发作,却见纪昭亭那张白皙秀丽得如樱花般的脸庞涌起动人微笑,舒声道:“想来大人定是为了多锻炼锻炼他吧,昭亭在此多谢大人对家弟的照拂了。” 话含笑意,却句句藏着刺儿,宋望这等老狐狸又岂能听不出。 纪昭亭才不会给他开口的机会:“那就不打扰大人办公了,属下告退。” 她说罢便转身出了房门,根本不管宋望那稍显阴鸷的神情。 官场中的人多的是势利眼,不过是觉得纪郁川是养子,定不会被看重,才把他安排在可有可无的职位上。 门外不远处,纪郁川正直挺地站在矮墙前的石榴树下等候着,少年的眉宇间是常年化不开的淡漠,只因这命数不尽其意,在外没少尝到白眼与讥诮。 “郁川!”纪昭亭冲他挥手。 纪郁川陡然回神,连忙迎上来:“姐。” “宋大人说你以后就跟着我了,让你带我到处转转熟悉一下。”纪昭亭倒是开心身边跟着个放心的熟人,毕竟越桃并没有入职巡察处,没法时时跟着她。 纪郁川似是早已得知了对他的安排,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身为指挥副使,纪昭亭也有自己的公事房,其内布局简朴,不过就是桌案、椅子、卷宗架等等,值得一提的是,处理公文的桌案后有个屏风,屏风后有个软榻,工作累了还可以进去躺会儿歇歇。 简直太适合摸鱼了! “那宋大人说让我掌管按察卫第三部,我想先去见见三部的力士们。”纪昭亭逛完了公事房,想着怎么也得见见部下才行。 纪郁川道:“力士们都住在最南边的亲从卫居所,只是三部今日已被外派,随着二部去巡察都城了,姐姐还是之后再见吧。” 闻言,纪昭亭扑哧一笑,职场到底还是弯弯绕绕多一些。 她摆摆手权当作罢,忽地,门外有人高声来报:“纪副使,出大事了!” 上班第一天就出大事?!拜托,我连玩游戏都是从简到难啊喂! 通传的人自然是宋望派来的,说是为了让纪昭亭尽快融入巡察处,要锻炼锻炼她,去解决这件“小”案子。 昨夜里,太常丞许周的小女儿许留意离奇失踪了,早上才被人发现,其贴身丫鬟更是惨死在许留意的闺房中。 心急如焚的太常丞一早就差人往各个地方报了案件,本应由大理寺接手,可涉及官家女子,最终还是提给了巡察处。 纪郁川叫来几名属下,随着纪昭亭一同前去许家。 昔日红云宴收徒,令纪昭亭名动阊都,也不知是谁走漏了她赴任巡察处指挥副使一事,一路行来竟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议论。 怎么,我还能体验一下女明星的生活? 纪昭亭暗自腹诽着,双手搭在腰侧刀柄上,她生怕走着走着就有人冲出来要她的命。 真是......迟早要得被害妄想症。 许家。 许留意的闺房位于宅子的东方,穿过郁郁芊芊的草木方见其所在。 只不过圆拱形的石门前已站了不少人,全都身着绛红色狮纹圆领袍,腰间配剑,看起来就不好惹。 “大理寺的人?”远远瞧见这阵仗,纪昭亭不住沉吟。 纪郁川却蓦然沉了脸色道:“不,是直属于圣上统御的佑圣司的人。” 佑圣司……这件案子竟还惊动了皇帝? “走,去看看。”纪昭亭眸光清冽,正如这草木上晨露。 纪郁川随即高喝道:“巡察处办案,闲人退让!” 这一嗓子果然迎来了不少人侧目,那群士卒见来人是纪昭亭,边左右挪动让开一条道,边甚是敷衍地行礼道:“见过纪副使。” 纪昭亭:“……” 大家都是头回见啊,怎么像积怨已久的样子? 瞧出她轻蹙秀眉间的疑虑,纪郁川埋首附耳道:“他们首领乃是明恩镇国公次子、佑圣司金吾卫的副特进,裴旻。” 裴旻……好耳熟的名字……怎么突然之间还想不起来了?! 纪郁川适时提醒:“他曾在红云宴上败给你。” 哦!是他啊! 怪不得这些士卒不待见她,敢情的确是多年积怨。 纪昭亭身轻如燕,长靴踏踩在青石板上亦不发出半点响动。 她凝神步入许留意宽敞的闺房之中,女子喜用的熏香味与血腥味糅杂在一起,叫人忍不住皱了鼻子。 房中央站着一少年,青竹簪扎着的短发马尾中夹杂几根发辫。 他身穿牙红圆领狮纹缺胯袍,手腕束绿松石狩猎纹护腕,腰间佩银质狩猎纹蹀躞带,腰侧左右挂着双直刀,端得是一派芝兰玉树、潇洒英气。 仅仅是看背影,纪昭亭就觉得此人定不是凡俗之辈。 “那个,”抿抿唇瓣,纪昭亭莫名有些紧张地凑过去,“裴副特进?” 她明白这少年与原主颇有渊源,但也看得出来,佑圣司插手了这件案子。 裴旻早已察觉到她靠近,顿时循声侧目看去,墨云般深邃双眸里微泛涟漪,弓形的唇瓣紧抿成一线。 “……纪副使。”清越嗓音里含带着些故作的冷淡,“有何贵干?” 在看到裴旻那张冠玉般清秀面容时,幼时的记忆顷刻间如潮水涌起将纪昭亭淹没。 那绝对是段短暂又深刻的过往。 九年前的红云宴上,两人的命运便被一场论剑彻底缠缚在一起。 身为明恩镇国公的二儿子,裴旻自小就受万众瞩目,在展现了过人的武学天赋后,更是得到圣上恩赏,让段越宗师亲自教导过他几次。 所以裴旻没想过,自己会被头回拿剑比武的纪昭亭给打败了。 疾速的剑影如狂风中的雨丝般交错碰撞,在裴旻眼中,他只觉得自己的任何后招都已被纪昭亭看破,后者那张圆润可爱的脸上浮现出不符年纪的凛然。 他被压制得步步后退,耳朵里的铮鸣声与眼眸里的锋影逐渐失去真实感。 裴旻知道,自己有些应接不暇了。 手中的剑被打落的同时,他那双充满稚气的眼中也霎时流出一行清泪,是委屈不甘还是畏怯悸恐? 说不清道不明。正像地上那把短剑摔破的玉穗,缺口处朦胧出一团阴影。 纪昭亭成为了他心中的阴影。 8. 决战歪理之巅 “噗……” 在回忆里看到小裴旻哭着跑走的样子,纪昭亭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了。 苍天可鉴,她绝非是存心要在如此沉重的场景里做不得体的事情,而是那份回忆太过引人入胜,已然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裴旻登时拧了眉道:“案发重地,岂容你胡乱嬉笑?” 被拉回神的纪昭亭尚有些怔愣,她眨眨眼扫量几下裴旻,无意识辩驳道:“抱歉,但你哭着跑掉的样子实在太可爱……” 戛然而止。意识到说错话纪昭亭自己便住了嘴,有些歉然地垂下眼睫。 一听到“哭着跑掉”四个字,裴旻一张脸就不可避免得扭曲了起来,仿若那是打开他装满坏脾气匣子的秘钥。 “谁哭着跑掉了?!”他眼见着是恼了,声音都拔高几分,“来人,给我把妨碍公务的闲杂人等请出去。” “等等。”纪昭亭可不会被轻易忽悠,这案本就交由她来办理,若要论“闲杂人等”,怎么都不可能是她,“我可是巡察处的指挥副使。” 这一来一等的,弄得院里头那些士卒们都有些拿不准主意了,自己到底该不该进去。 见自家头儿也没有再说,他们干脆都装听不见。 “更何况,”纪昭亭眯起眼眸,乌黑的眼瞳如同雨露间的葡萄,淡静恬然,“此案已移交巡察处,真要说闲杂人等,怕是裴副特进你吧?” 裴旻定定瞧过来。 九年未见,她与记忆中凛然又娇憨的模样并不算大相径庭。 如今的纪昭亭出落得愈发风神秀异,肤洁如雪、发密如织、唇赤如丹,更衬得右鼻尖的小痣显眼。 裴旻轻侧了身子。圆领袍下黑灰色内衬的衣领裹紧他半截颀长脖颈,几根小辫略长于马尾,跳脱地随着他的动作摇来晃去。 他正欲说些什么,迎阳却急急地跑了过来:“少爷,发现了新线索。” 裴旻示意迎阳带他过去查看,纪昭亭也不闲着,自顾自地跟了上去。 装饰华丽的房内并没有什么打斗的痕迹,在靠近许留意卧床的屏风处,她的贴身丫鬟小玉正倒在血泊中。 经过整夜,血迹已干涸,不再是艳丽的绯红。 小玉衣着整齐仰面倒地,左腹处有一道可怖的血洞,稍加辨认就能看出是被利剑所伤,失血而亡。 头一次在电视剧以外看到血淋淋的场面,纪昭亭本以为自己会吓得腿软,可真到了这时候,某种对于生命逝去的震撼与惋惜多过了恐惧。 小玉的脸惨白,昨日的口脂也已经花了,她那仍有稚气的脸昭示着她年纪尚小。 本该如花绽放,却被残忍摧毁在昨夜的雨中。 “你说的是什么线索?”裴旻看向迎阳。 迎阳则示意他们带来的那名佑圣司仵作上前。 仵作用戴着长袖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抬起小玉搭在腿侧的手掌。 纪昭亭眯起眼,她目力不差,顿时认出那潦草血迹构筑成的文字——亭。 说实话,裴旻也惊讶了。 他虽和纪昭亭有着单方面的陈年瓜葛,但心里头也敞亮得很,纪昭亭才刚回阊都,就有人要迫不及待地出手了。 我都回阊都大半年了,我怎么没被“重视”...... 裴旻撇撇嘴腹诽,颇有些不服气。 他瞟了眼尚在沉默中的纪昭亭,先开口提醒道:“她写的是你的名字。” 纪昭亭没太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辩驳说:“这天下名字带亭的人可多着呢。” 愣了愣,裴旻险些气笑了。 “你......你和这许娘子昨日在胭粉阁吵架的事情可都传遍了。” 若是旁人故意提这事儿,纪昭亭定然会觉得是落井下石幸灾乐祸。 可短暂的接触中,她一眼就看出来裴旻全然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主,更何况对方还特意压低了声音,分明是为了警醒她。 纪昭亭内心当然有猜测,如此明目张胆地把她拉进浑水里,是下毒的那帮人,还是新的一帮人? “你人还挺好的嘛。”纪昭亭由衷感叹。 裴旻的嘴角抽了抽:“别误会,我可不是为了帮你,我是为了正义。” “我懂我懂,”纪昭亭故意道,“毕竟我们俩是死敌,多年的死敌!” 裴旻:“......” 裴旻转头扫了眼地上的字,迎阳心领神会,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把那血色的“亭”字给擦掉了。 对于他的做法,纪昭亭还有些讶然,要说好心提醒是出于武者间的侠义风范,那让侍从擦掉字迹可就算是......多此一举了。 这完全没必要啊。 正当她蹙眉思忖间,只见裴旻挥挥手:“把死者抬回佑圣司。” 敢情是为了这个! “裴副特进,这案子是由巡察处督办,就不劳您费心了。” 纪昭亭微一侧身,拦在了裴旻身前,她话中威慑语气不多,但手已攥在明月夜刀柄上,更是表明了强硬态度。 裴旻也不甘示弱地把持双刀:“纪副使,刚才我可是帮了你,人情总得还吧?” 在这儿等着呢? “人情是私情,公事得公办。”纪昭亭挑眉仰头与高出自己不少的裴旻对视,“更何况那是裴副特进心甘情愿要为我做的,何来还一说?” 论起无耻与厚脸皮,裴旻还真不敌本质上是现代人的纪昭亭。 裴旻果然卡壳,半天才脸色微红地憋出一句:“你别胡说!谁心甘情愿了!” 纪昭亭歪头看着他,继续说:“更何况按察卫身负保护阊都万民的巡察缉捕一责,证物与尸身也得是我们接回巡察处才对。” 飞速压下脸颊那抹热意,裴旻冷笑:“佑圣司直属于圣上,替圣上监督百官,你也在列,小心我把你一并押回去审问。” 纪昭亭争辩:“那失踪的许娘子可不在百官之列。” 裴旻也铁了心不让步于她,辩驳道:“许娘子乃官家女子,也归圣上统御。” 等的就是这句! 闻言,纪昭亭露出粲然笑容,那明媚面容竟让裴旻神色滞了滞。 她得意地伸出食指,冲着裴旻左右摇晃了几下:“太好了,裴副特进,那么许娘子失踪一事就交由你费心处理。” “而死者并非官家儿女,既是平民,就由我们巡察处来接手了。” 这一番歪理邪说气得裴旻后槽牙都咬紧了,从前怎么没瞧出来她有这么伶牙俐齿?! 纪昭亭遂敛了笑容,神色重回严肃,挥手让纪郁川带来的力士们将小玉的尸身抬回去。 见她要干脆地转身走掉,裴旻心里不知道哪处的委屈爆发了,连忙伸臂拦住纪昭亭。 “……你怎么这样?!”他眼中似闪烁着晶亮星子,叫人顿觉不忍。 纪昭亭则直接绕开了他的手,轻声道:“公事公办啦,姐姐下次一定让让你。” 内心里则想着,下次也不一定。 这话不说还好,裴旻更觉得心里堵得难受了。 眼看着纪昭亭一行人离开,裴旻气得连连跺脚。 迎阳赶紧上前来宽慰自家少爷:“消消气少爷,早说了您是抢不过纪副使的,您干嘛还上赶着找罪受。” “什么叫我抢不过?什么叫上赶着找罪受?”裴旻真想把这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家伙踹出十里地。 要不是这件事情另有渊源不可立刻道明,他又怎么会沦落到和人争来抢去的地步? 是时,与裴旻一并前来许家的同僚韩引带领属下抬着担架进来了。 韩引瞧了眼房中四处,不解地道:“裴旻,那丫鬟的尸身呢?你不是让我去拿担架吗?” 同为佑圣司副特进,韩引没少和裴旻共同处理事情,两人也算是交情匪浅,说话也都是直来直去的。 裴旻沉着一张脸不肯应答,韩引只得看向了旁边站着的迎阳。 迎阳凑到韩引身旁小声耳语:“方才巡察处的纪副使来过了。” 至于发生了什么,就很显而易见了。 韩引怔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那纪昭亭和裴旻是有婚约在身的啊,怪不得…… 韩引揶揄地朝着裴旻扬扬下巴:“我可就帮你瞒这一次啊。” 裴旻:“……?” 韩引轻撞了撞裴旻的肩,压低声音道:“咱们都是为圣上办事,不能带儿女私情的,下次你可不能再让给你的未婚妻了,多喜欢都不行!” 裴旻简直百口莫辩,他启唇欲解释却又被韩引摆摆手打断:“别谢我,兄弟之间不言谢,我先回去复命,这儿就交给你了啊。” 看着韩引转身离开的背影,裴旻憋屈得五官都扭曲了。 迎阳只能劝他消消气:“少爷,别把自己身体气坏了。” 裴旻却皱着眉恶狠狠地说道:“这个婚约必须退掉。” 迎阳敷衍地应了几声,并不放在心上,毕竟自家少爷闹了这么多次想要退婚,没一次成功过。 半年前,裴旻从萍州学成归来,这才得知父母已帮自己定了亲,对方还是纪昭亭! 他哭过闹过还假装要自废武功过,镇国公夫妇可全然不上当。 裴旻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气冲冲地转身离开:“去查查许留意这几日的行踪。” 迎阳忙道:“是。” 9. 当面退婚? 巡察处。 小玉的尸身被带回后安置在了押司卫的地下殓尸房里。 为了尽可能地保存尸身完好,殓尸房里不仅阴冷无比,还有着浓重的药草味道。 仵作简单检查了下小玉的身体,全身上下只有左腹的剑伤,很明显对方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纪昭亭的公事房里,纪戎匆匆推门而入,怀里抱着好几卷卷宗。 他知道纪昭亭刚回阊都,对于近日都城中发生的事情还未耳闻。 官家女子夜半失踪,许留意并非第一位。 在此之前还有五起,且都在两月内发生的。 “城中近日兴起了一妖教,名为多罗教,”纪戎摊开卷宗,“多罗教的掌教人与信徒们做交易,需要用官家女子为交换,来满足信徒们的欲望所求。” 纪郁川也道:“按察卫之前也抓了几个信徒,但失踪事件仍在发生。” 且这多罗教行踪诡秘,那几个信徒也说不出个准儿,他们每次召开教会和交易都是不同的地方。 “指明了要用官家女子来交易,这多罗教岂不是明着在挑衅圣上颜面。”纪昭亭咂舌,难怪佑圣司也会出面。 纪戎说:“前五起案件里,现场是非常干净的,看起来就像那些千金们凭空消失了,随侍的丫鬟们也都没有受伤害。” 听到这儿,纪昭亭略微沉吟,这么说来他们是故意挑了自己回阊都后才杀人警告的? 难道说这多罗教里也有自己的仇人?! 百思不得其解,她低头翻阅卷宗,其上并没有讲述太多细节——或者说现场真的太过干净,找不出什么细节。 “近日的行踪呢?”纪昭亭怎么翻也没瞧到。 “在这儿在这儿。”纪戎又新翻开了卷卷宗。 此前失踪的五位官家女子本身都没有什么交集,连住处都离得有些远。 他们仨逐个逐个地看,最终还是发现了一点端倪。 譬如,第三、四个失踪的女子,与第六个失踪的许留意,在出事的两日内都去过赵记卤肉店和何记银楼。 赵记卤肉店最近做了新品卤牛肉,据说口味极佳,立刻受到阊都百姓们的追捧。 而何记银楼最近也在贵女们口中被奉为至宝,只因那款千金难求的散发着奇香的芙蓉玉蝴蝶璎珞圈。 纪昭亭道:“郁川,你派几个人去盯着这两间铺子。” “是。”纪郁川立刻去办了。 她轻摩挲着下颌,盘算道:“之后我们也去这赵记卤肉店,把那卤牛肉买来尝尝。” 说是要尝尝,自然是想打个措手不及进去瞧瞧。 酉时。 赵记卤肉店果然挤着不少人,马车难以挤入狭窄的街道,远远地停在巷口。 纪昭亭还特意卸了刀,让两位弟弟留在马车里。 既然要暗中观察,自然不能大张旗鼓。 那老板站在木柜前,边招呼客人边支使伙计们称斤打包。 卤牛肉散发着格外浓郁的肉香味,想必是用了上佳的卤水与香料。 纪昭亭挤在人群之中,耳旁不时传来人们谈论的话语,说这卤牛肉如何如何好吃,简直是魂牵梦绕,顿顿都想。 “热腾腾香喷喷的新鲜卤牛肉出锅啦,先到先得,卖完就没了!”老板赵顺看起来和蔼可亲,身着短褐大声吆喝着。 赵记的卤牛肉论锅卖,每天只出三锅,想要买的人都会很早来等候着。 不过价格嘛,自然就更高了。 排到纪昭亭的时候,刚好只剩最后两份了,她正欲从荷包里摸出碎银子来,就见旁边伸出一只手。 那手指骨节明晰,略微施力后青筋微拱,极为潇洒地轻轻一抛,两枚碎银应声落在柜台上。 牙红色的袖子被拢进黑色护腕里,那威风凛凛的狮纹微微陷入褶皱里,纪昭亭很熟悉——她上午才见过。 纪昭亭侧首而视。 来人当然是裴旻。 “裴副特进怎么也在这儿,难道是在跟我玩不期而遇吗?”纪昭亭刻意挑些腻死人不偿命的话打趣。 她当然知道裴旻来这儿是故意的。 裴旻这人长得俊朗好看就算了,论不露形色也就这么算了。 他锁着眉抿着唇,连眼角都往下耷拉,明显有话要说的样子。 “出去说吧?”纪昭亭冲他手里刚拿到的两份卤牛肉努努嘴,“这个,就当是你补给我的见面礼。” 避开熙攘人群,巷口正对着杨柳河堤,靠在马车旁发呆的纪戎和纪郁川见自家姐姐走来,正欲高兴迎上去,而后目光便落在了一旁沉默不语的裴旻身上。 他们俩身形与神色同时一滞,纪戎尤其是明显。 倒也不是对裴旻有什么无端嫌恶的心理,毕竟交集不多。 只是……太微妙了。 这场面太微妙了。 纪昭亭全然不知,她就这么走在裴旻身侧,两人的身影在石板路上被拉长,红日欲坠入山谷中,为美景们添了昏黄流光。 “姐她是不是还不知道……她以后要嫁给这家伙啊?”纪戎夸张地咧开嘴呲呲牙。 在他们俩那可谓陈旧的印象中,姐姐一向是慕强者,若是知晓了自己得嫁给手下败将…… 纪郁川抽抽嘴角道:“今天我本来想说,但是没敢说。” 行至马车前,纪昭亭从裴旻手中接过一包卤牛肉塞到弟弟的怀里,眼神示意他们俩回避一下。 但是姐控怎会轻易屈服! 于是,纪戎默默捂住眼睛,纪郁川也配合地捂住了耳朵。 纪昭亭:“……” 裴旻也不想去计较这些了,有些事迫在眉睫,他必须早点解决:“没事,我们就这么说吧。” “好啊。”纪昭亭耸耸肩,她倒是没什么所谓。 身为明恩镇国公次子,裴旻的大哥裴景早在三年前和嘉仪郡主成亲,当上了郡马,居于与阊都相近的溪州。 于是他的婚事就变成了全家人操心的事情。 就在不久前,他的父亲,也就是明恩镇国公裴希正,把他叫到了书房,并提及了他与纪昭亭的婚事。 在上个月初二,裴旻已过了十八岁生辰,裴父对他说,等纪昭亭一回阊都,便要着手开始准备他们俩的成亲之事。 裴旻在萍州刻苦习武数年,对情爱之事涉足尚浅,断然不想如此草率地成了亲。 他只想和一个真心相爱的人在一起。 “……”略微斟酌了言辞,裴旻神色转为坚毅,看向纪昭亭道,“我想和纪副使你解除婚约,我不想被父母左右婚事。” 一声炸雷响在纪昭亭脑中。 “我还和你有婚约?!”她以一种半是吃瓜半是震惊的语气说出来。 没想到原主如此厉害的人物,也免不了这种俗。 她静默着在心里讶然了会儿,而两位弟弟则是不淡定了。 纪戎撤开掌心怒目圆睁:“你竟然当街和我姐说退婚?” 纪郁川也放下双手一脸阴沉:“你敢退我姐的婚?” 裴旻的眼神随之阴晦,他向来不是服软的性子。 他正要开口说有何不敢,却被纪昭亭抢先了:“没问题,我答应了,我也很支持婚姻自由。” 裴旻本以为贸然提出退婚,会被劈头盖脸一顿骂,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轻飘飘地答应了。 看纪昭亭的这番神情,也并非伪装,而是真心实意赞同他的想法。 大概是被太多人否定过自己的意愿,裴旻霎时有些鼻酸,眼圈儿都泛了层不易察觉的薄红。 没想到被父母朋友们都否定的想法,竟然被……她认可。 不得不说,裴旻觉得这种感觉有点奇异。 “姐,你……”纪戎目瞪口呆。 那可是父亲和镇国公亲自定下的亲啊! “多谢……”裴旻强忍着心中翻涌的酸楚感,朝着纪昭亭微颔首,“父母亲那边我会去说,纪将军那里就拜托你了。” 纪昭亭摆摆手说:“小事一桩,我父亲就快回朝述职了,交给我吧。” 找借口编理由这种事,纪昭亭太拿手了,毕竟从小到大请了那么多的假。 退一万步来说,她也是为了自己考虑。 重生穿越之一觉醒来后我嫁给了素不相识的未婚夫,然后被迫当了贤妻良母,在外相夫在家教子什么的……这种狗血小说剧情,她可不想经历。 裴旻不打算多留,他还有事要做。 当然了,和纪昭亭在赵记卤肉店相遇并非偶然,他在这儿等了快要小半个时辰了。 纪昭亭定然也会去查许留意近几日的行踪,结合之前的案情,不难得出猜测。 他自觉得算是个聪明人,那么纪昭亭肯定也会前来。 只不过纪昭亭整个下午都在忙着梳理几件案子的审讯案卷,所以下值了才赶过来。 马车上,纪昭亭靠着迎枕,莫名觉得有些感慨,边摇头边啧声。 纪戎还以为她是在啧裴旻退婚之事,他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纪郁川,发现对方也在看着他。 两人在无声中以挑眉努嘴等方式交流着。 纪郁川:你快说点什么。 纪戎:这这这说什么啊,我怕我挨揍。 纪郁川:就,说点安慰的话啊,或者帮姐骂那姓裴的。 纪戎:论骂人不是你更擅长吗啊喂!你上次还把一个撒泼的罪犯给骂得双目失明了来着。 纪郁川:你少胡说!那是他眼睛本就有伤。 纪戎:哎,我可没胡说,校事卫的同僚们都传你在涎水中□□了。 看着坐在自己面前挤眉弄眼的两人,纪昭亭被那些奇怪表情逗得发笑:“噗……你们俩干嘛呢?” 10. 上当了 两兄弟立马收敛了乱飞的五官,变回了正襟危坐的模样。 纪昭亭不免想起一些看到班主任就装正经的学生们,于是笑得更大声了。 这飘逸的放声大笑掩住了马蹄声,令整个车厢展现出另一种尴尬的静默。 无奈,在纪郁川抢先闭目装养神之下,纪戎只能梗着脖子低声开口说道:“姐,天下男人千千万,这个不行咱就换。” “那裴旻他——他虽然是比咱们家的家世要好上那么一点点,”说着,纪戎还伸出食指和大拇指虚虚捏合,以形容差距之小,“但退了这门亲事,他的损失可大了去了,这阊都中所有人都知道,姐你将来必然坐上皇家宗师之位!” 纪郁川连忙道:“慎言!” 纪戎这才意识到自己心直口快说错话,赶紧闭了嘴。 不过,歪斜着身体靠在迎枕上的纪昭亭却不置可否。 裴旻如何,皇家宗师又如何,她都懒得考虑,她笑着嘀咕:“你刚才痛失隔壁国市场了,二弟。” “痛失什么?隔壁国……是哪个国?”以纪戎丰富的地理与情报知识,竟也没听说过此国。 “不重要,”纪昭亭伸手去拆那包卤牛肉,油纸柔滑,她并不需要使多大气力,“我方才只是在感叹,当了这个官后,早起晚走月俸少不说,还得自己掏钱去查案。” 她试图以穿越者的优势去分析赵记凭什么一跃成为“网红店”,不由分说地捏起一片卤牛肉塞入嘴里。 咸香味美、肉质软烂,浓郁的卤味让纪昭亭没出息地怀念起了卤香方便面。 好吃是好吃,但没有什么独特的出众之处。 两个弟弟也先后尝了,表示的确值不起旁人所赞叹的“不吃一回枉做人”。 纪戎鼻子灵敏,他捏着肉片放在鼻下左右嗅闻,道:“用料里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难道是阊都的百姓们都口味独特,偏偏就好这口? “安排的人都先别撤,只不过何记银楼那边得多注意着点。”纪昭亭说着。 大抵是人越担心什么,什么就来得越快。 马车还没走到将军府的门口,纪郁川安排的探子就来报了:“户部侍郎曹册的大女儿在两日内先后去了卤肉店和银楼,并买到了璎珞圈。” 不错,失踪的女子们都抢到了购买璎珞圈的资格,只不过她们对璎珞圈爱不释手,连睡觉也不肯摘下,也随着她们一块儿失踪了。 看来注定是熬夜加班还没工资拿的一天了。 纪昭亭抬手揉了揉眉心,将双刀挂到腰带上,道:“那就直接去曹家。” 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纪昭亭本想早些去埋伏,要做这只黄雀,可没想到一连蹲守了两夜,竟然什么也没蹲来。 难道把规律猜错了?纪昭亭顶着两个黑眼圈,有些郁闷地看着泛白的天际。 提心吊胆了整整两日的曹姑娘从房内缓步而出,发髻上的步摇轻晃,来到纪昭亭面前。 她的岁数和那许留意差不多,相貌亦是秀丽,但性格却截然相反,她温婉又沉稳,说话也轻声细气的。 曹瑾端着碗滋补的红枣燕窝汤,用绣着兰花的手帕垫在发烫的碗底,垂眼低眉地走近道:“这两日辛苦纪副使了,此汤是我亲手熬的,还望副使不会嫌弃。” 若纪昭亭是男子,此情此景,说不定还会觉得这曹姑娘看上自己了。 不过连着两日下值后赶过来守卫在曹瑾房中,纪昭亭实在是又累又饿的,也不多加推辞,道谢后便接过来舀着往嘴里塞。 这两日风平浪静,曹瑾这边没有出事,阊都里也没有其他官女子出事。 纪昭亭不只是专门来守着曹瑾,晚上还让纪郁川带着三部的力士们在城中四处巡逻。 “不会不会。更何况也谈不上辛苦,这是我分内之事。”抿了口勺中清甜的燕窝汤,纪昭亭弯了眼睛冲曹瑾笑笑,“不过姑娘这几日也要多加小心,若觉得有不妥之处,随时派人到巡察处或者将军府来找我。” 曹瑾柔声地答应下来。 纪昭亭是真的有些熬不住了,她甫一出曹府,就歪头倒在纪府的马车内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可谓是天昏地暗。 在当打工人的时候,她一周工作六天就要加五天班,自以为已经修炼成熬夜冠军了,没想到现在才两日自己就熬不住了——尽管她晚上会在曹瑾房间里打瞌睡。 但毕竟有任务在身,睡也睡不踏实,隔三差五就醒过来绕着小院和房内巡视一圈。 纪戎不愧是常常出入安济卫探听消息顺带聊八卦的有为少年,早帮纪昭亭与纪郁川告了假,还带着车夫来了曹府,接二人回家去休息。 越桃早早地等候在府门口,从马车上扶下困得不肯睁眼的纪昭亭,一路回了西苑中,又和云儿、香儿伺候着她沐浴,结果头发还没绞干,纪昭亭就招呼她们下去,躺在罗汉床上睡熟了。 白糖糕乖巧地躺在她榻前,用小脑袋枕着矮矮的踏床闭目养神。 为了遮光,竹帘和帷幕尽数都被放下,寝房内昏暗一片。 这一觉一直睡到傍晚,越桃才进房中挽起帘子叫醒她。 “大娘子,夫人那边传话来了,说晚宴已经备好,您可有胃口?”越桃轻声说着。 纪昭亭缓缓回神,轻薄的里衣微微汗湿,她方才做了个噩梦,醒来后却忘得一干二净。 但在梦中那种惴惴不安的心绪却难以散去,似乎快有什么和噩梦一般的事情要发生了。 “有,我这就过去。”纪昭亭没什么精神,草草地套了身水蓝色交领衫八破裙,将长发用绸带束垂在背后,借着夕阳的辉光穿过长廊,到了点烛的膳厅中。 纪戎和纪郁川也前后脚地进了膳厅。 知道纪昭亭三人辛苦,卢知雪今日特意命人煮了滋补清心的淡竹叶粥,菜也堆满了桌子。 翠绿的淡竹叶发散沁人香气,令纪昭亭稍稍安神,她暂且压下纷乱沉重的心绪,投入到美味佳肴之中。 只是桌上竟摆着一盘卤牛肉。 纪昭亭心中微动,借着烛光仔细辨别着,是否是赵记的卤牛肉。 见她直愣愣瞧着,卢知雪便伸手夹了一筷子放进她碗中,解释道:“今日出门闲逛,恰好遇到了曹府的马车,那曹小娘子为表谢意,便同我一起逛街,还说要送谢礼。” “但谢礼这事儿没知会过你,我便婉拒了。可是那孩子太执着了,硬是送了好些珍肴到府上来,这道卤牛肉也是她送来的,听说极为鲜美,昭亭你尝尝。” 卢知雪说罢,微笑着满怀期待地看向纪昭亭。 她岂知纪昭亭两日前已经尝过这家店的味道了——哦,还被退了个婚。 纪昭亭自然不会当众去下卢小娘的面子,夹起肉片就往嘴里扔:“对了小娘,我是不是还有个婚......” 戛然而止。 略微咀嚼几口,纪昭亭瞬时脸色大变。 嘴里的卤肉格外味美鲜香,可谓之极品,仔细品尝之下竟隐约觉得有些欲罢不能。 所以她才惊慌失色。 聪明如纪昭亭,在刹那间就明白过来,她阴沉着脸扔下筷子:“咱们上当了。” 纪郁川也立马反应过来,拉着纪戎一起尝那卤肉片。 在香料、药材方面纪戎甚是敏感,他立马就说出来那上的“当”是什么:“乌香,里面加了乌香!” 也就是说,那天纪昭亭甚至裴旻手中的卤肉都是没有加过乌香的,所以吃起来不过尔尔,而那些民众们平日里吃的,都是添加了这味料的。 那赵顺居然就怎么无声无息地把她们给骗了过去!要不是曹瑾今日的盛情,她现在都还蒙在鼓里。 “这老毕登……”纪昭亭牙都要咬碎了,“越桃,取明月夜来!” 越桃赶忙答应:“是!” 卢知雪虽然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一向聪颖,委婉地轻声问询道:“可是公务?” 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好瞒来瞒去的,纪昭亭严肃颔首道:“不错。小娘,这道菜你不要碰,但也别扔掉,交给小戎处理即可。” “郁川,叫上人,去把赵记端了。”纪昭亭一心想要给赵顺来个措手不及,最好来个人赃并获。 这乌香是什么?是会让人上瘾的毒药,靖国早就将其列入禁药当中,赵顺根本就是明知故犯。 不管赵顺和多罗教到底有没有关系,光凭私用禁药、毒害百姓这两条罪名就够他蹲几十年大牢了。 天色渐晚,料峭春风吹来,纪昭亭只穿着水蓝的薄衫,革带上挂着长短双刀,带着十几人匆匆行至赵记的店铺前。 赵记卤肉店大门紧闭,灯火全熄,纪昭亭顿觉不妙,都不让人先行潜入查探了,她径直踏上阶梯,手把刀柄发力抽出,刃面向上挥动,将那挂锁劈了个两半。 “抓人。”她猛地推开两扇雕花木门,吱呀响动听得人牙酸。 屋内充盈着经久不散的肉味与香料味。 她一早就查过了,这家店一楼用来做生意,二楼便是专供老板和伙计们平日里休息的。 纪郁川带来的都是按察卫三部的力士们,个个做事都利落干脆,不需纪昭亭再费口舌多说,他们便四处散开,冲向了二楼、账房、厨房等。 纪郁川掏出火折子点燃柜台上烧了半截的蜡烛,屋里终于亮堂了点。 力士们穿行的身形影影绰绰,可是预料中的事情却并没有发生——没有叫喊声。 11. 他怎么来了 那二楼根本没有人?! 刚缓了一口气的纪昭亭重坠冰窟,长刀尚且握在手上还未回鞘,台阶上,力士们纷纷喊道:“副使,这上面一个人都没有!” 与此同时,厨房里也出来了几个人,手中端着余热尚存的砂锅,说:“副使,在香料里发现了乌香壳,锅也还是热的。” 不会吧……纪昭亭真想拿刀把自己戳销号算了。 她并不是在自责没有来个人赃并获,而是绝望地反应过来,她被人给耍得团团转了。 该死,他们的目标一直都是曹瑾! “曹府,快骑马带我去曹府,曹瑾有危险!”纪昭亭慌张地抓住纪郁川的手腕,提起裙摆就往外飞奔。 她还没学会骑马,这几日都是坐马车出行,轻功也还没熟悉到可以长距离飞檐走壁的程度。 像在现代世界里经常性的马后炮,她总是在事情发生过后才后悔犯懒,没有事先做好准备。 但以前她所马后炮的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的琐事,这次的事情可是关系到了曹瑾的性命。 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性命。 光是这么想着,纪昭亭就已经脸色煞白,手心里陡然蒙了层冷汗。 纪郁川倾身去牵她上马时敏锐察觉到了,待纪昭亭稳稳当当坐到马鞍上,他略略催鞭,让马儿跨步前行。 他这才低声发问道:“姐,还好吗?” “不太好。”纪昭亭蹙着眉老实回答,“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骑快点,我怕曹瑾那边……” 她不再说话了。 聪明如纪郁川,他已经猜出来纪昭亭在担心什么,也不再多问了。 曹府。 曹侍郎已经心急如焚地往各处报了案情,他的女儿在晚膳回房后便离奇失踪了,和许留意失踪之事相似,随侍的婢女死在了曹瑾的闺房中。 从曹册嘴里得知这个消息后,纪昭亭只觉得身体发软,险些站不住。 ……搞砸了。 这样的心态顷刻间像一座崩塌后又重新堆叠起的高山,狠狠地压在纪昭亭的胸口。 “纪副使,求你救救小瑾吧……”曹册颓然坐在雕花椅上哽咽着,老泪纵横。 “我……”纪昭亭张张嘴,欲言又止。她哪敢把话说得太满?可又怕委婉过头了,会让曹侍郎觉得自己是故意推脱。 她只好删繁就简道:“我肯定会尽全力。” 而后,她疾步走向曹瑾居住的小苑,血腥味在风中涌动着。 纪昭亭近乎轻车熟路地绕过廊柱,从郁郁葱葱的墙拐角往前走到曹瑾的窗外。 之前布置人守卫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这扇窗户最有可能成为歹人闯入之处,只因窗户面向僻静后院,距离曹瑾的床榻又近。 她还针对这个地方布置了很多人暗中看守,自己也守在这窗前不远处。 纪昭亭凝神,借着火折子的微光查看,发现那窗户上的确有人为闯入的痕迹,但只是些泥土、草叶,连完整的脚印都没有。 从洞开的大窗往里看,就见到曹瑾摆放齐整的床榻。 太整齐了,毫无反抗痕迹,和之前失踪的女子们相似,现场看起来就像是“自愿”的,没有任何凌乱之处。 纪昭亭走进房中,就看到曹瑾的贴身丫鬟小丹扑倒在地。 小丹的后腰上有一道深深的剑伤,从伤口里涌出的血濡湿了大片衣衫,继而干涸,黏在肌肤上形成明显的褶皱。 小丹死亡的时辰并没有太久,她的脸色还是粉润的,唇瓣微张,美目圆睁,似看到了什么可怕之事。 纪昭亭眯起眼,蹲下身凑近查看。 纪郁川一直跟在身后,问道:“怎么了?” “不对劲。”仵作还没带到,纪昭亭并没有贸然去动小丹的尸体,她单膝跪地歪着头认真看了看,得出结论来,“小丹的口脂也花了。” 直男的疑惑:“啊?” 纪昭亭解释道:“小玉和小丹的口脂都花了,这个痕迹看起来,像是被人捂住过嘴巴。” 她说罢,却没有抬头,目光落在小丹那双已然冰冷僵硬的手指上。 从微拱起的指节缝隙间凝神一瞧,就见小丹的掌心下隐约有着鲜红的字迹。 纪昭亭心中微动,为了不破坏尸体,从怀里掏出干净的手绢捏攥着小丹纤细的手指轻抬起些许。 那掌心阴影之下,果然有种一个潦草的“亭”字。 果然! “姐……”纪郁川蹙眉,“莫非是谁想铁了心嫁祸与你?” 纪昭亭撇嘴哼声道:“我有不在场证明,他们如何嫁祸?” “人心可畏,姐。”纪郁川低声。 他说的并非全无道理。在这个没有监控没有澄清平台的世界,要证明自己不在场就像要证明自己确实在场一样困难。 纪昭亭觉得心中闷闷的。 难道当日在桐花渡下毒之人,就在这多罗教里? 她正蹙眉思忖着,忽地灵光一闪,想起来当日在地下殓尸房中同仵作查验小玉的尸身,借着烛光她看到小玉的发髻一边散着,一边尚且完好。 当时只以为是遇袭时散了发,现在想来,更像是拆发髻刚拆到一半,然后被杀手捂住嘴杀掉了。 然后杀手再将小玉抬到了许留意的闺房里,还在地上留了血字。 顺风车杀人加威慑,对方肯定不是多罗教那种小心翼翼的人。 当然了,推理虽好,但也需要证据。 纪昭亭当机立断对纪郁川道:“我们得找几个服侍曹姑娘的女子问话。” 问什么呢? 问了小丹的当值情况。晚膳后时近戌时,小丹和另外两名侍女换了值,已经回房休息了。 “劳烦带我们去一下小丹的房间。”纪昭亭心中惴惴,在这样的世道中失踪,可谓是凶多吉少。 尽管和曹瑾只有几面之缘,但她不免得在心里愤愤长叹,为何总是善良之人多受苦难? 小丹住在临近的耳房,纪昭亭甫一推开门,就敏锐地闻到了几缕浅淡的血味。 房中芬芳馥郁的熏香还没有燃尽,纪昭亭忍不住冷笑出声,好一个欲盖弥彰。 纪郁川提着的灯笼散发着光亮,让她在昏暗之中看清了房中的布局。 那正对着床榻的小巧圆桌上放着一个针线篓子,纪昭亭遂大步走近查看,却见那绣绷被随意地丢在桌侧。 奇怪的是,那没绣完的图样上拱起了松散的绣线,银针也在背面安静垂挂着。 据那些仆人们所说,并没有听见任何异响,在门外上守着的婢女们也未听见曹瑾在屋内出声呼唤。 也就是说,小丹这时候是在耳房内做女工,这一针刺下的线都尚未收紧,便被人捂住嘴杀死了。 对方定然是有备而来,且十分娴熟,屋内的血渍都被擦拭干净了。 纪昭亭脸色肃然道:“把绣绷收好,我们现在去许府。” 纪郁川道:“好,我去牵马,姐到曹府门口等我。” 曹府门口。 天色已沉,纪昭亭缓步走下石阶,抬眼就看到两侧高墙一路往前延伸,隐没入黑压压的天际,她顿时觉得压抑极了。 在死掉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她虽然经历着和父母因催婚而大吵数月关系破裂、在公司因繁重的工作而身心俱疲、在出租房里当边缘人不爱去社交......等等之事,却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般恐慌过。 因为她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事是围绕着她而发生的,她成为了某些死亡的缘由。 纪郁川牵着马从侧门绕过来,辔头叮当响了几声,在夜色里转化为刺骨的寒气。 纪昭亭踩着马镫一跃而上,扎在背后的长发在微风中凌乱着,一如她的心绪。 这匹马生性温和,乖巧地驮着她,连马蹄子都没有挪动一下。 她抬眼前望,却见远处漆黑的街口里缓慢浮现出不少人影。 纪郁川也发现了,立时警惕地想拉着马稍稍后退。 “等等。”纪昭亭密睫轻垂。 借着数个府宅门口灯笼的光辉,纪昭亭霎时就将来人认了出来。 牙红的衣裳,黑鞘的双刀,挺拔的身姿,还有俊朗淡漠的面容。 来者正是裴旻和他的部下。 “他怎么来了?”纪郁川拧眉,似是不解。 纪昭亭没有搭话,她心里想着,佑圣司的消息得的也快,不出多时便来了曹府。 裴旻走得近了些,显然早已看到了纪昭亭一行人,但他脚步不顿,仍是大步流星地前来。 迎阳带着金吾卫的人跟在身后,步履匆忙。 本以为裴旻要径直入府中去,纪昭亭示意纪郁川往前走些让出位置,可没料到裴旻竟然朝着她走来。 裴旻立身于她马前,先是向着迎阳道:“带人先进去。” 迎阳虽觉得奇怪,但也遵命而行,带着士卒们进了曹府。 而后,他抬眼看向纪昭亭,道:“纪副使,我们借一步说话。” 纪郁川一听就不乐意了:“裴副特进,何事不能光明正大说?” 裴旻轻飘飘瞧了他一眼,倒是不恼,反而认真异常地道:“需要偷偷说的事。” 纪郁川:“......” 说罢,裴旻便直接上手从纪郁川手中接过了缰绳,在对方阴郁的眼神中牵着马儿往一旁走去。 马背上的纪昭亭云里雾里,但那双眼眸却是直直盯着裴旻那宽阔的肩背。 直到离远了些,她才开口低声说道:“裴副特进,你说吧。” 裴旻顿住脚步,缰绳在他的指掌间绕了几圈,他靠过来,身如长竹目若寒星,逼人的英气在夜色里让纪昭亭呼吸微滞。 12. 躲不开的鬼市 裴旻神色肃然,低声道:“侍女有问题。” 纪昭亭的眉头仍锁得紧紧的,道:“我知道,大概是被别的人故意杀掉后搬过来的。” “我去过小玉的房间,她应该是在镜前被杀掉的,其余血迹都被擦拭干净,但有几滴落在了梳妆用的红纸上。”裴旻又道。 这与纪昭亭的猜测亦不谋而合。 纪昭亭觉得头疼:“对方便是冲我而来,才故意这么做的。” 裴旻道:“不错,且对方对多罗教的下手目标了如指掌。” 听罢,她有些犯难,自己根本不知道女主有什么恩怨,除了面前的裴旻——如果也算恩怨的话。 见她沉思不言,裴旻纠结地抿抿唇,犹豫片刻后还是毅然开了口道:“纪副使,我不得不提醒你,身为武者必须坚守本心,否则必遭反噬。” 这话虽然说得不无道理,但时机确实莫名其妙,纪昭亭眯起眼眸:“翻译一下。” 裴旻语气沉重,微昂首寒声道:“纪副使,请你实话相告,是否参与了朝野的党派之争,得罪了其中一方,才被人如此报复?” 适时风起,烛光摇晃,裴旻那双墨色的眼眸忽明忽暗,蕴着压抑的波光。 纪昭亭当然知晓他话中之意,身为武者,最不屑的便是结党营私、同恶相济。 她苦笑,摇了摇头道:“没有,我可不想被佑圣司抓进那大牢里去。” 裴旻撇了撇嘴:“同为武者,我这是好心奉劝你。” 好心是一方面,目的又是另一方面。 纪昭亭索性敞开了说:“裴副特进的话外之音,无非是想让我放弃这个案子,让佑圣司去做。” “你既知道这是陷害,”裴旻便大方承认了,“又何必再往里跳?” 他固然知晓此事牵连之人绝非常人,为皇家办事,得罪者大多都是皇亲国戚或重臣。 纪昭亭长叹息一口气,低垂的眼睫好似拢紧的鸦羽,她柔声道:“如今就算我不想跳,也不得不跳了。” “......”裴旻欲言又止。 片刻后,纪昭亭伸手叫来跟在后面不远的纪郁川,道:“我们还得去许府,裴副特进自便吧。” 闻言,纪郁川便伸手将裴旻手中的缰绳抢了回来,踩着马镫翻身而上,扬鞭策马而去。 裴旻也转过身,径直迈开步子往府门走去。 月亮挂在天幕之上,被云雾遮掩着,只露出朦胧的轮廓。 纪昭亭去了许府,那作为证物的红纸已被佑圣司取走,但下人们的话也证实了当夜小玉并不需要当值,她一直呆在自己的房中。 回到将军府时,夜已深了,但纪昭亭毫无睡意。 卢知雪心里牵挂,也挑着灯在中堂等候着。 见纪昭亭和纪郁川前后进了堂,她忙起身迎上去,纤手搭在纪昭亭手臂上,询问道:“如何了?” 接过越桃手里的热茶润了干涩的喉咙,纪昭亭才道:“不大好。” 卢知雪也只好细语宽慰她。 是时,纪戎急匆匆地跨入堂中,手上还拎着一卷卷宗,一见到还没来得及坐下的纪昭亭,他赶忙碎步跑上来,道:“姐姐,我查到了,这批乌香壳是从城外洙河鬼市流进来的。” 鬼市,夜晚丑时集市,至晓辰时而散。 纪昭亭心中暗叹着,真是各种古装剧里躲不开的鬼市。 她点了点头道:“好,事不宜迟,召集三部的力士,我们现在赶过去。” 纪郁川道:“是。” 三部的力士们大多数都没有见过纪昭亭,可对她的名字却如雷贯耳,甚至说崇拜——在武者心中,纯粹的实力就是地位,所以对于纪昭亭的命令,他们无一例外地选择了绝对服从。 一队人马皆换了夜行衣列阵府门前,纪昭亭也换了身不起眼的鸦青色竹纹窄袖交领八破裙,腰系革带,左挂长刀右佩短刀,英气逼人。 她在脑后随意绾了圆髻,插着根点翠碧玉竹枝檀木簪,多余的头发便垂在肩背后。 即使如此素净,也衬得她秀丽标致、朱唇皓齿,软嫩白净的肌肤让鼻尖的痣更为显眼。 力士们纷纷感叹自家副使不仅实力超群,更是如花似玉,直接打败了全阊都绝大多数的首领们! “走吧。”纪昭亭撩开帷帘,钻入马车中。 纪戎已坐在其中,想要在鬼市里顺利探查,还得依托他的情报。 纪郁川则骑着马在马车前带路,力士们也纷纷上马跟上。 从将军府到洙河岸,骑马只需不过半个时辰,正好能赶上鬼市开市。 洙河岸边。 原先漆黑静谧的鬼市已挂上长串的灯笼,小贩们交谈、摆放货物的喧闹声打破了沉寂,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纷纷涌入其中,一时笙歌曼舞、佳肴美酒,好不热闹。 裴旻换了身玄色的便服,双刀挂在腰两侧,修长身形映照在洙河水面之上。 在他面前,站着十几名金吾卫士卒。他拢了拢衣袖道:“迎阳跟着我,其余人暗处跟进,见令行事。” 众人答:“是!” 而后便四散,在茂密树林间消失了踪影。 迎阳跟从在裴旻身侧,道:“少爷,马郁兰乃北疆奇香,未在靖国例法中被列入禁药,要是真抓了倒卖之人,怕也不合理法。” 裴旻快步前行着,思忖半刻便道:“再是不合理法,伤到永佳郡主,便是合理法了。” 迎阳便也不说话了。事关皇家,例法自然就作不得准数,有罪或是无罪,到头来不过是圣上的一句话罢了。 鬼市的香料商不在少数,但大多数都是行踪不定的,很多小贩都是走到哪儿就在哪儿的鬼市、黑市摆摊。 前来鬼市的不少人都是来找乐子的,这其中多的是怪人,为免打草惊蛇,裴旻和迎阳特意换了身衣装,挨个问起沿路遇到的香料商。 北疆路途遥远,马郁兰更是稀少,接连问了数人都说没见过。 春宴楼的笙歌远远地传来,落在耳中,裴旻莫名觉得有些烦躁。 这杂乱的笛声中夹杂着琵琶、弦琴之音,让他立时就从这毫无章法的音调里想象到一群人可谓疯狂的寻欢作乐。 他拧眉站在狭窄的街道上,潮水般的人群挤来挤去,嘈杂的言语声仿佛汇聚成一把钝刀,缓慢地刺入他的身躯。 “不好……”裴旻自知被暗处之人用计扰了心神,他连忙闭眼调息,右掌抬起在胸前虚按,调节体内翻涌的真气。 迎阳见状,也不敢贸然开口打扰,连忙握紧剑鞘紧张地四处探看。 这鬼市之中还藏着高手。 长吐出一口浊息,裴旻睁开眼睛,目放精光,抬首看向不远处的春宴楼。 四层高阁灯火通明,檐角挂坠的长串彩灯造型各异。 “少爷,怎么了?”迎阳关切询问。 裴旻眸色渐暗,半晌后,他只道:“无事……小心些。” 说罢,他转过身,正欲往左前方的街道走去,却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鸦青的衣裳配上双刀,别致的发型让她平添清冷气息,一双瑞凤眼透亮清澈黑白分明。 感受到背后的目光,一路保持警戒的纪昭亭立时回过头去,正对上裴旻那深邃的视线。 如寒水,如明星,在夜色中分外摄人心神。 纪昭亭怔了怔,随即化身阳光开朗人设,伸手冲他摆了摆,权当打招呼。 而后又转过身来。 她正带着纪戎和纪郁川四处找寻在偷偷售卖乌香的香料商,其余三部的力士们也潜伏在鬼市中查探。 想来裴旻和自己的目的相同。 “他竟也来了。”纪戎奇怪着姐姐正和谁打招呼,回头一瞅,立时皱了鼻头,好似不满。 纪郁川只沉闷哼声,并不说话。 “好啦,当务之急是找到卖乌香的香料商人。”纪昭亭伸手去捏捏两人的肩头,道,“我去前面那家问问,你们去对面那家。” 纪戎两人便应了,费力地挤进熙攘人群。 大多香料商人都有流动性,也没有固定摊位,要么在面前放着几个背篓,要么在地上铺块布直接将东西摆上去。 面前的香辛料商讲着有些蹩脚的官话,正向往来的行人们介绍着自己的货物:食茱萸、桂皮、迷迭、胡椒…… 真正的“好货”当然还得行家亲口来问。 纪昭亭正欲上前装作客人问询,甫一开口,声未发出,音已滞涩,她只觉一股迫人冷意急急袭来,霎时让她后背寒毛倒竖。 武者的身体给予她答案:这是杀气。 下一刻,于人群中出现一声高喝:“杀人啦!” 人群立刻如湍急的河流般躁动起来,挤得纪昭亭一个踉跄。 她才将将站稳身形,耳朵微动,就听到那些嘈杂的呼喊声中混入了一点微弱却令人胆寒的破空声。 而那破空声则是冲着她来的。 几乎是身随念动,她径直扑倒借势前滚,余光中瞥见一抹寒光闪过。 纪昭亭半蹲起身,就见那寒光竟是一枚三棱飞镖,此刻已直直插入一旁的榆树树干间,微微颤动着。 “是谁?!”后怕与恐慌立时笼罩了纪昭亭,但她知道此刻若乱了阵脚,结果一定会很惨。 原主练的是双手刀法。尽管有着肌肉记忆,但纪昭亭暂时还是没能完全适应。 她迅速深吸几口气压抑住狂跳的心脏,并拔出鞘中的长刀,以双手握紧刀柄,目不转睛地盯着飞镖来时的方向。 她紧张。 她当然紧张。 头回真刀真枪地干一场,任谁都得出一手心的汗。 13. 猜中有奖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纪昭亭微愣神的时刻,人群之中猛地窜出来了一名黑衣蒙面人。 对方手中拿着一把三尺寒铁剑,剑刃急急掠来如同流星。 怎么办?怎么办?! 纪昭亭的脑子里正在不知所措地炸烟花,但拿着长刀的手却下意识动了起来。 屈腿侧身,抬手横刀以格挡,只听刺耳的“叮啷”一声,纪昭亭凝神看去,就见对方的剑刃擦着自己的刀刃往前刺。 她正庆幸自己躲得好,黑衣人的动作猛地一滞,继而施力将剑往右削去。 霎时间,纪昭亭本能地想躲,竟然直接就蹲在了地上,铁剑堪堪擦着她的头顶掠过。 对方显然没想到她来了这么一招,甚至还盯着蹲在地上的纪昭亭怔愣了片刻,仿佛是在想这是哪家哪派的武学招式。 但吃惊归吃惊,黑衣人知道,这是个好机会,他立时提着剑柄改换姿势,用剑尖对准纪昭亭的天灵盖全力一刺。 眼见危险袭来,纪昭亭只觉得呼吸都要暂停了,双腿也霎时发软。 但身体的反应凌驾于瑟缩的灵魂之上,明月夜嗡鸣着破空而去,她立时单膝跪地借力,微微侧身抬臂,猛地一刀砍在了对方的长剑上,直接凭借强悍的力道将对方的剑震飞了。 长剑摔到了一旁,那黑衣人又愣了下,他惊诧地低头去看自己发抖的手掌。 他知道这武学奇才纪昭亭实力不俗,但毕竟年少又是个姑娘,他便轻敌了。 大概是力发得狠了,纪昭亭的右臂也隐隐发麻失去知觉,拿着剑直直垂在身侧。 纪昭亭连忙站起来,还来不及后退,对方已重新回过神,捏起拳头直接揍了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纪昭亭全凭靠本能,将左手抬起五指闭拢,作掌打出。 这一掌可不简单,纪昭亭身为真气六阶末期,又因如今控制力欠缺,且身处生死一线的境地,可谓是竭尽全力。 真气在经脉间翻涌,继而汇聚于掌心,凝出一团将虚空也快要扭曲的气旋来。 可别小看了这团真气,那黑衣人直接被打得蹦出了二里地——夸张了,但是十二米是有了的。 那黑衣人被打飞了,身体犹如狂风中的麻袋般轻飘飘越过人群,掉进了前面河岸边的泥地里。 这场面,纪昭亭自己都看呆了。 劫后余生,她在心中默叹,原主才真的是老牛掰了!这内力,这身体素质,这肌肉记忆,分分钟横扫鬼市不是梦。 可就在这愣神的片刻,另一位杀手的冷剑再次从人群中刺来。 寒光映亮纪昭亭的眸底,她抬起眼睑,就见一点寒芒在眼中急速放大。 她猛地缩紧瞳孔,忽然,一声清冽的“小心”响在耳畔。 与此同时,一柄腰刀凌空出现。 两尺七寸的平直刀身,刀尖略微上翘,两道长短不一的细血槽贯穿刃面,令人见之恐惧。 这把腰刀亦有着凛然威名:白刃血。 腰刀作格挡之势,与剑撞在一起,火星迸发,那蒙面杀手连忙提气稳住身形。 此时,另一把腰刀却横斩而来,毫不留情地将杀手抹了脖子,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溅在了离得最近的纪昭亭的衣裳与俏脸之上。 腥味与热度同时刺激着纪昭亭,眼前的场景让她险些发呕,可是呕到半途,又给咽了回去。 那腰刀的主人从她背后两三步跨出来,显露出瘦削挺拔的身形。 纪昭亭登时美目圆睁。 这短马尾,这小帅脸,这桃花眼,这双腰刀……是裴旻! “裴旻!”激动之下,纪昭亭直接叫了对方的全名,引得裴旻一阵蹙眉。 不仅蹙了眉,他还以满是怪异的目光扫量了纪昭亭好几眼,嫌弃地质疑着:“纪副使……你真的习了九年武?” 纪昭亭:“……” 她慌忙挽尊道:“刚才我那是……准备诱敌深入。” 裴旻手腕微转,将没沾血的那柄腰刀收回鞘中,他熟练地从怀中掏出贴身的手绢想要将染了血渍的刀面擦拭干净,一抬首却看到纪昭亭正直勾勾地盯着躺在地上的那具杀手尸体。 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越害怕什么的时候,越会全神贯注观察,仿佛这样就能找出些弱点,来让自己克服。 惊慌的人群仍旧似无头苍蝇般在胡乱奔逃,一切不过是发生在几息之间罢了。 纪昭亭那张小脸生得清丽又傲然,红艳的血滴顺着雪白的颊面往下滑落,流下一道道痕迹,如同折落大雪间的红梅枝。 这么看着,裴旻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把那素白手绢往纪昭亭那里递,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声音却故意装得冷冷的道:“擦擦脸......” 话还没说完呢,就被纪昭亭一声高喝打断了:“小心!” 这下轮到她来提醒裴旻了,数十道寒光纷至沓来,分明是有人在暗处朝她们俩抛掷暗器。 这时候再想要提刀去挡已然来不及了,裴旻咬紧牙关,正欲催动体内真气硬拼,下一刻,却觉得一股大力从左臂传来。 这股力量之大,直接让他失去了平衡,“啪叽”一声面朝地摔了下去。 没错,是纪昭亭急中生智,直接拽着他一同扑倒在地,完美地躲过了暗器。 那十几根银针、钢钉齐刷刷地刺入身后那颗榆树树干上,跟那枚三棱飞镖做了伴。 “纪、昭、亭。”沾了一脸的土,语气会温柔才怪了。 只见裴旻神色愤然地从杂草丛里抬起头,原本清俊的面容已经沾满了灰尘与泥土,看起来颇有些滑稽。 纪昭亭做了准备,自然没有这么狼狈,瞧着裴旻这模样,她想笑又不能笑,只好赶紧想了一遍所有的伤心事,才压抑住。 “没事吧?”纪昭亭连忙伸手把他给扶起来。 裴旻:“......” 他欲言又止,哼了声后收回手使劲用手帕擦着脸。 人群的骚乱不止,但是地上那具杀手尸体已经不见了。 好一招“围魏救赵”,连尸体都要带走,看来那尸体上留着许多的信息。 这么想着,纪昭亭拔腿就跑——当然是跑向那被她打飞了的黑衣人杀手。 泥地里芦苇丛生,黑衣人就躺在其中,俨然已断了气。 没想到自己这一掌会让人直接毙命,纪昭亭有些惊惧地捏住拳头放在胸口,隔着轻薄的衣裳和皮肉感受到剧烈跳动的心脏。 不过,纪昭亭不会因为杀了黑衣人而陷入负罪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双方死斗,总有一方要付出伤亡的代价,对方不死,断了气的就是她了。 裴旻追了上来,见此状,二话不说就放了个信号弹,小束烟花炸在空中,映亮一点天地。 他和纪昭亭并肩站在尸体旁,一股熟悉感陡然涌上心头。 看来佑圣司和巡察处的抢人之战又得打响了。 四目相对间,裴旻率先找话题打破了沉寂:“你猜他效力于多罗教,还是报复你的人?” 闻言,纪昭亭煞有介事地眯起眼扫量了他几下,并不上套:“猜中又没奖,不猜。” 裴旻只好从荷包里掏出几张银票,似无奈般撇着嘴在纪昭亭眼前晃动几下,表示这是奖品。 纪昭亭这才认真思忖片刻,道:“我赌多罗教。” 裴旻轻挑眉:“那我跟你反着赌。” 说罢,他便蹲下身在那黑衣人身上四处摸索起来,甚至还扒了衣服检查。 纪昭亭则站在旁边静静等着,不多时,裴旻从那黑衣人腰后摸出一块拳头大的木质令牌来,那令牌上萦绕着熏香的甜腻气息,让他闻之变色。 ......马郁兰的香味! 而那块檀木的令牌上以精致的雕工雕刻着金刚铃与曼陀罗的图案,俨然是多罗教的图腾。 裴旻瞬时脸色冷硬,他掀开黑衣人的衣裳,果然又在对方的胸口看到了同样图案的纹身。 纪昭亭站在他身后,看不见他此时的表情,只道:“我赢了,钱归我。” “......”裴旻起身,将银票塞到纪昭亭手里。 还是那句话,裴旻这个人藏什么都藏不住,心里想什么,全在脸上了。 纪昭亭微歪头抬眼去瞧他,朦胧夜色里,裴旻的眸光也变得晦暗。 纪昭亭故意道:“裴副特进难不成是心疼了,想赖账?” “自然不是。”裴旻垂下眼睫去看她,“钱给你,人我带走。” 意料之中的回答。 纪昭亭并不为所动:“我赌赢了,钱归我,人也归我。” 裴旻蹙起眉头抿紧唇瓣,两腮微微鼓起来,像河豚似的气呼呼的:“......我救了你,我带走。” 瞧着他这模样,纪昭亭差点就要心软了。 当然了,还是要差那么一点点。 她道:“我打赢的,我带走。” 不知道这句话戳中了裴旻哪门子的软肋,他陡然扬眉睁圆了眼,直勾勾盯着纪昭亭,急切地反驳了一句:“那你得把我打赢,才能带走!” 闻言,纪昭亭险些发笑,她又默默想了想从出生到现在的伤心事,长叹口气,好奇地问道:“裴副特进,你不怕被笑话和女人打呀?” 按以前看的那些狗血电视剧的逻辑,这种背景下的男人不是一个比一个还爱好名声、怕被人说欺软怕硬么?尤其还是习武之人。 而裴旻已经握紧了那把沾着血的腰刀,用那已经脏兮兮的帕子将刀刃擦了个干干净净,这是他对纪昭亭的尊重。 随即,他看过来,一字一句地道:“你是天纵奇才,厉害就是厉害,和是男是女、年龄大小无关。” 14. 晚潮来 纪昭亭微怔,笑赞道:“好三观!” 尽管她知道,裴旻真正想要一决高下的,是原主,但她仍旧爽快地答应了。 她便拿起自己的长刀,道:“我们就这么打吧,我怕那些人会趁机来把尸体偷走。” 纪戎他们看到了裴旻放的信号弹,应该很快就会过来。 纪昭亭这么想着,没注意到裴旻陡然朝自己靠近。 月光拖长居高临下者的身影,将她整个笼罩起来,她本能地瑟缩了下身体,如同受惊的燕雀。 裴旻目光游移。 他正在心里自责,自己怎么笨得差点要给她这脏兮兮的绢布让她擦脸? 于是,他果断地伸出自己的手。 裴旻的手骨节明晰,长而直,微一用力就会拱起青筋。 然后纪昭亭就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大力拽着,她的手也抬起来,慢慢贴近自己的脸颊。 裴旻提溜着她的袖子给她擦脸,那抹血迹在力道下晕开,弥散,但纪昭亭那张白嫩的小脸也被搓蹭得泛红。 纪昭亭无言睁大双眸,正欲讲些什么,裴旻已飞速地撤回手往后退,拉开几步的距离,有模有样地拿着双刀摆好架势。 他咽了咽,梗着脖子道:“来吧。” “好,”不去拆穿他故作的冷淡,纪昭亭轻笑着,右手握紧长刀,“那就来吧。” “小心了,”裴旻故作凶狠道,“我可是杀人不眨眼的。” 闻言,纪昭亭发笑道:“不眨眼的话,你的眼睛不会干吗?” “你......”裴旻说不出话来。 他转而瞧见纪昭亭只拿了单刀,有些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把左手的腰刀也插回鞘中。 风吹芦苇,激起数层浪。 只见裴旻踏步前冲而来,试探性地劈出一刀,正袭向纪昭亭的面门。 可惜这一切在纪昭亭的感知里,都是慢悠悠的,哪怕她还不太熟练,但仍有着足够的反应时间,立刻抬臂横挡。 硬碰硬,磅礴的刃气向两旁掀去,吹折不少水芦苇。 两人距离拉近,隔着相撞的刀刃注视着对方,裴旻的眼中波光粼粼,似乎又回到了幼时的那场论剑。 既然是争胜负,那就得认真些。 纪昭亭屈膝顶向裴旻腰胯处,同时向右侧身,刀随手动,刀刃之间都快擦出火花。 她复又挥刀,直朝裴旻颈部而去, 裴旻眼神一凝,左掌运力向下挡住纪昭亭的腿,右臂一折也想以腰刀格挡住攻击。 但真的迎上纪昭亭的刀时,他心中却不由得一惊。 这一刀所蕴的力道竟压制住自己了?! 纪昭亭也感受到了,体内真气立刻加速运转,她轻转动刃面下压,裴旻紧皱眉头咬牙,却还是制止不了刀刃一点点接近自己的颈侧。 必须得来点真的了。裴旻亦调转真气,掌上轻用力,猝不及防地震开纪昭亭的腿,继而急速地抬臂,骨节攥紧,用了轻劲儿直直打向纪昭亭的右手肘。 没想到他会出这一招,一股酥麻感从肘关节而起往上飞速攀爬,纪昭亭手臂一软,刀都险些拿不住。 纪昭亭是吃了实战经验的亏,她连忙后退,感慨着自己二次发麻的右手。 裴旻也看出来她的境地,索性也将刀垂在身侧,一心想要试试她的内力是何等境界,便挥掌打出。 “青萍画影”柳之程宗师的绝技之一,燕回掌。 之所以用燕回掌,是因为此掌打出时只发虚劲,在与对方对掌之后,才猛然发出实劲,且发劲的时机是可自我掌控的。 用柳之程自己的话来说,类似于除夕放的某种二连响。 正是因为可掌控,裴旻也不怕会伤了纪昭亭。 纪昭亭没多想,伸手就去接掌,这轻飘飘的架势,好似要跟裴旻“Give me five”似的。 说实话,纪昭亭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她见裴旻那掌也轻飘飘的,便没有太用力。 可谁知,双掌相接之时,真气却不受控地躁动起来,犹如平地起波涛般涌出,似要把裴旻整个吞没。 纪昭亭吓坏了,她慌忙撤回手掌,登登登地往后退,直到撞上赶来的纪郁川和纪戎,才重新稳住身形。 自己对于体内真气的运用尚且难知分寸,她害怕裴旻会被伤害到,就像地上躺着的那具尸体。 裴旻方才也惊诧了,但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师父所说的段白宗师所创的掌技,晚潮来。 晚潮来专克燕回掌,遇虚劲之势立刻反扑,正如潮水。 不错,众所周知,段白宗师和柳之程宗师从年少时便相看两厌,互相不对付,连开创的不少武学招式都是专门针对对方的。 肌肉记忆是很厉害的,纪昭亭这下算是又见识了一次。 纪戎和纪郁川看到信号烟花匆匆赶来,就见自己姐姐被裴旻一掌打得倒退——至少在他们看来是这样的,立时上前担忧地问道:“姐姐,没事吧?受伤了吗?有没有哪里疼?” 纪郁川更是废话不多说,直接拔出剑来指着裴旻,冷声道:“裴旻,你敢伤我姐姐?” 那张俊朗的脸上尽是阴郁神色,薄唇抿紧,黑白分明的犀眼间也浮起怒火。 纪昭亭赶忙上前按住纪郁川的胳膊,解释道:“郁川,把剑放下!你们俩都放心,我没事,我刚才只是撤手没站稳。” 见纪昭亭的确安然无恙,纪郁川这才怒意退去,听话收了剑。 迎阳同纪戎他们一并赶了过来,忙朝着自家少爷询问道:“少爷,您那么狠地打少夫人做什么啊......” 裴旻被晚潮来压制,本就低落,此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首先,我打得不狠;其次,她不是少夫人。” “哦哦,”迎阳神色为难地改了口,“那,那您为什么要不那么狠地打未来少夫人啊?” 裴旻:“......” 裴旻险些气得发笑,一双桃花眼里波涛汹涌,弓形唇瓣上被咬出几个象征忍耐的牙印:“再说就罚你月俸。” 迎阳只好可怜巴巴地住了嘴,带着金吾卫的士卒站到裴旻身后去。 而后,他目光复杂地看向发丝凌乱、正以关切目光望过来的纪昭亭,半晌才低声道:“是我输了,人归你。” 若非纪昭亭及时收力,他的确没有把握能从晚潮来这掌里讨到好,尤其是在纪昭亭的真气高于他的情况下——六阶中期和六阶末期还有着不小的差距。 而且,他已经明显感受到,纪昭亭半只脚迈入七阶了。 什么叫作武学奇才?拿纪昭亭自己最直白的感受来说就是,连吃饭睡觉上厕所都变成了一种修炼,真气蹭蹭地往上涨。 而裴旻整日刻苦修炼,都赶不上纪昭亭。 这就是人比人气死人吗? 裴旻忍不住攥紧手指,任由指甲嵌入肉里。 迎阳仍是没眼力见地再度发问:“少爷您怎么就输了?上次韩引副特进可说了,办理公务的时候您不能再带有私心……” 好家伙,敢情大家都以为真是他裴旻打退了纪昭亭? 裴旻觉得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鼻子一酸,眼睛都红红的。 幸好在浓郁的夜色中,不易被人察觉。 他几近暴躁地指着地上那具尸体冲着迎阳道:“这是什么?!” 迎阳老实作答:“死人。” 裴旻又道:“她一掌拍死的。” 迎阳这才明白过来,和私心没有半点关系,单纯是自家少爷怂了:“少爷,您竟变成贪生怕死之徒了。” 他说得痛心疾首,裴旻则恼怒地失语。 纪昭亭自知对方有心相让,连忙岔开话题道:“谢谢裴副特进方才仗义相救。” 裴旻幽怨地看了眼纪昭亭,道:“不必言谢,应该的。” 他这么说完,甩了衣袖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纪昭亭耸耸肩,冲纪戎二人努努嘴,道:“走吧,回去。” 马车上,纪戎可压抑不住内心的求知欲,他拢着袖子往纪昭亭的方向靠了靠,问道:“姐,你和那裴旻怎么动起手来了?” 纪昭亭正回忆着在鬼市里发生的事情,回神后呆了好一会儿,才道:“没,是为了争那个黑衣人。” 她便将经历之事尽数讲了,两位弟弟听得眉头紧锁,没想到对方已洞悉了他们临时起意的行动,还当街行刺。 “直接把尸体送回巡察处。”纪昭亭道,“我们去何记银楼。” 之前光注意着那卤肉店,险些把何记银楼忘了。 就算没什么实质性证据,但是现在线索太少,还是先查了再说。 另一头,裴旻并没有先行离开鬼市,而是又去了趟春宴楼。 不过那阵扰他心魄的笛声已经消失了。 原来一切都在对方的意料之中。 裴旻站在春宴楼外,彩灯映亮他双眸,他转念一想,那赵顺跑了,又在鬼市探查遇险,纪昭亭定然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赶往何记银楼。 忽地,他嘴角轻扬,一扫阴霾神色,舒心又带着些嘚瑟地笑开。 迎阳见状,不解道:“少爷,您方才不是还很生气么,现在怎么……” 裴旻轻哼声道:“我就是高兴。” 高兴什么呢? 高兴扳回一局了。 在来鬼市之前,裴旻已经派了人去何记银楼拿人,现在那银楼的老板何进正在佑圣司里被审问呢。 裴旻越想越开心,忍不住还笑出了声。 照纪昭亭那性子,估计得气得跺个脚吧? 15. 被魅力折服了 没错,确实跺脚了,不过是纪戎跺的。 他身后,不少金吾卫的士卒还守在银楼前。 纪戎愤然道:“我们失算了!” 纪昭亭却失笑,心想,这小裴同学也不完全缺心眼儿嘛。 那何进会被抓走,就说明这人十有八九是有问题的。 看来得去佑圣司登门拜访了。 只不过,她本以为佑圣司在离皇宫更近的地方,结果竟和巡察处门对门。 不错,正门对正门。 往日里都是从较偏的侧门进出,这还是纪昭亭头一回站在巡察处的正门口。 鎏金的牌匾,石刻的麒麟兽,无一不彰显着古朴厚重的气质。 天且蒙蒙亮,正对门的佑圣司笼罩在泛起的鱼肚白中,威严的石狮安静伫立在门前。 纪郁川则先行上前道:“烦请各位通报裴副特进,巡察处纪副使来了。” 不出所料,纪昭亭被请了进去。 佑圣司里是回字形修建布局,金吾卫处于西南方,不出多时,纪昭亭便到了裴旻的公事房中。 纪昭亭只带了纪郁川跟在身侧,而迎阳见到两人前来,似是意料之中般笑脸迎上来道:“见过纪副使,少爷他在里面等您。” 言下之意,自是表明裴旻需和纪昭亭单独交谈,纪郁川也识趣地止步,同迎阳一起守在门外。 房中布局简朴,红木桌上的花瓶插着一束雪白的玉兰,散发着阵阵幽香。 裴旻站在桌案前,正执笔书写着什么,卸去凌冽杀气后,竟又有翩翩少年的书香气质。 他头也不抬,转动手腕以笔尖蘸墨,低声道:“纪副使,又见面了。” 纪昭亭开门见山道:“直接提要求吧?” “我不做亏本买卖,”裴旻继续写着什么,“把此案的卷宗移交给佑圣司。” 纪昭亭连夜奔波,身上疼得要命,她二话不说敛了衣袍坐在木椅上,一点儿也不客气地捏起盘中的云片糕往嘴里塞。 甜味在唇舌间弥漫,她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我亏了。” “何进身上也有多罗教的纹身。”裴旻不咸不淡地诉说着,他深知什么叫诱饵。 果不其然,听到此话,纪昭亭连咀嚼的动作都迟缓了几分。 对于纪昭亭来说,当务之急是把曹瑾的行踪找到,那么之前那些姑娘们说不定也能顺利得救,而何进身上有纹身,证明他和多罗教来往甚密。 “合作吧。”纪昭亭当机立断,“我们消息共享,救人才是首位。” 这是纪昭亭能让步的最大极限了。 裴旻俨然很满意,立刻停了笔道:“成交。” 既然要合作,纪昭亭也不再有所隐瞒:“我弟弟纪戎查到何进名下还有个农庄,就在郊外,便暗中派人查探,果然查到了不少晒干的乌香壳。” 原来她查的是乌香...... 裴旻之所以要和纪昭亭争来抢去,只因圣上的密令。 又因是密令,无法随意言说,只能争来抢去。 前些天,安亲王之女永佳郡主与亲王、王妃一同进宫参加春宴,特意佩戴了昨日重金购买的芙蓉玉蝴蝶璎珞圈,幽香袅袅,闻之心醉。 可偏偏永佳郡主对这奇香过敏,刚到宴上便过敏起疹、呕吐不止,经太医们轮番诊治,终于有一位见闻颇广的太医察觉到了那异香。 不错,正是马郁兰,裴旻去鬼市正是为了查此香。 而在永佳郡主出事之前,多罗教已经在阊都犯下多起恶事,圣上又岂会容忍。 “赵顺和何进都是多罗教信徒,他们通过向多罗教进贡官家女子以换取心愿——独门秘方。” 纪昭亭恍然大悟,接着裴旻的话茬道:“那独门秘方就是他们突然生意火爆的原因!” 裴旻颔首道:“不错,他们俩同谋行事。璎珞圈中有马郁兰奇香,经久不散,方便他们循着香味顺利找到姑娘们寝房。” 看了那么多的推理剧,纪昭亭的脑筋转得飞快:“那卖给她们的卤肉不止会让她们上瘾,更会让她们睡得过分熟,轻易醒不过来?” “正是如此。”裴旻缓步走过来,“何进没抗多久就招了,他与多罗教下次接头的时间正是今日未时,在鬼市南边的奇珍楼。” 纪昭亭抬眼与裴旻对视,他的眼中暗波涌动,分明是一种警示。 警示什么呢?纪昭亭也很清楚:“没关系,你们来结案。” 裴旻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满意颔首。 两人达成共识,各自去召集了数名得力的手下,一同乔装打扮前往鬼市。 何进在佑圣司中吃尽了苦头,对于之前掳走官家女子的过程他也全都招了,据他的供词来看,每次多罗教和他接头的时辰地点都不相同,实在狡猾莫测。 其实白天的鬼市也并非没有客人和商贩,只是大多都是茶馆、酒楼、客栈什么的,和夜晚的盛景比起来就太冷清了。 裴旻很自然地和纪昭亭走在了一起,装作客人往奇珍楼的方向走去。 他们俩的双刀都藏在宽敞的衣袍内,少了戾气,更多了几分温情。 在他们俩身后不远处,正在靠喝茶完成伪装任务的纪戎和纪郁川头上都出现了一片阴云。 “真搞不懂这裴旻在想什么,以前又是退婚又是针锋相对的,这次怎么变性子了?”纪戎嘟囔着,往嘴里递了口茶汤,他思忖片刻,得出来某个结论,连忙压低声音向着纪郁川道,“他不会被姐姐的魅力给折服了吧?” 纪郁川闻言却是颇为认同道:“肯定是。” 纪戎闷哼一声,咽下口中茶水:“呵,男人。” 裴旻鼻子一痒,险些打个喷嚏,他在心里嘀咕着谁在背后说三道四,跟在纪昭亭身侧往前走。 说实在的,纪昭亭有些犯困,她用手捂着嘴打哈欠,这几日东奔西跑的劳累度堪比当初大学时出去高强度旅游。 她正眯着眼打哈欠,迎面忽地冲上来一彪形大汉,只见那大汉肩上还扛着一女子,被笼在黑色的披风里,看不清容颜。 两人险些要撞上,裴旻眼疾手快伸手抓住纪昭亭的胳膊,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拽了拽。 “你......”纪昭亭怔怔出声,目光却追随着那女子露出的手腕,云纹银镯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让她陡然想起被接回府的那日,在胭粉阁里的经历。 裴旻误以为她要说些感谢的言语,勾唇道:“不必言谢。” 哪晓得现在的纪昭亭根本没有此意,她话还未出,身体先动,穿着短靴的脚尖猛地踢起一块地面的石子,那石子如掠影般飞起,直直击向那大汉的膝弯:“你站住!” 只听大汉一声惨叫,右腿一弯猛地跪倒在地,而那肩头的女子也因此骨碌碌滚下来,露出披风下一张脏兮兮却娇俏的小脸来。 是了,正是失踪的许留意。 大汉见状不妙,拔刀就想杀许留意灭口,电光火石之间,纪昭亭拔出藏匿的短刀,发力往前掷抛而出,旋转的刀刃留下圆滑的虚影,下一刻就刺入大汉的手掌里。 伴随着又一声惨叫,大汉的匕首掉落在地,立刻赶来的纪郁川将他两三下制服,岂料对方在牙里藏了毒,当场吞药自尽了。 “啧……小戎,快看看她!”纪昭亭知道纪戎擅长药理,忙让他瞧瞧。 裴旻自知自作多情差点误事,便不好说什么,只跟在纪昭亭身后一同过去查看许留意的状况。 纪戎当街就把起脉来,纪昭亭想起那些关于“老中医”的传闻,生怕纪戎下一刻就面色凝重了。 所幸,纪戎舒了口气,道:“只是被迷晕了,没有大碍。” 他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长的瓷瓶,拔开木塞递到许留意的鼻间容她闻嗅。 不出数息,许留意便缓缓醒转了,那双水灵的大眼睛里满是红血丝,她甫一睁开眼眸,就瞧见纷纷将脑袋凑上来的几人,吓得惊喝一声。 还好纪昭亭上前扶起了她,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别怕,我们是来救你的。” 好不容易在生面孔里瞧见一个熟人——尽管是不怎么愉快的往事,但许留意还是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往纪昭亭怀里钻去,眼泪像断线的珍珠般掉下来。 她哭诉道:“他们……他们杀人,他们也想杀了我……” 纪昭亭心中微动,忙问:“这些天你都被关在同一个地方吗?” 许留意点点头:“是,他们不止抓了我,还有十几名娘子,我们都被囚禁在地牢似的地方,不见天日,他们每日也只送一顿饭来……” 说到委屈处,许留意的鼻头都泛红了,微微哽咽:“昨儿有个娘子气不过,骂了他们几句,便被杀了……我实在害怕,只能忍着。” “关押你们的地方是叫奇珍楼吗?”裴旻发问。 许留意贝齿咬着唇细细思量片刻,摇摇头说:“他们未曾提及那地方叫什么。” 纪昭亭便顺着问下去:“那你怎么会被那大汉扛着出现在这儿?” “不久前,他们的人急哄哄地说着什么‘暴露了’、‘来人了’,然后就说要把我们换个地方关押,便派人将我们迷晕,分头给运出去。”想到那场景,许留意现在都有些后怕。 “运去哪儿?”纪昭亭追问。 许留意沙哑着嗓子道:“春……春宴楼!对,就是叫春宴楼!” 一听这话,裴旻忍不住嘴角轻抽,那地方果然大有问题! 16. 再入鬼市 他遂挥手招呼了乔装潜伏的士卒们,道:“迎阳,你带一队人去搜查奇珍楼的暗室,务必仔细;另一队人,跟着我和纪副使前往春宴楼。” 纪昭亭也道:“郁川,你亲自护送纪戎和许留意回府,好好守着。” 纪郁川明白,这是怕有人会来杀人灭口。 他抱了拳道:“定不辱命。” 纪戎连忙扶着许留意起身,欲往鬼市口停的马车方向走去。 纪昭亭忽地想起了什么,连忙唤道:“对了,许娘子。” 许留意立时回过身来。 “你见到户部侍郎之女曹瑾曹娘子了吗?”不得不说,纪昭亭是带着浓烈的侥幸心的,连先失踪的许留意都活着,曹瑾应该也无大碍。 可没曾想,一听到这个名字,许留意的双眼陡然红了红,眼泪又往外涌。 “曹娘子她……她……”许留意这一支吾,直接让刚燃起一丝希望的纪昭亭心凉了半截。 许留意亦悲痛不已道:“曹娘子便是在昨日被杀害了。” 素来温温柔柔的曹瑾,因看不过那几个看守的人用言语百般羞辱姑娘们,挺身而出,却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纪昭亭只觉得双腿一软,踉跄了两步。 她和曹瑾仅有着几面之缘,但对方那温柔似水的良善性子却让她觉得颇为亲近。 她连呼吸都略略发急,强忍着定了定神,冲着尚未离开的迎阳道:“如果看到了曹娘子的尸身,劳烦带回来……谢谢。” 对于这位“未来少夫人”,迎阳自然会听从:“这是属下应该做的。” 见状,裴旻宽慰她道:“纪副使,稳住心神,现下我们更应该手刃恶徒,以慰曹姑娘的在天之灵。” “对,对。”纪昭亭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脑子也一片白,但内心中翻涌的怒意却难以平息,在裴旻的话语间忽地转化成一股凌冽的杀气。 杀意一出,纪昭亭感觉真气运转得更迅速了,四肢百骸都在泛着热,好像在庆贺这久违的感觉。 这是纪昭亭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第一次拥有了杀气。 在武学中,许多招式都需辅以杀气,更能发挥到极致。 “……杀了他们。”纪昭亭眼睛里蒙了层雾色,既是因曹瑾遇害而伤心,亦是为自己的决断而振奋。 她问道:“春宴楼怎么走?” 她将手放在刀柄上,俨然快要抑制不住。 裴旻忙按住她的手背,低声说:“纪副使,随我来。” 他转按为握,隔着层薄薄的衣裳攥住纪昭亭的手腕,继而提气轻跃,带着她跃上屋檐。 出色的轻功!纪昭亭在内心里感叹。 不过在桐花渡的那数日间,她也因好奇练了许久的飞檐走壁,跃个屋檐跃个树皆不在话下。 如此一来,鬼市的巷道布局尽收眼底,裴旻伸手为她指出春宴楼的方向:“在那儿。” 高出周围建筑许多的春宴楼熄了彩灯,门户也紧闭着。 纪昭亭心中激愤交加,也顾不得再考虑,秉持着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道理,她猛地踏着瓦砾往前冲,继而抬臂跃起,跨过狭窄的巷道,稳稳落在对面的屋顶。 跃起的瞬间,她只觉得自己如同化作轻盈的飞燕,毫不费劲地跳了过来。 裴旻微怔,也赶紧跟了上来,两人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起落奔走,直朝春宴楼而去。 士卒们只好赶紧串街走巷地抄近道跟上去。 不出多时,两人便站在了一间高楼前,楼门前挂着的牌匾挂着鎏金的三个大字。 春宴楼。 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什么地方。 此刻的春宴楼大门紧闭,内里安静无比,没有一点声响。 两人都没有贸然推门而入,眼神交流之后,心有灵犀地飞身跃上屋檐,沿着圆形的檐边攀踩上二层楼的窗外。 纪昭亭小心翼翼地推开虚掩的木窗,从缝隙中偷窥内里的情况。 长廊空无一人,各个房间的门也紧闭着,沿路而摆的兰花吐露着幽香,窸窸窣窣的言语声从廊口的楼梯下传来。 两人蹑手蹑脚翻了窗,屏气提息,来到楼梯口,隔着薄纱帷幕往下探看。 一楼大堂里满是身穿黑衣的人,只不过全都戴着兜帽席地而坐一动不动,看不清面容。 原本供抚琴歌舞的高台上站着一位亦是身穿黑衣戴着兜帽的人,脸上还有着银色的面罩,彻底遮盖住了他本身的面容。 这看起来像是领导开会训话的场景,可偏偏台上人不说话,底下人也不出声,好像是在安静等待着什么。 纪昭亭有些惊异地直起身,没想到正撞在身后倾身探出头看的裴旻怀里。 裴旻倒是岿然不动,纪昭亭也没有什么大反应,但是衣料间骤然摩擦的细微声响却引起了那面具人的注意。 面具人陡然侧过身,抬眼就往楼梯口看来,露出腰间一截灰白的骨笛。 纪昭亭下意识往后一撤,却还是来不及躲掉面具人的目光。 本以为一场恶战在即,两人都已经拔刀想要正面迎击了,可没想到那面具人却陡然从袖中抛出数枚烟球,猛地往楼梯上一炸。 浓烈的白烟随着爆炸声平地而起,烟雾立刻充斥了楼道。 呛人的烟味冲进鼻腔,纪昭亭忍不住咳嗽起来。 她抬手猛扇几下,却听到机关启动的响声。 紧接着便是数百根暗器同时被触发。 裴旻也听到了,他和纪昭亭都以为是冲他们俩而来,立马抬刀欲挡。 可谁知,什么也没冲他们而来,反倒是楼下响起了穿刺□□的噗噗声。 纪昭亭怔住了,那暗器竟然是冲那群黑衣人而去的? 想到这儿,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她顾不上那烟雾还未褪尽,提着刀就飞身冲出去,噔噔噔走下了楼梯。 烟雾缭绕间,那高台上的面具人已经失了踪影,她看向堂中,几十个黑衣人皆被箭命中,东倒西歪,血水不断涌流而出,在他们身下形成一滩可怖的赤色。 纪昭亭:“……” 她一时无言,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呼吸。 那群黑衣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同时,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赵顺。 跑了的赵顺竟然也在其中。 裴旻也踩着栏杆跳下来,他见到纪昭亭的神色,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看到死相惨烈的赵顺。 聪明如裴旻,他抬起刀尖割开近处死者的衣袍,果然见到了纹身图腾:金刚铃与曼陀罗的结合。 这些人都是多罗教的教众。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做出畏罪自杀的场面? 百思不得其解。 而搜遍了春宴楼后,也在柴房中发现了被绑着的五位之前失踪的官家女子,但和许留意所说的十几名完全对不上。 佑圣司的人封了春宴楼,将几十具尸体通通运了回去。 迎阳找到了曹瑾的尸身送回曹府,她的身上多处刀伤,流尽鲜血而亡。 众人准备赶回去的时候,纪昭亭这才想起来,马车已经让纪戎他们用来送许留意回府了。 当着自己和裴旻手下的面,她本想硬着头皮上去骑马算了,说不定像骑电瓶车一样上手就会了。 但一对上高大马头上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她又有些害怕,电视剧里因骑马不熟练而被摔伤的桥段比比皆是。 她可惜命了。 裴旻看穿她那纠结的心思,双腿一夹马腹往前,冲众人道:“你们先行。” 纪昭亭自然顺杆爬,对三部的力士们说道:“你们也先回去。” 待人都走了,裴旻才重新开口说:“不会骑?” “不会。”现在的纪昭亭没什么心思遮掩。 “说吧,要我怎么帮你?” 纪昭亭沉思片刻,道:“和你同乘……” 裴旻拧眉。 “……自然不可能。”还好,还有后半句。 纪昭亭记得这附近有个驿站,迟疑地说道:“劳烦裴副特进往西走一段路,从驿站那儿租个马车,送我回去吧……?” 她自知有些得寸进尺,所以一瞬不瞬地盯着裴旻,观察他的神色变化。 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裴旻扭过冷脸避开,扔下一句话便往西策马而去:“等着。” 实话实说,这是裴旻头回给人当车夫,他觉得有些郁闷,一路上都沉默着,纪昭亭也没有搭话烦他。 两人就这么无言地回了阊都。 按先前说好的,这件案子彻底交到了裴旻的手上。 然而,身为佑圣副使的林自衷在听完裴旻的陈述、看完卷宗后,却只说了三个字:“结案吧。” 裴旻自然不解,反问为何要草草结案,却被语重心长地提点了一番。 林自衷纵横官场数十载,当然比裴旻看得透彻,更明白这次蹚的浑水只会越深入越浑,有弊无利,不如赶紧借着这次的由头结案,也算给了圣上交代。 另一头,宋望倒是没怪罪纪昭亭,反而很高兴丢了这个容易得罪人的烫手山芋,还心情颇好地给纪昭亭放了个小假,让她好好休息两天。 纪昭亭则有些失魂落魄。 她买了些东西去了趟曹府,曹家人正忙着布置丧幡,一片浓愁哀情。 曹册此番痛失爱女,瞬时像沧桑了数十岁。 但他并不怪纪昭亭,反而感谢她能尽心寻回爱女的尸身,得让爱女入土为安。 17. 半夜爬墙头 离开曹府,她一个人走在回将军府的路上。 说不上到底是因何而心情沉重,但这几天中发生的桩桩件件,都让她觉得心头闷得慌,难以纾解。 耀目的阳光倾泻而下,街道上人来人往,纪昭亭陡然叹了口气。 有时候,去做了却没有做好比不做还要折磨人。 一路走回将军府,纪昭亭都轻松不起来,卢知雪瞧出她心头不快,特意命人去买了几盒千春楼的玉兰花馔和透花糍送到西苑。 纪昭亭脱了鞋,侧靠在洞窗前的美人榻上,凉风丝丝吹拂,扬起她鬓边落发。 小花园中的樱花树已快要落尽,显露出点点碧绿的小果子。 “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日看花花欲落”。 纪昭亭想起这首诗句来,意外的非常应景应情。 越桃带着云儿和香儿伺候在身边,她为纪昭亭沏了壶常饮的珠兰花茶,热气蒸蒸,茶叶翻腾。 “娘子,要不去后花园走走散散心?”越桃忧心道。 纪昭亭抿着唇摇摇头,示意她们都搬凳子过来坐。 她之前提这个要求,三人都不敢答应,生怕逾矩冒犯,还是纪昭亭再三要求后,她们才敢听从,坐在圆凳上服侍。 三人坐在榻前,云儿忙递上去一块玉兰花馔:“娘子,您吃一口,这可是夫人特意遣人去千春楼买回来的。” 纪昭亭接过往嘴里塞,可是食之无味。 白糖糕安静地趴在她怀里,昏沉地眯着眼。 不过她还是打起精神来道:“好吃!” 见她吃东西,三人都高兴起来。 晚膳时纪昭亭也没吃多少,用过膳,她在家里各处走了走消消食,待水烧好后便去沐浴。 坐在榻边绞头发时,纪戎和纪郁川提了好些东西过来。 “这些是什么?”纪昭亭好奇。 纪戎将东西放到一旁桌上,有些无语地道:“方才许府送来的,说是感谢姐姐你救了那许娘子,聊表心意。” “真要诚心致谢,就该亲自登门啊,打发几个侍从过来送点东西算什么!”纪戎越说越气呼呼的,大有想把对方送的礼物全扔掉的势头。 纪昭亭忙伸手让云儿、香儿去收下,挥手示意纪戎和纪郁川坐过来。 房中的熏笼散着热气,纪昭亭让越桃把那几盒卢小娘送来的点心摆出来,沏了茶洗了水果,权当夜晚茶话会。 白糖糕也特别喜欢绕着他们俩打转摇尾巴,纪昭亭取了发巾,湿着头发和他们聊天。 说聊天,其实就是问他们俩家中的旧事,尤其是关于长辈的。 纪家满门忠烈,三代从军,父亲便是家中的独苗。 房中的烛摇曳着,两位弟弟也知晓姐姐心情不佳,专门挑些有趣的儿时事情说,说着说着还会来场旧日重现的表演,逗得纪昭亭发笑。 说完旧事,纪昭亭的心情好了起来,她又好奇起许府送的礼品,让越桃她们全都抱过来瞧瞧。 无外乎一些首饰、脂粉。 纪郁川冷不丁讥讽道:“全是次品。” 纪昭亭打圆场道:“没事没事,咱不追求那个。” 她分了些给越桃三人,剩下的让她们都放了起来。 蜡烛燃了一半,到了就寝的时间,送走了两位弟弟后,纪昭亭仍是毫无睡意。 她披了衣裳并着双腿坐在榻边,用熏笼的热气烤着半干的长发。 心情彻底平稳后,她捧着茶盏,开始复盘。 她反复回想着那黑衣人被裴旻挑开衣裳露出纹身的场景。 越想,就越觉得不对劲。 那个纹身,太新了。 虽然和上次在鬼市她一掌拍死的那个杀手身上的纹身图案相同,但是今天看到的纹身明显是才刺上去没多久的,周围的皮肤都还泛着红肿。 只不过那时候她脑子空白,下意识以为是血蹭上去了。 还有他们的状态,一开始全都一动不动,被短箭射中后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十有八九都是陷入了昏迷中。 这就是个局啊,专门为她和裴旻设好的局——为了什么呢?为了让他们俩用“正当理由”结案。 此时,西苑小花园的院墙头,一个挺拔的身影猛地攀跃而上。 那身影随手拾起来个小石子,稍一运气抛掷,便不偏不倚地砸在那圆形洞窗前的台阶上。 白糖糕被惊得猛地蹦起来,随后便跑进小花园里,冲院墙头汪汪叫了两声。 在西苑里,拥有敏锐感官的除开一条小狗,就是习武的纪昭亭和越桃了。 在院墙头站了人时,纪昭亭便察觉了。 她立刻裹好了衣服从榻上下来,穿着鞋子欲往花园里走,就听到石子打在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越桃提了盏灯从门外跑进来,跟在纪昭亭身旁一同走进了花园里。 借着提灯里昏黄的光,纪昭亭看到那人字形的山墙后露出来一张熟悉的脸。 或许是因为头回扒人家小娘子的墙头,裴旻的脸止不住发红,他转了转那双堪称漂亮的桃花眼,不好意思地抬起手,拘谨地朝纪昭亭挥了挥。 纪昭亭明白他的意思,便道:“下来吧,没人!” 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表述有些暧昧,改口道:“这里能放心说话。” 裴旻也不想在墙头上多待,立马就跳了下来。 纪昭亭便迎上去。 她的发尾尚且湿着,素面朝天的小脸配上净色的衣衫,衬得她如同一朵出水芙蓉,美得清新淡雅又大方。 裴旻看着她,一时失语。 为了爬墙,裴旻的衣服都有些皱了,他赶紧收回自己的眼神,装作整理衣裳,低声道:“纪副使,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这是第二次借了。”纪昭亭果然心情好了不少,都开始打趣了,“裴副特进记得还我两步。” 说完,她侧身从越桃手里接过提灯,道:“越桃,你回房去休息吧。” 见越桃还有些担心,纪昭亭便指了指脚边的白糖糕道:“没事,还有白糖糕陪着我呢,放心去休息。” 越桃这才肯离开。 待越桃走了,纪昭亭礼貌性招呼他道:“要喝口茶或者吃点东西吗?” “不了,”裴旻知道分寸,不会深夜贸然踏进女子的闺房,“就在这儿吧。” 纪昭亭也欣然同意,半猜半蒙地开口问:“结案了?” 闻言,裴旻一愣,旋即重重地点头道:“今日之事,是多罗教故意做给我们看的。” 多罗教的确诡计多端。 想起那个纹身,纪昭亭撇撇嘴,轻哼声道:“他们的纹身是不是都是新刺的?” “是。”对于纹身,裴旻也是后知后觉,特地在众人都下值后偷偷溜去了殓尸房,挨个查看了一番。 末了,他垂眼暗自挣扎了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上次去鬼市,我被春宴楼里的笛声所扰,险些心神不稳。” “想来正是今日腰佩骨笛的那位面具人,他才是多罗教真正的教众。” 原来还有这层渊源…… 纪昭亭沉默,她倒是早有心理准备会牵扯到什么江湖高手,她打算之后让纪戎去帮忙查查这个“骨笛面具人”。 “总之,这件案子虽然结了,但是我也会继续留意,有什么消息我会告知你。” 提灯的光亮拖长两人的身影,白糖糕也稍微放下了敌意,围在裴旻脚边转悠,到处嗅嗅。 “好,那就麻烦裴副特进了。”纪昭亭冲他微微一笑。 或许是夜深露重,来时又吹了风,裴旻看着面前明晃晃的笑靥,顿觉心间不自控地泛起一阵温热。 他差点以为那面具人又在这附近开始吹笛了。 “不麻烦、不麻烦。”这让裴旻更手足无措了。 他待不下去了,匆匆道了个别就用轻功重新攀上院墙。 “再见裴副特进,路上小心,到家给我发消……”纪昭亭冲他使劲挥挥手,差点习惯性地说出了在现代和朋友们之间使用的告别用语,连忙换了句话道,“那个,到家早点休息。” 裴旻居高临下地看过去,纪昭亭整个人被笼罩在樱花树的阴影里,显得玲珑娇小,与白天杀气凌人的肃然模样简直天壤之别。 但是在裴旻眼中,纪昭亭不管是什么样,她身上都保持着一种极其收敛的纯稚。 这份纯稚,让她无论何时何地,眼底都保持着清澈澄净。 他见过那么多武者,强的或者弱的,大家眼里都被拓印着独有的体悟与沉淀。 正因悟道义,所以眼中满是道义。 裴旻冲她颔首轻嗯了声,翻身过了墙头。 纪昭亭提着灯,招呼白糖糕正要往房里去,余光中又瞧见那墙头上,一张俊朗面颊再次冒了出来。 还是裴旻。 “那个……”裴旻双手扒着墙头,说得格外犹豫。 以为他还要说些关于多罗教的事,纪昭亭赶紧提着灯小跑过去,好听得仔细些。 她抬头望去,眨巴着那双水色盈盈的瑞凤眼,小巧鼻尖的痣让裴旻蓦地想起自己第一次在练武受伤时,溅在他鼻上、眼角的血珠。 “你要不要……” 你要不要……要不要跟我学骑马? 话到了嘴边,却转寰数次都没能出口。 裴旻有些矛盾。 他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只是出于内心中常存的善意。 学会骑马需要掌握许多技巧,他自认为骑术还算不错,也愿意倾囊相授。 可是,对方是纪昭亭。 两人本来就在共谋退婚之事,各自直属的部门在朝野中又经常不对付,按理来说,该避嫌就得避嫌。 退一万步讲,自己还没一雪前耻呢! 方才裴旻脑子一热,就又重新跳上了墙头,怎么看都是个笨蛋举动。 18. 纪将军回来了 “我要不要什么?”见他忽而沉默,纪昭亭只好出声追问。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裴旻:“……” 裴旻:“没什么……我走了。” 他又翻身跳下墙。 当然,这次没有回头了,他骑上栓在树干上的马,直奔镇国公府去了。 只留下纪昭亭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这家伙搞什么呢? 她默默在心中吐槽了几句,回了房中剪了灯,留下床前两盏。 既然拿到了“双休”,当然不能那么早睡,不然亏了。 她先前叮嘱越桃上街买了许多话本,正适合晚上打发时间。 吃的喝的也都摆在床头的小圆桌上,趴在枕侧打盹儿的白糖糕还给充当了搁书的架子。 而此时,裴旻还在骑马回家的路上。 迎阳站在镇国公府门外等待多时,才见到自家少爷的身影。 一出佑圣司的大门,他便被裴旻打发回家了,无论他怎么说,裴旻也不许他跟从。 “少爷!”迎阳连忙迎上去,“您可算回来了。” “怎么在外头等着?”裴旻翻身下马。 迎阳垂着头接过缰绳道:“我不敢进府去,怕被国公爷和国公夫人责问,罚俸可怎么办!” 闻言,裴旻挑眉道:“放心,父亲和娘亲近来频繁被召入宫伴驾,估计没这闲心问我在哪儿。” 迎阳顺势接茬道:“所以少爷您去了哪儿?” “镇南将军府。”裴旻下意识脱口而出。 迎阳听罢,竟是一脸惊异之色,欲言又止。 裴旻道:“……怎么了?” 迎阳小心翼翼说道:“这大晚上的,您想要私会纪副使的话,带上我帮您放哨不是更好吗……” 听了这话,裴旻气不打一出来,他低声解释道:“我和她不是私会,只是见面。” 他说完,又被自己这急切辩解的行为给气笑了,自己的反应不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裴旻索性闭口不说了,转身大步流星地踏进府门中。 一夜安好。 纪昭亭睡了个大懒觉,直到快午时才睁开眼。 知晓她近日疲倦不已,卢知雪也没遣人过来请她去用早膳,直到日上三竿时,才让贴身侍女过来传话,让她别误了午膳的时辰。 纪戎和纪郁川照常上值去了,他们明天才能休沐。 巡察处的规矩是四天一休沐,轮到哪天休哪天,各类节日还额外带薪放假。 最让纪昭亭吃惊的是,除开什么新年、上元、端午等等这类大节日,圣上的生辰、皇后的生辰甚至释迦如来的生辰,都要放假,还放两天! 纪昭亭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一年里还是有不少休息日的呢! 梳洗好后,纪昭亭便去了膳厅。 桌上已备好了吃食,她瞧见卢小娘坐在椅子上,手中拿着一封信正在看,面上是止不住的笑意。 难不成,这是镇南将军纪淳华寄来的家书? “小娘好。”纪昭亭迈过门槛走进来。 艳阳高照,膳厅里明亮极了,她走近后,就看到放到桌面的信封上写着这么一行字:知雪亲启。 卢知雪见纪昭亭来了,高兴极了,赶忙拉着她往身边靠,把信纸也给递了过来。 纪昭亭凝神细瞧,信上说,大军在今日午时便会抵达阊都,待他入宫述职后归来,大概是酉时,能赶上一同用晚膳。 纪将军回来了?! 她倒是打心底里高兴自己这位久征沙场的“父亲”能平安归来。 卢知雪便拉过她手道:“我已差人去巡察处告知阿戎和郁川他们了,待用了膳,我们一同上街置办,好好做一顿接风宴。” 这个要求纪昭亭当然不会拒绝,她道:“好呀!” 饭后,她同卢知雪坐上家中的马车,往坊市间去。 对于逛街这种事,纪昭亭倒是十分乐意,她同卢知雪一起买菜买肉,还买了不少水果,又置办了精致的糕点和新酒,还在绸缎铺购入了十几件给纪将军的成衣。 花钱的感觉的确非常爽。 纪昭亭大手一挥,让越桃又买了几十本话本,好充实她的小书架。 待到满载而归时,却见府门口站了好几名身披铁甲的将士们,想来正是纪将军的贴身亲卫。 看来纪将军述职得很顺利,竟比信上说的回家的时辰早了许多。 “夫君!”卢知雪被搀着下了马车,一眼就认出来站在四方中空的回廊前,身披甲、腰佩剑,正驻足欣赏那池中新冒出的荷花苞的男子,正是纪淳华。 纪昭亭顺着她目光瞧去,那身形高大的男子闻声回头,露出一张刚毅端正又饱经风沙磨砺的脸庞,两颊长着短硬的胡茬,那双眼眸蕴含精光,威严无比。 “知雪。”纪淳华伸手扶住拎着裙子快步跑来的卢知雪,咧嘴笑了起来。 这一笑,倒是平添了更多豪爽与平易近人。 纪昭亭也哒哒哒地跟上去,乖巧地喊了一声:“爹。” 纪淳华抬眼,目光落在纪昭亭身上,满面笑意道:“九年不见,昭亭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 他抬手想去抱抱自己的女儿,可又想到自己这一身铁甲冰冷沉重,只好收回了手。 见状,纪昭亭以为是父亲怕自己对他会觉得陌生,不太愿亲近,连忙迎上去主动抱了抱,道:“爹,辛苦了。” 这句话是真心实意的,陕南剿匪亦凶险万分,能这么快地大胜归来,纪淳华付出了太多代价,受伤受难更是家常便饭。 纪淳华微怔,面上旋即涌上一抹欣慰,他温柔地摸了摸纪昭亭的小脑袋,道:“你这丫头,越来越体贴人了。” 说罢,他对那几名亲卫道:“这么久都没见过家人,你们也快回家去吧,这几日好好休息。” 亲卫们离开后,卢知雪轻挽着纪淳华的手,道:“这一路风尘仆仆的,夫君先去沐浴更衣睡一会儿。” 纪昭亭也帮腔:“就是就是,爹您快去吧,厨房那边的晚膳我会帮忙看着的!” 纪淳华格外高兴道:“好,好,就听你的。” 作为一对数年不见的父女,两人都有些拘谨。 不过对纪昭亭来说,也算一件好事,若硬要她去演出亲近又熟谙的感觉,反而容易露馅。 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油烟四溢,纪昭亭靠在门侧,正拿着洗净的苹果啃。 越桃好奇地询问道:“娘子在想什么?” 纪昭亭摇摇头,没有说话。 她在想今晚要怎么开口提退婚之事,毕竟答应了裴旻,就得说到做到才行。 为此,她还在脑海里草拟了许多遍可能会发生的对话,好让自己先有心理准备。 纪戎和纪郁川回来时,纪昭亭正在厨房里边监工边偷吃。 “爹还在休息呢,你们晚点再去。”纪昭亭给他们也塞了口黄焖鸡翅。 三人端着两小盘吃食,排排坐在厨房门口,他们俩正在为纪昭亭出谋划策。 纪戎:“要不姐你就说裴旻他易动怒又暴躁,嫁过去容易受委屈?” 纪郁川却觉得不妥:“爹定会说,以姐姐的内力,多揍他几顿就好了。” 确实是这么个理,纪戎噘嘴犯了难:“那……说他爱在外面拈花惹草,有失男德?” “那咱爹会先去狠狠揍他一顿。”纪郁川摇摇头。 纪昭亭用双手撑着脸颊,郁闷不已:“直接说我和他互相不喜欢,看对方不顺眼不行吗?” 两兄弟齐齐摇头摆手:“若喜欢重要的话,又怎么会只以父母之言来定婚约呢?” 纪昭亭:“……测。” 大意了。 三人商量了半晌也没什么结果,天已渐渐暗了,膳厅里也点了灯,眼看着是到了用膳的时辰。 卢知雪跟着纪淳华步入膳厅之时,刚好所有的菜肴都上齐了。 一家人其乐融融吃完饭,就进入到了分发礼物的环节。 照理说应该是从长及幼,但纪家恰恰相反,反而是从小辈开始。 纪郁川先进入到书房之中,旋即只听到内里传出一阵丁零当啷之声。 吓了纪昭亭一跳,而一旁的纪戎却是司空见惯般,用袖子捂着嘴偷笑。 纪昭亭不解:“嗯?” 纪戎道:“姐你放心,爹这是在和三弟过招呢,检查他练武有没有懈怠。” 在……在书房里? 果然够彪悍。 不对,待会儿爹不会也要和自己过招吧? 那岂不是要露馅儿吗?! 就在纪昭亭站在门外内心惶恐的当口,纪郁川已经捧着把长剑出来了。 那是纪淳华在陕南为他寻来的宝剑,名为纵浪,曾属于一位颇具声名的江湖高手。 对于这把剑,纪郁川十分喜欢,面上也溢出少见的欣悦神色。 纪戎则抱了许多快要失传的医书和药理书出来,他从小就爱研究这些,纪淳华都记在心里,特地搜罗了来。 踏进书房中时,纪昭亭心里的惴惴不安更是到达了顶点。 她有些局促地站在这昏暗的书房之中,面前的红木桌案上放置着新鲜的花枝,娇艳欲滴。 纪淳华坐在椅子上,手中拿着一个雕花木盒,显然是给她的礼物。 纪昭亭接过来一瞧,竟是枚方形的小巧青绿玉牌,雕工精湛,山水图案意境颇足。 纪淳华道:“如今你已出山在巡察处任职,此后面对的凶险不会少。这是我在陕南一座庙中专门向高僧求得的护身玉牌,你贴身戴着,但求平安无事。” “谢谢爹,我会好好戴着的。”抱着木匣子,纪昭亭转了转眼珠,琢磨着该怎么开口。 纪淳华轻松看透了女儿的心思,遂开口问道:“怎么了?但说无妨。” “就是,爹,我和那个裴旻……的婚事……”在心里打草稿的时候明明很顺畅的,怎么一到了开口的时候就掉链子了。 纪昭亭咽了咽,在一位杀伐果断的将军面前,她的底气也渐渐不足了:“想要……解除。” 19. 误会 纪淳华一怔:“什么?” 他自己都快给忙忘了,从前他还给纪昭亭定了门亲事。 经纪昭亭这么一说,他才陡然想起来,恍然大悟道:“对对对,你和裴家那小子还有婚约在身,我都险些给忘了,当时啊,还是镇国公夫妇亲自上门来求亲的……” 说到中途又止,纪淳华这才回过味儿来:“等等,你是说,要解除婚约?” 纪昭亭抱着盒子,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脚下的木板缝里:“是,是的爹。” 数息后。 预想之中的暴怒亦或是质问并没有到来,而是一声轻轻的疑惑:“嗯?是觉得那小子有什么不好吗?” “是有那么一点,”这瞬间,纪昭亭脑子空白,她拼命地想要回忆出一点裴旻的错处,却什么也想不出来,无奈,她只好硬着头皮说,“他、他吧,他内力没我高。” 纪淳华仔细思忖一番,道:“这样岂不是更好?他若胜你一筹,我还怕他日后欺负你呢。” “可是,可是……”纪昭亭只好接着往下掰扯,“他不禁打!” 说完这话,纪昭亭简直想要给自己一个大逼斗清醒一下,哪有这么离谱的理由啊! 可没想到,纪淳华忽地拔高了音调道:“他不禁打?昭亭你……还喜欢打人?” 眼见着是歪打正着了,纪昭亭赶紧顺杆往上爬道:“就是一种个人癖好嘛爹。” 纪昭亭:对不起原主,你的形象彻底崩塌了。 纪淳华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这类“小情趣”他自然也听闻过。 果不其然,他嘴角猛地抽了抽:“他不也是常年习武么,怎么会如此柔弱不堪?” “纵然是常年习武,但没有乖乖挨打的天赋,还是够呛的。”纪昭亭一本正经瞎胡扯,“可我不打他的话,我心里就不痛快,堵得慌!我打他打得越狠,我心里就越舒服、越高兴!” 对不起了裴旻……只希望爹不要觉得她有什么字母癖好才好。 虽然这么听起来已经足够变态了。 纪淳华的神色简直是一刹变化八次,精彩极了。 良久,才听他干咳两声以缓解尴尬道:“咳咳,那什么,若你和裴家小子在那方面——我是说打人这种喜好上,不合适的话,那咱就换一个。” 这桩婚事,当年是草草定下的,纪淳华在行军打仗方面虽然雷厉风行,但在其他事情上却是个软耳根。 当初他架不住镇国公夫妇的盛情和三寸不烂之舌,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便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如今儿女们已长大,有了自己的主见,他还巴不得呢。 “这桩婚事退就退了吧,你们俩小辈的事情就交给你们自己处理,”纪淳华转身就去书架上翻找当年的聘书,“哦对了,镇国公府那儿我就不去了,我禁不住他们在我耳边嗡嗡,我怕我又被说服了。” “放心爹,就交给我吧!”没想到此事竟如此顺利,纪昭亭喜笑颜开,连忙上前一同帮纪淳华翻找聘书。 翻了半天,聘书倒是找到了,可是定亲信物却没有找到。 纪淳华无奈地摸了摸脸颊的胡茬,这等陈年旧事,他着实是想不起来了。 “这样,明儿我让知雪差人好好找找,然后给你送到西苑去。” 纪昭亭自然不急于一时,忙道:“没事没事,慢慢来!” 此事毕了,纪淳华端起杯盏往嘴里灌了口茶水解渴,又道:“今日我进宫述职,圣上专门夸赞了你一番,说是最近有个案子你办得很好。” “我谢谢……”开口就卡壳了,纪昭亭险些一句“我谢谢圣上”就出口了,这怕是不合规矩吧? 她仔细想了想从前看的那些宫廷电视剧,模仿着里面的女演员的台词道:“臣多谢圣上称赞,日后定会更加尽心尽责,以报浩荡皇恩。” 纪淳华:“……” 这丫头吃错啥药了?在家里还穷讲规矩的。 次日一早,卢知雪便差人送了当年的定亲信物来,那是一枚贵重非常的可拆卸的鸳鸯纹饰玉连环,为表两相定亲之意,纪家执鸳环,裴家执鸯环。 本来,纪昭亭打算今日亲自去一趟佑圣司找裴旻,将聘书和玉连环一并还给他。 可清晨醒来时,纪昭亭便觉得身子不爽,腹部隐隐作痛,胸闷又头晕。 她还以为只是昨夜吹了些风,便没让越桃去请大夫,整个人窝在被褥里,脸色都苍白不少。 看来亲自去见裴旻是不行了,她还想着要教教裴旻该用什么理由让他父母死心。 无奈,纪昭亭强撑着精神,在床边草草地修书一封。 “越桃,”纪昭亭的唇色也是煞白的,叫人看了担心不已,“辛苦你差人将这封信和聘书、信物一并送去佑圣司,交给裴旻裴副特进。” 越桃赶忙答应,跨出房门安排去了。 她昏昏沉沉得紧,待越桃离去,又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裴旻才刚到佑圣司不久,纪府的人就将东西送来了。 迎阳惊讶道:“听说昨日纪将军才回了阊都,纪副使竟然这么快就说服纪将军答应退婚了?” “快点不是挺好么。”裴旻面无表情。 迎阳倒是惋惜,他还挺想纪昭亭做裴家少夫人,毕竟少年有为又漂亮温柔。 可惜少爷偏偏要退婚…… 裴旻拆了纪昭亭的手写信,站在亮堂的窗边细细阅读。 信上说,若是一般的理由实在无法说服父母,就让裴旻说她不能生育,她亦不想耽搁裴旻,所以商议了退婚。 放在这个时代,此理由着实是有点震撼了,裴旻也看得瞪大双眼。 对方竟不惜诋毁自己的声名来履行退婚的约定。 裴旻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尤其是纪昭亭在信中写得轻描淡写,更让他觉得甚是愧疚。 “迎阳,回府去将放在我爹书房中的檀木方盒取来。”那里面装着聘书和鸯环。 正好今日镇国公夫妇皆不在府中。 迎阳一听,脸色犯难:“这……” 裴旻取下自己的玉佩扔过去:“若爹院中的侍从有疑,就说是我的亲令。” 迎阳无奈只得遵命回了趟镇国公府,取来木盒后,又跟着裴旻往将军府去。 裴旻和纪昭亭达成心里的想法一致,对于镇国公夫妇,那就是得先斩后奏,待生米煮成熟饭,他们是不接受退婚也不行了。 将军府。 至于裴旻为什么要亲自来送…… “我想当面向她道谢。”裴旻如此解释道。 迎阳偷偷撇撇嘴,少爷你这次的借口找得挺好。 西苑,越桃挽起薄薄的帷幕,轻声唤醒了纪昭亭:“娘子,裴家的二少爷来了,正在中堂等着。” 纪昭亭实在没力气,她缓缓支撑起上身道:“请他来西苑外吧。” 云儿听罢,赶忙去请了。 纪昭亭掀开被子想要起床,结果不掀不知道,一掀吓一跳,身下竟是一片血色。 那瞬间,纪昭亭脑子里闪过许多个可能性:中毒、绝症、修炼走火入魔…… 然后她顿时明白过来,是自己的月事。 “娘子来癸水了,”越桃忙招呼香儿道,“快去取换洗的衣服和被褥来。” 香儿赶紧照做。 所以裴旻被请进西苑的时候,正好撞见香儿抱着一堆带血的衣物、褥子急匆匆地从房里跑出来,往浣洗房跑去。 他微微怔愣,下意识揣测道:纪昭亭……受伤了?! 她不是休沐么,又没有案子,怎么会受伤…… 难道是多罗教的蓄意报复?还是另一群人按捺不住要动手了? 他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这份关心有多急切。 裴旻先是着急地三两步冲进房中,而后又意识到自己的逾越,赶忙背过了身,尽管纪昭亭床前的帷幕挡得严严实实。 “你受伤了?还好吗?”裴旻的背影高大挺拔,他还专门卸了刀进西苑,双手没得什么可抓的,只好捏紧窄窄的袖口。 纪昭亭刚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正勉力站在床榻边上和越桃一起换褥子。 她抓着被角的手一顿,显然是明白裴旻误会了。 “我没事,裴副特进!”她忙解释。 只是这解释不甚清楚,裴旻没明白,他蹙了蹙眉,唇瓣抿成薄线:“那方才的血迹怎么回事?” 他要是问这个,纪昭亭还真不好意思说了。 越桃看出自家娘子的难为情,忙朝着帷幕后那模糊的颀长身影道:“谢裴少爷关心,我家娘子并非受伤,只是女儿家的事情,不好言明,还望裴少爷见谅。”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裴旻要是再不明白,就真的是绝世大笨蛋了。 几乎是越桃话音刚落的那刹那,裴旻那张神清骨秀的脸上便涌起害羞的薄红。 连带着耳朵也遭了殃。 裴旻一时脑子里也白了,局促地站了会儿,才开口道:“抱歉,我无意冒犯……东西我就放这儿了……此事多谢了,纪副使你好生休息一下。” 他从怀里摸出已经捂热了的玉连环和聘书放到桌上,逃也似地离开了西苑。 “多谢裴副特进关心!”纪昭亭从身旁的木窗将裴旻离开时的狼狈模样看了个仔细,她喊得越大声,裴旻就走得越快。 纪昭亭撩开帷幕走出来,小心收好了裴旻送来的聘书和信物。 越桃搀着她,打趣道:“娘子,我看裴少爷很是关心您呢。” “是吗?”纪昭亭笑着反问,不置可否,重新躺回了床上去。 20. 相亲对象 迎阳抱着裴旻的双刀等在西苑外头,见自己少爷匆忙地走出来,脸颊还泛着未褪去的红,心中瞬时一咯噔。 “少爷……”迎阳欲言又止,忙把刀扣挂到裴旻的蹀躞带上。 裴旻只道:“别问。” 末了,他又垂着细密的睫纠结片刻,轻咳一声道:“你去药铺买些上好的当归、阿胶和鸡血藤送来。” 这些都是补血滋养的药材。 纪昭亭倒是不客气地照单全收,端了个小炉到房中,边烤些糕点水果边煮红糖阿胶茶。 两位弟弟午后过来瞧她,同她一起围着炉子聊天。 纪昭亭告知了退婚之事,两人正惊叹父亲竟轻易答应了,是时,卢知雪领着个衣着鲜艳的婆子进了房门。 “小娘?”纪昭亭正抱着白糖糕暖肚子,手上还剥着烤热的橘子,她往美人榻的左侧挪了挪,给卢知雪腾出位置。 她将手中的橘子塞给卢知雪,接着问道:“这位是?” “这是阊都最好的媒婆,陈婆。” 陈婆乐呵地笑着,伸出满是皱纹的手向纪昭亭简单行了礼,坐在越桃端来的椅子上:“这位便是纪娘子吧,果然形容妍丽、温柔端庄——” 纪昭亭伸手打断了客套话:“现在是,要让我相亲吗?” 以前的催婚经历,简直让她害怕,对方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父母都要逼着她去了解、去聊天,实在是折磨。 卢知雪知道了纪昭亭退婚之事后,立刻就去找了媒婆,她牵了牵纪昭亭的手,安抚道:“放心昭亭,我只是让媒婆负责递适龄的男子画像来让你挑挑,没有看得上的咱就不见,看上了咱们再说。” 这就是表明将主动权完全给了纪昭亭。 她这才稍稍放松了些。 更何况,也不好头回就拂了卢知雪的好意,她心里想着干脆看完就说都瞧不上好了。 哪晓得纪戎和纪郁川倒是特别来劲儿,忙催着陈婆把画像小册子拿出来,开始东翻西翻地看画像。 纪戎指着某页道:“姐,这个看起来还不错。” 画像上的男子分明还是个小少年,看起来一表人才。 纪昭亭正腹诽着自己这不是老牛吃嫩草吗,就听见陈婆殷勤地开口道:“这个好,这个很有男德,一点都不爱出门拈花惹草!乃是城南王家的小少爷,家里是做生意的,有点小钱。” “是吗?”纪昭亭听着媒婆这推销口才,竟也来了兴趣——只不过这兴趣并非对那个王少爷,而是想看被媒婆包装前,这王少爷到底是什么德行。 纪戎眉头一皱,他可是干情报的,这王小少爷他虽然没见过,但对方是什么德行他还不晓得吗:“不爱出门拈花惹草?” 他陡然升了声调:“去年他逛花街,喝了酒同人斗殴,被打断了一条腿,可不就是没法出门了?” “噗......”纪昭亭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要不说人家能当上金牌媒婆呢,话术简直一套一套的。 陈婆俨然有些尴尬,忙赔着笑脸道:“再看看,再看看。” 纪郁川翻着画像,寻了张里头最俊秀的递过来:“这个呢?” 陈婆晃着帕子换上一副颇有底气的笑颜道:“这个好,这是李通判的长子,长相端正人品贵重,正准备要考取仕途入朝为官,有着大好的前程,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郎君!” 纪戎又皱了眉。 纪昭亭抬了抬手,示意她来说。 她挑了挑眉,按照陈婆这说话的逻辑来看…… “这位李少爷,是不是皮肤比较黑?” 陈婆笑得尴尬:“也就那么一点。” 伸手接过那册子,纪昭亭略略翻了翻,每张画像看起来都是大同小异的,她便道:“要不陈婆您直接说个觉得最好的给我听听。” 有了台阶,陈婆自然跟着就下了,她询问道:“娘子喜欢哪种的?是人老实话不多的还是能言善谈有文采的?” 纪昭亭抱着暖热的茶盏勾勾唇:“还是后者吧。” 我怕前者的真面目是人老、实话不多。 陈婆道:“有的、有的,前些日子新上任的承议郎杨仟杨大人,为官清廉、文采斐然,更是仪表堂堂,有不少小娘子都想要嫁给杨大人呢。” 闻言,纪郁川乜眼瞧过来道:“不过是个清贫的文散官。” “那只是现状,”陈婆争辩道,“俗话说得好,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杨大人学富五车,日后定有大成就哩!” 这画饼也画得太远了。 纪昭亭兀自摇摇头,过场也走了,她正要开口拒绝,就听纪戎边往嘴里塞着橘子瓣儿边道:“姐你要不再看看,要去相亲的话当天可以告假的。” 什么?去相亲可以直接请一整天假? “你不早说!”纪昭亭立刻换了副认真的神情,握住陈婆的手道,“我想好了,就和杨大人见见面。” 一番谈论下来,时间定在了八天后。 次日,纪昭亭身体好了些,继续回归了社畜生活。 阊都暂时还算太平,没有什么案子递来巡察处。 曹瑾出殡之日,她亦去相送,心里哀伤之时,也下定决心要好好练习,早日融会贯通原主的所有本事。 于是,这些天来,纪昭亭都在亲从卫所的小校场里跟着纪郁川苦练骑马,大概是因为本身的天赋,她练得极为顺利。 待到相亲那日,纪昭亭又美美睡了个懒觉,挑了件粉嫩的裙装,梳了个垂挂燕尾髻,还簪了许多珠花,打扮得那叫一个温柔婉约、小家碧玉。 她本想着,去相亲嘛,总不能带着刀去,这些文官看起来都柔柔弱弱的,吓坏了可就麻烦了。 两人见面的地点乃是一家酒楼,纪昭亭打算等吃完饭就和那杨大人坦白说,觉得两人不合适。 酒楼乃是阊都有名的的游仙楼,据说做鱼的手艺是阊都的一绝。 杨仟早已等在了一楼的雅座,见纪昭亭走进门来,连忙起身迎上去道:“是纪副使吗?” 纪昭亭道:“我是。” 面前的青年男子着了身月白的衣衫,以木簪束着发髻,手执折扇,看起来甚是儒雅秀气。 她抬眼细看,杨仟此人形容清癯,书香气浓郁,倒让纪昭亭莫名有些放不开,也讲起规矩来,柔声行礼道:“杨大人好。” 论品级,两个人不相上下,但杨仟不过是个文散官,着实有些鸡肋了。 他瞧起来便是那种教养极佳的模样,面上笑意不多不少,抬手请纪昭亭入座。 杨仟并非本地人,他出身清贫,初调来阊都任职,着实没有什么钱订游仙楼的雅间,今天来此,竟连个侍从都没带。 对于这个,纪昭亭倒是不介意,比起独处,身边都是人她反而放松些。 她示意越桃递上见面礼,那是她精挑细选的一套文房四宝。 “这......”杨仟有些受宠若惊,秀气的眉眼间溢出惊讶,“本就是我约纪副使出来见面,怎能收你的礼物。” 纪昭亭提溜着裙角坐在矮椅上,微笑道:“不妨事,见面礼而已,杨大人别嫌弃才是。” “言重了!”杨仟肉眼可见地慌了慌,只好接过,“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堂中的木台上有乐姬在抚琴,唇中唱着婉转悦耳的词句。 来之前,纪昭亭可是做了攻略的,游仙楼的乳酿鱼、荷包鱼和鱼羹都为人称道,纪昭亭点了这三样,又点了些小菜,询问杨仟:“杨大人还想点些什么?” 杨仟摇摇头,表示足矣。 “越桃,你坐下来。”纪昭亭拉开身侧的椅子。 这行为让杨仟眼眸暗了暗,他来阊都时,只风闻这纪昭亭武艺高强、杀人不眨眼,是个不好惹的主,今日一见,却是平易近人、毫无倨傲,与平常瞧见的柔情佳人无异。 临出门前,卢知雪偷偷嘱咐过越桃,得让他们俩多独处,她遂编了个借口道:“夫人让我买蜜饯来着,我先去前面买点儿,娘子、杨大人,请慢用。” 她说完,也不等纪昭亭说些什么,便哒哒哒地跑开了。 杨仟是个聪明人,他半开折扇遮了脸,低低笑了几声。 继而轻声道:“纪副使并非真心要与我相亲吧?” 晃着茶盏的手一顿,纪昭亭有些玩味地对上杨仟的眼神,并没有跟着他的话走:“我当然是真心的,还专门打扮了呢。” 那半开的洁白折扇上画着根根翠竹,倒显得纪昭亭这身绣着木芙蓉的襦裙格外落俗。 纪昭亭连首饰都挑的是玫红色的,整个人像朵鲜花儿似的。 怎么俗就怎么来喽,读书人不是最不喜欢这种? 纪昭亭美目轻弯,冲杨仟盈盈一笑:“杨大人是在质疑我的诚意?” “当然不是,”杨仟否认,“但我很好奇,像我这种家世——” “我知道你的意思,”纪昭亭打断他,格外认真地一字一顿道,“因为你长得好看,我才来的,明白了吗?” 绝对不是为了这一天假期。 还是带薪的。 杨仟哑口无言,收了折扇不再说话。 几道菜陆陆续续被端上桌来,纪昭亭不客气地拿起筷子开始大快朵颐,余光中却全是这杨仟。 他看起来就像从一开始就对这场相亲并不抱有什么希望似的,坦然地摇头晃脑欣赏起乐姬唱的曲子来。 难道这家伙也只是对纪昭亭那“武学天才”的头衔感兴趣? 可他这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也不像是习武之人呀。 还是说这都是他装的,偏要玩这种欲擒故纵的手段? 纪昭亭边喝着碗鱼汤边腹诽着,忽地,她耳尖微动,捕捉到一抹不同寻常的破空声。 是有人扔来了什么东西——但没有恶意,所以来得缓慢。 折扇后,杨仟眼神一凝,捏着扇板的手猛然发力,将扇骨攥得发出“咔咔”的响声。 21. 你人还怪好的 这“暗器”的行进轨迹对于纪昭亭来说,就像视频的0.5倍速慢放。 她微一抬手,就捏住了从背后飞来之物。 那是一颗小小的李子。 纪昭亭嘴里的鱼汤都还没咽下去,她鼓着腮回头看去,就见门口站着位风神秀异的少年,腰佩双刀、面色淡漠,牙红的衣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裴......旻?”好不容易将鱼汤咽下去,纪昭亭认出来人,惊得瞪大了双眼,这家伙怎么到这儿来了? “哦?裴副特进?”杨仟倒是很上道,立刻站起身来,客气地向裴旻微微躬身。 裴旻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朝着杨仟亮出来一枚佑圣司的狮纹令牌。 他冷着声音道:“佑圣司办案。” 办案?办什么案?难道杨仟有什么问题? 纪昭亭正飞快地分析着各种可能性,下一刻就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紧紧攥住了。 怎么......办的是我? 杨仟弯着笑眼,仍是客客气气的:“不知裴副特进是何意?” 裴旻乜了眼杨仟,又看向满脸疑惑的纪昭亭,向她低声解释道:“借用一下你对面这位娘子。” 他说罢,就拉着云里雾里的纪昭亭往门外走,期间还不忘回身叮嘱杨仟记得把饭钱付了。 纪昭亭捏着那颗青绿的李子,抬头,就看到裴旻绷得紧紧的颌角,那双桃花眼里似盛了些不知名的愠怒,眉峰蹙起,更添几分冷淡。 她也拧起眉,头上的珠花颤颤巍巍的,好似那细长的鸦睫。 “裴旻,你做什么?”她倒没怎么生气,只是可惜那顿饭还没吃完,“我才刚吃几口!” “下次我请。”裴旻说罢,似想起了什么,低了头定定瞧她一眼,“你叫我什么?” 这语气太过平缓,让纪昭亭一时猜不出喜怒,只好照着平常那般改了口道:“裴副特进。” 裴旻没再说什么,直到两人出了游仙楼的门,走到拐角上,他才松开了手。 纪昭亭瞧见一旁站得笔挺的越桃和迎阳二人,实在没理解这是什么故事发展,她看向裴旻道:“所以是要办什么案?” 裴旻乜了迎阳二人一眼,迎阳立刻心领神会,带着拎了许多东西的越桃站得远些。 “你在和杨仟相亲?”裴旻可谓是出口惊人。 纪昭亭摊摊手:“如你所见。” 裴旻道:“他不行。” 虽然纪昭亭本来就意不在此,但她还是好奇地反问道:“杨大人两袖清风,又有才又长得好看,哪点不行了?” “杨仟和你家世不符,而且他野心太大,我怕你当了他的垫脚石。”裴旻目光烁烁,意外地严肃,“你至少要找个不比我差的吧?” 他本意是希望纪昭亭能找个门户相当的,但说出口后却变了味道。 纪昭亭:“哈?” 裴旻眨了眨眼睛,慌忙替自己圆场:“我是说......我这种条件的虽然不多但也不少,你小心被一些攀高结贵的有心之人给利用了!” 听着裴旻这番话,纪昭亭没忍住笑出声来,她捂着肚子笑得放肆,整个人都靠在墙上。 那身粉嫩的芙蓉花襦裙在风中起涟漪,同她的笑靥一般明艳撩人。 她抿着红唇,笑够了,才坦白道:“裴副特进,你真的太可爱了,你放心,我根本没想和杨大人有什么发展。” 我可爱?我可爱吗?她竟然说我可爱?! 裴旻一时语塞,局促地握了握拳,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你人真的还怪好的嘞。”纪昭亭由衷感叹。 裴旻定定地看着她,双眸漆黑发亮:“我只是出于道义。” 纪昭亭低头咬了口李子,并不与他争论。 “对了,你今天不当值么?怎么会到这儿来?”李子脆脆甜甜的,纪昭亭喜欢极了。 像变戏法般,裴旻从袖子里又抖落出两颗来,擦净了递给她,道:“只是路过。” 的确是路过,然后在游仙楼外看到了越桃,上前一问才知道,纪昭亭正和杨仟在里头见面。 纪昭亭可不客气,接过来就继续咬:“我还当你是累了,出来摸鱼呢。” “摸鱼?”裴旻听得一头雾水,“我对鱼没什么兴趣,我爹比较喜欢钓鱼。” 见他如此一本正经,纪昭亭反而不好意思解释,挥挥手就当揭过去了。 她转移话题道:“哦对了,谢谢你之前送来的药材,效果很好。” 提及这件事,裴旻险些又哽住,他移了移目光,半晌才说:“不用谢……对你有用就好。” 而后,他又道:“我还有要事得办,先行一步。” 纪昭亭点点头:“快去吧快去吧,可别耽搁了。” 另一边,迎阳和越桃正聊得高兴极了,险些没听到裴旻的招呼。 他们俩正在八卦自家少爷和自家娘子那“纠葛缠绵的感情”。 裴旻一连喊了三声,迎阳才如梦方醒,赶紧跑过来,跟在裴旻身后离开了。 纪昭亭瞧了瞧裴旻与迎阳远去的身影,又瞧了瞧小跑过来的越桃,问道:“你们俩聊什么呢,这么高兴?” 越桃鼓起圆圆的脸蛋,摇摇头没说话。 “怎么,看对眼了?”纪昭亭一副八卦模样,用肩膀撞撞她,“要不要我去帮你问问对方有没有婚约什么的?” “娘子!”听到这话,越桃脸都红了。 属于是互相八卦了。 纪昭亭本想着还是回去找杨仟说清楚,可游仙楼中早就没了杨仟的身影。 她也就权当两人的相亲是以心照不宣的失败告终,带着越桃回府去了。 第二日便是百花节,今天纪昭亭可偷不了懒。 还得加班。 百花节上,不仅有美人们扮作的十二花神游街,还有许多郎君娘子们出门游玩,其中不乏达官贵人。 所以每逢节日,偷盗抢劫之事便会激增,按察卫身负巡察缉捕之责,自然要派人巡逻加强防范。 一二三部都被外派了,各自有负责的地方。 三部负责的是最为热闹繁华的长盛大街到青鸾坊市,纪昭亭不敢掉以轻心,将三部的力士们分了数个小队,一刻不停地走街串巷。 纪郁川则跟在她身侧。 其实纪昭亭也想让纪郁川独自带一队去巡逻,但她初来乍到,着实路痴,怕真出了什么事会因此耽误,便把他留在了身边。 街上满挂着彩灯,遍地都有人卖各式各样的花:鲜花、花环、绢花首饰、花馔糕点、花酿酒……等等等等,琳琅满目。 巡了两趟,纪昭亭有些口渴,她掏钱一一请了所有三部的数百力士们喝了最近流行的玉兰炒青花茶,又分发了百花糕。 她深知自己得笼络人心,此事并不在一朝一夕,一有机会她就会见缝插针。 只不过得多花点银子就是了。 想起自己那中规中矩的俸禄,纪昭亭忍不住叹口气,自己之后得想想办法赚点外快才行。 她边巡逻边买东西,不一会儿身后的那名属下就拎满了双手。 不是吃的就是首饰,还买了酒。 她不止买给自己,给父亲、小娘和弟弟们都买了。 她头上戴着小巧的白山茶花环,手里捧着束垂丝海棠,馥郁幽香缭绕身上。 今夜还算太平,有几个胆子大的小贼想趁人多偷荷包,全被力士们抓了个正着。 十二花神游街的队伍到了青鸾坊市的大桥上,远远瞧去,香车宝马、美人飞花,看起来犹如天女下凡。 纪昭亭也遥遥地趴在河边的栏杆上,伸长了脖子看,想要凑一下热闹。 原本在道路上行驶的马车们也都停了下来,给游街的十二花神让道。 一辆上好楠木所制的马车停在街道左侧,车身简洁朴素,并无其余装饰,四面皆是柔软丝绸所织就的帘子。 车门两侧挂着明亮的灯笼,随风轻轻摇晃着。 车夫勒紧绳子,让车前的乌骓马乖乖停下脚步来。 这是明恩镇国公府的马车。 车内坐着的,正是明恩镇国公裴希正、镇国公夫人高萱,和他们的小儿子,裴旻。 裴旻今日休沐,正赶上百花节,便跟着父母出来游玩。 此前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说明他与纪昭亭退婚一事,今日恰好是个机会。 他一路纠结了许久。 高萱实在是不解,拢了绯色底绣金丝牡丹纹的广袖,扶了扶盘起的发髻上微歪的簪子,开口道:“旻儿,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高萱素来是心直口快的性子,最瞧不惯扭扭捏捏的做派。 她乃前任丞相高涪之女,不仅才貌出众,脾气更是直爽。 “……”裴旻只觉得瞬时有数把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我想说……” 高萱年近四旬,面上的皱纹却不多,瞧起来就像是邻家的大姐姐般。 她拧了眉,双眼作刀般扫过去,只不过是扫在裴希正的身上。 裴希正年轻时也是随着圣上南杀北战,立过奇功的,可遇到夫人的眼刀,他立马就败下阵来。 裴希正年过四旬,早年间的凛然杀气已然褪去,他眯着眼笑,看起来慈爱极了:“旻儿啊,有什么想要爹娘帮忙的,尽管说。” “是不是手头钱不够花了?爹给你。” 裴旻摇摇头。 “那是在公务上遇到不顺心的事情了?爹找人帮你。” 裴旻又摇摇头。 “难道是你在外头拈花惹草出事了?这你得挨骂。” 越说越离谱了。 裴旻只好抬手阻止自己的爹再脑补下去,他心里知道少不了一顿责骂,但事到如今,可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爹,其实纪副使她之前找我见了一面。” 高萱一听,还挺高兴的:“昭亭见你了?是不是提了你们俩的婚事啊?” “是提了,”裴旻按照纪昭亭在信中教的话慢慢说道,“但提的是退婚。” 波折 “什么?!” 裴希正和高萱异口同声。 裴旻还想着尝试用些温和的理由来说服他们:“因为我们俩性格不合适。” “性格不合适怎么了,过日子那不就是得磕磕绊绊吵着过来的,”高萱柳眉倒竖,“我和你爹不也过到现在了?” 裴希正赶忙笑着附和道:“对对对。” “那……我们俩之间并没有喜欢,简直相看两相厌。”裴旻又道。 “喜欢?”高萱再度拔高了声音,“日久生情才会有喜欢,你们俩啊就是没有在一起生活过,像我和你爹,只见了一面就成亲了,现在不也感情挺好的?” 裴希正继续笑着附和道:“是是是。” 裴旻又和娘亲掰扯了几个来回,通通败下阵来,他无奈,只得搬出纪昭亭教的方法道:“其实是……是纪副使向我坦白说她不能生育,不想耽误我,所以才提出了退婚。” 此话一出,马车里忽地一片寂静。 就在这短暂的鸦雀无声间,裴旻还以为自己成功说服了爹娘,正要高兴,就听高萱幽幽地开了口道:“你怎么就断定昭亭她不能生育?” 裴旻只得接着话茬继续编:“她说的。” “昭亭就算自己说了,那你没试过你怎么就能断言?”高萱显然是觉得裴旻又找了新理由,还是个非常讨打的理由。 闻言,裴旻有些羞臊地扣了扣手指,小声辩驳道:“我干嘛要去试!” “不试你怎么能言之凿凿地说人家不能生啊?”裴希正当然是要帮自己夫人的腔。 “就是说,”高萱气得猛拍裴希正的大腿出气,“我看你就是恶意污蔑人家清清白白的娘子,实在是混蛋,给我滚下马车反省去!” 纪昭亭千算万算,没算到镇国公夫妇被裴旻的无数个理由搞得失了信任,反倒给裴旻找了麻烦。 裴旻百口莫辩,他还想说些什么,没来得及开口,便被高萱一软枕揍了下去。 他跌撞着跳下马车,委屈极了,站在马车边上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他穿着一身天青色团花暗纹圆领长袍,在灯笼的昏黄光芒下显得极为显眼。 腰间的蹀躞带上坠着玉佩、香囊和荷包,他今天没有佩刀,看起来倒像是哪家恣意文雅的小郎君出门赏景来了。 十二花神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走远了,各辆马车也重新行驶在道路上。 裴旻就这么站在原地,猛地踩了几脚地上的小石子。 早知道从前就不找那么多理由了,现在爹娘都不信我的话了。 他心里烦闷,像罚站似的直愣愣站着,头也不抬声也不出。 纪昭亭老远就注意到他了。 她让纪郁川继续带着人先巡逻下这附近,随后只身走上前去。 裴旻先是看到视角里出现一抹熟悉的烟紫色麒麟纹衣裳,紧接着视线上移,一束娇嫩的粉色海棠映入眼帘,幽香馥郁。 再抬眼,就见半束髻半披发的纪昭亭正歪着头向他递来问询的目光。 头上的白山茶花环如同羊脂美玉,又似天边皎白圆月,衬得她那略施粉黛的小脸犹如空谷幽兰,清丽出尘。 尤其是那双眼,不论是怒是喜,都婉转含情,叫人看了心中也没了任何脾气。 ……方才的十二花神,好像也不过如此。 裴旻同她对视,思绪却飘远了。 “裴副特进,你怎么了?”纪昭亭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裴旻这才陡然回神,连忙道:“没……刚才和爹娘提婚约之事,被赶下马车了。” 裴旻又低下头去。 他那清隽的眉宇间满布愁云,墨色的眼瞳里倒映着彩灯的流光,照亮他眸间蕴满的憋屈。 “你是照着我教你的那样说的?”纪昭亭摸出刚才买的雕花蜜饯,往裴旻手里塞了一颗。 此刻的裴旻已经没什么心情思考该不该吃、要不要吃了,他径直就往嘴里塞,酸甜的滋味立时萦绕舌尖。 裴旻点点头,从挺拔俊秀的鼻子里拖出一个瓮声瓮气的“嗯”字。 “……” 听完裴旻的大致解释,纪昭亭算是明白了,这简直是表达了?狼来了?的故事寓意。 她略作思忖,不多时,她便道:“这样,要是说我不行没用的话,你就去说你不行,不想耽误我。” 裴旻一听,耳朵都红了,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辩解道:“我哪有不行!” 说完后知后觉,耳朵就更红了:“我的意思是……我怕我爹娘也不相信这个理由。” 纪昭亭捂着嘴笑笑,继续道:“等你回家,你就说反省好了,要亲自上门致歉并落实婚约。” “待我爹和小娘、还有你的爹爹娘亲都在场,你再痛心疾首地说出这番话,我再附和一番,他们是不信也得信了。” 裴旻神色间还有些挣扎,但他想到纪昭亭都已经不顾名声来帮自己了,自己又有什么好犹豫的。 “好,那就这么办。”裴旻应下。 为了宽慰他,纪昭亭便提出带他去前头那家很好喝的茶铺子喝杯花茶。 裴旻本想着喝就喝吧,他刚要开口,忽地一阵悠扬笛声从人潮之中传来,他只觉灵台刺痛,险些就要站不住,忙扶住一旁的墙面才稳住身形。 纪昭亭也听到了这阵笛声,但对她的影响远没有裴旻那么大。 她立即折断了半枝海棠花,夹在双指之间,屈肘收腕,真气运转,将那花枝尖端猛地发力射出。 海棠花越过人群,越过夜色,飞入对面窄巷之间。 只听到因落空而响起的咻声,那笛音并没有停止,只是越来越远了。 那家伙想逃! 这种情况下,纪昭亭想去追,又放心不下裴旻,她干脆地伸手搂住裴旻的腰,猛踏地面飞身而起,带着裴旻一同踩在用来挂坠彩灯的木架上借力前行,直直落入那窄巷之中。 窄巷那头亦是坊市,人头攒动,灯火通明。 笛声戛然而止,裴旻也已调息稳住心神。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掠身于阴影之中,几步便冲出了巷口。 余光中,纪昭亭瞧见右边窜了道消瘦的身影出来,她正要刹个车,那身影却先撞到她身上了。 “哎呦……”纪昭亭倒是没什么事,那身影反而踉跄几步,发出一声低呻。 纪昭亭侧目瞧去,那身影乃是个彬彬文质的青年,水蓝的宽袖袍飘逸倜傥,他手中拿着把白底翠竹的折扇,发髻半束半放,如墨的青丝轻柔掠过纪昭亭的耳侧。 “杨大人?”认出眼前人,纪昭亭不由得惊异出声。 杨仟身边还跟着名侍从,手上提着不少东西。 显然,他也是上街来游玩的。 “纪副使?!”杨仟先是一怔,而后展颜笑开,“没想到在这儿能遇到。” 他两步上前离纪昭亭近些,正欲开口,眼前却掠过一道天青色的影儿。 裴旻拽着纪昭亭的手臂把她拉到自己身后,硬生生插.入两人之间,甚是警惕地看着杨仟:“......” 他欲言又止。 杨仟比裴旻稍稍矮些,两人相对而立,各自心中都有思量。 杨仟开了折扇轻轻扇了扇,笑道:“怎么,裴副特进还在办案吗?” “与你无关。”裴旻神色冷硬。 纪昭亭知道,现在来了这么一出,再想在这人群之中找到那吹笛人的身影可谓是海底捞针,太难了。 纪昭亭长叹一声,只能作罢。 “都别说了。”纪昭亭站出来和稀泥,“今夜可是百花节呢,出来玩不就是得开开心心的嘛,那什么,你们俩都好好逛啊,我还得巡逻呢,我先走了。” 表面上是中央空调,实际上是直接开溜。 尽管帅哥和帅哥非常养眼,但这场景实在是尴尬到纪昭亭了。 她遂挣脱了裴旻的手,冲着两人弯眼笑了笑,转身就走。 “纪副使,要不我同你——”杨仟伸出手想去拉住她,可话还没说完,就被裴旻给轻打了回去。 两人之间的气氛陡然降至冰点。 待到纪昭亭走得稍远些,听不见他们俩说话了,裴旻才重新开口。 他的眸间神情晦暗,面色不善,沉声警示道:“杨仟,你若不想我在圣上面前抖落出你在萍洲干的那些破事,就离纪副使远些。” 原来两人还是“旧相识”。 “陈年旧事罢了,我有何惧?”杨仟并没被裴旻的这番话威胁到,他在宦海摸爬滚打好几年,什么样的威逼利诱没见过?“更何况,裴副特进只不过是信口胡诌,又有何证据呢?” 再者,那些事对于官场的人来说,不过是算“有些过分的手段”,裴旻之所以见不惯,只是因为内心正义,觉得他下作。 裴旻脸色阴沉地眯了眸子,没有说话。 杨仟心里所想,他当然猜得出来,他又不是什么一尘不染的白纸。 话已至此,他不想再与杨仟费口舌,只冷哼一声,转身快步去追纪昭亭。 纪昭亭见他追了过来,好奇心发散,凑过去问道:“你们俩认识啊?” 裴旻眼皮都不抬一下:“不认识。” 感知到杨仟正缓缓跟在两人身后不远处,他蹙了蹙眉,拉住纪昭亭道:“你不是说请我喝玉兰炒青?” 纪昭亭没往深处想,毕竟喝花茶是她提出来的,她便道:“没问题,走这边。” 裴旻遂快步跟着她拐进街巷里。 遥遥地瞧见他们俩远去的身影,杨仟停下了脚步,站定在彩灯下,若有所思地勾唇笑了笑。 “阊都还真是潜龙伏虎,处处际会风云。” 他似对着旁人说,又似对着自己说。 拿捏 那吹笛人在百花节上的出现,让纪昭亭更加不敢懈怠。 她给裴旻买了盏玉兰炒青花茶,飞身掠上屋檐,吹了按察卫独有的哨声。 哨声中含有内力,传播得又远又明晰。 在附近的纪郁川一听到,便用轻功赶了过来,他从茂密的枝叶间显出身影来,而后就看到这么一副场景:姐姐和她的前未婚夫坐在街边的茶铺小桌上喝花茶。 “他怎么在这儿?”很明显,是嫌弃的语气。 纪昭亭耸耸肩道:“偶遇的,不过这不重要。” 她拉过纪郁川,将方才吹笛人的事情尽数告知,并让他去告诉力士们要提高警惕加紧巡逻,以防万一。 裴旻喝着茶,道:“你先去忙,不必管我。” 纪昭亭点点头道:“那你自己小心些,早点回家去。” 裴旻答应着,目送她离开。 所幸,这一夜有惊无险,平安度过了。 加完班,又轮到休沐日了。 刚用完午膳,纪昭亭就被纪淳华拘着去郊外打猎,还带上了纪郁川,三人策马搭弓猎野鸡。 还好跟着弟弟把骑射都学了。纪昭亭心里庆幸着,双腿猛夹马腹,马儿猛地往前奔跑,她便张弓搭箭,绷紧的弦摩挲过唇瓣,她半眯双眸,那数十米外的野鸡在她眼中无所遁形。 在现代,她经常去的那家电影院旁边恰好有个射箭馆,她在等着开场时,便会过去射上一轮,技术怎么说也算是入门了。 松指,箭发,那野鸡尖啼一声,倒在了草丛之中。 “好箭法!”纪淳华高声赞叹,“不愧是我纪淳华的女儿。” 猎得久了,只见黄昏将至,天边泛起橙红色。 纪昭亭勒紧缰绳,她想起今晚裴旻会来,若是让镇国公夫妇二人等久了可不好。 “怎么了姐?”纪郁川一手把着缰绳,大半个身子掉出马外,将草丛里方才猎中的雁捡了起来,装进马后的软袋里。 她俯下身,整个人趴在马背上,张开双手伸了个大懒腰,道:“累了,我不行了,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多累不至于,但这马鞍又冷又硬,屁股疼倒是真的。 纪淳华骑着马慢慢地走过来,抬手揉了揉纪昭亭的脑袋,道:“这么会儿就累了?” 纪昭亭作了个哭脸,使劲点点头:“嗯嗯!” “那咱回家吧,反正也猎了不少,正好加餐。” 等的就是这句话呢! “好!!”纪昭亭立马跟打了鸡血似的,从马背上弹起来,挥鞭催马,一溜烟儿跑远了。 纪淳华:“……” 纪郁川:“……” 说好的累了呢?说好的没力气了呢? 三人到家时,远远就看到将军府门口停了辆楠木马车,纪昭亭心里一跳,知道是裴旻带着镇国公和镇国公夫人上门来了。 纪淳华下了马,将缰绳交给侍从,转头去问门口的守卫道:“谁来了?” 守卫便道:“回将军,是明恩镇国公和夫人、裴少爷一同上门拜访来了。” “什么?”纪淳华一听,脸上神色微滞,转过身就要往门外走。 纪昭亭连忙拉住他道:“爹,您去哪儿啊?” 纪淳华皱起那张饱经风沙的脸,为难道:“裴希正那老家伙,定是为了你的婚事上门,我怕我一时心软,又被他们诓了去。” “没事爹,”纪昭亭颇为成熟地拍拍他的肩膀,“到时您就保持沉默,我来说就好。” “好,好。”纪淳华只好硬着头皮和纪昭亭一同去了中堂前厅。 前厅里,卢知雪正让侍女给镇国公三人斟了杯极好的绝萍绿雪茶,她脸上尽是热切笑意,在待人接物方面,卢知雪可谓是做得滴水不漏。 她柔声道:“将军他今日带着昭亭与郁川去郊外打猎去了,算算时间也快要回来了。镇国公、镇国公夫人,不妨先尝尝这杯萍州的绝萍绿雪,这还是今年的贡茶呢。” 还端上了许多精美的鲜果糕点。 裴希正并不着急,他和高萱边同卢知雪唠些家长里短,边品着茶。 裴旻一言不发地捏着温热的茶盏,时不时看向门口。 这大概是许多小娘子和小郎君的“通病”:在有长辈的场合里总是格外不自在。 尤其是长辈们在唠嗑,自己还不感兴趣又插不了嘴的情况下。 裴旻甚至快要端坐在椅子上运走真气,准备修行内力了。 纪昭亭噔噔噔跑进前厅时,手上还提着几只野鸡野兔,她穿着一身英气的玄色骑射装,马尾摇摇晃晃的,可爱极了。 “昭亭见过镇国公、镇国公夫人。”她盈盈行礼,将拎着的东西交到门口站着的侍女手中,露出身后缓步前来、一脸为难的纪淳华。 裴希正瞬时双眼大放精光,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满脸笑意地迎上来:“纪老弟!” 纪淳华也跟着笑:“裴老兄。” 他们俩曾陪着圣上四处征战,习惯在私底下兄弟相称了。 裴旻正一瞬不瞬地看着纪昭亭。 纪昭亭也瞧向裴旻。 眼神交汇之间,两人心照不宣,同时点了点头。 纪淳华和裴希正又照例互相寒暄了几句后,高萱这才道明了真正来意:“今日我们前来呢,就是为了让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给昭亭好好赔礼道歉。” “这孩子背着我们,偷偷和昭亭商议了退婚之事,还编造出许多诋毁昭亭的假话来,实在是该打!” “裴旻,愣着干什么?”高萱看向裴旻,顿时满脸怒意,冷喝道,“还不快去给昭亭道歉!” “是......”裴旻嘴角轻抽,听话地起了身,两三步走到纪昭亭的身前。 纪昭亭坐在酸木枝的椅子上,双手抱着茶杯,好整以暇地抬首与走过来的裴旻对视。 裴旻本就身形挺拔,站在她眼前时愈发显得高大,笼罩下一整片阴郁的影子来。 “抱歉,纪副使。”裴旻垂着眼,那眸间的情绪看不真切,他那轮廓锋利的唇抿成条薄线,似乎是在为了接下来的话而提早难为情。 纪昭亭冲他眨眨眼,示意正是时候。 不等她说些什么,裴旻攥了攥拳头,似豁出去了般,猛地转身面向父母和纪淳华、卢知雪的方向,努力拔高声音说道:“爹、娘,不是纪副使的问题,是我......是我的问题,是我不行!我自幼习武,所练的功法对身体影响太大了,所以我......!” 此话一出,裴希正嘴里含着的一口热茶立刻喷了出来。 夫妇俩目瞪口呆,如遭雷击。 而纪淳华从进了前厅开始就一直心不在焉的,他听了个囫囵,只以为裴旻说的“不行”是指身体不禁打的“不行”,瞬时眯起眼睛,向裴旻投去了同情怜爱的目光。 高萱愕然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松了一口气。 她喃喃道:“还好景儿已经传宗接代,旻儿不行......就不行吧!” 裴旻:“......” 他一时又气又无奈,只得无声地瞪向了纪昭亭。 纪昭亭却是憋笑着耸耸肩,朝他挤眉弄眼:我这法子管用吧? 她站起身,趁热打铁道:“镇国公夫人......不,伯母,是我让裴副特进用那样的理由告知您和伯父的,同为习武之人,有太多艰辛无奈不可与外人道。” “请原谅我们俩的自作主张,裴副特进他也只是不想让您们担心,更是不想耽误我,所以我们俩商量之后,才出此下策,希望伯父伯母不要怪罪他。” 闻言,卢知雪高坐堂上轻笑,她心里明镜儿似的,但也不会去戳穿纪昭亭。 她挽着纪淳华的胳膊帮腔道:“是呀,这晚辈们的事情,还是让晚辈们自己去解决吧,孩子们长大了,姻缘自有天定,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又何必再插手呢?” 她这话明里暗里都是在说这婚事还是吹了的好。 高萱不会听不出来。更何况她深知裴旻生性稳重,断然不会拿这种事情随意玩笑。 想来,从前他一力想要解除婚约,就是因为这难以启齿的身体原因吧? “既如此,这婚事就让他们自己来做主吧。”高萱面色沉重,起身告辞。 这退婚之事便是成了。 高萱对裴旻说出的那个理由似乎深信不疑,不仅叮嘱他别去耽误纪昭亭的前途,甚至还在这之后推了许多贵女们的婚约。 高萱是这么说的:“你别去祸害别家的小娘子了,你这身体又不行,说出来的话,能让别人满意吗?” 听罢,裴旻好一阵郁闷,尤其是他还不能辩解,毕竟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纪昭亭知道他生来并非轻佻之人,在名节之事上更不会随意玩闹,所以才想着用直接“治本”的方式,在父母们还没来得及醒神之际,速战速决。 按照纪昭亭的现代人思维来说,这些话根本不算什么事,张口就来的戏言罢了。 但是在这个世界,此事非同小可,男女老少都将其看得至关重要。 纪昭亭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坚持要让裴旻这么说。 面对这种脆弱又歪曲的观念,她主打的就是一个随意拿捏。 太子殿下 阊都近来平安无事,不过四月一至,城里的郎君娘子们都在谈论着一件事。 关于三年一次的红云宴又要举行了这件事。 能收到邀请函的不是达官贵人就是知名的墨客、侠士,在宴上,除了论武对诗斗棋艺,还会为适龄未婚男女“牵红线”,称其为“溱洧赠”。 “相亲会?”纪昭亭嗤之以鼻。 这红云宴的节目板块还挺丰富的。 纪戎则为她耐心解释道:“姐姐,你当时年纪小,自然没有参与到这溱洧赠中。那些适龄的郎君娘子,在收到请柬时也会收到一朵芍药绢花,届时宴会上,若遇到心仪之人,便会向对方送出此花以表明心意。” “只不过,能来这红云宴的,不是非富即贵就是前途无量者,为巩固权势或者笼络人心,联姻就是最直接的方式。” 这番话说得太透彻,纪昭亭不可能听不明白,她单手把着腰侧刀柄,只担心要是自己也得去的话,被人约着论武了怎么办? 她不作声,只闷着头往前走。 纪戎和纪郁川分别站在她左右,忙快步跟了上去。 近日天气转暖,这几天下值后,三人都是走路回家,刚好晒晒太阳。 时辰刚至黄昏,街上的小贩们依然在吆喝着,人们行迹匆匆,赶着回家去。 而在纪昭亭三人必经之路的茶楼露台上,纱帘遮掩住一行人的形容,其中坐着一位身着杏色金银线云纹华服、发髻上束着镶金玉冠的青年,他用修长指节捏着温热茶杯,那双明亮的圆眼却时刻注意着茶楼下的人群。 “梅时歇”,这座茶楼的拥有者乃是供茶的皇商。 那华服青年微微抬眼,他身边站着的侍从便明白是什么意思,从怀中摸出一朵栩栩如生的绛紫色芍药绢花,以指节发力,将其甩了出去。 绢花如一缕紫红的流光掠去,从纱帘中间的缝隙穿过,眨眼间就到了人群中。 前一刻还在开心说笑的纪昭亭忽地变了脸色,纪郁川站在她左侧,明显也感觉到了。 那绢花来得精准无误,因为以内力抛出,砸在脸上的话还是会有些疼的。 于是乎,纪昭亭横抬手臂挡在眼前,那朵绢花便落入她掌心之中,被牢牢地攥住。 她移眸看向绢花来的方向,梅时歇的二楼雅间都有着一个半圆形的露台,飞舞的纱帘之后,几个人影模糊浮现。 但她还来不及放下手细想,一道银光又从纱帘的缝隙间亮起来。 她知道对方是冲着她来的。不过只是试探,并没有杀意。 不知道是哪方贵人这么闲? 纪昭亭不会贸然拔刀,那样性质就不同了。 “郁川!”她话音未落,纪郁川已经了然,伸手揽着纪戎急急后退拉开些距离。 那银光是把短匕首,说话间已到了近前,纪昭亭不打算只让匕首停下来或者单纯地躲过去。 只见她低头塌腰,右腿高抬,双手平展之下,整个人的体态如同蝎子摆尾。 纪昭亭的身体柔韧度惊人,她腿部发力,用靴底尖端迎上刀柄处凸出的椭圆形护手,猛地将匕首踢得快速翻转,原路飞了回去。 刀尖划破纱帘,露出几道身影,唯一坐着的青年侧着身子在品茶,出手的正是他身旁的侍从。 侍从伸手用剑鞘去格挡,鞘面同匕首的刃面撞击出刺耳的摩擦声,匕首再次飞向纪昭亭的方向。 但侍从却被惊得睁大了双眼,因为一道纤细婀娜的身影已悄声来到他面前。 不过是一来一挡的时间,纪昭亭已飞身踩着茶楼门口的揽客牌攀上了屋檐,离那露台只有几步之遥。 这么多天以来,纪昭亭可没少练习。 她眼神微动,注意到纱帘后那穿着杏色衣裳的青年。 她又不笨,看得出来谁才是发号施令的人。 别人试探她,她也要试探回去。 正所谓擒贼先擒王,侍从伸出剑鞘的那刻,她已洞悉了匕首的走向,几乎是同时伸出手往虚空一抓,握住了那精铁铸就的把手。 纪昭亭原地旋身化解掉匕首的前冲之力,并借势抛了回去。 不过稍稍偏了一点,她将刀扔向了那个青年。 那几名侍从几乎同时而动,挡在青年面前。 她心中正欲感叹这人还真是处变不惊,像没事人似的。 心神转寰之间,那枚匕首被暗处飞来的一枚石子打翻,跌落在屋檐的琉璃瓦里。 这石子是从右前方飞来的,并不是露台里。 难道是什么暗卫? 这般想着,纪昭亭心中却直喊糟糕。 她本以为左右不过是哪家达官贵人的公子哥,现在看来,此人身份不凡,自己刚才那种行为不会被当成是要杀他吧? 她蹙了蹙眉,直勾勾盯着那纱帘之后,无奈地换上笑脸道:“不知是哪位在此,我先向您赔个不是。” “放肆!”站在最前面的侍从厉声喝道,“殿下面前怎可随意嬉笑?!” 殿下?哪个殿下?什么殿下? 皇子殿下……还是太子殿下? “纪副使,请进来相见。”那青年的嗓音低沉浑厚,如钟鸣之声,格外令人醒神。 他的话倒是说得很客气,纪昭亭鼓鼓腮,将那匕首踢到一旁去,翻身跃进了露台。 几个侍从眼神不善地紧盯着她,往左右挪了挪,露出那青年的真容。 此人丰姿隽爽,浓眉圆眼,鼻若悬胆,眉宇间自有威严肃穆。 他放下了茶盏,并没有开门见山,倒是谈论起茶来:“神泉冷露味香而浓,回味爽口,喝上一口便会着迷。只可惜生长条件过于苛刻,长在高山巅、灌饮山泉水,嫩芽量少又脆弱,得之不易。” 纪昭亭一时呆住,她的脑海里涌现出极少的回忆片段。 她和这位“殿下”是见过的。 在那年的红云宴上——还有幼时随父亲进宫参加宫宴时。 肃元帝的嫡长子,靖国的太子殿下,虞常异。 “竟是太子殿下!!”纪昭亭被回忆吓了一跳,陡然出声。 虞常异正说着话呢,冷不丁被纪昭亭这一嗓子打断,他面上波澜不惊,眯起的眼眸却在表达着不满。 他身边的侍从替他张了嘴:“纪副使,你竟如此不懂礼数,是为大不敬之罪!” 这就开始扣帽子了。 纪昭亭欲启唇争辩,可又怕被多加几个罪名,只好连忙道歉道:“对不起太子殿下,我只是反射弧……反应比较慢,不是故意打断殿下的。” 听到她说自己反应慢,那侍从似是见了鬼一般瞪大了眼睛,仿佛是在说:你看我信吗? 虞常异重新拿了个杯子斟茶,命侍从端给纪昭亭。 他继续道:“曾经有人想要移栽培育,可无一不以失败告终,口味、产量都差了一大截。” 他瞧过来,那双眼晶亮地看着纪昭亭,似是在等待着回应。 纪昭亭抽了抽嘴角,努力去理解了下这个谜语。 手中的茶汤还冒着热烟,那股香味果真馥郁,直往肺腑里钻。 她尴尬地眨了眨眼,心中猜了个七七八八,试探着道:“殿下的意思是,跟着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样的前途?所以是……希望我能跟着殿下您?” 虞常异一愣,旋即失笑道:“纪副使果然心直口快。” 他眉眼间含着摸不透的笑意,定定地扫量着面前人。 纪昭亭可不想随便就站队。玩乙游的时候还得把所有男主的初章节都看了后,再选择把谁当开屏封面呢。 她心里清楚,跟着明主,自然能有光明前程,但这一切都建立于对方是贤明之人的基础上。 总不能因为谁长得最帅就跟着谁吧? 纪昭亭的俏脸上涌出点为难之色,冲着虞常异格外诚恳道:“不好意思啊殿下,我不是随便的人,不干官场站队的事儿。” 闻言,虞常异只是挑了挑眉,笑而不言。 纪昭亭垂首等待着对方的“宣判”,屏息静心之下,她察觉到那石子飞来的右前方有数位人影,他们比刚才靠得更近了,像是一直在监视着露台这边的动静。 她侧目去偷瞄,竟发现那太子殿下也在看向右前方,眼中仍旧带着笑——只不过是阴郁又忌惮的冷笑。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红色的请柬,二指夹住一角,冷不防朝着纪昭亭扔过去。 纪昭亭赶紧接了个满怀。 她低头细细查看,见到封面上写着三个大字:红云宴。 “纪副使,我期待着你在红云宴上的表现。”这话说得格外强硬。 总之,是没办法拒绝第二次了,纪昭亭还是知道分寸的。 她赶紧点点头道:“没问题。” 想来她方才抓住的那朵绛紫色芍药绢花,正是用在红云宴的溱洧赠上的。 两相沉默了会儿,见虞常异不说话,纪昭亭干脆道:“那个,太子殿下,若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虞常异知道现在已经不是说话的时机,他遂挥挥衣袖,示意她走。 可他那双眼睛却一直追随着纪昭亭的背影,看着她放下杯盏、翻出露台、跳下屋檐、走进街道拐角。 见状,侍从有些不解地问道:“殿下,她这般无礼,还说出那番话……您就这么放她走了吗?” 虞常异用指尖捏着杯口轻轻晃动着那杯神泉冷露,轻声哼了哼,冷下脸道:“若是那把匕首飞进露台里,本太子可不会轻易放她走。” 正因为纪昭亭一开始不知道他的身份,他才让亲卫出手,只为逼迫她还手。 还要逼得她向自己动手才行,这样,就是当街行刺太子的死罪,那可是会株连九族的。 对于女子,这种招数他简直百试不爽。 一旦提及什么父母、丈夫、子女、亲戚……她们心中再有怨恨,也会屈身为他办事。 不过虞常异心知肚明,这纪昭亭绝非寻常习武女子可比,意志、实力、家世……她条条都占着顶,难以轻易拿捏。 所以他说出这句话,并非是说给自己的亲卫听的,而是…… 他顿了顿,沉声道:“裴旻,你说是也不是?” 僭越 听到裴旻的名字,那亲卫顿时面露惊异之色。 方才他一心防备着带刀上楼来的纪昭亭去了,完全没留意到裴旻藏身在哪个犄角旮旯里。 他自知失职,不敢多嘴,乖乖地站去一旁。 虞常异话音刚落,右边相近的阁楼后,便显出几个人影来。 为首的,自然是裴旻。 能有资格踏进这一方露台来的,也只有裴旻。 他掠来得极快,只见风起帘动,人已至眼前。 “金吾卫副特进裴旻,见过太子殿下。” 裴旻抱手弯了腰行礼,他是卸了刀才过来的,在这些规矩上,他比纪昭亭要熟悉得多。 所以明白的也多。 虞常异显然不怎么想看到他,漠然问道:“方才你插手,是出于什么原因?” 裴旻低头垂着眼,没有说话。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不会得罪这位太子殿下——尽管他已经无可奈何地得罪多回了。 身为佑圣司金吾卫的副特进,他为圣上办事,圣上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圣上说要监察东宫近日的举动,他自然得照办。 但是没人会喜欢被时刻监视的感觉。 正因为裴旻近日频繁跟着虞常异,导致后者事事觉得掣肘,实在烦心极了。 “是为了帮她?”虞常异饶有兴趣地挑挑眉,语气里却带着刺儿。 “不是。”裴旻当然得否认。尽管他的确是为了帮纪昭亭不掉入太子殿下的小圈套。 当然了,这只是出于道义! 裴旻努力装出诚挚的口气道:“属下是为了殿下的安危才出手的。” 这种假惺惺的话虞常异平日里都快听吐了。 他冷笑几声,道:“裴旻,你僭越了。” 圣上只让他行监察之事,其余的,一概不在他的职责中。 裴旻垂了垂细密鸦睫,并不作无谓的辩解:“属下有罪,请殿下责罚。” “罚你?”虞常异知道他揣着什么心思,“然后好让你在父皇面前告状么?” “本太子知道,你就是为了纪昭亭。不过我很好奇,你们俩不是刚解除婚约么?你这么做,难道是因为余情未了?” “不是。”裴旻仍然否认。 虞常异不置可否。他伸出手,亲卫随即懂事地递出一张崭新的红云宴请帖,其上还附着一朵芍药绢花。 “今年的红云宴,不少人都想看你和纪昭亭重新论武。从前你在萍州来不了,本太子谅解,这次你就好好准备吧。”他将请柬扔到裴旻怀中,心里正默默盘算着什么。 裴旻怔忡,他已经做好了要被太子借机报复一下的准备,难道就是这个? 然后,虞常异用行为告诉了裴旻,当然不是这个。 他眯起眼眸,手腕蓦地一转,那上好的裂冰白釉茶杯如离弦之箭般,直直朝着裴旻的脸颊飞去。 裴旻下意识想侧脸躲开,但很快反应过来不能躲,只得又把脸转了回去。 这茶杯薄而轻,被虞常异捏得出现裂痕后才掷出,在空中瓦解成了几块锋利的碎片。 只听到裴旻忽而闷哼一声,那些碎片划破了他脸颊、颈部的皮肤,寸长的伤疤看起来有些可怖,鲜血缓缓流出,滴落在他洁白的内衬衣领上。 “今天这杯茶,算本太子请你的。”虞常异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这才压低声音说了后半句,“我那二弟特地遣了人给你通风报信,就是为了现在这样的局面,我若不遂了他的意,岂非是不识趣?” 他从袖中摸出一个花纹精巧的小金瓶来,继续道:“裴副特进,今日之事实非我本意,这瓶金创药乃西域贡品,你收下吧,权当歉礼。” 嘴上说着实非本意、歉礼什么的,虞常异心里却舒畅极了,他二弟正好给他递上来了一个泄愤的机会。 虞常异今日来见纪昭亭,的确有想要拉拢对方的意思,但他又不蠢,这纪昭亭身份复杂,岂是几句话就能被说服的? 不过是想要借着红云宴的由头先见见面而已。 同样的,二皇子也有拉拢纪昭亭的打算,尽管还没有找到机会,但也不会就这么让太子如意,所以才找人给裴旻报了太子的秘密动向,让他前去。 裴旻监察东宫那可是奉了圣上之命,太子若是当着他的面儿作出私下拉帮结派的行为,被圣上知晓可就麻烦大了。 太子与二皇子暗中争斗已久,这是朝野里心照不宣的事情。 “太子殿下言重了。”裴旻向后撤了一步,双手合抱作了个揖礼,“不过是些小伤,更何况贡品贵重,属下愧不敢受。” 朝中众人心照不宣的还有一件事:没事别收太子殿下或者二皇子亲自送的东西。 一旦收了,即使本身无意,也会被默认为是暗中站了队,少不了被另一派的党羽们针对。 有时候和心眼多的人打交道就是挺烦的。 虞常异腹诽着,面不改色。他也不强求,将那瓶金创药重新收起来,亦不再多说什么,转身领着亲卫们离开了。 直到听到脚步声消失在耳中,裴旻这才重新直了身,眼神中掠过几丝阴晦。 若不是太子方才刻意挑明,他是真的没察觉到,自己身边跟着的得力属下里竟一直藏着二皇子的人。 那几处伤口火辣辣得疼,他摸出怀里洁白的绢帕去轻轻擦拭,瞬时晕开了一大片血色。 在遥遥看到太子上了后门的马车离开之后,迎阳这才敢飞身过来。 他着急地从怀里掏出外敷的止血药递过去,嘴里颇有些不满:“少爷您没事吧?太子殿下明知道您是圣上身边的人,竟也敢下手……” “慎言。”裴旻不悦地蹙眉,沉声将他打断。 迎阳撇撇嘴,赶紧帮着裴旻上药:“这要是让夫人看到了,又该心疼了。” “不能让我爹娘知道这事。”裴旻暗自思忖片刻,道,“你晚点回府去,就说我公务繁忙,这几日住在佑圣司。顺便取些换洗衣物来,等伤好得差不多了再回去。” 迎阳道:“是,少爷。” 自从收到了红云宴的请柬后,天气愈发暖和起来,纪昭亭正烦恼着一个新问题。 她好久没敷面膜,感觉脸都毛毛躁躁的了。 尽管一直用着玫瑰露滋润,但还是不够。 恰好今日没事,她一大早就去了纪戎所在的东北苑,在对方的小药房□□同密谋,想要做个简易版的面膜出来。 今日纪郁川不在,他被派去邻近的泉和县出公差,要耽搁好几天,不然纪昭亭非得拉上他来一起试面膏不可。 补水、保湿、滋养……听完纪昭亭的大概叙述,纪戎已了然,他翻看各种药理书时看到过类似的药方,制作而成的药膏涂摸在脸上静置后洗掉,就会有类似的效果。 杏仁、滑石、龙脑……纪戎正照着书上的方子抓药,准备一起碾碎成粉末状。 这时,门外的侍女忽地跑进来通传道:“二少爷,梅家的少爷来找您了!” 侍女话音未落,一阵爽朗放纵的笑声便响了起来,真可谓是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纪戎,你在干嘛呢?”那爽朗的少年接着道。 紧接着,门外就跨近来了一位身穿玄色金绣锦袍的少年,身上挂金佩翠,面白似玉,墨眉似剑,一见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那少年大大咧咧地闯进来后,正好与抬头的纪昭亭的目光撞在一起,登时就愣住了,半条腿还滞在空中。 纪戎拿着碾子磨药,发笑道:“姐姐,他是我的好友,梅酉乾。” “小梅,这是我姐姐。” 梅酉乾很快就反应过来,换上一副乖巧笑脸道:“这位肯定就是昭亭姐姐吧?姐姐叫我小梅就好了。” 纪昭亭也朝他笑着点头:“你好呀小梅。” 纪昭亭之前就听纪戎提起过他,那个皇商梅家的小少爷,府里虽有万贯家财,可他爹仍时刻提醒着自己儿子要节省,总是舍不得多给点零花钱。 “你们在干嘛呢?”梅酉乾好奇地凑过来。 “研究美容面膏。”纪戎道。 梅酉乾干脆地坐了下来,陪着一同研究。 在原药方之上,纪戎又加了几味药进去,增加了清热、润燥和祛黯的效用。 碾成粉末,冲调些许清水便会成为膏状。 梅酉乾也被拉着一起试面膏。 三人躺在苑中背阴处的躺椅上,舒服地享受着面膏。 于是乎,脸上敷了白膏的三人又唠起嗑来。 梅酉乾眼珠子一转,忽地心生一计道:“小戎,你这面膏要是有用的话,咱可以量产了拿出去卖呀!” “刚好昭亭姐要去红云宴,到时敷了这面膏,冰肌玉容,正好帮咱扬名啊!” 纪戎一听竟也来劲了,他和梅酉乾偷偷鼓捣过许多小生意,就为多赚点零花钱。 他看向纪昭亭道:“姐,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京中少有人卖这种面膏,正是个机会。” 说要赚外快,这不就来了机会? 纪昭亭遂点点头道:“那便这么办。” 梅酉乾喜笑颜开,意识到脸上敷着面膏,又赶紧收敛了笑意道:“这几天我去瞧瞧摊位,然后算算本钱什么的,再写契书标明合伙的投金。” 他继续道:“放心姐姐,我和纪戎不会赚风险太大的钱,都只搞些小本生意。” 别看 “没问题,届时我若不在府中,找越桃取钱便可。”纪昭亭答应得很爽快,纪戎自然也没有意见。 说完赚外快的事儿,梅酉乾撑起上半身,对着纪戎道:“小戎,你可知前几天把昭亭姐姐请到梅时歇露台上去的那位是谁?” 梅时歇正是他们梅家的产业。 纪戎自然知道:“太子殿下。” 他都听姐姐讲了。 梅酉乾紧接着又说:“那你可知昭亭姐姐走后,谁出现了?” “谁呀?”竟是纪昭亭好奇地开了口询问。 梅酉乾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压低声音:“是明恩镇国公的小儿子裴旻裴大人!” 纪昭亭蹙眉,裴旻? 他说道:“昭亭姐姐前脚刚走,裴大人就上了露台来。” “那裴副特进怎么会刚好就在附近的?”纪戎追问道。 “你说说你,还是干情报的,消息不灵通了吧?”梅酉乾伸手去敲敲纪戎的脑瓜子,得意道,“还得是我打听得仔细,圣上啊,最近派裴大人暗中监察东宫呢,可不得时时跟着。” 听到这儿,纪昭亭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想。 “我跟你们讲啊,裴大人上了露台之后,太子殿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说被裴大人坏了事什么的,用茶杯砸到裴大人的脸上,那血淋淋的伤口吓人得很!” “他受伤了?”纪昭亭一愣,想来那天用石子打掉匕首的根本不是什么暗卫,而是在暗处的裴旻。 梅酉乾没想到纪昭亭会这么问,在他和纪戎的聊天里,这俩人不算仇敌也是对手,哪会这般关心。 “啊,对对,他受伤了,在这儿,都是被茶杯碎片划破的。”梅酉乾结巴着,伸手在脸上、脖子上比划伤口的位置。 他那日就在茶楼里,看得真真切切的。 这由不得纪昭亭不多想,她深知,若自己将匕首扔进露台,行刺的罪名是板上钉钉的。 难道太子殿下是因为裴旻暗中帮了自己,没有达到目的,才冲着裴旻发了脾气? 可太子殿下就不怕裴旻顶着一脸伤口向圣上告状吗? ……不,那太子殿下又不是什么蠢人,肯定是有脱身之道,才敢出手,而且依着裴旻的性子,也断不会拿这事去告状。 他估计也就会躲起来等伤好了,再当作无事发生,就揭过去了。 这么想着,纪昭亭心里还有些过意不去,虽然这么说有些自作多情了……但裴旻受伤,也有为她解围的缘由。 纪昭亭“腾”地从躺椅上坐起来,道:“越桃,走,咱们去把脸洗了,我要出门一趟。” 看着纪昭亭离开的背影,梅酉乾不解道:“昭亭姐姐怎么那么着急就走了……不会要去见裴大人吧?” “我姐的事你少管。”纪戎玩笑着瞪他一眼,也起身洗脸去了。 纪昭亭没让越桃跟着,骑上马便往佑圣司的方向而去。 是时,裴旻刚从宫里头见了圣上回来,所幸圣上忙着和一众言官商讨要事,没注意他的伤,裴旻匆匆递上监察的录记就走了。 迎阳帮他脱着面圣的官服,回时沾了泥水,正准备送去浣洗。 裴旻衣服刚脱到一半,他就从公事房屏风后的镜子里瞧见,窗户口倒挂出来一张模糊的脸,束拢起的青丝也倒垂下来。 对方轻声喊道:“裴副特进。” 裴旻似见了鬼般地转过身去,连迎阳也呆住了,衣裳都差点失手掉在地上。 裴旻只穿着白色的中衣,领口微敞开,将他颈部结痂了的伤疤全都露了出来。 而他右脸颊上的疤痕好得快些,已经开始长新肉了。 “……你、你!”裴旻眼见着是羞臊了,一时说不出话来,赶紧从迎阳手中抢过衣服,胡乱遮挡在身前。 “纪副使,您怎么偷偷跑来了?”还是迎阳冷静些,他立刻猜到纪昭亭是偷偷翻进佑圣司来的,不想惊动任何人,以免抓了把柄,“快请进!” 迎阳连忙上前去帮着纪昭亭从窗户跳进来,还特意看了看窗外,确保四处无人,这才放心关了窗。 纪昭亭指了指窗外,同裴旻解释道:“放心,裴副特进,我来的时候没让人注意到,不会有人拿这个做文章。” 迎阳道:“那个,属下去外头候着了。” 他说罢就退了出去。 裴旻显然还没想通纪昭亭为何会突然造访,赶忙背过身去把外衣套上,低声问道:“纪副使有何要事?还得偷偷摸摸前来。” “你脸上的伤……”她缓缓说着,歪头凑过去看他的伤口。 察觉到她的动作,裴旻系腰带的手一滞,抬头侧目瞧过去,正对上纪昭亭那如水的双眼。 凑得近了,那几条伤疤更为显眼,莫名得让纪昭亭内心发怵。 “是不是特别疼。”纪昭亭下意识喃喃。 裴旻遂抬手去捂住疤痕,微微侧了身,正对着纪昭亭道:“别看,这不好看。” “这个,你拿着,早晚各涂一次,好得快些,也不会留疤。”纪昭亭从怀中摸出来两个小巧的青绿花鸟纹瓷盒,递到裴旻手里。 那是纪淳华从陕南带回来的上好祛痕胶,疗效极佳,拿了好些给纪昭亭。 低头瞧了瞧手里的瓷盒,又抬眼瞧了瞧纪昭亭,裴旻有些受宠若惊,他心里刚升起一点旖旎的胡思乱想,马上又被自己的理智给打断了。 纪昭亭分明是得知了那日露台上太子殿下和他相见之事,也明白了那枚石子是他的手笔。 这分明是在向他表达感谢。 不知为何,想通之后,裴旻反而觉得有些莫名的失落——他说不准是何缘由,只是觉得自己在见到纪昭亭的那瞬间,心中竟抱有异样的期待,转眼即逝了。 裴旻声音干涩地开口道:“若你只想要表达谢意,就不必了……那都是我的职责所在。” “我懂我懂。”纪昭亭冲他弯眸笑了笑。 官场之事不能说得太明白,她还是知道的,大家心里清楚就行了,主打的就是一个默契感。 纪昭亭想起来什么,又道:“裴副特进,希望你再帮我个忙。” 裴旻抿着唇,问她:“何事?” 纪昭亭鼓起半边腮帮,模样看起来可爱极了,她似是格外不好意思,伸手挠了挠脸颊的软肉,一字一顿地道:“红云宴上,可不可以别找我论武啊?” 这个“忙”实在是出乎裴旻的意料,他微微愣神,想不清楚纪昭亭拒绝论武的原因。 “你怕什么?”裴旻冷不丁开口,“怕我接受不了再次输给你?怕我再次沦为你的手下败将后对你更怨恨?纪副使,我不希望你是同情我才说这话。” 他说着,下颌紧了紧,声音也愈发冷硬。 纪昭亭就知道他会这么说。 她摆摆手道:“当然不是。” 裴旻眼神冷淡地追问:“那是因为什么?” 纪昭亭盯着他,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我要说是因为怕现在的自己打不过你而惹了大笑话、让原主及将军府都变成阊都笑柄,你会信吗?你怕不是只会觉得我找了个新由头羞辱你。 无奈,纪昭亭只好瞎编了个理由道:“是因为……我舍不得和你打。” “你、你说什么?”裴旻没想到纪昭亭会说出这种话,他眼睛睁得老大,差点咬了舌头,“舍不得……什么?” “舍不得和你打啊。”纪昭亭硬着头皮又重复了一次,“我们俩现在也算关系缓和了吧?何必要再因论武而伤了和气。” “不管是我受了伤,还是你因此受了伤,我都会难过。”她迈步逼近,水波盈盈的眼眸里盛满了诚挚与期待的神色,抬首看向裴旻,“裴副特进呢,你不会觉得难过吗?” “我……”裴旻说不出话来。 两人间的距离近得呼吸可闻,他本想否认,可四目相对时,又莫名心虚,否定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窗外传来几声鸟雀的叫声,打破刹那的沉静。 “我会考虑的。”裴旻先移开了目光看向别处,偌大的铜镜里照出他和纪昭亭的身影。 纪昭亭也不逼迫,只要回答不是拒绝,她就很满意了。 她笑着道:“没事,你慢慢考虑!祛痕胶你记得擦,我还有事儿就先走了啊!” 说完,便又翻窗爬上屋檐,偷摸离开了。 以纪昭亭现在的轻功,七阶以上的高手若不仔细感知的话,都很难发现她。 待她离开了,迎阳才重新进了房中,憋着笑八卦自家少爷道:“少爷,纪副使可真关心您。” 裴旻拧着眉乜他一眼:“你又知道了?” 迎阳低下头,帮裴旻重新脱官服,他偷偷努了努嘴道:“属下可是有眼睛的,都看在眼中呢!” 裴旻冷哼道:“好,那你说,是谁告诉她我受伤之事的?” 关于受伤这事,裴旻给身边的下属们可是下了封口令,而且太子和二皇子那边肯定不会去宣扬。 这事连镇国公府的人都不知道,将军府的人怎么就知道了? 迎阳也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他连忙正色:“属下这就去查。” 而后就抱着换下的官服快步退了出去。 裴旻换了身衣裳,又抬眼看向半开的窗户。 良久,他叹了口气,像是在无声的对峙中认输了般,自言自语道:“我……会难过。” 二皇子 红云宴如期而至。 历来的红云宴都办在皇宫以东的皇家园林之一:晚夜池。 其中栽种着数百株不同种类的海棠树,花开时犹如红焰,水中倒影亦连绵如云。 贵女郎君们的马车都得停在外头,越桃和李叔瞧准了一处阴凉地,连忙将马车赶过去。 越桃掀开帘子,喊了声眯着眼打瞌睡的纪昭亭道:“娘子,到地方了。” 纪昭亭揉揉惺忪的睡眼,连忙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清醒些。 她应了纪戎和梅酉乾的请求,专门弄了身特别的装扮,好让他们到时候借着由头去兜售那茉莉玉容膏。 纪戎特意在面膏里面加了独门自制的茉莉香,纪昭亭明白,这就像是某种防伪标识。 她不仅身上茉莉香浓郁,还自己动手梳了个高颅顶双马尾麻花辫,蓬松的辫子搭在她胸前,头上还佩着小巧的珠花与细长的白绸带,漂亮极了。 因为怕热,纪昭亭挑了身轻薄的衣裳,水绿为底、瓷白间色的对襟直袖衫与齐腰十六破裙,绣着精巧的缠枝蔓草纹。 她在马车前挂好刀,领着越桃往园林门口去。 几个侍卫打扮的人在门口查验请柬,只不过,待验到纪昭亭时,那侍卫陡然拔高了声音通传道:“镇南将军府,纪昭亭——纪副使,您请进!” 这一嗓子下来,在场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她身上。 “你吼这么大声干嘛……”纪昭亭咬牙切齿。 这太子殿下也忒小气了,非要用这种方式来报仇吗? 她一心想着低调避战,还专门挑门口没什么人了才上前去。 现在好了,直接被迫变成全场焦点。 侍卫一脸无辜,作了个“请”的手势。 纪昭亭撇撇嘴,牵着越桃大步往里走去。 她来得不算早,园中已聚了许多人,赏花的赏花、叙旧的叙旧。 这些人中不乏习武之人,他们身上都带着武器。 这是红云宴的独特规矩,为了方便论武。 来之前,她也专门去了解了下宴会的流程,到了先得吃顿饭,然后才是各种活动。 越桃被枝头的片片红云所吸引,赞叹道:“娘子快看,好漂亮啊!” 纪昭亭看过去,目光却穿过花枝,在人群中扫量起来。 “娘子在找谁?”越桃凑过来问着,“我帮您一块儿找。” 纪昭亭倒是不掩饰,道:“找裴旻呢,有事儿和他说。” 这家伙到现在都没递个答复来。 自己和裴旻也算是同时小小地得罪了太子,太子估计正期望着看到他们俩打起来呢。 就算别人要找她论武,她都有各种理由借口可以避开,唯独裴旻,她有些犯难。 她和裴旻虽不算熟识,但好歹也互相了解一些,她若是对着裴旻撒谎,估计分分钟就被识破了。 越桃听了,捂着嘴偷偷笑了笑,道:“那我帮娘子一起找!” 两人便在海棠树间穿来穿去,忽地,纪昭亭顿了脚步,她觉察到一点不同寻常的气息, 那是某种窥伺的目光,并没有什么敌意,但在暗处紧紧跟随着她的身影。 纪昭亭正欲向越桃说些什么,就听身后响起一声温和的笑,青年的身形笔挺,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纪副使。”那青年唤道。 纪昭亭心里“咯噔”一下,蓦地回过身去。 是杨仟。 “杨……杨承议。”大庭广众之下,她便称呼得正式了些。 “纪副使在找什么?我帮你一起找。”杨仟白衣翩翩,笑容粲然,看起来热切极了。 纪昭亭摆摆手道:“没什么,我只是随便看看。” 她断不会跟杨仟提裴旻,尽管她隐隐觉得两人之间肯定有什么旧事。 杨仟乐呵地跟在纪昭亭身边,道:“能和纪副使一同赏海棠,是杨某的荣幸。” “不敢当、不敢当。”纪昭亭显然拘谨起来,在花树间漫无目的地走动着。 杨仟则紧紧跟着。 远处的假山亭之上,一位看起来与纪昭亭年级相仿的朱衣少年正趴在红木栏杆之上,高大的树木遮住他那端正的面容,却挡不住他那双细长眼中的视线。 看着远处渐行渐远的纪昭亭和杨仟,少年撇了撇嘴,拧起眉瞧向身旁给他扇风的贴身侍卫,不解地道:“那纪昭亭不是和小裴刚解除婚约吗?” 侍卫道:“是的。” “不会是因为这个杨仟吧?”他满脸不可思议。 “这倒不是,”侍卫显然也了解到不少“内幕”,“不过,之前纪副使和杨承议相过亲见过面,但纪副使好像没太瞧上。” “没瞧上多正常,”少年不屑一顾,“小裴比这杨仟好了不知多少倍,她都坚持退婚,何况一个小小的承议郎。” “纪昭亭她分明是想找个宗室子弟成亲。” 话里话外,竟像是在为裴旻鸣不平。 可惜纪昭亭听不到这番话,否则肯定会直呼离大谱。 侍卫若有所思地挥动着手中的折扇,似是想到了什么,道:“殿下,那您觉得今日裴副特进会和纪副使再次论武么?” 少年正是靖国的二皇子殿下,虞明遥。 虞明遥皱了皱鼻子,一本正经地摇头道:“估计小裴他舍不得。你没听说么?他和纪昭亭退婚之后,伤心极了,连家都不回,住在佑圣司里没日没夜地忙公务,分明就是想让自己麻木。” 闻言,侍卫恍然大悟,叹道:“没想到裴副特进竟如此用情至深,属下实在佩服。” 而不明不白被安了个“情圣”头衔的裴旻本人,忽然打了个喷嚏。 正所谓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虞明遥岂能不知裴旻为何要住在佑圣司里?那天他的人把露台上发生的事全都一五一十禀给他了。 他转过脸去,神色间涌过一丝狡黠。 可惜你是父皇那边安排过来的人,我当然得用这套说辞了……苏叶啊苏叶,你怎么还没办完事回来啊,真不想带着这家伙出门。 苏叶便是他的心腹亲卫,前天替他外出去萍州办事去了。 虞明遥腹诽着,继而又流露出思索的神情。 他心里琢磨着:皇兄一心想让他们俩再次论武,不管谁输谁赢,那场面都绝不好看,根本不利于日后拉拢……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不多时,裴旻姗姗来迟。 纪昭亭一眼就瞧见在人群中的他,裴旻实在是出挑,丰神俊朗身形英挺,一身蓝灰暗花水纹织锦翻领袍,更衬出他少年意气。 脸颊、颈部的伤口依然大好,看不出什么痕迹了。 裴旻目光一转,也看到了纪昭亭,而后便神色一滞。 他看到了站在纪昭亭身旁的杨仟。 杨仟遥遥地冲他抬抬下巴,似是挑衅。 迎阳站在裴旻身侧,也不禁嘟囔道:“那位杨承议不会打定主意要黏上少夫......纪副使了吧?” 裴旻不知怎的,他见到杨仟离纪昭亭越近,心里就越烦躁,好似有几百只蚂蚁在噬咬着。 杨仟这家伙真是死性不改! 这股无名气让他完全没法摆出什么好脸。 “......”裴旻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忽地一声高喝,引来了所有人的注目:“小裴!” 众人举目看去,就见那假山亭台之上,走下来一位仪表堂堂的朱衣少年。 正是虞明遥。 二皇子明面上想要亲近拉拢裴旻,已经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了。 一个麻烦还没解决,另一个麻烦又来了。 裴旻心里更不爽快了。 但他只能挤出些勉强的笑意,道:“裴旻见过二皇子殿下。” “哎呀小裴,都说了,我们之间不用这么客气。”和太子殿下的杀伐果断不同,虞明遥对外总是保持着怀柔之策。 裴旻皮笑肉不笑,淡淡回应道:“殿下说笑了,规矩还是得守的。” 虞明遥到在裴旻面前,余光中就瞧见不远处的纪昭亭,他压低声音宽慰道:“小裴,别难过了,待会儿本皇子给你介绍更好的名门贵女。” 裴旻后知后觉自己的神色太明显了,赶紧收着些。 “不必劳烦二皇子殿下了,姻缘之事讲究缘分。”裴旻可不敢接受这番别有用心的好意。 虞明遥邀请道:“小裴,到了开宴的时间了,咱们过去吧?” 二皇子有命,他自然得从:“遵二皇子之命。” 露天的庭院里摆了几排老长的桌椅,正中是太子的座位。 离太子最近的,自然就是二皇子。 裴旻和纪昭亭的位置离得不远,只不过男女都是相对而坐,在纪昭亭身侧分别是两位郡主与县主。 对于她的重视性可见一斑。 越桃随侍身侧,纪昭亭早早地入了宴,就是不想再和杨仟东拉西扯些废话。 座下不乏皇亲国戚和要臣之子女,年纪合适的郎君娘子们手上都拿着芍药绢花,纪昭亭有,裴旻也有。 今日,虞常异着了身姜黄色缂丝彩云蟒袍,发髻上佩着白玉冠,浓眉圆眼面色严肃,浑身上下往外散发出威严感。 在数不胜数的目光中,他缓缓落了座,宴席随即在一阵悦耳的乐声中开始。 纪昭亭非常认真又偷偷摸摸地把附近每个人的脸都看了看,脑海里只回想起来那么几个人,大部分还都是郡主、县主、世子什么的,涌上来的回忆里也只是和她们共处在同一场景中,并没有太深的交集。 哦还有一位,那位看起来像个阳光开朗大男孩的二皇子。 为您提供大神 真知棒波纹疾走 的《而今识尽愁滋味》最快更新 二皇子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情种 原主和二皇子不能说是形同路人,只能说是针锋相对。 在两人还是几岁的孩童时,就莫名互相看不顺眼,但碍于见面的场景里有大人们在场,也只是暗暗较劲,甚至连国宴上都要暗中比一比睡吃得多些……当然,大人们都没有发觉。 纪昭亭沉吟着分析了会儿,大抵是因为这位二皇子太擅长用脸上的表情膈应人。 他神情的丰富度,堪比拿奖的影帝们。 而原主幼时的性子偏偏是最看不得他这种刻意拿腔作调的。 她正出神着,一盘盘菜肴已经被传菜的侍女们端了上来。 金乳酥、槐叶冷淘、冷蟾儿羹、葱醋鸡、八仙盘……从前只在书中、电视里才能听到的宫宴菜,此刻全摆在纪昭亭的面前。 这谁能忍得住? 她低着头可劲儿吃,不愧是宫里头的厨师,每一样菜都是一等一的好吃。 美食向来都是纪昭亭的解压方式,吃得舒服了她也就开心了,将什么论不论战全然抛诸脑后。 虞常异和虞明遥都暗暗向她投来过目光,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她的吃相太正常了——她身边的女子们,都顾忌着“溱洧赠”,就算本就斯文了,也比平日更多出三分优雅来,菜也小口地吃,还不会多吃。 纪昭亭理解她们,但也不会憋屈自己。 越桃也感知到投来的视线们,忙俯下身为她斟酒道:“娘子,他们……” “无妨。”纪昭亭完全不想去理会。 吃完饭后还有得她烦恼的。 只不过,她没想到关于论武一事,提起的人既不是虞常异,也不是那位等着看戏的二皇子殿下,而是坐在角落里,腰间佩着一把剑的年轻武者。 对方看起来很有礼貌,等到论诗、斗棋的人互相组上了局,他才站起了身。 纪昭亭离他的位置尚有些距离,她眯起眼,对方长得尚算周正,黝黑的皮肤,魁梧的身材,看起来顶两个纪昭亭了。 对方声如洪钟,朝着纪昭亭抱拳道:“我乃照山派大弟子池林,不知纪昭亭纪娘子能否赏脸,和我上台比试一番?” 他一开口,底下不少武者都在低声附和,也说想要和纪昭亭论武。 看来这照山派颇有来头,纪昭亭想着,也向对方行礼,遥遥道:“抱歉啊大哥,今日的论武我不参与。” 闻言,座上的虞常异反而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地等着她接下来的借口。 当然得要借口。眼见着那些武者的不满声越发地大起来,纪昭亭晃了晃手中的绢花,笑道:“我是来参与相亲的,打打杀杀的话,我怕把人给吓跑了。” 不知谁拔高音调喊了声:“那裴旻裴公子呢?当初你们俩立下这九年之约,不就是要堂堂正正再打一场,好让裴公子一雪前耻吗?!” 这话里不止有拉踩,还有甩锅和造谣。 根本没有什么九年之约好吗?! 这就是带节奏的水军吗? 纪昭亭脸色一滞,几乎求救般地看向对面的裴旻,她实在不想打架,更不想和裴旻对上。 看着那近乎恳请的眼神,裴旻喉结动了动,避开了纪昭亭的目光,起身道:“......我也不比。” 裴旻和纪昭亭都知道,红云宴没有强制论武的规矩,想接受就接受,想拒绝就拒绝,全凭一念。 裴旻的答案几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毕竟他刚从萍洲回来的那会儿,几乎天天把一雪前耻挂在嘴边上。 若真要向裴旻问一个答案,他可能会很为难地老实回答道:“因为会难过。” 大抵是因为那两盒祛痕胶,让他觉得,和纪昭亭做朋友也是不错的选择。 裴旻说完又坐了回去。 大家讨论的声音小了些,纪昭亭正心里暗叹竟然这么容易,她也想要坐下,那池林却突然道:“不论武也没关系,我欣赏纪娘子,还请将这朵绢花收下。” 池林从怀里掏出芍药绢花,指掌往花心上一扫,分明是放了什么东西进去。 纪昭亭眸光一凝,那朵绢花被池林注入了真气,在空中急急旋转着朝她的方向飞来。 她只来得及侧目,花心间一点寒芒闪过,数根银针霎时喷吐而出。 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狭窄的座位间距让她没法拔刀,她遂捏着银制的筷子迎上去,将银针尽数向下打乱,免得伤到旁人。 继而手腕一转,稳稳夹住了绢花,得以看清那花心间的小玩意儿,是一个精铁制成的小巧的莲花型暗器。 “此等欣赏我可担不起,池少侠还是收回吧。”纪昭亭勾唇笑得冷冷的,松了筷子任绢花下落,抬脚将快要掉在地上的芍药绢花踢到池林面前。 池林没有去捡,右手背在身后,似比划了些什么。 各处顿时站起来了不少人,用着统一的话术喊道:“我们也欣赏纪娘子,请收下绢花!” 纪昭亭:“......” 是不是有猫饼啊啊啊啊啊啊!! 虞常异完全不加阻止,正撑着面颊看得津津有味的,丝毫不顾忌纪昭亭身边的千金贵女们。 他知道,纪昭亭会顾忌的。 “越桃!”果然,纪昭亭开口了。 那十几名说要给她送绢花的人都在往花心里塞着什么东西,越桃心领神会,将短刀扔向纪昭亭,同时将离得近的两名娘子们搂着往后撤远些。 拔刀出鞘的那一刹,十几名青年都颇为默契地一一扔出了手中的绢花,乍看去,竟连成一道圆润的弧线。 纪昭亭前踏半步,正握刀柄向前挥劈。 那些花心里藏着的暗器千奇百怪,小针小箭小尖刀,全是到了她近前才从藏暗器的器具里she出来,实在是凶险。 她就这么腾挪转手,用短刀打落了一堆暗器,眼见着最后一朵绢花也紧随着飞来。 纪昭亭耳朵微动,听到机关的“咔哒”声,霎时,那器具呈花瓣型打开,细密的小针霎时如骤降的暴雨般迎面飞来,她心中一惊,这数量实在太多了。 纪昭亭不得不边接边往后退些,手中动作快得几乎出了虚影,直到一刀砍断那枚绢花及器具时,她才稳住身影,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息。 岂料这并不是结束,那筒状的器具身被砍断后,竟蓦地炸开一团烟雾,纪昭亭忙捂着嘴要躲开,那烟雾中响起急切的“咻咻”声,俨然是还有暗器。 一枚袖珍的箭矢藏在器具中,锋利的尖端在小团的白雾中隐匿身形,直朝着纪昭亭的右眼而去。 太毒辣的手段! 纪昭亭条件反射性眯起右眼,循声抬刀去挡。 只不过,有一道灰黑色的流光比她更快,只听“叮啷”一声,那箭矢应声落地。 这飞石如电的手法,实在是太熟悉了。 纪昭亭转头往裴旻的方向看去,却发现他已走到了近前。 裴旻偏偏脸,示意纪昭亭往后站些。 “照山派、秦门、申义宗、落花派......”他可将那些人都瞧得仔仔细细的,“对女子使出这种卑劣手段,还算什么正道宗门?” 裴旻眼神微寒,神色也冷极了,他缓慢地扫过那十几位武者,抬手把住腰侧刀柄往外出鞘半寸,杀意渐渐溢出。 只听他沉声道:“纪副使不想打,那么谁也不能逼迫她,若你们实在想要过上几招,裴旻乐意奉陪,死生不论。” 此话一出,全场倒是安静了。 他们不了解纪昭亭,难道还不了解裴旻吗? 在萍州,柳之程并没有让他闭门不出地潜心苦修,在大大小小的江湖武会上都有裴旻的身影。 那双刀被他使得出神入化,赢了不知多少人,谁见了不叹一声少年英才。 池林可不会去碰这硬茬,更何况,拿钱办事而已,撑这面子何必呢,到头来受伤了可就不美了。 虞明遥正同他身旁的侍卫讲悄悄话,他不由啧声道:“小裴还真是难得一见的情种呢,挺身救美人,必成一段佳话啊!” 那侍卫弯着腰低声道:“殿下的意思是?” “当然是要帮帮他们喽。”虞明遥随即也压低声音,在侍卫耳侧说了些什么,那侍卫得了令便离开了。 见那些人不再说话,裴旻也收了刀,他侧身和纪昭亭交换了下眼神,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纪昭亭心里就一个想法:裴旻这话说得也太帅了! 当然,那飞石的功夫也帅得没边! 纪昭亭乜眼瞧向虞常异,后者正用某种满意极了的眼神也看着她。 这些皇室的人是不是个个都这么怪异? 她腹诽着,回了位置去。 而后对诗的对诗、斗棋的斗棋、切磋的切磋。 纪昭亭倒是饶有兴趣地把全场比武都给看了下来,那池林当真是有几分真本事在身上的。 是时,一个伺候的人突然慌慌张张地跑来向虞常异禀报,说是后园子里死了人,正是二皇子殿下今日带来的贴身侍卫,广丹。 裴旻脸色一凛,连忙去了那后园。 虽然宫里的侍卫出了事归佑圣司管,但纪昭亭毕竟是巡察处的副指挥使,哪怕是要做面子,都得过去查看一眼。 为您提供大神 真知棒波纹疾走 的《而今识尽愁滋味》最快更新 情种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事发 纪昭亭赶到后园时,裴旻正蹲在那死者身侧察看。 那是在条较为偏僻的石板路上,两侧草木丛生。 虞常异和虞明遥也各站一侧。 “见过太子殿下、二皇子殿下。”纪昭亭俯身行了礼,将目光落在那具面朝地的尸体上。 现场没有血迹,也没有打斗的痕迹。 纪昭亭心里知道,这宫里的侍卫就算身手不算绝顶,那也是非常出众的,能在无声无息间杀人,对方的功夫可谓高深。 “在这里。”裴旻挑开广丹遮盖住后颈的散乱头发,一个不起眼的血洞显露出来。 那血洞不过针眼大小,红色的痕迹间带着奇异的黄白色,并没有血迹流出,伤口处反而是一片水液。 “带剧毒的冰针。”裴旻拧起眉,“融化了。” 而且还有一股他绝对没法忘记的香气,淡淡的,但经久不散。 马郁兰香。 纪昭亭一听这犯罪手法,莫名想起死神小学生里的一集。 她正砸着嘴感叹,又听裴旻道:“伤口呈黄白色,这是白羽毒女的独门毒药所凝成的冰针,长哀吟,中针后会内力立刻陷入麻痹间,若半个时辰内没有解药就会立刻毙命。” 说完,他们仨的目光竟齐刷刷地看向了纪昭亭。 纪昭亭:“……” 纪昭亭有些不自在地眨眨眼:“……怎么了?” 虞常异有些好笑地扫量着她,好似在试探:“纪副使,你忘了?” 这话说得实在没头没尾,纪昭亭不敢贸然接。 没想到那位二皇子殿下竟罕见地同太子一起施压道:“关于你师父的事情,竟也会忘呢?” 面上不动声色,但纪昭亭心里却多少慌了下。 她现在的脑子里根本没有关于师父本人的任何记忆,更遑论记得那个什么白羽毒女? 沉默间,裴旻竟替她解了围:“毕竟是段白宗师的私事,身为徒弟,不可轻易置喙。” 他站起身来,鸦羽般的眼睫抬了抬,看向强装镇定的纪昭亭,那双暗色的眼眸间掠过些思量,很快又不见。 “两位殿下,”不等纪昭亭说什么,裴旻接着沉声道,“白羽毒女早年间同段白宗师断绝来往后,便在江湖上放过话,她迟早要报复回来。” 短短几句,纪昭亭已大概明了过来,她眯了那双含着水波的美目向裴旻投去感激的目光,连忙接茬搭腔道:“如今我师父游历,她的报复自然要从我身上开始。” 虞明遥冷笑道:“她要报复你,又对我的侍卫下手做什么?” “我想,来的不是她本人,可能是徒弟之类的。”在步入后园时,纪昭亭便注意到了,那棵角落里的黄桷树干上,也有一个溢出黄白色水液的针洞。 “若她自己来了,断不会有一次不中、再发二次的道理,而且也会直接朝我下手。”她指了指那树干上的洞,又指了指自己。 纪昭亭凝了神色:“这就表示,对方的武功并不及我,所以要拿旁人下手,以表其志。” “至于二皇子殿下您的侍卫……大概是刚好路过此处,对方见来人是宫里的打扮,便下手了。” 她这番分析不无道理,此处脚印杂乱,贵人们自然不会来这角落,但传菜的侍者们却需途径这里去厨房。 对方无声无息潜入,不敢去武者聚集的前园,便猫在这儿碰运气,然后遇到了广丹。 裴旻忽地道:“不知二皇子殿下方便告知广丹侍卫来这儿是为何事吗?” 虞明遥面上涌起某种复杂的表情,让人猜不准他到底是故意还是无意。 他耸了耸肩,只道:“我只是让他去给杨仟茶里下点泻药,免得他一直缠着你的心……啊,前未婚妻。” 这话倒是把太子给听笑了:“我倒不曾知晓,二弟竟还爱做媒人,我当你只对棒打鸳鸯感兴趣呢。” 虞明遥皮笑肉不笑,没搭理。 依言,裴旻往广丹身上各处摸了摸,果然搜到了一小包泻药。 “纪副使,对方果然是冲你来的。”虞明遥乜过来,斜挑着细长眼尾,语气咄咄逼人得紧,“这事儿你可脱不了干系。” 纪昭亭有些无语,她道:“此事该归佑圣司管,若有需要,我会从旁协助。” “……”虞明遥冷笑着勾了勾唇,不再说话。 直到迎阳带着人过来把尸体抬走,纪昭亭跟着裴旻离开了晚夜池,两位殿下才卸下了在外人面前的平和。 虞常异抖了抖袖子,像是懒得用正眼去瞧自己这位二弟:“好一招借刀杀人,怎么,脑子坏了上赶着送把柄给我?” 闻言,虞明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撇着嘴大步流星地离开,边走边道:“彼此彼此,你这次的刀真是太钝了!” 纪昭亭和裴旻在岔路口分别,那广丹是宫里的侍卫,家中又是重臣,他的死绝非小事,裴旻急着赶去宫里向圣上禀报,骑着马便走了。 放下马车的帘子,越桃见自家娘子面色凝重,便问:“娘子在烦心什么?” 纪昭亭靠在迎枕上,总觉得这事儿怪异。 但她又说不出具体怪异在哪儿,只道:“只是感叹这事儿估计不好办,咱们先回府去。” 纪戎和纪郁川都在上值,前些日子她专门找纪戎要了些书卷,类似?江湖人士图鉴?、?江湖英雄排行榜?这类的有很多,她还没挨个看完。 进了房中,纪昭亭便赶忙到了书架前翻找起来。 屋内有些昏暗,越桃赶紧将各处的帘子都撩起来,借着亮堂的天光,纪昭亭翻出来了那本?江湖恩怨情仇录?。 她蹲在书架前,挥挥手示意越桃不必管她。 越桃便退到门外去候着了。 纪昭亭翻了数页,终于看到了她想看的东西:白羽毒女与狂风照夜不得不说的往事。 白羽毒女本命叫祝小毓,师从擅长使用苗疆蛊毒的行赤宫,在驱蛊制毒方面是行家里手,她赖以成名的毒便是长哀吟。 在十六年前,祝小毓与段白在某场江湖盟会中相遇,两人一见钟情,相伴游玩数月,最后却极不愉快地分道扬镳。 有知情人透露是祝小毓用毒狠辣从不给人留活路,屡劝不改后,段白便离开了她。 当然,也有祝小毓方的知情人透露说是段白拈花惹草,外头养的小情人前来挑衅,被祝小毓毒死后,段白便和她翻了脸。 总之两人现在是存在情仇的,段白从前一直未收弟子,就是因为祝小毓发了话,要将他身边人赶尽杀绝。 段白的兄长乃是皇家宗师,祝小毓自然打不过,便将他身边的侍从全给毒死了。 所以在段白下决心收纪昭亭为徒后,便带着她住在桐花渡闭门不出,彻日伴在身侧,就是怕祝小毓再来下手。 看完这两页的内容,纪昭亭只觉得看了个寂寞……除开祝小毓本人的情况,其余部分全都是江湖传闻。 她有些无奈地躺倒在洞窗前的榻上,感叹着要是看到师父的画像也可以想起相关记忆就好了。 今天还真是多谢了裴旻,不然自己一时还真想不出什么完美的借口可以骗过太子和二皇子。 不过,裴旻那么敏锐,会不会察觉到什么?自己得提前想个借口才行…… 忽地,她睁了睁双目,想起来某种可能性——在桐花渡给原主下毒的,会不会就是白羽毒女派来的人——或者白羽毒女本人? 她又翻看了好几本书,没有再找到关于师父与祝小毓的事情,但是吃到了许多离谱的江湖人士的瓜。 比如什么隐婚生子、知名侠客竟还是采花大盗、某门派三位师姐与掌门间的缠绵四角恋...... 纪昭亭感觉这离谱程度完全不亚于自己从前在内娱吃的瓜。 这时,越桃从外头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她忙道:“娘子!有人要见你,已经......已经在苑门口了。” “谁啊?”纪昭亭扔下书。 越桃面色纠结地道:“是杨承议,杨大人!” 什么?杨仟怎么还跟到他家里来了? 今天爹和小娘也都不在家,怪不得没人拦住他,竟然直接来了西苑。 “......”纪昭亭只好道,“让他进来吧,在门外头的石桌那里摆茶。” 待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裳,这才走出去。 杨仟正蹲在石桌前,逗着蹦跳的白糖糕玩。 见纪昭亭来了,他才起身,笑眼道:“纪副使,你养的小狗好可爱。” 他这副温良模样反而让纪昭亭觉得不自在,唤回了白糖糕,抱着它坐在石凳上:“杨承议放着好好的红云宴不待,到将军府来做什么?” “当然是来找纪副使。”杨仟瞧得出纪昭亭不是喜欢弯弯绕绕的人,索性开门见山。 他从怀中掏出那枚紫红色的芍药绢花递过去时,纪昭亭险些条件反射地想要拉开距离,生怕又有什么暗器要飞出来。 紧接着,她就听见杨仟用素来温吞的声音缓缓道:“我想将此花赠与纪副使......若纪副使有意,我会竭尽全力助你一臂之力。” 纪昭亭:“......??” 为您提供大神 真知棒波纹疾走 的《而今识尽愁滋味》最快更新 事发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密旨 有什么意?助什么力? 纪昭亭瞪着他,惊异地张了张红唇:“杨承议是什么意思......?” 杨仟注视着她,一瞬不瞬:“纪副使愿意同我成亲吗?” 说真的,纪昭亭险些一口茶喷在他脸上。 “杨承议......”纪昭亭几乎失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那种野心大、城府深、心机多还很贪的人?” 闻言,杨仟却兀自摇摇头道:“我知道在两年前的桐花渡发生了什么。” 两年前的桐花渡? 说真的,纪昭亭脸上的惊愕并不是装出来的,关于原主自己在桐花渡里的数年回忆,她都想得起来,但是在两年前并没有发生什么看起来能当威胁的事。 难道是...... 杨仟的话验证了她的想法:“没错,是关于纪副使你的师父,段白宗师的事情。” 纪昭亭一时失语,却没法避开杨仟那似探寻又似等待的目光。 该反问吗?万一对方只是某种试探...... 她冥思苦想了一番,决定使用在网络上看到的,面对那些电话诈骗分子的冷暴力沟通法。 她遂敛了神色,严肃地看向杨仟,掷地有声地“嗯”了一声。 这声回应实在是含糊不清,杨仟分明有些疑惑,追问道:“纪副使是何意?” 纪昭亭:“嗯。” “......”杨仟怔住,他蹙起眉,将话又说了一遍,“纪副使,我正捏着你师父的把柄呢?” 纪昭亭郑重地点点头:“嗯。” “所以......纪副使你的决定是?” “嗯。” 杨仟抽了抽嘴角。 “纪副使何必戏弄我,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不好吗?”听得出来,头回遇到这种情况,他有些急了。 纪昭亭还是在嗯嗯嗯的。 她知道,说什么都容易被人看出破绽,不如别说。 她低头抿了口茶,忽地听到从不远处的墙外传来了些窸窣声。 在洞窗外的小花园的墙头,再一次迎来了裴旻的身影。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蓝灰织锦翻领袍,拾起屋檐上的小石子砸去洞窗前的台阶上。 纪昭亭心里了然来人是谁,这才稍微放松了,心里正想着该怎么把杨仟打发走。 杨仟没有说话,她也没说话。 裴旻翻身蹲在墙头,正疑惑着纪昭亭怎么还没察觉到他的“信号”,那墙头下,迎阳正牵着两匹马候着:“该不会是纪副使没在家吧?” 裴旻摇摇头蹙眉:“方才还听见说话声。” 忽地,趴在纪昭亭怀里的白糖糕似感受到了什么,“汪汪”地叫了两声。 “我过去瞧瞧。”听到声音,裴旻遂踏着檐边借力飞身前跃,稳稳落在纪昭亭寝房的屋顶上。 旋即,他探身一看,就与那石凳上坐着的杨仟对视了。 裴旻“唰”地沉了脸,都忘了自己正站在房顶上,居高临下地垂眸瞧着杨仟质问道:“你来做什么?” “难道裴副特进连上门求亲这种事也要管吗?”杨仟勾唇笑着,倒是不见半分恼意,更没有见到裴旻也前来的诧异。 上门......求亲?! 这下可好,裴旻的脸色看起来更吓人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人当面撬墙角了。 “你做梦!”裴旻拧着眉重重喝了一声,倒是把纪昭亭和白糖糕吓得不轻。 当事人都没这么激动呢! 纪昭亭拍了拍胸脯稳住心跳,煞有介事地冲杨仟挤眉瞪眼道:“那什么,杨承议,我和裴副特进还有些公务要谈,你先回家去吧——越桃,去送送。” 不容拒绝的逐客令。 杨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裴旻这才落身到地面上,他见四下无旁人,开口道:“圣上有密旨……” 纪昭亭瞪大眼睛等着后半句。 “命你我二人即刻动身,秘密前往萍州调查,务必让杀害广丹的真凶伏法。” “你我二人?”纪昭亭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一脸不可置信。 就两个人怎么够啊?! 见状,裴旻还以为她是在嫌弃与自己同行,有些憋屈地撇撇嘴,小声嘟囔道:“……这是圣旨。” 正因为是圣旨,纪昭亭才陷入思忖中。 自她回了阊都任职以来,从未被圣上召见过,还以为是不怎么重视……但今日圣上却又亲口钦点,无疑是想要借这件事来试验,如今的纪昭亭到底有没有资格被重用。 抛砖引玉罢了。 “我们是现在就走?”纪昭亭终于回神,看向裴旻。 裴旻颔首沉声道:“嗯,即刻。迎阳牵着马等在外头了。” 啧,偏偏今天家里一个人都没在。 她道:“那我随便收拾点衣服去。” 说罢便放下白糖糕,快步跑进屋子里去了。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见到裴旻,白糖糕倒是表现得格外亲昵,围着他又是打转又是摇尾巴,可爱极了。 裴旻那阴沉的眉宇这才舒展开来,蹲下身去抚摸着白糖糕的小脑袋。 越桃送走杨仟回来时,纪昭亭已经收拾好了小包袱,不过是装着几件轻薄的换洗衣物,没什么重量。 顺便还往贴身的荷包里多塞了点银子。 她将草草写好的书信递给越桃,让她务必交给父亲和小娘他们。 越桃心里着急,可又无计可施,眼巴巴地跟着两人走到府门口,仍是没想出什么好法子。 “要不、要不我偷偷跟在娘子身边一同前去吧?”越桃担忧地道。 裴旻却摇了摇头道:“不可违抗旨意。” 这话中深意,纪昭亭竟然秒懂了。 密旨如此怪异地要求只让他们二人前往萍州彻查此事,就说明暗中肯定派了人盯着。 比如裴旻是圣上派来盯自己的,那么圣上也很可能派别人来偷偷盯着裴旻的所作所为。 迎阳跟在他身边久些,心里也清楚得很,只能担心地叮嘱着:“少爷,这一路您和纪副使都要小心,盘缠和衣物我都装在包袱里了,我在地图上标了几条隐秘的捷径,走那儿更安全些。” 他将沉甸甸的包袱递过去,裴旻伸手接过,斜挂在背后。 “上马吧。”他看过来。 纪昭亭站在府门前的梯磴上,越桃正在为她挂扣明月夜。 蓬松的双马尾辫衬得她那张俏脸愈发小巧,水青的裙子在风中如同摇曳的莲叶,清雅淡然,递来一阵沁人心脾的茉莉花香。 裴旻莫名觉得心尖儿发痒,连忙移开了目光。 纪昭亭并没有注意到他这小小的举动背后的深意,踩着马镫上了马,将包袱背到身上,又和越桃叮嘱了几句家里的事,这才说:“那我们走吧,裴副特进?” 裴旻这时倒是显得异常沉默,他只点了点,二话不说猛地一夹马腹。 “喂喂你慢点……!”扬起的飞尘让纪昭亭忍不住眯起眼睛,她连忙挥动马鞭跟了上去。 裴旻避开了人多的大街,纪昭亭则跟在他身后在小巷里七弯八拐地出了城。 郊外的山路不太好走,裴旻略略放慢了速度,和纪昭亭并肩同行。 纪昭亭捏着马鞭,在日头下眯起那双漂亮的瑞凤眼,低声问道:“裴副特进,去萍州得走多久啊?” “出门在外不必再叫官职。”裴旻垂了眼睫侧目瞧她,后者正好奇地四处欣赏着风景。 他们沿着洙河东前行,路过不少人在较浅的岸边戏水垂钓。 “哦,裴……”纪昭亭乍然顿住,她想起来电视剧里的大臣们私访的时候连全名都不会轻易暴露,思忖片刻,她复又轻启红唇,“小裴。” 裴旻听得一呛,瞪大了眼睛:“你……” 纪昭亭想得格外认真,煞有介事地道:“我记得你比我小一岁,咱们就假扮姐弟上路吧,我叫你小裴,你叫我姐姐。” 谁要叫姐姐啊……! 裴旻想要反驳,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 他看得出来,纪昭亭并非是说玩笑话,而是异常认真地考虑着可能出现的情况:“这样我们也不怕暴露姓名和行踪,别人要是实在问,再编个假名字就好了,弄个什么姓好呢,得要霸气又不失优雅的……你觉得姓皇甫怎么样?” “不怎么样。”裴旻抽抽嘴角。 纪昭亭心里却好笑地想着,真要有人问,就说裴旻叫皇甫铁牛,自己叫皇甫翠花,任谁听了都会露出惊异的脸色。 “所以说,小裴,我们要走多少天啊?”纪昭亭倒是喊得特别顺口。 裴旻抿了抿弓形的薄唇,道:“大概,五六天左右。” 若是天气好又顺利,四天也能到了。 “我们得快些赶到前面的官驿,天黑以后就不好行进了。”裴旻说。 后面几天大概率都要住客栈了。 两人在山林间策马驰骋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微微发暗的时候,到了官驿。 两人还算半只脚踩在阊都的范围里,便安心出示了证明身份的腰牌,上楼休息去了。 一夜安然无恙。 卯时二刻,天才蒙蒙亮,裴旻便敲开了纪昭亭的房门。 纪昭亭边喊着来了来了边打着哈欠,将衣裳穿好了打开门。 她蓬头垢面的,倒是不讲究,拉开门指着屋中央的凳子示意他坐着等,随即扒着门框探头让伙计打些洗漱用的水来。 裴旻没料到纪昭亭会让自己进去等,一时迈左脚也不是,迈右脚也不是,接连换了几次都没能迈出第二步。 为您提供大神 真知棒波纹疾走 的《而今识尽愁滋味》最快更新 密旨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陷阱 “小裴你坐啊!”纪昭亭干脆地伸手将他拽了进来,把他摁在凳子上。 裴旻:“……” 他低着头抠手,什么也没敢乱看。 纪昭亭也没管他,待店小二打了水来洗漱完,又坐在铜镜前梳头发。 昨夜拆开的辫子直到现在都有些发卷,她索性拿发带扎了个低马尾垂在身后。 至于什么胭脂水粉她通通忘记带了。 还好姐姐我天生丽质,素面朝天也美美的。 纪昭亭又欣赏了会儿镜子里的自己,忽地,余光中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来了一个小盒子。 “这是……”纪昭亭有些不明就里地细细打量一番,才发现这是一盒口脂。 裴旻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托店小二去买的,他说只剩这个了。” 纪昭亭还愣神着:“你怎么会想到去买这个?” “我见你收拾时没有带胭脂那些,”这么说倒显得暧昧了,他明显意识到这点,耳朵尖都发了红,“我只是觉得,你应该会想要这个……” 声音渐小,裴旻见纪昭亭还没打算伸手接过,索性给她搁在面前的梳妆桌上。 他转身要走,又回头,局促地叮嘱道:“我去牵马,驿站门口等你。” “好。”纪昭亭不由得弯起眼眸,裴旻他好像...... 想着,她又赶紧摇摇头,这就是朋友间的关心而已,婚约都解除了就别乱想了,毕竟人特别喜欢自作多情。 她用纤指沾着口脂涂抹在唇瓣上,感觉连气色都好了不少。 纪昭亭拎着包袱走下楼时,裴旻果然正等在门口,他挺拔的身形隐在晦暗的天色里,腰间垂挂着双刀,让她想起冷冽的晚风。 “走吧。”她从裴旻手里接过缰绳,又冲他笑道,“谢谢你买的口脂。” 裴旻眨了眨眼:“不用谢。” 直到这时,两人都还没有意识到,他们将会迎来什么样的事情。 晌午时他们俩进入了绥南陵的地界,日头也渐渐变得毒辣起来,尽管裴旻准备了吃食和水,可纪昭亭还是觉得口干得紧,眼见着好不容易出现了一处茶摊,她忙道:“咱们歇会儿吧?” 裴旻也觉得闷热,反正耽搁不了多久,他便道:“好。” 将马栓到一旁,纪昭亭飞也似地跑进店家搭起的棚里,拢着袖子给自己扇风。 她的脸都被晒得泛起些红晕,额间布了层细密的汗珠,对着上前来招呼的伙计道:“来壶冷茶,再上点吃的。” 在逐渐炎热的日子里,茶坊都会准备井水浸过的茶来解暑。 伙计热情地答应着,去准备茶饮了,裴旻跟着走过来坐到纪昭亭的对面。 这间茶摊里有着许多在此歇脚的人们,他们喝着茶吃着小食,与同行者低声谈话。 端上来的冷茶是由绥南陵有名的素果饮而作,香甜生津,很是解渴。 裴旻正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纪昭亭擦汗,另手顺势捏着茶杯端起来喝了一口。 “我觉得这里怪怪的。”出于某种武者的直觉,纪昭亭有些迟钝地警惕了。 她正捏着那方洁白的手帕擦拭汗珠,霎时却感受到周围陷入了寂静之中,所有人的视线都突然集中过来——集中在裴旻喝的那杯茶上。 “不好......”竟然是裴旻先反应了过来,自喝了那口茶后,他的真气便蓦地紊乱了。 化气散......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的瞬间,这茶摊里的十几个“客人”都陡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纷纷从桌下抽出武器。 纪昭亭顾不得擦汗了,她单手拔出明月夜去搀扶正捂着胸口痛苦蹙眉的裴旻:“我们快走!” 可两人才往外迈出两步,只听身后响起一连串铿锵的破空声,大片的暗器从那伙计手里的暗器筒里飞了出来。 这些人竟然是来暗杀他们的?在光天化日之下! 纪昭亭蹙眉啧声,一把将裴旻推得远些,抬起刀回身挥挡,她本就因赶路有些精疲力竭,能在瞬息间集中注意力挥出完美的十几刀挡下所有暗器,已经是她当下的极限。 可不等她有喘息的时机,那些杀手们已经提着剑一拥而上,一波围向裴旻,一波扑向她。 平地乍然风起,卷起落叶飞花,凌冽的剑刃从四面同时挥劈而来,纪昭亭几乎是在同时已经做出了抵抗动作,她以双手横举刀面,就地拉了个一字马,真气急急上涌,弹开了那些剑。 来的都是个顶个的高手,在以一敌多的情况下,纪昭亭竟隐隐感觉自己处于下风了。 她已然无暇顾及到身后的裴旻,想要帮忙都做不到,围着她的人更多。 裴旻强忍着体内真气乱窜的疼痛感拔出了白刃血,双刀是做不到了,他一手强按住心口,一手挥刀打飞劈来的剑刃,竟是猛地吐了口血。 那化气散里加了毒......可为什么圣上派来的暗卫却留了安全的记号? 喉咙间犹如火烧,裴旻拧起眉,脸色已苍白如纸。 他知道自己是轻信了暗卫的记号,才会贸然带着纪昭亭来这个茶摊喝茶,才会让两人落入陷阱。 他咬着唇,鲜红的血顺着嘴角往下低落,衬得他那张清俊的脸愈发惨白。 一时间,自责、懊悔已然席卷他的心。 他被几人拿着剑逼得连连后退。 见状不好,纪昭亭下了杀手。 毕竟对方也是奔着要她们死才来的,自己又何必留情? 她旋身飞脚踢开面前人的剑刃,反手将刀往后猛刺,溅出一片充满腥味的鲜血。 纪昭亭只觉得自己心脏正“噗通噗通”狂跳着,脑子也发着白,抽出刀时还会感受到血肉的拉扯感。 她有些反胃。 可又不得不继续挥起刀。鲜血溅脏了她的裙子和脸颊。 裴旻的状态是真的不太好了,连意识都有些恍惚,可是他不想让纪昭亭陷入另一种陷阱,不管是出于愧疚还是别的。 他强行拔出了双刀。 裴旻师从柳之程,习的是柳氏的回风拂柳刀法,和纪昭亭所习的攻防兼备的照玉藏明刀法不同,他更擅长于猛攻。 短时间内的爆发。 他强忍住疼痛,将一把刀猛地扔起,另一把刀砍在其刀刃上,强行调动着内力辅佐,让其回旋着飞出去。 而后踢腿横扫、回身劈斩。 回旋的刀刃闪着寒光,速度极快地抹过三人的脖子又飞回来。 裴旻屏息,怕自己陡然泄了气。 他伸手接住飞回的刀,以极快的身法掠在围着他的那几人间,刀刀致命。 等纪昭亭也解决完对手后,再看裴旻,他已经近乎要昏迷了,嘴角的血止不住地往外淌,胳膊上还有处不算太深的剑伤。 他单膝跪在地上,向插入地中的刀借力倚靠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小裴!!”纪昭亭慌忙收了血淋淋的刀去扶他。 地上濒死的人却在这时放了个信号弹,看着天空上炸开的烟花,纪昭亭的心霎时落到了谷底。 “啧,忘记补刀了……”她懊恼,也不敢耽搁,忙帮裴旻也收好刀,架着他去马棚那里。 裴旻这样是没法骑马了,无奈,纪昭亭将东西快速地收拾了下,让裴旻和自己同乘。 这可真的是非常怪异的画面。 往日看电视剧,都是英雄救美,男主抱住女主上马,将对方圈在怀里,看起来特别有男友力。 如今却是纪昭亭抱着个比自己高的少年在怀里,一手搂着他一手牵握住缰绳,夹着马腹往前去。 地图全是裴旻在看,往哪儿走怎么走都是他定的,但怕追兵赶来,纪昭亭只能随便选了条小路。 裴旻是真的彻底晕过去了,他后仰倒在纪昭亭的肩膀上,连呼吸都弱得几不可闻。 “别死啊你……”纪昭亭蹙起秀眉,紧张地注意着四周的情况。 若此时有追兵把她们堵住,那就是真的凶多吉少了。 她自己虽然没受伤,但是经过刚才那一战,她已经力竭了。 □□上的疲累是没法无视掉的。 连拽着缰绳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客栈是去不了了,人多的地方也不行。纪昭亭索性专门避开通往城镇的大路,往山林里去。 所幸在半山腰处发现了一间破庙,眼见日头西沉,她当机立断在这里住一晚。 破败不堪的佛像后面还有着几张宽大的软垫,她将其拼起来,垫了些干草,让裴旻躺上去。 裴旻嘴角仍在往外泛着血丝,红中带黑,俨然是中毒了。 纪昭亭跟着纪戎学了些药理,还贴身带着纪戎专门给她做的解毒丸,连忙取出来给裴旻喂了一粒。 他那胳膊上的刀伤并不深,已经不再流血,纪昭亭撕了块干净的布料帮他简单处理包扎好。 包扎好后,纪昭亭又想着,得去找点柴火来,否则晚上不仅冷还什么都看不见。 低头看着昏迷中的裴旻,纪昭亭叹了口气道:“希望那颗解毒丸能有用。” 她说完,提着刀就跨出了庙门。 这里树木繁茂,纪昭亭寻了几颗枯树砍倒拉回去。 还顺道弄了点草料喂了马。 裴旻昏昏沉沉地醒过来时,天已经开始变黑了,睁开眼后,晦暗间的火光吸引了他尚处于涣散间的注意力。 柴火烧得很旺,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裴旻缓缓地撑起身子,左手胳膊传来阵阵刺痛,让他的回忆也逐渐苏醒过来:受伤……埋伏……下药……纪昭亭! 为您提供大神 真知棒波纹疾走 的《而今识尽愁滋味》最快更新 陷阱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雷雨夜 “!”他猝然睁大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嘴角、脸上的血迹已经被纪昭亭帮他清理干净了。 纪昭亭去哪儿了?她受伤了没有? “纪昭亭……”他先是小声呼唤着,生怕太大声会招来什么人,“纪昭亭!” 而后有些急了,他拖着还在被化气散扰乱的身体跨出庙门,略微拔高了声调:“纪昭亭……昭亭!” “我在呢!我在!”从稍远的林间传来声回应,裴旻循声看去,就见她正用衣裳兜着许多野果子,往他的方向小跑过来。 那一刻,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了上来,裴旻很想要抱抱她。 发觉到自己的这个想法,他吓了一跳。 见他骤然僵住,纪昭亭还以为是他不舒服,忙凑过来挽着他胳膊:“还好吗?我喂你吃了解毒丸,估计一时半会儿还没解干净。” 裴旻抿着唇,偏头去看她那双即使在黑夜中也亮晶晶的眼眸:“里头掺的毒好解,但那化气散不好办……两日后它便会自行消解,除开会扰乱体内真气并无别的坏处,并不算什么毒药。” 纪昭亭扶着他往破庙里去,压低声音同他询问道:“你觉得那些人是谁派来的?是白羽毒女那边还是……宫里?” “我……”裴旻被问得颓然。 宫里可能对他们下手的有谁?太子、二皇子……圣上。 若换作之前,裴旻断然不会信圣上会出手,但当他知道暗卫故意传了假消息后,心中的担忧却不得不往这方面去想。 圣上不是要置他们俩于死地,而是想看他们俩能不能置于死地而后生。 圣上心知肚明是谁要埋伏、怎么埋伏,所以让暗卫一路把他们引过去。 想到这儿,他止不住地咳嗽两声,狭长的柳叶眉皱起来,喉结急速地上下滑动了几下。 太子出手了,二皇子肯定也出手了,但是这一队暗杀的人完全不是这两人的风格。 他也是后知后觉,对方暴露得太轻易,毒也是下了合适的剂量,完全不致命。 甚至完全没有追上来。 纪昭亭选在这个半山腰的破庙里休憩,可以说是自投罗网的程度。 但是对方完全不追,就好像是要意思意思参与一下似的。 还有谁……他陷入思忖间。 纪昭亭见他想得入神,也没打扰他,只是帮忙拍着后背给他舒舒气。 坐到火堆旁的软垫上,纪昭亭添了几根柴,将野果子分了些给裴旻,终于还是问出口了:“不是那两位殿下?” 若是的话,裴旻早就下结论了。 裴旻摇摇头道:“只是觉得不太像他们俩的风格。” 太子殿下出手向来滴水不漏,没有绝对把握不会轻易出手。 二皇子殿下则更倾向于赶尽杀绝,即使失败了也会穷追不舍直至将对方彻底灭口。 两位都是心狠手辣的主,若真的要下手了,才不会好心放他们离开。 “这样啊。”听完他的解释,纪昭亭忽地想起来,除开两位已经成年的皇子,圣上还有一儿一女。 三公主虞清沅,年十七,封号明贞,为人乖巧良善,颇讨圣上欢心。 四皇子虞来庭,尚且年幼,只有十一岁,还是在读书学习的年纪。 四皇子年纪小,肯定掺合不到这些事里来,至于三公主,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传闻。 啧……算了。 纪昭亭索性不去想了,裴旻在圣上手底下当差,知道的秘辛总归是比自己多的,让他去猜好了。 她啃着酸甜的红果倒在软垫上。 裴旻瞧过来,问她:“困了?” “有点,特别累。”这是实话。 裴旻道:“你休息会儿吧,我守着。” 纪昭亭把果核丢到一旁,也不推脱什么,闭上眼睛休憩。 她是真的累得不行,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火光照映着她的侧脸,她的睫毛随呼吸轻颤动着,可见睡得并不安稳。 “对不起……”裴旻盯着她的脸喃喃低语,“我不会再犯这种错了。” 他早该醒悟的,任何时候都应该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到夜间,外头刮起了风,骤雨来临,哗啦啦地打下来,伴随着闪电和闷雷。 还好佛像能挡着风吹,那火堆摇摇晃晃的,裴旻赶紧多加了几根柴。 他尝试了许久想要聚气,可是完全做不到。 体内的真气仍然紊乱着在四肢百骸里横冲直撞,让他难受极了。 雷声分外响亮,似要将天都撕扯开一个窟窿,扰了熟睡中的纪昭亭。 只见她皱着眉呢喃着什么,翻了个身蜷缩起来,手指自然而然地攥紧了坐在他面前的裴旻的衣裳。 又是一声闷雷,纪昭亭猛地又攥了攥,似害怕般,往裴旻的方向缩了缩。 雨夜嘈杂寒凉,裴旻本想去掰开她的手指帮助她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可一触碰到纤细的指节,他陡然发现,纪昭亭的手冷得厉害。 裴旻怔了怔,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竟一时顿住。 轰隆隆的雷声还在响着,纪昭亭即使还在睡梦中也有些怕似的,冷不丁抓住了裴旻的手,怎么也不放开。 裴旻:“……!” 说不害羞是不可能的,他几乎都要坐不住了,想要试着挣脱,可对方却越攥越紧。 “冷……”纪昭亭迷迷糊糊间从红唇间吐露出一个字来。 裴旻闻言,突然泄气,认命般乖乖坐了回去,牵起纪昭亭的两只手叠起来,摁在掌心间轻搓着帮她捂热。 雨停时天蒙蒙亮着,外头阴云密布,保不准什么时候又得下雨。 纪昭亭缓缓醒过来时,就见裴旻正坐在旁边,面前的火堆已经快要熄灭了。 她有些惊讶地撑起身体,感受到双手暖和得有些过头。 毕竟在她醒转前一刻,裴旻才陡然把她的手放开——没错,他握了一整晚,而且没有再休息,就这么守在她身边。 “醒了?”裴旻背对着她,声音明显有些紧涩。 “嗯......”纪昭亭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站起身来才发现外头湿漉漉的,显然是下过雨了。 她偏头去瞧坐得笔挺的裴旻,捕捉到对方脸颊上那抹不同寻常的绯红:“小裴,你不会一夜都没睡吧?脸这么红是感冒了吗?” 见她伸来手要探额间温度,裴旻下意识就躲开了:“我没事!” 没料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纪昭亭的手顿时滞在半空中,收回也不是,前进也不是。 纪昭亭在心中也骂自己是没睡醒,这么做对于一位小郎君来说明显是太越界了! 她神情尴尬着正要开口道歉,可刚把“对”字说出口,就见裴旻忽地又靠了回来,极其乖巧地用额心抵在她的掌心上。 纪昭亭:“......” 裴旻:“......” 这是什么意思? 纪昭亭启了启唇,欲问又止,恍惚间看见裴旻那张清隽的脸好似更红了几分,道:“不过摸起来倒不是特别烫。” “嗯。”裴旻闷闷地应着,“火烤的。” 纪昭亭挑眉:“可是火都快要熄了。” 裴旻道:“余热。” 纪昭亭:“......” 两相沉默了会儿,纪昭亭有些局促地收回手,转移话题同他商量着该怎么走。 马只剩了一匹,干粮那些也有遗落,估计要在下个镇子上再买些。 裴旻站在庙门前,皱着眉头仔细地研究着地图。 用破庙后院的水缸里的水勉强洗漱完,看着那水中的倒影,纪昭亭也不免有些发愁。 这三天里裴旻很难动用真气,若遇到一般的流氓、小贼倒是还好说,若再遇到那些杀手怎么办呢? 她有把握从他们手底下带着裴旻一起杀出重围吗? 如今自己还只能领悟到单刀的部分精髓,贸然用双刀迎敌,只会适得其反。 所以她当然发愁了,她还不想死呢,也不想裴旻出事。 风将水面吹起涟漪,纪昭亭回了神,重重地叹了口气。 她知道,自己和裴旻都有着不同的难以道出的压力,藏在心里。 用手猛地拍了拍小脸,她复又换上轻松的神色,小跑向裴旻的方向道:“我好啦,我们怎么走?” 见她来了,裴旻也舒展开蹙紧的眉,低声道:“我们沿着南河走,到郏伏县转走水路,更安全些。” 在这种方面她自然不如裴旻精通,便点点头道:“听你的。” 简单处理了下破庙里的生活痕迹,两人站在那匹马前,陷入新难题里:谁骑马? 裴旻道:“雨天路滑,我骑术更好。” 纪昭亭反驳道:“你负伤不适,还是我来。” 裴旻也反驳道:“我们正在被追杀,你需要保存体力。” 他这话说得很直白,面对那些高手,纪昭亭是唯一的战力了。 纪昭亭思忖片刻,还是觉得不妥:“若你因此伤上加伤,岂不是更不妙?” 裴旻还欲再说什么,却被纪昭亭抬手打断了,只见她那张未施粉黛的清丽俏脸上神色郑重,眼眸里水波涌动,轻声道:“听我的。我骑马你指路,至于其他的都依你安排。” 其他的,是指裴旻方才说要去郏伏县里备些干粮,并且要去码头坐船,为了不引起人注意,决定把双方的刀都卸了裹起来,由他背在身后。 为您提供大神 真知棒波纹疾走 的《而今识尽愁滋味》最快更新 雷雨夜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雁过相识王澜山 站在马前,裴旻单手牵住缰绳,等纪昭亭翻身上马了,这才踩着马镫,坐去她身后。 这匹马是原先裴旻在骑着的,他一时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买个更大的马鞍了。 两人挤在一起格外局促,她的肩背紧贴在裴旻的胸口。 纪昭亭也有些难为情,但形势所迫,她只好小声道:“你搂着我吧。” 裴旻:“哦、哦。” 遂伸出没受伤的左手虚揽住纪昭亭的腰肢。 两人的氛围微妙极了,裴旻轻咳道:“下山后走左边那条路。” “好。”纪昭亭勒紧缰绳,手中马鞭轻甩,策马前行。 雨后行路的确艰难,纪昭亭没敢催得太急,毕竟大多都是山路,水洼泥坑多得不行,还没走多远呢就把他们俩的衣服给溅得脏兮兮的。 纪昭亭的头发也被树叶间滴下的雨水打湿了。 中途略微休整了半个时辰,到郏伏县时正值黄昏,他们打听了渡口下一轮行船发船的时间,大概还有一个时辰。 纪昭亭问过马该怎么处理,裴旻道:“等会儿去驿站或者客栈问问,卖给他们。” 两人牵着马在集市里走,首先买的东西就是两个竹编的斗笠。 压下竹笠边缘遮掩住容貌,两人低调地穿行在人群之中,不时瞧见驿站或者客栈就上去询问。 主要是裴旻去问,那些个行话纪昭亭也听不明白,她便乖乖地站在街对面等,不时观察下周围是否有异。 这里到处都是人,对方就算想下手也要忌惮一些吧? 纪昭亭正四处张望呢,看到不远处有在卖糖葫芦的,忍不住有些发馋。 她正瞧得出神,险些没感知到裴旻走了过来。 裴旻顺着她的视线瞧过去,了然,摸出几枚铜板递过去,低声道:“那家客栈要了我们的马,我去里头取钱,你去买糖葫芦吧。” “好!”斗笠下,纪昭亭笑眼弯弯,连忙跑到卖糖葫芦的小贩面前挑了两串。 一串给自己,一串给裴旻。 红彤彤的山楂被裹在晶莹的糖衣里,在尚未落山的烈阳照耀下闪闪发光,看起来诱人极了。 因为天气闷热,被晒过的糖衣并不坚硬,入口即化,甜蜜的滋味霎时布满唇舌间。 美食果然是最治愈的。 心里的烦躁都被抚平了几分。 纪昭亭站在街对面叼着糖葫芦吃,遥遥地看着裴旻和客栈的小厮说话。 那小厮将马匹仔细地检查了下,便牵去后院的马厩了,另一位站在店门口的伙计便招呼他跟着自己进去找掌柜取钱。 裴旻回过身来远远地冲纪昭亭打了个手势,表示自己去去就来。 纪昭亭便冲他晃晃手中另一串糖葫芦,表示自己等他回来。 见状,裴旻止不住勾唇。 太可爱了。他没办法不这么想。 客栈里并没有几个客人,几个伙计忙着打扫,有的擦拭楼梯扶手,有点在掸着柜台灰尘。 掌柜的正在柜台前埋头拨弄算盘,一身玄色金线华服,那张脸却显得格外饱经风霜。 裴旻敛起了笑意。 他已行至对方近前,掌柜的蓦地抬起头,同他那含着警惕和探寻的眼神撞在一起。 无声间,裴旻心跳一滞。 对方并没有暴露出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不管是说话还是拿钱的动作,都非常自然。 唯独那双眼睛。 裴旻非常熟悉这种眼神。他曾说过,纪昭亭的眼神是特别的,澄澈、纯粹、真挚,和他遇到的那些练武之人实在大相径庭。 正因悟道义,所以眼中满是道义。 正因心怀杀意,所以眼神里的盘算难以藏匿。 裴旻:“……”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要往外走。 “公子,钱还没拿呢。”那掌柜的陡然出声,几个伙计默契地停下手中的活计,齐刷刷看向裴旻。 “公子,拿了钱再走吧。”在裴旻面前,两个伙计拦住了他的去路。 哦,不能再说伙计了,他们根本就是杀手。 哪一边派来的杀手? 那一瞬里,裴旻脑海里闪过很多种可能性。 明月夜和白刃血都裹在布包里,被他斜背在肩背上。 他抬手往后一摸,拔出白刃血来。 右手负伤,现在他只能左手拿刀,几乎是拿出搏命的心态迎上了那两位拦路者的利剑。 裴旻真气紊乱实力锐减,在这种情况下怎么不算搏命呢? 客栈的门几乎在同时被猛地关上了。 正在吃糖葫芦的纪昭亭立马注意到了这异常的举动——裴旻在里面! 不好,是陷阱。 没想到他们真的敢在人多的地方动手,纪昭亭边在心里怒骂幕后主使,边踏步飞身而去。 她猛地抬腿踢向木门,却像是踢到了一块铁板,脚底一阵发麻,竟让她吃瘪后退了两步。 真气五阶……! 两名杀手正在门后运用内力抵抗,想要拖延住纪昭亭。 而客栈内,硬生生挡住双剑的裴旻脸色异常痛苦,他拧着眉急急后退以缓解这份冲击,体内的化气散让他连轻功都施展不出来,只能就这么退撞在木柜上。 纪昭亭听到里面的响动,心里着急得不行,她遂又前踏,举起那串糖葫芦当作武器,将真气凝于其中,猛地对准木棂上的麻油纸往内捅入。 她到底是六阶末期,集中一点以破之,对她来说并不难。 那门后的两名杀手被击得闷哼后退,纪昭亭刚要伸手推开门,眼皮却陡然跳了跳。 有什么东西正在往她的方向飞来。 此时再想后退抽身已来不及了。 只听到一声低沉的闷哼响起,旋即一道身影便砸在了木门上。 但这一切并没有停止,那身影直直破开了木棂,正好撞在了纪昭亭的身上。 这下好了,连同纪昭亭一起,两个人跌下台阶,滚倒在街市中央。 周围人被吓得乱作一团四散奔逃,她的糖葫芦也掉在地上被砸碎了。 “咳咳......”那团身影不是别人,正是被打飞的裴旻。 他吐血了。 没错,他又吐血了。 但这次是被硬生生打吐血的。 那一拳正中他的前胸,他完全无力招架,被打得倒飞而出。 是那位掌柜的出的手。 纪昭亭给裴旻充当了肉垫,整个肩背都疼得要死,她嘴里忍不住地吃痛嘶声。 “小裴!”摔在她身侧的裴旻样子难看极了,嘴角血丝缕缕,胸前也染了不少脏污。 裴旻喘息着,艰难地在纪昭亭的搀扶下站起来,他看向不远处的客栈门口,一道玄色身影缓缓地迈出来。 “炽阳拳、将息剑……您是王澜山前辈。”他眯起眼眸,显然有几分难以置信,“雁还门什么时候掺和起暗杀之事了?” 雁还门乃是江湖中有名的名门正派,而王澜山正是门内有名的弟子之一,他虽资质只算中等,但行侠仗义颇多,又被称为“雁过相识”。 是的,那位身穿玄色金线华服的掌柜,正是王澜山。 王澜山拎着他的将息剑站定在台阶上,抬手撕下来那张饱经风霜的假面具,露出真容:浓眉小眼鹰钩鼻,左脸上有块巴掌大的烫伤疤痕。 他今年二十八岁,对于这个世界的人来说是正值壮年,或许是练武的缘故,纵使相貌不算出众,也让他看起来气宇轩昂。 “雁还门向来行侠仗义、惩奸除恶,”王澜山斜挑起嘴角发笑,眼底尽是轻蔑,“昨日血洗茶摊的就是你们俩吧?” “我可不是来暗杀的,而是来为民除害的。” “什么话都给你说尽了……真是不要脸。”纪昭亭愤然,她知道和这家伙非战不可,嘴里也不打算有什么客套话。 她刚稳住身形,慌张地扯着袖子去帮裴旻擦拭嘴角血迹。 余光中,王澜山却突然动了,情急之下,纪昭亭径直伸手从裴旻手里抢过白刃血,运转真气抬刀迎了上去。 剑刃与刀刃猛地撞在一起,竟是纪昭亭后退了一步。 王澜山并没有急着再出第二剑,而是颇感兴趣地打量了几眼纪昭亭。 他道:“年少有为,不愧是‘狂风照夜’的徒弟。” 纪昭亭脸色微沉,她感受得到,对方的真气是七阶中期。 纵然天赋远不如她和裴旻,但对付现在的她们俩,足够了。 “前辈谬赞了。”她缓步上前,伸手在背后给裴旻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往码头那边跑。 而后脚踩摊贩们支起的木桌,借力跃到屋檐上:“前辈想打,那么我就陪你打个痛快。” 她说罢,不等对方有所反应,猛地飞踢脚边的数枚瓦片,击向王澜山及其手下。 她正是想趁此机会让裴旻溜掉。 果不其然,对方只顾着防御,一时没去注意裴旻。 在去这间客栈询问前,两人就已经预设好了退路,裴旻身影一动,跑进了七弯八拐的巷道间,贴着墙根往码头的方向跑去。 “臭丫头……”王澜山很快回过神来,喝斥众人道,“还不去追!” 说罢,他飞身上屋檐,又是一剑劈去。 纪昭亭边踏着屋檐往前飞奔,边回身挥刀防下剑招,两人你追我赶,但纪昭亭的轻功本就不算精,没多久就被追上。 为您提供大神 真知棒波纹疾走 的《而今识尽愁滋味》最快更新 雁过相识王澜山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