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遁后国师成了白月光》 1. 第 1 章 深秋时节,夕阳被萧瑟寒风拉得极长,斜斜落在枯叶掩映的宫墙上。 两排宫侍低垂着头,也如墙上的残叶般倚着朱墙战战兢兢。 倒也不是他们大祸临头,而是一墙之隔的地方,正不断传来鞭子抽在皮肉的沉闷声响。鞭挞回音飘荡在幽长巷道内,听得人牙根发酸。 众人屏息凝神听了片刻,终于有位初来乍到的小内侍憋红了脸,忍不住小声向左右说:“诶,里面那位是谁呀?那可是这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却当今圣上外最尊贵的主子!国师他、他怎么能,怎么敢……!” 大抵觉得这事太过荒谬,他鼓起勇气说了一半便再无胆量说下去。 “呵,毛小子懂什么?太子殿下脾气温吞,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较年长些的管事大太监瞥他一眼,一拂尘敲在他脑壳上,清清嗓子道,“你刚来,就该闭紧嘴巴。好好看,好好学。奴才也配揣测主子?” 刚说罢里面又传出戒鞭尖锐的破风声,和幼童难以压抑的惨呼。 饶是众内侍里不乏见惯风雨的老油条,也狠狠地打个寒颤。 再打下去,太子殿下那副弱不禁风的小身板真能撑住吗? 再怎么不受圣上看重,若真的打出个缺胳膊断腿,岂是他们这群下人担待得起的? “据说国师大人有三头六臂,曾徒手撕碎棕熊救下当今圣上。” “非也,国师大人擅长咒术,嘴皮一动就可远隔千里让人毙命。” “我听说的怎是国师随手一招就能呼风唤雨,不高兴便会降下万钧雷霆?” …… 听着身后窸窣议论,大太监默默收回刚迈入殿门的脚。 当真恐怖。 其实即便是一片雪落在地上的声音,只要愿意,洛泽微都可尽收耳底。 可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亟需解决,无暇也不屑细听宫侍们的评头论足。 他收起戒鞭,垂下眼睫,对上幼童漆黑幽邃而倔强的大眼眸,徐徐开口:“明日本君要听到你流利背诵洞玄诀。” 洞玄诀出自修真界第一宗的瑶华山,唯有资质过人的内门弟子有机会习得。 随便放出一片残页都能让无数修仙者为之豁出性命的不传之秘,却被眼前这名小童弃若敝屣。 “还要本宫强调几遍,不学便是不学。” 玉雪可爱的男孩介于幼儿和青年之间,裹在明显大了一号的月白织金袍子里,广袖下的手青紫一片,火辣辣地疼。但他仍旧高仰头颅,快要褪去稚嫩的童音又冷又硬。 “这里是慈庆宫,国师要大展威风,尽可回你自己的太极宫,恕不远送。” 周围跪了一地的宫侍大气也不敢出,但都竖着耳朵,等着听这两位主儿硬碰硬。 只听国师语调淡淡:“殿下有意见,不妨直说。若无法说得像样,便去殿外跪着,跪到你愿学为止。” 国师开口时嗓音清润飘渺,那对浸着薄红的唇瓣轻柔地张合,说出的话却比严冬最酷烈的寒风还要刺人。 谢璟的脸色登时黑云沉沉。 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是贵为一国储君的太子? 数日前洛泽微忽然拿着圣旨前来,称自己是陛下亲封的太子太师。纵使谢璟心里对这个天降太师是一万个不服、一万个厌恶,被名义上的老师打几下板子也只能认了。 但要他下跪,就无疑于将他谢璟的面皮踩在地上摩擦—— 定是那群畜生折磨人的新手段,身为东宫主位岂能轻易服软。 谢璟冷笑:“国师当真要听?” 洛泽微长睫微垂,示意他说下去。 小太子便也没客气,软糯的脸颊上挂满轻蔑:“太师之责,乃是教导本宫五经六艺,经纬天下之术。可反观国师,这几日除却叫本宫扎马步外,便成日鬼画符。”说着他抖抖手里那卷玉简,“这洞玄诀更是满纸荒唐,歪门邪术。本宫很忙,没有心思陪国师玩这些江湖术士的把戏,我这慈庆宫也不是您行骗之所。” 当即就有宫侍很有眼力见地附和道:“殿下有所不知,国师大人进宫数日,还未使过被吹得神乎其神的仙术。那等稀世仙法必是藏着掖着,殿下学不到也正常。” 四下顿时响起忍俊不禁的笑声,谁都听得明白,这人是在和殿下一唱一和,暗讽国师其实是个假道士。 谢璟忽然有些期待洛泽微的反应。 与国师相处几日,他几乎没看到对方露出过任何表情。 不说不笑不生气,装高手? 如今被他当场拆台,这牛鼻子定会气急败坏,绝世高人的假象也会不攻自破…… 然而事实与众人的猜想正相反。 洛泽微面上依旧古井无波,看向谢璟的眼神静如止水,宛如瞧着一方死物:“那便跪着吧。” 于是谢璟反倒被他波澜不惊的架势气得不轻。 小太子在冷笑中下了逐客令:“国师莫不是没睡醒,还在白日做梦罢。本宫双膝只跪天地父母,岂是你一介牛鼻子道士担待得起的。元远,还不快送国师回宫好生歇息?” 元远是打小跟在谢璟身边的大太监,也算见过许多风浪。 虽说国师巍峨冰山似的气势总令人发怵,但为了自家殿下的尊严,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扬起声调:“国师,那就请吧——” 说话间不免要把目光移向洛泽微,这一眼直接让元远怔住。 惊鸿瞥过,他只来得及看到国师雪白如玉的脸颊,和一双略微上挑的丹凤眸。 殿外昏黄斜阳恰好从打开的窗棂照在国师身上,使得颜色本就清浅的眼瞳似两颗流光溢彩的琉璃珠子。可惜这道士始终无悲无喜,一对本该绮丽动人的勾魂眼也被茫茫无际的清寒掩盖了风采。 虽未看到全貌,但足以让人将这份仙姿玉骨铭刻于心。 这人真的只是绣花枕头吗?! 洛泽微若有所觉,视线从谢璟身上移开,落在元远头顶。 后者立刻在他的睨视里不由自主地双膝着地,骨节与玉砖碰撞,发出沉闷重响。 “元远!”谢璟怒喝。 没想到自己身边的人竟这般没骨气,对方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看便吓飞了魂。 元远哭丧着脸道:“殿下,元远也不想这样,只是膝盖它……它不听使唤啊。” 不待谢璟反应过来,四周还在站立的内侍接二连三地跪伏在地。他自己也被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压着,硬生生向着洛泽微躬了腰,最后半跪下来。 “你用了什么妖法!”谢璟又惊又怒,漆黑眼瞳掠过一抹隐藏极深的杀意。 洛泽微不答,眼睫略一翕动,看向殿外石阶。 谢璟肩头那股古怪的力量还真就顺着他的视线一转,径直将他向青石阶下拖拽。 但他岂是那么容易屈服,当下便使出了浑身力气与之对抗,牙齿在唇上咬着,直将好看的薄唇弄得鲜血淋漓。 一直候在门外的小道童探头进来,正瞧见这幕,不由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他家仙尊位列瑶华山五长老,一身登仙境巅峰修为,放眼整个修真界都无人匹敌。 由仙尊亲手施展的缚仙术,即便是登仙期大能都要挣扎片刻。眼下就算仙尊的灵力被压制,对付全无修为的凡人也该是轻而易举才对。 可这小太子竟还有力气反抗,说出去都够吹一辈子了。 洛泽微眼底也闪过一丝讶异,但随后修长手指翩然翻动,结了道仙印。 即便是谢璟也不得不承认,他结印的动作清雅至极,与以往见过的那些自称仙师的道士有天壤之别。 所有在场之人都不由升起个荒谬的想法。 莫非传言有误,这不靠谱的牛鼻子竟然真是仙长临凡? 可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仙人啊。 谢璟很快拂去心头那点异动,自牙关里挤出虚弱的嗤笑:“哼,妖人故弄玄虚。” 话音未落,肩头的玄力骤然加重,泰山压顶般将他砸得眼前一花。 所有负隅顽抗都被彻底击溃,谢璟几乎毫无反抗之力,狼狈地跌在尘埃里。 洛泽微沉默转身,繁复道袍在昏暗的光影里蒙了层朦胧柔纱。 谢璟竭力抬头,只能看到他长至腿根的霜白发丝正摇曳着远去。 长风遥遥传来玉石碰撞声,清泠悦耳。 那是国师发间飘带上坠着的青玉,恰似国师此人,乍一眼看温润如水,实则冰冷坚硬。 天边那弯冷月似乎愈发寒气逼人了。 谢璟打个哆嗦,一切炽热的杀气都被浇熄,只余下连绵不绝的咳嗽。 周围宫侍欲上前照应,却发现自己也动掸不得,纷纷急得出了身冷汗。 “国师大人,殿下身子骨不好,怎能经得起夜里霜寒!”元远顾不上大太监的脸面,扯开嗓子便哭求道,“还请国师收了神通,元远愿替殿下承担冒犯之错!” 谢璟立刻喝止了他:“元远,再喊一句,本宫回头就缝了你的嘴。” 求饶无用,脆弱的眼泪只会让压在头上的土落得更快,直到被这座深宫彻底埋葬。 小太子尚未长开的脸颊写满不甘,眼瞳更是在夜里显得炽亮如星,与他童稚外表全然不符。 今日屈辱,来日势必要让那妖人百倍奉还! 这时旁边传来噗嗤一声轻笑。 太子主仆一齐向那人看去,原来是跟在洛泽微身边的小道童,他还未离开。 “何必摆出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澄纭仙尊……啊不对,澄纭道长他不过是要你认个错罢了。”小道童眨眨眼,俏皮地弹了弹谢璟额前碎发,“他若真想取你性命,你哪还有机会妖人妖人地叫呢?” 元远对着洛泽微不敢放肆,对上道童便大起胆子来:“小妖孽说得好听,还不快放开我们殿下!” 道童无趣地撅了噘嘴:“老妖怪凶什么凶,只要你家殿下愿意执起那卷功法,缚仙术自会解除的。”说罢,他也追随着洛泽微最后的方向,跑进渐浓的夜色里。 谢璟主仆面面相觑,将彼此面上的羞愤收在眼中。 岂有此理,放肆至极! 牛鼻子道士就连手底下的小童都嚣张得很! 这个仇,他们算是结下了。 2. 第 2 章 谢璟同洛泽微这对师徒的关系,就如慈庆宫到太极宫的距离。 以东宫为始,翻过数道朱墙,穿过后宫深巷,再跨过寂寂冷宫,才能到达位于宫廷最深处的太极宫。 而此时太极宫内,沉寂多年的宫殿因新主人的到来终于有了生气。 洛泽微打发了宫侍,只留下一直跟在身侧的道童。 “尊上,聆弦擅自将您的意思传达给了谢璟,您不会怪罪吧?” 洛泽微皱了皱眉,手中结印未停。 他满头霜发与道袍随仙诀无风自动,月光在素色衣料上流淌,衬得本就清冷出尘的人仿佛下一刻便会登云而去。 月色慢慢汇聚在庭院里,两人面前杂草丛生的黄土中,一颗嫩芽飞快地抽条,几息便成参天巨树。再眨眼,树梢间满是雪白绽放的瑶花。 白衣胜雪的道人立在雪色花树下,伸手接住一瓣落花。 如有第三人在,定会以为自己误入了瑶池仙境——聆弦在一旁屏息看着,痴痴地想。 不过他家仙尊本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也算是半个仙人了。 清冷声音响起,打断了小道童不着边际的遐思。 “天道降下神谕,命我辅佐真龙烛离转世修补天裂,如此方可飞升。擅自道出天机会酿下大错,就算谢璟真是烛离转世,以后也勿要与他多说。” 这是在回应聆弦那句“是否怪罪”。 聆弦拧巴着小脸,愤愤道:“天机天机,聆弦可没尊上这般心怀天下,聆弦就是气不过嘛!为了咱们瑶华山的独门心诀,多少人抢破头都要往内门挤,更何况还是由尊上亲授。” “这简直就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天上掉馅饼、打着灯笼都寻不到的天大福运,谢璟竟还丝毫不领情!” “修真界与凡人所在的九洲断绝往来已有五百余年,而凡间受结界影响,魔气与灵气俱稀薄到可忽略不计,是故无法动用任何术法。凡人将我们归为妖魔也情有可原。” 洛泽微说罢,放任道童继续气鼓鼓地啰嗦,自己凝神看着树梢上花朵的变化。 他用天穹碎片融合自己的一缕念力制成种子,种下这株瑶树。因此瑶树长成后,每条根茎都能上通天道,每片蕴含神光的花瓣都代表着一道卦象。 洛泽微在树下掐指衍算片刻,不甚愉快的心情略微好了几分。 果然如预料中那样,天裂位于雍国皇城正上方,散落的补天石碎片绝大部分也分布在雍国境内,如此搜寻的范围便小了许多。 而且有大雍天子做后盾,就算此刻他的修为受到抑制,灵力也所剩无几,几乎形同凡人,收集起来应当也毫不费力。 但光是寻到补天石还不够,修补天穹还需流转在真龙体内的龙息。 如果谢璟一直拒绝修道,就不能令体内龙骨苏醒,更不用谈释放龙息了。 到时就算他集齐了补天材料,也只能坐视天裂扩大。 无法完成天谕,非但飞升无望,很可能还要承受来自天道的怒火,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啊,凡人幼崽就是麻烦。 洛泽微从不觉得世上有何事称得起棘手。 只因澄纭仙尊天赋极强,修炼一路顺遂,甚至连心魔都没生过,不到百年就成了最年轻的登仙境大能。 再者瑶华山前任掌门明华仙尊共收了五名入室弟子,澄纭是仙尊羽化前才收的老幺,不少徒孙辈的人都要年长他百余岁。 试问谁不喜欢逗弄一个长得冰雪可爱,又天资聪颖,还总是一副少年老成模样的小师叔? 因此少时澄纭可谓是瑶华山的掌上明珠,若他想将整座山头翻过来,恐怕也有一众溺爱过度的同门实现他的愿望。 而过了幼年期,澄纭仙尊这个名号又实在太响亮。凡是他得到的东西,向来都有人争先恐后地为他取来——动作稍慢,澄纭就自己解决了,哪还能在大能面前混个眼熟。 谁知甫一到了凡间,就遇到谢璟这个与众不同,还油盐不进的太子殿下。 那股子孤傲的劲儿,让洛泽微很难不联想到年少的自己。 如果谢璟早生几百年,大概可以和过去的澄纭旗鼓相当,然后彼此都碰个头破血流。 首战失利的洛泽微打出生起第一次有了头疼感。 如若旁人给他吃闭门羹,直接出手教训一顿便是。 可谢璟是完成补天大业不可或缺的关键人物,为了完成天谕,即便洛泽微百般不愿还是得同他搞好关系的。 但到底怎样做,才能让这小祖宗对自己放下戒心和偏见? 光凭口述定然无法扭转几百年来凡人的认知,而直接使用灵力自证更不可轻易尝试——他体内留存的灵力万分珍贵,每次动用都需经过慎重考量。 且就算用了,在谢璟带着偏见的目光里,再圣洁的法术也会被当作妖法。 他颦眉思忖着,全然没有注意到手心里的花瓣正晕开淡淡的光团,渐渐融入冰玉似的肌肤里。 头真的疼起来了,像有锥子自前额扎入,疼得他眼前阵阵模糊。 “尊上!” 洛泽微艰难撑着沉重的眼帘,于重重雾影里看见聆弦奔来的身影在逐渐倾斜。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是自己的身子正向下倒去。 …… 新上任的国师前脚刚从慈庆宫出来便昏厥过去,是太子将仙师气晕的。 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插着翅膀一样传遍了整座后宫。 虽然聆弦试图解释,他家仙尊绝对不是一个凡人小兔崽子几句嘲讽就能厥过去的气量,但后宫中人还是对此深信不疑。 无所谓,其实国师究竟是怎么晕的并不重要,反正他是见过太子后便昏迷不醒。 门可罗雀的太极宫忽然热闹起来,自清晨起前来探病的各宫主子几乎要将门槛踏破。甚至还有外戚专程向圣上请旨,也自后门进了宫,只为确认国师是否安好。 他们仿佛同时失去记忆,那些背地里议论国师妖言魅上,把皇帝蛊得团团转的声音大抵是什么小猫小狗发出的。 澄纭道长既是圣上亲封的国师,便是大雍的中流砥柱,太子要为伤害了国之重臣付出代价! 他们每个人都表现得义愤填膺,甚至有人涕泪俱下,好像洛泽微已仙去似的。 聆弦一夫当关,把这些不速之客通通拦在偏殿。小道童疲于应付永远没有停歇的嘘寒问暖,嘴巴都快磨起了泡。直到日暮西垂,最后一名勋贵才哭哭啼啼地离开。 “啧,猫哭耗子没安好心……不对,怎能说尊上是耗子!掌嘴掌嘴。” 即使自小长在世外仙山,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聆弦也不难看出这些人脸上写不下的利欲。 他折返回去收拾大堂角落那堆小山高的礼品,忍不住又厌恶地补充一句。 “虚伪到令人作呕。” “此话用在你家主子身上,或许也是极妥当的。” 聆弦一怔,警惕地望向殿门。 是谢璟,传闻中的“始作俑者”不请自来,莫不是想找仙尊的麻烦? “我家尊上向来光风霁月,殿下为何无缘无故诋毁他?” 谢璟冷冷一笑,对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元远说:“去帮这位童子清点下。” 元远面露犹豫,似乎还没从昨日洛泽微留下的阴影中走出。 这是太极殿收下的礼物,由他这个慈庆宫的老奴越俎代庖,岂不是在打国师的脸? 其实听到谢璟要来找洛泽微的麻烦,他第一反应是劝自家主子息事宁人——殿下白玉似的膝盖上,那狰狞可怖鲜血淋漓的伤口还一直在他眼前飘忽。 这国师怕是有几分真本事在身上的,再这么对着干下去,他怕没扳倒洛泽微,殿下那副脆弱的身子骨就先糟蹋坏了。 谢璟察觉到元远的退缩,皱眉催促:“还不动手,是要本宫亲自来?” 元远咬咬牙,一把推开聆弦,开始在那堆礼盒中挑挑拣拣。 聆弦看着重新凌乱的花厅,跺了跺脚:“你们做什么!” 尊上不喜屋舍杂乱,这是他好不容易才整理好的! 谢璟冷笑:“反应这么大,看来这太极宫里果然有鬼。” “殿下,共有绢布八匹,金银五十两,玉件三座。”清点完毕,元远故意提高了声音,“二皇子、吕阁老还有褚家占了大头。” 谢璟双手负在背后,稚嫩的脸颊染上不属于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沉沉杀意。 “二皇子是当今明皇后所生,而明皇后出身褚家,吕阁老与褚阁老交好也是人尽皆知的……” 聆弦被谢璟冰冷杀意锁定,满头雾水:“那又与我家尊上何干?” “呵,洛泽微身边的人可真会装糊涂。”谢璟居高临下地看着身量只到自己肩头的童子,眼底是藏不住的憎恨,“自诩清修之人,实则媚主惑上,暗地里拉拢勋贵,还与明皇后勾结,妄图将二皇子谢琢扶上东宫主位。” “想必今日这出也是洛泽微的苦肉计,让本宫背负欺凌臣下的污名,好为日后夺嫡作打算。” “洛泽微若如真你吹嘘的那般霁月清风,怎会净干些肮脏的勾当!” 聆弦懵然承受着他们的恶意,听到这越来越天马行空的指摘,缓缓瞪大了眼睛:“你们凡人……还挺会幻想啊。” 他家尊上不过往床上那么一躺,就能叫谢璟联想出这么多东西来。 这过分敏捷的思维,或许是块修仙的好料子啊! “洛泽微何在?没死便出来走两步,堂堂国师竟只会躲在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身后吗?” 谢璟没心思和聆弦废话,他素来是嗅到敌人的破绽,便会露出尖利獠牙,快准狠地咬下去。 直到对方见了血,断了气。 像洛泽微这样卖弄权术的人,昨日的妖法定也是暗中使了什么诡计。 他并不认为换了一个时间地点,同样的情形还能上演第二次。 今日便要来个瓮中捉鳖,坐实了洛泽微惑乱前朝后宫的罪名,既要为自己洗脱冤屈,也要让这个奸猾狡诈的假国师自食恶果。 眼见谢璟抬脚就往洛泽微所在的内殿走,聆弦立刻挡在隔断外:“站住,这是尊上安寝的地方,外人不得入内!” 元远不甘示弱:“这里也是皇宫,除过圣上以外,太子爷才是你的尊上。国师纵容下人藐视君主,是存心想造反吗?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几名内侍上来便去扣聆弦的手,小道童情急之下,条件反射地结了道仙诀。 未能调动半点灵气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现在的他哪里还是仙门鹤童,在九洲结界下,不论仙魔皆是凡人。 可尊上还在昏睡,他若是就这么放谢璟进去,谁知道这疯子会对尊上做出什么事来! 他家尊上走到哪里不是众星捧月的存在,都怪那一纸天谕,如今竟只能任由谢璟等人撒野吗? 聆弦真的越想越委屈,不觉生出几分悲壮:“放开,不准你们碰尊上一根毫毛,有种就先踩着聆弦的尸体过去!” 道童声音奶呼呼的,即使是发狠时也分外软绵,还隐隐带了哭腔。 这语调,听着还真不像在作戏。 能把属下哄得忠心耿耿,洛泽微还挺有能耐。 谢璟动作一顿,首次将目光落向聆弦。 过去几日,他从未认真打量过与洛泽微有关的任何事物,现在忽然有些好奇。 不得不说,喜欢装神弄鬼的牛鼻子,身边跟着的童子也看起来相当像那么回事。 青色的小道袍朴素而庄重,还未留长的头发也规整地盘起,束了条鹤纹发带。装扮简单,却让聆弦一眼看去不似凡尘中人。明明性格跳脱,却被衬得很懂礼数。 身边的侍从尚且如此,主人又该是何等风仪? 谢璟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恶心得一噎,连忙摇摇头将脑袋甩干净。 “放心,本宫可不似你们这些卑劣小人喜趁人之危。” 说罢,谢璟径自挑开门上轻纱,步入昏暗的内室。 想来牛鼻子能有什么风仪,人模狗样罢了。 他谢璟就是死了,当场撞在太极宫的门柱上,也不屑多看那该死的牛鼻子一眼。 然而下一刻,在余光瞟到床榻上之人时,谢璟翻到一半的白眼戛然而止。 一直未用正眼看过国师的小太子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谁? 是那个假道士,牛鼻子洛泽微? 他竟长了这副模样! 谢璟心弦一颤,不觉又看了几眼。 3. 第 3 章 自幼长在宫廷,天下佳丽汇聚于此,谢璟已见识过太多美人。 但在看到重重纱幔之后,那张在夜色里都白皙到近乎盖了层光晕的侧脸时,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待他反应过来时,已坐在了床边,一手挑起了帷幔。 这下便将洛泽微恬静的睡颜尽收眼中。 他怔了怔,触电似地缩回了手。 半透的薄纱落下,那张清丽已极的脸重新变得朦胧模糊,理智似乎也随之回归。 此行是为揭开洛泽微虚伪的面纱,莫要被这妖人的表象迷惑! 谢璟眼底晦色翻动,一手按住额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可就像被人施了妖法似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前倾,帘后之人的五官便在不断靠近中逐渐清晰起来。 与恶劣的性格不同,洛泽微样貌竟生得足以令清皎明月黯然失色。 眉眼像是淡墨绘成,柳眉柔和地弯着,轻轻压在那对修长的眼眸之上。可惜沉睡时无法看到浓密挺翘的眼睫下,究竟藏了何等迤逦盛景。但不难猜出那对眼瞳定也如其人性格,是高山间清霭浮雪。 临近夜间,内殿还未掌灯,却能看出这牛鼻子道士的肤色白得几近透明,与铺满床榻的霜发相映生辉。 在此之前谢璟一直无法想象书本中描绘的冰肌玉骨到底是怎样的景象,现在他有了答案。 在一片冰玉之上,是雕琢得毫无瑕疵的鼻骨,和其下那双泛着浅红的莹润唇瓣。 谢璟的目光蓦然定住,他不合时宜地想到去年春猎时,在山间看到的那株早春山樱。 初开的花瓣边缘尚未着色,但花心绽放的地方格外殷红,不难想象触摸时手感该是多么柔嫩润泽。 鬼使神差地,谢璟真的伸出了手。 喉结下意识地吞咽,他放空了意识,指尖离那双微微抿着的薄唇越来越近。 仅存的理智在鸣鼓警告,就算他是君主,也不该对臣子如此冒犯。 可就像着了魔般,更近了……近到马上便能揉1搓到那份温软。 倏地,一声呢喃打破室内静谧。 “谢璟……你……” 猛地听到自己的名字,谢璟只觉那喷吐在自己指上本就温热的呼息霎时变得滚烫。 他惊慌失措地坐直身子,将手掩在广袖下。 在确认过洛泽微没有转醒的迹象后,谢璟暗暗松口气。 但随之而来的,是脑海中掀起的山呼海啸。 自己方才在做什么?! 虽然只有瞬间,他竟生出了想要亲近这牛鼻子的念头! 洛泽微果然是个妖孽,会引人不由自主地堕入迷障。 谢璟目光不善,甚至可以说是森冷地看向床上的人。 也不知梦到了什么,此刻洛泽微眉心紧紧地拧着,双唇也被抿得快要没了血色。 谢璟冷哼一声,低沉压抑的声音裹着冷厉地回荡在殿内。 “妖人果然惯会迷惑人的神智。” 也许是感受到了他的杀意,洛泽微长睫一颤,头轻轻向另一边垂下。 平日里清冷不可侵犯的国师总是衣领高束,现下却寝衣略微凌乱,随着他的动作露出修长脆弱的脖颈。 只要谢璟想,就能轻易掐断那截好看的脖子。 摆出这副毫无防备又柔弱的模样,是在引诱谁呢? 谢璟狠狠搓着刚沾染过对方鼻息的指头,放任阴暗嗜血的念头在一片黢黑中滋长。 所幸殿外忽地喧闹起来,让他暂时收起将要自体内苏醒的凶兽。 “太子爷,是明皇后娘娘来了,咱们也出去见见罢。”元远匆忙走进来,贴在他耳边道。 “我这位尊贵的母妃竟会专程来看一个牛鼻子,有趣。” 难怪洛泽微那忠心耿耿的道童没有冲进来护主,原是来了位大人物啊。 元远看到他嘴角的淡笑,急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明皇后还带了位太医,明显是来者不善呐,殿下千万当心!” 谢璟还在不慌不忙地整理衣摆:“她哪次是善的?”顿了顿,眼底笑意愈深,“走罢,且去看看这出好戏。” 主仆两人走得匆忙,并未注意到帘幔后的人长睫翕动,缓缓抬起眼帘。 洛泽微看眼掌心还未消褪的瑶花印记,隔着重重纱幔,神色复杂地望着谢璟的背影。 在灵气稀薄的九洲,他无法起卦占卜,便用这种方式探问天道,所做的梦自然也是预知梦。 他的确集齐了补天石,却在登坛祭天的关键之刻,也是最无防备的时刻,被人以利剑穿心。 那时他已耗尽灵力,无法动用仙术修复伤势,只能放任身躯逐渐失去温度。 梦中发生的事大抵还需过相当长的时间,因此梦境还有些混沌。加之他受伤深重,怎么都无法看清高台上那道挽剑的身影。 但他还记得那人的眼神,冰寒刺骨,带着浓如实质的恨意。 在他被谢璟的杀气惊醒时,他看到了小太子漆黑眼瞳,梦中人的眼眸霎时清晰起来。 那是长大后的谢璟,洛泽微笃定地作出判断。 谢璟就这么恨他? 这便麻烦了,且不论他是否真会死于谢璟之手,如果真龙不愿配合,天裂便会继续扩大,甚至有可能影响到九洲结界。 五百年前耗费修真界数十位大能铸成的大阵,里面封印的东西一旦跑出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几日相处下来,谢璟留给他的印象并不好。 若瑶华山有这样顽劣不堪的弟子,他早就将人丢去思过崖,受山巅寒风鞭挞上个十数年,好让其诚心悔改。 可为了天下苍生,至少不能与谢璟真的走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理智告诉他,那就只能……由他来稍作示好了。 可一想到那乳臭未干的小子竟想取他性命,洛泽微不由冷笑。 示好其实也有很多种方式,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也是十分可行的。 修真界里不乏养狗当灵宠的修士,他曾听他们说,这是对付恶犬极好的手段,且屡试不爽。 谢璟不是桀骜不驯吗? 那就把他当狗来训。 进来掌灯的聆弦刚好看到这幕,小手一抖,险些将灯油洒出去。 仙尊的眼神看上去真恐怖啊,是哪个大冤种又惹动了尊上杀机! 等等……尊上醒了?! 小童子面色一喜,刚要欢呼,只见洛泽微做个噤声的手势。 “外头来了什么人?” “尊上,除过谢璟,褚氏和谢胤也来了。” 洛泽微叹口气:“在外人面前,你要称呼他们明皇后和圣上,也不要再称我为尊上了。” 聆弦歪歪头:“嘿嘿,这不是一时改不了口嘛。尊上放心,聆弦不会漏出破绽的。” 这时外面纷杂脚步逐渐接近,洛泽微重新躺好,阖上双眼。 “你且出去照应谢璟,不要告诉他们我已经醒了。” 修道的人不入俗世,但不代表他们都是傻子。 不过是场小病,却惊动了帝后亲临,其中定有阴谋。 “陛下怎么亲自来了?”不多时,一道柔柔的女声停在榻前,“探病由臣妾代劳便是,当心让病气沾污了您的龙体。” 褚皇后年过不惑,嗓音依旧清甜如豆蔻少女,不难想她平日该是多么注重维护自己的外貌,因此圣宠不衰。 谢胤由宫人伺候着坐下,褚皇后便绕至他身后,为他按摩肩膀。 “皇后,今日两位阁老并多位大臣递了折子,要朕准许他们前来探望国师。空青乃是仙人临凡来庇佑我大雍,他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朕就算是为国运考虑,也该亲自前来探望。” 空青是洛泽微的字,听到谢胤对他评价如此之高,谢璟和明皇后同时在圣上看不到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谢璟嫌恶地扫过体态婀娜的明皇后,又把视线落在洛泽微身上,眼底满是嘲讽。 仙人临凡?父皇果然对妖孽情有独钟。 从前被明皇后迷得团团转,而今又多了个洛泽微吗。 明皇后嘴上柔情蜜语,眼中亦只有讥讽的笑意。 这个来历不明的道士打着谪仙的旗号,一入宫就放出预言,称当今皇子中出了位真龙转世,乃是未来拯救大雍于倾亡之刻的明君。 偏生圣上专信这些妖言,当即就令国师务必将这位真龙找出。 国师择徒之日,枉她调动了褚家的所有力量,只为让她亲生的二皇子谢琢入他洛泽微的青眼。 当日所有在场的阁老太傅们都能看得出,谢琢不论学识心性都在谢璟之上。 只需这位新任国师点头,谢琢便会取谢璟而代之,成为大雍新的太子殿下。 可这牛鼻子竟不识好歹,伸出的手在即将落到谢琢身上时一个大转弯,不孚众望地点了谢璟。 这样的举动,无异于当众拂了他们褚家的颜面,并断了二皇子一条立储的机会。 想到这里,褚皇后妙目一转,柔声道:“陛下胸怀天下,可您事必躬亲实在太累了,臣妾瞧着心疼。身为后宫中人,臣妾虽不能为您分忧,但也想在小事上为陛下尽一份力。” 洛泽微不愿投靠褚家也好,今日她便物尽其用,既除了这碍眼的国师,又把谢璟这个狸猫太子拉下马。 “皇后只需帮朕揉揉肩,朕已很欣悦了。”谢胤慵懒地坐着,例行公事地向聆弦询问,“小道长,空青究竟得了何病,可有找太医看过?” 聆弦正踮着脚远离帝后令人黏腻的氛围,乍然被点到名,好险没撞在床柱上。 他干巴巴答道:“回陛下的话,贫道整日都在接待各位大人们,未曾去太医院看过。” “这不巧了,臣妾正好请了张院使来。” 明皇后示意身后的老大人上前,自己的眼神却往谢璟那边飘。 谢璟挑挑眉,慢条斯理道:“母妃果然思虑周全、细心体贴,父皇不如就让老大人为国师瞧瞧?” 在谢胤默许下,张院使抹了把额角细汗,上前看过洛泽微的气色后,小心翼翼地执起他搭在胸前的腕子。 恰此时,外头长风呼啸而过,内殿里纱幔烛火一齐晃动。 谢璟一晃眼的功夫,似乎有刺目光亮自院使指尖掠过。 他又定睛细看,却只能看到老太医干枯的手正搭在雪白的肌肤上,准确地按住几根青色蜿蜒的血管。 就在谢璟迟疑间,情况突变。 老大人面色凝重地捻脉,忽然大惊道:“陛下,娘娘……这、这……国师是中了无解之毒啊!” 谢胤骤然起身,沉下脸问:“张卿慢慢说清楚,空青他怎么了?” 国师上任五日,从未踏出深宫半步,接触的人也寥寥无几。 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对这深居简出的人下毒,就不怕被查出来么? 按大雍律,对旁人下毒可是重罪。即便是王公大臣犯法也一视同仁,轻则褫夺官爵,重则株连九族。 张院使深吸口气,情绪平复后当即跪倒在地。 “陛下,国师中的是七日香,一种无色无味之毒。只需几厘剂量,便可让人长睡不醒,在七日内毫无预兆地毙命,且无药能解。当真是杀人于无形,歹毒至极!” “宫中竟有人用如此阴险的毒!”褚皇后花容失色,后退几步,身子软若无骨地倒在谢胤怀里,“陛下,臣妾好怕……” 谁能拒绝娇花带雨的美人向自己撒娇? 谢胤揽住褚皇后,安抚地拍拍她的脊背:“有朕在,谁敢动你?”他语气温柔,眼底却无丝毫温度,看向地上跪伏的太医时,更只余一片凉薄猜忌,“张承寅,你说中了七日香无法被察觉,可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深秋时节,殿内也没升火炉,张承寅额发却黏在身上。 “七日香刚融入血脉,身体不会有任何不适。但仔细把脉便会发现,中此毒者脉象凝涩沉缓,呈弹石之势。且此毒以初开的幽昙为引,服食下去顺着血液流至全身,人也会自然散发出昙香,故名七日香。” 皇帝听罢,面色一变。 谢璟也凛了神情,显然与他的生父想到一处了。 方才顾着勾心斗角,谁都没有注意到。 直到张院使提起,漂浮在殿内的幽幽冷香才开始争先恐后地钻入鼻腔,正是昙花的香气。 洛泽微真的中毒了? 谁胆敢在天子眼皮底下,给大雍国师下这样的毒? 谢璟想到张院使指尖一闪而过的那道光,身为太医院使,于袖中藏一两根淬了毒的银针,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七日香这样的罕见的毒,以褚家滔天的权势,大概也能搜罗到。 他这样想着,视线移到明皇后身上。 后者正眉目哀戚地看着洛泽微,向张院使询问:“国师真的没救了吗?院使大人再想想办法。” “娘娘,就是神仙转世,也难解七日香之毒,老臣是真的无能为力了。” 戏演得不错。 谢璟袖手看他们二人唱双簧,心里谈不上是愤怒还是痛快。 怒在明皇后不但想要太子之位,还要他谢璟的性命。痛快在……想不到明皇后一出手,便解决了洛泽微这个碍眼的存在。 这种瞌睡就有人递上枕头的感觉,当真令人愉悦。 就是可惜了牛鼻子那张美丽已极的脸。 但自古有云,良辰易逝,红颜薄命。 牛鼻子九泉之下若觉得冤屈,就去怪自己生出这么一副妖孽的长相罢。 现在他该关心的是,如何把这口大锅稳稳扣在明皇后头上。 那边明皇后已有了动作,她拭去眼角泪珠,向谢胤毕恭毕敬地行礼:“陛下,国师大人死得冤枉。臣妾身为后宫之主,管理失当以致剧毒流入宫内。自当查出凶手,告慰国师在天之灵,向圣上以及大雍臣民们赎罪。” 谢胤眉宇间难掩厌倦,伸手按在太阳穴上慢慢揉着:“皇后这么说,是已经有了头绪?” “回陛下,臣妾以为国师身负绝学,强行下毒是行不通的。犯案者定和国师有过接触,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手。而自国师入宫,除了太极宫外,只出入过慈庆宫,莫怪臣妾多疑……” 娇媚婉转的声音说到一半,就被谢胤拍案而起的阵仗惊断。 天子震怒,所有人都要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大胆——明皇后,你可是在说,朕钦封的皇太子、国师认定的真龙转世,是个阴狠使毒的人?” 谢璟本垂着眸等待皇帝的诘问,听到这里愕然抬眼。 谢胤冷落他冷落多年,原以为这冷漠的父皇定也想寻个由头将他废掉。可看谢胤此时的态度,竟是想保住他的太子之位? 不过他仍须为自己辩解:“明皇后娘娘,儿臣的慈庆宫可没有与外界联络的法子,像七日香这种奇毒,难道不出宫门便能寻到?” 太子所在的东宫,就连内侍都要严格筛选。这些宫侍只负责太子日常起居,出宫联络采买等事并不在他们的职责范围内。 唯一能成为突破口的宫外来人,只有身为外臣的太师。他们要每日出入文华殿,负责教导皇子学业。但大臣进入皇宫都需查验腰牌,并经过层层搜身,根本无法夹带毒物。 谢璟的辩词确实无懈可击,就算东宫真的惊现七日香,根源问题还是出在后宫管理上,那就是她这六宫之主的账了。 谢胤面色微沉:“皇后,你平日深居中宫,独自管理后宫繁杂事物,还是让你力不从心了。” 这话听起来很体己,却让明皇后脸色煞白:“圣上赎罪,是臣妾疏漏了,臣妾今日便下令彻查后宫,定不会出现一条漏网之鱼!”她跪在地上,还不忘朝谢璟投来怨毒的目光,“但害了国师的凶手,也不能让他逍遥法外。” “朕不想看到诸如此类事件再发生第二次。”谢胤摆手示意明皇后起身,又居高临下地看向自己的儿子,眼底同样没有任何起伏,“至于太子,即日起软禁东宫,直到此案结束,再作定夺。” 谢璟垂眸,敛去眼底晦暗,恭敬地跪下领旨。 他被明皇后架到了风口浪尖,便只能按照流程接受三法司的会审,唯有如此才能洗清身上莫须有的罪名。 不过他也不是省油的灯,大理寺也有他安插的内桩,只是未料到这么早便要将他的势力亮出来。 跟在皇帝身后的侍卫提刀出列,谢璟瘦弱的身子在这些练家子面前显得格外精致易碎,无需多费力便被扣住,连拉带拽地往殿外拖。 洛泽微闭目用神识看着这出闹剧,眼睫动了动,挣扎起身。 就算他对谢璟提不起好感,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这样尔虞我诈的戏码,真是丑陋。 但他体内残留的天道之力还在被九洲结界压制,行动难免有些迟缓踉跄。 外殿的风吹进来,轻纱飘荡。 雪色人影摇晃着自床榻上坐起,白到透明的双足触地,那冰玉雕琢的脚趾似乎因肌理僵硬而蜷缩一瞬,马上被垂落的素白道袍遮住。 霜发飘动,衣袂翻卷,浑身上下俱是雪白的国师,在烛光里缥缈得好似不在凡尘。 其中一名侍卫无意识地回头,正看到这一幕,登时发出短促惊呼:“起、起尸了啊——!” 人高马大的汉子尖叫过后,眼皮一翻撅了过去。 没有人搀扶他,他们甚至连谢璟都忘了拖走。 就连褚氏和谢胤这种见惯大风大浪的人物,都只能呆若木鸡地立着,半晌无法理清现在是怎么个状况。 “护驾,快护驾啊!” 褚氏第一个反应过来,一国主母颤巍巍指着不知是人是鬼的国师,不顾形象地跌坐在地,往后蠕动的样子狼狈至极。 张院使看起来比褚氏还要惊恐,他在原地转了几圈,差点仰面倒下。 幸好一只冰冷的手及时伸出,将他稳稳当当扶住。 年逾古稀的老大人睁开眼,看清近在咫尺那张清丽脸庞,嗅着鼻尖浓郁的幽昙清香,感受着对方没有温度的细腻皮1肉,顿时觉得一股寒意顺着手心里直冲天灵。 他毛发悚立,一窜三尺高:“冤有头债有主,不是老臣毒死你的,你去找别人啊!” 张承寅一把推开洛泽微,又哭又笑地扯着喉咙尖叫起来,“中了七日香,没死?活了!等等……这么冷,你还是死的吧!” “死得好,死人就不会说话了!哈哈哈!” 谢胤还算镇定,他冷眼看着这副兵荒马乱的场景,额角青筋突起:“张承寅,放肆!” 老太医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刻转过身,只是那对浑浊的眼睛一片空白,唯有狂喜之色浮动。 “哈哈哈,圣上您瞧,国师他是死的啊!”说着,他表情狰狞地扑向皇帝。 “快拦住他,他已经失心疯了!”谢璟在一旁瞧着不对,当即想抢过去,脚步却被倒在地上的侍卫一拌。 电光火石间,洛泽微勉力上前,运掌成刀劈在张承寅后颈,这才将人放倒。 “空青,你身上的毒没事了?”谢胤一脚踹开张承寅的身体,走上前拉住洛泽微的手。 虽入手冰凉,但脉搏跳动还算正常。 洛泽微任由他检查自己的脉象,模仿人间那些臣子的语气道:“贫道的昏睡之症是老毛病,并未中毒,让陛下忧心了。” 皇帝脸色阴沉,又往太医身上狠狠一蹬:“混账!竟敢骗朕!” 马上便有几个识眼色的侍卫小跑着将张承寅架起,拖出了寝殿。 洛泽微淡淡扫过一片狼藉的内殿,状作疑惑地问:“陛下,方才发生何事,为何笃定贫道是中了毒?” 谢胤睨向褚氏,冷声道:“是朕的家务事,连累了国师,让空青见笑了。” 褚氏面如菜色地跪着:“陛下,臣妾担心国师的身子,才特地请了张院使来。没想到张大人的医术竟……如此不济,惊扰国师的罪过臣妾愿一力承担。”说罢她挪动双膝面向洛泽微,咬牙道,“为国师带来诸多麻烦,是本宫的错,请您原谅。” 洛泽微点头,真诚建议:“皇后娘娘还是少操心的好。” 他是肺腑之言,听在褚氏耳里就是十足的阴阳怪气,藏在阴影中的双目愈发怨毒。 七日香是褚家费尽人力才得到的,她也的确看到张承寅把淬了毒的银针扎入洛泽微的脉搏。 可这妖人非但没死,怎么还能活蹦乱跳呢? 很快她就没了心思针对洛泽微,只因谢胤,当今圣上看她的眼神太过疏冷,找不到过往的半点荣宠的痕迹。 谢胤没有责骂褚氏半句,但他心中有数。 洛泽微苏醒,褚氏和张承寅犹如看到索命恶鬼,后者更是当场疯了。 真相如何,其实不言而喻。 他真该感谢洛泽微—— 没有亲手揭掉那层遮羞布,为皇家留下颜面,也让事情不至于闹到无可挽回。 “你身为一国之母,却一惊一乍毫无威严!你瞧瞧看!”谢胤抬手指向谢璟,经过此事,这个讨厌的儿子顿时顺眼了许多,“太子不过舞勺之年,都比你表现得更沉稳!” “着令明皇后禁足十日,没有朕的命令不得外出,并罚俸三月,以儆效尤。”谢胤顿了顿,嘴角勾起又补了一句,“皇后也累了,若下次再有类似之事,就让颐妃协理后宫罢。” 明皇后面如死灰地听完,颤声领旨。 洛泽微果然是站在谢璟那边的,如果继续深究,谢璟必定会被三司会审,没有定罪也会声望扫地。 但她还得庆幸洛泽微瞒了中毒一事,倘若天子震怒,她的后位,甚至连背后的褚家都可能被撼动。 好戏落幕,太极宫重新陷入沉寂。 聆弦手脚麻利地拾掇内殿,洛泽微则坐在案前,等着迟迟不动的谢璟开口。 可他强打起精神等了半晌,久到聆弦收拾完毕,又烧了壶热茶,谢璟都只是攥紧拳默默立着,不发一语。 洛泽微揉了揉眉心,恹恹地叹气:“太子殿下若无事,就请回吧。” 谢璟踌躇片刻,别扭地挤出几字:“你当真没有中七日香?” 其实他原本想问,你真的为了我,不声不响地承受了那种烈毒? 洛泽微斟茶的手一顿,诧异抬眸。 4. 第 4 章 谢璟的敏锐度比洛泽微想象得还要高。 七日香确实随那根淬毒的银针进入了他的血脉,没有多余的灵力去压制,经过刚才那番折腾,五脏六腑已然感到钝痛。 这本是种让人在睡梦里无知无觉死去的毒物,然而他的登仙境修为使他维持着清明状态。 现在他每呼一口气,动一次身子,都似有刀在体内乱绞。 但比起修士每次渡劫时天雷煅体的痛楚,这点折磨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他缓缓开口,声音清润平稳,听不出任何端倪:“夜已深,太子殿下再不回去,宫门就落锁了。” 殿内烛火幽微,在国师白玉雕就的脸颊投下阴影。 因匆忙起身,他只在单薄的里衣外披了件松垮外袍,高挑瘦削的身形于光影浮动间愈发显得纤细,有种琉璃易碎的美感。 谢璟觉得蛰伏在心底的那头猛兽又开始蠢蠢欲动。 回过神时,他已不由自主地抓向洛泽微搭在桌上那只手腕。 “你的面色看起来并不算好,而且本宫瞧见了,张承寅分明用银针扎过你。” “只是窥探天机费了些神识,我无事……唔!” 胳膊倏地被人一把拉至灯下,炙热温度自那人掌心传来,洛泽微一时懵然。 晃动的光晕下,雪白纤薄的腕子上赫然有个血红的小点,像纯净白玉生了瑕疵,扎眼得很。 “国师还说自己无事?”谢璟皱起眉,莫名有些烦躁。 聆弦则惊愕地看着两人的互动,默默瞪大眼睛。 自打他出生起,还从未见过这般大胆狂徒,敢对澄纭仙尊做出如此冒犯的举动。 依仙尊不喜生人触碰的脾性,下一刻小太子便要倒飞而出。就他那小身板,没个一年半载的都别想从床上爬起来。 出乎道童预料的是,自家尊上迟迟没有动手。 洛泽微隐忍得额头青筋直跳,他讨厌被生人触碰。 好在他还记着,谢璟是补天大计的关键人物。 “放……放开。” 脱口而出的“放肆”转了个弯,掌心汇聚的灵力也及时收回。 谢璟挑挑眉,食指在他温凉顺滑的肌肤上轻轻一勾,松开了手。 故作轻佻的举动,当即收到了洛泽微带有警告意味的冷眼。 冷冰冰的美人凤目微扬,剔透眼眸光华流转,长睫翩跹间,眼尾怒意都格外勾魂摄魄。 谢璟被瞪了一眼,心里反而十分痛快。 好矜贵的牛鼻子,碰不得? 那他偏要碰。 聆弦估算一番自家尊上的怒气值,忐忑地阻止谢璟继续玩火:“太子殿下,尊上天生百毒不侵,七日香自然也无用。” 谢璟捻了捻方才碰过洛泽微的那只手,放在鼻尖轻轻嗅了下。 果然还留着沁人心脾的幽昙冷香。 “但张承寅那老东西说过,七日香入骨,身上就有昙香,国师现在怕是连站都站不稳了吧?” 洛泽微面无表情地坐着,静静看谢璟在自己的底线边缘来回试探。 不愧是真龙转世,不愧是一国太子。 够大胆,够放肆,也足够皮痒。 确实让谢璟说中了。 他并非百毒不侵,只是修士的身体比凡人更耐用,就算没有灵力逼毒,也可以将毒物自行消化,只是要多吃些苦头罢了。 但七日香不愧是人间奇毒,即便是他,意志被无时无刻地摧残着,撑到现在也接近精疲力竭。 身为修者,他有他的尊严和孤傲,岂能在小辈面前倒下。 看着洛泽微愈发平静的眉眼,聆弦脸都吓绿了。 侍奉尊上多年,他怎会看不出,尊上现在心情极差。 简直是黑云压城,暴雨欲来啊。 小道童凑到谢璟耳畔,顾不得仙尊会听到多少,轻声提醒道:“太子殿下,那是尊上惯用的熏香……你莫要再问下去了!” 给仙尊他老人家留条底裤吧,人艰不拆! 洛泽微没有心思细究他们咬耳朵,他端起茶杯,想压住喉间痒意。 谁知刚呷了口茶水,温热的血便不受控制地涌上喉管。略微发褐的血像融化了的玛瑙,转瞬溶入茶汤,铺满整只白瓷茶杯。 他在两小只惊愕的注视下,无奈地放下杯子,抹去唇角残留血渍。 “尊上!”聆弦惊呼着从腰间荷包里掏出几枚丹药,捧到洛泽微面前,“这是从门派带来的丹丸,聆弦……聆弦也不知哪个可以解毒!” 他从来没见过澄纭仙尊吐血的样子,难道就算是登仙境大能,失去灵力护体也会变得和凡人一般脆弱吗? 谢璟揣手站在一旁,目光几乎凝在那对薄唇上。 洛泽微本就清浅的唇色,被毒物影响后更是淡得泛白。此时染上殷红血渍,就犹如点睛一笔,美得艳丽而惊心动魄。 能为他隐忍自损到这步,看来这来历不明的国师当真不是站在褚家那边的。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压住想要撕碎眼前这人的欲望。 国师现在看起来很脆弱,像一碰就碎的冰玉,他很想听这件玉石碎裂时泠泠声响。 再美丽的东西,只要可能威胁到身家性命,都该粉身碎骨。 “仙尊可要本宫帮忙,前几日你刚教授过推宫过血的心诀。”谢璟漆黑的眼底闪烁起锁定猎物的兴奋,可他说话时还保持了天潢贵胄该有的矜持,“毕竟,你是为了我才瞒下中毒之事,以致拖到现在都不得医治的。” 洛泽微咳了一阵,推开聆弦放在嘴边的丹药,又递给后者一个眼神,道童面上担忧这才消散了不少。 “你怎知我是在帮你。”洛泽微的声音轻飘飘的,几乎称得上虚弱,但语调不疾不徐,让人情不自禁便在他面前放低身段,“你难道不认为,揭发褚皇后伙同张太医下毒,是个扳倒褚家的好机会吗?” 谢璟磨着后槽牙,一字一顿道:“我自是想让褚家就此消失的,最好满门流放,受尽屈辱折磨!可你也看到了,前殿那堆礼品。” “褚家在大雍根扎得极深,朝廷重臣、地方豪富、甚至边境驻兵都有他们的势力在运作,一旦案上了三法司,就是玉石俱焚的结局。且牵一发而动全身,大雍经不起这样的剧变。身为东宫太子,自要为苍生着想,而不是为了满足一己之私枉顾江山社稷。” 聆弦很配合地鼓掌,忽略小太子的行为,他这番话还是极有道理的。 谢璟依旧揣手,斜睨着洛泽微,等待国师发表高论。 洛泽微没有高论要发,他不知从哪变出把剑,随手丢给谢璟。 冷冷地吐出两字:“出剑。” 这柄剑分量很沉,像块秤砣似的。谢璟单手接住,立时被压得趔趄一下,只得改成双手提剑。 定睛看去,从来不懂兵器的他都能一眼瞧出,此剑绝非凡品。 纤薄剑身通体莹白,隐约能看到仙气缭绕。拔剑出鞘,寒意霎时充盈室内。 “这是仙尊尚未择剑前用以练习的灵剑,虽非仙品但也是天阶灵剑,名曰惊尘。”聆弦贴心地为他解释,“天阶法器脾气大得很,太子殿下日后要好好珍惜它。” “?” 谢璟被剑身上的冷气冻得止不住哆嗦,困惑望向洛泽微。 什么意思,不是才在谈论天下局势,怎么就跳到赠剑这步了? 他有点跟不上国师跃进的思维。 “本君见过不少言语昭昭,躬行维艰的人。兼济天下不能只凭一张伶牙利嘴,你若真有本事,就证明给我看。” 洛泽澄澈眼眸倒映着小太子的脸,像一轮明镜,任何掩埋在深处的小心思都倒映其中,无所遁形。 谢璟被他这样凝视,说没有犹豫是假的。 但更多的是直面危机的兴奋,甚至执剑的手都开始战栗。 可惜他早已习惯控制本能,身体里沸腾的血液很快被压制,徒留冰冷的理智。 他只短暂地学了几日剑术,而且学得极其敷衍,真和洛泽微打起来,胜算实在不大。 “国师身子不好,动起手来,难免显得本宫在欺凌弱小。” 洛泽微眉梢轻挑,有些意外,又觉得这很符合谢璟骨子里的桀骜。 “殿下大可放心,就算本君只剩一口气在,也能陪你至死方休。” 不容谢璟拒绝,洛泽微广袖拂过,两人已立在中庭。 谢璟怔怔地拎着惊尘,被这出类似传说中乾坤大挪移的戏码搞糊涂了。 当超出自己认知的事发生在了自己身上,没有人不会当场傻在原地的。 但对于大能修士来说,神念一动瞬移千里,就如喝水睡觉一样合理。 是故洛泽微没有给谢璟消化的时间,他右手食指中指并拢结成剑诀,足尖在草叶上轻盈点过,向谢璟攻了过来。 可怜小太子刚找回镇定,一抬头,只见铺天盖地的冰蓝剑影划过银月,星陨似的直往自己周身要穴坠下。 竟真的毫不留情,甫上手便是死招! 冷汗顷刻浸透谢璟层叠衣衫,他紧紧咬住牙关,防止自己当场晕厥过去。 手里的仙剑有如万钧重的巨石,却是他唯一可以保命的依仗。 太子颤巍巍地用双手举起惊尘,长剑只比他的身量矮了几分,硬着头皮迎上虚空里那道仙气缭绕,却比杀神还恐怖百倍的身影。 最后一眼,无尽剑气带起满地雪白落花。 谢璟朦胧的脑袋不合时宜地冒出道疑问——太极宫什么时候长了棵参天瑶树? 干枯残花沁了冰寒剑意,在他失神瞬间划破脸颊,带起一丛血雾。 洛泽微最后的话回荡于脑海,令他一个激灵,立时回神。 “陪你至死方休。” 谢璟忽然有些后悔,他到底为什么要招惹这尊杀神? 他其实不是很想同他至死方休的。 森寒剑气如漫天星雨,毫无喘息地落下。 瑶树枝丫被气流翻卷,簌簌落花如同飞雪,也一并汇在冰蓝剑光里,共同织就天罗地网。 谢璟无心品鉴这般奇景,只觉自己从来没有离死亡这么近过。 身体因恐惧而颤抖,双手因极端的兴奋而战栗。 惊尘感应到执剑者拼死一搏的意志,剑刃也嗡鸣不止。 洛泽微是惊尘曾经的剑主,感应到灵剑的变化后,琉璃似的眼中划过一抹欣赏。 初习剑术就能让天阶法器共鸣,小太子若肯好好修炼,应当很快就能修成剑心通明。将来的成就定不会比他差,或许还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不过要逼出谢璟的潜力,还需再激一激。 冰寒剑气随主人心念,眨眼便离谢璟咫尺之遥。 大难临头,谢璟稚气未褪的脸庞不见丝毫惊慌,反而露出坚定决绝之色。 尽管被逼得左支右绌,他还是凭着直觉,跌跌撞撞地避开了所有致命攻势。 须臾工夫,他的锦缎长袍便碎成了布条,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细嫩的皮肉更是被划出一道又一道伤口,整个人都血淋淋的,看起来狼狈至极。 聆弦躲在寝殿里,看得目瞪口呆。 澄纭仙尊肯定放水了,或者说,仙尊简直是在放海。 可谢璟也不过是个初学剑术,几天前还冷风一吹就倒的柔弱豆芽菜。眼下竟避开仙尊一剑,且还能站着大喘气,这不是武学奇迹是什么! 可惜洛泽微也是个武学奇才,在他的认知里,谢璟本就不是凡人,做到这一步是应该的。 他习惯了严苛律己,自然也不会因为谢璟遍体鳞伤就心生怜惜。 他冷漠开口:“原来太子殿下救赎苍生的方式,便是抱头鼠窜吗?” 自己还是做得不够狠绝,未能逼出这孩子的潜力。 想到这里,一身雪衣的国师自虚空掠下。 谢璟稳了稳将要脱手的惊尘,正开动脑筋欲讥讽回去,便看洛泽微流霜似的长发在眼前浮动。 剑指凝着凛冽剑光,迅疾地往他喉头刺来。 谢璟头皮发麻,身体反应快过大脑,惊尘横剑在前。 “铮!”地一声,惊尘剑身震颤。 谢璟连人带剑一齐被逼退三尺,右手虎口已然崩裂出血。 他小脸紧紧绷着,将遍体伤痛咬牙吞下愣是没有发出痛呼,屏息观察洛泽微的一举一动。 琼花玉树下,雪衣白发的国师袖袍翻动,淡然收回剑诀。他缓步向这里行来,繁复衣摆上,用银丝绣着的云纹光彩流动,每一步都带着浑然天成的清雅风骨。 那对琉璃凤眸却覆满冰冷剑意,令人望而生寒。 至少在谢璟眼里,此刻的洛泽微根本与清冷圣洁的仙尊不搭边。 分明是尊索命煞神! 不给他喘息之机,杀神雪白广袖一拂,这次是运掌为剑,泰山压顶般当头劈下。 冰蓝剑芒有如万钧雷霆,来势迅猛,避无可避。 洛泽微先前下手很温和,那些被剑气剐蹭到的伤口看似骇人,其实只伤了表皮。 而这一剑,招数未至,谢璟的骨头已被压得嘎吱作响。 要么接下这剑,要么便死。 聆弦发出一声轻呼,捂上了眼睛。 电光火石间,谢璟红着眼嘶吼出声,只觉有股炙热气劲自体内涌上,驱使着他握紧剑柄。 惊尘发出嘹亮剑吟,储存在剑内的灵气自剑尖喷薄而出,强撄洛泽微呼啸而至的掌刀。 两股力量相撞,发出轰然声响。 洛泽微脚尖在虚空一点,鸿毛般避开剑气余波,轻巧落地。 谢璟则身受重创,忍不住歪头吐了口血。 但他双脚死死扎在地上,硬是止住退后的身子,笑容愈发嗜血疯狂。 惊尘在手中一振,剑刃几乎化作银芒。 这一剑极快,也极冷。 洛泽微拧眉后撤,袖角坠着的青色流苏还是被削去一缕。 谢璟伸手接住那截穗子,或许是被恐惧冲昏了头脑,他把这条饰物放在鼻尖闻了闻,幽昙的清冽冷香霎时驱散了肺腑间的血腥气味。 做者无心,观者有心。 洛泽微把这举动收在眼里,直觉有条狗鼻子围着自己嗅了一圈。 本想对谢璟方才的对招不吝夸赞,现在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九洲地界,修士无法动用灵力,因此他刚才一直在用内力汇聚剑气。 但这不代表他无法动用某些修士特有的能力。 登仙境的威压被毫无保留地释放而出,比刚才对剑时更剧烈的轰鸣响起。 瑶树被横扫四野的剑风摧残,繁花惊落满地,几乎要变得光秃。 有道人形在空中划出残影,以极快的速度倒飞出了太极宫。 同时还伴随了国师冰冷刺骨的轻笑:“太子殿下请便吧。” 谢璟不知自己飞过了几道宫墙,只觉最后摔在太极宫外的巷道角落时,整个人都快散成碎渣。 他尝试爬起身,但四肢绵软无力,只好重新瘫软下去。 元远老远看到这幕,一颗心都快拧巴在一起,健步如飞地追了出来。 老公公跪在地上,骇然看着浑身冒血的谢璟。 小殿下几乎没一块完好的皮肉,饶是有多年伺候主子的经验,他都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去搀,急得直泛泪光。 “您明知道国师他有圣上撑腰,何苦还和他硬碰硬。看看您这身伤……诶呦,老奴瞧着心里疼呐!” “我无事……”谢璟双目放空,呐呐道。 这身伤看似吓人,实则都避开了要害。 比起这个,洛泽微的杀神之姿更令他心悸。 他先前的猜测果然是对的,洛泽微一直在放海。 是他自己存了挑逗之心,才使对方震怒下动了真格。 若不是亲眼见过国师毒发吐血,恹恹不振的憔悴模样,他都要怀疑那七日香是假的了。 可即便洛泽微状态差到了极点,对付他都无需出剑,只用几根手指就能把他摁在地上蹂1躏。 直白点说,就是在碾碎一只蝼蚁。 最后那泰山压顶般的威压,恐怕也只是洛泽微实力的冰山一角。 谢璟狂不起来了。 聆弦赶来时,正看到小太子蔫兮兮地趴在冰冷地砖上。可惜差场天雨,不然便是活脱脱一只雨夜淋湿的小狗。 哈哈哈,活该! 在仙尊的底线间狂舞,然后被揍了吧! 小道童心里怎么想,嘴巴便怎么说:“殿下,您可真是色胆包天……不对,胆大妄为啊!只是尊上那样的人,在被您做了那种事后居然会留您一命,您可真乃吾辈楷模!” 元远老泪纵横的脸忽然一僵,看着自家小主子的眼神古怪起来。 那种事? 什么事? 殿下对国师做的? 殿下如今才长了十有四年,小小年纪怎能如此! 况且国师就算生得冰姿玉貌,到底是个男人呐。 老公公内心崩塌的同时,又觉得一股奇怪的欣慰油然而生。 殿下他出息了啊,连国师那样冷艳扎人的白菜都敢拱!真不愧是他看着长大的! “元远,不是你想的那样。” 谢璟烦郁极了,他真的不想在这种低俗无趣的事上费口舌。 更何况他白白挨了顿打,却什么都没来得及做,简直亏大发了。 “洛泽微这种人,莫说对他做什么,便是碰他一根寒毛,本宫的胃都要翻江倒海了。” 啊,原来还没下手吗? 元远瞧着殿下故作坚强的模样,便更由衷地怜惜了。 他家主子太难了! 看上谁不好,竟看上国师那座冰山美人。 不难想象,殿下日后的情路该是多么道阻且艰。 聆弦不满道:“殿下怎可对尊上出言不逊,枉费了他老人家还特地命我带伤药来!要聆弦看,就该让你们自生自灭!” 小道童说罢,气狠狠地跺了跺脚,转身离开。 谢璟低头去看被聆弦掷在怀里的香囊,素白流光的底料,用银丝绣着昙华纹路,底下挂着块一看就非凡品的蔚蓝水玉。没有靠近鼻尖,便能闻到冷冽昙香。 谢璟也不知自己为何负气,总之他顺从心意,嫌恶地把香囊抛给了元远。 “什么臭妖人身上的东西,本宫不要。” “太子爷,您的伤,诶呦……您悠着点啊!” 身体仿佛瞬间充满力量,小太子倔强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往东宫走。 “这点小伤,睡一觉就能好,再嚷嚷你便把这只香囊吞了。” 是夜,洛泽微心情大好。 按理来说到了他这个修为,心境不会再为外物产生丝毫涟漪。 可看到一头孤傲不驯的独狼向自己垂下脑袋,那种征服的快感,没有任何男人可以拒绝。 男人是经不起挑衅的生物,澄纭仙尊也不例外。 修士进入九洲结界,通过打坐入定吸纳灵力,从而代替睡眠的法子已行不通了,但洛泽微还一直保持着这种习惯。 今晚他破天荒地躺在床上,枕着满室月色清辉,难得睡了个好觉。 相比起他,谢璟这个深夜过得就百倍煎熬。 不论他怎么躺,总能压到堪堪止住血的伤口,轻轻一个辗转便如凌迟般痛苦。 比起身上伤痛,心底更是有团天火在灼烧肆虐。 那只香囊上玉石润泽的手感还在指尖残留,幽昙冷香更是萦绕鼻腔,经久难散。 数着窗外更声敲过五下,谢璟忍无可忍,顶着两圈青紫眼眶起身。 “元远,元远!” 睡在外间的元远冷不丁听到自家小主唼哑的呼唤,当即从梦中惊醒。 “殿下,可是口渴了,老奴这便倒茶。” “不必倒茶,拿伤药来。” 半晌,谢璟盯着元远捧来的膏药和纱布,神色不虞。 “殿下,可是哪里不对?”元远疑惑地想了想,恍然大悟,自口袋里掏出那只幽昙香囊,“殿下可是要国师大人的香囊——诶呦,殿下息怒!” 谢璟一脚踹在元远臀上:“蠢货,谁要这东西!” 元远憋笑应和:“是、是……殿下怎会稀罕这劳什子,都是老奴自作主张,合该掌嘴。” “把这玩意儿留下,你可以滚了。” 寝殿里恢复寂静,谢璟神色复杂地捏着那只香囊,慢慢倒回被褥中。 难道是他想岔了,洛泽微当真对他没有恶意? 可那样强大的人,却隐藏实力留在他身边,到底抱了怎样的心思,又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洛泽微,你可千万不要露出马脚……” 但转念一想,就算被他查到蛛丝马迹,洛泽微那样高深的功夫,大雍国又有谁能奈何得了他? 多年来在深宫里摸爬滚打,谢璟深谙生存之道。 再尖利的牙口也有咬不动的东西,面对比自己强悍百倍的敌手,唯有收起杀意,暂时蛰伏。 直到变得比对方更强,强到能一口咬破他的喉咙。 从前是皇帝、褚家,现在又多了一个洛泽微…… 谢璟猛地松开被揉得皱巴巴的香囊,细细抚平其上褶皱。 不得不承认,牛鼻子人不怎样,身上那股味道却该死的好闻。 他将香囊放在枕边,在一片澄冽清香中,眼皮开始上下打架,终是沉沉睡了过去。 5. 第 5 章 翌日,洛泽微被聆弦唤醒,懵懂了好一阵才发现自己竟睡得这样沉。 这种毫无防备的感觉让他无所适从。 或许是九洲结界内的安稳使他放松了神经,又或是体内还未消化完的毒素让他意识昏沉。 但长此以往,到了真正需要面对妖魔鬼怪时,他还能平稳地执剑吗? 他面上不显,聆弦却已看了出来,笑着为他递上衣物:“尊上何必自责,您首先是人,其次才是庇佑三界的澄纭仙尊。您总是对自己过分严苛,聆弦瞧着都心疼。” 洛泽微听罢,垂眸将所有情绪敛起。 正欲起身更衣,蚀骨寒意便无孔不入地钻进身子,令他不由捂嘴打了个喷嚏。 小道童“啊”了声,赶忙为他披上道袍:“忘了提醒尊上,今日似乎有些冷,您身体还虚着,得多加留意才是。” 梳洗罢才到寅时,殿外还是一片昏暗岑寂,只能听得沙沙雨声,看到雨水顺檐漏连成银线。 聆弦觉得洛泽微很冷,又为他加了身狐裘披风,嘟着嘴道:“过了这场雨便是立冬了,刚来凡间没几日,又要整天对着一片惨白,真没劲。” 修士有灵力傍身,即便瑶华山四季飞雪,洛泽微也从来只穿他那身纤薄飘逸的法衣。 而今厚重的毛织披风压在身上,令他不习惯地皱了皱眉。 他生疏地结好系带,目光扫过还在垂头抱怨的小道童。 即便冬雨刺骨,聆弦仍然只穿了条薄薄的道袍。其实他才结英修为,刚刚凝出属于自己的妖丹。 这就是妖族和人族的不同,哪怕无法动用灵力,它们仍保留着与生俱来的天赋,可随意变幻样貌、施展些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异能妖术。 瑶华山的鹤童,其实都是栖息在山间的鹤妖,它们会自发寻找心仪的瑶华山弟子作为主人。作为充当仆役的交换,它们可以跟随主人修习道法,一同修炼进阶。 见尊上盯着自己出神,聆弦开动小脑瓜略一思索,摇身化回原型。 白羽丹顶的仙鹤扬扬翅膀,示意洛泽微坐上来:“仙尊可是上朝来不及了,聆弦来驼您?” 洛泽微:“大可不必。” 他暂时还不想轰动前朝,然后闻名整个大雍。 他只是想到,补天石蕴含了庞大灵力,比最纯粹的灵晶还稀有,一旦被妖物得到,九洲地界内便再无人可以收服它们。 到时只怕天还未塌,妖物已为凡人带来灭顶之灾。 思绪被猛然拍在发梢的豆大雨滴打断,才发觉自己竟习惯性地迈入雨幕,因没有灵力遮挡,衣摆已湿了一大片。 洛泽微仰头,无奈看向正用翅膀为自己遮雨的坐骑:“……拿伞来。” 也不能怪聆弦如此,就连他自己都无法适应凡人不甚便利的生活方式。 大雍官员早朝前,需先在奉天殿前集合,由鸿胪寺清点过人头方可进入大殿奏事。 洛泽微一身素白道袍,繁复衣摆即便在雨天也无风自动。他不喜衣物沾染污渍,因此一路撑伞行来,脚步放得极慢。 等他到时,朝房里已坐满了人。 挑了最角落僻静处落座,立刻有数十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洛泽微任由这些大臣打量,漫不经心地呷口热茶。并未留意去听,四面八方刻意压低的声音却清晰地传进耳中。 “豁,好一位谪仙似的道长。老夫活了大半辈子,都没见过如此清丽俊秀之人。陈阁老,您几日前才写了奏折,准备将人家批个狗血淋头。今日得见真人,想必那道折子要白忙活了罢?” 被搭话的臣子两鬓花白,蓄长须,即便是后朝时也坐得端正笔挺,如一杆傲立的松柏。正是当朝三大内阁大学士之首,陈冬阳。 陈冬阳道:“不过一具皮囊罢了,单看此人行事。虽说国师无事不必上朝,可他头次早朝便姗姗来迟,太过散慢令人难以高看。更不必提他言论荒谬,没有依据便言大雍将有天灾降临,居然要户部拨款修建什么宴天台。倘若圣上轻信这样的江湖术士,必将劳民伤财,你说老夫怎能不忧虑?” 听到“宴天台”三字,洛泽微眸光微动,这正是他今日早朝的目的。 修补天穹涉及到了上古真神设下的法则,寻常仙法自是无法奏效。唯有通过自洪荒流传至今的祭祀仪式,方可重启远古法阵,将补天石归位。 宴天台的修筑图自然也不是他随意编造的,而是雷劫降临时随天谕一齐出现在他的预知梦里。 那是座刻满玄妙符文的万丈高台,只能由凡人自己来修筑,从而收集人族信念以积蓄神力。 这是唯有人族首领才能号召起来的浩大工事,所以洛泽微找上了大雍皇帝。 当然,还需陈冬阳这个户部尚书首肯,国库才能正常拨款。 洛泽微听过关于陈冬阳的传闻,此人风骨卓然,从不攀强附贵结党营私,乃是朝中清流之首。 这样的老大臣,虽刚正不阿,却也往往是很多事执行下去的阻力。至少近几天,陈冬阳都在坚持不懈地给他添堵,大有不把他拉下马便不善罢甘休的劲头。 陈阁老这边说着话,几张桌案后,几名看起来像翰林院的人也聚在一处小声议论。 “诶,不是说国师被当今太子爷气坏了身子,以致卧床不起吗,怎么今日瞧着气色不错?” “传言岂可尽信,昨日褚阁老那阵仗你也瞧见了,分明是和国师串通一气,存心找太子爷麻烦的。当今太子爷不过是表面听起来风光,其实啊,只怕过得连你我都不如。” 洛泽微放下茶杯,垂眸整理衣袖,神识不由集中在这几人身上。 出入东宫几次,他也发觉了,那些进进出出的内侍,对谢璟的态度看似恭敬,但骨子里都透着股轻视。 有人代替他问出了心中疑惑:“殿下再受褚阁老排挤,他也贵为一国储君,怎会如你说得那般窘迫?” “你是外乡来的,不知宫廷秘辛也正常。十四年前太子爷出生那日,天生异象日月无光,纯皇后娘娘在殿下落地后便血崩而亡。” 那人说到这里,小心翼翼地环顾左右,尔后才小声道:“如此不详的天兆,再加上痛失爱侣,圣上虽把消息压下,自此也不再过问太子爷的任何事了。再过几年,当今明皇后娘娘产下二皇子谢琢殿下,褚阁老自是希望二殿下能坐上那个位置的。太子爷到底是孩童,怎么斗得过圣上和褚家的两面夹击?” “唉,时也命也,难为太子殿下独自在深宫里长这么大。” 几人围在一起长吁短叹几声,便各自散开,埋头准备上朝的奏词。 洛泽微的思绪却因他们的话,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严冬。 正是那时他破关而出,进阶到登仙境中期,结果还没来得及稳固境界,便被一道碗口粗的劫雷劈在后心,当场重伤昏迷。 在梦中,他看到应龙与魔虺于天河中鏖战,日月都为它们惊天动地的一战失了色。 应龙最终惨胜,但也因战斗时不慎破坏了埋藏在河道深处的补天石,被判下凡间投胎历劫。 代表应龙轮回去向的紫光最后落下的地方,正是九洲界内的大雍皇城。 洛泽微则收到一纸天谕,他要辅佐这头应龙完成补天,这是天道为他设下的飞升劫。 历来大能的飞升劫都十分凶险,成则破碎虚空,败则尸骨无存。 洛泽微不得不动用仙诀,将自己传送去了大雍皇城。 远隔万里施展传送阵,需要极为磅礴的灵力支撑。重伤之躯又透支灵力,这就使得他后来返回门派便闭了死关,一闭就是十四年。 但如今让他再选一次,他也会做出同样的举动——再晚几刻,谢璟就要被自己的生父当做邪祟就地活埋了。 天子作为顺应天命之人,可窥探几许天机。 是以洛泽微毫无保留地将补天一事和盘托出,皇帝当时对此深信不疑。这次返回大雍,皇帝毫不犹豫地封他作国师,又命他兼任太子太师,亦是信任的表现。 可谢璟现在的境遇,比他想象中相差太多了。 为何谢胤明知谢璟的身份,谢璟最后还是成了人尽皆知的灾星? 洛泽微疑惑同时,又忍不住猜想:若他当年没有选择闭关,而是留在小太子身边挡住这些风雨催折,如今的谢璟会长成何样? 大抵不会像现在这样顽劣,调1教起来也会更温顺乖巧罢。 可惜世上并没有如果一说,他只能面对现在这个浑身是刺的谢璟。 没准还要如预知梦所示,被这小祖宗在心口开个大窟窿。 未感慨完,外面三鼓声毕。 鸿胪寺礼官进了朝房,催促众人排队入奉天殿。 洛泽微将身上狐裘交给一旁的内侍,跟在几位阁老身后步入冷雨。 寒雨顷刻打湿官服,又顺着衣袍滚落,哪怕是最注重仪态的陈冬阳都忍不住打个哆嗦。不少人心里叫苦的同时,不由自主地看向队伍前方。 在一众红袍中,那袭白影太过清逸出尘了。 举目一片潮湿泥泞中,与旁人的狼狈截然不同,国师却走得如羽轻盈脱俗的鹤。 霜发半挽于莲冠,剩余发丝则如白色绸缎倾泻而下。雪白道袍纤尘不染,层叠衣摆仿佛没有重量,随优容步伐飘逸如云。 破晓时分,天光渐亮,点点光泽投在清丽无双的眉眼间,恍若缥缈云仙步入凡尘。 众人压下心头惊艳,彼此交换眼神——陈阁老,这支大雍的铁笔杆,今次恐要吃瘪了。 行至殿前,陈冬阳脚步一顿,用只有前后能听到的声音道:“国师大人,相信圣上会明白,表象只能一时蒙蔽人心,却不能欺瞒天下人一世。” “阁老说得甚对。” 国师依旧走得优雅至极,只是与陈冬阳接话时,那俊美无俦的眉宇挂着一抹忧虑。 年轻人,一句不痛不痒的威胁就给吓到了? 走在他们旁边的褚阁老把二人神色收在眼里,微微一笑。 看来他得随时准备着,帮这位国师加把火了。 无人想到,其实洛泽微的为难,与接下来的口水大战完全不沾边。 本打算就这么晾上谢璟几日,但他淋着丝丝冷雨,听着众人口中的议论,忽然就想到了谢璟的伤口。 昨日下手有些重,只一心想把小狼崽打趴下、驯服气了,却忘了考虑对方那柔弱的身板能否能抗住这样的雨天。 所以下朝后要去东宫瞧瞧吗? 谢璟这只小狼狗牙口利得很,昨日才把人家揍个七荤八素,今日便眼巴巴去送糖,会被咬吧? 6. 第 6 章 早朝通常都在奉天门前的广场上举行,但偶尔遇到雨雪天,也会改为在殿内奏事。 大雍的文官都有自己的脾气,如今分为褚派、清流还有东宫三派,臣子们更容易为因党争生出龃龉,曾经还出现过在金殿上大打出手的轰动事件。 今天的早朝起先倒是十分太平,直到洛泽微缓步出列,提出修建宴天台这个议案时,朝臣们才炸开了锅。 国师倒是个实诚人,在提交这个构想时,连构造图都一并呈上,还附带了所需建材银两的预算。 如此旷日持久的工事,若能从中抽成,倒也可以考虑。 可洛泽微做了什么?他把银两数目都定死了! 跟着这个道士混,他们非但捞不到油水,一个不慎还会惹得天怒民怨。 大臣们神色惶惶,工部的官吏更是一个个憋成苦瓜脸,生怕洛泽微的折子一经通过,这天大的苦差事便会落自己头上。 因此陈冬阳站出来反对时,往日最看不惯清流的死对头也破天荒和他并肩作战,跟着跪下抗议。 大臣们一个个痛哭流涕,甚至还有人高呼要“以死明志”。 仿佛只要通过洛泽微的提案,大雍便会万劫不复似的。 莫说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就连洛泽微都被他们呜呜咽咽地吵得头疼。 其实只需国师当场施展仙诀,再说出那则天谕详情,便可堵住悠悠众口。 但道破天机,他们二人都要承受来自天道的反噬,且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甚至是动乱。 他们赌不起。 一时哭到晕厥的,要去撞柱子被侍卫拉住的,还有互相扭打起来的。金銮殿里肃穆不再,吵嚷混乱堪比午门外的菜市场。 关键时刻,一乌发美髯,绯袍上绣鹤纹的官员出列。 “圣上,臣赞成国师奏议!” 奉天殿顿时陷入死寂。 这孤身出列,为洛泽微摇旗呐喊的人,正是当今吏部尚书兼任内阁大学士,褚成。 门生遍布半个朝堂的褚阁老,就连圣上都要给三分颜面,却被洛泽微公然拂过面子,这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情。不少人认为国师定然已经惹动了褚家的怒火,今日不论是谁支持国师的提议,此人都不会出自褚派,更不会是睚眦必报的褚阁老。 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现在为洛泽微发声的,却是这个最不可能的人。 直到朝会散了,很多人都还神色恍惚。 褚阁老的号召力是毋庸置疑的,他只需振臂一呼,站在陈冬阳身后的人立刻倒戈了泰半。 饶是和褚成斗了半辈子的谢胤,都觉得这老东西此刻看起来顺眼多了,当即大手一拍定下了此事。 趁着众人还在愣神,谢胤又是长袖一挥,退朝! 陈冬阳等人再要反对,天子仪仗已然扬长而去。 以往散会,老大人们还要三三两两唠阵嗑,今日奉天殿却格外安静。 众人望着远去的明黄仪仗,心里还在不住犯着嘀咕。 褚成今次一反常态……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洛泽微便是顶着四面投来的蔑视目光,轻轻撩起道袍一角,迤迤然走出奉天殿。 雨在早朝时便停了,朝阳破云而出,满地水洼都泛起粼粼光泽。 乌黑官靴匆匆踏碎一洼涟漪,拦在了他面前。 洛泽微抬头,对上陈阁老近乎喷火的双眸。 “国师,你站在这方天地间,面对脚下这块土地上的生民百姓,敢叩问自己的良心吗?” “煦之,你缘何为国师扣上这么高的罪名。”褚成随在洛泽微身后出来,听到陈冬阳质问,凑上前笑道,“莫非是在指桑骂槐,指责褚某才是那个祸国殃民之人?” 煦之是陈冬阳的表字,在面对褚成时,陈冬阳比在洛泽微面前克制了许多。 “褚承钧,做人须慎言。倘若真因此事酿成大祸,老夫也只会向提出者讨个说法,断不会连累清白之人。” 陈冬阳拂袖而去,留下二人尴尬对视。 洛泽微打量着眼前正当壮年的英俊男人,略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这位叱咤朝堂的大员,倒是比想象中年轻,但听过他老辣的手腕后,无人能对他生出轻视之心。 洛泽微不喜同这类人打交道,正欲告辞,便听褚成笑着开口。 “褚某听闻国师前日生了场病,大人现在看来似乎大好了。只是不知褚某送去的礼品,哪里惹您不快,竟全数退还回来了?” 洛泽微道:“褚大人行事周到,然泽微身为道门弟子,不可随意收受身外之物,还请见谅。” “原是褚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国师没有嫌弃便好。”褚成容色和缓了一瞬,话锋忽转,“既是如此,褚某还有几句肺腑之言。国师乃方外之人,又年纪尚轻,不知朝堂变幻莫测。若能得两三名师长或是心腹知己相助,日后的仕途才会越走越顺。” 洛泽微眸间掠过古怪之色。 他在凡间阅历是浅了些,但也虚长褚成近五百余岁。听眼前这个“小家伙”以长辈的口吻教导他,还真是……一番奇特的体验。 “褚大人有何事寻贫道商量,不妨直说。” 褚成笑意僵了一瞬,顿了顿道:“宴天台工程浩大,工部左侍郎陆华采曾负责督造帝陵,办事稳妥周到,或可堪此重任。” 洛泽微:“若贫道要用此人,褚阁老有何条件?” “国师只需多照拂谢琢殿下一二,再将修筑所用预算每月提上几成。日后若国师遇到难题,褚某自会鼎力相助。” 洛泽微听罢,再看向褚成的丹凤眸子一片冰寒:“多谢褚大人,但圣上早有定度,宴天台事关重大,交由贫道与陈阁□□同督造即可。” 比起褚派官吏,他还是更信任陈冬阳。 陈阁老百般反对修造宴天台,也是担忧民众会因此背上沉重的徭役。如今这项工事交由陈老自己负责,想必他定会打消顾虑,尽心尽力才是。 褚成听了却笑不出来,沉声道:“二殿下天资聪颖,国师弃置明珠,是铁了心要扶持太子爷了?” “明珠。”洛泽微轻轻重复一遍,澄澈眼眸中浮现几分讥色,“劣石再如何雕琢,终究是件赝品,焉能迸发珠玉之光?褚大人,贫道尚有要事,告辞。” “澄纭道长既然心意已决,将来若是后悔,就莫怪褚某没给您回头的机会了。” 洛泽微权当作耳旁风,漠然往东宫行去。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不认为凡人的小打小闹会真正威胁到自己和谢璟的安危。 解决了宴天台难题,他便一门心思扑在补天石的收集,及对真龙转世的培养上。 东宫离前朝不远,只需过一道中左门。没走多远,便看到聆弦正在门洞后探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 “尊上,聆弦刚去文华殿问过了,都说今日谢璟没来。”一见他过来,鹤童便飞快地为他系上披风。 满身素白的人堆在雪色绒毛里,惹得门前侍卫频频瞩目。 洛泽微忙捂住鹤童的嘴:“叮嘱了多少次,在外应唤他太子殿下。” “怎么回事,这个时辰皇子理应在文华殿读书。”走到僻静处,洛泽微才问。 谢璟这小子,竟然辍学? 聆弦笑嘻嘻道:“尊上就算没用灵力,在九洲也是一等一的武林好手,太子殿下那个小身板,怕是连床都爬不起来了。” 洛泽微转了个向,步伐不由加快。 “去慈庆宫。” 一路上主仆俩没有说话,气氛沉闷得很。 其实澄纭仙尊是出了名的少言寡语,可跟随他多年,聆弦还是能察觉到近日仙尊身上不同以往的冷意。 尊上他似乎心情不大好,鹤童困惑地歪了歪脑袋,登仙境的大能居然也有烦心事吗? 洛泽微周身的寒意,在到了慈庆宫门前,随便拦下一名内侍问话时到达了巅峰。 “太子何在?” 内侍懒懒散散地行个礼,有气无力道:“殿下自然就在里头。” 洛泽微听出了内侍的敷衍,淡淡道:“本君问话,便是命尔等进去通传的意思。” “太子殿下尚未醒来,恕奴才无能为力,烦请您稍后再来。” 聆弦疑惑地眨了眨眼,如看傻瓜:“小道还从未听过有内侍能替太子做主的,若今日来的不是我家国师,你也会这样无礼?” 宦官露齿笑了笑:“自然不是的,若皇后娘娘、二殿下或是其他殿下、世子来,奴婢自会用心对待。但我等明白太子爷和国师大人都是宅心仁厚的主子,定然不喜这些繁琐礼节。” 洛泽微压了眉,悠悠重复:“宅心仁厚?” 宦官被他淬冰的目光凝视,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但还是硬着头皮说:“是,奴才知道国师大人至仁至善,最是不会为难下人。” 洛泽微眸光又冷了三分:“聆弦,他们便任你处理。” 聆弦眼睛一亮,摩拳擦掌地看向瑟瑟发抖的宦官们,稚嫩童音笑嘻嘻道:“公公们当心了,小道还是头一回做这事,不大收得住力道。” 话音刚落,那名尚在嘴硬的人脸色一青,以近乎扭曲的姿势伏倒在地。 其他人面露惊诧,正疑惑着,只听小道童轻笑:“我家国师可不是只会端坐庙堂吃供奉的活菩萨,公公下次仗势欺人前,还是先长双眼睛罢。” 那人挣扎着想爬起来,但他的动作却奇怪地扭曲,看起来像是有数袋沙袋正牢靠地压在脊背上。 “后宫事务自有皇后娘娘掌管,即便是朝廷重臣,也不可擅自处置宫廷内侍!” 周遭的温度骤然降下,宦官还未来得及呼完的一口气霎时结成了冰碴子。 洛泽微双眸清澈如洗,倒映着对方狰狞痛苦的神情,冷冷道:“无耻之辈。” 聆弦见自家仙尊动了怒,便不再留情,又加重了几分威压。 一时只听得骨骼嘎吱作响,那名宦官发出惨叫,硬气话都变作含糊的求饶声。 有胆子大些的内侍想上前制止,也被一股莫名力道猛地压倒在地。 眼看慈庆宫前就要乱成一锅粥,里头的元远听得动静,老公公连拂尘都顾不得拿,匆忙奔了出来。 “国师手下留人!太子爷已在里边候了您许久,天寒地冻的,您也老快进来喝杯茶。”说到最后,慈眉善目的老公公眼神一变,利刃似的扫过地上趴着的那几人,“是元远愚钝,未能教会这些人基本礼数,只能打发在外头伺候着。大人切莫因这些不中用的东西,平白沾了晦气。” 元远似乎话里有话。 洛泽微颔首,示意聆弦将人放开,进屋前他最后扫了眼那几名内侍:“今日看在太子薄面上饶尔等一命,往后再出现在此,连皇后也保不得你们。” 接触到他寒锋般锐利的目光,那几人才互相搀扶着爬起,又骇得软倒下去。 洛泽微跟随元远近了内殿,眉头却始终锁着。 那些人看似在伺候谢璟,实则更像皇后安插在太子身边的监视。 热茶端上来,他浅尝一口,立刻因满嘴涩味放下茶盏。 喝惯了修真界用灵植冲泡的茶汤,自是不能适应凡间的茶水。可太子这里的茶叶,比之放在太极宫的那些还要苦涩百倍。 即便他不懂凡茶也能断定,这些茶叶定然放了数年,已经陈旧到无法入口了。 这些年谢璟独自在深宫中,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 皇后莫非是想要谢璟的性命。 洛泽微问:“殿下为何未去早课,如今人在何处?” 谁知元远听了,立时哭丧着脸对他跪下。 “国师大人,老奴知道您不是全然厌恶殿下的。今日老奴愿用身家性命与您交换,求您放殿下一条生路!” 洛泽微心下一沉:“谢璟究竟怎么了?” 难道他真的下手过重,将真龙转世折腾没了?! 7. 第 7 章 被元远领着进了内殿,听到谢璟绵长的呼吸后,洛泽微没由来地长舒口气。 没死便好,倘若真龙转世没了,他就是万劫不复都无法给天下苍生交待。 元远用余光偷偷观察国师的神情,也跟着放下心底大石。 昨夜谢璟几乎一夜未眠,他在外间听着那动静,别提有多揪心——依国师清寒无情的性子,他们家殿下若真的情根深种,也只是自寻折磨。 但看国师大清早便风尘仆仆而来,又忧心忡忡的模样,恐怕是他想岔了。 殿下在这位冷冰冰的傲美人眼里,还是有一席之地的! 身为奴才,他更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帮殿下将人搞定才是! “国师大人,太子殿下天还没亮便昏睡不醒,情况看起来不大好,可慈庆宫怎敢去劳动太医院的人!殿下病成这幅样子,除了您,老奴真想不出还有谁能救他了。” 元远脸上愁云密布,拉开谢璟榻上遮挡的帘帐。 洛泽微想起那日张院使下毒一事,心下了然。 如今的后宫由褚皇后掌控,恐怕太医院也安插了不少褚家的人。他们巴不得谢璟早死早超生,又怎会尽心给他医治。 就着清晨的光亮,刚好能看清谢璟埋在被褥间火烧云似的脸颊。 小太子睡得很不安稳,眉头几乎拧在一处,张着嘴如搁浅的鱼般大口呼吸。 洛泽微的手还未触到他的身子,便被灼热的吐息烫得一顿。 “好热,他是走火入魔了吗?”聆弦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惊奇道。 洛泽微:“凡人感染风寒便会如此。” 说罢他颦起眉,觉得有些棘手。 修仙者有灵力护身,体魄也比常人健壮,莫说聆弦这等鹤妖,就连洛泽微上一次发热,也在五百多年前。 而谢璟光是沾染了寒气,便成了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早知这位太子爷身子骨脆弱,却不知竟是个风吹就倒的。 看来待谢璟痊愈,定要摁着他加倍练功,把纸糊的身子练成铜墙铁壁。 洛泽微一边思索着,又将谢璟的手腕从被褥里翻出来,捻过脉后,他沉下脸。 “元远,昨日给殿下的伤药,丹丸内服,药膏外敷在伤处,你们没有照做?” 元远迟疑道:“时辰太晚,恐耽误第二日早课,老奴便催促殿下歇息了。” 他哪敢说是殿下死要面子,扒着国师给的香囊睡了一整晚,却又不肯用里面的东西啊? “胡闹!”洛泽微一声轻斥,元远和聆弦都吓得抖了抖。 感受着谢璟经脉间游走的冰寒剑气,洛泽微面色愈发凝重。 他下手已经十分收敛,可瑶华山的九天玄剑练至大成,只要见了血,剑气便会钻入体内。若不及时清除,剑气游走到了全身,除非强行将其转移,否则就只能靠意志抗到剑气自行消解。 昨日给的丹丸,就是用来解这难缠的气劲的。 但拖了数个时辰,再给谢璟吃下解药已来不及了。 如果是身负修为的人,熬过这阵折磨,权当做淬炼体魄了。 可谢璟连最基础的凝元境都没到,且还是个孩童,放任剑气毁坏他的经脉,怕是真的会一命呜呼。 为今之计,只有将谢璟体内的剑气引至他自己身上,再慢慢炼化了。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人是自己揍的,剑气还得由自己来受。 洛泽微认命道:“我会为他疗伤,你们都出去。” “尊上是想……不行,您的毒伤还没痊愈!”聆弦当即反对,“不如向三长老传讯,他定有更好的法子。” “芝麻大的小事,怎可惊动师门?你若胆敢将三师兄引来,今后也别想拿到半颗灵石。”洛泽微立刻冷了脸,他指了指元远,“出去,替本君看好他,疗伤期间,不得让任何人打扰。” 莫名被甩了脸色的元远:“?” 两人灰溜溜地出去,长吁短叹了一阵奴才难当。 元远忽地想到了什么:“诶,听国师的语气……他是瞒着师长,从贵派偷跑出来的?” 聆弦正欲点头,但想到圆润光滑又灵气盎然的灵石,他把口水一咽,猛地摇头:“尊上行事光明磊落,此次来凡间纵使未事先支会任何人,元公公又怎能用偷字形容他老人家!” “放眼整个宫中,只有国师能制约皇后娘娘一二。”元远嘴角抽了抽,不与他争辩:“但愿国师治好殿下后能悉心善待他,殿下他真的不容易……” 聆弦不甘示弱:“希望殿下这次醒了,能学会体谅我家尊上,尊上他老人家真的太难了!” 元远:“……” 聆弦:“……” 慈庆宫和太极宫,就真的聊不来是吧? 两人你一嘴我一嘴,几乎要在屋檐下扭打起来。吵嚷声音传至内殿,却被一层薄薄的涟漪挡下。 屋内除却谢璟粗重的喘息,只余一室静谧。 洛泽微设好结界,闭目感知一番体内封存的灵力。拔除掉谢璟遍布全身的剑气,大约还能支撑他毫无保留地动用四五次仙术。 九洲结界下众生平等,除非遇到同是登仙境,能够在灵府内封存实力的劲敌,剩余的灵力应能支撑到修补天裂了。 他将谢璟扶起,摆出入定姿势,自己也翻身上榻在对面坐好。 随着修长十指轻盈翻动,两人身侧渐渐升起淡蓝色灵光,洛泽微念过咒诀,光洁的前额忽地绽开一道浅蓝的昙华纹路。 他单手结印拂过那瓣花纹,将带着圣洁光芒的指尖点在谢璟心口。 属于洛泽微的神念和灵气入体,本在艰难吐息的谢璟面上痛苦之色顿时散了几分,呼吸也逐渐变得悠长和缓。 相反,洛泽微慢慢压下眉,脊背因屏息凝神变得紧绷。 他需以神念操控自己的灵力,在进入谢璟心脉的那刻迅速分为丝丝缕缕,散入各处经脉分支。 在谢璟体内运转周天的同时,要用这些灵力准确摄取剑气,尔后将它们都导回自己的经脉中。 被搁置了整整半日的剑气,比之刚发出时冰寒锋锐了数倍,甫一入体便开始横冲直撞。 身躯仿佛浸入千年冰潭,寒气霎时遍布了每块血肉,与此同时,浑身上下都仿佛在被细密的针不停地搅动。 即便是洛泽微,在最初承受剑气时也不由抿紧薄唇,才止住了险些脱口的闷哼。 以往他的剑都是拿来揍别人的,如今作用在自己身上,才真切感受到,自己克制到极点的剑意竟也有如此威力。 至少谢璟这具未被淬炼的身躯,能留着一口气到现在,简直就是老天爷在为他续命了。 小太子本就易碎的经脉被剑气绞得七零八落,几乎挑不出一根完好的。 洛泽微抽丝剥茧地拔除了剑气,再度催动灵力于谢璟体内运转周天,用灵气淬炼修补破碎的经脉。 作为修真界横空出世的奇才,他的灵根是最纯粹的冰灵根,释放出来的灵气也清冽干净。御剑对敌时剑气纵横,用以疗伤时也是难得的圣品。 不过两三个时辰,谢璟的经脉在灵气滋养下恢复如初,且比之先前更宽阔坚韧。 竟是因祸得福,还没修炼入门便打通了奇经八脉。 收回神念,洛泽微擦了把额上虚汗,挥手撤去结界。 正准备唤外面还在拌嘴的一老一少进来,目光不经意扫过谢璟松垮领口处那抹红痕。 很明显,这是被剑气划开的伤口,因谢璟的疏忽,那里已然开始向血肉模糊发展。 任何事都要做到完美的仙尊顿了顿,拾起搁在枕边的香囊。 …… 谢璟觉得自己正陷在一团烈焰中,炽烈火舌遍布了全身,烧得他神志模糊。与此同时,他的身躯里却装了股寒流,自脚心升起,在五脏六腑间游走。 举目四望,才发现自己身在无垠冰原。 飞雪浮浮霭霭,在即将飘落时化作冰蓝气剑,他不及躲闪,被刺得皮开肉绽。 一时竟说不清是冰火两重天磨人,还是血肉绽开更摧残意志。 他只知道很痛,痛到他想大声哭出来。 可他早就忘了该如何流泪,只瞪大了眼眶,发出无声的呼喊。 他突然很想自己的母后,尽管他只从祠堂的画像上看过纯皇后的相貌。 他没有得到母亲的呵护,却也在明皇后宫中见识过。 在怀抱二皇子时,那恶毒的女人也能露出世上最温柔甜美的笑。 倏然,一阵暖流驱散了身体里的寒意。如只温暖的大手,细致地为他拂平身上每一寸伤痛。 谢璟怔了怔,放任自己沉醉在这近乎爱抚的感觉中。 意识如根轻软的羽毛,被这股温和坚定的力量托举着,离那座冰原愈来愈远。 是母后吗? 谢璟迷迷糊糊发出一声呢喃。 有只轻软冰凉的手正慢慢划过背部的伤口,听到这声问话,力道倏然一重。 谢璟下意识发出沙哑哼声。 那只手停了片刻,动作比方才更加小心翼翼。 “是。” 轻润好听的声音,和着徐徐昙香,轻缓地送至耳畔。 谢璟美滋滋地想,都说他的母后生前最喜音律,嗓音更如天外环佩,清泠悦耳,果然名不虚传。 可为什么……母后的嗓子听上去没有寻常女子那般柔媚婉转,而是低沉温和,颇有男子的味道? 不及细思,只听母后温声道:“药已上完,睡吧。” 他头颅一歪,听话地睡了过去。 是个清甜的好梦。 谢璟睡得舒坦,自然没能看到,洛泽微将盛放药膏的木盒捏紧,冰白双颊浸透开两抹绯红。 母后? 不过是个上个药,怎么就被喊娘了? 且谢璟胡乱喊几声也便罢了,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应下啊? 澄纭仙尊面无表情地伫立在小太子床头,半晌,伸手掐了一把自己的脸颊。 洛泽微,你正常些。 他用心音冷冷地对自己说道。 笼在鼻尖的气息清冽幽远,让本就浅眠的小太子很快醒了过来。 谢璟扶着沉重的头起身,双眼尚还模糊,又被窗外照进来的日头一刺,只来得及看到有人正一动不动地伏在床边。 初冬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棂洒在身上,并不燥热,只有绒绒暖意。 和梦里那双手一样,温和而轻柔。 谢璟不由苦笑,那怎么可能是母后的手。 他在深宫里孑然一身,会留在病榻前精心照料的,唯有元远这位忠心耿耿的老仆。 他的心仍不够坚硬,才会生出这种软弱的幻想。 但……牛鼻子的香囊味道未免太重了些,就像他本人正在这间寝殿,且与自己紧紧挨着般。 此时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谢璟神色僵硬地向床头看去。 看清那人逆光的轮廓后,他彻底僵住。 那张清冷隽秀的脸庞,不是洛泽微又能是谁? 只是牛鼻子睡着时,意外地人畜无害,完全看不出醒时的孤傲难近。 只见洛泽微一手撑在榻上,另一只腕子支着下颌,双眸紧闭,头部还略微轻点着,看起来困顿极了。 素日里最注重衣冠整洁的人,此时青色莲冠歪斜,雪瀑似的长发披在身后,另一半则淌过瘦削的肩头,铺在被褥间。 脸颊和前额上还沾了些凌乱碎发,像是雪白的肌肤上生出了细小霜花,为那张过于端庄圣洁的面容平添几分柔和。 谢璟看了一会,觉得自己的风寒又加重了。 否则身体怎会比昨夜还要燥热,那股清昙的味道熏得他晕乎乎的。 而当他看到对方白玉似的指尖残留的靛青色药膏时,眼前更是一阵天旋地转。 “真是疯了!”谢璟由不得轻骂道。 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他都不敢相信洛泽微竟会为他敷药! 自己定是还在梦里。 然而元远的及时出现,戳破了他最后的倔强:“殿下终于醒了,幸亏国师大人出手相救,否则您这一病不知又要躺到什么时候。” 谢璟内心还在震撼,脱口而出:“牛鼻子巴不得我死,又怎会为我治病?” “国师大人心系您的安危,刚下早朝便赶了过来。”元远笑了笑,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这也是他为您开的药方,殿下趁热喝了吧。” 谢璟看向那碗药,黢黑的药汁,刚凑过去便被灌了满鼻浓烈刺鼻的呛味。 元远看出他的犹豫,劝道:“殿下不可只看表象,在您高烧不退时,国师大人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要急切。当时您伤势恶化,也是他撑着一身毒伤为您医治的。” 见谢璟尚有些不可置信,元远看了眼尚在睡着的洛泽微,压低声音道:“老奴阅人无数,这双眼睛门儿清,从未出过错。国师大人或许只是不善表达,实则将殿下您一直放在心上呢。” “谁若被他这种人牵挂,才是真的倒了大霉!”谢璟几乎控制不住嘴角弧度,他当即扭过身,冲元远摆手,“你先退下,本宫想自己更衣。” 元远意味深长地笑笑,依言退了出去。 主子们的事,还得他们自己慢慢磨,做奴才的也只能在恰当时机添把柴。 老公公哼着小曲转去灶房,重新烧热炉子备用。 殿内,小太子对着趴卧的人怔愣许久,踌躇着拿起薄毯,轻轻为他披上。 身上温度那么低,不会真是冰玉成精吧? 压下心底那股不舒服的感觉,谢璟轻手轻脚地下榻更衣,执起书卷大步离开。 日影西斜,伏在榻前的人才微微颤动长睫,吃力地直起身。 披在身上的长毯滑落,带起沙沙的布料摩擦声,洛泽微迟钝地眨了眨眼,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睡了过去。 修仙者不需要睡眠,他最近入睡的次数却越发频繁,这不是个好兆头。 果然,抬头便看到已然空了的床铺。 洛泽微连忙起身,足下却是一阵虚软,险些跌倒在地。 只好扶住身旁的屏风,清了清嗓唤道:“聆弦。” 鹤童来得很快,在清洛泽微比往常还要白了数倍的面色后,立即红了眼眶:“尊上还是为他承受了剑气,就算是铁打的身子,迟早也要被您糟蹋坏了。” 洛泽微对镜整理自己,聆弦的唠叨被他飞快地忽略过去:“太子呢?” “太子太子,我看他已经是您的命根子了。”聆弦无语凝噎,但还是答道,“大约申时三刻他拿着书卷出去了,像是往文华殿的方向……尊上!” 话音未落,只见洛泽微扶住额头,身子往前倾了倾。 被聆弦搀住站稳,待突如其来的晕眩缓过来,洛泽微强忍怒气道:“他风寒未愈,你就这么放他出去了?元远呢,当时也未拦着?” 聆弦意识到自己或许犯了大错,讪讪地说:“元公公当时去了灶房,至今还在里面呢。”末了他谨慎地问,“尊上之前还不喜谢璟,怎么近日态度一下变了好多?” 洛泽微屈指在他脑门上叩了叩:“若谢璟出了事,谁来释放龙息修补天裂?现在便回去,将静心经抄一百遍。” “是。”聆弦悻悻领命。 罚过鹤童,洛泽微没有多做停留,径直去了文华殿。 大雍的太子在登基前都有太师、太傅等一干股肱之臣负责教导。但为了使太子上学时精力集中,还需侍读陪在一旁。 这些侍读可以来自不同的阶层,有的是名门望族家的小公子,有的是亲王世子,皇宫里适龄的皇子们自然也要陪伴太子上课。 侍读是件苦差事,卯时早课,只有短暂的午休,一直到亥时才能休息。但对于想蟾宫折桂的人来说,这是份天大的美差。 洛泽微到时,正赶上文华殿开始晚课。 好巧不巧,站在讲案前的讲官很面熟,早朝时他们才碰过头。 正是当朝三大内阁学士之一的吕天成,表字和璞。因吕天成几乎亦步亦趋地跟着褚成,洛泽微对其印象颇深。 课还未开始,豪门子弟们刚挑好桌案,将书本翻得哗哗作响。 洛泽微的出现,瞬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瞩目。 他今日惯例穿了身雪白道袍,天蓝色的丝线在衣摆袖角处堆出卷云纹,腰身束带的地方则用银线画了几只振翅欲飞的鹤,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身。 当他迈步时,莲冠后垂下的轻纱发带与半束的及腰霜发,并衣袂一同浮起翻飞,清逸已极。 这里的世家子弟大多不及弱冠,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 即便瞬间猜出了此人身份,他们还是交头接耳,热烈地议论起来。 “那就是新任国师澄纭道长吗,果然如传闻所言,是个谪仙般的人。” “这等相貌,依小子拙见,唯有号称晟都第一美人的陈松雪能与之一较高下了。” 洛泽微没有理会这些议论,径直看向坐在最前排的谢璟。 小太子发着高烧便跑了出来,此时正安静地提笔写写画画。 与其他三两结伴的人不同,他的前后左右很空,只在右边坐了位天青长衫外罩黛色纱衣的半大青年。 青年看上去比谢璟年长两三岁,五官刚长开,但眉目已然生得清俊疏朗,气质更是温润如玉。 此时青年用胳膊肘推了推谢璟,笑道:“太子殿下,澄纭道长和您形容的凶神恶煞,似乎出入极大呀。莫不是自己饱了眼福,便不愿旁人共赏琼花玉树了?” 谢璟沉了脸,将眼睛从书上移开,冷冷道:“松雪向来别具慧眼,怎地也和这些庸俗之辈一样,被这道士的表象迷惑?” 陈松雪莞尔:“那殿下便是承认了,国师确实霞姿月韵,不似凡尘中人。” 这时后排有位公子插嘴:“陈清远,你好生糊涂。瞧国师那头白发,像不像雪狐的皮毛?晟都都传开了,据说这道士其实是狐狸精变化,专门蛊惑你们这些正人君子……” 那公子还没说完,忽地被一道如有实质的森冷目光打断。 抬头只见谢璟的脸色山雨欲来,双眸更是如刀子般冷硬:“再敢非议当朝国师半个字,本宫便将你舌头割下来。” 不是你自己先给人家泼脏水的吗? 公子哥还欲分辨,但对上谢璟漆黑幽邃而空洞的双瞳,他面色一变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缩头坐了回去。 有些人虽力微势薄,可他是个疯子。 疯子若发起狠便会咬人,不到有一方见了血断了气,他绝不会松嘴。 这样的人是万万惹不得的。 可谢璟被洛泽微折磨了那么久,旁人帮腔骂上几句,谢璟应当高兴才对,怎么反而激起了疯病? 场面一度尴尬,就连陈松雪都只能无可奈何地笑笑,埋头整理书册。 好在洛泽微过来了,他没有予身为太傅的吕阁老半分眼神,湛露似的眸子只映了谢璟一人。 后者立刻收起眼底晦暗,仰起头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周遭人被他们二人间清清冷冷的气场波及,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为避免这群凡人碍事,洛泽微顺手落了道结界,将二人声音与外界隔开。 他言简意赅道:“随我回去。” 谢璟也不遑多让,露齿笑道:“本宫回不回,干卿底事?” 有种你就再揍本宫一顿啊! 洛泽微几乎在瞬间读出了谢璟的心音,掩在广袖下的手缓缓攥紧。 他洛泽微还真有这个种。 要当场给太子爷炒一桌七荤八素出来吗? 人多,自然要花样多些,才够尽兴。 8. 第 8 章 洛泽微缓缓扬起了手,满意地看到小太子的脖颈微不可察地缩了缩。 他用指尖撩起一缕雪白发丝,姿态优雅地别至耳后。 “殿下既然坚持,贫道便不勉强。” 从洛泽微的视角,能很清晰地看到,在他说完这句话后,谢璟绷紧的后背松懈下来,神情也呆滞了片刻。 竟是有几分失落。 这孩子……很想被他揍吗? 洛泽微心下惊奇,活了五百多岁也算遇到不少奇葩人士,可他从没见过喜欢挨揍的。 其实方才那一瞬间,他确实想再把这只训不服的小狼崽再揍一顿,然后将人强硬地带走。 但想到白日搭在身上的那条薄毯,心便莫名软了下来。 再者谢璟的身体状况,也经不住任何风吹雨打了。 “道长可否借一步说话?” 有道声音不合时宜地插了进来,打断了两人间诡异的气氛。 洛泽微只好暂时撤去结界,对吕天成道:“吕阁老,贫道初任太师,对皇子们的课业情况并不了解。您任太师已有段时日,定是经验丰厚,可否让贫道也观摩学习一番?” 吕天成一怔,原以为洛泽微是因白日和褚阁老不欢而散,特地来找茬砸场子的。现在对方竟是态度极好地请求旁听,让他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但作为褚成的左膀右臂,吕天成也不是吃素的。 他很快反应过来,状似客气地笑笑,为洛泽微指了个好位置:“道长请便。” 这道士既是做了东宫派,他吕和璞便用这堂课让其知道,投靠太子是多么臭的一步棋。 文华殿清晨诵读典籍,午后讲解经文,晚间则是将这一日内所讲的书读至烂熟。 在吕阁老的指导下,杂乱的念书声很快充塞整座大殿。 稍后这些学童将会被挑起来,按自己分到的文段,逐字逐句地解读文意。 洛泽微百无聊赖,接过内侍递来的茶小心翼翼地嗅了嗅,搁在一边没有动。 他的漫无目的地在殿里看了一圈,视线最后还是落回谢璟身上。 小太子的状态不大对,比起旁人胸有成竹的模样,他面色凝重,看起来读得很慢,甚至可以称得上吃力。 很显然,谢璟对今晚讲学的内容并不熟悉。加之风寒使思维变得迟缓,稍后若轮到他讲书,或许会当众跌了颜面。 对于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来说,这简直比任何酷刑都难受。 洛泽微不由收紧捧着茶盏的手,眼底浮动自己都未察觉的担忧。 陈松雪也觉出谢璟不对,偷偷将自己的书册递过去,凑在他耳边道:“今日殿下不在,吕太傅还是继续往下讲了,讲到汉纪第六节。太傅也理应按殿下所读顺序来讲,而今公然违反规定,殿下为何不将此事报给圣上?” 谢璟默然点头,嘴角苦涩笑意稍纵即逝。 陈松雪想了想,提笔开始在书上圈圈点点,看样子是要临时为太子补上落下的文段。 但吕天成已经用镇纸拍过桌案,示意众人停下。 “太子殿下向来聪慧,想必这节您已烂熟于心,可否为众人讲读一二?” 陈松雪道:“吕太傅,殿下还未听您讲过此节。” 吕天成摸着胡子笑道:“清远许是记错了。” 有人嬉皮笑脸地帮腔:“清远一贯博闻强识,怎会不记得了呢?殿下亲口说过,已把汉纪这篇倒背如流了。” 一时又有数人起身反驳陈松雪,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十分笃定,仿佛都亲眼看到谢璟当时就是在场的。 有人不怀好意地说:“若是殿下实在力有不逮,就由二皇子殿下来罢。” 二皇子谢琢年方十岁,在这场合里也不露怯,笑道:“兄台莫要如此,皇兄天纵奇才,功课都是一看就会,琢哪敢班门弄斧。” 说罢他又向谢璟行个礼:“但只要皇兄吩咐,琢甘愿为兄长分忧。” 谢琢是皇后亲生的嫡子,早就听闻自家母后被禁足同谢璟脱不了干系,加之今日洛泽微又公然驱逐了皇后派至太子身边的内侍。旧恨叠上新仇,谢琢简直对慈庆宫这一干人恨得牙痒痒。 如今有了让谢璟同洛泽微这对师徒颜面扫地的机会,他岂能错过。 陈松雪担任侍读并不久,哪里见识过如此无赖手段,白皙俊脸都快气至通红。 “罢了,清远不必与他们理论。” 谢璟安抚地拍了拍陈松雪的肩,示意他稍安勿躁。那镇定自如的神态,仿佛被围攻的不是自己,而是某个毫不相干的人。 小太子执起书卷,在满殿嘲弄的眼神中走至讲案前站定。 朗读前,幽深眼眸仿佛刺骨寒风,冷冷地刮过每个人的脸颊。方才还在起哄的那几人,猛地噤了声垂下头,装起了鹌鹑。 像一株还未长开的劲松,独自逆着凛冬烈风奋力抽芽。 看到谢璟这副模样,洛泽微有些坐不住。 吕天成这可笑的行为,分明是在报复他白日拒绝褚成拉拢。 可他们不敢招惹有皇帝撑腰的他,反倒冲羽翼未丰的谢璟耍起了威风。 就在这时,他发现台前的谢璟正面向这边,眼底带了几分熟悉的张狂笑意。 还能继续猖狂,看来小太子并不是众人想象的那般柔弱可欺。 洛泽微心头稍安,干脆向一旁的学童讨了本书,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凡人之智,能见已然,不能见将然……今或言礼谊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罚,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观之也?”[1] 谢璟诵读时,没有完全成形的嗓音已经初具日后的低沉悦耳。让洛泽微想起了那把被他悬在瑶华山寝殿里,没有舍得带下山的七弦琴。 文段听起来是由古时官吏所写,用以针砭时政、陈述策论。难免字音晦涩,文义难懂,且篇幅漫长。 但小太子读起来轻驾就熟,句读清晰明确而抑扬顿挫,仿佛正站在金殿里面对百官侃侃而谈。 直到谢璟读完最后一个字,文华殿里还是一片静默。 吕天成都愣在当场,难以置信地看着讲案的方向。过了片刻,陆续有人悄悄瞥向角落里端坐的素白道人。 定是国师暗中为谢璟开了小灶,否则这样难的文章,怎能稍微看了几眼,便断得如此透彻? 洛泽微看出他们的小心思,悠悠道:“殿下读得极好,贫道只诵道经,还从未听过这样气势磅礴的文章。” 人群顿时发出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而准备顶替谢璟出风头的谢琢,脸上已不见方才的跃跃欲试,阴沉下脸不知在想什么。 谢璟则挑挑眉,意外地看向洛泽微,待看到后者轻轻对自己颔首后,不由弯起了眼梢。 小太子的声音更添三分底气:“吕阁老,本宫这就讲解字义了。” 吕天成一把胡须都快捋秃了,生硬道:“殿下句读明白,不必费时解读词句。老臣倒是想听听,您以为‘能见已然,不见将然’何解?” 众人收到太傅的讯号,又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揪谢璟的马脚。 是了,字义能看懂,不代表他能就文章举一反三。 谢璟几乎未作思考:“法出于已然之后,礼定于将然之前。凡人治政着眼已然,却忽视将然,是故虽法律严明而犯法者不胜数;圣人防范于将然,以礼教化生民,使之迁善远罪而不自知,再佐以刑法惩戒怨毒之辈。” “德教与法令并行,则民风善而祸不内生,德被四夷而远战乱,如此天下太平矣。” 洛泽微不由欣然。 这则文章乍一听逻辑缜密,然而过于强调礼乐而贬低法令,观点未免偏颇。 谢璟却能短时间内看出其中不足,并总结出“德教与法令并行”。 小小年纪便懂刚柔相济,或许将来能成就一代明君。 但他没想到的是,吕天成等人似乎完全不买账。 谢琢道:“皇兄错矣,‘刑罚积而民怨背,礼义积而民和亲’,怎可严刑苛法,让民积怨在心而不敢言,身受苦而不敢申呢?” 吕天成亦说:“若按殿下所言严刑罚,您误了文华殿日讲,该禁足宫中,数月不得外出,这就与此文文意相去甚远了。老臣今日已重申数遍的问题,二皇子年岁最小却也理解深刻,殿下怎么就是不懂呢?” 谢璟冷笑:“非也,如果真是按贾生的意思,本宫早该对吕阁老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样您便不会表现得君不君、臣不臣,授课也会更尽心竭力,不教本宫漏过任何一节才是。” 偌大的宫殿,在三人对峙时静得针漏可闻。因此谢璟话音落下后,人群里压抑的笑声也格外清晰,刺耳得很。 吕天成枯树皮似的脸一下子红得像被刷了朱漆,大抵是恼羞成怒了。 在连绵不绝的笑声里,吕天成西子捂心,悲愤道:“殿下怎能对师长无礼至此,老臣这太傅是做不下去了,这就去禀明皇上,另请高明罢!” 谢璟冷眼看他演戏,刚想说“那你去啊”,手便被另一只冰凉柔滑的手牵住。 “那便劳烦吕阁老给圣上捎句话。”洛泽微将谢璟拉至自己身后,摆出护犊子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宣告,“既今日起,太子的课业由本君一人负责,文华殿不必来了。” 谢璟天资聪颖,理应在细心呵护下成长,而不是受尽打压摧折。 即便能正常接受文华殿的教育,恐怕也会在这迂腐的环境里,渐渐腐化成一尊木偶人。 他不能忍受这样的好苗子被毁。 而在他身后,小太子正呆呆地望着他瘦削的背影。 洛泽微的肩看上去很是单薄,可外界的风风雨雨却被尽数挡下,为身后留出一片净土。 谢璟紧紧牵住对方柔夷似的手,心道,原来被人护在羽翼下的感觉并不讨厌。 只是鼻头酸酸的,眼也有些发涩。 不会要哭了吧? 洛泽微的一句话,如石子跌进沸水,使整座文华殿彻底陷入喧嚷。 吕天成羞愤极了,自他入了内阁,还从没被人羞辱过。 但今日短短的一个时辰,当着晟都各大世家子弟的面,先是被谢璟阴阳怪气地指责他举止无礼,又被洛泽微质疑他身为太傅的资格。 不出意外的话,凭这群纨绔子弟们的大嘴巴,过了今夜,吕大学士其实是个无才无德之人的消息就要传遍整个大雍了。 吕天成可以不要太傅虚衔,但他必须要脸。 “国师大人这是何意,吕某虽才疏学浅,也是当年圣上钦点的进士,还当不得文华殿的讲官了?” 洛泽微没有理会兀自发疯的吕天成,转头对谢璟道:“先回慈庆宫,明日本君自会禀明圣上。” 谢璟还在发愣,也许是从交握的手传来的温度太热,他觉得头脑被都被烧成了浆糊,只装得下洛泽微一人的声音。 “嗯,全凭国师安排就是。” 吕天成已恢复了冷静,官袍广袖展开,将殿门遮得严严实实。 “国师大人,太子殿下的课业皆是由圣上亲自安排,您如今先斩后奏,不把吕某放在眼里也罢,连圣上的面子也不顾了吗?” 洛泽微眉头一挑,停住脚步。 吕天成心中窃喜,以为拿皇帝压他果然有用。 正欲再接再厉多说句,却觉周身温度忽地冷下,恍若坠入冰窖。 他双膝一软,竟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吕天成心中剧震,抬头看清洛泽微的神情后,顿时惊出一身淋漓冷汗。 逆着殿内烛光,只见一身素白的道长鹤骨松筋地立着,周身仿佛笼了层皎洁月光。 从跪伏的角度仰望,更如九天神明般清圣难犯。 此时这尊神明正淡淡地睨视着他,清丽无双的面容静如止水,像在看路边某块无关紧要的石子。 “吕和璞,你挡了本君的路。” 洛泽微语气平和,在旁人听来似一阵清风拂面。 落在吕天成耳中,却似万钧巨石重重砸在脊背上,压得他几乎背过气。 “……是吕天成冒犯,请仙长高抬贵手。” 动了动嘴皮,挑衅脱口便成了低声下气的求饶。 大殿内又是一阵哗然。 洛泽微的威压只施加在吕天成身上,此情此景放在凡人眼里,便是国师仅轻轻说了句话,吕阁老就被吓破了胆。 “吕爱卿犯了何错,竟惹得国师动怒?” 这时一阵朗笑响起,众人闻声望去,脸色皆变了变,哗啦啦地跪下。 “草民参见圣上!”“儿臣参见父皇!” 一身龙袍的皇帝缓步而来,身边只跟了个随身太监,大概是不想打扰到文华殿的学子,将仪仗停在了门外。 洛泽微也上前作揖:“贫道见过圣上。” 压在吕天成身上的威压散去,老大臣立刻转了个身,痛哭流涕地面向皇帝。 “圣上,是老臣不好,老臣不该对太子殿下过分苛责,使国师生出不快,才想亲自教导殿下。可老臣身为太傅,岂能对殿下放任不顾?” 谢胤不着痕迹地退开几步,和颜悦色道:“好了,众爱卿都起来罢。”随后他牵住洛泽微的手,笑着拍了拍,“空青果真为了太子的课业,与吕爱卿起了争执?” 洛泽微抿了抿嘴,费了些毅力才没有条件反射地将皇帝拍飞。 谢璟站在他身后,明显看到在霜发掩映下,那截线条优美的脖颈蓦地一僵。 记得那晚在太极宫,自己执起洛泽微的手腕,确认是否中七日香时,对方也表现得十分抵触。 他是厌恶与人接触的,现在被父皇抓着不放,估计要憋坏了。 洛泽微表现得一切如常,音色依旧平稳:“圣上,贫道并未为难吕大人……” 谢璟默默看他额角渗出一层细汗,心道,好个死要面子的家伙。 但为何洛泽微吃瘪,自己却生不出丝毫痛快? “国师说得是,是老臣不比国师才学渊博,老臣甘愿向您叩首,并退位让贤。可老臣有个忠告,太子殿下今日敢顶撞老臣,明日就会顶撞国师,还请您三思。” 吕天成觑见机会,当即打断洛泽微慢吞吞的回话,哭诉道。 谢璟本就烦躁,听这老头儿阴阳怪气地告状,更是不爽。 “吕太傅,国师何时命你行叩拜礼了?自己上了年纪膝盖软,逢人就跪,何必将脏水泼到他人头上。”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森然一笑,“难不成是国师会妖法,用意念将你摁在地上的?” 吕天成气得直打哆嗦:“这可是殿下您说的,假若国师真的会妖术,您便是与妖邪为伍……” 眼见他们争吵内容渐渐离谱,谢胤黑了脸,叱道:“通通住口!” 皇帝大发雷霆,众人立即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发一语。 不少人惋惜地看眼洛泽微,在心里唉声叹息——可惜了这冰姿玉骨的冷美人,今日怕是要香消玉殒了。 当今这位圣上是出了名的阴晴不定,唯独在大权上态度明确,任何胆敢逾越皇权的人,下场都凄惨无比。 洛泽微身为国师,是没资格受正二品的吕天成行叩拜礼的。 如今吕天成咬定这一跪,就是将他架上与皇帝比肩的位置,握着他的手往皇帝脸上扇巴掌呢。 依照他们这位圣上的脾气,是可忍,孰不可忍? 在众人提心吊胆地思忖时,谢胤也正向洛泽微侧过头。 出乎意料的是,皇帝阴森的面色一缓,温和地笑了笑:“吕爱卿,你有一事说对了。若论学识,当今几位大学士皆远不及空青。是朕不忍空青操劳,才给他挂了个太师的虚衔。” 洛泽微抽离自己的手未果,面无表情道:“如今贫道自愿负责殿下的课业,还请圣上准许。” 他只想快些脱离争执,然后甩开这黏糊的皇帝。 难道拉着手不放,也是凡间君臣礼节的一种? 凡人可真奇怪。 谢胤不知自己被已打上“怪胎”的标签,听到洛泽微开口请求,龙颜大悦。 “朕允了。” 这无疑是在传达一种态度。 众人神色各异,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晟都流传的那条异闻。 或许国师真是千年狐妖,连冷血多疑的皇帝都被蛊惑得团团转。 否则要怎么解释刚才吕天成奇怪的行为,又怎么解释皇帝对国师的偏袒? 吕天成脸色也很难看,心道:难怪洛泽微敢如此专断独行,原来在背后撑腰的正是皇帝本人。 若这妖孽今后一心辅佐东宫,难保皇帝对太子的看法不会改变,倒时二殿下不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不过吕天成的担忧很快就被打消,因为压下褚派的势头后,皇帝又给了东宫当头一棒。 “太子,方才吕太傅指认你对他无礼,可有这回事?” 谢璟抿嘴沉默。 哪怕无数道视线看过来,他只杵在原地,双眼直勾勾地钉住皇帝与洛泽微交握的手,似在神游天外。 还不撒手,皇帝老头到底是几个意思? 洛泽微又是怎么回事,就任由皇帝那样抓着? 昨夜被香囊熏出的火,貌似是死灰复燃了,烧得谢璟头晕脑胀。 想将他的手从父皇那里夺过来,然后让那些白玉纤长的手指,根根都涂满属于自己的味道。 毕竟在白天时,这双手才为自己敷药,微凉的触感还残留在身上。 “谢璟?”皇帝眯了眯眼,语气危险,又唤了一声。 不好,谢璟若再出神,怕是会落得个御前失仪的罪名。 洛泽微正欲开口救场,却见小太子枯叶般抖了抖,紧接着身子一斜,往他这边歪倒过来。 不及多想,他挣开皇帝御手,让谢璟落在自己臂弯里。 君臣礼节事小,真龙转世万一摔没了,可就事大了! “皇儿!”“太子殿下!”“快宣太医——!” 终于放开了。 谢璟紧闭双眼,将脸深深埋在洛泽微胸膛前柔软的衣料中,任由外界惊叫四起。 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得意地勾起了嘴角。 洛泽微的怀抱与他本人冰冷的外貌不同,温凉而轻柔,和梦里母后的爱抚很像。 深吸一口气,幽昙清香便将整个人包裹。 讲学时炸裂的头痛缓解了不少,意识也开始变得朦胧飘忽。 谢璟放任自己趴在对方身上,安心地睡了过去。 经这一打岔,众人暂时忘了文华殿上的纠纷。 吕天成也再不敢找谢璟的麻烦,生怕对方出个三长两短,最后把责任扣到自己头上。 谢胤则一面命人传唤太医,一面忧心忡忡地询问:“谢璟若是出了事,可会影响到国运?” 洛泽微正给谢璟把脉,闻言抬眼看向皇帝。 谢胤年过四十,面白少须,看得出年轻时也曾俊美无俦,谢璟的五官与他很像。 但他看谢璟的眼神,总是如在审视棋盘上的一颗棋。 或许对于皇帝来说,谢璟就只是真龙转世,一道同大雍休戚与共,无法轻易撕去的护身符。 洛泽微道:“殿下是受了风寒。” 谢胤放松了神色:“那便等太医过来给他瞧瞧。” 洛泽微:“但殿下身子虚弱,任何小病都比寻常人凶险数倍。” 皇帝以袖掩面打个哈欠,满不在意道:“太医院能人辈出,他会出什么事。如今有空青在,朕就更宽心了。” 抱着小太子的手紧了紧,洛泽微垂眸遮住眼底怜悯,冷声道:“圣上既把太子全权托付给贫道,今后也不必劳烦太医。贫道略通医术,定会叫殿下劲拔如松,经霜犹茂。” 谢胤见过这位国师通天的本事,听他这么说,积在心头的麻烦登时去了一半。 “好啊,太子能得国师护佑,朕心甚慰!” 目送明黄衣摆渐渐消失在婆娑树影里,洛泽微将谢璟打横抱稳,返回慈庆宫。 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却如抱了蓬枯草。 洛泽微忽然便理解了,为何谢璟的眼眸总是不经意露出倔强和疯狂。 重重宫闱里,生死也没有任何人在意,那便只能生出一口獠牙,以此掩盖自己的软弱。 皇帝有句话说得对,他是该守在谢璟身边的。 修道者执剑庇护苍生,这个快被深宫吞没的少年,也是他的苍生。 9. 第 9 章 巷道里的风很冷,洛泽微尽量走得很慢,避免小太子的病情雪上加霜。 可谢璟还是打了个哆嗦,随后无意识地往他怀里拱,想离热源更近些。 对于一个排斥他人触碰的人来说,这无疑是场漫长折磨。 洛泽微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身子也随谢璟逐渐放肆的动作愈发紧绷。 眼见谢璟就要滑出去,他只好僵硬着胳膊把人箍住,又用广袖结结实实地缠了几圈。 兴许是布料隔绝了寒意,小太子慢慢安分了下来。 洛泽微得以喘息,感受着双臂的麻木,不免心生惆怅。 他自四百年前成名,膝下还无任何徒弟。 其实以澄纭仙尊的名头,只要随口一提,上门拜师的人怕是能把瑶华山的山门踏破。 但从前的他认为,养个徒弟在身边只会耽误修炼的进度,是故择徒之事一直搁置至今。 包括这次天谕要他寻找并辅佐真龙转世,最初他也只是将谢璟当作一份差事看待。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看过谢璟的艰难处境后,他到底是心软了。 因此严格来讲,从今天起他就是师尊了。 这个徒弟收得猝不及防,全无准备。 且谢璟那糟糕的性子,同他理想中的乖巧徒儿截然相反,并朝着反方向撒丫子狂奔。 当并不期待的徒弟真的来了,合格的师尊该怎么办? 对养徒弟一窍不通的他,光是想到这个问题就觉得头疼不已。 这种头痛在将人送回慈庆宫时到达了巅峰。 元远早就听到文华殿那边的风声,一直惶惶不安地在门前徘徊。遥遥看到两位主子回来,便一路小跑地迎上来。 “真是辛苦国师大人走这一趟……诶呦,殿下这是怎么了?!” 洛泽微总算松了口气,急忙将人递给对方搀着。 “他伤势未愈,风寒也加重了,你且将人安置好,再熬碗药来。” 元远含泪接过谢璟:“老奴劝过很多遍,课业哪有身子要紧,可殿下总是听不进去……”忽然,元远悲伤的神情顿了顿,“嗯?怎么拉不动?” 说着又用力扯了把谢璟,这次倒是挪动了半步,但洛泽微也跟着踉跄一下,险些摔倒。 脖子里倏地灌进冷风,洛泽微诧异低头,眼底略过一抹惊怒。 原来谢璟即便不省人事,右手还死死攥着他的袖角。 因刚才元远那一拽,他的衣领也连带敞开,露出半截雪玉似的锁骨和小片胸膛。 怎会有人白到泛光呢? 莫说这人是白狐变得,就是说玉兔他也信。 元远不觉看得一愣,但眼角余光上移,触到那双蕴着冰雪的眸子时,他当即吓得一个激灵回了魂。 埋头跪下,不敢再看:“是老奴冒犯,请国师恕罪!” 洛泽微咬咬后槽牙,又把人捞了回来,顺带挡住衣襟前空荡荡的那片。 然而直到一路进了内殿,将人平躺放在床上,他的袖子仍未逃离谢璟的魔爪。 也不知一个半大小子哪来的力气,任他使出吃奶的劲去扳,那五指宛如铜铸的般,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看着几乎和长袖焊死在一起的小手,洛泽微陷入沉思。 他没有在外褪衣的习惯,倘若不脱,也有更快的解决方法,一剑削了便是。 可他又很爱惜自己的法衣,特别是今日这件,乃是大师兄亲自为他缝制的,全修真界都找不出第二身。 过了须臾,元远端着热乎的汤药进来。 洛泽微放弃纠结,认命地拢好衣襟,示意老公公把药碗递给自己。 “国师大人医术高超,但还有一事老奴放不下心来。”元远临走前看起来愁云满面,“殿下身子太虚,到了夜间发热恐会加重。但如国师所见,慈庆宫里没几个能放心使着的奴才。元远会在外间候着,大人若不想守夜,可随时使唤老奴。” 或许是元远的话起了暗示作用,洛泽微突然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连日为补天奔波,奇毒未解又因剑气受了内伤,即便是他也难免感到精神不济。 但瞥眼自己皱巴巴的袖口,他果断拒绝:“不必。” 衣衫不整有一次就够了,再来第二次他怕自己真的会手起刀落,把谢璟不安分的爪子剁掉。 修士体魄比寻常人强健,这点疲累应当不碍事。 大不了他便打坐入定,先陪谢璟捱过今晚再说。 洛泽微垂眸思索着,因此也没有看到元远离开时,嘴角压不住的微笑。 元远忍住老泪纵横的冲动,心道,自己看人的眼光果然没错,国师大人是个面冷心热的主。 这冰雕雪斫的仙长竟对殿下牵挂至此,甘愿衣不解带地侍疾。 殿下可真行啊,也不枉他温了一下午的药。 且看国师成竹在胸的样子,想必定会把殿下照顾周到,无需过多操心了。 老公公遂安心地去外间躺下,打算睡个难得的好觉。 殿门被掩上,发出咣当一声轻响。 洛泽微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只会执剑杀人,对照顾人这种事其实一窍不通。 有些后悔让聆弦回去抄经了。 清冷出尘的道长凝着药碗里升起的氤氲热气,眸光幽幽。 半晌,洛泽微伸出能自由活动的那只手,将谢璟背后的枕头垫高,扶着人半坐起来。 耽搁了一阵,谢璟的体温又开始滚烫。被搀扶着靠在软枕上后,他的身子几乎立刻陷了下去,微张嘴巴无意识地喘息。 洛泽微的指尖刚碰到他的前额,便被灼热温度刺得一缩。 这次他不敢再拖沓,当即用瓷匙舀了些汤药,动作生疏地往谢璟嘴里灌。 还在呼呼冒热气的汤水入口,小太子昏睡中都被烫得呜咽一声。药汁半点没喝进去,反倒全从嘴角流了出来。 洛泽微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施个净尘诀,带了寒意的灵力转瞬把谢璟清理干净,顺带抚平了烫伤的痕迹。 再度捧起药碗时,洛泽微犹豫一会儿,将汤勺放在自己嘴边,轻轻吹了几下。 待药灌进谢璟嘴里,看到对方无意识的吞咽动作后,压在心里的重石才稍稍松懈。 就这么慢慢喂完一碗药,谢璟冰冷的手足终于有了暖意,额前渗出一层汗,烧得通红的脸颊也褪去几分绯色。 看来小太子的病情暂时稳住了。 洛泽微为谢璟盖好被子,打算在殿内寻个地方入定。 但刚站起身,本就就松垮的衣领被一股力道扯着,倏地滑落肩头。 洛泽微:“……” 谢璟上辈子不愧是条龙,简直比狗皮膏药还粘人。 若有修真界的人在,定会惊掉下巴——出了名冷傲的澄纭仙尊,常年冰封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裂痕。 沉默须臾,洛泽微无奈地撇撇嘴。破罐子破摔地褪掉靴子,翻身上榻,挨着谢璟盘膝坐好。 正要运转心诀,他突然皱了皱眉,捻着身下不甚厚实的被褥,兀自出了会儿神。 再过几日立冬,慈庆宫内至今不见暖炉等物事。 如今盖着这样单薄的被子,谢璟这小身板真能撑得过肃杀的冬天? 还是说,有人已经急不可耐,想要太子病故在今冬的风雪中。 左右皇帝把谢璟的课业托付给了他,待谢璟病好些,就一同搬去太极宫罢。 如此一来,既方便他教导谢璟,又能摆脱慈庆宫内遍布的耳线。 打定了主意,洛泽微才阖上沉重的眼帘,呼吸渐渐放得轻缓低回。 宫中夤夜总是阒寂而漫长。 因元远先前的叮嘱,洛泽微打坐也并不能完全沉下心,总要分出几分神识,时刻留意身边人的气息。 不知将心法运转了几个周天,听着外头的打更声过了四下,他暗自松了口气——这个难熬的长夜总算要过去了。 然而就在更声停止的刹那,一旁的小太子呼吸突然变得粗重,身子猛地蜷缩作一小团,紧接着发出一串惊天动地的咳嗽。 “谢璟?!” 洛泽微立即退出入定状态,俯下身去查看情况。 谢璟抓他袖子的那只手已经松开了,现在正紧紧地攥着自己胸前衣料,力道之大,那片洁白的里衣转瞬就染上几点鲜红。 在那阵几乎要将腑脏咳出的动静后,他喉间模模糊糊地发出痛苦的哼声,吐息开始变得困难。 就在洛泽微捧起他脸颊的工夫,鼻息已变得难以为继,苍白唇瓣肉眼可见地转为紫青色。 洛泽微心下暗道声“不好”。 生死关头也顾不上许多,当即掐住谢璟的脉门,将自身真气混着灵力源源不断地送入对方体内。 修仙者的灵力通常封存在丹田内的气海中,虽然运转功法也能产生部分灵气,但绝大多数取诸天地间。 真气则与灵力不同,真气是支撑一个人性命的根本。即便是从来没有修炼过的凡人,体内亦有真气流转。倘若真气断绝,人也必将油尽灯枯,迈向死亡。 习武炼体者,真气比寻常凡人浑厚。而修仙者丹田浩瀚无垠,又有灵力傍身,真气自是生生不息,用之无竭。 谢璟这次发病来势汹汹,输送真气给他,是当下最快也最有效的手段。 不多时,小太子喉间破碎的咳嗽消弭,吐息也变得平稳徐缓,面上渐渐有了血色。 洛泽微屏息凝神,确认谢璟的心跳脉搏恢复如常后,重重呼出一口浊气。 整个人松懈下来后,才发现自己的里衣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透,四肢更是酸软得仿佛一刻不停地练了几天几夜的剑。 即便如此,有了方才的惊吓,他还是不敢断了真气的供应。 长夜将尽,天色渐次亮起。 他长长的羽睫停止了翕动,入定姿势也随之一点点坍塌下去。终是身子歪斜地靠在小太子肩头,沉沉睡了过去。 10. 第 10 章 “国师……?” 洛泽微是在一声小心翼翼的呼唤下意识回笼的。 抬起沉甸甸的眼帘,又恍惚了好一阵,灵台才回复清明。 只见小太子正侧卧在他身畔,脸上挂满古怪而复杂的神色,定定地瞪着他的脸庞,仿佛要从他面上看出朵花来。 四目相对,两人都没有说话。 静默在寝殿内蔓延,压得人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谢璟没有动,洛泽微自然也没有动。 尴尬的气氛令他感到无所适从。 活了五百多岁,他从未和任何人共睡一张床,就连最亲近的大师兄和师尊也没有。 可昨晚他竟就这么在慈庆宫里,在关系势同水火的小太子身侧睡死过去。 其实这也不能怪到他头上——换做凡人那般不要命地渡真气,怕是不过三刻就会油尽灯枯活活累死。 而洛泽微足足坚持了一宿,最后只是虚脱过去。如此磅礴的内息,放眼整个修真界,都是寻常修者望尘莫及的存在。 也许该向谢璟把此事解释清楚,以免引发不必要的误会,但洛泽微的尊严不许他这样做。 主动描述那么多,难免有卖弄自己惨状,从而索取回报的嫌疑。 而他最不喜向旁人展示自己的脆弱,更不屑于任何人的怜悯。 于是两人便这么面面相觑,直到元远在外头敲门。 “殿下,已是寅时三刻,该起了。” 谢璟神色一僵,眼睛在洛泽微身上顿了顿,少顷才哑着嗓回道:“知道了,本宫今日自己更衣,不必进来伺候。 ” 元远意外地“咦”了声,尔后迈着疑惑的步子走远。 听得外面没了动静,两人不约而同地长出口气,随即又是一阵沉默对视。 数盏茶后,谢璟磕磕绊绊开口:“国师,你……且将本宫松开。”说着,他抬起自己仍被洛泽微紧握的左腕。 洛泽微怔愣一下,面无表情地松开谢璟的脉门,垂下眼帘看向窗外。 “殿下今日觉得如何?” 谢璟发了会呆,依旧窘迫得有些说不清话:“尚可,稍后本宫去文华殿,国师可命元远送你回太极殿……”说到一半他猛地顿住,似是突然记起什么。 洛泽微从榻上起身,淡淡道:“圣上昨日已下了口谕,你不必去文华殿了,收拾一下来偏殿暖阁见我。” 说罢他转身欲走,身后便传来小太子局促的声音。 “国师且慢!” 洛泽微木着脸回头,只见谢璟视线闪烁不定,最后羞赧地扫向这边,停在他身上某处。 顺着这道颇具暗示的目光低头,他登时觉得自己从头到脚烧了起来。 拉拉扯扯一个晚上,他的衣袍早就松散得不像话。 大概是方才站起来的动作太急,外袍领口不知不觉滑到了臂弯间,露出来的里衣也凌乱不堪,一直开到了腰腹处。 借助屏风外透进来的光束,大片冰白细腻的肌肤展露无余。 谢璟的喉头近乎燃起了火,下意识地吞咽声在死寂里显得格外刺耳。 洛泽微衣底的光景其实和他想得差不多,白得几乎透明的血肉肌理分明,纤薄得恰到好处,又能让人感受到其中蕴藏的蓬勃力量。 每一处线条都生得优美流畅,恍若天道亲自精雕细刻的雪玉雕塑。 只消一眼就能叫人心乱如麻,当真是个妖孽。 可惜盛景只有一瞬,洛泽微疾快地捏了个诀,眨眼身上已换了身衣袍,将自己重新遮得严丝合缝。 确保自己衣冠整洁后,他冷飕飕地剜了谢璟一眼。 后者被看得头皮一阵发麻,立刻垂下头,认认真真地研究自己的掌纹。 嗯,纹路错乱,只怕再多几息,面上这对眼招子就有血光之灾了。 直到殿门被重重摔上,谢璟才长呼出一口热气。 指腹在身下的被褥上捻了捻,嗅着空气里残留的冷冽昙香,眼底晦暗涌动。 “国师大人或许只是不善表达,实则将殿下您一直放在心上呢。” 元远不久前说过的话还在耳畔回荡,让谢璟心底没由来地升起烦躁。 洛泽微竟然就这么依偎在他肩头睡了一夜,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真如元远所说,是对他有了别样的好感? 这怎么可能。 他这个太子不过有名无实,在深宫里连自保都成问题。 像洛泽微那样孤高如云的人,眼里不可能装得下他这般微渺草芥。 在这座深宫里,每个人都活得春冰虎尾,苟延残喘。 他从不信无端的善意,因为示好背后都可能藏着吃人不吐骨头的陷阱。 稍有行差踏错,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等谢璟拾掇整洁,慢吞吞地到了慈庆宫偏殿,只见洛泽微正捧了本书坐在讲案旁,清俊面容隐在袅袅升起的烟雾后,像披了层朦胧面纱。 看到小太子进来,洛泽微放下书起身,面冷如霜道:“殿下平日去文华殿也是这样这般拖沓?” 对上他锐利的目光,谢璟心虚地移开眼睛,嘴巴却不服软:“目睹了那样的晨景,任谁都要傻上半日。本宫能站在这里,已是看在国师亲自日讲的份上了。” 洛泽微自然知道谢璟口中的“晨景”在指代什么,他面上不动声色,握着书册的手却倏然收紧。 “待日讲完毕,将前阵子让你背下的洞玄诀默写一百遍。” 说这话时,他的耳尖正缓缓晕起绯色。 那一点明艳的红,恰似冬日冰雪中盛开的红梅。 谢璟把他的窘迫看在眼里,觉得身后不存在的尾巴正得意洋洋地翘起。 直到“洞玄诀”三字砸进耳朵,谢璟脸色一沉,亮出獠牙:“若本宫不写,国师还要用妖法强迫本宫是吗?” 洛泽微冷眼凝着他,一字一顿道:“谢璟,本君会如你期望的那般,教授你经天纬地,制衡众生之术。” 谢璟本想质问他为何不顾君臣礼节,胆敢直呼自己的名字。但听到对方冷冷吐出下一句话后,顿时如坠冰窖。 “可是你觉得,以你如今的身子,还能再活几个春秋?” 看到少年痴愣当场的模样,洛泽微的怒火稍稍冲淡了些,神情缓和下来。 他破天荒地耐下性子,解释道:“授你仙法,是为了使你强身健体,摆脱病痛。能否扭转早夭命数,全在你一念之间。即便如此,你还是不学?” 被洛泽微那对秋水澄明的眼瞳定定地注视着,谢璟怔忡一瞬,喉间有些发涩:“让我活下来,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洛泽微心知,要让谢璟这样多疑的人信服,唯有顺着他的思路来。 “本君确实有个条件。”他不习惯同人讨价还价,因此说得极慢,“待你学成后,有件要事托付于你。当今天下唯有你能办成,而你不得拒绝。” 洛泽微果然有求于他。 谢璟如释重负,充塞胸腔的涩然也淡了不少,也就没有在意心底一闪而过的失落。 小太子眸光微动,习惯性地摆出谈判架势。 “何事?若要本宫为你杀人放火、起兵叛乱,大可趁早打消了这条心思。” “你只需知道,它不会要你性命,也无损于天下苍生,而你定不会拒绝。” 洛泽微说罢便重新在案后端坐好,修长手指翻动书册,准备接下来的日讲。 那淡然的姿态,仿佛早就料到了谢璟的答复。 这种被他人掌握的感觉让谢璟很憋闷,但凭心而论,他确实对洛泽微开出的条件意动不已。 他的确需要活得再久些,也很需要更多学识。 唯有如此,才能让明皇后等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谢璟咬牙道:“好,我答应了。” 陈松雪前来探病时,恰好赶上国师为太子日讲。 陈家公子挑了张桌案坐下,好好一张俊脸都快被愁绪熏成苦瓜。 洛泽微日前在文华殿内公然表示自己未读过四书,更遑论五经。这个时代道士不读书也是常有的事,国师不识字也不打紧。 但让一个文盲成为东宫讲官,那可就兹事体大了。 听到这噩耗,身为侍读的他回到府里也难安心。当晚辗转反侧,几乎一宿没合眼。 他本以为依照太子殿下的直性子,会同国师当堂吵起来,乃至大打出手也未可知。 然而事实却是,眼前的师生一问一答,画面分外和谐,甚至可以称得上其乐融融。 抱着狐疑态度,听了不过几盏茶的时间,陈松雪由最初的瞠目结舌,到最后盯着国师入了迷。 传闻果然不可尽信,若文盲都似国师这般才藻艳逸,怕是全大雍再找不出一个识字的了! 又听了半晌,他发现太子殿下今天的问题未免太多了些。 其实洛泽微亦有同感,谢璟应付吕天成的刁难时尚且游刃有余,怎地现在连最基础的字义都得讲上数遍? 刚解了一则疑问,谢璟又捧着书凑过来。 洛泽微按了按眉心,俯下身去看那行字:“爱之不以道,适所以害之也……” 他垂下长睫看书页,殊不知小太子的余光正在他身上逗留。 谢璟更喜欢洛泽微先前那身道袍,因为腰间的银鹤将盈盈一握的柳腰凸显得淋漓尽致。 但今天这件随手变幻而出的衣袍,同样令人移不开眼。 水青色的外袍,依旧用湛蓝丝线编织的卷云纹作为滚边,腰间玉带上坠了条靛青色松竹玉佩作为点睛装饰。 洛泽微陷入沉思时,偶尔也有小动作,比如抓些小物件在手里慢慢把玩。 现在纤长手指就在不经意地抚摸这块玉,冰白肤色同环佩幽蓝光泽交相辉映,格外惹眼。 谢璟默默看他用指尖在玉环上绕着,不可避免地想起清晨时对方几乎开到腰间的里衣领口,以及在层叠衣料下若隐若现的劲瘦腰肢。 难以想象,若将这块玉挂在那截杨柳腰上,深蓝的玉石在一片雪色中摇曳,又是何等光景? 谢璟被自己脑海中稀奇古怪的画面深深地震惊了。 以往面对各种仇家,他最多考虑如何将其五马分尸,可从未生出过如此冒犯,又令人面红耳赤的想法。 这也是洛泽微的妖术? 还是说,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厌恶这冷硬又不通人情的家伙? “如此解释,殿下明白了?” 洛泽微冰冷澄澈的声音冷不丁在耳畔响起。 谢璟乍然回神,看着近在咫尺的俊秀面容,一颗心都快飞出了嗓子眼。 “解带宽衣,简直胡闹!” 脱口而出的瞬间,谢璟立即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可惜为时已晚。 刺啦—— 洛泽微惊愕中未能收住手下力道,纸屑如雪纷纷扬扬飘落。 怒意涌上眉梢的同时,一道心音也同时在脑海里回荡—— 你是师尊,你是师尊,你是师尊…… 子不教,师之过! 握着腰间玉佩的手猛地收紧,直到上好的青丘水玉都快被攥出裂隙时,他才艰难找回声音。 “谢璟,你……你抄罢洞玄诀后,再挥剑一千次。” 谢璟自知理亏,心虚地别过头:“嗯。” 不明就里的陈松雪,缓缓发出疑问:“……啊?” 国师的耳垂为何突然红得滴血? 太子一副乖巧伶俐的模样又是怎么回事,殿下这是被夺舍了吗?! 11. 第 11 章 洛泽微长叹口气,又伸手揉搓自己的眉心。 但头晕脑胀的感觉没有缓解半分,反而愈演愈烈。 “清远小公子可是前年中的解元?” 陈松雪突然被点名,不敢怠慢,垂眸回道:“国师大人博闻强记,小子正是甲寅年参加的乡试。” 洛泽微点点头,他对这名行止优容的青年还算有好感,温声道:“想必日讲对清远来说亦非难事,贫道去外间坐会,劳烦清远顶上了。” 陈松雪笑着作揖:“能为国师分忧,是小子的荣幸。” 目送洛泽微出去,陈松雪干劲十足地执起书本,准备为太子讲学。 一回头却见谢璟正幽幽怨怨地趴在桌案上,若再咬方丝帕,活脱脱一位独守空房的深闺少妇。 陈松雪卷了卷书本,心下诧异:奇怪,自己怎会生出这样奇怪的联想? 谢璟自鼻腔里发出一声闷闷的轻哼:“是本宫太不知收敛,让他不耐烦了?” 陈松雪道:“殿下勿要多心,澄纭道长讲了整个上午,该歇息片刻了。” 谢璟抿了抿嘴,其实陈松雪都能看出的东西,他自然也看得出来。 洛泽微气色实在太差了,本就白皙的脸庞如今更是苍白得毫无血色,憔悴得仿佛下一刻便会消融。 看着这样的洛泽微,明知道对方有意利用自己,他却生不起任何嫌恶,只想将人牢牢牵在自己的视野中。 谢璟心里略带酸涩,嘴上依旧生硬:“呵,他是比其他太傅强些。” 明明眼睛都快粘在人家身上了…… 陈松雪没有拆穿谢璟,正色道:“殿下,松雪这次来的目的,想必您也清楚。” “是奉了令尊陈大学士的命令?”谢璟眯了眯眼。 陈松雪知道谢璟的顾忌,但以他对小太子的了解,只要给出足够的诚意,对方定会打消疑虑。 是以他直白道:“也是松雪的私心。传言将国师描绘得太过不堪,家父和我都为殿下感到焦急。” 谢璟轻笑一声:“看到本宫这个太子并未超出掌控,陈府可放心了?” 陈松雪摇摇头,无奈道:“松雪是在担忧殿下的安危,殿下可知晟都这几天闹得沸沸扬扬的剥皮鬼?” “子不语怪力乱神,清远怎地也信这种无稽之谈。莫非谣言还说,洛泽微就是这剥皮鬼?” 谢璟有些好笑地看眼陈松雪,他倒是没想过,陈家这样板正的家族,生出的长子居然也信鬼神之说。 “非是松雪愿意相信,只是此事实在蹊跷,且在死者牵涉出的人里,道长的嫌疑最大。” 谢璟敛去笑意,神色冷肃道:“东宫消息闭塞,还请清远详细说说,剥皮鬼到底是怎么回事。” 偏殿里两个半大少年窃窃私语,洛泽微坐在中庭石桌前,虽无意旁听,强大的神识还是使他们刻意压低的对话如在耳畔响起。 只听陈松雪低声问:“殿下可还记得张院使?” 谢璟冷笑:“那厮不是已经因误诊被革职下狱了,还能翻起什么风浪。” “张院使一直疯疯癫癫,还未审讯出结果,便被发现在狱中自缢身亡了。” “一个不堪重刑的疯子自戕,怎会牵扯到鬼神之说?” “的确再平常不过,但最初看到尸首的狱卒称,当时张院使尸体已经呈风干状了。”也许是谢璟的表情太困惑,陈松雪顿了顿补充道,“就像被剔净了血肉,只剩干瘪的人皮。” “才死了不出半日……这怎么可能!” “这或许只是开端,昨晚旁听文华殿日讲的侍读府上,也出现了几名死状惨烈的死者。尸身均如张院使般,被吸干了血肉。” “原来这就是剥皮鬼。”谢璟语气不善道,“而洛泽微擅方术,死者又或多或少和他接触过,你们便怀疑在晟都作祟的恶鬼是他?” 洛泽微亦皱眉起身,在庭院内踱了几步。 如果陈松雪所言没有夸大的成分,他能肯定这的确是妖物的手笔。 但九洲大阵同时镇压了灵气和魔气的滋生,不论是人魔妖类,均无法汲取法力发动术法。 倘若境界高深,倒是可以如他这般,靠提前封存的灵力偶尔用些小法诀。 那些半步成仙的妖祖们无一不是德高望重,怎可能费尽心思又不辞万里跑来九洲地界,只为抓几个凡人吸取精气。 干枯的落叶在脚下沙沙作响,临近冬季,草木都变得光秃,唯有庭院两旁的雪松还郁郁苍苍。 洛泽微在眼前的苍天松柏下站定,脑海中灵光乍现。 不对,大师兄在闭死关前曾提及过,有几类术法是可以在九洲结界内自如使用的! 但距离师兄闭关已过了数百年,那段对话被埋没在漫长记忆里,一时半刻只能想起模糊的只字片语。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文华殿方向忽地传来一阵喧闹。 洛泽微思绪中断,一扭头谢璟和陈松雪两人也从偏殿里出来。 “元远,去打听一下。”谢璟道。 老公公办事很是麻利,不一会便气喘吁吁地小跑回来。 “殿下,恭亲王府的小世子突然发疯了,老奴赶过去时人已经昏迷不醒,正在请太医。” 谢璟:“可有问清世子发疯的症状?” 元远古怪地看眼洛泽微,迟疑道:“听说世子晕过去前,曾大声嚷嚷有鬼魂向他索命呢。” 洛泽微淡淡地帮他补完后半句:“且那鬼同贫道很像。” 陈松雪同谢璟对视一眼,彼此都能看出对方眸中讶异。 洛泽微足不出户,除了早朝外,几乎是慈庆宫和太极宫两点一线,他是怎么知道的? 陈松雪面上不显,看着洛泽微的目光却流露几分警惕。 谢璟比起陈松雪,则是多了层担忧。 世上没有人愿同邪祟扯上关系的,倘若这厉鬼真的存在,会危及到洛泽微的性命吗? 望着洛泽微单薄的肩头,谢璟不由自主地大声说:“疯子的臆想怎可当真。”当洛泽微困惑地看过来,他又沉了脸,冷冷地解释,“本宫不喜怪力乱神之说,尤其是你们这些方士的神神叨叨。” 洛泽微看眼他脖颈处可疑的红晕,垂眸道:“殿下勿要掉以轻心,这妖风恐怕不止冲贫道而来。” 他前脚刚在奉天殿前拒绝了褚成,晟都便有了国师是妖魅的传言。 张太医的死、文华殿学子的疯病,则让这个谣言更深入人心。 但褚家只是凡人氏族,不可能有操控鬼魂的手段。 应当还有更深的势力正藏在晟都这张错综复杂的大网后,向他们虎视眈眈。 元远也劝道:“殿下,听说张太医在狱里,也经常念叨国师。这祸事,怕是真的要赖在国师头上了。” 谢璟骤然阴沉了脸,斥道:”元远,你若管不住这张嘴皮,就找根线把它缝上!“ 老公公苦哈哈地给了自己一记耳刮子:“是老奴多嘴了,殿下息怒。” 短暂沉默后,陈松雪行礼告辞:“出了这么大的事,松雪须得回文华殿看看世子情况,便不多叨扰了。”末了他塞给谢璟一把符箓,“这是一位仙长送来的黄符,陈府贴过后暂时没有受妖物侵袭,殿下可随身带些,图个安心也好。” 目送陈家公子远去,谢璟心事重重回到殿内,便看到洛泽微已端坐于讲案后,不紧不慢地翻看经卷。 谢璟看了须臾,只觉有股气堵在胸腔里,憋闷得难受。 在无名怒气驱使下,他大步流星上前,双手撑住桌案,居高临下地审视洛泽微清逸淡然的眉眼,森森一笑。 “竟连松雪这样的人也信了谣言,幕后之人真是好手段。对方明显有备而来,国师却还能高坐堂上悠闲看书,难道打算坐以待毙?” 洛泽微被凶狠眸光自上而下地剖视着,眉头也不皱一下。 只是以手中书卷抵住谢璟前胸,缓缓将人逼退。 “莫忘了,日讲完毕,还有更繁重的课业。殿下不想这双膝盖废掉的话,就勿要把时间浪费在无聊小事上。” 谢璟面色一白,想起了某些可怖的画面。 但俄顷的恐惧,反而使心里那点火星子越烧越旺。 洛泽微没有等来小太子的反应,以为对方已被先前的教训镇住:“殿下既然无异议,那便继续讲……” 孰料头顶骤然传来粗重的呼吸声,把玩腰间玉佩的那只手猛然被人握住,然后用力一拉。 这一下猝不及防,洛泽微整个人都被谢璟的蛮力拽得往前倾倒,眼见就要撞在后者胸膛上。 电光火石间,他右手抓住案几边缘,堪堪找回了身子的平衡。 两人鼻尖几乎要挨在一起,灼热和温凉的呼吸交织,彼此都能闻到来自对方身上的气息。 洛泽微澄澈的眸子里掀起惊涛骇浪,他何曾被一名后辈一而再、再而三地无礼冒犯过! 但既已决心做名合格的师尊,就该时刻维护师长的尊严。 因此他就算怒极,也没有一刻放松对自我的管束,掌心下意识汇聚的灵力都被收了回去。 “谢璟,放肆!” 谢璟却表现得比他还要愤怒:“洛泽微,我谢璟可不是吓大的。今天还就要放这个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攥在腕上的力道骤然收紧,洛泽微疼得长睫一抖。 这忍痛的表情落在谢璟眼里,宛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让他瞬间恢复了理智。 只见那截雪白的腕子上,赫然出现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趁谢璟愣神,洛泽微抽回自己的手。 长袖垂落,盖住扎眼的痕迹。 洛泽微冷声问:“太子殿下这是在发什么疯?” 谢璟如梦初醒,自他袖口收回视线,哑声说:“你可知继续任由那些谣言传下去,你将会声名狼藉,或许还要背上滥用巫蛊之术的重罪。到时就算皇帝有意袒护,也只能将你下旨诛杀!” 见洛泽微还是无动于衷,谢璟急切地咬咬牙。 “若你还想活命,就随本宫去觐见皇帝,先发制人调查此事。以免造谣者伪造更多证据,将你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洛泽微与谢璟写满急切的眼眸对视片刻,无奈地揉揉额角:“谢璟,是你自己说鬼神当不得真,怎么这会又火烧眉毛了?况且是贫道去死,又与你何干。” 谢璟被问得一怔。 以往自己不知被栽赃了多少次,哪怕即将大祸临头,都从未生出一丝不安。 为何反复无常,又为何焦虑? 还不是因为……这次对方要的,是洛泽微的命。 他好像舍不得牛鼻子去死了。 12. 第 12 章 谢璟被自己的心声劈得外焦里嫩。 洛泽微与他之间,不过是场各取所需的交易。对方偶尔释出的好意,也都是利益使然。 怎能因此放下堤防,对牛鼻子道士生出不必要的亲近感? “少自作多情,本宫可没心思管你是死是活。只是不想你死在慈庆宫内,让本宫平白沾了晦气。” 以往听谢璟冷嘲热讽,洛泽微并无任何感觉。 今日这句却令他心上针扎似地痛了一下——倒是提醒他了,补天不但是天谕交代的任务,同时也是他的劫。 自古登仙劫九死一生,死后还要被天雷抹去累世积下的仙缘,必然是尸骨无存的。 他扬了扬嘴角:“殿下大可放心,贫道若真到了那一步,也会死在无人看到的地方,走得干干净净。” 这是谢璟第一次看到洛泽微笑。 清清冷冷的道长轻轻弯起眉眼,千山霜雪刹那消融,明澈冰泉流光溢目。 本就夺天造化的五官一朝舒展开来,便愈发美得心惊动魄。 待心悸平复,谢璟愧疚地别开了眼。 原来像石头般冷硬的人,也有七情六欲,会因他无心一句话笑得凄然。 该把嘴缝上的不是元远,是他自己。 谢璟还在自责时,洛泽微已平复了心绪:“言归正传,殿下只需记住,当务之急是尽快提升您的修为,莫忘了答应要做的事。” 他又恢复了无情无欲的神情,像是无事发生过。 但周身气压却冷得快要结出冰碴子,比那晚在瑶树下动手时还可怖数倍。 谢璟搓了搓胳膊上的寒栗子,乖顺坐回案后,近乎虔诚地默写那本曾不屑一顾的洞玄诀。 现在的洛泽微须顺毛摸,否则必会被挠出一脸血。 宫里曾风靡过养猫,谢璟幼年在中宫暂住,大着胆子调戏过一只毛绒绒的狮子猫。 因此他深知,惹恼一只高傲的猫,再要修补双方的关系,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 而洛泽微现在的样子,就和那只毛发又长又软,通体雪白的狮子猫很像。 抄罢一百遍道经,谢璟甩甩酸麻的手。正欲伸个懒腰偷会闲,膝盖却不受控制地一沉,险些摔个狗啃泥。 洛泽微正在讲案后泡茶,也不知用的是什么茶叶,悠远清香飘了满室。 听到动静后,淡淡地往谢璟那边瞥一眼。 “殿下何故行此大礼。” “不小心跌了一跤。” 谢璟强颜欢笑,努力不去触霉头。 对付这个术法他已经很有经验了,那是几日前在寒风里跪了一整夜才得到的血泪教训。 他忍住心中屈辱,深吸口气,在心底呐喊—— 我是自愿挥剑一千次的!! 压迫在脊背上的力道立时松开,谢璟麻木地取出惊尘,开始晚课。 洛泽微便在檐下放了张小案,煮水烹茶,时不时指点小太子剑法错误。 蓦然他神情一变,放下手中茶盏,起身往文华殿方向远眺。 文华殿内,恭亲王世子被抬去偏殿后,混乱仍在持续。 因出事的是皇室宗亲,太医们不敢懈怠,很快便提着药箱一溜烟小跑而来。 年轻气盛的公子哥们也无心再去念书,乌泱泱地挤在门口等着听太医诊断。 陈冬阳被这群纨绔子弟气得不清,吹胡子瞪眼道:“都在凑哪门子热闹,还不速速回去坐好!” 有人怯怯地问:“可是陈阁老,殿里面在闹鬼,您不怕吗?” 老大人听罢,脸色一黑,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训斥。 “说什么混账话!我等儒家门生读的是圣贤书,胸中自有浩然之气。阴险小人见了尚要退避,又岂会让鬼邪近身!” 身为内阁大学士,每日案牍劳形,本就忙得焦头烂额。 但为了教导太子,陈冬阳鼓足干劲,红眼到天明,这才准备好讲学内容。然而兴冲冲来了文华殿,东宫那位主子却不见踪影,老大人满腔热血都打了水漂。 对着一群成日厮混的大少爷讲学也罢,现在又半途杀出来个劳什子“剥皮鬼”,陈冬阳心情简直沉郁到了极点。 一向儒雅矜持的阁老突然发起脾气,威慑力十足,在场的学生顿时不敢再打诨。 就在这时,变故骤生。 偏殿里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紧闭门扉被猛地撞开,太医们连滚带爬地扑将出来。 他们似乎看到了极为可怖的东西,每个人都惊恐万状。 “来人救命呐!”“里面有鬼,里面有鬼!”“是厉鬼来索命了!” 文华殿彻底炸了锅,若非身处皇宫还要遵循应有的礼数,众人恐怕早就要四散奔逃。 就连陈冬阳这等大儒都一时懵然,情不自禁地后退几步。 不过陈冬阳到底比旁人镇定,回神后立刻抓住一位神智还算清醒的太医:“几位大人,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问还好,这名太医浑身一个战栗,捂着双耳直摇头,嘴里也叽里呱啦说起了胡话。 陈冬阳面色一凛,看向紧闭的偏殿大门,终于发觉事情不对。 他径直向门前走去,却被几名学生慌慌张张地拉住衣袖:“阁老,使不得呀!您就这么进去,万一里面真有厉鬼,出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 “身为讲官,这是陈某应尽职责。再者世子若是出了事,在场之人都脱不了干系。” 众人被这句话点醒,皆面露惶恐。 恭亲王是当今圣上的亲兄长,世子爷如果在文华殿身死,到时圣上出面,三法司岂会轻易把这件事归到鬼神作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头上,他们只怕都得去诏狱脱层皮。 见无人再上前阻拦,陈冬阳猛地一推紧闭的雕花木门。 数息过后,镇定自若的陈阁老也不禁出了身冷汗。 殿门如焊死了般,分毫未动。 文华殿的随侍太监察言观色,立刻指出几个小宦官:“你们几个愣着作甚,快帮陈大人把门撞开!” “是!” 内侍们合力,用身体往门上狠命一撞。 但听咣啷一声巨响,几人被自己的力道反噬,重重地跌倒在地。 可那两扇实木制成的门却完好无损,仍旧严丝合缝地闭着,宛如不可逾越的铜墙铁壁。 掌事太监急得直跺脚:“你们几个废物,躺在地上等着抹脖子是吗,给我继续撞!” 也难怪他比谁都着急,文华殿要是真死了个世子爷,官家人还能去狱里睡几天大觉,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就只能在棺材板上睡了。 那几名宦官岁疼得龇牙咧嘴,但还是勉力起身,再度往门上磕。 没几下,已有人挂了彩。 陈冬阳面露不忍:“这门想必用寻常办法是打不开了,公公快些把侍卫叫来。” 所幸东门附近就有队正在巡逻的金翎卫缇骑,不多时便在掌事太监带领下赶到。 金翎卫是天子亲卫,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武林好手。领队那位小旗更是身量魁梧,按在腰刀上的臂膀粗壮有力。 听学生们七嘴八舌讲过原委,小旗挑挑眉峰。 “诸位大人、公子们请退后。” 话音未落,绣春刀出鞘,雪亮刀光疾电般斩出。 听得一声刺耳的金石铮鸣,殿门在刀锋落下之刻,竟凭空泛起一圈圈涟漪。 小旗只觉一股庞然力量从刀口反弹回来,胸口犹如被巨石砸中,整个人登时倒飞而出。 他捂着伤处瘫在地上,咒骂出声:“奶奶的,见了鬼了!” 小公子们哪里见过这样诡谲的事,不少人缩在金翎卫身后,吓得面色青白,两股战战。 “怎么连缇骑都进不去,太邪门了!” “世子定是撞鬼死在里面了,咱们再待下去,也会被缠上的!” 陈冬阳原地踱了几步,大喝一声:“肃静!”人群安静后,他转头吩咐掌事太监,“你等速去禀报圣上,在确定世子安危前,不得让任何人离开文华殿。” 陈松雪回来时,恰好与跌跌撞撞奔出去的太监擦肩而过。 “松雪去太子殿下那头看过了。国师学识渊博,教导太子绰绰有余,父亲大可放心……咦,你们这是?” 陈冬阳眼中精芒闪过,一把扯住身旁的内侍,咬牙道:“对了,国师如今就在东宫,速去把人请来!” “阁老,慈庆殿离这里还有段距离,世子怕是挺不到那时!” 小宦官一算来回脚程,都快急哭了。 有人帮腔道:“且不说世子还有没有气,传言国师就是剥皮鬼,把这尊大神请来,咱们都得给世子陪葬呐!” “世子还活着。” 清冽平和的声音适时回荡开来,冲淡了场面上的慌乱焦灼。 众人一齐往音源望去,只见文华门外,一袭清逸白影正缓步而来。 衣袂无风自动,容颜空灵清绝,正是他们口中议论的国师。 13. 第 13 章 自进入九洲地界,这是洛泽微首次察觉到鬼气存在。 天穹之上那方庞大的阵法压制了清浊两气,其本身蕴含的灵气也掩盖了太多气息。因此在通常情况下,即便修为再高,也无法在结界内感知到任何异状。 这也说明,如今在文华殿作祟的鬼魂本身足够强大,才能产生连九洲大阵都压不住的气场波动。 他用神识看过鬼气滔天的偏殿,确定里面的世子还有口气息吊着,又慢慢环顾在场之人。 被冰冷敏锐的目光扫及,众人一个个如鹌鹑般低了头,全然看不出先前叫嚷国师就是剥皮鬼的那股劲儿。 唯独几个太医突然跳了起来,指着洛泽微惊恐大喊:“他就是鬼!我们在屋内看到的,就是他!” 洛泽微应声将视线转向那边,其中一名太医竟当场厥了过去。 在场众人本就如惊弓之鸟,经太医指认后,立时尖叫着抱头逃窜,但靠近朱墙时,又被早就安排好的内侍们挡了回去。 金翎卫则一齐出刀,将洛泽微团团围住。 陈松雪见势不对,赶忙道:“也许恶贼故意嫁祸于国师呢,还望诸位稍安勿躁,莫中了奸计。” 领队的小旗凝神留意着洛泽微的举动,警惕道:“请陈公子退下,刀剑无眼,恐会伤了您。” 三人成虎,当真麻烦。 洛泽微皱了皱眉,他能感觉到,偏殿里那股邪气更浓重了。 情况紧急,不能再与缇骑周旋下去。 他行至小旗面前,径直道:“借用一下你的刀。” 乾坤袋里倒是装着本命剑,但仙剑出鞘会引动天地异象,造成更大的恐慌。更何况,杀鸡焉用牛刀。 “国师大人是不是搞错了什么?金翎卫要押的人,胆敢反抗,格杀勿论!”小旗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闻言轻蔑地上下扫视他一番,讪笑道,“而且就凭你一个少白头又弱不禁风的道士,也提得动小爷这把刀?瞧瞧这条金贵的细胳膊……啧啧,稍微吃点力就要断了罢。” 其余金翎卫十分配合地发出哄笑。 他们习武的人崇尚力量,最看不起俊秀纤细的男子。 而这个所谓的半仙国师,不仅身量单薄,面容还泛着苍白,看上去一副风吹即到的模样。 洛泽微彻底失去耐心,他足尖一点,身形在原地散开。 那小旗只觉一阵风拂过,原本离他三丈开外的国师已近在咫尺。 好快的身法,这瞧着娘们兮兮的道士竟是个练家子! 小旗再不敢松懈,当即高喝出声,绣春刀冲着洛泽微的面门斩下。 这一刀下去,就算轻功已臻化境,也要被吹毛断发的刀刃当中劈开。 围观者惊呼连连,有的赶忙闭上双眼,不忍看接下来鲜血飞溅的画面。 但金翎卫的嘶吼却戛然而止,血肉被刀锋划开的闷响也迟迟未至。 在数道不可置信的目光里,洛泽微笔挺地立着,绣春刀的刀尖几乎点上他的额心,被两根纤长手指停住。 紧接着他手腕一翻,雪亮刀芒在空中轮转一圈,刀柄便被他握入手中。 “多谢赠刀。” 洛泽微缴了小旗的兵刃,未曾迟疑,反手挥出一刀。 数道白虹般的锋芒划开虚空,天光似乎有一瞬黯然。 没等众人看清他的动作,殿门已轰然碎作齑粉。 一阵吸气声在人群里传开。 饶是见多识广的金翎卫,亦不由目瞪口呆。 “刚才那是……传说中的刀意化形?!” 陈冬阳沉声道:“世子生死未卜,现在还不是惊叹的时候。” 说着他率先抬脚,想进入殿内救人。 却被洛泽微拦住:“不想死就止步。” 在他破开结界后,里面蓄积的邪气非但没有退散,反倒高涨数倍。这是鬼魂被激怒,打算暴起伤人的征兆。 好在这次没有人再敢质疑他,连原先飞扬跋扈的金翎卫也缩起了头,乖乖退至他身后。 洛泽微捏起法诀,举步踏入门槛。 室内窗户都大敞着,却照不进半点光亮。 邪气犹如雾霭,笼罩了整座大殿,使得本就昏幽的视野愈发模糊不清。 微弱烛火是这里唯一的光源,在暗黄光晕里,只见大堂正中的画卷前,影影绰绰地站了个人。 洛泽微脚步很轻,又收敛了气息,但周身的活人生气还是惊动了那东西。 人影在原地晃动几下,放下了正在抬起的胳膊,慢慢转向门口。 随它松手,一根绳圈在空中晃荡。 洛泽微拂袖挥开飘至鼻尖的鬼雾,透过凡人躯壳,漠然睨视那抹鬼影:“从世子身上离开,本君会为你超度,免去魂飞魄散之苦。” 失去邪气遮挡,他清雅素净的五官一览无余。 鬼影晃动得更厉害了些,发出一串尖利又雌雄莫辨的声音:“是你……澄纭仙尊!这么多年过去,他老了,我死了,而你怎还活着,且这样年轻!” 洛泽微冷淡道:“收起你的恨意,本君不曾与凡人有过交集。” “你竟不记得了,你怎能不记得!既是如此,就下阴间来陪我吧!”鬼影歇斯底里地吼了几句,忽又凄切地笑了起来。 分散各处的邪气顷刻向鬼影聚拢,洛泽微被长袖遮掩的指尖也凝起星芒。 一人一鬼在里面对峙,躲在门外围看的人却无法感知厉鬼存在。只能隐约瞧见世子正在绳索前发愣,而国师迟迟未有动作。 “国师大人为何不出手,再拖下去世子就要自缢了!” 洛泽微眼皮一跳,没有理会那人的大喊。 然而就是这刹那分神,鬼影伺机而动,操控着世子的身躯往绳圈扑去。 洛泽微眼疾手快地掷出长刀,雪亮刀芒快如电光,赶在世子踢开足下长凳前割断绳索。 同时身形后撤,一把推开门外探头探脑的学生。 那名小公子不明就里地踉跄几下,刚想质问国师为何推人,身子却被一股猛烈阴风吹得倒飞而出。 首当其冲的洛泽微则面色一惨,脊背猛地砸在门框上。 修长鹅颈因惯性扬起,也露出了喉头渐渐浮现出的勒痕。青紫色在一片冰白的肌肤间刺目非常,且还在不断往两边延伸。 像是有个看不见的人正用麻绳扼住他的脖子,将他死死抵在那里。 金翎卫纷纷抽出刀上前救人,却如先前那般被一层看不见的墙壁阻拦。 眼见洛泽微呼吸减弱,领队的小旗急得直跳脚。 “去他奶奶的!这该死的小鬼,有种出来和你爷爷决一死战!” 掌事太监更如热锅上的蚂蚁:“惨了惨了,世子没救出来,又把国师给搭进去,老奴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圣上怪罪呐!” 洛泽微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也许只有短暂几息,亦或者过了几个时辰。 于混沌中勉力寻回意识时,只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快散了架。 喉咙处传来的窒息如潮水般不断吞没神志,耳畔充斥了鬼魂凄厉嚎哭,还混杂了人们惊恐的呼喊。 “呦,还有力气醒来。”鬼影加重了手上力道,又哭又笑地在他耳边呢喃,“他说你是谪仙临凡,可在我看来,是他瞎了狗眼!没有灵力傍身的你,和我们这些泥淖里的凡人并无差别。” 洛泽微失了血色的唇翕动几下,艰难吐字:“……聒噪。” “什么?”号哭声一顿。 洛泽微挣扎着抬起长睫,他的双眸还未恢复澄清,其中杀意却似一柄冰锥,明确锁定了伏在自己肩头的鬼魂。 他冷冷地重复道:“闭嘴,你吵得本君头疼。” 最后一字落下,他用尽余力结起仙诀。 指尖光芒似雪练倾涛,于虚空里画出玄妙符咒,一指点中鬼影前额。 鬼影瞪大腥红双眼:“不可能,在大雍境内,你不可能用得出仙术!” 可即便它再不甘,通身邪气几乎在沾染法光的顷刻便被净化殆尽。 洛泽微轻咳几声,冷眼看鬼魂身影化作星点碎片。 神识修炼到一定境界,就算施展最简单的降魔符,威力也不同凡响。使用这种批量产出的符咒,是不需要用灵力的。 不过面对一只即将魂飞魄散的厉鬼,他也没必要多作解释。 待邪气散尽,他强撑着疲软的身躯,一步一顿走向倒在堂中的世子。 被鬼魂附身过的人若不及时驱邪,可能会自此重病缠身,甚至滋生出新的恶鬼。 操纵神识于世子胸前划下最后一笔,洛泽微刚想起身,眼前陡然天旋地转。 他急忙扶住旁侧屏风闭目缓神,也就因此错过了自世子胸腔里飘出来的丝缕黑雾。 寒意悄然攀上脊髓,在他心口猛地一攫。 耳边再度回荡起鬼影的凄然笑声:“莫以为我会这样善罢甘休,你身上的伤貌似很重,我就助你一臂之力罢。” 糟了,鬼魂竟没有完全除尽! 可未及提醒,殿外之人已乌压压地涌了进来。 洛泽微顾不上查探体内那股诡异寒气,厉声道:“不可进来,危险……咳咳咳!” 话未说完,喉间痒意却再难压住,他弯了腰咳得惊天动地。身体虚软下来,缓缓向前栽去。 这时一双明黄靴子闯入迷蒙视线,他的双肩被人轻柔地接住,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在对方身上。 14. 第 14 章 “空青方才的仙术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大雍能有国师庇佑,是国之幸也。” 听到这声音,洛泽微乍然清醒。 虽然浑身直冒虚汗,但不妨碍他迅速挣脱皇帝的双臂,重新站得峭拔如松。 谢胤应是在他与鬼影对峙时来的文华殿,仪仗被停在门外,只有陈冬阳等跟着进了偏殿。 感知到殿内已经没有邪气后,他不动声色地与谢胤拉开一段距离。 “贫道一时疏忽,未能彻底除去邪物,类似今日的事件恐还会发生。请圣上降罪。” “空青何罪之有,倒是方才那一惊一乍的小子,当真该罚。” 皇帝心情似乎不错,面对洛泽微的请罪一派和颜悦色。 那小公子听了,抱了丝侥幸,主动出列,战战兢兢地跪下:“草民行事鲁莽,险些酿下大错,万望圣上恕罪!” 皇帝的脸色却倏然变得黑云压顶:“恕罪?朕看空青办事稳妥,若非尔等面对国师全无敬意,他怎会险些出事?!” 陈冬阳出列下跪:“老臣身为东宫讲官,未能管束学子,还望圣上一并降罪。” 难怪陈冬阳在朝中风评割裂得厉害,洛泽微心道,但陈阁老这严苛待己的脾性,倒是颇对他的胃口。 果然,谢胤脸色更阴沉了:“陈爱卿说得不错。”说着他一指侍立在侧的文华殿掌事及金翎卫小旗,“还有你们,朕给你们发放俸禄,给予优待,不是为了养一群废物的。” 洛泽微咽下喉间不断上涌的腥味,强忍困意道:“这里只有贫道熟知鬼物,是贫道未能向他们交待清楚,才出了诸多差错。圣上责罚他们,也该连贫道一并处置才对。” 差不多得了。 陈冬阳眼皮一抬,意外地望向这名看起来分外年轻的国师。 这是一个打击褚派的好机会,洛泽微竟会主动揭过。 因褚成极力支持宴天台修筑,陈冬阳本以为洛泽微早就和褚派狼狈为奸。但之后洛泽微却将督造工事交由清流负责,饶是陈老大人入朝为官多年,也百思不得其解。 莫非只是褚成在一厢情愿拉拢国师? 那厢皇帝果然缓了语气:“既是空青为尔等求情,朕这次便饶过你们,下不为例。” 几个太医缀在众人后面,一番面面相觑后沉默地低下头。 亲眼目睹了刚才驱邪的过程,怕是没几个人愿意相信国师就是作祟的恶鬼。且皇帝对国师的维护之意过于明显,他们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冒死进谏。 众人各怀心思之际,伺候在谢胤身边的太监小跑进来,身后还缀了个满面愁容的元远。 “圣上,慈庆宫来了名侍从,称太子殿下晕倒了。” 洛泽微默然攥紧腰间蓝玉。 谢璟这臭小子,果然是他的劫难,可真会挑时间。 谢胤漫不经心道:“太子时常如此,想来只是不愿念书的借口,不必理会。” 从始至终缩在侍读中间的二皇子谢琢忽然站了出来。 “父皇,儿臣昨夜见过皇兄,当时他便病得厉害。恰好东宫聚集了多位太医,连刘院判也在,就让他们顺道为皇兄瞧瞧,否则儿子今晚怕是也要辗转难眠了。” “好,倘若太子有琢儿一半懂事,朕就省心了。” 洛泽微心底莫名不大舒服,刚想为谢璟说句公道话,袖角被人轻轻拽了拽。 元远不知何时绕至他身边,悄声说:“国师大人,不可让刘院判接近殿下,他也是皇后的人!” 其实无需元远提醒,谢琢的动机实在太明显了。 但正中洛泽微下怀:“贫道略懂医术,二殿下如不放心,可让太子搬来太极殿与贫道一同居住,也省去三天两头请太医诊治。” 谢胤若有所思,视线依次在两人面上停留,半晌才轻笑出声:“太子顽劣,朕担心累着空青。” “为圣上分忧解难,是贫道分内之事。” “既然空青坚持,朕也不好拂了这份忠心。” 谢胤允诺得依旧很快,仿佛随手丢了一袋无足轻重还有些累赘的沙包。 谢琢反而面露急切:“父皇,可国师同那剥皮鬼……” 谢胤眼中笑意淡去,慢慢没了温度:“你说国师如何?” 刘院判忙推了一把这不开窍的二皇子,谢琢才反应过来,悻悻地闭了嘴。 从文华殿脱身赶回慈庆宫,天幕已涂满深沉暮色。 洛泽微在路上就听元远详说了谢璟的状况,感知过后者体内的气息波动后,愈发肯定先前的猜测。 为了吊住小太子这幅羸弱的身子,他两度为其输送灵力,歪打正着疏通了奇经八脉。谢璟体内蓄积了大量灵力,又被来自大能的真气塑了身仙骨,离凝元境只差临门一脚。 但借助外人的灵气突破,到底没有自己的灵力更加温和,极有可能走火入魔或是爆体而亡。 是故洛泽微近乎折磨地强迫其抄写经文 、练习剑术,以压实体内喷薄欲出的灵气。 可他到底低估了真龙转世与天俱生的好底子,谢璟这厮竟连动笔默写,都会无意识地运转心法。 现在是张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硬着头皮筑基了。 成则踏入凝元境,败则经脉尽碎沦为废人。 “元远,你去收拾殿下的衣物,稍后送来太极殿。” “现在就启程?”对上国师冷峻的眸光,元远心里咯噔一下,“殿下到底得了什么病,情况很危急吗?” 洛泽微一把捞起谢璟,空出的手自腰间乾坤袋里捏出张聂云符。 “他没病,只是要突破了。” 元远听得一头雾水:“突、突……破?!” 是他理解的那个,话本子里经常有的凡人飞升成仙的那个突破吗?! 洛泽微没有闲工夫解释,他口中轻轻吟诵法诀,催动真气点燃符箓。 清风扬起,两人身形消散在原地,转瞬落至太极宫院内瑶树下。 聆弦正趴在檐下抄写道经,白嫩小脸上粘满一横一竖的墨汁。见到熟悉的清逸白影,放下手中纸笔便飞奔出来。 “尊上,您回来了!” 看到洛泽微怀里灵力外泄的谢璟后,鹤童敛了笑:“聆弦这就去准备聚灵阵所需材料。” 主仆二人很快便在太极殿里收拾出一间密室。 时间紧迫,洛泽微干脆自聆弦尾巴上拔了几根鹤羽作为绘阵法器。蘸过朱砂,以谢璟盘坐处为中心,在地上勾勒阵纹。 鹤童气鼓鼓地憋着眼泪,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将天阶灵石摆入阵法。 一面摆,一面艳羡得直咽口水。 “好奢侈,简直太暴殄天物了!咱们山上那条灵矿,每年仅能产出十数颗天阶极品灵石……尊上之前突破用的,好像也只有天阶上品吧?” 洛泽微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本君没给你喂过,是因为你现在的境界无法承受灵石的威力。而筑基要以最精纯的灵力作支撑,方能拓宽丹田为此后的修炼打好铺垫。眼下唯有极品灵石释放的灵力,才能撑住九洲大阵的消耗。” “尊上可知究竟是哪位高人布下的大阵,竟能覆盖整个九洲,还衍化出这样广阔无垠的结界?” 这次洛泽微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施舍,随手在鹤童头上一扣:“布好阵便出去。” 聆弦“诶呦”一声,委委屈屈地抱着脑袋出去。 打发鹤童出去,洛泽微没有立即启动聚灵阵。 双眸倒映着地上明灭闪烁的符文,悠悠出了神。 其实当年之事,他也不甚清楚。 只知九洲头顶筑起了结界,里面封印的东西或是穷凶极恶的天魔,又或是一只万年鬼修,这只有当年混战下的幸存者才知道。 可将近千年前的人,早已死得死,飞升的飞升,余下的也对此事讳莫如深,竟是成了一桩难解之谜。 唯一令他刻骨铭心的是,大师兄自那场暗无天日的混战归来时,哭成了泪人。 ——他们的师尊,瑶华山前任掌门明华仙尊,也舍弃血肉化作了结界的一部分。 自结丹后专注修炼大道,他很少再回忆往事。但刚才鹤童的话,令他想到了已记不清面容的师尊。 当年他初入凝元境,师尊好像也是这样守在一旁护法的。 但他们的动机本质上不同,师尊出于爱徒心切,他却是为了向天道交差。 可能还有一丝对谢璟的怜悯作祟。 直到聚灵阵光芒大盛,耳畔响起小太子含糊的闷哼,洛泽微才自恍惚中惊醒。 只见天阶灵石被阵法的力量牵引,开始飞速逸散能量,然后被天穹之上的巨大结界吸纳。 谢璟处于阵眼正中心,虽没有恢复意识,却被这股剧烈的灵流波动刺激,本能地运转洞玄诀。 他天赋虽高可到底刚起步,修为及神识尚且微弱。灵力甫一入体,未曾运转周天填充丹田,又被九洲结界掠夺一空。 短短几息,经脉间灵力和真气的流转便呈出逆行势头。 洛泽微当即一指点上谢璟眉心,分出部分神念帮助后者平息体内失控的灵流。 另一只手则结起仙印,张起结界以对抗穹宇之上的九洲阵法。 “谢璟,澄心虚静,抱元守一!” 结界暂时阻挡了九洲大阵对灵力的吞噬,密室内灵流风暴渐渐平息。 听了洛泽微的喝声,谢璟也停下挣扎,开始循着神识指引,将快要爆体而出的灵力纳入丹田。 确保谢璟能自主完成筑基后,洛泽微收回神念,全神贯注地维持结界。 有惊无险地止住了走火入魔的势头,并不代表这一关便挺过去了。 九洲大阵是由久远前数百名大能献祭自身才筑成的,它无差别地吸纳一切力量,以保证自身长久存在下去。 寻常修士踏入此境,莫说运用仙术,就连存储在气海内的灵力都会顷刻被掠夺殆尽。 若在洛泽微全盛时,大可以肆无忌惮地挥霍灵力。 现在的他只能待结界出现薄弱处,立刻分出一缕细微的灵力将其修补完整。 这样灵力倒是节省了,可对神识的消耗极大。 洛泽微本就精神不济,咬牙撑了没几个时辰,眼前便泛起阵阵斑驳,连保持站立都百倍煎熬。 而随着谢璟丹田内气海成形,几片乌压压的劫云悄然飘至太极殿上方。 察觉到天空里的异象,洛泽微面色一变。 寻常情况下,凡人突破至凝元境并不会有雷劫。 除非此人的进阶已威胁到既有天道,天道出于自我修复,将其定为需要铲除的存在。 当年洛泽微出入道时,也不过招来了一片雷云。 谢璟这小子倒好,一举便是数片,都快赶上进阶金丹期的架势,可见天道除之而后快的决心。 没准待会儿还会有货真价实的雷劫降临。 但谢璟怎么也算天命之子,这种倒霉绝顶的事,不会真的发生在他头上吧? 像在回应洛泽微的心音,下一瞬,雷云亮起明耀电光。 洛泽微:??? 大可不必如此配合,现在撤回刚才的想法还来得及吗?! 碗口粗的闪电直直劈落,密室结界被天道和大阵两面夹击,像只薄脆的蛋壳碎作齑粉。 不及修复结界,又一道电光紧随而至。 洛泽微沉着脸出现在虚空里,剑诀引动剑气万千,斩向轰然降下的雷霆。 他想不通,谢璟只是随手筑了个基,他却喜获一场无妄之劫。 好在凝元境招来的雷云体积尚小,产生的天雷声势骇人,实则承不住一剑之威。 接连为谢璟挡下八道雷后,天上的云彩散去不少,云头青色闪电也渐渐停歇,约摸再难翻起水花了。 雷劫散去,也就预示着进阶成功。 洛泽微收起指尖汇聚的灵力,打算返回密室查看谢璟状态。 然而就在此时,虚空里飘散的云层沸水似地翻腾起来,重新揉作一团小山似的劫云。 最后一道电光劈下,充作密室的耳房倏忽间土崩瓦解。 室内那方聚灵阵,以及阵中盘膝而坐的那道小小身影,也一并消失在青龙的怒吼里。 青白光芒映在洛泽微面容上,使他本就白皙的皮肤近乎透明。 刹那间,浑身血液仿佛都在倒流,他心神俱震,一身伤痛都被抛诸脑后,飞快地掠向雷击降落的中心。 “谢璟!” 唯独谢璟不能死! 15. 第 15 章 子夜时分,四周却被电芒照得亮如白昼。 洛泽微举目环顾,视线里却充斥了耀眼强光,看什么都像叠了数层重影。 迸射飞溅的电芒不停地撕开他的衣袖,在冰白脸颊划过血痕。 他浑然无觉般任由血珠滚落,只知在废墟里尽力寻觅谢璟踪迹。 是他疏忽了,谢璟是修补天裂的关键。但被天道委以重任者,岂会轻易便可成长壮大。 一旦谢璟身死,若真寻不得第二条与天裂契合的应龙,皆时天崩地裂,非但人界将不复存在,九洲大阵内封印的东西也会重见天日,到时整个三界都会迈向毁灭。 他渡的不止是自己的登仙劫,更是三界的劫难。 因此他可以舍去这身修为,乃至自己的性命,唯独谢璟及补天石不能出任何差池! 正当他勉力提气,准备彻底扑灭到处肆虐的碍眼雷电时,动作却突然顿住。 灵流的轨迹有些古怪——雷云释放的灵气,甚至是他自己汇在指尖的灵力,都在朝同一方向迅速聚集。 他狐疑着收起招式,又往前走了几步,待看清眼前的景象后,嘴角一抽。 该说谢璟不愧是天道指定的救世主吗,遭了天雷轰顶,那副凡人身躯并未当场爆成血雾。 尽管他此刻看上去凄惨万分,五官不住地往外渗血,每寸血肉都缭绕着细小的电光,但洛泽微能感觉到,他的气势在节节攀升。 致命的天雷落在他身上,反倒成了淬体的法器。多余的电光则化作灵力,源源不绝地汇入丹田气海,弥补了因九洲大阵蚕食造成的空缺。 虚空里传来悦耳钟鸣,洛泽微仔细听罢,数出来共有九下。九在修真界寓意圆满,表明谢璟自筑成气海这一刻起,已甩开了绝大部分修士。 洛泽微:“……?!” 仙家子弟的好教养使他憋不出任何脏话。 他错得确实很彻底,他就不该出手阻拦天道眼巴巴奉上的肥美鲜香大馅饼! 他甚至觉得,自己决意要做谢璟的师尊,未免太过一厢情愿。 这个徒弟他不想要了,洛泽微有些恼羞成怒。 天妒英才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不善地盯着谢璟的后脑勺,很想给上一脚。 倏然他明眸一转,定在小太子被风吹得鼓鼓作响的衣襟之下。 明黄色的符纸,血色丹砂,在青白电光里很是惹眼。 符篆是很危险的东西,如果不懂其用途便随身携带,极易招徕厄运。 左右谢璟只需再吸纳些灵力稳固修为,洛泽微便抽出那沓符纸,在中庭石桌旁坐下,仔细研究符文。 但剑修到底不擅符箓,看了半晌,他只看出这符咒品阶不凡,且有催发某些东西之效。 而定睛细看,谢璟体内确实周转着一股从未出现的金芒,隐隐有来自太古的威压阻挡了他神识的探查。 洛泽微讶然,他记得这符箓是陈松雪塞给谢璟的。 当时只道凡人图个安心罢了,不曾想竟是货真价实的修真界之物,还歪打正着催动了谢璟沉寂的龙息。或许谢璟能吸收天雷,也与龙息有关。 但陈松雪这名寻常的官家子弟,是如何得到高阶灵符的? 莫非还有九洲外的其他势力,正对谢璟虎视眈眈…… “尊上原来在这儿!方才您头也不回地冲进天雷里,真是吓死聆弦了!”鹤童由远及近的哭喊打断了洛泽微的思路,紧接着他遍布划痕的手被聆弦执起,后者心疼得直吸气,“瞧瞧这浑身的伤,聆弦先给您上药。” “不必,都是皮外伤。” 洛泽微经他提醒,随手捏个除尘诀,抹去遍布全身的血渍。 顺带洗净那头霜白长发间的灰垢,换了件干净道袍。 聆弦无奈看着焕然一新的仙尊,小声嘟囔:“平时用灵力抠抠索索的,换衣服倒勤快。” 洛泽微抬起眼皮:“你说什么?” 鹤童当即脚下抹油:“没什么,您老歇着,聆弦去给您泡壶茶!” 走时还顺手塞来一只小盒子,是用瑶树落花磨成的新药膏。 洛泽微对着掌中莹白半透的膏体怔了怔,豁然想起了大师兄曾说过的话。 “妖鬼要在九洲结界内使用法术,还有一个途径,便是借助补天石的威能。” 补天石本用于天穹的架构,每一颗石子都被注入了天道的力量。 天道有灵,孕育洪荒,使山川变迁,草木葳蕤,人畜兴旺。这股无差别的力量,同样滋养了妖鬼,并赋予它们与生俱来的异能。 因此补天石之于邪祟,乃是大补之物。 头顶这颗瑶树由天穹碎片孕育而生,每片花叶根茎都蕴含天道之力,他本想借其唤醒沉睡的补天石,以便探查散落各处的石子方位。 晟都开始盛传剥皮鬼谣言,正是在他种下此树不久。 怕是补天石蕴藏的天道之力,引来了潜伏的邪物,并使它们实力大增。 近日他忙于照应小太子,未曾想到邪祟来得竟这样快。 看来待谢璟修行步入正轨,他便要抓紧收集补天石,至少先把散落在城镇里的收回,以免产生更多伤亡。 正想得出神,夜风呼啸而过,送来谢璟与聆弦激烈的拌嘴。 谢璟似乎已从入定状态清醒,正颇有精神地质问鹤童:“为何本宫忽然到了太极宫,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我们一介草民还敢做啥,自然是帮太子爷您进阶喽!”聆弦端着茶盏,一边往瑶树这头走,一边翻白眼,“枉尊上他老人家为你彻夜护法,换做聆弦我啊,就趁你动掸不得的时候狂踹你的脑袋!” 谢璟哼了声:“如此看来,洛泽微还算有些气量,至少不会如你般耍小性子。” 正在耍小性子的仙尊双颊一热。 这不就巧了? 其实有那么一刹,他是很想猛踹谢璟狗头的。 罢了,同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呢? 洛泽微轻咳一声,接过聆弦递来的灵茶轻抿几口,待愧疚感散去,抬眼看向谢璟:“过来,让本君看看你的气海。” “气海?”谢璟松开掐在聆弦脸蛋上的魔爪,“国师,你们说的进阶到底是怎么回事?” “气海指修士贮藏修为的所在,如今你凝出了自己的气海,便可以正式修炼,不必再当愚蠢的凡人了。”聆弦含泪揉着通红的脸颊,没好气道,“至于进阶,自是尊上他老人家豁了命才……” 洛泽微冷声道:“聆弦,一百遍经文还是太少。” 鹤童一个激灵,乖乖闭上嘴巴。 谢璟也发觉了自己体内的变化,再结合鹤童的话,多多少少猜到了内情。因此被洛泽微冰冷的手握住脉门,将神识探入丹田时表现得格外平静。 过了半晌,洛泽微收回神识,摇摇头:“你的气海比寻常人都要广袤,果然天资卓绝。” 收到了夸赞,谢璟心里却直打鼓,国师的语气可不像在说喜讯。 洛泽微下了定论:“进阶过快,体质却羸弱不堪,承载如此充盈的气海,爆体而亡不过数月之事。” 他语气淡淡,却重锤般砸在谢璟头顶,令后者一阵头晕眼花。 “往后每日药浴一次,可保性命无虞。” 谢璟听罢刚想松口气,洛泽微的下一句话又让他面色紧绷。 “但借用药物重塑体质,过程痛不欲生。近千年来,能撑到最后而未神智错乱的不过寥寥几人。” 谢璟额前冒出冷汗,死或是成为毫无尊严的疯子,听上去还是死得干脆些更好。 但……“本宫不能死。” 小太子抬头,定定地与面前圣洁如云的道长对视:“请国师告知本宫药浴之方。” 在把那些欺辱他、折磨他的人撕咬成碎片前,怎能善罢甘休! 洛泽微隔着暗沉夜色与这对灼灼生光的眸子对视,恍惚间只觉自己看到一头野性勃勃的小兽。 即便逼至穷途末路,也要发出最凶恶的嘶吼。 还真想试着顺毛撸上两把,看看那些炸起来的毛发是否扎手。 “你无需在杂事上分神,届时本君自会在旁照看。” 炸毛小兽霎时松软下来。 谢璟呆呆地凝望长身玉立在瑶树落英中,一身霜色的谪仙人,脑袋一时有些转不动。 也就是说……洛泽微要陪他入浴?! 简直成何体统! 且不谈国师旁观太子洗澡于礼不合,这人当真不知,自己脱了衣服的模样有多勾人吗! 谢璟不由伸手绞了绞衣摆,被并不存在的浴房热气蒸红了脸。 16. 第 16 章 瑶花还在簌簌飘落,于石桌上铺开一层霜华。 几片试图落入茶盏,被洛泽微顺手拂开,剩下的则浮在了他素白的发梢和瘦削肩头上。 谢璟脑中浮想联翩,目光也不老实,自国师清皎如月的面容下移,于层叠衣襟前停驻良久。 短短几个时辰,洛泽微竟又换了身衣物。 素色布料上银色暗纹在夜色里流淌着月辉,看起来圣洁清逸,但缺了那块在细腰间摇曳的蓝玉,难免令人惋惜。 喉头像有把火在燎着,让谢璟情不自禁地开始吞咽。 还没反应过来,手已伸了出去。 洛泽微的发丝轻凉柔软,如掬了一汪清泉,未及盈满手掌,便顺着指缝滑落。 “你在做什么?”冷冽的声音响起,扑熄了谢璟胸中闹腾的火星子。 他大大方方地把手掌摊开:“国师头发上沾了落花,帮你取下来罢了。” 聆弦真想跳出来揭露太子爷的伪善面容,可碍于早先洛泽微噤声的命令,一张小脸都憋成了酱肝色。 “咯咯咯!”尊上,这个登徒子吃你豆腐啊啊! 洛泽微不置可否,从袖里取出一物:“你步入凝元境,算是半个仙家弟子,应随身佩些法器。这块玉佩可用来日常收纳,且有稳固神魂之效。我已在里面备了护身法宝和各色典籍,你且收着,日后或许能用到。” 即便天光黯淡,也能看出玉佩清润透亮的幽蓝光泽,和精美繁复的雕刻,正是谢璟心心念念的那块。 小太子扯动嘴角笑了笑:“此物太贵重,国师赠予本宫不妥吧?”比起拿来做储物袋,他更想看它挂在洛泽微身上。 他内心遗憾,落在洛泽微眼里,反而生出另一份含义。 吞吞吐吐的,接下他送的礼物这么勉强? “若不想要,随便你如何销毁它。”说着洛泽微随手把玉一抛。 送出的东西,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谢璟急忙接住,宝贝似的捧在手里:“这玉成色上佳,国师却说碎就碎,你们出家人便是这么节俭的?” 洛泽微半晌没有接茬儿。 谢璟在沉默中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这次确实过分,他理该对洛泽微郑重道谢的。 但刚鼓起勇气张嘴,却听聆弦陡然惊呼。 “尊上?!” 抬眼只见洛泽微柳眉轻拧,正缓缓弯下身子,撑靠在石桌旁。 他似乎在竭力抑制着痛楚,紧抿的嘴角时不时抽搐一下,攥着胸前衣料的手骨节因用力而泛起苍白。 谢璟也被他摇摇欲坠的样子吓了一跳,急忙夺下他捂在心口的那只手,防止他继续用力伤到自己。 “国师这是怎么了?” 洛泽微眉心越颦越紧,他已没有余力应答,只因一开口便会溢出难以遏制的闷哼。 长袖底下存放符纸之处,寒意正如附骨之蛆侵入他的脉门,顺着经脉流向四肢百骸。那道被厉鬼打入心脉,还未来得及拔除的鬼气也在一瞬苏醒,引动了此前强行压下的伤势。 这些小伤单独拎出一样,于洛泽微而言都无足轻重。但堆积起来集中爆发,加之没有预先用灵力护体,即便是他五脏六腑也被顷刻击垮。 他想起邪物消散前的狞笑—— “莫以为我会这样善罢甘休。” “你身上的伤貌似很重,我就助你一臂之力罢。” 原来那道符看似针对谢璟,实则是冲他而来。 想到这里,他挣扎着抬起被冷汗浸湿的眼睫。 得向谢璟问个明白,画出这些符咒的人到底是谁。 可薄唇甫拉开一道缝隙,温热的血便取代了声音涌出喉头,沿嘴角流淌至下颌。 朱红在一片瓷白中划出触目惊心的痕迹,还有几滴落在谢璟的手背上。 谢璟心尖颤了颤,茫然无措地帮洛泽微擦拭脸上血污。 不一会,他的双手及衣服也染满鲜血,炙热温度烫得他浑身都开始战栗。 他曾设想过无数次把臭道士大卸八块,为何真正看到对方伤重,心中并无一丝畅快,反而痛如刀绞? 这时只见洛泽微失去血色的薄唇动了动,挤出几个轻若游丝的音节:“小……小心,符纸……” 明明自己一副随时要咽气的样子,竟还在惦记别人? 触到对方不似往常冰冷,支离破碎的眸光,谢璟脑海里那根弦彻底绷断:“洛泽微,你不是很有本事吗,怎会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真睡死过去本宫可不会替你收尸!” 然而洛泽微还是疲倦地阖了眼,身子失去力道撑持,软若无骨地歪斜下去。 谢璟有心搀扶,可他生得瘦小,身量刚及洛泽微腰身,险些被连带着压倒。 所幸聆弦眼明手快地帮衬,两人才不至于径直摔在地上。 瑶花还在飘零,眨眼给斜靠在树下的人肩头发梢落了层霜雪。洛泽微本就一身素白,如今清浅的唇瓣也褪尽了生机。唯有嘴角晕染开的血迹殷红得刺目,像玉石延展开来的裂痕。 聆弦抽了抽鼻子,眼眶里泪珠子直打转:“尊上以往受再重的伤,看起来都像没事人一样,可这回……如果尊上不在了,聆弦就变成没人要的小野鹤了,呜呜!” 谢璟眼皮一跳:“莫要乌鸦嘴,祸害遗千年,他不会这么轻易丧命。更何况,他还答应了本宫……”每日一起药浴的,怎可只管撩火不管灭呢?! 话虽如此,后半夜除却应付了一次因雷劫动静寻上门的金翎卫,谢璟都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榻旁。 聆弦及姗姗赶来的元远想要轮班,皆被他严词拒绝。 元远递汤药进去时,只见小太子搬了副椅子坐在床前,执着国师搭在被褥外的手,眉宇沉沉地出神。 听到瓷碗轻放在桌案上的声音,谢璟眸光一动,哑声道:“本宫越发看不懂他了。” 为何一面折磨他,一面又舍身相护。 这宫里每个人行事都有明确的目的,唯独洛泽微的所作所为从不与功利沾边,令人捉摸不透。 元远目光在主子们交叠的手上定了定,眼里泛起笑意:“国师大人面冷,不愿向旁人展露心思。可老奴总觉得,大人每每望向殿下,那眼神儿都透着股看重爱护之意。” 谢璟摩挲一下至今还没好利索的膝盖,嗤笑:“他在你眼里倒是个纯粹的大善人。” “老奴曾听殿下念书本时说,爱之深,痛之切。”元远说到这里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前几日殿下病重,国师大人也是这般守着,一宿未合眼。” 谢璟怔住,不经回想起那日洛泽微靠在他枕畔疲累入睡的模样。 直到元远轻手轻脚地关合殿门出去,他才缓缓俯下身,额头贴在洛泽微的手背上。 洛泽微的手很好看,五指纤长骨肉停匀,如一方剔透无暇的白玉,就连其上温度都总是玉的温凉。 而现在只有一片刻骨寒意,他已握了许久,却怎么也捂不热。 “为何对本宫这么好,叫人怎么猖狂得起来?” 可惜床榻上苍白憔悴的道人仍在昏睡,也就无法回应这声近乎哽咽的叹息。 陈松雪是翌日早朝后拜访太极宫的,一脚还没迈进门槛,便被殿内阴霾密布的气氛吓了一跳。 聆弦不擅应付宫里琐碎事,因此把门便由元远代劳。 老公公娴熟地露出歉意微笑,长揖道:“原来是陈公子到来,有失远迎。可惜国师大人今日身子不适,无法见客。” “国师病了?”陈松雪想起上回洛泽微泛白的脸色,倒也不意外,“但陈某此次来,主要是有急事求见太子殿下,自不会叨扰国师清净,还请元公公通传。” 元远有些为难:“这……殿下的脾性您是知道的。” 谢璟虽嘴上没明说,但以他对小殿下的了解,恐怕在国师醒来前,这位主子是不会接见任何人的。 陈松雪会意,扬声道:“此事国师也涉及其中,恐会波及殿下,当真不想听?” 话音未落,正殿那头有人推门出来:“元远,让他进来详谈。” 衣衫褴褛,脸蛋脏灰,唯有一身威仪还能勉强看出东宫之主的风采。 陈松雪怔住:“敢问您是,太子殿下?” 因洛泽微安置在正殿,偏殿附近又刚被雷劈得一塌糊涂,两人只好围着庭院里的石桌相对而坐。 聆弦少气无力地给二人上茶,此前他在灶房煎药,小脸上的泪痕都没擦干。 陈松雪见道童这副模样,又看看小太子熬得通红的双眼及眼底青黑,心下暗自叹口气。 “好茶,甘洌清甜不见涩意,便是供给圣上的庐山云雾茶也相形见绌,不知此茶何名?” 聆弦蔫蔫道:“这是尊上于瑶华山顶亲手采摘的仙芽,无名。” 被袅袅茶烟缓和的氛围立时一滞,陈松雪笑容有些挂不住。 谢璟抿了口灵茶,任由苦味在唇齿间蔓开:“清远特地进后宫一趟,想必有紧急要事与本宫商议。” 陈松雪察言观色道:“殿下莫要过度烦忧,澄纭道长仙术过人,自然受苍天庇佑,定会好起来的。当务之急,还是那祸乱晟都的剥皮鬼。” 谢璟面色果然稍缓:“邪物不是已经伏诛了?” “今晨又从后院树上解下来几具吊死的干尸,都是些在各家府邸帮工的小厮,寒舍也有几人丧命。”陈松雪眼底划过痛心之色,短促地叹了声才继续说,“然而早朝时诸位大臣提议,可请国师出面除去邪祟,却被圣上一口否决。只说会命五城兵马司及金翎卫调查,还要众人莫再提及剥皮鬼,否则当庭杖毙。” 谢璟哂笑:“皇帝素信神佛,对国师极为推崇,如今却一反常态。这剥皮鬼背后另有蹊跷,皇帝也牵涉其中。”说到此处他目光一冷,“难道那些老匹夫就因这事,打算把剥皮鬼名号扣在国师头上?” “不止这件事,还有击中太极宫的天雷。宫里不少人坚称,昨夜国师住处火光冲天,定是作恶多端遭了天罚。” 陈松雪垂眼喝茶,也就没有看到谢璟转瞬而过的古怪神志。 “这群造谣生事的奸诈之辈!每年被雷劈的屋子多了去了,难道屋主都杀人放火了不成?”谢璟愤懑地一拍桌案,“本宫定要亲手揪出剥皮鬼,还国师清白。” 陈松雪扶着茶盏的手一抖,好险把整杯珍贵灵茶浇了野草:“殿下这是要出宫,亲自调查邪物?” 谢璟视线飘忽,嘴上却正气凛然:“身为一国储君,怎能坐视飞短流长的不正之风继续在皇城脚下横行。我意已决,清远莫再规劝。” 谢璟没皮没脸惯了,此刻却被堵在胸膛间的无边愧疚压得喘不过气。 毕竟传闻中遭天罚的恶徒……正是他谢璟本人啊。 17. 第 17 章 陈松雪脸色变了又变,没想通事情怎就发展到了这一步。 他原是想请国师出山的,可万万没料到这位太子爷竟会亲身上阵。 毕竟往常这位太子爷对国师是厌恶至极,怎地短短几天就转了性,竟已到了为国师冲冠一怒,不惜亲自出宫的地步? 要知道,大雍朝太子踏出紫禁城,须经过皇帝御批。 而身为侍读的他更应担起监督太子的责任,保证小殿下每日都安安稳稳地念书习字。 侍读教唆太子私自出宫,一旦东窗事发,轻则因渎职吃顿板子,重则被扣个欺君的罪名以致脑袋分家。 但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对上谢璟灼灼生辉的双眸,陈松雪鬼使神差便燃起了那么一丝豪情,缓缓点了头。 聆弦咂舌:“你们疯啦,那可是穷凶极恶的厉鬼,只会杀人,不会讲之乎者也!最好还是等尊上醒来……” “聆弦,本宫想换身衣服。”谢璟扯了扯还没来得及换下的烂布条,岔开话题。 聆弦小脸皱起,不疑有他:“偷鸡摸狗还需要换身干净的?真不懂你们这些穷讲究的天潢贵胄。” 就聆弦嘴里碎碎念着转身的刹那,陈松雪一记掌刀劈在他后颈上。 鹤童两眼一翻,干脆利落地被放倒在地。 陈小公子三下五除二扒了聆弦的道袍,一脸淡然地递给谢璟,全不在乎自己斯文扫地。 “他很快就会醒,殿下抓紧更衣。” 谢璟:“……” 真是人不可貌相,也不知陈冬阳那个迂腐老爹看了此情此景,会露出什么奇奇怪怪的表情。 谢璟和聆弦身量相似,褪下锦衣换作素色道袍,发髻只用发带简单扎住,跟在陈松雪身后低头而行,还真无人认得出来。 两人一路畅通无阻,直到午门下才被侍卫拦住。 验罢陈松雪的腰牌,侍卫向谢璟努努下巴:“陈公子,您身后这位是做什么的?若没有腰牌,卑职可不敢擅自放行。” “是太极宫的道童,国师大人和太子殿下都牵挂剥皮鬼一案,命他随我在晟都各处瞧瞧。” 侍卫看过来时,谢璟往陈松雪身后缩了缩。 腼腆的动作配合他这身打扮,还真像自小在道观里养大,涉世未深的小童。 另一名侍卫见状,凑过来小声道:“司礼监掌印公公可是亲自交待过的,凡太极宫的人都不准拦。” 那人马上堆起笑:“小道长可以出去了,请恕卑职无礼。” 谢璟同陈松雪对视一眼,迅速离开了城门。 他突破了凝元境,五感比之从前好了不少,直到身后的人已成了小黑点,他们的窃窃私语还是会顺着风隐约飘来。 “圣上对国师可真是偏爱,不但在宫里安了家,出入连声招呼都不用打。” “可不是,这次剥皮鬼闹那么凶,老大人们头都磕烂了,圣上也舍不得国师出山除妖。” “切,那是贼喊捉贼,除个寂寞。” “听说国师就是一千年狐狸精,把圣上迷得神魂颠倒。这次的晟都闹鬼就是他干出来的,都遭天谴了——昨天那么大的雷你瞧见没,可劲儿往那狐妖的屋顶劈啊……” 谢璟本想置之不理,意识却不受控制地汇聚,把侍卫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收入耳中。 越是听着,胸腔里便越是憋了口气,堵得慌。 洛泽微那般冷漠的人,怎么可能和他父皇有一腿? 就算是造谣,也别太荒谬。 直到出了正阳门,谢璟火气才被拂面而来的喧闹冲淡。 眼前宽阔的街道上,各色布棚小摊星罗棋布。 细看有贩卖字画陶器等玩物的,有兜售日常用具的,亦有卖弓剑长枪的。远处甚至有艺人搭台演出,洪亮戏腔在嘈杂集市里也清晰可闻。 人们交谈闲逛,时而在摊位前驻足,锦衣与麻衫擦肩而过,士民工商云集于斯。 自小长在深宫里长大的谢璟哪里见过这样繁华盛况,一时都不知先迈左脚还是右脚。 他向陈松雪干巴巴地问:“这里就是正阳门大街?” 陈松雪也刚放下紧绷的神经,听他发问,脸上露出点轻松的笑:“这是棋盘街,到了这里便算出了皇城了。只是近期剥皮贵闹得风风雨雨,游人比不往日多。” 谢璟经他提醒,倒是想起了正事,举目四顾一番:“这里看起来都是些移动摊位,应当查不出什么。不若先寻个消息灵通的人,打探出事的都是谁家府上。” “太、泰道长莫慌,陈某早先与褚兄还有见溪道长有约,想必他们已在等我们了。” 因顾忌着周遭行人,陈松雪特意改了称呼。 谢璟挑眉:“清远说的可是褚家大公子,褚观,褚瞻仪?” 说到褚观,陈松雪眸波一转,轻笑道:“褚兄虽出自褚家,却不染淤泥。他和陈某自小便是同窗,常结伴游学,可以信得过的。” 早就听旁人议论褚家嫡子离经叛道,和清流文人走得更近,果然不只是传闻。 谢璟直觉,这个“近”或许比传言还要更深。因为说起褚观,陈松雪的眉眼都带了不易察觉的柔和。 “见溪道长又是?” 陈松雪这才反应过来还有一人:“是我与褚兄上回游历回京,半道遇到的云游道人。道长修为高深,还为我们解决了些怪事,前几日的符箓也是道长亲书的。” 谢璟心下一凛。 记得洛泽微陷入昏迷前,曾特意叮嘱过那些黄符有问题。 陈松雪又道:“其实我们本想请国师出来,让二位道长会上一会。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国师虽瞧着霁月清风,但到底拥有异于常人的术法。现在又和剥皮鬼扯上了关系,在洗脱嫌疑前,不可不防……” 谢璟却想到自己常被后妃们背地里咒骂灾星,心底多少有些不舒服。 于是他毫不客气地岔开话题:“这里除了棚摊并不见楼宇,清远说的茶楼在何处?莫叫人久等。” 陈松雪在前头带路,对谢璟一闪而过的冷笑全无所查,犹笑着说:“沿这条街一路往北便是,并不远。” 两人随人流一路闲谈,谢璟才渐渐明白了京城的格局。 原来方才路过的棋盘街也是正阳门大街的一部分,只是靠近皇城不允许修建固定门面,但也因此造就了皇都特有的奇景。等过了大明门,街道两旁的店面便多了起来。酒肆、茶楼及各类店铺皆竖着五彩斑斓的招幌,随风飘荡时煞是好看。 旁边小胡同里还有些小店面,从谢璟的角度只能勉强瞧见,那些小楼修得竟比大街上的铺子还要精致。门前还有伙计正热情揽客,只是叫出来的词也不同寻常。 “苏娘今夜酉时开盘呦,各位客官走过路过莫要错过!” 三两行人路过,被这吆喝吸引,发出哈哈笑声。 “真是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夜里逛这种地方,也不怕被鬼叼走吃了。” “你有所不知,只恨我这兜比脸还干净,否则也要来这销金窝里避风头。阁中多的是武功高强的大侠,可比在自己府里头安全太多哩……” 谢璟脚步微顿:“何谓开盘?” 陈松雪耳尖陡然一红,迟疑片刻,俯身在他耳边道:“那是汀兰阁,新来的头牌苏雪雪不到半月就名满晟都。开盘便是指,今夜轮到她挑选入幕之宾了。” 谢璟起先还不解陈松雪为何突然支支吾吾,待反应过来后,面上也有些发烫。 原来这便是艳情诗里常提的青楼楚馆,竟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开在皇城眼皮子底下。 但莫非是他眼花了,那里头吹拉弹唱的,分明都是男子啊。 这男人……也可以干这行吗? 谢璟没有追问,因为陈松雪说起这个话题时甚是窘迫。 自那胡同口再走不远,就看到了茶楼高大的招牌。 能在门前大街独占店面的茶坊都是远近闻名的,两人到时还是晌午,大堂内已坐了不少人。不难想象,如无鬼怪作祟,这里该是怎样一副宾朋满座的情景。 刚进门便有伙计迎上,领他们上了三层。在临窗的雅间里,已坐了位身穿玄色箭袖轻袍的青年,身旁还站了位天青道袍的男子,正背对着众人,负手往窗外眺望。 听到动静,他们一齐起身望来,同谢璟二人简单见礼。 茶位大抵是早早就定好的,桌上沸腾的茶水气息清幽,各色糕点模样精致,可见褚家公子财大气粗。 几人围着桌案相对而坐,氤氲茶雾刚好柔和了彼此试探的敏锐目光。 褚观生了副英挺的眉眼,常年在外游历更使他如一柄寒光四溢的剑。可惜面容却带了化不开的郁色,似把解不开的剑鞘,将寒芒尽敛。看来褚家这位嫡子同家族间矛盾的确不小,估计到处游学也是为了摆脱褚家的管教。 谢璟在心里思忖时,褚观则不疾不徐地向他介绍身边的道士。 “这位是见溪道长,暂住于玉泉观。我与清远返回京赶考却半途遇险,幸得道长相救才捡回一命。” “贫道俗名寒知,见过太子殿下。” 道士的声音听起来和缓低沉,同洛泽微有些相似,却无后者刻在骨子里的冷冽。尾音略微上挑,于一片清冷中平添魅色。 谢璟心中一动,不由细看了寒知几眼。 只见这寒道长五官生得柔美,竟是有几分男生女相的意思,皮肤更是惨白到了极致,散发出沉沉死气。 这与洛泽微又有不同,澄纭道长是冰玉无暇,且无半点阴柔,唯一派凛然圣洁,让人望之而心生敬畏。 面对这样的冰美人,即便有邪念升起,也只想在他脚下匍匐挣扎,然后伺机将不染纤尘的人扯入泥泞,让这捧高山皑雪染上和自己相同的颜色。 “瞻仪说当朝国师道法精深,贫道本想借机一睹道尊风采,可惜竟是无缘了。” 一道冰冷视线游过身躯,打断了谢璟不着边际的思绪。 谢璟本能地看向寒知,却见后者正低头呷茶,面上犹剩几分惋惜。 谢璟眸光微沉,直觉告诉他,此人方才在窥视自己。 不用肉眼便可放出视线,寒知或许和洛泽微一样,拥有凡人无法理解的手段。 哦,差点忘了,自己似乎也成了异于凡人的奇葩。 被人暗地里扒口袋的感觉很不爽,谢璟指尖在桌上一点,径直拆了台。 “呵,见溪道长是出家人,说话何必弯弯绕绕?名为会面,实为试探罢了。” 寒知面色不改,嘴角依旧噙着笑,低徊音调淡淡地萦绕在茶室内:“太子殿下便不想知道,授您仙法的道尊,究竟是人还是妖邪?” 谢璟眼神一厉,对上寒知深如幽潭的双眸。 这个寒见溪,竟一照面便看出了他体内修炼过的痕迹。 而听其抛来的问题,又处处诱导他针对洛泽微,更显居心叵测。 他垂眸喝茶,再抬起头时,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天真茫然:“连父皇都无法探清国师底细,难道见溪道长就有法子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为您提供大神 汐和 的《死遁后国师成了白月光》最快更新 17. 第 17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8. 第 18 章 寒知摇摇头:“妖邪若是存心隐匿气息,不用法术很难使他们显露真身。但殿下应该也清楚,在大雍境内很难用出仙法。” 谢璟强压下翘到嘴边的冷笑,很配合地失望叹气:“那岂不是随便来只妖物,都可以将我等玩弄于鼓掌中了?” 卖什么关子呢。 果然他刚问罢,寒知便从广袖里取出两页形似鳞片的东西,递了过来。 谢璟拈起一片就着窗外日光看了看,只见其纹路与蛇鳞有几分相像,但近乎透明,且流溢着淡淡的赤红光芒。 “殿下,此乃上古逴龙的鳞片。烛阴之龙一呼一息间幻化山河日月,为它的鳞片注入神念,而后覆在眼前,可洞悉万物原形。” 谢璟咧嘴笑笑,将鳞片随手一抛,漆黑瞳孔倒映着下坠的赤色流光,竟似凶兽舐血。 “逴龙之鳞得来不易,见溪道长就这么慷慨相赠了?道长可真是菩萨心肠。” 龙麟重新落回掌心的顷刻,其上赤芒陡然一晃,干脆利落地对准了还没反应过来的寒知。 寒知却是淡淡一笑,坦然迎上谢璟尖冰似的冷视:“殿下若心存疑虑,无需顾忌贫道,尽管看便是。” 谢璟本就没客气的打算,神念一动,眼前的寒知身影犹如覆了层绯色薄雾,围绕在周身的一圈浅青色流光反而显得格外清晰。 他摸到修炼法门不过半日,但立刻便判断出,这大概就是功法中常提的灵根。与寒知并肩而坐的褚观未经修炼,身形彻底隐入雾气,只能看到模糊轮廓。 谨慎起见,谢璟又调转了方向,只见自己身上萦绕着金白光晕,而陈松雪则如褚观那般看不真切。 难道寒知真是可信之人? 谢璟思忖着,余光无意识地落在青袍道人身上,瞥见一抹极淡的黑雾忽地自后者身上流过。 刚要细看,寒知轻轻“啊”了声,道:“贫道还有一事忘了说,赤麟从逴龙身躯剥离日久,里面的生机几近衰微,经不起反复用……” 话音未落,谢璟指尖一烫,条件反射地将赤麟丢下。 只见鳞片在虚空里窜出一蓬明亮火苗,很快化作星点淡红灵气消散而去。 陈松雪近日接连见过不少怪事,木着脸接受了眼前的诡异画面:“只剩最后一块鳞片了,殿下还是收起来,待需要时再用。”顿了顿,他还是艰难地问出口,“难以置信,世上竟真有牛鬼蛇神?” 褚观只有看向陈松雪这位同窗时,死水般的脸才会生出波澜。 他弯起嘴角,揶揄道:“清远成日在牛鬼蛇神堆里打转,怎么还没习惯?” 陈松雪苦笑:“瞻仪又拿陈某打趣。且不谈这个,还是快些让剥皮鬼正法罢,也不知过了今夜又要闹出多少条人命。” 被他们这对竹马一打岔,四人之间紧绷的气氛总算松懈,谈话也逐渐进入正题。 白日鬼魂不会出来活动,目前唯一能调查的便只有死者的尸身及案发地。 但最初的死者张太医自戕于诏狱,那地方可不是寻常人能进得去的。 几人一番商议后决定,先去城中的义庄及那几名上吊身亡的奴仆所在府邸探查。 谢璟心知这只是夜幕降临前无关紧要的热身,也就抿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窗棂外天光不知何时暗沉下去,灰白穹宇间飘起了细细的雪花,像极了瑶树落英。 恍惚间眼前景物与太极宫重叠,一身素白的道长正玉立于树下,湛露似的眸子穿过簌簌飞雪,朝这边淡然望来。 虽说洛泽微一贯高深莫测,可这次到底伤得极重,也不知单靠几副汤药能否醒转。 掌心赤麟传来的温度越发灼烫,心绪也随之躁动难安。 且不论是否出自真心,归根结底,洛泽微是为了护他以至于斯的。 他好像没那么讨厌这个不苟言笑的国师了。 他还要将这龙鳞用在他身上吗…… 浮雪渐盛,自茶楼下望,晟都各处皆被苍茫白皑笼盖。 午门后重重朱墙内,宫人陆续开始扫雪,为各殿置换暖炉内的炭火。 元远习惯了独自料理事务,正忙得脚不沾地。 扫净门前雪,自后殿取出比之往日质量好上不少的炭块时,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里可不是那间不是冷宫胜似冷宫的慈庆殿了。 于是老公公将手里扫帚一搁,转身去前庭寻那道童。 “聆弦小道长,可否出来搭把手?咱家要照料国师大人,又得拾掇东西,就是有三头六臂它也忙不过来呐。” 但过了多时没看到人影,也未曾得到应答,元远终于觉出不对。 他继续往深处找去,走到石桌旁时脚下冷不丁被什么物事一绊,待看清地上横着的正是聆弦,不由惊叫出声,“诶呦,小道长这是怎么了?!” “何事惊慌?” 一阵轻咳由远及近,随后是带了丝沙哑的清冽嗓音。 元远讶然看向来人:“国师大人,您现在还不能轻易起身!外头风大,可别受了寒,老奴扶您回去歇着。” “无碍。” 洛泽微失笑,他的确还没从重伤中缓过来,但有登仙期的修为撑底,只要没有伤到要害便性命无虞。 元远大概是伺候谢璟习惯了,看谁都像易碎的瓷器。 俯身把聆弦翻过来,他皱了皱眉,伸指点在鹤童后颈紫青的痕迹上。 少顷聆弦缓缓睁眼,迷蒙目光在洛泽微身上一顿,轻声唤道:“尊上,您没事了?” 洛泽微直接略过一老一少关切的目光,言简意赅问:“谢璟何在,你后颈的伤可是他做的?” 聆弦晕乎乎地傻笑:“多谢尊上关心,聆弦记不清了。” 洛泽微无奈,随手掀开鹤童身上松垮的外袍看了看,又面无表情地为他遮住,示意元远凑近:“元公公,这件衣服你可认得?” 元远只看一眼便瞪大了眼睛:“诶,这不是殿下常穿的那件……” 聆弦面色发绿,急忙用外袍把自己里三层外三层裹严实,整只鹤都彻底清醒了。 小鹤童赶忙把陈谢两人会面的事一五一十地抖了出来,元远和洛泽微在一旁听完,神情都算不得好看。 元远到底上了年纪,吓得险些闪了腰:“主子私自出宫,身为仆从却知情瞒报,这可是要杀头的重罪。我的小祖宗诶,你可长点心吧!” 洛泽微也一阵头大,听早朝时皇帝的态度,那剥皮鬼果然同时牵涉到了他和谢胤。 他上次来晟都还是谢璟出生那年,如此说来,这厉鬼至少有十几年的道行。 谢璟这种初出茅庐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如何能对付得了陈年老鬼? “本君稍后会出宫一趟。”他淡淡地说罢,默叹口气。 谢璟这小崽子何时能让人省点力气呢? 聆弦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尊上不可,您一直没有痊愈,这次又伤上加伤,还是留在宫里静养为好!” 元远也劝道:“小道长说得是,不如就让老奴出宫去把殿下叫回来。” “你们都留在太极宫,无论谁来,只说我与太子不见客。” 话音未落,洛泽微已轻盈跃上宫墙,素白衣袂随他动作蹁跹,飘然隐入漫天飞雪中。 “哎——您快回来,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造啊!”元远慌得扯开嗓门便喊,可惜此时哪还有洛泽微的影子,遂懊恼地跺跺脚,“嘿,走远了!你说这执拗性子,怎地和我家殿下这么像呢。” 聆弦小脸紧绷,沧桑叹息:“随他去吧,反正等伤到不能起身了,还得咱们照看不是?” 两位跟班面面相觑,向彼此投去惺惺相惜的眼神。 临近外朝的棋盘街,铺天盖地的大雪丝毫没有影响游人兴致。 商贩们也都盘算着在夜幕还未降临,剥皮鬼尚未出没前最后将货卖出,因此俱使出浑身解数招徕顾客。 衣帽摊把各色帷帽、斗笠摆在显眼位置,正应了当下天气。书画摊的书生则开始现场在纸伞上作画,引得不少人驻足观看。 洛泽微飞身翻出宫墙,不偏不倚就落在这喧闹街市里。 他重伤未愈,又无灵力傍身,运转轻功还是有些勉强。足尖触到地面,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歪了歪。 旁边的书生下意识地伸手一扶:“你没事……”看清眼前人清逸容颜,后半句话顿时卡壳。 洛泽微借力站稳,道了声谢正欲离开,却见书生猛地红了脸。 “道长……不,是仙长,敢问您尊姓大名!小生年方十八,未有婚配。” 原本专注围观摊主绘伞的人被他的大嗓门惊动,皆从那幅雪里红梅图移开视线,扭头看向两人这边。 霎时数道目光集中在洛泽微身上,吸气声此起彼伏。 连摊主都停了笔,朱墨滴在伞面上,晕开一大团醒目痕迹。 他浑不在乎画作被毁,只顾对着洛泽微两眼放光,激动得说话都磕绊:“仙长请留步,请务必允许小生将您绘在伞面上!” 顾客们纷纷跟着起哄:“尚先生的画乃晟京一绝,仙长莫要辜负先生一颗倾慕之心呐!” 洛泽微活了几百岁,只在儿时被同门争相揉捏脸蛋。再长大些,辈分及修为都摆在那里,逢谁见了都得毕恭毕敬,大气不敢喘,更别说生出丝毫觊觎或是亵渎之心。 因此他也就无从知道,这副皮囊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 听到书摊这边的动静,更多看热闹的人围过来,将小小摊位堵得水泄不通。 他被人群拥在正中,只觉周遭一阵阵喧嚷吵得脑仁生疼。只好拂动长袖,借和徐清风轻巧地拨开人墙。 众人被推得连连后退,再定睛看时,那恍若谪仙的道士已失去踪迹。 而人流冷清的衣饰摊前,容姿清绝的道人在问过帷帽卖价后,颦着眉犯了难。 百密总有一疏,久未入世,他忘了九洲流通的货币与荒洲不同,灵石在凡人眼里就是些毫无价值的破石块。 面面相觑片刻,摊主大婶儿伸手指了一顶帷帽。 她手里打着算盘,目光却在道长清冷的眉眼间流连忘返:“道长没带银子?大雪天可别染了风寒,帽子您拿去戴吧,不收钱。” 洛泽微对九洲界尚不熟悉,但也能看得出,老人家一身褪色衣物,手头定不宽裕。 “这怎么行?” “当然行,多俊的小哥儿……”大婶说到半截察觉失言,急忙改口,“就当老身为自己图个善缘。” 见他还要拒绝,大婶干脆把帷帽往他头上一扣:“走走走,别杵在这里挡着老身做生意。” 被赶鸭子似的一路轰到正阳门大街上,想到方才被包饺子的狼狈情形,他连忙放下帽裙。 长及腰部的半透白纱刚好可以障身,游人的窥探被这层云雾隔开,世界总算回归清净。 洛泽微松了口气,在帽帘里整理匆忙间弄乱的发丝。顺手从发带上扯下一枚青玉,趁大婶转身的空档塞进她口袋里。 倏然他动作一顿,视线落在风中飘荡的袖角上。 那里装了瓣自太极宫带出来的瑶花,此刻正在逸散微光。 补天石就在附近。 此时大雪扑簌簌地下得更快,几乎充塞了偌大的天地。 正是入冬时节,穹顶乌云沉沉,未及傍晚便泛起墨色。 街上游人见天色变了,皆匆忙去寻庇身之所,不消片刻熙攘闹市便冷清下来。 洛泽微迟疑一下,顺着瑶花的指引而行。 雪天是妖邪鬼怪作乱的好日子,若剥皮鬼真的存在,补天石便是诱它们上钩的绝佳饵食。沿这条线找下去,到时自会与追查剥皮鬼的谢璟相遇。 循正阳大街越是北下,瑶花的光芒就愈发强烈。当他停在一栋三四层的雕花小楼前,袖里的小花简直要亮如晨星。 洛泽微抬头看那精雕细刻的金丝楠木牌匾:“汀兰阁……” 一本正经的名字,但看起来就不像正经地方。 刚靠近几步,恰逢一阵香风从门缝里溢出,浓稠甜腻的味道直冲天灵,熏得他当即呛咳出声。 有伙计殷勤地上前招呼:“这位爷面生得很,可是头一回来?您可算来对了,咱们的头牌苏娘今晚要挑选入幕之宾……” 洛泽微勉强适应了楼内呛鼻气味,趁着小二喋喋不休的功夫,透过帷帽轻纱打量这座酒楼。 在外看时香楼精致小巧,入门后才知其中另有乾坤。大堂正中设了高台,其上有三四琴女素手拨弦,作浅吟低唱。环绕大堂的两廊上隔了数个小阁,轻帷随香风暗动,偶尔能看到其后围绕酒桌而坐的酒客。 到此为止还像个寻常的京都酒肆,但再往上看,洛泽微不由拧了拧眉。 只见二楼主廊朱红阑干后,数名美人袅袅婷婷而立,环肥燕瘦争奇斗艳。他们身着轻罗绸裙、手执绫罗小扇,云鬓间的钿头珠玉在灯火荧照之下熠熠生光。 酒客们穿梭于百花丛中,在娘子们的一颦一笑间踯躅难行,俨然被晃花了眼睛、迷晕了头。 他在看酒店的环境,小二也在观察他。 看至他衣摆绣样,小二的脸色便古怪起来,语气迟疑:“恕小的眼拙,客官您这身打扮……像是个出家人呐。您要是不忌讳荤腥,那就进来坐坐?” 话挑明至此,即便是毫无凡间阅历的人也瞬间心领神会。 这里果然不是正经酒楼,而是暗藏娼妓的庵酒店,想来刚才闻到的刺鼻熏香也是用以催情助兴的。 按照瑶华山的戒律,他不该在风尘之地逗留。 可进到这楼内,无需瑶花指引也能感应到补天石浓郁的气息。 且在稠腻的空气中,还隐隐掺杂了一缕若有若无的妖气。 酒馆内少说有上百人,如果真有手持补天石的妖邪混迹其中,迟早会酝酿出一场大祸。 他按捺住心中不适,撩起衣摆步入主廊:“带路。” 小二勉强陪笑:“咱们的包间儿从地字到天字都有,各位姑娘也是随叫随到,只是不知道爷您喜欢啥样的。可要先上些酒,但这个价钱嘛……” 洛泽微对他的鄙夷视而不见:“无需阁间,也不用陪酒,在大堂里寻个茶座便是。” “好嘞,道爷里边请!” 干惯了这一行的人嗓门浑厚,也不知是有意无意,“道爷”二字喊得尤为响亮,引得不少人探头探脑看过来。 “呦,现在的道长玩得可真花。” “就算他囊中有钱,清规戒律合着都是摆设吗?真乃世风日下,道德论丧啊……” “也不必这样说,万一是这位道爷也怕剥皮鬼,要来此地寻求庇护呢?” “哈哈哈,道士居然会怕鬼!” 洛泽微在连绵不绝的啧啧声落座,周遭宾客见他神情淡漠,议论一阵也就消停了。 可那些主廊上的“姑娘”偏生围了过来,嘻嘻哈哈地将他簇拥。 其中一人尤为大胆,提着杆烟枪径直往他身边坐了,掐起嗓子调笑:“道长生得端方清隽,怎地有闲心下凡来烟花柳巷?奴家见惯了王爷公子,真没尝过冰清玉洁的出家人。” 洛泽微把帷帽往下压了压,挡住他频频递来的秋波。 谁知无声的抗拒反而让对方得寸进尺,竟飞快地拨开帽帘钻了进来。 洛泽微正要将其一掌推开,此人身上浓重香风却熏得他喉间发痒,不由轻咳几声。 只听对方掐着嗓,一句话几乎要拐出十八个弯:“仔细一看,道长矜贵又腼腆,难不成还是个雏儿?没有体会似奴家这般大姑娘的滋味儿,实在是可怜呐。” 其余几人听他这般说,也掩面嬉笑起来。 洛泽微冷了脸。 如果可以,他真想立即用清水洗洗耳朵。 “几个男子涂脂抹粉,就真成了女人?” 那人撩拨他的动作一僵,旋即重新绽开妩媚微笑,慢条斯理地退出帽帷:“奴家原以为,你们这些修道的看待世事要更公正些。” 洛泽微压下眉:“此言何解?” 小倌扭动水蛇腰攀上他的肩头,和着香风促狭低语:“道长万不该歧视我们——这男人要是柔媚起来,可比女人销魂千百倍,不信您自个儿点只兔儿爷尝尝。您瞧奴家如何,可还能入得了道长法眼?” 他的语气实在油腻,令人心生恶寒。 洛泽微刚要严词拒绝,斜侧里倏地冲出一人,把还在动手动脚的小倌猛地从他身上拽了下去。 来者冷冷一笑,阴森森地讥讽道:“原来汀兰阁怎都是些低俗下作的货色,竟饥不择食到这个地步,专拣出家人下肚。” 洛泽微低头整理方才被弄歪的帷帽和衣摆,听到这个声音,手上动作顿住。 只见一位白皙瘦弱的小道士正背对着他,扯着小倌的衣领丢抹布似的随手将人扔开。 尔后转过身,灯影下一对阴郁眼眸不住抛来幽怨的光。 那稚气未脱的熟悉脸庞,还有独属于瑶华山的道袍样式,想认不出都难。 惊愕过后,他拧紧了眉头。 谢璟怎会来烟花柳巷?! 若他没看错,陈松雪也在门口探头探脑。 小太子不懂事也罢,陈松雪身为侍读竟还纵容他胡来? 幸亏谢璟打出生起就未出过宫,否则太子逛汀兰阁这事一旦传开,轻则有损皇家颜面,重则被褚派拿去借题发挥,东宫之位都要被撼动。 洛泽微扯过谢璟,低声警告:“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谁知谢璟嘴角一挑:“你谁啊,也配来管小道我的事?还用白绫覆面,酒肉道士就这么见不得人?” 把清规戒律刻在骨子里的人,可听不得这种话。 洛泽微总觉得,自打遇到谢璟起,自己的修心境界就一直在倒跌。 比方说现在,他真的很想让这小崽子屁股开花。 为您提供大神 汐和 的《死遁后国师成了白月光》最快更新 18. 第 18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9. 第 19 章 两人僵持之际,先前那名小倌簪发凌乱地爬起身,指着谢璟便骂。 “哪来的假牛鼻,竟在汀兰阁里打人!” 谢璟黑着脸转身:“打了又如何?”他扯下袖口坠玉随手抛出,语气冰冷,“这些够吗?” 洛泽微嘴角一抽,他们瑶华山确实不差钱,连洒扫小童的道袍都挂着成色上好的昆仑玉。 但仙鹤皆爱惜自己的羽毛,只怕聆弦事后又难哄了。 小倌原先还气势汹汹,见到这成色上佳的美玉后果然消停了许多。再细看谢璟的长相,立刻收起怒色换上媚笑。 “呦,仔细一瞧,小道爷真是神清骨秀!不知可有雅兴,同奴家春风一度?” 然而回应这热切示好的,却是双冰冷阴邃的眼睛。 “滚。” 伴随这一字吐出的,还有好似从万丈深渊中涌出的寒意。 小倌脸色霎时变得青白一片,不自觉地后退几步,待回过了神,急忙掩面而逃。 其余兔儿爷们亦被谢璟周身腾腾杀气吓得不轻,原先跃跃欲试的也都缩了回去。毕竟汀兰阁虽不乏身怀绝技的小倌,可那些人骨子里倨傲得很,与需要主动拉客的“同僚”比更是云泥之别,绝不会为他们出头。 狐假虎威却碰到了硬茬,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洛泽微在旁看得满心疑惑。 谢璟性子是很恶劣,但从没这样怒气侧漏过。 且他有种直觉,这怨火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谢璟的确要气炸了。 他与褚观等人转悠了半日,直到路过这处胡同时寒知才驻了足,称感应到了不祥的气息。可刚拐个弯便看到一身姿肖似洛泽微的人正同小二热络闲聊,然后头也不回地迈进了汀兰阁。 待靠近几步,彻底看清了那人背影,谢璟只觉一口恶气直冲天灵。 洛泽微便是化成了灰,他也能一眼认出。 早上还半死不活的人,不过半日便可活蹦乱跳,甚至还能神采奕奕地跑出来喝花酒! 那自己为这个人整日的魂不守舍又算什么! 特别是看到那头软骨怪物往洛泽微身上贴时,谢璟只觉像生吞了苍蝇般反胃,身体仿佛一股巨力推着,丢下褚观等人便冲了出去。 片刻后,洛泽微如愿以偿地寻到了茶座,只是身边多了尊门神似的黑脸太子爷。 有谢璟坐镇,没有小倌敢来搭讪,倒是清净了不少。但总有几双状况外的眼睛,时不时便在他与谢璟之间偷瞄。 洛泽微无奈:“几位道友缘何跟着贫道?” 他说话时又把帷帽往下压了压,并刻意改变了嗓音。 谢璟刚才那通气话也算是个提醒,倘若国师逛青楼这种事传出去,且不谈对朝廷威信的损伤,他这张老脸就先没地方搁了。 行走江湖首先靠皮囊,方外人也是要面子的。 可脸上捂得严实,那股尴尬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 他们这桌人,也就褚观和陈松雪一身锦缎衣袍,看上去还像个世家公子的摸样。剩下三人皆簪着木簪一身道袍,在乱花丛中格格不入。特别是寒知,甚至还在明目张胆地欣赏楼上众花美色,生怕旁人不知哪家道门又出了几个不屑子弟。 单碍于谢璟生人勿进的气场,众酒客只是悄悄往这边看上几眼,或是小声嘀咕几句。 “这话就不对了,大堂里本就爱坐哪就坐哪,若是介意,可以自己包隔间。”谢璟冷笑,“道友似乎也不差钱,那就是同我们坐一处,你心虚了?” 洛泽微觉得谢璟简直不可理喻。 又不是做了亏心事,他为何要心虚? 圆桌另一头,陈松雪皱眉沉思,寒知笑而不语。 唯有褚观对桌上剑拔弩张的气氛浑然无觉:“何必同这道士过不去,他不乐意,便换处位置坐。” 洛泽微闻言抬眸,正巧隔着纱帘与陈松雪对上眼。 后者本就狐疑着,瞧见帷帽里略微眼熟的轮廓后,面上惊诧一瞬而逝,赶忙扯了扯褚观的衣袖。 “太……泰道长的决定,你遵从就是了。” 少掺和这对冤家的闲事,以免殃及池鱼呐。 五人遂低头喝茶,伴着台上小倌浅唱低吟,陷入一阵漫长尴尬。 左右无事,洛泽微便借着帷帽遮挡,视线在多出的两名陌生男子身上梭巡。 褚观的容貌和褚成有七成相似,不难猜出身份。 而坐在正对面的道士,身上的气息似有古怪。只是受结界限制,他无法看清此人修为。且冒然用神识探查,若是对方修为与自己齐平,也有被发现的风险。 倏然,洛泽微只觉一道尖刻视线自身上冷冷扫过。 抬头却见寒知正凝视着他,展开一个无声微笑。 那双丹凤眼尾向上挑起,长睫振翅欲飞,比楼里最出挑的小倌还要柔媚,仿佛方才的冰冷只是错觉。 或许谢璟手里那些来历不明的符箓正是此人手笔。 他挽袖斟了杯新茶,推到寒知面前:“我观这位道友气宇轩昂,不知是何方门派的高徒?” 寒知接过热气蒸腾的茶水,眯了眯眼,仍笑得不动声色:“贫道只是一介散修,无门无派。前些日子云游至此,便暂住在京城以北双泉山的玉鸣观内。”说罢缓缓端起茶盏,抿了口茶。 洛泽微目光不经意般掠过对方滚动的喉结。 这茶水中掺了一缕小法术,只要邪祟饮下,便会立刻显露真身。 然而半盏茶过,寒知仍坐得端方,没有任何异状。 他放缓了语气:“近日邪祟猖獗,道友没有门派庇护,还是小心为上。” 寒知笑意愈深:“说得是,妖族和道门积怨已久。修道人孤身在外,一个不留神便有可能丧命。道友自己也要当心了。” 洛泽微总觉得他话中有,还待再试探几句,面前“咚”地被掼了个空茶杯。 “寒见溪有手,会自己倒茶。”谢璟面色不善地将他和寒知都瞪了一遍,然后才冷飕飕地说,“也对,能来这里的,多半都是以貌取人的庸俗末流。怪在下生得丑陋,不比他仙风道骨,没有入了道长清高的慧眼。” 洛泽微只当谢璟小孩子气性还没过,索性提壶为太子爷满上,目光又往寒知那里偏,想再问些细节出来。 然而谢璟对他的敷衍完全不买账,面色更臭三分。 洛泽微亲手斟的那杯茶被他嫌弃地推远,尔后整个视野都被谢璟黑云沉沉的脸盘占满,寒知的身影则被堵得一干二净。 酒楼内人多眼杂,洛泽微不好教训谢璟。正巧中庭的高台上丝竹声骤然中断,便转身去看那上头的动静。 谢璟岂能让他得逞,将椅背一挪,再度歪身挡在他面前。 举目所及皆是谢璟放大的臭脸,洛泽微忍无可忍,传音道:“殿下莫要使性胡闹。” 不消片刻,识海里回荡起谢璟没好气的声音:“我看真正胡闹的是您老人家。” 纱帘下细长的烟眉冷冷压下:“荒谬。” 谢璟咧嘴一笑,也学小倌的模样将纱帘飞快拨开,仗着身量矮,略微弯腰便钻进了他的帷帽。 洛泽微来不及收起怒色,眼尾两道绯红还晕在苍白的面容上。 像苍茫雪原间绽放的红梅,让人明知绮丽下是锋利尖刺,仍由不住伸手采撷。 谢璟伸手撩起他鬓边一缕散发,鼻尖几乎要与他的鼻尖贴上。 嗅着自对方发中散出的幽幽昙香,小太子的脸色愈发阴沉:“你也不喜欢听人谈论年纪,那就莫要把我当小孩哄。” 说罢他拉开距离,垂手任雪瀑从指缝滑落。 洛泽微打定主意不与谢璟计较,便自岿然不动:“你意有所指,大可直说。” “好,那你也别怪本宫说话不留情面。” 谢璟简直要被他这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气笑,憋了许久的话倒豆子似的全说了出来:“有些人受着重伤,竟还心心念念来娼馆采阴补阳。你这样行事,可还记得自己身居国师之位?” 洛泽微袖手听完,也没反驳,淡淡道:“那么太子殿下来此,想必亦是为了赴巫山云雨。” 谢璟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语速极快地反驳:“本宫是因见溪道长感应到了邪气,才一路寻来。” 洛泽微闻言,视线绕过气鼓鼓的小太子,重新望向坐在对面的道士。 能在结界内感应到妖气,寒知的确是有些真本事的。 眼下邪祟于暗处蠢蠢欲动,身边还跟着个动机不明的寒见溪。而谢璟身份特殊,又修为低微,绝不能继续留在这危机四伏的地方。 于是他沉吟道:“我亦在楼内感受到了浓重妖气,高阶妖物不是区区凝元境就能对付的,殿下还是应尽早回宫为好。” 谢璟怒色一滞,少顷侧过脸,闷声嘀咕:“我看该回去老实躺着的,怕是另有其人。” 这臭脾气来得快,散得更突然。 洛泽微怔了怔,渐渐回过味来。 他忽然理解了师兄们为何总爱逗弄门派中新来的小弟子,伸手钳住谢璟下巴把人扳过来。 “殿下这是在担心贫道?” 果然,谢璟眼底哪还剩半丝愤怒。 听到洛泽微这样问后,条件反射地拍掉他的手,小脸霎时涨得通红。 “谁、谁会担心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谢璟结结巴巴地狡辩,一猫腰钻出纱帘,动作匆忙,险些打翻桌上茶杯。 其余几人正神色古怪地盯着两人动静,突然和谢璟看对了眼,一时彼此都有些难堪。相视片刻后皆以袖掩面,目光闪烁地移向前方高台。 陈松雪:“咳,那边的台上像要有大动静,应是苏雪雪要现身了。” 众人神色一凛,俱收敛了心思,往人头攒动处看去。 只见中庭里高悬的羊角花灯尽数点了起来,几名小倌怀抱琵琶,步履轻缓地登上高台。绫罗披帛绕着他们柔软的腰身翻卷浮动,簪环珠玉于绯色灯影里明光流转,当真是比壁画中的神女还要婀娜妩媚。 这时不少身着长袍,腰挂环佩的公子从四周的小阁里出来,举着酒盏伸直了脖子往台上看。 他们用热切贪婪的视线在小倌身上描摹挑拣,待寻到中意的货品后,又大声与同伴畅想今夜的风月无边。 褚观沉默地看了一阵,忽然厌恶道:“先皇曾下旨严禁娼馆,然士大夫阴奉阳违者不胜数,当今圣上耳根子又软,让他们愈发放纵,是故有了如今的怪象。长此以往,糜烂之风将吹出晟都,渗透大雍的每一条根枝,大厦将倾不过如是。” 谢璟同洛泽微对视,都知道褚观这是在借题发挥,埋怨他父亲褚阁老拉帮结派割裂皇权。 但世人只说褚家父子不和,想不到竟已成了这样针锋相对的程度。也难怪褚观作为褚家长子却和陈家走得这样近,还时常同陈松雪结伴游学,乃至经年不归家了。 谢璟道:“褚公子这样的说法在晟都极少听闻,难免令人觉得离经叛道。” 褚观却压着眉锋继续说:“褚某不过喜欢实话实说罢了,只恨在倾颓大势前,此身微渺如江中一芥,唯有随波逐流。” 陈松雪听得心惊肉跳,赶忙用胳膊肘捅他。 “瞻仪,殿下面前莫要胡言!” 褚观冷哼一声,果然没再说什么。 谢璟道:“若真顺流而下,褚公子便不会发出这样的喟叹了。大雍也确实需要正本清源,除掉一批啃食社稷根基的蠹虫。” 他这样说,也只是为让陈松雪安心罢了。 谁不知这其中牵扯甚深,要肃清吏治谈何容易? 褚观还有一点说得不错,如今的皇帝谢胤是个八面玲珑的主。 皇帝不想得罪各派,即便有金翎卫监察百官,情报递上御案也只是废纸一张。 朝堂之主都对淤泥置之不理,这名为朝政的池塘自然只会越来越浑。 要想破局,唯有快刀不见血。 洛泽微在旁侧看得清楚,小太子放在桌下的手不知何时攥紧,青筋分明。 想来心里早已有了份名单,只等熬到刀锋出鞘那日。 可惜他只待完成神谕便要回到瑶华山,怕是很难亲眼见证那样的局面了。 桌上几人各怀心思之际,中庭里喧哗声骤然放大。 洛泽微和寒知几乎同时起身,看向高台正中。 原先弹奏乐曲的小倌正依次退下,空留几张摆了七弦琴的桌案。随着他们身上的彩色锦缎飘然消失在锦簇花团后,一抹水青色身影缓步而来。 此人比起其余小倌,可用素面朝天来形容。 没有膏脂点缀,也无金银珠钿,一袭素淡的湖青色水袖长袍,长发只用一根白玉簪半束,却衬得他面如冠玉。浸水星眸轻轻点过台下人群,勾起酒客一阵躁动。 正所谓花间细雪,非是花丛娇美,而是素雪冲淡了艳丽。 “想必这位花魁就是苏雪雪了。”寒知微微一笑,侧过头看向洛泽微,“道友视线始终在他身上,可是瞧出了什么?” 洛泽微眯了眯眼,声音里含冰淬雪:“阁下何必明知故问,他是妖。” 非但是妖,妖气还相当纯正,只怕大有来头。 最糟糕的是,苏雪雪身上还有一缕若有似无的天道气息。结界内的修士无灵力傍身,对上这样一只有补天石威能加持的大妖,即便是洛泽微都不敢保证有几分胜算。 那厢苏雪雪已随清乐起舞,如水长袖跟随他的身姿飘飞,青色衣摆在脚步腾挪绽开,引得围观者连连惊叹。 寒知凝视着那朵翩然幽兰,笑容渐渐变得意味不明。 “道友想来也是威名显赫的人物,何必偏要陷入泥淖?现在抽身,为时不晚。” 洛泽微不自觉地摩挲袖里的残花,其上还残留着与苏雪雪身上的天道气息共鸣的炙热温度。 “对于此妖,你到底了解多少?” “贫道只是劝人留一命罢了,道友无需多想。” 寒知的话散在宾客们的惊呼里,但见台上水袖飘扬,轻若无物的纱拂过琴弦,松沉琴音铺展而开,随苏雪雪的动作时而嘈切激越,时而清澈旷远。 一曲毕,人们还未从余音里醒神,只听伙计扯开嗓门:“苏倌说了,这次不看诸位贵客的才华,也不舞刀弄枪,只要在音律上胜过他,就能成为苏倌儿的入幕之宾!可有公子有胆量上台一较高下?” 来这里消遣的绝大部分是富家子弟,在音律上无论是否精通,皆能依葫芦画瓢勾几下弦。霎时台下人头攒动,报名者几乎要将负责记名的伙计淹没。 洛泽微看了一阵,才低声道:“这番忠告,道友还是留给自己罢。” 说罢他整理过衣摆,径直向报名处行去。 “你去哪?”谢璟箭步拦住他,脸色简直要黑成一口大锅,“我不管你心存任何目的,凭这副风吹就倒的身子,也想和那个姓苏的兔儿爷春风一度?” “这就奇了,小道友与我素昧平生,有何资格指摘?”洛泽微意味深长地扫眼谢璟的麻杆胳膊,淡淡道,“还请让行。” 这可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谢璟哪会看不出洛泽微的嘲讽,噎了片刻,冷笑出声:“很好,我便不挡道友的路,您请。” 可他说完非但没有让道,反倒大踏步抢在洛泽微前头,先一步自小二手里领了簪花。 这下陈松雪先急了,顾不得衣冠在人群间挤得凌乱,凑至谢璟耳边道:“殿下慎重,我们私自出宫本就应低调行事,若是有人因此认出您,圣上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待不起。” 谢璟嗤笑:“放眼大雍,能认出我的又有几个?且皇帝若是厌弃一人,也不差这点细枝末节。” 俄顷,伙计们手脚麻利地搬来屏风,又在琴桌上摆好琴炉点燃焚香。 酒店为照顾生意,将一位常客安排在了主位,谢璟则凭着身姿轻巧,轻而易举自人堆里杀出条血路,成功在客位落座。 陈松雪望着跃跃欲试的小太子,缓缓叹了口气:“泰……道长是吃错了什么药?” 不管是擅自出宫,还是执意为了一名小倌斗琴,如此狂放行径,很难想象会发生在平日沉敛的谢璟身上。 “清远对泰道长过于上心了。”褚观沉默一阵,忽道,“与这样的人亲近,未必是好事。” 陈松雪笑得清风霁月:“你和他性子相像,这么说陈某也不该同你走太近?” 褚观短暂失神,很快将视线别往他处:“或许。” 却听陈松雪又轻声说:“难怪褚兄宁愿整日叨扰见溪道长,原是为了陈某着想。” 褚观似是没听清,只对着手中茶盏皱眉。 即便迟钝如洛泽微,也略察觉出气氛不对。 心道,谢璟也好,褚观同陈松雪也罢,怎么脾气说来就来,现在的少年郎是愈发让人看不懂了。 那头主位上的青年一曲流水弹罢,不少想要浑水摸鱼的都主动卸去簪花,跟着其余宾客一同为其喝彩。青年只是微抬了手,示意众人安静,随后隔着徐袅炉烟向谢璟遥遥一揖,仿佛已经赢下了这场对局。 陈松雪笑道:“此人琴声果真若行云流水,只是拨弦时稍显滞涩,比之苏雪雪只逊色两份,泰道长未习过琴,要胜过他的确很难。” 褚观见他神色稍缓,也开口接话:“流水是古曲,再如何弹也超不出那方琴谱,清远是如何单凭琴音就听出他指法缺陷的?” 陈松雪:“你瞧那炉烟,若心境宁和,便会垂直一线。而心浮气躁,杂念丛生,琴音自会使其散乱,无法聚拢成型。” 彼时谢璟正引燃自己的琴炉,不过十三四岁的孩子,又身量瘦弱,往那长琴前坐了,几乎只露出一颗小小的头来。 看着他连够到琴弦都吃力的模样,不少人露出轻蔑的表情。 “乳臭未干的毛小子,不在家喝奶,也学大人家出来风花雪月了?” 甚至有人大骂:“他这身行头怕是个道童吧,真乃世风日下,不知廉耻!还不速速滚回道观去,莫要在此做跳梁小丑,浪费众人时间!” 谢璟对四下里的嘘声置若罔闻,右手置于弦上一托,浑厚散音翻起潮涌,将哪些碎语尽数淹没。 陈松雪本已起身打算将人带走,听到乍起的弦音又重新坐回去,叹道:“殿下又是何时偷习的?此等天赋,叫旁人如何不艳羡?” 洛泽微想到谢璟那轻松到令人发指的渡劫,深以为然的同时轻轻簇起眉锋。 ——天道的偏袒露骨至此,未必是件好事。漫漫道途没有人能顺风顺水到底,得到部分就注定要失去另一部分。 他正思索时,周遭人却都不知觉地坐直了身。 只见谢璟十指在弦上拨弄,似白鹤翩然展翅,琴声则如珠玉迸溅,淙淙水流则自颤动的琴弦泛开。彼时雕花栏杆外细雪纷纷,随水声渐湍也愈发繁密,簌簌而下。 倏然大浪分流,重重叠叠而绵远无尽,仿若鲲鹏击水,又似龙吟海上。 直到风浪止息,余音平复,酒楼内仍是鸦雀无声。再看琴案上那只香炉,白色烟雾依旧笔直如柱,可见琴者定力。 主位上那人早已面露不虞,一言不发地离席而去。与此同时,彩绘屏风之后烛火摇曳,一条颀长身影缓缓印在山水烟霭间,静默地望向琴案后的小太子。 洛泽微耳目聪明,一下便听出那人的低声细语。 “若无人再来,就这位小道长罢。” 嗓音中正清和,没有旁的小倌那般矫揉造作的尖利,只是在尾音处微微挑起,轻巧地撩拨着耳膜。 媚骨天成的人,往往都无需装饰,清素反而是其风情最好的明镜。 洛泽微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谢璟,适逢后者也在朝他这边遥望。 两人目光碰撞,谢璟挑衅地扬了扬眉梢——你上来啊! 看来是又皮痒了。 洛泽微默然撇开眼,冷冷地下了定论。 为您提供大神 汐和 的《死遁后国师成了白月光》最快更新 19. 第 19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0. 第 20 章 负责记名的伙计大声将苏雪雪的意思传达给酒客后,轰然炸开的抗议声几乎要把屋顶掀了。 有人悲愤交加至极,手舞足蹈地与伙计理论:“为雪雪一面,在下日日都来这汀兰阁守着!如今竟要雪雪这般霞姿月韵的人物,去侍奉个毛都没长齐的牛鼻子,真是岂有此理,我无法接受!” “先前那位温公子琴艺已是晟都一绝,他都不行,还有谁能从虎口救下雪雪!” 酒客很急,但有人比他们更急。 陈松雪一张俊俏白皙的脸急得通红,毅然道:“殿下的清誉事关重大,若他真与苏雪雪共度一夜,恐会成为多方势力的把柄。纵使陈某琴艺不济,须得去试上一试!” “当今圣上子嗣众多,何必为他毁去自己的名声?这次你甘愿费尽周折助他出宫,也是为了保住他身边那位国师罢。”褚观瞥了眼谢璟,神情一厉,“明君何人当不得,这位不行,便再寻一位。” 陈松雪神情一滞,仿佛从未认识褚观似的:“你把殿下当作了什么,用尽即弃的玉玺吗?” 褚观好笑道:“难道在谢璟眼里,身为臣子的你便是人了?况且你之所以襄助他,也不过是看重了他太子的身份,能处处掣肘褚家罢了。” 陈松雪停顿片刻,冷声回应:“褚瞻仪,莫要逼我将你和褚家视作一丘之貉。” 他们二人皆有意回避洛泽微这个外人,刻意压低了声音。 但即便如此,洛泽微还是听得耳根发酸。 他寻思,那些老大臣们因政见不合扯头花时,也没见这么大酸味啊。 “还有没有贵客愿意同这位小道长切磋的,没有便要公布结果啦!” 那头小二开始催促,陈松雪丢下褚观便要上台:“且慢……!” 话刚到嘴边,一只温良如玉的手适时搭上他的肩。 回头只见那蒙脸的道人缓缓摇头,示意他退下。和缓嗓音盖过酒楼内的嘈杂,清晰地在每个人耳畔拂过:“我来。” 说来奇怪,只是不疾不徐二字,却令人发自内心地遵从。 陈松雪回神时已回到座位,而人群正自觉为道人让开一条道路。 那人便举步从中穿过,一撩衣摆上台,在谢璟琴桌前站定。 小太子本在怒视陈松雪,听得洛泽微的脚步才转回目光,清澈眸底哪还有半分愠色。 而在那片小计得逞后的明朗笑意底下,似还藏了一丝亢奋。 洛泽微淡淡地迎上谢璟炽灼目光,传音道:“殿下可闹够了?” 谢璟压下眼帘,把所有喷薄欲出的情绪都掩在阴影里:“不够,远远不够。” 虽不知盘旋在胸腔里的悸动究竟名为何物,唯一能肯定的是,它们都来源于眼前的这个人。 想要征服他,彻底占有他。 这是独属于自己的猎物,绝不能拱手让给任何人。 见谢璟态度坚决,洛泽微也不再说什么,拂袖走向另一把长琴。 殊不知后者正近乎执迷地望着那抹清癯高挑的背影,连搭在弦上的手都开始战栗。 可就在洛泽微准备落座时,立在屏风旁的伙计忽然扬声:“慢着,道长初来乍到,可能不晓得规矩。咱们汀兰阁挑选宾客,相貌也是比试的一环,而您刻意遮掩面容,对其他贵客未免太过不公。” 谢璟皱眉:“我并无意见。” 愣神的酒客经小二提醒,立刻如梦初醒。许多人本就对谢璟这匹半路杀出的黑马不满至极,当下便借着由头发泄起来。 “你没有,可我们有!” “遮遮掩掩的,怕是太过丑陋没脸见人罢!这样的猥琐恶徒,也配染指雪雪!” “我看他们根本就是师出同门,两个假牛鼻合起伙来祸害人间是吧!” 一时群情激愤,七嘴八舌,骂得越来越不堪。 谢璟听在耳里,扣在弦上的手越收越紧。 他是存心想为难洛泽微没错,可初衷不过是想让这不省心的家伙消停些,最好是麻溜地打道回府。 哪怕再相看两相厌,洛泽微也是他的太子太师,是他连半句重话都不忍说的人,岂能任这些酒客肆意谩骂。 “铮——” 胸膛里那只扑腾躁动的猛兽终是冲破桎梏,谢璟猛地拨弦。融了内力的琴音急促嘹亮,宛如剑吟破空,直向那还在扯着嗓子的酒客而去。 只听一声凄厉惨叫,人高马大的青年倒飞而出,重重摔落地面,胳膊上俨然裂了条狰狞的大口子。 吵嚷戛然而止,在一片寂静里,那人伤处汩汩冒血的声音异常清晰。 没有人再纠结洛泽微是否脱下帷帽,他们诧异地望向谢璟,眼中惊惶有之,震怒有之,更多的是畏惧。 少年立在金黄烛火里,素色道袍镀了层暖黄轮廓,瘦弱而无害。 谁能想到,这看上去不堪一击的人,体内竟蛰伏着浑厚到骇人的内息。 要知道,即便是那些大内豢养的武林高手,也无法仅靠一个音节伤人于百米之外。 更令他们崩溃的是,谢璟重伤一人还不够。 只见他森然目光在人群里梭巡,尔后再度扣弦。 这次的琴音连绵激荡,似海浪向四面汹涌,眨眼便有几人被音弧波及,倒在地上哀嚎连连。 “若再有出言不逊者,当心项上人头。” 少年嗓音略带稚嫩,但配着屋外呼啸北风,宛若阎罗降临。 洛泽微在旁边看谢璟发疯,亦有些诧异。 暂不谈谢璟对琴道无师自通,在经历那场雷劫后,他已习惯了这孩子在武学修炼方面的惊人天赋。 重点在于,以往谢璟疯归疯,到底还算冷静克制,即便怒极也分毫不曾逾矩,更遑论出手伤人。 且他定然深知大闹汀兰阁的后果,一旦身份败露,丢了皇家颜面,身为最不受宠的皇子,必将承受皇帝的滔天怒火。 因几句闲言碎语,便不顾代价地为他强出头。 眼前这人当真是他认识的谢璟,那个生了一嘴尖利獠牙的小崽子吗? “小道长好大的气性。” 局面凝滞之际,一抹青影抱琴自屏风转出。 其人说话时声音如水,琴声也似清泉流响,眨眼化去谢璟残留的肃杀之意,那几名倒地不起的酒客本在淌血的伤口竟肉眼可见地愈合了。 本就因花魁现身而狂热的酒客,见证了这奇迹般的一幕,呼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莫忘了,阁下现在站着的地方,是汀兰阁。” 苏雪雪挑起眼角,笑意冰冷,但周身独有的气质却使得冷淡眼眸仿佛脉脉含情。 他在弦上划过,短促琴声融了内力,猝然袭向站在一边观战的洛泽微。 “而苏某若想看谁,就必须要看得清清楚楚。” 音浪带起的狂风未至,帷帽垂下的白纱已被吹得猎猎翻飞,露出小半截白皙精致的下颌,和转瞬闪过的清寂眼眸。 但面对苏雪雪的迅疾攻势,白衣道人只是不紧不慢地负起手。 只因谢璟眨眼便飞掠至他身前,长袖一拂便将音弧消弭。 “看他一眼,就拿你的一颗眼珠来换。” 谢璟不善地睨着笑得风华绝代的小倌,眼底凶光毕现。 苏雪雪闻言,视线干脆明晃晃地黏在洛泽微身上,莞尔而笑:“原来这位美人竟如此贵重,那么强取豪夺也不失为人间乐事。” 两人近乎同时出手,一时散音如滚珠急落,两人内力在空中碰撞,余音泛起千堆怒浪。 酒客们没有内力支撑,听了不过几息便纷纷捂着脑袋哀嚎出声,有的干脆疼到满地打滚。首当其冲的店小二更是两眼一翻,直挺挺地震晕过去。 洛泽微一手撑着桌案立在谢璟身后,看小太子十指翻飞,娴熟地运用内力,不知是该叹服还是欣慰。 自他教授谢璟洞玄诀不过数日,谢璟就能对武学领悟到这个份上。这样的天赋莫说在人界,便是放在武学怪才遍地的荒洲都是独一份的。难以想象若此子生在荒洲,如今又该取得何等成就。怕是早已成了与他齐名的一方尊者,也无需他教导了罢。 那头两人的内力再度于虚空里交汇,周遭桌椅发出嘎吱哀鸣,被径直掀出几丈远。那些离高台最近,尚在苦苦支撑的人们也如麦浪似的倒下。 唯洛泽微内力深厚,即便衣摆猎猎飘飞,人犹站得挺拔如松。只是在余音平息后,胸膛里忽地涌上股寒流,继而喉头发痒,不由咳了几声。 谢璟却似分了心,指尖动作倏地停滞。 便是这刹那出神,苏雪雪将琴一横,七弦俱发出嘶鸣,扑向对手瞬间暴露的破绽。 纵使谢璟很快便反应过来,结起剑诀想要抵挡,但到底慢了一步。 眼见急节似狂风骤浪,就要砍在少年瘦弱的胸膛上,一道空弦之声自少年身后响起。 这琴声转瞬即逝,却似九霄云际传来的渺远天音,引天地共鸣。 万籁在此刻归于平寂,连屋外铺天盖地的大雪都静了瞬息。 瞬息后,苏雪雪的攻势被摧枯拉朽般击溃,更猛烈的飓风席卷整座楼内。 洛泽微身子一晃,后背抵在桌案上,以袖掩口,发出一叠声轻咳。 反观苏雪雪,却是踉跄着脚步连连后退,最终撞在巨大的山水屏风上。 狂风止息,众人惊魂未定地望向白衣道人,尔后不约而同屏住呼吸。 那顶用来覆面的帷帽不知何时失去踪影,流霜般一直过了腰的长发倾泻下来,清隽容颜一览无余。 道者冰白双颊还有因咳嗽残留的绯红,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可那对眸子却明亮湛然。 看上去清冷而易碎,皎洁得不似凡人。 感受到众人的视线骤然变得热切,谢璟脸色一黑,张开双臂把洛泽微藏在身后。 可惜为时已晚,苏雪雪早就看得痴了。 阅男无数的花魁僵硬半晌,忽地抬手指向洛泽微,颤声道:“就、就他了!” “你在吠些什么?” 谢璟咬紧后槽牙,笑得如同阎罗。 苏雪雪的眼睛在洛泽微那里依依不舍地绕了几圈,才艰难移到谢璟身上,勉强开口:“小道长不乐意?好罢,那苏某两个都要。” 洛泽微面露疑惑,却见苏雪雪向他微微一笑,贴心地解释:“三人行,也别有一番乐趣。” “到地狱做你的美梦吧。” “好。” 各自说完,谢璟愕然望向洛泽微,眼睛瞪得有如铜铃。 洛泽微对小太子的反常言行习以为常,只当他年龄尚小还不到接触风花雪月的时候,传音安抚道:“殿下若不愿就先行回宫,待本君会过苏雪雪再联络。” 他也不给谢璟反驳的机会,说完便头也不回地随苏雪雪上了楼。 两人俱是身姿清逸,远望去一青一白,恰似雪月交辉,甚为登对。 谢璟看了一阵,眼睛辣得生疼。 店小二终于从地上爬起,见谢璟还杵在那儿,就凑过去晕乎乎地招呼:“客官,您要是觉得苏倌不合心,咱们再给您另选一位?” “谁说我觉得不合心?”谢璟咬牙切齿地回头,然后阴森森地冷笑起来,将小二吓得一个趔趄,“带路。” 给国师侍寝,就苏雪雪也配?! 那是他的太师,是他的! 哪怕再厌烦,洛泽微也只能独属于他,焉有与他人共享的道理? 谢璟在心里骂骂咧咧,突然觉得脚下踩着的路有些不对。 楼梯木板不知何时成了光滑的金砖,廊道里挂满红纸灯笼,照得到处都是红彤彤一片。 在远处漆黑的尽头,幽幽飘来锣鼓和响乐,诡异得让人发瘆。 至于和他一前一后上楼的洛泽微二人,更是完全不见踪迹。 谢璟看眼走在前头带路的小二,想再找他问话,喉咙却卡了壳。 他记得小二被琴音伤到,走路时有点跌撞,怎么现在却步履矫健,直如换了个人。 这时小二似有所觉地回头,五官还是先前见过的模样:“客官,怎么不走了?” 谢璟暗自松口气:“怎么会有人在这儿娶亲?” 那小二傻呵呵地笑着说:“客官您糊涂啦,今日小登科的,不就是您吗?” 谢璟怔住。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穿的竟已不是素色道袍,而是件大红金绣的龙袍。 不等他回过神,小二自顾自地打开面前的雕花门户:“谢郎官快些进去,莫让新娘子久等。” 谢璟被小二推着,生疏地迈开步子走进卧房。 映入眼帘的一切都是艳红的,桌案上摆了用红纸包裹的各色糕点果子。转过屏风,是被红色纱帷包裹的床榻。 榻上静静地端坐了位凤冠霞帔的新娘,大红盖头下隐约可见半截清癯精致的下颌。 这抹熟悉的冰白,如方无暇美玉落在朱砂间,莹润色泽牢牢捆住眼眸。 谢璟像被人施了定身咒,再也无法向前半步。 门口店小二在催促,那声音明明近在咫尺,却如从遥远天际飘来。 “谢郎君怎么不往前走,您不认得这位新娘子吗?” “泽微、他是洛泽微。” “那就是新娘子不合心意了?” 谢璟脑海一片空白,他听到自己挣扎着嗫嚅出声。 “不合心,哪里……都不合心!” 为您提供大神 汐和 的《死遁后国师成了白月光》最快更新 20. 第 20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