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对酒歌》 1. 第 1 章 熹平二年,时值暮秋,中原腹地尚且是一片灿金的秋色,清河的崔家却早已经覆上了一层缟素的白。 是崔家的主人崔密走了。留下来的长子崔霸引着一路的招魂幡,浩浩荡荡的队伍抬着棺木跟在他身后,次子崔琰也在其中,他低着头慢慢地走,这才发现此时的清河哪是丰收的盛景,金色的不是麦子的秆与穗,而是裸露皲裂的土地和枯死的苗。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中原腹地远不如他所想的那般富庶肥沃,连年灾荒不说,疫病匪祸也总是横行着,当年高祖斩白蛇的传说早就离这一代的百姓远去了,没人再记得,也没人再怀念,如今的人们抬头仰望这赤日炎炎的天,盼着的永远是那许久也降不下来的一滴水。 崔琰看着看着,便在这时候分了神,若是崔有仪也在这队伍之中,看见此情此景,她又当如何感想? 想来她又该是拧起那双好看的眉,作出一副忧虑的神情来,将胸口中憋着的一口气慢吞吞地吐出来,一叹再叹。 还好她看不到,所幸她不用看到。 此时的崔有仪确乎是不用看的,丧仪诸事都和这姑娘无缘,她欲为死去的父亲操办,却都被大哥用女子属阴,不宜太过靠近那样犯忌讳的地方为理由而给拦了下来,是以这时候的她只能跪在祠堂之中的香垫上,俯身低首伏在地面上,给面前赶制好的灵位磕了一个长头。 再直起身时,崔有仪只觉得堂中缭绕陈腐的香灰味熏得她脑袋发胀,太阳穴也跟着隐隐作痛了起来,她抬手按了按眉心,恍然间好像从牌位上那被新刻好了的名字上看出了一双逼视的眼。崔有仪心头一突,双手按着地面,便又要跪下去。 然而,就在这时候有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打在她肩头,轻轻撞了一下。崔有仪愣了一下,扭头垂首看了过去,这才发现那罪魁祸首是一颗小石子,她将那石子握在掌心里,扬了扬手腕抛了两下,就看见祠堂廊道尽头天光乍现的地方显出了一道人影来。 她的哥哥们去送葬,随行的仆从也已经被她屏退,眼下还有谁会来? “崔姑娘。我就说,你果然是在这里。” 崔有仪尚未询问,来人便已经出声交代了答案,她垂下眼偏过头去,回避开那向着自己走过来的身影,只是低声应了一句:“袁二公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可是我们家的祠堂。” “我当然知道,这是你们家的祠堂。要不是你在这里,我才不会来这,阴森森的。”袁二公子几步便走近了些,又一叠声地不满地抱怨了起来,“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你不愿意喊我的字,那就叫我袁公子,不是什么袁二公子。” “对了,你跪了这么久,是不是饿了?喏,这个送你。” 他说着便挥挥手唤来随行的侍女端上锦盒,又殷切地打开捧到崔有仪面前去。崔有仪一来兴趣缺缺,二来更怕背上个不敬先祖的骂名,只向那盒中匆匆瞥去一眼,却仍是看见那盒中装着些被挑拣好的菜品,寻常些的栗糕金团也就罢了,可那盒中竟还用小碟小碗盛了些芙蓉豆腐和素面过来,打开时腾的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便又惹得崔有仪多看了两眼。袁二公子见她多看了两眼,便像是邀功一样挑了挑眉,说道:“我来清河看你,你们清河的酒家虽比汝南差了些,但总也寻到了些好吃的,便拿来带给你,还是热的,吃两口吧。” 崔有仪听他那么说,却只是因自己偷偷丢过去的那两个眼神而有些耳热,于是,她将目光挪开,望向那两个给自己捧着锦盒的侍女——这两个姑娘衣着虽是素净,但眉眼生得却极好看,见崔有仪抬眼打量,这两个姑娘倒也是大胆,冲着崔有仪眨了眨眼,又对视一眼,娇怯怯地笑了起来。 崔有仪便也跟着笑,抬起眼看着袁二公子,半开着玩笑打趣道:“袁二公子真是好福气,来清河这么一遭,竟然还有红粉佳人相随,可见一路上舟车劳顿倒也都不算什么了。” 谁知道袁二公子听了这话,反倒拧了拧眉头,接着,他竟然上前一步亲手捧过了那锦盒,放到崔有仪身边去,又冲他带来的那两个侍女摆了摆手,说:“你们先出去吧,崔姑娘不喜欢你们在这里。” 他说着,又像是献宝那样往崔有仪面前推了推锦盒,说道:“你多少吃两口不是?以后还要跪那么久,总得吃些东西才行。” 崔有仪有些无奈地长叹了口气,将那锦盒轻轻又推了回去:“袁二公子,你总得知道,我现在是在服丧,不是躲在这里寻清净,你同我在这里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 谁知道,崔有仪话音刚落,肚子里便响起了一连串的回声。这声音的含义比方才她望向锦盒的那两眼还要昭然若揭,于是,她猛地红了耳根。 崔有仪的反应换来了袁二公子有些得意的一阵笑,他更轻更快地挑了挑眉稍,又一次地提议道:“吃一口吧,你饿了。” 这一回的崔有仪倒是不再推脱,捏起盒中的象牙箸,挑起那浸在热汤中的素面吃了一口。 然而,还没嚼两下,崔有仪就在心中大呼罪过,那素面哪里是素面,浸泡在鸡汤里煮了许久,猛地一咬,油汪汪的满是肉香,还没等咽下去,崔有仪就觉着身后那耸立着的重重灵位像是一双双如鬼火一样的疑目,盯得她坐立难安起来。 这饭吃得她脸红。 但袁二公子倒是看得高兴,抱着双臂盘腿坐在一边打量着崔有仪,只觉得这姑娘此时退去平日里敷在面上的粉黛,又换了素衣,只剩一条雪色的布帛缠在发上,在这昏昏烛火下看去,倒像是釉色极好的秀骨玉像,直看得他心念一动,竟干脆伸了手,要去抚她面颊。 谁知道就在这时候崔有仪抬了眼,向他看了过来,吓得袁二公子顷刻醒神,连忙收回手去背在身后,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才继续说道:“我说……守丧一事,你莫要太劳累,总也要好好休养,不然这三年五载地跪下去,你的身体怎么吃得消?再说了,人人都学袁绍那个家伙一般装模作样那还了得?他愿意跪,让他去跪好了。你尽到了心意,也不用日日夜夜跪在这堂前。” 崔有仪正准备将筷子伸向盒中的金团,听到袁二公子的话后手上动作一顿,不由得抬眼问道:“你兄长怎得还没服完丧,装模作样、虚伪狡诈这样的话,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已经骂了他三年了,怎么还在骂他?” “所以才说他虚伪!装模作样!”听了这话,袁二公子顿时又愤愤不平地抱怨起来,“他、他给父亲守完了丧,又跪到灵堂前去祭拜我的母亲!我呸,我娘才不需要他假惺惺的祭拜!真是……” “好了好了。你小声些。小心把招了我们家里的人来,再把你赶出去。” “我就是讨厌他。”袁二公子哧了一声,不悦地皱起眉头来,压低了声音嘀咕一句,“你若是见了他,你也会讨厌他的。” “哈,谁知道呢。”崔有仪咽下那口含在嘴里的金团,脸上跟着就带了些笑来,“若是我见了他,却发现他远不如你说的那般让人生厌,你该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若真是这样,我就……”袁二公子正准备顺着崔有仪的话讲下去,忽而又觉得不对,像被人踩了尾巴一般猛地跳起来,居高临下地垂眼瞪着崔有仪,“你怎么见他?你如何见他?我、我不许你去见他!” “袁公路。” 崔有仪看他这副模样,倒是静静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袁公路愣了一下,忽而就安静下来,有些嗫嚅地问道:“你、你……叫我做什么?” “虽然守丧期间子女不宜远行,但是百日之后我就可以出门去。”崔有仪垂下眼,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回应道,“到了那时候,我打算到你们汝南去。等我去了你们那边,不是管我不管?” “管,自然是管的!”袁公路听了这话,先是喜上眉梢,连连点了点头,方才有些狐疑地问道,“只不过……你,你来我们汝南做什么?散心?” 崔有仪听了,稍稍颔首,垂下来的鬓发将她面颊遮去大半,别说是她面前的袁公路,就连她身侧那烛火掩映下的盏盏疑目,此时都没办法窥探到此时她嘴角偷偷噙起来的笑容。她摇了摇头,轻声回应。 “不。长见识。” 好容易哄走了袁家那位二少爷,崔有仪这才松了口气,她从香垫上站起身,揉了揉酸麻的双腿,慢吞吞向祠堂外走去。 “阿妹。” 谁知道,崔有仪刚一走出门,尚且还没有适应外头刺眼的光线,就冷不防地被崔霸一声低唤吓了一跳,灵魂在躯壳里晃了两晃才勉勉强强归位。崔有仪抬头,冲着自己的大哥讪讪地一笑:“你回来啦。大哥。” 崔霸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便抬眼朝着崔有仪瞪了过去,语气不善地问道:“袁家那小子来见你了?” 崔有仪脸上的笑容又跟着僵了一僵,她慢吞吞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赔着张笑脸说道:“对呀,袁二公子来看看我。我们说了几句话,他便走了。有什么事情吗?” “哼,在祠堂前头跟男人窃窃私语,像什么样子。”崔霸又跟着瞪了过来,疾言厉色地说道,“我刚回来就看见他在正厅坐着呢。又让仆从送了好些东西过来,张口闭口都是什么送给崔姑娘玩,送给崔姑娘做衣服,送给崔姑娘去……我问你,那小子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不知道?” 崔有仪干笑了两声,准备像以往那样搪塞过去,却见崔霸猛地一横眉,在她额头弹了一下,说道:“别装傻,从实招来。你对那小子到底有没有意思,若是没有,他送的东西,你便如数奉还,若是有……这事情得从长计议。眼下父亲不在了,你的事情,我需得上心。你只告诉我你的意思,剩下的,我来想办法。” 她的意思。 她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呢,又是否重要呢。崔有仪这样想着,不自觉地便低下了头去,避开了崔霸的视线。女子的意见似乎向来不重要,多少姑娘被指派了夫婿,婚前却连他们的面都未曾见过一眼,如今她有个大哥愿意问一问她是否愿意。 那袁术呢。 念及这个人,崔有仪心里一动,想到他们当年那并不算太愉快的会面来。那时候崔有仪年纪尚小,生来又是闲不住的性子,她的二哥崔琰尚武,时常到清河郊外去打猎,崔有仪那时候时常偷偷跟着崔琰一同前去。 谁知道有一次崔琰的弓弦失了准头,正撞上袁术的马车。这可让那公子哥受惊不小,跳下车来同崔琰理论,崔琰笨嘴拙舌,说不清楚,嗫嚅了半晌只能被袁术抢白得满额头冒汗,半天也憋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候坐在马车里的崔有仪再忍不住,一掀布帘跳下马车,同袁术理论起来,而谁知道方才还咄咄逼人的袁术见了崔有仪,竟然轮到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被崔有仪横眉一瞪,竟然灰溜溜地带着仆从离开了。 而等到第二日,袁术竟然派人送了拜帖来。说久闻清河崔氏雅望,前来拜会,并点了名说要见崔家的三小姐。 不过当然,袁术那时候到底是没见到的,拜帖一送,崔密就知道是崔琰偷偷带着崔有仪跑出去玩,一怒之下罚他们两个一个去抄书,一个去跪祠堂,自己则领着崔霸去和袁术对谈,三个人坐在后院庭中饮了一下午的茶,更是谈得袁术这个纨绔子弟败兴而归。 “阿妹,你到底愿不愿意?” 崔霸见崔有仪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到底等得不耐烦了些,再度张口催促道,却等来崔有仪一句:“大哥,说起来,等到百日之后,我想出门到汝南去。你愿不愿意为我安排停当?” 2. 第 2 章 “大哥,说起来,等到百日之后,我想出门到汝南去。你愿不愿意为我安排停当?” 崔霸听了这话可是吓了一跳,顿了又顿才有些嗫嚅地说道:“你,你去汝南做什么?” 崔有仪并没有回答崔霸的话,反倒是慢吞吞地问:“大哥,你还记得吗,那支箭?就是我抓周的时候抓住的那支箭。” 崔有仪抓周那日,他们的父亲正好打猎归来,那时候的崔有仪将身边的绢帛丝绸,脂粉钗环都推到了一边去,一抬手,便握住了父亲箭囊中的一支箭。而就在昨日里,崔密还曾用这支箭百步穿杨,一举刺中一头牝鹿的眼。 崔密见自己的女儿抓了这支箭,先是大笑,而后又是叹息。一旁的崔霸不解其意,忙问他父亲何故做此情态。崔密闻言,又是长叹一声,说这孩子若是男儿郎,尚且为人臣子入朝为官,辅佐君主逐鹿中原,只可惜…… 只可惜崔有仪偏偏是个女孩。 不过这事情发生时,崔有仪不过周岁,如何记得这支箭? 崔有仪的面颊有一半隐没在祠堂的阴影里,另一半显露在阳光下,这让崔霸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觉得此时他的阿妹面容诡异,一半在落泪,一半却在窃笑。而不待他询问,崔有仪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说道:“哥,你知道吗?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阿妹,你……” 崔霸还想再说些什么,崔有仪的神情却倏然落寞下来,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她叹了口气说道:“这件事情是娘讲给我听的。你们只跟我说不记得我抓周都抓了些什么,只有我娘记得,我娘早就同我讲过,我早在周岁那年抓住过一支箭,属于崔家的,更是属于我的箭。” “她还说,她在闺阁之中被困了一辈子,是希望我能出去走走的。” 听崔有仪这样说,崔霸这才猛地想起来,他们的外翁曾在朝中混了个一个不大不小的和戎将军,这么多年边防松散,也轮不到他上战场,倒是母亲一杆枪舞得有来有回,但被外翁训斥了几次之后便再未碰过,后来嫁到了清河养儿育女,便再未碰过那杆枪,崔霸也只在儿时听得几次母亲说起那杆枪,说起清河之外,中原之外尚且有更广袤的天地。 可没想到,母亲走不出去了,却一直记挂着被阿妹牢牢攥在手中的那支箭。 想到这里,崔霸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崔有仪便趁着这个时机讲了下去:“大哥,我都计划好了。到时候,我换上男子装束,只说是崔家的公子出来求学游历。谁能想到我是崔家的三小姐呢?” “可是,你一个姑娘家的孤身在外,到底不妥,我只是担心……” 崔霸的话还未说完,崔有仪就已经回身,抢上前一甩衣袍在祠堂的牌位之前跪下身去。崔霸尚且愣怔,就听见崔有仪朗声说道:“崔家列祖列宗在上,今日都为我这崔家的三小姐做个见证,我崔有仪虽为女子,可却不愿隐没于闺阁之中寂寥一生,我愿当着诸位的面在此立誓,若哪一日我当真闯荡出大江南北,定然不会辱没崔家门楣!” 崔有仪话音刚落,穿堂风从她身后掠过,带得她衣袂翩翩而动,一时之间祠堂之中幽微烛火闪烁耀眼,却始终未曾熄灭。崔霸为阿妹的行为捏了把汗,崔有仪却松了口气,俯身叩首冲着这满目摇曳的萤火拜了下去,道了一声“多谢成全”来。 “熹平三年春,易髻为冠,添扫娥眉,使化女为男,云游冀州。次年春,密雨侵墙,崔氏祠尘泥渗漉,雨泽下注。”——《魏书·女官传》 “三小姐,奴婢……奴婢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夜已经深了,崔有仪仍旧是坐在烛火下,托着下巴看自己的贴身丫鬟秋兰为她忙前忙后收拾行囊,又在这期间几次直起腰身来,欲言又止地砸吧砸吧嘴唇,却都被崔有仪用“你看看这东西要如何归置”之类的话题岔了过去,眼看着这次秋兰大抵是再忍不住了,崔有仪含着笑挥了挥手里的扇子,说道:“罢了,你有什么话,只说就是。” 此时的崔有仪已经换上了一身素色的衫,头发又被玉冠束起,七缠八绕裹起来的束胸更是让她的脊背比以往更挺了些,怎么看怎么像个面若冠玉的公子哥,可秋兰见了却反而是怎么看怎么别扭,忍了又忍,终于将这话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奴婢知道,三小姐认定了的事情不会再变,这次要去汝南也是深思熟虑,可是说句三小姐兴许会生气的话……奴婢还是想着,眼下夫人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您还是留在家中照拂着家里的事情吧。外头的事情横竖有两位兄长扛着,您为何要一个人去汝南?难不成真的要住到他们袁家去?这事情若是让外人知道,这岂不是……” 崔有仪想到如今家中的境况,到底还是叹了口气,说道:“家中的事情,我自然也懂。我爹这几年身子不大好的时候,一直都是大哥一个人在扛着,如今我爹不在了,大哥身上的担子就更重了些。更何况我阿娘这些日子也不打康健,总是要请郎中来时时看顾着……唉,所以,我这次去汝南,秋兰,你不必跟着。” “什、什么?三小姐,您这是什么意思……” 秋兰本听着崔有仪的意思,还以为她松口决定留在家中,可没想到这三小姐话锋一转,竟然说要将自己留在清河,而她则是孤身一人到汝南去。听了这话,秋兰翕动着唇瓣半晌也没说出一句话来,沉默了好久才用几乎是快哭出来的语气磕磕巴巴地问道:“三小姐,您要去汝南也就算了……怎么、怎么还不肯带上我呢?您一个人在外面,我怎么放心,要是您……” 像是料到了秋兰会这么问,崔有仪有些得意地眯起眼来,不紧不慢地摇晃着扇子,说道:“你今日跟我说的这些,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所以,早在此前,我已经托袁二公子帮我找好了汝南的客馆,我在那边住下便是。至于为何不带你……你见过哪个云游在外,求学访友的名门公子还要随身带着自己的侍女的?” “怎么没有?那袁二公子不就是这般,带了两个千娇百媚的侍女到三小姐身边来,还惹得三小姐心烦。” 秋兰这话说完,主仆二人这才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临行前些许压抑沉闷的焦躁不安终于隐隐约约拨散了些。但很快,崔有仪便又一次正色着说道:“我只是想出去走走。若是要我这样一辈子埋没在闺阁当中,我不甘心。” “放心吧,走得再远,我总也要回到清河来。” 崔有仪收拾好行囊的那天,到底是天公作美,是冬日里难得的一个晴天,抬眼望去不见一丝云彩,就连迎面吹过来的风也不那么凛冽刺骨,秋兰在崔有仪身后疾步跟着,执意要让她披上那厚重的大氅,崔有仪无奈接下,抬起眼看着自小遍跟在自己身旁的贴身丫鬟,郑重地嘱托道:“秋兰,我走了,我不在的这些日子,照顾好我娘。” 听见秋兰哽咽着闷闷应了一声后,崔有仪便又转过头去看向崔霸,不由得红着眼眶喊了一声“哥”,崔霸愣了一下,佯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冲着她摆了摆手,说道:“放心啊,家里一切有我照顾,你不必忧心这边,你一路小心才是最要紧的。” “崔有仪!你到底还走不走了,若是再这般拖拖拉拉,我可不等你了!” 崔有仪还没来得及讲话,就听见袁术猛地掀开马车上的帘子,不耐烦地冲着她的背影催促道。而他雇来的金骝马也跟着趾高气昂地打了个响鼻,焦躁地点起前蹄来。崔有仪颇为无奈地哑笑片刻,冲着崔霸点了点头之后,便转身向着那马车走去。 崔霸目送着那辆马车远去,这才沉下脸,一甩衣袖背起手来,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又叹息一声说道:“走吧,秋兰,去小厨房烧些水,沏一盏茶给我娘送过去。” 秋兰应了一声后,便在崔霸身后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跟过去,又迟疑着问道:“大公子,您……怎么就不劝一劝三小姐呢。” “劝一劝?”崔霸轻嗤了一声,这才说道,“崔家上下谁不知道她的脾气秉性?打定的主意谁也改不了,我劝得动她吗?” “罢了。此行未必会有多么艰难,更何况路上还有袁家的二公子照拂,他虽为人倨傲,但对阿妹,倒也是真心。更何况,有什么事情,她崔有仪,也必有方法应对。” 崔霸说着,长舒了一口气,抬眼看向天边。此时在他眼前的,是高悬于天空之上的太阳。那太阳宛若死去,失去了所有的光芒和温度,纸片似的边线赫然贴在同样没有光芒的寂灰色天空上。 属于汉家天空的那太阳,冷着一张脸,迟迟不肯落下。 3. 第 3 章 从清河到汝南脚程倒算不上太远,再加上袁术待崔有仪分外殷切,特地雇了良马来给他们驾车,一路上的奔波倒是少了许多,但缠裹在崔有仪身上的束胸仍旧让她喘不过气来,此时到了汝南,她满心想着的都是快些去袁术为她安排下来的那个客馆好好休整一番。于是,刚听见车夫吆喝着马车停下,她就连忙掀开帘子跳了下去,回身冲着袁术拱手作揖,说道:“一路上多谢袁二公子照拂了,我这便暂且别过,不再多叨扰了。在下告辞。” “哎哎哎,崔姑娘!”袁术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来招呼她,话出了口又觉得有失妥当,轻咳了一声才别别扭扭重新唤道,“咳咳,崔、崔兄……那个,你不如就住在我们袁家,反正,我们家又不缺客房,你随便挑,看中哪间就住哪一间不是更好吗?” 见他一脸别扭地喊着“崔兄”,崔有仪不禁莞尔,冲着袁术摇了摇头,说道,“这一路都是靠你照顾的,此时我可不敢再多劳烦你什么,况且我这趟出游本就是来历练的。我已经打定主意了,要在客馆下榻,袁二公子若是再想见我,大可以到客馆来找我,就不多打扰了。” 听崔有仪这样说,袁术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冲着她微微颔首,拉上马车的帘子转身离去了。而崔有仪冲着他挥挥手作别后,便伸了伸懒腰,转身到客馆去了。 这客馆的主人一见她是袁术安排过来的人,又是喊来跑堂的小儿为她提行囊,收拾房间,又是让她先吃顿热乎饭填填肚子再去好好休整一番。主人家盛情难却,崔有仪知道这都是看在袁术的面子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绝,只得坐下来先吃口饭再另做打算。 在客馆里做生意的,多多少少也都是热情健谈的,见崔有仪坐下用膳,便撑着柜台问她家在何方,还有什么亲人,又跟她说汝南这边有些什么吃的玩的,说四处走走也是好的。崔有仪本不想回应,但奈何招架不住店家的热情,只得压着嗓音硬着头皮强打起精神来应付几句话糊弄过去。 好在这主人家还没讲上几句话,店门就又一次被推开,两个年轻男子肩并肩地走了进来,那两人年岁看着与袁术相去不远,穿着谈吐皆是不俗,主人家打眼一看便知道这两人怠慢不得,殷切地嘱咐崔有仪有什么要吃的要喝的尽管吩咐,又连忙堆着笑去招待那两位客人去了。 崔有仪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谢过了在一旁为她布菜的店小二,趁着店东家不在的这段时间,大口大口地扒起饭,准备快些吃完,好快些开溜。 “袁本初!我这次来汝南可是专程来找你的,你不好好请我喝杯酒,我可不答应!” “那是自然,阿瞒。我虽尚在服丧期间,但你远道而来,今日自然得是我做东。” “……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喊我阿瞒!” 袁本初?那不是袁术那家伙的兄长? 崔有仪这边刚低下头去,就听见方才进店的两个人大笑着聊起天来,再凝神去听,崔有仪发觉自己竟听得了个熟悉的名字,不由得下意识回头顺着声源处看去。只见那两人一个有着一双狡黠的狐狸眼,面上还带着几分轻佻戏谑的笑,正勾着身旁的人的肩膀。而那被迫和他勾肩搭背的人面色却显得有些苍白,身形也更为颀长瘦削,再仔细瞧上两眼,崔有仪就发现这人和袁术眉眼间有几分相似,想来他就是袁术并不愿承认的那位兄长,至于另一个人…… 袁术向来不喜欢提及他那位兄长,更别提他兄长的至交好友,是以崔有仪盯着那两个人看了半晌,也没想到第二个被袁术提到过的名字来。然而,就在崔有仪正准备收回目光的时候,袁绍身边的那男子忽而抬起眼向她望了过来,两个人猝不及防视线相撞,崔有仪还没来得及错开目光,就听得那人冲她扬了扬手,问道:“那位小公子,一同来饮酒如何?我朋友他不肯喝酒,我实在闷得很,你来陪我饮一杯如何?” 崔有仪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愣,正想着要如何回绝,就见袁绍已经按住了那人的手,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孟德,不要胡说,这位小公子和我一样,尚在服丧期间。不宜饮酒。” 那被叫做孟德的人愣了一下,方才注意到崔有仪发上缠着白色的绢帛,尾端柔软地垂下,在她面颊上打下一片纤长的阴影,像是一道晃动的疤痕。曹孟德见状,连忙冲着她摆了摆手,说道:“真是对不住,小公子,一时忘了形,冒犯了令尊,实在过意不去。在下曹操,字孟德,今日这顿晚饭,我请了。” 崔有仪正想答应,却猛地想起往日袁术对袁绍的种种控诉,说他轻浮浅薄,虚伪狡诈,矫揉造作,又说他和他的那些朋友也是蛇鼠一窝,一丘之貉,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每每提起这些,抱怨上一炷香的功夫也说不完,崔有仪虽未必识得他兄长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可见袁术素日里都那般愤慨,此时也不敢多和这位袁本初多有接触,只得勉强勾着嘴角笑起来,又摇摇头婉言谢绝,说道:“家父生前乃出身于清河崔氏,待人又极为宽和,这些小事,他定然不会在意。我如今也不差这顿饭钱,便不劳烦曹公子了。” 听了这话,曹操也不甚在意,只是冲着崔有仪略略抱拳施礼,就又低下头端酒杯去了。然而,倒是袁绍听到崔有仪这样说,不由得抬起头,轻轻挑了两下眉梢,就将目光牢牢粘在了她身上去。这下可看得崔有仪心下惴惴,有些狐疑地抬眼向着袁绍回望过去,接着,她便看见袁绍对着她微微一笑,说道:“没什么,只是想起舍弟这么多年总三天两头地往清河跑,我估摸着他定是迷上了哪家的姑娘,那家伙心气极高,能让他动心的姑娘,定然也不是个俗人。我只是在想,若是公子是崔家的人,豪门世家都没有什么秘密,你定然会知道,我弟弟是被哪个姑娘勾走了魂吧?” 听袁绍这样提及袁术,崔有仪耳尖一烫,胡乱应了几句之后便连忙将头低了下去。自己的面颊红没红她虽然看不见,可是此时她心里早就难堪得厉害,巴不得这家伙快点闭嘴,或者换个话题,再不要提起袁术那家伙来。倒是曹操见两个人之间气氛不对,看得奇怪,不耐烦地抬手用胳膊肘撞了撞袁绍的手臂,说道:“哎呀,我说袁本初,你突然提那臭小子干什么?好端端的,惹得我们都不痛快。” “……也对。平白无故地提起这个臭小子来。”袁绍意味深长地笑着丢给崔有仪一个眼神,这才转头冲着曹操问道,“不过,孟德。你真的不打算在我家住几天?你来了汝南,我却不曾尽过地主之谊,这叫我有些过意不去呢。你真的想一直在客馆里住下来?” “这是自然。怎么了?”曹操耸了耸肩膀,回应道,“你也说了,你们家有个不懂事的臭小子。我又干嘛跑到你府上受他的气?啧啧,还是在这住得舒坦些呢。再说了,我在汝南不预备着多留,本来我爹就追着我给我写了好多封信,说我要是再不回来,这辈子就别再回家了。而且,我受了举荐,很快就可以去洛阳做官了。那个,袁本初,你……” 曹操话音一顿,还是在下一刻抓住了袁绍的手腕,情词恳切地说道:“那你呢?袁本初,你愿不愿和我一起去洛阳做官?你知道吗,我在来汝南的路上遇到了谁?我遇到了何伯求,还有许子将,你知道他们是如何评价我的吗?他们说……” “说汉室将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1】!更说我是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2】!” “我相信,就算我现在人微言轻,但是,假以时日,我定能改变现在这昏聩的朝纲,以振天下!” 袁绍一愣,似乎是没想到曹操会这么说。但他的点头应允却是下意识的,毕竟这时候的他们都尚且是少年人。总觉得这漫长的大路可以任由他们闯荡,只要一直往前走,就可以通到天那头去。于是,袁绍就这样盯着自己好友的双眼看了半晌,这才迎着他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用同样笃定的语气反问回去:“你说呢,曹孟德?” “我自然是同你一道的,我的朋友。” 被曹操这么一打岔,袁绍不再将注意力集中在崔有仪身上去,跟曹操简单攀谈了几句过后便回了袁府中,而曹操饮了几盏酒后便也回了房,崔有仪这才松了口气,也不再纠结袁绍方才到底想同她说些什么,索性安下心来用膳。 用完了晚膳,崔有仪方才晓得,这客馆的老板为崔有仪安排了上房,寻常的枕头被撤了下去,换上了织金面料的软枕,而床榻上软软地垫了几层褥子,被子也是浆洗过后浸透了皂角的香气的——都是托袁术的福。崔有仪虽在心中记下,可这几日实在舟车劳顿,收拾停当后她便埋头枕着那软枕昏昏睡去,将登门拜访之事抛到了脑后去。 第二日醒来时,崔有仪发现,这二月的天里竟然下起了雨,屋外凛冽的寒风尚且吹着,细雨化冻,客馆外头的路就泥泞了起来,崔有仪看了看自己一身素色的衣衫,只略作一犹豫,便又倒回榻上休睏去了。 这样的一场冬雨连着下了三天,才将将停歇。崔有仪起了个大早,却又被阴冷的寒风逼了回去,陷在柔软的床塌里挣扎了好久,才决定趁着今日骤雨将息的时候,去袁家看看袁术那家伙这几日如何了。 一出了门,崔有仪便见街上的人多了不少,想来是要趁着天气难得晴好,出门置办些物什,以备春耕之用。而没走几步,崔有仪一转头,就看见一个姑娘跪在地上,身后是卷起的破烂草席,崔有仪一愣,再仔细一看,便见得那姑娘蓬乱的发上插着一束草标,如此一来,即便未曾言明,崔有仪便也晓得这姑娘是要做些什么了。 崔有仪在清河时也时常见得这些走投无路的人,父母亡故却没钱下葬,两手空空只得将自己卖了出去。于是,在此时看到这情形,崔有仪也没多犹豫,掂了掂手中的钱袋子便要上前去。 “崔小公子,还请留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叫住了她。崔有仪一愣,回过头望去,就看见袁绍正站在她身后,执着一柄剑,冲她微微颔首。崔有仪有些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跪在路边的女子,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有什么事吗,袁公子?” 【1】《三国志》卷1《武帝纪第一》:□□少机警,有权数,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故世人未之奇也;惟梁国桥玄、南阳何颙异焉。玄谓□□曰:“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 【2】《魏书》记载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4. 第 4 章 “有什么事吗,袁公子?” 袁绍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负剑缓步上前,向那女子走了过去,慢悠悠地说道:“许久不见了,这几日冷雨涟涟,难怪你不肯出来。如今雨停了,你的好生意又要开张了吧?我该叫你什么,莺莺,还是碧草?你这些日子里在汝南各处行骗,也不怕演砸,丢了饭碗。” 那女子听了这话,顿时止住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面上一阵红一阵白,连身后草席也顾不得,爬起来就跑。崔有仪愣了又愣,正想喊住那姑娘,却被袁绍再度拦下,崔有仪回头望去,就看见袁绍扬了扬手,掀开那所谓裹着亲人尸身的草席,崔有仪这才看见那草席之下,是一截几近腐烂的朽木。崔有仪有些愕然,抬起头看了看袁绍。此时的袁绍已经收去眼底方才锐利的锋芒,冲她微微颔首,说道:“流年不利,骗子自然也跟着多了起来。大家总要想办法活下去,不是吗?” “但是啊,崔小公子,可莫要被朽木骗一辈子。” 袁绍所说的话,崔有仪也只解了一半意蕴,但却也知道自己被骗,和袁绍面面相觑,在这寒风里吹了半晌,她方才讷讷地出言,问道:“为何……为何会有这样的骗子?” 袁绍愣了一下,方才意识到崔有仪是在问什么,人们都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讲孝悌仁义,而眼前这位小公子出身清河名门,自然没曾见过底下民生疾苦,倒也难免无法理解这世上竟有人将自己亲生父母的生死大事用以行骗。于是,他叹了口气,眼神里多了一些疲惫出来,他冲着崔有仪轻声说道:“崔小公子,你随我来吧。” 崔有仪虽是疑惑,但还是跟上了袁绍的脚步。不多时,袁绍就带着她离开熙熙攘攘的闹市,转头到了城门前,崔有仪还未得反应过来,袁绍就冲着驻守城门的士兵稍稍抱拳行礼,送上了一个笑脸过去:“这位是我的朋友,清河崔氏的崔小公子。我带他上去看看,还望小兄弟通融一下。” 袁绍性格谦和,同人说话更是有礼有节,那守城的士兵见了袁绍,便也没有多为难,收了一串铜板就挥挥手让他们上去了。 城门之上台高风烈,袁绍的叹息也跟着变得轻之又轻,但崔有仪还是听清了袁绍是在同她说些什么:“崔小公子,你往下看。” 于是,崔有仪便当真低头望了下去,下一刻,她便看见自远处延伸过来的蜿蜒道路上有无数的人簇拥着赶来,像是一团挤在一起的蚁虻,你扶着我,我牵着你,彼此携行着朝汝南赶来。崔有仪动了动唇瓣,就又听见袁绍轻轻地问道:“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他们……是流民?为何不放他们进城来?” 崔有仪话音刚落,就见袁绍摇了摇头,她也立刻便反应了过来:“啊,也是……如此一来,若是有流寇盗贼混在其中,间或夹杂疫病之人,只怕会给汝南城带来麻烦,难怪开不得城门。但是……” 但是后边的话崔有仪没有说完,但是袁绍却已然晓得她的意思。于是,崔有仪不言,他也不语,只是低头看着脚下那堆叠起高耸城墙的砖石——这高高垒起来的雉堞本应当防范戎狄异族,流寇匪徒,可是如今它们却用来将这些瘦骨嶙峋的同胞拒之门外,任由一双双苦难的眼向上仰望,仰望这些斑驳的城砖,还有那城门后的太阳。 说朽木,谁才是朽木,又是谁锻造了这朽木呢。谁也说不清楚。 到最后还是崔有仪轻飘飘地叹息一声,像是怕惊扰了这片纠集在一起的浓重痛苦一半,小声地念道:“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说。”【1】 袁绍有些讶异地瞥了崔有仪一眼,似乎是有些惊叹地嘀咕了一句:“啊,真想不到,你竟然倒也读了一些书。” 崔有仪听了这话,先是有些恼怒地瞪了他一眼,接着便反应过来袁绍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她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说道:“啊,你猜出来了,袁公子?” 袁绍轻轻点了点头,说道:“是,我在客馆见你第一面,我便晓得你应当是袁公路时常提起的那位崔姑娘。你们两个人可是定了亲,然而你放心不下,才想着到这边来看看他的样子,他的家世?……你放心,我那个弟弟人虽倨傲,可是你与他门当户对,他又苦追了你多年未曾得到回应,你与他二人婚后想来定不会坏到哪里去,他待你应当是很好。” 崔有仪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袁绍在说些什么,连忙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地阻止道:“不,不是的,我来汝南不是为了见他。” 袁绍也有些疑惑,冲着崔有仪不自觉地挑了一下眉梢,说道:“不是为了他?” “对,不是。”崔有仪有些苦涩地笑了起来,说道,“我以前虽是足不出户,但是总也知道些事情。那些书,都是我背着阿爹偷偷读来的。我哥哥已经下定决心想要隐居避世,和琴棋诗酒作伴一辈子了。我弟弟呢,他虽然天资聪颖,但是这孩子偏偏又是一副木讷寡言的武痴模样,眼下他也是无心功名利禄和求学问道。这样下去我们崔家也不至于太坏,至少我们这辈子的人安安稳稳度日倒也没问题,若是我想的话,找个门当户对的男人嫁了,几年之后儿女绕膝,我便着手为我夫婿找几房美妾,还能博得个贤妻的好名声,我这一生也就这么过去了。但是……但是我不甘心就这样,现在的我总觉得我还是可以做些什么的。如果我不趁着我觉着自己能做些什么的时候出去走一走,我想,崔家大宅早晚会成为我的棺材,让我就这样腐烂在其中的。如今,我爹不在了,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我还是想出来走一走,长长见识。好在我大哥是同意了的。又托赖袁二公子和我有些交情,承蒙他的照拂,我方才能到汝南来走上一走,可没想到……” 可没想到见到这副模样,生民流离,百姓疾苦。 “原来是这样。”袁绍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一样地回应道,“我倒是也觉得崔姑娘不同其他女子。我非是奉承你,而是见你此番云游,不带随从侍女,虽有此等魄力,但也所幸是在路上没遇到什么麻烦事,所以,此番回程,若是崔姑娘信得过我,便由我派人护送你回去吧。只不过,回去之后的事情,你可想好了?” 崔有仪倒是没有回答袁绍的话,反倒是反问道:“那你之后的事情可想好了,前几日那位曹公子说,要去洛阳做官,你呢,你也要跟着去吗?可如今明明不是个入朝为官的好时候,至少、至少对他来说不是。对你们袁家来说,兴许也不是。” “嘘。莫要在这台高之地议论朝纲,风声会传得很远。”袁绍竖起食指,在唇前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方才凑近了崔有仪耳边,轻声又轻声地念出一句讳莫如深的暗语来,“圣王既没,天下失义,诸侯力正【2】。崔小公子,你可懂了?” 袁绍说完,崔有仪只觉得他这句话字字句句像是在她胸腔擂了一通鼓一般,震得她的心都跟着砰砰直跳起来。偏生这时候袁绍不喊她崔姑娘,又一次改口唤了崔小公子,让她在冥冥中觉着她与袁绍在这风声呼啸的高台之上,亦在茫茫大道三千之中,交换了短暂的一瞥。 于是,崔有仪挺了挺脊背,振袖朗声,似喟叹又似立誓一样,她回应道:“我如何不懂?……天庭明兮云霓藏,三光朗兮镜万方。斥蜥蜴兮进龟龙,策谋从兮翼机衡。配稷契兮恢唐功,嗟英俊兮未为双【3】。” 袁绍笑起来,应道:“我倒是小看你了。本以为你要做那班婕妤,可没想到,你更是愿意当屈灵均的。” 大风起兮,天地之间陡然生出一股寒意来。崔有仪抬手,裹紧搭在肩膀上的鹤氅,轻声说道:“起风了,袁公子,先回去吧。” 等崔有仪和袁绍下了城门,天色已经有些昏沉了。崔有仪不由得惊呼一声,忙不迭叹道:“糟了,本想着今日要去见袁二公子,不想被你给岔过去了,我这边连拜帖都拜托那跑堂的店小二送过去了,这可如何是好,袁公子,现在赶去,可还来得及?” 袁绍见她尚且记挂自己的弟弟,微微挑了挑眼梢,却再没了其他表情,只是轻轻一笑,说道:“便是我不带你来这里,你说不定也会平白无故多一个过几日就失踪了的粗使丫鬟,被她绊住脚,耽搁行程。不过你放心,自然是来得及的。” “崔小公子,我为你备马。” 【1】出自《诗经》 【2】出自《墨子》 【3】出自《楚辞》 5. 第 5 章 “说起来,我早在清河时,便已经听过你的名字了。” 坐上马车后,崔有仪忽而冒出这样一句话来,袁绍愣了一下,才追问道:“此话怎讲?啊,定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跟你提起来过吧?他怎样说的,可是言辞激烈,免不了骂我吧?” 确实如此。 崔有仪在心中默默应了一句,但却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我早知道你们二人兄弟不合,但是袁二公子虽是这样说,可我向来佩服袁公子你。” “嗯?说来听听。”袁绍意味深长地挑起眉梢,说道,“想不到,你也是会奉承人的。” “非是奉承,而是在说实话,袁公子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崔有仪冲着他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地说道,“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1】……袁公子你不是做得很好吗。你为你父母守了六年的丧,怎么还能说自己不明白呢。” 谁知道,袁绍听了这话,反倒有些苦涩地笑了起来,说道:“崔小公子如何不知道呢,我为之守丧的母亲,非是我的生母啊。” 崔有仪眼里的笑意一滞,接着她便还是点了点头,说道:“这我的确是知道的。毕竟……袁二公子从未放弃对我提起此事,你们二人关系想来并不亲厚,他向来对你的出身颇有微词。” “他没有意见,才是奇怪的。我非是嫡出,却用兄长的身份压他一头,他处处不得崭露头角,心中自然不悦。”袁绍说着,便跟着垂下眼去,马车里昏黄的光线在他面上迂回出一片阴影,让崔有仪看不透这时候的他在想些什么,“我的妻子,是名门刘氏,和汉家沾亲带故,这婚约却给了我,那时候我那个小弟难得没有说什么,我还尚在奇怪,凡事都要与我一争高下的他怎得没了动静,我以为他那时候年岁尚小,于婚嫁之事的重要意义尚不明白,如今看来,原来,他有了更好的人选。” 崔有仪本还在搜肠刮肚想要如何去安慰眼前的袁公子,可谁知道,她尚且没有反应过来,这家伙话题一转,竟然将中心挪到了她身上来。崔有仪愣了愣,方才意识到袁绍口中所谓的“更好的人选”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她低下头,用垂下的发掩去自己有些发红的耳根,稍稍定了定神才回应道:“崔家也不过只是有那么点家学渊源,但早就久避清河不出,对一个向来都是要在朝堂之上扎根的袁家来说,比不得刘家。袁公子,你未免太过高看我们崔家了。” “非是如此。我不过是在想,袁公路他对你,到底是有几分真心的。” 袁绍的话中带了几分戏谑,好像方才在崔有仪面前一瞬间的落寞不过是她一闪而过的错觉。但此刻这话让崔有仪听了更加耳热,她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头,说道:“你忘记我之前讲过的话了吗?袁公子为何又来开这样的玩笑。我说得很清楚,我不预备着嫁给他……” “好好,是我不好。开这样的玩笑,平白无故惹你生气。” 袁绍连忙讨饶,同崔有仪道歉,崔有仪瞪了他一眼,这才转而问道:“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当真要去陪曹公子入朝为官?” “差不多吧。不然还能如何?” 听袁绍这样说,崔有仪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伸手握住袁绍的手腕,这才说道:“袁公子的事情,按理来讲,我不应当多嘴,朝堂之事,也不容我置喙,但是,我尚有一个提议,只是不知袁公子愿不愿意听了,我更希望你莫要答应曹公子的要求,去洛阳做官。袁公子为父母服丧服了这么多年,若是以此为由,抱病不出,隐居洛阳,我想会更好一些。” 袁绍愣了一下,有些怔怔地开口问道:“崔公子的意思是……”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2】。”崔有仪沉默了一下,就这样握着袁绍的手凑上了前去,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如今的确不是入朝为官的好时候,而且,我确实也顾念你的身体,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好好休养一番,才能更好地施展拳脚。……还有,袁公子,今日这话,我同你明说,我想,这汉家的天下终将分崩离析。” “它需要一个新主人。” 不错。这姑娘倒是比以前我认识的那些人对胃口。 袁绍听了崔有仪的话,刚想笑着再附和几句,他们的马车却猛地一晃,崔有仪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跟着身形一晃,险些栽进袁绍怀里去。而袁绍呢,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晃动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护住崔有仪,接着便抬高了声音,对着驾车的车夫有些严肃地厉声道:“你是怎么驾车的?我付了银子给你,你竟然也不知道要小心行路吗?” 那车夫听了,回过头来对着马车里的袁绍为难地解释道:“哎呦,袁公子,不是我的错啊。是前面有一辆马车挡了路,死活不肯让开。我差一点便撞上去了。” 崔有仪和袁绍尚且还坐在车里,推推拒拒拉开了些距离后,这才竖起耳朵听起车外的动静来。但到底是视线受阻,也看不真切,只能看见车夫高昂着头,一甩马鞭子,就扯着嗓子,倨傲地喊了起来:“知道车里坐着的是谁吗?这可是袁家的大少爷和他请来的贵客,你得罪得起吗?” 那车夫话音刚落,对面的马车上,便跳下来一个身穿华服的少年,一脸嫌弃地皱着眉头,抬臂以手作扇,在自己面前拂了拂空中的浮灰,接着便轻蔑地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是哪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呢,什么时候袁家的仆人也敢拦住本少爷的路了?” “还不快点给我让路?不然我跟你没完!” 听到这个声音,崔有仪顿时感到一阵疲累,她扶着额头叹了口气,又抬起另一只手来,冲着袁绍无力地摆了摆,说道:“……我就知道,这时候撞上他,让我怎么和他解释?” 袁绍转过头去,有些好奇地上下打量了崔有仪一番,颇有些戏谑地问道:“一定是你送了拜帖,却迟迟未到,惹得我弟弟着急了,他对你倒是上心。你同他怎么认识的?不如说来让我听听?” 崔有仪叹了口气,恨不得干脆掏出手帕遮住自己的面颊:“你怎么还在好奇这个事情?若是有时间,我会同你说起这件事的,你还是想想办法赶紧让他走吧。我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他撞上,他要是见了我,现在肯定会生气的。” “放心吧,崔小公子。这个我自有办法。”袁绍冲着崔有仪挑了挑眉稍,接着便一把掀开马车的布帘,轻轻松松一步就跨了出去,一抬头就冲着袁术喊道,“哎呀,袁公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跟哥哥说一声,我好派人来接你。只不过,你既然回来了,不赶快回家去,这又是要到哪里去?还这样大剌剌地横在道路中间,让人看见了岂不又要笑话你有辱袁家门楣?” 袁术一见自己的哥哥,顿时便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直接拽住他的衣领把他推到一边去,干脆仰起头来,双手叉腰横在路中间,说道:“什么叫我像什么样子,倒是你,只不过是袁家的仆人罢了,竟然敢挡在我面前不肯走,真是不识好歹,还不快给本少爷让路?” 袁绍见他这副模样,倒是也不生气,只是背着手嗤笑一声便缓步上前,慢悠悠地出言询问:“袁公路,你不妨好好猜猜,我今天在客馆遇到了谁?” “哈?你还能遇见谁,还不是去接你那个宦官朋友?” “当然不是。”袁绍听他这么说,顿时露出了计谋得逞后的痛快笑容来,笑嘻嘻地更是往前凑了一凑,不紧不慢地继续卖起关子来,“自然是遇见这几日让你茶饭不思辗转反侧的姑娘了。不得不说,那姑娘可真是……” “什么?你遇见崔……咳咳!”袁术话还没说完,就连忙刹住话音,咬着齿关用力咳嗽了好几声,这才怒气冲冲上前两步,一把拽住他哥哥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质问道,“你胡说什么呢,本少爷清清白白,哪来的什么姑娘,你不要空口无凭就污蔑我,听到没有?” “哦。那便是我认错了人了。”袁绍慢条斯理地将袁术捏紧了的手指一根一根扳开,理了理衣襟后才继续回应道,“我今日和阿瞒在客馆遇见了个打从清河来的姑娘,现在一看和你回来的时辰倒是差不了多少,她若不是你请来的朋友,那便罢了。我看她和阿瞒聊得倒是很投机,若是你的朋友,我现在便掉头回那家客馆去,提点阿瞒几句。但你既然否认,阿瞒又喜欢她喜欢得很,那我便也不多……” “谁准他喜欢的!” 袁绍话还未来得及说完,袁术就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接着便转身疾步向着马车奔走过去,又一把掀开帘子一跃而上,对着自己的车夫声色俱厉地说道:“行了,今天先不和他这个贱仆计较,先转弯回去,我先去找那个家伙算账。” 见袁术驱车离去,袁绍得意洋洋地背着手缓步回身,走上了自己的车驾,又冲着崔有仪挑挑眉稍笑了起来,说:“这回崔小公子肯安心和我回袁家了吧?” 崔有仪看着袁绍这副样子,又是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安心?你这样,我便是更不安心了。袁公子,你闹的这么一出,可是让我想回客馆都回不去,等到二公子杀回来,见了我在这边与你相谈甚欢,只怕他又要生气了……不过,我倒是无所谓,但你这么跟袁公路说,岂不是坑惨了你的好友,就是那位曹公子?” 袁绍一听,不由得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来,一边吩咐车夫驾车启程,又一边偏过头去凑到崔有仪耳边说道:“这有什么的?我看得一清二楚,你对我的朋友可甚是欣赏啊。我倒是觉得,阿瞒不会介意为我们挡这么一遭的。” 崔有仪愣了一下,接着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冲着袁绍稍稍垂下眼来,说道:“哎呀,被你看出来了?那日在酒馆,他说的那几句话,确实也深得我心。” 袁绍轻轻一挑眉梢,问道:“说来听听,崔小公子可是又有什么高见?” “唉,君子进不败其志,内究其情,虽杂庸民,终无怨心,彼有自信者也。是故为其所难者,必得其所欲焉;未闻为其所欲,而免其所恶者也。是故偪臣伤君,谄下伤上。君必有弗弗之臣,上必有詻詻之下,分议者延延,而支苟者詻詻,焉可以长生保国【3】。如今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少之又少,我倒是当真希望、希望曹公子能留在洛阳做官……” “哈,你果真是更欣赏他一些。”袁绍轻笑一声,饶有兴味地追问道,“那我呢,我又如何?崔小公子是如何看我的?” 崔有仪并没有急着回答,反倒是偏了偏头,反问道:“袁公子,你认为,这天底下的法度,到底是谁来制定的?” “这还用问,自然是父母、君王。” “你真这样想?当皆法父母奚若?天下之为父母者众,而仁者寡,若皆法其父母,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为法。当皆法其学奚若?天下之为学者众,而仁者寡,若皆法其学,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为法。当皆法其君奚若?天下之为君者众,而仁者寡。若皆法其君,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为法。故父母、学、君三者,莫可以为法【4】。” 然则奚以为治法而可?故曰:莫若法天。 莫若法天。天之行广而无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故圣王法之。【5】 圣王法之。 崔有仪虽不明说,可袁绍在这一刻显然已经领略了崔有仪未曾说完的话当中隐晦的含义。他转头望向长街尽头的天空,看向着汉家的天空之上满是血色的残阳。 这汉家的太阳,早该落下了。他心中隐隐有着这样的预兆。可他却只是冲着崔有仪略略颔首,轻声说道:“崔小公子这般厚爱,可真是……” “让我受宠若惊。” 【1】出自《论语·子罕篇·第十六章 》 【2】出自《易经·系辞传·第五章》 【3】出自《墨子·亲士》 【4、5】出自《墨子·法仪》 6. 第 6 章 即便隆冬早已过了有些日子了,汝南到了夜深时也仍旧有些寒意浸透在风声中的。 这个时候醒来,衾被也已经跟着冷了些许。寒冷总能让袁绍想起那个已经很遥远了的冬天,他跪在灵堂里,干燥的鼻腔和口腔里呼出来的白气连同灵堂里燃着的香雾混合在一起,被冻成了枷锁,紧紧扣在袁绍的肩头和脖颈之上。灵堂外有守夜人走过时的脚步声,细细簌簌的,像是枷锁上铁链拖动的声音,这声音让袁绍哽住了喉咙——他动不了,也不能动,那在冰天雪地里对准灵堂的窥探的目光,好像是这个世界的鬼火,在他要走的夜里纠缠不休,让他举步维艰。 那个时候,袁绍以为自己就要死在那样漫长的冬天里。灵堂的天花板似乎沉重低矮地直接压在袁绍肩头,他只能跪着,将头低得很低,牌位上红色的字迹像是在泪水里融化开了的一滩血迹,在袁绍的眼里拥塞开滚烫的一片。 滚烫的红,像滚烫的血。一滴一滴溅落下来,在袁绍的眼里氤氲出残破的横折撇捺来。他有些费力地从那酝酿出的泪里将那些横折撇捺小心地捡拾起来,试图去拼凑墓碑上的名字。 那六年是如何度过的,他已经不大清楚了。他只记得从灵堂踏着虚浮的脚步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时,他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目光,再没有窥探、没有怀疑,只有炽热的颂赞与炽热的嫉恨。 可是他要来这样的目光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好像做了六年傀儡戏的主角,赢得满堂彩,却两手空空双眼空空,甚至抓不住任何一滴眼泪。 只是今天有些不一样了,有一个人告诉他。走出去,往更高处再看上一看。 袁绍这样想着,抬手唤来门外的小丫鬟,说道:“你去客房替我看看,崔公子他可还醒着?要是醒着,若是还醒着,你便去告诉他……就说我有些重要的话想同他说,让他到书房来见我。” 崔有仪在袁家的客房里睡得并不安生。到了半夜她便又醒了过来,对着窗外的夜色愣起神来。袁术被袁绍支开,白跑了这么一趟,后来崔有仪在袁府外绕了一绕,和袁绍回家的时间错开,这才在仆从的安排下进了袁家大门。到了天色暗下去,袁术方才气势汹汹地杀回来,吵着要找袁绍算账。还是崔有仪从客房款款走出来,几经调停,才让袁绍和袁术都消停下来。而袁术拉着她的手,殷切地说你一定要多留上几日再走,几个人这才闹罢。 这么一折腾,崔有仪反而再睡不好了。如今她醒来,只听得客房门外,大概是袁绍拨来伺候她的小丫鬟,小心翼翼地睡着,连呼吸声都轻了许多。她不忍叫醒这姑娘,只好又轻手轻脚地缩回床边,将方才做过的梦又重新回味了一遍。 梦见她这几年来在清河看久了的苦楚,处处都是饥馑,处处都是灾年,不是被丢弃的婴孩,便是倒在路边的饿殍。 很多次她都在冷汗中醒来,便恍然想起梦里是一片赤日炎炎。而崔有仪放眼望去,只能看见一片沸腾的民怨。而在这样嘈杂喧嚣的痛苦中她放眼望去,只能看见远处一个模糊的,穿戴冕旒的人影。那个人影高高在上的,摇晃着,摇晃着,恍恍惚惚地,崔有仪似乎看见他向着人间投来呆滞茫然的目光。她这才意识到,那个人影不过是泥胎做的神像罢了。 只不过这一次,她梦见一支箭穿透哀鸣与阴霾,刺向那泥胎像的眼睛。于是,神像在她眼前分崩离析,轰然倒塌。 她梦见了一支箭。 那么握住长弓的人会是谁呢。 想着想着,她就想起了一个名字来。于是,她便再也睡不着了。索性披衣起身,同门外的小丫鬟说道:“姑娘,麻烦你替我去袁公子那边看一看,瞧瞧他是不是还醒着。若是醒着……” “哎呀,崔小公子。太好了。”崔有仪的话还未说完,一个小丫鬟小跑着向她这边奔了过来,急切地说道,“我们家大公子、大公子他有事情找你呢。你若是没什么事情的话,不如去见见他?” 听了这话,崔有仪的脸上不由就跟着浮现出些笑意来。 我们还真是心有灵犀啊,袁公子。 袁绍没有关上书房的门与窗,只是扶着桌面怔怔出神,侧耳听着屋外头的动静,等着崔有仪的到来。 崔姑娘啊崔姑娘,你当真是上天派来为我答疑解惑,指点迷津的吗。那你告诉我,我袁本初,都要做些什么,又该怎么做。我脚下的路,又要如何去走。 他想着崔有仪,在马车中低声与他俯首帖耳,说着悄悄话的崔有仪,却又难免想到今天与他们两个人狭路相逢的袁术。而且,看袁公路今天这个气冲冲的样子,甚至没来得及听完袁绍说的话就已经如他所愿上了当,径自匆匆折返回去。那想来,他和崔有仪定是相熟的,而且,他们两人来汝南的时间都如此相似,那想来,说是袁术亲自送崔有仪来的汝南也未尝不可。那么,他们两人到底是怎么认识的?按理来讲,这崔有仪不应该是那种和袁术聊得来的人,那为什么还会…… “袁公子。我听人说,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袁绍本还在胡思乱想着崔有仪和自家弟弟的关系,就听崔有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 罢了。这样的事情他想的确实多了些。今日不能再想了。 袁绍这样想着,到底还是笑意盈盈地换上一副笑脸来,转过头来冲着崔有仪说道:“崔小公子。你来了?” 崔有仪点了点头,见那丫鬟退下去,这才缓步迎上前去,清了清嗓子说道:“怎么了?大晚上的请我过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还是说,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崔有仪话音未落,袁绍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就这样覆着她的掌背,一连深吸了几口气后,这才无比郑重地说道:“崔小公子。我有一件事,想求你答应我。只是我怕你会因此为难……” “袁公子有什么事情,直说便是。”崔有仪一愣,也并未急着把手抽出来,反而抬起头来笑眼看着他,说道,“你说的可是隐居在家中的事情?那有什么为难的。若是袁公子你还想不通,我倒是可以……” “崔小公子。我希望……我希望你能同我一道去洛阳。” “我同你一起?”崔有仪没料到袁绍会如此直接,愣了又愣,嗫嚅半晌方才说道,“为何、为何忽然想到和我一起去洛阳了?你的意思是想和我……” 没等崔有仪说完,袁绍便接着她的话继续说了下去:“我想通了,你说得对,入朝为官的有阿瞒一个就够了。他的家世足够他在朝廷中立稳脚跟,暂时还不需要把我也搭进去,所以,你今天跟我说起隐居这件事,我才想着,若是在洛阳等待一个好时机也不错。所以,我希望崔小公子随我一起到洛阳去。你看怎么样?” “这个……” 崔有仪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收回手来,说道:“袁公子,这件事情我不能答应你。一来,我不过是尚未出阁的女儿家,此次来汝南我兄长已经极为不情愿,更别提去洛阳了。再说了,你已经有了家室,若是让外人知晓,袁家的大公子和崔家的三小姐一同去了洛阳隐居。他们会如何想?” 崔有仪说完,袁绍这才如梦初醒。方才省得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什么崔家的公子,而是女扮男装偷跑出来的崔家三小姐。他这才有些怅怅然地收回手去,苦笑着问道:“是我冒犯了。但是,那二来,又是如何呢?” “二来,就像刚刚所说的那样,朝野中有你和曹孟德两人便足够了,更何况,如今朝野之中也并不都是昏聩之辈。袁公子,我对你有信心。三来,我说些只你我二人才可以听的。” “……汉家的棋盘必将大乱。若哪一天,袁公子你觉得你即将兵行险着。便来找我。” “我崔有仪,亲手为你落子。” 7. 第 7 章 夜深了。可房里还停着一盏红烛。在窗前闪闪烁烁着透露出一丝隐隐约约的光来。引得蛰伏了许久的飞蛾在此时苏醒过来,扑啦啦地向着摇曳的红烛撞了过来,奔着那一点光与热而去。而这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拿着簪子几下便挑了那红焰,惊得飞蛾扑闪着翅膀顺着虚掩的窗飞远了。 “夫人。已经很晚了。不如早点歇息吧。我看袁公子他在书房待了这么久,大概是不再会来……” “胡说什么呢?”方才还在用银簪剔红焰赶走飞蛾的女人皱着眉头转过脸来,将银簪子一把撂在桌面上,以近乎诘难的语气反问道,“谁说他就不来了的?怎么,你亲耳听见袁本初说他不来了的?还是他亲口跟你说今晚不来见我的?” “当然不是……”那丫鬟见她动怒,连忙低着头后退了几步,唯唯诺诺地回应道,“我、我是没听见袁公子他说了些什么,只是……我方才在窗外听袁公子和他领回来的那朋友在书房谈天,那、那朋友根本就不是什么崔家的公子,是个姑娘……” “你说什么?”女人听了这句话,蓦地起身一把揪住丫鬟的发根把她拽到自己跟前来,“你说真的?没有骗我,他请来的人,当真是个姑娘?” “奴、奴婢哪敢骗您啊。”那丫鬟见女人发怒,下意识屈膝便要跪下,却被拽得头皮生疼,只好龇牙咧嘴地保持着屈膝躬身的动作,苦笑着回应道,“我在窗下听得真真切切,那就是个姑娘的声音。袁公子、袁公子还说……要和她一同去洛阳呢。您说,她会不会是袁公子要养在洛阳的外室?” 女人听那丫鬟一味地说着,干脆丢开手去,嗤笑一声便重新坐回桌前,抱着双臂冷眼看着那顺势跪在地上的丫鬟:“你真是个不怕死的。竟然敢偷听主子讲话?” “不、不敢!奴婢就是有一千个、一万个胆子,都不敢偷听您、偷听袁公子讲话的。夫人……夫人饶命啊!” 那女人看着那丫鬟冲着自己一拜再拜,也不让她起身,只是勉强收了怒容,冲她挑了挑眉梢,说道:“此事我先不问,我只问问,袁本初说他要去洛阳,可是要和他那个朋友一同入朝为官?” “……不是。”那丫鬟本想抬眼,听见那女人这么问,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冲着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伏在地面上战战兢兢地说道,“袁公子和那姑娘商量说,要……要在洛阳置办一处房子。袁公子还说,他不当官了,反正袁家四世三公,家底殷实,在洛阳这样的好地方隐居几年,也、也是种享受……” “你说这话,可是认真的?”女人被气得面色发白,攥着帕子在房间里踱起步来,“你要是敢骗我,你就等着挨板子吧……” “这是怎么了?” 那女人还在房中发着怒,袁绍就缓步踱进房里来,也不管还跪在地上的小丫鬟,径自向着她走过去,揽着她的肩膀问道:“怎么了,婉君,谁惹你生气了?要这么大动肝火的,我不是说过吗,丫鬟要是不合你心意,打发出去便是,我为她们另找营生做。何至于和她们动怒呢。” “你这个做主人家的,倒是会替她们着想。”刘婉君冷笑一声,一挥手便让那丫鬟退下了,这才拉着袁绍在床边坐下,问道,“我问你,你那朋友拉着你谈了这么久,都说了些什么?” “我朋友?”袁绍愣了一下,旋即便想到些什么,目光凛冽地向着丫鬟退下去的方向瞪了一眼,这才转过眼来,握着刘婉君的手说道,“这姑娘哪里是我的朋友啊。她是崔家的三小姐,你也知道,我那个弟弟这些年来没少往清河跑,为的就是她。两家的婚约我也不知道定下来没有,但这姑娘估摸着是不放心我弟弟的为人,是以才女扮男装,到汝南这边来看看。前几日在客馆里碰上了,我同她讲了几句话。她今日也是来看我弟弟的,你可莫要因为这些事情多想,下人们多嘴,添油加醋地讲给你,你就也跟着信了,伤了我们夫妻情分。” 刘婉君一愣,似乎是没想到袁绍会这般坦然,动了动嘴唇嗫嚅半晌,这才一转眼睛,笑着说道:“夫君这是哪里的话,可是怪我多嘴掺和你的事情了?既然是你弟弟看中的姑娘家,你照拂几分倒也是应该的。再说了,袁公路这小子为人纨绔,没个正经,那清河崔家又是什么身份,这姑娘不放心自然也是情有可原。只不过,你可问过这姑娘的意思?看中了我们袁家的二公子没有?” “她说她……”袁绍正想说些什么,话音便猛地一顿,连忙止住了话题,“哈,怪我。这么重要的事情,我竟然忘记好好问一问了。只当他们两家定了婚约,这事情就跑不了了,再过几日,我便能喝上这姑娘和我弟弟的喜酒了呢。” “这样大的事情,你竟然也忘记问了?”刘婉君杏眼眼尾一扫,飞了袁绍一眼,说道,“罢了,这样的事情由你来问,到底也不合适。你若是信得过我,便让我问问去?” 袁绍没料到刘婉君会这样说,愣了片刻后,再开口便有些嗫嚅:“这、这……只怕不妥吧?崔小公子……啊,我是说,崔姑娘和我弟弟到底没有将这些事情定下来。由你出面,只怕会让她难堪。更何况,我与袁公路不睦已久。这种事情,我们还是静观其变为好。他们两个人的婚事又岂能是我们做主的?” “你懂什么?你兄长如今远在洛阳为官,你父母如今也……这样的事情若不是我们做主,谁还能替袁公路拿主意?说到底你们也是兄弟,面子上总要过得去。崔姑娘又是他看中的人,不会太过抵触……啊,你可是担心,我会为难小崔姑娘?放心,日后我们说不定就是一家人,怎么会为难她呢?你就别担心了。” 刘婉君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袁绍一时把要说的话梗在了喉头,也不知道该讲些什么。只得把头一低,有些涩然地说道:“好吧。那便按夫人说的做吧。” 刘婉君把杏眼弯了又弯,说了一句谢过夫君了便得意洋洋地袖手离去。 只留下袁绍在暗地里为崔有仪捏了把汗。 次日清早,天气晴好,天快亮了的时候,崔有仪倒是难得睡得踏实了些,再没有梦里面一重重的骨骸拦路,猛地一睁眼,便已经是日上三竿,天光大亮了。昨夜袁绍仓促唤她前去,回来时她困倦无比,只是稍稍松了松裹在身上的束胸,便沉沉睡去,如今再醒来,只觉得脊骨和胸椎都酸痛得要命,轻轻一转腰肢,关节间便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响声来。 崔有仪将那松散下来的束胸重新裹了又裹,这才唤来一直守在门外的侍女为她梳洗——崔有仪生得一副好皮相,如今束起发,换上一身腰环白玉的白衫,更像是尊雕好了的玉相,引得那为她梳洗的女孩子几次羞羞怯怯地抬眼向着她看过来,崔有仪便也几次和她在铜镜之中目光相撞,见这姑娘这副模样,一时只暗暗觉着好笑,倒也并不说话,只是微微摇头,和这姑娘错开目光。 而就在这时,崔有仪房间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小丫鬟闯了进来,屋里的人都被吓了一跳,一阵沉默过后,那为崔有仪梳妆的侍女不满地蹙起眉来,说道:“你是怎么回事?怎得进门都不先打声招呼,若是吓到崔小公子,该如何是好?” 那闯进门来的小丫鬟似乎是白了两人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后退一步,在门口处站定,说道:“是刘夫人说,想见崔小公子一面,所以特地派奴婢来为崔小公子引路。一时走得急了,也忘记敲门,还望崔小公子不要见怪。” “不要见怪?你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地闯进来,倒还希望崔小公子不要见怪了。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 “好了好了,芳芷。别生气。”崔有仪见芳芷这姑娘正好为自己束好了冠,便干脆站起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又转头对着那闯进门来的姑娘说道,“我这就去。” “可是……”芳芷还想说些什么,颇有些忌惮地凑上前去,在崔有仪耳边说道,“这家伙叫杜衡,是、是刘夫人的陪嫁丫鬟……” 原来是这样。 崔有仪听芳芷这样说,一时了然。以往她便听得袁术说他兄长袁绍娶了个善妒的女人为妻,那女人打从进了袁家的门,成了袁家的夫人之后,便将袁绍身边那几个有几分模样的侍女统统赶去做了杂役散役,也难怪这两家的丫鬟打从方才一碰了面就这般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于是,崔有仪这样想着,便又冲着芳芷笑了笑,说道:“不必担心,我去去便回。刘夫人又不会刁难我。” 崔有仪说着,冲着杜衡微微点头,便跟着她离开了。 8. 第 8 章 崔有仪见到刘夫人的时候,她正坐在床边,拥着一副狐裘靠着暖炉,绣着一张手帕,见崔有仪走进来,她撂下那张帕子,笑吟吟地迎上去,说道:“哎呀,果然是闻名不如一见,崔姑娘果真是极漂亮的,难怪本初几番拦下来,不让我见你。想来是怕我这坏女人刁难你呢。” 崔有仪听了,心中一突,愣了片刻才打起精神来冲着刘夫人笑起来,说道:“刘夫人说的是什么话?袁公子断不会这样想,我与他虽相识不久,可总也听闻你与袁公子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只是,没想到,我来汝南本不预备着让其他人知晓,没想到,袁公子还是同夫人讲了我的事。可见他这般信任你,夫人今日与我一见,若是存心试探……倒是叫我伤心了。” “怎么会是存心试探?”崔有仪还想说些什么,刘夫人已经迎上前来,一把握住了崔有仪的手,说道,“往后我们就快是一家人了。如何会有试探这一说呢?” 刘夫人的手在这二月的天里凉得厉害,难为她还要绣手帕,崔有仪的手背被刘夫人冰凉的指冻得也隐隐生出几分寒意来。她来不及细想,就顺着刘夫人的话问下去:“一家人?什么一家人?” “还不是你和袁公路的事?还想着瞒着嫂子呢?”刘夫人状似嗔怪地看了崔有仪一眼,这才继续说道,“本初都告诉我了,说你和袁公路早些年就相识了,彼此都有些意思,只是事情一直没有定下来。不然你大老远地跑来见他做什么?” 崔有仪一愣,很快便暗暗揣测想是袁绍贸然带自己回来,怕他夫人知道了心里生妒,是以才拿袁公路做借口搪塞过去,而崔有仪亦不想让袁绍难做,所幸心里一横,点了点头应下来:“是,就是这么回事。夫人您好生聪慧。这都被您瞧出来了。只不过,您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崔有仪不说这话倒还好,一说这话,刘夫人登时便摆出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来,说道:“唉,虽说往后是一家人。可是,我的命苦,比不上妹子你好运道,嫁得袁二公子对你这样死心塌地的人。外人只晓得我善妒,却不晓得袁本初这家伙薄情,待我也不过是面子上过得去罢了。你瞧瞧,这些下人见我不得本初欢心,这屋子里就这么些碳,冬日里冷得要死。可怜我这么个当女主人的,还要陪着笑去哄绣房里的绣娘,让她们买了我补好的帕子贴补家用。唉,我可真是……” “诶、诶……刘夫人您怎么还哭了?”崔有仪一见刘夫人垂着眼摸出手帕来揩眼角,立刻便慌了神,扯着刘夫人的手哄道,“你别难过。袁公子待人向来宽和体贴,应当是下人们疏忽了才是。你只消同袁公子说一说,这些下人也不会疏懒至此的。再说……我与袁二公子,将来如何也说不定呢。刘夫人又何必这么早就羡慕我?” 刘夫人听了这话,面上浮出些不温不火的笑容来:“是、是,以后的日子还说不定呢。瞧我,和妹子说这些做什么,平白惹得我们都伤心。只不过,有一件事还想妹子能答应我。再过几日,便是我的生辰,本初尚且在服丧,虽说百日已过,但也总不好大操大办。所以,我想着叫上他的几个朋友,外加上我当年闺中密友,小聚一日,又恰好妹子你到了汝南来,在我们袁家住着,你也一起来凑个热闹,好是不好?” 崔有仪听刘夫人这么说,脸上笑容僵了一瞬,她本不预备着在汝南抛头露面,免得传回清河惹了什么事端,可是见刘夫人说得这般哀婉,她便是不点头也难了,只得冲着泪水涟涟的刘夫人艰难地动了动脖颈。 “来,自然是要来的。”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你们几个不要过来跟着侍奉!我就是要去找崔有仪问清楚!” “您还是别这样了。二少爷。你脸上的伤还没好呢。你现在去你兄长…” “说什么呢!我一不是二少爷,二来那家伙也不是我兄长!”听府上的侍女这样说,袁术越听越气,干脆将手中的茶碗向着那跪在地上的侍女砸过去,“没用的东西,还不给我滚?看见你就来气。” “是、是。我知道了。我、我这就走。” 那侍女战战兢兢跪坐在地,也没敢躲,任由那还盛着茶汤的杯盏向着自己砸过来,又在自己手边飞溅出滚烫的水滴来。她大气也没敢出,咬着齿关轻声应了一句,一骨碌爬起身来就要跑走。却又听得袁术在自己身后沉着声音说道:“等会儿。先不准走。过来让我看看。烫到没有?” 那侍女一口气还没喘完,就被这句话吓得生生屏住了呼吸,忙转了身低着头小步挪到袁术身边。袁术冷笑一声,扯着她的手腕把她拽到自己怀里来,又抬臂捏住了她的下巴。仔细打量了起来。 那侍女跟了他也有几年,生得倒也好看,肌肤胜雪,眼若桃花,平日袁术也会跟她拉扯几番,暧昧地开上几句玩笑,可此时袁术心里焦躁,眼前都是崔有仪的影子,哪里顾得上眼前这个小侍女,掐着她的双颊打量一会儿,便啧啧两声丢开了手,说道:“罢了。还是差点味道。你走吧。” 那侍女小跑着离去后,袁术仍旧啧啧感叹着摇了摇头,心里想着的还是崔有仪。 两三年前的时候,袁术还热衷于和认识的那些膏粱子弟打交道,动辄便会邀请那些交情说不上深的朋友们一同寻些上好的猎场围猎饮酒。 有一次便遇上了崔有仪和她那个弟弟。两车相遇依旧是互不相让。崔琰先跳下车来,几句话不到抵不过成了心要找茬的袁术,干脆抡圆了胳膊就要一拳擂过去。 “崔琰。别闹。…袁公子。舍弟性子冲动。让您见怪了。” 袁术本不服气,挽着袖子就要和崔琰过上几招,谁知道这时候马车里走下个崔有仪来。袁术只是看了几眼,就直接愣了神,接着便险些被崔琰一拳打了个踉跄。可尽管这样,他的目光仍旧追着崔有仪不放。陪着笑脸同她攀谈起来。 从那以后,他就有事没事往清河跑。搜罗些绫罗绸缎珠玉珍宝什么的往崔家府里头塞。可是崔有仪只是冷下脸来推拒。袁术来送了几次,她就拒绝几次。在崔家蹭了好几盏茶,也没换得崔有仪一个笑来。 可谁知道,他听了袁绍的消息气冲冲赶到客馆去,揪着曹操质问崔有仪到底去了哪里的时候,却听得崔有仪和袁绍有说有笑地回他家去了。袁术一怒之下说了几句不太好听的,三两下便被曹操一拳砸了过去,这回可给他打得不轻,半天没能缓过来。顶着面颊上的淤青回府里坐了几天,到底还是越想越气。几次想要去袁绍那边讨个说法都被好说歹说地劝了下来。 不行。还是得去找她。那袁本初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崔有仪凭什么就跟着他回家去了? “少爷。袁…呃。刘夫人。她来见您了。” 袁术正准备气冲冲起身,再去找袁绍讨个说法,就听见方才那个被他赶走的侍女又重新站在了门口。袁术一皱眉头,说道:“那女人来做什么?我可不见她。” “刘、刘夫人说了。你一定会见她的。” “她还说,你有喜事。她特意来道喜的。” 9. 第 9 章 “你来做什么?” 袁术打量着眼前的女人,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却仍旧敲了敲桌面,对站在一旁侍奉的丫鬟说道:“你,去给嫂夫人上茶。…还有你,最好是能说出些有用的东西来。不然我就让人把你打出去……喂、喂,你这女人又在做什么,别在我这里哭啊!听到没有?” 袁术的话还没有说完,刘夫人就已经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取出手帕来擦拭眼角,哽咽着回应道:“你如今好事将成,对我的苦楚可是有所不知啊。你说我嫁给你哥哥这样的人,受了委屈和谁说去啊?” “怎么回事?你一件一件说。” 袁术跟自家兄长的妻子向来没什么交情,今天她贸然前来,袁术本就多了几分防备的心思,现在又听了这话,更是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摆了摆手就催促她快点说。刘夫人掩着面呜咽起来,说道:“你当然不知道,你哥哥那家伙,想背着我偷偷在洛阳养外室。他只当是我死了,把我丢在汝南不闻不问,我若是死了,只怕是连个给我收尸的人都没有啊!” 袁术本就是乐于看袁绍的笑话而不嫌事情闹大,听刘夫人这么说,眼睛一亮,倾过身子凑上前去追问道:“怎么回事啊,嫂子。你说了什么委屈?这袁本初真是不开眼,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啊?” “这…前几天啊。袁本初那家伙他偷偷摸摸地接回来了个姑娘,那姑娘又总哭哭啼啼的,我去问了才知道,那姑娘和你哥哥,根本就不是什么两情相悦。”刘夫人故意做出为难的样子,实则转转眼就把谎扯了出来,“若是那姑娘死心塌地跟着你哥哥,我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他这样我断断不能容忍的。而且,那姑娘喜欢的人……” 其实,袁术眼下已经猜到了几分,隐约知道刘夫人口中的姑娘到底是谁,现在见她话音戛然而止,不由得心生焦躁,攥着拳头捶了捶桌面,问道:“喜欢的是何人,你倒是说啊,嫂夫人。” “这哪里还用我说?我来时不是已经说了吗,你好事将近,我特意来恭喜你的。” 刘夫人擦了擦眼泪,转过头又舒展开眉眼来,说完了这句话后又便只看着他笑起来。这下袁术更觉得她说的人与自己的猜想八九不离十,连连拍着掌说道:“嫂夫人你既然这么说,我一不忍心看着那姑娘受苦,二也得为你好好主持公道,三更是不能让袁本初那家伙出了风头。我这就去找……” “嗳。你先别忙。”眼见着袁术这就要起身,刘夫人连忙伸手隔着帕子扯住袁术的袖子,说道,“这事情急不得。你也不用慌。我听说,那崔姑娘的家远在清河,若是有什么事情,她定是来不及回家里人。正巧这几日你哥哥他要在府上设宴,说是要请你喝酒,可我看他明摆着是要向你炫耀他得了佳人。若是你不肯接请帖,他也自然乐得清静,直接选个良辰吉日办了喜事。依我看,你不如应约去他府上喝几杯。也好跟崔姑娘明说,把你和她的事情定下来,让她宽宽心,岂不更好?” 刘夫人只当袁绍铁了心要接崔有仪去洛阳,将她当作小妾养着,如今急匆匆来找袁术布局,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几句话说得多有疏漏,譬如袁绍如何与崔有仪相识,崔有仪又是如何不愿,他们两个人未来的打算这样的一些细节和来龙去脉都还没来得及细细去圆,就已经被她急匆匆地同袁术说出口去。好在袁术也是个心浮气躁的性子,只一听崔有仪有意于他这样的谎话,登时喜不自胜,刘夫人说什么是什么,连连点头答应过几日一定赴宴,又和她寒暄几句后就打发自己的侍女先送刘夫人出去,自己则得意洋洋地回了房中去盘算过几日赴宴穿什么衣服好去了。 说来也巧,自从袁绍打定主意要宴请亲友之后,汝南的雨虽然就没怎么停过,可淅淅沥沥下了几日后竟然赶在宴会前一日停歇了下来。闷在城中几日的暑气被洗刷去了大半,一呼一吸之间都跟着畅快了许多。 这样一来,崔有仪莫名不安了几日的心绪也跟着乌糟糟的阴云一同散去了,原想着自己身子发懒不打算赴宴的想法也没了大半,再加上袁绍执意邀请,说什么若是她不来便是不给他袁本初面子,她一时盛情难却,只好点了头答应。 说是宴请亲友宾客,袁绍却也没请多少人,一则他守丧期刚过不久实在不适合铺张,二则如今朝廷动向波诡云谲,稍有不慎就会被扣上一个结党营私的帽子,他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至于由头,他自然是依刘夫人的意思,只说今日是夫人的生辰,请了几个至交好友和关系近些的亲戚,若是真的传出去,不管是说他他夫人琴瑟和鸣还是他这个人畏妻如虎,至少都可以当作挡箭牌替他挡一挡朝堂之上的风声。 这样倒也好。 崔有仪在一片觥筹交错声中低垂下了头去,心说这样也好,就算自己此时是一身男子装束,倒也颇为自得,不会过于担心自己今日是否会在太多不相熟的人面前露了马脚,丢了崔家的颜面。袁绍忙着招待宾客,她就挨过去同只有一面之缘的曹操压低了声量交谈,也不管不远处的袁术如何对自己使眼色,此时的崔有仪决意与袁术避险,便也只当没看见,每每两人视线快要撞到一起,崔有仪便低下头来斟酒,或是和曹操碰一碰杯盏。几杯酒下肚,崔有仪面颊发烫,恍恍惚惚地觉得曹操似乎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低下头小声地说了些什么。 “嗯?你说什么?” 崔有仪愣了愣,旋即便低下头靠近了些。曹操便也跟着靠过去,用一股幸灾乐祸的语气低声说道:“你看,你同我挨得这么近,袁公路那家伙现在看了,定然是不高兴了。他可快要把酒盏都捏碎了。要不是碍于颜面,我估计他一定会过来打我两拳的。” 从齿间吐出来的温热气息顺着崔有仪的脖颈攀过去,害得她面颊上的绯红更甚几分,崔有仪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又下意识向着袁术那边望了过去。这一望便果然看见他紧咬牙关冲着这边挥挥手,又趁着四下里无人注意他,稍稍欠了欠身后便向着崔有仪做起口型来。崔有仪本就酒后眼热,看得不大真切,愣了愣神便也对着口型回应道:“你说什么?” 袁术顿时泄了气,瘫坐在椅子上,气冲冲地冲着在一旁偷偷嗤笑起来的曹操挥了挥拳头,转过头去喝起闷酒来。而曹操见状,又得意洋洋地靠过来和崔有仪碰杯,说道:“我说什么来着,他生气了吧。我说,崔姑娘,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当真不懂袁公路那家伙对你是什么心思?” 怎么可能不懂。她哪里会不知道袁术心里想着的是什么呢。 “胡说什么呢。”然而,听了曹操的话,崔有仪只是将面孔板起来,又跟着一甩衣袖站起身来,没什么好声气地说道,“我有些醉了,出去吹吹风散散心,曹公子自便吧。” 说着出去,崔有仪倒也没走多远,只是出了厅堂的门,怔忡出神地迈着步子就去了后院的回廊,望着院落里的草木抿着唇,一言不发地踱着步子发起呆来。 自打认识袁术以来,那家伙便没少往清河这边跑,实心眼地把他搜罗来的那些好东西献宝一样送给她。而崔有仪呢,自然不能收,不愿收,更不敢收,只好板着脸一次次回绝。一来崔有仪不是那等贪图荣华富贵的女子,二来崔家家底殷实,也还未到要靠崔有仪攀高枝去保崔家安宁的地步,三来…… 三来,如今的崔有仪更是有自己的一番主意,她并非是看不起袁术,只是此时她总觉得时机未到,她等的人也未到。 如今为时过早,她可不想就这样把自己的一生交付出去。 与天共赌的这盘棋,她还没有开始下呢。 10. 第 10 章 在袁家的庭院里待了一炷香的功夫,崔有仪也吹够了冷风,自觉时辰差不多了,便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准备回去向袁绍请辞,只说自己今晚喝了些酒,不胜酒力,该回去休息了。 可谁知道,崔有仪一转身便对上了一双陌生的眼。这人似乎在廊下已经站了许久,看见崔有仪回头,两厢对视,他也是一愣,而崔有仪更是骇得不轻,捂着胸口给自己顺了顺气后这才皱着眉问道:“你是谁?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人似乎是愣了一下,忙后退一步退到室内延伸出来的光影中站好,好让崔有仪看清自己的身形,这才冲着她拱了拱手施礼道歉:“啊,在下荀彧,字文若,家在颍川,早就听闻袁公子雅望,趁着今日袁府有宴席,特来拜访。” 荀彧?崔有仪愣了一下,方才问道:“你是颖川荀氏的人?” 荀彧听罢,又冲着崔有仪稍稍颔首,说道:“彧不才,为人驽钝,愧对颍川荀氏之名,让公子见笑了。” 崔有仪知道这不过是些客套话,毕竟她父亲入朝为官的时候,也曾多次盛赞过颖川荀氏,说任朗陵令的荀淑,而且他有八子,个个都是青年才俊,时人称之“颖川八龙”。再往下算去,便是荀彧这一代的人,父亲尚在世时,眼看着崔有仪年岁差不多了,又知道她见地不俗,不甘没入俗流,也曾有意探问过崔有仪的意思,可那时候的崔有仪用并不熟知颍川荀氏中人,况且崔家比起荀氏,到底算是高攀而拒绝了。 她到底是怎样想的,也没人能说清,只有她自己明白。 想起自己的父亲,崔有仪不由得低了低头,目光一暗,心说自己的父亲不管如何,到底还是为自己筹谋打算了一番,尽到了心力,只不过她不肯认命,便也不是他们两个任何人的错。 这样想着,崔有仪长舒了口气,也冲着荀彧抬手施礼,说道:“在下崔有仪,从清河来。还劳荀公子指教。” “啊,原来是崔姑娘。”听了她的名字,荀彧一顿,但很快还是反应过来,又是后退一步,和崔有仪拉开了距离,“久闻崔姑娘蕙质兰心,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回可轮到崔有仪茫然了,她冲着荀彧眨眨眼,说道:“你未曾见过我,何处听得我的名号的?” 荀彧一五一十地回应道:“早些年,我祖父与令尊同朝为官,赞他是青年才俊,也得知他有个姑娘未曾出阁,所以……啊,此事暂且不提,只是,不知崔姑娘如何到汝南来了?” 崔有仪不想这事情并非是她父亲的主意,竟是荀老先生的意思,不由得面上一热,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自己心绪烦乱地将整件事情理顺一番,一句感叹便已经脱口而出:“唉,此之谓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这样的感觉,荀公子如何会懂?” 荀彧闻言,竟是苦笑一声,说道:“我如何不懂?崔姑娘是为何不快?可是说给你家的郎君不够如意?” “非是不好。而是实在太好。我同他相识多年,认识他实在是件很好的事。但是……” “崔有仪,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找了你好久都不见你人影!” 崔有仪话还未说完,袁术便从堂内追了出来,几步便跑到她跟前去,一把抓住她手腕,说道:“我有话同你说!” 崔有仪见袁术这般,没由来地有些头痛,叹了口气说道:“袁二公子,莫要再缠着我了。我以为我的话说得很明白了。” “不明白,不明白。”见崔有仪没好气地撂下话转身就要走,袁术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说道,“嫂夫人都跟我说了,你心里喜欢的是我,那为什么还要住到袁绍家里来?是不是他逼迫你了?你、你别怕,有我在呢,他不敢把你怎么样的。我带你走,过几日、过几日……我就去清河提亲,我风风光光地娶你……娶你做正妻怎么样?你放心,我很喜欢你的!” 听袁术这么说,崔有仪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一想到荀彧还尚在旁参观,不由得扶着额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这才甩开被他紧握着的那只手,扯了扯嘴角,用只能勉强维持住礼数的语气,狠下心来回绝道:“我说,袁公路,你听谁说的这话,谁说我、我对你有意?袁公路,我今日把话说得再明白些……我崔有仪绝不会嫁你这样的公子哥。你也别以为我们崔家攀上你就是攀了高枝,我们清河崔氏可还没落魄到要靠我攀附世家公子来光耀门楣。你若是再缠着我不放,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只当我们从未在猎场遇见过。” 袁术听了这话,这才料想出他那个嫂夫人定然是见崔有仪被袁绍接进府里,心里嫉妒,才想出了这么个招把崔姑娘赶走,自己夹在中间不明不白做了鱼饵。而想到这一点之后,他心里自然是又气又急,原本说这番话时给自己壮胆的酒意也登时消了大半,但偏偏他又生怕崔有仪真的掉头就走,连忙死死扯住崔有仪的袖子,死皮赖脸地继续说道:“不许走!我不许你走。我可不管,我就当你现在是在推辞。不然的话我多没面子嘛,这聘礼可不比我平日里送你的东西,自然是要更贵重些……你、你必须得收下。听到没有?” “我凭什么要……” “哎呦,我说这是怎么了?” 崔有仪话还未说完,就听见从拐角处撞来一片冗杂复沓的足音。她回头望去,便看见曹操迈着已然掺杂了几分醉意的凌乱步子走了过来。崔有仪连忙挣脱了手去,转过身背着袁术,向疾步走来的曹操施了一礼,说道:“曹公子……你怎么来这里了?” “这不是也跟你一样,不胜酒力,出来醒醒酒嘛。”曹操挑了挑眉,自然地一把搂过崔有仪的肩膀,又一边冲着袁术挤眉弄眼,又一边笑嘻嘻地说道,“哎呀。崔姑娘,你和袁术聊得挺好的嘛。看来,嫂子说你们两个好事将成可是真的了。啧啧,那我可得好好想想到时候给你送上什么贺礼……” “……曹公子!”崔有仪顿时被曹操的话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一跺脚,一把推开曹操后,这才皱起了眉头,稍稍抬高了些声量同他说道,“你最好放尊重些,别说这种不着调的玩笑。你若是再不闭嘴,我可真的同你们两个生气了!” “我们两个?”一听崔有仪这么说,袁术顿时便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嚷了起来,“喂,崔姑娘,你就是想同我发火,也别把我和这个卑贱的宦官之子拉在一起。这家伙给我提鞋都不配。” 谁知道曹操听了这话,仍旧是一副涎皮赖脸的模样,伸手拍了拍崔有仪的肩膀后,搓着掌心靠过去,说道:“哎哎哎,崔姑娘不要害羞嘛。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都是常有的事……” “够了!你们有完没完!” 崔有仪也不等曹操说完,便像崩断了琴弦一样骤然喊了一句,接着,她也来不及多想,抬臂扬手给了曹操一巴掌,便转身惶然地跑开了。只留下曹操和袁术两个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你还愣着干什么啊?赶紧哄哄去啊。”曹操撞破这两个人见面,又被崔有仪一巴掌打得醒了酒,非但不害臊,反而捂着面颊冲着袁术挑了挑眉稍,说道,“你没看见你要娶进门的姑娘已经生气了吗?” “你、你、你!你胡说什么啊!”袁术此时也是又气又窘,脸色发白地皱着眉头瞪了曹操一眼,“我警告你,今天晚上的事情你要是敢说出去,你就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袁术横眉怒目地说完,便气冲冲地转身离去了。这下只剩下了曹操一个人,揉了揉已经泛起了一片红痕的面颊,望着崔有仪离去的方向端详了半晌,反倒哈哈大笑起来。而站在一旁找不到理由告辞离去的荀彧这时候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出言提醒道:“曹公子,你说这些话,属实不该。让姑娘家的难堪。” 曹操一愣,这才将目光挪向荀彧,带着几分醉意嘟囔着问道:“你、你是哪位啊?” “荀彧。荀文若。” 荀彧温温吞吞地应了一句后,便又扭头转向崔有仪离去的方向,正色道:“公子,你最好还是寻个时间,同崔姑娘道歉,你酒后无状失礼,若是好好赔罪,她才不会怪你。不然,你平白无故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到时候此事宣扬开来,人人都知道崔家要和汝南袁氏攀亲,崔姑娘不预备着嫁给他,那时候她又何处说理去?” 曹操这时候酒早就醒了大半,听荀彧这么说,更是额头冷汗直冒,有些含混地应声回答道:“是、是,我得罪了人家崔姑娘,自然是要赔礼道歉的。那你呢?你也是今日赴宴的宾客?你和本初是什么关系?” “久闻袁公子大名,特来拜会。”荀彧回应道,又借着廊下昏暗的光抬头看过去,问道,“你可是袁公子那位至交好友?曹孟德、曹公子?” “哈,至交谈不上。不过是以往年岁尚小,一起做过些蠢事罢了。”曹操嗤笑了一声,抬眼看向荀彧,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晌,方才反问道,“如何?颍川荀氏如今也要攀附袁家了?若是你想见他,我可以为你引见他。” “不必了。我今日赴宴之前,早就已经同袁公子见过面。不然,袁氏夫人的生辰宴,我一个外人又何以到场?”荀彧冲着曹操低眸颔首,温声回应道,“不过,恕在下冒昧,曹公子的名字……” “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曰德操【1】。可是这个意思?” 什么? 曹操一愣,尚且未及反应过来,可是廊下影子一闪,荀彧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只剩穿堂而过的阵阵冷风。 曹操被这阵风吹得打了个哆嗦,索性不再去细想,耸了耸肩准备转身离去,却冷不防地被脚下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连忙低头去看。 是一方手帕。 【1】出自《荀子·劝学》 11. 第 11 章 “这几日多有打扰,多谢袁公子的款待。来日有机会的话,还望袁公子能来清河做客。崔家定会好酒好菜招待,还望袁公子莫要推辞才是。” 刘夫人的那一场生辰宴过了没几日,崔有仪收拾好了行囊,借口说是自己在袁家待得够久了,不便再多叨扰,况且离家日久,家中人必定也会担心忧虑,是以向袁绍告辞。袁绍心里也清楚,生日宴那场风波虽然没有闹得太大,但是崔有仪到底是个姑娘家的,被曹操和袁术这两人这么一搅和,难免心里难堪,面上又不好表露出来,才找了这么些理由来告辞。当然,他也自知是自己招待不周,加上刘夫人从中闹了这么一出,自己分明是有许多事情还未同崔有仪分辨明白,她便要回清河去了,心里头不由得暗暗叫苦,干脆一路送着崔有仪送到了郊外的驿站,现在又拦下马车,让崔有仪再听他说几句话:“崔小公子,此事是我不好,未曾想过会出这样的事情,实在对不住,还希望崔小公子不要因此和我有了嫌隙……” 崔有仪掀开马车的帘子,垂下眼望着在她面前翘首而立的袁绍,一脸苦笑地说道:“袁公子这说的是哪的话,这些不过都是小事,如何就生了嫌隙?只不过,你的夫人好生厉害啊,往后袁公子待她好些,你们二人莫要生了嫌隙,才是正经。再说了,我在汝南待了也快有一个月了,再不回家去,我哥哥那边可就要来汝南寻人了,非是因为这些事情我才要离开的。更何况……袁公子,这次来汝南认识了你,我也算不亏。” 袁绍听了这话,脸上终于多了些笑容来,上前一步继续同崔有仪说道:“崔小公子,我只想再问一句,你……当真不和我一起去洛阳吗?你也说了,这是个好机会,而且,这次你离开得仓促,有些话我尚未问明白,我们之间的事情,还要从长计议,不是吗?” “不了。”崔有仪稍稍颔首,对上了袁绍的目光,摇了摇头回应道,“我的主意不变,而且,有些时候不在局中,我兴许反而能看得更清楚些。到了洛阳记得给我来信。有什么问题,也都同我说上一说,我很愿意帮袁公子出谋划策。哦,对了,袁公子,若是不介意的话,到时候你不妨把你好友的近况也同我讲讲。” “曹孟德?”提起自己的好友,这时候的袁绍有些不悦地皱起眉,问道,“你怎么想起来要问他的事情?” “他们说汉室将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 “更说我是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 崔有仪想到那日在酒馆里曹操说过的话,不由得弯着眼角将眉梢挑起来,回应道:“我记得我之前同你说过,这天下不会再好了,我只不过是想看看,那被寄予厚望的人,是如何在这泥潭里成功走到岸边的。……好了,时候不早了,袁公子,我就不跟你多说了。我走了。” 袁绍站在原地目送着崔有仪的马车绝尘而去,又呆呆地愣了好一会儿神,这才叹了口气,准备离去。可谁知道他一转身,就对上了曹操那张笑嘻嘻的脸,他被骇得不轻,下意识抬手擂了曹操一拳,没好气地说道:“我来送崔姑娘,你跟过来干什么?还嫌上次不够丢人?” 曹操不自然地轻轻咳嗽一声,调了调声线后这才搓着手掌回应道:“害。袁本初,我这不是想……哎呀,上次闹出那个事情来,我也有错,当时喝了几杯酒,说话颠三倒四的,得罪了崔姑娘,她走得急,手帕也掉了。我本想还给她来着,这不紧赶慢赶也没来得及嘛。只不过,袁本初,我说你啊。你不会也和你那个草包弟弟一样,对崔姑娘有意思吧?你弟弟也就算了,那家伙还没娶妻,崔姑娘嫁过去可不算委屈,那你呢?你家里的那位,可着实厉害,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的酒宴,还有袁公路能来,都是她的主意。要不然也不能闹这么大去。你要是真喜欢崔姑娘,就别耽误人家姑娘了……” “哈?曹孟德你什么意思?你以为人人都似你这般?”袁绍盯着他嗤笑了一声,这才说道,“崔姑娘胆识谋略不输男子,我也是敬她为人,绝无非分之想。倒是你……往后不许再乱说崔姑娘的事情,免得贻人口实,害得她到时候百口莫辩有理说不清。只不过,我可没想过,你竟然也这么关心她。怎么,你也非打她主意不可?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才是好事将近的那个人吧,你家里不是已经开始给你筹备婚事了吗。你绕了这么大一圈子到汝南来看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回家,恐怕就是因为这个吧?” “害。”曹操苦笑了一声,“别提了。丁惜玉那姑娘和我虽说是从小一起长大,倒是也熟悉,她没什么不好,可我不过是觉得我爹娘给我操心张罗这种事情,太早了些。我再过不久就要去洛阳做官了,这时候攀这门亲事,这不是耽误人家姑娘吗……哎呀,算了,不提了不提了。袁本初,这次去洛阳,你是打算跟我一同出发吗?你若是想跟我一道走,那到时候你也可以提前几日先来我们这边嘛。我们早些见面,有些东西我便吩咐我家下人一同替你打点了。” “啊……这个嘛。”提到这件事情,袁绍难得有些嗫嚅,沉默了半晌,他才犹豫着开了口,说道,“阿瞒,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来着,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开口提起这件事。” “我会和你一同去洛阳。但我暂时不打算做官了。” 听了袁绍这话,曹操半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自觉大概是接够了这道路上车马喧阗带起来的尘沙,这才一把掣住袁绍的衣领,没什么好声气地问道:“你现在这是在做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不会真的是……” 曹操只把话说了一半,另一半则被他含在口中好好地咀嚼了一遍,这才被他带着些促狭的笑给吐了出来:“不会吧?方才问起你来,你还不承认。眼下你就别装了吧。你不会真的是为了崔家那姑娘,才这么做的?你真的要在洛阳置办房产,把崔姑娘给养起来?我原以为你也不是这么个色令智昏的人啊,现在看来,你也不过如此嘛,啧啧……” “你想到哪里去了?”袁绍不大满意地皱了皱眉头,却也不见得他对曹操今日这话有多生气,“我的确是因为崔姑娘的话,但也不全是为了她。你我二人本就是至交好友,今日我将崔姑娘说过的话,再讲给你听也无妨。她是劝我不要入朝为官,只留在洛阳留心朝野动向。那是因为你……” “这天下不会再好了,我只不过是想看看,那被寄予厚望的人,是如何在这泥潭里成功走到岸边的。” 想到崔有仪这番话,袁绍不自觉地便在曹操面前皱了皱眉头。 他倒是也想如实相告,说这崔姑娘同也很看重你,你要在朝堂之中走一条属于你的路。 可是,袁绍一想到崔姑娘眸光闪亮着说她很期待曹操那家伙的表现,他那私心便又跟着重了几分。他忍了又忍,这才冲着曹操勉强笑了起来:“崔姑娘说,如今的天下不会再好起来了。至于你,作为朋友,我想着给你一句忠告,如今朝中是那些人的天下,过刚易折的道理你应该也懂,我不多说什么,只盼着你万事小心便是。” 曹操听了这话,脸上不由得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失望来,又说道:“害。这说的是什么话。你不愿做官便不做,何苦扯上崔姑娘?左右你还是要去洛阳的。倒不如等你来我家喝喜酒,就干脆住几日,我帮你把东西备好了,总也是要一起去洛阳的嘛。” 曹操说完这话,转身便折返回去,这时候的他还没有忘记抬起手来背对着袁绍挥了一挥,就当作是告别了。 曹操说是这么说,但是他向前走着,心里头不由得想着的竟然也是崔有仪这姑娘。 第一次在客馆里见到她,只是席间曹操听他言语不俗,打听了一番才得知这小少爷竟是出身世家名门,打从清河来。而直到后来,曹操才得知,崔有仪哪里是什么清河崔氏的小少爷,而是堂堂正正的二小姐。这让曹操忍不住多看了这姑娘几眼。 崔有仪这几日里总是一副男子扮相,束着腰身,让她更显得几分清瘦来,似乎风一吹,她就会飘远。 这样的姑娘,非要到汝南来做什么? 曹操有意无意地同袁绍打听起崔有仪,可是袁绍只是说,崔有仪此番来汝南,是来见友人的,阴差阳错,才碰见了他们两个人。 至于袁绍说的朋友,又是什么朋友?不会是袁公路那小子吧。 曹操原本也是这样想,又听得袁绍说袁术对这个崔有仪分外青睐,三天两头往清河跑,他本已经坐实了这个揣测,前几日又因为陪着袁绍喝了些酒,便忘了形了,这才出言调侃了几句崔有仪。现在想想她的反应,只有怒,只有恼,却是半点羞怯也无…… 打住、打住。你总想着她做什么? 曹操这才猛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这一路走来,自己想着的竟都是崔姑娘。 这天下不会再好起来,可是崔姑娘为何只劝袁本初那家伙留在官场? 这件事情让曹操心中隐隐有了一个想法,这想法像是架在他心上的一团火,让他的胸腔如肋骨一般咚咚地响了起来。 就像那日崔有仪愤然离席,却一不小心丢了手帕,被曹操捡了去。那手帕上绣着一角红梅,质地上乘的面料被捏在手里,像是被握在掌中的纤纤玉指,倒是让那时候的曹操跟着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曹操这样想着,像个醉酒的疯子一样涨红了面颊大笑起来,也不管路边的众人是如何向他投来惊诧的目光的,他也只是笑,笑着大步向前走去。 崔姑娘,你既然有意,那我便让你好好看一看,我曹孟德,是如何在这乱世里走下去的。 12. 第 12 章 回到了清河之后,崔有仪竟然又赶上了大雨。就好像是老天爷也跟着拉下脸来,冷着神色用这场下了三天的雨把崔有仪闷在了屋里。崔有仪一时无所事事了起来,只好整日都待在屋里绣花,一边觉着自己也要像着绣在帕子上的绢花一般牢牢扎根在这几日逐渐潮湿起来的空气里了,一边又伴随着这一针一线地穿过来引回去时暗暗想着,曹操那家伙可恨得紧,害得她那日丢了手帕,如今又要从头绣起。 “小姐、三小姐!”秋兰见崔有仪两眼鳏鳏向着窗外望去,心思根本就不在那斜飞的绣花针上,几次险险扎上了自己的指腹,便再也忍不住,一叠声地抱怨起来,“三小姐,您快收收神吧,去了次汝南,怎么把魂儿也跟着丢了呢。” 崔有仪被秋兰这小丫鬟一语中的地说中了心事,不由得面颊一红。 回来了这么些日子,可是她的心总是定不下来。思绪兜兜转转地绕了一大圈,到了最后还是又回到了那三个人身上。 袁公路与她相识日久,又得了空便往清河跑,又像献宝一样把好东西往崔家送。难保再过些日子府上的人不会动心,她母亲不会松口。但是前些日子的酒宴上闹出这么些日子来,只怕再见只会尴尬,崔有仪可不想要在这个时候见到他。 至于袁本初,在袁家待的那几日,崔有仪已经见识过了袁家那位刘夫人的厉害,虽说这姑娘这段乔醋吃得莫名其妙,但是崔有仪这几日看来这刘夫人能干得厉害,袁家上下被她打点得井井有条,那日酒宴也是她一手操办,大事小情一概由她承办。崔有仪也难免想到若是这些事宜落在她肩上,只怕她应付不来,若是日后当真与这女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只怕有得罪要受。 那曹孟德呢?听袁绍说,曹孟德这个人尚未娶妻,只不过打小就是一副不学无术的样子,那日酒宴上又多有孟浪之举,惹得崔有仪不快。尽管崔有仪说让袁绍帮她多留意一番,但是此时的崔有仪仍不免心下怀疑,这样的人将来真的能如旁人评价的那般成一番大事业吗? 崔有仪又一次想得出了神,这回那根被她捻起的银针彻底偏了路线,直挺挺地扎在了崔有仪的手指上,惹得她压低了声音发出惊叫来。秋兰也被吓了一跳,把正在编着的那条络子扔在床上,一把抓过崔有仪的手检查起来:“我说三小姐,您这从来都拿不动针线的姑娘,这种小事就别劳烦您动手了,您现在分得清花样吗,心恐怕还是丢在汝南不知道给了谁吧?” 秋兰这话带了些刺,想来也是因为崔有仪去汝南时没带着她,回来后更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而心有不满。而崔有仪呢,被几次戳中的心事,也有些恹恹不乐地站起身来,只觉得面颊上升腾起的温度让她无法在这房中再待下去,她索性摔了手中的帕子,撂下一句有些生硬的话来:“我去看看我娘,你就不必跟着了。” 崔有仪啊崔有仪,你几时也想那等寻常女子一般,思索起这些事情来了? 走出房间的崔有仪,心里是这样想着的。 “好姑娘,跟娘说说,这些日子在汝南过得怎么样?都见了些什么人?外面的世界比清河崔家的祖宅宽敞许多,你觉着外头好不好?” 盛着汤药的瓷碗原本还被端在手心,但崔有仪似乎是被烫着了,将那瓷碗“当啷”一声放在桌面上便转过了身去。听见崔夫人说这么说,崔有仪方才想起那一日和袁绍在城头望见的流民,而她回来时,更是几次被饥肠辘辘的百姓拦下车驾,这些人扶老携幼地托着边沿缺口了的破碗,想要找崔有仪讨一口水喝,这一路上,崔有仪像是一颗身量不足的树苗,没走几步,就掉光了手里的金叶子,再想帮谁,都是不能的了。 崔有仪想到这里,叹了口气后便在床头坐下来,慢吞吞地吐出话音来:“外面的世界不比清河。我这一路,看到的都是生民疾苦,百姓流离。我平生头一遭,这般遗憾我不是个男子,文不能入朝为官重振朝纲,武不能上阵杀敌,摒退戎狄。娘,你说,身为女子,便当真只有从一处闺阁走到另一处闺阁去吗?” “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啊。女儿家的……”崔夫人看着崔有仪说着说着,眼眶都跟着泛红,不由得叹了口气,从床边垂下的重重叠叠的帘布后面伸出手来,摸索着握住了崔有仪的手指,“娘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也知道你不屑于同其他女子一般,从闺阁里走出来又走到另一间闺阁中去。可如今这都是我们这些女子的命,就算是千百年后女子的命运有所改变,但是,那也许也终究不是我们的命……” “可是,娘,您也知道,我志不在此……” “这娘当然知道,你志不在此。”见崔有仪尚且要争辩些什么,崔夫人仍旧是不紧不慢地拍了拍崔有仪的掌背,“你也听娘把话讲完,其他女儿家将嫁得如意郎君视作志,但你若是不这样想,但未必不可以把它当作你要走的路。” 崔有仪听得心里一惊,纤长的眼睫扑闪了几下便又乖顺地垂下去,崔夫人这话灼得她有些心慌意乱,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便有些嗫嚅地问道:“您这是何意……” “娘只问你,若是现在我便让你嫁人,趁着我还有一口气在的时候,为你张罗婚事。你是甘心还是不甘心?” 甘心吗,自然是不甘心的。 崔有仪还记得,从小的时候,府上的人都会夸她聪慧有加,见地不俗,与寻常女子不同。但是,她也记得,这样的称赞过后,往往都伴着一声如同羽毛一般又轻又缓的叹息。再长大一些,她便懂得了这声叹气背后那没曾被说出来的话。 你很聪明,但若是个男子那便更好了。 就像是抓周那一日被她抓出父亲箭囊的箭羽,若是没有弓弦,又能如何呢。 父亲离世后,崔有仪便经常握着父亲留下的弓箭愣神。父亲没教过她骑射狩猎,她也不知道如何引弓搭箭。但是崔有仪总觉得觉得那沉寂了几年的箭矢握在她手中时仍旧不减锋芒,铜质的箭簇从烈火中淬炼出来,却满是锐利的寒芒,这寒芒似乎能穿过她的皮肉,刺透血脉,将箭矢沉默的呐喊声传到她心中去。 这么多年,她不也如这支箭一样,等待着属于她的弓弦吗。 只是,她还能等得到吗。如今不是连最宠她的娘亲也说,女儿家只有嫁人这条路吗。 “有仪啊。娘都知道。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见崔有仪低着头默不作声,崔夫人拍了拍她的掌背,柔声安抚着说,“好孩子,谁说你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的?娘相信,以你的胆识,见地,不管你将来走上哪一条路,都是不能够将它就这么走窄了的。” “娘没有本事,年轻的时候没办法走那条你也想走,我也想走的路。但至少娘现在还活着,你还靠着咱们崔家这棵大树,总能让你在你要走的那条路上走得更好些,更远些。” “放心去闯吧。孩子。走出崔家,走出清河。去你想去的地方去。” 崔夫人的这番话说得崔有仪有些动容。可偏偏就是在这种时候,她却又什么也答不出来。只好依旧垂着眼,心烦意乱地沉默着。崔夫人似乎看出了崔有仪的为难,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便收回手去:“罢了,你回去吧。” 崔有仪点点头,应了一声后起身便要离去。谁知道一转头却看见秋兰已经站在了门口,局促不安地捏着双手,一言不发地垂着头。崔有仪愣了一愣,便知觉不妙,于是脱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秋兰咬了咬唇瓣,这才用细若蚊蝻的声音回应道:“三小姐,是、是袁公子来了。他站在门口,吵着说要见你呢。” “是……袁家的二公子。” 听到秋兰咬着唇嘀嘀咕咕附上这样一句话,崔有仪不由得皱起眉来,下意识向着崔夫人那边瞥了一眼后,便站起身,疾步走到秋兰身边,压低了声音附耳问道:“这家伙又来做什么?你没嘱咐门房去回话,就说我现在不想见他吗?” 秋兰觉察到崔有仪还在气头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嗫嚅着回应道:“不行啊,三小姐,袁公子说了,你若是不见他。他便在这里等着,一直等到你出来为止。” 他还敢来?那日酒宴上闹得那般难看,他现在竟然还敢来清河?他不想要面子,有的是人想拣去装饰门面呢。这家伙真是疯了。 崔有仪倒吸了一口气,强忍着把怒气压了下去,拉着秋兰走得离母亲的房间远了些,直到走到了院子里后,这才依旧压低了声音,有些生硬地应了一声:“我说了,现在不想见他。你快去回话,别让他站在门口了,不然这人来人往地,难不成是想让所有的过路人都看我们崔家笑话吗。” “知道了……” 秋兰应了一声后,便要去回话。崔有仪转念一想,又觉得袁术这家伙向来骄矜好面子,竟然打算在他们崔家门口站到她出来为止,想来也是豁出好大的面子来,他们两个人相识多年,到底也算得上是不错的朋友,这般驳了他的面子,只怕以后都不好。更何况,看在往日二人情分上,崔有仪也不好把话说得太绝,于是,她一甩衣袖又叫住了秋兰:“罢了。你先回来,我自己去见他,有些话我也得和他说清楚才是。你先去伺候我娘喝药。” 13. 第 13 章 一出崔家的大门,崔有仪便看见袁术站在门前。此时的天还雾蒙蒙地下着小雨,他就这样站在门口,额前的发和他的眼一起低垂着,身后没有车马随从,更没有小半年前来清河时那两个千娇百媚的侍女。崔有仪见状,有些无奈地出声喊道:“袁二公子。你……” 她本想劝他离开,往后不要再到清河来。可是见袁术这副模样,崔有仪却不免叹息一声,方才说道:“你就这样站在这里淋雨,时间长了,会着凉的。快点回去吧。往后……” “往后。你便不要再来了。” 一听这话,袁术猛地抬起头来,几步奔上前去,一把扯住了崔有仪的手腕,有些急切地说道:“崔姑娘。你、你……你终于肯来见我了!在汝南的时候是我不好,一时失言,冒犯了你。但是、但是你要相信我,我是真心待你好。你嫁给我如何?我不会委屈你的。” 袁术的声音大了些,一时门外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向着这边望了过来。崔有仪眉头一皱,猛地甩开他的手,背过身去不再看着袁术,硬着心肠说道:“非是因为这个。我也没有当真同你生气。我只是不想嫁你了,我往后自有我的打算,你也不必再来清河了。” “你不想嫁……”袁术喃喃自语一样重复着这句话,忽而浑身一震,险险便又要上前拽住她的手腕,“你说你不想嫁我,那你的意思是。你在以前,你是、你是……” 崔有仪深吸一口气,缓缓应声说道:“……是。” “那你为何……是因为袁本初?还是曹孟德?又或者是……是那个荀文若?” 崔有仪不再讲话了,也始终没有回头,只是任由袁术望着她的背影,任由他的目光快要穿凿过她的肋骨和胸腔,灼烧出一个空荡荡的洞来。两人就这样沉默半晌,崔有仪才听见袁术转身离去的足音,伴着一句夹杂着颤抖声线的感叹:“好、好……” “你若是真这样想,我也无可奈何。我走就是。” “建安四年,术既为雷薄所拒。留住三日,士众绝粮,乃还至江亭,去寿春八十里。失节屈辱,呕血斗余,幽愤而死。” “及崔氏闻之,会其临帖《离骚》,默然久之,元光低垂,晕于笺上而恍然未觉。后侍女戒之,乃投纸于案悄然而去。宫人拾而视之,得其书末乃「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句也。”——《魏书·女官传》 “小妹。” 崔有仪刚目送着袁术离去,就听见崔霸的声音在她身后突兀地响了起来。崔有仪不禁打了个哆嗦,缩了缩脖子便转过身去,有些心虚地应道:“欸,哥……你来得正好呢。你看,我刚把袁公路那家伙赶走,我们崔家还丢不起这个人。” “你真的舍得?” 谁知道,崔霸没有像以往那样剑眉一竖,去瞪上崔有仪一眼,而是一反常态地这样问道。崔有仪没想到崔霸会这样问,不由得一愣,冲着他眨眨眼,再开口时便已然多了些嗫嚅:“舍得……有什么舍不得的呀。我对袁公路本就没有那般意思,如今把话说明白了,岂不是正好?” “你当真想好了?”崔霸似乎是叹了口气,无奈地问道,“你们两个相识多年,今日说的话不比往日小打小闹。你以为说开了,今后再想见面可就不能了。你若是后悔……” “便去追他,现在还来得及。” 崔有仪向前望去,袁术走得远了些,但总归未曾离去,在崔家大宅门口延伸出的那条道路将尽尽头之处留下一粒如同墨痕一般的影子。 她心里清楚,如果这时候出声喊他的名字,他听得见。 但是,崔有仪也只是冲着崔霸叹了口气,微微摇了摇头:“不,我不后悔。” 见崔有仪这么说,崔霸也只好沉默。他低头,看着自家阿妹发间垂着的白色布帛,忽而想到当年父亲尚且在世的时候,曾教他和崔琰诗书礼法,偏偏他们两个人不善诵记,往往都是父亲沉着脸色将要发作,就听得崔有仪在屏风之后笑嘻嘻地接话,说什么“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下一句?下一句是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呀”。而每每到了这个时候,父亲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冷着脸丢下戒尺,一拍桌案说一句两个男儿郎竟比不得一个姑娘,若是有仪是个男子,将来将崔家交给她,我这个当父亲的便也可以安心地去了。 崔霸心中也清楚,若是崔有仪是他们崔家的三公子,在如今这动荡的朝堂,定能为崔家寻到一方安身立命的所在。只可惜,她偏偏是个姑娘。想到这里,崔霸也免不了跟着叹惋。 为崔有仪,也为清河崔氏。 于是,他出言问道:“你与袁公路那小子交情甚笃,虽然你瞒得好,但我这个做哥哥的,也能看出来几分,怎得如今就改了主意了?你说说,可是在汝南遇上了什么事?” 崔有仪听了一愣,又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长叹一声才说道:“唉,我的好大哥,这些事情呢,我说来话长。不如去书房慢慢说,我从袁家那边带了些好茶回来,我让秋兰给你沏一盏?” “……那我要白毫。” 崔有仪将崔霸请到书房中去后,又叫了秋兰去泡了一壶酽茶,这才把在汝南遇到的人和事一一道来。 别看崔有仪在汝南才待了不过月余,但这些时日所发生的事情若是讲起来,从她是如何结识曹操与袁绍,是如何改变了想法,后来又在宴席上是如何遇见了荀彧,再之后又是如何与袁术之间平生罅隙,这些琐琐碎碎的事情的个中情由却又免不了要细细地解释一番。待到崔有仪口干舌燥地止住了话音,面前的茶早就凉了大半。她端着茶盏饮了一口,冰凉的茶汤顺着她喉咙咽下去,苦涩的味道更是激得她心中惴惴,不由得不安地抬眸看了一眼表情阴晴不定的崔霸,这才再度开口:“哥,你又要嫌我乱来了是不是……” “怎么会?”崔霸跟着饮了口茶,眉头却又跟着皱了起来,“我只是想问问……你今日去见母亲,她可是和你交待了些什么?” 崔有仪听了一怔,不知道崔霸怎么突然没头没尾地提了这么一句,又想到她母亲今日同她讲的那些话,略作一犹豫后,却仍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她跟我讲了一些……怎么了?” “你不知道,你在汝南这些日子。母亲她病了一场,高烧不退,神情恍惚,好容易好些了,却仍是不能下地走动。整日只能躺在房里,动辄说些时日无多的话。这是听说你要回来,这才勉强有了些精神。” “什么?”崔有仪听了这话,脑袋嗡的一声愣在原地,只觉得灵魂都跟着在躯壳内晃了几晃,再回过神时,她已经碰洒了茶盏,她连声道歉,忙唤来秋兰为她擦拭桌面,收回手时却仍定不下心,“我不知道娘的身体已经这般,她今日还……” 崔有仪话还未说完,便警觉崔霸话中有话,顿了顿话音,才狐疑地挑起眉梢,问道:“大哥,你这话……你莫不是想劝我早日择夫婿?怎么,你怕我拖累我娘,拖累崔家?” “非是如此,你想到哪里去了?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娘特地嘱咐过我,她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怠慢不得。也知道,你想走的路,跟寻常女子不同,所以,她只提了三件事,让我好好说给你听。” “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1】。” 【1】出自《庄子》 14. 第 14 章 送走了崔霸之后,崔有仪心却也没能静下来,歪在床上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看着书,直到了天色渐暗,她这才觉得这日子到底是难挨,无论如何也没能把崔霸那句话从心头拂走。 “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崔霸的意思她说是明白,却也并不太明白。这话到底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仔细一想又千丝万缕地没个头绪,她最远走出去也不过是汝南,天下再大,四处都是兵荒马乱,她还能走到哪里去? 崔有仪就算看得清眼下的路,却未必看得清自己。 想到这里,崔有仪又觉得气闷,用扇子扇了两下额头上的薄汗后,抬头向着秋兰望去。那丫头托着下巴,已然坐在桌前打起瞌睡来。崔有仪见了,轻笑了一声就去推她手臂,压低了声量唤道:“秋兰,你去让小厨房端一碗甜汤来,我馋得很。我先去院子里散散心,一会儿便回来。” 秋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点着头分辨了许久,才听得清崔有仪要了些什么,也料到这几日里自家主子心里不舒坦,连忙依她的话应下,一闪身便出去了。见秋兰退下,崔有仪长舒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走出房去。 出了门没多久,崔有仪就看见房檐上擎着一个人影,垂下的衣袍像是巨大的羽翼,被夏日里的风撩起来,猎猎招展着。崔有仪乍一见了这影子,竟然被吓了一跳,她起先还以为是遭了贼了,迎着月光仔细一看,这才认出坐在那里的人竟然是崔琰。 崔琰自幼就不喜读书,反而崇尚武学,打小上房揭瓦,拎着跟木棍横行乡里,逢人便要切磋武艺,气得父亲动辄罚他在书房里抄书习字,他也依旧定不下心来,偷偷地给崔有仪这个妹妹塞什么芙蓉糕、豌豆黄,好让她代劳。有时候在清河惹了祸,还是崔有仪携领家仆,拽着崔琰的耳朵赶回去。是以旁人都说,崔有仪倒更像是崔琰的姐姐,而非崔家最小的阿妹。 只不过……今日他怎么又跑上去了? 崔有仪遥遥望着崔琰的身影看了半晌,这才悄声出言喊道:“二哥,你在这上面做什么?若是让大哥看见,又要骂你了。” “嘘!阿妹……别声张,小声些。”崔琰探过身子来,冲着崔有仪招了招手,说道,“你不如上来陪陪我?” “怎么上来?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有拳脚功夫?” “什么呀,我搭了梯子的,你快来陪陪我。我有事情同你说。” 见崔琰急切地冲着她招手,崔有仪这才走上前去。果然瞧见那房檐下端端正正地搭着一架梯子,她不由得无奈地嗤笑了一声,笑自己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崔琰都是架着梯子爬上去的,还一直当他是真的有些旁人所不及的功夫,飞檐走壁无所不能。崔有仪兀自摇摇头,抬眸向着崔琰看过去,崔琰则是急切地冲着她招了招手,说道:“阿妹,你快上来。我真的有话同你说。” “好好好。你别急。” 崔有仪伸手挽好自己的裙裾,这才抬脚踏上梯子,战战兢兢地开始向上爬去。而崔琰呢,探着头看过去,看见崔有仪一副两股战战,还要时不时回头顾念一下长长的裙摆,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这便引得崔有仪一脸怨气地瞪了崔琰一眼:“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你以为人人都和你崔大侠一样?身轻如燕,飞檐走壁?信不信我现在就下去,撤了你梯子,你就在这房顶上晾上一夜,等着大哥来救你吧。” 崔有仪说着,便踏上了最后一级梯子,接着,她轻轻一跃就攀上了房檐,瓦片在她脚下发出了声声脆响,她愣了一下,顿在原地,步子迈了一半便不知该如何落下了。崔琰冲着她拍了拍手,说道:“哎呀,我的好阿妹,走过来,没关系的。你真当这些房椽屋梁这么脆弱,一踩便断?走过来坐下来就好了。” 崔有仪听崔琰这么说,缓缓提了一口气吊在胸腔里,摇摇晃晃地迈步向着崔琰走了过去。而崔琰呢,见崔有仪实在走得太慢了些,干脆伸了手,在崔有仪走来时,用力拽了她一把,把人直接拉到自己怀中去。这动作吓得崔有仪的心都跟着在她的胸腔里翻腾了几下,提着的那口气险些变成一声短促尖锐的惊叫脱口而出。好在崔有仪顾念着眼下这时候府里的下人都已经睡下了,若是闹出什么大动静来,第二天他们两个人肯定免不了要被崔霸责罚,便勉强压下那声惊呼来,抬手在张着嘴无声大笑着的崔琰身上擂了一拳头:“你这是做什么!想吓死我吗!” “我错了、我错了。阿妹。”崔琰满眼都是掩不住的笑,却仍旧是双手合十,冲崔有仪连连作揖,一叠声地讨起饶来,“我知道错了。我是真的有事情要问你。你别生气嘛,阿妹。” 崔有仪冷笑一声,抱起双臂来,斜着眼乜了崔琰一下,这才故作一副不耐烦的神情来问道:“有什么事情你就快点说。” “阿妹。我想好好读书。” 崔有仪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愣,目光下意识在崔琰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发现了他脚边放着的几个酒瓶,不由得又气又笑地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说道:“你啊,你啊,又喝酒了是吧。每次喝了酒就说些大话。几次说要念书,你哪次用过心了?” 崔有仪耸了耸肩,轻轻嗤了一声,就笑着这样说道。崔琰一听,不免有些焦急地探过身子,同崔有仪辩解道:“阿妹!你莫要瞧不起人!我这次是当真打定了主意,要去好好读书。你可知道郑玄郑康成?” 知道。她崔有仪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崔有仪早就听闻,郑玄其人年少便博文多才,曾离开故国,千里迢迢西入关中,拜扶风马融为师,七年之后,因父母年迈需要归养,这才向马融告辞返回山东故里。而如今这位郑先生已是精通今古文经学的大师,于百家之学无所不通,早有远近有数百上千人投到他的门下,拜他为师,听他讲学。 倒也不怪崔琰会选择他。崔有仪知道,自己的二哥自幼尚武,父亲在世时也时常叹惋,说大丈夫不志于学,反而行匹夫之道,日后可如何是好。如今听他忽而向学,想来不仅是大哥,就连故去的父亲也应当会欣慰吧? 只是……崔琰若是离家远行,这崔家便连个同她讲话的人都没了。崔琰和崔有仪年岁相仿,又从不摆兄长的架子压她一头,两人自□□情自然是更好些,如今忽而听闻崔琰意欲远游求学,崔有仪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似乎所有人都飞得出崔家大宅,只有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雀鸟。 于是,崔有仪难掩心中酸涩地开口:“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郑先生门人弟子众多,你如何在那里崭露头角?” “这你就不懂了吧?”崔琰得意洋洋地展颜而笑,冲着崔有仪竖起食指晃了晃,说道,“这不是还有阿妹你吗?” 什么? 听了崔琰的回答,崔有仪愣了一愣,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眼来,看着崔琰,问道:“你,你说什么?” “我说,这不是还有阿妹你吗?这次游学,我想带上阿妹你。就是不知道你的意思如何。但我想,这次你去汝南,不过月余便匆匆而返,想来定是不够尽兴。所以,我才想着问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找郑玄拜师?” “我?”崔有仪总算确信了崔琰如今不是在和她开玩笑,眼眸里便也跟着多了些光彩,“我当然愿意随你同去。只是、只是……” 崔有仪说着说着,却又是犹豫。她今日方才听大哥同她说,娘亲重病,她忧心娘亲的病情,让她撇下娘亲去远行,只让秋兰去侍疾照看,她又怎会放心?可是求学的机会也同样来之不易,她若是与崔琰同去,彼此之间倒还能有个照应,若是今日错过,只怕以后再难有这样的出路。 她到底应当如何? “阿妹,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 “你们两个,在屋子上做什么呢?” 崔琰还想再说些什么,屋檐下就响起了崔霸的声音来,接着一团昏黄的灯光向着他们两个人照了过来,崔有仪向下望去,便正对上崔霸的视线。崔霸见了,不由得嗤笑一声,说道:“你们两个倒是找了个好去处,爬到这等高处来吹冷风。也不怕喝醉了酒,第二天起来头晕脑胀?还不快点下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崔家遭了小偷呢。” 崔有仪看了看崔琰,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后,她这才冲着崔霸弯起眼,微微一笑,挥了挥手说道:“大哥你也来喝上几盅?二哥他藏了不少好酒呢,香得很!” “免了。我可不似你们二人。明日还有事情需得处理,可不能误了正事。”崔霸摆摆手,又将目光投向那搭着的梯子上,问道,“你们是下来还是不下?再不下来,我可就找人撤了梯子?” “别别别,好大哥,我这就下来。让二哥在上面晾着吧。” 崔有仪这样说着,再度提起裙摆,慢吞吞地挪下屋顶,又一节一节攀下梯子。当双脚终于踏上地面的时候,崔有仪终于松了口气,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尘,这才抬头冲着举酒欲饮的崔琰喊道:“二哥,你且慢饮,我要回去了。” 崔有仪说完,转身就要离开,却被崔霸一把按住了肩膀。 “阿妹。你随我来。” 15. 第 15 章 崔霸在书房里填了一盏灯。崔有仪借着这灯光看过去,却见崔霸眉间满是愁容,她的大哥虽然不苟言笑,可她却也是今日第一次见他这般严肃,不由得忧心忡忡地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你和崔琰讲的事情,我都知道。” 崔有仪一愣,下意识便要笑嘻嘻地冲着他装傻,却又听见崔霸叹息一声,继续说道:“我非是偷听了你们的话,而是崔琰同我提过此事,在你去汝南的那段时间里。” “崔琰早有意想要去游学。而我们也早都知道你,不敢困于闺阁,所以我们都想着,趁这个机会,你也一起。家中的事情,有我照顾,你放心就是。” “可是……” “阿妹。这也是娘的意思。” 崔有仪还想要说些什么,倒是崔霸抢先一步压下她的话音,说道:“还记得今早我跟你说,娘有什么话转告你来着?” “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如今,阿妹,你要飞往的梧木就在眼前了,你还不肯展翅吗?” 归家不过半月,崔有仪便又换上了去汝南时的那套行头,易髻为冠,腰佩玉环,又一点点束紧了胸腹和腰身,替她打点好行装的秋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会儿,不自觉地长叹一声,说道:“三小姐这次远行,也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 秋兰此话并未有什么太多的意思,但崔有仪听了却不由得默然一晌,一想到自己将要远行,可秋兰却只能被困在自己的房中,日复一日在院中洒扫,她便没由来地多了些愧疚,握着秋兰的手就红了眼眶,说道:“若是你想,我们同去。你也去看看这天南地北的山色湖光去。” 秋兰一愣,接着便把手抽了回去,扯着嘴角笑了笑,说道:“三小姐说的是什么话,你是去求学拜师,那奴婢呢?哪有丫鬟能随随便便离了主人家的道理呢。三小姐且放心去,你见过了这些,回来说与奴婢听,就当是奴婢去过了。家中有我照看,三小姐也不必太过记挂。” 此行不比去往汝南,就连崔夫人也难得从病榻上爬起来,拄着拐杖前来送行,见崔有仪红着眼眶迟迟不肯坐上马车,便也叹道:“去吧,好好看看这天下,便也不必急着回来。” 崔夫人不说还好,崔夫人这一出声,崔有仪竟直接落下泪来,她屈膝俯身,冲着崔夫人跪了下去,哽咽着唤道:“娘……” 崔有仪再说不下去,只是咬紧了嘴唇,冲着崔夫人磕了一个头。白衣曳地,顿染尘泥。崔夫人见她这动作做得实在,叹了口气后便示意秋兰扶她起身:“好了,有仪,快走吧。别耽搁了时辰。” 秋兰扶着崔有仪起身,又让她搭着自己的手上了马车,这才退到一旁,在崔夫人和崔霸身后站定。她的目光越过崔霸向前看去,只见那金骝马腾蹄嘶鸣,踏起滚滚烟尘,向前远去了。而忽然之间,她却又见那崔家的三小姐将半个身子探出来,一只手跟着高高举起,冲他们用力挥了挥。 苍风猎猎,吹得她衣衫招展,像是一只翩然振翅的鹤。 天要落雨。一辆马车疾驰驶入汝南城,城门像是一只倦怠的眼,匆匆看一眼来人,便又怠惰地慢慢合拢。 “二公子回来了?您来得正是时候,若是再晚些,这天是要下雨了,到时候路上泥泞,只怕不好赶路呢。二公子,您……” 那辆马车所载着的人正是袁家的二公子袁术,袁公路。这次他行色匆匆,往返于清河汝南之间,不似以往携着珠宝珍玩,带上侍女仆从,他一个人雇了马车,孤零零地去,如今又孤零零地回来。那殷切为他披上鹤氅的侍女觉察到袁术此时回来神色不佳,便会意地翕动两下嘴唇,不再说话了。 而袁术呢,一路上舟车劳顿,又彻底被断了和崔有仪的来往,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沉着脸色将那大氅往自己身上拢了拢,便快步向着里屋走去。然而,他进了院子还没走多远,就在院中老树下看见了一个人。 今日袁绍也在,他就站在那树下,将手中一把长剑舞得生风,偶尔树上有几片隆冬过后未曾凋落的叶子在此刻坠下,都被他用剑尖一一挑了去。风起时,有几个侍女恰巧从廊下经过,望见袁绍资容俊秀,一时都红了脸,悄悄低下头,小步跑走了。 袁术此时见了他却是止不住地生厌,一甩肩上的大氅,向着袁绍走了过去,厉声质问道:“你到底同崔有仪说了些什么!” 袁绍动作一顿,旋即便转身垂剑而立,抬眸笑眼看了过去,反问道:“你说什么?” “你少在这里装傻!别以为我不知道……”袁术见兄长这副模样,更是恼怒,皱着眉头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疾言厉色地继续说下去,“你一定是同崔有仪说了些什么,不然的话,她怎得不愿再见我了?我去找她,她不愿再见我,虽不明说,但我清楚,她就是为了你这个家伙!你这个贱仆生出的儿子,哪一点比得过我?她竟然、她竟然……” “袁公路。”听到袁术这样说,袁绍的目光一点点冷了下去,他抬手掰开袁术已经捏得有些泛白的指骨,又慢条斯理地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这才抬起头,也跟着皱起了眉头回望过去,“你还不明白吗?她即便不是为了我,也不会再选择你了。你那日在婉君的生辰宴上拽着她不肯放手,又被文若和阿瞒撞见,她面子上难堪,又怎会再理你?更何况,她本就志不在此,你如何困得她?” 袁术面色一僵,倒也忘了去与袁绍理论,反倒是讷讷地追问下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非是为了我们任何一个人,而是她自己不肯嫁给你。” “为什么?我们相识多年,她如何不愿?” 见袁术固执,袁绍垂下眼,看向他的眼神竟然多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同情来,他抬手搭上袁术的肩膀,上前一步,附在他耳边回应道:“你当真不明白为什么吗?” “她本就不属于你,强留无用,放弃吧。” “公子,行行好,赏我们一口饭吃吧。” 自清河到北海路途遥远,一路上更是舟车劳顿,好在暖春三月已至,过了那春雨化冻的日子,官道走起来也不是那般泥泞,途中又有崔琰作伴,一路上倒不比去汝南那遭那般难熬。 但尽管崔琰和崔有仪早就有所准备,可到了北海,却仍是被那里的惨象吓了一跳。崔有仪刚一跳下马车,就被一个孱弱的幼童拉住了衣摆,她下意识想要将被拽住的衣料挣出,却仍是被那孩子牢牢扯着,只留下一块明显的污渍。 崔有仪正想说些什么,劈空便伸来一只手,在那孩子的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那孩子吃痛,哀哀地呜咽一声,便松了手去。可崔有仪见这孩子并不死心,一双布满血丝的眼仍是盯着她不放。 崔有仪不忍,刚一转开眼,就见得方才出手打过来的妇人又一次一把按住了那孩子的脑袋,沙哑着声音训斥道:“你乱跑什么?莫要冲撞了贵人!……实在抱歉,二位公子,孩子顽劣,是我管教不当,还望二位公子莫要怪罪。” “怎么会呢。哎呀,这孩子怎么瘦成这样。我这里……” 崔琰见了于心不忍,正准备从怀里摸出钱袋来,却被崔有仪轻轻用手肘一撞,崔琰一愣,就听见崔有仪不咸不淡地开口,说道:“二哥,你忘了吗。我们还要赶着买拜师的束脩,莫要耽误了时辰呢。” 说着,不待崔琰反应,崔有仪就已经一把扯住了他的手臂,拉着他走开了。崔琰回头去望,便看见这一对妇孺仍旧怔怔站在原地,向他们望过来,那幼童还保持着伸出手臂的姿势,五指空落落地蜷曲着,似乎是还想要抓住些什么东西。 崔琰不解:“阿妹,你方才为何拦着我,不让我接济他们一些银两。那孩子瘦成那般模样……” 崔有仪长叹了一口气,将纤长的眼睫缓缓垂下,这才慢吞吞地回应道:“非是不让你管,而是……” “你自己看吧。二哥。” 听到崔有仪这样说,崔琰抬头向着前方望去,这才发现路上不止方才那一位面黄肌瘦的幼童,亦不止一位衣衫褴褛的妇人,更有斑白负载于路,摇摇晃晃颤颤巍巍走了几步,便仰面倒下,激起一股瘦弱的尘埃在空中荡开,一时幽微的哀哭声便也像那尘埃一般,乘着风四散开来。 “你可知道,这北海有多少灾民难民?你便是一人掏出一枚铜板,你又有多少银两可以施舍的呢。” “我们管不过来的。” 崔有仪说完,垂下眼径自向前走去,她即将穿过的这条长街,屋舍破旧,泥泞不堪,白日里耀眼的光笼罩在她的白衫上,散出一层朦胧而又不真实的光晕。 不知怎的,崔琰忽然想到父亲去世后他去送葬那天,他弓着腰身和他大哥一同抬着棺木向前走去,漫天的纸钱乘着暑气未尽的风在空中席卷,他就这样穿过一片又一片焦枯的路,为死去的父亲引渡。 在这一片被死亡包裹的岑寂中,他分明听到一片哭声。如今的崔琰细细想来,那应当是百姓的哭声,哭那滴水不降的天,哭寸草不生的荒土,哭灾疫饥馑,也哭这天道。 那一日的崔有仪并不在场,可是她却比他更早地看到这一切。此刻的崔琰看着自己的阿妹,忽然发觉她比任何时候都像一道似箭的幻影。 16. 第 16 章 “二位公子留步,我们家主人尚在授课,还望二位公子暂且在此等候。” 崔琰和崔有仪好容易探问到郑玄家宅所在,到了门前却被两位侍女拦下,崔琰顿时丧气起来,叹息一声后蔫头搭脑地退后几步,站到一边去了。倒是崔有仪抬起眼,打量几番这两位穿着粗布衣的侍女不经意地问道:“不知二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那两位侍女彼此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笑嘻嘻地开口说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1】。” 崔琰愣了一下,还未讲话,另一位侍女便已经接话回应道:“倬彼昊天,宁不我矜【2】?” 崔有仪听了这两个姑娘的回应,心下已经了然,冲着她们微微躬身行礼,应道:“原来二位姑娘的名字是小宛和桑柔。还望劳烦二位姑娘通传,清河崔氏的两位公子久仰郑先生大名,特来拜会求学,希望能给我们机会,见上一见。” 这回这两位侍女又是对视一眼,纷纷侧开身子,为崔有仪和崔琰让出路来,说道:“二位,请随我们来吧。” “阿妹,你真是神了。你如何猜得出她们的名字的?” 见这两位侍女为他们引路,崔琰先是震惊,随后便将目光投向崔有仪,乐颠颠地跟上前去,压低了声音和她咬耳朵。崔有仪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由得无奈地耸耸肩,嗤嗤地笑了两声才应道:“你啊你啊,这次来拜师,便当真好好读书吧。二位姑娘已经告诉我答案了,她们的名字都出自于诗经的诗。勤能补拙,趁着这些日子,你多读些书吧。都说了,郑先生门人弟子上千,你不努力,如何能崭露头角?” “厉害、厉害,阿妹当真是厉害。怪不得清河的人都说,若是崔家小女儿是崔郎,哪还有我和大哥什么机会。我心服口服,心服口服。” “都说了外人面前,不准喊我阿妹。” 崔有仪瞪了崔琰一眼,一甩长袖在自家哥哥的手臂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崔琰倒也不恼,照旧是冲崔有仪笑起来,一叠声地喊了好几句小弟过去。 而就在此时,在前面引路的两位侍女给彼此使了个眼色,又用袖袍掩着面颊,偷偷笑起来。 “二位请进吧。我们就先退下了。” 为崔有仪和崔琰引了路后,小宛和桑柔两位姑娘便冲着书房里的郑玄微微点头,接着便颔首躬身退了出去。崔琰尚不知该如何开口,崔有仪倒是先大着胆子抬起头,振袖敛衽说道:“见过郑先生。” 郑玄并未抬头,只是照旧盯着眼前的书卷,问道:“二位可是来自清河的崔家?自清河入北海,路途遥远,二位可曾见了些什么?” 崔琰听到郑玄这样问,也并未多犹豫,直接回应道:“生民疾苦,百姓流离。这天下已经开始动乱。” 郑玄听罢,手指敲着桌案,慢悠悠地继续发问:“那么,动乱又因何而起呢?” “这……” “起不相爱。” 崔有仪这样说道,郑玄终于抬头,颇为惊讶地瞥了她一眼,追问道:“何以见得?” “父之不慈子,兄之不慈弟,君之不慈臣,此天下之所谓乱也。父自爱,也不爱子,故亏子而自利,兄自爱也不爱弟,故亏弟而自利;君自爱也不爱臣,故亏臣而自利。是何也?皆起不相爱【3】。” “断其章而取其义,妙矣。”郑玄不由得感叹一句,但却又问道,“那不知道崔家的三小姐是为何而来?自古及今,可从未有过女弟子之说。” 崔有仪听了这话,心中猛地一突,只觉得喉咙一哽,再开口时声音便已经艰涩了许多:“郑先生是如何、如何得知……” “崔三小姐不必惊异,鄙人不才,年少顽劣,曾略略习得谶纬方术之学,虽只是皮毛,却也能知晓一二。昨日起卦,见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便知有贵人之女将至。” “先生竟也懂这些?”郑玄这样说,崔有仪却更是诧异,自小家中便教育不问苍生问鬼神的严重性,是以她对此等方术又好奇又敬畏,如今乍然听得,更是好奇不已,倒也顾不得对那一句“贵人之女”有何推辞,反而是不住追问道,“那、那先生可知我的命格如何?” “阿妹!”没料到崔有仪会忽然这样发问,崔琰一愣,接着便出言制止,“我们今日是来求学,可不是来……” “我自然知道。但郑先生已知晓我的来意,若是他不愿收我为徒,能得郑先生一卦相赠,也不虚此行。” 崔有仪这样说着,又冲着郑玄俯身长揖到地,说道:“还望郑先生赠卦。” 崔有仪话音未落,郑玄已经推开手边书卷,点燃了蓍草,在一片缭绕的烟雾中冲着崔有仪望去。崔有仪倒也不惧,坦然抬起头去,隔着那浓雾与之对望。 静默过后,大雾散尽。 郑玄看着崔有仪,长叹一声,方才说道:“崔三小姐,你一生命运,以白蜡金、璧上土、覆灯火以及剑锋金四物构之而成,又有金舆相助,但命中劫煞、孤辰难除。” “若是想平安顺遂,难矣。” 一听到这话,崔琰有些急躁地探过身子,扯了扯崔有仪的袖子,说道:“阿妹,我们别问了。” 然而,崔有仪却轻飘飘地挣开了崔琰的手,前倾身子继续谈问道:“郑先生……此命,该作何解释?” 她比任何时候都想拨开人生中的迷雾,望见自己这一支利箭何去何从。 当然,郑玄也未曾让她失望,长袖一甩,一一为她解释道:“白蜡金者,昆山片玉,洛浦遗金,交栖日月之光,汇集阴阳之气,形明体洁,乃金之正色也。此金惟喜火炼,需炉中炎火。璧上土者,恃栋依梁,兴门立户,却曝寒之德,遮霜护雪之功。此乃人间璧土,非朝廷不敢用也。覆灯火者,金盏之光,玉台吐艳,照日月不照之处,明天地未明之时,此火乃人间夜明之火,泊金照耀,最为清贵。剑锋金者,白帝司权,刚由百炼,红光射于牛斗,白刃凝于霜雪,为宝剑化为青龙而得【4】。” “而至于金舆。金者,贵也。舆者,车也。故金舆有金车之象,为君子,贵人所乘之车,譬之君子居官得禄,须坐车以载之。金舆为吉星,为华丽之车,是富贵之徵,为高官显贵人所乘之车,遇此之人福最殊,偏主聪明多富贵,性柔貌愿,举止温和,一身清泰无虞。【5】” 崔琰听罢,倒是先替小妹沉不住气了,接口说道:“这、这些都是好事情啊。郑先生,你如何说我们家阿妹的命格不好?有这些什么金啊、火啊、玉啊的相护,她这一生定是会平安顺遂才是,为何会……” 崔有仪倒是沉得住气,便也不急,只是开口问道:“那孤辰如何?劫煞又如何?” 郑玄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反问道:“你当真要听?你若是听到这里便罢,驱车回到清河,一生尚且平安顺遂,但若你执意想走你要走的那条路,你日后说不定会是命途坎坷,当真想好了?” 听郑玄这样说,崔有仪却并不畏怯,只是抬起下颌,朗声回应道:“若说居官得禄是我的名字,那么劫煞孤辰为我带来的,又如何不是我的命?郑先生,但说无妨,我非是不信命,而是要在所有人认定的天命里,闯上一闯。” “您但说无妨。” 崔琰在一旁长叹一声。郑玄亦是如此。 “劫煞吉则聪慧过人,才智超群,胸罗万象,凶则昏浊邪侈,毒害性重,宿疾刑徒,兵刀折伤,执拗内狠,贪夺无情。而遇孤辰,六亲无缘,曲高和寡,孤傲自赏,性格顽固,到老无依,自叹孤苦【6】。” “如此,你可想好了?” 听到郑玄这么说,崔有仪却只是沉默,崔琰见她垂着眼睫,神色又更是晦暗不明,不由得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便要拉她起身,又不免心焦,说道:“阿妹。我们、我们回家!清河总还是护得住你,为何非要在外头闯荡?” 可崔有仪却只是沉默,见她这般,郑玄也只当她不愿认这个命格,不由跟着崔琰一同劝道:“罢了,也许崔三小姐一时难以接受,但也罢了,此命并非无法化解,若是跟你兄长折返清河,也不是不能荣华一生……” “我想好了。” 郑玄话音未落,崔有仪已经朗声回应道:“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声哕哕。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煇。君子至止,言观其旂【7】。我毕生所求,也不过这盛世之景。男子能做到的事情,我崔有仪为何做不到?” “还望郑先生收我为徒。” 崔有仪言罢,又是一个长揖到地,郑玄见状,难免深叹感怀,说道:“也罢。我在外游学日久,所观群书批注甚繁,若是能找到一个人帮我整理成册,也算圆满。” “不知崔三小姐可否愿意帮我这个忙?” 自古及今,从未有过收女弟子的道理,但郑玄却说,愿意让崔有仪接触他的手稿批注,这意味着,她可以比郑玄的那些弟子还要直接地接触到他的思想、他的观念。 这真是个莫大的机会。她若是不好好抓住,那才是真的犯蠢。 于是,崔有仪稍稍松了口气,就连声音也因为放松而有了些许的波动和颤抖:“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那我便谢过郑先生!” 就这样,远道而来的崔有仪虽未能成为郑玄的弟子,却也没有无功而返,而是暂且留在北海,替郑玄将那些注疏编辑整理成册,以供弟子乃至后来者传阅,时日久了,倒是也收获颇丰。 是以崔有仪每每在书房中伏案展卷,都感慨良多,若不是她抓住了这个机会,当真不知要在深闺之中困上多久。 她崔有仪,定要走到天南海北,成就一番事业去。 【1】出自《诗经·小宛》,诗中诗人自述生活在动荡而危险的环境中,不得不处处小心,以此自戒。 【2】出自《诗经·桑柔》芮伯刺厉王并批评同僚之作。诗中对厉王的贪酷和民生的艰苦有强烈的反映,并多陈为政之道。 【3】出自《墨子·兼爱》 【4、5、6】出自《三命通汇》 【7】夜如何其一句出自《诗经·庭燎》,描写了早朝前群臣诸侯将至的景象。天渐明,鸾声近,旗帜显。 17. 第 17 章 此时此刻,远在洛阳的曹操,便没那么好过了。此时的他,正愁眉不展地盯着桌案上成堆的公文,想起前几日他刚踏入洛阳城的时候,更是连声叹息起来。 就在前些阵子,崔有仪沉默地穿过北海一片凄苦的长街时,洛阳城正是一片炽晴的好天色。城门洞开,几辆马车隆隆而来,轧出一片滚滚尘埃。 而行在那几辆马车前头,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的,正是曹操。他在入城前,特地雇了这匹良马,此时的他便扯着缰绳,挺直了脊背和胸膛,又高昂起头,看着这繁华富庶的洛阳城。 他此番入洛阳要做的,正是荡涤这里的腐朽之气,他相信,只要假以时日,不仅是洛阳,就连整个天下也会重振旗鼓,恢复曾经武帝时期的恢弘风光。 这样想着,曹操一甩马鞭,抬手招呼身边的侍从跟上:“走,我们去见一见洛阳城的那些官差们。” 然而,他当时虽然是这么说,可如今才发现这洛阳北部尉可不是这么好当的,征收赋税、鼓励农耕都尚在其次,单说这洛阳城的治安问题,便足够让他头痛。毕竟,洛阳乃是都城,更是皇亲国戚聚居之所,想让这群嚣张跋扈的天潢贵胄乖乖听从他这刚上任的北部尉的管理,谈何容易? “大人,先喝一盏茶,休息休息吧。” 一旁侍候的仆从见曹操扶着额头,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也是不免忧心忡忡,端着茶盏这样说道。然而,曹操却只是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说道:“算了,你先放到一边去,我眼下没心情喝茶。这茶又太浓,喝了只会让我更头痛。” 这仆从见曹操这样说,倒也不坚持,放下茶盏,知趣地就要退出去,曹操顿了一下,又摆了摆手叫他回来:“等一下。本初那边可曾来信?” “除却之前那封庆贺您走马上任的信,便再无别的了。”仆从恭恭敬敬地垂下头回应道,“不过,倒是有一封信,是个姑娘写来……” 听到这话,曹操愣了一下,只当是他新婚妻子寄来的家书,便随口附和一句问道:“是吗?谁送来的?” “啊,说是一位姓崔的姑娘写来的。其余的,小的就不知道了。大人可要拆开看一看?” 是崔有仪?她写信来做什么?曹操还记得,这姑娘两三句话就说动了袁绍,让他拒绝朝廷征召,反而在洛阳置办房产,悠哉悠哉地隐居求志去了。这几日曹操忙得团团转,这家伙倒是清闲,在家里喝茶,有时在街上碰见,还不紧不慢地冲他招招手,一副看起来倒像是无所事事的模样。 真是让人气得牙根痒。 但虽是这样想,曹操还是冲着那位仆从一勾手,说道:“送都送来了,拿来让我看看吧。” 上次去汝南时得罪了崔有仪,又未能亲自同她道歉,如今这姑娘写信来……不会是得知了他的近况,特地修书一封到洛阳来骂他吧? 然而,等曹操拆了信,才发现倒不是他想得那般,崔有仪在信中客客气气,只说这段时间来和袁绍有些通信往来,又想起曹操也在洛阳做官,汝南的事情她不仅不在意,反倒在信中关切了几句他的近况。末了又说,如今她陪着崔琰一起去北海求学,又说通了郑玄让她留在北海,为其整理书册注疏,也算是好事情。 除了这样的一封书信,这里面还夹着一页纸,字迹有些许潦草,匆匆涂抹更改几处便弃置不管了,想来是整理注疏的时候遗落的草稿,一不小心夹带在其中,一并递到了洛阳来。 这姑娘倒是粗心,上次一不小心丢了帕子给他,这次又夹带着草稿送了信过来。曹操见了,倒是也不甚在意,只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将那张草稿也抓了过来,饶有兴味地扫了几眼。 “定公十三年夏,孔子言于定公曰:‘臣无藏甲,大夫毋百雉之城。’使仲由为季氏宰,将隳三都。”【1】 崔有仪将这段话特地标出,又写“家不藏甲,邑无百雉之城,古之制也”,再后面的话却被涂涂抹抹,曹操已经看不清了,只剩下这一页末尾几句,还能依稀得见——“强公室,弱私家,尊君卑臣,政化大行。” 强公室,弱私家,尊君卑臣,政化大行。 虽不知是不是巧合,但看到这样一段话,曹操顿时豁然开朗,扶着桌案朗声大笑起来。一旁的仆从不解其意,见方才还愁眉不展的曹操此刻又放声大笑,不由得下意识抬眼用余光偷偷打量起崔有仪送来的那封信来。然而,曹操已经将那封信折好,收了起来,又转头冲着那意欲偷看的仆从说道:“为我取纸笔来。我给这姑娘回一封信去。” 那仆从还以为自己偷看被撞破,吓了一跳,便连忙直起身,喏喏连声地应了几句,便为曹操取了纸笔回来。而曹操倒也不含糊,提笔蘸墨便在纸上写起来,说自己新官上任,诸事繁忙,实属不易,不想崔姑娘在关键时刻有书信来,又恰巧为自己答疑解惑,若是他日到洛阳来,定要好好招待崔姑娘。 等曹操洋洋洒洒写完了信,他便信手一挥,振袖起身,立侍左右的仆从见了,连忙追问道:“哎,大人!您、您这是是要去哪里?” 曹操头也不回,撂下一句话来。 “去管一管那些目无法纪,越制逾矩的大人物们!” 是日洛阳城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大家行色匆匆,路过北部尉的府衙大门前还是忍不住侧目望向那高悬在门口的五色棒。 这是那位新上任的洛阳北部尉用以申明法度,严明洛阳城中纪律的新方法,这些棍棒被染成五色,高悬门口,阳光一照,便投下欹斜的阴影来。那威严的衙役本就像是匍匐在大地上的凶兽,如今加上这些棍棒垂下的阴影,更如同添上狰狞的獠牙一般,仿佛任何罪恶在它面前都无处遁形。 而就在这时,几个人从那府衙之前大步走过,同样也是对那五色棒投去短暂一瞥,接着便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起来。 “你说,新上任的那北部尉用这招,是对付谁的啊?不会是拿来对付我们的吧?” “怎么会?听说新上任的这位曹大人公正得很呢。这办法肯定是用来对付那些权贵们的,怎么会拿来对付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呢?” “这还不是从哪听说的?谁不知道现在大权在握的都是那些宦官,这曹大人的父亲可是宦官的养子,你说他还能帮谁,可不就是帮着那些宦官吗?” “这话当真?那我们以后还能有好日子吗……” 接下来的话那人不再说下去,但大家心中却也都明白,只是纷纷叹息一声,便各自散去了。 很快,夜幕降临,洛阳城的宵禁就要开始了。 “昨晚可是出了什么事?我听见外头吵吵嚷嚷的。可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袁绍昨晚没能睡个好觉,第二天起来,眼底便多了一丝倦怠,他靠着椅背,一手持卷,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打了个哈欠后便任由自己的侍女为他挽发束冠。然而,纵是他神色倦怠,那侍女也没能忍住不透过镜子偷偷打量他的面容,此刻听到他漫不经心地发问,不由得被吓了一跳,手一抖将那玉梳摔到了地上去。她一叠声地道了个歉,捡了梳子,才回应道:“奴婢听说、听说……是昨晚有人违禁夜行,被公子的朋友惩处了。还听说那人不服得厉害,被绑起来还在同您的那位朋友叫板,说也不打听打听他是谁,就敢这样对他。” 袁绍一听,倒是也心下疑惑,不由得又追问了一句:“嗯?那么,那个人究竟是谁?” “这、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只依稀听得一句,那个人、那个人好像是谁的叔父。” 袁绍知道是谁了。若是他没猜错的话,那个人十有八九便是蹇硕的叔父。他虽在洛阳隐居,却也未曾放弃探听朝堂之上的传闻,是以他早就听说,蹇硕的叔父仗着自己那个宦官侄子被皇帝信赖,目无法纪,多有违禁之举,在曹操上任之前,便也多次违禁夜行,在驰道上纵马疾行,甚至驱赶马车践踏民宅附近的农田。 也难怪曹操要惩处他,他如今刚当上北部尉,自然要严明纲纪,罚了几个人倒是也不算什么,只当是以儆效尤了,这样也好,至少洛阳城中权贵暂且会看在曹操的面子上安分几天,百姓倒是也能有几天消停日子可以过。 这样想着,袁绍到底还是放下心来,漫不经心地继续探问:“是吗?那这个人现在如何了?” “这个嘛,奴婢倒是也听到了些,据说好像是曹公子下了重手,下令严惩,那个人、那个人现在已经断气了。公子,若是那个人真的有权有势,那、那曹公子这么做,会不会牵连到公子你呀?” 这姑娘虽是侍女,但与以往在汝南的芳芷、杜衡不同,她心思更为细巧,想到被曹操处死的那个人位高权重,第一时间便想到曹操与袁绍私交甚笃,便不免为自家主人担心起来,袁绍隔着镜子,看到这少女蹙起的眉毛,不由得弯起眼便笑起来,抬手在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说道:“你担心什么,天塌下来,都还有我这个袁家的主人顶着,你怎得忧虑至此?” 袁绍仪容俊美,此刻笑起来更是和煦,那侍女忍不住红了脸,眼睫扑闪几下,便垂下眼去,嗫嚅着回应道:“奴婢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公子您,奴婢担心公子……” “哈,原来你是在担心我?”袁绍慢悠悠地重复着那侍女的话,状似无意地摇摇头,端起茶盏面色平静地回应道,“无妨。这些都是小事,如今我在洛阳托名隐居,想来牵连不到我的身上。只不过……” 阿瞒啊阿瞒。你这是太过冲动。在汝南时我说你什么来着? 过刚易折,此为大忌。 【1】出自《史记·孔子世家》 18. 第 18 章 “煌煌,光辉之貌。耀,日月五星也。皆以乾冈,图言尽系于天也。方,道也,合凝为首形之类,坤则握其道,皆系于地也【1】。” 崔有仪撂下手中的笔时,已经是日色昏昏,她抬起头望向天外,微微晃了晃有些酸痛的脖颈。一旁为她研墨的小宛也跟着打了个哈欠,娇声软语地哄道:“崔三小姐,休息一下嘛。我也累了,你也累了,我和桑柔去为你泡一盏茶,不是正好?” “诶,分明是小宛你想喝茶,打着主人私藏下来的几盒好茶的主意,怎得要推给崔三小姐去做坏事?” 一旁的桑柔听了这话,啧啧两声便冲着小宛开起玩笑来。而小宛则是满不在乎地撇撇嘴,反问道:“怎么?你难道就不想喝那盏茶?再说了,我们崔三小姐可是主人最得意的门生,让她喝一盏茶又如何了?” “嗳、嗳,郑先生未曾教过我什么,何来最得意门生之说?”崔有仪听了,连忙摆摆手截住小宛的话音,说道,“这样的话若是传出去,被郑先生的弟子听得,他们只怕心中不是滋味呢。” “哈,那又如何啦。”没想到,桑柔也在一旁笑嘻嘻地应声说道,“我们主人的弟子虽多,可是哪个能像崔三小姐这般,直接接触到他家中万卷藏书和他的注疏论说呢?崔三小姐可就别再谦虚了呢。” 崔有仪笑笑,却并不答话。郑玄的这两个侍女善诗善书,又颇为机敏伶俐,一如拜师求学那日以诗经相和一般,这两个姑娘时不时也会话里话外给崔有仪些挑战,典论对答也好,时政策论也罢,崔有仪猜这想来都是郑玄的意思,想让她接触这些注疏论说并非那么容易,总要用实力来证明,但只因为她身份不便,只得借这两个姑娘之口来传话。 不过也罢,有这样的机会,也已经很难得了。崔有仪相信,只要假以时日,她总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众人面前,辅佐明君。 明君…… 不想这些倒还好,想起这些崔有仪便也跟着牵出不少思绪来。如今她和崔琰离家远行,崔霸倒是寄过几封信回来,说家中一切都好,让她不要惦念,母亲身体近来也康健着,有秋兰照料,只管放心,又说袁术已经回了汝南,只又留了几封信给她,崔霸这个当哥哥的也不好探看,只说等她回来,再一并拆开。若是她不想看,便搁在一旁,回来丢了就是。 崔有仪这样想着,不由得悠悠叹了口气,伸手又去拽桑柔的袖子,问道:“嗳,这几日可还有信来?” 桑柔尚未回话,小宛倒是吃吃地笑起来,说道:“也不知道崔三小姐盼着的,是谁的信呀?” 崔有仪一听,面上蓦地一红,一记眼刀便飞了过去,说道:“谁的信对我来讲并不重要,我惦念的是……” 是如今的时局。 如今她远在北海,不知家中情况怎样,更不知洛阳如何。袁绍偶尔会写信给她,说起眼下曹操在洛阳城中任北部尉的一些琐事,又说起自己如今与荀彧这个人相谈甚欢,颇为投机,只恨未能早些与他结识。而后他又说如今朝堂之上宦官专权,外戚横行,后宫之中又隐隐有牝鸡司晨之势,而纵观天下,四海之内也是民变叠起,匪祸横生,想来这偌大的汉家,已经开始摇摇欲坠了。 而除此之外,袁绍还曾提到,如今有一股民间势力在各地流窜,以符水治病,深得不明真相的百姓追崇,打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旗号蠢蠢欲动,并叮嘱崔有仪说若是遇上,定要小心为妙。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崔有仪手上动作一顿,忽而想起方才为郑玄整理书册的时候目光扫过的一句话——“煌煌之耀,乾为之冈,合凝之类,坤握其方。” 也不知道这汉家的光芒,是否当真如那黄巾教徒所言,真的要熄灭了。 “小宛,你怎能取笑崔三小姐呢,真是的,崔三小姐盼着的,肯定不是那么几封信那么简单。”崔有仪这样想着,就见桑柔已经瞪了小宛一眼,怪她乱说,接着便又接过崔有仪的问题来,柔声回应道,“这几日确有信来,是袁家那大公子写来的,崔三小姐可要看看?” “这是自然。快让我看看。” 崔有仪冲着桑柔伸出手去,又勾了勾手指,迫不及待地便要讨那封书信。虽说在郑玄门下偷师学习收获颇丰,可每日耗在书斋之中倒也难免乏味,崔有仪还当真盼着家里崔霸和洛阳那边的袁绍给她写几封信来解解闷呢。此时听说又有信来,自然更是迫不及待想要看看袁绍信中所写,最近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 “阿瞒,如今有了此番经历,可曾让你长了些许的记性了?” 而就在崔有仪想要翻看袁绍给她送来的信的同时刻,洛阳城中的一对至交好友在城中驰道上慢慢地走着。曹操此时虽不似来时那般风光,却仍旧是昂首挺胸,在洛阳城中一片昭昭日光之下不肯有半分低头,听到袁绍这么问,他更是猛地嗤笑一声:“长记性?我自然长了!如今这些权贵在京师敛迹,再没有敢触犯法纪的,我自然是长记性了,下次我便要罚得更狠,他们来一次、我打一次。这些人就是怕了我,才将我调到顿丘去当县令的。可不是我躲着他们……” “好好好,知道你无畏权贵。但你稍小声些。这些人并非是得罪不得,也并非是惩处不得。但是,你总也要为你的家人想想,你刚娶了妻子,这些你都忘了?”袁绍听了曹操说的话,只觉得这家伙一字一句虽是掷地有声,却也像是从暗处伸来的手,一把扼住他的喉咙,让他险些不能呼吸,是以袁绍长叹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只不过,崔小公子信中同你说了什么,才让你下定了决心惩处这群家伙?我记得,在收到信前,你尚且还在观望呢。” “她啊,她在信中跟我写……” 曹操话说了一半,便又想到那千里迢迢而来的那封信函,像是暗夜之中一点如豆的光芒,点在他眉心,使得他的目光在这一片迷雾里忽而澄明,他看得见前路,也看得见这天下在丧乱动荡过后政化大行的模样。 可这样的话,曹操没有说下去,他侧目瞥了一眼袁绍,在自己好友不解的目光里挑了挑眉梢,故作高深地笑起来,方才说道:“崔姑娘啊,崔姑娘同我讲起了这天下未来的模样。” “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2】。” “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3】!” 此时夕阳西下,在这人迹将散的洛阳城中,尚且还是少年人的曹操挺直了脊梁,这样高声说道。 听到曹操这样说,袁绍不由得心里一震,虽不知崔有仪在信中跟自己的这位好友说了些什么,但袁绍心中倒是也清楚,曹操本就不甘心只做一个洛阳的北部尉,崔有仪不管跟他说了什么,也不过都是在心里为他添了一把柴,让他灵魂深处的火焰烧得再旺盛些就是了。只不过…… 只不过,崔有仪什么时候多了一些话,是能跟曹操讲起,却不愿意和自己提及的呢?当时送别之时,她可是亲口答应,要为自己落子的。 怎得如今,倒是先和阿瞒通上信了? 袁绍想到这里,不由得从嗓子眼里“啧”了一声,面上的笑容却倒是不减分毫,只是抬手推了一下曹操的肩膀,说道:“罢了,随你怎样想。但是阿瞒,如今在顿丘,你可长些记性。莫要再与人争锋。” “放心,我省得了。” 曹操冲着袁绍挑挑眉,拽紧了手中的缰绳,纵马而去,只留下一道滚滚的烟尘腾空而起。 “这天下不会再好了,我只不过是想看看,那被寄予厚望的人,是如何在这泥潭里成功走到岸边的。” 而看着曹操的背影,袁绍不知怎得,倒又想起了小半年前崔有仪那句话来。那一日她离开汝南,曹操虽未来送行,可崔有仪尚且如此惦念,还特地让袁绍把这句话托去转达给他。 想到这里,袁绍不由得挑起眉梢,望着曹操离去的背影,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 且走这条路看看吧,我亦是很好奇,你要跋涉这污淖的泥潭。曹阿瞒。 【1】出自《易纬终辩备》 【2、3】出自《对酒歌》 19. 第 19 章 “这样说来,曹公子当真下令处罚了那宦官的叔父?” 袁绍刚送了曹操离开,身在北海的崔有仪便已经拆开了袁绍给她最近寄来的那封信。这回信中并未怎么提起自己,反倒是讲起了蹇硕的叔父违禁夜行,被曹操下令处死一事,而曹操也因此被洛阳权贵针对,明升暗降,调到顿丘做县令去了。还说曹孟德胸中抱负未来得及舒展,便被一棍子打到顿丘那个小地方,想来心中定然憋闷至极。 字里行间都带了些调笑的味道,想来袁绍在洛阳待得舒坦,这位大少爷素来便有贤名,如今到了洛阳又拒不入仕,定然也会为他赢得不少有气节的文人儒官的赞誉,虽要费心应付往来宾客,并与那些权贵周旋,免不了一番掣肘,可总好过曹操那番波折,袁绍岂能不在心中暗自得意?再加上洛阳离汝南远着呢,袁家兄弟彼此之间眼不见心为净,日子也自然清净,就是不知道袁公路那家伙没了他哥哥打压,不知会怎样作威作福,这下他可得意了吧…… “信中说的是些什么?怎得崔三小姐这般高兴?” 崔有仪尚且暗自想得出神,小宛就眨眨眼,轻轻按着崔有仪的肩膀,想要探看信的内容。如今她在郑玄门下求学,早已是两月有余,和小宛、桑柔这两个姑娘早已经有了几分交情,更何况,这两个姑娘精通诗文,善诗善书,不亚于大户人家的小姐,崔有仪从不将她们两个视作一般的侍婢,倒是跟这两个姑娘平添了几分亲近。此刻小宛凑过来,她倒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但小宛这样说,崔有仪却不免愣了愣,嘴角翘起的弧度也跟着多了一丝僵硬。 心中想着的是谁,又是在为谁而高兴,倒也只有崔有仪自己才能知道。如今她在北海求学,日日夜夜埋首于书卷之中,倒是不再想起在清河时那番过往,如今冷不防地念起,倒像是在漫漫长路之上冷不防地一回头,才发现和她曾经想要停留的终点相隔千里远,渺渺茫茫的,她再看不清什么了。 看不清,便不看了吧。 袁二公子早就不是她的归宿所在了。 崔有仪这样想着,倒是也跟着定了定神,把手中信纸“啪”的一声往桌案上一展,对着小宛和桑柔两人说道:“你们看,信中说曹公子他惩处了那个蹇硕的叔父,他日子以后定是不那么好过咯。” 桑柔听了这话,啧啧称奇,追问道:“那位曹公子不是袁公子的朋友吗,他若是当真因此被罚,你怎得还这般高兴呀,崔三小姐?” “就是因为他敢于得罪那些权贵,我才对他寄予厚望嘛。我倒是希望啊,他到了顿丘,也别丢了这份骨气。若是去了那边,还不畏怯那些权贵宦官,我才是真的没有看错了他。”崔有仪弯着眼睛,冲桑柔丢去一个笑容来,“毕竟,如今这朝堂之上,就是缺少这样的人。若是人人都畏首畏尾,这天下,到底何时才能出个英雄,好好荡涤这朝堂之上的污浊之气?更何况……” “更何况,曹操和袁绍本就是至交好友,若他们两个人能同路,相辅相成,对平定天下乱局自然也是大有裨益。等到时机成熟,我也会为他们,也为这天下出一份力的。” “原来是这样,你看,到底是我们崔三小姐想得长远。” 小宛冲着一旁的桑柔吐吐舌,做了个鬼脸,又将寄到崔有仪这边的几封书信哗啦啦地展开来看了看,很快,她便惊呼出来:“哎呀,崔三小姐,这里还有你的一封信来呢。哈,还是我们崔三小姐不同凡响,别的弟子到了这边虽有家书,却不过都是父母妻子写来,我们崔三小姐呢,未曾婚嫁,却有这般多的青年才俊巴巴儿地送了信过来关心你的近况呢。让我看看,这位是谁……” “荀……文若。天呀,可是那位颍川荀氏的公子?” “小宛,莫要取笑我。”崔有仪听了一愣,连忙转过头去伸手抓那封信,又颇为纳罕地自言自语道,“文若公子?他怎得写信来了?我们也不过一面之缘,他又是怎么谈听到我的消息的?” 桑柔与小宛都是听过崔有仪讲起自己的事情来的,是以对荀彧倒也有些印象,听崔有仪这样说,此刻便是桑柔也跟着扯起嘴角开起玩笑来:“定是崔三小姐魅力大得很,只是宴会之上那遥遥一见,颍川荀氏的公子,也忘不掉你了呢。” “非是如此。” 此刻的崔有仪匆匆展卷看了一遍这封信,好看的眉也跟着拧了起来,她抿了抿唇,有些艰难地说道:“文若公子跟我说……” “他娶妻了。” 有些艰涩的话音从崔有仪口中吐出来,桑柔和小宛都跟着一愣,彼此对视一眼,才听得小宛嗤的一声短促地轻笑起来,说道:“哈,我还以为这荀公子有多么了不起呢。娶妻生子这样的事,也要拿来给崔三小姐说。” “……非是这般简单。”崔有仪顿了一下,这才将那封信好好收拢,说道,“你可知道,文若公子的妻子,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呀。颍川荀氏的公子,要娶的自然也是名门世家的大小姐嘛。难道还会有什么疑问吗?” “还真不是,他的新婚妻子,是中常侍唐衡的女儿唐燕香。” 听到这里,桑柔和小宛也都一阵沉默,这两个姑娘虽不知朝堂之事,但也知道这中常侍可是皇帝身边近臣,如今多是些宦官操持权柄,而崔有仪便是更清楚些,这位唐衡曾经是桓帝时的一个小黄门,后来和单超、左悺、具瑗、徐璜合谋诛杀了外戚梁冀,又被封为汝阳侯,掌了大权。唐衡其人贪暴异常,只是没想到,就连荀彧的父亲也极为忌惮,竟然当真为了拉拢宦官以求自保,而撮合成了荀彧和那唐燕香唐姑娘的婚事。 “唉,此之谓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这样的感觉,荀公子如何会懂?” “我如何不懂?崔姑娘是为何不快?可是说给你家的郎君不够如意?” 想到当时在袁家那一场生辰宴上的相遇,当时崔有仪虽然看不清荀彧的表情,可是听他声音却又确实有几分酸涩苦楚在其中。可那个时候的崔有仪一心都扑在待自己将要回到清河前,要如何回绝了袁术的心意,倒是恍然未觉荀彧当时也揣着一桩心事。 如今想想,极有可能便是因为和唐姑娘的这一桩姻缘。如今党锢乱起,很多有风骨气节的太学生和官员都对依附宦官的行为深感不齿。如今这桩婚事,兜头便砸在荀彧身上,想来他心中定然不快。 可是……如今就连颍川荀氏也要对这些专权的宦官忌惮几分。可见这些宦官在朝堂之上,究竟是怎样的一手遮天。 不过,荀彧虽是不愿意,但想来却也没有什么办法,不能悔婚,也没有悔婚的办法。这样看来,倒是苦了这位翩翩公子。 这样想着,虽不知道荀彧为何特地写了这封信来向她诉苦,但崔有仪倒也还是提笔去给荀彧回了一封信,在信中说了不少安慰的话,才又同他提及,袁绍与曹操为人不错,如今两人又都身在洛阳,倒是她在北海不得空闲,若是他感兴趣,便去见见,说不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写着写着,崔有仪觉着自己不像是在安慰萍水相逢的文若公子,倒像是在哄快要出嫁的闺中密友,一时颇有些乐不可支地偷偷笑起来。 20. 第 20 章 就在此时,汝南城中,天幕像是浸透了化开的胭脂一般,铺陈开了一片浓郁的酡红色,另一桩婚事在此刻不动声色地置办起来。 “我不愿意娶这女人,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呢。我怎么知道我日后会不会喜欢她?” 袁术这家伙向来为人倨傲,又认识崔有仪在前,更不可能随随便便将就婚事,娶一个根本不熟识的女子。可谁料得到崔有仪此时没了嫁给他的意思,大老远地跑去北海求学,而袁术呢,虽然如今双亲虽已不在人世,可上头尚有袁基为其操持婚事。眼看着崔有仪和袁术之间告吹,袁基竟然大手一挥,就将袁术的亲事给定了下来,说是个并非出身名门望族的姑娘,但家底殷实,不会拖袁家后腿,那姑娘也是个性格温和踏实的,日后想来也不会闹出什么家宅不宁的事情来。是以等袁术听到这个消息,他的那个哥哥已经提着礼物找陈家人去了。 一听到这件事,袁术哪里肯轻易甘休?但偏偏如今他父母早已不在,只剩下这个和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兄,到底不能和他吵架撕破了脸,只是一大清早就臭着脸色在袁基的房门前站了许久,直到袁基醒来,才看到自家小弟已经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儿了,此刻正不耐烦地抱着双臂,足跟在地面上点啊点,只等他出来,好兴师问罪呢。 袁基见了,却也只是温和地笑笑,说道:“你难得来见我,是为了什么事?” 袁术不愿意耽误时间,决定直截了当些表明来意,便又了前头那句质问。可是,袁基照旧还是不生气,反而继续温温吞吞地询问道:“袁公路,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否是真喜欢那位崔三小姐?” “这是自然。崔有仪那姑娘当然很好。我也很中意她。她、她……” 袁术本想夸耀几句崔有仪的好来,可此刻回想起这姑娘,他却只是嗫嚅,印象里只有初遇那日在灿金赤火样的夕阳之下走下马车的那个身影,盈盈如玉,却又像是一片轻盈的羽,若是那日有风,她便乘风而去了。 哪还会有这么多年的相识。 袁术忽而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只得颇为懊丧地住了嘴,有些泄气地低下头去。袁基见状,不由得压低声音,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似于气音一样轻飘飘的笑来。然而,袁术还是听得真切,拧着眉头恼怒地抬起眼来,瞪着自己的兄长质问道:“你笑什么啊?” “我不是在笑你。”袁基忙收敛了神色,正色道,“不过,那日你和袁本初讲的话,我都听得真切呢。” 什么? 袁术愣了一下,方才意识到袁基说的是那日自己气势汹汹杀回去质问袁绍那个家伙为何抢走了崔有仪,定是同她讲了什么坏话,崔有仪才突然反悔,说根本不愿意嫁给他的。如今想起来,袁术还因为袁绍那日望向他时眼里那意味深长的同情而感到切齿,此时又冷不防被袁基提起,更是恼恨,不由得厉声反问道:“那又如何?” “我想同你说,袁绍那小子,那日跟你说的那一番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听到袁基此时附和于他,袁术心头恼恨登时更甚几分,伸手一把扯住袁基的衣领,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颤抖:“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别以为你是我亲哥哥,我便不会对你出手。” 谁料,袁基根本不生气,甚至都没有推开就这样要扑上来打人的袁术,而是慢悠悠地回应道:“袁公路啊,有些时候呢……” “你喜欢的,未必就是最好的。” 听到袁基这般意味深长地同他讲话,袁术不禁一愣,方才有些嗫嚅地讷讷出言问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你可还记得我们的母亲吗?” 袁基的神色在这一刻颇为黯然,而听了这话的袁术也跟着垂下眼去。 他怎会不记得自己的母亲? 在袁术的记忆里,自己的母亲是个再温柔和婉不过的妇人,待谁都是一副笑脸,就连袁绍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婢女生母,他母亲也都颇为照顾,是以袁家上下就没有不敬佩他母亲的。 袁术还记得袁绍那家伙刚回到袁家的那天,那时候正下着大雪,袁绍在门外站了许久,却被气急败坏的袁术一脚踢出了大门。 小孩子下手的力道向来没轻没重,袁术就这样看着袁绍因为自己的那一脚而仰面跌进了雪地里,雪花被他压在后背下面,又被透过他身上单薄衣衫传出去的热气一点点融化,反馈成融化的凉意浸透了他的衣衫。但是袁绍并没有起身,只是任由袁家大门前的仆佣在他身边来来往往,而他则是微微抬起眼,看着在自己身边飞掠而过的鞋子。 袁术本就看不起这庶出的哥哥,他找来仆佣为自己披上厚重的斗篷,抱着暖炉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与袁绍沉默地对峙。而身边的仆役来来往往,也无一人敢上前搀扶袁家这位名义上的二公子。 直到袁术的母亲闻讯赶来,她面色阴沉,可是袁术见了她却是眼眸一亮,迎上前欣欣然地开口,像是邀功请赏一般唤道:“娘亲,您来了——” 谁知道,向来都是一副笑脸的娘亲此刻竟然难得沉下脸色,扬手给了袁术一巴掌,虽然力道不重,但那到底是袁术头一遭挨打,只觉得脸上热辣辣地疼了起来。而等到袁术回过神,他娘亲已经走上前扶起了冻得发抖的袁绍,又柔声细气地哄道:“冻坏了吧?来,跟娘亲进屋。袁公路这孩子不懂事,你别生气,以后受了委屈,就来找娘亲,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谁和他是一家人!” 袁术恨声出言,却又换来娘亲有些不满的一瞥,袁术要说的话哽在喉头,只好翕动几下嘴唇沉默下来,任由娘亲带着袁绍回到了屋子里,又唤下人为他带来热水和暖炉。等袁绍冻得发白的嘴唇终于有了些血色,娘亲才抓过袁术的手,叮嘱着说道:“无论如何,你们都是兄弟。兄弟阋墙的事,你们二人千万不能做啊……” 这样的话,娘亲叮嘱了许多年,最后一次便是在病榻之上,她紧紧握着袁术的手,却费力地抬眼看向远远站在门口的袁绍,虚弱地在吐息之间说道:“你们可千万要记着啊……绝对不可做兄弟阋墙的事。” 兄弟阋墙,同室操戈,这是家族大忌。 这么多年,袁术的母亲从未亏待过这个庶出的孩子,是以袁绍跪在她灵前时,倒是真情实感地红了眼眶。 但是,袁基今日提起这件事情,是为了什么? “袁公路,你得知道,咱们袁家多亏了有娘亲这样的人。”似乎是看穿了袁术心中的疑惑,袁基再度出言说道,“如今朝堂之上并不安稳,若是没有娘亲,难保家宅安宁,家宅不宁,父亲如何放开步子去走?这么多年,父亲最看重那个婢女,娘亲如何不知道?可她从不曾有什么怨言。” “小弟,我不是说崔家的三小姐不好。这么多年你待她真心实意,我也都看在眼里,她若是肯嫁给你,那就是最好,日后你们夫妻二人恩爱和睦,没有比这再好的了。但是,你现在也看到了,她不愿。你也别急着想要知道她为什么不愿意了,就算知道,你也没办法强逼着人家不是?你没办法娶最称心如意的崔三小姐,那总也要找个合适的不是?那陈家的三小姐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出身,可也知书知礼,不比你喜欢的崔三小姐差什么。如今爹和娘亲都不在了,你的事情我也只能帮到这里,还希望你这个做弟弟的勿怪……” 袁基已经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袁术到底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沉默下来,和袁基在这一片寂静里对峙挣扎许久,方垂下了头去。 “你说的是,大哥,我不该这样任性。” 21. 第 21 章 “逆子,跪下!” 就在袁基刚安抚好了袁术的次日,天刚清早,晨间的薄雾还未来得及散尽,颍川荀家的书房就传来一声断喝,府中来来往往的仆从听得这是荀绲的声音,一时都敛声屏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地绕过书房便远去了。 而被荀绲教训的,正是荀彧。此时的荀彧虽见父亲震怒,却也只是稍稍颔首,丝毫不见有任何想要屈膝下跪,认错道歉的意思。荀绲见状,更是恼怒,抄起手中的拐棍便要向着荀彧的肩膀敲去。这一棒使了十足的力气,若是当真砸下去,只怕荀彧半个肩胛骨都要跟着裂开,可是荀彧依旧不肯跪下,只是眼神温吞地向下望去,荀绲见了,又是恼怒又是失望,原本只是意在威吓的拐棍这下彻底换了方向,竟然当真朝向荀彧的肩膀上砸过去。还是一旁侍候的老奴见了,仓皇跪到了荀绲脚边去,请辞恳切地哀求道:“老爷!大公子到底是您的亲儿子啊!便是要罚,又怎能下如此重手?” 荀绲本也没想着要真的打下去,这台阶来得及时,他便也下得及时,将那拐棍重重地往旁边一甩,冷哼一声,冲着荀彧厉声问道:“你知不知错?” “不附权贵,亦不苟求自保。彧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更何况,我与那位唐姑娘素未谋面,更谈不上有何感情,若是娶她,只怕耽误了姑娘终生。” 荀彧这几句话说得不温不火,荀绲却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着他面门奔腾而去,险些两眼一黑晕过去。他抬手,颤颤巍巍地抚着胸口,顺了顺气才继续叱道:“你、你这个逆子,你还想做些什么?去了趟汝南,竟然如此不服管教起来!你看上了汝南哪家的大小姐?” 荀彧听他父亲这么问,更是面不改色地吐出三个字来:“崔有仪。” 听罢这个名字,荀绲更是气得直掐自己人中,才看看免于在自己儿子面前昏倒。 荀绲不是没有听过崔有仪这个名字,恰恰相反,他太熟悉这个名字了,才会如此气急。当年他父亲与崔有仪的父亲崔密同朝为官的时候,他便听父亲屡次提起,说崔密这个人年轻有为,是朝堂之中难得的俊才,而一听闻崔家有个适龄的姑娘尚未出嫁,荀淑便将目光描向了自己的孙子荀彧,说两人年岁相当,不如结下亲事,也算缘分。 可谁知道,没过多久,他们荀家竟然收到了一封来信,正是这崔三小姐亲笔写下,头头是道地分析了一通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嫁给荀彧,甚至还在信的末尾引《毛诗》一则,说“不见子都,但见狂童。” 将颖川荀家的儿郎比做狂童,这不是侮辱人吗? 当时荀绲便下定了决心,心说这亲不结也罢,以后谁要娶她就娶她去。 可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去了一趟汝南,竟然又碰见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不仅如此,原本与唐家的亲事早已经敲定,荀彧当时听说,虽然哑然,却再无异议,可谁知道见了这崔有仪,他竟然改了主意,想要退掉这门亲事。 这不是明摆着就要得罪唐家了吗! 荀绲并非是个糊涂的父亲,他又如何不知道荀彧心中的委屈,如今党锢之祸风波未平,但凡是个有风骨有气节的大家族都不愿意与宦官扯上关系,可是话又说回来,这年头风骨与气节…… 如何保得住一家老小的性命? 荀绲这样念着,却忽而想到自己曾与他的兄弟们并称“颍川八龙”,那时候颍川上下,人们提起荀家,无一不是眸光灿灿,满是艳羡的。而那时候他与他的兄弟们打马走过长街,衣衫猎猎,长身似鹤,留下一道胜雪的背影,和一整条街压低了声量的赞叹。 那时候啊。都过去了。 荀绲苍老的脸上忽而多出几分痛苦和不甘来,他看着自己的儿子,竟然从他单薄瘦削的身影上看出几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来。 于是,他叹了口气,终于是抬手拍了拍荀彧的肩膀,软下语气来说道:“儿子,爹知道这桩亲事让你不满了。攀附权贵,趋炎附势,这事情你确实可以瞧不起我这个当爹的,但是,都订好了的亲事,你眼下反悔退婚,不也是让那姑娘难堪吗?好端端的亲事,你说退就退,若是让那姑娘知道,她该如何?而且,你此刻悔婚,那中常侍定是要觉着我们瞧不起他们宦官,到时候荀家上上下下,岂不是难逃祸患?” 荀绲这样说着,就看见荀彧将头一低再低,他倒是也知道,这样的事情定是让自己的儿子心中不快,如今他再说这些,也只是让自己的儿子更加为难。于是,他叹了口气,想要再说些什么,却看见荀彧已经抬起了头来。 “爹……” 荀彧似乎是有话要讲,却忽而听得后院处有一阵嘈杂的叫嚷声传来。父子两人听了这声音,俱是一愣,将此时的事情都先放了下来,凝神去听那传来的声音。 竟然是诸如“抓小偷”“不要让这小贼跑了”的喊话。 这下荀绲和荀彧父子俩是当真无心去讨论关于婚事的问题了。荀家向来门禁森严,家中仆役更是极为尽职尽责,多年来未曾遭过盗贼,如今怎么会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擅闯荀家呢? 荀彧思忖片刻,温声出言道:“先去看看吧,说不定是哪家的饥民,饿得受不了了,才想到这里偷些粮食吃。” 荀绲一想,倒也觉得的有理,便将方才的谈话搁置一旁,一甩袖子径直走出了书房。 荀绲和荀彧到了大堂中去,两人才发现方才被家丁们追着的那小贼,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什么饥民,哪怕灰头土脸衣衫褴褛,也都难以掩盖这少年一副金质玉相,他虽然身量瘦小,科怎么看,都像是个大户人家养大的小孩。 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叛逆吗? 前有荀彧梗着脖子悔婚退婚,后有这个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翻墙做贼。 一想到方才屡次顶撞自己的荀彧,荀绲就气不打一处来,就连刚刚酝酿出来的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了,举起好容易才撂下来的拐杖,威吓道:“说!你是哪家来的混小子,敢到我们荀家来偷东西?” 然而,那少年却并不回话,反倒是怯生生地抬起了眼,向着荀彧看了过去。荀彧愣了愣,和这少年撞上视线,也是满腹狐疑,只得有些不自在地挪开了目光,那少年见他并不看自己,原本张了一半的嘴唇便又紧紧地抿了起来。荀绲见了这两人之间细微的神情变化,一挑眉梢问道:“你们认识?” 荀彧的目光在这少年身上平淡地扫过,而后便多了些意味深长的含义来,他慢吞吞地摇摇头,温和地回应道:“也许吧。但我好像不记得我见过这个人。你怎么会跑到我们荀家来了?是想见什么人,还是想拿什么东西呢?” 可是那少年照旧不说话,荀彧此时却早已经心下了然,缓缓舒了一口气便再要开口。可一旁的荀绲再等不及了,不耐烦地拿着手中的拐杖敲了敲地面,冲着那少年呵斥道:“和你说话呢,臭小子!你是哑巴吗!” 说着那拐杖就要被举起来,向着那少年挥去。荀彧看父亲要动真格,又见那少年被这高高举起的拐杖吓得不轻,不由得神色微变,连忙一个箭步上前,横在父亲和那少年之间,劝和道:“等一下,父亲,你先别打人。” 荀绲翻了个白眼,冲着荀彧瞪了过去:“你又要干什么?” 谁知道,这回的荀彧看也没看荀绲,反倒径自走过去,扶起了那少年,又柔和地安慰道:“唐姑娘,你别怕,我父亲不过是看着凶了一些罢了,不会真的打你的。你到颍川来,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什么?唐姑娘?不会是许给荀彧的那位唐姑娘吧?可荀彧这小子怎么看出来的?这家伙怎么看,都是个营养不良的毛头小子啊。荀彧怎得脱口便去喊人家唐姑娘?这可当真是邪了门了。 荀绲在一旁几乎快要惊掉了手中的拐杖。 而就在这时,被荀彧搀扶着的这位“少年”听了荀彧的话,顿时泪如雨下,竟然一把甩开荀彧的手,扑通一声就又跪了下去,甚至还俯身低首地冲着荀彧连连叩首。 “是、是,荀公子当真是料事如神。我就是唐燕香。我知道,像荀公子这样的人,定然是不愿意和我们宦官家出来的人扯上关系的。所以,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来找荀公子帮忙。” “还请荀公子救我!” 22. 第 22 章 说话之间,这个姑娘抬起了头来,向着荀彧望去。而荀彧不经意地回望过去,就见这姑娘面上的眼泪已经如滚滚珠玉,零落而下,原本覆盖在面上用以刻意伪装的灰土尘泥在这时候也被她满面泪意洗刷而去,露出一张清透的美人面来。 荀彧看着她,只觉得胸口一滞,下意识便柔声回应道:“你别怕,有什么事情,我都可以帮你。” 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荀彧神色从容,声音温和,丝毫没有因为她的突然造访而感到不快的意思,唐燕香这才稍稍安下心来,抹了一把面上的眼泪,才说道:“是、是……是我义父的事情。他根本不预备着将我嫁给荀公子你。他空口答应了令尊这桩婚事,转头就上朝和皇帝喝酒去了,而后醉醺醺地回来,喜滋滋地告诉我,说要把我送进宫当贵人去。” “什么?这不是欺人太甚吗!”荀绲是个暴脾气,见此情形便已然动怒,恨不得跳起来质问,“前脚刚答应了我,后脚便又出尔反尔,把我们颍川荀家当成什么了?” 还能当成什么?你有意想要攀附,可没想到,人家根本不把咱们荀家放在眼里。 荀彧听到他父亲这样说,险些笑出声来,但碍于事关重大,发生得又极为突然,更何况,此时唐燕香又在旁边,他便也只是轻飘飘地丢给自家父亲意味深长的一瞥,便转而望向唐燕香,继续问道:“你义父既然已经答允我父亲定下这桩亲事,那他现在反悔,就未曾想过后面的事情该怎么办?” “他怎么没想过?他的主意打得实在是妙。”唐燕香恨声出言,那双好看的眉就跟着皱了起来,怒骂道,“我义父说,反正荀公子你也没有见过我的样子。到时候随随便便找个府上的侍女歌姬糊弄过去就是,你们也不会有所怀疑。他不敢糊弄同样没见过我的样子的那个天子,却想着来蒙骗你们呢。” 荀彧听了这话,倒不似荀绲那般生气,反而是面色平静地开口,反问道:“所以呢?你不愿意嫁进宫去当贵人,便想着来找我们荀家求助?你就不怕我们畏惧唐家势大,再将你给送回去?” 唐燕香来得急切,着实没有想到这一层来,哽咽了一下后,盈盈的泪意便又在眼睛里蓄了起来:“事出突然,我没有想到这种事情……我、我只是久闻颍川荀家的风骨,才想着要来求助的。若是荀公子因此为难畏怯,要将我送回义父那里去,我、我也无话可说,认命就是。抱歉,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若是你们担心,我、我这就回去,绝对不连累你们……” 唐燕香眼泪汪汪,说得情辞恳切,这就让荀绲在一边有些脸面上挂不住了,可这时候荀彧还偏偏忍着笑,朝他看了过来,问道:“唉,说的是啊,唐家势大,有哪个人不怕如今朝堂之上的常侍呢。但既然你跑来找我,我们荀家也不能坐视不理,爹,你有主意没有?” 荀绲一听,长眉一竖,粗声粗气地回应道:“没有!你自己的媳妇你自己帮,自己看着办去吧!” 说完,荀绲竟然当真一甩袖袍,冷哼一声转身离去了,只留下荀彧望着他的背影,想起荀绲刚才还恨铁不成钢地苦劝自己应下这门亲事的样子,不由得抿紧了嘴角拼命忍下已经酝酿出来了的笑意。而直到望见唐燕香有些不安的眼神,荀彧这才稍稍收拢了脸上的笑,转而严肃地问道:“唐姑娘,你可想好了往后应当怎么办吗?毕竟你贸然出走,你的义父定然不可能毫无知觉,他若是猜到你因为这种事情出走,只怕这时候他已经派人四处找你了。” 唐燕香一时默然,半晌才嗫嚅着说:“我、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没、没想那么多。只是当初你父亲来找我义父,他们在商议这件事的时候,我偷听了一两句。义父应当不晓得我会来找你……怎么办,荀公子,我不会连累你吧?” 就知道她未必会考量这么多,事出突然,就连荀彧也有几分为难,他定了定神,才摇了摇头说道:“无妨,这些你先不用担心,只要我们不待在一起,他的怒火未必会牵连到我。唐姑娘,我并非是担心你父亲迁怒,但眼下我们不能待在一起。这样吧,你且先去找一个人,剩下的事情由我和她来想办法就是。你不要太担心,一切都交给我们就好。” 唐燕香听荀彧这么说,知道他肯帮忙,心中一喜,忙问道:“是,我都听公子的。我要找谁?去哪里找?” “去北海,找一个叫崔有仪的人。她如今在郑玄门下求学,等到你去了那边,只消报上郑玄的名字,应当很容易就问到她的消息。只不过,我暂时想不到有何办法,只能先去洛阳见你义父,趁着他还不知道我们见过面,好先发制人,打他个措手不及,好帮你拖延一阵。不过,还请唐姑娘放心就是,崔有仪与我是旧相识,她的学识才智不在我之下,等你到了那边,且将一切都转告她,若是有了办法,就写信给洛阳的袁公子,虽有些波折,但这也是我眼下所能想到的权宜之计了。这路上或许舟车劳顿,还请姑娘见谅。” “没关系!我都听荀公子的!”唐燕香此时全心全意信着荀彧,想也未想便应了一声,而应声过后,她却又是狐疑,“不过,说起来,荀公子是如何看出……” 如何从她灰头土脸的扮相里看出她是女儿身的? 似乎是察觉到她心中所想,荀彧的目光在唐燕香面颊上扫过,此时这姑娘的眉尖郁结稍展,更显得她那一双青黛娥眉秀气柔美。于是,荀彧不等她说完,笑着抬手冲着她眉尖虚虚一指,应道:“你描了眉,一路赶来亦不舍得擦掉,我自然认得出。” 两日过后。 另一边的北海,崔有仪尚不知道这场风波,此时的她正趁着天气晴好,和桑柔、小宛一起,将郑玄家中的藏书搬到院子中去曝晒,以防虫蛀。那些竹简书卷沉重,没过多久,这几个姑娘便有些累了,好在此时正值散学,郑玄的几个学生路过见了,便自告奋勇地说要帮忙。 崔有仪倒也认得这几个人,一一打了招呼后听说他们要帮忙,倒也不同这些人客气,道过谢后就当真将这桩差事推给了他们,自己则坐到一旁和桑柔、小宛两个人一起乘凉去了。 崔有仪之前尚且还以男装的扮相在众人面前现身,但自打后来崔琰脱口而出唤了她一声“阿妹”过后,她这郑玄门下编外女弟子的身份倒是再也瞒不住了,在此之后,崔有仪便索性换回了裙钗,不再缠裹那勒死人也热死人不偿命的束胸。 一开始,那些门人弟子还因为她是女子而对她多有轻慢,可后来见她言语机巧,颇善雄辩,几次与她对谈辩论都纷纷败下阵来,谁也不敢在说什么。而今日帮她搬书册的,正是曾经在机锋话术之上落败给她的那几位,其中一人还是她和崔琰的同乡王经,此时见崔有仪坐在院落里打扇乘凉,阳光落在她一身灰扑扑的孝服之上,却像是镀了一层金一样好看,不由得呆了一瞬,接着便向着崔有仪这边频频回顾,几次险些脚下一绊,摔了手中书册也不甚在意。 这情形崔有仪未曾注意,却被小宛看了个正着。这姑娘年岁尚小,性格活泼,爱玩爱闹,此刻见这情形,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崔有仪见她这般,不由得好奇地问道:“好端端的,你笑什么?” 桑柔听了,顺着小宛的目光看过去,心下了然,再转头看看崔有仪,只见这崔家的三小姐面容艳如桃李,倒是也跟着笑起来,颇为感叹地说道:“崔三小姐,你好像不知道,你很好看。” 崔有仪听她们两个人都没头没脑地说起这话,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说道:“你们两个说什么呢,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听崔有仪这么说,桑柔和小宛对视一眼,她们两个人也清楚崔有仪的性子,相视而笑过后,便再无他言。 “崔有仪!崔有仪!你在不在?我有要紧事找你!” 而就在这时,还没来得及落锁的大门外忽而传来一阵呼喊声,桑柔和小宛一愣,纷纷看向崔有仪,就连那几位忙着搬书的弟子也朝这边看了过来。 可是被点了名字的崔有仪此时更是疑惑,听那声音像个姑娘,可她在北海并没有什么亲厚的朋友,清河的闺中密友也不可能大老远地赶到北海来看她。 那么,会是谁呢? 虽然疑惑,但崔有仪到底还是起身去给外面的人开了门,而门外站着的,是个穿着红衫裙的女子,那女子面如莹雪,眉似远山,倒是看得崔有仪一愣,她眨眨眼,冲着这位自己并没有见过的姑娘看过去,有些疑惑地问道:“我们……我们,认识吗?” 而这突然出现在崔有仪面前的女子,见了她也是一愣,惊讶与疑惑不比崔有仪少上半分。她也同样看了看崔有仪,接着,薄唇微动,便想也未想就惊呼出来:“这、这……荀公子怎么没和我说过?” “他提到的崔有仪,是个女人啊!” 23. 第 23 章 这贸然出现在崔有仪面前的女子,自然是听了荀彧的话赶来的唐燕香。出了颍川,她便也不再担心唐衡的追踪,在客栈里偷偷换回女装,一路上轻车简从,快马加鞭地赶去了北海。谁知,到了这边后,没有桑柔、小宛拦着,唐燕香倒是被郑玄的几个学生拦了下来,说什么也不让她一个外人擅闯学府,唐燕香被逼得没办法了,这才在门外大喊崔有仪的名字。 只不过,让唐燕香没想到的是,她本以为为她开门的会是个和荀彧年岁相仿的公子,可谁料得到,这出来相迎的,竟然是个女子,甚至尚在孝期,一身素衣荆钗便为她开了门。而学堂之中尚有郑玄的几位弟子,正在搬动书册,此时天气炎热,那几个人便干脆脱了衣裳系在腰间,赤着上身行动,可偏偏崔有仪却神色坦然,显然是早就对此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饶是唐燕香这不辞劳顿赶来求助的人,也要赞这姑娘一声勇敢。而此时,看着崔有仪这双平静的眼,她更是生出几分艳羡来,不由自主地开口同她道歉:“抱歉,崔姑娘,我方才讲你、你怎么是个女人,并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是荀公子他让我来北海之前,实在未曾交代过你的身份,我又想着既然能离家拜师,那定然是个男子没错。崔姑娘,你、你别多想,我实在没有恶意,我这次来北海,是想请你帮忙呢……” 然而,此时的崔有仪看着唐燕香,想着的却是另一件事。 荀彧此前在信中同她说,他定下的亲事是宦官唐衡的女儿唐燕香,婚期未定,但此事确确实实是有了眉目的。如今这唐燕香大老远地跑来,见了自己是女人便如此惊诧,再加上此前刘夫人生出的那起风波实在是让她心有余悸,如今唐燕香的到来,便不能不让她多想几分。虽说她对荀彧并无什么关乎情爱的感情,但此刻觉出唐燕香在自己身上打转的目光,崔有仪还是难免顿觉头痛。 毕竟,如今党锢之祸的风声尚未过去,她又摸不准这唐燕香的脾气和来意,若是她回去后,同唐衡说了些什么,唐衡动怒,难保不会牵连到郑玄。哪怕她崔有仪不是郑玄的弟子,也不愿意见到此种场面。 见崔有仪不说话,远道而来的唐燕香心中更加没底,又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好一会儿崔有仪的神情后,她却猛地想到了一个可能来。 荀彧说他与这位崔姑娘是旧相识,不会是在说他与崔有仪是有旧情吧?莫非两个人两情相悦已久,却被她与荀彧这桩不明不白的婚事一竿子打散。那她此番贸然前来求助,在崔有仪眼中岂不是存了耀武扬威之意? 天地良心,她可从无意于坏人姻缘啊! “崔姑娘……” “唐姑娘……” 沉默片刻过后,各怀心思的两个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出言,双双对视一眼后,便又再度开口。 “你先说吧……” “不不不,还是你先说吧……” 这回崔有仪和唐燕香又是一阵哑然,各自偏开目光后,才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语速飞快地说道。 “我跟荀公子并无什么关系,还请姑娘放心,有什么事尽管说就是。” 这下,两个人彻底都不再讲话了,房间中充斥着诡异的静默和尴尬。一旁为这两个人端茶送水的桑柔和小宛见此情形,都不由得“扑哧”一声笑起来,崔有仪和唐燕香也都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相视而笑过后,唐燕香才试探着说道:“那……崔姑娘,我便直说来意了?” 待唐燕香讲完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并着大半天关于她义父唐衡鱼肉乡里欺男霸女的罪恶事迹的控诉过后,崔有仪已经将放在自己面前的茶饮干了,她再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喉咙仍旧是干哑得厉害。于是,她轻轻一扯桑柔的衣袖,又指了指面前茶盏,示意她为自己添茶。而见崔有仪不讲话,唐燕香倒是有些沉不住气,前倾着身子问道:“怎么样?崔姑娘?你可有办法吗?” “办法是有的,只不过……” 崔有仪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而就在她刚开口的那一刻,她便已然发现,自己此时声线中的颤抖,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 因为兴奋。 崔有仪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稍稍眯了眯,也向着唐燕香凑近了几分,这才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唐衡贪虐,又想把你送进宫中讨赏赐,唐姑娘,你想不想……” 崔有仪说着,便抬起手臂,在自己白皙的脖颈间微微一划,做出了个砍杀的动作来。唐燕香愣了一下,有些怔忡地抬眸看向崔有仪,才发现此时她眸光灼灼,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当然,唐燕香确实也是恨着自己的义父的。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汉家天下里,宦官势大,平民百姓却是无路可走,遇到灾荒饥馑,便彻底没了生路,是以她在八岁那边被父母变卖到了唐衡家中。那时候的她隔着重重人影,向着自己骨瘦如柴的父母望去,看他们接过唐家人抛去的那一锭银子,千恩万谢地跪下来,俯身叩首,激起一片干燥的尘埃来。 再然后,那扇厚重的乌木大门便在她面前渐渐合拢。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么多年,她未曾恨过自己的父母,她心中清楚,若是跟在父母身边,未必会找到新的活路。而如今,她在唐家待了许久,挨打挨骂,也都忍了过来。宦官都是些没根的东西,但府上侍女歌姬众多,都用去赏给那些有意攀附的人们,或是送进宫中,在一重又一重的宫墙后面老死,一生便就如此过去了。 年年都有新的女孩子被送进唐家,唐燕香不是第一个,却也同样不是最后一个,她时常冷眼看着这些女孩凑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切切察察聊着天,她们三五成群,斑斓的色彩聚拢又分散,远远看去像是朱红的墙面上斑驳的血,让人心惊。唐燕香看着她们,像是看到汉家朝阳内外那风诡云谲的漩涡之中一尾又一尾小鱼,她知道,这些姑娘将会若即若离地绕着这漩涡,一圈又一圈,直到白头。 唐燕香不想这样,也不甘心这样。多少次夜里,她端着水盆路过唐衡卧房门前,听见里面震天响的呼噜声,她都想用那浸透在水盆里的柔软巾帕捂住他的口鼻,杀了这罪恶滔天的宦官。 可她迟迟没有动手,不是不忍,也不是不敢,只是未曾找到下手的办法。 然而,就在此时此刻,坐在她面前的姑娘,目光灼灼,说她有办法。 唐燕香沉默又沉默,最终一把握住了崔有仪的手,深吸一口气说道:“崔姑娘,我相信你。你若是当真能办得到,就动手吧。” “为了我。也为了那些被困在唐家的姑娘们。” “妈的!人到了哪里去!洛阳城就这么大,她还能跑到哪里去?” 与此同时,远在洛阳的唐衡果然已经发现了唐燕香的失踪,一想到这姑娘从他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溜走不知所踪,他就觉得胸腔里翻江倒海一样涌起了一股子让人想要呕吐的怒吼来,便是站在他身后为他按摩肩颈的几个娇媚侍女也不能安抚他分毫。他目光一扫,就看见跪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承受他怒火的仆役,面上横肉一抖,抄起那价格不菲的白玉杯盏就向着这人砸了过去,怒喝道:“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找!赶紧给我去找!就是把洛阳城掀翻,也都得给我找!过几天皇上就来要人了,找不到人你们都给我去死!” 那人抖得像筛糠一般,也没敢躲开分毫,任由那白玉杯砸在自己额角,流下一股温热的血来。听到唐衡的命令,诺诺连声地应了几句后,便动作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连滚带爬跑开了。 那个仆役离去后,房间里安静了许多,只剩下唐衡粗重的呼吸声,他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水,这才从震怒之中稍稍冷静下来,细细思考起唐燕香到底会去哪里这个问题来。 这姑娘进府少说也有十年,生得一副好皮相,只是人有些木讷,不喜欢出头,总是一副低着头,恨不得隐藏在人堆里消失不见,但好在乖巧安稳,从不在府中生事。是以他才选中了这姑娘送进宫去。别说是他,想来就是高坐庙堂上的天子也会喜欢这姑娘的。可没想到,好好的机会不要,竟然从他府上跑了出去。 真是不识抬举! 这样想着,唐衡又觉得有些隐隐的头痛。眼下他不仅仅要向天子交差,还要去应付想要向唐家攀亲的那荀家小子,但这倒不是什么问题,左右荀家也未曾见过唐燕香的模样,随随便便找个侍女塞过去应付应付便罢了,可天子不行,九五至尊,千金之躯,怎能随便用府上那些平庸的歌姬婢女搪塞。 真是麻烦…… 想着想着,唐衡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来。顿时他暴跳如雷,猛地起身,在那几个婢女的惊呼之下掀翻桌子,盛在盘中的瓜果滚了一地,浆汁四溅。他犹嫌不够,狠狠踹了一脚已经四脚朝天了的桌案,声嘶力竭地大喊道:“来人!来人!给我备马!” “我要去颖川!” 24. 第 24 章 “我要去颍川!反了她了!这婆娘定是跑到颍川去了!想跑?门都没有!” 唐衡骂骂咧咧地披衣起身,一脚踹开房间大门,却见方才被他赶出去了的仆役正跪在地上,他一愣,怒目圆睁地骂道:“不是让你去找人吗?跪在这干什么?等死吗?” 听见唐衡的怒吼,那个人又是哆嗦了一下,将脑袋一低再低,这才战战兢兢地说道:“唐大人。颍川的那个荀公子,他、他来见您了。现在正在门外等着呢?您……是见他不见?” 什么?荀彧那小子来了? 这可打了唐衡一个措手不及,他本以为唐燕香不愿进宫当贵人,便偷偷跑去了颍川,谁知道,就在他预备着杀去颍川兴师问罪的这当口,荀彧这小子竟然自己找了过来。 难不成当真是他想错了? 唐衡心中犯嘀咕,只得收敛了面上震怒的神情,拢了拢宽大的衣袍,说道:“算了算了,见见他去。” 唐衡到了大厅中的时候,荀彧已经在那边等了许久,而见唐衡到来,他起身,冲着唐衡抬手施礼,彬彬有礼地问了声好,丝毫未见任何因久等而带来的不悦。这便让唐衡更加惊疑不定,抬了抬眉稍,从胸腔中挤出一声轻慢的嗤笑,这才问道:“你到这来干什么?” 荀彧听了这话,面上照旧是谦恭温和的笑容,温声回应道:“是这样的,就在前不久,我听闻父亲为我定了桩亲事,是您家的女儿。久闻唐姑娘大名,所以……我想来看看她,您不会介意吧?” 说着,这清俊少年面颊一红,竟然好似有些羞怯一般,低下了头去。 荀彧此举照理来讲,并不是那么符合规矩的,嫁娶之前荀彧和那唐燕香并不能见面,可这桩婚事本就荒唐无稽,甚至连问名择吉这样的过场都未曾走过,再加上如今王朝式微,大厦将倾,还有谁会循规蹈矩按着礼法,再去追究这些桩桩件件的到底合不合情理呢?再加上,荀家久负盛名,荀彧这小小的失礼,也不过是美玉微瑕,不必太过在意。 最重要的是,唐衡此时理亏。听到荀彧这么说,豆大的汗珠都快滚了下来。他支支吾吾地说道:“哪的话、哪的话?来见自己未来夫人,我怎么会介意呢?” 荀彧见唐衡这副模样,心中只觉得好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温温吞吞地再加了把火,说道:“啊,既然如此,那就让我见见唐姑娘吧?” “这、这个嘛……我那女儿啊,这几天病了,不方便出来见人,把病气过到荀小公子身上就不好了。你说是吧?”唐衡在心中早已经开始暗暗骂起这毛头小子不懂事,当真麻烦来,面上却只能干巴巴地笑着应付道,“荀小公子在洛阳可有朋友?可以去朋友家中小住几天,过几日、过几日等那丫头病好了,我一定让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来见你。荀小公子你看如何?” 荀彧听了这话,眸光暗了几分,颇为失落地起身告辞:“既然这样,我便也不多打扰了,暂且先告辞了。今日到来,实在是思念佳人心切,还望唐大人莫要怪罪我鲁莽才是。” 唐衡便又是一阵干笑,连道几声“怎么会呢”,就笑着送荀彧出了大门,又佯做出一副热切的模样,说过几日一定要再来,这才关上了唐家宅院的门。 身后的大门甫一合拢,荀彧方才在唐衡面前稍稍塌下的腰身便立刻直了起来。洛阳城的风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可他却将脊背挺得笔直,任谁见了都会夸赞他一声好风姿。 “哈,荀公子,你终于肯来洛阳城了。” 荀彧刚一走出长街,就听见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荀彧眼睛一亮,回过头冲着人微微颔首,说道:“许久不见了,袁公子。” 袁绍见荀彧回头,便迎上前去,又垂眸笑道:“是啊。许久未见。之前听闻你这样一桩婚事砸在头上,闷闷不乐许久,再不肯到洛阳来。真想不到,如今劳动你来洛阳的,竟然还是那唐姑娘。” 荀彧听出袁绍话中的玩笑意味,却仍是不由得正色道:“中常侍屡屡行恶不假,但唐姑娘却是苦命人,她鼓足勇气到颍川来找我,我不能不帮。若是别人,我也会想办法帮忙的。” 袁绍听了这话,微微一笑,不置一词。倒是荀彧看了看袁绍,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蓦地出言:“说起来,崔姑娘可有给你来信?我当时嘱托唐姑娘找到她的时候便给你写信,也不知道唐姑娘在那边可还好吗。” 袁绍见荀彧说着说着,便又不由自主讲回到了唐燕香身上,不由得又轻声笑了起来,拍了拍荀彧的肩膀宽慰道:“放心、放心,哪有那么快,唐姑娘到了那边,再写信过来,少说还要两三日,反正你也暂时帮唐姑娘拖延下来了,短时间内唐衡不会再有什么动作。你安心便是。” “说得也是。”荀彧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眉头也跟着舒展起来,像是喟叹一般长舒一口气,继续说道,“若是崔姑娘的话,我倒是相信,她是有办法的。” “说的也是,若是崔姑娘,我也相信她会有办法。”袁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荀彧的话,便转而问道,“不过,说起来,荀公子,你如何看待崔姑娘这个人呢?” 没想到袁绍会这样问,荀彧愣了一下,才老老实实地回应道:“啊,其实,不瞒你说,我与崔姑娘并不相熟,之前尊夫人生辰宴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而后也不过是一直以书信来往。不过,崔姑娘才学见地与寻常女儿家不同,若是真的被困于闺阁之中,我倒觉得惋惜……好在如今听闻她在郑玄门下求学,也算了了她一桩心愿。袁公子同我想的,可是一般模样?” “然也。”袁绍点了点头,回应道,“崔姑娘的志向抱负,便是男子也未必能与之比肩。所以,我想着,若是有朝一日这天下局势有变,那时候,我定是要请她帮我筹谋一二的。” 荀彧听了这话,微微一愣:“袁公子的意思是……” “她是振翅欲飞的鸾鸟,我如何就不能是让她栖息的梧木呢?” 袁绍这样说着,振臂将腰间长剑拔出剑鞘,伴着铁器相击的铿然鸣声,远处的天幕之上忽而掠去一行远行的雁,鸣声嗸嗸。袁绍剑指那雁群掠去的一方天空,剑上寒芒像是一颗淬火了的星,看得荀彧心头一阵,半晌方才想起去回应袁绍的话:“崔姑娘是有大才的人,袁公子若能得她相助,定能使得天下晏然。” “好一句天下晏然。那便借荀公子吉言。”洛阳城中禁刀兵,是以袁绍很快便收了剑,将它重新拴在腰上做个装饰,转头看向荀彧,又问道,“不过,我尚有一事相询。不知荀公子是否愿意,也与我同行呢?” 袁绍口中相邀之意已经很明显了,可荀彧正待回答,却又有些犹豫,他动了动唇,便又跟着沉默下来。袁绍看出他踌躇之意,倒是也不急着催促他什么,便只是笑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知道你的犹豫。荀家如今是以自保为先,当然,不仅是荀家,很多世家大族皆是如此,这无可厚非。我也并不会因此而有什么想法,毕竟,如今我的兄长也有急流勇退的打算,这没什么错。但是,如果我说……” “我有办法除去朝堂之上那些顽固的污秽呢?” 此时天近黄昏,长街尽头的天幕已经是一片融金的赤红色晚霞,映照在袁绍眼中,像是两簇熊熊燃烧的烈火。荀彧冷不防地跌进这团火中,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跟着燃烧起来,他抬手,抹去额上的汗水,声音便不由自主地跟着压下来:“袁公子……您打算如何去做?” “如今时机未到。等我决心去做,定会讲给荀公子。”袁绍这样说着,长舒了一口气,望向那在他眸中燃起火焰的晚霞,说道,“眼下先等崔姑娘的信来吧,我很期待她的做法。能杀唐衡一人,往后我们便能彻底铲除那些宦官。” 听了这话,荀彧只觉得呼吸一滞,愣了一下才问道:“你怎么知道,崔姑娘她就会……” 后面的话荀彧不再说下去,可是袁绍懂得,他冲着荀彧笑了笑,反问着说道:“如何?你难道便不是这样想的?崔姑娘的做法,难道不对你的胃口?” “非是如此。”荀彧摇了摇头,“恰恰相反,正合我意。” “终于写好了。如此做来,应当没有问题……” 此时被他们提及的崔有仪刚写好了信,准备派人送到洛阳给袁绍去,还没来得及弥封,她的目光就扫见唐燕香正用炽热的眼神盯着她看,这下可看得崔有仪头皮发麻,打了个寒战后才转而看向唐燕香:“怎么了,唐姑娘……我写的东西,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没、当然没问题。只是……” “怎么,你怕了?放心,此事全权交由我和荀公子还有袁公子来办,你不必担心你会被牵扯其中。还是说,你担心我们会因此被追查?这个你也不必忧虑,此事若是成功,定然神不知鬼不觉,不会留下任何线索的。” “那要是不成功怎么办……啊!呸呸呸!”唐燕香话一说完,就顿觉不对,连忙呸呸呸三声,这才摆摆手说道,“我不是故意说这种不吉利的话的!崔姑娘不要在意。更何况崔姑娘的计划天衣无缝,一定可以办得到的。我只是想问,崔姑娘是如何想到这么绝妙的办法的?明明都是人,你就能想到这个办法,我却只能大老远地跑来求助……” “唐姑娘这说的是什么话?你分明也很有勇气。敢于挣脱自己的宿命,是很多女孩子也许一辈子都做不到的啊。我娘曾经跟我说过,如今我们女孩子的命也许只不过是从闺阁走到另一处闺阁,再不然,便是走到宫墙之中。即便千年百年过后会有变化,却也不再是我们的命运。但是……” “但是,谁又规定了我们要认命的?”想到自己尚在病榻上的娘亲,崔有仪难免有些忧虑,叹了口气才强打起精神来,继续说道,“我还应当感谢你呢。若不是你有勇气离开洛阳,到北海来找我,我也不会有机会为荀公子和袁公子出谋划策。” “取唐衡之命,就当是我献出的第一策!能杀唐衡一人!往后,我便也能除去更多奸贼佞臣!” 25. 第 25 章 荀彧再次来到唐家登门拜访的那一天傍晚,洛阳城中正巧劈下了刺眼的电光和闷雷,墨色的云团一重一重地压下来,整座城池闷热得就像是是浸泡在一摊温水之中让人昏昏欲睡,可左等右等,却也始终不见有雨丝落下。 这样的天气倒是正合适。荀彧走进唐家大门前,又回过头去,冷着目光瞥了一眼那阴沉的天色。 在荀彧到来之后,唐家大宅中很快便响起了丝竹宴乐之音,古琴铮铮,笛声幽幽。为了招待这突然杀出来的荀彧,唐衡可是下了血本,先是唤来娇媚的舞姬为他献舞,又在一片锦衣接踵的鬓影衣香之中,叫来了几个俏丽的侍女给他斟酒布菜。荀彧生得好看,端坐在众多莺莺燕燕之中,像是一株挺拔的翠竹,不知引得多少姑娘向他投去眉目含情的一瞥。 然而,越是这样,这小子便越是做出来一副恹恹不乐的模样,捏着筷子戳了戳白玉盘中那一块柔软的鱼腹,满腹惆怅地叹息一声。 唐衡见状,气得差点掰断了筷子。 他真是万万没想到,这荀家的臭小子竟然还是个情种,大老远地从颖川跑来,就是为了看一眼那个不懂事的唐燕香。可偏偏唐燕香眼下又不在,定是因为他一不小心说漏了嘴,透露了要送她进宫当贵人的消息,这家伙才溜走的。 早知道当初就不动这心思了,干脆成全荀彧和唐燕香的好事算了。这下好了,搞得唐衡左右为难。 “这好酒好菜,荀小公子可要尽兴才行啊!来,我们今天不醉不归!” 虽说为难,但唐衡擦去额头上豆大的汗珠,还是要强打起精神来应付他,只盼着这荀小公子喝上几盅酒,和他府上的几个侍女看对了眼,干脆送给他算了,日后再慢慢去找唐燕香,也算暂时解决一桩麻烦。 可偏偏就是这荀彧,根本不领情。几盅酒下肚,他又是一声叹息,像是终于鼓起了勇气一般,将手中的象牙筷往桌子上一放,借着给唐衡敬酒的功夫,又陪着笑脸说道:“唐大人,您的女儿唐姑娘她……” 唐燕香、唐燕香、又是唐燕香! 唐衡终于有些忍不住了,瞪着一双醉醺醺的眼,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摔,嘟囔着就要喝骂开来:“我说你这小子……” “义父,怎么了这是?” 就在唐衡将要发作的时候,忽而听得一道清越的女声透过这已经有些醺醺然的凌乱乐音传了过来,“铮”的一声琴鸣过后,大家便都安静了下来。那姑娘看着荀彧,微微垂下眼,说道:“荀公子。前几日我病着,今天面上又起了红疹,是以不便摘下面纱,实在抱歉……还望荀公子多担待。” 听到这姑娘这么说,唐衡和荀彧一时之间各怀心思,两种疑惑。 唐衡打量着这突然出现的女人,一时有些茫然,这姑娘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有些凌厉的眼来。而观她形貌体态,唐衡却只觉得这女人越看越陌生,压根不知道她是从哪冒出来,要来顶替唐燕香的位置的。不过,眼下有这么个女人来解燃眉之急,唐衡倒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恨不得把嘴角咧到耳朵根后面去,冲着这蒙面女郎直招手:“燕香,你这丫头,病好了怎么也不说一声?荀公子来看你,等得好生着急!” 而一旁的荀彧,早就惊出了一身冷汗。看唐衡刚才的反应,显然就连冒牌的唐燕香也没打算带出来让他一见,崔有仪的计策险险便成了一步废棋。这突然出现的女人虽不知来意,但总归是让一切又都回到了正轨去。于是,荀彧看着这姑娘,站起身踏上前去,绕过一众魏紫姚黄的纷杂颜色,向着这姑娘走了过去,做出一副羞怯赧然的模样来,说道:“唐姑娘,我能不能……私下里跟你讲几句话?” 说着,荀彧还明显地望着那面纱之下的脸,吞了吞口水。唐衡见状,心里暗笑这颖川荀家出身的小公子也不过是个急色之徒,到底是彻底放下心来,搂着两个侍女哈哈大笑着,冲荀彧挥了挥手,说道:“去吧去吧,年轻人么,哈哈哈!” “唐燕香已经不在这里了。” 一离开唐衡的视线,那姑娘的眼神就更加冷了起来,她也不含糊,直截了当地对荀彧这样说着的。而荀彧自然也是不意外,冲着她一点头,说道:“我知道。” “你知道?”这姑娘这时候倒有些愣怔了,她微微睁大了眼,看着荀彧问道,“那你方才在席间,还一再试探他的底线,若是他发怒了,管你是谁,还想活着出唐家的大门?” “我怎么知道,他连糊弄我都不肯?”荀彧不由得苦笑一下,“若不是你来了,说不定,我当真没办法活着走出这里了呢。不过,还好你来了,我想请姑娘帮我做一件事。” “哈,你还真是不客气。”她看着荀彧,嗤笑一声,”我已经救了你一命,你还想着让我帮忙?” “你会帮我的。对吗?” 荀彧盯着她,目光早已经没有了刚才装出来的那份灼热,但却仍是让这姑娘不由得挪开了视线,她像是泄了气一样,又一次嗤笑一声,说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想让你帮我……” “杀唐衡!” 那姑娘听了这话,不由得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说道:“你真是疯了!就不怕我去告密?还可以享一生荣华富贵。” “我相信姑娘今日舍身相助,你就并非是自己口中所说的这样的人。姑娘也知道,唐燕香未必会再回来,那么日后很有可能嫁进宫去的人就是你,所以……唐燕香不甘心这样,你难道就甘心吗?” 荀彧说完,那姑娘便是沉默。半晌过后,她才长叹了一口气,问道:“为什么找我?” “因为……” “这计划是一个聪慧勇毅的姑娘想出来的,自然也应当由另一个这般模样的姑娘来完成。” 这答案却是这姑娘没有料想到的,她满以为荀彧会说什么唐衡怙恶不悛,不如杀之以除奸佞,这样的话,她在府中早已经听过多次,多少姑娘想动手却又只是迟疑着用颤抖的手将那素银簪放回原处,藏在发间。 这样想着,她将手握紧,又缓缓松开,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问道:“罢了。我需要做什么,你说便是。” “我需要你帮我把这东西加到唐衡的酒中。”荀彧借着轰鸣不休的雷声靠近了这姑娘耳畔,低声说着,又悄悄塞给她一个被布帛包着的东西,“这是马钱子,只要一点,便可以引人惊厥,窒息而亡。待他死了,你便点火,烧了这房子。” “知道了。我会尽力而为。”她这样说着,冲着荀彧微微颔首,正准备转身离去,却又回过头问道,“那姑娘……她叫什么名字?” “她的名字是崔有仪。” 荀彧说完,这姑娘略一点头便转身离去,荀彧看着她的背影,这才想起自己尚且不知道她的名字,而不管此计是否会成功,他日后都未必会有再与她见面的机会。 但在此之前,总不能一直就这样喊她唐姑娘吧? 于是,荀彧这样想着,匆匆喊道:“姑娘,那你呢?” 她脚步一顿。 “我叫任……” 话未说完,她便停住。因为她突然回忆起了自己的父亲。 她对她父亲印象不多,只记得他这个人为人刚正不阿,每日上朝时的背影在官道上远去,像是一颗执拗的钉子,年少时她尚且有过一段平安无虞的优渥生活,后来她父亲触怒权贵,获罪下狱,没过多久便死在牢中,她和母亲这样的女眷也被充作官奴,后来母亲病死,她才辗转到了唐衡府上,浣衣做活。 她本应是任红昌。 就在她想要这般回答的时候,她却忽而想起唐衡每日耀武扬威上朝时的官服形制,貂尾和蝉羽随着风抖动着,赫然是达官贵人之象征。 如今早就已经鲜有人记得,貂蝉之饰,始于汉朝小小的武官官服。 “……不,我叫貂蝉。” 再回到堂中宴饮上时,唐衡早已经被灌得醉醺醺的,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嘟嘟囔囔地讲着醉话。荀彧下意识同貂蝉对视一眼,正想说些什么,却被貂蝉打断:“放心吧,荀公子,我心中有数。你先走吧。” 荀彧忧心忡忡地看了她一眼,几番欲言又止,可看着貂蝉的眼睛,他却只觉得千言万语都被堵在了喉咙里,他沉默许久,终于是叹了口气,说道:“貂蝉姑娘,万事小心。” 荀彧说完,转身风一般地离去,将那一片靡靡之音甩在身后。 貂蝉不再望着荀彧,转而风姿款款走向那烂醉如泥的唐衡,伸手搀起他的胳膊,柔声说道:“唐大人,您喝醉了,我扶您回房去休息吧?” 那双露在面纱之外的眼弯了弯,多了几分笑,可眸光中的锐利却不减分毫。 26. 第 26 章 夜色降临,阴风怒号,搬来云山万重,如绝巘层叠,千里万里覆压而来,天幕之上墨色苍苍,风起云涌。 貂蝉便是在这样的夜色里点亮了一盏灯,一点如豆的灯影昏昏跳动着,这才让她将房间中的景象看清楚了些——唐衡尚在睡着,胸腹伴随着他震耳欲聋的鼾声起起伏伏,像是隆起过后又很快倒塌的山峦。 哪怕是睡着,唐衡这样的人也是极为可怕的。像是一头蛰伏着的凶兽,不知何时就会从梦中暴怒而醒。貂蝉当然知道,朝堂内外,有无数的人想杀他,想将他千刀万剐,可都没有机会。而如今,这样的机会交到了她手中。 貂蝉这样想着,低下头来,看向自己的手。自从她到唐衡府上当起了浣衣女后,她的手便常年浸泡在冷水中,如今这样的一双手已经变得粗糙起来,掌心上满是纵深的纹路与坚硬的薄茧,手背上则满是有着隐隐约约皴裂迹象的干燥皮肤。 纤弱的。但也是坚韧的。粗糙的。她曾经用这双手写“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1】”,而后又用这双手淘洗衣衫,与冰凉的水和坚硬的捣衣砧作斗争。 貂蝉看着自己的手,便又想到那为她递来刀子的那个姑娘。 荀彧说那个姑娘的名字叫崔有仪,想必她应当是是清河崔家的姑娘。那么,出身名门望族的姑娘,又会有怎样的一双手呢? 指若削葱,冰肌玉骨的姑娘,未来也会像她一样握住一把杀人的刀吗? 忽然之间,窗外一道闷雷劈下,劲力十足,似乎整个房间都跟着震颤。就连沉睡的唐衡也似有所感,从喉咙里滚出一连串的嘟囔声来。 听到这声音,貂蝉才猛地回过神来,不再细想,端起手边已经晾得温热的瓷碗,用调羹轻轻敲了敲碗沿,端着它凑上前去,柔声说道:“唐大人,您醉得这么厉害,奴为你煮了醒酒汤,快喝一口吧?” “你他妈跑哪儿去了,怎么都这个时候了,才、才回……哦,是你啊。你是那个、那个……今天那个……” 唐衡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迷迷糊糊地坐起身,端着瓷碗将醒酒汤喝了个干净,这才盯着貂蝉覆在面上的面纱,得意洋洋地嗤笑一声,又仰面重重将自己摔回榻上去,自顾自地说道:“要不是唐燕香那死丫头偷偷跑了,哪还有机会轮得到你?过几天,收拾收拾,准备进宫当贵人去吧。” “是啊,若不是唐燕香不在,我又哪里会有机会……” “亲手送你上路呢?” 貂蝉这样说着,将垂下来的碎发重新掖在耳后,状似不经意一般,扯去了自己的面纱。 与此同时,窗外一道惨白的刺眼电光劈下,将屋中照彻得透亮,也让貂蝉面纱下的脸展现在唐衡眼前——在席间她还说自己貌若无盐,可此时唐衡一双醉眼横过去,却不由为她绝艳容色而感到心头一震。 此时的貂蝉黛眉轻挑,冷眸低垂,就连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凛冽电光映在她身上,都好似变成了柔和温润的月华。 唐衡愣了一下,却忽而觉得不对劲,挣扎着想要起身,但偏又只觉得喉咙一堵,支支吾吾再讲不出话来:“你、你在刚才的醒酒汤……” 尚未吐出来的话音已经变得含混嘶哑,他努力想要从不自觉便咬紧了的牙关里挤出几个音节来,可猛地一用力,唐衡却只觉得喉咙一热,一股混杂着酒气的秽物就从他嘴里呕了出来。 饶是貂蝉,在此时也是颇为嫌恶地皱了皱眉头。她后退两步,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不仅是醒酒汤,还有刚才的酒里,我都动了手脚。是你这个蠢货没有查出来。” “酒里的马钱子,是荀公子给我的。我怕你不死,又在醒酒汤里加了催化它作用的延胡索。” “你早就该死了!” “你们这些害死我父亲的贪官污吏,佞臣奸贼,没有一个不该死。我父亲下狱那日,娘亲找遍了能找的人,可偏偏神佛无眼,天理无情,皇帝无能,这满天下高高在上的人竟没有一个人能为我做主!” “没人能帮我,那我就自己来。我等了十年,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 貂蝉有些凄怆地大笑起来,信手一挥,便将身畔烛台打翻在地,那跳动着的焰火挨着木制的桌腿,竟然猛地窜起来。貂蝉看着那扩散开来的火势,又看了看因毒发而全身痉挛,在床上挣扎的唐衡,面上浮起一丝冷笑。 她缓缓向后退去,转过身夺门而出的那一刻,两行温热的泪滚落下来,那双好看的眼一时之间,便已经满是仓皇。 “来人呐!快来人!唐大人的屋子里走水了!” 貂蝉这一喊,原本昏昏欲睡的家丁仆役们这才惊醒过来,忙拽住貂蝉探问是怎么回事,貂蝉鬓发凌乱,面色惨白,俨然是一副吓傻了的模样,等她哆哆嗦嗦地讲了自己是如何把唐衡送回房中,而唐衡又是如何失手碰翻了烛台,等她反应过来时,屋中已经是焰光大炽等等一系列的事情后,这些人再抬头看去,唐衡屋中已经是火光冲天。 一时众人都乱了阵脚,家丁仆役手忙脚乱地赶去救火,又吵醒了尚在熟睡的舞姬婢女,众多人乱哄哄吵作一团,都乱了阵脚。 而在一片混乱中,貂蝉只丢下冷然一瞥,抽身离去。 “貂蝉姑娘辛苦,要配合我们演这一出。但也多亏了姑娘你,我们才有这个机会……” “袁公子不必如此。”离了唐家大宅后的貂蝉此时正站在袁绍对面,眼神又恢复了在席间的冷淡疏离,“这本也是我想做的。不过是今日荀公子到此,将这机会拱手奉上,我也是顺势而为。没有你们,我也会想办法找其他机会动手。我想杀唐衡,你们要救唐燕香,各取所需罢了。” 荀彧在旁边温言回应道:“貂蝉姑娘莫要这样想,若是换了别的姑娘,未必会有你这般胆识,也未必会这么快和我们达成共识,这次除去唐衡,你是大功臣。” “唐衡如今已死,我只可惜……府上的那些姑娘们。”想到这里,貂蝉未免有些黯然,说道,“她们有些和我一样,是充作官奴到这里来的,也有些人和唐燕香一般,被父母变卖进来。事出突然,想来她们都不知道要去哪里。” 听了这话,荀彧一时哑然。倒是袁绍叹息一声,缓缓开口,问道:“那……不知貂蝉姑娘日后有何打算?不知可否留在我们袁府?” “当然不行。我有我自己的去处。我已经说了,我们各取所需,从此之后,我们也不必再有什么瓜葛。” “什么?你不打算留在我们这里?”袁绍一愣,接着便像是意识到什么了一样,看着貂蝉渐渐恢复了些许血色的脸庞,恍然道,“貂蝉姑娘勿怪,我决意挽留,非是因为一些不该有的心思,而是真心实意希望姑娘能留在我府中为我做事情。” 貂蝉听了袁绍的话,不由得有些羞恼地冷笑一声,说道:“你说什么呢。我可从没说你有什么心思啊。你急着辩解什么?” 袁绍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或许貂蝉根本未曾往那方面想,倒是自己狭隘,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一时竟也有些讷讷:“真是抱歉。一时情急,倒是冒犯貂蝉姑娘了。实不相瞒,从见过崔小公子……不,崔姑娘那一刻起,我便知道,便是女子,也有不肯流俗之辈,自然亦不乏贤才。貂蝉姑娘胆识过人,易地而处,我未必会有如此胆魄,所以、所以我还是希望姑娘能留下来。而且,貂蝉姑娘坚韧勇毅,若是见了崔姑娘,说不定也和她投缘。” 又是崔有仪。这已经是貂蝉第二次听到这姑娘的名字。 貂蝉倒是真的对这个姑娘有几分好奇。若是以后有缘,说不定还能再见到她。只可惜,她必须得离开,她还有她该做的事情。 这样一想,她稍稍缓和了些语气,说道:“不是我不想留下来,而是实在有要事在身,无法在此处久留。” “我想回乡,祭拜我的父母。我终于脱身获得自由,虽然如今早就不能收殓他们的尸骨,但总也要让我在祠堂安置他们的牌位不是吗?” 话说到这里,袁绍到底不好再挽留什么,可仍是有些不舍地说道:“那……等到一切安置妥当,你可会再回到洛阳来?我真的需要你为我做事情,非是客套。” “袁公子说笑了。” 貂蝉定定地望着坐在自己面前的袁绍,竟然轻轻笑了起来。自打貂蝉落座和他们聊起日后去处的时候,她一直都板着张面孔,此时她冲着两个人笑起来,倒像是沾着露水抖落开花瓣的兰芷,就连月华都要失色几分。荀彧和袁绍看得一愣,都跟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开了目光,倒是貂蝉,神色终于因为那几分笑意而显得柔和了些,她搓热了因紧张而有些发凉的手掌,这才继续说道:“方才我也许没有说明白,对我来讲,杀唐衡一人容易,对你们来讲却难上加难……可若是想要除去朝堂之上更多的宦官,你们又何须再要我帮忙呢?更何况,到了那时候,我便什么都做不到了。” “袁公子,你是做大事的人。” 袁绍听了这话,心头一震,嗫嚅半晌方才问道:“貂蝉姑娘的意思是……” “那些阉党宦官,就都交给你们和那位崔姑娘了。事成之后,若还有人记起我的名字……” “到了那时候,我便会再出手。” 说完,貂蝉转身离去,只留给袁绍和荀彧一个衣袂飘飘的背影,像是今晚始终不曾出现的月光。 【1】出自《诗经·野有蔓草》 27. 第 27 章 “哈哈,我说什么来着?我就知道这计划能行!” 貂蝉走后没过多久,崔有仪那边就收到了袁绍的来信,唐燕香比崔有仪更急迫些,不由分说便拆了信,只见那长长一卷绢帛洋洋洒洒地写就了荀彧是如何和那个叫貂蝉的姑娘合作,诛杀宦官唐衡的。又说如今唐家大宅已经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唐燕香也彻底自由,无论去哪里,都不会有人再追究了。 看到这里,崔有仪瞥了一眼身旁的唐燕香,问道:“好了,这下你应当放心了,如今大事已了,你有什么打算?” 唐燕香愣了一下,接着竟然蓦地红了面颊,说道:“我?我打算去颍川找荀公子去。” 崔有仪了然,挑了挑眉梢,意味深长地回应道:“呀,荀公子啊……” “什么呀!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唐燕香气得要扑过去打崔有仪的手臂,“我是想着,当初这桩婚约本就不明不白,荀公子也未必愿意接受,他虽说我自由了,可这婚约的事他提都未提,我想着,还是我去找他问个明白,当面退掉好一些,也省得我们两个人都挂心着。” “说得也是。但文若公子想的,说不定还未必是你想的这意思。不管怎么说,你亲自走一趟颍川也好。你们两个的事情,自然要商议清楚。只不过,燕香,你若是不介意的话,让我和你同去如何?” 听了这话,唐燕香一愣,问道:“欸…?崔姑娘,你也要去颍川?那、那你这边的事情……你不做了吗?” “我已经同郑先生说过此事。这段时间典籍整理都交给我哥哥来做就好,这工作虽然重要,但当初郑先生也只是为了给我个留在这里旁听的机会而已,如今做到这个进度,我也不好就这样搁置下来,所以干脆就找我哥哥代劳,也不是不行。” 崔有仪将桌案上的那几册书理好,放到一旁的书架上去,这才伸着手臂活动活动肩颈,这才继续说下去:“还有,我不是要去颍川,是要到洛阳去。袁公子在信中跟我说了,让我到洛阳去见他,有大事商议。这样正好,我们两人先去颖川,一路上彼此之间也有个照应。” 说着,崔有仪又意味深长地冲唐燕香挑挑眉梢,拍着她的肩膀,说道:“放心,我不会动你的荀公子的。” “……喂!崔有仪!” 唐燕香听罢,先是一愣,便又挥了挥手臂做出一副要扑过去的模样,崔有仪见了,连忙讨扰,笑着说道:“好好好,不拿你开玩笑了,是我错了。” 唐燕香“嗤”了一声,才又托着下巴问道:“袁公子这一次找你,又是为了什么呀?你们可是在筹谋什么大事情?” “这个嘛……” 崔有仪话音一顿,眉眼弯弯地凑到唐燕香耳边去,低声说道。 “我不告诉你。保密。” “崔有仪!你又耍我!” 崔琰送崔有仪和唐燕香去驿传那日,是夏日的最后一天,明日便是立秋,向着远处望去是一片灿金色的麦浪,风吹去,便翻涌出一片汹涌的波涛来。 “今年倒是个丰年。想来北海的百姓可以好好过冬了。” 听唐燕香这样感叹,崔琰瞥了她一眼,语气有些生硬地反驳道:“你想什么呢,这些收割下来的粮食,可是要交给官差,重重扣押抽成下来,留给百姓的还有多少?你如何说他们会好好过冬?” 不知为何,崔琰向来不是这般看重唐燕香,此时听唐燕香这样讲,几乎是想也不想便抢白着说道。崔有仪听了,连忙打起圆场来:“好了好了。燕香也是不大清楚这些事,你莫要随随便便就怪人家。” “我同燕香去颍川。你留在北海,一定要好好帮郑先生做事情。不许偷懒,听见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每次都说这种话,倒像是你是我姐姐一般。” 崔琰撇了撇嘴,说着便又去打量他的阿妹。崔有仪今日终于除去一身寡淡的孝服,换上一身鹅黄的衫,像极了三月里初绽的一株迎春细蕊。他看着阿妹这般模样,忽而想到这几年中他竟有两次送她远行,送她到更远的地方去。于是,他便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崔有仪的肩膀,说道:“如今出去,万事小心。北海也好,洛阳也罢,不大安生的。” 崔有仪愣了一下,下意识扭头看了看麦田中那一片惹眼的金色麦浪,这才回应道:“你的意思是说……” 崔琰没说话,只是抬手指了指他们头顶上那一片灰白色的天。 崔有仪心下了然,不再说话。 崔琰指的是最近在北海附近流窜的那股黄巾势力,他们以符水诊治疫病,来收获信徒,打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称号蛊惑百姓。北海的官差屡禁他们而不止,几次险些动了干戈,可是这些人就像是黄色的蚁群,散而复聚,很快便又重新聚在一起,像一股暗流中的黄沙,让这本就不再澄澈的大汉,更混浊了几分。 但总归是要小心一些。也许不知何时这样的黄沙就会汇成洪流,冲垮坚硬的堤坝。 崔有仪会意地不再讲起崔琰话语中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说道:“放心吧。我会小心的。” “你在这边,要好好照顾自己。” 崔琰点头:“我当然知道。你才是,多保重。早些回来。” 崔有仪握着崔琰的手,和他一再道别,直到唐燕香不耐烦地啧啧两声,骑上那匹当初驾着驰骋而来的骏马,勒着缰绳让它顿了顿马蹄,崔有仪这才松开崔琰的手,郑重地说道:“那我走了。” 崔有仪说完,便不再回头,径自向前走去。 崔琰送走了崔有仪,这才转身回返,到了学堂后便径自去了书房。 崔有仪一走,郑玄便已经回到了他的书房中,倒是桑柔、小宛两个人一时之间失却了聊得来的伙伴,这时候便都有些蔫头搭脑,见了崔琰也只是点头福身,就算问了好。而崔琰呢,也向来不擅长应付这两个动辄便笑意盈盈冲他出难题的姑娘,此时就也只是生硬地点了点头,便将目光重新挪到了郑玄身上。 郑玄在桌案上摆了几枚铜板,崔琰一见,便心下了然,问道:“老师……您这是,又在起卦?” 郑玄精通谶纬方术,心血来潮起下一卦,并不足为奇,当日崔有仪和崔琰到北海求学,便是郑玄勘破崔有仪的命格,赠下一卦。那此时,他又在给谁算卦呢? “唉,别说了,还不是你那阿妹。”郑玄叹了口气,说道,“说走就走,我也是放心不下……虽说不是我的弟子,但总叫我一声先生。你看便是,此为观卦。” 崔琰向着那几枚生了红斑铜锈的铜板看过去,不由得苦笑一声,说道:“老师,弟子没这般悟性,是看不懂的。” “谶纬方术本就不是儒生所学。我当时少年成名年少轻狂,总觉得自己能窥破天命,寻得一条济世之路。”郑玄叹了口气,看着崔琰,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这样,很好、很好……脚踏实地,循规蹈矩,才称国器。” 冷不防就得到郑玄一句夸赞的崔琰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被紧紧扎起来的头发,这才局促地说道:“啊…多、多谢老师教诲……只是,我那阿妹如何了?您不是在给她解卦?” 说到这里,郑玄便又是一声长叹:“唉,她啊……她应当是不会再回来了。我和她的师徒情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听到这话,崔琰被吓了一大跳,连忙追问道:“什么?您说阿妹她……她不会再回来了?为什么?” 郑玄伸手一指那几枚铜钱:“此为观卦。得观卦者,定会辅明君,当贤臣。” “那为什么她还……” 崔琰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忽而想到崔有仪来时也是这般,命中事物桩桩件件通往坦途,却到底难以顺遂平安。他动了动嘴唇,到底不再追问,只是闷闷地问道:“那然后呢?” “这是变爻。”郑玄又点了点那翻转过来的几枚铜钱,说道,“遇此变爻,志难平也。她此去,必会遇到和她志同道合的友伴,也会遇到千载一遇、终结乱世的英豪,只是她想找的……那圣明贤德的君主,却只怕难求啊。” “您的意思是说……啊,莫非,袁本初他……” 崔琰本已恍然大悟,却见郑玄又摇了摇头,说道:“不,不是他。我说的人,不在崔有仪这次要在的人其中。” 崔琰有些糊涂,又按了按太阳穴,问道:“啊?可是既然这样……那、那为什么您说她此行,不会再回来了?” “你不是也看到了吗,如今黄巾势力蠢蠢欲动,我想不久之后,北海必会生乱。到时候,她想回来,可是难上加难。” “不过也好,也好,洛阳至少也是天子脚下,总要安稳些。更何况,她本就是鸾鸟,如今的洛阳虽是朽木,可谁说朽木不能生新枝的?” “去了那边,她也好再飞往更高处啊。” 28. 第 28 章 崔有仪和唐燕香一路疾驰地出了北海,驶上驰道,没过几日便到了颍川,唐燕香早就轻车熟路,带着崔有仪径自去了荀家府上,谁知,却被吹胡子瞪眼的荀绲撵了出去,只说荀彧如今去了洛阳见朋友,尚且没有归家,若是想见荀彧,便去洛阳找他。 “哎呀,崔姐姐,我和你说,那臭老头可凶啦。” 唐燕香和崔有仪没法,只得又转而去了洛阳,而此时两人身在洛阳,唐燕香想起在颍川时,荀绲一看见她和崔有仪便气不打一处来的模样,仍旧是愤愤不平,抱怨道:“上次我去找荀公子的时候,他还想拿手里的拐杖打我来着。” 崔有仪听了这话,不由得暗自苦笑起来。心说荀绲那老头这时候见了她们两个,还能够摆出好脸色来才奇怪呢。她和唐燕香两个人一个曾经年少轻狂,给他的宝贝儿子写了亲笔信寄过去,又是说颍川地僻,便是在颍川博得名声也不算什么,又是将他的宝贝儿子比做狂童,而另一个则是定好了婚事,却大老远地跑来求助,不仅拐带着荀彧孤身直入洛阳,还撺掇一个姑娘给唐衡下了毒,亲手杀了荀绲本要巴结的宦官。而这事情若是出了差池,更是会牵连荀家满门。 这样一想,荀绲看见她们不气得掐人中才奇怪呢。 于是,崔有仪又笑了笑,抬手一拍唐燕香的脑袋,说道:“行啦,多大点事,还想着呢?快些吃饭吧。” “知道啦。”唐燕香嘟囔一句,伸手夹了一筷子鱼肉塞进嘴里,这才弯起眉梢眼角笑起来,说道,“哎呀,这家酒馆的鱼肉真好吃,崔姐姐,你也尝尝。” 崔有仪还没反应过来,一筷子柔软的鱼腹就被放进了她的碗中去,鱼肉上那浓稠的汤汁,趁着她愣神的功夫,就慢慢浸到了米饭中去。 崔有仪如今守丧期已过,早不再禁酒肉,但这三年里她跟着郑玄的那些弟子们粗茶淡饭,箪食豆羹,吃食却也是清淡惯了。而这时候唐燕香忽而一块鱼肉夹过来,倒是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愣了好久,她才将那鱼肉塞进嘴里。 鱼腹上脂肪厚实,又被咸香浓郁的酱汁包裹,一口咬下,唇齿留香。而这时候,崔有仪尚才觉着素日的清粥小菜到底是有些寡淡的,便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一旁的唐燕香见了,有些得意地偷偷笑起来,凑上前去和崔有仪咬耳朵,轻声说道:“崔姐姐,我们再叫一坛酒过来怎么样?我还没喝过酒呢。” 崔有仪愣了一下,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唐燕香猛地回过身去,冲着不远处的店小二喊道:“小二、小二!给我们这桌上一坛酒来!我们今天不醉不归!” “一、一坛?你知道一坛酒的份量吗!……等、等一下,你冷静点,唐燕香!” 崔有仪来不及阻止,唐燕香便已经伸手给那店小二抛去一小锭银子,动作流畅到根本没有收回的可能。崔有仪见了,心中不由得哀叹。 何止是不醉不归,她们今天醉死酒中都不是没有可能。 “崔姑娘?” 然而,就在这时,崔有仪听到了一个宛若救星般的声音,崔有仪回头看去,便见荀彧和袁绍竟也走进这家酒馆,两个人皆是英姿俊朗的少年公子,缓步走进这家店中,便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出声唤她名字的是袁绍,而荀彧却一言不发,只是眸光微动,看向崔有仪身边的唐燕香。这姑娘换了一身樱粉色的衣裙,衣上针脚精细,绣出朵朵锦簇的花来,惹眼得很。而这被默默注视许久的唐燕香,闹了一通,终于赚得一坛满满的洛阳汾酒,再转头时,终于看见了站在店门口的荀彧。 “荀公子!” 她眸光一亮,“腾”地一声站起了身来,三步并做两步地飞奔过去,也不顾什么繁文缛节,一抬手就抱住了刚要迈步走上前的荀彧。荀彧冷不防被这姑娘抱住,浑身一僵,半晌才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背,算作回应:“你平安就好。” 崔有仪见状,颇为无奈地苦笑一下,便看见袁绍负剑而立,向着她看过来,两人目光相撞,袁绍倒是也不躲,反倒稍稍张开双臂,半开着玩笑问道:“若是羡慕,那崔姑娘也来抱我一下如何?” 崔有仪并不动弹,只是笑了笑,说道:“哈,看来唐姑娘这一坛酒,倒是叫得正正好好。” “我们不醉不归。” “这样说,荀公子是要回颍川去了?” 见到了荀彧袁绍,崔有仪和唐燕香便也索性与他们凑到一起,叫了个隐秘的房间,一同饮酒。几盅酒下肚后,荀彧便直言,事情已毕,唐衡已死,他也该回颍川去了。崔有仪不觉有什么,倒是唐燕香,撂下手中筷子,颇为不舍地说道:“那我怎么办?亏我还大老远地跑来见你。” “还能怎么办?”崔有仪听了这话,慢悠悠地加了一筷子炖得软烂的肘子,半开着玩笑问道,“自然是跟着文若公子一起回去,给他做媳妇嘛。” 荀彧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却不由得红了面颊,点点头,说道:“崔姑娘说得正是,我却有此意。唐衡虽死,但婚约却还是做得数的。而且,唐姑娘……人很好,我、我想带她一起回颍川去。” “崔有仪!都说了,不要总拿我和荀公子开玩笑。你听到了吧,荀公子根本就没那个意思,他刚才了都说了,他……诶?荀公子,你、你刚才说什么?” 唐燕香下意识想要反驳,却又在反应过来荀彧所说的话之后愣在原地,跌了手中筷子还浑然不觉,眨巴眨巴眼,向着荀彧看了过去:“你、你说得都是真的?” “彧从不说谎。”荀彧也跟着放下了筷子,倾身凑上前去看着唐燕香,认认真真地说道,“非是为了那桩婚约,也非是同情姑娘、可怜姑娘,自从那日在颍川见了唐姑娘,我便总挂心你一个人如何了……我这才知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八个字所言非虚。” “我说的都不是假话。不知道姑娘……是否愿意相信我?” “愿意愿意!我自然愿意!”这下,唐燕香更是险些推了面前的碟碗,抓着荀彧的手也跟着凑近了些,说道,“公子说什么我都愿意!公子去哪里我也都跟着!” 荀彧听了唐燕香的话,终于松了口气,回握住她的手,笑了起来:“既然如此,那明日,我便带唐姑娘你回颍川。我回了父母,择个吉日便完婚如何?” 听荀彧这样说,崔有仪到底松了口气。唐燕香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对荀彧没那个意思,可是在北海多日,提起荀彧,唐燕香不是红了脸,便是扭捏着不肯做声。若这还叫做没那个意思,怕是崔有仪便不知这天底下的有情人该是何种模样了呢。见荀彧对她也是如此牵肠挂肚,唐燕香日后也有了着落,她便也就放心了。此间事了,崔有仪终于转过头去,同袁绍低声说起悄悄话来:“袁公子,今日怎么不见曹公子?” “他啊?他如今被困在顿丘,动弹不得呢。你忘了?”听到崔有仪提起曹操,袁绍面色微微一变,但最终还是不动声色地端起酒杯饮了一口酒,“那小地方可不比洛阳城,杂事多着呢。” “怎么?崔姑娘这般关心他?也不问问我最近如何?” 崔有仪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袁绍之前早就在信中说过,曹操被明升暗降,丢到了顿丘当县令,想来那边诸事繁杂,一时之间也脱不得身。 当初她有心考验曹孟德其人,是以才将那张“隳三都”的书页夹带其中,一并送了去,没想到,曹操竟然真的这般刚直,下令处死那违禁夜行的人。 这般说来,如今他困在顿丘不得升迁,怎么说都和她有关,于情于理,她都应该亲自去顿丘那边,给人家曹操赔个不是。 只是,袁绍刚才那话,怎得听起来那么不对劲? 这样想着,崔有仪冲着他挑了挑眉梢,问道:“你的日子可舒坦着呢,守丧六年,又拒不入仕,为你博得了好些名声,自然要比曹公子过得好。怎么了?你不开心?” 崔有仪本意是同袁绍开玩笑,可是谁知道,袁绍竟然冲着她眨眨眼,坦然地回应道:“这是自然,你是我的谋士,如何要跑到别人那里去?” 谋士。 这个词听得崔有仪心脏漏跳了那么一瞬,在她到洛阳之前,倒是真的想过好好问问袁绍,他身边到底给她留了个什么位置,如今听到这个答案,她倏尔便放心了许多。 她松了口气,这才应了一句:“是,我是你的谋士。自然不会跑。只不过也是去看看,你不必担心。再说,左右他贬到顿丘,也有我的原因,我总也要去道个歉才是。” “好、好。那你到时候早些回来。别忘了我们筹谋的大事。” “大事?什么大事?”唐燕香听了这话,又猛地抬起头来,抛下了正在和她讲话的荀彧,凑到崔有仪身边去,说道,“崔姐姐,你也要结婚吗?” “哎呀,你说什么啦,才不是这种事。”崔有仪听唐燕香这么问,不由得愣了一下,先是瞥了一眼袁绍,这才一点点红了面颊,说道,“自然是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没错。比这还要重要的事。”袁绍冲着唐燕香笑笑,毫不避讳地说道,“你的崔姐姐是我帐下谋士,眼下我正和她商议大事,便是有什么好事,也要暂时搁置下来。” 这件事情荀彧之前也听袁绍讲过,此时听到袁绍这么说,不由得一愣,端着酒杯看向袁绍,问道:“你……执意如此?” 袁绍点点头,笃定地说:“执意如此。” “既然如此,那彧便祝袁公子心想事成。”荀彧听了,微微一笑,和他碰了碰酒杯,说道,“这杯酒,彧敬袁公子。” “…也敬崔姑娘。希望你们得偿所愿。” 还有她的事呢? 崔有仪连忙也端起酒盏,倾过身和荀彧碰了碰杯子,说道:“那便谢过荀公子吉言。我和袁公子一定可以……” “清君侧!” 29. 第 29 章 距离洛阳城不远处的顿丘,曹操的日子可过得没那样舒坦。 他虽是被那些权贵打压,明升暗降至此,但却并不代表着他对顿丘这地方不上心。此处的田地水利,政令决策,赋税徭役,都是他一本公账又一本公账地翻过来,好好了解过的。是以这里的百姓颇为爱戴他,倒当真有了几分政化大行的意味。 这话曹操说了,自己都忍不住想笑。那日汝南送别,他没赶上崔有仪的马车,那姑娘却让袁绍传了话过来,说比起隐居避世,她更希望看见他留在洛阳做官。 崔有仪说的那些话语焉不详,又或者是袁绍这个传声筒有所保留,但曹操还是听出来了崔有仪的意思,她希望自己留在洛阳,不要畏怯那些权倾朝野,富贵泼天的权贵,方才能真正荡涤这污秽不堪的天下。 可没想到,还没在洛阳的官位上待几天,就被一棍子撵到了顿丘来。更别说,这棍子还是自己打出去的。 他还指望自己做出些大事情来呢。这下好了,连见崔有仪的脸面都没有了。 “曹公子如今可是大忙人,我来洛阳,都未曾见过你一面。这赔罪的礼物,我都不知道送到哪里去才是。还是袁公子好心,让我到顿丘来找你。不然,这好酒可就是我自己留下来了。” 你看,这便是忙出幻觉来了,竟想着崔有仪这姑娘能到顿丘来找他…… 不对,这不是幻觉。 曹操不经意地抬头朝门口扫了一眼,看见那站在门外逆光而立的一道修长身影,便不由得愣住。他重新抬起头来,看向崔有仪。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嗫嚅:“啊,崔姑娘,你、你来了……” “是呀,我来了。”崔有仪抬手,冲着他晃了晃手中的那坛酒,说道,“知道你因为我一封信而要严明法纪,进而得罪了宦官,被调到了这里来,所以特地向你赔罪的。” 曹操听了,不由得笑起来,起身走上前去,虽是接过了那坛酒,却冲着崔有仪摇了摇头,说道:“崔姑娘将我想成什么人了?便没有你那封信,我也早就决意惩处那些宦官。他们怎么降罪于我,我都不意外。怎得需要你来赔罪呢?” 崔有仪横过目光,看向曹操拎着酒坛便再不放下的手,说道:“哦?那曹公子还拿我的酒?” “欸。既然崔姑娘有心送礼来,我又怎好不收下呢。”曹操提着这坛酒,凑近了些闻了闻,说道,“这可是坛好酒,我却之不恭嘛……再说,你们在洛阳行了件天大的好事,却不叫上我,这坛赔罪的酒,我是自然要收下咯。” 崔有仪知道曹操说的是她远在千里百里开外遥遥一指,便联合袁绍和荀彧谋诛宦官的事情,但天子近前,到底不好开口明说,是以她也只是笑而不言,反而问道:“我离得太远,消息实在不灵通,这事情最后如何作结了?” “那日天公作美,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等到众人灭了火,唐衡的尸体都烧成炭了,上头自然也没查出什么,只能说是雷电劈了唐衡的屋子,唐衡惊厥发作,抽搐之际碰倒了烛台,火势起来,救之不及,人就没了。” 哦,原来是这样。崔有仪心下了然,正想再说些什么,却又忽而想到袁绍和她筹谋的另一件事,便又开口问道:“对了。袁公子与我,最近在商议个更大的事情。不知他同你讲过没有,他想要彻底根除宦官把持朝政的局面,需得借助旁人的力量,你怎样看?” 曹操愣了一下,将朝堂之上那几个尚有能为的人都想了一遍,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不由问道:“借力?借谁的力?” “岂不闻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我要借的,是黄巾军的力。” “你、你说什么?” 曹操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不由得愣了一下,还险些跌了刚拿到手里来的酒坛子,他抬起头,像是第一次认识崔有仪一般,上上下下的打量起面前的姑娘来。 可崔有仪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坦坦荡荡地抬眸,对上曹操的视线:“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还是说,曹公子你不曾听说如今在各处流窜的黄巾军?” 当然是听过的。可问题不在他曹操听没听过黄巾军这事情上。 问题是……你崔有仪打的是什么主意! 崔有仪见曹操面色不虞,明显是抱持着怀疑的态度,她倒也不恼,反倒是一甩衣袍,走进门中,踱着步子慢吞吞地说道:“我也是来的路上想到的。黄巾军如今早已在各处都有蠢蠢欲动的势力,而他们以符水治病的行为更是颇受那些平民百姓推崇信赖,民间众人说不定真的会相信这太平教能为这个天下带来太平呢。” “怎么?你信这个?” “……当然不是!”崔有仪噎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我不过是这样想着的。黄巾军的出现,必然不只是为了造福百姓那么简单。我想着他们现在说不定就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好高举义旗,挥师进军洛阳呢。” “我想,到了那时候,京师定然大乱,与其让陛下自乱阵脚,被打个措手不及,随便找一个武将临危受命,镇压黄巾军。倒不如……” “倒不如让陛下早早做好准备,以防万一,好好地选一个能迎头痛击黄巾军的大将军才是。” 崔有仪的话曹操也能听明白些,这所谓的“好好选一个”自然是指选一个她与袁绍能联系上的人,好为未来铲除宦官做准备。只是……她怎得能做到控制推动黄巾军起事的时间? 这崔有仪不会真的信了太平教吧? 崔有仪看曹操神色古怪,一时也有些语塞,咽了口唾沫,才说道:“我说曹孟德,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去北海当真是去求学,不是去信那黄巾军的传教去的。啊,但是,我要做的事情怕是在你眼里看起来……倒是和我信了太平教也差不多了吧。毕竟,我是想着,若是能找到那位大贤良师在洛阳城中的信徒,说不定能找到突破口打探到他们的情报,而要是能说动其中一人投效朝廷,那便是再好不过了。你觉得呢,曹公子?” 曹操正想点头,却才猛地反应过来,这姑娘到洛阳来,竟然是为了冒充黄巾军的信徒套取情报,一举控制黄巾军起事的时间,从而帮助袁绍看好了的那位大将军在朝廷上因功封侯,好为将来拿下那群宦官做准备。 这、这不是比她信了太平教更让人难以相信吗!三言两语便布下好大一个局,这真的是她想出来的主意? 曹操又是不由自主多看了崔有仪两眼,这才觉出这姑娘不同来。 之前在汝南遇见她时,曹操与她相处机会并不多,只觉得这姑娘有几分烈性刚硬,分明和袁术的婚约都快要敲定下来,自己未来的路都已经平顺得一眼能望到头了,却在守丧期百日之后到了汝南来,说是想要在此之前长长见识,再做考量。 而袁绍说她才学见地不输男子,曹操仍是不信,这年头名门望族的姑娘总是背着些才名的,家中不那般拘束于礼法的,自然会让家中的姑娘读些四书五经,随随便便掉几句书袋,也再正常不过了。 是以不像袁术那样对崔有仪有情,亦不同袁绍荀彧那般欣赏这姑娘,在曹操眼中,崔有仪这姑娘不过是个慧眼识英雄的聪明人罢了。她能瞧见他和袁本初那家伙的不同,又写信来鼓励他不惧权贵,曹操以为,这姑娘的眼界能为也仅仅在此,欣然领受她的褒扬鼓励后,便再无其他想法。 但现在不一样了。袁本初那家伙有崔有仪这样的人相助,何愁不能在洛阳站稳脚跟? 曹操忽然便生出几分不甘和嫉羡来。他怎得就没这般好运气,遇上这姑娘? 崔有仪不知道曹操心中如何作想,只是见他脸色变了又变,难免忐忑,问道:“怎么了,曹公子?这计划行不通?” 虽是不甘,但曹操为人倒也颇为豁达,不消一刻,他便也想通了许多。 人人都巴结袁绍那个弟弟袁公路惯了,只有崔有仪,说他能做到出则事公卿,兼之以入则事父兄,颇为难能可贵。而袁绍若没有向着崔有仪伸一把手,估计崔有仪如今估计早就和袁术好事将成,当他的贤内助去了,若是无人赏识,崔有仪一身才学怕是也无处伸展,难免苦闷。 两人本就是互相成就,他又何苦羡慕? 这样一想,曹操倒是放松了许多,抬眼看着崔有仪说道:“有难度。但若是崔姑娘你的话……” “未必就会做不到。” 听曹操这样说,崔有仪终于放松了些,冲着他笑起来,说道:“既然曹公子这样说,我便也放心了……对了,今晚何不拆了这坛酒,好好尝尝?这可是我寻遍洛阳才找到的好酒,多少家酒铺子加起来,也没有这一坛醇香醉人。” “是吗?”曹操看着那坛酒,轻轻拍了拍酒坛上头的弥封,说道,“既然如此,崔姑娘晚上便也留下来,陪我喝几杯怎么样?” “这自然是没问题……” “你们家的曹大人在不在?我、我寻他有要紧事……” “这可真是奇了,今儿刚有一个姑娘来找他。现在又来了一个。几时我们曹大人这般受姑娘们青睐?” 崔有仪话还未说完,就听见院门口传来一阵娇怯怯的声音,伴着几声细微的啜泣。崔有仪愣了一下,接着便侧目向着曹操望去,眼见着她似笑非笑就要开口,曹操伸手向着她一指,说道:“嗳,莫要随意取笑,我出去看看去。人家姑娘都说了,这是要紧事。” 说着,曹操便大步出了门去看个究竟,崔有仪则是犹豫一番,一旋身便也跟着走了出去。 只见那站在门口的,是个面无血色的女子,一副玉惨花愁的模样,柔柔弱弱地立在那里,像是一株纤细的柳,见曹操出了门来,便一双泪眼地迎上去,走了一半便又看见跟在身后的崔有仪,脚步顿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缩了回去,说道:“堂哥……嫂子也在,我、我是不是打扰了……” 崔有仪面颊一红,也跟着猛地退了回去,连连摆手说道:“我、我不是他的妻子,姑娘别误会,你们两个……” 说了一半,崔有仪便又顿住,曹操见她犹豫,伸手拽了那柔弱的姑娘一把,说道:“这是我堂妹,红珠。这是我朋友,崔姑娘。都是自家人,别见外。红珠,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曹操不说还好,这一说,这姑娘顿时又落下泪来,死死抓着曹操的衣袖不放,哽咽着说道:“堂哥,求你、求你帮帮我夫君……” “我夫君,他、他要被杀了啊!” 30. 第 30 章 好好一坛酒,此时被曹操拿去浇愁了。听着红珠泪水涟涟的叙述,曹操一盏酒接一盏地饮,崔有仪则是缩在一旁,看看红珠,又看看曹操,长叹一声。 就说她崔有仪是造了什么孽?每每这遇到泣涕涟涟的姑娘,她定要掺杂其中。 这红珠姑娘的一番话,她听得很明白了。 这姑娘的丈夫叫宋奇,他是何人倒不重要,重要的是,宋奇的妹妹如今是当今圣上的皇后,于是恩及宋氏一门,宋奇才得以官拜执金吾。 但好景不长,如今这位皇后娘娘身居中宫元后之位却不得盛宠,是以宫中那些对着后位虎视眈眈的宠妃连连相害,时日久了,皇帝便当真信了后宫众妃子的谗言,宋皇后废为庶人,打入冷宫。那位宋皇后忧思过度,没过多久,就在冷宫中病逝。 朝堂之上,最忌外戚专权,宋皇后一死,宋家没了依靠,因此受了牵连,宋奇和父亲宋酆也因为这件事获罪下狱,不久将被处死。而宋奇唯恐牵累自己的妻子,故而休书一封,又捡点金银财物,让她回家去,好叫她从此以后和宋家再无瓜葛干系,安生过自己的日子。 红珠婚后和宋奇感情甚笃,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她自然是心有不甘,可她一个弱女子,便是想尽办法汲汲营营,也找不出救下宋奇的门路来。直到她忽而想起,自己的堂哥也与宋奇感情匪浅,这才一路探问,寻到了顿丘来,想让她的堂哥来帮她想想办法。 可是她的堂哥也刚刚被撵到顿丘来做小小的县令,哪里有什么办法能救她的夫君呢。 于是,崔有仪眼睁睁看着曹操将杯中最后一口酒饮尽,叹了口气后嘶哑着声音开口,说道:“红珠,你听堂哥跟你说……” 其实,什么都不必说了。红珠听到曹操这样说,心下早已经了然,于是,她垂下那早已经被泪水打湿了的眼睫,低下头不说话了。然而,倒是崔有仪,远在桌子另一边,托着下巴听得真切,曹操同这红珠姑娘讲的是,朝堂之中最忌讳后宫干政,宋酆和宋奇父子又是受了曾经宋皇后的恩惠才得以官拜执金吾,列爵封侯,如今宋皇后倒了,朝中众人巴不得宋家从此没落,再不得翻身。 更何况……在这件事中,曹操也没有任何插手的余地。他与宋奇虽是好友,圣上不愿迁怒,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他如今刚娶了妻,成家不久,又如何能拿家中族人的性命冒险干预此事? 听着听着,崔有仪兀自开口,冲着红珠投去个眼神:“其实……倒也不是真的没有没办法。” 这话一出,眼泪汪汪的红珠和已经有些喝醉了的曹操一齐向她看了过来,崔有仪被这两个人看得一哆嗦,缩了缩脖子,才继续说道:“红珠姑娘,你夫君的宋家,之前是不是也出过一位宋皇后?” 红珠愣了一下,虽然不知道崔有仪好端端地提起这事情做什么,但仍旧是乖乖垂下眼,回应道:“是也不是……曾经那位宋皇后,早些年是章帝宫中贵人,若说皇后,那也都是后来才追封的那么个敬隐皇后了。” “那便好办了。”崔有仪听了这话,便倏尔松了口气,冲着曹操一勾手,说道,“曹公子,附耳过来。” 崔有仪贴着曹操耳边将她的计划细细说来,曹操听罢,不由得一愣,倒是也清醒了几分,一脸怀疑地问道:“你……你这办法行得通吗?再说,就算行得通,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做班婕妤呀。”这计划听得曹操冷汗直冒,可谁知道,崔有仪反倒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世人给予姑娘们贤良淑德的名声,无非就是想把她们困在闺阁之中,这样的东西,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收下的。我从走出崔家大门的那一刻,我就不在乎了。” 一旁的红珠听了这话,不由得心头一震,尚且还泪眼朦胧,就扭头去看这位崔姑娘。此时她眼底都是泪,看不清楚这姑娘的长相,只依稀见得这姑娘今日穿了碧蓝色的衫裙,隔着泪遥遥一望,像是撞见了深潭垂下的一滴泪。她仍是怔忡着,不知道崔有仪和曹操方才说了些什么,她只知道,这今日与她第一次见面的姑娘愿意抛却名声舍身相助,于是,她起身,冲着崔有仪盈盈一拜:“嫂子,红珠在此谢过你了……” 没料到红珠仍是执意称她嫂子,崔有仪饶是清楚此时这姑娘没心思细想她与曹操的关系,自然是怎么顺口怎么喊她,但仍是被呛了一下,这才讷讷出言:“……我、我不是。我真的不是。” 若是以前,曹操定然会和崔有仪开几句玩笑,可此时他心情憋闷,哪还有心思,只是看了一眼崔有仪,便叹息一声,说道:“红珠,她不是你嫂子,眼下也未曾许过夫家。你喊她崔姑娘就是。只是……” “唉,崔姑娘。你真的想好了?这事情本就是尽力而为,你大可不必这般行事。” “事在人为,曹公子。我明日就回洛阳去,说服袁公子配合我。” 崔有仪这样说,曹操到底也是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是长叹一声,和崔有仪碰了碰杯盏,说道:“罢了,你若是已经决意如此,那我也不好说什么,明日我就送你回洛阳。” 见曹操同意,崔有仪这才松了口气,冲着红珠笑了笑,说道:“红珠姑娘,你都听到啦,我和你堂哥愿意帮你。你好好回去休息吧。” “再过几日,你就可以和夫君团聚了。” “我知道你是想要安慰那小姑娘,看她可怜。可你也实在不必如此。这事情闹腾开了,对你总归不好。你真的想好了吗?” 次日晌午,送走了千恩万谢的红珠后,曹操陪着崔有仪一道往洛阳去,准备送她一小段路。当然,主要仍是为了崔有仪悬心,生怕这计划行不通,对她日后的生活有所牵累。 崔有仪听曹操这么说,也只是笑笑,说道:“我都决定好了。你不必劝我了。” “更何况,不走险路,何见奇崛?曹公子,且让我试上一试。只不过,唯一的难处就是,你和袁公子都已经成家,还要难为你们陪我演这一出兄弟为女子反目的戏码。丁夫人其人我不了解,就是那袁公子身边的刘夫人……” 想起来那日宴饮,刘夫人三言两语将袁术骗来,袁术转头果真又信了刘夫人的话,拉着她崔有仪不愿放手,说什么定要三媒六聘把她娶回家的话,崔有仪不由得苦笑起来。而曹操见她这副样子,也不由想到那日情状,跟着也哈哈大笑起来,又伸手,从怀中摸索出一个香袋来,递给崔有仪:“不说这个,我还想不起来呢,这个给你。” 崔有仪奇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是那日你的手帕。当时我醉后言辞无状,冒犯了你,你还给了我一巴掌呢。你那天走得太快,手帕撂在那里也不知道。我捡到了,早想着还你,可一直没找到机会。今日一说,我才想起来。你且别担心,我早已经用皂角洗净了,放心接下就是。” 曹操这么说,崔有仪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一桩事情。她回了清河才想起来丢了帕子,气得她牙根痒了半日,这才闷闷不乐地重新绣起。 没想到,竟然真的是被曹操捡了去。 时隔多日,两个人再提起这桩旧事,心中早就没了多少介怀,不由得相视一笑。 “好了,曹公子不必再送。我就先走了。” 崔有仪说着,坐上马车,冲着曹操挥了挥手,不再回头,径自远去了。 而曹操望着崔有仪的背影,只觉得身上这一身官服在这夏天里像是厚重的茧,一层一层缠裹上来,让他有些喘不过气。他站在驰道边上,迎着夏日闷热的风,忽而一伸手,一把扯下身上那沉重的官服和帽子,只穿着常服从那官袍中脱出身来。接着,他将手中的东西信手一丢,扔到了一边去,而就在这时,路上一辆马车疾驰而来,扬起尘沙,碾过了那被他蜕下来的一层虚假外壳,颠簸了一下,便也跟着远去了。 随行的仆从见状,惊呼一声后,再开口时声音都跟着多了几分颤抖:“这、这……曹大人,您、您这是在做什么啊?” “莫叫我曹大人了!我病了,从今以后,辞官归乡!” 那仆从看他通体舒泰,讲话中气十足,哪里像是生病了的样子,若说是生病,那说不定也是得了癔症才是,他战战兢兢,跟着问道:“大人身体康健,何病之有?” “哈!清廉刚正为病,秉公职守为病,不畏权贵亦为病。既然我病着,又何苦留在这朝堂之上?莫让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狂生毁了大汉的大好河山!” “这洛阳城中容不下我这病人,归家便是!” 31. 第 31 章 时值仲夏,蝉声噪噪,偌大的洛阳城像是被丢进了蒸笼,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站在袁家大宅门口的两个童仆亦是如此,蔫头搭脑地打着哈欠,恨不得将自己缩成蚂蚁般大小,好藏进那房檐下的阴影里去。 这样的天气本就让人昏昏欲睡。袁家又鲜有人来,门前的这两个童仆便张大了嘴,接连不断地打起呵欠,恨不得倒头就睡,就连有辆马车停在门口,也浑然不觉。直到马车上走下来一位精壮挺拔的男子,将手中长剑往地上一顿,中气十足地说道:“喂,你们两个,袁公子可在家吗?” 有人说话,这两个人才猛地惊醒,一时慌乱起来,手忙脚乱地推开大门,给这男子引路。而后者显然是不满意两人的怠慢,从鼻腔里冷嗤一声,这才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 这还是何进第一次踏进袁绍家的宅邸。他一边走,一边打量起这所宅邸来。 袁绍这小子出身四世三公的名门袁家,本打算和好友曹操一同入朝为官,可不知怎的却忽而改了主意,说丁忧刚过,早就消磨了在朝堂之上大显身手的志气,趁着家中尚有余财,便在洛阳置办了田产房屋,也不费心思钻营什么,只不过偶尔邀请朝中几个相熟的人一同饮酒,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意思来。 就连何进,如今他的妹妹贵为皇后,如日中天,贺礼流水一样送过来,袁绍也始终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进退有度,有理有节,让人看不出他有任何想要巴结的意思。 谁知道,就在前不久,袁绍竟然送了帖子过来,说是他如今喜事将近,还希望中郎将赏光,也好沾沾他们家皇后娘娘的福气。 这可让何进有些拿不准他的意思了,官场的事情,谁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哪有谁平白无故就邀人赴宴,定是有所图,有所巴结。可是袁绍早就拒绝了朝廷征召,家中余财又能保他这辈子清闲无虞,哪里还需要他何进来当靠山? “夫人,这里热着呢。快些回去吧,免得中暑就不好了。” “难得天气这么好,我出来散散心。这也不成了?袁公子派给我的人就这么霸道?” 何进尚且还想得出神,忽而就听见廊下有一阵不大不小的声音传到他耳边来。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寻声看去,便见得一道纤弱的影立在不远处。那女子背对着他,显然不知道有人来了,仍是对自己身畔的侍女喋喋絮语,兀自说洛阳水土虽养人,却不适合她,又说到了袁家之后自己如何憋闷,几句话下来,声音中便尤自多了些婉转泣音。 那女子身量纤纤,又穿了一身蹁跹的彩绣衣,何进看不真切,却也觉得站在廊下的女子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一般。他看了一会儿,竟忍不住拔足,想要向那边走去。 “啊,中郎将!您可算来了,让绍好等。宴席已经备好,只等着您来呢!” 何进还没走几步,忽而就听得这样的声音传来,他生生刹住脚步,转头望去,便见袁绍缓步带风,向着这边走来。 何进冲着袁绍笑笑:“路上有些耽搁,让你久等了。实在抱歉。” 说着,何进不自觉地向着刚才那女子伫立的方向望去,却见那女子朝着袁绍那边匆匆一瞥,便又收回目光,抱着怀中的琴跑开了。 然而,就是这一眼,让何进险些足下踉跄。 那姑娘肌肤胜雪,眼里似乎是掬着一捧映着秋月的水,只消一眼,就能让人心神一荡。然而看她服饰,不似袁绍府中下人,可听她语气,却又不似寻常侍妾,何进不愿在赴宴之时撞上这等内宅讳闻,只装做没看见,快步跟着袁绍离开了。 袁绍看何进心神不宁,不由暗笑,却也只装做不知,一边同何进寒暄,一边引着他进了厅堂中去,又唤人摆酒设宴。 袁绍不喜铺张,故而并无歌姬舞女助兴,期间只有几个容貌明艳的侍女前来倒酒布菜。何进未免觉得乏味,想着方才那抱琴而去的女子,不由得一声长叹。 袁绍将何进的表情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和他轻轻一碰杯盏,说道:“中郎将是在想刚才那位女子,是不是?” 偷偷揣着的这番心思忽而被袁绍冷不防地抓包,何进一时有些尴尬,只得饮了一口酒,干笑着说道:“岂敢、岂敢。这可是袁公子府上的人。” “唉,要我怎么说,中郎将不愧是中郎将,到底是高风亮节。”袁绍做出一副苦闷的表情来,叹息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才继续说道,“说是我府上的人,可是我于她有愧,这姑娘性格又烈,是以……唉,这姑娘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何进一听,不由得多出几分好奇来,还没反应过来,嘴就先脑子一步动了起来:“这话怎么说?这姑娘的来路莫非……” “欸。中郎将莫要多想。这姑娘来路倒是没什么不明之处。只不过……这姑娘是我从好友手中抢来的。你也知道,我那好友年少时任侠放荡,不治行业,倒是颇得姑娘青睐。这个姑娘便是和我朋友年少相逢,情投意合。可你也知道,这姑娘生得好看,又颇善琴曲,我见了她,一时忘乎所以,便纳了她为妾。” 袁绍似乎是昏了头,自顾自地说下去,酒也跟着一盏又一盏地饮下去:“唉,唉……我那朋友怒而辞官还乡,这姑娘虽进了我的家门,可从那以后便再不理我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何进不过是应邀来喝酒,没成想却听到这样的家务事,虽然想起方才那女子遥遥一瞥便如此动人,又觉得她引得袁绍和至交好友闹了别扭,更惹得他苦闷至此,那倒是也不奇怪。但何进到底仍是觉得浑身不自在,匆匆喝了几口酒后便推说不胜酒力,想去院中散散心。 说完,何进起身就走,只留下身后的袁绍兀自喝着闷酒。 “何将军……中郎将大人!还请留步!” 何进还没走出去几步,竟然又听到那姑娘在身后用熟悉的高阳乡音喊他,他愣了一下,就见那姑娘向着小步紧趋而来。他愣了愣,下意识退后几步,和这姑娘保持起距离来。他皱了皱眉头,问道:“有什么事吗?” 那姑娘似有些局促,在这闷热的天里沁出一脑门薄汗来,她低下头,细若蚊蚋地说道:“中郎将大人可还记得我吗?” “这……” 何进只觉得喉头一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便给了这姑娘语速飞快地讲下去的机会:“我是阿竹啊!早些年,我家在高阳,和您还是同乡。那时候,我、我还和您的妹妹是手帕交呢,您不记得了吗?” “实不相瞒……我嫁到袁家实在是情非得已,袁公子待我虽好,可是您今天也看到了,他府上那些人,都不是好相与的,我在这待得闷得很。如今见了您,我才想起来,儿时有位玩伴如今当了皇后呢。” “对了……这个、这个给您,还请您交给皇后娘娘!她看到了,定会想起来的!” 说着,这姑娘塞给何进一方柔软的巾帕,便又一低头,转身跑开了。 廊下的风穿堂而过,那姑娘身上的彩绣衣如同波翻浪展,映出有些耀眼的光来。 何进还在望着那姑娘的背影,仔细思索着,这高阳县何时出了这样的一位同乡。 不过,何进若是想得起来,那才是真的奇怪。 因为,高阳县根本没有什么惊才绝艳的歌女阿竹,而方才那快步离去的姑娘,脚跟一转,就来到了之前何进与袁绍饮酒的所在,她眸光一动,抬脚用足尖轻轻碰了碰桌腿,这才说道:“袁公子,别喝了,小心真的喝醉了。” 听到她的声音,袁绍举着酒杯的手一顿,抬头冲着她笑起来:“崔姑娘。事情都办妥了?” 崔有仪方才面上哀怨而又局促的神情消失了,她垂着眼,认认真真点头,说道:“我已经把东西送过去了。” 说着,她便又笑起来,说道:“如此说来,还要托赖曹公子把那手帕还给我,不然,我可舍不得把辛辛苦苦绣好的手帕送进去。” 袁绍听了,轻轻笑了一声,但很快,他的神情便严肃起来,说道:“不过,你确定这个方法能行?我听闻如今这位何皇后,可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何家势单力薄,皇后执掌中宫主位,少不得朝臣议论。这时候听得皇后儿时的玩伴如今入了四世三公的袁家府上当侍妾,怎么说也算是平步青云,他们不信也得信。说不定,明天,我就要应皇后娘娘的召入宫了呢。” 崔有仪眨眨眼,映着厅堂里幽微的烛火,笑得像只狐狸,此时她扮做歌姬时面上的浓妆尚未卸去,眼角处多了抹艳丽的红,倒是真的让她平添了几分妩媚:“怎么,袁公子现在后悔了?” “可我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只怕,袁公子现在害怕也晚了。” “哈,崔姑娘将我想成什么样的人了?”袁绍摇了摇头,抬手唤来一旁的侍女,让她又开了一坛酒,为自己斟满,接着,他冲着崔有仪举杯,“我不过是担心你。若是皇后真的征召你入宫,到时候你一个人深入宫门……” “哈,我在担心什么?若是你马上就要用阿竹的身份入宫,到时候说不定,你的才名就要载入青史了。来,喝酒吧。这杯敬你的勇气胆识。” “才名艳名,都是浮名。袁公子这话,便是瞧不起阿竹了。”崔有仪挑挑眉梢,入戏三分深,倒真做出一副红颜为英雄知己死的模样来,举起酒杯笑说,“能为公子分忧,这是阿竹应该做的。” 袁绍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得哈哈大笑,和她轻轻一碰杯盏。 “好一个才名艳名,都是浮名!” “那我希望日后,崔姑娘的英名定能铭刻史册之上,千秋万代。” “女官尝乔为倡,名唤阿竹,入禁见皇后。实与中郎将何进相表里,倚其力,诛黄巾,为绍诛宦官布之通衢,其慧敏勇毅,无逊于丹青史册之儿郎也。”——《魏书·女官传》 32. 第 32 章 如崔有仪所料,何进接过帕子,未曾细看那上面娟秀小字,却也并没有随手将它丢了去。他揣着那方帕子回了家,怎么想怎么觉着烫手,隔日便上书请皇帝安,又说思念小妹亲切,还希望陛下可以恩准进宫探望。 而此刻,那何皇后便与何进相对而坐,细细端详起那手帕上的字迹来。 “余少尝为农家女,少真柔纯,不知名宦乐,亦未识别离愁,然天意高难问,人情悲难诉,父母两亡,妾流落于外,波萍柳绵不由己,孤苦无依。幸而得遇公子。知汝其人有霁月之善,时奉辞章,又赐金玉珠宝,将以济我困。 今君欲聘妾归,却不知吾所苦,虽知神人犹薄命,嫁娶不须啼。然君为万乘之士,自比于苍松翠柏,安知吾心?若妾托言天地间草木,亦欲坚丝蒲苇,而不为盈盈菟丝也。 旧禁中敬隐皇后才貌双全,素善事帝,兼之有皇子傍身,皆不免他人妒陷,困于幽宫之中。今我蒲柳之姿,抱疾之形,何独生于汝家,而全余生? 夫徒拒君者,非惧君妻也,亦非不说子也,是故不欲以庸女使汝夫妇离心也,于此而亏吾德也。岂未闻陈皇后之旧事?陈皇后与武帝少时相逢,情甚笃,又有“金屋藏娇”之美,仍不胜帝王薄幸。《长门赋》泣血声声,金屋瑶华春未老,长门一夜生秋草。然陈皇后之于武帝,不过赤玉白蕊间,陈年青梅耳。临邛沟水东西流,不知悲妇悲白头。如此而弃其妻,诚非君子之所为也。” 何进见何皇后看完这手帕上写完的内容之后面色便一直阴晴不定,不由得心下惴惴,忙问道:“小妹,她……写的是什么啊?” 谁知道,这不问还好,一问出来,何皇后便冷笑一声,将那帕子丢到那正热着酒的红泥火炉中去了。何进一冷,讷讷地继续问道:“这、这是做什么啊?好端端的,怎么扔了她的手帕?” “你还问呢?哥哥色令智昏,说帮人送过来就帮人送过来。你也不看看这所谓的阿竹,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听到何皇后这么说,一旁的太子刘辩忽而轻声笑了起来,冲着何进一扬眉梢,说道:“舅舅,你不知道,这位阿竹姑娘,是写了东西故意来气母妃呢。她自比菟丝花,又提起前朝敬隐皇后旧事,可不就是在点如今我们那死在冷宫里的那位宋……宋庶人?有谁不知道,之前那位宋皇后便是因为买了菟丝子才被诬陷为使用厌胜之术的呢?她又将袁公子的正妻比成陈阿娇,这又是在暗示帝王薄幸。哈,有趣有趣。” 何皇后本就善妒,性格泼辣,早就因为宫中众人说她身份低微,德不配位,不及之前那位宋皇后而暗暗生恨,此时见刘辩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她猛地一拍桌子,瞪了过去:“你还笑?” “咳咳……我、我错了。”刘辩立刻敛声屏息,收敛了面上的笑容,朝着自己的母妃凑近了些,说道,“但是呢,母妃,您也别忙着生气。这姑娘说不定……” “是有求于您呢。” “放你娘的屁!”何皇后又是一拍桌子,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嗓子,方才觉着不对,阴沉着面色扫了他一眼,问道,“你说说看,是怎么回事啊?” “母妃你看。这姑娘自称是您的同乡,又名叫阿竹,可若真的是您的同乡,您又怎么会不记得?那么,若说这同乡的身份是假,那什么才是真?自然是后面的话咯。她提起前朝的宋皇后,自然是想让你从中说几句好话,如今我们这里的宋庶人已死,但只要您同父皇说情,就可以饶赦宋庶人如今还在被关押着的父兄,何乐而不为呢?” “乐?你看我现在,乐得起来吗!这样的态度,还想让我帮忙?她、她想得美!” 眼看着何皇后又要发飙,刘辩倒是也不急,下意识伸手想要点一点那丝绢上的文字,却想到那手帕已经在何皇后的盛怒之下化成灰了,他轻咳两声,才收回手来,说道:“她的态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这个身份,是袁家的姬妾。” 何皇后还没说话,倒是何进先反应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问道:“太子殿下的意思是说……帮了她,便也是帮了袁家?啊!难怪,袁绍那小子请我入府喝酒时,说他好事将近,想要请我这个中郎将喝酒,沾一沾椒房宫的喜气呢。” “不仅如此呢,舅舅。”刘辩慢吞吞地娓娓道来,说道,“那宋庶人的哥哥,你猜他娶了谁家的女儿?” “是曹家的女儿。母妃,您若是在父皇那边说几句好话。便可以让我们何家获得袁曹两家的支持,您说……乐在何处呢?” 听到刘辩这样说,何皇后到底还是冷静下来,但她余怒未消,那双好看的眉皱了又皱,才听见她不情不愿地问道:“那你说,怎么办才好?” “母妃,她不是说了吗?她是您在高阳的同乡。”刘辩眼角弯弯,笑得像是一只狐狸,“就说您离家许久,思乡心切,很怀念高阳县曾经的玩伴。” “召她进宫,问个清楚。” 马车驶入宫门的那一刻,崔有仪的心像是被谁猛地捏紧了一般,让她呼吸都跟着一滞。 尽管一切都按照她的预想而演进着,何皇后当真请她入宫,“以叙旧情”,但是在看到那巍峨宫门冲着她缓缓敞开的那一刻,崔有仪还是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 毕竟,这不同于往日去汝南,去北海。一路上马车疾驰而奔,是真真正正驶入了皇宫大内。所以,尽管崔有仪知道宫规森严,天家威仪,但是她还是禁不住好奇,伸手掀开马车帘帐的一角,向外看去。 马车在朱红的宫墙间急驰而过,金阙玉台,琼楼碧树,都像是一道道幻影,从崔有仪的眼前闪过。 曾经在清河,崔有仪时常听见邻里的孩童讲起远在洛阳的皇宫,说那里定然是云雾袅袅,雕梁画栋,是玉阶金砖,宛若仙人居所,住在那里的人也定然整日吃着龙肝凤髓,琼浆玉液。 可如今她看来,宫中朱墙高耸,投下一片又一片浓稠的阴影,宛若重重的雾,遮蔽了天空,不见日月。而那朱墙之后的宫銮,琉璃瓦映在明晃晃的日光下,像是一滴滚烫的泪,灼了她的眼。 没有仙宫仙娥,亦没有需要一步一叩首才能踏入的九千九百九通天阶。崔有仪不过就是这样坐着马车,闯入宫门。 她忽而不紧张了。刚才那仿若被狠狠攫住的一颗心脏,在此时却又好似变成一只白鸽,振翅向着高空之上飞去。 若不是如今在威严的皇宫大内,她甚至想要放声大笑。 笑这所谓的皇天贵胄,笑她此时的身份是歌女阿竹,笑如今她要指点江山,帮出身屠户家的儿子登上储君之位。 这天底下,还有比如今的汉家更荒唐的存在吗? 然而,就在这时,她还未来得及放下手中布帘,重新坐好,马车却忽而停了下来,隔着厚重的布帘,她看不清外面的状况,自听得车驾驶来时隆隆的声音像是贴着地面掠过的闷雷,朝着她赶来。 “哎呦,阿竹姑娘。您怎么还愣着呢?”接她入宫后,随行的便是个小黄门,见崔有仪仍旧半掀着帘子,想要向外面望去,他冷不防便惊出一身冷汗,压低声音说道,“这是董侯殿下,按理来讲,您应当下轿拜见他才是。哎呦,您这……” 董侯。其实并不姓董,而是当今圣上的另一个儿子,刘协。 刘协的母亲乃是宫中的一个美人,这姑娘出身于名门世家,举止娴静文雅,再加上容貌姣好,是以深得皇上的宠爱。但奈何如今崔有仪要见的这位何皇后生来善妒,是以王美人怀着刘协时,生怕招惹何皇后更深的嫉妒,便将此事隐瞒下来,自己一个人偷偷服下了堕胎药。 可是谁知道,也许是天意庇佑,王美人服下的那帖堕胎药竟然没有奏效,孩子还是生了下来。何皇后知道此事后,果然妒性大发,指使宫人在王美人的汤药中下毒,王美人饮后当即身亡。 皇帝知道此事后勃然大怒,本欲下令彻查此事,可何皇后买通宦官和掖庭的宫人,欺上瞒下,竟然将此事就此搪塞下去。刘协这时不过只是一个尚未足月的孩童,皇帝念及他年幼失怙,更为担心的便是,若是这个儿子留在后宫中,难免会再遭到暗害,于是将他抱到永乐宫,交给了董太后抚养,自此,刘协就依董氏为外家长大,人人都心照不宣地称呼他为“董侯”。 这等宫闱秘事,虽然史官讳莫如深,可便是重重宫墙,也并非是全然不透风的。这事情还是袁绍讲给她听的,今日见了刘协,她才恍然想起。眼下便更觉得荒唐。她嘴角动了动,隐隐约约一个冷笑便在她面上若隐若现。 阳光落在崔有仪的脸上,那小黄门本就不敢直视皇后娘娘请来的人,此时见她表情古怪,早就已经吓得发抖,哪怕不敢说什么,却仍是硬着头皮说道:“哎呀,阿竹姑娘,您这……倒是先下轿啊。这可是……” “不必了。既然是皇后娘娘请来的人,便是我的长辈。按理来讲,也应当是我来给她行礼才是。” 崔有仪尚且愣怔,就看见刘协未等宫人伸手扶持,就已经一甩衣袖跳下了轿辇,她心头猛然一跳,也跟着跳下马车,抢先一步伏在地上行了大礼,并说道:“殿下说得是哪里的话,民女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歌女,何来长辈之说。民女福薄,不敢与殿下攀亲,殿下这般说,可是折煞奴家,让奴家难以担待……” 刘协不说话,崔有仪心下惴惴,越说声音越小,直到最后,才听见刘协冷然地嗤笑一声:“算你懂事。起来吧。” 说罢,刘协也不再看她,转身拂袖而去。崔有仪这才大着胆子抬起头来,看向这清瘦少年。 想来他在深宫之中饱受冷语白眼,就连衣服也不是那么合身的。单薄宽大的衣衫就这样披在他的肩上,随着风微微颤动起来,她似乎能透过那衣衫看见这孩子瘦削的后背上那突出得清晰可见的脊骨。 那是……龙的脊梁。 第 33 章 轿辇最后在椒房殿前停下,有宫人引着崔有仪向内中走去。今日她没再穿那日歌姬的衣服,加之进宫拜见,难免要穿得隆重些,里三层外三层的布料缠裹,早就让她苦不堪言。此刻进了殿中,有侍女绕在冰鉴旁打扇,她才稍稍觉着凉快了些。 崔有仪刚想放松下来,却见中郎将何进虽已经不在宫中,但眼下何皇后与刘辩都在,且观何皇后神情,确无一丝要与她叙旧的意思,崔有仪便料得何皇后应当是知晓了她七八分意思。是以她也不想着绕弯子,长舒了口气后便直截了当地说道:“皇后娘娘,阿竹也不掖着藏着了。直说来意……皇后娘娘不会见怪吧?” 何皇后冷笑,染着蔻丹的手指敲了敲桌面,说道:“本宫喜欢爽快的人,而不是绕着弯子将诗文写在手帕上骂我的女人。说吧,有什么事?” 崔有仪见何皇后冷笑,只觉得方才散去的汗水此刻又顺着后背爬了下去,她抬手抹了抹额角,说道:“阿竹是来给皇后娘娘道喜的。” 这话一出,何皇后尚且没有反应,却听见一旁的刘辩“嗤”的一声就笑起来,何皇后恶狠狠地瞪过去,刘辩这才挺直了腰背,正色道:“咳咳……阿竹姑娘,你倒是说说,如今这后宫之中,闹作一团,哪来的喜事呢?” “这还不简单?皇后娘娘贤明圣德,稳坐中宫主位,治理后宫有方,怎能不喜?中郎将大人虽不在,但不日便要晋升大将军,怎能不喜?至于最后……” 崔有仪抬眼,望向那面容俊美的太子,缓缓说道:“太子殿下年少有为,皇上舐犊情深,怎能不将储君之位送与他?这便是最后一件天大的喜事。” 何皇后听了这话,骤然心惊,睁大了眼去看她,倒是刘辩面色平静,大大方方地对上崔有仪的视线,打量起这个姑娘的样子来。 先前何进说袁绍府中的歌姬阿竹尽态极妍,举手投足都是一股潋滟风情,可如今见她,刘辩却只觉得这姑娘不像任何他见过的那些盛开在院中的花,倒像是…… 一支离弦的箭。 想来,这女人之前做出那副娇滴滴,笑盈盈的样子,也不过是她的伪装。这阿竹姑娘的身份,大概也不会是真的。 有趣。 刘辩弯着眼稍,饶有兴趣地问道:“哈,阿竹姑娘,你到底是谁呢?” “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可以是袁绍府上的阿竹姑娘,自然也可以是别人。”崔有仪稍稍低下了头,错开了刘辩的视线,说道,“但是,只要你们想,这三件喜事,便都可以成真。” 何皇后到底是不喜欢她的语气,冷冰冰地开口说道:“阿竹姑娘真是好大的口气。那不如,你便好好说一说,要如何做呢?” 崔有仪听了何皇后的话,坦然自若地回应道:“不是我该如何做,而是皇后娘娘该如何做。毕竟,现在是你们需要我的帮助。” “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母妃莫急。且听听看她要怎么说吧。”眼看着何皇后那端方温柔的模样装不了几秒钟便要原形毕露,刘辩连忙前倾身子,看着崔有仪问道,“阿竹姑娘,你需要我们做什么呢?” “简单。我受人之托,必得忠人之事。所以,只要皇后娘娘能为失势的宋家求求情,让陛下放过宋庶人的父兄就可以了。我想,只是说几句话罢了,皇后娘娘不至于做不到吧?” “只有这些?那你呢,你又能为我们带来什么?” “我说了,我能让中郎将大人升为大将军,也能让你登上储君之位。难道,这样对你们何家来说,还不够吗?” 也许是他的错觉,刘辩只觉得崔有仪言语间颇有些轻视的意思,可他并不在意,反倒是轻声笑了起来,用平静的语气反问道:“真奇怪,可你并不认识父皇。如何让他回心转意呢。你也许应该听过风声,我的父亲,并不喜欢我。” “那又如何呢?陛下喜不喜欢你,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这天下喜不喜欢你。” 崔有仪说完,刘辩只觉得好似平地起了一场大风,吹得满屋子缭绕着的水雾都跟着震了震,他抬头,看着崔有仪,声音有些发哑:“你真的能做到?” 崔有仪微微颔首:“我能做到。” “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翌日清晨,未央宫里,刚醒来的刘宏便听见身旁侍奉的黄门这样说,他没由来地感觉到一阵头痛,摆了摆手,想也不想就说道:“不见。让她回去。” 刘宏的厌烦是实实在在的。如今他的新皇后出身低微,但却生得极美,又不似那些名门世家的姑娘们那般矫揉造作,是以刘宏在最初对她还是颇有几分宠爱的。可谁知这女人不知进退,亦不知分寸,当了皇后之后便几次惩戒受宠的妃子和宫人,这还不算,竟然还打起了谋害皇嗣的主意。当真让人厌烦。 “陛下,皇后娘娘说,给您做了山楂糕和酸梅汤,想让您解解暑呢。” 听到这里,刘宏低下头,细细思量起来。往日两人情投意合,正恩爱的时候,那何皇后便最喜欢做些民间的吃食送给他,说她愚笨,不会讨人喜欢,只知道民间女子对待夫君的态度,她也只希望和他…… 长相厮守,做一对天底下最平常不过的夫妻。 一时之间,他便又有些心软,一口气叹了又叹,这才说道:“……罢了。让她进来吧。” 得了刘宏的应允后,何皇后这才提着食盒袅袅娜娜地走进殿内。刘宏见她今日略施粉黛,淡扫蛾眉,亦没有像往日那般花枝招展,不由得眼前一亮,冲着她招招手:“皇后今日何以来见朕?” “如今暑气正盛,陛下又不常来后宫,妾知道陛下政务繁忙,也不好多打扰您,可是妾又担心您累坏了身子,所以特地做了酸梅汤和山楂糕,希望能给陛下解解暑。陛下若是不想见妾,我将东西放下便走……” “欸,不必了,帮朕摆上吧。顺便,朕还需要皇后留在这里为朕研墨,就先别走了。”刘宏见何皇后泫然欲泣的模样,一时不由心中恻恻,柔声说道,“皇后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唉。陛下有所不知,妾这几日心中难安。虽当了皇后,却始终觉得自己德不配位。”何皇后这样说着,竟然还落下泪来,“更遑论这几日妾还总梦见……总梦见去了的宋皇后。” “她在梦中总跟妾说,冷宫好冷,她想回家去,她想去看她的父兄。可是、可是……妾有什么办法?想来,是宋皇后魂魄未去,又到了这椒房殿来。殿下,妾想着宋皇后贤德,一生也并无错处。如今人也没了,不如就放了她的父兄,好宽慰她在天之灵如何?” 若是说起这件事情的人是别的妃子,刘宏说不定还会勃然大怒,可眼前提起此事的人却是何皇后,这便让刘宏有些愧疚。 何皇后出身本就不如其他名门闺秀,骤然得宠那几日她终日惶惶不安,还是刘宏跟她保证会好好待她,又赏赐珠玉珍玩,她眼中才有了现在这般光彩。如今她忽而为死去的宋庶人求情,料想着她如今是椒房新宠,上一位皇后却是如此下场,有母家庇佑尚且如此,更别说她的家族没什么势力,难怪她会如此不安。 一想到此,他难免心软,一手握住了何皇后的手,一手又去为她擦眼泪,说道:“你别担心,这事情我会处理。别哭了。” 何皇后又是不信,一双眼泪汪汪地看过去:“真的吗?陛下不会是在骗妾吧?” 刘宏失笑:“怎么会?回去吧。这里暑气正盛,莫中暑生病了。” 何皇后走后,刘宏有些心神不定。 他本就是个不善理政的皇帝,夏日里天气闷热,早就让他心思浮躁,对着那些摊了一桌子的奏折叫苦不迭,何皇后又来哭了这么一遭,更让他的思绪乱上加乱。 刘宏叹了口气,反复思量几番,丢了笔站起身来,说道:“摆驾,我出去走走。” 这一走,竟然走到了昭台宫的永巷去。 刘宏看着那长到忘不见尽头的阴暗长街,一时沉默。身旁的黄门见状,连忙说道:“陛下,要不……回去?” 夏日极盛的日光似乎到不了这里,长街像是猛兽狭窄的喉咙,任是何人走进,都会落入这猛兽的腹中,尸骨无存。 刘宏的声音一时有些喑哑:“不,我进去看看。” 说着,刘宏就当真屏退左右,一个人迈着僵硬而缓慢的步伐,朝着永巷深处走了进去。 作为一位帝王,他从不会踏足,也几乎永远没有这样的心思踏足这种地方。若不是今日何皇后提起,他甚至根本不会想起这偌大的汉宫之中,有这样一处冷寂闭塞的所在。 哪怕他曾在不久之前,随手一挥,便剥夺了一个姑娘的皇后形制,将她打入冷宫去。 那不过是他兴之所至的一个小小举动,这位负心薄幸的帝王,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然而,此时他走在这里,只觉得遍体生寒,几欲透骨。好像前朝无数的亡魂在这一刻尽数嘶吼着扑上来,想要撕碎他体内那滚烫的灵魂。 也无怪他害怕。毕竟曾有无数个姑娘死在这里,或是因为帝王厌弃,或是因爱生妒而犯下错事,又或者仅仅是天象有异,说她是灾星降世。 帝王抛却一个女人,就像撇去衣裳上一片落叶一般容易。而同样,只要挥挥手,就会有无数风情万种,尽态极妍的姑娘们被送入宫中,魏紫姚黄,汇成一片曼丽的河水。 世世代代,更迭不息。 “陛下!陛下!您来看妾了?陛下,妾等得好苦……!” 忽而之间,有一阵风吹来。而如泣如诉的声音便也乘着这股风刺进了刘宏的耳中。 这样的声音,让他回了神来,又或者说,是吓破了胆。因为这时候的刘宏才恍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绕到了一处宫门前。说是宫门,却不恰当,那里屋梁凋敝破败,处处都结着蛛网。而在这已经几欲倒塌的门前,站着一个女人。 他辨不出那女人的样子,也没来得及辨认出什么来。因为很快,那阴冷的风呼喝着冲向他的面门,与此同时,无数葬在前朝无人回忆起的亡灵向他飞来,伸长了惨白的手和脆弱的颈向着他飞来,她们死在不同的年代里,在最美丽的年纪被不同的帝王葬送一生,而如今,一只昏聩的龙闯进永巷。她们不知其名,只望见了熟悉的夔龙纹,便一声一声喊着陛下,向着他飞扑而来。 像汹涌的,满是鲜血的洪水。 刘宏两股战战,魂飞魄散,惨叫着回身跑去。直到他跑出了这永巷,方才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永巷外的空气。 温暖的阳光包裹了他,这才让他回过神来,他惊魂未定地回头去看,却见那长街照旧是漆黑一片。汉宫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依旧沉沉睡着,好像刚才的那一切不过是他的幻觉。 第 34 章 “知道吗,听说皇帝陛下前些日子不知怎得,去了冷宫,回来之后就被魇着了。说是还大病一场,到现在还卧床不起。你说是不是冤魂作祟?” “何止卧床不起!听说如今圣上都不能上朝了!他清醒的时候最后一道圣旨颁下来,是赦免宋皇后的父兄呢。虽然不能官复原职,但好歹命是保下来了。真是万幸啊。” “唉,那宋皇后也是够可怜的。什么事情都没做,就被废为庶人,在冷宫自杀后还是身边侍奉的婢女太监念及她宽和,凑齐了下葬的银钱。如今她父兄安好,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吧?” 刚一走进酒楼之中,崔有仪便听到这样的交谈声。她听了,第一反应便是冷笑。 这皇帝薄情,做了亏心事,害死一个深宫中的女人,自己胆子小,被吓出了一身病,还要推到死去的宋皇后身上。如今宋酆和宋奇得以无罪赦免,宋皇后在天之灵安不安息她崔有仪不知道,但有一个人,倒是可以放下心来了。 崔有仪这样想着,快步绕过酒楼里高谈阔论的这些人,跟着为她引路的小二离开了。 “今天你可得陪我好好喝一杯!多吃些!这无妄之灾不是白受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是啊,夫君,我堂哥说的是,你多吃点东西,看你这些日子,都瘦了许多呢。” 果然,一到了二楼的房间里,崔有仪便看见几个人已经摆好了酒,布上了菜,动起筷子准备大快朵颐呢。 除了宋奇,这屋子里的其他人她倒是都认识,便也不计较什么礼节,大大方方一笑,说道:“这么快就已经吃上了?不过是选了支簪子的功夫,你们都不愿意等等我,唉,真是好生过分。下次我可不愿意揽这桩苦差事咯,曹公子。” “崔姑娘这说的是哪里的话?这不是宋奇刚被放出来,我们照顾他的身体,想让他多吃些,把这些日子受的苦都补回来嘛。”曹操冲着崔有仪挤眉弄眼,把已经夹进了盘中的鸡肉推到了袁绍旁边去,“天地良心,我们这些人还没动筷子,你快坐下来,想吃什么,叫小二再端上来。” 一旁的宋奇听到曹操喊崔姑娘,愣了一下便抬起头来,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便猛地推开座椅站起了身,径自走到崔有仪面前去,弯膝俯身就行了个大礼,说道:“你就是孟德兄说的那位崔姑娘?还要感谢崔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若是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崔姑娘只管说,我愿意为崔姑娘效犬马之劳!” 宋奇冷不防地就行了个大礼给她,崔有仪倒是被他吓得一愣,盯着那恨不得再给她磕几个响头的宋奇看了半晌,才笑了起来:“犬马之劳也不必,不过,眼下我倒是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做。” “你那红珠姑娘,为了救你,想尽了办法,你还不快点接她回去,和她再续夫妻情分?” 听到崔有仪这样说,尚且坐在席间的红珠愣了一下,接着便也跟着起身到了崔有仪面前,仍旧是一副泪涟涟的模样下拜:“崔姑娘,此事、此事当真是要多谢你了,若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行了行了,你们两个,别在这里拜来拜去的了。还不都快点坐下来,让人家崔姑娘好好吃顿饭?” 崔有仪听见曹操这样招呼她,连忙让红珠和宋奇起身,自己找了个座位坐下了,而刚一坐下,荀彧便将瓷盘推到了她面前,冲她笑着点点头,说道:“刚才席间无聊,便去选了些你爱吃的糖糕,让小二端来。” “多谢文若公子。”崔有仪笑着接过,又问道,“燕香呢?怎么不见她?” “燕香这几日回到唐府去清点自己的妆奁去了。唐衡死得仓促,那些侍女歌姬又都住在别院,平时赏赐下来的金玉珠宝绫罗绸缎,也都没有被那场大火殃及,燕香跟府上的姑娘们素日相处得不错,那些姑娘又知道她要走,都给她送了礼物,让她一并带走。” “是这样啊。那……那貂蝉姑娘呢?” 听崔有仪这样问,荀彧一愣,这才想起当时杀唐衡时最关键的姑娘,他摇了摇头,说道:“早就走了,袁公子想留,没能留下她。她说必要的时候,还会再出现。” 这样啊。 崔有仪有些失落,却也没太在意。她本想见见这神秘的姑娘,但如今听说她走得干脆,倒也没多少遗憾。 若是有机会,那总会再见的。 崔有仪点点头,便又想到另一件事,探头问道:“对了,那……你父亲可同意你和唐燕香的婚事了?” “这是自然。”荀彧说着,倒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说道,“一来,我们两个人早有婚约在身,父亲本就不好说什么。二来……” “燕香说了,若是我爹不同意,她便效仿那卓文君,到颍川酒家,当垆卖酒,逢人便说是他拆散了我们,到时候看他面子上挂不挂得住。” “燕香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她都这样说了,还会做不出来?我父亲只有同意。” 果然是唐燕香的性格。 崔有仪听了,也跟着笑了笑,说道:“但不管怎么说,总也算是件好事,婚期可曾定下来了?” “定下来了。大概是今年的年末,是个好日子,到时候请你喝喜酒。” “今年年末?”崔有仪听了这话,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说道,“哦,想来倒是问题不大,我应当赶得上。” 荀彧听了这话,愣了愣,这才问道:“怎么了,崔姑娘,你那个时候,可是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崔有仪老老实实地这样回答道,“但这事情,宜早不宜迟。我怕……到时候事发突然,会赶不及喝你的喜酒。” “崔姑娘还有什么大事,要拖到那个时候?”荀彧愣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红珠,“你的事情都忙完了,不是吗?” 从一开始献计杀唐衡,帮着唐燕香脱离苦海,如今又化身歌女阿竹,救下了红珠的丈夫,一桩事连着一桩事,本以为诸事已定,是该好好休息的时候了,可没想到,崔有仪说还有件大事要办。 不准备歇歇吗? 崔有仪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说道:“我倒是也想好好歇一歇,但是铺垫了这么久……” “是该做大事的时候了。” 做大事。曹操听了这话,当即便反应了过来,看着崔有仪,问道:“是那次在顿丘你跟我说的事情?” 当着宋奇和红珠的面,崔有仪不方便明说,于是,她便也只是点了点头,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句:“是的。” “这件事情越早发生,便越能将主动权握在我们手里。” “那你可曾想过之后的事情没有?”曹操皱了皱眉头,却也因为宋奇和红珠的在场而没有直截了当地指出来,“那天你走后,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你总要想到往后三步棋要如何去走,不是吗?你这一步迈得太大,天下局势又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之后要如何应对?” 崔有仪确实是未曾想过之后的事情,天下这盘棋,对她,对袁绍来说,都太大了。在看不清局势前,确实不应该轻举妄动。 可话又说回来,若是不向前走,又如何知道前路是什么模样? 崔有仪这样想着,冲曹操遥遥举起酒杯,说道:“我是未曾想过,但是若不往前走,我怎么才能知道剩下的路要怎么走呢?再说了,我始终都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且看我如何走下去吧。曹公子。” 秋风渐起。前日一场雨刚过,空气中便陡然多了几分寒意,凛冽得如同锋锐的刀尺。 汉家的秋日要来了。 前几日乞巧节刚过,很快便是中元。高祖开国那会儿曾经尊奉黄老之学,后来虽是武帝独尊儒术,但那时候传下来的习俗倒是没怎么变,中元这几日,照旧是要烧纸锭,放河灯的。 崔有仪如今暂住在袁家,这些事情袁绍都交给了府上下人去打点,但她还是起了个大早,坐上了去往洛阳城外的马车,她久违地换上了一身男装,青裾衣衫,像一只振翅的鹤一般,轻飘飘就跃上车去,引得不少路过的姑娘偷偷朝这边投来羞涩的一瞥。 崔有仪倒是也不甚在意,只是摆了摆手,便吩咐车夫道:“出发吧。去郊外的道观。” 崔有仪模样好,讲话彬彬有礼,一上车便又给了那车夫一锭银钱。那车夫便也乐呵呵地说道:“小公子,去道观做什么啊?” 崔有仪面不改色地扯谎,说道:“哦,这不是快中元节了吗。这几日总能梦见我父亲,睡也睡不踏实,我怀疑啊,是我父亲有事情想要交代。可我凡人一个,也听不明白,才想着去道观请人看看,我们这些做儿女的,总不能叫父亲受了委屈不是?” 那车夫应了一声,表示理解,又连连夸赞崔有仪有孝心,是个好孩子,便一甩马鞭,打了个呼哨,专心驾起车来。 其实,说是去祈福、拜会道人都是假的,崔有仪也没当真在梦里遇见她父亲。她去道观真正要见的人,是当年抱养刘辩的道士,史子眇。 她对道教方面的事情一窍不通,若想未来策动洛阳城安插着的太平道信徒这一枚棋子,她还得是去求教真正的行家才是。 而这真正的行家,还当真有一个。那便是这位史子眇。 当年刘辩刚出生时,汉家便已经夭折了好几位皇子,当时整个汉宫人心惶惶,什么样的传言都有,说是前朝善妒的王妃冤魂不散,活生生扼死了几个孩子,也有人说,汉家气数已尽,地底下的龙脉再不受汉家控制,是以出生的这么几个皇子承受不住龙脉的力量,纷纷夭折。 刘宏不想看到这样的传言散布开来,便将刘辩送到了宫外,找到了这个叫史子眇的道士,说希望可以依靠他的道术,庇佑这个刚出生的孩子。 史子眇答应下来,将这个孩子养大,直到刘辩十几岁后,才再度回了宫中。 不管怎么说,也不管当初刘宏是为了什么,才大费周章将这个孩子送出宫去,都是想让他活下来。 可如今,这个孩子越长大,越让他生厌。 崔有仪想到那日她与何皇后拜别,快要踏上马车那一刻,刘辩追出来,一把掣住她的衣袖,问道:“你当真能做到?” 刘辩虽然没有明说,可崔有仪也知道,刘辩是在问崔有仪能不能让他登上储君之位,成为汉家下一位皇帝。 崔有仪在那椒房殿待得压抑,急着回去,回头问道:“你不信我?” 刘辩苦笑了一下,说道:“不是不信,而是你知道,父亲实在不喜欢我,我没有说谎。” 崔有仪当然清楚,刘辩已经长大,母亲贵为皇后,他便已经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子,是这天下第二尊贵的人,他想要的,几乎没有什么得不到的。 但即便这样,他的份量也比不过一个年幼失怙的小皇子。 更遑论,这害得那孩子年幼失怙的罪魁祸首,还是刘辩的母亲。 只不过,崔有仪也说得很清楚,刘宏喜不喜欢,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 天下是否会喜欢刘辩这样一位皇帝。 而若想让刘辩早登大宝,也同样要借助那位叫史子眇的道人的力量。 崔有仪长长地舒了口气,只听得车夫加把劲一抽马鞭,那匹灰色的高头大马嘶鸣一声,腾蹄高跃,卷着一路干枯的落叶,向着城郊急奔而去。 第 35 章 上了山之后崔有仪才知道,通往道观的路可并不好走,山路蜿蜒盘绕,时有河流奔涌挡住前路,再加上刚下过了秋雨,需得踩着覆着一层湿滑青苔的独木桥才能通过。而等到转过一圈盘旋着的山路,她这才远远可见重叠的道观轮廓。 山风凛冽,寒气透骨,崔有仪一面觉着自己今日穿得少了些,一面又搓着手臂,在心里安慰自己说不生气不生气,真正的仙人都是这样隐居避世的,是以才能养得一副仙风道骨的好模样。 刚想透这一点,她脚下一滑,险些就这样顺着那泥泞的山路滚下去。但好在她腰上悬着袁绍赠给她的一把剑,她反应也快,握着那还没出鞘的剑往地上一顿,这才堪堪稳住身体。 ……你们这些修道之人规矩真正是多! 崔有仪在这一刻,怨念上升到了巅峰。之前袁绍好心说要陪着她一起去,她还婉拒了,现在到好,若是真的摔下山崖,只怕都没人知道。 崔有仪这样想着,长叹一声,背着剑,艰难地朝着那远在邈邈云雾之中的道观走去。 水开了。 史子眇尚在闭目养神,就听见红泥小炉上的茶壶发出一声声刺耳的啸叫来。他也没抬眼,只是一甩手中拂尘,慢悠悠地说道:“为我倒茶。” 身旁那小道童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便执起刚刚烧开的水壶为史子眇沏起茶来,眼见着透亮的茶汤伴着茶香一同升起,他抽空抬起眼打量起史子眇的样貌来。 他上山也没几年,是以也辨不出眼前这位称得上半个帝师的人到底是何年岁,只知道他不再年轻,眉眼间都不像是青涩的少年,却也未曾老去,面上没有任何让他显得老态的细纹。 道家仙法,就当真如此玄妙? 小道童这样想着,就见前几日自己那个被赶去打扫院子的朋友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喊道:“先生、先生,门外有个女人爬过了通天梯,说要来见你呢!” 史子眇闭着眼没动弹,倒是为他倒茶的小道童不由得走了神,心想这刚下过雨,山路并不好走,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竟然能爬上了这九百多级台阶,来见这脾气古怪的史子眇? 要知道,史子眇当年不愿掺和世间你争我夺的污糟事,这才搬上了山里来,便是曾经皇帝来送太子上山,也要亲自登上这通天梯,把太子殿下送到他面前来。 这女人到山上来做什么,难道是一心求道,想要让史子眇指点一番?可是道家向来不收女子为徒啊? 然而,史子眇不回话,只是又一次甩了甩拂尘,说道:“她可说过她是来做什么的吗?你应该清楚我的脾气。” “求财求权求长生,我一概不见。求名求利求指点,我一概无缘。让她下去吧。” 小道童听了,险些惊掉了手中价格不菲的茶壶。 史子眇刚才说什么?让她下去?可这女人不是一步一个脚印才爬上来的吗?让她就这么下去,不太好吧。 小道童尚在犹豫要不要劝说两句,他的朋友便先一步出言了:“那女人说,她……她是来求您出山,帮她个小忙的。” “她还说,天下需得大乱,而后大安。” 史子眇听罢,不由一愣,那双闭起来的眼倏尔睁开,接着便又慢吞吞地眯了眯,喃喃自语一样地说道:“有些意思。” “罢了,既然她能找得到我这里,也是和我有缘分。出山必不可能,提点她一两句,我尚且还是可以做得到的。” 说着,史子眇一挥胳膊,手中拂尘慢慢悠悠荡过那两个小道童的面颊,接着,便见方才一个倒茶一个同他说话的小道童,都在一阵腾起的雾气中变成了桌子上的两个泥娃娃。 史子眇这才起了身,背着手,不紧不慢地朝院外走去。 那女人已经等在院外许久。下过雨后的山路泥泞,她一路走来,衣衫的下摆已经沾了不少泥水,斑斑点点,远远看去,像是一支亭亭的荷。 见史子眇出来,她微微颔首,说道:“见过……呃,见过这位……” 说了一半,她便又顿住,史子眇看出她的为难,不甚在意地笑了一声,一甩手中的拂尘,说道:“这位姑娘,不必拘礼。若是方便,便按照俗家规矩称我一声史公子也未尝不可。” 听他这样说,这女人松了口气,这才继续讲下去:“史公子,我叫阿竹,受天子之托,前来请你再入红尘一步。” 这并不是她的真名。但史子眇倒不是很在意,又是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问道:“为何?” 看方才那传话的小道童并未跟着出来,阿竹朝着屋内看了看,说道:“方才那传话的小娃儿,未曾讲那句话带给史公子?” “哈,不过是一具泥胎,又如何说得清天下大势呢?” 听到这句话,崔有仪险些咬碎了后槽牙。她怀疑史子眇是在骂她,但寻不来证据。她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硬着头皮问道:“泥胎如何?肉胎又如何?史公子生得仙风道骨,也未见得你就能脱身红尘而去。” 史子眇听了,倒也不恼,仍旧是笑着和她在院中论道:“姑娘此话怎讲?” “你站得再高,也不过立在凡间。可你站在此处,看不见红尘,也同样窥不见天道。” “九百九十九阶通天梯,当真通天了吗?” 伶牙俐齿。 史子眇笑眼看她,说道:“阿竹姑娘说得冠冕堂皇,也未必就能真的窥见红尘的模样。我今日跟你走,你要如何做,我又要如何做呢?” “我眼下暂且不求史公子做太多,只要你愿意亲自走下这九百九十九通天梯,去看看曾经那个被你收养的孩子就可以了。你可能还不知道,这孩子回到皇宫后,不得父亲疼爱,终日郁郁寡欢,我想,他一定很想念当年抱养他的道人。” “哦,除此之外,可能还要劳烦你在洛阳城中多待些时日了,因为,到时候我可能要劳烦你和别人斗法。” 史子眇:…她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眼见着史子眇表情古怪了起来,崔有仪连忙弯了弯眼稍 ,说道:“史公子。别误会,我没有轻视你们修道之人的意思,但话说得直白些,若是道家仙法是真,那别人在你面前不足道哉,而若你的道家仙法是假,两相比较,也考较你的能力嘛。” ……何止说得直白?这女人讲话简直是难听!她根本就没把修道之人放在眼里! 史子眇那张笑眯眯的脸上,终于因为崔有仪的话,出现了一丝堪称为皲裂的状态。他吞了口口水,说道:“你想让我对付的人,是谁?” 崔有仪听到他这么问,根本就不给他反悔的机会,见缝插针一样,用最快的速度一抖手臂,甩出一条染着血迹和泥点的土黄色头巾来。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今日大吉。” 崔有仪薄唇微动,冷冰冰的声音就乘着风传了过来。她眼中没有信徒那般狂热,却仍是让史子眇觉得头皮发麻,他试探着问道:“你、你是……” “我不是。” 听到崔有仪这样说,史子眇才稍稍放下心来。 “但我要策动太平道信徒,让黄巾起义提前到来,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史子眇实在有些绷不住了,手中的拂尘也差点跟着摔了出去,他看着眼前的女人越发觉着第一眼望见她,自己竟然觉着她是柔弱的荷花。 真是荒唐,眼前这女人目光坦坦荡荡,丝毫没有一丝自己在说疯话的觉悟,简直像是一只在低空盘旋的鹰鹫,只待时机到来,立时立刻便俯冲而下,擒住猎物脆弱的咽喉。 而很不幸,史子眇自己就是那只猎物。 “你到底想怎么样?” “很简单。”崔有仪将那头巾又慢吞吞地缠回到了手臂上,说道,“我相信,洛阳城中,乃至皇宫之中,一定会有太平道的信徒,那时候,只要你肯配合我,让那些信徒相信,大汉王朝龙气未尽,自然会有贪生怕死之辈,向朝廷告发他们这次起义的行动,到时候,陛下便能化被动为主动,抢占先机,扫荡黄巾军。这时候,我不信那所谓的大贤良师还能无动于衷,按部就班照原计划的时间起事。” “至于剩下的事情,便不需要你再做什么了,我也无可奉告。” 还装得这么神秘!这女人到底知不知道她在拉一个无辜的人下水? 史子眇嘴角抽了抽,恍然觉得自己就不应该见她,不知不觉就被人牵着鼻子走了起来。 可是这时候发觉到这一点,已经有些晚了。 他不自觉地继续问道:“那、那……我什么时候和你下山?” “现在。”崔有仪得意地笑了起来,解下那把悬在腰间的剑,递给史子眇,并说道,“九百九十九通天梯呢,史公子要不要御剑下去?” 史子眇被她气得喉咙一哽。 “……我不会御剑!” 第 36 章 “原来你真的不是什么修道之人啊。” 崔有仪看着史子眇同她一般模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就着山坡地势往下爬的狼狈模样,不由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我说你为什么拒不出山,原来是想要从这修仙路走回人间太困难了啊。” 史子眇一身白衣也染了尘,他不满地瞪了崔有仪一眼,说道:“说什么呢?能不能对我这样的修道之人尊重一点……” 崔有仪不等他说完,便垂下眼瞪过去:“严肃点。你好好说话。” “咳咳咳,好好好。被你看出来了。我真的不是什么修道之人。我也不是真正的史子眇。真正的史子眇已经早在多年以前驾鹤仙去了。我是他徒弟,会的也不过是些什么小小的障眼法。不过你放心,我的本事不比真正的史子眇差。不然我也不敢用师父的名号,在他家中鸠占鹊巢多年啊。不过,你还是叫我史子眇吧。反正也没人还记得史子眇的样子了。刘辩当年也是我养的呢。” 崔有仪一听,乐了:“你师父教了你这么久,你怎得也没结点仙缘?说不定将来也能骑青牛成仙呢。” “哈哈,成仙是不太可能了。我跟你说啊,阿竹姑娘。”史子眇说着就来了精神,凑过去跟崔有仪说道,“自从老子骑青牛成仙,人间的仙气就已经稀薄了许多了,你别看现在道士这么多,当真想成仙,也要看机缘呢!” 崔有仪无语地一记眼刀飞过去,说道:“随口跟你说说你还当真了。我现在有些怀疑了,你到底能不能帮我做成这些事情。连御剑下山都办不到,你真的能和那些太平教徒斗法吗?” “喂,我说!你别瞧不起人!你以为那群太平教徒就当真有什么真才实学吗?我虽没学得师父道家仙法十成玄妙,但对付他们,我可还是绰绰有余的!不信你看……哎呦喂!” 史子眇说着,就要挥动手中拂尘,劈开山中尘雾。可脚下却一个踉跄,险些惊叫着就摔下山去。 崔有仪无奈地木着一张脸看了许久,待他连绊三跤,这才出手搀扶了一把,自言自语地说道:“算了,我和你计较什么呢。你小心着些吧,若是摔下去,我可就真的找不到人帮忙了。” 史子眇愣了一下,旋即就笑着凑过去,觍着脸问道:“怎么?阿竹姑娘,我在你的计划里头,竟然还是这么重要呢?” 崔有仪一时语塞,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家伙分明一柱香的时辰以前,尚还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端得一副世外仙人的好架子,怎得下了山没多久,便这般原形毕露。 “好好走你的路去吧,别再摔了去。” 崔有仪这样说着,翻了个白眼就再不理他,一甩衣袍径自下山去了。 得知史子眇时隔近二十年,竟要进宫来看看刘辩,刘宏颇为吃惊。而见了如今的史子眇后,他更是惊愕得不能自已。 当年把刘辩送上山中道观的时候,朝野上下皆纷纷传言,汉家气数已尽,这孩子铁定活不过五岁,是以他根本没想过史子眇能将那孩子养活,这么多年他也没上山看过刘辩一面,知道刘辩年近弱冠,将养了一副好气色,史子眇这才把他送下山来。 而如今再见史子眇,竟然一点也没有老去,丰神俊逸,长身似鹤,倒真的有几分仙气一般,反而衬得刘宏这副抱病之身越发形销骨立起来。 他看着史子眇,搓了搓双手,说道:“道长,今日出山来,是为了什么事情啊?” 史子眇倒是当真配合崔有仪的行动,将手中拂尘甩得生风,说道:“我前几日在山中,夜观天象,眼见星象生异,心中实在不安,又极为挂念太子殿下,虽不好居功说有什么养育之恩,但是……总想着要来看看。”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刘宏点点头应道,又说,“道长,您好容易出山一次,不如在我们这上上下下,都好好看一看吧?也好让我们求个安心?” 刘宏这话,正合史子眇的意思,他点点头,故作深沉地说道:“也好,许久不见太子殿下,我也欲与他叙叙旧,看看他近来如何。” 若是崔有仪在此,定然会对他这副装模作样的表现嗤之以鼻,外加一个大大的白眼。 但不管怎么说,史子眇还是一甩衣袍袖角,在几个小黄门的引路下动身出发了。 太子殿下年不及弱冠,又未曾娶妻,加上刘宏向来不怎么重视这个孩子,是以刘辩如今仍旧陪着何皇后一起,住在椒房殿里。 史子眇不方便当真走进后宫之中,在椒房殿外也只是遥遥一望,接着,他拱手作揖,冲着椒房殿中中气十足地喊道:“贫道出山,尚有要事在身,不便探望太子殿下,还望太子殿下见谅。贫道在此,遥祝太子殿下身强体健,平安顺遂!” 说完,史子眇握着拂尘,在空中狠狠甩了几下,几声尖锐的噼啪声响过,他的拂尘中竟然腾起紫色的雾气来。那雾气渐渐弥散开来,将整个椒房殿笼罩起来。 而很快,竟有一道金色的光影破云而出。刘宏见此情形,心中陡然一惊,抬头望去,便看见那道金色的光影,竟然是一条盘桓在椒房殿上的金色巨龙。 一旁的史子眇见状,面露喜色,转身冲着刘宏拜了一拜,说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这是吉兆啊!” “太子殿下天命所祐,日后定为明君啊!贫道在此为陛下道喜了!” 这异变发生得太快,刘宏甚至来不及阻止,一旁的几位黄门都看得真切,兼有几位尚在洒扫的宫女太监都在此处。刘宏环顾四周,只觉得额头冒起密密麻麻的豆大冷汗。 天意如此。天命所佑。可天知道,他刘宏根本就不想让刘辩继承大统啊! 刘辩年幼之时便被寄养在史子眇那里,多年不得见一面,长大后这孩子回到宫中,也不知从哪里习得一副市井习气,轻佻放荡,哪有一丝帝王威仪? 而相比之下,刘协便更得刘宏偏爱,他的母亲早逝,刘宏早就回忆不起她的模样来,只记得这女人温柔娴静,端庄贤淑,在她死后,这样的印象便更容易被美化,甚至刘宏还觉得刘协在模样上与自己更为相像,是以才给他定名为协。 谁知道,如今这位曾经抱养过刘辩的人,竟然说刘辩这孩子才是天命所归。这不是打他如今这个天子的脸吗? 谁知道这史子眇是不是因为和刘辩感情甚笃,这才耍了个把戏来骗他的? 刘宏的脸色有些难看,史子眇却像是看出来他心中所想一般,面上带笑,说道:“陛下可是觉得我在骗人?诶,我都说了,我不敢以养育之恩帝师之名自居,现在又怎么会骗你呢?陛下若是不信,您的太子身上有龙气,大可以让我再见见其他皇子嘛。” 这句话可正中刘宏下怀,自己倒是也顾不上什么帝王威仪,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史子眇的手,说道:“我确实还有一位皇子,走,道长陪我看上一看去!” 史子眇当真陪着刘宏去了长乐宫,刘协虽然长大后不愿同旁人亲近,但对当年抚养过他的太后却仍旧又敬又爱,所以如今的刘协照旧是董侯,照旧住在长乐宫。董太后倒也极为乐意,说自己年纪大了,身边的人不怎么听话,只有这个孙子,是极孝顺的。 史子眇也同样没有进到长乐宫中去,而是站在宫门外,故技重施,一甩拂尘,紫气东来。 史子眇相信,同样的异象定然不会出现第二次。 毕竟,他在来到皇宫前,早已经卜过卦,虽然这天下即将分崩离析,乱哄哄闹做一团,但是,刘辩尽管称不上什么天命所归,但当皇帝却还是没问题的。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浓厚的紫雾笼罩了长乐宫,而后,有一条长龙引径长啸,飞上了云霄。 而很快,长乐宫与椒房殿两处的团团紫雾飘飘荡荡地弥散开来,就这样聚在一处,一时之间天光大炽,下过雨后接连几天历久不散的阴霾登时被扫荡干净,在云翳的罅隙之中,第三条巨龙腾跃而来。 三条蛟龙乘风踏云,缠斗在一起,天地之间洒下一片让人炫目的金光来。 这下子,史子眇手中的拂尘可真的吓得摔了出去。 这、这说明什么? 这天下,未来将会出现三条真龙! 崔有仪本以为自己这一日起了个大早,可谁知道醒来后,她一问,这才得知史子眇已经入宫准备在皇帝面前耍戏法去了。她在心中腹诽一句这么大的事,竟也不跟她讲一声,之后便也不再迟疑,又换上了那身男装,出了门去。 今日是中元,看门的小厮迷信,见崔有仪出门,连忙叮嘱了一句让她在入夜前早些回来,免得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崔有仪不信这些,但还是笑着点点头应了一句,便一甩尚未挽起来的发,出了门去。 除了上山去找史子眇那日,这几日的崔有仪总是在洛阳城中闲逛,走街串巷地随处看看。她相信,如果自己的推测无误的话,那么洛阳乃至皇宫之中,一定会有太平教徒安插的棋子眼线。 人性本就薄弱。只要善于策动,那么她不愁能说服几个贪生怕死之辈,将黄巾军的计划尽数道出。 而幸运的是,她还真的找到了太平教徒藏匿的据点。 逛了大半日,崔有仪七拐八绕地走到了人迹罕至的小巷子中去,那巷子幽深黑暗,她脚步一顿,就想起临行前那小厮说今日中元,早些回家来的话。 她照旧是不甚在意,笑了笑便走进了那条深巷,一抬手便将腕上的黄色头巾抖落开来。 她同刘辩讲的那句话并非是撒谎。 只要她想,她可以是任何人。 第 37 章 大贤良师为他安排的这家香纸店足够隐秘,绝对不会有人发现。刚为黄帝神像供完香火的唐周这样想着,香纸店的大门就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来的是个清俊瘦弱的少年,长得有几分女相,他回过身关门的那一刻,唐周赫然见他发上缠着一圈黄色的布帛。 这突然造访的来客可吓得他喉咙一哑。大贤良师可没有跟他说过,这几日会有同僚要来啊。他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嗓音问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是大贤良师那边出什么事……” 然而,还没等他说完,这少年便猛地一把掣住了他的手臂,双腿一软就要瘫坐在地上。然而,少年虽是身形不稳,可手上力气却不小,拽得唐周一个踉跄,唐周被吓了一跳,连忙甩了甩手臂,要把他挣开:“你、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你倒是说啊。” 可谁知道,那少年明显是吓坏了,哆哆嗦嗦地说了半天,也仍旧是一副词不达意的模样,唐周听了半天,这才听清楚,他说的是大贤良师已经得知了大汉气数未尽的消息,所以打算放弃起义,希望他能告诉宫中的那几个内应,让他们放弃举事,各自回乡便是了。 “这怎么可能!大贤良师筹备此事已久,怎么可能放弃,更何况,如今皇帝昏庸,奸佞当权,天命怎么可能还站在大汉这边?我们不都算得好好的吗,大汉将亡……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谁知道,听到这句话,这少年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崇敬,脸色反而蓦地白了许多,他沙哑着嗓子,哆哆嗦嗦地说道:“谁说、谁说的!谁说大汉将亡!” 说着,这少年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揪着唐周就往香火店外头跑,跑出了店门口还不算,又一鼓作气地将他猛地扯出了那条漆黑的巷子,这才抬手一指:“你自己看!” 唐周抬头向着天空望去,登时脸色煞白,险些跪坐在地。 天空之上,三条巨龙盘桓其中,缠斗不休,金光大盛,就连偶尔飘过的流云也跟着嵌上了金边。 唐周脸色渐渐灰白下去了。 大贤良师尚未起事,天空之中便已经呈现出真龙之相。这番天生异象属于谁,不言而喻。更别提此事出现在定为京都的洛阳城,风声定然传得很远,在此之后,他们这些想要起义的太平教徒当中定然人心涣散,能不能一举拿下洛阳就更不用提了。 要说谁人心涣散,唐周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心中怯意已生,退堂鼓就跟着咚隆隆地响了起来,他转头,看向身旁的那个少年,只见那少年抿紧了唇,冷眼看着那三条巨龙,唐周不由得战战兢兢地开口:“嗳,我们……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不知是不是恐惧作祟的原因,那少年的声音竟然也有些嘶哑:“你说,我们都看到了。宫里接应我们的,会不会也看到了?” 不说这话还好,少年此话一出,唐周的心如坠谷底。 是啊,如果他们都看见了的话,皇宫中的诸位大人,怎么会看不到呢? 若是皇宫之中人心思变,他这种被安插在京城的探子一定是会被最先供出来的那个,到时候他孤立无援,还能找谁去求助呢? 很显然,他身边的这位少年也是这般想的。他们两个人对视一眼,唐周翕动着干涩的嘴唇,吐出一句话来:“不能让徐奉他们先把我们供出来!” 那少年深以为然,重重地点了点头,但很快,他又问道:“你要去皇宫告密吗?皇宫戒律森严,你……敢吗?” 唐周当然不敢。 唐周正想说些什么,就看见少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视死如归一般说道:“我替你去!” 唐周一愣,说道:“什么?” “我的姐姐在宫中当差,我有机会混进去。你放心吧,交给我就是了。” “我们一定要抢占先机,不然,若是徐奉他们供出我们来,我们就死定了!别说是我们,我们的家人也难逃一死!” 此话一出,唐周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当初他笃信太平道教,不过是因为徭役赋税沉重,他走投无路,才想要依靠大贤良师,依靠黄老之道,在这个混沌幽暗的汉朝撞出一条血路来,可如今汉室气数未尽,他撞得头破血流,自己一死了之,他的一家老小呢? 只怕也要因此被牵累。 唐周看着这少年,吐出一口混浊而沉重的气息来,问道:“你……你真的能行?” 那少年依旧是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模样,拍了拍自己瘦弱的胸口,说道:“我能行。相信我吧。” 唐周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这才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好……有劳你了。” 听到唐周这样说,那少年才最终松开了他的手,深吸一口气,转身挺着胸膛离去了。只留下唐周看着他的背影,眼底涌起一股温热的泪意。 然而,殊不知,那少年走远了些后,便抬头望了望天边的巨龙,嘀咕了一句:“我说这史子眇,障眼法坚持的时间还挺长嘛。” 这少年声音柔软清亮,浑不见方才的沙哑。 其人正是崔有仪。 崔有仪尚且在看天边巨龙,就听见有人在她身后倏然拔剑,剑锋挑过她发间那黄色布帛,她的长发就跟着披散下来,断成两截的布帛乘着这时候卷起的风飞远了。 她回过头,就看见袁绍望着她如瀑的发丝笑了笑,吐出两个字来:“…张扬。” 崔有仪笑了起来,抬手拨了拨随风飞舞的发丝,开这玩笑一样说道:“袁公子过誉了。” 但很快,她便严肃起来,说道:“我打听出来了,太平教徒在京师的内应是徐奉……你知道这个人吗?” 袁绍点了点头,应道:“知道,他是宫中宦官。顺着他查下去,总能揪出不少信息来。” “那好,剩下的事情便都交给你和何大将军,我也就放心了。” 接着,袁绍抬起头,同崔有仪望向同一片天,金色的巨龙已经渐渐消散,但那炽盛的光影尚在,将他的眼睛映出一片灿灿的金色光影,他问道:“那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办?你要回北海去吗?” 崔有仪深吸了一口气,迎着风张开双臂,说道:“是该回了。诸事已毕,后面的事情,也不应该由我操心了。我还欠着我们老师的工作没能完成呢,做事情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袁绍眸光微动,向着崔有仪看过去。他早就发现了,崔有仪身着男子衣衫的时候,腰背被束胸缠裹得更加挺拔,像是一只鹤,如今她张着双臂,衣衫猎猎,更像是要振翅飞往远方去了一般。 她将要高飞。 袁绍几乎是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不行。你不能回去。” 崔有仪愣了一下,问道:“为何?” “在我们的计划中,若想除宦官,必得引动黄巾起义提前到来。等你回了北海,到时候天下生乱,我们再想见面……” “我们再想见面,就难了。” 袁绍说得有道理,到时候局势生变,天下形势一团糟,她若是被裹挟到乱流中去,再想和袁绍见面,定然不容易。可是,话又说回来,眼见着局势生变,她却不告诉远在北海的兄长和身在清河的娘亲,她又如何能安心? 这种时候,她自然更想和家里人待在一起。 崔有仪一时嗫嚅,竟然想不到要如何回答。而见她神色动摇,袁绍几乎是想要乘胜追击一般,竟然上前一步,一把就握住了崔有仪的手,说道:“崔姑娘,机会难得。我当然知道,你想回家去。可是,你难道不明白你兄长送你出门时的意思吗,他希望你做鸾凤,飞得越远越好,如今你终于可以远行,也有了扬名的机会,难道当真要回头去?” “还记得我们最初相遇的时候,我邀请你一同到洛阳来,你不愿意。说你是尚未出阁的姑娘,怕人非议,可如今,你早已有能力以女子身份扬名,又在担心什么呢?你也说过,才名艳名,都是浮名。你为何不愿意信我一回?” “从今往后,只要你想,只要我想,只要我们想,定能让你的名字在后世史书上流传下来。流传至千秋万代!我相信,往后的人们回想起你的光芒,定然会多于我袁本初!” 袁绍的手仍旧是冰冷的,可此时修长的指节握住崔有仪的腕,却让她在这凉飕飕的秋意里觉得浑身都升起热量来。 名垂青史,千秋万代。这对崔有仪来说,实在是太过诱人的未来。 这样难得的一次机会,她没法不心动。 她望着袁绍的眼睛,竟然忽而当初她刚回到清河的那几日,娘亲同她说过的话。 娘亲让她放心去闯吧。走出崔家,走出清河。去她想去的地方。 也许,这乱世之中,只有这一次的机会。 崔有仪缓缓握紧了袁绍的手,到底还是妥协:“至少……让我给清河和北海那边去信一封。” 第 38 章 天之将雨,先必与云而后雷【1】。 崔琰写到这句话的时候,天边是浓墨一样的云团压下来。一阵凛冽的狂风呼喝而来,竟然破窗而入,险些吹得桌案上的书卷就此洋洋洒洒满屋乱飞。 好像还真的快要下雨了。 崔琰迎着风眯起眼睛来,他这样想着,便起身要去关窗。而就在这时,书房的大门被猛地推开,小宛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崔公子!有信来了!” 不推门倒也罢了,小宛这风风火火的一开门,一股穿堂风吹了进来,桌子上的纸张书卷哗啦一下尽数飞了起来。 崔琰的目光多了几分哀怨:“小宛姑娘……” “哎呀,对不起嘛!”小宛倒是不管这个,将手中信函猛地抖了抖,又冲上前去,啪的一下将那封信拍在了桌面上,“是崔三小姐的信!崔三小姐来信,你当真不看一眼?” “看看看,那我当然要看!” 崔琰愣了一下,很快就顾不上那满地的纸张,也顾不上埋怨小宛了,他长腿一跨,走上前去,就一把抓过了那封信。 还算这阿妹有些良心,这么长时间不来一封信,天知道他远在北海,到底是有多担心…… 然而,还没看完信,崔琰就愣住了。 信写得很简单,归结起来只有寥寥几句话。 全国各地的太平教徒要提前起义了。为什么?我干的。我现在在袁本初那里当谋士,一切都好,但是,你们记得避难。 字他都认识,怎么连在一起,崔琰就有些读不懂了呢? 崔琰吞了口唾沫,将那薄薄的几页纸翻了又翻,看了又看,这才将整件事情捋得顺了一些——崔有仪本没有这样长远的打算。然而,在送唐燕香那姑娘去颍川的路上,她看见各地都流窜着太平教徒的势力,加上袁绍早就有意愿要一举除去朝中专权的宦官势力,是以便有了这样的计划。 而等到她到了洛阳后,情况有变,却变得不大。曹操的堂妹来求助,想让曹操帮忙救下自己的丈夫,曹操一筹莫展,崔有仪却有办法,她化身歌女阿竹,在袁绍宴请中郎将何进的时候现身,袁绍配合着崔有仪演了戏,说曹操因为与他相争阿竹,负气辞官,在整个故事中隐身,从而剔除了一切干系瓜葛。 而后崔有仪又托名说是何皇后的同乡,递了一封信进去,软硬兼施地哄着何皇后让她进宫,从而帮着袁绍和何家达成联合,将两股力量捏到了一处去。 离开皇宫后,她便又上山去寻了隐居在道观中的史子眇,请他帮忙演一出汉朝龙气未尽的戏,与此同时,她又找到了安插在洛阳的太平教徒,三言两语便将其策反,交代出了朝中的黄巾探子。 很快,那些探子和洛阳及其周边的黄巾军就要被朝廷一一拔除,到时候风向有变,黄巾军便不得不早些起事。借此机会,何进便可以以剿除匪祸之命登上大将军之位,掌控朝中权利。 届时,外戚与宦官两股势力就不得不相互制衡,假以时日,便不愁剪不掉那些权宦的翅膀。 这,这竟然是他那个小阿妹想出来的连环妙计? 在崔琰的印象里,崔有仪尚且还是那个躲在屏风之后,偷听他们背书,然后找准了机会对答如流,好等着父亲夸赞的小阿妹。可谁知道,在不知什么时候,这个小阿妹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清冷孤绝,像是一把匕首,不知何时,便能毫不犹豫正中问题要害,剖出一滩脓血来。 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的阿妹聪慧,却未必通晓人情世故,她这样孤身一人,他这个当哥哥的,又要如何放心?等到这边的事情落入尾声,他便去找崔有仪汇合。 不过在此之前,他必得回清河一趟,大哥一人守在清河老宅,母亲又抱病在身,他和崔有仪迟迟不归,家中的人必然担心。最起码也要跟大哥和娘亲讲起崔有仪如今所在,让他们放宽心才是。 事不宜迟,他得快些动身了。 崔琰这样想着,抬眼望向天边去,只见不知在何时,天边的云又阴沉了几分,随着呼喝的狂风向着远处堆积而去,如同一重又一重的墨山。 天之将雨啊。 一道闷雷就这样在天边劈将下来。 而与此同时,远在清河的崔家老宅,也同样收到了一封来自崔有仪的信。 在写给大哥和娘亲的信中,崔有仪倒是没敢直接讲起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只是隐晦地提及如今朝中形势晦暗不明,太平教徒隐隐作祟,大概不久整个天下风向便会有所变化,希望他们待在清河一切小心为上。还叮嘱大哥和秋兰好好照顾娘亲,让娘亲等她回来,好一家团圆。 至于她自己,如今正在洛阳待得好好的,眼下也算是袁本初的半个谋士,大事小情两个人商议着来,总归多了一份保障。而且洛阳怎么着也算是天子脚下,这里安稳得很,让他们在清河老家好好生活,切勿担心她的近况。等到她和袁本初的大事解决完了,一定会赶回来。 “什么?三小姐的意思不就是在说,她短时间之内,不会回来了?可是、可是……” 秋兰嘴快,但到底反应也快,脱口而出的话只说了一半,剩下那一半便还是照旧咽回了肚子里去。但崔霸还是从她不自觉便撇向老夫人的目光中看出了那未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 娘亲的身体越发不好,神志也不那么清楚了。前些日子尚且能在秋兰的照料下吃些清粥小菜,这几日便又没了胃口,躺在床上病歪歪地睡着。而此时听了崔有仪写来的信,她也只是睁着一双混浊的眼,好像根本想不起来崔有仪是谁一样。 可崔有仪总要回来看看吧。若是到时候子欲养而亲不待,想来她也会后悔的。 崔霸这样想着,低头看向自己的母亲。这一看,便险些落下泪来。 他的母亲如今病容憔悴,哪有一点当年的风姿? 崔霸还记得他小的时候,母亲尚且年轻,也没有因为生育而损伤身体,偶尔得空,还喜欢在院子里舞着外祖传给她的那杆长枪,长枪尽头那一点银色寒芒映着日光,被阿娘舞得嘶嘶破风,父亲就在一边乐呵呵地看着。 可如今的母亲,再也提不起枪来了。 崔霸正想着,就看见母亲忽而睁开那双恹恹的眸,看向崔霸站在身后端着药碗的秋兰,颤抖着唇瓣问道:“有仪,你怎么回来了?你回来了?你回来做什么?” 秋兰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老夫人是将自己认成了离家远游的三小姐,便又像以往一样柔声细语地哄着:“对呀,我回来看看夫人。就走、就走。娘亲想不想我?” 谁知道,这次的老夫人不愿轻易干休,竟然像是受了惊厥一般,猛地从床榻上坐起了身来,又一把抓住秋兰的袖子,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在把秋兰推了个踉跄后,还要把人往门口推:“谁准你的回来的!走啊!快走!你不是说要去看看这天下的样子吗?怎么回来了?快走啊…!” 崔霸被母亲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开口劝和道:“娘、娘,你看仔细些,这是阿妹的丫鬟秋兰,这些日子都是她照顾你的。阿妹她……” “阿妹她,尚在北海,归期未定。但您别着急,她应该是快回来了。” “哦,她还没回来啊。”方才还歇斯底里的老夫人在这一刻又重归安静,用力搓了搓眼睛,看着一旁的秋兰,叹了口气,便又缓缓躺下,喃喃自语一样地说道,“没关系。好啊,不回来才好啊……” “天南地北,她都要出去看看。” 老夫人醒了,再想睡着便难了。再加上她意识本就不大清明,时而以为崔有仪尚在府中,时而又不记得自己除却崔霸之外还养过两个孩子,时而却又盯着崔霸看了许久,才恍然大悟一般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可把崔霸闹得不轻,一个时辰过去,这才好容易哄得母亲喝了粥,又吃了药,在药力的催动作用下,那身形佝偻的老人这才又缓缓躺了下去。 崔霸见母亲许是又要休息,便也不多打扰,为母亲掖了掖被角,就准备起身离开,换秋兰进来伺候。可谁知道,他捻起被角俯身凑近了一瞧,才发现母亲苍白皲裂的唇翕动着,好像是在低声念着什么。 他仔细一听,这才听得母亲是在说什么:“有仪呢?怎么还不回来?怎么不回来啊?” “我等不了咯……” 崔霸似有所感,几乎快要落下泪来,他重新屈膝,在母亲的床榻前跪下来,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轻声说道:“不急的,娘,阿妹马上回来。她在赶路呢。” “是啊,不急,路那么远……” 老夫人深以为然,动了动脖颈,做出点头的动作来,喃喃自语道。 “不急,不急……” 就这样,她缓缓闭上了眼。 【1】出自郑玄《易纬坤灵图》 第 39 章 崔琰回到清河老宅的那一刻,便愣在了院门前不再敢多走一步。因为,他看见了满院墙挂着的白幡,随着凛冽的风猎猎飘荡着,发出近似于呜咽一般的声响来。 崔琰的脚步就这样顿在门口。崔家大宅中如今住着的一是娘亲,二是大哥,两人都是他至亲至近的家人,无论是谁出了事情,他都不敢接受。但他又不能这样就在门口干站着不动,于是,崔琰深吸了一口气,犹豫再三,还是走上前去,叩响了大门。 为他开门的是秋兰,秋兰看着崔琰,叹了口气,说道:“二公子,你怎么才回来啊。” 个中意味,不言而喻。 崔琰朝着院中看了一眼,这才鼓起勇气开口问道:“……是谁?” 秋兰垂下眼,轻声应道:“是老夫人。” 听到这个答案,崔琰脑子嗡的一声便麻木了起来,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被拢在白炽的光影之下,在他眼里旋转起来。他脚下一软,险些就这样昏倒在自己家门口。 过了半晌,崔琰才堪堪冷静下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说道:“阿妹若是知道,她定然会很伤心。” 听到崔琰提起崔有仪,秋兰不由得抬起眼来,追问道:“崔三小姐什么时候会回来?” “她尚有要事在身,不知何时会回到清河来,她在信中没有跟你们说吗?” 秋兰摇了摇头,仍旧是红着眼眶,说道:“崔三小姐没有说过她到底在忙什么事。只说现在她人还在袁公子那里。她还会回来吗?老夫人走之前还一直念叨着三小姐呢。” “也许会吧。我不清楚。” 崔琰摇了摇头,这才意识到崔有仪也许是怕娘亲和兄长担心,所以并未给清河这边讲起她如今的情况还有她与袁绍具体的计划。 只不过,现在确实也再无讲起的必要了。 崔琰也跟着垂下眼,看着自己满是泥泞的鞋尖,简单地讲了一下崔有仪去了洛阳后的事情,这才说道:“不回来也好。但她总要知道这件事。到时候我给她写封信去。” 寒风起了,院门上悬挂着的纸灯笼飘飘遥遥地晃了起来,秋兰这才想起这远道归来的二公子还没来得及进家门,连忙侧身给他让出一条路来,说道:“瞧我这个脑子。二公子快些进来,一路上回来辛苦了,我给你泡杯茶吧。” “老夫人一直很想您,她若是在天有灵,见您回来,一定会高兴的。” 光和七年,黄巾□□起。如崔有仪所预料到的那样,那星星点点的黄色泥沙竟然真的汇聚成了洪流,向着大汉的堤坝冲了过来。 而清河那边的来信,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送到崔有仪手中的。 如今放眼天下,四处都是硝烟弥漫,就连送来的这封信也都沾满了烽火的味道。 袁绍去见崔有仪的时候,恰好便看见她在站在城墙上读那封信。不知怎的,今日崔有仪身上锋芒弱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凌厉得如同一把没有剑鞘的剑。风吹得她碧色的衣衫猎猎作响,像是花瓣快要随风飘散的荷花。 袁绍也没多想,径自便快步走了过去,问道:“崔姑娘,你怎么了?” 崔有仪回过头来,袁绍才看见这姑娘此时面上沾着未干的泪痕,他愣了一下,这才伸手递了张帕子过去:“出什么事了?” 崔有仪没讲话,只是指了指自己手中的信,袁绍顿时也就猜到了七八分。 如今黄巾□□,声势浩大,轰轰烈烈向着洛阳城进军,这封信穿越连天战火送到崔有仪手中,肯定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而见她哭成这样,便也不难猜这信中的内容是什么了。 她的亲人离世了。 生老病死不过都是人世间最平常的事情,在这乱世中,天天都有人死去。 而袁绍,早就不记得自己生母的样子了。他只记得,自己的生母是袁家府上的婢女。无权无势,只能任人欺凌。 自己年岁尚小的时候,还只能和母亲住在破旧的茅屋中,挨过一个又一个寒冬。每到冬日的夜里,袁绍躺在母亲的怀中,母亲瘦弱但柔软的身体,是在那寒夜里唯一能感受到的暖意。他在寒冷和饥饿带来的朦胧困意中,听到母亲的牙关打战。 在隐隐约约的“咔哒咔哒”声中,他母亲说,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于是,等到了后来,他的母亲在一个隆冬的夜晚出走,再也没有回来过。他在那茅屋中等啊等,等来了袁成。袁成在大门敞开后一片昏暗的光影里说道:“若不是你的母亲,冒着大雪,在我们家门口跪了许久,你也不会有今日袁家的资格的。” 袁成带走了他,回到了袁家。而在此之后,袁绍才知道,在母亲出走的那一个冬夜里,名门望族的袁家有一个奴婢死了,袁家的下人把她拿草席卷好,然后抬了出去扔进了山里,就好像处理了破碎的花,从容而且简单。 没有人关心她是怎么死的。 但尽管这样,袁绍最后还是找到了后山的乱坟,那里有很多和他的母亲一样卑贱的人的尸体。袁绍站在那里,看着无数具尸体堆叠起来的,腐烂的山,却始终找不见属于母亲的草席。 尸山冰冷而没有温度,木然地望着他。袁绍两手空空,甚至没有力气为他的母亲刨出一座坟冢来。 他站在那里看啊看,等到天地之间倏然落雪。 而从那以后,袁绍讨厌每一个下雪的冬天。 但是,面对着现在的崔有仪,袁绍说不出什么话来,他张了张嘴,却又保持沉默。半晌,他才稍稍展开双臂,冲着崔有仪说道:“你若是想哭……” 袁绍的话还未说完,崔有仪便扭过头去,以最快的速度抹了一把面上的泪,说道:“我没事,袁公子,你怎么来了?是洛阳城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啊,没事的。你别担心。我不过是来看看何将军的近况。” 如今黄巾起义爆发,何进在这紧要关头受任大将军一职,率领部下在都亭驻扎,以拱卫京城。这时候他也知道那所谓的阿竹姑娘根本就不是什么歌女,而是袁绍的谋士,便将她请了过来,在兵法战策上多有请教。崔有仪倒是也不藏私,针对双方之间的兵将素质和都亭附近的地形,提点了几句。 而袁绍呢,担心崔有仪在行伍间行走,遇见的都是些不知书不知礼的兵油子,难免会有些担心,所以时不时也会来这边看看。 是以今天看见她在城墙上落泪,他才不免担心,想着崔有仪是不是遇见了什么蛮不讲理的兵士,惹得她生气。不过,此时看她这般模样,倒是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回应道:“我这边一切都好。不过……说起来,倒是有一件事。如今何大将军已经大退率兵进攻的黄巾军,都亭乃至洛阳这边的局势已经稳定下来了。但天下形势,尚不明朗,望气之人说京师有大兵之象,所以……” “何进觉着,有天子将兵事,可以威镇四方。陛下也深以为然,所以下了诏令,让何进大发四方兵,自己则是要在平乐观下讲武。我估摸着日子,大概过几天就去了。怎么样,你去不去看一眼?” 崔有仪听了,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说道:“陛下要在平乐观讲武?如今天下形势尚未分明,当真是铺张浪费,穷奢极欲。也不知道这一遭要搜刮多少民脂民膏呢。” “好了。别在城墙上说这种话,免得叫人听去。” 袁绍说着,忽而想起当年他们两人第二次见面,崔有仪在城墙上感叹蔽芾甘棠,勿剪勿伐,那时候他也是如此这般告诫她莫要在高台上议论朝政,免得让人听了风声。 一晃儿也是多年过去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笑了笑。而崔有仪也想到了这一遭,红着眼睛勉强笑了起来,说道:“你总是和我说这样的话。” 两个人相视笑了笑,风声渐渐散去,飘荡得更远了一些。 袁绍笑过,便又问道:“怎么样,到底也是机会难得。你去不去看看?” 崔有仪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说道:“算了。我不去了。现在我又在孝期,怕不吉利的。而且,我一个姑娘,去了那边,只怕不方便。怎么,何大将军也请了你?” “正是。他说想让我也看看去。你不愿意,便算了。我来之前,未曾想过你出了这样的事情。很抱歉。” 崔有仪垂下眼,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无事……生老病死,都是寻常。我只是遗憾,没能回去见娘亲最后一面。她生前最疼爱我。可偏偏如今天下纷乱,我有家难回。” “等到事情结束,我便送你回家。我们的计划就要成功了……至少看到最后一步吧?” 崔有仪听袁绍这样说,不由得又一次苦笑了一下,说道:“放心,我没打算在这个时候抽身而退。不然,我早就回清河去了。” “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袁绍愣了一下,这才说道,“只是,这计划也是你的,我想让你亲眼看见它完成。” 崔有仪一时哑然,这才意识到自己心绪纷乱,误会了袁绍的意思,想要开口道歉,却又找不到什么话来回应。袁绍也不强求,两个人在城墙上肩并肩看了半晌这大汉的江山一角,他这才像是为了让崔有仪换换心情一般开口说道:“对了,崔姑娘。” “你知道阿瞒最近怎么样了吗?” 为您提供大神 骨中香彻 的《[三国]对酒歌》最快更新 第 39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40 章 “你知道最近阿瞒怎么样了吗?” 崔有仪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袁绍口中的阿瞒是那位曹孟德曹公子。曹操自小便有“阿瞒”这个名字,不过他向来不喜欢,袁绍当着崔有仪的面喊了曹操几次阿瞒,崔有仪当即便见曹操的脸色难看了起来,但袁绍屡教不改,照旧还是阿瞒阿瞒地喊着。 这样想着,崔有仪倒是不甚在意地问道:“怎么了,他又出什么事了?” 袁绍笑了一声,风轻云淡地说道:“哈,是大喜事。卞夫人给他生了孩子。你见过那个卞夫人的,对吧?” 猝不及防便听得袁绍抖落出这等蜚短流长的崔有仪被冷不防地呛了一下,这才回忆起来袁绍口中的卞夫人是何许人也。 这卞夫人,本是洛阳城的一个歌女,家中的人都以从事舞乐为生,曹操在东郡当太守的时候遇见了她,不知什么缘由,竟然去卞家下了聘书,把这个卞夫人娶了回去。 而这位卞夫人,崔有仪确实也是见到过的。当时曹操刚娶了那位卞夫人不久,恨不得走到哪里都带上她,恰好崔有仪有事去找曹操,正撞上这卞夫人。登时气氛便有些微妙了起来,卞夫人桃花眼一转,瞥了曹操一眼,酸溜溜地问道:“这又是哪位夫人啊,曹孟德?” 卞夫人这飞醋吃起来,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那是打情骂俏,崔有仪站在一旁,却像是平白挨了一记刀子一般,顿时觉着如芒在背,瞪了曹操一眼后没讲几句话,她就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如今这么久不见,她竟然都和曹操有了孩子了。 崔有仪非是不喜那妩媚多情的卞夫人,只是想到曹操在谯县老家尚有一位夫人,如今离了家做官又这般勾三搭四,实在让她觉着心有芥蒂,此时见袁绍轻飘飘地提起曹操的风流韵事,着实让她心中不适,于是,她皱了皱眉,这才问道:“见过,那又怎么样?” 袁绍本存了些想同她开玩笑的心思,但忽而想到崔有仪到底是女子,虽和她在行伍间混得熟了,却也不当这般随随便便说这些让她着恼的玩笑话,连忙换了语气,说道:“哦,是这样的,那孩子满月酒,你去不去?他请了我,可我总不好回绝何大将军那边的面子,平乐观讲武,我定然是要去的。所以,我想着,你替我去,也好送一份贺礼,如何?” “我?”崔有仪愣了一下,接着便撇了撇嘴,毫不留情地说道,“算了,袁公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怕你们这些公子哥的夫人怕得很呢。我还是不去了吧,免得像上次那样,又平白无故多出来个男人说要三媒六聘地娶我回家。” “哎呀,崔姑娘啊。”袁绍佯作苦涩地冲她笑了笑,说道,“这件事你要笑话我一辈子不成?不过,你放心……” “我那个弟弟早就娶了妻,再想跟你说要把你三媒六聘抬回家做正妻的话,估计是说不成了。以他的性格,断不会委屈了你的。所以,这样的事,我估计你也不必担心有下一次了。” 崔有仪听袁绍又提起袁术来,一时不免有些着恼,正想说些什么,就听到袁绍接着说道:“你且放心大胆地去吧,而且,满月酒,唐夫人和红珠姑娘都在,你不去找她们叙叙旧?” 听到唐夫人这个称呼,崔有仪不由得一愣,过了一会儿方才意识到袁绍说的唐夫人,是唐燕香,如今荀彧和唐燕香早已经成亲,唐燕香自然该被叫做唐夫人。而之前崔有仪本就和荀彧说好,要去喝他的喜酒,可没想到黄巾乱起,一时当真没了机会。如今局势渐稳,唐燕香和荀彧又要到曹操家的满月酒宴上去,那崔有仪倒也找不到不去的道理来了。 这样想着,崔有仪叹了口气,说道:“好吧,我去就是了。正好我已经许久没见唐燕香了。” 几日过后。平乐观下。 袁绍到了平乐观才知,刘宏果然大手笔,竟然当真在平乐观那里斥巨资盖了一大坛,祭坛之上建十二层五彩华盖,打眼一望也估摸着有十丈高,而就在祭坛的东北方向又建小坛,再建九层华盖。 此时,在祭坛周围已经是三军列阵,步兵横列,数万将士结营为阵。刘宏亲自出来检阅,驻大华盖下,而何进驻小华盖下。礼毕过后,刘宏身披甲介马,自称“无上将军”,绕阵三圈而还,这才下旨诏令何进率领全军驻观下。 “陛下要在平乐观讲武?如今天下形势尚未分明,当真是铺张浪费,穷奢极欲。也不知道这一遭要搜刮多少民脂民膏呢。” 袁绍站在台下冷眼旁观,不知怎的,就忽而想起崔有仪那句话来,他在抬眼望去,便觉得这巍巍高台也不过是无数百姓的尸骸脂膏而堆叠起来的巨大坟墓。 而坟墓之中,葬着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围观众人各怀心思,却都纷纷抬头望着高台之上的刘宏,袁绍也不例外,他隐没在众人之中,也跟着抬头望去。站在高处的刘宏已经看不清他的容貌,声音也被高台上的风吹散了不少,远远望去,像是从天上垂下来的木偶。 天外有天,这高台之上一等一尊贵的人,也不过是个傀儡,不知道被哪一处的引线牵引着扯动筋骨,上演这一出大汉恢宏的大戏。而台下的人亦是傀儡,刘宏振臂,他们高呼,向着这岌岌可危的将倾大厦呐喊朝拜。 当真无趣。黄巾起义不平,黎民百姓不救,竟然在这里演一出龙气大盛的戏码。 若不是还顾念着天家威仪,袁绍此刻当真想要转身就走。 在这样一片喧嚣之中,袁绍便越是能想起崔有仪来。想到在汝南袁家他们的那次见面,那个时候的崔有仪尚且没脱去闺阁中的稚气和柔弱,但明眸中却像是燃着两团火,一路烧到了他心里去,将困住了他六年的灵堂烧成灰烬。 她说,等到哪一天,他看不清前路怎么走,她亲手为他落子。 袁绍在心里默默地想,很快,就要到了她能亲手落子的那日子了。待到黄巾之乱平息,宦官被尽数诛杀,便是他袁本初能放开手脚在朝堂之上大步前进的日子了。 然而,就在这时,大风萧萧,忽而之间响起一片惶恐的尖叫声。 袁绍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去,便见那高台之上的人影摇摇晃晃,一个不稳,便跌下了祭坛。 一时之间,群臣惊怖,恍然失措。 就在刘宏跌下高台的那一刻,另一边的崔有仪才刚在侍从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双脚踏在地面上的那一刻,她莫名觉着心口一突。 崔有仪一愣,下意识向后看去。然而身后空无一物,方才载着她停下来的马车也已经疾驰出去老远,只剩下一股浓浓的烟尘在空中缓缓散尽。 “怎么了,崔姑娘?”见崔有仪猛地一回头,搀扶着她下车的小厮便也跟着回过头看去,“是忘了什么东西吗?要不要我找人帮你追回来?” “啊,没事没事。没什么忘记的。”崔有仪这才回过神来,笑着冲他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的,别担心。我们进去吧……” “崔姑娘?你来了!我还等着你呢,快来看看我们家瑛瑛的小孩!” 崔有仪话音未落,曹操就猛地一推门,迎了上来,带了些许炫耀的意味一般,拉住崔有仪说道:“这孩子的长相随他母亲,生得好看!” 一旁的卞瑛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抬手以袖掩面,说道:“你又在开玩笑了,刚出生一个月的孩子,哪里能看出来好不好看?快别在崔姑娘面前丢人了。” 听卞夫人这样说,崔有仪倒是也放心了许多,又去抬眼悄悄打量她神情,窥见她不似上次见面那般介意,这才稍稍放下了心来,笑着说道:“有些小孩子生下来就能看出好模样的。卞夫人这般好看,小公子定然也和母亲一样好看。” “哎呀,好看有什么用,我倒是希望能像崔姑娘一样聪明。”卞夫人上前,一把挽住了崔有仪的手,说道,“你还没见过我儿子吧,走,我们看看小娃儿去。” 猝不及防便被挽住手臂的崔有仪愣了一下,这才转头看向曹操,冲着他笑了笑,说道:“你且去和客人们喝酒,我去看看你们家的小公子去。” 曹操的二公子年纪尚小,还是个刚满月的孩子,崔有仪走进屋中的时候,那孩子还在睡觉,奶娘就在一旁轻轻摇着摇篮,见崔有仪和卞瑛进来,便冲着她们微微点了点头,算作招呼。 崔有仪和卞瑛坐到了一边去,轻声问道:“取名字了没有?” “孟德给他取名曹丕,字的话估摸着要等到他弱冠那年,还早着呢。” 卞瑛这样说着,崔有仪就看见她伸手,轻轻摸了摸自家小孩柔软的面颊。 丕,光明、伟大,象征着丰功伟业,宏图大计。看来曹操对这个孩子寄予了厚望啊。 崔有仪这样想,冲着一旁的卞瑛笑笑,说道:“看起来,曹公子很喜欢你,也很喜欢这个孩子。还给他取了个好名字呢,这孩子将来也一定是个出色的人。” 谁知道,听崔有仪这样说,卞瑛却只是深感忧虑地叹了口气,说道:“未来怎么样,谁还都说不准呢。” 崔有仪有些茫然,转过头去冲着卞瑛眨了眨眼,正想问为什么,倒是卞瑛先脱口而出问了一句,说道:“主家的那个丁夫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崔有仪这才意识到卞瑛是在担心些什么。丁夫人和曹操早在很久之前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又有着正妻的位分,前头还有一个大公子曹昂养在身边。未来卞瑛早晚有一天要和那位丁夫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如今的她虽有“夫人”的身份,却不是正妻,难免心中忧虑。 ……曹孟德你真是坏事做尽。 崔有仪张了张嘴,想要安慰卞瑛,可她实在不懂内宅中的事,她的父母向来恩爱,相敬如宾,父亲也从没有纳妾一类的行径,是以崔有仪此时也吃不准曹操这家伙的想法,她看了看卞瑛,便只得沉默,转头看向还在襁褓中的孩子。 “我可以抱抱他吗?” 卞瑛并不介意,摆了摆手,说道:“你抱,你抱,小心着些就行。” 于是,崔有仪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摇篮中去,轻轻托起这孩子的肩颈,将他圈到了自己怀中来。感受到异动的孩子幽幽转醒,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向着崔有仪看去。接着,他伸出了手,缓缓握住了崔有仪垂下的发,将那一缕发丝攥在了自己手中。 卞瑛喜道:“你看,崔姑娘,他很喜欢你呢。” 崔有仪抬起空着的手,用指腹轻轻抚摸过这孩子的面颊,新出生的孩子皮肤柔软细嫩,她的指尖在上面掠过,心里也跟着泛起近似于涟漪一样的暖意来。崔有仪想起曹操同她炫耀这个孩子时的张扬,不由得轻声笑了起来,似喟叹,似安慰一般对卞瑛说道。 “卞夫人,你也不必这般担心,没有人会不喜欢这个孩子。” 第 41 章 #对酒歌 从满月酒宴席上回来时,袁绍已经回到了家中来。崔有仪见他神色凝重,不由得一愣,问道:“你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袁绍看着崔有仪,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你不知道。就在之前,刘宏在平乐观讲武的时候,摔下去了,人还活着,但是,从那么高的台子上摔下去,只怕就算是活着……” 袁绍的话还未说完,但崔有仪此时便已经晓得他要说些什么了。 这么高的台子上摔下去,就算活着,怎么可能什么事都没有?更何况,天子在众目睽睽下如此狼狈,就算大家口风森严,也不可能一点风声不露。 黄巾之乱风波未平,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情,只怕朝中人心思变,那太子之位的事情…… 崔有仪和袁绍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便知道对方和自己心中所想所差不多,袁绍这才说道:“该怎么办?你要再进宫一次吗?” “我有这个打算。不然的话,我担心如今太子殿下地位不稳,上头那些宦官虽不敢对他动手,却敢对付何大将军。到了那时候,我们的计划就彻底打乱了。” “可是,你一个人在皇宫里……” “你担心我?”崔有仪这样反问了一句,接着就想也不想,说了一句,“可你不能在皇宫之中久留,观察朝中动向,但我可以。” “我是阿竹姑娘。” 袁绍一时沉默,竟然想不出反驳她的办法来。 崔有仪说得对,若想监视宦官的动向,便需得时时刻刻留在宫中才行。而袁绍的身份自然不便长居宫中,也找不到留在那里的理由。但是崔有仪却可以。 毕竟,到了现在,所有人都还以为她是那个阿竹姑娘。 袁绍一时半刻,也找不出阻止她的理由来,只得握住了她的手,认认真真地说道:“是的,我担心你。所以,你一定要小心。你是我最重要的谋士,你不能出事。” 袁绍的手上这次竟不再像以往那般冰凉,就这样握住了崔有仪的手。崔有仪感受到这份难得的暖意,一时竟然哑然。她抿着唇沉默了半晌,才将双手抽了回来,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那就好。若是有什么事,你也需得记得,不要逞强,早些回来。” “放心,我心里清楚着呢。” 崔有仪去皇宫的那日,照旧是何进派人来接她。她也是许久未曾换上属于“阿竹”的那套装饰,镏金的发簪环佩在她躬身冲着何进行礼的那一刻,琳琳琅琅地响了起来,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金色微光。 何进看了一愣,不由得笑道:“阿竹姑娘真是越□□亮,看起来本初待她不错。” 袁绍素来不喜欢何进和他开这样的玩笑,皱了皱眉头之后,就准备说些什么,却听见崔有仪神色淡淡地开口说道:“美人骨亦是杀人刀,我现在在为何家做杀人的事,何大将军还是别开这样的玩笑了。” 听崔有仪这样说,何进脸上一时讪讪,嗫嚅了片刻,这才伸手替她拨开轿辇的帘子,说道:“上车吧,阿竹姑娘。” 崔有仪提起裙摆,便要踏上马车,谁知道袁绍犹豫一下,还是上前一步,扯住了崔有仪的袖子。 崔有仪动作一顿,转头回望过去,又见袁绍只是沉默,不由得有些奇怪,问道:“嗯?袁公子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袁绍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觉得你今日走了……” “我大概再很难见到你了。” 崔有仪听了这话,只觉得没道理,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说道:“袁公子这说的是什么话,不过是进宫一趟,左右我过几日便也回来了。怎么会再见不到呢。快松手吧,误了时辰,被宵禁拦在皇宫之外便不好了。” 怎么会见不到呢,定是你想多了。 听崔有仪这样说,袁绍定定地看着她好一会儿,这才怅怅然地收回了手去。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之中就多了些许的干涩沙哑:“好。一路平安。早些回来。” 于是,崔有仪不再回头,踏上了马车。 一声清脆的鞭子声在空中响过,像是灯下爆开的那一点烛花。 很快,崔有仪便消失不见,就连马车扬长而去后的滚滚烟尘也跟着渐渐消散在洛阳城的街巷之中。 “公子,别看了。崔姑娘都走了。”站在身旁伺候的仆从见袁绍站在门口许久,也不肯回身,又穿得单薄,不由得忧心忡忡地劝道,“如今天气尚不暖和,你这样容易冻坏了身子啊。” “知道了。” 袁绍沉默半晌,这才应道。向着崔有仪远去的方向投去最后一瞥,这才转身离开。 乱世生离,可堪死别。下一次什么时候再遇到,谁又说得准呢? “阿竹姑娘。你来了?” 马车照旧在椒房殿前停下,但令崔有仪意外的是,随行侍候的宫人黄门竟然都被屏退,只留刘辩一人前来迎接她。崔有仪躲开刘辩向她伸来的手,说道:“怎么是太子殿下您来接我?” “因为许久未见,我思念阿竹姑娘心切,所以特地出来迎接你。再说了,你是母妃的朋友,也算我的长辈嘛,我自然要出来迎接的。” 崔有仪嘴角一抽,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一句油嘴滑舌,便一抽手,径自向前走去了。 刘辩倒是也不恼,快走几步跟了上去,这才凑到崔有仪耳边去,低声说道:“阿竹姑娘。如今情况不容乐观。父皇他……” “父皇他起先一直病着。如今又从高台上跌下来。御医们说,他虽然没伤到根骨。但是,只怕没多少日子了。我担心到时候……” 崔有仪自然是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刘辩身为太子不得盛宠,如今汉室大业沙崩,礼法混乱,刘宏若是不爱这个儿子,不将帝位传给他也不是做不到。只不过,如今何家势大,刘宏自然会顾念着这一点。然而,怕的就是…… 同样势力庞大的宦官集团。 现在怕的不是刘宏不肯立刘辩为太子,怕的是宦官那边会对何进下手。 这一点崔有仪心中也清楚。于是,她轻轻拍了拍刘辩的肩膀,说道:“放心。我来宫中,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这些事情交给我吧。我会盯着些的。” 刘辩垂下眼,点了点头,说道:“那就好。有阿竹姑娘在,我也放心些。母妃这几日也在盼着你来。你快点去看看她吧。” 说话间,崔有仪已经和刘辩走进椒房殿中。此时的何皇后正红着眼坐在美人靠上,用染着蔻丹的手揉着太阳穴。她早不再对崔有仪那般有敌意,见她走进来,她慌忙趿拉着绣鞋疾步跑过来,一把握住崔有仪的手:“阿竹姑娘,你来了?” 崔有仪冲着何皇后稍一点头,说道:“听闻陛下出了些事情,我放心不下你们,就想着来看看你们。你们怎么样了?宫中一切都好吧?暂且没人也为难你们吧?” “为难?”何皇后冷笑一声,这才说道,“他们如何敢为难我们?我们何家还没失势呢,他们怎么敢狗眼看人低?” 崔有仪哑然,无奈地笑了笑,说道:“皇后娘娘息怒。这阵子风头过去了,便会好些了。对了,皇后娘娘能不能给我找一套宫女形制的衣服?” 何皇后愣了一下,问道:“你要她们宫女的衣服做什么?难不成你要在宫里常住下来?” “我确有此意。”崔有仪点了点头,回应道,“若是皇后娘娘放心的话,由我去为陛下侍疾,也好盯着宦官的动向。皇后娘娘您看如何?” 刘辩听了,在一旁轻飘飘地笑了起来,说道:“母妃,阿竹姑娘这是怕你吃醋呢。” 何皇后听刘辩这么说,显然是信了崔有仪话中当真是这个意思,不由得苦笑一声,说道:“放心,放心,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如今陛下都摔成这个模样了。” 崔有仪垂下目光,扭头悄悄瞪了刘辩一眼,才转头对何皇后说:“皇后娘娘想到哪里去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莫要误会。我到底是外人,又是为袁公子做事情的人。我说这些话,并非是太子殿下那层意思。我是担心你们信不过我,疑心我心有算计。若是你们放心,便让我换上宫女的衣服,去御前盯着些。越早发现宦官们的动静,也越能保你们平安。” “我信。我当然是信的。”何皇后听崔有仪这样说,轻轻叹了口气,抬手将散乱的鬓发别到耳朵之后去,说道,“唉,都到如今了。我又有什么不信的呢。” 何皇后这样说着,深深垂下了目光。 她忽而想到当年她刚入掖庭,刘宏第一次走到她面前的样子。 当时的她,大大方方地抬起眼,坦荡无惧地望着那个时候尚且年轻的帝王。 刘宏爱她,宠她,说这皇宫之中腥风血雨,没有一个人是真心的,只有这个从深宫之外走出来的她,是真心的,是难得的。 刘宏最恨算计。 可如今她走至穷途末路,所见之处,却步步都是算计。 那又能怎么办呢。 何皇后低头,将那一缕掺白的发丝掩在青丝之后,说道。 “来人,给崔姑娘找套衣服来。” 第 42 章 崔有仪走进未央宫前,正赶上降在洛阳城里的一场大雨。和她一起相伴偕行的小宫女芳州为她撑着伞,步伐却比崔有仪快了许多。崔有仪端着沉重的托盘和食盒,不得不低着头在皇宫禁制之内小跑着,方才能跟上芳州的步子。 饶是这样,芳州仍显不够,举着那把油纸伞,回过头去,不断地催促道:“哎呦,我的姑奶奶,你走路快些行吗?耽搁了时间不要紧,怕的就是这一碗汤药凉了,到时候皇帝怪罪下来,我们都得受你的牵连!” 崔有仪不懂宫中的规矩,心中却清楚芳州的发难是因着自己的这想法,若不是自己,她这样的小宫女也不必到御前伺候,不管朝廷内外风波是何种动向,芳州这样的姑娘也不过是远离漩涡的那么一尾小鱼,不管怎么样,只要踏踏实实地做好自己的事情,这辈子也就过去了。她想得清楚,便也不怪这姑娘,只是弯了弯眼睛,冲着芳州笑了笑,接着便又默不作声地加快了脚步。 见崔有仪不说话,芳州倒是有些愧疚了,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又柔声柔气地用不再那么生硬的语气说道:“阿竹姑娘,你、你也别介意,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们这些在宫里面做事情的人,难免要谨慎些,不能怠慢了上面的人。我知道,你不是这宫里面的丫鬟。” “你是要做大事情的人,对不对?” 听了这样的话,崔有仪一时之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转头冲着芳州笑了笑,说道:“不算什么大事情。也不过是为了皇后娘娘做事情罢了。” “哎呀,为皇后娘娘做事情,还不是大事情了?”芳州为崔有仪执着伞,向她靠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和她窃窃私语,“你们做的事情啊,我也不懂,但是我知道,阿竹姑娘,你和我们这些打小就被送进宫里当宫女的姑娘不一样,你是从外面来的,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入宫入得早,外面是什么样子,我早就忘记了。你给我讲讲,好不好?” 外面的世界啊。 崔有仪的话音顿了顿,这才回应道:“外面的世界啊,那可大着呢。不止这样的一个皇宫,不止这样的一个洛阳。还有很广阔的一片天地……” 崔有仪同芳州讲起这皇宫以外的事情,说起自己的故乡清河,说起曾去过的汝南,去过的北海,她这才想到如今的自己,竟然当真像一只飞往了更高更远之处的雀鸟,在振翅掠过一重重险峻的山和一片片汪洋的海过后她回头望,这才惊觉自己曾经生活的地方,竟是如此狭□□仄的铁笼。 也许,她离家远行的决定,是正确的。 “董侯驾到——” 崔有仪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就听得驰道之上的黄门扯着嗓子喊道,崔有仪脚步一顿,心跳都因为这声尖声尖气的喊声空了一拍,揪得心脉隐隐作痛。 怎么又是这个家伙,上次进宫来就遇见了他。 崔有仪低了低头,还待向前走,芳州就拽了一把她的袖子,压低了声音制止道:“阿竹姑娘,你怎么还往前走,不要命了?来的是陛下的小儿子,我们得给他让路才行呢。” 崔有仪闻言,立刻退到一边去,几乎要将脊背贴到湿淋淋的宫墙上去方才停下,也是同样咬着齿关和芳州窃窃私语,问道:“我们是给陛下送东西的,怎么还要我们停下来等他先过去?” “陛下是陛下,可我们是小宫女啊。怎么样也要等董侯殿下过去再……” “怎么是你?”芳州的话还未说完,刘协就已经转过头来,一把推开了身旁随行的那些要为他撑伞的小侍卫,疾步就向着在一旁躬身低头的崔有仪走了过来,几乎是恶狠狠地质问道,“你怎么又进宫来了?” 崔有仪被刘协的目光吓得后颈一凉,将手中的托盘高高举起,挡住自己半边面颊来,这才回应道:“阿竹见过殿下。皇后娘娘为我在宫中找了个营生,让我去御前侍疾。” 刘协并没有急着回答崔有仪的话,只是冷着眼色看她,直到崔有仪举着托盘的双臂有些发酸,药盅上的盖子铛铛啷啷地响了起来,刘协这才轻声嗤笑一声,说道:“呵,你这个样子,拿得稳托盘吗。” “上轿。和本王一起去。” 什么?崔有仪一愣,有些许愕然地抬起眼来打量着眼前的少年,而刘协见她这副模样,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又一次重复道:“还愣着干什么,上轿。难不成要本王再重复一遍?” 一旁随行的小黄门听见刘协这么说,也是愣怔,盯着两个人看了又看,这才满脸堆着笑地伸手为崔有仪让路,说道:“这位姑娘,董侯殿下都这么说了,请吧?” 崔有仪知道这小黄门是在笑些什么,却也知道这刘协执意要邀请她跟自己同乘一辆轿辇,不过是怕她这所谓的何皇后的至交好友在汤药中做手脚。她本想拒绝,可那托盘实在端得她胳膊酸痛,只得苦笑一声,道了一声多谢殿下,这才踏上轿辇。 一旁的小黄门见崔有仪迈步困难,还殷切地搀扶了崔有仪一把。崔有仪一时之间欲哭无泪,转头看着那小黄门笑了笑,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果然,等到轿辇开始稳步前进,刘协就凑到崔有仪耳边,咬着齿关警告道:“你最好不要打父皇的主意,不然,我不会饶过你。” 崔有仪不敢得罪这个受宠的皇子,连忙乖乖垂下眼,说道:“怎么会呢,奴自然是盼着陛下能早日好起来。我又怎么会打什么主意呢。殿下误会奴家了。” 刘协看着崔有仪这副模样,从胸腔里冷哼一声,说道:“装得还很像。你最好真的没有在打什么鬼主意。” 崔有仪讪讪地笑了笑,低下头去,不再看着刘协。 刘宏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大殿之中的龙涎香熏得他头脑发胀,太阳穴晕乎乎地疼着,在一片钝钝的茫然之中,有一根尖锐的针扎进了他的脑子里,隐隐约约地疼了起来。他坐起身,有些沙哑地开口:“来人、来人……为我倒盏茶来。” 听到刘宏的呼唤,不时便有一位袅袅娜娜的姑娘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她把头一低,柔声柔气地说道:“陛下,奴为您拿了药过来,趁着还没凉,快些喝了吧。” 刘宏抬眼去看这姑娘,却发现是个面生的姑娘,不知何时被调到了御前来伺候的。刘宏此时大病未愈,又在平乐观的高台之上摔了一跤,可见了这姑娘陌生,不免还是要强打起精神来应对,他问道:“你以前好像从未来过,何时调过来伺候的?” 那姑娘低垂下眉眼,柔声细语地说道:“我啊,我是皇后娘娘派来的宫女。皇后娘娘担心陛下,所以让我来伺候您服药。她还说呢,等您好了,一定得去看她啊。”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等朕好了,是一定要到椒房殿走一趟的。” 在这个时候想到何皇后,刘宏的心里不由得一软,像是塞进了一大团棉花,空落落的。他曾无数次厌烦这个女人骄纵,善妒,可是如今他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醒来,偌大的未央宫里,只有何皇后派来的一个小宫女愿意侍奉在他的床榻边。 这让他如何不愧怍? 刘宏一旦感到愧怍,便不由得想起了更多来。他想起自己那个并不受宠的皇子,想起这样的一个孩子从小便被寄养在宫外,又想起那一日宫中腾飞而起的金色蛟龙。 刘宏一时哑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仰头灌了一口汤药来。那药汁苦涩,催逼得他差点落下泪来。他捂着喉咙咳嗽了大半晌,这才对那宫女说道:“皇后有心了,你回去转告皇后,就说我过几日,便去看看她和她的儿子。对了,你又叫什么名字?” “奴名唤阿竹……”那宫女低了头,娇怯怯地回答道,“是皇后娘娘的同乡。前几日皇后娘娘召奴入宫,特地为奴家找了个到御前伺候的好差事呢。” “按理来讲,这事情要先问过朕,再去和掖庭那边打招呼……” 刘宏皱着眉头说了一半,就看阿竹低了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他话音一梗,竟然真的不好再说些什么了,只得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虚弱地倒在床榻上,这才慢悠悠地说道:“罢了罢了,朕也不是怪你的意思。皇后进宫多年,倒是也需要有人来陪陪她作伴。你也有心了,等下回去之后,便去御前领赏吧。” 阿竹的眸光闪闪烁烁,半晌,她才又将眉眼垂下半分,欣欣然地道了一声:“啊,多谢陛下赏赐。” “父皇!” 阿竹还想说些什么,忽而就听得门口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呼唤,接着,刘协便在宫人们的簇拥之下小步跑了过来,冲着躺在床榻上的刘宏喊道:“父皇!皇儿来看您了,您高不高兴?” 假扮宫女阿竹的崔有仪:……好你个刘协。 为您提供大神 骨中香彻 的《[三国]对酒歌》最快更新 第 42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43 章 “父皇!皇儿来看您了,您高不高兴?” 听到刘协的声音,崔有仪连忙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向着身后挪了挪,膝盖被磨得生疼也不敢抬头,只是低着头,往一边退了过去。果然,她刚让出一些空来,刘协便飞扑而来,跪在刘宏的床榻边上:“今日的课业一完成,我就来看父皇了。几日不见父皇,父皇精神倒是好了些。儿臣真正为父皇感到高兴呢。” 刘协说着,不动声色地撇了端着药碗的崔有仪一眼,崔有仪知晓他这一眼之中明明白白的试探意味,却自然是不好说什么,垂着眸子说道:“既然陛下已经喝了药,那奴就先告退了。也好回去向皇后娘娘交差。” 刘宏听到崔有仪这么说,倒是也不拦着她,只是摆了摆手,便让她退下了。崔有仪小心翼翼地瞥了刘协一眼,见他没有再做什么反应,这才总算才松了口气,站起身离去了。 “你又何苦这么防着皇后身边的人?” 崔有仪刚离开,刘宏就叹了口气,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勺子敲着那药碗,这样对刘协说道。刘协见刘宏话语之中的诘难意思再明显不过,连忙一拂衣摆,在刘宏的床榻前跪了下来,说道:“儿臣不敢。儿臣只是担心……” “不敢?”刘宏看着自己的儿子,有些苦涩地笑了笑,说道,“你当真以为父皇糊涂,也当真不知道,你到底是为什么那般厌憎何皇后和她身边的人?” 刘协听了这话,只觉得心口一堵,他有些惊惶地垂下眼,不敢再看着躺在病榻上的父亲,而见刘协不讲话,刘宏叹了口气,抬起手来握住了刘协垂在他床边的手,说道:“好孩子,这么多年,你受委屈了。” 刘宏说着,刘协却只是越发沉默。 委屈?自己的父皇真的知道他自己多年苦楚吗? 他自一出生后便没了母妃,被养在太后宫中,自打他有记忆起,就见到宫中妃嫔携着自己的孩子到太后宫中请安。宫里人情凉薄,肚皮之下各怀肚肠,说出来的话也是七分真三分假,可是刘协记得,那些宫妃看着自己孩子的目光,却是真真切切地有着疼惜和爱护。 是以刘协经常想,若是自己也有母妃,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 可惜,董太后不愿说他的母妃到底去了哪里,父皇也同样不愿意,偌大的皇宫中,无一人愿意同他讲起母妃的去向。 直到后来,何皇后的儿子刘辩回宫,浩浩荡荡的车驾送他驶入宫门。刘协冷眼相看,却在宫墙拐角处听得两个宫女说漏了嘴,当年王美人畏惧何皇后势大,服药想要打下腹中胎儿,可是到底是天意作弄,那孩子竟然被平安生了下来,何皇后果然大怒,一剂毒药害死了王美人,当时那件事便是不了了之,如今何皇后的儿子回宫,只怕王美人那可怜的遗腹子不知道要受多少的冷待。 直到这时候,刘协方才知道,自己的母亲死于后宫中的一场风波,她的死就像是落入池水之中的一枚小小石子,只剩下石子落入池水时的涟漪回荡多年,而他作为那个活下来的孩子呆呆地望着漂浮到他脚边的层层波纹,早就不知道那枚石子落入到何处去了。 没有人在乎一个美人的死,没有人在乎一个母亲的死。 刘协这样想着,缩回了手去,看着刘宏,定定地问道:“父皇,你当真不知道,我母妃是因何而死吗?” 刘宏沉默了一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个孩子年幼的质问,他只能叹了口气,含糊其辞地回应道:“好孩子,朕知道你委屈,可是,你也应该清楚,这皇宫之中,没有一个人活着,是不委屈的。” 听刘宏这样说,刘协一愣。接着,他便又是长久的沉默,这一次和沉默一同到来的,是浓重的悲伤和怨恨。他想起自己年岁尚小的时候,缠着太后娘娘追问母妃的下落,那个年迈的老人总是低头看着他那一双执拗的眼,沉默了许久,才对他说:“等到你长大了,就会知道了。” 可刘协万万没想到,等到有朝一日,他拥有了探究真相的勇气与能力,才发现,真相不过就是包裹着他童年的一层层浓雾,他缺少的,自始至终都是挣脱这浓雾的力量。 刘协深深地低下了头去,说道:“儿臣知道了。” 说完,刘协便再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退出了殿中。刘宏看着他的背影,也只是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抬手唤来侍候的黄门为他擦洗面颊和手脚。 那黄门方才也在殿中侍候,早就将他们两个人的一番话听了进去,是以眼下他一端来热水,刘宏就颇为急切地问道:“你说,我对那孩子,当真苛待许多吗?” 那小黄门吓了一跳,险些连手中的巾帕都跟着掉到水盆中去,他连忙摇了摇头,硬着头皮说道:“怎么会呢。陛下圣明,无论待哪个孩子都是一样的。” “哈,是待哪个孩子都这般冷漠吧。”刘宏苦笑一声,说道,“我又何尝不知道。出生在天家,注定了要受尽委屈啊。” 小黄门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低着头诺诺连声地应和几句。刘宏见状,倒是也不再为难他,叹了口气,终于大手一挥,说道:“算了。就知道问你们,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 “你退下吧。” 然而,那小黄门却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端着水盆,垂首而立,沉默良久而不发一言。刘宏有些疑惑,复而抬头问道:“嗯?你为何还不走。” 殿内的烛火昏黄幽微,光影摇曳着打在那小黄门的脸上,他抬起一双锐利的眼,说道:“陛下,如果说,我有办法,能让您不再于两位皇子之间左右为难,您可愿意听我一言?” “陛下怎么样了?一切都还好吧?” 崔有仪一回到皇后宫中,何皇后就迫不及待地迎上前来,抓着崔有仪的手臂这样问道。崔有仪甩了甩胳膊上的水,看着何皇后焦灼的目光,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从那样高的台子上摔下来,还能怎么样?他如今能够神智清醒地跟我讲话,还认得他的两位皇子姓甚名谁,都已经很难得了。只不过,若是他想从床榻上走下来,可是难了。” 崔有仪话说得直白,何皇后一听,眼底顿时泛起了红。一旁的刘辩看在眼里,有些不满地啧了一声,这才冲着崔有仪说道:“阿竹姐姐,别这么说,小心刺激到母妃。” 崔有仪这才自知失言,连忙垂下眼,冲着何皇后低声道歉,何皇后摆了摆手,说道:“害,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你说的都是实话。他这般年纪,我早就做好了这样的打算。” “只不过……” 何皇后说着,向着刘辩投去一瞥。这一眼当中的意味太过明显,崔有仪自然更是清楚何皇后的意思,然而,她却深深叹了口气,说道:“情况并不是那么乐观。你们……得做好准备才行。” 何皇后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刘辩就已经皱了皱眉头,向着崔有仪凑了过去,有些忐忑地问道:“父皇到了如今这个时候,还不打算立我当太子吗?” 崔有仪没想到刘辩问得竟然这样直白,一时喉咙一梗,看了看何皇后,又看了看刘辩,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何皇后见状,倒是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颇为无奈地摆了摆手,说道:“罢了罢了,有什么就说什么,你都走到这个地步了,便也不必和我掖着藏着。就算是有什么想说的,但不中听的,你……你说就是了。我不生气。” 崔有仪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这才说道:“皇后娘娘啊,您应当也知道为什么,陛下更喜欢太后养大的那个皇子吧?” 此话一出,何皇后一时脸上多了几分讪讪,嘴角一撇便挪开了目光不再说话。倒是刘辩,愕然地转过头去看着何皇后,说道:“母妃。怎么了?是有什么事情吗?” 刘辩竟然不知道这件事情? 听见刘辩这样问,崔有仪也跟着有些愣住,偷偷瞥了何皇后一眼,只见何皇后颇为疲累地叹了口气,抬手拄着自己的太阳穴,冲着刘辩挥了挥手,说道:“辩儿,你先回避一下。” 刘辩虽是疑惑,却仍是依言低着头退了出去。而等到刘辩走出去后,崔有仪这才向着何皇后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问道:“这件事情……您没有告诉过太子殿下?” “没有。他自小就被养在宫外,刘协那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还在史子眇那个道人那里养着,自然不知道我做的这些事情。如今他回宫了,我也没有跟他讲起来。这孩子不知道就不知道吧。阿竹姑娘,我听我哥哥说了,你是给袁公子那边做事情的,袁家四世三公,你的背景想来也不简单。你啊,也别嫌我当年那件事情做得龌龊腌臜,辩儿那孩子出生的时候,又是灾又是病,也不知道能活多久,陛下还把他丢到宫外去,说得好听,是道家仙法福泽庇佑,可说得难听,那就是让他自生自灭。辩儿那时候还那么小,他如何忍心这样做?我没了辩儿,王美人又受宠得很,她有了儿子,到时候我的位置又如何坐得住?” “我的事情做得绝了些,可这么多年,我却只恨我没能做得更绝些。现在这两个孩子都活了下来,刘宏偏偏又更喜欢那个小的。这让我以后如何放心辩儿?你以为我是为了争宠,我是妒忌那个王美人?是,她的家世,地位,品貌,样样都比我好。这么多年,我早就不爱陛下了。我又为何妒忌那个小小的美人。我只担心我的孩子,我只担心我的孩子啊……” “可你杀了一个无辜的女人。”崔有仪垂下眼去,看着何皇后那双手,说道,“偏偏又没能除去那个女人的孩子。不怪刘协那个皇子恨你。不过,我想,如今你不需要做什么,你的兄长也已经稳居大将军之位,我说过,我有办法让你的儿子登上皇位,所以,你们眼下唯一要做的事情便是……” 何皇后那双染过鲜血的手,此时竟然也有些颤抖。她不等崔有仪说完,便钳住了崔有仪的胳膊,追问道:“是什么?” 崔有仪那一双柔和的眼,在这一刻竟平添了几分锐利,她反握住何皇后的手,说道:“如今啊,你们要做的就是……” “等陛下的死讯。” 为您提供大神 骨中香彻 的《[三国]对酒歌》最快更新 第 43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44 章 “等陛下的死讯。我今日去殿前一观,见陛下形容憔悴,只怕是没多少时日了,而等到陛下一死,你的儿子就可以顺利成章地登上皇位。到了那时候,何将军就能与袁公子里应外合,做他们想做的事情了。” 刘辩尚未走远,就忽而听得那位阿竹姑娘这样说。他一时惊愕,只觉得神思恍惚,天旋地转,再迈步的那一刻,就险些撞到了屋中的琉璃盏。刘辩略微定了定神,本欲迈步离去,可此时的他不知怎得,却再没办法迈出第二步。于是,他便又往回退了两步,将自己的后背紧紧贴上椒房殿的梁柱,侧耳去听阿竹姑娘和自己母妃的讲话。 “阿竹姑娘,你这……真的靠谱吗?我只知道,你不仅仅是在为了我们何家做事情,还是在为了袁公子办事,你们筹谋的是什么,总也要跟我说一声吧?我虽是妇道人家,不清楚这些弯弯绕绕,但你说出来,总也要让我放心不是?” 听到母妃这样问,刘辩连忙又侧了侧身子,想听得更详细些。可谁知道,那阿竹姑娘竟然略微垂下头,一言不发了起来。母妃再想追问,却听见阿竹慢条斯理地开口:“不管我要做什么,我们现在,都得同舟共济才是。我不说,不是我不想说,而是那些人在宫中像是随处可见的影子,我不敢开口。” 像影子?莫非,这位阿竹姑娘要对付的人是…… 刘辩心下纳罕,在殿中环顾了一圈,目光即将落回原处的那一刻,他无意间瞥见了躬身走过的小黄门,顿时心下了然,浑身一震。 阿竹姑娘要对付的人,竟然是宦官! 刘辩早就知道这阿竹姑娘不简单,不似寻常歌女舞姬,眼里总是带着一股锐利的锋芒。他也同样已经预料到,这阿竹姑娘想要筹谋大事情,可没想到,竟然是一桩这么大的事情。 她真的能成功吗? 这个阿竹姑娘看着柔柔弱弱,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拥有杀人的力量呢? 只不过,他的母妃不也是如此……就在今天之前,他从来想不到,自己的母妃,竟然亲手害死一个宫中的妃子。刘辩一时有些沉默,心绪繁杂,更不知如何对待这桩事。 他的母妃泼辣,豪放,不拘小节,宫中的妃子婢女没有不害怕她的。可是,他一点也没想到,自己的母妃竟然做过这样的事情。怪不得刘协素日里看他的目光,是如此的憎恨和厌恶。他曾经以为不过是自己的幼弟年幼失怙,孤苦伶仃地长大,自然对自己这个高居太子之位的兄长多了几分防备。可如今想来…… “太子殿下。你怎么还在这里?” 刘辩还未来得及离开,就看见阿竹从他身后快步走来,见他还躲在这里,脚步一顿,便回身朝他看来,刘辩一时嗫嚅,不知该如何解释。阿竹却登时会意,冲着他微微颔首,问道:“刚才我与皇后娘娘说的那些事情,你都听到了?” 刘辩看了看阿竹,有些心虚地低下头,沉默半晌,才问道:“阿竹姑娘,你和我母妃说的事情……都是真的?” “你觉得呢?” 听到阿竹姑娘这样反问,刘辩低下头,一时也没有回应。看他这般踌躇,阿竹叹了口气,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和刘辩平视后,这才说道:“我知道你难以接受这样的事情,可是,你现在知道了,又能怎么办呢?” “我……”刘辩话音一顿,略一犹豫,这才下定了决心,说道,“我想抽个时间去见一下协弟。我以前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讨厌我,现在我知道了……虽然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但是,我还是想和他见见面。” 阿竹面上的表情在刘辩出言回应的时候僵硬了一瞬,她撇了撇嘴角,竟然伸手用染着蔻丹的指甲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颇为无奈地说:“你啊你啊。你去见了他又能怎么样?难不成你要跟他讲,真抱歉,我妈妈害死了你妈妈,对不起吗?” “不、不是的……”刘辩神色有些尴尬,皱了皱眉才垂下眼,嗫嚅了好半天,才继续说道,“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可是,知道这件事后,我只是想见他一面。让我和他说说话吧,阿竹姑娘。” 阿竹沉默一晌,盯着他的目光打量了好一会儿,方才无奈地叹了口气,点点头说道:“那好吧。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 刘协离开未央宫后,拒绝了黄门和宫女想要随行侍奉的请求,反倒是执着伞,七拐八绕地去了桂宫玉堂。那里曾是他母妃的住所,虽然他的母妃已经离去,可是桂宫的玉堂却永远被闲置了下来。当年美人王荣横死宫中,死相凄惨,众妃嫔觉着那个地方不吉利,原先住在那儿的借故离开,新来的妃子们听了传言也都不愿意住在那儿,久而久之,那里便被永远地闲置下来。 起先还有些宫女照例去那边洒扫打理,时间久了无人追问,便也就再无人过问那个去处了。后来,干脆找统领公务的太监为玉堂的大门落了锁,贴了封条,不准任何人再进去。但是刘协每每思念母亲心切,都会顺着玉堂院落处倒坍的墙洞偷偷钻进去,推开那座宫室的一扇扇门,将那里走个遍。 若是母妃还活着,她也许会在这里做什么呢? 刘协时常这样幻想。只可惜,他却连母妃的面都未曾见过。 每三年都会有新的姑娘被送进掖庭里来,而再过不久,就会有一批新的女子像是明媚的雀鸟飞进这吃人的宫墙,刘协坐在轿辇上,冷眼瞧着,目光在她们还带着几分青涩的面颊上掠过。他看着这些姑娘们的眉眼,就会想到当年的母妃。 她有过说知心话的朋友吗,她也曾像这些姑娘一样,怀揣着对未来怯怯的热忱一步一步走在汉宫的驰道中吗? 只可惜,这一切的一切,如今的刘协都无从过问了。 母妃的寝宫,早已经变成了母妃的坟墓。 刘协深深地叹了口气,将面颊埋进软枕之中去。那软枕已经许久没人躺过,塞进枕头中的枕芯早已经带了多年的陈腐气味,可是刘协不在乎,他只是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妄图从这腐朽的一团乱麻中找到一丝一毫属于母亲的味道。 这是他多年以来所保留的习惯。只要有不开心的时候,他就会潜入这座破败到几乎快要倒坍的宫殿中来,因为他相信,属于母亲的旧魂魄,一定会给予他力量,活下去的力量,并在暗中保护着他。 忽然之间,他感受到有一滴水滴在他的后脑,像一颗冰凉的泪,冷意顺着他的发缝和头皮一点点蔓延开来。 然而,还没等刘协反应过来,他就听见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头顶上断裂开来,接着,一股骤然而来的拉力将他狠狠扯下了床铺,下一刻,尖叫声、倒坍声、撞击声都乱糟糟地响成了一团,有谁连滚带爬地拉着他站了起来,向着屋外跑去。 倒坍声追在刘协的身后一声又一声地响起,像是母亲死去的骨骼在一寸一寸地塌缩。等到刘协被狠狠拽出了屋外,他这才看到,将自己拽出来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皇兄刘辩。他看了看身后倒塌的旧宫殿,一时心绪纷乱,五味杂陈。 于是,刘协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满地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跟着我来的?” 刘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到他安然无恙后,这才放下抓着他胳膊的手,说道:“我想来看看你,太后娘娘的宫女说,你不在长乐宫,想来应该是到这里来了。这里年久失修,早晚有一天会塌的。我不放心你,就过来看看,好在我来了,不然的话……” “我就是死在这里,也都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刘辩的话像是一把刀,猝不及防就扎进了刘协的心窝里,他的大脑有一瞬间的放空,接着,他伸手,狠狠推了一把自己的兄长,像是一只被捕兽夹夹断了肋骨的小兽,低低地怒吼起来,“这是我母妃的屋子!没有人、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来看过她。我来看看又如何?我就是死在这里,又如何?” 刘协说着,绕开了刘辩,向着院落的大门跑去。但很快,他就狠狠撞在了那被上锁了的大门上,他从兄长身边逃离的时候用了十足的力气,是以这一撞让他鼻梁和额头都是近乎眩晕的酸楚,这样的疼痛让他一点点冷静下来,也让他渐渐意识到一个事实,如果今天不是刘辩到来,他就会这样被埋葬在倒坍的宫殿中,等着不知何时有人再来打开这大门上的锁,到了那时,他才会被发现。 他会无人问津地死去,就如同当年无人过问母妃真正的死因。 这个时候的刘协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屈辱,他沉默着转身,再度从刘辩身边绕过,找到了那一处方才供他钻进来的墙洞。他俯下身,爬过那一从草木,将断壁残垣甩在身后。 刘协正准备起身,却看见了一双绣着碧荷的绣鞋。 他抬起眼,正对上一双好看的眸子。 新来的宫女阿竹,正低着头向他望过来。 为您提供大神 骨中香彻 的《[三国]对酒歌》最快更新 第 44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45 章 崔有仪看着刘协从那低矮的墙洞之中爬出来,正想错开目光回避一下,谁料刘协已经抬起了头来,猝不及防两人目光相对,崔有仪有些尴尬,抿了抿唇,还是挪开了目光,压低声量说了一句:“见过殿下。” 刘协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后背绷得紧紧的,如同一只受惊的兽,他狠狠瞪着崔有仪,说道:“你是来看我笑话的,是不是?” “怎么会呢。”崔有仪垂下眼,看着这个孩子,轻声回应道,“阿竹不敢嘲笑殿下。还望殿下不要多心。” “那你便是来对付我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劫后余生,让刘协的声音仍旧有些颤抖,他近乎于低吼一样说道,“你是皇后那边派来的人。我没能如她的愿死在母妃腹中,如今便找了一个更厉害的人来对付我。你、你想杀我,没那么容易,当初我能活下来,如今你们也别想让我死去……” “我并非是要对付你。我也并非是皇后娘娘那边的人。” 刘协还没说完,崔有仪便有些生硬地打断了他。刘协一愣,接着便冷笑出声,说道:“哈,你不是?那你还能站在谁的身边?难不成是为了帮我?” “当然也不是。我从来不站在这皇宫里任何一个人的身边。” 刘协自然并不信她所说的话,只是从胸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来:“不站在任何人一边?你说得好听,这皇宫之中,哪一个人不是汲汲营营,以求保全自身?你若说你自己并不想要站队,难道我就会相信你吗?” “殿下,你别忘了,我从宫外来。” 听到崔有仪这样出言提醒,刘协顿时浑身一震,他这才想起来自己第一次遇见崔有仪的那一天——那姑娘娇娇灼灼一身艳丽的衣衫,肌肤胜雪,在有些刺目的阳光下几乎能映出光来。她衣饰妆容虽然艳丽,可却眉目极为冰冷。她扶着宽大的袖袍盈盈下跪,又一步一步向着宫墙深处走去,不似一枝柔弱的花枝,倒像是金吾卫执着的一把剑。 怎么会有宫外的女人到皇宫这辉煌却又森冷的棺椁中来?刘协想不明白,却见多了从宫外而来的姑娘,他到现在都记着自己五岁那年,此后他的宫女长了一副多情的好眉眼,眉心处更是生着一颗丹砂痣,宫中的教养嬷嬷都说,这姑娘打眼一看,和刘协的生母倒还是有几分相似,再加上这姑娘打小又善歌善舞,不知怎的就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偏要在将夜的时候跑到花园里刘宏必经的那条路上去跳舞,可谁知那时候的刘宏甚至都未曾看那姑娘一眼,便怒喝着让身边的近卫把她拖下去乱棍打死。 那晚上刘协听见院子里有谁凄厉地叫了一夜。太后娘娘抱着他,苍老的一双手捂住他的耳朵,慢吞吞地柔声哄着,说不怕、不怕,不知是哪里来的野猫,现在已经被人拖出去打死了。不怕了。 是野猫,还是可怜的姑娘。只有那溅血的宫墙知道。 如今崔有仪冷不防地一提醒,刘协才醒过神来,盯着崔有仪看了半晌,竟然又瞧出几分剑的影子来。于是,他似乎是喃喃自语一样问道:“那为什么……你还要到宫里来?” “我都说了,我是为了做些事情。你不信也没有用。”崔有仪叹了口气,声音之中多了些疲累的味道,她说道,“不过,你放心,我并不想要对付你,我也不想要协助皇后娘娘他们。我在帮另一个人做事情,若是你愿意听,那我说些冠冕堂皇的话……” “我和那个人如今做的事情,是为了天下苍生。不管谁当了皇帝,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我要做的,是除掉皇帝身边的奸佞权宦,有他们在一天,天下苍生便不得太平安生。这样的人,必须死。” 刘协心头一突,有些愕然地抬头,向着崔有仪看了过去:“你……对我说这些,不怕我同父皇他们讲起来?到时候,别说想要出宫。你就是想要活命,只怕都会很困难。你当真不害怕吗?” 听到刘协这么问,崔有仪竟然反而笑了出来,冲着他摇摇头,说道:“不怕。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会是一个好皇帝。只可惜,女子无法入朝为官,你又没生在那太平盛世,我到底无缘辅佐你。” 崔有仪说着,轻声叹了口气,便转身离去。刘协望着她衣衫款款的身影,不知怎得,竟忽而出声对着她背影喊道:“等一下……阿竹姑娘!请你等一下!” 崔有仪脚步顿了顿,停下来回头望着刘协,问道:“如何了?” 刘协有些踌躇,嗫嚅片刻后,这才对崔有仪说道:“你刚才说的话,都是真的?” “……哪一句?” “如果我……我是说,如果有朝一日我也能像皇兄一样当上皇帝,你愿意辅佐我吗?” 崔有仪刚想说什么,却被刘协的话呛了一下,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这才有些无奈地苦笑了起来:“怎么可能呢,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我眼下在明面上,是皇后娘娘的人,又怎么可能帮你呢。” “所以我才说如果。你也许不知道,皇兄的师父史子眇到京师来的那天,京城之中,出现了三条金色巨龙。既然这汉家的天下会出现三条巨龙,那么我……又为什么不能是其中一个呢?” 崔有仪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那天她策动唐周谋反,要的就是史子眇和她配合,制造汉室气数未尽的假象,那一日,史子眇甩着拂尘笑嘻嘻地走出来,还问她说自己这戏法变得不错吧。虽说崔有仪不信这道家仙法,但总归也是有些好奇史子眇的路数,便不由得追问了一句:“所以,那天的三条真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那一日,皇兄的师父到宫中来,说是真龙入梦,所以想要看看自己当年的徒弟,等到了椒房殿,史子眇说皇后娘娘尚且住在宫中,自己不方便入内,便遥遥为皇兄卜上一卦,看看皇兄未来命数凶吉,谁知道,这一卦竟然出现了三条真龙。史子眇没说什么,就直接离开了。但是那天撞见此事的人很多,所以,自然也就传开了。当然,这传言众说纷纭,最多的还是说,将来汉家的天下会出现三条真龙。” 崔有仪无奈,垂下眼看着他:“你跟我讲起这些事情,袒露你的锋芒,真的不担心我会将这些事情讲给皇后娘娘他们听?你在宫中势单力薄,若是我讲起,只怕日后你在这里的路,就会举步维艰……” “你信任我,我自然也信任你。”刘协那孩子抬头,有些固执地和崔有仪对上目光,回应道,“你真的不愿意答应我?” 崔有仪不敢点头,却也没有摇头,只是抬手拍了拍这孩子的肩膀,对他说道:“要是真的有这个如果,那便再说。你在这天下要走的路,还有很长,总归也不必急于这一时。还有……” “你的皇兄今日救了你。他和皇后娘娘,并不一样。” 刘协一愣,但很快,他便明白崔有仪到底是想要说什么,略一低头,沉吟片刻才说道:“我知道。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崔有仪轻轻笑了笑:“哈,你和你的皇兄,倒是很像。” 崔有仪说完,便再度转身,不欲回头,准备径自离去。刘协忙又再度出言喊道:“等、等一下,我还有一件事情要问你……” “你……你到底是谁?” 崔有仪脚步一顿,这次却再没有回头,而是给出了与她当时回应刘辩的话一模一样的答案:“这个重要吗?如果我想,我可以是任何一个人。” 半月过后。长乐宫中。 “好孩子,你最近是有什么心事吗?怎么闷闷不乐的?” 忽而听得董太后这样问道,刘协手上动作一顿,刚拈起来的青菜就又跟着抖落进了瓷碗中,他摇摇头,闷声回应了一句:“还好,没什么事,谢谢太后娘娘关心。” “嗳,你这孩子,打小儿心思就重。”董太后说着,伸手摸了摸刘协的脑袋,叹了口气感叹道,“怎么说,我也是你的祖母,你就当我是自家长辈,和我说些体己话,这也不好吗?” “小殿下最近迷上了太子殿下身边的一个宫女。我认得那个姑娘,是太子殿下伺候的人,小殿下有时见了她会出神呢。” 刘协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为他布菜的小宫女就掩着唇轻轻笑了起来,半是开玩笑一样地说道,刘协一愣,接着便有些愠怒地皱起了眉头来,稍稍抬高了些声量,说道:“昭昭!切莫胡言!” 这个叫昭昭的宫女这才自知失言,慌张地眨了眨眼,就垂下了头去,而一旁的董太后也是一愣,旋即神情就跟着严肃了起来,她看着刘协,探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不说来给我听听?” “太后娘娘别听昭昭这姑娘瞎说。我和皇兄那个宫女之间,并没什么事情。太后娘娘不要误会。只不过前几日母妃的玉堂宫倒塌,是……是皇兄和他的那个宫女救了我。我心忧感激,所以……” 董太后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愣,旋即她就叹了口气,说道:“唉,你皇兄啊,这孩子我看得出来,他心善,是个好孩子,和他那个母妃不一样,可是……天家凉薄,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兄弟真情呢?你这孩子,莫要因为这件事,就真的跟刘辩那孩子交心,知道了吗?” “……知道了。” 刘协闷闷地应了一声,低头将那一筷子青菜塞进了嘴里去,这才有些含混地问道:“太后娘娘,您说……将来,皇兄会当上皇帝吗?” 刘协这话过于直白,倒是惹得董太后一愣,但很快,董太后就一把搂住了这个孱弱的少年,泪眼婆娑地说道:“按这情形啊,估计是没跑了,不过,孩子,你别怕,有你祖母一天在,就会护你一天,就是刘辩那孩子当了皇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吃饭,吃饭啊。” 刘协知道董太后会错了他的意思,欲言又止一番后到底是不再说什么,他深吸了一口气,刚想转移话题,宫殿的大门就被猛地推开,一个小黄门汗流浃背地冲进门来,“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董太后见他风风火火的这副样子,不由得眉头一皱,问道:“怎么回事?慌慌张张的,在皇宫大内里像什么样子?” “回、回禀太后娘娘……陛下、陛下他……” “陛下他驾崩了……!” 为您提供大神 骨中香彻 的《[三国]对酒歌》最快更新 第 45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46 章 “陛下他驾崩了!” 那小黄门哆哆嗦嗦地说完,就将身子低低地伏到了地面上,不敢再说一句话。刘协脸色惨白,下意识朝着董太后望了过去。接着,他就看见董太后捂着额头,昏倒在座位上,身旁侍候的两个宫女乍然窥见山陵崩,也都悲从中来,一边为昏倒在椅子上的董太后打着扇,一边就已经情难自已地落下悲悲戚戚的眼泪来。 到了这个时候,最冷静的人竟然还是刘协,他看着那跪坐在地上的黄门,问道:“父皇他……他是怎么……” 刘协此时虽然有些词不达意,但前来通传的小黄门倒也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陛下他用完早膳的时候,还好好的,中午人、人就不行了……临走之前,陛下还召了何大将军入宫,说是有要事要处理。至于殿下您……” 这样的结果刘协早就预料到了。他的皇兄一旦登上皇位,他一生的路便也要走到尽头了。于是,刘协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说道:“我知道了,我这就……” “殿下。奴才在这里祝您早登大宝了。” 谁知道,刘协的话还未说完,那趴在地上的小黄门竟然这样说了这样一句话。刘协一愣,盯着那家伙看了过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哎呦,殿下,别人不明白,您自己还不明白吗?陛下最疼爱的皇子自然是殿下您啊。他早就有传位给您的意思了。陛下早就想要蹇硕蹇大人来帮助您,陛下驾崩之前,又设立了西园八校尉来分何大将军的军权,所以啊,蹇大人早就因此想要除掉何大人,好让您登上皇帝的宝座呢!” “不管谁当了皇帝,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我要做的,是除掉皇帝身边的奸佞权宦,有他们在一天,天下苍生便不得太平安生。这样的人,必须死。” “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会是一个好皇帝。只可惜,女子无法入朝为官,你又没生在那太平盛世,我到底无缘辅佐你。” 那小黄门整个人隐没在阴影之中,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刘协正想说些什么,却忽而想到在半月以前,那个叫阿竹的宫女同他说的话。于是,他的眼神就忽而冷了下来,厉声对着那沾沾自喜的小黄门说道:“放肆!如今父皇尸骨未寒,你们就已经为他的皇位筹谋好了是吗?到底是我想要做那个位置,还是你们这些太监!” 没料得到刘协竟然会突然发难,那小黄门愣了愣,顿时吓得抖若筛糠,接连伏低磕了几个头,这才哆哆嗦嗦地说道:“不敢、不敢,奴才怎敢有这样的心思?奴才不过是关心殿下,一时心切情急,糊里糊涂就说错了话,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关心?哼。” 那小黄门又嫌不够,索性稍稍直起腰来,抬手在自己面颊上狠狠抽了几下。他作态时用力十足,几下扇过去,面上红痕立现,刘协冷笑一声,一甩袖子,站起了身,阔步从这家伙身边踏了过去,声音之中的愤懑照旧不变:“我倒是要看看,你们还能惺惺作态到何时……我出去看看,事发突然,我有些担心……” 刘协的最后一句话,是对着董太后说的。董太后知晓他话中的“担心”究竟是在担心什么,不由得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说道:“你这孩子,就是心善。在这宫中,心不狠,如何站得更稳些?……罢了,你若真的想去,快去快回。既然事发突然,定然有很多情况发生变化,你要留心些。” “知道了。” 刘协匆匆应了一声后,便步伐飞快地离开了太后的长乐宫。他一路衣摆带风,赶往的正是太子刘辩如今居住的椒房殿。然而,等到他远远地望见了椒房殿那一片刺眼的红,他却又有些踌躇地停了脚步,不再向前。 他当真要去将这件事告知给自己的皇兄,告知给阿竹那个姑娘吗? 刘协在小的时候,就经常爬上宫殿的屋檐,踩着一路的红瓦,向着椒房殿遥遥望去。那椒房殿墙壁之上以花椒树的花朵所制成的粉末进行粉刷,是以颜色呈红色,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片猩红的血色。他自幼听得稗官为执掌凤印,高高在上的皇后歌功颂德,称赞那些坐在上首的女人温柔贤淑,极有后妃之德。 可是他们又怎么会知道,那些女人是踩着后宫之中其他妃子的尸骨血肉一步步走上去的?他们又怎么会知道! 刘协不知看了多久,只觉得那一片昏昏血色在他的眼底渐渐地泛起了刺目的墨绿,天地之间所有的光源融合在这样一篇猩红墨绿的交织之中,化成光怪陆离的一片。他觉着晕了许多,往复深呼吸几次,转身准备离开。而就在转身的那一刻,他猛地撞上了一个人,血腥的臭味混着药汤的苦味钻进了他的鼻尖,刘协险些呕了出来,连忙抬头去看他撞见的这个人。 竟然是阿竹。 他愣了愣,才想起来去打量阿竹现在的模样,却不由得一愣,她的衣衫上满是血迹和褐色的药渍,刘协有些嗫嚅,伸手冲着阿竹的衣襟指了指,说道:“你怎么是现在这个样子……这是怎么了?你受伤了,还是……要不要紧?” 阿竹扯了扯自己的衣衫,不甚在意地轻轻笑了起来,冲着刘协摇了摇头,说道:“啊,没关系。陛下驾崩的时候,我在那里侍疾,那病症发作得急,药汤泼了我一身,陛下又吐了血,我的衣服就变成这样了。你怎么跑出来了?这皇宫之中要变天了,你快些回去吧。我也赶着回到皇后娘娘宫中去换衣服呢。” 阿竹这样跟刘协说道,就好像是在宫中最寻常不过的一次相遇,她赶着去为皇后娘娘做事情,而他要去拜见他的父皇,而后在这千秋百代传承下来的汉宫之中,他们还会有数次的相遇。如果没有他人生之中骤然出现的一桩又一桩惨剧的话,确实会是这样的。 她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刘协看着阿竹,看她脚步翩跹,像是一只蝴蝶,马上就要飞远,料想着如果皇兄顺利坐上皇位,便应当会为她安排出宫的事情,她很快就要和她之前提到过的那个人里应外合,除尽朝中阉党宦官,还天下一个太平。然而,她也许还不知道,宫中生变,不只是她看到的那些。 “阿竹姑娘!” 刘协尚且还在挣扎,他的嘴巴就已经先大脑一步,出声喊住了阿竹。阿竹脚步一顿,有些狐疑地转过身来,问道:“怎么了?” “父皇与蹇硕密谋,诛杀何进,你注意着些宫中动向。还有,记得通知皇兄,让他……万事小心。” 刘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同阿竹说这些事情,但他却只是略一犹豫,便语速飞快地说完,又低下头去不再看着阿竹。而阿竹却好像只是沉吟了片刻,接着便轻轻一点头,说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你也要小心,宫中动向未明,我们都不要轻举妄动才行。” 刘协一愣:“……你愿意相信我?” 阿竹轻轻点了点头:“当然。” 这一次的阿竹不再回头,转身便向着椒房殿走去,衣摆翻滚成浪一样的弧度,在这庄严的皇宫禁中像一只蝴蝶般跑得远了。刘协不再上前,只是望了一会儿阿竹的背影,就转身离去了。 崔有仪换好了衣服赶到椒房殿去的时候,刘辩正坐在何皇后的床榻边,安慰着自己那已经哭得双眼红肿的母妃,崔有仪不由得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抓住了刘辩的手臂,说道:“我有要紧的事情同殿下说,请您随我来一下。” “……母妃,那您好好休息。我同阿竹姑娘先出去。” 刘辩有些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何皇后,便随着崔有仪退到了堂屋中去。很快,一见崔有仪面色沉沉,眉间阴郁,他也不由得心中一沉,忧虑地问道:“阿竹姑娘,你的神情不对,是出了什么事吗?” “刘协那孩子和我说,陛下他临死之前曾与蹇硕密谋,想要诛杀何大将军。想来,他已经属意刘协当继承人,这才想要把矛头指到你舅舅身上去,只是,我不知道这孩子怎么把这话和我说了。太子殿下,你愿意相信他吗。” 刘辩听崔有仪这样说,也难得严肃了起来,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许久。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这才有些艰难地开口说道:“协弟那孩子是个好孩子,应当不会害我。可是……他恨我的母妃。而且,再说了,没有人……” “没有人不想当皇帝。” 崔有仪将刘辩未说完的话接了下去。她也知道刘协对刘辩的态度有所松动,可是如今刘宏走得仓促,很多事情没来得及交代,一时之间让她失却了应对的法子,而且,何皇后当年对刘协的母妃痛下杀手,就算刘辩如今救过这孩子一命,杀母之仇,如何不让这孩子怀恨在心? 刘协的话可以相信,但绝对不可以尽信。 崔有仪这样想着,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我们总要防备着些,眼下我出不得宫,但总要找个人替我们传传话去,太子殿下,你身边有没有什么可以信任且行动自如的人,让我传个口信过去给何大将军和袁公子。” “这个……”刘辩沉吟着思索了好一会儿,这才抬起头来,说道,“蹇硕身边的司马潘隐,和我舅舅是早年故交,我们可以托他帮忙。” “这个人可信吗?” “……也许。但现在只有他可以信任,总要试试看吧。” 崔有仪叹了口气,说道:“罢了,那便试试。他现在在哪里?尚在禁中吗?若是这样,那我现在就去见他。” 收到皇帝送来的诏书时,何进尚在将军府中饮茶。窗外阴云密布,墨色的云团压得极低,仿佛随时都会降下倾盆大雨。这样的天气,憋闷得让人几乎透不过气来。何进俯身接下诏书的那一刻,只觉得心头一突,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心中升腾起来。 “陛下急诏,这是真的?陛下眼下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那为首的黄门司马冲着何进摇了摇头,说道:“唉,陛下有什么事,这谁能说得准呢。如今陛下身边的大事小情,还不是要交给我们这些人做主?何大将军若是不想去,唉,只怕要让我们难办了……” 何进隐约觉得这黄门司马话中有话,一时有些疑惑,不由得偷偷抬起头看了看这前来通传的黄门的模样。而这一抬头,他就愣住了。 眼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故交好友潘隐。何进愣了一下,只觉得潘隐的来意颇为蹊跷,更觉得这事情没那么简单了。于是,他转了转眼,说:“天色已晚,眼下进宫必然扰了皇上休息,不如各位先在我府上小住一晚,我们明日再动身出发如何?我这就安排府中仆妇为各位大人摆酒设宴,怎么样?” 潘隐听到何进这样说,不由得松了口气,紧绷着的脊背也跟着垮了下来,他一甩宽大的袖袍,将诏书又塞了回去,说道:“那还愣着做什么,走吧,我们这些人,也好尝尝何家的酒宴是什么味道。” 直到待得两个人走到了无人的拐角处,潘隐这才松了口气,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说道:“谢天谢地,你终于有所发觉。我今日来此传召,就是为了告诉你,先不要进宫。” 虽听潘隐这么说,可何进仍旧是疑惑,他看了看自己昔日的玩伴,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既然你不想我这时候入宫去,那可是宫中出了什么事情?” “实不相瞒……”潘隐叹了口气,说道,“陛下此时,人早就不在了。蹇硕那边秘不发丧,只等你进宫,好将你一举拿下,这样才好保证董侯那孩子登上皇位。明日……你就说你病了,莫要再进宫去。” 何进沉默许久,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多谢……不过,多年未见,你怎么入宫去当宦官了?” 潘隐一阵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日子苦啊,过不下去了,家里把我送到宫中挨这一刀,还能换些钱回去。罢了,我们这些人啊,飞黄腾达倒还好说,像我,也不过是在宫中熬日子,过得一日是一日罢了。” 何进这才自知失言,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得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还是谢谢你特地过来告诉我这事情。我会小心些。但是,说起来,这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一个宫女,她得知情况有变,又从太子殿下那边听说我和你早些年是故交,所以,冒死过来告诉我这件事情,如今我又是蹇硕手底下的一个小官,这才得了传信的机会。” “宫女?”何进顿了顿,这才脱口而出吐出一个名字来,“……阿竹?那前来为你传信的宫女是不是叫阿竹?”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这姑娘倒是有意思,别人家的丫鬟宫女都是什么金啊,玉啊,花啊的,她偏偏要做竹子。真是奇怪。” 听到潘隐这么说,何进这才觉出阿竹这个名字的不一般来。这姑娘几次深入宫门,为着的就是帮袁绍做事情。阿竹这个名字并非她的真名,但想来她将自己比作翠竹,定然是不愿意做风中摧折的脆弱蒲苇了。 而如今陛下薨逝,她困在宫中不得肆意出入,他那个妹妹眼下有这样一个姑娘,倒是也能让他放心些。 何进这样想着,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说道:“这姑娘确实不简单。等手中大事结束,我定要好好感谢她才是。不过,虽说眼下情况特殊,事情有变,实在不是个饮酒聚会的好时机。但我们多年未见,总也要好好喝上一杯。我今晚这酒宴,看在你的面子上,也是拿出了十足的心意的。你看在我们昔日情谊的份上,莫要推辞,我们今晚不醉不归。” 何进说着,便要去厨房安排传膳,可刚一转身,就被潘隐一把拉住。何进有些茫然地回过头去,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潘隐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来,压低了声量说道:“险些忘记了,若不是说起那个阿竹姑娘,我还当真想不起来。这里有一封信,她托我给你,说是……” “要让你再帮忙转交一下,是给她主子的。还说,你应当知道是谁。” 为您提供大神 骨中香彻 的《[三国]对酒歌》最快更新 第 46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47 章 “那个叫阿竹的宫女说了,你应当知道她的主子是谁。” 阿竹跟着何皇后许久,如今又留在宫中未曾出来,何进一时竟然也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听到潘隐这样说,他这才反应过来。阿竹原先是袁绍身边的歌女,如今她说有信要托他转交给袁绍,何进这才一点点地串起了阿竹这个姑娘的身份。 也许从一开始,阿竹便不是什么所谓的歌女,曹操与袁绍相争女子怒而辞官回乡是假,何皇后的高阳同乡也是假,这姑娘从一开始就是想换一个进宫的机会为袁绍做事情而已。 这个姑娘并没有那么简单。 何进这样想着,伸手接过了那封信,对潘隐说道:“我知道了。这封信,我会交给那个人的。你放心好了。” 潘隐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曾经的故友平淡地告别。 袁绍收到崔有仪从宫中递来的那封信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此时更深露重,夜风里还带着些许的凉意,袁绍坐在暖炉前,只觉得一汪热烘烘的暖意敷在他的手边,像是窝在他身旁睡着了的狸奴,袁绍被这热气烤着,倒是也有些困了,他打了个哈欠,将那送来的信拆了开来。 那上面果然是崔有仪的字迹。信中说,蹇硕意欲谋害国舅,兹事体大,不得不小心些。但蹇硕的举动倒是为他们起事提供了个好的理由,莫不如趁这个机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具体怎么做,还需要他人配合才行。 至于到底是什么人,崔有仪没有详细说明,只说她会有办法的。袁绍无从问起,只得慢悠悠地叹了口气,将那封信缓缓叠起,又夹在书页当中收好。 收起信后,袁绍面上愁容却并没有减却分毫。他仍旧是皱着眉头,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不时伴着一声叹息。君子面如冠玉,眉睫似漆,本就极夺人目光,就算是皱着眉头,也是好看的。果然,见他这副模样,一旁为他按揉肩膀的侍女见了,关切地问道:“怎么了,袁公子,是有什么心事吗?” 袁绍倒是也不恼,反而回过头去,看着那小侍女笑了笑,说道:“我有心事?那你觉得我会有什么心事吗?” 小侍女见袁绍冲着自己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开了目光,颇为扭捏地说道:“奴婢不知道……但是袁公子出身名门,风度翩翩,如今又在洛阳置办了一处上好的宅院,娶的妻子又那般娇美,哪里还会有什么烦恼呢?” “你是这样想的啊。”袁绍慢悠悠地应声,转头看向天边那一轮圆月,兀自轻声笑了起来,自言自语一样喟叹道,“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1】啊。” 那小侍女再怎样不了解袁绍,却也懂得他这句话的意思。只觉得面上热辣辣地不好意思起来,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袁绍的话,只得低下头去,嗫嚅着找了个借口准备告辞:“这暖炉该添些香了,奴婢去为袁公子换些香炭去吧。” 那小侍女走便也罢了,竟然还顺手捧走了桌边的暖炉。她一走,周围的风似乎都跟着陡然间寒了许多,袁绍虽是不介意,却也难免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双手交握在一起搓了搓手掌心,直到肌肤之间升起一片温热的暖意,他这才轻轻放开了自己的手。 这时候,袁绍才想起,自己与崔有仪也是相识在两三年前的一个冬日。 第一次见她的那个时候,尚且是在汝南的酒馆,他一眼便识得那眉眼清秀的小公子其实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而很快,听闻她是清河崔氏的三小姐,他那时候还自以为心下了然,以为她是崔家娇养长大的大小姐,跟袁术婚约在先,却心下不安,这才自作主张跑到了汝南来,想要一睹未婚夫的真面目。 然而,直到后来,他才发现一切都和他想得不太一样。 “我以前虽是足不出户,但是总也知道些事情。那些书,都是我背着阿爹偷偷读来的。我知道,若是我想的话,找个门当户对的男人嫁了,几年之后儿女绕膝,我便着手为我夫婿找几房美妾,还能博得个贤妻的好名声,我这一生也就这么过去了。但是……但是我不甘心就这样,现在的我总觉得我还是可以做些什么的。如果我不趁着我觉着自己能做些什么的时候出去走一走,我想,崔家大宅早晚会成为我的棺材。” 袁绍又想到当初刚遇见崔有仪时,她对自己讲起的那一番话。于是,往事桩桩件件,都跟着一齐涌到了袁绍的脑海中去。他想起崔有仪同他说,总有一天要亲手为他落子,也同他说,这汉家的天下不会再好起来,早晚有一天会分崩离析,而到了那时候,这天下就需要一个新主人了。 既然这天下终将改名换姓,寻一个新主人,那为何不能是他? 这样的想法甫一诞生,就震得袁绍胸如擂鼓,一颗心似乎快要从他喉咙中挣脱出来。 所以,这会不会也是崔有仪的意思?她站在自己身边,也是打定了希望他未来能做这天下新主人的主意的吗? 袁绍这样想着,只觉得自这洛阳的宅邸和遥远的汉宫之间忽而出现了一道纤细的线,脆弱轻盈,好像一不留神就会随风逝去,却将他与远在另一端的崔有仪牢牢牵系起来。他想到崔有仪入宫之前,他前去送行,扯着她的袖子,隐隐不安的预感在那时就那样在他心中滋生起来。 那个时候的他尚且担心,自此之后崔有仪一去不回,以后他们两个人再想见面,只怕就会难上加难。可如今看来,他似乎不必再担心这样的问题了。 既然崔有仪已经打定主意要辅佐他,那便不会再随便离去。 只不过是一时的分别,他也不必过于担忧。 袁绍正想着,方才匆匆离开的小侍女再度回来,为那暖炉填好了香炭,重新放到袁绍面前去。袁绍笑着接过,将那暖炉捧到手心里来。暖意重新顺着他的双手传遍全身,他终于不觉得冷了。 袁绍曾无比厌恶汝南那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天,直到如今,他遇见崔有仪,竟然觉得冬日里的一切倒是不那么难熬了。 “如今何大将军不在宫中,皇后娘娘,你可曾能想到,有谁是你们何家信得过的人?”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崔有仪尚且在椒房殿中,此时的她为何皇后的寝宫之中新添了一盏油灯,又在灯台旁边落座,颇为无奈地看着泪眼朦胧的何皇后,好声好气地劝道:“此时非比寻常,那些宦官又图谋对你的哥哥动手,他若是死了,你们何家便也是独木难支,事到如今,难道你还想着放弃吗?皇后娘娘,我需要您的力量。” “可是……”何皇后用手绢擦了擦眼角的泪,说道,“自打汉朝开国以来,就是宦官统领禁省,这是汉家的老规矩,怎么可以就此废止?我知道,你是在帮袁公子做事情,但是,阿竹姑娘,你也应当知道,先帝刚逝世,我怎么堂而皇之与士人共事呢?这……这不是让天下人耻笑我吗?” 话又说回到了最初的话题上,崔有仪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正想再说些什么,却看见刘辩轻声唤了一句“阿竹姑娘”,就冲着她摇了摇头。刘辩的语气神态之中责难的意味已经颇为明显,于是,崔有仪垂下头,不再看着眼前似乎在一夜之间便白了发的女人,只是望着那烛台摇曳的光影发起呆来。 何皇后虽说是不在意,可显然,刘宏的死对她来讲,仍旧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她不愿意抛却这个残破的王朝,更不愿意放开先帝的灵柩,哪怕她马上就要成为太后…… 等一下,成为太后? 崔有仪想到这一点,忽而就愣了一下,接着,她眼珠一转,很快便颇有些狡黠地笑了起来,她转头冲着刘辩说道:“太子殿下,我有些事情要和皇后娘娘说,还希望您能像之前一样回避一下。” 刘辩不解其意,但他对这位阿竹姑娘颇有些好感,便也没有多想,只是冲着她笑了笑,说道:“那就交给你了,好好劝劝我的母妃吧。” 崔有仪也冲着他微微一点头,于是,刘辩就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了自己的母妃和这个阿竹姑娘。而刘辩走后,崔有仪就一把握住了何皇后的手,说道:“何皇后,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您知道……吕雉吗?” 何皇后有些茫然,转头向着她看了过来,颇为不解地回应道:“这是汉家开国皇帝的妻子,我如何能不知道?” 崔有仪冲着何皇后眨了眨眼,她的眼睛在烛光之下盈盈地闪着光,目光之中颇有些蛊惑的意味:“那么,若是我说,我能让你当上第二位吕后呢?” 何皇后自然不相信崔有仪说的话。 那吕雉是何等人物?她成为太后之后,尊崇黄老之学,奉行无为而治、实行与民休息的政策,又支持汉惠帝废除挟书律,鼓励民间藏书、献书,恢复旧典,为后来的文景之治铺路筑基,有她在的日子里,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2】。 而她何皇后何德何能,如何与当年的吕后相提并论? 然而,崔有仪似乎是看出了何皇后的想法,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柔声细语地说道:“皇后娘娘,也许您应当清楚,有些时候重要的不是您做了什么,而是您有了什么。” “而如今,对您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权力。只要您能够握住权力,接下来的事情我会帮您处理。” “我,会让你成为这天下,第二个吕后。” 【1】出自《诗经·王风·黍离》 【2】出自《史记》 为您提供大神 骨中香彻 的《[三国]对酒歌》最快更新 第 47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48 章 “我,会让你成为这天下,第二个吕后。” 听到崔有仪这么说,何皇后险些丢了手中抱着的暖炉,她勉强定了定神,这才转头看向这个姑娘,确定她神情不似作伪,这才说道:“你说这些话……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崔有仪笑得狡黠,她握着何皇后的手,柔声说道,“想要成为第二个吕后,你自然要把权力握在手中啊。如今何大将军终于坐稳了中郎将的地位,如何要让权给旁人?皇后娘娘,机不可失呀。” 崔有仪笑得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何皇后下意识想要收回手去,却想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来,就这样被崔有仪握着手和她僵持了半晌,这才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好吧。我相信你。当年我与哥哥之所以能得到陛下的贵幸,就是因为一个叫郭胜的宦官出了力,帮了忙。若是你想从中运作,倒不是不可以让他还这样一个人情。” “我明白了。”崔有仪这才放下心来,拍了拍何皇后的手,说道,“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至于您,就安安心心当您的何太后吧。” 崔有仪说完,就站起了身,毫不留恋地阔步走出门去。 中平六年,刘辩登基为帝,何太后临朝,何进与太傅袁隗辅政,录尚书事。 在登基大典之前,有一封密信送到了何进家门口。是当初保举何太后进宫入掖庭的郭胜写来的。 这封信中说,蹇硕仍旧怀疑猜忌何大将军,心中不安不安,早已经与中常侍赵忠等人写信密谋,说何大将军和他的兄弟执政专权,现在又与天下党人谋划诛杀先帝左右的近臣,所以,他们打算关闭上阁,抓捕何进。郭胜还说,如今情况对何进来说十分危急,但是这计划是秘密传给赵忠等人,其他的黄门尚且不知道此事,所以可操纵的空间还是很大的。 除此之外,信中附上了只有宦官才有机会得到的黄门令。 读到那封信的时候,何进的双手都是颤抖着的。在送崔有仪入宫见自家妹妹的时候,崔有仪和他临别的那一刻,曾对他说了一句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当时的他不解其意,而直到如今,这句话才像是一把匕首狠狠刺进他的心口。 好在他明白得还不算太晚。 不能再等下去,如果再不动手,他的结局也不过是坐以待毙而已。 何进这样想着,将那样一封信举到了灯火之下,看着它一点一点燃烧成了灰烬。 第二日,何进私宅之内,座下诸臣面上皆是一片死灰之色,无一人出言,何进心下焦灼,猛地丢了酒杯问道:“你们当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吗?宦官把持朝政日久,天下人心思变,此时若不除去宦官,还待何时?新帝的位置如何坐得稳固?” 何进此言一出,座中众人一时嘈嘈切切,喧嚣的声音像是翻涌的海浪高高掀起,但又很快退却。大家心中明镜似的,新帝位置坐得稳固又如何,说不定再过些时日,这汉家的天下就要改姓何了。 这嘈杂的海浪之中,一旁的曹操扭头看向袁绍,颇有些不满地说道:“本初,这就是你写了封百里加急的信邀我回洛阳来的原因?你们当真想要谋诛宦官?” 曹操收到信前,原先尚且还在老家安顿那位卞夫人,想着要如何与丁夫人周旋,颇为焦头烂额,眼见着袁绍写了封密信过来,说洛阳有大事要发生,他便想也不想,便快马加鞭地跑了回来。 没想到,竟然就是这事情。曹操这样想着,啧啧两声,以示不满。袁绍好似晓得他在想些什么,好整以暇地转过头去看着他,挑了挑眉稍,悠哉游哉地说道:“我知道你不赞成,但是,如今谋诛宦官是大势所趋,而且……” “我们势在必得。” 他说的是我们。 曹操倒是不难想到,袁绍话中的我们到底指的是谁,于是,他也毫不掩饰话中对崔有仪的关切之意,继续凑过去借着这鼎沸的人声和袁绍说起悄悄话来:“崔姑娘呢?” “崔有仪如今在宫中,陪在何太后身边。”袁绍意味深长地瞥了曹操一眼,笑着说道,“你别太担心,她是我袁绍身边的谋士,不会离开太久。” 袁绍话语中的炫耀意味颇为明显,听得曹操心中莫名有些不爽起来。当时黄巾之乱尚未兴起,崔有仪和曹操在顿丘匆匆一见,只知道崔有仪想要借力打力,靠着黄巾军的力量帮助何进坐稳大将军之位,从而彻底剿除宦官势力。当时只觉得这姑娘兵行险着,但却也不得不佩服她的计策绝妙,自打那时候起,他便有些嫉羡袁绍身边有个这么厉害的谋士来。 而如今,这计划倒是当真让她走通了大半。 不过当然,就算是走通了大半,险棋到底还是险棋,于是,曹操冲着袁绍摇摇头,说道:“我还是不赞同你们的计划,可不是有意拆台啊。你说如今崔姑娘在宫中,你们两个人也没有个照应,若是崔姑娘出了什么事情,该怎么办?” 听到曹操这么说,袁绍也有些忧虑地皱起眉来,说道:“这个问题我也在想,所以,我打算抽空接她出宫。她在宫中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早就该出来了。” 而就在曹操和袁绍说话之间,见无人应和,何进心中更是焦灼。眼看着他就要发作,这时候的曹操不再与袁绍交谈,而是一拂衣袖,从座中站了出来:“在下有一言相告,如今宦官势大,想要斩草除根谈何容易?一招不慎,只怕就会惹来杀身之祸,还望何大将军三思而行。” 何进本期待着有人附和他的计划,可没想到这家伙冷不防地泼了他一盆冷水。何进皱着眉头看过去,发现那人竟然是曹操,不由得一声冷笑。 这小子,竟然回来了。想来是袁绍邀请他回来见证这场谋诛宦官的大戏,没想到,这小子非但不领情,反倒让他当众下不来台! 何进越想越气,瞪了曹操一眼,没好气地怒斥道:“你懂个屁的朝廷大事!我已经拿到了黄门令,只要我一声令下,就能将那些宦官尽数除去!你若是怕,也就不必在此站出来!” 曹操面色一白,一时嗫嚅,没说出话来,倒是袁绍,一把将曹操拽了回来,气定神闲地说道:“何大将军,绍愿出借精兵五千,斩关入内,尽诛阉竖,扫清朝廷,以安天下!” 曹操听袁绍这么说,不由得一愣,抬眼向着他看过去:“你疯了?” 袁绍垂下眼,摇了摇头,说道:“我清醒得很。想要除去宦官,就在此时此刻了。我们只有这个机会了。” “出发吧。” 屠杀开始了。 何进率领精兵,披甲执戈地闯进宫门时,天边正好是一方血色残阳,映着宫殿之前的玉阶都是一片凄厉的猩红色。无数刀戈破空劈下,很快,殿外便是横陈着的宦官尸体,头颅滚了一地,怒目圆睁望着天边的落日,发出未尽的嘶吼和呐喊,在沉默之中振聋发聩。 何进执着黄门令闯进宫中,喊杀之声四起的时候,崔有仪尚且在椒房殿中陪在何皇后身侧,屋外的叫喊和哭声惹得何太后心惊胆战,可崔有仪照旧淡然镇定,垂着眼绣着手中的一方手帕,鹅黄色的丝线穿过针眼,又几次穿透柔软的布料,一株待放的迎春花就这样绣成了。何皇后见她面色淡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都跟着有些颤抖:“阿竹姑娘,你说,我们会不会有事啊?” 崔有仪平静地抬起眼来,看着何太后,照旧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的模样,说道:“想要尽数除去宦官的是你自家哥哥,你担心什么?不用怕,没事的。你若是害怕,便去睡一觉。等你再醒过来,这汉家的日月,就要换一副模样了。” “到时候,您就坐享这天下便是……” 崔有仪话还未说完,就见何进拎着战戟昂首阔步地走进椒房殿内。崔有仪话音一顿,剩下的话便不方便再讲下去了,她抿了抿唇,略一低头,说道:“见过何大将军。” 崔有仪冷不防地一出言,何进这才注意到她,目光淡淡一扫,从崔有仪身上掠过,语气不温不火地说道:“啊,是阿竹姑娘。我有些事要同太后娘娘商量,你先出去回避一下吧。” 崔有仪不好再说什么,低着头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便退了出去。 而等崔有仪退出殿内后,何太后就迎了上去,哑着声音问道:“哥哥,事成了吗?” 何进眼里多了些疲累,他长舒一口气,说道:“成了,蹇硕已经伏诛,我当中砍了他的脑袋,其余的人便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了。这件事情能成功,还要多亏了……” 何进话还未说完,何太后就喜上眉梢地说道:“是啊,这次还要多亏了阿竹姑娘。若不是她从中斡旋运作,这件大事难以成功呢。” 听何太后提起崔有仪,何进不仅不高兴,反倒眉头一皱,说道:“我今日正是要和你说起这阿竹姑娘的事情。她在你身边久了,但总归却也是袁绍那边的人。你不能不防备着她一点。” 何太后听了他的话,不由得一愣,有些愕然地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道回应些什么。她嗫嚅半晌,这才吞吞吐吐地回应道:“为什么?阿竹姑娘帮了我们这么多,若是到了这时候还对她遮遮掩掩,有所提防,岂不是太不厚道?” “哎呦,我的傻妹妹啊。”何进叹了口气,向着窗外看了一眼,似乎是怕崔有仪听到一般,压低了声音同何太后说道,“你怎么不想想?她可是袁绍身边的人,就算这时候是站在我们这边的,那也都是暂时的事情,她怎么可能永远是向着我们这边的?你想啊,现在是因为袁绍站在我们这边,她才愿意帮着我们。万一哪一日袁绍不愿给我们当助力,她掉过头来从背后给你一刀怎么办?到了那时候,只怕你就要死得不明不白的了!” 何太后一梗,只觉得何进说的有些道理,她抿了抿唇,这才问道:“那哥哥你说……该怎么办?眼下我们除了相信袁公子他们,我们还有什么办法?” “这……” 何进略一迟疑,接着便计上心来,说道:“我们眼下虽然没有依仗,只能靠着袁绍他们,但谁说我们不能找外援呢?妹妹,你现在早就是太后娘娘了,只要你让刘辩那孩子立下诏书,广招四方英雄,率兵前来洛阳,不仅可以诛杀宦官,也能寻到我们完全能够掌控的力量,到了那时候,又还需要什么袁绍,自然也不再需要那个阿竹姑娘了。你说是也不是?” 何太后听了何进的话,猛地一拍掌,连连点头称是,说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就按你说的办!” 为您提供大神 骨中香彻 的《[三国]对酒歌》最快更新 第 48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49 章 秋色已深,关外西凉军驻扎的营地更是下了一场大雪。 在深夜里,这大漠之中黄沙如雪,银月如霜,而这一钩孤月下军旗猎猎飘荡,冰冷冷的月光就这样照在驻守营地的士兵腰间佩剑之上。第一片雪花落下之时,那守关的士兵抬起头,那雪花就这样落在了他的鼻尖上,化成了酸楚的泪意,在鼻腔里蔓延开来。他兀自哀叹一声,今年的他,今年的他们,又回不去家了。 凉州有着最漫长的冬天,裸露在地表的岩石和混着将化未化的稀薄白雪一起勾勒成了一盘棋局,让这里的人怎么走都是一副两难的境地。他们这些渺小的人不过是渺小的棋子。也许连棋子也算不上,不过是茫茫然之间误入棋局的蚂蚁,为了面包碎屑在纵横的棋盘上奔走,还未撞出一条路来,命运便已经在他们身上落下脚来。 这里的土地贫瘠得像是如同饥荒的人们后背上那高高隆起的脊梁骨,将近年关,百姓们却没有糊口的粮食,颤颤巍巍地拄着用以支撑身体的拐杖,踉踉跄跄地行至官府门前,磕头恳求那朱红色大门之后的达官显贵们愿意赏他们几口米汤,不求温饱,只求好让他们也能挨过这个肃杀的冬日。 然而,这些驻守凉州的西凉军也同样不好过,他们缺少粮食辎重,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不时劫掠边境的外族人骑着高头大马,肆无忌惮地跨过边境线,拎着刀砍下百姓的头颅,嚣张地甩着马鞭跑过一条又一条长街,拖拽出猩红刺目的血迹来。而就在前不久,西凉军才刚结束了一场厮杀。 冷冽凶戾的风裹挟着鲜血的腥涩味道和粗砂砾石扑面而来,残破战旗哭嚎着被撕扯成碎片,又被狠狠践踏在血泊中。千军万马踏起烟尘,西凉的汉家士兵们甚至看不清迎面而来的每一个人的面貌。他只知道他们身高体壮,肤色黧黑,鼻梁高挺,眼窝深陷。他们是那个年代生啖血肉的异族人,没有传说中那般青面獠牙,身生双翼却拥有足矣徒手掰断脖颈的力气。 不必言说,也都知道这场战争的收梢惨烈而凄凉。 如今这个时候,只有一群人的日子是好过的。 金玉帘箔,明月珠壁。幡旄光影,照耀整整一个军帐,而帷帐飞飞落落间,东向而坐于上首的那个人正与美人们在酒池肉林,醉生梦死。那人坐在铺着兽皮的椅子上,他面前的那张桌子上摆满了在关外之地难得一见的佳肴和美酒。炙肉鲜美、汤羹滚热、更别提那形形色色的糕点,也都跟着一起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平常百姓遍寻不到的,关外士兵不得犒劳的油水,此时此刻都进了他的肚子里。 而一片吹笙鼓瑟之中,娇媚艳丽的异域舞姬舞裙华美,手持彩带纨扇,舞姿婀娜。 美人帐下昼弹筝,大将营中夜挝鼓。 刘辩的诏书就是在这时候送到军帐中来的。董卓睁着一双醉眼,匆匆扫过那诏书上的几行字,忽而便一把推开怀中美艳的舞女,哈哈大笑着将诏书一把拍在桌面上,金樽中的清酒被这重重一震泼洒出来,几滴酒液就这样晕染在了诏书上,天子印玺留下的红色印泥就这样被氤氲开了一片淡红的血色。 “天赐良机!天赐良机啊!” 收到诏书的董卓欣喜若狂,他心里清楚得很,机会要来了。起先黄巾乱起时,他破贼无功,险险被刘宏治罪,幸而他以财帛贿赂十常侍,才得以幸免于难,而后,他又结托权贵,竟然一跃而上当了西凉刺史这样一个显官,拨了二十万兵将给他镇守边关,如今不带着这些骁勇善战的将士进驻京畿,还等什么呢? 于是,董卓猛地站起身来一挥手,让着宴乐停了下来,召集座下群臣诸客,又点起军马,准备带着李傕、郭氾、张济等人提兵向着洛阳出发。能够离开这等苦寒贫瘠之地,一时之间士气高涨,在这阴森寒冷的冬天里,西凉军团竟然如一团沸腾的火焰,烈烈高涨,想要向着洛阳烧过去。 “什么?你说何大将军要引西凉军入洛阳来?这……”听到下朝回来的刘辩说起这件事,崔有仪惊叫出声,忙扯着他问道,“陛下,那你可还记得董卓上表的章奏之中写的是什么内容吗?” “哈,不太记得了。”刘辩状似满不在乎一般轻轻笑了笑,说道,“但他好像说什么……窃闻天下所以乱逆不止者,皆由黄门常侍张让等侮慢天常之故。臣闻扬汤止沸,不如去薪;溃痈虽痛,胜于养毒。臣敢鸣钟鼓入洛阳,请除让等【1】。哈,真是有意思。” “你还笑得出来?”崔有仪瞪了刘辩一眼,站起身就要朝着殿外走去,“我看他就是毒蛇猛兽,说得倒是好听。不行,我要去找何大将军说清楚,他怎么能如此糊涂?” 刘辩听了崔有仪的话,恹恹地抬起眼看过去,说道:“阿竹姑娘,别白费力气了。他不愿意相信你。” 崔有仪一愣,有些愕然地回应道:“什么?” 许是第一次看见崔有仪这般模样,刘辩又是轻飘飘地笑了出来,但很快,他就正色道:“我舅舅他不愿意相信你,他想要培植自己的党羽,总好过一直靠着你和袁公子要好。他有自己的打算,只是……若是他找到的这人能够善加利用那倒还好,若是不能的话,只怕以后……” 崔有仪深知刘辩在担心什么,也跟着皱起眉头来。先是黄巾起义,如今又是十常侍动乱,现在何进好不容易坐上了大将军的位置,刘辩也已经登基成为新君,这时候再引他人入洛阳,只怕朝廷之上局势又要生变。更何况,董卓在西凉拥兵自重,到了那时候,只怕刘辩的位置就要坐不稳了。 “算了,这些也都没什么的。”很快,刘辩就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说道,“不过,倒是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 “阿竹姑娘,你想不想出宫去?” 没想到刘辩会这样说,崔有仪有些愕然地抬眼向着他看了过去:“你说什么?让我出宫?” “对啊。”刘辩气定神闲地回应道,“我眼下虽然不知若是董卓真的进京会是什么情形,但到了那时候,我舅舅和我母妃如何会再听你的话?眼下他们都已经顾不上你了,倒是我,可以想办法送你出宫。你不是认识我师父吗,找个借口让他送你出宫如何?到时候,就说我思念师父心切,让他入宫以叙师徒情谊,等到他来了,我就让他说你是有几分仙缘的,让他带你去洛阳的山上修行,也算是为汉家积攒功德,延续国祚,你看怎么样?” 这倒是个好办法,看来这个孩子没有她想得那么笨。崔有仪想着自己在宫中周旋日久,该做的也都差不多做完了。如今再留下来也是无用,还不如早些回到袁绍那边去,也好筹谋下一步的事情。 只是…… 崔有仪抬头,看向眼前的少年天子,一时却又有些犹豫。 按理来讲,她早已经不欠这孩子什么。当初答应的三个条件她早已经做到,何皇后稳坐中宫之位,如今已经当上了太后,何进一跃而上,登上了大将军的宝座,而刘辩如今也登基成为新帝,崔有仪和他们何家人早就不欠什么了,但她仍旧不忍心在这个时候抛下这个孩子而去。 她想起自己曾对这孩子说,刘宏喜不喜欢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天下人爱不爱戴他。哪怕崔有仪从来未曾对汉家天下还会走多远这件事情抱过什么期待,但是,她也想让这个孩子在君主的道路上走得再远些,哪怕日后朝廷动荡,他最起码也还会有与那些居心叵测的豺狼虎豹周旋的能力。 这样想着,崔有仪抬起头来,看着刘辩说道:“不,我暂时还不想走。” “你……不想走?”刘辩愣了愣,抬眼看着崔有仪,问道,“为何?” 崔有仪摇了摇头,不想透露什么,只是冲着刘辩撇了撇嘴,说道:“时机未到。” “什么?何进那家伙要召外将董卓到洛阳来?” 曹操虽是和袁绍在谋诛宦官一事上出了些分歧,但是他倒也没急着回到顿丘去,反而是索性留在了袁府里观察近况。而他眼下听了这个消息,险些丢了酒杯:“我说袁本初,你是不是昏了头了?阉竖之官,自古及今就未曾消亡过。还不是上头皇帝昏庸,这才想着靠宦官的势力来巩固他们的统治,如今到了这个局面也不过是他们咎由自取。你既然那么想要治宦官的罪,自然当诛元恶,这种事情,一个狱吏就足够了,你们又何必纷纷召外将董卓呢?何大将军诛杀宦官的事情,必然会泄露。依我看,这个事情迟早失败!你们还是早些停手吧!” “这并非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何国舅执意如此,我也不能干涉什么。”袁绍的笑容里面多了些苦涩,他摇了摇头,说道,“到底是我太过轻率了,事情没有我当初想象得这么简单。如今何太后执意要保那些宦官,何国舅出此下策,也是为了制衡。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他们不必明说,也知道下文到底是什么。两个人沉默良久,曹操才叹了口气,又一次抛出了那个问题:“崔姑娘怎么办?她现在还被困在宫中,我没猜错的话,何大将军不愿意不那么愿意同你合作,那么,你要如何保证崔姑娘能安然无恙走出宫来?” 袁绍一时无言,只得叹了口气,说道:“我又怎么能知道呢。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曹操冷笑,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袁绍又急匆匆地补上一句:“我这么说,并非是将崔姑娘视作弃子,而是在想不到万全之策之前,我不敢轻举妄动。不过,你放心。” “我一定会想办法让崔姑娘好好地走出皇宫来。” 【1】出自《三国演义·第三回(议温明董卓叱丁原,馈金珠李肃说吕布)》 为您提供大神 骨中香彻 的《[三国]对酒歌》最快更新 第 49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50 章 “我一定会想办法让崔姑娘好好地走出皇宫来。” 听到袁绍这样说,曹操这才稍感放心些,点点头说道:“最好要趁早些,不然,等到董卓进京,再想要安排崔姑娘出来,只怕会有困难。” 袁绍这次倒是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正想再说些什么时,却只见一个侍女打扮的姑娘急匆匆地闯进门来,瞥了曹操一眼后,便径自跪倒在袁绍的面前,说道:“袁公子,何大将军他方才……方才被太后娘娘召进宫去了。他虽然没说自己进宫是要去做什么,但只怕这一趟会是凶多吉少了!” 曹操愣了一下,转头看了看这个侍女,又看了看袁绍,问道:“这位是……” “我安插在何国舅身边的眼线。”袁绍风轻云淡地解释道,“之前崔姑娘住在我府上假扮歌女,何国舅看了崔姑娘就挪不开眼,我索性就送了几个人到何国舅府上去,如此一来,为我传上几句话倒是也方便。” 说着,袁绍便又转向那跪在地上的侍女,问道:“你怎么也没劝劝他?就这么让他走了?” “何大将军说……妇人之见,不足道哉。所以……奴婢也没拦得住他。” 袁绍听她这么说,不由得拧起眉头来,倒是曹操,伸手猛地推了一把袁绍的手臂,说道:“行了,袁本初,还愣着做什么?我们现在去追,还来得及,何大将军这家伙优柔寡断,我们要是能追上他,自然是能劝几句是几句了。” “……也好。”袁绍略一沉吟,便大手一挥,猛地抬高了声调说道,“来人!为我和孟德备马!” 袁绍和曹操两人一路疾驰,竟然还真的在何进即将踏上那条通往皇宫的驰道之前追上了他,何进看着在冬日里还汗流浃背的两个人,一脸疑惑地勒缰停马,问道:“你们两个怎么过来了?” 袁绍尚且还在犹豫酝酿说辞,曹操便已经直言不讳地出言说道:“太后娘娘这次下诏,定然是十常侍的阴谋,何大将军切不可前去皇宫。” 何进满不在乎地冲着曹操耸了耸肩,说道:“这是我自家妹妹下诏书召我进宫,怎么会有祸事,你们两个莫要挡着我进宫,免得耽搁了时辰。” 袁绍见他执迷不悟,不免长长地叹息一声,说道:“何大将军难道不知,我们的计谋早就败露,你还想要入宫去见太后娘娘吗?倒不如先让十常侍等人出宫,然后再去见太后娘娘。” 何进见袁绍尚且对他指手画脚,不由得冷笑一声,说道:“哼,小儿之见。如今我贵为大将军,掌天下之权,十常侍敢对我做什么?” 说着,何进不再听袁绍还要再说些什么,只一甩衣袖,昂首阔步向前走去。袁绍和曹操尚且要追上前去,却被路上披甲执戈的侍卫拦住,明晃晃的刀兵横在两人眼前,其中一个侍卫说道:“太后特地宣旨请大将军入宫,其余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曹操无奈地向着袁绍那边望了一眼,说道:“还能怎么办,我们现在要原路回返而去吗?” 谁知道,袁绍照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只耸了耸肩膀,向着曹操附耳过去,压低了声音说道:“没关系,这些事情你不必担心。崔姑娘前些日子给我写了封信,她在信中说……” “她为我留了后手。” 就在曹操和袁绍说话之间,何进早已经昂然阔步地走进皇宫之中去了,而就在这时,天地之间竟然飘起雪花来。天幕阴沉,墨云密布,北风呼啸着,像一只从天而降的大手,将何进的喉咙紧紧扼住,让人一呼一吸都变得困难了许多。何进脚步一顿,望着通往皇宫那条长得望不见尽头的道路,深呼吸几下,将胸膛再度挺起,向着内中走去。 然而,就在何进走到嘉德殿门前的那一刻,天色忽变,烈风更烈,冰雪更冰,张让、段珪率领部众迎出,将何进团团围住。一时之间,何进大惊失色。而还未等他说出什么话来,张让就已经抢占先机,厉声道:“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给董后喝下了鸩酒,此后董后丧葬,你又托疾不出,你有何颜面说我们污浊不堪?” 何进听闻此言,自知大难临头,又因为入宫不得携带刀兵,只得回身狼狈奔逃,想要在这偌大的汉宫之中寻得出路,然而,此时宫门尽闭,伏甲齐出,哪里还有他藏身之处? 转瞬之间,不知是哪一处的锋芒忽而落下,将何进斩作两段。 “是你的主意,是不是?” 平生第一次踏进长乐宫中的时候,崔有仪心中却满是对何太后的愤怒,她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提着裙摆冲进何太后的寝居之内,带得身后珠帘声响作碎玉之音。然而,面对崔有仪的质问,何太后只是慢吞吞地抬起眼,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这才说道:“是我做的,如何?” “你糊涂了吗,太后娘娘!”崔有仪险险咬碎齿关,她看着半躺在卧榻上的女人,深呼吸几次,才堪堪平复心绪,也跟着稍稍平缓了些语气,这才问道,“你这样做,只会让我和何大将军的努力功亏一篑!” “你和何大将军?”何太后慢悠悠地重复了一遍崔有仪的话,忽而就冷笑一声,抬眼看着崔有仪,反而质问道,“你当真是站在我们何家这边的吗?你的心,根本就不在我们这儿,又让我们如何相信你?” “……我的确是袁公子那边的人。可我现在也确实是想要帮你们!你贸然下旨让何大将军进宫,这不是让他到十常侍面前去送死吗!”崔有仪被何太后说得喉咙一梗,险些咬了舌头,嗫嚅半晌,方才重新出言,“可我答应你的三件事,哪件我没有办到?你如今住在了长乐宫里,你的兄长稳坐大将军之位,还有刘辩那孩子他……” “放肆!谁准你直呼陛下大名的!你这是大不敬——!” 何太后忽而发难,崔有仪没有防备,尚且只是一愣,下一刻便被已经站起身了的何太后狠狠掴了一巴掌,她半边面颊痛得厉害,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何太后就已经高声喊道:“来人!把这个无法无天的女人拖出去!” “母后,您先冷静冷静。这是在做什么?” 何太后的怒火来得迅疾激烈,许多人都没来得及反应,倒是刘辩在这时候信步踏进宫门,眼见着何太后的左右心腹跃跃欲试想要上前拉走崔有仪,他皱了皱眉头,便温温吞吞地出言劝慰道:“阿竹姑娘惹您生气了?饶是这样,你也不该这般对她,我能当上太子,舅舅能当上大将军,也都多亏了阿竹姑娘,母后怎么能做这过河拆桥的事情呢?” “母后,您先别生气,我带阿竹姑娘先下去。秋月,晨露,你们两个给母妃泡壶茶,让她消消气。” 刘辩说着,冲何太后身边的两个侍女使了个眼色,接着便又自然地搂过崔有仪的手臂,柔声说道:“走,阿竹姑娘,我先带你下去。” 崔有仪此时也已经渐渐冷静下来,她看着何太后,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才一垂眼,说道:“知道了,恕奴婢先行告退。” “母后做了什么,你又和她说了什么,你们两个怎么都生了这么大的气?”刘辩带着崔有仪来到堂屋后,这才找人给她拿来冰块敷脸,又亲自给她梳理好散乱的鬓发,说道,“是不是我舅舅出什么事情了?” 崔有仪闻言,不由得再度叹息一声,说道:“太后娘娘她今早听信宦官谣言,下了太后懿旨,让何大将军进宫来,眼下何大将军只怕已经凶多吉少了。只不过,这矫诏传得虽快,可何大将军的人头想要递到太后娘娘面前自然很难,也不怪她不信我说的话。” “……罢了。我本就不是站在你们这边的人,她不信我,也是情有可原。” 崔有仪这样说着,刘辩连忙劝道:“别这么说呀,阿竹姑娘。朕如今贵为天子,自然有你的一份功劳。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不管你站在谁那里,总归是帮了我,帮了何家人的。” 刘辩说着,给崔有仪别上了最后一只簪子,却又不免黯然地叹息道:“只可惜,你帮了这么大的忙,朕却没办法送你什么。眼下宫中局势生变,我想办法送你出宫,莫要推辞,若是再迟疑下去,只怕你再想出去,就困难许多了。” 然而,听了刘辩的一番话,崔有仪却只是沉默。她隔着镜子向着刘辩看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定出言道:“陛下。如今不是你送我出宫,而是……” “我带你一起逃走。” 刘辩一愣,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才有些艰难地问道:“阿竹姑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崔有仪垂眸,不敢再看着他,只轻声细语地回应道:“陛下,您知道吗。那天我托潘隐给何大将军送信,可不止是给何大将军送了信。我还托何大将军给袁公子带了话。可能就是在那时候,何大将军就不再信任我了吧。” 刘辩一时之间也没有顾及得上崔有仪的哀叹,只是追问道:“你……你在信中说了什么?” “我在信中说……” “我为袁公子,留了后手。” 为您提供大神 骨中香彻 的《[三国]对酒歌》最快更新 第 50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51 章 “崔姑娘给我的信中,留了后手。” 听到袁绍这样说,曹操不由得一愣,追问道:“什么后手?崔有仪不是进宫去了吗,如何还能给你传信来?” 袁绍并没有急着回答曹操的话,只是抬起头,冲着紧闭的宫门大声喊道:“在下袁绍,恭请何大将军上车回府!” 袁绍因些许紧张而显得破音的声音在寂静的宫门前散开,很快,张让便出现在了城墙上,拎着何进的头颅狠狠向着宫墙外丢了出去:“何进谋反,如今已经伏诛了!你们这些人,若是束手就擒,尚且还能得到宽赦!” 袁绍听到张让这样说,不由得死死握住拳头。他深吸一口气,这才稍稍平复了心境,再度抬高了些声量喊道:“阉官谋杀朝廷重臣,意欲诛杀□□者前来助阵!意欲诛杀□□者前来助阵!意欲诛杀□□者前来助阵!” 袁绍连喊三声,一声比一声激愤,很快,喊杀声四起——何进部将吴匡在青琐门外放起火来,被袁绍请到洛阳来的袁术也带兵冲入宫庭,但见宦官,不论大小,扬刀便杀。宫中光焰四起,曹操一时有些愕然,转头看向袁绍,讷讷半晌,方才开口:“这……本初,是你和崔有仪想出来的主意?” 袁绍摇了摇头,声音中隐隐有些得意:“不,是小崔一个人想出来的。她同我说,何进若是再这样优柔寡断下去,难免沦为弃子,不如早些留个后手,也算是有备无患,所以,我联络到了何进的部将吴匡,又请了我弟弟袁公路到洛阳来,趁着这个机会,以阉竖谋逆的罪名杀入宫中。我知道你虽然见了宦官便杀的做法,难免有些矫枉过正,但是……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走吧,阿瞒。” 袁绍这样说着,扬鞭便要纵马驶入宫门。曹操大惊,连忙伸手拦住他:“嗳,你干什么去?你又要做些什么?” 袁绍垂下眼,说道:“入宫,装模做样转上一圈,找找陛下,我跟崔姑娘已经商量好了,到时候去史子眇那里接陛下回宫,陛下借此机会也能在朝中予我些权力,到时候,不怕不能制衡董卓。但愿一切如我所愿。” “阿瞒,同我一起?” 曹操听到袁绍这样说,先是一顿,接着便笑起来,说道:“你既然都这样说了,我自然同你一道。” 两声清脆的马鞭声响过,曹操和袁绍一路疾驰,斩关入内,留下一路蜿蜒的滔天血色。 “我在写给袁公子的信中,为他留了后手。” 崔有仪话音刚落,皇宫中喊杀声四起。 刘辩脸色一变,向着崔有仪看了过去,问道:“阿竹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信中已经提醒过袁公子了。何进无谋,何太后母家又多受宦官贿赂,难免会坏了我们的大事。宦官不除,日后难免会出现如今这样的情况。”崔有仪颇为苦涩地笑了笑,说道,“我跟袁公子说,让他早日提点好精兵强将,一旦日后十常侍召何进进宫,就让他们准备起来。不惜动刀兵,也要保下你。所以,我才说,眼下是我护送你们出去了。你们皇宫中可有密道没有?” “有。儿时我常住在史子眇的道观中,但我偶尔也会偷偷溜下山,顺着那个密道跑回宫中看看母妃。我带你去,如何?” 崔有仪略略点了点头,说道:“自然可以。我和袁公子的计划,就是送你去史子眇那边去,到时候,等宫中局势渐渐稳下来,袁公子再派人接你回宫。陛下觉着如何?” 刘辩何尝不知,这阿竹姑娘不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就算是阿竹姑娘有心相帮,真正享受她筹谋布局的那个人到底也不是他刘辩,但此时此刻,阿竹姑娘柔柔弱弱地同他讲话,刘辩却寻不出任何理由拒绝她的请求,只得苦笑一声,说道:“你已经将我的路安排得这般明白,我还有何异议?只不过……” 刘辩说着,忽而又想到一个人来,犹豫半晌,还是同崔有仪说道:“阿竹姑娘,带上陈留王一道吧。王弟一个人在宫中,又尚且年幼,我……我到底是不放心他。” 陈留王? 崔有仪迟疑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如今刘辩登基,封刘协那个孩子为陈留王了。她对此倒是没什么异议,自然痛痛快快地一点头,说道:“当然可以,只要你没意见,那我们走吧。” 宫中变故突至的时候,刘协尚在宫中小憩,忽而一片喊杀声远远传来,他茫茫然地醒来,接着就听见屋外皆是宦官和宫女们仓皇奔逃的声音。他一愣,旋即便恍然大悟——定然是何进等人按耐不住,终于对宦官出手,是以以往这些在宫中横行的黄门现在才这般狼狈地在宫中驰道逃窜着。 刘协冷笑一声,不甚在意地又坐回窗边,甚至也不在乎那推开窗时伴着烈风滚滚而来的血腥味,只是抬起眼向着长乐宫望去。 如今的长乐宫已经是何太后入主其中了,刘辩登基不久,何太后便搬进了长乐宫中。不仅如此,又过几日,何进便差人送了一杯毒酒过来,递到了董太后与刘协面前,前来办这差事的太监语气不善,将那鸩酒往两人面前一放,只一仰首,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刘协与董太后,只能活下来一个人。 刘协尚且没有反应过来,董太后就一把夺过酒盏,仰头将那毒酒灌进喉咙里。刘协愕然不已,而董太后却只是看着刘协那孩子,凄凄惨惨地笑起来:“好孩子……阿奶说过了,你不要怕,只要有你祖母一天在,就会护你一天,就是刘辩那孩子当了皇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将来……一定、一定要……” 董太后话还未说完,就“哇”地吐出一股滚烫的黑血来。那团黑血喷溅在刘协绣着蟒纹的衣衫上,像是麟角峥嵘的凶兽落下的一滴眼泪。瘦骨嶙峋的老人佝偻着身形在刘协面前摔倒,刘协伸手想要搀扶,可眼泪已经先一步涌了上来。他跪在地上,抱着死去的董太后,嚎啕大哭。 他不再有亲人了。这世界上最亲的人,离他而去了。 此时的刘协颇为怅然地仰面朝着椅背上靠了靠,心中暗暗盘算着,如今何进已经对宦官出手,那么,等他权倾朝野那日,自己还能活上几日。只怕董太后用命为他换回来的安生日子,也不多了。 然而,就在这时,宫外一阵吵嚷声传来,在门口吵嚷的宫女挣扎了一会儿,便沉默下来,垂首而立,为来人让出路来。刘协一愣,扭头探过身子朝窗外看了过去,竟发现来的人是刘辩和他身边那位阿竹姑娘。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就看见刘辩已经和他对上了视线,接着,刘辩提起衣摆,冲着他跑了过来,喊道:“协弟,快、快走吧,我是来带你出宫的!” 刘协愣了一下,看了看刘辩,又向着阿竹姑娘投去匆匆一瞥,这才满腹狐疑地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刘辩一时嗫嚅,还是阿竹面色平静地回应道:“宫中生变,十常侍诛杀何进,恐怕会对二位不利,我奉袁公子之命接二位出宫。陛下已经告知我出宫的密道,走与不走,都凭你决定。” “你是袁……” “袁家大公子。” 阿竹会意,接着刘协的话将他问题的答案补完。刘协心下了然,诛杀宦官一事本就是何进与袁绍合谋而为,而如今自己皇兄身边突然多出一个杀伐果决,聪敏过人的宫女,是袁绍安插的棋子倒是也很正常。怪不得当时在玉堂宫前,这阿竹姑娘说她从来不站在这皇宫里任何一个人的身边。 于是,刘协的目光在刘辩和阿竹姑娘的身上打了个转,这才追问道:“你为什么要带我走?” “不是我,是陛下。”不知怎得,阿竹说话时难得多了些疲态,她揉了揉额角,解释道,“若不是你,我与陛下现在已经出宫去了。是陛下放心不下你,所以带你来一起走。我们决定好了,顺着密道出宫,先去找陛下曾经的师父史子眇,到时候会有我的人来接应你们两个。你放心,他若是有什么坏心思,你根本活不到封王进爵当上陈留王这一日。我还是那句话,走与不走,都是你的决定。” 阿竹说话的语气里满是疲惫,刘协有些犹豫,最后又看了看她,忽而想到了她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不管谁当了皇帝,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我要做的,是除掉皇帝身边的奸佞权宦,有他们在一天,天下苍生便不得太平安生。这样的人,必须死。” 刘辩曾经救过他一命,他虽对何太后心有芥蒂,可是刘辩不一样,也许他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坏,而他身边的那个阿竹,哪怕她不是站在皇兄身边的人,也未必就是不可信任的人。 刘辩这样想着,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好,我跟你们走!” 为您提供大神 骨中香彻 的《[三国]对酒歌》最快更新 第 51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52 章 “好,我跟你们走。” 听到刘协这样说,刘辩心头一喜,倒是崔有仪照旧是神色平淡,只伸手扯了一把刘辩纹饰华美的袖子,说道:“事不宜迟,我们快些离开这里。” 崔有仪这般说,刘辩也只觉得这皇宫中的血腥气也跟着浓重了许多,他的神情也难得严肃了许多,冲着刘协招了招手,说:“协弟,走,我们顺着密道离开。” 刘协也不再犹豫,起身大步跟上了他们的步子。 而等到刘协跟着刘辩一行人出了玉堂宫门,他这才发觉此时的汉宫早就变了天,屋外横陈着的皆是宦官的尸体,鲜血就这样淌了一地,像是汹涌的潮水,在玉砖铺成的道路上蔓延开来。刘协看得有些心惊,两股战战,这孩子到底年幼,见了这般情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得抿着唇闭紧了嘴巴,一时之间,他目光一转,正看到一个宦官横死于宫门之前,血流如注,怒目圆睁,僵直的手尚且举在半空。 这死去的黄门,他认识。 刘协尚且年幼的时候,寄养在董太后宫中,董太后虽然从当年的众嫔妃当中杀出一条血路,端居于高高在上的长乐宫中,但刘宏将那孩子送到董太后宫中后,宫中仆役婢子难免猜疑这孩子不再受宠,是以他年少时没少受宫中仆役们的冷眼,若不是董太后从中回护,他童年的日子会有多难挨,也未可知。 他还记得儿时的自己闹着要见父王,闹着要见母妃,可满宫里的人没有一个愿意搭理他。刘协只有自己去找,可这皇宫这么大,走着走着就迷了路,走着走着就下了雨。当时他正躲在屋檐下避雨,一把伞就递到了他头顶上。 正是此时死在他面前的黄门。 刘协还记得,眼前的这黄门在那天一手牵着他,一手打着伞,送他回了长乐宫。 想到这里,刘协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只甩脱了刘辩的手,一步一步走上前去,为这死不瞑目的老黄门合上了双眼。刘辩下意识想要重新拉住刘协的手臂,却被崔有仪拦下来,刘辩转头向着她看过去,就见崔有仪眉眼低垂,感慨而怅然地说道:“我知道,袁公子此举矫枉过正,未免会造成这等滥杀无辜的局面,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若是我们不抢占先机,说不定死在宫中的,就会是我们了。” “由他去吧。” 崔有仪说完,便一言不发地向着刘协望去,直待刘协为那个老黄门合了眼,重新走回他们身边,这才出言轻声说道:“好了,我们走吧。” 接下来,三个人一路无话,直待得刘辩领着崔有仪和刘协顺着密道一路出了宫门去,崔有仪见宫门处侍卫已被袁绍斩杀,只剩下两匹高头大马被拴在此处,踏着一地血迹不安地来回徘徊,时不时喷出几声不满的鼻音来。崔有仪看着这两匹马,有些犯难,皱了皱眉头,问道:“二位,会骑马吗?” 刘协一脸为难地摇了摇头,刘辩也同样面露难色:“我……小时候只学过一点,骑术不精,实在是惭愧。” 崔有仪眉头皱得更紧了些,正想说些什么,忽而听得一道声音传来:“陛下留步!臣来救驾了——!” 刘辩和刘协两兄弟回头望去,顿时神色突变——此时前来阻拦的不是别人,正是张让、段珪,崔有仪并不识得宦官之乱的祸首,尚在疑惑,就见刘辩颤声喊道:“阿竹姑娘,快走,他们都是十常侍中那几位!协弟,上马!” 刘辩说着,翻身跃上马背,崔有仪先是一愣,接着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一把抓住尚且还在愣神的刘协,骑上另一匹高头大马,一甩马鞭,和刘辩一起纵马而去,只留下张让、段珪率领部众在身后穷追不舍。 三人为躲追兵,也顾不得按着原计划去找史子眇,驾着马疾奔而行了不知多远,直到天色渐暗,三人被面前一道长河拦下,见四处又无追兵,这才勒缰下马,踏着河边乱草一路前行,崔有仪抬眼望去,只见四周寂寥广阔,草木萧瑟低伏,就连远处也是但见天幕不见山峦,不由得忧虑地叹了口气,问道:“现在这是到了什么地方?这肯定不是史子眇在的那座山。” 刘辩听崔有仪这样说,也不由得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说道:“那怎么办……我们要折返回去吗?” “不行。”崔有仪摇了摇头,说道,“此间不可久留。万一追兵尚未被我们甩开,又该如何?尚且先往前走走看吧,这儿不仅有乱草,还遍地荆棘,只怕等到天黑起来,路就不好走了……” “阿竹姑娘,快看!” 就在这时,刘协忽而高声喊了起来,崔有仪和刘辩一愣,向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他们面前竟忽而升起百千流萤,成群结队地飞舞起来,耀光四射,在刘辩和刘协两个皇子面前飘飘悠悠地旋转起来。刘辩见了大喜,高呼一声天助我也,便要向着那萤火飞舞之处奔去。刘协同样想要上前,却只觉脚腕吃痛,险险跌倒在地,他挣扎着站稳了身子,倒吸一口凉气,将脚痛忍了下来,拔足便要跟上刘辩的步伐,崔有仪见他走得踉跄,不由得拦下他的脚步,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样了?” “许是上马的时候扭到了脚腕,不碍事,继续走……” 刘协的话还未说完,崔有仪就已经在他面前蹲下身来,刘协一愣:“你……” “我背你。这样走得还能快些。” 刘协尚且还在犹豫,就听见崔有仪又一次催促道:“快点呀,我背着你。你的脚腕不是受伤了吗?” 刘协抿着唇沉默许久,最终还是妥协,趴到崔有仪背上去,环着她的脖颈任由这个年轻的姑娘把自己背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前走去。 这个叫阿竹的姑娘瘦得很,趴伏在她背上几乎能感受到衣衫和皮肉之下那坚硬的肋骨,刘协趴在她背上并不觉着舒服,却又不敢乱动,生怕自己连带着阿竹一起摔倒。他小心翼翼地环住阿竹的脖颈,手臂贴着她肩颈的地方似乎能感受到潜藏在她皮肤之下的血脉在微弱地跳动。刘协一犹豫,就将自己的面颊贴近了些,接着,他便闻到了一股陌生的香气。 宫中女子多喜香薰,他还记得父皇尚且健在的时候,宫中妃子多用沉香、龙脑香、檀香,外加之甚至是损害肌体的麝香四味贵重香料,炼为四合香,以此香熏衣沐浴,遍体生香,希图帝宠。然而,阿竹姑娘身上的香味却全然不同,花香加之以草木清芬,倒当真有几分林间竹叶的气味。这样的香气让他心安,又让他没由来地想起自己故去的母妃。 一滴泪,颤颤地落下来。背着少年帝王的宫女似是一愣,脚步一顿,但很快,她便又稳步继续朝前走去,恍若未觉方才有一滴温热的泪落在她的肩上。 “什么?陛下不见了?” 杀进宫门后却遍寻无人的袁绍在未央宫转了许久,这才有人匆匆赶来通传,说刘辩此时已经不在宫中,一起和他消失了的,还有他的王弟陈留王刘协。自然,崔有仪也跟着一起不见了。宫中之人不识得崔有仪,只知宫女阿竹,是以袁绍没有过多询问崔有仪的事,只是不住追问皇帝的去向。 袁绍垂着一把染血的剑,一字一句,轻飘飘地问道:“宫中这么多人,就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去向吗?” 袁绍难得板起脸来,让人看不出他的喜怒,一旁前来通传的禁卫军都不由得抖了抖,战战兢兢地说道:“我们……我们不曾听闻,只知道陛下路上遇到张让、段珪拦截,现在已经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什么? 袁绍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愣,手中紧握着的剑险些就这样摔了下去。 刘辩被张让、段珪拦截,去向不明,这也就是说,崔有仪未能按着原计划带着刘辩去往史子眇那里,此时他们便也不能如期会和。这都还好说,但是,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崔有仪此刻到了哪里?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呢? 见袁绍忧心忡忡,曹操也不免跟着叹息一声,这才出言安慰道:“行了,袁本初,你别太担心。崔有仪这姑娘聪明得很,肯定会有法子顾好自己的。” 袁绍听曹操这样说,却仍是难掩疲惫地叹了口气,将长剑剑尖往地面上顿了又顿,说道:“罢了,你说得有理。” “国不可一日无君!来人!追击张让、段珪,务必找到陛下和陈留王!” 吴匡和袁绍身边近卫应了一声,便都纷纷退下。一时之间飞红溅血的大殿之内只剩下袁绍和曹操,两个人对视一眼,颇为无奈地叹息一声,到底还是曹操先开了口:“我们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到张让、段珪,打听到陛下的下落。找到了陛下,崔有仪定然也陪在他们身边呢,如今宦官大势已去,天子之威,还有何人敢冒犯?” 袁绍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你以为还有谁?自然是何进养虎遗患,引进洛阳的那个人……” 听袁绍这样说,曹操也跟着话音一顿,试探着问道:“你是说……董卓?” “董卓拥兵自重,此前见宦官之乱,迟迟不肯入宫,定然是在等待时机,如今何进已死,宦官之流又再成不了什么气候,若是让他雄踞洛阳,只怕天下必生大乱。” 袁绍说到这里,再待不下去,执着剑站起身来,大手一挥就招上曹操同行:“不行,不能再待下去。我们得去找天子才是。我们得快些行动了。” 为您提供大神 骨中香彻 的《[三国]对酒歌》最快更新 第 52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53 章 走了几里地后,天色微明,崔有仪也终于稍稍停了脚步。宫中发下来的绣鞋鞋底本就薄薄一层,踏在荒草乱丛之中和光脚行走也没什么两样。刘协感受到她的不适,挣扎着就要从她背上跳下来,却又被崔有仪一把按住了手腕,说道:“趴好,我的脚不要紧。你没事就好。” 这时候,刘协也不在意崔有仪这一路行来都未曾喊过自己一声殿下,反倒将面颊往她后背上贴了又贴,说道:“没关系,我们走了这么远,也没有人来找我们,没有援兵,也没有追兵……先歇一歇吧。再这样走下去,你的脚会受不了的。还有皇兄……” 刘辩在一旁负手而立,望着渐渐消散在了远处的萤火,听到他们这样说,回头笑了起来:“朕不要紧。这一路来,多亏了阿竹姑娘帮我照顾王弟。阿竹姑娘,你救驾有功,等朕还都,定要重重封赏你,你想要什么?想来你一定看不上孺人之位,那朕封你做郡主如何?不仅如此,到时候朕还要赐你封地兵马,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何?” 刘协尚且趴在崔有仪的背上,听了这话不由得呼吸一滞,而崔有仪倒是神色如常,抬头看了刘辩一眼,像以往那样轻飘飘地笑了起来,说道:“陛下莫要开玩笑。阿竹不过一介宫女,你若当真封了我当郡主,这样的恩惠,我无福消受。” “你虽说你是宫女,可我知道,你的身份不简单呀。”刘辩见她拒绝,倒是也不恼,目光深远地朝前望去,说道,“我看见前面有个庄子,不如我们去那边歇歇脚吧?” 崔有仪平静地点点头,说道:“但凭陛下吩咐。” 说着,她将刘协背得更近了些,跟着刘辩一瘸一拐地继续向前走去。 刘辩发现的那个庄子主人乃是崔烈的弟弟崔毅,当年因为十常侍卖官鬻爵,妒恨贤能,所以变卖家产在这山间购置了田地,隐居于此,他久不闻朝中动荡,忽而见天子降临,大惊失色,但很快,便吩咐府中仆从婢女为刘辩和刘协两兄弟进上酒食。崔有仪见这两人终于安顿下来,总算松了口气,便要退到刘辩身后为她布菜,刘辩却冲着她招了招手,又热络地一扯她的衣袖,亲昵地说道:“阿竹姑娘,你也留下来吧。我们一起用膳。你也饿了吧?” “还好。”崔有仪垂着眼,退到了一边去,在外人面前照旧是一副恭顺的模样,说道,“陛下,礼不可废。” “哎呀,阿竹姑娘。”刘辩扯着她的袖子不肯放手,倒有几分和阿姐撒娇般的样子,他继续说道,“什么礼不礼法的,你在我身边待了这么久,我早已经将你当作亲姐姐看待了。朕说到做到,等到朕还都,安顿下来,就封你为郡主。你看中了哪片风水宝地,自己挑便是,朕绝不失言。” 听到刘辩的话,崔有仪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只得拽了椅子在他身边坐下,说道:“郡主便不必了。陛下邀我一起用餐,我尚且还是能答应的。” 见她松口应下来,刘辩也稍稍松了口气,在崔有仪落座后,便唤人拿来了杯碟碗筷,为她夹菜,又说道:“此处不比宫里,委屈姑娘了。吃些虾仁,我记得在宫里的时候你很喜欢吃这些。” 崔毅见刘辩无一点帝王威仪,不由得替他暗暗捏了把汗。听那个叫阿竹的宫女说,十常侍虽除,可何大将军人也已经没了,刘辩没有外戚作为依仗,关外豪强却眼看着就要踏入京城,外加黄巾之乱也未曾停息,整个大汉上下一片动荡不安。他眼下不为江山社稷考虑,竟然只想着要封一个宫女当郡主? 崔毅此时所想,自然也是崔有仪所想。她拈起刘辩夹给她的虾仁,状似没心没肺地嚼了起来,可实际上再怎么鲜嫩美味的虾仁也提不起她的胃口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汉王朝已经行至陌路,不管最后哪方势力冲进京城,都会选择架空刘辩这个皇帝的权力。宦官如此,何进如此,蠢蠢欲动的董卓如此,还要崔有仪想要辅佐的袁绍……自然也是如此。不受期待的天子只能高居王座之上当个傀儡,谁会真的相信他许诺下来的封地呢? 刘辩虽然经过几番历练,总算也有几分天子的模样了,可到底还是天真。只怕还都之后,别说董卓,只怕是朝中寻常臣子也未必能镇得住。 崔有仪这样想着,就将目光投向坐在不远处的刘协,这孩子自打脱离险境后,就不再说话了,虽然他本就寡言,但沉默成这个样子,崔有仪也难免担心他是不是被吓傻了。不过…… 崔有仪忽而想到刘协当时和她说的那几句话来。 “如果我……我是说,如果有朝一日我也能像皇兄一样当上皇帝,你愿意辅佐我吗?” “所以我才说如果。你也许不知道,皇兄的师父史子眇到京师来的那天,京城之中,出现了三条金色巨龙。既然这汉家的天下会出现三条巨龙,那么我……又为什么不能是其中一个呢?” 若是这孩子真的…… 这样的想法刚冒出个头来,就被崔有仪狠狠地憋了回去,她在桌子下面狠狠地拧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好让自己分散些注意力,别再想这些有的没的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这天下的主人,只能有一个。 在崔毅的庄子上住了一晚,休整停当后,崔有仪便建议刘辩带着刘协早日回到皇宫里去。之前三人奔逃的时候,马匹受了惊吓,好容易勒缰停稳,前路又不好走了,无奈之下只得弃了马匹。而崔毅庄子上只有一匹瘦马,崔有仪原本想让他们兄弟二人同乘这一匹马,自己跟在他们后面慢慢走回去,可刘辩说什么也不同意,说刘协不会骑马,年岁又小,之前还扭了脚,干脆让刘协一直待在马背上,而他和崔有仪轮流骑马,也好护着点刘协那孩子。 刘协也执意如此,坚持要崔有仪答应,还说这时候,就不要再管什么君臣有别,大家保存着些体力,这样说不定也好早日还都。崔有仪拗不过这两个少年,只得点头同意。但崔有仪也怕到时候被不知何处的人撞见,治她个不敬君主的罪名,便主动要求他们两个先行上马,自己先在下面走一走,实在累了,再到马背上去。 刘辩和刘协欣然同意,三人接过崔毅资助的盘缠,朝着洛阳走去。 经过一晚上的思量,崔有仪也想通了。一来,国不可一日无君,刘辩离京失踪,朝廷上下定然乱成一锅粥,袁绍说不定也在找他们,现在按照原计划动身去史子眇那里,定然要再费一番周折,搭上那么多的时间精力,太不合算。二来便是,刘辩既然铁了心了要封个郡主给她当当,那么…… 那就让他封吧。 当然,崔有仪并非是眼馋刘辩允诺给她的那几块封地。恰恰是因为袁绍没办法及时赶来救驾,刘辩给她的允诺才尤为重要。自己阿竹的这个身份还没用到尽头,等到时候刘辩当真要给她什么郡主的身份,她便挑明了说这一切都是袁绍的意思,她本是流落民间的高阳舞女,承蒙袁绍收留,这才让她有了容身之所,后来得知自己的同乡入宫当了皇后,是袁绍担心天子未来受到宦官制衡威胁,所以才派她进宫,在刘辩身边暗中保护。 至于一个饱受白眼的太子如何当上了新的帝王,这不重要,毕竟,很多人都只认那坐在王座上的君主。君主许诺下来的恩赐,比什么都重要。等到了那时候,她顺水推舟将这样的恩惠,给自己所谓的“主子”,让刘辩要封赏就封赏袁绍便是。再之后,她就可以功成身退离开皇宫,光明正大地继续给袁绍出谋划策去了。 想着想着,就容易出神。出了神,崔有仪脚下就绊了一跤。见她踉踉跄跄地险些跌倒,刘辩一双好看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跳下马背就要扶着崔有仪上马:“阿竹姑娘,你快坐上马背歇一歇吧。之前你就背着协弟走了那么远的路,再这样走下去,我担心你的膝盖也会受不住的。不要推辞,快些上马。” 崔有仪不算太累,当真想要推辞推辞,却忽而见得远处旌旗蔽空,尘土遮天,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向这边赶了过来。崔有仪不知来的人是敌是友,脸色却先变了变,正想说些什么,刘辩却猛地躲到了她身后去。倒是刘协,骑在马上昂首挺立,冲着来人喝问道:“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姓名!” 绣旗影里,便忽而纵马跃出一人,目光在他们三人身上扫荡一圈,同样厉声问道:“天子何在?” 刘辩似乎抖了一抖,抓着崔有仪的手更加用力了些。 崔有仪:“……别怕。” 接着,崔有仪正想说些什么,就看见刘协骤然冷下目光,挥鞭向着对方遥遥一指,问道:“本王最后问一遍,来者何人?” 刘协想要装得镇定些,但到底是个孩子,无形中已然向这人交代了身份。果然,那人轻飘飘地瞥了坐在马上的刘协,又将目光移向躲在崔有仪身后的刘辩身上,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一身宫装的崔有仪身上许久,这才不紧不慢地报上姓名:“在下西凉刺史,董卓。见过陛下。见过陈留王殿下。” 正在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崔有仪嘴唇一白。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家伙是如何找过来的!这下好了,她想好的计策功亏一篑了。 崔有仪尚且还在思量对策,就听见刘协冷着声音,再度出言发问:“董卓?你是来保驾……还是来劫驾的?” 为您提供大神 骨中香彻 的《[三国]对酒歌》最快更新 第 53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54 章 “你是来保驾的,还是来劫驾的?” 听到刘协这样说,崔有仪愣了一下,抬眼朝着他看了过去,正巧便对上刘协朝她回望过来的眼神,刘协眸光一闪,接着便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安下心来。崔有仪欲言又止,但到底再未讲话。而另一边的董卓见刘协出言询问,也只是略微行了一礼,倨傲地应道:“特来保驾。难不成殿下怀疑我的用意?” 刘辩听到此言,略作犹豫,就要没心没肺地上前,崔有仪见状,连忙伸手将他往后一推,自己则是走到刘协身边去狐假虎威,美目一横,厉声说道:“既然是来保驾,那么此时天子在此,何不下马恭迎天子还都?你就是这样保驾的吗?” 董卓脸色一变,看了看刘协,又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刘辩,这才翻身下马,在路边俯身跪拜下去。刘协见了,便走上前去,三言两语就和董卓攀谈下去。崔有仪则是回身重新走到了刘协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安慰道:“行了,没事了。” 刘辩虽不晓得崔有仪心中考量,但却也有几分明白崔有仪定然有自己的成算,忧心忡忡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可是,阿竹姑娘,你不打算等……” 崔有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打住了刘辩接下来要说的话,只是抬头向着远处望去。此时远方的荒野之上一片平静,烈风凛凛,却再无车驾驶来。崔有仪看了半晌,到底还是叹了口气,说道:“不等了,我陪你回宫。” “你说什么?陛下已经被董卓找到了?” 在京畿附近遍寻刘辩无果的袁绍只得先回到史子眇那里,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史子眇刚吩咐道童为袁绍端上一盏热茶,就有部下传来消息,董卓趁着何进被杀,宦官动乱平息这个功夫,先是率领军队进驻洛阳,接着,便又亲自带领亲信前去寻找已经逃出洛阳了的刘辩和刘协。这家伙似乎当真得到老天几分青眼眷顾,昨日袁绍曹操那么一大群人未能找到的车驾,竟轻而易举被董卓拦了下来,此时早已经押解着刘辩回了皇宫。 这也就是意味着,刘辩被董卓带回了皇宫,而崔有仪作为刘辩的贴身侍女阿竹,此时也被困在宫中出不来了。 眼看着袁绍皱起了眉头,曹操倒也顾不得笑话他什么,反倒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也别急。崔有仪肯定不会有事的,刘辩那孩子毕竟是天子,董卓再猖狂,也不敢对天子身边的人做什么手脚。崔有仪一定会想办法出宫见你的。” “说得也是,崔有仪说不定真的已经想到办法出宫了。我便等上些时日再做打算吧……” 袁绍话还未说完,书房的大门就被敲响,他和曹操对视了一眼,说道:“进来吧。” 走进来的是守在袁府的门童,见袁绍曹操都在,他冲着两人躬身拜了拜,这才说道:“袁大人,曹大人。方才相国大人前来通传,说是陛下还都,这是大喜事,所以,在温明园中宴请百官公卿,现在就差二位大人了,屋外前来传信的人说要两位大人快些动身……是去还是不去?” “这……” 曹操尚且还在迟疑,袁绍便一摆手,说道:“去门外回话,我们这就去。” “袁本初,你……” 曹操还想说些什么,就见袁绍冷笑一声,说道:“去,我们为什么不去?我倒是想看看,看看那家伙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这宴会倒是当真颇有排场。 温明园中烛光摇曳,酒香弥漫。描金洒画的屏风和叠花锦帐为这冬日的园中增添了一丝缱绻。宴会上的乐师们演奏着悠扬的音乐,丝竹之声悦如珠玉。舞姬们翩翩起舞,身姿曼妙,舞步优美,仿佛飞天而起。觥筹交错之间,宾客们欢声笑语,尽情享受着这场盛宴。华服女官们身姿曼妙地穿梭在园中,为到场的各位公卿倒酒布菜,还不忘投去含情带笑的一瞥,然而,满朝公卿面色阴郁,那些姑娘们的婀娜身姿和灵动眼神今日倒是再无法吸引任何一个人的目光了。 毕竟,在这场宴会中,有一个人正坐在上首的位置上,用阴沉沉的眼神扫视着宴会厅,仿佛要将每一个人都纳入自己的视线之中。即便在座无一人敢抬头望去,也能觉察出此时这人内心的得意。 果然,酒过三巡,就听见董卓刻意地咳嗽了两声,待得园中乐声渐止,所有人也跟着向他投来目光,他这才抬高了声量,说道:“天子乃是万民之主,没有威仪之人自然不可掌管宗庙社稷。如今陛下懦弱,我倒是觉得陈留王聪明好学,可以承继大统。倒不如废了刘辩,改立陈留王,诸位以为如何呢?” 一时之间,园中如死一般寂静,没有一人敢出声回应。 “当然不行!” 袁绍皱了皱眉头,正准备起身,却忽而见有一人一把推翻面前桌案,猛地站起了身来,疾言厉色地叱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在此大放厥词?当今圣上乃是先帝嫡子,如今治国理政皆无过失,你有什么资格废立皇帝?我看你就是为了篡权夺位!” 此言一出,众人惊怖难当。董卓更是震怒,一拍桌面将长剑震出鞘,便要一剑斩了那人的脑袋。然而,忽而兵戈相接的撞击声铿然一响,竟是有人横戟拦下了这一击。董卓见一击不成,这下彻底怒不可遏,横剑便要再度劈砍下去,却被紧随其后赶来的李儒一把拦了下来:“相国大人,今日毕竟是宴饮之处,还是不谈国政为妙,等到来日在朝堂之上公论也来得及。还请相国大人息怒,先坐下喝酒吧。” 众人见状,连忙劝说方才那人先行离去,董卓则是冷笑一声,说道:“也罢,废立之事,不可酒后相商,改日再议!” 说完,董卓面色阴沉地拂袖离去。在座百官见状,虽是惊魂未定,到底也是松了口气,在董卓走后,作鸟兽散。袁绍曹操走在众人之后,皆是面色凝重,两人默默无语一路,直到众人散尽,袁绍方才开口:“方才在席间出言斥责董卓的那个人是谁?董卓言行无状,这般放肆,他倒是敢站出来,是个英雄。” 曹操皱着眉头回忆半晌,说道:“我认得他,好像是荆州刺史丁原。不过,他身边那个人,气宇轩昂,威风凛凛,手里更是拿了个好兵器,打眼一望,倒也能算得上个将才。” 袁绍听曹操这样说,挑了挑眉稍转头看了过去:“怎么?你羡慕?你身边可不缺这样的能人。你的几位表兄弟堂兄弟,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好手,还担心没人为你冲锋陷阵吗?” “说得也是。我现在可不缺良将,缺的是那些愿意为我出谋划策的谋士。”曹操叹息一声,自顾自地说下去,“袁本初啊袁本初,你可真让人嫉妒。” 说起策士,袁绍倒是一阵默然。曹操起先还是疑惑,接着才后知后觉想到,如今崔有仪尚且被困在宫中出不得,加之今日董卓早就有了另立新帝的心思,不由得更为留在刘辩身边的崔有仪担心,长叹一声后便颇为忧虑地说道:“也不知道崔有仪她如今怎么样了。平日里总说她一定有办法,可现在这情况,怎么能不让人替她捏一把汗?唉,要是我们快上一步……” 要是快上一步,现在崔有仪说不定就当真出宫了呢。 听曹操谈及崔有仪,袁绍也是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没想过,会是这个样子。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让崔有仪进宫去。就像你说的那样,她这么聪明,当时肯定也会想出别的办法协助刘辩登上帝位的吧……罢了,多思无异,眼下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联合公卿百官,阻止董卓废黜陛下。” “将这件事拖得越久,对崔有仪的处境就越有利。早晚有一天,我会接崔有仪回来。” 曹操听了,拍了拍袁绍的肩膀,宽慰着说道:“放心吧,刘辩那小子虽不是人心所向,可董卓狼子野心,百官公卿不能不防,没人站在他那一边。再说,你看今日董卓遇见丁原手下时,明显畏怯,只要我们这些朝中大臣反对此事,陛下如今也算是有些助力。这段时间之内,想来地位并不会被动摇。你且放宽心吧。” “来,太后娘娘。把药喝了吧,就只剩下这最后几口了。” 药碗中苦涩的汤汁终于被吞服下去后,何太后长叹一声,神色恹恹地倒回了床榻上,而站在一旁侍奉许久的芳州也长长地舒了口气,坐回旁边的椅子上。接着,她转过头去,望向正在一边旁观着的崔有仪。两个人对视一眼,皆是苦笑。 自从先帝病逝,何进又被宦官一刀砍去头颅,何太后就因为这些接二连三的打击而肉眼可见地瘦削下去,人也更加喜怒无常起来,作为她当年的陪嫁丫鬟,如今的贴身侍女,芳州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至于崔有仪,她本就不是真正的宫女,在长乐宫中也不过是个无所事事的闲人罢了。但此刻见芳州满脸疲态,她却极为贴心地走上前,接过芳州手中的扇子,轻声说道:“你先去把药碗送到小厨房洗一洗,我留在这里照顾太后娘娘。一切有我,别担心。” 芳州听了这话,到底是松了口气,道了一声多谢后,便端着药碗退了出去。崔有仪坐在何太后的床榻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扇子,眉头却跟着皱了起来。 如今的事情并没按照她所想的那样继续发展下去,她没能按原计划遇见袁绍,帝王车驾反而被董卓劫回了宫去。而且那天看董卓神情,只怕他并不满意如今的陛下,说不定要另立新帝,而那陈留王在当时进退有度,举手投足间皆是天家威仪,的确是个更好的选择。 当然,崔有仪知道,什么天子威仪,什么帝王风范,也不过都是借口而已,何进虽死,但何家虽死犹僵,何太后又贵为太后,刘辩那孩子也年岁渐长,自然有自己的主意,董卓若想掌控朝政,刘辩不是个好的傀儡,而刘协那日虽然在众人面前镇住董卓,但只要那家伙有心,不难打听出,刘协没了母家庇佑,董太后也已经死去,他在这宫中再无依仗,若是这孩子当真被立为新帝,只怕处境会更加艰难。 崔有仪想着想着,心里就平添了几分焦躁的怒火来,抄起杯盏就要往地上扔去。谁知道正巧这时,刘辩竟然悠哉游哉踏入殿中,一身绛红的帝袍未脱,甚至连头上的冕旒也未曾摘下,就这样信步走到了长乐宫中来。他见崔有仪神色郁郁,倒是像往常一样慢悠悠地调侃道:“怎么了,阿竹姐姐,难得见你发这么大火气。” 崔有仪这才想起此时的她身居皇宫之中,到底还是放肆不得,不由有些气闷地叹了口气,说道:“没什么。陛下怎么来了?” “我一下朝就赶过来了,就是为了看看你,自从当了皇帝,我便没有多少时间能见到你了,真是可惜。”见何太后已经安睡,刘辩不由自主放轻了声音,带着一副笑脸凑上前去,像是献宝一样在崔有仪面前摊开了一副长卷,搂着她肩膀,笑着说道,“之前说好了,要封你为郡主呢。看,今天我上朝的时候特地提出来了。虽然没有大臣愿意支持我,但是,我还是把地图带来给你了,你选一块地方嘛,反正我现在是天子,没有人敢不听我的……” “陛下。” 刘辩话还未说完,就被崔有仪厉声打断。接着,刘辩就看见崔有仪一抬手,将那张地图牢牢压在手掌下面,看着刘辩的眼睛,蹙起那双好看的眉头,正色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处境?竟然还在这里胡闹?我们还都那日,我就看出董卓想要废掉你这个皇帝,另立新帝,好在你现在治国理政并无错处,朝中大臣都站在你这边,只要董卓尚且顾及朝中人心所向,你便能保一时平安。可是看看你现在在干什么?你竟然要封一个宫女当郡主,这不是上赶着贻人口实吗!” 刘辩脸上的笑容在崔有仪话音刚落的那一刻,有些凝滞了,他苦涩地笑了笑,说道:“我当然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从小就被丢在史子眇身边,没人教过我一个合格的皇子该怎么做,也没人教过我一个合格的帝王该怎么做。我在山中道观里盼啊盼,终于等到父王接我回宫,可他并不喜欢我,说我轻佻,不足以为君为帝。我从生下来,便已经是不被喜爱的皇子,如今亦是不被期待的天子,众人议论我,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更何况,阿竹姑娘,你助我登上帝位,又帮衬我的母妃和舅舅,一路上又陪着我回到洛阳,虽然现在的事情出了些差错。可是,你为我们何家做的事情,已经很多了。” “我只是……想送你一份礼物。一份能以帝王身份送出去的礼物。” 为您提供大神 骨中香彻 的《[三国]对酒歌》最快更新 第 54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55 章 “我只是想送你一份礼物。一份能以帝王身份送出去的礼物。” 听到刘辩这样说,崔有仪只能沉默,她一时也有些黯然,为这个孩子未曾得到偏爱的一生。哪怕当初她这个“阿竹”的身份,是何太后入宫前的同乡手帕交,可她比刘辩也只不过大了五六岁,看着这个孩子,倒是觉着和自家弟弟没什么区别,更是多了几分姐姐样的关爱来。是以哪怕现在的崔有仪知道,随着董卓在朝中势大,废黜刘辩早晚会成为大势所趋,她也没办法再对着这个孩子说什么疾言厉色的重话来。 于是,崔有仪这样想着,只是伸手拍了拍刘辩的肩膀,难得柔声细语地说道:“这样的事情先不急。你难道忘记了吗?我帮你,从来可都不是为了什么郡主之位。待得你成为众望所归的君王,天下千里同风,四海升平,再为我选一个富庶之地,让我当郡主,你说好不好?” 崔有仪说着,竟然伸出了手去,似乎是想摸一摸这少年天子的脑袋,可谁知道,她刚一伸出手,这才意识到刘辩此时还带着象征天子身份的冕旒。她只好苦笑一下,伸出来的那只手轻轻碰了碰垂在刘辩额头前的玉珠串,便又缩了回去。 崔有仪染着蔻丹的指尖在刘辩面前带起一片清脆的响声,刘辩竟忽而生出一股想要流泪的冲动来。 他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活了十五年,有人盼着他成为天子,自然也有人不希望他成为天子,朝廷内外的两股暗流较着力,将他裹进命运的漩涡中去,他飘飘荡荡地在这漩涡中转了很多年,暗流之中推举着他前行的人变了又变,他仍旧是孤身一人。“天子”二字并着他的名字被刻在沉甸甸的印玺上,最后又变成轻飘飘的诏书之上一抹模糊的印痕,他不过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象征,青史之上一个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的意象。 直到今天,有人跟他说,希望他成为众望所归的君主。就像是有人愿意提笔蘸墨,一点一点为他完完整整地勾勒描摹出属于一个君王的具体形象一般。 他人生之中所有被赋予的那些空洞形象,在见到她之后,终于一点点完整起来。 刘辩这样想着,冲着崔有仪点了点头,说道:“好,我答应你。” 见刘辩终于不再纠结此事,崔有仪总算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此时她被困在宫中,和袁绍隔着一堵高高的宫墙,刘辩又什么都不肯与她细说,对她而言,眼前局势尚未分明,她不敢妄动,也找不到能让她妄动的法子,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朝中臣子微渺的力量之上。 自打她离家以来,竟是头一遭这般一筹莫展。 崔有仪深深地叹了口气。 然而,崔有仪不知道的是,就在宫墙之外,袁绍和曹操此时同样也将希望寄托在朝中大臣身上。他们的愿景很美好,自古以来,文人忠君死谏,自然不会允许董卓擅掌朝政,只要董卓尚有几分顾忌,想来就不会轻举妄动,再想要废立天子,总也要思量忖度一阵。更何况,那日董卓深惧吕布之威,短时间之内应当也不会旧事重提。 可谁也没想到的是,仅仅过了两日之后,董卓便在禁省之中设宴,再度会集公卿。袁绍和曹操接到消息,匆匆赶去后,这才发现,之前还站在丁原身后为其保驾的吕布此时竟然已经按照董卓的命令率领千馀披甲执戈的将士,在董卓左右两侧步道之上严阵以待起来。 不过短短数日,为何情形会如此突变? 一时之间,群臣惊怖,默然不言。 董卓见此情形,不由得暗自得意,心说还要多亏了李肃和这吕布是同乡,深谙这家伙有勇而无谋,见利忘义,赠他赤兔宝马,又毫不吝惜地送给他黄金千两,竟然真的说动吕布斩了丁原的脑袋,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来到他军帐中投奔。而董卓倒也不含糊,当即以金甲锦袍赐布,畅饮而散。又为吕布加官进爵,封他为骑都尉、中郎将、都亭侯。 吕布果真没让他失望,只是站在那里,就能让百官公卿噤若寒蝉。 想到这里,董卓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又猛地振袖挥臂,对堂下众人说道:“如今陛下昏庸暗弱,难奉宗庙,承继大统,不如由我效仿当年伊尹、霍光故事,废帝为弘农王,立陈留王为帝。诸位公卿,若是再有异议……” “不从者斩!” 董卓话音刚落,站在他身后的吕布就猛地掷出一个包裹,那包裹顺着殿前的阶梯一阶一阶滚下去,层层缠裹着的丝麻布面就这样一点点变得松散,一个染血的人头露了出来。那人头怒目圆睁,对着惶怖的百官群臣发出无声的呐喊。 正是丁原。 然而,就在众人抖如筛糠,战栗而不敢出言回应的时候,袁绍和那被扔在大殿之中的那颗人头对视许久,竟然忽而挺身跃出,怒而剑起,断喝道:“如今陛下即位不久,又并无失德之处,你却想要废嫡立庶,不是乱臣贼子又是什么?” 董卓听了,不由得勃然大怒:“如今天下大事皆由我决断!我今日想要废嫡立庶,谁敢不从?看来你也是想要以你的骨血来试我的利剑了?” 袁绍亦是不曾犹豫,想也未想,便拔了长剑,厉声说道:“汝剑利,吾剑未尝不利【1】!” 董卓听闻此言,更是气急败坏,挥剑便要向袁绍砍去,还是一旁的李儒眼看着此时尚且众目睽睽,人言可畏,连忙伸手虚拦一下,说道:“如今大事未定,袁绍又出身四世三公的汝南袁家,相国大人切不可妄杀其人。还请大人待到另立新帝,诸事已定,那时再去追其过咎也不迟。” 说话间,袁绍已经提着剑,拂袖而去,董卓索性便也不再管他,只阴沉着面色扫视一圈尚在朝堂之中的人们,说道:“废立之事已然定下,若是还敢有阻挠我的,便都以军法处置!” 一时之间群臣震恐,纷纷低下了头,响起一片诺诺连声的称是回应。 再无一人敢出言阻挠。 袁绍辞别百官,悬节东门,一路疾奔出了汉宫,便回了自家的府邸,直待得朱漆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他这才缓缓松了口气,紧跟着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这时候他才有些后悔自己妄动,于朝堂之上公然挑衅权威,只会牵连到自己的兄长,百害而无一利。纵使他与袁家情分浅薄,但他的兄长对他却始终是没话说的。如此一来,势必会将兄长置于不利地位。可是眼看着刘辩要被废黜,他岂能坐视不管…… 袁绍叹了口气,这才对着家中低头立于步道两侧的仆役抬了抬手,见他们纷纷朝自己望来,这才温声说道:“诸位跟着我也都有些时日了。如今时局不稳,朝中动荡不安,不知何时会有祸事牵连到我们袁家。今日我在朝中冒犯了不可小觑的大人物,只怕自身难保,所以,想要去远处去避难。我不忍心牵累你们这些下人,今日便都领了赏钱,能还乡的还乡,不能还乡的,便找些营生糊口,各自散了吧。” 听到袁绍这样说,府中仆妇也是各有各的哀戚,有的担心自己未来要如何过活,也有的只觉得这袁家的公子光风霁月,御下宽和,今日阔别,一是不知是否还能再见,二来便也是不知自己是否还能再遇上这样好的主子了。 其中绿绮跟着袁绍最久,打从她十岁那年刚刚入府,就一直跟在这袁公子身边伺候,那时候她笨手笨脚不会做事,险些就要被赶出去,还多亏了袁绍轻飘飘一句,不如就留在我身边,她才保住了饭碗。在袁绍身边待着,平日里也是颇得他照拂,哪怕是当年袁绍跪在灵堂前守了六年丧,也不忘在天寒地冻的时节给绿绮添置一套暖和的裘衣来。后来袁绍要到洛阳来,绿绮虽不知道袁公子要做些什么,可她知道袁公子是好人,所以,她也义无反顾地跟了过来,想要伺候袁公子。 只是,为什么好人还要落得如今这个下场,仓皇逃走,遣散仆役,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宅子? 绿绮想不通其中关窍,却只知道自己舍不得袁公子,今朝一别,她会沦落到何处,谁也不会知道,她亦不敢想象。是以她没再多想,直挺挺地便跪到了袁绍面前去,开口说话时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乍听上去,似乎还多了几分哽咽。 “袁公子,我不想走,当初我便是跟着您来到洛阳的。如今你要离开洛阳,我自然也要跟去。我虽不懂朝堂之上的恩恩怨怨,可是,我晓得我是袁公子身边的下人,自然是要跟在袁公子身边的。而且,我知道袁公子今日离府,不是为了逃难,是为了成就一番英雄事业。所以,我想跟着袁公子,还希望袁公子能将我留下来!” 她和着冷风讲完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便被呛得喉咙生疼,眼底也跟着涌上一层模糊的泪来。袁绍没说答应,却也没说不答应,只是看着绿绮,向来没多少血色的唇瓣翕动片刻,这才喃喃自语一样吐出一句话来:“好、好……” “既然你愿意,便为我收拾行囊吧。” 【1】出自《三国演义·第三回·议温明董卓叱丁原,馈金珠李肃说吕布》 为您提供大神 骨中香彻 的《[三国]对酒歌》最快更新 第 55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56 章 “袁公子,您的行囊我已经收拾好了。现在就可以动身出发了。” 绿绮这样说的时候,袁绍尚且还在望着自己那仆从散尽了的宅邸发呆,绿绮不敢多话,只试探着又叫了两声袁公子,袁绍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无奈地垂下眼来,说道:“临别之际,难免不舍,让我再看看这栋宅邸吧。” 绿绮听了,只略一沉默,就忖度着袁绍的心思,小心翼翼地顺着他的话问道:“袁公子是在不舍之前住在这宅邸里的舞姬姐姐吗?” “什么?”袁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绿绮口中的舞姬姐姐是何人,他有些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是这样的。……罢了,陪我回书房看看吧。” 听到袁绍这样说,绿绮心下顿时了然。 她只知舞姬阿竹而不知崔家三姑娘,是以在她看来,不过是某一日袁家的宅邸里来了一个姿容绝艳的舞女,那个时候袁绍颇为宠爱这个姑娘,就连平时不许下人随便进入的书房,她都可以随随便便走进去,在里面翻找书册,研磨写字。而自从这位阿竹姑娘被何大将军接进了宫中去,绿绮便再很少见他笑过了。 还说不是怀念那位舞姬姐姐呢。 绿绮这样想着,却再没说什么,只是默默跟上了袁绍的脚步,陪同着他朝书房走去。 袁绍不知绿绮心中这些弯弯绕绕,但她确实说对了一件事,这时候的袁绍,的确有些想念崔有仪。之前崔有仪扮作歌女阿竹,不便再待在客栈,索性便长住在袁绍府邸,书房之中的藏书典籍,自然也是随她取用。 几次袁绍见崔有仪在书房,都看她在伏案写些什么,一问才知道,她说虽然眼下黄巾之乱尚未平息,她也回不得北海,和郑玄的师徒缘分算是尽了,但整理典籍做些注解这样的事情,她倒还是坚持做着,万一哪一日有缘再相遇,她还盼着能再得郑玄指点几句呢。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有缘再见的事?如今他仓皇远赴冀州,以后再遇不遇得到崔有仪,都是另说呢。 袁绍这样想,不由得苦笑起来。 他伸手,将那几卷书册一一摊开,看着竹简之上并不属于他的字迹,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说道:“这幢宅邸只能留下,这里的书卷,还是捡几卷带走吧。” 绿绮应了一声,这才小心地说道:“我不识得这些,袁公子,上面写的是什么?” 绿绮不问还好,袁绍这才想起,自己竟然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崔有仪到底写了些什么,便信手摊开一卷书册,向着那娟秀的字句看过去。 “袁氏树恩四世,门生故吏遍于天下,倘收豪杰以聚徒众,英雄因之而起,山东非公有也【1】。” 看了这行字,袁绍只觉得神魂一震,这才仔细地去看崔有仪留下来的那卷书册。 这姑娘在袁府的时候,竟然不是随便在书房里写写画画,而是在分析他未来若是为君为帝的可能! 只这一句,便让袁绍心如擂鼓,而再顺着书卷一路看下,袁绍这才发现崔有仪更是是字字句句都在分析如何去做,才能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登上王座。 “这天下需要一个新主人。” “然则奚以为治法而可。故曰:莫若法天。天之行广而无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故圣王法之【2】。” 袁绍又一次想到了他与崔有仪刚见面时,崔有仪同他说过的话,那时候,他们在汝南的城墙上,共看着同一片血色残阳。那日的他还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崔有仪会成为他的谋士,也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们会隔着一片宫墙,再难相见。 只是,既然崔有仪都说他可以称王称帝,那他为什么不行? 这样的想法又一次在袁绍心中萌生,他抬手,虚掩着心口,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接着,他点燃烛台上尚未燃尽的烛台,将那冉冉跳动的火苗一把推到了堆叠着的书卷上去。 绿绮被吓了一跳,惊道:“袁公子,这……” “不要了。”趁着火光还未完全燃起,袁绍竟然是难得的一脸轻松,他拽了一把绿绮的手臂,说道,“我们走吧。小心一会儿火起,烧着了你的衣袖。” 袁绍和绿绮备好了马车,向着洛阳城外驶去的那一刻。那名叫绿绮的姑娘还是忍不住掀开了帘子回头望去,只见曾经笙歌宴饮的袁家此时火光冲天,在天幕一端燃起了如残阳般朦胧的血色来,她不由得问道:“袁公子,你不等阿竹姐姐了吗。若是她回来,看到这被烧毁了的宅子,定然会很难过吧?” 袁绍见她回头,却也只是微微垂下眼,冲着绿绮摇了摇头,说道:“不等了。她也未必会再回来。” “走吧,别回头了。” 时值新岁春日,燕回日暖,前几日刚下过一场春雨,永安宫中便平添了几分湿漉漉的潮气,像是湿润的蜘蛛网,紧紧贴敷在身上,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芳州伺候着何太后喝了药,这才叹息一声,有些颓然地倚着床榻缓缓坐了下去,一旁的崔有仪见了,难得也跟着叹了口气,但很快,她又低下头去,在绢帕上穿针引线,一只振翅欲飞的燕就跟着跃然于翠色的丝绸之上了。 刘辩见崔有仪难得作此悲戚之状,看着看着,竟然潸然泪下,再一转眼,便望见庭中双飞燕,不由得脱口而出感叹道:“嫩草绿凝烟,袅袅双飞燕。洛水一条清,陌上人称羡。远望碧云深,是吾旧宫殿。何人仰忠义,泄我心中怨!【3】” 崔有仪听了,心头不由得陡然一跳,连忙丢了手中的绢帕,起身捂住刘辩的嘴,说道:“你疯了吗?你以为如今移居永安宫,这里就没有董卓的眼线了吗?我知道你心中委屈,可你又何苦说这样的话贻人口实!” 刘辩推开崔有仪的手,面上神色恹恹,说道:“便是有眼线又怎么样,如今我已经是被废黜的天子,是死是活,又有谁在意呢。唯一可惜的是,到头来,我还是连累了你们……是我对不起你们。” 此时何太后已经歇下了,刘辩口中的你们,指的便是崔有仪和他登基后刚册封的妃子,那姑娘在一旁听得真真切切,自打刘辩被废也未曾掉过一滴泪的她,忽而也跟簌簌落泪,她摇摇头,柔声劝慰道:“陛下何出此言……我既然入宫为妃,那我们便是夫妻一体,共同进退,我不曾后悔过,便是今天,我也未曾后悔。” 此话一出,刘辩就更是黯然,垂下头去,说道:“我说好要让你当上皇后的。可惜……” 崔有仪听了这话,用那尚未绣完的手帕,去给他擦了擦眼泪,说道:“好了,这样的话莫要再说,什么皇不皇帝的,如今董卓专权,我们能在永安宫活着,就已经很不错了。我们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好好活下来。活下来,才更有可能等到转机。” “转机?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转机?”一旁的唐妃再难冷静,哽咽着恨声出言,说道,“你到现在还等着所谓的转机吗?你是帮袁公子做事的人,我可已经听到风声,说袁公子那家伙畏惧董卓势大,早已经灰溜溜夹着尾巴跑走了,你口中的转机,若是盼着袁公子率兵来救你,那还是死心吧。” 崔有仪还真盼着袁绍率兵来救她。她虽然也知道,袁绍一时情急,在朝堂之上公然顶撞董卓,此时早已经一把火烧了自己买下来的府邸,远避渤海去了。可若是他看到了自己留在书房中的手札呢? 崔有仪已将称帝登基的有利条件条陈下来,逐条逐句分析透彻,她不信袁绍会不心动。 虽然她当初留下那一摞手札,为着的是以后何进专权,外戚势大,给袁绍一个借机打压何进的由头,可如今宦官诛杀了何进,董卓又借机霸占相国之位,废黜汉帝,另立陈留王,这不就更给了袁绍一个召集诸侯,进军洛阳以清君侧的好理由了吗? 当初崔有仪留下手札,为的就是若是有一天她一旦因为各种原因而困在皇宫无法逃脱,袁绍看到了她留下来的东西,会为她提供一个逃出来的缺口。虽说于情于理,身为半个幕僚,她都不该这样算计袁绍,可眼下这种情况,崔有仪不就赌对了吗? 若是袁绍真如她的预料一般行动,那此局,崔有仪便大获全胜了。 不过当然,这样的话,崔有仪不敢当着唐妃和刘辩的面讲出来,如今这永安宫处处都是董卓的眼线,这几个月里,他们生活困苦,吃穿用度都不敢大意,此时更是不敢妄言,生怕被哪只学舌的鹦鹉听了进去,传到董卓的耳朵里。 于是,崔有仪这样想着,只是叹了口气,含混其词地说道:“等吧,总会有机会的,不是吗。” “等着等着,你们这些人只会叫我等着。”唐妃垂下眼,泪水还挂在她纤长的睫毛上不肯落下,她却还是听着崔有仪的话压低了声音,嘀嘀咕咕着说道,“从我是太子的良娣的时候,就一直在等了!” “如今暗无天日,哪里还能等到机会离开这永安宫!” 春日尚且寒冷的房舍之中,几个人簇拥成一团,汲取着微茫的暖意。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这时,太后身边的贴身侍女芳州,端着只剩下碗底薄薄一层药渣的瓷碗,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出门倒掉那碗药渣后,便径自走向永安宫的大门。 守门的侍卫见了是她,只一垂眼,便放她离开了。 【1】出自《三国演义·第四回·废汉帝陈留践位,谋董贼孟德献刀》 【2】出自《墨子·法仪》 【3】出自《三国演义·第四回·废汉帝陈留践位,谋董贼孟德献刀》 为您提供大神 骨中香彻 的《[三国]对酒歌》最快更新 第 56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57 章 (57) 芳州走出永安宫宫门后,沿着长长的步道一路潜行,最后停在了一辆马车前,那车夫正半倚在马车上打着瞌睡,听见芳州走来,他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问道:“是你?永安宫可是有什么动静了?” “没有。这几天永安宫里的那几个人倒是挺安静的,不过……”芳州有些迟疑地回应,“就在刚才,殿下吟了首诗,我不识字,也不懂这些,但我听殿下他说的,好像是什么旧宫殿啊、心中怨什么的。我说的这些,有用没有?” “我怎么知道?”那车夫打了个哈欠,一抽马鞭,说道,“那首诗还记得住吗?记得住便上车,随我回禀董大人,若是真的有用,那你就可以出宫了。” 芳州躬身上了马车,一声响亮的挥鞭声抽断了春日尚且有几分寒意的空气,马车辘辘远去,向着宫墙之外远去了。芳州掀开轿辇的帘子,向着大开的宫门外望去,高耸的宫墙之外便是广阔的天,像是一方千亩万亩的绸缎铺陈开来,再不见那将它们切割成四四方方,小小一块的皇宫院墙。 忽然之间,她听见飞鸟的声音。 春天的第一场雨已经下过,这之后的日子,便又都是阴沉沉的天,崔有仪在湿冷的偏殿中醒来后,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只觉得这宫中的潮气经久不散,她叹了口气,伸手推开了窗户。果然,窗外的天幕还是灰蒙蒙的一片。 崔有仪忽而想起了清河。 春日的清河永远有着晴朗的天。而那时候父母尚且在世,自己也未曾与两位兄长远隔天涯。她自小性子比平常的姑娘顽劣些,但又实在聪明,是以母亲和兄长在她犯错之时每每都会从中回护,父亲也奈何不得。 若不是如今她被困在皇宫中出不得,她自然是要趁着何进登上大将军之位的那段时间回家去看看自己的娘亲的。可没想到,世事难料,一切并未像她预想的那般模样顺利进展。她一步险棋走下来,看似顺利,可回头望去,却是满盘皆输。 “那你可曾想过之后的事情没有?那天你走后,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你总要想到往后三步棋要如何去走,不是吗?你这一步迈得太大,天下局势又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之后要如何应对?” 崔有仪忽而想起曹操曾对她说过的这句话,那时候她一意孤行,确实没怎么好好想过之后的事情,那时候她笃信,若是不向前走,便也同样没办法知道知道前路是什么模样了。但如今看来,天下这盘棋,对她,对袁绍来说,都太大了。在看不清局势前,确实不应该轻举妄动。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且走下去,再想办法吧。 崔有仪这样想着,叹了口气,正准备关上窗户,却忽而听得宫门处一阵吵嚷声传来。崔有仪探头循声望去,就看见李儒带着几个披甲的武士,闯入宫中来。崔有仪心中一惊,接着便听见李儒站在永安宫的楼阁之下,抬高了声音大喊道:“春日融和,董相国特上寿酒,还望陛下赏脸,下来喝上一口。” 崔有仪愣了一下,就看见李儒一挥手,左右士兵便呼喝着冲上楼去,押了刘辩往楼下走来。崔有仪来不及细想,便跟着猛地冲出门去,一抬臂挡在刘辩身前,说道:“既然是寿酒,你怎么不喝!董卓包藏祸心已久,如今旧帝已为弘农王,你们为何又要逼他至此!” 听了崔有仪的话,刘辩一怔,勉强抬起头来,冲着崔有仪低声喊道:“阿竹,退下,谁让你上来的?这和你无关,快些回去。” 李儒见崔有仪从偏殿中冲出门来,也先是一愣,这才抬头看向她,盯着眼前的这姑娘许久,突然嗤笑了起来:“弘农王说的是,这事情和你无关,还是快退下,免得董相国的怒火殃及到你。” 崔有仪疑惑,不知为何李儒对她这小小的宫女如此客气,但她料想着这是个好机会,不仅不肯退下,反倒更是上前一步,将刘辩护在身后,说道:“既然如此……我愿意替殿下饮酒,希望以此能保全殿下性命。” “阿竹!”刘辩听罢此言,一时之间出离愤怒,竟然要猛地挣开束缚在他身上的枷锁,他压着声音,低吼一般喝止道,“你疯了吗?我都说了,让你退下!” 接着,刘辩说完,就又低垂下眉眼,轻声说道:“我愿意喝这毒酒,但是……至少先容我与太后娘娘作别,如何?” 听他这样说,押解着刘辩的几个侍卫终于稍稍松了力道,却仍是执着刀戟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将几点寒芒直指着刘辩躬起的瘦弱脊背。 刘辩抬起眼,最后望着这永安宫,望着这灰蒙蒙的楼阙。他顺着这宫墙外看去,汉宫外的地方是连绵起伏的叠翠峰峦,山巅云雾飘渺,他忽而想到很多很多年前,自己曾在这虚无缥缈的某一处山间修行。 他的师父史子眇,向来擅长修习道家仙法,他儿时最多的印象便是史子眇赤足散发,在山巅之上的院落之中放歌饮酒,掌心拂尘信手一挥,这山巅之上的朦胧雾气尽数散去,徒留一片清月朗朗的星空。 星占泰运,北斗阳春。 史子眇同刘辩说,就在几百年前,殷商之人迷信扶乩卜筮之术,在龟甲兽骨之上点燃火焰,看着上面那一道道裂纹,就决定千乘万骑的浩大军队要何去何从,就像当今大汉天下迷信谶纬,占星望气,远处的云雾,天上的星光,便能主宰一个偌大的王朝轮转的命运。 刘辩忽而觉得,自己的人生,也不过是这悠悠万载之中荒唐的一瞬,他心中大恸,先是颤着声音大笑,接着又放声大哭,最后,他丢了迟迟不肯拆下的天子冕旒,放歌喝道:“天地易兮日月翻,弃万乘兮退守藩。为臣逼兮命不久,大势去兮空泪潸【1】!” 李儒冷眼看着刘辩这场又哭又笑的凄惨闹剧,不为所动,反而厉声叱道:“董相国还在等我的回复!你们如此拖延,是等着谁来救你?来人,把弘农王押下去!” 李儒话音刚落,随行的兵士蜂拥而上,纤长的绳绞住了唐妃细瘦的颈,辛辣的酒灌进了刘辩的喉咙中去,而何太后则是怒骂不止,说董贼篡权,说苍天无眼,又说李儒此等助纣为虐之人,必当灭族,最终被怒不可遏的李儒猛地推下楼去,鲜血顺着剖开她后背的脊骨蔓延开来,染红了她一身缟素的衣衫。 崔有仪看着那一地鲜红的血色,叹了口气,缓缓垂下了眼。 而这时候,施施然走下楼来的李儒才像是又一次注意到了崔有仪的存在一样,转过头来,顿时便又换上了一副笑脸,对着崔有仪笑着说道:“阿竹姑娘,其实,我今日来,还有另一件事要办,就提前向阿竹姑娘道喜了。” 崔有仪听着陛下这个称呼,瞥了一眼已经吐出一口乌血倒在地上了的刘辩,这才堪堪回忆起来如今朝堂的新君已经是那个叫刘协的孩子了,她有些疲惫地将已经有些松散的钗环稍稍拢好,说道:“旧主已死,我又何喜之有呢。” “旧主已死不假,可天下从不会只有一个主人。” 李儒的目光在崔有仪身上转了一圈,这姑娘方才在何太后落地之时离得近了些,绿罗裙的裙裾上已经满是鲜血,像是艳阳春里杜鹃啼绝飞溅的一抹血色,便显得她像是从这血色里生出根系来的一根柳条了。于是,李儒冲着崔有仪漫不经心地啧啧两声,说道:“如今陛下说你当初在宦官之乱的时候,护驾有功,又顾念与废帝兄弟情深,所以,他不忘兄长嘱托,特地要封你为郡主呢。估摸着你再过几日,便能领旨了。” 崔有仪面上不显喜色,却同样也没悲戚之情,相反,她仍旧只是低垂着眼,语气不温不火地开口问道:“怨望作诗,杀之有名。有今日一事,是我疏忽。不过,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在殿下吟出怨诗的第二日,就会有人献上毒酒,取他们性命。” “是芳州,对吗?” 李儒见她轻飘飘道出这个名字,不由有些讶异,便追问了一句:“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这时候崔有仪苍白的脸上倒是浮现出一丝笑意,她嗤笑了一声,说道:“芳州表面上和我们说,她打点好了永安宫的守卫,让他们得以放她自由出行,好为太后娘娘取来如今正在喝的安神药。实则是当了董……相国大人的眼线,为他转达永安宫众人的近况。不然殿下一时愤慨之语如何传得这么快?至于条件……” “毕竟,早日脱困出这皇宫,总比整日里困在永安宫,和失势的太后与天子掺和着划算。” “你们做的事情啊,我也不懂,但是我知道,阿竹姑娘,你和我们这些打小就被送进宫里当宫女的姑娘不一样,你是从外面来的,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入宫入得早,外面是什么样子,我早就忘记了。你给我讲讲,好不好?” 李儒没回应崔有仪的答案,反倒是崔有仪想起自己当初端着药碗,在皇宫长长的步道中走过,一旁的芳州为她撑伞,时不时催促她快些走,时不时又缠着她让她讲讲宫外的事件,芳州的裙角随着风微微飘扬,鹅黄色的宫绦也在她发间的簪子上摇摇晃晃着。 芳州的声音轻快,像一只黄莺。 想到这里,竟然不由得又轻飘飘地笑起来。 “她不是想出宫吗。恭喜她,她自由了。” 这摇摇欲坠的将倾汉室,人人自危,崔有仪不怪她。 【1】《三国演义·第四回·废汉帝陈留践位,谋董贼孟德献刀》 为您提供大神 骨中香彻 的《[三国]对酒歌》最快更新 第 57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58 章 “她不是想出宫吗。恭喜她,她自由了。” 崔有仪这样说着,照旧是神色如常,李儒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接着便又跟着多说了几句:“你是个聪明人,只可惜……做不了什么聪明事了。你可知道,那郡主之位,是如何轮到你头上来的吗?” “当然知道,我又不是傻子。如今的陛下同意践位,也不阻止刘辩被你们鸩杀的条件就是让我当郡主,将我保全下来。虽然我不知朝中动向,但我也能料想得到,陛下如今在朝中应当也无甚实权,一切都由你们相国做主。不然,他也不会放任权臣鸩杀皇兄而不管。这两兄弟不管谁在位,都会是个好皇帝,只可惜……” 李儒嗤笑,将崔有仪未说完的话接了下去:“只可惜,如今的朝堂,已经是相国大人的天下了。” “是吗?” 听到这里,崔有仪终于轻飘飘地笑了起来,她扬起眉梢,开口时声量不大,却分外有力:“那我们,走着瞧吧。” 袁绍在冀州购置的屋舍不算太宽敞,勉强能住上几个人。毕竟他离开洛阳那日,将自己的那幢宅邸连同还没来得及换成银钱的东西一并焚去,一路上的开销也没法为他俭省太多银两,等到了冀州,便难免要将就一些。好在随行的绿绮心细,一切都能最大限度地为袁绍布置妥当。这倒让袁绍心下也宽慰许多。 袁绍刚在冀州安置下来,董卓便差人送了封赏的诏书给他,说他声名远播,又出身四世三公,自当治理一方土地,成就一番事业,所以他愿意不计前嫌,封赏袁绍为渤海太守。 袁绍看了这诏书,只想冷笑。 成就一番事业不假,可堂堂丈夫,怎能屈居渤海,奸臣弄权,便装聋作哑,视若无睹呢? 于是,袁绍信手一挥,将太守官袍丢到了一边去,起身转头便去了书房,唤绿绮取了纸笔,给故友曹操写了一封信,简单讲了讲近些日子在渤海的近况,叫他安心,而后话锋一转,下笔如飞地写下一行字:“我欲集兵练卒,扫清王室,君欲何为?” 最后一笔落下后,袁绍便想起了崔有仪当初的一番话。 “我记得我之前同你说过,这天下不会再好了,我只不过想看看,那被寄予厚望的人,是如何在这泥潭里成功走到岸边的。” 袁绍这样想着,兀自笑了笑,提笔将手中的信折好,封缄严实后,这才又将它丢到了桌子上。一旁的绿绮见他数日来,难得终于展颜,也跟着舒展了眉目,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问道:“袁公子,近来可是有什么开心事?” 绿绮话刚出口,就觉着不对,忙低了头去,一叠声地道歉:“对不住,袁公子,是绿绮一时失言……” 袁绍却并不介意,相反,他转过头去,看了看身旁的绿绮,问道:“绿绮啊绿绮,你是不是觉得……现在的我也很可怜?” 绿绮看着袁绍,想他这一路行来,自打回了袁家便未曾过上一天顺心的日子,如今更是蛰居冀州,困于方寸之地不得脱身,不由得实实在在地冲着袁绍一点头。她一点头,袁绍就笑了起来,说道:“你这姑娘,倒是个实心肠。” 说着,袁绍一伸手,便猛地推开了他们面前的窗,窗轴吱呀一声响过,院落外便扑啦啦地惊起几只飞鸟,向着更高更远的天空飞去。绿绮的目光便不由得跟着那几只飞鸟,一起到了天尽头那边的方向去了。 袁绍见她这副模样,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臂,说道:“绿绮,你看,这些飞鸟,虽然它们整日栖居在我的院子里,可是只要有风,它们还是会乘风而起,谁说我袁本初……不能等来属于我的东风呢?” “且看吧,早晚有一天,我也要乘风归去。” 曹操收到袁绍的信时,是在王允的生日宴上。 王允其人年轻的时候通习经传,深谙骑射。起初担任郡吏的时候,就下令捕杀为全县巨害的宦官党羽,是以到了如今,这位王大人在朝中仍是颇有名望,今日下朝之时,他忽而没头没脑地提了一句今日是他生日,邀请朝中众人去他府中喝酒,袁绍那封信送来时,曹操也已经在王允府上了。那送信的人遍寻曹操不见,竟然摸索到了王允府上来,好在此时府中众人早已经酒过三巡,面酣耳热,无人察觉他的异状。 曹操一边在心中暗暗道了一声这随从鲁莽,一会儿回去后非撤了他的职不可,一边又飞快地展开了信,匆匆将那几行字一扫而过。 “我欲集兵练卒,扫清王室,君欲何为?” 拆开信时的曹操也是喝了几杯酒的,看到这行字的他只觉得胃里的酒气忽而之间蒸腾上来,将他丢尽一场熊熊燃烧的烈火之中,心在燃烧,血在燃烧,肝胆亦在燃烧,而他抬起头来,却见满座之人皆是满面愁容,有人再低头喝闷酒,一杯接一杯的心酸苦胆饮下,有人在掩面而泣,哭着暗无天日的朝堂和动荡不安的天下。 曹操看着看着,忽而放声大笑。 一时之间,众人又惊又怒,王允更是拍桌怒骂,曹操却是也不恼,一甩宽袍,站起了身,说道:“满朝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难道还能哭死董卓吗?我笑,笑的就是你们这些人只知在这里哭哭啼啼,而无一人能杀董卓!我曹孟德虽不才,但我能断董贼头颅,悬之东门,以昭示天下!” 王允听闻曹操此言,神色忽变,忙起身将他引到走廊尽头的内堂,这才压低了声音询问:“你说你有办法,可是真的?” 曹操也跟着将声音渐渐压低,说道:“如今董卓很是信任我,这才让我有机会接近这家伙,我早就听闻司徒有把七宝刀,若是能借此刀来诛杀董贼,我虽死不恨,而想来你那把刀也定会高兴的。” 王允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愣,这才想起他年轻时崇侠尚武,找乡里有名的铁匠打了这口宝刀,以珠玉镶嵌,作北斗星状,故名七星宝刀。后来他去郡中赴任,便是用这把刀斩杀无数宦官,如今朝廷晦暗,他侠气也渐渐湮灭,不复年轻时那般满腔壮志,这把刀便也跟着落了灰。 曹操说得不错,若是以此利刃斩杀乱臣贼子,它定是也要再度发出铿锵铮鸣的。 王允这样想着,不由得捋着胡须,连胜感叹道:“孟德果有是心,当真是天下的大幸事啊!” 说着,王允便起身,亲自为曹操斟了一盏酒,又为他取了那把刀来。曹操将这刀藏入怀中,一甩袖,踏着夜色离去了。 刘辩走后,整个永安宫便陡然空荡荡了起来。崔有仪又得封了郡主,如今册封的诏书就可以送到她手里,到时候崔有仪就可以借着这所谓册封的理由回清河去,自然也不必住在那阴森森的永安宫里。但到底还是没到出宫的日子,崔有仪又仍是以宫女身份自居,所以这几日,她索性搬到了刘协身边去,伺候这孩子的饮食起居。 “清河离洛阳远着呢,你怎么非要去哪里?我明明已经最大限度地为你争取好地方了。” 听到刘协这样说,崔有仪不由失笑,在心中暗道他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却又不便多说些什么,只好给他夹了一片青笋放到这孩子碗中去,笑着说道:“因为我的老家在那边啊。” “你不是高阳县人吗?” 刘协有些惊讶,脱口问了一句后,就想起崔有仪曾跟他说这阿竹不过是个假身份,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半晌才憋出一句问话来:“那你……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你的名字又是什么?这些也都不能跟我说吗?” 当然是不能的。刘辩惨死犹在眼前,如今他初登帝位,宫中更满是董卓安插进来的眼线。更何况,阿竹姑娘用这个假名进宫,本就是为了不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在这种情况下,她就更不可能再说分毫关于自己的事情。 刘协在心中暗暗笑自己的痴愚,却又难免不舍。毕竟这皇宫中本就没什么值得为人称道的亲情,曾经也许有,未来也许也会有,但在刘协这里,从未曾出现过。可是阿竹不一样,总归是有几次曾给他带来姐姐样的照拂的。可偏偏这个女人像雨像风,像天底下那些轻而易举就会消散的东西一样,他根本留不住。 他留不住,而今天阿竹更是要走了。 谁知道,就在刘协打定主意,阿竹不会说任何关于自己的事情的时候,她却抓过了刘协的手,用指腹在他的掌心,一笔一划地轻轻写下三个字来。 崔、有、仪。 她姓崔,她的老家又在清河……是了,她是清河崔氏的人。难怪,他尽最大的能为想为她选一块丰饶肥沃的封地,却被她婉拒,将封地定在了清河。 他真的留不住她。 一时之间,刘协竟然有些失落。 为您提供大神 骨中香彻 的《[三国]对酒歌》最快更新 第 58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59 章 “陛下?你在想什么呢?” 听到崔有仪的声音,刘协这才回过神来,抬起眼来向着眼前的姑娘看去,摇了摇头后,却仍是不免叹了口气,说道:“没什么?你刚才同我说了什么吗?” “是啊。”崔有仪微微一笑,就点了点头,说道,“我刚才跟您说,快到我出宫的时辰了。” 刘协便也跟着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好,那我送你。” 不多时,浩浩荡荡的车驾就从皇宫驶出,年幼的天子和当初对他甚为关照,救驾有功的阿竹姑娘同乘一座轿辇,皇宫步道两侧的宫女太监都纷纷低下头去避让。而并肩而坐的两个人则是各怀心事,谁也不肯说话。崔有仪的目光淡淡地望向远处,而刘协只是看着她。 今日的阿竹姑娘成了郡主,衣饰华美,发间华彩流光,早不似当初在宫中灰头土脸的模样,只消一望,便看得出她像是展翅欲飞的鸾凤,要飞出这阴沉沉的宫门去了。刘协想要叹气,却又生生憋了回去。 今日是她自由的日子,他怎好在这里唉声叹气呢。 然而,崔有仪却像是看出了他的惆怅,目光未转,仍是向天边望去时,却忽而握住了他的手,接着,崔有仪轻声说道:“陛下,您也会自由的。早晚有一天……您也会自由的。” “……但愿如此吧。” 刘协将手抽了出来,看着近在咫尺,对着崔有仪敞开的宫门,终于勉强笑了起来。而就在这时候,有一行雁拍打着翅膀,在辽远的天幕飞过,鸣声嘹亮,响遏行云。寒冷的冬日已过,它们乘着和暖气来了的风,要飞往北方的家乡去了。 刘协看着,慢悠悠地收回了目光,说道:“你该回家去了。” 车驾隆隆驶出宫门,拜别了刘协后,崔有仪总算是松了口气,原先挺得笔直的脊背也在身后的宫门合拢那一刻陡然松了下来。 总算是自由了。 崔有仪擦了把头上的汗水,紧跟着便一改往日面上的沉沉死气,轻飘飘地笑了起来。 她盘算得很好,左不过自己这个郡主也是个挂名的虚衔,等到她回了清河看望她母亲,就可以偷偷摸摸找个由头回去找袁绍了。 毕竟,清河郡主是阿竹姑娘,可不是崔有仪啊。 崔有仪正想得出神,忽而就听得身后一阵急促的马嘶声响起,并着一连串拖沓急躁的马蹄声哒哒响过。崔有仪愣了一下,回头去看,发现这正骑马向着城门疾奔而出的人,竟是曹操。 崔有仪见他神色惶急,竟也没多想,一把推开马车上的布帘,向着曹操伸出手去:“曹孟德!这边!上马!” 曹操也是一愣,见崔有仪满头珠翠,一时竟没认出她来,片刻过后,这才猛地一甩马鞭,纵马前行,伸手握住崔有仪的手,纵身跃进了轿子中去。 崔有仪见曹操模样狼狈,连忙吩咐驾车的车夫加紧脚程,又甩了一方帕子给曹操递过去,这才问道:“曹孟德,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这么急着出城?” 曹操听了,苦笑了一声,就凑到崔有仪耳边轻声说道:“我……我刺杀董卓失败,这才逃了出来。好在有你,关键时刻拉我一把……欸,说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很简单,怎么加在一起,她崔有仪就听不懂了呢? 见崔有仪一脸茫然,曹操这才又叹了口气,说:“我差点忘了,如今你一直在宫中出不得,有些事情你也不知道。这事情啊,说来话长。你若是想听,我就从袁本初那家伙在朝堂之上顶撞董卓说起。” 袁绍远避渤海一事,崔有仪还是知道的。只是宫中消息闭塞,她再想知道后续的事情,到底也是困难。眼下清河是回不去了,崔有仪只得挥挥手,让驱车的马夫全速前进,避开有可能潜伏在暗处的追兵,这才重新转向了曹操,说道:“行了,这回你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曹操照旧是凑在崔有仪身旁,附耳低声说道:“袁本初那家伙去了渤海之后,给我写了封信,说他要兴兵讨贼,又问我的打算。收到那封信的时候,正赶上王司徒的寿宴,我喝了几盏酒,一时冲动,便寻王司徒借了口宝刀,想要去董卓府上刺杀那国贼,可没想到,一时出了纰漏,现在就在这里了……” “此事不成,我虽死不悔,只是眼下连累了崔姑娘你……对了,我倒是还没问,你现在这是在做什么?” 崔有仪一时默然,暗暗在心中腹诽着说你这时候倒是想起我来,方才我拉你上马,你怎得没想关心关心我? 不过转念一想,当时情急,两人谁也没顾得上这般多,崔有仪索性便一摆手,说道:“当时我没能按原计划带着刘辩那孩子去史子眇那里,又回了宫中去,后来董卓另立新帝,处死了刘辩,刘协说我当时护驾有功,要封我为郡主,这才保下了我。” “我本想借此机会回清河去,可是现在遇见了你,就……不去了吧。” 两人将自己的经历三言两语地讲完,个中波折都一带而过,一时都沉默了下来,各自都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半晌,曹操这才打破了这死寂的沉默:“要不……崔有仪,你跟着我回家去,怎么样?” 崔有仪愣了一下,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啊?这样不太好吧?” 曹操一时无语,瞥了崔有仪一眼,半晌才说:“你想什么呢。我的意思是,袁本初到时候一定要集结兵力讨伐董卓,等我回家去壮大实力,带着我的几位兄弟,随袁本初一起杀入洛阳,你这段时间先跟着我,等见了袁本初,你再回他身边去,你看如何?” 崔有仪很清楚,从方才她向着曹操伸出手来的那一刻,一切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她叹了口气,伸手整理好有些散乱了的鬓发,说道:“就这样办吧。我随你一起去。但是现在……” 崔有仪话音顿了顿,一脚踢开了车上的妆奁,顿时灿灿的一锭锭金银映入两人眼帘。崔有仪深深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了句:“真是铺张。我不过是挂着个郡主的虚衔,如何就给我这么多东西?如今的汉室,还是曾经的汉武盛世吗?” 崔有仪说着,又将话音稍稍抬高了些,对着赶车的车夫喊道:“烦请老伯先停一下车!我们不回清河了。” 车夫一声长吁,勒紧了缰绳停下了马车,崔有仪丢给曹操几锭金银,便一把扯下发间的簪子,陪着笑脸跳下车去,对着那车夫说道:“实不相瞒。我和我的情郎自小一起长大,早就约好了要出宫去。谁知道殿下如今封了我当郡主,我和我情郎走也走不得,只得出此下策……车上还有殿下赠我的金银,不如就赠予老伯,也好成全我们。您说是也不是?” 听到崔有仪这样说,那车夫脸上顿时挂了些笑来,他搓了搓手,连声点头,说道:“好说好说,如今已经出了城,我只消将你们这车送到清河,你们且去吧。” 好在这车夫是个明白人,又不知道洛阳城中的动静,若是他不同意,只怕之后还麻烦呢。 崔有仪暗暗松了口气,伸手拽了一把曹操:“你在这里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不是说好要去你家里吗?” “情郎?哈,情郎。” 曹操嗤笑了一声,将崔有仪方才的说辞又在口中念叨了一遍,这才悄悄地将崔有仪塞给他的银子在袖子里颠了颠,说道:“就走就走、你等等我不成?” 在那车夫看来,两人不过是趁着夜色奔逃的侣伴,此时自己又白得了那么一大箱银子,不由得乐乐呵呵地一甩马鞭,吹了个呼哨,便向着远方疾驰而去了。而留在原地的崔有仪则是低头看了看脚上那一双绣鞋,哀怨地长叹了口气。 这金缕盘丝的绣鞋不比当初她当宫女时穿得那双,鞋底更薄,布料更轻,估摸着走不了多远,她就又要打着赤脚前行了。 不过也罢,也罢,从一开始,这便是她选择的路,那不管是不是赤足,向前走下去便是。不朝前走,怎么能知道自己的下一步该往何方呢? 曹操这人似乎就有这样的魅力,在他身边待久了,哪怕此时崔有仪置身危境困局,这几日困在宫中时的郁结却反倒都消失了。 她挺直了腰杆,她身上穿着的是象征封为郡主才有的至高礼遇那件彩绣鲜衣,赤金灿红的袍迎风猎猎,偏又赶上她振臂一呼,竟然当真像是展翅欲飞的鸾鸟一般。 霓节飞琼,鸾驾弄玉。 崔有仪终于放声大笑起来。 “走吧!曹孟德!我们去找属于自己的路去吧!” 为您提供大神 骨中香彻 的《[三国]对酒歌》最快更新 第 59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60 章 过了中牟县,一路上的盘查不减反增加,崔有仪和曹操不得不小心着些行路,崔有仪更是换了身素净些的衣衫,又卸去满头珠翠钗环,行起路来才能稍稍放松些。 许是患难之下情义更真切些,一路上曹操都未曾闲过那张嘴,先是给崔有仪讲他那几个堂兄表弟,又是给她讲自己的几个儿子,先是说丁夫人抱养的大儿子曹昂已经有几分大人的模样,文能颂念诗文,武能跨马提枪。至于卞夫人生下的那个儿子,抓周时竟然也抓了弓与箭,又抓了纸与笔,如今卞夫人又有了身子,不知道还会生下来个什么模样的小孩子。 清河崔氏这几年人丁渐渐稀少,她家中不过只有两个哥哥,是以对曹操说这些事情倒还感兴趣,加之之前和那尚在襁褓中的曹丕有过一面之缘,自然也是喜欢得很。此时听到曹操这么说,她眼睛亮了亮,说道:“真的吗?那我这次去你家,岂不是要再喝杯满月酒了?” 曹操听罢,哈哈大笑:“喝!当然要喝,到时候,我们不醉不归!” 曹操讲话的声音大了些,客馆里的酒客纷纷向他看过来。崔有仪耳力敏锐,在这一瞬似乎听到了什么嘈嘈切切的低语声,她连忙拍了一把曹操的手臂,说道:“你小声些!讲这么大声做什么,我又不是聋子,我听得见。” 曹操这才自知失言,稍稍放小了些声音,之后更是不敢久留,匆匆喝了几口酒,便要拉着崔有仪离去。 然而,他们刚跨出酒馆的门,明晃晃的刀戟就将他们团团围住,为首的军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说道:“就是这个人,把他带走!” 崔有仪见状,想也未想便厉声喝道:“你们抓他做什么!老爷不过是行路的客商,怎得要白白蒙受你们这不白之冤!青天白日的,难道你们就这样随便抓人吗?这是汉家的天下,不是你们的天下,你们这般肆意妄为,难道连汉家的颜面也不顾及了吗?” 崔有仪声音不大,面色却严肃得很,那几位军士面面相觑,又见崔有仪虽是衣衫素净,质地却是极好的料子,一时倒当真不敢妄动。曹操反应也快,趁着军士手上力道一送,一把甩开了他们,仰起头来说道:“就是,谁准你们随随便便押解百姓的?” 为首的那个军士这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说道:“这个嘛,我……” “二位。实在是最近皇城相府最近出了些事情,朝堂上出了个逆贼行刺相国,我们不得不严查着些,还希望二位莫要见怪。” 听那人这样说,崔有仪便顺着这台阶一溜烟跳下来,语气也跟着缓和下来:“我说是为什么呢,我和老爷行商这么多年,也未曾被拦过。原来是出了这样的事情,唉,应该的应该的。现下可以放我们走了吧?” 崔有仪说着,就从行囊里掏出几块碎银来,军士见了银钱,顿时眉开眼笑,连声说道:“可以可以,当然可以,这位夫人,多有得罪了……” “站住!我此前在洛阳求官时,曾认得你就是曹操,如今这女人为何为你隐瞒身份?你们几个,把他拿下!我说你们真是糊涂人,何苦贪她这几枚银钱?明日解去京师请赏,后半生便不愁你们吃香喝辣!” 崔有仪见那军士接过银钱,本已经松了口气,抬手就要招呼曹操赶紧离开,谁知道,就在这时,她忽而见一人这样说着,一甩衣袍就跨进了店里来。 崔有仪观他服饰形制,便知他是中牟县的县令,面色一下子就垮了下来,转头哀怨地看着曹操,压低声音抱怨了一句:“就怪你。” 曹操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得冲着崔有仪一阵苦笑,就低下了头去。 谁知道,那县令下令军士押着他们离开后,却偏偏又并未将他们两人押入牢房,反倒嘱托把关军士端上了丰盛的酒食,这之后更是什么也没说便径自离去了。 崔有仪看着这一大桌子饭菜,尚百思不得其解,却见曹操已经一把抓过一只鸡腿送到嘴边一口咬下去了。崔有仪见状,顿觉一阵失语,动了动唇瓣,几番欲言又止后,才说道:“曹孟德,你还有心思吃?” “怎么没有?”曹操左手抓着鸡腿,右手却还空着,听到崔有仪这么说,想也没想就给她夹了一筷子芙蓉虾片送到碗里去,“你倒是也吃啊。吃不饱怎么有力气想接下来的事?你也先别光顾着生气,这县令抓了我们,我们横竖也都不过两种结局——死与不死罢了。” “若是不死便是老天开恩,我们吃饱了就继续赶路,回家闯荡出一番事业来。若是他真的要拿我们去请赏,那我们……” “不就更得多吃点,做个饱死鬼吗?” 崔有仪本已被曹操说动三分,正准备动筷,却偏偏又听见他最后一句话,便被他这满不在乎的语气噎了一下,颇为无奈地重新撂了筷子:“曹孟德,你能不能说点中听的话?” “诶我说崔有仪,你也讲些道理,我说话怎么不中听了?只有袁本初那家伙说话顺你的意思,是不是……” 曹操本还想说些什么,房间的大门便又被推开,白日里抓到他们的军士此时又站在两人面前,说道:“我们县令要见你们二位,有些话要询问。烦请二位随我走一趟。” 曹操听了这话,不动声色地瞥了崔有仪一眼,崔有仪看出他这一眼里不过就是一句“你看我同你说什么来着”,气得她一记眼刀回敬过去,这才站起身,跟上了那军士的脚步。 那军士带着崔有仪与曹操,七拐八绕地到了县衙宅邸家的后院去。白天曾见过的那县令见了他们两人,眸光似乎闪了一闪,崔有仪就听见他咳嗽了两声,说道:“你是曹操?” 曹操这时倒也不再隐瞒,更懒得编造什么假身份,索性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说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曹操。” 县令冲着他略微一点头,又将目光转向崔有仪,问道:“至于这位姑娘,可是他的夫……” “呸,我才不是!” 崔有仪的反应太过激烈,吓得那县令一愣,而一边的曹操也变了脸色,神情古怪地看了过来:“我说崔有仪你这是什么意思啊?跟我搭伙走这一路,就这么难为你?” “当我夫人,对你来说就是这么不光彩的事?” “难道不是吗?”说来倒是也奇怪,崔有仪见了曹操,反倒把什么名门的礼仪都丢到了脑后去,此时更是忘了眼下情况危急,反倒是撇撇嘴,毫不犹豫地又和曹操拌起嘴来,“我是谋士、谋士,才不愿意拉扯到后宅里的事情。再说,你听不懂权宜之计这四个字的意思吗?要不是你,我现在早就回清河当郡主了!” “那个……打断一下。”县令见他们吵得不可开交,连忙摆摆手将二人拦了下来,“你们两个一个是董相国提点的官员,一个是陛下亲封的郡主,怎么要自讨苦吃,行刺董卓呢?” “你懂什么!” 谈话骤然被打断,崔有仪和曹操想也不想,就异口同声地丢下这样一句话来。曹操更是嗤笑一声,说道:“尔等燕雀又怎知鸿鹄之志呢?你既然抓了我,就拿我们去请赏,何故还在此假惺惺地盘问?我们家祖上好歹也是世食汉禄,如今我不思报国,又与禽兽何异?不管是我之前想要为国除害,还是如今此番归乡,召天下诸侯兴兵共诛董卓,不过都是为汉室效力。唉,罢了,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不过是天意,你既然抓了我,便去请赏吧!” 听了曹操的话,这县令反倒是眸光一动,一甩宽袍大袖,俯身拜了下来。 “二位也是小觑了鄙人。我并非如你们所想,是个屈身权贵的俗吏,只可惜从未遇见过明主!如今见了你们,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忠义之士啊!我愿意弃此官位,和你们一起兴兵讨贼,不知二位可愿意?” 曹操听闻此言,和崔有仪对视一眼,还没说话,就见崔有仪垂下眼,问道:“嗳,你说你愿意跟我们走,那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姓陈,名宫,字公台。” 为您提供大神 骨中香彻 的《[三国]对酒歌》最快更新 第 60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61 章 一路疾驰三日,崔有仪等人已行至成皋地方,此时天色向晚,曹操却陡然放松了肩膀,甩了甩手中的鞭子,向着林深处遥遥一指,对崔有仪和陈宫说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我父亲当年的结义弟兄就住在这里,他好像叫什么吕、吕伯奢来着,不如我们就先去他家里探问一番,顺便借住一宿怎么样?我看崔姑娘也有些累了。” 有外人在,他倒是客气得很嘛。崔有仪暗暗腹诽,瞥了曹操一眼,慢吞吞地说道:“这个人若是可以信任,我没意见。陈先生的意见呢?” 崔有仪也已经表态,陈宫此时倒是没再说什么。于是三个人快马加鞭,一路到了曹操所说的庄子门前去了。 那吕伯奢是个面相憨厚的老人,见曹操星夜兼程赶来投奔,非但没有弃嫌之意,反倒是一脸忧虑之色:“我早就听说如今朝廷上下遍行文书,要将你捉拿归案,你父亲此时早就已经躲到陈留去了。你怎么跑到我这边来了?” 曹操倒是也没想过隐瞒,把此前的事情尽数道来,又叹了口气说道:“若非陈县令和这位出手相助的小郡主,我早就已经粉骨碎身了。” 吕伯奢听曹操这么说,一时眼眶一热,冲着陈宫金额崔有仪拜了又拜,说道:“小侄若不是遇到使君和这位郡主娘娘,只怕曹家就要灭门了啊。二位…二位且在这里休养,今晚我便安排我儿子为几位收拾房间。我家里没什么好酒好菜招待,先容我去西村那边沽一樽来,总也不算太寒酸。” 崔有仪受不惯比自己大了几十岁的老人连连下拜,局促得红了脸,一闪身就躲到陈宫身后去,嗫嚅着说道:“也不必了,我们不过就是在这儿休整一晚。吕伯伯也不必太过费……” 然而,崔有仪话还没说完,吕伯奢就已经丢下一句“莫要推辞”,之后便匆匆翻身爬上驴背,留下一阵滚滚尘烟就里去了。 崔有仪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眼见着吕伯奢离去,叹了口气,说道:“算了,人家都走了。那我们……先去歇一歇?一口气跑了三天三夜,我现在累得昏昏欲睡,只想躺下睡觉。” 说是要去睡觉,可崔有仪向来认床,好不容易适应了未央宫那边的床榻,如今陡然换了环境,一翻身又对上旁边相对而坐的曹操和陈宫,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的。她索性便也坐起身来,说道:“嗳,我们聊聊天吧。” 陈宫对这个单枪匹马在皇宫里闯荡一番的小郡主很是好奇,一路上又听得她先是帮着逃婚的唐燕香亲手除去宦官唐衡,后来又策动黄巾贼提前□□,将何进推上将军之位,更是对她多了几分好奇。此刻听崔有仪这样说,只觉求之不得,忙抬起眼来应道:“崔郡主想聊些什么?” “哎呀,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了吗。别总郡主郡主的叫我,听着怪别扭的。”崔有仪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用指甲尖儿蹭了蹭自己的面颊,这才说道,“聊聊以后的日子……以后的天下,会是什么样的呢?” 逃亡路上,这个陡然被他从郡主之位拉到共犯之路上的姑娘此刻正撑着床榻,向他们倾过身来,披散着柔软的长发同他们问起未来天下的模样。曹操忽而就想到当年的自己踌躇满志,意欲惩戒洛阳城上上下下把持权柄的宦官,当时的他自然也畅想过那未来的样子的。 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1】。只可惜如今朝野四处都在派人捉他回洛阳,陛下又是暗弱无断没有实权的孩子,至于那所谓的宰相肱股…… 不提也罢。 曹操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回应了崔有仪八个字:“……兼爱尚同,疏者为戚【2】。” 好一个兼爱尚同,疏者为戚。 崔有仪正准备回话,就听见庄后院落里传来一阵阵磨刀声。刀锋刮过石板,带起一片滋滋啦啦的剐蹭声,很是刺耳。屋中三人望了望彼此,就听曹操压低声音说道:“吕伯奢虽和我父亲是结义兄弟,但到底不是我的至亲。只是……” “我去听听看。” 崔有仪说着,便翻身跳下床榻,连鞋也没穿,就这样赤着双脚小心翼翼地潜到了院落旁的草堂里去,俯首帖耳地趴在门板后面去偷听那两个人的对话。 “我说咱爹是不是昏了头了。他和曹孟德那家伙的父亲是结义兄弟不假,可现在他曹操是什么人,说收留就收留,这不是给咱们家招来杀身之祸吗!” “就是!还说什么要把猪杀了招待他,自己一把年纪了还颠颠地跑到西村头去沽酒。现在杀了那只猪,我们过年吃什么?” “要我说啊,咱们干脆趁着曹操那家伙睡着了,进去把人绑了,提着他的人头去洛阳,董相国说不定还能封我个大官当当呢。” “至于跟着曹操一道的那女人……我还没娶妻呢!” 两个人一边磨着刀,一边彼此对视一眼,嗤嗤地窃笑起来。崔有仪面色一变,刚想转身回去,就见不知何时陈宫已经站到了她身后去,这可把崔有仪吓了一跳,倒吸一口凉气便险些尖叫出来。还是陈宫反应快,一把按住崔有仪的手,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崔有仪会意,也没出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抬手朝着身后两个人指了一指,陈宫略一犹豫,似是在想对策,便见崔有仪抬手仿作刀刃的模样,在自己脖颈间轻轻一横。 陈宫知晓了崔有仪的意思,却仍是有些踌躇。谁知,他还没做好决定,就见崔有仪一把推开了陈宫的手,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剑,纵身飞掠而出,向着院落中磨刀霍霍的两个人砍去。 崔有仪速度虽快,但她从未握过剑,动作却生疏许多。这一剑劈下,斜斜横过其中一人的后背,剖开他背部的衣衫血肉就扑了个空。 那人惨叫起来,凄厉的喊声像是一道闪电,骤然划过整个夜空,同样也惹得崔有仪神情一变。她不敢再犹豫,正准备爬起来再度出击,另一个人却早已全神戒备,拎着剔骨尖刀便向崔有仪扑了过来。 崔有仪躲闪不及,后退两步却又不知绊到了什么东西,狠狠摔在地上。她无处可去,只得长叹一声,闭目待死。 然而,就在这时,她听到铿然一声撞击声响过。 有人横刀,为她挡下这一击。 睁眼看去,竟是曹操。而曹操见崔有仪抬眼,竟然特地分出些神来,冲她一挑眉梢,说道:“这样的事,如何不告诉我一声?” “崔姑娘,你且躲好。” 就这样,曹操和陈宫拔剑直入,冲杀一通,不问男女,皆一剑斩下人头,就这样一连杀死八口,三人杵在血泊之中,彼此皆是疲惫地叹了口气。到最后,还是崔有仪勉强撑着自己手里那把剑站了起来,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 崔有仪的声音有点哑,喉咙中似乎也跟着带了些血腥气,她说了一半,看着院落中那猩红一片的血河,到底还是说不下去了。陈宫知道她要说什么,不动声色地将那下半句接下去。 “我们还是快走吧。” 陈宫说完,三人都不再说其他的,只沉默着一路出了庄子,拍马西行,留下一串蜿蜒的血色足印来。 然而,谁知道三人行了不到二里路,只见吕伯奢骑着那头毛驴,手携果菜疾奔而来,见了这三人,他先是一愣,连忙喊道:“贤侄、郡主娘娘,你们要走了?” 曹操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目光,说道:“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戴罪之身,不敢久住。歇歇脚,我们便走了。” 吕伯奢听了这话,憨厚一笑,说道:“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我已经分付家人宰猪相款,就算是要赶路,也不差这一晚上不是?” 吕伯奢的家人不可信任,难道吕伯奢就可以信任吗? 崔有仪想到方才那一地血色,向着曹操瞥了一眼,欲言又止。而曹操和崔有仪交换了一个眼神,转身策马便行。 陈宫见状,正准备跟上。谁知曹操走了不到几步路,竟然忽而拔剑复回,挥剑朝着吕伯奢砍了过去。陈宫只见寒光一闪,吕伯奢人头落地,面上尚且还带着一位老者仁慈而宽和的笑。 陈宫见此情形,不由又惊又怒,斥责道:“刚才我们杀人,是被逼无奈,他们要抓我们去请赏。可这老人到底无辜,你为什么还要杀他?” 未等曹操回话,崔有仪就柔声细语地开口回应道:“吕伯奢一旦到家,见我们杀死多人,又怎么会善罢甘休?若是他率众来追,那到时候我们必遭其祸。” 陈宫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头:“可是你们……知而故杀,此为不义之举!” 曹操听罢,将手中长剑猛地掷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陈先生啊陈先生,你到底是太天真了,如今这天下本就是……” “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1】出自《对酒歌》 【2】出自《度关山》 为您提供大神 骨中香彻 的《[三国]对酒歌》最快更新 第 61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62 章 “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曹操掷地有声地说完这句话,就将手中长剑往地上一丢。陈宫的目光一暗,下意识便看向一旁的崔有仪。 方才崔有仪站得离曹操更近些,曹操一剑劈下,那喷溅的鲜血顿时泼了她一身。此时的陈宫满以为这姑娘会做出些类似于惊惧的神情,可谁知道,她甚至就站在那里连动都没动,目光低垂,看不出什么情绪来。一身月白色的衫就这么被溅了半身的血,看上去像极了血色的玉像。 可她偏偏就是没动。 陈宫便再不好说什么了,看着崔有仪低垂着的目光,他好像再找不到什么理由来怪罪曹操一般,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我们走吧。赶路要紧。” 他们刚杀了人,自然没办法投宿客栈,只得连夜赶路,风餐露宿地过上一晚。夜深了,崔有仪见曹操和陈宫都睡下,这才慢吞吞地起身去了河边,鞠起一捧清水,把白日里未曾洗净的血迹擦拭得干净些。 夜色里冰冷刺骨的河水泼在崔有仪的面颊上,她这才稍稍冷静了些,又像是终于知道害怕了一般,长长地叹了口气,甩了甩手站起身。但她偏偏又并没有急着回去,只是将湿润的手掌在衣衫上蹭了蹭,说道:“陈先生,既然有话和我说,怎么不现身呢?” 崔有仪话音刚落,她就听得草木响动,紧接着,陈宫的身影便钻了出来。陈宫看了看崔有仪,崔有仪也同样坦然地抬眸,迎上他的目光,说道:“陈先生,你要走了?” “是……”被崔有仪洞穿了心思,陈宫一时有些嗫嚅,“那你呢?” “我?”崔有仪轻飘飘地笑了起来,“为什么问我?” “你不跟我走吗?我看错了人,曹操并非明主,而是与董贼无异的奸人!你是皇帝亲封的郡主,和他留在这里又有什么好处呢?” 陈宫义愤填膺地说完,险些上前抓住崔有仪的手臂,却忽而见她轻飘飘地笑了起来。月色之下,这姑娘一身染血的衣,却仍是姿容卓绝,竟然当真端得是一副郡主的好皮相。 他不由得愣了一下,还没等收回手去,就听见崔有仪冷冷地说道。 “陈先生。你以为如今的陛下,当真就是陛下吗?” 这话说得陈宫一时默然,还没等他回话,崔有仪便厉声继续说道:“你说如今那荣登大宝的刘协是正统,那被董卓鸩杀的刘辩又该置于何处?好,那若是刘辩本应承继大统,那我再问,他的母妃何太后毒杀王美人,谮害宋美人,有失后妃之德,却靠着贿赂宦官稳坐皇后之位,你说这样的孩子,难道就应当统领天下群臣?” 听到崔有仪连连发问,陈宫一时之间汗落如珠,讷讷不敢答。 然而,崔有仪的目光却偏偏在这时候柔和了下来:“所以,我这个郡主,又怎么会是真的呢。” “你同陈公台说了什么,竟当真说动了他一人离去,没把你带走?” 待崔有仪甩着手上的水回去的时候,曹操已经醒了,叼着一株野草笑嘻嘻地看着她。崔有仪瞪了他一眼,说道:“你还笑呢。若不是你妄为,我也不至于在那边和他费这一番口舌……” “不过当时你我二人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崔有仪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道,“我跟他说,你对我有救命之恩,若不是你,在吕伯奢家里我早就被乱刀砍死了,是断不能在此时离去的。所以,他就一个人走了。” “救命之恩……诶,崔有仪,既然是救命之恩,你如何不报答我呢?” 崔有仪登时无语,瞪了曹操一眼,说道:“你还得寸进尺上了不是?” “哎呀,我哪敢呢,郡主娘娘?这不是看你算无遗策,运筹帷幄,我……眼馋袁本初那家伙不是吗?” 听到曹操这么说,崔有仪便“嗤”地一声笑了起来,有些无奈地苦笑道:“别讽刺我了,曹孟德。在皇宫之中走了这么一遭,我才知道这天下大势有时并不由人。还得亏你闹出刺杀相国这么一遭,不然我这个郡主就是回了清河,也得受到董卓挟制。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虽然和他对立,但至少自由了些,我行事也方便得很。” “不过,这样说起来,我确实也应该感谢你才是。那不如这样吧,曹孟德,如果你信得过我,那么只要你能平安护我见到袁公子,我答应在那之后,送你三策。如何?” 曹操愣了一下,随即便抬眼瞥了崔有仪一眼,说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崔有仪冲着他眨了眨眼,执着那把从中牟县带出来的长剑,将那剑尖猛地往地上一撞,伴着那铿然一声金石之音,说道:“天地可证。” “混账!你是想把一家都置于危境之中吗!刺杀相国,你想得倒是好!此事不成,你一人身死便也罢了,如何连累我们一家都要跟你受苦?” 听到曹嵩远远传来的怒吼,坐在堂屋里的崔有仪还是忍不住缩了缩肩膀。一旁的丁夫人见了,苦笑着开口说道:“崔姑娘,让你见笑了,我以前就听孟德提起过你,总想着要见你一面。没想到,你刚到曹家这边,就撞见这样的事情。” 崔有仪也跟着有些苦涩地笑起来,正想说些什么,就听见曹嵩那边又是一阵怒吼:“逃也就算了,竟然还带这个女人一起回来,你还嫌不够丢脸吗!你们愿意当那亡命鸳鸯……” 崔有仪听到这里,终于变了脸色,转头向着丁夫人看去,有些磕磕巴巴地解释道:“丁夫人,你别多想,我和曹孟德那家伙,没那回事,就是这次在路上遇见,待见了袁公子,我就不在他身边待着了。你、你别多想……” “怎么会呢,崔姑娘。自打我看见你第一眼,就知道,虽然你们两个他欣赏你,你欣赏他,但若说这事情,你看不上孟德那家伙。曹孟德那家伙未必中意崔姑娘你。” 奇了,这一路上她和曹操那家伙斗嘴斗惯了,这丁夫人倒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崔有仪听了这话,难得展颜一笑,转过头去问道:“这话怎么说?” “我和孟德自小一起长大,儿时见面也不算少,我们两个人又有婚约在先,是以对这家伙还算了解。他身边的女人,哪个不是温柔小意?英雄就当配那样的女人,才能被后世人称得上一段佳话。” “至于崔姑娘你,一看将来,便是会被史官从那千百万个模糊的女人当中单单拎出来,给你写只属于自己的故事的。” 没想到丁夫人会这样说,崔有仪愣了一下,旋即便红了面颊,连忙摇了摇手,说道:“不敢当不敢当,丁夫人高看我了。我没什么能耐,不过是有些小聪明,凭着小聪明多走了些路,后世史书不骂我这女人是个不安分的,我就对那些腐儒愚人谢天谢地了。对了……” “怎么今日来,却不见你的儿子?” 听到崔有仪这么说,丁夫人面色一僵,接着便叹了口气,露出些疲惫的神色来:“今儿是他母亲的祭日,前几天就回乡给他母亲上坟去了。” 崔有仪一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讷讷地吐出了个“啊”来,丁夫人倒也不隐晦这件事,说道:“我早些年生过场大病,落了病根,郎中说我这辈子很难再有子嗣,所以,我便将和我陪嫁来的丫鬟送了他。可没想到,这姑娘也是红颜薄命,生了小昂便难产而死……” “后来曹昂这孩子就被丢给我带,我和那个有着孟德一半血脉的孩子一起生活着。我这孩子是不是我的骨血,可我也是真的爱他,我倒是总能回忆起,他第一次握住我的手,仰着脸,逆着阳光,口齿不清地喊我,娘亲。” “唉,崔姑娘,我刚才听得不真切,却也知道,曹孟德那家伙是要去兴兵讨贼……小时候有人说他是未来的英雄,天下的豪杰,我还总笑话他,如今他真的要做大事了,我反而不放心。” “不放心他,也不放心小昂。你说,将来小昂长大了,也一定是要和他上战场的吧?他这个当爹的,能照顾好小昂吗?” 崔有仪也理解丁夫人的心,她的担心和卞夫人的担心,倒是如出一辙。可崔有仪她自己从来就不是个做母亲的,听丁夫人说了这么多,一时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得伸手拍一拍丁夫人的肩膀,说道:“害,夫人别担心啦,哪有做爹爹的会不管孩子的道理呢?” “我想,就是战场上再危险,曹孟德也会护好自己的孩子的。” 崔有仪说完,那边又是一阵怒吼,倒是曹操似乎被骂得狗血淋头,哑口无言,倒渐渐地小声了些,现在已经不肯讲话了。 崔有仪和丁夫人对视一眼,又是各自苦笑一下,接着,丁夫人就见崔有仪站起了身向门外走了出去,她一愣,问道:“诶?你出去做什么?” “吵得太厉害,曹孟德那家伙又闹出那么大的事情,现在若是让别人听见总归不好,我去劝劝去。” “你去劝劝能做什么呀,曹孟德从小就这样,没少挨他爹的骂,过段时间就好了,你安心在这待着吧,免得一会儿你也连累着跟着挨骂。” 崔有仪站在门口,冲着丁夫人眨了眨眼,笑道:“我自有办法。” 为您提供大神 骨中香彻 的《[三国]对酒歌》最快更新 第 62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63 章 “我去劝和劝和,丁夫人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崔有仪冲着丁夫人眨了眨眼,丁夫人听她这么说,正想要阻止,却看见崔有仪笑得像只狐狸,一转头就溜出了门去,不见了踪影。 崔有仪没走远,而是晃晃荡荡地绕去了后宅的另一个屋子。引路的小丫鬟认得她,恭恭敬敬地给她开了门后,就低声说了句:“卞夫人,崔姑娘来了。” 卞夫人见崔有仪进门,先是一愣,接着便大大方方地露出个笑容来:“崔姑娘,你来了,进来坐吧。秋儿,去给崔姑娘上茶。早就听说你来了这儿,现在一晃儿又成了郡主娘娘,我早就想再见见你了,可没想到你先去了丁姐姐那儿,我也不好去请。” “对了,你想不想见见丕儿?我常跟他说,他爹爹身边有个极聪明伶俐又极漂亮的姑娘,他也好奇得很,还开玩笑要认你做干娘呢。” 崔有仪听了这话,也只是笑,暗自道了一句“正合我意”,就说道:“早在来的路上就我就听曹孟德那家伙提起来过,说你家孩子这几年长大了不少,之前抓周的时候还抓了弓箭,想来将来也是个弯弓征战的好苗子。听说你现在这孩子也快要出生了吧?” 卞夫人听崔有仪这么说,赧然一笑,说道:“今年年底……先不说这个了,我喊丕儿过来。” 说着,卞夫人回头朝着后院喊了两声,不多时,便跑来了一个小孩。那孩子年岁不大,脸上尚有未脱去稚气的圆润,可眉眼间已经和他父亲有几分相似了。崔有仪看了看他,弯起眉眼笑了起来,冲着孩子招了招手,说道:“你就是丕儿吧。来,过来让我看看。” 可谁知道,曹丕那孩子不仅不领崔有仪的情,反倒板着脸冲她吐了口口水,气冲冲地说道:“呸、坏女人!” 曹丕这么说,崔有仪一脸错愕,卞夫人则是一脸尴尬,连忙伸手把曹丕抓了过来,同崔有仪道歉:“真是不好意思,这孩子……想来是把你当成和平素他父亲相处的舞姬歌女了。丕儿、别瞎说,这是郡主娘娘,在路上还救了你父亲,不然你今日就见不到你父亲归家了。” “……喔。”曹丕一时没了嚣张的气焰,瘪了瘪嘴还是抬头看向崔有仪,“娘亲说的是真的?” 崔有仪一时失笑,有些无奈地摸了摸曹丕的头,说道:“当然是真的呀。” “我才不信。”曹丕又冲她吐了吐舌头,说道,“娘亲说郡主娘娘很聪明,你要是真的这么厉害,你能不能别让阿翁和阿爹吵架了?” 崔有仪听了这话,会意一笑,伸手摸了摸曹丕的脑袋,说道:“当然有办法啦。” 曹丕显然不信,撇了撇嘴才继续说道:“真的吗?那你告诉我,是什么法子?” 崔有仪凑到他耳边去,低声说了一句话,曹丕便更为愕然地抬起头来,说道:“真的假的?就这一句话就可以了?” “当然,你去试试嘛。你阿翁又不会和一个小孩子置气不是?” 曹丕听了这话,将信将疑地转身出了门去。一旁的卞夫人也是疑惑,探了半个身子问道:“崔姑娘,你跟丕儿说了什么?” “我?我跟他说,让他去问问他阿翁,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是什么意思。” 丁夫人讶然:“就这个?” 崔有仪眯着眼一点头,说道:“就这个。” “你还嫌如今的局势不够乱是吧!非要给曹家惹麻烦——” 曹嵩的一声怒吼被吱呀一声推门声打断,他寻声望去,竟发现来的竟然是曹操的二儿子曹丕,他不免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说道:“阿翁在和你阿爹聊天,有重要的事情要讲,丕儿先去别的地方玩好不好?” “不要!爹爹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还有事情要问他呢。爹爹,你说,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是什么意思?” 曹操还没反应过来,倒是曹嵩听了这话心头一震。 “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此句最早出自韩非,而后又载于太史公的《史记》,太史公去世时,那本书并没有流传开来,直到当年宣帝时由其外孙杨恽公布于世,从宣帝时到东汉初的一百多年间,补续、评论《史记》形成风气,是以哪怕到了如今这崩坏倾颓的日子,人人也能念诵几句。 曹丕这孩子虽小,可天性聪慧,摇头晃脑地念上几句,也不稀奇。稀奇的是,他偏偏选了这一句。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刺杀佞臣,铲除奸相,文人死谏做不到的事,自己的儿子竟想以游侠之义来完成。 想到这里,曹嵩竟然是一点脾气也没有了,他破位疲惫地叹了口气,说道:“你之前说的兴兵讨贼,召集诸侯一事……你没有钱只怕不能办到,你还记得你那几个堂兄弟表兄弟吗,其中子廉那孩子家有余财,若能得到他的帮助,以后的事情才好谋划。” “去吧。我早该想到,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曹操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又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转了转眼,就一点头拉着曹丕走了出去。 果然,如他料想的那样,崔有仪正环抱着手臂等在廊下,见他出来,崔有仪轻轻冲他挑了挑眉梢。 曹操一脸警惕地说道:“你刚才替我解围,可不许算在那个三策之中啊。” 崔有仪一时无言,瘪了瘪嘴角说道:“你还真是抠门。放心吧你,只要你不开口问我,我不会主动献策的,所以不算。不过,你想好以后的事情怎么办了吗?” “差不多吧。”曹操含糊地应了一声,又抬手摸了一把曹丕的脑袋,“去吧,找你娘亲玩去。臭小子,还挺聪明,知道来帮你爹爹解围。” 曹丕蹦蹦跳跳地离去后,曹操才叹了口气,说道:“还是像以前说的那样,矫诏兴兵,讨伐国贼。” “过几日我在这里摆酒张宴,游说之事还是要拜托你了。” 曹操说完,又停顿了一下,接着便急匆匆地说道:“这次不……” 崔有仪听了,不由得有些无奈地轻飘飘嗤笑一声:“行了行了、我知道,不算你的。” 陈留县不大,是以这邻里相亲的,都跟曹操这家伙颇为属熟悉,若说听闻他刺杀相国未遂,潜逃归来时只是暗地里为这狂妄后生捏了把汗,此时知道他在家中张酒设宴,则是更加惊疑不定,暗自纳罕他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来。 这下,来赴宴的人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几盅酒过后,大家喝得面酣耳热,倒也渐渐地忘了当初来赴宴的目的,三三两两聚成一堆,聊起家常琐事来。 有些人抱怨年成不好,官府又不肯开仓赈济粮食,也有些人埋怨如今察举征辟的官员昏庸,更有人埋怨如今的官兵目中无人,罔顾法纪。 聊着聊着,一时之间,大家就有些恼怒了起来,怨天、怨地、怨那贪官污吏、最后……便开始怨董卓、怨天子。 那一点点微末的怒气,像是零星的火花,最终聚集起来,簇成一团滚烫的火。 然而,就在这时,有人陡然一摔杯盏。刺耳的碎瓷声响过,众人寻声望去,这才发现,摔杯之人,正是曹操。 这年轻人抬起手臂,压下重重叠叠的声浪,这才清了清嗓子,说道:“请诸位听我一言!” “如今汉室无主,董卓专权,欺君害民,我也知如今天下之人皆为此切齿。我本欲倾尽全力匡扶社稷,但只恨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在座诸位皆是忠义之士,我曹孟德今日在此斗胆,恳请诸位相助!” 怒归怒,但是听到曹操这么说,大家却一时沉默下来。 没有人响应他的话,他却也并不着急。只是站在那里,几乎快要立成一座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个年轻人站了起来。 *出自《史记》 为您提供大神 骨中香彻 的《[三国]对酒歌》最快更新 第 63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64 章 人群之中终于站起来了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皮肤白如冠玉,举手投足间便都透露出一股贵气来。 这人是卫弘,家中资财颇丰,平日里也喜欢行善积德,做些布施的善事,许多人就是靠着他赠送的财帛粮棉,这才挺过一个又一个寒冬。 而这时候,他立在人群之中,面色平静,声音却隐隐约约有些激动地发抖起来:“我早就有这样的决心了,只可惜在此之前从未遇到过真正的英雄。如今既然孟德有此大志,那么,我愿意将散尽家资,倾囊相助!” 卫弘的这一番话,像是泼洒下来的滚油,方才还有些冷却了的火,此刻竟然又一次热辣辣地沸腾了起来。 “卫公子好志气!我也要加入!” “左不过我家里的田地屋舍都被人占了去,我也要加入,我要讨回公道!” “还有我!” “我也要去!” 一场宴席中,竟有大半的年轻人都愿意加入,曹操不由得面露喜色,等酒宴散尽,他更是喜不自胜地去找崔有仪,抓着她的袖子说道:“崔有仪,这下我可不愁助力了!还要多亏了你帮我,等到我休整几日,就可以出发了!” 但崔有仪始终神情淡淡,将自己的袖子从曹操手中挣脱出来,说道:“不是我有意挫伤你的斗志,但是只凭着这些人,怎么够?我们需要更多的力量。” “可陈留就这么些人,让我从哪里找更多的力量?” “整个天下。” 曹操本不预备着等到崔有仪的答案,可是却忽而见她猛地一振袖,竟然抖落出一整面旗帜来。那旗帜质地粗糙,上面却有着以鲜血写就的“忠义”二字。 曹操一愣,想到方才崔有仪将自己的手就这样甩开,忙去看这姑娘的手掌心。果然,此时在她的掌心上,有一道纵深的刀痕,血已经不再流了,暗红的血色也已经凝固干涸,在她掌中留下一层薄薄的红褐色血渣。 曹操愣了一下:“崔有仪,你……” “不疼吗?” 崔有仪摇了摇头,说道:“刚划开时还疼些,现在已经好了许多。不过不要紧,你此前刺董,虽败犹荣,而如今这面染血的义旗,就是你为汉室尽忠效力的最好佐证。” “放心大胆地去奋力一搏吧,曹孟德。走出陈留,去燃起天下的火焰,去将这昏聩的朝纲烧得干干净净。” 这一年的崔有仪用自己的血,为曹操在那面义旗上写下“忠义”二字,而多年后坐拥魏公之号的曹操再度找出那面义旗,才发现时隔多年,那葛麻赶制的义旗早已被虫蛀蚀,经年留存下来的血迹早已褪色了许多。 当年她用她的血荐下之路,早已经被他忘却。 然而,此时的曹操尚且不知多年以后他代替命运向崔有仪所要的报偿,所以,他冲着崔有仪躬身拜谢:“有劳你了,崔姑娘。” 收到矫诏和曹操送来的信时,袁绍尚且在渤海引兵操练。那送信的人气喘吁吁地纵马而来,汗落如珠,半晌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而袁绍看他目光如炬,气焰勃发,料想着此信应当也不简单,吩咐仆从带着信使下去喝茶后,便立刻拆开了信。 他的故友在信中说,他预备着带领义军进兵洛阳,如今已有乐进李典来投奔他,当了帐前吏,而和他同族的几位兄弟,则陪着他一起操练兵马。甚至陈留的富商卫弘尽出家财,为他置办衣甲旗幡,而县中为他送上送粮食的乡里乡亲,更是不计其数。 除此之外,曹操还对袁绍说,他心心念念的崔姑娘如今就在他身边,一切安好,请勿担心。 “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已占,还望本初速聚麾下文武,与我会盟。” 袁绍看了信,便轻声笑了起来,一旁的绿绮见他像是忽而卸去一身重担一般,也是颇为好奇,忙问他发生了什么。 袁绍的手指在信纸上轻轻点了又点,说道:“崔有仪还活着。” 绿绮不识得崔有仪是谁,只愣愣地问了一句:“啊?” 袁绍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这才意识到如今在这逼仄狭小的渤海,没有人认识崔有仪。 于是,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走吧,我们去渤海。” 结营扎寨的关隘之中,沙飞风烈,崔有仪敌不住着山谷中阴冷刺骨的风,连连打了两个喷嚏后,终于忍不住要起身去找落在营帐里的披风。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一件厚重的大氅就落在了她的身上。崔有仪一愣,回头看去,便正对上袁绍垂下来的目光。她便也跟着笑起来,略一低眸,说道:“多谢。” 袁绍垂眼看着她,问道:“许久不见了,这段时间你一切都还好吗?真想不到,我不见你,你竟然平白无故遇见这么多的波折来。” “是啊……” 崔有仪低声应了一句,便不再做声了。 从护驾的郡主到跟着曹操这个刺杀相国的罪臣一路逃亡,如今那罪臣又一跃领导起了讨董联盟,这中间发生了太多事。而此时袁绍虽是被推举的盟主,但崔有仪却是跟着曹操一起过来的人,明面上反而不好与袁绍太过亲近了。 真让人苦闷。 崔有仪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便叹了口气。袁绍知道她心中想的是什么,只伸手在她面前的桌上敲了敲,问道:“各路诸侯的底细,你可曾都看过了?” “当然看过了。”崔有仪想也没想,便随口应道,“第一镇是……” 第一镇,后将军南阳太守袁术。 崔有仪扫到这个名字后,不由得沉默下来,她有些不满地眯起眼眸,抬眼朝着袁绍问道:“袁本初,你什么意思,不是说好不再拿我和袁二公子以前的事情开玩笑了吗?” “抱歉,我本意不在此。只是……”袁绍顿了顿话音,抬手向着纸上一指,又继续说道,“我是想让你看看另一个人的名字。” 第十六镇,乌程侯长沙太守孙坚。 孙坚的名号,崔有仪在来之前也有所耳闻。这个人出自寒门豪族。少为县吏,以勇猛尚武显名,便被召署假尉。后来黄巾起义爆发,孙坚就率领淮、泗两队精兵至河南镇压,任佐军司马。汝、颍黄巾军退守宛城后,孙坚又领兵率先破城。而直到董卓专权后,孙坚兼并汉廷任命的荆州刺史王睿、南阳太守张咨两支势力,转而投靠到了袁术那边。 这下,崔有仪也知道袁绍想说些什么了。 这些义军,也许并不如她和曹操最初设想得那般坚不可摧。 表面上袁术和孙坚平级,分别掌管十八路诸侯的两路兵马,但是实际上,孙坚却是归顺投靠在袁术那边的。而这也就意味着不管是孙坚暗暗发展自己的实力,想要倒戈一击,还是袁术领兵不善,引发手下不满,都是很危险的。 这样想着,崔有仪不由得忧虑地叹了口气。 她不仅仅是在担心袁术,更是在焦虑,这十八路诸侯本就是一盘散沙,若是出了问题,该怎么对付固守京城的董卓,和他手下那员猛将吕布。 袁绍倒是尚且面色如常,手指又跟着往下一点:“你不如再看看这个人,他压根就没有来,只派了他当年的同窗和一堆散兵游勇过来。” 第十四镇,北平太守公孙瓒。 崔有仪眉头皱了皱,说道:“不过,他不来,倒是也正常。公孙将军常年镇守幽州边境,要忙着和那些异族人厮杀。他若是领兵离开,不知道边疆之地要闹成什么样子呢。” “他走了不要紧。那里不是还有刘虞那个幽州牧守着呢吗。”不知为何,崔有仪竟然觉得袁绍的笑容里有些讽刺,“他一向愿意与异族人交好,有他安抚,不会出什么大乱子的。” 刘虞…… 崔有仪在心里念叨着这个名字,第三次叹息。 刘虞,乃是东海恭王刘彊的后裔,丹阳太守刘舒之子,举孝廉出身,曾为东海郡吏,而后累迁幽州刺史,政绩卓著,为政宽仁,在民变□□之中多次安抚百姓,是以刘虞其人深得人心,甚至他还主张以怀柔政策对待当地的游牧民族,就连那些异族人都对他多有拥护。 “汉室宗亲……啧。”一想到公孙瓒不能到场,崔有仪皱了皱眉头,便啧了一声,这才继续说道,“如今的刘家人都疯了吗,这个刘伯安,竟然想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狱里找太平所在。” “好了,别说了,公孙将军无法到场已成事实,如今情况特殊,亦不好累次递交书信相邀约。”袁绍说着,目光就跟着阴沉了许多,“只是,重要的是,我们已经要和董卓的部下正面开战了。” “骁骑校尉华雄,已在汜水关等候。而我们这边……” “暂时还没有哪一个人敢正面出战的。” 为您提供大神 骨中香彻 的《[三国]对酒歌》最快更新 第 64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65 章 “现在无一人敢出面应战。” 汜水关,沙飞风烈。和着尘沙的寒风扑面而来,连带着军阵中的人也没了几分精气神。崔有仪听袁绍这样说,不由得也跟着叹了口气:“不应该啊,这十八路诸侯虽然人人各怀鬼胎,但是,为了挣这名声,带着的可都是精兵强将,怎么会无人敢应战呢?” “前路未知,没人敢轻易涉水,未到洛阳,大家都没分得那一杯羹,谁又敢亲自亮出底牌?” 崔有仪一想倒也觉得颇有道理,忧虑地长叹一声,说道:“我倒是有个办法,只不过,这办法和你弟弟有关,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听我的话了。” 袁绍一听,也颇有兴趣地挑了挑眉梢,问道:“什么办法,不如先说来让我听听?” 袁术的心情很是烦躁。 他已经在这军营之中待了一天一夜,他这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本就不习惯军营里的生活,不喜欢干燥冷烈的风沙,不喜欢未曾过滤未曾热到温的浊酒,更不喜欢那些粗鄙的行军之人。 最重要的是,如今袁家失势,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受人瞩目,人人追捧的袁家少爷了。 十常侍内乱,袁家杀进宫门,本就在朝中大出风头,若是董卓未曾入关,倒也罢了,可如今朝廷执掌大权的非是天子,而是董卓,袁家就成了众矢之的。再加之此前袁绍在朝堂之上的“吾剑也未尝不利”,更使得董卓大为忌惮袁家势力。 袁绍一走了之,跑去渤海避难,留在洛阳的袁家人可就此遭了殃。 董卓要拿袁家人开刀,首当其冲的那位便是袁家的大公子,也就是袁术的哥哥,袁基。而袁基对此事早有预感,将手中兵符给了袁术。 他说,这是他这么多年养下来的私兵,忠心耿耿,可堪大用,便是他不在了,看在同属袁家人的份上,也会卖他几分薄面,只要赏罚分明,调遣得当,不愁这些人不为他死心塌地。 铁铸的兵符冷冰冰地贴在袁术掌心,竟然让他难得多了几分想要与大哥共进退的意思。然而,这几分决心很快便被袁基亲自打消,他的这位大哥同他说,袁绍如今身在渤海,非是退避,日后定会有动作。不管他要做什么,都需要袁术切记,如今天下的敌人是董卓一人。诛此国贼,方才能逐鹿天下。 到了那时,再与袁绍对峙也为时不晚。 袁基说完这些,横剑自刎。滚烫的血溅了袁术一身,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落在他身上的血,出自他一母同胞的兄长。 与他同气连枝的兄长死后,这天底下就剩他一个袁家人了。 想到这里,袁术就越发气郁烦躁,正想起身去找袁绍那家伙对峙,却冷不防看见军帐外的一道影子。他愣了一下,顿住脚步,有些难以置信地吐出这个名字:“崔有仪?” 崔有仪回过头来,落落大方地冲他一点头,说道:“好久不见,袁二公子。” “崔姑娘,你怎么来这……” 袁术下意识发问,可话到了嘴边,他却又只觉得骨鲠在喉。他这才想起,在这讨董联盟诸侯齐聚,誓师之时,他便已经见过崔有仪了的。 那时候,崔有仪红衣烈烈,站在曹操身边,侧目而望看向歃血为盟的曹操和袁绍,而袁术远远地望向她,像是看到了一个不真切的影子。 崔有仪站在那里,像是模糊的红蝶掠影,抓不住、也摸不着。 本来就是抓不住的。 袁术这样想着,像是吞了颗没熟透的梅子一样,咬着牙阴阳怪气着说道:“你还来见我做什么?你现在可是袁绍那家伙身旁的谋士,风光得很啊崔三小姐。” 这次与她重逢,崔有仪竟然陡然多了许多不晓得何时竟然拥有了的称号,她像只纸鸢,飞远了才知道,风筝的引线根本就不在他手里。 不,她本来就不是只纸鸢才是。 崔有仪可不晓得袁术心里的弯弯绕绕,只斜倚着门,悠哉悠哉地说道:“如今战况焦灼,你派孙将军出战,或许还能一转战况。孙将军虽说如今名义上是十八路诸侯之一,但照旧是你的部下。不用费你们袁家一兵一卒,就能帮你争名的好事,你确定不要?” 袁术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崔有仪听了他的问话,只觉得有些好笑,嗤了一声反问道:“凭我们的交情,我骗你做什么?好玩吗?再说了,军机大事,事关汉室尊严,亦关系天下权重,我如何能开得起玩笑?” 崔有仪最后一句话说得掷地有声,袁术听了,竟然多了几分怔忡,他抬头去看背着光站在他军帐门前的崔有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次在讨董联盟中见了她,她不仅是身份变了,就连性子也变了许多。以前她像蒲苇、像漂萍,想要远走高飞,却始终挣脱不得清河那样的方寸之地,如今她真的振翅飞出崔家,以崭新的身份、崭新的自己活着。 崔有仪当初拒了他的婚约,本以为自己此次再见她,会心有不甘。可没想到,此时的袁术什么也说不出来,憋了半天,才像是有些脱力一样低低地笑了几声,说道:“真是的。你总跑得太快,我想找你都找不到,本想请你喝喜酒来着。” 崔有仪还没反应过来,听到袁术这样说,愣愣地反应了一下,才问道:“啊?” 袁术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却还是耐着性子补充道:“我娶了妻,想请你喝喜酒,可你离开清河太快,我的请帖都没能送到。” 崔有仪这才迟迟地反应过来,不大好意思地笑起来,说道:“抱歉嘛,当时走得急,要去北海求学,实在是没来得及告知你们。下次……” 她的话音顿了顿,这才意识到这种事情不会有下次了。袁术也跟着撇了撇嘴角,像小时候那样嗤了一声,说她笨,这才起身从崔有仪身边绕过去,说道:“既然是你说的,那我就姑且一试,让那孙文台入阵杀一场去。” 得到袁术下达的战令时,孙坚还有些难以置信。他擦拭着怀中的那把长刀,有些茫然地抬起头,问道:“您说真的?这一战当真让我去?” “让你去就是让你去,婆婆妈妈地做什么?”袁术颇有些焦躁地啧了一声,又嘀嘀咕咕地说道,“若不是崔姑娘的主意,怎会让你有这等逞英雄的好机会?” “崔姑娘?” 孙坚尚且还在念叨这个被袁术冷不防吐出嘴边的称呼,就见袁术一皱眉头,不满地说道:“还不快去?” “我这就去!” 孙坚听罢,不敢再多延搁,披银铠横长刀,率领部众直奔汜水关外杀去。 孙坚人带的不多,但个个都是精兵强将,程普黄盖,韩当祖茂,都是陪着他出生入死,在阵前拼杀过的一把好手。战鼓刚擂起来,就听得身后旌旗猎猎,有人为他展开了属于孙家的那面大旗。 笔走龙蛇的孙字一出,他心头也跟着涌起热腾腾的豪情来——他虽和袁术平级,但私底下仍是要配合袁术调遣,袁术不用他,他也得不到上阵的机会。如今袁术松口派他作战,他心中怎么能不激动? 他猛地一甩手中长鞭,接着,他握着的长刀刀势大开大合,在敌方军阵之中一路冲杀而过,刀光溅了血光,阻挡的兵士躲闪不及,人头落地。他骑着的那匹花鬃马似乎也受了感染,嘶鸣连连,蹄声昂昂,在沙场上踏出朵朵血花来。 最后,他稍稍勒缰立马,正对上站在他面前的华雄。华雄在此前已连斩数人,早有懈怠,见孙坚杀来,丝毫不惧。而孙坚此时杀得正酣,气焰大盛,飞马挺刀,杀上前去。 华雄连忙举刀格挡,却早已落了下风,节节败退。哪里敌得过孙坚似屏障一般密不透风的一片刀光?一个不留神,手中矛戈竟然脱手飞出。 他一愣神,接着只觉剧痛袭来,刀锋砍上他的脖颈,滚烫的血四处飞溅,像是冷不防降下的一场血雨。 主将已死,一时之间军阵众人慌不择路,丢盔卸甲地四散逃开。孙坚更是意气勃发,长刀顿地,呼和一声,便率众冲杀而上。 数百将士竟也喊得杀声震天,盖过身后隆隆鼓声。 就这样,孙坚等人一路奋起而上,杀至天明,竟拿下了汜水关。 为您提供大神 骨中香彻 的《[三国]对酒歌》最快更新 第 65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