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三太子他只想入赘》 1. 蓬莱女君(一) 西海之上一片雾气沉沉,狂风呼啸,翻滚着浓云的如墨天际仿若即将下坠一般。 满身黑色鳞片的凶兽在云层间穿梭,如婴儿般的鸣啼声此起彼伏,虽长着九颗头颅,但那飞行的轨迹却凌乱得似无头苍蝇。 它脊背上被划开了好几道鲜血淋漓的口子,许是在拼尽全力逃命。 凶兽方躲过一道凌空飞来,如刀锋般锐利的火焰,就在转首的瞬间,不知是撞见了何许,它的若干双眼睛忽就一齐放大,前行的动作即刻僵住。 瞳孔间映出一道暗红色的身影,迅疾如鬼魅一般挡住了它的去路。 云雾遮天蔽日,而男子手中那杆金银相间的长-枪却一如既往流光萦绕。 他眸中凝着淡漠的神色,只线条分明的唇角轻轻一提,用毫无温度的语气道:“还想跑?” 这长着展翅的凶兽名唤九婴,数月间,它不光害人性命,所到之处还会频发水患,天帝不得不下擒拿令。 而天庭中坛元帅哪吒三太子的名号在异兽界内端的是无人不晓,故此自打见着此人第一眼起,九婴便知今日凶多吉少。 想来它确实有些本事,连捆妖索都能轻而易举地挣脱,更是让五百年来从无败绩的哪吒三太子追了整整三个时辰,不得已,还得中途派人上东岳泰山搬救兵,请炳灵公布云御风才将这孽畜困于云层之间。 见九婴咆哮了一阵,仍旧不甘束手就擒,九颗头颅张开血盆大口一齐朝自己扑了过来,哪吒眉宇间的戾气呼之欲出,显然是彻底失了耐心。 若不是答应了李靖要捉个健全的九婴回去,他早就戳碎它的内丹了! 握紧手中的火尖枪,哪吒往后退了几步,振臂扬枪,顷刻间,一张布满烈焰的金色大网在空中铺开。 九婴铆足了劲想去咬这男人的脑袋,而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它避犹不及,眼睁睁看着金色大网化为一鼎大钟的模样,将其围困其中。 三昧真火灼灼燃烧,九婴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痛苦得发出阵阵嘶吼声。 游刃有余地收了火尖枪,哪吒活动了下手腕,只觉得这厮乃敬酒不吃吃罚酒,非得逼他祭出九龙神火罩不可。 既如此,那就让你好好洗个热火澡! 见此情景,一直跟在哪吒身后的两名武将忙不迭跑了过来。 高高瘦瘦的这位名唤目魁,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直朝对方摆手道:“元帅,使不得啊!会烧坏的!” 哪吒知他在顾虑什么,仍旧不以为意道:“不烧,怎会老实啊?” 被三昧真火焚上半个时辰,多半只能抬一条半死不活的大虫子回去向李天王交差了。 另一位身材略显魁梧的名唤朱彦,也是三十六天将之一,倒也知道九龙神火罩一旦祭出去,不耗费些法力是收不回来的,而自家元帅什么脾性,他更为清楚。 纵使如此,朱彦还是满脸堆笑地大胆恳求道:“元帅,这,这毕竟是李天王欲要收来当坐骑的,您,您要不还是大人有大量,放它一马吧?” 闻言,哪吒禁不住提了下.唇角,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了些名为不屑的神色:“收这么个破玩意儿当坐骑,他也不怕招灾啊……” 这种驯服妖兽的风气乃近百年形成的,其源头还得溯及到有“普度众生”之称的西方教。 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类的鬼话,他李哪吒是向来不信的,作恶多端者理应偿命,所谓驯服妖兽,不过就是为了满足那些冠冕堂皇的神仙的虚荣心罢了。 哪吒负手在后,冷眼瞧了约莫一刻钟。 随即,他手掌间腾起金光,几乎是在收回九龙神火罩的同时,若干条捆妖索一齐飞出,将九婴紧紧擒住,动弹不得。 “押回去吧!”他略略一偏头,给了目魁一个眼神。 后者连忙感激涕零道:“是!” 乱局终了,杵在一旁观战许久的青衣男子摇着把折扇走了过来,目魁与朱彦见了,齐齐行礼道:“炳灵公。” 五百年过去了,黄天化这身风-流气息有增无减,他细长的眼尾轻夹,朝哪吒笑得散漫:“说吧?该如何感谢为兄啊?” 三界无人不知,当年商周大战期间,玉虚宫三代弟子黄天化、杨戬与李哪吒乃拜把子的兄弟。天帝外甥清源妙道真君杨戬又称二郎神,而这所谓“二郎”正是因他在仨人中排行第二。 哪吒手握十万天兵天将,南征北战数百年,这还是他头一回要向兄长求援,他就知道,依照这位黄公子的性子,定是要好好讹上自己一笔的。 哪吒略一挑眉,回应道:“没想好,等想好了再告诉你。” “啧,敷衍。”黄天化有所意料,状似尤为失望地摇了摇头,手中折扇“啪——”地一声合上,随即只见那漫天浓云逐渐消散开去。 今日恰逢立春,没了黑云压境,云蒸霞蔚间布满流光四溢,满眸皆是甲光向日金鳞开之景。 黄天化迎着和煦春风嗅了一把其间夹杂的芳菲气息,俯瞰脚下的波澜潮生、碧水青山之景,感叹道:“不愧是西海之滨啊,果然大气!” 哪吒与他并肩而站,视线漫无目的地在海岸上梭巡,倏忽间,不知是留意到了何物,那双明亮锐利如鹰隼般的眸子缓缓凝滞。 “哎,你说天气这般好,咱们下去踏青如何?”黄天化兀自提议道。 这正儿八经受天庭任命的神仙,向来只有出任务时才能下凡,不似他同杨戬那般潇洒,如今春-日来临,满山野味萌动,逮只山鸡烤了吃,岂不美哉? 黄天化本还想说不如再一道儿去趟灌江口,探望探望那位即将成家的二郎真君,可一转头却是见面前人直勾勾地盯着斜下方,仿若被施了定身术一般。 顺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沙棘丛生的海岸上,一队西海龙宫的侍卫正簇拥着几人往前走。 其中年迈的那位老者乃四海皆有的龟丞相,至于其余几位衣着素净的男女,显然,哪怕是广交三界友的炳灵公也不认识。 注意到小弟是在盯着为首的那名男子看,神情中毫无杀气,莫名还让人觉出一丝破天荒的柔情。 黄天化好生端详了好几个来回,眼神愈渐微妙。 他用胳膊肘戳了戳旁人,试探道:“你该不会是这五百年来寂寞太久,性取向开始不正常了吧?” 听及此,哪吒慢悠悠回神,一双眉眼渐次平静,还未来得及回嘴,只见对方已摆出一副坚贞不屈的模样,颇有几分惊诧地觑着他道:“杨戬你是没戏了,你该不会喜欢上我吧?!” 哪吒:“……” 就差将“你是不是有病?”这几个字甩在那人脑门上,哪吒看着他,漠然地眨了下眼睛,随即转身道:“我还有要事,先走了。” 要事? 黄天化盯着前者离去的背影,嘴角牵出一丝深明了然的弧度。 这小子每逢下凡的必去之地,他能不知道? 黄天化摇了摇头,又调转视线去瞧海岸上那道素白色的人影,心下道:啧,不得不说,这厮的仪态确实同那丫头有几分相似,可惜了,是个男人,还嫩里嫩气的。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蓦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哎——”旋即展开折扇,边走边感慨道,“情这一字,果然沾不得啊!” 声音随风飘来,因着目魁先行押送九婴回天庭,眼下只余朱彦作陪,听及此,朱彦下意识去打量前方男人的神色—— 五百年前元帅在凡间所经历的往事,他不明全貌,但他知道,元帅一直在找一个姑娘的转世,此刻,他们便又是要往幽冥地府去了。 就在这出神的间隙,头顶忽地掀起一阵裹挟着血-腥味的狂风,待朱彦反应过来时,只见一只利齿丛生的狰狞大口距离自个儿不过数尺之遥。 “小心!” 话音甫落,一股强劲的力道袭上他的手臂,比他自身的反应还要快数倍,蓦地就将其整个人甩向一侧。 朱彦连忙运功站稳,这才看清方才朝自己扑过来的怪物正是九婴的一颗头颅,而他的元帅来不及祭出混天绫做屏障,只徒手施法,结结实实地挨了对方全力一击。 两股强大的内力对冲在空中碎裂,荡漾开辐及四方的波纹。 那厢目魁押送至半途,不承想,竟是让这孽畜使了一招金蝉脱壳,断头逃脱,且将自个儿的妖力悉数灌注其中,大抵是想攻其不备,殊死一搏。 此举将哪吒惹红了眼,哪儿还管得了李靖的嘱托,他祭出火尖枪在掌心旋了几圈,一条金色飞龙腾现空中,对准九婴的头颅就是一阵熊熊烈火狂喷。 待目魁带人赶到时,眼前只余下一摊灰烬,毕竟这位爷方才用的可是六丁神火。 “蠢东西,既有金蝉脱壳的本领,还敢做如此不自量力之事,”哪吒抱臂在怀,眉间怒气未消,讽刺得不留一丝余地,“我若是它,就该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重新修炼!” 因着妖力尽毁,九婴的原身也随之灰飞烟灭。 目魁与朱彦对了个眼神,心下道:完了,这下是真没法儿交差了…… - 天下之景,以五岳四海称最。东海之盛源自悬浮于海中的蓬莱仙岛,而西海最为世人所惊-艳的便是海水蔚蓝如画。 西海之滨,潮水涌动,龟丞相已有九千岁寿龄,早是一副耄耋之年的形容,手里杵着一根拐杖,走得十分仔细。 而身侧跟着的这位乃蓬莱仙岛的女君,原身为上古羲和女神座下养的一株净世青莲,论年纪,也有五千岁了。 因着是化形为人的神仙,容颜依旧如初,龟丞相往日每逢相见,都是好生羡慕。 留意到身旁人屡次试探的目光,梓菱感到不解,转头问道:“丞相总看着本君做甚?是本君脸上有东西么?” 幻变做男儿的模样,却仍旧用的是女声,这不胡闹么这? 龟丞相曾就任于东海,与蓬莱是旧相识,也是外界唯一见过女君原貌的神仙,知道她是个爱玩儿的性子,老者流露-出几分无奈的神色。 龟丞相慈祥和蔼地笑着摇了摇头,道:“老朽与女君数百年未见,都快忘了女君长何许模样了。” “哦——”梓菱顿时理解了他的意思,颇为洒脱地扬了扬唇角,“想看我啊,早说嘛。” 她左手捏了个法诀,摇身一变,霎时恢复了女儿家的装扮。 春风踏着波浪徐徐吹来,女子欺云赛雾般的乌发与水蓝色衣袂一齐在风中翩飞,她本是仙女,却更甚仙女,似远山青黛,临水芙蓉。 侍卫们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原以为随行的几位蓬莱仙子已是世间少有的姝色,不承想,有五千岁高龄的女君更为艳丽绝伦。 这蓬莱仙岛“盛产瑰丽”的名号,果然名不虚传啊! 至于龟丞相,一颗心却是又拔凉了几分,怎的数百年过去了,女君反而显得更年少了呢? 难不成只有他会老么? 龟丞相边走边思忖,想着多半是对方飞升为九天玄仙,法力大增的缘故,于是再次开口道:“女君啊,能否给老朽讲讲,您五百年前历劫飞升时,都经历了些什么事儿啊?” 他着实好奇得很,毕竟这历劫飞升可不是每个神仙都能有的机会。 一听“历劫”二字,跟在梓菱身后的两名小仙侍盈蕊和尚茗惊得心头咯噔了一下。 这个问题问得好啊,他们蓬莱人人都很好奇呢! 只不过,这已然成了一个禁-忌话题。 五百年前,女君外出追捕偷盗上古仙草的妖兽,这一走便是数十年,而她们蓬莱皆为修习防御术与医术的女仙,不善攻击,虽是女君失踪,可众人也不敢外出找寻,更加不敢声张。 等啊等啊,终于在某日见着自家女君昏倒在蓬莱的沙棠树林里。 蓬莱护-法箬蕴仙子通司命之术,推星占卜了一番方知女君这是历情劫归来,已突破大罗金仙之境,飞升为九天玄仙了。 本是一件值得载歌载舞之事,可女君不仅身.上伤痕累累,那双眸子也黯淡无光,盛满心如死灰般的神色,想必是在凡间被某个野男人伤透了心。 那日的女君只笑容惨淡地道了句:“不过是一场情劫罢了。”而后再未对历劫之事提及一语。 女君命人取了忘忧泉水,这段记忆便就此烟消云散,蓬莱所有的知情-人士也对此闭口不言。 所以梓菱只知历劫归来后,自个儿便把前世忘了个一干二净,而她也没兴趣去了解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如是想着,梓菱歪了歪脑袋,回应道:“好像就是睡了一觉吧,本君也不太记得了……” 睡……睡了一觉??就飞升了?? 龟丞相听罢,老眼放大,双-腿紧跟着一颤,只觉这漫长的龟生都失去了意义。 梓菱此番造访西海,是为了两日后好姐妹潇芊仙子出嫁一事。潇芊与清源妙道真君历经磨难,此番终于是要修成正果了。 她身为蓬莱仙岛的主君,必得让潇芊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她要让三界皆知,万万不是潇芊高攀了天帝一族。 指着前方那片光怪陆离的珊瑚海,龟丞相回头道:“女君,明月珠都在这儿了,您看着挑就是了。” 梓菱身为女子,虽说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神仙,但依旧是喜爱这些精致夺目的稀罕物,她黛眉轻轻一扬,求证道:“随便挑?” “女君送了这般多奇珍异草来,那可不是随便挑嘛,”思及此,龟丞相笑得满脸皆是褶皱,单靠那株长生草,他再怎么也能多活一千年呢,“明月珠咱们西海每百年都产一批,多得就跟外边儿的石子似的,您想全拿走也不成问题。” 嗬,这话说得,是想羡慕死谁? 既如此,梓菱也没必要客气,她朝那队侍卫招了招手,直接道:“大的,亮的,圆的,通通给本君包起来!” 侍卫们应声而上。 “哎——”梓菱拍了下仙侍尚茗的胳膊,抬手示意道,“看见没,那个,脑袋大小的那颗,届时让人镶到辇车的顶上去。” “还有,那一堆粉色的,给本君沿着车檐嵌一圈……” 盈蕊同尚茗一人端着一本小簿子,梓菱边说,他们边记,二人心下忍不住犯嘀咕—— 镶嵌这般多明月珠的送嫁辇车,这得多少匹天马才能拉得动呀? 吩咐完装扮辇车的事宜,梓菱便脱了鞋袜亲自下水捞明月珠去了,明月珠有的个头类似珍珠那般大小,她寻思着溜一串来挂在腰间做禁步也不错。 海水清澈透亮,姑娘白嫩的脚趾合拢,正是夹住一颗闪着蔚蓝光芒的小珠子,她这厢堪堪伸手拾起,鼻翼忽地一动,嗅到了什么烧焦的气味,有点像—— 她思绪未完,盈蕊那丫头已率先开了口:“咦,是有人在烤肉么?” “咱们西海禁烟火,那是天庭的三太子又在上头放火烧妖了呢。”龟丞相如是解释道,听着这语气,像是已经见怪不怪了。 “三太子!” “是与清源妙道真君一般英明威武的那位哪吒三太子么?” 闻此名号,盈蕊忽地颇为激动,用不着看她的神色,多半都能猜出眼里是能放出星光来的程度。 梓菱漫不经心地挑拣明月珠,初听“放火烧妖”时,只觉此人似乎有些暴虐,但此刻,她突就来了几分兴致—— 天上竟还有与清源妙道真君一般英明威武的神仙? 心下按捺不住,梓菱这便起身转了回去,朝盈蕊招手道:“那三太子是谁?什么来头?与本君详细说说。” 2. 蓬莱女君(二) 幽冥地府,凛冽的寒风一阵接着一阵淌过奈何桥,庭燎里跃动的火焰呈现出诡异的幽蓝色,四处阴冷森然。 “莫挨老子,老子不投胎,老子才不要当石头桩子!” 一阵突兀的喊叫打破了四周的死寂,紧接着只见一只张牙舞爪的猞猁妖狂奔而来,身后紧跟着的是两名妖冥使,一个拖着豹尾,一个长着鸟嘴。 这猞猁妖有个上千年道行了,妖冥使本押送他去入轮回,谁知一个不留神就让他挣脱枷锁给跑了,都说猞猁狡猾,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生死门不过百步之遥,只要钻出去,就还有一线生机,出于对红尘俗世的渴-望,猞猁妖使出了此生最快的速度,几近脚底生风。 可就在那最后关头,生死门后闪进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猞猁妖惊得瞪大了眼,脚后跟抵地滑行了数步,才得以堪堪停在那人面前。 猞猁妖与他眼对眼,鼻对鼻,僵持片刻后,最终挂上一副欲哭无泪的神情,颤-抖着嘴唇转回身去道:“呜呜——,二位大哥,我老猞跟你们走。” 他吃人时没赶上良辰吉日,正就撞上中坛元帅外出捉妖,顺手就被送到阴曹地府来了。 这位爷可比阴司鬼差可怕多了! 豹尾同鸟嘴暗自长吁了一口气,看向那眉眼冷峻的红衣男子,二人连忙屈腰行礼道:“嘿嘿,多谢三太子,您又来了呀!” 收回落在猞猁妖身.上的视线,哪吒淡淡应了一声“嗯。” 毕恭毕敬地目送前者朝内殿走去,甫一回身,豹尾便朝那猞猁妖踹了一脚,怒道:“现在知道怕了,就逮着咱哥俩好欺负呢!” 这要是真跑了,他俩可没好果子吃! - 阎罗王殿,檀木桌上燃了几盏明亮的油灯。 一如往日,功曹搬来了最新入库的生死簿,一本本翻阅完后,阎罗王捋着胡须道:“三太子啊,还是没有您要找的那个姑娘呀。” 五百年了,阎罗王殿的门槛儿都快被对方踏出印子来了,这要么就是没死,要么就不是人,不然怎会有生死簿上查不到的转世呢? 该说的话,阎罗王也都说过数遍了,可对方还是如此执着,除了叹气,真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啊! 哪吒握住圈椅扶手的手掌不自觉收紧,低垂下眉眼看不清神色,呆坐片刻后,他起身道:“好,多谢了。” 朱彦紧随其后,走出大殿,他问道:“元帅,咱们是回天庭么?” “真君殿”三个字尚未出口,哪吒的视线已被凉亭旁那堆五光十色的物什所吸引。 见他朝这方走来,功曹、判官司等人连忙行礼:“三太子。” “这是?” “哦,回三太子,”功曹笑着回应,“这些都是要送去给蓬莱仙岛和真君殿的贺礼。” 瞅着那十余箱脂粉珠钗,烟罗云裳,哪吒剑眉微挑,评价道:“大多是女儿家用的东西,没看出来,你们地府对蓬莱还挺上心的。” 本以为,大家都只管着巴结天帝一族呢。 “嗯——”再打量了眼这几人的着装,个个玉冠束发,锦袍云袖,真别说,蓦就有了几分仙气凛然的味道,“还有你们这看上去也不像是去送贺礼的,反倒像是去议亲的。” 听此一言,大家伙儿也不遮掩,坦白道:“嗐,被三太子您看穿了。” “都言蓬莱岛的仙子个个貌美如花,咱们也老大不小了,确实想借此机会让女君帮忙说门亲事。”赏善司抻了抻袖子,笑得淳厚。 哪吒负手在后,面上没什么表情,仅似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绕着木箱走了一圈,他略作思索,又道:“听闻蓬莱仙岛的青莲女君已有五千岁高龄,仍旧未议亲,多半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妪。” “可你们送的这些都是小姑娘喜欢的东西,”哪吒顿了顿,也不知自己今日是哪儿来的闲情逸致,竟是主动出谋划策,“依本帅看,不如搞点增进法力,驻颜养容的丹药去孝敬女君,来得实在。” 对面几人轮番对视,只觉这话很是有道理,一脸恍然大悟地附和道:“多谢三太子提点!” 西海之滨。 才走出珊瑚海没多远,梓菱忽就打了个喷嚏:“阿嚏——” 跟在一侧的尚茗紧张道:“女君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被刚才那烧焦的味道冲到鼻子了?” “没事。”梓菱秀眉轻皱了下,心下思忖:奇怪,难不成是有人在辱骂本君? - 灌江口真君殿。 哪吒甫一进门,便驾轻就熟地朝内院去了,每逢出任务,他定是要来此讨杯酒水喝的。 真君殿雕梁画栋,矗立于浮玉山顶峰,八面视野阔达,四季如春,他与黄天化时常感慨——杨戬这日子过得才叫舒坦啊! 行在九曲回廊之上,方拐了个弯,只见真君麾下梅山六兄弟之一的郭申迎面而来:“见过三太子。” 哪吒负手在后,边走边道:“你们真君呢?” “真君在云池温泉。” “啧——”哪吒忍不住咋舌,大白天的泡温泉,挺会享受啊! “行,你忙你的吧,本帅自个儿进去。” 郭申并未走,反而脸色一变,含蓄地提醒道:“那个,三太子,夫人也在。” 哪吒顿住步子,回头瞟了他一眼,眉宇间呈现出难以名状的神色。 夫人? 这不是还没过门么? 再思及“温泉”,他脑子里闪过些许不-可描述的画面。 云池温泉距此不过数步之遥,而他们当神仙的,耳力皆非同寻常。 哪吒正进退两难之际,果不其然,那一声娇-滴滴的“啊——”就顺着回廊传进了他的耳朵里,夹杂着碎裂四溅的水流声,凌乱而遽急。 “清源——” “慢些——” 他剑眉拧起,太阳穴不自觉抽-动了下,只觉这早春时节里莫名升腾起几分燥热—— 好你个杨戬啊,合着平日里的清心寡欲都是装出来的! 僵站片刻后,哪吒朝神色更为窘迫的郭申道:“你去通禀一声,说本帅晚些时候再来。” 灌江口距离蓬莱仙岛不过数百里,据说因青莲女君闭关修炼数百年,蓬莱仙岛直至近日才重现三界。 离了真君殿,哪吒百无聊赖,想着不如就去东海溜一圈,毕竟人人都言“蓬莱山水甲天下”,他也正好开开眼界。 腾云驾雾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哪吒携了朱彦抵达东海之滨。 东海的水不如西海清澈,甚至还裹挟着些微流沙,瞧上去比五百年前更为浑浊了些。 故地重游,他此刻突就不明白了——自个儿当年为何会挑这么个破地沐浴,以至于跟东海龙王结上梁子? 三界人尽皆知,李天王家的三太子斩杀东海龙王家的三太子敖丙时,不过年仅十岁,不愧是少年成才,好生勇猛。 只不过事发当日,究竟是谁先动的手,谁对谁错,哪方更占理,就没人能说得明白了,而几百年过去了,这些事情也早就不重要了。 那敖丙也算是因祸得福,死后被封神榜收编为了天上的神仙。 自那之后,哪吒再未来过东海。 茫茫沧海奔腾而过,就似汩汩流逝的岁月长河。 他仿佛又见到了阴雨连天,他孤身一人立在陈塘关的城楼顶上,手持长剑以自刎平息四海龙王的怒气。 夜深人静之时,他其实也曾后悔过,虽说自己并不知道抽龙筋会要了敖丙的命,但若是能忍住不动手,也不会落个削骨还父,剔肉还母的下场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从未怨过谁,也从未恨过谁,只唯独心疼那日大雨里的两名女子。 肉身尽毁,他化为游魂在天上飘的时候,亲眼看见是他娘素知夫人带着月姝给他收的尸。 苏月姝,便是他这五百年来一直在苦苦找寻的姑娘。 月姝长他两岁,是陈塘关郡守的女儿,生了一张精致的鹅蛋脸,含笑时从不露齿,是个端庄到骨子里的大家闺秀。 他自刎那年,她也就堪堪十二岁。 他知她害怕极了,瘦弱的肩膀在大雨里止不住地颤-抖,却还是哭红着一双眼小心翼翼地装敛他的尸骨。 忆起这段往昔,哪吒心绪再难平静,眺望远方的眼眸暗沉幽邃得似一汪深潭,喉头不自觉滚动了下。 当年是师父太乙真人用千年才能一开的金莲花替他重塑肉身,他对师父一直感恩戴德。 可直到成神后某日取得轩辕镜,从镜中看到往昔,他才知晓——催生那株金莲花的是月姝至纯至善的鲜血,而她也因此沉睡了五年之久。 如若他能早些知道,他想,在凡间征战的那十余年清苦岁月,他一定会对她更好一些的,最起码,不会冲她发脾气。 喜欢她,是真的;最后,为了赶上那场能走飞升捷径的天庭封官大典,将她一个人丢在凡间也是真的。 如若重来一次,他也拿不准自己还会不会做同样的决定…… 所以,他成神之后,月姝到底去了哪里呢? 哪吒尚且沉-沦在前尘往事的回忆当中,身旁朱彦忽地抬手指向蓬莱仙岛的位置,示意道:“哎,元帅,有蓬莱人。” 蓬莱仙子芳名远扬,朱彦的目光瞬间就放直了,只想瞧个明白。 哪吒聚拢视线,眼眸微微敛起,瞳孔间又映出之前在西海瞧见的那个白色的身影。 又是他? “不是说蓬莱不让外男进入么?”哪吒眉峰聚拢,不自觉出声道。 听此一言,朱彦也顿感奇怪,“哎——,是啊!” “而且,看他的这样子也不像是化形的仙兽。” 蓬莱仙岛皆为女子,只有少数男仙侍,本体为修炼出人形的仙兽,比如跟在后头的尚茗,诸如他们这般级别的神仙,一眼就能看出尚茗的原身乃一只乘黄。 朱彦摸不着头脑,对那男子的来历也不甚关心,目光只流连于几名穿着云袖霓裳的仙子身.上,正词穷得只得频频于心下感叹“真美啊!”之际,只听身旁的男子幽幽出声—— “你说,该不会那大龄女君迟迟不成亲,是因为在府上养了小白脸吧?” “阿嚏——” 梓菱跨进蓬莱结界,刚幻变回女儿身,又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她此刻心下已然断定:定是有狂妄之徒在背-后非议她! 见着一行人归来,几名仙子连忙上前迎接,行礼道:“君上!” 从西海扛了这般多宝贝回来,梓菱满眼含笑,转瞬就将那碎嘴者抛诸脑后,依旧喜气洋洋道:“潇芊呢?” 小仙子嗫嚅了下,才低头答道:“潇芊姐姐被真君接走了。” “……” 梓菱忍不住瞪直了眼睛。 好烦啊! 婚礼不过两日后,这会子还同她抢人,忍一忍会死哦! 她黛眉微微蹙起,颇为无语地努了努嘴,一时间真是不知该数落谁。 最后索性扬手一招,懒散道:“给真君殿捎个信,就说本君把西海的明月珠带回来了,让他赶紧派人来打点辇车!” - 九重天,云雾缭绕,数百座器宇轩昂的亭台楼阁在云层后若隐若现,空中时常可见凤凰翩飞而过,翎羽鲜妍划出如流星般绵长的火红轨迹。 仙娥们披着绡纱锦带,手提各色各样的花篮穿梭于宫宇之间。 哪吒独自走在回云楼宫的路上,经过南-天门时,正就撞见迎面而来的托塔天王李靖。 见他瞧上去心情不佳,哪吒心中有数,不紧不慢走上前去问了声好:“见过父王。” 李靖略微点头,抬手捋了把不算长的胡须,并未展露什么表情,只稍显肃然地问道:“出兵之前,你可还记得答应过为父什么?” 哪吒站得脊背笔挺,神情坦然地回应:“不准伤及九婴性命。” “原来你还记得啊?”见他毫无主动认错之意,李靖面色有些绷不住,眉眼间显露-出不满的情绪。 九婴有近两千年的道行,在异兽界内凤毛麟角,只要用太上老君的丹药将其洗脑,日后上阵杀敌时,定是能为己所用的。 这小子出手向来没轻没重,故此,他才特意好生提醒,思及此,李靖心中更加愁闷。 哪吒依旧没什么表情,只微微扯动了下-唇角,看着对方道:“父王啊,您可知那孽畜差点儿咬断您儿子的头啊?” 这事儿,目魁是向李靖禀告过的,虽是面色稍有缓和,但他仍旧道:“九婴若是有这本事,也不会被你烧得灰飞湮灭了。” 五百年过去了,他们父子俩的关系自然不似哪吒自刎那年时的水火难容,但也谈不上有多融洽。但哪吒如今也是个成熟的大人了,再怎么也得将表面的父子关系维护好,莫叫旁人看了笑话。 只不过同李靖说话时,他终究还是只有一个字——“烦!” 见对方身着紫纹官袍,显然是要往凌霄宝殿去的,哪吒唇角牵出一丝笑,转口道:“父王既要去见陛下,还是不要在此耗费时间了罢,儿子累了,想先回去休息了,父王慢走。” 言罢,他迈步就想逃,谁知李靖又唤住了他:“等等——” 哪吒身形稍顿,愣是没想到身后之人会冒出一句:“同邝碧仙子议亲一事,你考虑得如何啊?” 3. 蓬莱女君(三) ——“同邝碧仙子议亲一事,你考虑得如何啊?” 莫名觉得脊背漫上一阵发凉,哪吒默了片刻,转回身去道:“想知道这是父王的意思,还是娘的意思?” 李靖皱了下眉头,脱口而出道:“同为父母,谁的意思有何区别么?” 知道对方心思敏锐,哪吒略一抿唇,忙道:“父王误会了,儿子只是觉得父王日理万机,应当无暇关心这种琐事才对。” 在天庭的官场里混久了,他如今说起漂亮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你大哥二哥去了西方教,就算是一只脚踏入佛门了,”李靖端了端手中的塔,“如今咱们李家就剩你一个儿子,这怎能算是琐事?” 顿了顿,李靖忽就转口道:“说得倒也是,婚姻大事,还是你娘这个妇道人家拿得准些,为父就不掺和了。” 说完,他径自离去。 哪吒负手在后,瞅着前者的背影,尤在琢磨“妇道人家”这四个字,终究是忍不住轻蔑一笑。 他如今尚未成家,仍旧与爹娘同住云楼宫内。 甫一跨进院门,一阵清甜芳香迎面窜入他的鼻间。正屋内架了一鼎小火炉,素知夫人弯腰掀起茶盖,舀起一勺灌入桌上的青釉瓷杯里。 哪吒收起面上的冷肃,开口唤了声“娘!” 里头的女子眉眼温和,笑着朝他招了招手,道:“三郎回来了,正好,来喝杯沙棠茶。” 顺手捞起一只杯盏,哪吒并未入座,只习惯性抵背靠在墙上,吹开热气,去抿杯中的茶水。 素知夫人端详了会儿,见他在外活动了许久筋骨,可瞧上去心情仍旧不太舒畅,遂问道:“又去地府了?” “嗯。”哪吒慢悠悠抬起眼皮,坦然应道。 在娘面前,他从不遮掩此事。 素知夫人道:“还是没有消息。” “嗯。” 素知夫人坐回软垫上,将余下几只杯盏也添上茶水,漫不经意道:“你方才应当遇见你父王了吧?” “嗯,他想让我娶邝碧仙子。”哪吒说完,抬眸注视对方。 后者知晓他的意思,笑应道:“你无需看娘,你娶不娶?娶谁?娘都不会干涉你的。” 哪吒咽下一口茶水,并未接话,只听素知夫人继续道:“说实话,娘还是中意月姝那丫头,文静贤淑,又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别说你忘不了,娘也忘不了呀。” 这语重心长的话语,令哪吒脑海中又浮现出女子的那张脸—— 随他从军十余年,她从未道过一声苦。 他走时,她也未试图挽留,只用那如画眉眼笑望着他,嗓音如春风涤荡心头:“我不怪你,你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思忖间,哪吒忽又忆起今日见过两回的那个白衣男子,并且月姝与他二人的身影竟是十分诡异地在他脑子里发生了重合。 这念头过于可怕,他连忙抓回自己的神智,在心底暗骂了一声:淦!那是个男人! 沙棠茶甘甜爽口,齿颊留香,且香味清新,闻起来也十分舒适,为了制止自个儿肆意游走的思绪,哪吒岔开话题道:“娘,这茶哪儿来的?” “这是上回瑶池百花宴上,潇芊仙子送的,说她们女君喜爱这种果子,酿酒,烹茶,煮果酱,都是极好的。”素知夫人蓦地被打断,如是回应道。 说完,不给对方插嘴的间隙,她继续念叨:“哎,娘能成仙,无非就是生了你们三个争气的儿子,可月姝呢,跟在军营里十余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怎就不能有这个福分呢?” 素知夫人一旦提起前尘往事,每每都会絮叨上好一阵,哪吒最终还是放弃了挣-扎,任凭他娘继续戳他的痛处。 “这几百年来,娘也算看得很透彻了,天帝无非就是想用姻亲大事,拿捏住你们这些新官上任的神仙。” “那邝碧仙子是太上老君的弟子,也便算是天帝的自己人,而她对你又是一片痴心,天帝自然想促成这门婚事。” 素知夫人抿了口茶,忽地抬头看向哪吒,正色道:“不过啊,二郎真君与天帝抗衡了数百年,终是让天帝松口应下这门婚事,也算是给你们开了个好头了。” 蓬莱仙岛不受天庭管制,独立于三界,故此那位女君算得上是与天帝平起平坐。 一个身处于权势顶端的男人,甭管表面上瞧上去多么深明大义,众人其实都感受得到,天帝这心里头定是不太舒服的。 而真君身为他的亲外甥,那可是与上古神祇家族联姻最好的筹码,诸如东极青华大帝,北极紫薇大帝,可他铁了心要娶一个草木化形的蓬莱仙子,委实将天帝气得够呛。 “所以,娶邝碧仙子一事,你若愿意那便皆大欢喜,”素知夫人弯了弯眉眼,“即便不愿意,也千万别同你父王起冲突。” 哪吒耐心听完,点头应道:“知道了,娘。” 离了正屋,他往自个儿的西苑而去。 院中岑寂,柳絮纷飞,不多时,目魁过来了。 “元帅,天王在凡间收了只白毛鼠精做义女,还给了她一个封号,名唤地涌夫人。”目魁极小声地禀告。 对于李靖的行踪,出于前车之鉴,哪吒一直有所留意。 “义女?”他眸色阴冷了几分,神情中隐现嘲讽,“我看他是死性不改吧。” 天上一个素知夫人,凡间一个地涌夫人,真不愧是当天王的人啊! 忆起成神之前,李靖在凡间纳妾时,他娘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哪吒双拳收紧,手背上青筋隐现。 几百年来,他马不停蹄地南征北战,除了是想要压制自己对月姝的思念,更重要的,是他想要与李靖平起平坐,甚至超越他的天王之位。 哪吒松开咬紧的后牙槽,同目魁吩咐道:“凶兽旱魃的动向,继续盯着。” 他要战功,要更多的战功! - 蓬莱仙岛悬浮于东海之上,虽同属仙界,但如浮玉山一般,是有黑夜的。 入了夜,蓬莱便如浩瀚星河中的一颗璀璨明珠,细碎光芒拖着绵长尾脚于空中穿行,点亮岛屿上的红芳绿翠,潺水亭榭。 羲和轩。 院前一棵硕大的沙棠树遮天蔽日,清风吹散绿叶,现出透着微弱烛火的纱窗。 梓菱躺在榻上翻了个身,见一旁的潇芊仍旧睁着眼睛,她凑过去盯着她笑得散漫,“怎么?明日要出嫁,激动得睡不着呀?” “青儿,我有些害怕。” 潇芊是那种温柔似水的性子,说起话来也软软的,说实话,梓菱是舍不得将她嫁出去的,毕竟凭谁见了都觉得好欺负。 而“青儿”乃梓菱的小名,因羲和女神尚未沉寂时,总唤她“青莲”,潇芊作为梓菱的闺中密友,私底下便如是称呼她。 听此一言,梓菱这便抱着锦被坐了起来,声调止不住地扬了扬:“害怕?为何要害怕?” “就冲明日送亲的排场,也定要让天上的神仙都开开眼界!” 为了这场婚礼,梓菱忙里忙外将一切都打点得极为妥当,就怕天庭的人轻慢了她这位真君夫人,潇芊看在眼里,感激在心底。 那双清澈的眸中蓄满笑意,她将对方拽到自己身旁躺下,俯在那方纤薄的肩头轻声道:“多谢青儿了。” 此生能得知己如此,便是莫大的幸运。 夜色加深几许,虫鸣声渐渐隐退,潇芊有了困意,倒是梓菱开始亢奋。 后者侧过身去,拽了下对方的衣袖,道:“哎,芊芊,我想问你个事儿。” “嗯?”潇芊迷糊应声。 “你知道哪吒三太子么?听盈蕊说特别厉害。” 闻及这话,潇芊惺忪的睡眼顿时清醒了几分,“确实如此,怎么?你对他有兴趣么?” “没有……”知道她会错了自个儿的意思,梓菱赶忙解释,“这不你嫁了,还有箬蕴和云苒呢,我不也得谋划着么?” 蓬莱除了她这位飞升为九天玄仙的女君外,还有三位资质卓绝的金仙,潇芊是其一,然后便是通司命之术的箬蕴,以及能操控时空轮回的云苒。 替她们二者挑选的夫婿,定然也得是人中龙凤。 “那你自己呢?不打算成亲了么?”潇芊不由颦眉。 能与李天王家结亲,自是十分妥当的,可若是日后大家都嫁了,她难不成又打算一个人守着蓬莱么? 潇芊忍不住犯愁,只觉她总是在为他人着想,似是从未想过自己。 “我啊?”梓菱顿了顿,躺下去看帐顶,“我似乎自从历劫飞升之后,便对感情一事没什么想法了,不成亲,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曾几何时,她也甚是向往话本子里至死不渝的爱情,想携一人终老,可现在却觉得单身反而更自在些,唯一还有些期盼的,大抵就是能助其增进修为的“双修”一事吧? 她想,这飞升的最高境界,大抵就是断情绝爱吧? 可潇芊不敢言明,她会如此,多半是因为五百年前饮下忘忧泉水的缘故。 忘忧泉水不仅能洗去一个人对深爱之人所有的记忆,还会减损其对情-爱的感知能力,以此作为自我保护,防止饮下泉水之人再受情伤。 潇芊一直都很想知道,她在凡间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可这件事情,全蓬莱都无人敢再次提起。 望向梓菱的侧脸,潇芊眼底的心疼之意几近溢出眼眶。 不自觉地,就去握住了她的手,不知是不忍别离,还是想给予她一些,她并感受不到的安慰。 - 潇芊与真君的婚宴设在凌霄宝殿。 翌日方及卯时,南-天门前便已是人影繁复,四处洋溢着张灯结彩的喜庆。 朱彦接了东岳来的传信,正走在前往云楼宫的路上,抬眼只见他的元帅身披玄甲而来,全然是一副要去抢亲,而不是去接亲的阵仗。 未等朱彦开口发问,哪吒已率先拍了下他的肩膀,错身而过道:“旱魃又在祸乱人间了,本帅先去收了它。” 啊?! 朱彦懵了,忙道:“元帅,可咱们不是要去接亲么?炳灵公那边都已经出发了。” 哪吒并未多言,只扯下-腰间挂着的虎符抛给对方,果断道:“十万天兵天将,务必替本帅把真君的场子撑起来。” “无论擒拿与否,婚宴开始之前,本帅都会回来的。” “哎,不是,”望向前者大步流星的背影,朱彦扯着嗓子朝他喊,“元帅,您擒妖都不带帮手的么?!” 哪吒头也没回,只抬起手臂,姿态潇洒地朝他摆了摆手,“不用了,一个旱魃而已,本帅一人绰绰有余!” 元帅为了战功,这也太拼了吧? 朱彦手握虎符杵在原地,当真是跟上去也不是,不跟上去也不是。 又思及前两日自个儿差点被九婴的一颗脑袋给削了,还得靠元帅出手相救,他偃旗息鼓般地叹了口气,只觉自己像极了一个拖油瓶。 一个时辰后,蓬莱仙岛。 吉时将至,梓菱在羲和轩内替潇芊戴上流苏金玉凤冠,这新娘子的装扮便算是彻底妥当了。 黄天化一行人等候在蓬莱结界外。 他手里摇着折扇,上一秒还在数落哪吒这小子不厚道,然下一秒见着走出来的送亲仪仗,一双眼睛登时就瞪直了。 同门师弟雷震子因相貌不佳,怕吓坏蓬莱的小仙子,今日还特意幻变成了一副儒雅公子的模样。 本以为黄天化这被定住的姿-势是因美-色迷了眼,雷震子便凑近,极小声地提醒:“师兄啊,你这般盯着女子看,不礼貌呀。” 见对方仍旧无所反应,雷震子一边纳罕“这到底是得有多漂亮啊?”一边转过了头。 在目光触及梓菱的那一刻,他禁不住流露-出见鬼了一般的神情,颤颤道:“这,这……这怎么回事啊?”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啊?”黄天化咬牙回应。 他抬起折扇掩住彼此的半张脸,吩咐道:“师弟,你飞得快,赶紧回趟玉虚宫,请师伯们好生查一查!” 遣走雷震子,黄天化赶忙走上前去给梓菱行礼:“晚辈东岳大帝长子,炳灵公黄天化,见过女君。” 今日毕竟是大场合,梓菱自是要将女君的气势给端出来,她淡淡莞尔一笑,凛声回应:“炳灵公多礼了。” 目送梓菱搀着潇芊走上辇车,黄天化这才抬手抹了把额上沁出的冷汗,心下思忖—— 瞧着对方这态度,要么仅是长得一模一样,要么就是失忆了? - 九重天,凌霄宝殿。 天帝与天后端坐于高台,左右各置三排席位,五岳四海的仙家已经齐聚一堂。 坐在素知夫人旁座的那位便是邝碧仙子,一身鹅黄烟罗裙,瞧上去俏丽动人。 既是太上老君家的弟子,却挨着李天王家的夫人坐,明眼人见了,都知道对方是个什么心思。 邝碧一面同素知夫人交谈,一面摆出一副小女儿含羞的姿态,时不时去偷瞄坐在素知夫人邻座的哪吒。 素知夫人全然看在眼里,她脾性随和,这姑娘要亲近,她自是不会拒绝,但更多的表示她也委实是拿不出来了。 而哪吒胳膊肘抵于案面,手中捏着杯盏,时不时抿上一口果酒,全然无视身后这道灼.热的视线。 不多时,天马嘶鸣的声音响彻天际,闻此,众人的神经霎时紧绷了些许。 没过许久,只听卷帘大将敲响震天鼓,司禄星君将拂尘一甩,仰首高喊道:“吉时已到!” 那立在御阶之下,玉冠束发,身着绣有龙凤呈祥银丝纹路白色华服的清隽男子,便是今日的新郎官,清源妙道真君杨戬。 他眉眼一如既往沉峻得仿佛波澜不惊,可那不自觉滑-动的喉结,终究还是暴露了他此刻的紧张。 天帝一族成婚,惯穿白色礼服。 蓬莱仙子提起潇芊逶迤的裙摆,珠玉耀目,霓裳绚烂,一行人跨进门槛,袅娜而来。 遥遥望去,杨戬瞳孔震颤一瞬,下意识地往旁侧的席间瞟了去,只见原本属于三太子的那张席位已经空了。 直到哪吒突然消失,邝碧才看清与潇芊同行的那名女子的容颜。 她直勾勾地盯着梓菱从自己面前经过,整个人仿若被惊雷劈过一般,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个女人居然没死? 怎么可能呢? 五百年前她放出的那场三昧真火,明明早该将这个女人烧得灰飞烟灭了才对啊? 她手指近乎颤-抖,却还要竭力佯装镇定,脑中油然而生出一个令她恐惧的答案。 可邝碧不愿,也不能去相信,只得在心底拼了命地对自己呐喊—— 不对,她是蓬莱女君,她不是苏月姝! 苏月姝已经死了! 4. 蓬莱女君(四) 哪吒隐在大殿的廊柱之后,直待眨了数次眼睛,才敢确信自己没有认错。 他望着她亲手将潇芊交到杨戬手中,她的一举一动、一瞥一笑都与他记忆深处的那个身影不断重合。 只不过,月姝的美是如三月初绽的杏花,含蓄,温顺,仿若春雨润泽大地,一寸一寸侵入他的心底。 而眼前的女子,一袭水蓝色华服,姿容明艳得似烈火燎原,刺了他的眼,也灼了他的心。 钟鸣罄响之声在耳畔愈演愈烈,而哪吒却仿佛只能听得见胸腔内凌乱的心跳声。 此时,黄天化手持折扇,轻点了下他的肩膀,“躲得倒是挺快,我还以为你是故意不来接亲的呢。” 他素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可这回却并未留意到对方是何时出现的。 哪吒讷讷地转过了头去,半晌,也仅是喉头滚动了下,未言一句。 想来他今日先行去擒旱魃,还真是去得巧。 他满脑子乱糟糟的,只听黄天化道:“别怀疑了,就是她,我让雷震子飞回玉虚宫打探过了。” “五百年前,苏家的幺女一诞世就殒了,女君因受妖兽偷袭跌落凡间,被敛去记忆,正就附在了月姝身上……” 黄天化眼下是鲜有的严肃正经,“女君飞升为九天玄仙,历的是情劫。” “情劫?”哪吒梳理着脑中的信息,眼神显出些微飘忽。 “可不就是你咯!”黄天化瞟了眼梓菱,再看向对方时,唇角又忍不住提起弧度,“想来还是你小子厉害啊,与羲和女神亲传的蓬莱女君成周公之礼,还将人家始乱终弃。” 在揶揄兄弟这件事儿上,他们二人向来是礼尚往来,不相上下,绝不错过任何机会。 但哪吒今日委实无法回怼,只冷眼瞪向对方那张欠揍的脸,示意他——“有事儿说事儿,无事儿就滚!” 典礼结束后便是婚宴。 蓬莱的席位设在天后下首,因着全是容颜姝丽的年轻女子,众仙的目光时不时便会不自觉落在这一处。 天后座下的七位神女轮番去向梓菱敬酒,后者忙于应对,并未感受到斜对面有一道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她身上。 “我说师弟啊,咱要不还是撤吧?” 玉虚宫三代弟子之一,土府星君土行孙提着白玉瓷壶,在桌案下给某位施了隐身术的人又斟了一杯酒。 土行孙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扫视了一圈又一圈,唯恐有人将他视作对着空气讲话的失心疯。 哪吒没应声,烈酒接连下肚,如深潭似的眸底神色晦暗不明。 “哎——,她怎的也去了?”坐在另一侧的雷震子望着邝碧朝梓菱走去,脊背登时就挺直了。 在凡间那会儿,他做梦都想娶个像月姝一样温柔善良的媳妇儿,且不知怎的,就是对那位邝碧公主生不出什么好感来。 见邝碧仅是敬了一杯酒,雷震子兀自呼了一口气,语气里略带几分嫌弃道:“还好,她没多嘴。” 转头时,正就对上一双凌厉似刃、凝了杀气的星眸。 土行孙目睹对方握住酒盏的那只手从青筋暴起,再到缓缓松弛,内心叹了第一百零八次气,摇着头劝慰道:“师弟啊,情劫,知道什么是情劫么?” 他嚼了几粒花生米,开始像挽救痴男怨女一般语重心长:“那就是注定了二人有缘无分,不过就是一场虐恋罢了。” “她选择忘记,还不是因为那段回忆太痛苦了嘛,痛心疾首啊,知道不?你在她心里啊,就是个负心汉。” 最后这三个字,土行孙竟是加重了语气强调,颇有几分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味道。 正所谓杀人诛心,哪吒默默听着,眸色一沉再沉。 你们一个个的,到底会不会说话? “月姝从不骗人,她既然选择放我走,那定就是出自真心。”他眉宇紧皱,饮下一杯酒,烦躁出声,说不清是想为自己辩解,还是仅仅陈述事实。 “嗐,月姝妹妹脾气多好啊,”土行孙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这俩人压根儿就不是一个性子,月姝妹妹不怪你,可不见得女君不会怪你。” “再说了,她堂堂一个女君,与你一个毛头小子有一段露水姻缘,她面子上也挂不住啊!” 哪吒一面听着土行孙絮絮叨叨,一面回想起方才黄天化所说的——女君饮下忘忧泉水洗去的那段记忆被封-锁了,师伯们也无力探查。 可他真的很想知道,他走后,月姝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 - 凌霄宝殿的婚宴散场后,同辈众仙跟随仪仗队伍一道去了浮玉山真君殿。 这般声势浩大的婚礼,数百年来还是头一回,自然都想尽兴而归。 闹过婚房已是月上梢头之际,北斗星君施了法,上至天庭下至凡间,都能观赏七夜的漫天银河。 梓菱领着蓬莱众人迈出大殿没几步,只见潇芊提裙追了出来。 潇芊不胜酒力,脸颊漫上酡红,此刻一双含水的眸子也红通通的,仅是望那么一眼,就能让人生出疼惜之意。 梓菱用拇指去拭泪,可那泪水却愈演愈烈,她索性将人抱在怀里,拍着对方的脊背安抚:“好了,别哭了,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草木无父母,相伴两千年的她们就是彼此的亲人。 夜风清凉,依依惜别了一阵后,潇芊止住泪,去握梓菱的手,随即肩头一暖,转头时正是瞧见男人那张如冠玉般的侧脸。 杨戬笑意温和,朝梓菱道:“今日,多谢女君送嫁。” 十六匹天马才能拉得动的辇车,想来也只有她蓬莱女君敢有这样的排场,她能如此重视自己的妻子,杨戬端的尤为感激。 想说的话都承载在眼神当中了,梓菱能品得出来,她弯起眉眼展露善意,“本君的小姐妹,就交给真君你了。” “虽然潇芊是外嫁,但有些话,本君还是得提前说明白,”梓菱抻了抻衣袖,负手在后,连脊背也挺直了些,“若是真君日后厌弃了潇芊,大可一纸和离书送往蓬莱,本君定会亲自来接人。” 因着身高差距,她只得扬起头来,目光与语气是如出一辙的坚毅。 杨戬神色如常,似乎并未被这话惊起波澜,只唇角的弧度更深了些,“请女君放心,本君不会给您这个机会的。” 潇芊纤薄的肩膀在男人的大掌下不堪一握,就似宣誓主权一般,被他紧紧锁在了怀中。 梓菱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甚好,那本君就放心走了。” 真君殿内,哪吒抱怀倚靠在门旁一侧,瞳孔里映出的女子在夜风里衣袂翻飞,渐行渐远。 她确确实实是月姝,可又一点儿都不像月姝。 月姝性子软糯,而梓菱却像一朵带刺的月季花,就如土行孙所言,若是自己再去招惹她,保不准会被扎得头破血流。 他这厢正在出神,而身旁的那位黄公子已顿生感慨:“当真是又美又飒,本座喜欢。” 哪吒有时也曾怀疑,这人就算没同他心连心,多少也算得上肚子里的半条蛔虫,总能将他的心思道个八-九不离十。 是啊,美-艳飒爽,气场浑然天成,再也不是那个会跟在他身后,低头不语的小姑娘了。 杨戬牵着潇芊进门,瞧见这两个偷-窥的木头桩子,还未出声,倒是潇芊先朝哪吒道:“三太子?原来你在这儿呀?” 她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那你为何一直不露面呀?” 哪吒愣了一愣,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话,他与潇芊也不过几面之缘,这倒是她头一回对自己如此感兴趣。 许是觉察出了他的犹疑,潇芊莞尔道:“是青儿想见你,本以为你忙公务脱不开身,还想说下次再找机会呢。” “青儿”是何人,哪吒还是知晓的。 这话落在耳中无疑如晴天霹雳,男人面上的神情霎时僵住,瞳孔间接连涌过惊诧、愕然与难以置信,甚至还有害怕。 平复半晌,他才不甚有底气地出声道:“女君,想见我?” 他脑中闪过数个念头,甚至连找他寻仇都能接受,可万万没想到—— “是呀,咱们蓬莱还有两位金仙,女君听闻三太子骁勇善战,英武不凡,便想与你也结一门亲事,就是不知三太子你瞧不瞧得上了。” 哪吒:“……” 这可真是给了颗糖又给一巴掌,仿若冷水从头倾倒,将他内心堪堪燃起的那一缕热火瞬间浇灭。 在自己人面前,潇芊从来是知无不言,她懵懂地扑闪鸦睫,愣是没看懂这位三太子的脸色为何会如此百变无常? 而杨戬最喜她的娇憨可人,心性纤尘不染。 可这般实诚,估摸着怕她再多说几句能将自个儿的兄弟气出个好歹来,杨戬索性将人打横抱起,朝里走去,扬声道:“本君要入洞房了,二位请便!” 黄天化憋笑半晌,终于得以掀开掩在面上的折扇,瞅着对方那张沉得似阎王一样的脸,毫不留情地笑出了声。 “哎呀,凡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他手摇折扇,继续一本正经地落井下石,“哦,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没想到这女君还挺喜欢当红娘呀?” 哪吒薄唇紧抿,双拳也随之攥紧,如刀锋般的视线刮在对方的脸上。 杀人诛心,他这一晚上都在被人诛心! 蓬莱女君(五) 离开真君殿,哪吒先去了一趟司命星君那儿,待回到云楼宫时,按照仙界的时辰来算,已过亥时,只不过九重天为天道皇权的象征,数百年来皆亮如白昼。 但素知夫人依旧保持着在凡间时的习惯,到点了就会掌灯。 哪吒推门而入,房内下了帘子,纱灯里溢散出微弱的光亮,仿若翩飞的萤火虫。 方才去司命星君那儿,是想借轩辕镜来查探梓菱被封-锁的记忆,可仍旧一无所获。 据司命星君所言,这段记忆是被法力强制抹去的,非自然封-锁。 所以,他与她之间的过往真就如此不堪,连残存于镜中的资格都没有么? 哪吒静立房中,耳畔的沉寂如他内心一般荒芜。 苦苦找寻了五百年,不承想,真到重逢时,竟是连与她面对面的勇气都没有。 在回忆里沉-沦许久,直到房外响起叩门声,他才有所动作。 素知夫人端了茶水来,本是有些话想问,可看着儿子这副失神的模样,她便知晓自己想得没错了。 “你父王醉了,早就歇下了。”素知夫人斟了一杯茶,递给哪吒。 若不是如此,想必李靖比她更坐不住,月姝回来了,那他儿子与邝碧仙子的婚事就更加没戏了。 这回依旧是沙棠茶,哪吒已经记住这个味道了,他盘腿坐在蒲团上,抿着茶,沉默不语。 “月姝比五百年前更漂亮了,那会子她不爱打扮,穿的都是最素净的衣裳,”素知夫人抬头看向房门外,说着,面颊上不自觉染上笑意,“真没想到,她竟然就是蓬莱的女君。” 素知夫人的眼神悠远深长,良久,她起身道:“好了,娘不打扰你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门扉再度掩上,空旷的视野里有光影在流转,哪吒阖眸深吸了满鼻沙棠的芳香,想起梓菱是最喜爱这种果子的。 他将杯壁抵在唇面,嘴角勾起一抹弧度,自言自语道:“沙棠,跟你一样,让人觉得很舒服。” 翌日一早,东岳泰山紫金宫。 黄天化昨夜里还赶了个场子,喝到酩酊大醉,凌晨时分才回宫。 此刻尚在同周公下棋之际,属下钟英忙不迭跑了进来,将他唤醒道:“公子,三太子来了。” 这仨人从不在对方府中将自个儿当外人,黄天化一双醉眼还未睁明白,只见珠帘外已闪进一道暗红色的身影。 他侧卧在榻,撑头看向对方,满是被扰了清梦的无奈,“这大早上的,你又发的哪门子疯啊?” “帮我。”那人双臂抱怀,近乎惜字如金。 黄天化翻了个白眼,烦躁道:“说人话!” 哪吒挑了挑眉,凑到他跟前儿将自个人思索了一宿的谋划和盘托出。 得知他仍旧想追回梓菱,黄天化只觉一个头两个大,“昨儿劝了你一晚上,合着你是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啊?” 哪吒负手在后,认真道:“忘了便忘了,我与她重新认识,重新开始,为何不可?” “你有没有想过,你爱的只是那个凡人女子苏月姝,”黄天化眉宇不由拧起,“可她已经不是月姝了,若是她有一天恢复记忆,她会怎么看你?” 怎么看他? 大抵会认为他是个趋炎附势之人吧,他在凡间时抛弃了她,却又想得到身为女君的她。 可纵使如此,那又如何呢? “她怎么想不重要,是我亏欠了她,哪怕仅是给我一个补偿她的机会,也好。” 见对方的神色比上阵杀敌时更加坚毅,想必是当真下定了决心,黄天化坐在床沿愁眉苦脸了半晌,终究还是答应蹚这趟浑水。 他叹了口气,道:“行,我去。” - 蓬莱仙岛,水流潺潺,汤池四周氤氲着纯白的雾气,这雾乃地心灵力所生,有养颜之效。 因蓬莱皆为女子,仙子们平日里得了空,惯爱来这水中嬉闹,柔煦春风荡起涟漪,只见一道道婀娜的身影穿行于白雾间若隐若现。 右护-法云苒也是位上了年纪的金仙了,不似年少时那般好动,只趴在汤池一侧把-玩凝水术。 水珠在她纤细的指-尖连成长串,跟随她的指令向空中飞旋,她正屏气凝神意欲突破新高度之际,耳畔忽地传来一道沉沉的落水声。 云苒轻皱了下黛眉,那凝结的水珠也瞬间迸溅成花。 浓浓的白雾后方,一名小仙子惊愕道:“莫不是有小兽跌进汤池了?” 蓬莱仙岛掌三界花草鸟兽之生息,岛上不仅有奇珍异兽,也有未开灵智的凡间兽类,前者生来便归属于仙界,而后者是否能成精就得靠天时地利人和了。 汤池是仙子们沐浴之所,哪怕是雨水也不得让其落入一滴,故此,眼下,她们只要一想到周身汩汩流逝的泉水被外物沾染过,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哪怕瞧不见这些丫头的人,云苒也知道她们脸上是何许嫌厌的神色,她道:“你们先上去,我去瞧瞧。” 云霄谷一共七座汤池,座座相连。 听着声音,当是从西北角传过来的,云苒瞬移至此,正想施法驱散遮天蔽日的白雾,前方却是正巧探来两个如白玉碗状的物什,将其牢牢裹住。 脊背上一根筋从头麻到脚,云苒在这暖和的泉水里打了个寒颤,近乎不可置信地低下了头去。 这是什么?是手,还是爪子? 它居然还颇有兴致地揉了揉??? 白雾霎时散开,云苒抬-起头,视线正就对上一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眸。 她瞳孔愈渐放大,僵站半晌后才惊呼出声:“啊啊啊——,是男人!!!” 黄天化原本依计行事,从蓬莱的一处僻静之所破入结界,可他身为玉虚宫弟子里的三-大战神之一,由于发功太猛没收住,很不幸地落入了汤池之中。 漫天白雾,他也不知自个儿是触到了何许绵-软,总之手感还挺舒服的,有弹性,让人爱不释手。 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时,带起风的一巴掌已经狠狠地落在了他的脸上,直将他给扇懵了…… 沙棠树林里,鸟雀翩飞,空幽寂静,云霄谷那头的骚乱还未波及至此。 “小棠酿的酒是愈发甜爽了。” 梓菱躺在树干上,眸中映出晴朗无云的天际,仰首灌入一口沙棠酒,身心皆十分舒畅。 小棠是只有一千五百年修为的树精,枝繁叶茂,躯干健硕,全然已经成了梓菱乘凉的风水宝地。 只可惜小棠还未化出人形,只听得见她憨厚的笑声,显然女君的夸赞让她颇为欣喜。 小棠伸-出两截枝桠,仿若一双小手,相对戳了戳,道:“嘿嘿,知道女君不爱清酒的苦涩之味,潇芊姐姐每隔几日就来给俺灌蜜露,您闻闻,俺都快成蜜棠树了。” “不过越好喝,您就越贪杯,女君还是少喝些吧。” 虽说酿出好酒也算是件功劳,但小棠每回都不忘念叨饮酒伤身。 喝了半盏,也算尽兴了,梓菱点了点头,听话地将酒壶搁置一旁,借着微醺之意阖眸小憩。 天暖气清,春风拂面,这般惬意的光景多适合做白日梦呀,然而没过几息,远处传来的吵闹声就将她给惊醒了。 梓菱撑起身来,眨动着一双迷茫的清眸,“什么声音?” 小棠个子高,望得远,却看不明白局面,只挑重点道:“外头好多姐姐呀,莫不是出啥事儿了?” 兰溪源自云霄谷,贯穿蓬莱南北两侧。 偌大的水花在溪面接连迸溅,黄天化临水足尖一点,又似游龙一般翻到了树梢顶端。 迎面刺来一道飞花箭雨,黄天化展开折扇,躲得游刃有余,道:“云苒仙子,你这点法术,是伤不到黄某的。” 追了他一路,连一片衣角都没碰着,云苒气得眼睛都涨红了,咬唇道:“有种你别躲啊!” 黄天化本也想让她打一顿消消气,可跟个木头桩子似地站着挨打,想想都很蠢。 不行,太有辱他东岳大帝长子的威名了! 云苒握了握拳头,手中化出一柄长剑,已生出与他拼命之意。 可大抵是气急攻心,加之凌空于树梢找不到着力点,出招时竟是脚下一滑,整个人从高空中跌了下去。 蓬莱仙子虽不擅攻击,但防御之力在三界内屈指可数,摔是定然摔不到她的。 可云苒还未撑开屏障,闪现在她身侧的男子似是比她要着急得多,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 槐花瓣瓣纯白似雪,伴着翩飞的衣裳悄然而落。 云苒与那人对视,因着面容清隽,似是将桃花眸与生俱来的深情又加重了几分,她看着看着,不自觉就陷入了恍神,连已经落地也未曾觉察。 直到几声“君上——”传入耳中,云苒才如梦初醒般地睁大了眼,随即,一个激灵从对方的臂弯里蹦了下来,跑到了梓菱身后。 云霄谷发生的事情,梓菱已经知晓了个大概。 见云苒低头不语,面颊染上的红晕不知是气还是羞,她眼珠子转了转,神情变得有几分微妙。 旋即转过身,去看对面的青衣男子。 梓菱负手在后,眸中的凌厉显露得不留一丝余地,“炳灵公身为三界正神,真没想到,竟是个入室劫色的无-耻之徒!” “这般堂而皇之闯入我蓬莱,是打算以武犯禁,藐视本君?” 如此沉稳有力的语气,属实是已将他钉在耻辱柱上了。 黄天化在心底将那始作俑者咒骂了百八十回,忙拿出早已商量好的说辞:“女君误会了,黄某本在东海漫步,不承想,正是撞见一只散发着黑气的长右跑进了蓬莱,擅自闯入,实属出于担忧,黄某无意冒犯,还请女君赎罪。” 他十分诚恳地拱手赔礼。 瞟了眼云苒,他又道:“至于方才一事,若是云苒仙子实属介怀,黄某定会负责。” 什么黑气啊,长右啊,梓菱眼下并不十分关心,只给其中一位仙子使了个眼色,让其传令加强巡守。 而她等的,就是对方这句话。 梓菱面不改色,黛眉微挑,追问道:“炳灵公打算如何负责?” 看着她眼中的审视,黄天化暗自咬住了后牙槽,默了片刻,才道:“求娶云苒仙子为妻!” 语不惊人死不休,云苒显然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般,她猛然抬-起头,莹亮的大眼睛里透出茫然。 啊??? 梓菱面色依旧沉静,只唇角提了提,又极快地放下。 让天界有权有势的武将悉数拜倒在她蓬莱的石榴裙下,本就是她想要的。 这些日子她已好生梳理过天界的花名册,潇芊嫁了清源妙道真君,下一个要么是东岳泰山炳灵公,要么就是天庭中坛元帅李家三太子。 她身为蓬莱的女君,必须得为自己的子民谋划一个最好的归宿。 如今她还无所动作,这肥鱼就自己先上钩了。 梓菱心下窃喜,但面上的气场仍旧得端住了,她似笑非笑道:“炳灵公好大的口气,我蓬莱的仙子是想娶便能娶的么?” 十六匹天马送嫁,辇车上镶嵌了九百九十九颗明月珠,光芒充斥九重天,近乎让南-天门都黯然失色,当然不是一般人家能娶得起的啊! 黄天化仅是想想,都觉得劳民伤财,甚是头疼。 他耐着性子道:“待黄某与父王商榷,自会派使丞来送求婚书,三书六礼,一个都不会少。” 听罢,梓菱状似满意地颔了颔首,正想去问云苒的意见,只见后头有小仙子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小仙子通禀道:“君上,方才有只妖兽潜入临风谷,盗走了一株千年仙草!” 闻此,黄天化眸光一亮,忙道:“定是那只长右,女君若是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梓菱看了眼他,神色淡然,“不必了,此乃蓬莱的家务事,炳灵公还是早些回去准备聘礼吧!” 语毕,她一个旋身,立时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听着这话,这门亲事就算是定下了?? 云苒愣在原地揪着裙摆,只觉自个儿像极了一个局外人。 不是…… 君上怎地都不问问她是否愿意嫁呢?? 远处,东海之滨,风动崖前,三人的身影隐在丛生的芦苇后。 目魁与朱彦一眨不眨地目睹完了整出好戏,发自内心地感叹道:“不愧是炳灵公啊,学到了。” 初次见面就直接上手。 原来娶个漂亮媳妇儿是如此简单的事情啊! 瞅着他们这副仿若顿悟的表情,哪吒嘴角抽-动了几下,此刻心中已经生出怀疑—— 此人莫不是打着替他追媳妇儿的幌子,实际上是在给自个儿暗箱操作?? 吐掉嘴里叼着的那根狗尾巴草,哪吒拍了下二人的肩膀,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