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机外室上位记》 1. 外室 时隔一月,齐衡玉再次踏足竹苑。 厢房里空无一人,明堂的梨花木桌旁正坐着个一身素衣的女子,她眸光慌乱、神色不安,手脚局促地不知往何处摆放。 齐衡玉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睨着她,问道:“伺候你的丫鬟和姑姑们呢?” 男子的话音低冽又肃穆,高大英武的身躯如层层叠叠的山峦一般压在了婉竹的心头,让她瑟缩着身子往后退去,直到齐衡玉不虞地添了一句:“回话。” 婉竹这才抬起秋水似的明眸,与齐衡玉审视般的目光相撞后,又意欲往别处躲去。 可这回却躲不成了,齐衡玉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况且眼前之人也不值当他用十足的耐心对待。 他欺身上前攥住了婉竹莹白的皓腕,让她避无可避,才道:“爷在问你话。” 养了这一个月,婉竹的身子也比从前娇弱了一些,手腕处传来的痛意竟是丝丝入骨,催得她鼓足了胆子回话道:“回爷的话,姑姑们……都被人领走了。” 话音甫落。 齐衡玉的脸色霎时难看无比,那张面若冠玉的脸庞好似蒙上了一层阴翳,不免让婉竹心生惧意,当即便乖顺地垂下了头,只盯着自己的足尖瞧。 良久,上首才响起齐衡玉轻淡如薄烟的话语。 “坐下吧。” 婉竹便又瑟瑟缩缩地坐回了团凳之上,这一回她只把双手摆在了膝盖上,盯着梨花木桌上的缠花纹样瞧。 齐衡玉借故扫她一眼,一张素白的脸蛋未施脂粉,却缀着一对似颦非颦的柳眉,清浅黛眉下漾着一双秋水剪瞳似的明眸。 这女子担得起一句姿容绝色,甚至于比名动京城的杜丹萝更胜一筹。 思及自己家中那位身份高贵的正妻,齐衡玉心间盈润着的不悦比方才还要深重几分,他将腰间环着的缀麟玉佩解了下来,以佩叩桌,发出些清脆的声响。 外间庭院里候着的静双立时小跑着走进了明堂,他先瞧了一眼只知垂首不语的婉竹,而后才把目光放在了怒意凛凛的齐衡玉身上。 “世子爷。” 这声称呼出口的一刹那,婉竹摆放在双膝上的柔荑不由得收紧了几分。 齐衡玉并未答话,而是侧目觑着静双笑道:“杜丹萝给了你多少好处?”嘴角边虽浮起了一抹笑意,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静双一听这话便知大事不妙,旋即“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磕了好几个头后才道:“奴才自小就服侍世子爷,忠心天地可鉴,绝不敢有二心。” “伺候她的丫鬟和婆子呢?”齐衡玉望向婉竹,见她仍是一副胆小怯懦的头也不敢抬的模样,才压下去的气恼又冒了上来。 静双毕恭毕敬地答道:“竹苑内本是有三个丫鬟、一个姑姑和两个厨灶间的烧火丫头,可夫人说三小姐即将出阁,府里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便把三个丫鬟和姑姑都调走了。” 话音甫落。 齐衡玉手里盘弄着的缀麟玉佩便砸到了他的脚边,那价值不菲的玉佩霎时四分五裂,飞溅而出的碎片险些划过静双的脸颊。 比这玉佩碎片更可怕的还是齐衡玉的怒火,此刻他正冷着一张脸,眉宇间藏着掩也掩不住的戾气,凌厉如锋芒般的目光仿佛要把静双凿穿一般。 “她是逼人太甚。” 说罢,齐衡玉便拂袖而去。 静双知晓两位主子之间多有龃龉,他们这些伺候的奴才谁也得罪不起,只能左右逢源,却还是要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世子爷哪里是因为这个外室受了薄待而恼火,不过是在夫人打擂台罢了。 他暗骂了一声“倒霉”,便也匆匆忙忙地起了身,追着齐衡玉的背影离去。 等明堂内空无一人之后,婉竹才缓缓地抬起头,她的眸光再一次落在紫檀八宝纹的立柜之上,再游移到眼前梨花木桌上的琉璃杯盏之中,最后汇聚在齐衡玉坐过的黄花梨雕鸾纹玫瑰椅中。 这些俱都是出身于世家大族的闺秀公子才配用得上的器具。 方才的怯弱胆小不见踪影,婉竹只一眼不眨地盯着这些价值不菲的器具,神色沉静又安宁。 半个时辰后,竹苑内仅剩下的那一位厨娘走进了明堂,将一碗青菜豆腐和糙米饭端到了婉竹身前,并叹道:“还以为世子爷会给些银子再走呢。”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竹苑内没有分发例银,婉竹通身连一个银瓜子都没有,先头那三个丫鬟和姑姑在的时候还能见到些荤腥,如今却是只能吃些挖来的野菜了。 婉竹却半点也不嫌弃这朴素的菜色,伸手接过碗碟后,朝厨娘莞尔一笑道:“明日就有了。” * 翌日一早,走路一瘸一拐的静双便带着几个丫鬟来了竹苑。 他先领着丫鬟们与婉竹问好,而后又吩咐厨娘传膳,厨娘便顺势把竹苑内弹尽粮绝的窘境告诉了他。 静双脸一绿,旋即掏出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给厨娘后说:“世子爷说了,竹苑的份例要和府里一样。” 处理好了这些事宜后,静双这才去拜见了婉竹,他私心里并不认为眼前这个娇娇弱弱的女子会真正地得了世子爷的欢心,之不过是世子爷用来气夫人的手段罢了。 可他还是笑着与婉竹问好道:“姑娘好,往后若有什么缺的东西,只管问秀玉要就是了。” 婉竹朝着静双投去一道感激的目光,也正是这一眼让静双瞧清楚了婉竹的样貌。 姿容胜雪、清丽动人。 怪道那人牙子敢在太太面前拍着胸膛说:“我经手了成千上万个女孩儿,这是里头最拔尖的一个。” “多谢。” 一声如莺似啼的嗓音让静双拢回了飘远的思绪,他回过神之后,便以还有要事在身为由推辞着离开了竹苑。 秀玉、秀珠和秀柳三姐妹上前向婉竹见礼,虽则礼数周到,可脸上的神色却实在称不上欢喜。 她们都是齐国公府的家生子,本是在大房的三小姐院里做三等丫鬟,将来说不准也能陪嫁出去挣个好前程,可如今却只能跟在这无名无姓的外室身旁。 满京城谁人不知世子爷自年少时便心悦世子夫人杜丹萝,虽夫人进门三年无子,可她出身辽恩公府,又得了太后的青眼被封为了清河县主,荣誉、美貌、家世样样都不缺。 眼前这外室不过是世子爷拿来气夫人的玩意儿罢了。 思及此,三姐妹不免都十分灰心。她们对着婉竹寥寥草草地行了礼后,一个推说身子不适,一个推说要去透透气,一眨眼都不见了踪影。 气的廊道上立着的厨娘胀红了脸道:“这……这……” 婉竹仍是那一副柔顺沉静的模样,她笑着将那银票递给了厨娘,说道:“您拿去用吧。” 厨娘却是推辞着不肯收,只是婉竹执意如此,她也只能收下。 当日晚膳,厨娘便大展手艺,给婉竹做了一席五菜四汤的菜肴。婉竹每样都尝了一些,她常年挨饿,只吃一点点就饱了,剩下的饭菜便都给了秀玉等人享用。 饶是如此,秀柳还拿筷箸戳了戳那圆滚滚的肉丸子,闷闷不乐地说:“你瞧她方才用膳时高兴的模样,这样粗鄙的饭菜也只有这种穷酸的破落户才能吃下去了。” 晚膳过后,婉竹照例在庭院里围着那一小片青葱笼直的竹林般闲逛着散心,竹苑并不算大,绕过影壁之后便是东西两处厢房,正中间是婉竹所居的明堂。 于秀玉、秀珠等人而言,竹苑简直狭小的连手脚都伸展不开,哪儿有从前三小姐院子的一半大? 只是婉竹是住了十年茅草屋的人,时常饥一顿饱一顿,挨打受饿于她而言乃是家常便饭。 十两银子,她就被醉酒的爹爹卖给了人牙子。 如今能住在这样开阔通明、风清竹秀的院落里,她心里不知有多高兴。 临睡前,婉竹卸了鬓发间的梅花素钗,对着铜镜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笑容,三分无辜、三分甜美、四分勾人。 足足笑了半个多时辰,当脸颊两侧都酸胀不已的时候,她才起身走向了那张镶云石的架子床。 滑腻莹润的云锦为被,覆在人身上时比那扎人的杂草堆舒服一千一万倍,婉竹餍足地躺进了温热的被衾之中,心里想的却是方才听秀玉、秀珠三姐妹提起的府中一事。 她如今是齐国公世子爷齐衡玉的外室,这位世子爷并不是个好色奢.淫的性子,三年前将清河县主娶进门后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收用,足可称得上是洁身自好。 而把她收作外室的理由也很简单——是为了气那位出身高贵的清河县主。 屋内的烛火未熄,隐隐绰绰的光亮衬出了床罩顶上枝茎缠缠绕绕的夕颜花,色泽明艳,姣丽妍妍。 那人牙子为了把她卖个好价钱,曾教她识字读书,与她讲过这夕颜花的来历。 这花不仅美的惊心动魄,且一旦扎根于土壤,便会生生不息地往上攀腾。 婉竹想,她就要做齐小公爷的这一株夕颜花。 2. 留宿 齐国公府内。 松柏院内前前后后走来了两拨人,一身华服的杜丹萝被丫鬟们搀扶着往铺着厚厚毛毯的罗汉榻上一坐,立时便有丫鬟上前奉上了一杯参茶。 杜丹萝摆了摆手,指了指坐在小杌子上的杜嬷嬷,“给嬷嬷喝吧。” 杜嬷嬷是自小服侍杜丹萝的奶娘,恩宠体面自然非旁人可比。 她先谢过杜丹萝的赏赐,再将那参茶搁在了桌案上,并不敢在她面前放肆。 杜丹萝此时倦极了,身子歪斜在罗汉榻上。云鬓微微松散,香腮粉颊上生着一双春.情脉脉的凤眼、唇脂娇艳,佐以鬓间那玉石击磬的富贵钗环,当得起一句京城第一美人。 只是此刻美人多愁容。 杜丹萝捧着手里的诗书,状似不经意地问起:“昨儿世子爷可有留宿在竹苑?” 屋内寂静无比,丫鬟们都缩着脖子不敢回话。 还是杜嬷嬷笑着出声打圆场道:“昨儿爷宿在了外书房。” 杜丹萝点头不语,神色微微一怔。 杜嬷嬷便遣退了正屋里伺候着的丫鬟们,这才与她说:“先头太太给世子爷寻了多少出身清白的良妾,世子爷却连正眼也不肯看,难道如今就能瞧上这出身卑贱的外室?不过是为了与夫人赌气罢了。” 杜丹萝出身高贵,自然不会把一个卑贱如蝼蚁般的外室放在眼中。只是她与齐衡玉之间的纠葛实在是剪不断理还乱,每每思及此,她总是愁绪难解。 杜嬷嬷觑一眼杜丹萝的面色,便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家里的太太欲为您寻个良医瞧心疾,若是心疾能除,您与世子爷之间的龃龉自然也能迎刃而解。” 身前的高足鼎式炉里拂出了淡淡袅袅的青烟,与杜嬷嬷的话混杂在一起,打着旋儿般腾升。 默了良久。 杜丹萝才说了一句:“好。” * 惊涛院内。 齐国公夫人李氏正一脸病容地躺在床榻上,朱嬷嬷坐在榻边小声地啜泣着,周围侍立着的丫鬟们时不时地往门外瞟去一眼。 等齐衡玉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响起之后,朱嬷嬷给丫鬟们使了个眼色,正屋内便立刻响起了一阵阵哀哀切切的痛哭声。 刚跨过门槛的齐衡玉身子一颤,差点被正屋内弥漫着的暮丧之气吓得心口一紧,他慌忙走到李氏榻前,握着她的手唤道:“母亲。” 李氏只哼哼唧唧地呼痛。 齐衡玉便沉下脸,漆黑的眸子望向朱嬷嬷。分明只是一眼,却让朱嬷嬷不寒而栗,只能瑟缩地答道:“太太犯了旧疾。” “快去传太医。”齐衡玉忙道。 话音甫落,方才还孱弱得连喘气都难的李氏立时攥住了齐衡玉的胳膊,惨白的面容里只有一双漾着光亮的眸子最为清晰,她一字一句地说:“衡哥儿,娘这是心病。” 齐衡玉沉默。 便见李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脸颊胀红无比,整个人单薄瘦弱的仿佛下一瞬就要昏过去一般。 “娘。”齐衡玉既心疼又无奈,叹了一声道。 李氏瞧了眼齐衡玉璨若曜石的眸子,只好咬咬牙将杀手锏使了出来,“当年你才三岁,我为了……” 话未说完,齐衡玉便认命地打断了李氏的话语,只说:“我都答应娘就是了。” * 晨起。 晶莹的露珠挂在葱绿的竹叶上,时不时便传来一阵清灵的鸟鸣,催得婉竹睁开了眼。 秀玉、秀珠三姐妹不见人影,她便照旧自己打水洗漱、再梳头上妆,换了身月白色的衫裙后便坐在临窗大炕前读起了诗。 她识得的字不多,手边的诗书也只有博古架上摆着的那两本,可即便如此她也要一字一句地品读,不认识的字便画个圈做个记号。 如齐衡玉这般出身优渥的天之骄子,自然不会喜欢一个大字不识、不通诗书的女子。 所以,她要好好学。 一上午的时光便在晦涩难懂的诗书里消磨了过去,午膳时奶娘为婉竹做了个虾仁蛋羹,她方才拿起银箸时,从外头回来的秀柳却笑吟吟地说:“今日总算有道能入口的饭菜了。”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婉竹面前的虾仁蛋羹,讨吃食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时秀玉和秀珠也走进了屋,见秀柳如此行事,却也没人出声劝阻。 婉竹搁下了手里的筷箸,仍是对着秀柳莞尔一笑道:“我不爱吃虾仁,这蛋羹你们分去吃吧。” 屋外的厨娘听到这等官司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可想起昨夜临睡前婉竹的吩咐,她也只能生生地把这股气忍下去。 草草用过午膳之后,秀柳自去午睡,秀珠绕去了京城正街赏玩,唯独最好说话的秀玉正坐在临窗大炕上做针线。 婉竹瞧她一眼,便将箩筐里的香囊拿了出来,娉娉婷婷地走到她身前,笑着说:“上一回世子爷说,让我给他做个香囊,我如今做好了,还请姐姐替我交给世子爷。” 说罢,婉竹霎时心跳如擂,她虽已在心里打过了无数次腹稿,可是出口的那一霎那仍是惴惴不安,既怕被秀玉识破谎言,又怕齐衡玉收了这香囊后也不肯来竹苑留宿。 可总要试一试。 秀玉听罢忙放下了手中的针线,一双杏眸将笑意盈盈的婉竹纳进眼底,见她神色坦荡不似作伪后,才把目光放在她手中的香囊之上。 这香囊用的是不算上乘的布缎,虽则在穷人堆里已算是上品,可对于出身在富贵金银堆里的齐衡玉来说,这样粗粝的布料连纳鞋底也不配。 秀玉一下子就看穿了婉竹的心思,生生忍住了讥讽她的念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世子爷平日不爱戴香囊,既是让姑娘做了,就必是想亲自拿到这香囊,奴婢不敢托大应承这事。”她把“亲自”二字咬的重了些。 婉竹一怔,旋即便从秀玉难掩讥诮的眸子里明白了些什么,她没有露出半分窘迫,反而还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你说的在理。” 她不卑不亢、坦坦荡荡的模样倒让秀玉心里犯起了嘀咕,莫非这外室所言非虚。 可思及这些年齐衡玉不近女色的模样,她便又放下了心。 晚膳前夕,秀珠和秀柳踩着夕阳的余晖回了竹苑,听秀玉讲了香囊一事后当即便捧腹大笑了一回,银铃般的笑声隔着一层影影绰绰的帘帐,飘进了里屋的婉竹耳中。 婉竹不骄不躁,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这三个丫鬟的嘲笑声。 她只是紧紧攥着手里的香囊,一寸一寸地摩挲着香囊的每一处角落,这才渐渐顿悟,秀玉之所以能戳破她谎言是因这便宜又粗粝的料子。 于那些锦衣玉食、九天宫阙上的贵人来说,平常百姓攒一年才能买的起的料子却连做香囊都不配。 这是她思虑不周,也是她囊中羞涩,无法用更上乘的料子来做香囊。 那便只能另想别的法子了。 夜色渐沉,她借着屋内隐隐约约的烛火往支摘窗外瞧去一眼,见竹苑的大门依旧紧紧闭阖,这才敛回了目光,照例去打水洗漱。 秀玉、秀珠等丫鬟们已去厢房说笑休息,时不时有嬉笑声从厢房内飘出。 婉竹朝厢房望去一眼,将那些嘲讽中带着鄙夷的笑声牢牢地刻在心上,警醒着自己不可再沦为泥泞里的蝼蚁,任人欺凌、任人耻笑。 心绪纷杂间,她敛回了目光,刚踏上回廊的时候,便见侧方禁闭的门扉被人从外头推开,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泛着清辉的六角宫灯,光晕深深浅浅,挡住了提灯之人高大英武的身躯。 走进竹苑的齐衡玉先是听见了厢房处传来的一阵阵喧闹的笑声,环顾四周之时,才瞧见了立在回廊上发愣的婉竹。 夜色渐冷,她却只披了一件遮不住曼妙身形的寝衣,手边正吃力地端着个铜盆。此刻她好似是惊讶极了,正眨着杏眸注视着齐衡玉。 齐衡玉先是望见了她那身比月色还清雅莹白的肌肤,而后才挪移到她姣丽动人的脸庞上。 两人在无边月色下静静地对望,一个尴尬,一个惊讶。直到一瘸一拐的静双扬声唤了句“秀玉”后,这等旖旎的氛围才被打破。 秀玉、秀珠三姐妹急匆匆地从厢房里走了出来,一出屋子便见齐衡玉正长身玉立般站在庭院中央,眸光正落在不远处的婉竹身上。 秀玉心中警铃大作,忙迎到齐衡玉身前,战战兢兢地行礼:“见过世子爷。” 齐衡玉望一眼鬓发里尽是银钗的秀玉,再瞧一眼远处只挽着乌发、并无任何钗环首饰上身的婉竹,当即便朝静双剜去一眼,“你当的好差事。” 静双也半点不含糊,上前朝着秀玉的脸庞狠狠扇了两巴掌后,便横眉竖目地骂道:“哪儿有让姑娘自己端水洗漱的道理?” 结结实实的两巴掌打的秀玉眼冒金星,可她不敢辨、也不敢哭,只能弯膝跪倒于地,朝着齐衡玉的方向磕了两个头,“世子爷恕罪,都是奴婢们的错。” 缀在最后的秀柳忙小跑着到了婉竹跟前,诚惶诚恐地接过了她手里的银盆,笑道:“姑娘有差事直接吩咐我们就是了,何必自己动手?” 与方才颐指气使的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 发落了丫鬟们后,齐衡玉便提脚进了竹苑正中央的明堂,婉竹也悄然跟了进去。 方才进屋。 屋内还是漆黑黑的一团,并未点起烛火。 静双拖着一瘸一拐的双腿进屋点了灯,而后朝着婉竹行了一礼后便退了出去。 屋内烛火摇曳。 齐衡玉寻了那黄花梨雕鸾纹玫瑰椅一径坐下,他处低位,可目光却高高在上地将婉竹审视了一回。 胆小怯弱、貌美婀娜。 出身低贱,也好拿捏,纳作外室再合适不过。 他黑亮如一汪潭水的眸色让婉竹锋芒在背,勉力掐着自己手心的嫩肉,才能驱散心中的惧意,尝试着朝他展颜一笑。 她方想抬头去瞧齐衡玉的面容时,却听见了他低沉似水的声音。 “待你生下个康健的孩子后,我便放你自由。” “白银千两,保你一世富贵。” 3. 收用 夜色像打着旋儿袭来的薄雾,在霎那间遮盖住了婉竹的视线。 她静静地立在原地,耳畔回荡着齐衡玉淡冷得好似一缕轻烟般的话语,心间盈着的惧意渐渐消弭了下去。 钱货两讫的交易是好,白银千两确实能保人一世富贵。 可对于婉竹这样柔弱无依的女子来说,只有钱无势兴许要比无钱无势还要更悲惨一些。 而眼前之人,是那钟鸣鼎食之家的世子爷。 婉竹抬起杏眸,借着影影绰绰的烛火不住地打量着齐衡玉,见他外里罩着紫蒲纹狐皮大氅,内里一条单罗纱锦圆领袍,头戴东珠、腰环玉带。 这一身装束奢华内敛,恐怕就要值上五百两银子了。 秀玉、秀珠三姐妹只是在三小姐的院里做过三等丫鬟,平日里的行事派头就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体面矜贵几分,可见齐国公府是何等的富贵荣华。 若是将来能成为齐衡玉的妾室…… 思绪流转间,婉竹心意已定。 她生了一双含情脉脉的杏眸,柳眉微颦时眸中仿佛藏着皎皎月光,而此刻她便壮着胆子向齐衡玉的方向走近了几步。 屋门的支摘窗尚未闭合,几缕微凉的夜风拂进内室,刮起了婉竹单薄得仿佛能被人一手扯下的寝衣,勾露出里头一条暗红色的帕腹。 那股散去的旖旎之感再次氤氲在二人的目光之间,如今离得近了,齐衡玉瞧得更为清楚,那月华般的肌肤外婀娜起伏的身段,高处是臀,低处是腰肢,再往上则是耸立着的雪软。 齐衡玉收回了目光,体悟到自己喉咙处微微收紧,心内略有些惊异。 而婉竹却好似不曾察觉到寝衣飘飞的窘境,只怯生生地迎着齐衡玉的目光说:“可以不要银子吗?” 一句话让齐衡玉才起的缱绻心思尽数退散,他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之人,身子微微向后倚靠着,露出几分戒备之意。 “那你想要什么?” 幼时齐国公宠妾灭妻的行径让李氏与他吃了不少苦头,所以他不愿纳妾,即便迫于宗嗣压力,也只愿意在外头养个无名无分的外室,待她生下孩子后便一刀两断。 可若是眼前之人并不只甘心于得些钱财,而是想要名分呢? 齐衡玉渐生悔意。 便见婉竹朝他敛衽一礼,盈盈似水的目光望了过来,“世子爷将我从人丫子手里买下,让我不必再挨打受骂,也不必再过那些朝不保夕、担惊受怕的日子。所以…所以我把世子爷当成了大英雄,我没有什么好回报世子爷的,只盼着您能不嫌弃我粗鄙的出身,又怎么能收您的银子。” 这如莺似啼的一番话里漾着最真挚的谢意。 先是让齐衡玉心间蒙着的阴霾一扫而空,而后他才开始惊讶,不曾想婉竹竟能说出这样条理清晰、言辞通达的一番话。 “无妨,这是你该得的。” 说罢,齐衡玉便敛起了那一股高高在上的傲慢,漆色的眸光再次汇聚在婉竹姣丽的容颜之上。 他自己也不确定,昨日李氏装病逼他收用婉竹时,心里浮起的那一抹庆幸是否与这女子明丽动人、似竹般的清雅模样有关。 良久,他心内天人交战般的争端终于停了下来,他也扬起了那双璨若曜石的眸子,一寸一寸地往上攀附着婉竹的模样,“你叫什么名字?” 嗓音低沉晦涩,带着浓烈的沙哑之意。 屋外候着的静双与秀玉大眼瞪小眼,一个满目淡然,一个面露惊惶。等屋内传出些异样的动静后,静双才支使着秀玉去隔间烧水备茶。 “你且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来,里头这位可是有大造化了。” 在被静双掌掴之后,秀玉的脸色便灰败不堪。如今亲耳听到了里头压抑着的女子泣声之后,整个人好似被雷劈了一般震惊,几乎是脱口而出道:“爷怎么会收用她?” 明明太太给爷挑选过那么多出身清白的良妾,其中还不乏小官家的嫡女,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爷却连正眼也不瞧一眼,怎得就收用了这个贱籍出身的外室? 静双瞥她一眼,到底是顾念往昔的情分,提点她道:“爷不愿纳妾,只打算在外头养个好打发的外室。你且好生伺候着,将来有的是你的好处。” 依静双所想,齐衡玉方才发落秀玉也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的面子罢了,这外室在他心里也没什么分量,应是不会再特地另择丫鬟来伺候她。 秀玉乖乖地去备水,静双则百无聊赖地贪看着庭院里的一大片青竹。 此时夜风呼啸,青竹被乱风摧压得弯下了枝叶,无力堪折、娇弱无比。 半个时辰后,屋内的声响渐歇。 齐衡玉已穿戴好了衣衫,先瞥一眼在锦被下闭阖双目的女子,忆起方才她泪流不止、软声求饶直至最后撑不住晕过去的模样,心里渐生怜意。 他虽也是头一回尝人事,可脑袋里却好似有一股本能在驱使着他肆意行事。 深入骨髓的那阵思.潮既陌生又让人无法自抑地颤栗,更何况有如绸缎般莹白滑腻的肌肤在侧,若再待下去,就不止这一回了。 齐衡玉想,收用这女子已是犯了他的人生大忌,断断不能再沉溺于此。 所以他不能留宿在竹苑。 锦靴踩在地砖上离去时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声响,等这股声音远去之后,躺在镶云石架子床上的婉竹立时睁开了眼睛。 方才杏眸泫泪、泣泪涟涟的柔弱模样已不见了踪影,此刻她只是木着脸愣了一会儿,而后翻身下榻,绞了帕子擦拭身子,再躺回了床榻之中。 方才的泪里四份真、六分假。痛是真,哀伤也是真。 她心内通透无比,这点哀伤是因她如今有屋舍遮风挡雨、能吃饱穿暖罢了,若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尊严与哀伤能值几个钱? 唯一可惜的是,齐衡玉没有留宿在竹苑。 万事开头难,如今她已迈出了这一步,便要徐徐图之、不可轻言放弃。 渐渐地,劳累了一场的婉竹也生出了些困倦之意,朦朦胧胧间,她好似是瞧见了床顶花纹上夕颜花的种子正在破土而出。 那种子从泥泞里生根发芽,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 就如同她要在齐小公爷心里埋下印记一般。 4. 计谋 齐衡玉踩着浓重的夜色回了齐国公府。 此时松柏院仍灯火通明,廊庑檐角处挂着好几盏纱灯,雾蒙蒙的澄澈光晕将纱灯下立着的女子衬的恍如天上仙般艳丽。 杜丹萝静静伫立着,即便被冷风拂乱了鬓边的碎发,身形依旧岿然不动。 杜嬷嬷走上前为她披上了妆缎银狐大氅,欲言又止地瞧了眼杜丹萝掩着失落的眸子后,叹道:“夫人这又是何必?” “他会回来吗?”杜丹萝轻轻地问了一句,嘤咛般的话语隐入呼啸的夜风之中,让人听不真切个中的滋味。 杜嬷嬷也没料到今夜齐衡玉会留宿在竹苑,如今已天色渐明,瞧着应是不会再回府安歇了。 本以为竹苑里的那个外室只是世子爷与夫人赌气的玩意儿,谁曾想一向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的世子爷会真收用她? “先头调回来的那几个丫鬟说,那外室生的极美。”杜嬷嬷幽幽开口,一句话让杜丹萝的心如坠寒窟。 她回身望向杜嬷嬷,美眸里莹润着的除了讥诮以外,更有挥之不去的哀伤,她道:“所以,他齐衡玉也只是个俗人。” “老奴并非是这个意思。”杜嬷嬷觑了眼杜丹萝的面色,终是将埋在心口许久的话说了出来,“世子爷对您一往情深,可您对世子爷却总是淡淡的。世子爷回回来松柏院留宿,您回回用身子不适的缘由推拒他。便是再热的心也有冷下去的一日。” 话音甫落。 杜丹萝便陷入了亢长的沉默之中,庭院内的景象被浓重的夜色掩盖,她只能借着那一点点微弱的灯光去瞧西侧边的紫藤花架。 这是齐衡玉亲手为她搭的花架。 可成亲以后她连一次都没坐上去过。 今夜,她忽然想瞧一瞧。 可这夜色太浓太重。 她什么都瞧不清。 良久,杜丹萝才挺直了脊骨说:“我不愿向他低头。” 话落,杜嬷嬷正忧心忡忡欲开口时,双菱却从半阖的角门处蹿了出来,只见她一径跑到了杜丹萝身前,喜意洋洋地说:“爷回来了,宿在了外书房。” 杜嬷嬷神色一松,杜丹萝也微不可闻地吁出了一口气。 * 翌日一早。 李氏容光焕发地将府里的管事婆子都唤去了惊涛院,点了两个性子最和蔼忠实的婆子,又挑了三个性子伶俐的家生子,并一些绸缎器具,统统送去了竹苑。 至于在竹苑伺候的秀玉、秀珠三姐妹,李氏也替她们安排了出路,“先留着吧,总不能太纵了那外室。将来等她生下孩子,再把她们打发去庄子上。” 百灵在侧陪笑道:“只盼着那外室能一举得男,也省得太太日日为世子爷的后嗣悬心。” 李氏握着手里的杯盏,既是因齐衡玉应下收用外室一事欣喜,又是为了他子嗣不丰一事伤心,伤心到了顶便成了深切的憎恨,“我儿这辈子没有个贤妻命,硬是把个性子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的女子娶进了门,进门三年无所出便罢了,还日日做出一副清高的模样来,连我这个婆母也说不得她什么。” 一想起素日杜丹萝清高自许、孤傲矜冷的模样,李氏便气不打一处来,气恼之下,她将送去竹苑的赏赐加厚了两成,又吩咐百灵:“我虽派了两个婆子过去管教她,可小门小户的出身能有什么见识,不必太严苛了。” 百灵躬身应是。 不一会儿,月姨娘来惊涛院给李氏请安,李氏只以身子不适为由推辞不见。 倒是百灵等丫鬟出府时被月姨娘拦住了去路,简短寒暄了几句之后月姨娘便颔首一笑,烟烟袅袅地扭回了自己的倚月阁。 “月姨娘问那外室的姓名做什么?”百花对月姨娘戒心颇重,便语带不解地问道。 百灵也捉摸不透月姨娘的用意,这位姨娘虽只是个妾室,却牢牢地霸占着国公爷的心,盛宠近二十年不衰,是个真真正正的狠角色。 她仔细地思索了一番,却还是不得要领,便也只能摇摇头道:“兴许只是好奇吧。” 一个出身卑贱的外室能翻起什么风浪? 百灵自然不会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只遵着李氏的吩咐将赏赐之物送去了竹苑。 * 婉竹醒来的时候已日上三竿,她浑身上下如散架般疼痛不已,因她是副能吃苦的性子,下地之后也只是蹙了蹙柳眉,便又照常般行走。 秀玉和秀珠三人早已候在了外间,听得婉竹起身的声响后,一个上前笑盈盈地搀扶着婉竹,一个去打水,另一个则端上了一杯早已备好的热茶。 “姑娘起了。”三人皆笑脸盈盈,暖意融融的似如春风拂面。 先头她们冷淡讥讽时婉竹不卑不亢,如今热情相迎时她也只是淡然地抿唇一笑,而后道:“今日起的晚了。” 秀玉心跳如擂,搀扶着婉竹往团凳上一坐后便问:“姑娘要梳什么样的发髻?” 姑娘一词现今已不合时宜,可一时半会儿又寻不到更好的称呼。 “我自己来吧。”婉竹莞尔笑笑,从秀玉手里接过了那篦子,拿梅花素钗挽了发后,便往梨花木桌旁走去。 秀玉和秀珠、秀柳面面相觑,脸色皆阴云密布。她们昨夜商议到了天明,本以为这出身寒微的外室是副好拿捏的性子,她们热络些,她便也会顺势承情。 谁曾想婉竹竟是不吃这一套。 用过早膳之后,百灵和百花领着一大群仆妇和小厮们登了竹苑的门,十几匹绵滑似玉的绸缎、精致小巧的陈设摆驾,并一只装着钗环首饰的红漆木盒子。 李氏派来两个婆子一个姓张,一个姓关。那三个丫鬟名为金玉、容碧、芦秀。 婉竹瞧一眼百灵和百花满身绫罗、钗环遍头的打扮,在得知她们只是国公夫人身边的丫鬟后,心里对国公府的富贵又有了新的认识。 她和声和气地朝百灵和百花道谢,盈盈怯怯的娇弱模样配上那如莺似啼的甜美嗓音,总是让人无端地生出两分怜惜之意。 “姑娘若是有什么缺的,或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便与张婆子说就是了。”百灵笑道。 婉竹愈发柔顺,听了这话后连头也不敢抬,好半晌才说:“嗯,秀柳都和我说了。每日寅时不到便要起身、饭只能吃一拳头,闲来无事便多做些针线,这才是我这身份该做的事。” 一席话落地,百灵、百花先是一怔,秀玉和秀珠霎时脸色一白,并不知晓婉竹的嘴里为何会冒出这样的一番话。 这话分明是她们与秀柳躲在厢房偷闲时奚落婉竹的话语,何时被她听进了耳中? 百灵蹙起了柳眉,银针般的目光向秀玉三姐妹扫来,她沉着脸将这三个丫鬟的面色尽收眼底,而后才对婉竹说:“姑娘别听她们瞎说,您只要好生服侍世子爷,其余的事都不必操心。” 婉竹怯懦地点了点头,清亮的眸子里尽是惴惴不安。 百灵叹了口气后又多嘱咐了张婆子和关婆子几句,这才离开了竹苑。婉竹亲自将百灵、百花二人送上了马车后,这才折返回了庭院里。 张婆子雷厉风行地把秀玉三姐妹唤到了厢房,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里头便响起了张婆子压抑着的怒骂声以后秀柳哭哭啼啼的声响。 而关婆子则带着金玉、容碧收拾明堂。 卸去胆小怯弱模样的婉竹坐在了临窗大炕,她身形微微倚靠在石青色的迎枕之上,时不时地听一嘴隔壁厢房的声响,或是将目光放在李氏赏赐来的绸缎首饰之上。 她打开了那刻着镂空雕纹的红漆木盒子,入目所及是几支缀着累丝玉珠的金簪,样式精巧,耀目的反复能晃了人的眼一般。 婉竹想,若不是成了齐小公爷的外室。她这样的人,哪怕活上一辈子也得不了这半支金钗。 所以,她更要好好珍惜。 * 百灵与百花一回府便向李氏禀告了竹苑内发生的事。 “许是出身低微的缘故,那外室瞧着怯懦无比,说话小声地跟蚊子叫一样,身子又清瘦的不像话,被那三个丫鬟弹压的死死的。”百灵如此说道。 李氏一听就急了,她可是好不容易才催得齐衡玉点了头,让他答应了收用外室一事,若是这外室身子孱弱得一命呜呼,亦或是生不下来孩子,她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就知晓那个毒妇不安好心,自个儿不肯为衡哥儿生养孩子,还不许衡哥和别人生。”李氏横眉竖目地骂道。 百灵与百花在一旁一言也不敢发。 朱嬷嬷上前为李氏顺气,而后道:“秀玉她们原先是三姑娘身边的丫鬟,如今三姑娘就要出阁了,身边最是缺人使唤的时候。” 李氏点了点头,说:“就这么办吧,把这三个丫鬟送回三姑娘院里去。” * 用过午膳后,婉竹便歇了个午觉。 许是昨夜累狠了的缘故,她醒来时已夕阳西沉。金玉、容碧等丫鬟只坐在外间安静地做针线,并无一人出声吵醒她。 少了秀玉、秀珠三姐妹吵嚷喧闹的动静,听着一室寂静无声,望着支摘窗外挂着葱翠竹叶上的夕余晖,婉竹心里浮起了片刻恍惚。 诗书上所言的“偷得浮生半日闲”,原是这样的滋味。 婉竹翻身下榻后坐于铜镜前对镜梳妆,篦子捏在手心,尖利的触角划着她掌心的嫩肉,丝丝密密的痛意传来,让她的神智万分清醒。 她还以为秀玉、秀珠那三姐妹有何等的能耐,才能那般颐指气使地嘲笑讥讽她。 可如今瞧来,她们也不过是欺软怕硬,色令内荏罢了。 婉竹凝视着铜镜里俏丽的容颜,许久不曾出声。 直到一刻钟之后,外间的金玉撩开帘子走了进来,立在婉竹身后柔声问道:“姑娘,可要备膳?” 婉竹朝她点了点头,神色柔和的仿若春风拂面,“嗯。” 梨花木桌上摆着十几叠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婉竹被金玉搀扶着坐于团凳之上,并对张婆子等人说:“你们也坐下用膳吧。” 张婆子大惊失色,慌忙摆手道:“主仆有别,万万不可。” 婉竹笑道:“往后我事事要仰仗着你们,咱们便是一家人,不必分出个主仆尊卑来。” 张婆子和容碧等人仍是垂着首不肯上前,也不肯就坐。 金玉拿着筷箸欲替婉竹步菜,方才吃了一块软烂的鹿筋后,便目光灼灼地望向了金玉、容碧和芦秀三人,她状似不经意地问:“你们都是齐国公府的家生子吗?” 婉竹明白,她如今只是个人微言轻的外室,若想更进一步,身边丫鬟的忠心与能力也十分重要。 在这等事上绝不可马虎了去。 若金玉等人也如秀玉她们一样把她当成了个摆设,她便要再想法子换人才是。 金玉来不及回答,外头已响起了关婆子一板一眼的通传声,“世子爷来了。” 5. 受伤 齐衡玉一身藏青色缠枝鹤袍,腰间还别着玄鹰司的铁铸令牌,走进屋时脸色阴郁沉沉,唬得婉竹立时从团凳上起了身,垂着首默立在旁。 齐衡玉却不曾察觉到婉竹的这点惧意,他方才下值,正为了玄鹰司里的事务悬心。 天子近卫不但肩负着护卫皇帝的职责,更要经手那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隐秘之事。 两刻钟后,当金玉将碗碟搁在了他身前的梨花木桌上,发出的细微声响才打断了齐衡玉亢长的沉思。 齐衡玉觑一眼立在对侧的婉竹,见她一身淡青色的罗衫裙,乌黑的鸦发绕着一支梅花素钗挽在莹白的脖颈之中,清濯淡雅的好似一朵静静伫立在河池里的青莲。 若不是他自己拢回了思绪,她不知要这样傻站着多久。 “坐下吧。”他道。 他与婉竹曾“亲密无间”过,可说到底还是不甚熟悉,齐衡玉对婉竹的印象也只停留在乖巧、胆小,又有些爱哭之上。 若换做旁人,立了这么久早已近前行礼,哪儿会这么傻愣愣地站着? 可这外室却只是垂首盯着自己的足尖瞧,怯懦得连话也不敢说。 面上瞧着是个安分的女子。 齐衡玉今日踏足竹苑的原因是方才回齐国公府给李氏请安时,在回廊上正听见百灵与百花两个丫鬟偷嚼舌根。 百灵是李氏身边最得用的丫鬟,且性子和善忠直,说话不偏不倚,“我瞧着爷养在竹苑的那个外室是副顶顶胆小的性子,昨夜服侍了爷,走路都走不稳,被秀玉那几个丫鬟吓得大气也不敢喘,还忍着疼把我送出了竹苑大门。” “那也是个可怜人。” 齐衡玉不是一副会怜香惜玉的性子,可他犹记得昨夜自己肆意妄为的情状。 婉竹初承云雨,又是那么娇娇弱弱的身子,必是痛极了。 思及此。 齐衡玉便把袖袋里的瓷瓶拿了出来,搁在桌案上后状似不经意地问:“涂药了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婉竹心间一顿。 她水凌凌般的眸子往齐衡玉的方向递去,在触及到他探究的视线后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没…没有。”婉竹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齐衡玉见她如此谨小慎微,便清了清嗓子将语气放的更和善一些,问道:“还疼不疼?” 婉竹越安分守己,就越合齐衡玉的心思。 他最怕麻烦,养这个外室也只是为了有个子嗣。 只要婉竹没有攀附他不放的心思,他不介意对她好些。 金玉悄然退了出去。 婉竹的双靥霎时如腾云偎霞般嫣红了起来,好半晌她才赧然地摇了摇头。 后知后觉的旖旎之感爬上两人的眉梢,饶是齐衡玉这般清明持正的人,也不免睫羽乱颤、眸光闪烁了一番。 沉默地用过晚膳之后,婉竹在金玉的相帮下替齐衡玉斟了一杯热茶,因竹苑并没有成色上等的茶叶,故齐衡玉只是微微抿了一口便搁在了一旁。 黄昏前夕。 齐衡玉起身离开,他本也不打算留宿在竹苑,更何况婉竹的身子也受不住。 婉竹亦步亦趋地跟在齐衡玉身后,一径把他送到了竹苑的大门口,才见齐衡玉陡然回身,眸光在她□□打转。 金澄澄的余晖洒落于人间,正巧有几缕垂在婉竹的肩头,衬得她妍丽的姿色里多了两分清辉。 四目相对间,齐衡玉多瞧了两眼婉竹,见她不似有话要说的模样,便道:“好好休息。” 婉竹敛衽一礼道:“多谢爷的关心。” 秀玉、秀珠三姐妹已被静双带回了齐国公府里,张、关婆子二人是可靠的忠仆,金玉、容碧等也是性子憨直之人,必不会蓄意欺负她。 齐衡玉想,他应是不必再担心这外室的处境。 可回身一瞧,见她沉静的不言不语,不曾出言求他为她做主、不曾提过任何要求,不曾挽留他留宿在竹苑,好似一缕无欲无求的青烟。 仿佛什么都不在意一般。 齐衡玉的心里漫上了一股被忽视的酸涩之感,说不清道不明由来,冲淡了那点心安。 在回齐国公府的路上时,他没头没尾地问静双:“我生的算俊俏吗?” 静双一愣,而后便小心翼翼地答道:“世子爷您英武俊朗,清贵无双,当初娶世子夫人过门时,京里多少小姐哭红了双眼?” 齐衡玉听罢也不再追问,摇了摇头将那些不该有的疑惑驱散出脑海。 * 齐衡玉离去后。 明堂内便点起了烛火,婉竹坐在临床大炕上做针线,这回的料子取的是李氏送来的云锦,再挑了几根墨色镶金的丝线做边襟,正合齐衡玉的身份。 不多时厨娘进屋来给婉竹送糕点,撩开帘子见她正在顶着烛光做针线,忙道:“姑娘,夜里做针线伤眼睛呢。” 厨娘姓邓,自婉竹被安置在竹苑的第一日起便对她极为和善。故婉竹待这位邓厨娘也是无比尊敬,一见她来便笑盈盈地起身,只道:“您坐。” 邓厨娘连忙摆手,指了指隔壁厢房道:“张婆子说了,我们是奴才,不能这么没规矩。” 婉竹只笑着迎上前,一把搀住了她的胳膊,道:“我也是奴才出身。” 邓厨娘拗不过婉竹,只好虚坐在小杌子上,趁着金玉、容碧都去用膳了,她便轻声问婉竹:“方才姑娘怎么不留下世子爷?” 依她来看,婉竹生的如此貌美动人,再配上那一能把人骨头酥掉的妙嗓,只需软着嗓子央求齐衡玉一般,兴许他就会留在澄苑过夜了。 婉竹却不这样想。 外室无名无分,锦绣簇簇如镜花水月般稍纵易逝。 她不能只是做齐小公爷的外室。 她要走进齐国公府的四方内宅里,走到齐小公爷的心里。 所以,她不能只是以色事人,也不能出言求着齐衡玉留下。 而是要让齐衡玉主动留宿在竹苑。 在他对她没了戒心之后,挡不住心里深切的欲.念,百般挣扎之后留下来。 “还不是时候。”婉竹朝着邓厨娘莞尔一笑道。 邓厨娘拍了拍婉竹的柔荑,借着影影绰绰的烛火凝视着她姣美的容颜,叹道:“我还记得,你头一回来竹苑时瘦成那副样子,一瞧便知吃了不少苦,只盼着往后能一生顺遂,平平安安地为世子爷延绵子嗣。” 往事如烟般拂上心头,听了邓厨娘这话,婉竹的心霎时软成了一滩池水。 她回握着邓厨娘的手,只道:“您也要平平安安的。” 这一夜过后,金玉、容碧等人伺候婉竹便更加精心,婉竹也是个好相与的人,除了用膳和帮着穿针引线之外几乎没有旁的吩咐。 不出几日功夫,她便做好了一只墨纹云锦香囊,金玉瞧了眼这针线严实、针脚细密的香囊,霎时赞不绝口:“姑娘的针线活比府里的绣娘还要好些。” 婉竹淡笑道:“是你抬举我了。” 本以为这香囊一时半会儿送不出去。 谁曾想一日雨幕连连的天色,夜色爬上树梢之后,竹苑紧闭的大门却被人从外头叩响。 静双搀扶着身形一摇一晃的齐衡玉进了屋门,婉竹也立时翻身下榻去点灯,便见齐衡玉面色惨白地坐在扶手椅里,发丝被浓厚的雨水浸湿,英武清贵惯了的人便是忍着疼的模样也比普通人更俊俏几分。 婉竹凑近一瞧,见他鹤纹大氅下的腹部仍在不断地渗出血丝,心口忽而一颤。 而后便听静双对屋外的金玉说:“快去请大夫。” 6. 养伤(上) 齐衡玉在玄鹰司的这三年里遇过十几次刺杀,还是头一次受这么重的伤。 他在京郊查案时逢天际变色,顷刻间便有倾盆大雨接踵而至。他正欲与静双一起赶回城内,却不想被一大批刺客团团围住。 齐衡玉师从大魏第一武师,连静双也自小习武。两人且战且避的路上,静双险些被那为首的刺客横穿了脖颈,若不是齐衡玉纵身扯了静双一把,只怕他早已尸首分离。 齐衡玉自己却被那几个刺客划伤了腹部,进城之后那些刺客们穷追不舍,若不是护城司的人瞧见了齐衡玉放出来的花火后拍马赶来,今日还不知要怎么收场。 “爷……”婉竹清亮的明眸里尽是氤氲而起的水光,她忧心忡忡地望着齐衡玉的伤势,话音微微发颤。 齐衡玉额间密布细汗,一波一波撕破皮肉的痛意袭上心头,只他素来是个情绪内敛之人,如今也只是白着脸道:“无妨,只是小伤。” 竹苑内并无治愈外伤的金疮药,婉竹也只能亲自绞了帕子替齐衡玉擦汗,又让容碧寻出了几块软帕,总要先止住他腹部伤口处渗出来的血才是。 女子动作轻柔似水,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替齐衡玉擦拭额上残留的汗珠与雨水,这等细柔如睫羽摩挲般的触感与翻江倒海般涌上心头的痛意划出了鲜明的不同。 凑得近了,齐衡玉才发觉婉竹不爱用脂粉。 此刻她也是素着一张脸,柳眉微颦,杏眸含忧,不点而红的丹唇微微泛白,似是惊惧、担忧极了。 烛火摇曳,晃荡着勾出了齐衡玉心间的愧疚之意。 他受了伤,本该一径回齐国公府,可思忖之后他却是绕道来了竹苑,一是为了不让李氏担心,二也是害怕那些埋伏在暗处的刺客们会趁乱伤了李氏与杜丹萝。 眼前这个出身低微的外室,即使被刺客们所杀,也算不得什么要紧的事。 在来竹苑之前,齐衡玉起的是要牺牲婉竹的心思。 不一时金玉便寻出了几条软帕,婉竹也弯膝跪在了地上,瞥一眼齐衡玉面沉似水的神色,忖度着轻声开口道:“大夫还没来,我先替爷止血。” “嗯。”他答道。 齐衡玉先是见她只着一条单薄无比的寝衣,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必是极为刺痛,便对容碧说:“拿软垫来。” 即便堕于无边的痛海之中,他出口的话语仍是带着高高在上的冷傲。 婉竹复又跪在了软垫之中,与容碧一起替齐衡玉褪下了大氅、再是对襟长衫、最后是里衣。 这时烧了热茶的静双也走进了里屋,正巧瞧见齐衡玉腹部那一条狰狞的伤痕,血肉模糊的同时还在不断地渗出血来。 静双一下子就红了眼,只喃喃道:“奴才死了也就死了,爷何必为了救奴才伤成这样。” 齐衡玉却是疼的不想理他,等婉竹将软帕覆在他伤处之上后,那股刻意被忽略的痛意如排山倒海般向他涌来,摧得他神魂巨荡,压抑许久的呓语从唇舌间溢出。 好在脚程快的金玉已请来了回春馆的大夫,那大夫替齐衡玉缝了针又敷了药膏,并嘱咐他:“好生休养些日子再出门。” 婉竹忙恭声对那大夫说:“多谢大夫。”因她囊中羞涩,一时也拿不出诊金来,便只能窘迫地立在原地望着静双瞧。 静双将荷包里的一锭银子递给了那大夫,又让金玉将大夫送出了竹苑,这才走去耳房替齐衡玉煎药。 婉竹便顺势坐在了床榻边照顾齐衡玉,四下无人,她也是头一次如此细致地打量齐衡玉,见他剑眉挺鼻,面如冠玉,即便少了那身锦衣华服的妆点,也比寻常人更俊朗几分。 她想,这应是锦绣金石养出来的矜贵气度。 “袖袋里有五百两的银票。”齐衡玉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此刻正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婉竹,显然,他目睹了婉竹在大夫面前的窘迫。 也不知是不是那治外伤的膏药发挥了效用,齐衡玉的脸色已不像方才那般惨白,烛火掩映下,他那双黑沉沉的漆眸旋着异样的光亮。 “不要吗?”他笑了笑问。 婉竹摇摇头,方才为齐衡玉止血时的果敢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声若蚊蝇的怯弱,“太多了。” 齐衡玉也开始认认真真地将婉竹纳进眼底,眼前这个女子出身寒微,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里都是一副柔顺胆小的模样,可方才瞧见了他腹部那般狰狞可怖的伤势,她却是抖着身子为他止了血。 胆小、怯懦,却又有果敢、知进退的一面。 回春馆的大夫说,他这伤处若没有及时止血,只怕是会出大乱子。 思及此,齐衡玉望向婉竹的眸色里便多了几分柔和,他说:“过几日,我会去官府销了你的奴籍。” 婉竹闻言先是一愣,垂在身侧的手止不住地发颤,而后便见她从床榻边起身,朝着齐衡玉俯身下跪道:“多谢爷的恩典。” 身为奴籍,便如同铺子里货架上陈列着的货物,明码标价,供人挑买。 她不想再回到那个家徒四壁的茅草屋,不想再挨赌鬼爹爹的痛打,不想再过饥肠辘辘的日子。 最不想的还是被人牙子当成商货一般贩卖。 此刻婉竹心间盈润着的满腔谢意皆是出自真心。 只是她不知晓的是,在她跪倒在地朝着齐衡玉磕头的那一瞬间,齐衡玉便因她这等划开主仆尊卑的动作而皱起了眉。 “起来吧。”他淡声说着,声音辨不出息怒。 婉竹起了身,这时静双也熬好了药,他走进里屋时便见婉竹正立在床榻边发愣,便走到齐衡玉床榻边意欲一勺一勺地喂他喝药。 静双本就是自小伺候齐衡玉的小厮,这等活计也没少干过,一时也没察觉出什么异常来。 可齐衡玉却是黑着脸瞪了他一眼,在静双举着勺子凑到他嘴边时说了一句:“太烫了。” 静双纳闷道:“已是放在水盆里冷过一会儿了。” 不应该再烫了才是。 齐衡玉扫一眼垂首立在一侧不言不语的婉竹,见她没有一丝要上前喂他服药的意思,心间微微生恼,只对静双说:“你搁在桌案上吧。” 静双这才反应过来,他忙回身对婉竹笑道:“奴才笨手笨脚的喂不好,还是姑娘来吧。” 婉竹柔顺地点了点头,接过了那药碗后便坐在了床沿边上,一勺勺地喂起了齐衡玉。 齐衡玉伤了腹部,连带着右臂也使不上力,当即便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婉竹的好意。 天色微微亮时,齐衡玉喝了药睡了过去,婉竹则倚靠在临床大炕上小憩了一会儿。 睡了不过一个时辰,她便悠悠醒来。 此时她的眼中布满暗红的血丝,再加上困倦到顶的疲累,杏眸里便漾起了泪眼婆娑之态。 婉竹对镜敛发时发现了自己泪意涟涟的水眸,心下蓦地一动,起身走到外间去与静双说话。 她特意站的离静双近了一些,好让他能清清楚楚地望见她眸底的泪花。 回廊阶下的静双一瞧,以为是婉竹为着齐衡玉的伤势悬心,一时忍不住偷偷哭了一场,当即便道:“姑娘别担心,大夫说爷精心将养段时日就能痊愈。” 婉竹听后也“嗯”了一声,走到厨灶间与邓厨娘说了一会儿体己话。 邓厨娘是做惯了粗活的人,冬日里天不亮就要起来浆洗衣衫、砍柴烧火,是以手上满是如枯树皮般的裂口。 婉竹向回春馆的大夫偷偷讨了一罐治冻疮的药膏,趁着张、关婆子们都不在眼前,便把药膏塞给了邓厨娘,嘱咐道:“您早晚涂一次,今年冬日便不会疼成那样了。” 厨娘点头应下,将起早熬好的姜汤递给了婉竹,“昨夜闹了一宿,姑娘喝碗姜汤吧,去去寒气。” 喝完姜汤又闲话了一阵后婉竹才回了明堂,却见齐衡玉已然醒转,脊背正靠在迎枕上,神色间凝着几分郁滞。 婉竹朝他盈盈一礼,一夕间不知晓该如何与他共处一室,便局促地坐在了临床大炕上,继续做没做完的针线活。 齐衡玉心里却是思绪蹁跹,凝眸望了眼婉竹,脑海里回响着方才静双凑到他身前说的那句:“姑娘很担心爷的伤势,刚刚还哭了一回呢。” 担心? 他想,瞧了那样骇人的伤势,担心也是应该的。 齐衡玉再次望向婉竹,见她正清清落落地坐在临窗大炕上,垂着眉做针线,清浅黛眉下一双秋水似的眸子,衣摆逶迤着缀在脚墩之上,层层叠叠地拥出她的沉静明艳。 乖巧柔顺的好似一缕青烟。 鬼使神差地,他问出了一句:“你很担心我吗?” 7. 养伤(下) 冷不丁冒出来的一句话,先让齐衡玉自己陷入了惊烁之中,而后才勾出了婉竹心底的疑惑。 她搁下了手里的针线活计,起身走到了镶云石架子床旁,迎着齐衡玉探究的目光,稳着心神答道:“世子爷是个好人,好人该平平安安的。” 婉竹不知晓齐衡玉这话的用意,心里很是惴惴不安。 好在齐衡玉自己正懊恼于出口的这句不合时宜的话语,见婉竹坦坦荡荡,便竭力作出一副淡然清正的模样,只说道:“这只是小伤,不出几日功夫我便能痊愈,你不必担心。” 齐衡玉从前最不喜女子哭哭啼啼,如今也是这般。一想到这外室因为担心他的伤势而背着人偷偷哭了一场,他心里便极不痛快。 他想,兴许是他不愿与这外室有生子以外纠葛的缘故吧。 罢了,念在她昨夜替他止血的份上,便准允她私底下为他担心一回吧。 “是。”婉竹听罢便乖顺应下,低眉顺眼的模样像极了旧日里李氏养过的那只波斯猫,总在人前怯怯的,旁人高声说话都能吓跑了她。 齐衡玉敛回目光,阖着眼再度睡去。 * 翌日清晨。 鸟鸣声从半开的支摘窗内飘入明堂之内,拂进屋内的微风卷起翩飞的帘帐,盎然的绿意爬上树梢。 齐衡玉醒来后,望着窗内窗外这等闲适安宁的景色,心也一下子沉静了下来。 他躺在床榻上赏了一会儿景色,便听得外间响起一阵零碎的脚步声,声音刻意放轻了几分,要细细一听后才能将女子妙如莺啼的嗓音纳进耳中。 “静双说爷不爱吃甜食,把这白玉糕放远些吧。”婉竹生了一把恰似江南女子的吴侬软嗓,入耳时配着这等春和景明的景色,不禁让人生出了一腔“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叹惋。 齐衡玉也是这般。 这些年他疲于奔命,在玄鹰司过着夙兴夜寐的日子,甚少有闲下来领略静谧春光的时候,如今倒也算是因祸得福,寻到了由头好生躲躲懒了。 “姑娘亲手熬的旋覆花汤,也不知爷会不会喜欢?”芦秀年纪最小,说话时还染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 婉竹朝她嫣然一笑,容碧夺过话头道:“若爷不喜欢,便都给你这个馋嘴猫喝。” 芦秀听罢便赧然道:“奴婢有口福了。” 齐衡玉听着她们主仆说笑打骂,心中非但没有生出嫌恶厌烦之感,反而还在这闲云野鹤的景色之中体悟到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他犹自出神时,婉竹已撩开内帘走进了里屋,隔着床帐与他漆色的眸子相撞。 便见她敛起了嘴角的笑意,朝着齐衡玉盈盈一礼道:“爷醒了。” “扶我起身吧。”齐衡玉道。 不多时,静双也听到了声响走进了里屋,与婉竹一起搀扶着齐衡玉洗漱换衣。 齐衡玉坐在了梨花木桌旁的扶手椅里,他微微抬起右手,欲去拿眼前的旋覆花汤,静双连忙眼疾手快地替他舀了几勺,并道:“大夫说这汤能行气活血、通阳结散。” 这等季节并不盛产旋覆花,这一点还是从邓厨娘去岁里晒好的花干中挑件出来的,配着枸杞、红枣等物熬煮成旋覆花汤,益于齐衡玉养伤。 齐衡玉用左臂舀着汤喝了两口,入口只觉得甘甜清冽,没有药膳的苦涩钝气,便一股脑儿地将这旋覆花汤都喝了下去。 喝罢,他才状似疑惑地说了一句:“这汤做的很好,是厨娘的手艺?” 婉竹一动也不动地立在他身侧,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语一般。 倒是静双瞥了眼婉竹淡然的神色,便也不敢贸贸然地插嘴回答。 “坐下。”齐衡玉见婉竹木讷地呆立在他身旁,旋即蹙起了眉,放沉了语调对她说:“你也用膳。” 婉竹这才敢坐下。 只是她仍是没有回答齐衡玉的问题。 齐衡玉瞥一眼婉竹,再瞥一眼沉默的静双,立时把语调放的更冷厉了两分,“都聋了不成?” 他此时并未发怒,不过是把平日里恫吓犯人们的手段用在了婉竹和静双身上罢了。 金玉、容碧等人俱屏气静息,婉竹的头也埋的更低了一些。 静双忙赔笑道:“不是厨娘,是姑娘做的。” 齐衡玉这才毫无遮掩地把目光放在婉竹身上,他眸色深许,说出口的话里辨不出喜怒,“你做的旋覆花汤滋味很好,怎得方才不应承下来?” 是太怯懦胆小,还是为了旁的算计? 并非是他敏感多疑,而是这一切都来的太过凑巧。恰到好处的貌美外室,恰到好处的柔顺乖巧,恰到好处的刺杀,恰到好处的旋覆花汤,团团总总堆到一起,不得不让他生疑。 婉竹缓缓抬起眸子,直视着齐衡玉灼烫的、带着审视的目光,迫得她的嗓音止不住地发颤:“我怕爷觉得我别有用心,也怕做出来的汤水滋味不好。” 这理由合情合理,挑不出一丝错来。 齐衡玉瞥一眼对坐之人,眼前的女子与他家三妹妹差不多的年纪,一双清浅澄澈的明眸,不谙世事、也不藏半分阴谋算计。 齐衡玉浸淫在一句话要绕三次弯的内宅里久了,逢人见事总要带上三分疑心。 可今日他迎着婉竹清亮亮的眸光,竟是在心内拷问起了自己,这儿是竹苑,不是审问犯人的玄鹰司,他何必对个人比花娇的少女这般咄咄逼人? 只是他自生下来便是齐国公府的嫡长子,即便他爹齐国公闹出过宠妾灭妻的丑事来,可到底是不敢薄待了他这个嫡子。 是以齐衡玉高高在上惯了,除了在杜丹萝那儿碰了几次壁以外,这半生足可称得上是顺风顺水。 纵然他误会了婉竹,也绝不会说些软和话来缓和气氛。 故他只是扫了婉竹一眼,道:“你这汤做的很好。” 再无他话。 用过午膳之后,齐衡玉又躺回了镶云石架子床上,静双也被他差遣去了齐国公府,让他在李氏跟前随意编个理由糊弄过去。 他这娘是水做的人,若是让她知晓了自己受伤一事,只怕是要上演一出泪漫齐国公府了。 转眼间,空荡荡的里屋之内只剩齐衡玉一人。 他先是打了一个盹,醒来时见临窗大炕上仍是空无一人,剑眉忍不住蹙到了一块儿,沟沟壑壑地显露出主人此刻的不虞来。 婉竹去了何处? 空等了一会儿,齐衡玉把玩厌了手里的貔貅玉环,抬眸望向紧闭的门扉处。 仍是没有人进来。 凉风习习,从支摘窗内溜进来的微风卷起了软烟罗帐幔,也拂动了齐衡玉的心。 他想,这外室当真是无规无矩。 * 婉竹正在厨灶间陪着邓厨娘摘菜,张婆子来劝了一回婉竹后,见她不肯离去,便也只能悄然退到了厢房。 邓厨娘不知晓午膳时的那桩事,可她见婉竹神色如常,便道:“姑娘怎么不去世子爷跟前伺候着?” 婉竹手上动作不停,闻言莞尔笑道:“近嫌远亲,也不能总凑到世子爷跟前去。” 邓厨娘不懂大道理,只是见婉竹这些日子吃胖了一些,不再似刚来竹苑时那般骨瘦嶙峋,心里也十分高兴,便道:“关婆子说我们竹苑少个跑腿的小厮,我便听了姑娘的话提起了我家里的侄女,关婆子一下子就应下了这事,过两日我那侄儿就来给姑娘磕头。” “我与您是一样的人,与您的侄儿也是一样的人。都是一样的人,又何必要磕头?”婉竹道。 她与旁人唯一的不同,便是靠着这一身皮囊成了齐衡玉的外室。 说到底也只是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罢了。 为了成为堂堂正正的人,她还有许多的路要走。 婉竹说这话时已敛起了笑意,水凌凌的眸子里烁着热切的光亮。 邓厨娘拍了拍她的柔荑,觑一眼厨灶间外空无一人的廊道,便压低声音道:“剩下的干菊花都被我收在靠窗的那个瓷瓶里了。” 只是她到底惧怕这等以次充好的事会被人察觉,说话时便左顾右盼,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婉竹见状便闻声劝解她道:“您别怕,菊花也能清热解火,喝下去对人没有半分坏处。” 不过是少了行气活血的功效罢了。 可这等时节又该去何处寻旋覆花来?她没有这样通天的本事,不得已,婉竹只能用与旋覆花极为相似的菊花来熬汤,加了枸杞、红枣与冰糖,便也喝不出菊花原本的味道。 至于齐衡玉午膳时的怀疑,她半点都不放在心上。 齐衡玉其人,是活在钟鸣鼎食世家里的世子爷,见过的阴私算计应是比她吃过的米还多。 要想走进他心间,岂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 晚膳前夕,齐衡玉总算是瞧见了消失许久的婉竹。 她不知何时已坐在了临床大炕上做起了绣活,姿态娴雅,模样沉静。却无端地激起了齐衡玉心里的怒火。 足足等了一刻钟,见婉竹仍是在一动不动地做绣活,齐衡玉这才清咳了一声以示对她的提醒。 因这突兀的声响,婉竹放下了手里的绣绷,从中拿出了早已绣完字的香囊,起身走到了齐衡玉身旁。 她垂着首,不曾瞧见齐衡玉脸上的阴云密布的神色,当下便鼓足了勇气说:“我给爷绣了个香囊,烦请爷不要嫌弃。” 话毕。 齐衡玉也耐着心神望向了婉竹手里的香囊,这香囊小巧精致,边摆处绣着花团状的金丝细边,正中央还绣了一个玉字,一瞧便知是花了心思的活计。 心池盈满的怒意总算是消弭了一些。 齐衡玉再瞥一眼那香囊,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如今甚少有人在香囊上绣字,没得生出几分土气来。” 说着,他便伸出手接过了婉竹递来的香囊。 8. 共榻 齐衡玉嘴上如此嫌弃,可转头已把那香囊放在了玉枕旁。 静双进屋来将他搀扶起身,顺道把李氏的吩咐一块儿说了出来,“太太记挂着爷,问爷何时归家。” 齐衡玉略一思忖,便答道:“明日。” 去京郊外办事这样的理由哄不住李氏太久,索性过了一夜他腹部也不再像昨日那般疼痛,明日回府时,大面上定是瞧不出受过伤。 婉竹在侧静静聆听着齐衡玉的话语,听得“明日”这两字后,秋水似的剪瞳不可自抑地划过些异样的黯光。 用晚膳时,婉竹便不似午膳时那般谨小慎微,她时不时地给齐衡玉夹几筷子菜,并道:“爷多用些菜。” 短暂的相处时日里,她还是头一回对齐衡玉这般殷勤,齐衡玉扫她一眼,倒也把她夹过来的菜都吃下了肚子。 用完膳之后,婉竹破天荒地与齐衡玉搭起了话,她不知从何处生出来的勇气,凝眸望着齐衡玉俊朗的脸庞,笑盈盈地说:“爷觉得今日的菜合不合胃口?” 齐衡玉再瞥她一眼,见她那双水凌凌的眸子里遍布着不安与惊惧,倏地笑道:“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否则她怎会一反常态地主动与他搭话,还这般生硬与尴尬。 婉竹的双靥霎时如腾云偎霞般嫣红不已,被戳破了心思之后,她便促狭地说道:“什么都瞒不过爷。” 此刻的她微微颔首,莹白如藕的皓腕不安地摆在膝上,像极了一个做错事的孩童。 齐衡玉哂笑不止:“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 说着,他炙烫的目光便落在了对坐的那一抹清浅黛眉之上。 “我有两个不识得的字,想让爷教教我。”好半晌,婉竹才鼓起了勇气去直视着齐衡玉探究的目光,她脸颊处染着不自然的红晕,好似是困窘极了。 这回答让齐衡玉心下一怔,旋即便凝着眉宇问道:“为何要学字?” 他总是对婉竹怀着几分疑惑,如今听到她要学不认识的字,这些疑窦便一股脑儿地攒积在心头,让他将语调放得薄冷了几分。 她想识字,莫非是为了能与他红袖添香? 婉竹愈发羞窘,良久才讷讷答道:“将来我想去江南开间脂粉铺子,张嬷嬷与我说了,开铺子要识得好些字才是。” 原来如此。 这外室已然想好了生子之后的退路,便是去江南开一间脂粉铺子。 如此质朴又简单的愿望。 齐衡玉心下一松的同时还有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拂上胸口,微不可闻的一丝烦闷,不仔细去体悟根本察觉不到。 他适时地忽略了这点烦闷,与婉竹说:“拿来给我瞧瞧吧。” 婉竹翩然起身,走向里屋的步伐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雀跃,她从博古架上拿出了珍藏的两本诗册,小心翼翼地捧到了齐衡玉面前,问道:“这里面我只读得懂那首《咏鹅》。” 却说声音越小,直至低若蚊蝇。 齐衡玉不算是个有耐心的夫子,只是他在养伤时也百无聊赖的厉害,左右无事,不妨教教这外室读诗。 只可惜齐衡玉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耐心,反复地教了婉竹几遍《采薇》,见她仍是呆呆愣愣、一知半解的模样,他的耐心也告了罄。 只听他扬声对候在外头的静双说:“去书塾买两本小儿启蒙的书回来。” 婉竹腮边的羞红渐渐出自真心,她不安地搅动着手里的帕子,视线频频往厨灶间的方向探去。 一刻钟后,邓厨娘终于端来了一碗糕点,精致小巧的桃花糕上淋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青梅酱,粉白色的细嫩外衣里裹着一整朵晒干后浸过糖霜的桃花。 饶是齐衡玉这等不爱吃甜食的人,也被桃花糕这等娇艳的外形吸引了目光。 婉竹从邓厨娘手里接过了盛着桃花糕的白玉瓷盘,这时邓厨娘悄悄地对她使了个眼色并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这是桃花糕?”身后齐衡玉的疑问声已响起,婉竹再不能明目张胆地与邓厨娘视线交汇,便也只得转身将白玉瓷盘搁在了梨花木桌上。 邓厨娘悄然退出了正屋,神色忧心忡忡,她也不知晓婉竹有没有读懂她方才的神色——她得了婉竹的吩咐后便让侄儿跑去了鱼龙混杂的西市,可逛了一整条街可没有找到婉竹所说的情.动之药。 所以这桃花糕只是桃花糕,并没有掺进任何药物。 而婉竹却对此浑然不知,她将桃花糕往齐衡玉的方向推了推,面庞上写着不加遮掩的讨好,“爷教我也教累了,这桃花糕滋味甚好,您尝一尝吧。” 齐衡玉本是欲推拒过去,可一是这桃花糕卖相太过精致小巧、引人采撷,二是婉竹惴惴不安的神色太像林家离了母鹿的幼鹿,被这样水汪汪的眸光望着,他再难说出个不字来。 而后,他便捻起了一块桃花糕,放进嘴里品尝了一番后赞道:“滋味的确不错。” 婉竹亲眼瞧着齐衡玉把这桃花糕吞咽下肚,心内高悬着的那块大石才算是真真正正地落了地。 从前她在人丫子手下讨生活时,便听她提起过京城西街上吐蕃人卖的迷.情之药,男子吃下之后便会在榻上情动难自持。 她知晓齐衡玉还伤着腹部,也知晓此时不宜荒唐行事。 可明日齐衡玉就要离去,她也说不准下一回齐衡玉会何时再登竹苑的门,养伤的这两日是上天给与她的恩赐,她必须要好好把握。 所以她必须要走这一步路。 * 静双回竹苑时已日落西沉,齐衡玉也被婉竹扶回了床榻之上。 婉竹自去净室洗浴,静双见四下无人,便凑到齐衡玉跟前轻声说道:“爷别忘了,后日是夫人的生辰。” 这话如一颗巨石仍进了水波潋滟的河池中,砸出来的涟漪让齐衡玉久久不能回声。 杜丹萝。 他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进门的正妻,也是那个在新婚之夜因他的靠近而吐了一地的清贵女子。 这时,沐浴完毕的婉竹已娉娉婷婷地走进了里间,她外头披着齐衡玉的狐皮大氅,葱葱茏茏的裘毛将她单薄清瘦的身躯团团围住,只露出一张俏丽明艳的面庞来。 也正是因为婉竹的出现,让齐衡玉有了不去想杜丹萝生辰一事的理由,他对静双说:“我不去松柏院碍眼,兴许她还更高兴些。” 静双把这话听进耳中,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抬眼一瞧齐衡玉说这话时再没了从前那副伤情的模样,便悄悄地退到了外间。 这两日婉竹都宿在临床大炕上,炕上虽铺着软垫,可到底没有床榻上那般舒适,昨日齐衡玉痛的没有心神去想婉竹的落榻之地。 可今日他躺在架子床上,隔着那几层影影绰绰的帘帐,觑见烛火掩映下支摘窗上勾勒出的清丽惑人的婀娜身影,却是难再心安理得地安歇下去。 而躺在临窗大炕上的婉竹心里也生了疑,按道理药效也该开始发作了才是,怎么齐衡玉那儿一点声响都没有? 莫不是这人忍性这般好,连这样迷.情的药也能忍过去? 婉竹窸窸窣窣地发出些细微的声响,落在齐衡玉心里却是她躺在临窗大炕上睡不安稳的缘故,他立时唤了一声:“婉竹。” 婉竹心下一动,徐徐答道:“爷有什么吩咐?” “过来。”话音里尽显清明,没有半分被迷惑心智的渴求。 婉竹忍着心内的疑窦,缓缓往架子床的方向走去。当她撩开帘帐时,便见齐衡玉在昏黄的烛火上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瞧,那眸光里有深许的探究,有淡薄的歉疚。 “你上榻来。”齐衡玉听见了自己如擂鼓般响动着的心跳声,也望见了婉竹身上薄得能透出如雪般肌肤的寝衣。 擂鼓声加剧。 婉竹脱了鞋,循着齐衡玉的吩咐上了榻,老老实实地睡在架子床的里侧。 她方才借着烛火瞧了眼齐衡玉,触及到他清明沉沉的漆眸,心已经凉了半截。 很显然,邓厨娘的侄儿应是没有买来那致情的药,她今夜的计划应是落空了。 婉竹满心满眼都盈润着说不尽的失望,却不想齐衡玉会让她上榻。 孤男寡女共寝一夜,实在是引人遐思连连。 此刻的齐衡玉也在天人交战,他受着伤,本是不能肆意行事,可不知为何,他偏偏起了意。 短暂的纠结之后,齐衡玉便伸出了左手,把婉竹一把扯进了自己怀里。 帘帐漫舞,烛火影影绰绰。 四目相对间,齐衡玉已为自己心内的躁动寻到了绝加的理由,他喉间滚烫,一字一句地说:“白日里的旋覆花汤能通阳疏气。” 更何况身下的人本就是他豢养在竹苑的外室,本该就与他肌肤相亲,做这世间最亲密的事。 婉竹眸色盈盈,凝望着与她咫尺之近的齐衡玉,柔声道:“爷……爷还伤着。” 她心里万般庆幸,即便没有那摧人情.动的药,她还是与齐衡玉走到了这一步。 “不怕。”齐衡玉俯身在婉竹耳畔缓缓诱.哄着,话里有藏不住的肆意和诮然:“可以用别处。” 倦极的时候,婉竹伏在齐衡玉的汗意淋淋的肩头,非但是要抵抗着一波波袭来的羞恼,还要克制着不去触碰他腹部的伤口。 待一切偃旗息鼓,婉竹忍不住落了泪。 阖上杏眸时,她心里隐隐生悔。 男子不在意她是否孱弱无依,不在意她的意愿,她也没有资格去拒绝齐衡玉的要求。 这便是外室的悲哀之处。 朦朦胧胧间,婉竹在心底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她绝不能只做个依附于男人的玩意儿,她要像扎根于土壤里的夕颜花一般不停地往上攀升。 直到有朝一日能成为真真正正的人。 9. 左右为难 翌日。 齐衡玉神清气爽地起身,先觑了一眼里侧仍在酣睡的婉竹,薄被遮不住她曼妙的身躯,低处是腰,高处是臀,如层叠拢起的山峦一般引人探究。 他收回目光,忆起昨夜婉竹格外乖顺听话的模样,便也对她起了两分怜惜之意。 静双悄悄进了里屋,默然地服侍着齐衡玉洗漱换衣,撩开软帘欲望外间走去时,却见齐衡玉陡然回身,再瞧了一眼床榻上无声无息的婉竹,这才道:“从我私库里拿些银子出来,交给张婆子。” 竹苑的一应开销都走的是他的份例,可难免婉竹有银钱不趁手的时候。 齐衡玉不愿在银钱一事上亏待了她去。 静双应下,午膳之后便将银票和一盒碎银子送来了竹苑,除此以外还有五色药石、人参燕翅等滋补之物。 经过关婆子提点,婉竹便让金玉取了碎银打赏静双,可静双是自小伺候齐衡玉的小厮,银钱赏赐之物也攒下了不少,倒是真不贪图这些。 “为姑娘做事是奴才的荣幸。”静双撂下这话之后,才离开了竹苑。 * 齐国公府内。 齐衡玉将他的伤势报给了玄鹰司的司正,这两日仍是不必去当值,只需在家中静养即可。 李氏听闻他在去京郊当差的路上受了点小伤,当即便担心的不得了,又是要请大夫,又是要去安国寺上香。 好说歹说才被齐衡玉制止,他道:“儿子都已好的差不多了,母亲实在不必担心。” 见齐衡玉面色舒朗,李氏高悬着的这颗心才算是落了地,她先吩咐百灵去小厨房熬了燕窝粥来,并细声嘱咐:“别让那些笨手笨脚的厨娘经手,你亲自盯着。” 百灵应下。 齐衡玉在惊涛院略坐了坐,便听李氏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筐的话,从妯娌间的龃龉到与杜丹萝的矛盾,最后还攀扯到了齐老太太身上。 好在李氏还忌惮着齐老太太这个婆母的威势,便话锋一转提起了月姨娘,“那贱人成日地装晕喊疼,诱得你爹爹夜夜宿在月华阁里,连你三妹妹的婚事也不管了。” 齐衡玉懒怠听长辈房里拈酸吃醋的闲事,人虽还坐在紫檀木太师椅里,心思却飞到了九霄云外去。 好在李氏也察觉到了儿子的漫不经心,便把话锋一转,说道:“竹苑那儿往后你不必再去了,那女子虽生的格外好些,可到底身份太过低微,没的辱没了我儿的血脉。” 话音甫落。 齐衡玉盘弄着茶盏的动作一顿,不知是不是因这突兀的动作扯到了腹部的伤口,他竟是心口微微一涩,愣了一会儿后才问道:“母亲是要给我另择良妾?” 他想,比起那些野心十足、欲把内宅搅和的乌烟瘴气的女子,还是淡薄如青烟的婉竹更合他意一些。 李氏眉眼柔和地望着眼前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嫡子,见齐衡玉气宇轩昂、龙章凤姿,心里欢喜的同时对杜丹萝的怨恨又加深了几分。 “辽恩公夫人昨日来了我们府上,听说是寻了个妇科圣手给杜氏看病。”李氏冷笑一声道:“进门三年无所出,辽恩公府也自觉愧对了我们家,便与我提起了要把她的庶女许给你做妾室一事。” 辽恩公府也是世袭罔替的大族,且因世子爷杜凤鸣尚了公主的缘故,权势威重更甚从前。 即便只是个庶女,也多半是要嫁去伯府做当家冢妇。 所以在辽恩公夫人提起此事后,李氏才会这么痛快地欣然应允,连带着对杜丹萝的态度也和缓了几分。 “那庶女你也曾见过的,生的一点都不比杜丹萝差,且及笄前就有过才女的美名。若她进门来给你做妾,倒也是件美事。”李氏笑吟吟地说道。 顺着李氏的话,齐衡玉也忆起了他的妻妹杜丹嫣。那的确是个清艳的如出水芙蓉般的女子,时常扬着怯生生的眸子打量他,好似林间的幼鹿一般懵懂不知事。 他不合时宜地忆起了竹苑里的那个柔顺人儿,她也有这样一双纯澈澄净的眸子。 齐衡玉慌忙摇了头,凝望着李氏说:“我不纳妾。” 李氏方才要再劝,正逢百灵端着燕窝粥走进正屋,她便住了嘴,万事且要先等齐衡玉用完粥才是。 可齐衡玉早已下定决心不在后院里添人,更何况杜丹嫣还是他的妻妹,在他心里妻妹与燕姐儿并没有什么不同,名义上都是他的妹妹。 用完燕窝粥之后,齐衡玉便以身子不适为理由离开了惊涛院。 李氏气结,却又拿这个倔强的儿子没什么法子,幸而朱嬷嬷上前替她揉肩捶背,温声劝解道:“咱们世子爷是个清正的人,早年见太太您受了那么多委屈,再不肯纳妾,省得后院闹出什么宠妾灭妻的丑事来。” 话毕,李氏便嗟然叹了一声,神色已无半分气恼之意,“玉哥儿是个孝顺的孩子,偏偏娶了个那臭石头进门。” * 辽恩公夫人荣氏寻来的神医当真有几分治疑难杂症的本事,他一凑近杜丹萝,见她面色惨白得仿佛溺了水的鱼一般,便对荣氏说:“夫人是否在孩童时遭过什么劫?” 荣氏神色闪烁,端庄雍容的面色里隐隐现出两分不虞,她答道:“神医说笑了,她里里外外出行有几十号人伺候着,怎么可能遭劫?” 杜丹萝眸光一黯,生硬地挪开了自己的目光,正巧落在那一扇多子石榴的插屏之上。 未出阁时,京城内有几个没有听过齐衡玉大名的闺秀?与那些只知淫.奢好.色的纨绔子弟不同,他十六岁时便跟着大魏第一武师学武,秋狩围猎时便越过一众皇子拔得头筹。 那日草长莺飞,齐衡玉驾马驰骋在无边旷野之中,潇洒俊逸的风姿映在杜丹萝的眼中。 整整七年,她从不曾忘怀过。 蓦地,杜丹萝想起昨日杜嬷嬷说齐衡玉宿在竹苑两日时她痛得发颤的心,想起上一回齐衡玉来正屋,自己吐了他一身时他那薄冷、失望的眸色。 种种情绪催着她开口回答了神医的问题。 她说:“遭过劫。” 荣氏脸色一白,先是狠狠地剜了杜丹萝一眼,而后才与神医说:“是花灯节的时候被人牙子抢去了,不过仆人们发觉的快,也没酿出什么大祸来。” 听得这话,杜丹萝难堪又屈辱地阖上了眼,那些刻意压在心底的回忆翻江倒海般往上涌,腌臜耻辱、阴暗潮湿,男子黏腻的如毒蛇般的目光一齐向她袭来。 “夫人。”朱嬷嬷高呼一声,众人的视线也往杜丹萝身上探去。 只见方才还好端端的她此刻却已弯下了身子,惨白着脸不断呕吐。 * 荣氏回辽恩公府时面色阴郁不已。 杜丹嫣走来花厅给嫡母请安,荣氏本是懒怠搭理她,可忆起她对李氏的承诺,便耐着性子把杜丹嫣唤到身前,“你不愿嫁去伯恩府做续弦,那我问你,齐国公府的妾室你愿不愿做?” 以辽恩公府如今的权势来说,将个庶女送去齐国公府做妾实在是有些跌份。□□/氏本就疼爱杜丹萝,且还因幼时的事对她多有歉疚,是以不得不多为她打算几分。 齐衡玉总不能一直无子,若是让外头的良妾生,倒不如让杜丹嫣去生。 左不过赔进去个奴婢生的庶女罢了,他们府上可还有四个庶女呢。 忆起那位英武郎秀的姐夫,杜丹嫣忍不住靥间一红,她羞赧得好半日都抬不起头来。 荣氏没了耐性,追问道:“你若不愿,我再替你另择个夫婿就是了。” 没等她说完这话,向来胆小的杜丹嫣却不知从哪儿生出来些勇气,只见她直视着荣氏威势积重的面容,答道:“回母亲的话,嫣儿愿意。” * 明日便是杜丹萝的生辰。 齐衡玉思忖了半日,还是打算如往年一般送盆名贵的兰花当贺礼。她爱孤高自赏、清高自许,便让她与兰花作伴,也好解些烦闷。 静双与落英两人立在书房桌案前听候差遣,便见齐衡玉手里把玩着羊脂玉兰环佩,身前灯盏晕出的光亮摇摇晃晃,让人辨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半晌,齐衡玉才盯着手里的玉佩讥诮一笑道:“她那般厌我,我送什么都一样。” 说着,他便把这羊脂玉兰环佩往多宝盒里一扔。 静双认得这环佩,正是世子爷与夫人定亲时的信物。眼瞅着世子爷好似不甚开怀的模样,他有心想劝一劝,却听外间响起了双菱的声音。 “世子爷,夫人请您去松柏院一叙。” 话音甫落。 书房内霎时鸦雀无声。 这还是杜丹萝进门三年以来头一次派人来请世子爷去正屋,如今外头夜色沉暮,请去正屋是为了何事再明显不过。 落英忙笑道:“爷快些过去吧,别让夫人等急了。” 齐衡玉坐在扶手椅里岿然不动,虽不曾立时答话,可他那叩在桌案上微微颤动着的指节却显露出此刻他汹涌的心潮来。 这是杜丹萝第一次向他低头。 他缓缓从扶手椅里起身,方才走到外间的廊道上时,却见外院的角门处跑来个眼熟的婆子。 夜色迷蒙,当关婆子一径跑到齐衡玉身前时,他才忆起这婆子是在竹苑伺候婉竹的人。 可竹苑里的婆子怎会好端端地来了齐国公府? “爷,姑娘发了高热,已经开始说胡话了,还请您过去瞧瞧。”关婆子颤抖尖利的嗓音在寂静的夜色下显得格外清晰。 10. 怜惜 关婆子大汗淋漓,藏着哀求的眸子在迷蒙的夜色下显得格外透亮,她是齐国公府的家生子,却因性子憨直和善而时常被别的仆人挤兑。 她偏偏就是这样莽直的性子,此刻也为了婉竹来势汹汹的病情着急。 齐衡玉立在檐角宫灯之下,身形颀长,夜风打着旋儿般拂来,卷起他似蝶翼般的衣摆,衬得他格外清贵孤傲。 他望过来的眼里清冽无澜,仿若一波泛不起涟漪的潭水,叫人瞧不清它池底的光景。 关婆子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坠。 “静双,你亲自去回春馆跑一趟。”齐衡玉吩咐了一声,便越过了关婆子,一径往松柏院的方向走去。 静双瞧着关婆子呆呆懵懵的神色,边目送着齐衡玉的身影淡隐在夜色之中,边说道:“下回再有这样的事,您只去门房那儿寻我就是了,何必闹到世子爷跟前?” 余下更难听的话语静双没有说出口。 譬如婉竹只是个外室,她生病也不过是小事一桩,世子爷怎么会在意? 更何况还撞上了世子夫人邀爷去正院留宿。 这外室,就更不值一提了。 关婆子叹了一声,讷讷地应下。 * 齐衡玉脚踩在九曲十八拐的回廊之上,每走的一步都觉得脚步沉重,锦靴踩在泰山石上砸出的沉闷声响如惊雷般炸开在他的耳畔。 身后的落英见他脚步匆匆,只以为是他迫不及待地要去松柏院与夫人见面,不曾想此刻齐衡玉脑中闪现的是那雨幕连连的夜里,婉竹蹲着身子为他止血的模样。 那般小心翼翼、那般忧心忡忡,动作细致温柔地如春风拂面一般。 齐衡玉顿住了步子,回身望向漫无边际的夜色里,凝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松柏院的大门近在咫尺,门前的仆妇们提着灯笼来回张望,好似是在寻觅着齐衡玉的足迹。 满府上下都知世子爷心爱世子夫人。 今夜既是夫人主动相邀,世子爷绝不会推辞不来。 也正是因此,落英才会上前一步,出声打断了齐衡玉翩飞的思绪,“爷,松柏院到了。” 视线拢回,循着划破暗夜的光亮落到松柏院门前,瞧着那几个出身辽恩公府的奴仆,移了位的心总算是回到了正轨。 那外室病了是可怜,可他不是大夫,没法子解她的燃眉之急。静双自会将回春馆的大夫带去竹苑。 是了,就是这样。 * 杜丹萝甚少像今夜这样盛装打扮。 她挽了个清清落落的凌虚鬓,簪着大婚时荣氏从嫁妆里寻出的那一支上弦月和田玉钗,端坐在扶手椅里,身前的翘头案上还摆着酒壶与杯盏。 此刻她心跳如鼓,攥住软帕的柔荑里出了一层薄汗。 不知等了多久,候在廊道上的采薇才笑盈盈地出了声,“见过世子爷。” 声响飘入正房,晃得杜丹萝心肝脾肺都紧缩在了一块儿,洁白的额头上密布汗珠,除了难言的局促紧张之外,更有因向齐衡玉低头而生出的耻辱。 去岁元宵节时,她再度将污物吐在了齐衡玉身上,他拂袖离去,再没踏足过松柏院。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到底还是她率先低了头。 齐衡玉推开正屋的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方黑漆彭牙翘头桌,和桌后端庄高贵的杜丹萝。 他一径走到了四方桌前,撩开衣袍坐在了铺着软垫的扶手椅里,视线落在眼前的青白玉镂空鲤纹杯上,眸色渐深,“你要与我饮酒?” 印象里,他的妻,似乎不会饮酒。 探究的视线朝杜丹萝递来,齐衡玉规规矩矩地端坐在离她几人远的扶手椅里,可偏偏是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却让杜丹萝觉得格外憋闷。 就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叉住了她的脖子,让她在一瞬之间无法喘息。 齐衡玉早已习惯了与杜丹萝这般怪异的相处氛围,见她不答话,索性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饮下肚后只觉回口甘甜,便笑道:“这酒滋味不错。” 杜丹萝仍是三缄其口。 齐衡玉如唱独角戏般饮了三杯酒下肚,却见杜丹萝仍是清清冷冷的一言不发,便将那茶杯搁在了翘头桌上,不轻不重的声响在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清晰。 杜丹萝终于抬眸望向了齐衡玉,四目交汇间,她再次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此刻齐衡玉的目光如记忆力那道黏腻的、带着侵.犯意味的阴寒视线重合在了一块儿,让她的胃里在一瞬之间盛满了恶心的意味。 纵然她竭力忍耐,可那股翻江倒海般地涌上来的恶心却无孔不入,心肝脾肺、乃至骨髓皮肉中。 齐衡玉猛地一下从扶手椅里起身,可还是太迟了一步,杜丹萝已不受控制地呕吐出声,那些污秽之物有一小半都溅在了他的衣袍之上。 他阖了阖眼睛,藏起眸中的失望,不让任何情绪露出。 屋外的采薇和采荷听到声响之后立时跑了进来,一个绞了帕子替杜丹萝擦嘴,一个收拾地上的污秽。 她们脸上没有惊惶、没有失措,只有习以为常的淡然。 这样的事,不是一次两次了。 齐衡玉讥诮地一笑,视线落在满屋子富丽堂皇的陈设之上,冷冰冰的金石器具束之高阁,只远观而不可亵玩。 他倏地出声道:“我不会纳你的庶妹进门,所以你也不必强忍着恶心留我在正屋。” 话说出口的这一刻,齐衡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松柏院。 只留下眼眸通红的杜丹萝无措地落下泪来,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却是怎么也没有勇气出声唤住他。 * 在人丫子手底下讨生活的那几年里,婉竹甚少生病,天不亮就要起来浆洗做饭,动辄还会挨那个人牙子的一顿打骂。 若是有个伤寒发热的,捂着被子熬一夜也就好了。 可如今的婉竹却是娇气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那一夜里被齐衡玉作弄的着了凉,晨起时便觉得头昏昏沉沉得厉害。 到了午间用膳的时候,她便发起了高烧,拖到晚膳前夕,婉竹已躺在床榻上说起了胡话。 金玉、容碧等人寸步不离地照顾着她,各人脸上都写满了担忧,能想的法子却也只有绞了帕子替她擦汗。 好在静双带着回春馆的大夫来了竹苑,那大夫替婉竹把了脉之后,捋着自己发白的胡须道:“这位姑娘是积劳成疾、又时常劳神劳思。入了寒气之后将以往的病症都一起勾了起来,好在于性命无碍,喝两剂药就好了。” 静双忙将诊金递给了那大夫,又亲自去抓药。 关婆子知晓婉竹性命无忧,当即也叹了一声:“姑娘和我家那女孩儿一样的年岁,我家那个还是一团孩子气,姑娘却这般老成聪慧。” 可见从前吃了不少的苦。 小半个时辰后,静双将药取了回来,金玉忙去厨灶间烧炉煎药,屋内便只有容碧、芦秀伺候着。 芦秀年纪小,守了一会儿之后变哈欠连连,容碧觑她一眼,指了指床榻边的小杌子,“你先眯一会儿,待会儿我跟你换。” 话音刚落,外间的庭院里却响起了静双惊讶无比的声音,“爷怎么来了?” 面色沉沉的齐衡玉并未搭理静双的话语,而是大跨步的走进了里间。 他一进屋,容碧和昏昏欲睡的芦秀顿时打了个激灵,连忙迎上前道:“奴婢见过世子爷。” 此刻的齐衡玉心情不善,懒怠与这些奴婢们多话,连叫起的话也省了,一径走到了镶云石架子床旁。 婉竹正面色通.红地躺在床榻之上,烛火摇曳,他只能透过朦朦胧胧的帘帐去勾画女子婀娜多姿的身形。 他想,今夜被愁云惨雾笼罩着的他无处可去,也一句话都不愿意说。 能避来这竹苑躲一躲是非和闲言碎语也是好的。 齐衡玉扫一眼病容满面的婉竹,便出声问容碧道:“你们姑娘怎么突然病了?” 容碧战战兢兢答道:“今日晨起时姑娘就发了热,关嬷嬷要去请大夫,可姑娘说她能撑得住,不必这般大动干戈。到了晚间便说起胡话来了。” 这话一出,齐衡玉霎时想起了昨夜他肆意妄为的行径,和婉竹虽然不愿,却不敢推拒的模样。 她应是在那个时候染上了风寒。 “你们姑娘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性子太胆小。下次遇上这样的事,全由关婆子做主就行。”齐衡玉说罢,便往临窗大炕上一坐。 婉竹的针线箩筐还放在桌案上,齐衡玉挪挪指尖就唾手可得,他便也拿过来瞧了一瞧。 那针线箩筐里正摆着一个绣绷,上头缝着墨竹纹的花样子,取的是“节节高升”的寓意,一看便知是要做给他的活计。 齐衡玉自小到大的穿戴之物都是由府里的绣娘缝制的,李氏不善女工,从没有为他做过一针一线。 杜丹萝就更不可能了。 是以婉竹还是除了绣娘之外,头一个为他做针线活的人。 他居于高位久了,心安理得的接受旁人的服侍和讨好,并不知晓这一针一线之间藏纳着多少心血和汗水。 如今将那绣绷握在手心,体悟到凹凸凸起的痕迹,恍惚间仿佛瞧见了婉竹安静地坐在临窗大炕上,为他穿针引线的模样。 他心里划过些异样的涩感。 也正是在这时,躺在床榻上的婉竹再度说起了胡话,先是一声如小兽低鸣般的泣音:“娘。” 哽咽着的、带着浓浓哭腔的一声呼唤。 齐衡玉放下了手里的绣绷,起身走到了床榻边上,便见婉竹柳眉微颦、眼角垂泪,素白的小脸上写满了无措与惊慌。 “娘。”她再度哽咽出声,即便是在梦中,泪珠却也如潮般从眼角涌出。 齐衡玉不知怎得心口闷闷得发紧,他立时吩咐容碧,“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他又破天荒地发起了善心,拿帕子替婉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爹爹,别打我了。” “婉竹好疼,身上好疼。” 她梦中的呓语不断,哽咽着的痛呼声如锋芒毕露的银针一般,一下下戳进了齐衡玉的心中。 11. 心机 杜丹萝头一回知晓,这梅花酒入口时竟这般苦涩无味。 她一连饮下了三杯,杜嬷嬷才上前将盛着酒的瓷瓶放远了些,口里只劝道:“听门房上的小厮说,世子爷又去了竹苑。” 酒意上涌的杜丹萝满不在意地笑:“去就去吧。” 神色淡漠得仿佛根本不在意齐衡玉的去踪一般。 可偏偏杜嬷嬷最了解她,知晓她面上的淡然与冷漠皆是伪装,当下便道:“太太让老奴多劝劝夫人,嫣姐儿是庶出,她姨娘又被太太捏在手心,进门之后只会全心全意为夫人所用。” 且退一万步说,杜丹萝如今这状况连让齐衡玉近身都做不到,更何况是与他生儿育女? 可齐衡玉不可能一直无子,与其让竹苑那个不知底细的外室生下庶长子,倒不如由杜丹嫣来生。 杜嬷嬷垂首立在她身侧,静候着杜丹萝的回答。利益羁绊、谁亲谁远,孰轻孰重,她应当想得明白其中的利害才是。 谁知亢长的沉默后,杜丹萝却是回身望向了杜嬷嬷,眸中有讥诮游移,“我那个庶妹可不是盏省油的灯。那外室无名无姓、出身低微,能翻出多大的浪来?” 说着,她便夺了杜嬷嬷手里的瓷瓶,复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苦酒入喉后方才说道:“大不了去母留子。” 一旁的杜嬷嬷先是一怔,旋即便意识到这个法子要比纳杜丹嫣进门为妾更省心、更无后顾之忧。 只是那外室…… 杜嬷嬷心里的怜意只起了一瞬,倏地又消弭得干干净净。 去母留子也好,到时多给她家里人些银子也就是了。 * 婉竹醒来的时候天色渐明,暖意融融的晨光从支摘窗里洒进屋内,斜长的一道光晕,直攀到了床榻前。 借着这光亮,婉竹的意识渐渐复苏,她来回张望了一番,便见西侧方的临床大炕上躺着个熟悉的人影。 “世子……爷。”喉间被灼烫了一阵夜,出口的这一声唤语如捏着嗓子的娇.吟,挤出了声声媚意。 齐衡玉本就是个醒觉之人,听得这等声响后立时睁开了眼睛。他先去瞧床榻上半坐着的婉竹,而后便将金玉等人唤进了里屋。 昨夜婉竹烧的说胡话时身上出了一层冷汗,容碧与芦秀便端着铜盆进屋,边褪下她的衣衫,边替她擦拭身子。 齐衡玉往床帐的方向扫去一眼,入目所及的是一大片莹白如雪的肌肤,他移开目光,脚步匆匆地去外间洗漱换衣。 * 玄鹰司的事务积攒了好几日,齐衡玉忙的脚不沾地,直到日落西沉的时候才有了些喘气的余地。 适逢下值回齐国公府的路上,他遇上了公主府的车马,驸马爷杜风鸣撩开车帘,露出一张多情含笑的面容,只道:“衡玉。” 齐衡玉勒住身下的马屁,冲着杜风鸣颔首示意道:“内兄。” 杜风鸣走下轿辇,迎着拂来的春风笑着对齐衡玉说:“过些时日府上老太太的寿辰,我定会带着嫣姐儿和丛哥儿上门贺寿。丛哥儿还小,嫣姐儿却已到了该婚配的年岁,还请世子爷替我家嫣姐儿多留意留意。” 听到“杜丹嫣”的名字后,齐衡玉便抬了头,正撞进杜风鸣满怀真挚的眸子里。 思忖了一会儿,齐衡玉才答道:“这是自然。” 两人又闲话了一阵,眼觑着金澄澄的余晖渐渐染上暮色,杜风鸣才道:“我先回公主府,过两日再与你共饮几杯。” 齐衡玉也翻身上马,往齐国公府的方向行去。 杜凤鸣在轿辇里凝望着齐衡玉的身影远去,他敛下嘴角的和煦笑意,神色阴阴沉沉的仿佛能冻化人一般。 未几,身边的丫鬟青樱娇娇柔柔地开口道:“爷为何非要五小姐入齐国公府当妾?” 杜风鸣待她还算有几分耐心,当下便淡声答道:“丹萝不是个愿意低头的性子,在子嗣一事上也不顺,我这个胞兄不得不为她多打算几分。” 青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曾听府里的老人说起过杜丹萝幼时去正街上看花灯,险些被人贩子抢走一事。 当时杜风鸣正吵嚷着要仆妇们背他起来看烟火,他那混世魔王的脾性闹得仆妇们手忙脚乱,以至于让人贩子钻了空子。 杜凤鸣对胞妹杜丹萝不仅有血浓于水的亲情,更有扎在心底深处的愧疚。 * 齐老太太容氏年轻时,曾养过当今圣上一段时日。 因此她这六十大寿比寻常公府的老太君过寿还要再隆重几分,太后、皇后都赐了贺礼,明贞帝也亲自为容氏题了字,亲自从私库里挑件了一架高丽进献的黄云石福寿螺佛字屏风,其余寿礼也加厚了好几成。 是以这些时日,齐国公府各房各院皆卯足了劲,想让自家送出的寿礼拔得头筹,连李氏也把自己的嫁妆箱笼都抬了出来,带着朱嬷嬷一起搜罗奇珍异宝。 李氏出自镇国公府,早年她父兄还未战死时镇国公府也是富贵豪奢、花团锦簇的世家大族,因陛下忌惮的缘故,老镇国公有意把这个女儿养成了个单纯憨直的性子。 为了不让夫家薄待她,老镇国公还把李氏的嫁妆加厚了好几成。 齐衡玉知晓他娘为了给齐老太太挑选寿礼,急得嘴里生了燎泡,不得已只能把这事揽在了自己身上。 他打听出二房的叔父、叔母去安国寺捐了钱,扬言要为齐老太太铸一座佛像金身,存着要压他们大房一头的心思。 齐衡玉便也花了心思去挑选寿礼,只是字画太薄,金像太俗、也不能再送屏风抢明贞帝的风头。 他倒是真犯起了难。 适逢荣氏上门来探望“犯了旧疾”的李氏,李氏不耐烦与这些心眼比针尖还细的贵妇人们交际,当即便称病不出。 大房内除了齐衡玉这个嫡长子外,便只有庶出的三小姐与七小姐。三小姐齐容颜生性内向,七小姐更是一团孩子气,不得已只能由齐衡玉去花厅待客。 荣氏正坐于花厅内的紫檀木太师椅里,身旁只有两个有头有脸的仆妇陪着说话,她却姿态从容、气度雍容,不见半分气恼之意。 齐衡玉走进花厅时,瞧见了荣氏身旁娉娉婷婷般坐着的杜丹嫣,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 他走到荣氏身前,恭敬且疏离地行了礼:“岳母。” 荣氏搁下茶盏,眉开眼笑地虚扶了齐衡玉一把,“玉哥儿来了。”并朝着垂首默坐的杜丹嫣使了个眼色。 便见杜丹嫣羞羞怯怯地抬起水汪汪的杏眸,瞥了眼齐衡玉后又红着脸收回了目光,甜软的嗓音恍若春日里的甘霖,“嫣儿见过姐夫。” 齐衡玉眼风都没往她身上递,面沉似水地点了头后便对围立在角落里的仆妇们说:“去把夫人请来。” 荣氏脸上的笑意一滞,便也不强硬地逼着杜丹嫣凑到齐衡玉跟前去。 花厅内一时寂静无比,齐衡玉从容地饮着茶,心里盘算着该给齐老太太准备什么样的贺礼,神思都飘到了九霄云外去。 杜丹萝赶来花厅时,撞见的便是这样令人发笑的一幕。她的母亲带着娇艳欲滴的庶妹坐于他夫君面前,言笑晏晏、含情脉脉,说不尽的旖旎缱绻。 “母亲来了。”杜丹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笑语,她侧身向荣氏行礼时冷冰冰的目光偏到杜丹嫣身上,眸子里的厌恶不加遮掩。 杜丹萝现身之后,齐衡玉也如蒙大赫,随意寻了个理由便离开了花厅。 “夫君自去忙吧,我来陪着母亲和妹妹。”杜丹萝遥遥地立在离齐衡玉极远的地方,笑意盈盈地说道。 齐衡玉回身去望她,天边的曦光一半笼在她身上,眩目又刺眼,让他匆匆地收回了自己目光。 * 齐衡玉已七日不曾踏足竹苑。 起先婉竹尚且还沉得住气,只以为是齐衡玉事多压身,抽不出空来竹苑。 可日子过去的越久,她便再无法保持平静,不得已只能让邓厨娘的侄儿红喜去打听消息。 红喜与齐国公府门房上的小厮交好,塞过去不少糖块花生,倒也问出了一点消息。 其一是齐老太太六十大寿近在眼前,齐国公府内的各房各院都为了此事忙碌,世子爷抽不出身来也是有的。 其二则是最近辽恩公夫人频频带着她家庶出的五小姐来齐国公府赏玩一事。 婉竹听得此话后,身子霎时一僵,手上捏着的绣针差点刺破自己的指尖。 她赏了红喜银钱,把金玉唤进了屋内。 此时的婉竹不苟言笑,正端坐在临床大炕上,水凌凌的明眸里漾着丝丝缕缕的慌乱,她问道:“那夜我烧糊涂了,可有在世子爷跟前说什么胡话?” 她与齐衡玉相处的这些短暂时日里,笑容、言语、性子都是拿捏着他的喜好而生,唯一出自真心、不受控制的便是那夜高烧之时所说的胡话。 金玉瞥了容碧一眼,率先答道:“姑娘只是喊疼,其余什么都没说。” 谁知婉竹听了这话之后面色愈发沉闷,整个人周身仿佛笼罩着团团乌云一般,让人瞧了便心生郁结。 她什么都没说,齐衡玉便不再踏足竹苑。 可见她在齐衡玉身上使的劲还不够。 金玉把话卡在喉咙口转了三四遭,忖度着开口道:“奴婢听府里交好的姐妹们说,世子爷要纳夫人的庶妹为贵妾。” 漫长的沉默后,婉竹抬起清清亮亮的眸子,望向了金玉:“昨日我收到了一封信,上头有些字我不太认得。金玉,你帮我念一念吧。” 金玉瑟缩地抖了抖身子,并不敢直视着婉竹姣丽的面庞,接过那信之后瞧了眼上头的字,霎时脸色一白。 “姑娘,我……”她张着嘴愣了半晌,只挤出这三个字来。 “你将我每一日的饮食起居都记在了上头,每一夜都塞在枕头下,生怕被人发觉。”婉竹嘴角还挂着柔和的笑意,与平日里娴静柔善的模样没有半分不同,可偏偏却有一股寒意从脚底冒出。 婉竹笑问:“清河县主若想整治我,不会用这样迂回的法子。你身后的主子,是谁?” 金玉跪在地上讷讷不答话,豆大的汗珠从她额角滚落。老实憨厚惯了的人,便是说谎也带着几分拙劣。 半晌,金玉仍是一声不吭。 婉竹这才敛起了笑意,凝眸望着她说:“金玉,我不是为了罚你,而是有求于你。” 金玉猛然抬头。 便见婉竹杏眸里殩着炙热的光亮,一字一句地与她说:“我想进齐国公府的内院,还请你背后的那位主子为我指一条明路。” 12. 宅斗 月华阁坐落在齐国公府西侧边的最僻静的院落里,此处毗邻奇峻绝巘的假山丛,东边地势最高的假山岩石里还被人为地开凿出了一贯潺潺的溪水。 月姨娘晨起时便能越过支摘窗瞧见着山水依傍在一块儿的景象,齐国公知晓她秉性/爱竹,又遣人去燕州采买了好些青竹,亲自种在了月华阁的庭院里。 这几日齐国公去别州巡查,月姨娘四下无事,便时常与丫鬟们一起赏竹。 “她要见我?”月姨娘拢起了鬓边的碎发,好整以暇般望向身后的采珠,笑盈盈地问。 即便已过了标梅之年,她眉眼依旧清媚娇俏的如待字闺中的少女一般,岁月仿佛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半分痕迹,反而添了两分别于青涩的韵致。 “金玉说要来向姨娘请罪。她也不知为何会被那外室察觉。”采珠觑了眼月姨娘的面色,小心翼翼地说道。 月姨娘在外示人时总是一副和顺柔静的模样,只有在最亲近的丫鬟跟前才会显露出几分骨子里的冷冽。 她侍弄着花架上的娇兰,凝神思忖了一会儿,嘴角的笑意便缓缓递上眉头,她道:“不怪金玉。那是个聪明人,即便手底下无人可用,也要想法子探听金玉的底细,早晚是会被她察觉出来的。” 说罢,她便从花架处绕到了能揽进山水风光的支摘窗旁,望着外头奇美的景色,笑道:“你让巧嬷嬷安排一下,明日我要去竹苑。” * 晨起时。 婉竹把张婆子、关婆子唤到身前,从妆奁盒里拿出了些碎银,笑道:“嬷嬷们自来了竹苑起就日夜不休地照顾我,便是铁打的人也顶不住这般劳作,这两日嬷嬷们便回家休息吧。” 张、关两人俱是一愣,眼睛往碎银处瞥去一眼,再望向了笑意盈盈的婉竹,见她一脸的和善真挚,这才犹豫不绝道:“可世子爷那儿……” “不妨事。”婉竹淡淡笑着,神色仍是十分和缓:“爷也不是严苛的人,若他知晓了,定也会允你们休息两日。” 这话一出,若张、关两婆子再推辞不受,便是不知好歹了。张婆子性子比关婆子活络些,便笑着接过了碎银,道:“多谢姑娘,我家里酿了好些酸菜,后日拿些来给姑娘尝尝鲜。” 婉竹笑着点了点头,让芦秀把两个婆子送出了竹苑,而后便对镜梳妆,换上了一身云锦罗织的蝶纹裙。 约莫等了一个时辰。 竹苑禁闭的门扉才被人从外头叩响,金玉迎了上去,左右环顾一番后,将带着帷帽的月姨娘迎进了竹苑明堂。 * 齐衡玉为了齐老太太的寿礼一事忙的脚不沾地,再加上朝堂里闹出了一件贪污徇私的丑事,愈发让他焦头烂额,难以抽身。 齐老太太寿宴的前一日,齐国公齐正将他传唤到了外书房,一进屋便劈头盖脸地问:“你那泰山来寻我说过几次了,纳妾一事你到底应不应承?” 齐衡玉面色冷凝,清朗的眉宇里划过几分不耐,只是眼下并无可发泄的余地,只能压着脾性道:“儿不想纳妾。” 齐正扫一眼桌案前长身玉立的齐衡玉,见他英武挺秀、俊朗轩逸,剑眉星目敛起面容上的所有情绪,一时便怒道:“你肩负着振兴齐国公府的重任,怎可一直无子?” “儿还年轻。”齐衡玉冷声答道,他自始至终只盯着眼前的青铜炉鼎瞧,连正眼都没往齐正身上望去。 父子之间相隔咫尺,可却像隔着天堑之别一般。 面对齐衡玉敷衍的答话,齐正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性,当即便怒意凛凛地说:“要么你就和杜氏和离,再娶个能生养的贵女进门。要么你就把杜家那庶女纳进门做妾。” 齐衡玉蓦地抬起头,半晌无话。 这场父子交锋到底是齐正占了上风,他收起怒意,淡淡地扫了一眼齐衡玉,说道:“你既心爱杜氏,也要为她的名声着想才是。外头可都在传清河县主善妒无子,霸着正妻之位不让你纳妾呢。” 齐正软硬兼施,可齐衡玉却似恍若未闻一般不接话,英武挺阔的身躯横在齐正身前,已是比他高出了半个头。 “罢了,你再回去想想吧。”齐正叹道。 * 寿宴当日。 齐国公府门庭若市、车马盈门。齐衡玉与二房的嫡子齐衡煊一齐立在红漆木大门前迎客,迎到尾声,趁着宾客们都已绕去影壁的空档,凑到齐衡玉耳畔道:“大哥,方才杜家五小姐的杏眼都要钉在你身上了。” 齐衡玉回身递给他一个冷厉的眼风,齐衡煊霎时讪讪地住了嘴。 走上回廊时,齐衡玉的面色愈发阴郁不已,脑海里回想着方才待客时杜丹嫣望过来的那含情脉脉的眸子,以及杜风鸣在侧促狭般的笑语。 “嫣姐儿的终身大事可就拜托衡玉你了。” 再配上周围相熟人家的哄笑声,声声语语都在迫着他把杜丹嫣娶进门做妾。 这等赶鸭子上架的行事作风不仅蛮横无理,更有对齐国公府、对他齐衡玉的蔑视。 宾客们皆在花厅入座,大长公主亲临齐国公府,与驸马杜风鸣一起为齐老太太贺寿,李氏与二房妯娌胡氏、杜丹萝一起接待贵妇小姐们,一时花厅内也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直到荣氏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衡哥儿累了一上午,该好好休息休息,晨起时嫣姐儿亲自熬了碗旋覆花汤,正好送去给衡哥儿喝。” 话音甫落,花厅内顿时寂静无比。 唯独杜丹嫣脸上羞红点点,朝着高座上的长辈们敛衽一礼后便跟着辽恩公府的姑姑们往外间走去。 厅中有好事者望向了摸不吭声的杜丹萝,揶揄的话里染着深深的讥诮,“清河县主自个儿不去照料自己的夫君,倒让妹妹抢先了。” 话音一落,花厅内本就寂静无比的氛围显得愈发怪异。 众人皆对辽恩公府与齐国公府之间的官司有所耳闻,也听闻了辽恩公府要把府上的庶女许给齐衡玉做妾一事,故对荣氏不合理的安排也心照不宣地闭上了嘴。 可偏偏这位刑部尚书家的夫人秦氏是个莽直的性子,大剌剌地便把这点难登大雅之堂的隐秘说了出来。 杜丹萝纤长的玉指掐进了掌心里的嫩肉,却还要皮笑肉不笑地还击道:“夫君把嫣姐儿当成亲妹妹看待,送碗汤过去也不算什么大事。” 大长公主忙出声打圆场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太君瞧着依旧还和年轻时那般硬朗,您有什么永葆青春的法子,可不要藏私,也得说给咱们听听才是。” 这才叉开了这等话头。 * 竹廊前。 凉亭的檐角处挂着晨起时的露珠,如今尚未完全滴落,还有一小半悬在角末。 齐衡玉躲在这不去待客,静双与落英也来的正好,一人拿了一盆果子,蹲在泰山石阶下吃了起来。 一刻钟后,齐衡玉才从石凳上起身,觑了眼天边亮澄澄的天色,便道:“去花厅。” 静双与落英忙扔开了手里的果子,起身跟在齐衡玉身后,穿过九曲十八拐的廊道,抄了条羊肠小道做近路,一径准备往花厅走去。 这羊肠小道左边是郁郁葱葱的青竹林,右侧是遮天蔽日的假山群,身处其中时时常有曲径通幽之感。 也正是再这时,齐衡玉一行人迎面撞上了逶迤而来的杜丹嫣,娇娇俏俏的女子正立在羊肠小道唯一的出口,杏眸潋情,姿态清雅,娉娉婷婷的身姿还有几分守株待兔的闲适。 静双与落英暗骂一声,齐衡玉也恼到了极点,可如今立在这羊肠小道上却是前后为难、无路可退。 他只得硬着头皮往杜丹嫣的方向走去,避开她行礼时含情脉脉的眸色,视线往假山丛另一处的角廊上安放。 “世子爷,这是母亲让我送过来的旋覆花汤。”杜丹嫣将食盒递到齐衡玉面前,只是匆匆望了心上人一眼,羞意便从嘴角爬上眉梢。 因她如今连姐夫都不唤了,齐衡玉心头愈发不虞,望着身前盈盈一脉的清浅黛眉,心中没有半分怜惜之意,而是避而远之的疲累。 他说:“多谢五妹妹好意,下回这样的事还是让丹萝做吧。” 他神色间难掩疏离与淡漠,眸色也不往杜丹嫣身上投去,似乎是有意不用正眼瞧她,俨然是一副不愿纳她为妾的模样。 杜丹嫣笑意淡去,须臾间杏眸里便氤氲起了泪雾,此刻她眨着泪意涟涟的眸子望向齐衡玉,几乎是祈求般地说道:“世子爷可知当初在桃花涧写上那首《桃花吟》的人是我,根本就不是长姐。” 满京城之人皆知鹿鸣花宴上,清河县主以一首惊艳绝伦的《桃花吟》艳惊四座,得了才女的美名不说,还引得齐国公世子倾慕不已。 话音一出口,杜丹嫣便攥紧了手里的帕子,惴惴不安地等着齐衡玉的答话。 可眼前那面如冠玉、一双璨眸如漆色星辰般的英武男子却是连眼皮也没抬一下,视线落在假山另一头的角门处。 未几,在她殷切的企盼下,齐衡玉终于开了口。 “那不是容碧吗?” 出口的却是一句与《桃花吟》毫不相干的话语。 齐衡玉立时要抬脚往角门的方向走去,走了两步后才意识到杜丹嫣方才与他说了话,可他却被角门处的容碧吸引了视线,以至于没听到杜丹嫣的话。 “五妹妹自去玩吧,我还有事。”撂下这薄冷的话语后,齐衡玉便拂袖离去。 杜丹嫣愣在原地许久,手里的帕子已然被她攥得不成模样,只她是庶女出身,又遇上了那样严苛有手段的嫡母,早已习惯了把苦痛咽进肚子里,让其成为前行的养料。 贴身丫鬟锦竹侧身上前俯在杜丹嫣耳畔密语了一阵,便见她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好似溢上了无边的苦恼,可转瞬之间却又落了定。 她自嘲一笑道:“若不能进齐国公府做妾,便要去给那鳏夫做继室,他生的肥头大耳、性子又那般蛮横无礼,我怎么愿意?” “可姑娘的清誉……”锦竹面有不忍之色。 谁知杜丹嫣却是半点也不在意,她只笑道:“世子爷不愿纳妾,那便只能先让我与他有了夫妻之实。这场算计,我和世子爷都逃不开。” “随我去厢房做准备吧。” 13. 捉情 容碧一闪身便消失在了回廊的角门处,碧色的衣摆如青烟般缥缈生姿,既给了齐衡玉脱身的机会,又让他心底生疑。 容碧是贴身伺候那外室的丫鬟,怎么会好端端地出现在齐国公府,还是在齐老太太寿辰这样的日子? 齐衡玉加快了脚步,可齐国公府院落交错、屋舍错杂,走了几段路便不见了容碧的身影。 他立时吩咐静双去找人,自己则带着落英往花厅的方向走去。踏上回廊,绕过溪涧湖畔,在垂花门前遇上了李氏的贴身丫鬟百灵。 遥遥一见齐衡玉,百灵便小跑着迎上前道:“世子爷,太太不知怎得犯起了头疾,奴婢正要去惊涛院取了丸药来,可老太太那又有人传我过去送库房钥匙,这……” 眼下这回廊内外也无闲散无事的小丫鬟。 不得已,齐衡玉便应承道:“你去老太太院里吧,我去给母亲拿丸药。” 他心里诸多不悦,先是被那杜丹嫣寻到了他的踪迹,如今内院调度也乱糟糟的没个章程,一时连个能做事的丫鬟都找不到。 百灵觑了一眼齐衡玉阴沉沉的面色,惴惴不安的同时也加快了身下的脚步。 齐衡玉一径往惊涛院走去,惊涛院内外人影寥寥,只有两个才留头的小丫鬟在廊下打盹,听得落英的低喝声后方才吓了个激灵,战战兢兢地向齐衡玉问好。 “见过世子爷。” 庭院里吵吵嚷嚷的皆是声响,在寮房里躲闲的百蝶也连忙走了出来,躬身朝着齐衡玉行礼道:“奴婢见过世子爷。” 李氏在管家理事上向来十分糊涂,若不是有忠仆在侧斡旋,这惊涛院还不知会乱成什么模样。 齐衡玉扫了一眼白蝶,忍着心内的不虞道:“太太平日里吃的药放在何处?” 百蝶忙笑着指了指里屋道:“这药向来是百灵姐姐管的,世子爷您去耳房坐上一坐,奴婢这便去寻。” 齐衡玉便往耳房走去,往紫檀木太师椅上一座后,伺候在耳房的小丫鬟近前奉上了一杯凉茶,他正是心烦意燥的时候,便随手接过了那凉茶一饮而尽。 另还有玉容糕和梨花酥摆在桌案上,齐衡玉本就不爱吃甜食,便随手赏给了身后的落英,落英年纪小些,最爱吃这些糕点,当即便塞了两块进嘴里。 咀嚼了一会儿后,见百蝶迟迟不见人影,他便喃喃道:“百蝶姐姐还没找到太太的药吗?” 齐衡玉修长的指节反叩在楠木桌案上,一下一下敲击着,冷凝的面色上更有掩不住的不耐。 倏地,落英捂住了自己的肚子,胀红着脸跺了跺脚,而后才讷讷地开口道:“爷,奴才闹肚子了。” 齐衡玉回身瞥他一眼,冷冷淡淡地说:“去吧。” 落英立时落荒而逃。 待落英离去后,那伺候在耳房的小丫鬟不知何时也退了出去,两间耳房内便只剩下了齐衡玉一人。 身前的屋纱接连着碧纱橱,纱帐另一头摆着一张罗汉榻,榻上铺着一层软垫,此时软垫微微凸起,好似下头躺着一个人一般。 百蝶一去没了踪影,齐衡玉等了这半刻钟,耐心已然告了罄,他正欲从紫檀木太师椅里起身的时候,便觉得脑袋处传来一阵晕眩感,且还有一丝丝既陌生又熟悉的热切从心内蔓延开来。 他下意识地去瞧手边的杯盏,瞧见那被他喝到见底的凉茶,霎时由内而外地泛出些冷意来。 定是这凉茶出了问题。 身前的青铜炉鼎吹出烟烟袅袅的细烟,如朦朦胧胧的风沙一般模糊了他眼前的视线,让他瞧不真切与耳房通联的碧纱橱内的景象。 且那股盈润在心头乱窜着的热切也有愈演愈凶的势头,要催着他解开缚住皮肉的衣衫,更有隐隐的渴求炸开在他脑畔。 此时的齐衡玉尚且还余存着两分清明的理智,循着今日所有的蛛丝马迹,终于是察觉出了些端倪。 那碧纱橱里躺着的女子会是谁简直不言而喻。 辽恩公府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在齐国公府上算计他,这一切定有齐正和李氏在背后推波助澜。 他想起身往耳房外走去,可双腿却似被灌了铅一般难以挪动。且那一波波的欲.切如排山倒海般向他涌来,夺走了他最后一分神智。 齐衡玉如身陷在缠.人的沼泽地里的苦僧,越是想挣脱,便越是陷得更深些。 不知是谁悄然阖上了耳房的门,碧纱橱里罗汉榻上躺着的女子也终于起了身,她缓慢且坚定地朝着面色酡.红的齐衡玉走来,步伐徐徐如烟,婀娜多姿的身段外只罩着一层薄纱。 终于,她走到了齐衡玉身前,朝着他伸出了如雪藕般的玉臂。 沁人心扉的淡香飘入齐衡玉的鼻间,让本就百般难熬的他愈发没了法子,只能遵着本心拥住了眼前之人。 罗衫漫舞,春帷轻扬。 情动时的旖旎声飘出了耳房,攀到了庭院里亭亭净植的碧树上,将枝头上紧紧贴在一块儿的鸟雀们惊得“吱吱”乱叫了起来。 约莫半个多时辰之后。 通往惊涛院的回廊上陡然多了几道人影,为首的杜丹萝头戴金簪玉钗,可此时却因她略显慌乱的步调而乱颤了个厉害,身后的仆妇们想上前却又怕被她的怒火波及。 还是杜嬷嬷胆子大些,小跑着到了杜丹萝身前,顶着她怒意凛凛的面容,温声劝道:“夫人,您何必要闹到这一步,世子爷他……” 话未说完,杜丹萝便顿住了步子,停下来往杜嬷嬷的脸上狠狠扇去了一巴掌,半点不给她情面,只冷笑不止地说:“你们都当我是死人,半点也不把我这个正妻放在眼里。” 杜嬷嬷的脸颊处疼得厉害,可比起这等火辣辣的痛,还是积年的体面被打碎了更为严重些。 她见杜丹萝一副恼极的模样,实在是不敢再劝。 一刻钟后,杜丹萝才带着这一群仆妇们浩浩荡荡地闯进了惊涛院,这一刻她忘却了贤妻之道,也忘却了名声名望,只是不愿这么难堪地把齐衡玉拱手让人。 她接连闯进了好几间屋子,却不见齐衡玉与杜丹嫣的身影,直到瞧见了立在耳房门前的百蝶与其余的小丫鬟后,才沉着脸往耳房的方向走去。 不必假手于人,杜丹萝自个儿便踹开了耳房的大门,越过那一层影影绰绰的纱帐,瞧见了那乱作一团的罗汉榻,和榻上的那一对男女。 14. 护住她 杜丹萝带着一大群仆妇闯进了耳房之中,门棂掩映下,怒意凛然的面容上没有半分往昔的清贵高傲,只有数也数不尽的悲怆。 她凝望着碧纱橱内乱作一团的景象,眼泪不争气地滚了下来。身后的仆妇们觑见了那旖旎的春色,霎时也只敢垂头默立,只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才是。 此刻。 齐衡玉正半敞着衣襟坐于榻边,璨若曜石的眸子里已不见半分意乱情迷之意,他发冠松散了大半,黑发如瀑便垂在如松如柏的脊背上,神色似是懊恼,又似是餍足。 而与他紧紧相贴着的女子大半身姿都隐在了薄被之下,只露出了莹洁如玉般的香.肩,映入眼帘的雪白如丝丝密密的蛛网一般裹住了杜丹萝的喉咙口,让她无法呼吸。 终于,齐衡玉抬眸望向了杜丹萝站着的地方,瞧见了她的面目怒容,也瞧见了她垂在身侧不断发抖的柔荑。 齐衡玉瞥一眼身后阖着眼的婉竹,神色阴晦不明。良久后,才冷声开口道:“你们都出去。” 除了杜嬷嬷以外的仆妇丫鬟们俱都瑟缩着身子,蜂拥着离开了耳房。 药效褪去后,齐衡玉才理清楚所有的事由,那碗凉茶、闹肚子的落英,甚至于将他诱来惊涛院的百灵,统统都是计划中的一环。 这场算计,是要让他与杜丹嫣有肌肤之亲,从而迫不得已纳杜丹嫣为妾,可不知为何碧纱橱上的女子会变成婉竹。 除了被蒙在鼓里耍弄的恼怒外,齐衡玉更有自心底深处迸发开来的怀疑。 婉竹。 这个柔顺、乖巧,连大声说话也不敢的外室,为何会在齐老太太寿宴这般隆重的日子里出现在惊涛院内的碧纱橱里? 谁引她进惊涛院?谁牵她入局?杜丹嫣如今在何处? 许是那一层遮挡视线的薄纱横亘在杜丹萝与齐衡玉之中,让杜丹萝瞧不真切齐衡玉冷凝似冰的面色,心里的酸涩与怒恨一齐翻涌,让她几乎是咬牙切齿般说道:“这就是我的好妹妹,来给姐夫送旋覆花汤,还能送到榻上去。” 被嫉妒吞噬的她,脸上方才有了两分鲜活的生气。 可偏偏齐衡玉心里明白,此刻杜丹萝表现出来的所有情绪皆是因着她地位被人觊觎的缘故而已,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所以他也只是从罗汉榻上起身,而后则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仍未张开眸子的婉竹,淡淡道:“我知你醒着。” 方才杜丹萝等人冲进耳房时,装睡的婉竹似是被那等声响给唬了一跳,落在他腰边的柔荑微不可闻地战栗了一下。 齐衡玉的嗓音辨不出息怒。 婉竹却不敢去赌他对自己有多少耐心,自她从月姨娘那儿知晓了这场针对齐衡玉的算计之后,她便做好了被齐衡玉怀疑的准备。 可她不敢去赌,若齐衡玉当真与杜家五小姐有了肌肤之亲,抬妾一事便是板上钉钉,到时还有她这个出身卑微的外室什么事? 所以,这一局前后都是死路,她别无选择,只能从死路里挣出一点生机来。 婉竹徐徐地睁开了秋水似的明眸,迎面撞上了齐衡玉疏离、淡薄得没有丝毫热意的眸子,涩然道:“世子爷。” 女子如莺似啼般的嗓音飘到了杜丹萝耳中,这道与庶妹截然不同的声音让她霎时蹙起了柳眉,狐疑夹着怒意一起爬上眉梢。 “她不是杜丹嫣。”杜丹萝犹自喃喃说道,说罢她又立时上前撩开了那一层薄纱,总算是瞧清楚了罗汉榻上女子的真容。 那一身肌肤胜雪,面容姣丽似三春之桃,秋水盈盈的明眸里仿若潋滟着清辉,恰如圣贤书上所言的那一句“点到为止的艳,不可方物的美①”。 齐衡玉也抱着同样的疑惑。在他认出与他缠绵的人是婉竹后,心中只短暂地生出了些庆幸,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多的疑虑与不虞。 杜丹萝从妒恨中抽身而出,寻回了些理智后,她往后退却了两步,遥遥地与齐衡玉拉开了些距离,盘问身后的杜嬷嬷道:“这是哪个院里的丫鬟?” 她并不知婉竹的身份。 杜嬷嬷也只以为婉竹是在其余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只是生的比寻常丫鬟更貌美一些。 齐衡玉恍若未闻,也并不搭腔,只是用冰冷刺骨的目光将婉竹从上至下地打量了一通,而后问:“杜丹嫣在何处?” 恰在这时,外间的廊道上响起了几道零碎的脚步声,再是李氏与荣氏拿腔作调的惊呼声,“你们都杵在耳房外头干什么?” 话音一落。 李氏已兴冲冲地走进了耳房,百灵替她打起帘子后,她便迫不及待地要凑到齐衡玉身前,顺带着把他和杜丹嫣的事儿定下来。 荣氏紧跟其后,雍容华贵的面容上漾着几分悠然自得,丹萝不是副能容人的性子,她也是为着女儿百年千秋之计着想,才算计了齐衡玉一场。 蹁跹漫舞般的纱帐拂过荣氏的肩背,她正胸有成竹地要开口时,却听得身前的李氏先惊呼出声道:“这……这不是你养在竹苑的外室?” 尖利、慌乱的嗓音炸开在荣氏的耳畔,她立时去瞧罗汉榻上的女子,待瞧清楚那女子的面容后,连一向处变不惊的她也方寸大乱道:“这是谁?” 那女子香肩半露,似水如兰的眉眼里含着与杜丹嫣截然不同的妩媚。 略稳了稳心神后,荣氏吩咐身后的嬷嬷们道:“去把五小姐找来。”她心里怒得发懵,不知晓杜丹嫣躲去了何处,竟让齐衡玉养在外头的外室抢了个先。 杜丹萝自知晓了婉竹的身份后,才沉下去的怒意霎时又爬上了眉梢。 这外室果真生的貌美,那副媚.骨天成的模样便活该下贱,活该做男人豢养在外宅里的金丝雀。 可除了深切的鄙夷与嫌恶之外,杜丹萝更是嫉妒着婉竹能与齐衡玉肌肤相亲。 若不是幼时的那场劫难,她怎么会成婚三年都无法与齐衡玉圆房?怎么与自己的夫君渐行渐远、形同陌路? 思及此,摧心挠肝的哀意也涌上了心头,她不屑地瞥了婉竹一眼,而后冷笑着对齐衡玉说:“世子爷既是想让这外室登堂入室,何不正经将她纳进府里?” 齐衡玉恍若未闻。 一旁的荣氏却是着了急,堵住了杜丹萝的话头道:“衡玉是自持清正之人,怎么会在老太太的寿宴上做出这样不堪的事来?定是着了旁人的算计。” 说到“旁人”二字时她有意加重了语调,淬了毒的眸子凝放在婉竹身上。 李氏如今还在发懵,被荣氏拿胳膊肘推了两下后,听她说:“亲家夫人您说句话。这风言风语的若是传出去,只怕对衡玉的名声有碍。” 这场算计落了空,则必要有个人出来揽下所有的罪责,这个人不能是李氏,也不能是荣氏。 若是罗汉榻上躺着的女子是杜丹嫣,两家人还能和和气气的商议纳妾一事,可若躺着的女子成了个出身卑微,命如蝼蚁般的外室,则再好解决不过。 李氏扫一眼垂首不语的齐衡玉,再瞧一眼姿容俏丽的外室,很快便在心里做了个决断。 “朱嬷嬷,寻件衣裳给她披上,再把悄悄送出去府去,不能惊动前院的贵客们。” 荣氏却不满她这般心慈手软的处置,当即便出声道:“这贱婢既然存了爬主子床的心思,可见是个不安分的,若是这样全须全尾地放出府去,只怕她要怀恨在心,损害衡玉的名声。” 她素来是个心狠的人,且杜丹嫣不见踪影一事已让她恼怒不已,这外室如此貌美婀娜,又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将杜丹嫣挤了出去。 可见是个心机深沉的女子。 生的美,心间又藏沟沟壑壑。 这样的女子,断断不能留。 荣氏的话一出口,李氏便有些踟蹰不定,一方面她不是个随意就发落了奴婢们性命的主子,一方面她又害怕优柔寡断会对齐衡玉不利。 她正要开口之际。 齐衡玉却褪下了自己的外衫,盖在了衣不蔽体的婉竹身上,而后他才迎面直视着荣氏,讥诮着开口道:“岳母生了副七窍玲珑心肠,一时遣了庶女给我送汤水,一时又插手到我的房中事来。如今在齐国公府里,我母亲说话倒是都不及岳母你管用了。” 荣氏敛起了嘴角的笑意,眸色沉沉地望向齐衡玉,好半晌才冷然开口道:“衡玉莫非是要护下这外室不成?” “这是我的外室,要打要杀由我做主。” “就不劳岳母为我操心了。” 齐衡玉冷笑不止地说道。 15. 解围 齐衡玉话音落地的这一刻,耳房内一阵寂静。 这些年齐国公府与辽恩公府荣辱与共、密不可分,荣氏出入齐国公府亦是常事,齐老太太与李氏也给她这个亲家太太面子,允她插手齐衡玉与杜丹萝的房中事。 可今日当着这么多仆妇丫鬟们的面,齐衡玉冷厉刺骨的话语却如同锋芒毕露的利刃一般撕开了她高高在上的外衣,让她倏地羞恼难当,胀红着脸不知该如何回复。 倒是杜丹萝为着齐衡玉的话而着了恼,只见她立时出声为荣氏说话道:“母亲不过是关心世子爷罢了,世子爷何以为了这卑贱的外室对母亲出言不逊?” 她心里虽恼怒荣氏算计齐衡玉的行径,可到底不舍得自己的亲娘落入那般尴尬的境地,况且这娇娇怯怯的外室也实在是碍眼。 齐衡玉为了这外室勃然大怒,已然是在杜丹萝心上扎刀。 本是嫉妒作祟的话语,可落在齐衡玉耳中却全然变了味,他抬起冷若冰霜的眸子,凝望着杜丹萝为荣氏愤愤不平的面容,只道:“你来惊涛院,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疑心的种子一旦生根发芽,便会突破土壤,蔓延至皮肉骨髓。 齐衡玉想,杜丹萝本就厌他至深,只怕是巴不得他能把她的庶妹纳为妾室,这样她便不必强逼着自己隔三差五地与他相处。 齐衡玉越想越觉得心冷,索性便不去看杜丹萝怔愣的面色,只盯着身前默不作声的婉竹道:“我问你,杜丹嫣在何处?” 他平生最恨被人算计摆布,如今又是在齐国公府里跌了这样大的一个跟头,足以让他怒火中烧到要杀鸡儆猴一番。 早在李氏与荣氏说要发落她的时候,婉竹的心便已经高高悬起,几乎是绞尽脑汁般地要为自己寻一条生路出来。 九天宫阙上的贵人们惯会做表面功夫,内宅里的阴私都是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若事情败落,最为要紧的还是彼此之间的面子。 这场算计本是要让杜家五小姐与齐衡玉有夫妻之实,谁曾想会被她这个身份低微的外室钻了空子。 这么难以启齿且又失败了的丑事,若想抹平,牺牲人微言轻的她是最省力的法子。 所以,婉竹只能咬死了口风,战战兢兢地答道:“回爷的话,奴自来了这耳房之后,便没有见过其余的人。” 她抵死不认,也让李氏生了疑,眼风不住地往荣氏身上刮。 荣氏铁青着一张脸,既是不愿屈尊纡贵地与命如蝼蚁般的婉竹争辩,又是不肯吃下这等暗亏。 辽恩公府里多少妖妖冶冶的妾室都被她收拾的服服帖帖,更何况是眼前的婉竹? 所以荣氏便嗤笑着开口质问她道:“你一个养在外头的外室,何以会进了齐国公府?又恰好走来了惊涛院,恰好遇上了世子爷?” 她的话,分明是漏洞百出。 在场诸人皆心照不宣,尤其是齐衡玉,他凌然的目光扫过婉竹真挚、笃定的面容,见她仍是如旧日里那般柔顺乖巧,举手投足、一言一语间都暗合着他的心意,心口倏地一派冰凉。 他阖了阖眼,只觉得脑袋处胀痛不已。 经此,他几乎可以断定,这外室往昔所有的模样,都是装出来哄骗他的,登堂入室、母凭子贵才是她的目的。 婉竹不答,只用泪意盈盈的杏眸望向齐衡玉,潋滟着的泪花里漾着祈求,情.动缱绻时,她也曾用这样的眸光哀求过齐衡玉。 “我自知自己出身卑贱,并不敢往贵人们面前凑,可这寿宴声势浩大,是我从没有见识过的富贵,我这才骗过了金玉等人,换上丫鬟的服饰偷偷溜进了齐国公府。” 婉竹一边解释,一边伸出皓腕要去攥住齐衡玉的衣摆,因她气力太小,只勾到了他衣摆上方的香囊。 不过轻轻一拽,那香囊便从齐衡玉腰间坠落于地,正映出了上头绣着的那一个“玉”字。 齐衡玉望向了婉竹亲手做给他的香囊,神色阴晦不明。 杜丹萝将这两人细微的动作收进眼底,方才齐衡玉冷声质问她的话语已让她的心如坠冰窟,如今那绣着“玉”字的香囊又给了她一记当头棒喝。 她陡然出声,嗓音带着磨耳的尖利,“今日是老太太的寿宴,门房的小厮、府里的管事婆子都是死人不成,竟能把这不明不白的人放进府里来。” 荣氏嗔怪般地瞪了杜丹萝一眼,恼她这话没有说到关窍之上,她一忍再忍,眼瞧着李氏都要出言说话,便夺过话头道:“要我说李姐姐也该好好约束一下府里的下人才是,今日能在寿宴上放个外室进门,明日就能让刺客潜入府里。” 李氏闻言脸色大变,望向婉竹的眸子里捎带起了冷厉之色。 荣氏这话正说在李氏的命门之上,她对儿子养几个外室或是收用多少丫鬟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却对刺客袭击一事心有余悸。 早些年的安国公,不就是在府上的花宴里被混在宾客中的刺客一刀毙命。 眼瞧着李氏神色松动,荣氏又温声相劝道:“这是在齐老太太的寿宴上,也不好见血,不若就让人牙子过府来把她发卖了吧,也算是姐姐您的仁心善举了。” 婉竹本就是李氏从人丫子手里买来的外室,如今再发卖出去,也不算什么大事。 李氏踟蹰着,正要应下来这话时,却见许久不曾出声的齐衡玉开口打断了她的话语,只道:“她如今是良籍。” 言下之意是不能再被人牙子当成货品卖来卖去。 听得“良籍”二字后,杜丹萝的半边身子都忍不住发起抖来,攥着软帕的玉指不断收紧,最后泛出了青白色。 贱籍的女子至多只是个以色事人的玩意儿,可若是良籍的外室呢?她不敢再往下深想。 齐衡玉扫一眼被惊惶与恐惧笼罩着的婉竹,望着耳房一室内所有凝望着他的目光,忽而便朝着婉竹的方向走了一步,淡声道:“我不纳妾,不论是你还是杜家五小姐。我曾答应过你的千两白银照旧给你,随你去江南开脂粉铺子还是做别的营生。” “往后,我们……”他一字一句地说着,“两清”二字还未说出口时,耳房外却响起了一阵娇娇媚媚的笑声。 “这耳房里怎么围了这么多人?” 说话间,月姨娘便扭着不盈一握的腰肢走进了耳房内,她姣美的容颜上露出两分讶色,而向才向李氏与荣氏行礼。 她才回身与金玉说:“我不过是让你家主子来惊涛院借个花样子,她怎么一去不复返了?” 李氏一见月姨娘便没好气,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荣氏自恃身份,不愿搭理妾室,也因月姨娘深受齐国公宠爱,免不了要给她三分面子,只说:“我和你家太太抓到了个爬床的贱婢。” 话音甫落,荣氏方才派出去的嬷嬷们也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见了荣氏便说:“回禀太太,奴婢们找不到五小姐。” 月姨娘瞧了眼荣氏,再瞧了一眼碧纱橱内的齐衡玉与婉竹,当即便说道:“五小姐正在妾身的月华阁休息呢。” 耳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月姨娘身上。 只见她掩唇一笑,不疾不徐地解释道:“今日是老太太的寿宴,国公爷嫌弃妾身整日闷在屋子里,便让妾身多去寻人闲话散心。可妾身这样身份的人,又不能凑到宾客们跟前,便只能去寻丫鬟们说话,金玉说她主子的针线活比府上的绣娘还好,妾身便让婆子们把婉竹接到了月华阁,本只是闭门相谈,谁曾想手边的花样子缺了,妾身又懒怠出门,便让婉竹往惊涛院来借个花样子。” 说到此处,她嘴角的笑意愈发深许,“谁曾想妾身身边的丫鬟会在廊道遇上辽恩公府的五小姐,也不知她是累着了还是怎么了,说不了两句话便头昏脑涨得厉害,便只能让她去月华阁休憩一番。” 月姨娘的视线终于往齐衡玉与婉竹的方向投去,嘴角的笑意化成了浓浓的疑惑,“这……只是借个花样子,怎得就成了这样?” 16. 家庙 月姨娘的到来让这桩事显得愈发荒诞不经。 荣氏知晓月姨娘有张巧言利嘴,惯会颠倒黑白、胡搅蛮缠。这些年李氏在她手底下吃了不少暗亏,她只当是李氏太过莽直的缘故。 如今亲自领略了月姨娘能言善辩、装傻充愣的本事,她才算是明白为何齐国公会被这妾室拿捏在手心。 齐衡玉与杜丹萝碍于身份不好开口,李氏又一味地清高,便只能由荣氏答话道:“既是月姨娘让你来拿花样子,方才为什么不说,还要编出那等话来哄骗我们。” 她避开了与月姨娘交锋,转而瞪向了婉竹。 从月姨娘进门替她解围开始,婉竹便在心里盘算着如何为她方才说出口的谎话张补,如今被荣氏陡然质问,她顿了顿后,只答道:“我不敢把月姨娘牵扯进来。” 话音甫落,回廊上便走来了外院的管事齐忠,他受了齐国公的吩咐,催着李氏与荣氏重返花厅待客。 听得齐忠的催促声后,李氏才忆起前院迎客待宾的繁复琐事,如今她与荣氏都不在花厅,岂不是白白让二房的人占了便宜? 李氏作势要往耳房外走去,荣氏却一把拉住了她的袖摆,问道:“李姐姐,这外室……” “让玉哥儿做主就是了。”李氏随口应道。既然婉竹是由月姨娘请进府里来的,那也不算什么大事,略罚一罚就是了。 荣氏觑着李氏了无耐心的面容,心下知晓她已听进去了月姨娘漏洞百出的话语,一时心内也只剩下感慨与嗟叹。 怪不得李氏会在月姨娘身上吃这么多暗亏,连这样荒无边际的话语她也信,可不就得被人当成傻子杂耍吗? 愣了一会儿后,荣氏才拍了拍杜丹萝的柔荑,频频给她眼神示意,“萝儿,我们也往前院去吧。” 此时已没有由头能一鼓作气地把这外室处置干净,那便再等时机。 杜丹萝闻言只是扬起眸子望向默不作声的齐衡玉,见他仍是那一副冷冰冰的模样,眉宇里藏着数不尽的疏离和淡漠,阴暗潮湿的心口总算是窥见了一丝天光。 等李氏、荣氏一行人离去之后,月姨娘也好整以暇地朝着婉竹莞尔一笑道:“别人都是英雄救美,你今日倒是美救英雄了。” 说罢,她便扭动着纤细的腰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耳房。 碧纱橱内只剩下齐衡玉与婉竹二人。 屋内寂静无声,婉竹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月姨娘的到来如神兵天降,既给了她一个大面上过得去的理由,又打断了齐衡玉要与她两清的话语。 可即便如此,齐衡玉还是对她起了疑,一旦起疑,它便会如附骨之疽般横在两人中间,再难消弭。 良久之后,齐衡玉才从漫长的思索中抽身而出,他望向了身形清薄的婉竹,徐徐开口道:“我最恨被人欺骗。” “我要听实话。” 他一把攥住了婉竹纤细如枝般的皓腕,力道大得仿佛要碾碎她的手骨一般,而后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来齐国公府,进这碧纱橱究竟是为了什么?” * 宾客散尽后,荣氏陪着李氏、胡氏说了会儿闲话,便觑了空将形容呆愣的杜丹嫣带去了松柏院。 一进门,荣氏面上的笑意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先是冷声呵斥着杜丹嫣:“跪下。” 杜丹嫣尚未回过神来时,已被身后的婢女们压着跪在了石砖上,上首的荣氏与杜丹萝神色各异,一个恼怒,一个庆幸。 “你且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碧纱橱里躺着女子会换成了那个外室?”荣氏的怒火太盛,反倒因一下子无法全数倾吐而出而收敛了怒意,只冷厉凛凛地质问。 杜丹嫣早已被今日的变故吓破了胆,且她失去了进齐国公府做妾的机会,往后便只能任由荣氏摆布,再无法左右自己的婚事。 思及此,泪水便似决堤般从她眸中涌出,“我听了母亲的吩咐,去碧纱橱里等着,因我……我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儿,等着等着就觉得分外紧张,便想着先去净室小解一番。” 她到底是受过十几年《闺训》、《女德》教养的大家闺秀,何曾做过这样以色事人的难堪之事,在罗汉榻上等待齐衡玉的时辰里,一颗心如被人放在火上炙烤一般。 谁曾想绕路去小解之后,竟会碰上月姨娘与她身后的那一队浩浩汤汤的仆妇们。 她仍记得那时月姨娘望过来的讽笑眸色,嘴里还道:“五小姐自己走出来了也是好事,省的我多花功夫。” 荣氏听着便蹙起了眉头,脸色霎时铁青不已,她料想过月姨娘心计深沉,却不想她苦心谋划的计谋会被这最不起眼的妾室搅黄。 “她究竟存的什么心思,妖妖冶冶地拴住你公爹的心还不够,怎么还要插手到你们房里来?”荣氏与杜丹萝埋怨道。 此刻的杜丹萝眉颦舒展、神色欢愉,并无半分不虞。她甚至还要感谢月姨娘,若不是她横插一脚,底下那娇娇柔柔的庶妹便要给她的夫君做妾了。 荣氏瞥她一眼,见她面色里有掩不去的雀跃,便没好气地说道:“你那婆母不顶用,你也犯了浑。嫣姐儿与你血脉相连,她姨娘又在我手底下讨日子过,即便给衡玉做妾也只有全心帮扶你的份儿。可那外室如今有月姨娘襄助,衡玉瞧着也对她狠不下心来,要是她将来有个一儿半女……” 说到此处,荣氏又把语气放重了两分,幽幽怅怅地说:“你可别忘了,她如今是良籍。” 杜丹嫣被仆妇们扶着去厢房梳妆净面,杜丹萝听了荣氏的话后也拢起了脸上的悦色,改而沉默地听着荣氏的教导。 “良妾不可随意打杀责罚,更不能发卖了她。你若是再糊涂下去,这齐国公府偌大的家业兴许就要落在庶子手里了。” 杜丹萝的面色愈发灰败不堪,攥着帕子的玉指不断收紧。 荣氏素来手段狠辣,今日虽没有撺掇着李氏要了婉竹的性命,可她心里已然不愿轻易放过婉竹。 “这外室不知使了手段与月姨娘勾结在一块儿,心计难测,又那般貌美。” “绝不能留。” * 月华阁内。 采珠正服侍着月姨娘换下厚重繁复的衫裙,一时又端了铜盆来替她净面,小小翼翼地替她卸下钗环后,见她似颦非颦的柳眉一松,方才笑道:“奴婢瞧着,姨娘好似很喜欢世子爷的那位外室。” 月姨娘抿了口六安茶,搁下茶盏后笑盈盈地望向采珠和绿波,只说:“外院那儿有什么消息?” 绿波上前一步恭声答道:“齐忠家的说了,世子爷把那外室送去了家庙,说要让她在佛祖面前好生忏悔自己的过错。” 此等处置,也出乎了月姨娘的预料。她把弄着手里的金石玉器,思忖了半晌后,似笑非笑地说:“她倒也算有本事。” 采珠却笑道:“哪里有本事了,不还得靠姨娘去给她开脱吗?靠她自己只怕今日连命也保不下来。” “当初刚入齐国公府时,我不是也和她一样吗?”月姨娘淡淡笑着,姣美的面容上隐现几分对往昔的追忆。 可惜的是她那时无人可倚靠,一路跌跌撞撞碰了个头破血流,还丢了两个孩子,才得了今日不再被人欺辱、践踏的地位。 齐国公总要老去的一日,将来便是齐衡玉执掌整个齐国公府,月姨娘高瞻远瞩,早已想法设法地要为自己寻一条退路出来。 良久。 她拢了拢鬓边的碎发,笑着与采珠说:“你遣个信得过的人,去家庙跑一趟,给金玉递个信。” * 齐国公府的家庙与京城最负盛名的相国寺只有几百步之遥。 齐国公府财大气粗,派了好些奴仆打理、看守家庙,且最里头的两间厢房迎着一处郁郁葱葱的竹林,竹林后头便是相国寺。 此刻的婉竹便坐在其中一间厢房的临窗大炕上,手里捧着奴仆们方才塞给她的经书,仔细研读了起来。 因如今时兴苦修,是以齐国公府的家庙也只草草修葺过两回,一应陈设器具也只比寻常贫苦人家更好些,膳食更是不见荤腥,颇有些要常伴青灯古佛的持苦。 金玉与容碧跟着婉竹来了家庙,一路上不敢有任何抱怨之词,除了夜间安寝时金玉耐不住问了婉竹一句:“爷把姑娘送来这家庙,可有说什么时候再让姑娘出去?” 婉竹搁下了手里的经书,潋滟着昏黄烛影的杏眸里藏着好些金玉看不懂的情绪。 半晌,她答道:“爷没有说。” 在来家庙前,齐衡玉不断逼问着她,想拷问出事实的真相来,而她却只是面色不改地说:“月姨娘想亲自给老太太绣副百寿图,收针的几笔不畅,便问到了我身上来。” 齐衡玉倏地松开了对她的桎梏,璨若曜石的眸子里难掩失望,他冷冷地开口道:“然后,你就如月姨娘所说来惊涛院寻花样子,又正好碰上了被下了药的我?” 婉竹摇摇头,过了许久才答道:“月姨娘遇上了杜家五小姐,又听到了些风言风语,便偷偷与我说了这事。” 说罢,她才似鼓起勇气一般望向齐衡玉,“我心悦爷,爷给了我安身立命之所,给我锦衣玉食的生活,还让我脱了奴籍。我不想让爷遭了暗算,所以便跑来了惊涛院。” 回忆戛然而止。 分明只过了半日功夫,可婉竹却忘了齐衡玉听得她这一番表白心悸的话语时的神色,是不为所动,还是半信半疑。 她忘了。 从她走进碧纱橱起,便明白自己已走上了死路,如今被安置到家庙里,已然算是窥见了一线生机。 从竹苑到家庙,兴许是穷途末路,又或许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婉竹倏地望向了仍立在床榻边未曾离去的金玉,眸色深深地问她:“你还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金玉瞧了眼姿容沉静的婉竹,肃容说道:“主子说了,若是姑娘能在一月之内让世子爷来家庙宿上一夜,她便有法子让您有名有份地走进齐国公府的内院。” 17. 挨打 婉竹并没有第一时间应承下金玉的话,纵然陷于这等囹圄境地,她依旧守着心中的安宁,不骄不躁、不疾不徐。 烛火摇曳,金玉垂首立在她身侧,逼仄的厢房内一半陈设皆隐在迷蒙的夜色之中,唯独她与婉竹二人镀在光亮之中。 临到此刻,金玉才真真切切地佩服起了婉竹,既是佩服她沉稳的心性,也佩服她果敢的勇气。 白日里在碧纱橱时,若不是月姨娘及时赶到,她的下场必然不会只是被罚到家庙思过这么简单。 荣氏、杜丹萝、乃至李氏,哪一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人。 “夜深了,姑娘安歇吧。”金玉觑了暮沉沉的天色,如此说道。 婉竹朝她淡淡一笑,嘴边漾起几分苦涩:“是我连累你和容碧了。” 她宿着的木榻上只铺了一层棉絮,衣被布料粗糙不堪,更别提金玉和容碧的境遇。 金玉倒不是个吃不起苦的人,当年若不是得了月姨娘所救,她早已惨死在了那臭水沟里。 故她反而闻言劝解婉竹道:“姑娘不会一辈子都待在这家庙里,您总有出去的那一日。” 金玉的嗓音温润,衬着这朦朦胧胧的烛影,如潺潺的溪流般冲刷净了婉竹心间波折不堪的哀绪。 她回握住了金玉的手,倏地粲然一笑道:“你说的是。” * 翌日天刚蒙蒙亮时,婉竹便睁开了眼。 天边雨雾连连,豆大的雨点如注般往下落,挂在垂垂欲坠的枝桠树干上,滴在青石砖上砸出些盈灭不定的声响。 婉竹起身后吃了斋饭,便让金玉去向家庙里的奴仆借了纸笔来,跪在蒲团前抄着经书。 她识得的字有限,只能一撇一捺地去临摹着经书上祈福人“长寿康健”的福语,再在福语上不厌其烦地写上“齐衡玉”三个字。 写了足足两个时辰,直到身侧的容碧都立的腰酸背痛时,婉竹却仍在弯着身子写经书,姿态虔诚又恭敬,仿佛与入定的僧道一般受了佛祖的洗礼。 日落西沉时,因守夜而歇息了一会儿的金玉也起了身,她走进厢房时见婉竹方才收起笔墨,并将那抄好的经书小心翼翼地奉在了桌案上。 便忍不住问道:“姑娘抄这个做什么?” 婉竹也正是疲累的时候,闻言接过了容碧递来的茶盏,喝了一口茶后方才答道:“佛说,心诚则灵。” 金玉略识得几个字,往那经书上瞥去一眼后,见上头密密麻麻地写着为齐衡玉祈福的福语,心下陡然清明了起来。 她道:“但愿世子爷能知晓姑娘的一片诚心。” 婉竹不过莞尔一笑,望着厢房内处处显着简陋朴素的陈设,和方才只用了一小半的素食午膳,笑意竟是渐渐地深邃了两分。 “事在人为。”她说。 * 这段时日齐衡玉心绪尤为不佳。 辽恩公府自觉理亏,自齐老太太的寿宴之后便雷厉风行地定下了杜丹嫣的婚事,嫁的是勤伯公府的嫡幼子,自生下来腿脚上便有些毛病。 是以这桩婚事倒还算登对,婚期也定在一月之后。 杜丹萝知晓庶妹婚事定下来后,压在心口许久的郁气也纾解开来,又因齐衡玉不留情面地将婉竹送到了家庙思过,她冷了一半的心也热了起来。 荣氏请来的神医给她开了不少药,杜丹萝起先还娇气地嫌苦不肯吃,后头却是一日三餐餐餐不落,比用膳还积极些。 吃了半个月的药后,杜丹萝仔细地梳妆打扮了一番,亲自去小厨房里做了糕点,再让双菱去前厅守着,等齐衡玉回府后便把他请来松柏院。 杜丹萝满心满眼地企盼着齐衡玉的到来,也企盼着自己服了药后能解了心结,不再抗拒与齐衡玉的亲密相处。 若不是幼时遭劫留下了心疾,她与齐衡玉阖该是京城里最登对的夫妻才是,哪里会落得今日相敬如冰的局面? 她攥紧了手里绣着鸳鸯交颈而卧的软帕,一颗心仿佛被放在火上炙烤过一般,热切得不像话。 半个时辰后,双菱踩着夕阳的余晖回了松柏院,采薇、采月等丫鬟见了她俱都眉开眼笑,可瞧见她身后空无一人后,笑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世子爷呢?” 双菱一脸的难堪,在采薇的催促声中答道:“今日太太家里的侄女来府里做客,世子爷一回府就被百花姐姐请去了惊涛院。” 采薇、采月都是自小伺候杜丹萝的丫鬟,对杜丹萝忠心耿耿不说,更生了一副玲珑般的七窍心肠。 “这事先别和夫人说,省的夫人又使起了犟脾气。”采薇道。 李氏缘何好端端地将内侄女领来齐国公府,打的是什么主意满府上下有谁不知晓? 如今杜丹萝愿意主动缓和她与齐衡玉之间的关系,若是知晓了李氏的打算,只怕是又要生一场闷气。 “可我没把爷请来,这……这怎么瞒的过去?”双菱踟蹰着说道。 采月拍了拍她的肩膀,只说:“你只说爷还有外务要忙,并未回府就是了。” 正屋里翘首以盼的杜丹萝终于等来了双菱,可却是不见齐衡玉的身影,她犹自疑惑时,便听双菱说:“爷公事缠身,尚未回府。” 杜丹萝闻言敛下了美眸,掩去了眸中的失望后,只把她亲手做的糕点赏给了双菱、采月等人。 她虽失望,却没有多想,也没有料想过双菱有胆子作谎哄骗她。 宅门里的事素来是一传十、十传百。 李氏内侄女造访齐国公府一事如何能瞒得下来。 临睡前,杜丹萝便从廊角的洒扫丫鬟嘴里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彼时双菱、采薇与采月三人都在她身前伺候,抬眼一见她冷若冰霜的面色,立时便放下了手里的活计,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李家三小姐是怎么回事?”杜丹萝拧着柳眉喝问人时气势凌然,活脱脱另一个荣氏。 双菱不欲让采薇和采月替她担责,便朝着杜丹萝磕了个头道:“夫人,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怕没请来世子爷会惹您责罚,这才编了个由头骗了您。” 杜丹萝握着茶盏的手止不住的发颤,好似是恼怒,又似是克制不住心内的伤心,她将那茶盏砸在了双菱头旁,飞溅着的茶盏碎片险些划过她素白的脸颊。 “你好大的胆子。” 杜丹萝恼得胸膛不断上下起伏,好半晌才白着脸从扶手椅里起身,也顾不上发落双菱,这便要赶去惊涛院。 * 李苑馨是李氏庶弟的嫡幼女,生的活泼可爱,姣美灵动。 因如今撑起镇国公府门楣的人正是李氏苑馨的爹爹,故李氏对这个内侄女便也格外疼爱。 今日李氏将李苑馨唤来齐国公府,一是四下无事身边缺个解闷的人,二也是她从庶弟妹嘴里知晓了李苑馨已定下了婚事,便想着成婚前多与侄女亲近亲近。 她让百花去将齐衡玉请来惊涛院,倒是真没有半分要撮合他们的心思。 李氏出身将门世家的镇国公府,如今父兄虽已战死沙场,可她心底也存着两分从前家族鼎盛时的傲气,绝不会让李氏女做妾。 齐衡玉虽心绪郁郁,可碍于李氏的面子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与李苑馨说笑。 李苑馨也有心亲近这个表兄,便言笑晏晏地与齐衡玉说话。 李氏坐在上首一脸慈祥地望着自己的儿子与侍女,只笑道:“天色也晚了,馨儿随姑母去安歇吧,明日再与你表哥说话。” 齐衡玉作势要离开惊涛院,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被怒意、妒火夺了清明神智的杜丹萝带着一大群仆妇们气势汹汹地赶来了惊涛院。 回廊上挂着好几架六角宫灯,迷迷蒙蒙的笼光洒落在齐衡玉肩头,将他清俊英武的模样衬得愈发澈然如仙。 而在离他半肩之处,身子娉婷的李苑馨正含笑着与齐衡玉说话。 两人的身形一齐镀在清辉之中,女子娇美,男子俊朗,映在杜丹萝眼里显得如此碍眼。 除了碍眼之外,她更是觉得无比委屈,她为了齐衡玉饮下那么多苦药,又是亲自做糕点,又是低下头让丫鬟去请他来松柏院,满心满眼地期盼着他的到来。 可他呢? 才发落了那个外室,便与李家的表妹勾搭到了一起。 李苑馨正背对着杜丹萝,不曾想会被从后头蹿出来的杜丹萝给唬了一大跳,待她回过神欲向杜丹萝行礼时。 却见那高高在上的表嫂讥诮地讽刺她道:“原来李家表妹的眼里还装得下我这个表嫂,我还以为你只能瞧见你的表哥呢。” 夹枪带棒般的一番话语让李苑馨白了脸,垂着眸红了脸,瑟瑟缩缩地什么话也不敢答。 齐衡玉却是蹙起了眉宇,斥责般望向了杜丹萝,说道:“你在说什么胡话,馨哥儿不过是来陪母亲解解闷而已。” 杜丹萝如何肯信他这般说辞,又因他为李苑馨辩解的行径而恼火不已,当即便冷着脸回呛道:“世子爷这样的话也只能骗骗才留头的小孩罢了。” “既是要纳妾,何不坦坦荡荡些。”她尖利的嗓音划破了惊涛院的寂静,也飘到了正屋里李氏的耳中。 “纳妾”一词一出,垂首不语的李苑馨立时回话道:“表嫂误会了,馨儿已定下了亲事,如何会给表哥做妾?” 她甜腻的嗓音里染着几分颤抖。 李氏由百灵和百蝶扶着走出了正屋,恰好听见了李苑馨苦涩、近乎哽咽的声响,怒意一下子从心口直冲到脑袋左侧。 她不由分手地便走到杜丹萝身前,朝着她的脸颊处狠狠扇去了一巴掌,嘴里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放你.娘的狗屁,什么纳妾?我李家的女孩儿怎么会给人做妾?” 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寂静无声的惊涛院里,伺候的仆妇丫鬟们俱都眼观鼻鼻观心,只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才是。 齐衡玉也被李氏突然的发作给吓了一跳,他忙走到李氏身旁,既是搀扶住她的皓腕,也制住她的动作,不让她再有机会对杜丹萝动手。 “母亲。” 活了这么大,还是杜丹萝第一次被人打巴掌。 这般奇耻大辱,已是击碎了她本就零碎单薄的自尊心,她既是恨,又是痛,心口处泛上来的耻辱感甚至盖过了脸颊处传来的火辣辣的痛意。 李氏打了她之后,怒意也一下子发泄了出去,如今倒是隐隐有些后悔。 齐衡玉担忧地望了一眼杜丹萝,想上前瞧一瞧她脸颊处的伤势,可又记着她抗拒他的触碰一事,便也只能立在原地凝望着她。 良久。 杜丹萝才自嘲一笑道:“儿媳入门三年无所出,已是犯了七出之条。婆母既这般不喜欢儿媳。” “索性便让我与世子爷和离吧。” 18. 去家庙 杜丹萝冰冷刺骨的话语在寂寂的夜色下显得尤为清晰。 齐衡玉扶着李氏的手一僵,抬眸间错愕地望向杜丹萝,临到喉咙口的话语如黏在喉骨上一般难以出口。 杜嬷嬷被杜丹萝的话唬得脸色一白,也顾不上什么主仆尊卑,只上前一把攥住了她的袖袋,隐隐向她皓腕上施力,“夫人是气急攻心才说错了话,您与世子爷乃是圣上朱笔亲批的婚事,如何能轻易和离?” 李氏与李苑馨也慌了神,一个自恃婆母身份不好向杜丹萝低头,李苑馨便上前一步握住了杜丹萝的柔荑,放低了身段道:“都是馨儿不好,惹了表嫂生气。表嫂和表哥是京城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连馨儿也盼着日后能与夫君像表哥表嫂这样琴瑟和鸣、恩爱有加呢。” 她笑时嘴角煊出两处甜美的梨涡,再配上那甜软的嗓音,如稚童说笑般给杜丹萝递了台阶。 若杜丹萝是个知情知趣的人,此番必然会顺着杜丹萝的话语将此事揭过。 可偏偏在这人潮泱泱的回廊上,她清晰地望见了寸步之遥外的齐衡玉,与前头数十次的争吵不同,此刻他只是长身玉立地立在李氏身旁,可那璨色的眸子里却裹着说不清的冷意。 这点冷意如从四面八方袭来的狂风一般,在瞬息间便包裹住了杜丹萝,惴惴不安的同时让她通体生寒,连张嘴解释的气力都没有。 终于,那薄冷的没有温度的眸子总算从杜丹萝身上挪移开,齐衡玉阖上眼,将眸子里的所有情绪藏起,只与李氏说:“母亲,儿子先告辞。”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钻入了黯淡无光的夜色之中,身形孑然决绝,浮着绣边金丝的衣摆攒动蹁跹,与迷蒙的夜色交织在一块儿,显得格外寂寥。 杜丹萝立在原地愣了许久,直到李氏与李苑馨也相携着退去了后罩房,她才僵着脸落下了泪。 杜嬷嬷在一旁哀叹着开口道:“夫人方才为何不肯说句软和话,哪怕是说句您是气糊涂了也好啊。” 杜丹萝素白的脸上泪如雨下,她忍着心口一波波袭来的痛意,想倔声抗辩两句,却发现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 外书房石阶下。 静双与落英正拿着盅子比大小,冷不丁听见了角门处的脚步声,忙丢开了手里的盅子,提着灯盏迎了上去。 齐衡玉面色冷凝得仿佛与夜色融为了一体,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不许生人靠近的气息,静双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影,小心翼翼地伺候在侧。 伏在桌案前看了会儿诗书册画,心绪纷杂时他瞧见了诗句里的“竹”字,霎时便忆起了被他撵去家庙的婉竹。 也不知她知悔了没有。 恰逢静双进屋替他斟茶,影影绰绰的烛火之下,静双弓着身子将茶盏端到了他身前,搁下后便要蹑手蹑脚地往外头退出去。 他已从小舟的嘴里听闻了惊涛院内发生的事儿,知晓齐衡玉必是心情不佳,也不敢凑到他身前吃挂落。 静双方才转身,却听齐衡玉陡然发问道:“这几日府里内外可有什么新消息?” “没有。”静双挠了挠头,显然是没有听懂齐衡玉话里的深意。 齐衡玉只好不厌其烦地问他:“家庙那儿,怎么样了?” 静双这才恍然大悟,忙道:“家庙的仆人说婉竹姑娘老实的很,整日里不是在厢房内抄写经书,便是在佛祖跟前诵经祈福。” 听了这话,齐衡玉的神色依旧是阴晦不明。 若是没有碧纱橱内的一桩事,他尚且能相信这外室的柔顺与安分,如今既生了疑窦,自然是不愿深信。 静双揣度着齐衡玉辨不出息怒的面色,好半晌才问:“爷打算一直让婉竹姑娘待在家庙吗?” 齐衡玉的思绪戛然而止,他饶有兴味地瞧着眼前为婉竹说话的静双,只笑问:“怎么?你可是觉得我对她的处罚太重了些?” 静双当然不敢这么直愣愣地说话,只是依他来看,那日婉竹出现在碧纱橱内,分明是让世子爷免受旁人算计,也不必把杜家五小姐迎进门做妾,说句她救了世子爷也不为过。 可世子爷缘何发了这样大的火,还把婉竹姑娘送去了家庙苦修? “你定是觉得她那日帮了我大忙,我不该这么处置她,是不是?”齐衡玉又厉声问。 静双嗫喏着不敢答。 齐衡玉冷冰冰地瞪了静双一眼,讥诮着说道:“这就是她手段的高明之处。” 他话虽说的冷硬,可心里忆起婉竹清瘦似素缟的沉静模样,忆起她那日俯在自己身下时潋滟着纯澈的明眸,以及那一句“我心悦世子爷”。 但凡他有一丝清明的神智在体,也知晓当时在那等境遇里,这外室是为求自保才会绞尽脑汁地编出了一句“心悦”来哄骗他,而非出自她真心。 她也许心悦自己,可心悦的定是他带来的权势与地位,而不是他这个人。 想清楚了这一点后,齐衡玉便竭力驱散了心内的惘思,只与静双说:“退下吧。” 他端起茶盏,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身形岿然不动的静双,“还有什么话要说?” 静双鼓足了勇气,垂着头声音闷闷地说道:“金玉遣人来给奴才送了信,说是婉竹姑娘这几日食欲不佳,还时常身子懒懒的。” 齐衡玉握着茶盏的手一顿,璨若曜石的眸子烁着些光亮,他凝望着静双,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得了他的首肯后,静双才道:“奴才想,婉竹姑娘是不是怀上了身孕?” * 这几日雨雾不停。 婉竹将经书抄了一半,膝上跪着的蒲团沾染了水雾,跪久了只觉得浑身上下也染上了一股阴干的霉味。 金玉举着油灯入厢房,将容碧描到一半的花样子放在了袖袋里,见婉竹仍靠在迎枕上读着经书,免不了唠叨上一句:“姑娘仔细眼睛。” 她也不知婉竹为何会对经书诗册如此敢兴趣,白日里跪着抄经书还不够,临睡前总还要捧着书读上一个时辰。 “今日镜音大师教了我几个字,总要好好写上几遍才能认个清楚才是。”婉竹说着已把眼前的经书阖起,见金玉鬓发被雨雾淋湿,便去取了帕子来让她擦干。 金玉接过婉竹递来的软帕,脸上却有两分懊恼之意,“镜音大师是相国寺的高僧,谁曾想高僧也会怕这滂沱的大雨,竟还躲到我们家庙里来避雨了。” “高僧也是人。”婉竹笑她,“怎么就不能避雨了?” 主仆二人闲话两句,金玉湿了一半的发也裹紧了帕子里,身子舒朗了之后她也终于有空说起了正事,“我将姑娘带在身上的银票都给了家庙里的这几个奴仆,他们按着姑娘说的话向静双递了信。” 做到这一步,若是世子爷仍不肯来家庙瞧婉竹,那便只能再想别的法子了。 金玉瞧了眼外头如墨色点漆般的夜色,心里隐隐有些失望。 这么晚了,世子爷应是不会来了。 呼啸的风声一阵阵刮过厢房的支摘窗,卷起震耳的声响,除了自然酿造的声响外,婉竹好似还听见了一阵断断续续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只响起一瞬,紧贴在支摘窗这一头的窗棂里,婉竹霎时从炕上起身,肃着容问金玉,“白日里我让你拿来的东西呢?” 金玉也脸色一白,霎时便伏下身子去拿桌案下头藏着的菜刀。 也正是在这时,天边的雨越下越大,盈灭嘈杂的雨声里裹挟着惊雷作响的声响。 婉竹的脸色愈发难堪,攥着软帕的柔荑不断地收紧,掌心内也渗出了一层细汗。 她抖着身子与金玉一起退到了木床旁,那刀背着手而放,两人皆满眼戒备地望着支摘窗的方向。 这样的雨夜最益于杀人,不论流出多少血,也会被这磅礴大雨冲刷个干净。 * 齐衡玉推开家庙厢房屋门时,瞧见的便是这样怪异的一幕。 厢房内的烛火影影绰绰,光秃秃的陈设摆件遮挡不了他的视线,一进屋他便看见了躲在木床旁的婉竹与金玉。 这两人不知为何一齐靠在木床旁,清清瘦瘦拢在一块儿的一团确实有几分可怜的意味。 莫非又是这外室的苦肉计? 他遥遥地立在离木床甚远的木架旁,盯着婉竹瞧了许久,蹙着眉宇问:“静双说,你有了身孕?” 19. 留宿 齐衡玉的出现像是永夜里的一丝曙光,让被惊惧斥满的婉竹舒出了一口长气。 她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在金玉的搀扶下往齐衡玉立着的地方走去,莹白的额角仍在不断渗下汗珠,整个人颤巍巍的好似受了惊吓一般。 齐衡玉眉宇间蹙起的弧度越发深邃了两分,他将厢房内黑黝黝的景象尽收眼底,没有察觉出半分异样,才将目光挪移到了身前娇娇怯怯的脸蛋之上。 女子水凌凌的明眸里藏着显而易见的惧意,居高临下地俯看她时,能清晰地瞧见那清浅黛眉下泛着煞白的丹唇。 “抖成这样?是这厢房里生了鬼不成?”齐衡玉睨着婉竹问道。 许是他语气里的讥诮意味太外露,让婉竹堵在心口的那一句“有人要杀她”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她知晓经了碧纱橱一事后,齐衡玉对她已无半分信任,即便她示弱祈求齐衡玉的保护,也只会被当做是争宠的手段罢了。 既然说了这话没有半分好处,那她就不会说。 婉竹悄悄瞥了一眼支摘窗的方向,侧耳倾听了一番后,发觉再听不到那些零碎、诡异的脚步声,料想着必是那些刺客们遇上齐衡玉后便折返消失了。 “方才雨声和雷声太大了。”婉竹垂着头含糊地答话,声音微若蚊蝇。 齐衡玉一见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便来气,既是气他自己硬要顶着连天的大雨来京郊的家庙瞧这外室一眼,也气婉竹心计深沉,碧纱橱一事还不够,如今还要在他跟前耍心机。 “抬起头来。”齐衡玉的语气愈发冷厉,威势十足的一句话让婉竹抬起了头,被迫迎上他裹挟着懊恼与不忿的目光。 齐衡玉本是在恼这外室空耍心机,可撞进了那一汪清潭似的沉静眸光之后,那些懊恼与不忿却又如薄薄的青烟一般隐进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他想,这外室的模样、性情处处都暗合他的心意。 若是没有碧纱橱里的这一桩事,他兴许才是那个不舍得与她钱货两讫的人。 这等念头只起了一瞬,却让齐衡玉通体生寒。 他自小便见识父亲后院里妻妾相斗的腌臜景象,也瞧过李氏受了委屈后默然垂泪的可怜模样,年少时便立誓绝不做齐正这样耽于女色的糊涂人。 纵然杜丹萝如今与他相看两厌,他却不愿辜负年少时的自己。 纳妾一事,绝不会出现在他齐衡玉身上。 “大夫一会儿就来。”齐衡玉说着,便自顾自地往临窗大炕上一座,觑了眼手边冰冷无比的茶盏,想唤丫鬟进来服侍,却忆起这儿是处处物什不齐全的家庙。 此刻的金玉也在屋外与静双大眼瞪小眼,两人侧耳听着屋内的动静,心里都是一样的无奈。 不多时,落英才踩着夜色而来,身后还跟着个睡眼惺忪的大夫。 静双领着大夫进屋,金玉趁机拉住了落英的衣袖,压低声音问道:“那日你与我说的事可作真?” 金玉生的杏眼粉腮,凑到落英身前说话时身上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直让落英红了脸,道:“金玉姐姐说的什么事?” “就是世子爷曾去江南赈灾一事,你可别哄骗我,殊宁十五年,当真有这事吗?”金玉语气迫切地追问。 落英思忖了一会儿,才答道:“确有此事。” 金玉心中的大石这才落了地,目光望向了支摘窗上那朦朦胧胧的清丽身影。 她轻声念了佛,祈祷今夜的婉竹一切顺利。 * 大夫仔细地替婉竹把了脉。 顶着齐衡玉灼灼的目光,那大夫的手也微微发了颤,多耗费了些功夫才把这脉给把稳了。 “依老夫看,这位姑娘并非是有孕,而是淤塞中结,气血不足,吃食上又太潦草了些,若是长此以往只怕是要拖出大病症来。”大夫边说着边捋起了自己花白的羊角须。 齐衡玉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静双便先一步领着大夫去桌案处开药方。 外间雨幕连连,家庙里并无其余收拾妥当的厢房,且如今的雨势愈来愈大,这大夫便只能与静双和落英几个奴仆挤上一夜。 齐衡玉则宿在婉竹所在的厢房内,虽他与婉竹身份有别,可到底是顾念着婉竹身子不适,便在临窗大炕上囫囵了一夜。 两人一夜无话。 齐衡玉心中隐隐生悔,这外室纵然心计多些,可的的确确是个柔弱无依的弱女子。 他是否对她太过苛责? 婉竹则是不想多言,以免再引得齐衡玉疑窦丛生。 晨起时,婉竹率先睁了眼。 她一如从前在竹苑时,乖顺地服侍齐衡玉起身。 比寻常女子瘦弱几分的身躯端着那装满水的铜盆显得格外吃力,齐衡玉看不过眼去,便上前接过了婉竹手里的铜盆。 绞了帕子、净了面之后,便是梳洗换衣、穿戴腰带之类的活计。 当那双软若无骨的柔荑覆上齐衡玉板硬的腰身时,那一日碧纱橱内旖.旎缱绻的景色再度浮上心头。 莹白滑.腻、丝丝入骨。 “等等。”齐衡玉攥住了那双勾人的柔荑,语带不耐地说:“我自己来。” 如此疏离冷漠的动作,映在婉竹的眼中便是齐衡玉不加遮掩的厌恶。 她倏地垂下了皓腕,低头自嘲一笑道:“在世子爷眼里,我是个心机深沉、连靠近也不能靠近的女子吗?” 如此直截了当的问话,让齐衡玉在一瞬之间忘了答话。 婉竹粲然一笑,胆怯惯了的人生出些与位高者对峙的勇气时便显得格外震烁,她又问:“世子爷怎么不说话?” 短暂的沉默之后,齐衡玉便凝望着婉竹姣美的脸庞,一字一句地说:“我是不信你,昨夜来家庙也是以为你有了身孕。” 婉竹垂在腿部外侧的柔荑微微用力,拧着腿肉的剧痛让她霎时红了眼眶,哀哀切切地说:“世子爷可曾去江南赈过灾?” 齐衡玉蹙起了眉宇,一脸疑惑地望向婉竹。 婉竹泪眼涟涟地说:“我爹爹和娘亲都是从江南逃难来京城的,旧时我娘亲病入膏肓时,世子爷在人群里布了粥食和碎银给我和爹爹,那时我面黄肌瘦、蓬头垢面,世子爷应是认不出我来了。” 齐衡玉确是去江南赈过灾,也曾亲自将粥食和碎银布给遭了洪灾的流民。 可那流民的数量如此之多,他早已不记得那些人的模样了。 婉竹声泪俱下地说:“婉竹能被人丫子卖来京城,侥幸得了国公夫人的看重,将我许给世子爷做外室,那时我不知有多高兴。我知晓世子爷是天上的月亮,与我有云泥之别,可您让我娘亲多活了两年,死时也不必再忍受饥饿之苦,婉竹只把您当做盖世大英雄。” 她说这话时潋滟着泪花的杏眸仿佛一尘不染的清潭,亦或是丛林深处不谙世事的幼鹿,纯澈、真挚,不掺任何算计。 饶是齐衡玉瞧了,心里疑惑的同时也信了三四分。 待婉竹说出“桃花县”这名字后,他已是信了五六分。 当年他奉了陛下密诏,去桃花县体察民情、布粥散银,立下了一桩桩功绩,这才能在及冠之年入主玄鹰司当值。 这事京城里并无几个人知晓,最多是齐国公等人罢了。 婉竹哭得动情,鼻头染上了淡淡的红晕,杏眸也肿得如烂桃儿一般,瞧着便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 纵然齐衡玉面冷心冷,可如今迎上婉竹情真意切地哭诉,也不免松动了两分。 “我是真心心悦世子爷的。”婉竹添了这样一句,便讷讷不说话了。 齐衡玉盯着她瞧了许久,直到外间的静双催促他该去玄鹰司上值时,才幽幽开口道:“你按时吃药,份例还是如在竹苑时一样。” 说着,便拂袖离开了厢房。 即便他背影英武俊朗,离去时的步伐也稳中有重,可婉竹还是从方才齐衡玉闪烁着光亮的眸子里瞧出了些不同。 起码,他听进去了她的这一番表白。 这便是个好兆头。 * 去玄鹰司当值的路上。 静双与落英驾马跟在齐衡玉身上,驰骋了一路之后,待齐衡玉下马后将马鞭扔给静双时,宫门石阶上便映出了两个泥泞的脚印子。 静双疑惑地说道:“家庙支摘窗下的那几个脚印子原来不是世子爷的。” 齐衡玉本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脑海中不停回荡着方才婉竹泣泪不止的这一番话。 他记不清在桃花县赈灾的事,当初为了一番功绩才会远赴江南,谁曾想无意中的这一点善意会让她记了这么久。 他像天上的月亮。 仅仅只是为功绩簿而镀金的一场“善意”,谁曾想对婉竹这样的平民百姓来说,便如盖世大英雄降临人世一般。 许是心间盈起了一丝愧疚,又许是被人倾慕至此而生出了些惶恐。 齐衡玉想,若是这外室真心爱慕自己,不掺任何的算计,那日出现在碧纱橱的事也能一笔勾销了。 “什么脚印?”齐衡玉拢过神思,肃容问静双。 静双愣了一下,而后才答道:“晨起时我和落英在支摘窗下蹲着等世子爷出来,瞧见那正下头一处花圃里有几个男子的脚印,似是与世子爷的不同。” 20. 遇刺 自那日在齐衡玉跟前撂下了和离这样的狠话之后,杜丹萝便病了。 这场病来势汹汹,即便杜嬷嬷第一时间拿了名帖去请太医,齐老太太带着李氏来松柏院探望杜丹萝一番,在病榻前说了好些软和话。 多少名贵的药材喝下去,她却是一点也不见好。 双菱和采月急得嘴里生了好几个燎泡,辽恩公府的婆子们又隔三差五地打听杜丹萝的消息,思忖之后杜嬷嬷便去荣氏跟前说明了杜丹萝的病情。 荣氏正因手底下的刺客们办事不力,隔了大半月都不曾解决家庙里的婉竹而恼怒不已,听了杜嬷嬷的话后当场发了一通大火,亲自去私库里捡了些药材,便往齐国公府赶去。 齐老太太容氏知晓了李氏扇了杜丹萝一巴掌后,也将她这糊涂的大儿媳痛骂了一通,只说:“这么多年你还是只长年纪不长脑子。你是婆母,私底下怎么调教、磋磨儿媳都是你占理。可你非忍不住心口的那股气,硬是要在人前对着杜氏动手,传出去别人只会说你不慈,说我们齐国公府苛待媳妇。” 纵然李氏已成了齐国公府的当家冢妇,可面对出身将门、手腕强硬的婆母,仍是怯怯懦懦得如刚进门的新媳妇一般,连大声回话也不敢。 朱鎏堂里立着不少有头有脸的仆妇们,此时都识趣地往门扉处眺望,容氏数落了李氏一通后也消了气,正逢荣氏登门看望杜丹萝,她便道:“这事总是你这个做婆母的不占理在先,且去亲家太太跟前说些软和话吧。” 说罢,容氏还担心李氏说话时不够圆滑,多提点了她几句。 一进齐国公府,荣氏便忍着一肚子的气,先去惊涛院拜见了李氏,两人皮笑肉不笑地闲话了一阵,荣氏才赶去了松柏院。 杜丹萝在病中昏昏沉沉,手里却紧紧攥着一块羊脂玉兰环佩,采薇服侍她净身时曾尝试过从她掌心取出着环佩,谁曾想杜丹萝却是如攥着自己的命脉一样,怎么也不肯松手。 采荷只在一旁叹道:“这环佩是夫人与世子爷的定亲信物。世子爷那儿也有一块,这一块夫人从未离过身。” 话音甫落。 荣氏已在仆妇们的簇拥下跨进了松柏院的大门。 一进屋,伺候杜丹萝的丫鬟们便都退到了外间,只有杜嬷嬷一人敢上前为荣氏打起内帘。 荣氏坐在了杜丹萝所在的床榻边,一瞧女儿闭阖着眼的惨白模样,霎时便红了眼。 杜嬷嬷早在荣氏的威吓下将那日惊涛院内发生的事统统说了出来,以及此番杜丹萝生病的真正缘由。 “夫人是冲动了些,不该对着世子爷说和离的气话。可世子爷也好似是冷了心,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夫人,当夜里便赶去了家庙。”杜嬷嬷瑟缩地说道。 荣氏一听到“家庙”二字,心间横亘的怒意便如翻江倒海般往冠顶上冲去,迫得她出口的话音都因盛怒而发了颤。 “什么蝼蚁一般的贱婢,也敢碍了我家萝姐儿的眼。” “本是想让她死个痛快,如今可不能够了。” 她淬着毒意的目光如有实质,狠厉的仿佛要将人生吞活剥了一般,连杜嬷嬷也被她冷戾的语调恫吓得住了嘴,许久不敢抬头。 * 因昨夜里这场磅礴的大雨,齐衡玉被迫留宿在了家庙。 婉竹心里松快了不少,由金玉、容碧敦促着服药,一日三餐的膳食份例也比前些时日好了许多。 家庙的□□里到处是杂花杂草,婉竹闲来无事时便与金玉一起摘了些粉艳艳的野花,洗净后揉了糕点,做了一盒子“野花糕”。 齐衡玉离去时让静双留了些银子给婉竹,婉竹便给家庙里一个刚留头的小厮打赏了两钱银子,让他去相国寺给镜音大师送这盒糕点。 彼时金玉正高举着棉被挂上枝头,闻言便问:“姑娘忙活了一上午,怎得自己一块也不留。” 迎着融融的日光,婉竹正搬了小杌子坐在廊道上晒太阳,闻言便笑盈盈地说:“我是为了答谢镜音大师的赐教之恩。” 金玉嘴边嘟囔了两句,想起前几日来家庙避雨的那位得道高僧,心间敬畏的同时也感念于婉竹的知恩图报。 “姑娘也太诚心了些,我瞧着那位大师不过随意指点你两句,连正眼都没往姑娘身上瞧,摆明了是不把姑娘当回事呢。”这时容碧从厢房里走了出来,给婉竹递了一碗热熏熏的茶。 日色灿烂,金澄澄的光亮洒落在婉竹的肩头,将她本就皎白的肌肤衬得愈发通透莹润。 她接过了容碧递来的茶水,抿了一口后才道:“镜音大师是超然物外的高僧,自该四大皆空,没事瞧我做什么?” 容碧被她一噎,霎时没了言语。 本以为除了那一日的避雨和这野花糕外,镜音大师这般享誉盛名的高僧不会再与婉竹有任何的交集。 谁曾想翌日清晨,镜音大师便身披朱红熘金袈裟登了家庙的大门,他目光清正,身形俊朗,通身上下既有佛门中人的超逸出尘,又有男子坐怀不乱的沉稳有度。 家庙内的奴仆们对镜音大师的态度称得上是毕恭毕敬,一听他说要见一见婉竹,也不计较什么男女大防,立时便去后院里把婉竹请了过来。 家庙的正堂里各处都摆着佛顶炉香,烟烟袅袅地往上攀腾。镜音大师正立在齐家先祖的牌匾之下,双手合十念了一阵梵音。 一刻钟后,身着素衣的婉竹才姗姗来迟。 镜音大师并未抬头,只依稀从垂首念佛时眼角的余光里窥见那一抹素色的衣衫,以及衣衫边摆处影影绰绰的莹白肌肤。 那磅礴雨幕下女子姣美柔静的容颜再度浮上心头。 婉竹尊崇佛法,对镜音大师这样的得道高僧更是钦佩不已,当即便朝着他盈盈一礼道:“婉竹见过大师。” 镜音大师目不斜视,手里捻动着佛珠的动作不停,只道:“施主,贫僧有一不情之请,要劳烦施主为我解惑。” 婉竹闻言疑惑不已,眉梢间的恭敬却是丝毫不减,她道:“能帮上大师是我的荣幸,大师直说就是了。” “贫僧的师伯终日胃口不佳,素食米粥只为了裹腹。昨日碰巧用了施主您送来的野花糕,连声称赞不说,连胃口也好转了不少。可否请施主将这糕点的做法告诉贫道?这秘方贫僧会按红玉糕的价抵给施主。”说着,镜音大师便朝着婉竹躬身下拜。 红玉糕乃是京城内赫赫有名的糕点,婉竹不过是挖了些野花随意揉了些糕点罢了,又怎么能与红玉糕相提并论? 她霎时便觉受之有愧,忙上前将静音大师搀扶了起来,只说:“大师您教我习字、教我品读经书,此番恩情我已难以报答,又如何能收您的银钱?” 女子身上淡雅的幽香飘入他的鼻间,袈裟的袖袋被青葱似的玉指攥紧,清浅的一抹白,正对着镜音大师的漆眸。 捻动佛珠的动作愈发加快了两分。 镜音大师往后退却了两步,向婉竹道谢之后,便随着她往家庙后院走去。 “这本也没有秘方,不过是拿这些野花的花汁儿和面粉和在一块儿。”婉竹笑盈盈地指着身后郁郁葱葱的野花丛道。 静音大师带来的小徒弟忙上前割下了好些野花,又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递给了婉竹。 婉竹不肯受,那小徒弟便硬塞给了她身后的金玉,并道:“施主若不收下,师傅晚上该睡不着觉了。” 狡黠稚嫩的童音让金玉和容碧俱都掩唇一笑,婉竹也只能收下了银票,并亲自把镜音大师送出了家庙。 * 此番除了五百两的银票外,镜音大师还给婉竹带了几本通俗易懂的经书,上头还写着他的批注。 婉竹只在心里感念镜音大师的恩德,只对着金玉叹道:“我欠佛祖许多恩情。” 金玉越过昏黄的烛火去瞧临床大炕上坐着的婉竹,见她宁静的面容上隐隐浮现几分哀切之色,便识趣地闭上了嘴,让她一人沉浸在回忆的沼泽之中。 婉竹的确是忆起了往事,被爹爹拳脚相向的娘亲缠绵病榻,若不是遇上了个游僧为她买了副棺椁、超度一番,只怕是会落得个尸骨无存的境地。 她想,她娘亲也是书生家的女儿,却因嫁给了不学无术的爹爹,这才落了个如此悲惨的结局。 所以情爱一事最不可信,只有把权势和地位握在手里,才是活在这世上的真谛。 临睡前,婉竹仍是孜孜不倦地诵读着那两本经书,即便她不能像杜丹萝一样自小受名师指点,及笄后便成了声名在外的才女,她也得尽全力多识几个字。 男人不会怜爱一个粗鄙不堪、大字不识的女子。那四四方方的宅院里也不会容下一个连字都不识的女子。 婉竹瞧的入神,直到支摘窗的窗棂处吱吱作响,一道怪异的声响飘入她耳畔时,她才猛地阖上了手里的经书。 她尝试性地唤了两声“金玉”、“容碧”,可却没有半点回应。 那吱吱作响的声音倏地停下,改而是一道沉闷无比、又捎带着黏腻的男子笑声。 笑声透进窗棂,传入厢房。 森然的恶意从笑声里倾泄而出。 未几,那扇刚被修葺过的支摘窗从外被人大力踹开。 为您提供大神 妙玉子 的《心机外室上位记》最快更新 20. 遇刺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1. 反杀 震耳欲聋的声响炸开在婉竹的耳畔。 未知的危险来临,迫着她撑着皓腕起身,将枕头下藏着的刀攥在了手中,往后躲在木榻深处,姿态戒备到了顶点。 那闯进厢房的男人俨然是摸清楚了屋内的布局,即便烛火已熄,他仍能辨清楚婉竹所在的方向。 沉闷的脚步声离木榻越来越近,靴底踩在地砖上发出的踢踏声如一根麻绳吊住了婉竹不堪一折的脖颈,让她在一瞬间忘了如何喘息。 “乖乖地出来。” 男人终于出了声,他立定在床帐前,身影高大得仿佛要遮盖住整个木榻一般。 婉竹不可自抑地发起抖了,她知晓荣氏与杜丹萝这两人不会这么痛快地放过她,为求自保她只能耍手段让齐衡玉留宿在家庙一夜,也好给这两人些忌惮。 谁曾想,齐衡玉留宿的这一夜反倒成了她的催命符。 男人下.流、涎意十足的笑声再度响起。 婉竹只能勉力克制住心内的惧意,反手握住了自己攥着刀的右手,止住颤意的同时也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能抖、不能怕、要一刀毙了他的命才能活下去。 婉竹无声无息。 男人的耐心也告了罄,他猛地一下撩开了床帐,借着清辉般的余光窥见了隐在夜色里的婉竹。 寝衣单薄,纳不住她婀娜玲珑的身段。 他霎时淫.心大起,忆起主家的吩咐和小弟们的揶揄,倒是真起了想尝一尝齐小公爷女人滋味的心思。 反正这女子要被卖去那腌臜的勾栏窑.子里,他先受用一番也不算什么大事。 男人倏地伸出手攥住了婉竹的脚踝,使了大力将她一把拉到可采撷的身前,眼神黏腻如毒蛇,死死地盯住了身.下肌肤胜雪的美貌女子。 女子非但生的明艳动人,且娇娇弱弱的连反抗的气力都没有,被吓得只会不停地垂泪,让男人放下了最后一丝忌惮,欲.念直冲脑门,只想肆虐地撕碎眼前那薄如蝉翼的羽衣。 也正是因此,一味示弱的婉竹才趁着男人解下衣衫的时候使尽了全身上下的所有气力,将藏在脊背下的匕首狠狠地刺进了男人的脖颈间。 被淫.意摧得神思松懈的男人被剧痛震醒,脖颈处鲜血如注地般涌出,喉咙被刺穿的痛意让他连呼叫的气力都没有,只能硬挺挺地往后倒去。 后脑勺坠地之后,他愈发没了声息,临死前睁大着眸子,怎么也没料想到这柔柔弱弱的连缚鸡之力都没有的女子会在脊背处藏了一把锋利的刀刃。 * 家庙外围的林丛里,立着好几个张目四望的地痞。 其中一个刀疤脸身量最为高壮,笑着觑了眼家庙的方向,揶揄道:“这一单不仅收了银子,老大还能享用个美人,咱们哥几个说不准也能分一杯羹,倒是真不错。” 一小弟便也顺着他的话笑道:“可不就是嘛?我瞧着没半个时辰老大是不会出来了。” 话音甫落,围在一处的地痞们俱都不怀好意地哄笑了起来。 两刻钟后,见家庙的方向还是没有半点人影出现,那刀疤脸才疑惑道:“这么久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另一小弟自告奋勇地要去打探情况,可这一去又没了影子。 刀疤脸这才察觉出了异常,忙带着兄弟们往家庙赶去,可才走了几步路,便见那红漆木大门前灯火通明,一个身披袈裟的僧人立在泰山石阶上,周围还立着好几个武僧。 刀疤脸认出了镜音大师的身份,即便是他这样的地痞流氓也知晓这位大师的盛名,当即便想落荒而逃,可他带着兄弟们乌泱泱地杵在家庙面前,已是惊动了镜音大师。 弥漫的夜色中,石阶上僧人冰冷刺骨的眸光扫了过来,那些目露精光的武僧们霎时朝着刀疤脸的方向冲了过来。 等以刀疤脸为首的这一群地痞被五花大绑起来后,镜音大师身旁的小徒弟才说道:“师傅果真没料错,方才下山时遇上的这一批人当真是地痞流氓。” 话落,镜音大师的目光也从眼前被地痞挪移到了身后的家庙之中。 孤山野岭,被安置在家庙里的貌美女子,一群穷凶极恶的地痞流氓,做的是什么勾当再明显不过。 “我佛慈悲。”镜音大师如此默念道。 * 这两日齐衡玉都宿在了玄鹰司,一方面是为了调停三皇子与四皇子在御前大打出手的争端,一方面也是为了让自己沉下心来去想一想该如何处置婉竹。 他仍是对婉竹的话半信半疑,且因她与月姨娘有勾连一事十分不悦,可又时不时地想起大夫的诊语。 她身子孱弱,若长久以往地住在家庙里,只怕会落下大病症来。 至于静双所说的脚印,齐衡玉也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家庙里的奴仆们走来走去留下的印记,不过为了保障婉竹的安全,仍是多派了些奴仆去家庙伺候她。 这一日,康平王约了齐衡玉下棋。 眼瞧着齐衡玉被他连吃四字,这位有名的闲散王爷却不乐意了,只道:“你的棋艺远在我之上,这几局是你心不在焉,本王胜之不武。” 两人正坐在御花园的亭台水榭里,周围溪水潺潺,风清花艳,最是适合下棋对弈。 只是素来精于此道的齐衡玉却接连败于康平王,最后一局更是被杀了个片甲不留,俊朗的面容上难掩凝滞之色。 康平王干脆扔了棋子,觑了眼齐衡玉非同以往的面色后,试探性地问道:“怎么瞧着你这般郁结于心,莫不是为了本王的那两个侄儿?” 齐衡玉摇了摇头,只道:“这事自有陛下定夺,臣无需多费心思。” “那便奇了个怪了。”康平王琢磨了一阵,以他在浸.淫风月之所数年的经验来看,齐衡玉似恼非恼、闷闷不乐的模样像极了那些为情所困的男子。 只是齐衡玉这般不近女色的人,怎会为情所困? “我听人说,你那妻妹本是要给你做妾,最后却又嫁给了勤伯公家的那小子,你别是为了这事郁结于心吧?” 齐衡玉闻言忍不住瞪了康平王一眼,语气里染上了两分埋怨,“你在说什么胡话?” “那便奇了怪了。你这模样分明是为情所困,可你身边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莫不是因为清河县主?”康平王孜孜不倦地追问道。 他今朝陡然提起杜丹萝,齐衡玉才缓缓意识到:他已许久不曾为了她伤心难过,也许久不曾再时时刻刻地把她挂在心上了。 这样的认知让齐衡玉脸色愈发难看,好半晌才盯着康平王探究的目光,涩然出声道:“我不想纳妾,但又觉得她……。” 余下的话,忖度了几晌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是可怜,还是心计深沉,连齐衡玉自己都分不清了。 康平王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齐衡玉心中也实在是苦闷,便将心内的所有疑虑统统告诉了他。 谁知康平王倾听完他天人交战的内心之后,只道:“本王还以外是多大的事儿呢。那外室既是清白的出身,又如此心悦你,你也不算厌恶她,便将她收进府里做妾就是了。” 齐衡玉不答。 康平王便道:“再说了,你纳个妾进门难道就一定要宠妾灭妻吗?清河县主是你的正妻,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与你纳不纳妾没有半分关系。其次是你说等那外室生了孩子之后与她钱货两讫,可你我心里都知晓,这样貌美柔弱的女子难以自立门户,若又身负巨财,说不定才出京城城门便会被人抢杀了个干净。” 齐衡玉猛然抬头,一汪深潭般的眸子暗流涌动。 * 自荣氏登门之后,杜丹萝的病症便慢慢好转了起来。 李氏接连被齐老太太和齐国公数落了一番,气的好几日都不肯出门,还是朱嬷嬷闻言劝诫了她一番,她才舒心了不少。 李氏一旦舒心,便又开始为齐衡玉的子嗣发愁,眼瞧着二房一个接一个地蹦出嫡孙、庶孙来,她们长房却一点声息都没有,急的她嘴里又长了好几个燎泡。 初十那一日,李氏备了厚厚的香火钱,去相国寺为齐衡玉诵经祈福。本以为定是遇不上镜音大师,谁曾想刚从正殿里走出来,便见镜音大师立在寮房旁。 李氏喜出望外,忙亲自迎上前,对着镜音大师行了个庄重的佛礼。 厚厚的香火钱递上前,便有僧人把李氏与镜音大师引到了雅间,周围的仆妇们也侍立在侧。 “大师,我儿子子嗣上格外艰难,我都这一把年纪了,却连个孙子的影都见不着,还请大师垂怜,赐个我秘方才是。”李氏说着说着便泪眼婆娑了起来。 镜音大师朝李氏行了礼,只道:“施主勿急,子嗣一事乃是缘法之定,缘分到了,孩子便有了。” 李氏对德高望重的镜音大师深信不疑,闻言便用帕子压了压眼角,目光炯炯地问:“那大师可否透露些缘法给我听听,或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合我儿子的生辰八字?” 镜音大师捻着手里的佛珠,沉思了一会儿之后便叹道:“施主与佛有缘,贫僧便为您卜一卦。” 李氏忙道谢不迭。 一刻钟后,镜音大师才缓缓地睁开眼,清正似水的眸子从厢房的六格窗往西北的方向望去,道:“乾震之象,唯西北腹足可解。齐施主的子嗣缘在此处西北。” 李氏猛地起了身,透过六格窗去瞧西北处的景象,相国寺的白墙遮住了她的视线,只能瞧见一片片郁郁如盖的竹林。 镜音大师言尽于此,不肯再多言一句。 朱嬷嬷只好上前温声劝慰李氏几句,眸光也望向了西北的方向,瞧了一会儿后,她才拍了拍脑袋道:“夫人,西北方向可不就是我们齐国公府的家庙吗?” “家庙里会有什么玉哥儿的子嗣缘?” 李氏拧着眉疑惑时,陡然忆起了被齐衡玉撵去家庙的婉竹。 为您提供大神 妙玉子 的《心机外室上位记》最快更新 21. 反杀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2. 怜她 历经了这几场惊吓,又亲手将那男子的喉骨刺穿,纵然婉竹心性比常人坚忍两分,此后也不免大病了一场。 金玉与容碧两人悠悠转醒后,只觉得后脑勺钝痛无比,两人挤在狭小的寮房里,大眼瞪了小眼一番,见外头天色微明,忙起身去厢房寻婉竹。 此时婉竹病得昏昏沉沉,金玉一边替她绞了帕子擦汗,一边将泛着热意的苦药端到了她身前。 婉竹疲累得连抬眼皮的气力都没有,金玉与容碧战战兢兢地喂她喝了药,面面相觑后都对地上的尸体犯起了难。 “抬到后山去?”容碧小心翼翼地问。 金玉瞧着那男人死不瞑目的可怖模样,思忖了一会儿后说道:“可若让家庙里别的奴仆瞧见了,我们该如何解释?” 她们三人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可家庙里的奴仆却各怀心思,单说门房上那位关婆子,她的内侄女如今便在松柏院当差。 金玉正为难之时,庭院里却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而后则是小僧人抵在门扉处压低声音的问话,“昨日里山上来了伙歹人,施主们可有瞧见这群歹人的踪影?” 容碧与金玉尚在踟蹰着不知该如何回话时,木床上的婉竹却勉力抬起了沉重的眼皮,循着光亮传来的方向,嗫喏着开口道:“桌案上的信,交给大师。” 说这话时,她脸色煞白无比,浓厚的血腥味涌上心口,男人黏腻阴毒下流的目光游移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才饮下去的苦药统统吐了出来。 金玉照着婉竹的吩咐将桌案上的信递给了屋外的僧人,并侧身让出了个空隙,让那小僧人瞧清楚了屋内地上躺着的尸首。 小僧人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后,脸上没有半分惊讶之色,只笑道:“施主别怕,这歹人作恶多端,是佛祖有灵,才会夺去了他的性命。” 婉竹仍在呕吐不止,耳畔飘入这小僧人沉稳自得的说话声后,心口压着的那一块大石也终于落了地。 她知晓镜音大师是慈悲为怀的出家人,却不想他会慈悲到这等境地。甚至于她求大师为她处理这尸首的信都没送出去,大师身边的僧人便已登了门。 婉竹用最后一丝力气扯动了嘴角,扬起一抹自嘲般的笑意。 她想,约莫是她这前半辈子过得太辛苦了些,才会遇上镜音大师这样善心肠的人。 * 齐衡玉总算是回了齐国公府。 杜丹萝的病势好转,身边的嬷嬷和丫鬟们轮番苦劝,她却仍是直挺挺地躺在架子床上,怎么也不肯梳妆打扮一番后,去齐衡玉跟前服软。 杜嬷嬷知晓她秉性清高,最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便只能调转了话头道:“夫妻之间靠的是彼此包容,世子爷从前次次包容夫人您,如今也该是夫人您包容世子爷的时候了,他也是因为太在乎夫人您才会生这么大的气。” 杜丹萝鬓发松散,往昔朝艳勃勃的脸庞上尽显颓容,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手里的羊脂玉兰环佩,既是恼齐衡玉冷清冷心,又不舍得将这定亲玉佩砸到地上去。 她也厌烦了杜嬷嬷反复的劝说,愣了好半晌后,才道:“我给嬷嬷一个面子,让双菱去请世子爷来松柏院。” 杜嬷嬷霎时喜笑颜开地去外间寻双菱,等她再回正屋时,杜丹萝的面色也回暖了不少,整个人瞧着也不再方才那般笼罩在无边的阴郁里。 只见她眸色深深地问向杜嬷嬷:“家庙那儿,怎么样了?” “太太出手,夫人还担心什么?那外室手无缚鸡之力,太太碾死她就如碾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 * 李氏称病,将回府的齐衡玉唤到了惊涛院。 齐衡玉一进屋,她劈头盖脸地便说道:“玉哥儿,娘仔细审问了寿宴那日伺候在外院的婆子们,那外室的确是由月姨娘身边的嬷嬷领进府里的,你那丈母娘存了坏心算计你,幸好婉竹机灵,才让你没着了她们的道。” 一席话说的齐衡玉怔愣不已,他倏地抬起头,恰好撞见李氏心虚不已的神色。 她当然该心虚,若没有她的首肯,荣氏怎么敢把庶女送到惊涛院的碧纱橱里来? 齐衡玉也识趣地不去戳穿李氏的谎言,只道:“母亲想说什么?” 他发落婉竹时李氏不去审问外院的婆子们。如今婉竹已被罚在家庙里思过了半个多月,怎得又好端端地提起了旧事? 李氏眼神闪烁,抿了口茶后才笑道:“我听人说那外室身子不好,你也该多去瞧瞧她才是。” 齐衡玉望过来的眸色愈发阴晦不明,他沉下脸时周身上下的镀出来的冷傲气势与齐国公如出一辙,李氏每每瞧了都觉得心里发赌。 “母亲。”他唤了一声。 李氏最不擅长扯谎,当即也只能把镜音大师的卦语和盘托出,“你去家庙里与她宿上几夜,说不准就有了孩子。” 李氏是盼孙子盼疯了,齐衡玉却不急。 镜音大师的卦语来的太过凑巧,难道也是这外室的手段? 只是想起那日婉竹仰着头一字一句地对他表明爱意时纯澈真挚的模样,他的心再次游移不定。 婉竹,当真欢喜他吗? 见齐衡玉一脸的犹豫,李氏也着了急,只连声催促道:“你是还不相信镜音大师的话?他可是德高望重的圣僧,难道还会特意为你那外室说话不成?” 齐衡玉心中泛起的惑意戛然而止。 被李氏的话点醒后,他才陡然意识到自己对婉竹的疑心似乎是太多了些。 镜音大师连达官贵人的面子都不肯卖,又怎么会与无权无势、连家庙门都出不了的婉竹有什么牵扯。 这外室心悦他,自会想与他长相厮守。 至于碧纱橱一事,是她情难自抑,见不得他被人算计了去。 今日李氏将齐衡玉唤来惊涛院说了这一通话,不但是让齐衡玉有了契机去说服自己去原谅婉竹在碧纱橱内耍的心机,更给了他一个理由,能堂而皇之地去家庙看望她。 出了惊涛院后,他连一刻也不愿耽误,脚步匆匆地往二门外赶去,恰好与绕道来惊涛院请他的双菱走了个岔路。 * 婉竹面色苍白,巴掌大的脸蛋上只剩一双黑彤彤的眼还剩两分生气。 金玉怜她遭遇,一边伺候着她,一边绞尽脑汁地想些宽慰的话说予她听。 婉竹笑着拍了拍金玉的手,徐徐说道:“你放心,我没事。” 她生来卑贱,却又不肯信命。 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不把她这样的人当一回事,可她自己不能不把自己当回事。 她不是逆来顺受的枯草,而是生机勃勃的夕颜花,这些仇与恨、血与债都会成为她往上攀腾的养料。 婉竹笑盈盈的语态柔顺和静,可那双漾着光亮的杏眸里却依旧滋养着源源不断的生机,她对金玉说:“我让你买的胭脂呢?” 金玉忙从榻边起身,将一处箱笼里的胭脂统统抱了过来,只道:“三百两银票只买了这么点胭脂,这些奴才的心都是黑的。” “无妨。”婉竹实在是通身无力,只侧过头瞧了眼那琳琅满目的胭脂,便收回了视线,“钱财乃是身外之物。” 黄昏前夕,婉竹喝了药之后便沉沉睡去。 齐衡玉踩着金澄澄的余晖踏足家庙,走进后院时金玉正在廊角倒药渣,遥遥一间那玄墨色的对襟长衫,便把手里的药罐子搁在了地上。 她火急火燎地跑到齐衡玉跟前,话还没开口时两行泪已落了下来,“世子爷,家庙里有刺客,昨夜姑娘被吓了个半死,如今身子弱的连起身的气力都没有。” “刺客?”齐衡玉蹙着眉宇问,“家庙里怎么有会刺客?” 说出口后他便想到了他那个手腕毒辣的丈母娘。 “她有没有受伤?”齐衡玉眉宇间的沟沟壑壑如高山川岭一般崎岖不已。 金玉哭的梨花带雨,眼泪便如掉线的风筝般怎么也停不下来,“姑娘是没事,幸好我和容碧听见了声响赶了过去,不然姑娘的这条小命……还不知能不能保下来。” 静双也拍了拍脑袋,满是懊悔地说道:“那脚印原来是刺客留下来的,奴才还以为是家庙里的仆人呢。” 齐衡玉沉默不语,他扬起眸子望了厢房的方向,忆起那雨夜里婉竹瑟瑟发抖的模样和他讥诮嘲讽的质问声,心间已是暗暗生悔。 他的疑心太盛,以至于婉竹都不敢告诉他家庙里有刺客一事。 是怕说出口他也不信她,也怕他以为她是在故意耍心机、耍手段吧。 齐衡玉久久不曾抬起步子,心口被悔意盈满。 等他走进屋,瞧见木榻上面色惨白得失去了血色的婉竹后,往昔的清明持正都不见了踪影,只剩满腹忏意之后的歉疚。 他立在床沿边静静地凝视着婉竹的睡颜,眼前的女子淡薄得如一缕抓不住的青烟,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逝去。 除了悔意之外,他发颤的心口又漫上了好些怜惜、不舍。 面对这样孱弱的婉竹,齐衡玉总算是退去了所有的疑心。 齐衡玉想,她既成了自己的女人,他便该好好护住她,不能再让她陷入险境,再身子孱弱下去。 他又想,这女子柔顺乖巧,又是个怯弱愚笨的性子,若放她独自一人去江南,再有不菲的银财傍身,只怕会如康平王所说,刚出京城们时便会被抢杀了个干净。 所以…… 齐衡玉正在踟蹰不定时,眼角的余光恰好瞥到了床榻旁的箱笼,那箱笼里装着不少各色花样的胭脂。 他倏地忆起旧日里婉竹对他说的话。 她想去江南开间脂粉铺子。 齐衡玉怔在原地,一股莫名的情绪炸开在他脑海。 霎时间,他只觉得通身僵硬不已,方才心间盈润的热切和那似有非无的喜悦都消弭了个干净。 只剩无尽的酸涩与懊恼。 婉竹,想与他钱货两讫,再无瓜葛。 为您提供大神 妙玉子 的《心机外室上位记》最快更新 22. 怜她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3. 大火 容碧进屋的时候天已擦黑,厢房内仍是黑漆漆一片,齐衡玉坐于临床大炕上,俊朗的面容隐入无边的暗色里,让人辨不清他此刻的神色。 金玉见容碧立在门扉处迟迟不肯挪动步子,便接过了她手里的托盘,一径走到了齐衡玉的身前。 她点起了桌案上的烛火,借着给齐衡玉端茶倒水的功夫将婉竹平日里抄的经书搁在一旁,因手脱力的缘故,那经书不慎从桌脚滑落在地,砸翻出上头密密麻麻的字迹。 齐衡玉本是无心去瞧那晦涩难懂的经书,可眼前昏黄的烛火太过晃眼,他略分了分神,瞧见了地上的经书翻开的那一页里蹩脚的字迹。 “齐衡玉”歪歪扭扭,笔风羸弱,一瞧便是出自女子之手。 金玉达成了目的,便悄然退出了厢房,独留齐衡玉一人沉浸在汹涌的思.潮之中。 影影绰绰的烛火让他瞧不真切那几个歪歪扭扭、笔墨斑驳的字迹,他只好将这经书往烛台旁的光晕处再凑近了两分,这才能将婉竹亲手抄写的字迹都揽进眼底。 密密麻麻的“齐衡玉”,一笔一画勾勒出的“平安康乐”。 在一夕之间把他砸得头昏脑涨,抵不住如潮如涌般的情绪,只能陷在这显而易见的真心中无法言语,心中只剩下了堂皇的无措。 也是临到这一刻,齐衡玉才意识他对婉竹怀疑与薄待有多么的可笑与伤人,这女子捧着真心小心翼翼地向他袒露着自己的爱意,可换来的却是自己的讥讽与嘲笑。 在她说出“云泥之别”,在她被刺客吓得瑟瑟发抖时,她可曾怨怪过自己的无情与薄冷。 齐衡玉半生冷硬,是高高在上惯了的清贵之人,如他这般被富贵堆里的金石珠玉供养出来的王孙公子,本是不该在意奴仆的悲喜爱恨,可偏偏此刻的他仿佛能感同身受婉竹的哀伤一般。 汹涌的思潮久久不散时,齐衡玉将那经书严丝合缝地阖起,本是想摆在身前的桌案上,可觑了眼那桌案的粗糙质地,一时只觉万分嫌弃,索性便拿在了手心。 他眉梢含笑,方才流连在面庞里的阴郁已然不见踪影,如今只有被喜色荡涤过的欢愉,唇角也微不可闻地向上扬起。 他正要从临窗大炕上起身时,却见静双满头大汗地叩响了厢房禁闭的门扉,还不等他传唤,便火急火燎地开口道:“世子爷,三皇子府出事了,陛下急召您进宫。” 齐衡玉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他立时要起身往厢房外走去,才走了两步却顿了顿步子,他回身望了眼木榻上无声无息的婉竹,沉思片刻后对静双说:“她还病着,不好挪动。你先去把张游他们调来家庙,护好她的安危。” 静双闻言一愣,可齐衡玉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说完这话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了厢房。 他没法子,只能按照世子爷的吩咐去把那几个自小保护他的死士调来了家庙。 * 齐衡玉走后一刻钟,婉竹缓缓睁开了杏眸。 早在齐衡玉在庭院里与金玉说话时,她便从浑浑噩噩的病症中醒了过来,脑袋还疼得厉害,神智却清明了不少。 她听见了齐衡玉对静双的吩咐,心里虽摸不准齐衡玉是否对她有情,可能确信的是因她的示弱,他已生出了几分怜惜之意。 能不能靠着这点怜惜之意挣出名分,堂而皇之地走进齐国公府的内院,则靠的是她自己的本事。 须臾间。 金玉将容碧遣去了厨灶间熬药,自个儿则悄悄地走进了厢房,见木榻上的婉竹已然苏醒,便道:“奴婢已按姑娘的吩咐把经书拿给世子爷瞧了。” 婉竹闻言笑着点了点头,素白的脸蛋上显出两分暖色来,只是嗓音里依旧漾着病弱的虚迷,“你做的很好。” 从前金玉伺候婉竹不过是因为月姨娘的吩咐,如今却是真心实意地佩服婉竹的心性,外表柔弱至此,内里却百折不挠,正如那坚韧不拔的竹节一般令人敬服。 “主子让我告诉姑娘,今夜要做好准备,能不能入府,全看姑娘的本事了。” * 一个时辰前。 双菱无功而返,正在惴惴不安时,杜嬷嬷又连声催问她齐衡玉的下落。 上一回欺瞒了杜丹萝,双菱被罚跪了两个时辰,罚了半年的月例,如今是万万不敢在触杜丹萝的霉头,只说:“听太太屋里的百蝶姐姐说,世子爷去了家庙。” 杜嬷嬷脸色霎时难看无比,在廊道唉声叹气了几番,却是想不到任何法子来瞒过杜丹萝。 且杜丹萝是何等高傲的性子,向齐衡玉低头实属不易,可偏偏世子爷去了家庙里,这无异于在打杜丹萝的脸。 思忖再三,杜嬷嬷还是走进了正屋,她一撩开软烟罗内帘,床榻上的杜丹萝便偏过头看向她身后。 没有齐衡玉的身影。 她蹙起了柳眉,美眸里的殷切变成了深重的不虞。 不等她开口询问,杜嬷嬷便说道:“夫人,世子爷去了家庙。” 话音甫落。 那羊脂玉兰环佩被人重重地砸落于地,不巧的是杜丹萝没有收住力道,正砸往了毛毯旁的炉鼎,那环佩撞上鼎足,被砸了个四分五裂。 杜丹萝双手撑着自己的上半身,面色惨白无比,美眸里更是流转着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我病成这样,他一眼都不来瞧我。那外室还好端端的活着呢,他就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家庙。” 除了无法自抑的恼怒之外,杜丹萝眼角的余光扫到了那碎的不成样子的羊脂玉兰环佩,一股难以言喻的伤心钻入了她的骨髓,让这么骄傲的她无措地落下了两行清泪。 她撑在架子床上的皓腕不住地发颤,眼泪更有越流越汹涌的趋势。 她与齐衡玉,怎么就成了今日的模样? 杜嬷嬷瞧着她这般哀伤的模样,心里也如针扎般刺痛不已,她慌忙走上前去扶起她的身子,如幼时劝哄她安睡一般轻拍着她的脊背道,“夫人别哭,世子爷如今是被那狐媚子给迷住了,待日子久了,她就能回转过来。” 杜丹萝病中无数次地期盼着齐衡玉能来松柏院看她一眼,也无数次地懊悔着自己一时冲动说出的和离二字。 她明明想与齐衡玉长相厮守、恩爱两不疑,怎得就变成了今日这样的境地? 她又是悔、又是恨,恨不了齐衡玉,便只能恨那个貌美的外室。 “母亲怎么会失手?那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碾死她不是如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吗?”杜丹萝红着眼冷声质问。 杜嬷嬷也是见识过后宅阴毒手段的人,这些年齐衡玉没纳妾,她便也心慈手软了起来,若是在辽恩公府里,遇上婉竹这样无权无势、身份低微的女子,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早已让她死了千回百回了。 杜嬷嬷揽住了仍在不停落泪的杜丹萝,矍铄的眸子从怜惜变成了深深的憎恶,良久,她道:“趁着她还没怀上子嗣,还没有名分之前,索性一把火了结了她,太太派去的二流子有异心,这才会办事不力,这回老奴亲自去安排。” 杜丹萝只是落泪,已然是默许了杜嬷嬷的话语。 从正屋里出来后,杜嬷嬷便将几个从辽恩公府陪房过来的姑姑们唤到了耳房,吩咐了一番后便让杜为家的带着两个小厮去家庙纵火。 杜嬷嬷将二门处的钥匙递给了杜为家的,并道:“这事要做的小心些,等世子爷一走,就立刻放火。家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人能救她。” “这……家庙……”杜为家的踟蹰道。 杜嬷嬷盯着她道:“放心,我只让烧后头的院子,前院的祠堂不打紧。” 早些年荣氏处置一个不安分的姨娘,也是用了这样的法子,一把火烧完连尸首也辨认不出。 倒是让那些二流子办事,反而还容易出差错。 * 月姨娘的通风报信,给了婉竹警醒。 她半梦半醒间似是闻到了些枯草被烧焦了的气味,她霎时要翻身下榻,并连声唤起了金玉和容碧。 两人早已收拾好了所有的细软,昏黄的烛火映衬下,脸上浮现着如出一辙的惊恐。 “她们要纵火。” 家庙所在之地乃是荒山野岭,若是一旦起了火,便会陷入无水可救的境地。 静双刚走没多久,齐衡玉吩咐着来保护她的死士们应是还在赶来的路上。 婉竹坐在床榻上,盯着东边尚且是一团黑暗的院落,沉声说道:“再等一等。” 这一等就是一刻钟,当漫天的火势吞噬了厢房东边的院落时,那焦味已直冲金玉与容碧的鼻腔,让两人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且那层层叠叠的烟雾也渐渐地起势。 “姑娘。”金玉呛声唤道。 婉竹也倍感不适,可若是她安然无恙地躲过了这一场火,齐衡玉便不一定会下狠心把她带进府里。 富贵险中求,她只能等。 又一刻钟后,那汹涌如火蛇般的大火已蔓延至了厢房,屋内黑雾越积越多,婉竹让金玉和容碧把那一箱笼的胭脂都扔给了大火里,而后再听见外头静双焦急的呼唤声后,才白着脸说:“逃吧。” 主仆三人被黑雾呛得上气不接下气,咬着开才能抵御胸膛内的不适,门扉处已漫上了火苗,婉竹被金玉搀扶着时特意伸出了那一截莹白如藕的皓腕,忍着剧痛贴上了门框上的火苗。 她被火灼得痛呼出声,静双与张游也忙上前一左一右地架起了婉竹,见她面色虚弱不堪,浑身上下只剩一口气一般,静双焦急地说道:“姑娘再撑一撑,奴才已让人去给世子爷送信了。” 婉竹手腕处的烫伤触目惊心,本就病弱的身子吸进了那么多的黑雾,已是连喘息的功夫都没有了。 静双做主把婉竹放在了家庙前的寮棚中,又让金玉和容碧去相国寺讨些水来喝。 半个时辰后,齐衡玉姗姗来迟。 他推了御前的差事,听闻家庙起了火后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翻身下马后便见婉竹虚弱地靠在寮棚的木柱旁,磅礴的大火如遇白昼,奴仆们从井里取了水救火。 也正是这漫天的大火,让齐衡玉瞧见了婉竹皓腕上触目惊心的伤势,皮肉外翻,丝丝血迹往外流淌,莹白的肌肤被火灼伤成了这副模样。 她没有呼痛,只是这样柔顺沉静地望着齐衡玉,在他走近之后,才倏地咬着唇落下了两行泪,万分委屈的泣道:“爷,我的胭脂都被火烧光了。” 胭脂烧光了,便不能去江南做脂粉生意了。 她泪睫盈盈,潋滟着泪珠的杏眸正照在齐衡玉的心间。 齐衡玉的心软成了一滩春水,他瞧着婉竹手臂上的伤,心像是被人猛踹了一下刺痛不已,就仿佛他也被火灼烫成了这等田地一般。 他上前一把横抱起了婉竹,被疼惜与不舍牵引着说了一句:“别怕,我带你回府。” 为您提供大神 妙玉子 的《心机外室上位记》最快更新 23. 大火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