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爱(中小学生必读丛书)》 代序倔强的守望者 代序倔强的守望者 弗吉尼亚·伍尔芙 自夏洛蒂·勃朗特诞生以来,一百年已经过去了。夏洛蒂·勃朗特,已经成为了这么多传说与著述的中心,可惜的是,她仅仅在这个世上停留了三十九年。想一想如果她能够活得久一些,这些传说又会具有什么样的变化,倒也是挺有趣的。或许她会和同时代的某些名流一样,成为经常在伦敦以及别的什么地方出头露面的人物,成为无数图画和轶事的主题,成为很多部小说甚至是回忆录的作者,但是同我们却难免会有些疏远,只是作为一位具有显赫声名的中年人来留存在我们的记忆当中。她也可能会很富裕吧,也可能会诸事顺遂吧。但是事实却还不是这样,每当我们想到她的时候,就肯定会想象出一个在现代世界中命运不佳的人;我们的头脑就一定会退回于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退回于位于英格兰北部哈渥斯小镇那偏僻荒原上的牧师住宅。而她便一直待在那座住宅里面、那片荒原之上,遭遇过贫穷,也受到过追捧,但是却永远不幸,永远寂寞。 既然这些情况影响了她的性格,那么想必也会在她的作品中留下了痕迹吧?我们想:一位小说家,肯定是要靠着许许多多难以经久的材料来对自己的作品进行构筑,开始的时候,这些材料虽然能够为她的作品增添真实性,但是到了后来可就要变成累赘而又无用的东西了。当我们再次拿起了《简·爱》,心里便会禁不住犯疑:她凭借自己的想象创造出来的会不会仅仅是一个陈旧而又过时的维多利亚中期的世界,就如同荒原上的那座牧师的住宅,只有好事者才会去参观、只有虔诚者才会去保存呢?于是,抱着这种心情,我们打开了《简·爱》。但是,读了两页的时候,全部疑虑便都一扫而光了。 “一折一折的红色窗帘将我右边的视线全都挡住了,但我的左边却是那透明的玻璃窗,既能够令我免受十一月寒冷气候的侵害,又能够让我领略到室外的景象。在阅读当中翻动书页的时候,我举目扫视了一下窗外那个冬天午后的景色。只见远处的景物全都笼罩在一片淡淡的白色雾霭当中,眼前是那湿漉漉的草坪以及遭受过暴风雨袭击的灌木,还有那连绵不断的雨丝被一阵阵呼啸着的狂风刮得飘摇不定。”(引自《简·爱》。) 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会比书中的荒原更加不能经久、比那“一阵阵呼啸着的狂风”更为容易受到气流的支配而显得变幻不定了。同样,还会有什么东西能够比我们打开书时这种兴奋状态更加短暂易逝吗?但它竟然催促我们一口气将书读完,根本没有时间去进行思考,没有时间令我们的眼光离开书页。小说如此强烈地吸引着我们,如果有人在房间内走动的话,那动作对于我们来说也好像是发生在约克郡一般。作者拉住了我们的手,迫使我们和她一路同行,将她所见到的一切也都让我们看到。她一刻都不曾离开我们,不许我们将她忘记。最后,我们便完全沉浸在了夏洛蒂·勃朗特的天才、激情与义愤之中了。那些与众不同的面孔,轮廓突出而又相貌乖戾的人物,全都在我们的眼前闪现。不过,我们之所以能够看到这些全都是借用了她的眼睛。她一旦走开,这一切也便不复存在。想到《简·爱》中的男主人公罗切斯特,我们便会想起简·爱。想到荒原,我们也会想起简·爱。甚至,再想一下书里面的客厅,简·爱的形象也会浮现在我们的脑海当中。“然而,这不过是一间客厅而已,里面还套着一间小客厅,两间客厅都铺着白色的地毯,地毯上的图案栩栩如生,好像地上真的放着一个色彩艳丽,鲜花锦簇的花环。天花板上都雕刻着葡萄枝叶图案的白色浮雕,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客厅里摆放着的紫红色卧榻还有矮凳。墙角有一座法国式样的白色壁炉,上面摆放的是比红宝石还要晶莹透亮的波希米亚玻璃器皿。”(引自《简·爱》。)好像覆盖着鲜艳花环的白色地毯、白色的法式壁炉、壁炉上那“比红宝石还要晶莹透亮的波希米亚玻璃器皿”,如果撇开了简·爱,这一切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简·爱的缺点也是不难寻找的。她总是在做家庭教师,总是陷入情网——在一个许多人既不做家庭教师、又没有爱谁的世界里,这毕竟是一个严重的局限。与此相比,奥斯丁或是托尔斯泰那样的作家笔下的人物全都具有不计其数的侧面。他们具有勃勃的生机,对于很多不同的人都产生了错综复杂的影响,这许多人就如同镜子一般从多方面将他们的性格映照了出来。他们在各处随意走动,不管作者是否在对他们进行察看。在我们看来,他们所在的世界是独立存在的,而一旦这个世界由他们形成,我们自己便也能够进去见识一番。自个性的力量与眼界的狭窄来看,托马斯·哈代同夏洛蒂·勃朗特倒是彼此接近的。不过同时,两个人的差别也很大。我们在读《微贱的裘德》(《微贱的裘德》,哈代的著名长篇小说。)的时候,不会匆匆忙忙一口气便看到结尾,而是往往会掩卷沉思,生出一连串的题外念头,在小说中的人物四周造成一种疑问与讽喻的气氛,那可是他们自己浑然不知的。虽然他们只不过是一些纯朴的农民,但我们却不得不将种种事关重大的难题以及疑问向他们提了出来。因此,在哈代的小说里面,最重要的人物似乎便是那些无名的人。这种本领和这种推理的好奇心,夏洛蒂·勃朗特是丝毫都没有的。她并不想要去解决那些人生的问题;她甚至根本都没有觉察到那些问题的存在;她的所有力量——那是愈受压抑便愈显示其强大的——全都投入到了这样一种断言当中:“我爱”,“我恨”,“我受苦”。 因为,那些以自我为中心、受自我所限制的作家全都具有一种力量,而这种力量是那些气量宽宏而又胸怀广大的作家所不具有的。他们所感受到的那些印象全都是在他们那狭窄的四堵墙内被稠密地积累起来并被牢牢地打上了戳记的。 由他们的心灵所产生的一切全都带有他们自己的特征。他们很少自别的作家那里学习什么,哪怕仅仅采取一点儿,也是消化不了的。哈代与夏洛蒂·勃朗特的风格似乎全是拿一种生硬而又庄重的报章文体作为基础而形成的。他们笔下的散文往往是板滞而不灵活的。 但是,通过长期专注的努力,他们两位对于自己的每一份构思都要凝神细思直到为它找出了确切的语言,终于锻造出了自己所需要的那种散文——它能够对他们用心灵所熔铸的形象进行原原本本的描摹,并且还具有自己所特有的美、特有的力量、特有的敏锐。至少可以说,夏洛蒂·勃朗特独特的成就并不是凭借自己读了很多书。她从来都不会像职业作家写得那样顺溜;也不会像他们那样去博采词汇,并且运用自如。 “我无法满足于同那些力量雄厚、心思细密而又情趣高雅的人们互相交往,不管他们是男还是女,”她这样写道,口气就像是某个报纸的社论作者。接下来,她便又恢复了自己那火辣而又急切的口吻,说道:“除非我首先将传统保留下来的外围工事冲破,并且跨过了自信的门槛,同时还在他们心中的炉火旁赢取了自己的地位。”她也恰恰就是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地位;也正是内心之火那摇曳不定的红光照亮了她的书页。 换句话说,我们在读夏洛蒂·勃朗特的书时,不是去寻找对人物性格的细致观察——属于她的人物全都是既生气盎然又性格单纯的;不是去寻找喜剧性的情节——她笔下的情节是既严酷又粗糙的;不是去寻找有关人生的哲学观点——她的观点只不过是一个乡村牧师女儿的想法。我们之所以读她的书,只是深深为其中的诗意所吸引。或许,一切如同她这样具有特强个性的作家都是如此吧。正好比我们在实际生活中经常说的:他们只要将门打开,别人便能够将他们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的身上有着一种桀骜不驯的气质,总是同既定的事态格格不入——这便促使他们渴望马上投入创作而不肯去进行耐心的观察。这样的创作热情,排除那些小障碍,飞越那些常人琐事,一下便将作者自己也还说不太清楚的七情六欲抓住了。这使他们成为诗人,既令他们想用散文写作,又让他们不受任何约束。 因此,夏洛蒂经常乞求大自然的帮助。她感到需要借助于某种比人的语言更为强大的象征力量,来将人性当中那许许多多还在沉睡的情感和欲望表达出来。夏洛蒂最好的一部小说《维莱特》便是用了一段有关于暴风雨的描写来进行收尾的,“天空低垂,阴霾密布——一大片散乱的飞云自西方飘来;云彩幻化成为种种奇形怪状。”(引自《维莱特》。)这样,她请大自然将那无法用其他方法进行表达的心情描写了出来。 但是,对于大自然,她却没有多萝西·华兹华斯(多萝西·华兹华斯,著名英国诗人威廉·华兹华斯的妹妹。)观察得那样准确,也没有丁尼生(丁尼生,英国诗人。)描绘得那样细致。她所抓住的只是大地上某些同她亲身感受到的,或是转嫁到人物身上的东西很近似的方面,所以,她笔下的暴风雨、荒原和夏日的美好天气,都不仅仅是为了点缀一下枯燥的文字,或是显示一下作者的观察能力,而是被用来贯通作者的情感,亮明书中的意图。 通常,如果一部书的意图不在于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在于说了什么话,还不在于作者自己从那些各不相同的事物中看出了什么联系,那么,了解起来自然便会很难。特别是当一位作家如同夏洛蒂那样具有诗人般的气质的话,他的意图和语言便会难解难分,如果还并不是什么细致的观感,而只不过是一种情绪时,想要了解就更难了。 (弗吉尼亚·伍尔芙,英国女作家,意识流文学的代表者,二十世纪现代主义与女性主义的先锋之一。) 第一章散步 那天是不可能再去散步了。我们早上已经到那片树叶早已落尽的灌木丛当中去闲逛过。没有客人的时候,里德太太的午饭总会开得很早,饭后,黑沉沉的乌云和那冰凉刺骨的冷雨被冬天凛冽的寒风刮了过来,要想再去户外活动已经是彻底不可能的了。 这倒令我感觉很高兴。因为我向来都不喜欢长时间的散步,尤其是在阴冷的下午。只要是想到要在冷飕飕的黄昏时分回家,手指与脚趾会被冻僵,我便会觉得非常可怕。并且还要挨保姆白茜的一通责骂,这些都让我觉得非常伤心。除此之外,我觉得自己的体质比不上里德家的约翰、伊丽莎和乔治伊娜这三个孩子,这又会令我在心里感觉到低人一等。 这个时候,约翰、伊丽莎和乔治伊娜正在起居室里面,围在他们母亲的身边。她在心爱的儿女们的中间斜靠在壁炉旁边的一只沙发上,这个时候,他们既不争吵,也不哭闹,看上去,她是非常的幸福。她不让我同他们在一起团聚,她说,她不得不让我同他们保持一段距离。说是她不能够给我这种特权,因为它原本是属于那些知足而又快乐的孩子们的,除非白茜告诉她,并且她本身也亲眼看到我在经过了认真的努力之后,确实变得天真、随和而又活泼可爱起来才行——或许那是一种比较轻松、坦率,也更加自然的东西吧。 “白茜怎么说我啦?”我问道。 “简,我可是一点都不喜欢刨根问底的人。另外,像你这样打断大人的话可是特别令人讨厌的。走开,找个地方在那儿坐着,将你的嘴闭上,等到你学会了说令人开心的话的时候再开口讲话。” 起居室的隔壁是一间很小的早餐室。我悄悄地躲了进去。屋里面有个书柜。很快我便找到了一本有着很多插图的书,拿着它爬到了窗台上面,然后盘腿坐了下来,拉上了厚厚的红窗帘。这样一来,我就像是躲进了神龛内一样,完全将自己给隐蔽了起来。 一折一折的红色窗帘将我右边的视线全都挡住了,但我的左边却是那透明的玻璃窗,既能够令我免受十一月寒冷气候的侵害,又能够让我领略到室外的景象。在阅读当中翻动书页的时候,我举目扫视了一下窗外那个冬天午后的景色。只见远处的景物全都笼罩在一片淡淡的白色雾霭当中,眼前是那湿漉漉的草坪以及遭受过暴风雨袭击的灌木,还有那连绵不断的雨丝被一阵阵呼啸着的狂风刮得飘摇不定。 我的视线又被收回到了手中的书上来,我正在看的是一本比尤伊克的《英国鸟类史》,总体来说,我不太喜欢上面的文字,但是,尽管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但有几页说明也并没有被我当做空白页翻过去。它主要描写的是海鸟的栖息地,提到了只有那些“孤寂的岩石与海岬”是海鸟们经常光顾的地方。书中还提到了挪威海岸自南端的林蒂斯内斯——或称为纳斯——到北角遍布着许许多多的海岛: 在那里,北冰洋卷起巨大的漩涡, 小海岛承受着四周海浪咆哮凄楚的拍击, 大西洋激起的滔天巨浪, 泄入了暴风雨摧残着的赫布里底群岛。 我也注意到了书上所提到的许多荒凉海岸:西伯利亚、拉普兰、斯匹次卑尔根群岛、冰岛、新地岛和格陵兰,那里是“非常广袤的极地、荒芜人烟的地带、冰雪库,持续了无数个世纪的隆冬令它变成了一片坚实的冰原,那一座座白皑皑的冰峰,高得如同阿尔卑斯山一般,环绕着北极,积聚起了威力极大的严寒。”在我的脑海当中对那种死寂的白色世界产生出了一种朦胧的概念,就如同孩子们心目当中那许多的似懂非懂的概念一样,然而却又生动得出奇。这几页说明文字同紧接着的插图相关联,插图特别地将傲然屹立在海边,承受着浪花飞溅和惊涛骇浪的岩石强调了出来;还突出了搁浅于荒滩上面的破船,和像鬼魂一般的从云缝中间对一条正在下沉的孤船进行着窥视的月亮。 我不能够清楚地将我对那种景象的感觉表达出来,可我觉得那就像是一个孤寂的墓地,有着刻满铭文的墓碑林立在那里,除此之外还有一扇大门、两棵树、围着的断垣,似乎我是在从非常低的地方进行着观看,那初升的月亮将昏暗的夜色带了过来。 凝滞的海面上,那两艘轮船显现了出来,我感到那便是海中的幽灵。 魔鬼自背后将窃贼的背包按住了——那可真是一个可怕的景象,我连忙将那一页翻了过去。 还有一幅景象是有一个头上长着角的怪物黑黢黢地高坐在岩石上面,正在望着远处一群围在一个绞刑架前的人们,这也真是一幅很可怕的景象。 每一幅插图都在讲着一个故事。对于我这样一个理解力还并不强,感情也还算不上细腻的孩子来说,那全都是一些神秘而又饶有趣味的故事。在冬天的夜晚里,如果有时候白茜的兴致突然来了,就会将熨衣服用的桌子挪到婴儿室的壁炉前面,让我们围坐到她的身边,一边熨烫着里德太太的那些带有花边的、褶皱的睡衣睡帽,一边满足着我们这些孩子想要听故事的欲望,来讲一些爱情或是冒险故事。这些故事当中有些选自古老的童话或歌谣,后来我才清楚,有的是选自《帕美拉》[1]与《莫兰伯爵亨利》。 我低头读着自己膝头上面这本比尤伊克的书,心里感觉非常愉快,至少有能够让我感到愉快的地方。这个时候,我什么都不怕,只怕有人回来对我进行打扰。但是打扰却来得太快了——早餐室的门被人打开了。 “嘿!倒霉丫头!”这是约翰·里德的声音。他停顿了一下,很显然他认为屋子是空的。 “她躲到什么鬼地方去啦?”他继续说道,“利兹[2]!乔琪[3]!”“琼[4]不在这里。你们去告诉妈妈,就说她跑到外面淋雨去了——这个该死的畜牲!” “幸亏我将窗帘拉上了。”我想道。真希望他不要发现我躲藏在这里。约翰·里德自己倒是也发现不了。他的眼光与头脑全都不够敏锐。不过伊丽莎将头探进门内看了一下,便立即开口说道: “杰克[5],她一定在窗台上面,一定是这样的!” 我立刻便走了出来,因为一想到自己会被那个叫做“杰克”的从窗帘内拖出来,我便吓得浑身发抖。 “有什么事吗?”我怯生生地问道,态度有些尴尬。 “要说:‘您想要什么,里德少爷?’”对于我的问话,他如此回答,“我要你上这里来。”他坐到了一把扶手椅的上面,做了个手势,表示要让我走到他的身边,站在那里。 约翰·里德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学生。他要比我大四岁,那个时候我才十岁。他长得过于肥壮了,同他的年龄极不相称;他的皮肤色素沉着,显得特别不健康;宽阔的脸盘上面长满了横肉,四肢粗壮并且手脚肥大。他在吃饭的时候向来都是狼吞虎咽的,结果便是养成了一副很坏的脾气,长成了一对目光朦胧的眼睛,还积攒了一脸松弛下垂的横肉。本来这个时候他是应该待在学校的,但是他的妈妈说他“身体虚弱”,要将他接回来过上一到两个月。学校的老师迈尔斯先生非常肯定地说,只要家里将几块甜点心和糖果给他送去,他是肯定会平安无事的。不过对于如此刺耳的说法这位母亲却根本就听不进去,她宁愿相信自己的柔肠,觉得约翰脸色不好是由于学习用功过度,或许还是由于过分想家。 对自己的母亲和姐妹,约翰并没有多少感情,对我则是满怀憎恶。他对我进行欺负和虐待,每星期不止两三次,每天也不止一两回,他在不断地找茬儿来找我麻烦。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对他感到害怕,一见他走近,我骨头上面的每一块肌肉都会被吓得收缩起来。有时候,我会被吓得不知所措,这是因为我不管受了他的恐吓还是折磨,都没有地方去进行申诉。仆人们不愿意站在我这一边,因为他们不想得罪自己的少爷;每当遇到了这种事情,里德太太都会装聋作哑,虽然他经常会当着她的面对我进行打骂,但是她既看不到自己的儿子打人,也听不到他的咒骂。但是,他背着她打我的次数要更多一些。 我已经习惯于对约翰表示服从了,于是便走到了他的椅子跟前。他朝我将舌头长长地伸了出来,如果伸得再长一些的话就要拉伤舌根了,他就这样将舌头一直伸了有三分钟之久。我知道他立刻便要动手打我了,尽管很害怕,但是心里还是在对他所扮出的那副令人作呕的丑陋嘴脸进行着嘲笑。我不清楚他是不是将我的这种想法看了出来,因为他二话没说,突然便朝我狠狠地打了过来。我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后才站稳,站在离他的椅子有一两步远的地方。 “打你是因为你刚才对妈妈的态度无理,”他说,“因为你鬼鬼祟祟地躲到窗帘的后面,还因为你眼睛里面露出那种该死的神气足足有两分钟,你这只老鼠!” 我已经听惯了约翰·里德的谩骂,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去回嘴。我担心的是怎样来承受侮辱过后那肯定会接踵而来的殴打。 “你躲在窗帘后面做些什么?”他问道。 “我在读书。” “将书拿过来。” 我回到窗前将书取了回来。 “你没有权利动我们的书。妈妈说过,你是一个依靠别人来养活的人。你没有钱。你的爸爸没有给你留下一个子儿。本来你应该去讨饭才对,而不应该在这里和我们这种上等人家的孩子们共同生活,不该跟我们吃同样的饭,穿用我妈妈的钱买来的衣服。我必须要教训教训你,看你还敢不敢再去乱翻我的书架,那些书全都是属于我的。整个房子都是属于我的。反正用不了多少年便会归我了。去,站到门口去,别靠近镜子与玻璃。” 我不清楚他的用意,便按照他的话去做了。但是,一见他将那本书举起来做出投掷状,我便本能地尖声喊叫着朝旁边闪了闪身,但是却已经来不及了,那本书正打到了我的身上,我倒了下去,脑袋撞到了门上面,被碰破了,伤口处鲜血直流,疼得简直就像是刀割一样。我的惊恐早已经越过了顶点,被其他的各种情感替代了。 “恶毒残忍的小子!”我说,“你简直像是一个凶手——你就像是一个鞭笞奴隶的坏蛋——你就像是那些罗马的皇帝!” 我曾经读过歌尔斯密[1]的《罗马史》,在脑子里面已经形成了自己对尼禄[2]、卡里古拉[3]等皇帝的看法。在心里面,我默默地将他和他做过比较,但是却从来都没有想到过会大声地讲出来。 “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他喊道,“你竟然敢这样对我说话?伊丽莎,乔治伊娜,你们可是全听见了吧?我不去告诉妈妈才怪呢。但是首先我要……” 他径直地朝我冲了过来。我感觉到他抓住了我的头发和肩膀。这时,他也发现了自己正在和一个不顾死活的东西进行搏斗。我是真的将他当成了暴君和凶手了。我感到有一两滴血在从我的脑袋上面顺着脖子流下去,还能够感觉到有一种刀割般的疼痛。在当时,这些强烈的感觉压过了恐惧,我便开始疯狂地同他正面交锋起来。我已经记不清当时是怎样用手打的了,但是他嘴里却在不断地大声骂着我:“老鼠!老鼠!”马上变有人替他求援,伊丽莎与乔治伊娜跑着去找里德太太,她已经上楼去了,这时连忙赶到了出事地点,白茜和她的使女阿博特跟在她的身后。我们被拉开了。我听见有人在说: “天哪!天哪!简直是发了疯,居然扑过去打起约翰少爷来啦!” “这疯劲可真是少见啊!” 里德太太这时候将话茬接了过去: “把她拉到红屋子里面,锁起来。”我感到四只手立刻便抓到了我的身上,不由分说,将我拖上了楼去。 第二章反抗 一路上我在不断地进行着反抗。在我来说,这可真是头一次,白茜和阿博特对我的恶劣印象也因此而大大地加深了。事实上,我做得确实有些过火,或者就像法国人经常说的那样,有些超出了自己的常态。我意识到了,片刻的反抗过后,难免会遭到异乎寻常的惩罚,我就和那些奋起反抗的奴隶一样,在绝望当中打定了主意,要将反抗进行到底。 “将她的胳膊抓住,阿博特,看起来她简直就像是一只疯猫。” “真是无耻!可真是无耻!”这位使女说道,“多吓人呀,爱小姐,你居然动手去打一位绅士,打你恩人的儿子!打你的小主人!” “主人!他为什么是我的主人?难道我是一个仆人吗?” “你并不是仆人,但是你却连个仆人都不如,你要靠人家养活,却什么活儿都不做。去,坐在那里好好反省一下你自己的恶劣行为吧!” 这个时候,她们已经将我拖进了里德太太所指定的那间屋子,将我按到了一个凳子上面。我挣扎着想要跳起来,但是她们那两双手立刻就把我抓住了。 “如果你不规规矩矩地坐在这里,就要将你绑起来,”白茜说道,“阿博特小姐,把你那吊袜带借给我用一下,我的这根她一挣扎便会断了。” 于是阿博特小姐便动手从她那肥胖的腿上将那根要用的带子解下来。她们所做的这些捆绑的准备活动,以及当中又增加的一层羞辱,反倒是稍稍平静了一些我的激动。 “别解了,”我喊道,“我不动了。” 为了向她们作出保证,我用双手紧紧地抓住凳子。 “记住你不能动。”白茜说道。等她确定我是真的屈服了、平静了,才将手松开了,不再抓着我。然后,她与阿博特小姐交叉着胳膊在那里站着,恶狠狠地望着我的脸,目光当中满是狐疑,就好像不相信我是一个正常人似的。 “以前她从来都没有这样干过。”最后白茜转向了那个使女说道。 “但是她心里却早就想这么干了,”使女这样回答道,“我经常对太太谈起自己对这个孩子的看法,太太也非常同意我的意见。她是一个小滑头。我还从来都没有见过像她这样小小年纪的小女孩有如此狡猾的。” 白茜没有去接她的话,但是没过多久便冲我说道: “小姐,你应该放明白一点,你受着里德太太的恩惠,是她将你收养了。如果她要将你撵出门,你便只好进贫民院了。” 听到这话,我什么都没有说。对于我来说,这些话一点儿都不新鲜。自从我开始记事起,所听到的话里便都有这种暗示。这种指责我要依靠别人养活的话,早已经成为了随时会在我耳朵内嗡嗡作响的一种陈词滥调了,听上去令人感到痛苦难忍,不过我听起来却感到似懂非懂。阿博特也附和道: “你可不要以为太太好心让你和里德家的小姐、少爷们在一起生活成长,自己便和他们是平等的。将来他们会有很多钱,但是你却一个子儿都不会有。处在这个地位上,你便要低声下气,凡事都顺着人家才行。” “我们和你说这些话可全都是为了你好,”白茜补充道,声音一点都不粗暴,“你应该学得乖巧有用一些,因为那样的话,或许你还能够永远地住在这里。不过,要是你再这样由着性子撒野,太太是一定会将你打发走的,这点我能够肯定。” “再者说啦,”阿博特小姐说道,“上帝是会惩罚她的。就在她大发牢骚的时候,上帝便会突然间要了她的命。到那时,看她能够去哪里。得啦,白茜,咱们让她在这里待着吧,我可不想获得她的好感。等到你独自一人待着的时候,就来做祷告吧,爱小姐。如果你不进行忏悔,肯定会有个东西自烟囱里面爬进来将你抓走。” 她们走了,随手将门关上,并且还上了锁。 这间红屋子是一个备用的屋子,很少有人到这里来过夜,其实在我看来,从来便没有人在这个屋里睡过觉,除非是偶尔有大批客人来到盖茨海德府上,才有必要用到屋里的全部住宿设施。但是,这却是整个宅子当中最宽敞、最堂皇的一间屋子了。里面摆着一张大床,在床的四角有着粗大的红木床柱与床幛架,上面挂有深红色的床幛,活像是立在地板上面的一顶大帐篷。在屋子的两个大窗户上面,百叶窗一直都是关着的,窗户上半部掩着的窗帘和床幛所用的料子是一样的,图案和花样都相同。地毯也是红色的,在床脚的小桌上面铺着一张深红色的台布,而墙壁的颜色则是一种非常柔和的黄褐色,在上面还略微带有一抹粉红色。大衣柜、梳妆台、椅子等,都是用磨得油亮油亮的老红木做成的。在周围这些深色的环境中,蒙着床上高高堆起的一大摞褥垫、枕头的马赛出产的雪白床罩,显得格外耀眼。毫不比床罩逊色的是摆在床头的一把坐椅,上面也铺着雪白的坐垫,前面摆着一个脚凳。我望着它,觉得它简直就像个白色的王室宝座。 这个屋子常年不生火,所以现在十分寒冷。而且离婴儿房和厨房很远,所以周围一片死寂;又因为几乎没有人进来过,所以气氛十分肃穆。基本上来说,只有使女每星期六来这里,从镜子上和家具上擦掉积攒了一个星期的尘土。里德太太隔上好久才会来一次,对大衣柜当中某个秘密抽屉内的东西进行查看,她将各种写在羊皮纸上面的契约、自己的首饰盒,还有自己亡夫的一幅小画像藏在里面。这间红屋子的秘密就在于她的亡夫,他简直就像是一个不祥的咒语,将这间堂皇的屋子变得阴森而又凄凉。 里德先生已经去世九年了。他便是在这间屋子里咽气并且入殓的,殡仪馆的人便是从这里抬出了他的棺材。自从那天开始,这间屋子便笼罩在了一种凄惨而又阴郁的气氛当中,因此几乎没有人敢贸然闯进来。 白茜同那个狠心的阿博特离开我时,我纹丝不动地坐在了一个座位上面,那是被放在大理石壁炉旁边的一个软垫小凳。床就在我面前耸立着。我的右手边是一个高大而又黝黑的大衣柜,那暗淡的光线以及斑斑驳驳的反射光,令柜子表面的光泽看起来有些奇怪。我的左手边便是那两扇被遮挡起来的窗户。在两扇窗户之间有着一面大镜子,里面映出了这张大床和这间屋子的景象,令一切全都显得更为肃穆。我不能够肯定她们是真的把门锁上了,等我敢于走动的时候,便站起身来,过去试试。天哪!真的是被锁上了,锁得简直比监牢还要严实。回到凳子那儿的途中,我只能自那面大镜子前经过,我那好奇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对镜子深处的景象进行着探索。里面的空幻影像要比现实更为阴暗冷酷。里面那古怪的小家伙的眼睛在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幽暗当中,她那苍白的面孔与胳膊很是显眼,一片死寂当中,只有她那双惊恐的眼睛在闪烁、转动着,看上去她简直像是一个真正的幽灵。在白茜晚上所讲的故事当中,一再会有自泥沼地的荒草丛中爬出来的半仙半妖的小妖精,将赶夜路的行人挡住。镜子内的这个影子肯定是一个小妖精。我重新坐回到那个小矮凳上。 这个时候,我开始变得迷信起来。不过这迷信还没有彻底将我吓垮。我的血还是热的。如奴隶造反一般的心情依然在我的心中激荡,令我觉得痛苦,我要先同那波涛汹涌的回忆进行一下较量,才能最后向这个可怕的现实屈服。 约翰·里德的那种种强暴肆虐、他那姐妹们的种种骄傲冷漠、里德太太的那种种憎恶,还有仆人们的种种偏心,此刻全部都在我那混乱的脑子里面翻腾了起来,这就好像搅浑了一口老井的沉渣那样。为什么我总是受苦,总要挨打和挨骂,为什么永远都会遭人谴责呢?为什么我永远都无法得到人们的欢心呢?我想要讨好别人怎么总是是白费心机呢?伊丽莎任性而又自私,却受到人们的尊敬。乔治伊娜被惯得没有样子,脾气凶狠而又毒辣、吹毛求疵、蛮横无理,但是大家却全都纵容她。大概是因为她长得很美,红扑扑的脸颊与金黄色的鬈发令人看了心里感到高兴,因此便对她的每一个缺点都表示了原谅。约翰横行霸道,任何人都不敢对他说半个不字,就更不用说对他进行惩罚了。他将鸽子的脖颈扭断,害死小孔雀,放狗去咬羊,还偷摘温室内种植的葡萄,弄烂花房内最珍贵花草的蓓蕾。有的时候,他还管他的母亲叫“老姑娘”,对她母亲的黑皮肤进行辱骂,其实他自己的肤色和她的一个样。对于母亲的吩咐,他都是公然地不予理睬,还经常将她的丝绸衣服撕破或是毁坏,但即便是这样,约翰却仍旧是他目前的“心头宝”。而我呢,任何事情都不敢做错。我将自己该做的每件事情全都努力完成。但是从早上直到中午,从中午直到晚上,总是会有人说我淘气、讨厌,会骂我老是阴沉着脸,行为鬼鬼祟祟的。 我挨了约翰的打,跌倒在了地上,直到现在脑袋还疼得厉害,还在流着血。但是谁都不会因为他粗暴地动手打了我而去责备他。我为了防止以后他再对我进行无理的殴打,便和他扭打了一下,于是大家便都一股脑儿地朝我扑了过来。 “不公平!这不公平!”我的理智在进行呼喊。在痛苦的刺激下,我的理智在一时间开始变得成熟起来,开始发挥着自己的思考能力。我下定决心要采取某种奇特的方法,来将这种难以忍受的压迫摆脱掉——比如说逃走,如果逃不掉的话,便不吃不喝,让自己饥渴而死。 那个不幸的下午,我的灵魂是多么的惊恐恍惚啊!我的整个脑海全都是一片混乱,我的心中充满了反抗的意志。但是,这场精神上的搏斗却又是在那种黑暗以及愚昧当中进行的。我无法回答自己的内心所不断提出的一个问题:我究竟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如今,时隔……我不准备将隔了多少年说出,我才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在盖茨海德府内,我是一个并不协和的音符。我同那里的任何人都不具有共同点。我同里德太太以及她的孩子们没有丝毫相同之处,同她宠爱的仆人也合不来。他们全都不爱我,其实,我也不爱他们。他们不可能去爱一个和他们没有相同点的人。我和他们不属于一类,在脾气、能力以及爱好方面都同他们恰好相反;对于他们,我没有任何用处,不会去迎和他们的趣味,不能够增加他们的乐趣;对于他们来说,我是眼中钉,心中对于他们的不公平对待怀有愤慨,对于他们的见解日渐鄙视。我清楚,如果我生得漂亮迷人,或者是生性聪明活泼,喜欢顽皮嬉戏,那么尽管仍旧是寄人篱下,里德太太见到我或许也会稍微比现在要高兴一些;她的孩子们或许对我会像对待伙伴那样,能够真诚一些;仆人们也不至于老是让我在婴儿室里面替人受苦了。 时间已经过了四点钟,光线已经开始自红屋子里面消逝了,阴沉沉的下午逐渐变成了凄凉的黄昏。我听到雨滴在不住地抽打到楼梯口的窗户上面,风还在宅子后面那树丛间呼号,我的体温也在一度一度地往下降,最后简直冷得就像是一块顽石,我的勇气也正在沉沦。我那习以为常的屈辱感,不自信,和无可奈何的沮丧,就像是冰块一样,浇到了行将熄灭的怒火堆上面。既然大家都在说我坏,大概是我真的不好吧。我刚才转的是一个什么念头啊,要将自己饿死?那肯定会是一个罪过。我配不配去死呢?那盖茨海德教堂圣坛下面的墓穴是否是个迷人的去处呢?人们曾经对我说过,里德先生便葬在那样的墓穴里面。这个念头又令我回想起他来,我是越想越害怕。我已经记不起他的模样了,不过我清楚,他是我妈妈的兄弟,是我的亲舅舅,我清楚,是他将我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领养在了自己的家里,我还清楚,在他临终的时候,他让里德太太许诺,要把我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养大成人。或许里德太太是认为自己已经遵守了这个诺言,我敢说,她肯定是这样想的,至少她会认为在自己的本性范围内是遵守了诺言的。毕竟,她怎么会去喜欢一个在丈夫死后便同她没有任何关系的外人呢?勉强许下的一个诺言,结果却不得不在它的束缚之下,硬着头皮去为一个打心底里感到厌恶的孩子的做母亲,还得忍受一个无法接受的陌生人永远插足在自己家,这份罪肯定特别难受。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想法。我一点也不怀疑,而且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如果里德先生现在还活着,他一定会好好对待我的,这一点毋庸置疑。而现在,我无助地打量着白色的大床,阴影斑驳的墙壁,还有那偶尔反射出幽暗光亮的镜子,我不禁想起了以前听到过的关于死人的一些传说。据说如果有人违背了死人的遗愿或是死者的最后愿望没有实现,那么他们在坟墓里将得不到安宁,于是便会重返人间,惩罚那些不遵守诺言的人。我想,里德先生的灵魂,或许也会为我受到的不公平待遇而感到不安,或许会离开他的栖身之地——也许是教堂的墓穴,或是死人居住的阴曹地府——来到这个屋子,站在我面前。我擦掉脸上的泪水,忍住呜咽,生怕我强烈的悲泣声会引得一个超自然的声音开口给予我安慰,或者引得一个笼罩在光环下的面孔在黑暗中闪现在我的面前,用那种在我看来十分奇怪的方式对我俯身表示怜悯。虽然我现在的这个想法能暂时给我以慰藉,但是如果真的出现这种情况,我的种种假设都变成现实的话,那就太可怕了。我拼命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让这个可怕的想法赶快烟消云散。我使劲甩了甩头,把垂在眼前的头发甩到一边,然后鼓起勇气朝这间黑暗的房间四周看了看。这个时候,墙上突然闪过一丝亮光。我吓坏了,也许这是月亮透过窗帘的缝隙射进来的光?不,绝对不是。月亮的光是很稳定的,但是这个亮光却有些摇曳,有些飘忽不定。我不由自主地盯着它仔细看,只见它慢慢地向天花板滑去,然后在我的头顶上方停留下来并开始闪烁。要是现在,我当然可以很快就判断出,那肯定是恰好有人拿着灯穿过草地发出的亮光。不过在那个时候,我可没想那么多,我心里一直觉得将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情,神经已经紧张到崩溃的边缘,我以为那道在天花板上慢慢划过的亮光是另一个世界的鬼魂即将来到所发出的先兆。我的心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全身的热量似乎都涌到了脑袋里,耳朵里充斥着阵阵鸣响,但是我却以为那是什么鸟类扑打翅膀所发出的声音,就好像有个什么东西一直站在我的身旁,我觉得从没有过的压抑,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我再也受不了了,不由自主地疯狂地喊叫,并且以最快的速度冲到门前,拼命地摇动门锁。一阵跑动的脚步声从走廊的另一头传过来,钥匙转动过后,出现在门外的是白茜和阿博特。 “爱小姐,你生病啦?”白茜惊诧地问道。 “你知道你刚才的声音有多可怕吗?差点把我的耳朵都吵聋了!”阿博特惊呼道。 “我求求你们,放我出去吧!我愿意回婴儿室!”我大声地喊道。 “你这又是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你是不是看到什么啦?”白茜再次追问道。 “哎呀!我看到了一片亮光,我觉得一定是有个鬼魂要出现了,一定的!”我一边说一边抓住了白茜的手,她很好心地没有把手抽回去。 “她肯定是故意的,”阿博特带着她特有的厌恶的口气说,“你听听她那声音!要是身上受了伤或是不舒服也就算了,可她偏偏好好的,一点病也没有,她就是想把咱们哄到这儿来。她这套鬼把戏我看得太多了。” “这是怎么了?”一个听起来非常严厉的声音传过来。接着,里德太太出现在了走廊里。她的帽子的带子随着走动的步伐在飘动着,衣服相互摩擦发出沙沙声。“阿博特,白茜,我记得我已经告诉过你们,只要把简·爱关进屋子里就可以了,剩下的事情等我自己去处理就可以了。” “太太,简·爱小姐叫的声音太大了,我们才想到要过来看看。”白茜辩解道。 “放开,”这是里德太太唯一的回答,“我说放开白茜的手。简,别以为耍这种手段就能让我把你放出来。我最讨厌作假,尤其痛恨小孩子作假。我觉得我现在有责任让你明白,耍花招是没有用的。作为惩罚,你得在里面再多待上一个小时,到时候看你还怎么耍心眼。记着,要完全顺从,要绝对安静,我才会考虑要不要放你出来。” “噢,舅妈!求求你,行行好!原谅我吧!我真的受不了啦,让我受别的什么惩罚都可以!去里面我会死的,真的……” “够了!你这么放肆真的是太讨厌了。”毫无疑问,她的确觉得我很讨厌。在她的眼里,准以为是个早早就学会演戏的演员,她甚至已经把我看成是个秉性恶毒、内心卑鄙、口是心非的讨厌鬼。 白茜和阿博特退下去了。我那副痛苦得抽泣、害怕得发狂的样子,让里德太太心里很是讨厌,她也不再跟我多说什么,一使劲就把我推进了屋里,然后锁上了门,她的脚步迅速消失在走廊里。我觉得眼前一黑,晕倒在了地上,这场风波也就此告一段落。 第三章恶梦 我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像是做过了一场可怕的恶梦,当我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出现在眼前的一片火红火红的光芒,期间还交叉着一根根黑色的粗线条。我仿佛还听到有人低低地说话,声音很空洞又很模糊,就好像被风的声音和流水的声音湮没了似的。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躁动和不安,还有一种恐惧感排山倒海般地向我袭来,使我变得不知所措。我感到似乎有人在扶我起来,搂着我坐好。以前从没有人似这般温柔地抱过我,搂过我。我自然而然地把脑袋靠在枕头上,要不就是哪个人的胳膊上,心里觉得舒服极了。 又过了一会儿,我心里那团困扰着我的迷雾才逐渐散开。这时我才弄明白,我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刚才那片火红火红的光芒是婴儿室的炉火。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桌子上只点着一支小蜡烛。白茜端着脸盆站在我的床边,而一位先生则坐在床头旁的一把椅子上,正俯身望着我。 我终于看清楚,屋子里的这位先生不仅不是盖茨海德府的人,而且跟里德太太也没有任何关系,我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安全感。比起阿博特,我觉得白茜没有那么让人讨厌,但我现在还是把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仔细打量起那位先生的样子。哦,其实我是认识他的,他就是药剂师劳埃德先生,有时候家里的仆人生了病,里德太太会把他请来。她自己或者她的孩子们生了病,她会请一位真正的大夫来。 “还认得我是谁吗?”他亲切地问道。 我点点头,小声地说出他的名字,还对着他把手伸过去,他微笑着握住了我的手,说:“别担心,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好了。”说完,他温柔地扶着我躺下,转过身叮嘱白茜要特别留心我,尤其是在晚上,不能让我受到过多的打扰。他还安慰我说明天还会来看我,然后就离开了。我觉得有点难过,因为刚才他在的时候让我有种安全感,我感觉自己好像又有了朋友。而当他走出房间关上门以后,光线好像都变暗了,一种没有办法用语言形容的悲伤压着我的心。 “小姐,你现在想睡吗?”白茜的口气听起来非常温和。 我简直有点不敢回答她的问题,生怕她突然会变得暴怒、粗野起来。我小心翼翼地说:“是的,我试试看。” “你想在睡前喝点水或者吃点其他什么东西吗?” “不用了,谢谢你,白茜。” “那好吧,现在已经十二点多了,我先去睡了。不过,要是你晚上需要什么可以随时叫我。” 白茜的态度简直让我震惊,我鼓起勇气提了个问题。 “白茜,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生病了吗?” “我觉得你可能是在红房子里哭的时间太长,所以才生病了。放心吧,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没事。” 白茜回到我隔壁的女仆房去了,我听见她在抱怨: “萨拉,你跟我到婴儿室去睡吧。今天晚上我可不敢单独和那个可怜孩子待在一起,她说不定会死的。简直太奇怪了,她居然会昏倒在红房子里。不知道她看没看到什么东西……再说太太也有点太狠心了……” 萨拉跟着白茜一起回来了。我听到两个人都上了床,压低声音絮絮叨叨说了半个多小时才相继睡着。我隐隐约约听到了她们谈话的一些零星片段,虽然不太完整,但已经不足够清楚地推断出她们所说的主要是什么内容了。 “像是有个什么东西从她身旁走过,浑身上下都是白色的,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那条大黑狗就跟在她后面”……“声音很大,一共有连着传出了三声”……“他在教堂的坟墓上突然闪过一道亮光”等等。 说着说着,两个人都沉沉地睡着了,炉火和蜡烛也都渐渐熄灭了。但是我却异常的清醒,而此时此刻的清醒却是显得那么可怕,这种不眠之夜似乎比平常要显得更加漫长。莫名的恐惧致使我的耳朵、眼睛还有脑子都变得既紧张又敏感,我想这种感觉也只有未经事的孩子才能懂得并感觉到。 在红房子里发生的这件事,并没有让我患上什么可怕的、严重的、长期的疾病,只不过我的精神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一直到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害怕。是啊,里德太太,你让我体会到了精神遭受折磨和摧残的痛苦。但我其实应该原谅你,因为我相信你并不太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你在不断撕扯我的心弦的时候,也许还骄傲地以为是在纠正我的坏习惯呢。 第二天中午,我就差不多康复了,起床穿上衣服,裹着披肩,坐在婴儿室的壁炉旁边。我觉得身体还有有点虚弱,光这样坐着就已经有些吃不消了。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最严重的病,在于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这种感觉让我的眼睛不断地涌出泪水,我刚刚擦掉脸颊上一滴咸咸的泪水,另一滴就跟着落了下来。不过,我想我应该高兴才对,因为在这间屋子里没有一个里德家的人。他们家的几个孩子都跟着里德太太坐马车出去玩了。女仆阿博特在另外一间屋里做着针线活儿。白茜则在屋里走来走去,收拾玩具,整理抽屉和小东西,时不时地还对我说上几句关心的话,这可是在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现在的这种生活情境,在我看来简直就像是天堂乐园的景象,那么宁静,那么祥和。在现实生活中,我好像已经习惯了被无休无止地谩骂,以及不停地干苦活儿却得不到任何感谢。我想我的神经已经受到了最大限度的摧残,什么样的宁静祥和似乎也不能让我得到安慰,什么样的喜悦也不能让我真正高兴起来。 白茜到楼下的厨房去了,回来的时候手上端着一个色彩艳丽的瓷盘子,里面放着一个馅饼。漂亮的盘子上画着一只美丽的鸟儿,它栖息在用玫瑰花编成的花环中,我很喜欢这个图案,一见到它就会让我开心起来。以前我也曾经请求里德太太能够让我仔细看看这个好看的盘子,让我把它捧在手里好好地端详一下,但是都遭到了拒绝。因为她觉得我不配得到这个权利。现在,这个珍贵而又美丽的盘子就放在我的膝盖上,而白茜还热情地邀请我吃盘子里那个气味喷香的馅饼。但是,就像那些你一直想要却得不到的恩惠一样,这突然的好意来得太晚了!我现在一点也吃不下这个馅饼,就连盘子上那美丽鸟儿的羽毛和鲜艳的花儿,现在看来都好像有些褪色了。 白茜问我需不需要拿本书给我看看。一听她说“书”这个字眼,我就像是服下了一剂兴奋剂,我请她到书房把《格列佛游记》帮我拿来。这本书我以前曾经很仔细地看过好几遍,每一次我都觉得它能带给我新鲜的感觉,我始终认为里面讲的全都是真实的故事,我还在里面发现了一种比童话故事更有意思的趣味。就说那些招人喜欢的小精灵吧,我就曾经在毛地黄叶和金铃花之间,还有蘑菇下面,连钱草覆盖的残垣之下试图寻找过它们,但是结果都是一无所获,于是我伤心地以为,它们肯定已经离开了英国,跑到没有人烟的某个林木茂密的野蛮国度去了。我天真地认为,大人国和小人国都是地球上真实存在的一部分,对于这点,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也许有一天,我会跋山涉水,去亲眼看看那些地方的田地、房子、树木、小人、牛、羊还有鸟儿;也要去看一看高大如森林一般的麦田、凶猛无比的猎犬、像塔一样高的男人和女人。然而,当我拿到这本我最心爱的书时,当我翻动它的书页,试图从那些妙不可言的图画中找到一点永不会消逝的魅力时,却发现一切的设想都显得那么荒诞而无聊。大人都是瘦骨嶙峋的魔鬼,而小人都是既恶毒又可怕的小妖精,格列佛成了一个勇敢的流浪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到最凶险、最遥远的国度去漫游。我再也不敢仔细看下去,赶紧把书合上,把它放到那个还没有尝过的馅饼旁边。 这时白茜已经完成了屋子的打扫工作,她洗干净了手,打开了一个装满漂亮绸缎碎片的小抽屉,开始着手给乔治伊娜的布娃娃做一顶崭新的遮阳帽。她一边做,还一边唱起了歌: 很久很久以前, 我们曾经一起去流浪。 我以前经常能听到这首歌,每次听完心情都是非常轻松快乐的,这大概是因为白茜的嗓音特别甜美的缘故,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此刻,尽管她的嗓音还是那么美妙,我却从欢乐的曲调里听出了一种不可描绘的悲伤和哀痛。有时候,她做手头的活儿做得有些出神了,歌里的叠句就会唱得很低很低,而且还特别缓慢。尤其是“很久很久以前”这几个字,唱得就好像挽歌里最催人泪下的曲调一样。她唱完这首,又唱起了另一首歌谣,这次真的是一首悲哀的歌: 道路漫长野山荒凉,四肢疲惫双脚酸胀, 前路暗淡,黄昏将逝月无光。 青石遍野沼泽连绵,暮色笼罩在孤儿的旅途上。 为什么要把我逐出家园, 送我到荒野绵延的他乡。 人心狠毒,只有天使最慈善, 关注着可怜的孤儿。 柔和的晚风送来抚慰, 乌云散尽露星光, 仁慈的上帝播撒爱心显善良, 将安慰和希望赐予无助的孤儿。 断桥失足何惧险, 误入迷津陷泥潭, 上帝依然会赐予祝福与安慰, 将无助的孤儿搂入怀抱。 富于力量的信念植根在我心间, 尽管无亲难栖身, 然天堂是家,是我永远的归宿, 而天神是我的朋友。 “行啦,简小姐,你别再哭啦。”白茜唱完歌后无奈地说道。我觉得她还不如对火说:“别烧啦!”她根本就不会理解我心灵上的伤痛和在这里忍受的折磨。上午的时候,劳埃德再次造访了盖茨海德府。 “怎么,你已经起来了!完全好了吗?”他一走进婴儿室就亲切地说道,“保姆,她怎么样?” 白茜回答说我恢复得非常好。 “要真是这样的话,她就该显得高兴些才对。来吧,到我这儿来,简小姐。你的名字是叫简,对吧?” “是的,劳埃德先生,我叫简·爱。” “啊,你刚刚哭过?简·爱小姐,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哭吗?是身体还很不舒服吗?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不,我没有不舒服,先生。” “哦!我敢说,她肯定是因为不能和小姐们一起坐马车出去玩才哭的。”白茜插嘴道。 “我不这样认为!她都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怎么会为这点琐事伤心呢?” 劳埃德先生说得太对了,我就是这么想的。但我没有料到,白茜居然这样误会我,简直太无聊了,这严重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连忙解释:“我一辈子也没为这种事情哭过。实际上,我非常讨厌坐马车出去。我哭是因为身世的不幸……” “这可不能乱说呀,小姐!”白茜赶紧打断我。 仁慈的药剂师听到这里似乎感到有点迷惑不解。我当时就站在他的面前,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看。虽然那双深灰色的眼睛有点小,看起来不是很明亮,但是,我现在敢肯定地说,那双眼睛十分敏锐。他的面孔棱角分明,但却让人感觉很和蔼可亲。他安静地打量了我一会儿,考虑了一下说:“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会生病?” “她自己跌了一跤。”白茜又插嘴说。 “跌跤?瞧瞧,你又把她说成了个婴儿!难道她这么大了自己还走不好路?我看她准有八九岁了吧?” “我没有跌跤,我是给人打倒的,”白茜的谎话再次伤害了我的自尊心,而这种伤害所带来的疼痛迫使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直率地作出解释。“但是我不是因为这个才生的病。”我补充道。劳埃德先生一边听我解释一边从鼻烟盒里取了一撮鼻烟。而此时,突然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铃声,这是仆人们的开饭铃,劳埃德先生非常清楚这一点,于是他说道:“保姆,你该去吃饭了,我想留在这,和简小姐单独谈谈,也好开导开导她。” 但是白茜似乎还想待在这里,她好像并不急于去吃饭。但是在盖茨海德府,准时用餐是一条被严格执行的规定,所以她不得不赶紧离开这里去吃饭。 “按你的说法,你生病其实并不是因为跌了一跤?那能告诉我是因为什么吗?”白茜走后,劳埃德先生马上问道。 “他们……我是说里德太太,把我关在了一间闹鬼的屋子里,一直关到天黑以后,我很害怕。” 劳埃德先生听完不禁微微一笑,但是很快他又皱起了眉头:“鬼?看来你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尽管看起来已经长大了。你很害怕鬼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很怕里德先生的鬼魂。你知道吗,他就死在那间屋子里,还是在那儿入殓的,就是我被关起来的那间屋子。白茜她们从来不在晚上单独到那附近去。但是里德太太却把我孤零零地关在里面,连一支蜡烛也不让我点,真是残忍——太残忍了,我想这件事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别说傻话了!难道就因为这么一点事你就觉得自己很不幸?别再害怕了,现在已经是白天了。” “我现在不害怕,但是过不了多久,天就会黑了,到时候就会很吓人。不过,我也不是因为这件事情才不快乐的,还有其他的事。您知道吗?我不快活,非常非常不快活。” “其他事情?能讲给我听一听吗?” 我多么希望能把心中的烦闷和苦恼都告诉他啊!可是,希望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我想大人们是不会理解和体会孩子们的感觉的。然而,我又不想失去这第一个,也许会是唯一的一个诉苦机会。考虑了一会儿,我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起了我的遭遇。 “我没有爸爸妈妈,也没有兄弟姐妹。” “那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还有一位仁慈的舅妈吗?而且你还有表兄表姐呀。” 我没话好说了,停顿了片刻,我笨拙地反驳道: “可是,就是约翰·里德把我打倒在地上的,而且就是我舅妈把我锁在那间闹鬼的屋子里的。” 劳埃德先生听到这里,再次掏出了鼻烟盒,从里面取出了一撮鼻烟。 “我倒是觉得盖茨海德府是一座很漂亮的房子吗?”他说道,“难道你住在这么好的地方还不满足吗?” “先生,我想我不能赞同你的观点,虽然这座房子很漂亮,但它不是我的家。而且阿博特以前也曾经说过,就是仆人也比我有权利住在这儿。” “别胡说了!你不会傻到要离开这么漂亮的房子吧?” “要是我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我一定会为能离开这里而感到高兴的。但是很遗憾,在我成年以前,我是不能离开盖茨海德府的,绝对不能。” “别那么绝望,说不定还有别的办法……这种事情,谁能说得准呢?除了里德太太,你还有别的亲戚吗?” “没有了,先生。” “难道连你父亲的亲戚也没有吗?” “我不太清楚。有一次我问过里德太太这件事,她说我好像有几位姓爱的穷亲戚。但是她也不太了解他们。” “假如能找到这些亲戚的话,你愿意去他们那儿住吗?” 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成年人觉得贫穷是可怕的,而在孩子们眼中,贫穷简直就如同洪水猛兽一般。他们不能明白,有些贫穷是可以因为辛勤劳作而受到尊敬的,无知的孩童们只会把贫穷这个词跟食不果腹、衣衫褴褛、态度粗暴、习性卑劣联系在一起。而当时的我就把贫穷和堕落划上了等号。 “不,我不想当个穷人。” “就算他们对你很好很仁慈,你也不愿意?” 我使劲摇了摇头。我不懂,穷人什么都没有,又怎么会对人仁慈?就连富有的舅妈都如此对我,穷人就更不用说了。再说,穷人都是不懂礼貌的,我要是跟他们生活在一起,还得学着他们的样子讲话,慢慢也会像他们一样不懂礼貌,变得没有教养。等到长大以后,就会变成个穷苦女人,和那些我在盖茨海德村见过的女人一样。那些女人老师坐在茅屋门口喂孩子吃奶或者聚在一起一边大声说话,一边洗衣裳。不,我可不想变成那样,我还没有用降低身份来换取自由的英雄气概。 “但是,你的亲戚真的有你想象的那么贫穷吗?难道他们都是干苦活儿的?” “我也不太清楚。里德舅妈总是说,即便是我有一些别的亲戚,他们也都穷得像叫花子一样。我还不想去讨饭。” “你想去学校读书学习吗?” 我又认真地考虑起来。虽然我不太知道学校是什么,但是白茜经常在我的面前把学校说成是个可怕的地方,比这里还要可怕,说年轻的小姐们在学校坐着的时候都要戴足枷,腰缚背板,一切行为动作都要特别文雅规矩。约翰·里德好像就很讨厌上学,我经常听到他在家里咒骂他的老师。但是,我也清楚不能以约翰·里德的看法作为我对学校判断的标准。白茜口中说起的学校的可怕规矩,也是她到盖茨海德府以前,在另一个人家做女佣时听来的。不过,她也曾详细地对我说起过那家小姐的成就,我觉得很让我着迷。她说小姐们绘制的花卉、山水画都非常漂亮;她们的声音婉转,唱的歌也很动听,演奏的音乐更是无比优美;她们编织的钱包各个都那么精致;她们还会翻译法语书……我听得都心醉神迷了。其实上学能够吸引我,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它对我来说,将是一个彻底的改变。上学就意味着要走得远远的,远到要和盖茨海德府一刀两断,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其实我很喜欢上学。”认真考虑了半晌后,我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 “哦,哦,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劳埃德先生站起身来说,“我觉得你真该换个好点的环境了,”他自言自语地补充道,“因为你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一点也不好。” 这时,白茜用餐回来了。而外面也隐隐约约传来了马车轮碾在卵石路上的声音。 “保姆,是你的女主人回来了吗?”劳埃德先生问道,“我有些事情想跟她谈谈,可以吗?” 白茜走在劳埃德先生的前面,把他带到了早餐室。虽然我没有听到他们谈了些什么,但是从后来发生的事情中,我也能猜出个大概。劳埃德先生肯定向里德太太大胆提出了要送我上学的建议,幸运的是,他的这个建议显然马上就被接受了。因为在不久后的一天晚上,白茜和阿博特在婴儿室做针线活儿,她们俩当时肯定以为我已经上床躺下了睡着了,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聊一些事情。阿博特说,她能肯定,里德太太一定非常高兴能把我这样讨人厌的病孩子打发走。 也就是在这天晚上,我才从阿博特和白茜的交谈中第一次了解到我的父亲。他是个穷牧师,我的母亲为了爱情不顾亲友们的反对,执意跟他结了婚,但是所有人都觉得她嫁了个下等人。我的外祖父里德老先生因为我母亲不服从他的意愿,一气之下断绝了跟她的关系,最后临终时更是没有留给她一分钱。我父亲以前在一个大工业城镇当副牧师,他和我母亲结婚一年后,就在自己的教区看望穷人的时候染上了流行性斑疹伤寒。随后,我母亲也跟着传染上了这种病,不到一个月,两个人就相继去世了。 听阿博特描述完,白茜不由得叹了口气说:“说实话,简小姐也是够可怜的。” “谁说不是呢,”阿博特说,“可她要是个漂亮可爱的孩子,或许大家还真该为她这个小人这么孤苦伶仃而感到难过。但她偏偏是这么个惹人讨厌的东西,你说有谁会喜欢她呢?” “说的是啊,她的确不招人喜欢,”白茜表示同意,“假如要是换了乔治伊娜小姐那么好看的姑娘,我想在同样的处境下,会更加让人怜悯吧!” “是啊,我就特别喜爱乔治伊娜小姐!”阿博特激动得提高了声音,“瞧她真是个招人疼的小宝贝儿!长长的鬈发,蓝蓝的眼睛,那肤色多么好看啊,就像画里画的人儿一样!……白茜,我猜,咱们晚饭肯定要吃威尔士兔子了。” “我觉得也是……而且还肯定是跟洋葱一块儿烤的。走,咱们下楼看看去。” 第四章开导 在劳埃德先生开导我之后,又因为听见了白茜和阿博特的对话,我的情绪渐渐好转了起来,觉得生活和未来充满了希望,看来现在的这种情况要不了多久就会有转变了。我在心里默默期盼着、等待着。但是,这个让我看到新生活希望的变化却迟迟没有到来。一天一天过去了,但是却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可心中一直挂念的那件事却不再有人提起。有时里德太太见到我,也仅仅只是用冰冷的眼光打量我一番,从不跟我多说一句话。自从我那次晕倒以后,里德太太就在我和她的孩子们之间划定一条非常清楚明朗的界线。她规定我只能自己独自睡在一个小屋里,并且强迫我一个人吃饭,而且我平时也只能在婴儿室里待着,但是我的表兄表姐妹们却可以在起居室里玩耍。里德太太没有流露出一点点准备送我上学的意思。但是,我却本能地觉得,里德太太不会允许我长期和她还有她的孩子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因为她现在看我的眼神比以前更要嫌恶,更要无法克制的冷漠。 伊丽莎和乔治伊娜看来是得到了里德太太的叮嘱,她们最近都很少跟我说话;但是约翰还是一见到我就要辱骂我,居然有一次还想动手欺负我,我立刻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样,没命地反抗他,他吓得只好停了手,连忙逃走了,一边跑还一边骂我,硬说我把他的鼻子打破了。我的确是用拳头上的指关节在他的鼻子上狠狠来了两下,但是却不知道那两下砸得重不重,我估计是没有什么事情的,顶多是我的表情吓到了他,反正我真恨不得乘胜追击,再狠狠地给他两下子,可惜他已经跑到了里德太太身边。我听见他对他的妈妈哭诉说:“那个讨厌的简·爱像只疯狗一样扑到我身上……”但是里德太太却一反常态,大声粗暴地喝住他说: “约翰!我记得我提醒过你,别在我面前提到她。听着,你以后也不许靠近她。她根本就不配引起别人的注意。你还有你的妹妹都不要理她!” 听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俯身趴在栏杆上喊起来: “别得意了,他们才不配跟我来往呢!” 里德太太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她听到我的话,以最快的速度奔上了楼梯,像一阵旋风一样一把将我拖进了婴儿室,使劲按在小床上,大声威胁我,让我这一整天不得离开这张小床,不许再说一个字。 “你觉得要是里德舅舅还活着,他看见你这样会怎么说?”巨大的愤怒迫使我不假思考就脱口而出心中一直存在的这个疑问。 “你说什么?”里德太太恶狠狠地望着我,压低了声音问道。她那双一向冷酷无情的眼睛好像表现出了一种恐惧的神情。她慢慢放开我的胳膊,目不转睛地盯住我,好像不清楚我到底是个孩子还是个魔鬼。我当时已经豁出去了,反正都已经说了,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你好好看看吧,我的里德舅舅天天在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你脑子里的那些坏念头他也都知道,我父母也在盯着你。他们知道你一天到晚都在折磨我,知道你想弄死我。” 里德太太很快就恢复了刚冲进来时的神气,她抓住我的衣服使劲摇晃这我,而且还给了我好几个耳光,最后她打累了,便撇下我走了。白茜对着我絮絮叨叨说了一个小时,她说在她所知道的被寄养在别人家的孩子中,还没有我这样的孩子,这么邪恶,这么任性霸道。她讲出来的理由充分得根本不容我辩驳,而我此时也没有心情和她争执,因为这时在我心中只有满腔的恨意。 十一月过去了,十二月也过去了,连一月份都快过去一半了,盖茨海德府还像以前那样,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中度过了圣诞节和新年。当然,这些欢乐场面是肯定要把我排除在外的。我唯一能分享到的就是站在一旁参观伊丽莎和乔治伊娜每天不同的节日盛装,那些薄纱礼服,那腰间宽宽的红带子,那一头优雅的鬈发,还有傲然走到楼下起居室里的身姿;那悦耳的用钢琴和竖琴弹奏的乐曲,还有管家和仆人来回走动的声音,人们在客厅里喝茶时杯盘碰撞的叮当声,从起居室里传出的断断续续的谈话声和笑声。我决定了,我要回到婴儿室去,虽然在那里让我感到很孤独,很寂寞,但是我却不痛苦。说实话,我一点儿也不想陪那些所谓的客人,因为即使我到了他们面前,也很少有人会注意我。假如我可以在白茜的陪同下好好地静静地度过一天,而不必忍受里德太太厌恶的眼光,不必跟一屋子虚伪的女士先生们在一起,那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太幸福了。可是,通常白茜在把她那两位年轻的小姐打扮好之后,都要到厨房去凑热闹,每次还都要把蜡烛也一起拿走。我只好抱着我的木偶玩具,呆坐在床上,一直坐到壁炉里的火苗渐渐变弱。等到炉火的余烬变成暗红色,我赶紧脱掉了上衣和裙子,钻进被窝,借此来躲避黑暗和寒冷。我喜欢抱着娃娃睡觉,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我感觉很安全,很温暖。人总是要有个喜爱的东西才好,既然没有更有价值的东西让我寄托爱心,我只好疼爱这个没有生命的小东西。尽管它的颜色早就褪掉了,浑身上下破旧得像个稻草人,但我还是很喜欢它。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把满腔柔情都倾注在这么一个没有生命的小玩偶上,甚至还曾经天真地以为它其实是有知觉的。只要能把它裹在睡衣里,只要它安安稳稳地安顿在我温暖的被窝里,我就会感到很快乐。 等到那些客人都走了,白茜才从厨房回来,但一般这时候已经很晚了。当然,偶尔有时候白茜也会回来取个顶针或剪刀什么的,要不就是给我送来一块小面包或一块干酪饼。我吃这些东西的时候,她就坐在床边望着我。等我吃完,她就很细心地替我把被子掖好,然后亲吻一下我的额头说:“晚安,简小姐。”每当白茜这样亲切、和蔼地对我的时候,我都会认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最善良、最仁慈的人了。我是多么希望她能够永远待我这样好啊!她以前就经常把我推来搡去,有时还会咒骂我,要么就是叫我做一些干也干不完的活儿。现在想起来,白茜一定是个非常有天赋的女子,因为她做什么好像都很得心应手,尤其是她很会讲故事,至少我听了她讲的童话觉得她很了不起。我记得那时候的她很漂亮,很苗条,一头乌黑的长发和黑色的眼睛,肤色也很白。但是我总觉得她的脾气有点暴躁,而且没有正义感,有时候对我很好,有时候对我就很凶。但是,即便是这样,我还是觉得她是盖茨海德府里最好的人,在这里我最喜欢她。 一月十五号那天上午九点钟的时候,白茜正在楼下的餐厅吃早饭,我的那几位表兄表姐妹还没有正在梳洗打扮。伊丽莎已经戴好了帽子,正在穿一件看起来很暖和的大衣。她每天早晨都要到外面去喂她养的鸡,那是她最喜欢的一项活动。她还喜欢把母鸡产下的鸡蛋卖给老管家,然后把卖得的钱攒起来。我觉得她从小就有做生意的天赋和才能,还有一种非常疯狂的攒钱的嗜好。这种才能和天赋不但表现在她养鸡、卖鸡蛋上,也表现在跟花匠锱铢必较,为花的块根、花种、花枝的价钱争执上。里德太太曾经叮嘱过花匠,凡是小姐花坛上出产的所有花卉,只要她肯卖,他就得买下。在伊丽莎看来,只要能赚大钱,就算把她自己脑袋上的头发卖出去都可以。至于她卖东西所得到的钱,她总是妥善地保存好,不是用破布就是用旧卷发纸包起来,然后藏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僻静角落里。但是,有几次被仆人发现了,伊丽莎害怕她的这些财宝会被人偷去,于是才将它们交给里德夫人代为保管。 乔治伊娜当时正坐在凳子上对着镜子梳头发,等梳好后,还把假花和褪了色的羽毛插到了发鬈上,这些东西都是她无意间在废弃的阁楼上的一个抽屉中发现的。而我当时正在整理床铺,白茜又给我布置任务了,要我在她回来之前必须把被子和床整理好。白茜现在经常把我当做一个保姆使唤,什么整理房间、擦桌子、叠被子、叠衣服、整理散乱的画册和玩具之类的家务都吩咐我去做。我正在擦拭窗台上的玩具,突然,乔治伊娜大声呵斥我,叫我不要动她的东西。我赶紧停了手,不再收拾。不做这些工作,我就没有了其他任务,我无聊地站在窗台前,对着玻璃上凝结的霜花哈气,弄出一片清澈的部分。从这一小片玻璃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景物。外面的气温真的很低,这也使得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庄严肃穆。 从这里望出去,能看见盖茨海德府的看门人那破旧的小屋还有通向外面的马车道。我赶紧又连续哈了几口气把玻璃上的银白色图案擦干净,以便我能够更清晰地看见外面的景色。这时,盖茨海德府的大门打开了,一辆马车踢踢踏踏地驶了进来。我冷漠地望着这一切,望着它沿马车道驶向园内。在盖茨海德府,就算不是节日也有很多马车光顾这里,但是这其中却没有哪一辆车能带来让我感兴趣的客人。马车停在房门前,门铃声响了起来。女仆去看门迎接客人了。这些事情对我来说都算不得什么,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和我无关。我茫然地把注意力转向一只饥饿的小知更鸟,它朝着我飞过来,最后落到紧邻着房子墙壁的一根已经没有叶子的樱桃树枝上,饿得啾啾叫个不停。我赶紧去找了点早餐剩下的的面包,准备用手撕碎撒在外面的窗台上。这时,白茜毫无预警地奔上楼来,闯进了婴儿室。 “简小姐,你站在那儿是干什么呢?快,把你身上的围裙脱掉。今天早上你有没有洗脸?”我来不及回答她的问题,对于我来说,赶紧把小知更鸟喂饱才是最重要的事。我使劲把窗户往上抬了抬,窗户开了,我抓起面包屑撒在外面的窗台上。做完这件事情,我一边关窗子一边回答白茜: “还没来得及呢,我刚刚打扫完。” “你简直太粗心了!你都没有洗脸就站在那儿干什么呢?看你的脸蛋红红的,好像干了什么坏事一样,你打开窗户干吗?” 我现在一点也不想费心回答她的这些问题,因为我看白茜好像很着急的样子,我猜想就算我回答了她也没心情听,更没时间听。她不理会我充满疑问的表情,径直把我拉到洗脸盆架跟前,让我的脸和手好好地受了一顿无情的搓擦之苦,幸好这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洗干净脸,她又用最快的速度把我的头发梳理整齐,然后解掉我身上的围裙,拽着我来到楼梯口,催促我马上下楼,说有个人已经在餐厅等我了。 我本来想问问白茜到底是谁要见我,还有里德太太是不是也在那儿,但是没等我开口,白茜就急匆匆地回去了,还把婴儿室的门哐当一声关上。我没有办法,只好带着满心的疑问缓缓地向楼下走去。我大概有三个多月没有下楼了,被关在婴儿室这么长时间,餐厅、客厅之类的地方在我看来已经变得十分可怕了,我不想踏进去,更害怕踏进去。 我站在空无一人的门厅里,面前就是餐厅了,我站在了门前,害怕得浑身直哆嗦。现在你应该知道那种备受折磨的日子给我的心灵带来了多大的压力了吧!那些不公平的惩罚已经把我变成了一个胆小鬼。我既不敢转身回到婴儿室,也不敢往前走进餐厅。我心里惶惶不安,不停地在犹豫到底是要进去还是回婴儿室,就这样,我在客厅里站了足足有十分钟。突然,餐厅里响起一阵刺耳的铃声,我告诉自己,不能再犹豫了,我别无选择,只能进去。 我心里不禁有些纳闷,到底是谁来找我呢?在这个地方,还有谁会来要求见我呢?由于太紧张,我的两只手使劲地转动门钮,但是不知道是我的力气太小,还是它太紧了,我转动了半天也没弄开,而此时我更害怕的是,餐厅里不仅有要见我的人,还有里德太太,我可不想看见她。门把手转动起来,门打开了。我对着里面深深地行了个屈膝礼,抬头望去,只见我面前立着一根黑黑的柱子!至少当时我猛地一看,就是这种感觉。但其实他是个人,一个高大如柱子一般的人。 里德太太还是坐在她以前经常坐着的那个地方——壁炉边。她朝我做个手势,意思是要我走近一点。我向她的方向走去,停在了她面前不远处。里德太太向那个石雕般的陌生人介绍道:“就是这个小姑娘,我就是为她向你提出申请的。” 那个男人把目光投向我,两道浓眉下的一双善于探究的灰眼睛闪亮着,他把我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用一种非常严肃的声音问道:“看起来她的个头不大。你几岁了?” “十岁。” “有这么大?”他有些怀疑。接着,他问我:“小姑娘,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简·爱,先生。” 说出这几个字,我鼓起勇气抬起头望着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的五官长得都很大,整个人的身体轮廓显得很生硬、很刻板、很严肃。 “哦,简·爱,看起来你这个孩子还不错,你是个好孩子吗?” 这个问题简直把我难住了,我不能肯定地回答他。因为在我周围生活过的人都对这个问题持不同看法。里德太太的表情很丰富,她摇了摇头,充满无奈地说道:“我看这个问题我们还是尽量少说的好,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听到这样的话,我感到很遗憾!我想我必须要跟她谈谈。”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坐在里德太太对面的一把扶手椅上,盯着我说道:“上这儿来,孩子。”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他面前规规矩矩地站好。我那时才发现,他长着怎样一张大的面孔啊!现在,我跟这张面孔差不多在同一个高度上了!好大的鼻子!好大的嘴巴!好大的两排龅牙! “我最讨厌看到调皮捣蛋的孩子了,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让人难以忍受了,”他开口说,“特别是这个捣蛋鬼还是个小姑娘。你知道不听话的孩子还有坏人死后都要去哪儿吗?” “下地狱。”我脱口而出。 “那你知道地狱是什么吗?” “是一个火坑。” “那你愿意掉进那个火坑,从此要永远受到烈火的煎熬吗?” “不愿意。” “那么你要怎么做才可以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呢?” 我认真想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个在他们看来毫无道理的答案:“我要健康地活着,避免死去。” “这点我觉得你很难做到,要知道,天天都有比你小的孩子死去。像我一两天以前就刚埋掉一个五岁的孩子——那可是个非常听话的好孩子。我相信,他的灵魂现在已经进入天堂了。但是,要是你受到召唤,我恐怕不能用同样的话评价你。” 根据我现在的处境,好像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消除他对我的怀疑,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不语。我叹了口气,垂下眼睛,望着地毯上他的两只大脚。现在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我希望你刚刚的那声叹息是真实地发自你的内心的,我也希望你现在真的在为给好心收留你的恩人带来这么多烦恼而自省。” “恩人!又是恩人!”我在心里大声地喊道,“他们都说里德太太是我的恩人,但是又有谁知道我的遭遇?如果真像他们所说,那么在我看来,恩人就是一个令人讨厌的词语。” “你每天早晚祷告吗?”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继续盘问着。 “是的。” “你经常读《圣经》吗?” “偶尔。” “喜欢读吗?” “我比较喜欢《启示录》、《但以理书》、《撒母耳记》、《创世纪》、《出埃及记》中的一小部分、《列王记》和《历代志》里的一些片段,还有《约伯记》和《约拿书》。” “那么《诗篇》呢?我想你一定喜欢吧?” “不喜欢,先生。” “不喜欢?你真是太让我震惊了!我有个儿子,比你还小一点,他现在已经能够熟练地背诵六首赞美诗啦。如果你要问他,是愿意要一块姜饼,还是要学一首赞美诗,他肯定会说:‘当然是赞美诗!那是天使们会唱的,我也要做个人间的小天使。’他很虔诚不是吗?尽管他还这么小。” “我觉得《诗篇》没有意思。”我说。 “看看,这恰好说明了你的心是邪恶的。从今天开始,你必须时时刻刻向上帝祈求,希冀他能赐给你一颗崭新纯洁的心;把你顽石般的心拿走,换上一颗温暖的心。” 我简直愣在了哪里,我很想问问他,上帝是怎样给人们换心的,可是里德太太突然说话了,她吩咐我坐下。然后自己跟客人交谈起来。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在三个星期前给您写的那封信中已经介绍过这个孩子的情况了,她的性格有点古怪,脾气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要是您能接受她到劳渥德学校学习,并请督学和教师严厉地管教她,特别是要防止她再犯那种经常骗人的恶劣毛病,我会十分欣慰的。简,别怪我当着你的面提到这些,我这样做也是省得你再找理由去欺骗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里德太太就像是我前世的仇敌一样,我实在应该憎恨她。残酷地折磨我好像已经成为了她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已经成了她的本性。在她的面前,我从来就不知道快乐到底是种什么感觉,不管我多么小心翼翼地服从她的命令,不管我怎么费尽心思地竭力讨好她,她还是照样排斥我,讨厌我,厌恶我。我所有的努力只换来她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她这样在一个陌生人的面前指责我,就好像用刀刺到了我的心里,极大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虽然我现在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和感觉表达出来,但是我觉得,她正在朝我未来的生活道路上播撒嫌恶的种子。我觉得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已经认定我是一个狡诈恶毒、不讨人喜欢的孩子了,我现在能做些什么来修补这种伤害呢?什么也做不了,这种伤害是无法弥补的。我竭力忍住就要爆发出来的抽泣,赶忙把眼泪擦掉。在这个时候,眼泪是我内心最痛苦的证明,但是这种证明现在对我来说却毫无用处。 “这么小的孩子就喜欢撒谎的确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缺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道,“撒谎的人是要进燃烧着火和硫磺的湖里受煎熬的。里德太太,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看管着她。我会把这事告诉谭普尔小姐还有其他教师的。” “那真是太好了,我希望贵校能够按照她希望得到的前途来教养她,”里德太太继续说,“使她成为一个谦卑的人。如果您准许的话,我希望她假期的时候也能据继续待在劳渥德。” “夫人,您这个决定真是太正确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要知道,基督徒最大的美德就是谦恭,在劳渥德学校,我们特别注意培养学生们的这种品质。我曾经做过一整套非常详尽的研究,从中我发现了怎样压制学生们的骄傲情绪的有效办法。就在前段时间,我发现的这个有效的办法终于运用成功了,并得到了令人兴奋的肯定。我的二女儿奥古斯塔和她母亲一起去学校餐馆,回来以后就对我说:‘啊,亲爱的爸爸,劳渥德学校女孩子们看上去是那么的文静、那么的朴实!她们那梳到耳朵背后去的头发,那系在身上的长围裙,那钉在衣裳外面的小口袋,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赏心悦目!’” “真的吗?这样的景象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里德太太满意地说,“看来,我就是跑遍整个英格兰,也找不到比你们学校更适合简的了。艰苦朴素是很重要的,我亲爱的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真是太赞同这种主张了。” “基督徒的第一职责就是艰苦朴素。我们劳渥德学校的一切事情都是按照这个原则进行的,不如说清淡的伙食、朴素的衣着、简洁的住宿,等等。可以说,艰苦朴素就是我们这个学校最基本的守则。” “说得太对了。我想劳渥德学校应该是她最好的选择,我觉得这种教育方式很适合她的地位和前途。” “没错,夫人。这个孩子到了劳渥德学校就会像鲜花一样,被栽种在那个苗圃里,那里的作物都是经过我们精心选择的。她能够被选中是一种多么大的荣幸啊!我相信这个孩子一定会为得到这种特权而表示感激的。” “那么就说定了,我会在最快的时间内把她送去的。不瞒您说,我真是想赶快摆脱这种越来越让人厌恶的责任。” “没问题,没问题。那么我就告辞了,夫人。我最近要离开一下,大概一两个礼拜后才能回布罗克赫斯特府,我会给谭普尔小姐留给条子,通知她将有个小姑娘要入校。所以,请您放心,接受她是没有问题的。再见。” “再见,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请代我问候布罗克赫斯特太太和布罗克赫斯特小姐、奥古斯塔和西奥多,还有布劳顿·布罗克赫斯特少爷。” “我会的,夫人。小姑娘,送给你一本书,它的名字叫《童心指南》,你要跟祷告词一起念,尤其要念那一部分,‘一个名叫玛莎·葛……的小姑娘,因为惯于撒谎和欺诈,最后突然暴死……’” 说着,他塞给我一本线装封面的小册子,然后打铃叫来马车,离去了。 餐厅里只剩下里德太太和我。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就那么沉默着过了几分钟。她做针线活,我就坐在那里看着她。里德太太那时候大约有三十六七岁,她的身材看上去很结实,但是却不肥胖,膀宽腰圆四肢粗壮,个头不高,脸盘却很大,双下巴过分堆积,显得非常臃肿。她的额头比较低,大下巴向前突出,嘴和鼻子倒相当端正。在两道淡淡的眉毛下,闪烁着她那一对无情的眼睛。她的肤色很深没有一点光泽,头发呈亚麻色。她的身体很结实,几乎没看见过她得病。里德先生去世后,她就变成了一个严格而精明的经营者,家里的孩子、仆人还有佃户全都归她管,对于仆人,她总是保持着威严的一面,也只有她的孩子们敢偶尔跟她的权威抗争一下。 我坐在里德太太对面的小凳子上,认真地打量着她的身材、长相。我手里还握着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刚刚送给我的那本小册子,上面说的是个撒谎者暴死的故事,我知道,他是为了警告我才指定要我注意阅读的。刚刚发生的事情,还有里德太太和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的那些关于我的话,都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子里,那么无情,那么冷酷,那么伤人心。直到现在,那些话还清清楚楚地响彻在我的耳畔。 里德太太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抬起头盯住了我。 “你还待在这干什么,还不滚回婴儿室去。”她这么命令道。一定是我打量她的眼神或者我的其他什么东西冒犯了她,尽管她说话的时候已经尽量控制自己的声调了,可我还是听出来那里面充满了鄙夷的愤怒。我默默地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连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走到一半又折回去了,我鬼使神差地走到窗户跟前。 我觉得我有必要反抗一下了。我一直受到不公平的残酷的践踏,我必须要反击。但是要怎样反击呢?而我又有什么力量来对付我面前的这个敌人?我默默思考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把积藏在心里很久的话直率地说了出来: “我从没有骗过人。假如说我要说骗人的话,我就会说,我爱你。但是我要说清楚,我可不爱你。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恨的人除了约翰·里德,就是你。这本书里说的是撒谎的人,我觉得你可以拿去给乔治伊娜读,因为撒谎的不是我,是她。” 里德太太的手还是一动不动地搁在手头的针线活儿上,她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冷冷地紧紧地盯着我。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她的声音很低沉。我觉得她那腔调根本不像是在和一个孩子说话,倒像是在跟一个成年的死敌较量。 她那种轻蔑的眼神和低沉的声调将我对她的所有憎恶都激发起来了。我愤怒得浑身上下都颤抖着: “我很幸运你不再是我的亲戚了。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叫你舅妈了。从今以后我也不想再见到你。要是以后有人问喜不喜欢你,或是问起我在这儿的日子你是怎么对待我的,我就告诉他,我只要一想到你,就觉得非常恶心,你简直就是个魔鬼!” “简·爱,你太放肆了,你怎么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我怎么敢?里德太太,我怎么敢?我有什么不敢的,这些都是事实。在你看来我是个没有感情的人,你觉得我不需要仁慈和关爱,但是我可不能这样看自己。你连最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是怎么推我——哦,尽管我当时的心灵已经饱受折磨,尽管我是那样的恳求你,‘噢,里德舅妈!行行好’,你还是很粗暴又凶狠地把我推进了红屋子,还把我一个人锁在了里面,连一支蜡烛都不肯给我点。你这么狠心地折磨我,不过就是因为你那个坏儿子无缘无故地打我,而我为了自保将他打倒在了地上。以后我见到别人就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给别人,看看还有谁会认为你是个好心人!” 讲完这段话,我终于体会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愉快和胜利感在心中膨胀、升腾。就好像我突然之间挣脱了一道无形的束缚,拼尽全力逃到了一个我从来没有指望能够得到的自由状态之中。这种感觉并不是毫无原因的,因为里德太太看上去简直吓坏了,就连她手头的针线活计都不知是在什么时候从膝头滑到了地上。她的两只手半举在空中,身体一下一下地前后摇晃,面孔扭曲得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一样。 “简,你不明白。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呢?要喝点水吗?” “不了,里德太太。” “那你是不是想要吃点什么东西,简?你真的误会我了,我向你保证,我是想和你做朋友的。” “别再骗人了。你刚才告诉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我的性格非常恶劣,生性狡诈,还喜欢撒谎。可我就是要让劳渥德学校的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的心肠是多么的歹毒、邪恶。” “简,这些事情你不懂。你还是个孩子,孩子就应该学会正视自己的错误并改正它。” “我没有错误,我从没欺骗过任何人!”我提高声音狂躁地大声喊道。 “可是你很任性,简,这个缺点你总得承认吧?你现在可以回婴儿室了,我看你好像有点累了,去躺一躺吧,我的好乖乖。” “我才不是你的乖乖。我现在不想躺下,也不能躺下。我要你马上送我去学校,里德太太,因为我不想在这里再多停留一秒钟。” “我马上就会把你送到学校去。”里德太太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她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了一下针线活儿,像败下阵来的士兵一样落荒而逃。 我独自站在餐厅里,就像是个战场上的胜利者。这是我平生最艰苦的一场战斗,也是我第一次赢得胜利。起初,我还暗暗为自己高兴,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美好的开始啊!渐渐的,这种剧烈的喜悦之情伴随着我快速跳动的脉搏消褪了。要是谁家的孩子像我这样跟长辈吵嘴,肯定是要受到非常严厉的惩罚的。我刚才丝毫没有控制自己的怒火,而现在总不免感到有点后悔。我咒骂、控诉里德太太时的愤怒心情,就好像一股无名的野火,刚刚还火焰腾空、光芒耀眼、无情肆虐,不顾后果地吞噬着一切,现在我的心情就好像被野火焚烧过的焦土,总觉得有点扫兴。我默默思考了片刻,不禁也觉得刚才自己的行为确实有些疯狂。自己既恨别人,又为别人所恨,这种处境的确让人觉得有些悲哀。 这是我第一次了解到复仇是种多么幸福的滋味!它好似品尝一杯芬芳的美酒,温和而又香醇。但是,在尽兴之后,却不免觉得有点刺激又心酸,让人感觉就好像中了毒一样。说实话,我还真想去给里德太太道个歉,请求她的原谅。这种想法一半源于我在这里生活这么长时间所得出的经验,一半源于我发自内心的本能。尽管我知道,如果真的这样做了,只会让她更加蔑视憎恶我,而她对我的憎恶又会再度把我性格中那种狂怒的反叛激发出来。 我想采用比激烈讲话高明些的方式,让怒气平息下来,为自己培养一种温和平静的心态。于是我找出了一本阿拉伯短篇故事,准备坐下来好好读一读。但是我却一点也看不进去,思路总是在刚才发生的事情和书中的故事之间飘忽不定。我站起来打开餐厅的玻璃门,外面既没有阳光也没有风,窗外的灌木丛中静悄悄的,寒冷的空气让整个世界变得黑黢黢的。我把外套的下摆翻上来蒙住脑袋,走出餐厅,准备到外面僻静的林子里散散步。我漫步在寂静的林木间,地上满是散落的枞树坚果和秋天的落叶。一片片叶子被微风卷到偏僻的角落,逐渐变成一块块霜打冰冻的硬家伙。在这里没找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我只好靠在一扇门上,眺望着远处的田野,那里很空旷,没有羊群吃草,所以显得有些荒凉。短短的草叶在严寒中挺立着,被染成白茫茫的一片。这种寒冷的天气让周围的气氛显得格外阴郁凄凉,就好像马上要下一场大雪一样,密布在天空中的阴云就像压在一切事物上上一样,不时有星星点点的雪花飘下来,落在硬邦邦的地面上,或是苍茫的草地上。我站在空地上,显得非常渺小,我不停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简小姐!该吃午饭了!你在哪儿?” 我一下就听出来了,那是白茜的声音。但是我不想回答她,也不想动弹,我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听见白茜踏在小路上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你这个调皮的小捣蛋!”她说道,“听见叫你怎么不赶紧回来?” 白茜虽然还是像以前一样,有点暴躁,但是与我刚才在心里思考的那些东西比较起来,她带来的应该还算是一种欢乐。我已经在和里德太太的冲突中取得了胜利,当然不会在乎保姆带给我的不快,说实话,我倒是很想跟她分享一下轻松愉快的心情。我高兴地用两条胳膊把她紧紧搂住:“好啦,白茜!别再骂我了。” 这个动作比我平时所习惯的那样要大胆可爱多了,白茜显然被我传染了,她看起来也很高兴。 “简小姐,你可真是个怪孩子,”她低下头温柔地问我,“怎么,你这个可怜的流浪儿要去上学了?” 我兴奋地点点头。 “难道你要离开白茜,都不觉得不舍吗?” “白茜会在乎我舍不舍得?她总是骂我,我猜她巴不得我赶紧走。” “那也是因为你有时太古怪、任性了。你应该大胆些、可爱些,就像现在这样。” “大胆些?干吗?为了多讨几次打吗?” “别胡说了!不过你在这里确实也受到了不小的虐待。我母亲上个礼拜来看过我了,她很同情你,还说她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处在你这样的困境里。——好啦,快跟我进来吧,我还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我才不相信。” “小丫头!你这是什么意思?看你的眼神,多忧伤!好吧,我就告诉你!太太和小姐们还有约翰少爷下午要到外面去吃茶点,你呢就可以跟我在一起吃了。我一会儿让厨娘给你烤个小蛋糕,作为回报,你可得好好整理一下你的抽屉,我想我很快就要为你收拾行李了。太太刚才跟我说要你这几天就离开盖茨海德府,走的时候你可以选择一些自己喜欢的玩具还有小东西。” “白茜,我想请求你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在我走之前别再骂我了。” “好吧,我答应你就是。但是你也得答应我,这几天做个乖孩子,也不要再害怕我了。虽然有的时候我说话的口气凶一点,但是你也别惊惊乍乍的,因为那实在太不招人喜欢了。” “我可不怕你,因为我已经习惯了你的脾气。不过很快我就得害怕另外一帮人了。” “千万不要这样,如果你害怕他们,他们就会不喜欢你的。” “真的吗?你就是这样吗,白茜?” “我可没有不喜欢你。请相信我,跟这个家里的其他人比起来,我是最喜欢你的。” “但是你从来没有表示过啊。” “你这个小东西可真刻薄!以前你不是这样的,现在就像是换了一种说话方式,变得有点鲁莽直率。” “这还用说吗,因为我很快就要离开你了啊,另外……”我很想告诉她我刚才与里德太太发生的争论,可是转念一想,觉得这事最好还是不说出来。 “这么说,能离开我你觉得很高兴喽?” “不是的,白茜,真不是。说心里话,我刚才还真有点儿难受呢,依依不舍,是这么说吧?” “‘刚才’?而且还是‘有点儿’!我的小姐,你的这些话说得真是够冷淡的呀!我敢说,要是我现在请你吻我一下,你肯定会说,你‘有点儿’不愿意。” “才不是,我很愿意吻你,快把你的脑袋低下来。”白茜弯下腰,我们互相拥抱了一下,我感觉像是得到了巨大的安慰。那个下午是在宁静与平和中度过的。晚上,白茜搂着我给我讲了好多她所知道的迷人的故事,还给我唱了几首好听的歌曲。我真没想到,像我这样一直饱受折磨与虐待的人,也有机会沐浴灿烂的阳光。 第五章晚祷 一月十九日清晨,刚刚五点钟,白茜就拿着一支蜡烛来到我的小屋,而此时,我早就已经起来了,连衣服都快穿好了。在她进来前大约半个小时的时候,我就已经起了床,把脸洗干净了。屋里没有蜡烛,我只好借着一牙残月透过窗子照进来的点点光亮穿好衣服。那天我要乘公共马车离开这儿——盖茨海德府,所以我必须在早上六点的时候就收拾好一切,因为马车那时会经过门房。全家只有白茜一个人起了床,她在婴儿室生好了火,准备为我做早餐。只要是要去旅行,孩子们多少都会激动得没有胃口吃饭,我也一样。白茜劝了我好几次要我喝点热牛奶,再吃点面包,但是我还是吃不下去,最后她只好用纸包了几块自制的饼干,放在我的衣服袋子里。白茜细心地帮我穿上大衣,戴好帽子,她自己也随手裹了一条大围巾,我们一起离开了婴儿室。在经过里德太太的卧室的时候,她问我:“你还要进去和太太道别吗?” “不用了。昨天晚上你下楼吃饭的时候,她来跟我说过,要我早上走的时候不必跟她打招呼,也不必打扰伊丽莎他们。她还跟我说,她永远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希望我能把这些告诉给别人,因为她是我的恩人,我应该感激她。” “那你是怎么回答她的?” “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就什么也没说。” “我觉得你这样做不对,简小姐。” “为什么不对?我觉得我做的对极了,白茜,你的太太她不是我的朋友,从头到尾她只是我的敌人。” “哎呀,简小姐,你怎么能这么说呀!” “怎么不能?不说了,我以后大概也不会回来了。再见吧,盖茨海德!” 那半弯残月已经落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来,所以天色还有些黑。白茜小心翼翼地提着一盏灯,昏黄的灯光在湿漉漉的路面上反射出柔和的光亮。冬天的早晨很冷,又特别潮,我不由得加快脚步沿着车道向前走去,晨风吹得我牙齿直打战,但是这些都不能影响到我将要离开盖茨海德府的好心情。门房点着一盏小灯,看门人的妻子正在门口生火呢。我的行李前一天晚上就被送来了,现在已经用绳子捆好,放在了门口。马车来得很准时,钟刚刚敲过六点,远处就传来了辚辚的车轮声。我走到门口,看着公共马车的灯在黑暗中快速地接近这里。 “她一个人走吗?”看门人的妻子疑惑地问看门人。 “是的。” “那要走多远呢?” “大概五十英里吧。” “要那么远啊?我简直有点糊涂了,里德太太怎么会让她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呢?” 公共马车驶近了,很快就停在了大门前。这是一辆四匹马拉的车,上面黑压压坐了满满一车乘客。马车夫和押车人大声催促着我,有位好心人帮我把行李装上车,我搂着白茜,跟她做最后的道别。 “请在路上好好照顾她。”白茜对押车人说。 “好,好!放心吧!”他回答道。马车又飞奔起来,正在把我从白茜的身边带走,带我离开盖茨海德府。在年幼的我看来,马车正在驶向一个对于我来说很陌生、很遥远、很神秘的地方。 路上的事情我现在也只能回忆起很少的一部分。我记得那个白天对于我来说好像很长,感觉那段路不是五十英里,而是好几百英里。我望着窗外的风景,计算着马车穿过了多少个城镇。最后,它终于在一个比较大的城镇停了下来,马匹都从车辕上卸了下去,乘客都各自去找地方吃饭了。押车人带着我来到了一家客栈,让我在那儿吃点东西,但是我一点也没有胃口。他就给我找了一间很大的房间,那个房间里有两个壁炉,分别在屋子的两头,天花板上还悬挂着一个很漂亮的大吊灯。我无所事事,只好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觉得有点不自在,真害怕会突然闯进来个人把我绑架走。因为我知道这世界上是有绑匪的,以前白茜就曾经给我讲过关于绑匪绑架小孩子的故事。押车人终于来了,我们又再度启程了,押车人爬上他的座位,吹起号角,马车又开始在石板路面上辚辚驶过。 下午的天气有点潮湿,还有轻微的薄雾。傍晚的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我真的是离盖茨海德越来越远了。马车不再不停地穿越城镇,外面的景色也变了不少。一座座灰蒙蒙的大山丘隆起在天边,天色越来越暗了,我努力分辨着外面的景物,这才意识到,我们是来到了一个有黑森林的山谷。 我靠在行李上,昏昏然地睡着了。不过没睡多久,车子猛地停了一下,我吓得赶紧环顾四周,生怕出现什么意外。突然,车门开了,一个仆人模样的人笔直地站在车外,在车灯的亮光下,我能够清晰地看到她的样子。 “请问这里有没有个叫简·爱的小姑娘?”她问。我赶紧回答道:“是的,在这里。”有人把我抱下了车,还帮我把行李也卸下车来。坐了那么久的车,我觉得我的四肢都僵了,胳膊和腿就像要断掉一样,而马车车轮那单调的声音弄得我简直头疼欲裂,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我站在空地上,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四周没什么建筑物,只是一片漆黑,空气中满是风和雨。不过,我还是隐隐约约辨别出前面好似有一堵墙,还有一扇敞开着的大门。我跟那位新向导的后边,走了进去。这时,清楚地映入眼帘的是一所大房子,或者说是几所大房子。这组建筑群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远得我几乎都看不见了。建筑物的墙上有很多很多的窗户,有些窗户里还亮着灯火。我跟着新向导沿着一条宽宽的鹅卵石道向前走,不知是下过了雨还是雾气太重,路面湿得简直能溅起水来。向导带着我走进一个楼门,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了一个生着火的房间,她让我一个人先在这里待会儿。 我走到壁炉前,伸出手烤了烤已经冻得发麻的手指,屋里没有点蜡烛,但是,壁炉里摇曳的火光很明亮,它飘飘忽忽地照着墙壁、地毯、窗帘和锃亮的红木家具,虽然不是很豁亮,但是却让人感觉很温暖。这间屋子跟盖茨海德府的起居室比起来不算豪华,可我觉得却相当舒适。墙上挂着一幅画,可对于我来说内容有些晦涩,我正疑惑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突然房门打开了,一个手持蜡烛的人走了进来,她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人。 进来的第一个人是一位个子很高的女士。她的头发很黑,眼睛也是黑色的,皮肤很白皙,额头相当宽阔,她身上裹着一件大披肩,整个人给人一种严肃、端庄的感觉。 “他们怎么能让你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来呢?”她把蜡烛放在桌子,“你要不要上床休息一下,看上去你好像很累。你累吗?”她把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亲切地问道。 “有点儿。” “我看你一定是饿了。米勒小姐,先让这个小姑娘吃点东西再休息吧。这是你第一次离开父母吗,我孩子?” 我说我没有父母,他们早就去世了。这位女士显得很惊讶,只好转移话题问我多大了,叫什么名字,会不会读书,会不会做针线活儿,等等。然后,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我的脸,接着就让我跟米勒小姐走了。 这位女士可能有二十九岁的样子,而那位米勒小姐看上去要年轻几岁。第一位女士的表情和风度让人觉得她很庄重,这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而米勒小姐看起来就显得平易近人多了,虽然她的皮肤很红润,但是气色却不是很好,似乎有点劳累过度,显得有些疲惫。她在前面快步疾走,好像手头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处理一样。我想她应该是个助理教师,不过后来才证明我的猜测是准确的,她的确就是一位助理教师。我在她的带领下,在这所大而不规则的建筑物里,穿过一间又一间屋子、一条又一条走廊,最后,穿过房子那头阴森森的寂静,走进一片嗡嗡的人声里。我们走到一间宽阔的屋子里,只见屋里每头都有两张挺大的木桌,每张桌子上点着两支蜡烛,年龄从九岁、十岁到二十岁不等的姑娘们围坐在桌子周围的长凳上。在幽暗的烛光下,她们似乎多得数不清,不过实际人数超不过八十个。她们全都身穿样式奇怪的棕色布制服,上面套着荷兰亚麻布围裙。这是自习时间,大家都在熟读功课,为明天作准备。我听到的嗡嗡声就是大家都低声朗诵混杂在一起的声音。 米勒小姐让我坐到靠近门的位子上,然后,她快步走到这间长屋子的上首,大声地说: “各班班长,请把课本收起来放好!” 马上有四位高个子姑娘从不同的位子边站了起来,她们在各自的位子周围走了一圈,收齐课本后略微整理了一下,米勒小姐再次发出命令: “请各班班长帮忙把晚饭端出来!” 四个高个子姑娘走出了屋子,回来的时候每人手上都端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放着几份简单的食物东西,虽然看不见具体是什么东西,但是好像闻起来味道还不错。每只托盘的中间还放着一把茶壶和一只杯子。食物都被切成一份一份的轮着让大家取用。不过杯子是公用的,谁想喝都可以拿起来喝一口。轮到我的时候,我没有碰吃的东西,只是喝了几大口水,因为我实在是太渴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远行的激动和疲惫已经足够使他茶饭不思了。 吃过晚饭以后,米勒小姐念了祈祷词,每个班的孩子按照两个一列的顺序,排着队上楼去休息了。我已经累的顾不上仔细看看卧室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了,只隐隐约约感觉它好像和教室差不多,都是长长的屋子。来到这里的第一夜,我还没有床铺,只能跟米勒小姐一起合睡在一张床上,她很亲切地帮我脱掉衣服,美丽的笑容让我觉得真是温暖。躺下以后,我不禁向旁边那排成一长列的床铺望去,发现每张床上大概都睡了两个人。十分钟以后,卧室内唯一的一盏灯被吹灭了。我实在是太累了,又很困,在安静的黑暗中,我渐渐睡着了。 这个夜晚过得很快。我可能是太累了,在马上上又没怎么好好地睡过,这一晚,我竟然没有做梦,只不过夜里惊醒过一次,那是因为窗外呼呼怒号的疾风和哗哗倾注的大雨,而米勒小姐在我身边却睡得极安稳。等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是被一阵刺耳的铃声吵醒的,我睁开眼睛,看到所有的姑娘都已经起床穿衣服了。因为还不到黎明时分,屋里点上一两支灯芯草蜡烛。我虽然还有些困,但是也只好和大家一样,赶紧起床穿衣服。冬天的早晨格外的冷,我鼓起勇气钻出被窝,冷得浑身发抖,勉勉强强才把衣服穿戴好。洗脸盆架整齐地排在屋子中央,等穿好衣服我也赶紧跑去洗了把脸。洗脸盆是六个姑娘共用一个,所以一定要动作迅速。又响起了铃声,大家还是按照两个一排的顺序排好队下楼,来到烛光昏暗、冷冰冰的教室里。米勒小姐念完祈祷词后大声地喊道: “分班!” 接下来的好几分钟,教室里一阵喧嚣和混乱,米勒小姐一再喊着“保持安静”“注意秩序”,喧嚣声才勉强平息下去。我发现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本书在四张桌子旁边围成四个半圆形,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本大书,看上去有《圣经》那么厚。安静了几秒钟后,教室里突然响起了无数低沉模糊的嗡嗡声。米勒小姐不停地从一个班走向另一个班,制止着这种让人听不清楚的噪声。 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马上有三位女士走进了教室,她们每人走到一张桌子旁,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米勒小姐则在第四张空椅子上坐下来,她的椅子距离教室门口很近,那张桌子周围坐的都是一些年龄很小的孩子。我也被安排在这个低级班,因为来得最晚,所以位置在最后一个。 这一天的功课就这样开始了。我先是跟着大家背诵了白天的短祷文,然后又念了好几段经文,最后又一连几个小时反复默念了《圣经》中的几个章节。做完这些练习,天已经大亮了。突然,又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铃声。所有孩子再次排起长长的队伍,走进餐厅去吃早饭。看到终于能够吃东西了,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前一天晚上都没有吃饭,我简直饿坏了。 饭厅的天花板很低矮,而且光线不豁亮,看上去给人感觉很压抑。两张长长的餐桌上放着几盆热气腾腾的食物,但是气味一点也不诱人,我顿时觉得没有了胃口。我注意到,好像每个孩子在闻到这种气味的时候,似乎都流露出了厌恶之色。第一班队列前面几个高个子的姑娘大声地议论着: “真是讨厌!又把粥弄糊了!” “安静!”不远处传来了一声严厉的喊叫。这不是米勒小姐的声音,而是一位高级教师在喊。她个子很矮,皮肤还很黑,但是看她的衣服似乎还很讲究,就是脸色有点阴沉。她在桌子上首就坐,在另一张桌子上首就坐的是一位体态丰满的女士。我向四处张望了一下,也没有找到前一天晚上见到的那位女士。米勒小姐就坐在我所在的那张桌子的下首;一个样子奇怪,像个外国人一样的老女人坐在另一张桌子的下首。后来在这里的时间长了我才知道,她是位法语教师。念完感谢上帝的祷告辞后,我们众多孩子还在一起唱了长长的赞美诗。然后仆人为教师们端上茶点,早餐就这样开始了。 我实在是太饿了,以至于觉得脑袋都有点蒙蒙的,好像有点发昏了。我来不及仔细品味那粥是什么味道,就拿起碗大口喝了几勺。但是,当极端的饥饿得到稍许缓和之后,我才有所感觉,这是一份多么令人作呕的东西啊!烧糊的粥味闻起来就像是烂掉的土豆一样,让人感到恶心,我觉得即使饿得再凶也不可能有人能吃下这种东西。我抬头看了看其他人,发现所有的勺子都移动得很慢。每个姑娘都小心翼翼地品尝着面前的食物,试图努力咽下去,但最后好像都放弃了这种艰难的尝试。早饭时间就这样结束了,但是,我猜没有人真正吃到了早饭。饭后,大家照例又要为这顿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早饭感谢上帝,还一起唱了一首赞美诗。大家沉默着离开饭厅,走进教室。我走在最后面,经过那些桌子的时候,我看见一位教师端起面前的一盆粥尝了尝,然后露出了嫌恶的神情,她朝其他教师望了一眼,只见她们的脸上也都是不愉快的表情,其中有一位女士还压低声音说:“真糟糕!太叫人恶心了!” 马上就要上课了,但是教室里却是一片喧嚣。好像学校里只有这段时间是允许随意高声交谈的,所以大家就利用了这个特权。我仔细听了一下,好像所有的话题都集中在刚刚的那顿早饭上,每个人都对这种早饭发出了咒骂之词。而此时待在教室里的教师就只有米勒小姐一人,我看见她被一大群姑娘围着,虽然她们说话的语气很平稳严肃,但是却伴随着愤怒的手势和表情。我好像还隐隐约约听到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名字,我看见米勒小姐摇了摇头,好像在对什么事情表示反对。但是,她好像没有多大的力量来阻止这场普遍的愤怒。因为就连她自己也感到很恼火。 教室里仅有的一只钟响了九下,米勒小姐站了起来,走到屋子中央,高声喊道: “安静!全都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 渐渐的,这个乱哄哄的群体恢复了往常的秩序,叽叽喳喳的喧嚣也逐渐平息下来。几位高级教师都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但是却没有开始上课。所有人好像都还在等着什么。八十多位姑娘一动不动地坐在整齐排列在屋子两侧的凳子上,把腰挺得笔直。我觉得她们简直像是一群怪人。比如说,她们的头发都是向后梳得又平又直,一个发鬈也看不到。大家都穿着统一的棕色衣服,领子很高。上衣的胸前还缝着一个荷兰麻布口袋,样子很像苏格兰人用的钱袋,我猜想大概是用来放针线的。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所有人几乎都穿着羊毛长统袜,还有带着铜扣的乡下鞋子。这里有二十多位姑娘已经完全成年了,或者说她们现在已经是年轻妇人了,不过这种衣服穿在她们身上显得很难看。我想即使是最漂亮的姑娘,穿上这种衣服也不会让人感觉赏心悦目。 我呆呆地看着她们,偶尔也细细地端详一下那些教师——太让人遗憾了,她们中没有一个人能够让我感兴趣,身体比较丰满的那个好像有点粗俗;肤色黝黑的那个又好像有点严厉;口音像外国人的那个模样太奇怪了,声音还很嘶哑,让人有点害怕;还有那位看起来楚楚可怜的米勒小姐!她好像很疲惫的样子,眼圈都有些发紫了。突然,整个教室里的人好像弹簧一样似的,同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疑惑地向四周望望,这是怎么回事呢?刚才教室里很安静,可我没听到有人发口令啊!没等我把这件事情彻底搞明白,同学们又都坐下了。我发现大家的目光都向着一点投去,我也朝着那个方向望去,结果看到了昨天晚上接待过我的那个人。她站在这间教室尽头的壁炉前,神情十分严肃。她静静地朝站在教室两边的姑娘们看了一眼。米勒小姐这时走到她面前,好像是问了她一个问题,得到了回答后,她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说: “一班的班长,请把地球仪拿来!” 一班的班长站起来走出去执行这个命令了。而前一天晚上接待过我的那位女士则慢慢向屋子的另一头走去。我觉得我的身上就好像有一个专管崇敬的器官,因为我发现每当她朝我走近一步,我对她的崇敬感就提升一些,而且这种感觉一直保持到现在。前一天是在晚上见到她的,这次是在白天,我能够很清楚地看到她的样子和神态。看上去她的个子很高,身材修长,体态很匀称,长得也很美丽。她的眼睛是棕色的,在长长的睫毛衬托下,深邃的眸子透出一种慈祥的光芒。她的额头宽阔且白净,深棕色的头发很时髦地烫成圆圆的发卷。她的衣服也是当时最流行的式样,紫色的布料,边缘有一圈黑色丝绒镶边;腰带上还挂着一只金表。后来,她曾经带我到教堂去过,我在一本祈祷书上看到了她写在上面的全名:玛丽亚·谭普尔。她是劳渥德学校的监督。 谭普尔小姐在放着两只地球仪的桌子边坐了下来,并且把一班的同学都招呼到自己身边,开始给她们上起地理课。而另外各个低班级的同学则由其他的老师召集起来,进行历史、语法等课程的复习。一个小时后,又开始上算术课。很多年龄比较大的女孩子在谭普尔小姐的带领下,开始上音乐课。这里的每节课都是按照钟点来计算的。钟刚敲过十二点,谭普尔小姐站起来示意大家停下手中的事情。 “同学们,我有几句话要对你们说。” 虽然已经是下课的时间了,大家难免会发出一些嘈杂之声,但是一听到谭普尔小姐的声音,所有人立刻安静下来。她接着说道: “今天早上的早饭实在是难以下咽。我想你们现在一定饿极了。我刚才已经吩咐过了,今天上午给你们每人加一顿餐,吃面包和奶酪。” 教师们听到这样的话,都大吃一惊,不由得全都将目光投向她。 “别担心,这件事我一个人负责。”她补充道,听语气好像是在对她们作出解释。说完后她马上快步走出了教室。 马上就有仆人将面包和奶酪端了进来,学生和老师们都很高兴,整个学校都乐得欢天喜地。大家正在津津有味地品尝着点心,突然听到一声“到花园去”的命令,我们急急忙忙地吃完东西,手忙脚乱地戴上一顶镶着彩色印花布带子的粗草帽,穿上一件灰色粗绒外衣。我也像别人一样,立刻装备起来,然后跟着她们,像海水涨潮一样涌出去,来到室外。 花园里很宽阔,但是四周的围墙却高得有点吓人,就连从里面窥探一下外面的景色也是不可能的。花园的两端被一道有屋顶的长廊连接起来,几条宽阔的步行通道将花园划分成一块一块的小花圃,这些花圃都是分配给这里的学生们种花的,也就是说每个小花圃都有自己的主人。我想有了这么多花圃,等到鲜花盛开的时候,一定特别特别的漂亮。但是很可惜,现在的天气这么冷,又是冬天,花园里是一派枯朽凋零的景象。我站在其中,望着周围的一切,寒冷的天气冻得我浑身打哆嗦。这天实在是太冷了,我觉得在这种天气真是不适宜做户外活动。虽然没有下雨,但是一片阴暗的天空中却是黄色的蒙蒙雾气。前一天晚上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发现地面上都是湿的,而直到这时,仍然还是湿漉漉的。几位身体结实的大姑娘在花园里跑来跑去,进行着一些大运动量的游戏。但是,还有一些脸色苍白、身体瘦弱的孩子就只能在长廊里挤成一团,借此为自己寻找遮蔽和温暖。弥漫在空气中的薄雾渐渐转变成了浓重的雾气,置身于这种环境中,任谁也得冻得浑身直哆嗦。 来到这里已经一上午了,我还没有跟哪个孩子正式地说过话,而且我觉得她们好像也没有人注意到我。我一个人站在长廊上,觉得非常孤单寂寞。但其实我已经习惯这种孤独了不是吗?所以我也没有感到压抑与不适应。我斜靠在长廊的一根柱子上,用我那件灰色的外套紧紧地裹住自己,希望可以把这侵袭着我的寒气挡在外面,好让自己能够专心观察和思考问题。我要思考的东西简直太捉摸不定、太支离破碎了,实在是不值得记载下来。盖茨海德府还有我过去的生活就好像羽毛一样,对我来说它们飘到了一个无法测量距离的远方,但是我现在面对的一切又是那么的模糊和陌生。对于未来,我根本无法也无力预测。环顾着这座仿佛修女院般的花园,再抬头看看头顶上方那巨大的建筑物。看样子,这座房子应该建了很长时间了,它的一半已经显得灰溜溜的,有点陈旧不堪。窗户上的格子是竖道子的,就好像你见过的那些教堂一样。在大门的上方还悬挂着一块石匾,上面刻着这样的文字: 劳渥德义塾——这一部分重建于公元xxxx年,由布罗克赫斯特府内奥米·布罗克赫斯特建造。 “愿你们的光芒能在人前明亮地闪耀,人们将看到你们的善行,它会光耀你们的在天之父。”——《马太福音》第五章第十六节。 我盯着这段文字看了很长时间,觉得它应该有一种更深刻的含义,但是凭借我自己的力量显然无法彻底理解它。我正在思考“义塾”的意思,试图领悟出第一段跟第二段文字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突然从我身后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我不由得回过头去,看到一个小姑娘正坐在石凳上埋头看书,她好像看得很入迷。从我的角度,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本书的名字:《拉塞拉斯》。很奇怪的名字,我不明白它的意思,但我觉得大概也是因为这样,它才会更吸引人吧。她翻过一页书的时候恰巧抬头看到了我,我鼓起勇气直接问她: “你的书有意思吗?”我已经打算好了,要她过段时间把这书借给我看看。 “我觉得还不错,我挺喜欢它的。”说完她停顿了一两秒钟,上下打量了我一下。 “那上面讲的是什么呢?”我继续问道。就连我自己都弄不清楚我怎么敢这么大胆地和一个陌生人说话。这种情况显然和我的习惯还有性格是不相符的。不过我后来想了想,一定是她读书时候的那种专注的神情吸引了我的注意,引起了我心弦的共鸣——因为我也喜欢读书。当然,我经常看的还是一些幼稚浅薄的书,因为那种内容丰富的书实在是我所不能理解的。 “给你看看。”那个女孩一边说一边把书递给我。 我打开翻了一下,仅仅只是匆匆一瞥,就已经足够让我明白,原来书的内容并不像书名那样吸引人动人。按照我当时浅薄的品位判断,《拉塞拉斯》肯定是一本乏味的书,里面都没有关于仙女和妖怪的故事,上面除了密密麻麻的一些文字,居然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把书还给她,她面无表情地接过去,什么也没有说就准备继续专心阅读,可我不甘心,又一次大着胆子打扰了她: “你知不知道大门上方那块石头上刻的字是什么意思?‘劳渥德义塾’是什么?” “就是你现在住的这所房子。” “那为什么要叫义塾呢?为什么不叫学校呢?是因为跟其他学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因为这所学校有点慈善性质啊!你、我还有其他的孩子,我们都是慈善学校的一员。你是不是个孤儿啊?是你的父亲还是母亲去世啦?” “我能记事以前他们就都去世了。” “哎,这里的孩子不是没有父亲就是没有母亲,要么就是父母双亡。这所学校就是为了孤儿们开设的,所以叫义塾。” “那也就是说我们不付钱是吗?难道他们会免费养活我们?” “那怎么可能,是要付的,不过不是我们自己付,是亲戚朋友替我们付,每人每年只要十五镑。” “那既然收钱为什么还要叫慈善学校?” “因为十五镑根本就不够伙食费和学费的呀!不够的地方还要由捐款弥补。” “那捐款是谁给的呢?” “就是附近还有伦敦的一些好心人啊。” “谁是内奥米·布罗克赫斯特?” “你说的是那块匾上写的那位女士吧?这座房子有一半都是她出钱盖的,现在这里的一切都由她儿子管理。” “为什么?” “因为他是这个机构的经理。” “也就是说这座房子不是那位戴着金表、让我们吃面包奶酪的女士的?” “你说谭普尔小姐?当然不是啦!不过我倒真希望这里是属于她的。不过她的一切行为都要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负责。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会管我们的衣食住行。” “那他住在这里吗?他是个好人吗?” “他本身是个牧师,我听别人说,他做过许多善事。” “那位高个子女士是叫谭普尔小姐吗?其他老师都叫什么?” “脸颊有些发红的那位是史密斯小姐,她主要辅导我们手工劳动和裁剪,你应该知道吧,我们都是自己动手做衣服的,包括自己的外套、大衣,都是要自己亲自动手做的。那位黑头发是斯卡彻德小姐,她教历史和语法。肩上围着披巾,腰上用一条黄带子别着一块手帕的是皮埃罗夫人,她是法国利斯尔人,是教法文的。” “你喜欢她们吗?” “很喜欢啊。” “你喜欢那位黑头发的,还有那位什么夫人来着?我学不会你的发音。” “斯卡彻德小姐的脾气非常急躁,很容易发脾气,你要注意千万别冒犯了她。皮埃罗夫人是个顶好的人。” “谭普尔小姐是这里最好的教师,对不对?” “谭普尔小姐对我们非常好,而且她是个很聪明的人。在很多方面,她都要比别的教师高出一筹。” “你在这儿待了多长时间了?” “大概两年了。” “你也是个孤儿?” “我母亲去世了。” “你觉得在这里愉快吗?” “你怎么那么多问题?我已经回答了你好多问题啦。现在,我想读书了。” 但是,就在这时,响起了开饭的铃声。可能是饿坏了,所有人都急急忙忙地回到餐厅,但是很遗憾,屋里弥漫着的那股气味并不比早饭时闻到的诱人。饭菜都是盛在两只巨大的白铁盆子里的,热腾腾的蒸汽中夹带着浓烈的油腻腐肉的臭味。我发现那堆杂烩菜里有烂土豆还有臭肉片。虽然每个学生都能得到很丰富的一份,但是这个味道也实在是太差劲了。我把能够下咽的东西都尽量填到了肚子里,心里不禁暗自纳闷,莫非每天的饭菜都是这个样子? 根据规定,我们在饭后必须马上返回教室,接着上课,一直到五点钟才能结束。 下午,我又在长廊里看到了上午跟我交谈过的那个女孩。她在历史课上受到了斯卡彻德小姐的惩罚,被迫在教室中间当众罚站。我觉得这种惩罚简直是一件十分丢脸的事情,尤其她已经是那么大的一位姑娘啦,应该有十三岁了,可能还要更大些。我还以为她会觉得非常愧疚,但是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她既没有哭,也没有羞愧。在那么多人的面前被教师罚站,她尽管绷着一张笑脸,却显得很镇定。“她怎么会这么平静呢?居然可以这么坚定地承受这种丢脸的事情。”我纳闷地想,“要是换了是我处在她现在的位置上,肯定会羞愧得满脸通红,说不定还会希望地上赶紧裂开一条缝让我好钻进去。可是她的样子好像并不是在考虑正在自己身上施行的惩罚,也不是在考虑自己现在的情景,更不是在顾虑周围的眼光和议论,她仿佛是在镇定地思考别的事情。我以前老听别人说白日做梦,她现在是不是就在白日做梦了?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地板,但是我总感觉她好像什么也没看见,她的视野好像已经转移到了自己的内心上。我相信,她在想着自己心中的某个事物,而不是看着真正展现在眼前的东西。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是个好姑娘,还是个坏姑娘?” 下午五点下课后,我们又吃了一顿饭,不过是一小杯咖啡和半片黑面包。我的饥饿感好像从来没有消失过,几口就吞掉了自己的那份面包,还津津有味地喝光了咖啡,我敢说,即使再有这么多,我也能全部吃掉,因为我还是很饿。饭后是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然后又要开始学习。睡觉前可以来杯水、吃块燕麦饼,然后就要晚祷了。我在劳渥德的第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第六章差别 第二天的早晨和前一天没有什么差别,只不过我们必须要免去洗脸这个环节了,因为罐子里的水全都冻成冰了。前一天晚上,天气突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可怕的东北风整整呼啸了一夜,还不时地透过窗户上的缝隙往卧室里灌,冻得我们只能缩在床上发抖。 一个半小时的祈祷和朗读《圣经》的时间还没有结束,我就已经感觉自己快要冻死了。终于到了早餐时间,粥总算没有再弄糊,虽然不是什么美味但总可以下咽,只不过量却少得可怜。 白天上课的时候,我被编入四班,教师还给我指定了正式的功课,我可以开始跟着上课了。这也就意味着,我在劳渥德,不是一个旁观者了。刚开始,我还真不太习惯背诵课文,那些文章对于我来说都太长太难了。再说,她们还总是更换不同的功课,让我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史密斯小姐塞给我一段两码长的布条还有一些针线,她带着我来到教室的一个安静的角落,开始教我给那布条锁边。这个工作我倒是很喜欢,这段时间,别的孩子也都是在各自的位置上忙着缝纫。但是仍然有一个班的学生将斯卡彻德小姐围在中间,朗读给她听,由于大家都在忙着缝东西,教室里很安静,所以她们朗读的内容大家都能非常清楚地听到。我从朗读的人中认出了那位在长廊中回答我问题的姑娘。她的成绩在班里总是名列前茅,但是因为这次的朗读发音出现了错误,没注意停顿,所以成绩突然降到了最末尾。即使在这么不引人注意的位置上,斯卡彻德小姐依然是大家经常注意的目标。她不断地这样责备她: “布恩斯,你怎么这样站?看看,你鞋帮子都踩到脚底下去了。”“布恩斯,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下巴伸出来难看死了,快收回去。”“布恩斯,我刚才让你把脑袋抬起来,你又忘了是吧!你这是什么态度。”等等。 布恩斯把一个章节从头到尾彻彻底底地读了两遍,书合起来以后,教师便给姑娘们出起问题来。这一课主要描写的是查理一世时期的事情,所以教师的问题也是多种多样。有的是问船舶吨位数和吨位税,有的是问造船税,很多姑娘都回答不上来,然而,这些难题一问到布恩斯,她马上就可以说出准确答案。她好像把整本书的内容都牢牢地记住了,每一个问题都能对答如流。我还以为斯卡彻德小姐会对她的这种表现大加赞扬,可是,她非但不表扬,还突然喊道: “你真是个肮脏讨厌的姑娘!看看你,早上连指甲都没有洗干净!” 布恩斯没有作解释,我为她的沉默感到奇怪。 她为什么不告诉斯卡彻德小姐,我们早上起来,发现水都结冰了,不但不能洗指甲,而且也不能洗脸。 这时候,我的注意力被史密斯小姐打断了。她让我为她拉住一根绞线,她缠线的时候还不断地问我一些问题,比如说我以前上没上过学,我会不会画图样、缝纫、编织等。在她离开我之前,我基本上没有机会再观察斯卡彻德小姐的任何活动。等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斯卡彻德小姐正在发号施令,但是我却没有听清楚她的命令到底是什么内容。随后,布恩斯立刻走出教室,走到放书的一个小里间,半分钟后折回来时,手上多了一捆小枝条。我看到她把这件东西交给了斯卡彻德小姐,还非常恭敬地行了个屈膝礼。更令我震惊的是,还没等斯卡彻德小姐再次下令,她就默默地把自己的上衣解开了。斯卡彻德小姐立刻用那束枝条在她的脖子上狠狠地抽打了十几下。令人奇怪的是,布恩斯的眼中并没有涌出泪水,我的手已经不受控制了,它们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儿;而我的心中则升腾起一股无可奈何的怒火,手指也抖得厉害。可是,她那张无表情的面孔还是那么镇定,没有丝毫变化。 “真是个死不悔改的姑娘!”斯卡彻德小姐生气地喊道,“我看你这种邋遢的习惯是怎么也改不了了。好了,把鞭子拿走吧!” 布恩斯站起来,拿着小枝条走了。等她从小屋出来的时候,我发现她边走边往衣袋里塞手帕,一道泪痕刚巧在她瘦削的脸上闪亮着。 我觉得傍晚的休息时间是劳渥德一天中最愉快、最开心的时候。虽然那一点面包和咖啡不能帮助我们抵抗饥饿,但是至少也能恢复点体力。这个时候,白天严格的约束可以暂时先放到一边,让心情得到片刻的松弛。教室里也比早上要暖和了许多,因为这个时候火可以生得旺些,这样做也是为了能稍稍向后推迟点蜡的时间。红彤彤的黄昏、得到允许喧闹、嘈杂的各种声音使人感到一种自由自在的轻松。 这天傍晚,我像平时一样,穿梭在长凳、桌子,还有笑闹的人群中,我很寂寞,因为在这里我没有一个伙伴。但是我心里倒不觉得孤独,这样不受打扰好像也还不错。我从窗户前走过,随手掀起百叶窗向外面张望一会。雪开始下大了,玻璃窗下面的棂子上堆起了薄薄的一层雪。但即使是在这样喧闹的声音中,我还是可以听到外面寒风的哀号。 如果我是刚刚离开一个温暖的家和疼爱我的双亲,那么这时也许我心里会增添许多离愁,屋里的吵闹景象更会搅得我心绪不宁。但是,实际情况是,我感到的是一种奇怪的激动情绪,虽然有点怕,可却很兴奋。我多么希望外面的风能号叫得再狂暴一些,最好让昏暗的光线彻底变成一片漆黑;吵闹的声音也可以再大些,变成彻彻底底的喧嚣。 我看到布恩斯正坐在高高的壁炉栅栏旁,借着一点火的微弱余光读书。她默不做声,读得那么聚精会神,早已经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还是《拉塞拉斯》吗?”我走到她身后,小声地问道。 “是的,”她回答道,“我马上就能看完了。” 五分钟后,她轻轻地把书合上,抬起头对我笑了一下。 我想,也许现在我可以跟她说话了。我赶紧挨着她在地板上坐下来。 “你姓布恩斯?那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海伦。” “你以前住的地方离这里远吗?” “挺远的,我是从北方来的,差不多都要到跟苏格兰交界的地方了。” “你还会回去吗?” “我希望可以,但是谁说得准呢。” “你肯定特希望离开劳渥德吧?” “没有啊。我为什么想要离开?我到这里是来接受教育的,没有达到这个目的我肯定不会离开。” “可是那个斯卡彻德小姐对你多残忍啊!” “残忍?我不这么认为,她那是严厉。她只是不太喜欢我的缺点。” “如果我是你,我肯定会恨她的,说不定我还会反抗她。要是她也用那根鞭子抽我,我就冲上去从她手里夺下来,在她的面前把鞭子折断。” “你千万不要这么干。如果你敢这么做,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肯定会把你开除的。你的亲戚也会为此蒙羞。与其不加考虑地胡闹让大家跟着担心,还不如自己多忍耐片刻,免得大家担忧。你看过《圣经》吗?那上面就是这样要求我们的。” “可是你不仅挨了鞭打,还得在大家面前罚站,这也太丢人了啊!看我比你的年龄小都接受不了这个。” “如果没办法避免,那么就必须忍受。对于命中注定必须要承受的东西,你说承受不了,那只能证明你的懦弱和愚蠢。” 我认真听着她的话,可是却不太明白。我无法理解这套关于承受、命运的说法。而且她能对侮辱她的人表示宽容,这简直让我太意外了。我觉得海伦·布恩斯就像是在借助我看不见的光线来观察世界的。也许她是对的,而我是错的。但是我那时并不想太仔细考虑这个问题。 “海伦,你说你有缺点。可那是什么缺点?我觉得你已经很好了呀。” “如果你愿意,那你就跟着我学吧。别只从外表判断,斯卡彻德小姐有时候说得还是不错的,我在很多时候的确非常邋遢。像我自己的东西我就很少将它们收拾得整整齐齐,而且从来就不会保持整洁。我有时很粗心大意,经常记不住规矩,还总喜欢在上课的时候看课外书。其实有时候我跟你是一样的,也不习惯那些规定好的秩序。这些缺点都是斯卡彻德小姐不喜欢的,她天生就爱好整洁、准时、精确。” “还爱好发脾气和体罚吧。”我补充道。但是海伦·布恩斯好像不太同意我的看法。她没有附和我的说法。 “谭普尔小姐也像斯卡彻德小姐那样凶吗?” 一听到谭普尔小姐的名字,海伦严肃的面孔马上掠过一丝温和的微笑。 “谭普尔小姐可没有那么凶,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要是她什么时候对别人表现出了哪怕一点点的凶狠,她自己都会觉得很难过。以前她看到我做了错事,从不大声指责我,只是温和地劝告我。要是我做了什么事情值得赞扬,她就对我竭力表扬。可即使是她那循循善诱的劝告,也没能让我改掉自己的缺点,但是我很珍视她的表扬。” “这就有点奇怪了,”我说道,“如果你珍视她的表扬,就应该可以很快改掉缺点啊?” “我也认为应该是这样,但这对我来说并不容易。今天早上,我特意在课上观察了你的表现。我觉得在米勒小姐讲课或是提问的时候,你表现得很认真,一点儿也不走神。但是我呢,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走神。本来我是该听斯卡彻德小姐讲课,把她讲的一切都用心记在心上,但是我却经常连她的声音也听不见,就好像在做梦一样。有时候,我还以为自己是在诺森伯兰,周围的喧嚣声,让我误以为是家乡附近的那条小河发出的哗啦哗啦声。所以,轮到我回答问题的时候,就总得有人在我旁边叫醒我。因为我没有听到老师的提问,如果她猛地问到我,我肯定会回答不上来。” “但是你今天下午回答得很好啊!” “那是碰巧,今天下午我们朗读的东西正好是我感兴趣的。虽然我没有又在课上梦游,但是我却一直在琢磨,为什么一个人明明想做好事,却偏偏要像查理一世那样,做得那么不公平、不明智?我觉得非常奇怪,他是多么正直,多么光明正大的人啊,但是他的眼光却看不到比王权更远的东西。要是他可以把眼光放得远一些,看看时代精神的趋势,那该有多好啊!尽管这样,我还是很喜欢查理王,我同情他,尊重他。但是他最后还是被人谋杀了!那些人根本没有权利让国王流血,可是他们却杀了他。他们怎么胆敢杀他啊!” 其实海伦这时完全是在自言自语,她根本不知道,我基本上什么也没听懂,她讲的那些题目对于我来说完全是陌生的。 “谭普尔小姐在授课的时候,你的思想也总是到处漫游吗?” “当然不会啦,一般谭普尔小姐总是有一些比我所知道的更新的知识要讲,所以她讲课的时候我基本上不怎么走神。她授课的时候总是会使用一些很有意思的语言,而且所讲授的内容也是我所希望得到的。” “也就是说,在谭普尔小姐的课上你是个好学生啦?” “当然,不过这是被动的,因为我什么努力也没做,只是在顺从着自己的心愿行事。” “那很了不起啊!因为别人对你很好,所以你也对别人很好,这正是我所向往的。如果我们对那些残酷和不公正的待遇表示妥协并一味地顺从,那么一些狠心的人们就会更加为所欲为了。他们将永远感觉不到害怕是什么滋味,所以也就永远不会改变自己的做法,相反,也许他们还会变得越来越坏。假如我们无缘无故挨了打,那么就应该狠狠地回击,这样才能教训打我们的人,让他永永远远都不敢再打人。” “也许等你长大一些就会改变这样的想法。你现在还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小姑娘。” “可是海伦,我是这样想的:对于有些狠心的人,不管我们怎么想尽一切办法都不可能会讨得他们的喜欢,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就必须学会讨厌他们。对于有些狠心的人,对于他们给予的不公正的惩罚,我们就必须学会反抗他们。同样,那些疼爱我们的人,我们当然要用爱来回报。不过,如果惩罚得有理,我是会心甘情愿地接受的。” “大概只有异教徒或野蛮民族才会相信这个道理吧。基督教徒和文明的民族是绝不可能认可这个得。” “为什么?” “克服仇恨最好的方法不是暴力,医治心灵创伤最好的方法也不是复仇。” “那是什么?” “你不如去读一读《新约》,看看基督是如果说的,然后将他的话当做你的箴规,将他的行为当做你的榜样。” “他究竟是怎么说的?” “基督说,要爱你们的仇敌,要为诅咒你们的人祝福;善待那些仇恨你们、凌辱你们的人。” “按照这种说法,我就应该爱里德太太了?我可做不到。而且我还该祝福她的儿子?那更是不可能的。” 现在轮到海伦不明白了,她要我详细给她解释一下。我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了我在里德太太家所受到的虐待,讲到情绪激动的时候,我简直是把心中所有的悲愤都表达出来了。 海伦耐心地听着我叙述,我原以为她会评论一下呢,可是她却什么也没有说。 我有点不耐烦了,问她:“难道你不觉得里德太太是个狠心的坏女人吗?” “她对你不好,这点是任何人也不能质疑的。但是你应该明白,她之所以这样全都是因为她不喜欢你的性格,就好像斯卡彻德小姐不喜欢我的性格一样。你完全没必要把她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记得这么清楚!想来,她给予你的这种不公平的待遇,是在你心中留下了太过于深刻的印象。可是我从来不会去刻意地记住别人对我的虐待。加入你能把她对你的刻薄,还有你心中那种愤怒的情绪都忘掉,难道不是会活得更快活些吗?人的生命是很短暂的,我们不应该把大多数时间浪费在积蓄仇恨上。在人世间,我们每个人都必须要身负沉重的罪过。但是我认为,不久之后我们就会摆脱这副腐朽的躯壳,到那时也就自然而然地会卸下这副沉重的负担,到时只会剩下精神的火花仍然在我们的身上闪光。我希望所有人都能有这种想法,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使永生成为安息。而且,具备了这种思想,人们便可以清清楚楚地区别开犯罪者,以及他所犯的罪行。在憎恨所犯的罪行时,人们应该真诚地原谅这个犯罪者。有了这种思想,我的心永远不会被仇恨困扰,不公正的对待在我眼里根本就不值得我去沮丧。我会平静地生活,期待末日的到来。” 海伦一直低着头,说完这段话,她的头就垂得更低了。从她的脸上,我看出她不想继续跟我我谈话,而是更希望能和自己的思想去交谈。可惜她没有得到更多的思考时间,因为一位班长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这是个看起来有些粗鲁的大姑娘。她大声地嚷着说: “海伦·布恩斯,你赶紧把你自己的抽屉整理干净,还有你的针线活计都叠好放起来,斯卡彻德小姐一会就要检查了!” 海伦叹了口气,因为她的思考被打断了。她没有答话,而是站起身去,顺从班长的意思去整理自己的东西了。 第七章害怕 我初到劳渥德学校的第一个季度长得就好像一个时代一样,但是,这显然不是个黄金时代。我在这里与各种困难作着最艰苦的斗争,为的仅仅是能够适应这里的生活规则,并且习惯这里的很多陌生工作。也许我命中注定要经常遭受一些苦难,我到了劳渥德学校才发现,其实我最难以接受的就是极端害怕会在这里出差错。 在刚到这里的前三个月,因为道路被积雪和融雪后的泥水阻断,我们除了去教堂,其他什么地方也去不了,更不用说到花园围墙外去活动了。可即便是在花园里,我们还是要每天在露天待一个小时左右。大家的衣服都很单薄了,根本抵御不了严寒。而且我们也没有长靴,积雪经常会钻进我们的鞋里,时间一长就在里面融化了。我们没有手套,手都被冻麻了,有时还会长满了冻疮。我现在还非常清楚地记得,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我们的脚都觉得发烫,而且还伴有钻心的疼痛。第二天早上,我们还要把肿胀的双脚套进鞋子里,这简直就是一种残忍的折磨。让人受不了的还有食物的口味和供应量。这里大多数都是正在发育中的孩子,所以食欲也就相当旺盛。但是,我们每天得到的食物竟然少得还不足以养活一个气息奄奄的病人。这种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在孩子们中间出现了虐待狂,倒霉的就是年纪小的姑娘们。饿坏了的大女孩们,只要一有机会就会连哄骗带威胁,抢走小女孩的口粮。有几次我都被迫把仅有的一片珍贵的黑面包或者咖啡分给别人,而我自己却饿得直掉眼泪。 在那个寒冷的季节,令我最讨厌的就是星期日。因为在那一天,我们必须得走两英里,到布罗克桥教堂去。在出发的时候天气就已经很冷了,等到我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那就更冷了。在做早祷的时候,我们经常被冻得身体僵硬。因为路程实在是太远了,所以我们不能赶回学校去吃午饭,于是就在两次礼拜之间给我们分一些冷肉和冷面包,分量少得和平时一样。 礼拜结束以后,我们要从一条光秃秃的山路返回,刺骨的寒风会从北面的山峰上俯冲下来,凛冽的寒风几乎能把脸上的皮肤剥下去。 每次谭普尔小姐都是步履轻盈地走在我们这些垂头丧气的姑娘们旁边,寒风不断撩动着她身上的格子花布斗篷,而她却毫不在意,还在讲着格言鼓励着疲惫不堪的我们,她自己,恰如她所说的,“像勇敢的士兵那样”向前行进着。另外几个可怜的教师们,自己都累得无精打采,哪儿还顾得上鼓励别人呢。 等我们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又困、又累、又冷、又饿了。我们是多么希望那熊熊的炉火所带来的热与光啊!但是,这点小小的愿望对于我们这些幼小的孩子来说,也是不能实现的。教室里的每个壁炉马上就被大女孩们层层围住,年龄小的姑娘们只能蹲下来挤在一起,把冻僵的胳膊裹在围裙里保暖。 晚上吃点心的时候,我们会得到一点点小安慰,面包不再是半片,而是一整片,上面还涂着一层薄薄的美味的黄油。这是我们在一个星期中最期待的一次享受。通常我总是会想方设法把其中的一半留下来自己慢慢享用,但是另外一半就不得不奉献给其他人了。 星期日晚上,我们必须要一起背诵教堂的教义问答、《马太福音》,这之后还要听米勒小姐朗读冗长的说教。看来她也是非常疲惫的了,念的时候不停地打哈欠。在这些活动中,经常会有几个姑娘打瞌睡,有的时候还会从凳子上掉到地上。米勒小姐会把她们推到教室中间,强迫她们一直站着听完说教。有些时候,她们的腿会站不住,很容易瘫倒在地上,于是还得借助班长的高凳子把她们撑住。 在我进了这所学校后的第一个月,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就曾经来学校看望过大家。这位先生好像很忙,他不经常出现在学校中。他不在的时候,我会觉得非常高兴。我害怕他的到来肯定是有一定的原因的。可他最后到底还是来了。 我来到劳渥德学校三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当我正在努力计算着一道长长的除法题的时候,我无意间向窗户外面瞟了一眼,正好一个身影从窗前经过。我凭借本能,马上就认出了那个瘦长的人影。两分钟后,包括所有的教师在内,所有人都起立欢迎这位访客。一阵大跨步的声音从远处逐渐靠近,穿过教室,最后停在谭普尔小姐身旁。谭普尔小姐也毕恭毕敬地站起身来,这位访客不是别人,正是在盖茨海德府我见过的那位先生——布罗克赫斯特。他的大衣扣子扣得很紧,看上去显得似乎比以前更严厉了。 我清楚地记得里德太太对我的暗示,以及她在布罗克赫斯特先生面前对我的个性等方面的大肆诬蔑。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曾经说过,他会把我的邪恶本性完完全全地告诉谭普尔小姐和其他教师。自从来到这里,我就一直提心吊胆,对于他的这个诺言我不知道有多害怕。我天天都在担心这个男人,他给谭普尔小姐提供的信息和对我的评价,将会永永远远地把我打入坏孩子之列。现在,他终于来了。 他和谭普尔小姐站在一起,低声同她交谈着。我敢肯定,他一定是在把我的恶劣行径告诉给她。我着急地看着他们俩,随时准备接受她向我投来的蔑视的目光。与此同时,我也在仔细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内容。因为我的位子距离他们很近,所以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的话我几乎都听到了。 “谭普尔小姐,我这次在洛顿买的线应该还不错吧?买这种线的时候,我就在想,这种线用来缝布衬衫肯定是没问题的,我还另外挑选了一些跟它很相配的针。但是很抱歉,我没有记住要为史密斯小姐买一些织补用的针,请代我向她转告,我下个星期再买了送过来。另外,小姐!我希望你们能督促孩子们要多注意一下毛袜子!上次我到菜园子去检查,发现晾在那里的很多袜子都没有补好。从袜子的破洞上看,我可以肯定,那些袜子在平时肯定没有被好好地修补。” 他停顿了一下。 “请您放心,先生,我们肯定会遵照您的指示办。”谭普尔小姐说。 “小姐,”他接着说,“洗衣妇刚才告诉我,说有一些姑娘一个星期里换了两次干净的褶皱领饰。这简直有点太过分了。按照学校规定,她们一星期只能换一次。” “先生,请允许我解释一下这个情况。阿格尼斯和凯瑟琳·约翰斯顿上个星期四应邀到洛顿去吃茶点,是我同意她们去的。而且在走之前,还同意她们换上了干净的领饰。”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听后点了点头。 “好吧,但是下不为例。一次还可以通融,不过请注意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情。还有一件事让我也很吃惊。我刚才跟管家算账的时候,发现这两个星期,居然曾经向孩子们提供了两次面包和奶酪点心,这又是怎么回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学校的规章没有说过可以向孩子们提供点心,能告诉我这是谁做的改革吗?又是谁批准的?” “先生,我想这件事必须由我来负责。”谭普尔小姐坦诚地回答道,“那天的早饭实在是太糟糕了,令孩子们都无法下咽。我觉得不能让她们一直饿到中午,那样太残忍了。” “小姐,我想我有必要跟你重申一下这个学校的规定。你应该很明白我培养这些姑娘的计划,我不打算让她们养成这种奢侈的习惯,我们的宗旨是要教育她们忍耐、吃苦、克己。即使发生一点不如意的小事,比如饭做坏了呀,菜烧糊了呀,也不能用精美的事物去弥补失去的滋味。这样纵容身体的后果,就是本校的规定和宗旨会慢慢地变质。本来我们可以利用这样艰苦的条件,鼓励她们忍受困难,逐步提高她们的精神境界。在这种场合下,你可以做一次简短的训话,一位贤明的导师肯定会抓住这样的机会的。小姐,当你用面包和奶酪换掉了没有滋味的饭菜,喂进孩子们的嘴巴时,你可能真的喂饱了她们卑鄙的身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很有可能也让她们不朽的灵魂挨了饿!” 可能是因为情绪太激动,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再次停顿下来。而谭普尔小姐从他开始讲话时,就一直把目光投向地面。但是,他现在正在凝视正前方,本就如同大理石一样洁白的脸色变得更加冷漠和坚定,她的嘴紧闭着,仿佛只有用凿子才能撬开它。她的眉宇间逐渐凝成一副冰冷的严厉表情。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站在壁炉前,威风凛凛地扫视着全校师生。突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一样,眼睛使劲眨巴了一下,似乎是什么刺激了他的瞳仁。他赶紧转过身去,用从没有过的急促声调说: “谭普尔小姐,你快看,那个……那个留着鬈发的孩子是谁?就是那个红头发的,满头……满头红发的那个。”他激动地喊着,还把拐杖举起来,哆哆嗦嗦地指着那个可怕的目标。 “那是朱莉娅·塞弗恩,先生。”谭普尔小姐镇定地回答道。 “朱莉娅·塞弗恩!听着,小姐,不管是这个孩子,还是什么其他孩子,都不可以留鬈发!看看,在一个响彻福音的慈善学校中,居然有人胆敢违反这里的清规戒律,居然如此流于世俗,居然还留起一头乱蓬蓬的鬈发?” “先生,听我向您解释。朱莉娅的鬈发是自然鬈的。”谭普尔小姐平静地回答道。 “自然?真是太好了,我们平时就是太顺从自然随波逐流了,这样可是不行的。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这些孩子都是诚心皈依上帝的孩子,既然这样的话,为什么还会有人要留那么多头发?我记得我曾一再叮嘱过,要把头发梳好,最好是紧贴头皮,这样的发型才是端庄朴素的。谭普尔小姐,请执行下去,那个孩子的头发必须马上全部剪掉。明天一大早我就会请位理发师来,我觉得还有许多孩子的头发也都显得太累赘了,你看那个高个子姑娘,太不像话了,让她转过身去。让第一排全体起立,都面对着墙。” 谭普尔小姐轻轻地举起手帕捂了一下嘴巴,似乎是想把不由自主浮上面部的微笑压制住。不过,她还是下了命令,第一排的同学听懂她的指令以后,都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我坐在凳子上只需要稍稍向后倾一下身子,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她们挤眉弄眼做鬼脸的样子,我猜这应该是她们表达自己对这种操练不满的方式。不过可惜的是,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根本看不到她们的面部表情,不然的话,他肯定会明白,虽然他有本事可以破坏杯盘的表面,但是对于里面的内容,他是无论如何也破坏不了的。 他把这些姑娘的背面反反复复、仔细察看了大概有五分钟,最后斩钉截铁地说: “头顶上的那些发髻必须要齐根剪断。” 谭普尔小姐好像要表示反对,但是被他无情地打断了。 “小姐,”他有些愤怒地说,“我和你们的使命,就是压制住这些姑娘在物质上和肉体上的种种欲望,我们必须要教导她们穿戴朴素大方,对于编起的发辫,还有华丽的装饰,都是绝对不可以存在的。但是,你看看我们面前的这些姑娘们,每个人的头上都编着辫子。这显然都是虚荣心在作怪。我再重申一遍我的决定,发髻必须要统统剪掉。想一想为了这些发髻我们浪费掉多少时间吧。再想一想……” 这时,教室里走进来三位客人,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高谈阔论被他们打断了。这是三位女客,我真希望她们能早点进来,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她们就能听到布罗克赫斯特先生那篇关于服饰的说教了。这三位客人可都是身着华丽的服装啊,看她们浑身上下都穿着丝绒、绸缎和毛皮。其中两位年轻的十六七岁的漂亮姑娘,头上还戴着当时很流行的灰色水獭皮帽,帽子上还插着鸵鸟羽毛。从两顶华丽的皮帽边缘下泻出浓密的长发,全部都是卷成优雅弧度的鬈发。岁数比较大的那位太太身上则裹着一条贵重的丝绒披肩,披肩边缘镶着貂皮,前额上还戴着一顶法国式的鬈曲假发。 我看到谭普尔小姐赶紧迎上去,毕恭毕敬地接待她们,还把她们请到了教室上首的主座上。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们是布罗克赫斯特太太和两位布罗克赫斯特小姐。据说她们每次都是跟着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一起来的,在先生跟总管算账、盘问洗衣妇、对着孩子们说教的时候,这位太太和两位小姐就在楼上认真视察楼上的房间。现在,她们对负责照管被服并检查宿舍的史密斯小姐提出了一些看法,并且还说了一些责备的话。但是,我却没有心情听她们说了些什么,因为有一些别的事情让我的思绪远离了这里。 在那三位小姐太太进来之前,我一直在非常认真地倾听着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和谭普尔小姐的对话,同时我也没有忘记想办法来保证自己的安全。我想,他这么个大忙人,如果不让他注意到我,他就不一定会想起向谭普尔小姐传达那些信息。打定主意后,我就尽量把凳子向后挪,而且我的身体也在渐渐地向后倾,我还把石板举起来挡住脸,在远处看来,就好像在忙着算数学题一样。本来他根本没注意到我,可是我那块该死的石板却不知为什么突然滑落到地板上,这下大家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到我这里来了。我心里明白,这下可完了。我赶紧把那碎成两半的石板捡起来,心里鼓足勇气,准备接受最坏的事情。 “真是个粗心的孩子!”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生气地说,“我看看,这就是那个新来的孩子吧?”我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他就幸灾乐祸地说道:“我可是没有忘记你,关于这个孩子,我还有很多话要说呢!”然后,他突然提高声音吼道:“让那个打破石板的孩子马上到前面来!” 我简直都吓瘫了,身体根本不受大脑的控制,完全动弹不了啦。坐在我旁边的两个大姑娘把我架起来,推着我走到那个可怕的判官面前,谭普尔小姐温和地扶着我,我听见她低声对我说: “简,不要害怕。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放心,你不会受罚的。” 但是,这番仁慈的话就像匕首一样直直地刺向我的心脏。 “也许等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完他想说的话后,谭普尔小姐就会把我当做一个骗子,鄙视我了。”有了这个想法后,我心中再次燃起了对里德太太、布罗克赫斯特的怒火,这种愤怒的火焰随着脉搏的跳动而燃烧得越来越浓烈。我可不是海伦·布恩斯,我绝不会热爱我的仇人。 “去把那张凳子拿过来。”布罗克赫斯特得意扬扬地指着一张特别高的凳子说,一个班长赶紧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凳子给端了过来。 “让这个孩子站上去。” 我不清楚是谁把我弄上去的,反正是有人把我抱了上去。我顾不上仔细想这些琐细的事情,我那时在意的是,她们把我弄得和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鼻子一般高,而且距离他竟然只有一码远。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扫视了一眼在座的所有人,然后清了清嗓子。 “女士们,”他对自己的家人说,然后转过身,“谭普尔小姐,老师们,孩子们,你们都看见这个姑娘了吧?” 我觉得所有人的眼睛就像聚焦的火镜一般,齐齐地投在我焦灼的皮肤上。 “不要看她还是如此的年幼,你们看到的只是她孩子般的普通外表。虽然上帝恩赐给她了与我们相同的外表,但是却没有让我们看出她身上的缺陷。谁能想到她居然做了魔鬼的替身。我觉得非常痛心,因为这真的是个事实。”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在这个间隙,我赶紧努力让自己稳定下来,而在心里却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这场审判现在已经不可回避,那么我只能坚强忍受。 “亲爱的孩子们,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可能会让人非常悲伤,但是我有责任告诉你们,这个站在前面的小姑娘本来是能够成为上帝的羔羊的,可她却并没有真正属于这羊群;她是个被摒弃的孩子,因为她想要抢夺他人的利益。你们所有人必须要小心她,千万不要跟她学坏了。记住,不要跟她做伙伴,更不要让她参加你们的游戏。各位老师,请你们一起严格地监视她,密切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凡是她说过的话一定要仔细衡量一下它的真实性,必要的时候可以用惩罚她的肉体来拯救她的灵魂,当然,如果她的灵魂还能得到拯救的话。这个姑娘,虽然生长在基督教的国家里,但是其心肠简直坏得让人无法饶恕。她是个经常撒谎的孩子!” 他似乎说累了,停下来休息了大约十分钟,在这段时间里,教室里异常的静默,而我也逐渐清醒了过来。我看到布罗克赫斯特太太和两位小姐都拿着手帕,不停地擦拭眼睛,那位太太还前后摇晃着身体,两位小姐低低地说着:“多吓人啊,太吓人了!” 布罗克赫斯特好像休息够了,他又接着往下讲。 “这些都是她的恩人告诉我的。那是一位非常虔诚慈善的太太,她可怜这个孩子是个孤儿,于是就收养了她,待她就像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但是,这个孩子不仅不懂得知恩图报,反而还用非常恶劣可怕的手段对待恩人的慈善和慷慨。最后,那位善良的恩人不得不把自己的孩子跟她分隔开,以免那几个孩子纯洁的心灵受到她恶劣的玷污。这位慈祥的太太跟我说,她之所以把孩子送到这里来,就是来治病的,就像古代犹太人将生了重病的人送到搅动着的毕士大池[1]中去沐浴一样。各位老师,监督小姐,你们的任务就是要保证让她周围的水一直流动着,千万不要停住不动。” 说完,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整理了一下大衣最上面的一颗钮扣,又转身低声对自己的家人说了几句什么,布罗克赫斯特太太和两位小姐站起身,向谭普尔小姐鞠了一躬,然后神气活现地走出屋子去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对谭普尔小姐说: “晚上睡觉的时候再让她下来,今天任何人都不要跟她讲话。” 我站在凳子上,不敢左顾右盼,也不敢稍微活动一下。我还曾经跟海伦说我无法忍受当众在教室中央罚站,但是此时,我就在所有孩子和老师的目光之下,站在教室的正中间。这种感觉是不能用语言形容的。我屏住呼吸,憋紧喉咙,恰好在这时,一个姑娘向我走了过来。她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那眼睛里透出的是一种奇怪的光芒!面对这束光芒,我身上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那好像是一个英雄经过一个奴隶的身边时,将自己的力量赐给了他。我努力控制着激动的情绪,昂起头,试图能够在凳子上站得稳当一点。这位赐予我力量的姑娘就是海伦·布恩斯。她是去向史密斯小姐询问有关针线活的小问题的,但是因为问题太琐细简单,而遭到了辱骂,等她再次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亲切地朝我笑了笑。那是多么美好、温暖的微笑啊!我一直记着那个微笑,它包含的是真正的智慧和勇气,就好像天使的脸庞上反出的光一样。然而,海伦·布恩斯的胳膊上还戴着“不整洁牌”,就在一小时前,我还亲耳听到斯卡彻德小姐要惩罚她明天中午只能吃面包喝白水,因为抄习题的时候,海伦把练习簿弄脏了。人不是十全十美的,就算是最纯洁、最明亮的星球上,也有可能会看到污点。但是,像斯卡彻德小姐这种人,她们的眼睛却只会看那些微小的缺点,对于那个天体的浑然光明却视而不见。 第八章敲响 半个小时不到,五点的钟声敲响了,放学了。孩子们一窝蜂地跑进餐厅去吃茶点,我也得以从凳子上爬下来,坐在屋子一角的地板上,好好歇歇。海伦·布恩斯不在这里,刚才一直支撑着我的那股力量现在也开始慢慢消散,我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悲伤,趴在地上哭起来。我本来是想做个人人都喜欢的好孩子,我还设想了要在劳渥德做很多事情的。我还要结交许多新朋友,我是多么想得到大家的尊敬、大家的爱呀!在这之前,我已经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我的成绩那时已经是全班第一了,米勒小姐在那天早上还热情地夸奖过我,谭普尔小姐也对我表示赞扬,甚至答应可以教我画图画。她说如果我能够继续保持这样好的学习状态,两个月以后就能允许我学法语。还有我的同学们,她们都待我很好,很亲切。那些年龄跟我相仿的姑娘们都平等地对待我,从没有因为我是个新生而欺负我。但是此时,我却被狠狠地打倒在地上,我的自尊和脸面再次遭到了无情的践踏。我还能再一次爬起来吗? “永远也不可能了。”我悲哀地想道。我真希望自己此时就马上死掉,我简直受够了这种非人的精神虐待。这时,我眼角的余光发现有个人向我走来,我赶忙坐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人正是海伦,即将熄灭的炉火恰好照出了她穿过这长长的空旷的教室时的身影。她是来给我送咖啡和面包的。 “快过来吃点东西吧。”她微笑着说。但是我却一点心情也没有,好像在这种情况下,一滴咖啡或者一片面包屑,都可能把我给噎住。海伦盯着我仔细看了看,眼神中带着一丝惊讶。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是终于还是失败了——我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起来。海伦坐在我旁边,用胳膊紧紧地抱住自己膝头,脑袋耷拉在膝盖上,不发一言地盯着地板。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 “海伦,你为什么要跟一个被所有人都当成撒谎者,被人人都讨厌的姑娘待在一起?” “你胡说些什么呢,简?人人?哪里是人人,分明只有八十个人听到布罗克赫斯特先生那么说你,可是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有好几亿人呢!” “那好几亿人跟我有什么关系?现在糟糕的是,我认识的八十个人都在鄙视我啊!” “简,你错了。学校里根本就没有人鄙视你,或是讨厌你。我敢向你保证,很多人都和我一样,她们都是同情你的。” “不可能,你别再安慰我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已经说了那样的话,怎么可能还会有人同情我?” “别傻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又不是上帝,他说的话就一定对吗?就一定会让大家都服从吗?他自己就不是个受人尊敬的、了不起的人,我们这里的孩子们都不喜欢他。如果他特别照顾你,把你当成个宠儿来对待,那么你肯定会成为整个学校学生的敌人。所以说,按照这种情况来看,如果不是因为惧怕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想她们现在肯定会跑过来向你表示同情的。老师和同学们可能在这一两天中会用冷淡的眼光看待你,但是她们的心里却隐藏着友好的感情。只要你能坚持不懈,好好努力,这种暂时压抑下去的感情要不了多久就会明显地表现出来。另外,简。”她停顿下来。 “什么,海伦?”我拉住了她的手。她也轻轻地摩擦着我的手,微笑着说: “就算全世界都讨厌你,憎恶你,把你当成是邪恶的化身,只要你自己知道你自己并不是邪恶的,只要你问心无愧,你就不会失去朋友。” “我也知道我不应该看轻自己,但是只有我自己看得起自己是远远不够的。如果周围的人都不爱我,那我宁愿死掉。海伦,你能明白吗?我不能忍受别人的憎恨和鄙薄,我更受不了孤独。要是能得到你们——你、谭普尔小姐还有其他我真心爱戴的人——真正的爱,我宁可让人把我的胳膊折断,或者站在一匹狂躁的野马后面,任由它的蹄子踩踏我的胸膛……” “简,你太看重人类的爱了,你也太容易感情冲动。听我说,上帝不但创造了你的身体,他还赋予了你生命,而且还向你提供了其他生命之外的东西。除了我们这个世界,除了人类,还有一个我们根本看不见的世界——灵魂的王国。这个不可见的世界包围着我们,可以说它是无所不在的。那些灵魂守望着我们,因为它们肩负保护我们的使命,假如我们痛苦得要死,或者受到致命的耻辱,假如我们将被轻蔑包围,被憎恨压垮,天使们一定可以看到我们受的折磨。如果我们是无辜的,天使会帮助我们。即使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再怎么夸大其词地指控你,我也始终相信你是无辜的。我能看出来,你具有真诚的天性、热情的眼睛还有清澈的面孔,这些都说明了,你是个善良的姑娘。等到我们的灵与肉分离开来的时候,上帝就会给我们以充分的报偿。既然生命转瞬即逝,死亡会把我们带到荣耀的福地,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继续沉浸在痛苦之中呢?” 我无言以对,是海伦让我沉默了下来。但是在她向我传达的这种宁静之中却掺杂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悲伤。我总觉得她的语气中有一种淡淡的悲伤,但又说不清这种感觉有什么依据。她讲完之后,似乎有点激动,还断断续续地咳嗽了一阵。之前的烦恼被我暂时抛到脑后,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她的身体。 我靠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搂着她。我们在寂静中休息着,可是这种悠闲的时间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我们这样坐了不一会,就有人走进屋里来了。窗外渐渐刮起了大风,浓密的云彩被刮走了,露出了皎洁的月亮。纯洁的月光照在我们俩身上,也照亮了那个走到教室里来的人,我们马上就认出了,那是谭普尔小姐。 “简,你在这真是太好了,我是专门来找你的,”她亲切地说,“你跟我到我的屋里来吧。海伦·布恩斯也可以跟着一起来。” 我们的心里很忐忑,默默地跟在谭普尔小姐身后,穿过像迷宫一样的走廊,然后上了一段楼梯,才终于进了她的房间。屋子里生着熊熊炉火,显得很温暖又很温馨。谭普尔小姐把海伦安排在壁炉一侧的一把扶手椅上,她自己坐在另一把扶手椅上,而我则被叫到了她身旁。 “一切都过去了,是吗?”她温柔地望着我,小声地问道,“你的悲哀和委屈都混合在泪水中倾泻出去了吗?” “恐怕永远也倾泻不完。” “为什么?” “因为我是无辜的,我是冤枉的。小姐,你是不是和别人一样,把我当成了坏孩子?” “我的孩子,这不能由我们来决定,你应该自己证明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拿出你的实际行动来,做个人人喜欢的好孩子,我相信你会让我感到满意的。” “我真的可以吗,谭普尔小姐?” “当然,我相信你,”她紧紧地搂住我,轻声说道,“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被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称做是你的恩人的那位太太是什么人?” “她是里德太太,是我的舅妈。我舅舅已经去世了,临终时把我托付给她抚养。” “这么说,被她收养不是你自愿的?” “当然不是,小姐。不过她收养我也是被迫的,我曾经听仆人们说,是我舅舅临终时逼着她保证,要永远抚养我。” “好了,简,我明白了。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就连犯人受到指控的时候,都可以为自己辩护,更何况是你,一个可怜的孩子。现在有人说你撒谎,你可以在我面前大胆地为自己辩护。我希望你能讲出真实情况。但是记住,不可以夸张,更不要无中生有。” 我暗暗在心里下定决心,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一定要为自己辩护到底,要把事情描述得恰如其分,正确无误。我镇定下来,仔细思考了几分钟,然后把童年的悲惨遭遇向谭普尔小姐全部倾诉出来。因为白天实在是受到了太多的惩罚和刺激,我的情绪很激动,这时也显得有些疲惫。因为记起了海伦说过的要我别过分憎恨的警告,所以在讲述的时候,我的语气平缓了许多,其中怨恨和愤怒的成分也比平时少了。没想到,经过这样的压缩和简化,我的叙述让人听上去感到更可信,谭普尔小姐听完了我的话,似乎真的已经完全相信了。 我在叙述的时候,提到了劳埃德先生对我的帮助,因为他是我在昏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我很感激他。而且在红屋子里的那一幕恐怖的画面是我永远也忘不了的。讲到这里的时候,我的情绪肯定在某种程度上大大超出了界限,里德太太不顾我的苦苦哀求,两次把我关在闹鬼的屋子里,我的心灵因此而遭受到的痛苦是无论如何也缓和不了的。 谭普尔小姐默默注视着我,轻轻地说: “我曾经见过劳埃德先生,我会给他写封信询问一下这件事情。如果他在回信中说的跟你所说的一致,那我将当众为你洗清罪名。不过,简,其实在我看来,你现在已经是清白的了。” 说完,谭普尔小姐吻了吻我,我很高兴她能让我一直站在她身边,因为看着她漂亮的面孔、好看的衣服,还有她身上那几件漂亮的装饰品、她白皙的额头、她闪亮的鬈发,还有她明亮的眼睛,我的心中就会感到一种如孩子一般的喜悦。她亲切地望着我和海伦,细心的她好像已经发现海伦今天有些不太正常: “你今天晚上怎么了?一整天都咳嗽得这样厉害吗?” “没关系的,小姐,我想不是太严重。” “你现在还常常胸口疼吗?” “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谭普尔小姐走到海伦面前,握着她的手,给她诊脉。我听见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沉思片刻后,她振作起来,高兴地说道: “你们俩个人是我今天晚上的贵客,我得好好招待你们才行。”说着,她拿起桌上的铃铛,摇晃了几下。 “巴巴拉,”谭普尔小姐对着应声而来的女仆说道,“我们都还没吃茶点呢,麻烦你把茶盘端来,再给这两位小姐多拿两个杯子。” 女仆很快就端来了茶盘,把它们放在了壁炉旁边的圆桌上。那些茶杯和亮晶晶的茶壶真是太漂亮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茶具!我这时真是觉得有点饿了,况且茶和面包的味道又是那么诱人,但是令我感到失望的是,所谓的面包,只有很小很小的一角。谭普尔小姐似乎也发现了这个情况。 “巴巴拉,”她说道,“你再给我们拿点儿面包和黄油,这点东西怎么够三个人吃?” 巴巴拉顺从地走了出去,但是很快她又折回来了: “小姐,哈登太太说,她是按照平时的分量送的。” 哈登太太就是我们这里的总管。她实在是很符合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心意,简直就是一只铁做的公鸡。 “那好吧,巴巴拉,你先去吧!”谭普尔无奈地回答道,“看来我们没办法,只能凑合啦。”等女仆离开后,她微笑着补充道:“别担心,幸亏我早有准备,可以尽量弥补这次的不足。” 她让我和海伦坐到桌子跟前,并且在我们俩的面前都放上了一杯茶,摆了一片可口的面包,只不过是非常薄的一片。然后,她起身走到柜子前,用钥匙开了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纸包,打开一看,原来里面包着一个很大的芝麻饼。 “我原想着让你们俩都带一点回去,”她说,“但是面包那么少,所以只好让你们现在就吃掉了,还有这个,好吃的芝麻饼,一起尝尝吧。”她一边说着,一边十分慷慨地用刀子把饼切开。 那天晚上,我和海伦好好地饱餐了一顿,这可以说是我们来到劳渥德之后,吃到的真正意义上的一顿饭,虽然没有家庭里常吃的饭那么丰盛,但在我看来却仿佛是在享受美酒佳肴。谭普尔小姐看着我们用她慷慨提供的食物解除了多日的饥饿之苦,脸上露出很满意的笑容。 吃过茶点,谭普尔小姐叫来女仆撤走茶盘,她再次招呼我和海伦坐到壁炉边来,我们俩分别坐在她身体两边,这样也可以方便我们和她交谈,也可以说,这是谭普尔小姐给予我们的特权。 谭普尔小姐的神情总是那么安详、温柔,仪态总是那么庄严、稳重,说话彬彬有礼,所以从来不会有人觉得她太热烈或是太激动。她能够让倾听她讲话的人感到一种纯洁的愉快,我当时就是这种感觉。更让我吃惊的是,海伦·布恩斯的谈吐有着超出她这个年龄的优雅。吃过了一顿美味的茶点,坐在明亮温暖的壁炉边,面前还有她敬爱的慈祥导师,最重要的是,海伦的脑子里还有一种特立独行的东西,这一切在她身上激发起了无限力量。起初,海伦只是两颊泛起了微微红晕,而在这之前我所认识的她,脸色都是苍白惨淡的;然后,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变得神采奕奕,焕发出勃勃生机,在这一刻,我感觉它有一种奇特的美。那并不是颜色的美,不是长睫毛或者画过的眉毛的那种美,而是内在的美、动感的美、光彩的美。她的灵魂似乎就在嘴边,话语就像滔滔之水,不断涌流出来。我真是觉得奇怪,为什么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竟会有如此广博的胸怀、强壮的活力、清晰的思路、完整的思辨、滔滔不绝的口才?那个夜晚对我来说是值得怀念的,绝大部分是因为海伦的谈话。她似乎是要在短暂的时间内充分体会到别人在漫长人生中才能体会到的一切。 她们不停地谈论着一些我从来没听过的东西,不同的民族和古代的历史,距离我们非常遥远的国度,大自然中已经发现的和仍然在探索的奥秘,还有很多书籍!她们的知识真是太渊博了!她们好像对很多法国人名和法国作者非常熟悉。谭普尔小姐居然问海伦,她平时有没有时间温习她父亲教给她的拉丁文,并且还从自己的书架上取出一本书,叫海伦朗读并翻译一页维吉尔的作品。我每听完一行她的朗读,心中的崇拜之情就增加一分。上床铃响起来了,显然这是不能耽搁的。谭普尔小姐分别拥抱了我们俩,并说着: “上帝会保佑你们的,我的孩子们!” 她搂着海伦的时间比搂着我的时间要长。放开她的时候也显得很不情愿,她再次叹息是为了海伦,她流下的泪水也是为了海伦。 刚走到宿舍门口,我就听到了斯卡彻德小姐的声音。她正在宿舍里检查学生们的抽屉,我们回去的时候,她正好检查到了海伦的抽屉。等我们一进去,她就开始劈头盖脸地给了海伦一顿辱骂,最后居然还要海伦在第二天把六七件叠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别在肩膀上作为对她的惩罚。 “我的东西确实乱得让人讨厌,”海伦无奈地对我说,“本来我是打算今天晚上收拾的,结果却给忘记了。” 第二天一大早,斯卡彻德小姐在一块硬纸板上写下了大大“邋遢”,然后把它像避邪符一样绑在海伦的额头上。她一直忍耐着,把它一直戴到了晚上,毫无怨言。斯卡彻德小姐刚一离开教室,我就冲到海伦面前,把那块牌子从她头上扯下来,狠狠地扔进炉火中。但是她的心中似乎并没有什么怒气,可这股怒火却在我心中焚烧了整整一天,看到海伦悲哀忍受的样子,我真是有一种无法表达的痛苦。 一个星期后,谭普尔小姐收到了劳埃德先生的回信。她曾经写信向劳埃德先生询问过一些关于我的事情,很显然,劳埃德先生在回信中所说跟我的叙述很吻合。于是,谭普尔小姐把全校都集合起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她宣布已经对我的事情做了调查,她非常高兴地宣布,说我是无辜的,是清白的。所有老师都很高兴,她们都走过来跟我握手,并且有的老师还亲吻了我。同学们也很高兴我能洗清罪名,都快乐地望着我。 我就这样轻易地卸掉了身上的包袱。从那一刻起,我决定要振作起来重新努力,什么困难也阻挡不了我,我要闯出自己的路来。我勤奋学习,努力工作,虽然我的记忆力天生就不太好,但是在不断的学习和实践中,我的记忆力居然有了很明显的提高。几个星期后,我升了一班,两个月以后,我便得到了谭普尔小姐的允许,开始学习法语和绘画了。我在同一天学习了动词的前两种时态,还画出了一座茅草房。那天晚上我上床的时候,已经把晚餐的食物忘到了脑后了,以前我总是要靠想象丰盛的晚餐来满足自己内心的渴望的。这天晚上,我在黑暗中看到的都是些理想的图画,它们全都是我画出来的。幽静的房子和森林、生动的岩石和牛群、含苞待放的玫瑰花和漫天飞舞的彩蝶、勤劳觅食的鸟儿、火红的樱桃、攀绕着常青藤的嫩绿茎叶。我躺在床上不断琢磨着,我到底应该怎么把皮埃罗夫人让我看过的一本法文故事书翻译出来呢?可是这个问题还没有得到答案,我就已经沉沉地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所罗门说:“吃素菜,彼此相爱,胜似吃肥牛,彼此憎恨。” 这句话说得简直太好了。现在,我再也不想用贫困的劳渥德和奢侈的盖茨海德府作交换了。 第九章刺激 但是,劳渥德的贫困或艰苦程度正在慢慢减轻。当春天来临的时候,冬天的寒冷已经不复存在,积雪开始慢慢消融,风也不像冬天那样猛烈刺激了。在一月份那么冷的天气里,学生们还要走在寒风中去教堂做礼拜,我可怜的双脚被冻得肿成了个萝卜,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四月的和风吹得很暖和,我的脚也能够消肿痊愈了。晚上和清晨也不再冷得像是要冻僵我们的血管。我们现在已经完全能够忍受在花园里的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了。如果能够偶尔遇上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们还会感到非常的舒适愉快。花坛里的花儿都长出了嫩嫩的绿叶,就好像希望女神每天夜里都会从这里经过,留下她越来越鲜亮的足迹。花朵从枝叶间探出了脑袋,有雪花莲、红色报春花、紫色报春花、金眼圈三色堇。星期四下午是学校放假的时间,利用这一个下午的休息时光,我和伙伴们会出去散步,如果运气好的话,在路上还能发现好多好看的花儿。 在装有尖铁栅栏的围墙外,我们发现了极大的乐趣。这里是片广袤的空间,仿佛只有天边才是它的尽头。这是个让人无限快乐的地方,被众山环抱的山谷中满是郁郁葱葱、浓荫蔽日的树木;一条清澈的小溪从山间流过,水中都是深色的小石头,投影在阳光下,就会变成波光闪烁的漩涡。要是在冬天的时候看到这处景色,我肯定不会觉得它有多么美丽。这景色在严寒中冻僵,裹上白皑皑的冰雪!冰冷的大雾在寒风的推动下弥漫在紫色的山峰间、低矮的草地河滩上,最后与小溪上蒸腾的冷气混合在一起。冬天的小溪就像洪水一样可怕,它混沌而又狂暴,它在奔驰中撕扯着树木,嘶鸣般的怒号回荡在空中,暴雨或随风打旋的雨夹雪常常让这声音变得更加沉闷。溪水两岸的森林阴森得活像一排排骷髅,让人感觉很恐怖。 四月过后,更加温暖的五月来临了。五月的阳光温暖恬静,整整一个月,只要我们抬起头就能看到湛蓝的天空,偶尔还能感受一下和煦的拂面暖风。各种植物都要在这个时候勃勃成长,花朵和树木在花园里开展了一场选美大赛,这使得劳渥德像个抖开秀发的姑娘,焕发着迷人的风韵。到处都是一片碧绿,到处都开着鲜花,大榆树、白腊树和橡树经过了冬天的休息,已经复活了,它们又恢复了庄严和威武。我常常一个人尽情地欣赏着这一切,不受任何限制,自由自在。这种难得的自由和快乐事出有因,现在我就来说说这个原因。 看看我说的这个依山傍水、树木葱茏的地方,难道不是个令人愉快的圣境吗?不过至于它是不是真的有益健康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劳渥德就处在这个森林所覆盖的山谷中,虽说环境优美,但因为潮湿,却也是个瘟疫滋生的摇篮。春天的气温又是这样的温暖,而瘟疫的脚步也急匆匆地来到了我们这所学校。斑疹伤寒被撒进拥挤不堪的教室和宿舍,刚刚进入五月,学校就俨然成为了临时医院。 因为长期处于半饥饿状态,并且在感冒后还不能得到积极的治疗,学生们中有很大一部分人都被传染上了疾病。八十个姑娘中一下就病倒了四十五个。我们不能上课了,学校的纪律也形同虚设。因为医护人员说,经常活动对保持健康有好处,所以一些仍然很健康的孩子就得到了允许,可以自由活动。而且,老师们也忙得没有时间照顾她们。比如谭普尔小姐,她的全部精力和注意力就都放在了已经患病的孩子身上。她搬到了病房里居住,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照顾着孩子们,只有到了深夜才能有时间去打个盹。还有很多老师都在忙着为那些可以投奔亲戚的幸运孩子收拾行李,虽然这些孩子中已经有一部分人被传染上了瘟疫,她们的结果只能是回家去等死。而另外一些死在学校的孩子,则马上要被悄悄埋掉,由于这种传染病的性质,处理死者的后事是不允许被耽搁的。 疾病就这样在劳渥德传播开来,这里每天都会有人因为瘟疫而死去。整个校园充满了阴郁和对死亡的恐惧,到处都是消毒水的味道,但即便是这样,也无法同死亡和臭味搏斗。劳渥德的花园里花团锦簇,蜀葵高如树,百合花已盛开,郁金香和玫瑰花开得异常浓烈,在花坛边作为点缀的粉红石竹和紫红雏菊看上去让人心情愉悦,蜜石南早晚都散发出着苹果的香味。但是,这些芬芳的花朵对于劳渥德的大多数学生来说,除了能够点缀一下即将下葬的棺材之外,毫无用处。 但是,我和一小部分还很健康的孩子却可以尽情地享受这个温暖灿烂的季节和这番美丽的景色。我们得到老师们的允许,便从早到晚地在林子中到处游荡。我们不用再被迫背诵东西,不用再小心谨慎地遵守学校的纪律,我们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上哪儿就上哪儿,而且我们平时的生活也要比以前好了很多,最起码布罗克赫斯特一家近一段时间都没有到劳渥德来过,因为以前那个脾气恶劣的总管害怕染上瘟疫而离开了,所以近来没有人过问总务事宜。总管的继任人是以前的洛顿药房总管,她现在对这个新环境还不太熟悉,因此在供应食品的时候有些拿不准分量,每次都会发给我们很多吃的东西。生病的孩子只能吃很少的食物,所以每天吃早饭的时候,摆在我们面前的食物总是很多。如果她们忙得没有时间准备午饭,新来的总管会分给我们每人一块冷馅饼,或者是厚厚的一块夹奶酪的面包,我们就带着这些食物跑到树林里面,一待就是一整天。 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小溪中间那块又白又干、光滑平坦的大石头,但必须要涉水才能坐上去。我每次都是光着脚走到那里的。这块石头很大,刚好能够让我和另外一位姑娘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那段时间,我和玛丽·安·威尔森很要好,她是个非常聪明且善于观察生活的姑娘,能跟她一起做伴我特别高兴,这大概是因为她很聪明,也可能是因为她有一股独创性,而且跟她在一起,我可以不约束自己的言谈举止,可以自由自在的。玛丽的年龄比我要大几岁,对很多事情都比我要懂得多,她一有时间就跟我说很多我喜欢听的事情,跟她在一起我的好奇心能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她能包容我的很多缺点,我做什么事情她都不干涉也不约束。玛丽很善于讲述,而我则长于分析;我最喜欢提问,她则乐于回答。我们俩在一起总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就算彼此都没有获得什么进步,但至少也一起分享过很多欢乐。 也许你会问,海伦·布恩斯去哪儿了?为什么我没有跟她一起分享这段自由自在的美好时光?难道是我把她给忘了吗?玛丽·安·威尔森当然不及我的第一个伙伴,她只能讲一些滑稽的故事,说些俏皮话跟我闲聊。但是海伦呢?听她讲话能让我感到高品位的乐趣。 我这些话都是出自真心的。我的脑子知道这一点,而我的心也同样能够感觉到这一点。尽管我有很多缺点,但是我对海伦·布恩斯却从来没感到过厌倦。我在心底对她有很强烈的眷恋之情,这是其他感情不能与之相比的。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海伦对我都表示出一种平静而忠实的友谊,即使她自己的心情不太好,也从来不会让这段友谊受到任何损害。可是现在,海伦却生病了,我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见过她了,听说是被移到楼上不知哪个房间去了。很多人跟我说,海伦并没有跟得斑疹伤寒的病人在一起,因为她得的是肺病。那时我还什么都不知道,以为肺病不过是一种轻微的小病,只要有人好好照顾她,很快就会痊愈的。 谭普尔小姐经常在有阳光的下午,陪着海伦在花园里散步,这就更加使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海伦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让我感到很奇怪的是,老师们不让我去看海伦,更不让我陪她。我只能在她到花园散步的时候透过教室的窗户看看她,而且还看得不是很清楚,因为她总是裹着厚厚的一层衣服。 六月初的一天傍晚,玛丽和我在树林里待到很晚。我们就像往常,依然是单独行动,而且还走到了很远的地方,于是我们迷路了。天已经黑下来了,我们看到了一座孤零零的茅屋,没有办法,只好去向它的主人打听一下了。茅屋里只住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的院子里还放养着一大群靠林中野果维生的猪。等我们回到学校的时候,月亮已经高高地挂在夜空中了。学校门口拴着一匹小马,那是常来为学生们看病的医生的马。玛丽觉得一定是有人的病情恶化了,不然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要请贝茨先生来。为了一探究竟,玛丽走进屋子里去了,而我则待在花园里,把从森林中挖来的几株植物种在花坛里,如果不这样的话,我担心第二天早上也许它们就会枯萎。做完这件事情,我又在外面多徘徊了一会。这样宁静的夜晚,花儿的气味都变得格外的芬芳,令人心旷神怡。一轮明月已经升起在黑黢黢的东方,我注视着这一切,以一个孩子的能力尽情欣赏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子里却突然产生一个可怕的念头: “这个世界是多么可爱啊,要是现在病倒在床上,甚至还有要离开这个世界的危险,那该是多么凄惨啊!” 我早已被灌输了天堂和地狱的知识,但是现在,我的心才第一次真正认真地想要理解它们。我也是在这时才体会到人类对死亡的畏惧和无可奈何。我现在只能看到一点点,那就是我的眼前,其余的一切都是无形的、空虚的。正想到这里,正门忽然打开了,医生贝茨先生走了出来,在他旁边还陪着一位护士。她送贝茨先生上马离去后,正准备关门,我实在担心海伦的身体,所以不假思索地朝她狂奔过去。 “请问,海伦·布恩斯怎么样了?” “非常糟糕。”她回答道。 “贝茨先生是来给她看病的吗?” “是的。” “他有没有说海伦现在的身体怎么样?” “她在这里待不了多长时间了。” 要是在前一天听到这句话,我肯定以为海伦要被送回她在诺森伯兰的家里去。可是现在,我一听马上就明白了,海伦·布恩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要是真的有个能承载灵魂的国度,那么她将要被带到那里去了。我被强大的恐惧感震悚了,接着便感到非常悲哀,我要马上去看她,对,要马上去。于是,我向那位护士小姐打听了一下海伦的房间到底在哪里。 “她在谭普尔小姐的房间里。”护士说。 “我能去看看她吗?” “这不行,孩子!这样是不可能的。快回去把,外面已经降露了,你这样待在这里会感冒的。” 我从通往教室的侧门走进屋里,正好米勒小姐在招呼学生们上床睡觉。 我在床上躺了大概两个小时,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十一点的宿舍很安静,从这一点判断,大家应该都已经酣然入睡,于是我轻轻起身,披上外套,光着脚悄悄地溜出宿舍,朝谭普尔小姐的房间走去。我的宿舍和谭普尔小姐的房间距离比较远,不过我很庆幸我认识路。晴朗夜空中的月光透过走廊上的每一个窗户,一道道倾泻进来,照亮了我的路,这使得我不用费什么事就轻松地找到了谭普尔小姐的房间。走过伤寒病房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很浓重的樟脑和熏醋的气味。我赶紧一阵小跑,生怕值夜班的护士听到我的脚步声。如果是那样的话,我肯定会被送回宿舍去的,这可不行,我必须要见到海伦,必须在她死前拥抱她一下,而且我还要给她最后一个吻,跟她说完最后一句话。 我下了楼梯,穿过房子下层,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两扇门,来到了另一个楼梯旁边。上了这个楼梯后,正对面就是谭普尔小姐的房间了。屋内的光线透过钥匙孔和门下面的缝隙射了出来,而走廊的一切却都笼罩在死寂中。我轻轻地走到门边,发现它并没有关严,而是开着一条很小的缝,也许这是为了让紧闭的病房能进点新鲜空气?我来不及多想,心里只是希望能够尽快见到海伦。我站在门外,忍住颤抖,朝门里望去。我的目光紧张快速地寻找着海伦,可心里却无比害怕看到死亡。 谭普尔小姐的床前支着一张小床,那床半掩在大床的白色帐子下面。我隐隐约约地看到在被子下面,有一个人体的轮廓,只不过面孔被帐子遮住了。我没有看到谭普尔小姐,只看到那位在花园里跟我交谈的护士此时正坐在一把舒适的椅子上睡觉。我大着胆子走进房间,在小床前停住脚步,我的手抓着帘子,虽然我很迫切地想知道帘子里面究竟是谁,但是却害怕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具尸体。于是,我畏缩了。 “海伦!”我低声叫道,“是你吗?你醒着吗?” 被子下面的人动了一下,接着她伸出手,自己把帐子拉开,果然是海伦,她的脸色很不好,非常的苍白,但是却给人一种平静的感觉。不过跟我上一次见她相比,她的变化好像不是很大,这样我也就放心多了。 “真的是你吗,简?”她低声问道。声音还是像以前一样那么柔和、温暖。 “啊!”我想道,“她肯定不会死的。一定是贝茨先生他们搞错了。如果她真病得那么严重,那她肯定就不能讲话了呀,更不可能这么平静。” 我爬到她的床上,亲吻她的额头。她的额头凉凉的,脸颊又凉又瘦,手和手腕也是一样。但是她微笑起来还是以前的那个样子。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简?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几分钟前我还听见钟打过点。” “我当然是专门来看你的呀。听护士说你病得很重,我有些担心,要是不跟你说话我就睡不着。” “原来你是为我送别的。太好了,也许你来得正是时候。” “你是要回家去吗,海伦?是要回家去?” “是的,要回我永久的家,也是我最后的家。” “不,不,海伦。”我痛苦极了,已经讲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把泪水咽下去。这时海伦又猛烈地咳嗽起来,但奇怪的是,居然没有吵醒那位护士。一阵咳嗽过后,海伦累得精疲力竭,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静躺了几分钟后,她又轻声对我说: “简,你怎么光着脚就来了?快,躺下,赶紧盖上被子吧。” 我躺在海伦的身边,她用胳膊紧紧地搂着我,我也紧紧依偎着她。我们就这样互相依偎着,沉默着,过了几分钟,海伦率先打破了这种寂静: “简,我觉得非常的幸福。如果哪天你听到我的死讯,可千万不要悲伤,因为这没有什么值得悲伤的。我们每个人生活在这世上,都会有那一天的,而且我得的这种病并不痛苦,它温和而缓慢。对于我的死,我想是不会有什么人觉得惋惜的,我只有一个亲人,那就是我的父亲,可是他最近又结婚了,所以他大概也不会想念我。我这么小就死去实在是可以免去很多痛苦。我没有什么特殊的品质或才能,当然也就不可能会在世界上干出一番大事业。如果我继续活下去,大概只会一再做错事。” “可是,你到底要去哪儿啊,海伦?我能看见那地方吗?那个地方你熟悉吗?” “我相信,我也有信心,我会到上帝那里去。” “上帝在哪里?上帝是什么啊?” “上帝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也是你我的创造者。他是不会毁掉他亲自创造的这一切的。我绝对相信他的力量,完全信任他的仁慈。我已经等不及那一刻的到来了。” “海伦,你真的肯定有天堂这么个地方?那我们死后,灵魂都能上去那里吗?” “当然,我确定有一个未来的国度,而且我始终相信上帝是善良的。我完全可以毫无疑虑地把自己不朽的部分托付给他。上帝是我的父亲,上帝是我的朋友。我爱他。我相信他也爱我。” “海伦,那等我死后可以再见到你吗?” “亲爱的简,毫无疑问,你肯定会来到那片福地,将会和我受到同一个万能的天父的接待。” 我用胳膊将海伦搂得更紧了,我觉得我是离不开她的。我的脸靠在她的脖子旁边,过了一会,她用特别甜蜜的声音说: “真舒服啊!刚才的那阵咳嗽让我觉得有些疲惫,我有点想睡了。但是别离开我,简。我喜欢你睡在这里。” “放心吧,我愿意待在这里陪你,亲爱的海伦,谁也不能把我从你身边拉走。” “你冷吗,亲爱的?” “不,很暖和。” “晚安,简。” “晚安,海伦。” 她亲吻了我,我也亲吻她。很快,我们两人就进入了梦乡。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我抬头望望,发现自己正躺在别人的怀抱里,是一位护士正抱着我从走廊走向宿舍。太好了,原来她们没有因为我擅自离开自己的床位而责备我,也许她们正忙着准备其他事情呢。我问了许多问题也没有人顾得上回答。过了一两天,我才知道,那天天快亮的时候,谭普尔小姐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发现我搂着海伦躺在那张小床上。我的脸贴在海伦的肩膀上。我睡着了,可是海伦却死了。 海伦被葬在布罗克桥教堂的墓地中。她死后的十五年中,她的坟丘上覆盖的只有野草。而现在,那上面已经盖上了一块灰色的大理石板,上面刻着她的名字还有一个拉丁词:复活。 第十章染病 斑疹伤寒在持续了数月之后即完成了在劳渥德的破坏使命,慢慢的也就销声匿迹了。传染病过去之后,这所学校却因为染病人数而受到了公众的注意。几位有地位的人士对这场瘟疫进行了科学的调查,在调查中发现的劳渥德的种种虐待儿童的事实激起了各方的极度愤慨。人们发现,这所学校周围的卫生条件极其恶劣,向孩子们提供的食物数量又少质量又差,而做饭用的水都带有咸臭味,学生们的衣着和住宿条件更是惨不忍睹。这些调查结果成为了布罗克赫斯特的耻辱,但是对于这个学校来说,却是非常有利的。 本郡几位富有的慈善家捐赠了一大笔钱财,在一个地理条件相当好的地方重新建造了新校舍,并且他们还将基金委托给了一个委员会来管理,这个委员会在最快的时间内,就定出了新的学校规章制度,改善了伙食和学生们的服装。但是,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在这个郡的财富和势力却还是不能忽视,所以仍然保留了他司库的职位,只不过在履行职责的时候由几位心胸宽广、富于同情心的先生协助完成。而他以前最引以为傲的督学职务也必须在其他人的协助下履行完成。经过这样的改革,学校在今后的日子里逐渐变成了一个真正有益且高尚的地方。我一直待在学校里,做了六年的学生,后来又留校当了两年的教员。在这两种明显不同的地位上,我都能证明劳渥德的价值和重要性。 在这八年中,我的生活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但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一成不变的生活并不意味着会死气沉沉。我在学校里得到了极好的教育,而我的心里则时刻怀着一种愿望,要在各个方面都做到最好。每当我得到老师们的赞赏,我的心中总是会产生极大的喜悦,尤其是得到我所热爱的老师的赞赏,那将更会督促我努力学习。我充分利用学校提供给我的一切有利条件,最后我终于升到了一班第一名的位置。等到我长大了,学校又授予我教师的职位,我便满怀激情地当起了老师,但是,在我开始教书的第二年,我的想法改变了。 虽然学校经历了种种变化,但是谭普尔小姐依然在这里担任监督。不得不说,我的绝大部分知识都源于谭普尔小姐的指导。能够在我很小的时候结识这么一位良师益友,我感到很高兴,她也一直是我心中的慰藉。在我的生活中,她一直扮演着母亲和保护人的角色。就在我当上教师的第二年,她结婚了。她的丈夫是一位牧师,人好极了,可以说,跟谭普尔小姐很般配。结婚后,她和他的丈夫就搬到了一个遥远的郡上去生活,我们也就因此失去了联系。 谭普尔小姐离开后,我的生活简直彻底变了样子。我稳定的情绪,还有把劳渥德当成家的那种感情,都随着谭普尔小姐的离去变得不复存在。她教会了我很多好的习惯和品德,还有和谐的思想和感情,这些都已经成为我心灵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我忠于职守,循规蹈矩,心情平静,性格驯服。在别人的眼中,我是一个有教养、受过严格训练的人,有时候就连我自己都会这样看待自己。 可是命运偏偏要在我和谭普尔小姐中间安排一个牧师。他们举行婚礼后不久,我便亲眼看着谭普尔小姐身穿旅行装上了驿站马车,马车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山后。我躲在自己的房间,孤寂地度过了为庆祝婚礼而放的半天假。 我在房间里不停地走动着,希望以此能分散我的注意力。我本来以为自己是在为心中遭受的损失而难过,但是,当我看到窗外的夜幕已经悄悄降临,脑子里突然就有了个新的想法。我觉得在这段时间里,我已经经历了一个非常复杂的变化过程。从谭普尔小姐那里学来的东西我基本上已经都抛到了脑后,这当然不是我所愿意的,但她是真的已经把那种让我置身其中的宁静气氛带走了。如今我又恢复了自己本来的天性,我感到以前的那种心情和感情好像在我的心中骚动。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奋斗的动机消失了一样,并不是我没有能力继续保持那份平静,而是我失去了保持平静的理由。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生活圈子就局限在劳渥德学校,而我的社会经验又局限在学校的规章制度上。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真正的世界是如此的广阔且多样,它充满了希望与恐惧、悲伤与兴奋。它正等待着那些有勇气的人去深入探索,不顾任何危险地寻求人生真谛。 我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向外面望去。外面是这座楼房的两个侧翼,下面是花园,远一些的地方是学校的围墙,再远点是山峦起伏的地平线。我的目光跳过这一切,落在远处蓝色的山峰上,那是我渴望已久想要攀登的地方,在陡峭山岩的分隔之下,好多地方看上去就像是囚笼和流放地。我的目光顺着一条白色的道路,蜿蜒于一座山脚下,但是它最后却消失在两山之间的一个峡谷中。我是多么想顺着它再往前多看一看啊!我记得以前我还曾经乘车从那条路上驶过,那还是我第一次来劳渥德的事情。虽然距离现在时间并不是特别长,但是我却感觉好像已经过去了一个时代似的。这么长的时间,我一直没有离开过这里,就连假期,我也是在学校度过的。里德太太真的像当初她所说的那样,从没有派人来接我回盖茨海德府,她和我的那几个表兄妹也从来没有看望过我。我几乎断绝了和外面的所有联系。对于生活,我所知道的仅仅只有学校的规章制度、作息习惯等。现在我终于觉得这些好像还不能构成一种完整的生活。在这个下午,我不知为什么突然对这八年的常规生活感到无比的厌倦。我是多么向往自由啊!我盼望着能够获得自由。但是这样的祈祷似乎片刻后就飘散开来,在空气中消失殆尽。我放弃了祈祷,转而变成卑微的祈求,“至少赐给我一种新的职业吧!”我大声地呐喊着。 就在这时,晚饭铃响了,我只好收拾一下自己激动的情绪,漫步走下楼去。 晚饭后一直在忙碌着,一直到就寝前,我都没有空闲再去接着考虑刚才被打断的问题。本想能利用躺在床上的那么一点点时间好好想想,但是跟我同房间的那位老师一直在喋喋不休地与我闲聊,我真希望她的嘴巴赶紧闭上!我觉得刚才我思考的那个问题,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我马上就能找到答案。 格莱斯小姐终于打起了鼾。她是个粗笨的威尔士女人。以前我非常讨厌她粗鲁的打鼾声,但是今天晚上,当我听到那深沉的音符,我高兴得简直要欢呼起来。摆脱开干扰,我那个已经思考到一半的想法马上又出现在我脑中。 “找一个新工作!这是唯一摆脱现在这种生活的方法。”我知道这种想法是完全合乎逻辑的,虽然听上去好像没什么创意,不像“自由”、“激动”、“享乐”这类字眼那么动听,那么令人愉快,但是它毕竟是实实在在的。任何人都得工作,不是吗?我已经在劳渥德生活了八年,现在,我不想再留在这里工作了。难道我不能依照自己的愿望做事吗?难道这件事是不可行的吗?不,它是可行的,是能够实现的。目的并不难达到。只要我马上行动起来,脑子再灵活一些,这个愿望就可以实现。” 我坐在床上,想让脑子清醒一下。这个夜晚是寒冷的,我用披巾把自己裹起来,然后继续努力地设想着未来。 “我最终想要得到什么呢?其实很简单,我就是希望能在一个新的环境里,谋求一个对于我来说崭新的工作。我猜想,找到新工作是需要朋友的帮助吧?但是我没有朋友。不过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还有许多没有朋友的人们,那么他们就得自己想办法。他们用的是什么办法呢?” 我想不出来,没有人能向我提供答案。于是我命令自己要马上想出办法来,而且一定要快。我的脑子拼命地想啊,想啊,越想越快,我感觉太阳穴上的青筋绷得简直要跳起来了。将近有一个小时,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一点头绪都没有,而且还有些心烦意乱。我起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动不动地盯着夜空中的点点繁星,直到浑身冷得颤抖起来,这才重新上了床。 肯定是有位善良的仙女,趁我在窗前停留的时候,把灵感放到了我的枕头上。因为我刚一躺到床上,一个非常有效的办法就平静且自然地闪进我的脑子里:“求职的人都可以在报纸上登广告。” “那要怎么登呢?我可是对做广告一窍不通啊。” 这时,我又得到了一个非常完美的答案: “可以先将广告内容还有广告费都放在信封里,然后寄给某个报纸的编辑。信上必须要注明:回信寄给洛顿邮局j·e收。等一个星期以后,可以去邮局问问有没有回信,如果有的话,再酌情处理。” 我仔细考虑了一下这个计划,终于决定要抓紧时间办好这件事。我已经得到了个切实可行的形式,心里感觉很满足,这才开始入睡。 第二天,我早早的便起床了。天还没有大亮,我点起灯,在起床铃响起之前,写好了我的求职广告,然后装进信封,写上了地址。我琢磨了好长时间,最后终于写成了一份比较让自己满意的广告词: 现有一位教学经验丰富之年轻女士,欲寻求家庭女教师之职。学童年龄在十四岁以下。该女士具有恰当的资格,能够教授优良英国教育中各项课程,例如法语、绘画、音乐等。回信请寄:某某郡,洛顿邮局,j·e收。 我已经在劳渥德当了两年的老师,应该也可以算是“经验丰富”了吧。因为我刚满十八岁,指导十四岁以下的孩子还是没有问题的。不要看我列举的那些技能很简单,在那时候,能同时精通这些课程可是很了不起的。 写完这封信我并没有马上寄出去,而是在抽屉里放了整整一个礼拜。喝过下午茶,我向新来的监督请了假,说是要到洛顿去办点私事,也替同事办一两件事。监督很痛快地批准了我的请求。从劳渥德到洛顿大概有两英里的路程,傍晚还突然下起了雨,但是白昼依然很长。我先去商店买了点东西,然后才到邮局把信投出去。虽然要冒着雨回学校,但是我还是很高兴,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等待的时间总是显得特别漫长,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让我感觉好像有一年那么长。然而,我终于还是熬出头了。在一个令人愉快的傍晚,我行走在去洛顿的路上,那是一条风景优美的小路,弯弯曲曲地绕在山间。可是,我却没有心情欣赏草地和溪水的美景,在我的脑子里,只考虑着回信的事情。它也许已经在那个小镇子上等着我了。 我这次向监督请假的时候,说的理由是要去量尺寸定做一双鞋,所以到了洛顿以后,我得先去办这件事,然后才能去邮局看看有没有我的回信。那个小邮局是由一位戴牛角框眼镜的老太太在管理。 “请问,有没有j·e的信?”我问道。 那位老太太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打开抽屉,把里面的信翻了一整遍,我觉得肯定是没有希望了。最后,她拿出一封信,仔细端详了将近五分钟,然后隔着柜台递给我,同时还向我投来了好奇、怀疑的眼光——信是写给j·e的。 “只有一封吗?”我问道。 “是的。”她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我沮丧地把信装进口袋里,转身踏上了回劳渥德的路。我没有时间把信拆开了,因为按照规定,我必须要在八点钟以前回到学校,而我拿到信的时候已经七点半了。 回到学校,还有好几件任务在等着我。学生们学习的时候,我必须要陪在她们中间,监督她们,接下来还要朗读祈祷文,照顾她们上床睡觉。等到她们都乖乖地睡着了,我和其他老师还要一起吃晚饭。最让我忍受不了的,就是回到寝室以后,我还得听格莱斯小姐喋喋不休的唠叨。不过幸好,她饱餐的晚饭好像有了点催眠作用,我还没有脱完衣服,她已经打起了呼噜。这真是让我庆幸,我赶紧迫不及待地拿出那封信,封蜡上盖的是名字的第一个字母f。我哆哆嗦嗦地拆开信,里面的内容很简单: 假如上周四在某某郡,某某报上刊登广告的j·e,具有所述资历,并能提供有关个人品行和能力的证明,本府愿聘请她教授一名不足十岁的小女孩,年薪三十镑。 请j·e将姓名、证明信、地址,以及个人详细情况寄往某某郡,米尔考特附近,桑菲尔德,费尔费克斯太太收。 我将那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书法是老式的,笔迹不很稳定,看上去像是个老太太写的。这种情况让我觉得非常满意,因为我心里一直有点恐惧,害怕自己的贸然行动最后会变成危险的陷阱。最重要的是,我希望我努力的结果能够得到别人的尊敬和理解。也许跟一位老太太打交道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费尔费克斯太太!我好像都能看到她的样子了:穿着黑袍,头上戴着寡妇的黑帽,态度冷淡,但是并不无理,而且她一定很让人尊敬的。桑菲尔德!那肯定是她住的,虽然我想象不出房子的平面图,但是我能非常非常的肯定,那里一定特别干净。某某郡的米尔考特,我拿出英国地图仔细看了一下,很好,我已经看到它了。不仅看到了那个郡,也看到了那个镇子。那个郡比我现在住的这个偏僻小郡距离伦敦还要近七十英里,我渴望到沸腾的生活中去,米尔考特是a河畔上一个非常重要的工业重城镇,那里肯定很热闹,这样更好,对于我来说,至少是个彻彻底底的改变。尽管我很不喜欢那些高高的烟囱和从里面冒出来的烟雾,“桑菲尔德反正离镇子远着呢。”我安慰着自己。 这时,蜡头已经烧成了一个小窝,从蜡台上掉下去了,灯芯也灭了,屋子里顿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第二天我决定开始采取新的步骤,我不能让这么完美的计划继续隐藏在心中,我要把它公开出来,只有这样才能取得成功。中午休息的时候,我终于找到机会好好地和监督谈了谈,我向她表示了我想得到一个新职位的想法,我要求她将这件事通报给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还有其他委员会的成员,并且,还恳请他们能为我做个个人教师资格以及品行良好的证明。第二天,监督便向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提到了这件事情。他说,因为我的合法保护人是里德太太,所以他需要写信问问那位夫人有什么意见。他给里德太太写了一张便条,里德太太的回答是:她没有意见,我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她早就已经放弃对我的监护责任了。这张便条在委员会的所有委员中传阅了一遍,最后,他们终于决定我的申请,并且保证说,因为我在劳渥德学校的表现一贯良好,所以将向我出具一张关于我的品行和能力的证明书,由学校督学签字。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证明信,并将它寄了一份给费尔费克斯太太,没过多长时间就收到了她的回信。信中说她对我的情况感到非常满意,希望我能在两个星期之后,准时到她家担任家庭教师。 我开始忙碌起来,为自己的新生活和新工作作着各种准备。两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我并没有什么衣服,所以只需要在最后一天将箱子整理好。箱子还是我那年从盖茨海德府带来的那只。 行李都已经捆好,上面还钉上了卡片。脚夫半个小时后就要到这儿来,把它们运到洛顿去。明天早上,我也要到那里去乘马车。我已经准备好了我那身黑色旅行装,找出了帽子、手套和皮手筒;并且还反复地检查过每一只抽屉,看有没有遗忘什么东西;现在,所有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停当,我可以暂时休息一下。但是,尽管我整天忙忙碌碌,有时还要长时间地站立,但是在这一刻我却无法休息。也许是因为我太激动了,就在今天晚上,我生活中的一个阶段就要宣告结束了,一个崭新的生活将从明天开始。在这个转变的过程中,我怎么能睡着呢? 我心神不定地在门厅踱来踱去,一个仆人走来对我说:“小姐,有人要见您。” “应该是脚夫来了。”我暗暗想道。我赶紧跑下楼去,经过教员休息室的时候,里面突然跑出来一个人拦住了我,嘴里还大声喊着: “我敢肯定,是她!到哪儿我都认得!” 我仔细看了看眼前的这个人,这是一个衣着讲究的仆人,是个妇人模样,但是还算年轻,长得也不难看,她肤色红润,留着一头黑色的长发。 “看看,还认得我是谁吗?”她的声音和微笑对我来说并不陌生,“简小姐,您不会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吧?” 我认出了她,是白茜,我拼命把她抱住,亲吻她,心中充满狂喜。“白茜!白茜!白茜!”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剩下呼喊她的名字。白茜乐得又是哭又是笑,我们走到休息室里,壁炉旁还站着个不太大的孩子,身上穿着花格子布外衣和长裤。 “这是我的小儿子。”白茜说。 “你结婚了,白茜?” “是啊,好长时间了,我丈夫是马车夫罗伯特·利文。除了这个孩子,我还有一个小姑娘呢,我给她取的名字就是简。” “那你现在不在盖茨海德府住了?” “我们住在看门的小屋里,原来的那个门房已经走了。” “他们都好吗?白茜,快坐下来给我讲讲他们的事情。” “简小姐,你没怎么长个子,看起来身体也不是很结实,”白茜打量着我说,“是不是学校没有好好照顾你?里德小姐可比你高出一头还要多呢,乔治伊娜小姐比你要胖很多。” “乔治伊娜还是那么漂亮吧,白茜?” “非常非常漂亮。去年冬天,她和太太去伦敦,那里有好多人都特别崇拜她,居然还有一位贵族爱上她了,但是好像他的亲戚都反对这门婚事,你猜最后怎么样?他和乔治伊娜小姐被逼急了,两人一起私奔了。不过还是被人发现拦住了,告密的是里德小姐。我猜她肯定是因为嫉妒。” “约翰·里德怎么样?” “啊,他可真是让他母亲操心。他虽然上了大学,但是老是不及格。本来他的舅舅们希望他能做个律师,他根本是个浪荡鬼,我看什么也别指望他干出来。” “他长什么样子?” “个子很高,很多人都觉得他很英俊,但我觉得他的嘴唇太厚了。” “里德太太好吗?” “太太很壮实,身体还是不错的,但是我看虽然表面上没有什么,可是心里一定很不快活,约翰先生花钱太凶了,这让她很头疼。” “是她让你来的吗,白茜?” “不是。其实我早想来看你了,后来听别人说你来信说要到别的地方去,我就想着要赶在你走之前来看看你,要不想见面可就不容易了。” “你见到我一定非常失望吧,白茜。”我笑着说。从白茜的眼神中,我虽然看到了她对我的关心,却丝毫没有看到赞赏。 “别这样说,简小姐。你看上去就是个淑女。我想象的你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小时候你就不是个美人。” 面对白茜坦诚的回答,我笑了。她说得很对,但我毕竟已经十八岁了,这个年龄的大多数人都希望能讨人喜欢。而我一想到自己的外表并不出众,当然也就高兴不起来。 “不过,你肯定很聪明,”白茜说接着说,我想她是用这话来安慰我,“你会弹钢琴吗?” “会一点儿。” 屋里有一架钢琴,白茜走过去打开盖子,希望我能为她弹奏一曲。我弹了一支华尔兹,白茜听得简直都入迷了。 “真棒,两位里德小姐可没有你弹得这么好!”她欣喜地说,“我以前总是说,你在学习上肯定会超过她们的。你会画画儿吗?” “会的,壁炉上面的那幅就是我画的。” “啊,简小姐,您画得可真漂亮!您的这幅作品一点也不比里德小姐的那位绘画老师画得差,那两位小姐就更不用说了,她们还差得远着呢。你学过法语吗?” “学了,现在看法文书、用法语同人交流都不是问题。” “你还会做针线活儿?” “会做。” “啊,简小姐,你真成了个淑女啦!你成长得这么好,你的亲戚们关心不关心你,都已经不是什么问题了。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你对你父亲那边的亲戚有什么了解吗?” “没有。” “太太以前老是说他们穷。但是,我总是觉得他们会像里德家一样,都是些上等人。好像是七年以前吧,一位爱先生来到盖茨海德府,说他是你的亲戚,想要见你。太太说你在很远的一所学校上学,他好像还挺失望的。因为他那时准备去外国,没有充裕的时间去学校看你,所以就走了。这个人他看上去很有绅士派头,我觉得那是你父亲的兄弟。” “他要去哪个国家,白茜?” “好像是个几千里以外的岛国,说是盛产葡萄酒。” “马德拉群岛?”我提示道。 “对,就是那个地方。” “那么他去了吗?” “应该是的。他没在盖茨海德府待很长时间,太太很看不起他,在我们面前把他叫成‘鬼头鬼脑的小商贩’,我和我丈夫都觉得他是个酒商。” “有可能,”我回答道,“要不然就是个酒商的职员或代理人。” 我和白茜又谈了一段时间,第二天早上,我在洛顿等马车的时候又看见了她,我们在布罗克赫斯特家的盾形纹章那里分了手。她去劳渥德山丘等回盖茨海德府的马车;我则上了一辆去米尔考特的车。我是兴奋的,因为这车要把我带到一个崭新的环境,去挑战新的工作,开始新的生活。 第十一章客栈 我住在米尔考特乔治客栈里,这里的房间被挂在天花板上的一盏油灯和熊熊的炉火照耀得分外明亮,四周的墙壁都贴着带有大花纹的壁纸,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壁炉架上摆着俗气的陈设,乔治三世、威尔士亲王的肖像被挂在壁炉的正上方。长时间的行进使我全身冻得发麻,我把暖手筒和雨伞放在旅馆房间的桌子上,来不及脱掉外套和帽子就急急地坐在壁炉前烤火。我是下午四点离开的洛顿,到达米尔考特镇的时候,大钟正在敲八点钟。 虽然这里很舒适,但是我的心里却一点也不平静。我本来以为下了车会有人来接我的,可事实却是没有。我找到一位侍者打听,近来有没有人来接一位爱小姐,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没办法,我只好请他们为我找一间僻静的房间。我决定就住在旅馆里,怀着各种怀疑和恐惧的想法等下去。 对于一个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年轻姑娘来说,如果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孤独的,那将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感觉。切断了和过去的所有联系,孤零零一个人流落在外,心里对未知的新环境充满了不安和恐惧,又因为种种障碍,想要返回原来的地方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我现在就好像是个冒险家一样,这种刺激既让我害怕又让我着迷。半个小时过去了,我还在孤零零地等待着。忽然,我想起我是可以打铃叫人的。 “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个地方叫桑菲尔德?”我对应铃而来的侍者提问道。 “桑菲尔德?我不太清楚,小姐。请等我去吧台问问。” 没过多久他就回来了,“您姓爱吗,小姐?” “是的。” “有人在外面等你。” 我激动得一下子跳起来,拿上暖手筒和雨伞,急匆匆地走到客栈走廊上。不远处站着一个男人,在街灯的亮光下,我隐隐约约仿佛看到了一辆马车。 “这是您的行李吧?”那人指着走廊上的箱子,微笑着问我。 “是的。”听我这么一说,他马上把箱子提起来,放到了马车上。这是一辆非常普通的四轮马车,看起来它应该有些年头了。我上了车,坐在位子上问那个男人,桑菲尔德距离这里有多远。 “也许有六英里吧。” “咱们用多长时间才能到那里呢?” “一个半小时就可以了。” 他关上车门,爬到自己在车外的位子上,我们终于出发了。马车缓慢悠闲地向桑菲尔德驶去,我觉得挺惬意的。靠在这辆虽不高雅,却挺舒服的马车里,我要好好想一想。 这辆马车很朴素,仆人也是谦和有礼,费尔费克斯太太应该是个不愿意讲究排场的人。这简直是我求之不得的,我一辈子仅仅在那种讲究的人中间生活过一次,就已经受够了。不知道她家里除了那个小女孩,还有没有别人。如果没有的话,那我打算要好好跟她相处。虽然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并不一定能得到预期的效果。虽然在劳渥德的时候,我就曾经下过这样的决心,而且坚持的结果确实也让人们都很喜欢我。但是,在里德太太那里,我也是尽了我最大的努力,得到的却总是蔑视和唾弃。我默默祈祷着,希望上帝保佑,这个费尔费克斯太太不是第二个里德太太。但是,如果她真的是的话,我也没有必要非待在那里不可。未来是不可预知的,到时候自然会有解决的办法。 我拉开车窗,向外面望了望。米尔考特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了,看看周围的环境,我们应该是到了一个镇子上,这个镇子很大,感觉比洛顿要大很多。这是一个和劳渥德完全不同的地方,人口稠密,没有什么风景,但是却很繁华热闹,同时也缺乏浪漫。 夜雾弥漫,道路难行,车夫降低了马车的行进速度。我觉得他出发前所说的一个半小时已经拉长到两个小时了。为了安抚我,他回过头来对我说: “我们马上就要到桑菲尔德了。” 我望了望外面,此时正路过一间教堂,远处的山坡上一片灯火,窄得就像一条小小的天河,我猜那肯定是一个小村镇或者小村庄。十分钟后,车夫停下了马车,打开前面关闭着的大门,我们的车驶了进去。马车沿着一条车道缓慢地向前行进,最后来到了一座挺长的房子正面。一扇遮上窗帘的窗子里泻出了灯光,其余的窗户都是黑暗的。车子在正门前停下来,一个女仆把门打开。 “小姐,请这边走。”女仆说道。我跟着她穿过一间四周都是高门的方形大厅,来到了一间小屋子,屋里生着火,还点着蜡烛,这让我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镜有些不适应。当我开始能够看清东西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眼前是一幅非常舒适悦目的图画。 这间屋子看上去相当舒适,欢快跳跃的炉火旁摆着一张考究的圆桌;一位老太太坐在一只高靠背的老式扶手椅上,她浑身上下干净得无法挑剔,头上戴一顶寡妇帽,身上穿一袭黑丝袍,胸前围着雪白的棉布围裙——跟我想象中的费尔费克斯太太简直是一模一样。他看上去不是很严肃,她拿着毛线和针,正在织着什么东西。对于一个新上任的家庭教师来说,再没有什么情景比这更让人放心的了。这里没有那种让人不知所措的富丽堂皇,更没有那种令人窘迫的庄严肃穆。我刚一进门,这位老太太马上就站起身,慈祥地向我走来。 “你好,我亲爱的。恐怕你已经经历了一个枯燥无味的漫长旅行了吧?约翰赶车一向走得很慢,你冷不冷?快到壁炉这边来暖和暖和。” “您是费尔费克斯太太?”我问道。 “是的,就是我。快坐下吧。” 她带我走到她刚才坐过的那张椅子前,帮我摘下披肩,解开我的帽子。她真是一位慈祥的好人。 “我看你的手都冻僵了。莉亚,去暖一些热尼格斯酒来,再切两片三明治。给,这是储藏室的钥匙。”她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交给仆人。 “再往壁炉这边靠靠吧,”她接着对我说,“你带行李了吗?” “带来了,太太。” “我让仆人们把你的行李送到房间去。”她说着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 “她就想对待客人一样地对待我,”我想道,“这是我之前没有想到的。我原以为我在这里只会遭到冷淡和傲慢呢。这可不像我以前听过的家庭教师所受到的待遇。” 费尔费克斯太太回来了。她把桌子上的针线活计和两本书清理干净,给莉亚端来的托盘腾出地方,然后她亲自为我递上食物。我还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款待,再说,这还是来自我的雇主的关怀,我都有点手足无措了。但是,既然她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过分得地方,我想我也可以默默地接受她的礼遇。 “我今天能见到费尔费克斯小姐吗?” “你说什么,亲爱的?我的耳朵有点儿背。”这位老太太说着把耳朵往我嘴边凑了凑。 我把刚才的那个问题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 “费尔费克斯小姐?啊,你是说瓦朗小姐吧!” “瓦朗小姐?她不是您的女儿?” “当然不是,我没有亲人。” 我本想继续问问她和瓦朗小姐到底是什么关系,可是又觉得第一次见面就提那么多问题很不礼貌,于是只好微笑着点点头。 “我真是太高兴了,有人在这里跟我做个伴总是很愉快的。当然,住在这里本来就是愉快的,桑菲尔德实在是个很棒的老房子,尽管这几年没怎么收拾,可它依旧是个受人景仰的地方。但是,你也知道的,冬天的时候,即使是住在最好的房子里,人们也会因为孤独而感到乏味。虽然这里有莉亚和约翰夫妇跟我做伴,但他们毕竟都是仆人,咱们不能跟他们用平等的身份谈话,不然恐怕会失去权威。我好像都已经习惯一个人挨过一个又一个夜晚,心里可真忧郁。有段时间,我每到晚上就让莉亚进来为我读点书,但是她好像并不喜欢这个工作,也许她觉得这件事对她是个限制。好在后来小阿德拉·瓦朗和她的保姆来了。你知道吗?一个孩子能马上让一个房子活跃起来,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现在,你来了,这个房子会更加热闹的。” 这位可敬的老太太,让我感到心里非常的温暖。我把椅子拉得离她近一些,也对她表示了我心中的愿望——希望能与她长期做伴,并能让她愉快。 “太好了,今天我就不能让你熬夜了,”她说道,“看,现在都已经十二点了,你坐了一天的马车,一定累了。我现在领你去你的卧室,我早就让人收拾好了。虽然房间不是很大,但我想你会喜欢它的。虽然大屋子里有很多精致的家具,但我自己总觉得住在里面显得太寂寞、太吓人,所以也就擅自替你做主,选了一间小房间。” 她能为我考虑得这么周到真是让我感动。费尔费克斯太太拿起蜡烛,我跟在她身后离开这间屋子。她先到门厅检查了一下大门是否锁好,然后带着我上了楼。楼梯和扶手都是橡木做的,楼梯窗很高,窗子上还有镂空的花纹。窗户和长长的走廊看上去像是教堂的风格,而不像住宅的安排。费尔费克斯太太把我送到房间门口就离开了。我发现这间卧室里的家具都很现代,房间虽然很小但是却很有生气,在一天的身体劳累和精神焦虑之后,我终于到达了安全的避难所。我跪在床前,向上帝祷告谢恩。站起来的时候,我也没有忘记祈求上帝保佑我的未来。那一晚,我的床上没有荆棘,我对那孤寂的屋子也没有任何恐惧。我觉得又疲惫又满足,很快就沉沉入睡,等我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阳光从蓝色窗帘的缝隙间照射进来,照得墙上的壁纸和地板都发着亮光。和劳渥德那种污渍斑斑的灰泥墙壁还有光秃秃的地板非常的不同,让我一睁眼看到就觉得心情舒畅,这间小屋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个明亮可爱的小天地。外在的一切事物对于年轻人来说,都具有极大的影响。对于我来说,一段崭新而又美好的生活正等待着我,虽然其中会有荆棘和汗水,但是我相信也会有鲜花和喜悦。环境的改变以及对新生活的向往,让我的身体机能得到了激励,我觉得我的全身都活跃了起来。我不能解释我向往的究竟是什么,不过我相信那肯定是一种非常愉快的事物,也许不是具体的哪一天或者哪一个月,而是未来。 我起了床,认真地挑选好要穿的衣服。我只能穿得朴素一点,因为我发现我没有一件衣服不是简朴的。我天性喜欢整洁,所以非常不习惯给人留下邋遢随便的印象,而且总是想让自己看上去能好看一些。谁不想让自己能够讨得别人的喜欢呢?有时候,我真是为自己没有长得好看一些感到非常的遗憾,真希望自己长着红扑扑的脸颊、挺直的鼻梁、樱桃般红红的小嘴;希望能有个高挑的身材、庄重丰满的体态。但很可惜,我的个头这么矮小,脸色这么苍白,五官不但不端正而且还不是很明显,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渴望和惋惜,也许这是一个很难说清的理由吧。不管怎样,我细心地梳着头发,穿上黑色上衣,看上去就像一个教友派遵规守戒的女教徒,不过好在衣服还很合身。我整理了一下白色的领饰,觉得自己这样算是够体面的了。见到费尔费克斯太太和我的新学生时,应该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我穿过长长的走廊,下了滑溜溜的橡木楼梯,来到了一楼方方正正的门厅。我在那里驻足观望了好长时间,不禁被墙上挂着的几幅画像吸引了。还有那悬挂在天花板上的青铜吊灯,散发着中世纪的神秘。墙上挂着一只大钟,钟的外壳是用橡木制作的,上面还雕刻着很多稀奇古怪的图案,因为多年的擦拭,橡木已经变得像乌木一样乌黑油亮。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庄重、雄伟。只不过我好像对这些富丽堂皇的东西还有点不太习惯。门厅的那扇嵌着一半玻璃的门是半开着的,我跨出门槛走到室外。这真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初升的太阳是那么的温暖平和,照耀着开始发黄的树叶和仍然葱绿的田野。我走到软软的草地上,抬起头仰望着这座楼宇的正面。楼房有三层,虽然规模很大,但还算不上宏伟,应该是个绅士或者贵族的府第。在一片白嘴鸦巢的衬托下,房子那灰色的正面显得非常醒目。一道道东倒西歪的篱笆将庭院和草甸分隔开来。草甸上有一排高大多节的多年生荆棘,粗壮得就像大树一样。我马上就明白了这就是这个房子名字的由来[1]。更远的地方还有很多山丘,虽然没有劳渥德周围的那么高大,那么嶙峋险峻,但也绝不是一道隔绝尘世的屏障。不过,这些山丘看上去好像非常的寂寞的,仿佛在用自己的拥抱将桑菲尔德孤立起来。我完全没有想到,在距离热闹的米尔考特这么近的地方,居然还有这么安静、孤寂的地方。山坡上有个小村落,几乎每间房子的屋顶都在树的枝叶间若隐若现。小村落的教堂距离桑菲尔德很近,老式钟楼就挺立在宅子的大门前方不远处。 我正在尽情地享受着宁静的景色和令人愉快的空气,费尔费克斯太太出现在了门口。 “怎么?你都已经起床了?”她问道,“你真是个喜欢早起的人。”我快乐地向她走去,她和蔼地吻了我一下,跟我握了握手。 “喜欢这里吗?”她微笑着问道。我告诉她我非常喜欢这里。 “那真是太好了,”她说,“看这里是个多么好看的地方啊!但是,要是罗切斯特先生不常回来,它就要变成个荒芜的地方了。再好的房子,再好的土地也需要有业主才能保持完好。” “罗切斯特先生?”我惊叫道,“他是谁?” “是桑菲尔德的主人,”费尔费克斯太太平静地回答道,“难道我没有跟你说过罗切斯特先生?” 我告诉她,她根本就没有提到过。在这之前我从来就没听说过这么个人。可是这位老妇人提起了他,好像是说他是个众所周知的人物,好像每一个人只要凭着直觉就能知道他。 “我还以为,”我接着说,“你是桑菲尔德的主人呢。” “我是这里的主人?天哪,我的孩子!你这个想法可真是够奇怪的!它怎么会是属于我的呢?我只不过是这里的管家而已。其实我是罗切斯特家母系的远房亲戚,我丈夫是他家的远亲。我丈夫以前是个牧师,就是那边的山坡上一个叫干草村里的乡村牧师。罗切斯特先生的母亲姓费尔费克斯,她父亲跟我丈夫的父亲是堂兄弟。不过我可从来没考虑过这种关系,事实上,这种关系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我只要把自己当成是个普通的管家就好了,还好我的主人对我总是非常客气,我也就不指望别的什么了。” “那么,我的那个学生呢?那个小姑娘?” “罗切斯特先生是她的监护人。他委托我给她找一个家庭教师,相信他应该是想把孩子留在本郡抚养成人。跟这个小姑娘一起来的还有她的女仆。 这天早上的新发现正让我陷入深深的困惑中,突然,一个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沿着草坪奔跑过来,她应该就是我的学生了。看起来她还是个孩子,大约有七八岁的样子,身材纤细,肤色雪白,五官清秀,还留着一头齐腰的鬈发。 “早上好,阿德拉小姐,”费尔费克斯太太迎上去亲热地说道,“快来跟这位小姐问好,她以后就是你的家庭教师了,通过她的教导,你以后就能成为一个聪明漂亮,又有教养的姑娘了。” 小姑娘向我走来,她指着我用法语问她的保姆:“这是我的家庭教师?” 保姆用法语回答道:“当然是的。” “她们是外国人?”我疑惑地问费尔费克斯太太。我之前完全没想到,我的学生很可能是个外国人,我对此感到非常惊讶。 “保姆是个外国人,阿德拉不是。她生在大陆上,长在大陆上,六个月前才来到这里。她刚来的时候,基本上不会说英语,不过现在就好多了,她已经能凑合说上几句了。不过我还是听不懂她的话,她经常会把英语跟法语混合起来说。你应该能能听懂她说的话吧?” 幸亏我是跟一位法国女士学的法语,在这方面还有一点优势。在劳渥德学习的这些年里,我每天都要背诵一点法语,尤其是在发音上狠下过一番苦功夫,并且极力模仿我老师的发音,所以,我完全可以将法语脱口而出,并且还能保证可以说得正确无误。在阿德拉小姐面前,我是不可能会不知所措的。这个小姑娘真是招人喜欢,她一听说我就是她的家庭教师,马上跑过来跟我握手。还邀请我跟她一起去吃早饭,我用法语跟她交谈了几句,起初,她还有点不敢相信,坐在餐桌旁,她用那双大大的棕色眼睛盯着我认真审视了十分钟,然后才突然开始跟我流利地闲聊起来。 “啊!”她惊喜地欢呼道,“你的法语说得就像罗切斯特先生说得那样好,我可以像跟他说话那样跟你说话了,还有索菲,她也可以跟你说话。她肯定会非常高兴的,因为在这里她听不懂别人的话,别人也听不懂她的话,费尔费克斯太太只会说英文。你还不知道索菲是谁吧?她是我的保姆,就是她陪我坐大轮船到这里来的,那个轮船非常高,上面的烟囱还冒着烟!我有点晕船,索菲也是,而且罗切斯特先生也晕船。罗切斯特先生住的是头等舱,他就睡在里面的沙发上,我和索菲在另一个房间。我睡觉的时候好几次都差点从床上摔下去。那床窄得就像一块木头板。哦——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爱——名字叫简·爱。” “嘿!我念不来。我们的船靠岸的时候,天还黑着呢,港口是个很大的城市,非常非常大。那里的房子都是黑黢黢的,还都冒着烟,不像以前我们住的那个地方干净漂亮。走过跳板的时候,罗切斯特先生是抱着我过去的,上了岸,我们就坐上了马车来到了桑菲尔德。这里的景色倒是不错,又漂亮又宽敞。我和索菲每天早上都要到那边的草甸子上去散步,里面有很多非常漂亮的鸟儿,我还给它们喂过食物。” “她说得这么快,你全都能听懂?”费尔费克斯太太惊诧地问道。 我说我完全能听懂,因为我已经习惯了我之前的法语教师流利的法语了。 “你能不能问问她关于她父母的问题,”费尔费克斯太太继续说,“看看她是不是还记得他们?” “阿黛勒[1],”我问道,“你刚才说,你以前住的地方又干净又漂亮?那你以前是跟谁一起生活的?” “我跟妈妈生活在一起,但是她现在去找圣母玛利亚了。以前妈妈还教我跳舞、唱歌、朗诵诗。还有很多先生太太们都来看妈妈,我也经常跳舞给他们看,要不就给他们唱歌。我喜欢那种生活。我给你唱首歌吧?” 她已经吃完饭了,所以我允许她表演一下。她从椅子上爬下来,走过来爬到我的腿上,把小手端庄地合在胸前,把鬈发甩到身后,抬起双眼望着天花板,开始唱一出歌剧里的歌。那是一个被抛弃的妇人所唱的歌,那妇人在歌中埋怨情人的不忠,并最终决定要用自己的骄傲报复对方。她用漂亮的珠宝和华丽的礼服把自己打扮起来,然后去参加那个虚伪的男人举办的舞会,她用自己的欢乐向他证明,他的遗弃对她的影响是多么微不足道。但是这样的歌从一个孩子的嘴里唱出来,总是让人觉得有点不太协调。我觉得那些以前常听她唱歌的人,居然会喜欢一个孩子唱出爱情和嫉妒的歌词,其趣味可以说真是够低级的,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阿黛勒把这首歌唱得很优美,其中还带着点她这个年纪的天真烂漫。唱完后,她溜下我的膝头,兴奋地说:“小姐,我想给你朗诵几首诗。”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她站在我面前,摆好架子,清了清嗓子,才开始说拉封丹的寓言——《老鼠同盟》。她背诵这篇小韵文的时候,还故意抑扬顿挫,声调婉转,中间还加上了手势与内容相协调。像她这么小的年纪,能做到这点真是不容易,这也说明她以前很有可能接受过严格的专业训练。 “这是你妈妈教你的吗?”我问道。 “是的,以前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她就是这么朗诵的:‘什么事?其中一只老鼠这么说道,快讲!’每次我朗诵到这里,她总是会把手高高地举起来,为的是能提醒我在朗诵到这个段落的时候,声音要提高。对了,我跳个舞给你看,好吗?” “不用了,歇歇吧。你刚才说,你妈妈去找圣母玛利亚了,那你后来跟谁生活在一起呢?” “就是跟弗雷德里克夫人还有她的丈夫在一起。她照顾得我很好,不过她不是我的亲戚。我总是觉得她好像挺穷的,因为她的房子很小很小,没有以前我和妈妈住的那幢好。我在那里没有住很长的时间,罗切斯特先生就写信问我想不想跟他一起到英格兰居住。我当然很高兴了,因为在特别早以前我就认识罗切斯特先生了,比认识弗雷德里克夫人还要早。他对我特别好,总是非常慈祥地跟我说话,而且还送了我好多好多漂亮的衣服和玩具。可是他没有遵守诺言,他把我接到这里,自己就走了,不知道去哪里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吃过早饭,我带着阿黛勒去图书室。听仆人们说,罗切斯特先生离开之前已经吩咐过了,要把图书室当做教室使用。但是很遗憾,绝大部分图书都被锁在玻璃柜门里,只有一个书柜没有上锁,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书籍,都是初等教育能用得上的,还有一些轻松的文学作品、诗歌、自传、游记和传奇故事等等,被摆放在了一边。原来,这就是他认为的一个家庭教师授课所需的全部书籍。不过我已经对目前的这些东西感到十分满意了。以前在劳渥德的时候,我只能找到几本旧书,而这里的这些书,好像让我重新获得了娱乐和知识两方面的收获。图书室里还放着一架立式钢琴,看起来非常新,音质也还不错。桌子上还放着一个画架和两只地球仪。 我发现我的学生真的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只不过她对学习好像没有多大的兴趣,求知欲也不是很强烈,对于所有的定时活动都感到不习惯。我认为刚开始就对她限制过死好像不太明智,所以,我先给她讲了很多文学、历史方面的知识,这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大半,我准备让她休息片刻,我利用这段空闲,画出几幅小小的速写供授课的时候使用。 我正准备上楼去拿画夹和画笔,在走廊里遇到了费尔费克斯太太,她叫住我,亲切地问道:“你上午的课已经结束了吧?”我在她的招呼下走到一间富丽堂皇的大屋子里去,只见椅子上铺着漂亮的紫色的垫子,窗户上还挂着紫色的窗帘,地上铺着土耳其地毯,墙壁周围全部都镶着胡桃木做的护壁板。一扇巨大的窗户上镶着色彩艳丽的拼花玻璃,天花板上都是高贵的浮雕图案。餐具柜上放着几只非常精致的紫晶石花瓶,费尔费克斯太太把我让进屋子,就开始为花瓶上的灰尘掸灰尘。 “这个房间真是太漂亮了!”我目不转睛地环视着这间屋子,不由自主地惊叹道。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豪华的房间。 “是吗,这是餐厅。我得打开窗户,透透新鲜空气,照照阳光。这间房很少有人进来,不经常来透透风,会变得潮湿不堪。那边的客厅就潮湿得像个地窖一样。” 她指着一个和窗户样子差不多的宽大拱门,上面还煞有介事地挂着一面紫色的帘子,费尔费克斯太太把帘子向两边吊起来。我慢慢地向它走过去,登上台阶,走到拱门前,向里面看了看。我想,我看到了仙境。在我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精致豪华的房间,它是如此的辉煌,如此的光彩夺目。然而,这不过是一间客厅而已,里面还套着一间小客厅,两间客厅都铺着白色的地毯,地毯上的图案栩栩如生,好像地上真的放着一个色彩艳丽,鲜花锦簇的花环。天花板上都雕刻着葡萄枝叶图案的白色浮雕,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客厅里摆放着的紫红色卧榻还有矮凳。墙角有一座法国式样的白色壁炉,上面摆放的是比红宝石还要晶莹透亮的波希米亚玻璃器皿。 “您把这些房间收拾得真是又干净又整洁,费尔费克斯太太!”我不禁感叹道,“不用防尘罩都这样干净,一点灰尘都没有。要不是因为这里有点冷飕飕的,我准会以为每天都有人来这里活动呢。” “小姐,虽然罗切斯特先生不是经常来这里,但是他每次回来的时候都是出其不意,我不能确定他什么时候会回来,而他要是看到家具上都盖着防尘罩或者我们急急忙忙地在打扫屋子,他准会不高兴,所以我就只能让这里所有的屋子时时刻刻都保持整洁。” “罗切斯特先生很挑剔吗?” “他并不是那种很苛刻的人,但是他有那种像绅士一样的品味和习惯,所以他就希望仆人们能把一切安排得符合他这种品位和习惯。” “你喜欢他吗?这里的人喜欢他吗?” “喜欢啊。他的家庭本来就是受人尊敬的,他本人也延续了家族的这种特质。你知道吗,这一带你所能看得见的田地都是属于罗切斯特家。” “但是,如果撇开这些田地,你喜欢他这个人吗?大家呢?” “我怎么会有理由不喜欢他呢?他是个非常慷慨的主人,只不过他很少跟我们生活在一起。” “他有什么怪癖吗?比如说,他的脾气怎么样?个性容易和人相处吗?” “我觉得他的个性真是没有什么好挑剔的。可能在别人看来,是有点古怪吧,但是我想这可能是因为他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大世面,所以有的时候才会显得令人琢磨不透。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不过我却从来没有跟他多说过话。” “能说说他在哪些方面会有点怪吗?” “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好像也不是特别明显,总之等他回来的时候,一跟你说话你就能感觉到了。每次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就搞不懂,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真的,我也搞不懂,他此时此刻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没有人能够彻底了解他,反正我就没有彻底了解他。不过,这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因为他始终是个非常好的主人。” 关于罗切斯特先生,我只从费尔费克斯太太那里了解到这么多。有些人就是那种既不会形容别人性格,也不会观察和描述别人特点,费尔费克斯太太恰恰就属于这种人。我的问题简直让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是我总有一种感觉,她并没有把所知道的全都说出来。在她的眼睛里,罗切斯特先生就是罗切斯特先生,是她的雇主,是一个绅士,如此而已。她没有兴趣进一步追究他的生活琐事和性格习惯,当然也就不可能会进一步研究。对于我的问题,她显然感到有点吃惊,因为我居然会对雇主如此好奇并且竟然还想进一步了解他的情况。 我们离开餐厅,她说要带我去其他房间看看,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我跟着她上楼下楼,一边走一边欣赏,房间的每个角落都被安排得非常好,而且都很漂亮。我觉得这幢房子正面的几间大屋子是最豪华的,三楼有几个房间虽然比较小,因为低矮光线又不好,但是它们却觉有一种古香古色的意味,感觉很有情趣。费尔费克斯太太说,楼下要是有家具过时了,不再是流行的式样,罗切斯特先生就会让仆人把它们搬到这里来存放。从窄窄的窗户里透进来的暗淡光线,照射着有百年历史的床架,橡木或胡桃木衣箱,一排排古老的高靠背椅子,雕刻着花纹的矮凳。所有这些古老的家具,都让桑菲尔德的三层楼变得像个故园旧地。我喜欢这里的宁静,还有暗淡的光线,但是如果让我夜里到这里来,我可是不敢,就说那些粗重的木床吧,我简直想象不出睡在上面会是一种什么感觉,有的床上还有橡木门,我想睡在上面肯定就像被关在里面一样。还有一张床上挂着老旧的英格兰绣花床帐,上面密密麻麻地绣满了花,但是花的样子就有点古怪,鸟儿也很古怪了,要说最古怪的,就是绣在上面的人了。 “晚上仆人们都睡在这里吗?”我问道。 “不,他们有另外住的地方,就在后面那一排小屋子里。这里不住人,因为好多人都觉得假如桑菲尔德有鬼的话,那肯定会在这几间屋子里闹鬼。” “我想也是,那你们这里闹过鬼吗?” “我没听说过。”费尔费克斯太太微笑着回答。 “也没有什么关于鬼的传说吗?或者鬼故事?” “至少我没听说过。不过有人说罗切斯特家当年非常强横,是个不平静的家族。我想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现在在坟墓里待得都挺安稳的。” “是啊,‘活着泄尽狂热,死后睡得安稳[1]。’”我喃喃自语道,“费尔费克斯太太,咱们现在要去什么地方?” “到铅板房顶上看看。你想不想从那里眺望一下这周围的景色?”我当然愿意了,于是我们一前一后,走上了一道十分狭窄的楼梯,登上阁楼,再爬上一架梯子,钻出一个盖板,来到了门厅的屋顶上。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群鸦雀,我甚至都能清楚地看到鸦巢。我俯身探出屋顶周围的雉堞,眺望周围的景色,而外面就像一幅地图一样展现在我眼前。丝绒一样的草地紧紧地围住这幢灰色的房子;远处的田野宽阔平坦,就像一望无际的大海;树林中许多树木的枝叶早已经干枯,变成了灰褐色,一条长满杂草的小道横穿树林,上面点缀着绿色的苔藓。还有大门外的教堂、蜿蜒的小路、寂静的山丘,这一切的一切都沉浸到了秋日祥和安静的阳光下。蔚蓝的天空在靠近地平线的地方已经渐渐变成了如珍珠般的白色。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色,但是这一切却都让人那么高兴、那么愉悦。返回去的路上,钻进盖板的时候,我几乎看不到下梯子的路。我刚才一直满心欢喜地观看外面蓝蓝的天空、青青的草地,还有包围着这幢房子的绿色远山,突然进到室内,让我觉得原本就光线很暗的阁楼变得像个地窖一样。 我摸索着找到阁楼门,顺着狭窄的楼梯下楼,到了三层楼上那条分隔前后两排屋子的长走廊上。那条走廊很窄小,光线更加暗淡,只有远远的一端开着一扇小窗户,而走廊两边的门都紧紧地关闭着,看上去就像是蓝胡子城堡里的走廊一样。 我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前移动,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个笑声。我一点也没有想到,在这么寂静的地方,会突然发出一阵声音。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笑声,清晰,却很呆板、很郁闷。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那个声音也消失了,但没过多久,又接着响起来,而且声音变得更大了。虽然最开始的那个笑声很清晰,但是却很低沉,这次它却越来越高,好像要在整间房子里飘荡起来。但是我还是不能确定这个声音的来源,我只能肯定,它肯定在这幢房子里。 “费尔费克斯太太!”我大声地喊起来。听到她走下阁楼的声音,我恐惧的情绪稍稍得到了缓解,“你有没有听到一阵很可怕的笑声?那是谁啊?” “可能是个仆人吧,”她简短地回答道,“也许是格雷斯·普尔。” “你能听见?”我再次问道。 “当然,而且还非常清楚。我经常能听到她笑,她在这里是做针线活计的,有时候莉亚会陪她一起做,只要她们俩在一起,就肯定会说说笑笑的。” 费尔费克斯太太刚说完,那可怕的笑声又再度响起来,它声音低沉,节奏清晰,似乎就在我们的头顶上方回荡着。 “格雷斯!是你吗?”费尔费克斯太太喊道。 我可不认为会有个什么格雷斯出来答话,因为那笑声比我听过的所有笑声都要悲惨,都要低沉,这不像是两个人吵闹所发出的声音。而这时候又是白天,并没有那种鬼魂出没时阴森森的气氛。还好这个时节的景物和环境不会很容易地让人产生恐惧,要不然,我肯定会迷信,心里害怕起来。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让我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傻瓜。 我左侧屋子的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仆人,看起来她大概有三四十岁了,身体很结实,肌肉发达,留着一头红发,但是长相非常平凡。再没有什么比她更不像鬼的了。 “你们太吵了,格雷斯。”费尔费克斯太太无奈地说道。 “好的,我们会小点声的。”格雷斯边说边对她行了个屈膝礼。 “她就是在这里做针线活的格雷斯,有空的时候她会帮着莉亚做些杂活,”费尔费克斯太太接着说,“虽然她有很多缺点,但是针线活做得真是不错。顺便问一句,今天跟你的新学生相处的怎么样?” 话题就这样转移到了阿黛勒身上,我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就到了楼下的客厅里,阿黛勒在院子里看到我们,快乐地朝我跑过来,边跑还边喊: “女士们,午饭已经摆好了。” 我们发现在费尔费克斯太太的房间里,午餐已经被摆到了桌子上,可以开始用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