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魂》 1. 相救 平安镇。 伴香楼。 苏求之从伴香楼里走出来,她素来苍白的面色此刻泛着些红晕,而她素来闪着精光的眼睛,此刻亦恹恹失了神气,凉飕飕的冷风从她身畔经过,卷带了些淡薄的酒气。经过她的行人,不论男女都带着鄙薄的神色,有些女子故意捏着丝帕,作出被酒气熏到的神气。 苏求之不以为意,虽说陈国不禁女商,但出入青楼的女子总共是个异类,更何况,她的名声也不会因为不出入青楼就好一些。 苏多鱼迎了上来,挥手招呼轿夫将轿子抬过来。 苏求之抬头看看天色,灰蒙蒙的天,乌云从远处蔓延过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她淡淡道:“多鱼,要变天了。” 苏多鱼应了一声,为苏求之撩开轿门的帘子。 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隐隐的,夹杂着一道求救声。 苏求之停了下来,往那一方看去:“多鱼,去看看。” 苏求之是出了名的冷心冷肺的主儿,她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对无关自己的事情,素来是瞥也不瞥一眼的。苏多鱼狐疑地看了一眼苏求之,不是很确定自己是否听清楚了苏求之的话。 “快去。”苏求之微微蹙眉,重复了一遍。以她的性子,原是不会管这闲事的,只是那道求救的声音特别温润悦耳,竟然唤醒了她沉睡多年的些许善心。善心,苏求之冷冷一笑,她竟然还有这东西。 苏多鱼应了声,快步过去,不一会儿,又快步回来:“是城北王家跟城西邵家的几位少爷,他们围住了徐神医的小儿子徐木头。” 徐木头? 苏求之的眉心轻敛,细细回忆,是了,徐神医确实有一个小儿子,听说是个傻子。苏求之抬眼远远望着那一厢的喧闹,轻轻呢喃了一声:“可惜了。”这么好听的声音的主人竟然是个傻子。 “五小姐,我们走吧。”苏多鱼恭谨唤了一声,委婉地暗示苏求之莫要多管闲事。 那群人将徐木头围在中央,迫着他往伴香楼走来,声音越来越清晰。 “你们做什么,我要回家!”男人的声音如春雪消融后初复生机的泉,清润清澈,只是话语充满了稚气。苏求之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这么好听的声音配给一个傻子,当真是暴殄天物。 苏求之的外祖父原是宫廷里的乐师,只不过混得颇为落魄,传给苏求之的东西,除了一双敏锐远超常人的耳朵,倒也再无多少有用的东西。 “你个小娘皮,乖乖跟我们走,大爷们带你开开眼。”一个男人大笑道,似乎是城北王家的二少爷王中棋。这个二少爷,不学无术,是个出了名的败家子。 “快走快走,阿发,爷让你准备的女装准备好了没,爷一想到这小娘皮穿上女人的衣服,啧啧啧,爷口水都要掉下来了。”这个声音是王家表少爷的,这个表少爷家道中落,跟着母亲投靠王家,什么事也不做,成日里跟着王中棋鬼混。 “何止你一个人啊,爷想这兔儿爷可想了好几年了,要不是他老爹管得紧,爷早就上了他了。”这个声音是,苏求之皱了皱眉,这个声音太过普通,她听不出来,但听他这意思,竟然是个有龙阳癖好的人,那么,他应该是……苏求之凝了凝神,眼中精光一闪,是了,是平安镇知县庶出的三儿子郭丙良。 “五小姐,我们走吧。”苏多鱼又催促道。 苏求之点了点头,可是,点头归点头,那道极中她意的声音一声声唤着,仿佛变成了一道道符咒,困住了她的脚。 一声重响。 为了躲避众人的调戏,徐木头摔倒在地上。 叹了口气,苏求之转过身,迎了上去。 苏多鱼急忙道:“五小姐,邵家……” 人群就这么突然停了下来,五个世家子弟齐齐将目光定在苏求之身上,他们的随从也停了下来,有些弄不清楚情况。 “郭三公子,王二少爷,邵四少爷,王家表少爷……” 苏求之原本挂着礼仪性的笑容,在看清站在王家表少爷身畔卓尔不群的那个人时,她的笑容立时僵住,一时间竟有些茫然无措,不过,这也是片刻间的事情,睫毛眨动间,苏求之已经重新挂上了笑容,言语有些假意的欢笑,“二少,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你怎的在这里。”邵家二少爷邵卓卿俊眉深锁,忍不住上前一步。 “哈,我说是谁呢,邵二少爷,这个不就是你的弃妇吗?哈哈,弃了你这个未婚夫的妇,哈哈哈哈。”郭丙良大笑道。 “是我二哥看不上她。”邵家四少爷邵卓勋立刻反驳,“谁会娶这种抛头露面,不知廉耻,连伴香楼都敢进的女人。” “卓勋!”邵卓卿冷喝一声。 对于邵卓勋的无礼言论,苏求之静默以对,全当狗吠。她看着邵卓卿,慢慢道:“二少,求之把这个人带走如何?”要说这五个人里面还有谁会讲点道理,那非邵卓卿莫属,更何况,她的脸面,眼前人终究还是会顾及几分的。 邵卓卿深深看着苏求之:“求之开口,我又怎会不允。” 邵卓卿容貌俊朗,举止潇洒,是平安镇出了名的博学公子,此刻他言语温柔多情,换做其他姑娘,只怕早已经醉了。 可惜这个姑娘是苏求之,她能做的,不过是偏过头去,轻轻道了一声谢,随后便低下头,静静等候邵卓卿带着众人离去。 邵卓卿叹了口气,领着众人掉头而去,行了三五步,忽而掉头,看着苏求之,迟疑道:“你,看上他了?” 苏求之素来冷凝的面容上出现了一抹小小的错愕,复又回归冷凝,她摇了摇头:“家母素来倚仗徐神医救治,他的小少爷,求之理当照应。” 邵卓卿紧紧盯着苏求之,确定她并没有说谎后,又叹了口气,举步离开。 这五个人里邵卓卿是主心骨,他发了话,众人虽然不甘不愿,最终骂骂咧咧了一通,还是走得干干净净。 徐木头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木然站着,低垂着头,既没有道谢,也没有哭着装可怜。 真是一根木头。 苏求之叹了口气,摸出丝帕,缓步上前。既然救了,总得把人给徐神医送回去,做事做一半不是她苏求之的风格。 走近徐木头,苏求之将丝帕递到他面前,她素来不是话多的主儿,加之,刚才毫无准备地与邵卓卿碰面,更没了说话的心情——丝帕摆在他面前,就算是个木头,也该知道它是作何用的吧。 徐木头慌忙抬起头,神气有些惶恐,他摆摆手,嗫喏道:“会弄脏的。” 那张脸。 竟然。 意识到自己说什么前,苏求之已经听到了自己的叹息:“竟然这么好看。”怪不得那帮人想看他男扮女装的样子了。 徐木头怯懦地退后一步,戒备地看着苏求之。显然苏求之那句“好看”吓着了他。 苏求之暗暗叹息,看来打过他美色的主意的人,不止今天这几个,瞧瞧,好好的俊俏少年郎,都成惊弓之鸟了。 嘴角勾出一抹笑容,有些假,但苏求之自认为这抹笑还算和蔼可亲,起码她都是用这样的笑容面对家里那群并不可爱的小祖宗的:“把丝帕拿去,将脸擦干净,我送你回家。” 徐木头没有回话,依旧防备地盯着苏求之。 微微蹙了蹙眉,苏求之的耐心告罄,不悦补了一句:“你再不回去,徐神医可要着急了。” 听见苏求之说爹爹会着急,徐木头着急起来,迈步就要离开。谁知,他走了一步,就轻呼一声,他立刻克制住痛呼,洁白整齐的牙齿紧紧咬着红唇,额上冒出了冷汗,却硬是没有再吭一声。 看来刚才那一跤摔得不轻,苏求之心里暗暗评估一番,伸手招来轿夫后,她对徐木头道:“你坐轿子。” “不用,不用。”徐木头赶紧摆手,他是傻子,不是疯子,只是脑子愚钝了些,做人基本的道理却是知晓的。他知道这轿子是给苏求之坐的,他可不能坐。 “让你坐你就坐。”苏求之秀眉轻敛,话锋一转,之前掺杂的些许温柔片丝不剩,变得冷淡严肃。她抬头望了望更显阴沉的天,几缕发丝从额前滑下,使得本就无甚朝气的脸更显寒凉。 许是被苏求之的语气吓到,徐木头低下头去,一瘸一拐地迅速钻进了轿子,那速度,仿佛被吓到了小心肝儿的兔子。 看着徐木头又乖又快的动作,苏求之的眼底浮现了微不可查的笑意,这木头,原来吃硬不吃软。 “五小姐,我送徐小公子回去,你且在此等待,我命人即刻再雇一顶轿子,可妥?” 苏多鱼道。这里离徐神医的医馆相距甚远,若是靠走,只怕有些辛苦。 “且先走走。”苏多鱼的安排甚和她心意,只是这里离邵卓卿太近,她并不想待在此处。 不过走了片刻,天空飘起了雨,雨滴不大,宛如轻丝,却密密麻麻,不一会儿,苏求之的衣服便有些凉润,她亚麻色的发丝上凝起了一层水珠,肩胛处传来些凉意,孱弱的身子忍不住微微颤动了一下。 “苏小姐。”徐木头撩开了轿帘,小心翼翼道,“我下来走,好不好?” “不好。”苏求之干脆利落地回绝。 “可是,你的身子属寒性体质,淋雨不好。”惧于苏求之的雌威,徐木头的抗议很小声,却一字字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 “这雨越来越大了。”苏多鱼也加入了“规劝”的行列。他家小姐的身子骨向来不好,没想到这徐木头木归木,这一点倒还看得出来,不愧是徐神医家里的公子,就算是个傻子,都还懂点医理。 “前面有间茶馆,我们去那里躲雨。”苏求之淡淡交待道。 进了茶馆,苏多鱼立刻快手快脚地吩咐伙计送热水,煮姜汤。 徐木头怯怯走到苏求之面前,将她的丝帕还给她:“五小姐,这手帕还你,我没用过,干净的。” 苏求之没有推辞,伸手接过,交接间,她的指尖碰触到了徐木头的手掌,很温暖,不像她,一直冷得如腊月屋檐下挂着的冰棱。 在两人手指轻触的一瞬间,徐木头赶紧缩回了手,那带着浅浅羞涩以及些许戒备的神态,直如被糟老头摸了小手的黄花大闺女。 苏求之被徐木头的神情态度闹得哭笑不得,敢情自己在他眼里还是个女色魔不成?用丝帕抹了抹脸,她吩咐道:“老马,你去一趟徐神医的医馆,跟他说,他家小少爷在茶馆这里,让他安排人来接。” 听了她的话,老马尚未回答,徐木头的脸色已经变了,慌忙摆手道:“不用让我爹爹来接,我自己会回去的。”他似乎很不情愿让家人来接,又强调了一遍,“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苏求之淡淡看了徐木头一眼,改口道:“老马,你跟徐神医说,他家小少爷在茶馆这里,等雨停了我们就送他回去。” 轿夫老马应了声,问小二借了把伞,匆匆冲入雨幕。 苏求之就近挑了张桌子坐下,伸手招唤徐木头一同坐。 徐木头怯怯走近,却只是傻傻站着:“五小姐,不用您送,我自己能回去。” 叹了口气,苏求之有些烦躁,这个人怎么如此扭扭捏捏,缩手缩脚的。她的手朝徐木头伸去,不再理会所谓的男女授受不亲,直接一把将徐木头拉下,让他坐在自己旁边:“坐好,别吵,你吵得我头疼。” 过了一会儿,苏多鱼捧上一碗姜汤,摆到苏求之面前。 苏求之指了指徐木头:“给他也来一碗。” “我没着凉。”徐木头赶紧摆手道。 “也对。”苏求之捏了捏眉心,再挤出了点耐心,勉强笑了笑,道,“那你想吃什么?” “不用了。”徐木头又摆手。 “小二,来一碟绿豆糕,一碗汤圆。”点完东西,苏求之微微笑着看向徐木头,“今儿是冬至,我请你吃碗汤圆也是应该的。这边的绿豆糕是整个平安镇最好吃的绿豆糕,你尝尝。”思及此,苏求之转头冲着苏多鱼道,“多鱼,你给大伙儿都点碗汤圆吧,我们回去定然会迟了,不一定会有汤圆剩下。” 苏多鱼应了声,心里却替苏求之不值——她累死累活地为着那个家奔波应酬,她的家人又何尝挂心过她。多数时候,她回家都赶不及吃晚饭,又有谁曾经刻意为她留过一顿热饭? 绿豆糕跟汤圆不一会儿就送上来了,徐木头还待推却,苏求之又捏了捏眉心,终于确认自己已经挤不出耐心,将碗重重往徐木头面前一搁,脸色沉了下来。 被苏求之含愠带怒的眸光一扫,徐木头立刻低头,乖觉地吃起来。他吃得很斯文,很有教养的模样。他的身材颀长,这般斯文地坐着,又是如此的长相,不知道他底细的人定然会把他当做一个翩翩佳公子,又有谁会觉得他是个傻子。 心里有一丝心酸,苏求之仿佛又生出了一点耐心,微笑道:“好吃吗?你若喜欢,我们再点一碗。” 咽下嘴里的食物,徐木头摇了摇头,这一次,不知他是怕了苏求之还是多少感受到苏求之并无恶意,回了她一抹腼腆的笑容。 有一小会儿的晃神,苏求之低头轻笑,这徐木头定然不知道,他不该冲着别人乱笑的,那笑,当真色授魂与呢。 冬至大如年。 跟在一瘸一拐的徐木头身后,苏求之缓步走入徐府。雨下了很久,等雨停了的时候,已然很晚。苏多鱼雇的另一顶轿子也到了,苏求之便直接送徐木头回到了徐府。 都说冬至是团圆的节日,苏求之叹了口气,原来不被家人等待的人不止她一个——徐府大厅了早就坐满了一桌人,看那杯盘狼藉的模样,显然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徙儿,你可回来了,你的脚怎么了?”徐神医到底是徐木头的亲爹爹,看到徐木头一瘸一拐地走回来,立刻放下碗筷,迎了上来。 “肯定是这白痴不好好走路,摔跤了呗。”徐神医的长子徐泾远往地上重重吐了一口唾液,“冬至节见血色,晦气。” “我吃饱了。”徐神医的夫人李氏用力放下碗筷,起身走回后堂。 “都是你,冬至节带血回家,存心触我们霉头是不是,亏我娘还对你这么好,白眼狼。”徐神医的女儿徐婉婷也站了起来,狠狠瞪了一眼徐木头,跟着李氏走回后堂。 “哎呦,大侄子,让婶婶看看,你伤在哪里了。”徐神医的弟妹毛氏走了过来,一伸手就往徐木头的手上摸去。 本能的,徐木头往苏求之身后躲了躲。 毛氏跟徐神医似乎此刻才发现苏求之的存在。徐神医道谢道:“苏五小姐,谢谢你将犬子送回来。” “他受了伤,不轻,徐神医赶紧给他看看吧,求之告辞。”苏求之简单交代一句,多看了徐木头一眼,转身离开。 走出徐府,苏求之问苏多鱼:“这徐家小少爷可是徐夫人所出?” 苏多鱼回道:“不是,是徐神医在外面的女人生的。” “难怪。”苏求之点了点头,没有一个母亲会因为儿子痴傻就那般苛待他的,“那徐家小少爷的生母呢?” 苏多鱼回道:“徐夫人善妒,徐神医又惧内,据说,徐神医给了那个女人一笔钱,就再也不曾跟她往来了。”想了想,苏多鱼又补充道,“听人说,这徐家小少爷的生母极为漂亮。” “想来也是,要不是容貌绝美,惧内如徐神医,又岂敢胡来。”苏求之讽刺一笑。生母不得见,养母不待见,生父惧内畏事,兄姐冷言冷语,婶婶毛手毛脚,怪不得这个徐木头缩手缩脚,一副小媳妇神色,唉,是个可怜人。 2. 苏家 苏家老太爷曾经是禁军统领,致仕后回到祖籍平安镇落户,颐享天年。自从回到平安镇后,他便给自己在后山山顶独立建了一个小院,说是要闭关修行,除了除夕夜下山与子女儿孙团聚外,除非他自己下山,不准任何人上山打扰他。 京官,又是禁军统领。正是凭借苏家老太爷的荫蔽,苏家在平安镇倒也混得甚为滋润。苏家老太爷只有一子一女,女儿倒是个蕙质兰心的主儿,不过嫁在京城,不曾跟着他回来。他唯一的儿子苏常平却是个浑浑噩噩的主儿,原先在朝堂里也有一官半职,在苏家老太爷尚在任上时,有他照看,倒也还好。如今苏家老太爷致仕了,委实不放心这草包,便强行迫使苏常平辞官跟他一同归隐田园。 苏常平原本是个京官,有着爹爹做后台,在朝中混到倒也风生水起,被自家老爹迫着将官辞了,心里满腹抑郁,他丝毫不觉得自己当年的权势是来自于他老爹,只觉得自己浩荡仕途就被一个“孝”字给生生折断了。碍于爹爹的淫威,他又不敢说什么。他不甘心被自家老爹看遍,从政不得,便想在从商上混出些明堂,好让他老爹知道自己绝不是废柴。 不过,事实证明,苏家老太爷火眼金睛,栋梁废材一看便知。人家经商是赚钱,他苏常平经商是散财,不出一年,苏常平就将自己的积蓄败个精光,在苏求之接管家里生意前,他用的都是他老爹的棺材本。他是个花钱没数张的人,又有一妻三妾要养,隔三差五变卖些家当田产,又从京畿的姐姐处得到些接济,日子倒也勉勉强强过得下去。 他一直想要个儿子,偏偏几个妻妾生出来的都是闺女,他便给她们起名字,分别唤作苏求南,苏求尔,苏求丁以及苏求阳。许是他的赤诚终于感化了送子观音,同一年,他的一妻二妾同时怀孕,生下三个男丁,分别唤作苏得南,苏得尔,苏得丁。 好了,人丁是兴旺了,苏常平的头却依旧痛——这么多人,怎么养活?自己是不中用了,三个儿子总有一个靠得住吧。于是,他“卖”了,哦不,嫁了一个又一个女儿,将女儿们的礼金拿出来给儿子们经商。 虎父无犬子,犬父也生不出虎子。三个儿子拿了三个女儿的礼金勇闯商海,各个铩羽而归,血本不剩。特别是苏得丁,更为了得,不仅败光了自己的本钱,还倒欠了一屁股债。好在,这个时候苏求阳也要嫁人了,算算她的聘金,倒也勉勉强强能填补苏得丁捅出的篓子。 一家人对着“卖”了苏求阳得到的礼金,发呆,又纷纷伸手数啊数,点啊点,七算八算,要是还了苏得丁的债,真的是所剩无几。 苏得丁的危机是过去了,可是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呢? 三个儿子纷纷将目光盯在了排行最末的么女苏求之身上: “爹爹,几个姐姐妹妹里面,五妹是长得顶美的,她出嫁时,我们一定要多要些礼金。” “城西邵家的二少爷似乎很属意五妹,这邵卓卿在邵家顶受宠,五妹要是嫁他,定能多拿些礼金。” “城南的侯老爷刚刚亡妻,他要是……” “不行,求之好歹也是我的女儿,不能将她嫁给那糟老头。” …… 轿子停下,苏求之甩了甩头,驱赶走脑海里兄长们唧唧歪歪的声音,头隐隐有些痛。用力舒口气,苏求之伸出中指敲了敲自己的额角——许是今天撞见了邵卓卿,那些早被自己抛在脑后的回忆才会再度袭来。她舒展了下筋骨,走出轿门,从十二岁开始接下苏家这个担子,七年了,苏家的门庭扩了三倍,已然有追赶城西邵家成为平安镇首富的趋势。叹了口气,苏求之回头看看万家灯火,心里的灯火却如何都点不起来,她的心黑寂寂,凉得慌。 “五小姐,三姨娘身子不爽利,一直念叨着您,让您赶紧过去。”才踏入家门,早有丫头在门口候着。 三姨娘就是苏求之的生母,一个一年三百六五天有三百三十天声称自己身体抱恙的柔弱妇人。 她的父亲是宫廷的乐师,母亲是宫女,她的父母极为相爱,是以,哪怕她的母亲只生了她一个孩子,她的父亲亦不曾纳妾。三姨娘得了她父母全部的爱,原本是不会给人做妾的。只是,三姨娘自小身子骨就娇弱,性子就更娇弱,一个乐师的女儿,吃穿用度却比寻常人家的千金小姐还精致,更别说还有一身的富贵病,每月的医药费也不是寻常人家付得起的。 苏求之的外祖父正愁着去哪儿给三姨娘找一户好人家时,三姨娘却自己勾搭上了邻居少年郎,也就是苏求之的父亲苏常平。 都说什么样的锅子总有适合它的盖,苏常平就是相中了三姨娘那份西子捧心、黛玉蹙眉的风姿,眼巴巴地捧着银子上门迎娶。 苏求之的外祖父原本是不愿意的,可架不住三姨娘寻死觅活地想嫁,只能不甘不愿地点了头。 三姨娘嫁进门的头一阵子,确实花开正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的性子柔而不骄,一副以夫为天的神气,无限澎湃了一直郁郁不得志的苏常平的男儿自尊。只不过,苏常平骨子里本就不是愿意承担责任的人,这个甜蜜的负累,他背了一阵子感觉很好,背久了,也就乏了。三姨娘过门后不久,苏常平逛花楼时标中了一个处子,两人你侬我侬好一段光景,那女子便有了身孕。 彼时,苏常平膝下还没一个带把儿的娃,立刻欢天喜地地将她收了房,这女人也算争气,过了九个月,果然生了一个男孩。巧的是,正是同一年,苏常平除了三姨娘外的一妻一妾同时怀孕,全部产下男婴。苏常平一下子添了三个儿子,喜不自禁,频频夸赞四姨娘旺夫,四姨娘也就自此奠定了她在苏府的地位。 眼见着其他几个妻妾膝下都有了儿子,三姨娘着急了,菩萨拜了不知道多少次,助孕的方子也冒死吃了,可是肚皮说没消息就没消息。一年又一年,三姨娘忧心得从人比黄花瘦直接变成了昨日黄花,苏常平进她房间的次数一年十个指头都数得过来。 到了第五个年头,三姨娘那菟丝花般纤柔的韧性终于绷到了极限。对于死法,她千挑万选后,选择了吞金——可怜她妇人无知,其实吞金是一种非常痛苦漫长的死法。 只不过命运这东西,半分由不得人。那块金子刚送入三姨娘嘴里,她便哇地一声给呕了出来,随后干呕不止。她实在太难受了,早忘了寻死的念头,可怜兮兮地唤来丫头去给她找大夫。大夫一探脉搏,摸到的竟是一条喜脉。三姨娘听了这个消息后,先是呆愣了很久,很久之后,才失声痛哭起来,央着丫头去请老爷。 苏常平是个贪心的人,儿子从不嫌多。五年来,苏家一妻三妾的肚皮都没了动静,他着实郁闷了一把,还对自己某方面的能力暗暗生了一份难以启齿的怀疑。是以,一听说三姨娘怀孕了,他立刻眉开眼笑,欢天喜地。 彼时,他的家财已经不及五年前了,不过,他还是尽己所能地满足三姨娘的一切要求,把她宠得高高的,甚至盖过了风情万种的四姨娘。 只不过,这一切仅仅维持到苏求之出生的那一天。 三姨娘的身子骨孱弱,生苏求之时毫无疑问地遭遇了难产,她柔弱的性子难得坚强了一次,去了半条命硬是把苏求之生了下来,只是一听说是个姑娘,她那剩下的半条命也差点去了。 于是,柔弱的三姨娘在一夕间又从云端上落回了尘埃里。她不怨恨苏常平的重男轻女、薄情寡义,也不反省自己性子的缺陷,她把她所有的不幸都归罪到了苏求之头上。可怜苏求之,在娘胎里时就没有得到充分的营养,出生时又遭遇难产,先天甚为不足,好不容易熬到了出生见爹娘,结果,爹不亲娘不爱,她的破烂身子谁也不上心。要不是苏常平的正妻王氏贤良淑德,对苏家的血脉多少还有些挂念,每每年幼孱弱的苏求之被病魔带入鬼门关时她都会伸手找大夫拉一把,只怕苏求之早就夭折了。 记得苏求之八岁那一年,病得尤为厉害,眼见着熬不过几日了。王氏求着苏常平去找大夫,苏常平却只说救不起来埋了便是,王氏没了办法,暗地里托人往京畿苏求之外祖父那边送信。苏求之的外祖父从京畿快马加鞭赶来,将苏求之送往京畿,动用自己私人关系寻了太医,才捡回了一条小命。而这期间,三姨娘除了求神拜佛之外,没帮上一点儿忙。 这样子的环境下成长着的苏求之,沿袭了母亲的美貌和破烂身子,却有着比母亲坚强了无数倍的心性,也有着与苏家这群浑人相似的自私和完全不一样的寒凉。 伸手轻轻按在左腹上方,苏求之神色平静,吩咐苏多鱼:“多鱼,你先下去吃饭。” 苏多鱼担忧地看着苏求之按在左腹上的手,却只是轻轻应了一声,转身退下。 苏求之一迈入三姨娘的房门,三姨娘便迎了上来,她的脸色苍白,一脸苦相,仿佛受尽了天下的苦楚:“求之,娘的心口又痛了。” 苏求之温温一笑,伸手搭在三姨娘的肩头,她身材高挑,娇小的三姨娘那戴满金银珠宝的头颅不过在她肩胛:“三哥又给了你什么妙方?” 她的三哥苏得丁是浑人中的妙人。自从苏求之支起这个家后,他便巴上了苏求之的娘亲。三姨娘是个渴望有人疼惜关怀的人,偏偏苏求之却是个冷心冷肺的人,是以,苏得丁那一套虚情假意到了三姨娘这里就成了雪中送炭。他为三姨娘找寻一个又一个妙方,三姨娘则想方设法为他提供金钱,好让他去“赚钱”。 对于苏得丁坑骗自己娘亲的事情,苏求之早就知道了,她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苏得丁的生母正是王氏。苏求之感念着王氏的恩情,是以,也就放任着苏得丁,反正,钱已经给她娘亲了,三姨娘爱怎么花,她苏求之并不关心。 提起妙方,三姨娘的苦脸收敛了一些,可怜兮兮道:“这么大个苏家,就你三哥是个有心人儿,要不是他,为娘只怕死了也没人管儿。” 苏求之依旧温温地笑着,未有任何话语。 三姨娘楚楚地眼睛里盛满了凄楚的泪光,颇有随时爆发的可能。 苏求之面上神色不动,心里却泛起一抹冷笑——她极小的时候就知道不哭了,因为哭了没用。为何她的母亲会以为这一招可以打遍天下? 在心里叹了口气,苏求之露出一抹无奈的神色,假装被母亲哀戚的面容打败:“三哥确实是有心人。这一次,三哥给你寻了什么方子?” 见女儿妥协,三姨娘的眼里多了一抹得色,急切道:“你三哥说,河边李渔夫捕了一条两百二十斤的青鱼,他说青鱼本就可以治心滞痛,二百斤以上的效果更是了不得,求之,你快快去帮娘买回来,别让他人买走了,哦,对了,现在天色晏了,记得打个灯笼。” 伸手用力按了按左腹,苏求之依旧温温道:“娘,你忘了,李渔夫住在河对面,夜里无船可渡。” 三姨娘的脸一下子又恢复了苦相:“那可如何是好,求之,你明天一定要早起,为娘的身子越来越差了,娘一定要吃那青鱼的肉。” “好。”苏求之感觉胃部一阵绞痛,她的面容霎时雪白,没有余力再应付自己母亲的抱怨与娇求,苏求之简单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苏家在苏求之掌管后,已经恢复了大门庭的气度,如今每房都有专属的佣人,苏常平还又纳了三个美妾,唯独苏求之自己,却没有安排贴身丫鬟,出门时,身边也就跟着一个苏多鱼。对于这一点,倒不是苏家刻薄了她,是她自己习惯了孤独,不愿与人朝夕相处,分享身边事。 胃痛得厉害,苏求之踉跄推开门,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觅食。她蹙了蹙眉,暗自决定先睡一会儿,一切事情,睡醒再说。 3. 二救 “五小姐,五小姐……” 苏求之被一道叫魂般绵绵不绝的呼唤给叫醒。 寅时刚至,这冬日的天依旧黑得看不见任何事物,她张开眼睛,目光空洞地看着漆黑一片的帐顶,有一瞬间的茫然。不过也仅仅是一瞬间,眨了两下眼睛,苏求之立刻恢复清明,也听出了这道叫魂声出自母亲的婢女澄碧。 头顶偏左的地方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锐痛,苏求之伸手按了按痛处,半坐起身:“进来。” 澄碧畏畏缩缩地走了进来。昨夜里,三姨娘就吩咐她寅时一至就来把五小姐叫醒,让她去买鱼。这么早就把五小姐叫醒,她心里也是很害怕的,呜呜呜,五小姐沉下脸的样子老凶老凶了。 别人家的女儿都是爹娘的心肝宝贝,偏偏三姨娘却当五小姐是她最忠实的女佣,百般使唤,千般苛求,就是吝啬于一分关怀。呜,她觉得自己好可怜,呜呜,她觉得五小姐更可怜。 哇,五小姐的脸比鬼还白!明明烛火是昏黄色的,可是,黄色的光照在五小姐的脸上,却连一分一毫的暖意都添不出来,依旧是比鬼还白,透了点森森的死气,明明是娇娇柔柔我见犹怜的一张脸,偏偏就是让人爱不起来。有时候,澄碧忍不住想,五小姐上辈子一定是个罪大恶极的人,她这一世就是来还债的,还完了,就直接两腿一伸,重新投胎。三姨娘上辈子一定是一个广结善缘的女菩萨,这辈子才会有这么一个女儿。 见澄碧畏缩在门口,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苏求之的头更痛了。好在,不用澄碧开口,苏求之也知道她此行的目的。利落地穿好衣服,她将半撩的帐子挂好,淡淡道:“我已起,你回去吧。” 澄碧如蒙大赦,一个转身,如兔子般逃了回去。 苏求之嘴角勾出一抹冷笑,她,有这么可怕吗?挂好的帐子有一道褶子不够平整,苏求之伸手将它抚平,翻开时才发现上面有一道陈旧的血渍。 这道血渍啊。 苏求之摊开左手,望着自己洁白无瑕的掌心,笑了笑。 简单洗漱一番,苏求之一个人从小门出了府。这个时候大家都还在睡梦中,她并没有扰人清梦的意愿,再加上,苏多鱼什么都不怕,却极其畏惧水流,是以,她也没有唤醒苏多鱼。 苏求之虽是一介女流,但有一个前禁军统领的祖父,苏家的人多少都有点武艺傍身。是以,点了灯笼,苏求之一个人也敢上路。 冬季的风森冷森冷。昨夜儿是冬至,是一年里白天最短、夜晚最长的时候,昨夜却比今晨暖和多了。俗话说,冬至暖,烤火到小满。苏求之搓了搓手——她极怕冷,一想到明年是个冷年,不免有一丝惆怅。她的手冻得都僵了,在将灯笼从左手换到右手的时候,她的手一木,灯笼脱离手掌,跳河结束了燃烧自我,照耀他人的悲剧灯生。 苏求之木然地看着周遭的一片漆黑,天依旧是漆黑漆黑的,此刻,她身处狭窄的河堤上,走错一步都有可能跌入河中,她拧着眉,左思右想,觉得最好的方式不过是傻站着等天明。只是要是错过了那鱼,家里那位估计会闹不休。 苏求之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胡乱割了一些周遭的干草,扎成一小捆。昨日下了雨,这些原本枯死的草木又被雨打湿了,她从怀中取了一方帕子,扎在干草的顶端,再摸出了一小瓶头油,淋在帕子上。 “婶婶,你做什么?” “婶婶,不要这样!” “婶婶放开我。” 苏求之的火把尚未点燃,漆黑的夜里忽然接连响起男人焦急的声音,似乎在推拒什么。这道声音真是好听,饶是声音的主人急急切切,却丝毫不折损声音本身的温润美感,让苏求之不由想到一句古诗“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 这么好听的声音世间少有,既然是世间少有的,没道理平安镇会有两个。所以,苏求之睁大眼睛,看向黑漆漆地前方,她隐约记得那里是一片竹林,这个徐木头不好好待在家里,天未亮跟着他婶婶跑竹林里来做什么? 若是换了别人,苏求之定然讥诮一笑,笃定这一男一女必是约定了来此苟合。可是,一想到徐木头清澈的眼睛,防备的神情,苏求之就是能够不动脑子单凭直觉就相信徐木头绝不是那样子的人。 往前走了一步。 苏求之又停住了步伐。 淫是不会淫了,笨却是肯定的笨。 就算徐木头没有那龌龊心思,那又怎样?他堂堂一个男儿家,如果面对女人的骚扰都保护不了自己,他最好还是早些认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的美貌会跟着他一辈子,如果他无法保护自己,谁也救不了他。 如此一想,苏求之就没了相帮的意思,自救者天救,此时四周漆黑一片,她本就不是善良之人,犯不著为了一个自己都救不了的人,承担踏空落入河中的风险。将手中的火把随意往河中一抛,苏求之将堤边的干草压平,缓缓坐下。她决定了,不再往前走,就在这等天明。 至于待会儿会不会想起一些不堪入耳的声音,反正她在伴香楼也不是没听过。 噗通。 大物落水的声音。 竹林里忽然亮起了灯火,一个样子模糊的妇人往在河水中扑腾的男人张望了一眼,慌慌张张地挑着灯笼离开。借着妇人那微弱的火光,苏求之看到了在河中扑腾的徐木头,她的眉又忍不住拧了起来,看那架势,徐木头竟然是个不会水的。 十二月的天,冬至后的第一个凌晨,那水有多冷? 苏求之光想想就觉得腿寒。 一个傻子的贞操她不想保护,可傻子的一条命呢? 苏求之的手掌松了又握紧,握紧又松,在那扑腾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时,她终于还是长长叹了口气,纵身跳入冰冷刺骨的水中。 黑暗中,她什么也看不见,好在,她耳力超群,循着那越来越弱的扑腾声卖力游向渐渐失了力气的徐木头。 她之所以要待徐木头没力气时再跳,自有她的道理。她的水性其实非常一般——只是又因为她是苏大统领的孙女,按着前禁军统领的家学要求,几个姐妹们都稍稍学了一点。落水的人若是碰到任何物体,就会如碰到浮木一样死死抱紧,她终究是个弱女子,若是被尚未失去气力的徐木头死死抱住,只怕天亮后这河上就飘着两具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浮尸了。 一来她尚未想死,二来她丢不起这人。 就在那扑腾声消失的瞬间,苏求之碰触到了徐木头在水中飘荡的衣摆,她赶紧一把勾住衣摆,往徐木头身边再游了两下,右手伸入徐木头的腋下,将他揽入自己胸怀,凭着刚才的记忆往岸边游去。 “咳咳。”徐木头似乎想开口说话,结果被水呛了好几口。 苏求之的气力越来越弱,分不出心理会他,蒙头拼命划手摆腿。可惜,她终究是高估了自己,在尚未靠岸前,她的腿开始抽筋,她身子本就虚,加之睡眠不足,遇上这冰冷刺骨的水,小腿自然而然开始痉挛。 她抽筋的是小腿,不是脑子,在这生死存亡的一刹那,她松开了徐木头,仰头发出命令:“你往前划十二下左右就可以上岸,去吧。”凭她刚才的观察,徐木头的本事是不可能带着她一起上岸了,反正她是活不了了,至于徐木头能否活下去,那便看他福祉深厚了。但不论如何,她是决计不愿跟他抱在一起死的。 男性长而坚硬的手臂将她勾回近侧,在这关键时刻,徐木头双手碰触到苏求之,也顾不上碰到的是什么地方,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缓缓下沉,他的双手却举得高高的,双手托着的苏求之领会了徐木头的意图,高高仰起头,竟然呼吸到了新鲜而寒冷的空气。 一步。 两步。 三步。 苏求之身子一震,感觉托着自己的手抖了一抖。 她知道徐木头已经支撑不住了。他方才独自在水中挣扎时就已经耗尽了力气,此时托着她行走的力气只怕是从骨髓里面压榨出来的。 离河岸还有一段距离,苏求之暗暗动了动脚,颓丧地发现它们依旧没有反应。她抬起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天空,深深呼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准备默默接受沉溺于此间的宿命。她素来认命,这么死了,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徐木头不肯舍她独自活命这一点,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求生是人的本能,就算此刻他弃她而去,她死了也定不会向阎王爷告他的状。 但是,无论如何,她是决计不愿跟他抱在一起死的。 “你松开我。”苏求之闭着眼睛冷冷道。 一步。 两步。 三步。 苏求之忍不住又睁开了眼睛,虽然漆黑的夜里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眼睛里的诧异却比夜色更深浓——这个徐木头明明就没了力气,为何还能再走这么多步,他此刻的力气到底是哪儿来的?如果他还有力气,在她去救他之前就不会停止挣扎,是什么让这个男人在连命悬一线时都压榨不出来的力气在此刻苟延残喘,连绵不断,硬气得让天地都忍不住睁开眼瞧瞧? 难道是为了她的命? 苏求之甩甩头,拒绝这个念头。她跟徐木头非亲非故,他岂会对她这么好。她是个连爹娘都不喜欢的人,又有谁会待她好? 她的理智拒绝了这个念头,她的血液却被这个念头给温暖了——苏求之动了动她的脚——又有了反应。她快速一个翻身,钻入水中,勾住徐木头的腰,腾地冲上水面,往岸上快速游去,不一会儿,就游到了岸边。 她握住徐木头的一只手,自己先爬上了岸,随后用力拖徐木头。无奈,徐木头虽然看上去文弱,身形却很高,重得紧,苏求之拉了三次都无法将他拉上岸,她忍不住来气了:“你就不能动动腿脚,配合我一下?” “五小姐。”徐木头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我整个人僵住了,动不了。” 听徐木头这么一说,苏求之才发现徐木头的手是高高举着的,僵硬如石像,他整个人都僵硬如石像,是不是正是因为他强迫自己僵硬起来,才能够托着她走了那么多步路? 苏求之又立刻甩了甩头,拒绝了这个念头。一定是老天看她难得发晕,哦,不对,发善心,觉得她这个人还有的救,才让徐木头变僵硬,保住了她的性命。 她的理智再次拒绝了这个念头,她吸了口气,暗暗运上内力,用力拉着徐木头往后退了一步,在她跌倒在地的一瞬间,终于将水里的男人拖了上来。男人的身子倒在她的腿上,果然僵硬得如同一根死木。 4. 误狎 苏求之勉强支撑起身子,从徐木头身下抽出双腿。她伸手摸索了一番,感知周遭的环境。 “小心,你右手偏右一点点,有一丛荆棘。”徐木头轻声道,他的气息恹恹,有如游魂,声音很好听的游魂。 苏求之的手停在半空:“你看得见?” 徐木头沉默了下,憨憨道:“爹爹不让说。” 这个傻子。 苏求之同样沉默了一下,再出声时,已转换了话题:“你起来带路,我们回去。” 此间天寒地冻,他们两个又浑身湿漉漉的,不赶紧回去换衣服,怕是浪费了河里那一番挣扎。 “是。”徐木头赶紧应了一声,却只是应了一声,苏求之竖耳倾听,没有听到任何跟“起来”有关的声音。 “五……五小姐。”徐木头的声音开始颤抖,想来寒气已经入体,“你……你自己先走吧。” “哼。”苏求之闷闷地应了一声,要不是在这漆黑一片中她无法行走,她早就丢下这傻子独自回去了。循着徐木头的声音,苏求之慢慢挪移到徐木头身边,伸手探摸他的身体,试图通过按摩舒缓他僵直的身体。 啧,苏求之的眉毛挑了一挑,这徐木头看着柔弱,摸起来也是软绵绵的,没个肌理,徐神医养儿子不行呀,既然这个儿子脑子不行,就应该加强体力才是。不然以后他如何度日,指望他那群兄弟姐妹?他脑子不行,又没体力,唯一出色的就这张脸,难道以后去小倌馆讨生活? 她的手在他身上轻轻揉捏,顺着他的身体缓缓下滑。 摸着摸着,徐木头忽然连连低呼,语气里有些焦急,亦有几分赧颜:“五……五……五……” 苏求之的手顿住,没好气道:“六、七、八、九……还是五五五,一百二十五?” 徐木头的声音更加着急了:“你……你……你……”这一次苏求之听出了几分他想撞墙死的味道。 看不见徐木头的表情,苏求之的眉又忍不住拧了起来,跟傻子打交道果然很累,她的手无意识地又揉捏了一把,掌下的温度比之其他地方更高一些,在这僵冷到打颤的身体上竟然有这么一方独立的温暖。趋暖的本能让苏求之的手忍不住更靠近那暖源,嗯,这个地方的触感比之其他地方有所不同…… 呀。 在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时,苏求之赶紧松开了手,热血倒冲到脸上,竟然让冻得发青的脸上多了抹嫣然。 唉。 刚想着他以后是不是得去小馆馆讨生活,自己这就……身边这男人被人吃了无数次豆腐,他会不会以为自己亦是趁人之危,占他便宜? 哼。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剁了自己的手,又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杀了徐木头灭口。 “五……五……五……”徐木头又口吃起来,只是不知道他是因为冻得口吃,还是羞得口吃,还是气得口吃。 “小姐。”苏求之僵着一张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的脸,替他说完了说不出的话。 仿佛是幼儿学舌,徐木头怔了一怔,终于成功学会了发音:“小姐。” “嗯。”苏求之漫应了一声,还是有点想杀他灭口。 “你摸我后脑勺。” “我不想摸你!”苏五小姐仿佛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跳起来叫嚣!这个呆子是什么意思?让她放过他纯洁的小弟弟,退而求其次去摸后脑勺吗?后脑勺有什么性感的?男人的后脑勺很好摸吗?该死的,她为什么要救他?该死的天,为什么还不亮?该死的冬至,该死的灯笼,该死的青鱼! 被苏求之近乎狂暴的神情跟语气吓到,徐木头花了好多时间收惊,方小声嗫喏道:“摸摸我的后脑勺,我说不定就能起来。”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昨天刚洗过头,很干净的。” 苏求之的手,羞得,哦不,是气得在发抖。好在她的理智素来顽强,权衡了一刹那,就伸手碰触徐木头的身体,顺着他修长的身子往上摸。 不过,不一样了。 在触摸过徐木头身上最隐秘的部位后,苏求之的手仿佛多了双眼睛,一点点看透了男女间的区别。 身下的身体虽然是具男体,却在轻轻颤抖着,一副柔弱无助、好不可怜的模样。 掌心下有一点突起,是……苏求之的右手赶紧跳过,同时让左手往上一探,直接跳过了另一处突起。 掌下的男人有一副形状极好的锁骨,很……不对,苏求之甩甩头,继续跳过。 黑暗中,她露出了一口小白牙——锁骨上方可不就是颈子,她只要多用一点力,再多用一点点力……她的右手在徐木头的脖子上从左划到右,又从右滑到左。 黑暗中苏求之是看不到任何东西,可徐木头能够夜视,眼前的一切自然是看得清清楚楚。他清楚地看到面前一头黑发长及腰侧,有一撮还掉在左眼上方的女人,张着一口森森的白牙在他面前狞笑,那神气,像极了村口的林屠夫。 “五……五小姐。”他应该感到害怕才是,可是,徐木头微微红了脸,真实的反应是,“很痒。” 咳。 被呛到了。苏求之闭上了她的白牙风景,伸手继续上摸,他的唇不薄不厚,刚刚好,触感很好,亲起来,只怕更好……不对,跳过。 他的鼻梁很挺,很多人的鼻头上毛孔粗大还会油腻,他的鼻头却温润细腻,有如一方上等温玉……不对,跳过。 他的睫毛很长,不仅仅是上睫毛,他的下睫毛同样密密的,不用看,光是感知就知道他的眼睛会有多么勾魂摄魄,她不由得想起了徐木头那无心的一笑……不对,快跳过跳过。 他的脸颊竟然比婴儿更嫩滑……不对,该死的后脑勺到底在哪里?! 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二十二,她的手快速探入徐木头的头下。 “对,这里,按下去。”徐木头的声音响了起来,虽然声音轻轻柔柔,却有着一丝蛊惑人的魔力,让人下意识地依从。 在苏求之听清楚话意前,徐木头已经“啊”地一声跳了起来。 他是个压抑惯了的人,那一声“啊”并没有多响,可是苏求之听在耳里却觉得痛彻心扉,明明痛得人是他,她这个听的人的心仿佛也被重重拧撕下一块,苏求之轻抚了自己的双臂,不敢想象此刻徐木头有多痛。她不是一个有好奇心的人,却忍不住问道:“那里为何如此痛?” “不知道。”徐木头摇了摇头,嘶嘶叫唤了几声,方继续补充道,“就只有爹爹,我和你知道。”第一个不知道是不知道为什么会痛,第二个知道却是关于他后脑勺有一处令他痛到极致的地方,这个秘密只有他本人,徐神医和她苏求之知道。 不知道为何,苏求之的心软了,柔声保证:“我不会说出去。” 听到了苏求之的保证,徐木头秀气地笑开,他又嘶嘶叫唤了几声,想来是挨不住那痛楚,方带了点欢喜的语气:“我们回去。”才走了一步,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握住苏求之的手,牵着她往前走去,一路走,一路嘶嘶低吟。 被陌生男人牵手,原本是不应该的,可是眼前人是徐木头,在苏求之眼里,徐木头就跟个小孩子一般,加上他的□□让苏求之听得心烦气躁,便没有甩开徐木头的手,下意识的,她的手紧了紧,仿佛是在无声安抚前面傻傻憨憨的笨男人。 5. 赠衣 河离镇子闹处甚远,二人走着走着渐渐走入了白蒙蒙的天色中。这地冻天寒的日子,连太阳都似乎赖在床榻不愿起来,尘世间却已经陆陆续续开始有了奔波乞生的行人,徐木头立刻松开了苏求之的手,他嘶嘶的□□声亦停了下来,只是身子在微不可查地颤抖着,像北风里树梢上无人在意的残叶。 这一切苏求之都看在眼里,当做没发觉徐木头的疼痛,苏求之随意找了个话题,逗他说话:“方才竹林里的女人可是你的婶婶?” 徐木头怔了怔,没有答话。 苏求之唇角微勾,啧,这傻子竟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不过,她可没打算就此打住:“深更半夜的,你为何会跟你婶婶出现在竹林里?” 徐木头停了下来,无助又无辜地回头看着苏求之,他落过水,头发湿漉漉的,一双乌黑的眼睛也是湿漉漉的,像一只可怜兮兮的落水狗儿,似乎在乞求她莫要问了。 苏求之故意沉下了脸,不悦道:“我为了救你,差点丢了性命,难道我不该知晓其中纠葛?” 徐木头略薄的唇咬了咬,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低声轻轻开口:“大娘心口疼,大姐说是因为我冬至带血光回家,把大娘身子气坏了。大姐让我去买青鱼,只给了我一两银子。大哥说如果我买不到青鱼,就不用再回家了。婶婶说只要我乖乖地听她的安排,她就能帮我问李渔夫买到青鱼。” 徐木头在说到“乖乖地听她安排”时,白嫩的脸颊浮上一抹红晕,羞涩中带着一抹不自知的艳丽,如初探春光的第一朵海棠。苏求之的眼睛里微微浮上一抹促狭,调侃道:“那你为何不乖乖地听她安排?” 徐木头立刻慌了,急切道:“我不知道她会……会……”他似乎很害羞,咬着唇,“会”字后面的话,死活说不出口。 苏求之没什么耐心听他讲完,接着问道:“所以,你不乖乖地听她安排,她就把你推下河?” “不是的。”徐木头摇摇头,“是我自己跳的。” 傻子。 苏求之抬眼看他,冷笑道:“自己跳下去做什么?你应该将她推下去。” 徐木头慌忙摆手,急道:“不可,她是我婶婶。” 苏求之微哂,不屑道:“她可没把你当侄子。你可知道,要不是我恰巧出现在那里,要不是我恰巧又会点水,此刻你已经在阎罗殿报道了。” 徐木头依旧坚定地摇了摇头:“婶婶不对,我不能不对。”他这句话虽然极为直白,没有华丽的辞藻,却说得正气凛然,很像……一根死木头。 苏求之若有所思地凝望了徐木头一番,直看得他脸上艳色再增,方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道了句:“跟我来。”当先走向市集。 苏家是有绣庄的,也卖些成衣。 此刻天色尚早,绣庄还没有开门。苏求之领着徐木头上前敲门,不一会儿,守店的小冒失便开了门。 “五小姐,我不是有心的,我只是不小心把菜汤溅在了一件成衣上!”小冒失一看到来人是苏求之,立刻面如土色,急巴巴道。 苏求之愣了一愣,轻轻咳嗽一声:“没事,让你娘绣个花色上去,也许会更好看。”这小冒失的娘亲是平安镇首屈一指的绣娘,苏求之就是看中了小冒失娘亲的手艺,才连着小冒失一并聘用了。 “是吗?”小冒失的脸立时阴转晴天,也终于发现苏求之跟徐木头两人湿淋淋的狼狈情景,“五小姐,外面下大雨了?”小冒失的脑袋往外伸,地面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丁半点的水迹。 “没有。”老实孩子乖宝宝徐木头立刻回答。 不再给小冒失好奇的时间,苏求之吩咐道:“给徐家小公子找一套衣裳。” 小冒失答应了一声,将二人迎了进来。徐木头一开始还欲推脱,苏求之却没有理他的意思,自顾自走入了内堂,小冒失便半拖半请地将徐木头带去试衣服了。 苏求之是此间的主子,店里自然有适合她的衣服,待她穿戴整齐走出来后,徐木头已经规规矩矩地坐在店铺的贵宾椅上。他一见苏求之走出来,立刻站起身来,神态有些局促:“五小姐,我只有一两银子,是要去买青鱼的,这衣服钱,我先赊欠着,可以吗?” 苏求之打量了徐木头一番,微微蹙眉:“小冒失呢?” 见苏求之拧眉,徐木头以为她对自己欲赊账的行为不满,他小小挣扎了一下,将怀里的那两银子取出,递到苏求之面前:“五小姐,我就这么多银子了,够不够?” 看着徐木头可怜巴巴的神情,苏求之哭笑不得,真想伸手摸摸他的头顶,柔声道“乖宝宝,阿姨没有凶你,莫怕”正欲说话却见小冒失端着一碗东西走了进来,她指了指徐木头,质问小冒失:“怎的不给徐家小公子挑件合身的衣服?” 徐木头现在穿着的这件衣服,就仿佛是他五年前压在箱底忘了穿的新衣服。这小冒失当真是个冒失鬼,如此不合身的衣服也拿来给徐木头穿。 小冒失耸耸肩,无奈道:“我们的成衣一般都选择常人惯常的身高体格,徐家小少爷的身形比一般人高了不少,我们如果做这种成衣,很难卖掉的。” 苏求之了悟,点了点头。 小冒失凑上前,将碗递给她。 苏求之凝视着碗里黑黑的液体,静默无话。 小冒失道:“这是徐家小少爷开的方子,能回阳救逆。” 傻子开的方子? 苏求之抽了抽唇角,不免腹诽,小冒失果然是个冒失,傻子的方子也敢煎了给她喝。 苏求之的心思,小冒失跟大傻子当然不知道,徐木头还不免庆幸道:“我原担心这里没有附子这味药材,不想竟然有。” 小冒失得意洋洋道:“前日里我给我娘配四逆散,结果配成了当归四逆汤,所以,家里多了一副当归四逆汤。徐家小少爷真厉害,那些药材我瞅着都一样,他却能一样一样挑拣出来。” 苏求之嘴角抽得更厉害了,附子是大毒之物,就算她不通医理,也略有耳闻。她是知道小冒失冒失,可是,她从不曾想到,有朝一日,精明如她也许会被一个冒失鬼跟一个傻子给联手害死。 沉默一下,苏求之眸子暗光一荡:“小冒失,你去给我们备点早膳。” 小冒失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待小冒失走了一会会,苏求之忽然轻呼一声,转头对徐木头道:“徐家小少爷,麻烦你出去跟小冒失讲一声,告诉他不要放葱。” 徐木头哦了一声,立刻追了出去。 待徐木头走后,苏求之走向窗户,将汤药一股脑儿泼了出去。 6. 鱼王 小冒失这辈子最佩服的女人就只有两个,一个是他亲亲老娘,一个就是苏家五小姐苏求之。至于他佩服的原因,无关人品或者其他种种原因,仅仅因为这二人的女红特别好。是以,当苏求之让他准备早餐时,他便把平安镇上能买到的早点小吃统统买了一份,一股脑儿摆在苏求之面前。 看着满桌子的膳食,苏求之的错愕远远多于感动,再次明白为什么秋绣娘存不下积蓄了。她拿起一碗白粥,懒慢地用勺子舀着。徐木头偷偷抬眼瞄了瞄她,暗暗将一些清淡可口的小食挪到苏求之面前。苏求之扫了面前多出来的几个小碟子一眼,顿了一顿,取了筷子夹着吃了一点。 见苏求之吃了他挪至面前的小菜,徐木头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模样,愈发像条小狗。 人就是这样,看人时或许看不顺眼,一旦觉得那人像小狗,好感不免多了一两分。 吃了七分饱,苏求之放下筷子,看着徐木头:“青鱼只有一条,对不对?” 徐木头点了点头。 苏求之又道:“我也要去买青鱼,你让不让我?” 徐木头原该清冷清贵的凤眸无辜地张大了些,拥有凤眸的人,往往有一脉气韵天成的华贵风流,想当年,南燕第一佞臣沐清臣的凤眼轻轻一瞟,便能让世间男女为他倾倒,引得南燕大将军之女萧重柔抛弃陈国太子陈庭月强嫁于他。可这样一双清贵的眼睛,长在了徐木头脸上,看起来便跟狗狗眼一样无辜、一样呆。 呆是呆了,却干净得很,洁白的眼白上一根血丝或浊色都没有,黑亮的瞳孔墨如曜石,却找不出一丝一毫晦涩阴暗的杂质。 人啊,再冷漠的人,都很难招架住狗狗眼。 苏求之微微偏过头,轻轻调整了呼吸,低低咳嗽一声,再次问道:“你让还是不让?” 徐木头的手紧紧握着筷子,他的手指修长洁白,透着属于年轻人的鲜活。他已经成年了,大娘大哥大姐一直想赶他出家门,如果他这一次买不到青鱼的话,或许真的会被赶出家。他……能不能养活自己?他这么大的人了,连自己都养不活,活着是不是太多余了? 苏求之一直注视着徐木头,看着他脸上神情叠变,从纠结跳成沮丧再跳成难过……到了此刻,他脸上竟然出现了一些绝望的神色。苏求之的心里有些浮躁,仿佛自己干了一件罪大恶极的事情。 “算……” “让。” 就在苏求之打算开口说话的时候,徐木头断然回应。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语气却十二分的坚定。 苏求之唇角一勾,利落起身:“如此,你便陪我去买鱼。” 徐木头跟着起身,随着苏求之往外走去,他的目光不由得往远处看去,顺着这个方向走,就能够走到徐家,可是,如果买不到青鱼,他是否还能再走回去?有爹爹在,应该还是可以的吧。只是爹爹又会为了他与大娘吵架,吵完后又会伛偻着身子一个人关在书房。 苏求之走路极缓,仿佛每一步路都要在心中左右算计,小心掂量,才肯迈出脚步。徐木头跟在她身后,他身形比苏求之高,步子更大,可是,他不敢越过苏求之,只好走得更缓。人一放慢脚步,就容易想东想西,徐木头走得极慢,所以,他素来想得不多的脑子里也难得地充斥了许许多多的念头。他一会儿想自己有什么长处,一会儿又想没有爹爹庇护,那县令家的儿子会不会欺负他,一会儿又想离开了那个家后,他该如何活下去。 呀。 就在徐木头胡思乱想的时候,苏求之忽然停下了脚步,徐木头蒙头蒙脑地撞了上去,眼见着就要把单薄的苏求之撞倒在地。 一道灰布身影倏然掠上,伸手托住了苏求之。 天色尚未分明,雾气很重,看不清楚脸,苏求之却清楚来人是苏多鱼。她扶着苏多鱼起身,眺望了一眼看不清楚的远方,道:“多鱼,你怎来了?” 此间离河边已然不远,依着苏多鱼的性子,他原不该出现在此处。 朦胧的雾气里,看不清苏多鱼的表情,也看不清他素来恭谨顺良的忠仆神态,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隔着厚重的两尺雾气被苏求之感知,让她觉得站在自己眼前的男人是苏多鱼又不似苏多鱼。 失去了目力后,听力变得更为敏感,同一份音色里,苏求之捕捉到了之前不曾捕捉到的东西——一种被刻意压制住的语气,一种惯于发号司令的人才会养成的语气,即便只是短短一句:“河边大雾。” 河边大雾。 苏求之琢磨了苏多鱼的话,一般人惯说今日大雾之类的话语,可是苏多鱼说的却是河边大雾。 难道…… 苏求之快速往回走了五十步左右,雾气忽然就消散了,苏求之这才发现冬日也已不在赖床,慢吞吞爬上了山腰,洒下了红彤彤的日光。苏求之又转过身看向河边,却是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河边大雾。”苏求之轻轻呢喃着苏多鱼说的这四个字。 子不语怪力乱神。 虽然平安镇是个平凡的小镇,来来往往都是俗人。 可苏求之知道这世上并不只有凡夫俗子,譬如苍暮大陆之外的衍与大陆,居住其上的便是鲛人,又譬如当今的沐皇后,母族传承着幻瞳族的血脉。 心中奇怪,苏求之脚步迟疑,一时间竟心生怯意,不敢再迈入那奇怪的雾气中。可是,一想到苏多鱼跟徐木头还在里面,苏求之唯有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似乎感应到了苏求之的怯意,苏多鱼道:“莫怕,雾气本身没有什么。” 咀嚼了苏多鱼的话,苏求之问道:“多鱼可知缘由?” 苏多鱼沉默了许久,方道:“鱼王要从此经过,无论如何,你们今日都不能过河。” “鱼王?”徐木头奇道,“是很大很大的那种鱼吗?它游过去后雾就会散吗?苏大哥,我想陪五小姐过河去买鱼。” “鱼王?”苏求之有些讶然,抬眸看向苏多鱼,“多鱼,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苏多鱼道:“请五小姐信我。” 苏求之道:“即便真是鱼王,纵是帝王出巡,百姓亦可沿途观瞻,不过区区一条鱼,我们何须回避。”说完便欲往前走,哪知才走了一步,便被人提住领子,倒提了回去,苏求之不由得怒道,“苏多鱼,你作甚!快放我下来。”她是会武功的,其实武功也不算差,只是不到危急时刻,她并不愿意别人知晓。 苏多鱼却充耳不闻,提着苏求之就往回走去。他臂力强悍,苏求之挣扎了几下,直如蚍蜉撼树,干脆放弃了挣扎,怒问:“你不让我过河,我的鱼怎么办?” “我帮你买。” “你买?”苏求之道,“不是不让过河吗?” “确实不过河。” 苏求之奇道:“不过河哪来鱼?” 一阵静默,忽然间天朗气清,苏多鱼已经提着苏求之走到了大雾之外,身旁还跟着徐木头。将苏求之放下,苏多鱼恭谨道:“绕过去。” “绕过去?”苏求之摇头道,“那得两日时间,只怕你到了后,鱼骨头都不剩了。” 苏多鱼道:“凭我的脚力,半日便可。五小姐只管回铺子等候,多鱼一定把鱼带回来。” 苏求之道:“半日过去,那鱼只怕早就被人买走了。” 苏多鱼道:“那我便从买家手里再买回来。” 今日的雾古怪,今日的苏多鱼更为古怪。不过,苏求之的信条是“种果不观花”,不论过程如何,只要能拿到鱼,她便懒得费神理会。 苏多鱼再三叮嘱二人不可在河边逗留,更不可尝试围观鱼王后,方不甚放心地离开。 “苏大哥走得好快啊。”盯着苏多鱼转瞬消失的身影,徐木头不由得发出艳羡的叹息声。 苏求之望着前方,苏多鱼是她从河里捞上来的,对这个人,她的了解其实也不多。苏多鱼是个沉默的人,从不提及自己的事情,但也没有过多的遮掩,譬如,他从不遮掩自己有一身好武功。 看了看徐木头,苏求之道:“我们先回成衣店等候多鱼吧。”徐木头这身偏小的衣服瞧着实在太变扭了,她得帮他改改。 7. 汐羽 苏求之往前走了五六步,未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徐木头并没有跟上来,他伫立在原处,凝视着大雾,素来呆呆的凤眸里好奇之意蠢蠢欲动。 轻轻叹口气,苏求之道:“徐家小少爷,走吧。” 徐木头回头看看苏求之,问道:“五小姐,鱼王一定很大很大,是的吧?” 苏求之道:“谁也不知道鱼王到底是何模样,但我想,动物虽然不总以体型最大称王,但是能称霸一方的,像是老虎、狮子,体形都不小。” 徐木头软声央求道:“五小姐,我们去看看鱼王吧。爹爹有教过我钓鱼哦。如果我钓到一条跟大青鱼一样大的鱼,大娘一定会高兴的。” 苏求之了悟——在徐木头心里,苏多鱼纵然去买鱼了,买到的鱼却是归她苏求之的,他徐木头依然没有鱼。 是以,眼前这个傻子是想钓鱼王? 简直异想天开。 百年前那一场动乱,汐羽一族举族被灭,与汐羽相关的一切都被销毁,包括汐羽族人供奉的水神和水神座下的河神、湖君、泉娘,也包括鱼王。 可苏求之多少是知道一些的。 在苍暮,鱼王并非泛指大鱼,而是特指统领一方水域的灵兽。 相传鱼王在水中的威风,远高于猛虎在山林,雄狮在草原,并且极通人性。当年战事紧迫时,汐羽一族曾集结整个苍暮的鱼王于燕河,用于运输士兵。 正因为鱼王护国有功,当年苍暮最受欢迎的宠物并非猫狗,而是鱼。几乎大户人家户户有湖塘,小户人家家家有浴缸。 也正因为苍暮百姓对水族的钟爱,朝廷才会在屠灭汐羽一族后,强行烧毁书籍、砸毁水神的庙宇、禁止养鱼、禁演鱼王相关的戏剧……虽然当时的百姓敢怒不敢言,但一百年过去了,倒是真的无人在意汐羽和鱼王了。如今的陈国已经不禁止养鱼,但是大家都更爱养猫猫狗狗,便是养鹦鹉当宠物的人都比养鱼多。 这世上已经整整一百年不曾有鱼王的踪迹。今日到底只是一场雾,还是当真有鱼王重现? 但是有鱼王或者没有鱼王,与她又有何干?当年汐羽一族倾水族之力御敌于外,保住了陈国的天下,到后来不也一滴骨血都未能留下? 苏求之揉了揉眉心:“或许这只是一场异常浓厚的大雾,并没有什么鱼王。” 徐木头道:“左右我也无事可做,我可以在河边等着的。” 苏求之叹了口气道:“若真是鱼王,相传鱼王乃相伴河神的灵兽,又怎会被你钓起来?” 徐木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小声道:“若是钓不起来,我再回家好了。” 苏求之有些厌烦,她素来不喜欢小孩子,也没耐心应付徐木头,她揉了揉眉心,淡漠道:“你若想钓鱼,自去便是。”言罢,她也不管徐木头会不会跟上来,自顾自往镇里走去。 她往前走了一段路,站定听了听,身后没有脚步声,微微一哂,径自继续往前走。当双脚踏入阳光时,苏求之终于回头,只见身后的雾气更重了,已经浓得不像雾气,彷如一道密实的白色围墙,围墙内不时有白鹭飞出,再没有“一行白鹭上青天”的齐整,四处乱窜,惊慌失措。 如果只是一场雾,为何白鹭会如此惊慌? 苏求之转身,快步往徐神医的医馆走去。 将徐木头的去向告知徐神医,徐神医一听鱼王,大惊失色,匆匆关了医馆,带领全部伙计仆役赶往河边。 望着徐神医匆匆而去的背影,苏求之有些迟疑。 “求之。”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求之深深叹了口气,慢慢回头。 徐神医的医馆门前种着一大片苦竹,在凛冬中依然青翠,邵卓卿的衣衫比翠竹之色沉了三分,但这三分沉色并未压下他卓尔风流的气质,反而多了些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不羁。他的身后站了两个小厮,抬着一条巨大的青鱼。 苏求之的目光落在青鱼上,并不说话。 邵卓卿道:“你不高兴吗?” 苏求之将目光收回,低下头依旧不说话。 邵卓卿沉声道:“说话。” 苏求之抬眸看向邵卓卿,扯了一抹苦笑道:“二公子,不如我把苏府仆役的名册送到您府上?” 邵卓卿道:“我是在你身边安了人,你本该知道我定然会这么做。” 苏求之道:“二公子,我再说一次,我已经不是你的未婚妻了。” 邵卓卿叹息道:“求之,我不想和你吵,我只是过来送鱼的。” 苏求之道:“多谢你的好意,心领了。” 邵卓卿道:“你若空手而归,你母亲定然会生气。” 苏求之伸出双手揉了揉脸,缓缓走近邵卓卿,一字字道:“其实你们都太自以为是了。我没有你想象中那般喜欢你,一如我亦没有我娘以为的那般在意她。”说完,苏求之从邵卓卿身边大步离去。 邵卓卿伸手抓住了苏求之的手臂,沉声道:“求之,鱼我已经买来了,那点银子对你我来说都不算什么,我只是想讨你欢喜,但你若真的不高兴,一共是两百两银子,你给我便是。” 徐木头目送苏求之离开后,转身往河边前进,越往河边走雾气越浓,浓到已经不像是雾气,而像是一团又一团密密挤在一起的棉絮,要用手用力拨开,才能继续前进。 徐木头将手放在眼睛上,用力揉了几下,再睁开眼睛时,依旧什么也看不清,他甚至觉得呼吸都有点难受。 此刻,是继续往前走呢,还是回去? 徐木头有些许害怕,可是一想到大娘厌恶的眼神、大哥凶恶的神色、婶婶令他厌恶的碰触以及爹爹日渐增多的白发,徐木头就生出了很多勇气——大不了就是一死,反正他活着也很多余。 一只温暖的手从前方穿出,握住了徐木头的手。 嗬!徐木头吓了一跳,忍不住倒退了一大步,握住他手的人似乎很纤细单薄,被他这用力一退,身子便踉跄着向他扑来,扑入了他怀中。 “呀。”徐木头轻呼一声,刚想用力推开那人,却见她的脸容,不由奇怪道:“五小姐,你怎么回来了?” 8. 秘密 秀坊中,苏求之正对着一幅绣了一半的秀作出神,那是一丛翠竹,竹叶上披着厚雪,竹杆被积雪压得半弯,即将垂地却尚未垂地。 那是一幅《待日图》,画的是一首诗“雪压竹枝低,虽低不着泥。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 这幅秀作原本在她十六岁那年就可以绣完,如今却依旧是半成品,上面未剪下来的针因为收藏妥帖,倒也尚未生锈。 屋外传来脚步声,苏求之将秀作收起,藏入柜子中。 苏多鱼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条大鱼。 那鱼有猪那么大,亦有猪那么重,可是,苏多鱼却如提小鸡一般将它提在手里。 看到这条鱼,苏求之的神色微微有些讶异:“多鱼,此鱼是何处所得?” 苏多鱼道:“我到李渔夫家中时,这鱼已经被买走,是以,我出了高价将其买回。” 苏求之嘴角淡淡勾了抹笑,问道:“多少钱?” 苏多鱼道:“四百两。” “四百两?”苏求之重复了一遍。 苏多鱼道:“四百两,是原价的双倍。” 苏求之笑道:“多鱼有心了。” 苏多鱼躬身道:“分内之事。” 苏求之绕着青鱼转了一圈,轻叹一声:“鱼活越久越壮硕,为何人活越久却越老弱?” 苏多鱼道:“大多数鱼的寿命并不长,不过在两载到二十载之间,远逊于人的寿命。长寿的鱼自然有,但人族的修者亦不乏长寿者。” 苏求之站定在苏多鱼面前,看着他道:“多鱼,你似乎对鱼很了解。” 苏多鱼道:“尚可。” 苏求之沉默了下,问道:“那你理当知汐羽吧。” 苏多鱼面无表情的回视她,淡淡道:“五小姐,叛国之族,切莫提及。” 苏求之收回目光,低头笑道:“多鱼说的是。说来也是巧了,这李渔夫好大本事,一天竟然钓得两条百斤青鱼。后院还有一条大青鱼,多鱼,你帮我送到徐神医家中去吧。” 苏多鱼脸色微变,站在原地。 苏求之道:“怎的还不去?” 苏多鱼道:“五小姐没有什么想问多鱼的?” 苏求之道:“李渔夫家的鱼是被邵家二公子买走的,你这条鱼想来是你自己抓的。如此大的鱼,河中甚是少见,又岂是想抓就能抓的。我想你一定有些特殊之处,可你此次暴露长处是为了帮我,我又怎能咄咄逼人?” 见苏多鱼素来表情不多的脸上此刻依旧带着疑虑,苏求之笑着摇了摇头:“这三年多来,你虽然收敛所有贵气清华,所行所处无不尽力模仿一个小门小户家仆的行止,可是多鱼,我与你日日相处,我自认尚算有三分聪颖,你的与众不同,我又何尝看不出?” 苏多鱼抿了抿唇,冲着苏求之躬身:“多谢五小姐体谅。” 苏求之走回书桌坐下,取笔写了两个字,她将纸递给苏多鱼。苏多鱼接过,只见纸上只有两个字:秘密。 苏求之道:“多鱼,我也有秘密,所以我深知背负秘密的人之不易。可是多鱼你看,秘密两字,都带着一个必字,所以秘密,终有一天将被他人知晓。” “五小姐,你说得对,秘密,终有一天将被他人知晓。”苏多鱼伸出左手,一团火焰从他掌心窜起,将那页纸燃尽,苏多鱼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休将清净,却做寻常。” 苏求之微愣,叹息道:“多鱼,如此异能,又何必让我知晓。”不待苏多鱼再说话,苏求之冲他摆了下手:“去吧,去把鱼送了。” 苏多鱼去了一会儿便复返:“五小姐,徐家小公子失踪了。” 雾越来越大了,徐木头觉得自己快透不过气了,他早已心生怯意,前方的苏求之却越走越快。徐木头小跑着追上去,气喘吁吁道:“五小姐,我错了,这雾气怪异得很,我们还是回去吧。” 苏求之却不理他,依旧故我地往前走。 换作其他人,见苏求之这般高傲冷漠,在这诡异的氛围中说不定早就自顾自转身走了。可徐木头是自小看着别人冷脸长大的,对这种冷漠的态度习以为常,更何况,他对多次救他的苏求之十分有好感,又怎会抛下她独自离去。他没有办法,只好小跑着继续追苏求之。 到了河边,苏求之终于停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寂静的河面。 徐木头走近她道:“五小姐,你在看什么?” 苏求之似乎心情很好,素来冷漠的脸上此刻飞扬着笑意:“我在等鱼呀。”她原本就长着一张我见犹怜的脸,只是整日里冷着一张脸让她的美貌显得冷淡又刻薄,此刻飞扬着笑意,便如四月桃花盛放,满目芳菲。 徐木头望着她,脸忽然就红了起来。 苏求之瞟了他一眼,低头看向水面,不由笑道:“方才没注意看,这张脸倒是美得紧。” 顺着她的视线,徐木头这才发现河面上波光粼粼,正印着旭旭红阳。徐木头转头再看,身后依然是浓厚的大雾。他呐呐道:“五小姐,你看这雾,当真怪得很。” 苏求之漫不经心道:“不过是些障眼法,若是有我当年的功力,此刻你哪还能站着。” 徐木头皱眉道:“五小姐,你在说什么?我是不是太笨了,我一点儿都没听懂。” 苏求之回头道:“听不懂没关系,待会儿帮我钓鱼就成。”她的眼睛在看清徐木头的脸时忽然瞪圆了一些,伸出手勾住了徐木头的颈项,将他的脸压向自己,嘴角勾出一抹轻佻的笑意,“没想到你这小子长得竟比我这张脸更漂亮。怎的,不过区区百年,人类都变美了?”说完,她的脸上忽然满是恨意,推开徐木头,冷冷道,“美则美矣,想来心还是黑的。要不是留着你还有用,真想挖开你这具漂亮皮囊看看你的心。” 徐木头再傻也意识到不对了,他退后一步道:“你,你不是五小姐?” 苏求之“呀”地一声抱住了头,难受道:“我头好疼。” 徐木头迟疑了下,还是走上前探向苏求之的手腕:“五小姐,你怎么……”他话还没说完,苏求之反扣住他的手,将他转了个身,用力推进了河中。 “五……”徐木头在水中扑腾着看向苏求之,只见她的身体越来越稀薄越来越稀薄,渐渐散做白雾。 空气中他隐约听到一道轻佻的女声:“至燕,这一次你还会选择人类吗?” 9. 收尸 徐木头在水里扑腾着,脑海里响起爹爹医馆的坐堂大夫们常说的一句话“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想他一日内落水两次,怕是本来就是水浸鬼的命。 他若是死了…… 徐木头闭上眼睛仔细想着,脑海里飞过的是大娘开心的笑,大哥开心的笑,姐姐开心的笑,还有爹爹如释重负的笑,忽然发现,他死了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如是想着,他便放弃了挣扎。 冰冷的河水漫过他的脸,他的意识慢慢模糊,脑海里的人影慢慢都在消失,唯独苏求之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若是还有什么死而有憾的,大约是不能确认五小姐是否安好,那个假扮她的怪物可千万不要伤害她呀。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消失时,不知什么东西推了推他的背,接着又是几下,徐木头发现自己似乎在往河边靠近,是谁在救他? 不会又是五小姐吧? 思及此,徐木头睁开眼睛举目四望,河面空无一人,救他的人似乎沉在水里,徐木头伸手在水里摸索,摸到了一大片光滑冰冷、软如绸缎的皮肤。他吓了一跳,赶紧收回手,大声问道:“五小姐,是你吗?刚才我遇到了一个妖怪,你有没有遇到?那个妖怪欺负你了吗?” 他身子底下的东西用力顶了一下,徐木头忽觉身子一轻,却是脱离了河水,轻轻落在了河边的枯草堆上。他一个翻身赶紧将手伸向河边:“五小姐,快上来,我拉你。” 河水里哪里有人。 只见河面上露出一个大大的脑袋,是一条非常巨大的鱼,白色的皮肤没有鳞片,长了一张鸟喙般向前伸出的嘴巴,窄而长,吻尖略向上翘,似乎在笑,眼睛不大却圆溜溜的,似乎也在笑,虽然大到可以生吞一个壮汉,看上去却一点也不凶,反而可爱得紧。 徐木头看到这条鱼的第一眼就对它心生欢喜,他看着它道:“大鱼大鱼,是你救了我吗?” 大鱼上下摇了摇尾巴,似是回应。 徐木头道:“你就是鱼王吗?” 大鱼又上下摇了摇尾巴。 徐木头道:“原来你这么好,我竟然还想抓你。我可真坏。” 大鱼半歪着脑袋看他,尾巴忽然用力打了下水面,浪花飞起,溅了徐木头一头一脑的。 徐木头憨憨笑道:“是我的错,你要不要再泼我几身水,当做我对你的赔罪?我之前不知道你是这么好的鱼,你能不能原谅我?” 大鱼左右晃动了下尾巴,又半歪着脑袋看他,却没有再掀起浪花泼他。 徐木头道:“你真是一条好鱼,跟五小姐一样好。” 想到苏求之,徐木头大惊失色道:“不好,大鱼你快跑,有一个会变作人,又会变作雾的坏妖怪想要抓你,它很厉害的,你快跑呀!” 就在此时,河面在一瞬间冻结成冰,河堤上的白雾中慢慢走出苏求之的身影,她轻轻一跃,飘飘落在冰面上,施施然向着徐木头和大鱼走来。她走到大鱼面前站定,伸脚踢了踢大鱼的脑袋,冷哼道:“至燕你可真是个废物,都一百年过去了,还不会化形。” 大鱼不满地晃了晃脑袋,发出了像是羊叫,又似鸟鸣的声音。 徐木头听不懂,他只听到化作苏求之的怪物道:“呸,谁说我的修为不是凭自己本事得来的,我的修为不是凭本事抢来的,难道还是别人眼巴巴送来的?” 大鱼不满的晃了晃脑袋,又叫了几声。 怪物不屑道:“吃人怎么了?人可以吃鱼,鱼凭什么不能吃人?我不仅要吃人,等我长出了□□,我还要蒸煮炸煎烤,变着花样儿吃。” 大鱼又叫了几声。 怪物道:“我不仅吃人,我还吃鱼。实话告诉你,我今日就是专门为了捉你而来,你虽然是个废物,但到底是一只灵兽,吃了你,我说不定就能长出肉身。” 大鱼又叫了几声,声音愈发愤怒。 怪物道:“大鱼吃小鱼,本就是我们水族生存之道。你也莫要怪我,你当年帮过我,我没有忘记,若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会打你的主意。” 苏求之的身影慢慢消失,变作一条长长的白色雾气缓缓缠绕住大鱼,大鱼似乎很痛苦,发出哀戚的声音,露在冰面之上的一截尾巴用力拍打着冰面,冰面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白色雾气中传来怪物轻佻的声音:“没用的,这个阵是专门为你而设,你挣脱不了的。这个阵唯一的不足就是发动太慢,只可惜你改不了爱救人的坏毛病,光顾着救人,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游在了鬼门关。” “放开大鱼,你个坏妖怪。”徐木头冲上去伸手努力扇动,试图挥开雾气,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怪物嘻嘻轻笑:“漂亮傻子别急,吃完至燕我就吃你。不过你可真是漂亮,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人族了,要是吃完至燕我能长出肉身,姐姐我就睡你一睡。嘻嘻,论床笫上的欢愉,还是跟人族玩最有趣,唉,我可真是想念。” 残阳收回洒在街巷的最后一角余晖,暮寒铺满平安镇,冰花似乎等不及灯熄夜冷,在半昏的天光下就迫不及待地爬上树梢檐角。 这是一家开在城郊的当铺,苏家的当铺。当铺有两层楼,站在二楼向远处望,可以看到平安镇的绕城大河。 绕城大河的河堤上挤满了人,有大声呐喊的,有冲着水面张望的,有敲锣打鼓的,还有人撑着小舟在河里来来回回寻找……徐神医满面焦急,他几乎已经把大半个平安镇上的人都叫来了。 苏求之倚在当铺二楼的窗户看着远方,双手抱着一只小暖炉。 “老胡,河边的雾气是不是散了?”苏求之淡淡问着当铺掌柜。 老胡点头:“是呀,早就散了。” 苏求之道:“老胡,你去把多鱼叫上来。” 苏多鱼从一楼走上来。 苏求之道:“多鱼,河边的雾气是不是散了?” 苏多鱼沉默了下,道:“是。” 苏求之道:“徐神医还是没有找到人吗?” 苏多鱼道:“是。” 苏求之转身看向苏多鱼,道:“多鱼,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苏多鱼沉默不语。 苏求之盯着苏多鱼的眼睛,一字字问道:“多鱼,其实在你眼里,河边的雾气没有散去,是不是?” 苏多鱼垂下眼睫,依旧沉默。 苏求之道:“多鱼,其实在我眼里,河边的雾气也没有散去。” 苏多鱼讶然抬头,撞入苏求之了然的双眸,他调转目光,轻轻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方才楼下收了一件好货。” 见他转移话题,苏求之倒也没发难,顺着问道:“什么好货?” 苏多鱼道:“是一张琴。” 苏求之道:“抱与我瞧瞧。” 苏多鱼转身下楼将琴抱了上来。 苏求之看到这张琴时,怔了一下,她的手触摸着琴身,在右下方摸到了两字刻痕,不用细摸她也知道那两个是什么字——求之,她的名。 苏多鱼轻声道:“是邵家的人过来当的。” 苏求之的手从琴身收回,淡淡道:“当得好,这确实是一张不该见日光的琴,此生此世它合该束之高阁,永不见天日。” 苏多鱼道:“我想,二少并非此意。” 他话音刚落,只听屋外传来如思如慕的箫声,正是一曲《长相思》。 苏求之看了苏多鱼一眼,看的苏多鱼有些毛骨悚然,方淡淡道:“多鱼,你一定会弹琴。” 苏多鱼摸了摸鼻子,没有吭声。 苏求之指了指桌案,道:“那你就坐在这里,帮我弹一曲《白头吟》。”说完她就往楼下走去。 苏多鱼赶忙问道:“五小姐,你去哪?” 苏求之道:“多鱼,这么冷的天,若是有人掉在河中,想必已经冻死了吧。” 苏多鱼道:“若真是掉在河里,怕是不会太幸运。” 苏求之顿了顿,继而快步往下走。 苏多鱼再次问道:“五小姐,你去哪?” 苏求之道:“去收尸。” 苏求之又走了几阶楼梯,停下脚步:“多鱼,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苏多鱼叹了口气道:“五小姐,带上无道观知观赠你的龙角。” 10. 悲篥 苏求之单人一骑奔出平安镇,直到见不到平安镇的人,方才催马踏上河堤,逆着河流往平安镇的方向折返,此处的河堤上并没有白雾,折返了约摸十里路,才望见那厚如□□的雾气。 前方迷雾重重,想来也不乏凶险,为了一个几面之缘的傻子,到底值不值? 深深吸了一口气,苏求之伸手,轻轻按了下怀中的龙角,缓缓步入浓浓白雾之中。 此刻白雾的外间已是暮色昏沉,白雾靠近河堤这一边却还是昼色分明。 如此异相,岂像人间? 苏求之微一沉吟,掉转马头往回走,方才她从外间走入雾中不过七八步,如今往回走了三十几步却依然还在雾气中。 苏求之勒马,心中了悟,她被这幻境困住了,想来那徐木头也是此等际遇。 她举目四望,低头时目光顿住,这才发现河水竟然全部冻结成冰,一川绿水换银装,似镜无尘。 为何要冻住河水?苏求之暗暗思忖,是为了过河吗? 可若是谁有冰封河水的法力,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地过河? 苏求之垂下蝶翅般的睫毛,闭上眼睛,脑海里迅速倒放今日种种,她的手指倏然点了下额头,从脑海里拎出两个字:抓鱼。 看来想抓鱼的人,不止徐神医家那傻小子。 苏求之夹了下马腹,马儿在河堤上飞快地跑了起来,跑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什么也没发现。苏求之凝眉,她从平安镇出来不过用了一炷香,若是这幻境是直的,此刻也该到头了。她翻身下马,取出一把匕首,在地上做了一个记号,又策马跑了一盏茶的时间,果然见到了自己做的记号。 难道这幻境中,还有幻境? 苏求之伸手去碰触白雾,什么也没有碰触到。 苏求之沉吟片刻,再次上马,这次她没有拉马绳,由着马儿在河堤上缓缓踱步,取出特地从家中带来的一管悲篥,缓缓吹奏起来,声音低沉悲咽,充满着荒凉的古意。 这管悲篥是苏求之的外祖父送她的,宫廷乐师的东西自然是不差的,骨是犀牛骨,外皮是桃衣。她此刻吹的曲子外祖父从未告知她名字,她也只听过一次,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快死了,魂魄已经离开身体,外祖父取出了这管悲篥吹了这首曲子,她的魂魄就被一股柔和的力量缓缓引入身体之中。 醒来后她求着外祖父教她这首曲子,外祖父却说他从未在她病时吹奏曲子。她不是个会撒娇的孩子,但那一次之后,她还是软软央求着,求着外祖父把这管救了她性命的悲篥赠与她。 外祖父虽然不肯教她这首曲子,可她毕竟是宫廷顶级乐师的血脉,哪怕只听过一遍,她也能将它牢牢记住。 只是不知道这首曲子是不是真的如她所猜测的一般,能召魂引怪,试试吧,反正暂时她也没有其他法子了。 大鱼小小的眼睛流出两注血泪,它拍动着冰面、鲜血淋漓的鱼尾越来越慢,越来越无力。 虽然白雾只是像一捆麻绳一样缠绕着大鱼,并没有在它身上弄出任何伤口,可它的生命力却逐渐在消失。 徐木头伸手去抓白雾,却什么也抓不着,他想不出其他办法,扑过去抱住大鱼的头,大声道:“妖怪你别吃大鱼,你吃我吧!只要你放了大鱼,我心甘情愿给你吃。” 白雾幻化出一只手,轻轻挑起徐木头的下巴:“至燕再不济,也是一条鱼王,你算什么东西?” 徐木头急得掉下了眼泪,死死地抱住大鱼:“我求求你,放了大鱼好不好,它是一条好鱼。” 他的泪水落在大鱼的脑袋上,正因着疼痛挣扎着的大鱼忽然安静了下来,抬头张着一双血目看着徐木头,接着发出了一声类似叹气的声音,缓缓将大脑袋靠入徐木头怀中。 见它不再有动静,徐木头更加害怕,他踉跄着起身,去河边捡了一块大石头,用力砸向冰面,试图破开冰层。 白雾里幽幽传来一个声音:“傻子,破开冰层又如何,鱼难道还能离开水?” 徐木头不理它,依旧用力砸着冰。 “过来。”徐木头脑海里响起一道声音,他愣了下,正欲抬头,只听那道声音紧接着说,“别抬头,我是大鱼,你过来,像刚才那样抱着我。” 徐木头放下石头,扑过去抱住大鱼。 怪物啧了一声:“真是个愚蠢又执拗的家伙。” “抓紧我。”徐木头的脑海里又响起一道声音,徐木头下意识地抱紧大鱼。 空气在一瞬间森冷无比,冰层倏然全部化开,大鱼带着徐木头箭一般冲了出去。 “不可能!”白雾尖声怪叫,化作一群白蝶紧紧追了上来。 “往岸边跑,去找一个拿枪的男人,扇他一巴掌,让他跪下,你就能出去了。”大鱼交待完徐木头,弓了下身子,跳出水面,一个摆尾将徐木头送到了河堤之上,随后又疯狂地往下游逃命去了。 白雾看都不看徐木头一眼,化作一群白鹭紧紧追着大鱼而去。 “大鱼,大鱼!”徐木头顾不上自己一身湿漉漉的,沿着河堤往下游奔去。他跑了长长一段路,河里既没有大鱼的影子,也没有那可恶的白雾。 至燕飞快地往前游着,身后传来白雾的声音:“至燕,你别跑!” 原本这白雾是追不上它的,但是它方才被这白雾吸走了太多灵气,此刻已是强弩之末,也不知还能再逃几时。 就在此时,一道悲凉又熟悉的音乐穿透重重浓雾,那如涟漪般层层晕染的悲伤仿佛能让一切魂灵静止,可悲伤之后又有一缕温柔,将与之共鸣的哀戚魂灵轻轻包裹,温柔抚慰。 至燕发出一声喜极而泣的声音。 白雾不可置信道:“不可能,不可能,这世上不可能还有谁会这首曲子,一定是我刚才被至燕你这条该死的蠢鱼所伤,导致幻境出现了异相。你告诉我,方才你是用什么法子破了我的阵法的,你这条该死的蠢鱼根本不可能破我的阵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至燕不理会她,跃出水面,像声音的方向扑去。 白雾有些犹豫,追了几步,又停住了脚步,转身往回走,空气里传来它不可置信的絮絮叨叨:“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11. 脱衣 “大鱼、大鱼……”徐木头沿着堤坝一路走一路喊,一张白色的大网从天而降,将他兜了进去。 一阵天旋地转后,徐木头被倾倒在温暖的庭院中。 对,温暖,在数九寒天的而今,此处却温暖彷如春光已来。 徐木头从地上爬起来,戒备地打量着周遭。 庭院很大,入口是一框海棠门,门旁招摇着一株杏花,杏树下团团簇簇着盛放的芍药,芍药蜿蜒到庭院深处,深处是一汪看不见底的活水,叮叮咚咚流淌着。 与一望无际的庭院相比,院中的屋舍却显寒碜,不过是一间主屋,一间厨房和一间茅厕。 徐木头张望一番,拔腿向海棠门冲去。一条鞭子凭空出现,在他身上狠狠一抽,挂出一道鲜血淋漓的血口子。徐木头痛呼一声,伸手捂住伤口。 “脱衣服。”鞭子直直指着他。 徐木头双手环住自己,戒备地望向鞭子:“不脱!” 啪。 鞭子又是用力一抽:“脱还是不脱?” 徐木头吃痛,咬牙大声道:“不脱,你打死我吧,打死我也不脱。” 鞭子冷哼一声,挥动如剑舞,一道两道三道……无数道血痕在徐木头身上出现,他疼得受不住,滚倒在地。 鞭子甩了甩身子,血花四溅:“脱还是不脱?” 徐木头痛得直冒冷汗,声音虚弱而坚定:“不脱。” 徐木头上方出现一朵小云,淅沥沥在他身上下起小雨,说雨又不是雨,满是酒气。酒雨侵入徐木头伤口,徐木头撕心裂肺地痛喊,在地上不停地打滚。小云消失,一朵火花掉落徐木头身上,火焰像爬入油锅一般腾一下将他全身燃起,又腾一下消失,随之消失的是徐木头全部的衣物。他就这样在暖暖的日光下,如春的庭院中,满身血痕,□□地躺着。 两行清泪从他脸上流下,他站起身,踉跄着往院墙上撞去,还未撞上就被天空中窜出的四条绳子分别捆住了手脚,如一个大字般,悬停在半空中。 鞭子幻化成一只女子的手,从徐木头的脸上缓缓往下抚摸:“这张脸蛋是一等一的好,身子却是太瘦了,想来没几把力气”,手掌游移到他下腹时,用力握了握,满意道,“货儿不错,姐姐倒是真舍不得杀你了。” 徐木头脸色惨白,紧紧闭着眼睛,眼睑却关不住眼泪,一串串地往下落。 女子的手又勾住徐木头的下巴,悠悠道:“小傻子,你别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姐姐美得紧,当年姐姐肉身尚在时,多少男子宁愿失去性命也要求着与姐姐春风一度,如今姐姐看上你,是你占了便宜。” 徐木头睁开眼睛道:“长得好看不好看,一点都不重要,你心坏得很。” “坏吗?”女子放声大笑,“坏才好,好人有什么用呢,我才不要做好人。我永远永远都不要再做好人。” 屋子内忽然传出一声男人的轻咳。 轻佻勾住徐木头的手消失,幻化成一群蝴蝶翩翩飞到小屋,轻轻将虚掩的门窗合紧,一时间庭院的温度又升高了一些。 苏求之的音乐未歇,河面上的天空中忽然飞落一个重物,重重落于河水中,河水四溅,苏求之无处可躲,只能伸袖遮挡住脸。 待水花歇下,苏求之俯视河面,只见河面上出现了一条非常巨大的鱼,白色的皮肤没有鳞片,长了一张鸟喙般向前伸出的嘴巴,窄而长,吻尖略向上翘,似乎在笑,眼睛不大却圆溜溜的,似乎也在笑,虽然大到可以生吞一个壮汉,看上去却一点也不凶,反而可爱得紧。 “这是……”苏求之走南闯北,可比徐木头有见识多了,“白鱀?” 大鱼听到她认出了自己,愉快地摇了摇尾巴。 见它回应自己,苏求之试探着问道:“白鱀,你能听懂我说话?若是能听懂,你往后退。” 大鱼半歪着脑袋看了她一下,当真往后退着游了一小段。 虽在意料之中,苏求之还是有些诧异,低低呢喃道:“当真听得懂。” 她晃了晃手中的悲篥:“你可是循着我的乐声而来?”” 大鱼上下摆了摆尾巴。 苏求之又问:“那你可看到一名男性人族?” 大鱼又摆了摆尾巴。 苏求之赶忙追问道:“他还活着。” 大鱼用力点点头。 苏求之松了口气,问道:“你可能带我找到他?” 大鱼用力点点头,将硕大的鱼背浮出水面,冲着苏求之歪了歪脑袋,满是邀请的意味。 苏求之问道:“你想要背我?” 大鱼又摆了摆尾巴。 到了水里可就是眼前这大家伙的天下了,苏求之有些犹豫,认真打量着眼前这条大鱼,心里多少觉得有些荒谬。她垂下眼睫,细细回忆着关于白鱀的传说。 大鱼似乎有些焦急,在河里团团转了一个圈,又翻身露出肚皮给她看,努力展现着自己的温良与无害。 见苏求之还在犹豫。 它焦急地发出了一声呜咽。 苏求之忽而轻笑:“罢了,就这样胡来一回吧。”她翻身下马,利落地跳到了大鱼背上。大鱼带着她飞速地逆流而上,行了一段路后,大鱼鸣叫一声,似乎在提醒苏求之注意,随后躬身跃出水面向着空荡荡的天空用力一撞。 哗啦。 它重重落回水面,身上的苏求之却已不见踪迹。 嘎? 大鱼发出疑惑的叫声,又努力游回原处,再次纵身一跃。 哗啦。 河面上又被它砸出一个大水坑。 嘎? 大鱼发出疑惑的叫声,又努力游回原处,再次纵身一跃。 哗啦。 嘎? 哗啦。 嘎? 哗啦 嘎…… 苏求之从天空中高高掉落,尚未来得及施展轻功,已经落在了悬空的一具温暖的躯体上,躯体湿漉漉的,混合着浓重的酒味和血腥味,她下意识嫌弃地皱了皱眉。她伸手按住身下躯体,试图坐起来,触手处光滑粘腻,她这才发现身下躯体满是血痕,竟不着片缕。 “呀。”苏求之再镇定,到底是姑娘,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12. 道歉 身下人毫无动静,苏求之眼睛睁开一条缝,视线落在对方光裸的胸膛之上,她视线迅速上移,锁定身下人的脸。看清是徐木头,倒也不觉意外,毕竟他就在这幻境之中,而她,正是为寻他而来。。 只是看着惨不忍睹的漂亮傻子,苏求之心里叹了口气,每次见他都惨兮兮的,到底上辈子造了多少孽呀。 她逡巡四周,发现徐木头被四根绳子分别拉住手脚,成大字形悬在空中,那绳子尽头并未绑东西,仿佛只有空气。 她利落从徐木头身上跳下,解下披风盖住他,方轻声问:“徐家小少爷?” 徐木头紧紧闭着眼睛,并未回答。 苏求之拍了拍他的脸,又唤:“徐家小少爷?” 徐木头虚弱道:“怪物,你是坏东西,五小姐是好人,不许你再变成五小姐的模样。” 听见徐木头的话,苏求之微微怔了下,尚未来得及说话,身后响起了自己的声音:“倒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姐姐我正愁没有一具肉身可以亵玩这漂亮后生,这就有人眼巴巴送上门来了。” 怪物望着苏求之,似乎想起了什么,厉声道:“方才是你在吹曲?” 苏求之转身正视前方,只见面前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根鞭子,一本正经道:“吹曲?并未听人吹曲?若是仙子想听曲子,小女子愿意为仙子聘请伶人,吹拉弹唱,任仙子欢喜。” 怪物道:“你身上可有带乐器?” 苏求之道:“小女子一介商女,打打算盘还可,并不识得音律这等风雅事情。” 怪物道:“我素来不信人族的鬼话,你把衣服脱了。” 在听到苏求之和怪物对话时,徐木头已经知道身旁人是真的苏求之了,他知自己如今狼狈形状全数落在苏求之眼里,心中难堪难当,闭着眼睛不敢睁开,此刻听见怪物要苏求之脱衣服,他生怕苏求之跟他经历相同的不堪遭遇,立刻张开眼睛道:“仙子,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肯,我一定乖乖听你的话,全部都听,你放了五小姐吧。” 怪物咯咯娇笑道:“仙子?方才不是一口一个怪物吗?” 徐木头立刻道:“是我错了。” 怪物道:“你这小傻子倒是在意眼前这丫头得紧,你难道喜欢她。你人傻兮兮的,这丫头看着就精明,只怕你再漂亮,她也看不上你。不如还是老老实实跟着姐姐,包你畅快。” 徐木头道:“只要仙子放了五姑娘,我就跟着你。” 怪物道:“等我有了这具肉身,我想你做什么,你当然得做什么。你算什么东西,怎配和我讨价还价。” 苏求之道:“女人看女人脱衣服有什么意思,便是我身后这位小郎,虽然脸长得好看,却是半点风流也无。仙子若是肯放我等离去,我保证在一个时辰之内将平安镇顶好的小倌全部送到此间,若是仙子不满意,我亦可再往昌黎城最好的小倌馆去要人。” 怪物道:“让你脱衣你就脱衣,何须如此多言。” 苏求之沉默站着,未见动静。 徐木头大声道:“五小姐,屋子里有个男人,大鱼说只要扇他一巴掌,让他跪下,你就能出去。你不用管我,你自己赶紧出去。” 苏求之闻言,闪身冲向屋子。 怪物厉声道:“找死!”徐木头身上的绳子尽数从他手腕脚腕解开,齐刷刷向苏求之飞去。苏求之有武艺在身,自然不似徐木头那般容易就擒,她几个闪避轻松避开绳索的追击。 怪物冷哼道:“武功倒是不错,但终究是区区凡人。”言罢,四根绳子倏然变长,一瞬间结成一张网,堪堪悬在屋舍门口,颇有请君入瓮的意思。 苏求之亦冷哼道:“凡人又如何,不也能屠灭汐羽全族。” “放肆!”怪物厉声道,天空中一朵云出现在苏求之正上方。 绳索离开徐木头时,他就已经重重摔落在地,此刻看见此情此景,立刻道:“五小姐小心,那朵云会下酒,这怪物还会喷火。” 他有心提醒,但为时已晚,酒雨哗哗倾泻在苏求之身上,一朵火焰向她飞来。苏求之闪身避开火焰,转身往庭院深处冲去,纵身一跃跳入庭院深处的深潭中。待浑身湿透后,苏求之从潭中跳出,取出匕首向悬在半空中的鞭子刺去。 鞭子散作一团白雾,苏求之运着满身气劲,却无处下手。 这个怪物能隐藏本体,苏求之暗暗握了握藏在袖子中的龙角,一时间不敢贸然拿出。 她立刻转身,迎着绳网再次冲向屋舍。 待绳网向她扑来时,她将内力聚集在手中,使尽全力掷出匕首,匕首刺入绳结之中,带着绳网向后飞去,牢牢钉在屋舍的木墙之上。 怪物怒道:“凡人就是诡计多端!”说话间,屋舍四周竖起一道炽热的火墙,苏求之却浑然不顾,用湿漉漉的袖子将脸遮住,毅然决然地冲入火墙,一脚踢开屋舍的门,冲了进去。 怪物尖声道:“不许扰他!”化作一团白雾扑入房中。 “五小姐。”徐木头大惊失色,他将披风抱在怀里,跟着冲入火墙。 苏求之冲进屋时,看到一个极为瘦削的男人抱被背对着她,白雾迅速阻隔了她的视线,但她已记住了男人处在的位置,冲过去就想扇他巴掌,她的右手尚未碰触到男人,白雾化作一条白链拴住她的手腕,令她动弹不得。 “放开五小姐!”徐木头冲过来用力拉扯白链。 这应该是怪物本体了吧,苏求之左手握住龙角,冲着徐木头大声道:“别管我,去扇那个男人!” “你敢!”白链的另一端立刻绕向徐木头的腰,不让他前进半分,就在它注意力放在徐木头时,苏求之握着龙角用力刺向白链。 一阵焦肉的味道冒出,白链传来撕心裂肺的痛呼,却仍死死拴住苏求之的手和徐木头的腰,不让他们碰触男人分毫。 就在这时背对着她们的男人轻轻道:“怜儿,直到方才我才明了你困住我想要什么,原来你想要我的一句道歉。我可以道歉,”男人跪直身体,扇了自己一巴掌,叹了口气,一字字道,“可是怜儿,我所谋所为,均问心无愧,今日道歉,只为你当年所受种种苦楚。” 幻境在一瞬间消失。 苏求之和徐木头双双摔落在河水之中,苏求之记得徐木头不会水,立刻抓住他。徐木头却大声道:“五小姐,我的披风,我的披风!” 苏求之不理他,沉默着将徐木头送到岸边,正欲托他上岸,他死死抓住岸边突出的石块道:“五小姐,我在这里等你,你能不能先帮我把披风拿回来。” 苏求之有些无奈,一想也对,又转身游回去将披风拿回,丢给徐木头。 两人爬上岸,苏求之看向堤坝,只见堤坝一边是纯然的黑色,唯有粼粼水面倒映出几点星子,一轮弯月;堤坝的另一边亦是纯然的黑色,只有很远很远处有零星的火光。 都没有白雾了。 苏求之松了口气,他们活着从幻境中出来了。 13. 送归 冬夜冷寂,除了零星的几点星子和远远似有若无的两三火光,只剩下纯然的黑和彻骨的冷。 苏求之的衣衫早已湿透,此刻冻得不免打了个哆嗦。身侧亦是传来一声喷嚏声。她左手随意扯了路边一片草叶,抵至唇边吹出短促的乐声,远远的堤坝那头,传来嘀嗒嘀嗒的马蹄声。 须臾间,她的马儿来到身边,亲昵地伸过头来碰触她的手臂。苏求之拍了拍马头,翻身上马,低头解着系在马鞍上的一个袋子:“你且在这儿等着,我去为你寻人。”虽然已是深夜,可陈国并无宵禁,平安镇的人怕是半数尚在寻找眼前人,纵然她不甚在意名节,却也无意与一仅有披风蔽体的男子共乘一骑,充当他人龌龊谈资。 “五小姐。”徐木头的声音有些颤抖,“能不能别丢下我?” 苏求之蹙眉道:“我并非丢下你,只是回去通知你爹爹,让他来接你。” 徐木头沉默了一会儿,方小声应道:“好。”他垂着头站着,安静地等着苏求之离开,像一只被抛弃的幼犬,耸拉着脑袋。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始终未响起来。 徐木头抬头望向苏求之,在月缺星漏的夜晚,马上的人儿脸色惨白如鬼,紧紧锁着眉,似乎在犹豫,又似乎在生气。徐木头见她无声叹了口气,伸手拧了拧眉心,接着便听到她冷淡的声音:“我记得你能夜视。” 徐木头连忙道:“是的,五小姐,我可以的。你是不是看不见,我可以帮你带路!” 苏求之坐在马上,看不清徐木头的脸,唯独那双与他的脑子格格不入的凤眸,晶亮晶亮的,盛满了欢喜。 “不必,你跟着马走就好,跟丢了我可不管。”她拍了拍马头,马儿便嘀嗒嘀嗒往回走。 “好,我不会跟丢的!”徐木头的声音亦满是欢喜,那声线仿佛也是晶亮晶亮的。 苏求之道:“回去路上会有一间破屋,我看不见,你留意着些。” “好!”徐木头大声道,他一路认真盯着,果然找到了那间破屋。 苏求之翻身下马,从马鞍上解下袋子,伸出马鞭:“牵我进去。” 徐木头道了声:“五小姐你等等。”快步走上前,将门口的杂物清除,方转身珍而重之地牵起马鞭引着苏求之走进去。 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苏求之道:“你去找些干柴,干柴知道吗?” 徐木头连忙道:“知道的。”匆匆出去,不一会儿当真抱了一些干草干柴进来。 苏求之从小袋子里取出火折子,递给徐木头:“会生火吗?” 徐木头没有回答,接过火折子望着干柴有些犹豫。 “我来。”苏求之从徐木头手里拿回火折子,利落地将火堆点燃,她拍了拍身侧,“坐吧。” 徐木头小心翼翼坐下:“五小姐,我太笨了,连生火都不会。” 苏求之“唔”了一声,从袋子里取出一小包干粮递给徐木头:“吃吧。”见徐木头呆呆的,并没有立刻来取,她补了句,“不饿?你应该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徐木头见干粮并不多,摇了摇头道:“五小姐你吃,我抗饿,一天不吃饭没什么的。” 苏求之将干粮塞进徐木头手里:“我吃过了,这是为你带的。” 徐木头还欲推拒,苏求之沉下脸,冷声道:“吃。” 徐木头立刻低下头拆开干粮,拣了一小块塞进嘴里,无声咀嚼着。 真是个吃硬不吃软的家伙。苏求之摇了摇头,又从袋子里取出两支笛子粗细、筷子长短的银筒,扔入火堆之中。她沉默地拨弄着火焰,过了小一会儿,方淡淡道:“其他事情不会不打紧,生火还是要学会的。” 徐木头道:“好的,五小姐,我一定学会,回去就让爹爹教我。” 待得徐木头吃了个半饱,苏求之从袋子里取出一根男子款式的腰带:“先别吃了,转过身去。” 她将腰带缠上徐木头的眼睛,一层又一层:“闭着眼睛,没我命令,不许转过身。” 徐木头乖乖应声。 苏求之从袋子里取出自己的衣衫,快速换上后,解开绑着徐木头的腰带,连腰带并同一套男装塞进他怀里:“换上。”说完,自己转过身去。 徐木头惊讶道:“五小姐,你怎么会有我的衣服?” 苏求之淡淡纠正道:“只是你能穿的衣服,不是你的衣服。” 徐木头赶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为什么在这里你能变出我……我能穿的衣服?” “快换上。”苏求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心里道,因为我不是傻子,既然来河边寻人,自然会做些准备。 待徐木头换好衣服后,苏求之从火堆里取出银筒,用丝帕包裹着,拧开盖子后递给徐木头:“喝吧。” 徐木头接过,喝了一口:“这是……姜茶?” 苏求之捧着另一支银筒轻轻啜了一口:“我想这么冷的天,我们都会想要喝一点热的。” 除了爹爹,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 徐木头的眼泪扑簌掉了下来。 苏求之看见了,却没有安慰他。她的目光落在跳动的火焰上,火焰里似乎步履蹒跚着一个小女孩,穿越着崇山峻岭、冰天雪地……她又轻轻啜了一口姜茶,将回忆冲淡。 待徐木头将干粮吃完,苏求之带着他继续前行。过了平安镇界碑,在一方竹林处,苏求之停下马:“徐家小少爷,此处已是平安镇,你一个人在这儿等着敢吗?” “我……我……”徐木头呐呐着。 苏求之叹气道:“若是我将你送回,必会陷入流言蜚语、好奇揣测之中,这会给我带来很多麻烦。” 徐木头立刻握紧拳头道:“五小姐,我敢的。” “乖孩子。”苏求之笑了笑,继续道:“回去后,若是旁人问起,就说你追着大鱼跑远了,不要提起我,记住了?” 徐木头道:“可是你救了我,我爹爹是神医,他可以报答你的。” 苏求之道:“那就看在我救了你的份上,不许提起与我有关的任何一个字,你能做到吗?” 徐木头用力点点头:“五小姐,我能的。” 苏求之从袖子里摸了摸,取出一串沉香手链递给徐木头:“你且安心待在这里,若是害怕就数这串珠子,我向你保证,不会让你数过三百遍,就会有人来带你回家。” 14. 罚跪 苏求之快马来到了吉祥镇一家酒馆门口。 这家酒馆往常都过三更才打烊,今日却早早就关门了。 苏求之上前敲门,过了一会儿,屋里传来脚步声,一个散着头发的美妇人走了出来:“五小姐?” “吴老板,”苏求之笑道,“深夜打扰实在抱歉,麻烦告知萧总管,求之有急事找他。” 徐木头在竹林中一遍遍数着手串,在数到二百三十多遍时,一辆四角挑着灯笼的马车哒哒哒哒由远而近地驶过来,缓缓停在靠近竹林的官道上,一青年男子挑着灯笼走进竹林,冲着徐木头鞠了个躬:“徐家小公子,鄙人乃昌黎萧家的副总管萧赠,受苏家五小姐之托送您回府。” 马车在徐府门口停下,萧赠已提前派人通知徐神医,此刻徐神医正焦急地等在门口,看到马车过来,立刻迎了上来:“徙儿,你还好吗?” 徐木头挑开车帘,大喊了一声“爹”就想往马车下跳。 徐神医赶忙握住他的手:“别跳,别跳,不要摔着,来人,还不快给少爷搬踏凳。”待徐木头踩着踏凳下来后,徐神医将他仔细打量:“来,好孩子,让爹瞧瞧,有哪伤着没,你怎么换了一身衣裳?” 未待徐木头回话,萧赠上前一步道:“徐神医,小人乃昌黎萧家的副总管萧赠,咱们之前是见过的。” 徐神医拱手道:“萧总管,多日不见,幸会幸会,此番是您救了吾儿?” 萧赠道:“不敢妄言相救,小人从昌黎过来,在半道上正巧遇见浑身湿透的贵公子,不过是稍了他一路,借了他一身衣裳。” 徐神医道:“冬夜苦寒,我儿又浑身湿透,若无萧总管相助,只怕也会冻死路中,这不是救命之恩又是什么呢?来来来,快请入府上座。” 萧赠道:“不了,若不是有急事,我也不会在这苦寒天里漏夜赶路。小人这就告辞。” 徐神医道:“好好好,萧总管下榻何处?徐某明日定当登门道谢。” 萧赠轻轻咳嗽了下,笑道:“还是那句话,是一件急事,萧某今夜就回。” 徐神医微讶道:“如此紧迫,那好,徐某不耽误萧总管,明日徐某就带着犬子去昌黎道谢。” 萧赠道:“实在不必,我一个当下人的,怎好劳烦您去主家致谢。若是徐神医当真要谢,那便帮我照顾下吉祥镇吉祥酒馆的生意吧。” 徐神医的医术闻名于苍暮,天南海北慕名而来的病患皆有,他的医馆消息虽然不如酒楼繁多,关于眼前这位天下首富家的副总管与吉祥镇酒馆的俏寡妇老板娘的风流韵事倒也有所耳闻,此刻听见萧赠毫不避讳地让他照顾吉祥酒馆的生意,自然一口应下。 萧赠的马车缓缓离开,车夫问道:“萧哥,我们现在去哪?回去吗?” 萧赠道:“小柴,苏五小姐结交者众多,若只是需人送那徐家小公子一程,你猜她又为何非得把我从温柔乡里挖出来?” 小柴道:“萧哥,我要是猜得出来,此刻就该是我坐在马车里,你坐在我这里了。” 萧赠哈哈笑了笑,道:“说得在理,当真不猜?” 小柴抓了抓头发道:“我观那徐家小公子长得比画儿还好看,你说苏五小姐是不是看上他了?” 萧赠道:“苏五小姐与邵家二公子间的纠葛旁人不知,咱们还不知吗?这徐家小公子是比邵家二公子漂亮一些,可这里……”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可差太远了。” 小柴道:“那我不猜了,我这里”他也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也不太行。” 萧赠道:“行吧,那你挑一个隐蔽点的地方停车。” 徐神医拉着徐木头走向药房,慈爱道:“徙儿,方才为父扶你时略微为你把了脉,颇有血虚之相,你随为父去药房,为父再给你好好把一把脉。” “去哪了?”徐夫人并一双儿女从正厅走过来,挡住了父子二人的去路。 徐神医赔笑道:“夫人,徙儿有些血虚,我们去药房。” 徐夫人冷冷道:“老爷,妾身不是问您,妾身是问这孽障去哪了?”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徐木头。 徐婉婷冷笑道:“你这傻子把平安镇搅得天翻地覆,自己倒像个无事人一样回来了,你可知道爹爹为了寻你使动了大半个平安镇的人,这得多少银子,你知道吗?” 毛氏看向徐木头倒是有些心虚,上前劝说道:“嫂子,夜深了,您想必也累了,咱们犯不着为这个傻子伤了身子,不如今日大家都歇了,明日再审他。” 徐家大公子徐泾远打了个哈欠道:“有什么好审的,定是这个傻子贪玩跑远了呗。我白日就说了,这傻子既然能跑远自然能跑回来,偏偏爹爹溺爱他,非得使冤枉银子找人。” 徐神医拍拍徐木头的手,温声道:“徙儿,你去哪里了,告诉爹爹好不好?” 徐木头不善说谎,又记着苏求之的嘱咐,低着头绞着手指道:“大娘,爹爹,是我不好,贪玩迷路了。” 徐夫人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冷冷道:“家门不幸,出了你这个孽障。我苦口婆心劝你要懂事,要体贴家里,你权作耳旁风,罢了罢了,我也不愿再训你,你自去祠堂思过吧。” 徐神医看向徐夫人道:“夫人,还是让我先给他看病,等他病好了再罚吧。” 徐夫人道:“老爷,惯子如害子,这道理妾身便是未说一万遍,也有几千遍了,妾身的命真苦,这孽障不听我的,老爷你也不听我的,想当年你家乡受灾流落街头时我父亲就不该……” 徐神医打断徐夫人的话:“夫人,岳父对我的恩惠,我没齿难忘,只是这孩子……” 徐木头跪下道:“大娘您别生气,我这就去祠堂。” “徙儿。”徐神医还欲与徐夫人求情。 徐木头跪着拉了拉他的手掌:“爹爹,孩儿无事,孩儿贪玩让大娘和爹爹为孩儿费心,是孩儿的错,孩儿这就去思过。” 苏求之回到府中,除了灯笼依旧红通通,一室清冷。 这般的孤寂让人的心也不免空落落。 苏求之双掌合在唇上,轻轻呵了口气,低低轻笑一声。 她从抽屉里抽了一页纸塞入怀中,又取了一小壶酒,转身合上门匆匆离开。回到绣坊,小冒失迷迷糊糊地开了门:“五小姐,您还没睡啊。” 苏求之道:“我来值夜,你回去陪你娘吧。” 小冒失挠了挠脑袋道:“这怎么行。” 苏求之道:“你娘这几日咳嗽的厉害,你回去照顾她。” 小冒失道:“我娘不会答应的。” 苏求之道:“你就跟你娘说,我也不是为她值夜,只是今夜有客来访,你不方便在此罢了。” 小冒失道:“这样啊,好。五小姐您等等啊,我把火给您添旺了就走。” 小冒失离开后不久,萧赠便到了。 苏求之给他倒了杯酒:“尝尝。” 萧赠饮了一口:“有点甜,有点淡。” 苏求之抽出一页纸,推给萧赠,道:“宫中最近流行的牡丹酒,这是酒方。” 萧赠眼睛亮了亮,将纸叠好妥妥收入怀中:“如此多谢五小姐了。” 苏求之看着他,纤细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敲着桌子。 萧赠了然道:“人我已经平安送到了。五小姐想不想听后续?” 苏求之笑道:“不想听后续的话,求之又如何会深夜劳动萧大总管。”萧赠曾经是个飞贼,轻功与潜藏之术都是一流的。 萧赠笑道:“我倒也有些怀念当年的不羁浪荡,想当年我为了偷金知府家的珍珠塔,听了一夜壁角。那夜那老色胚花重金邀了花魁娘子入府,他吃了一颗药不行,又吃了一颗药不行,再吃一颗还是不行……” 苏求之敲了敲桌子。 萧赠道:“得了。那徐神医倒是真心疼儿子,只可惜,这老头着实惧内,你那细皮嫩肉的小郎君此刻正在祠堂跪着呢。” 苏求之道:“我只有细皮嫩肉的酒馆老板娘,可没什么小郎君。” 萧赠道:“那不行,老板娘是我的。” 苏求之起身:“萧总管今夜还回吉祥镇吗?” 萧赠道:“自然要回的。” 苏求之道:“那再顺路帮我捎一件东西去徐府。” 15. 赠鱼 冬夜本就漫长,于此时的徐木头而言更甚。 寒冷与伤痛尚在其次,他自小便常发梦魇,梦见被鬼怪追逐,是以,胆子说不上大,对于深夜独自待在祠堂这样的地方,虽然次数不少,却至今仍做不到习以为常。他的脸色惨白,额头上冒着冷汗,身子轻轻颤抖着,瘦削而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拽着苏求之给的手链,一遍一遍地低声数着。 来时父亲几番吩咐丫鬟送火炉过来,丫鬟亦是满口答应,但他知道,丫鬟是不会送过来的,一如之前的每一次,火炉不会有,棉衣不会有,食物也不会有……不过他现在大了,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容易冻晕在祠堂,也不容易再饿晕。更何况,今夜他还饱食了干粮和暖暖的姜汤。 想到暖暖的姜汤便想到了五小姐,五小姐此刻想来已经躺在温暖的床榻上安睡了吧。虽然是又一次罚跪,徐木头觉得今夜的自己好像没有那么伤心难过。他今日遇到过大鱼,也遇到过五小姐,其实已经是很好很好的一天了。 卧室中,徐神医亲自在为徐夫人洗脚,他轻轻揉捏着徐夫人的脚背,柔声问道:“夫人,舒服吗?” 徐夫人闭着眼睛,不咸不淡道:“只要你不提不该提的,我就舒服。” “哎,”徐神医求饶道,“夫人!” 徐夫人道:“当年你一无所有,我却是爹爹唯一的女儿,上门求娶之人数不胜数。若不是你许诺过我爹爹,一生一世只有我一个女人,绝不纳妾,我爹爹又怎会将我许配给你,赠你这偌大家业,传你他毕生绝学。你背信弃义与外面不三不四的女人纠缠不清,还带了这个野种回家,我心中再气苦,也终究将他养大成人。你呢,我的委曲求全你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吗?”徐夫人睁开眼睛抓住徐神医的手,按在他的胸口,“你摸摸你的良心,你对那个野种是不是比对远儿和婉儿都好?正经人家,谁家老爷会对野种比对嫡长子还好的?徐仁安,你下作!” 徐神医握住徐夫人的手道:“夫人,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守信义在先,我认打认罚,我知夫人饶是大度善良远超世间大多数女子,但这些年心里终究吞了不少委屈。这些委屈都是我给夫人的,罪该万死的是我。可徙儿终究是一个无辜的孩子,更何况又是那样的心智……” 徐夫人挣脱他的手:“不提他的心智还好,一提我心中更是怒火中烧。他明明知道自己是个傻子,还要溜出去玩,给家里惹出这样大的祸事,银子花出去了,脸也丢光了。” 徐神医赶紧起身倒了杯茶:“来,夫人,这是我为你新调的宁神茶。” 待徐夫人喝了两口茶,他方接着道:“银子我再挣就是,教子无方是我,丢人也该我丢,谁敢说我夫人闲话,我跟他没完!我不仅再也不给他们治病,我还要亲自跟他们打架,打到他们爬着过来给我夫人求饶为止。” 徐夫人噗嗤一声笑了,她横了一眼徐神医:“徐仁安,你听着,你把死人哄活了你也哄不好我,今夜要么那个野种跪祠堂,要么就我去跪,我话搁这儿了,你自己选吧。” 徐神医叹了口气,试探着问道:“夫人,要不,我跟徙儿一起跪?” 徐夫人踢了他一脚:“你要敢踏出这房门一步,我就去祠堂。” 徐神医揉了揉额头,弯身端起脚盆:“夫人你早点休息,我去把洗脚水倒了。” “采红,进来倒水。”徐夫人喊了一声。 徐神医尴尬笑了笑,将脚盆交给应声进来的丫鬟,又冲她挤挤眼睛,比了一个火盆的形状。丫鬟点点头,端着脚盆出去了。 徐神医深深叹了口气,心里依旧担心不已。他的孩子虽然有些营养不良,但绝不会血虚至此,想来是身上带着伤,伤得或许还不轻。 他宽衣躺上床,手掌贴着自己的腿,一根银针握在掌心,眼神不时往背对着他躺着的徐夫人瞟去。他自然是知道人的睡穴在哪里,可他的夫人自幼耳濡目染,并非不通医理之人。这一针下去,于人无大碍,却会大伤夫妻情分。 正当徐神医犹豫不决时,仆人敲了敲门:“老爷,之前那位萧总管又来了,送了好大一条鱼过来,说是小少爷落在车上的。” 徐神医赶忙披衣起身,推开门:“什么鱼,萧总管人在哪里?” 仆人道:“人已经走了,鱼就在这里,是一条大青鱼,小人粗粗一看,大约有两百斤重。”他往旁边让开两步,扬了扬手里的灯盏,露出身后两个人抬着的一条大鱼。 徐神医看了看鱼,一边大声嚷着:“夫人,夫人,”一边走近卧房,“你快出去看看,徙儿不是贪玩出去的,他是给你买鱼去了。两百斤的大青鱼,给你补身子正好!”他嘴里这么嚷着,心里却在犯嘀咕:萧总管为人细致,这鱼方才怎会落下?若真是忘了,徙儿又是哪来的银子? 徐夫人缓缓走了出来,看到那条大鱼时,脸色终于缓了下来。徐神医赶忙道:“夫人您看啊,徙儿今天是多有不对,可终究是对您的一片孝心,要不,让他先起了,我给他看看伤?” 徐夫人偏过头,好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徐神医用力握了握徐夫人的手:“我知夫人最通情达理,夫人您放心,我今夜就草拟药膳,把这百年青鱼的药效发挥到极致,给你、远儿、婉儿都好好补一补!”说完,他松开徐夫人的手,快步向祠堂奔去。 一灯如豆,苏求之坐在书桌前,一手托腮,一手轻轻夹玩着孱弱的火焰。 夜已末,天将明,她其实该歇息一会儿,可心中却满是散不去的后怕。 那白雾茫茫中的茫然,那亲眼所见的怪物,在她的心里如蔓藤般蜿蜒着攀爬出不祥的预感,一如这浇漓的世道,风雨飘摇的王朝。 窗外传来几声犬吠。 苏求之双指掐灭灯火,起身推开窗子,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附近的屋舍陆续泛起炊烟,她喜欢看炊烟。 她喜欢站在山腰俯瞰万户灯火,也喜欢站在高楼看百家炊烟,她喜欢这恋恋红尘,喜欢这平凡的世道。 窗外又传来几声犬吠。 苏求之吹了两声口哨,从屋里取过一包干粮,探出窗子时,果然有五六条狗冲着窗子疯狂地摇尾巴。 苏求之撕开干粮,一点点丢下去,看着狗儿欢快吃着,她自言自语道:“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这个道理你们或许不懂,可我懂了,又能如何?如此想来,还不如你们,起码此时此刻,你们就比我开心。” 16. 伤痕 当徐木头褪去衣衫,徐神医看到他满身鞭痕时,大惊失色——旁人可能不懂,但他徐某人什么样的伤痕没见过,这哪里是普通的鞭痕,这分明是那些有畸形性癖的淫徒惯用的鞭笞手法。一股愤怒盈满徐神医的四肢百骸,他走到门口,即便给皇帝施针时都不曾抖过的手此刻哆哆嗦嗦关上房门:“好孩子,把裤子也脱了。” 徐木头有些羞赧:“爹爹,我没事,这些伤都已经不痛了。” 徐神医柔声哄道:“不痛也要上药的,你是我儿子,不必害羞,再说,之前来爹爹医馆的人,不拘男女,为了治病而脱衣,都是有的。” 徐木头想了想,点点头,害羞地脱下裤子。 徐神医望向他腿间,没有红肿淤紫等亵玩的痕迹,又绕到他身后分开徐木头股间,亦是好好的。 徐神医这才松了口气——虽然他的儿子吃了很大的亏,总算还没到那般地步,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压下满心疑惑,徐神医将徐木头的伤口一一处理好,开了方子亲自抓药交给药童熬制,又吩咐下人去煮徐木头爱吃的鸡汤小馄饨。 热腾腾的小馄饨上来后,徐神医坐在桌子对面看着徐木头一口口吃着,或许冬夜里小馄饨的热气格外氤氲,徐神医的眼睛也跟着湿漉漉起来。待得徐木头将一碗馄饨都吃下去后,徐神医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道:“徙儿,你身上的伤哪儿来的,告诉爹爹好不好?” 徐木头低头思忖了很久,方咬了咬唇道:“爹爹,徙儿答应过您不跟您说谎,可徙儿也答应了别人不说今天的事情,徙儿不想骗您,也不能告诉您。” 徐神医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这个儿子虽然不太聪明,却是一个实心眼儿。他想了想,换了种方式继续问:“好的,爹爹不问了,那徙儿能不能告诉爹爹那条鱼是你抓的吗?” 徐木头低着头不说话。 徐神医深深吸了口气,问道:“徙儿,是不是有人跟你说,只要你让他用鞭子抽,他就给你钱买鱼?” 徐木头急忙抬头,拼命摇头:“不是的,五……”他说了一个字,又慌忙低头,认真道,“不是的,送我鱼的人是一个大好人,她没有抽我。” 徐神医起身走到徐木头跟前,矮下身子与他对视:“那你告诉爹爹,这个大好人,有没有摸过你?” 摸? 徐木头愣了下,一串串回忆飞过他脑海,他避开徐神医的眼睛:“她……她……她只是帮我乔摩……” 一听到“乔摩”两个字,徐神医心里吭噔一声,那些淫棍不也惯用“乔摩”戏耍娈童吗。他感觉自己有些支撑不住,伸手抚了抚胸口,方柔声继续问道:“摸你哪里了?” 徐木头隐约觉得爹爹误会了,他微恼道:“爹爹,不是摸,是乔摩。” “好好好,是乔摩,你告诉爹爹,他乔摩哪里了?” 徐木头有些不高兴了,避开徐神医的眼睛,不说话。 徐神医又用力揉了揉自己胸口,抓起徐木头的手按在徐木头自己跨间:“他乔摩你这里没?” 徐木头怔住,脑海里忽然蹦出苏求之今晨不小心的碰触,一张脸腾一下红了起来,站起身说:“爹爹,我好困啊,我想睡觉了。” 见到徐木头的反应,徐神医的脸也跟着红了——是被气红的。他站起身用力拍了拍桌子:“好一个无耻之徒!徙儿,你告诉爹爹,到底是谁欺负你,这种人他不是真的对你好,你不必信守对他的承诺,他是……他是……唉,你让我怎么跟你说……他……他……” “爹爹!”徐木头摇了摇头,认真道,“她没有欺负我,她是给我乔摩,是真的乔摩,就像爹爹对病人一样,不是假的乔摩,像……”徐木头咬了咬牙,小声道,“像婶婶对我一样。” 徐神医整个人僵住:“孩子,你在说什么。” 徐木头低着头道:“婶婶喜欢抓我的手,也喜欢摸我,我知道的,爹爹想问的那种摸,就是婶婶那种摸,我知道的,爹爹。”徐木头揉了揉眼睛,低着头继续道,“爹爹,我知道我笨,甚至都没有小孩子聪明,可我知道我长得好看,也知道有些坏人对我有坏心思。可那个人没有,她是好人,你不要把她想成坏人,好不好?” 徐神医扑通一声晕倒在地上。 苏求之正撕着干粮喂狗,忽觉室内传来一股兰花香。她眼睛亮了亮,快步绕到南面的窗户,只见后院一株老桂下,昨夜还是粒粒小花苞的一丛兰花已经竞相绽放。 苏求之简单洗漱了下,便下楼煮茶。 她的茶刚刚飘出香味,一道和煦如春风的笑语从门外传来:“我就知道求之定然已为我煮茶。” 门外兰色长衫一袭,一散发男子信步而入,他的头发比女人还长,长长垂到了膝盖处,发梢处垂了一朵小小的海棠。簪花长发,原该给人一种妖娆女态的气息,可是这个男人身上却只有一种气息:庄重,宝相庄重,如祥瑞从天端降临,又似仙人踏花而来。 苏求之将茶水注入杯中,笑着指了指院子中那丛兰花:“这丛兰花,原该三五日后开放,除了兰弦你,又有谁能让兰花提前盛放?” 兰弦淡淡一笑,伸手虚指了那一丛兰花,呢喃一句:“花开太早。”那丛密密盛放的兰花瞬间收拢,花苞似乎有灵性一般,像做错事的小女孩偷偷将自己藏进茂盛的叶片中。院子里的兰花香在这一瞬间淡去,那朵缀在兰弦发梢的海棠随着兰弦的移动,悄然划动出浅淡的香气。 都说海棠无香,其实海棠花的香气是要在心与境都清宁的时候才能被人领会,是一种非心雅境雅双全时,不得邂逅的雅香。 苏求之指了指那朵海棠:“你要找的人尚未找到?” 兰弦伸手勾起那缕缀着海棠的发丝,乌丝上的海棠明明离开了枝丫,却鲜活娇嫩,他的嘴角显现出一抹慈爱的笑容:“她很安好。” 苏求之将茶端给兰弦:“安好便好,你一定尚未用早膳吧,我这就吩咐人去买。” 兰弦道:“我来此不过有一句话交代你,说完便走。” 苏求之道:“什么话?” 兰弦道:“七日后开始,莫要再吃鱼。” 苏求之奇了:“为何?” 兰弦面色严肃认真:“这个秘密你无须知道,切记便可。”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至于旁人,你可以告知,也可以不告知,再过些时日,便是你说了,旁人也不会听的。” 苏求之想了想,道:“昨日平安镇的护城河有鱼王经过。” 兰弦道:“你怎会知道鱼王?” 苏求之看了兰弦一眼:“徐神医说的。” 兰弦道:“徐仁安可没有这等本事,求之,告诉我,到底是谁告诉你有关鱼王的事情的?” 苏求之迎上兰弦的目光:“就是徐神医,你若不信,我可以与你一同寻他。” 兰弦冷哼一声,素来温和的语气此刻带了些愠怒:“陈氏不是好东西,给陈氏看病的自然更不是好东西。” 他将茶饮尽,把杯子放回原处:“这样吧,你实在不愿意说,我也不逼迫你,但是求之,从今往后,你切莫与这人来往,否则,必会被他牵连,恐遭大难。”说完,他转身悠然离去。 17. 司诗 医馆。 毛氏从榻上苏醒,晃了晃脑袋,伸手理了理鬓发,笑道:“哎呀,我怎么睡着了。小于,大伯人呢?” 小于捧着一袋银子递给毛氏:“二夫人,这是您要的银子。师父他在为病人看病,让您自便。” 徐神医负手立于窗口,目光悠然,仿佛在欣赏窗外美景。只是,他负在身后的双手,却迸发着一股紧绷的气势,一种随时能将人咽喉掐断的力量,他修长的指缝间,银光暗荡。他的身后,从窗外看不见的角落,一锦衣人背身站立,看不见面容,迎着光线浅浅荡漾的几缕头发中混杂了些许银丝。 窗外,毛氏正欢喜地走医馆走出。 “这个贱女人,好大胆子,竟然想拖着徙儿在野地苟……”他说到这里,生生咽下最后一个字,“痴心妄想!这种贱女人,根本连徙儿的衣角都不配碰触。” 锦衣人道:“我早说了,让你杀了她,偏偏你这也顾虑,那也害怕,迟迟不肯动手。连累你儿子不说,还苦了我。” “我的难处说了你也无法体会,更何况,这十几年的忍辱负重,我忍惯了。”似乎餍足了眼前的风景,徐神医悠然回身,在转身的一刹那,他指尖的银针消失无踪,那双手又成了悬壶救世的手。他缓步走回房内,站在了从窗外看不见的角落,用即便是房内的人也听不清的声音低低道:“我为医者,原本不该杀人,可徙儿若是懵懂无知,我尚能再忍耐,让你多加看顾毛氏便是,可徙儿竟已懂事,我就绝不会让他受这份委屈。” 锦衣人的耳朵显然还算不错,无所谓道:“随便你,反正杀了她,于我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他随手拿起桌上一个玉坠子把玩着,“不过你老兄真有两把刷子,不仅医术了得,竟然还会催眠。你这手段,便是进大理寺也无不可。” 徐神医道:“我一生立志于治病救人,也只想治病救人。” 锦衣人道:“你让我查的两个人,我已调查清楚。那个萧赠并无男风之好,且与那酒楼老板娘系青梅竹马,感情甚笃。至于苏求之,虽然出入秦楼楚馆,却并无出格举动。之前你儿子他被几个登徒子调戏,还是苏求之出手相助,将他送回府的。” 说到这里,锦衣人微微停顿,用一种略带趣味的语调道,“说来,这位五小姐倒是你儿子的贵人。昨日毛氏带你儿子出去,想要奸……”感受到徐神医飞刀般的眼神,锦衣人清了清嗓子,“想要这样那样,你儿子不从,跳了河。这些方才毛氏都招了。可你知道吗,后来是谁救了你儿子?” 徐神医沉吟:“又是苏求之?” 锦衣人道:“又是。” 徐神医道:“凌晨河水,刺骨寒冷,没想到她竟肯救人。” 锦衣人低低一笑:“苏家那五小姐,虽然吃喝不愁,却是在冰雪孤寂中长大的;若是换我是她,从小受了那么多怠慢欺凌,一朝得志,定然是要好好款待下苏家那些人的。可那苏求之对苏家人虽然称不上掏心掏肺,倒也温和得紧,平心而论,别看她天天冷着张脸,倒是个心软之人。你家儿子皮相不错,你要不要考虑把他嫁给苏求之。我方才虽是开玩笑,说着说着倒也觉得真的可行。” 徐神医道:“当年瞳逸曾为徙儿司命,她曾说徙儿要么命里无姻缘,要么便该娶慎家的女儿。当时我还以为瞳逸元气耗损太重,错了灵思,慎家怎么可能有女儿。慎家祖先慎到是道家高人,修的是纯阳道术,慎家一族阳气充沛,血脉流传均为男儿,除了……除了那件事之外,从未出过女孩。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慎家幼童均为男丁,并无一个女儿。可是,五年之后,慎家族长嫡夫人当真诞出了一个女儿。瞳逸的灵力当真深不可测。” 锦衣人道:“我非你族人,不信灵力。我只知道那慎家唯一的女儿叫慎盈宁,是整个苍暮大陆脾气最坏的女孩儿,谁娶她谁倒霉。” 徐神医神色慎重:“就算你不信瞳逸,也该相信一颗……的心。”他这句话压得极低,有几个字隐隐的竟听不清楚。 锦衣人冷笑一声,抬起身子,盯着墙上的镜子,铜镜中倒映出窗外皑皑白雪以及点点梅花:“若是非得娶,那便娶吧,那慎盈宁再差,总不会比我更倒霉。” 徐神医脸露愧疚:“这些年难为你了。” 锦衣人夸张叹了口气,悔不当初:“早知道你的债利息这么高,当初,我实在该往自己身上补刺一刀,直接投胎算了。不过话说回来,不论你家儿子以前多么尊贵,眼下他就是一个前御医的傻儿子,竟然想高攀国师府的千金,我倒是很好奇,你打算怎么攀上去。” 徐神医愣住,过了许久才说:“之前没想过,眼下我想了想,若是真要攀,大概就是你去刺杀慎国师,让他吊着一口气,我去把他救活,条件就是让他女儿嫁给我儿子,你觉得妥不妥?” 锦衣人无语地望向徐神医:“你的想法挺不错,你的医术也是可行的,是我对你不起,没这个本事,拖了你后腿。” 无道观。 一株千年帝屋树下,有一座用碧玺雕刻成的神像,神像全身都被九色霞帔包裹,看不清神像的脸,只能从鲜艳的华裳以及窈窕的体态推测这是一位女神的神像。这座神像雕琢得极为精湛,明明是一块碧玺,却仿佛有着神抵的仙根灵骨,让人忍不住迷信,忍不住膜拜。 一道姑静坐在神像前,她的衣服很奇特,不是普通道姑那种朴素的青色或者黑色,她的衣服艳丽得紧,有五种颜色,便是寻常女子,身上的衣服也不会如此鲜艳花哨。她的衣服有些濡湿,头发上有一层轻霜,不难推测到,她已经在此静坐了一夜,或许,不止一夜,或许是一个月,或许是一年,或许已经是几生几轮回。 “徐神医,又来为令公子司诗?”这道姑仿佛在背后有一双眼睛,她不曾回头,就已经知道来的人是徐神医。 徐神医恭谨回道:“正是。” 道姑没有回头,她的手从前方往后伸出,一串五色手链从衣袖内显现出,而她的五根手指上,亦各带着一只色彩不一的戒指,从拇指到小指,分别是红黄紫黑蓝,她的手指极白,白的可以看见里面的血管,她的其他手指都蜷着,唯独食指虚指着自己的左侧。 徐神医看了看道姑的手,走到神像前,虔诚参拜后,跪坐在道姑左手侧, 道姑收回了手,又如方才般静静跪坐着,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徐神医这个人,也根本不曾被他打断过一般。 被如此怠慢,徐神医却没有丝毫不满,他跪爬着来到帝屋的树根前,划破自己的手指,在帝屋树根上画了一只眼睛,又跪爬着回到道姑左侧,静静跪着,不再有任何声息。 已临岁末,山脚下刮着凛冽的西北风,山上却暖如四月春阳,无风无雪,若说与四月天有何不同,就是在这片温暖天地里,除了道姑跟徐神医,竟然没有其他任何的生命迹象,甚至连那道姑,也仿佛是一尊没有生命的碧玺玉像。在这诡秘的空间里,明明没有生命的碧玺神像仿佛是活的,而明明是活人的道姑反而更像一具石像。 太过安静,连时间的流逝都无可察觉。 当徐神医再次抬头时,金乌已经从天的最高点慢慢西倾,而他来的时候,金乌尚未攀出海面。 徐神医看着晴空万里的天,略显失望——看来,今日是无法司诗了。 此时,道姑的身子轻轻动了动,她枯寂如死水的声音缓缓送入徐神医耳里:“霖雨不至,灵虹匿形,帝屋欲静,天眼拒开,令公子的命依旧跟上次司的一样,无法更改。” 徐神医试探着问道:“徙儿他……他前日……”他说得分外艰难,甚至觉得跪坐着还是不行,改为趴伏在地,方一字一字继续艰难着说下去,“已……已被人欺负,”说到这里,他忙不迭补了一句,“但是没有伤及清白……总之,是,是被人欺负了些去。这样,这样算是应诗了吧。” 徐神医说得艰涩,道姑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淡淡道:“若已应诗,便会出现下一叶诗,既未出现下一叶诗,便未应诗。 贺兰俊姿徒惹烝, 清河风雅为命从。 瑶林玉树尘外物, 哀哀长嗟凭风摧。 贺兰与祖母通奸,清河王与嫂嫂苟且,这既然是为令公子司的诗,便就是他该应的命。” 徐神医面色坚毅道:“他的身份那般高贵,绝不可能沦落到被人亵玩的地步。实不相瞒,前日我的弟媳是想对他不敬,但您放心,毛氏已命不久长。” 道姑没有回头,淡淡道:“令公子桃色入骨,命带风尘,你区区一个浑浊俗物竟妄言改命。我一生最恨冥顽不灵之人,你自去,莫在此处污我灵树。” 待徐神医离去后,道姑木然的表情些微碎裂,嘴角碎开一抹冷笑:“命是无法改变的,为何不论是圣人还是俗人都不相信呢?”她极慢极慢地微微扬起下颚,挑起眼睛看向天际,那一双眼睛,眼角上挑,竟然也是丹凤眼,她的笑意更冷了,“姐姐,如果命是可以改变的,你一定能做到。在你做到之前,别人怎么可能做到。” 铃铃铃。 铃铃铃。 一串复一串的“铃铃铃”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从天尽头传来,像是风铃的声音,却比风铃的声音更为鲜活灵动。 道姑轻轻蹙眉,身子忽然一个寒颤,她身形一动,凌空而起,想要找出发声的东西,却是什么都没看到。 她蹙着眉,轻然落地,自言自语:“这无道虚境结界未破,不该有鸟禽闯入,难道是我方才心气太过悲伤,导致了幻听?” 她细细环顾四周,在看到女神像长及地面的云袖时,道姑的脸色大变,如被人施了定型术,僵楞在原地。 18. 殉情 平安镇西面有一大湖,单名一个宁字,此刻朝阳初起,天边已红霞满盈,湖面上却是枯荷横斜,水冷烟微,唯有萧条,不见暖意。倒是湖岸上光秃秃的一排桃树,已经挂上了一串一串的小红灯笼,昭示着新的一年即将来临。 苏求之倚着栏杆,望着朝阳慢慢升起,脸是冷冰冰的,眼睛里却透着欢喜,许是感受到她对阳光发自内心的喜爱,朝阳洒下暖晖在她脸上,给她苍白的脸色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求之。”身后传来熟悉的男声,不羁依旧,温柔依旧,带着清晨初醒的淡淡沙哑。 苏求之没有转身,收回远眺的目光,垂下眼睛淡淡道:“方才兰弦找我,只带了一个消息,让我七日后开始,莫要吃鱼。我不懂他话中的玄机,但我知道兰弦并非诳语之人,我想,虽然你我已无关系,但这个消息,我还是应当告诉你。我找你只是为了告诉这个消息,现在你听到了,便可走了。” 身后传来男人低低的笑声,能让音感敏锐的苏求之喜欢上的男人,声音自然是好听的,只是如今的笑声里添了一抹苦涩:“求之,你我当真已无话可说了吗?” 苏求之没有回话。 邵卓卿走上前,与她并肩:“若是以往,你我清晨相见,你一定会带上亲自为我做的早点。”他还记得那时候的苏求之,对外人也是一张冷冰冰的脸,对着他却总是笑得比海棠花还娇,望着他的那一双眼睛,晶晶亮的,像太阳从海面初升时碎在海面上的片片金光。 苏求之冷冷道:“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你何必一次次提起。” 邵卓卿将一袋热腾腾的点心放在栏杆上,柔声道:“我知你不会再帮我带早点,是以,我帮你带了。” 苏求之垂着眼睛望着湖面,湖面上有一滴水珠落下,点开一朵涟漪。她眨了下眼睛,幽幽问道:“邵卓卿,你当真还喜欢我,很喜欢我吗?” “自然,我对你的心,从未变过。” “那好,”苏求之侧身望他,伸手指了指湖面,“邵卓卿,我们一块儿跳下去。只要你陪我跳下去,前尘种种我都可释怀,不论多么难以接受,便是鲜血淋漓,我亦能将你过去那些事情从记忆中挖去,让我们从头来过,来世做人也好,做畜生也罢,我都一心一意和你过。” 邵卓卿的脸上有些怔惊,他与苏求之对视着,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好呀,邵卓卿你就陪她跳下去吧;心里另一个声音在说,邵卓卿你疯了吗?但没有哪一个声音反驳过:提出这个荒谬建议的女人,眼前这个女人,是认真的。 他们就那么对视着。像亘古便站立在湖边的两尊石像。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邵卓卿的目光中出现了退缩,一行清泪从苏求之脸上流下,她向邵卓卿笑了笑,快速转身。 不能让她走。 邵卓卿心里的一个声音撕心裂肺般呐喊,另一个声音尚未说话,他已抓住了苏求之的手。 扑腾。 冰冷的水花打在他脸上。 他闭上了眼睛,紧紧抓着那只纤细的手。 在冰冷的水里,他感受到那纤细的人儿贴上了他的胸怀,一只手紧紧回握他的手,另一只手紧紧圈住他的腰。 他睁开眼睛,看着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毫不反抗、温顺贴伏在他怀里的女人,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女人缓缓抬头,眼睛里满是对他的爱意,一如五年之前。 那一刻他觉得此生这样结束就好了。 可下一刻求生的欲望掌控了他的身体,他勾住苏求之,冲出水面。 湖边,邵卓卿与苏求之并排仰躺着,身体是湿漉漉的,心,或许更冷。 “抱歉。”邵卓卿艰难开口。 苏求之没有回应,她起身站起来,决然离去。 “徙儿,这是两百两银子,你拿去还给你的恩公。”医馆里,徐神医将银票偷偷塞入徐木头手里。 徐木头拿着银票,有点迟疑。 徐神医道:“徙儿,人家救了你,咱们不去谢恩已是不知礼数,怎能让人破费呢?” 徐木头拿着银票用力点点头,走出医馆。 “小于,”徐神医招来一个药童,“你跟着小少爷,看他往哪里去了。” 将银票小心收好,徐木头从医馆出来,往苏家走去。在一个小巷子里,他的后背一阵剧痛,一股猛烈的冲力将他推到在地。当一只做工精致的鞋踩在徐木头俊美到令人嫉妒的脸上时,虽然看不见来人,徐木头却已经知道这个人必然是他大哥徐泾远了。因为,若是旁人欺负他,往往是相中了他的容貌,即便打他,也不会往他脸上招呼,便是他的姐姐徐婉婷,即便时常用针扎他,也舍不得在他脸上划开一道口子。自小到大,除了自伤,他脸上的伤要么来自大娘,要么来自大哥。 徐泾远恶狠狠道:“贱种,爹是不是又给你钱了?” “大哥,这钱爹爹不是给我的,是给……”徐木头艰难开口,徐泾远的脚踩得极用力,他想说话都很困难。 “废话少说。我娘养你养这么大已经够对得起天地良心了,凭什么你还要花我们家的钱。”徐泾远忿忿道,爹爹就是偏心这个白痴贱种,每次都偷偷塞钱给这个贱种,从来不曾给过他钱。徐泾远往徐木头脸上吐了一大口唾液,在他身上一阵搜罗,翻出那张银票。 他摊开银票一看,火气更大了,忍不住又踢了徐木头一脚:“妈的,竟然有二百两这么多,爹真是老糊涂,把钱给你这个白痴还不如扔茅坑里。得了,老子现在就去伴香楼花掉。” 徐泾远抢夺徐木头的东西早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往日里,徐木头总是默默让到一边,容他掠夺,可是这一次他却站起身,冲到徐泾远面前,伸手挡住了徐泾远的去路:“大哥,把钱还我,这钱是要拿去还人的。” “滚开。”徐泾远伸手一把将他推开。 徐木头不敢还手,却又不愿放弃,他稳了下身形,又跑到徐泾远面前,伸手将他拦住:“大哥,求求你,把钱还我。” 徐泾远在家里本就是个霸王,见素来小媳妇一个的徐木头竟然敢反抗自己,他的火气立刻就上来了。 他随手操起地上的木棍就往徐木头身上招呼,徐木头左躲右闪,却就是不让开徐泾远的去路。 见徐木头如此倔强,徐泾远越打越狠,热血往脑门一冲,将木棍高高举起就往徐木头脑门砸去。徐木头双手抱紧,护住脑袋。 啪。 哎呦。 一声惨烈的痛呼,却不是徐木头发出的。 只见徐泾远抱着自己的额头,鲜血从额角渗出,徐泾远痛呼一阵,伸出血淋淋的手指,指着徐木头道:“好,好,你有种,连我都敢打,我现在就告诉娘去。” “大哥,不关我的事。”徐木头赶紧解释,徐泾远又哪里肯听,他甩开徐木头的手,小跑着往医馆奔去。徐木头追了徐泾远三两步,忽然停下脚步,往反方向追去。刚才他明明看到有一道金光从那个方向飞来。他加快脚步,追了一段路,路上除了两个轿夫抬着一顶退红色小轿外,并没有其他人。会是这顶轿子里的人救了他吗? 不待思索,他直觉跟上轿子,随着轿子缓步走着。 走了一段路,一只脚忽然伸出,将徐木头绊倒在地,却是邵家的少爷邵卓尔。邵卓尔轻呸一声,嘲笑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别韵姑娘的轿子你也敢追,还不给小爷滚开。” 前方退红色的轿子在此刻停了下来,轿门徐徐打开,一身材妙曼的女子婀娜而出,她穿了一身漆黑的及地长裙,裙摆极长极长,她往前走了七步路,裙摆的尾端还未从轿子里抽出。那一袭纯黑色的长裙上缀满了晶亮的钻石,她仿佛将满天的星星穿在了身上。 不过,她的衣服虽美,人却更美。当人们从她一身珠光宝气中挣扎出来后,只消轻轻抬眼,又会因为她娇媚的面容再度沉沦。她的面容虽美,风韵却更美。当人们侥幸从她媚丽的容颜中唤回神智,只消她轻轻抬一抬眼,眼波儿微微涤荡,就会让人深深醉死其间,再也不得翻身。这个女人将娇媚二字发挥到了极致,让人在领味了她的娇媚风韵后,彻底忘了她的容貌,忘了她的衣饰,只剩下一种让心舒软,让魂颠倒的无字能修饰的韵味。 别韵走到二人面前,在看清徐木头的面容后,未语先笑,那笑声让人骨头都酥了:“山外有山,楼外有楼,我原以为除了巫鳐之外,我当是第二美人,不料,现在见了你,却是连巫鳐都给你比下去了。” 徐木头自己生得美,是以,对美丑的概念反而比常人模糊。别韵的风姿如何,他并没有太多领悟,他狼狈起身,恭谨问道:“姑娘,方才是不是你救了我?” “救你?”别韵又娇笑起来,凑近徐木头,吐气如兰,“若我说是,你愿不愿以身相许?” 徐木头吓得直接往后一跳,戒备地看着别韵,那一副戒备的神情,直如十八岁的大姑娘碰上了大野狼。 别韵活了十八年,渴望她垂青的人比她衣服上的钻石还多,这是第一次,有人被她难得的主动示好给吓到了,她不由得又娇笑起来,直笑得花枝招展:“有趣,可惜啊,姑娘我已经芳心有许,要不然,我们……呵嗯……” 徐木头又退了几步,匆匆抛下一句“抱歉”,转身飞也似地逃走了。 看着眼前人高马大的男人被自己吓走后,别韵又忍不住笑弯腰,好不容易收住笑容后,她的眉轻轻一敛,轻声呢喃:“为何会如此眼熟?这般的美人儿我当过目不忘才是,为何会记不起来?” 19. 欠条 驿亭。 苏求之将厚厚一叠信交给驿夫。 驿夫将信收妥,笑着问:“五小姐,是选步递还是马递?” 苏求之偷偷塞了一包银子给驿夫:“老朱,帮忙打点下,这批信需要急脚递。” 在苍暮,民用驿传只有步递和马递,步递最慢,马递次之,除这两种之外,还有急脚递,速度比马递还快上许多,却只能用来送公文。不过若是银子使得够多,也可以捎带些货件。 老朱掂了掂银两,绽开笑脸,冲苏求之比了一个“你放心”的手势,抱着信件走回里间。 从驿亭出来,便见邵卓卿站在门口,苏求之懒得演拉拉扯扯的戏码,走到他身边,站住。 邵卓卿道:“寄信给亲友,关于兰弦的嘱托?” 苏求之默认。 邵卓卿道:“传信亲友理所应当,可是求之,到此为止。” 苏求之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邵卓卿道:“你想要通知整个平安镇的人,让他们别吃鱼,可他们会信吗?不日便是除夕,谁家不想要年年有余的好兆头,岂会因你空口白牙的一句话就放弃。求之,他们不会信的,而你,反会因此惹祸上身。” 苏求之没有回应他,快步离开。 苏成米店。 两年前,苏求之通过让其二哥苏得尔与大成米店的独女成琼玉联姻的方式收购了大成米店,改名苏成米店。 因为苏得尔“卖”了身,加之成琼玉是大成米店的前东家之女,是以,苏得尔夫妇拥有苏成米店两成的股份,其他股份都归在苏家大户头上。对此,苏得尔夫妇颇有言辞,逢人便说苏求之吝啬狠毒,占了他们夫妇天大的便宜。不知情的人听了之后均替苏得尔夫妇不平,深觉苏求之的心忒也黑了,胃口忒也大了,一个人吞了八成股份。事实上,苏求之自己连一成股份都没有,那八成股份都在苏家的大户头上,归苏家全部人所有。不知情的人这么说也就算了,偏偏知根知底的苏家人,逢人同样都说苏求之吝啬之极。这般的家庭,其中的寒凉深锁在那朱门高墙后,住得越久,心越冷。 只不过,无论这些人多么自私无耻,常常拖后腿,甚至还背后插刀,他们都无法被摆脱,因为他们有一块千年不倒的免死金牌——家人。血缘便是这般霸道,更为可悲的是,即便有能力离开,却也不愿——因为一旦离开,便会发现,天大地大,却无归处。 房门轻叩。 苏求之抬起头,看见小冒失探头探脑站在门口:“小冒失,你怎么过来了?” 小冒失恭谨道:“回五小姐,我见徐家小少爷在绣坊门口徘徊多时,我想他可能是要找您。出去问了下,您就说我聪明不聪明,他果然是找您,我就把他带过来了。他现在就在店门口等着,您要不要见见他?”想了想,小冒失又补充道,“徐家小少爷身上有很多伤。” 这傻子,没完没了了? 苏求之皱了皱没,放下账册,站起身来,走出屋子。 一出店铺果然看见徐木头畏畏缩缩地站在店铺前面的转角,正在低声下气地央着旁边卖字画的蒋书生什么,路隔得有点远,他们的谈话内容苏求之听不见,不过看蒋书生脸色,似乎极不情愿,他高扬着下巴,鼻孔朝天,一副对徐木头轻视不屑的样子。 苏求之轻步走了过去,二人之间的交谈便渐渐飘入耳内: “我蒋某虽然落魄,以卖字为生,但这欠条是说什么也不写的……” “不是让您写欠条,是请您帮我写一张……” “说来说去还不都是让我写欠条?士可杀不可辱,你速速离去,莫要纠缠。真是的,大过年的让人写欠条,你这傻子是没事找事吧!” “写什么欠条?”苏求之走上前去,伸手取过蒋书生摆在桌上的纸笔,秀脸微侧,浅浅瞥向徐木头,“我帮你写。” “啊?额,额,不必了。”徐木头赶紧摆手,双手摆个不停。 苏求之狐疑浅笑:“怎么,防着我?” “不是,不是。”徐木头又赶紧摆手,这一次连头都摇起来了。 苏求之淡淡点了点头,严肃道:“那就说吧。”说着,她端凝着面容,摆好手势,一副时刻准备落笔的架势。 徐木头局促立在一旁,白如凝脂的脸皮越来越红,一副呆萌萌的样子。 苏求之闹不明白了,到底什么事情,这个呆子可以腆着脸皮苦苦相求蒋书生,却不能告诉她。调整了下微微不悦的情绪,苏求之平静问道:“那你自己写?”她记得徐木头识字,还能开方。 徐木头惭愧地低头道:“蒋书生说,我是傻子,不能碰他的笔,会影响他以后金榜题名,状元及第。” 苏求之斜眼看蒋书生。 蒋书生道:“五小姐恕罪,小生明年便要参加乡试,读书就跟做生意一样,讲究彩头的。” 苏求之轻轻点了点头,转身朝徐木头道:“你跟我来。” 吩咐米店的伙计给徐木头提供纸笔,苏求之转身离开。她挑选了一批上等大米,正准备命人运到仓库屯起来。正忙碌间,伙计走了进来,手里拿了一片纸。 “欠条?”苏求之接过纸片一看,秀美的眼睛微微眯起:今借苏求之白银两百两。 “徐家小少爷人呢?” “走了。” 苏求之沉吟了一会儿,方道:“你在这里看着,我出去下。” 从米铺里走出来,苏求之快步而行,她的步伐素来是慢悠悠的,此刻走动快了,便有些气喘。在第三个路口,苏求之看到了一瘸一拐的徐木头,急忙唤道:“徐家小公子。” 前方高瘦的人影顿了顿,不是很确定地回身,在看清苏求之时,他黑白分明的凤眼有一些些错愕。徐木头怔了怔,急忙往回走,走到苏求之面前后,他停下脚步:“五小姐,那张欠条我哪里写得不对吗?” 停下脚步,苏求之弯腰喘了好几口气,方道:“你告诉你爹爹是我送你的鱼?” 徐木头赶忙摇头:“没有,我没说。”他用力点头道,“我没有说,爹爹不知道是你帮我的。” 苏求之道:“徐神医是不是给了你两百两银子?” 徐木头眼睛一亮,用带些崇拜的眼神看向苏求之:“五小姐,你怎么知道的?” 果然如此,苏求之心里暗叹,她仔细打量四周,没看到可疑的人,目光转回,在徐木头伤痕累累的身上逡巡了几圈,放柔声音道:“被人抢了?” 徐木头迟疑了下,方点了点头。 “是谁?” 徐木头咬了咬唇,低头静默着。 倔木头。 苏求之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声,佯怒道:“要么此刻就把两百两银子给我,要么就告诉我是谁抢了你的钱。” 徐木头脸色一白,无辜的凤眼楚楚地看着苏求之,带着一抹控诉的味道。 啧,还敢这么看她!苏求之嘴角沉下,让原本冷冰冰的面容多了一抹凶悍的味道。 果不其然,吃硬不吃软的徐家小木头败下阵来,泄气道:“我大哥。” 意料之外的答案。 苏求之的心不经意间被轻轻刺了一下,她原以为会是邵家或者郭家之流的无赖少爷干的好事,却不曾想到,下如此狠手的竟然是徐木头的同胞兄长。顿了顿,苏求之再次确认:“是他把你打成这样的?” 徐木头没有点头,努力冲着苏求之笑了笑,道:“五小姐,我不疼的。” 20. 利益 引着徐木头走回米铺二楼,让他坐在自己的书桌对面,苏求之取过药酒递给小冒失,走了出去。 走到仓库,苏多鱼正指挥着工人运米,苏求之看了他好一会儿,终究没有说话,默默转身离去。 米铺后面有个晒谷场,冬日旷冷。 苏求之抬头看着挂在天空的暖阳,她是信兰弦的,兰弦说苏多鱼留不得,她便不该再留。可是呀,苏求之低头,双手呵了一口气,马上就要过年了,哪有让本就是天地飘魂的孤客在团圆日子里被扫地出门的道理。 一只修长的手并一只小手炉出现在苏求之眼前,苏多鱼站在她身后,落了半步的距离。他惯是沉静的,似乎也打没算说话。 苏求之捧着手炉缓缓摩挲:“多鱼,在你的家乡,除夕是怎般景象?” 苏多鱼沉默了很久,在苏求之以为他不愿意说时,低声说了四个字:“繁华、冰冷。” 苏求之轻笑,叹了口气:“似乎不是美好回忆。” 苏多鱼往前走了几步,将晒谷场上的落叶一一捡起,放到角落的簸箕里,再从仓库中搬出两张椅子:“五小姐,你心里有事,与我有关?” 苏求之没有回应,走过去,挑了一张椅子坐下。 苏多鱼坐在了另一张椅子上。 两个人一时间相对无话。 苏多鱼首先开口:“那时候只觉责任满身,周遭处处无一不压抑。” 苏求之道:“那么现在呢?” 苏多鱼道:“尚未理清。” 苏求之道:“理清什么?” 苏多鱼道:“我的利益,与我们的利益;我们的利益,与他们的利益。” 一阵西风冷冷而过,晒谷场墙外的老树又飘落三两张落叶。 苏多鱼起身,将落叶捡拾,放入簸箕后,转身坐回椅子,接着道:“五小姐,若有人说让我把自己的薪俸捐出,能助益他人,我自然是答应的;若有人说让我把族人的财产捐出,能救他人,我想我也愿意说服族人;可若有人说,用我的性命,来换族运不衰,我答不答应?我若怯逃,算不算自私?” 苏求之的眼前一闪而过漫天血色,血色中一个艳丽无双的女子双目泣血……她身子轻轻一颤,一片枯红的树叶从她面前飘落。 苏多鱼又起身,捡拾枯叶。 “多鱼,”苏求之轻轻开口,“你不是怕死之人,或许,那拿来换取族运不衰的代价不是你的性命。” 苏多鱼捡拾枯叶的身影顿了顿:“是什么?” 苏求之道:“是良知。” 苏多鱼没有回应,他坐回苏求之身边:“五小姐,说说你的心事吧。” “我的心事?”苏求之笑着摇头,“我没有心事。穷通天定,崎达自然,何必苦张罗。” 苏多鱼道:“五小姐,我原以为,我多少配得上听你说一说心里话。” 苏求之叹了口气道:“我确实没什么心事,只是在想,如何能让人不吃鱼。” 徐木头站在原地,迟迟不肯迈出步伐,他的目光四处张望,看了一会儿,才惆怅收回目光,支支吾吾地问小冒失:“小冒失,五小姐呢?” 小冒失摆手道:“五小姐可忙着呢,她吩咐过我,让我送您回家。” 徐木头一阵失望,无奈之下,只好跟着小冒失离开。 两人刚刚踏入徐府,就看见徐家长媳金兰花和徐家大小姐徐婉婷怒气冲冲地走出来,金兰花的手里还握着一束藤条,她看见徐木头,就冲了上来,挥着藤条就对徐木头劈头盖脸地一顿乱打。 小冒失想上去劝阻,也吃了好几下,手上一道一道红痕,火辣辣的疼,不由哇哇大叫道:“徐家大少奶奶,你怎么无缘无故就打人?” 金兰花手上不停,嘴里骂骂咧咧道:“无缘无故,你说我无缘无故!说你是个冒失鬼,果然是个冒失鬼。你给我听着,这个蠢货在我家白吃白住也就罢了,今天竟然恩将仇报打我相公,我打死这个白眼狼,看他还敢不敢打我相公。滚开些,要不然老娘连你一块打。” 小冒失看着金兰花手里占满鲜血的藤条,立刻往后跳了三大步,大叫道:“大少奶奶你黑白颠倒,明明是你家大少爷打小少爷。” 这时,一直在看好戏的徐婉婷从一旁拿过一把扫帚,用力向小冒失扫去:“冒失鬼,快滚开,我家的事情不用你这个外人说三道四。快滚,快滚。” 徐婉婷扫得极用力,小冒失又痛得哇哇叫,节节往后跳着,抱着死贫道不如死道友的高尚情操,小冒失在跳出门后,一个转身,道了句“徐家小少爷,你快逃啊”一溜烟往回逃去。他奶奶的熊,看徐神医温文尔雅,徐家小少爷斯文秀气,原来他家的女人都是母老虎啊。想了想,他不服气,又跑了回来,在门口跺着脚大叫道:“徐大小姐,你这么凶,怪不得邵家二少爷不要你。”说完,他吐了吐舌头,又一溜烟溜走了。 徐婉婷被小冒失的话戳到了心坎最痛处,可小冒失跑得比狗还快,徐婉婷哪里追得上。这火气必然是要发出去的,既然不能逮住小冒失,徐婉婷瞪了正被金兰花追着打的徐木头,抄起扫帚走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配合着金兰花堵住了徐木头,和金兰花一块儿痛打徐木头。徐木头不敢抵抗,唯有护住头,默默承受这两个女人的毒打。 徐婉婷本就是个刻薄的人,她操起的扫帚是仆役用来清理狗屎鸡屎的,挥舞间本就有一股恶臭,如今不仅臭,还添了浓浓的血腥味。徐木头崭新的又变成了湿淋淋的血衣,仿佛刚在死牢中遭受了一场酷刑。一些心底软的女仆的眼睛里都悄悄漫上了泪水,唉,徐家小少爷真可怜。 徐婉婷见徐木头打不还手的模样,反而不解恨,将扫帚随意一扔,操起花农放在一旁的锄头砸向徐木头。 苏求之刚跨入徐府,看到的就是这惊险的一幕,她眼疾手快,扑上去一把将徐婉婷推开,夺过她手里的锄头:“你疯了!” 徐婉婷对谁都有三分火,但对苏求之,却有十三分的火:“姓苏的,我们徐家的事情轮不到你管。” 苏求之皱眉道:“你下手这么狠,难道不怕出人命吗?” 徐婉婷冷哼一声道:“我教训我弟弟,关你什么事?” 苏求之看了眼鲜血淋漓的徐木头,冷笑道:“你这般凶恶,怪不得卓卿对你一避再避。” “你胡说!”苏求之的话触及了徐婉婷的痛处,她控制不住自己,冲上去厮打苏求之,将她推倒在地。 众人赶紧上前扯住徐婉婷。 苏求之拍拍身上的尘土,慢悠悠起身,拉起自己的袖子,露出血淋淋的手腕:“徐大小姐,你管教自己的弟弟,求之确实管不着,可是,你害我受伤,这事我们却得官府相见。”说完,她二话不说,往外走去。 徐婉婷余怒未消,大声道:“见官就见官,谁怕谁。” “苏小姐,留步。”一直作壁上观的徐夫人忽然开口,挽留住苏求之,“有话好好说。” 苏求之笑道:“徐夫人,如果你立刻请徐神医回来为令公子治伤,今日的事情,求之就当不曾发生过。” 徐夫人立刻道:“阿忠,去请老爷回来。” “娘!”徐婉婷不依道。 “闭嘴。”徐夫人低喝,然后压低声音道,“婉儿,如果这事情闹到官府,你这泼妇的名声可就背定了,这一节你还不懂吗?” 徐婉婷总算寻回了些理智,闭上了嘴。 苏求之看了门口一眼,躲在门口的小冒失立刻走了进来。苏求之道:“你先将徐家小公子扶起来,去屋里躺下。”她看了一眼再添新伤的徐木头,心里不由纳闷:别人一日按三餐吃饭,这倒霉蛋按一日三餐挨打,他是如何活到现在的? 21. 商人 将徐木头送回他自己屋里,苏求之打量着他的房间,虽不至于家徒四壁,但相较于徐神医不菲的家产,称得上清贫。 耳边的声音有些闹: “喏喏喏,你要这么伸手一挡,然后,抬腿一踢,我保证能够打败那两只母老虎…… 不好不好,这个姿势不够潇洒,我重新想想,嗯嗯,这样,这样,再这样,帅气多了……” 苏求之揉了揉眉心,有点烦躁,淡淡道:“小冒失,你在这里陪着徐少爷,我先回去了。” “五小姐,”徐木头赶忙道,“你的手腕受伤了,我爹爹快回来了,你等等他吧。” “是呀是呀。”小冒失跟着道,“你这手伤得可不轻呀。” 苏求之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腕,殷红的鲜血已经浸透她的衣袖。苏求之心里叹了口气,这件衣裳的颜色是雾山紫,她很是喜欢,可惜这血渍怕是洗不掉了。 低低苦笑一声,苏求之淡淡道:“无妨,你……” 她正打算跟徐木头告辞,抬眼却看见徐木头的脸色多了两道溪流,绵绵澈澈的,男儿的泪原本是该被苏求之耻笑的,可是徐木头这般文气的哭法,倒是让苏求之心生一抹怜惜。 努力弯出一抹温柔笑意,苏求之柔声道:“很痛吗?你爹爹一会儿就回来了,莫怕。” 她不安慰还好,她这么一安慰,徐木头便再也控制不住满心的委屈,先是小声抽泣起来,哭着哭着便越哭越凶,到了最后便如三岁孩童便嚎哭不已,其实他稍稍懂事后,就不曾如此痛快淋漓地哭过了。 苏求之吓了一跳,她的性子寒凉,本就没有小孩缘,吓哭小孩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可是,不过是说了几句稀松平常的安慰话,却弄哭了眼前这个比她还高了不少的大男人,着实让她有些无奈,她立刻瞪向小冒失,朝他指了指徐木头:“还不快哄哄!” 小冒失不可思议地拿手指指了指自己:“我?” “不是你这屋里还有谁?”苏求之没好气道,“全天下不就数你话最多。” 小冒失道:“可他明明是被五小姐你弄哭的唉。” “多话。”苏求之轻斥。 “好吧。”小冒失耸耸肩,靠近徐木头,正半蹲下身子打算拍拍他的背。 嘎吱一声。 门在此时推开,小冒失慌忙站起,些微有些慌乱,此地无银三百两般地解释道:“徐神医,令公子不是我们五小姐弄哭的。” 苏求之深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地看向小冒失,在心里默默回忆他母亲的种种好处。 徐神医显然也不常见到徐木头这样子的哭法,他先是怔了一怔,旋即快步走到徐木头身边,柔声安抚宝贝儿子。待徐木头哭声渐息后,徐神医转头定定看着苏求之,那双眼睛萦荡着一些看不清的思绪,捉摸不定,比苏求之遇到过的最精明的商人还不可捉摸。良久良久,徐神医温和笑开,若有深意道:“无妨,徙儿只在他喜欢的人面前才哭。” 在徐木头和徐神医的坚持下,苏求之还是让徐神医帮她处理了伤口。 徐神医在为苏求之上药时,暗暗打量着眼前人。 仔细看了后,徐神医才发现眼前这位苏家五小姐是个妙人。 她明明是个很美的人,可是通身张扬着冷漠疏离,让人第一眼望去,只觉冰冷和精明,都顾不及她的模样。这也是他在平安镇生活十几年,却对她印象不深的主要原因——因为太冷太精明,导致自己对她观感不佳。 待到细细看,才会发现她身材纤细,皮肤苍白,五官清丽,睫毛格外长,由于惯垂着眼睛,再加上长着一张嘴角略微向下的覆舟嘴,看上去要哭不哭的样子,十分惹人怜惜。 可若再细细看,又会发现眼前人有一双偏长的杏眼,眼瞳漆黑,眼神晶亮,眼角尖勾向内伸得长,看上去隐隐带着攻击性,也正是因为那格外长的睫毛和惯于垂眼的仪态,遮住了她的真实的气质,给人无害的错觉。 徐神医作为前御医,自然是见过很多美人的,宫里的美人很多,可美成苏求之这样的,便是进了宫里,也能争一争宠妃的位子。 只是这般的长相,显然是个再精明不过的人,自己那儿子给她当狗只怕她都嫌笨。 可自己那笨儿子,显然是有些喜欢人家了。 徐神医心里有些矛盾,低头看向苏求之的手腕,为了徐沐徙她不惜弄伤自己,可见是位外冷内热的人。 徐神医不由想起银衣人的话 “苏家那五小姐,别看她天天冷着张脸,倒是个心软之人。你家儿子皮相不错,你要不要考虑把他嫁给苏求之。” “徐神医?”苏求之发觉徐神医盯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微妙,时忧时喜,手指敲了敲桌子,轻轻唤了他一声。 徐神医道了声歉,剪去纱布的尾端。 苏求之起身道谢。 徐神医跟着起身道:“怎好意思承五小姐的谢,这几日,五小姐对小儿诸多照拂,该是老朽谢五小姐才对。” 苏求之看着徐神医满眼的热情,心里微觉不妙,她略一沉吟,笑道:“不瞒徐神医,求之确实帮了令郎不少忙,您也知道,求之是个商人,虽说不能携恩狭报,但世间的商人哪有不重利的,关于这好处,徐神医您看着给吧。求之为了母亲买青鱼,花费了四百两银子,我想徐小公子是徐神医的爱子,您对他的关爱之情想必比我们这种重利的商人要更多一些吧。” 淡, 淡, 淡…… 徐神医眼里慈父般的光芒一点点淡去,他在心里默默默念瞳逸当年留下的话:徙儿要么命里无姻缘,要么便该娶慎家的女儿;徙儿要么命里无姻缘,要么便该娶慎家的女儿…… 徐府门口,看着毫不留情关上的大门,苏求之低头看看自己手里印着五百两字样的银票,笑着摇了摇头——徐神医那眼神是在挑媳妇吧?以后她还是离徐家那小傻子远点吧,当真是,好人做不得啊。 22. 善木 从徐木头家里回来后,苏求之返回晒谷场,苏多鱼没有走,风又吹落了老树的落叶,他正在弯腰捡拾。 苏求之靠近时,他背对着她正在整理手中的落叶:“受伤了?” 苏求之愣了下,抬手嗅了嗅,笑道:“你的鼻子真灵。” 苏多鱼转身,这次没有将落叶放入簸箕,而是递给苏求之:“五小姐,你看,落叶是捡不完的,”他顿了顿,凝视苏求之的眼睛,“闲事也是管不完的。” 苏求之接过苏多鱼的落叶,故意冷下脸道:“胡说,苏家五小姐可是出了名的冷心冷肺。” 苏多鱼意有所指道:“我倒但愿你名副其实。”说完,他越过苏求之走回米仓。 不愿意告知吗? 苏求之低头把玩着手里的落叶,叹了口气。 次日清晨。 苏求之书房。 苏多鱼站在门口敲了敲门。 苏求之见到苏多鱼,取了一件披风走向他:“多鱼,陪我出去走走。” 十二月的人间称不上游历的好时节,十二月的清晨更是透着猎猎的冷。 苏求之与苏多鱼走在街上,她上前买了两个热腾腾的包子,分了苏多鱼一个。 “我喜欢这些,”苏求之指了指不远处的炊烟,小贩的叫卖声,儿童的嬉闹声,又向苏多鱼扬了扬手里的包子,“和这个。” 苏多鱼没有回应。 苏求之又道:“这样的烟火人间,多鱼你以前是不是也没经历过?” 苏多鱼轻轻嗯了声。 苏求之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木盒,递给苏多鱼。 木盒只有巴掌大,苏多鱼打开,里面躺了一片薄如蝉翼的叶子,叶柄处串着一条金色流苏,叶肉已被去掉,只剩下清晰的叶脉,带了一点微微的清香。 “是你昨日给我的落叶。”苏求之道。 苏多鱼拿起书签,细细端详,轻声问道:“这是五小姐……” “不是,”苏求之打断了苏多鱼的话,“我并无此等闲情逸致,这是我让秋绣娘做的。” 苏多鱼的表情有些微妙,像是有些许狼狈,又像是松了口气。 苏求之笑道:“这棵树是梓树,多鱼对梓树可了解?” 苏多鱼道:“知之甚少,只是听过一句,桑以养生,梓以送死,说的就是梓树。” 苏求之道:“梓树嫩叶能吃,种子可以炒制成零嘴,全树入药,树干可制琴、制棋盘、枕木、桥梁、水车,也可以如你所言的一样,做棺椁,称得上千古良材,万木之王。” 苏求之说完,看向苏多鱼。 苏多鱼回视她:“五小姐说得对,它是善木。” 苏求之道:“很小的时候,我听过一个传说,当时觉得很无聊,甚至有些无能。” 苏多鱼道:“或许,这个故事不该说给我听。” 苏求之点了点木盒:“不成,你已经收下秋姨的心意了。”她不待苏多鱼拒绝,立刻快速讲起了故事,“相传,远古时代,为了了解人间风景,天帝派遣两个神将到人间游历。人间一如天帝所料般美好,两名神将沉溺其间,忘了归期,因此惹恼了天帝,失去了回天界的资格。在求助其他神仙无望的情况下,两人便化为两株树,这两株树结合了一切树对人类的益助,便是梓树。” 苏求之接着道:“儿时更喜欢的故事,或如牛郎织女、梁祝化蝶般缠绵悱恻,又如精卫填海、后羿射日般快意恩仇,又或者女娲补天、盘古开天般让世人敬仰,这个故事的主角不过是两个贪玩误了事又无法自救的神将,显得平淡又无能。” “可是多鱼,后来我才明白,”苏求之叹了口气,目光飘向天边若隐若现的雪峰,“他们耽于人间美色,因此被惩罚,失去神力和永生,却没有迁怒人间,大肆破坏人间泄愤,反而用最后的神力化作利于人间的树木,心胸是何其开阔与通透。若初心是爱,不论自己在高处还是低处,顺境还是逆境,都还记得初心是爱,都还能继续爱自己所爱,何尝不是一种伟大。” 苏多鱼沉默着,没有回应。 苏求之没有追问他,与他并肩在早市上走着。 经过一个豆花摊时,苏求之停了下来:“多鱼,我请你吃豆花。” 苏求之坐下后,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妪用着苍老的声音哆哆嗦嗦笑着道:“五小姐,你还是要甜的?” 苏求之点头:“我的朋友也要甜的。” “多鱼,你来此三年,她家的豆花想来一定吃过,你可知道这个老妇人多大年纪了?”苏求之问。 苏多鱼道:“七八十了吧。” 苏求之摇了摇头:“她已经九十八了。” 苏多鱼微微有些诧异。 苏求之道:“她年轻时是一个美人,当年平安镇的富商想纳她为妾,她不愿意,一心一意要嫁自己青梅竹马长大的表哥。后来她得偿所愿,表哥对她很好,夫妻恩爱。可是他们生下了四个儿子,除了小儿子,身体孱弱是个侏儒,其他三个儿子全是傻子。面对苍天的捉弄,她和她丈夫虽然抱怨却努力照顾自己的孩子,直到十一年前,她的丈夫过世,她一个人扛起了这个家。” 豆花上来了,老妇人冲苏求之热情地笑了笑,便退了回去。 苏求之道:“她家有三个大木桶,是她十几年来省吃俭用存下的粮食,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只能拼命地存粮食。” “多鱼,”苏求之将豆花推到苏多鱼面前,“你尝尝,我很喜欢看她的笑容,也觉得她家的豆花特别甜。” 苏多鱼默默吃完了豆花,道:“五小姐,今日你这么喜欢说故事,不如我也讲个故事给你听?” 苏求之道:“好。” 苏多鱼道:“曾经有一个爱好风雅的富商,从烟花柳巷中娶了一个美妾。那美妾很有些温柔小意,把家布置得极富情调,一日不落地为富商送点心汤水。有一日,富商喝完她送的鱼汤后,腹痛难忍。富商的正室指控是美妾投毒,还说她与其他男子私通,富商一气之下把美妾关在了小黑屋中,一关就是十几年,其间美妾日日喊冤,容貌憔悴,青丝成雪,可世人并不在意这种下贱女子。直到美妾的儿子长成,高中状元,才为母亲翻案,原来他母亲为父亲送鱼汤时,曾途径一片盛开的紫荆花林,她见紫荆花美丽,便摘了几朵飘在奶白色的鱼汤上,让鱼汤显得更美丽。可她不知道的是荆花入鱼羹中,食之会令人腹痛如绞。” 苏求之眼睛一亮,笑道:“多鱼,我们回去吧。” 与苏多鱼回去后,苏求之避开苏多鱼,让秋娘买了条鱼。 半个时辰后,苏多鱼走进厨房,果然看见秋娘在熬鱼汤:“秋姨,五小姐想喝鱼汤?” 秋娘点头道:“是呀,说来也怪,以前也没见五小姐喜爱鱼汤。” 苏多鱼道:“劳烦您将鱼汤盛在瓦罐里。” 秋娘愣了愣,点头应收是。 苏多鱼跨出门槛,顿住,转身问道:“秋娘,你可会做树叶书签?” “树叶书签?”秋娘摇摇头,“那东西我见过,一般都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自己做着玩的,不好卖,所以,我没学过。” 半个时辰过去,秋娘的鱼汤还是没送来,苏求之握着手里的药包,有些焦急。 苏多鱼从外面走了进来:“五小姐,在等鱼汤?” 苏求之略有些尴尬,轻轻咳嗽一声。 苏多鱼道:“若想试验,何必糟践自己。”他扬了扬手里的瓦罐,“跟我走。” 苏多鱼雇了顶小轿,落轿后,苏求之不得不轻叹,确实是个试验的好地方——牢房。 23. 恶水 漠漠苍天黑,城阙夜千重。 平安镇里今夜似乎有些不平安。 而这些不平安正是苏求之带来的。 她一身夜行衣,此刻正逐个往水井里投药。 当她从一处水井来到另一处时,一道砭人肌寒的寒气从背后袭来,苏求之迅速抽出软剑抵挡,软剑与玉笛相击的声音顺着风声横扫而出,在生死一线中冲撞出冰冷悦耳的叮吟。 看清玉笛,苏求之收回剑,站定,任由玉笛抵上自己的颈项,此时玉笛亦已毫无杀气,快碰触到她颈项时,轻轻上扬,点了点她的脸颊。 来人亦是一身夜行衣,那一双未被遮住的眼睛她再熟悉不过,邵卓卿。 苏求之的目光落在了邵卓卿背着的大口袋,邵卓卿的目光亦落在她背着的大口袋。 邵卓卿叹了口气,拉着苏求之来到一处灯盏底下,从怀中取出一张图舆,上面是平安镇的水井分布:“打圈的地方我都已经投过药了。” 苏求之怔了下,抿了抿唇同样取出了一份图舆,摊开后亦是平安镇的地图,亦是打了圈。 邵卓卿轻笑一声:“划线、落点、打钩、打叉、打圈、打星星……那么多的选项里,求之与我都选择了打圈,算不算是同心圆?” 苏求之没有回应,她仔细看了邵卓卿的图,将他勾圈的水井都一一在自己的图舆上圈上:“还剩两处,你我一人一处。” 邵卓卿道:“光是投药还不成,我尚有其他布置,你且随我来。” 两人将最后两处药投入水井,邵卓卿领着苏求之往河边走,未走上堤坝已有恶臭扑来,令人闻之欲呕,苏求之不由屏住了呼吸。 一个黑衣人从夜幕中走来,向邵卓卿行了一个古怪的礼:“启禀主人,事情已办妥。” 邵卓卿解下自己的面罩,朝那人伸手。 那人立刻从怀中取出一块面罩。 邵卓卿摆了摆手,那人便消失在夜幕中。 邵卓卿将自己的面罩递给苏求之:“这面罩浸泡过特殊的药水,能屏蔽腐肉的臭味。” 苏求之指了指他手里另一块:“我用这块就好。” “不好。”邵卓卿不由分说,将自己的面罩塞入苏求之手里,自己戴上了黑衣人给的面罩,往河堤走去。 苏求之又何尝不是倔脾气,她跟着邵卓卿走,手里握着邵卓卿的面罩,就是不戴。 邵卓卿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转身道:“不去了,我们回去。” 苏求之道:“要回去你回去,我又不是没脚。”说完当真不管邵卓卿,自己往河边走去。邵卓卿无奈,只能转身跟上她。 河水里漂浮着一具巨大的动物尸体,足足有十五丈长,已经腐烂透了,看不清面目。 苏求之吃惊道:“这是?” 邵卓卿道:“莫怕,装神弄鬼罢了。这些肉不过是腐烂的猪肉、牛肉、驴肉罢了,倒是这具骨架,是我让人从土里挖掘龙骨拼凑而成。” 邵卓卿握住了苏求之的手,从她手中抽出面罩,没有解下苏求之脸上的面罩,直接将面罩覆在原来面罩之上:“求之,还记得我为你讲过的传说吗?” 苏求之道:“相传若蛟化龙失败,将生死体烂,其血溶于水,河水变成恶水,其肉被鱼食,鱼成怨灵,该河之水三年不得饮,该河之鱼,十年不得食,否则,轻则大病,重则身亡。”苏求之看着水里的巨兽,由衷道,“卓卿,你之机变智数,当为乱世良相,这世道眼见着就要乱了,是苍生之不幸,于你却是,生逢其时。” 邵卓卿轻笑一声:“我指的可不是恶水的传说。” 苏求之不解道:“那是什么?” 邵卓卿道:“是方生。” 邵卓卿垂眸凝视着苏求之,目光中充满了柔情。 “我要回去了。”苏求之转身,她往前走了几步,停下,冷冷道,“你怎配提方生?” 回到家中,苏求之换下夜行衣,夜已经很深了,她却毫无睡意。她挑了一盏灯,推开门,独自向苏府后山走去。 在夜里的冷山中孤独走了一个时辰,苏求之的心绪渐渐平息下来,她将手按上自己心口,听着那扑通扑通的声音,轻轻对自己说:“求之,求之,你在贪求什么呢?你现在得到的,已经够多了。” 第二日清晨,平安镇一如苏求之预料的沸腾喧嚣起来。 一夕间大街小巷的人都在口口相传关于“恶水”的传说。 河边挤满了人,苏求之与苏多鱼挤在人群中。 苏多鱼轻声道:“五小姐,你……” 苏求之打断道:“与我无关。” 这腐肉委实臭,看热闹的人来得快去的也快,苏求之道:“我们回吧。” 苏多鱼道:“五小姐您先回,我还想再看看。” 苏求之颔首,当先离去。 待苏求之离去后,苏多鱼面色凝重,双手拢在袖中,快速结印。水面荡漾出一道一道的水纹,啪啪啪,腐肉接二连三地从巨兽身上脱落,掉入水中,不多时,一具完整的龙骨出现在众人眼前,随后,在众人的注视中缓缓下沉、缓缓下沉,消失在水中。 依稀仿佛听到一声龙吟,依稀又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水面清澈,一望见底,水底哪还有那具龙骨的声音。 河堤上顿时一片喧哗:“不见了,不见了,那条蛟不见了!”人们一边喊,一边四处逃窜,苏多鱼望了眼河底,混在人群中离去。 人群四散后,河面冷冷清清,一群白色蝴蝶从水面飞过,在龙骨消失的地方盘旋。一道道娇媚的声音从每一只蝴蝶身上传出:“真是一副好骨头,我那一生何其不幸,何曾想到还有此番运数。” 蝴蝶一只化作两只,两只化作四只,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白茫茫一片,将长长的十五丈河面圈满,开始急速旋转,若是旁人看来,这些蝴蝶仿佛在跳舞,若是苏多鱼在此,他就会发现这些蝴蝶在结印,结与他方才相反的印。 消失的龙骨又缓缓出现在河底,蝴蝶纷纷投入水中,化作一条条小银鱼,密密麻麻攀附上龙骨,啃噬它,吮吸它,龙骨四周冒出密密麻麻的泡泡,像沸水般翻腾。 依稀听到什么东西在痛苦的□□,依稀又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很快的,龙骨一点一点消失,彻底地消失。 24. 卸米 冬日的清晨亮得晚,炊烟都比霞光来得早。 灰蒙蒙的朝雾中,徐木头走在大街上,仔细观察着来往行人,看看他们都在做什么,以何营生。他这两天一直在镇上晃荡,观察着形形色色的人,观察了两天,却依然没有头绪。 他看见挑着花生干果卖的小贩,看见卖热腾腾包子的小摊,看见卖炭翁,看见卖油郎,看见剃头匠,看见杂耍艺人……可他一无所有,也一无所长,茫然无绪间,下意识的,他又走到了米铺。 米铺在招杂工。 徐木头眼睛一亮,走上前问道:“梁管事,杂工一日能赚多少钱?” 梁管事倒是认得徐木头,他虽然跟大多数人一样轻视傻子,但是徐神医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他笑道:“徐少爷,咱们这儿招的是卸米工,这卸米不过是一个早上的事情,可不按日算薪。” 徐木头好奇道:“那怎么算?” 梁管事道:“按袋算,从门口搬入米仓,一袋米一文钱。” 徐木头道:“梁管事,我想接这活。” 梁管事连忙摆手道:“徐少爷,您是什么样的人家,徐神医还能少你钱花,这卸米的活儿,又重又脏,你这一身细皮嫩肉的,怎能干这活,不成不成。前面的鲜乐居已经开门了,您还是过去买一笼小笼包,再配一碗豆腐脑,撒一点榨菜,滴两滴香油,绝儿好吃。” 徐木头认真道:“梁管事,我爹爹一直有让我锻炼身体,我可以搬米的。” 得了,小少爷想体验人间疾苦,真是吃饱了撑得慌。 梁管事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故作为难的思考了下,方笑道:“那看在徐神医的面子上,就让你试一试吧,若是搬不动可不许哭鼻子。”他给徐木头指了指后门,“徐少爷您去后门排队,卸米的车一会儿就来。” 徐木头走到米铺后门,看到排队的人群时不由得愣了愣,天还是灰蒙蒙的,他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揉了揉眼睛,仔细看。眼前的景象依旧没变,他又揉了揉,还是没变——小门口确实有人在排队,十几个人,但各个老弱病残,看上去不是能搬动米袋的样子。 徐木头走过去排到末尾,小心翼翼地问排在他前面的驼背老太太:“大娘,您也是来搬米的?” 驼背老太太回过头眯着眼睛道:“啥?” 徐木头又小心翼翼问道:“搬米,大娘,您是来搬米的吗?” 驼背老太太大声道:“啥子,你说啥子?” 徐木头以为驼背老太太骂他傻子,他素来胆小,被大娘这一骂,就不敢再问了,低着头默默排在大娘身后。 米车一直没来,小门也没开。 徐木头等啊等,大约等了一刻钟,米车还是没来,小门缓缓开出了小半扇,一只手从门内伸出,拎着一个纸包。排在最前面的人千恩万谢,点头哈腰地接过纸包,欢天喜地的离开。第二个人立马上前一步,同样点头哈腰地从小门里接过纸包。 徐木头有些迷糊了,米袋不应该是很大很大抗在肩上的吗?为什么他们接过的都是小小的纸包,这个纸包看上去都没一只猫重。 终于轮到他,小门里的手没有马上伸出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不满道:“年轻人,你有手有脚怎么跟这帮老人家抢这点谷壳?唉,这次算了,下次你不许再来了。”说完,他伸出手,将纸包放入徐木头手里。 谷壳? 徐木头愣住了。 苏求之从河堤下来在,照例去巡视米仓。 此时天光尚早,米仓的门口却已经排起了十几个人的队伍,一个个非老即弱,面黄肌瘦。他们是来领谷壳的。 平安镇是个水乡,农作物的长势和收成在整个苍暮大陆是排在第一流的。但今年的气候过于多雨,是个小饥年。苏府这样的大户人家自然不受影响,但镇上的普通人家,日常也是一日两餐,以米汤、红薯、葛根为主,而那些老弱病残没有土地的,便是米汤都喝不上。 谷壳原本是可以卖钱的,但入了冬后,苏求之便让掌柜的停止了谷壳的售卖,改为派送,专门留给镇上年老体弱无壮丁的人家。米仓会在清晨开一个小门,给排队的老弱病残每人一兜谷壳,不过是一兜谷壳,领到的人却是千恩万谢,鞠躬不已。 等等? 苏求之的眼睛眯了眯,看着排在正数第三的高个子青年,那不是徐木头? 苏求之没有出声唤他,静静看着他,看着他懵懵懂懂听了米仓伙计一顿训,迷迷糊糊接过了一兜谷壳,抱在怀里不知所措。 揉了揉眉心,苏求之无声笑了笑,伸手打了个响指。 徐木头果然循声抬头,看见是苏求之随即露出灿烂的笑容,他长得极为好看,这发自内心毫不遮掩的欢喜让他原本就郎艳独绝的皮相愈发耀眼。 目光相视的一瞬间,苏求之有些招架不住,轻轻挪开了目光。 徐木头抱着他那一兜谷壳,小跑着走了过来,欢喜唤了一声:“五小姐。” 苏求之打量着眼前人,不知是徐神医名不虚传还是眼前人天生丽质,前几日还被徐夫人打得满脸伤痕,此刻一张脸已是白白净净。 徐木头被苏求之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拍了拍自己脸颊:“我的伤已经好啦,之前多亏五小姐你,五小姐你救了我……” 苏求之看了眼谷壳,打断了徐木头的话:“谷壳可食,但口感极差,徐少爷就不必贪这个新鲜了。” 徐木头用力摇头,连声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想领谷壳,我是来卸米的,梁管事让我在小门排队等米车。” 苏求之道:“卸米在东门,这是南门。” 徐木头“啊”了一声,迈步就想往东门走,可是他又转头看看苏求之,有点舍不得。 苏求之道:“你来卸米?” 徐木头点点头,嗯了一声。 苏求之道:“你想赚钱?” 徐木头咬了咬唇,重重点头:“五小姐,我想自个儿养活自个儿。” 苏求之看了看他,清俊的脸庞,带着天真的认真。她接过徐木头手里的谷壳,带着他往东门走:“好,你去卸米。 青石 苏求之领着徐木头来到米仓东门。她招伙计取来一块厚麻布搭在徐木头肩上:“用这个垫着肩膀,衣服不易磨损。” 徐木头点点头,走到米车前,学着其他杂工蹲下了身子。当第一袋米放上徐木头的肩膀时,徐木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苏求之上前托住了他的一只手。 徐木头沮丧道:“五小姐,我是不是很没用。” 苏求之为他调了调肩膀上的米袋的位置:“这袋米重一石,如你这般身量的男子是抗得动的,只是你很少用肩膀扛东西,肩上皮肉尚未变硬,多抗几次就习惯了,除了吃喝拉撒,其他事情没有人生来就会,不必气馁。” 徐木头点点头:“五小姐,我听你的,多抗几次,我现在就抗进去。” 苏求之点点头,目送徐木头扛着米袋走向仓库,回头看了眼米车,估摸了下时间便自去忙了。 待时间差不多,苏求之回到米仓,徐木头刚领到工钱,正在那儿数,看到苏求之过来,他眼巴巴向她摊开双手,掌上躺了十七个铜板子:“五小姐,我扛了十七袋米,赚了十七文钱。” 苏求之从徐木头的手掌心上捡了五枚铜钱,取出一根红绳将它们串起来,递给徐木头:“来,挂着,驱邪招福。” 徐木头的眼睛笑成了月牙,他欢喜地接过那串铜钱,又从掌心取出五枚递给苏求之:“五小姐,你也驱邪招福。” 苏求之愣了愣,接过徐木头的铜钱,收入自己的荷包中:“随我走走。” 两人沿着市集走着,苏求之指了指路边卖猪血羹羊血羹汤的摊贩道:“卖猪血羹的老板,一日大约能赚两百文钱。” 两人再往前走,苏求之指了指蹲在广场旗杆下的一排壮汉:“这些是杂工,与你卸米相似,大多是按件算钱,有活儿的时候一日大约能赚一百文,若是无活,便一文都赚不到。” 苏求之又指了指迎面走来的一个挎着一个大菜篮子的妇人:“这是炊爨,按月结的,一月大约有四两银子,也就是四贯钱。” 苏求之再指了指迎面过来的一辆马车:“这是马夫,马夫的工钱在小工里面是很不错的,有三百文一日,若是客人要去很远的地方,还会再添些。” 苏求之领着徐木头往前走,跨过浮桥,她指了指河边浣衣的老妪道:“年纪轻些的浣女浣衣一件三文钱,这浣婆年纪大了,世人欺她领不到其他活儿,也嫌她老眼昏花洗不干净,一件只有一文钱。” 两人一直走到郊外,昨日无雪,田园小径上只有露水的残痕,有一个妙龄女郎快步走在他们前面,一只手提着一个篮子,一只手拿着一根竹竿,一边走一边将两边枯草上的露水打下来。 女郎在前面走了会,似乎发觉苏求之他们一直跟着她,颇为警觉地停了下来。只见她故意撩了撩头发,鬓边的红梅落在地上,她弯腰捡拾红梅,略略往身后看了一眼。看清是苏求之,女郎如释重负,站起身大大方方转身向苏求之他们走来:“五小姐,您是来买田螺吗?您来得真巧,我这篮子里还剩了一些,鲜活得紧。” 苏求之从她掀开的篮子里看了一眼,道:“少了些。” “这样吗?”女郎略一思索立刻道,“那您跟我来,我家门口的塘子里还有一些,这几日河里的鱼多了,我估摸着田螺不好卖,就少捡了些。” 苏求之问道:“现在还有人吃鱼?” 女郎道:“大鱼大肉,大鱼大肉,我们这种穷苦人家,连米糠都觉得好吃,怎么可能会为了那什么恶水坏水的传说而不吃鱼呢!别说别人,就是我们家水缸里都养了好几条呢。” 苏求之道:“其实很多传说都是先祖经验的积累,怕后辈不听,故意把故事说得曲折恐怖些,故事背后亦是一片良苦用心。你家老的老,弱的弱,你且等几天,看看别家吃鱼应没应恶水的传说,你们再吃。” 女郎笑道:“好呢。”她转眸看了眼徐木头,眼睛里藏不住惊艳与好奇“五小姐,这位是?” 苏求之道:“这位是徐神医的小公子。” 女郎一听是徐神医家的公子,立刻笑道:“原来是徐神医家的小公子,之前徐神医为我妹妹诊治都没收钱,徐神医真是活菩萨。我叫青石,大青石头的青石,我是我爹在一块大青石头上捡来的。” 徐木头冲着青石腼腆一笑:“青石姑娘,你好。” 徐木头长得好,他冲着青石这一笑,青石的脸就红了起来。她匆忙转过身:“来来来,五小姐,徐少爷,你们跟着我走啊。”她当先领路,挥着竹竿用力打着枯草,生怕残留下水珠弄湿了苏求之二人的衣服。 三人走了半盏茶的功夫,不远处立了几间茅草屋,茅屋里传来老人的□□和女孩的痛哭声,一个男人跌跌撞撞地背着一个女孩从茅屋里摸索着走出来,看样子,似乎是个瞎子。 青石扔下手里的东西,飞快冲上去:“二哥,么儿!你们这是怎么了?阿婆呢,阿婆还好吗?” “呜呜呜。”女孩子见到青石,哭得更大声了,“呜呜呜,三姐姐,么人肚子好痛,阿婆肚子也痛痛。” 青石从男人身上接过女孩,抱在怀里,一边替她揉着肚子,一边急匆匆往屋里走:“好好的,怎么会肚子痛,阿婆,阿婆,你在哪里,你身子还好吗?” 苏求之快步跟上去:“你们是不是吃鱼了?” 男人回道:“是……是啊,难道,难道恶水里的鱼真的不能吃?” 青石焦急道:“五小姐,这可怎么办才好,能不能劳烦您和徐少爷搭把手,帮我把我阿婆、二哥和妹妹送去徐神医那儿!” 未等苏求之应声,徐木头已经冲进屋子里背起老人家。苏求之不愿意扶青石二哥,主动接过了小女孩,青石搀扶着二哥,四人快步往徐神医的医馆走去。 走了没一会儿,小女孩哭闹得更厉害了:“好痛,好痛,我的肚子好痛。”青石的阿婆也痛得直冒冷汗,她咬着牙没有呼痛,却噗通噗通放了一串屁,空气中升腾起一股恶臭——却是老人家忍不住,窜稀了。 青石又是焦急又是羞愧,一张俏脸通红:“徐少爷,对不住您啊,你这身衣服我一定帮您洗干净。” “不妨事的。”徐木头轻轻回了声,在下一个路口将阿婆放下,道了句,“等我一下。”快速往右侧小路跑去。 不一会儿,他气喘吁吁跑回来,抓了一把草根走到青石面前:“青石姑娘,方才没有与你讲,其实我是个傻子,但是我日常跟在爹爹左右,些许懂一些医理,这是黄芩,可以止泻缓解腹痛,如果你信我,就给你的家人吃了吧。” 听到徐木头自称是傻子,青石的脸色有一丝犹豫,她二哥道:“我先吃。”摸索着伸出手。 徐木头将黄芩放入青石二哥手里,他毫不犹豫地塞入嘴里,用力咀嚼,咽了下去。 徐木头也不因为青石的犹豫而失望,继续背起阿婆赶路,倒是青石因为自己的犹豫而深感惭愧,却实在是不敢拿年老体衰和身子较弱的阿婆和妹妹尝试。 四人又走了一段路,青石二哥道:“三妹妹,我的腹痛好一些了。” 青石一听大喜,赶忙将黄芩喂给阿婆和妹妹,又过了一阵子,她们二人的症状也轻了不少,青石松了口气后,看向徐木头时愈发惭愧。 医馆 一行人赶到徐神医的医馆时,医馆门口□□声如八月江潮,哀哀不绝,一名学徒正在组织门口的病人排队,只是病人众多,大家又都腹痛难耐,都想抢着进去看病,谁也不愿意排队,一时间门口乱糟糟的。 徐木头背着阿婆走上前:“秦皮,这位阿婆年纪大了,肚子痛得厉害,你让她先进去,好不好?” 青石紧紧跟在徐木头身后,可怜巴巴望着唤作秦皮的学徒,连声讨好哀求着。 秦皮不耐烦道:“小少爷,你看看这里里外外的都是病人,大家都病得厉害,你闻闻,咱们这医馆都臭成粪坑了。我要是让你先进去了,前面排队这些人哪里肯呦。” 被秦皮怼了,徐木头缩了缩脑袋,下意识看向苏求之。 苏求之冷冷看了秦皮一眼:“徐神医当真宽和,我苏府几十间铺子,从未见过如此向主家回话的伙计。”她没有高声喧哗,但这句话是用着内力说的,一时间那冷冷的声音穿透重重墙壁,在医馆中回响。 话音刚落,徐神医就走了出来,他一直在忙,脸上满是疲惫,这大冬天里他的额角都挂着汗珠。可是看到徐木头时他脸上立刻展露出慈爱的笑容,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喜欢这个小儿子。他走上前从徐木头身上扶下老婆婆,笑道:“我们徙儿长大了,都能救死扶伤了,爹爹太高兴了。来人,还不快把小少爷的朋友们扶进去!” “还有你,”徐神医沉下脸看向秦皮,“徙儿性子天真,你更该与他柔和着说话,这次就算了,若有下次,你就另谋高就吧。” 几个学徒立刻走过来搀扶阿婆他们,对徐木头的态度更是客客气气。 其他人见徐神医出来了,纷纷围上前口口声声嚷着救命,一瞬间就把徐神医几个团团围住了。 徐神医将徐木头护在身后,朗声道:“大家不要慌,不要急,你们的病我们都会治的,先让我们进去,一个一个来,好不好?” 其他人哪里肯让徐神医进去,纷纷道: “徐神医,不是我们着急,是这肚子实在太痛了。” “徐神医,我不仅肚子痛,我的心也一抽一抽的,像是被拳头捏住了。” “徐神医,快让我进去吧,您再不救救我,我拉在档里的屎都要满出来了。” …… 人群你一句我一句,乌压压的,乱的不行。 “大家听我说……”苏求之的声音还是冷冷的,只是众人此刻眼里只有徐神医,没人想听她说话。 苏求之从袖子里取出几张银票,运上内力将声音送出去:“我数三声,如果大家都安静下来,大家今日的诊费我苏求之出一半,三、二、一。” 人群一瞬间安静了下来,静悄悄的,比冬夜寒潭还静。 “分散开站好,”苏求之走入人群中,“老人和孩童先进去。”她在人群中转了一圈,把全部的老人小孩挑出来,转身回到徐神医身边,“徐神医,您再看看这里面是否还有病得特别重的。” 徐神医点点头,也去人群中走了一圈,又挑了几个病人出来。 苏求之指了指一个学徒:“你去拿纸笔,把剩下的人的名字记下来,待会儿叫号。” 那学徒看了眼徐神医,见徐神医微微颔首便道了声“是”快步走入医馆去拿纸笔了。 苏求之又道:“徐神医,能否先给门口的病人开些止痛止泻的汤药?” 跟在徐神医身后的大夫道:“不可不可,五小姐您不懂医理,医术讲的是对症下药,虽然目前看来大家都是肚痛,可每个人是何原因的肚痛尚不得而知,怎能用一样的方子?” 苏求之微怔,随即道:“是何原因不是再清楚不过吗,他们一定是吃了恶水里的鱼。”她转头看向病人,“我说的对不对。” 众人一片沉默,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小声道:“我们以为传说不过是骗人的,没想到这恶水真的有古怪。” 徐神医意味深长地看向苏求之,转身吩咐身后的大夫:“去煮一锅葛根芩连汤,一锅参苓白术散,分与门口的病人。” “可是……”大夫还欲分辨。 徐神医道:“好了,五小姐说得对,这些人都是因为贪食恶水之鱼惹的祸,病因是一样的,再退一万步,葛根芩连汤除了寒苦亦无其他坏处,虚寒的病人让他们服用参苓白术散,就这样吧,快些去办。” 吩咐完大夫,徐神医朝苏求之拱了拱手:“今日多谢五小姐相助,老夫眼下不得空,他日定当登门相谢。” 苏求之欠身道:“不过是张了张嘴,花了点银子,徐神医不必在意。” 徐神医对徐木头是真心宠爱,很快就给阿婆和小女孩看完了病,还给阿婆安排在了医馆后院的厢房休息。 青石安顿好了阿婆和妹妹后,从后院走出来,她看了眼徐木头,没有上前反而一个人悄悄从医馆出去了。 过了片刻她抱着一件男士的长衫进来,走到徐木头面前:“徐少爷,您把身上的衣裳脱下来,先换这身衣裳,这身衣裳虽然没有您的衣服值钱,但是是新的,我刚买的,您先将就着穿下。” 徐木头连连摆手:“不必不必,家里丫头会帮我洗的。” 青石道:“是我阿婆年纪大了,控制不住自己,让您受委屈了。您身上挂着污渍一定很难受,您就将就着先穿下这身衣服吧,我……我看着您身上的污渍,我这心里愧疚难当。” “真的不用!”徐木头下意识去看苏求之,却发现医馆里早就没了苏求之的影子,他咬了咬牙,又说了句,“真的不用,我这就回家换。”说完,转身就跑出了医馆,任凭青石连连呼唤,头也不回地往家跑去。 苏求之从医馆走出,往回家的方向走了几步,倏然停下,下意识抬头看向一旁的酒楼。酒楼二楼,一扇窗户缓缓打开,露出邵卓卿俊逸的脸庞,他将一只小酒盅放在窗沿上,冲苏求之笑了笑,拿起自己的酒盅碰了碰窗沿上的酒盅,仰头一饮而尽。 愁山 夏天的傍晚,凉风习习,是散步的好时候,但莫要去竹林。 此刻竹林的蚊子比平安镇上老吴卖的芝麻烧饼上的芝麻还多,嗡嗡嗡的又比平安镇外老刘养的鸭子还吵。 穿着素色衣裳的少女却毫不在意,静静站在竹林深处,眺望着山下路的尽头。她手里握着一条松枝,穿了一双碧色绣花鞋,鞋子四周的地面上是密密麻麻的松针,每一根松针上都串着一只蚊子。 虽然地上满是同伴的尸骸,竹林里的蚊子一只只仿佛都是常山赵子龙的亲传弟子,越挫越勇,混不怕死。少女被它们绕得烦了,轻轻扯一把松针,手一扬,嗡嗡声在一瞬间消失殆尽,一根根钉串上蚊子的松针纷纷落地,地上又多了一串串松针烤肉。 相比于地面上的蚊间惨狱,少女眺望的尽头有晚霞漫天,如丝幔般的粉红色烟霞在金蓝色的夕光下蜿蜒无际,像极了她心里跳跃的璀璨情思。 可她脸上的神情却是清清冷冷,仿佛对世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哪怕她此刻满心欢喜,满心雀跃,她脸上的表情依旧是清冷淡漠,她的心事写不到脸上,欢喜亦写不到脸上。 直到一辆简单大方的马车缓缓驶入她的视线,咕噜咕噜的车轴声下,依稀有男人哼曲的声音,散漫随性,不羁中又带着几分喜悦,像极了情窦初开的少年奔赴心上人之约的模样,少女略偏长的杏眼才弯起,勾出浅浅一抹笑意,那笑意,让一山无花的竹林都染上了淡淡的蜜意,天边的晚霞烧得更绚烂了。 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喧哗,八匹骏马从马车来路追上,八个黑衣人魁梧健壮,人人手握一弓,八弓齐开,齐齐射向马车。 少女见此,脸上未露惊惧,只是有些淡淡的恼意。她已经很久没见到她的情郎,她想见他,想在夏天的晚风里,想在金色的霞光中,想在碧绿的竹色间,唯独不想在一堆血臭的尸体旁。 那马车看似简单,弓箭却穿透不破,黑衣人还待射击,马车内琴音顿起,音浪如狂风厉啸,黑衣人丢下弓箭,抱头痛呼,纷纷从马上摔落下来,在地上抽搐了三两下,全部气绝。 车帘掀开,掠出一青衫男子,他轻功极好,在空中跃跳三次轻捷落于一竹梢之上,他脚尖一点,又从竹梢上掠起,踏着一根根的竹梢往少女方向急驰。飞掠间,他随手摘一把竹叶凌厉挥动,林子里不时传来闷哼之声,那手法与之前少女挥动松针一模一样。 “清理完毕,一个不少。” 青衫男子落在少女面前,风姿倜傥,容貌俊逸,他目光瞥了眼地面,原本尔雅的笑意褪去,眼里涨起了怜惜,他解下自己身上驱蚊的香囊,弯腰系在少女腰上,“这是京畿今年流行的香囊,确有一些防蚊的效用。求之,我的好姑娘,我若归来,第一个想见的人是你,第一个去找的人一定也是你,你不必在此等我。” 少女清丽的脸上泛起微微红霞,一双我见犹怜的眸子无声诉说着爱意,她静静看着青衫男子为自己系香囊,待他系好站直后,方仰头痴痴望着他:“我想见你,很想很想,不想再等,就来了。” 男子将少女轻轻拥入自己怀中,那一挥一斥便能取人性命的双手此刻极尽温柔,如在接一片细羽,捧一朵新雪:“求之,再等等我,待恩师此番新政推行成功后,我便回来与你成亲,那时候京畿太平了,我与你定居京畿,早上我陪你看炊烟,晚上你陪我赏烟霞,整个苍暮都会很太平,我们的孩子会在太平盛世中长大。” 梦醒。 苏求之睁开眼睛望着漆黑的帐顶,屋子里是黑的,屋子外也是黑的,这个世道越来越乱,并没有太平,都是黑的。 梦境越美,现实越痛,苏求之拥被半坐起,她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头很痛,她伸手用力捂住眼睛,捂了很久,松开手后,她穿衣下地,不想再睡。 厨房里有一盆田螺,是青石后来专门送来的,这是一个知恩的姑娘,没有收钱。苏求之拿起一只编篮,将田螺倒进篮子里,待水沥干后,又取了一大块卤牛肉,一分为二放入篮子里,提起篮子往后山走去。 天很冷,她的头很痛,但她只是一味地沉默走着,渐渐走到了山顶。 山顶有一进很不错的石屋,此刻黑漆漆的,没有光亮也没有声音。 两条巨大的狼狗见到苏求之一声未吠,哒哒哒哒跑了过来,围着苏求之打转,疯狂地摇着尾巴。苏求之将两大块牛肉分给它们,它们的尾巴差点摇断了,叼着牛肉趴在一旁大快朵颐。 苏求之摸了摸两个大狗头,径自往厨房走去。 浓油重酱,柴火哔啵,满室鲜香。 厚重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厨房的门推开,传来一道老者无奈的声音:“我的好孙女,你这怪癖到底随了谁,睡不着就来我这做菜。” 苏求之道:“我这夜里睡不着的怪癖大约就是随了祖父您吧。” 苏老太爷哼了一声:“你祖父我这是人老不易睡,想我年轻时,长刀快马,好不风流,哪里识得忧愁二字。” 苏求之炒好了一盘菜,放在一边,又下第二道菜:“爷债孙还,许是您太风流了,您年轻时没识得的忧愁全来找孙女我了。” 苏老太爷拿了双筷子过来夹菜:“那是你那不争气的爹风流,跟我老头子可没关系,唔,风凉笃笃,咸蛋嗑嗑,螺蛳嘬嘬,这田螺不错。” 一盘爆炒田螺、一盘姜醋生螺和一瓦罐螺肉鸡汤,外加一壶好酒。 十二月的冬夜临近年尾,天寒地冻、月色亦无,院子里北风瑟瑟,风卷残叶,便是不太怕冷的两只大狗都已经窝回了自己的小木屋里,只是把大狗头耷拉在外面,眼巴巴地望着苏求之。苏求之与苏老太爷幕天席地而坐,风太大,两人没有点烛火,苏老太爷立了把长刀在院子里,长刀很长,足足有四尺五寸,刀鞘上镶嵌了两排夜明珠,此刻立在院子中,有如一棵会发光的树。 苏求之道:“岚光真是把好刀。”岚光是这把长刀的名字。 苏老太爷喝了口酒,笑道:“是啊,岚光是这世上最好的刀,你有什么心事都跟它说说,这家伙专斩烦恼丝。” 苏求之失笑道:“小时候您也这么说,那时我真信了,抱着它絮絮叨叨说了一晚上。” “是啊。”老者又喝了一口酒,叹息道,“那时我站在你门口听你跟岚光说话,你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足足说了整整一晚上,我越听越惊,当时我就想,怎么回事啊,我这小孙女年纪这么小就有这么多心事,长大了还不得背着愁山烦海过日子,这日子可怎么过呦。” 苏求之抱膝仰望着天上稀疏的星子,没有说话,是呀,愁山烦海,这日子确实不美丽。 苏老太爷叹息:“你小时候好歹还会跟岚光说说心事,祖父我呢,也能听个壁角。长大了就跟只锯嘴葫芦一样,一个姑娘家深更半夜爬上山顶,也不怕危险,叮叮当当给我做顿饭,又什么话都不说,你是我孙女,祖父虽然没你那外祖父风雅嘴甜,不是很会安慰人,但也会心疼的。” 苏求之沉默了一会儿,方道:“祖父您去睡吧,把岚光留下,我想跟它说说话。” 待苏老太爷回屋后,苏求之将岚光抱入怀中,她其实没有什么话要与岚光说,即便岚光真的能斩断烦恼丝,可她那些烦恼丝,丝丝寸寸都铭心刻骨,即便能斩断,她亦无法割舍。她只能将烦恼丝织成一只茧,藏在心里,不去碰触,试图去封存,假装已淡忘。 苏求之的脸颊贴近岚光,一滴泪落在刀鞘上,破碎了夜明珠苍白的光芒。 烦海 冬日的卯时是黑蒙蒙,即便是山顶也不例外,浓云重重,万籁俱寂,让人望之不由心生孤寂,空起余悲。 苏老太爷走到院子,看到院子里的苏求之有些意外,她还是醒着的,抱着岚光靠在院子里光秃秃的海棠树下,两条大狗子一左一右紧紧依偎着她,心满意足地把两颗大脑袋分别搁在她左右腿上,用着自己的绒毛和体温为她取暖。 他这个孙女,在苏家过的是怎样的日子,苏老太爷多少是知道的,她在那个家里得到的最亲密,或许便是来自这两条狗。即便是他对她多少有些心疼,也只是些许,像技艺不精的农户养了十几年的枇杷树,满树青叶里堪堪藏了三两个果子。他不善于表达情感,准确地说,他似乎不是很在意亲情,慈不掌兵,他们苏家以军为命,以战立身,大约是天生的、一脉相承的冷血吧。 他那些子女各个都没成材,一半是天生的,一半是他懒得上心。他爹也是这么漫不经心地对待他,只是他自己争气,延续了家族的荣光……至于他自己在少年时是否渴望过父爱,又或者对父亲是否有所怨恨,苏老太爷长舒一口气,他活得太久,记不得了。 他走过去,坐在苏求之身边:“昨夜没下山?” 苏求之站起身:“您醒了?早餐喝粥,我熬好了,就在炉子上煨着。” 看着孙女走向厨房的身影,想起了当年那个瘦小的、苍白的丫头,如今的苏求之做饭,是一种习惯,可当年那个小丫头,却是一种讨好。她没有地方可去,也没有人可以去讨要疼爱与怜惜,她想来他这里要一些,她仿佛知道他多少还有些怜惜,就像眼尖的鸟儿看到了他这棵惫懒的枇杷树里终究还藏了三两个果子。但她是那么敏感,她知道他对她若有三分怜惜,便亦有三分厌烦,才会一上山什么都不说,默默去做饭,再端着做好的饭菜可怜巴巴望着他。她知道他吃这一套,那一顿饭下来,他若对她还有三分厌烦,总归也能涨到四分怜惜。 早餐是咸蛋粥,撒了一些剁碎的荠菜,也不知这丫头什么时候跑出去挖的荠菜,仿佛是拧巴了一宿,一宿没睡。 人呢,总归是血肉做的,养只猫养只狗久了都会产生感情,更何况如此聪慧的丫头。苏老太爷端起两个碗:“走吧,我们去看日出。” 苏求之接过自己的碗,一人端着一碗粥,领着两条狗去后院。苏老太爷的石屋是建在山顶,后院是一处悬崖峭壁,崖下云海茫茫,有一丝金光如粥里的咸蛋黄一样若隐若现。 苏老太爷拿着自己的粥碗碰了碰苏求之的碗,笑道:“现在天冷,这粥是暖的,等粥喝完了,朝阳就出来了,粥虽然没了,天也暖了。你看,不论怎样的困境,都有解决的路。” 苏求之尝了一口粥:“祖父,我只是有些心烦,并没有惧怕困境。”多少苍茫、孤寂、困苦的路她都走过来了,眼下之路虽难称坦途,起码有着人间烟火、红尘喧嚣,不芒不寂,堪称景色。 “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魑魅与邪妖。” 苏老太爷胸有豪气,吟了一首诗,大掌一指脚下沉沉杳杳的云海,“丫头,你看这湿冷冷的云海,你就当它是你的烦海,一会儿朝阳出来了,它们就会消失殆尽。” 苏家后山是平安镇方圆最高的山,巍峨壮丽,山顶的视野极为辽阔,朝阳在此刻穿云而出,冲着天中央冉冉升起,天空从灰蒙蒙渐渐变为金黄色,脚下涌动着云海,原本湿冷冷、寒沉沉的云海此刻披上了金光,充满了一种宁静的辉煌、圣洁的繁荣。 置身其间,会让人突然意识到世界的广阔与自身的渺小,那种广阔是温暖的、包容的、充满生机的,仿佛在说只要太阳还照常升起,这个世界便能永葆生机。 苏求之流淌着外祖的血脉,亦是喜乐的,她取出悲篥,沐浴着暖洋洋的金光吹了一曲。 待她曲毕,苏老太爷道:“说吧,再过半个时辰,祖父我要耍刀了。” 苏求之道:“祖父怎知求之有话想跟您说?” 苏老太爷道:“祖父虽老,却也不是百无一用;再说,若不是祖父在丫头眼里还有些用处,你又怎么还在这里?” 苏求之收了悲篥:“祖父可还记得兰弦?” 苏老太爷皱眉道:“那个老不死还没死?他那年纪可比我还大些。” “他看着,”虽然有些打击苏老太爷,苏求之还是说了实话,“宛如青年。” 苏老太爷脸色果然更臭了,他有些不服气,可是又无可奈何,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他们那一家子都有些歪门邪道,一百多岁了还装少年,臭不要脸。” 苏求之道:“前几日兰弦来找我,让我七日后莫要再吃鱼。” “鱼?!”苏老太爷的脸色倏然大变,“那老不死说莫要再吃鱼?” 苏求之点头:“是。” 苏老太爷紧接着问道:“那老不死有说为什么莫要再吃鱼?” 苏求之摇头:“没有。” 苏老太爷跺脚道:“他不说你不知道问吗?你长了一张聪明样,这嘴巴不也是有的嘛!” 苏求之抿了抿唇,倒也没辩解。 苏老太爷踱步在崖边走了几个来回,道:“算了算了,这样吧,你先下山,命人去捕几条鱼上来,你就不必再上山,若是有事,祖父自会通知你。” 苏求之下了山,回屋洗漱了一番,再出门时已是辰时。 她今日原本是打算去酒坊的,经过米铺时福至心灵,让轿夫转到小门。米铺已经在卸米,一个高挑瘦削的男子正扛着一袋米走进米仓,不是徐木头又是谁?今日他倒是学乖了些,自己带了一块厚麻布,此刻正垫在肩膀上。 苏求之揉了揉眉心,无奈笑了笑,昨日仓促,她有些话并未与徐木头说完。 打发走了轿夫,苏求之没有打扰徐木头,看了眼米车上的袋子,又去米铺办公。她原是一个很有规律的人,米铺掌柜见她今日不去酒坊又来他掌管的米铺,心里不由慌了慌,琢磨着自己最近哪里做的不好,导致这个精明无比的大小姐连日里往自己铺子跑。 虽然他自觉身直心正,可是大小姐一直冷着脸,他不免怂得慌。 成家 到了点,苏求之来到米仓,徐木头刚好又领到了钱,看见苏求之,他高兴地小跑着走过来:“五小姐,我今天赚了二十八文钱。” 苏求之道:“青石昨日替你买了衣裳……” 徐木头急忙摆手摇头,打断她的话:“我没有要她的衣裳。” 苏求之道:“她花钱买了,不管你要不要,那衣裳都退不了。” 徐木头道:“这样吗?” 苏求之道:“那身衣裳要三百文钱。”三百文钱的衣裳不是徐木头会穿的衣裳,他身上这身少说也要一两银子,但三百文钱的衣裳也不是青石平时会买的衣裳,她哥哥身上那身,是她自己扯布做的,那布料不过六十文钱。苏求之经营绣坊,自然对这些了如指掌。当她看到素来精打细算、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个花的青石花了三百文钱去给徐木头买衣裳时,她也是略感诧异的。 徐木头道:“那我这几天多赚些钱,还她。”自从他发现自己也能赚钱,心里开心了不少,觉得人生都有了盼头,说话都有了些底气。 苏求之道:“倒也不必还她衣裳的钱,青石家里条件不好,却是一个很有自尊的姑娘。青石手艺好,那衣裳改一改也可以给她二哥穿。” 徐木头道:“这样啊。” 苏求之道:“你今日赚了钱,不如买些糕点糖果送她,她家老老小小这几日都在吃药,嘴一定是苦的。” 徐木头弯了弯眼睛,用力点了点头:“好的,五小姐。” 两人走到了一家糕点铺子,徐木头进去买了糕点糖果,苏求之没有进去,站在门口等他。买好后径自来到青石家,青石见到二人喜出望外,连忙将二人迎入屋内,将家里的茶杯洗了又洗,方冲上茶叶。 徐木头犹豫了下,小声道:“青石姑娘,我虽然很笨,但是长日跟随爹爹,略知些医术,能否为你的家人把把脉?” 青石认真道:“当然可以,徐少爷,您不笨。” 青石的婆婆早已经伸出手,笑呵呵道:“徐少爷,昨日若不是您帮我找来黄芩,老婆子还不知道要遭多少罪哩,你一点都不笨,你跟你爹爹一样,医术好的很,别人不信你,老婆子信你。” 青石的妹妹也小跑着走到徐木头的面前,挽起袖子朝他伸出手:“大哥哥,你一点都不笨,红花喜欢你。” 青石的二哥是个瞎子,反应慢了一些,但也摸索着走了过来,撸起袖子向徐木头伸出手。 看着面前的三只手,徐木头的心又暖又酸,眼睛有些温热,他转头看向苏求之。 苏求之的脸还是冷冷的,淡淡道:“于医术药理而言,这屋子里的人除了你之外,才都是笨的,快把脉吧,这天怪冷的。” 徐木头用力点点头,飞快转头搭上婆婆的手,认真号脉。 青石看向苏求之道:“五小姐,也要谢谢您,若不是您出了一半的诊金,我家一时间可拿不出三个病人的看病钱。” 苏求之道:“无妨。” 徐木头为三个人都号过脉后,道:“我爹爹真厉害,你们的腹痛都已经好啦。” 其他几个人纷纷失笑,连连点头:“是呀,徐神医当真厉害。” 徐木头看向婆婆,道:“婆婆,您是不是常常眩晕?” 婆婆讶然道:“是呀,徐少爷,您号出来了?” 青石忙道:“徐少爷,我阿婆这几年常常眩晕、头痛,还常感疲惫呢。” 徐木头道:“我想到了一个方子,待我回去问问爹爹,再给你们捎过来。” 青石家人连连道谢。 徐木头道:“不用谢,其实我发现红花也有不足之症,只可惜这方面我不懂,我没有办法。” 青石道:“徐神医说红花的病是富贵病,要有很多钱买很多名贵的药材才能医治,”她伸手抱住红花,难过道,“我们家现在没有钱。” 红花回抱住青石的手,笑嘻嘻道:“没事的,红花只是偶尔难受,不打紧的。” 徐木头看向青石二哥:“还有陆二哥,你的眼睛我也治不了。” 陆二哥朗声笑道:“不妨事,我这眼睛,你爹爹都治不了呢!” 青石抿了抿嘴道:“二哥,你别诋毁徐神医,徐神医没说你的眼睛治不好,他明明说的是,你的眼睛需要的针法极为耗费内力,他年事已高,精力有限,让我们等待他的弟子学成后再做治疗。” 徐木头为难道:“我……我……我爹爹……” 青石道:“徐少爷,天底下生病的人这么多,徐神医却只有一个,他年事已高,我们与他非亲非故,他不愿意透支自己的精力为我二哥看病,我们懂的,你无需自责。” 两人从陆家出来时,已接近晌午。如青石这般条件的人家原是不吃午膳的,但是今日苏徐二人来了,青石便殷勤留饭,苏求之坚定婉拒了。 两人沿着田埂走出半里路,苏求之停步,转身看向青石家的屋舍。 徐木头站在苏求之身边:“五小姐,你在看什么,是落东西在陆家了吗,我去给你拿。” 苏求之道:“你觉得青石如何?” 徐木头想了想,道:“我觉得跟他们相处,很……”他想不出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结巴了一会儿,勉强找了一个词出来,“让我不害怕。” 苏求之道:“让你觉得很轻松,对不对?” 徐木头连连点头:“是的,让我觉得很轻松。” 苏求之道:“青石是陆家人捡来的,青石的养父养母均已过世,除了青石之外,陆家有三子一女。三子原本都在外参军,二子受伤失明后回家,老大老三都在军中。所以,她家虽然清苦了些,因为军中有人,倒也没人敢欺负上门。徐少爷,你还记得我昨天给你报过的工钱吗?” 徐木头点头道:“记得,五小姐你说卖猪血羹的老板,一日大约能赚两百文钱;杂工有活儿的时候一日大约能赚一百文,若是无活,便一文都赚不到;炊爨按月结的,一月有四贯钱;马夫有三百文一日;浣衣婆婆年纪大,别人欺负她,她洗一件衣服只有一文钱,很可怜。” 苏求之怔了怔:“你记性真好。” 徐木头腼腆笑了笑。 苏求之指了指面前的田地:“即便是三百文一日的马夫,一月也只能赚九两银子,你可知田租是多少?” 徐木头摇摇头。 苏求之道:“田租每亩一月有三两银子,以徐神医的家底,你若是分家,百亩田地自然不在话下。徐少爷,你若想经济独立,你该做的不是去打杂工,而是成家。” 徐木头呆住了:“成……成家?” 苏求之道:“青石就是很好的选择。他们家的兄长远在边关,即便有军饷,但鞭长莫及,是以,青石一家的日子很苦。她的妹妹先天不足,是富贵病,若她成了你的媳妇,你爹爹自然会尽心尽力为红花医治;莫说红花,便是她二哥的眼睛,你爹爹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会尽快帮他治好。青石是一个感恩的姑娘,若不是足够感恩,凭她的样貌能力,她不会守着这一屋子老弱病残过日子。你爹爹救了红花和陆二哥,她自然会对你们感恩。你长得好看,性格温顺,喜欢你不难,更何况,”苏求之顿了顿,淡淡笑道,“经过昨日一事,我看得出来,她对你很是有些好感。” 徐木头看着苏求之结结巴巴道:“五小姐,我不喜欢青石姑娘,我也不想成家。我不需要百亩良田,我一天赚一百文钱就够了。” 苏求之道:“若是你长得普通一些,你愿意过清苦日子倒也无妨。徐少爷,你长得太好看了,若是没有一个对你真心相护的人,等你爹爹百年后,你的日子恐怕不好过。是的,以你徐家少爷的身份,青石是高攀了。可据实而言,以你这样的条件结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对方小姐未必会对你掏心掏肺、奋不顾身。但青石,是一个知恩、能干、勇敢的姑娘,你若做她的夫婿,她定会拼力护你。届时再让你爹爹去军中打点一下,把她的哥哥们调回来,在平安镇当差,即便日后徐神医得道登仙,你这一生大约亦能平平安安。” 徐神医回府,就有下人告知小少爷失魂落魄地从外面回来,脸色很不好。 他敲了敲徐木头的门,推门而入,见徐木头缩在墙角,正对着一串红绳编制的铜板发呆。 徐神医走到墙角,蹲坐下,跟自己的宝贝儿子挤在一块。徐木头顺势将脑袋搁在了徐神医怀中,轻轻唤了声:“爹爹。” 徐神医道:“爹的好儿子,谁欺负爹的宝贝儿子了。” 徐木头道:“没人欺负我,真的,今天没人欺负我。相反,今天很多人喜欢我,爹爹,我今天给人号脉了,他们没有嫌弃我笨,还夸我。” 徐神医掰起徐木头的脸,认认真真看了一会儿,笑道:“是爹爹老眼昏花了吗,爹爹怎么看,我的宝贝儿子脸上都写着不高兴三个字啊。” 徐木头咬了咬唇,终是没说话。 徐神医很假很假地哭了几声:“哎呀呀,爹真是太伤心了,爹的宝贝儿子有了心事,竟然不愿意跟爹说,我这个爹爹当得太失败了,呜呜呜,太伤心了,呜呜呜,伤心得不得了。” 徐木头道:“是五小姐……” 徐神医打断道:“苏家那个小商女?她欺负你?” 徐木头坐正身体,很认真地摇头,大声道:“五小姐没有欺负我!” 徐神医道:“好好好,是爹爹错了,那五小姐怎么了?” 徐木头低下头,难过道:“五小姐说我该成亲了。”接着他将白日里苏求之跟他讲的话都跟徐神医讲了一遍。 徐神医眯了眯眼睛:“陆青石,那个卖田螺的?”该死的商女,自己看不上他儿子,竟然还敢把他的大宝贝配给一个卖田螺的?她这张口就来的嘴,满嘴张狂,嘴巴是比天狗还大?她这好管闲事的性格,门口过一辆粪车,她要不要拿个勺子去舀一勺尝尝咸淡?她那一双精明的眼睛,是白长了好看吧,有眼无珠说的就是她!亏他昨日还对她稍稍有些改观,改观个屁!她就该杀头!气死他了,她就该杀头! 好亲 徐神医医馆二楼,徐神医正坐在桌案后看着几张纸,上面详细记录了陆青石的情况。 桌子前,一锦衣人翘着二郎腿斜躺在太师椅上,头发用精致的金镶玉束着,黑亮的头发中混杂了些许银丝。他的手指修长,保养得宜,此刻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桌案上一盆飒爽挺秀的蕙兰。 徐神医看完后,好一会儿无话,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似乎在发呆。他沉默了很久,在锦衣人正打算折枝花别自己鬓边时,伸手拍开他正打算犯案的爪子,没好气道:“这株是潘绿,若是把它卖了,可以让你逛一个月伴香楼。” “你不早说,害我差点唐突了这钱疙瘩。” 锦衣人立刻收回手,起身对着蕙兰作揖,“兰美人啊,小可给你赔罪了。” 赔罪后,他坐回太师椅,点了点徐神医放在一边的纸张,“平心而论,站在一个外人的角度,那位苏家五小姐为徙儿挑的媳妇当真不错,是门好亲。” “不错?”徐神医哼哼着道,似乎很不满意,“那姑娘相貌平平,家境贫寒,目不识丁,更不用说琴棋书画了,这叫不错?你要喜欢,过几日给你收做继室好了。” “继室?”锦衣人咀嚼着这两个字,低低笑开,“看来我真要解脱了。” 徐神医又哼了声。 锦衣人冲着徐神医掰手指:“你看啊,第一,那陆家大姐儿的容貌虽然称不上倾国倾城、貌若天仙,却也清丽可人,是平安镇上排得上号的小美人。” 徐神医没好气道:“这也叫小美人?别说跟徙儿的容貌比,便是那个小商女的容貌,都比她强上十倍。” “你说苏五?”锦衣人舒展了下身子,斜斜靠在椅背上,“苏五的容貌自然是盛的,若不是那张脸,邵家那前程无量的二小子能不顾家里反对,死活要定下她这个小庶女?” 徐神医冷哼:“少见多怪,井底之蛙。” 锦衣人啧啧道:“唉,说谁呢,在宫里待过了不起啊,我跟你说宫里那是男人待的地方嘛,宫里那是太监待的地方,你待过有什么了不起。再说了,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就宫里那些娘娘,有几个能美过苏五那张脸的?” 徐神医犟着道:“我一天诊十个病号,九个能美过那个小商女。” 锦衣人白了他一眼,摇头晃脑道:“行吧,那陆家大姐儿的容貌配你儿子是差了一丢丢,我也承认了,那咱们说第二点。第二,我帮你切实地打听过了,这姑娘性格十分的好,泼辣、能干、护短,关键是格外知恩。” 徐神医挑眉道:“泼辣算是好性子?那我是不是该留毛氏一命。” 锦衣人急忙摆手道:“那不一样。”他拍了拍自己的胸,比了一个大拇指,“我这样能干的,当然要小意温柔的,但徙儿……咳咳,你得考虑徙儿的实际情况,他没有自保的能力,那张脸长的,如你所说,徙儿的容貌好看到世无仅有,现在你还在,不就已经有毛氏了么?我敢跟你打包票,一旦你有个三长两短,要是没个真心护着他的人,小倌馆里头牌非他莫属。” 徐神医抓起身边的镇尺就朝锦衣人头上砸去。 锦衣人伸手轻轻松松接住镇尺,瞥了一眼,笑道:“千年金丝楠,我那老相好刚好想要一个。”说完,就把这个镇尺收进了袖子里。 锦衣人严肃道:“这些话你现在嫌难听,不愿意听,不愿意想,那等你那啥了,可真要应验了。” 徐神医道:“你不讲我也会为徙儿妥善安排。” “行吧。”锦衣人继续掰手指,“第三,这姑娘家里病人多,你最擅长什么,看病!你把她家那老老小小连同那个瞎眼的,一一治好,她还不感恩戴德,怀欲报之心,善待徙儿?” 徐神医道:“老夫救人无数,不差他一个感恩戴德。” “那不一样。”锦衣人道,“别人报恩只报一次。唯独一个铭记深恩的妻子,才会终身温柔妥帖对待,咳咳,徙儿这样并不太聪明的丈夫。” 徐神医叹了口气,看向他:“还有第四吗?” 锦衣人道:“有,第四,陆家大儿和三儿在军里谋生,若是你愿意娶这个儿媳妇,你再花点银子打点打点,把陆大陆三从边关调回来,给他们在衙门里谋两份差,往后能欺负徙儿的人就不多了。” 徐神医道:“那我跟县太爷结亲岂不更好,他的小女儿我见过,长得不错,又知书达礼。” 锦衣人道:“县太爷的千金没有苦过,你让她嫁给徙儿,她会嫌弃徙儿,觉得徙儿带给她的都是苦难和屈辱;青石不一样,她现在很苦,徙儿带给她的是什么?婆婆妹妹二哥哥因为徙儿治好了病,大哥三哥因为徙儿从边关回来还在衙门谋了差,别说其他金银财物,你分徙儿的田产就不下百亩吧,这不,这亲一结,银子也有了。你要是嫌弃她目不识丁,再给她找个西席娘子,这不,琴棋书画也会了。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徙儿带给她的改变,全是好的改变。” 锦衣人伸出食指:“这里,话又说回到第二点,这个姑娘不是格外知恩,事实上,陆家那几口子人,都很善良。我啊,”锦衣人叹了口气,瞟了徐神医一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悠悠道,“不得不说,苏五那个小商女,眼力见是真强,我还挺服气的。如果我是你,这门亲事我会认真考虑。” 锦衣人站起身,将桌上的蕙兰抱在怀里。 徐神医道:“放下。” 锦衣人道:“这盆我带走了,作为回报,我再送你一个关于你儿子的事。” 徐神医道:“什么事?” 锦衣人道:“徙儿呢,大约是真的不想在这个家待了,这几日他都在外面做杂工,卸米、劈柴、挑水……与其让他累死累活瞎忙活,不如考虑考虑,为他找个真心待他的精明媳妇,让他早日分家出去单独过吧。平心而论,他在你们徐家过的日子,你老婆儿子女儿怎么欺负他的,你心里难道真不清楚吗?你那位主子要是亲眼见了徙儿在你家过的日子,怕是要后悔把徙儿托付给你的。” 梦雪 昨夜又下起了雪,整个平安镇银装素裹。 徐神医来到无道观,抬眼见到披了满树新雪的千年帝屋,微怔,他转眼再看原本用九色霞帔包裹的神像,霞帔已经褪下,换上了一件纯白色的披风,披风上亦是满身新雪,整个无道观的天地间与平安镇一样,都被皑皑白雪覆盖。 徐神医担忧地望向依旧跪在神像前的道姑:“离苦大师,这是怎么回事?” 离苦大师倒是依然穿着五色彩衣,只是她不知在此已经静静跪了多久,身上的积雪将她密密覆盖,若不是徐神医熟悉她,定会将她当做哪个淘气孩子堆的雪人。 离苦大师长长的睫毛粘着雪花,看上去像两排晶莹的雾凇,她没有睁开眼睛,过了很久才淡淡道:“昨夜梦见长姐,静静站在冰天雪地中,她似乎轻轻说了一句话,声音清灵如圣音,可我愚钝,梦中明明听见了她说的话,醒来却一字都记不得了。” 徐神医道:“所以,您将这儿仿作梦境,想忆起那句话?” 离苦大师没有回答徐神医,枯木死水般寂寥的声音此刻因为心情不佳更为冷漠:“所来何事?” 徐神医道:“徐某此次前来,想借景炎年间的病案看看,我不带回去,就在此一观。” “景炎?”离苦大师的睫毛颤了颤,在这过分寂静的天地间,她睫毛上落下的轻雪都落地有声,她的眼睛缓缓睁开,寒潭般的双眸有厉色锋芒隐于其中,“你为何要提起那等凶年?” 徐神医道:“前几日宁河中出现了一条死蛟,相传若蛟化龙失败,将生死体烂,其血溶于水,河水变成恶水,其肉被鱼食,鱼成怨灵,该河之水三年不得饮,该河之鱼,十年不得食,否则,轻则大病,重则身亡。” 离苦大师闭上眼睛道:“汐羽一族已灭,何来蛟龙。” 徐神医道:“或许那死蛟是有人弄虚作假,可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让人们不吃鱼?” 离苦大师静静跪着,不回应他,倒是他面前皑皑的白雪缓缓立起一个雪人,对着徐神医招了招手,当先走进屋里。徐神医犹豫了下,快步追上了她,在她的引领下走入书阁。 冬日的夜来得快,趁着太阳还没落下,苏求之与苏多鱼沿着河边走了走,忽然闻到一股烤鱼香。循香向前,只见堤坝下五六个衣衫破烂的半大孩子正围成一团烤鱼吃。这些孩子衣衫不仅破烂,还单薄,为了取暖,他们往衣服里塞了很多稻草,稻草从他们衣服的破洞里冒出来,远远望去都分不清这些是真人还是稻草人。 苏求之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地吃鱼,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倒是素来同样话少的苏多鱼忍不住道:“哎,河边的几位小友,你们没听过恶水的事情么?这鱼吃了会肚子痛的。” 几个男孩抬头看了苏求之和苏多鱼一眼,没有回话,低头继续吃。 苏求之叹息:“多鱼,一个人可以隐姓埋名,但是他前生穷没穷过,却是很难隐藏的。”她解下钱袋子,掏了一把铜钱,往堤坝下丢,“给我朋友说说,你们为什么明明吃了会肚痛却还是要吃鱼。” 全部的孩子蜂拥而上,像野狗抢骨头一样疯抢着铜钱,待铜钱被捡拾得一个不剩,抢的最多的那个才开口道:“这有什么为什么的,吃了肚子痛,不吃难道肚子就不痛吗?小太爷我三天都吃不上一个馒头,日日饿得肚子痛。” 另一个孩子接着道:“吃了肚子痛,不吃肚子痛,那谁不选痛快吃上一顿再肚子痛啊。话说今年的鱼可真多,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鱼,又这么容易抓。” 又一个孩子道:“吃鱼肚子是会痛,但是往小竹林一钻,拉个一下午,就能松快很多。我们这种没爹没娘、天生地养的男子汉,怕啥个拉肚子呦。” 其他孩子纷纷大笑:“就是就是,如果肚子痛就受不住,怎么能叫大丈夫!” 听完孩子们的回答,苏求之淡淡望向苏多鱼。 苏多鱼叹息道:“或许我的前半生当真太过顺遂了。” 苏求之又抓了一把铜钱,扔向孩子们,下巴朝左边石径扬了扬,示意苏多鱼改道:“顺遂从来不是错误,顺遂永远是值得庆幸与珍惜的。” 两人走回店铺,就接到徐神医的拜帖,说是今夜在宝味楼设了一桌小宴,宴请苏求之。 按苍暮大陆的礼数,宴请他人一般要提前三天,但是徐神医的面子,是没有人会不给的。 苏求之是孤身赴约的,雅间里亦只有徐神医一个人。 苏求之坐定后,店小二端上一盆水供她洗手。 “把水放下,退下吧。”徐神医吩咐道。 苏求之洗手,洗了一会儿,她的脸色微变,抬眼看向徐神医——脸盆里原本透明的水变成了粉红色。 徐神医道:“老夫在水里加了几味药,大量接触过荆花的人会让水变成粉红色。” 苏求之道:“荆花?那是何物,涂指甲的颜料么?” 徐神医笑道:“或许是吧。” 徐神医饮了一杯茶,正打算给自己倒茶,苏求之已经拿起茶壶,为他倒满。 徐神医道:“这怎么好意思,是徐某请五小姐吃饭,以示感谢,又怎好意思让五小姐为徐某倒茶。” 苏求之道:“无妨的。” 徐神医站起身,为苏求之夹了一块鱼:“那老夫为五小姐夹块鱼。” 徐神医点的是一盘清蒸鲈鱼,口味是淡的,尝得是个鲜字。苏求之夹入嘴中,“呕”得一声吐了出来。 她手臂撑着桌子连连呕吐,把今日吃得都吐出来了,但胃里倒灌出来的酸味比之她尝的那块鱼肉,都能堪称美味;她吐得根本直不起腰。 徐神医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杯水:“喝了吧。” 苏求之抬头看他,即便两眼满是泪花,亦掩不住想要杀人剥皮的愤怒,她深吸了口气,接过徐神医的水,一饮而尽。 嘴巴里那让人永生难忘的恶臭瞬间消失,身体也再无不适之感,苏求之又深吸一口气,望向徐神医:“徐神医,求之哪里做得不对,值当您如此捉弄?” 徐神医道:“荆花和鱼共食,是会腹痛,严重者要人性命,想出这法子让人不吃鱼的人也算有些见识,不过老夫猜他,定然没有见过真正的人间疾苦。平安镇大多数居民尚算能糊口,可也有一成左右的人常常吃不饱肚子。在吃不饱肚子的情况下,即便是肚子会痛,人们一样会继续吃鱼。而老夫请你吃的这条鱼,即便是饿得马上要死的人,都吃不下去。” 徐神医取过一只锦盒,缓缓推向苏求之。 苏求之打开,里面是整整齐齐排着的丹药,透明中微微带一抹绿,嗅不出任何味道。 徐神医道:“把这些丹药投入水中,一月一排,水中鱼的味道就会如你方才尝过的一样。比之共荆花而肚痛,老夫这方子,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这是老夫对五小姐的谢意,也是老夫的诚意。” 苏求之将锦盒合上,推还给徐神医,站起身道:“此物除了捉弄人之外,并无益助,恕求之却之不恭。”言罢,她起身离去。 徐神医沉下脸色,不满道:“疑心病重的女人。” 第二日,平安镇便纷纷流传,恶水里的鱼不仅吃了会肚子痛,更是恶臭无比,根本无法入口,别说人了,猪都不吃,惯吃腐肉的豺狗都不吃。 暴毙 腊月二十八,打糕蒸馍贴花花。徐府的桃符来不及上墙,就挂上了白灯笼——徐家二夫人暴毙了。听徐府的家丁说,这位二夫人是个馋嘴的,仗着徐神医医术好,改不了喜欢吃鱼的嗜好,多吃了几次就忽然暴毙了,连徐神医这般阎王都卖三分面子的人也救不回来。 毛氏的死,加上宁水里的鱼令人永生难忘的味道,平安镇的人终于消停了,宁水里的鱼也可以开开心心过个好年。 “吃鱼死的?”苏求之听到这个消息时毛笔顿了顿,一个墨点落在账册上。她正在理账,后日便是除夕,她要把所有的账理好,给工人发工钱。 小冒失感慨道:“谁能想到平安镇上唯一一个吃鱼死的人竟然是徐神医的弟媳妇,怎么说的来着,哦,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小冒失将秋绣娘让送过来的糕点放在苏求之桌上就下楼了。 徐神医的家境并不好,早年间徐神医还在做学徒时,徐二爷徐忠给邵家当小厮。兄弟二人原本都没有名字,徐神医徐仁安的名字是他师父兼岳父取的,徐二爷徐忠的名字是邵府管家随便取的,是以,兄弟二人光从名字上看,毫无关联。 毛氏原来也是邵府的婢女,年轻时长得尚算美丽,做了邵家某个少爷的通房丫头,作为青春时的枕边人,少爷对她倒尚算喜爱。待那位少爷娶妻后,新夫人容不下她,做主将她许配给了徐忠。徐忠嫌弃她通房丫头的出身,并不善待她;待徐神医发达后,徐忠在长兄的纵容下,日日流连秦楼楚馆,更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毛氏的一生是可怜的,但她不敢与命运抗争,甚至不敢与徐忠抗争,只敢欺负徐木头这样的软柿子,她的一生纵然可怜亦是可恨。 苏求之取过一页白纸,一字字写下: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她的眼前飘过一幕幕烈日冰雪、火海刀山……她点燃烛台,将这张纸烧去——她不信命,亦她不信那毛氏是因吃鱼而死。 秋绣娘轻轻叩门:“五小姐,楼下来了一位很是美丽的陌生姑娘,买了很多成衣,她点想见您。” 苏求之取了枚书签,合上账册,点了点头。 秋绣娘犹豫了下,方道:“那姑娘言谈举止,轻浮妩媚,我猜她可能是个风尘女子。” 苏求之起身道:“谁的钱不是钱,若是欢场里的姑娘,我们的成衣倒是寻常了些,我记得仓库里有几件华晗大陆舶来的衣裳,不妨拿出来给她看看。” 绣坊经营成衣,自然有让人试衣的雅间,那贵客此刻正在雅间,她背对着门口欣赏挂在墙上的成衣,她的身量特别高挑,身材妙曼婀娜,黑漆的长裙极地,裙摆极长极长,缀满了亮晶晶的钻石,她仿佛将满天的星星穿在了身上。 苏求之跨进门,见到那身衣服就定住身形,原本就苍白的脸,此刻如冬水成冰,而她眼睛里的冷意比冰更甚,只是坚硬的冰层之下,涌动的心痛与怯懦,只有她自己能感受。 听见脚步声,女子缓缓回头,颈项才转了一分,嘴角笑意已满三分,这个女人将娇媚二字发挥到了极致,让人在领味了她的娇媚风韵后,彻底忘了她的容貌,忘了她的衣饰,只剩下一种让心舒软,让魂颠倒的无字能修饰的韵味。 别韵扭动着腰肢,婀娜走到苏求之面前,轻轻理了理自己云鬓上的簪子,她通身华丽,身上的钻石能养活普通人一生一世都不止,但云鬓上那只簪子却只是普通的墨玉,雕成了一朵莲花模样,通体漆黑,若不是别韵故意伸手去摸,其他人都看不出这里还插了一只簪子。如此低调的簪子,若真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就是簪子雕工极好,那雕工苏求之再熟悉不过。 看清苏求之目光停留,别韵娇笑道:“苏姑娘,故友相逢,你见到奴家似乎没有奴家见到你欢喜。” 苏求之道:“我与别韵姑娘谈不上故友,当年往事令我痛彻心扉,见到姑娘又怎会心生欢喜。” 苏求之的直截了当令别韵微微挑眸,眼眶里波光绰约,有些未知的情绪在浮动跳跃,忽而轻笑道:“苏姑娘倒是明快人,只是当年你这个明快人怎么就落荒而逃了呢。” 不堪往事倏然来袭,苏求之但觉心口闷痛如被山推,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回答依旧坦然:“当年年纪尚小,见到……便觉,”她闭了闭眼睛,长长的睫毛如风中即将远离的蒲公英,颤了又颤,方吐出当年心情,“便觉天崩地坼、人世无眷。” 苏求之如此坦然地说出心事,像一个战俘一样毫无抵抗、全然坦诚,不过是想快刀斩乱麻,送走眼前女子。毕竟那些过往无可挽回,她不想面对,只想将它们藏在记忆最深处,永不触及。 没想到自己剖开血肉展露的心事倒是让对面娇媚的人儿面无血色,怔怔望着她,又或者望着她身后。 苏求之缓缓转身,望进一双满是悔恨与怜惜的眼睛,邵卓卿的眼睛。 苏求之心中哐当一声巨响,心中封藏过往记忆的冰川豁然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血水从中喷薄而出,吞没她这几年努力假装的平和与淡然,天地间仿佛只剩一个声音,在一遍遍咆哮着问她:心痛吗,心痛吗,为了眼前的这个男人。 她清楚知道自己此刻双眼和两颊是干的,却又觉得自己此刻泪涌如江。 邵卓卿深深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眼睛里只余笑意,他柔声问苏求之:“今日二八,贴桃符了么?” 两人隔着恨山愧海,开口却只余一句腊月二八最寻常不过的问候。 苏求之忽觉心口裂开的冰川又封上了,她也学邵卓卿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眼睛里也只余笑意,属于商女的市侩的、精明的笑意,她淡淡回道:“多谢二少爷关心,眼下正打算回去贴。” “卿郎,”别韵软糯地唤了一声,快步走向邵卓卿抓住他一只衣袖,“你是来寻奴家的吗?快过年了,奴家想给郎君的下人们选些衣裳。” 邵卓卿拿开她的手,目光瞥见她发间簪子,伸手取下:“这簪子并非为你所雕。”他手掌轻合,簪子化作粉末。 别韵的脸色惨白得可以跟苏求之比一比,她没有言语,只是用缠绵的目光默默凝视着邵卓卿,眼眶里波光绰约,似有雾气浓浓。 邵卓卿的目光却没有落在她身上分毫,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拳头,拳头里是簪子的粉末,他忽而轻笑道:“慕日夜莲要九死方能在烈日下盛放,或许,我据此雕刻的簪子也要反反复复雕刻九次,才能簪上思慕之人发间。” 言罢,他大步走出店铺,走到路上,手掌清扬,簪子的粉末随风而散,他的脸微测,冷冷道:“不走吗?” 别韵抿了抿唇,跺了跺脚,到底是跟了上去。 噩梦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邵卓卿领着别韵来到他的一处别业:“你来何事?” 别韵扭了扭腰靠近邵卓卿,想往他身上靠,被邵卓卿随手拿起一旁的扫把顶住她的腰:“站好。” 别韵嫌弃地后退一步,幽幽道:“郎君真是不解风情,奴家能来做什么,自然是想郎君了,专程前来和郎君一起过除夕。” 邵卓卿冷冷道:“既不愿老实说话,就安分在此住下,什么时候想回去,便回去。”说完他便往外走。 “唉,”别韵风情万种的脸终于挂不住媚态,冷下脸道,“她想你了,想和你一起过除夕,给我换一处傍水的别夜,后天记得过来接。” 邵卓卿停下脚步,顿了顿,什么话也没说,继续往外走。 邵卓卿虽然没有好脸色,但很快命人帮别韵换了一处傍水的别业。 这是一处建在宁水一处深湾的庭院,周遭幽静,庭院后面便是宁水,可直接从庭院后门拾级而下。 别韵收起脸上的媚态,吩咐道:“彭泽,你带几个人去把风,普安,你随我去河边看看。” 来到宁水边,别韵坐在河边,脱去鞋袜,赤足探入水中,她的双足慢慢、慢慢变成一条金色的鱼尾,一团一团的鲫鱼向她游来,别韵由着它们啄吻自己的鱼尾:“尔等为何不再溯流而上,为何迟滞在此?” 鲫鱼们团团转着圈,焦急地四处游动。 别韵伸手欲解开自己的衣衫,普安上前道:“属下下水。”言罢,脱去自己的衣衫,化作一条浅白色的鲫鱼潜入水中。 鲫鱼们带着彭泽迅速游走,不一会儿普安重新上岸,她向别韵摊开手掌,现出一颗碧绿色的弹丸。 “这是何物?”别韵伸手欲取,普安合上掌心,“此物或对我族有害,还是让属下先交给药属检测一番吧。” “也好。”别韵从袖子中取出一个瓶子,将里面的药丸倒入河水中,将空瓶子递给普安,挑了挑普安的下巴,“还是我们小普安最疼我。” 被别韵轻佻勾起下巴,普安的脸依旧是沉静的,她接过空瓶将弹丸装入其中,淡淡道:“属君先放开属下,河中尚有十一颗此物,容属下全都取上来。” 别韵收起鱼尾,站起身道:“安排其他人人取吧。”她当先拾级而上,一步一步沉稳地往上走,没有一分媚态。 苏求之的生辰在冬岁,自从与邵卓卿订了亲,她的郎君总会折梅踏雪,如期赴约。 这一年她的生辰又快到了,往年这个时候邵卓卿早该回平安镇,今年他却迟迟未归。 苏求之日日去驿站,向着驿差问了又问,消息倒是问了不少,每一条都让她平添忧思。 驿差告诉她,邵卓卿的恩师左相商涪翁已被罢相下狱,原本推行的新法全数被废除,邵卓卿也被废了功名,贬为庶人。 苏求之很是担心,思之再三,她做了一个决定,进京找邵卓卿。 已近年关,大家都在往故乡奔赶,她背着家人偷偷出门,逆旅而行,心中充满了无畏的勇气和对邵卓卿无尽的怜惜。 她是很漂亮的女孩子,孤身行路,一路上遇到了不少的麻烦,好在她够聪明,武功也好。虽然旅途艰辛,倒也平安到达的京畿。 顾不上洗去一身风尘仆仆,她去见了自己的外祖父,外祖父见到她很是诧异,得知她来找邵卓卿,外祖父断然拒绝了她的请求,还将她关在了家中。 她偷偷逃了出来,一边躲避着外祖父的追查,一边打听邵卓卿的消息,后来,便遇见了别韵。 她对别韵一无所知,她知道她不该轻易相信眼前这个打扮妖娆的女人,可她实在是太过担心邵卓卿,即便她从别韵的眼睛里看到了算计和不怀好意,她依旧选择跟着别韵走。 别韵带着她进了富丽堂皇的宫殿,她有暗暗留意,那是海越国公主的官邸,相传海越国富饶强大,她的长公主巫鳐是天下第一美人。 别韵让她换上了侍女的衣衫,她跟着别韵穿过曲曲折折的连廊,来到一处寝殿。寝殿内传来女子的娇吟,苏求之的脸微微红,她知道那是什么时候才会有的声音。 她听了很久很久,她的心渐渐不安,她抬头望向别韵,在她眼里看到了戏谑。她的心里有一些不好的念头,而对邵卓卿的爱恋和信心让她将那些念头死死捂住,她深深觉得,那样的念头是对邵卓卿的侮辱,她不该胡思乱想。 终于,里面传来唤水的声音。 别韵让婢女交给她两桶水,她一只手提着一桶水,学着其他婢女,弯身走入寝殿内。她听到公主沙哑慵懒的声音:“抱我去。” 珠帘打开,她见到了此生最熟悉的人衣衫不整地抱着同样衣衫不整的美丽女子走过来。 她的恐惧超过了愤怒,她将头压得极低,极低。她觉得自己的世界天旋地转,刹那昏黑,可她却还有力气提住那两桶水,她不敢让它们摔落,她想离开,不被人发现地离开。 那熟悉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似乎在向她走近,她无法面对,她要逃开! 苏求之从床上弹坐起,往事侵梦,满额冷汗。她伸手按了按自己胸口,拍抚着内里的剧痛:“苏求之,路终究还要走下去。” 即便世上有十八层地狱,那噩梦对于苏求之来说比十八层地狱还痛还苦,她披衣下地,不敢再睡。 轻轻推开窗子,有东西掉落,苏求之伸手接住,是一枚桃符。 她没有给自己贴桃符,她的母亲亦不会记得她。前几年,大娘倒是记得给她贴桃符,只是贴完后她的母亲很生气,阴阳怪气大娘,大娘恼了,便也不再插手她院子里的布置。 眼前这枚桃符太过精致,不是铺面上买得到的,更何况,雕刻的是慕日夜莲。 苏求之的心更痛了,她将桃符紧紧攥在手里,内力从丹田汇聚到掌心,只需用力一握,桃符就能化作粉末。 苏求之的手紧紧握着桃符,她站在窗户边,听着更夫敲着罗经过三次,终于,她摊开手心,看着掌心里精致的桃符,轻轻叹息道:“或许,我该给自己立个冢。” 为您提供大神 重晗 的《善魂》最快更新 噩梦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守灵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在苍暮大陆,大的城池的谯楼分为钟楼与鼓楼,分别建在城池的一东一西,辰起撞钟,酉至击鼓,合称晨钟暮鼓。平安镇是个小城,只在城的东面建了一个钟鼓楼。从钟鼓楼出去继续往东走,不远处的山腰上是广福寺。广福寺后面是一片坟山,由僧人日常巡视打理。 那是一片遍植地涌金莲的山,在开花时期一眼望去,那一座座金黄色的大花序就如地下涌出的朵朵金莲花,宝相庄严,充满宁静圣洁的美感。苏求之第一次看到漫山遍野的地涌金莲时,心里就冒起了一个念头:若是在这儿做鬼,应该会觉得很心安。 也因此,今夜她起了给自己建衣冠冢的念头时,广福寺便是她独一无二的选择。 更深露重,寒气侵人,娥眉月月色稀薄,照着苏求之纤纤清影,或明或暗地在台阶上浮动,人是纤瘦的,影子也显得轻薄。来到山腰时,只见专司超度亡灵的毗卢殿烛火通明,殿中停着一具棺椁,偌大的殿里只有一条人影孤零零跪着。 听到脚步声,那人影吓了一跳,颤抖着身子缓缓回头,露出一张倾倒人间的脸庞,不是徐木头又是谁。 按照平安镇的风俗,凶死之人是不能在家中停棺的,富人会将凶死之人的灵柩停放在镇子外的寺庙里超度,超度结束后进行火葬;穷人大多会将凶死之人用草席卷一卷直接埋入乱葬岗,在死者的脸上盖上泥箕或筛箕,编织“天罗地网”,防止鬼魂出来祸害他人;顾念亲情不愿草草了事却又花不起香油钱的穷人家,会在家里挖一条地道,通过地道把死者送进屋,在家中举行葬礼,之后再行火葬。 凶死包括被杀、溺毙、堕崖、夭折、难产等等非正常死亡,包括暴病。 苏求之怔了怔,一下子反应过来了——原来毛氏的灵柩是停在了广福寺。 看清来人是苏求之,徐木头满脸的惊惧被笑容一扫而空,他冲着苏求之咧开笑容,笑容纯真纯稚,带着毫不遮掩的欢喜:“五小姐!”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双腿却早已跪麻了,起身时一个趔趄差点摔成狗啃泥。 苏求之掠身上前,轻轻托住他的手肘将他稳住,精明如她都不由得纳闷:怎么自己走哪都能遇见这傻子。 待徐木头站稳,苏求之松开手后退一步:“你的哥哥姐姐呢,怎么不在此守灵?” 毛氏无儿无女,守灵的人自然得是徐神医的子女,只是徐神医有两子一女,此刻只有徐木头一个在此守灵,徐泾远、徐婉婷均不见人影,这就有些欺负老实人了。 徐木头道:“他们下山了。” 苏求之又问:“那家丁呢?” 徐木头勉强笑了笑:“家丁护送哥哥姐姐下山了。” 苏求之再问:“那你为何不跟着下山?” 徐木头道:“大姐说必须得留一个人守灵呢。” 苏求之环顾四周,除了作为供品的茶果水米之外,殿中没有其他吃食,她看向徐木头:“陪我出去走走。” 徐木头为难道:“五小姐,可是我在守灵唉。” 苏求之淡淡道:“于你而言,毛氏活着时算不上一个好人,死了更不值得守灵。但你若想守,待着便是。”她随意理了理身上的披风,转身往外走,走到殿门口,她停下脚步,淡淡道:“跟不跟?” “五小姐,”徐木头喊了一声,咬了咬唇,快步跟了上来,“跟。” 苏求之掠上屋顶,观察了下四周,带着徐木头往南面而去,她找到了一棵香榧树。香榧树是一种有些趣意的树,从开花到果熟需要整整三年,而这三年里又有新花开放,所以,香榧树常年挂着果子,一棵树上三代果子齐聚一堂。苏求之爬上树,挑着熟果摘,摘下来就扔地上让徐木头捡。 捡了一小兜香榧后,苏求之又带着徐木头找到了一棵栗子树,栗子的外壳长满刺,她把栗子的外壳用匕首蜕了,依旧扔在雪地上让徐木头捡,又捡了一小兜。 再然后,她又找到了一棵千年古银杏,眼下依旧是冬季,银杏大多已经掉果,但千年古银杏上倒还有不少未掉落的果子,只是嫩嫩的果皮已经风干,她依样画葫芦,又让徐木头捡了一兜。 摘完银杏,苏求之又在雪地里挖了两颗红薯,这才带着徐木头回到毗卢殿。她把原本用来烧纸钱的铁炉子里的灰倒了,取来些干柴生了一堆火,她将栗子开了口,连同方才除了银杏之外的其他所获一一投进火里烤,自己则坐在一旁,一边顾着火,一边用匕首刮着银杏风干的外皮,刮好一粒就投进铁炉子里。 徐木头坐在她身边,望着她,眼里既是好奇又带着钦佩:“五小姐,你好厉害,一下子找到这么多吃的。” 苏求之刮果皮的手顿了顿,沉默了下方淡淡道:“我也不是天生就擅长这些,一个人在林子里饿久了,自然就学会了如何找到吃的。” 徐木头歪着脑袋道:“五小姐,你为何会在林子里饿肚子?” 为何啊? 苏求之的思绪晃了晃,依稀看见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独自跋涉在深林中,她不知道如何取火,也不知道哪些东西能吃,哪些不能吃……饿了就什么都吃,有时候吃得腹痛如绞,有时候吃得上吐下泻,有时候吃得在地上翻滚抽搐,侥幸没死后,便知道那些东西不能吃了…… 一阵银杏的香味从铁炉子里飘出,苏求之拿起拨火钳将银杏一一挑出来,拨到徐木头面前:“吃吧。” 徐木头第一次吃烤银杏,他剥开烤得有点泛黄的白色外壳,露出碧绿色的果肉,他没有自己吃,将剥好的果肉递给苏求之,眉眼弯弯:“五小姐,你吃。” 苏求之摇头:“你吃,我有手。” 徐木头略略失望,“奥”了一声,将银杏放入嘴里,牙齿压碎银杏的一瞬间,他眼睛亮了亮,冲着苏求之惊讶道:“五小姐,这银杏好好吃呀。” 苏求之又拣了几颗给他:“是很好吃,但不能多吃。” 她记得那小小的女孩取到了天雷劈树后的火,第一次吃到了烤银杏,便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好吃的果子了,她一口气吃了一百多颗,先是头痛恶心,后来高烧呕吐,再后来浑身抽搐喘不上气,渐渐便昏了过去……她与森林里的动物没有不同,生病了就自己扛,扛过去便又是寻找食物的一天,抗不过去就会成为其他动物的食物。森林里的日子很是无趣,每一天都是觅食觅食觅食,森林里的日子又很凶险,每一天都可能死亡。 待银杏吃得差不多后,香榧和栗子也熟了,苏求之又将香榧和栗子拿出来,两个人分着吃。 徐木头剥了几颗香榧和栗子,偷偷攒在手里,待有了八颗后,他摊开手掌眼巴巴伸向苏求之:“五小姐,你吃。” 摊开的手掌,希冀的眼神,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火焰在铁炉子里跳跃,斑驳的光影下,苏求之依稀看见了当年与邵卓卿并肩走着的自己,邵卓卿为自己买了糖炒栗子,她也是这样一颗颗剥了壳,悄悄攒着,最后摊开掌心送到邵卓卿面前,仿佛在呈现自己最真挚的爱意。那时候的自己与邵卓卿相比,一无所有,只有一颗满溢着爱恋的心。 苏求之盯着徐木头的掌心沉默着,在他的目光越来越忐忑,越来越胆怯时,终于伸出葱白的手指拣了两颗:“多谢。” 徐木头的眼睛瞬间有点湿湿的,他哽咽道:“五小姐,你谢我什么,是我要谢谢你呀。其实我一个人在这里很害怕,也很饿。” 苏求之道:“毛氏活着时就不足为惧,死了更是。” 徐木头道:“可是……可是人们不都说鬼比人厉害吗?” 苏求之道:“要成为很厉害的鬼是要经过重重考验的,绝大多数的人活着时很平庸,变成鬼后一样无所作为。”她目光一凛,看向广福寺正门,“有人来了。”她将没吃完的栗子等干果往徐木头手里一塞,迅速将地上的果壳收拢起来,又抓了一大把纸钱丢进铁炉子里。做完这一切,她转头看向徐木头,略略迟疑了下,伸手拍了拍徐木头的脑袋:“别怕,我就躲在屋顶上,来者若是不善,我会帮你,若是善,我便悄悄走了。” 言罢,她走出大殿,又一次掠上了屋顶。 为您提供大神 重晗 的《善魂》最快更新 守灵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闹鬼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毗卢殿外传来“咚咚咚”的跳跃声,三条惨白的人影一跳一跳地跳上台阶,他们全身僵直,膝盖既不弯曲,也不动弹,披头散发,血盆大口、容貌狞狰。 徐木头只觉一股凉气自脚底冒了上来,双腿发麻发软,他骇得呆了半晌,方才哆嗦着抓起烧火棍大声喝道:“你们是人是鬼,莫要吓我!”若是换做其他时候,徐木头早就吓死了,可此刻他知道苏求之还在望着他,他便觉得即便这三个是鬼怪,他也要找出勇气去跟他们打一架。五小姐为了救他能跟妖精打架,他也可以试试和鬼打架的。 三条人影,一人发出“嘿嘿嘿”的笑声,一人发出“呜呜呜”的哭声,一人发出“赫赫赫”的声音,像蟒蛇吐着蛇信子。没有人回答徐木头的话,依然一跳一跳着往上走,再有七八步就能跳到徐木头跟前了。 徐木头双手举着烧火棍大声道:“你们……你们再过来,我……我就要打人啦。” 那个发出“嘿嘿嘿”笑声的人或者鬼抬起脸,吐出一条血红的长舌头,长舌头舔了舔他自己惨白的脸颊,直接舔下来了一大块脸皮,殷红的鲜血将半张脸颊染红,一股让人闻之欲呕的臭气扑面而来……那个发出“呜呜呜”哭声的人或者鬼哭得更为凄厉,他嗷嗷几声,眼睛不停眨动,一颗眼珠子从眼眶里掉了出来,咚咚咚在地上鼓动,他的一只眼睛变成了黑漆漆的洞……那个发出“赫赫赫”声音的人或者鬼举着双手率先跳向徐木头,徐木头用烧火棍打了他一下,他的右手应声而落,声音清脆,徐木头仔细一看,哪里是手,分别是一截白骨! 徐木头吓得摔倒在地上,抓着烧火棍倒退着往后爬。他很害怕,很想哭,也很想逃,可是一想到苏求之还在屋顶上,他咬着牙挣扎着站了起来,举着烧火棍指着三条人影:“不管是人是鬼,我都……我都不怕的。”说完,他也不等对方先动手,抓着烧火棍冲了过去,他虽然笨,但还是掂量了掂量,挑着那个一只手的人影先打,烧火棍用力打在他身上。 徐木头身材高大,比那一只手足足高了一个头,他使出全身力气,抓着烧火棍狠狠往下打。 那个一只手的人影“哇哇哇”痛呼,再不是“赫赫赫”的声音,他大声道:“捅你们的麽妈,你们两个干看着老子挨揍哦,还是不是兄弟哇。” 另两个人跳着跳着过来,在他们跳着跳着过来的时候,那个一只手的又挨了徐木头好几下烧火棍,他气得大骂道:“杂杂揍类你们瞎包得种,跳啥子个屁跳,这个鳖孙压根不怕鬼,还不快点来救老子。” 另外两个人的腿忽然就不弯了,快速跑了过来,独眼龙一边跑一边道:“老大,你就骂人凶,打架就是个熊。”他话还没说完,忽觉膝盖剧痛,“哎呦”一声摔在了地上,跟着他跑的另一个长舌头被他绊倒,两人摔在了一块。 长舌头吐掉了黏在嘴里的红布,站起来骂道:“老二,你只是瞎了一只眼睛,又不是全瞎了,你摔着老子了!还不快站起来。” 一只眼道:“我膝盖痛得很,站不起来!” 徐木头拿着烧火棍对着一只手一顿暴打,等一只手躺在地上不动了,他站着喘了几口气,抬头望了望毗卢殿的屋顶,抓着烧火棍转身走向正打算拉一只眼起来的长舌头。长舌头赶紧把一只眼仍在地上,自己往大殿里跑想找家伙事儿,徐木头抓着烧火棍追着他跑。 长舌头一边跑一边道:“老二,你快站起来,快找家伙事儿!” 一只眼道:“你特奶奶的以为老子不想起来啊,老子膝盖痛得很。乖乖,这地方邪门的很。老大,你还活着不?” “你死了老子都不会死,这小王八力气大得很,揍得老子好痛,老子这就站起来,老子要揍回来!”一只手挣扎着站起来,才刚起身又“哎呦”一声跪在了地上。 长舌头被徐木头追着在毗卢殿乱窜,却找不到一件可以拿来当兵器的东西,他被徐木头追得没办法,灵机一动抓起毛氏的牌位去挡徐木头的烧火棍,徐木头见状,赶紧停手,一时间倒是不敢下手。 长舌头发现这招有用,得意道:“打呀,打呀,有种你再打你爹试试?” 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愤怒的声音:“你是谁的爹!” 徐木头转身一看,大喜道:“爹爹!” 徐神医冷着一张脸快步走了进来,徐木头迎了上去,喜滋滋道:“爹爹,他们装鬼吓我,我没有被吓到,我跟他们打架,我打赢了呢!”他向徐神医扬了扬烧火棍,“我用这根棍子打赢的。”说完,他下意识抬头望了望屋顶,他刚才的表现,五小姐一定看到了吧。 苏求之见徐神医到来,将手里的小石子丢掉,轻轻下了屋顶往广福寺后山走去。 如今乃是深寒,坟山幽静,连莹莹鬼火都无,苏求之一边走,一边仔细观察着四周,她在一座坟前停下,蹲下轻扣墓碑。 墓碑后传来“嘿嘿”笑声:“三尺孤坟墓,空留万古名。风骚谁是主,天地太无情。猜猜我是谁?” 苏求之道:“释空大师。” 墓碑后传来愤怒的声音:“老夫肚里诗词万万千,你才诗空,老夫当叫诗满。” 苏求之叹了口气道:“小女子错了,诗满大师,劳烦您出来一下,小女子有事相求。” 墓碑后却再无动静。 苏求之无奈,起身继续往前走。 她仍是一边走,一边仔细观察着四周,在另一座坟前停下,蹲下轻扣墓碑。 墓碑缓缓开了一条缝,里面传来打拍子的声音,一道逍遥闲适的声音悠悠传来:“与君更把长生碗,聊为清歌驻白云。猜猜我是谁?” 苏求之咬了咬牙,小心翼翼道:“释穷大师?” 墓碑的缝开得更大了些,里面丢出了一只鞋,“啪”,墓碑严丝合缝地合上了,任凭苏求之敲了再敲,里面再无声音。 为您提供大神 重晗 的《善魂》最快更新 闹鬼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诗僧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苏求之继续往前走,来到了山顶,翻过山顶是一面峭壁,峭壁上停着几千具悬棺,苏求之低头观察了片刻,从崖上跳下,轻轻停在一具棺木上,扣了扣。 棺木里面传来一道阴测测的声音:“水平波淡绕回塘,鹤殉人沉万古伤。应是离魂双不得,至今沙上少鸳鸯。猜猜我是谁?” 这一次苏求之学乖了,仔细思索了一番,方道:“诗多大师?” 苏求之脚下一动,棺木缓缓划开一尺的宽度,露出一柄折扇,在这十二月的寒风里,扇子“刷”一下打开,好不快意地摇了摇,扇子收起后,露出了一颗光秃秃的脑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满意颔首:“正是区区不才。小丫头,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苏求之道:“想在宝地求一隅,建一座衣冠冢。” 释少大师皱眉道:“老衲这儿都是冤魂枉鬼,不收活人。” 苏求之道:“人活一世几无定数,唯一定的,不过一死。我提前为自己立冢,有何不可。” 释少大师道:“不是不可以,你想立冢玩,多的是地方,老衲方才说过了,我这儿只收冤魂。” 释少大师从棺木中站起来,攀折着峭壁上的木藤,掠上山顶。苏求之追上山顶,提高声音冷冷道:“释少大师,难道我就不怨吗?” 释少大师,难道我就不怨吗~~~ 山崖间幽幽回荡着苏求之的回声,原声清冷,回声空渺,在凄寒的山顶雪夜里,听者不由自己地心生忧怖与恻然。 释少大师逃离的脚步倏然停下,他跺了跺脚,道:“我去问问其他人。”他在地上捡了一把雪,放在掌心戳了戳,雪化作水,水又妖娆蜿蜒着立起来,仿佛跳动的火焰。释少大师从袖子里取出十一张符纸,放在水焰上,符纸被水焰吞没,“燃烧”殆尽。 释少大师伸手抓了把干草随意捣鼓了几下做成了个蒲团丢给苏求之:“坐下等着吧。” 苏求之看着地上的皑皑白雪:“我还是站着吧。” 释少大师道:“怎么,到现在还不习惯雪?” 苏求之垂眸道:“太冷了。” 释少大师深深望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又取雪化水,烧了一张符纸,苏求之面前腾的冒出一棵地涌金莲,张着大花朵,像一张凳子。释少大师道:“坐小花儿身上吧。” 地涌金莲似乎听得懂释少大师的话,欢快摇了摇,仿佛在邀请苏求之坐下。 苏求之也不推辞,上前一步坐下,坐下后便觉有些微宁静慈悲的暖意从花瓣上传来,温暖四肢百骸和冰冷的心灵。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山腰上传来朗朗诗声:“恶死而好生,古今之常情。人心可生事,天下自无兵。草木尚咸若,山川岂不宁。胡为无击壤,饮酒乐升平。” 说话的人尚未到达,一道清越的啸声响起,紧接着一人高吟着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身影追着前人而上。那前面的人被激起斗志,亦加快了脚步,两人你追我赶,并排着赶到了山顶。 苏求之行了一礼道:“释穷大师、释空大师。” 释穷大师、释空大师还了一礼,异口同声道:“世间怎会有如此嘴笨的女施主,善哉善哉。” 这时山腰又传来一道声音:“山上多生不死药,服之羽化为天仙。”声音未落一白衣僧人已经站在苏求之面前,笑眯眯问道,“敢问天仙,不死药的滋味如何?” 苏求之道:“释俗大师觉得如何?” 释俗大师道:“苦不甚在。” 山顶又多了一个僧人,边走边接着释俗大师诗句的最后一字吟道:“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一人一诗,陆陆续续在山顶上凑齐了十一个大和尚。释少大师问道:“小师弟怎还未至。” 山顶忽然兰香悠悠,一道如兰般清冷高洁的声音缓缓吟诵道:“与客登山去,山阴路未乾。就暄分石坐,随处带书看。宿雨添溪阔,春风入袖寒。却因樵客引,寻得一丛兰”山路上走上来一个清瘦清隽的老和尚,双手捧着一丛兰花,他将兰花递给苏求之,笑眯眯道:“小求之,多月不见,你越发雅致了。新年就要到了,老衲送你一盆兰花。” 苏求之接过兰花道:“多谢释兰大师。” 释兰立刻垮下脸道:“贫僧不叫释兰,贫僧文采一流,贫僧的诗怎么可能烂,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 释空大师道:“这丫头大约是前世黄连吃多了,这辈子吐不出一个甜字。” 释穷大师点头道:“可不是,大半夜的、快过年的,跑上来尽跟我们说些晦气话,真不是个好丫头。” 释凡大师:“老衲替小师弟心疼这丛兰花。” 释少大师道:“好了,师弟们,听老衲说,这丫头想在咱们这儿立一个衣冠冢。” 释少大师的话一出,其他大和尚纷纷摇头:“不成,不成。” 唯有释兰大师柔声道:“丫头,有什么心事不妨与我们这些老和尚说说,我们佛门毕生所学,左右不过一个渡字。” 苏求之道:“我没有心事,我只想立一个冢。” 释兰大师转身对其他大和尚道:“左右不过是个坟,依师弟之言,不如就给丫头腾个地方吧。这里不刚空出来几间么。” 众人道:“既然小师弟愿意接这个活,那就交给小师弟吧。”话音一落,其他人纷纷下山,跑得比冬天雪原上的雪狐狸还快。 释兰苦笑着摇摇头,转身看向苏求之:“丫头,来,老衲给你选间最好的。” 释兰领着苏求之往山腰走,走到了一处修建得最为华丽肃穆的坟冢前,慈爱道:“这间主人已经投胎多年了,只是这坟修得最好,平时二师兄最喜欢住,就一直没安排给其他鬼。” 苏求之道:“这算不算公坟私用?” 释兰笑道:“算是吧。” 释兰打开墓碑,露出释凡大师非常非常非常不开心的脸,而苏求之在看清墓碑上的字后,也不得不沉默——这是邵卓卿曾祖父的坟。 为您提供大神 重晗 的《善魂》最快更新 诗僧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