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子·画眉珠》 1. 良缘缔 庆德三十七年二月初六,兵部侍郎苏崇之女苏娢嫁予龙骧右卫副侍卫统领李慈言为妻。 是日黄昏,苏家门外停着香舆彩仗,鼓乐齐鸣。 迎亲的队伍催了三道,还不见新娘出来。 不怪妆扮的动作慢,是苏娢躲在房中大哭了一场,昨日李家来下催妆礼,她尚且还有兴致去逗逗送来的两只雁,今日临行,眼泪却是止也止不住。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心有所属。 “小姐,不能再哭了。我们与李家就隔四条街,姑爷上头又没有长辈约束,还是可以时常回来的呀。” 要不阖府都说苏娢身边的纤云丫头贴心。 “说得也是”,苏娢渐渐才收了声儿,向镜子里望一望,眼睛哭红了,“补妆吧。” “快看,新娘子出来了。” 苏娢拜别了父母,出门时纤云抬了抬她的胳膊,她的手便落入一个温热的掌心,那人牵着她,送她上轿,可惜苏娢头上遮了盖头,只能看见李慈言喜袍的下摆,随着他的步履来回地晃动。 他们去年冬订的亲,时下没有相看的习俗,她原本想在他来下聘的时候偷偷瞧上一眼,只人还没见到,就被她娘命人请回去了,是以现如今都不知道她这夫婿的模样。 不过爹娘提起这门亲事都是满意的,她爹向来严肃,娘亲却是端庄温柔。 她娘拉着她的手告诉她:李慈言可谓打着灯笼都难找。 有多难找呢?弱冠之龄,年轻俊美,官居四品,前途无量,最重要的是,“莺莺,你爹与他同朝为官,对他的品行必然是了解的,而且呀,他府上就他一个主子,你但凡笼络住他,嫁过去岂不和家里一样自在。听说他自行了冠礼,与他做媒的人便络绎不绝,也不知你爹爹使了什么法子竟叫我们捡着了。” 苏娢的小名叫莺莺。苏莺莺听得很明白:李慈言是个香饽饽。纤云借故出去打听了一转,回来也说京里的姑娘都道她命好,“她们都羡慕小姐呢。” “是吗?”不过苏娢并没有关上门窃喜,大概是因为这门亲事是她爹促成的,并非李慈言主动上门提起……但总归,没有人逼着他娶。 “小姐”,外面传来纤云压低的声音,“该下轿了。” 轿帘被掀开,苏娢先前的伤感已渐渐被紧张取代,她提起裙子,在一片喜乐声中,由嬷嬷和纤云扶着,跨过了火盆,拜过了天地和高堂的灵位,又在欢呼声中被送入洞房。 然后是撒帐、合卺。苏娢手心里的汗都出来了,她看见一柄秤杆,随后盖头被掀起。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隽的面孔,眉目干净,眸中似有星河,鼻梁高挺,朱红的唇色,让苏娢怀疑他是不是也涂了唇脂。 他唇边的笑意渐渐明显,苏娢又感慨于他笑容里流露的少年气,直到他开口,音色也那样干净,但是他说:“夫人,天色还早。” 他们离得那样近,他说得那样诚心,带着一点无辜的神色,好像她有多迫不及待一样,苏娢的脸一下烧起来。 毁了,就在刚刚,她感觉有什么东西被他亲手摧毁了。 可她的呼吸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了一样。 不能再这样对视下去。 苏娢撇开头,努力找回新娘子的仪态,饮下交杯酒时,她也只是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只对面人的视线似乎始终都落在她脸上,叫她无处躲藏。 幸而很快李慈言便出去敬酒了,嬷嬷、喜娘也都相继退出了新房,等房中只剩下纤云时,苏娢才算松了一口气。 借着亮堂的灯光,苏娢抬起头好好打量了一下新房,大红的“喜”字,布置得中规中矩,有一些是昨日送来的她的添妆。 “小姐,先把凤冠取下来吧。” “嗯”,确实怪重的。苏娢端坐在梳妆台前,将褪下的钗环耳饰仔细收起来,又由纤云为她卸去红妆,她看了看镜子里自己那张不施粉黛的脸庞—— 一张干净洁白的鹅蛋脸,细长的娥眉,水灵灵的杏眼,这一双漆黑的眼眸里头好似总盛着水光、会说话地一样,琼鼻樱口,怎么也算个美人儿。 幸好,李慈言虽然生得俊俏,她也还不至于配不起他。 镜子里纤云为她梳理头发,乌黑的发丝柔顺地从肩头垂落,一直到腰间。 很快梳理好,苏娢问她,“纤云,你晚上歇在何处?” “府里自会有人安排妥当的,小姐,我们初来乍到,你就先别操这些心了,好好度过今晚上才是”,纤云才是最操心的那个,“夫人给你的东西你可看了,好像就收在箱子里。” 纤云要开箱去取,苏娢忙拉住她,“别,我都知道的。我肚子饿了,我们先吃点儿东西才是正经。” 纤云的注意成功被转到别处去,“那我去问问有没有吃的。” 苏娢一直挨到月上梢头,外面的宾客渐渐散场,纤云也被叫了出去,这下房中只剩下她一人,她沐浴后换上了新做的衣裳,心想缩头也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不如就…… 脚步声响起,好像踏在她的心弦上,方才心里做好的准备全然倒塌。 李慈言也换下了喜服,他抱着臂站在门口看她一瞬,随后关上门走了进来。 他边靠近边解开衣袍,微微散开的衣襟叫苏娢看见了他小片裸露的胸膛,苏娢心神慌乱,“你,你先别过来……我、我们、我有话跟你说……”退无可退,苏娢抱着被子缩到床角。 李慈言立在床前,他身上还有一件雪青色的交领衣衫,系着月白色的腰带,他从容地看着苏娢,“夫人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我……你不觉得我们彼此都还不熟识,我们应该先多了解了解,然后再,再……” 救命! 李慈言的眼神传达出“就这”,“困了,有空再说”,说完,他灭了床头的灯盏,翻身上床,阖眼,躺的笔直。 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叫苏娢看得傻眼,她在床角坐了好一会儿都不见李慈言再有动静,她其实也困了,只好动作小心地在他身侧躺下。 外面桌子上还点着一根红烛,苏娢不习惯睡觉时室内有光,但她此刻更不想越过李慈言起来去熄灯,索性就点一夜吧。 苏娢意外地没有择床,昏昏地入睡了,睡前念着她已嫁予他为妻,还颇为贤淑地替李慈言盖好了被子。 “刷”,一颗珠子被弹出,桌子上的喜烛也熄灭了,黑暗里李慈言伸手将恨不能贴着墙壁的苏娢捞进了怀里。 他搂着她,无声笑了一笑。 上回见她,还是去年中秋,临河的月圆诗会上,她扒着车窗不肯就这样经过,但驭马的车夫说老爷的命令不敢违抗,扬鞭一甩,就只剩下她转瞬即逝的一道模糊的倩影。 一觉到了天明,苏娢慵懒地睁开眼睛,不能不承认不必早起描眉上妆、“堂前拜舅姑”的好处,但这样想多少沾些不敬,遂又在心里给天上的公公婆婆认真告了声不是,这才惊觉她身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恰逢李慈言睁开眼睛,他眼中毫无睡意,眼眸深邃漂亮地像她收在匣子里的黑色琉璃,苏娢察觉自己的脸颊又开始发热,她与他拉开一些距离,“我昨天明明不睡在这里,是不是你,你……” 李慈言双臂枕到脑后,看她玉色的脸庞又染上胭脂色,他道:“夫人讲话为什么总爱结巴?我好端端地睡在这里不曾挪动,夫人不如想想自己?” 好吧,苏娢低下头真的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睡觉的姿态问题,可从前也没人和她提过呀。 这时外面响起叩门声,原来天已经大亮了,“爷和夫人可是起来了?” 苏娢躲进被子里,李慈言披衣而起,“进来。” 刚才说话的是个嬷嬷,昨日与纤云一道扶着她进门,苏娢揭开盖头时便见过了。她身后跟着四个侍女,纤云也在内,捧着些洗漱的盥盂。 嬷嬷对李慈言并不十分客气,只向苏娢见了礼,“老身姓秦,先伺候夫人洗漱更衣。” 苏娢坐在床头,露着略带一丝僵硬的微笑算作答礼,这位秦嬷嬷明显在府中地位不低。 洗漱过后,苏娢坐在镜前梳妆,她看见镜子里秦嬷嬷收拾着床褥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她神色有异,苏娢心都提起来,但听李慈言道:“嬷嬷不必多虑,先摆饭吧。” 一句话好像打消了嬷嬷诸多疑虑。苏娢挽好发髻,配上兰色的水晶耳珰,和李慈言一起到外间用饭。 吃过饭,外面便有院子里各处的下人前来拜见。原来秦嬷嬷是李慈言的乳母,荣养在府中,并不怎么管事,苏娢不敢托大,亲自扶她起来。 “老身常年身居北地,后来与小主子一道进京,这京中的规矩也是现学的,若有不周到的地方夫人尽管提。我眼看着小主子长大成人,如今娶了妻,只盼能与夫人和和美美,我也就别无所求了。” 苏娢听得心内触动,她觑了一眼李慈言,将嬷嬷请到上座,“您放心便是,地藏庵的师太都说我一瞧就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 李慈言整个过程中一言不发,微低着下颌,只唇角有一丝可疑的弧度。 李家上上下下也不过十几口人,苏娢自掏腰包,又给每人发了喜钱,外院儿的就请李慈言身边的长随颂安代为转交,她对这些人有个印象也就散了。 最后还有站在纤云边上的三个丫头。 “婢子见过夫人,今后一定好好侍候。” “快起来,我还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还请夫人赐下。” 苏娢讶异,她今早上初见还以为这三个秀气的丫鬟是李慈言的侍女,这人倒是会享受,现在看来竟是刚入府的么。 苏娢庆幸自己还念过一年诗书,“那就茗雪,晴春,雾柳。” “是。” 她们三个答应一声便侍立到苏娢身后,明显是供新夫人差遣的。想到从今以后就有四个丫头围着她打转,苏娢一瞬间有些飘飘然,她好像确是要比在家中时显得贵重了。 当然,她知道这必定出于李慈言的授意。她这位新婚的夫婿虽然没有话本子里头的书生那么温存体贴、情意绵绵,但他今早上一直都立在这儿,不可不谓在下人面前给她撑足了场面,苏娢感觉到了被重视。 她露出笑来,眉眼弯弯得,“多谢夫君。” 李慈言“嗯”了一声,正考虑说点儿什么,但被苏娢抢了先—— 她好像很懂事似的体贴他道:“夫君可有正事要忙?我自己去逛逛园子即可,夫君不必顾及我。” 李慈言支着下巴,漆黑的眼眸锁着她。新婚燕尔,让他想想,他应该有什么正事要忙? 苏娢感觉到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这是……不高兴了? 李慈言只是转过身,叫上颂安,走了。 他不是以为自己在赶他走吧?苏娢冤枉,因为她爹爹无事就喜欢扎进书房,她不是想着投桃报李,也显得大度体贴一些…… 2. 旧经年 算了,李慈言不在,苏娢倒能自在一些。 如今人间二月,春分节气,园子里花团锦簇、流连戏蝶,茗雪看起来更周到妥帖,她引着苏娢将府中各处都熟悉了一遭。 苏娢问她:“你们何时入的府?” “回夫人,婢子们上个月刚进府,学了一个月的规矩。” 苏娢颔首,见她们颇为恭敬,一板一眼倒让她别扭,但是遥想纤云刚来她身边时也是战战兢兢的,苏娢温声道:“只管称‘我’便是,我身边没有什么多余的规矩,你们只要记着本分,不必太拘束。纤云跟了我八年,若有什么不明白,尽管问她。” “我们小姐好相处得很,慢慢地你们就知道了。” 纤云也这样说,明显叫她们踏实了些。 苏娢笑了笑,抬眼看见不远处一个单独的小院子,“那是什么地方?” 茗雪道:“那是秦嬷嬷的住处。” “哦”,苏娢正有许多事想问她,“我们进去看看。” 晴雪遂朝里面道:“秦嬷嬷在吗?夫人来了。” 不一会儿,嬷嬷迎出来,请苏娢进屋,“夫人可是有事要吩咐?” “不敢,我是有些事情不明白特来问一问嬷嬷。” 秦嬷嬷便猜到,是关于李慈言的。 她这位夫君的身世,苏娢一知半解,爹爹虽与她说过,到底不如这位乳母知道得清楚。 “夫人随我来”,将几个丫头留在外面,秦嬷嬷将苏娢请进了卧室。 “我们爷出生于庆德十六年十月二十一”,嬷嬷回忆道:“北边的冬天来得早,我记得那几天一直下着雪,先夫人还未临盆,就已经将我招至了府中。 “那时候我们与鞑靼的关系还算缓和,只有冬天水草不肥的时候会有小股的部落南下侵略。李家三代守边,先老爷既为宁朔的将领,小主子出生之时还在关外巡边。 “索性十年没有太严重的战事,但是到庆德二十六年,鞑靼新换了一个首领,他野心重,率大军攻打赤月关,这场战争一打就是四年,先老爷庆德二十八年就在阵前战死,先夫人一蹶不振,在敌军第二次攻下宁朔城的时候急怒交加病死了。 “我们爷十三岁成了孤儿,万幸宁朔沦陷没多久又被朝廷夺了回来,战势好转,庆德三十年鞑靼遣使求和。 “朝廷派使节到北境受降,抚恤将士,论功行赏,也就在那一年,朝廷追封先老爷为一等忠义将军,念小主子无人照料,将我们一起带回了京城。 “那年爷十四岁,圣上宣他进宫面圣,随后将他留在了宫中给七皇子伴读。宫里规矩森严,我进不得宫,只能在宫外找了份差事,等我们爷什么时候有机会出来才能见上一面。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等我们爷长到十六岁,圣上让他进了龙骧右卫,并在宫外赐了一所宅子,我才终于和小主子团聚。” 嬷嬷讲到此处,眼含泪花,长抒了一口气。 苏娢手上的帕子早就打湿了,眼前朦朦的一层水汽,叫她好生揉了揉眼睛。李慈言怎么这么惨,只要他以后不欺负她,苏娢决心一定好好对他。 苏娢从秦嬷嬷房里出来的时候还吸了一下鼻子,纤云把她手里的帕子换下来,眉头也跟着不得舒展,“我们再去别处转转吧,听说墙角处还种了两棵桃树,这时候开花最好看了。” 苏娢看看天色,“我们还是吃过饭再去吧。” 路上正好遇见颂安去厨房传饭,苏娢问他:“爷在哪儿?” “爷还在书房,夫人可要过去?爷一个人在书房也怪冷清的”,颂安明明是撺掇着她去,天知道为什么这一对小夫妻新婚头一天就各自撇开了在一边,反正颂安觉着他们爷怪心不在焉的。 苏娢正可怜李慈言的身世,“那我去看看。” 李慈言正闲闲翻着一本兵书,闻见叩门声,心知不是颂安,“谁?” “夫君,是我。”苏娢小名莺莺,声音也跟幽谷里的黄莺似的。 李慈言丢开书,抬起头,视线正对着门口,“进。” 苏娢心里打着鼓,她还不太知道要怎么和这个男人相处,特别是有时候李慈言直直地盯着她,简直叫她有点儿无所适从。 但是她都走到这儿了,苏娢挂起微笑,温柔道:“夫君,该吃饭了。” “难为夫人亲自跑一趟”,李慈言面露笑容,“走吧。” 他经过苏娢的时候,伸出了手。 外面春光穿透帘子,苏娢心想李慈言可真是个明媚的小郎君。 “夫人?” 苏娢一下反应过来,把手放进他的掌心,忽然叫她想起昨日出阁时李慈言也这样牵着她,扶她上轿。 外面的丫头分站在两边,目送他们俩携手走到前面。 一路感受掌心传来的温热,苏娢莫名心跳得有点儿快,她撇开眼,心里暗暗唾弃自己,不能再这样了,李慈言是她的夫君,就应该大大方方的,就像她爹爹和娘亲那样自然些。 苏娢收回视线,听见李慈言道:“不知夫人在家时岳父岳母都叫你什么?” “我爹娘都唤我莺莺。” “莺莺?” “嗯。” 随后苏娢就听见一声,清冽干净的:“莺莺。” 苏娢仰头望着他,这一回她没有脸红心跳,但她分明听见自心里传来的一声“糟糕”,这人好像会蛊惑人心。 颂安远远地望见自家爷和夫人手牵着手款款而来,心里狠狠给自己记了一功。 一时夫妻两个净手,丫头们摆饭。午后的菜品是厨房早上征询了苏娢的意见做出来的,一半都是她爱吃的菜。 苏娢还没有动筷子,先给李慈言夹糖醋鱼,这是她自小在南边喜爱的一道菜,她念着李慈言是在北境长大,那里的水产想必比京师匮乏,或许他小时候没怎么尝过。 她眼见着李慈言面不改色地将糖醋鱼喂进嘴里,又慢慢地将骨头剔出来,没有半分不好。苏娢的开心写在脸上,“夫君,你多吃点儿”,还有味香甜润的糯米圆子,苏娢也给他盛了一碗。 颂安算是看出来了,他们这位夫人偏爱南方的甜口,可从前也没见过爷吃甜的呀。 但是李慈言来者不拒,这让苏娢颇为受用。 等放下筷子,苏娢问他:“夫君用过饭还去书房吗?我可以为夫君磨墨。” 好一个贤良淑德。 但李慈言隐隐觉到不对,她先时并不适应和他亲近。 “那就有劳夫人了。” 趁苏娢与纤云说话,李慈言将茗雪招到门外。 “夫人上午做了些什么?” “夫人四下逛了逛,中间去了一趟秦嬷嬷处。” “去做什么?” “夫人有事相询,具体何事婢子不知,但夫人出来时哭过了。” “哦?” 李慈言一下想明白关键,所以,她这是可怜他? 李慈言垂下眼,让茗雪进去了。 苏娢第二次踏进李慈言的书房,好好儿地打量了一下,在心里给出了一个单调的评价,一色的立柜和桌椅,此外再没点儿其他的颜色做点缀。 “夫君,我们挪几盆花草进来好不好?你一边看书还能一边欣赏。” 李慈言不答,“夫人不是要研墨?” “哦”,这才是正事,“夫君要习字还是要作画?” “写字。” 李慈言坐到案前铺开纸,苏娢自觉地站到他身侧,倒入一点清水开始研墨,李慈言提笔蘸取,苏娢看他的字,倒是行云流水又有力道。 “夫君,够了吗?” 李慈言瞥了一眼,“不够。” 苏娢继续研磨,“够了吗?” 还是不够。 苏娢刚想歇息一下,李慈言抬起头,“夫人,怎么了?” “没……”,苏娢只能再加水,一直到砚池蓄满,也不知道李慈言写什么东西要这么多墨水。 李慈言写了满满一篇,苏娢捡起来,好像是兵法。 他竟能默背。 一张显然未能写完,“夫君,你写这个做什么?” 李慈言悬腕,“再过些日子就是我爹的忌日,我准备手抄一本兵书,烧给他。”又一张写完,李慈言搁下笔,活动了一下手腕。 既然是尽孝,苏娢又看他写累了,遂道:“夫君,不然换我写几张吧,为公爹尽孝原也该有我的一份。” “夫人不会觉得辛苦?” “只要夫君不嫌我的字。” 李慈言起身让座,“我去为夫人把书寻来。” 苏娢埋头抄书,颇为认真,李慈言心内一笑,在书架前捡了个位置坐下翻书。 苏娢写了两张,抬头看李慈言,他盯着手中的书,没有动静。 苏娢埋头再写,一气又抄了三张,她写字慢,已过去了半个多时辰,手腕子发酸,苏娢这回向李慈言道:“夫君,今日写多少为宜?”或者,你来换换我呀。 李慈言抬眼,“孝心不拘多少,夫人若是觉得辛苦还是和丫头去逛园子吧。” 若是觉得辛苦,苏娢岂不是自打脸皮。难道他没有理解她先前的意思,苏娢只能再和李慈言打商量,“夫君,我们换着写可好?我歇息片刻,再来替你。” 李慈言手不释卷,这回眼皮都没有抬起,这是看得入神了? 苏娢又唤了一声“夫君”。 “嗯?”李慈言抬头,眉间轻轻蹙起,好像她打断了他的思绪,“夫人何事?” 怪就怪苏娢脸皮薄,她盯了李慈言片刻,“无事,夫君你继续看书吧。” 苏娢重新提笔,怀着对她公爹一等忠义将军的敬畏,抄下了大半册兵书。还差最后两章,苏娢想歇歇,“夫君……” 房中已没有李慈言的人影了。 苏娢打开门,“爷去哪儿了?” 颂安只答:“估计爷一会儿就回来了。” 苏娢回到案前,还剩一点儿,不抄也不是,天已经快黑了,苏娢终于搁下笔的时候,李慈言跨进来,显得有些意外又无辜,“我爹忌日将到,但也还早,我原打算至少抄个三五日,想不到夫人至孝,半日就抄完了。” 苏娢盯着他这张过分好看的脸,说不出的气闷,偏偏又怨怪不上谁,只能闷闷地道:“书既已抄完,想必没有我的事情了,纤云还说去看府里的桃花,我便不打搅夫君了。” 李慈言看着她从他身旁经过,快要抑制不住去碰一碰她精致的眉眼。 他从前就该知道,他这位夫人怪可爱的。 3. 浮云意 苏娢离开书房的时候,已经暂时想不起李慈言那叫她掉眼泪的身世了,她又想起昨日大婚,掀开盖头的时候,他说“天色还早”的坏模样。 府中靠院墙的地方植了两棵桃树,这时节花瓣绽放,如云如霞,苏娢转了两圈,让茗雪去取瓶子,让晴春去拿修枝的剪子,还有雾柳,苏娢说想吃点心,让她去厨房问问。 就剩下纤云了,“小姐,我打听过了,府上的账目都分管在各处当差的人手里,还有庄子上的,每个月呈给爷过目一次就是。库房的钥匙听说就放在爷的书房里,要打开时便由颂安去取。” 苏娢敛下眉眼,“他对府里的下人倒是挺信任的。” “小姐啊,你已经嫁到李家了,上面又没有婆母,爷却不提让您管家的事,哪有这样的道理?” 苏娢也郁闷,她出嫁之前,她娘特意传授了如何当家、打理内宅,就算李家人事简单,这也应当是交予她的责任与权力,结果今日李慈言绝口不提,倒让她在书房抄了半日的兵书。 “小姐,你找个机会和爷说一说吧,不然我怕这府中的人会看轻了你。” 但今早在下人面前李慈言还是很给她脸面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不起来这一茬,苏娢有点儿苦恼,“好纤云,我还没摸清楚李慈言的脾性,我怎么觉得有点儿难以琢磨。依你看,咱们这位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至少谁也想不到姑爷房里竟这么干净”,单这一点李慈言这位新姑爷在纤云心里已经很加分了,“不过不管怎么说,小姐你还是要早点儿把管家权握在手里才是。” “嗯”,苏娢郑重其事。 那厢几个丫头陆续回来。苏娢借着黯淡的天光,剪了两支桃花,插进梅瓶里。 雾柳回来得最晚,有些怯怯地,“夫人,厨房说现在开始准备怕是要等到天黑,您要是饿了给您下碗面成不成?明天早上一定给您送上可口的点心。” “算了”,苏娢原也只为了支开她,但是回房的路上,苏娢不由得问道:“若是你们爷想吃,厨房也会这么说吗?” 三个丫头面面相觑,“这……”,还是茗雪道:“我们来了一个月,除了有一回宴请,还不曾见过爷晚上用厨房。” “哦,我们回去吧。” 回到正房时,屋里、廊下已经上了灯,李慈言换了身干净衣服,靠在美人榻上解九连环。苏娢进来时,他瞧了一眼,继续摆弄手里的物件。 苏娢把插花的梅瓶摆到高几上,褪了钗环首饰,便由纤云陪着进了浴室。晚上房中不留人,几个丫头分住在正房两边,叫一声也能听见。 和李慈言同床共枕的第二个晚上,苏娢有些辗转难眠,她要怎么开口呢?总不好直接说我要管家吧。 李慈言在微弱的夜光里睁开眼睛,“夫人睡不着?” 苏娢很想说还不是你害的,但她只是“嗯”了一声,她选择旁敲侧击,“夫君,我们府里月钱是谁在管呀?” 苏娢听见李慈言轻轻笑了一声儿,“原来夫人睡不着是在操心银子。” 既然提到这个问题了,苏娢翻起身来,“按我们府上的规矩我每个月有多少月钱啊?” “夫人想要多少?” “我在家时我爹每月给我二两银子”,苏娢眼巴巴盯着他,甚至于伸出小手指头比划了一下,“至少要比我在家时多一点吧。” “那就……”,李慈言好像还有些勉为其难,“给夫人加一钱银子吧。” 苏娢咬唇,她爹爹高兴时还能给她加一两呢。 “夫人好像不满意?” 她上哪儿满意去。她都已经从小姐升为夫人了,结果还是那么一点月钱。 苏娢暗中纠结片刻,罢了,二两一钱就二两一钱吧,现在毕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夫君还没说月钱是谁在管。” “按以往的规矩,每个月十五把大家都集中到院子里来,颂安从库房取了钱,当面发下去。” 又是颂安,苏娢甚至觉得李慈言何必要娶媳妇儿。 “夫人在想什么?” “在我家,月钱都是我娘管,还有后宅一应事物,都是我娘在打理。” 苏娢觉得这简直是明示了。 李慈言早已会意,偏偏避重就轻,“既如此,每月十五就由夫人把月钱发下去吧。” 苏娢心里好像有猫儿在挠,李慈言是不是只听进了前面半句啊,不只月钱,还有管家呢。 却又听李慈言道:“后日回门,夫人不如替我想想给岳父岳母准备什么礼物。” 苏娢想了想,“只要心意到了,我爹娘不会在乎礼物轻重的。” “夫人可逛过京城?” 苏娢不知道他为何忽然这样问,老实道:“我爹娘管得严,不许我抛头露面,我从前偷偷溜出去过几次,但都被我爹爹逮回去了。” 与李慈言所猜八九不离十,“我打算明日上街买礼物,就不知夫人愿不愿意和我一起了?” 愿意,苏娢那真是再愿意不过,“你说真的?” “嗯?” “这是你自己说得,可不许反悔。” “那夫人现在能睡觉了吗?” 当然能,苏娢满怀期待地窝进被子里,把管家什么的都抛在脑后了。 翌日清晨又在李慈言的怀里醒来,苏娢以为又是自己夜里贴上去,默默地往旁边挪。 “夫人醒了,就起来吧。” 苏娢撞进他慵懒又干净的眼眸里。 “夫人在看什么?” 李慈言的声音同样带着清晨的慵懒,轮廓在晨光里显得安静而柔和,苏娢瞥开眼,“我正要起呢。” 李慈言无声一笑,随即翻身而起。 今日还有一项重要的礼仪,就是把苏娢写进李家的族谱。 过了东边一座穿堂,后面两间房便是李家的宗祠。 颂安开了锁,请李慈言与苏娢进去。里头按昭穆供奉着诸多牌位,最面前的灵位刻有“故先考李梁煦”与“故先妣郑娴卿”,苏娢便知道这是已故的公公婆婆了。 焚香祭拜磕过头,李慈言把苏娢拉起来,他从祭桌上的匣子里取出一份卷宗,那是李家的族谱,苏娢在边上亲眼见着他信笔一提,在“李慈言”三个字左边写上了“妻苏娢”。 末了二人退出来,祠堂原样锁上。 李慈言命颂安备马车。 趁着回屋换衣裳,纤云悄悄地问苏娢,“小姐,管家的事情您和姑爷提了没有?” 苏娢有些羞愧,“我昨晚是和他提来着,但是说到一半他说今天带我出门,我就……” 纤云如何能不知道她这位小姐。 “不过他已经答应让我给这府里的人发月钱。” 纤云正给她系绦子,闻言抬起头,“小姐拿捏着月银就如同捏着底下人的命门,这下倒是不怕他们不服管了。”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晴春的声音,“夫人,爷问好了没有?” “好了。” 苏娢从房内走出来,李慈言恰好站在门口转过身。 “夫人随我去就好,丫头就留在府中吧。” 这是纤云也不让带了。 “可是纤云从来没和我分开过”,纤云没有亲人,自小进了苏家便和苏娢一处起居,好容易有出去逛逛的机会,苏娢也想带着她。 李慈言思虑片刻,正要开口,却听纤云道:“这两日针线活儿落了不少,正好小姐同姑爷出门,我也好抽空补上。” 倒是个明事体的丫头,就是“小姐、姑爷”听得李慈言轻蹙眉头。 苏娢只觉委屈她,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纤云替她整理衣襟,又小声叮嘱:“小姐你可得记着自己的身份,不能顾着高兴就得意忘形了。” 苏娢点点头,和李慈言去了。 马车驶向朱雀大街,苏娢掀起侧面的车帘子向外张望,街上行人来往,数不清的新鲜事物,苏娢一开始还只掀起小小一角,后来恨不能整个头都探出去—— 忽然腰身一紧,苏娢转过头来,对上李慈言放大的俊脸,“夫人看什么这么好看?果然你家丫头说的话你也当耳旁风?就不怕掉下去。” 苏娢只得撂下帘子,正襟危坐,“夫君,我们去哪儿?” “玉阑斋。” “哦”,玉阑斋苏娢是听过的,她出嫁前打了两套头面都是选在这家铺子。 “夫君是想给我娘亲买什么?” “这就要请夫人参酌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李慈言扶苏娢下马车。苏娢任由他牵着手,进了玉阑斋。 这地方多的是达官贵人光顾,更有后宅出不得门的夫人小姐,都有家中的奴仆前来料理,唯有苏娢一身绮罗堂而皇之地进了来,不免惹这些人注意。 李慈言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皮,眸中有肃杀之意,将他们的视线吓了回去。 “夫君”,苏娢还在自顾自地看首饰,她拉了一下李慈言的袖子,指着一个粉色缠枝的玉镯子,“你看这个好不好?” 李慈言觑了一眼,“岳母大人不会觉得这颜色太嫩吗?” “你不懂,我娘的眼光是顶好的,而且,我娘的年纪又不大,不说是我娘,别人看着就像我姐姐,她戴着一定好看。” “夫人高兴就好。” 伙计已经在旁边侍立多时,赶紧将这镯子取出来,也不敢多瞧,恭敬地拿袱子托着递到苏娢手上。 苏娢套进自己的手腕上试了试,“多少银子?” “既是夫人要,自然要让些,我们掌柜的说,这是从西边进来的好东西,最少也得一百八十两银子。” 一百八十两呢,苏娢算了算,她多少年的月例银子加起来都买不起。 “夫君……” 李慈言已经从怀里掏出了银票,五十两一张,正好三张,末了又叫过来颂安从他手里拿了三十两白银,一百八十两银子送出去,苏娢觑着他的脸色,不是很开心,“夫人,看来这个月我们要过得简省些。” 苏娢果然听信了他的话,也跟着忧愁,难怪每月只给她二两多银子,“你放心好了,我不会乱花钱的,要是真的不够了,我还有出嫁时爹娘给我的一匣子银钱。” 颂安要笑不敢笑,但他分明看见自己主子爷低头时眉眼含了笑。 “可是,给我爹的还没有买呢?”又要花一笔银子,也不知李慈言出不出得起。 李慈言不着急作答,牵着苏娢上了马车,吩咐颂安出北门绕一圈,随后才道:“岳父大人的礼我已经备下了,咱们库房里有一套上等的文房四宝。” “哦,那夫君我们出城做什么呀?” “不是喜欢看桃花?北门外面的桃林都不知道?” “夫君”,苏娢一下抱上他的胳膊,“你可真好。” “可是夫人昨日傍晚好像还很生气的样子。” “那都是昨天的事情了,夫君就不要再提了……” 4. 鹊上枝 三朝回门,苏娢身后跟着四个丫头、李慈言带着颂安就上了苏府。 先在厅堂见了苏父,请过安,苏娢便撇下李慈言去上房找她娘了。 苏夫人接到门外,“怎么出了阁还是这么一副不稳重的模样”,又叫苏娢身后行礼的丫头们起来,“你夫婿呢?” 苏娢道:“在前面和爹说话呢。” 苏夫人点点头,和颜悦色地对纤云几个道:“我们母女说说话,你就带着这几个妹妹跟了萍儿去那边厢房里坐坐,顽一会子,不要怠慢,茶水果子要什么只管提,回了府上就和你小姐没出门子前是一样的。” 纤云笑着答“是”,萍儿是苏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她们平素也都是要好的。 眼见她们去了,苏夫人拉苏娢进屋,“姑爷待你如何?” 苏娢低头捡了一块碟子里新鲜的素点心,想了想,“倒也不坏。” 苏母好生打量了她片刻,还是和之前一样水灵,“刚刚那几个丫头可有没有他屋里的人?” 苏娢摇头,“就比我先进府一个月,她们是我的丫头,和李慈言没什么相干。” “怎么直呼夫婿名讳?” “哦。” 苏母又道:“姑爷身边的丫鬟呢?” “他没有,常常还要借我的使呢。” 这下苏夫人是真心满意了,“你呀,也不枉我们操了这一场心,为娘还是那句话,如今嫁了人,从前贪玩的性子要好生收一收,否则怎么给人当家。” “娘,你不知道,他们家根本就不需要我当家。” “这是怎么讲?” 苏娢遂把李慈言只委任她发月例银子讲了一遍,苏母笑意渐浓,“你不是不爱听我和你讲经济庶务?如今不要你操心,倒让你着急了。” “可这是两码事啊,他不让我管家还不知道下面的人背后怎么笑话我呢。” “你掌着他们的月钱,谁敢笑你。” 苏夫人看她和出阁前并无二致,忽而念头一转,正要说话,外面传新姑爷来请安。 苏母笑道:“快请。” 李慈言亲自奉上礼物,行礼拜见。 苏娢早站起身来,又和他一同入座。 一时丫头来上茶。 “我听说你字怀之,我便叫你怀之吧。” “岳母大人随意。” “我和莺莺正提起你,我们莺莺尚不懂事,凡小事上还请你不要计较,若是有什么大的过失,你只管和我们提起,我和她爹爹定会好生管教。” 李慈言眼睛望着苏娢,听完了转过头去,“您放心,小婿听明白了。” 苏母含笑,“府上若是无事,吃了饭再去罢。” “恭敬不如从命”,见苏母再没有什么要提点,也不便久留,李慈言遂起身,“岳父大人还等着,小婿去去再来。” 苏夫人颔首。 “听说这孩子从北边过来,从前经历得不少,论城府你怕是只有被他拿捏的份儿。” 苏娢倾身向前,苏母抚了抚她的鬓发,接着前言,“我总担心你嫁了人不够稳重妥帖,但设若你在他府上能一直这样保住几分天真,我也就感念他一辈子了。” “娘……”苏娢听得心里泛酸。 “至于管家,你也不必着急,我想姑爷是明白事理的,想来有他的道理。” “娘,你才见了他几面,怎么就帮着他说话了?” “又混说,我叫厨房给你留着酥酪,你且叫人去给你姑爷送一碗。” 苏娢答应着要去,又折回来,把李慈言送来的匣子打开,“娘,你还没看礼物呢,这是我亲自去挑的。” 镯子倒是很好,但苏夫人听出一点儿门道,“你去哪儿挑的?” 苏娢一下噤声,她不敢提去了玉阑斋,支吾道:“我、我去取酥酪。” 苏夫人笑了笑,命人预备宴席不提。 待吃过饭,又叙了些闲话,新婚夫妇差不多就该回家去了。但苏娢挨着她娘亲不舍得走,“娘,要不然我在家住两天吧?” 苏夫人懒怠搭理她,只叮嘱着萍儿和纤云收拾包裹,也不让这对小夫妻空着手回去。 外面传话说姑爷已经在等着了,苏母一直送她到前院儿,“有什么事只管让人捎信回来”,苏父也道:“嫁去了别人家,便好生照顾你夫婿,再不许任性,但也不能受欺负。” 苏娢险些又要掉眼泪,“知道了。” 转身要去,忽然门上有人慌忙进了来,苏娢驻足,“林叔,这是怎么了?” 这是苏府的管家,苏父倚之为臂膀,向来稳重,今日这样忙乱必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林管家要说,奈何小姐还有新姑爷都在边上。 苏父行事不留罅隙,只道:“都是自家人,你说。” 林管家敛声,“我刚听到消息,太子被废了。”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苏父道:“谁传的消息,可靠吗?” “我碰见了荣安王府的长史,各位亲王、皇子晌午就被宣进宫去了,现在还未出宫,是从宫里递出来的信儿,我估计眼下各家也都慢慢地知道了。老爷明日上朝须得警醒些。” 苏大人沉吟一回,“知道了。” 却闻李慈言道:“此事岳父大人怎么看?” 这一双翁婿视线撞在一处,苏父目光含着一分锐利,“我只知忠于陛下,旁得毋须我操心。我想怀之身为陛下的侍卫亲军,也是如此。” 李慈言迎着他的目光笑了笑,淡然自若,“岳父大人说得是,您也知我素来不喜欢瞎掺和。岳父岳母留步,小婿告辞”,说完,转身朝苏娢伸出手,“夫人,我们该回家了。” 苏娢有些怔怔地被他牵上了马车。 “夫君,太子被废,和我们两家有什么关系吗?”苏娢是知道她爹爹的,素来清正,太子倒台,也不至于牵连她爹爹。 李慈言抱着手臂仰靠在侧面的车厢,闻言,看向她,笑道:“夫人希望有什么关系?” 他这副模样叫苏娢胸中有些发闷,她诚心实意地发问,但他却怀着戏弄,好像把人都当傻子,“你不肯说就算了,就当我没有问过。” 她坐在主位上,好看的娥眉轻轻地蹙起,李慈言看见她精致的侧颜,卷翘的睫毛一闪一闪,只那双漂亮的眼睛再不肯看向他了。 李慈言直起身,伸出手去勾苏娢的手指,玉指纤纤,李慈言握在手里捏了捏,看她修剪得整齐光洁的指甲,“怎么不涂蔻丹?” 苏娢才不肯理他,只是她想抽胳膊又抽不动。 她听见李慈言轻轻的一声笑,似乎含着点儿苦恼,“我家小夫人的气性怎么这么大,难怪岳父岳母轮着翻儿地敲打我。” 苏娢被他扶着肩膀被迫面朝向他,“好了,莺莺,现在是没什么关系,但是将来就不好说了,你想储君被废势必会影响朝局,后面的事情谁能说得清呢,但我保证不管我做什么都一定会顾及你。” 他说得认真,尤其是最后一句,苏娢在他眼中看见了自己,好像他确实把他的妻放在心间一个重要的位置上。 李慈言放在她腰后的一只手略一施力,苏娢顺势靠进他怀里,李慈言握着她的手搂着她。 苏娢的气恼全消了,她不像先时那样羞赧,她伸出手指点着的胸膛,“你以后能不能不要这样说话了,就是让人听着不舒服。” 李慈言才正经了不到片刻又开始逗她:“嗯?我哪样说话了?我还没问你和岳母大人都说了些什么,是不是编排了我好些?” 苏娢一下坐起身,她岂是会编排人的人,“哪有,我还不知道你和我爹爹说了什么,有没有跟我爹爹告状。” “当然有。” 苏娢一下抿紧了唇。 李慈言见她紧张又委屈的模样,唇角微翘,“我说夫人嫁到我家,孝心虔诚,上下和睦,没有人不喜欢。” 苏娢又羞又恼,“李慈言!” “不知夫人唤我做什么?” “……” 一路闹过去,很快到了家门口。 门上有人拿着帖子,一早在张望,“爷,晋阳侯世子差人送来的。” 晋阳侯世子?李慈言在脑中搜寻片刻,收下请帖,吩咐纤云等:“先送夫人回房。” 纤云答“是”,又听李慈言道:“要吃什么点心叫厨房去做,告诉厨房:不拘天晚不晚,进了我的府就该知道办什么事儿,不爱干收拾东西走人就是。” 这回纤云响亮地应了一声儿。这府里就这么大,想是前晚上的事情传进他耳朵里了。 天已近黄昏,李慈言去了书房,苏娢被簇拥着回后院儿。 她兴致勃勃地归拢娘亲给她拿的东西,叫丫头们歇歇乏。 外头书房里,李慈言在窗下写回帖,颂安侍立在侧,“爷不去吗?”那位晋阳侯世子说的是过府一叙。 “天色都尚未明朗,有什么值得一叙。你且去跑一趟。” 颂安接了回帖不动,他知道李慈言还有吩咐,果然,“虽然和我们走动的不多,还是告诉门上,说我新婚燕尔,还在婚假,闭门谢客。” “那若是……”,颂安比了个“七”。 “你放心,殿下不会。” 颂安自上晋阳侯府去回话。 李慈言先上他乳母秦嬷嬷处问了安,才回上房。 屋里点着灯,苏娢索性把所有东西都归置一番,是以地下摆满了,李慈言背靠着门,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儿。 茗雪离门口最近,先看见他,“爷来了。” 苏娢抬起头,“你进来呀”,待李慈言过来,苏娢拉着他,“我把房里的‘喜’字都揭了,你看我们把这张长桌搬到窗下去,再搬几盆花草进来摆着,还有圆桌么?搬一张进来放到这儿好不好?” 李慈言还未说话,又听苏娢道:“你这帘子颜色太暗,我有我娘给的一副穿珠撒花软帘,秋香色的,把它换下来吧,我还有副帐子,最好一并换了,还有这墙上太单调,有没有好看的人物或者山水画儿,裱了挂上吧。” 李慈言这回稍等了等,确定她讲完了才接道:“我倒不知原来新房这么不合夫人的意。” “你又来,你就说按我说的是不是更好?” 苏娢这番行径是踏踏实实要过日子,李慈言心里只有喜欢,“夫人说得极是,都照夫人说得办。” 苏娢面上一喜,又听他说,“不过今日是办不成了,还要夫人先把眼前的东西收拾了才好歇息。” “哦”,苏娢想起她装了一半的箱子,又见李慈言站着不动,“你过来帮帮忙啊。” 李慈言屈尊和她一起收拾,看见她压箱底的卷轴,“夫人这里不是有现成的字画儿。”说着要打开,苏娢赶紧摁住了他的胳膊,“不行,你还给我。” 她越这样,李慈言还偏要看,假意给她,待她松开手去拿,又忽然收回来,一抖开,难怪她不肯,原来是春画儿。 纤云是知道的,雾柳几个却是围上来看,苏娢捂着脸,真真儿是丢尽了。 特别是又听李慈言说:“原来夫人喜欢看这个。” 苏娢拿开手,脸色绯红,“你胡说”,说着夺过来照旧压到箱子最底下,“啪嗒”阖上,“我不要你帮忙了。” 李慈言不听,拉她起来,“你还不知要收拾到什么时候去,先让纤云陪你去梳洗,我来收。” 苏娢持疑,“我的东西你知道怎么收吗?” 李慈言凝着眼盯着她,“我只知道夫妻一体,不如莺莺告诉我什么是你的、什么是我的。” 他这样的视线,让苏娢直觉后脖子发凉,“我、我先去沐浴。” 身后闻见李慈言吩咐:“夫人取出来的东西都先堆到那边榻上,明日再说,剩下的只要轻拿轻放,装起来便是。” 茗雪等都道“是。” 苏娢出来的时候屋子里都已收拾停当了,丫头们退出,李慈言坐在榻上洗脚,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苏娢轻声走过去将他手里的书抽走,“夫君,你生气了吗?” 李慈言抬起眼看她,神情淡淡地,“我才不和没心肝儿的人生气。” 苏娢盯着他半晌,蹲下身,“夫君,我帮你洗脚吧。” 李慈言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捞起来,“先去睡。” “哦。” 5. 三春景 清晨苏娢醒来的时候依旧在李慈言怀里,她已经不觉得怎样了,打了个哈欠,推李慈言起来。 她已经发现了,这个人其实每天都醒的很早,只是闭着眼假寐。 吃了饭,李慈言果然叫人抬了桌子到正房来,帘子、帐子也都按苏娢说的换下来。李慈言正“监工”,颂安一溜儿小跑进来,“爷,有圣旨。” 苏娢呆住,圣旨? 李慈言已经抄起一件衣服往外走,路过她,好笑道:“发生么愣,不许偷懒。” “你才偷懒”,苏娢和丫头们继续挂帘子,盆栽也都摆好的时候,李慈言回来了。 苏娢迎上去,“圣旨说了什么?” 李慈言眉间沉肃,“太子被废,迁守皇陵,圣上让我去送。” “啊?” “没时间耽搁了,莺莺,去给我装两件衣裳。” 苏娢自不会推辞,“要去几天吗?” “最快也得明天才能回来。” 收好的包袱由丫头交给外面候着的颂安,李慈言弹了一下苏娢的额头,“颂安留给你,好好在家里等我回来。” 苏娢捂着额头忿忿地看他走远了。 府里没了这个人,苏娢就是最大的。 她让颂安开书房,想找几幅画儿,好容易找着一幅,奈何塞外风光,格调太苍茫。 苏娢只有自己画,她未出嫁时就喜欢自己画首饰拿到外面叫人照着样子打,是以工笔还算过关。 在书房一直待到下午,等颂安把她画的牡丹花儿拿出去请人装裱了回来就能挂上了。 茗雪从厨房过来,“夫人,饭摆在哪里?” 苏娢想了想,“你去问问秦嬷嬷,看愿不愿意让我和她一起吃。” 茗雪去了来复命,就将饭送到秦嬷嬷处。 苏娢又和这位嬷嬷很聊了一会儿天,把带来的几匹料子孝敬给她,时间就消磨过去了。 晚间就寝,苏娢特意关照颂安,“你们爷不在府里,万一有点儿什么事情你多照应些。” “夫人放心,爷把我留在府中就是为了照顾夫人,夫人如果害怕,就把姐姐们留在房里睡吧。” 苏娢对这个提议深以为然,她未出嫁时纤云都和她宿在一间房中。 这晚罕见地失眠,纤云在那边榻上听见她翻来覆去,“小姐睡不着么?” 苏娢掀开被子,“好纤云,你过来陪我一起睡吧。” 纤云想到新姑爷某些时候充满压迫的眼神,要是回来知道睡了他的床,“不如我陪小姐说说话儿。” “你说皇陵离我们这儿有多远呀?” 这个纤云也不能知道,不过她倒是闹明白了,“小姐睡不着是在想姑爷?” 苏娢好像一下被点着,“瞎说,睡觉。” 结果第二天李慈言也没有回来。 苏娢待在李家风平浪静的后院儿里,外面却早已翻了天了。 “听说太子身边的辅臣全都下了狱,特别是国舅爷府上,龙骧卫亲自抄得家,隔着墙老远都能听见里面女人哭呢”,颂安如是道。 “国舅爷周家”,苏娢喃喃道,周家的几位姑娘虽与她没什么交情,但是都照过面,各个花儿一样的年纪—— “周家到底怎样了?” “就是抄了家产,人倒还未听说怎么发落,但是这一来,周家势必是要败落下去了。” 苏娢一顿,“太子究竟犯了什么过错?” 颂安答不上来,“等爷回来夫人您就知道了。” “那,肃远伯府上无事吧?” 苏娢原籍和外祖家皆在江南,但有一个表姐嫁到了京城肃远伯府上,苏娢故有此一问。 颂安早在苏娢进门前就将苏家的戚旧摸了个清楚,“您放心,好着呢。” 苏娢点点头,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几个丫头都劝道:“春色这么好,夫人不如去园子里晒晒太阳。” 颂安也道:“爷说了,夫人您要是觉得府上哪些地方不好,尽管改了就是。” 苏娢低了半晌头,“听你说现在满城风雨的,虽然没有波及到我们,但我们还是安分待着吧,就不要兴什么土木费什么周张了。” 颂安不由高看她一眼,“夫人说得是。” “颂安,我想回家一趟,你能替我准备吗?”纵然知道太子这事与爹娘无碍,苏娢还是想回去看看,李慈言不在,她一个人待在府里不如回去陪陪爹娘。 颂安有点儿为难,“夫人,这……您有什么话我给您捎个信儿可使得?爷想必明天也就回来了。” 苏娢其实也并未抱多少期望,“你也幸苦了,就先回去休息吧。” 于是颂安告退。 苏娢窝在屋里和几个丫头动针线,什么香囊扇坠儿,苏娢向来懒怠这些,从前尽帮着纤云理线了,但今日理线也总有些心不在焉。 如颂安所说李慈言估计明日才回来,是以夜里床前站了个人影的时候苏娢险些被吓坏了。 直到纤云点上灯,苏娢才看清是李慈言,这厮一边解着外衫一边好笑地看她发怔:“怎么才分开两日夫人好像就不认得我了?” 苏娢在他漆黑的眼眸里回过神来,抓起枕头到底没往他身上砸过去,“你吓死我好了,吓死我了你正好再娶。” 纤云轻声出去捎上门,李慈言在床沿坐下,“我可不敢,夫人若真出了事,莫说岳父岳母不肯放过我,夫人这才嫁进来几日,我岂不是还要背上一个‘克妻’的名声。” 苏娢盯着他过分好看的俊脸,恨不能挠上一爪子。 “莺莺”,偏他这一声儿唤得温柔缱绻,李慈言勾她的手指,“不生我的气了,我不过是想早点儿回来见你,明日还得进宫复命呢。” 这语气叫苏娢又开始不自在,她把手指抽出来,“你混说”,但心已经软了。 苏娢顶着他的视线清了清嗓子,“早、早点儿睡吧,不是说明日还要进宫。” 李慈言起身去熄了灯。 苏娢卧在被子里,李慈言在她身边躺下,一伸手万分自然地将苏娢勾进怀里。 苏娢要挣开,就听李慈言声音里带了点儿倦意,“莺莺,让我睡会儿。” 苏娢一下安静下来,蜷在他怀里,过了会儿,才说:“睡吧。” 也不知李慈言听见没有。 待苏娢翌日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李慈言的影子了。 四个丫头鱼贯而入,茗雪禀道:“爷一早进宫去了,不让惊动夫人。” 苏娢应了一声儿,对着镜子开始梳妆。纤云把她最宝贝的首饰匣子捧过来,里头满满当当的珠玉钗环,苏娢从小到大每一件首饰都好生收在里面,苏娢精心地挑了一对儿珍珠耳坠戴上。 该吃饭的时候苏娢想起李慈言,“爷回来吃早饭吗?” 一旁晴春道:“爷说到了时间就不必等了。” 苏娢深以为然,“那摆饭吧。” 李慈言这一去又是半日不见人。 苏娢溜进园子里看鱼。从厨房拿了两个馒头,苏娢掰碎了丢尽水里,很快小鱼儿就都凑了过来。 是以李慈言回来的时候,远远的看见她们一群人伸着手指在数有多少鱼,叽叽喳喳的,总数不到一块去。 李慈言驻足,身后的颂安道:“夫人一来咱们府里热闹多了。” 李慈言回眸,“怎么以前很冷清吗?” 那可不是。 “要请夫人过来吗?” “不用。” 李慈言回房洗澡换了一身衣服,他走了一趟诏狱,想是染上了里头的血腥气儿。 他这一个澡洗完,苏娢想是还在后头园子里。 李慈言遂去秦嬷嬷处问安,不想在秦嬷嬷的院子里撞到了苏娢,也不知在聊些什么,有说有笑的。 四目相对,两个人在嬷嬷的眼皮子底下明显端庄些。出了秦嬷嬷的院子,苏娢便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夫人挂念我?” “谁挂念你。” 说完,苏娢又忍不住拉他的袖子,“我都没来得及问你,太子究竟犯了什么事?怎么闹得这么严重?” 李慈言摊开掌心,苏娢眨了眨眼,松开他的袖子,把手放到他的掌心上。李慈言带她绕着园子里的一弯流水。 “圣上看重子嗣,如今十二皇子病得严重,圣上正忧心忡忡,太子反倒无动于衷。” 没了?苏娢眼里尽是疑惑。 李慈言捏捏她的手指,“莺莺是疑惑圣上就为这个废了太子?还是疑惑太子为什么连兄友弟恭都不知道表现一下?” “陛下真就为这个废了太子?” “莺莺可知,除去已故的大皇子,圣上如今单成年的皇子就有六位,偏偏其他五个各个都比太子出色。此事由来已久,这已经不是太子第一次在关键的节骨眼上掉链子了,他身边又聚了一群贪利的小人,仗着储君胡作非为,太子包庇纵下,遇事拎不清,这些都记在陛下心里。” “那陛下属意谁做新任太子?” “莺莺想知道吗?” “嗯。” “文武百官也都想知道。” 苏娢瞪他一眼。 李慈言笑了一笑,“圣上的心思难以琢磨,但是储君之位空悬,足够很多人折腾了。” 苏娢默默颔首,忽而又看到水里的一尾游鱼,“夫君,咱们园子里究竟养了多少鱼呀?” 李慈言面上笑意变得明显,“夫人,你们五个人数都数不清吗?” 苏娢不服,“那鱼游来游去的,一会儿就眼花了,换作你也未必能数得清楚呀。” “那夫人数出来有几条?” “二十九,对不对?” “好像……”,李慈言点了点头,苏娢正高兴自己对了,却听李慈言道:“三十二条,我记得颂安一共买了三十五,死了有三。” 苏娢笑容黯下去,“那你做什么点头?” “夫人还不许我点头?” 好吧。“看来我的眼神儿不如晴春,就她数对了,我们打赌来着,谁对了下回行令的时候就让她做令官儿。” 这一节李慈言自然事先不知,“我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苏娢眼神单纯,“什么问题?” “我发现夫人有够无聊的。” …… 苏娢发作之前,李慈言又改口,“是我说错了,我是想说,我发现原来夫人的工笔画儿还是一绝。” 苏娢想起来她画的牡丹拿去装裱了,高兴道:“送回来了吗?” “在房里呢,去看看。” 苏娢任由他牵着,“好。” 6. 花间语 李慈言共十天婚假,二月十四开始当值,龙骧右卫负责值守皇宫,三天当班,三日休沐。 二月十五李慈言在宫内值守的时候,苏娢在府里给下人发月钱。 檐下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是颂安取来的一盘散碎银子,苏娢按照名册和每个人的份例称好了银子封进荷包里。 颂安恭敬地把名册递上来,苏娢看见打头是秦嬷嬷,后面墨笔批着十两银子每月。 十两?苏娢低头想了想,秦嬷嬷算李慈言半个亲娘,院儿里还有单独的厨房,十两也不为过。 往下就是颂安,每月五两银子。苏娢不可置信地盯了颂安一眼,颂安不明就里,“夫人,有什么问题吗?” “你进府有多久了?” “我跟着爷有六年了。” 六年,罢,既是李慈言心腹,又相当于府里总管,五两银子也说得过去吧。 可是再往下茗雪、晴春、雾柳俱是二两银子,又添了一个纤云,也是每月二两,底下管厨房、马厩、看门、洒扫的一两到二两不等。 苏娢气得册子都要拿不稳。 李慈言,欺人太甚。 颂安眼看着夫人脸色越来越不好,最后猛拍了一下桌子,好像又把自己手拍疼了,眼里都含着泪花儿,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委屈的,颂安觑着她这副模样,也不敢插嘴,却听苏娢道:“我问你,你家爷每个月的花销怎么算?” “这……爷自然是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就没有个数吗?” 颂安挠挠头,“爷高兴的时候几百上千也不眨眼,这我也没记过账。” 苏娢捏着名册说不出话。 颂安怕她真气着了,“夫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当然不妥,但李慈言每个月就给她二两一钱的事情,她还是不要讲出来了,不然她一点主子脸面都没有了。 这一段原委纤云也不知,只是眼看着府里的下人已经慢慢聚集排起了队,纤云忙提醒自家小姐注意仪态。 眼前事还要办,苏娢暗中深吸了一口气,端起笑容,挨个儿看人领了月钱,间或向他们道一声儿辛苦,使得府中下人都有些吃惊。 颂安陪侍在一边,摸了摸鼻子,他看得出夫人是想在下人心里头树起一个良好的主母形象,但是这好像委实比之前搞得要郑重而且复杂了。 最后再遣纤云把秦嬷嬷的那一份送过去,整个过程也就不过一刻钟的事情,李慈言是真大方,苏娢留意了一下每个人的神情,各个都还是满意的。 可就是对她很小气。 着人把桌子抬走,苏娢径自回房。 李慈言是申时初回的府,出了宫便径直回家。 颂安在他踏进府门的时候便道:“今天夫人好像整日都不太高兴。” “有人得罪她?” 颂安摇头。 李慈言略一思索,随即笑了笑,那他就心知肚明了。 “夫人在哪儿?” “园子里种花儿呢。” 原是前不久栽花时下剩的一点花苗,扔那儿也是可惜了,苏娢寻了个角落,补上就是。 如今天气和煦,日头倒是不毒人,苏娢蹲在花圃前面,拿着小锄头,使劲儿掘着土,细土落在了碧色的披帛和绣花的襦裙上,也不知是不是把那土当作了什么人。 头顶投下一片阴影,“我倒不知夫人竟这样贤惠。” 苏娢头也不抬,轻轻“哼”了一声,“这府里就我一个人无所事事,若是再游手好闲,一月二两一钱都算是我白花你的了。” 头顶上传来一声儿轻笑,“夫人这是都不打算正眼看我了?” 苏娢这才抬了头,瞥见他清隽浅含着笑的眉眼,她气了这半天,不说纤云细心地劝解,她就是自己哄自己现在这场气也差不多过去了。 可就是现在看着李慈言堪称温柔的笑眼,心里的委屈又一点点升腾起来,“李慈言,你坏……” 李慈言也蹲下身来,两个人垂落的衣裳交叠在一起,“好,我坏。” “我都只敢告诉纤云,不然别人肯定要看我笑话。” “谁敢笑话你你就赶他出去好不好?” “你到现在还在哄我。” “好了,蹲累了没有?” 苏娢盯着他不语,自然累了,要不是顾及着仪态,她都想跪着是不是能舒服些。 李慈言扔掉她手里的锄头,拉她起来,“不是莺莺自己说只要比在家里时多一点就好了。” 还怪起她来了,苏娢抖抖裙子上的土,“我怎么知道你这么大方。” “下面人要养家糊口,拿钱办事,自然不能克扣,颂安跟在我身边尽职尽责,当然也不能亏待。” “所以就我是个闲人,你就欺负我。那我也不想的呀,我娘说男主外女主内,你又不把管家权交给我。” “莺莺真的很想管家?” 苏娢看着他,点头。 “说起来我们这府里一直以来确实缺个专门的人来管,夫人想管自然无不可,只是到时候莺莺不要又说我欺负你才是。” 听他这话苏娢直觉有坑,但是临门一脚,她可不能缩回去。 “真有什么委屈我自己受着就是了。” “好”,李慈言扬声唤来颂安,“库房钥匙拿过来交给夫人,传话下去,以后府里一应事务皆听夫人安排。” 颂安领命而去。 苏娢笑逐颜开,“那,现在我的月例银子是不是也能涨一涨?” 李慈言看着她的笑颜,忽作为难状,“府上就你我两个却用着一干下人已是奢靡,我的俸禄既然有限,莺莺也知我不该亏待下人,所以……”,仿佛有些难以启齿。 苏娢信了他这副面孔,她想起李慈言上回回门才为她娘亲买礼物花了一百八十两,这么大个家就靠着李慈言一个人的俸禄支撑着,是该节省些。 而且李慈言说得不错,节省也绝不能从下人身上克扣,那就只能从自己身上,苏娢低了一回头,抬起来,“我不要就是了,夫君辛苦挣俸禄,那我就省着点儿花。” 李慈言深深地望着她,“多谢夫人体谅。” 苏娢主动握上他的手,“夫君,我们回去吧。” 既有了库房的钥匙,苏娢转眼打开库房,里头多是些闲置的家具、器物、摆件儿,也不见有特别上乘的,再有就是金银,李慈言如今给她交了家底儿,按照账面上该有金五十锭共百两,银一千五白两有余。 苏娢想起纤云初时和她提过府上有田庄,否则真靠着李慈言岁俸白银两百两米一百斛的俸禄,早就入不敷出该喝西北风去了,苏娢懊恼自己怎么就不多算一算真真儿又叫他给糊弄了。 心中正不平时,那厢纤云问颂安道:“册子上不是写着金银杯盏各一套,这里只见银的,那金的呢?” 茗雪、晴春、雾柳都是找过一遍,见都找不着纤云这才问得颂安。 “这……”,颂安想了一想,“上回柳家大爷上门的时候爷让找出来用过,后面就收起来了呀。” 苏娢接过登记的册子,“上回是什么时候?” “得有小半年了。” “你确定收回来了吗?” “是,当时还有几个攒盒,是我和外院的榆钱儿一起收进来的。” 苏娢又问纤云,“其他东西对得上吗?” “还有几个小物件儿”,纤云一一的指出来,东西倒不起眼,但都还值几两银子。 这下,不能不怀疑是出了内贼了。 苏娢对颂安道:“丢了东西你都不知道吗?” 颂安挠头,“我多数时候都跟在爷身边,这府里难免照管不全。” 苏娢也不是怪他,但这金杯盏怎么也值几十两银子了,“你去把榆钱儿叫来。” 不一会儿,颂安领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厮进来。 “我问你,库房里原该有的那套金杯盏你可知道下落?” “当时拿进来就摆到那边的柜子里了,后来我也没进过库房,这怎么没了我也不知道”,末了赌咒发誓他自己肯定没拿。 苏娢道:“我不过就是问问”,便让榆钱儿退下了。 “还有什么人进过库房?” 颂安答道:“这也不曾规定,平日里取什么东西放什么东西我见着谁清闲便让他来帮个忙,要说这小半年里谁进来过……特别是这个月夫人您过门,那忙起来就……” 苏娢了然。 颂安又道:“要不要我把府里人挨个儿叫过来?” 苏娢想了一想,“不”,她性子还是软,不想闹这么大,先看看李慈言的态度,“但是以后库房除你和我的丫头以外别人就不能随意进来了,要取什么放什么和我的丫头交接清楚,就是要别人帮忙也得留个人在这里看着些。” 颂安答“是。” 苏娢按照点检过的将册子重新修改,夜里把这件事告诉李慈言。 李慈言指间绕着她的头发,“莺莺想怎么办?” 她这不是问他呢么。 “你若是要追查,我就查下去,你若不在乎这几十两银子,这件事我就不打算声张了,以后提防着些就是。” 李慈言不置可否,“夫人既管着家,自然一切听夫人的。” 苏娢特意从他怀里爬起来去留意他说这话时的神情,李慈言略微挑了挑眉作不解状,这副样子真与平时无二致,苏娢便知这事他是真由着她作主了。 苏娢不欲追查,但亦不能当作没有发生。于是第二日又让颂安传下话去,就说既往不咎,但日后若有人再犯决不轻饶。 7. 人间事 辗眼到了月底。 李慈言这一阵儿好像很忙,除了平日里在宫中当值,圣上不时还有些其他的调遣。 他偶尔提及,苏娢便知是废太子的风波还没有过去。 李慈言忙,苏娢也不闲着。 一到月底,就该核对一次账目,特别本月她与李慈言成亲,各处送来的贺礼她还是亲自察看一遍日后都好把情还回去呢。 天气乍暖还寒,淅淅沥沥连下了几日春雨。 苏娢穿着杏花色对襟长裙,重重叠叠,披帛曳地,端坐在暖阁里看账本子。 几个丫头立在对面,一声儿不响。 苏娢的眉头已经越蹙越紧了。 从前府上连个专门记录各处采买和支领的人都没有,颂安只管发银子,叫下面人自行记了来,苏娢半路接手,暂且也就不去改它。 但此中弊病可想而知。 苏娢便让纤云把厨房的人叫来。一时人来了,一个掌勺的嫂子,姓何,还有两个粗使的婆子,上来请安。 苏娢不多寒暄,“怎么这个月光鸡蛋就用去了这么多?” 何氏陪着笑,“夫人有所不知,单爷和夫人吃的鸡蛋羹,一月就用去不少,夫人看着那鸡蛋羹好像小小的一碗,却是实打实地一点旁的不掺,再来蒙爷和夫人体恤,咱们下人的伙食里头也分去不少。” 苏娢暂不言语,何氏以为过关,不料苏娢又指着一行也不知是字还是符号,问她:“你这里记得是多少?” 何氏上前来辨认,“是五百文。” “买葱就花去了五百文?” 何氏稍显不安,还是道:“回禀夫人,这一颗葱去了泥去了蔫掉发黄的叶子,剩下能用的许不足一半。” 苏娢直直看向她,“我就算你说得有理,你们这月的总账也对不上啊”,苏晗拨弄了几下算盘珠子,“厨房一共领了五十八两银子,账面是五十四两多,下剩的去哪儿了?” “这……”,何氏开始支支吾吾,“我们不曾正经上过学,稀里糊涂的……难免算不清楚。”她身边两个婆子也殊为局促。 苏娢一下阖上账本掷到案上,站起身来,负了气—— “你们莫要欺负我年轻,这外面市上什么情形我只管着人去打听也就一清二楚了,厨房不单是这个月三两多银子不知去处,往日你们的账目也鲜少有能全然对上的,我想这银子去了哪儿你们心知肚明。” 下面三个人面面相觑,一个个脸上不免难堪,何氏犹要争辩,“夫人不能平白怀疑我们偷窃,这总得讲个证据。” “你说的不错”,苏娢静一静神,还不想真正与下面人为难,“我只要你们把这欠下的三两多银子找出来即可。” 苏娢示意纤云把账本子交还给她们。 何氏就像接了个烫手山芋,颇显为难。原本是贪惯了的,这账如何理得清,况且这是府里一向默许了的,手脚不干净的又何止她们三个,只怕是夫人还记着上一回厨房没有做点心的事吧…… 但何氏到底斟酌着语气,“夫人可能不知,我来府上也有两三年了,府里一贯如此,就是从前送到爷手上,这账也没有过不去的,不然夫人问问各处,都是如此。” 苏娢原已坐回到案前,闻言不禁遽然抬头,睁着一双泠泠的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 纤云抢道:“我们家小姐面前,不容你放肆。” 何氏不想这下真把苏娢开罪了,也是懊恼,只是话已出口,“我这……” “我知道李慈言待下宽仁,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工夫和你们计较,可如今他娶了我,若还是什么都和从前一样没有章法,我也不必进这个门了。你既然自诩资历比我老,要和我搬什么惯例,那不如这个家让你来管好了。” 何氏一下着了慌,“夫人息怒,夫人息怒。” 苏娢到底经历得少,掼下手里的又一本册子扭头出了门。 丫头们一路忙忙跟上,苏娢越想越恼,偏偏颂安也跟着李慈言出门去了,檐下还落着雨,这府里还真没有人能管她们了不成? “小姐,我们不能这样沉不住气,你得端出夫人的架势来。” 苏娢拉着纤云,也发觉自己还是心浮气躁,“你说得对,我们回去。” 正掉转头,有传话的小厮一路小跑过来,早有晴春接下一张信笺,递到苏娢手上,传话道是肃远伯府上送来的。 苏娢想那必然是连仪姐姐了,打开一看,果然是肃远伯家的二少夫人,闺名贺连仪,与苏娢是姨表姐妹。 苏娢成亲时贺连仪正害喜,妊娠呕吐,闹得厉害,遂不曾出门,现在好了许多,便写信给苏娢要来看望。 她这位姐姐不能以寻常女子来揆度,但苏娢还是回信,说她怀着身孕正宜静养,以免出门劳顿,应该苏娢上门去看望她才是。 果然天黑之前小厮又来传信,信上贺连仪说每日对着同一处院宇早看得腻烦,正要出门来换换心境,看看苏娢新居。 苏娢自然高兴,回信说随她什么时候来,她在家恭候就是了。 这一打岔,对账的事情就暂且搁下了,苏娢亦没有心情,只是退而思忖:这批人都被李慈言惯坏了,如今她要革除这项积弊,他们打心里一定不乐意的,这些人多数又不曾签着卖身契,根本无从拿捏,索性一起辞退好了,可是如此就更显得她管家无能拿他们无法了…… 都怪李慈言! 苏娢手里抓着枕头,把它当成李慈言掷了出去。 不想正主正好回来,李慈言走近几步,捡起地上的枕头,“夫人又在和谁置气呢?” 苏娢扭头蒙进被子里,不搭理他。 这下李慈言知道:“原来夫人是在和我置气,我出门一天,都不曾在夫人跟前,倒不知哪里又得罪了夫人?” 苏娢一下掀开被子坐起身,不料李慈言已近在身前,他去了冠,披散的头发由一根丝绦束在脑后,玄色单衣,更显得面如冠玉,那束头发的丝绦还是从苏娢这里抢去的呢。 苏娢看着他,气性一下去了大半,“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还以为你今日不回来了。” “我去抓坏人了。” 苏娢鼓了鼓半边腮,“还有人比你更坏吗?” “唔,莺莺好不讲道理,我猜猜,是不是被下面人给欺负了,这也要算到我头上?” 苏娢小着声,“就要算到你头上。” “我想想,不是夫人自己说有委屈横竖自己受着就是了,怎么转眼就忘了。” 苏娢被他说的心虚,这下一点气焰都没有了,只得催他去洗浴。 夜间就寝,苏娢问他:“废太子的事情到底要怎样呢?”李慈言得圣上信任固然是好,但未免也够辛苦的。 李慈言揽她在怀,“莺莺知道我今日去抓谁吗?” 苏娢说不知。 “有人混进宫中行刺,人已经下到诏狱了。” 苏娢大吃一惊,“怎么还有刺客?” 李慈言把玩着她的手指,“莺莺信不信,明日若是审出来,我猜这个人一定和周家与废太子有关。” “你怎么知道?想必他们怀恨在心?” “不,莺莺不知,太子生母与陛下少年夫妻,感情甚笃,圣上顾念旧情,周家人也被一道发往皇陵效力就足以说明,所以这是有人怕他们有朝一日卷土重来,给他们盖棺添土呢。” 苏娢听得心惊,不禁咬住了自己的指尖,被李慈言好整以暇地抽出来。 “那,府上的事情怎么办?”问出来苏娢自己便先觉得羞愧,李慈言于府中放得宽不就是没有闲心吗,如今她还是要拿这些事情来烦他。 李慈言和她五指交握,“莺莺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莺莺若是真的招架不住,可以来求我。” “谁要求你!” 连日阴雨,清明一过,总算等到云开初霁。 秦嬷嬷过来邀苏娢出去踏青,苏娢也想,奈何琐事缠身,而且终究为礼教所累,不像秦嬷嬷生长在宁朔边城,好像天然地更自在一些。 苏娢没奈何,传下话去:二月份的账目不再追究,但从三月开始,账目都归拢记到一处,一应用度由专门的人采买,各处来支领就是。各位辛苦,府里一定不会亏待,如有想走的,领一个月的月银走人就是。 虽然没有之前舒坦,但亦无人想走。 厨房的何嫂子专程来与苏娢赔了个不是,纤云四下留意,下面人难免窃窃私语、有所抱怨,从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也是难免的。 苏娢自问不会是苛责的女主人,可也不愿惯着他们。 幸喜贺连仪上门来了。 苏娢得到通报,亲自到门口来接。 车上下来一个颇为明丽的美人儿,遍身绮罗,腹部稍稍显怀,她一眼望见苏娢,上下打量两眼,细指轻轻点一下苏娢额头,“你呀”,便由随来的人和苏娢一众簇拥着进去了。 府里早让不相干的人回避了,一路来至水上闲亭,苏娢一连声叫茗雪上茶,叫晴春和雾柳去抓果子点心。 贺连仪凭栏打量这小花园,和家中伯府比起来,自然是小,可是自由随意,令人舒心。 苏娢先不管园子,有好多话要讲才是正经,苏娢拉她在桌前坐下,“姐姐在伯府过得还好吗?我听说你身边的坠儿成了姐夫的妾氏?” 贺连仪闲闲饮了一口茶,“嗯。” 苏娢顿时义愤填膺,“这丫头不老实,枉姐姐素来待她那样好。” “你可是看见她有什么不轨了?” 苏娢微微一怔,贺连仪撂下茶杯,“是我让的,她倒是顾念着主仆情份,只我每日看着她和林寰的眉目官司小心翼翼地,我也替他们累得慌,索性顺水推舟。” 苏娢呆住,“我记得去年姐姐出嫁,姐夫清俊斯文,姐姐天姿国色,看起来一切那么……”那么美满。 贺连仪笑她,“小孩子气,这世道既允许男人三妻四妾,你当他们傻吗?” “那姐姐,不伤心吗?” 连仪笑得淡然,“我只要我自己的日子舒坦,为他伤哪门子心?” 8. 红尘客 李慈言昨日值夜,今天回来得早。 歇马时看见门口一辆香车,便知道苏娢的表姐来了。 他也不去见客,径自回房休息。 一觉醒来,正房里还是冷冷清清,李慈言喊来颂安,“夫人那边在做什么?” “夫人和肃远伯家的二少夫人逛园子呢”,颂安打量自家爷的神色,“要不然我去请夫人过来?” “不必了,就让她好生招待。” 苏娢自然要尽心招待,自从连仪有了身孕,苏娢又忙着准备出嫁,算起来,虽然离得不远,但两人上一次见面却是年前了。 贺连仪不比寻常妇人,虽然上有婆母有老祖宗,中间有妯娌,下有夫君的妾氏,但她一点不觉得日子难过,哪怕不免在这些人之间周旋,用她的话来讲,“与人斗,其乐无穷。何况我爹镇守北境,我肚子怀着的是他们林家第一位曾孙,你放心好了,没人敢将我怎么样的。” 苏娢这才稍稍宽心,亏得是她这位姐姐,若换做了她自己,一定先苦闷死了。 “说了半天我,该说说你了”,连仪道,“倒不知你做了人家夫人,有没有点长进?” 苏娢苦着脸,为近日的事情叹了一口气,“一言难尽,我们先吃饭罢,姐姐想吃什么?”苏娢伸手轻轻摸了摸连仪的肚子,“还有,我的小外甥想吃什么?” 连仪笑她,“刚刚还老气横秋的,现在又没个正形。” “姐姐可还是喜欢酸的,我让厨房做酸菜鱼怎样?” “别,你之前让人送去的酸梅到现在还有呢,我现在反想吃点辣的。” 苏娢振奋起来,“酸儿辣女,姐姐怀的莫不是龙凤双胎?” “那就借你吉言。” 苏娢一连说了五道菜,俱是香辣有余,末了又点一道鸽子汤要加了红枣枸杞给连仪补身子用,让纤云亲自去厨房交待。 连仪看着纤云去了,“还是你这儿自在,你不知在伯府里,若要大厨房单独做点儿什么,少不得要打点银子。” “姐姐那么厉害,还怵下人不成?” 连仪不以为意,“反正花的又不是我的银子。” 过了一会儿,纤云回来,脸上却并不自在,“厨房说鸽子没有,还得现买呢。” “那就去买呀。” “我也是这样说,但厨房说她们只管做菜,小姐,咱们不是才把支领和采买划分开了吗?她们说要买还得找外头的方盛,这事儿专归他管,那方盛又不是一找即在的,我给一个婆子多拿了钱,她才去了。” 苏娢颓然,这府里她还是没有料理明白,她还以为连仪姐姐那样的大户人家才要打点银子呢。 贺连仪摇摇头,“还不跟我说说。” 苏娢一五一十说给她听。 “你出嫁前姨娘就没有好好教过你吗?” “当然有,我算盘打得比我娘还快呢。” 连仪失笑,“我看是你本末倒置不上心。” “那姐姐说怎么办?” “你先跟我说说你想要治出怎样一个家?” 苏娢想了想,“能够各司其职,遵守本分,井井有条,上下和睦,最好能像一家人,就像我未出嫁时我们家里一样。” “想得还挺好,可是当初姨娘嫁进你们苏家不也是循序渐进,你若抱着这样的想法,首先就不能操之过急。条理是其一,人也是其一。 “条例不妥的慢慢修改,人不妥的你留意寻个错处不动声色地换下就是,怎么能自己先泄了气? “而且,你要他们一点都不贪恐怕也是做不到的,你要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苏娢支着下巴开始思忖。 又听连仪道:“一会儿就让厨房的人来上菜,也好让我见识见识。” “那就把饭摆到亭子里”,苏娢说定,猛然想起一个重要的人来,李慈言该回来了吧。 “纤云,你去看看……问问爷吃饭了没有?” 连仪略惊讶,“我还当妹夫当值去了。” “他、他应该回来了。” “你呀,到底开了窍没有?这新婚夫妇怎能这样冷落夫君?” 苏娢自觉有愧,转眼又疑惑:“姐姐方才不还说不要尽围着一个男人打转?” “不管心里怎样想,面子上也得做足了,何况你是你,我是我”,连仪一顿,好笑道:“早知道我不该与你讲这么多,若是误了你可怎生是好? “你要记着:很多时候女人心灰意冷什么都不在意是最万般无奈的境地,但也不是没有厮守一生的夫妻,你才刚刚成婚,能与他好好过日子自然先与他好好过,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一定要爱惜自己。” “那姐姐也是万般无奈吗?” “我?”连仪淡淡一笑,“我只是不爱罢了。” 苏娢点点头,似懂非懂。 幸好颂安同纤云一道过来,传李慈言的话:让苏娢好好招待客人,他还有事处理,不必管他。 苏娢便也让颂安传话回去:让李慈言好好吃饭,顾惜身体。 闲亭里的桌子收拾妥当,铺上方巾,只等厨房陆陆续续把菜上齐。 等最后一道鸽子汤送上来,何氏并两个婆子正要告退,苏娢叫住她们,“且慢,我姐姐第一次来我们府上,想尝尝你们的手艺,若是好,自然有赏。” 于是一个个站住了,见贺连仪拾起筷子,夹了一块鸡丁,咀嚼片刻,咽下去,“这鸡肉我嚼着柴。” 又尝了一勺鸽子汤,“怎么这么咸?” 于是一连六道菜,道道都有不足,连仪似有抱怨,“我就是家里吃腻了才想来你这里换换口味,怎么你这里赶我家还差得远呢,明日我荐一个厨子给你吧,这手艺不好的趁早换下来,不能委屈了自己。” 何氏在旁赏没有等到,倒听说要把自己换了,忙道:“林少夫人在伯府里吃惯了山珍海味,我的手艺自然入不了法眼,可、可我这也没犯什么错,不能说换人就换人呐。” 连仪奇怪道:“我妹妹尚没有说话,怎么你倒说了这么一长串,这要放在我们府上,目中无人的,早拉下去打板子了。而且,你作为掌勺的人,做的不好吃难道还不该换?莺莺,我看你们府里的下人未免太没有规矩了,听我的,早点儿撵出去吧,你要厨子我府里多的是。” 苏娢状似考虑,“姐姐说得……很有道理,何嫂子,那你就……” 何氏“扑通”一下跪下了,“夫人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男人身体不好,儿子又还小,我再难找到这么一处行好的主人家了。” 苏娢不料她这会这般,正要起身,被连仪悄然拉住——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你越需要这份薪俸,不是越应该尽心尽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吗?我怎么看你反倒一点不上心呢”,连仪拨弄了一下面前的菜品,撂下了筷子,“我看我府里烧火的丫头做得都比你好,敷衍塞责,还敢说你没错?” “夫人恕罪,以后我定当尽心竭力为夫人做好膳食……” 苏娢与连仪对视一眼,露出勉强的样子,“既然她都已经这样说了,姐姐就不要怪罪了,我想不然还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吧。” 何氏一脸希冀看着苏娢,连仪显得意兴阑珊,“好吧,反正是你府上的人,不过若是我当家,哪里还有她说情的份儿。” 差不多了吧,苏娢转身忙唤纤云扶何氏起来,倒还记得要端着,“既如此,你们就先留下吧。” 等她们去了,连仪重新捡起筷子,“真就撵了她们又能如何?你呀还是不经事。” 苏娢拿筷子戳着红烧狮子头,“府里的老人都是如此,一时间哪能变得过来,没得撵了这个留下那个的道理,可是全都换一遍传出去也不好听。” “你想的倒挺多。罢了,你府上也没有我过多插手的道理,你只要记着:万不能叫自己平白受委屈就是。” “嗯”,苏娢乖乖点头。 等吃了饭,林家跟来的嬷嬷便上来说该回去了,连仪的婆母也遣人来催过,苏娢见留不住,便叫丫头把好吃的都装上,“都带上吧,过段时间我再去看你。” 贺连仪笑眼看着自家人来接点心包袱,“得了吧,你来我府上,那些人的弯弯绕绕还不绕晕了你,安心等我的帖子。” “好”,苏娢同样送她到门口,“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早点儿给我生个小外甥。” 连仪掩唇登车去了。 苏娢看她走远了,转身进去,纤云笑道:“还是表姑娘厉害,我看这下厨房应该要服帖几分了。” 苏娢沉吟,“厨房买菜确实不能和其他采办等同,不能叫她们调转不灵,纤云,还是每月拿一定银子给她们,告诉她们,若是下月账目再过离谱,一个不留。” “是。” 纤云答应着去了,苏娢回到上房,却不见李慈言。 那想必是去书房了。 苏娢独自捧着茶水到了书房,门口侍立着颂安,苏娢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然从窗子往里看了一眼,里面李慈言提着笔,不知在写什么。 果真在忙的话,苏娢抬手叩了叩门。 “进。” 苏娢推开门,李慈言的桌子上已经没有方才的信笺了,直叫苏娢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李慈言抱着手臂,“难为夫人还想得起我。” 苏娢给他沏茶,观察他的脸色,“夫君吃过饭了?” “夫人不理我,我也不能把自己饿死。” 阴阳怪气,苏娢判断,一定是生气了,“夫君勿怪,我就是很久没见到我姐姐了。” “看来我在夫人心里,一个表姐都及不上许多呢。” 苏娢递上的茶水也不接,苏娢只能又将茶杯放下,陪着小心,“夫君多虑了,不然我们先回房,夫君处理事务也不能太辛苦了。” 李慈言“哼”了一声。 苏娢心道:怎么这么难哄,“那夫君怎样才肯消气?” “胳膊酸了,总得有人揉一揉吧。” 苏娢腹诽,却也还是老老实实地去给他揉胳膊,李慈言又说肩膀酸、腿也疼,苏娢指哪儿揉哪儿,她站在李慈言身后看不见,李慈言的脸色已经愈渐明朗。 渐渐捶到大腿,李慈言低头看她垂下的睫毛,蒲扇一样,一眨一眨。 “莺莺。” “嗯?”苏娢抬起头,两个人的视线顿时交织在一处。 李慈言勾了勾唇,“我忽然想起我们还有一件事情没做。” 苏娢的思绪在他精致又带一□□惑的笑靥里愈渐迟钝了,人显得异常乖巧,“什么事?” “夫妻未竟的事”,李慈言俯身,呼吸相闻。 砰,什么炸开了。 只听心如擂鼓。 9. 东宫误 翌日,日上三竿,苏娢犹在梦中。 李慈言今日休沐,倒和平时一样醒得早,搂着苏娢假寐。 直到门外传来叩门声,三密三疏,李慈言倏然睁眼,翻身坐起,又低头盯着苏娢,不自觉露出笑,“怎么这么能睡。” 门外是颂安,正好纤云端着水从廊下过来,李慈言吩咐一声儿,“夫人醒了来叫我”,随即带着颂安往书房去了。 太子和周家要倒台,势所难免,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偏偏国舅大人要他保一个人。 “爷,这周密云是谁?” 李慈言烧掉了手中蘸着鲜血写就的布片,“谁知道呢。” 恰在这时,外头传来脚步声。 颂安打开门,是茗雪,“夫人醒了。” 李慈言回房的时候,苏娢还仰面望着床顶发怔。 李慈言在床沿坐下,“莺莺在想什么?” 这声音好听地似乎含着蛊惑,就和昨夜反反复复响起在苏娢耳边的一样,苏娢望着他,脸上慢慢地染上了胭脂色。 李慈言见过东都的牡丹,可他的莺莺还要美过那久负盛名的花中之魁。 李慈言俯下身,两个人越贴越近,“莺莺一定在想坏事。” 苏娢受不住这气氛,忙扭过头,一边推他,“你起来,我也要起了。” 苏娢拥着被子坐起,正落进李慈言的怀抱之中。 李慈言收得紧,良久才松开,温柔的一个吻落在苏娢手背上,李慈言看她的眼神属实算不上清白。 苏娢心间又开始发慌,那种难以控制的感觉又来了,但苏娢脱口:“李慈言,你会纳妾的吧。” 李慈言一顿,眼里还是含着笑,屈指在苏娢额头轻轻一弹,“莺莺好煞风景。” 苏娢说不上来什么感受,倒也不是满心的委屈,只她一贯正经严肃的爹爹尚有妾氏姨娘,所以,“你一定会纳妾的。” 李慈言被她这份笃定弄得好笑,又隐约可气,“从此刻起,我们府里上上下下都听夫人的,夫人不许,我就不纳。” 这回换苏娢怔住,她伸出手指在李慈言胸膛上戳了戳,“你哄我呢吧。” “不哄你。好了,一大早干什么要谈这么莫名其妙的东西”,李慈言一把将她抱起,“肚子不饿吗?” 把苏娢抱到妆台前,李慈言叫一声“进来”,外面纤云、茗雪、晴春、雾柳或捧着盥洗的用具或拎着食盒依次进来。 纤云正要给苏娢梳头发,被李慈言制止,“我来吧”,苏娢的一头长发颇为散乱地披在身后,李慈言果然拾起梳子给她从头梳到尾,这人笨笨拙拙的,幸好苏娢发质佳,不然定要折在他手里不少。 “你会梳发髻吗?不然还是让纤云来吧。” 李慈言怎么可能感受不到她的嫌弃,“好吧”,说完,一点苏娢的鼻子,“不领情的小笨蛋。” “你才小笨蛋。” 李慈言只是扬着唇角靠立在妆台边看纤云给她梳髻。 末了簪钗环,纤云捧来苏娢宝贝的首饰匣子,被李慈言自然地接过,他伸手翻了翻,“想不到莺莺的宝贝还挺多。” “那当然”,苏娢不无骄傲,“这些我攒了好久呢。” 李慈言笑了一声,指间拎出两支石榴红色珠花流苏步摇,“就戴这个。” 苏娢不要,“我今天要穿那套浅碧色的裙子,这多不搭呀。” 李慈言不管,小心地把两支步摇簪到苏娢梳好的发髻上,“换套裙子不就好了。” 明亮的流苏垂下来,苏娢左右照了照镜子,心里已经认同了换条裙子,只嘴上还要说:“你可真麻烦。” 李慈言休沐三天,呆在府里哪儿也没去,苏娢睁眼也是他,闭眼也是他,秦嬷嬷的欢喜挂在脸上,亲手炖了好些补品给苏娢送来。 又有外面送来的新料子和首饰,颂安还领了两个人进府里来,两张卖身契交到苏娢手里,是李慈言新买进来的下人。 苏娢自然稀罕李慈言送的东西,但她还记着自己管着家呢,“你后来不是说府里的基业都是因为奖赏老爷为国捐躯嘛,我们以后还是不要乱花了”,她公公血浴疆场尸首都找不回来才换回的田庄和金银,焉能奢侈? 李慈言用温柔的眸子注视着她,“好。” “那这两个人呢?” “府里的人手已经够了,所以只好把别人换下来啰。” 颂安便说要把哪两个人逐出府去。 苏娢听在心里,那两个确是最不好管束的,苏娢自以为软硬都使了,只是最后碍于情面,还是想找一个最能服众的理由将他们请出去,不想李慈言什么都知道。 这下府里的下人应该愈发明白,男主人手腕硬,只是没时间和他们啰嗦而已,只消一个眼神就能将人震慑在当场。 今时确实不同以往了,相形之下,还是夫人足够仁慈。 “李慈言,你好起来真的也太好了吧”,苏娢托着腮,定定地瞧着眼前的男人。 李慈言指间缠绕着苏娢的头发,“是莺莺傻。” 苏娢眨了眨眼睛,竟然没有反驳他。 “你会一直这样好吗?” 有风掠过,将两人的发丝缠绕在一起,李慈言显得很为难的样子,“那就要看莺莺的表现了。” 苏娢撇撇唇,“你果然还是个坏坯子。” 三春易逝,好像应和着流水落花里的残春,东宫的气数也将尽了。 近在京郊皇陵的废太子没有等到父皇真正回心转意的那一天,又一场厌胜之祸将他彻底钉死,也再度将废储搅得沸沸扬扬。 奇怪的是,圣旨所罗列的罪状并没有行刺,但是废太子行巫术,魇镇父皇和手足,令陛下痛心疾首,奈何虎毒不食子,将废太子迁回京师,终生□□。 至于周家,不思将功赎罪,却一味教唆太子,国舅周召立斩,余男丁流往北方戍边,女子没入教坊。 大厦已倾。 苏娢坐在廊下,也有些不寒而栗。 李慈言骑在马上,望望渐黯淡的天空,这才算天色明朗。 “驾”,他与颂安一前一后,直奔教坊而去。 歌舞盈盈,脂粉浮香,有认识的公子醉意熏熏地在门口遇见他,“我看你身形好熟啊”,一转身却是一张未曾见过的脸,“也对,李怀之那小子怎么会上这儿来。” 乔装改扮过的李慈言拂了拂方被人搭过的肩膀,闪身而进,引得后面那人惊叫,“你这臭脾气也挺像。” 李慈言充耳不闻,他暗中查访,才知已身殒的国舅大人要他救的周密云身在教坊。 十三岁的周家小姑娘,经此变故,脾气怪得很,李慈言手腕子上结结实实被她咬了一口,想必她作为她爹最宝贝的小女儿,平日里也是惯坏了。 “不想和你那些庶出的姐姐一个下场,就给我老实点儿,你要知道,我为的是你手上的东西,就算我反悔,你那已作了鬼的老爹又能将我怎样。” 小姑娘牙齿打颤,这人披着神明的皮囊,吐着恶魔的话语,“我不要、不要被他们那么折磨。” 李慈言这才松开对她的桎梏。 快到宵禁时分,李慈言怀揣着半块铁片打马而回。 正要迈向后院,颂安出声提醒道:“爷,衣服。” 险些忘了,李慈言脱下外袍,随意一卷交到颂安手上,散去了一身脂粉气。 李慈言有时回来得晚,苏娢已经习惯了。 夜色里尚能隐藏,第二日他手腕上的牙印却叫苏娢瞧见了。 “被狗咬的”,李慈言如是说。 苏娢信他有鬼,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声张,她娘亲,还有连仪姐姐,皆是运筹帷幄的性子,偏偏只有她老是优柔寡断,苏娢气闷得敲了敲自己的头。 “再敲就更笨了”,正好李慈言过来,抓住了她的手。 苏娢瞧着他,“李慈言,夫妻之间应该彼此信任对不对?” 李慈言颔首。 “那你告诉我,昨天晚上你去哪儿了?就算、就算你去那什么地方,我也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 苏娢说得出行得到,只是她眼神开始回避,心里并没有她自以为的那样释然。 “莺莺,你看着我”,李慈言眸光变得幽深,他近乎强硬地要求苏娢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莺莺,你看”,他从怀里掏出两块小小的铁片,拼在一起,苏娢看见了上面凑在一起的两个字:袁奇。 “李慈言,你刚刚吓到我了。” 被点名的人好笑于她的重心竟不落于他手心的铁片,李慈言摸摸她的头发,将她搂进怀里,“是我不好,莺莺别生气了,嗯?” “你拿这个是想和我说什么?袁奇,是个人吧。” “莺莺真聪明,不过我必须先跟莺莺讲讲另外几个人。第一个是我爹,莺莺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吗?” “战死沙场,自然是被敌人所杀。” “笨。” 苏娢抬起头,“你上一句还说我聪明来着。” 好吧,“其实我爹爹的死,鞑子是一回事,杨霖不救也是一回事儿。” 杨霖?苏娢听爹爹提过,“兵部……” “兵部尚书。 “我和已死的周召做了一个交易,我帮他救女儿,他告诉我怎么扳倒杨霖,这个袁奇,就是关键。 “周召的女儿叫周密云,一道被充入教坊,我昨夜去教坊司了,腕上的牙印是她留下的。” 周密云,周家最娇贵的小姐,苏娢倒是耳闻过,“你救了她?” “是,一旦事发,我必然要被问罪,莺莺也不能轻易脱了干系,莺莺现在后悔知道吗?” 苏娢:“……” 李慈言握着她的手,“现在莺莺知道了我的秘密,虽说此事不至于要了性命,但我的把柄就握在莺莺手上了。” 苏娢感觉自己上了一条贼船,“我、我就当什么都没听到。” “那我明日带莺莺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什么地方?” 李慈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眼见为实,我至少得带莺莺去见见那个周密云。” 这一见就彻底洗脱不清了罢,苏娢想静一静,“这、这就不必了,我想起来还有事情。” 苏娢转身要走,被李慈言拉着衣袖从后面一把抱住,温热的气息洒落在耳边,身后的人嗓音低沉,“那以后不管发生什么,莺莺都要相信我。” 10. 扫帚星 周家的小姑娘有点麻烦,半大个孩子,什么事都开始懂得了,但放她孤身一个又实在教人难以放心。 李慈言思忖还是得给她找个可靠的落脚处。 这个小姑娘看来只有那个人能消受了,李慈言微微一笑,提笔给他屈指可数的好友之一写信。 “庆德三十七年,彗星现。” 这是后来本朝史书的一句记载,时间更具体些,这颗彗星出现在四月中旬,正是陛下染疾而储位空悬的时候。 彗星又称扫把星,一时间朝臣纷纷上书,谓其乃上天示警,应当早立东宫。有些话不能直说:那就是一旦圣上有个万一,国不可一日无君。 问题又抛回来了,诸卿以为谁能当此大任? 一时间诸位朝臣各抒己见,诸位殿下问安侍疾,热火朝天。 源源不断的礼物被送往后宫玉坤殿,那是当今皇后的寝宫,这位皇后膝下无子,诸位殿下也想争取国母之心。 中原传统,立嫡立长。 如今已成年皇子有七,大殿下英年早逝,废太子行二,立长自然是三殿下,但其母出身低微,这成了被反驳的理由之一。 而论身份高贵,当属五殿下与七殿下,五殿下生母乃是妃位之首,七殿下更是已故皇贵妃之子,是以丞相提议,当以这三位为先。 但又有一道声音盖过诸君,立储乃国本,自然以立贤为先,何必硬要拘泥于长幼嫡庶,当以我朝之千秋万代为立储之根基。 此言一出,正中其他二位殿下之党羽下怀。 论贤,似乎四殿下呼声最高。 可是六殿下,至纯至孝,焉能说不堪大任? 李慈言作为侍卫亲军,领兵路过大殿外,听见里面吵吵嚷嚷,他勾唇笑了一笑,继续巡视。 谁是继任太子?这是当前举国最为关注的一件事了。 但是圣心难测,迟迟未有决断。 “我听说四殿下素来贤明,推举他的人更多呢”,雾柳向来怯懦,今日罕见地发言。 苏娢好奇,“难道你见过他?” 雾柳顿了一顿,缓缓摇头。 “我见过七殿下”,这是晴春,“咱们爷生得好看,那位七殿下也不差呢。” “毕竟曾经的皇贵妃也是艳绝后宫”,茗雪道。 那位皇贵妃的美苏娢倒是听说过,正想开口,纤云已替她说出了心中所想,“可是选太子又不能光顾着好看。” 是啊,所以究竟花落谁家? 忽然后脑勺被人拍了一下,几个丫头纷纷向着身后请安,除了李慈言哪还有第二号人物,“你们胆子不小,这是你们该议论的吗?” 苏娢回敬他,“我们只在后院里说说罢了,我打赌别人家肯定也是议论纷纷呢。” 李慈言原也只是唬着她们玩儿,摆摆手让丫头们退下。 凉亭里再无别人,李慈言将苏娢捞到腿上。 苏娢初时还挣扎,后来拗不过李慈言,只能让他保证不能在旁人面前这样,因为哪家正夫人不是端庄得体的,不能毁了她人前的体面。 那时候李慈言截住她伸出来戳人的手指,“莺莺怎么净在乎这些面子上的功夫。” 当然,这都是笑言。 但今日苏娢想问件正经事,“你希望哪位殿下继承正统?” 李慈言不假思索,“自然圣上指定哪位就是哪位。” “你骗人”,苏娢肯定,她渐渐知道她这位夫君相当有主意,眼下群臣竞相折腾,“说不定,你已经成了哪家殿下的党羽呢。” “莺莺血口喷人”,李慈言叫屈,“我既然娶了莺莺,自然是要紧跟着岳父大人,苏大人刚直不阿,我哪里敢结党营私,自然是要效忠陛下。” 李慈言说这一番话的时候,但凡眉眼间的神情稍微严肃一些,都能在苏娢那里存有一丝可信度。 “你就哄我吧”,苏娢揪他的衣裳,“不过,我爹爹说的也没错,尘埃未定,谁也不知道圣上是怎么想的,万一站错了队,可就得不偿失了。” “想不到我的莺莺看得这么透彻”,李慈言捏她的脸颊,“为夫谨遵夫人教诲。” “你放开我”,苏娢气恼,她掏心掏肺地跟他讲这几句话,这人还在闹呢,苏娢挥开他的手,“我还有一事要问你,那个袁奇找到了吗?” 李慈言眉宇间沉静了些,笑貌温柔,“我会找到的,莺莺不操心了好不好?” 苏娢盯着他,“你嫌我多管闲事?” “岂敢,我只希望莺莺在我的地盘上无忧无虑。” “李慈言”,短暂的怔愣之后,苏娢搂着他的腰贴上他的胸膛,“我发现你越来越会说话了。” 李慈言语带缱绻,“那夫人喜欢吗?” 苏娢埋着头不答,她总不能说她喜欢得要命。 “莺莺?” 苏娢支起耳朵。 “近日我有一个朋友要来,若是我不在家,还要请夫人替我招待他。” 苏娢直起身,第一次听他说起朋友,“谁呀?” “魏子行,一个商人。” 国策抑商,但苏娢并不歧视,只是好奇李慈言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朋友。 “自然是缘分啰,我这回有一个大忙要请他帮。” “不肯说就算了”,苏娢恼他一语带过,但还分得清轻重,“那,如果他来,我就把他留在府上,等你回来。” “就这么办,莺莺可真聪明。” 苏娢为此特意告知了门上,若是有一个叫魏子行的人上门,一定要恭敬地请进来。 只是魏子行没等到,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是苏娢借李慈言的书房作画的时候,忽然外面几声吵嚷,然后便有人推门而入,苏娢抬头一看,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他头上包着布巾,提示着此人或许是个读书人。 “小姐”,纤云连忙进来挡在苏娢身前。 又有门上的人和一个前日新卖身进来的小厮叫良竹的挡在那男人身前。 苏娢眼珠子转了一转,己方的人数倍于他,于是压下慌乱,庄严道:“你是何人?私闯民宅,不怕王法吗?” 那人两眼盯着苏娢,好像猛然醒悟过来似的,慌忙低头行了个士子礼,“在下袁今古,唐突夫人,实属意外,在下是来找李统领的,还请夫人赎罪。” 他还拱着手呢,要看又不敢看似的,飞快抬眼望一下苏娢。 苏娢打量他两眼,这厮看起来像是个书读迂了的书呆子,她要是不说免礼他是不是要一直弯着腰拱着手呀。 苏娢自诩可不像李慈言爱捉弄人,于是道:“阁下免礼。我夫君今日有事外出,尊驾改日再来吧。还请先使人通报。” 苏娢最后一句话语气放重了些,那人唯唯称“是”,“在下改日再登门。” 苏娢便让良竹送他出去,只他转过身又回来,神态自然了许多,谨守着礼法,倒很像那么回事儿,再不像个书呆子,倒有点儿布衣才子、白衣卿相的风范,“敢问夫人可是兵部侍郎苏大人的千金?” “是又如何?” “无意冒犯,请夫人一定宽宥,某告退。” 等人走了,门上的人立刻上前请罪。 “谁让你放他进来的?” “他、他手里拿着誉王殿下的令牌,硬要闯,小人也不敢、不敢真的……” 誉王?四殿下。 圣上方给各位已成年的皇子加封了亲王,像颗烟幕弹似的更让人捉摸不透他所属意,四皇子素来声誉好便封了誉王。 这厮是四殿下的人。 “你想说你不敢硬拦?他既然拿着亲王令牌,你不拦也情有可原,可你也该早点儿找人来和我通报,就这样让他大咧咧闯了进来,你的职责何在?” “夫人赎罪。” “罚你半月银钱,可服?不然就等你们爷回来料理吧。” “服,可是爷……”恐怕爷那里不好过去的。 “无妨,你下去吧。” “是。” 苏娢与他担保得爽快,不想李慈言这一关没那么容易。 “你就当给我个面子,而且我都已经罚过他了。” 李慈言的袖口被苏娢死死拽住,他回身:“莺莺以为我为什么想处置他?” “因为他、他失职。” “他是失职,胆敢教你被那厮撞见。” 苏娢把他这话过了一遍脑子,一时间有点儿转不过来,“那个人是是来书房找你的,我、我就是恰好在书房。” 罢了,“莺莺真的想袒护下人?” “不是袒护”,苏娢声明,“那人持着亲王的令牌,任谁都会忌惮的,而且我都罚了他半个月的银子了。” “半个月?疏忽职守,若是放进来的是贼怎么办?” “那你想怎么样?” “三个月的月例,一分都不能少。” “这、这是不是重了些”,苏娢浑然不觉已经踩上了陷阱。 “莺莺不是替他做担保,剩下的莺莺可以替他还。” 苏娢难以置信,“我一月就比他多一钱,三个月六两银子,我还得替他出五两。” “莺莺若是不愿意也可以放开我。” 苏娢慢慢松开抓住他的手,李慈言作势抽身的时候她又倏然抓紧,“可我都跟他说‘无妨’了,我不能让他们觉得我、我说话不作数。” “果然我家夫人善良”,李慈言扬声喊来颂安,“去找纤云,没收夫人五两银子。” 每月二两一钱,攒到五两这都还没有捂热乎呢,纤云特意过来证实,苏娢唯有含恨点头。 苏娢以为这就过去了,不想又听说李慈言命颂安在后面整理出一间屋子做内书房,从此内外两间书房,内里一个凡外人禁足。 “颂安,府里的防守是不是过于松懈了?今时不同往日,后宅还有女眷呢。” “是”,颂安只能又接下一桩事,“门上的人我也已经好好‘提点’过了,但是爷,咱们是不是要考虑考虑如何应付那个袁今古、还有他身后的誉王殿下?” 颂安是在十分委婉地劝谏,他感觉爷在这件事情上心思都被夫人分过去了,明明那个袁今古最可疑了。 “袁今古”,李慈言低头支着下巴,蓦然抬起头,低笑了一声儿,“袁家人,这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11. 杯中酒 索性五月之前,魏子行到了京都。 这人是个豪商,又像个儒商,带了东海的珍珠一斛,由李慈言引着来拜会苏娢,口称“弟妹”。 苏娢还没见过那么大的珍珠,勉力让自己不要显得那么没见过世面。 幸好魏子行略坐了一坐就出去了,让苏娢能早点儿仔细瞧瞧那珍珠。 晚上李慈言要与他做长夜之饮,苏娢便交代厨房备哪些菜,上何种酒,整治齐全,由几个丫头礼节周到地在外面书房摆下。 魏子行看着满桌酒菜,待人鱼贯而出,向李慈言贺道:“还未恭喜,得偿所愿啊,看来咱们这位苏大人的眼光还挺世俗。” 魏子行自然也知道李慈言是苏崇相中的女婿。 李慈言与他斟酒,“我岳父大人的眼光自然是相当好的。” “所以,你让我赶来就是让我来看你们夫妻琴瑟和鸣?” “我有那么无聊吗?我是有一个佳人要介绍给你。” 魏子行一个字都不信,“有屁就放。” “周召死前让我救一个人……”,李慈言叙述一番,“你再不来,这人我就该藏不住了,她不能留在京城,怕生祸患。” 魏子行满目质疑,“所以你就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我?” “你也老大不小了,我这不是给你找个童养媳,也免得你娘总唠叨。” “我可去你的吧,我也才二十三,风华正茂。” “那怎么办?周家人,你到底留不留?” 魏子行沉吟道:“就看在周生白的份上,不过我得先见见人。” “我可提醒你,那小姑娘会咬人。” “呦”,魏子行一下来了兴致,“能让你吃亏的,可得好好见见。” 又饮了一杯酒,魏子行道:“我一路过来,听说誉王殿下修路铺桥,劝农桑,赈贫民,呼声很高啊。” “是挺高,我也打算投入誉王门下。” 魏子行顿住,一脸疑惑,“你脑袋撞门上了?” 李慈言摸出两半铁片给他。 魏子行在灯下打量了很久,“周家不愧是豪门大族,这两块铁是陨铁吧。” “我让你看人名儿。” 魏子行十分自然地把陨铁揣进自己怀里,“看见了,难道这个人在誉王门下?” “袁今古,知道吗?这个袁奇应该是他庶兄。” “袁今古?陵川袁家?听说是个神童。袁家祖上倒是声名赫赫,可惜现在落魄了。” “袁今古如今是誉王府的幕僚,听说他把他哥哥也推荐给了誉王殿下。” 魏子行听明白了,他拍了拍李慈言的肩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怪就怪杨霖藏得太深”,话音一转,“不过,你打算怎么搭上誉王府?” “前日袁今古来过,誉王一直有心招揽我。” 魏子行笑侃,“你还挺抢手。如此,顺水推舟就是。” “不”,李慈言偏不想卖姓袁的面子,“我找叶兰庭。” “晋阳侯世子?” 是以袁今古第二次上门的时候,李慈言言简意赅地表示他就算要为誉王殿下效劳,也自有晋阳侯世子牵线。 袁今古不再自讨没趣,转头吩咐从人献上礼物,“在下上次以为副统领是避而不见,故才贸然入府,以致唐突夫人,今日特备薄礼,还请副统领转达,某回去以后深感不安,唯愿夫人不要记怀。” 听罢,李慈言忽而笑了一声儿,从容接过他的礼物,当着他的面打开,一盒子粉红精致的点心,“今日门上通报,我夫人还问袁今古是谁来着,这么点事情看来不值得我夫人上心,阁下太多虑了。” 四目相对,袁今古拱手,“告辞。” 李慈言拿着盒子回了上房,有眼人都能看见他面色不好,偏偏那盒子里的点心实在过分好看,苏娢顶着他的视线,“夫君,能让我看看吗?” “莺莺想吃?” 苏娢想,但直觉告诉她不能说。 “莺莺知道这是谁送的吗?” 苏娢摇头。 “除了那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袁今古,别人哪里有这份闲心,他说来给莺莺赔罪呢。” 又来了,这阴阳怪气…… 幸喜苏娢脑子已经转过来了,“夫君若是不喜欢我和他接触,我不接受他的赔礼就是了”,可是那点心真的很诱人,“但是,他若送其他的还好说,点心再放一放怕是会坏的。” “既然夫人怕浪费,颂安,拿下去分一分。” 颂安真的整个端走了,苏娢眼巴巴的,索性讲明了,“至少有我的一块吧。” “颂安。” 颂安正走到窗下,听闻窗外“哐当”一声,颂安很是遗憾地回到门口,“我一时失手,把盒子打翻了,这下只能喂狗了。” 李慈言背着苏娢微微翘唇,“那就扔出去喂狗。” 苏娢:“……” “你们故意的。” 李慈言抬眸,“莺莺是因为吃不到他的点心生气吗?可惜我还想着带莺莺出去买,既然莺莺这么想吃别人的,那就再把姓袁的请回来吧。” 作势就要离开,被苏娢一把拉住,“不要别人的,我们出去买好不好?” 她上回出门也有点遥远了呢。 “莺莺舍得?” 绝对舍得。 “好吧,颂安,备马。” 颂安领命而去,不能不感叹,他们这位夫人未免太好哄了。 这次出门骑马,第一回坐在马背上,苏娢的兴奋溢于言表,“李慈言,能快点吗?” “马上到大街了,不能跑马。” “哦,那我们出城好不好?” “莺莺不买点心了?” “我想骑马。” “驾”,李慈言催马往城门而去,一待出了城,便扬鞭加速,过往的风掠起了苏娢面上遮挡的轻纱。 “好玩吗?” “李慈言,再快点儿好不好?” 李慈言一扬鞭,却又忽然松开揽在苏娢腰间的手。 苏娢惊呼一声,往后倒在李慈言怀里,惹来他的笑声。 苏娢正要发作,李慈言在她耳边道:“日后我带莺莺回宁朔,莺莺想上街就上街,想骑马就骑马,不用顾忌抛头露面好不好?” 苏娢顿生向往,“真的吗?” “我边城女子皆如此,莺莺不是见着了秦嬷嬷吗?” “好,你说话算话,不许骗我。” 李慈言抱紧了她,“不骗你。” 转眼黄昏,打马回城。 李慈言在点心铺子前停下,“说了给莺莺买点心可不能不作数。” 苏娢一叠声要了五种,但还记得省钱,“我们多买几种,每种就只买一点点,尝尝就行。” 李慈言敲她脑袋,“我有那么穷吗?” “可是我很穷,钱都被你罚完了。” “莺莺不是还有私房钱?” 苏娢惊道:“你还打我私房钱的主意?” “莺莺只要不帮着别人说话就肯定还是莺莺的。” 苏娢在他胸膛上戳了一下,“人心险恶。” 苏娢抱着点心闲闲坐在马上,李慈言为她牵着马,缓缓穿过大街。 苏娢看见一栋高楼,“那是哪儿呀?” “新起的,醉嫣楼。” “你去过吗?” “明日就去。” “嗯?” “明日莺莺不用等我回来吃饭,我应了晋阳侯世子几人的约,明日和他们聚聚。” 苏娢想了想道:“李慈言,我记得,这几个人之前邀过你,你并未答应,为什么这次你应下了?” “莺莺想知道吗?” “想。” “等我明天回来再告诉你。” “好吧,但是不许喝多,你要是醉了我可不乐意管你。” “莺莺若是不管我,那我只能自生自灭了。” “混说”,原是玩笑话,苏娢还是上心,“只是因为酒喝多了不好,我从前听说有个人,醉死了的。” “还有这种死法?” 苏娢原也是道听途说,但还要争辩,“那喝多了惹是非的、摔倒的、分不清水里的影子投水的,总有吧。” 李慈言唯有脸上不减的笑意,“都听你的,好不好?” 当然好,但是苏娢才不答他的茬儿呢。 到了家门口停下,李慈言伸手抱她,但苏娢偏要自己跳下来,她果然自己跳下马,再理一理裙子,亮晶晶的眼睛好像觉得自己了不起极了。 李慈言含着笑,让人来牵马。 “我还没问你,那个周家的小姑娘怎么样了?”李慈言将她藏匿在京城,苏娢为此一直提着心。 “魏子行答应带她走。” 那从前金贵的周家小姑娘,受了身边人的影响,也以为商人卑贱,但如今魏子行却是她的救命稻草。 “我跟你走,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打杂跑腿,我都可以”,小姑娘说这话的时候决绝极了,但愿她是凤凰,自此涅槃。 “那魏大哥什么时候离京?我们该为他饯行才是。” 李慈言歪歪头,“夫人不是说要节省,已经让他吃了我们家一顿饭,焉有再让他蹭一顿的道理?” 苏娢不想理他。 终归是玩笑话。 魏子行离京的前一晚,苏娢第一次见到了周密云。 小姑娘早弃了从前的派头,主动过来跟苏娢打招呼。 “终有一日,我还会再回来的”,小姑娘如是说。 魏子行过来在她头上拍了拍,“又忘了,你现在是魏梨。” 李慈言插进来,奇道:“我原说让她做个婢女丫头也就差不多了,你倒把你妹妹的名字给她了”,李慈言笑得诡秘,“你不是真上心了吧。” 魏子行拂开他,“扯。” 魏梨小姑娘早愤恨地瞪了李慈言一眼,跟着苏娢换衣裳去了。 当然李慈言一语成真,魏子行日后打脸,便是后话了。 12. 五里雾 话说回来,李慈言翌日果然去了醉嫣楼赴宴。 这日原是五月初五,端阳佳节。 秦嬷嬷昨晚上就预备下了糯米,请苏娢过去一起包粽子。 晚上李慈言回来,苏娢把一盘粽子摆到他面前,“你猜猜哪个是我包的?” 一样的箬叶,只是缠绕的线颜色不一样罢了。 但是李慈言不紧不慢瞧了一遍,随后拿起一个,“可是这个?” 苏娢吃惊,“你怎么猜得这么准?” 李慈言仿佛有几分醉意,斜着身笑了笑,“我闻到蜜枣的甜味儿了。” 好吧,苏娢就是喜欢甜甜的蜜枣,镶在香甜的糯米里面,正是再好不过。 但是,“李慈言,你是不是喝多了?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呢。” 李慈言顺势靠到她身上,“那莺莺给我剥粽子好不好?我头晕。醉嫣楼的粽子我都没吃呢。” 李慈言还有这么依赖这么乖的模样,苏娢心里早软的一塌糊涂了,“我给你剥,你想吃几个?” “就想吃吃莺莺包的那一个。” 苏娢说剥就剥,末了喂到李慈言的唇边,“啊——” 忽闻闷闷的笑声,苏娢才意识到,李慈言说话的时候可没有酒味儿,苏娢推他起来,“你个骗子。” 李慈言直起身,接过苏娢手上的粽子,笑道:“有劳夫人。” 果然大尾巴狼是变不成小白兔的。 苏娢吩咐纤云把粽子撤下去,“早知道一个都不给你。” 等吃完净了手,李慈言又抓起苏娢的手,“今日岳父岳母没有生气吧?” 今日过节,苏娢回了一趟家,李慈言原该陪同,奈何有约。 既然他这么问了,苏娢便也骗骗他,“我爹爹可生气了,把你大骂了一通,多亏了我替你说好话。” 李慈言望着她,“那我可要听听岳父大人是怎么骂的我?” 苏娢张了张口,没编出来。 李慈言盯着她,眉眼含笑,轻声道:“莺莺一点儿都不会撒谎。” 苏娢羞恼,“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李慈言微笑,“不生气了,天色不早,我去洗个澡准备就寝。” 苏娢拽住他,“你又想骗我?你昨天说回来告诉我,你今天究竟去和他们聊什么了?” 李慈言故作生气,“莺莺怎么对我一点信任都没有?我打算晚上和你慢慢说呢。” “那好吧”,苏娢松开手,“你要是不说,我晚上会睡不着的。” 苏娢其实已在心里默默想了一遍,晋阳侯世子,还有经常和他出现在一起的几个世家子弟,苏娢是嫁给了李慈言才开始闻及,是以她所知不多—— 但是晋阳侯,她从前听爹爹说过,晋阳侯把女儿嫁给了五殿下——如今的毅王,如果是儿女亲家,晋阳侯府或许应该支持毅王殿下。 等李慈言回来,便见苏娢抓着被子显得心事重重的模样,李慈言收着力道在她头上敲了一下,“在想什么?” 苏娢掀开被子让他进来,先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他,“所以,晋阳侯世子想来也是追随毅王殿下的?” “莺莺说对了一半。” “嗯?” “叶兰庭的妹妹确实是毅王妃,晋阳侯也确实追随毅王殿下,但是叶兰庭是倒向誉王的。” “他竟不跟他爹和妹妹站在同一阵营?” “这位世子仰慕誉王殿下的宽仁已久,交情很不错。” “那他和他父亲不会有矛盾吗?” 李慈言低声笑了笑,“莺莺,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晋阳侯府自保的招数?他父子二人明面上势同水火,但把砝码押在两个人身上总比一个人好些。” 苏娢感觉自己又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却又听李慈言继续道:“五选二,可惜若是两个都押错了……” 苏娢一下捂住他的唇,好怕隔墙有耳似的,“不要乱说。” 李慈言弯着眼睛笑。 苏娢拿开手,“既然叶世子是誉王殿下的人,那他们找你……” “可不就是想让我一起支持誉王。” “你答应了?” 李慈言点头,“等我找到袁奇。” 这一句话信息量似乎有点大,苏娢下意识吞咽,“所以你不是……”不是真的投靠了誉王? “莺莺替我保密。就算是岳父大人那里,莺莺也不要透露,好不好?” 苏娢盯他半晌,憋出一个字,“好。” 但是李慈言的别有用心能瞒得过去,投靠誉王却是瞒不过去的。还记得他们大婚回门那天,正是废太子之日,李慈言当着苏大人的面儿表明了不会瞎掺和,这才几个月? 五月下旬苏娢娘亲生辰,苏娢出力,李慈言出钱,备了一对儿蝶恋花琉璃耳珰,这是苏娢自己想出来的样子,那日叫袁今古在书房撞上时画的就是,上好了色,拿到玉阑斋请他们做出来。 苏夫人自然喜欢不已,但这也难以缓解生辰宴上略显紧张的氛围,李慈言执杯言笑自若,向两位长辈敬酒,倒是苏娢觑着爹爹的脸色,在心里为李慈言捏了把汗。 果然,刚放下碗,苏大人发话,“怀之,随我过来。” 苏娢一下咬住筷子,随即被她娘教训不雅观,等李慈言出去了,苏母道:“女婿就是半子,你急什么?” “哦。” 等进了书房,苏父开门见山,“你是怎么想的?” 李慈言脸不红气不喘,“誉王殿下名满朝野,想是人心所向。” 苏大人紧盯着他的神情,却不见半点破绽,“那誉王殿下凡有投者来者不拒,麾下良莠不齐,我看难保要惹出祸患,你这么个聪明人难道看不出吗?” “岳父大人有所不知,誉王身边有个人叫袁今古,虽未登科,倒是有两把刷子,前些时日他向誉王呈上的策略,便提到过清理门户,想来不久会有所改变的。” “这么说你是铁了心?” “良禽择木而栖,何况人呢?” “良禽择木而栖,你就这么确定誉王殿下就是那良木?” 李慈言目光如炬,“那还请岳父大人告诉我究竟谁是良木?” 四目相对,苏大人不紧不慢,“我说过,效忠陛下才是正理。” 李慈言轻轻一笑,“岳父大人放心,誉王殿下孝顺有加,自然也不会耽误我效忠陛下。” 这回苏大人盯了他良久,“你出去吧。” 不欢而散。 回去的路上,李慈言在马车上搂着苏娢,一手勾着她的手指,“莺莺,我好像把岳父大人得罪了怎么办?他要是跟你讲我的坏话,莺莺一个字也不许信。” 又开始胡说八道,“我爹才不会呢,不过,爹爹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 “岳父大人的意思,不过是让我专心为皇上办事,不参与党争。” “我爹爹说得不错呀,只是他不知道你另有目的罢了。” “陛下龙体已愈,短期内不会立太子,人心只怕越来越浮躁,万一岳父大人最终也被拉下水了呢。” 苏娢一字一句,“不许你瞎说。” 说起来,圣上病了一个多月,这期间,各位殿下轮流侍奉汤药,属四殿下与六殿下最为殷勤。 袁今古收买人心的策略做得十分到位,陛下醒来问及,身边的太监便会状似无意地提起:如今天儿越来越热,您睡着了,誉王殿下还给您扇扇子呢,诸如此类。 陛下勤勉,病中也不曾放下政务,只是难免精力不济,但朝事尚有丞相,大权也不曾放给各位殿下。 如今病愈,朝会第一道圣谕:立储一事事关重大,太子人选,朕当慎重考察,而后择立,诸大臣不必再上书了。” 案上的奏折堆成了小山,更有联名上书,奏请立四殿下为太子,圣上意外地在后面的署名中看见了李慈言。 将军遗孤,圣上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时,那个怀着国仇家恨、眼中泛着寒光的少年,他从北方边城来,在京中无根无基,向来都令人很放心—— “广海,请七殿下。” 大太监领命而去。 七皇子宸王殿下,李慈言曾是他的伴读。 “儿臣叩见父皇。” “起来”,圣上示意广海将一本奏折呈给宸王,“你曾和他相伴两年,我以为他私心是偏向你的。” 宸王也不过比李慈言年长几月,将那奏折从头至尾看过一遍,波澜不惊。 “这李怀之自出宫之后,儿臣与他的联系一天少于一天,不过维持寻常朋友之谊,他提议谁做太子,儿臣不能干涉,也不受其干涉。不过,儿臣冷眼瞧这个人,还是不至失了分寸的。” 龙椅上的人静静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皇子,这曾经也是他十分爱重的一个儿子。 “听说你四哥府上很热闹?” “儿臣前日还去拜访,或许正值四哥午睡,院子里倒是很安静。” 圣上站起来缓缓拍了拍宸王的肩膀,“你已成年出宫,朕虽不会再像你们小时候那样对你们严加管束,但书还是要好好读。” “是”,宸王知道今日的谈话这就到了尾声,“那儿臣告退。” 陛下单独召见宸王,这个消息不胫而走。 誉王府里真可谓热闹极了。 “陛下这是何意?” “莫不是属意宸王殿下……” “诸位稍安”,袁今古作为幕僚的首位,制止道:“究竟如何还得去打探一番才是。” “难道宸王身边也有我们的人?” 袁今古微微一笑,“宸王府里没有,但是李怀之李副统领听说曾与宸王殿下交好,也许……殿下不如把李副统领请来?” 誉王应允。 李慈言昨日值夜,颂安来报的时候还在半寐半醒之间,等人到了誉王府,心里不禁冷笑一声:姓袁的,真有你的。 “怀之,父皇召见七弟,你以为可是什么信号?” 李慈言不想废话,“殿下容我与宸王殿下叙叙旧情再来回禀。” 李慈言如此上道,誉王深感快慰。 却又听一个声音道:“听说副统领与宸王少年交游甚密,这一去不会不回来了吧”,玩笑的语气,但教人听着有深意。 李慈言转身直视袁今古,“你不相信我?听说你兄长袁奇是从毅王府出来的,殿下尚不介怀,何况我这年少时的交情,你有这个脑筋还是多操心操心秋闱吧,这次若是考不上可就又要等三年了。” 袁今古几乎咬牙,“三年前在下是因为身体突然不适……” 李慈言打断他,“我明白的,毕竟校场考试我手底下那些不合格的亲军侍卫也是这么说的。” “我真是刮目相看,副统领不仅武艺高强,辞令也不居人下啊。” “过誉了,不过说起武艺,听说你兄长刀法一绝,可惜他身在誉王府我却始终无缘得见,我倒是很期待和他切磋切磋,还要有劳你代为转达。” 他们俩你来我往,誉王现在才有机会插上一句,“这倒是妙极,飞卿,你就和袁奇说一声儿,改日在王府里划个场子,我们也都开开眼。” 飞卿是袁今古的字,这下袁飞卿唯有听命,“是。” 13. 情生孽 宸王府今日的宾客明显要比往日多了些。 大管家有禄焉能不清楚。 真是冤屈死了。 偏偏一抬头看见了下马的李慈言,“你又来凑什么热闹?” 李慈言理了理衣襟,“殿下呢?” “明轩堂,我看得出,殿下今天心绪不佳。” 李慈言笑了笑,“我去看看。” 有从人禀过,李慈言推门而入,宸王殿下在案前搁笔,抬起头,“回去复命吧:圣上找我是因为你联名上的折子。” “臣谢殿下。” 又跑了一趟誉王府,李慈言才得回家。 如今盛夏,一天热过一天。 苏娢在秦嬷嬷的小院子里纳凉吃果子,新鲜的瓜果,茗雪切好了,再加上晴春凿下来的碎冰,伴一伴,共同盛进一个小碗里。 “这得放在琉璃或者玛瑙碗里才好看呢”,雾柳道。 “你怎么知道?” “我从前见过。” “哦,可是咱们哪有那么多琉璃碗,只能用瓷碗将就了”,纤云道。 秦嬷嬷说给府里的人都送一份去,当下收拾停当,几个丫头端着托盘去了。 李慈言正好经过她们,看见碗里的杨梅,进来拿起一颗,送进嘴里,“哪儿来的?” 这东西京中可不盛产。 “连仪姐姐让人送过来的”,苏娢递给他一碗,“他们找你做什么去了?” “闲得无聊罢了。” 苏娢正舀起一勺掺冰沙的瓜瓤儿,还没送到自己嘴巴里,被李慈言抓着手腕一口吞下。 这人擦了擦嘴,还道:“小日子又喊肚子疼还吃这么凉的,你不疼谁疼?” 苏娢向秦嬷嬷告状,“嬷嬷,你看他。” 秦嬷嬷发笑,“不过爷说得有理,你就少吃点儿,免得伤身。” 李慈言得意,“嬷嬷自然向着我。” “我向着你俩”,说笑一回,秦嬷嬷想起来,“我倒有一件事儿要和夫人商量,咱们府里张大娘,托我给她侄女儿找份差事。” 府中原是不缺人了,苏娢还是道:“嬷嬷您让她侄女儿来见我就是。” 张氏很讨喜的一个姑娘,样貌也生得好,苏娢想了想,“你既然会做饭,不如先去厨房帮帮忙?” “是,夫人叫我月牙儿就好。” 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确实像个月牙儿。 李慈言对这些事情不干涉,他近日在等待的,是袁奇。 终于等到誉王府来口信定下比武的日子。 刚下了一场雨,天气还算稍微凉快,誉王殿下,誉王府的幕僚、下人,还有像叶兰庭这一帮朱门子弟,或坐或站,都在场外准备停当。 这是李慈言第一次见袁奇:身形偏瘦,眼神淡漠,紧身黑衣,和他同父的弟弟差异太大。 “我的刀出鞘必见血,你确定要比吗?” “那就更要见识见识了。” 刀和剑顷刻碰撞在了一处,袁奇的刀法凌厉、身形极快,李慈言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剑带起的尘沙纷纷扬扬,铿锵声中,刀光剑影,最终时间到了还未分胜负。 但袁奇的话不假,李慈言擦了擦胳膊上冒出的一串血珠,眼见对方的刀回鞘,朗声道:“领教了。” 袁奇深深看了他一眼,退到了人群后面。 李慈言的话已经传到了:想报仇吗? 袁奇是从毅王府里逃出来的,因为杨霖要杀他灭口。 杨霖不想让他活下来的原因,正是李慈言最感兴趣的。 可惜,还得撬开袁奇的嘴。 天气越来越闷热,闷热到了一定程度就会降下来一场暴雨。 园子里好好的花儿,被打得七零八落。 李慈言臂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了,但苏娢还是很想数落他,“好好的干什么非要去比武?” 李慈言又开始装头晕,苏娢无情地戳破,“我已经不吃你这套了。” 正玩闹间,听得一个清甜的女声,“夫人,我新做了甜汤,特意送来给您尝尝”,是月牙儿,她进了亭子,见着李慈言,“爷也在呢。” 苏娢回眸,外面雨势已经小了,但月牙儿一路过来,难免身上溅到了雨水,一身素衫,风一吹贴在身上,让苏娢发现她的身姿也着实妩媚。 月牙儿打开了食盒,一盅清亮的汤品,面上飘着细碎的花瓣,苏娢尝了一口,真是好喝又好看。 月牙儿又赶紧盛了一碗,捧到李慈言跟前,落落大方,笑道:“爷可赏脸?” 苏娢开始不自在,一边继续喝汤,心思已然飞到了李慈言身上。 “你叫月牙儿?”李慈言慢条斯理地接过碗,“我见过天上的月牙儿,可爱得很。” 苏娢顿住,她难以描述现在自己心里的感受,但是她想在李慈言脸上挠一爪子应该能够缓解。 幸好李慈言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天上的月牙儿是很清丽可爱,但是李慈言话音一转,“不过你好像不是很能配得上这个名字。进了府没有人教你规矩吗?汤放这儿,人可以走了。” 苏娢握进了汤匙的手慢慢放松,李慈言的目光转到她身上,“夫人,汤甜吗?” 月牙儿已经出去了,苏娢不想叫他看扁,努力端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我觉得还好。” “哼”,不知道李慈言是不是想在苏娢脸上盯出一个洞来,“我觉得难喝死了。” 还要说什么,颂安送过来一封信,是苏娢的娘写的,信上说连仪摔了一跤,让苏娢去看看。 苏娢一下站起来,连仪送来了杨梅,竟然都没有和她提起此事。 “我要去一趟肃远伯府,连仪姐姐出事了。” “我和你一起去。” 当下颂安备车,苏娢只带了纤云,和李慈言一起往肃远伯府来。 肃远伯府人口多,苏娢不是第一次来,按礼当先去拜见老祖宗和大夫人。 苏娢看了一眼李慈言,内宅他是进不去的,但是肃远伯府的男人,向来和他也没什么交际。 里面二公子林寰已经接出来了,他便是苏娢的姐夫,生得倒是相貌清俊,看起来不苟言笑、板板正正,若不是事实摆在那里,苏娢也不敢相信这是个流连女色、妻妾成群的人。 “还不请统领夫人进去”,林寰对身后的婆子道,又向李慈言拱手,“李统领不嫌弃,我陪你到书房坐坐。” 李慈言回礼,“岂敢,只还未拜见令尊、世子。” “请。” 当下苏娢与李慈言分开,苏娢由婆子引着先去拜见了老祖宗。 老祖宗和蔼,“你是来看连仪那丫头的吧,我儿媳那里就不必去了,没得这些个规矩难为你们,好孩子,去看你姐姐吧”,和她说完,便嘱咐婆子直接领苏娢去二少夫人那里。 苏娢不愿意来这肃远伯府,就是为这些麻烦事情。 林二公子住的连华院里,早有人进去通报了。 连仪已有五个月的身孕,如今靠卧在美人榻上,静静翻着一本书,门口游廊下还跪着一个美人儿。 苏娢路过她,为她眼里的怨毒惊得背脊发凉,不由得步伐加快进到屋里,连仪已经把书放下了。 “姨娘跟你说的?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我想也省得你大热天跑一趟。” “你脸色看起来都不好,这还算什么小事儿吗?” “好了”,连仪笑笑,“赶紧坐吧,别咋咋呼呼。” 坠儿搬来凳子放到榻前,苏娢就在凳子上坐下了,一边让纤云把带来的补品都交给坠儿,苏娢拉着连仪的手,“你跟我说说,怎么就摔跤了,是不是外头那个人害得你?” 连仪笑容淡淡的,“她买通我身边的婢女,在我的鞋子上动了手脚,想不到我连自己身边的人都看不透了。” “那大夫怎么说?” “动了胎气,倒是无大碍”,连仪有点匪夷所思似的,“我也想不到是你姐夫忽然出来替我垫了一下,否则你的小侄儿或是小侄女恐怕就保不住了。” 苏娢隔着衣裳摸了摸连仪的肚子,“还好还好,他还乖乖的。那个婢女呢?可是家里带来的?” “可不就是家里带来的,否则我如何会掉以轻心呢,人已经交给我婆婆处置了。” 正说着话,外面又传话大少夫人来了。 连仪的妯娌,伴随着脚步声,苏娢听见外面一道女声哭诉:“大奶奶救救我,我是冤枉的呀。” 大奶奶一径进来,和苏娢见过,宽慰连仪一番,话到一半,又听外面那道女声,这回更委屈更柔媚了,“爷,您相信我,妾身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你替我求求情吧,妾已经跪了两天了。” 门外的脚步一顿,“你先起来。” 连仪勾唇一笑,“坠儿,出去告诉你们二爷,夫人说交由我处置,便没有你们爷插手的道理。” 外面的声音既传得进来,连仪的话自也传进了外面人的耳朵里。 坠儿还未出门,林寰先踏了进来,声音沉静里含着隐怒,“那你打算让她跪到什么时候?” 连仪与他针锋相对,“我这个人最喜欢以彼之道还彼之身,其实只要她也大着肚子让我推一把就算是了了,只是很可惜谁让她怀不上,那就只能跪到我气消了为止。坠儿,出去看看她跪回去了没有?” “何必这样折磨人?你真厌恶她撵出去就是,眼不见为净。” “我倒是无所谓,不是怕你舍不得?况且,真要把你的妾氏赶出去了,我岂不是得落一个容不下人的名头。” 林寰负了气,拂袖进去拿了件衣裳便又出去了,这回任那妾氏怎么哭叫都没有理会。 苏娢被她姐姐和姐夫的相处方式弄得大气不敢出,还是大少夫人淡定,又略坐了会儿,起身告乏。 等她走了,苏娢才像解了定一样,“你去我那儿住几天吧,生病要静养,你在家里哪里能够养病嘛?” 连仪笑道:“你乐意,我怕妹夫不乐意吧。” “那、那要不然我留下来陪你。” “好,只要妹夫答应,我扫榻相迎。” 于是苏娢出去便和李慈言说了。 “那你打算住多久?” “等我姐姐病好了……” “不许。” “那把我姐姐接过来。” 李慈言犹豫片刻,“她在自己家待着不舒坦吗?” “你不知道……”,苏娢神神秘秘把她看见的和李慈言说了一遍,“这个姐夫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哦?”李慈言噙着笑,“莺莺看见他左拥右抱了吗?我倒是觉得这个二公子或许并不如你所说呢。” 嗯? 14. 风声凛 其实苏娢也不想留在肃远伯府,连个话都不能好好说,但是连仪也不愿意来,苏娢只有一连几天,天天来回跑。 有一天回来正好李慈言下值,他抱着臂倚在门上,“真是难为夫人,若是有朝一日我生了病夫人也能这般挂心那可真是夫复何求了。” 苏娢走到他跟前,“李慈言,你又犯病了。” 天入了伏,日渐热起来,连仪身子好了,苏娢便躲在屋里懒怠出去,惹得李慈言揽着她感慨,“还是做夫人好,做夫君的还得每日出去挣俸禄。” “我又不稀罕你的俸禄,你要是愿意卸任,我也可以养你呀,我想出来的首饰玉阑斋都觉得好,想花银子买呢。” 苏娢没有夸大,上回送娘亲的耳坠是良竹送过去的,掌柜的刻意打听谁画的样子,被良竹搪塞过去。 这良竹为人端方而行事周全,长得也好,颂安不在的时候,很多事情苏娢便放心交给他办。 李慈言闷声发笑,“等为夫哪一日真的卸了甲,就只能劳烦夫人了,不过现在,还要委屈夫人掩盖些才华先由我来养了。” 苏娢才不稀罕他这番作态,“你刚才不还跟我抱怨呢吗?” 李慈言刮她的鼻子,“莺莺小气鬼。” “你才是小气鬼。” 不过李慈言也真的在家中坐不住。 他跟袁奇磨了这么久,这个人还是不肯信任于他。 原因只有一个,一旦事发,要杀他灭口的人会死,他自身也难以保全。 “若是我能让你全身而退呢?” 袁奇眼里有了些许光,“你有什么办法?” 李慈言的办法还是魏子行,“你把证据交给我,我提前送你出京。” “杨霖一直都在盯着我,我一旦踏出誉王府必有一群人等着送我归西,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闭门不出?” “若是我能让你改头换面呢?我朋友身边有一个极擅易容术之人。” 袁奇心中一动。 李慈言继续加码,“杨霖是你我共同的仇人,你办不到的事情让我来办不好吗?而且,我保证把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你什么时候考虑好了,我随时恭候。” 此刻远在海上的魏子行猛然打了一个喷嚏,魏梨道:“哥哥不是着凉了吧。” 日照当空,魏子行甚为无奈:“这么晒的天着什么凉。” 小姑娘“哦”一声,转头小声嘀咕,“我还不是关心你。” 距离魏子行这声喷嚏没过多久,他接到李慈言密封在铜管里的一封信,信上说借若耶一用。 魏子行抚额,叫一声“若耶”。 一时几个伙计接连传叫,然后便见一个身材修长、相貌风流的男人从二层舱里下了来,勾魂的狐狸眼,望向魏子行,笑道:“何事?” 魏子行把信递给他,“怀之想请你帮忙”,魏子行仰头望着他,“那个,你看……” “我去便是。” 等若耶进去之后,魏梨才道:“他不是你的下属吗?你怎么对他这么客气。” “小孩子家家,你不懂。” 魏梨腹诽一句,托着茶盘转身也进舱里去了。待魏子行想要喝茶时,一伸手扑了个空。 若耶乘船北上,一路不曾耽搁,来得要比李慈言预想得快。 苏娢呆呆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狐狸眼好像永远都含着笑,目光流转之间,叫人目眩神迷,而且行止总是不疾不徐,一举一动皆风流而高雅,令人赏心悦目。 苏娢如是,几个丫头尽皆如是。 等良竹把人带去客房,几个人才如梦初醒。 “这是狐狸精投的胎吧”,晴春不觉把心声说了出来。 苏娢默默点头,没有更同意的了。 李慈言回府,闻说若耶已到,他原不想让苏娢和他照面的,这个若耶初时在京,青楼的花魁都动了和他私奔的念头,何况苏娢那点儿道行。 果然苏娢缠着他胳膊,眼里亮晶晶的,“这个若耶到底是什么人啊?他怎么那么、那么会……” “魅惑人心?”,李慈言把胳膊抽出来,“你这点儿道行可不是人家的对手,少去别人面前瞎晃”,李慈言捏住她的脸,“听到了么?” “哼。” 很快就到了若耶大显身手的时候。 一日上午,正是誉王府客人最多的时辰,李慈言领着若耶化装成的颂安进去,又原样领着被化装成颂安的袁奇出来。 将袁奇藏进李慈言的府邸,只等若耶脱身,他们就可离开。 若耶再度进门时,一袭薄纱曳地长裙,梳着流云髻,点着桃花妆,俨然一个舞姬。 苏娢又看呆了,若耶摘下鬓边绢花,“他们今日请了歌舞伎,正好让我混出来。” “你快、快去换衣服吧。” 如此若耶再与袁奇乔装改扮,准备离京。 李慈言一直将他们送到城郊,真的出了城,袁奇才肯把东西交出来。李慈言趁隙与若耶嘱咐,“此人只为保命,路上还需提防。” “明白了。” 至于怎么安顿,就要看魏子行的了。 晚上李慈言在灯下细看袁奇交出来的东西。 九年前与鞑靼虎牢关一战,李梁煦率宁朔兵卒奉命守关,关内粮草已足,然又有兵官为其加派粮草,是日鞑靼大军来袭,李梁煦一边求援,一边抵御,守关之战僵持十日,烽火日日不熄,而援兵始终不至。 关内兵士不愿投降,唯有死战,面对人数十倍于已的大军,宁朔士卒苦守一月,最终损失殆尽,这一战,包括李慈言之父李梁煦,宁朔五千士卒壮烈殉国。 但李梁煦至死不知,鞑靼粮草不济,才会盯上虎牢关,虎牢关牵掣鞑靼五万精兵,后方空虚,杨霖密令前线,直捣敌方大营,是役将鞑靼掠我北境疆土半数收回,杨霖之侄在此战中因功授爵。 这确实是很漂亮的一仗,但没有人和李梁煦部商议,杨霖在密信里说:非李梁煦不能担此重任。 他说得确实不错,鞑靼是抱着一击必成、速战速决之心,他自己也没想到宁朔士卒竟能坚守一月。 杨霖不是不救,是故意杀人。 李慈言闭上眼睛时会想,若是杨霖将计划告知了父亲,宁朔儿郎明知必死但也不会退缩的吧,必定各个视死如归,但偏偏杨霖把这种视死如归变成了久等援军不至的悲凉和绝望。 为什么后来鞑靼能够再度集结举兵进犯,前线人心不齐一定是原因之一。杨霖相信的,始终只有自己人。 袁奇也曾是他的自己人,杨霖的密信,便是由他送去的,李慈言不知他用什么方法竟将这封杨霖亲笔写的密信保存了下来。 但是很遗憾,那场战役中杨霖的功劳是显著的,这封信并不能置他于死地。 李慈言继续往下,杨霖心狠手辣,曾杀俘献祭,还有,人殉。人殉在本朝明令禁止,但杨霖为其夭折的小女儿下葬,杀了两个活人作殉。 袁奇记得很清楚,何时下葬,葬于何处,但李慈言可不打算开棺验尸。 还有排挤异己、杀人灭口,袁奇曾为他做了几回刽子手,最终被灭口的命运也降临到了他自己身上。 唯有最后,当李慈言看见私采盐铁、私铸兵器之时,心头大震。 西南衡阳雷县,袁奇将窝藏兵器的地点记得明明白白,雷县县令瞒而不报,衡阳郡守也与杨霖有旧。 李慈言合上书札,周召诚不欺我,无论杨霖想做什么,死期已到。 “颂安。” 颂安推门进来,“夫人让纤云来问过一次,让我挡回去了。” “知道了。颂安,我现在要出去一趟。” 夜已很深了,苏娢睁开眼睛,还是睡不着。 今日送走袁奇,李慈言一定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他现在应该在筹谋对付杨霖。 苏娢想起自己曾在娘娘庙许下的愿,人说娘娘庙的姻缘最灵,那时她掌心合十,在心里默默道:希望和和美美、安安稳稳地和夫君度过余生。 但是她看得出:李慈言是个心中有沟壑的人。 她许的愿好像并不灵,从李慈言与周召通信、救下周密云开始,她内心深处便隐隐地萦绕着一丝忧虑,只不过很多时候人世的喧闹会让她暂时忘却罢了。 可是,苏娢翻过身,她毕竟已经嫁给了李慈言…… 而且,她触了触自己心尖的位置,好像越来越担心他了呢。 他好像真的还挺好的,除了某些时候……苏娢想起他故意逗她生气时的嘴脸,把枕头当成了他戳了戳,末了又把戳皱的地方拍拍整齐,罢了,只要你不是真心的,我也就不和你计较了。 苏娢昨夜里还想等李慈言回来,终究没敌过困意,今晨醒来人已在他的怀里。 看看窗外,天色已经不早了,苏娢打了个哈欠,想爬起来,刚一动作,环在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苏娢抬头,李慈言睁开眼睛,但人还不大清醒,下巴在她头顶蹭了蹭,“莺莺陪我再睡会儿。 谁让你昨天回来那么晚?但苏娢还是乖乖窝在他怀里,轻声道:“睡吧”,然后重新闭上眼睛。 好在李慈言今日休沐,等室内冰鉴里的冰全部化为水的时候,夏日的炎热一点点袭来,苏娢再度转醒时,身上薄薄出了一层汗。 腰间的桎梏还在,但紧搂着她的那个人早已经清醒了,一只手在她头发间作怪,还要倒打一耙,“莺莺怎么这么能睡?” 苏娢好想咬他一口,“我早就要起了,明明是你非要拖着我,你松开,我要起来了。” 李慈言揽着腰把她整个人往上托抱,现在视线平齐,李慈言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莺莺没有问题要问我吗?” 问什么?是问袁奇手里究竟有什么证据?还是你打算怎么对付杨霖? 苏娢蒲扇一样的睫毛向下垂了垂又抬起,“李慈言,你们男人的那些事情我又不是很懂,我也不是非要懂,你不是说让我相信你吗?你只要记得你承诺过:你不管做什么都会顾及我就好了。” 李慈言的眸子里深亮如幽邃遥远的星辰,他一下将苏娢抱紧,好像最好能嵌进身体里,“我的莺莺怎么能这么好。” 湿热的气息落在耳畔,苏娢感觉到他柔软的唇从耳垂移到脸颊,苏娢脸已经红透了,猛然推他一把,“不热吗?赶紧起来吧。” 15. 君恩已 夏日炎炎,忽报东南武安郡地动。 赈灾的命令刚发出去,又生出一件朝野震惊的事情。 西南衡阳郡广南县县令越级上奏:兵部尚书杨霖家人在衡阳雷县役使民夫、私铸兵器,雷县县令知而不报,其心可诛。 杨霖出队喊冤:发生在雷县地界的事情广南县令如何知晓?怕是有人捏造。 圣上稳居高位,“你没有听见雷县县令知而不报吗?不过朕也怕冤枉好人,已经点了钦察往衡阳去查了,是与不是介时自有分晓,只是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杨霖,暂且交出尚书令,好好待在府中静养吧。来人——” 李慈言领兵进殿。 “将杨大人送回府上去吧,退朝。” 李慈言肃然领命,“杨大人,请。” 杨霖乘着官轿,李慈言骑马在旁随行。 一路无话,直到杨府门口,李慈言下马之际,杨霖也掀开轿帘出来,两人是时站在一处,都望着门口高悬的杨家匾额,杨霖先开口,“我曾去过宁朔,风光不错”,又转头盯着李慈言,“我还见过你爹,人也不错。” 李慈言迎着他如鹰隼的目光毫不退缩,眸中寒光乍冽,冷笑一声,“还未多谢尚书大人,令五千宁朔儿郎‘死得其所’。” “怀之”,冷静的一声儿,来自龙骧卫都统夏戢——李慈言的顶头上司,他在门前驻马,后面还有一位龙骧左卫的副统领和几十号龙骧左卫,是来接手对杨家后续的盯梢。 龙骧卫分左右两个系统,右卫负责皇宫戍守,左卫担负皇城和京师的安全,人已出了皇宫,从职责上来讲就归左卫了。 夏戢是冷面都统,行事果决,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李慈言还算信服他,“都统。” 这件事非同小可,故夏戢亲自随同来部署,他一挥手,龙骧左卫将杨家团团围住,杨霖眼神不善,“夏都统,好久不见。” “奉圣上旨意,事情未查清楚之前,隔绝杨家与外界交通。杨大人有何疑问,待洗清嫌疑,自己去问陛下吧。” 杨霖转身进了门。 夏戢又交代两句,转身上马,看见李慈言还在原处,“你不走?” 李慈言倒是想自己任这个差事,只是没有这样的道理,也只得翻身上马,回宫继续当值,走之前拜托左卫同僚,“盯紧了。” 盯得确实够紧,杨家莫说人出不去,连从杨家飞出去的鸟都被龙骧卫当场射杀。 杨霖的心腹仰头看见坠落的鸟羽,心有余悸,“幸好主子英明,否则属下飞鸽传信,这会儿就等于不打自招了”,但终究惴惴难安,“咱们真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杨霖比他镇定得多,年过不惑的男人一身肃杀之气,他负手望着窗外良久,“你可听过名将白启?” 白启是前朝一代名将,功勋卓著,但是嗜杀,就是已降的战俘也尽皆坑杀,后来因事得罪君主被判了死罪,白启战功累累,起初不服,后来伏诛,死前悲叹:坑杀俘虏,该有此报。 主子提到白启,莫非是认命了么?但是尚未绝望啊,“毅王府中也必然得到了消息,我们的消息虽然送不出,但是毅王殿下一定会派信使快马加鞭赶赴雷县,只要赶在……” “只要赶在陛下的钦差到达之前转移?”杨霖冷笑,“你还是蠢,陛下若无绝对的把握,是不会将广南县的密奏公之于众的。” 况且前不久的武安地动,毅王被派去了东南赈灾。 杨霖曾暗暗揣摩圣上派遣的用意,如今已成年的皇子,除了七殿下,只有五殿下毅王的出身最好,可是先皇贵妃的身份毕竟敏感,或许此次赈灾就是对五殿下的考察。 可惜现在……毕竟谁都知道他是毅王党。杨霖又想起那年濒死的时候,是如今的宜妃——毅王生母的施舍让他活了下来,为此,他做到了如今的地步。 念头已定,看来不反也得反了。 “年成,如有机会告诉殿下,一切罪责在我,无需顾虑。” 年成即杨霖的心腹,原已经被吓得冷汗淋淋,如今更是震惊,谋反的帽子还没有扣下来,主子这是已经认罪了?还要把所有的罪行揽在自己身上,让毅王划清干系。 “主……” “不必多说,你,我自会想办法的。” 杨霖的办法是杀人。 圣上的钦差于杨霖被禁后第七天回京复命,押回了杨霖的一干家人。 所谓“家人”,乃其亲信仆役,杨霖父母双亡,妻子已殁,女儿早夭,真正的家人所剩无几。 私采盐铁,私铸兵器,如今证据确凿,人言汹汹,谓杨霖预谋造反,死罪难逃。 圣上下旨召见杨霖。 只是在圣旨到达之前,杨霖先在府中开了杀戒,他手里提着剑,从侍妾到下人,一剑毙命,守在门口的龙骧卫听见惨叫时,再到进去制止,已死了好几个,包括年成。 杨霖疯了,这是能拉一个垫背的是一个啊,亲自监守的龙骧左卫副统领摸了摸鼻子,让人把尸体拉出去。 年成用假死逃出了杨府,他胸前的一剑不深,鲜血都是别人的。 杨家所有人必死无疑,好容易逃出来,年成不想再趟这趟混水,可他不能,杨霖让他吃了药,解药在毅王手里。 毅王殿下因杨霖一事被连夜召回,另换了四皇子誉王殿下前去赈灾。 年成一路逃到毅王府后门,正要敲门,被人一把拽进去。 跪在毅王面前,年成伸手从包裹紧紧的里衣中摸出一支金羽短箭,“我们大人说这是他和南边柳陵大营张楚将军的印信,如今交给殿下。” 毅王一把接过令箭,“还让你带什么话?” “殿下保重,圣上问起,一切推脱干净。” 毅王向来刚勇,如今也眼眶发酸,杨霖之行事狠辣常常让他感到吃惊,但也是这个人,如师如父,忠心耿耿地一直在为他保驾。 “殿下”,该说的已经说完了,年成抬头,“还请殿下赐我解药。” “姜黎,给他解药,叫人带他下去休息。” 待年成被人带下去,姜黎禀道:“殿下,此人不能久留。” 另一个拿着羽扇的中年人也道:“龙骧卫必会上报他已死,为防万一,须得做真。” 是故年成终不免一死。 再说他的主子杨霖。 杨霖在下诏狱前曾为圣上单独召见,后来史书记载在这次召见的君臣对话当中,杨霖承认一直对朝廷怀恨在心—— 他出身平民,眼见土地被人强行征去,父母沦为佃农,田租又一年高过一年,唯有常年挨饿。 后来母亲生病父亲不得已问地主借贷,白纸黑字却做不得数,利息全凭他们空口,他们当着母亲的面儿催逼还债,母亲病势反重、撒手人寰,父亲也终被生生逼死。 杨霖那年一十三岁,有人让他告官。 告官?地主家里也有官,还是更大的官。 杨霖栽了跟头才明白,人唯有自己可以依靠,所以他潜进地主家想杀人,奈何被抓住,几乎活活被打死。 他在乱葬岗里捡了一条性命回来,自此离开家乡,开始颠沛流离、忍饥挨饿,据他自述: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后来有一次走到松华地方,那年隆冬时节,他倒在雪地里等死,意识消失之前,他好像看见了仙女。 后来他知道,那是当朝太傅之女,太傅告官回家,籍贯松华。 但他的故事救不了他的性命,圣旨降下:杨霖意图谋反,按律,夷三族。杨霖该庆幸,阖家只剩他一个。 后来有读到这段记载的童子问先生,“杨霖真的要谋反吗?” “他起初为地主所苦,后来成了地主又去苦别人,呜呼哀哉,所谓‘不反也得反’,有不轨之迹,尚未起谋反之心。” 从来人心难测,或许史书亦是仁者见仁,但无论如何庆德三十七年间的圣旨已认定杨霖谋反,他最终被枭首示众。 而凡与之有牵连者,皆难逃一死。有罚就有赏,雷县县令与衡阳郡守殒身的同时,广南县令擢为新任衡阳郡守。 而圣上最棘手的,莫过于毅王。 毅王殿下上书陈情:杨霖所为无从知晓,请父皇明鉴。 皇帝叫来他这个儿子,“你真以为无人指控你?” 毅王心中一紧,但他来时所有人都告诉他务必要沉住气,杨霖行事向来干净,故毅王悲愤道:“儿臣请与其对峙,如若他拿得出证据,儿臣愿受千刀万剐。” “罢了,你先起来,朕相信你与此事无关,不过大臣皆知你与杨霖走得近,朕治你一个失察之罪你可有话说?” “儿臣不敢,儿臣自愿领罚。” “好,广海,叫人拟旨:毅王失察,禁足三月。” “是。” “既然进宫,去看看你母妃吧。” “儿臣也正打算去。” 如今后宫皇后之下便是四妃,宜妃居首,主静宁宫。 其时杨霖已死,毅王内心深恸,他正欲好好和母亲说说心里话,奈何静宁宫的大宫女说:“娘娘睡得正沉呢。” “那就不要吵醒母亲了,你代我告诉母妃:我禁足三月,过后再来看她。” 目送毅王离开,大宫女转身进殿,榻上并无人睡觉,宜妃娘娘跪在观音面前,唯叹一声。 宫外,李慈言也在祠堂跪拜。 他已经进去一上午了,杨霖已除,但他并没有他所想的那样痛快。 忽然祠堂的门被推开,李慈言回头,是苏娢。 苏娢在他旁边的蒲团上跪下。 李慈言含笑:“你怎么来了?” “这里这样闷,我怕你闷出病来。” 李慈言捉住她的手,微微一笑,“为夫的体质有多好夫人还不清楚吗?” 这厮还在玩笑,但苏娢恼怒不起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李慈言,有点儿安静,有一丝脆弱,反正叫她心里……苏娢摸摸自己的心口,这是心疼吧。 “你还没有跟爹娘说完话吗?”苏娢的目光转向供台上的灵位,灵位前面,还有她曾手抄的兵书。 “说完了”,李慈言牵着她,“我们起来。” 只是李慈言跪太久,腿一麻又跪坐在了蒲团上,苏娢跟着他跌跤。 “莺莺”,李慈言一惊,怕她磕着膝盖。 “我没事”,苏娢回身抱住他,“李慈言,我知道你今天不开心,可是,你还有我呢。” 李慈言一怔,随即抱紧了她。 16. 无端因 杨霖既已作古,李慈言如今最大的烦恼就是誉王府。 所谓上贼船容易下来难,他一时半刻还想不到一个较为稳妥的办法脱身。 何况誉王府里还有个难缠的袁今古。 之前袁奇突然留书出走一事,袁今古便敏锐地察觉最近只有李慈言接近过他,好在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只是李慈言不知袁奇究竟给他这个弟弟交了多少底。 正是烦恼之际,李慈言打马回府,却又不见苏娢。 苏娢昨日便提起今天要和肃远伯府的二少夫人一起去怀恩寺。 去逛寺庙这件事,向来为妇人女子所热衷,是以纤云、茗雪、晴春、雾柳全都跟着一起去了。 苏娢还叫上了秦嬷嬷,自李慈言成婚以来,府里还是头一次这样寂静,虽说他成婚之前也是如此,可是终究叫人不习惯了。 回到上房,房中亦是空空荡荡,李慈言想喝口茶,提起茶壶,却是空的,刚想喊颂安,又想起方才刚进门时便让他下去歇息了。 李慈言认命地拎着茶壶准备亲自去沏茶,忽然门口出现一个窈窕的女子,笑道:“爷可是有事吩咐?” 李慈言定睛两秒,想起来是那个月牙儿,竟然还在府里。 如今虽已入秋,天气犹热,是以她的衣衫仍然单薄,桃红色的新裙子,漂亮的妆容,头上斜斜一支坠花簪子、欲落不落。 打扮起来倒是很用心,哦,不对,做饭也挺用心,否则莺莺那个笨蛋怎么能给她笼络住。 月牙儿见他不说话,却也不怵,嫣然一笑,视线移到李慈言的手上,又回到他脸上,笑容越发大方动人,“我看爷拿着茶壶,是要倒茶吗?”她走近一些,伸出手,“爷给我就是了。” 李慈言盯着她,“我记得你的差事不在这里。” 月牙儿收回手,笑道:“今天夫人和几位姐姐都去怀恩寺了,我想着爷回来没有人侍候,所以就……” 话讲到此处就足以使人明白了,她回话时瞧着李慈言,好像忽然害羞似的,微微撇开头伸手撩了撩头发。 但李慈言似乎只听到了前半句,“她们都去你怎么不去?难道说夫人不愿意带你?”莫非莺莺开窍了? “不是不是”,月牙儿还没有蠢到讲苏娢坏话,“夫人这么善良的人怎么会不愿意带我,是我自己懒怠出门。” 月牙儿已做好了李慈言继续问话的准备,毕竟对男人来讲这可是个绝佳的机会,他已经多问了两句不是吗?只是下一瞬又听见男人冷淡的声音,“不是说去沏茶?” 月牙儿调整得极快,接过李慈言递来的茶壶,轻快地应道:“这就去。” 只是她转过身笑容便垮下来,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不能气馁,还有机会,一定不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她要摆脱那个渣滓,她不要再过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了。 对,还有机会……她脸上重新扬起笑,转身进了茶房。 上好的明前茶,茶香氤氲,收于一壶之内,月牙儿想这趟怎么样也要和他进到房里,不料这回李慈言依然站在门口。 这个年轻有为的男人,英俊而柔情,她见过他对夫人如何宠爱,简直叫人心生妄念。 她露出最为动人的笑,“爷怎么在外面站着,进去我给您倒茶吧。” 但是李慈言立在门口不动,神情淡淡地,“茶放下,你可以走了”,李慈言说着,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搁到屋里的桌子上,然后知趣地走人。 心里并没有表面那样镇静,但她要绷住,月牙儿一边摆放茶壶一边笑道:“爷进来坐吧,您一个大男人还怕我一个小女子不成。” 她笑得娇娆,但李慈言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我希望你能明白,你之所以还能留在这里,是因为我答应过府里一切由夫人做主。” “爷……”月牙儿终于动容,她甚至有些不能理解,“爷是觉得月牙儿不好吗?可是您还没有试过,奴一定会好好侍奉的。” 李慈言的耐心告罄,“出去。” 他的眼神太吓人,月牙儿惊觉这个男人的柔情只有遇到夫人才会展现,这种温柔有时候叫人都忽略了,他是会提刀杀人的龙骧卫。 她的命真的这样苦吗?这个男人一定有办法带她逃离苦海,可是偏偏…… 见这女人还杵着不动,李慈言面沉如水,正要发作,见她抬起头眼里泛着涟涟的水光,眸中有怨有恨,李慈言蹙眉,这是什么眼神儿,只是不及开口,月牙儿忽而一把推开他捂着脸跑出去了。 这场景极容易叫人误会,只李慈言还未意识到,便听见一两道惊呼声。 李慈言转身,不远处晴春和雾柳捂着唇,纤云愤怒地望着他,还有苏娢,一张小脸上满是震惊。 别人怎样李慈言是不在乎的,可是苏娢…… 一瞬间李慈言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苏娢心里乱得很,提着裙子上了正房的台阶,她想怎么也该由她质问几句,奈何李慈言先发制人,“莺莺不信我?” 他眸子里执拗得很,眼神跟下刀子似的,好像苏娢敢蹦出一句“不相信”,他就能让人血溅当场。 苏娢不由咽了口唾沫,一句质问的词都想不起了,她抱住李慈言的胳膊,“夫君,我们先进去吧。” 李慈言由她拉着,进了上房。苏娢回头使了个眼色,让旁人都退下。 “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想不到姑爷也是如此”,纤云愤愤道。 茗雪尚且稳重,“也许未必是爷的错,毕竟咱们只看到……” “对,若说有问题那个月牙儿也一定有问题”,晴春接道,“她平日贯会甜言蜜语讨好主子,不仅往爷身边凑,良竹哥那里也是如此。厨房的何嫂子和钱媪都不喜欢她。” 茗雪心说她分了厨房的月例,还变着花样儿做菜讨夫人欢心,那几个人如何能喜欢她。 又听晴春问雾柳,“你怎么看。” 雾柳说:“我不知道。” “去问问她不就一清二楚了嘛”,晴春道。 纤云还在气头上,“我确实要好好问问她。” 她们去找月牙儿不提,且说上房内,房门紧闭。 苏娢倒是想问清楚,但是觑着李慈言的眼色又把话头吞了进去,“夫君,我给你倒杯茶吧,天气这么热你回来肯定口渴了。” 茶都捧到李慈言面前就差喂给他喝了,但是李慈言一点儿面子都不给,语声负着气,“莺莺知道这茶是谁泡的吗?” 啊?苏娢怔了一瞬。 李慈言紧盯着她,“就是莺莺方才看见和我不清不楚的那个女人,我从来不知道我的莺莺这么大方。” 手里的茶瞬间有点烫手了,但苏娢的脾气也上来了,泥人儿还有三分火气呢,本来让人误会的就是李慈言,她不说不问都给他奉茶了还要她怎样? 不喝就不喝罢。 苏娢撇过头把茶重重地搁到桌子上,胸腔起伏,忍了一忍还是没忍住,回过头气闷道: “有什么事情我们说清楚不就好了?你老是这样莫名其妙,谁说你和她不清不楚了,我又没有说不相信你,分明是你自己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给我。” 就跟竹筒倒豆子似的,这一连串的话就自己冒了出来。 苏娢还从没和哪个人这样说过话,可她现在无暇去想这些了,只是觉得又气闷又委屈,天气还这么热,她现在的脸肯定涨红了,屋子里闷热闷热的,她的眼前好像都蒸腾起了雾气。 苏娢还没意识到她要哭了呢。 只是透过眼前这片雾气狠狠地瞪向对面的罪魁祸首,却发现,这厮竟然笑了。 “你笑什么?不许过来。” 就算亮了爪子,也还是一只小奶猫。 李慈言走到她跟前时,笑容里早已包含了不自觉的心疼,只觉得她这副模样又好笑又叫他不忍。 苏娢还瞪着他呢,把他伸来的手挥开,“都说了不许你过来。” 李慈言怎么可能不过来,他此刻什么脾气都没了,只一手握住苏娢还要推开他的小手,一手掏出怀里还是从苏娢处顺来的帕子小心地给她抹眼泪,“莺莺小娇气鬼,不哭了好不好?莺莺要是委屈,我站着让你打,嗯?” “谁哭了?呸,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我才不和你动手。” 苏娢眨了眨纤长的睫毛,努力驱散开眼前朦朦的雾气。 雾气的尽头是李慈言清隽温柔的俊脸。 哼,这厮白长了这么好看一张脸。 莺莺这是又被他迷到了。李慈言颇有自知之明,微微一笑,更显迷人。 “莺莺不生我的气了?” 苏娢正要张口,忽而双脚离地,李慈言将她抱上桌子,坐在桌沿上,两个人视线齐平,苏娢撇开眼,暗恼自己还是不争气。 李慈言掌心里包着苏娢的双手,微叹了一口气,“那莺莺要怎么样才肯原谅我?” 苏娢咬了咬下唇,她在想这一桩事怎么就成这样了。 李慈言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她开口,心里隐隐升了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恐慌,他不由唤了一声儿,“莺莺。” 苏娢回过头,抬起的眸子好像也会说话。 “李慈言”,她说,“我相信你的,你只要好好跟我说今天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好了。我看到你和她那样一副场景”,苏娢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我不舒服。” 李慈言想要的都在她这几句话里了,心中的滋味儿难以言喻,李慈言伸手抚摸她披散的长发,“傻子。” 然后李慈言楼着她咬了好久的耳朵,把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最后还必须要表达一下他回来一个人都不见的委屈埋怨,“都怪莺莺,出了门就不管我了,也不知道早点儿回来,还偏偏留下一个别有用心的女人。” 苏娢额头上被他戳了一下也没有躲开,“这么说真的要把月牙儿请出去了,我之前顾及毕竟她是秦嬷嬷荐进来的。” 李慈言挑眉,“你敢留她试试,至于嬷嬷那里,你尽可以放心”,说完李慈言捏了捏她的小脸,“小小年纪思虑倒重。” 苏娢拍掉他的手,“我也想着你该回来了就和连仪姐姐商议动身,毕竟慢了你一步,我还给你求了护身符呢”,苏娢低下头去腰间找,刚摸到手里,外面响起了叩门声。 17. 挽尘芳 “夫人”,门外的是茗雪。 苏娢说进来。 茗雪推门而入,一副有话要说但欲言又止的模样。 苏娢便站起身来,让茗雪附耳过来。 事关于月牙儿,苏娢吃了一惊,“我去看看。” 步子还没迈出去,身后袖子被李慈言牵住,男人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夫人要去哪儿?” 苏娢敏锐地察觉,这人一定是觉得自己对他有所隐瞒了,“茗雪说月牙儿身上有伤,你不方便,等我回来我再告诉你。” 转身要走,但袖子还被李慈言抓着呢。 “夫人好像忘了一件事情。” 苏娢盯了他半晌,“你说护身符?” 李慈言盯着她,一语不发。 苏娢忙从腰间掏出来,小巧长方的一块桃木符,打着绳结和穗子,李慈言的脸色这才晴朗,拿在手里看了看,眼睛里难掩笑意语声里偏又作出嫌弃,“就这么个小东西,真是难为夫人了。” 苏娢鼓鼓腮,一转身走了。 出门时撞见颂安,颂安是听闻出了事又赶过来的,不妨苏娢径直路过他连个停顿都没有。 颂安摸了摸后脑勺,要是没记错,他自己势必是不曾得罪夫人的,那就只能是爷了。 他还是先去见爷吧,只刚走到正房门口,里面一个软枕飞出来,正砸在颂安胸前,“去查查那个月牙儿。” 啧,看来爷的心情也不太好,颂安拍了拍手里的枕头,“是。” 再说月牙儿,起先被纤云四个堵在卧房里,如今茗雪又去请了苏娢过来。 房门一关,她袖子高高卷起裸露的胳膊这下落在了五个人眼里。她哭了一阵儿,现下拥着被子低头坐在床角。 苏娢看见她手臂上青青紫紫的伤痕,叫人触目惊心。 “这怎么弄的?” 纤云没了之前的气愤,面色带着不忍,“她身上还有鞭子印呢,我们怎么问她也不肯说。” 苏娢于是坐到床头,和声细语,“月牙儿,有人欺负你么?” 月牙儿只是抬头用泪眼看了她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 “月牙儿,你和我说说,也许我们能帮你”, 见月牙儿还是不说话,苏娢又道:“今天的事情确实让我介怀,但是一码归一码,若是你有难处,说出来我们定然不会笑话你。你若是相信我们,我们一定想办法帮你,你若是不信,那我们现在就出去,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等了一阵儿,见月牙儿还是埋着头,苏娢便挥挥手,雾柳打开门,她和几个丫头徐徐退出。 苏娢走在最前面,踏出房门,心里正没个头绪,忽而听见后面茗雪轻唤,“夫人……” 苏娢回过头,茗雪道:“她肯说了。” 房门重新被阖上,月牙儿已经擦干了眼泪,抬起头,目光凄惶,“是我丈夫打的。” 众人皆惊,“你成婚了?” “嗯。” 纤云蹙眉,“你都已经成亲了怎么还……”她想说怎么还不检点。 但到底说出来伤人,月牙儿清泠泠的眸子望着她,“我嫁得不是人,是个畜生。他折磨我,羞辱我,还将我……”,眼泪终于又掉下来,“也许教坊的妓子都比我干净,就算我真和爷有了首尾,他也只会上门来勒索罢了。” 顿时一片唏嘘。 苏娢瞠目之时,月牙儿已跪倒在床头,涕泪俱下,“夫人,今天的事情我真的不是有心的,我只是把爷当成了救命稻草,从前所有人都只是想羞辱我,但是爷不一样,他有权势而且对您一片真心,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也……我就能脱离苦海了。” 苏娢上前去扶她,“你先起来,快起来。” 月牙儿重新在床头坐下。 苏娢示意纤云给她倒杯水,“你夫君是做什么的?你怎么和他认识的?” 月牙儿抽噎了一回,所说与颂安探听来得大略相同。 “爷,这个薛良竟然是个读书人”,颂安回忆着平日里那些老夫子掉的书袋,义愤填膺道:“真的是……有辱斯文。” “小点儿声”,李慈言手里摆弄着怀恩寺的护身符,“他可有功名在身?” “听说考了三年,至今也还是个白身。” 李慈言沉吟片刻,“那个月牙儿可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不然能进得他们府里来,为什么不知道跑呢? 颂安为难,“这一时半刻也打听不出来啊。” 李慈言忽而想到,“你记得谁领她进府里来的吗?” “就是管洗衣的张大娘,听说月牙儿是她侄女儿。” “把人叫来。” 颂安探头看了看天色,“现在?” 李慈言也望了一眼窗外,天色是不早了,但苏娢还没有回来,“我家夫人果然对谁都很上心啊。” 颂安不知道这个话该不该接,硬着头皮,“这……夫人自然还是对您最上心,还亲自给您求了护身符不是。” 李慈言抬眼,“我发现你越来越会说话了,回头告诉夫人,这个月给你加一两银子。” 颂安心里呐喊,表面淡定,“多谢爷。” 到底没有把张大娘传唤过来,但是这个疑点不假。 据月牙儿自己交代,“夫人真以为那个张大娘是我亲戚吗?薛良许了她好处,让她把我领进府来,并且让她盯着我,是以夫人发下来的月例,短了一分薛良都清清楚楚,所以上月我才求夫人明面上扣下一点,私底下再贴给我。” 苏娢想起确有其事,只是当时不曾细究。 苏娢斟酌道:“你家还有什么亲人吗?” 月牙儿摇头,“除了我养母,再没有别人了。” 而她之所以嫁予薛良就是被她养母卖出去的,“求夫人救救我,只要能脱离他。” “好,你先好好休息”,苏娢宽慰道:“且容我回去想想办法。” 苏娢离开的时候,府中各处已点上了灯,灯火把人的影子拉长,灯下游廊上的苏娢明显情绪不高。 正房里灯火通明,李慈言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枕着手臂倚在榻上假寐。 苏娢知道他没有睡着,轻轻走到他身边,唤道:“夫君。” 李慈言置之不理,苏娢便一连声地唤夫君,再殷勤地给他捏肩膀,谁让她现在有事要求他。 而李慈言的姿态,分明就是等着她来求他。 但是揣着明白还要装糊涂,李慈言一边享受,一边悠悠道:“夫人今天怎么如此客气?” 苏娢给他捏着肩膀,“舒服吗?” 李慈言略挑了挑眉,“夫人让我觉得你好像没吃饭。” 苏娢腹诽,但手上还是加重了力道。 不妨李慈言忽然翻身,两个人的脸一下子贴近了。 苏娢呼吸一窒,换来李慈言故作不明所以的眼神,“怎么了?夫人。” “没……”,苏娢只能按捺着因为近在咫尺的气息叫她产生的心慌意乱,继续手上的动作。 差不多了吧,苏娢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被李慈言截住,他凑得好近,“莺莺,你的脸很红。” 苏娢躲开他的视线,“是、是因为灯的原因吧。” “可是每天都有灯,但是莺莺的脸却不是每天都这样红,只有在……” “你闭嘴”,苏娢羞恼,但还记得有正事要办,声气低了一分,“李慈言,我、我有事要请你帮忙。” “哦”,李慈言又翻身躺下,“难怪夫人今天对我这样好,原来也不过是有求于我罢了。” 苏娢略微心虚地推了推他,“可我平时对你也不差啊,李慈言,你帮帮我吧。” 李慈言不应,苏娢只能继续磨他,“李慈言,你帮帮我吧,好不好?你就帮我一次吧……” 终于李慈言听得满足了,一勾手将苏娢揽到胸膛上,不忍心再逗弄她,“莺莺是想让我救那个月牙儿?” 苏娢抬眼,“你知道?” 李慈言微微一笑,“也许我知道的比你还要多,不过我很乐意听莺莺再讲一遍。” 苏娢便将月牙儿所说都讲予他听,“她丈夫薛良简直是个畜生。” “莺莺骂得对,不过有一点我知道的和莺莺不一样”,李慈言凑在她耳边,“我并未听说她有什么养母,反倒有一对兄嫂,她也并不是被卖给薛良,当初她嫁给薛良是自愿的,并且为了嫁给他还使了些不光彩的手段,只是婚后才发现薛良的真面目罢了。我想或许她与她兄嫂早已不和,总之为此彻底决裂了。” 苏娢不由怔愣,“可是她说……” “莺莺信我还是信她?” 苏娢脸上难掩失落,她静静听着从李慈言胸膛传来的心跳,“信你呀。” 李慈言不由勾唇,“莺莺不必为不相干的人难过”,他顿了顿,“莺莺现在还想救她吗?” 苏娢低了一回头,“就帮她一次吧,然后让她走得远远的”,说完又抬起头,“会不会很麻烦?” “那倒不会,莺莺放心交给我就是了,不过莺莺要答应我,若是事成之后那个月牙儿想要留下来,莺莺绝不可以答应她。” 事实证明李慈言的担心并不多余,但苏娢自诩“我又不傻”。 李慈言揉乱她的头发,“你还不傻。” “好了,我们不说这件事了,你现在怎么打算?誉王府怕是没有那么容易脱身离开吧。” “莺莺说得对,只能再等时机。” “誉王殿下何时回来?” “快了”,距离武安郡地动已过去了一段时日,誉王也该回来了,“还有一事要和你说,听闻誉王妃的生辰将近,介时想必也会请你。” “生辰宴呐”,苏娢其实很头疼这些贵人宗妇的聚会宴饮,可惜很多时候是她是推脱不掉的。 “莺莺别怕。” “我不怕”,她只是不喜欢那样拘谨的场合罢了,“请我我去便是了。” 李慈言温柔地抚她长发,“那莺莺起来去洗漱了,明日我们还得去和岳父大人道贺呢。” 苏娢口上答“好”,但贴着他胸膛一时懒怠行动。 李慈言眉眼含着浅笑,贴着她耳朵道:“那我只能亲自抱莺莺去了。” 苏娢一下爬起来,“我这就去。” 18. 倾城雪 苏父接任兵部尚书一职的圣旨是昨日发下来的。 苏家门前着实热闹了一阵,是以苏娢想着第二日早上再去,一家人才有说话的空闲。 正好李慈言休沐,备好了贺礼,往苏家而去。 苏大人还未下朝,苏夫人接过礼品,笑道:“又让怀之破费了,我们一家人,以后莫要行这些虚礼。” 李慈言恭敬道:“礼不可废,还要恭贺岳父大人升迁。” 杨霖原是苏父的顶头上司,杨霖一倒,圣上在兵部两位侍郎当中钦点了苏崇接任。 苏夫人自然是高兴的,“说来都是运气罢了。” 李慈言也笑道:“自然是岳父大人为人清正、尽忠职守,才能得陛下青睐。” 苏夫人笑容更盛,“你午饭有什么想吃的?我也好叫人去准备。” “一切但凭岳母安排便是,只是从前听莺莺提起,岳母家乡的鳜鱼乃是一绝,不知有没有这个口福?” “说起来这也是我念念不忘的一道菜”,苏母好似遇到了知音,转头吩咐大丫鬟萍儿,“好生预备。” “是。” “怀之,让莺莺陪你去府里走走吧,在我跟前恐怕拘束你,等你们爹爹回来我再让人来传话就是。” 李慈言起身,“恭敬不如从命。” 等出了房门,苏娢暗暗用胳膊肘戳了戳李慈言,眼神儿幽怨,“你可真厉害,现在我在我娘亲面前都插不上话了。” 李慈言得了便宜仍卖乖,“夫人过誉了。” “你想去哪儿?”其实苏家的园子李慈言已经看过一回,苏娢也不知该领他去何处。 “倒是有一处我一直想去,只是不曾有机会。” “嗯?” 李慈言驻足,“自然是莺莺的闺房。” 苏娢微微羞赧,“那走吧。” 苏娢的卧房一直原样保留着,里面从幼时的玩具到长成以后偷偷攒下的话本子,全都妥善地保存着。 苏娢头一次见李慈言这样好奇,什么都要拿起来翻一翻,可是才子佳人的话本子,里头还藏着少年时对情爱不知所谓的批注和期许,叫她怎么好意思讲给他听。 “你别看了。” 李慈言仗着身高轻易躲开,“原来莺莺喜欢……” “你别念”,苏娢脸都羞红了,“那都是少不更事胡乱写的。” “那莺莺喜欢什么样的?”李慈言高举着话本子眼带威胁。 苏娢急于抢回自己的东西,“你这样的,当然是你这样的。” 李慈言大发慈悲还给她,“莺莺可要记得你今天说的话。” 幸好没有闹腾多久,丫鬟来报,“老爷回来了。” 苏娢松了一口气,拉拉李慈言的胳膊,“我们快去见爹爹吧。” 李慈言意犹未尽,也只能转身去上房。 苏大人已经换下了朝服,虽然人逢喜事,但波澜不惊。 李慈言又道声贺,刚坐下寒暄几句,便闻苏大人道:“怀之,随我来趟书房。” 李慈言闻命起身,苏娢正替他担着忧呢,这厮还在偷偷冲她笑。 “娘,爹爹这回又要找李慈言说什么呀?” “要不然你去看看?” 苏娢不敢,她知道她娘是让她闭嘴了,“娘,我发现你今天对李慈言比对我还要好了,你都没有问我午饭想吃什么。” “你呀就这么点儿出息,跟我去厨房转转。” 娘亲这样说厨房一定有好吃的,苏娢一下振作起来,“哦。” 李慈言便短暂地被遗忘在书房里。 婢子规规矩矩地进来上了茶,苏大人不紧不慢饮了一口,放下茶杯,“说来也奇怪,杨霖向来谨慎,又背靠毅王,短短半月,竟然说倒就倒了。” 李慈言微微一笑,给苏父添茶,“想必多行不义、报应不爽,这也是岳父大人的机缘到了。” “捡了个漏而已。贤婿可知那新上任的衡阳郡守是何许人也?听说名叫柳长风。” “说起来这人小婿倒是认识,初时也在京,后来不知所向,不知何时去了衡阳地界。” “你知道他是何背景?” “小婿与他相识于酒楼茶肆之中,据我所知,他出身寻常,并无背景。” “没有背景竟敢上告杨霖、给毅王使绊子,我看他胆子大得很呐。” “岳父大人不闻初生牛犊不怕虎,杨霖跋扈、树敌太多,想来这柳长风也只是为国尽忠、捞点儿功劳罢了。” “这么说此人倒是个难得的人才,竟能避过杨霖与毅王众多党羽的耳目,倘若将来也能躲过毅王党的报复,我看必有飞黄腾达的一天。” 但苏父的眼神可不像在夸柳长风。 李慈言蹙蹙眉,“岳父大人的意思是……” 苏大人话音一转,“誉王殿下不日回京,听说他此行在民间的声望更上一层楼啊。” “怀之也有所耳闻。” “杨霖已死,毅王既失去左膀右臂,又被猜疑,而获益最大的似乎就是誉王殿下。” “岳父大人是说此事乃誉王指使?” 苏父已在案上摆上了棋盘,“我可没这么说,来一局?” 李慈言唯有奉陪,低头落下一子,“或许是岳父大人多心了。” 苏大人抬起头,“你这是给我交底了?” 四目相对,李慈言面色如常,“怀之也都是猜测而已。” “你执意要追随誉王我也无话可说,不过锋芒毕露未必是件好事啊。” “怀之受教。” “该你了。” 一连下了三盘,李慈言每回都输。 吃过饭辞去时苏大人亲自送到门外,拍了拍李慈言的肩膀,“我以为你的棋艺应该不错。” “让您失望了。岳父大人留步,我们改日再登门。” “去吧。莺莺,好好照顾你夫君。” 苏娢“哦”了一声,与李慈言相携上了马车。 “我爹爹都和你说什么了?” “不过是打听杨霖的事情。”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爹爹?这话在舌尖徘徊一回到底叫苏娢咽了回去,“你当初为什么答应我爹爹娶我啊?” “因为……”,李慈言一下凑近了,“因为莺莺是个小笨蛋。” 苏娢盯着他不语。 李慈言刮了一下她小鼻子,“莺莺别气,我以后再告诉你。我先帮你办月牙儿的事情好不好?” “那好吧。” 李慈言的办法是让月牙儿报官,他保证衙门会当众办理。 月牙儿起初不肯,她原有行为不端,后来又身心被辱,但李慈言并不怜惜,“你想和离,唯有如此,你以为你现在的名声又能好到哪儿去?” 月牙儿哭了整整一夜,翌日对簿公堂,她与薛良彻底撕破脸面、互相攻讦,闹到身败名裂,薛良一时千夫所指,京兆尹判处当庭和离、薛良科考除名,并且薛良给予家产银两补偿。 颂安又使了人在外面起哄,将薛良好生打了一顿板子。 苏娢又赠月牙儿盘缠,想送她离京。 但月牙儿不肯,“如今我已经没什么可丢人的了,凭什么他能留在京城,我就要离开,就算夫人不肯收留,如今我也不想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走。今日我靠夫人替我脱身,来日我一定靠自己立足。” “月牙儿……” “夫人不必多说,月牙儿告辞。” “颂安。” “爷?” “这两日先让人跟着她,以免她出意外。” “是。” 月牙儿就此消失在苏娢的生命里。 怅惘过后,苏娢记起还有那个收钱盯梢的张大娘也断不能再留,早日给她结清了工钱将她请离。 七月中旬,誉王回京。 先向圣上复命:百姓伤亡几何,如何安置,公款人力多少,如何调度…… 这些袁今古早已整理地清清楚楚,又当廷向诸位捐资的大臣表达了谢意,其实捐献最多者当属誉王府本身,誉王召集之下,聚集在他身边的公卿名士也纷纷解囊,苏娢尚取了私房交予李慈言。 圣上下旨褒奖誉王,誉王府门前正是车马喧阗,紧跟着又是誉王妃的生辰。 誉王的意思不可铺张,但还是要王妃能好好高兴一场。 不出李慈言所料,苏娢也接到了请柬。 为此苏娢特意新做了一身衣裳,即不能掉价又不可显得张扬。 宴会当日,李慈言与苏娢在门口分开,李慈言叮嘱跟来的纤云和茗雪,“跟在夫人身边,记得,寸步不离”,转头又对苏娢道:“不许受欺负。” 这话和她爹爹说得一样,“知道了。” 李慈言目送苏娢的轿子进去,才折身去拜见誉王。路上碰到叶兰庭,正好一道过去。 苏娢自有人领着去拜见王妃。 誉王妃是个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比起苏娢也大不了多少。 苏娢见过礼、送上礼物、贺了生辰,又寒暄几句,便默默退到了角落里。 今日的主角是誉王妃无疑,但除她之外,尚有其他几位王妃和公主。 毅王妃是晋阳侯之女,苏娢是已经知道的,但她最想见的是传闻中的宸王妃。 宸王殿下行七,大婚也就在李慈言前面一年,娶的是已故庆国公嫡女棠雪。 坊间传闻,庆国公在世时宠妾灭妻,是以嫡出的小姐幼年时即流落在外,后来庆国公濒死之际忽然良心发现念起还有这么一个女儿,千方百计地使人找了回来。 后来棠雪回京,世人才知庆国公府还有一个嫡女。 庆国公不久病逝,但听闻棠雪在葬礼上一声儿未哭、连装模作样都不肯。 那妾氏在此之前已被扶正,其幼子降等袭爵,府里还有几个异母的姐妹,偏生在这样的环境里这位棠姑娘坚韧不催,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俨然成了同等境遇的后宅小姐的模范。 “李夫人,李夫人,你在看什么呢?” 苏娢还不习惯这样的称呼,是以纤云悄悄提示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没什么,就是觉得几位公主、王妃皆是天生丽质。” 她其实在找究竟哪位是宸王妃。 “李夫人倒是会说话,这金枝玉叶想必你还是第一次见吧”,又一道声音响起。 苏娢望向右边的新面孔,婷婷少女,金尊玉贵,“敢问您是……” “新月郡主。” 礼不可废,苏娢见过礼,“郡主说得不错,妾身确是不曾见过金枝玉叶。” 那郡主傲慢地打量了她几眼,“我也并未见你有什么出彩之处,倒不知李慈言究竟看上了你什么。” 苏娢心内憋了一口气,权且忍住,她就说她不曾得罪人,原来是这厮的风流债。 “妾身……”正该想个法子不硬不软地顶回去。 突兀的一道女声插进来,“人看不上你就是看不上你,和旁人有什么干系”,素白的裙摆从苏娢眼前翩翩而过,有内侍高唱:“宸王妃到。” 苏娢随着众人行礼,早把被噎回去的新月郡主忘到一边,她看见前面落座的宸王妃,冰肌玉骨月作魂,清冷绝尘,正如岭上雪。 19. 帝王家 中规中矩地吃了一顿饭,又逛了逛王府的花园,几位公主、王妃便告了乏,苏娢也随着身边的人默默起身。 原样由内侍领出去,领路的人和进来时不一样,但想想也并没有道理一定一样。 “夫人这边请。” 游廊一转,穿过一个月洞门,人影稀少。 “这里是——” 回身时人已经不在了。 “哎”,纤云也不曾拉住,“他走得好快。” “夫人,我们还是原路返回吧,我记得过来的路”,茗雪道。 苏娢深以为然,只是刚转身远远听见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你不是说过这辈子都不娶的吗?可你转眼就娶了那个苏娢。” 忽然被点了名,苏娢灵光一现,新月郡主,那她对面的人…… “嘘”,苏娢悄声靠近,果然是李慈言—— 男人的声音平淡,“我说此生不娶,是因为我没想过能娶到她。”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上炸开,苏娢有点儿懵,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李慈言,你怎能这样伤我!” “郡主自重,京城多的是大好儿郎。” 新月郡主的声音低下去,“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什么?苏娢再往前挪了一些,忽听李慈言厉声道:“谁?” 苏娢捂住心口,既然被发现了,干脆起来吧,只是还没等她站起身,侧面走出一个人来,“打搅了,袁某无意路过,不巧撞见李副统领与新月郡主在此。” 袁今古?他也在这儿。 那袁今古好像正要走,又状似无意地回身,疑惑道:“袁某没记错,副统领已有妻室,如此行径就不怕夫人伤心吗?” 李慈言见着他便直觉没有好事,“我与我家夫人好得很,只要某些人不要添油加醋、出去胡说。” “副统领言重,袁某还是比较相信自己的眼睛。听说今日夫人也来了,此刻王妃那边早已散了,想必夫人正找你找得辛苦呢。” 苏娢咬咬唇,这两个人大男人讲话怎么也别别扭扭的。 而前面李慈言面色倏然一变,“我夫人在哪儿?” “副统领好生奇怪,若是我的夫人我自然知道……” “你做梦”,李慈言遽然打断,又对新月道:“望郡主早日明白,你我没有可能,臣告退”,说完转身便走,“颂安,去找夫人。” 听李慈言的语气火急火燎的,不能再躲下去了,但是现在起来是不是也不太适宜。 苏娢比了个手势,示意纤云和茗雪慢慢往后退,退到她们来时的那条路上。 可惜苏娢刚退了两步,头顶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夫人如何在此?” 是袁今古,苏娢只得起身。 “我、我一时迷路,误入此处。” 袁今古表现得十分善解人意,“既如此,我送夫人出去吧,誉王府里袁某还算熟悉。” 苏娢内心拒绝,一会儿若是撞上李慈言,她怕是又要哄好久了,“阁下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忽然想起怎么走,就不劳烦你了。” “夫人不必和我客气的,我其实很乐意效劳。” 苏娢顿住,一时想不出话来接。 袁今古忙道:“唐突夫人,想必夫人要回府,我也正好有事出去,既然同路,不然还是让袁某给您做个向导?夫人若是有所顾忌,远远跟着我便是。” 他都这样说了,那,“那就有劳你了。” “夫人请。” 苏娢低头看路,一路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忽然袁今古停下,“夫人,到了。” 前面再穿过两道拱形门,便是苏娢进来时停轿子的地方,此时还有零星几个小姐夫人在等王府的轿子回来接送。 “前面袁某不方便过去,只能送到此处了。” 苏娢致谢。 “夫人——” 苏娢回头。 袁今古沉着淡静,含着微笑,“有缘再会。” 苏娢一时默然,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王府的轿子会将她们送到门口,李慈言来时说在门口等她。 苏娢坐在轿子上默默回忆方才发生的这些事情,很快轿子停下,苏娢俯身下轿,腰身便落入一个怀抱,“莺莺。” 李慈言的面色略有一丝紧绷,见到苏娢才算放松些许。 苏娢柔声道:“怎么了?” “是莺莺笨蛋,让我等太久了。” 苏娢抓住他的手,“我也不是故意的。” 李慈言犹要说什么,苏娢竟又听见袁今古的声音,他就站在不远处,“天色不早了,李副统领既已寻得夫人,还是早些回去歇息,也省得夫人劳顿。” “怀之,你先走吧”,这一道声音苏娢倒是未曾听过。 但明显李慈言不打算给她看见这两人的机会,“莺莺,先上车。” 颂安早已把马车驾来,苏娢转头由纤云和茗雪扶着上马车。 李慈言抬头,望见门后面的袁今古,下颌紧绷,吐出两个字,“有劳”,随后又转向一旁的叶兰庭,面色好看许多,“先走了。” 李慈言翻身上马,与苏娢的马车并行。 一路无话,回府后苏娢又核点了本月下人该发的月例,趁明日早上凉快好发下去,是以夫妻两个夜间就寝时才有机会好好说话。 李慈言晚间已经憋了许久了,“莺莺,在誉王府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苏娢拥着被子,“倒也没有什么。” 李慈言眉间有些焦虑,“莺莺遇见了袁今古?” 苏娢望着他,点头。 “莺莺不要听他胡说,我其实……”李慈言蹙着眉,还不知道袁今古怎么编排他。 苏娢想了想道:“其实今天的事情有一点奇怪,我撞见你和新月郡主了,不过我想是有人引我过去的,或许就是那个袁今古。” “莺莺,我和郡主没什么,我也没想过会撞上她。” 苏娢“嗯”了一声,又道:“后来你们走了之后,我就碰上袁今古,他把我送回到乘轿子的地方,就也走了。” “我说过在门口等你,我开始以为你已经出来了寻不到我,到门口却又不见你,只能请人进去打听,不料后来又在门口遇见袁今古,他让我再等片刻,他还知道你在哪顶轿子里。” 苏娢听罢,“李慈言,我觉得那个袁今古……” “他有毛病,莺莺离他远一点。” 苏娢莞尔,被李慈言捏着鼻子“威胁”,“莺莺听到没有?” 苏娢扭头躲开,“我知道了。” 李慈言还不放心,与苏娢分析道:“这人一肚子坏水,先让人引你过去,想让你撞见我与郡主‘私会’,后面又让我知道你曾与他见面,一心想挑拨我们夫妻关系,莺莺不许上他的当。” 越分析越动气,呵,好个袁今古。 “我不会的”,苏娢枕着他的胳膊,脑子里又浮现她今日听见的那句话——“我说此生不娶,是因为我没想过能娶到她”,所以,“李慈言,你、你是不是……” 李慈言颇有耐心,“莺莺想说什么?” 总不能说你是不是之前就看上我了,这未免也太难为情,苏娢抿一抿唇,“你是不是之前就认识我啊?” 这回换李慈言不自在,“你听见了?” “我听见……”,苏娢不经意一瞥,竟然发现李慈言的耳朵好像红了,是灯吗?苏娢一定要凑近了仔细看,“李慈言,你的耳朵真的红了欸。” 李慈言佯作恼怒,“莺莺还想听我说吗?” 想,苏娢乖乖缩进被子里。 奈何李慈言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以后再告诉你。” 苏娢盯他片刻,翻身卷了被子背过身去。 李慈言哭笑不得,又拉着她将她整个儿搂进怀里面向自己,“莺莺小气鬼。” “我就是个小气鬼”,苏娢垂下眼,又抬起,算了,还是不要做小气鬼,她还有话没有说完呢,“李慈言,你猜我今天还看见了谁?” 总应该是个女眷,李慈言猜不出来,但看她这样高兴,“总不至于是肃远伯家的少夫人?” “不是,连仪姐姐身子重,这个时候可不宜赴宴。” “那是谁?” 苏娢眼睛发亮,“宸王妃。” “莺莺见到她就这么高兴?” “你不知道,她今日还帮我解围了”,苏娢又把座位上初遇新月郡主的事情说给他听。 李慈言垂眸,“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和我说。” “这也不算什么。你是没有看到,宸王妃的气质……嗯,就像冬天里独一份儿的梅花,傲雪凌霜的那种,若是我能和她相识就好了。” 李慈言微微一笑,声音响在她耳边,“莺莺怎么知道愿望不会实现呢?” “唔……还是随缘。你们那边今天怎样?” “誉王正春风得意,借王妃的生辰大家喝酒热闹罢了。” “圣上是不是属意誉王做太子啊?” “莺莺何出此言?” “赈灾一事陛下心目中的人选除了毅王便是誉王,可是毅王殿下又因为杨霖的事情被牵连,陛下还会像从前那样器重他吗?” “莺莺说得有理,但是很多事情不到最后不能妄下论断,莺莺拭目以待。” 苏娢点点头,拭目以待……拭目以待? 欸? 奈何她怎么推李慈言也只是闭目装睡。 但如今属誉王风头最盛确是不假。 奈何古已有云:乐极生悲。 离誉王妃生辰没有几日,便有人上奏:誉王殿下包庇纵容臣属贪虐,榨取民脂民膏,此次誉王妃生辰,有地方官敬献东海珊瑚和夜明珠,为此海边渔民受尽奴役欺压,重则家破人亡。 这份奏折摆在圣上案头,丞相奉命进宫时,又由太监总管捧到他手上。 圣上叹息一声,“手足兄弟,却全都见不得别人好。” 老丞相复将奏折阖上,“老臣斗胆,这也是不立太子的弊处啊。” “那依爱卿所见,究竟谁能服众?” 丞相默然。无论立谁,其他几位想必都会心生不满。 “朕一生勤谨,却是没能教好几个儿子。” “圣上言重,这想是天家难逃的宿命。” 宿命么? “广海,拟旨。” 20. 澹澹波 处暑之后,天气开始转凉。 所谓叶落知秋。 苏娢一日路过花园,一片泛黄的树叶飘飘荡荡地落在她跟前,才蓦然发现,秋天真的到了。 但这恐怕是个多事之秋。 前不久誉王殿下因为地方官的贺礼被申斥罚没财产,三殿下康王因为性情暴躁、打人毁物被杖责,其后圣旨一道接连一道,俱是人事变迁。 凡是诸王党羽,能动的皆动了。有罪者削,有过者贬,无罪无过者明升暗降、收回实权。 一时间人心惶惶,所有人心头上都敲响了警钟。 李慈言也为之前醉嫣楼的一席酒付出了代价,圣眷既不比从前,在这一次清洗中,由龙骧右卫调为了左卫、调出了皇宫。 “怀之,京师的安全就交给你了,这个任务可比皇宫更重”,圣上如是道。 李慈言叩首,“臣领旨谢恩。” “陛下对你还算客气”,李慈言再陪苏父下棋的时候,苏大人如是道。 只是李慈言没有错过苏父脸上的一丝揶揄。 李慈言落下一子,“怀之已经意识到了先前的想法可笑,今后一定改过自新,不负肩上职责,不负陛下。” 苏父吃掉他一子,抬起头,“‘改过自新’?你何过之有?” 四目相对,李慈言终于隐隐有了一丝不解。 三盘棋局,李慈言二负一胜。 “有进步”,苏父道:“我之所以选你,无外乎为我女儿求一个舒心安稳罢了。” 李慈言微微一怔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怀之尽全力不负岳父所托。” 小两口离开的时候,苏家父母送出门外,“下月中秋,你们早点儿过来,就不必在自己府上张罗了,再,把那位秦嬷嬷也请来,咱们一大家子一起做月饼。” “不回家的下人也都一并带来吧,在一处热闹”,苏母补充道。 苏娢与李慈言自没有不应的。 车夫驾马而去,一直到马车在家门口停下,李慈言始终一言不发显得有心事的样子。 “是我爹爹和你说了什么吗?还是因为陛下的谕旨?”调任一事,这还是苏娢第一次主动和他提起。 李慈言失笑,“我只是在想,如果没有和莺莺成亲,我会是什么样的?” 苏娢对他这个想法很感兴趣,她捧着脸,“是什么样的?” “大概孑然一身,又或者娶一个与我利益相关的女人,一心完成我所要完成的事情。” 苏娢张了张口,她想说这样的人生会不会太清冷,也想问究竟什么是你所要完成的事情,但终究她说,“你骗人,上回在誉王府我还听见你和郡主说终身不娶来着”,现在就变成了什么‘娶一个利益相关的女人’。 “也许”,李慈言与她十指相扣,“莺莺不觉得,终身不娶和娶一个利益相关但是不爱的女人差别不大?” “我不觉得”,苏娢望着他的眼睛,“终身不娶你便没有责任呀,可一旦你娶了妻甚至有了孩子那么你势必就有了责任,怎么会一样呢?” “那么还好,我娶到了莺莺,只对莺莺负责。” 苏娢轻声说他,“油嘴滑舌。我们快下去吧,老在门口停着算怎么回事?过家门而不入吗?” “分明是莺莺非要拉着我说话。” 李慈言率先下车,又朝马车上探出头的苏娢伸出手。 好在龙骧左卫与右卫都是副统领之职,终归品级相当,俸禄一样。 李慈言对外冷脸居多,就算没有在陛下身边时得势,倒也无人招惹。 这日下了值,走马回府,路上遇见叶兰庭。 叶兰庭原本无官职,这些功勋后代,多数只有虚衔,但又不能小觑他们背后盘根错节的姻亲,是以于他们,只算是杀鸡儆猴。 李慈言翻身下马,叶兰庭也从马车上下来,互叙寒温。 叶兰庭张望一眼,“那边有个清净的茶肆,不妨去坐坐?” 叶兰庭此人,人称芝兰玉树、有匪君子,李慈言八岁随父入行伍,原与这些文人不同类,只作泛泛之交,但这段时间仔细接触下来,倒是值得深交。 “恭敬不如从命。” 精致的茶壶送上来,叶兰庭斟上两杯茶,说声“请。” “有劳。” “怀之可觉得气馁?我当初邀你进誉王府倒是不曾料到会有今天的事情”,语气里不免歉然。 “澹然兄言重了,一切皆是怀之自愿。” 叶兰庭字澹然,与其性子倒是很相符。 “圣上这么一来,如今各家倒是都收敛安分了一些。” “但愿如此”,李慈言徐徐饮了一口茶,撂下茶杯,“我有一事不明,但贸然开口恐怕唐突。” 叶兰庭微笑,“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与父亲和妹妹相悖,与誉王殿下走得近。” “愿闻其详。” “我自诩和誉王殿下是朋友,同道为朋,同志为友,故而接近,先太子废与不废皆是一样,只是如今众人皆党,我自然就被划成了誉王党。” 李慈言提壶斟茶,“那不知你的‘道’是什么?‘志’又是什么?” “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李慈言抬眸,“恕我直言,你与令尊……”李慈言住口,他想说叶兰庭与晋阳侯不类父子,但着实冒犯。 叶兰庭不以为忤,“我是跟着乳母长大的,我乳母是老实朴素的乡里人,我曾随着乳母在乡下也住过一段时间,所以,百姓过的什么日子,我很清楚。” 李慈言不由另眼相看,“怀之佩服。” “我只是觉得若是誉王殿下荣登大宝,将来必是一位仁君。” 李慈言低头饮茶,仁君不假,但恐怕难以自专。 叶兰庭要为百姓谋福祉,但誉王背后站的多是世家勋贵、世代的地主,这原本就相抵牾。 “怀之?” “我只是汗颜”,但这份钦佩不假,“我听说你下月也要赴试?” “是,我与博容一道,终究还是要有实权。” 袁博容就是袁今古,近日已回原籍准备考试了。 李慈言举杯,“以茶代酒,必定蟾宫折桂。” 叶兰庭还礼,“那就借你吉言。” 立储一事依旧没有眉目,朝野似乎平静了不少,但李慈言知道不过是转为暗地积蓄力量罢了。 转眼进入八月,近日绵绵落了几场雨,所谓一层秋雨一层凉。 苏娢命人采买了布料,请人进府与府中下人一一量了尺寸,做件厚实的衣裳。 还有马上中秋,何人回家,何人不回,也都要提前问清楚了,中秋有赏,回家的另送节礼,不回的介时可以与她一道去苏家。 苏娢把前一件事交给良竹去办,他行事妥帖,模样也好,苏娢有留意到晴春的视线总有意无意围着他打转,襄王有梦,就不知神女有情无情了。 苏娢后知后觉性别反了,但良竹不苟言笑、端正严肃,也是神女一样冰清玉洁呀。 猝不及防头顶挨了一下,倒也不痛,苏娢只是下意识地捂住头顶。 “莺莺盯着那个人看了许久”,李慈言语气很平淡,但苏娢已经熟知他淡淡的语气就表明他很不高兴。 槛外雨滴青石,远处良竹坐在檐下帮着裁衣的师傅挨个记录尺寸。 晴春一早来她身边讨了情,去帮良竹了,此刻正端了水给良竹倒上,良竹站起来,苏娢心想他现在一定一板一眼地道“有劳姑娘。” 果然晴春暗自跺了跺脚,必是在埋怨此人不解风情。 “莺莺”,耳边拖长的嗓音就像阎王催命一样。 这下苏娢不得不收回视线,拉了李慈言的袖子,“我不是在看良竹,我是在看他们俩呢。你看,是不是很登对?” 李慈言就算是安抚好了,“莺莺想做媒?” 苏娢摇头,“还不知道良竹怎么想呢,必是两情相悦我才好拉纤,毕竟再怎么登对,也都是外人眼里的。” 李慈言又伸手捏了下她小脸,“我也劝莺莺少管闲事,那个良竹可不是个随便的人。” 苏娢的重心又落偏了,“那晴春也不是随便的人呀,发乎情止乎礼,敢爱敢恨,世上的女子像她这样的也不多呢。” 李慈言发笑,“我以为莺莺会问我关于良竹的来历。” 苏娢支起耳朵,“我听说他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是真的么?” “是。缙绅之子,在当地也有名望,后来获罪,家人为奴。”一个家族的血泪,李慈言这样几句简短的话就概括完了。 “难怪他决口不提家中事”,苏娢唏嘘,“那他还有亲人吗?” “没有,但是他有一桩婚约,还未作废。” 苏娢愕然。 “所以我劝莺莺不要多管闲事。” “我……”,苏娢犹豫,“我要不要告诉晴春?” 李慈言勾唇,“依良竹的为人,我想不必莺莺多言。” 李慈言判断得不错,不出几日,苏娢便发现晴春脸上有泪痕,良竹以有婚约在身拒绝她的靠近。 苏娢换一个思路安慰,“这说明你的眼光真的很不错呀。” “可我终究和他无缘”,晴春从前不知,如今知道他有未娶之妇,焉有再纠缠的道理。 其实苏娢知道,良竹这一桩婚事难成,昔日的亲家如今已门不当户不对,良竹自己也全没有攀亲的行径,只是他毕竟拿这个出来做借口了。 苏娢无法,“你不是最喜欢南门林家铺子的胭脂吗?他们家的伙计应该就到了,快起来洗个脸去挑胭脂,别哭了。” “真的吗?” “夫人何时骗过我们”,茗雪给她拿帕子,“你不是还说中秋佳会要好好打扮,现在不和我们一起过去可就没机会了。” 晴春忍住抽噎,抬起头,“谁说我不去了。” 21. 月圆夜 中秋这日一早,苏娢一行人便上了苏家,她身边就剩下纤云,晴春和茗雪都回了家,说好晚上再一起来看灯会,雾柳在京中并无亲人,但她也告了假,说晚上再回来,苏娢便叮嘱她注意安全。 府里多数人都回家了,还有一个良竹,他说不喜欢热闹,愿留下来看家,自也随他。 秦嬷嬷先前为李慈言出面下聘时来过一次,这是第二次登门,但她一向与人合得来,与苏母聊了半晌,一道做月饼去了。 苏父难得不找李慈言聊公事,只带他去看新买进来的彩灯和烟火,灯还没挂起来呢,今天人手少,苏大人只得亲自挂灯笼,李慈言自然不敢袖手旁观,还有已经在苏家混熟了的颂安,路过厨房顺手讨了几块做坏的月饼,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小跑着过来帮忙。 “岳父大人晚上可要出门去看灯会?” 李慈言站在梯子上,苏大人把灯笼递给他,“你看这里有灯有烟火,何必非要出门。” 意料之中,奈何苏娢给了他一个任务。 “每年中秋佳节,京师的灯会可是热闹非凡,岳父大人不去可惜了。” 苏大人忙着手里的活计,一个眼神也没有多给,“京师灯会,我看得可比你多,是你们自己想出去吧。” “什么都瞒不过您,我与莺莺都想去,还请岳父大人准许。” “我这个岳父不做女婿的主,你要去什么地方无须和我说明。至于莺莺,从前我确实对她多加管束,可如今她已经嫁了人,所谓出嫁从夫,应该问你。” 李慈言微微一笑,“多谢岳父。” 十五月圆夜,临河街如昼。 中秋乃灯节之一,京城的中秋灯会又称诗会,文人墨客、才子佳人,往来酬和,会诗的高台搭在水面上,一面临岸,三面临水,灯光映照的河面上,花灯顺水漂流,小舟往来如梭。 岸边的茶坊酒楼灯火通明,楼上楼下,人声鼎沸,游人仕女,尽皆凭栏。摊贩相属,小食花灯,琳琅满目…… 马车在灯火阑珊处靠着路边停下,苏娢望着不远处热闹景象,眼里皆是向往。 “李慈言,我们走快点儿。” “着什么急?”晚上天冷,李慈言刻意把人拽住系上披风。 “现在可以了吧。” 李慈言伸出手,“走。” 苏娢与李慈言携手走在前,纤云与颂安跟在后。 “小姐,这也太热闹了吧”,苏娢不曾来过,纤云从前与她形影不离,也是头一次来。 李慈言蓦然驻足,回首盯了她一眼。 纤云有点儿慌张,颂安提醒她,“不是说了要叫夫人,你怎么还是没改过来”,又掩耳小声道:“我们爷嫌你把他和夫人叫生分了。” 纤云吐吐舌头,“我这不是习惯了嘛。” 李慈言不置一词,忽而苏娢拉他的袖子,“你看。” 是高台上新作的诗,上面的人每吟诵一首,下面便有人誊录,每岁都有小贩以此营生,摊上已挂满了诗篇,文人纷纷驻足。 “莺莺想看吗?” 李慈言回过头,苏娢的目光已粘在另一处挂满花灯的树上,“你们看那儿。” 李慈言无声一笑,“带莺莺去坐船好不好?” “当然好,不过,我们要先等茗雪她们呢。” 茗雪、晴春、雾柳走在一道,苏娢四人与她们长街相遇,圆月升起在头顶,花灯千盏、火树银花,交相辉映。 这月圆人齐灯火明的场景,后来一直叫苏娢记了许久。 继续往前,高台上士子文人对月吟诵,台下小船画舫如织、谈天饮酒作乐。 李慈言想雇一艘画舫,苏娢说小船更能尽兴。 晴春权且搁置情伤,应和道:“小船可以自己划,还能玩水呢。” 遂雇了两艘小船。 苏娢站立船头,想去瞻仰文人风采,招呼道:“李慈言,你划快一点。” 颂安同情自家爷,奈何一共就他们两个男的,颂安自己也握着桨呢。 距离高台越来越近,苏娢临风仰头,不妨裙边忽然被泼来一捧水,并行的另一艘小船上晴春还未及收回捧水的动作。 哦,这就是她说的玩水。 苏娢当即才子也不看了,蹲下身舀起水泼回去。 对面三个姑娘呢,苏娢忙唤,“纤云,快来帮我。” 李慈言撑船看她们嬉闹。 一时又听颂安道:“别泼到我呀,我是无辜的。” 李慈言身上也溅了水,他懒得计较,只眼看着苏娢越来越往船舷靠近,他一手将人提留回来,“莺莺想掉下去不成?” 苏娢不想,乖乖地靠后,其实她有身上李慈言的披风挡着,水都不曾打湿里面的衣裳呢。 还要嬉水,忽闻台上“可怜中秋团圆夜,残灯月影忆团圆。” 格调忽而悲凉,叫苏娢手上动作一顿,纤云几个也纷纷停下。 “刚才不还在颂明月、庆团圆吗?”茗雪道。 “是啊”,雾柳也道。 “台上何人?这样扫兴”,晴春道。 台上何人?李慈言却是听出来了,是叶兰庭。八月团圆,但村户里有父母的儿子、有妻子的丈夫在外服役戍边,据叶兰庭所说,他的乳母与她的亲生儿子便是这样两地分离。 “写实而已,何败兴之有?”李慈言道:“这首诗或许为今岁之魁呢。” 果然待得叶兰庭最后一句吟完,掌声雷动。 苏娢仰面立在船上回味,李慈言笑了笑,与她重新别好珠钗,“不玩了?带你去吃东西,不是说一定要尝尝桂花甘露饮。” 苏娢回神,点头笑道:“嗯。” 路边就坐,不分尊卑。摊主拿木制的长勺从桶里舀出倒进瓷碗里,清香扑鼻,淡黄澄亮的颜色干净极了。 “客官,还有新酿的桂花酒呢。” 苏娢抢在李慈言开口之前拿起杯子,“我就尝一点点。” 李慈言接过酒壶,“既如此,都喝一杯吧。” 七只杯子聚到一起,“怎么能让爷给我们倒酒?” “无妨。” 李慈言执起一杯送到苏娢面前,“慢慢喝。” “没事的,掌柜不是说酒味儿浅。” “莺莺以前喝过酒?” “没有啊。” 事实证明没喝过不能预先放话。苏娢一杯就倒,索性李慈言眼疾手快,及时扶住才没让她磕着桌角。 “爷?” “回府。” 苏娢翌日醒来,人还在苏家,就在她从前的闺房里。外面有说话声传来,是李慈言与她娘亲,“岳母莫要怪罪,是怀之带她喝的酒,只饮了一杯,不曾想……” “亦非我要数落她,女儿家就是喝酒也须得知道自己什么酒量才成。” 李慈言颔首称是,“那岳母先回去休息,我进去看看莺莺。” 苏母“嗯”了一声儿,离开前看女婿的眼光相当满意。 脚步声响起,苏娢埋头扎进被子里,被李慈言无情掀开,“莺莺怎么也和我一样学会装睡了?” 你还知道你能装呢,苏娢望了眼帘外,“我娘走了?” “嗯,岳母给你做了醒酒汤”,李慈言端起碗坐到床沿,“莺莺自己喝还是让我来?” “我又不是不能动了”,苏娢拾起勺子,脸上残红未退,刚咽下一口,被李慈言捏了下脸颊,“莺莺记好了,以后我不在绝对不许喝酒。” “知道了”,四目相对,苏娢盯他半晌,“李慈言,你这两日是不是都没睡好呀?” “莺莺怎么不说是因为昨夜被你这个醉鬼折腾的?” 苏娢摇头,“就算我的酒量不行,酒品肯定是好的。我是从前天就觉得,你这两日都似有倦容。” “那莺莺前日都不知道关心我”,李慈言还端着碗,从苏娢手上抽走勺子,舀了一勺送到她唇边,不然她自己只顾着说话哪记得喝汤。 苏娢一口咽下,“你就是贯会胡搅蛮缠,我前天起来的时候你已经当值去了,你晚上回来我才看见,我还以为你是值班累着了。” “勉强算莺莺过关。那莺莺猜猜我在想什么?”这是承认了。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虽然这样说,但苏娢心里早已有了猜测,“你是不是在想调任的事情?虽然品级都一样,但谁都知道龙骧右卫离圣上更近一些。” 这事发生后李慈言只回来和她提了一声,但苏娢私下里想有关仕途男人总不会无动于衷的,她想安慰李慈言。 但李慈言失笑,“我在莺莺眼里就这么没出息吗?” “你真的不伤心吗?我都想好怎么安慰你了。” “那确实还是有些伤心的”,但凡李慈言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的笑意没有这么明显,苏娢都会相信他的,这人就是想骗安慰罢了。 “好了,我现在知道真的不是因为调任的事情,那是为什么?” “相比干掉杨霖、为我爹娘报仇,这点代价根本不算什么,我真正忧虑的——莺莺先把汤喝完。” 吊人胃口,但苏娢还是老老实实把醒酒汤喝完了。 在她殷殷地注视下,李慈言从怀中摸出一张信笺,上面写道:上郡大雪,势欲成灾,兄于北境散财。落款是魏子行。后面又补充了两句:鞑靼境内亦不可免,闻牛羊冻馁。 苏娢凝眉,武安地动还没有彻底缓过神来,北边又有雪灾。 “上郡郡守颇为干练,又有魏子行的财力从旁相助,百姓或许能熬过来”,李慈言略微一顿,“我最担心的还是鞑靼,若雪酿成灾,牛羊冻饿而死,他们自己也就无以为生了。 “莺莺,其实每年冬天鞑靼都会南下侵扰,只是规模小罢了,但今年……” 这是说又要打仗了吗? “莺莺被吓到了?”李慈言神情缓和了些,摸摸她的头发,“这都只是我的猜测。” “那你先别猜了好不好?我们等等消息,若是雪能停……” “好。” 八月十六,早上离开苏家,苏娢又和李慈言去了一趟肃远伯府看望连仪。 连仪的节礼昨日便已经遣人送过来了,她如今已有七八个月的身孕,苏娢还是想今日亲自带着东西去瞧瞧她。 李慈言照例由林寰招待,苏娢径自去了上房。 连仪在门口迎她,“我还以为你嫁了人就变得吝啬,节礼都不肯给我送了。” “我这不是亲自来了嘛”,苏娢搀着她坐到绣榻上,打量连仪片刻,不由担心,“姐姐的脸色还是不好。” 比起从前的明丽,如今肉眼可见地憔悴了。 连仪淡淡地,“保胎药不知喝了多少,怀恩寺我也去了,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这孩子究竟如何听天由命吧。” 苏娢急道:“可是又见红了?” “嗯。” “御医怎么说?” “让好好保胎,也没个准话。” “那就还没到说丧气话的时候,你好好养着,你让腹中孩儿知道我们都盼望着他来,他自己肯定也就乐意来。” “又说孩子气的话。你放心好了,我肯定是最盼望他的人。” “嗯。” 离开时连仪又让人给苏娢装了好些点心,连仪执意把她送到廊下,“今年秋天好像比去年冷,可别冻着。” “嗯。” 说着,秋风乍起,连仪的视线穿过被卷起的一地桂花目送苏娢离去。 西风紧 中秋方过,朝廷接到北境急报:上郡大雪,连日不停,已有牲畜冻死,形势颇为不妙,请求朝廷速速征调物资,以保庶民,晚则冰雪塞途,道路难矣。 奏报送到,朝会已毕,陛下增设午朝,商议此事。 “北境年年大雪,牲畜冻死亦非罕事,恐怕危言耸听。” “今岁气候变化,京师与中原各地物资亦皆紧张。” 有人出言讽刺,“二位大人不觉彼此矛盾,一个说危言耸听,一个说气候变化,既然气候变化,北境雪灾,又如何危言耸听?” 陛下给了一个眼神,身旁的总管太监继续念上郡郡守沈千章的奏报:臣下绝不敢危言耸听,如有朝臣不以为然,臣请陛下拟为钦差,来上郡一观。 顿时持此论者住嘴,北境苦寒,还是愿意老实在京师呆着。 但薪炭寒衣紧张,确是现实,今岁需求必然加大。 还有粮食。 陛下示意廷臣暂且安静,“朕想听听几位亲王有什么看法?” 午朝一并通知了几位殿下,是以除了五殿下毅王犹在禁中,其余成年皇子包括三殿下康王、四殿下誉王、六殿下恒王、七殿下宸王俱在殿上。 父皇抛出来的问题不可不看做是一个考验。 诸殿下寂静片刻,誉王先答,“上郡虽人烟不广,亦有二十余万人口,皆为我朝廷百姓,‘不顾细民,非存之道’,今北境求救在急,朝廷自当尽力,儿臣愿献王府私库,略尽绵薄之力。” 圣上并未表态,康王转头幽幽道:“四弟不如说点有用的,究竟粮食物资从哪儿来?” 誉王一时语塞,袁今古是他的智囊,可惜回原籍赴考了,否则必有对策。 圣上视线移动,“宸王可有想法?” 宸王不紧不慢道:“儿臣想起,京师府库尚有给京军预备的寒衣未曾发放,可先发往上郡,再举全国之力以作补充。” 顿有朝臣窃窃私语,天寒在即,京军若是不满…… 奈何陛下“嗯”了一声。 誉王此刻又道:“儿臣忽而想起史书上有雪灾时开放皇家林苑准许百姓砍伐花木,儿臣以为亦可效仿,另上郡尚有前朝离宫,必要时当拆则拆。” 陛下又“嗯”了一声。 宸王又道:“至于粮食,北边有含灵仓,原本便为应对难以预料的灾祸,如今正好打开。” “儿臣别无良策,唯有节衣缩食、捐献币帛棉衣,为上郡祈福”,这是恒王。 康王不居人后,“若要运送物资,儿臣愿往。” “好”,可见圣上心情不错,只是很快这份心情又转成悲凉,若是他这几个皇儿真能如表面一样团结一心、共谋大计,则他何忧虑之有。 “说得倒还不错,只是你们想得太少,究竟如何抚恤如何善后还是听听群臣的意见。” “是”,众殿下皆垂手肃立,作出虚心受教的样子。 会议毕陛下又留下了包括丞相和兵部尚书在内的几位大臣,丞相主持,“接到贺将军密报,鞑靼异动。” 后面这场会议不曾公开,但上郡的奏报很快得到了批复,使节星夜离京赶往北境。几位殿下的献言皆被采纳,圣上更赐予上郡郡守沈千章便宜行事,整个北境应和衷共济。 京师当日开始征调民夫士卒,发京师府库,有棉衣八万件送往北境,由三殿下康王和京军将领奉命运送。 同时摊派京畿和附近各郡县,务必上下齐心,尽快补齐这八万件冬衣,朝廷发国帑聊作补偿。 苏娢站在廊上心想:这可真是一个多事之秋。 “纤云,把咱们旧的棉衣和被褥都找出来。” 纤云在里头应了一声,“要裁吗?” 苏娢扬声,“裁,先找出来我们一起裁,里头的棉絮收集好,我们明天也开始缝制冬衣了。” 其实朝廷并未要求勋贵后宅也为此出力,只是风闻后宫有妃嫔为了迎合上意亲自拿起了针线,圣上降旨褒奖,于是一时间上行下效。 但其实最先行动的是宸王府,朝廷赶制冬衣的公告发出的那天,宸王府便开始招收女工,由王妃亲自领头做针线。 旁的后妃夫人或由丫头代劳,但宸王妃全是亲力亲为,据看见的人描述,王妃与女工一道,穿针引线,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有王妃如此,宸王殿下福气不浅呐”,有京中人议论。 “老兄,你是不知道这个主意就是宸王殿下出的吧。” 出计是他,出力可不是他。 宸王府的锦心院前有一块宽敞的空地,白日里正好容纳女工。宸王殿下回府便径直来了锦心院,大管家有禄拖着发福的身躯在后面一路小跑跟着。 王妃没有挽发,三千青丝如瀑,一半披落在身前,头上斜簪着两支珠钗,一身白绫素裙,披帛曳地,眉眼如画,端地出尘。 只是美人儿自带几分清冷。 侍女从旁提醒她,“王爷来了。” 王妃淡淡“嗯”了一声儿,头也未抬。 头顶有阴影落下,宸王站在王妃近前,王妃身后一众人各忙各的,也无人请安,因为宸王每日都来,一开始便说明不必多礼。 宸王殿下低头瞧着王妃,“辛苦王妃了,可惜本王帮不上什么忙。” 宸王妃安然淡定,低着头继续缝边儿。 王妃不答,宸王也并不以为她失礼,顿了顿又道:“王妃不如稍事休息,听有禄说你已经做了大半个时辰,本王于心不安。” 王妃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殿下外出归来,还是先回去换身衣裳吧。” 是要换身儿衣裳,“王妃不若同本王一道回去?也好歇息片刻。” 王妃抬起头,这回盯他半晌,“王爷好魄力,廷前一句话叫八万京军没有了寒衣,眼看今岁冬天来得早,若是入冬之前赶不出来,殿下就亲自去京军营帐前谢罪吧”,就差把“不要烦我”写在脸上了。 宸王殿下无言以对,默了默才道:“其实不劳王妃动手也定能赶制出来。” 王妃手上捻着线,“你以为我是做给你看的?” “不敢”,宸王殿下的仪态向来是绝佳的,肃身玉礼,微一拱手,“那,有劳王妃。” 宸王殿下给王妃行礼,纵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那些新进来的女工仍然吃惊,说起来王妃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反而因为家中的际遇而与娘家闹得一团糟,正因如此宸王殿下的尊重更显得出于真心,也就更叫她们吃惊。 宸王转身离去,有禄连忙跟上,发福的身躯显得颇有喜感,“王妃是在替您挽回在京军心目中的印象呢。” 宸王淡定“嗯”了一声,“我去年猎得的虎皮王妃不喜欢,收回库房去。” “哎”,欸?有禄好奇,“殿下究竟如何知道王妃不喜欢?”王妃喜欢不喜欢不都是一个表情吗? 宸王并不打算解释,“我去书房,你在这里看顾好王妃。” “是。” 有禄于是折返到王妃身边,不时嘘寒问暖,偶尔吵到了人,王妃一个抬眼就叫他僵立着一时不敢动作。 想起王妃刚嫁过来的时候,府里还有人敢欺负她少年流落不识礼仪,那时有禄可操碎了心,就怕王妃伤心难过,但很快他就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儿,外面的传言不虚,王妃绝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不多时便让所有人都服服帖帖的。 就像现在简简单单的一个眼神儿,也不知是从何处练就的,让有禄想起偶尔王爷身上流露出的威仪,不能不从心底里感叹一声“配”,还真是绝配。 所以苏娢觉得自己若有宸王妃一半的气势,也就能省下不少心了。 话虽不假,“可是莺莺知道这位王妃吃了多少苦吗?”本来也是千金小姐,生下来就该有人捧着,偏偏娇贵的花飘落在了泥泞里,否则可以娇弱,谁愿意坚强? 苏娢可想而知,“所以啊”,李慈言抽走苏娢手里的半截冬衣袖子,“莺莺就算柔弱一些,夫君也不会嫌弃你。” “你扯走我的袖子做什么?”她向来不喜欢拿阵线,如今就这一截袖子还缝了好半天呢。 李慈言抖了抖手里的衣料,挑眉,“看来莺莺对自己的手艺很自信?” “我……”苏娢的语气弱了些,“我有好好缝的。” 这话李慈言倒是相信,只是有时候努力是盲目的,“美观与否倒是事小,我只是怕到时候京军将士拿到莺莺做的衣裳,不出三天便脱了线,再满京城的一打听,要是知道出自李夫人之手……” 苏娢觉得那自己肯定就没脸见人了。 但很快苏娢反应过来,“你是在说我缝的又丑又不结实?” 李慈言不认账,“明明是莺莺自己说得。” 不缝了,苏娢把摊开在榻上的针线一股脑丢进笸箩里,抱着笸箩就往外面走。 一步还没迈出去,身后李慈言拦腰把人截住。 “莺莺又生我的气了?” “我不生气”,苏娢微仰着脸看他,“你说我做的不好,还不许我放回去吗?” 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略带一丝别扭的模样叫李慈言忍不住勾唇。 他让苏娢看窗外,“莺莺自己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你还打算折腾到什么时候?” 是该歇息的时间了。 李慈言拿过她手里的笸箩,高唤一声“纤云”,“莺莺乖乖去洗澡,我们准备休息了。” 好吧,就冲他这句话说得这样温柔。 “还有,为朝廷出力的事情安心交给茗雪她们,你以为别家的夫人谁都和你一样亲自动手不成。” 一时纤云过来,苏娢便去洗漱更衣了。 夜里熄了灯,苏娢枕着李慈言的臂膀,心思辗转了一回,还是没忍住,戳了戳眼前人的胸膛,“李慈言,我的针线不好,你会不会……嫌弃我呀?” 毕竟女工针织是女儿家必修的功课,早知道她就不要躲懒糊弄娘亲了,娘亲说得不错,果然嫁了人之后都是要暴露的。 李慈言胳膊收紧,“我倒是很感兴趣:莺莺这样听爹娘的话,是怎么样糊弄过岳母大人的?” “就是拖沓时间呀,我娘盯着我,我还不是得乖乖的拿着绣线,只是我不喜欢就不怎么用心。” “那我赞同莺莺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苏娢睁大眼睛,又听他道:“我又不是娶莺莺回来做绣娘。” 这是在回应她的问题了,苏娢心满意足趴在他的胸膛上。 李慈言揉她头发,“莺莺现在可以睡觉了?” 苏娢惬意地“嗯”了一声。 暮飞花 据康王奏报,他们一行于八月底抵达上郡。上郡已连日大雪,天寒地冻、雪虐风饕,郡守沈千章奉公爱民、颇有才干,另有行商魏子行,也如沈大人前次奏报所说重义轻利、散财出力,功不可没。 康王随即离开上郡,但并未回京,而是上奏一封,恳请暂且驻留北境,因为鞑靼察塔尔部屡次犯境,致使北境不宁。 康王怀疑鞑靼背后还在酝酿规模更大的军事行动,愿等勘清再行返京。 圣上准奏。 其时袁今古已从原籍回京。誉王设私宴为其接风,宴上袁今古并不提秋闱一战发挥如何,而是全副精力放在康王身上。 “康王殿下此举绝不单纯:他去往上郡时既有随行士卒壮丁两千人,进入北境又奉命筹措薪炭手下又增加一千人,如今使命已毕但这样一来这三千人马仍归他节制……” 坐上有人道:“博容是否多虑,三千人也无足轻重。” “如今北境正大雪漫天,卿可看见过滚雪球,越滚越大。而且康王殿下远离京师,他的一举一动谁能知晓?” 袁今古又道:“况且康王殿下于诸王之中最为英勇善战,如今北境形势正扑朔,一旦他立下军功,介时你我堆砌起来的虚名皆为泡影。” 誉王殿下听得心中一凛。 但袁今古紧跟着话音一转,“殿下也不必太过忧虑,康王殿下的行动我们虽然不知,但陛下必然知晓,我朝历来不许皇子拥兵,圣上既让他听贺将军调度,则必然也为贺将军所监视。” 这下誉王倒有些糊涂,“那博容的意思是……” “殿下如若不想听天由命,则武力至关重要。” 这道理听起来容易明白,但做起来可绝不简单。 “博容有什么办法?” “殿下难以亲自接触军队,但可以培植亲信。我们背后的勋贵虚有头衔的多,而没有实权,如果真的再度与鞑靼开战,这也正是我们的机会。” 叶兰庭起身,“这仗最好还是不要打得好,博容何忍心无数百姓置身于水火。而且我们也并非都是空逞口舌之人,不是还有李副统领,当初博容也曾与我一同向殿下举荐。” 李慈言……“此子统领侍卫亲军,又向来为陛下所信任,职务之重不言而喻,而且是将门之后,听说熟读兵书、八岁从父入伍,绝非池中物”,这是当初袁今古劝誉王拉拢李慈言时的荐辞。 按袁今古的设想,假如他有朝一日能一展胸中抱负,接管中枢,则对外亦需有人荡平贼寇、勘定疆界,如此一内一外,相辅相成,天下大治。 他自负有相人之术,只是这个李慈言从一开始就并不怎么合作。 如今李慈言圣眷既不如从前,已如袁今古所愿和他们绑在一处,但他怎么还能安之若素? “安之若素”的李慈言进门先打了个喷嚏。苏娢正帮着纤云她们理线,闻声跑到门口,“我都说天气变冷了,叫你出门多添件衣裳,谁让你不听。” “莺莺怎么不说是有人惦记我呢?” 李慈言刚下值,脱去披风,苏娢熟练地接过,回身交给茗雪,“谁没事儿惦记你呀。” 一时几个丫头让座的让座,奉茶的奉茶,李慈言净了手,拿起她们缝制好的冬衣,翻看一回,“做的不错。” 这夸奖出自李慈言口中便属难得,时限已到,由李慈言代为交差。 八万件冬衣,半个月内赶制出来,终于在今岁立冬之前发到了每一个京军将士手里。 九月京城开始飘雪。 李慈言从书房出来,颂安说夫人在园子里。 穿过碎石铺就的小径,李慈言看见苏娢跪在花圃里剪花,大朵的菊花凌雪怒放,身后纤云替她撑着伞。 “夫人好兴致。” 苏娢抬头,一张小脸冻得有点儿发白,但是眸子里笑意盈盈,把园子里唯一一朵绿菊抽出来,“你看。” 李慈言瞥了一眼,“膝盖不疼?” 苏娢抱着一捧花起来,李慈言及时伸手,苏娢道:“这不是蹲累了嘛。” 天上还飘着雪,初雪落地就化成了水,苏娢膝盖往下的裙子上都有了湿痕。 李慈言黑着脸给她整理方才压到的裙摆,“等莺莺什么时候患了痹症就知道不是好玩的了。” “好了”,苏娢拉他的手,“我们回去吧。” 让纤云先把花拿回去,苏娢想和李慈言从园子里慢慢绕回去,飘雪的园景,又是另外一种赏心悦目。 “莺莺很闲?”话是这样说,李慈言脚下已放慢了步子陪苏娢赏园子。 其实苏娢是忙里偷闲,良竹和茗雪他们还在库房里盘账呢,庄子上新送来了一年的东西,该入库的入库,该登记的登记。 庄子上的管事说今年收成不好,特意来告罪,苏娢道:今年想是气候的原因,与你们何相干,又拿了些碎银子,让他们好生着回去了。 但今年进得少却是现实。苏娢算了一笔账,前面武安郡地动李慈言捐了五百两,如今上郡雪灾李慈言又捐出五百两,全都是一并交给了誉王殿下,而今岁的开支又格外加大。 苏娢刚入府时库里有金百两、银一千五百两余,现在银子都要见底了,最多今冬再加上李慈言两百两的岁俸,但明年还要过一年呢。 苏娢深深叹了一口气,将头探出窗外,这个家让她操持的,好像越来越穷了。 外面的雪花落在发上凝结成水珠,李慈言一手将她捞进来,好笑道:“莺莺担心什么,实在不行夫君还可以上街卖艺,总不至于养不起你,嗯?” “谁让你卖艺了”,苏娢是真的有些苦恼,“我仔细算了算,我进府以来加上我府里就多添了七个人,后面你又说多招几个人看家护院。” 颂安说苏娢嫁过来之前园子原是闲着的,后来李慈言着人整顿,又多添了两个人专门管园子,后来因为袁今古擅闯一事,颂安又按李慈言的意思特意挑进了几个会功夫的。 这么多人都要吃要喝要发月钱,一年算下来就不是小数目。 当然最花钱的还是苏娢,虽然李慈言表面上每月给到她手里只有二两一钱,但苏娢知道这是她自己闹出来的。 她同李慈言一样,其实并没有什么定例,只是苏娢从不曾乱花,但吃穿用度确实样样都不用她自己操心,换新的衣裳、崭新的首饰,她也不知道颂安什么时候会忽然捧到她面前来。 再说新添出来的人口,本质上也都是因为她。 苏娢懊恼自己总说节俭,结果到头来什么都没省下。 “我记得我从前在家的时候我爹娘养我还挺容易的,要不然你看看把哪项蠲了吧?” “茗雪她们三个倒是可以辞退,只是莺莺舍得吗?还有这么好看的园子,要是没有人打理,可就荒废了,莺莺舍得下吗?” “我……”苏娢犹豫,果然由奢入俭难,还有习惯更改起来也难。 “那我不要衣服和首饰了。” “可是逢年过节,莺莺出门时别人家的小姐夫人可一定都是光鲜亮丽的,若是聊起天来莺莺连当下什么时兴都不知道……莺莺真的不要吗?” 也不是,苏娢艰难地偏过头,想起那些漂亮的裙子,果然人的贪心作祟。 “莺莺”,苏娢回过头,李慈言捧着她的脸,“什么都不用变,万一明年夫君就升官涨俸禄了呢。” 官场险恶,你怎么不说你还有可能贬官呢。 但这话苏娢没有说出来,免得乌鸦嘴。 苏娢脸埋到他的胸膛,声音闷闷的,“我从前还跟我娘说我出了嫁一定能做个能干的夫人呢。” 李慈言翘唇,“我又不嫌你”,他低头在苏娢发上落了一个吻,低沉下去的声音叫苏娢耳朵发烫,“只要莺莺不受委屈”,顿了顿又道:“莺莺也许不知道,我当时就是这样和岳父大人保证的。” 苏娢耳朵尖儿都红了,更埋头往他怀里躲,半晌才肯被李慈言挖出来。 “魏大哥新来的信上说什么了?” “鞑靼缺粮严重,那颜大汗估计要向我朝求援。” “求援的话,那就不会打仗了?” 李慈言用词严谨,“应该说是,北境暂时不会有严重的战事。”事实上魏子行寥寥数语让李慈言知道鞑靼内部也不太平。 鞑靼原有数个部落,如今存亡线上,部落之间亦难团结。 “我听爹爹说那颜大汗是倾向和平的。” 李慈言敲她头顶,“那是因为朝廷开边市,许了他很多好处。” “但总之,情况暂且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我感觉你今天心情好像都开朗些。” 李慈言微微勾唇,但笑不语。 其实他的预感并不算好。 “夫人”,颂安拿着什么东西进来,看见腻歪在一起的两个人,也不知道该扭头还是该捂眼睛。 李慈言不无怎样,苏娢一下站直了,“什么事?” 颂安递上信笺,“肃远伯府送来的。” 苏娢拆开,是连仪报平安的信,连仪前日在府中晕倒,幸好姐夫到的及时,但还是吓坏了一众人,如今信上说没有大碍,府中已经备好了稳婆,预计十月初就要临盆。 苏娢赶去书房回信,她想连仪临盆的时候自己还是过去陪她。 如此,苏娢又多了一件事情要忙,给她即将出世的侄儿备下见面礼。 李慈言又发现苏娢总是扎进书房,工笔描绘着一个新鲜式样的长命锁。 李慈言抽出她笔下这张纸,“也没见莺莺对自己的孩子这么上心。” 苏娢懵了一瞬,哪有自己的孩子。 李慈言把画纸轻轻拍回到桌案,“那就只能委屈莺莺先对孩子他爹多上点心。” 玲珑客 苏娢的长命锁还没有完成,朝中又传出一件事情。 送往上郡的冬衣据报偷工减料、以次充好,致使上郡百姓仍有冻死。沈千章用辞迂回些:想这冬衣是为军中将士所准备,犹敢如此,居心何在…… 圣上对这辞令上的小把戏已经了如指掌,但此事应予重视。 于是下旨彻查,恰好管理物品入库的官员是毅王乳母之夫,因为毅王的提携今岁刚上任,甫一上任,收受贿赂,大开方便之门。 如若发给京军,还不至于冻死,偏偏送往北境,出了人命官司,还连带朝廷威信。 所以说毅王殿下倒霉,贿赂和受贿之人尽皆下狱,而受贿的官员在狱中还敢提毅王殿下的名号。是以刚解除禁足不久的毅王再度被牵连,身边的亲信接连不法,让朝野对这位殿下的品性都不由起了怀疑。 “着毅王闭门自省”——这是宫门内传出的最新消息。自武安赈灾半途被撤回之后,这位五殿下几乎不曾参与朝廷大事了,在争取帝心和储位的进程当中,这无论如何也都不能算是个好现象。 苏娢也会揣测:毅王殿下是不是提前出局了? 奈何李慈言还是那句话:圣心难测。 内院的书房小而精致,苏娢对着窗跪坐在烧得红红的小火炉边上,身上披着雪白的斗篷。窗外雪已经停了,苏娢握着笔,按她的想法做最后的改动。 图样还是由良竹送往玉阑斋,这长命锁要打银的,苏娢开了自己的私房匣子,称好碎银交给良竹。 玉阑斋的掌柜这回仍然打听样纸出自何人之手,良竹回来如实禀报,说上回的耳珰也有别家夫人想要,苏娢画出来的东西很受欢迎。 苏娢喜形于色,“真的有人喜欢吗?” 良竹回想片刻,“至少我拿过去的时候掌柜和掌柜夫人都赞不绝口。” 玉阑斋的意思想让她给他们供首饰样子,苏娢低头想了想,这件事不可不谓有失身份,如果让别人知道,到了京中的那些贵妇人口中必然是一个笑话,但是苏娢喜欢,特别是获得别人认同时会生出的一种欣悦和满足感,而且还能挣银子。 “你替我应下吧,不过要瞒住我的身份。” 良竹迟疑,“夫人不用和爷商议吗?”毕竟也会丢男人的面子。 但苏娢说“他不会反对的”,良竹也就不再多言,转身去办。 “等等”,苏娢想起来一件大事,“掌柜说能给多少银子?” 良竹抬头看了她一眼,“掌柜没说。”还不到谈这个话题呢。 良竹也不曾想苏娢会应下,“我去问问。” 移时,良竹回来,说应景给苏娢起了一个“玲珑客”的别号,这事就算敲定了。 “玲珑客,倒是好听。何时供稿?” “每月廿五。” 月底倒也不错,“那,报酬呢?” 良竹迎着苏娢亮晶晶的眸子,移开眼,“一张画稿五十文,不设量。”良竹也恐怕苏娢失望,就这个问题和掌柜商议过,玉阑斋的掌柜素来还算公道,客客气气地表示贵府是鄙店客人,已经比寻常涨了些许。 良竹遂也不好再多言。 苏娢眸光黯淡下去,一钱折合百文,这样说她要画二十张才能挣得一两银子,但是光一张就要费她好几天功夫呢。 还以为能贴补家里…… “不能多点吗?” “夫人不知,这是内中行情,起初虽少,但却不是定死了的,若是喜欢的人多,往后名声越响自然价钱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苏娢颔首:“有理。” 不过这个月已近尾声,苏娢是画不出来了,“只能下月再说。” 良竹准备告退,“但凭夫人。” 晚上李慈言回来,苏娢在书房里刻一枚小小的印章。 李慈言盘腿挨着苏娢坐下,他身上还缭绕着外面的寒气,伸手在小炉上取暖,“这是在刻什么?” 苏娢埋着头忙活,一点一点把细碎的木屑凿下来,“我的别号。” 李慈言摁住她的手迫使她停下,苏娢这才抬头,“怎么了?” 李慈言语声淡淡,“都说夫妻相处久了会相看两厌,果然莺莺现在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了。” 苏娢睁大眼睛盯他片刻,“你又在冤枉人了,我不是忙着嘛”,说着一手抱着他的胳膊把自己刻了一半的印章拿给他看。 李慈言勉强认出两个字,“玲珑?” 苏娢指着最后的留白,“玲珑客。” “莺莺刻的真丑。” “真的很丑吗?”苏娢又打量两眼,虽然她自己也很没有底。 李慈言伸手搂住她的腰,一下两个人之间一点缝隙都没有了,“莺莺不应该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苏娢兴奋地把玉阑斋的事情告诉他。 李慈言低笑一声,“一张五十文莺莺也愿意?” “那也没有办法呀,而且我相信以后肯定会涨的。” 李慈言手里把玩着她的印章,“所以这个别号是莺莺自己取的?” “是良竹取的。” 李慈言手上一顿,笑容褪去,“难怪,这么难听。” 苏娢仰头看他,“你又开始莫名其妙了,怎么说良竹读的书也比我多。” “换一个。” “不行,都已经报给人家了,哪有说改就改的。” “看来在良竹心里莺莺是个玲珑小仙客呢,也难怪莺莺这样维护他。” “你就瞎解释吧,明明‘客’就是隐逸潇洒的意义,我哪有维护他,都是事实而已”,苏娢眼睛还不瞎,若是袁今古苏娢或许还要心虚,可是良竹看她的目光清明得很。 “看来他倒是教了莺莺不少。” “就这一个字的意思而已呀,我们不说他了好不好?你看看我的印章,到底应该怎么刻?” “我可以帮你刻,但莺莺要怎么谢我?” 苏娢一下抱住他,“我求求你还不行吗?” “行”,笑意又重新回到了李慈言嘴角,“但是莺莺抱这么紧让我怎么动手?” 闻言苏娢刻意慢慢地松开,不然依她对这个人的了解,要是松开他太快的话又要觉得她把印章看得比他重要了。 李慈言果然很受用。他抽出腰间匕首,把苏娢刻下的直接截断。 “你怎么……” 李慈言换上刻刀,“乖,夫君给你重新做”,他投下的目光专注又认真,叫苏娢不由看得发呆。 十月初三,连仪临盆。 这个消息还是苏家人送过来的。连仪无母,父亲在北境边关,贺大将军特意给苏父捎信,其实是拜托苏夫人:务必看顾小女一二。 小时候还在原籍,连仪不懂事时也和苏娢一起叫过娘,苏母懒怠管别人眼光,索性提前住到了肃远伯府上。 正因如此,才能及时通知苏娢。否则苏母冷眼打量,就这一大家子女眷,怕是根本不希望娘家人插手。 苏娢接到消息,一下子起身,“纤云,快叫人备车,我们去看连仪姐姐。” 进了肃远伯府,苏娢轻车熟路,直奔连华院。 产房外面,皆是女眷,除了丫头婆子,苏娢只看见她娘和连仪的婆婆。 屋子里一声声痛吟异常凄惨,连仪性子再要强也扛不住这生产的痛楚,苏娢不由做了吞咽的动作,“娘,怎么样了?” “慌什么”,苏母还算镇定,“女人生孩子,宫口要逐渐开到十指,现在还早呢。冒冒失失,还不拜见伯夫人。” 苏娢乖乖敛衽行礼,她来肃远伯府的次数不少,但和林夫人也就是连仪的婆婆搭上的话十个指头都能数的过来。 这位伯夫人肃然端庄,表面让人挑不出毛病,但苏娢不喜欢她身上端的架子。 果然林夫人打量苏娢一眼,也只是“嗯”了一声,转头叫人搬椅子,请苏娢旁边屋里坐。 连仪的痛呼声愈加高亢,苏娢心神不定,“要不然我进去看看吧。” 林夫人的眼神一下变得不赞同,苏母也拉着她,“你姐姐不会想让你看见她这副样子的。” “姐夫呢?”剩下一句苏娢没说:姐姐都疼成这个样子了,他人都不见。 “莺莺”,苏母的声音严厉了些,“男人自然公事要紧。”苏娢瞥见林夫人尖锐的眼神,只得住口。 中间林夫人有事避开,苏母才好对苏娢道林寰有官衔在身,一早上任,连仪生产的消息没有人通知他,苏母也无可奈何,“自然是她婆婆授意。” 苏娢心里憋了一口气,这一家子…… 这一等直等到午后,苏娢眼看着送热水的人进的进、出的出,忽然稳婆也跟了出来,苏娢忙道:“怎么样了?” 稳婆满头大汗,“怕是难产。” 难产?苏娢脑子里一下回想起她从前听说过谁家难产没了命。 苏母神色也是一变,“需要什么你尽管开口,我侄女儿侄孙两条命就交在你手里了。” “我再试试,但夫人怕是要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 “保大保小。” 苏母身子一颤,“你先进去吧。” 这事必须要和连仪的婆母商议,林夫人的神色也终于凝重,唤身边丫鬟,“再去找个稳婆来。” 苏母不拦着她,“但是当务之急还是快把二公子请回来吧。” 林夫人不语,一时里头要人参,她借故找人参转头离开了。 苏娢冲进产房,里面血腥浓重,连仪奄奄一息,苏娢扭头出来,哭道:“她是想要我姐姐的命。” “我去找林二少爷”,纤云道。 “不,你不熟悉”,苏母道:“回府找管家,让他去。” “哎”,纤云答应一声,便往外跑,不想廊上转出林夫人,“这是要去哪儿?” 她一声令下,院门关闭。 苏母怒火攀升,“伯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我伯府的事情,还轮不到外人插手。” 这时稳婆慌忙出来,“少夫人难产,您二位还是赶紧下个决断。” “我要你保大”,苏母道。 苏娢泪眼婆娑,“务必救我姐姐。” 产婆面色为难,望向林夫人,她也知道这位才是正经婆婆。 林夫人面色冷凝,“我问你,是男是女?” 苏娢的心一下子坠入冰谷,幸好她听见稳婆说:“还不知道。” 林夫人想要进产房,苏娢死死拦在门口,纤云又死死挡在苏娢跟前,苏娢怒目而视,“无论是男是女,今天只能保大。” 林夫人眼神不善,喝令左右,“把她们拉开。” “谁敢”,苏夫人道:“除非你有本事让我们母女也走不出你这后宅,否则今日之事必然传扬出去,贺大将军一旦回京,你们如何交代?” 林夫人一怔,“那就让诸位听听,究竟是什么道理让你们几个外人拦着当婆婆的进去看望儿媳?” 里头又传来丫头的哭喊声,“少夫人,少夫人……” 连仪要不行了,苏娢抓住产婆,“快进去,救我姐姐,你若能保住我姐姐,定有重谢。” “欸”,林夫人既然迟迟不发话,里头人命关天,产婆答应一声准备进去。 林夫人喝住她,“你敢,若是个男胎,弄死了我金孙你拿命来赔。” 产婆被唬住,正是不可开交之际,忽闻院门外男人声响,“都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让开!” 劫后生 院子的大门訇然打开,林二少爷是提着剑进来的。 二少夫人难产,这消息并未在肃远伯府里封锁住,姨娘、妯娌好多闻讯围了过来,只是到了连华院,发现进不去,只得暂且聚在门口。 林寰回府便听说:不知道里头保大还是保小? 他只是被这个晴天霹雳击得要昏聩,但他的答案一直是清晰的:保住连仪,一定要保住连仪。 只是府里不同寻常的气氛让他警觉,有人的想法和他是不一样的。 林寰进来时,院子里的女眷属实都吃了一惊,林夫人也感到惊愕,但此时说什么都晚了。自己的儿子她心里很清楚,无论往他身边塞多少女人,他心里始终都是那个贺连仪。 到了连仪产房前,林寰的声音有点儿发颤,“谁是产婆?” 稳婆连忙应声。 林寰提剑横在她颈上,“我是她夫君,我要你保大人。” “是”,终于有了个准信,产婆也半是吓得,连忙转身进去了。 林寰收回剑,走到他母亲跟前。 林夫人心神一跳,“你还敢像对产婆一样拿剑指着你母亲不成?” “孩儿不敢”,林寰握着剑俯身跪了下去,“此处有孩儿即可,还请母亲回去休息”,林寰的语气没有转圜。 林夫人终究声气软了一些,“你可以问问在场所有,我只是盼孙儿心切,却也并未说过要放弃大人的话”,说完转身便走了。 狡辩,苏娢恨恨瞪着她的背影,这分明是狡辩。 “莺莺”,苏娢回眸,泪珠儿还挂在睫毛上,但她分明听见了李慈言的声音。 真的是李慈言,就好像从天而降出现在了人群中间。 “莺莺,过来。” 苏娢的眼泪本来已经止住了,现在忽然簌簌掉的更厉害,她提起裙子,“蹬蹬蹬”下了阶梯,奔向李慈言。 李慈言赶紧上前把人接住,与苏母互通一个眼神,转身将苏娢带到院子外。这里是内宅,如今更用作临产,好在李慈言是亲戚,跟随林寰而来,勉强说得过去。 李慈言目不斜视,到了无人处,把苏娢放下来。 苏娢擦擦眼睛,“你怎么来了?” 脸上的妆都晕开了,苏娢自己看不见,越擦越乱,李慈言接过她手里的帕子,慢慢给她找补,“我不是说过我不在的时候,莺莺出门要多带几个随从?” “今天不是着急忘了吗,而且就算带了人,他们也进不来呀。你不知道,今天连仪姐姐差点儿、差点儿就真的没了……” 眼泪又涌了出来,李慈言轻叹一声,将她揽到胸膛上,这个问题只能先放一放再说,“她不会有事儿的,莺莺别哭,林寰想尽办法也一定会将她留住的,嗯?” 苏娢眼泪全蹭在他衣服上,“嗯。” “莺莺不放心可以再进去看看,我在外面等你。” 苏娢想再去看看,但又不忍心把李慈言一个人丢在这里,“你回家吧,怎么样我也要等连仪姐姐醒过来。” 李慈言松开她,“好。” 连仪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情了,经历了一趟鬼门关,连仪无神的眼睛望着头顶的帐子,渐渐找回昨日零星的记忆,她轻轻抽了一口气,又感受到身体传来的一股难言的剧痛。 苏娢从记事起就没见过这样狼狈的连仪,新换的褥子又染上了血迹,连仪扭过头来看见她,脆弱不堪地、翘了翘唇。 事实上连仪醒来第一个看见的是林寰,她以为必死无疑了,不料这个人在她赴黄泉的路上好像都如影随形。 连仪醒来时天色已经不早,林寰守了一天一夜,终于松了一口气,却也只在连仪苏醒不久苏娢进来的时候面色疲惫地避开。 “原来姐夫是这样的”,苏娢把林寰这两日的好说了个遍,拉着连仪手不停道:“等你好了,你们好好儿的过日子,可别再像从前一样了,我觉得姐夫心里是很在乎你的。” 连仪张了张唇,还讲不出话,只能一笑。 紧跟着苏母进来,连仪眸中含上泪光,苏母柔声道:“好孩子,一切等养好身体再说。” 连仪重重点头。 晚上李慈言来接苏娢,连仪示意她先回去,刚好林寰换了身衣服又进来,苏母便对苏娢道:“先回去吧,也让他们夫妻俩说说话。” 苏夫人仍然留下,她给女儿拿上斗篷,“莫让怀之久等。” 天上又在飘雪,李慈言执伞候在肃远伯府大门外,苏娢一个晚上没有见他,夜里都不曾睡安稳。 苏娢跑到他的伞下,李慈言一把接住,“莺莺很想我?” 苏娢埋在他的肩颈上,“嗯”了一声,“你怎么不进去?他们不要你进去么?”如今在苏娢心里,肃远伯府多的是坏人。 “他们还不至于如此”,李慈言笑道:“是因为我不是来做客的,我来接莺莺回家。” 李慈言说来接她,就只有他一个人,没有马车,也没有骑马,李慈言握着她的手,“要麻烦莺莺和我一起走回去了。” 苏娢愿意得很。 哪怕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我昨天想给你报信来着,但是伯夫人把院门关上了,她还不让纤云出去找林寰”,苏娢疑惑,“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幸好昨日任上无事我回来得早,茗雪说你去了肃远伯府,我稍微一留意就知道了。” “是你去找的林寰?” “莺莺还不算太笨。” “幸好……” “听说莺莺昨天很勇敢。” 苏娢黯然,“若是光凭我自己,我很可能护不住连仪姐姐。” 李慈言忽而顿足,从腰间摸出匕首,递给苏娢,“昨天那种时候,莺莺不应该着急掉眼泪,莺莺把它架在肃远伯夫人的脖子上,效果会好很多。” 苏娢微微愕然,但她慢慢接过面前的匕首,“好,下回我一定试试。” “还有,出门多带几个人,至少也能有人给我通个信儿。” “嗯。” 李慈言掸落飘散在苏娢头发上的雪珠,柔声道:“莺莺昨日受的委屈夫君想办法给你讨回来好不好?” 苏娢摇头,“我并不委屈,这是他们家的家事,她还是肃远伯夫人、连仪的婆婆,你插手的话影响会很不好的。” “好”,李慈言微微一笑,“剩下的路背莺莺回去。” 于是换成苏娢撑着伞趴在他背上,苏娢搂着他的颈子,轻声道:“李慈言,我真的不委屈的。” 翌日,苏娢再登门肃远伯府的时候,连仪已经能坐起来说话了。 “快让姨母回去歇歇吧,她再不回去,姨父都该怪罪于我了”,连仪几句话讲的断断续续,身子还很虚弱。 虽是笑言,但她是真的心中有愧,都说大恩不言谢,说出来反而疏远,唯有铭记于心。 苏母便打道回府,林寰告了假陪在家中,也还让人比较放心,“好好修养,勿要伤神。” 连仪道“是”,苏母又嘱咐苏娢,“好好照顾你姐姐”,最后是林寰毕恭毕敬亲自送她出的门。 屋里就剩下连仪和苏娢两个,连仪摸了摸肚子,“开始还以为会流掉,好容易把他保下来,终究还是与他无缘。” “会有的,无论是侄子还是侄女儿我都喜欢,他一定还会再来的。”玉阑斋都已经把长命锁送了过来,苏娢相信终究会派上用场的。 连仪蓦然笑了一声儿,“我将来的日子怕是会更热闹。” 这府里叫苏娢简直有些后怕,她听说还有妾氏打赌连仪究竟有没有命在,这哪里是人待的地方。 “无妨,我都记着呢,等我好起来……” 苏娢握住她的手,“要不然就让姐夫分家吧,你们自己又不是撑不起门楣,省得你日日和她们勾心斗角。” 连仪反握住苏娢的手,“姐姐我哪里是这么容易认输的。” 苏娢还想劝时,林寰进来了,他礼数周正,“前日的事情还未言谢,改日一定亲自备下礼物送到府上。” 苏娢道:“我与姐姐自小关系就好,姐夫实在不必客气。” “我去书房坐坐,还要请苏表妹替我多宽慰宽慰你姐姐。” “这是自然。” 林寰的视线从连仪身上收回来,转头又出去了。 苏娢望见他走远,向连仪道:“你和姐夫怎么样了?” “自我醒后,我们一共也没说过几句话。” 苏娢甚为不解,“可是姐夫他真的……” “好了”,连仪勉力抬手摸了摸苏娢的头,“姐姐心里有数。” 苏娢一直待到下午,李慈言拎着补品上门,听说苏娢还在与连仪说话,李慈言也不急,林寰亦是对他心存感激,尽心招待。 “我倒是很羡慕你与夫人之间的感情”,林寰忽然道。 “我看你亦是用情至深呐。” 林寰苦笑,“我也不知道如何就成了今天这种局面。” 李慈言给他倒茶,“好事多磨。” 林寰一杯饮尽,怕是当成了酒。 李慈言无意给人做感情上的军师,“不如谈谈国事?聊作转移。” “也好。” 如今鞑靼求援,朝廷围绕着是否伸以援手起了争执。 鞑靼要粮食,一派以为不给他们就会来抢,实际上察塔尔部已经这样做了,趁鞑靼王庭对各部的约束还没有完全丧失的时候,不如答应那颜大汗的请求,以争取边境和平。 另一派主战,如今鞑靼严重缺粮、民生凋敝、内乱不断之际,正是我们进攻的大好时机,将其往北驱逐、逼其订立盟约,才是长久和平的良策。 李慈言执杯,“你以为该当如何?” “十年前那场兵戈,因为鞑靼上任大汗身死和我朝南方动乱,两方订盟休兵,这十年来年年输以岁币,虽和朝廷财赋比起来并不值当什么,但是鞑靼一日不驱逐,边境便一日不得安宁,它盘踞在我北边虎视眈眈,始终是心头大患。” 李慈言抬起头,“这么说你主战?” 林寰默了默,“一旦开战,我岳父必然挂帅,想必你也知道贺大将军身先士卒的名声,介时疆场浴血,我怕连仪……” 毕竟她刚刚才受了一场打击还不知何时能恢复。 李慈言做出请他饮茶的手势,“理解。” 故人游 派粮还是出兵,朝廷虽有两种声音,但实际上支持主动进攻的并不多,驱逐鞑靼功在千秋,但此事非同小可,反对者从军粮军饷到将领才能、战术武器,再到深入鞑靼的不利天气、地理环境予以反驳。 “宸王殿下,此事恐怕没有你想得那么容易。” 宸王站在支持出兵的一方,但他心内已知结果,遂不再多言。 最后兵部尚书苏崇道:“宸王殿下壮怀可嘉,但我们现在的条件恐还不完全。” 宸王英姿隽秀,于队列之中转头与苏崇对视一眼,算作认同。 据康王和贺将军的奏报,已与南下的察塔尔部交战十余场,他们掠夺粮食和牲畜,边市破坏殆尽,如今暂且为那颜所约束,等待和谈。 陛下心中已经敲定了主意,再派一位使节,与身在北境的康王作为朝廷代表与鞑靼盟约:我朝派粮,而鞑靼寸兵不得南下。 使节出发时,正是十月中小雪节气,窗外飘着漫天的雪花,苏娢与李慈言一同窝在暖阁里翻书,不远处的炉火上烧着红薯。 丝丝的甜香开始冒出来的时候,苏娢的注意力就已经不能放在书上了。 本来她的兴趣就不在书,是李慈言强行搂着她一起看。 李慈言低着头,指尖准备好翻过一页,“莺莺看完了吗?” 苏娢在看烤红薯。 “李慈言,好像熟了。” 李慈言的手臂在苏娢腰间箍得更紧,“莺莺为什么总惦记着吃?” 苏娢捉着他的手贴到自己腹上,“你摸摸,都瘪了。” 哪有这么夸张。李慈言还是不松手,重新拾起书本摊开在膝上,“再等一个人,莺莺也不想只给客人留下红薯皮吧。” 苏娢奇道:“有客人?我们就拿红薯招待客人吗?” “他喜欢。” “那他什么时候来?” 李慈言敲敲书页,“等莺莺和我一起把这本书看完。” 苏娢只能在他怀里找个舒服的位置靠上去,“那行吧。”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颂安一脸惊喜地进来,说魏大爷到了。 是魏子行,苏娢连忙起身,幸好架上的红薯没糊。 魏子行还是苏娢印象里的那副模样,他从北境返京,这一趟北行他几乎千金散尽,但摇身一变成了皇商,这是朝廷对他的嘉奖。 苏娢还记得那个叫魏梨的小姑娘,但以她的身份恐怕不宜入京,果然魏子行此来也并未带她。 想来李慈言与他还有许多话要聊,苏娢让人在外面的书房里生了炭火,又让茗雪温酒稍后送过去,她去厨房转转安排晚饭。 书房里魏子行饮了一口苏娢特意命人送来的烧酒,放下杯子,感叹道:“这娶了媳妇儿确实不一样啊。” “你要是羡慕不妨直说。” 魏子行并不羡慕,“单我身边一个小丫头魏梨就已经足够让我烦心的了,幸好最近她找到了他哥哥,才让我清净了一段时间呐。” 李慈言执杯的手一顿,“你见到周生白了,他过得怎样?” 魏子行颔首,“你要相信他这么一个人到哪儿都是鹤立鸡群,咱们周大公子出类拔萃啊。” “出类拔萃还用你说”,李慈言回想他被发往北境戍边,“想来殿下关照过,他应该不至受太大的苦楚。” “你放心,他如今被贺将军手下的将领看中,提拔做了营中参谋,主要负责一些文书。我起初还以为他等着我去捞呢。” “参谋?看来提拔他的那位将领眼光也并不怎么好。”要知道周生白在京军队伍中时已是最年轻的将领。 “这就不错了”,魏子行道:“毕竟周家的罪名还摆在那儿呢。” 不过李慈言倒是好奇,“周生白与魏梨,他们俩有兄妹感情?”毕竟如今的魏梨从前是周家宝贝的嫡女,周生白是周家不待见的庶子。从前与周生白在一处时,可从来没听他提起过有这么个妹妹。 魏子行难得为魏梨说好话,“经历了这么大一场变故,我想她早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周生白是她见到的唯一一个亲人,她有理由好好珍惜。” 这个话题遂不再继续,李慈言给魏子行斟了一杯酒,他最关心的还是北境的局势,“现在究竟如何?” 魏子行拍了下李慈言的肩膀,“不要盲目乐观。鞑靼上任大汗便出自察塔尔部,这是鞑靼野心最大的部落,十年前与朝廷一战遭遇重创,但依我看来他们已经准备好卷土重来,就凭那颜大汗”,魏子行摇头,“怕是不行,粮食或许能缓过这一个冬天,但等他们挺过今冬,北境危矣。” 李慈言默了默,“贺将军不知?” “凭贺将军的眼光,他不应该不知道,否则朝廷不会命我往域外选购良马。” 李慈言心中一动,这是已经在做防御的准备。 “不能先发制人?” “不行,他们现在是饿红了眼的狼,跟他们拼命,我们拼不过的。” “但终究要把他们彻底解决才是。” 魏子行又搭上李慈言的肩膀,“任重道远。” 又寂静片刻,李慈言道:“你可见过康王殿下?” “嗯,他让我介时给他留几匹马。” 李慈言举杯,“你答应了?” “人家是亲王,我总不能一口回绝吧,只能看到时候手上宽不宽裕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李慈言擦干酒渍,“听说康王亲自带兵打了几场。” 魏子行颔首,“不能否认他也是个将才。” “他在军中怕是不能安分。” 魏子行笑了一声,“贺将军恐怕头疼得很,康王拉拢他不成,就把目光转移到他的下级,康王这是一心要和北军搞好关系。” “贺将军能容忍他?” “贺将军忠厚,论起城府,我恐怕他还不是康王的对手”,魏子行忽然想起,“我听说,贺将军的女儿就是弟妹的表姐。” 李慈言说“是。” 晚上苏娢设宴,已经让人打扫好了屋子,本以为魏子行还能在京城多留一阵子,不料他明日就启程。 “魏大哥怎么走这么急?” 魏子行微笑,“没有办法,你夫婿不待见。” 苏娢一怔。 “莺莺莫要听他胡说。” “玩笑罢了,我还有生意要做。” “魏大哥还是去北境吗?” “不,先去趟南边。” 苏娢的眼神分明还想多问几句。 魏子行笑道:“我要用南方的茶叶布帛去域外换马匹。” 至于马匹,魏子行看了一眼李慈言,后者斟着酒并不打算帮他拦苏娢一把,魏子行只能抢先道:“听说弟妹喜欢自己绘制首饰,等我何时有了本钱我干脆替弟妹盘下一家铺子吧。” “不”,苏娢颇不好意思,“魏大哥不必破费。” 李慈言抬眸道:“等你有本钱怕是要等到铁树开花吧。” 魏子行举觞,“果然还是你明白我。” 李慈言一饮而尽,“此去山高路远,路上小心。” 魏子行翌日上路,不料走到京郊,远处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驾车的人越看越眼熟,等到了近前,魏子行认出,正是他留在魏梨身边的家仆。 果然马车还未停稳,小姑娘便急着跳下来,“哥哥休想甩掉我。” 慌得魏子行赶紧上前,“摔到没有,怕了你了”,魏子行只能带她一道,“但是事先说好,这一趟可没有你想的那么好玩,路途艰苦不说,还可能有危险。” 魏梨抱着自己的东西往魏子行的车上钻,“那你也不能丢下我,否则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哥哥这一路上没有我陪着,难道能心安?” “好吧”,魏子行跨上车,“那麻烦魏大小姐给我挪个位置。” 魏子行这一去,苏娢想最快也得明年才能再见了。 十月二十一,李慈言生辰,秦嬷嬷照例亲自下厨,并做了碗长寿面。苏娢思来想去,拿起了自己并不拿手的针线,总还是得自己亲自动手才能显得有诚意。 是以后来很多个冬天,李慈言里面常穿着同一件反复缝补过的上衣,苏娢的针法还不牢密,李慈言既不舍得丢,只能缝缝补补,幸好是穿在里头。 隆冬时候,苏娢便越发懒怠出门了,白日里待在暖阁,要不和纤云她们说说话,要不就自己画稿子,等冬至再往后,年节的气氛越来越浓厚的时候,就要操持着准备过年了。 这年冬良竹接到了来自她未婚妻家中的退婚书,原是意料之中,良竹看过一遍,脸上亦没有什么波动,只是告诉来人一句他没有异议。 这事瞒不住府里众人,晴春的心思重新活跃起来,如今只要良竹自己答应,便没有什么阻碍了。 问题的症结就在良竹他好像心如止水呀。 “莺莺在想什么?” 苏娢被李慈言从身后抱住,她只是想不通,“不是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吗?我看晴春没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良竹就是不肯喜欢她?” “莺莺知道什么是喜欢?” “我当然知……”苏娢一下转过身,和李慈言的距离近极了,“你、你离我这么近做什么?” “我是要看清楚莺莺在撒谎。” “哪里撒谎?” 李慈言指着远处的两个人给她看,“莺莺要是真的知道什么是喜欢,就应该看得出来这句俗语说得并不假,我看良竹只是在克制。” “为什么要克制?” “这就要问他自己了。” 苏娢又转回身面向李慈言,“看起来好像什么东西都瞒不过你,但是有一件事情你说错了。” 李慈言颇有兴趣,“莺莺说说是什么事情。” “就是刚刚你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可我分明每天都想和你在一起呀。” 李慈言愣住,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苏娢已经跑远了,“我还有过节的事情要忙,你不许跟过来。” 李慈言真的就立在原地,蓦然低头笑了起来。 这才是真正的得偿所愿。 陵川生 转眼翻过年来,苏娢一早就盼着上元佳节。 李慈言一定不会拦着她出去,可惜的是李慈言要当值。 “不许喝酒,早点儿回来。” 李慈言还亲自给她部署了跟班,苏娢道:“你放心好了,我和连仪姐姐一道呢。” 这是继去年失去孩子之后连仪第一次出门。 苏娢打量她气色总算是好了些,只是她身后一个丫鬟婆子也没有,苏娢纳罕,“姐夫放心你一个人出门吗?” 连仪笑道:“我跟他说我和你一起出门一定安全。” 苏娢不由微微羞赧,“我们去放花灯吧。” 上元节的花灯点缀着粼粼的河面,游人仕女,争相许愿。这回只有纤云跟在苏娢身边,遂买下三盏花灯,点亮的那一刻,苏娢对连仪道:“姐姐快许愿,把去年的晦气都除一除。” “小孩子家把戏”,虽然这样说,连仪还是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三盏灯顺水漂流,她们站在岸边以目光相送,这里还有一个说法,谁的灯飘的远而顺利,许的愿望就会更灵验。 但是眼看突如其来的一阵寒风,把水上的花灯打翻了不少,岸上顿时一片惋惜,她们的三盏也未能幸免。 “小姐”,纤云替她们整理被风刮乱的青丝,她这称呼终究是改不过来,“这风来得可真不凑巧。” 苏娢问她,“你许了什么愿望?” 纤云道:“我希望上天保佑我们大家都平平安安。” “和我想得一样”,苏娢高兴道,但是灯早已灭在河里了,苏娢看看连仪,“要不然我们再放一次?” “其实不必麻烦。” 连仪没有说话,三个人一同转身,不远处立着个青年男子,苏娢其实已经听出声音来,是袁今古。 他信步上前,但还隔着几步距离,被苏娢府中的下人挡住了。 袁今古眉间一蹙,脸上的微笑随即恢复如初,脚步就此停住,“袁某的意思是,这花灯顺水而下,终究是会为下游的河沙土石所挡,又或者行至一半便被人打捞,终究也是一样的结局。” 三双眼睛此刻都盯在他身上,袁今古笑着继续道:“许愿这种事情心诚则灵,就算没有花灯我想夫人的愿望也一定能实现。” “这位先生好漂亮的口才”,连仪见他的视线一直追随着苏娢,转过头,似笑非笑,“莺莺认识?” “他是……” 袁今古自报家门,“在下誉王府幕僚、新科举子袁今古。” “哦”,去年八月间的会试连仪也有所耳闻,“原来是解元,难怪气度不凡。” “夫人谬赞。” “何必谦虚,想来再过了春闱,先生必然青云直上了”,但连仪紧跟着话音一转,“先生既有前番言论,想必是不会放花灯了,前面烟火正热闹,先生不妨也快去看看。” 连仪的弦外音袁今古岂会听不出来,只是他不想走时谁能赶他走,“这花灯其实精巧,袁某并无愿望要许,但也无人说不许愿便不能放花灯了。” 袁今古绕开她们,自到一旁点燃了花灯,“袁某的这个愿望就送给夫人吧”,他说这话时眼睛望着苏娢。 苏娢连忙避开,但说来奇怪,袁今古的花灯一路顺风顺水,竟然稳稳当当超过了旁的向前去了。 “还看”,不妨额头被人轻轻点了一下,连仪拉她,“走了。” 街上熙熙攘攘,转眼就把袁今古甩掉了,连仪奇怪,“你怎会认识他?” 苏娢遂说了一遍。 连仪对这个人印象不好,“枉他读圣贤书,已知你为人妇,还敢如此明目张胆,还有你呀”,连仪转过头数落她,“还驻足看他的花灯,他分明就是冲着你来得,你看看身后你们府中跟着的这些人,若是传到妹夫耳朵里,岂非又要闹不痛快。” “我知道了,姐姐不在我也不会搭理……” “小姐”,纤云示意了一个方向,苏娢望去竟又看到了袁今古,他在小摊前面看什么东西,苏娢望过去时他好像有所感应正好回头,视线相会,袁今古斯文地露出微笑。 苏娢勉强一笑,随即收回视线目视前方,不料袁今古不知何时跟了上来,他并不近前搭话、只隔着人群与她们并行。 连仪瞥见了全当不知,“走,姐姐请你吃元宵。” 苏娢还想喝油茶,找个稍安静的地方坐下来,不想袁今古也在她们旁边一桌落座。 这下太明显,连仪再不好无视他,“这不是解元大人,你也肯光顾,看来这家的元宵与油茶味道不错,啊,油茶来了,正所谓食不言,先生也快尝尝吧。” 袁今古做了个“请”,连仪回头,神情便有几分不耐,她是相当看好她妹妹与妹夫这一桩婚姻的,怎会有人这样不知趣? 苏娢在桌下悄悄拉了拉连仪的袖子,用口型道:“我们喝完就走。” 连仪失笑,小声道:“还有元宵呢,你以为你吃的比谁快。” “那我们不要了。” 连仪摇头,“他若有心要跟着,一味躲也不是办法,不必委屈自己,好好吃你的东西,左右他还能跟到府上不成。” 也是。 “元宵来了”,掌柜吆喝一声,苏娢一下坐直了身等着,不料忽然有人冲撞,掌柜的身子一歪,滚烫的元宵顿时往苏娢身上泼来。 “夫人”,袁今古几乎一个箭步上前拉开了苏娢。 人群中有人喧哗,方才好像是个犯人,苏娢惊魂未定,又听见一个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莺莺,过来。” 李慈言身着官服,方从马上下来,他面无表情站在路边,苏娢立刻就想过去,奈何袁今古的手还抓着她胳膊。 “唐突夫人”,袁今古很快松开。 苏娢跑到李慈言面前,“你们在拿人吗?方才是元宵泼出来了。” “嗯,烫到没有?”李慈言摸出帕子给她擦溅到衣服上的汤渍。 “没有”,她身上裹着厚实的斗篷,想来也沾不到皮肉。 李慈言握着她的手,望向袁今古,“有劳袁举人了,我代夫人谢过。” “事发突然,还要请副统领不要多心才是”,袁今古的语气里有不易察觉的一丝挑衅。 这分明是让李慈言多心,连仪缓步上前,“上元佳节向来万人空巷,偶遇到一两个见过的人也是寻常,只是辛苦妹夫,比不得我们闲散逍遥。” 李慈言的脸色这才好看些,适逢他手下有人来回禀,“大人,全部抓获。” 李慈言公务在身,揉了揉苏娢的头发,“早点儿回家。” “嗯。” 李慈言跨上马,却闻袁今古道:“我也正要回誉王府,统领不嫌弃与我一道?” 李慈言知道他有话要说,“一道。” “终于走了”,连仪收回目光,打量苏娢确实无事,“这下能平心静气吃元宵了。” 另一边李慈言骑高头大马,袁今古走路与他并行,按说从高度便不止矮了一分,偏偏读书人的骄矜叫袁今古的风度不居人下,“许久未见副统领了,前次宴会统领也不来,誉王殿下还向我问及呢,不知是不是调任一事叫统领灰心了?” 李慈言确实有意渐渐与誉王府疏远,只是实情总不便于说出口,“是殿下多心了。” “李慈言”,这还是袁今古第一次连名带姓的称呼他,“你把我誉王府当什么?需要时来,目的达成时撇下便走吗?” 李慈言面色不改,“什么意思?” “我记得,副统领一开始并不屑与我们为伍,我只是思来想去,副统领进入誉王府最大的蹊跷就是我兄长袁奇,我兄长留书出走,当时我问过你,只是副统领一句话便把我堵回来了,可我始终不相信别人能有这个能力,毕竟我兄长的底细我也是清楚的。” “你究竟想说什么?” “往事已矣,副统领具体怎么办到的我也没有兴趣,我只是好奇,若是我没记错,上书揭发杨霖的乃是现今的衡阳郡守,名叫柳长风,当时小小一个县令,又距京城千里,恐怕奏折上达天听都成问题,说他背后无人谁能相信呢?” 李慈言没有说话,等他继续。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柳长风背后的人也是副统领背后的人呢?虽然当时表面看起来誉王殿下最风光,可是砍掉了毅王最有力的臂膀,对其他几位殿下来说怎么能不算有益呢?” 袁今古想错了,只是李慈言若说自己与杨霖有仇,岂不是认下了。 “郡县的秘奏可以不经过上级官员之手,这是我朝开朝时便立下的规矩,看来你对朝廷的制度不是很放心?” “罢”,袁今古笑了笑,“我也都只是猜测而已,并未期望统领能与我推心置腹。” “所以你大晚上就是来和我讲故事?” “袁某当然没有这么闲,只是誉王殿下有心挽留不假,还恐怕是我们亏待了副统领。” 李慈言默然,平心而论,誉王殿下委实宽仁,但他也只能辜负。 “统领似乎很犹豫,但我既然忠心于誉王,自然也当先为他的嘱托尽力。我想统领应该相信:这诸位殿下之中,他日唯有誉王能真正放心假手于人臣,既如此,有什么抱负宏愿不能放手去做呢?我以为统领也是心中有沟壑之人,也许文治武功、四海升平,就在你我手中实现呢。” “若我再年轻个几岁,你的话确实能让我热血沸腾”,李慈言驻马,“但我现在确信,我和你,不是一路人。” 这回轮到袁今古发问,“所以统领的意思是……” “诸位知遇之恩怀之心领了,但始终道不同不相为谋,替我向殿下致歉。” 衙署已到,李慈言翻身下马,他与袁今古视线平齐,两个人的视线在上元十五的夜色里撞在一处,最后是袁今古先开口,“统领放心,誉王宽宏大量。” “感激不尽。” 李慈言着人押解犯人,转过身,又闻袁今古道:“看来果真是我誉王府庙小,那么我真的很期待究竟是何处容下统领这尊大佛。” 李慈言只是步伐一顿,旋即进了衙署。 风满楼 春闱定在今春二月,会试之后紧跟着殿试,袁今古于朝阳殿上大放异彩,但陛下想必是对与试者的底细已了如指掌,尽管袁今古有状元之实,最后还是援引前朝旧事,钦点为探花。 向来才貌兼全者才是探花郎,是以袁今古风头不减,适逢春闱过后、今岁皇后千秋又赶上花朝节,宫中大办筵宴,袁今古声名在外,皇后特意邀请,圣上便命他于丝竹管弦声中即兴赋诗,长篇一出,又是满堂彩。 奈何这场宫宴最为人所瞩目的并非袁今古,而是酒酣耳热之际,皇后娘娘借机向陛下提议:六殿下恒王德才兼备、孝心可嘉,堪为储君。 陛下原已口谕此事不许再替,但皇后素来为六宫表率,今日又是皇后娘娘诞辰,陛下不可能驳了她的面子——恒王,陛下用心思虑片刻,并未给出答复,只道:“还需与廷臣商议。” 恒王并非皇后亲生,但明显皇后于诸位殿下之中选择了他,一时间皇后娘娘在立储一事上究竟占几分权重叫人猜度连连。 君无戏言,奈何恒王殿下先人一步,入宫回禀,称自己才疏德浅,比不上几位兄弟,难当大任。 陛下难得露出几分笑容,“皇后说你德才兼备,你称自己才疏德浅,看来你们之中必有一个欺君呐。” 大意了,但恒王还不蠢、看得出父皇心情不错,“娘娘慈爱,故而在一个母亲眼里孩儿没有不好也是常情。” “算你过关”,但紧随其后陛下又提了一个更要命的问题,“既然你自认兄弟之中资质最差,那你以为谁最有资格做太子?” 二月天气,离炎夏还早得很,但恒王后背已经开始出汗,奈何陛下甚至又换了一个问法,“或者说,你希望谁做太子?” 陛下倾身拉近了距离,这下卸去了几分君臣的关系,更像寻常父子,虽然恒王知道今天他说的话不会传出去,但他也实在拿不准陛下的想法。 他只是想保命,纵然他心里有一两个人选,但是他说:“儿臣不知。” “罢了”,陛下并没有掩饰他的失望,他以为还能和这些亲生儿子真正谈心,但事实上先是君臣、而后才是父子。 “你去吧”,陛下如是说,恒王起身告退,又忽闻陛下道:“你二哥还好吗?” 二哥,就是被幽禁起来的废太子,按理不应与外界交通,但陛下特许六殿下偶尔去看望。 二皇子这一生,落差太大,囹圄之中剩下的唯有苦闷潦倒,恒王便是看着废太子的下场,才不敢作储君之想。 恒王叩首,“二哥饮食起居如常,只是如今不止偶尔幻听,还会幻视,儿臣恳请父皇,派御医再去看一看吧。” “御医不是来禀报过,他不过是想出来罢了,若非他大逆不道……”,圣上没有说下去,他已经觉得心里很疲累了,他一挥手,让恒王告退,终究也没有派御医。 但陛下也没有想到,二皇子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一个月后,据看守他的人禀报:二皇子举止古怪、行动异常,嘴里还常常念念有词,俨然是疯了。 陛下大为吃惊,派御医往视,确诊为癔症。 奈何还是有人不相信,在御医频繁往返之时,还会有人打探究竟是真疯还是装疯? 苏娢相信:二皇子禁闭一年,很有可能忧郁成疾,把好端端的一个人长期关起来,换谁怕是都受不了。 后来又听说,二皇子在禁所撞墙、投井,苏娢就更加坚定了。其时不止是她,陛下也意识到废太子是真的疯了,他夜间投井捞月,若非为加强警戒的龙骧卫及时发现,他必已是一个溺死鬼了。 圣上痛心疾首,可也是这个儿子,胡作非为,大逆不道,陛下将他幽禁起来之时,圣旨便说过全当没有这个儿子。 二皇子的罪名已然盖棺定论,但谁都没有想到忽然又有了转机。 二皇子幽静在皇城一角,皇城的守卫归属龙骧左卫,是以对这位过去被遗忘在角落的废太子的关注度一旦提高,龙骧卫也不能不加派力量。 前次李慈言曾奉都统夏戢之命重新部署,今日还是再去看一眼,不料刚进门,便听见二皇子在庭院吵嚷,“你们都想害我,你们都是坏人、都是坏人……” 李慈言眉头一锁,走上前去,二皇子头发蓬松、衣衫凌乱,见着他似乎有点儿害怕,转身躲进屋子里,李慈言透过窗户,看见他缩在床角,口中还在念叨:“有人要害我,有人要害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忽而又见他在床上摸索,“纸人儿、纸人儿……”李慈言定睛,床上什么都没有。 但是“纸人儿”,李慈言回想起去年太子府抄检,于太子寝殿发现的黄纸小人儿,这是厌胜的一种。 李慈言顿觉不妙,回身向守卫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守卫震慑于李慈言眼神的凌厉和紧绷,回忆道:“昨、昨天上午。” “为何不报?” “大人恕罪。” 李慈言又问:“昨天到现在,御医来过吗?” 守卫如实道:“来过。” “大人?” 李慈言在出神,末了,他道:“好好看顾二皇子。” “是”,守卫目送李慈言离去,但其实他这句吩咐与前次并无差别。 傍晚李慈言打马回府,苏娢在书房里画工笔,是要给玉阑斋的稿子,又到了桃花灼灼盛放的时候,苏娢把桃花落到纸上,缀以珍珠和珊瑚。 苏娢见他进来,把还未完成的画给他看,“我今天又去剪了两支桃花进来,我还想做个桃枝儿发簪。” “莺莺。” 苏娢这才发现他的神色不太好,眉间总似轻轻蹙着,好像有所困扰,苏娢一下安静下来,“是今天有什么麻烦事吗?还是你当值累了?” 李慈言没有否认,他微微笑了笑,拉着苏娢的手,“看到莺莺就不累了。” 苏娢一下把小脸凑近,“那你多看一会儿。” 李慈言失笑,把她拥进怀里,“不过,莺莺,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苏娢对他的预感深信不疑,于是也陡然紧张起来,揪着他的衣角,“怎么了?” 李慈言又不得不好笑地先将她安抚下来,“莺莺倒也不必这样如临大敌。” “那你说呀。” “我今天去看二皇子了”,李慈言把所见到的告诉她,“宫里的一切来人想必会把二皇子的情况如实禀报给圣上,若是他所说的话传进陛下的耳朵里,我想陛下不会疏忽的。莺莺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去年皇宫行刺很可能是有人嫁祸。” 这下苏娢听明白了,一旦陛下查起,又是一桩大案。 但这个时候苏娢还是乐观的,“就算真的要查起,太子又不是我们陷害的。” “莺莺说得有理,不过我还是想让莺莺心里有个准备。” “好”,苏娢拉他起来,“我让厨房给你留了海棠蜜饮子,是良竹去街上买回来的。” 李慈言笑道:“慢点儿。” 最近一连几天都在下雨,暮春时候,雨打芭蕉,落红一地。 入了夜也是淅淅沥沥没有停歇。 苏娢站在窗前看檐下落雨的夜景,李慈言把窗户掩上,“风吹得不冷吗?” 苏娢的肌肤已经摸上去凉凉的,但是她有点儿睡不着,“春困秋乏,莺莺倒是与人不一样”,李慈言道。 好吧,夜已经深了,苏娢转身倒进他怀里,“我想起我小时候,南方的飞檐和细雨,好像也是这样的。” “莺莺想故乡了?”李慈言抱起她放到床上,“那等以后闲下来我陪莺莺回江南。” 其实苏娢并未有很浓烈的乡愁,她还小就离开故乡了,那里也没剩下什么亲人,只是久远的回忆偶尔也不知因何会袭上来,也许是相似的情景。 “以后再说吧”,苏娢枕在李慈言胸膛上,耳边还听见窗外雨潺潺,她觉得吵,连耳朵也一起捂进被子里。 “莺莺不闷吗?”李慈言又把被子拿下来,用手挡在苏娢耳朵上,“我给你遮着好不好?” 耳边的声音果然小了,苏娢闭上眼,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渐渐入眠。 梦里却也有些吵,她罕见地梦见了幼时在家乡,看见有人家的白事,一行人从街上穿过,伴随着唢呐和哭号,忽然棺材的盖板被掀起来…… 苏娢潜意识里好想醒来,“莺莺,莺莺”,苏娢睁眼,是李慈言略带担心的脸庞,他不知何时点燃了蜡烛,灯光下映照着高挺的鼻梁和俊俏的五官,苏娢还有些睡意朦朦,她伸手摸了上去。 “莺莺”,李慈言好笑又无奈地唤,他把苏娢整个儿裹进怀里,“做噩梦了么?” 苏娢蹭了蹭 ,“嗯”了一声儿。 李慈言灭了灯,柔声道:“我在呢,睡吧。” 苏娢又慢慢阖上眼皮,只是梦里依旧很吵,苏娢在梦中也不安稳,“莺莺”,耳边有人唤了一声。 苏娢豁然睁开眼,外面雨已经停了,檐上有雨滴落下来,风拍着窗户,屋里又点上了灯,院子里的惊慌和吵嚷声清晰可闻,这回不是梦。 “莺莺”,李慈言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床沿上,他把苏娢搂紧怀里,声音镇定,试图安抚人心,“莺莺听我说,陛下召我进宫,今夜里或许回不来,莺莺别怕,若是明早我还没有回来,莺莺就暂时回家里去住几天,等我去接你。” 苏娢有些惊慌和无措,眼泪“啪嗒”掉下来,外面有宫里的人在催促,颂安挡在门外请求宽限片刻时间,苏娢胡乱抹掉了眼泪,却又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 李慈言与她额头相抵,“莺莺”,他心里揪得厉害,“没事的,别怕。” “爷”,外面颂安唤了一声儿。 李慈言起身,转头出去了,“保护好夫人”,这是苏娢听见他今夜里说得最后一句话。 苏娢跑到门口,被颂安他们拼命拦下,“夫人,不能去。” 李慈言左右都夹着龙骧卫,苏娢听见他们的皂靴淌过雨水里溅起的声音,一直到消失不见。 李慈言一路沉默地走出自家大门,他并不意外在门口看见了他的顶头上司,都统夏戢。 至少李慈言现在还不被当成犯人对待,“出了何事?”他问。 不愧是他最欣赏的下级,遇事不惊,“进了宫自然知晓”,夏戢调转马头,喝令一声“走”,李慈言步行在他旁边,在宫中的太监留意不到的时候,夏戢低语,“废太子,怕是要翻案。” 枉凝眉 苏娢在房中枯坐,阖府上下都再难安眠。 秦嬷嬷的小院儿离得最远,此时闻讯赶来,进门便看见苏娢抱着膝坐在榻上,颇为萧索。 “莫急”,秦嬷嬷摸出帕子擦掉苏娢睫毛眨动时落下的泪水。 “嬷嬷”,苏娢扑进她怀里。 “你放心,好坏尚且还不知道呢,况且我这小主子,十岁经历兵戈,十四岁入宫伴读,十六岁进入龙骧卫,他早已在你我不知道的时候长成顶天立地的模样了,只是他的另一面不曾叫你轻易看见。” 苏娢吸了吸鼻子,又听秦嬷嬷道:“我还记得我与他分开的那两年,我在一户官家帮厨,他不能出宫,我也进不去,只能缝一些衣服鞋袜、再包上我攒下的月例,偶尔叫颂安捎进宫去。 “颂安那时候年纪也不大,有时候连个话儿也传不明白,有一回跑进来说爷被人打了,把我急得无法,正想法子入宫,颂安又回来说是爷把别人打了,我心里松了一口气,紧跟着又提起来,宫里都是贵人,也不知道他打了谁,后来听说是比蹴鞠呢,两方难免磕绊,圣上宽容,又有七殿下挡在头里,到底和我们小主子无碍。 “现在想来,虚惊一场,倒是好笑。后来小主子渐渐长大,再等他出宫有了府邸,就再也没让我操过心了。” 苏娢听得心里发酸,抽泣一回,坐起身来,“嬷嬷说得不错,是我太经不住事了。”李慈言说过,像这种时候眼泪是没有用处的,他给的匕首苏娢还压在衣服底下呢,她深吸一口,把眼泪憋回去。 “你们谁打盆水来给夫人擦擦脸。” 纤云站在旁边,答应一声便去了。 苏娢披着外衣,隔着窗对良竹道:“让其他人都回去睡吧,就是门上辛苦些,若是爷回来或是再有什么动静及时来告诉我。” “夫人放心,颂安亲自在门上守着呢,等天亮了我们就想法子去打听,夫人保重好自己。” “嗯。” 让茗雪、晴春、雾柳三个都下去了,纤云陪着苏娢留在上房里,苏娢换好衣服,一直等到天明。 她想若是上午李慈言还是没有回来,她便回家去求爹爹。 奈何龙骧卫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上午迎来了查抄。 这事儿去年周家和杨霖相继覆族的时候苏娢还听过,如今便落到自己头上了。 李慈言在龙骧卫的同僚她也见过几个,但今日来得一个都不认识,他们直接闯到后院儿来,颂安去打听消息了,良竹护在苏娢身前,“夫人快回避。” 苏娢没有。李慈言不在,家里就她一个主子,难道自己躲在一边让下面领工钱的出面吗?就因为她是个女眷? 这是她自己的家,她和李慈言的家。 “良竹,把大家集中到一处,让大家不要惊慌。” 苏娢一众人都避让到院子的一角,那领头的龙骧卫斜了苏娢一眼,“早听说李慈言这小子艳福不浅,都检查仔细了,一个角落都别放过。” 这些人粗鲁至极,翻箱倒箧,苏娢目睹有人把她桌上的珍珠串儿偷摸揣进了自己兜里。 “夫人先别声张”,良竹低声道:“这原是司空见惯的,他们人多,等爷回来,再作计较。” 苏娢茫然,李慈言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一晃神,他们去了库房,所有的钱财宝物都被抄走,苏娢忽然想起,“祠堂,良竹,我们去祠堂。” 苏娢与龙骧卫对峙在祠堂门外,里头是李家的列祖列宗,“良竹,把门打开”,苏娢道:“诸位要查我无话可说,但还请勿要动我先祖灵位,坏我祖先供奉,否则李家先烈于九泉之下也不会饶过你们的。” 苏娢很少这样用力和人说话,以致胸腔起伏,对面人的视线从她胸前划过,又回到她泛红的小脸上,神色意味不明,“都听到了,不能动的别动”,随即做了个“进”的手势。 他们果然收敛了些,绕了一圈从祠堂出来,便要收队了,苏娢有些着急,“我想问问”,苏娢一咬唇,“我夫君,他怎么样了?” “李慈言涉嫌陷害前太子,夫人要见他得去诏狱里头了,不过夫人想必是进不去的,或者夫人求求我也未可知?” 苏娢真的犹豫了。 但是良竹在身边低语道:“夫人,他骗你,诏狱进不去的。” 苏娢抬头与他对视,“你折辱我是想羞辱李慈言?” “夫人倒还不笨,不过我很想知道就算我辱没了夫人你又能如何?” 苏娢拔出袖子里的匕首,惹得他哈哈大笑起来,他脚步逼得更近,“夫人的刀是要给我挠痒痒吗?” 苏娢一下收回对准了自己的脖子,“我爹爹是兵部尚书,我姨父是贺大将军,你再敢过来、你再敢过来我就叫你给我陪葬。” 对面的人神色一变,狠狠道:“走。” “夫人”,良竹连忙接下匕首,他都没反应过来苏娢就架上去了,这么细嫩的脖子看得他也心惊。 “小姐快把刀收起来”,纤云也道。 苏娢仿佛脱了力倚靠在门上,“良竹,我要回苏家。” 苏娢想求爹爹救李慈言,奈何回家却扑了个空,苏母不明所以,见她神色非比寻常,“这是怎么了?” “娘,李慈言下狱了,爹爹呢?” “怎会这样?”苏夫人吃了一惊,奈何苏崇今早进宫一直不见回来。 “娘,怎么办?” “别慌,你可知女婿所犯何事?” 苏娢摇头,但转瞬想起两天前李慈言说让她心里有个准备。 这时候有人来报,颂安回来了,他回府不见人,便直接来了苏家。 “怎么样?” 颂安喘着粗气,“爷昨夜里就关进去了,我打听到:陛下盛怒,好像和前太子有关。” “颂安,有办法让我见他一面吗?” 颂安摇头,“我见到都统夏大人了,爷有话拖他转给夫人”,颂安的神色有几分复杂,他一直觉得爷这辈子很难有这样的柔情刻骨,“爷让夫人别怕,等他出来,不会等很久的。” 莺莺别怕,等我回来,不会太久的。 这句原话李慈言只能在心里说。其实他并不惧怕,甚至很长时间以来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若是苏娢不曾嫁予他,至多是他藏在心底的一个遗憾,如今却是实打实地牵挂在他心尖上。 她自小由父母和姐姐细心呵护,就像精心照料未经风雨的花骨朵儿,李慈言从怀里摸出苏娢从寺里给他求来的护身符,也不知道哭了没有? 其实苏娢今日是听了颂安转述的他这几句话才开始真的忍不住掉眼泪。 “莺莺”,苏夫人听说,“太子一案与怀之应该没有关系才对,龙骧卫想必也查不出什么东西,何况夏大人向来器重他,你爹爹能保也一定会保的。” 苏娢抬起眼眸,睫毛上还染着湿意,却是安静道:“娘,我相信他,他说等他回来就不会有事的,我只要好好在家里等着他。” 苏夫人心里叹了一声,“先别回去了,住在家里,等你爹爹回来看看他怎么说。” “嗯。” 苏大人中午才回,圣上留他是因为部署军饷和钱粮,但有眼人都看得出陛下情绪不佳,似乎愤怒,又似乎疲倦。 最后留下他一个人,圣上才说:“听说卿把女儿嫁给了李怀之。” “是。” “但朕现在怀疑他伙同奸人构陷太子”,天子之怒令人难以招架。 苏崇伏地,“臣婿果真有罪,臣请诛之以慰太子,但企陛下明鉴,彻查清楚,方能定罪。” “太子一案诸多细节都由他一手经办,如今回顾起来疑点颇多,岂不是他有意放过,卿难道还能为他辩白?” “臣请圣上明察。” 帝王疑心重,伴君如伴虎,苏崇回家的路上,心中不由自主又冒出这几两句话。 “龙骧卫下狱的可不止他一个,凡与这事有关的已全部停职,就剩了一个都统夏戢,协助荣安王调查。” 荣安王乃陛下兄长,虽然异母,而情同手足,只是这位老王爷已许久不过问政事了,如今把他请出来,看来陛下是不相信任何人了。 “那李慈言……” “听我说完”,父撂下茶杯,“此案内情、太子冤枉与否无人知晓,但如今陛下认为太子冤枉,那么太子多半就是冤枉的,太子为何人所冤?” “应该就是其他几位殿下想要争……” 苏父摇头,“拍板的可全都是陛下。” 苏娢一下噤声。 “天子的怒火需要有人来承接,但是陷害太子的人一时还没有踪影,周家与太子府的人也已全部发落,如今与此案有关的就剩下办案的人,我也相信怀之办事知道小心,但是天子无过,谁之过?” 可是苏娢执意想知道李慈言究竟有事无事? “你是怕他丢了性命还是怕他受不住狱中的苦?” 苏娢都怕。 “他的性命其实我也不能保证,谁知道事态如何发展,陛下会不会一怒之下砍了他们,不过他不是给你传了话。至于牢狱之苦,他现在待得地方可是他也熟悉的地方,还有夏都统在,况且就算真的受些皮肉之苦,他能挨不过来?” 苏娢默了默,“女儿知道了。” “这事必然有一场轩然大波,但是难办就难办在怕到最后手心手背都是肉。” 苏娢已经没有在仔细听,“爹爹,女儿想回家。” 她说得是她和李慈言的家。 苏父望着她,顿了顿,“你一个人不怕?” “女儿只是觉得,若撇下空落落的房子,或许就不能称之为‘家’了,毕竟女儿还在,应该守着家等李慈言出来。” 苏崇一瞬间觉得眼前的女儿彷佛长大了,苏夫人却道:“留在家中等难道不是一样?” 苏娢说不上来,但好像就是不一样。 “让她去吧”,苏父道:“你想回来时只管回来。” 苏娢应声,转身又听见爹爹说:“你放心,你既认定了他,若真有个万一,爹爹舍官也会想法子保下他。” 苏娢鼻尖发酸,“爹爹不必的,他必然也没脸牵连爹爹。” 纤尘屑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郎君子·画眉珠最新章节、郎君子·画眉珠初寤、郎君子·画眉珠全文阅读、郎君子·画眉珠免费阅读、郎君子·画眉珠 初寤 《郎君子·画眉珠》简介: 庆德三十七年二月初六,兵部侍郎苏崇之女苏娢听从父母之命嫁给了龙骧右卫副侍卫统领李慈言。苏娢是苏家的独生女儿,小名唤作莺莺,她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到十六岁,是未经风雨的花骨朵儿。苏莺莺生的明眸皓齿、顾盼生辉,还有一把似黄莺出谷的好嗓子。她知道自己生的好,不想新婚之夜,盖头掀开,她那素为谋面的夫君辗然一笑,竟叫她看呆了去。李慈言微微笑起来时就好像那遗世独立的佳公子,但谁知这人竟与他的皮囊全不相符。他长了八百个心眼子,最擅长于逗弄苏娢生气,再哄苏娢开心,而且乐此不疲。真要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偏生苏娢三朝回门便传来了太子被废的消息,朝野人心浮动,党争不停。彼时李慈言向岳父保证得好好的——不会瞎掺和,但只有苏娢知道这人保不齐已成了哪家殿下的党羽。果然李慈言与七殿下宸王早有渊源,他们几个认准了宸王便是将来的明君。漩涡之中,岂能不经风雨?李慈言好好一个前途无量的亲军侍卫统领,几经浮沉,终于把自己折腾到了人生最失落最危险的境地。那是破晓之前至暗的前夕,“我从未问过莺莺,可有后悔?”苏娢抬起的盈盈泪眼里满是坚定,“后悔什么?后悔你纵容我、迁就我吗?”……幸而终究是顺天承命,数年之后,当朝廷安定、北境的边患也渐 千头绪 苏娢退而思之——“下月十五以前都是好天气,到那个时候估计你方才在小径旁打理的花苞也该开放了。” 陌上花开……下月十五之前……苏娢猛然抬头,李慈言,下月十五之前就会出来吗? 三春易逝,庆德三十八年的这个春夏之交,后来亦为史官着笔。 这是北境狼烟和东宫疑案交织的一个时刻。 就像历史上曾经留下过许多疑案,隐怀太子究竟是否被冤、假使被冤又是为何人所陷害,后来的治史家说法不一。 因为就算是身在同时代的人,或许真正清楚的也没有几个。 但据官方记载,荣安王查到五殿下毅王头上应该不假,奈何毅王殿上喊冤,其情状甚为惨烈,赌咒发誓,“若真是儿臣,儿臣今日便不得好死,还请父皇明察!” 宜妃娘娘再顾不得众人阻拦,从后宫跑到前殿,“是臣妾教子无方,若毅王当真大逆不道,臣妾情愿代他一死以恕罪,但求陛下彻查明白!” “母妃……” 殿上哭成一片,陛下头痛欲裂,偏偏这个时候,广海又来报:“陛下,军情。” 圣上抚着额头,“出去”,案上的东西挥落了一地,“全都出去!” 四月十一,陛下下令此案终止。 四月十二,圣旨发落:毅王禁足于王府,并未说明时限。 四月十三,宸王殿下奏请:两军交战,鞑靼不免向京师派遣暗探,如今正是用人之际,龙骧卫诸多无辜,还应释放,官复原职。 四月十四,圣上应允。同一天康王请旨,愿往北境效力,陛下没有答应。 四月十五,二皇子“以树叶做翅膀”,于假山坠落,人事不省。陛下至此终于支撑不住,突发眩晕。 而同在四月十五,苏娢等回了李慈言。 “我许久没有洗过澡了,莺莺也不嫌弃?” 苏娢确实闻到一股子血腥混合着腐朽发臭的味道,但即使这样,也不松手,距离李慈言进去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李慈言只能顺从心意紧紧搂住她,末了才道:“莺莺行行好,先让我进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好不好?” “嗯”,苏娢松开手,“有热水的”,从昨日传来消息,陛下答应了宸王奏请,苏娢便留心让人做着准备。 苏娢替他宽衣,“他们没有用刑吧。” 李慈言脱下衣服给她检查,“我好着呢,莺莺放心。” 苏娢给他把干净的衣服抱过来,“那你先洗澡,我去厨房看看给你做点好吃的。” 宸王妃的话已经印证,苏娢如今再迟钝也该明白李慈言是宸王一边的人,他初进京时便是宸王伴读,应是朝夕相处,只是后来宸王开府、他进入龙骧卫,在人前的交际就没有那么频繁了。 “先前不张扬是因为太子同样不希望看到几位殿下与人臣关系过密”,李慈言道:“太子并非胸襟开阔之人,他先前曾仗着陛下宠爱,几位王爷吃过的亏也不少。” “那这桩案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没有理清楚,刺客一事已经死无对证查不出来了,荣安王入手的便是巫术,我先前相信此事确是太子所为,但现在看来莫非也是陷害?” 并不是所有时候李慈言都能在场,而荣安王主持调查的时候,他又身在囹圄只是个配合调查的嫌犯。 “我还是得去见见殿下。” “做什么这么着急”,苏娢拉住他,“陛下晕厥,几位殿下都在宫中侍疾呢。” “差点儿忘了”,李慈言笑道:“多亏了莺莺提醒。” “你人都出来了,那抄去的东西会发还吗?” 苏娢担着心,这要是一去不回,他们今年的日子可就异常难过了。 “过两天便让颂安去领。领人抄家的叫赵麟,我和他有过节,莺莺有没有受欺负?” 苏娢偎在他肩上,最终摇了摇头。 “莺莺不想我生事?”李慈言摸着她的头发,“我问问下面人也能问出来的。” “他是欺负我”,但苏娢难以启齿。 李慈言心里便有了数,“莺莺累不累?陪我睡会儿。” “嗯”,苏娢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天,这才算能安心阖上眼。 一觉醒来已是午后,苏娢一模身边衾褥,是凉的,看来李慈言出去已经有一会儿了。 苏娢起身,纤云打水进来,“前面说晋阳侯世子来了,爷在书房陪客”,对镜梳妆时,镜子里纤云笑道:“现在小姐总算是能安下心了。” 苏娢抿着唇笑,只是很快眉头又轻轻蹙起来。 她从前在家时日子过得太糊涂,及至嫁了人依旧是少年心性,她好像一直不识愁滋味似得天真烂漫,但如今时局动荡,李慈言又为党争的局中人,苏娢第一次生出了对未来的迷茫。 “纤云,你有没有想过将来怎样?” “将来还是跟着小姐。” 苏娢在镜子里望着她笑,“我是说像晴春,我看她已经认定了良竹,良竹为人也可靠,若他们修成正果,就该放他们出去成婚过日子了。你也该为自己的终身考虑了,要是遇见喜欢的尽管和我说。” “但我和小姐在一起久了怎么舍得分开,等以后我真的遇到了再说吧。” 语毕李慈言正好踏进门来。 苏娢在镜子里看见,问他:“世子走了吗?” “嗯”,李慈言接下纤云的活儿,给苏娢挑步摇,他翻了翻苏娢的首饰匣子,他记忆里的有几样果然不在了,“龙骧卫向来约束得严,他们胆子确实不小。” “我看把东西要回来就行了,谁人不贪呢?” “莺莺说得不错,东西事小,但是莺莺在赵麟那儿受的委屈,就不能那么轻易了了。” 苏娢转过身,“你都知道了?” 李慈言眸子幽黑,“我把他逮回来亲自给莺莺赔罪好不好?” 苏娢摇头,“我不想见他。” “不见也好”,李慈言眸中泛起寒光。 “对了,叶世子上门来看望你么?” “莺莺真聪明,若是我与他在同一阵营,估计能成莫逆。” “那誉王那边……” “已经撇清了。”先前狱中叶兰庭的一封信不免让人想到誉王头上,未免牵连至此双方算是彻底划清。 等苏娢收拾好,便同李慈言回一趟苏家,也让爹娘放心,奈何苏父又不在家。如今战事要紧,苏崇身为兵部尚书,正是忙碌时候。 苏夫人叹了一声,“鞑靼反复无常,那颜去年才与朝廷订立盟约,这才过去多久,说撕毁便撕毁了。” “起兵的是察塔尔部,那颜未必想打,但察塔尔已彻底不受那颜约束了。” 苏夫人奇怪道:“你怎么了解的这么清楚?” 李慈言并未隐瞒,“我有一个朋友身在北境。” 魏子行于战事前夕带回了良马数千匹,更有一匹汗血宝马,送给了大将军贺关山。他仍在留在北境,据他的说法,这一趟西行他凭着自己的智慧让腰包重新鼓了起来,但恐怕在北境待不了多久又会瘪下去。战事一起,边境多流民,又该他散财了。 这场仗还不知道打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为此家破人亡,苏娢又想到连仪:她怕是又要好一阵担心了。 十年前和鞑靼的那一场战争打了四年,姨父就是在那个时候逐渐升任为北军统帅。那四年里姨父一次家也没有回过,把连仪托付给了苏家,后来战事结束,连仪终于见到了父亲,但仍旧是聚少离多。 苏娢不知道如今,连仪还会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整夜整夜地噩梦纷纭。 正想着她,外面便有人来禀:连仪来了,还有林寰,与她一道过来。 “我就说直接到姨母这里来必然能遇上你”,连仪打量她,“总算陛下圣明。” 苏娢垂眸一笑,拉连仪坐下,连仪脸上并没有什么担心忧虑,但苏娢知道,她这位姐姐,什么都藏在心底。 “难得今天人齐”,苏夫人道:“再等等估计你姨父也就该回来了,谁都别走,留下来吃饭。” “哪回到姨娘这里是空着肚子回去的。” 苏夫人笑道:“你们坐,我去吩咐晚饭。” 苏娢与连仪也相携着出去,走到无人处,苏娢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连仪仰起脸,拨弄苏娢屋子里的小风铃,她也有一个一摸一样的,是小时候苏父一起买的,“我都已经习惯了,我爹爹也是在为我奔前程呢”,连仪放下那个风铃,“你知道吗?上回的事情,我爹爹来信给了肃远伯,后面我公爹就和婆母吵了一架,如今把我的晨昏定省都给免了。我没了孩子傍身又能怎样,我爹爹手握重兵,他们就还得给我几分脸面。” 连仪的笑其时比哭还难看,苏娢握住她的手,“你就是不听我的,趁早搬出去,过自己的日子何苦与她们相干?” 连仪摸摸她的脸,“哪有那么容易,你要我放过她们她们也未必乐意放过我呢。” “那姐夫……” “他?”连仪一时晃神,她想起她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林寰抓着她的手说“以后我们好好的,别折腾了”,那时他的神色里还有遮掩不住的几分疲倦,他还把所有妾氏都赶出去了,为此他娘又闹了一场,连仪看得出林寰很累,他整日里夹在她与婆母之间几乎两处落不下好,连仪心里忽然开始挣扎,奈何,是你娘差点要了我的命啊。 不虞隙 四月十六,陛下转醒,奈何头痛时作,视物稍久则两眼昏花、难以支持,最后不能不退居景泰殿静养。 二皇子经全力救治虽然也醒了过来,但至此算是彻底摔坏了脑袋,常常双眼呆滞无神,陛下怜悯将其接入宫中,聊度余生。 朝政想委托于丞相,但丞相已年迈、自觉力不从心,原本已上书乞骸骨,只是陛下未许。无奈,最终陛下下旨,令四殿下誉王协同丞相,共理朝政。 誉王上台,袁今古用事。 从这个时候起,平衡便开始被打破了。 苏娢再听说袁今古,他已是众人口中的“袁大人”。袁今古的职位并没有变,仍在翰林供职,正七品的翰林编修,品级虽低,却是誉王顾问,一时顶头上司也不能不看其眼色行事。 叶兰庭却是直接从鸿胪寺主簿升任为吏部主事,誉王身边的人品级调动虽然都不大,但明显已经在往更关键的地方安插了。 是以魏子行来信调侃:失策呀失策,你要是继续巴结着誉王,现在不也是春风得意?连带着为兄我也能沾点儿光。 李慈言提笔:有道理…… 等把信封好交给来人,李慈言走出书房去找苏娢。 苏娢在清点库房,东西都已经领回来了,她顺带让人把库房、阁楼这些平日里照料不到的地方也都打扫一遍。 李慈言进来时,苏娢坐在箱子上对册子,苏娢的坐姿在李慈言眼中乖极了,他凑过去看了一眼,“莺莺放心,他们只是核查有无不当财产,不会动的。” 苏娢阖上册子,真要是家财万贯,她才懒得在乎呢。 昨日为了感谢夏都统在狱中的照料,又额外开支了一笔,若是再丢了什么,她就真的有点儿难受了。 李慈言打开钱箱,“这一个月家里的开支都是莺莺在贴,补偿给你好不好?莺莺想要多少拿多少。” 苏娢看着箱子里剩下的不到一千两银子,叹了一口气,“赶紧关上吧,让人看了笑话。” 李慈言发笑,“这可是莺莺自己不要的”,李慈言将她从堆叠的箱子上抱下来,用只有苏娢听得见的音量说:“让他们打扫,莺莺换身衣服,我带你去宸王府转转好不好?” 对了,还未曾谢过宸王殿下。 “好吧”,苏娢又想起来此去八成是要见王妃的,“我去看看还有没有去年剩下的花茶”,若是有,给宸王妃带一些。 苏娢和纤云去茶房里找,回来路过垂花门忽然听见前院儿有女人的声音,颂安一路跑过来,李慈言没见着,路上先遇见苏娢,苏娢见他有点儿想躲,“这是怎么了?”忽而念头一动,听那个声音年纪轻轻的,苏娢歪了歪头,“莫非李慈言的外室找上门来了?” 颂安疑惑又吃惊,“啊?” “夫人最近又在听什么家长里短?”苏娢回头,李慈言的视线有点儿“狠狠”地盯在她身上。 苏娢弯弯唇,“我只是做个推测罢了。我们去看看?” 李慈言不动,“既然是外室,夫人一人出面岂不是更好?” 完了,“莺莺”都不肯叫了。苏娢只能走回他身边,“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和我计较了。” 苏娢伸出手,李慈言只瞥了一眼,还是不动,苏娢只能拉他胳膊,“好了,我们一起去吧。” 李慈言到底被她拽去了前院儿。 堂上站着一位姑娘。 看见人之前,颂安便小声道:“我要是不把她带进来她就在门口吵着要见你。” 李慈言眉心蹙起,忽而想到了什么。 颂安咳嗽一声,“那个,我们爷和夫人来了。” 那姑娘转过头,看见李慈言时眼睛便红了,是恨的,她打量李慈言一眼,“你就是李副统领,不知道我哥哥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要这样害他!” 是了,赵麟有个妹妹,李慈言是听过的。 李慈言牵着苏娢在太师椅上坐下,抬起头时眼神漠然,“本统领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姑娘有这个功夫不如去问问赵麟做下了什么好事。” “我哥哥是抄检了你家,可那是奉命行事,你怎能因此公报私仇,将他下狱,我听说我哥哥在狱中快要被人打死了”,赵姑娘终于落了泪,“还有我阿娘,你知不知道我阿娘骤闻哥哥入狱如今已经一病不起,她要是出了事,我必要你偿命。” 颂安连忙挡在中间,赵姑娘的眼神好像要拼命了似的。 苏娢蓦然抬头,李慈言脸上依旧淡漠,只有此刻感受到了苏娢的目光才缓和一些,“怎么了?莺莺。” “赵麟要死了?” 苏娢坐在圈椅里,李慈言斜靠在椅圈上,他伸手抚了抚苏娢的头发,没有说话。赵麟确实下狱了,八成现在还在经历严刑拷打,李慈言也确实“关照”过,但就算他不说,夏戢也会给他“提个醒儿”,赵麟前次被提上来是依靠宦官,但是龙骧卫不容宦官插手。 苏娢是觉得他应该付出代价来着,但没想过会这么严重。 “夫人可知道自己枕边人究竟是何模样?心狠手辣,要将人逼上绝路”,赵姑娘愤然抹了一下眼泪。 “住口!”李慈言罕见地有几分着慌,“莺莺,是他咎由自取。” “凭什么说我哥哥咎由自取?” 李慈言回眸,“赵麟私自篡改我的信件,诬陷我与太子一案有关,事情牵连誉王殿下,他想置我于死地在先,你说他该不该下狱,誉王殿下会不会饶过他?你若不信,我带你进牢房,亲自去问问他。” 赵姑娘满目震惊。 苏娢站起身,疾声道:“如今看来,是赵姑娘不知道自己兄长究竟是何模样。” “颂安,送客。” 赵姑娘失了魂一样离去。 苏娢想去拉李慈言的袖子,被他躲开了。 “你怎么没有告诉我他曾害你。” “那我告诉莺莺,我明知他只是想陷害我,并非针对誉王殿下,但我偏偏要把此事和誉王牵扯在一起,查出他是受何人指使,否则怎么有拷问的名义。” “李慈言……” “莺莺你听好,我就是心狠手辣,想要他的性命,我还废了他两根手指,‘报答’他对你心怀不轨。莺莺也觉得我可怕,是不是?” 场面怎么就变成这样了,纤云想上前去,被颂安一把拖住,“别”,颂安笔了个手势,走,都走。 李慈言还是不让苏娢拉袖子,苏娢干脆抱住他,“李慈言,你讲讲道理,我根本什么都没有说。” 李慈言到底舍不得推她,只是撇开眼,声音里还赌着气,“你不说话不就是认为我下手太狠了。”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他陷害你,我以为就是因为他对我出言不逊他就要没命了,可能还要捎带上他母亲的性命,但现在看来他确实是咎由自取。我不怕你的,李慈言,我刚刚就想说,可你不给我机会。” 李慈言低头一看,果然哭了。 她一掉眼泪,李慈言就开始拿不定主意。 但他还是狠了狠心继续,“但我提醒莺莺,我不是什么善人,我手上染过鲜血,将来也未必能洗干净。” “我知道”,苏娢抬起头来,“我已经想过了,宸王殿下想必也不会轻易放弃宝座,你们要争位,势必是残酷的。” 李慈言心已经软了,但是又听苏娢道:“我只是一直养在闺中被保护得太好了,我从前门也没怎么出过,但很多东西其实都是很严酷的。” “莺莺”,李慈言心中难受异常,“莺莺别哭,是我的不是。我没有做好,我应该让你始终和在岳父家里时一样,无忧无虑才对。” 苏娢摇头,“人总要成长的,人有七情六欲,谁能一世无忧?李慈言,你已经是我最好最好的归宿了。” “爷”,颂安适时出现,看见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再不打断今天怕就要这样凄凄哀哀地过去了,明明好的如胶似漆,偏偏偶尔莫名其妙。 晴春说他不明白感情,颂安无可辩驳,但是再不出发今天怕是出不了门了,“爷,天色不早了,马车都已经备好了。” 苏娢从李慈言怀抱中离开,“有镜子吗?” “啧”,颂安的表情已经是最好的镜子,“夫人这眼睛一时半会儿怕是消不了。” 苏娢睫毛眨了眨,对李慈言道:“你一个人去吧,你和殿下的关系旁人知道得越晚越有利,带着我总是更打眼些。我去找纤云敷一敷眼睛,你记得把花茶带上就行。” 苏娢刚要转身,就被李慈言拉住,“颂安,马车卸了,今日不出门,你找个时间去王府跑一趟。” 苏娢回头,“犯不着,你总不会是去吃喝玩乐。” 自然是有正事要说,但是李慈言心里跟乱麻似的,做不到把苏娢撇下。他低下头,“莺莺不是喜欢我们的园子,我看今夏第一朵荷花说不定开了,我陪莺莺去逛逛好不好?” 荷塘里还都是花苞,哪儿来得花开,苏娢说:“还得再等等呢。” 她被李慈言搂坐在腿上,李慈言望了眼泛着浅浅涟漪的水面,“嗯”了一声儿。 好久没有人说话,有风徐徐吹过,李慈言一低头,苏娢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莺莺”,他低低唤了一声儿,没有人回应。 他把人抱紧,又用更低沉而饱含情愫的声音唤了一句,“莺莺……” 宸王府内,宸王和王妃坐在一处弈棋,有禄来禀:刚才门上来信儿,李怀之和他夫人不来了。 王妃撂下棋子,“我先回去了。” 这盘棋还没有下完,宸王殿下眼看着王妃出去,捡起棋子自己和自己下。 有禄回过头,“王妃这是什么意思?” “王妃在等人。” 有禄想歪了一些,“李慈言这小子……” “王妃应该在等他夫人”,宸王用棋子摆了一个和局,抬起头来,“咱们府里的厨子怎么不会做点心?” “这,您和王妃都不喜欢吃甜的啊。” “谁告诉你的?”宸王抬起头,“王妃上次回来分给我一块点心,甜却不腻,挺香。” 有禄明白了,“我这就让厨房做出来尝尝。” 涂山远 北境刚下过雨。 辽阔的夜空一片漆黑,大概是快五更天的时候。 离城们外十里的矮梁后面影影绰绰,周生白静息俯伏在地上,有虫子快要爬进他的领口,他伸手拿了出来,他们已经埋伏了许久,天快亮了。 “少初”,身边的人小声对他道:“你说鞑子该不会不来了吧。” 周生白望着远处的幽暗,用极平静的声音说:“我也不知道”,虽然他心里认为多半是要来的。 “欸,少初,孙将军不是让你替他写什么文书,你咋非要和我们一起来打仗?” 周生白过了很久都没有回话,身边的人还要再说什么,刚吐出两个字,周生白道:“来了。” 奔腾的马蹄声仿佛踏在人的心弦上,这些埋伏的士兵鸦雀无声,周生白根据他们通过的时间推测敌方人数,大概有一两万人。 远远地望见城墙上瞬时一片火光,那是孙将军他们已经严阵以待。天空破晓,日头慢慢地向头顶移动,周生白摸出怀里的干粮塞进嘴里。 “少初,给我口水。” 周生白把水壶递过去,远处有三声号角响起,敌兵开始退了。 一时人人振作,周生白握紧了手里的长矛,耐心等待,只等指挥的号角一响,他们就会冲下去,截断敌军的退路。 …… 魏子行骑着矮马,这是他第三次来到北境涂山大营。 辕门处的士兵认得他,“我们还是要先向将军通报。” 魏子行拱拱手,“有劳了”,他不是来找贺大将军的,他是来看望周生白。 士兵们大多在休息,魏子行找了一圈,在一个帐篷背面发现了他,周生白孤身盘腿坐在那里,手臂上绑着新缠上去的白布,上面有干涸的血液,他拿着小木棍在地上画着什么。 魏子行忽然出现,也没有使他受惊。魏子行抽出他手中的小木棍,“胳膊都伤了,就先安分一些吧。” 周生白抬起头,一张脸略晒黑了些,清瘦中掩不住俊美,“找我何事?” “走,带你去个地方。” 周生白无故不可能离开军营,魏子行又能将他带到何处,不过是换个地方重新盘腿坐下。 不远处就是辕门,魏子行从怀里摸出一块包裹严实的糕饼给他,“前些天不是魏梨生辰,专门留给你的。” 周生白瞥见军营外停着的一辆驴车,他视线刚投过去,车上的人便慌张把帘子放下了,魏梨从前瞧不上庶出的兄弟姐妹,如今这么个哥哥,她想亲近又有些怵他。 周生白收回视线,到底是把糕饼打开了,他掰碎一块放进口中,“军营不是好玩的地方,别让她再来了,你们最好也趁早离开北境。” 魏子行搭上他的肩膀,“你说你一天天生无可恋的一副模样,话也不多说,我要是走了,你岂不是彻底寂寞了。” 周生白默然半晌,“京城那边怎么样了?” 魏子行摇摇头,“还是那样,胶着”,他低声,“如今看来毅王是没戏了,但是陛下让誉王协理朝政就不知道有几分意思了。对了,还有康王,怀之来的信里说,他和殿下怀疑东宫案的祸首是康王,龙骧卫和宫中恐怕都有康王殿下的人,去年贺将军密奏向皇帝告状,我看保不齐康王也已知道。” 正是去年康王在北军中的小动作让贺将军秘密奏上,康王最终才被召回。 周生白只是默默听在心里,虽然他刚刚因军功破格升了官,但也只是个小小的伍长,他现在能做的太少了。 魏子行叹了一口气,视线瞥见巡逻的人离得还远,“如今康王四处布下了眼线,誉王又把持着朝政,也不知何时才能轮到我们。怀之始终距离都统的位置一步之遥,你原本好好一个京军少将军如今和普通士兵也没什么两样,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呀。” 周生白眼神无波,“不是还有柳长风?”说起来,周生白快有两年未曾见过他了,“他还好吗?” “你说南塘,怀之可说过他是我们中间最鸡贼的一个,我回来时从南边路过,顺道去看了他一眼,他在衡阳可是混的风生水起”,魏子行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呀,还是好好关心关心自己。” 周生白不语,他站起身,对魏子行道:“回去吧”,他手里还拿着剩下的糕饼,他低头看了一眼,重新包起来揣进怀里,“告诉你妹妹,下回她生辰我会记得的。” 魏子行抚额,“究竟是我妹妹还是你妹妹。” 京城二更天,李慈言离开宸王府,还在思索龙骧卫中究竟谁是康王埋下的人。宸王曾去拜会荣安王,对于东宫案中的内情这位老皇叔避而不谈,宸王提了好酒,只能在酒兴中迂回地旁敲侧击。 宸王对他几个兄长自谓还算了解,若说陷害,他从一开始就锁定了两个人选:杨霖和康王。 但杨霖这个人,殒身也会把毅王保下来,怎么会一有线索紧跟着就查到了他五哥头上,果然宸王从荣安王的神情中看出了些端倪。 本来应该继续往下,但是陛下已经不想知道结果了。 “你们呐,愧对陛下的教导”,荣安王已不胜酒力,又一杯酒下肚,宸王也没想到他竟吐露,“我后来疑心兴许还和他有关”,荣安王醉意朦胧,缓缓伸手笔了个“三。” 想要进入当时在龙骧卫把守下的太子寝殿,不和龙骧卫中的人通气几乎是不可能的,虽然曾有人主动离职,荣安王也已经将他们搜罗了出来,但如今康王仍然能够幸免,那就不能不让人怀疑龙骧卫中依然有他的人存在,更甚者说就是当时的人还在。 月亮已经挂上了枝头,颂安站在大门口张望,看见李慈言,跑上前道:“爷,你可算是回来了,夫人方才在房中晕倒了。” 李慈言脸色一变,“大夫怎么说?” 颂安心虚道:“夫人不让请大夫。” 李慈言盯着他,“夫人不让请就不请?” “爷先别生气,保不齐是好事儿呢。” 李慈言一怔,随即赶回上房。他未进门便听见里面晴春道:“夫人这一个月把那一袋子酸梅都吃完了,还犯恶心,这两日又时常觉得疲倦,我看八成就是有了。” 纤云高兴地道:“真的吗?” “我看还是明天请个大夫……”茗雪话未说完,看见了门口的李慈言,“爷。” 苏娢被丫头们围在中间,听她们这样一说,她自己也觉得有这个可能,她与李慈言成婚一年有余,前不久她娘亲还说要带她去拜拜送子娘娘。 “都下去”,李慈言吩咐。 苏娢从绣墩上起身,“我没事的。就是方才一时觉得晕没有站住,但过了一会儿就好了,天都黑了,就没让他们折腾。” 李慈言细看她的脸色确实像无事,“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苏娢拉着他坐到榻上,“就是有些犯困,胃口也算不上太好,旁的就没了”,苏娢脸上挂着笑,他拉着李慈言的手贴到自己小腹上,“会不会真的有了?” “莺莺”,李慈言把她搂进怀里,他的声音含着一丝隐忧。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李慈言一直都很小心,他曾从柳长风那里听说女子年纪太小不宜有孕,否则妊娠和分娩都更容易出意外。 苏娢将将长到十七岁,去年冬又经历了连仪的事情,李慈言一点儿险都不敢冒。 苏娢没有他那样紧张,“这一切都要看缘分,如果缘分真的到了,那我们也不能赶他走吧。” “岂会,但明天还是要先请大夫来好好瞧一瞧。” 翌日,李慈言点了个卯便告假回来了,顺便带了一位京中号称“妇科圣手”的名医,老先生仔细把了脉,看了舌象,问过病情,“夫人的期望怕是要落空了,虽说经水稍迟了一些,但依我看,夫人只是纳差,脾胃不和所致,脾不运化而生湿,是以觉身体困重、倦怠乏力,头晕也是由此而起,夫人还需注意饮食才是,食饮有节,不可偏嗜。” 苏娢道过谢,老先生转头去写方子。 李慈言站在苏娢身后,此时携着苏娢的手笑道:“原来是因为莺莺贪吃。” 苏娢亦觉得不好意思,还好事先不曾张扬,不然丢好大一个脸。 李慈言摸摸她的头,苏娢索性把脸贴到他衣服上,老先生还以为苏娢难过,“二位如此年轻,何须着急。” 李慈言但笑不语,竖耳聆听老大夫交代后续事宜:这药如何煎法,如何服法,又该如何将息。 送走了大夫,苏娢问李慈言,“那我们究竟什么时候适宜怀上?” 李慈言原打算再过个一两年,但现在又起兵燹,他与鞑靼有血仇,他爹戎马半生,他亦是在军营中长大,他终究要回去一趟北境,多半在兵戈止息之前。 晓云轻 “今日索性告了假,我带莺莺出去转转?” 苏娢雀跃,“我去换身衣服,就穿最普通的那种”,粗布荆钗,才能真正融到市井里去,暂时抛却身份的约束,这是苏娢从宸王妃身上受到的启发。 李慈言拉住她,“药还没喝,莺莺想跑到哪儿去?” 这碗黑乎乎的药已经在桌上放了两刻钟有余了,苏娢一直说等它再凉一会儿,李慈言就坐在对面看它究竟什么时候凉。 这药闻起来就苦得很呐,苏娢皱了皱鼻子,奈何李慈言不错眼地盯着她,“莺莺什么时候喝完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苏娢心一横,捏着鼻子仰头灌了下去。 李慈言凑过来给她擦掉唇边的药汁,“我在这里等你。” 苏娢刚站起来转过身,忽然又回头,打量一眼李慈言,“不行,你得和我一起去。” 今天马车也没有,李慈言的坐骑也没有,苏娢与他出门的时候,打扮得就如同最寻常的市井夫妇。苏娢头上的钗环全都卸下,头发只用布巾挽起来,挽得一丝不苟,出门之前颂安看到她还疑惑道:夫人这是什么时兴的打扮吗? 及至李慈言出来也是一身粗布长衫,颂安便睁大眼睛闭了嘴。 这是苏娢第一次这样自在地走在市井街头。她有好多小玩意儿要看,也有好多小东西想买,钱都放在李慈言那儿,苏娢招招手,“你看这个好不好?我们买下来吧,才十文钱。” 李慈言相当配合她今日乔装的想法,他手上拿着一个空的荷包扒开看了看,作为难状,“可是给夫人买了这个小葫芦我们今天就没钱买米了。” 苏娢被他一句话噎住,睫毛闪了闪,手指悄悄勾他的袖子,“不、不是还有米吗?” 李慈言佯装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也不知道夫人怎么当的家,柴米油盐缺了哪样你都不清楚。” 苏娢瞥见旁边卖菜的大娘已经支愣起了耳朵,苏娢脸上一热,拽着李慈言离开了,她耳朵尖,听见后面那个大娘在和旁边人说:“这娶媳妇儿果然还是要娶会过日子的,光一张脸好看它也不顶用啊。” 苏娢暗暗掐了李慈言一下,“你做什么败坏别人对我的印象。” 不料李慈言直接喊出了声,“嘶,夫人轻点儿,回家再让你掐。” 哪有这样疼,李慈言的声音一点都不收敛,苏娢察觉到又为旁边几个人所注目,他们还没走远,苏娢又听见方才那个大娘道:“光天化日的她还跟她男人动手呢。” 苏娢简直想捂住脸,“李慈言,都怨你,你就不能小点儿声,你走快一点啊。” 总算拐到了另一条街,等那些人看不见了,苏娢控诉李慈言道:“你怎么这样?” 李慈言把她的手包进掌心里,“老百姓就是这样过日子的,不然莺莺这身衣服也是白换,夫君陪着你玩儿还不好吗?” “狡辩,那民间也多的是贤妻良母,还有不成器的丈夫,你怎么就不能把我说的贤良一些,或者你自己扮的不好一些呢?” 李慈言低头笑。 “莺莺别气,我带你去吃点心。” 又转回到大街上,苏娢惦记时下京中的一种糯米凉糕,边走边寻,终于让她看到,忽然路中间几匹马疾驰而来,人群避散,李慈言迅速将她护在一旁,不然定是要让人撞上。 旁边就是糕摊,苏娢从他怀里抬起头,看见摊后面一张眼熟的面孔,苏娢想起来,是赵麟的妹妹。赵姑娘和她四目相对,一时也惊讶,赵麟终究是被放出来了,赵姑娘正想着该道声歉,李慈言也看见她,作了个手势,让她先别说话。 方才马蹄声答答而过,前面几个人鲜衣怒马,招摇过市,终于掀翻了人家的摊子,马蹄下伤了人才算停下来。 李慈言定睛,为首的那个他认识,是誉王府属官之子。王府的属官最高也才正五品,若不是如今誉王理朝,在这遍地权贵的京城中他怎么也不敢有这样的胆子。 市井中已经有一个说法:看样子皇帝要把龙椅传给誉王。 不管陛下究竟想法如何,现在都是关键时期,看来袁今古神通再广大也还是没能面面俱到,王府里的人都没有约束好。 这几个人当中有人下马,还是查看了一下人家的伤势,有点儿重,他怕惹事还是提议赶紧送医,奈何属官之子坐在马上,“别墨迹了,还走不走?” 他们说什么李慈言听不见,但他能根据自己所见的判断个大概。 “不能让他们就这样走”,苏娢道。 李慈言正思索怎么管,一晃眼看见了夏戢,他领着一队龙骧卫从此处经过,夏戢必是要过问的。 果然,夏戢停下,“人抬到医馆,把他们几个押回去。” “夏大统领也要看看如今是谁在掌权。” “总不会是你掌握着生杀大权”,夏戢冷眼以对,懒得再多话,“动手。” “慢”,苏娢看见一旁袁今古从车上下来,“夏都统打算把他们押往何处?” 那几个闯了祸的好像看见了救星,奈何袁今古一个眼神都未曾多给。 “龙骧卫衙署。” “若是这么一件事情也要麻烦龙骧卫,诏狱怕是早该住不下了。” 其时职权的划分并不十分清楚,龙骧卫可管可不管,但通常情况上百姓报官还是去京兆府。 夏戢没什么非管不可,“把人送去京兆府。” 说完,夏戢策马离开,袁今古也打算走,忽然又回头,他的视线正望向苏娢和李慈言所在的方向。 李慈言眼前一暗,是苏娢的袖子挡了他的脸,李慈言顺势转过身,“莺莺多虑了,就算他看见了还能认出我们?” “那可说不准。” 方才聚集的人群已经散开了,苏娢拉他去买糕,如今天气要热起来,清凉的糕点正合时宜,是以赵姑娘的生意还不错,苏娢小声道:“我想吃两个。” 李慈言给她翻倍,“给莺莺买四个好不好?” 岂会不好,但是付钱的时候李慈言又摸出方才空空的荷包,苏娢抓住他,“你又想作弄人。” 李慈言拿着荷包晃了晃,这一回里头有铜钱的响声,也不知他何时放进去的,“莺莺惯会冤枉我。” 但是赵姑娘不肯收,她用新鲜的荷叶包好了递给苏娢,“我替我哥哥向大人和夫人赔个不是,钱是万万不能要的。” “一码归一码”,李慈言数够了铜板抛进她钱匣子里,携着苏娢离开了。 苏娢拿着凉糕爱不释手,“赵姑娘真是别出心裁”,她包点心的荷叶上在封口都贴着一小瓣荷花,“赵姑娘明明这个样子,赵麟怎么却是那个样子。” “想是赵麟在家中最不受待见,以致人都变得扭曲了。” “胡说八道,明明赵姑娘和她母亲都很在乎赵麟。” “那就纯粹是赵麟不知好歹了。” 苏娢深以为然,她手上还在捏荷叶包裹上的花瓣,李慈言伸手给她拽了下来,这一下就失了好多灵巧,苏娢瞪他。 李慈言含笑,“我是看莺莺拿在手里舍不得打开,我帮帮你呢,不然莺莺什么时候才能吃上。” “那也不要你多管闲事。” 李慈言一下轻轻捏住她的脸,瞳眸幽邃,“那莺莺想要谁管?” 这人说着说着就开始较真,“你放开我我就让你管。” 李慈言轻笑一声,松开手,顺带刮了一下她的鼻尖。 苏娢还不想回去,“我们在外面吃饭好不好?” “不行。” 苏娢向他保证,“我吃了饭就回去喝药,并且不要人督促。” 李慈言还是回绝。 “为什么?” “莺莺才逛了不到半天心就野了,再待下去怕是家都不想回了,很危险。” 李慈言是说她收不回的心思很危险,苏娢回他道:“胡吣。” 终究是在外面吃的饭。 李慈言今日告了假,两天后须得替别人顶班。 不想上值就被告知去京兆府押解犯人,从京兆府移到龙骧卫一般都因兹事体大。胡荣,这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及至照了面李慈言才知道就是两天前在街上遇见的誉王府属官之子。 人被押往诏狱,夏戢正好也来了。 李慈言翻了翻卷宗,这人大不敬,眼中没有陛下,言语之中皆是誉王,对京兆府尹也不甚客气。 大不敬究竟是个什么罪,从来也没个定准。李慈言合上卷宗,听见夏戢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爹必然会请誉王殿下来救我。” 夏戢冷眼,“天真。” 人言可畏,现在京中全是关于誉王将会继位的传言,可陛下始终决心未下,这传言听在陛下耳朵里就会变成誉王觊觎皇位。 李慈言相信袁今古不会用这种方法给圣上施压,短短几天,流言疯长,只能是有人故意为之,如今这个胡荣竟还拎不清。 果然,袁今古持着誉王印信来了一趟诏狱,“胡荣有罪,该怎么判怎么判,誉王绝不会包庇。” “姓袁的你什么意思?” 看在他爹的份上袁今古已经帮过他一把,把他放到京兆府,当街跑马不会严惩,至于伤人只要和伤者能达成和解,怎奈胡荣打娘胎里便被惯坏了,并不把袁今古放在眼里,竟嘲讽他家族落魄、幕僚出身,终于把自己折腾到诏狱,进了这里,起码得掉层皮。 他的死活袁今古不关心,他只担心会牵涉到誉王,是以胡荣的爹再怎么求情,袁今古也只劝誉王狠心。 蛛丝欤 诏狱自有专门的人来管,李慈言还有职务在身,不便久留。 不料三天之后,胡荣的供词上添了一笔“誉王以天子自居”,性质一变,朝堂哗然,誉王寝食难安。 袁今古保持镇定,这种时候越慌乱越不利,于是誉王形容肃然,“本王奉父皇旨意协助丞相打理朝政,两月以来诚惶诚恐、未敢自专,民间流言想是百姓会错了意,至于胡荣,本王自问待他父子不薄,如何竟恩将仇报?本王也想为国出力,奈何谣言四起,只能自请卸此重任以证清白,国事还要辛苦丞相操劳,本王自去向父皇请罪。” 景泰殿外,誉王长跪不起。广海身为太监总管一直在陛下身边照料,太阳底下派小太监给誉王撑伞他也不要,广海第二次亲自跑来说:“殿下何苦,陛下好容易睡着,起码也得一两个时辰。” 誉王告一声“有劳”,但并不起身。如今盛夏时候,艳阳高照,誉王还不曾受过此种苦楚,但是袁今古反复让他沉住气,以退为进,方能平安度过此劫。 与此同时,袁今古忙着的是:胡荣究竟为何有这般说辞?还是说背后谁在捣鬼? 这日苏娢正在凉亭里绘画,良竹来报:袁大人到访。 苏娢怔了一瞬,“你说袁今古?” 他怎会忽然上门?无事不登三宝殿,苏娢想了一想,“告诉他爷不在,我不便招待,请他晚些时候再来。” 良竹出去了又回来,“他说有要事相商,一定要在府里等。他怕是打听清楚了,今日爷休沐。” 苏娢也想知道袁今古所为何来,但是她还有自知之明,她想套袁今古的话怕只会把自己套进去,既然他说有要事相商,“良竹,请他到园里来坐,你且替我招待着。” 园中只一个凉亭一座水榭,隔水相望,如今暑气迫人,请客人到此方是待客之道,苏娢只得起身回避。 李慈言带着颂安去庄子上了,田间与人争水起了纠纷,那另一户也是官宦人家,李慈言亲自去调解。 他回来是晌午,刚换了身干净衣服,苏娢说袁今古来了。 李慈言心中有了一两分猜测,“莺莺怎么招待的他?” “我把凉亭让给他,不过他好像也喜欢逛园子,良竹说他一直在闲逛呢。” 李慈言不语。 “难道招待得不好吗?” 李慈言抱怨,“是莺莺招待得太好了。” 苏娢无言以对,“好了你快去见客吧,人已经等了一个上午了。” 苏娢推他不动,李慈言一双眼睛盯着苏娢,“莺莺心疼他?不然莺莺为了他赶我走。” “我是怕让人久等,到时候出去说我们招待不周、落人口实。” 李慈言挑眉。 苏娢只得倚进他的怀里,抱紧他的腰,身体力行地证明她并不是赶他走,“现在好了吗?” 李慈言唇角翘起了弧度,“虽然莺莺很舍不得我,但夫君还是要先去会一会客人才是,不能失了礼数,莺莺乖乖等我回来。” 苏娢等他把放在自己头上的爪子拿开,好像心情不错地出了门,回过头,哀叹一声,也不知道李慈言究竟哪里来的毛病,改都改不掉。 凉亭里陈放着瓜果点心和清茶米饮,袁今古已经把他们家园子逛了几遭,“统领真是叫人好等。” “不巧有事,袁大人执意要等也叫我伤脑筋。”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李慈言给他倒茶,“袁大人属实冤枉我了。” 袁今古不想再唱下去,李慈言第二次给他倒茶的时候用羽扇掩住杯口,“开门见山,胡荣一案你该清楚?” “我负责提人,不负责审讯。” “誉王是冤枉的。” “冤枉与否袁大人犯不上和我说。” “我以为统领和殿下一样顾念旧情。” 李慈言默然,他假意接近誉王以扳倒杨霖,始终有负道义。 “袁大人继续。” “龙骧卫乃陛下亲军,从前专为陛下办事,但如今陛下退居景泰殿,不知道现在的龙骧卫又在为谁办事?” “袁大人不妨说清楚一些。” “统领岂会看不出如今矛头对准了誉王,流言也好,胡荣也罢,只是胡荣的案子不借助龙骧卫怕是行不通,当然我这样说是因为我知道胡荣在陷害殿下。” “龙骧卫自然一心维护陛下”,虽然这话如今几分可信度需要个人领会,但这案子的详情李慈言也想弄清楚,“我只能帮你见胡荣一面。” 现在的胡荣是要犯,誉王的印信也没那么好使了。 凡大不敬者,按龙骧卫的惯例,会彻查犯人的三代、九族和生平,至少也要搞清楚他本人究竟为何对陛下不满。这一款罪名历朝历代都不乏冤假错案,多半屈打成招,而拷问也成了一种必须的手段。 胡荣被泼了一盆冷水才清醒,夏日炎炎,他冷得牙齿打颤,看见袁今古,求道:“你救救我,让我爹救救我。” “救你可以,谁说‘誉王以天子自居’?” 胡荣表情变得凶狠,“你要是不救我,我就拉你们一起下水,大家一起完蛋。” “这世上真是什么人都有”,袁今古低嗤一声,逼近他,“我现在就能放你出去,告诉我,你受何人指使?” “他”,胡荣一眼瞟到了后面的李慈言,就是这个人把他抓进来的,“就是他,放我出去。” 眼下这牢狱里只有他们三个,李慈言抱着胳膊,漠然道:“袁大人不会认为他说的是真的吧。” 袁今古回眸,“那可未必。” 李慈言不怵,“看来袁大人是问不出你想要的东西了,还是早点儿离开,毕竟我也担着风险呢。” “姓袁的你个小人”,身后胡荣骂道:“我说到做到,难道王爷不想当皇帝,你心里也早就把自己当丞相了,你以为谁看不出来,一旦誉王登基……” “聒噪”,是夏戢来了。 李慈言和袁今古出去正好撞上,这回李慈言算是用了特权领人进来,唯有请罪,“愿领责罚。” 夏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罚俸吧”,又对袁今古道:“看来袁大人信不过龙骧卫。” “都统何出此言,我与誉王殿下是最信任夏都统的,不过这胡荣脑子有病,还要请都统明察。” “有病与否当然得问大夫。” “自然,袁某告辞”,只是袁今古走到门口又折回来,“袁某一直有一个问题要请教都统:很明显诸位殿下之中誉王最得陛下信任,而都统统领的龙骧卫又是陛下亲信,但为什么都统不愿亲近陛下所信呢?” 夏戢不慌不忙,“袁大人急什么?” 袁今古不再多言,看了夏戢一眼转头离去了。 待他离开,夏戢问道:“你怎么会和他搅和在一处?” 李慈言道:“欠个人情。” “就是誉王亲自来也没有用,昨天是我们的人和丞相府里一起审的,端看陛下如何定夺了。” 里头胡荣还在哭爹喊娘,把整个龙骧卫和誉王府都恨上了。 “我看这个胡荣言语确实有几分不着边际。” 夏戢瞟了一眼,“到底年轻,性情不定。” 李慈言若有所思,夏戢道:“怎么,还不走?不然你留下来办公?” 李慈言原本休沐,还是更愿意回家,“大人保重,我先走一步。” 李慈言回了家,走到正房门口,苏娢正从里面出来,她伸手在李慈言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失魂落魄的。” “哪里就失魂落魄了”,李慈言笑道:“我确实有些事情没想清楚,不如莺莺帮我分析分析?” 苏娢被他带着往房里走,“你说。” “莫非我得了疑心病,看什么事情都有问题?我总觉得胡荣的供词没有那么简单,但夏都统和丞相一同审理,胡荣也不像受什么人指使……” “听你说,我也觉得胡荣……怎么说呢”,苏娢道:“倒也不一定真的有病,但就是不太正常。” 李慈言略一挑眉,“莺莺在讲废话?”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就算了。” 李慈言哄她呢,“我知道莺莺是说他不知天高地厚,说话不过脑子。”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可是查案不应该去伪存真,不然他指认你也都该报上去了。” 就好像胡荣昨天说得是“誉王以天子自居”,今天说得是“难道王爷不想当皇帝”,一个人的供词甚至前后矛盾在诏狱里也是常事,端看陛下信任哪般。 但如今陛下分明还未表态,电光火石之间李慈言想起夏戢所说“到底年轻,性情不定”,这是何意?夏戢是在回避胡荣的“不着边际”吗? “夫人”,晴春忽然出现在门口,“您不是说自己做凉糕吗?我们东西都准备好了,却不见你来。” 苏娢想起她原是要去厨房的。 “莺莺”,李慈言唤住她,“我出去一趟,晚点儿回来。” 苏娢便知道他要去宸王府了。 李慈言意外地在宸王府见到了若耶。 “京中的谣言确实是康王散布的”,宸王道。 旁边若耶笑道:“我已乔装探听了多时,那日在市井还遇见怀之大人和令夫人了。” “你来得正是时候”,李慈言道:“这样看来,康王扳倒了太子,栽赃毅王使其□□,如果再将誉王拉下来,下一家要对付的怕就是我们。” 宸王微微摇头,“袁今古的法子不错,我看这一番终究是有惊无险。对了,龙骧卫中还是没有眉目吗?” 李慈言蹙了蹙眉,说“没有”。他得夏戢赏识已久,这个人在都统的位置上坐的日子不短,向来铁面无私、得到众人敬服,应该还是自己多心了。 宸王也颇为伤脑筋,“我得再想想,看来我得把所有与我二哥事件有关的龙骧卫中的人都筛选出来,逐个排查。” 这样必然耗费相当的精力,但不失为一个妥当的办法。 “鞑靼那边如何?”李慈言道。 魏子行之前派遣了若耶潜入鞑靼,但并未给他递信。 “察塔尔的首领怕终将要取那颜而代之。” 李慈言沉默,介时察塔尔统一了整个鞑靼,就能没有顾忌地放手南下了。 灞陵柳 苏娢也很关心誉王风波的后续。 后来听说,陛下未曾动怒,反而慰劳,誉王殿下仍然视朝,与前番无异。 “也不知道袁今古使了什么手段,胡荣他爹出面说明:胡荣小时候在马蹄下伤过脑袋,是有些狂疾,还有当日诊察的大夫也能证明。” “这样陛下就信了吗?” “陛下没那么好糊弄,但陛下愿意给这个台阶。” “那胡荣放出来了吗?” “已经放出来了,不过啊,不管他当初有没有,现在是一定身染狂疾。” 苏娢低头思索,这场风波中誉王全身而退,必然使更多人看到了陛下对他的信任,这几位殿下之中,宸王委实不得陛下青睐,“按你说,宸王有文韬武略,还有壮志和仁心,为什么陛下看不到呢?” “陛下与殿下有隔阂。” “什么隔阂?” “莺莺听说过殿下的生母吗?” “我知道,是已经仙逝的皇贵妃,那时候都说她是京中第一美人儿,只是我听说她入宫之前就已经有情郎了,而且还未通婚姻就已经开始私会”,说到后来苏娢声音越来越小,这些宫闱秘辛她也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而且五花八门,那时她还小,朝廷越不让说家里的婆子茶余饭后越嘀咕得起兴。 李慈言敲了一下她的脑袋,“要是让殿下听见莺莺就……”,李慈言扮了一个吊死鬼。 苏娢一下拉住他,“那你别跟殿下说。” “骗你的,莺莺一点儿都不经吓。” 苏娢一把推开他,“那你倒说说这坊间传言到底是不是真的?” “假的。皇贵妃是当时鸿胪寺卿之女,奉太后旨意入宫,得陛下宠爱,后来被人诬陷私通,殿前以死证明清白,她只有一个爹爹在世,鸿胪寺卿闻此噩耗又惊又怒后来也去了。宫中丑闻自然不能对外宣扬。” 难怪,苏娢还记得那时她娘亲还感慨皇贵妃去得那么突然。 苏娢算算时间,当时正好李慈言在宫中给七殿下伴读,“难怪你要追随七殿下,看来你们一起还算经历过一些事情。” “莺莺说得不错。我进宫两年,第一年皇贵妃还在,七殿下甚至可与太子争锋,第二年皇贵妃薨,七殿下的待遇一落千丈,那一年里变化太大,我见过他最风光的时候,也见过他最落魄的样子,索性一起走过来了。” “皇贵妃娘娘待你好吗?” “绝好。我头一年就住在她的昭阳宫,那时候我是个可怜鬼,但娘娘从穿的衣服到吃的东西都是和七殿下一样照料的,我始终记得我第一次见她时,她就告诫七殿下我是先烈之后、不容他对我摆什么架子。那一年仰仗他们我在宫里过得还算不错。 “后来有一回我和殿下因为练习骑射就住在校场最近的流云殿,等我们回到昭阳宫就听说娘娘被人诬陷与其义兄私通,那时宫里还传言七殿下血统不正,我们回去便被软禁在昭阳宫中,后来再见就是娘娘的遗容。 “陛下盛怒之下,七殿下仍坚持为母伸冤,终究严惩了捏造的那个人,但陛下下令宫中禁止再提先皇贵妃,究竟陛下心里怎么想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苏娢半晌无语。 “李慈言,若是陛下真的属意誉王继任怎么办?介时你们还要造反吗?” 这个时候的李慈言说:“莺莺,我亦有抱负,不愿与帝王做一辈子的爪牙,良臣择主而事,宸王就是那个明主。” 庆德三十八年冬,鞑靼那颜大汗身死的消息传到了京城,察塔尔部岱钦汗继任鞑靼大汗。 战事骤然吃紧,庆德三十九年新年伊始,京畿征兵十万,由三殿下康王与七殿下宸王领兵北上支援。 其时陛下病情稍有好转,大军出发之前亲自为二位殿下践行—— “我燕家自开国以来,凡边疆战事,必有皇族血胤亲自上阵,朕原有心御驾亲征,如今唯有让你们代父前去了。” 康王与宸王一同叩首,“儿臣必不负祖宗基业。” 听闻宸王乃主动请缨,王妃也将随他前去北境。 苏娢有心,但终究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大军开拔之时,李慈言曾出京送行。苏娢与他共乘一骑,在山头上望见浩浩荡荡的军队蜿蜒前行。军队前方,宸王妃也骑着马与宸王并行。 她离开前夕曾来过苏娢这里,那时一身男装叫苏娢也讶异几许,她只是略坐了一坐便起身离开,送给了苏娢一只棕色的幼犬,“它刚生下来不久,我不便带着它,就送给你,你好好待它,将来它长大可以保护你。对了”,王妃回头,“它叫将军。” 也就比筷子略长一点的“将军”,苏娢请颂安在院子里给它搭了一个窝,他们家没有什么羊奶马奶,只能让厨房给它做些米糊糊。 安顿狗的同时还需要安顿一个人,若耶去年入京便一直留在宸王府,宸王离开,他就搬到了李慈言府上,苏娢让人好生打扫出一个房间,位置要清净些,还有若耶一切行踪府中人莫要过问。 这一年的上元节好像要比去年冷清,但还是苏娢与连仪,还是在街上遇见了袁今古。只不同的是袁今古今非昔比,他身披大氅、冠上插着玉簪,在袁今古的运作下,丞相的职权越来越多地分到誉王手上,而袁今古身为誉王腹心,有人私底下已称他为“内相”,无名而有实。 “不想去年上元与夫人一别,如今再见已又是一年了。” 那时他为胡荣一案上门来找李慈言,苏娢终究也不曾出面。但时间确实悄无声息地就过去了,苏娢有一些成长,她浅笑对袁今古道:“是啊,都说白驹过隙,上一回见袁大人还是去年元夕。” “夫人别来无恙?” “一切都好。” 连仪见他目光还是盯着苏娢,笑道:“袁大人如今仕途通达,难道就没有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听闻京中想和你结亲的人家可是数不胜数。” 袁今古微微笑道:“还早。” 连仪可不是关心他,只是想提醒他罗敷有夫,“婚姻之事始终还是要两情相悦为是,祝袁大人早日觅得良缘。” “多谢夫人好意,博容何尝不希望两情相悦”,幸好他说这话时视线已移向前方,苏娢心内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就知道这口气松得早了。 “不知林少夫人能否行个方便,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苏姑娘讲。” 苏姑娘? 这一个称呼换的苏娢心惊,连仪怒道:“袁大人慎言,我妹妹已嫁为人妻,焉能和你单独说话。” “也罢,袁某并未存非分之想,只是和李统领有关。” 这还能叫未存非分之想?苏娢人不傻,但是涉及到李慈言,苏娢顿了顿,“袁大人有什么话还是亲自和我夫君说吧”,她刻意咬重了“夫君”两个字。 “夫人应该相信,若真要找李统领我必会亲自上门。” 这话倒不假,苏娢和连仪交换了一个眼神,连仪道:“那就去前面茶肆坐坐吧。” 上元夜人都到街上去了,茶肆里反而空闲,苏娢和袁今古在角落里入座,连仪与纤云隔他们远远的,但是一抬头就能看见。 “夫人可曾为自己打算过?” 袁今古开口这一句就叫苏娢怔懵,她愣了楞,“袁大人可以讲得再清楚些。” “我只是听说李统领和宸王殿下走得很近”,李慈言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苏娢的表情。 苏娢心里吃惊,但她低着头饮了一口茶。 袁今古一笑,继续道:“夫人应该也能看出诸位殿下之中,宸王并不得圣意,我不敢说陛下心目中的人选就是誉王,但其他几位殿下的胜算大抵也都在宸王之上,介时新君上位,清算起来,夫人如何自处?” 苏娢望着他,“袁大人这样说的前提是我夫君拥护宸王,可这个前提是假的,我又何必杞人忧天。” “其实袁某也只是猜测,但方才提到宸王时夫人在掩饰。” 苏娢心中悚然,不免抬眼盯着他,“你算计我?” “夫人言重了”,袁今古笑道:“袁某刚刚只是和夫人玩笑。但也许夫人真的应该为自己考虑考虑,还有苏大人,一心为国尽忠,若是为争储所牵连,未免太冤枉。” “袁大人这句话是玩笑吗?” “袁某真心实意。” “我的事情就不必你操心了,所谓嫁乞随乞、嫁叟随叟,将来该如何便如何,与袁大人无关。” “夫人不觉得委屈了自己?夫人在袁某心中是举世无双的佳人,合该金屋贮之、一世无忧,夫人分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袁今古”,苏娢一下起身,“李慈言从未委屈过我,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话?那袁大人以后不必再说了,听得我耳朵疼。告辞了。” 苏娢倒不可能真的耳朵疼,就是觉得白搭理他,无事生非,坏人姻缘…… “他究竟和你说什么了?”连仪道。 “他的意思让我弃了李慈言再令择高枝儿。” “笑话,他一个读书人岂不知‘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 这事儿还算小,苏娢真正惊心的是他怎么会知道李慈言和宸王殿下的关系? 暗潮升 元宵翌日李慈言休沐。 等他一觉醒来,苏娢在他耳边道:“我昨天遇见袁今古了。” 李慈言看看窗外的早春景色,这一大早心情就不太好,“看来上元灯会是莺莺和他的七夕鹊桥?” “我有正经事要和你说”,苏娢表情凝重。 李慈言在她水灵灵的脸蛋上啃了一口,“说来听听。” “他已经知道你拥护宸王殿下。” 李慈言摸她头发的动作一顿,“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听说你和宸王殿下走得很近’,但他好像又在炸我,这个人反复无常的,我也不知道哪一句真哪一句假。但他这样说想来应该是有依据”,苏娢猜测,“可能是你去宸王府被他发现了又或者宸王妃到我们家中被他知道了也不一定。” 李慈言思索片刻,“除非有人盯着我。” 这种身边有一双暗藏着的眼睛的感觉叫苏娢起了鸡皮疙瘩,“你别吓我呀。” 李慈言将她搂进怀里,“莺莺别怕,我也只是这么一说。不过,你老实告诉我,袁今古就和你说了这么几句话?” 苏娢暗中咬了咬唇,袁今古的后半茬话她要怎么和李慈言讲。 “莺莺”,李慈言的语调已经拖长了,“莺莺犹豫这么久,看来袁大人和你说了不少啊。” 苏娢抬头,“你先别阴阳怪气的好不好,呐,这是你让我说得,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我保证不生气。” 事实证明这是一句屁话,李慈言穿衣起身,苏娢刚梳好头发,就听见他吩咐颂安,“院里那只狗最近吃的太多,我看它消化不了,这两天每顿饭减半,能省则省。” “这……”颂安一下摸不着头脑。 苏娢跑到门口,“你折腾将军做什么?它这么小,还要长呢。” 二月间苏崇寿辰,苏父一向杜绝铺张,只办家宴。连仪与林寰前日派人送下了生辰礼,正日子却是来不了。 肃远伯府家的老祖宗害病,最近正闹得严重,苏娢还让良竹从外面买了上等的人参二两送过去了。 “他们家请了一屋子和尚道士念经解禳呢”,苏夫人亲自去瞧了一回,“整日里焚香祝祷,那些道士一个个拿着剑驱邪除祟,我看有这个功夫还是多寻觅几个好大夫是正经。” 苏娢也只有叹气,他们家人多、事多,规矩也大,也就只有连仪能耐得住这些。 “怎么不见爹爹?” “他在书房呢,那个翰林院侍读袁大人来了,他们在商量国事。” 又是袁今古,他在翰林院的职位已经升了一个品级,但他既有“内相”之称,翰林院的职务怕才是兼任罢。 苏娢思忖:他找爹爹,那恐怕就是北境的战事了。 “怀之怎么还没来?”苏母道。 “他应该顺道取贺礼去了。” 向来给苏母的礼苏娢准备,给苏父的礼李慈言准备,李慈言请人锻了一把刀,今日才算完备。 李慈言捧着长方的盒子进门的时候,正碰上苏大人在院里台阶上送袁今古。 李慈言先给岳父见了礼,才道:“袁大人日理万机,实在是辛苦。” “军情紧急,为国事操劳,怎敢言辛苦,如今北境三十万大军,战略和补给,哪一样都不敢大意,自然比不得统领大人手下一两千人来得轻松。” 三十万对比一两千,真是说胖还就喘上了,李慈言冷笑,“袁大人当心操劳过度,一病不起,得不偿失。” 袁今古还要与他针锋相对,台阶上苏崇发话:“怀之,怎么说话。替我送送袁大人。” 李慈言把盒子交给颂安,一句“袁大人请”还没出口,袁今古对苏崇道:“晚辈来得凑巧,不知今日是什么日子?我猜莫不是大人或是夫人寿诞?” “我岳父大人生辰,里头正在备家宴”,李慈言道:“就不便招呼袁大人了。” “晚辈事先不知,来得匆忙,还要祝苏大人福寿宁康,礼物请容晚辈日后再补上。” 都说这位“内相”不免恃才傲物,苏崇看他客气得很,“多谢袁大人,礼物就免了,本来袁大人不嫌,该请你略尝一杯薄酒才是,只是这天色已晚,也怕大人无故逗留徒使家中记挂。” “苏大人不知,晚辈并无家眷。” 苏崇一顿,既然他这样说了,“那就请袁大人留步,一起吃个便饭?” 幸好袁今古并没有真留下来的打算,“大人家宴,晚辈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不打搅大人一家天伦,今日遇见李统领,正好也有几句话想说,苏大人留步,晚生告辞。” 李慈言送他到苏家门外,冷眼道:“我记得我提醒过袁大人,别惦记不属于你的东西。” “只是论事实罢了,从前统领大人官居四品袁某还是一介白衣的时候倒不见副统领这么沉不住气。” “那就祝愿袁大人有朝一日真的能坐上丞相的位置。” “也罢”,袁今古神情收敛一分,“就算你我各为其主,也未必没有合作的可能……” 李慈言打断他,“还不知道袁大人究竟打哪儿听来的?” “我只是思来想去,这诸位殿下之中,毕竟你与宸王殿下还有两年伴读之谊,对了,你可千万别跟我说什么一心忠于陛下,这种话也就能哄哄小孩子罢了。” “希望袁大人能始终坚持自己的判断。” “统领这句话也不过是干扰视线。” 四目相对,李慈言勾唇笑了笑。 “袁大人好走。” “袁某像是只会讲废话的人么?”袁今古从袖中掏出了一张字条,“我只是偶然间发现了康王与龙骧卫的联系,我相信你也一定会感兴趣”,袁今古打开手里的东西,李慈言瞥了一眼,上面只有六个字,“今夜南庄接应”。 没头没尾,李慈言转身,“我没工夫跟你打哑谜。” “统领该知道去年吴翰年案”,袁今古扬声,叫李慈言驻足,“吴翰年贪污受贿,至今还有大笔赃银不知去路,他的死听说是因为没挨过诏狱的严刑拷打?” 李慈言默不作声,袁今古继续道:“我于今年年初偶然救下了吴翰年身边的长随,据他自述,他是从乱葬岗爬回来的,吴翰年与康王 联络已久,吴所受的贿赂多数又流进了康王的口袋中,那个长随还说,龙骧卫中有康王的人,那个人给他们传了字条,让他们几个还流落在外的准备好接应,结果吴翰年没出来,他们等来了屠刀。 “我已经足够坦诚,现在该统领给我一句准话了。去年京中的谣言我已知道是康王的手笔,康王此人心胸狭隘,若是他登了位,其他殿下怕是没有立锥之地,所以我们不如先合作击溃康王一党?” “你想让我帮你查龙骧卫中究竟谁是康王的人”,李慈言气定神闲。 “没有办法,我身为外人可没那么容易进去,但统领的身份摆在那里,你只要对一对笔迹,想必不是那么困难。” 李慈言抱着胳膊,“多谢袁大人的信任,不过我没什么兴趣,你还是找别人吧。” 李慈言已经准备进门了,袁今古又疾声道:“康王是颗绝对的绊脚石,统领想要再找机会怕是难了。” 李慈言只是驻足一瞬,继续往里走,身后袁今古扬声,“对了,上月元夕,有幸遇到统领夫人,夫人与袁某也相谈甚欢,就不知夫人有没有向统领如实相告了……” 李慈言回眸,眸中简直要蓄起杀气。 袁今古不怕死,“还有统领的身份,袁某原先还不确定,也多亏了夫人的提醒。”反正谁都别想痛快。 “砰”,苏家的大门狠狠地阖上,从门缝里传来李慈言的声音,“再敢挑拨,拔了你的舌头。” 袁今古笑意不改,等那门缝后面已经没有李慈言的身影,他转过身面色沉下来,当然不为李慈言方才言语的威胁,而是他肯不合作。 里头苏夫人的晚宴早已经准备停当,单等李慈言了。 苏娢起身去找他,李慈言恰好在回来的路上,苏娢跑过去,“你送个人怎么送了这么久?”话出口苏娢发觉他脸色难看,“谁又惹到你了?” 李慈言盯着她不说话。 这场面苏娢应付过好多回了,她眼珠转了一转,“看起来,总不会是我又惹着你了吧,方才爹爹让你去送袁今古,他有可能和你说了些什么,可是我又没有什么瞒着你,你这气生的好没道理。” 李慈言脸上的沉郁之色化开,“都怪莺莺偏要搭理他,这个人狗嘴吐不出象牙,就该让他自生自灭……” 忽然不远处苏父清了一声嗓子,李慈言的手还捏在苏娢脸上,苏大人看着他们两个,“成何体统。” 苏娢上前一步,动作端庄,“爹爹,我们进去吃饭吧。” 后面李慈言也跟上来,捉住苏娢的手,悄声道:“反正不许莺莺再和他说话。” “那不是他说事关于你我才……” 前面苏大人回头,苏娢一下消声,已经到了上房门口,李慈言伸手,“岳父大人请。” 李慈言虽未曾应下袁今古,但他把那字条上笔迹的特征记下来了。先前宸王把龙骧卫中凡关系到太子案的人都列出了名单,排除下来,所剩的不算多,李慈言与若耶一内一外继续往下查但要不动声色仍然进展得困难,现在袁今古算是送了他一份大礼。 可惜的是龙骧卫不像翰林院里的文职,字迹不是说有便能现成就有的。 诏狱里,典狱正在提笔,夏戢也在,李慈言进来禀报事情,路过典狱时留心看了一眼他纸上的墨迹,不像,但他和夏戢离开时忽然瞥见典狱换了一只手握笔,他左右手竟都能使得惯,李慈言不由皱眉,回头时夏戢正盯着他,“怎么?” “哦,无事。” 上林役 宸王名单上的人,夏戢的笔迹李慈言是认得的,剩下的李慈言也全都看了一遍,奈何都不是。 李慈言细思,袁今古也不像是拿这事在蒙他。 还以为是份大礼,结果半点儿用没有。 四月北境传来了乐昌大捷,乐昌城是北境最大的城池之一,始为鞑靼所占据,又被我军一口气夺了回来,连带乐昌以北大小城邑六处。 陛下于病榻之上下旨褒奖。说起来,陛下于去年冬春之际发了一次中风,索性不算太严重,御医救治得当,陛下及时醒来,只如今还有些半身不遂、言语不太利索,除了遵医嘱起来活动,其他时候基本都在榻上静养,许久连景泰殿都不曾出过了。 按照大将军贺关山来的奏报,乐昌一役宸王有勇有谋,康王亦是骁勇果敢,宸王来的信中还说到贺关山谋略过人、指挥得当,倒是康王的信中说了一桩贺关山破格提拔戴罪的周家人的事情。 周生白,字少初,当年京军最年轻的将领,人称少将军,这还是陛下钦点的,如果是他,陛下倒不算意外。 圣旨中对整个北军都加以慰劳,也并未对周生白的破格任命予以处置,此外,陛下隐约还记得贺关山贺大将军有个独生女儿嫁在肃远伯府,特意传喻誉王颁下赏赐。 宫里来人的时候,苏娢也在,林家大大小小跪了一院子人,连仪是主角儿,就是她婆婆也得往后站一站。 林寰的祖母也是缠绵病榻,如今越发地糊涂不省事了。两个月前病情最凶险的时候家里还请了一班和尚道士,念经得念经,捉鬼得捉鬼,当时有道士批发算命,指了个方位说家中有人与老祖宗相冲。 所有人窃窃私语,那道人指的位置不就是二少爷的连华院,但可没有人会扯到林寰头上,连仪当即冷笑一声,什么不入流的手段也敢拿到台面上。 连仪原先在籍,她大了些便搬回到自己家的府邸上,那时候族中二叔当家,一并约束着连仪,二婶手伸得更长,还想拿她的婚姻为自己牟利,连仪少时便与她斗智斗勇,可不是如今进了伯府才开始练就的本事。 她坦然把连华院里的人全都叫来让那道士挨个儿看,果不其然他找到了自己头上。 “只要老祖宗能好,你劈了我也不值当什么,动手吧。” 道士岂敢,“少夫人只要搬出家暂离了老夫人安心修行便是。” “连个时限都没有?还有,我搬出去老祖宗就能好吗?你嘴里总得有个准话儿,不然叫人疑心你连这个本事都没有。” 道士刚一顿,连仪抢道:“可不要说什么我离开了老祖宗就能好,你可敢保证?要是真能如此,有了你们这群装神弄鬼的还请大夫做什么”,连仪又让招手他近前来,低声道:“实话告诉你,宫里的御医都来过,老祖宗未必能挺过去,你让我搬出去简单,难道你的眼睛看得比御医还准,我也不逼你,只要现在替我圆过去,我可不比花钱买通你的人小气”,连仪故作理发,抬手露出了手腕儿上的金银钏儿,叮当作响。 道士当即糊弄过去,连仪瞥见她婆母还有她婆母现在府中做客的一个内侄女儿脸色铁青。 苏娢看了一下陛下赏赐下来的东西,“这下她们总该能消停一阵儿。”苏娢捡起一块玉,上等的品相,“玉能养人,这东西好,让坠儿串起来你就佩在身上。” “你喜欢就送给你”,连仪上前,“有什么看上的赶紧挑了去,我少不得要给各房都孝敬一些。” 苏娢摇头,“你们怎么说是一家,毕竟宫里赐下来的东西,要是让人知道送给了别人……” “什么时候考虑得这么仔细,放心好了”,连仪看了一遍,把一袋金银瓜子并她刚才说的玉都一起塞进苏娢手里,“揣起来,收好了,今年的压岁我可就不发了。” “我要银子就好了”,苏娢打开瞧了一眼,睁大眼睛,“多谢姐姐。” “出息。” 北境的战事进展到六月,本来形势于我有利,不想六月初忽然传来消息,朝廷五万士卒于上林堡全军覆没,大将军贺关山阵前战死,宸王为鞑靼所俘,康王驻军十里之外准备和鞑靼谈判。 一时朝野震动,初闻消息,苏娢不可置信,“姨父他……” 苏娢特意跑回家向她爹求证,苏父是看过原信件的,眉目间是哀痛和不忍,“去看看你姐姐吧。” 连仪…… 苏娢与娘亲一同赶往肃远伯府,连仪绝望的一双眼睛,怔怔地望着远处,没有一丝神采,林寰将她搂紧在怀里,连仪也毫无动静。 直到苏娢和苏夫人映入眼中,连仪才转过头来。 苏娢禁不住泣泪,“哭出来吧,哭出来或许好一些。” 两行热泪滚下来,连仪初始还咬着林寰的衣服哽咽,后来终于放声大哭,她唯一的爹爹没了。 “阿蛮……”,林寰也红了眼,不住地唤连仪的小名。 成亲四载,连仪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最后眼泪都哭干了,林寰把她抱到床上,连仪拉了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都蒙住。 苏娢记得,她小时候太害怕就会这样。 “阿蛮,我在,你还有我呢,我一直都在……” 门外有重叠的脚步声传来,苏娢听见连仪婆婆的声音,“大白天关着门做什么”,苏娢又听见不知哪个姬妾,扯着嗓子,“贺将军刚殁,二少奶奶一定伤心,我们也来宽慰宽慰”,还有,“贺大将军这么厉害,怎么说败就败了。” 什么宽慰,苏娢听不出,分明是唯恐勾不起连仪伤心,她正要出去,林寰道:“我来。” 房门被打开,外面的人似乎也没想到是二少爷,“母亲”,林寰道:“孩儿不希望有人来打扰,还请母亲回去休息。” “你这是什么话,我来看望儿媳妇儿难道还有错不成?” “母亲!” 林夫人面色终于沉下来,“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却事事向着她,这几年她在中间教唆了多少,分明是狐媚子变来专门坏你我母子感情,总算是苍天有眼……” 林寰“扑通”跪下,打断她,“孩儿跪求母亲先回去!” 林夫人又痛又怒,拂袖而去。 “阿蛮”,林寰回过头时,连仪已经掀开了被子,方才林夫人所说全听在她耳朵里,“莺莺,叫坠儿收拾东西。” “阿蛮”,林寰在床前蹲下,拉着她的手,“你要去哪儿?” 连仪深深呼出一口气,眼泪在眶中打着转儿,“你我夫妻四载,我深知自己不堪为人妇,因为我搅得家宅不宁,叫你两头为难、母子离心,林寰,我放过你”,眼泪终究落到了衣襟上,“给我一纸休书,你我一别两宽。” “我不答应,我从未想过离了你,你怎能这样草草就抛弃我。” “林寰”,连仪甩开他的手,衣袖碰到茶盅使其碎了一地,“我不计较了,我什么都不计较了你还要我怎样”,连仪捂着心口,“我现在只想要我爹爹。” 林寰眼角也有泪,被他一把揩去,“休书我这辈子都不会写,你要走,带上我一起,不管去哪儿,我也什么都不要了,我带你去北境,我陪你去找你爹。坠儿,收拾东西,连我的一起。” 眼看场面控制不住,苏母连忙拉着连仪,含泪道:“阿蛮莫说气话,你不想待在这儿就跟姨母回去,我们先回家,啊?” 苏母又对林寰道:“姑爷容谅,让阿蛮先随我回去,其他的事情后头再说吧。” 左右这宅子里连仪是不能再待下去了,苏娢吩咐道:“纤云,你帮坠儿把东西收拾好。” “姨母”,林寰恳求:“让我随连仪一道。” “不”,连仪不肯,她目光无神地也不知落在哪一处,“让我想想……” 想什么,连仪没有说,或许她自己现在也不清楚,脚下好像踩着棉花,连仪由苏娢和坠儿搀扶着,在这一天坐上车离开了肃远伯府。 被风掀开的车帘,外面是肃远伯府高大的门楣,辚辚的车马在视线里一点点远去。 苏娢再度拉开帘子,林寰还在原地,“姐夫他……”,她看着连仪戛然而止,这三个字已经能表达她要说的整句话语。 连仪住到了苏娢从前的屋子里,李慈言下了值匆匆而来,苏娢坐在门外冲他摇头,叫他别出声儿,连仪把自己一个人锁在房间里,最好谁都不要打扰。 苏娢拉着李慈言走远了一些,“姨父是北军主帅,怎么说没就没了,就算活不见人,那尸首……” “莺莺,现在北境情况不明,什么都不好说。” 苏娢心里也难受得紧,“我还听说宸王殿下落到了鞑靼手里。” “是”,李慈言也悬着心,但周生白也在军中,还有魏子行、宸王妃,宸王离京之前李慈言把自己随身多年有刻李家族徽的凭信给了他,那是一块缩小的青铜戈,代表着宁朔李家,只要他出示,相信宁朔父老不会让他失望。 李慈言有理由相信,宸王身陷鞑靼只是一时。 但是上林堡一战究竟如何,怎么排兵,什么战术,贺将军为什么身死,宸王如何被俘,李慈言还需要等消息,战败的消息从北境传到京城距离事发已过去了将近一月,不管是魏子行还是周生白,都该有个人给他传信才是,除非全都出事了。 “可要我去北境?”若耶道。 李慈言确信和北边的联络已经断开了,但是李慈言最终道:“再等等。” 芙蓉簪 谈判的事宜由前线康王和后方袁今古代表的誉王、兵部尚书苏崇共同商议,丞相抱病在家,袁今古不过上门巡个过场。 宸王既在鞑靼手中,要想把人放回来,代价可想而知。 如今北境还有二十余万大军,全都在康王一人掌控之下。李慈言敏锐地感觉到潜藏的危机,京中只剩他与若耶,绝不能松懈。 但就在这个时候,李慈言再度迎来了职位的变动,陛下忽然降旨,李慈言调回龙骧右卫,负责值守景泰殿。 夏戢亲自前来宣旨,“陛下还是信任你。” 这个职位不可不谓责任重大,李慈言翌日进宫谢恩。自他被调出皇宫,陛下又住进景泰殿,面见圣颜的机会寥寥可数。 大总管广海亲自领他进殿,“这回还多亏了夏大人在陛下跟前提携你,当然陛下也没忘了你”,李慈言称“是”。 夏戢,他来宣旨时倒不曾提起。 景泰殿中只有几个宫人在添香、收拾杯盘,静悄悄的,又转过屏风,拨开厚厚的珠帘,才得见天颜,陛下仰面躺在龙榻上,听到动静偏过头来。 “臣李慈言叩见陛下,谢陛下隆恩。” 圣上没有说话,李慈言抬起头,陛下确实衰减了许多,但是一双眼睛中的威严还是能让人回忆起这是一位平定疆土、励精图治的英主。 陛下只是看了眼李慈言,又转回头去,闭上了眼睛。 李慈言不明所以。 广海上来道:“统领快请起,陛下让你尽忠职守、好好守卫景泰殿,莫要辜负了陛下的信任,统领这就退下吧。” 不愧是陛下身边多年的红人,李慈言起身,广海将他送出殿外,李慈言回忆起方才的情形,“陛下许久没有开口了吗?” “唉”,广海手里的拂尘搭到臂上,“统领只要尽心竭力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陛下的情况可不敢随意打听呐。” 李慈言拱手,“多谢总管提醒。” 李慈言出去的时候思忖:陛下的用意为何?景泰殿的守卫忽然增加了一倍,更让他以副统领之职专门守护在殿前。 这是不是可以说明,天子如今也缺乏安全感,要么,陛下的病情又加重了,病重之人自然脆弱,要么,来自外部,陛下感受到了威胁…… 李慈言的思路被人打断,“大人”,是宫外站岗的人在和他打招呼,李慈言在龙骧右卫待了四年,这些人都曾是他的伙伴和下属。 “我就说大人终有一天还要回来。” 李慈言照着他腹部比划了一拳,“都好好站哨,少讲废话。” 苏娢近日有空闲都在苏家陪着连仪,回来一趟就听说李慈言调进宫里去了,颂安在帮着收拾东西,说连铺盖也要一起搬进宫里去。 这一下苏娢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爷在宫里一直都没回来吗?” 颂安说“是”,“也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出宫,但是夫人别难过,咱们爷这是受重用呢。” 陛下将他放到左卫快两年都不曾问津,怎么忽然就想起他了呢。苏娢想不明白,只是觉得日后明明在一起却要和李慈言隔着一道宫门便觉得心里有点儿堵,“颂安,你们歇会儿,我来。” 苏娢把能想到李慈言需要的东西都收拾停当,又听颂安的把可用可不用的那些全都挑出来,最后就是褥子和几件衣裳,交给颂安送宫里去了。 颂安刚出门,苏娢叫道:“你等等。” 颂安回头,苏娢从头上拔下了一根芙蓉花簪子,塞进了包袱里。 连仪想去北境的念头还没有打消,但现在北境万万去不得,苏娢交代了几件府中的事情便又回了苏家。 苏夫人看见她,“你的簪子可是掉了?” “给李慈言了。” 李慈言铺床打开褥子的时候,可不是看见一支芙蓉花,他握在手心里,仿佛那上面还有另一个人的温度,他笑了笑,最终一把揣进怀里。 宫里的地形李慈言还算熟悉,景泰殿附近的守卫他又重新部署了一番,特别是视线的死角或易为忽略处,更嘱咐人盯紧了,想来应该出不了事。 实际上宫中也并未生出什么事来,但李慈言还是会想,陛下为何忽然选派他?或许是陛下的信任,但这样一来他与宫外的联系也被切断了,就算若耶有什么发现又或是北境来了信他一时半刻也没法儿知道。 这日午膳刚过,伺候午膳的宫人陆续退出,广海和宫人一道去了御膳房,殿内只剩下一两个添香的人,陛下有午睡的习惯,奈何睡不安稳,便需要燃香来助眠。 中午龙骧卫会轮换着去吃饭,这个时辰殿外龙骧卫的人数减少,李慈言往往会亲自守在门口。 景泰殿的大门敞开着,李慈言从门口路过了很多次,但在外面看不见陛下的身影。里头有屏风和珠帘做隔,分成了内外两间,陛下完全被屏风遮挡,屏风后面就是在景泰殿侍候的宫人也不能轻易进去,能自由出入的唯有宫廷大总管广海。 李慈言腰间配着刀,他望了一眼檐外的天空,做了快两年的龙骧左卫,在京城四处的街衢骑惯了马,忽然也不是很羡慕这种接近天子的机会。 天边有候鸟飞过,李慈言瞥了一眼,转过头,忽然见殿内有人影一闪,躲进了屏风后面。 这是大忌,李慈言手按着刀柄进了殿内,“大人”,门口的守卫提醒了他一声儿,李慈言无暇多顾,进得殿内,里面静悄悄的,屏风外头空无一人,添香的宫人竟不知什么时候也离去了,后面有圣上清浅的鼻息声传来,此外再没别的声音,这殿中深处幽暗,李慈言方疑心是自己看错了不成? 宁可看错也不能放过,这时后面又传来细微的一声异响,陛下的鼻息也听不真,管不得许多,李慈言一挑帘子,进了去,里面只有陛下阖着眼仰面躺在龙榻上。 李慈言眉心紧蹙,四下都不见人影,唯有他面前的地上掉了一件衣物,李慈言心思电转,一抬头,榻上陛下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静静地盯着李慈言,眸中隐藏的是惊和怒。 糟了,李慈言暗道一声。龙骧卫非召不得进殿,何况他还带着刀,若是解释不清楚,后果不堪设想。 李慈言双膝跪下,“陛下明鉴,臣是因为看见有人擅自闯入,担心陛下安危才贸然进来,绝无不轨之心。” 外面有脚步声响起,李慈言愈觉不妙,这个时候广海该回来了。 果然,广海的声音像是掐着嗓子,“统领这是在做什么?” 李慈言少不得复述一回,“这”,广海初闻有人擅闯也有些慌张,但是人呢,“你可看清楚了?找到没有?” 李慈言盯了一眼地上玄色的衣物,只得道:“没有。” 广海打发身边的小太监,“出去问问,见着有人出去没有?” 小太监回来也说没有。 “李怀之啊李怀之,陛下对你如此信任,你如何偏要自己断送了前程。” 李慈言看了一眼陛下,他侧躺在榻上盯着他一言不发。李慈言叩首,“臣绝不敢有不臣之心,也请公公试想,方才既无旁人,若我确想行不轨之事,哪里还等的到公公进来,公公也不会一进来就看见我跪在陛下跟前。” 广海不能不觉得他说得还是有理,可是这——“难道青天白日的见鬼了不成?”此事的决断者不是他,广海望向陛下,“圣上,您看……” 陛下摆了摆手,广海会意,“传龙骧卫进来,先带出去。” 李慈言起身,转出屏风,蓦然望见角落里有一个身形瘦弱的小太监低着头在燃香,他在几个宫人后面,许是感受到了李慈言的视线,也不抬头,反把头埋得更低。 李慈言在殿外待罪,不一会儿,广海出来,叹息一声,传陛下圣谕,“龙骧卫副统领李慈言即刻起褫夺官衔,打四十大棍,逐出宫去。” “大人”,两边的龙骧卫低声。 广海听见:“现在可不该再叫大人了。” “我没事”,事已至此,李慈言唯有接受,只是他在广海看不见的地方悄声道:“我进去之后、广海进去之前可有人进去或者出来?” 两边的人皆摇头,“大人说里面有人影我们当时也都是背对着大殿。 李慈言不再多说,“打吧。” 他们还是放了水,但纵使如此四十大棍下去也绝对皮开肉绽,李慈言咬着牙没有出声儿,他稍微一动,怀中有东西掉出来,清脆的一声响,是根芙蓉花的粉晶簪子,好险没摔断,李慈言缓缓伸手,艰难地拾了起来。 李慈言倒在宫门口,天上浮云聚散,一下子心里很空阔,他反正是走不动了,就不知道颂安什么时候能牵着马来驮他,忽然眼前浮现出丁香色衬白绫的一副裙边儿,柔软得好像梦境一样,李慈言还没来得及抬头,苏娢俯身抱住他。 “莺莺”,心里一下胀满了。 苏娢的泪淌到他脸上,“你可别说话了。” 李慈言离宫之后,广海在陛下的授意下清退了殿中所有人,广海也不太明白,“这李慈言究竟想做什么?” 陛下咳嗽了一声。 广海正要上前,脚下踩到了东西,一低头,好像是件衣裳,“先别动”,陛下开口了,他为了把字咬得清晰,讲得很有些吃力。 “慢慢捡起来”,广海遵命而行,提起来,是件单薄的斗篷,袖子很大而衣服很长,直接垂到地上,再加上它立起来的帽子,陛下一下想起,李慈言所谓的人影。 “暗中查,方才还有谁在殿中。” “陛下?” 圣上闭上眼,没有再说话。 福祸引 上房里,颂安刚刚送大夫出去,李慈言趴在榻上,苏娢坐在一旁按照大夫说得把药粉和在清水里调成糊。 她眼前的雾气还没有消散,时不时抽噎一下。 “莺莺”,李慈言唇色发白,满头是汗,唤她一句都能牵动伤口,引得他长“嘶”一声。 “不是都跟你说了不要说话了,我忙着呢”,要不是苏娢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腔,都要以为夫妻在闹什么别扭了。 李慈言非要说:“莺莺,你看看我。” 苏娢不搭理他,埋着头和药。 “莺莺”,李慈言还在唤。 苏娢一下抬起头,“你烦不烦,让你安分一会儿你都不听”,她眼眶红红的,睫毛全被打湿,粉白的小脸上面一道湿痕,倒不像是李慈言受了伤,倒像是她受了多大委屈一样。 李慈言还想拉她的手,“我有东西给你。” 东西还没摸出来,秦嬷嬷端着水和药丸子进来,大夫说内外兼治,秦嬷嬷看着也眼眶发酸,一下又想起当年经历战乱、死里逃生的苦楚,“祖宗保佑万幸没动着筋骨,将养将养也就好了。” 但李慈言怎么也得在榻上度过一段时间了。 苏娢外用的药调好了,就要给他敷上去,李慈言道:“嬷嬷……”意思是让秦嬷嬷回避,苏娢恼他道:“都这会儿了,你还管这么多”。 自己的小主子自己知道,“他大了些就开始跟我不好意思了”,秦嬷嬷道。等她出去了,李慈言才让苏娢把遮掩的被子掀开。 伤处赤裸裸地落在苏娢眼里,她没忍住眼泪又“啪嗒”掉了下来。 “莺莺”,李慈言翻不了身,他又觉得心里被填满了又觉得钝钝地疼,“莺莺,你看”,苏娢一时没应声儿。 苏娢看见了,李慈言手上的那根粉晶簪子,人都要碎了,留根簪子有什么用。李慈言等她的声音等的心头慌乱。 苏娢抹干净了泪渍,“还不收起来。你趴好了可别动。” 就跟糊窗户纸似的,苏娢一层一层厚厚地给他敷上去,李慈言一声没吭。 “疼不疼?” “莺莺过来亲我一下就不疼。” “什么时候了还贫”,嘴上这样说,苏娢到底下了榻来到他跟前。 “莺莺要往好处想,要是没有这顿棍子,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呢。” “我宁愿见不到你”,话一出口苏娢又自觉说得不对。 “我知道莺莺其实很想见我。” 苏娢没有再反驳,她把垂落到李慈言脸上的发丝整理好,“你还没告诉我陛下为什么打你。” 李慈言心中有数:他决计是让人给算计了。 苏娢绞了温热的帕子给他擦汗,“算了,等你好了再说,我给你倒杯水来。” “莺莺。” “嗯?” “我丢了官职,以后也没有俸禄了,兴许陛下稍后还会籍没家产,连同这宅子都会收回去。” 苏娢手上顿了顿,给他端来水,“我知道了。” “到时候我们就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那我就去求爹爹先收留我们几天。” 李慈言笑了笑,又作出十分苦恼的样子,望着她道:“到那个时候夫君就身无分文、一文不值了,莺莺不会嫌弃我吧?” “谁嫌弃你了,少诬蔑人。” “我不信,除非莺莺看着我说。” 苏娢真就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看着他,“都说了不会嫌弃你,谁说一定要做官了,我们还可以干点儿别的,实在不行我也可以养着你呀。”苏娢还在坚持给玉阑斋供稿呢,玉阑斋如今每件的钱给她加了一倍,虽然也还是不多。 李慈言低着头笑,末了抬起头,“莺莺,过来一点。” 苏娢凑近,“做什么?” 这么近的距离,视线交会在一处,李慈言能在她眼中清晰地看见自己,“莺莺,你摸摸。” “摸什么?” 李慈言硬要苏娢摸摸他的心,“它真的好喜欢我家的小夫人呐。” 苏娢楞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好像在他的视线里被定住了一样,她不再像初嫁时那样容易脸红,只是眼中直白又一丝含羞带怯更显得湿漉漉得销魂。 李慈言望着她,喉结滚了滚,就要吻上去,忽然外面颂安敲门,“爷,夫人,亲家夫人来了。” “我娘来了”,苏娢连忙起身,苏夫人接到消息马不停蹄就赶了过来。苏娢要去迎母亲,暂且把李慈言撇到一边,“莺莺”,李慈言伸手,倒不是要留住她,而是,“帮我把腿盖上”,苏母想必是要进来看他的。 果不其然,苏母进来,见李慈言盖得严实趴在榻上,也瞧不见伤口,“伤得怎样?大夫怎么说?” “岳母放心,小婿无事。” “那就好,我们听到这个消息也着实意外,才得了陛下青眼怎么转眼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苏娢还不知道内情,李慈言道:“一言难尽。” “罢。怀之莫要灰心,好好养伤才是要紧,你年纪轻轻,又有本领,将来何愁仕途。” “多谢岳母宽慰。” 苏夫人又拉着苏娢出去交代几句。 “连仪怎么样了?” 苏母叹了一口气,“还不是那样,一味消沉”,苏夫人拍了拍她的手,“等怀之好一些了你再回来瞧瞧她。” 苏娢答应,又说了好一会儿话苏夫人才回去。 苏娢回房,李慈言道:“岳母大人走了?” “嗯,我娘让我好好照顾你,还让我不要趁着你受伤欺负你。”苏母特意提点,男人丢了官挨了打自然觉得耻辱,这个时候就莫要多提再往人伤口上撒盐,言辞上也格外注意一些,莫要让人觉得他一朝失了势待他的心就不一样了。 苏母肺腑良言,苏娢说都记下了。 “那莺莺还不过来?” “你又要做什么?” 挨了这一顿打,又折腾了半天,李慈言乏得厉害,只是强打起精神不叫人担心,“过来陪我睡会儿。” “不行,我若是碰着你的伤口……” “那莺莺小心一点儿”,李慈言宁可被碰到伤口也要她陪着。 “你可真够麻烦的”,苏娢想了想,搬了绣墩放到榻前,她坐在绣墩上头枕在榻上睡。 “莺莺”,李慈言捏她的手指。 苏娢抬眼,“不是困了吗?” 李慈言指指自己的脸颊,“莺莺亲一口就睡。” “越来越没皮没脸了”,苏娢到底凑上去啄了一下,李慈言再支持不住,头低了下去,苏娢扶过来枕头让他安睡,李慈言很快入了梦,苏娢守在他床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道:“李慈言,都会好的。” 翌日,门上说夏戢来了。 想是来看望李慈言的,既然是李慈言的原上司,苏娢将他当作贵客,“先把人请到厅上,我就来。” “莺莺”,李慈言唤住她,“带他来见我便是,少与他交谈。” 李慈言说得认真,苏娢一下对这个夏戢起了一分戒心,李慈言不会无故如此,苏娢点点头,去招呼客人。 夏戢一身便服,带了些治跌打创伤的药材,并未与苏娢多说几句便提出看看李慈言。 “伤得可重?” “还好。” 苏娢命颂安搬了椅子在榻前,夏戢坐下,“平心而论,我一直把你当作接班人,一旦我从这个位置上离开,只有你有资格做下一任都统。” 李慈言表现得豁达,“承蒙大人错爱,奈何一招不慎,看来这辈子都与都统的位置无缘了。” “想不到你还挺看得开”,夏戢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今朝堂上盘根错节,或许早点儿离开也未必是件坏事,我们共同处事已久,我还是希望你好好的。” 视线相会,李慈言听出了几分深意,笑道:“但愿如此。” 夏戢并未久留,“看你还好我就放心了,安心修养,改日再来看你。” “大人慢走。” 苏娢替李慈言送夏戢出门,一前一后,忽然夏戢回头,“前日拙荆还提起过夫人,前年誉王妃生辰曾与夫人有过一面之缘,有心结交,怎么后来夫人就不去了?” 苏娢心神一凛,他究竟想知道什么? “我恰好抱恙,说起来也遗憾得很”,苏娢赶紧岔开话题,“欸,令夫人可是姓许?我还有些印象,夫人笑起来让人颇觉得和善。” 夏戢只说了一句“是”,似笑非笑,“其实夫人去与不去又有什么关系。夫人留步,告辞了。” 苏娢勉力笑着请他慢走。 “一个袁今古,如今又一个夏戢,知道你不好骗,就专门套我的话,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苏娢郁闷道,“亏我一直觉得这个夏大人是个好人来着,原来也奇奇怪怪。” 李慈言笑道:“但我看莺莺天赋过人。” 怎么还能说出“天赋过人”的话来,苏娢瞪他一眼,“都怨你,害得我还要学着说谎做戏。” 李慈言装出几分委屈,“夫人现在就看我不顺眼了?” “好了,你还没说这个夏大人究竟怎么回事。” 李慈言凝眸,“莺莺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康王在龙骧卫有人,在宫中大概也有人,我这回是被这两处的人联合……” “雾柳,你怎么不进去?”门外响起茗雪的声音。 “哦,我想起来我烧完了水茶炉子还没熄”,雾柳的声音始终柔柔怯怯的。 “那我替你去熄吧,爷的药可不能耽搁了。” “唉。” 苏娢打开门,“进来吧。” 雾柳放下药和水,等着李慈言喝完,再端出去。 李慈言盯了眼她的背影,回头笑道:“莺莺,晚上睡觉再告诉你。” 苏娢低眸一瞬,“那好。不过,你还想让我坐在绣墩上趴着陪你睡?” 李慈言委屈,“我今天醒来莺莺明明就在大床上。” 苏娢只心虚了那么一小会儿,“那我不是半夜醒来看你睡得熟,又没有发热难受的,我趴得颈子不舒服嘛。” “那让颂安把榻搬到床边。” “你怎么这么麻烦。” 麻烦的还有袁今古,李慈言卧榻期间,他和叶兰庭先后上门。苏娢是第一次见晋阳侯世子,真是人如其名,芝兰玉树生于庭阶,他和苏娢浅聊了几句,每句话听着都让人舒服,怕只有他是来真心看望李慈言的。 袁今古也打着看望的名义,苏娢想将他拒之门外,李慈言却说要看看他嘲讽和得意的嘴脸,果然,袁今古踏进门来便是,“这才多久没见,统领简直叫人大吃一惊,哦,现在可不应该再叫统领”,有点苦恼的模样,“让我想想该怎么称呼……” 苏娢从门外进来,“你讲话怎么这么讨厌。” 袁今古噎住,眼望着苏娢一时不知该做何种表情。 李慈言没有忍着笑出声来,“袁大人怎么老喜欢自取其辱。” 袁今古转身矛头对准他,刚要说什么,李慈言抢先道:“我是被人设计的,我在替你查笔迹的时候应该被康王的人察觉了,他八成认为我和你一伙的,所以必须先下手”,李慈言看着他,“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袁今古知道他从李慈言口中问不出是谁,所以他说:“你肯定?” “他亲口告诉我的。” 袁今古掂量片刻,“你以为我猜不出来?” “我相信袁大人的本事,可是你拿不出证据。” “合作?” 李慈言笑了一声,“我现在什么都不是,拿什么和袁大人合作。” “何必妄自菲薄。” “那么,时机未到。” 远归人 夏戢是康王的人—— 袁今古没有证据,李慈言同样没有。他可以和袁今古故弄玄虚,可现实已然十分危急。北境仍然没有消息,只听说康王代表朝廷在与鞑靼谈判,但要捞出宸王,不论是身在北境的康王,还是身在京城以袁今古为腹心的誉王,都不能寄予厚望。 “急也没用”,李慈言如此对若耶道,又或者他是在告诉自己,“夏戢不可能让我们抓到把柄,反正我如今在他们眼中已构不成威胁,趁这个机会你也歇歇。” 若耶颔首,“怀之大人也不必悲观,马上南塘大人就该入京了。” “就算他来了一时也不能改变什么。” 若耶笑道:“至少有人陪着忧劳。” 李慈言转念一想,不是没有道理…… 等李慈言的伤势好了一些,苏娢有空便回苏家看看连仪,有时候在门口碰到林寰,他只是在墙外徘徊,从未主动开口说要进去,每每苏娢请他进府里坐坐,他有时候也只说“不必。” 这天傍晚,苏娢回家,刚要关门,听见有人喊“且慢”,苏娢抬头张望一眼,并无别人,大门慢慢阖上,忽然外面伸出一只手挡住正要关上的门。 纤云吓了一跳,苏娢视线往上移,透过门缝,撞见一双带笑的桃花眼。这人无论是长相还是打扮都端得风流。 “你是何人?” 外面人立着扇子揖了一礼,抬起头,笑容灿烂,露出几颗白牙,“在下柳长风,小嫂嫂,还请给我开开门。” 名字倒有点儿耳熟,但苏娢一时没想起来,“你找谁?” 柳长风顿生苦恼,“看来没有人和小嫂嫂提过我呢,我想多半是因为小嫂嫂新婚时我没有送上贺礼,那就趁势给小嫂嫂补上吧。” 门外伸进来一把扇子,“小嫂嫂可看过幻术,瞧好了”,扇子“唰”地打开,扇面上躺着一朵红花,苏娢还未瞧仔细,忽而扇面翻转,这扇子在柳长风手上忽上忽下耍得让人眼花缭乱,末了又摊开,红花变成了一堆黄色的花瓣,柳长风轻轻一挥,就像片片蝴蝶似的飞舞在空中。 苏娢还没收回视线,忽然眼前又出现那把扇子,手腕儿轻轻一转,变成了一支含苞的七色花,再轻轻一抛,收回手时花朵绚然绽放。 柳长风拿着花在她眼前晃了晃,“小嫂嫂,这还是我第一次给人变七色花,唯一的一朵送给你了。” 苏娢有点儿受宠若惊,她接过花的同时,柳长风长腿一迈,到了她身边。她们方才的注意全在柳长风的手上,两扇大门缓缓地向柳长风敞开。 柳长风站在台阶上打量着庭院,从袖子里摸出扇子摇了摇,“许久没来,变化还是挺大的嘛。” “你……”,苏娢刚反应过来,远处颂安跑来,惊喜道:“柳大爷,可是好久都没见你了。” 颂安想给他一个熊抱,被柳长风用扇子顶着腹隔开,“小嫂嫂面前,斯文一些”,他转过身,微微欠身做出“请”,诚恳道:“理应小嫂嫂和几位姑娘先行。” 苏娢终于想起于何时听过柳长风这个名字,“你是衡阳郡守?” 柳长风的样子略显得受伤,“原来小嫂嫂知道我,只是方才把我给忘了。” 苏娢还没来得及表达一点歉疚,柳长风又颇善解人意地道:“我相信小嫂嫂绝不是有意的。” 苏娢在他发着光的笑容里默默颔首。 颂安已经进去禀报李慈言了。李慈言如今稍好了一些,在榻上趴的久了,有时候也下地站一会儿,就是苦了颂安得为他充当一些时候的拐杖。 李慈言倚着门框远远看见柳长风被苏娢和丫头们围绕着过来,他看见苏娢手上拿着的一朵花,就知道柳长风又耍了什么小把戏了。 李慈言的事情,柳长风甫一进京就听说了,许久未见,柳长风围着他打量了一圈,虽然李慈言看上去无异,但柳长风知道他动弹一下都难,“惨不忍睹啊。” “当然比不得柳大人官运亨通。莺莺”,李慈言牵着苏娢的手,正式介绍,“我一个朋友,和你提起过的,柳长风柳南塘。” “我和小嫂嫂一见如故,已经很熟了,是吧,小嫂嫂?” 苏娢在他与李慈言的注视下,唯有点点头。 “莺莺千万别信他的鬼话,你手上这朵七色花,凡是他有点儿印象的姑娘,人手一支。” “污蔑,小嫂嫂要相信我一片诚心,送出去的每一朵都是绝无仅有。” “好了”,苏娢适时打断他们,对柳长风道:“你远道而来,还是快进屋里坐吧,我去预备晚宴为你接风洗尘。” 正中柳长风下怀,“果然还是小嫂嫂知道心疼人,小嫂嫂放心,我一点儿不挑的。” 等柳长风进去给他上完茶,苏娢便把屋子留给了他们。 李慈言是柳长风搀着进来的,柳长风还贴心地给他拉上了薄被。 “没有了我坐镇,你们这是全军覆没呀。”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柳长风摊摊手,“事实如此。” 颂安守在门外,柳长风低声,“谁干的?” “康王的人。” “哼,这贼子心肠歹毒,龙椅就算他有命坐也没命享,早晚得灭了他。” “还是先忧心忧心自己,我们现在被动得很。” 柳长风翘着腿在椅子上坐下,“那也没有办法,除了等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你的官轿呢?” “还在路上”,柳长风舒展了一下胳膊,“我可是一个人提前进京来见你。” 今年入秋轮到地方官考核,柳长风治理的西南衡阳土蛮与汉人杂处,难免冲突,历来为朝廷所重视,按例亲自上京讲论治理、接受考核。 “京城的动向我估计你应该比我还清楚,杨霖的事情袁今古知道些内幕,他早把你和我划在一起,他似乎还知道我和殿下的关系,到时候接见你的人中未必有誉王,但一定有他。” “这位‘内相’我早有耳闻,我也想会会他。” “我和他交锋已久,他若刁难”,李慈言咬重了字句,“千万不要客气。” 柳长风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放心。” 天色已晚,等到柳长风饱餐一顿,月亮已经在枝头升起。 苏娢让人去收拾房间,被柳长风谢绝。 “小嫂嫂不用忙,我还得去别处转转。” 苏娢想起他原也是京城人氏,想必京中自有住处。 “莺莺不必管他,他还有满京城的红颜知己,温柔乡里自然比我们这里舒服。” “小嫂嫂别听他污蔑我,我是最洁身自好不过的,只不过呢,我这个人忠实可靠,许多姑娘都喜欢我罢了,小嫂嫂多与我相处相处就会知道了。” 他的桃花眼一笑起来确实有招蜂引蝶的本事,苏娢默了默,“那就不送了。” 柳长风撑着桌子好像一下没站稳,受了打击一样,抬起头,“小嫂嫂都不出言挽留我吗?好狠的心。” 苏娢觉得他换上戏服都能上台演戏去了。 “好吧”,柳长风也自觉冷场,摇了摇扇子,一拱手,佯装正色道:“那,告辞。” 他走起路来也确实风流而潇洒,苏娢从桌子上拿起他送的七色花,她琢磨一晚上了,“这花是真的欸,竟真的有七种颜色的花?” 李慈言从她手心里抽走,“燃料涂上去的,做得真罢了”,他把下巴埋到苏娢的颈窝处,“莺莺不许再沉迷他的小把戏了。” 苏娢盈盈笑了几声,“李慈言,痒。” 柳长风在京的日子一点也不避讳和李慈言交往,不时上门蹭一两顿饭,他模样好嘴巴甜,对待女人不分年纪只要不是太讨厌都能让人感觉到尊敬和一丝呵护,是以丫头们都乐意招呼他。 “柳大爷这样虽然好,可是我看他将来娶夫人怕是有些难吧”,晴春道。 “怎么就难了?”纤云问她。 茗雪轻轻咳嗽了一声。 晴春继续道:“你看那么多姑娘和他关系都好,谁能受得了啊?” “这你就多虑了”,纤云从苏娢那里多听了几句,“听说不少姑娘都喜欢柳大爷,争着要嫁给他呢。” “好吧”,晴春不能否认,“柳大爷确实讨人喜欢。” 忽然腰上被人戳了一下,晴春回头,是茗雪,“干嘛呀?” “我咳嗽了那么几声你愣是一下都没听到。” “方才良竹大哥来过了,转头又走了”,雾柳在一旁道。 晴春抬起头,果然望见远处良竹的背影,“你该早点儿告诉我的”,晴春忙站起身,只是走了几步又回来廊上重新坐下,“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难道喜欢了一个人就连别的男人提都不能提了?什么道理。” 茗雪掩着唇笑,“果然我们晴春姑娘活的通透。” “唉,若耶”,纤云出声道,“还第一次见他走得这样快呢”。不远处若耶踩着木屐,就是行动如风也透着股子风雅。 雾柳和众人一起抬头,望着他往上房去了。 房门很快又被阖上,李慈言从榻上抬起头,若耶的神色不同寻常,这叫李慈言一下意识到:终于有消息了吗? 若耶颔首,低声道:“今日有一个人自称是商队的伙计,从北境而来,他手上有我家大人的信物。” 李慈言见他两手空空,“没有信吗?”既是魏子行安排的人,理应给他捎一封亲笔信。 “城门戒守太严,带不进来”,若耶亲自去城门处看过,近日凡入城的百姓,都要搜身,“我看防鞑靼的探子还在其次,夏戢既然与康王一路,应是康王在让他阻止什么人进京。” 若耶说这话自然有依据,“那个伙计说有人要见您,他们商队还停留在城外,怎么接洽怕还需商议。” 费思量 柳长风来时又是一个傍晚,苏娢刚给李慈言涂好药,出门望见他过来,“小嫂嫂”,柳长风笑容十分热情,“昨天的豆腐汤好喝,今天还有吧。” 这是厨房何嫂子的拿手菜,苏娢自然允诺,“有。” 柳长风执礼,“多谢小嫂嫂。” 待柳长风进门时笑容便收起了些,若耶给他让座,微笑道:“南塘大人来得好快。” 柳长风大刀金马地坐下来,捏起了些江湖豪杰的范儿,“这关键时刻总还得我亲自出马,说吧,究竟怎么一回事?” 榻上一个枕头砸进他怀里,柳长风接了个正着,他搬着椅子靠拢,“行了,有话赶紧说。” 如今北境兵荒马乱的,来京城的各路关卡都加强了戒备,那支商队来京城做买卖,经魏子行授意给李慈言带来了一封信,并且还带来了一个人,魏子行皇商的印信能叩开很多道关卡,除了这最后一道夏戢亲自布署的京师的城门。 “我家大人的信物是他亲手交出去的,这样看来至少我家大人是安全的。据那个伙计所说,他们所带来的人是乔装安插进他们队伍的,他的身份他们也不清楚。” 柳长风手指在床榻上敲了敲,“照了面自然一清二楚”,他低头瞧了一眼李慈言,“你这行动不便的,看来只有我替你走一遭了,信包在我身上,人见了面再说。” 李慈言从不和他客气,“正有此意。” 晚上柳长风喝着豆腐汤的时候,斜斜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他今天出了城一耽搁怕是就进不来了,只有让若耶先去知会一声,定个地方明天见面。 翌日黄昏前,苏娢去了一趟苏家,回来时便在屋里看见了若耶,李慈言已经披上了外衣,苏娢听见他说:“莺莺,我得去一个地方。” 苏娢盯他片刻,北境来人的事情李慈言并没有瞒着自己,但一般来讲他要出门他会说“我出去一趟”,而不是什么“我得去一个地方”,所以,苏娢定睛,“你要去哪儿?” “我说出来莺莺可不能生气,我保证我是去办正事的。” 这么郑重,“难道是青楼不成?” 苏娢随口一说,不妨一语即中。 “莺莺真聪明,南塘在金凤阁等我。” 噢,金凤阁,京里最有名的销金窟。 苏娢犹豫地看了若耶一眼,若耶微笑着出去了,并且把门带好。 苏娢替李慈言整理衣襟,小声道:“你去我不拦着,可你回来身上要是多出了些什么东西,我就……” 李慈言捉住她的手,“莺莺就怎样?” 苏娢想了一想,“我就不要你了。” 话才出口,苏娢轻呼一声,是李慈言在她耳朵上咬了一口,“你敢。” 苏娢捂着耳朵,“就是和你开个玩笑,做什么这么当真?” 李慈言戳她额头,“这种玩笑也是能随便开得?” 苏娢望着他不语,李慈言俯身,在她耳边道:“莺莺放心好了,我现在腿脚都不利索,除了我家莺莺,没有姑娘看得上我的。” “哪有你说的这么可怜,赶紧走吧”,苏娢轻轻推了他一把,到底惦记他的伤势,“小心点儿。” 苏娢打开门,又和若耶嘱托了一番。 “夫人放心,我和南塘大人会一起盯着他的,怀之大人一举一动回来定向夫人禀报。” 苏娢脸上微热,“我明明是说他的伤势……” 眼见着李慈言由颂安搀扶着出门了,苏娢心想:他伤势未愈都要前去,或许他们所说的那个人带来的信息比她所想的还要重要。 若耶已经告知李慈言:他是贺大将军手下的一员副将,姓孙。若耶与柳长风分开行事,柳长风持着证明身份的朝廷文书揣着魏子行的亲笔信堂而皇之进了来,那位孙将军便由若耶改头换面一同进城。 “南塘大人说在金凤阁会面,更保险些。” 李慈言以为然。 柳长风与金凤阁的老板娘是旧相识。 那位孙将军身上有伤,李慈言到的时候,金凤阁里的丫头正在给他敷药,北边的汉子生的魁梧,留着胡须,相貌堂堂。 “行了,你们该聊什么只管聊,只要你们不嫌弃,我这里必然任何风声都走不出去。”说话的正是金凤阁的老板娘,李慈言一直以为是个半老徐娘,不想年纪轻轻,娉婷袅娜、行事响快。 “凤娘,有劳了”,柳长风送她出门。 孙将军的伤在肩膀,原已经缝合在来京的路上又裂开了,为了不耽搁行程愣是没吭声,“这还不算什么”,他身上的旧伤每一道都足够骇人。 孙将军名叫孙毓龙,待柳长风关好门,他神色凝重,“我是一个粗人,有话直说了,我冒死进京,是为了揭发康王殿下,你们可能助我面见陛下?” 李慈言与柳长风相视一眼,李慈言率先打破沉默,“将军可信我?包括令你混入商队的行商魏伯尧,还有宸王殿下与王妃,以及我听说在北境蒙将军提拔的周少初。” 孙毓龙其人,魏子行先前说起周生白的时候提起过,李慈言还留有一分印象,不想如今就见到了。 孙将军自称粗人,却也不是真正的大老粗,李慈言所说的一串名字,再加上旁边他今早就见到的柳长风,他便知道,这怕就是宸王的班底了,坦诚若此…… 在他开口之前,柳长风又道:“将军对朝中局势应该也有耳闻,陛下久不预朝,丞相频频告病,如今朝政为誉王所把持,他身边更有一位内相叫‘袁今古’的。实不相瞒,除非陛下召见,如今能面见陛下,只有三条路子:一通过誉王,二通过亲军龙骧卫,三就是再有些老臣或许有这个资历和特权,不过你猜前面两位会不会干预?” 李慈言和柳长风都与孙将军略隔着一点距离并排而立,冲柳长风最后这个语气,李慈言横着胳膊肘捣了他一下。 “我说实话而已”,柳长风继续对孙将军道:“据我们可靠消息,龙骧卫已为康王的人所掌控”,他拍了拍李慈言的肩膀,“本来咱们这位仁兄身为龙骧卫也是有这个本事的,但是将军你来得不巧,刚刚被陛下扫地出门。” 李慈言把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爪子掀下去,“将军别介意,虽然我这位兄弟不怎么爱讲人话,但确实没有一句虚言。将军如若信得过我,我可以帮你搭上誉王,一定让你见到陛下,不过还要请将军和盘托出才好计议。” 两双眼睛注视着孙将军,他低下头一咬牙,抬起头时义愤填膺、无限悲壮,“上林堡一战,康王通敌……” 李慈言回去的路上,心思还全放在孙毓龙所揭发的康王通敌一事上,不能不谓震惊。据孙毓龙所说:前番乐昌一役,鞑靼兵败,在韩原重新聚兵卷土重来,当时从韩原南下至少有三个要冲,谁都不知道鞑靼铁骑究竟会挥师何处。 贺关山凭经验判断,把重兵放在兰阙城,并一边在金屏布下疑兵,康王极力争取坐镇兰阙担此重任,贺关山最终放弃与他争锋据守上林堡,宸王守着中间的金屏。 明显兰阙的兵力最强,上林堡最弱,但康王还想抽调,“大将军向来相信自己的判断,既然两位殿下要争军功,只要不坏了大局,索性成全。” 坏就坏在鞑靼铁骑忽然出现在了上林堡。 “鞑子有二十万人,上林堡的兄弟只能拼命,守军连同附近赶去的援军总计五万多一个也没活下来”,纵是铮铮铁骨也不免热泪盈眶,“当时大将军让我留在金屏协助宸王,否则我必定也是这五万中的一个。” 彼时宸王闻讯火速救援,在上林堡郊外便遭遇了敌军,寡不敌众,宸王被俘,当时宸王已经下令撤退,孙毓龙原抱着和鞑子同归于尽的必死之志,是周生白把他拦了回来,“将军不守金屏了吗?”但周生白反身去救宸王时一起被俘。 “上林堡本来坚固,但这次沦陷得太快,按照原来的布署应该能撑到大军来援才对,而且我相信大将军的判断不会有错,所以我疑心军中有鞑子的奸细,谁知道竟是我大梁的皇子,康王是冲着大将军……” 彼时李慈言没有出言打断他,但这样一番惊涛骇浪的言论,他更想知道的是证据。 “听闻康王与鞑子谈判,我星夜赶往他的大营,在路上擒获了他身边的一个长随,他当时见了我的表情跟见了鬼一样”,孙将军从怀里摸出一封密函,这封密函还是借柳长风之手带进来的,“我也怕冤枉人,但我对比过,这就是康王的字迹,交给圣上自然能认出来。” 孙将军又道:“我当晚没忍住杀了那个长随,这事终究没有瞒住,我还没出北境就被康王的人追上了,肩上的伤就是那时留下的,我东躲西藏多日最终蒙魏公子搭救,才得以离开北境。” 按照那个死去的长随所说,这封密函已是第二封,李慈言从头到尾每一个字都看得很清楚:康王借鞑靼的手杀了贺关山,还想让他们解决了宸王,康王许诺一旦他能继位,愿向鞑靼称臣。 李慈言颇有些头疼,在进门的时候一个趔趄险些撞到门框上,好在苏娢挡了他一下,“这是怎么了?” “莺莺”,李慈言扶着额头,“我想睡会儿。” 苏娢原想问他宸王夫妇、还有在北边的魏子行都怎么样,但见他这个样子,便垫好了枕头扶着他躺下,“等晚饭的时候我再叫你。” 苏娢刚要出去,李慈言拉住她,“莺莺”,李慈言抓着她的手,“陪着我。” 他语气低沉得很,苏娢明亮的眸子望着他时染上些担忧,她回身在李慈言榻前坐下,看着他温柔道:“睡吧。” 小团圆 李慈言梦里回到了年少时北境的战乱与烽火。 国仇家恨,难道大梁的皇子竟不与他一样吗? 将孙将军藏匿在金凤阁,李慈言承诺一定想办法让他面陈陛下,只是他还需要一点时间。 在京中待了近半个月,柳长风该回衡阳去了,袁今古原想给他换个地方,但柳长风驳回,“换了我容易,只内相以为西南的土蛮治理起来谁还能收到和我一样的效果吗?我推行的新法如今正在关键时候,我想内相也不希望北境的事情还没闹明白南边又生事吧。” 袁今古只得放他回衡阳。 柳长风临行特意来辞,“小嫂嫂,先前都是些小把戏,这才是正经的新婚礼,还有给小嫂嫂的见面礼。” 柳长风手上是西南月离族男女婚嫁的服饰,还有特意给苏娢的灵蛇手钏儿,“先前请他们裁衣裳,原以为我动身时能赶得上,总算没有晚太久,还是能亲手送上。” 苏娢很喜欢,“谢谢南塘。” 柳长风轻轻挑了挑眉,“虽然我的年纪比你大,不过谁让你是我小嫂嫂,小嫂嫂当然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要是真的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何必又要把年龄多提一句,实在是苏娢像叫晚辈一样叫他南塘实在让他有点儿难以接受了。 李慈言在边上咳嗽一声,引来注意,又道:“你们继续。” 苏娢又不是看不见李慈言的神色,爱惜地去把东西放好,然后预备给柳长风践行。 李慈言已经能自己行动了,他收着力道抬腿踹了柳长风一脚,没踹着,“谢谢你的礼物。” “怎么这么客气”,柳长风和他勾肩搭背,“我可是真的要走了,剩下的事情只能靠你和若耶了,自求多福。当然,你也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京城实在混不下去,兄弟的衡阳还是可以收留你的。” “衡阳地界你还是留着自己养老吧,兄弟我就不用了。” “保重。” 翌日在最后一声“保重”里送别了柳长风。 “莺莺,替我拿纸笔,我要写张请帖。” “写给谁?” “袁今古。” 苏娢一顿,转头往书房去取,孙将军这事只能通过袁今古了。她总算知道宸王妃和魏大哥,哪怕身在敌营的宸王殿下和她还未曾谋面的周生白皆未出事,只是她姨父之殒命,若说因康王而起,总得要有个交代时才能告诉给连仪。 袁今古三请才至,李慈言在花厅设酒,“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可隐瞒了,你我注定是对手,不过对手也随时能变成盟友。” 袁今古对李慈言的称呼拿捏得十分精准,“前副统领不久前不是还说什么‘时机未到’,怎么,现在时机到了么?” 李慈言只是现在才有和他合作的筹码罢了。 “当然。” 花厅的门一关上,这两个人从午饭后一直谈到傍晚,苏娢瞧了一眼天色,如今要为姨父伸冤,算是有求于袁今古,岂有不留饭的道理。 袁今古来了数回,算是第一次蒙主人赐饭,都已经料理停当就差端上来了,只是袁今古无心留下来吃饭。 事关重大,刻不容缓,所有事宜他都得好好安排。 孙将军已经引见给了袁今古,李慈言待在家中静静养伤。 不出意外,康王将会从北境被召回。 此时已是七月的末尾,秋意渐渐显现,早晚吹起的凉风让人肌肤生凉。这一阵子事情一桩接一桩,苏娢已经好多天没有来打理过园子了。 她没有留意,园子一角去年移来的木槿花已经悄然盛放了。 “纤云,搬张凳子来,我去拿剪子。” 纤云站在地上扶着她,苏娢踩着凳子剪花枝。 忽然一扭头望见了良竹,朝着她走过来,良竹无事是不会到她跟前转悠的。苏娢从凳子上下来,把剪子递给纤云,“又出什么事了吗?” “哦,不是什么大事,是玉阑斋的掌柜托人来说,夫人上次绘的一套‘昨夜荷草’的首饰被京中一位夫人看上了,想邀您过府一叙,多半还想请您画一套。” 苏娢放下心,这倒还算个好消息呢。 只是苏娢不方便露面,她想了一想,不然找个人替她出面吧。 “其实夫人也可以拒了,他们看重的是夫人的才华,就是推脱想来也不妨事”,良竹道:“找人代替终究不是良策,要是露了馅反不真诚。” 苏娢还在回味他口中“才华”两个字,她长这么大,实在很少有人这样了当地称赞她有才华,“良竹,虽然你平时也不太爱说话,但你真的很会说话。” 良竹有些不明所以,只请示道:“那这事……” “就说我不便,那位夫人要是有什么话就托玉阑斋转达吧。” 良竹便出门去回话了。 苏娢又剪了几枝,插进瓶子里,准备带回苏家也给连仪看看。 苏娢回屋里换衣服,李慈言穿着家居的衣服,靠在窗前翻书,苏娢把怀里的木槿花给他看,“开了许多呢。” 李慈言接过花摆在手边的小圆桌上,看苏娢进去更衣,“又回娘家?” 娘家她回的多了,苏娢在屏风后头探出头来,“不可以吗?” 李慈言笑笑,“岂敢。” 等苏娢换好了衣裳出来,他道:“不过老天爷要莺莺留下来陪我,那就没办法了。” 苏娢跑到窗前,凉风拂过,竟带起了雨,一点两点,越来越密,苏娢想起良竹,他出门怕是没带伞吧,苏娢唤纤云,“去门上问问,良竹出去带伞没有,若是没有……” 李慈言示意她看不远处,“哪里用得着你操这份闲心,莺莺看,人家自有人挂着心呢。”可不是,晴春已经撑着伞跑出去了。 苏娢站在门口张望渐渐大起来的雨势,衣服算是白换了,李慈言丢开书,走到她背后把人圈进怀里,“莺莺就委屈些先老实陪我待着,等过一阵我亲自把你送回岳父家。” 苏娢知道,召康王回京的密旨发往北境之后,康王并未应召。如今他手里掌控着北境大军,京城里还有龙骧卫策应…… “你们的计划不告诉我也就罢了。不过,你可得悠着点儿,别再出事了。” 李慈言埋头在她颈窝上,“知道了,莺莺关心我。” 八月进入中秋,李慈言的伤势已经痊愈。颂安驾着车,载着苏娢和李慈言往苏家去。 李慈言是来把苏娢托付给他老丈人的,府里的人无事都放了假,纤云收拾了包裹,和茗雪几个一同暂住到苏家。秦嬷嬷愿意留在她的小院儿,若耶不宜过多在人前露面,良竹也说留下来看家遂都不曾同来。 苏娢进屋里去放东西,木槿花还未败,她特意又重新剪了几枝拿来给连仪。 连仪看着瓶子里的花只笑了笑,抬起头道:“怎么把东西也收回来了?” “回来陪你和娘亲,我们一起住不好吗?” 连仪总有几分消沉,如今还常常觉得倦怠,“当然好”,她起身卧到榻上,“我歇会儿。” 苏娢趴到榻前,“你这两个月都没有出过门,整日里闷在屋子里当心闷出病来,现在还早得很,我陪你去院子里走走,嗯?” 连仪睁开眼,望着苏娢蓦然轻轻笑了一声,她抬起手摸摸苏娢的头发,“我印象里你还一直是幼时需要人照顾的小妹妹,现在你已经能照顾别人了。好吧,就听你的,我们出去转转。” 连仪起身坐在铜镜前,苏娢站在她身后替她挽发。屋子里门窗大开,连仪站在门口一时觉得白昼的日光刺眼,外面日光本不强,是她今日还不曾出过屋子。 “晚上摆家宴,跟我一起去吧”,苏娢道。连仪多数时候也只让人把饭送进房里。 连仪仰着头笑了一笑,脸色带一分苍白,“好啊。” 晚上吃过饭,李慈言就跟苏大人进了书房,倒也没什么特别要谈的,只是李慈言明日就要离开,李慈言上面没有可依仗的长辈,苏父身为岳父,自觉还是要关怀勉励一二,末了他拍了拍李慈言的肩膀,“其他你放心,顾好你自己。” 李慈言当晚睡在苏家的厢房,这夜有点儿失眠,明明他也在苏家偏偏苏娢要去陪她姐姐睡,真是好狠的心。 不觉一觉天明,连仪如今肯出来露面儿,苏夫人高兴地让大丫头萍儿传饭。 “想着把你接回来能好好照顾,却是反把你饿瘦了”,苏夫人拉着连仪的手道。 连仪一边入座一边道:“姨母说得哪里话,若是没有姨母姨父,阿蛮今日还不知在哪儿呢。” “如今你妹妹也回来住,你们两姊妹在一处,正该让她好好开导你”,苏父净了手过来,也道。 苏娢在门口一边说“是”,一边张望厢房的方向,李慈言怎么回事?饭都摆上了没人叫他吗? “你还不过来净手”,苏母对他道:“你以为怀之和你一样赖床,人家起得比谁都早,进园子里练剑去了。” “哦”,苏娢正待回头余光瞥见李慈言从院子里过来,一身整齐,英姿笔挺的,苏娢走到门外,等他过来,看他到了近前脸上也没甚表情,“昨晚睡得不好吗?” “托夫人的福,孤衾难眠。” 苏娢想堵上他的嘴,就一门之隔,叫里面爹娘和姐姐听见不觉得臊吗?苏娢拽着他进门,“快洗手吃饭了。” 饭毕苏父又把李慈言叫到一边去嘱咐了几句。 苏娢盯着屋里挂的珠帘,旁边连仪低眸搁下茶杯,“你夫婿这便要出门了,不再和他说说话?” “也没什么好说的”,话虽如此,苏娢的视线不住穿过珠帘,正和外面李慈言的视线相会,他和苏父说着话,眼睛却在往苏娢这边看。 李慈言有点儿心不在焉,他是真的要离开了,偏生苏娢坐在那里不动,他们从昨晚上起到现在统共都没说上几句话。 好在苏大人体谅,“莺莺,送送你夫婿。” 苏娢几乎是立即应了一声,便出门去,走到李慈言身边,袖子底下李慈言勾住她的手指,两个人一起出了苏家的大门。 到无人处,李慈言把苏娢困在墙与自己胸膛之间,“莺莺好狠的心,回了家话都不肯和我多说一句。” 那不是爹爹和娘亲都看着呢嘛,苏娢正要辩解,李慈言俯身抱住她,苏娢闻见他说:“等我来接你。” 苏家的大门前,苏娢回眸一眼,进门里去了,大门被阖上,苏娢留着缝隙,看见李慈言还站在那里,“你走啊。” 李慈言在门外勾起笑,“走了”,他牵着马转身,调转方向,跨上马时,笑容已被肃容替代干净。 钗头凤 庆德三十九年,鞑靼继上林堡战胜之后,内部短暂地出了点乱子,另一面他们俘虏了大梁的皇子权且接受了南面朝廷的谈判,双方已休兵对峙两月有余。 但谁都说不准战火何时便会重新燃起。 是以康王拒诏、要举兵南下时,他身边一个亲信将领拼命拦阻。 “殿下要领大军入京,几乎是将整个北境拱手让与鞑靼。” “你以为我愿意”,康王狠狠踹了他一脚,如今他的父皇和弟弟都等着他入京好瓮中捉鳖,他不动手,难道坐以待毙?别人狠,他只有比人更狠。 方才被踹的人又抱住他的腿,“殿下如何登基也不过是我朝家事,可一旦丢了北境怕是千古骂名。” 康王仰头,脖子上青筋显露。 下面的人还在继续,声音悲壮异常,“北境一失,整个大梁危矣,要收复谈何容易,就算殿下将来能收复,可那时的北境也不是我今日的北境了……” 康王狠狠闭了闭眼,“好,你要守就给我好好守,本王留给你半数北军,其他人,点兵!” 康王造反的消息,直到康王领着十万北军挺入京畿,苏娢才和大多数京都人一样听到风声。 近日爹爹也时常不归家,苏娢有理由相信京城这边已提前做好了准备。 苏父不许人轻易出门,苏娢与连仪更是出不了门。苏娢裁着缎子,听见连仪说:“果然是个乱臣贼子,这皇家的人,想皇位一个个都想疯了,孤家寡人究竟有什么好……” 要是以前的连仪,她多半会说:他果然是个叛臣贼子,可我看就凭他,也想做皇帝。而设若连仪知道她爹爹是为康王所害,就更恨不能生啖其肉、将彼挫骨扬灰! 是以苏娢知道连仪变了,从前姨父是她最坚实的靠山,在姨父的羽翼下连仪可以把整个肃远伯府都不放在眼中,如今姨父一走,连仪的世界怕是就崩塌了。 朝廷与鞑靼谈判还为着一件事就是归还贺大将军的遗体,连仪一直在等…… “你这是怎么了”,连仪微微笑了一下,“怎么一下就好像呆了,难道和我一样在参悟甚么?” 苏娢低头一看,她手里的缎子都剪歪了,纤云和茗雪连忙接过去。 “我在想,等我们能出门了,我陪姐姐去寺里住几天。” 连仪确实动过这个念头,她从前可不信什么寺庙里的秃驴和金身,可是如今想起在怀恩寺偶然闻及的一声晨钟,和那里徐徐升起的香烟和小和尚手里敲着的木鱼,清静庄严,梵音微妙,好像才是这个世间的真意。 “好啊,那就去地藏庵吧。”怀恩寺固然好,都是男僧。 “小姐,你们看够了吗?”纤云抖开方才裁下来的缎子,苏母说天开始冷了再给连仪做一身披风,她搬出来得匆忙,多得也没有。 “我看够了”,苏娢打量着。 “表小姐可还有什么要求没有?” 连仪摇头,“我只要是素的就够了。” 她为父亲戴孝,一如头上也干干净净的至多簪两根素钗。 “就这样拿出去请妈妈们做吧”,苏娢刚说完,门外有丫头来禀:“外头肃远伯府的二公子又来了。” 现在已不同于连仪刚离开他们家时。 连仪原本请求苏父替她写一封和离书,苏父念着到底婚姻是大事,林寰又算有真心,便让连仪再多考虑考虑,不料一个多月后肃远伯府送来了休书。 是连仪的公公为儿子做主,休书上说连仪任性妄为,上下不睦,不侍夫君,不敬公婆,自此不再为他林家妇。 人一旦没了靠山别人就开始来拿捏你。 连仪只是扫了一眼,这上面字字句句都戳不进她心里,只是门上的人来报休书到了没多久林寰也到了,连仪不想见他,但传话的人说得很清楚:林二公子说休书不是他写的,他从结发到如今从未想过休妻…… “姐姐”,连仪在出神,只丫头还等着回话,苏娢不由唤了她一声儿。 “你替我去见见他吧”,连仪又觉得乏了,苏娢应下,她便起身往帘子后头的寝帐走,走到帘子跟前,一顿,转过身,“反正让他知道我和他已经不相干了,余生也长,请他早早替自己打算”,末了又补上一句,“好好珍重。” “嗯”,苏娢又应了一声儿,一边吩咐传话的那丫头,“请二公子到花厅去。” 林寰也清瘦了不少,苏娢每回见到他他也总是一身素服,今日同样,远望着背影,似乎都能感觉到他一身愁苦。 苏娢走近,已经改口,“林二公子,请坐。” 林寰的视线越过苏娢,只是他在苏娢来的那条路上并未看见他想见的人。 苏娢刚想把连仪的话转述给他,林寰抢先,“还请你帮帮我!” 苏娢一下忘了张口,她有些犹豫,究竟是按连仪说的让林寰死了心就此划清界限,还是该设法让连仪再接纳林寰,因为她瞧着林寰是真心,而且连仪对他的态度也分明早有了变化。 苏娢自出了嫁,凡遇事不决身边都有一个李慈言,奈何这个时候他不在。 是丫头上茶时一声“林公子”提醒了苏娢,府里已没人再叫他表姑爷,她自己不也不再称他一声姐夫了吗? 苏娢清了清嗓子,“我姐姐说,请公子不要再来,一纸休书已经断得干干净净,覆水难收,事成定局,请你好好为自己打算,余生珍重。” 林寰一下站了起来,“让我见见她”,他眼睛里没有光可是又执着异常。 苏娢抽身,让人送客。苏娢没再敢回头,一气回了房里,连仪没有睡着,翻过身,“人走了?” “嗯,我看他不会死心,其实我看姐姐也未必就能放得下。” 连仪默然,又翻过身面对着床帐,闭上眼睛。 翌日林寰又来,说要断就该分割清楚,屋里那么多东西他不知究竟哪件是谁的,请连仪回去收拾。 苏娢知道他只是没办法了而已,可就是这个理由连仪也并未出面,“若是东西公子不好处置,不如就一并扔了”,这是连仪的原话。 扔了?林寰伸手去摸自己的心口,休书的事情他根本不知,他回去时连仪的衣裳体己都被哄抢一空,他是挨个院子去夺回来的,如今便轻飘飘的便说扔了。 苏娢看得到林寰眼里的绝望,只得道:“丢了也可惜,我看就让坠儿替你去收拾吧。” 连仪默许。 坠儿跟着连仪已久,原本连仪把她给了林寰,谁知道并无夫妻之实,苏娢后来也知道是冤枉坠儿了,她只是不违抗连仪,如今还是愿意跟着连仪一起离开。 连仪的东西她都是知道的,林寰木然地坐在屋子里看人搬东西,一下屋子里就好像变得空落落的,最后坠儿踌躇着走到林寰面前,“爷,还有我们小姐的一支凤钗。” 林寰的思维变得很有些迟钝,等坠儿又说了一遍他才缓缓地抬起头来,贺连仪是他见过最狠心的女人,不肯回来见他一面,还要把所有给他的记忆全数抽走,真真儿断个一干二净。 林寰掀开枕头,下面绢帕包裹的就是,那女人成亲前交换给他的定亲信物,说什么南边的习俗只要把彼此的信物仔细收好便能白头偕老,呵,都是笑话。 坠儿终究是一件不落地把东西收回来了。林寰的信物早还给了他,坠儿依旧用帕子包着那支凤钗拿到连仪面前。 苏娢看出坠儿有几分犹豫,“他可是有什么话说?” “我临走时二公子说:既然铁了心要抛下他,那就祈祷这辈子都别再让他遇见。” 连仪丢掉了手里的凤钗,冷冷清清地笑了一下,泪珠倔强地堆在眼角但终究“啪”一下落了下来,“我不抛弃他?难道他府里竟能容得下我?” 连仪转头朝向里歪到榻上去了,苏娢把掉到地上的钗子捡起来,好生擦了擦,原样包起来,悄声叮嘱坠儿收好。 一连十多天,苏娢陪着连仪安生待在家里,不知道外面已经聚起了风暴。 这是九月初极寻常的一天,又因为京城诡秘的气氛而变得不寻常。 康王已到了京师,先向陛下上书一封,仍说自己冤枉,都是孙毓龙是非不分、与誉王勾结,还有袁今古这起子小人祸乱朝堂,实该清君侧。 大太监广海奉旨请康王入宫,圣旨上拿出了父子亲情为说辞。 康王为圣旨一哭,随后绑了广海,“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袁贼一伙,操纵权柄、蒙蔽圣聪,我先杀了你祭我列祖列宗。” “殿下饶命”,广海求饶,“我、我只是知道陛下已写好了圣旨让誉王继位,我可以告诉殿下那道圣旨在哪儿。” “圣旨?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伪造的。” 刀已经架到了脖子上,广海无法,声音都打了颤,“宫里有、有埋伏,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殿下。” 康王扶他起来,亲自给他整理了帽子,“要是骗我,活剐了你。” 康王带着一队亲军入城,城门处并未遇阻,从城门到宫门一路上都能看见龙骧卫,及至在宫门处见到了夏戢,康王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才算真正放了心。 康王下马,押着广海,只带了少数几个亲随入宫。 宫中禁卫森严,康王环顾一周,往景泰殿去。 誉王和袁今古都在景泰殿前的台阶上,袁今古手捧圣旨,朗声道:“康王燕昭,陷害手足,谗陷忠良,不思悔改,而变本加厉,更通敌卖国,窥伺朕躬,今举兵谋反,是不忠不孝极矣,此不肖之子……人神共愤、天地殛之。” 康王的名讳叫燕昭,他按在腰间剑柄上的手已爆起青筋,谁都不能忍受这样大奸大恶的评价,就算他做过,何况通敌卖国他根本不认。 念到最后,袁今古把圣旨一阖,“还不拿下!” 方有人动作,便为景泰殿前的侍卫统领提刀砍杀,这位统领走到康王身边,“殿下,我奉夏大人的命令在此恭候。” 康王大笑了两声,拎起广海,“这就是你说的埋伏?” 广海做发抖状,康王把他扔到一边,剑指袁今古,“今本王替天行道,清君侧,除奸佞,杀。” 一时间只闻兵刃刺进身体的声音,来不及呼喊一声,人已经倒下。倒下的不是一个人,是大半的龙骧卫,凡听命于夏戢倒康向王者皆为他身边的同伴所杀。 这变化来得太突然,就是殿前的统领也瞠目着、措手不及。 形势瞬间逆转,康王拔出剑,一不做二不休,那就自己动手,但是一支箭呼啸而来,不远处两边的阁楼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上了弓箭手。 天色已近傍晚,一支鸣镝升起在禁宫之中,宫门外领队的夏戢神色一凛,那是康王的信号,计划竟然有变。 夏戢当即列队,“开门。” 宫门缓缓打开,夏戢看见了同样列队整齐的龙骧卫,不同的是他们胳膊上扎着红绸,领队的人横枪立马,正是李慈言。 阮郎归 “其实你一直以来未必没有行迹可寻,只不过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不愿意相信是你罢了”,李慈言对夏戢说。 “你知道我现在最后悔的是什么吗?”夏戢道:“后悔的是我放了你一条生路!” 夜色渐渐笼罩了整个京城,这无边的夜色里,血腥味渐渐在宫墙内外弥漫开来。 苏娢一夜频频梦醒,倒慌得连仪半宿未睡反过来照看她。清晨鸡鸣报晓时,苏娢睁开眼望着帐子顶发怔。 “可是睡迷了?” 苏娢扭头看见连仪的脸,苏娢摇摇头,只没有睡好有些精力不济,苏娢捂着头,“只是做了几个梦,你说,李慈言该回来了吧。” 连仪浅笑,“原来是梦到你夫婿了,你放心,梦都是相反的,梦中不好,现实里他反而好。” 苏娢接受了这样的说法,起身穿衣,“姐姐早上想吃什么?” 连仪仍然困顿,“我且睡会儿,有什么吃什么。” 早晨的饭桌上只有苏娢和她娘亲两个,“爹爹还没回来吗?” 苏夫人说是,“你爹爹出城去了。” 苏娢颔首,总不免忧心忡忡。 午后苏娢在后院儿里帮着苏夫人整顿内务,如今秋冬之交,天气愈发冷,眼看要到换季,府里各处春秋两季适宜的装点都该撤换下来,冬日里的衣服也要提前翻出来,还有收在库房里的手炉、盛炭火的铜盆……都该拭去灰尘以备使用了。 院子里一众人各忙各的,是以颂安兴奋地小跑进来时,立在当场,视线搜寻了一圈都没有找见苏娢的身影,还是茗雪先看见他,过来问他,“爷回来了?” “是”,颂安一直跟在李慈言的身边,他回来可不就说明李慈言也回来了,“爷回府换身衣裳,我先来报个信儿”,偏他找不见正主,“夫人呢?” “夫人和亲家夫人一道上阁楼找缎子去了,我替你去通报一声儿。” “哎,快去。” 颂安都已经想见夫人听闻爷回来时的惊喜,奈何茗雪独自去而复返,“夫人竟不在阁楼上,我问了几个人也都说没留意,许是我去晚了一步,夫人又在别处为什么事绊住脚了。” 颂安挠挠头,“这可真是……” 忽而身后传来李慈言的声音,“都杵在这儿做什么?” 颂安就站在院子门口,李慈言看见院儿里热闹的景象也顿了一顿,颂安支吾道:“还没找到夫人呢。” 他说话间苏娢正从众人身后的回廊上折身过来,一边走一边和人说着话,偏李慈言一眼就看见了,他眉目间的神色顿时更显柔和,“不是在那儿。” 颂安错愕,欸? 李慈言从众人身边经过,苏家的下人看见他都道“姑爷回来了”,奈何苏娢始终微锁着眉头、听人说话投入得很,李慈言在距她不远处停下,等她来到他面前,苏娢确实缓缓地走到他近前、缓缓地就要与他擦肩而过。 李慈言蓦然低笑,伸手把人拦了下来,苏娢一怔,随即抬起头,看见他沐浴在秋末和煦的阳光下的面容,苏娢有一瞬间恍惚,及至闻见他同样柔和的声音,“莺莺是想气死我。” 苏娢从没想过气死他,这个时候只是忽然没来由地鼻尖有些发酸,可是旁边还有人呢,苏娢不是故意视而不见,是苏家做工的一个婶子,她的小儿子在外面出了事,那个少年也是极懂事孝顺的,在西南船上跟着跑生意,却糟了强盗,那婶子不住抹着眼泪,自也没心神注意到李慈言。 “唉,姑爷好容易回来,我就不在小姐跟前啰嗦了”,那婶子说着就要退下。 李慈言顺口道:“西南的水匪我也听说过,多数只求财倒不伤人性命,西南衡阳地界的长官还算有几分本事,想是会处理好的。” 那婶子似是也没想到这位姑爷看起来孤傲却还会安慰人,“那就借姑爷吉言了。” 待这婶婶退下,苏娢才借着秋光仰起头好好打量李慈言,他脸上有新冒出来的胡茬,还有贴着眉梢一抹并不算长的新鲜的血痕。 苏娢凝视着这抹血痕,伸出手抚了上去,她蹙着新月一样好看的眉毛,轻轻一咬唇,好像疼在自己身上一样,“会不会留疤呀?” 李慈言同样深深凝望着她,“莺莺在乎的就只有我的相貌?” “才不是”,苏娢否认,随后又上下左右地打量他一番,幸好并没有发现其他的伤口。 自李慈言离开苏家那日起,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李慈言很想抱抱她,“莺莺难道一点都不想我吗?” 苏娢看了看不远处抬起头向他们张望的下人,这里人来人往的,苏娢伸手将他拽到了无人的地方,她就是脸皮薄了一点,“李慈言,其实我昨天晚上都梦到你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只是没有把“我想你”这三个字明明白白地宣之于口罢了。 “莺莺”,李慈言眼里的情愫浓得化不开,苏娢仰头望他,摄于他眸中潜藏不住的缱绻柔情,李慈言伸手将她勾入怀里。 他们身后纤云手里捧着东西正过来找苏娢,见此又悄悄地退开。 过了很久苏娢才从李慈言的怀中离开,柔声细语,“事情都办好了吗?” “嗯,很顺利。”康王一党已全数落网。 “那就好”,苏娢想起,“你回来见过我娘和秦嬷嬷了没有?”特别是秦嬷嬷,势必也都担着心呢。 李慈言既回了一趟府邸,必然给嬷嬷报了个平安,他说:“随后便马不停蹄地赶来见我家莺莺。” 苏娢握住他的手,“那我们走吧,我娘许还不知道你回来呢,还有你额上的伤口,也得仔细处理才是……”李慈言只眉眼含笑听她软软的絮语。 傍晚苏母为李慈言设宴,能平安回来就是好的,另有一层虽未明说,暗暗地却是为李慈言庆功,苏母虽不操心政事,也知道此番李慈言是大功一件。 还有苏崇,只是苏大人在宫变前夕出了城门至今还不曾回来。 “你知道我爹去做什么了对不对?”苏娢问李慈言道。 李慈言自然知道,康王从北境带回来的还有十万大军,虽然京畿有可与之相当的八万京军,但毕竟还要有人坐镇的不是么?苏崇身为兵部尚书,职责所在。 不过苏父既然没有与女儿交代,想必也是不想让她担心,“莺莺放心,岳父大人应当很快就能回来了。” 要瓦解那十万士卒其实也并不困难,毕竟死心塌地跟着康王的只是很少数一部分人,谁会真正冒着杀头夷族的风险平白无故想要造反呢?何况康王大势已去。 晚宴结束时月亮慢慢爬上了枝头,今日连仪也列了席,稍稍饮了两口酒,一出门酒劲儿上来出了些汗。 苏娢和她一道回去,替她拢好披风,“我听大夫说出汗的时候腠理打开,姐姐当心着了风。” 连仪微笑,“我什么时候这么娇弱了,明明从小叫人操心更多的是你,如今倒是换过来了”,但连仪心里不能不被触动,有些酸有些胀,她过去一味要强,如今却是被一直保护着的妹妹呵护着,原来是这样的滋味儿。 连仪一直住着苏娢的闺房,苏娢这些日子一直陪着她,起坐都在一处,今夜却是不行了,连仪让坠儿将苏娢的衣服用具收拾出一套来,浅笑道:“今日却是留不得你了,你今夜若还陪我宿在一起我看妹夫多半是要恨上我了。” 连仪又不是瞎子,岂会看不见苏娢同她一起出来时李慈言的眉眼官司。苏娢自也看见了,这眉眼官司可不就是和她打的,她也不舍得把李慈言一个人留下,可是也不好就把连仪撇在一边,苏娢离开的时候顶着李慈言灼灼的视线,弄得她心里都有些发虚。 但连仪怕是很难从这样沉重的打击中彻底恢复过来,“姐姐今夜真的不需要我陪着吗?” 连仪摸摸她的脸,“还有坠儿呢,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去吧。” 苏娢回眸一回,令连仪悄然失笑。 李慈言被安排在东厢,纤云提着灯在前半步照着亮,苏娢四处望望,府里各处都还亮着灯呢。 走到东厢,却没有看见李慈言屋子里点灯,纤云道:“爷是不是已经睡下了?” 是有些早,但苏娢想他这阵子一定累得很,早些休息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说不定已经熟睡了,不然还是别进去吵他了。 苏娢在他门前转身,凉风轻轻鼓动她的衣袖,苏娢望望天边的月亮,心中忽然升起来一丝怅惘。 “小姐?” 苏娢低声,“去找娘亲吧。” 只是还未动作,身后屋子里忽然一下亮堂起来,灯光透出窗子映照在苏娢身上,令人有些猝不及防。 苏娢回转身,门“吱呀”一声在她眼前打开,灯光和月光的交织下,李慈言披衣出现在门口,他静静地望着她开口:“夫人要上哪儿去?” 苏娢一下扬起笑来,“哪儿也不去,还要请夫君考虑考虑收留我一晚罢。” 李慈言真的端起考虑的模样来,视线划到纤云手中的包袱,苏娢忙从纤云手上接过,纤云偷偷对苏娢笑了笑转身退下了。 但李慈言仍是一副平静自持的模样,“夫人不是还要陪你姐姐?” 苏娢脸上的笑僵了一僵,但随即绽放得更为绚丽,“哇,今年的冬天似乎也来得很早呢”,事实并不如此,但苏娢在他眼皮子底下搓了搓手,一边用明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夫君不觉得吗?” 果然李慈言冷淡的面具被打破,他带她进屋,一边扯下身上的外衣披到她身上。 门“啪”一声阖上,屋里李慈言连衣服带人一起裹进怀里,“莺莺是笃定我拿你没办法。” 这话听着似还有一丝委屈,苏娢抱着他的腰埋进他怀里,等到李慈言将她放开,苏娢抬起头,浅声道:“连仪姐姐郁结在心,我怕她出事,不过我真的也很在乎很在乎你的,你这么多天一定很辛苦,我们早些休息吧,好不好?我还没洗漱呢。” 李慈言确实早该补觉的,他伸手戳了一下苏娢的额头,取下她头上的珠钗,“罚莺莺抱着我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