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船》 1. 蛾 第一章 星期一大早,赵见初被叫去出外勤。 天色灰沉,酝酿一场雨。 路上老杨说起报案情况。丈夫前一天和妻子动手打架,今天早上回家发现人不行了。救护车到时人已死亡,急救员打电话报的警。 “可能出内伤了,多半不是脏器出血就是磕了头。” 老杨降下玻璃,趁着进现场前赶一根烟。 车子开过沔川桥时,天才终于从遮得发闷的云层中透出一丝亮。蓬乱的藤蔓植物硬是从桥下生生攀上来,在钢筋扶手上结出一点一点的红花。 老杨嘴里的烟气随着风卷向河另一头的山麓, 赵见初望着桥下一层水接着一重山,一重山又包围一层水,像一个没有尽头的迷宫。 等到法医在解剖室给受害人关上时,已经过了晚饭点。 关上,这个词是从学校学来的。赵见初曾经私下琢磨过一番,为什么要讲关上,后来他也发觉比起合上缝上,关上似乎有一种微妙的体贴,而又保持着生与死间恰当的距离。 他刷完手出来,感觉到钻心的饥饿正沿着他的脊柱往上爬,站在一楼大厅翻手机,想找个愿意配送到殡仪馆的外卖。 法医鉴定中心是对外的叫法,其实就是殡仪馆后面一座小楼。赵见初过来实习那年,楼外面的立体灯箱还没坏,法医中心四个红彤彤的字到了晚上,在荒郊野岭中很有气氛。 老杨从外面进来时,身上的烟味还没散干净。 赵见初左右翻不出东西,不是超过配送范围,就是瞅着地址不乐意配送,找来找去,饿得更心烦。 天色暗沉墨蓝,远处群山影影幢幢。室内灯光倒映在双夹层的玻璃门上,制造出一种折叠的幻象。换气机嗡嗡作响,隐约能从中分辨出一丝来自外面的风声。 憋了一天的雨,要下不下。 “这案子你怎么想?”老杨站在旁边,忽然闷闷地开口。 赵见初一时没搭上话,他的胃正在自我撕咬,嘴里苦得张不开,大脑却活跃得异常,在白天记忆中任意漫游跳跃。他没有缘由地想起在主卧里量肛温时,听见外头客厅里那个丈夫的哭号,像一头荒原上呼唤同伴的鬣狗。 现场和老杨想的也差不多。 急救员没有挪动尸体,所以法医进主卧时,死者仍然侧卧在床上,盖着床上唯一的毯子,看起来仍像在一场安然的睡眠中。 直到当他们把受害人搬上台,剪开衣服。 光是给体表的各种挫伤存证拍照就花了一个多小时。新鲜的擦伤挫伤,无法从伤口形状判断凶器的开放伤口,还有显然有些时日地,已经发绿发黄、结痂增生的旧伤。 当赵见初举着照相机将镜头对准标尺,慢慢拧动光圈时,他脑子里泛上来一些说不上突兀的问题。比如,她结婚多久了? 打开胸腹腔之后,解剖室忽然就冷起来了。 赵见初几乎觉得面前这具身体的血管已经流空了 —— 腹腔里到处都是出血。混着血块的血水被舀进容器里称量,得出一个十分凶险的数字。咬骨钳取下肋骨,在无法徒手剥干净的肌肉和软组织下面,一条又一条骨裂鲜明地暴露出来,好像赤旱里枯萎的植物较着劲要留下哪怕一根草茎。 他被迫充当起一场凌虐的复述者,在暴力留下的遗址上跋涉。 受难的青紫脸庞下,残留的活力还在撤退,滴答作响,僵硬爬上来,从四面八方。 尸体被以大字放在不锈钢台上,毫无遮掩地袒露。 第一次写解剖报告的时候,赵见初的作业被单拎出来在坐满三十个人的教室里传阅。老师用嘲弄的语气开玩笑,说这份报告里的器官自主精神很强,没有被动态,全是主动语态,“心脏沿前室间沟剖开可见完整结构”,心脏是自己把自己剪开的,这个角度一看是右心耳拿着剪子嘛。于是所有人都笑起来,笑声刺得赵见初把头深深埋下去。 赵见初望着外头一星遥遥的亮光,他起初以为是室内的光倒映在玻璃上,随后才发现那是殡仪馆门口的路灯,在夜色中被不断稀释,最后倒映在他的视网膜里,只剩下一团微弱的斑块。 光晕模糊的斑块让他又想起了尸体身上一层又一层的淤青。 老杨问他这案子该怎么想,他反问老杨:“你说死因应该怎么算?” 于是老杨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想了好一会,用十分审慎的语气回答:“还是明天先找家属要一下她的病史吧。” 尸体的外伤和内出血太过于瞩目,以至于赵见初和老杨迟一些才关注到她的心脏十分不对头。老杨拿着标尺在过分粗大的肺动脉主干上比了比就顿住了,迟疑地问,她这是不是有肺动脉高压的样子。 赵见初接过这颗心脏,毫不犹豫剪开右心房和右心耳,沿着后室间沟切开三尖瓣口,再剪开左心耳,直到最后完全打开左侧的心房和心室,暴露出明显异常粗短的二尖瓣腱索。 这是临床上很典型的标志。 这样的腱索会导致二尖瓣脱垂,使二尖瓣无法完全闭锁合拢。含氧的血液原本应当从左心室通过主动脉进入体循环,但由于二尖瓣无法完全闭锁,就会从缝隙中逆流回到左心房。假如这颗心脏还能搏动,当冰冷的听诊器贴上温热的皮肉时,会有风的声音流过胶管,从耳塞那一端听起来,像鼓着腮帮子使劲吹气,又像秋天最猛烈的风正要卷走最后一丝热。对人体这样精密的仪器来说,这是一种无声的凶险,凶险之处恰在于无声。因为它并不是那样溃烂流脓的恶臭伤口,也不会引发剧烈疼痛。年轻患者在大部分时间里除了不擅长剧烈运动,看起来没有更多麻烦了。 左心房里有血栓,口腔和气管内都可见粉色泡沫,还有急性肺水肿的症状。 “直接死因八成是急性心衰,” 老杨摇摇头,“具体死亡过程还要再研究一下。” 老杨晚上值班要回局里,正好蹭同事的车走了。赵见初留下来打算先把材料捋一捋。 从一副破碎的同类躯体上观察伤口,测量长度和深度,根据颜色判断瘀伤形成的时间,检查生活反应,为她的肝脏测量温度,分辨骨折的成因,击打的走向河受力点,倒推每一次殴打发生的时间,施力的方向和强度,施暴者操持的工具形状。 解剖徐小娥的过程让赵见初很压抑,面对她身体的那一刻,他甚至感到一丝久违的惊悚,那种人怀着有限的预期却猝然面对无限之物的排斥,徐小娥所遭受的无边际而永恒的暴力。 徐小娥。 他开始往报告里填写从家属那里问来的信息。 白天受害者和嫌犯家属在局里狠狠闹了一场,有受害者的家属,还有嫌犯的家属。 他那会正在局里给嫌犯掏指甲缝。徐小娥的丈夫,也是对她施暴的嫌疑人高辉是当场被带走的,老杨跟尸体回法医中心,他跟着二组回局里处理嫌犯。 嫌犯父母闻讯前来,和在接待室的女方父母碰了个正着。赵见初那时拎着箱子出来,赶上两家人撕扯的场面。 他们江大队站在漩涡的中间,左手拦着一个伸手扯人衣服的妇人,右手挡着另一个拿垫板砸人脸的妇人。两个女人都愤怒得差不多,无从分辨哪方是受害的。旁边二组的人来做笔录,想上去帮忙,刚靠近战局,笔就被打飞了。塑料笔帽滴溜溜地滚到赵见初脚下。 反而是她们各自的丈夫很冷静 —— 大概就是丈夫吧,赵见初看着年龄瞎猜,能在这里的,不可能是什么闲杂人等了。 当时那场面,他拿着采集箱不打算帮忙,于是就和那两个平静的丈夫一起在门口默默看了一会。 江畔平时在局里装得一本正经人模狗样,难得狼狈一回。 他上一次见到江畔倒霉,还是江畔高中因为打架被老师叫家长,最后让老江局领回家。老江局的车开到在单元楼下还没停稳,江畔就开了门撒丫子往外跑。老江局来不及给车熄火,钥匙也没拿就去追。 赵见初放学蹭着老江局的车回家,结果被迫前排围观父子百米赛跑。老江局当然跑不过野猴一样的青春期儿子,气得破口大骂,锁车走人。晚上江畔冻得受不了,摸到赵见初家窗户外面,吸着鼻涕叫赵见初给他找件外套。 局里的人对江畔是尊敬是佩服是另眼相看,赵见初摸着良心,丁点儿也敬重不起来。 法医办公室的窗外骤然响起一片雨声,击在玻璃上劈劈啪啪。蓄积一整天的雨水终于兜不住,哗啦啦地倒下来。 走廊里的脚步声混着雨水,越拍越近,最后停在办公室门前。 赵见初闻声抬头,江畔正卷着一身湿气推门闯进来,迎面把一袋热腾腾的东西从怀里掏出来,放在赵见初桌上:“在局里碰上老杨,说你还没吃饭,专门给你买的加辣。” 说着拆开筷子塞进赵见初手里,又要把他桌子上的东西清开。 赵见初施然受奉,指挥人把外卖端走:“我去旁边桌子吃,你别把我东西弄乱了。” 赵见初吃饭的时候,江畔跨着腿坐在他的椅子上,顺手抄起鼠标视察工作,翻着电脑里里的照片,打着呵欠:“这就是今天二组接的那个案子?” “就是撕巴你的那群家属。” 赵见初回头看了看江畔,又问,“你掉的那扣子最后找到吗?” 江畔伸手摸了摸,不大在意:“那会哪想得起来找扣子。” 开胸前的体表照在屏幕上转来转去,那些斑驳的青紫像被人在手里甩弄的万花筒,也跟着颠来倒去。他拨弄着鼠标滚轮,把鼠标指针停在一张照片上许久,最后从胸腔深深呼出一口气。 那张照片是受害人徐小娥的蝴蝶纹身,一种赵见初从没见过的蝴蝶。温润优美的浅绿色翅膀上对称分布着两对小小的黑斑,两条长长的蝶尾几乎拖曳到肘,盘踞在整条大臂上,有一种梦幻般的美丽。 因为这只蝴蝶太漂亮,赵见初就拍了那么一张。他想,等到案子结了把遗体交还家属,这只蝴蝶就要跟着徐小娥一起被送走焚化了。 焚化炉离殡仪馆不远,赵见初站在法医中心的办公室,总能看见那里开炉冒烟,混沌的灰色成缕成卷地升入青空。有时下雨,连灰烟都看不到,仿佛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也被捂回住了。 赵见初不想再说话,转过头吃江畔给他买的粉。 多一个青年壮汉,办公室被烘得热热的。肚子填饱了血液往胃里涌,大脑不再疲于耗能制造情绪。赵见初靠在椅背上,慢慢放松下来,甚至有心情听外面的雨声。 工作以后他最讨厌这个季节的雨安。雨会淅淅沥沥地下,有时一连下好几天,把室外现场浇得一塌糊涂。 他把外卖收拾好放在门口,又从柜子里翻出来一个工具盒,对江畔说:“你把外套脱了,给你把扣子补上。” 江畔的眼睛黏在电脑上,头也没回,脱掉外套反手递过去。 赵见初重新坐回去,拧开台灯,把制服领口不常用的那个扣拆了下来,重新钉到缺扣的位置上。这边用的缝合线都是聚酯缝线,便宜,强度高,不打滑好成结,就是颜色黑漆漆的,不好看。反正人躺上那张台子,和美丽尊严就都没什么关系了。 江畔看完照片,还想着要问点什么,一扭头看见赵见初正侧坐在他身后,在台灯下专注地捧着他的衣服。 台灯的光昏黄,照得脖颈一片雪白,赵见初刚吃完辣的嘴唇轻轻张着,艳得极其生动,密长的眼睫微微颤动,在脸上投出半爿深重的阴影。 一副浓烈的画。 这样的重墨,过去小三十年也没有见过的秾艳,居然出现在跟着他屁股后面长大的发小身上。 “你……” 江畔顿了顿,开口即失语,甚至忘了原本要说什么。 赵见初刚吃完饭,脑子是钝的,在台灯发黄的光下盯久了,眼神也糊。他猛一抬头,恍惚间觉得江畔脸上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迷蒙。 “好了。” 他揉揉眼睛,把衣服递过去,“先凑合着吧,过两天抽空我拿好线重新给你钉一下。我这缝线的手艺还是不错的,以前陶老师总说我不干外科可惜了。” 江畔避开那张脸上灼灼的笑意,接过衣服来重新穿好。半湿的衣服被捂出一丝温热,忽然缠人起来,缠得让人浑身都局促。 “走吧?我把你送回宿舍。” 他扭头走到门口,拎起赵见初刚才收拾好的垃圾袋,“二组最近都忙着火车站那个盗窃团伙,这一两天也顾不上盯这个案子。” 外头的雨不歇,一出门就刮一脸,刚吃饱肚子的那点温情又被打散了。 路上江畔放起一首年代感很重的歌,电吉他拨弄着模糊的风,每一次扫弦都推重一层雨。雨敲在玻璃窗上,不甘心地滑落。 赵见初盯着车窗外闪烁的路灯,思绪又跑回案子上,模模糊糊地思考起来。 “失血量这么大,死亡时间又近,有心脏病。如果是心脏病发,殴打并发心脏病,故意伤害致死……” 他盯着自己的手指,看着昏暗中隐约的青绿血管在皮肤下蜿蜒。 “不一定,”江畔冷不丁插一嘴,“也可能是虐待罪。” 他懒散地靠在驾驶位上,一只手扶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搭在扶手上,随意地瞟了赵见初一眼:“这种案子,估计受害人挨打不是一次两次了,不知道报警处理过没有。家暴排他性加上主观无杀人动机,从证据链上也可以优先满足虐待罪。全看到时候怎么排证据了。” 赵见初沉默了,在心里想着虐待罪的标准。他们那一届只粗浅地过了一遍刑法,他学得不怎么尽心,用起来时常要先翻手机去查。 湿淋淋的沥青路在光下黑得幽深好像不见底。 这雨真讨厌。他在心里想。 2. 蛾 第二章 第二天一上班,赵见初先回局里见徐小娥的家属。前一天两个女人围着江畔撕打的场面太难忘,他特地叫上二组的人一起见。 只是二组的陈谶昨天在现场拉架也不怎么给力,赵见初走到会客室门口又有些退缩:“要不别去会客室了,就在你们办公室谈吧。你们办公室里好歹人多。” 他没说出口的是万一对方又闹起来好歹多个人能拉拉。 陈谶听出他的不信任,尊严受伤:“昨天那特殊情况,谁能想让两家撞上了。咱好歹也是警察,人家属也不能吃了们。” 结果事实证明赵见初的退缩不是完全没道理。徐小娥的父母,准确说是徐小娥的母亲,有一些莫名的难缠。 雨安是个小地方,徐小娥父母说两家人在结亲前就相熟,对于高辉打徐小娥这件事从来没听说过。赵见初又问起徐小娥的心脏病,徐小娥的母亲便反过来他盘问尸检的情况,又特别关心高辉的父母知不知道尸检结果。 赵见初觉得不对头。 陈谶把人送走以后一直嘀咕,“这么不配合的受害者家属也是少见,不过有结果之前你不跟她父母多说也对,免得家属冲动坏事。” 赵见初急着弄清徐小娥的病史:“我先回去现场找一找她的病历和药品,麻烦你回头再问问她丈夫。雨安这几个医院的心胸内科我都去问一问,如果她看过病就不可能没留下一点医疗记录。” “就怕她没看过呢……” 陈谶脑子顺着他的思路也想到关节,“万一她丈夫对她的心脏病不知情呢?” 赵见初但愿这种事不会发生:“那太离谱了。她的肺动脉高压已经很严重了,不可能自己一点没感觉。现在还没确定死因,其它的考虑不了太多。” 他捋了捋头发,好久没剪,长得能扎揪,要找一天去剪掉,不然被领导看到又要挨说。他不喜欢这种从头到脚都被约束的感觉,揪着那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头发指甲啊,桌子上放着一支什么笔啊,容不下哪怕一点点出格,一点点不寻常,恨不得要把手伸进人的脑子里去规整。他记得陈谶来上班的第一年总带着一根很漂亮的金尖钢笔,后面没多久陈谶就换成了最普通的圆珠笔。 多半是大家都想到一块去了,才会在一开始就疑虑重重。 赵见初对这种事情刚个开头,所有人已经朝着最坏得方向预设得状况,感到十分烦躁。 怎么证明徐小娥的死亡和家暴之间的排他性因果关系,证明受害者不该分担所谓的情感纠纷中激化矛盾的责任,证明旷日持久的暴力可以存在致人死亡的主观动机,甚至 —— 证明一个有过家暴案底的男人就是一种社会危害因素。 他不相信其他人感受不到这种微妙偏颇的正义,束手束脚的立场,振振有词的荒谬,但偏偏所有人都自觉在其中改变扭转的可能性十分有限。 他上班的这两年来,不时有类似的案子出来,总能引发些关注,但网民对判决有什么不满,专家如何出来分析,最后不仅毫无助益,反而导向一个最坏的结局:一扇门破了个洞,然后所有人现在都知道了这门上有个洞。 不怪老杨回局里前提醒他 ——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不要带着主观预设去做这个案子。” 赵见初就不禁想,他的不爽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赵见初第二次进高辉的家里,发觉室内清洁剂的味道有点重。上次来的时候屋里有尸体,大家都带着口罩,没人注意这件事。这房子空荡得有些荒芜,客厅里除了沙发和墙上的电视,再没有多余的东西,让人实在很难想象这里的日常生活场景。 第一次来现场时,他就注意到主卧显然只有一个人在使用,成双的床头柜只有靠外的一侧有使用痕迹,床上用品也只有一套,枕头倒是有两只,相比其中一只已经被睡得发黄,相比之下另一只枕头看起来太新了。 他走进另一间卧室,化妆品特有的芬芳味道扑面而来,他毫不意外地在床头地板上都发现了掉落的长头发。床头柜上放着几盒药,赵见初扒了扒,其中就有处方的抗凝血药。他把药物装进证物袋,再拉开一层抽屉,厚厚一沓病历和处方就码放在里面。 只是这厚厚一沓里面,有小半都是妇产科的看诊记录。 “从这上头看,她流产过两次,至少 ——” 老杨很严谨,“一次十周胎停,一次十二周胎停。怀孕会增加对心肺的压力,难怪她才三十出头症状就这么严重,动脉扩张得太厉害了。。” 赵见初低头拿拇指拨弄着病历,弄得纸页刺啦作响,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胎停和她的心脏病有关系吗?” 老杨的表情像笑,又像是在用笑掩饰尴尬:“不好说,但应该关系不大。其实孕早期胎停很大程度是精子质量问题,胚胎太差,本来就很难存活,和母体状况关系不大。” 赵见初哦了一声。 老杨又说:“她一直在吃抗凝血的药,会加剧内出血。结合肝温肛温,我们到现场的时候,死亡时间不超过两个小时。她丈夫怎么说的来着,早上回家发现徐小娥躺在床上?从解剖的情况来看,失血量恰好卡在临界点,目前缺乏更有力的证据,但缺氧的指征非常明显,家暴导致的内出血加剧了心脏的压力,肺水肿,喉头有血性泡沫也支持这一点,我还是倾向于直接死因是心力衰竭。” 赵见初想了想,委婉地说:“江队说二组现在忙着,没这么紧张这个案子。要不我们还是再研究一下。” 江畔给赵见初打电话的时候,以为赵见初人在法医中心忙,没想赵见初说在局里,马上就下来。 陈谶从徐小娥家的片区派出所调来出警记录,赵见初想看,借口送初步尸检结果跑过来。 两份出警记录前后隔了三年,前一次是二人婚后不久,后一次就在两个月前。 陈谶笃定地说:“高辉动手打人绝对不止这两次。我在现场找左右邻居聊了一下,他们整个楼都知道徐小娥家的事,这两年闹得尤其频繁,大多数时候是吵,也有动手。两个月前那次打得尤其厉害,高辉把家门反锁住打徐小娥,徐小娥隔着门求路过的邻居帮她报警。案发前一天中午,同一层的邻居听见在闹,到晚上快睡觉的时候又听到动静,但声音又不明显,听起来也不像是在动手。高辉的口供说和徐小娥发生冲突动手是中午的事,还不能排除他晚上又继续对徐小娥施暴的可能。” 陈谶捏捏鼻梁:“这几天太忙了,鞋底子都搓冒烟了。” 赵见初跟他边说话边往外走,看见江畔的车就停在市局的铁栅栏外面,车头旁靠着个只穿着制服衬衣的背影,一把皮带勒出宽肩窄腰。 赵见初还在琢磨:“徐小娥她父母怎么想的呢,真被瞒得一点不知道吗?” 陈谶有些恨铁不成刚:“徐小娥结婚四年挨打四年,总共只报了两回警。那她瞒着自己的父母,不是也很合理吗?我有时候真是想不通这些女人,被打成这样也不离婚,还愿意继续过下去。” 赵见初正要跟陈谶道别,偏头看了看对方,话还没说出口,目光忽然落在陈谶胸前的衣兜里,那里别着一支普普通通的圆珠笔。 赵见初隔三岔五坐江畔的车,今天坐上去,发觉副驾十分伸不开腿,随口问了句谁坐这了。 江畔语气很随意:“我妈回来了。刚才接她去了。” 赵见初吓了一跳,不由得多看了江畔一眼,“你妈回来干什么?” 江畔起先没说话,上了路,过好一会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她回来打官司的,为了遗产的事情。” 江畔的外婆年初去世了,当时江畔还请了两天假回去帮着操办。赵见初知道这事。 他犹豫几秒,还是伸出手去,轻轻地握了握江畔垂在挡把旁的的手。明明江畔仍旧平常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他却莫名觉得人家藏着几分可怜。他还想再问点什么,想来想去又觉得实在没什么好问地。 江畔余光瞟他一眼,反过来拍拍他地手,扯了下嘴角:“就是千万别让我爸知道了。” 赵见初扭头看见玻璃窗中一前一后地映出他和江畔的侧脸,看起来就好像正亲密地贴在一起。 他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想笑,于是偷偷地抿起嘴,把头转到一个江畔余光看不到的角度。他默默地想,妈跑了的江畔和妈死了的赵见初,两个讨厌鬼。 3. 蛾 第三章 赵见初大学毕业回雨安,一直住在市局的宿舍里。同事奇怪他一个本地人怎么不回家住,赵见初说住宿舍离得近上班方便。 雨安巴掌大的地方,早上起床遛鸟的老头骑上老头乐,最多两个小时,就能从城东头绕到城西头。他这话只能糊弄外地人。 后来日子长了,同批一起进来的才知道技术科早早退休了的赵允望就是赵见初的爹,于是同事纷纷又夸他子承父业。赵见初每回都耸耸肩不搭腔。 只是不住在一起,赵见初还是免不了每周末要回家跟他爸吃饭。 市局家属院前门那条路年复一年地在挖,好像那下头有个掏不尽的藏宝洞。江畔习惯性地把车停在家属院后门巷子口,两个人下车往里走。 这条巷子搬空很久了,前几年说要清理这块自建房,就把人呼啦啦地迁出去,结果到现在也没有动作。巷子两边堆满人家不要的杂物,门窗玻璃都碎了,墙上涂着乱七八糟的字。 江畔揣着手走在前面,赵见初跟在后头,忽然乐出了声,“哎,你记不记得有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就在这块,你把高小胖拎起来插在雪里,高小胖吓得尿出来。” 他笑得太得意,江畔没好气地回头瞪他一眼:“那都是为了谁?第二天高督查领着他儿子上我爸办公室告状,我爸回家差点没给我揍出汁来。” 赵见初小时候长得唇红齿白,又瘦又矮,赵允望又管得他很严,天天把他按在家里看书练大字,不许他出门玩,所以院子里一帮同龄小孩抓着机会就捉弄他。 冬天天黑得早,大院门前这条胡同又长又窄,不到七点钟就黑得只能瞅见轮廓。赵见初打小夜盲,天一黑,路灯枯树垃圾桶,统统变成鬼,在他眼前飘来飘去。冬天放学回家从胡同里过,他扶着墙深一脚浅一脚,大气都不敢出。倒霉赶上大院里那帮小孩逮住他捉弄,围着他前后装神弄鬼,他就干脆沿着墙根一蹲,把头埋在胳膊弯里一声不吭,等着别人闹够了,再自己站起来回家。 江畔那时候已经上中学,本来不搭理院里这群还热衷和泥玩虫的毛头。只是那天他逃课回家碰巧遇上一群人在胡同里欺负赵见初。他顺手伸张正义,把带头欺负人的高小胖往胡同里扫出来的雪堆上一插,高小胖被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几个毛头抽着气站成一排喊“大哥我们知错了”的场面,赵见初二十岁的时候梦见了还能笑醒。 后来赵见初渐渐长大,体验过一些人情世故,才渐渐明白赵允望不让他跟高小胖们玩的缘由。他跟院子里的小孩玩,同伴之间但凡起口角,总是骂赵见初没妈妈。小孩子攻击人就往人家最痛的地方扎。赵见初哭得声大了,对方大人又会拿“欺负没妈的孩子”这个原因去收拾自家孩子,到最后脸上挂不住的反倒是赵允望。 小孩不理解成年人这种微妙的自尊心。说起来他小时候并不眷恋妈妈,奶奶姑姑都疼他,他什么都不缺。但是一到关键的时候别人都骂他没妈,似乎没有妈妈是他的一种缺陷,与生俱来的过错。 所以赵允望不让他出去玩,不让他和大院里的同事孩子瞎混。到了寒暑假就干脆把他丢到外地姑姑家去,直到后来老江局说老赵家的小初乖,让他畔哥带他玩,顺便向他学习。 赵见初和江畔进了大院就要分头走,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江畔忽然正色起来,叫住赵见初:“回家别再跟叔叔吵了。你不想和他呆着,就吃完饭找个借口回宿舍,来我家也行。” 赵见初这几步路走过来,找无关紧要的事情聊,本来是想宽江畔的心,临了江畔反过来安抚他。 这场面有些可笑的成分,他跟江畔加起来都奔五十岁了,还好像两个考试考砸了要给家长签字的小学生,进家门之前还要互相安慰打气。 他拿胳膊肘撞撞江畔,眉宇间扬起轻快的笑意:“得了,你还不知道我爸,没人跟他吵他才更难受。” 他忽然贴近,像小时候背着大人讲悄悄话那样,挨着江畔说,“你星期六是不是不值班,回头咱俩去水坝钓鱼吃烧烤呗,吃完回来你直接睡我宿舍得了。” 计划得很好,但这顿烧烤没能吃成。 星期六上午他醒来,收到江畔的发信息说二组要在火车站收网了,他要去盯着。 二组盯那个团伙盗窃案从过年到现在,折腾大半年,像个十代单传的金疙瘩,所有人都巴望着,眼瞅终于要落地,江畔得主持大局。 赵见初躺在床上,听见客厅里有人开门又关门,是赵允望出门去了。他松一口气,至少一时半刻不用再面对他爸。 这些年他和赵允望的关系越来越差。外人看来相依为命的父子俩,关起门能不吵架吃一顿饭就算是过年了。 高考的时候他被调剂到法医,赵允望一心想让他复读学临床,最后赵见初自己拿了主意服从调剂;毕业的时候赵允望叫他好好留在省城,赵见初实习完就跑回了雨安。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赵允望,以至于所有的事情都要跟赵允望对着干呢,赵见初说不清楚。但确实有那么一个明确的时间点,让他没法再诚心实意地和赵允望父慈子孝下去。 奶奶去世的时候,赵见初去见最后一面。老太太到了癌症终末期,用上最大剂量的止痛药,每天只有三四个小时清醒着。痛得连讲话都吃力,脸色蜡黄,他已经知道这是肿瘤引发的阻塞性黄疸,也知道肝癌是消化道肿瘤里最痛的,末期肿瘤侵蚀到血管神经,每时每刻都面对着剧烈的疼痛。 老太太握着他的手。这个人那么关爱他,五岁以前每天都把他搂在怀里,赵允望动他一个指头都不行,衣柜里叠满她亲手织的毛衣,从赵见初满月一直织到他上大学。这么疼爱赵见初的人,躺在病床上对他说,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让自己的孙子没有妈妈。 她痛得睁不开眼,强撑精神挣扎着拉住赵见初说下去:“程蝶肺上有病,医生说她根本就不能生孩子。允望瞒着我们,谁都不告诉,结果程蝶一生下孩子就不行了。我要是知道程蝶生了孩子就会没命,说什么都不会同意她进这个门,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让允望娶她。我的允望一结婚就当鳏夫,别人要笑话死了,这么多年一个人拉扯孩子,我的孙子生下来就没有妈妈,一口妈妈的奶都没喝过,多可怜,多可怜啊……” 赵见初坐在病床前呆住了。他不知道忽然间从哪里来的那么多汗水,好像每一粒毛孔都被撑到巨大,变得异常敏感,敏感到奶奶气若游丝的声音太刺耳,散发出来的气息太恶毒。强烈的冲动席卷他的指尖,想要伸手去捂住她的嘴,阻止她再说下去。 他已经忘记那时他颤抖得多么剧烈,他像一只被人从不见天日的蚕盒里拎出来的柔软幼虫,无法自抑地随着眼前的怪物颤抖。奶奶被抹去慈爱的面容,穿上怪物的外衣,面目陌生甚至可怕起来。那张病入膏肓的黄泥怪一样的脸,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样是他认识的,连她嘴里说的话,他都要听不懂了。她嘶嘶声音像一把钝刀,正在切断他和世界最后一丝联系。 那天的最后,他唯一的念头是逃跑,逃离这个下一秒就会融化崩塌,并且将把他一并裹在里面,也将他一并腐蚀碾碎的房间。 但那天的最后,站在门口的赵允望拉住他,狠狠甩给他一巴掌,顶着一张同样陌生狰狞的面目质问他,在发什么疯。 没有赵允望的家和有赵允望的家都很令人窒息。 赵见初这次回家,觉得对赵允望的忍耐已经抵达脆弱极限的边缘。 昨晚赵允望突然提起相亲,什么姑姑的朋友的女儿,他差点要当面把晚饭呕出来。 赵允望显然注意到他的表情很难看,仍旧摆出教训的口吻,叫他别不知好歹,说都是为他好,说奶奶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他成家结婚。 赵见初忽然就觉得在这间房里一秒钟也呆不下去了。他索性爬起来洗漱,穿好衣服从房间里走出来。路过厨房时,他注意到餐桌上有个碟子,盛着一个三明治,煎得半焦得蛋,盖着一片有点蔫吧的生菜叶子,拿楼下超市里买的面包夹着。 他扭开头,径直走到玄关穿鞋,揣好钥匙正要出门时,他又犹豫了。 他站在门口想了想,又重新走回厨房,拿起那块粗陋的三明治,慢慢塞进嘴里。 4. 蛾 第四章 周六的医院是忙的,不是挂号的病人,没人多看一眼。 赵见初从家里出来跑到办公室。法医中心星期六也是忙的,同事纳闷他怎么还跑来主动加班,他挠了挠头,疑心自己看起来是不是像条没有生活的流浪狗。他在办公室闲坐一会,拿手机搜了搜,发现给徐小娥看过病的医生今天坐诊,于是揣上徐小娥的病历,打车直奔中心医院。 导诊台的护士刚看了眼他的证件,就很不耐烦地指指他身后座无虚席人头攒动的候诊室,说黄医生正忙得很,叫他先等会。 赵见初起先靠在窗边,屁股在窗户台子上半坐着,但他渐渐就坐不住了。两个孕妇捧着肚子走来他旁边,一个一下一下地锤腿,另一个每隔半分钟就粗粗地叹一口气。他被夹在中间,如坐针毡,赶紧走开。 他一走开,那两个孕妇就占据了他的位置。窗台沿并不很宽,其中一个女人挨着墙坐下,坐定后又朝墙边贴了贴,随后望向另一个素不相识的孕妇,向对方微微地笑一笑。对方便将这份好意心领神会,也缩着身体小心地靠坐下来。 赵见初想起动物纪录片里面的镜头,灵长类母兽会互相帮忙带孩子,野外的母猫会照看母亲出门打猎的幼崽,母象会平均地哺乳族群里的每一个婴儿。 听上去就像是因为共同的痛苦和危险,所以母兽们被系在一起。她们只需要闻一闻对方的气味,一个眼神一个趔趄,就能结成默契的同盟,她们的面容中有相似的光彩和憔悴。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程蝶。 妈妈是陌生的,虚构的。 而程蝶是真实的,存在过的。 这一等就等到下午两点。 赵见初毫无形象地盘腿坐在候诊室角落的地板上,又困又乏,导诊台的护士终于宛如福音降临,站在诊室门口朝他招招手。 一个头发烫了卷的医生正在休息室里抱着一碗外卖大嚼特嚼。他看完证件,眯起眼细细打量赵见初几秒:“等等,你是不是……跟老江,就是那会天天在高中部等他来着?” 他一拍脑门,“你是他那个弟弟,对不对!我,你哥的同桌,黄显光,记得不?” 赵见初没认出来这是江畔高中那群狐朋狗友里的哪一个,也不好撅人家,忙着抽回自己的手,半推半就地客套了一句。 黄显光十分惊奇,竖起大拇指:“没想到你们家这一行是有传承啊,你搞法医他干刑警。牛逼。” 赵见初怀疑江畔的朋友脑子不太正常,明明他们姓都不一样,只能无奈解释自己和江畔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从小玩在一起。 黄显光噢了一声,声音忽然高了半调:“原来不是亲的啊,我看他老带着你,还当是亲的。不是亲的也好。” 赵见初不想和这姓黄的继续叙旧,把徐小娥的病历递上去。 “你等会,我得想想,我是有点印象的。” 黄显光坐回去一边吃饭,盯着病历,另一只手来回翻动纸页。 他很快把饭扒完,推开饭盒:“这个女的,我记得她是要求保胎,后面胎心都听不到了。而且她有心脏病不能生,不能生还一直怀,怀了又保不住,习惯性流产。” 他起身用电脑调徐小娥的档案,一面随口问:“这个病人怎么了?犯法了?” “她死了。” 赵见初说,“被她丈夫殴打后死了。” 黄显光显然愣了一下,把调出来的病例打出来拿给赵见初看。 “六周的时候过来,当时她的孕酮低得很,你看 ——” 黄显光指着一行化验结果,“正常情况六七周的孕酮得有至少二十五六个点,她才十四,HCG两千多,正常参考值是一万八以上。” “她想保胎,给她开了药,叫她回家休息。” 黄显光揉揉眼睛,“我记得不是特别清楚,你等下 ——” 他伸长脖子朝门外大喊:“刘姐你忙吗?能不能来一下?” 过了半分钟,导诊台那个护士匆匆进来:“一天到晚刘姐刘姐刘姐,我好像你们的妈,你又要干啥?” 黄显光赔着笑脸把徐小娥的病历递过去:“刘姐你帮忙看看这个患者呗,咱科你记性最好,过目不忘。咱警察同志想问这个患者的病史。” 护士快速地扫了几眼后,直直看向赵见初:“这个病人出什么事了?” 赵见初忽然有些张不开口。对着黄显光可以很轻易讲出来的话,对着这个护士却随意不起来。她抬头质问的样子好像一头扬着鼻子的母象,随时要发起攻击。 “她遇害了。” 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紧,在心虚,“被她丈夫家暴后死亡 —— 我们确定死因前,要弄清楚她的病史。” 刘护士复低下头,沉默翻看手里的病历。 过了好久,她说:“这个女人,前两年第一次来我就记得。” “她就是不能生。血压心跳一测,当时主任就叫她马上去拍心超做心电图,结果做出来就是不行,她心脏功能不全的。她本人不吭声,她老公一定要保胎。当时还找了心内的主任给她会诊,就是不行。我们也不能硬劝她堕胎。后面没到三个月就胎停了。当时还想着这就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她来流产的时候我们主任特地过来劝家属,劝患者,叫她先做手术治病,治好以后看情况,好就可以生的。结果没想到去年又怀着孕来了,最后还是保不住。” 她抬手挽了挽额边不存在的碎发,“她男人一家都不是东西,她自己也傻,在这就最怕见到这种傻子。” 赵见初问:“她来看病的时候,身上有瘀伤之类的痕迹吗?” 刘护士摇摇头:“我不记得,可能是没露出来。” 赵见初从她手里接过病历。刘护士又提醒他:“你一定要到再去心内问问。你等下,我给你联系。” 这女人性情利落,不容分毫拒绝,说话间已经掏出手机,一个电话打出去,三两句就说定了,“你明天七点半来,我给他们科的人说好了,那会刘主任要查房,我给你写个条子,明天你直接去住院部心内病房的护士站等着,晚点他们把病历打出来,下班前我拿到他们护士站,正好你明天一块拿上。” 赵见初打心眼里钦佩这样雷厉风行又热心的女性,看她从白大褂口袋里里摸出笔记本,随手把袖子推了上去,露出胳膊上拿圆珠笔记下的几行字。 他心里一动:“你们……有没有见过徐小娥身上的纹身?”他在自己的胳膊比划着,“在这个位置,很大一只蝴蝶,浅绿色,特别显眼。” 黄显光迷茫地摇摇头,刘护士皱着眉头,很肯定地说没见过,“我们量血压要把袖子撸到肩膀头子,要是有这么大的纹身肯定有印象。从来没见过。” 她还要忙,把字条塞给赵见初急匆匆走掉。 赵见初也打算走,转头对着房间里的黄显光露出一个诚恳的笑容道谢。 他平日里面对不熟的人总肃着脸,主要是长得脸嫩,爱笑更显得不沉稳,而这份职业又格外需要些庄重。 忽然间他那样生动真挚地笑了一笑,瞬间把这间休息室变成两部分,沾着他笑容的这半边,和没沾上的那半边,一半明一半暗,黄显光站在明暗交界的中间,张着嘴愣住,像一只鹅。 赵见初的手机在口袋里嗡嗡震了两下,他估摸是江畔回他信息,拿着病历朝对面那只鹅挥了挥,道谢道别,抬腿就要走。 鹅马上反应过来,叫住他:“哎,下周我们班要开同学会,你跟着你哥来玩呗。” 赵见初微微皱眉:“我还是算了吧,我也不是你们班的。” 鹅还不死心:“那要不加个微信?” 江畔跟二组的人在火车站守着监控看了一上午,没工夫吃饭,使劲灌矿泉水,给自己灌得膀胱比胃大。好不容易去趟厕所,抽空回了赵见初的信息,正要解皮带放水,手机又滋滋地响。 他嘴里叼着根没点着的烟过干瘾,接起电话夹在脖子窝里:“什么事,黄旗子?” 他们上学的时候,三中每周检查仪容仪表,全体合格的班级在教室门口挂红旗,有不合格学生的班级,就要在教室门口挂一条黄旗。 高中三年江畔他们班挂上红旗的机会屈指可数,每逢有人不合格,那个人必是黄显光。班主任气得当众喊他黄旗子专业户。 黄显光的声音听起来发虚:“哥们,你那个弟弟,就以前老跟着你的那个,今天来我们科室办事。” 江畔还不知道赵见初去医院,但也不意外,“然后呢?” 黄显光墨墨迹迹:“那什么,你弟这么多年不见,长挺大了哈,还回雨安来上班了呢。” 江畔实在憋不下去,悄儿摸声地松皮带,催着黄显光,“你到底有什么事?” 他听到黄显光在电话那头深深呼了一口气,“我就是想问问,你弟他是不是喜欢男的?” 江畔嘴里的烟,叭地掉进水里,在小便池里打着漂。 原本汹涌的尿意猛地缩回去,刺得他小腹一阵激痛。 他好容易缓过那阵劲来,顶着后槽牙,咬牙切齿:“黄显光,你是不是找抽——” “你听我说哥们,听我说 —— ” 黄显光还想解释,“我感觉,你弟弟不直,我们都有那什么的,雷达,知道吧,我这个雷达到现在没出过错。小赵弟弟要是喜欢男的,你看我就是个挺好的对象。单身,医生,职业稳定,收入也不错,长得也帅,有房有车——” “你快闭嘴吧。”江畔恶狠狠地骂,“你好个屁,你好不了一点。我看着长大的,你少来霍霍。” 江畔心更堵了。他洗了手掉头往外走,走着走着,突然在火车站大厅中央站住了。 来来往往的人流,显得他格外碍事。 他就是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 从小到大,好像从来没听赵见初提起过哪个女孩儿。 5. 蛾 第五章 赵见初从医院出来时又下起了雨。他等不到雨停,顶着雨坐公交车回宿舍,正赶上一群人打完篮球回来要排队冲澡。赵见初想等一会,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 他梦到了程蝶。 过去程蝶很少出现,甚至在家很少被提起来。 他姑姑说他小时候很懂事,很少要妈妈。赵见初没有这段记忆,他怀疑只是因为每次提到程蝶,全家人的脸色都不太好,小孩子是最懂趋利避害的。 上小学的第一节课,语文老师夸他的名字起得漂亮,说父母给孩子取名叫见初,一定感情很好,孩子作为父母的爱情结晶,每一次看到孩子,就会想起夫妻二人第一次相遇的场景。他回家问赵允望,他的名字是不是这个意思。赵允望那天从现场直接回家洗澡,赵见初还清晰记得他身上的那种臭,脸色比尸臭还要臭,甩下一句“少听你们老师瞎扯”。 他梦见程蝶从赵允望收在衣柜深处的相簿里走出来,女人戴着一只珍珠发卡,发卡上的漆色已经褪光,露出光裸的金属骨架,珍珠发黄变脆,在发卡上摇摇欲坠。程蝶一面奔跑着,一面朝他招手。赵见初跟在后面想告诉她珍珠要掉了,却无论如何都追不上。 最后他在一脚踏空的时候醒了过来。 醒来时天花板上正流动着光,明亮的光带漂浮游弋,像鱼又像鸟。一条又一条地浮动着,仿佛是随他一起从梦境中漫游出来。 他梦见程蝶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盯着光条想。思绪浑噩地盘旋,程蝶的形象最终被定格在赵允望收藏的那几张相片里,穿着圆领裙子带珍珠发卡的圆脸少女,在照相机前有些惊愕地睁圆了眼睛。程蝶与他之间的联系就像海上的浮标,多数时间单薄得几乎不存在,只在不期然的时候出现,支撑着他们之间微弱的关联。在程蝶二十六岁的生命中他不过是一爿短暂的片段,一团模糊的影子。对程蝶来说他意味着什么呢?当她知道生下来孩子可能会死掉时,她害怕吗,还是赌徒一般怀着孤注一掷的希望? 他任由光带仿佛海妖用歌声蛊惑船民,将他一步步拖入无法停止的游思妄想中。 直到江畔来敲门。 外面的雨早停了。 门被敲得哐哐响。 赵见初迷瞪着拉开门的瞬间,江畔劈手伸进来,顺手按开门边墙上的灯,目光在房子里扫了一圈才落在他身上:“你怎么一直不接电话?” 室内大亮,赵见初被晃得眯着眼,甫张口带着一丝沙哑,十分无辜:“我没有听到呀。” 他过了半秒悠悠想起来,“哦可能没电了,昨天在我爸家没充电,找不到充电器。” 江畔原本是叫他去吃饭,确切地说,是带他去蹭饭 —— 二队收了网,张罗着要好好吃一顿,他说赵法医没准在局里,一块叫上。 结果赵见初的电话从三点打到六点都打不通,江畔又打电话去问赵允望,赵允望说赵见初一早就出门了没回来过。 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忽然找不见人这种事,能有什么大不了呢。局里的人都知道江畔跟赵见初从小关系好,但就算亲兄弟间好到几个小时找不到人就着急的也不多见。 二队有几个人喝多了就没正形,搂着啤酒开玩笑,说小赵跟江队多好啊。小赵要是个女的,早就跟江队谈恋爱了。又是青梅竹马,连亲家都住门对门。 开玩笑的那人正坐在江畔旁边,没预料屁股下面的凳子被狠踹一脚,差点整个人翻过去,周围的人都吃吃地看笑话。那人正要恼火,听见江畔不冷不热地说:“马尿喝多了就回家睡觉去吧。” 赵见初正忙着吃饭,不稀罕和这些醉汉费嘴上功夫。他吃饭的样子很勾人食欲,箸着筷子抱着碗,咀嚼得十分认真,一丝半点挑食都没有,每一样食材在他那里都有最大的尊重。 他大约是这一帮人里头唯一一个真心实意来吃饭的,从上菜就没闲着,坐在江畔旁边,没人劝他酒,他也不怎么说话。 江畔一回头,眼瞅赵见初坐在自己手边捧着碗,吃得像在麦当劳里过节的小孩,对其他事都混不在意,那点恼火不知怎么,倏地就下去了。 晚上散了摊,江畔和赵见初拎着打包的食物往回走。晚上这个点,出租车司机看几个喝酒的人就摇头拒载。索性喝酒的那几个借了江畔的车,叫了个代驾走了。 吃饭的地方离市局不远,他俩走着回去。赵见初踩在细窄的路肩上走得歪歪扭扭,时不时要展平胳膊搭一下江畔来保持平衡,像一只学不会飞的笨鸟。 江畔觉得自己是有给赵见初当爹的潜质的,具体表现在无论赵见初在他眼前干点什么,他都想挑两句。 “听说你今天在中心医院遇上我那个同桌了。”江畔伸手拽了一把赵见初,把他拉到平地上走。 赵见初悠悠地打个饱嗝:“是啊,他加我微信,还叫我跟你去你们班的聚会。他这个人真有意思,怎么会以为你是我亲哥呀。” 他吃饱就犯困,挨着江畔走得摇摇晃晃,时不时就往江畔身上靠一下。 江畔心里想着不当亲哥难道给当亲爹吗,扭头去看这人,结果到嘴边的调侃忽然说不出来了。 赵见初或许是遗传了赵允望和程蝶身上最漂亮的部分,但江畔似乎是到今天才真正意识到这件事。幼年时对程蝶的模糊印象,在此刻与眼前的人产生一种微妙的反应,天真娇憨,重合在一起。路灯照下来,朦胧的光纱笼罩着他,仿佛母蚌珍重地捧出一粒动人的珍珠。 黄显光的诊断在江畔心里生了根,一个劲儿往下钻。天上飘忽不定的云,一缕一缕游荡在人的心头,惹得人心发痒,却不能伸手去挠。他思虑重重地打量赵见初,不懂黄显光所谓的雷达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又隐约觉得这荒唐判断来得并非毫无根据。 他时而瞥一眼赵见初,对方对他的重重心思毫无知觉,还沉醉于回忆那些他高中时一些琐事,每每被刘海扫到眼睛,就鼓起腮帮子使劲吹一口气,把头发吹开一些。 几乎是没有任何思考地,江畔下意识就伸出手,去拨弄赵见初已经长到几乎遮住眼睛的头发,从前往后地捋起,手指拂过光洁炙热的额头,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惊愕地睁圆望过来。 赵见初被江畔突如起来的动作吓一跳,飞快地闪开头,抱怨着:“干嘛呀——你吓我一跳。” 他笑嘻嘻抬起头,像往常那样要做些小动作报复回去,猛然撞上江畔目色如水,正沉沉地看着他,眉目间有种这些年少见的锋利。 江畔以前是个霸王。本来生得骨相端正,任谁都要夸一声俊,偏偏都说他脾气不好,一句话不对付就翻脸,发狠起来能让高小胖们闭着气不敢哭出声。赵见初有年大学放假回家,遇见刚从警校回来被风吹日晒磨练得又黑又糙的江畔,头发贴着头皮剃出青黑,眉峰还有一道疤,满面戾气,简直像个亡命徒。那亡命徒就笑着伸手来搂他的肩膀说走吃夜市去,差点给大排档老板吓得没敢收钱。 后来赵见初才知道,那时候江畔正准备着去卧底黑拳案。 这两年他眼看着江畔的黝黑又渐渐变成深入肌理的麦色,像一块漂亮的皮革经过反复磋磨后显露的旧态,看起来坚韧可靠之余多了些散漫,好像对什么都不大热衷,懒散得像是和这座小城融为一体。 赵见初忽然慌张起来。他默默低下头,伸出小指反复地搓揉着方才被江畔碰过的那一小片皮肤,搓得直发烫。 这天晚上,赵见初又在做梦,古怪的梦一个接一个。 梦中的时间似乎被诡异地拉长了流速,像走马灯一样旋转着吞吐画面。他飞快地经历了小时候和江畔的要好,到青春期渐行渐远。他没有被调剂,顺利考上临床,顺理成章地留在省城大医院。忽然一天有个浑身是血的病人被匆匆推进来,他被同事叫去帮忙,却看到那张熟悉的童年时最要好的玩伴的脸。他在慌乱中张大嘴巴,急切地想要呼喊对方的名字,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发出声音。旁边的同事催着他问这是谁,他无助地流泪,喑哑着近乎癫狂地在虚空中比划那两个字,执着地划了又划。床上的病人忽然睁开眼睛,冷酷地对他说,你怎么看起来有些眼熟。他仿佛是被人切成了两半,一半漂浮在天花板上,用一种上帝视角观察,另一半留在人间填充行尸走肉的皮囊。 他感受到双重的、同时来自内部和外部的疼痛 —— 一种是身为观众在观看一出悲剧时,隔着模糊的空间对主人公们分离而产生的叹息,另一种是舞台上的主角全情投入出演时无法阻挡角色命运也难以抽离的无助。 他醒来时,心脏还在剧烈地搏动,喉咙里一片干涩,说不定梦里的嘶哑并非全是无形的。他感觉到迟钝的生痛,在寂静的房间里幽幽低语,仿佛还未从梦里完全脱身。这个梦同时具有的荒谬逻辑和真实触感让他忍不住颤栗起来,恍惚之间,他分辨不清楚自己是那两瓣灵魂中的哪一个。 狗东西,他神智不太清醒,恨恨地想,他怎么能说不认识我。 6. 蛾 第六章 赵见初把前一天去医院的情况和同事说了,第二天他和老杨继续跑医院。陈谶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倒不开班,赵见初表示很理解,还贴心地安慰对方,”再说有些事,法医去沟通也更方便一些。“ 路上老杨说起这案子的细节,十分痛心:“可惜,他俩要是有个孩子,说不定走不到这份上。” 赵见初扭开头,没有搭腔。 刘护士给他们安排得妥当,拿着那张小纸条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心内。心内的主任站在护士站门口,拿着徐小娥的病历正等着他们。 “建议是做手术嘛,先吃药控制一下指标。” 主任颇有些无可奈何,“但是家属不太情愿,本人的意愿似乎也不强烈。” 老杨不理解:“为什么不想做手术?” 主任斟酌着措辞:“可能是钱的原因,也可能不光是钱。手术不能保证预后效果,甚至不能保证人一定能从台上下来。病人的情况又相对复杂,我出于负责的态度,是建议他们去省医去制定手术方案。但家属的顾虑更多一些。他们家应该是很想要孩子的,一直问我是不是做了手术就一定能生孩子。” 刘主任苦笑,“你说这,这谁能给他们保证呢?多得是手术做完情况不如预期,还是不适合怀孕。” “主任,你有没有见过她胳膊上有个这么大的蝴蝶纹身?” 赵见初比划着问。 主任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回单位的路上,云越叠越低。雨安的夏天撑不过三日晴。道旁的树浓绿出一分莫名的萧瑟。 老杨有几分认命:“我看大概就这样了,家暴,内出血,倒霉赶上她吃着抗凝药,又加重了出血量,导致心脏排血量降低肺循环升压,最终引发急性心衰。” 赵见初没接老杨的思路,没头没脑地说起另一件事:“我估计徐小娥的那个纹身应该就是这半年的事情。” “现在看下来,徐小娥的性格应该是比较懦弱老实的那一种。她的身体不适合怀孕,也稀里糊涂怀了两次,结婚以来常年遭受家暴,她就报过两次警。这样的人去纹身,还是这么大的面积,我总觉得不能是一时兴起。” 他支着下巴思忖着,“我问过妇科的人,他们很肯定去年底徐小娥胎停来流产的时候,还没见过这个纹身,也就是说这个纹身最早也是在她第二次流产后才有的。所以她流产后的这半年发生了什么?” 老杨慢慢皱起眉头,似乎不太认可。 赵见初继续说:“还有我们第一次去现场,尸体在主卧,高辉说他回家时徐小娥就躺在那里了。但他俩很显然是分房睡的,徐小娥常住的是另一间卧室。那么为什么被施暴后她不就医也不回自己的房间休息,而是选择躺在高辉的床上?” “太多不合理了。” 他看着老杨无动于衷的样子,有些不是滋味,“我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高辉把自己推得干干净净,太干净了,可仅凭家暴这一点,反而就能证明高辉没有杀人动机,完全是意外吗?” 老杨很不赞同他的推论:“你想得太偏门了。他俩之间动手不是一次两次。两次报案,徐小娥在派出所也是主动和解的,她从没有去提离婚,她父母甚至不知道她挨打的事情。这对夫妻不是结婚一天两天,他们结婚四年了。如果她自己都觉得婚姻还可以存续,那就更无法从这里证明高辉能有什么动机,相反恰恰是证明了这是一次意外。高辉下手重,但他没有主观杀人的意图,也不存在任何杀人的动机,这就是目前我们能得出的结论。” “殴打一个有严重心脏病的女人,和故意杀人有什么区别?” 赵见初不自觉沉下脸,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冤郁,让他的语气也跟着有些刻薄,“如果你明知道一个人有严重心脏病,在不想杀人的情况下,你还敢下那么重的手去殴打他吗?” 老杨终于恼火起来了:“小赵,你不能用你自己的好恶、个人的道德和正义感在这个案子里做主观判断。不作预设是我们最基本的职业操守。如果一个法医带着先入为主的态度去做事,这算什么不需要我再说了吧?你这是要给受害者讨公道吗?退一万步说,你并不知道他们两之间里发生了什么,不能在法院都没有判决的时候,你就自己先给他定罪了。你再抠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也是浪费大家的时间。你愿意拖着,不想想破案的时效性,不想想其他人愿意陪你拖吗?” 赵见初不说话了。他狠狠咬着牙,生怕松开一点就会说出难听的话。 老杨这才意识到自己也有些上火,缓了口气,换了副语重心长的口吻:“小赵你刚工作,一腔正义是好的。但干这一行,以后还要面对很多让你觉得不舒服不公平的案子,你我都不是法官,我们做完了该做的,你要学会适当的时候放手,剩下的事情交给程序。” 熟悉的老杨就好像一只长年累月放在角落里包装袋,忽然有一天被撕开一个口子,里面露出一些从没见过的东西,立刻变得惹眼丑陋起来。 江畔略有一些宽慰赵见初的意思:“人嘛,他总不可能跟你想得一样。老杨觉得这个案子看着是不复杂,拖得太久了反而不好交代,这个不是针对你,他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也不只是这样。” 赵见初犹豫着要不要讲下去,他总觉得再往下说,像是在利用和江畔的哥们关系编排同事。 江畔连加两天班,忽然叫他出来吃烧烤。但赵见初实在没什么情绪,坐在对面爱吃不吃,很不给面子。江畔索性给他开一瓶啤酒,问他和老杨是怎么回事。 赵见初一下子坐直了。 江畔见他那样子就扯着嘴角笑,说法医中心的办公室跟大通铺似一直溜从南通到北,又没有隐私,俩人在办公室里吵吵,当别人木头人呢。 赵见初撇着嘴更郁闷了。 江畔替他把啤酒倒进塑料杯子里,表示洗耳恭听:“还有什么不痛快,哥给你讲讲。” 赵见初越想越郁闷,靠在椅子里用烧烤签戳着面前的烤面筋,“我能说他讲这种话,在我看来纯粹就是为了给自己省点事吗?” 江畔闷闷地笑几声,好像赵见初问了什么傻问题,笑完才反问他:“你说呢,我能让你在这说,换到别人面前你还能说吗?” “那还叫我说什么。” 赵见初翻个白眼,继续戳他面前那块倒霉面筋。 “他是在工作,有直线摆在面前,他当然不愿意走弯路。” 江畔长腿一翘,靠在露天烧烤摊的椅子上,“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在做什么呢?” 赵见初不言语,盯着面前那块倒霉被戳得稀烂的面筋。江畔说的意思他明白,但明白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他感觉得到他所想要对抗和否定的,并不单单是老杨,或是一个杀死自己妻子的男人,而是某个更庞大也更模糊的东西。他不止是对老杨生气,对那个偶尔讲些陈词滥调的老杨生气,他觉得他在对所有人生气,对每一个问徐小娥为什么不离婚不报警不叫救护车的人生气,而偏偏他不能大声地把这些愤怒喊出来。 而徐小娥就像一只扑火的飞蛾,她没有大声求救,没有逃跑,没有歇斯底里,她看上去是主动留在火场中那样,于是没有人想问为什么,没有人在意为什么。他们自然而然地把死亡的命运视作她愚蠢选择的后果。 夏日的热混合着临水而起的氤氲湿气,人群车流,食物香气和扩音喇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城夜。 但这仿佛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而赵见初被困在这一头,独自作茧自缚。 他实在无法不在这种语境里,将这个与他素未谋面的女人,同另一个也与他素未谋面的女人联系在一起。他无法理解,也从没有过追问的机会。 他觉得这其中有不为人所称道的力量,作用在徐小娥身上,也在程蝶身上,像寄生蜂用毒液麻痹着鳞翅目的幼虫,麻痹着她们的神经,消磨掉她们的生欲,最终驱使她们走上一条死路。他想追问,他的愤怒让他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他推开面前地纸盘,急切地望着江畔:“畔哥,你能不能让这个案子在我手里再多呆几天,让二组他们别那么急着结案?” 江畔忽然想不起来赵见初上一次说好话求人是什么样子了。 他还记得赵见初小时候爱哭也死倔,所以眼泪可以当饭吃但低头绝不可能。 他遇见过几次高督查的胖儿子带头欺负赵见初,赵见初就站在那儿嘤嘤地抹泪——眼泪掉归掉,示弱求饶的话一个字都不说。他那会就觉得赵叔叔家的这个弟弟挺有意思,长得面,哭得壮。 等赵见初再大点就不哭了,还是时不时挨欺负,不吭声干受着就等对方自己没趣,但抿嘴憋泪的样子反而比哭出声更让人心疼,江畔就再也没法当个乐子看了。 从小到大说是他带着赵见初玩,其实江畔觉得大多数时候是他主动要拉上赵见初。一开始是他爸叫他带上赵见初,他就带着,带上赵见初就像带个护身符,能多几个往外跑的理由,他爸还会往他兜里塞钱,后来就带成习惯了。 这种心态很难形容,可能类似小孩从地沟里捞起一只小狗,喂几天就产生一种微妙的亲近和责任感。但江畔偶尔又不觉得只是这样——毕竟和他亲近的人很多,但总惦记的只有这一个。这种惦记讲不清是怎么回事,好像一旦惦记上,之后就具有了某种惯性,只要不思考里头的门道,这种惯性就能拖着他一路滑向世界尽头。 赵见初铁了心要上法医的时候,他家里狠狠闹了一场,赵允望曾经找过江畔,托他帮忙劝赵见初回去复读。江畔那时不觉得学法医有什么不好,总之赵见初乐意学,又不是去杀人放火,有什么可劝。 直到现在他才有些理解了赵允望的担忧 —— 在赵见初的身上,似乎有种对这个职业来说很危险又很宝贵的东西。 然而此时此刻,赵见初就坐在他对面,像只迷路的鸽子朝着他委屈地咕咕着畔哥你能不能帮我,咕得委实有几分可怜。 江畔忽然有些坏心地想,不知道现在的赵见初哭起来又是什么样子。他支着头靠在椅子里看赵见初向他许愿的样子,恍惚间真的生出一种非满足对方不可的责任来。 他这么想着,便也就这么说了出来:“想干什么就干去,你从小到大,有过哥不给你擦屁股的时候吗?” 7. 蛾 第七章 赵见初发觉走后门确实有点快乐。 他不知道江畔说了什么,总之二组没有再例行公事一天一催尸检,反而把陈谶送来了。 陈谶扔掉那边割肝一样的审讯和没完没了的文书,带着休假般的欢天喜地来办徐小娥的案子,跑了徐小娥上班的幼儿园,又去聊徐小娥亲近的亲戚朋友同事。 他们这才发觉,几乎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知道或怀疑过徐小娥在家挨打,相比之下,徐父徐母的否认就显得更荒谬了。 于是徐小娥的父母又被请来,江畔也跟了过来。 面对这对父母的不断否认,赵见初十分挫败,好话说尽也撬不开嘴,一时火起来,索性把尸检报告拍到他们面前。 “这么大面积的陈旧挫伤,你跟我说不是打的,难道自己磕的,还能磕到大腿弯去?” 江畔在旁一直没说话,这会看赵见初上了脾气,伸手拍拍他的肩叫他坐下,转而开口对徐小娥的父母说:“你们跟警察撒谎是作伪证,这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到时候因为这个留下案底,你的儿子孙子上大学考公务员都要受影响,三代内直系亲属有案底,这个进了档案,就是终身的污点。” 三两句话让徐父徐母的脸色立刻变了。 徐母犹豫半晌,终于服软说实话。 她说去年看过那个家暴打死人只判了两三年的案子。当时媒体是这么报道的,家暴打死的人,因为家暴所以就不能算故意杀人,随便坐两年牢就给放出来了。她估计这回女儿出了事,大概就是女婿一时手重,但她实在不甘心女儿就这么没了,就想着无论如何不能承认女婿经常打女儿,不想被当成家暴处理,其实他们一直都知道高辉打徐小娥。 徐父坐在旁边嘟囔了一句:“我早就说别拿那么高的彩礼,没结亲就先跟人家结上仇,现在出事了吧?” 声音不大,但是所有人都听见了。 这几句不知怎么戳动了徐母,她像被人揪住舌头拽起来的青蛙,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哭叫,紧接着跳起来抓着包往丈夫身上砸,一边哭骂。 “你就知道!你就知道!你知道个屁!你到底跟谁是一家子?你以为彩礼要得少人家就谢谢你吗?彩礼要得少,婆家谁看得起你!背后都要指着脊梁骨说你便宜货!你妈骂了我一辈子,你现在装什么清高!” 徐父躲闪不及,被砸得抱着头哀嚎,陈谶赶紧去拦住,把徐母拉到一边。 “疯婆子净在外面丢人!” 徐父低声咒骂,一面对着镜子查看脸上的伤口。他被妻子的包砸出血,被赵见初带到洗手间洗脸。 赵见初打量眼前这个刚刚丧女的男人:“你们刚才说彩礼是怎么回事?” 徐父把纸巾摔进垃圾桶,“提亲的时候高家说刚全款买了婚房,彩礼想少给点,和三金加起来一共算三万,小娥她妈死活不同意,说婚房和小娥又没关系,彩礼必须给八万八。小娥和高辉也是亲戚介绍认识的,大家都是熟人,闹成这个样子说出去多难听,人家还以为我们掉进钱眼里要卖女儿。” 赵见初又问:“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徐小娥心脏有问题的?” 徐父木着一张脸:“她第一次怀孕后我们就知道了。医生的意思是让她先做手术。高家说她有这个毛病两次都没怀住孩子。怕她以后都生不了,一开始就想叫他俩离婚,还说让我们退彩礼。” “那怎么不离呢?” 赵见初忍不住把事实点破,把这对父母的脸面扯了,“你们也知道他一直在打你女儿。” 徐父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小娥跟她妈一样脾气倔,不会说好听话。我早就跟她讲不要伤男人的自尊,要给他面子,有面子就好说话,她就是不肯听,非要把人家逼急了动手。你们还年轻不懂事,天天把离婚挂嘴上,那难道是什么好事吗?再说离了还不是要结,到时候再还不如这个呢?” 赵见初忍了又忍,终究没张嘴。横竖他说不出什么好话,要是他受害者家属骂急了投诉他,还要连累江畔跟他一起挨骂。 他最后问:“你们有没有想过给女儿把手术做?” 徐父那张雕像般沉着的脸终于露出一丝难色:“我儿子马上也要结婚了,儿媳妇家条件好,彩礼也要得高。小娥那手术我打听过,做下来也得十几万。我们本来就是想着等我儿子的婚事过去了,再给小娥攒点钱。” 徐小娥的父母被送走后,陈谶叫了赵见初一起去证物室。 当天高辉被带走后,警察把高辉和徐小娥的手机也作为证物带走了。 “这个手机我们拿到的时候已经锁死了,找人花了好大功夫,也解锁不了,强解就会抹掉。” 陈谶签了字,把东西拿出来,“说是锁屏密码输错次数太多,被锁上了。屏幕上的指纹比对也出来了。你猜是谁的?” 赵见初瞧着陈谶的表情,有了猜测:“是高辉的?” 陈谶点头:“而且是只有他的。技术前前后后比对一遍,只有高辉的指纹。” 见赵见初低头看着手机思索,他又说,“我们通过徐小娥的身份证号,发现她名下有张车票,购票时间是两周前,目的地是省城,出发日期就是她死的第二天。” “我问过徐小娥的单位,没有派她出差,她父母也不知道她要去外地。而且她只买了一张单程票。” 陈谶点了点手机屏幕,强调道。 赵见初不太确定:“她打算离开雨安,但是没有规划回程?” “前两次审讯高辉都没提这事,这里面肯定有名堂。” 陈谶笑得很狡猾,“我明天拿这事去诈一诈,看他怎么说。” 赵见初回到法医中心找了个有空的同事来帮忙。 这女同事力气大得惊人,还没等别人伸手帮忙,她一个人就把遗体从推车换上了台。 赵见初由衷地朝她比了个大拇指。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们老师说女生干这个不如男的,男的力气大能干活。我听了就不服气,力气大有什么难的,练练不就有了。” 同事叫李胜南,赵见初第一次听这个名字时,还以为是男人的男,方才看她签字才知道是南方的南。 他想起上中学的时候,有个同班的女生叫迎男。后来上了高中,他听说迎男把名字改成了迎南。那时候他还不理解怎么名字改来改去就围着这个读音打转。 赵见初后来渐渐长大,才明白了这变与不变之中,有多少屈辱,多少反抗不得的无奈。 方才徐小娥父亲的几句话中,这个做父亲的从头到尾没有提过哪怕一次“我女儿”。他没有一次用“我女儿”这三个字称呼遇害的女儿。他只是小娥小娥地叫,其实这本也没有什么。可一旦和“我儿子”这三个字放在一起,横亘在其中的亲疏距离,忽然就被无限放大了。 高辉的父母早在知道徐小娥有心脏病不适合生育的时候,就希望儿子离婚,所以他们压根不关心徐小娥的心脏病,也不想花钱给徐小娥做手术。徐父徐母知道高家因徐小娥的身体不适合生育而不满,也知道高辉家暴,但似乎谁也没有劝她离婚的意思,更不用提帮她治病。 赵见初拉开的裹尸袋,金属拉链头冰凉,寒冷隔着手套钻进皮肉。 徐小娥脸上覆盖着淡淡的白霜。她冷吗,他默默地想,和活着的时候相比呢。 徐小娥像一副描绘战后疮痍的画。倒下的马匹躺在灌木中,房屋燃烧后的黑色废墟,被杀死的人摆成各种扭曲痛苦的姿势,他们都十分逼真。然而幸存的人从上往下观看这幅画,且是同时看到一切事物,却仍然无法得知当时的情形。旁观者缺乏时间的维度,一个自以为是四维实际上却处在二维的生物从他自己狭隘的视角中寻找最粗暴的因果关系并理直气壮地发问 —— 她怎么不逃跑。 赵见初从这幅图景中感到无力。 给暴力套上亲密关系的外壳里,放进一个以家为名义屋檐下,似乎就足以消弭暴力的本质了。 它可以被冠以温情的名义和性质,也可以用冷静理智的程序来界定主观恶。在家这个特定场景下,发生的暴力赫然成为一簇因为亲密关系恶化才突变的肿瘤细胞,一种因为情绪失控而变异的衍生物。 用理性的分析定义暴力的非理性,进而将非理性作为借口为暴力实施者去罪。 他并不是第一天意识到世界的荒唐,但一层又一层理性不断推进这种荒唐让他感到绝望。 赵见初走神间,听见李胜南在旁边吸气。 李胜南支着两只带好手套的手:“我知道你们这个案子,但我没想到她被打得这么可怜。” 她顿了顿,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来表达,只能咬着那两个字,“太可怜了。” 赵见初想起陈谶说的那张车票,只觉得无限悲凉,“她本来有机会离婚的,但是她周围的人从来没劝过她。要是当时有人推她一句就好了。” “怎么会有人劝她?” 李胜南的语气有些刻薄,“朋友亲戚就不用想了,她父母更不会劝的,他们只会说‘你也有错不该跟他吵’,‘离了婚女人日子不好过’。” 赵见初不由得侧目。 李胜南这才解释:“不是我,是我姐。我姐夫打我姐的时候,我爸妈就是这么劝的。他们说关起门过日子就是这样,牙齿还会咬舌头。他知道错了以后会改的。” “想想多可笑啊,大街上随便找个人打一顿,对方怎么也得撕我一层皮,可是男人女人谈恋爱结婚了,那就能随便打了。” 她望着徐小娥,抿直的嘴角看起来有些讥讽。 8. 蛾 第八章 赵见初和李胜南不算是太熟,但其实他们同批在市局参加培训。只是李胜南培训结束就被借调出去,今年才刚刚回来。 有相似的标签就容易熟络起来,两个人就着学校和社会新鲜人的话题东拉西扯。 “你跟老杨是吵架了吧,” 李胜南的声音低下去,“科里都知道了。” 赵见初手一松,差点把皮肤钻取器掉地上。他心里懊恼,办公室里的人也太爱八卦了。 李胜南一手拉紧用止血钳,另一手持着剪刀麻利地剪下一块组织,放进已经装好固定液的玻璃瓶里。 “我去年呆在下面县里,说真的有些事见多了,老杨说那种话,至少我现在已经不会觉得生气了。” 她好像宽慰赵见初,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也对工作尽心尽力,对我也很不错。” 她抬头看向赵见初,“但总有那么一些时刻,时不时的,我会觉得他们又好像是另一个人。比如第一次知道杨哥在和他太太做试管的时候,我就觉得很惊悚。” 赵见初低着头,在心里反复揣摩着李胜南的话。 惊悚,她用了这么个词。 他也知道老杨在和嫂子做试管的事。其实这件事在局里甚至算不上什么秘密,因为已经做了三年,在雨安这种小地方,谁的爸爸是谁的医生,谁的老师又是谁的朋友,任何秘密都很难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秘密。 “我就在想,女人做试管那么痛苦那么可怜,” 李胜南伸手比划了一下,“这么粗这么长的针,从印道刺穿经过腹腔,还有感染,还有各种并发症。我在临床轮科实习的时候,在妇科见过一个取卵后并发卵巢扭转,正常一颗葡萄那么大的器官,扭转充血后变成橙子那么大个。” “我就在想,老杨自己不就是法医吗?他应该比别的丈夫更明白他的妻子有多痛吧?他也会觉得痛吗?让妻子这么痛苦的事情,他坚持做了三年。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很惊悚。” 李胜南语气变得有些讥讽起来,赵见初默不作声。 赵允望也是法医,程蝶生孩子的风险他应当比普通人更明白,但程蝶还是生了,最终把自己的命搭进去。赵见初想,这是赵允望所预期的结果吗?或者说,明知道生育可能会让妻子死掉,但对风险心知肚明的赵允望还是选择那样做了,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算不算是一种杀人? 他的声音很低,仿佛自问:“对他们来说,生育真的是一件极其重要,重要到可以放弃任何东西的事吗?” 李胜南笑了。她丝毫不遮掩脸上的讥讽刻薄,却也压低了声音,仿佛一个巫婆在传授致命毒药的配方:“这么说吧,我们女人想要孩子,是因为这个社会从我们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不停地往我们脑子里刻‘生孩子’这三个字。这个世界告诉所有女人,生孩子的女人才是好女人。一个女人说她不生孩子,等于向这个世界大声宣告她不想做一个好女人。坏女人意味着世界的弃绝,她会被惩罚,被抛弃。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才能来换取不生育的权利。” 她望着赵见初,“可对男人来说,生孩子原本就无关任何痛苦,能看得到的只有回报,而不生才是自找麻烦,” 她眯着眼,捻起拇指和食指,“换做是你,你怎么选?” 李胜南高高的个子,平时梳个利落的马尾,很爱笑很热情,此刻她的嘴巴里正在咀嚼着最冷酷的话,“明明有权力做选择的人,是老杨那样的男人,他们大可以选择不要那些好处,换来妻子的安宁,可他们偏偏没有。男人口口声声谈论着对妻子的爱,做的却是将女人推向绝境的事情。那么他到底是站在哪一边,是向着妻子,还是向着他自己又或者是别的什么,这种爱到底是骗局还是圈套,难道还不清楚吗?” “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会挨打,为什么要生孩子……” 李胜南了然地笑笑,“说得就好像有得选似的。有选择的人,当然从来都不在乎没选择的人啊,不是吗?” 赵见初脸色有些发白。 他想起老杨当时在争执中用来教育他的话 —— 你不要先入为主,带有色眼镜,因为你不知道他们的婚姻里发生了什么 —— 这种理智和公正,当时他无法反驳又无法认同,只能气得咬牙不说话。现在想来,是不是其中已经带着某种隐形的预设,才会显得那么荒唐,而他自己却又恰恰生活在这种预设里? 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就像蝴蝶扇着翅膀从他面前飞过那样,闪过一片倏忽的影子。他隐约捕捉到了一点,但那一点还不够他看清翅膀的花纹,不够戳破那层笼罩着世界的,笼罩着老杨的,笼罩着赵允望以及所有人的迷雾。 从他知道程蝶是为了生他而死的那一刻起,那一层阻挡真相的雾就长久地种在了他的心里。为什么程蝶要冒着生命危险去生孩子,为什么赵允望任由程蝶去冒这样的风险。他在这一刻似乎隐隐约约地摸到了这团雾的边界,而那个边界远比他想象得更加可怕冰冷。 赵见初取下来固定的材料太多,一时半会又做不出来,堆在操作室,很惹出了些埋怨。主任特地过来找他,叫他采样注意效率。 坐在旁边的老杨忽然开口替他解释,还在主任面前把事情都揽到了自己头上。 主任走了后,他尴尬地向老杨道谢。 “我知道二组有新证据了。” 老杨平淡地说,“是我疏忽了,你的怀疑是有道理的。” 临下班的时候,赵见初还在守着做脱水透明,他原本带着口罩,带久了就感觉半张脸都是麻的,耳根也刺痛,忍不住偷偷把口罩摘下来透气。 老杨推门进来:“ 累了就出去休息会。” 赵见初指指面前的东西,表示这会离不开人,二甲苯里泡多泡少都影响出片。 老杨仔细一看,眉头皱得更深:“用二甲苯你还不带好口罩?这东西闻久了会影响身体,你们现在年轻不知道厉害,等到以后就该后悔了。” 老杨的话里似乎意有所指,赵见初听着,心里忽然生出一点可怜,又不知道这可怜到底该对谁,只好扭过头,默默带上口罩。 原本老杨要留下来给他帮忙,赵见初一反常态不领情,好劝歹劝给人送走了。 李胜南的话像一根针,在他心里细细地戳。我们女人,你们男人 —— 他不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但是第一次听出来一种怨忿。 他把样本第三次放进恒温箱浸蜡时,手机响了,是黄显光打来微信电话。 黄显光自从加了他的微信,偶尔会发条搞笑段子,提醒赵见初下雨带伞,再就是吐槽医院里来的奇葩病人。倒也谈不上骚扰,但要说赵见初看不出来对方的用意,未免就是装傻了。 赵见初想不明白黄显光是怎么在几句话内就看破他的性取向,只能和对方委婉地表示,自己并没有公开出柜,包括对江畔。 没想到黄显光大咧咧地回复他,没事的江畔不在乎。 赵见初揣摩不透“不在乎”这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却又不敢再追问下去。 心虚的人是这样,自己是贼,所以每每与人眼神交汇时,都在揣摩着对方有没有把自己当作贼。 赵见初接起电话,那边的黄显光直着舌头大呼小叫。 “小赵弟弟 —— 出来玩啊,你哥跟我 …… 我们都在这呢……” 这一听就是喝多了。 赵见初想挂掉,电话那边却紧接着换了手,传来另一个声音,“赵见初?” 江畔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不怎么高兴。 赵见初没由来地紧张,乖顺地应了声哥。 “他喝多了,非要叫你出来跟我们喝酒 —— 你在哪?” 江畔问。 赵见初赶紧推辞,说自己在加班做病理,一丁点儿也走不开。 他十分清晰地听见黄显光还在旁边叫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的小赵弟弟,堪比阎王催命。他直觉江畔的不快和黄显光打给他的这通电话有关系。 “行,” 江畔说,“你忙吧,我挂了。” “畔哥——” 赵见初赶在对面挂断前忽然叫住了江畔。 他忽然想到黄显光喝醉了,不仅喝醉,还当着江畔的面给他打电话 —— 这意味着什么呢?他的小秘密是不是就保不住了? 他完全凭着一种本能叫住江畔,本能地做一些无用的挣扎,试图在他的秘密被无可挽回地泄露前,多拖延哪怕一秒钟。 江畔迟迟听不到回答,催问他怎么了。 赵见初一时黔驴技穷起来,支支吾吾,闭眼瞎编。 “畔哥,我还没吃晚饭。” 9. 蛾 第九章 挂电话前,赵见初听到话筒那边叹了口气。 毕竟他真的还没吃,也不能完全是骗人吧?赵见初有些心虚。说来也好笑,他小时候一开始其实挺怕江畔的,主要是江畔脾气差爱打架的恶名在外,他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会挨揍。 后来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江畔差不多是真的拿他当亲弟弟了,恐怕亲弟弟也未必能有这种待遇 —— 他的同学说起自己的哥哥弟弟,不是嫌对方烦就是不满父母偏心,总之少有亲近得完全没龃龉。 他的胃不好,算是这半年来江畔挂在嘴边的事情了。通常发小的情谊该是怎样赵见初也说不清楚,但江畔对他确实已经有些上升到当爹的程度,甚至连赵允望都不会这么记挂他。 赵允望知道他培训期发作胃炎的时候,也就是说了句干这行要爱惜身体。 因为这样亲近的关系,他才迟迟没有对江畔出柜。他内心深处觉得这件事十分郑重,不是一块吃饭的时候顺嘴一提就行的那种 —— 他既没有合适的时机去坦白,也没想好恰当的说辞。 至于黄显光说江畔不在乎,赵见初对这话只有嗤之以鼻。江畔当然不在乎自己的同桌是不是同性恋,可他和黄显光,能算一回事吗? 江畔上来的时候,赵见初披着白大褂站在三楼楼道口,正眼巴巴地等着,那样子怎么看是在摇尾巴。 ”赶紧吃。” 江畔和他一起走进办公室,把饭放在桌子上,又环顾空荡荡的办公室,“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干活?” “本来今天就是我值班。老杨明天还得上法医门诊,我就劝他回家休息了。”赵见初说得半真半假。 他更多是私心,跟人家刚吵过架,单独呆在一起太尴尬。 他把头上扎的小揪散了,随手抓抓扯得酸痛的头皮,浑然不觉揉出了一个鸟窝来。 “我是不是打断你们同学聚会了啊,” 他食不知味,心思全在黄显光和江畔见面说了什么上,“没想到你那个同桌还记得我。” 江畔坐下后就在发信息,搭着腿靠在椅子里,眼见有些疲惫,向来刮得干净的下巴也冒出些许青茬。直到赵见初跟他说话,他才嗯了一声,过一会抬起眼皮:“本来不想去的,我妈要回来打官司,我去找那个弄遗产纠纷的同学问问。” 赵见初囫囵吞下一口米饭,问:“有什么问题了吗?” 江畔没说什么,哼笑一声,听不出喜怒。 赵见初偷瞧着对方,看起来不像是堪破了他的小秘密,渐渐放下心来,讲起些有的没的。 “我昨天看到咱们高中门口那个理发店老板发朋友圈,说不干了回老家去。以后都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剪头了。” 他咬着筷子朝饭盒自顾自地苦恼,头上的鸡窝渐渐散开,一绺一绺地搭在额前,潦草之余隐约流露出些说不清的,好像只有这时才会表现出的亲密与自得。 江畔坐在对面,不动声色地打量。 今天同学聚会上,他和人谈完正事,又被黄显光拉住多喝两杯。黄显光喝酒从来都不是个,向来是先给自己放倒,今天也不例外,喝多了就开始胡诌,大咧咧地埋怨江畔怎么不带弟弟来。 江畔好笑,说合着他弟弟是拿出去到处给人介绍对象用的? “那你可真的太有病了,这正值青春年少,谈谈恋爱不是正好吗,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在和尚庙里过啊。” 黄显光指着他笑骂,又腆着一张脸自卖自夸,“我没病有钱,知根知底,和我谈恋爱既没有金钱损失,也没有被割腰子的风险,回头上我们医院看病,还能享受家属待遇走VIP通道。” 江畔上上下下地评估着黄显光,多年的朋友,确实没看出什么好, “只是,我问你,” 他想不明白,“你喜欢赵见初什么?你怎么就肯定他一定喜欢男人?” 黄显光酒劲上头,嘴里开始颠三倒四,“多好啊……往那一坐,乖乖,跟以前一模一样乖乖的。” 紧接着就是胡说八道,“我这眼从没看错过,怎么可能直,他绝对不直—— 我天天在人堆里,他不可能直我告诉你——” 再然后就闹着给赵见初打电话。这个醉汉掏出手机,江畔坐在旁边,清清楚楚地看见赵见初那张证件照头像,就明晃晃地在黄显光微信聊天列表的最上面。 此刻他再若无其事地打量着赵见初,看不出来是,也看不出来不是。 他觉得有一件事黄显光说得没错,赵见初似乎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小时候闷闷的不大活泼,十几岁的时候也是话不多,做事讲话总一副温吞吞又认真的样子,等到了二十多岁仍旧是这样,他似乎没有长大也没有变得更成熟,就像一颗自顾自旋转的恒星,自顾自地散发温热,以至于江畔从来都没有那种真切的感受,感受到原来被他提溜着的小跟屁虫已经变成优秀到足以让别人怦然心跳的成年男人。 江畔坐在那里盯着赵见初,试图想象他和别人谈恋爱的样子,男的,女的,牵手,接吻,将眼前这副模样袒露给另一个人看—— 忽然就想得很不高兴起来。 他问:“你就打算一直在宿舍住下去?” 赵见初正在和一小块鸡脆骨较劲 —— 他总觉得最近左下有颗磨牙发酸,尤其是在咬硬物的时候,格外不对劲,他的解剖也学过口腔,心里估摸着不是好兆头。 江畔问得突然,他抬头时嘴里含着那块没咬烂又吞不下去的脆骨,脸颊鼓鼓囊囊,含混不清地反问:“你听说什么了?” “你一直住在宿舍也不方便吧。” 江畔避而不答,“前阵子他们有人把女朋友领回去,还闹了大笑话。” 今年有个新来的警员,培训期住在宿舍里,违反规定带女朋友回来过夜,弄出些动静,闹出一场大乌龙。第二天传到上级耳朵里,连累江畔也平白跟着挨顿训。 赵见初当时就现场,还是引发乌龙的罪魁祸首,当然比江畔更知道现场的尴尬。理论上说江畔挨的那顿训,也有他的功劳。要不是他非说隔壁的动静听着像心脏病发作,心肌梗死痛得叫就是那种声音,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在临床听过 —— 赵见初的耳根有点红:“都怪那小张当时不吭声,我们在外面敲门喊他,他死活也不应门。我真的以为他在里面不行了,没动静多吓人呐。我还想着入岗培训前不是有体检吗。怎么能有这种事……” 江畔当时知道了前因后果几乎要扶额,但现在回想起来并不是无迹可寻 —— 正常讲,这么大的男人该有的经验都有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那时只当是赵见初这小子看不惯同事违规,故意装傻捉弄人,现在想来,完全就有另一种解释。 “早点搬出来其实也好,” 江畔试探着说,“你总要独立出去,总不能在宿舍里住一辈子。” 赵见初一听这种讲法,立刻火就起来了,呸地吐出那块嚼不烂的鸡脆骨,把筷子一撂:“畔哥,是我爸跟你说什么了吗?他找你来劝我结婚吗?” 他在人前还不大容易恼火,但对着江畔时就一贯直来直往,不高兴都写在脸上:“你怎么这样?赵允望讲的话你也听?” 他随后不等江畔说什么,自己又垂下眼:“我不想跟谁结婚,以后也不想。谈恋爱……” 他扭头看向一边,露出几分真切的厌烦,“就算谈恋爱,对我来说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夏日的夜还没有褪尽暮色,天边留着一丝恋恋不舍的艳丽。 殡仪馆院子门口那盏路灯,无声息地亮着。今日的晴朗带着雨后的清爽,风从办公室半开的窗户里钻进来,像夜鸟的翅膀扇起气流,有种泥土和虫鸣的味道。 很容易勾起一些回忆。 赵见初仅有的两次朦胧好感,从任何角度,都不能算是会让人在多年后微笑着回忆的愉快记忆。 似乎他总是倒霉地在心动的下一秒,立刻堪破一些丑陋的内里。 刚上高中的时候同年级打篮球很厉害,待人也温文有礼的学霸男生,被赵见初撞见在高一教学楼后面一边抽烟,一边与同伴用下流的词汇议论同班一个发育较早的女同学。 大二实习时认识的同事,有一副非常漂亮的皮囊,赵见初直觉对方的性取向和自己一样,后来却听到他在休息室和人说结了婚再随便玩就没人说什么了。 他似乎总在经历这样的时刻,看见一个又一个光鲜的男人在无人处撕掉自己身上的画皮,露出狰狞的鬼身。 他看着周围的男人,那些凑在一起琢磨同桌女生的校服下面是什么颜色内依的高中男生,那些熄灯后的夜谈会话题永远围绕着校花昨晚跟谁走了的大学室友;他们讨论着女孩的家世笑着说独生女最香有弟弟不行,他们互相传授着经验怎么哄骗女生心甘情愿拿掉保险淘,他们议论着原来在学校里谈的女朋友彩礼要得少,他们飞快地在群聊里接力回复着“十年不亏三年血赚”。 他身处在这样一群人中间只觉得恶心,恶心到近乎绝望。 他像一只潜伏在食肉兽群中间的食草动物,在日积月累中渐渐发现,原来雄性大多都是这样狰狞,他们每个人都有一张画皮,皮下藏着吃人的巨口,吃女人,吃一切他们可以吃得到的人。 他心惊之余免不了自我怀疑,他的皮又在哪呢,他又怎么会生来就喜欢另一只画皮? 江畔坐在椅子里,仍旧维持着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好像赵见初的话只是在一些傻孩子的梦语。他微微屈起的手指,慢慢摩梭着椅子扶手,眼睛丁点儿不错地盯着赵见初,一丝不快也没露出来。 赵见初刚才说“你们”,那么显然这个“你们”里还有别的人,还有别的事。 “你爸知道你从小跟我是一伙地,怎么会让我来劝。” 他随意地伸个懒腰,笑着坐直,语气温和,“我就是觉得你们宿舍不适合长住,又有门禁,每次你加班回不去,只能在办公室里熬大夜。” 原本这也只是托辞,但他说着说着却觉得自己这番思虑甚是有道理且十分周全,于是顺口提议下去,“住出去的事先不提,以后加班晚了,过来我家睡。” 10. 蛾 第十章 这场谈话并没有持续很久。 赵见初最终没有答应江畔的提议,也没有一口拒绝,他只是转开目光避免对视,然后温吞地表示再说。 江畔喝了酒没开车,城郊殡仪馆这种鬼地方,太晚了就不好打车。他好不容易在打车软件上找到辆顺路回城的车。 走的时候,赵见初已经一头钻进操作间去了。隔着操作间门上的玻璃,江畔看见一张心无旁骛的侧脸。口罩遮住了下张脸,过长的刘海又重新被扎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还有一双圆圆的眼睛。套着白大褂的背脊挺得笔直,纽扣系得整整齐齐,上下直通得袍子里隐约裹出一截腰的窄。这身影江畔本来极为熟悉,最近又忽然觉得哪里陌生起来,好像一副肖像画,他自己在脑子里构思了许多年,却最后被别人画出来,多出许多预料外的细节。 赵见初感觉到来自旁人的注视,转头看过来,他手里拿着东西,于是朝江畔挥挥胳膊肘表示再见,圆圆的眼睛笑出弯月般柔和的弧度。 眼看江畔的身影从操作室的玻璃前离开,脚步声渐渐消遁在走廊尽头。如果赵见初愿意,还可以走回办公室,看着江畔从法医中心走出,踏入夜色的背影。 江畔走后,赵见初一个人守在操作室里,照着那些倒背如流的操作流程,把一块块濒临腐烂的皮肉变成平整干燥的标本组织。 他在调整某块组织在包埋盒里的角度,用镊子左右摆弄时,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窜了出来:就算黄显光没有帮他出柜,但江畔已知黄显光的性取向,恐怕很难不注意到黄显光对自己不正常的过分示好。那他刚才的恼怒,岂不是看起来更像是恼羞成怒? 他定了定神,愈发觉得倒不如趁方才的机会讲开,不由得对着一大堆皮肉组织叹气。 包埋盒被一个接一个浸入加温中的蜡池里,再被提出来摆在冷却板上降温。 重复的机械操作让他渐渐开始走神,琐事慢慢像池塘里的浮萍,接二连三地漂浮在意识之上。 他开始想江畔今天说见同学是为了他妈妈官司的事情,想到他妈妈回来那天江畔似乎不大高兴,想到江畔说这事不能让他爸知道。 他又想到第一次见到段燕的时候,他已经在上初中,非常炎热的夏天但难得好天气,他坐在高中部一楼的椅子上写作业等高中部的江畔放学。江畔的班主任带着一个看起来有几分贵气的女人走进来,看到他时还指着他跟女人说话。 后来赵见初才知道那就是段燕,那个传说中“跟人跑了”的江畔的妈妈。 因为“跟人跑了”这四个字,江畔没少跟人动手。又因为打出了恶名,总有人传他打断过好几根鼻梁骨,还有说他把人打废了。 后来赵见初好奇问过江畔,江畔嗤笑,说鼻梁骨又不是饼干,哪那么容易一拳就能打断,真断了鼻梁骨他早就干不了警察。 但就像江畔没问过赵见初的妈妈是怎么死的,赵见初也没问过江畔的妈妈是怎么跑的。 赵见初心里很清楚,江畔一定没少听别人在背后议论赵允望和程蝶,就像他也没少听人议论老江局和段燕。他们之间因此产生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谁都不曾试图扒开对方头顶的乌云,搞清楚那些黏在彼此身上,像苍耳一样摘不完的流言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见初细想自己对江畔的信赖,很大程度上,最初的交集一定来自他们之间这种奇怪的相似。他甚至也觉得,江畔这么多年对他的照拂,源头也一定是因为他生来就没有妈。他们就像两颗缺乏宿主的寄生植物,缠绕着彼此生长。 而那个梦就是在这个时候,从这些杂乱的念头里钻出来,像潜伏在水里的蚂蝗,狠狠咬住他的脚后跟。 他难得清晰地记住某个梦的细节,唯独记住了那最后一幕,似乎是在他醒来的前一刻,江畔那副神情冷漠的脸被意外载入大脑中,一群寿命过长的神经元形成记忆序列,长久潜伏。不论何时将这段记忆唤醒,当时在梦中的心悸都会被一并复现出来。 茫茫然间他忽然意识到,或许那并不止是一个噩梦,也有可能是一个预言梦,预言了一些在江畔突兀地提起恋爱结婚这些事之前他从来没设想过的未来。 他盯着冷却板上成排的包埋盒,感觉着从脚趾慢慢向上蔓延的肌肉酸痛和僵硬,还伴随着一种来源复杂的空洞感。他有些吃力地意识到,原来其他人都在思考着如何向前走,原来迟早有一天江畔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在这段跨度超过十年的关系里,他与另一个人这样亲密无间的关系,是有可能被稀释,被疏远,甚至被中断。因为每个人都在往前走。 他盯着包埋盒,白色的塑料小盒整齐地排在冷却板上,他无意间把这些死物摆放得丝毫不错。但最多半个小时,它们即将以所谓对它们各自最佳的方式去上机切片,最后被丢弃或是被郑重保存,而在此刻谁都无法预料。 他越想越入神,似乎全然忘记了面前也只是一些包埋盒。 直到旁边的定时器尖锐地鸣叫起来。 陈谶给赵见初打电话时候那边的声音哑得听不出来身份。陈谶吓了一跳,“你这怎么了?” 赵见初在法医中心熬了半宿,干完活趴在办公室睡一会,起来发现嗓子哑透了。李胜南给他找了一块润喉糖,总算勉强能开口讲话。 “我们这边有一些发现,” 赵见初忍着嗓子痛,“你快点过来一趟。” 陈谶火急火燎地过来时,主任还有其他几个同事也在办公室里,围着赵见初的电脑。 “徐小娥身上的伤,发生时间不一致,最早和最晚的伤口之间,隔了至少有十几个小时。” 赵见初开门见山,“我们提取了她身上所有的伤口组织做切片,最后发现有两处伤口形成在濒死期,因为这两处伤口比较浅,炎性反应不明显,所以第一次尸检体表观察很难注意到。直到她的尸体经过冷藏后我们再次检查,才看见这两处伤口。” 主任在旁边颇有些自得:“得亏去年我力争经费,上了台扫描电镜,不然这么多样本一口气送到上级单位去做,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 从电脑里调出电子显微镜下的成片,陈谶只看到一屏幕紫紫粉粉。 赵见初用沙哑的声音详细解释,“这张是较早发生的一处损伤,发生在徐小娥的下腹部,皮下出血,伴随摩擦导致的表皮脱落,结合残留在衣服相应部位上的血迹,以及损伤形态来判断,认为是高辉徒手用拳头击打造成的机械性损伤。这张是皮肤脱落处的损伤切片,可见明显的纤维蛋白聚合,这种现象一般发生在损伤产生后的8-12小时内。” 陈谶算了算,“如果按照他的口供,这个伤口就是形成在前一天中午发生的殴打中。” 赵见初点开另一张片子,与方才那张放在一起:“这是徐小娥腋下的一处损伤,皮肤有破损,但显微镜下炎性反应不明显,应该发生在徐小娥的濒死期前后。我们仅从切片看,很难判断这处损伤发生的时候徐小娥是不是还活着,除非送到上级单位去做创口处5-羟色胺检测 —— 如果有大量5-羟色胺,就说明损伤发生的时候她还没有死亡的。” 他扭头看着陈谶,“但就算那时徐小娥还活着,也是处于濒死的状态。一个濒死的人很难自主行动,如何能伤到自己,还伤到这种地方?” 陈谶回忆着高辉的口供,当场捋起时间线:“他的口供说他早上回家时,徐小娥就在床上躺着,他叫徐小娥,徐小娥没有反应,他才打电话叫的救护车,前后最多半个小时。” 赵见初摇摇头:“不对,他的话有问题。我再给你看一组照片。” 他打开另一个文件夹,“这是徐小娥脚腕上的瘀伤。我们一开始以为是在弧形硬物上撞击形成的,可能是磕绊,因为一般家暴不会发生在这个位置。但是 —— ”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握成一个半圆,“ 也有可能是这样被人抓着脚踝形成的,你看这个位置,是不是和大拇指发力的形状很像?” 他继续推测,“当时徐小娥因为内出血导致心肺循环压力增大,很可能已经处于功能衰竭末期中,体夜循环很差的情况下,被人这样抓住脚,也有可能留下这种斑状的小面积淤青,恰好对应主要发力的大拇指指腹位置。她腋下的伤口是在锐角形状的突起上造成的,现场应该还有没有排查到细节,要再去一次。” 他顿了顿,“但我们到现场的时候,徐小娥的死亡时间确实不超过两个小时。高辉在死亡时间上倒确实没有撒谎。” 但高辉对他在现场的活动撒谎了,很可能对离家后的行踪也撒谎了。 在场的人都反应了过来 —— “我已经在叫人排查高辉中午离家后到第二天早上报警前那段时间的活动了。” 陈谶掏出手机一边发信息一边说,“但是他家那块,道路交通摄像头几乎覆盖不到,民用摄像头还再找,这一时半会,也出不了什么信息。” 赵见初仰头看着旁人用手机,忽然想起,“你们说发现徐小娥的手机时,她的手机是被锁死的状态?” 陈谶点头,“是啊。” 赵见初眨眨眼,“不如交叉对比一下徐小娥和高辉两人的手机在那个时间段的定位信息?” 陈谶马上反应过来,“你怀疑那段时间里,徐小娥的手机和高辉的手机在一起?高辉把徐小娥的手机拿走了?还是高辉根本就没有离开家?” “靠,这王八蛋——” 陈谶一跺脚,风风火火就走了。 主任慢走一步,走前说这几张片子有教学意义,叫赵见初好好处理一下,案子结束以后要长期保存。 李胜南递给赵见初另一颗润喉糖,小声地说:“刚才从主任办公室桌上摸来的。” 赵见初感激地朝她笑笑,“幸好这几天熬得值,我之前还想要是这样折腾一圈,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那就该认命了。” 但他紧接着就听见李胜南叹气。 两人沉默间,天边又滚过几道低沉的雷声。 午后的风忽然变出一股沉闷的味道,原本就半开的窗又被吹开些许,赵见初回头,视线敏锐的捕捉到一些突兀——防虫纱窗外层的不锈钢窗棂上,挂着一个什么椭圆形地东西,在随着风打着转儿地来回摇摆,一根细到几乎和与天空铅灰融为一体的悬丝,时刻都会断开。 他定睛看了看,觉得那像是一只虫茧 —— 可是怎么会在这里有茧,这怎么能躲得过暴雨呢? 但在他的念头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下一秒,雨已经如期而至,来势汹汹,窗外顿成一片茫然。 “我得走了。” 他从那只显然已经不可能有生机的虫茧上收回目光,对李胜南说,“我再去一趟现场。” 不论那是什么,都不可能在这样的暴雨里存活下去的。 11. 蛾 第十一章 第三次来这个现场,赵见初已经熟悉得像进自己家。 他在楼道里遇见徐小娥家的邻居,对方在他揭封条时从自家的防盗门里探出半个脑袋,打听这案子什么时候能结案。 赵见初向这个男人解释,这房子是现场,至少要封到等案子递检不需要再补充侦察。 对方立刻垮下脸,嘟嘟囔囔,“太倒霉了,摊上这种邻居,这个楼以后都别想卖出好价了。” 赵见初当即很有种冲动,想走过去把门敲开,想好好地教育一下这些邻居,告诉他们这就是坐视暴力却保持沉默的代价,想告诉他们假如那天中午有一个人选择报警,或许徐小娥都不会死在这里。他幻想自己站在道德高地替徐小娥说教,说是这个世界让她孤立无援,所以她也会用这个世界的方式报复回去。但下一秒他就对自己产生这样的幻想而感到厌恶。 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小心地穿戴好防具,打开门,收起钥匙,拎起工具箱跨入门中。 李胜南略晚一些过来,是赵见初打电话麻烦她送设备。 “不知道谁从这箱子里拿走了一套提取管,也不补回去。” 赵见初很不好意思,“我走得着急忘检查了。” 他蹲在主卧的床前,床单被撩起来,露出外侧的木制床架的一角,丁点污渍不仔细看很难注意到。 李胜南到处溜达着,过了好一会,捧着一本书进来,“你看看这个。” 她拿着一本昆虫图鉴,铜版纸彩印,颇有分量。在李胜南翻开的那一页上,印着一只巨大的浅绿色蝴蝶,旁边标注着中文和拉丁语的学名,宁波月蛾,鳞翅目天蚕蛾科,还有个好听的英语名字,翻译过来叫中国月亮蛾。 赵见初认出来,这正是徐小娥身上纹的那一只,“你从哪找出来的?” “另一间卧室的架子上,我看里面夹着一只书签,就好奇拿下来看看。” 李胜南把书翻回扉页,“而且这本书应该不是她自己买的,你看——” 扉页有一行题字:沔川徒步团周年纪念。 赵见初没有头绪:“他们走访熟人,没听说她有什么徒步的爱好。先收起来带回去吧。” 两个人收了工出来,站在单元楼门口面面相觑。 “你没开车?” 李胜南难以置信,“那你怎么来的?” 赵见初则十分理直气壮:“坐公交车啊 —— 我又没有驾照。” 来的时候物证箱是空的,公交车是空的,雨也停了。现在雨又下起来,公交车太挤,物证箱里还有证物。 赵见初认命地摸出手机,苦着脸,“主任说我这个月交通费报销额度已经超了。” 等车的时间,李胜南拿着手机查那个沔川徒步团。 “没想到雨安小小这一块地方,徒步的地方还挺多。” 李胜南看起来有些兴致盎然,“我记得你是雨安本地人吧?你们这有什么好玩的?” 赵见初想了想,勉强报出几个景点,不是这个坳就是那个洼,“其实都差不多,就是去钓鱼爬山农家乐,没什么别的玩头。” 李胜南慢慢地噢了一声,很中肯地评价:“那听起来还挺无聊的。” 赵见初这才想起来,李胜南来自某个北方大城市,不禁有些好奇。 李胜南看他一眼,“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家那没单位要我呗。女生又不像你们男的,哪哪都吃香。我家那破地方,招个文职都要写上限男,我还能怎么办,哪要我就去哪呗。” 她抱怨一通,兴许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又说,“不过这地方有一点好,离得远,我爸妈也管不着我,我还打算把我姐姐也带来。” 赵见初记起李胜南那个被家暴的姐姐。 “你姐,最后离婚成功了吗?” 李胜南的嘴角垮了下去,“第一次起诉没有判,我姐已经有点心灰了。之前那男的天天去我爸妈家闹,现在听说我当了警察,消停了。我还想着实在离不了就算了,不离就不离,等我把我姐姐带在身边,我就不信他还敢来找警察的晦气。” “你不怕他找不到你姐姐,再去闹你父母吗?”赵见初问。 李胜南沉默半刻,才说:“当初要不是我爸妈逼着我姐姐结婚,我姐也不至于匆忙就找个人嫁出去。说到底他们也对不起我姐,要是那男的再去闹,就当是有难同当了呗。” 出租车开过沔川桥时,赶上塞车。又是雨又是风,车里闷得不像样子。 赵见初拿着手机看工作群里的消息,看到老杨又在找人换周五的班。他想了想,还是在群聊里说了句“杨哥跟我换吧。” 李胜南也在看群聊,偏头看了他一眼,“你跟老杨和好了?” 赵见初努力表现出成熟:“都是为了工作,也没什么可吵的。他也不容易。” 李胜南哼地笑出声,“你们男的还是挺能互相理解。” 她好像忽然来了兴趣,往赵见初那边凑近一点,“我出生前我爸妈也以为我是个男孩。结果我妈拼了半条命给我生下来,发现又是个女的。我爸怎么都不甘心,就给我起名叫李胜男。男人的男。他没有儿子,就盼着我胜过有儿子的。” “结果没想到我确实比男的强。” 她撸起袖子,露出小臂上一道长长的疤,蜈蚣似的针脚凸起来,好像下一秒就会爬动,“喏,打架打的,没一个男的能打得过我。人家就说是名字起得不好,胜男胜男,那爹也是男的呀。我爸一听,就赶紧改成南方的南。” 她嘻嘻哈哈地说完,但下一刻车里一静,她又轻轻叹了口气。 赵见初忽然意识到她似乎总是叹气。 她说:“老杨不容易,我倒觉得老杨够容易的了。他要拼个孩子出来,大家都理解他愿意帮他换班。那陶老师呢?” 赵见初一怔,陶老师是当初培训期带过他们的,后来怀孕生了小孩,再没回来一线。 “我还以为陶老师,是自己不想回来了。” 李胜南摇头,“她跟我说过,想不想回,她都回不来了。” 隔天赵见初替老杨去上法医门诊。 李胜南给他发消息,说昨天他在徐小娥家主卧床板角上采的那点血迹已经对了血型,和徐小娥的血型完全吻合,PCR也在跑了。 他把信息转发给陈谶,陈谶简短地回了他两个字,有戏。 法医门诊忙起来忙得头晕,闲的时候又像放假。早上就来了一个交通事故伤残鉴定,剩下的时间赵见初拿着一本书打发时间。 下班后赵见初回了趟局里,正好碰上江畔拎着钥匙和一组的人急匆匆地往外走。 他看见赵见初就把人招呼过来,一边拆钥匙一边交代,明天下午他要是没回来,就去他家帮忙签收个快递。 赵见初回到法医中心才知道,中午雨安下面的一个乡里摆酒开席,出了投毒的事情,受害者有十几个人,案子被立刻转了上来,除了手里还有案子没处理完的,剩下的人都被叫走了。 赵见初看了看PCR的扩增,确定能用就把之前给徐小娥做的DNA比对放到一块,拍个照片给陈谶发过去。 他晚上拿着手机搜索那个沔川徒步团,找到一个公众号。里面发的都是徒步活动的记录和团友合影。 最后在一组四月发布的照片里,他找到了徐小娥。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冲锋衣,黑裤子黑运动鞋,背着一只大大的红书包,包上还插着一只捕虫网,站在照片的边缘,有些僵硬地摆出一个V字手势,笑得很开怀,和赵见初见过的那具毫无生机的遗体没有一丝一毫的相同。这张照片里的她才更像是真正的丰满的人。 赵见初谎称自己要加班,周末不能回家,其实只是他这几天格外不想见到赵允望罢了。 他感觉到徐小娥的案子,似乎在情绪上分外抽空了他。 过了晚上十二点,隔壁住的几个人还在热热闹闹地聊天。赵见初感觉到那颗发酸的磨牙又在发作,血管在牙槽内突突地弹跳。 他躺在床上,侧脸压在那颗磨牙上,拿着手机刷朋友圈。 李胜南跟着去投毒案的现场,发了一张黑漆漆什么也看不清的照片,配文“今晚猪圈团建”。 老杨发了两个表情,抱拳和比耶,配文“老婆辛苦了,一切都是值得的”。 黄显光更新了一张新自拍。其实这医生不发癫的时候看起来也还算端正。 赵见初一一看完了,挨个点上赞。 江畔本来就睡不着。 吵 —— 他们借住的老乡家门前一直有人在闹,乡里来了警察也没用。这地方几百口人通用一个姓,随便拽出两个人来都能认亲,一出事更是仗着人多,得理不饶人。早前江畔要把办席的一家和几个最有嫌疑的先暂时送到市里去扣留,就被乡民在门口死死拦住,乡里领导来了好说歹说总算把人放走了。 现在还没死一个人,外头已经放上了丧乐。 屋里的蚊子绕着一堆肉/体挨个打转,乐得不知道该先从哪个下口,嗡嗡地叫着更烦人。 江畔在脑子里一件件过着事,过到赵见初的时候,他想来想去,觉得赵见初今天脸色似乎不大对,虽然话没说两句,但声音听着好像有点沙。 不省心,江畔想。他一边想一边摸出来手机。 他打开微信时还在盘算着要说些什么,顺手先点开朋友圈。 打头最新的一条,黄显光五分钟前发了张照片,好像只开屏的公孔雀,那意图不能更明显了。江畔正要打字嘲讽两句,紧接着就看见底下点赞栏里那个熟悉的名字,简直熟得不能再熟了。 他顿时感觉脑子里突突的。 凭他对黄显光蹬鼻子上脸程度的了解 —— 他翻身坐起来,旁边同事醒了,迷迷瞪瞪地问江队咋了。 江畔没说话出了屋。 他蹲在墙角,给赵见初弹了一条语音通话邀请。 嘟嘟嘟,手机提示他对方用户正在通话中。 12. 蛾 第十二章 陈谶给赵见初打到第四个电话的时候,终于接通了。 他忍不住抱怨:“哥们你这睡得也太死了。” 赵见初觉得浑身都不对劲,脑子像被人捅进去了一根铁条转着大圈地搅,还冷。他有些奇怪想着七月的天怎么这么冷。 陈谶在电话那头一口气讲了许多,赵见初昏沉中只捕捉到了几个词。 高辉,没查到,在家 —— 他迟钝地反应了一会,慢慢地开口:“所以我现在过去吗?” 今天似乎格外冷,又潮又闷又冷。赵见初穿了一件长袖制服。 陈谶多看他一眼,“你穿这不热吗?” 他拉着赵见初去开车,“本来没想叫你来的,不过你来也好,一块过去听听。” 路上陈谶说起他们昨天一天摸排的成果。 高辉的手机从案发当天到第二天早晨他打电话报警前,查不到任何运营商记录。 “我估计他八成关机了。但是徐小娥开了来电提醒业务,我们查过,当天除了她同事找过她,还有他们小区的一个快递员。他原本在上午的时候和徐小娥说好下午四点要给她送一个签收快递,但到点就找不到她人了。” 赵见初说:“下午的话,要么徐小娥已经昏迷了,要么高辉拿走了她的手机。诈一下高辉,看他怎么说。” 陈谶不作他想:“我猜大概率是她的手机被高辉拿走了。现在只有你们法医的证据,能证明至少他报案的时候撒谎了。” 赵见初点头:“她的死亡是失血引发的心力衰竭,如果当天下午已经失去意识,就意味着心衰发作的时间也更早,那么和死亡时间不匹配。我和老杨都倾向于徐小娥最多是在报警前三至四个小时内才失去意识的。” 陈谶开着车一路往城郊的市看守所去,越往南走越发显得荒败。 雨安往北丘陵多山,往南沿着沔川几百公里外直连海湾入海口。 赵见初记得他还很小的时候,南边沿河的滩涂被开发得如火如荼,挖沙机周转日夜不停,围网的人工渔场,连片的大棚,永远充斥巨大噪声和洗不干净的污泥。 后来仿佛只是一夜之间的事,人的活动撤退了,留下呕吐物一般的废墟。失去圈围的鱼死掉后被冲上滩涂,集体死亡腐烂产生的磷光一度上了报纸新闻。而河岸的伤痕已经无可挽回,整个地区的面貌发生改变,只是时间问题。 早晨从河面向陆地侵袭的薄雾正在退散,天色澄碧,荒芜的河滩没有一丝遮挡地沿着马路展露开去,好像一个被放在玻璃罩的世界。 赵见初曾在家中翻出来的一本书上读到,博物学者在过去认为人类只需对生命循环中不断继续毁灭的生物中的一小部分负责,他们还认为鱼类特有的生理组织能够保护它们免于感知在与死亡进行斗争时产生的害怕和痛苦。 有人用铅笔在那一页留下批注:“我们并不知道鱼的真实感受,但通过假设鱼不会感到疼痛,可以使我们自己免于感受鱼的疼痛。” 在孩子特有的探索期时,赵见初时常被赵允望独自留在家里。在赵允望毫不知情时,他几乎翻遍了家的每个角落。他起初模糊地感觉这些书不属于赵允望,因为从没见过赵允望拿起来过。后来有一天他在翻另一本书时发现里面夹着一张发黄的借阅证。纸已经脆得轻轻一折就断,上面满是飞舞的字体写下的借阅记录。 赵见初和陈谶都没想到的是,高辉竟然招认得很痛快,就像扎爆一只灌满水的气球。警察并没有用上太多手段。 这个男人并不特别精明或者愚蠢。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抱着脆弱的侥幸试图遮盖自己在瞬间产生的恶念,一旦被比他更强大的力量拆穿谎言,他立刻就会放弃抵抗。 赵见初几乎没说什么话,只是顺手帮陈谶做一点口供录入,把这个男人从因为反对离婚吵架进而动手打人,到拿走妻子的手机不许妻子离开家,再到眼睁睁看着她失去生命体征后才把她拖到床上的整个过程,变成电脑屏幕上的字符。 他说打了徐小娥后心情非常差,所以整个下午关着手机在家打扫卫生——这是他引以为豪的部分,他特地强调,他很爱做卫生,家里都是他做家务多些。 “小娥其实比那些每天在干活的女人幸福很多。”他告诉警察。 徐小娥一开始还走动,问他要手机,之后就躺在沙发上了。他到清晨才发现,躺在客厅沙发上一整夜的徐小娥怎么也叫不醒,他说徐小娥的死是他没想到的意外。因为徐小娥死了,他太害怕了,才想着把人拖到床上去,跟警察撒谎说自己打了人就出门了。 赵见初觉得自己好像被割裂成三个部分。头脑仍停留在河滩上悠悠地打转,耳朵听着陈谶与高辉的对话,一来一回,好像另一个维度的事件,手有自己的意志,在键盘上分毫不错地敲击。 直到高辉忽然哽咽起来,说“我爱她”。 这三个字破梦一样,将赵见初整个人从头到脚地拽回审讯室里。 “你爱她?” 赵见初难以置信地重复。 “她上个月就提离婚,” 高辉说,“我那会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要是把手机给她,她马上就会报警,都是我打她的证据,上了法庭,就非离不可了。” 他的眼神涣散,“我就是不想跟她离婚,我还是爱她的。哪怕她生不了孩子,我父母都一直让我离,这样我都不想离开她,她竟然要跟我离。我都答应了改。我爱她啊 ——” 高辉的脸上露出一种滑稽的委屈,好像画技拙劣的西洋景里那些表情僵硬的人物:“我就是有时候控制不了我自己。” 赵见初打完这句话,敲下回车,慢慢地开口:“没有控制不了这件事。”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也足以让对面的男人听清楚:“我不知道谁给你灌输了这种想法,让你觉得人可以失控,失控可以成为一个借口。你错了,没有这种事。你打她是因为你觉得可以打,所以你就打了。从来都没有失控这回事,真正失控的精神病人有暴力倾向,不会选择性地只对妻子发泄。警察走访你的同事,他们都说你在单位里很好相处。这说明你很会控制情绪,从来都没有什么失控,你就是想殴打你的妻子,就是这么简单。” 陈谶盯着赵见初,表情紧绷,随时准备着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生怕不合规的话会被督察揪住小辫子。 但赵见初说完这几句就闭嘴了。他盯着屏幕,一字一字地把刚才的对话敲在审讯记录里。 陈谶拿着口供回去,剩下文书工作一步步走流程。 赵见初习惯边干活边整理,回去就把完整的尸检报告签字发过去。 “你估计会怎么起诉?” 赵见初问,“有可能起诉故意杀人吗?” 陈谶很快摇头:“很难,几乎不可能。不过他不让徐小娥离开家,拿走徐小娥的手机以至于徐小娥无法求救,这种情节在量刑的时候会采纳的,但是要判故意杀人,完全缺乏逻辑支持。他的危害行为并没有指向杀人的目的,无法构成客观意义上的故意。大概率还是以故意伤害起诉。” 他接着又说:“法律有法律的框架,咱现代社会也不能搞以眼还眼那一套。死亡是个最终的结果,但这个结果该由谁承担多少,我们说了也不算。” 快开到市局门口的时候,路上渐渐堵起来了。 十字路口前行人灯亮,赵见初看着人一个接一个地走进视野又消失。他忽然开口:“其实你我都清楚,他就是想让徐小娥死掉,因为徐小娥死了就不会离婚了。但是我们证明不了。” 他顿了顿,终究没有再说下去了。 只要用起失控这两个字,将问题圈在徐小娥和高辉之间,限制在某一个有情绪问题的男人和懦弱的女人之间,就可以不去面对真正的恶。 真正的恶是对权力的渴望。高辉盼望着拥有、控制徐小娥,他迫切地需要向徐小娥展现他之于她的那份权力。 赵见初已经意识到高辉的失控并不只是他个人行为的结果,而是社会机器默许了他拥有这份权力,默许他把失控作为施暴的借口一而再使用,进而回避一个丑恶的事实,即在两性关系中渴望着控制对方和施展权力这种事,是可以发生在任何男人和女人之间,可以不仅仅以暴力这样刺目但仍旧具有伤害性的方式呈现,甚至可以发生在素不相识的男人和女人之间。 这台机器默许一个性别对另一个性别宣告所有权,从语言上的“嫁给我”到婚礼上父亲与丈夫间的交接仪式,从里到外堂而皇之地构建出一条绿色通道,默许权力阶梯的存在,允许一个性别被物化异化。 他无法抹消自己也是这样产生的这个事实,无法抹消哪怕千万分之一,他也是默许了这种恶意产生的一份子。 可能是和陈谶在食堂里吃的午饭太辣了,赵见初那颗磨牙的不适感,在吃完饭后就从酸涨升级到疼痛。他坐在江畔家的沙发上,盘算着是自己买点药吃还是老老实实去看牙医,愈发觉得冷起来。 他左看右看,从玄关拿了一件江畔的外套披在身上。这外套有些厚度,估计是江畔开春的时候穿过两天,就挂在那里没收起来,还留着点淡淡的须后水的味道。 多披一件衣服就立刻暖和起来了,连牙痛似乎都跟着缓解多了,他嘀嘀咕咕,雨安的天气真是越来越奇怪。 江畔打开家门的时,客厅里没开灯一片昏暗,沙发上睡着一个人,蜷得像只虾米,仔细一看还披着他得外套。 可不就是不接电话的那一个。 赵见初已经被开门关门的声音叫醒。他睁眼时,感觉到的第一份知觉是痛,生硬又炙热的痛,从那颗病牙处像辐射一样肆无忌惮地发散,痛得他轻轻嘶声吸气。 “怎么了?” 江畔打开灯。 赵见初被刺得眯起眼,“哥?” 他彻底清醒过来,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猛地翻身坐起来:“你的快递 ——” 他到处摸手机,结果翻遍了衣服兜也没找到。 江畔在旁边坐下,给他打电话,从沙发缝里摸出来嗡嗡作响的机器。 赵见初这才想起来,上午跟陈谶去看守所提高辉,他把手机静音了。 他呆呆地看着江畔,又重复了一遍:“那你快递呢?” “我拿上了,刚才正好在楼下碰上人家。你 —— ” 江畔觉得赵见初的脸看起来似乎不大对称,明显是肿了,伸手上去摸,发觉指尖的皮肉烫得不正常。 他这才觉出不对,赵见初里外里穿了三件衣服,脸颊的红一直烧到眼尾,整个人像是刚从锅里捞上来的。 他按住不明所以的赵见初,拿手背试一试对方额头,能炒盘菜了。 “你发烧了,自己不知道吗?” 江畔问。 赵见初有样学样,也伸手贴在额头上,低低地啊了一声。 他有点不知所措,答应给人帮忙,结果也没有帮到,莫名发烧起来,还牙疼得浑身难受。 方才找手机时,不知觉间他跟江畔坐在一起,挨得极近,这会呼吸间他还能闻到江畔身上很浓的烟味,想来就是那一群大烟枪挤在一辆车里轮流仙宫造景。 在这么近的距离间,江畔的面貌似乎变得很不寻常起来,原本眉目就深,灯下一照,眉骨下的眼更暗一层,反而显得鼻梁格外高挺,有股汹汹的气势,掺杂着些说清楚讲不明的斥责, 江畔还顶着这样一张脸,在问他怎么发烧了都不知道,盯得他脸颊分外火烫。 他忽然间就不明不白地委屈上了,委屈得整个人都飘飘荡荡,讲话也软绵绵:“那我今天还牙疼呢。” 13. 蛾 第十三章 成年人面对牙痛的煎熬是多重的,除了痛,还要面对耻辱。 一边是对牙医无法掩饰畏惧,另一边还有这种疾病还暗示着某种自我放纵。小孩子牙齿不好,牙医只会扭头教训父母;成年人牙齿不好,亲自面对牙医的“这么大的人怎么还不知道好好刷牙”,往往只能胡乱寻找些苍白无力的借口,然后在牙医看穿一切的哼声中再把头埋得更低一点。 赵见初被押送到中心医院的牙科门诊,感觉到十分羞惭。 他们进去的时候正好踩着人家下班的点,一个小男孩从诊疗椅上跳下来,好像从滑铁卢幸存的将军,看着赵见初肿着半边脸在旁边站着,三分幸灾七分乐祸地问,叔叔你是不是也有虫牙。 坐在里边的牙医抱怨得毫无职业道德:“怎么就剩十分钟下班,挂号处还给我放号啊 ——” 话音还未落地,另一个人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进来:“你就有点医德吧,多看一个能累死你。” 说着扭头从口袋里摸出张卡塞过来,“喏,给你挂的号。” 江畔伸手接过来,客气一句辛苦了。 那人说辛苦什么,回头小赵弟弟好了请他吃饭。 赵见初惊愕地站在旁边,看着江畔和黄显光有来有往,理解不了这个剧情是怎么发展到这步,却没什么好脸,夹着点火/药味劈头盖脸:“黄显光,你在这里干什么?” 江畔的目光在这两人身上兜个来回,先拉着赵见初解释:“我看快到下班的点了,就叫黄显光先帮你挂个号。” 赵见初躺上诊疗椅,三双眼睛六个孔一致对着他,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没有秘密了。 牙医隔着口罩,啧啧称奇:“你真能熬,肿成这样才来看。再多熬两天都不用来了,反正神经烂光就不疼了。” 他拿着工具挖挖掏掏,敲敲拍拍,最后把东西往托盘一放,伸手关了灯,叫赵见初坐起来:“这会拍片子的下班了,明天来拍个片子,然后约根管吧。” 赵见初“啊”了一声,“怎么就得根管了。” 牙医隔着透明面罩拿眼斜他,“补什么,都烂到神经了。这么大的人,怎么刷的牙?” 明明是挨一个医生的训,但赵见初感受的是三重压力。 江畔多问一嘴:“他还发烧呢,怎么办?” 那牙医也斜江畔一眼:“出门左转药店,买瓶甲硝锉,看说明书吃就行了。炎症下去就不烧了。” 总共就这么点事,兴师动众搬出这么些人,赵见初已经臊得没脸了。他十分虚伪地感谢黄显光:“黄医生,谢谢你帮我挂号,今天真是麻烦你了。等我好了请你吃饭。” 黄显光大言不惭:“你是老江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哥哥带你看个病,说谢可见外了。” 他说着就要上手去揽赵见初的肩膀,赵见初还没反应过来,被江畔攥住胳膊重重地带了一把,一下子就拉出了两步远。 “行了行了,” 江畔开口赶人,“你回去忙吧,我们先去买药了,回头联系。” 这一出闹完,赵见初彻底累了。被江畔盯着吃了药,两个人扭头去停车场找车。 这会天黑下来,医院的停车场照明不好,他费劲地盯着脚下,走得磕磕巴巴。 江畔在一旁默不作声,非常自然地递出来一只手。 赵见初起先头也不抬就要去牵,手伸出去将将要挨到另一只手时,却忽地变了方向,转而只拉住便服紧窄的袖口。 可谁也没开口讲话,分量十足的安静。 赵见初觉得怪异极了。他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在要牵住手的那一刻,他的心脏忽然跑出来作怪,左右上下胡乱地跳,让他感觉就这样去牵江畔的手,是一件十分不应该的事情。但明明以前冬天回家晚了从巷子走,江畔也会这样去牵他一下。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牵了呢?江畔高中毕业上大学,紧跟着他也读完高中去上大学。见面的机会忽然降到一只手能数过来。冬天的时候过年见一面,两人一起裹着棉衣放鞭炮。 他有时候觉得他的良心可能是跟着眼睛长的。 没有江畔在周围打转的时候,他也不怎么惦记对方。但等到回了雨安,江畔扎在他眼里的时候,他又觉得好像从来没有和对方产生过距离。 他上车就闭着眼假寐,一来真的累极了,二来多少有些心虚。他听见江畔在等红灯时手指习惯性地磋磨方向盘,发出沙沙的声音,在脑子里不可控地回想起出门来医院前,半醒时分瞧见的江畔那副不大寻常的样子。他勉力自己别再想下去,但偏偏又有一点刺激在这副想头里,止不住地要去琢磨。 昏昏沉沉间,赵见初听见江畔讲,陈谶汇报了打算结高辉的案子,问他星期一能让徐小娥的家人先把遗体领出来吗。 赵见初反应了一会,才睁开眼睛:“我星期一去给他们办手续。”他顿了顿,又说,“陈谶说最后大概还是会以故意伤害罪起诉,我这回好像做了无用功。” 他拿手背盖住眼,想他这回在科里要落个“事儿妈”的名声 ——没必要攥在手里的案子,要死死攥住,攥到头来发现和不攥也没什么分别。他以为的那些许不对头,什么纹身什么床,果然就像老杨说的那样,不重要,也不顶事。 老杨问他这是给受害者讨公道吗,这下他也哑了,他讨到了吗? 江畔分出心来看他一眼,正好看见他拿手捂着眼,指缝间露出一双黑黑的瞳仁。 赵见初面上的孩子气,多半来自那双眼睛,黑多白少。乌溜的黑,透亮的白,小时候巴掌大的脸,一双眼睛最分明,长大了那份分明只增不减。 江畔有心讲得很诚恳:“老实说没有法医证据,二组不会从高辉嘴里问出他在事后伪装现场。他伪装现场,无非就是要掩盖自己知道徐小娥濒死的事实。你的证据不能改变罪名,但足以让法官在量刑的时候重判。高辉承认他伪造现场,拿走了徐小娥的手机,客观上已经构成了不作为和有意制造后果。故意伤害罪附有这种情节,从严的法官也能顶格判到无期。我知道你心里很遗憾,不能最终向法庭证明高辉隐晦的动机,但至少从结果上,或许能让他罪有应得。” 赵见初仍然捂着眼,感觉心里无限压抑和沉闷并没有随着几句话完全消解。 他心里觉得故意杀人和故意伤害这两个罪名有本质上的区别。不能证明高辉的杀心,就没有完全揭露他对徐小娥赤/裸的恶意。没有意外,没有失控,只有一个为了阻止妻子离开,甚至不惜以她的死亡为代价的男人。 但他心里又挤满了一些暗暗的不怎么合时宜的快乐。 这种快乐是江畔在几句话中为他营造的。老杨把他的执着当成瞎热血,主任认为他是年轻人贪功想冒头。只有江畔对他说,我懂你心里的遗憾。 他其实原本就觉得江畔会理解。但当对方真的这样说时,他还生出些加倍的亲密感来。 江畔打着转向灯在路口慢慢转弯,话也跟着慢慢转回来,“你尊重老杨没什么,但也别太把他们当回事。” 江畔少有这样露骨地说话,赵见初立刻拿下手,几乎要坐直了,一个劲盯着他看。 江畔笑笑:“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赵见初说不上来,只拿一双黑黑的瞳仁去问,外头的街灯映在黑的瞳仁里,像一天星在夜幕上闪闪烁烁。 他等着江畔往下说,江畔却不说了。他还在琢磨时,手机响了。 调度在那边很着急地问,步行街有个凶杀案要出现场,原本今天值班的人下乡去了,办投毒案还没回来,问赵见初能不能来顶上。 他的手机声音放开,江畔也听见了。果然他这头挂了电话,那头江畔的手机跟着响起来。 江畔安排了几句又对电话那边说等等,静音手机后看着赵见初:“你还没退烧吧?” 赵见初摆摆手:“让我去我就去,再让调度打电话找别人,浪费时间。” 法医的车到现场时,救护车已经走了。警戒线外头还攒着看热闹的人堆,三个附近辖区派出所的民警正在劝离。 李胜南和赵见初搭班,也是被从家里被叫出来,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我刚才在法医中心看到江队的车了,你坐他车来的?” “调度打电话的时候,我俩正在一块吃饭。”赵见初随口瞎编。他和江畔关系好,在局里不是秘密。但是被江畔拉着去看牙医这种事,他下意识里觉得还是不说地好。 李胜南边套防护服边说:“我们跟江队下午一起回来的。他估计明天还得下去,那边还留着好多人干活呢。” 赵见初奇怪了,“那他今天回来干嘛?” 李胜南摇头:“不知道,好像他原本也没打算回来。接了个电话,就说要跟我们一起走,可以过来几个坐他的车。” 赵见初越听越奇怪,还想问下去,李胜南已经从头到脚换好了,就等他走。 14. 蛾 第十四章 现场倒着一个女人,横躺在血泊中。一辆爆米花小推车横在旁边,血溅到上面,又沿着堆成小山一样雪白的米花往下流。 受害人的衣物被掀掉大半,法医没来固定证据前,现场的人不便挪动遗体。 李胜南立刻拉下脸左右环顾,抓着另一头先到现场的人喊:“他们派出所人呢,怎么不用隔离带围起来?” 赵见初眯着眼,在刚架起来的照明灯下看见对方脸上明晃晃的不耐烦,“哪有顾得上那么多讲究,警戒拉上就行了。” 李胜南回头看看警戒线外,人堆里显见有几个男人,正一脸兴奋举着手机,她恶狠狠地骂了句草他大爷的,一脸凶相地就要去制止。 赵见初拉住她说等等,自己扭头回车里,拿了一顶临时帐篷过来。 他们刚把帐篷搭起来,刚才在外头说话的人就掀了帘子进来,讪笑着:“别说啊,女法医就是精致呢。” 李胜南正要张口骂人,赵见初抢了她的先,冷冷地对那人说,你别羡慕,要是你躺在这,我也给你搭帐篷。 处理完现场,人人都熬到极限,再熬只怕也得躺上那张不锈钢台子。 赵见初和李胜南把遗体送回法医中心,说好第二天再处理,两人各自回家。 赵见初躺到床上的时候,才觉得这一天总算过完了。一天好像过成了三天,纷乱的事踏来,一件接一件。 他这会已经退烧了,药吃下去疼痛也退了,虽然身体累但脑子反而更清醒。他睡不着,拿着手机翻没读过的消息。 他的手机里常年未读消息999+。微信里置顶了六七个工作群,剩下的人不论父母朋友同事老师,一溜都被挤到屏幕外面去了。培训进的来第一天陶老师就强调,值班期间手机必须打开声音,不能打不通不能占线,有急事不能发信息必须打电话,工作群不能闲聊。 几条能和不能砸下来,把人在里头框得死死的。 起先刚毕业的时候同学间还互相联络着,后来各自被圈在各自的铁框框里,联络的心思也就淡了。 如今除了他爸和江畔时不时给他发个信息,多出来的只有那个黄医生。 赵见初现在有些反感这个黄医生。 前一天晚上他给黄显光的朋友圈点了赞,黄显光下一秒就给他打来微信语音通话。他接起来问有什么事,黄显光厚着脸皮说小赵弟弟怎么这么晚不睡觉,赵见初说我这就要睡了没事我就挂了。黄显光说别呀咱们聊聊天你这么冷漠是不是讨厌我。赵见初说我不讨厌你,也不喜欢你,我要睡觉。黄显光便痞里痞气地说,哎呀我也没说我要喜欢你呀。 赵见初心里的火立刻从脚底板蹿上天灵盖,一把扣了电话。 他从前见过学校里那些男生打着喜欢的名义折腾女孩。 赵见初高中的同桌,一个非常内向害羞的女生,高三那年三不五时地被隔壁班一个学习很差但据说家里很有钱的男生拦在楼道口。他们高三楼只有一架楼梯一个出口,那男生领着两个同伴早早在楼梯口守着。同桌女孩总被堵住,每次都被堵在楼梯夹角里,气得满脸通红。对方人高马大,她推也推不开,只能用带着哭腔求饶,你让我走吧,我还有事,我真的不喜欢你。 正赶上放学的时候,楼梯口来来往往许多人,人挨着人,水一样从周围流过,夹着冰冷的眼神,鄙夷的眼神,讥讽的声音,起哄的声音。 拦住她的那个男生就像个得了万人追捧的大将军,余光瞟着围观路过的人,用最洪亮的嗓门得意洋洋地喊,可我说我喜欢你了吗,我说过吗。 —— 一个雄性动物耀武扬威地展示着他如何玩弄猎物。 他们的“喜欢”是一种手段,能够凭借着这样一个借口,进退裕如。做了坏事也能用来抹消一切指责,得不到回应又能以此拿踏碎对方的自尊和贞操。哪怕这贞操原本就是给猎物强戴上去的。 赵见初第一次见到这副场景时,直觉对方看起来已经不像是个人了,而是个被恶臭的雄性气体充斥着而腐烂肿胀膨大的巨人观尸体,下一秒就会砰地炸开,从内里溅出一地蛆虫和烂肉。 当时他从人堆里挤出来,一脚踹进那男生的膝盖窝子里。 他发自内心地厌恶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 他想如果郑重真诚纯洁的喜爱,如何能像拿着一根逗猫棒一样,舞弄着耍人戏玩? 如今那猎物的戏装居然被套在他自己身上,他恨不能再狠狠一脚踹进黄显光的膝盖窝子里。 赵见初原想把挂号费转账给黄显光,转念一想那个人热衷纠缠的德行,反手把黄显光删了,打算让江畔转交更好。 和江畔的对话框被挤在了置顶群消息的下面,上面有个红色数字。 赵见初点进去,齐排排显示着三通已取消的语音电话。两通时间是下午,还有一通是昨天凌晨打来的。 他想不起来昨晚有什么事,又想起李胜南说江畔今天本来要留在乡里,是临时决定回来的。原本已经打出一个问句,这会手指尖忽又顿住,按着退格键一个一个删掉了。 他犹豫起来。 他去问畔哥那么多,是不是不太好?虽然电话是打给他的,毕竟没有再打来第二通,也许是打错了呢?如果是打错了,那江畔这通凌晨的电话,在这么私密暧昧人人都要睡了的时刻,又是计划要打给谁,预备说些什么呢? 他琢磨琢磨着,忽然琢磨出一丝心慌,像冰面上凿个缝,那缝就自己劈里啪啦地裂,自动自发,越裂越大,慌得他立刻就呆不住了。 他当机立断,退出聊天界面不再去想,准备爬起来洗漱睡觉,却是手机屏幕刚刚熄灭又亮起,跳出江畔的名字。 赵见初接起来的时候,电话那边也静了一静。 过了两秒,他才听见江畔清清嗓子,开口问他退烧了吗感觉怎么样。 他此刻格外敏锐,浑身器官都调动起来,吊在这通来得恰恰好,又恰恰不好的电话上。 他听出这句话中的玄机,前半截语气虚弱,好像上学时候偷打着瞌睡忽然被老师点名问题,站起来时讲的第一句话不敢太大声,怕露出困意的马脚。 他忽然精明起来,答非所问:“畔哥,你昨天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接黄医生的电话。” 但江畔不如他的预想,只是略略顿了顿,随后便用一种十分平淡的语气,平淡得就像在和同事聊哪个水库里的鱼最肥,对他说:“黄显光是同性恋,他打算追求你,你知道吗?” 赵见初哑声了。他原本认为自己这句话讲得很精明,可攻可守。如果江畔说那晚确实找他有事,他们就顺顺当当地往下说,如果江畔说是打错了,他也可以说说挂号费的事。 但江畔哪条路都不走,把他的小心思一口气劈得稀碎。 赵见初沉默许久,江畔也就在沉默中等待。 久到赵见初都不确定电话是不是还通着时,他试探着喊了句畔哥,那边就立刻应他,说我在。 赵见初说不出为什么,感觉仿佛有点在劫难逃,也可能是疲惫之下破罐破摔起来,又或者是他忽然意识到面对江畔原本就不必迂回这些弯弯绕绕。 他索性坦诚:“哥,我也是同性恋,我也喜欢男的。” 他听见江畔笑了一声,“舍得出柜了?” 江畔打这通电话,原本没什么特别的动机。 他看见工作群里李胜南和主任汇报收工,要等明天叫家属来认完了再检。 他就想着赵见初多半也该回宿舍了。他点开赵见初的微信,聊天记录里仍旧留着一通接一通的未接提醒,就让他想起了昨天的失态。 说失态也没有失到底。忙音提醒占线,他就立刻挂掉了。 在一个嘈杂肮脏连着猪圈的院子里,旁边是几头也睡不着的猪哼哼唧唧地拱着空荡荡的食槽,江畔蹲在旁边仔细思索他反感黄显光追求赵见初的原因。 他第一次撞见黄显光在学校后门搂着一个学弟亲,并没有很诧异,只有撞破别人亲密的尴尬。 雨安虽然是小城,但他们这代人在互联网里泡大的,没有什么见怪的事情。同性恋而已,喜欢男人能有多稀奇。 但稀奇的是,他一夜间觉得赵见初长大了。 从一个抹泪低头听话事少的小子,倏地变成一个端庄的成人了。 好像黄显光的追求撕掉了赵见初身上的茧皮似的,这只蝴蝶现在振振翅膀,江畔这才意识到原来赵见初正抖落着艳丽的颜色。 那颜色是吃过辣唇角的艳红,是发烧时脸颊的粉红,是乌黑短发上偏振的晕环,睡眠不足时眼下的一点青。 江畔不喜欢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尤其是和赵见初之间。 他急欲问个明白,而赵见初也确实给了个痛快。 他问赵见初,要不是黄显光嘴巴大,还准备憋到什么时候。 没想到赵见初却说:“我刚才把他的微信好友删了,你把我的挂号费转给他。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他缠着我,怪烦的。” 于是江畔在这头咧嘴笑起来:“他确实挺烦人,你删得好。” 蛾 第十五章 任谁周末赶一大早爬起来加班都不会有好心情。 李胜南抱着手站在法医中心一楼的大厅里,赵见初进来看到她,“在这等什么?” 李胜南朝他身后一仰脖:“家属。” 赵见初回头,看见门前刑侦队的同事带着三个人正下车。一个年轻男人扶着两个上了岁数的老人,一家人重创之下,看起来都是萎靡。 要说赵见初工作以来最怕的,也就是见家属了。他有点想躲,麻溜申请去干体力活,转身就跑了。 等他把遗体拉出来安顿好,正好听到李胜南他们走到门口。 他正要拉门出去,只听陪着来认尸的同事在外面说:“那个情杀案的受害人家属要缓一下情绪才能上来。” 李胜南的声音听起来很不满:“什么就情杀案?专业一点好吧,是凶杀案。” 那同事和他们差不多年岁,穿着制服一表人才,被怼得很没面子:“这又不是我发明的词儿,全世界都这么说,你跟我较劲什么?” 李胜南分毫不让:“全世界都这么说,全世界都不对。我就从你嘴里听到了,我就制止你。有什么不对吗?” 那同事也来了火,顶到李胜南面前:“你发什么疯啊,江队这么说你有本事也去找茬啊?” 赵见初走出来,一把将李胜南拉到自己身后,挡在他们两人中间。他个子也不比那同事高,仰头看人多少有些没气场,但说出来的话却是硬邦邦:“江畔这么说,我找他的茬,行不行?” 他知道自己顶着赵允望儿子和江畔发小的名头,总是腰杆比别人硬得多。 那同事果然哑火了,丢给他俩一个恨恨的眼神,扭头走了。 过了一会,受害人家属自己单独上来了,却没人陪。 等家属走了,李胜南气冲冲地把一叠纸摔在桌子上:“我今天早上起来一刷手机,好家伙,本地媒体短视频号,那就跟被炸了的蛆窝一样。什么女子出轨和情人夜游步行街被丈夫发现,什么女子骗财礼害得人家人财两空被复仇。哎,我一个警察,人就站在现场,我都不知道这么多事呢,他们这些王八蛋躺在被窝里,编小说就不用坐牢的是不是?” 她气得狠了,自己给自己顺气,拍得胸脯邦邦响。 赵见初这才明白她一肚子火气的缘由,正想着要不要说两句劝慰的话,李胜南看穿了他的心思,冲他摆摆手:“不用劝我,我自己骂两句得了。只有等所有人都来当一回女人,他们才会知道为什么我这么愤怒这么较劲。” 她坐下来猛灌一杯水,“多荒唐呢,凶杀案,情杀案,真的需要这种区别吗?”她冷笑着说,“我有什么不敢,下次遇见我还敢。别说江队,陈局张局我也敢怼。他算什么玩意儿。” 李胜南甩手走掉,赵见初却不得不在椅子里坐着。 就好像一面哈哈镜被人打碎了,镜子的碎片中却反而折射出一星半点的真实。 凶杀仇杀情杀,原本是他们讲惯了的,从来没人在乎其中微妙,对他们来说只是几个顺手的词,可以从凶杀跳到仇杀,从仇杀跳到情杀也未尝不可,总之只是几个词。 可是那几个词经不起推敲,一蒙上去,事实的镜头就失真失焦了。 赵见初甚至联想到了更遥远的事。 比如明明为了生育他而死掉的是程蝶,但,总有人找上门来说赵允望独自养大一个孩子不容易,留给程蝶的却只有可惜二字 ——生育本是她分内的事,她不过是为了应尽的责任而献身。可惜,是暗指她的命运本就难以摆脱。 原来语言真有这么大的力量,能轻易偷走她的命运,几句话而已,众口铄金,她就变成命该如此了。 这件念头像鬼魂一样纠缠萦绕在空气里。 午饭前受害者被送回停尸的冷柜,赵见初回办公室坐下喘口气,才看到微信里有一条公众号后台的私信回复。 搜到沔川徒步团的公众号那天,赵见初在后台留了自己的电话,说想了解一些徒步团的情况。现在对方回问他想了解什么。 他原本想和对方见一面,但对方很有些戒备,只同意打电话。 电话打通,对面是个女声,听见他的声音松一口气,说以为是徐小娥的老公换着花样来骚扰的。 赵见初自我介绍身份,对面低低地啊了一声,听起来似乎意外与预料参半,沉默了半晌才说:“人都没了,我也不知道还能讲什么了。你想问什么呢?” 赵见初原本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这个徐小娥大臂的纹身似乎总在暗指什么,让他很在意。现在他才恍然明白,困扰他的那一点,正是徐小娥曾经作为一个人存在过却被忽略的那段空白。不是受害者,也不是妻子,只是徐小娥,走进纹身店的,参加徒步的,还有用书签夹住一只蛾的徐小娥。 飞蛾挣脱了火的束缚,想要奔赴真正的自由。 赵见初曾经在那些可能属于程蝶的书中,读到关于蛾这种生物的内容。 它们所有的幼虫都以某种近乎枯燥的食谱为生,它们进食的对象取决于卵孵化的位置。它们徒然而目标明确地进食,直到陷入昏迷。等结束到变态过程完全破茧后,它们就不会再吃任何东西了。此后短暂的一生里它们只考虑交/配,只想着交/配,无论是那些完美无瑕光芒耀眼的,翅膀上带着金子般的金属色泽和各种明亮的斑点、波浪线和阴影的,或是那些生来灰暗,鳞翅残破的。 这本来应该是个绝好的故事,他想。 饱受虐待的懦弱女人不再困于圈套中,决心离开丈夫,开始全新的生活。她参加徒步团,因为从小喜欢这些飞行者,她把世界上最美丽的蛾留在肩头,不是蝴蝶而是一只蛾。 她一定也在心里暗暗筹划过一个美妙的诠释。 她一定有过那么一个时刻,忽然发现人活着并不是只有忍受和履行所谓的责任,发现撕掉那层茧,外面还有一个全新的世界。 她一定期待过展开翅膀飞行在每一个黄昏的霞色中。 但如果故事这样结束,或许赵见初永远都不会了解这个故事。 就像如果程蝶不为了生育而献身,他就不会站在这里听另一个女人的故事。 他想起那个护士无意间的抱怨。他为整件事的滑稽发笑。老天爷何曾看不下去过,老天爷自己不就是个男的吗。就像李胜南说的那样,一个男人怎么会想象得到一个女人的痛苦,凶手怎么会想象受害人的痛苦? 赵见初办公桌上堆着整理好的一沓沓尸检报告材料,厚而多,如迷宫般。徐-小-娥,第一栏中的三个字忽然摆动着尾鳍游将起来,领着身后的字词,一个接一个,心衰失血挫伤流产殴打家暴,摇头摆尾,变成了一条条活泼的鱼,在纸面游动起来。它们的数量越聚越多,庞大的鱼群在粼光泛白的海水里,时而卷起水流漩涡时而附应洋流阵列如同一只庞大的海底巨兽,带着它们不为人所知、不为人所认可的疼痛,最终游向不可知的海洋深处——哪怕在下一个春季搁浅腐烂在河滩上,变成夜空里随风漂浮的磷光。 临近傍晚,忽然大晴。 太阳正落在这座建筑的另一边,留下温热的余晖。 赵见初在器材室点完器材推门出来,撞上一地暧昧昏黄,正从楼道尽头的窗户洒进来。 江畔站在那扇半人高的窗户下面,插着兜靠在窗台边,和李胜南面对面站着讲话。两人都看见赵见初从房间中走出来,一齐朝他看过来。 赵见初走过去,默默站在一旁,听着江畔对李胜南说:“下周开例会我会跟他们好好说这个事情。” 江畔今天穿着便服过来,黑色的运动短裤和短袖,每一条纤维交错的缝隙中都在挥发夏天的日光气味。 雨安的太阳有种特殊的味道,来自爬满在大街小巷的双线藤,开出的小小红花在日光下会散发出浅淡的香味,一种熟悉又令人醉心的味道。 赵见初站在江畔身后,垂着眼发呆,有些痴迷在这若有似无的味道中。 他听见李胜南满意地说:“江队你能明白这个意思,就是最好的。我谢谢你。”临走前又朝赵见初点点头,“也谢谢你。” 赵见初猜到了他们在谈的内容,摇摇头:“谢什么,你说的对,我不过是站在对的人那一边。” 李胜南一走开,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那股香气加倍鲜明起来,赵见初不由得皱起眉:“你怎么来法医中心了?” 江畔插着兜的手伸出来,捏着一张就诊卡朝他晃晃:“你说呢?” 赵见初这才想起来自己嘴里还长着一颗烂牙。 去医院的路上,他拿着舌头来回舔那颗牙,舔到最后不由得惋惜起来:“这颗牙做完根管就算是死了。” 江畔嘲笑他:“你在值班室天天吃糖,你怪谁?” 赵见初没想到自己这样小的秘密都被江畔知道,一时间脸上发热,窘得像抽屉里藏不住的那包糖。 他低头垂眼,想看旁边的人又不敢看,目光旁落,正好落在江畔腿上的那道疤。 江畔穿着夏天最常见的男士大短裤,一坐下就从膝盖出溜到大腿骨直肌的中段,露出一条蜿蜒伤疤的末端,就像蝎子来不及收起的尾巴,摆弄在外面。 赵见初知道那里盘踞着一块狰狞的疤,是江畔在黑拳案里受的伤。他那时还在上大学,冬天放假回家过年时,他才知道江畔在医院躺着。赵允望说匕首扎穿了大腿,股动脉破裂,差点就失血休克,还伤了神经。江畔出院后大半年走路都不是很利索。赵见初在朋友圈里默默转些促进神经康复的文章,江畔也会来默默点个赞。 医院的拍片室在地下一层,接近下班时间,走廊的椅子上零散地坐着几个人,相距遥远,一动不动,靠在漆成绿色的墙上,让赵见初想起动物园里那些疲惫困倦,无所事事地坐在栅栏里发呆的展览动物,又像一副笔法粗放,细节模糊的画。 而江畔在旁边鲜活而持久地散发着温热。 赵见初忽然生出个诡异的念头,如果时间就在这一刻停止,他也愿意呆在这副画里,只要身旁这个人也能被时间留住。 神游间他听见旁边的人笑了一声,疑惑转头,正赶上江畔从手机里抬头。 “我本来也不想问的,”江畔的笑里也有几分探究,“不过黄显光实在是烦,非要搞清楚你到底为什么把他删了。” 蛾 第十六章 赵见初的目光在江畔那张意味不明的笑脸和亮着的手机屏幕之间打了个转,竟然一时不知道话该从哪里说起。 他收回目光,盯着自己手里那张纸条子,是方才医生给他,垂眼说:“他想要认识我的目的,我成全不了他,既然成全不了,也就不用再认识了。” 他如此果决几乎称得上是冷酷,反而让江畔收了笑脸,认真打量他:“他没对你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那样子活像是个发现自家猫的溜出去与外头野猫厮混了好几天的倒霉主人。 赵见初掀起眼皮看江畔一眼,“我又不是小孩,有什么话还不能听的。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 他说完就站起来,说要去问问自己的片子出来没有。 站在那个小窗前等医生的时候,赵见初偷偷回头看了江畔一眼,没看出什么异样,又飞快地把头转回来。 他不好细说自己对黄显光发火的前因后果,要是黄显光是个再多事一点的人,把聊天记录截图给江畔看,他也只会更瞧不起黄显光而已。他在过去冷眼旁观过许多次,只觉得这样热衷纠缠的人,本质上是没有把对方当成一个人去尊重。但那说到底是江畔的朋友,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沉默而已。 他漠然地想,黄显光对着江畔,想必不会这样烦人地纠缠,否则他和江畔做不成朋友。那凭什么,为什么,就偏偏能对着他纠缠呢? 原来在黄显光这样的人眼里,他和江畔是可以区分来对待的。 取完片子上楼,照旧是那个刻薄得不得了的医生,看完赵见初的片子,像个在窝里点蛋的老母鸡:“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牙,都要处理。”转头又是一顿不留情面的数落,“你怎么办啊,要不来我们医院上上爱牙课吧,专门给小朋友开的,你也是没少吃糖的小朋友吧。” 那医生特地给他开了个唾液检查,结果出来啼笑皆非,细菌数量很低,但是酸度惊人。 医生评价:“这是糖吃得细菌在你嘴里都没活路了。” 江畔在旁边听得嗤嗤笑,赵见初活了二十多年,头一回再也不想看见这张脸。 接着要约时间,赵见初犯了难。上班的日子不能来,医生下班了他都未必能下班,根管要约三次,后面还有补这补那,周末不是不行,就怕来事了要出现场,忽然就得走。 医生挑起眉:“您这干哪行儿的,怎么地球离了您还不转了?那公司又不是你家开的,牙可是你自己的。” 赵见初声如讷蚊,说自己是个法医。 医生这回倒是没言语了,江畔坐在旁边开口:“你该看哪天就哪天,到时候就说去不了,调度自然找别人。老杨请的假还少吗。” 两个人从医院出来,赵见初问江畔:“你是不是对老杨有什么意见啊?” 江畔弯了弯嘴角,却没有笑的模样,“侦察技术两条路,我也管不到他头上,不至于。” 江畔嘴上说得云淡风轻,其实心里已经很多计较。不提老杨的私事如何,但老杨经年累月地请假调班,赵见初和他搭班之后时常被迫加班,于私他当哥的心疼赵见初。于公,江畔也听了人嚼耳根传老杨怎么在办公室里教育赵见初,据说是很不给面子的一顿教训。他当时听完就很不爽。只是这些计较都不好让赵见初知道。 赵见初刚来市局的时候,把自己身上的关系瞒得丁点不漏,从不在同届中间讲。其他人知道他原来是长在市局的,也就是培训结束后各人上岗,日子久了慢慢从老人嘴里听来的。 他还记得赵见初第一天来开会,两人脸对脸遇见,赵见初硬邦邦地丢下一句江队好,他吓一大跳,还以为是自己哪里惹了这祖宗。 两个人好像都各自揣了那么一点心事,四目相对间顿时带上心虚,各自心虚,就来不及扒开对方的。 江畔把车开到市局的宿舍门口时,天刚有点黑的意思。 市局宿舍门口有个年久缺打理的篮球场,会有刚从学校毕业还在培训期,精力充沛无处释放的新人用这个场地凑合玩几下。 兴许是刚走一群人,场地旁边还扔着一个篮球。 赵见初正想跟江畔道别,江畔却把车熄了火,意思是要和他一起下车。 江畔走进场地里捡起球,随手运了两下,那球落地的声音发钝,似乎是气没打饱。江畔站在三分线外起跳,轻轻巧巧的一个抛物线,球空心入篮。 赵见初坐在旁边的台阶上,在进球的瞬间听见宿舍楼上头有人起哄。他抬头看见几个新人正光着膀子,趴在窗台上看热闹。 江畔托着球,遥遥指着那几个新人笑骂两句,玩过了好一会才扔掉球走回来,在赵见初旁边坐下,擦着汗感慨:“确实老了,以前球在手里就没有心虚的时候,现在都不知道投出去自己都没谱。” 赵见初掰着指头一算,江畔比他大了将近五岁,马上就奔三了。 赵见初在这一刻忽然生出一种真切的认知,如果没有意外,他大概也会把一生都交付在这座小小的,开遍红色小花的城市里了。 他歪着头看江畔,突兀地问:“哥,当初你为什么要回雨安?” 江畔去参加黑拳案的经历一直没有在内部公开过。赵见初从来没从他爸嘴里挖出来半个字。他只是后来才知道江畔是去卧底的。到最后整个案子被挖出来,也因为影响过于恶劣,没有大肆报道。雨安市局拿了集体二等功,江畔则记了个人三等功。 赵见初仅从荣誉的分量和当初江畔受的伤上,感觉黑拳案恐怕并不是村里年轻人心血来潮组织打拳开赌那么简单。 “我听说当时江局其实挺不想让你回雨安来着。” 赵见初说,“你的资历,应该去省城也绰绰有余吧。” 今天月朗星疏,风不急不徐,江畔又拉着他在篮球场坐下,让他不由自主地就想说些寻常日子不大会说的话。 江畔有些纳罕赵见初忽然说起这些,反问他:“你这是后悔回来了?” 赵见初摇头:“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有更好的选择,去别的地方还不如回来雨安。” 江畔不问为什么雨安更好,只是又问:“那你怎么知道雨安对我来说就不是更好的选择呢?” 赵见初看着他,有些茫然。 江畔抖抖身上的短袖,让风吹进来,正色起来:“其实我本来是有话想对你说。” 赵见初不作声,只等着他说下去。 “你喜欢男人,这事没什么大不了。但局里的其他人未必能这么想,尤其是那些岁数大一些,又脑筋不开化的人。要是有天你谈恋爱漏了马脚,一定会有人说闲话,要是你没有谈恋爱的动静,等到了我这个岁数,也会有人说闲话。” 江畔鲜少露出愁色,此刻在赵见初面前却漏了个十成十,十分的忧心忡忡,“小城市就是这样的,熟人社会方便的时候很方便,但别人要拿话讲你,拿你当下酒菜的时候,舌头底下也能压死人。” 江畔推心置腹讲一通,赵见初满心只听进去了那一句,就像一条闻到兔味的狗,忽然灵便起来,抓着江畔追问:“什么叫做‘一直不谈恋爱,到你这个岁数’,你被人讲闲话了?讲你什么了?” 两人皆是傻眼。 赵见初是真的一无所知。他和江畔玩得好,谁会挑在他面前嚼江畔的舌根子。 江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漏嘴漏出一个大大的尴尬。他以为赵见初多少听说了,没想到赵见初却被蒙得严严实实。 —— 但要是赵见初原本就不知道,这种问题,又该怎么挑明了说呢? 江畔难得落荒而逃。 他找了个最不像样子的理由,说太晚了改天再谈回头你要错过门禁了,然后就拎着钥匙跑了。剩下的什么劝赵见初谨慎出柜找对象要小心之类的话,通通都顾不上讲了。 赵见初装着一肚子纳闷回家,先发微信问李胜南。 李胜南很快回了他一个嘴上锁拉链的表情:“你别问我求你了。我怕被江队踹死。” 于是他就更纳闷了。他左思右想,最后想到一个有可能对局里八卦了如指掌又不畏惧江畔的人。 他把电话打给了赵允望。 赵允望原本不该退休那么早,他比老江局还小了好几岁,却和老江局同一年退。只是因为腿不好站不住了,才主动退了下来。现在三不五时出去讲讲课,也并没有远离社交圈子。 赵允望许是难得接到赵见初主动打来的电话,多关心了两句。 赵见初和自己的爹客套完开门见山:“局里传江畔的闲话,你听说了没有?” 赵允望说:“也不能算是什么闲话,就是大家觉得小江可能身体有点问题。” “身体有问题?”赵见初惊讶,他看江畔平时一顿能吃二两饭,一口气跑五圈不喘气,“他能有什么问题?” 赵允望罕见地支吾:“他那年受过伤嘛,当时那个匕首不止扎了那一刀,原本也就不是冲他的大腿去的,反正位置不太好,当时在现场的人都看到了。估计就是从那会传出来的。” 赵见初在从这团七绕八拐的话里勉强揪出一个线头子,“他不能,那啥?那他到底伤到什么程度了?” 赵允望和儿子聊另一个男人行不行这种事,也终于有些挂不住:“我又不是医生,当时人被击毙就把小江抬走了,谁还能追到医院去问啊?” 赵见初更想不明白了:“你们谁都没见到,就觉得他不行?” 赵允望深深地叹气:“他都快三十了,连个女朋友的影都没有,天天上班下班钓鱼睡觉,你让别人怎么想?老江都快急死了。” 赵见初觉得简直荒唐:“不谈对象能说明什么?人不想谈恋爱还不行?” 这话对赵允望来说,就是柴火堆上放鞭炮:“这是你想不想吗?到了年龄谈对象结婚成家生子,谁不是这样过来的?我警告你,不要想着给我搞特殊化。你姑姑——” “是啊,不搞特殊化,就该跟着你学,”赵见初打断他,嘲讽道,“到了年龄就该结婚生子,为了你嘴里的这个就该,为了当你们眼里的正常人,就让我妈生了孩子去死。你是让我跟你学这个吗?” 赵允望在话筒那边咆哮,赵见初听都不听,直接挂掉。 他本来没打算和赵允望吵架,但是偏偏话到了嘴边,他也管不住。 他越是自己活得好好的,就越是恨赵允望,也不知道在替谁恨。程蝶只剩下每年清明的一炷香,碑上一张照片。她本该有的鲜活一生被“就该”两个字生吞活剥了。 赵见初摸着手机,犹豫再三,删删改改,最后只给江畔发了一句简短的话,我问我爸了。 江畔那头飞快回他一句更简短的,假的。 赵见初忽然郁闷全消了,一把拉过被子把自己蒙在里头笑起来,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他太想看看此刻江畔那张火冒三丈又无可奈何的脸。 他笑完又拿起手机来,“但这给我提供灵感了,要是以后有人嘀咕我,我就说是我不行。” 江畔过了几秒才回他,看上去火气颇足:你爱行不行。 蛾 第十七章 赵见初觉得每个星期一都有些难熬的成分。徐小娥的家属要来,偏偏他不能躲。 九点半一过他就等在门口,很久才等来一个年轻男人,自称是徐小娥的弟弟。 赵见初打量对方,原来这就是徐小娥父亲嘴里的那个“我儿子”。 徐小娥已经被收拾好,裹尸袋罩着,躺在停尸房的推车上。 赵见初拿出来文件手续给家属过目。对方签下徐嘉瑞三个字。 同一张申领表上的一对姐弟,最上面的徐小娥与最下面的徐嘉瑞,形成了鲜明的讽刺。一个是怎么看都算不上是用心的小娥,另一个则想必是绞尽脑汁翻书查典最后郑重定下的嘉瑞。 年轻男人签完手续,提出想看看。赵见初帮他拉下拉索,黑色尼龙布下露出一张青白相交的脸。 男人自打见面起维持周全的冷静,到底还是绷不住了,抽泣着伸手,轻轻去摸徐小娥面上的青紫。 赵见初提醒他:“你们可以在殡仪馆请人化个妆。” 男人摇摇头:“我姐姐生前也不化妆,她说不会。加上我爸妈比较传统,不喜欢女孩子化妆。后来她结婚了,高辉心眼小爱吃醋,也见不得她打扮,我买给她的化妆品她都不要。” 案子基本算结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能和家属讲的。 “你姐姐原本打算在案发第二天离开雨安,我们查到她买了一张单程票。” 这个事实有一种残酷的力量,几乎要把年轻的男人击个对穿。他用手锤打墙面,闷响掩盖住吞声的呜咽。 赵见初没有劝阻,只感到重重悲哀山一般压下来。原来并不是没有人在乎徐小娥,似乎还是有人爱她的,但这爱未免来得太迟,于是也就毫无意义了。 男人红着眼睛问:“高辉会被判死刑吗?” 赵见初没法摇头,也没法点头,他只能说出一句最符合他职业守则同时也不能给出对方丝毫希望的话:“定罪量刑要看检察院和法院。你们可以要求经济赔偿。但如果对方要求用赔偿来换谅解书,那你们还是慎重吧。” 男子的五个指节紫红一片,往外渗着血丝,他不管不顾地抹脸上的泪:“她一直离不掉婚,因为高辉说想要离婚就得把彩礼还回去。但是彩礼 —— ” 他的手顿在半空,那句话也顿在了半空,最终没说下去,只是摇头,”这件事别让我父母知道了。“ 赵见初把徐小娥的那本书交还给家属。因为陈谶说那本书没什么证物价值,就没有送进物证归档,一直搁在赵见初的抽屉里。 书签仍夹在原处。徐小娥的弟弟伸手翻开,露出讶色:“我姐有一只标本,和这个一模一样。” 他抬起头看着法医,那样子似乎期待着对方能问些什么,好让他有一个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赵见初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赵见初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徐小娥原本的故事已经被篡改了,被残酷地删掉了无数个可能性,被抹掉了除去妻子姐姐和女儿之外的任何身份。 也许她弟弟此刻还能回忆起有关她的一万个细节,但这一万个细节仍旧是他套在她身上的。她未必爱他或恨他,也未必如他所幻想地那样付出得心甘情愿抑或满心怨恨。 他无意指责,因为他也是一个得利者和幸存者,他冷酷地想着,但这样的两个人也大可不必再对坐着,卖弄自我感动式的表演了。 回到办公室,几个同事正在凑堆研究什么东西,赵见初走过去,听他们说是一个小孩丢了,家长正在满世界地找。 “四岁的女孩,有希望的。”有人说,“六岁以下的拐男孩多些,小女孩一般不太拐。赶紧好好找找,肯定能找着。” 另一人没这么乐观:“也不一定就是拐,这么小的孩子自己再怎么溜达,能溜达到哪去。两天了一点都找不着……” 赵见初没什么想法,一边干活一边听同事闲聊。有人在外面敲门:“小赵,接待处有人找你。” 他以为是徐小娥的弟弟去而复返,走下楼却看见一个女人提着包笑吟吟地站在门口,顿时舌头直打结:“段……阿姨。” 赵见初对段燕的记忆少得可怜,但每一段都极其深刻。她好像所有经典童话坏女人形象的大合集,身上集齐了逃家离婚美貌抛夫弃子的元素,又偏偏几年间忽然变得很有钱,于是又人被贴上许多充满恶意的标签。 江畔上高三那年段燕回来过一趟,第二天江畔肿着半边脸见人。后来是老江局自己告诉别人,段燕回来想把江畔带走。 赵见初想,打在江畔脸上的那一巴掌,是因为他不愿意去还是有人不让他去呢。 段燕见到他第一句是都长这么大了。跟着第二句就是,长得越来越像程蝶了。 赵见初局促得招架不住,干巴巴地问有什么事。 段燕看起来确实有事,从包里摸两个贴着标签的塑料小袋,“我要做亲子鉴定,想着找个懂的人问问怎么个流程。这不是就想到你了。” 赵见初盯着那两个小袋,却没有伸手接。段燕了然一笑:“别怕,不是我和江畔的,是我和我娘家人的。” 赵见初讪讪地红起脸。他发觉江畔其实也长得更像段燕,尤其是笑起来的动作,母子俩都是先勾一下嘴角,然后才慢慢眯起眼,有种不经心的散漫,好像笑不到心里去。 他摇摇头:“这个鉴定如果是用来打官司,得做司法鉴定,自己采样送检不算数。” 段燕便把东西收起来,合上包,抚一抚裙角,硕大的绿色宝石镶在指间,阳光下火彩熠熠。 段燕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赵见初慢吞吞地往楼上走,边走边给江畔发信息。 江畔很快打电话过来:“不是我让她去的,不过怎么说?” 赵见初盯着脚下的台阶,上一级停一下,“这个要是拿去打官司,司法亲子鉴定必须要三方都到场,现采现做,自己带着东西来是没用的。” 他听见江畔那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江畔确实觉得棘手:“我外公外婆早就火化了,她两个弟弟不会主动配合的。” 赵见初这才意识到问题复杂:“兄妹间一般不太好做,准确率也不太高,放我们这属于疑难鉴定了,非得有第三方DNA作为比对才行。” 下班前李胜南来问赵见初,说陶老师的小孩周岁要不要一块去看看。两人便决定先去买个礼物。 走到法医中心门口,正碰上接待室的门卫和主任站在前头抽烟。路过时他们听见门卫大爷在后面说,最近总见小赵小李两个年轻人凑一块,你们法医科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声音很大,不仅赵见初听见了,连后面跟着出来的同事也听见了。 李胜南气得脸都绿了,“他是不是有病啊?” 赵见初劝她消气,“算了算了,他那个岁数,再干两年就该走了。” 李胜南才不领情:“算了算了,你当然可以无所谓。这种闲话传来传去永远都是女生吃亏好吧。” 赵见初被怼了也不生气,还冲李胜南笑了一下,“江畔不也被人瞎传身体有毛病嘛。说不定过几天就该轮到我了。” 李胜南狐疑地看着他,不明白什么意思。 公交车来了,赵见初先上车刷了卡。 他们这是终点站,上去找两个最舒服的位置坐下,车哐啷哐啷开起来。 “要不我告诉你个秘密,单位里的人还不知道的那种。”赵见初的眼睛亮晶晶,“跟你说,我是同性恋。我喜欢男的。” 他把这句话说出来的那一刻,简直有种快活的感觉,程度不亚于在外面站了一天回家甩掉袜子,或是一口气躺进放满水的浴缸里。他是有点反骨在,越不让他做的事,他越想碰一碰。 李胜南表现得礼貌之余略有些意外:“那你还告诉我?你不把我当人啊?” “那可不是,是不把你当单位的人。” 赵见初笑嘻嘻。 李胜南白他一眼:“你最好别让其他人知道。我觉得咱们单位的人挺爱八卦。” 她想了想,又改口:“也不是,是人这玩意儿,就是爱八卦。” 赵见初慢慢收起些嬉皮笑脸,转头看向窗外的行道树。路旁三两个工人正顶着灼烈夕阳,不断挥动剪子,将树修剪成标准的形状。 他的目光转回来,“我说不好。有时候我觉得人很复杂,有时候又觉得空心得可怕。” “你说门卫有想过为什么男人和女人走在一起就是谈恋爱吗?难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只有谈恋爱这一件事吗?” 他歪着头看李胜南,“可能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你看,现在都讲女人是第二性,可是男人就是天生的吗?” 李胜南接住他的话:“女人是被社会变成了女人,男人当然是天生的男人。” 赵见初皱着眉头思索,“那男人对生/殖和性的迷恋,对权力和占有的狂热是与生俱来的,还是他们郑重思考过才决定要去这样做呢?” “不,我并不完全这样想。” 他随即自我否定,“我觉得,更像是很多男人都是空心人。外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们阳刚是好的,他们就去追求阳刚,告诉他们恋爱结婚是好的,他们就去追求女性。他们并不存在所谓的本性,也没有思考的能力,说到底只是被生/殖/力操纵而不自知的傀儡,就像甲虫被寄生虫入侵大脑所以跳进水里。就像门卫之所以说那样的话,无非是因为他活在被生/殖/力扭曲的世界里,而生/殖/力告诉他,异性间只有恋爱交/配的唯一可能。” 就好像是有一根管子,从装满恶意的容器直接通向他们的声带,恶意从他们嘴里流出来,不需要经过一丁点思考,只是单纯完成倾倒,仅此而已。 这样的空心人愚蠢又难以改变,面目加倍可恶。 他想起高辉那张愚蠢而残暴的脸,张口闭口说着爱,像一只蠕虫正挥舞着头顶的菌丝。 “—— 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和这些人的差别。很难分辨一个想法是来自于我自己本身,还是源于所谓的本能又或者是被这个物种的繁衍本能驯化后的结果。比如爱的占有欲,又或者父母对子女的爱,这到底是物种为了维持种群繁衍而制造出的谎话,还是真的亿万人真的有同样想法呢?” 李胜南摸着自己包上一只毛茸茸的星黛露,薰衣紫色的兔子有人造的甜美。 “可能我们也是虫子,正在往水里跳却不自知。” 她说。 只是过了好一会,她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盯着赵见初看,“那你和江队,你俩 ——” 赵见初被问得慌神,小声辩解:“说什么啊,当然是朋友了。” 李胜南慢慢地噢了一声。 但车外头的夕阳忽然炽热起来,晒得赵见初脸颊滚烫,心脏狂跳。 他拿胳膊肘撞撞李胜南,抱怨对方:“怎么回事啊你,刚还在说不能看到一男一女就说人家谈对象呢。” 李胜南作出无辜的表情:“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我就是才知道,前几天在乡里的时候,江队跑回来前接的电话,是陈谶打给他汇报结案的。陈谶说当时江队在电话里特地问你的反应。我就是刚才突然想明白,江队那天专门跑回来,是因为陈谶说了你不开心吗?” 赵见初轻轻地啊一声,好像有小虫子钻进了他的喉咙眼,堵得他说不出话。他慌里慌张地咳嗽,“我这,我怎么知道啊 ——” 李胜南狐疑:“那天出现场的时候,你不是还说你俩在一块吃饭的吗?” 撒一个谎留五十个窟窿眼,赵见初此刻恼羞成怒:“陈谶怎么打个电话还到处讲——我又不是他爸,哪知道他干嘛回来。” 蛾 第十八章 赵见初和李胜南决定合钱买个儿童小金饰,寓意好又漂亮。在步行街转了几家都不满意,李胜南渴了,说要去前头奶茶店买东西,赵见初在旁边坐着等她。 这中间江畔发信息来问他在哪,他说在步行街。刚收起手机,忽然旁边就闹了起来。 奶茶店里冲出来一男一女,拉拉扯扯,紧跟着后面一个李胜南追出来,把那个女人护在自己身后。 赵见初这才发觉那个女人一边脸又红又肿。 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也都只是回头看,没有一个停下来。 李胜南看着赵见初走过来,嚷嚷着喊他报警。 那男人原本对着两个女人,怒气十足,忽然间发现旁边原来还有个男性同伴,态度立刻软下三分:“小哥,这是我老婆,我们处理家务事呢。你也管管你朋友,别掺合我们家的事。” 赵见初不搭理他,结果接警台一时半会接不通,把他放到等待席排队。 这个时间正是接线高峰,占线是时有的。赵见初扣下电话,转而说:“我们都是警察,一起去派出所说清楚吧。” 男人这才看出这两个人其实拿他没招,便赖起来:“我没有打她,我就是推了她两把,周围的人谁能看到说我打她啊——” 赵见初看看躲在李胜南身后的女人,头发蓬乱,脸颊高高地鼓起来。再回头看看周围的路人一个个目不斜视专注前方,好像他们都是透明的。 他正要继续打电话时,一个戴着围裙的胖女人从奶茶店里走出来,一露面就叉起腰骂道:“你少撒泼,老娘店头有监控。我刚才忙着外卖订单才没出来,还让你狂上了。你打这女的,我在里头看得一清二楚。你要是不承认,我就把监控拿给警察。” 一听有监控,那男人终于心虚了:“行了行了是我不对,我这就走,行不行?” “不行!”老板娘一口回绝,索性生意不做,两步走来拉起那个挨打的女人,“妹子你跟我走,咱们去派出所。” 结果东西没买成,赵见初又坐在了派出所里。 民警先带着两个当事人去做笔录,剩下赵见初他们三个在外头。奶茶店大姐说起前几天的血案,就发生在步行街上,义愤填膺。李胜南刚要接话,赵见初在旁边拿胳膊肘轻轻撞了她一下。 过一会大姐被叫进去,她咧咧嘴:“没忍住差点就说出来了。不过你看,这世界总还是有好人的。” 那案子不复杂。嫌疑人甚至都没走,当晚抓到当晚审完。求爱不成就心生报复杀人,简单,又残忍。 赵见初听说嫌疑人的家属第二天来闹着要做精神鉴定。江畔当时就说可以鉴,把省里最好的精神鉴定专家招来,看看作案的时候到底有多清醒。 他不愿显得自己太较真,但没那么容易放下那个场景。 她们孤独地躺在那里,要有多少好人,多少好运,才够从这遮天蔽日的恶意中侥幸逃过一劫呢。 江畔找过来的时候,他们刚和派出所的人聊完。 “你俩怎么逛街也能逛进派出所里。” 江畔手欠,看到赵见初的鸡窝头就搓了一把。 赵见初想躲没躲过,甩一个大白眼,“那遇上事又不能当看不到。” 江畔领着他们在附近找地方吃饭,点了两三个菜,又把菜单递给李胜南,叫她点爱吃的别客气,扭头问赵见初:“东西买上了吗?” 赵见初摇摇头。 他又问,“你昨天打电话回去没吵架吧?” 赵见初撇撇嘴。 他看懂了,“早知道告诉你算了。” 赵见初不当回事,拉着他小声地问:“你是不是要找我说那个事?” 他点头,也小声地答:“先吃饭。” 李胜南跟着点了两个菜,然后就拿研究菜单当幌子,实则是在研究对面两个人并肩坐在一起,神神秘秘地说悄悄话。 既然是发小,熟自然是相当熟,但李胜南看来看去,就觉得还差点什么。 服务员来上菜,江畔拿手挡着赵见初的脑门免得他被撞到,赵见初要去上厕所,刚抬起屁股江畔就伸手帮他拉开椅子。桌上有盘荤菜正好摆在赵见初的对角线,赵见初起先没够到,中途改夹别的菜,江畔就伸筷子多夹了两块放进赵见初的碗里。 说不对劲呢,偏偏做的人和受的人都很自然,好像已经习惯了,说对劲呢 —— 她忽然回过味来,“要不把这菜挪到中间来?” 江畔按住她,“你吃你的,不用挪,他够不到正好多吃点菜。” 李胜南清楚地看见赵见初对着江畔翻了个白眼。 江畔先把李胜南送回家,才开着车往市局走。 赵见初没案子的时候不太回队里,也不大去江畔的办公室。 刑侦队里日常就像入室抢劫的现场,人人都是乱七八糟。江畔办公室门口的散尾葵挺着半枯的叶子还在苦苦求生。 他实在看不过眼,找了个不知道谁的不锈钢水杯,里面积了厚厚一层灰,拿去冲干净接点水给那盆花续续命。 江畔则一叠纸过来,顺手换走他手里的杯子。 那叠纸的第一页抬头写着“自述人段燕,曾用名段燕儿”。 赵见初走到江畔的桌前坐下,一页页读起来。 这是一封要提交给法院的自述信。里面的故事说起来错综复杂,要用四五页才能一一捋清楚。但实则又可以用一句话就概括了—— 一个女人被当作皮球踢来踢去的前半生。 出生后被父母送养给未生育的伯父母,六岁后又被怀了自己孩子的伯父母送回亲生父母家,但户口却没有转回来,直到成年结婚。她离婚多年后,亲生父母去世,哥哥和弟弟以她的户口在伯父母家为理由,拒绝承认她是同胞姐妹,甚至不愿在墓碑上刻她的名字。现在她要求承认亲子关系,分割财产,并在墓碑上加刻她的名字。 赵见初读完抬头时,江畔正好浇完花走过来,这里没有第二把椅子了,江畔挪开桌上不重要的文件,抬腿坐上桌沿子,居高临下地同赵见初面对面。 赵见初看看手里那叠纸,又看看江畔。 “很难,从鉴定的角度来看。” 他说,“亲兄妹鉴定的准确度本来就不高,有时候不一定能达到法官采信标准。加上连户口关系都没有的话,这条路不大走得通。” 江畔沉着面孔坐在那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见初见他撑着胳膊坐在桌上,眉眼低垂,睫毛的影子合在脸上,根根分明的细而长,从额头到鼻梁再到嘴唇,线条凌厉得峭壁一般,露出些许阴沉。 他印象里也见过江畔这样阴沉的表情,却迟迟想不起来,不自觉盯住对方的脸在脑子里搜寻。好像是有一年的夏天江畔大学放假回来,哄着正在高中假期补课的赵见初溜出来玩。赵见初说要把校服脱掉,江畔就领着他回自己家换衣服。两个人走到家门口时,发觉江畔家里有人。 那时家属院里还很流行双层门,里面一层大门,外面再装一层加了纱网的铁栅栏门,夏天只关上外面一道,便于通风。 他们两站在楼梯间里,那说话的声音从纱门里钻出来,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飘荡。 赵见初听见江畔的阿姨,老江局二婚的妻子在埋怨自己无子,江畔又和她不亲。老江局则在里头斥骂她没事找事。 “你应该也听说过挺多,” 江畔开口,脸上有种黯败的神情,“但其实我妈不是跟人跑的。是因为忍受不了我爸,所以才走了。” 赵见初感觉头顶的灯似乎闪了闪。忽然间所有的事情连到一起了。 有关段燕的流言蔓延那么久,但老江局却从来不是一个软弱可欺的男人。他也不可能不知道儿子总和别人打架的缘由。但他从来没有在人前为前妻辩解过,或者站出来维护江畔,哪怕一次。 他意识到这其中的微妙,正如同赵允望不许他出去玩的玄机。在承认逼走妻子和污蔑妻子出轨之间,他们都选择了维护自己的脸面名誉。 他再看江畔,对方如同一个被从成人外壳中拽出来的小孩子,被强迫着去解世上最纠葛的题目。 他头一次觉得江畔可怜。可怜得让人想去亲近,孤独得让人想去拥抱。 “哥,” 他这么想着,就这么说出来,完全没在意对方成年男子的尊严,“你好可怜。” 他伸手去拉江畔抵在桌面上的手,男人修长的指节上有茧,手指交错间,茧磨过他细嫩的指根,蹭起一串颤栗。 江畔没有拒绝他,也只是看着他,听他胡说八道着讲要不哥你哭一哭吧。这种事总得哭一次才行。 他微微用力想拉江畔,却不料对方坐得稳如磐石,反而是自己重心不平从椅子上滑下去。 江畔被这陡然的戏码吓一跳,立刻要去伸手扶他,还是慢半拍地眼睁睁看着赵见初撞在自己膝头上。 一抬脸,鼻尖通红。 这下把什么可怜孤独都撞没了。 鼻腔酸痛,他的泪腺马上应激上,跟着掉出泪来,乱七八糟淌了一脸。 江畔硬忍着才没笑出声,拿另一只手帮他擦,还不忘嘲笑他,“你刚才说叫谁哭呢,嗯?” 赵见初仰着头,被撞傻了,目光一错不错。他的眼角还有一点泪没有擦干净,贴在睫毛上,湿漉漉地塌成一片,半遮着养在一池白水里的黑瞳,清澈里有种言外的风情。 江畔掉进那片小池塘里,忽然心猿意马起来。他的手指上还沾着赵见初的泪,热得发黏,腾腾烧着,从他握枪磨出来的茧子一路烧到心尖。 他反手遮住赵见初的眼睛。 赵见初还不明所以,在他的掌下眨巴着眼睛。 “哥?” 睫毛刮得人心里发痒,却又教人撒不开手,江畔不自觉用拇指搓揉了下温热柔软的皮肉。 赵见初被忽然间遮住眼还不明白,还想拨开那只手,这才发觉自己仍紧紧抓着江畔的手。 白炽灯的光穿过手指漏下虚化后一片暗沉的红,世界忽然缩小成眼前的一捧,被江畔捧在手心里。他感觉到江畔的手指轻轻蹭过额头,蹭出一连串的火花。而他自己好像变成一个纸糊的小人,被架在火上,被烤得心虚又心欢。 椋鸟 第十九章 赵见初他想象不出来,假如调度没有打电话来,最后那片暗沉的红会延伸到哪去。 他意识到越界了。 他不是傻子,也不是懵懂的小孩子。 现场在雨安南边一处废弃的建筑工地。 周围已经彻底荒了,一顶灯都没有,朦胧月光下隐约传来沔川一波又一波呼吸似的冲岸。 他们停车时照明正好架起来,电闸啪地一合,发电机隆隆地转起来,四野大亮。 赵见初下车,远远看到现场一片乱糟糟。 有人在噪声中嘶喊,机器没架平在抖,先关掉。 声音落地,旋即一静。黑暗倏地罩下来,将所有人拢在里面。 赵见初顿时半步也迈不开,死死钉在原地。 他脚下滚过几粒石子,硌楞楞在地面上摩擦。一只手从旁伸出来,将他拉住。 “别怕。” 然后江畔按亮了手机。 他被江畔牢牢牵住,他甚至觉得对方很是用了些力气,因为他被身侧的人牢牢带在旁边,几乎半步都落不下。 手机漫射的光幽幽散开。赵见初低头,在光晕中看见江畔如何牵住他。 两只手密不可分地交错贴在一起,一只比另一只肤色更深些,异样地和谐。 他看见江畔修剪齐整的指甲和手背上的疤,感觉到对方指根处硬硬的茧。 黑暗有一种魔力,既将人排斥在光明之外,也将人的秘密拢在手心。十几米外的现场嘈杂,没人知道这里有两只手悄悄地叠在一起。 到这一刻赵见初终于清晰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眼看还有几步走到人堆前,他忽然用力从江畔的手心里挣脱,蚊子叫一样细声嗡嗡了句“我能看到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过去了。 发电机再转起来,几台灯光线交错的最亮处赫然躺着一具身量很小的遗体。赵见初只匆匆看了一眼,立刻转开头。 老杨见他这副样子便了然:“第一次见小孩?” 现场是个施工烂尾的住宅小区。只盖起来三栋楼,楼板还没封就停工了。空荡荡的水泥残骸立在南岸。 尸体所在的位置处在两栋楼夹角的隐蔽处,不是腐败气味引来人,很难被发现。 报案是个拾荒为生的流浪者。他告诉警察发现尸体是傍晚,步行两个小时才找到一家愿意借电话给他的小超市。 警察随后就在现场找到几个流浪者居住的窝点。警察找过来时,他们像被惊了窝的兔子,抛下破烂的家当,五六个人挤在一口还没修成的花池里。 受害者俯身倒于地面,仅有内/衣着体,肢体展开,两条下肢以诡异的角度反折。 在距离遗体七八米远的地方,遗落着一件浅蓝色的女童裙。 赵见初蹲下,轻轻拨开眼皮,角膜已经呈高度浑浊,在光下灰白白一片。腹部微微隆起,暗绿色的皮下静脉血管在尸表腰腹部盘起,如同丛林怪物的触手。手电光下苍蝇幼虫在尸体口鼻处白莹莹地扭动着。 气味很不好,赵见初戴着面罩也不能完全阻止腐臭。他才吃完饭不久,胃里翻腾得厉害。 “按照现在这个气温,应该三天了。” 老杨小心翼翼扶起女童的头,露出贴着地面的半边侧脸。 “可能是从楼上摔下来的。” 老杨说。 赵见初转头看看身后的楼,凝重的黑空荡地漂浮在层层楼板间,令地面上的光线极难以穿透。 他迟疑起来:“他们好像没有多的照明了。” 两人正商量着,旁边同事过来,通知他们把地面现场处理好就收队。 老杨很意外:“为什么” 同事向他转述:“江队说照明条件太差了,这地方环境又不好,怕摸黑上去侦察出意外,今天把现场封好,明天天亮了再来吧。” 赵见初立刻松口气,却没注意老杨表情不虞地看了他一眼。 饶是这么说,收拾完地面现场也过后半夜了。 赵见初撑着一口气,魂游般走到设备车跟前,正要换掉防护服,冷不丁旁边冒出来个人。 江畔把他堵在车旁:“你换了衣服跟我车回去。” 赵见初以为江畔早走了。 这种个体非正常死亡案本不必江畔亲自来现场,一二组各有分工,调度优先按排班找人。只有前几天的投毒案那种规模,才会有大队长第一时间亲自带人下去的待遇。 江畔冲那黑黢黢的楼抬抬下巴:“得亏我没走,才拦着你们黑灯瞎火地上去。今天晚上就这么上去了,明天得摔下来几个?” 赵见初把防护服脱下来塞进密封袋里。尸体腐败严重,这臭味靠通风散不掉,要拿去喷除臭剂后过高温蒸汽。 “我身上味道太大了,还是坐局里的车走吧。再说尸体要先入柜,老杨一个人做不来。” 他此刻畏惧直面江畔,现成的理由摆在这里。 江畔拧紧眉头:“那完事你怎么回宿舍?” 赵见初垂眼不答。 这副犟样子让江畔登时恼火起来:“赵见初,我跟你说话呢?” 老杨突然从后面钻出来,不知道听多久了:“江队还留这呢,等小赵啊?” 赵见初疑心他听墙角,急忙撇清:“江队是怕现场出意外才来这守着的。” 他把密封袋往车里一扔,扭头蹿到前头,拉开设备车的副驾驶坐上去,再没有下来的意思。 等过一会他再偷偷回头张望,哪还有江畔的影子。 隔天一大早,二组发来消息,现场发现的遗体可能是前两天失踪的四岁女孩,叫法医准备好安排家属认尸。 那时赵见初和老杨已经回到现场。 荒废工地在白天更显破败。生命力旺盛的杂草从开裂的水泥地面钻出来,已经在此处安营扎寨,形成一个小小的王国,统治着有裂缝的墙壁,爬满藤蔓的仿罗马立柱,还有满地已看不出颜色的塑料垃圾。 二组的同事已经先上楼勘查。 赵见初今天上来,才知道昨天江畔并不是过分谨慎。 不仅是楼板没有封死,四面露天,楼梯也没有安装扶手护栏,内部还有留有大量上下贯通的通道,原本是用于后期安装管线电梯等基础设施的。昨天照明不佳的情况下,如果有人一时没看清脚下,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栋楼共十五层高,原本的设计是三梯六户的公寓楼,罐装沙丁鱼似地将人塞进去。现在只有一根根承重的框架梁柱,以无限的重叠姿态在宽阔的空间中蔓延,一根接一根,一层套一层,迷宫的拱门般在视觉上延续。 一群人在这里从上到下摸一遍,然而几个小时过去,什么有价值的物证都没抓出来。 面朝尸体那一侧,预想中也许该有不慎跌落的瞬间抓攥楼体产生的痕迹,又或是衣服与楼板擦挂留下的纺织纤维,然而实际上却是一无所得。 较低的几层楼里倒是有些成人脚印,但难以判断来源。这块地方废弃后时常有拾荒者光顾,不排除是有人上来睡觉或是拾荒。 赵见初爬到十楼时,已经不敢伸头向楼下看了。 从这个高度望出去,沔川宽阔而落魄的河岸一览无余。 被锈蚀的围栏,荒置的厂房,鱼骨般裸露着支架的废弃大棚,一条日渐衰弱的海洋巨兽从城市的包围跃出,露出满身伤痕。 他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在沔川上坐船,或许那也并不是第一次,只是他所能追溯的最早记忆。赵允望带着他渡河,去河另一边的山中公墓给程蝶扫墓。 非常阴沉的天空,乌压压像要与河水融为一体。他独自站在后甲板上,盯着渡轮的白色尾波消失深棕色的水里,听旁边的人用方言交谈。有人逗他玩问他坐船去哪里。 那时他撒谎了,说他是进山里玩。然后赵允望走过来,打断路人的搭讪。 赵见初估摸那时候他最多不过五六岁而已,每每这段记忆浮现出来,他都惊讶且羞耻于年幼的自己能够那样淡定地撒谎,又完全不理解那时撒谎的缘由。 楼宇间徘徊的风卷过来,夹着一丝陈旧的潮气。空荡的楼层间,赵见初被塑料摩擦的簌簌声吸引。他循着声音找过去,在角落里发现一只干净的食品包装袋。 他拾起来,是本地一家甜点房生产的果仁面包,生产日期是半个月前。 赵见初拿着物证袋交给同事,同事惊讶,“这家店的东西我知道,卖得不便宜,拾荒的会买这个吃吗?” 下午家属来认尸,赵见初找借口开溜未果,被老杨拦住,“人家属马上要来了,其它事等会再说。” 他无奈只能靠在墙边上,不自觉走神起来。 昨晚江畔走了后还给他发信息,问他有没有回宿舍。 赵见初想这人是明知故问还落井下石。四点半才把遗体安顿好,天都快亮了,他回宿舍干什么,最多在办公室凑合换身衣服。 但他实在不敢和江畔掰扯。 前一晚发生的事情意味着什么,他越想越慌。他做梦也想不到,这种化学反应会发生他和江畔之间。 清醒过来,他的第一反应是不行 —— 甚至不需要搞清楚江畔有没有被卷入这场反应里。 深厚稳重的友谊被掉转船头驶向迷雾暗礁重重的海域,他不能不为此害怕,不能不去回避那些他无法承受的可能性。 老杨清清嗓子,赵见初回神,看见一对男女一前一后走进来。女人脸色苍白显得憔悴,但尚算镇定,倒是男人一见法医,泪就流到颊边,带上哭腔问我的女儿呢。 赵见初和老杨换个眼色,边走边给家属做心理准备。 “案发现场有高楼,存在高坠因素,遗容不太好,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话虽这么说,不激动是不可能的。 死者的遗容刚露出来,做父亲的就咚地一声倒下了。 赵见初和老杨赶紧上去扶,又打电话给楼上的同事,叫人下来帮忙。 一通折腾完,赵见初再回头,那个母亲竟还站在旁边,强撑着眼泪仔仔细细地看。她的背影单薄得让人感觉随时会折断 赵见初眼看她要上手去摸,赶紧把她拦住。 一连串的问题被抛过来:“刚才说高坠是怎么回事?她的衣服到哪去了?你们在哪发现她的?” 赵见初把她拉到一边,这才按照认尸程序从头开始问起。 关于孩子的问题,做母亲的没有答不上来的。哪里留过疤,哪里长个痣,连五个脚趾头哪根长些都讲得清清楚楚。 旁边的父亲醒过来,木楞楞听着,一言不发。 她描述的细节都能一一对上。于是她说得越多,声音越小,脸色愈加苍白。 赵见初最后拿出采样管:“按流程我们还得进行DNA的比对。” 男人配合地张开嘴,等着采集。女人却一把拉住赵见初:“警官,有没有可能最后DNA比对出来不匹配?” 赵见初沉默。他不知道该如何答,只能转过身,不让脸上的怜悯露出来。 结束后夫妻二人被送到出口。就在这个坚强的女人跨出法医中心的玻璃门,踩入日光下的那一刻,原本走在丈夫后面的她忽然毫无征兆地,无声无息地软了下去,像蜡塑的雕像融化在阳光下。赵见初眼见她一点点垮下去,瘫软在法医楼前的台阶上,发出磕碰台阶的钝响。 椋鸟 第二十章 赵见初和老杨商量,抓紧时间先把DNA比对做出来,还有死者身上的昆虫样本拿去做培养。这些基础证据先固定下来,后面再解剖才心里有数。 “腐败程度有些严重,好多检查都不好做了。当务之急还是死亡时间。” 老杨提醒他:“还有查一□□表的□□痕迹,抗人精检测也早点做掉。” 遗体出现在一个流浪汉聚集的废弃工地,衣服也不在身上,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 赵见初咬了咬嘴唇,“我知道。” 抗人精测试做出来是阴性,做痕检的同事也发消息,说那条现场发现的裙子完好,没有任何撕裂或破损。倒是采到了两枚不属于女童的指纹,现在等女童的奶奶做来采指纹。 “还有个奶奶住在一起?认尸的时候没有来啊。” 赵见初说。 痕检的同事一早关注过这个失踪案,知道得更多些:“她父母都不在雨安工作,是孩子失踪后才赶回来的。这个小孩平时都是奶奶带着,失踪那天也是奶奶先通知父母,父母回来才报警的。” 赵见初听得一脑门官司,只想赶紧下班先回宿舍睡一觉。他手头一时半会堆了大量材料要做,人又困又累,就盼着好好睡一觉再继续干活。 结果走到殡仪馆大门口,他看见江畔的车停在路边,人正站在车旁打电话,一只手一上一下地抛着钥匙。江畔抬头就看见他,朝他使眼色,叫他上车。 赵见初迟疑。就在他犹豫着要找个什么借口躲过去的时候,车子后座的玻璃降下来,露出段燕的脸。段燕今天化了妆,明艳又强势,朝赵见初招手,“你快来,来上车,带你去吃好吃的。” 好像他还是个小孩子。 段燕指挥江畔把车开到雨安本地一家有些档次的餐馆,进去就开口要包厢。服务员陪着笑脸说包厢有最低消费,段燕眼尾一挑:“那我先把包厢钱付了?” 赵见初跟在后头,没想到段燕竟然是这样一个强势的性格。 进了包厢坐下点菜,段燕也是雷厉风行,末了才想起桌上还有两个人在似的,象征性地问一句还想吃什么自己点。 赵见初眼神一丝儿都不敢往江畔那边飘,只一个劲应付段燕的问题,工作几年啦,工作怎么样呀,领导同事好相处吗,无非是些长辈关怀小辈的话。 服务员端来一盘麻辣鱼,段燕指着红油油的菜品忽然冒出一句话:“当年你妈怀你的时候就爱吃辣,我俩都想着肯定是个女孩,没想到生下来一个小男孩。” 赵见初听得一怔,下意识坐得笔直,手中筷子都松了。 江畔立刻打断她:“妈 —— ” 段燕轻飘飘地瞪一眼自己的儿子,有些佯怒,转头对赵见初说:“你瞧,儿子大了,管自己的妈也是顺手。” 赵见初垂下眼没说话。这些事对他而言,闻所未闻。 程蝶的事情在赵家是一段空白,一个黑洞。除了她的父母早逝外,赵见初一无所知。他小的时候喜欢偷听大人讲话,喜欢在家翻箱倒柜,每每挖到和程蝶有关的零星,都会让他心跳加速,但这种时刻总是很稀有。 这顿饭吃到最后,赵见初也没弄清楚为什么段燕要专门拉上江畔来请他吃顿饭。但段燕似乎是饭桌上的一把好手,即使赵见初表现得生疏话少,她也没让气氛冷下来。像一个真正与赵见初非常熟稔的长辈那样,给他布菜,叫他好好吃饭,又说他喝水太少,扭头就要给他买一个带刻度的杯子。 “我们公司的女孩都有个那样的杯子,说是特别好。用上就不忘记喝水了。” 直到把段燕送回她住的酒店,江畔下车去送,把赵见初留在车里。 车中霎时一静,赵见初听见自己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他缩在后座里,歪头盯着车外的酒店楼体,一扇扇窗里闪烁着黄白的光线。车外的虫鸟细细地鸣叫,隔着一层玻璃,悠悠荡荡。一个还有些稚气的男孩穿着装模做样的发旧制服,疲懒地靠在酒店门口的立柱旁。 赵见初感觉自己被留在一个温暖的庇护所中,与外面的世界隔开安全距离,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放出目光去观察。但这样的距离又使他感到孤独,窗外只是一副逼真的全息投影,与他毫不相关地运行着,于是这种孤独很快变成失落感,涌上他的心头。 直到江畔从酒店大门内走出来。门童立刻强打起精神站直。在那个瞬间,连虫的鸣叫在赵见初的耳朵里都变调了。 仿佛这个人的存在是画中伸出的一只手,勾住画外的他,成为他与画之间唯一的桥梁。 江畔大步走过来,开门,关门,打火,似乎并不打算说什么。 车内安静得令人窒息。 直到赵见初发觉方向有些不对,才探着头小声开口:“哥,我宿舍不是这边。” “回我家。” 江畔说。 几乎是在江畔讲话说出口的瞬间,赵见初立刻抢白:“我要回宿舍。” 江畔不理他,反而伸手去按车门上的儿童锁。 赵见初在黑暗中不知道江畔干了什么,只是听见后座的车门里咔哒一声响。他急忙抬头,想在后视镜中找江畔的脸,却没预备正和江畔的眼睛撞在一起,昏暗中后视镜里只有一双狭长的眼,和段燕一模一样略略挑起的眼尾,单眼皮下有种异样的深邃,那目光中饱含着极少朝他发作的谴责,甚至还有一丝,委屈? 赵见初呆了一呆,继而默默缩头回去,坐在后座里低着头。也许对于江畔而言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他一个人被抛上抛下。 他整整一路都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想找些不那么蹩脚的理由解释他的回避。 然而直到下车上楼,江畔都没说过什么。 他们两人等电梯时,又进来一家四五个人,还推着一辆婴儿车。 赵见初被江畔先拽进了电梯,眼看着这一家鱼贯钻进来,直到几乎已经塞满这个空间,仍有一个女人推着婴儿车在轿厢外试图往里挤。 赵见初不得不以一个有些尴尬的姿态和江畔挤在一起。两个人贴近到他感觉自己的鼻尖几乎就要抵在江畔的颈侧。 他的目光无措地漫游,看见江畔颈侧隐约可见的蓝色静脉,和时而微微滚动的喉结。 他忽然觉得好像有一只蚂蚁在他的脊椎里轻轻地爬,挑起一连串刺痒和颤栗,他浑身发烫,烫得下一秒就要失去对这副身体的控制权。 倏地,轿厢停了。他被拽着,从人堆里踉踉跄跄地逃出来,也从不知名的陷阱里仓皇逃了出来。 江畔摸着钥匙开门,终于吐出一句话:“你先去洗澡,我给你拿浴巾和换洗的衣服。” 赵见初咬着嘴唇。他有些后悔自己在车上因为江畔的那一丝委屈而退让,但显然此时再走,只会让事情更糟糕。 他只能顺从地接过江畔塞给他的东西,默不作声地看对方演示调节淋浴,然后就被独自留在了浴室里。 赵见初来江畔家的次数不少,但在这里洗澡还是第一次。 他盯着崭新浴巾下的衣服,那种深蓝莫名眼熟。 他怀着一丝不确定伸手翻开,居然真的是江畔的高中校服—— “畔哥,你怎么把你的高中校服给我穿?” 江畔踩着拖鞋走过来,敲敲门:“那给你穿什么?我别的裤子你能穿住吗?” 赵见初被噎回去。他想起来他们高中校服的裤腰是系带式的,确实方便些。 热水浇在头上,赵见初终于冷静下来。 他是心怀鬼胎的,他自我剖析着。意识到对江畔的好感已经开始越出友谊的界限,他的情感就不可避免地在逃离和接近的两极反复振荡。 他直想得头秃,想不明白认识了十几年的人,为什么会在一朝一夕之间忽然冒出来这些暧昧的心思。 他试图从后往前倒推,检查证明题般一幕一幕地回想。到末了,他终于想起许多天前的那个梦。 室内氤氲着热气,镜子里模糊地勾勒出一个人影,赵见初自我惩罚一般,垂头贴在冰冷的玻璃门上。 如何看待那些为爱所湮灭的人,是否爱之中必然包含摧毁的命运? 他感到惶恐。 从得知出生真相那一刻起,他便意识到无论如何他多么抗拒,都不能否认赵允望和程蝶的爱情。因为恰恰只能是爱情,才使程蝶心甘情愿地踏上死路,去怀一个致命的孩子。 他从一叠旧书中找出一个轻盈斑斓的灵魂。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个人啊。他不敢去幻想如果程蝶成为他的母亲。程蝶最终没有,她以交换的方式赋予他生命。 而这个灵魂最终为爱情束缚,粉身碎骨。 他没有所谓“要代替程蝶活下去”这种狂妄认知,他只是感到害怕。 爱情的诞生伴随着自发的占有欲,意味着交付与被交付。 人在征服自然时意味着自然被消耗和改变,在驯化动物时动物抛弃本性变得利他。而当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爱意的背后是侵吞和据有。在一切关于宣扬爱的坚贞与牺牲背后,都有一个衰亡的个体。 如果爱情意味着一个人完全地拥有另一个人—— 赵见初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不敢闭眼坐上一条盲人掌蒿的船。 椋鸟 第二十一章 赵见初换好衣服从浴室出来时,头发上的水没擦干,一滴滴往脖子里掉,把深蓝的校服洇得更深。 江畔坐在敞着门的书房里,整个人都藏在电脑后面。 “你的衣服在洗衣机里。”他说。 赵见初磨磨蹭蹭走过去,看见江畔戴着一副眼镜,又在对着电脑屏幕皱眉头。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江畔戴眼镜,有些新奇,看了好一会,他忽然开口:“哥,你后来有去过平海镇吗?” 赵见初还在上高中的时候,有次江畔放假回家突然心血来潮要拉着他去看海。其实平海距离雨安不过五百多公里,但在半大孩子的眼里几乎就是整个世界。赵见初兴奋得半宿没睡着,反反复复地收拾书包,把东西拿出来又放进去,一遍一遍地安排。最后那场所谓的冒险终结于赵见初在火车站被赵允望拦截。赵见初不得已老老实实回学校去补课,江畔则因为拐带高中生被老江局拎走。 那场没有履行的冒险似乎象征着童年的终结。 在那之后不久奶奶被查晚期癌症,很快走向临终。赵允望几乎没怎么纠结地做出最专业和冷静的决定,放弃晚期化疗的垂死挣扎,只用止痛药。 接踵而至的真相,对抗,离家。平海变成一个遥远的休止符,印刻在间奏中。 赵见初此刻迷信地思考,假如没有未成行的平海之旅,或许他也就不必暴露在真相之中。那么他也就不至在此刻感到畏惧。 江畔起先似乎被问住了,不明白赵见初没头没脑的问题,但又很快反应过来:“去过,但是培训期间没时间去看海。” 赵见初带着刨根问底的探究:“你那时为什么想去看海?” 江畔忽然沉默下去,眼睛在镜片后面,隐隐绰绰的黯然。 “那时候我妈有出国的打算。她说如果她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他似乎说得很勉强,又有些答非所问,“我想看看海那边是什么样。” 赵见初已经看到江畔电脑屏幕上的内容,是段燕和律师征集来的以前邻居亲戚的证词,用来佐证段燕与兄弟的亲缘关系。 “但她最后没有走。” 他耸耸肩。 窗外繁茂的夏树变成一片稠密的阴影,江畔转开椅子,眼神比窗外的夜色更深。他抬眼看着赵见初:“你还想去平海吗?” 赵见初穿着他高中校服的样子让他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好像忽然回到了往日的夏天。虽然两个人上的同一所中学,但赵见初上高中的时候,江畔已经去读大学了。只有放假回家时能碰上穿着宽大校服的赵见初低头从胡同里慢悠悠地经过。有一次他看见赵见初扒着人家的院墙缝往里看,一见到他来,就拉着他说快看里面有一窝刚出生的小狗,笑得非常明媚。江畔忽然想起那时的赵见初是沉默却容易快乐的。 那么赵见初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快乐呢,而他自己呢。 似乎他们两个人是沿着同一条路,一前一后地走入了眼下这个令人沉闷的世界。 他们一起长大,一起学习世界的重量,又一起变得不快乐。 面对江畔的问题,赵见初迟疑,他想,也不想。 江畔看了看表:“要不是干了这行不能翘班,我们现在出发,到地方正好赶上日出。” 赵见初却低着头最终扯出一个带着些疲惫的笑:“算了。也没必要,我就是问问。” 他感觉到江畔在盯着他看,似乎是要透过这层皮看穿他的内心。而他不知道该向别人展示什么。他自己的内部其实是一片荒芜的花园,死掉多年的植物和板结的土地,那里并没有什么正在盛放的东西值得观看。 也因此他才觉得在度过了青春期生理性的渴爱之后他仍然会对着一个人心跳加快,是一件非常难以琢磨的事情。 他只能将这粗糙地归结为一种恐惧,害怕与江畔失去联系的恐惧。 而两种不同的恐惧正在将他撕成两半。 晚上赵见初被迫和江畔躺在一张床上。他想回宿舍,江畔说太晚了凑合住。他想睡沙发,江畔手一摊说又不是睡不下两个人,睡沙发干什么,这么熟别客气。语气自然得让赵见初直对自己的心思感到羞愧。 他躺在陌生的床上,听见一臂之隔的人发出平稳的呼吸,房间安静得像水潭深处,偶尔从外面传来模糊的波动。他忽然间觉得江畔离他非常遥远,他来到这里的原因也变得模糊起来。睡前的那番交谈似乎只是发生在某个遥远星系的日常潮汐。他仿佛正处在某个极空旷的地方,像看天上的星星一样,俯身看着他自己的心脏,观察血液流动的方向。 但怜爱却在扎在了他的身体深处,仍旧不断沸腾着蒸发着,充斥着心房。黑暗在他的眼睑内不断盘旋,投下斑驳的图像。他被迫想象起海,想象起一个晴朗午后的天空,提着旅行包的人,转过身却露出一张江畔的脸。 赵见初猛地睁开眼,幽暗中他什么都看不到。 他轻轻地喘气,慢慢挪动身体试图翻身。 却在此时,身后的人呓语般地忽然开口,声音在黑暗里沙哑得好像一根即将熄灭的蜡烛:“小初,你跑什么。” 赵见初背过身去,却咬着牙不敢出声。 第二天赵见初的状态几近梦游,老杨纳闷:“你昨天不是下班挺早的吗?” 赵见初不搭话,一个劲儿给自己灌咖啡。 培养盒里的幼虫中最早的一批已经彻底完成蜕皮,放大镜下清晰可见二龄幼虫身上的环节。夏天温度高,从一龄虫到二龄虫只需要三天左右。 赵见初觉得似乎和报案时间有些对不上,在工作群里问这个失踪案是谁在管。 陈谶很快私聊他:又是咱俩凑一块了呗。 赵见初问他家属报案的时候怎么说,陈谶很快发过来一份当时报案的记录。 在派出所报案的人是女童父母,那个传说中的奶奶却没有出现。父母在外地工作,中午接到消息称孩子走丢了,下午就赶回来报案。 赵见初干脆给陈谶打电话过去,“你们见过那个奶奶吗?” 陈谶听出些不对劲:“没见过,奶奶怎么了?父母说老人受了很大的刺激,已经起不来床了。” “死亡时间对不上。”赵见初说,“我们从她身上采集到的最早孵化的蛆虫已经到了二龄,现在这个气温就算往快了算也得两到三天。虫卵孵化还要一天,周末又下过雨,降了点温度会影响生长速度,这个小孩绝对不是周六上午死亡的。” 陈谶一时间转不过弯来:“你的意思是,她奶奶在撒谎?” 把尸体推去拍片子的路上,赵见初把这件事告诉了老杨。 老杨不太肯定:“这尸体表征确实不像是只死亡三天的样子。但是她奶奶撒谎的动机是什么?” 片子出来,骨损伤与高坠特征完全吻合。 足跟骨、胫骨、腓骨均呈粉碎性骨折,但仍能观察到清晰的纵向受力线,高坠冲击力从脚跟一直传导至颅底,脊椎手里突入颅内,片子上可见放射状颅底环形骨折。 上肢腕骨桡骨却完好没有损伤。 “如果高度太高,坠落过程中可能引发应激昏迷,失去意识也是有可能的。” 赵见初的语气一沉,“但是,一般幼童高坠大多是失足,头着地的案例更多一些。” 不过—— 他指着片子中三条竖线,在一片组织阴影的衬托中显得明亮异常:“这些是什么东西?” 老杨凑过来仔细看。那三根竖线都位于受害人的臀腿部位,其中一根非常接近尺骨。 “是机器故障吗,也不像——” 赵见初皱眉,“像是金属。” 老杨也摸不着头脑:“能是什么呢?落地的时候嵌进身体里的异物吗?但是也不能嵌到这么深的位置吧?” “给这三根再拍个具体片子,” 老杨拍板,“然后我们上去解剖看看。” 射线仪器和冷库都在负一层,但解剖室却在二楼,这个设计其实颇不合理。他和老杨推着遗体去坐电梯,随着狭小铁盒关上门慢慢合拢,一种异样的感觉从他的脚底升腾起来。 他不断用余光检查黑色尼龙袋下起伏的线条,疑心尼龙袋下的遗体会在他的目光之外重新鲜活起来,有一只小手正在不断地扣挖试图从裹住她身体的袋子中逃出来,在他失察的片刻伸出来求救。在电梯向上的超重感引发的眩晕中,他嗅到潮气,似乎是河滩的风贴着他的面颊拂过。 他不由自主伸出手,抚上尼龙袋,试图确认那只是他的幻觉。 金属拉链触手冰凉。 电梯门洞开。 打开腹腔时,不断有已经被低温冻死的虫体掉出来。 赵见初无奈,只能扭头出去找吸引器。他们很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将把腹腔收拾干净。 破裂的内脏暴露在视野里。高坠尸体的腹腔说一团乱麻也不为过。正常情况下器官被网膜韧带肌肉固定在各自的位置。高坠重力引发撕裂,会导致器官移位。 剪掉肋骨,器官被一一取出来,放在排成一列的金属托盘里。 肠道根部破裂性损伤源于高坠时重力撕扯,折断的肋骨刺入肺部引发塌陷,另一侧肺因此引发代偿性急性肺气肿,肝脏左右两叶均可见平行的纵向破裂,右心室破裂,伴随主动脉撕裂。 胃袋被取下来,等待提取胃容物。 赵见初在旁边给样本拍照,贴上标签。 这具遗体只有四岁,身体内的一切都处在未完成的状态,亟待发展。过去只有在学校的标本室里,才能见到这么稚嫩的器官。 这具遗体上台前测过身高体重,身高不足九十厘米,体重甚至不到十公斤。 他不太了解四岁的小孩该有的身高体重,但手术刀划开皮肤时,真皮层下几乎没有什么脂肪。即使腹部开始积聚气体,依然能看到肋骨从前胸皮下明显地凸出来。 他们比对着片子的位置,开始寻找摸索那三根位于臀部的金属物。 解剖腐败程度较高的尸体通常要花更多时间,腐败的纤维细胞失去活性,不仅变得软烂,而且与同样正在腐败的血管神经搅在一起,变得十分难以剥离。赵见初弓着腰,逐渐感觉到酸痛沿着尾椎一路向上,在颈椎处剧烈地发作。他忽然想起自己今天还约了牙医那边的根管治疗,不自觉在心里默默盘算下班时间。 走神间,指尖忽然一阵刺痛。 他嘶地倒抽气,紧接着从肌肉组织中拽出一根针。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老杨已经把手里的器械摔进托盘里。金属器材撞击声大到刺耳,像一道滚雷在他的耳膜里炸裂。 老杨紧紧捏着他那根被扎破受伤的手指,顺手抄起旁边的捆扎带,隔着手套打了个结,“赶紧出去,去走暴露处置流程知道吗,消了毒赶紧打疫苗去。” 赵见初终于回过神,意识到事情确实有些要紧,点点头要往外走,老杨又叫住他,“你要不要给你爸打个电话说一下?” 他愣了一下。在瞬间有很多念头从脑袋里蹿出来。譬如他并不想通知赵允望,但单位有规定,暴露事故要第一时间通知紧急联系人。 椋鸟 第二十二章 赵见初刚上班的时候紧急联系人自然留的是赵允望。 他没有办法对任何人讲清楚他和赵允望之间是怎么回事,包括他自己。 在小的时候,甚至在奶奶还活着的时候,那道裂缝并不明显。父子之间话少但总还是可以讲几句。 直到奶奶在医院的那番话把这道缝彻底撕开。 长久以来他和赵允望之间存在一道塑料膜,随他年岁见长,这层膜逐渐变得厚不可破。而如今他和父亲就如同两道永远平行的车道,彼此永无相连的时刻,任谁也无法跨过这中间的隔离带。 江畔推开办公室门的时候,赵见初手指尖的伤口忽然突突跳着痛起来。 他莫名地十分惊慌,“你怎么过来了?” 江畔两步迈到他跟前,捉起他受伤的那只手,看不出什么表情,一开口却带了十成十的训斥:“你这是在搞什么?” 连李胜南都吓一跳,“江队,处理过了,应该没什么事。” 结果江畔一道眼风刮过来,李胜南连忙说要去给老杨帮忙,拔腿就溜了。 赵见初心虚得不敢对视,“谁把你给叫来了呀。” 他缩着肩膀把手抽回来,嘟嘟囔囔地抱怨着灯下还要写检查交代这次受伤。 法医有安全工作流程,发生暴露事故后要向上级写报告,内部人称写检查。 “就是扎了一下。那尸体都快高腐了,什么病毒都早死了,最多有点细菌,打个疫苗就好了。” 他看江畔板着脸,还想混过去,“你都不知道,那天幸好没坐你的车。回来的时候,我跟老杨一脱裤子,掉出来好些虫,都是在现场钻裤子里去的。” 他越是说得轻巧,江畔的脸色就越是难看起来。 “你是不是无所谓?觉得自己很英勇,还是觉得你的命不值钱?” 赵见初认识江畔这么多年,头一回遭对方这么指着鼻子教训,还是这样一副口吻。他脸面上挂不住,脾气就跟着来了,“又不是我主动要去挨那一下的。那血管神经肌肉都搅和在一起了,谁来都得靠手摸。总不能等它白骨化了自己掉出来吧?” 他很有点百口莫辩的委屈,觉得江畔真是太会扣帽子,不分缘由就来阴阳他。 “你怎么不讲理啊?难道我想受伤吗?” 他冲着江畔嚷嚷。 但嚷完马上他又后悔了。毕竟是办公室,这么吵太不像话。 但江畔的神色却有奇异的松动。赵见初眨眨眼的功夫,这人已经变脸一样换上一副温和深切的面貌,一开口甚至有几分要哄他的意思。 “好好,我不应该那么说话。但是感染了搞不好要截肢的,你自己也知道吧?李胜南给你处理的能行吗?” 赵见初对江畔忽然之间变成这个样子,很有些不习惯。他低头摆弄着自己手上缠得过厚的胶带,中气不足:“得了吧,针尖大的伤口,处理过就没事了。也不知道是谁嘴巴那么大,跑去给你说这些。” 其实他心里有数,除了老杨还能有谁。 他不肯再搭理人。那根手指被李胜南裹得像个驴打滚,让他自己拽来拽去,拽成一个死结。 江畔又捉住他的手。 “别动。” 细长的手指一点点拽松赵见初打的那个结, “我本来就是要过来,正好路上看到老杨在群里说你受伤了,要找人上去换班。” 指节分明的瘦长手指带着凉意将他的手捧在掌心里,把过厚的绷带松开。 他的身体绷紧到极限,被人捧托住的手颤颤地悬着不敢泄力落下。 江畔低头,咬断那节绷带,唇角划过他的掌心,像滚烫到几乎融化的烙铁印下 。 赵见初猛地缩回手。 眼下他对这种亲密戒备十足,就像一壶水被架在火上烧着,却要努力让自己不沸腾。他越是想要从江畔的脸上搜寻出一些自然的征兆,就越发觉得对方的举动暧昧至极。 他想起昨天夜半江畔的呓语,似乎此刻就在他耳畔重复,不断诱因着鼓励着他,劝他不如抛开一切向下沉沦。 他不得不仓促地转开头,不敢再去细看江畔,只哑着嗓子问江畔过来有什么事。 江畔却在他头上不轻不重地揉一把,很有些安抚意味,说等老杨过来一起说。 因为等老杨的时候江畔一直靠在赵见初的椅子背上看手机,所以老杨来时,三个人形成一个有些怪异的站位。 赵见初被江畔斜挡在身后,老杨则站在两个人的对面。 江畔说早上赵见初通知他们死亡时间和失踪报警时间对不上,刑警已经上门去找女孩的奶奶了解情况。当时老人一口咬定孙女是早上和她出门买菜的时走丢的。 警察走了后,家属打益民热线投诉警察办案不利,说法医误判死亡时间,质疑水平。 赵见初想不明白,从江畔身后伸出头:“那他们打算怎么办?换谁来尸检都是这个结论啊。” 江畔拍拍他的肩头,“陈局先把那边按下来了。但总之闹得不太好看,你们这边尸检要格外小心,证据要充分合理。” 老杨皱眉:“本来还想跟家属细谈一下,但他们这个态度能配合吗?你来看看我们这边尸检发现一些新东西。” 他把相机的内存卡递给赵见初,赵见初插进自己电脑里,打开文件。 江畔看剪照片中三根金属针,凑近上去:“这是什么东西?” 他无意间离赵见初极近,一只手还扶在椅背上,从后面看,几乎是个要将赵见初搂进怀里的姿势。 赵见初没察觉,专注地分辨着屏幕上的金属物。当时他受伤突然,甚至没来得及多看一眼。 三根针整体细长,一头尖,另一头较粗,带孔。针体表面因腐蚀而粗糙。 老杨说:“这是我们给受害人拍X光片发现的,看起来像家用缝衣针。” 赵见初也扒着屏幕看:“这个锈蚀的程度,结合片子上的位置,不会是死亡前后才进入身体的。可能也有几个月了。还是先找家属谈谈?” 他回头征询老杨的意见。 老杨就站在两人身后,一切举动都落在他眼中。 赵见初抬头时差点撞上身后的江畔,皱紧眉头显然有些恼怒。江畔则立刻赔上笑脸,笑得甚至有些—— 老杨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打转。 赵见初毫无知觉,忙着给陈谶发信息。 江畔则挂着客套的笑,问老杨是不是还有什么想法。 老杨没表现出什么所谓,只是走出办公室后在门口略站了站,便听见里面江畔在说要送赵见初去医院,赵见初则用很挑剔地语气反问,说你最近怎么这么闲。 江畔其实不闲,把赵见初送到医院去就走了。 赵见初先去扎了针疫苗,接着直奔牙科。 打了麻药钻头在嘴里怎么折腾也没感觉,反而在金属与钙化组织间机械而有节奏的摩擦里,他逐渐昏沉起来,像掉进了粘稠的沼泽。 稠绿的记忆在沼泽上漂浮着。 一段旋律像摇着浆般从意识深处慢慢漂出来,反复游荡。 “高高的月儿下麻雀睡了,花儿垂头青蛙也不语了。” 直到被那个刻薄的牙医叫醒,这两句还在赵见初的耳边旋转。 “你手机刚才响了,”牙医说,“睡这么香,是你们工作辛苦,还是我手艺见涨啊。” 风凉话听得多了,赵见初脸皮厚了也无所谓起来,约好下次治疗时间,走出诊室,才看到江畔给他打过电话。 太阳滞留在玫红色的天空边缘,远远看见沔川桥温顺柔和地伏在天际线旁,金属骨架闪烁着微微的光。空气中有股泥土反上来的潮气味道,赵见初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还在想着那两句词。 他想到底是谁给他唱过呢。是奶奶吗,还是姑姑呢?这种哄小孩的歌,怎么想也不可能是赵允望吧。 眼前驶来公交车,挤上归家的人,又满载远去。 他从连着好几天的忙碌紧绷中放松下来,一个案子接一个案子,一个现场又一个现场,一具遗体还有一具遗体,他都几乎忘记那些普通的无需每日直面死亡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了。 赵允望在得知他决定服从调剂后暴跳如雷,说他根本不懂法医是什么,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骂他叛逆不懂得父母的苦心。 他从小到大乖顺得不得了,是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挂在赵允望胸口的勋章。实则,他觉得,难道不是任何一个人没有妈妈,都不得不乖顺吗。 小的时候他看小蝌蚪找妈妈没有什么感觉,后来在回忆录里读到主人公在做小男孩时总能靠哭泣得到妈妈一个温柔的吻,也没什么感觉,哪怕在一个男女情感无限纠葛的故事,男主角永远在失意后扑进母亲的怀抱,他仍旧毫无动容。 赵允望以为他热衷看书。 并不是。 他只是试图在别人的故事里里寻找母亲的样子。后来他不看了,是因为那就像河中捞月,根本摸到任何真实的东西。 而他似乎因为这一块缺失,而始终无法真正地融入所谓的生活里。过往童年的记忆总是一团混沌的雾,不好也不坏,不高兴也不难过。 不,其实也不全是。他在心里小声地反驳自己,至少是有江畔的时候,世界看起来是清晰的。 江畔带着他逃课,在他没考好的卷子上模仿赵允望签字,带他打台球嘲笑他架杆的左手板得像烤过头的鱼排,惹得他没面子不高兴还偏要买一根鱼排来哄他。 江畔把大学语文作业塞给他,交换是假期手把手地教他打篮球。他体力差又不灵活最后学得稀烂要放弃,江畔干脆拦腰把他举起来,站在篮下,说投了这个篮就算你及格毕业。 还有江畔在他没考好的卷子上模仿赵允望签字,江畔翻墙到初中部去找他结果把裤子划烂了,江畔买给他的汽水,江畔替他出头。 他有太多快乐的回忆都是和江畔连在一起的,应该说,几乎只有江畔。 他忽然生发出一种委屈,委屈得几乎想哭。 为什么心动是这样恶劣,要挑一个人最珍贵的东西下手。 他想,江畔对他来说那么重要,可他偏偏喜欢上这个人。 一个女人走进车站,在旁边坐下。 赵见初起初并不在意,但很快他感觉到对方不断的注视,不得不抬头,继而惊愕:“段阿姨——” 段燕像迷一样出现在这里,笑得优雅和蔼:“我从医院出来就看到你坐在这里。” 椋鸟 第二十三章 段燕把赵见初带到自己住的酒店里。 雨安的旅游业一团萧条,酒店多数时候是空荡荡,晚餐时间餐厅里没有别的客人,两个面色疲懒的服务员靠在后厨门口。 两个客人面对面坐在餐厅里正中间的一台桌子。 赵见初说不清这算不算是段燕性格的一部分,强势,自我中心,或许足以能解释她的离家。 段燕并不介意年轻男孩打量她的目光:“其实早就想找你单独聊聊,但是江畔不同意。他怕我会讲程蝶的事情,你听了伤心。” 赵见初很快摇摇头:“一个人不会为了没有见过的人伤心。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甚至谈不上失去她。非要说伤心,最多是因为总被人打上没有妈妈这个标签。” 段燕看着他,若有所思,“你和你爸爸很不像,赵允望在你这个岁数,可是很会讲好听话的。” 赵见初并不觉得这是一种赞赏。 “我一直以来很想知道,为什么她知道生一个孩子的风险,还是选择要生?” 段燕注意到这番话里的疏离,他没有说“生下我”,而是说“生下一个孩子” 她的表情在瞬间变得十分复杂,迟疑和犹豫肉眼可见地写在脸上。 “您不必骗我说是因为爱我,才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 赵见初在她想要开口的瞬间打断了她,“我不骗您,也不希望被您骗。您想要见我,总不能是特地来给我一个骗局的。”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段燕像是对这个回答很意外,在下一秒却笑起来,“该从哪说起呢。” “我们这一辈的事,你理解不了多少。我们都是没有家的,明白吗?我跟程蝶以为结婚了就能有一个家,因为想要一个家,所以什么都愿意去做,那个时候就是这么天真。” 她看起来永远明艳强势的面容,罕有地裂开来露出一丝疲惫。她的眼神穿过面前的年轻男人,悬停在某处,好像在看一个遥远的故人。 江畔找过来时,这场谈话已经接近尾声。 赵见初坐在空旷餐厅的正中央,茫然而冷淡地看着他急匆匆走进来,像来救一场已经烧熄了的火。 回去的路上,赵见初一言不发,还没有从段燕的故事里清醒。他惊惧于段燕的记忆力那么好,好到将一切细节都描绘得如此清晰,几乎要将他按头进去体验。 夏天的热度里有一丝他无法抵抗的寒冷,程蝶所经历过的一切都要以血缘为脐带降临在他身上。 他解开安全带要下车时,江畔忽然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胳膊上:“等一下。” 昏暗中他只能看到对方眉目的轮廓,眼神幽深几乎和昏暗融为一体,难以捕捉。 他只想躲,但还没来得及拉开距离,那张眉目崚峭的脸已经近到面前。 江畔俯身过来,极近地看着他。 空气在两副肺脏之间周转,稀薄得让赵见初感到几乎窒息眩晕。他紧紧抿住嘴唇不安地咽动,身体想向后倾斜却不得,几近被锁死在江畔周身忽然作兴的侵略感之中,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吞噬。 “你躲什么。” 江畔忽然懒洋洋地笑了,像只餍足的猫半漫不经心地瞧一只路过的老鼠,继而伸出手,拇指在赵见初的唇角重重一抹,“嘴角有东西。” 随后便放开了眼前这只浑身紧绷的小老鼠,“上去吧。” 赵见初回去照了镜子才发现嘴角还留着一点白色膏状物,大概是牙医在他嘴角留的填充剂。 他狠狠咬下唇角,那一小片皮肤被江畔揉得发红发痒。 他拧开冷水管子,流出被太阳烤过后仍有余温的水,带着老水管经年残锈的铁味。渐渐变凉的水从双手之间流淌出来,于是他把整张脸都埋在水中,但仍然不够冰凉,至少没有段燕形容得那么冰凉。 段燕说当年程蝶在宿舍里的日子很不好过。市图书馆的员工宿舍紧张,程蝶以本地人的身份厚着脸皮住进去,总受人讥讽排挤。冬天提不到热水,夏天晾不上衣服。所以程蝶总是只能用冷水洗衣服,两只手冻得又红又肿。而这只是她生活中最不起眼的难处。 “他爱程蝶吗?可能爱吧。谁会不爱一个漂亮女人。我倒情愿他不爱程蝶,那样至少程蝶不会和他结婚。” 说这句话时,段燕身处餐桌吊灯的光线外,厌烦和嫌恶皱纹一样深深刻在她的皮肤里。 你不明白的,在这样一个狭小封闭的地方。段燕说,一个在亲戚家寄住长大,没有父母家庭撑腰的单身女人意味着什么,你不会明白的。你是个男孩子,你永远无法明白这种感觉。你应该感谢赵允望,这是他为你所安排的最好的命运。 她说,我看到你的表情,就知道你不明白。你的眼神在问我为什么程蝶不能像我一样离开,你心里仍然在责怪她,怪她没有作出你认为最好最勇敢的选择,但一个情愿冒生命危险的人,你还能责怪她不够勇敢吗? 赵见初从水中抬起头,缺氧让他觉得眩晕而呼吸急促。他盯着镜子中的脸,一张和程蝶肖像的脸。 他就是用这样一张脸做出了责怪的表情吗? 他把电话打给江畔。 ”哥,你当年有没有怪过段阿姨离开你?”他很直白地问,没有任何铺垫。 他迫切想要一个人来理解同情他,想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和他有相似的处境。 他听见江畔在电话那头微微叹气。 “我不一样。”他听见江畔说,“我不怪我妈,是因为我知道她在家经历了什么。而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可以责怪你想责怪的任何人。” “不是的,我责怪是因为我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有多蠢。我以为她只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他说得飞快以至于语无伦次,“她只是没有选择,她所有的选择都差不多。她懦弱卑微悲惨可怜,那我又算什么。” 程蝶急需婚姻作为庇护所,像过冬的松鼠需要一个树洞,但赵允望只是一棵摇摇欲坠行将折倒的松树,他甚至无力对抗他的父母。 他的诞生是悲惨故事的结局,一个自私无能的男人和懦弱悲惨的女人所制造出来的全剧终。 他起先只是捧着电话小声哽咽,然而最终不得不将手机丢下,无法自抑地嚎啕起来。 他终于意识到他无法理解这个扭曲的世界,也无法梳通缠绕在他身上打结的命运。 在哭泣到缺氧的眩晕中他隐约看见一棵巨树,顶天立地,从远古生长至今。树枝将一个个女人缠绕举起,伊丝塔被偷走神力,珀涅罗珀被捂住口舌套上贞操锁,阿芙罗狄忒被夺去智慧变为色/欲媒介。无数女人高高悬挂在树端,而他站在树下,成群公牛环绕在他的身旁,他们身体内的虚无令他们嘶吼发狂,焦渴地想要吞下树上的女人。 江畔听到哭声,破天荒觉得手足无措。他讲不出一句安慰的话,被迫保持着沉默,直到许久后听到电话另一头压抑的哭声由强转弱又慢慢消失时,他试探性地叫赵见初的名字。 回答他的只有浅淡的呼吸。 他一时心酸又好笑,难过得大哭一场结果又累到睡着的赵见初,仍然是一副小孩子心性。 他盯着手机屏幕在客厅坐一会,起身慢慢走回卧室,将手机放在枕边躺了下来。 月光撒下来,均匀而公平地撒下来,罩住睡着的人和睡不着的人。 江畔感到一种奇异的渴望和亲近,与他过去体会过的那种亲近截然不同,伴随着听筒里的呼吸声,在他的胸腔中起伏发酵。 他很有一种冲动,在听到赵见初哭泣的时候,想要立刻出现在对方面前,用手用嘴唇用肩膀用一切他有的,去接住对方的眼泪。 他说不清楚是从哪一个节点开始,赵见初的面目在他心中全变了。他像中了瘾一样,不由自主地渴求着一些过去从没在意过的细节:细而柔软的脖颈低下的角度,舔过唇角的一小截舌尖和留下的水渍,做实验时握着试管夹的细长手指,指甲粉红圆润的可爱,甚至把自己的高中校服拿出来给赵见初穿,目光黏在那一把掐进裤子中的腰身 —— 几乎堪称恶劣了。 他责怪段燕把赵见初拖进上一辈人的龃龉中,段燕却反问他,凭什么以为赵见初不需要真相,凭什么替一个朋友做决定? 朋友,他躺在床上左右辗转,把这个词像从左手换到右手反复颠弄般的思考。 第二天上班,连主任都看出来赵见初的萎靡,旁敲侧击地说年轻人不要玩太晚好好休息。 赵见初敷衍地答应,转头又木愣愣地盯着眼前的书。 下午痕检的同事拿着裙子上的指纹比对结果回来,确认裙子上只有小孩和奶奶的指纹,没有第三人摸过这件衣服。 顺便抱怨了一通受害人的家属,“不是说病了吗?骂我们气儿可足了。” 赵见初想了想,去找老杨商量,单独和小孩母亲见面谈一谈。 老杨不想去,“让陈谶他们去不就好了,我们法医掺合什么。” 赵见初想法不同:“小陈他们对专业的事不了解,能问出来的信息有限。” 他想说遗体是有些问题,但想起上次的争吵,又把话咽回去了。 老杨板着脸打量他,“你平时最不乐意见家属,这回怎么了?这家属本来就对尸检有不满,问不好让他们又到处打电话,到时候算谁的?” 赵见初垂着手沉默片刻,最后让了半步:“那回头我跟陈谶说一下,让他带我一起去吧。” 老杨抱起胳膊,“你可想好了,真要是让这家人再投诉一次,江队也不一定兜得住你。” 椋鸟 第二十四章 老杨的警告或多或少影响到了赵见初。 他在去女童家中的路上,跟陈谶打听这家人的情况。 陈谶的声音从手机扬声器里传出来:“父母光顾着悲痛了。主要是他家那个老太太,太难缠了。” 陈谶用夸张的语气形容,“一听我们说死亡时间对不上,立刻就从床上爬起来了,哪像个有病的样子。” “你觉得有可能跟小孩母亲单独谈话吗?” 赵见初问。 “应该可以吧。”陈谶想了想,“那直接把妈妈单独叫来局里不是更好?” “我想看看这小孩的生活环境。”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落,正在旁边开车的江畔不由得瞥了他一眼。 原本应该他和陈谶去见女童家属。江畔知道后就陈谶留在局里,自己拎着车钥匙跟赵见初来了,美其名曰怕他们再被投诉。 赵见初挂掉电话半靠在副驾驶的门上,手指屈起抵在唇角上,以至于说话听起来有些含混。 女童的父母在雨安没有固定住址,父母都在省城打工,女童跟着奶奶住在一起。 这一小片四五栋筒子楼泥灰的外立面是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旧址,夹在从沔川南岸借路而过的高速与河岸公园之间,从沔水大桥下来,这几栋楼就像几个拾荒乞讨的流浪汉蹲在桥边。 赵见初虽然是雨安本地人,却还是进这种楼里。走廊破旧昏暗,长而狭窄,两边堆满杂物,头顶架着五颜六色不明用途的缆线,时而几件滴着水的衣服横悬在楼道中央耀武扬威,脚下的瓷砖早碎成了渣,偶尔几片残留的遗体在人的脚下翻滚。 “这几个楼以前都是混凝土厂的家属宿舍楼。后来不让从沔川挖河沙,厂子效益不行,就把家属楼的产权都卖了,现在里面估计还住了不少当年厂子里的老人。” 江畔从一辆几乎横挡在楼道中间的电动车上跨过去,回头把那辆车抬起来靠墙摆好。 “你怎么这么了解这块?” 赵见初拨开头顶一件晾在楼道中央滴答流水的背心。 “我妈走后的第一年在这块租房住过。”江畔回头打趣他,“那会你还穿着开裆裤上幼儿园呢。” 赵见初他站在一扇灰得看不出本色的门前,对着陈谶发来的地址,辨认模糊的门牌号:“好像就是这家。” 失去孩子的夫妻像染病的植物,散发着灰败的气味。 江畔和受害人的父母在这个称之为客厅的房间里坐下,实则是勉强借力在几个摇摇欲坠的塑料箱子上半蹲着,周围堆满踩扁的塑料瓶子和成捆捆扎的纸箱子,一条条塞得鼓鼓囊囊遗体般的尿素袋子立在墙边。 赵见初趁他们说话的功夫在房间里四处走动观察。 那些在大开发中积攒了些家底的人家已经渐渐搬离雨安。他们空洞的旧屋或租或售,抛给走不掉的人和新来的人。一头野牛倒下,荒原上的动物按各自的阶层次序前来觅食。狮子掏出多汁的内脏,食腐的鸟类排在最后扫食残渣。 这间窄屋就像个凌乱的鸟巢,堆攒着从城市各个角落搜刮来的物品。 赵见初不得不时时小心以免碰掉突然从房子某个角落横生出来的东西。 锅碗调料和电磁炉堆在半掩的卧室门旁,卧室里里传来空空的咳嗽声。他隔着半人宽的门缝,看见门缝后面正站着一个老太太,一张仿佛随时剥落的树皮般粗糙灰黄的脸藏在门缝后面,正在朝外望,一见被人发现,立刻背过了身。 赵见初索性推开门:“您好,警察来了解您孙女的情况,方便聊聊吗?” 老人半退着走,退不了两步就被屋里唯一的床挡住去路。她耸着背往床深处靠,用警惕的目光打量来人:“聊什么?” 赵见初在床边半蹲下:“您孙女平时和您住在一起的是吗?” 老人咕哝着说是,一直都是她带着,儿媳妇做完月子就去省城和丈夫一起打工,她给养到现在。 她吐字不清,赵见初听得吃力。 “您就一个儿子吗?” 老人略朝床尾的年轻人倾着身,声音大了些:“还有个儿子,今年刚给我生了孙,我想去带也去不了。我就叫妮儿她爸妈把她带走养,放在我这里她大了我养不动,养出个好赖。” 她急急地说完这一番话,又低下头掐着手指在嘴巴里迫迫地念叨着什么。赵见初乍地一听,竟然觉得有点像是在念经。 他蹲得腿麻,扶着床站起来,“星期五那天,就是你说你孙女失踪的前一天,你们去干什么了?” 老太太的自喃顿时消了,手指攥成一团,紧紧闭着眼,枯皱的脸皮下忽然露出不相匹的凶悍:“没干什么。在家。一天都在家。” 赵见初手撑在床尾看着她:“警察会调监控的。现在城里到处都是摄像头,你出门去哪了,几点去的,呆了多久,什么时候回的家,我们都能查出来。” 他话音还没落地,老太太忽然抱着头嚎起来,身体圈成一团歪在床上,一个劲大喊着疼死了疼死了。 “你把我妈怎么了?” 赵见初还没反应过来,女童父亲已经冲进来,拽住他就往外拉, 江畔喝了一声松手,男人好似才想起面前的是警察,讪讪地放开赵见初。 赵见初指指房间里,“你妈刚才喊头疼,你不进去看看吗?” 男人逃似地鼠窜进卧室里,还当着赵见初的面关上了门。 赵见初走回江畔旁边,江畔蹙眉看了眼他方才被人拽过的胳膊,留在一旁的女童母亲怯怯地解释:“他妈这几天不舒服,他担心。” 赵见初摇摇头,表示自己不在意,转而抛出几个突兀的问题:“你小孩出生的时候多重?顺产吗?几岁开始留给奶奶带的?” 女人不解用意,但十分配合地回答,说在妇幼保健院顺产的,七斤多,到孩子两岁要出门打工,才留给奶奶。 几句话间,她的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滚,她赶紧把头低下用手背抹泪。 “你能不能找个时间过来跟我们单独聊聊?” 赵见初问她。 女人并不拒绝,眼神却朝着闭紧的卧室门飘过去,她还没开口答应,卧室里传来老太太的声音,“你媳妇胆小,你快跟她呆一块去。” 紧接着男人就从卧室里钻出来。 赵见初刚想开口说不行,江畔拍拍他的手,“我们笔录的东西在车上,那你俩和我们一起去吧。” 说完推推赵见初,示意他和女人先走。 下楼的路上,赵见初跟在女人身后。她瘦得几乎只剩下一把,好像碰一下就会嘎吱乱响的木头架子。头发短短的剪到耳朵根,罩着一件褪色的宽大短袖,脚上的拖鞋已经快磨平了跟,每走几步路都要揉一把腰,却又走得极快。 赵见初追在后面问,“你平时见你女儿的次数多吗?” 女人想回头,脚下慢半拍,但又没有回头,摇摇后脑勺否认,声音瓮瓮地飘在前面,“我们厂子一个月只放一天休息,最多一个月回来一次。上个月开始加班有高温钱,本来想夏天过完再回来。” 他们说话间已经走到楼道口,女人顿住脚步,赵见初回头看了一眼,江畔和那孩子父亲被落在后面。 江畔远远地朝赵见初使了个眼色,赵见初便会意,对女人说:“我们的车在外面,来,我们先过去。” 女人还有些迟疑,赵见初已经有些急了:“快,我有话要单独问你。” 他拉着女人一路走到车旁才松手,“我有些话要单独问你,不能当着你丈夫婆婆的面。” “我们尸检的时候,在你女儿的身体里发现三根针。” 他从手机里找出照片,“这些针是在你女儿身体里找到的,但看腐蚀程度,并不是死亡前后才进入肌肉组织的,应该存在至少三四个月了。你女儿有没有跟你说过她身上哪里痛?” 女人盯着照片,面露惊疑:“上次回家她是说过屁股疼。我婆婆说小孩子长个儿,骨头疼正常,还叫我买钙片回来给她吃。” “那是多久之前?” 赵见初追问。 “三月份的时候,我就买了钙片托老乡送回来,我婆婆说吃了。” 赵见初又问,“你这次回来,在家里有看到过钙片瓶子吗?里面的钙片有变少吗?” 女人被问住了,想几秒最后愣愣摇头,声音开始变得虚弱,“好像没有,我没注意——” “你能不能回忆一下,有没有见过这种针?” 赵见初其实不怎么抱希望,这种形状的缝衣针应该很常见,网上随便搜一下成百上千,很难判断来源。 女人对着手机屏幕看,甫一抬头还想说点什么,另一头她的丈夫大喊着她的名字,从筒子楼里奔出来。 男人喘着气跑过来,质问妻子怎么不等他。 回程时,赵见初问江畔用什么理由把那男的拖住那么久。 江畔说:“看着哪家有人在,把门口堆的东西一脚踹翻,还怕主人不出来拉住我们找事?” 哪还有点人民警察的样子,活脱脱一个欠缺管教的青少年。 他们还没到局里,陈谶的电话已经追过来:“怎么样,问出什么了?” 赵见初一五一十转述:“那个奶奶,我跟她说外面有监控,星期五她干嘛去了警察能查出来,她马上就装病。” 江畔示意赵见初开免提,对陈谶说,“小孩的父亲也知道老人装病。你们先查监控吧,顺便把邻居问一遍,回头可以先把小孩父亲叫到局里来单独问问。” 陈谶记下了,又追问,“那小孩母亲呢?针怎么说?” 赵见初说:“我给她看了针的照片,临走前我把联系方式偷偷留给她了,她要是有什么想法,应该可以自己私下联系我。我感觉这对母子好像把她看得很严。” 电话挂掉,车正好开到法医中心。 “可以嘛赵法医,都会暗渡陈仓偷偷塞小纸条了。”江畔打趣着,说话的功夫停了车,松开安全带,朝赵见初伸出手,“给我看看你的手怎么样了。” 赵见初躲着不肯给,“有什么好看的,就扎了个小眼。” 江畔不听他说,直接去拽他的手,拉出来一只红彤彤的肿萝卜丁似的食指。 “这就是你说的小眼?” 赵见初被看得发毛,“不是,你听我解释……” 椋鸟 第二十五章 赵见初最终也没解释出一个让人满意的答案。江畔不啰嗦,一脚油门开到最近的医院。 医生问清情况,开了抗生素静脉注射,又让他重新去清创。 赵见初傻眼,还想垂死挣扎:“不能打肌肉针吗?大夫我还在上班啊。” 医生敲敲桌子:“法医同志,抗生素打肌肉注射,你自己觉得合理吗?” 他垂头丧气地去交钱拿药,清创的护士看他一副倒霉蛋样子,一边安慰他没事不会痛的,一边手起刀落重新剖开创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差点蹦起来。 江畔站在处置室门口,揣着气定神闲的笑,对他比了个口型。 赵见初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活该两个字。 点滴室里空荡荡,一小瓶金黄液体挂在点滴架上。 赵见初板着脸坐在架子下面,江畔伸出手指,在他脑门儿上点点:“今天我可没发火。” 赵见初瞪回去,“刚才换药的时候,你在门口说什么?” 江畔笑起来,眉目舒展,凑他近一点:“我跟你说加油呢。” 赵见初真信了片刻,还收着声音比划口型,结果怎么比都觉得对不上。 忽然感觉旁边的人轻轻地抖了一下,他一回头,江畔正憋着笑看他。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赵见初气得逮哪是哪,抬脚冲这人脚脖子踢一脚。 他踢得轻飘飘,江畔才不吃痛,反而伸手替他把打晃的输液线扶住,“你不在意你自己的命,总得允许别人在意你的死活吧。” 这句话有些重。 砰地落下来,砸得赵见初发昏,他不知道江畔什么意思,又不敢回头从江畔那里找答案。 他不知道自己的耳根脖子都泛起薄薄的红,还一味低着头,一缕黑得发亮的头发拨在耳后,想假装没听到。 恰恰好手机响起来,救了他的场。 他侧着头把手机夹在脖子根,想逃开旁边这人的目光,只是一听来电者的声音,又默默转了过来,打开免提。 女童母亲的声音听起来轻而急促:“警官,你们说的那个针,就是在我女儿身体里找到的那个,是不是细细的软软的那种?” “我以前从厂子里拿过几根针回来。我婆婆要给小叔子的儿子做衣服。后来拿回来她说太细太软了,就没人用搁下了。我不太确定,但是看着有点像……” 她犹豫了一下,“我女儿年初的时候确实有次说过自己被扎,但当时我没往心里去,还以为就是小孩子淘气。她学讲话很晚,有时候说不清楚我也没当回事。要是我当时多问几句就好了。” 她的嘴唇贴着话筒非常近,呼吸和抽泣搅合在一起,“怪我没有把她早点接来,不然就不会走没了。我婆婆说我们带着小孩在城里太花钱,她替我们带着能省钱,叫我们一个月给一千块钱。是不是她啊……我看着像,又软又细,你们可以去我们厂子里头看看。” 她忽然没了声音,随后传来一阵窸窣作响,像是手机被揣进了兜里,一个闷而遥远的男声出现,“你在这蹲着干什么……” 通话被中止了。 赵见初拿着手机,一时觉得沉甸甸。 “我这两天查了点资料,还没告诉老杨。” 他对江畔说,“解剖的时候就发现这小孩过瘦了,几乎没有什么皮下脂肪。我查了查这个年龄的标准身高体重,她的数据差了很多很多。你把小孩父亲支开的时候,我问了她妈妈,小孩出生的时候健康体重也是标准的,不存在早产先天发育受限,所以只能是后天营养不良造成的。可惜我还没问完,小孩父亲就来了。” “对了,” 他想起来这件事,“你怎么知道他爸爸和奶奶合伙装病?” 江畔提醒他,“他跑过去问你把他妈怎么了。他要是真的认为母亲在生病,怎么还有工夫先抓着你不放?” 赵见初听得心烦,往后仰想靠一靠,却撞个空。输液室的塑料椅背太矮。他一口闷气叹出去一半,又生生往回咽。 江畔伸出胳膊环到他身后,意思是给他靠。 赵见初半张着嘴:“这,干嘛呀,多奇怪啊……” “这有什么奇怪的?” 江畔反问,“他们弄这破椅子给病人,不然怎么办。” 江畔表现得太自然太有理有据,赵见初竟然一时找不到反驳的余地以至于自我怀疑,难道是他自己做贼心虚的严重程度,已经到分不清正常交往与暧昧的边界了吗。 江畔见他墨迹,索性上手扶着他的脖子往自己肩膀上带:“又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赶紧休息会,点滴打完还得回去上班。” 夏天穿得薄,一层织物分毫也挡不住人体的温度。 赵见初的半边脸贴在江畔温热的肩头,说不清哪边脸发烫得更厉害。江畔身上有点须后水洗发水的人工香精味,全存在鼻尖方寸之地,薰得他心跳加速,连案子都想不下去了。这种感觉让人太过于撕裂,把他夹在一桩死亡,一位朋友,和一个暗恋对象之间。 江畔却丝毫没有受影响。 “我回头得跟他们交代一下,不到万不得已,别大张旗鼓地把小孩母亲单独叫到局里来。” “看这对母子把她看得这么紧,这家子还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内情。死了女儿已经够可怜,别再让她回家日子难过了。” 赵见初轻轻呼出一口气,飘飘然的心还是落了下来。 “畔哥,我很怕这种案子。” 他枕在江畔肩头,感觉声带的震动好像能顺着皮和骨,一路传到江畔的心里去,于是不自觉声音变得低而柔软,“我不敢想象这个案子最后会是什么结果,但是我有一种特别不好的感觉。一家子人不人鬼不鬼,他们自己会觉得对方可怕吗?” 江畔微微侧了头,赵见初的头发黑亮,在输液室的阳光下反射着淡淡的光晕。 “你有什么想法就说。” 江畔看着眼前这颗沮丧的脑袋,轻轻抬了抬肩膀,好让人靠得更舒服些。 赵见初摇摇头,“这个小孩跟着奶奶过了两年,几乎和外界没什么接触,营养不良,三根针怎么扎进去的,意外还是人为,她又是怎么跑到荒废工地去的,为什么奶奶要在失踪时间上撒谎……这些东西摆在一起,你说还能有什么想法呢。” “我觉得这个职业特别荒唐的地方,在于它看起来没有尽头。我爸那时候说我根本不懂这个职业,我现在才明白他的意思。别的职业是有一条路,可以通向一个更好的地方,医生治好一个病人,老师教出一个学生,都是一个好的结果。但我们算什么,案子是没完没了的,抓一个罪犯,十个罪犯,还有一百个一万个在外面等着,我们心知肚明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罪恶消失的那天。什么也改变不了,连善后都算不上。” 江畔抬起手替他捋了捋头发,有种安慰的意味:“你上次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回来雨安吗?” 赵见初想抬头,却被对方的手盖住眼睛,按在肩头。 “我那时候的想法很简单,省城挺好的,但是在省城从来都不缺愿意做事的人,如果我想要走到一个足够做事的位置,会比在雨安花的时间多得多。我不想浪费那么久,既然哪里都可以做事,那不如回到雨安来。” “你想做的是什么?” 赵见初再次被遮住眼,再次掉进这片暗红中。日光从指缝里漏进来,将这片红划碎,给每一块碎片都镶上金边。 他感觉到江畔胸腔的起伏,声带的震动,手指的热度。 明明被人捂住眼,他却觉得自己什么都看得到,一颗跳得非常热烈,永不胆怯的心脏。 江畔的语气平静温和:“你说这个世界不会变好,是这样的,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想做的事,是哪怕能拖慢变坏的速度一点点,也就可以了。” 赵见初张了张嘴,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胃内容物提取出来后,赵见初找来老杨。 内容物里找出来不少质地紧密未消化完的颗粒,有些还带着深褐色的皮膜。 “看起来有点像杏仁之类的坚果碎。” 老杨说 赵见初曾经在现场发现了一个坚果面包的袋子。但痕检没有提取到有效的指纹做对比。 “胃液泡了三天还没烂光,应该是进食后不久就出事了。但是没法证明现场那个袋子,就是小孩吃过的袋子。” 赵见初趁机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现在高坠死亡只是个结论,但现场还有很多问题。这个小孩是自己摔下去的,还是被推下去的,又或者还有没有别的可能?案发现场她的衣服不在身上,但是完好没有外力强脱的迹象,我们推测是在跌落过程中受风力剥脱,有没有可能在这个点上继续细化证据?” 老杨知道他的意思,没有明确反对,但也不怎么赞同。 “你打算怎么验证,做现场重现吗?不说高坠案件做现场重现的难度,就算做出来,上了法庭,重现实验并不等同于事实证据,不仅法官不一定采信,案子递检的时候被打回来的风险也很高。” 李胜南凑过来加入讨论:“可以做假人实验吧,就试试呗,行就行,不行再想别的办法嘛。” 老杨看着这两个兴致勃勃的人:“你们自己跟主任申请吧,主任说了算。” 李胜南看老杨走开了,才冲赵见初挤眉弄眼:“咱们试试,只要主任肯批材料,剩下的都不是问题。” 椋鸟 第二十六章 李胜南身上有种非常强韧的东西,可以弯折可以转向但绝对不会缩回去。 起初主任对这种非常规方式很不赞同。 李胜南不肯罢休,和赵见初两个人在主任后面好磨歹磨,总算磨得主任松口。 两个人一头扎进资料里。 “我做了一些数据研究,不同高度造成的伤害位置是有差别的。” 赵见初说,“考虑到受害者的年龄只有四岁,那个现场的楼我爬过,成年人爬上去都需要相当的勇气和体力。坠落高度越高,她自己爬上去的可能性就越低。” 李胜南左右对比着赵见初找来的统计数据和受害人的损伤分布,“纵向受力线从脚底向上,说明是脚先着地,冲击力一路往上引发颅底环形骨折 —— 这种损伤一般坠落高度不会很高。但是那个袋子是在十楼找到的?那至少得有二十米了吧?” “不能这样想。” 赵见初摇头,“我们得先把那个面包袋子撇到一边去。虽然胃内容物里有疑似坚果,但现在不能证明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我觉得最有可能指明问题的还是那条裙子。” “关键还是坠落高度,” 李胜南同意,“现在有效证据太少了,我们连她到底是怎么上去的都不知道。哪怕能把高度缩小到几个楼层间,再细细拉一遍现场,说不定就能找到有用的东西。” 这种现场最头疼的是范围太大而人力有限,缺乏指向性很容易忽略掉细微的现场证据。 赵见初想了想,“模型重点考虑身高和几个维度尺寸,密度很难一比一还原了。” 李胜南拜托她大学老师寄过来一套专做仿真人体倒模的工具,本来是用来做弹道测试假人的。东西寄到的当天,同事轮流跑去操作间看热闹,最后把赵见初看得恼火,发脾气把人都赶出去,反锁了操作间的门。 李胜南第一回见到赵见初发火,“你生气起来还挺凶,别说,是挺能唬人。” 赵见初憋着气给明胶粉兑水,扔垃圾都带着火。 提前准备好软硅胶的假体模型,是李胜南找几个实验室的同学要了几个方案,最终选了个容易调整的。只要明胶粉兑水按重量要求调整含水量。 赵见初第一次知道原来李胜南毕业的学校在行内那么大名气,有点好奇,“你当时没考虑过考研留校什么的,像你同学那样吗?” “我其实对读学位留校没太大的兴趣。”李胜南说,“我就想早点工作。工作了经济自由,我姐姐多个依靠,我俩就不用总被我父母牵着鼻子走。” 她把头发盘到头顶,带着口罩帽子,只露出一对明亮的眼睛,“在学校里也很好,但是在基层的时候,我会觉得原来学到的每一点东西,都是有用的。” “我接触的第一个案子上诉的时候,跟着老师去庭上作证。听判决的时候站在外面,我就觉得这个一定是我想做的事情。本来我是犹豫的,因为我爸妈希望我走学术道路,读博留校,他们觉得比基层法医更好。但是那天我体会到了亲手维护正义的滋味,是别的东西不能给我的。” 赵见初听得迷茫,愈发不自觉审视自己。 起初他只是对赵允望的反抗,想逃出有父亲的家,逃出被掌控的人生。回到雨安是一个不自觉的选择,可以回也可以不回,当这个选择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几乎没怎么思考,凭着一种模糊的直觉就那么决定了。 他还记得搬进宿舍的第一个晚上,那间小小的屋子像个与世隔绝的孤岛,月光照在脱漆的窗框上,以至于他觉得自己仿佛是漂浮在一片废墟里。 “可能最近案子来得太密了,” 他低低地说,“我有时候会想,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他说得很含混,但李胜南听懂了。 她的语气听上去半开玩笑又半带真心:“想什么呢,案子怎么可能会有尽头。” 赵见初想起了很久以前看见太阳从地平线上落下去,一轮巨大的红日沉入水里,失重般地掉下去,世界也用同样飞驰的速度掉进黑暗里,还有许多东西一起沉下去,幸福,梦想,欢乐。 这是犯罪,不可抵挡的速度和陷落。但人是在陷落之前就意识到即将陷落,就像看着夕阳时知道太阳无论如何逗留都会落下那样,还是在真正踏入陷落的时刻前都毫无察觉? “这个案子,我是见到这个小孩奶奶的时候,开始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问题的。”他的声音里带着沉甸甸的疲惫,“她看起来真的一点儿伤心都没有。她奶奶说是从坐完月子开始自己带孩子,她妈妈却说是两岁以后才把孩子交给奶奶去打工的。” 李胜南给配好的明胶称过重,拎起硅胶模具的一角,顺着漏斗慢慢往里倒。 “你觉得她们两谁在撒谎?”她问。 赵见初把另一根导管接好递给她,“小孩母亲根本没有撒谎的必要。但是我想不明白老人撒谎的动机。” 李胜南看着渐渐充盈起来的模具下肢,“那个针他们已经去小孩妈妈上班的厂子找原物比对了。送去做光谱分析要花点时间。如果确定是同一种类型,这老太太的嫌疑就有物证支持了。” 他和李胜南对望一眼,谁都没有把心里真正的猜想说出来。 段燕跟他说,你应该感谢赵允望让你是个男孩。 他事后才想到,这句话还有另一层意思:如果当初程蝶生下他是个女孩儿,他还能过得像如今异样顺遂,至少得到了奶奶父亲所有的关怀吗? 他上小学那阵是有人给赵允望做媒的,一个离了婚的小学老师,带着一个儿子。当时赵见初被大人赶进卧室里,坐在门口偷偷地听。 媒人走了剩下奶奶和赵允望坐在客厅里谈话。他听见奶奶对自己的父亲说不同意,因为对方还带着一个儿子。他记得奶奶说,“她哪怕带个闺女,也比带个儿子强。领个后妈进门,还要给别人养儿子,初初受了委屈怎么办。我不答应,老赵家可就这一个孙子。” 那时候他坐在门后松一口气,心中无比感激奶奶。现在却越来越不敢回忆推敲那些爱的来源。 连着下两天雨,终于放晴,赵见初查了风速风向,和案发那天差不太多。 “也没法再一直等下去了。”李胜南说,“就今天吧。” 这几天刑警把女童死亡当天住家附近路段的监控全调出来排了一遍。几乎是赤裸裸的铁证,当天上午十点老人带着女童出门,一路边走边翻垃圾桶,中间还和环卫工人起过冲突,桥头的监控拍到她们从桥下人行道走远,正是事发废弃工地的方向。三个小时后,老人拎着几个纸箱子独自返回,再没拍到过女童的身影。 当天警察就上门把女童奶奶带回局里。 这个案子在所有人看来都很荒谬,没有哪个理智尚存的成年人会用如此粗劣的手段来做这种事情,几乎就是一头野兽在闹市中央正大光明地撕扯猎物。 但警察没法对老人用强审讯,她很会喊疼,这疼那疼,一喊就得张罗着送去看医生。没人敢把她送看守所去拘留。 最后江畔只好拍板让女童父亲作保,把老人先领回家。 “现在这个案子怎么看都不像个意外。” 李胜南说。 老杨扶着方向盘,“纯看能不能找到证据了。” 现场的警戒线还没撤掉,地上人形粉印防水,不清理能保留很久。 赵见初和老杨拖着东西上楼,李胜南在楼下架摄影机。 穿堂的风在楼板间呼呼地刮,卷着热和潮。 赵见初爬得气喘吁吁,老杨更是像个活风箱。 好容易爬到顶楼,两个人吊着一口气布置现场,老杨累得撑着膝盖就地坐下,喘平了气忽然冒出一句话:“这一老一小上这么高的地方来,我看老太太也是存心没想让孙女活着下去。” 他们按设计好的流程,从高到低三层一组进行抛落,一组进行两次抛落,一次正面跌落,模仿意外事故,另一次背面抛落。 模拟用的裙子在网上一搜一大把,最便宜的童裙,一口气买了十来条,这会都摞在废楼角落里,和他们灌制的明胶假体堆在一起,画面说不出的诡异。 假体做好的时候他们先给假人试穿了下衣服,这才意识到女童究竟瘦弱到了什么程度,衣服只是松垮垮地刚好被套住,完全不合身。 赵见初抱着一个假人走到设计好的位置。这是个夹角,楼板间的穿堂风格外猛烈,成年人都被吹得打晃。 赵见初忽然间无论如何都撒不开手,仿佛手里抱着的不是一团明胶无机体,而是一个真正的孩子,正死死地拽着他的胳膊。 老杨不得不开口提醒他:“赶紧吧,今天怎么也得出个结果。” 最后一次抛落时,赵见初站在楼下等结果。 不远处忽然传来鸟类持续而尖利的凄鸣。 这块地方废弃后变成了拾荒者和动物的地盘。或者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两者实际上没有区别。 李胜南把假人从三层抛下来,砰地坠地,衣物仍旧完好套在身上。 老杨叼着烟头走下来:“现在看来只有从十楼以上跌落,才有可能被风剥掉衣服。” 他们从十楼进行了多次抛摔,并不是每次衣服都被风刮落。后来赵见初发现,是那条裙子的问题。 小孩的裙子前短后长,只有面对楼梯坠落时,偏长的后摆才会被横向的风卷起,继而在坠落过程中被卷落。 老杨蹲在人形线旁:“但着地姿势是正面朝下,如果要证明她是背对楼板跌落的,我们还得证明她在空中发生过翻转才行。” 椋鸟 第二十七章 再把这具瘦小的遗体推出来时,尼龙袋口用铁丝吊住的标签在铁推车上打着晃。 遗体拉回来入库的时候还没有名字,当时只有个案子编号。现在上头加了龙飞凤舞的三个字,许颖童。 “今年是运气不好,一个两个案子都这样来回折腾,二次上台解剖。” 老杨把手指伸到眼镜下面去捏鼻梁,“这个案子交上去,我得去找主任说休假的事。” 赵见初没作声。他知道老杨的妻子刚怀孕,正是需要照料的时候。只是老杨如果去休假,法医科里的人手就更缺了。 他忽然也觉得空洞疲惫,仿佛身体中的内容物正被一桩桩案子源源不断吸走,只剩下骨头碰撞发出空荡的回响。 X光片子被夹在照灯前。 “如果翻转发生在坠地时,理论上翻转支点就应该在右下肢。如果假设成立,可以从踝关节或者膝关节上找到同时发生横向位移的损伤面。” 赵见初把片子留在灯前,故意忽略掉老杨沉默表情下的不乐观。 软组织分离做得很艰难,尸体腐败程度高导致组织间粘连严重,女童细瘦的脚踝还没有成年人的手掌宽。 赵见初几乎半蹲下去,朝圣一般将小小脚掌托在掌心,小心翼翼拉开韧带和肌肉。 老杨带着面罩口罩,摇头摇得很艰难:“不行,这个地方的撕裂判断不了。” 女童下肢有开放性骨折,腐烂加苍蝇产卵幼虫啃蚀软组织,都会破坏浅表的软组织伤口证据。 “看看她的关节面吧。” 老杨递来一把镊子:“这个案子如果找不到人为制造高坠的证据,到最后还真的不好说。” 老杨没说完。但赵见初知道他什么意思 —— 最后只是一个老人带着孙女出门,意外失足的悲剧而已。 小腿沿胫骨后腓肠肌以纵向被剖开。 同一条腿上,还留着上次他们寻找金属针的剖口。臀腿部分的肌肉组织不如胸腹好缝合,通常他们也不多做处理。赵见初那天因为受伤临时先走了,后来李胜南上来帮忙。 剖口被人用细密的针脚处理过,用的是环扎法,垂直内翻缝合,打了个小小的三叠结防止开线。不仔细地远远看过去,顶多像是有人用黑色白板笔划了一道。 这不是老杨惯用的手法。老杨关胸向来深进深出,单纯连续缝合,谈不上什么技巧。顶多是腹腔脂肪多的遗体会用褥式缝合,免得线吃不力裂了内脏流一地。经老杨的手关上的胸腹就像被钉耙狠狠犁过一遍。 老杨说自己站不住了,撂下器械就地一坐。 如果是大城市的法医,多半用不着这么辛苦。有核磁设备,直接推进去,从上到下扫个清清楚楚。雨安别说核磁设备,甚至连X光机都不怎么好用,经常静转短,有时候干脆转不动,要找人维护保养也因为预算一直拖着。赵允望没退休前就在打报告要钱买电显,要了七八年到退休都没要到,最后轮到赵见初来接班才终于用上了。 赵见初刚工作那年,有次回家抱怨单位的移液器难用,不知道用了多久,一调旋钮就卡住,精度还差,他跟主任要新的移液器,还被主任教育不要浪费。 赵允望当时冷言冷语,早说了叫你留在省城。 李胜南在他们用假人做高坠现场模拟的时候,说她母校就能做运动损伤分析,高坠也能做,有一套模型专门用来计算模拟各种情况,压根不需要像他们搞这么原始粗糙的办法。 李胜南可惜尸体没法运过去,也没法把人家的设备借来用,连质谱分析都得送到省城去做。 老杨当时在旁边听着,插嘴说破锅烂碗凑合用,饭能吃就行,和别人比不了。 整个雨安仿佛一个患上退行性疾病的老人,正在一日日走向僵直。 他看着瘫坐地板上的老杨,带着眼镜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正在发呆,胳膊架在膝盖上,像一场山火烧过后剩下一截碳化的树桩子,光秃秃,死气沉沉。 实则这样毫无生机的老杨,却执着地渴望一个后代,一个新的生命。 他不明白。 被江畔拖去打点滴那天,后来输液室进来病人,江畔松开捂住赵见初眼睛的手,而赵见初又回到一个有些防备的姿势面对江畔。两个人没话找话,说起队里局里的事。 最后说到老杨。 还是江畔先说,老杨妻子怀孕,估计后面请的假会更多。 赵见初不是不理解老杨将生活看得更重要,而是不理解老杨对孩子有如此强烈的执念。 “第一次知道的时候就觉得很奇怪,” 赵见初找不出合适的形容,“总觉得他怎么会去做这种事情,他是那么渴望孩子的人吗?” “那你觉得他应该渴望什么呢?” 江畔反问赵见初,“追求雨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赵见初被问住了。他张张嘴,却发现他连自己要追求什么都讲不出来。 他当然知道雨安不可能没有命案犯罪,他甚至很明白大多时候他所维护的也根本不是完美的正义,顶多只是一份勉强及格的正义而已。 那么既然如此,他做着这样一份没有结果没有尽头的工作,又要追求什么呢? 赵见初语塞的样子有点傻乎乎,江畔伸手捏捏他的脸:“我比你认识老杨更早些。恐怕他刚开始工作的时候也想不到有这一天,不想再从工作里寻找结果,转而把这些意义托付在后代身上。” 当时他听见江畔叹气,罕见的深深叹气。他没忍住,问江畔,那你呢? “我?” 江畔捋了捋制服袖子,浅蓝色有种郑重素洁的美丽,“我倒是不追求结果。这种话虽然听起来有些虚无,但在这个地方我觉得无论做什么,只要做了就是有意义的,不需要一个结果来证明。” 灰白的骨组织渐渐从肌肉韧带中被剥离出来,赵见初托住小腿,粉碎性骨折的胫骨断成三折,嵌在滑腻腻的软组织中。他慢慢用手指拨开包裹着距骨滑车结构的韧带,当他看清那一小块骨头的样子,低低喊了一声。 老杨急忙站起来。 连接胫骨腓骨与后跟骨的一块小小距骨,原本应当呈现上凸下凹的形态,就像一块负责起承转合的拼图那样,将小腿的胫骨腓骨与脚后跟的根骨连接起来,在行走时如同轴承一般联动腿与足的活动。 然而此刻这块小小的仅仅只有赵见初半根手指那么长的距骨上缘凸起,不仅看不到关节上原本应该存在的软骨组织,甚至形态上几近被磨平。 赵见初屏住呼吸,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控制着器械将骨关节表面黏附的软组织清理干净。 关节侧面露出蜘蛛丝般裂纹,爬满了整片关节面。 赵见初轻轻地呼吸:“她是以面朝楼梯的姿势跌落的,在落地瞬间朝向反转,同时有水平和垂直方向的两个力。”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会把一块小小的距骨滑车像拧麻花一样几乎拧碎了。而这些细微又关键的蜘蛛丝在之前的片子上根本没有被拍出来。 主任听了汇报也无奈,“你们也知道情况,拨到科里的预算有限,到处都要用钱。既然你们能发现这个问题,说明还是可以自己解决的,就自己发挥一下能动性吧。” 赵见初听说现在的主任之前是在其他地方做鉴定的,不是搞法医病理出身。 收工下班前,他去找老杨商量:“我觉得肯定还有骨折的细节片子没拍出来。要么和医院联系一下,问问能不能借他们的设备用用,不然那就真的只能靠人手了。” “最重要的是,如果是意外的跌落,背对后倾,跌落重心应该在上半部,从这个高度来说应当是头先着地而不是脚先着地,颅骨应该摔个粉碎。而很显然受害者不是这样的,受害者背对,垂直跌落,是脚先着地。” 这会办公室里已经只剩他们两个,老杨左手拎着包,右手提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上个月单位发的劳保用具。他听赵见初说完,眉头拧成一个大疙瘩,好似面前的人在讲梦话。 “给活人用的机器放具尸体上去,医院怎么会同意。再说要靠上台解剖,那么多块骨头一块一块你剖到哪年去?现在既然已经证明了受害人的坠落姿势有疑点,这些信息也足够他们去提审了。只要那老太太说的现场对不上,他们马上就能去签字拘留。我们已经折腾了这么大一圈,真没必要再折腾下去。” 赵见初坐在那好半天没说话,老杨以为他被说服了,拍拍屁股下班走人。 赵见初起先只是觉得累,不想再开口争论。他也知道他提出来的方法并不容易实践,老杨的顾虑是合理的。 然而,顾虑顾虑,这两个字就围着人没完没了嗡嗡打转的苍蝇,没有任何支持性的价值,只是纯粹出于阻碍人绊倒人而存在。 江畔说人总都不是他看到的那个样子,如果老杨有AB面,过去他看到的沉稳有经验的老杨是A面,那么现在这个狡猾善于躲避的老杨就是B面。 他忽然怒火中烧起来,对另一面的老杨有咬牙切齿的愤怒,恨不得一口气拍死这只名叫顾虑的苍蝇,将老杨的顾虑统统拍个粉碎。 他心里的怒气越攒越大,左冲右突,立刻就要找个出口倾泻出来,简直一刻都不能等。 哗啦—— 小山一样的文件堆被人扫下桌面,江畔正推门进来。 一张薄薄的纸打个转儿,顺着门开瞬间的气流,悠悠地飘到了江畔脚下。 “这又是谁惹你了?” 江畔左右看看空荡荡的办公室,弯腰捡起那片纸 —— “这位小同志,你这是在扎领导的小人吗?” 江畔举起手里那张纸。 黑色中性笔画出圆溜溜的眼睛,外面套着圆溜溜的大脸盘子,粗糙的火柴人脑门正中央还有个被涂掉的江字。 椋鸟 第二十八章 那天输液后赵见初回办公室写暴露事故报告,笔在抽屉里久放不用,笔头放干了不出水,他顺手拿张纸划了两道,然后不知怎么地,鬼上身一样就在上面写个江字。 这个字甫一写出来,就被他急头白脸地立刻涂了。 至于他就着这个字又画了个火柴小人头的初衷,究竟是出于内心拉扯的恶作剧,又或是某种亲近的肆无忌惮,现在根本已经不可考。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就一张废纸吗。” 赵见初恼羞成怒,跳起来夺走那张纸,随手一揉,远远投进门口的垃圾桶里。 他别别扭扭地蹲下去,收拾刚刚乱发脾气惹出来的烂摊子。 江畔一块蹲下来,笑眯眯:“下次发脾气你要挑个办公室里有人的时候发。” 赵见初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摔:“你别说风凉话行不行。” 江畔放下手里的文件盒,举手投降表示无辜:“我说真的,你不如下次就当着老杨的面发这个火。” “你又知道我是因为老杨生气了。” 赵见初撇撇嘴,“你过来干嘛呀。” 江畔是来叫他去吃饭的。段燕心血来潮要下厨,江畔只能把厨房让出来,再把段燕点名要见的赵见初给弄回家。 路上赵见初问为什么要喊他一起去,江畔抛给他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 “你没发觉我妈挺喜欢你的吗?” 赵见初还真没觉得:“我以为只是因为我妈妈的原因。” 事实是自从上次和段燕单独见面后,他对段燕就有种说不清的畏惧。段燕不掩饰她对程蝶婚姻的厌恶。这种厌恶大概多数是冲着赵允望去的。但当他坐在段燕面前时,他总不可避免地产生强烈的愧疚感。 “我妈才不是那种因为你是朋友的小孩,就对你青眼有加的人。” 江畔靠在椅背里,一只手不经心地扶着方向盘,像只大型动物驾轻就熟地巡查领地,“否则当年她也不会因为我说不跟她走,她就真的自己走了。” 赵见初的目光在江畔脸上逡巡不定,想找出一丝话外的情绪,然而江畔确实是毫不在意的样子,好像这纯然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事。 但他的小动作落在江畔眼里,完全被读成另一种意思。 “怕什么,我妈又管不到我头上,更管不到你头上。她喜不喜欢都是她的事情。” 赵见初像被一只冰凉的指头戳中了天灵盖,倏忽间就想到他自己那些难以启齿的心思上去,顿时讲不出话来。 段燕的手艺实在让人没法讲出恭维的话。她兴致勃勃地把油锅点了之后,也意识到这种亲子交流方式在这里实在有些东施效颦。她并不擅长于做一个妈妈,江畔也从来没留恋过所谓妈妈的味道的。 后面叫来外卖,难免气氛阑珊。最后江畔和段燕聊到官司上头,赵见初专心致志地坐在旁边扒段燕买的柚子,扒到穷极无聊处,连橘络也摘得干干净净,一盘果肉晶莹地垒成小山。 段燕扭头见这情形就笑了:“当初程蝶觉得要生女孩儿,连起名都是照着女孩名字起的,没想到生下来个小男孩,照样文文静静的。那时候我俩想得挺美,要是生个女孩儿,正好两个孩子凑成一对,我俩做一做亲家。” 赵见初这时候哪听得了这种话,想否认又想逃跑,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一头撞上垂得低矮的餐桌吊灯,把手腕根粗的铁链子撞得来回晃悠。 江畔跟着站起来,拉住赵见初不让他动,拨开头发只见漂亮白净的脑门被撞出来一块红,还擦破点皮。 赵见初嘶嘶地倒抽气,悬着手不敢摸,闭眼仰着头小声问江畔是不是流血了。 江畔温声哄他:“就刮破一点点皮,你去卫生间照镜子看看。” 赵见初捂着脑门钻进卫生间里。 江畔一回头,段燕正表情复杂地盯着他。 “你 —— ” 她破天荒地有话却张不开口,最后迟疑半天也没问出口。 江畔自顾自坐下来,十分坦荡任由段燕打量。 段燕还没来得及收起面上的惊疑,赵见初已经从卫生间里出来了。 段燕走时,说要顺路带着赵见初一起走,却被江畔一口回绝了。 “他就住这,明天我要去法医中心,跟他一块过去。” 段燕的目光在两个人中间徘徊,还想再说点什么,江畔索性打开门,“走吧妈,我送你出去打车。” 这下连赵见初都看出来,江畔是在明晃晃地撵人了。 江畔回来后,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和阿姨吵架了?” 江畔在玄关换鞋,背对着赵见初:“你一晚上都在这,我们去哪吵架。” 他再转过头就看赵见初一脸忧心忡忡,不由得笑了:“再说就算我跟我妈吵架,你慌什么。” 赵见初看看旁边这人松垮垮地靠在沙发上,万事不走心的样子,干脆没说话。 赵见初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就觉察出段燕审视的眼神针一样扎在他身上。江畔坐在一旁低着头看手机不说话,气氛微妙。 那会他脑子里想着案子的事,这会忽然联想起段燕走时很执着要把他一起带走,顿时觉得不妙起来。 他一时心慌,一时又觉得是他自己多心了,一整晚魂不守舍对着电视机发呆,连江畔拿着一套新睡衣走过来都没察觉。 “那个小孩的案子,你别被老杨牵着鼻子走。他跟你搭档干活而已,又不是你的领导。” 江畔还以为他是为了案子不高兴,把洗干净的睡衣放在他膝盖上,哄他去洗澡,“工作而已,下了班就高兴点。” 但赵见初一时半会很难高兴得起来,苦着脸坐在那里:“案子悬在那里没有结果,也没什么别的事可高兴的。” 江畔低头看着赵见初的脸,像观摩着一副直白的画,几乎不需要费脑筋去解读,迷茫困惑,统统都写在脸上。他忽然间改了主意,好月好风好夜,早早睡觉算怎么回事, 他指挥赵见初:“去换鞋,我们出去散散。” 赵见初懵懵懂懂地上了车,才想起来问一嘴去哪。 江畔只说一会到了就知道。 江畔上中学那几年,老江局忙着工作没时间管他,小阿姨是管不了也不敢管,他像个夜游神一般在雨安的大街小巷里溜达。 他还记得有次连续好几天他夜不归宿,小阿姨拿他没办法只能给老江局告状。老江局制服都没脱,上课时间从学校把他拎出来,手里兜着不知打哪抄来的手腕粗的木棍,照着面门就招呼过来,问他每天都在外面鬼混什么。 实则江畔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觉得他爸的脑回路很可笑,一个老刑警竟然连这点事都想不明白。十多岁大的孩子,兜里也没几个子儿,还能混什么。说穿了不过就是不愿意回家罢了。 再往内说一层,也不过就是他爸无法面对自己的儿子不愿意回家这个事实罢了。 赵见初听见江畔含混的笑声,不大确定,侧目去张望,昏暗的车里却看不清这人的面目。他默默转过头来,眼看车子驶离市中心,往南越开越偏,离女童高坠的废弃工地愈发接近。 “你记不记得当时我有个高中同学,家里有个台球厅开在这块?” 江畔问他。 赵见初就从来没有把江畔那群人捋清楚过,倒是记得有人给他买过水,有人教他写过数学,还有人想教他抽烟,被江畔看见,走过来就是一脚。 江畔听他掰着指头数,低低地笑:“对,就是那个想教你抽烟的。他家的台球厅后来续不上执照不让开了,那块地方荒着了。” 在赵见初的记忆里,这块地方曾经通宵达旦,灯火通明,麻将馆烧烤店台球厅,如今只剩下一连串破败失修的排屋,半死不活地躲在成片巨大乔木的阴影下。 从市区一路开到这不过半个小时,再远远回望,身后笔直宽阔却灯火稀疏的车道如同连接着另一个活人的世界。 赵见初很难想象这里能有什么“让人散散”的东西。 “在车里等我。” 江畔把车停在其中一间排屋门前,对赵见初说。车灯笔直的射线将门前的路照得雪亮,他径直走到一扇门前,摸出钥匙开门,熟络得就像进出自己家。 屋内点灯大亮,江畔才折身返回车前叫赵见初下车,顺便熄了火。 赵见初一进门,起先被满屋子的猫窝吓了一跳。 墙上地上高处地处,到处都有窝,每个窝里几乎都睡着猫,见人开灯进来也不跑,只是被突然盛亮的光线刺得眯起眼叫一声,像是不满的抗议。 “前两年这块地方整顿不让经营就荒了,也没人在住,他家就弄了下一楼,给流浪猫搭窝过冬用了。” “我们去二楼。”江畔拉着他往楼上走,走着又回头,“你真的不记得这是谁家了?” 赵见初摇摇头。江畔的语气让他觉得好像他应该知道似的,十分困惑:“到底是谁家啊?” 江畔看赵见初的样子不像说假话,先一步上了二楼:“也是,你上次去医院见到黄显光就没认出来他。” 他走了没几步忽然回身,把赵见初堵在了二楼楼梯的转角,半开玩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呢?让我看看,别是被人掉包了吧?” 赵见初被江畔高高在上地拦下,整条楼梯都被这人占住,连条缝都没留下。 “走呀——” 他推推江畔,意料之中地推不动。这人肌肉硬邦邦,戳得人手指头痛。 江畔却不依不饶起来,就地寻个台阶一坐。两人间的高度瞬间掉了个个儿,江畔仰头看着他:“你先说说你最近为什么躲着我?” 赵见初不言语。 江畔步步紧逼:“给你发信息也不怎么回,我不找你你就不找我。你当哥傻着呢,感觉不出来,是不是?” 椋鸟 第二十九章 赵见初以为自己已经掩饰得足够好了。 他在心里做过一个明确的计划。 毕竟忽然间疏远太过于突兀,只会惹得江畔起疑。不妨先一点点拉开距离。比如周末不再约着一起回家,不再有事没事发条信息给对方,不得不见面的时候还是要像从前一样。 虽然真正的事实是每每他与江畔面对面,总是很难保持他自己设想的自制和疏远,不由自主地就被对方重新带进习惯了的亲密亲近里头去。 他确实以为自己做得足够小心,所以江畔怎么会看出来? 他这会才觉出江畔把他带到这个地方属实别有用心,跑不掉也溜不走,简直一个刑讯逼供的绝佳场地。 他不说话,江畔便等着,大有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憋到最后,他只能轻飘飘吐出四个字,“我没有呀”——听上去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一只黑猫溜上来,驾轻就熟地跳到江畔的腿上,转了一圈就在人类腿上安顿下来。江畔顺手捋了捋乌亮的猫脑门,目光仍旧留在赵见初身上:“你从小都不怎么会撒谎,你自己知道吗?” 江畔说话的语气轻而缓,但眼神却粘稠得让赵见初发慌,好像他是被蜘蛛网捉住的小虫子,逃无可逃地等待命运降落。 赵见初还想继续否认,也被江畔打断了。一时间好像他所有的小心思都被人揪出来在月光下翻弄晾晒。 “小初,” 江畔罕有地用这个小名称呼他,“你躲我躲得太明显了,是个人都能感觉出来。但是一见面那种感觉好像又消失了。我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也没什么惹你生气的地方。所以只能有事没事来找你见一面。今天其实也不是我妈非要叫你来,不过是我趁机找的借口而已。” 他朝着赵见初摊开手,黑猫原本靠在江畔怀里,人一抽开手,差点失去倚靠跌下去。 “你看,我实在猜不动了,要不你自己告诉我,到底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赵见初在昏暗中动动嘴唇,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站在楼梯拐角中,被黑暗完完整整地裹住,楼梯下的灯光停留在在他身后止步不前,就像他心里那份隐秘而难以启齿的爱慕。 眼前是江畔轮廓隐约却步步紧逼的脸,他站在明亮与黑暗的边缘,被凭空吊在两个像要永远分开的世界之间,左支右绌,进退失据。 难以应对。 委屈和无助像浪一样掀起来,又狠狠击拍在他的身上,他摇摇晃晃。 江畔忽然伸手拽住赵见初的手腕,黑猫彻底失去倚靠,还不等它从人的膝头跳开,黑压压的人影先将压下来。 猫预知危险,提前一跃,落地时还回头轻轻叫了一声,冲着身后无故叠在一起的人类表达不满。 赵见初甚至都讲不清楚是他自己没站稳跌到江畔身上,还是江畔伸手把他拽倒的。 这个姿势太过于暧昧,他几乎是半坐在江畔的腿上。楼梯狭窄,让他的另一条腿无处可容,尴尬地圈在江畔身后。 这么近的距离,心脏跳得像擂鼓,他毫不怀疑江畔也能听见。 他立刻就要站起来,却被江畔一手拦在腰后,另一只手仍然被江畔牢牢握在手心里。 “畔哥……” 他的声音又沙又软,一张口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的手腕被江畔握在掌心,重重揉捏一把又松开,然后那只强势的手又转而贴上他的颈侧。 这只温热的手仿佛一个信号的放大器,将他颈动脉中几乎沸腾的血液波动无限放大。 江畔的拇指卡在赵见初耳后一小片软而薄的皮肤上,他用力地掰过赵见初的侧脸,强迫赵见初与自己对视,就像强迫一只野猫亲近人类。 他借着晦暗的光线,看见赵见初下意识地因为紧张而舔了舔嘴唇,嫣红的舌头蛇一般胆小地探个头就收了回去,小小鼓鼓的唇珠上却留下水渍,亮晶晶反射着光。 他忽然加重了手上的力。 本就距离极近的脸再次拉近,深邃暗沉的眼睛几乎已经贴到赵见初的鼻尖。赵见初感觉到江畔目光中迫近的压力,危险的预兆,一瞬间千万个念头奔马一样从他的脑子里闪过。然而还没等到他有所反应,下一秒,他的嘴唇被咬了一口,不轻不重。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赵见初惊愕呆住。他以为是他自己的错觉,又或者是一个完全可以合理解释的意外。 但不待他有所反应,阴影再次扑到他面上,咬住他的嘴唇。 惊慌,惶恐,失控,混乱 —— 他忽然被巨大的洪水裹着冲下山崖,做着最危险的自由落体,眼看就要在溪涧间摔成一滩烂泥。 在要跌到底的瞬间,控制不住的眼泪争相涌了出来。 他不知道忽然间哪里来的力气巨大无比,一把将江畔推开,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捂着嘴巴控诉一般盯着江畔:“哥——你为什么?” 江畔这才发觉他在哭。 赵见初哭得非常凶,眼泪不要钱一样往下掉,又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 江畔急急站起来替他擦,赵见初却十分不领情,抬着一只手捂住眼睛,另一只手抵在江畔胸口不让他靠近。 江畔无计可施,只能捧着那只压在他心口的手哄人,急得团团转:“哥错了,哥不是故意的,要不你打我一顿好不好?” 赵见初原本也不知道自己在伤哪门子的心,听到江畔说不是故意的,更是心头火起,抹着眼泪冲人嚷嚷:“你不是故意的,为什么还要亲我?” 江畔只觉得他自己这一晚上太荒唐。这根本不是他预想中应该发生的场景,刚才他简直像中了咒一样,完全凭着本能在胡作非为。 “哥哥错了,哥哥一会跟你解释。我们先上去,然后慢慢说,好不好?” 他哄着骗着,不顾赵见初的挣扎,硬是拽着人往楼梯上走,走到尽头推开一扇门。 夏季夜晚温热而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 这排屋的天台别有洞天。外观老旧的墙体里围起一个天台,架子上爬满双线藤,热热闹闹地开满红色小花。地上排着一排七八支鱼竿,角落里支着一张桌子,乱糟糟的扔满了东西。 墙边的开关被人拨下,墙角两颗灯泡应声亮起刺眼的光。 赵见初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但地上的鱼竿里有几支他眼熟的,显然这地方就是江畔另一个窝。 江畔拉着他走到一把椅子跟前,压着人坐下,自己则半蹲下去,一边膝盖撑在地上:“哥哥刚才不该那样做,是我不对,你不哭了好不好?” 早在走上来的时候,赵见初的眼泪已经消了。泪意消下去,他又十分看不起自己这种软弱的样子。 他撇开头,不肯看着江畔:“哥,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江畔从赵见初的声音里听出一股失望的意味。 这让他忽然疑心起来莫非之前的暧昧都是他的错觉,是他妄想之下的意/淫吗?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的时候,看到你就想吻你。” 他的声音发沉发哑,一字一句都凿进赵见初的心里。 赵见初觉得自己又要哭了,努力压着哭腔:“可是我们是朋友啊——” 江畔沉默片刻,忽然站起来,居高临下,捏着赵见初的下巴,把瘦削的人整个罩在自己的阴影里:“朋友不可以互相喜欢吗?” 他逼着赵见初和自己对视,“还是说是我感觉错了,只有我喜欢你,而你不喜欢我?” 赵见初张张嘴,再次哑在那里。 面前的江畔变得陌生起来,像另一个人,又像另一种生物。他被迫看着江畔的眼睛,于是不由自主地在那对极深极黑的瞳孔里寻找他自己的样子。他迫切想要知道此时此刻的他,还有在江畔眼里的他,到底是什么样子。 然而他一无所得。 江畔的势在必得让他害怕,他推拒不开掐着他下巴的手,于是整个人只能向后缩。 “可是,可是你不喜欢男的,你不是同性恋。” 江畔笑了。 从他眯起的眼角到舒展的眉头,浸透着满满的肆无忌惮:“谁管同性恋什么东西啊 ——我不在乎什么男人女人。你是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可是,可是 ——” 赵见初最终还是压不住再次涌上来的眼泪,他觉得自己真的没用,为什么没完没了地哭,到底在委屈什么。 “可是,不可以,我害怕。” 他含含混混地讲着,眼泪流进嘴里,挂在眼角,贴在嘴角,好像做了噩梦的可怜小孩,“你难道都没想过万一分手了,以后怎么办吗?” 江畔一只手将他圈住,另一只手替他擦眼泪,几乎快要把他整个搂紧怀里了,好声好气地哄着问:“为什么要分手?我们可以不分手。我们已经做了许多年的朋友,就还可以做许多年的恋人。” 赵见初答不上来。 他害怕在江畔眼里,看到一个走形变样的他自己。他害怕被人占有而无处可逃,他害怕被凝视,害怕另一个人走过来,用影子将他套住套牢。 但是这些害怕都虚无缥缈,他讲不出来,也不相信有另一个人能接收到他害怕的心意。 江畔忽然意识到其实他并没有他自己想的那样了解赵见初。 眼前人的恐慌不是假的,他感受到的暧昧也不是假的。他在凭着一个冲动的念头戳破这层纸之前并没有想过赵见初是不是愿意。 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他松了手退开半步,单膝跪在赵见初面前,诚恳而郑重问出一句早该最先问出的话,一句迟到的话:“你说给哥听听,好不好?你在想什么,可不可以让我知道一点点?” 椋鸟 第三十章 赵见初咬紧下唇。 一只蛹被人扯开茧皮的时候会是什么感觉,他不知道。 他的身体被固定在破败又生机盎然的天台上无处可逃,灵魂叫嚣挣扎着要扒开这层束缚,高高飞将起来,穿过在天边积聚的乌云。 理智和爱欲将这片脆薄的灵魂扯成两半,一半想要低伏在爱人膝边低低告白渴求爱怜,一半却悬在半空勾画出一片可怖荒野。 赵见初不由得深深地喘息,为这不断拉扯他的两半痛苦。 “对你来说,爱是什么呢?” 他呢喃地发问,听不出来是在问谁。 江畔一怔,随后握住他放在膝头的手,诱哄他:“你觉得爱是什么?” 赵见初看着交握在一起的手,迷茫地摇头:“我们谈恋爱,有一天你会恼怒我和同性太亲密,我怀疑你会不会随时抛下我去找个女人结婚,哪怕有天你已经不爱我了,但那天我仍旧会想要把你留在身边,不在乎你是不是痛苦,迟早有一天我们会被发现,我爸和你爸都会出来阻止,还有你,未来影响你的升迁,阻碍你实现理想,你会恨我,你会不会后悔现在做出这种选择。” 他说到最后已然绝望,另一半灵魂所勾绘出的荒野如此真实,几乎一脚就要踩进去。 “我不知道爱是什么。但我知道爱什么都不是。人可以没有爱情就结婚生孩子,人也可以嘴上说着爱但仍然将对方推向死路。” 他想把手从江畔手中抽开,对方察觉到却握得他更紧。掌心发潮不知道是谁的汗水还是泪水。 “我们做了许多年朋友,是最好的朋友。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忽然间会动心,就好像发高烧了一样。可是畔哥,发烧总是要退的,不然人就会死掉。” 他试图从江畔的脸上找出一丝被他说服的迹象。江畔蹙着眉头仰头注视他,眼瞳里有一星奇异的亮,令人目眩神迷。 “我先和你道歉好不好?” 江畔想了许久,终于开口,膝盖在地上跪得生疼,他不得不换个姿势,索性盘腿坐在天台的水泥地上。他不再抓着赵见初的手,转而撑在身后,一抬头就能看见天上薄薄一层云纱,雾一样从江边飘过来。 “刚才那个时候就是很想吻你,我就是突然很好奇,你的嘴唇是什么味道的。虽然尝过了很满足,但是把你弄哭了,我还是后悔那样做。” 他说着还舔了舔嘴角,似乎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赵见初蓦地脸红起来,火烧火燎。偏偏眼前这人端着一副极其诚恳真挚的表情,让人没法开口斥责他明明就充满调情的话语。 “一开始的时候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是有点奇怪,做了那么多年朋友都好好的,为什么忽然你在我心里就变了个样子。后来我猜可能就是黄显光要追你,让我意识到原来我也可以喜欢你。” “你说的意思我听明白了。那你听听我的想法,好不好?” 他慢慢坐直起来,“我知道爱情和友情是两回事,但我最近越来越怀疑其实我喜欢你这件事,发生得比我想象得更早,可能就是因为朋友当得太久了,所以反而感觉不出来了。我想既然我们能做朋友这么久,说明是适合在一起相处的人,那不如再试一试谈恋爱?” “我听懂你的担忧了,你怕没有退路,怕最后连朋友都没得做。” “我不能保证我们谈恋爱一定会顺顺当当,但至少有一件事我可以保证,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我永远都是你哥。如果运气好,我做你一辈子的爱人,如果运气不好,我就当你一辈子的家人。” 他倾身向赵见初,再次握住对方的手,这一回十指相叠,指贴着指,掌挨着掌。 “我想到以后赵叔叔要是打你,我还能名正言顺地出来替你挨顿打,我就觉得好高兴。” 赵见初低着头不作声,眼越垂越低,最后液体落在两个人交握的手上,一滴又一滴。他再抬头,又是一张哭花的脸,带着嗔怒责怪:“你怎么回事啊,你怎么这么大的心啊,你怎么什么都不怕啊——” 江畔站起来搂住他,主动把肩膀递过去让他擦眼泪鼻涕:“我发现自己喜欢你的时候,你正好也喜欢我,我觉得好幸运,我都快高兴死了,哪还想得了别的。” 赵见初从没听过有人大剌剌地讲这种话,羞恼交加,伸手就要去推江畔。 偏江畔浑身肌肉练得硬邦邦,靠在椅背上纹丝不动像焊上去了似的,还一边搂着他哄:“不然就试一试,你试试看,不行我们就还当朋友?” 赵见初一点不信:“哪有这么容易?难道到那时朋友真没得做,我还能叫你赔我一个哥吗?” 江畔歪着头,看赵见初勾着脖子不敢抬头,极力避免和他目光对视的样子,就像被撵到角落里又害怕又无处可逃的,夹着尾巴勾着头的小狗。 他忽然就心软了,也后悔了。 来日方长,何苦现在就把赵见初逼得鸡飞狗跳。 “好好好,不想试就不试。那我还给你当哥,你不能再躲着我,行不行?” 他看似退了半步,又实则好似没有退。 赵见初盘算来去也没想明白,怀疑江畔突然态度一转是不是藏着什么猫腻,正犹豫着要不要答应时,一阵闷响从天边滚到露台。 雨紧跟着掉下来,暴雨来得快又狠,豆大的雨珠砸得人生疼。 下一秒,天台的灯闪一闪,就灭了。 再来不及讲什么话,江畔拉着赵见初一路下楼。一楼也是一片漆黑,猫被雷声惊起,在黑暗中走来走去,影影幢幢。 “去车里。” 江畔不含糊,攥着赵见初的手往外走,把人塞进副驾驶里,“你在这等一下,我去看看电闸。” 片刻后,江畔淋得透湿走回来,站在副驾驶外头,当着赵见初的面把身上滴水的短袖脱了,露出半身精壮的肌肉。 赵见初坐在车里面红耳赤,恨不得把一对眼睛摘下来塞兜里,车内大灯雪亮,将他的窘迫照得一丝不漏。 然后这人才施施然地走到后备箱里拿东西。 这孔雀开屏开得不要太明显,赵见初一面腹诽,一面又阻止不了自己的脑子回想那几块精肉。 江畔从后备箱翻出来件干衣服扔到后座,又绕回到前头来上了车。” “这块地方一打雷就跳闸,今天下着雨只能这样了。” 他一边套衣服一边说,一回头看见赵见初偏着头坐在副驾驶,半边耳垂都是红的,一副含羞待怯的样子,惹得人心猿意马。正要上手,又想起刚才赵见初刚才哭得天塌地陷的样子,只能讪讪地缩回来。 这小子长大了还是这么能哭。 “本来是想带你出来玩玩猫,散散心。” 江畔话虽这么说,却一点没有遗憾的意思,随手拧开音乐,“结果闹这么一出。” 赵见初没想明白他嘴里的这一出指的是哪一出。 车窗外瓢泼一样的雨,车窗内氤氤的湿气挥不散。 “晚饭那会,我也不是因为想案子。”赵见初忽然说,“你妈走的时候,我以为她看出来什么了。” 他忽然醒悟过来,这段时间他其实一直在自欺欺人,把自己抗拒不了的暧昧强行解释成朋友间的亲昵,找一个理由心安理得地沉溺。现在回想起来晚餐那时他撞着灯,下一秒江畔就站起来,他们两的举动简直是在把段燕当成瞎子傻子。 江畔递过来一只手,在他腿上拍拍又收回去。 “我妈那边不用在意,她不想管我,也管不了我。” 这句话听上去就有些凄凉了,听得赵见初很不是滋味,偏偏当事人似乎不这么觉得。 他一可怜江畔,跟着就要心软,眼看着江畔朝着自己家开,却没再执着要回宿舍。 现在他剩下半边理智,剩下半个人已经站到江畔那边去了,半个对一个半,他已经没有力气对抗了。 车子停好熄了火,江畔没忙着下车。 “你知道吗,其实我还挺想和你谈恋爱的。” 停车场昏暗的光照在男人侧脸上,高眉深眼,高处愈亮,深处愈暗,“我觉得会比现在有意思得多,不像现在这样整天整天夹在案子里。别说我自己了,有时候看你这样我也挺担心的,年纪轻轻干这一行,天天愁成一个小老头。” 他伸手过来,食指圈起在赵见初的额心轻轻刮了刮,“这样下去不行啊,过几年你就要把自己压垮了。” “哥。” 赵见初反握住那只温热的手,“你真的不害怕谈恋爱会把我们都变得面目全非吗?” 他歪头看着江畔,江畔也看着他。 其实要说现在这个样子的江畔,似乎和从前并没有太大区别。他不太分得清含情脉脉和关怀的眼神有什么区别,明明江畔过去对着他也会时不时露出这种眼神来。 “不要紧。” 江畔这么说着,忽然探过身体来,赵见初下意识往后一缩,但江畔只是伸手替他松了安全带,“你慢慢想,最后还是不想也不要紧,怎么样都行,哥都听你的。” 晚上照旧是睡一张床。 江畔还特地解释了一句,明天要叫他回队里开会,今晚就住这,明天一起走。 赵见初彼时抱着被子已经昏昏欲睡,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反正都这样了,也用不着专门找个理由。但他太困了,这句话含在嘴里就睡过去了。 再醒来,还是半夜。 江畔睡在他身畔,呼吸绵长,像是睡得非常深。 赵见初一醒来就清明得要命,再睡不着,歪头看着旁边的人。 暴雨歇过,窗外的月亮格外明亮,几乎晃眼的地步,明堂堂地照亮整个房间。 赵见初忽然想起不久之前他和段燕单独见面的那天,好像也是这样的月亮。最后他哭着睡着了,半夜醒来发现手机还没有挂断。 他想起那天深夜,自己抱着手机,眼角是干掉的泪,蜷缩在半温热的黑暗中,像受伤的野猫蹲伏在冬日里最后一个没有被冰雪覆盖的热力井盖上喘息着,不由自主地对着手机吐出两个模糊的字,又忽而慌张地捂住自己的嘴,好似捂住一团梦寐时远而迢遥的温火。 “江畔。”他轻轻呢喃。 他很少这样叫江畔。私下里哥啊哥地叫,局里跟着大家叫江队。 江畔。 他悄悄撑起上身。 江畔长得很好看,笑起来会让人觉得很好相处,不了解他过去的人很容易就会被这张脸糊弄,以为这是个善于逢源的人。他不止一次听同事说过江队这个人又会做人又会做事。 他每每听同事这样说,会忍不住要在心里把自己放上去比较。他这样总喜欢较劲的就是不会做人的那个。 显然江畔今天也是很会做人的,他说不要,江畔就说行,继续给你当哥。 然而,他又想,这不是一回事。江畔在外人面前会做人,是懒得计较,而在他面前 —— 他盯着江畔薄薄的嘴唇想,那是因为他不想让我不开心,他要哄着我。 他忽然想得有些得意起来,这份得意在心里发酵,吹成一个恣肆的气球。 狗东西,亲就亲,咬一口算怎么回事。赵见初开始有心思秋后算账了,盯着这张脸不服气地想,光让你一个人尝味儿了。 他忽然间不知道哪来的狼心虎胆,好像今晚戳破这层纸,连着什么羞耻也一并不要了。 赵见初小心翼翼地朝睡着的人凑过去,伸手摸到熟睡的人的耳根,还没来得及动作,一只热烘烘的臂膀搂过来,把他死死按住—— 睡着的人在他的发心吻了吻,“别闹,睡觉。” 椋鸟 第三十一章 赵见初进刑侦队办公室的时候,被办公室里的阵仗吓了一跳。 数下来七八个人头。 他拉着陈谶小声打听:“怎么这么多人?江队不是说开高坠案的碰头会吗?” 陈谶点头又摇头:“有新情况,江队前两天临时拨出来几个人在跟我们一起跑外勤。” 受害者没有上户口。 这件事赵见初还是第一次知道。 不仅受害者没有户口,受害者的父母也没有结婚证。男的来自雨安下面一个有名的贫困村,女的则完全查不到。 赵见初奇怪:“怎么会查不到?” 陈谶耸肩:“别说我们根本没什么机会见到那女的。之前见过一面,小孩遗体找到以后来局里做笔录的时候,问身份证号她就说不记得了。后来我问当时立案的派出所,派出所说户籍的事情又不归他们管,当然没有问。” 赵见初很有些意外:“那她这趟回家是怎么回来的?不得用身份证买票吗?” 陈谶拍拍他:“你还是没见过农民工过日子。办法多得很,大巴车也没管那么严,借别人的身份证买票进站,或者跟大巴车司机谈好,到高速路口去上车。” 另一个同事打断他们:“还不止这些。我们到受害人父母工作的那个厂子去了一趟,原本是要过去找两根针送去做比对的。去了之后顺便找他们工友一打听,这家人的名堂你想都想不到,” 同事故意卖关子,引来江畔的不悦,啧了一声:“碰头会,不是让你开故事会。” 同事冲江畔嘿嘿一笑,不敢再兜圈子:“怎么说呢,我现在怀疑这家人拘禁受害者母亲。起先他们厂的工友还不愿意跟我们多说,后来还是有个跟单的大姐偷偷告诉我们,这个厂子里的工人和受害者父亲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这家厂子老板和他们都是一个姓。只有他们这几个给工厂跟单的才是本市人。据这个大姐讲,这女的是两年前被丈夫带来干活的,她听别人说,这个女人的工资都是发到她丈夫手上。还有就是她丈夫好像把她看得挺紧,走到哪都是夫妻两个人。” “最后大姐说,报警失踪那天,是受害者母亲找她借钱买的车票。” 陈谶一拍脑门,“派出所的人提过一件事,报案那天夫妻两个不是一起到场的。是妈妈先过去,爸爸随后赶来的,两个人还在派出所里吵了几句嘴,说的是方言派出所的人也没怎么听明白。那会我还想着小孩丢了,父母着急上火拌嘴也正常,没往心里去。” 他和同事对上了眼:“有没有可能,她是先知道了这件事,然后自己买票回去的?” 江畔听完敲敲桌子,转头点名赵见初。 赵见初还在消化掉同事给的信息,慢吞吞坐直。 “现在基本可以确定是谋杀。小孩因意外自主跌落的可能性非常低。按我个人的想法,应该说病理解剖给出的信息,完全不支持意外跌落的可能性。这个小孩就是在十楼到十二楼之间的高度,被人面对面的姿势举起来,扔到楼下的。” “我们这边做了假人实验,实验结果和损伤记分完全匹配。另外就是,解剖中发现踝关节距骨滑车面大量横移方向的骨裂和骨折线,也进一步支持这个结果,也就是受害者是脚先着地,落地的同时以右脚为支点转向,最后倒地,形成现场我们看到的俯卧和下肢反折。从这个跌落姿势来讲,就已经完全排除了意外跌落的可能性。如果按照你们道路监控的调查结果,那现在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奶奶把小孩带到荒废工地的高楼上,亲手把小孩举起来扔到楼下去。” 办公室里一时有些安静。 饶是已经对这种结果有心理准备,但被如此细节清晰地描述出来,仍然令人毛骨悚然。 最后陈谶开口:“我现在对这个案子的方向有点没思路了。如果我们只关注受害者这边,那证据基本已经够了,法医的验尸报告,监控,加上老太太自己撒的谎,哪怕不谈受害者身体里的针,申请逮捕也足够了。” 他看看在场的人,最后目光落在江畔身上:“但是这个家庭本身实在是太有问题了。” 江畔朝他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们这边走访老人邻居,她们提到的一些事情让人很在意。她们说这个老太太不识字,也不怎么会用手机,好像脑子也糊涂。有时候前一天说的话,第二天就不承认了,她自己卖掉的废品,第二天起来没了,非要说是邻居偷了。有一次她要给她儿子打电话,拨不通去找邻居帮忙,才发现是老太太自己把手机静音了。我在想这样一个四六不通老人,主动去打益民热线投诉警察的可能性有多大?” 有同事极不赞同这推论:“这事可千万别忘投诉上扯。弄不好说我们报复投诉者家庭,没必要。” 陈谶辩解:“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可能投诉电话根本就不是老太太自己要求打的?” 赵见初坐在旁边,听他们你来我往,忽然想起另一个细节。 他转头对江畔说:“那天在她家的时候,她跟我说这个小孩是她从儿媳妇月子结束开始带的,但小孩妈妈说是自己带到两岁才走的。刚才你们也说,小孩母亲是两年前才去厂子里打工的,就证实了小孩母亲没有撒谎。那老太太为什么要在这种事情上对我撒谎?她的动机是什么?” “我觉得陈谶说得是有道理的。” 他继续说,“我一直就觉得老太太作案的手段特别拙劣,大白天领着小孩正大光明出门。就算是法盲,想杀人也不至于这么大摇大摆 ——” 众人一时间都没有答案,有个人犹犹豫豫地插嘴:“年纪大了,犯糊涂记错了也有可能吧。” 这话再次提醒了赵见初。 “年纪大了犯糊涂犯到这种地步,她的精神状态就很难说了。” 赵见初肃着脸,“江队,我们最好先给她申请精神鉴定。” 不等江畔答应,陈谶又把话接过来:“我觉得是有必要在这家人身上继续挖下去,他们家真的太多不正常。一个连自己身份证都拿不出来的女人,一个把妻子看得像奴隶一样紧的男人,现在也不清楚这些事情和高坠之间有没有因果关系。总之现在老太太摆在那里又跑不掉,不急这一时半会结案子。” 所有人都看江畔,江畔却一时沉吟着没说话。 赵见初右边的一个同事绷不住先开口:“他家就算再有天大的疑点,现在证据板上钉钉,嫌疑人就不可能变了。再有别的事,那也是另外的案子,一码归一码。没必要再拖下去了。” 陈谶坐在赵见初的左手,伸长脖子好像个斗鸡,就等着跳起来吵架,却被赵见初抢了个先。 “那可不一定。” 赵见初硬邦邦地反驳,“精神鉴定结果出来之前,谁也不能保证这个老太太有完全行为能力。” 同事朝着江畔那边斜了一眼,语气带上一分质问:“那样这样说,不就等于是在给嫌疑人找脱罪的办法了吗?” 赵见初露出明晃晃的不满:“难道一点都不考虑教唆犯罪的可能性吗?” 最后江畔出面中止了争辩,点兵点将地把工作安排下去。 点两个人再跑一趟省城去找工友谈谈,又点了两个人去男子的老家农村了解情况;老人带回来先做司法鉴定。 最后他点了陈谶的名:“咱俩跑一趟,想办法把夫妻两个分开问。” 散了会,赵见初留下和陈谶说了几句话,最后一个从办公室出来。看见江畔正站在走廊另一头的窗下抽烟,两人远远对视一眼。 他忽然想起早晨起床的时候,路过浴室看见江畔站在一片腾腾的水汽中,光着膀子在刮胡子,一条背脊沟流畅地滑进裤腰里,弓张的肌肉力量蓬勃。 他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第二眼。 此时更是心乱如麻,不顾对方灭掉烟头走过来,自己先拔腿跑了。 午间老杨吃完饭回单位,远远看见法医中心门口的站着一群人,走到跟前闻到一股恶心却说不清楚来源的恶臭。 一问才知道,是赵见初在二楼煮骨头,煮得满楼都是尸臭,把人全熏了出来。 “你搞白骨化,跟主任提前打招呼了吗?” 老杨捂着鼻子站在操作间门口,一副要吐不吐的表情。 赵见初带着半遮面罩,自觉这会说话也说不清楚,索性冲老杨摆摆手,意思是等会再说。 老杨那样子一看就是来兴师问罪的,肯定在怪他没通知搭档就动手了。 赵见初如今吵架吵多了,倒是脸皮厚起来,一回生二回熟,了不得就是最后再吵一架。 主要是他上午开完会就跟医院联系过了,果然那边婉转答复他没门儿。他回来坐在办公室里,把这个案子从头到尾细想了一番,心一横,决定做白骨化。 一般受害者要做白骨化,主要症结在于家属不同意,大多数家属还希望法医能给亲人留具全尸下葬。 但这个小孩,像只被一脚踢出巢穴的幼鸟,似乎只有一个羸弱不堪的母亲在爱她。 他盯着半人高的煮锅里想,爱得太薄弱,既然无力维护,那爱或者不爱又有什么分别? 他对所有高举着爱之名义的事物都感到难以置信,感到虚伪得可怕,不由得又想起昨天晚上和江畔说的话。 他问江畔爱是什么,江畔实则避而不答。当时他心里是有些失落的,但此时此刻他又想,也许无论江畔回答什么,他都不会满意。说到底他根本不相信爱有任何价值,但又无法挣脱面前这个人对他的吸引力。 一时半刻间,他忽然有些羡慕江畔。 江畔有力量,也有勇气,好像什么都不怀疑,活得那么坚定。 可能他被这个人吸引并不是没有道理,他这样游移不定的人,怎么会不向往一个码头。 水要沸不沸,腐肉组织渐渐脱离,露出灰白的人骨。 他这才关了火,拿滤网小心地把骨头一块块捞出来,放在旁边塑料盒里降温。 晚上江畔过来的时候,赵见初正蹲在楼道里打电话。 “我就是有点拿不准,脱钙做的话周期太长了,要四到八周,我们这边案子等不了那么久。不脱钙的,这种情况我没做过,怕到时候染不上色切不出来,那就把样本毁了。” 最后电话那边又说了几句,赵见初才说知道了,然后挂点电话。 江畔见他打电话的时候一直后背紧绷的样子,递过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赵见初握着电话,神情难辨地解释:“是我爸,问他点技术上的事。” 椋鸟 第三十二章 赵见初上次跟他爸吵过一架,之后一直没有联系。这回更多是不得已。他在工作群里问,同事三三两两也给不出准话,结果有人插嘴说了句小赵怎么不去问赵主任。 他这通电话打得很不自在,江畔也不多问,在他头上揉了一把,说买了外卖。 赵见初左右看看,有点嫌弃:“在这吃?算了吧,满楼都是尸臭,散了一下午都没散干净。” 江畔拎起袋子:“走吧,去车里吃。” 江畔的车就停在法医中心后面,对着一片小树林。他把后备箱打开,腾了块地方出来。 赵见初翘脚捧着饭盒坐在后备箱外沿,江畔自己个子太高坐在里面伸不开,索性站着吃。 “你怎么也没吃啊 —— ” 赵见初塞了一嘴食物,咕咕哝哝地说。 他挑食的毛病又犯了,偷偷默默地往外挑笋。 江畔眼尖,只凭着车里一点照明,看见赵见初的小动作,眉头扬起来:“你怎么现在连笋都不吃了?” 赵见初就是不想吃,睁眼说瞎话:“我今天尸臭闻多了,吃不了这个。” 江畔都懒得戳破他。 不远处殡仪馆门口,人声乘着风飘过来,多半是在者守灵过夜的家属。风吹过乔木冠顶,树叶细细簌簌地抖。 赵见初也确实被尸臭熏得倒胃口,吃两口就吃不下,索性放下饭盒,靠在身后的塑料箱子上看着江畔吃,好半天忽然幽幽冒出一句话:“我现在有点害怕见我爸。” 江畔走过来,很自然地端起他剩下的半碗,问他:“你是不是挺久没回家了?” 赵见初点头:“刚才我爸叫我周末回家,还说是有事跟我说。” 他嗤笑:“想办法骗我回家吧,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他嘴里那点破事。” 他坐起来抱着膝盖,脚踏在车的钣金外壳上,意识到赵允望在他脑海中的形象已经开始模糊,他已经很久没有仔细看过父亲的脸。 空气湿热,他觉得自己被裹在一团水汽里,不自觉搓搓胳膊,随后把膝盖抱得更紧,死死顶在心口的位置,仿佛是想按住想要挣脱束缚的那部分自己。 “阿姨给你讲过我爸妈的事吗?”他突兀地发问。 江畔并没有立刻回答,好像这是个多么艰深的问题,最后才说:“她说过一些。”然而他顿了顿,又反问赵见初:“但她告诉你的,一定是真相吗?” 赵见初似乎努力把自己缩得很小,如此就不用面对这个庞大的问题。显然这是无用功。 他很迷茫,不理解这个问题背后意思:“阿姨没有必要骗我。” 江畔走过来,靠在车尾灯上,声音沉得像午夜里沾满露水的鸟羽。 “我不能说我妈会骗你。但你要让我说,我觉得对她来说,你爸爸只是一个夺走了她的朋友的人,她所能看到的全部,也许只有这一件事。” 赵见初不安起来,他从这些话中嗅出异样,内心的抗拒瞬间密密麻麻结出一张网,“你别再说了——” “不,我不是要替你爸爸辩解。” 江畔伸出手握住他的肩膀,试图安抚他,“我只是想说,你为什么不直接问问你爸?” “那你问过你爸吗?”赵见初脱口而出。说出口他就后悔了,又悄悄抬眼观察江畔的表情。 这副样子好像小狗明知故犯后夹着尾巴讨好,逗笑了江畔:“你怕什么?我又不会为这种事情生你的气。” 见赵见初还不太肯定的样子,又说:“你想问什么都可以,我没什么需要瞒着你的。” 他不等赵见初说什么,先回答刚才那个尖锐到有些冒犯的问题:“去卧底之前我问过。那会我觉得万一回不来了,好歹死之前要把这些事情讲清楚。” 他垂下眼睛,赵见初在昏暗中并没有发现他变得有些黯然的神情。 “其实我妈差不多是被我奶奶和我爸一起逼走的。那些年我爸不着家,对家里的事情也不关心。他知道我妈跟我奶奶之间有矛盾,但他不想管。我去卧底前问他为什么当时不维护一下自己的妻子。我爸 ——“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着措辞。 “如果说我以前还期待过什么,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发觉他是个不值得期待的人。他不敢,所以他不想。” 他轻轻拨了拨赵见初头上那个干活时扎起来,这会儿忘了松掉的小揪,“你也去听听你爸的说法,嗯?” 赵见初显然有些不在状态,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因为江畔刚才忽然谈到死字,听上去过于惊心动魄,以至于后面的话他都听得恍恍惚惚。 他推开抓着自己小辫子玩的手,触碰到皮肤温热的活力,和些微的汗水纠缠在一起,他无法想象鲜血从这副身体里流出来的场景。 他既庆幸,又体察到身体深处还有恐慌在缓缓流动,就像他在那个夜晚所做的荒诞梦。 风再拂过,夜鸟啾鸣,从一簇树梢到另一处树梢,仿佛是偷了他俩的对话到处散播。 风中飘来殡仪馆夜间喷淋焚烧炉所生成的硫化物的气味,其间夹着一连串尖利的鸟鸣,听上去比硫化物更刺人。 江畔竖着耳朵仔细听了听,发觉声源离得很近,一时好奇心顿起,拉着赵见初站起来:“过去看看什么东西。” 那声音从法医楼后面的小树林传过来的,江畔用手机照明,很快循声找到,一大团纠葛的寄生植物上挂着一团肉色的活物,灯光照过来时安静了一瞬,又立刻加倍凄厉地叫起来。 江畔把手机递给赵见初,自己伸手捧起来,“是只鸟,毛都还没长出来。” 鸟在他的掌心里一边尖叫,一边颤抖着皱巴巴的身体艰难地挪动。 赵见初借着手机的光试图寻找巢穴,黑暗一口吞掉微弱的照明,除了脚下方寸,其它什么也看不到。 江畔捧着鸟,叫赵见初先出来。 两个人回到车旁,围着鸟也没研究出什么名堂。 江畔把电话打给林业局的朋友,那边很快接起来,听过他们描述,又让他们拍张照片发过去。 过了几分钟朋友又把电话打了回来,说这是椋幼鸟,这个季节正是孵化季,可能是被杜鹃巢寄生之后,被先孵化出来的小杜鹃踢出巢穴了。 “现在就算送回窝里去,也得再被小杜鹃踢出来,而且椋鸟窝一般筑在树冠,也太高了。找块毛巾裹上保保温,可以喂点虫子,明天送到林业局救助站来吧。” 赵见初灵机一动,在电话里问:“蛆能喂吗?我们实验室还养着蛆的。” 江畔递过来一个有点复杂的眼神。 对方说什么虫都行。但临挂电话前,又说:“一般摔下来都有骨折内出血,本来就很难活,可能几个小时以后就不行了,亲鸟也不会来找的。物竞天择——你们现在放回原地也可以。” 赵见初挂了电话,看看江畔掌心里的鸟,“要不,还是带回去吧。” 办公室里还有活要干。 赵见初匆匆找了个塑料盒垫上毛巾,又把之前培养孵化出来没消杀的昆虫拿给江畔。 江畔面对递过来的镊子,镊子上还在扭动的灰黑色肉虫,破天荒地露出难色:“喂这个能行吗?” 赵见初没注意江畔的脸色发绿,还在解释:“这都是实验物证剩下的,我们多养了一代。本来昨天就要杀灭的,今天一忙给忘了。” 江畔听得头皮都要炸了,挥挥手:“你走吧你走吧,我自己看着办。” 赵见初在操作间里,起先还能听到另一头办公室里的鸟叫,过一会声音就弱了,等他把样本固定好再出来,发觉已经彻底没声音了。 他脱掉操作服回到办公室里,江畔趴在他的桌子上,手边那只鸟已经没有一丝儿动静了。装虫的培养盒被远远放在老杨的桌子上。 他进来的动静吵醒了江畔。江畔半眯着眼坐起来:“我试着喂了,不吃,后面就没动静了。我估计——” 赵见初端起塑料盒,轻轻拨了拨那团丑陋的,连毛都没长出来的肉,鸟喙边缘渗出一丝鲜红。大约就是像人家说的那样,摔下来的地方太高,内出血了。 江畔把盒子从他手里拿走,好像怕他伤心似的,伸手揽住他的肩膀“要不要回家?” 回去的路上,赵见初却又把那只装着幼鸟尸体的小盒子抱在怀里,“你说,这怎么处理呢,埋到哪里吗?” 江畔想了想,好像也只能这样。他余光扫一眼副驾驶,赵见初捧着盒子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我奶奶喜欢男孩儿。” 赵见初把盒子举到眼前,幼鸟甚至还没有到睁开眼的年龄,“因为我知道这件事。所以我不敢细问。” 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下去,他怕赵允望也是这样。 他很早之前就有这种危机感,哪怕那时还没有被段燕点破这份性别里的小算盘。 自青春期起就不得不站在两个壁垒分明的队伍之间,所有人都在凝视他,试图将他归类。 但他厌恶雄性暴露出来的自私和侵略,又害怕被这个群体划到另一边去。 无非是因为他早早就明白了站在另一边意味着什么。 他怕成为这样的鸟,因为这种鸟逃不掉被踢出巢穴的命运。 他甚至怕从江畔嘴里听到替赵允望开脱的话,那时他的心脏几乎要被摔进深不见底的兔子洞。 他不敢把更多的恐惧说出来,祈求着,幻想着江畔不属于那群人中的一个。他害怕有一天发现江畔那副最令他亲近的样子,也不过是一张画皮。 椋鸟 第三十三章 两个人晚上在江畔家小区里捧着一只盒子溜达,很难不显得有点鬼鬼祟祟。 转了两圈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江畔看着赵见初的样子,“找个垃圾桶扔了吧”这种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终于想起养猫的排屋。 前一天下雷雨,排屋断了电,江畔打着手电筒去弄电箱。 赵见初找了根粗树枝,借着车灯在树下挖了个浅浅的坑,正托着毛巾里的雏鸟放进坑里时,天台的灯复亮了。 黄色的光晕从天台一圈圈散开,赵见初蹲在门口树下,深色剪影中浮动一片白皙,好像浮世绘中的人。 江畔走过到他身旁:“这坑太浅了,过两天一下雨又得冲出来。” 赵见初握着树枝慢慢把土拨回去。 “算了”,他说,“这么热的天,就算放着不管,被虫子吃掉也就是几天的事。” 他摇摇头。车开到半路时他已经意识到这些行为只是他的执念在作祟。 “其实对它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他站起来又朝着填平的土坑多踩了几脚。 把赵见初送回宿舍后,江畔打电话给黄显光,开门见山:“问你个事,我弟那时候为什么拉黑你?” 黄显光提起这件事还觉得很憋屈,“哎我之前不是说过吗,那天打电话给他,聊了没两句他突然就挂了,第二天就发现我被删了。” 江畔当时是听过这话,也并没有不信,毕竟他认识黄显光十来年,确实没见过这人有过太出格举动。 只是那时他对于朋友追求赵见初这件事有些本能抵触,觉得删了也好,其余事情懒得细问。现在回过味来,明白了那时无缘无故的反感是怎么回事,再回头看这件事,下意识觉得和他自己十分有关系,很有必要弄清楚。 “所以你到底说什么了?” 江畔追问。 “你现在问我——非要说他哪里不高兴,可能是他急着睡觉?我当时还想跟他多聊两句,然后他就不高兴了?” 黄显光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不是我说,你弟以前这样吗?我就记得他不太爱说话,也不像现在脾气这么怪吧?” 江畔听得不大高兴了:“你这话说得就招人嫌,难怪他要拉黑你。” 黄显光平白挨一顿滋,莫名其妙:“哎,我又怎么你了?再说你怎么又想起这事了?” 江畔那边已经把电话挂了。 隔天赵见初要上法医门诊。 他本来算好了时间,等下了门诊回法医中心,正好组织固定得差不多了。没想到临下门诊前来了一个下面派出所转过来的做伤情鉴定的案子。 中年女人领着青春期年龄的女孩儿进门,递过来一沓厚厚的检查结果。派出所让她们来先出个伤情鉴定再立案。 中年母亲还想找个女法医,听说最近一个月都没有女法医坐班,这才作罢。 赵见初看完检查结果,基本都是在妇科门诊做的检查,除了引导瓣膜撕裂外,其它检查结果全是正常。 “案发当时,你们没有去报案采集体/液吗?” 赵见初不想表现出一丁点儿的苛责,他也不觉得受害者应该被苛责。但这个问题本身似乎就带着毒,无论用任何话术包装,以任何角度抛出,都很难不显露出责备。 女孩儿和母亲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个问题里无法回避的意味。 中年女人在女儿背上狠狠搡了一把,试图通过这个动作把某些东西从自己的身上甩出去:“谁知道她为什么瞒着,要不是我们发现她偷偷买验孕棒,知道的时候都过去好几天了。前天我们去派出所报案,人家就让过来验伤。” 赵见初已经预感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会让对方有什么反应,但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出来。 “目前从检查结果能看到的损伤只有瓣/膜/破/损这一项。如果没有生物证据,比如对方留下的毛发,题夜,是没有办法证明这个损伤是他人外力强行造成的。我这边就算给你出鉴定结果,也只能证明损伤的存在,不能说明是如何造成的,也不能说明是谁造成的。派出所在你报案的时候应该也说了,性/侵/案缺了生物证据,很难有结果。” 女人立刻大哭起来,扭过头去一个劲儿地拍打责骂身边的女孩儿。女孩儿被迫半举着胳膊护住头,麻木地招架着情绪崩溃地母亲。 赵见初见这样子就明白了,约莫就是报案的时候在派出所已经谈过这件事,还不死心,想来法医门诊撞撞运气。 他赶紧走过去,把女人拉开,拉到一边体检床上,安顿对方坐下:“孩子能有什么错,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现在正是需要大人去安慰她的时候。” 母亲嚎啕着反问法医,出了这种事,女孩子家怎么做人,她以后怎么谈对象结婚。 赵见初松开扶着女人的手:“人活着又不是为了这些事活的。” 他看看瑟缩在旁边一声不出的女孩儿,转身拿了桌上的纸巾递给母亲:“她以后还有很长的人生,眼下最重要的是帮她从这件事里走出来。” 一番好劝,劝得赵见初口干舌燥,母亲最终情绪稳定下来,肯冷静下来好好说几句话。最后收拾起眼泪,带着孩子走了。 赵见初送走人,回身坐在检查床上发了会呆。 法医门诊办公室设在中心医院门诊楼的最顶层。这一层里另一个科室是精神科,就在法医门诊办公室对面,中间隔着一个门厅,时不时能听见那边崩溃痛哭大喊的声音。 他早就觉得这种设计好似有意为之,把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们放在一起束之高阁,藏在这间病院深处。而他就好像那扇门,无情地向那对母女关闭,因为他所依从的规则在这种时刻不代表任何公正与希望。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矫饰他施加在这对母女身上的残酷。 他呆坐了很久,直到想起自己还泡在固定液里的组织,一看时间早就过了,急忙打电话招呼同事先帮自己捞出来。 回去的路上,他坐在公交车上看工作群,看到有人说江队和陈谶早上把那对夫妻弄来局里问话了。 他关心结果,给江畔发了条信息,对方许久没有回。直到他回到单位,套上白大褂,江畔打电话过来。 江畔在电话里说,这个案子现在有点复杂了,具体情况等明天去省城的人回来,开个会一起说。 而这个电话专门打过来,是有另外的事情要和赵见初说。 徐小娥的案子前面递到检/察/院,检察院有自己的法医,要找他们复核法医证据的细节。 赵见初有些意外:“我们报告写得挺清楚了,还要复核什么?” 江畔正在刑侦队的办公室,这会眼见办公室里人多起来,举着电话出去,找了个没人用的会议室,关上门,“他们究竟想复核什么,这个现在不好说,可能是觉得起诉罪名有些棘手。不一定是要推翻你们的结论。他们明天过去,我先跟你说一声,你跟老杨可以提前准备一下。” 他听出赵见初那边的声音有些闷闷不乐,“你要是害怕,要不我让他们来队里来队里开复核会,到时候我过去陪着你们。” 赵见初这会心思已经全跑到明天的复核会上了,盘算着今晚上这点时间怎么分配,完全没领会到江畔这点子温存:“这有什么可怕的。不说了我先挂了,今天还要加班,好忙的。” 下班前老杨过来问他需不需要帮忙,赵见初说已经做完包埋了,后面没什么事了。 他想了想,还是叫住了老杨:“明天检察院要过来复核徐小娥的案子,我们怎么打算?” 他还是想提前探一下老杨的口风。 检方专门找法医复核证据,他上班以来还是第一次。虽然江畔说得轻描淡写,但他心里不觉得是什么好兆头。 老杨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站在门边:“我们还能打算什么。只能明天看他们怎么说了。反正遗体都让家属领走了,补证据也不可能了。” 赵见初点点头,没再说别的。 晚上他自己留在办公室加班,想临时抱佛脚再过一遍徐小娥案子的证据。 果然这点佛脚不是赵见初杞人忧天。。 检方的人过来,直说觉得现在法医证据还不够强。虽然高辉的口供是承认了他对徐小娥的不作为责任,但是法医证据上不能直接关联到他能认知徐小娥濒死的事实。检方的人担心高辉的律师从这一点做突破口,而高辉本人也有可能在法庭上反水,最后法院很可能会把检方起诉的罪名驳回去。 检方的意思是退回补侦,要么他们能提供更多的证据,把材料补齐了,要么不作为这部分就这么算了,只按虐待起诉。 赵见初不同意:“他作为一个有思考能力的成年人,怎么会认知不了这个事实?他曾经在叫救护车之前伪装现场,把徐小娥从沙发上拖到床上,就这个过程里,也不可能没发现徐小娥不对劲。更何况正常人发现受害者没有生命体征,第一反应都是立即叫救护车,他如果不心虚,为什么要在现场大动干戈。” 他最后几句话撂得有些不知轻重。 “你们怕法院不认可起诉罪名,但总不可能做每一个案子都是奔着稳妥的目的去,就图个顺顺当当吧?明明我们的初衷应该是竭尽全力挖掘和证明犯罪事实。现在受害者已经死了,说什么还给她正义都是扯淡,死人要正义有什么用。我们之所以还要做这些事,都是在做给活人看。今天我们放过一个打死人的丈夫,明天就会站出来千千万万个男人有样学样,因为他们会从这个案子里看出法律的虚弱,看出我们的无能。” “哪怕有一丝可能严惩高辉,我们都不该放过这个机会。如果法律不是用来惩治已犯,警告未犯,那我们现在是在干什么,表演吗?” 椋鸟 第三十四章 赵见初预料到自己把检察院怼一顿,肯定要被主任叫去训话,但没想到江畔也跟着挨训。 主任拿他也没办法,只能苦口婆心地教育:“就算他们再不对,怎么能当面跟人家吵架呢?有任何问题,你可以找领导,通过领导去沟通啊 —— 陈局早上打电话过来问怎么回事,江畔还在他办公室里挨批评呢。” 赵见初不明白:“您挨骂就算了,好歹您是我直属领导,这事跟江队又有什么关系?” 这话简直是在主任心上捅刀子。 “你小子也知道我是你直属领导啊?”主任气得头疼,“怎么和他没关系,他管着刑侦队,要跟检察院对接案子,这种时候他不挨训谁挨训?再说你们两个小子穿开裆裤的交情,局里的人都知道,现在你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作为主管案子的领导,能一点责任都没有?” 赵见初这下没话反驳,拉着脸回办公室。老杨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假装没看见他进来。 他和检察员争论的时候,老杨始终没主动站出来说过一句话,只有另一个法医专门点名问他的想法时,才说了句这边会尽量配合工作之类的客套话。搅得当时本来就尴尬的气氛更尴尬。 后面散会出来,检察员走了,老杨才叫住他说,大家都是出来工作的,予人方便予己方便。 他看着老杨的脸,一张非常普通的中年男人的脸,走在马路上随处可见的,既看不出来太多辛劳,也没什么活力的那种脸,最适合成为布景板上的配色。 他想起江畔曾经对老杨的评价,他很怀疑眼前这个人是否真的曾经追求过什么。 他当时破天荒地,并不愤怒,而是感到厌烦。 “予人方便予己方便,这只是你的生存策略。”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语气非常平静,“我不评价这种生存策略,但我也不接受。” 一中午操作室里都有人占着,赵见初留在办公室里没事干,索性决定回局里一趟。 结果江畔办公室没人,刑侦队办公室里也没什么人,一问才知道,江畔还在陈局办公室里没回来,剩下的人出外勤了。 正说着,陈谶从外面进来,一见他就挤眉弄眼,拉着他走到外面:“这案子太鬼了,江队还在挨训呢。” 赵见初这才开始发慌。 他和检察员吵架的时候没慌,主任训他也无所谓,轮到江畔挨训,他就觉得格外不是滋味。 “不是因为你那点事。” 陈谶读明白了他的表情,“他们昨天把老太太羁押进来,今天上午叫家属来办手续,我跟江队找机会把夫妻俩拆开了,结果又问出来另一茬事。” “他俩是换亲结婚的,而且换的还是阴亲。” 赵见初惊讶:“什么阴亲?” “女方说她有个哥哥当年工地干活出了事故,没了。她爸妈总梦见儿子在下面哭媳妇,就找人介绍阴亲。刚好她丈夫那时候有个未成年的妹妹生病也没了。中间人就把这两家撮合到了一起。但是女人家里给彩礼钱费劲,后面又说各自家里还有哥哥妹妹未婚未嫁,就商量着拿活着的女儿给哥哥换个鬼媳妇回来。就是这么回事。这个女的办酒的时候自己也没到法定结婚年纪,所以一直没有领证。后来办了酒男的就把她带到雨安来了,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没身份证也没户口本。” 赵见初听得脑子都快烧了,琢磨半天才想起来问:“这个,应该不合法吧,不是早就禁止这个事了吗?” 陈谶伸出一根食指,指指头顶的天花板:“就是不合法,所以才闹到上面去了。江队的意思是既然挖出萝卜带着泥,就要查到底。” 赵见初不明白:“陈局不同意?” 陈谶见他一副还没切中要害的样子,拍拍他:“这个事情真的查下去,不得去村里挖坟动土的,那村里人能乐意吗?整不好闹出个群体性事件就麻烦了。陈局估计很难同意。上午我们这边会开完,就把江队叫走了。” 赵见初思忖着整件事,总觉得哪里有不对劲又说不出上来。 陈谶还有事要先走,他也没什么表示,只是挥挥手,表示再见。 “不对,你等等 ——” 陈谶刚迈出去两步,又被赵见初从后面喊住。 他急匆匆叫住陈谶:“你不觉得太巧了吗?有人要结阴亲,他家就刚好有个现成的女儿死掉了?” 陈谶一顿:“你什么意思?” 赵见初反问:“你们有没有审出来老太太到底为什么要抛坠自己的孙女?” 陈谶摇头:“她的精神鉴定安排到下周了,江队说先不提审,等精神鉴定结果出来再说。” “我记得你们当时说过,这个女人是自己买票先跑回雨安,她丈夫是后面跟来的。” 赵见初试图从一大堆纷杂的事实中,找出那一点不对劲,“问题是,你们之前也说过,她丈夫看她看得很紧。之前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也感觉到她好像是躲着人偷偷打的。所以,她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总不能是她丈夫主动告诉她的吧?” 陈谶被问住了:“靠… … 这个问题,我们还没串起来过。” “而且老太太照顾了孙女两年,为什么现在突然决定谋杀小孩,如果她自己不是主谋,那主谋又为什么现在动手 ——” 赵见初感觉自己正抓着一根毒藤,慢慢地往上拉,“再联想到她给她女儿结阴亲——” 最后他说:“我觉得最近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才最终促使了这个女童被谋杀。” 陈谶掏出手机看看时间,有些焦虑:“江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来 ——” 他话没说完就咽下去了,直勾勾看着赵见初身后。 赵见初没注意,只是低头盘算着案子:“要不想个借口再把他俩叫回来问,这么干等江队也不是办法——” 他还没说完,就被人从后面揪住了领子,一整个儿地被转过去:“什么事就别等我了?嗯?” 赵见初一抬头,面前的人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挨训挨了一中午的人。 赵见初不得已,又把自己的想法再说一遍,江畔扭头指挥陈谶再找个借口把人叫回来。 “你们是打算下乡开坟吗?” 陈谶走后,赵见初追问江畔。 “要开,我有个想法,要去开坟验证一下。”江畔说着,左右看看,四下无人,飞快地伸出手,捏了捏赵见初的耳垂。 他方才走过来,老远看到陈谶和赵见初两个人,赵见初靠在走廊窗台上,只留个背影,耳垂被阳光照得剔透,看得他心里直犯痒痒。 赵见初对他的小动作回了个白眼:“你有什么想法?” 江畔扬着嘴角,似笑非笑的样子。 赵见初只觉得眼前这人似乎有点说不清楚的兴奋。 “小孩母亲讲换阴亲的事情,我觉得有点太巧了。这家人能杀自己的孙女,我觉得杀女儿也不是干不出来。” 江畔说着又伸手去捋赵见初的头发。他好像手欠上瘾,总想对赵见初做点小动作,“前阵子你不是想去钓鱼吃烧烤吗?等我这次出差回来就去,怎么样?” 赵见初这才觉出一点紧迫:“你们什么时候去?去几个人?” 江畔却会错了意思,以为赵见初是想跟着他去,声音低低地哄着他:“一会就走了,已经跟乡里联系过了,这回不带咱们局里的法医。” “哦——” 赵见初的脑子这会儿已经转回到女童的遗体和父母身上去了,“那你忙吧,我还得回去看病理切片的结果。” 他没事人一样和江畔摆摆手,慢吞吞地走了。 出了市局的门,赵见初才想起来自己原本是来看看江畔的。至于为什么要来,要看江畔什么,他出发的时候甚至没有多想。 只是听说江畔挨训,还是因为他才挨训,心里不好受,坐也坐不住,觉得非得亲自过来看一趟不可。强烈的情感驱使着他,一定要亲自见到对方才罢休。 这就是所谓的喜欢吧。 他想起以前上学的时候看江畔挨揍,心里多少还有点看热闹的念头,看这个出了家门就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在家被老江局收拾得服服帖帖,他觉得还挺好笑的。 但现在再回想起来那时江畔打架挨揍的场景,他却每每都像是被人握住了心脏揉捏,心酸得要命。 他坐在公交车的最后排,在车身摇摇摆摆中闭上眼睛。太阳渐渐躲进云后,眼睑内留下重重黑暗的阴影。 此时此刻他没法再装模做样地哄骗自己,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知道了江畔家事内情的缘故。 有一种力量,像是从他的心脏出发,又像是从江河源头那样极其遥远的地方出发,一路奔流,驱使他做出过去无法想象的行为,而他不得不从这些行为中看到、意识到他的情感。 他对此束手无策,就像牙疼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去舔那颗病牙,一遍又一遍地用舌头去徒劳检查那样。 这种力量催促着他去超越未知的危险的前景,逼迫他不断向前走。 车窗外的风不断地从他的耳边刮过,车流鸣笛声渐渐消退弱去,只剩下流水一般源源不断地风的声音。 他就像坐在一条顺流而下的船上,无力阻挡,任由这条船摇摇晃晃地飘下去。 椋鸟 第三十五章 周五下班的点,赵见初拖拖拉拉不肯走,蹲在办公室里写病理报告。 下肢髋髌骨关节切片做出来,电镜下的横向裂纹中可见大量血红细胞,确切指向裂纹产生的时间在死亡当时。 他把报告捋了一边又一遍,字斟句酌,务求阅读的人能以最直观的方式理解损伤与谋杀间的关系。最后这份报告盒距骨的病理夹在一起,放进桌上的档案盒里。 办公室里的挂钟时针快几乎要转到八,正常人家这会该吃完晚饭了。实在是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只能不情不愿地起身。 他走过这条路很多次,从市局到市局家属院,直走两个路口,右转继续直走,一路走到市政公园,拐进对面的胡同里,再长长地走一截,就到了。 汽车贴着从人行道驶过,路边店头的霓虹灯稀疏亮起,在夜幕中不惹人注意地沙沙书写。周末的傍晚总有种轻松愉快随着草木的气味飘散,但惹眼的欢乐中时常有几个灰影恍惚地游荡在其中,他们被剥掉男人女人或路人的伪装,周身隔离在各自完全孤立的世界里,各自是奇迹与庸俗的结合体。蹲在道旁抽烟的人做着一个刺鼻而干渴的梦,骑着单车的人形单影只地滚着一个安然灰淡的梦。 赵见初迈步与一个个梦擦肩而过,他没有梦,他只是走在一条通向往昔记忆的路上,在步履不停的匆匆前进中,道路不断地模糊变化,只有前方父亲的脸是清晰的。 赵允望打开门的时候,赵见初正在往外掏钥匙。 “我听说江畔领着人下乡了,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赵允望打开门让他进来,听上去有对他晚归的不满。 赵见初弯腰拿出拖鞋,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他说这回叫了下面单位的法医。” 赵允望给他留了饭,赵见初没什么胃口,还是硬塞了下去。吃过饭他想卧室里钻,却被赵允望叫住。 “你先过来,有点事跟你说。” 赵见初站在卧室门口没挪步:“相亲什么的就别提了,我不会去的。” “谁要和你说这个了?”赵允望眉头一皱,“前阵子我去邻市讲课,人家给我说了一件事。省厅年底打算搞技术考核,成绩好的到时候有机会提拔到省城去。” 这件事赵见初是有听说,局里是打算送几个业务精英去争脸面,没人提还有后面的事。 “看局里到时候怎么安排吧。” 他远远站着,仍旧不肯走过去,只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 但赵允望今天格外耐心:“我的意思是,你要去争取参加。你们现在主任外地调过来的,我跟他不熟说不上话。你明天买点东西去你江伯伯家坐坐,他看着你长大,虽然现在退休了,但是替你说两句话让你去参加,应该还是问题不大。” 赵见初站在门边看手机,不搭腔。 卧室没开灯,他像一团泡在黑暗中形状不清的东西。 赵允望还在说:“你们科室一个小姑娘不顶事,另一个跟你搭档的拖家带口,也没那么轻易走掉。趁着现在没人冒头,你往外走一走。” 赵见初在给江畔发信息,说我爸让我去找你爸走后门。 江畔没回他,他才收起手机走到客厅,在赵允望的对面坐下。 “到时候看局里的意思吧。就算我去参加,也没打算以后离开雨安。” 赵允望的表情顿时晴转阴:“你难道要在这里呆一辈子吗? 赵见初平静地点点头。 赵允望脸色阴沉:“我不同意。” 赵见初轻轻吸气,又慢慢地吐出来。他已经看到在未来,他还会做无数赵允望不同意的事情,这四个字会从赵允望的嘴里一次又一次地被吐出来。 江畔那天告诉他不如直接向赵允望发问。但他此时此刻做不到,或许永远都做不到。因为他缺乏像江畔那样一个非生即死的契机,去逼迫自己面对父亲。 没有意外的话,他还要和赵允望相处很多年,此时的不欢而散,只是一个开端,之后连接着无数的不欢而散。 江畔的电话打过来时,赵见初已经回宿舍了。 因为回来得晚,宿舍已经锁门,他夹着电话对江畔说稍等,一面伸手穿过一楼值班室窗外的铁栏杆,去敲玻璃窗。 连敲好几次,里面都没有动静。 江畔在电话里听起来比他还着急:“没人给你开门吗?” 赵见初踮起脚,想看看黑黢黢的室内到底有没有人,最终无果,只能举着手臂再敲。 宿舍值班室的老头热爱早睡早起,他的睡眠时间约等于全楼的宵禁时间。培训生还好,没什么需要晚归的事情。赵见初这样经常加班的就惨了,时不时要硬着头皮狂敲玻璃窗,把老头从睡梦中敲醒,然后看他顶着一张臭脸起来开门,还要挨几句抱怨。 “算了别敲了,你去我家睡吧。” 江畔心疼,“前两天请人换了密码锁,正好方便你过去,我挂了,密码发你手机上。” 他不给赵见初拒绝的机会,率先把电话挂了。紧接着一条短信进来,七位数的密码是赵见初的生日。 “搞什么啊这个人。” 赵见初对着一串数字手足无措,这种四舍五入约等于告白的行为,让他在原地站了半天。 江畔电话又跟着打过来:“你怎么过去?给你打辆车吧。” “就这么点路,走过去就行了。” 他三两句拒绝得干干净净,还想挂电话,被江畔叫住。 “你今天不是回家吗?怎么又跑回宿舍住了?” 江畔问他,“你爸为什么让你给我送礼。” 这种事,他对江畔也没什么好瞒的。 江畔在那头听完,出人意料地沉默下去,过了片刻,才问赵见初:“你想一直呆在雨安吗?” 这句话听上去,少了江畔惯有的不疑和肯定,怎么听都有那么点底气不足的试探意思。 赵见初忽然想使坏。 “嗯——” 他故意拖长声音,“也不是想呆在雨安。” 他顿了顿,等着江畔追上来。 果然对面紧接着追问上来:“那你想去哪?” 他仰头看看月亮。 阒无一人的街头,他举着手机讲话,跳过那些赵允望急头白脸的斥责和他半步不让的争辩。偶尔有路人同他擦肩交臂,也只会把年轻男子轻巧的低语当作叙爱。 不知道从哪里飘来淡淡的烧烤味,香得直往人的心里钻。 原本和父亲吵过架后应该心烦意乱,至少也该像过去那样憋闷失落。但今天,他却觉得轻松,甚至有些愉快。 原来这就是被喜爱的感觉,他想,忽然一个人站出来,珍而重之地将自己捧得高高的,谁能拒绝这样的飘飘然的快乐。 “哥,那我要是离开雨安了,你打算怎么办?” 他一旦品味到这样的快乐,食髓知味,就想反复再三地体会下去。 江畔在电话那头重重叹气:“我有什么怎么办。你想去的话,等我回去问问陈局。估计本来你们法医科也就能出你和李胜南两个人。” 赵见初已经走到江畔家楼下,按开单元楼的密码门。 “哥,要是我离开雨安,那——” 他没说完,但江畔已经明白了。 “你别说了。” 江畔制止他,“你不用这么想。” 赵见初看着电梯的数字闪烁。 “你永远是自由的,至少我是这样期待的。” 江畔蹲在招待所的走廊尽头。楼下收银台的人在看电视剧,配乐人声杂乱地交织在一起,声音面目全非地传上来 。 “我知道你有顾虑,这么说也不是为了打消你的顾虑。但我希望你不要为了我或是任何人去改变退让。” “因为只有当你是自由的时候,我才会觉得,你喜欢我这件事是让人满足的。所以即使以后你离开,我也会甘之如饴。因为你是自由的。” 灯光霍然退到视线之外,电话中男人低沉而轻如羽毛的声音紧紧攫住一颗惊惶的心。 赵见初举着手机,站在敞开门的电梯前,错愕又震颤,以至于他不自觉牙关微微发颤,好久都没说出一句话。 电梯门因无人进出,慢慢合上,沉闷钝响。 他眼看从身体内部蔓延出喜悦的梦影,张大成一个气泡,膨胀到要充满整个电梯间,甚至叫嚣着要从不甚严密的电梯门中挤进去,产生几乎要将这扇门撑开的幻觉。 他支支吾吾,平时伶牙俐齿忽然锈住,笨拙不堪:“你怎么突然,突然就说这个。” 全然忘了一开始就是自己使坏挑事的。 他还在嘴硬:“我当然是自由的。” 他狠狠地咽下自己的心慌:“我永远都是自由的。” 江畔闷闷地笑起来。 “哎,虽然真的很怕你又哭 ——” 他顿了顿,但最终怎么也按捺不下内心想要放肆一下地念头,“但我现在真的好想吻你,把你亲到哭的那种。” 椋鸟 第三十六章 赵见初几乎是逃进电梯里的。 信号断开的瞬间他才从海底潜出水面,深深地吸一口气。 电话里的短短几句,远比排屋里的吻更有冲击力。 他端详着电梯镜子里的人,眼角飞出再明显不过的快乐弧度,嘴角翘起怎么都压不下去,脸颊绯红,眼神闪烁,谁又能说这不是一张恋爱中的脸? 输七位数的密码时,他一度指尖发软,差点就按不动明明看起来很轻巧的按键。 鞋柜里多出一双新拖鞋,浴室里有一套全新没拆封的用具,连桌上的马克杯都变成了一对。 江畔自从他进门,除了一条晚安之外,再没发别的来了。 他躺在床上,觉得自己浮动着,似乎筑在一艘摇摆沉浮的移动玻璃屋中,仍然盖着上次他用过的那条毯子,连枕头的位置都没变,他甚至怀疑那天他借宿后,江畔就没把这些东西收起来。 他没法不遐想,遐想对方保留一切陈设的目的和用意。他把脸埋在毯子里想江畔那几乎威胁的调戏,说想把他吻哭。 他咬咬嘴唇。 许他以自由的承诺太过诱人,假如真的有那样的自由,存在一种能超越占有和投射的爱。 但他的想象力是枯竭的,像一个先天的盲人从没有过任何看到的体验,没有水源的河道自然是干涸的。他没有见过那样的概念,只能贫瘠地将那种想象中的自由与他所见过的所有不自由对立起来。 多么可悲啊,他蜷缩在毯子里,抱住织物的一角。对面是浅色的窗框反射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光。 而他又忍不住追问,江畔是从哪里得到了这种经验的,抑或是对方同他一样也是凭着想象。 他没办法摆脱这种狗咬尾巴似的自我发问和探究,因为他无法信任本能,怀疑一切本能都是由一只手特地捏成适合某个模具的形状。 醒来是被手机吵醒的。 赵见初昏沉沉一口气睡到了十点半,这一觉十分安适,像是每一根骨头都妥妥贴贴地被照顾过了。 陈谶在电话里急问他在哪,说女童母亲现在局里,点名要和他面谈。 他顾不上收拾,套上昨天的衣服匆匆赶到局里。陈谶正在门口等他。 “为什么非得见我?” 赵见初问。 陈谶也不知道:“她自己来的,说要见上次去她家的法医,我一想那就是你了。她还说因为你给她的电话弄丢了。” 再见女人,她似乎在短短半月内经历了急速地缩水,比上次赵见初见她时显得更加佝偻和灰败。 她见陈谶和赵见初走进房间,立刻起身要扑过来,却被旁边的椅子勾住衣襟,差点扑到地上。赵见初手快接住她,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 “我是偷偷出来的 ——” 女人带着哭腔,紧紧抓着赵见初的肩膀,“警官,他昨天知道了你们要去开他妹妹的坟,说要走,还逼我和他一起走。” 陈谶帮忙把她从赵见初身上扒开:“你坐下来慢慢说。” 她勉强坐下,只坐在椅子前缘一点点,大半身体都是紧绷着悬空的,好像一只半撑着翅膀随时准备逃跑的神经质的鸟。 “他一定是为了报复我,才让他妈杀了童童的,我现在才想明白。” 她哽咽着,在会客室里投下一枚炸弹。 陈谶急忙掏出手机录像:“你等等,你说的他是谁?你从头说。” “就是我丈夫呀。” 她吞声咽着眼泪,似乎这种没有声音的哭法已经变成了本能,“我年初又怀孕了。酸儿辣女,我当时怀疑这胎是个儿子。” 她忽然消了声,迟疑警惕的目光中还夹着一丝胆怯,瞄了一眼陈谶手中正在录像的手机。 “那个,你们会给别人看吗?” 陈谶给出肯定的答案:“如果你说的信息有价值,最后会作为证物上交。” 她本就蜡黄的脸色又再暗沉一分。 赵见初打量她,揣测着她的顾虑。 “我们现有的证据已经认定了你丈夫的母亲,就是谋杀你女儿的嫌疑人。但给她申请了医学鉴定,因为怀疑她可能有一些痴呆方面的问题。如果最终确实诊断出她有脑部疾病,那我们还要进一步确认她作案时的精神状况,很可能她无法为她的谋杀行为承担责任。” 赵见初看着她:“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就是说她不会被判刑也不用去坐牢。” “而且,” 他继续说,“考虑到你丈夫的母亲年事已高,还存在疾病,法院很可能也不会重判。” “你女儿不是意外死亡的,她是被人带到废弃的高楼上,被人举起来扔到楼下去的。想杀你女儿的人,一点儿都没想让她活下去过。” 女人的眼泪在残酷的描述中决堤,满面流淌, “我不明白的事情是,为什么要杀一个四岁的小孩,或者说,为什么要在四年之后才决定要杀掉你的孩子?” “既然你点名要见我,我想是因为信任我。我向你保证,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我们才能让让凶手伏法。” 陈谶坐在赵见初旁边,在桌子下轻轻地用脚碰了碰他。 赵见初扭过头,不明所以,陈谶只得用下巴指指正在录像的手机,意思是说话收着点。 “我在四个月前,流掉了一个孩子。” 她迟重地开口。 “我哥活着的时候,我天天伺候他,我爸说他就是全家的希望。等他死了,一个死人居然还要老婆。” 这张即将枯萎的面容忽然露出怨毒:“他们不想出阴亲的彩礼钱,就把我换亲给许家有。生下童童的时候我就想,无论如何我不能再让她活得像我一样,我不能再让她有个哥哥和弟弟,把她拴住一辈子。” “许家有一直想要儿子,头两年我在雨安带着童童,他没机会要。后来童童稍微大一点,非逼得我去他们厂子,我不去就要打我。结果还是有了。我怕这胎是男孩,生下来童童在家就没有站的地方了。我跟他说我不舒服,买益母草泡水喝。“ “我妈说,当年她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觉得怀相像女儿,村里人就让她喝益母草流掉。” “我一直以为他不知道这件事,直到昨天他喝了酒回来,说要离开雨安,还一直要打我,说都怪我干的亏心事。我想来想去,除了这件事,还能是什么呢,可我真的不明白他是怎么知道的。” 她捂着脸从椅子上滑下去,第一次发出呜咽的哭声:“我也没想到他和他妈能有这么狠心啊 —— 那是他的亲女儿,他怎么下得去手。我明明一开始,只是想保护童童——” 陈谶借走了赵见初的手机,出去给江畔打电话请示。 赵见初和女人单独留在房间里。 她哭了好一阵,无人劝慰她,最后自己默默停住,放下手,露出一张斑驳的脸,双眼红肿无神:“我不敢想是我婆婆亲手干的。那天你们说我女儿身体里被人扎了针的时候,我还想是不是意外。她虽然天天嘴上念着孙子,但平时和童童亲也不是假的 —— ” 陈谶进来,打断了女人。他把赵见初拉到一边,用耳语的音量说:“江队说不能让人跑了,我们现在得带这个女的去把她丈夫钓出来。你先回去吧。等抓到人,明天你还得过来局里一趟给他采生物信息。” 整个案子渐渐显露出荒诞的形状。 “你说她讲的那个什么用益母草流产什么的,真的有道理吗?” 赵见初回了办公室问李胜南。 李胜南不太肯定:“我觉得更像是巧合,虽然妇科会开益母草治月经不调,主要是活血化瘀的功能,但得吃多大量的益母草,才能起到宫缩的效果啊?她这个事情听上去更像别的原因,比如精神紧张,工作劳累之类的,导致的自然流产。” 但整件事让她既心痛又困惑:“这也太可怜了,明明是想拯救自己的女儿,却变成这样。可是她丈夫到底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赵见初也不明白:“只能等他们抓到人审出来了。但是这里面还有个技术问题,所有的证据都是指向老人。算上这女人的口供,就算老人鉴定结果是阳性,他们还是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小孩父亲和这桩谋杀之间的关系。甚至说不定当母亲的主动包庇儿子,也不是没可能。这老太太已经这个岁数了,重判几乎基本不可能。这男的如果不主动提供口供,我们根本没办法指证他的作案嫌疑。” 李胜南知道前几天检察院来复核案子大闹的那一场,只能安慰他:“你别太灰心,还没到那一步呢。再说江队他们不是下去开坟验尸了么,说不定还有转机。” “说到这个,”李胜南忽然压低声音,明明办公室也没人,却硬被她制造出一点紧张气氛,“听说江队他们下去开坟不太顺利?” 赵见初一愣,摸出手机边翻工作群,边问李胜南从哪听说的。 李胜南说不是在群里看到的,是她的搭档听人说的。 之前陈谶就说这件事操作起来有点风险,但那天江畔看上去一副胸有成算的样子,他也没多想。 这会李胜南这么一提,又让他的心悬起来:“不太顺,是怎么个不太顺?” “说是村里人不同意,村干部都出来调节了。想也是啊,这都三天了,要是顺利早就该回来了。” 赵见初的脑子里忽然放起了以前看过听过的群体性事件新闻。前两年还有警察在冲突中牺牲的新闻。江畔总共就带了一个人下去,算上县里法医也就三个人,还没配枪。更要紧的是这两天江畔连一条信息都没给他发过,想来一定是事情很不顺利。 他越想越心慌,慌得坐不住,丢下一句我出去一下,匆匆走出办公室。 但江畔的电话却打不通了。 明明之前陈谶还跟他联系过。他嘀咕着,在楼道里急得团团转。 晚上回宿舍也捧着手机坐立不安。 等到晚上十二点多,精疲力尽,连衣服都没换,差点靠在床上睡着时,手机响了,进来一条信息。 赵见初打个激灵坐起来。 江畔在信息里说刚回局里,问他打那么多电话有什么事。 赵见初再打电话过去,却又没有人接。 他实在弄不清楚江畔到底在搞什么鬼,抱着手机又躺下等。 这一躺下再睁眼就是天亮了,他醒来迷迷糊糊就打开手机,看到工作群里有人在说江队受伤了。 赵见初这下彻底清醒了,立刻把电话拨过去。倒是有人接了,只是声音哑得像被用砂纸磨过一遍。 “你到底在哪,在干什么?” 赵见初问得气势汹汹。 江畔哑着嗓子笑出声,还把自己呛得咳一声。 “小初,你怎么这个样子,搞得好像是我出轨偷情去了呢?” 椋鸟 第三十七章 赵见初冲到中心医院,等不及坐电梯,一口气爬到四楼,在骨科处理室门口找到了右肩打着夹板的江畔。 赵见初脸色都变了:“你怎么回事?” 江畔嬉皮笑脸,满不在乎地解释:“昨天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正忙着提人呢,不是不想接,是真的不方便说话。” “那你怎么今天才来处理?” 他说着就上手去抢江畔裤兜里插着的病例,翻开一看,清晰的机打宋体字,创伤性脱臼,肩盂肱下韧带拉伤。 他顿时火冒三丈,气急败坏地抄起病历本,往江畔没受伤的左手上狠狠拍了两下:“你是不是还嫌自己不够瘸啊,昨天晚上怎么不来医院?知不知道这种损伤养不好会留下残疾——” 江畔躲也不躲,由着他拍,一副眉开眼笑的样子:“没事没事,医生都说了好好休息就行了。” 陈谶从后面冒头。 “江队我上完厕所了咱走吧—— 赵法医?” 陈谶老远看见江畔似乎在跟谁说话,只是那人被江畔的背影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鸡毛掸子一样乱糟糟翘起来的头发,走近了才发现是赵见初。 看到外人的瞬间,赵见初差点石化在原地,握着病历的手进退都不是,慌张塞进江畔怀里。 江畔用一只手把被赵见初折过的病理捋平,重新折好插回口袋里,慢条斯理地做完这些,才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招呼两个人去坐电梯。 赵见初板着腰站在最前面,冲着电梯门连头都不回,却支着耳朵听身后的江畔和陈谶谈案子。 江畔自然开不了车,大摇大摆地拉开后座的门,赵见初要往副驾驶钻,被他一把拽住:“坐后面来。” 陈谶坐在司机的位置上,眼珠子直往后视镜上瞟,偶尔和赵见初对视上,嘿嘿一笑又转开。 赵见初心里恼极了,不知道刚才被陈谶看到多少,这局里面个个都是人精和喇叭精。 江畔坐在旁边还不消停,伸手过来捏捏赵见初的手。他握得紧,赵见初抽不开又不敢声张,索性把头撇到一边去不理他。 他变本加厉地去挠赵见初的手心,故意开口说:“我们在棺材里发现女性遗骨的舌骨大角有骨折。” 果然案子能把赵见初哄回来,马上转过头:“机械性窒息?” 江畔露出得逞后心满意足的笑:“是怀疑这个,但人已经完全白骨化了,没有其它证据,很难说窒息的原因,是自缢还是他杀,甚至也有可能是死后才造成的。” 赵见初已经忘了自己的手还被抓着:“但许家的人不是说她是病死的吗?” 江畔摇摇头:“昨天连夜突击审了一下,这个许家有推得一干二净,问什么都说不知道。” 在前面开车的陈谶忽然插话:“现在只能拿这个阴婚的事情留他一下,要是后面再没有别的证据,我们只能把人放了。” 车开到局门口时,江畔接了电话说要先下车。 陈谶要去停车,赵见初主动表示要和他一起去。 江畔走了,赵见初才抓到机会:“江队他们在下面出什么事了?” 陈谶盯着后视镜倒车,无意间看到赵见初忧心得不似作伪的表情。 “他们前一天去开棺的时候被村里人看到了。第二天再去,那家人已经带着亲戚等在那里了。后来江队说要带走遗骨,估计就起冲突了。具体中间发生了什么,回来的人也没细说,我就是听说乡镇派出所的警力全都去了,江队受伤,好像就是在和那家人拉扯的时候,被人用铁锨在肩膀上拍了一下。” 陈谶转述的语气平平,赵见初却听得心惊肉跳,光想想那个画面他都觉得窒息。 什么叫铁锨拍在肩膀上,明明就是有人想用铁锨拍警察的头,万幸准头歪了。 陈谶停好车跳下来,关上车门,砰地一声,回头看见赵见初脸色发白,也叹息:“估计刚才那电话就是陈局打来的,闹成这样,上级肯定不高兴。” 两个人刚上三楼,已经听到陈局那洪亮的声音在整个走廊里面跟混响似的,嗡嗡颤得人头疼。 江畔的办公室半掩着门,陈谶在门前拉住赵见初,示意他别进去。 陈局正在里面发火:“你开棺就开棺,干什么非得要把人家遗骨带回来?这不是找着激化矛盾吗?闹得乡里都打电话上来训我,说恶化警民关系。” “阴婚这种事都禁了多少年了,以前没抓住就算了,既然现在知道了,我们也没法当瞎子啊。” 江畔的语气不冷不热,但怎么听,都有些嘲讽的意思在里面。 赵见初清楚得很,每每江畔这样阴阳怪气讲话,都是不高兴的意思。 “谁让你当瞎子了?” 陈局吼得比方才更大声,“你要去开坟,我也批准你们去了。开完看完回来就行了,非要把遗骨带回来,有什么用?几年前的事情,非要掀这个浪,你还不是差点把自己折在里面?真出事了我怎么和你爸交代?” 赵见初甚至觉得半掩的门板都在随着咆哮的声浪微微震颤。他真的很难想象陈局细瘦的一个人,能发出这么大的音量。 “你有没有觉得,” 他忽然开口,小声地对陈谶说,“人越是知道自己没什么道理,才越要显得气势很壮?” 陈谶被问呆了,“啊”了一声,眼珠子都直了。 “陈局,您不必抬我爸出来。在局里我是一个警察,不是谁的儿子。” 江畔声音冰冷,“我当警察是要维护法律的秩序,那法律又是维护什么?” 陈局反而被问哑火了。 “至少在我看来,法律应该维护人的尊严。生的尊严,死的尊严。这个女人死了,遗体被父母卖掉给儿子换老婆,就是因为她死了不能再站出来说话,才更需要活人来维护她的尊严。” “她不应该毫无尊严地和一个陌生男人埋在一起。哪怕她是个死人,她也有尊严,这份尊严是这个国家的法律给她的,是她理应有的。既然我知道了这件事,就没法当作看不见,不然就是对不起我这身衣服。” 室内倏地一静。 那几秒被拉得极长,时间好像刻意要将在场的所有人留在这个窘迫的时刻。 在这几秒钟的时间里,赵见初甚至听到了弹簧和齿轮咔哒摩擦的声音,那是一个人的脑和心试图走向不同的方向时引发的机械异响。 最终他听见门里的陈局用嘶哑的声音开口,对江畔说好好休息,养好伤再说工作的事。那种嘶哑就像长期闲置无人保养的乐器忽然被人弹响。 下一秒陈局推门出来,陈谶尴尬地问了声好。 陈局自然看出他们在外面听墙角,脸色又难看一分。 江畔在办公室里朝赵见初招手,示意他进来:“把门关上,过来。” 赵见初还以为江畔要给他看什么东西,乖乖照做。走近了,却被坐着的人一把揽住,紧跟着贴上来一颗脑袋。 他下意识要挣扎,环在他腰上的手臂就猛地锁紧,埋在他小腹的脑袋瓮声瓮气:“别动,让我抱一下。” 江畔的声音比早上他在电话中听到的更沙哑。 怕是这人赶回雨安,之后忙了一整夜,到早上才想起了去医院处理,连轴转到现在。 心脏忽然脱离肌肉包裹坠了下去。就像人掉进流沙中,卷入漩涡里,被攫住双脚接着被翻滚着包围住。正是那样流动着汹涌的东西扯住他的心脏,让他感觉酸涩又沉重。 他伸出手,第一次摸到江畔硬到有些扎手的短发,手指不自觉顺着发顶的漩涡,慢慢游走下去,直到耳后。 江畔突然“嘶”地倒抽气,下意识想抬起被夹板固定住的右手。 赵见初急忙按住他:“你别动,我给你看。哪儿疼?” 他弯腰捧住江畔的头不让他动,最后终于在拨开右耳后颞骨下缘的头发时,发现一道已经凝血的伤口,足有半指长,旁边结着已经干掉的血块。 大约就是那一铁锨拍过来的时候,划伤了头皮。 他不自觉自己同面前的人已经贴得极近,连鼻息都扑在对方的颈侧,也完全没察觉到对方眼中晦暗不明的情动。 “别动——” 沙哑的音色有莫名的粘稠湿润,好像第一场春雨刚刚落下时不知餍足的泥土在强烈地渴求。 一只手锁在他的颈前,拇指紧紧贴住他的喉结,他不自觉轻轻吞咽时,甚至感觉到被对方指腹上的枪茧摩擦,激起身体无法自抑的轻颤。 当他意识到江畔要做什么的时候,江畔已经那么做了。 干燥的嘴唇贴上来,重重地碾过,一遍又一遍,像是恨不得要碾进他的血肉里去。 出差好几天的男人没刮胡子,胡茬长出来又硬又密,刮得他生疼,但对方的伤,还有那只手卡在他的喉咙处,好像一柄吊在头顶的剑,那么恰恰好给他任由对方胡作非为的理由。 看上去这个吻明明很热烈,却又相当克制,一切都仅仅停留在嘴唇和嘴唇厮磨。 受难的猎物被磨得浑身发抖,软得几乎就要站不住。 捏住白皙脖颈的手忽然松开,转而游走到腰侧,赵见初还没回神过来时,已然被抱住安置在男人的腿上。 方才挟制在他要害的手此时抚上他的脸颊,像野兽舔舐由自己的尖牙所破开的血洞。 “又哭。” 江畔声音沙沙地贴在他耳边说,“不会以后每次接吻,你都要哭鼻子吧?” 他伏在江畔怀里,这才发觉自己的眼睛又是湿的。他再次伸出手,颤抖着去摸索江畔耳后的那个伤口。江畔也不躲,由着他的手指在伤口附近摩挲。 那伤口距离颈动脉也不过半指的距离。不敢想要是铁锨落下的角度再歪一点点,又会是什么场景,还有没有人能再回天一次。 他心头霎时间涌出千万句话,多得密得像海滩上的沙子,厚得要靠亿万年的风才能驱散,却在张开嘴时,连一个字都吐不出口。 “让我抱一会。”江畔深深喟叹,听不出是满足还是不满足,用自由的那只手臂搂紧赵见初,把人稳稳地安置在自己的怀里。 赵见初乖顺得出乎他的意料,像一只把所有刺都放平了的刺猬,安静地贴在他的胸口。 椋鸟 第三十八章 办公室的光线顿地暗下来。 蓦然转灰的天空,像被嵌在窗框中随人解读的现代画。 赵见初眼睁睁看着雨一滴一滴地落下来,由疏转密,最后不分彼此地混成密织的网。 “说实话,这个案子到现在,让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江畔听见雨声,慢慢睁开眼,开口说。 “我们能得到的有效证据太少了。恐怕到最后,也就是这样了。” 赵见初少有从江畔嘴里听到如此泄气的话,许多年以来,这是他的第一次。 他感觉到江畔胸腔的起伏,感觉到对方那口憋闷的气怎么都呼不出去,推开江畔环着他的手臂站起来,走到窗前。 夏天的雨急一阵缓一阵。雨势稍歇住,鸟叫就充沛起来。市局院子里有棵年头很大的树,冠顶不知藏了多少鸟巢。那像一个茂密的家园,遮挡住许多秘密。 赵见初被江畔用受伤需要照顾的名义连哄带骗,最后答应去江畔家住几天。 “不是说就住几天吗,拿两件衣服不就行了。” 他很不满地看江畔吊着一只残手在自己的衣柜里折腾。 他原本就没几件衣服,几乎都被江畔掏空了,和举家搬过去也没什么分别了。 江畔厚着脸皮全当没听到。 “哥。” 赵见初的声音忽然消沉下去,“我们现在这种关系,是不是已经算是在谈恋爱了?” 江畔正在翻赵见初那几条洗得发旧松垮垮的内裤,左右找不出一条像样的。 这小孩上学的时候只专心念书,到了工作的时候又一心扑在工作上,好像完全没有自己的个人生活。别人眼里只觉得他乖得出奇。再一细想,明明赵允望也是这个样子。 他转过去,手里还拿着赵见初的内裤:“要说是在谈恋爱,别人看来也算是吧。但我觉得还没到那一步。” 赵见初不明白,眨眨眼。 江畔用一只手把那几条塞成一团的内裤拿出来摆成一排,再一件件叠好。 “我还是不知道你的顾虑是什么。应该不止是害怕以后朋友没得做,或者被别人发现这么简单吧?” 赵见初被戳中心事,眼睫一垂,自以为能遮住秘密。 “其实后来我问过黄显光,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黄显光说他真的不知道,我也相信他没在骗我。那么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么敏感痛苦,其他人却浑然不觉呢?” 他坐回赵见初身边,“我确实想不出来。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风险,你明白吗?我想了解你的痛苦,因为我害怕总有一天我会变成让你痛苦的来源。” 赵见初没有比这更无措的时刻了。自己明明有义务应该说点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江畔看穿了他:“慢慢来,我不是逼你现在就告诉我。” 然而他话锋一转:“但你这头今天非剪不可,再不剪,留到下次开会我就得大义灭亲了。” 赵见初被打个措手不及,被塞进江畔家门口的理发店,十分钟后拿着推子的大姨抖开他身上的塑料布:“你瞧瞧,多精神。” 进店的时候还是刘海即将遮眼的都市忧郁风,出店的时候是一颗贴皮青光溜溜的鹅蛋。 饶是赵见初不那么在意皮相,也欲哭无泪:“这是不是也太短了——” 大姨左右看看:“不短,就这样俊。你长这么漂亮脸蛋,之前都给头发挡完了。再说你哥说了,给你剪得越短越好。” 赵见初恨恨地上楼进门。 江畔好似对这颗鹅蛋十分满意,没事就溜过来用那只好手从后面捋一把。 上班的时候在单位门口碰上李胜南,也被他这发型吓一跳,伸手就要过来摸:“不过别说,也就你这张温良脸蛋能配这个发型,看着没劳改犯那味儿。那要是江队理这个头,走出去估计能吃霸王餐。” 她看着江畔的车子开远,“今天怎么江队送你上班?” 赵见初支支吾吾应一声,还不想让人知道他和江畔住在一起。 能向李胜南袒露自己的性取向是一回事,让别人知道自己搞办公室恋情,那又是另一回事。 江畔带回来的遗骨一直放在他们冷柜里,后续处理变成一个棘手的问题。 法医从头到尾细查一遍,白骨化太彻底,除了现场已经发现的舌骨骨折外,没有其它有价值的信息了。 老杨和主任的意思,是直接叫家属领走。 李胜南和赵见初不同意。 “不说她哥哥现在自己都还没出来呢,这些人能卖她一回,就能卖她第二回。那江队他们费劲带回来干嘛。” 李胜南抢着把话都说完了,噎得老杨脸色铁黑:“那你说怎么办,就在这放着?” “不是可以走公益渠道吗?” 赵见初提议,“跟民政局要个补贴名额算了。我们这边火化了,家属总不能再拿着一坛子骨灰去卖吧?” 主任赶紧叫他打住:“人家那渠道是给孤寡老人的,没亲属了才敢这么干。亲属还在世,你说烧就给烧了,你看她家里人能愿意?” 李胜南冲他们摇摇头,一个字都没再说。 赵见初打电话给陈谶:“你们问问许家有,他妹妹生病,是在哪治疗的,我想去医院调一下病例。” 陈谶答应下来,又说精神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老太太确实有中度痴呆,伴随一些幻觉幻听症状。看守所那边怕这么大年纪身体撑不住,要给她转到精神病院去单独看押。 当天下午陈谶把电话打回来:“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这案子不能这么算了。这个许家有鬼太大了。” “一开始我问他妹妹在哪看病,他说在他们县医院。我说我们法医会去调病例,他又马上改口说自己可能记错了,其实他也不太清楚。这心虚得太不对头了。后来我又问既然是病逝,医院的死亡证明呢,他全推说不知道。” 赵见初想了想:“他家四年前才搬到雨安来的,之前应该一直住在村里,村里的人应该了解一些他家的事情吧?” 陈谶说是这么个道理,“去他老家的两个人今天晚上就回来了,到时候就知道了。” 赵见初等这个消息,整晚都抱着手机不撒手。 快到睡觉时间,江畔的手机响了,他特地把在客厅里看书的赵见初叫到书房:“出差的人回来了,你过来一块听听。” 同事问遍了村里人,许家一共只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叫许家有,另外一个有女儿。这也符合陈谶他们查到的。而至于老太太口中说的另一个儿子,怎么看都是不存在的。 那个女儿有点疯傻,小的时候好像还是正常的,后来或病或伤,脑子就不太好了。是过去时间太久,村里人各有各的说法。 许家是村里垫底儿的穷,主要是他家没人出去打工,光靠种地养不活三张嘴。四年前从村里搬走后,家里那一小块地就租给亲戚种了。 “他们同村一个远房亲戚说去年在制衣厂打工的时候遇上一件事。” 同事有些拿不准,“说许家有有时候会开老板的车出远门,谁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每次回来就要去喝酒按摩,好像赚上钱的样子。这个亲戚有次想搭他的便车,他死活都不给上车,后来亲戚硬把车门拉开,结果发现车里臭得要命,就跟死猪味一样。当时许家有脸色都变了,要杀人一样。我听完也拿不准这算是个什么事。他们这些一个村出来的,有时候互相说坏话也是有的。” “村里人最后一次见到他妹妹是什么时候?那时候他妹妹身体状况是什么样?” 赵见初问。 “赵法医也在啊?”同事顿了一下,没预料江畔身边还有别人,“这个他们倒是说了,他妹妹是和他们家一起搬走的。身体应该挺好的吧?村里人说他妹妹傻归傻,但还是很听话,能干活的,家里砍柴烧火割草,这些事都是他妹妹干。” 晚上赵见初睡不着,躺在旁边翻来覆去。 江畔无奈,拖着一只残手转过来搭在赵见初头顶,发茬半软不硬,摸起来还有些毛茸茸。 “过来点?” 赵见初躺在床的另一端,扭扭捏捏不肯靠近。 江畔也不勉强,替他捏捏他的额心:“以前你都睡得跟小猪一样,今天睡不着了?” 赵见初摇摇头:“这个案子,每次出现一点新的证据,我就想这回应该有希望了,但马上这个证据又断掉,反复来回几次,我觉得自己现在像没头的苍蝇,也不知道该往哪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又很不甘心。” “今天主任他们想把遗骨送还给她哥哥。他们明明知道这里头的前因后果,但还是—— 我不理解,我不明白。” 这几乎是在他的人生中出现频次最高的一句话了。 他不理解,他不明白。 世界像一个原子核,用不理解和不明白将其它粒子黏在一起,以丑陋的姿态安然运转。 “太糟糕了。” 他把自己塞进毯子里,蒙住头。 “我办的第一个案子,其实在我看来就是个没有结果的案子。” 江畔的声音在黑暗中像拨动了一根琴弦。 “黑拳案审判的四个人,有一个并不是主谋。” 赵见初从被子里钻出来,这是他第一次听江畔提起这个案子。 “但是他们的账本被删了,其它的证据一点没有,哪怕我卧底的时候在现场见过那个人发号施令,但上了法庭那都不算是证据。证据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个悖论。有没有证据被留下原本就只是一个概率,当然存在没有证据的概率。但是人没办法控制这种概率。” 赵见初不知怎么的 ,竟从这些话中听出一种悲怆,他不由得在黑暗中摸索,直到握住江畔的手。 “所以干这一行,得学会放过自己,不然怎么办呢。” 赵见初努力睁着眼睛,虽然黑暗中他什么都看不大清楚,却总觉得自己正在注视着江畔的眼睛:“那你放过自己了吗?” “我找到放过的办法了。”江畔回握住他:“这个世界是很糟糕,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这样我就拥有了这个世界上唯一宝贵的东西,就显得其它的一切都不那么糟糕了。” 赵见初觉得他好像看到有亮光在眼前一闪而过,又可能只是他困倦中的幻觉。 但他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抓住那一星亮光,想要打开自己的身体,容纳那一点亮意。 “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黄显光吗?” “从他第一次见到我时盯着我看,我就很难受。大概那就是别人口中所谓的凝视吧。他好像是在我身上找什么,一些什么可以满足他的东西。我很害怕,怕被他变成那样东西。” 他把半边脸压在枕头上,这样他的脸就不会感觉到湿意。 “我害怕被任何人变成那样,变成别人可以在我身上得到愉悦的一个符号,一个器官。你不是天生喜欢男人,你大概不会懂这种感觉。因为黄显光永远,永远,永远,不会拿那种目光看着你。” 但他说完这番话,江畔很久都没回应。 赵见初想来是他这番剖白是有些攻击性,夹枪带棒,以至于江畔没法回应。他也许理解,也难免感到失望。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让对方早些认识到真正的那个赵见初,是一个刻薄,永远在审视别人,永远在一出幽默剧中负责献疑的那个阴暗丑角。 “你说的话我想了又想,确实我没有过你说的那种体验。我也好像是想要在你身上找什么的。” 江畔终于开口。 “但我不能肯定我想要找什么。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现在我有一点懂你的顾虑了。给我点时间,让我弄清楚,好吗?” 江畔最后将手遮住他的眼睛。 椋鸟 第三十九章 隔天一上班,赵见初独自在解剖室捣鼓许久,快到吃午饭时才见人,抱着半人高的箱子下楼,那箱子封得严严实实,贴着证物标签。 他破天荒地叫了辆网约车,直到午休结束才回单位。 他给江畔打电话,说把部分遗骨寄送到省司法鉴定中心去做毒理分析了。虽然提前打电话说过加急,但具体多久能做出来,谁也不好说。 “我想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最差的结果无非也就这样了,不在乎往前多走几步。” 他顿了顿,忽然压下声音,含含糊糊,听上去有些撒娇的意思,“我没知会老杨。这事如果拿去和他商量,他肯定又要跟我辩经半天。我嫌他烦。” 江畔哼笑了一声,“可以,我看你小子离出师不远了。” 刑侦队这头三个命案撂在一起,忙得人不赶趟,江畔还执意要派两个人再去省城,去许家有夫妇打工的制衣厂。 队里的人忙得崩溃,难免有些想法。 陈谶就是那种上学时候最不招人待见的耳报神,在审讯室门口偷偷向江畔打小报告。 他们在看守所,等着狱警把许家有送过来。 江畔懒散地靠在墙上,抱着打上夹板的手,听完了也不生气:“队里这段时间确实太辛苦了。回头等这几个案子结了,我跟陈局打申请,找个地方组织大家玩一玩,农家乐烧烤钓鱼,都给你们安排上。” 陈谶一听就乐了,“那敢情好,这阵子正热得受不了呢,得找个凉快的地方。” 从远处传来狱警皮靴击地的哒哒声,人还没到眼前,声音先铺路。 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提许家有,再从他嘴里挖不出来东西,就得把人放回家了。 陈谶刚被鼓动起来的笑脸又慢慢垮下去:“江队,你说这个许家有,到最后不会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是咱们太敏感了捕风捉影吧?” 江畔眯起眼,那样子无端显得格外冷漠:“他们没在沔村那个地方呆过,这么想也很正常。那个村从根儿上烂完了,剩不下几个好人。” “捕风捉影?”他冷笑,“我看更像是拔起萝卜带起泥。” 脚步声越来越近,两高一低三个身影从走廊转角出现。高大的狱警把许家有夹在中间。 江畔转身,推门,走进审讯室。 陈谶跟在后面,在进门的一瞬间,他忽然想到,江畔之前卧底的黑拳案,不就是在沔村吗? 许家有有一张让人不安的面孔,是那种在公共场合避无可避地遇到时,女性会下意识疾走着从他身边绕开的男人。 他长得不算是十分丑陋,五官的分布形貌也尚在正常的范围内。到底是什么让他看起来令人厌憎,江畔盯着许家有思索。 不论提审多少次,流程仍然要从头开始走起,姓名年龄籍贯。 问题的焦点再次周旋于许家有的妹妹身上。 反复密集的提审似乎让椅子上的男人意识到警察手里并没有太多不利于他的证据,许家有的态度渐渐松懈下来,甚至还挑衅似的反问警察问题。 “我不知道不能这样做,我就是想给我妹妹找个好归宿。” “嗐,外地人又不懂我们的事。没结婚的女人死了不让埋进娘家的坟,只能埋在外头,她一个小女人埋在野地里多可怜,我娘给她找个老公嫁出去,让她有块好地埋着,那不是好事吗?” 看上去蠢笨的男人,张嘴传统闭嘴习俗,讲着离现代文明有一整个光年那么远的话,却分明是一张伶俐的嘴,三两句将事情撇得干干净净,怎么听他都有他的道理。 陈谶审得头皮发麻,不得已,向江畔投去求救的目光。 江畔自坐下起就没开口过,靠在椅子里,沉默得一度毫无存在感。 “你表面在制衣厂打工,实际上在替许威做事,对吧?” 陈谶没听明白,迷迷瞪瞪。 对面的许家有却像被人用电棒从腰上捅了一下似地,猛地向前一窜,坐得笔直。他半张着嘴好像随时要吐出一句话,又像是被人捏住喉咙的挣扎。 江畔也坐直了,左手撑在桌面上,指尖敲击桌子,发出柯柯嗒嗒的声音,嘴角噙着一丝笑:“不着急,你慢慢编。我可劝你想好了再开口,这个谎你要是圆不上,那问题就大了。” 陈谶没领会这突变的氛围,悄悄从电脑后面斜着眼瞄江畔,向来如沐春风的上司忽然间露出杀神般冷酷的侧脸。 江畔忽然回头,和来不及移开视线的陈谶碰个正着,朝陈谶的电脑扬了扬下巴:“他们查了工商局的注册信息,那个制衣厂在许威的儿子名下。” 他像是在给陈谶解释,又好像是故意说给许家有听:“这个许威跟咱们局,那可是老熟人了。当年沔村的案子里,他是怎么回事,想来大伙心里都有数。” 许家有方才那副刁钻样,这会儿一扫而空。他还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慌张,正努力坐得板正,表现出他自以为的磊落。 江畔看着许家有,不知怎的,就想起捡到坠鸟那晚,赵见初用镊子递给他的那条蛆 “我没给许威干活,我天天都在厂子里头……” 许家有迟迟吐出的一句模模糊糊的辩解,却不知他正一脚踩进猎人早早布好的陷阱里。 江畔冲他笑:“哦,这么说,你也知道许威的活是需要人在外头跑的。” 对方再次露出被按着天灵盖捅电棍的受惊表情。 “嘛,你看,这个谎你就没撒好了。现在你一定在心里想,早知道就该说不认识许威了,是不是?” 江畔简直就像一只闲得发慌的猫,穷极无聊地玩弄一只老鼠,颠上颠下,抛起来咬住再松开,等着猎物挣扎。 整个人都散发着冷冰冰又恶毒的气息。 “不过你应该也知道说不认识没用,是吧。你们整个沔村下到女人肚子里的胎儿,上到祖祠里供的牌位,没人不认识许威。其实你不是傻瓜,知道什么谎不能撒。” “当年许威跑了,证据呢烧得一干二净,警察拿他没办法,只能顺手把替他跑腿的人抓进去。这些你应该都知道吧?” 他缓缓说着陈谶不知情的陈年往事。 陈谶打字的手一时间停了,不知道这些该不该写进笔录里。 “录。”江畔看他一眼,施施然吐出一个字,目光又回到对面的男人身上。 “你想要儿子吧?没儿子的男人在你们沔村就是垃圾,野狗路过都得朝你叫两声。可这回要是你再去给许威当替死鬼,替他去坐牢,那你这辈子可再别想儿子的事了。” “现在你妈也被控制起来了,按理说这些事不该找到你头上。所以到底为什么把你留在这,你可好好想明白了。” 陈谶这会就算再怎么迷糊,也听出江畔是在诈供了。 他看着许家有被狱警带走的背影,一时心里不安:“江队,你到底要从他嘴里挖出来什么事——” 江畔敲敲桌子:“许家有家在沔村,和女方家隔了一个省,二三百公里,他混在许威后面之前,是个穷光蛋,半辈子没出过村,你就不好奇这两家人到底是怎么联系上的吗?” “我不信许威这个人能憋住坏水,干什么正经事。” 陈谶终于听出点门道了:“那许威,就是你最早那个黑拳案里——” 江畔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黑拳案到现在也没公开,他们新来的这些人知道这案子还是因为江畔立功的名声在外,实则对当年黑拳案的内情一无所知。 “那案子办得也不漂亮,影响又差,纪律上我也不能往外谈。你就别问了。” 他们上了车,江畔靠在副驾驶上闭着眼捏捏鼻梁,看起来似乎疲惫极了,毫无方才嫌疑人面前的跋扈劲儿。 但江畔晚上回家了,对着家里的赵法医,又完全是另一幅嘴脸。 他起先非要人家进来陪他洗澡,美其名曰是照顾伤员。 “我这手吊着,万一脚下打滑,连个能扶的都没有,再在浴室里摔一跤,摔折摔裂了,不又得俩月?” 他说得振振有词,赵法医怎么也吐不出“三十岁的成年男子正是骨密度最高骨折发生率最低的时候”这种话,只能烧着一张脸陪这人进浴室里。 说江畔不要脸他真的不要脸,从头到尾使唤赵见初,一会要抽纸,一会递洗面奶,过一会又隔着玻璃门来回前后展胸展背,把几块肌肉撑得鼓鼓的。 赵见初明知这人在孔雀开屏,偏偏他的眼睛和脑子不是一家的,眼睛大喊着我要看我要看,目光一个劲儿地朝那头儿溜达。 好容易熬到这人洗完,在里面要浴巾,赵见初想隔着玻璃门递进去,哪料江畔直接从里面推开门,就那么大剌剌地出来了。 赵见初像被人狠抽了一巴掌,陀螺似地猛转身,火烧火燎,左脚倒右脚差点连路都不会走了。 等江畔换好衣服从卧室里出来,他强忍着尴尬叫住江畔:“你腿上的伤,这两年有没有去复查过?” 浴室里飞快一瞥,他第一次见到那道致命伤口的全貌,炮烙一样深深灼在他心里。 比成年人的手掌还长的伤,事隔多年,缝合处的皮肤长出螃蟹前足一样的增生组织。 江畔走过来,不轻不重地捏捏他的脸:“都过去多久了,早没事了。别担心。” 睡前赵见初还惦记着这事,都躺下来还是没忍住:“畔哥,你那时候受伤,你害怕吗?” 赵见初现在有点习惯了两个人睡在一起,一人一边,好像突然回到了小时候,避开大人的耳目偷偷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这个时刻格外放松,他愿意倾吐,似乎没什么是在这个时刻不能交给对方的。 江畔还没躺下,正靠在床上戴着眼镜看材料。 赵见初一时好奇凑上去,才发现江畔看的是评职称的材料。 评审正表里工作业绩第一行,写着《沔村人口拐卖重大专案》。 他一时看得挪不开眼,好奇心蓬乱地涨起来。 江畔合上文件夹,摘掉眼镜,在他的脑袋上又揉一把:“这个不能给你看的。” 赵见初还来不及垮下脸,却又听这人说:“但是给你讲个睡前故事,还是可以的。” 椋鸟 第四十章 刺目的光,人声鼎沸。 嘶吼,求饶,哭喊。残破的面孔走马灯一样环绕闪烁。 江畔立刻意识到,他在做梦。 然而意识已经被钉在这具梦境中的躯壳里。 有人掐着他的脖子,强行给他套上面具眼罩。双手被牢牢捆住,磨得生疼。 像狗一样被人扯着脖子上的锁链,踉踉跄跄走上拳台。 台阶。 一共有八级。 那些条件反射般的经验,泄洪一般,从记忆深处苏醒,涌入四肢百骸。 他习惯性在第八级台阶上停脚,用身体摸索感受拳击台上的围绳。 这是他来到这里后几次被打得半死,摸出的第一条经验。 打盲拳最难的不是找到对手,也不是躲避对方出拳,而是无法判断自己的站位。一旦令自己错入拳台死角,将不会再有站起来的机会。 紧接着他又学到第二课,即使他比这里的其他人都年轻健壮,但他没有非生即死的觉悟,就是这个斗兽场中最不堪一击的弱者。 他和将他送到这里来的人,远没预料到这里的残酷。 赵见初半醒时听见奇怪的声音,像狂风的呜号,又像野兽重伤时的悲鸣。 他醒过来,才发觉这声音正来自身旁的人。 半亮的晨光下,江畔不知什么时候被毯子缠上本就行动不便的右臂上,眉头紧锁,喉咙深处呜呜咽咽地嘶吼,仿佛深陷噩梦。 赵见初急忙坐起来,手忙脚乱解江畔身上的毯子。 “畔哥,哥,你醒醒 —— 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江畔被叫醒,睁开眼。 有那么几秒,他从江畔空洞的眼神里看到一种熟悉的陌生,是他梦境中出现过的一模一样的陌生眼神,那个梦里,下一秒江畔就会问他“你是谁”。 “哥。” 不安涌上来,他轻轻摇了摇江畔。 江畔闭上眼再睁开,空洞倏而消散,只剩大梦初醒的惶惑,微微抬起左手:“你来。” 男人嘴边还有睡过一夜后冒头的青茬,声音嘶哑,更像受伤被救助回去的落魄猫科动物了。 赵见初的心跳渐渐平息下来,才发觉自己刚才捏着拳头攥到关节都发痛。他伏身靠在江畔的枕侧,距离近得脸贴脸。 江畔却犹嫌不足。 赵见初此刻格外得乖顺。 他平时只是顺而已,不出声不言语,闷着声让人察觉不出心思。 实则他很难得有乖的时刻。 是在赵见初执意要去读法医后,江畔才发觉这小子原来自己揣着那么大的主意。 伸出手将人圈住。床是绵软的,稍一动作,人就顺着劲儿陷过来,陷进他的怀里。 他知道这小子此刻的柔顺温情都是因为可怜他做了噩梦,他无所谓点破,巴不得将计就计。 “刚才在梦里听到你的声音,我就醒了。你是不是叫我了?” 赵见初抬头看他:“你梦见什么了?” 他拿下巴蹭蹭赵见初的额头,眼看怀抱中的人被他蹭得直皱眉,才抿着嘴角,笑得隐忍又坚强:“没什么,吓着你了吧。” 这番做作果然对赵见初是起效的。他立刻感觉到怀里的人又往他身上贴了贴,另一只手伸过来,避开打夹板的残手,小心轻柔地环上他的脖子。 “你经常这样做噩梦吗?” 赵见初问。 江畔垂下眼,思考了一下接着把可怜演下去是什么结果。 赵见初好似已经准备万全着要给他关怀,只要他再稍稍演一下,这种气氛,哄着对方来主动亲一亲唇角也不是不可能。 他即将探脚踏出去,赵见初警惕狼狈含着泪的眼睛却忽然从脑海中出现,让他将将在踩到红线前缩了回来。 赵见初感觉到束缚着他的那只手缓缓卸下力道,顺势坐起来。江畔半卧半枕,正看着他,目色温柔。 他此刻才终于有了一丝实感——明明做噩梦的是江畔,他却跟着掉进自己的诡异梦境里。 “下次你做噩梦,给我打电话。” 他握住江畔的手,不知道自己是要安慰别人,还是像从别人那里得到安慰。 但江畔迟迟不作答。 一滴一秒,他心虚起来,沉默的意思是不要打? “你……” “你要不要考虑,干脆搬过来算了?” 两句话撞在一起。 江畔反手将他的手握住,握住他缺乏日晒的白皙手腕,拇指压在青绿的静脉血管上:“你搬过来吧。我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想安慰我,在这里随时都能安慰,打什么电话。” “等有一天你想主动来吻我,那时一伸手就够得到,不用再远远地跑过来。” 赵见初睁大眼睛。眼前这人明明嘴巴里讲着近乎调情的话,面上却露出朝圣者般的虔诚,几乎是一副要将人捧到神坛上去的架势。 他忽然间感到的不是感动,而是羞耻。 从暧昧开始到告白,他无时无刻不在逃窜,一边逃窜,一边又恋恋不舍地回头抛下饵料。他不答应,因为不敢答应;不拒绝,因为不舍得拒绝。 “哥……” 他嘴唇蠕动啜喏。 江畔应一声,含着笑,好整以暇地看他,等他的下文。 霎时间有千万张脸,同时叠在赵见初面前的这张脸上。 生闷气的江畔,发脾气的江畔,笑的江畔,不笑的江畔,做噩梦的江畔。 这条河激流汹涌,眼见船要开下去,他没法阻止。 他恍然大悟。 原来这是爱,爱是无法自持,是难以忍耐,是无法站在原地等着被示爱,是他的自我同欲望的互相撕扯。 程蝶倏然地出现,如同一只飞舞的蝴蝶不合时宜地翩翩出现在搏斗场中央。 他咬紧牙关闭着眼睛俯下身,如此这般就看不到那只蝴蝶,双手捧起男人的脸,慢慢把嘴唇贴在对方的额头上。 江畔想起排屋里那些猫。 起初他只是看那只黑猫冬天瑟缩在雪地中,几乎要冻昏过去,想把那只猫抱进屋里取暖。哪料那只猫拼尽全力挠他一爪,接着拔腿就跑。 黄显光在旁边看着,只说野猫不亲人,别费心了。 江畔现在明白了。 黑猫不许人抱,因为它的世界里没有顺从和讨好。只有心情愉悦时才会放下戒备主动走到身边来蹭一蹭。它不会因为一口水一口粮生出贴服,生出感恩戴德,它不骄傲也不卑微,它只是一个野物,只是它自己。 江畔伸出手,轻轻捏一捏赵见初的后颈,也没有更多的动作了,只是问:“你看看现在几点了,我怎么觉得上班要迟到了?”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一副晴日绵绵,踏进单位时晴转多云再转雨。 江畔刚推开办公室的门,同事从后面过来,说陈局一早来了,叫他上楼去。 昨天一场审讯,他抖落出许多东西,又再三把人往省城送。领导们都洞若观火。 “我知道你不甘心,办的第一个案子,没有完美收场,惦记着,能理解。”陈局面前摆着他们昨日的审讯记录,“但今年你马上就要评职称,没有意外,警衔顺顺利利加一级,等我退休,你就是雨安,不,是整个省里最年轻的副局。以这个岁数这个资历,以后进省厅轻而易举。” “眼下这个案子攀回许威这个人身上,但枝节尚不清晰,仅仅就是有个许威在前头而已。从一个小小的坠楼,到后续扯出这么多枝节,最后能收场倒也罢了。收场不了,你就是自找麻烦。” 陈局从办公桌前站起来,踱了两步。 “现在这些话,是我看着你长大,当叔叔给你讲。评职称升警衔关系到你后面一辈子,这个头开不好,以后次次考核都会被拿出来讲。许威这个人跑不了,省里也在盯着他,不差这一时半会。你按部就班慢慢来,一切自然水到渠成,你要冒进,风险也是双倍的。” 江畔坐在一把没有靠背的白凳上,抱着手坐得十分板正:“陈叔,我不知道原来在大家眼里,我看上去是有这么贪功的样子。” 陈局露出一丝尴尬:“年轻人,想做事也是正常的。” 江畔点点头:“我要说我不是为了露这个头,说我是为了维护正义,听上去也确实是太假了。” 任何行当成为一份职业,有薪水有升职有提拔,七情六欲柴米油盐,刀子用久了也会钝,何况是人。 他想起小时候也听江城说过眼前的陈局违规出警,扛着处分逼停犯罪分子的车。掐指一算,也不过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也许这栋楼里的每个人都有过锋芒毕露的时候,也总有一天会在这个框框里碰到浑身圆润,没一丁点儿多余的棱角。 其实人的寿命那么短,而心寿更短。不等身体衰老,心就先暮了。所以人等不起,也不该等。 “这个案子,我打算接着往下走,办定了。” 江畔站起来,理一理衣服,立正稍息,姿势再标准不过。 “我可以向您立军令状,一定拿出个结果来。” “我申请调出沔村案的旧档。” 椋鸟 第四十一章 赵见初厚着脸皮一天三催毒理结果,省司紧赶慢赶做了出来。 “超致死量的苯海拉明,组织内残留浓度超过了正常用量的二十倍。也得亏是常见药成分,一上机器就有结果,不然还真不能这么快。” 赵见初赶紧拿着传真回队里。 许家有前一天刚被放走,转天又被江畔拿着拘留通知带了回来。 接着沔村的旧档案也被放了下来。 档案被调出来这天,刑侦队办公室里难得人员齐全,一人捧着一本材料。 读到最后,陈谶疑惑:“有件事我想不明白,他们到底从哪找来这么多没名没姓的流浪汉?” 案情材料上犯罪团伙的口供称被骗去打拳的人员来源是城里流浪汉拾荒者,用打工介绍活干为借口,把人骗上车拉到沔村。 但陈谶想不明白,这件事在沔村持续了至少两三年之久,还存活的涉案受害者,至警察结案时有三四十人之众,更有已经遇害的,因为无法联系家属也难以查验身份,至今数字是个迷。 办公室里的几个本地人沉默地碰碰眼神。 年纪最长的开口:“这十多年经济不行,市里又要创环卫规范城市。前些年说棚户区脏乱差要改造,先把南边清了一大片,撵出来好些人,安顿措施跟不上。这么些人没稳定收入也没住所,到处游荡。集中整治过,也治标不治本,图个面子好看而已。” 他叹口气,剩下的话不说,办公室里的人也明白了。 “也是沔村那个地方邪性。” 办公室里的话匣子有人带头打开,几个本地同事也跟着聊上了。 “整个村子几百号人都一个姓。听说解放前就出水匪。九几年那阵,光他们村就出了十几个车匪路霸,专在国道上作案。那个专案都被拍成纪录片了。后来村里的人陆陆续续往外搬,倒是消停了好些年。” 另一人嗤笑,把话接上:“消停什么,你忘了这案子怎么被捅出来的了?他们村的光棍拐女人当老婆,受害者从村里逃出来报案,这才把他们村子有组织地拐骗流浪者打黑拳的事扒了出来。你敢说他们村这么多年,只拐卖过这么一个女人?征税发补贴的时候多一只鹅少一只鸭都门儿清,家里突然出现个女人就看不见了?还不是因为县里不愿意找事,装聋作哑罢了。” “当初陈局要把这个案子定性为人口拐卖,市里嫌影响官声死活不同意,最后才搞了个不伦不类的地下打拳赌博。” 余下的人这才听出名堂来。难怪这案子一直捂着不让提。 “听说这回江队是下了军令状调档案。” 同事感慨,“也得亏是市里换人了,否则哪有这么容易就把案子调出来。” 年纪最大的同事摇摇头:“他们村别的没什么,就是一个姓,全沾着亲,当初就是因为太抱团,才让许威有机会脱身。我看这回也没那么乐观。” “这可不好说,” 陈谶插了一嘴,“塞翁失马,焉知福祸。” 同事再问,他却故作高深,说反正等案子破了就知道了。 直到赵见初也过来领材料,问起这个沔村,陈谶才拉着赵见初吐槽,说他发现江队这个人是鬼精鬼精的。 赵见初好笑:“不会你一直觉得江队很傻吧?” “哎哎,那可不是啊。”陈谶赶紧撇清,“那天我们审讯的时候,江队突然拿没儿子这件事敲打许家有供出许威,说许家有要是到时替许威背锅去坐牢,这辈子都在牢里那可就没儿子了。” “我当时心里还在想,这算什么威胁。如果许家有打死不认,说不定我们拿他和许威根本没办法。他要认了呢,反而多少也得受牵连。这要是我,儿子和坐牢,那我当然是选择死不认账了。” 两个人站在楼梯口旁若无人地聊,江畔从办公室出来,点点陈谶的后脑勺:“办案子是叫你从罪犯的角度去思考,不是从你的角度去犯罪,你的理论课都学哪去了?” 他点点陈谶:“真该叫你去基层派出所多练几年。” 陈谶嘴大招祸,欲哭无泪:“我这不是现在想明白了嘛。” 赵见初过来领材料,顺路找江畔,两个人要一块去医院。一个拆夹板,一个装牙冠。 公交车上没几个人,两个人坐在最后排压着声音说话,耳鬓厮磨,看上去十分亲密。 “不过我也一直没问过你,” 赵见初说,“为什么那么笃定许家有跟在许威后面没干好事。” 江畔挑眉:“那你是为什么认定许家有参与了他女儿和妹妹的死亡?” 江畔的反问听上去似乎和他的问题没什么联系。 “他们夫妻第一次来认尸的时候,许家有见到我们第一句话,就是我女儿呢。” 赵见初眯起眼睛,“也不能说没有这样的情况,但一般来说大部分人,尤其是失踪案的亲属,大多还是抱着侥幸心理的,至少在亲眼看到尸体之前是不会认定死者一定就是亲人的。” 江畔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如果说这一点太唯心了的话,等后面再去他家的时候,不对劲的地方就更多了。最奇怪的事是我后来才想到的。” 他看着江畔:“你记得陈谶他们后来走访邻居怎么说吧,说老太太不识字不会用智能手机脑子也不清楚。” “我就在想,这样的一个老太太,会跟儿媳妇说小孩喊疼是因为长身体缺钙,要买钙片吃的话吗?假设就是她自发说的,那就说明她其实并不厌恨这个孩子,就像小孩妈妈说的,奶奶平时对孩子还是关心的,那为什么又忽然要把小孩摔死,针又到底是谁扎进去了?” “我一直想不明白证据和动机之间的矛盾,直到她妈妈找到我跟陈谶,说了她流产被丈夫知道的事情。且不说她的猜疑到底有几分可信,但假如把许家有放进去,那么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但还有一点我没想好,如果是许家有要杀孩子,他是怎么说服老太太去作案的?还是说这个家庭实际上就是完全围着许家有转的?” 他其实和李胜南也讨论过这个问题。 当时李胜南说得很直白:“一家人从早到晚在一起,怎么可能真的会有爸爸对家里的一切都毫不知情,任由这种事情发生?要说奶奶真的心里有什么不满,妈妈不知情也就算了,丈夫作为儿子,不了解自己的母亲,怎么可能?” 最多他也只是装作不知道。李胜南最后说,甚至乐见自己的母亲下狠手作案。 江畔听完点点头:“这么说确实够唯心的,不过我的唯心也比你好不到哪去。” “当年我在沔村卧底,是以走失智障的身份进去的。因为整个村上下一心,一点安插的余地都没有,正面调查没有结果,甚至还打草惊蛇,最后才考虑卧底。以拳手的身份能最快进入内部。” 赵见初没忍住打断了他:“你在里面呆了多久?” 江畔略一低头,犹豫片刻:“我心里并不很想让你知道在里面的具体细节。” 他开左手,在半空虚握了一握,好似要将什么东西从掌心里挤出去。 只是他很快抬头,又换一副表情,什么都没发生过有一样,沿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从时间推算,许家有一家离开沔村恰好是案发第二年。我是倾向于认为这里面有什么事发生,促使他们离开的。现在看来,有两个可能,一是他需要妹妹的消失不引起注意,那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村子,二是他跟在许威后面做事,在许威的支持下离开的。” “但一和二之间的关系是什么,现在还尚不明确。我隐约觉得这两件事一定是有联系的。甚至说不定他妹妹的死,也是经手了许威。毕竟以许家有的社会关系,能帮他联系到需要女尸的买家,许威不就是现成的能人吗?” “这事里没有许威可能真的就算了,但现在许威被扯进来,我就觉得不可能一点猫腻都没有。有的人吮血扒皮几十年,突然说他有一天改吃素了,我不相信。” 到站了。 江畔下车的时候,赵见初在旁边伸出手扶了一把。 江畔笑眯眯:“我是手断了又不是腿断了。” 赵见初嗯一声:“我知道。” 然后不动声色地顺便握住江畔的手。这姿势太自然,路人看来也只是搀扶受伤了的朋友而已。 江畔不由得多看他两眼,眼瞧赵见初的耳垂泛起一片可疑的粉。 他也不点破,端着那副笑往医院里走,朝每一个路过的人都笑得春光灿烂。 赵见初是先把江畔送到骨科,然后才自己下楼去牙科的。 牙科诊室里没有人,挂着器材室牌子的小房间里有个不着调的声音传出来。 那声音太有辨识度,油腔滑调,他正犹豫着出去找个地方避避,器材室里的门就被推开了,一前一后出来两个人,一个赵见初的牙医,另一个—— “哟,小赵弟弟。” 是黄显光,笑摸样主动打了个招呼。 赵见初这个发脾气拉黑人的反而心虚,点点头就算应付过了,拿着自己的卡就往医生旁边钻。 哪知黄显光竟然站着没有要走的意思,牙医给赵见初看着病,一面还和黄显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赵见初被迫听了一耳朵两人倒苦水吐槽医院。 装牙冠快,临时的拆下来,永久的往上一套。蓝光照了一会,医生就拍凳子叫他起来,一面飞快的嘱咐,这要那不要,这行那不行。 赵见初臊得不抬头,支支吾吾应完,拔腿就走。 结果刚从诊室出来,后面的人追上来:“聊聊?” 黄显光拦住他。 “江畔怀疑我欺负你了,我想我还是问一句,要是我真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我也好当面道歉。” 赵见初被黄显光拉着,坐在一楼休息区的椅子上。 他是万万没料到黄显光能有这么厚的脸皮,见了面还会问。 他想着措辞,迟迟编不出个借口,索性摊开说了。 “你说你喜欢我,但我不喜欢你这个人,也不喜欢你喜欢我的方式。” 这句话弯弯绕绕。 黄显光只是露出一副不理解的表情:“你可以直接告诉我啊?” 赵见初叹气:“我说了,我告诉你了,你不想听。” 黄显光想也不想:“我以为你是在开玩笑。” 赵见初把头转到一边深深吸气,还是没压住火。 “你的同事上司拒绝你只需要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就够了,我拒绝你,是不是得包下市中心的LED大屏幕才不算是开玩笑?” 他不高兴,很不高兴。 黄显光显然也没想到赵见初有这么疾言厉色的一面,心虚起来,眼神都飘:“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所以这就是我拉黑你的原因。第一次拒绝你,你没有认真对待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心里并没有尊重我的意思,对你来说我是一个可以勾搭的男人,一个猎物,一个东西。我内心喜不喜欢你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可以被追求的。” 他说完这番话,才看到黄显光的眼神一个劲儿往他身后飘,一扭脸,江畔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 他正在火头上,这会对谁都没好脸,撇下一句“你俩聊,我去外面等”,站起来就走了。 黄显光半张着嘴,蠢鹅一样看着赵见初走掉,再转过来看看江畔。 “我……” 他张口结舌,我了半天到底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江畔拍拍他:“现在你知道了,我也知道了。” 江畔此时也揣着自己的心事,没功夫再管朋友,赶紧去追赵见初。 椋鸟 第四十二章 回去的公交车上,两个人默契地各自掏出手机,异常沉默。 直到快下车,江畔终于觉得不开口不行了。 “前两次我亲你,你哭,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赵见初一愣,没明白:“什么原因?” “就是,就是你觉得我不尊重你,没有先征求你的想法,让你觉得我不尊重。” 江畔也结巴了起来。 赵见初一时没说话。 到站,下车。 眼看市局的门牌就在前面,剩下的路太短,而该说的话却还没说几句。 江畔有些着急,把人拉到道旁的树荫下:“我们在这说完再走。” 他一路在反思自己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比照着赵见初对黄显光的控诉。虽说赵见初骂的是黄显光,可细细一想,分明他做的事也差不多。 赵见初每次接吻都哭鼻子的原因终于找到了,就是被他气哭的。 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这个行为的逼问性质,又犹豫起来:“或者,你想过两天再说?” 午后是闷热,好像一层保鲜膜把人里外裹起来,潮得透不过气。 赵见初想,要说他双标,他不能不承认的,因为他懦弱又没有定力,可以拒绝一个不喜欢的人,但拒绝不了一个自己心仪的人。 要说他生气,倒不如说更多的是害怕。 怕江畔不过是被揉捏塑造的千千万只画皮中的一个,怕自己遗传到悲剧的命运,总有一天献祭一样在所谓的爱情里粉身碎骨。 可是这种惧怕是没有办法用任何言语,以任何方式讲清楚的。 这只是一种独属于他自己的处境。 就像一个噩梦,除了做梦人自己,再没人能对那些模糊的形状场景,产生一丝一毫的理解。 他的沉默让江畔的心往下坠,慢慢松开拉住他的手:“算了,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 赵见初把材料带回法医中心分给同事,分到老杨那里,老杨客气说句谢谢。 老杨是在省司把毒理结果发过来的时候,才知道他自己寄送了材料,当场问赵见初为什么不跟他商量。 那会刚在办公室里开完会,主任都没走,办公室里都是人。 赵见初正埋首整理材料,听老杨这样问,他连头也没抬,说反正你同意不同意,我得要寄去做毒理分析。 这话说完,半天没听老杨的动静。等他弄完材料起来去找主任签字的时候,正好撞见老杨从主任办公室里出来。 两个人迎头打个照面,老杨竟然还冲他挤了一丝笑。 进办公室找主任签过字,主任又把他留住说几句,核心思想是和同事工作方式不同,遇事多沟通。 他这才明白合着是主任看出来他和老杨闹矛盾,在中间调解关系呢。 “大家难免做事的方式动机不同,但说到底还是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把案子办了。你这孩子不说也不解释,让人家误会,那多不好。” 他心里不同意主任这套说辞,明明是他和老杨沟通也没用。但他懒得说出来费口舌,说句知道了就走了。 江畔的夹板也拆了,赵见初下班直接回了宿舍,到晚上才收到江畔发的短信,说要连夜出发去省城,晚上不回家了。 赵见初想回信息说自己已经回宿舍,但一句话删删写写,比撒谎还难。 他半天没动静,还想要不要今晚上装死算了,却不知道电波得另一头,停留在聊天框上的“正在输入”,早将他的窘迫出卖得一干二净。 江畔的车停在休息站,同事去上厕所,他站在吸烟区里抽烟。 他的烟瘾并不重,不至于百来公里的路还要半途停下来过瘾。 是车站分开时最后赵见初的表情一直留在他的脑海中,让他心烦意乱。 他讲不清对方那样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只是看上就好像在竭力忍耐和压抑着什么。 他不免因此一遍又一遍回想在医院里听到的那半截对话。 当时赵见初背对着他,他看不见赵见初的表情,只有黄显光一张尴尬而略显惊慌的脸,向他无声的求助。那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黄显光像只可怜的啮齿动物,被人逼到死角里面。 那场景很有些滑稽,但他笑不出来。毕竟他也是当事人之一。 他握着没锁屏幕的手机,屏幕上缘的输入提示跳动闪烁一阵,最后还是归于平静。而聊天框内只有他的头像孤零零,像被一场没有下文的戏剧。 他叹气,抬头看见同事已经从厕所里走出来。 他扔掉按灭烟头,又飞快地发一条信息,赶在同事走过来之前,把手机塞进口袋里。 我们要去几天不好说。你明天帮我收一下快递。 江畔又发一条信息来。 赵见初捧着手机,这回再没法装傻下去,只能办公事一样回复:好,你放心。 他心里盘算着明天要去江畔家把自己的衣服拿回来,顺便把快递拿了。 然而他没想到会在第二天下班去江畔家收拾衣服的时候,遇到段燕。 他在卧室里收拾自己的衣服,听到外面密码锁响,还以为是江畔,嘴上说着“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走出卧室时手里还拎着一件衣服。 段燕站在玄关,掩不住的震惊。 还好他有现成的借口,赶紧解释时因为江畔受伤了,自己过来住两天方便照顾。 谁知段燕压根不知道这件事,赵见初只好再扯谎,说江畔是打篮球的时候拉伤了。 小秘密越来越多,现在他撒谎像喝水,完全是熟练工的样子了。 他收拾都顾不上就想跑,但没跑掉。 段燕在沙发上坐下,提包随手搁在脚边,拍拍身边的位置冲赵见初笑,大有一副要和他聊的意思。 赵见初只得硬着头皮坐下来,没挨着段燕,坐在了长沙发的另一侧。 “江畔真是的,这么大的人了,打打球还能受伤,叫你来照顾他。” 段燕笑眯眯。 赵见初厚着脸皮点头:“畔哥平时也很照顾我。” 但段燕的话锋马上一转:“就是不知道江畔什么时候才能带个对象回来。都快三十的人了,自己一点都不着急。” 这话题赵见初实在接不上来,只能干巴巴地笑。 他觉得段燕说这些话大概是有些用意在里头的,但他不可能跳起来把事实挑破,也做不到装傻充愣顺着段燕说。 只是段燕换了个姿势,端庄的黑色长裙下左腿叠上右腿,又追问:“你自己呢,有没有喜欢的人,谈恋爱了吗?” 赵见初张张嘴,又摇摇头。 段燕便吟吟地笑:“正是谈恋爱的年纪啊,可要抓紧时间。碰上喜欢的人,胆子大一点。不要以后留遗憾了。” 赵见初觉得现在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像条濒死的鱼,实际上他也确确实实感觉到缺氧,被段燕说得脑袋发昏。 不然他不可能荒唐到如此失礼。 “阿姨,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您……您后来还有过喜欢的人吗?” 他说出来,自己却先变了脸色。 实在是他的问题太荒谬,要让段燕知道大院里面关于她的流言—— 段燕却仍旧笑得很和蔼,他偷偷打量,那笑看上去也不是像场面上虚浮的笑。 “我当然遇到过。只是相处之后觉得还是不合适,大家就又分开了。” 段燕抹了一把额角,赵见初眼尖地看见鬓边有一两根白发,一闪而过。 “人活到我们这个岁数,能挑剔的可多了,一丁点儿不相称,那都是走不下去的。” 她忽然好像年长的密友,和赵见初分享起自己的经验,“只有年轻的时候趁着柔软,才有磨合的说法。以后年纪越来越大,人只会越来越硬。所以我就怕江畔啊,拖啊拖,年纪越大就不肯去爱别人,宽让别人了。” 赵见初忽然脸红。 他想起那个雨夜之前,天台上江畔半跪在他面前请求他不要哭泣。 江畔强势的时候是很强势,江畔从来就是一个强势的人,这是他的天性。 但他在自己面前每每流露出天性后,又会把这天性立刻收敛起来,换上一副不伦不类的柔软。 柔软这个词,放在江畔身上实在太不像话,拿出去说给谁听,都不会有人信。 可赵见初确实找不到更确切的词了。 江畔在他面前,就是这样的。 段燕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几乎要把自己缩进沙发深处的年轻男人。 那眉眼和旧友无一不相似,仿佛她们又回到几十年前依偎在一起的日子,程蝶低着头害羞地说自己有一个喜欢的人了。 段燕忍下忽然冒上来的泪意。 “你问这个,是不是遇上什么感情问题了?你要是愿意,跟阿姨讲讲,说不定我能给你出个主意?” 赵见初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 母亲是什么样的,他只有一个浮泛的概念,或是从书上来的,或是从别人的生活里偷来的。他读过的那些作者,男作者们,格外擅长创造理想的女人,以至于那些女人看上去并不是一个承担着母职的人,而只是一些关于母性的行为守则。 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有人问他,你是不是遇到问题了,给我讲讲好吗。 他无师自通,原来这样柔软包容却有无限力量的声音,就是母亲吗? “想来你从小大到,一定有很多问题,是不会拿去问赵允望的吧。” 段燕微笑着看他。 “我看着你出生,刚生下来的时候江畔还在旁边捣蛋,说像个猴子,把程蝶都气哭了。一转眼你就长这么大了。但在我眼里,到什么时候你是个孩子。你和江畔,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可惜那臭小子自己主意大,从来不跟我说点贴心话。我倒是做梦都想再有个愿意跟我聊聊心事的孩子。” 椋鸟 第四十三章 每次来省城公干,江畔都格外焦躁。 到别人的地盘办案子,照规矩要打招呼走程序,执法管辖权上的事情一丝都不能疏忽。 “其实辖区派出所也在盯着,那个厂子里人员来来往往,多的是没办暂住证的工人,没名没姓。现在政策又缓和下来,不让给外地务工人员强行□□强行驱离,可但凡有个什么闪失,监察不力的责任还在我们身上。” “不过你们这两个案子,我听着,不像能并到一起的吧?” 接风饭是必不可免,也不是有多热情好客,好像有些事就非得在饭桌上说不可。 他们被请到省城公安局的食堂包厢里。支队长亲自来倒茶散烟,迟迟才绕着弯子进入正题。 和江畔同来的同事听完支队长的这番话,都回头往江畔脸上瞧,一时间好像舞台上所有的聚光灯,都打在江畔身上。 “并不并案其实也无所谓。” 江畔放下手里的杯子,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原本也没想到会扯出另一个案子。还是要看能查到哪一步。案子嘛,放在谁手里都一样,怎么便利行事就怎么办。” 支队长听完,眼角的鱼尾纹又深一层,再倒一圈茶。 晚上几个人呆在江畔的房间商量第二天的事。 同事想从江畔嘴里要一句准话:“最后把案子挖出来,我们真就这么交到省城手里啊。” 另一个同事是躺平的性格:“要在这查出东西来,别的不说,物证送检肯定是就近,总不可能再带回雨安。要我说就别想那么多了,案子嘛多一个少一个,就那么回事。” 眼看这话说下去就要没完没了,江畔才打断两个人:“后面的事后面再说。明天是打着工商消防联合执法检查的名义进厂。许威认识我,我不好露面太多,你们跟着工商走,重点盘问沔村出来的工人,看看厂子里的人有没有再村外见过许家有的妹妹。” “她是活着离开村子的,之后苯海拉明中毒死亡,死在哪了,死在什么时候,才是关键问题。” 拿到遗骨的毒理报告后,他们在局里开会谈过这个问题。 陈谶认为无非就两种可能。一是买尸的那家人先联系上了许家有,然后才有预谋地发生了谋杀;二是谋杀发生在前,卖尸只是顺手之举。 “如果谋杀发生在前,那就又回到了我们最开始的疑问。”赵见初当时说,“杀人的动机是什么?就算完全抛开亲情不谈,要让许家人杀掉一个有劳动能力且顺从的劳动力,失去一个可以任意剥削的家庭成员,对这种家庭来说应该是一种损失,非得有个很强的动机不可,而且这个动机本身必须还得弥补许家人的损失。” 这种话说出来,什么劳动力什么剥削,多少是有些惊世骇俗,当时在场开会的人都沉默着不接话。 江畔却觉得赵见初这个角度是残酷到近乎巧妙,他们之前都没有从这一点思考过。 许家有的妹妹对这个家庭来说算什么? 这个女人看似是许家人的累赘,实则她仍然在为家庭创造劳动价值。对一个农村贫困家庭来说,每一个劳动力人口都是珍贵的。除非她的死能换来的价值大于比她活着时的劳动,否则许家人没有任何理由要杀掉或者遗弃她。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也是这个推论最后彻底说服了尚犹豫的陈局。 陈局夸他,说你小子卧底没白卧,现在对这些村村沟沟里的事都摸透了。 江畔笑得像儿子考了双百的家长,颇有些得意,说这可不是刑侦队里的人想出来的,是人家赵法医提出来的。 陈局还没忘掉赵见初怒怼检察员,被人家领导电话打上门来告状的事情,再看眼前江畔这样子,个中内情就猜了个七七八八,难免又皱起眉头。 “你和赵法医从小一块长大这么个事,在局里也传遍了。哥俩好归哥俩好,但你大小也算是他的领导,该批评敲打的时候,你不能顾着面子。你现在讲感情抹不开面子,对他以后未必是好事。” 话都说到这了,江畔还有什么不懂的。江局表面上教育他,实则是对赵见初不满。 江畔也不反驳,就是扯着嘴角无奈笑笑:“您说得是。但小赵嘛,您可能也知道,从小就是赵主任给带大的。以前我们住一个院子,他总挨欺负。赵主任工作忙也不怎么管他这些事。所以从小没人护着,他是性格有点要强,认死理。我私下也说说他,成熟点,别总像个孩子似的。” 这么一卖惨,陈局想起赵见初的身世,绷紧的表情又松动了些。 江畔为了案子跟陈局顶牛,陈局最多两三天不给他好脸色看。但他要维护赵见初和陈局起冲突,最后倒霉的只有赵见初。 不如卖卖惨得了。 但卖惨这事得背着赵见初,要是当他的面,他能跳起来给自己头发拔了。 同事走了,江畔枕着手躺床上发呆,脑子里想的还是那个一天没消息的小混球。 出差前没谈拢,他想着不能把人逼急了,缓一缓出了差再说。结果小混球真就消失了,一整天都没动静。 还是买的东西显示签收了,他才知道赵见初回去过。 他思来想去,还是摸着手机坐了起来,脑子里预备了一百个非打电话不可的借口。 结果电话接通,那头的赵见初声音压得低低的:“你有事吗?没事我一会给你打过去。” 好像在做贼。 他还没来得及细问,又从电话里听见了段燕的声音,“你要是有工作,就赶紧去忙吧。” 江畔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忽然想起来段燕前两天说过要去拿东西。 “赵见初,你跟我妈在一块?你俩在哪?” 他实在怕了自己的妈又和赵见初凑一起。 赵见初不跟他纠缠,挂掉电话后有些尴尬地冲段燕笑:“是畔哥,打电话叫我帮他取快递。” 他确实不擅长撒谎,段燕都听到那边江畔质问的嗓门大得透过话筒,我妈两个字无比清晰。 “江畔就不乐意我跟你呆在一块。他一天到晚,什么心都要操。” 段燕背后吐槽自己儿子不遗余力,“你以后可别让他这么管着。” 这话赵见初听着有点不对头,但他心思不在这上头,来不及细琢磨,只是替江畔辩解:“阿姨,畔哥心里其实很敬重您关心您,我也觉得他有这样的妈妈,很羡慕。” 段燕笑了:“奇怪了,外人看我都是十几年不管孩子,自己在外头快活,你却觉得羡慕江畔?” 赵见初点点头。 “其实他很早之前就跟我说过。他知道您过去不开心,是支持您离开的。他也不希望您为了他放弃自己的人生。我觉得母子间这种相通很难得。难得您没有用孩子来绑架自己,他也没有用母爱来绑架您。” 段燕唇边的笑意淡下去:“你……是不是埋怨程蝶生下了你?” “我要说是,是不是显得我很冷血?” 赵见初抿着嘴想笑一下,却不成功,反像是扯着唇角在忍痛,“怨恨谈不上,但我总想着,要是没有剩下我,她还活着,也许有一天可以像您一样自由。是我剥夺了这种自由的可能。可是,可是这也不是我自愿的呀。” 他讲到最后,不自觉拖着尾音,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没有地方讲理。 但他这回好歹忍住了,没当着段燕的面掉眼泪。 段燕主动站起来,走到他身旁坐下。 “你这孩子 ——” 她长叹一声,“她怀孕确实是为了维系婚姻才去冒这个险,毕竟你奶奶——” 她顿了顿,想起来赵见初的奶奶已经去世多年,不好再大说死人的坏话。 “她想和这个男人走下去,所以想让你奶奶对她满意。但她怀你的时候,从来没想过死这件事,也不觉得是负担,她想的一直都是你们一家三口以后会幸福。” “这件事情上,赵允望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我一直很讨厌你爸爸。因为当年是他坚持要娶程蝶,你奶奶本来就不喜欢程蝶身世飘零又漂亮得太惹眼。而他既然把程蝶娶回家,就该顶住他母亲的压力。但他又很懦弱,做不到。” “只能怪我们年轻的时候,环境就是这样塑造我们的,家庭是最宝贵的,应该为了维护自己的家庭付出一切。我也好,程蝶也好,都以为人生就是这样的吗,不知道还有别的选择。从来没有人教导过我们,人最重要的是自己,爱情和婚姻都该只是服务于个人幸福的东西。” 她拍拍赵见初攥在一起的手指:“你希望程蝶不要生下孩子,是因为你们的想法已经不一样了。你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是最重要的,这就足够了。悲剧不是你造成的,也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非要说你有什么责任的话,那也是好好生活,让自己变得幸福的责任。生活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往前走,脚下踩的都是以前的人用身体铺的路。” 段燕最终没有直白地问出她所察觉到的那一丝蛛丝马迹。 她拿了江畔放在书房里的东西,比赵见初先一步离开江畔的家。 走出小区上了出租车,她才给江畔打过去电话。 江畔接了电话,心虚地立刻解释:“我是让小初去帮我收快递的。” 好嘛,共同犯连口供没串利索。 段燕哼了一声,懒得戳破自己的儿子:“雨安就这么大点地方,人言可畏,有些事你可想好了。” 江畔一愣:“妈……” 段燕靠在出租车的后座上,路灯拂过她的眉眼,眼角的鱼尾纹愈发丛生,银色的发根潜伏着。 “我这么多年也没怎么尽过当妈的责任,现在你都成年了,我更不会管你。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是……” 她终于说不出口那三个字。 “但是这条路有多难走,你心里要有准备。你坚持要走,妈妈祝福你。如果实在太难了,妈妈也愿意尽力帮助你们。” “只是有一点,妈妈希望你和小赵,都要做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任的人。不要有互相伤害的一天。” 江畔几乎要握不住手机,颤抖着叫了句妈。 过了许久他才又挤出了一句话。 “谢谢你,妈。” 赵见初呆坐在客厅里,任由夜晚落在他的肩上。 客厅里没有开灯,门上的密码锁转着流光溢彩的灯圈,好像一个微缩版的摩天轮。 段燕临走前站在门口说的话,还在玄关打转,他却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还从来没有去过游乐场。 雨安不景气多年,游乐场早就倒闭了。 对那些一辈子从来没有走出过雨安的人来说,那些通过一小块玻璃屏幕所折射出的光彩陆离的生活,是多么遥远的只存在于平行世界的事情。那是理所当然地只存在于虚构中的生活。 对于那些从来没有得到过自由的人来说,自由也像是神话一样那么荒唐。 段燕临走前对他说,其实这个世界已经和我们那时不太一样了,至少你们有变得更有力量,也更自由了。她会开心的。 赵见初把手举到面前,借窗外的光看着手掌上深浅不一的纹路,纵的横的,最后都汇聚蔓延到掌心,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要从那里钻出来。 江畔临睡前接到赵见初的电话。 他睡不着,但实在是不睡不行。 “哥。” 赵见初在电话里喊他,“你们出差顺利吗?” 没良心的小混蛋破天荒地拉家常关心他。 江畔受宠若惊:“今天没什么事,就和省城公安局的人见了一面,明天去制衣厂,才是重头戏。” 赵见初哦了一声。 过了几秒,他又说:“等这个案子办完,我们休假两天,去平海镇看海吧。” 他慢吞吞地说:“我听说那边有个游乐场,可以坐摩天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