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 1. 第一章 曾巧兮回国已经三个月,对上海这座城市也从最初的陌生转为了熟悉。 本就是短暂的离开,如今的回归顺其自然,倒也没什么别的感觉。 曾巧兮站在茶水间望着窗外绿得要滴油的枝丫,耳边是夏蝉至死方休的呐喊,初听只觉聒噪,久了倒是体味出几分悲壮。 “你听说了吗?咱们科室要来个大帅哥!”一道兴奋的声音打断了曾巧兮发呆。 “真的假的?去年也是这么传的,结果呢?”另一道声线温温柔柔的,貌似兴趣乏乏。 曾巧兮听出来了,来人分别是他们科室的何初雪和白静。 白静瘪瘪嘴,显然对何初雪的质疑不服气,“去年确实也有帅哥啊,只是人家来的不是心脏外科,而是骨科罢了。” 两个护士聊得正在兴头上,没注意到站在茶水间最里侧的曾巧兮。曾巧兮身量不矮,但在巨型饮水机面前,还是小巫见大巫。 耳边两个小护士还在叽叽喳喳地八卦,曾巧兮觉得偷听墙角这事实在不体面,但现在出去又像是自投罗网。 她犹豫片刻,捏紧手中的白瓷杯,缓缓将视线投向窗外,在尴尬和装死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 敌不动我不动。 但不管她如何自我催眠,两人的对话还是一丝不差地落入她的耳中。 几步之外的两人闲扯了几句,话题又绕回到了帅哥身上。 “你说的那个帅哥什么时候来报到?我倒是想看看他和林医生哪个更帅!” 何初雪浅浅一笑,轻轻呡了口温水。 她一身白衣,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中,人如其名,白得一如初雪,将她出尘的气质渲染得淋漓尽致。 白静则是典型的“名骗”。 首先她不白,其次她不静。 纵然曾巧兮来仁和医院不过短短三个月,但已然领略过这位小灵通的威力。 连院长不吃香菜这种屁大点的事她都了如指掌,一双单眼皮小眼睛犹如探照灯,可谓无孔不入。 整个医院都知道,有什么八卦一旦被她知道,那就相当于全院知晓。 万一是什么不好的事,堪比公开处刑。 以至于医院地下党的小情侣一旦察觉到不对,便立即自爆,免得被小喇叭捷足先登。 但即便如此,小灵通的人缘却依旧好得不行。 全院上上下下虽然对她八卦的性子有些无奈,但没有一个人真正讨厌得了她。 每个人见到她都免不得开几句玩笑,逗她一逗,她也不记仇,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比呼伦贝尔大草原还一览无余。 总之,和她相处很轻松。 毕竟做手术已经够累了,谁也不想再腾出精力去揣测同事的心思。 “我就瞄到了一眼帅哥的证件照,但是——” 话音戛然而止,这种说到关时刻的停顿总是格外引人注意。 “是特么的真帅!证件照耶!我觉得证件照拍得都帅的,才是真特么帅!” 小灵通激动地吐沫星子差点喷出来,何初雪抿了抿唇,默默捂紧杯口,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退。 虽说这白静的审美门槛确实比常人低,但她也不是个睁眼说瞎话的人,能被她吹成这样,何初雪倒是也被勾起了几分好奇。 “那他叫什么?” 如果白静说话是只麻雀,咋咋呼呼,那么何初雪就是童话里的夜莺,宛转悠扬。 如潺潺溪水,不疾不徐,平静但不平淡。 “贺之洲!” 小喇叭挤了挤眉眼,用胳膊撞了一下何初雪,笑嘻嘻问道: “是不是很独特?炸一听还以为他是贺知章的兄弟!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他妈的‘万条垂下绿丝绦’,你说魔不魔怔?!” 何初雪牵起嘴角,被小喇叭逗笑。 “那人什么时候到?哪个医生带他?” “就这几天吧,他的实习证人事科那边都做好了。至于带他的人,我还没听到风声。不过咱们科室有资格带实习生的不外乎就是那几位——” “不对!”说到一半,小喇叭突然一拍手,看了一眼何初雪。 “今年还多了一个人......从国外回来的曾医生,她是副主任医师,也有资格带实习生。” 突然被点名的曾巧兮眉心一皱,心脏漏掉一拍。 楼下,白衣黑裤的男人恰好从树下路过,漫不经心地抬头,扫了一眼陈旧的住院楼。 曾巧兮的注意力都在身后两人身上,并未察觉到楼下的动静。 随后,她听见何初雪压低了嗓音道:“你是说.....灭绝师太?” 灭绝师太? 曾巧兮还是头一次听见自己的名号,莫名有些想笑。 “是啊,虽然曾医生人挺好的,但她不怎么爱笑,看着就特别高冷,每次和她说话我都觉得凉飕飕的。” 小灵通说完这话突然福至心灵,瞟向窗户上边嗡嗡作响的空调。 心说这空调怎么比平时冷呢? 她刚准备走过去调高温度,就见曾巧兮端着陶瓷杯站在窗边,面无表情,寒气逼人。 小灵通一瞬间被冻住,笑得比哭还难看,声音抖上三抖:“曾医生,好.....好巧啊!” 何初雪心下一惊,下意识望过去,恰好对上曾巧兮平静无波又稍显深邃的眼眸。 “好巧。” 曾巧兮目光轻抬,扫过两人宛如吃屎的神情,兀自把腿离去。 离开之际,她听见小灵通哀嚎:“我就说这茶水间怎么比平时冷上三分呢!你说我手咋那么贱......” 后面的曾巧兮没听清,只是在心底默默点头附和。 确实有点贱,不然她本可以安安静静地离开,就当什么事都没生过。 眼下,空气中只剩尴尬。 曾巧兮心中有千万匹草泥马在跑,但不妨碍她继续释放冷气。 “曾空调”面不改色地回到办公室,忍不住掏出手机对镜自照,她当真有这么骇人? 她尚未开始怀疑人生,敲门声不期而至。 “进。” 得到她的准许,门外的赵景方才推开门,说是主任找她。 曾巧兮熄灭屏幕,缓缓站起身,语气比白开水还淡。 “知道了。” 赵景回到工位,脸色有点黑。 他在仁和辛辛苦苦快十年,才是个主治医师,而这曾巧兮刚刚回国,便是副高级别的医师。 他一个三十出头的大男人还得听一个女人指挥,想到这个他就不免有些胸闷气短。 曾巧兮对赵景的牢骚全然不知,她来到主任办公室,轻敲了三下木门。 门内并未像往常一样传出钱上好粗哑的嗓音,曾巧兮正纳闷,下一秒,门被人从里面拉开。 曾巧兮下意识抬眸,撞进一双含笑的眸子。 时间定格两秒。 曾巧兮收回悬浮在空中的手,朝面前的人微微颔首。 男人看她一眼,轻轻扯了扯嘴角,朝旁边侧了侧身。曾巧兮进门,关门声响起。 坐在软椅中的钱上好笑意盈盈地看向曾巧兮,指着一旁的男人介绍。 “小兮啊,这是医院新来的实习生——贺之洲,和你是校友,都是交大毕业的。 成绩很优秀,个人能力也很强,本来是有资格保研的,但他硬生生放弃了,一心想要投身实践。 你虽然回国不久,但前几次的手术完成得都很漂亮,我相信你完全有能力带好他。” 钱主任望着曾巧兮,眼里语气里满是赞许。 贺之洲...... 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传说中的帅哥突然空降,曾巧兮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下意识扭头,打量起身旁的男人。 男人身量很高,比她高了将近一个头,她得微微仰头,才能看到他的侧脸。 皮肤很白,比小喇叭白了至少八度,不知道她知道后会不会想哭。 白皙的肌肤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水雾,看样子应该是刚刚从外面进来,浑身还散发着夏日限定的暑气。 一身简单的白T黑裤,汗水洇湿了领口。少年意气风发,立在阳光下,让曾巧兮不由联想到金桔柠檬水。 比起男人,他干净得更像个大男孩。 似乎感应到她的注视,男人偏头望过来,勾了勾唇,笑容比窗外的骄阳耀眼。 这一刻,曾巧兮觉得,小喇叭所言不虚。 炸一听还以为他是贺知章的兄弟!耳边忽的响起小喇叭的魔音。 “你有兄弟叫贺知章吗?” 问题来得猝不及防,被问的人和发问的人都有点懵。曾巧兮问完就恨不得咬舌自尽,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脑子抽了。 钱主任恰逢其时地笑出声,完美地缓解了曾巧兮的尴尬。 “小贺的‘之’可不是知了的‘知’,而是之乎者也的‘之’,洲是三点水那个洲,是吧,小贺?” 贺之洲点点头,竖起大拇指,赞道:“主任好记性。” 钱主任笑得满脸褶皱,只觉这个年轻人有前途,会说话。 不像某人。 视线投射到一脸无知无觉的女人身上。 钱上好突然觉得自己的决定甚是英明,把嘴甜的贺之洲派给最不会说话的曾巧兮,实乃医院一大幸事。 免得总有病人家属找他告状,说这曾医生冷漠,不通情理。 也省去他的麻烦。 “小兮啊,你看看这小贺医生多讨人喜欢,让你带他,你不会不乐意吧?” “我不乐意。” 钱主任万万没想到,他会得到否定的回答。 他顿了顿,脸色风云变幻,暗道这最不会说话的人果然不会轻易让他顺心! 被拒之门外的贺之洲亦是脸色一黑。 纵观贺大少二十多年的人生,从来只有别人抢他的份儿,什么时候轮到他被人嫌弃的份儿,还是如此赤裸裸的嫌弃! “曾医生,对我有意见?” 男人敛去笑容,眉间微微隆起,不知房间冷气太足,还是曾巧兮的心理作用,总之,她感受到了寒意。 在这个炎热的夏天。 曾巧兮看向钱主任,神情平淡。 “主任,我才回国不久,对医院的各项事务都不熟悉,目前我只想快点融入医院,多上手术,不想因为别的事耽误精力。” 钱主任悄悄松了口气,还好她对贺之洲这个人没意见。 不然,他真不知道如何交差。 “小兮啊,你带个实习生并不影响你说的那些事情啊,反而,你还可以分担一些任务给他。” “一来你可以专心去做更重要的事,比如上手术;二来他也能学习到临床的知识,早日上手,也算是为医院培养人才。” “可是——” “没有可是,就这么定了,小贺明天就去你那里报到,你做好准备。” 被打断的曾巧兮眉头一拧,见钱主任的态度坚决,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 “那我先走了。” 不等屋内的两个男人反应,曾巧兮面无表情地抬脚离去。 贺之洲望着那道白色身影渐行渐远,有一刹那的恍惚。 女人略显单薄的背影在这一刻穿越时光,与另一抹白色吻合。 “小贺啊,你别在意,曾医生就是这个性格,比较内敛,说话比较直接,但她人很好的,相处久了你就会发现。” 贺之洲收回视线,唇线轻抿,声音很轻,仿佛隔着云端。 “我知道。” 2. 第二章 第二天,贺之洲起了个大早。 他不是那种早起的鸟儿,只是神经过于兴奋,天不亮就睁开了眼。他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干脆起床,简单洗漱后出门。 天地一片灰蓝,东方天际线处泛着橙光色的光晕。 安静的街道,微风漏过梧桐的枝丫,迎面而来,温度宜人。 整座城市尚处于昏睡状态,一路上人烟稀少,只有早餐铺子前有几个零星的人影。 贺之洲到达心外科时,恰巧七点整。 然而令他这只早鸟没想到的是,这里还蹲守着一只猫头鹰。 值完夜班的曾巧兮脱下白大褂,刚刚推开办公室的玻璃门,便撞见贺之洲从门外进来。 依旧白衣黑裤,简单而干净。 “曾医生,早上好。” 少年笑着打招呼,活力满满的样子。 曾巧兮顶着黑眼圈神色恹恹地扫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回了声早,转身准备出门。 刚走到门边,面前突然冒出一只拦路虎。 曾巧兮困得掀掀眼皮都嫌累,但出于礼貌还是仰头望向拦路虎,满脸写着五个字——您有何贵干? 贺之洲垂眸盯着眼前困得几乎昏厥的人儿,不自觉放低了嗓音:“曾医生,这是要回家?” 曾巧兮打了个哈欠,轻点脑袋,嘴唇都懒得动一下。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你看上去很困。” 曾巧兮抬手抹了抹眼角坠着的泪花,缓缓吐出两个字:“不用。” 怕他再问东问西,曾巧兮索性往边上挪了挪,准备越狱。 奈何拦路虎不依不饶,长臂一伸,再次堵住了她的去路。 曾巧兮眉头轻蹙,静静盯着面前的男人,一副“有屁快放”的不耐神情。 她挂脸挂得毫不掩饰,面前之人却视若无睹,脸上笑意不减。 “最后一个问题,我今天做什么?” 男人伸出一根手指,笑容刺眼,明明一脸乖巧,却看得曾巧兮莫名窝火。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该死的笑脸人。 “曾医生,下班了?这是......?” 两人正在对峙,赵景从门外进来,率先和曾巧兮打了个招呼,随手扯了扯领口的蓝灰色领带,而后一脸疑惑地看向贺之洲。 “新来的实习生。”曾巧兮说完,又冲拦路虎道:“有什么事就找他。” 别来烦我。 她朝赵景的方向瞟了眼,说罢,绕过贺之洲,扬长而去。 徒留某人站在原地发怔。 “新来的实习生是吧?来坐,这是你的工位。曾医生就是这样,不太顾及别人的感受,你别放在心上。” 赵景指了指身旁的空位,笑着安慰贺之洲。 贺之洲回过神,轻抿唇边。 他天生笑脸,从小就深得长辈喜欢。 此时他也不见外,凑到赵景身边,哥长弟短的,一个上午就和赵景混成了好兄弟。从赵景那里了解到很多医院的八卦。 “赵哥,曾医生一直是这么冷冰冰的吗?” 赵景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四下张望,见没人,掩嘴压低了声音:“不然咱们科室的人,怎么会给她起个‘灭绝师太’的外号呢!” 说完,他自顾自笑起来,贺之洲却难得没有笑。 恰巧此时铃声响起,他和赵景说了声抱歉,拿着手机出了心外科。 “听说你小子昨天就来报到了?就这么急不可耐,想见你兄弟我?” 贺之洲皮笑肉不笑:“呵呵.....” 那边的男人对他的嘲讽完全免疫,继续喋喋道:“不过昨天兄弟我刚好轮休,你来的不是时候。今天中午我请客,吃食堂,补偿你如何?” 贺之洲气笑了,普天之下有几人能如此不要脸,好意思请人吃饭吃食堂? 林宜算一个。 林宜是他的大学舍友,虽说是舍友,但大他一届,所以去年就毕业来了仁和,算是贺之洲的学长。 虽然他在贺之洲这里从来没有享受过学长应有的待遇。 “我想吃牛排。” 那边静默了三秒,语速陡然加快。 “哎,我这边有病人来了,那就这么说定了,中午食堂一楼见,我先挂了!” “嘟——” 通话结束得猝不及防,贺之洲却丝毫没觉得意外。 他收起手机揣进裤兜,感慨林宜这家伙,就算是工作之后,也还是一如既往的抠门。 贺之洲回到办公室,赵景把他一一介绍给科室其他人,之后便上手术去了。 贺之洲看了眼时间,见马上就是午休时间,索性迈开步子往骨科走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小喇叭拉着身旁的何初雪从转角处窜出来。 “你看,这回我的情报没错吧,是不是人间绝色?” 小喇叭一脸骄傲,就差把“你快夸我”几个字写脸上。 何初雪当然不像她那般没脸没皮,只是盯着那道俊朗的身影久久移不开眼,白皙的脸颊泛起可疑的红晕。 “初雪,你脸红什么?” 小喇叭贱兮兮地指着何初雪,哮天犬一般察觉到了八卦的气息。 何初雪面色一红,收回视线,摸着脸颊反驳:“哪有?” 小喇叭嘿嘿一笑,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你别不好意思嘛,这么帅的帅哥,谁看见都难免心动一下。” “不过我就算啦,他和我站在一起,视觉上我更像个爷们,我还是喜欢林医生那种阳刚肌肉男,那黝黑的皮肤,那健硕的胳膊,那——” 何初雪掩唇轻笑,拱了一下小喇叭,调侃:“再说你口水都要流成河了。” 小喇叭嗔她一眼,“不过你就不一样了,你可是咱们心外科的女神!” 何初雪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浅浅一笑,唇边梨涡清晰可见。 “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 语气中的优越感似茅檐上的积雨,一滴一滴向下垂落,水落石出。 这大概就是何初雪同性缘不太好的原因。只是小喇叭大大咧咧,并未察觉。 人间绝色贺之洲还不知道自己被人惦记上了。 他熟门熟路地来骨科,在挂着“林宜”名牌的房间驻足,轻叩指尖。 “请进。” 雄浑有力的嗓音自门内传来,贺之洲推门而入,与男人投来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老贺!你怎么到这来了!” 林宜猛地拉开椅子,从座位上跳起来,双眼骤然放大,眼角眉梢都挂着笑意。 贺之洲双手报于胸前,懒懒地倚着门边,瞥了眼身后,看向林宜,剑眉微挑。 “你说的病人呢?” “......” 林宜一怔,面不改色:“你来晚了,刚刚都看完了。” 贺之洲眼尾划过一抹玩味的笑,他不信,但他没有证据。 林宜被他看得心虚,赶忙推着他往出走,趁机转移话题:“赶快去吃饭,饿死了,我感觉自己现在能干掉四碗饭!” 贺之洲轻嗤,扫他一眼,“不必谦虚,在吃饭一事上,你天赋异禀。” 林宜勾住他的脖颈,暗戳戳威胁:“你再说一次?” “......” 作为健身这项运动的狂热爱好者,林宜是交大出了名的。 贺之洲低头瞟了眼那硬得钢筋混凝土的腱子肉,默默噤了声。 好汉不吃眼前亏,该闭嘴时就闭嘴。 两人一路打打闹闹来到食堂。 正是饭点,食堂人有点多。打完饭两人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一边叙旧一边吃饭。 林宜:“怎么样?这里和五年前比,是不是没啥变化?” 坐在对面的贺之洲百无聊赖地挑着餐盘中的香菜,顺嘴接道:“确实,菜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吃。” 林宜觑他一眼,“这你还不知足,贺大少爷,你这挑嘴的毛病是时候改改了,不然饿死了,都没人给你收尸。” 林宜所言不假,仁和的饭菜放眼整个上海,都算得上中上水平。 只是贺大少爷从小被阿姨的手艺惯坏了,总喜欢鸡蛋里面挑骨头。 贺之洲再接再厉,将盘中的生姜片丢到林宜盘中,眨巴眨巴眼,笑容明媚而欠打。 “那您多吃点,小心别撑死。” 林宜无奈地叹了口气,像从前一样,秉承着绝不浪费的优良品质将被贺之洲嫌弃的菜尽收腹中。 “对了,你不是保研了吗?怎么突然又来仁和实习了?” 自从林宜毕业,两人的联系就少了很多。偶尔几次聚会,也都是兄弟们成群结队地横扫出街,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两个人单独坐在一起闲话家常了。 贺之洲夹菜的动作一顿,眼皮轻颤,而后微微掀起,看向对面之人。 他尚未开口,林宜自问自答道:“因为你的白月光?” 贺之洲勾了勾唇,点头。 “我靠,兄弟你是不是魔怔了?这都多少年了?你还没放下?” 林宜激动得吐沫星子乱溅,陡然提高的声量引得附近几桌的食客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他这才抱歉地低下头,压低了嗓音:“不是说她出国去了吗?怎么?回来了?” 贺之洲垂下眼帘,拨弄着盘中的秋刀鱼,再次点头。 “在咱们仁和?” 点头。 “那她还记得你吗?” 对面一片静默。 不断有觅食的人涌入,整个食堂闹哄哄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贺之洲端坐在木椅上,眉眼低垂,周身好似生出了结界,将他与这个喧闹的世界隔绝。 林宜等了几秒,却始终没有等来贺之洲的回应。 “草!她都不记得你了!你说你犯得着吗?”林宜气得翻了个白眼。 颇有种怒其不争的周树人气质。 “......” 一向善辩的贺之洲此时却像是吃了黄连,有口无言。 3. 第三章 吃完饭,两人回到各自的科室休息。贺之洲正准备趴下小憩,何初雪缓缓走了进来,巧笑嫣然。 “贺医生,这是人事科给你准备的工作证和工作服。” 贺之洲笑着接过,“谢谢。” “初雪啊,怎么之前不见你专门来送这些东西?是不是看我们贺医生长得帅,想借机多看几眼啊?” 赵景笑着打趣,望着何初雪泛着微红的脸颊,笑得嘴巴差点咧到耳后根。 心外科向来男多女少,此时起哄可少不了他们。 何初雪嗔怪地看赵景一眼,语气依旧温温软软。 “赵医生可别胡说,人事科原本是委托小喇叭来送的,她刚刚被护士长叫去给患者换药了,我这才来替她跑一趟。” 男人们又是一阵哄笑,拖长的尾音意味深长。 贺之洲站起身,替何初雪解围:“多谢何护士,改天请你吃饭。” 何初雪唇边绽放出一抹轻笑,似初雪消融,似秾华初绽,美得不可方物。 “那我先走了,贺医生好好休息。” 在众人的注目礼下,何初雪施施然离去,优雅得好似白天鹅。 她前脚刚外出心外科,后脚贺之洲就被众人当金丝猴一样围观起来。 “老实交代,你和何护士怎么回事?”赵景率先逼问。 贺之洲摊手耸肩,一脸无辜地摇摇头。 “那你们之前认识?” 贺之洲神情不变,持续摇头。 众人显然不信,七嘴八舌地质疑:“怎么可能?何护士可是我们心外科的女神,你敢说你对她没意思?” 贺之洲哭笑不得,只得把头摇成拨浪鼓,以自证清白。 “他这张脸,就算是何护士单方面有那个意思,也不一定啊!” 老孙作为唯一一个没参与讨伐贺之洲的前辈,抿了口枸杞茶,慢条斯理地道出了真相。 众人虎躯一震,刹那间陷入一阵鬼哭狼嚎。 赵景却突然安静下来,幽幽地看向一脸无知无觉的贺之洲。 众人还在闹腾,没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不,我不信,把我的女神还回来!” 早几天进来的实习生邱鸿飞掐着贺之洲的后颈,一副“恨不得拉着他同归于尽”的架势。 同为实习生,年纪相当,处境相似,两个男孩格外投缘,相处起来也不拘小节。 “你先把我的脖子......还给我......咳......” 邱鸿飞下手没个轻重,贺之洲被他勒得面如肝色。 邱鸿飞见自己开玩笑过了头,赶忙松开手,一脸愧色地看向贺之洲。 贺之洲摆摆手,笑骂了几句便不了了之。 午休结束,老孙带着邱鸿飞准备去查房。贺之洲百无聊赖,像个跟屁虫一样打算跟着去。 老孙看他一眼,神情很复杂:“你第一天来,按理说应该是曾医生带着你去查房。” 他顿了顿,拍拍贺之洲的肩,欲言又止,好不容易憋出两句话,更像是自圆其说的安慰之词。 “不过曾医生昨天值夜班,今天怕是不会来医院——跟着她你会学到很多东西,加油,小伙子。” 明明是一番前辈对晚辈极其正常的叮嘱,但搭配着他那副“你好自为之”的表情,贺之洲就莫名后背发凉。 像是被人告知,你要倒霉,但至于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具体要遭遇什么,却只字不提。 徒留你一个人在风中凌乱,惴惴不安。 “......?” 他一脸懵逼地看向老孙,希望用真挚的眼神换来一个注解。 然而老孙却像个不负责任的渣男,嘴上爽完就推门而去,完全没想着善后。 贺之洲神色微怔,怎么也挖不出一个答案,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老实巴交的邱鸿飞。 “你给我解释解释,他刚刚那眼神是特么什么意思?” 邱鸿飞环视一圈,一副典型的做贼心虚形容,见办公室没人,这才按低了声音道:“因为带你的人是曾医生。” 贺之洲眉头轻拧,更懵了。 这和曾乔兮有什么关系? 邱鸿飞见他没反应过来,耐着性子继续道: “曾医生是整个心外科乃至整个仁和,公认的最难相处的医生,虽说她惜字如金,话少得可怜,可她但凡开口,定能杀人于无形。” 邱鸿飞边说边做了个抹脖子死翘翘的手势,滑稽的表情搭配他那身正经的气质,场面异常诙谐。 贺之洲憋了两秒,还是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抱歉......你这样子实在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我实在忍不了......” 邱鸿飞被他笑得有点窘迫,屈起食指扣了扣鼻尖,“你竟然还笑得出来,我要是你,现在就哭着去找院长了。我心脏不好,怕承受不住。” 贺之洲笑弯了腰,缓了几秒方才扶着邱鸿飞的肩站直身子。 “我是主动提出,要跟着曾医生的。” “啊?” 邱鸿飞惊呼一声,被震得久久合不拢下巴。一双小眼睛瞪到了贺之洲目前为止见过的最大弧度。 “贺哥,你进医院之前没打听一下吗?竟然自投罗网!” 贺之洲唇线轻抿,嗓音低沉:“就是因为打听了,我才选她。” “啊?” 老实人邱鸿飞被他绕糊涂了,犹疑地看向贺之洲,在心里猜想他是不是有受虐倾向。 “曾医生虽然凶点,冷点,说话直点,但她医术好啊,我是来学习的,不跟她跟谁?” 邱鸿飞点点头,对贺之洲的话表示认同,而后又摇摇头,一脸认真地问他:“曾医生的医术当然不用怀疑,但......你不怕被骂吗?” 他自认为脸皮薄,心眼小,所以不想自取其辱。 贺之洲勾唇,拍着自己的胸脯,大言不惭:“我脸皮厚,心脏好,不怕,让她尽管放马过来。” 话音未落,有人推门而入。正是他口中的那个——她! 气温骤降。 贺之洲表情瘫得很微妙,他在心底暗暗骂了句操,恨不得立即掘地三尺,把自己埋了。 “曾.....曾......曾医生,早上好!” 邱鸿飞吓得直接结巴,外加脑子宕机。 曾巧兮扫他一眼,表情一如既往地没有。只见她抬手看了眼腕间的石英表,“现在是下午两点。” “......” 杀人于无形,贺之洲突然觉得邱鸿飞的形容半点没夸张。 邱鸿飞羞愧万分地低下头,瞬间涨红了脸,嗫嚅:“那个,师傅刚刚叫我去查房,我先去了。” 说罢,不待曾乔兮回应,脚底抹油麻利地遁了。 丝毫没给贺之洲拽住他的机会。 “......” 这回真给贺大少整无语了,他望着某人逃之夭夭的背影,暗骂了一句叛徒。 没了邱鸿飞做挡箭牌,贺之洲不得不直面曾巧兮。 他讪讪一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撂下句我也过去看看,就想追随邱鸿飞而去。 曾巧兮看他一眼,神色无常,语气寡淡:“来我办公室一趟。” 贺之洲欲哭无泪,耷拉着脑袋跟在她身后,进入最里间的隔层。 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即将被处刑的囚犯,不知那把要他命的闸刀何时落下,只得胆战心惊又无可奈何地等待着。 他不知道曾巧兮是什么时候站在门外的,又听到了多少。 但他又觉得曾巧兮不像是那种会偷听他人墙角的人。 不过......似乎也不一定? 整个办公室空无一人,只有空调嗡嗡作响。 曾巧兮在椅子上坐下,随手抽了张纸巾擦了擦额头的薄汗,然后才抬眼看向面前的男人,从密密麻麻的文件夹中抽出一个牛皮纸样式的档案袋,递给贺之洲。 “下午四点我有台手术,你跟着去。这是病人的资料,手术之前熟记于心。” 本以为要被兴师问罪的贺之洲一怔,有点不敢相信。 随即又反应过来,觉得自己有点好笑。曾乔兮这种人,怎么会在意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 贺之洲接过,眉眼低垂,“保证记牢。” 所以这就是她突然回医院的理由?老孙明明说过,她今天大概率不会来医院。 “那没什么事,我就出去了。” “嗯。” 曾巧兮翻看着手中的病例,头也没抬。 贺之洲心里莫名有些堵。 他回到办公室,收拾好心情,开始翻看曾巧兮给他的资料。 病人四十岁,男,是个二尖瓣狭窄患者。 二尖瓣狭窄...... 他的视线落在那几个字上,心好似突然被人捏住,有点喘不上气。 人专注的时候,时间会倍速播放。 下午四点,贺之洲和曾巧兮穿上青绿色防护服,进入手术室。 纵然见过数以万计的标本,上过数不清的解剖课程,也曾亲手缝合过伤口,但这是他第一次直面病人。 一个活生生的人。 曾巧兮看他一眼,“怎么?紧张?” 贺之洲表情有点僵,但出于男人的尊严,还是倔强地摇头。 他似乎看见曾巧兮笑了一下,似风,稍纵即逝,缥缈无痕,无从捕捉。 她带着严严实实的医护口罩,只露出一双冷静锐利的澄澈眼眸。 但贺之洲觉得,刚刚那一瞬的笑意,应该不是他的错觉。 紧张的心情因为这个小小的插曲得以缓解。 之后的时间里,他看着曾巧兮熟练又麻利地打开病人的胸腔,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果断得让人叹服。 清冷的探照灯下,她神情专注,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旁若无人,又自带光芒。 贺之洲不经想,当初的她是否也是这般胸有成竹地打开他的心脏。 4. 第四章 手术进行了将近四个小时,两人从手术室出来时,已是晚上八点。 “今晚是关键期,你们注意留意病人的生命体征。” 曾巧兮朝值班医生交代完,抬步往科室走。 贺之洲:“曾医生,这么晚了,你饿了吗?一起去吃饭?” 曾巧兮回头看他一眼,神情有一刹那的呆愣,仿佛这才想起他的存在。 贺之洲心思敏感,况且曾乔兮也不是个会掩饰的人,场面一时间有点冷。 约莫是觉得不太好意思,本想拒绝的曾巧兮难得点头道:“好。” 食堂这个点已经没什么菜,两人决定去医院附近的一家馄饨店解决晚饭。 一路无话。 贺之洲有点按耐不住,“曾医生,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你想多了。” “那你为什么不乐意带我?” 曾乔兮步履不停,“理由我已经说过了。” “......” 贺之洲气结,说来说去还是嫌他累赘呗。 两人穿过僻静的小巷来到店里,点了两碗馄饨。 进门之前,贺之洲盯着那其貌不扬的招牌看了好一会儿,纳罕这店开在这么个犄角旮旯,没倒闭简直堪称奇迹。 曾乔兮熟门熟路,从坐下到点餐,再到下单,快得似乎没有进行任何思考。 一看就是熟客。 贺之洲则纠结得多,他向来挑嘴,此时看什么似乎都差点意思。 曾乔兮倒了杯茶水,兀自喝着,见他迟迟没下单,抬眸问道:“还没点好?” “要不曾医生帮我点?我有点选择困难症。” 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挑食的大少爷随便找了个借口,把选择权交给了对面的女人。 曾巧兮没说什么,拿起手机,指腹在屏幕上划拉几下,把刚刚那套流程又走了一遍,整个过程风轻云淡,行云流水。 “.....你点了什么?” “招牌。” “和你一样?” 曾巧兮放下手机,轻点了一下头。 贺之洲深刻怀疑,她来这家店,只吃招牌馄饨。 “你每次来都点招牌?” 曾巧兮瞟他一眼,没说话,眼神透露出的意思是:有问题? 贺之洲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又问:“吃不腻吗?为什么不尝尝别的口味?” “懒得换了。” “万一别的口味更好吃呢?” “没有对比,怎么会有更好。” 馄饨很快端了上来,老板认出了曾巧兮,笑着打招呼:“曾医生啊,平时都是你一个来,今儿怎么还带了个小帅哥。” “新来的实习生。”她答得言简意赅。 老板对她冷淡的回应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丝毫没有觉得被冒犯。 被夸帅哥的贺之洲当即乖巧一笑。 曾巧兮从餐盘中接过馄饨,余光扫到他的笑脸,心道这人怎么那么爱笑,脸都不会僵吗? “对了,曾医生,加个微信吧,我好把馄饨钱转你。” 曾巧兮咬了一口馄饨,用左手按亮屏幕,打开微信界面,调出二维码,推到他面前。 贺之洲拿起手机扫码加了好友,犹豫几秒,终是没忍住问:“你不设手机密码的?” 曾巧兮咽下千里香小馄饨,淡淡吐出两个字:“麻烦。” “......” 贺之洲大受震撼,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经历一场八级地震。 他拨弄着碗中的香菜,正犹豫着要不要将其择出来。 对面的曾巧兮见他盯着碗发呆,也不动勺子,再次出声提醒:“快点吃,吃完回家,明早我还有台手术。” 贺之洲当即放弃和香菜为敌。 似乎也没有那么难吃。 曾巧兮本就话少,贺之洲家教严格,从小被教导食不言寝不语。 一段饭吃得倒也融洽。 饭毕,两人准备各回各家,贺之洲提出送曾巧兮回家,却被拒绝。 “你和我不同路,不用送我。” “曾医生怎么知道我们不同路?” 曾巧兮垂眸不说话,想起今早主任发给她的贺之洲的个人档案,解释起来又要费一番口舌,她干脆选择忽略。 她朝贺之洲摆摆手,转身离去。 背影很快融入夜色之中。 贺之洲凝视着那抹略显孤寂的白色,悄悄把腿跟上,直到曾巧兮进入电梯。 月光如水,倾斜而下。 男人伫立在月光下,抬头望见七楼的房间由暗到亮,而后方才转身离去。 晚安,曾乔兮。 夜晚会把人的情绪无限放大。 记忆一不留神回到五年前那个夏天。 那是个被消毒水洗涤过的夏天,十七岁的少年躺在冷白色的病床上,一如窗外聒噪的蝉,在为有限的生命拼命挣扎。 他骄傲惯了,即使怕得要死,但在众人面前却不愿流露出一丝丝的胆怯。 可在病魔面前,谁不害怕? 他只是会装罢了。 几乎所有人都被他那满不在乎的笑容骗了去,除了那个不爱笑的实习医生。 贺之洲按下车窗,夜晚的风裹挟着海水的气息,慢慢涌入车内。 独属于夜晚的车流灯火突然被按下了开关一般,从窗外涨潮似地漫进来。 窗外光影飞驰,一切像是被按下了倍速键,真实又虚幻。 眼前突然冒出一个身着白大褂的女人,眉眼清浅,神情淡然,连安慰的话也说得一点不走心。 “你害怕的话可以和我说,我不会告诉别人。” 那晚,繁星格外璀璨。 这么多年,贺之洲每每仰望星空,却再也没见过那般明亮的星子。 一如那双清亮如水的眸子。 “帅哥,醒醒,到了。” 司机大哥粗犷的声音响起,梦境戛然而止。 贺之洲抬手捏了捏眉心,神情有些许恍惚,对大哥说了声谢谢,推门而去。 双脚踩在地面的那刻,他才真正清醒。 回到家中,已是十点。 他轻手轻脚地上楼,不打算吵醒任何人。客厅的落地灯突然亮起。 “小洲啊,怎么回来这么晚?” 贺母围着米色披肩,从沙发上坐起身,睡眼惺忪地望过来。 “刚开始上班,事情比较多,妈,你以后先睡,别等我了。” 贺母打了个哈欠,从厨房端了杯牛奶递给他,语气宠溺却又带着那么点责备的意味。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有了工作就忘了娘,早上就没看见你的影子,晚上又回来这么晚,我们要见你一面可真难啊。” 贺之洲自知有罪,赶忙扶着他家母上大人的肩膀,哄道:“怎么会呢!黄女士要是想见我,就啃一声,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小的必定风雨无阻,跑来觐见。” 黄霞嗔他一眼,语气缓和不少,唇边浮起淡淡的笑。 “就你会说话,光说不做!如悠吃饭的时候还闹着要找哥哥,我和你爸哄了好一阵才消停。” 贺之洲抬眼望向楼上,神色流露出一丝愧色。 “如悠睡了?” “早睡了,她哪能和你比,起早贪黑的,以前上学的时候,也不见你这么勤奋啊!那仁和就那么好?” 贺之洲也不辩解,待黄女士吐槽完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仁和就那么好? 耳边仍是母上大人数落的声音。 贺之洲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白炽灯,发呆。 裤兜的手机突然震动,他掏出来一看,是曾巧兮好友通过的提示。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屏幕上除了最顶端的曾巧兮三个字,什么都没有。 这个人连昵称都懒得换,可见其耿直程度非同一般。 他点开曾巧兮的头像,一盆仙人掌映入眼帘。 纯白色的花盆,深绿球状的仙人掌被簇拥在中心,平平无奇,旧派得甚至有点他父母那个年代的既视感。 贺之洲盯着图片中的仙人掌,忽的笑了,眼眶渐渐泛起潮湿。 至少,她还记得盆仙人掌。 窗外枝丫上的蝉突然拖长调子嘶鸣一声,在寂静的夜晚格外令人心惊。 已是夏末,却像是初春的一场惊蛰。 他切回聊天界面,只觉手机微微发烫。 [曾医生,还没睡?] 敲完他又觉得这话有些冒昧,毕竟他们现在还不熟。 删掉。 [曾医生,你今天的手术做得真好,我学到了很多。] 他的手指驻足在回车键上,觉得这话似乎有点官方,有种拍马屁的嫌疑。 删掉。 [曾医生,谢谢你带我去吃小馄饨,馄饨很好吃——] 他正犹豫要不要把“下次我们再去吃”这句话敲上去,那边已经率先甩过来三个问号。 [????] 贺之洲莫名,有样学样,一口气敲了四个问号过去,故意比曾巧兮多一个。 这该死的胜负欲。 那边静默了几秒,突然发过来一张截图。 对方正在输入...... 贺之洲点开一看,脸色瞬间冻住,嚣张的气焰尚未升起,下一秒就被打入尘埃。 他正斟酌着如何措辞以缓解尴尬,那边又补一刀。 [你是在查字典吗?] [?] 这回贺之洲只敢敲一个问号过去。 那边这次回得很快,[不然这么慢] [......] 杀人于无形,他再次领会了这句话的威力。 [曾医生,还没睡?] [正准备睡] 刚刚洗完澡躺在床上的曾巧兮本想睡了,但看到微信上那几个“对方正在输入”的大字,瞬间被勾起了好奇心。 想看看对方到底要说什么。 结果她等了半天,对面愣是屁都没放一个。她等得有些不耐,干脆先发制人。 [给个馄饨钱这么纠结?] 又是一刀,直戳心肺。 贺之洲气极反笑,猛地从床上弹起,赶紧甩了个红包过去。 那边收下,就没了下文。 贺之洲盯着屏幕出了会儿神,深刻怀疑,自己之所以能被曾巧兮抓个现行,纯粹是因为她刚好打算提醒他还债。 目的达到,她拍拍屁股,走人。 贺之洲捂紧脸,只觉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 尽管贺大少被打击得有些恍惚,但强大的心理之质不一会儿就让他恢复了理智,能坦然正视惨淡的现实。 他死性不改,点开曾巧兮的朋友圈,里面意料之中的一片空白。 比她的脸还白。 贺之洲熄灭屏幕,起身去洗澡。 收拾完已是凌晨十二点多,他再次点开微信,没有显示任何新消息。 关灯,睡觉。 这一晚他睡得并不安稳,梦里有个白衣女人手捧仙人掌,一直在冲他笑。 那笑莫名的阴森可怖,让人毛骨悚然。 梦里看不清女人的面容,可贺之洲觉得那大概率不是曾巧兮。 她虽然难得展露笑颜,但笑起来却如茉莉花,那般明媚干净,仿佛连空气都渲染了淡淡的香气。 好似这世间再没什么比她的笑更值得珍惜。 那个时候,他突然明白,所谓的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似乎也情有可原。 第二天,贺之洲起得有点晚,出门时恰好遇见贺如悠起床。 小姑娘揉着惺忪睡眼,脑子还没醒,已经张开了臂膀要抱抱。 贺之洲紧了紧书包袋子,蹲下,轻轻松松将小鬼从地上薅起来,扛在肩上,慢慢悠悠地下楼。 正在煮粥的黄霞看着一大一小,忙不迭冲过来,从儿子的魔爪里救回姑娘。 “你们两个又胡在闹!万一摔倒了怎么办?还不快下来。” 被取下来的贺如悠眨巴眨巴一双紫葡萄似的眼睛,指了指贺之洲,当即出卖他哥,保全自己。 “是哥哥先下的手。” 软软糯糯的嗓音极具欺骗性。 黄霞立即瞪向贺之洲。 贺之洲气笑了,腾出一只手捏住小姑白嫩的后脖颈,咬牙:“小鬼,有本事你再说一次?” 贺如悠瑟缩着脖颈,赶忙拉住黄霞的胳膊,怯兮兮道:“妈妈,哥哥他又欺负小孩子。” 有黄霞护体,贺如悠根本不在怕的。 “你干什么!这么大个人了,还和一个孩子计较。” 黄霞拍掉贺之洲的爪子,将闺女护在身后,老母鸡保护小鸡仔一般,警惕地扫向贺之洲。 小鸡仔儿得意地探出半个脑袋,冲冤大头做了个鬼脸。 贺之洲一个头两个大,奈何在黄母鸡面前,他还得笑脸相迎。冤大头叹了口气,耷拉下眉眼。 “看来这个家,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你才知道。” 贺如悠拽着黄霞的衣角,闪电一般露出半个脑袋,怼完他哥就立即缩了回去。 乌龟一般,伸缩自由,极其顺滑。 “......” “我这就离家出走,你们最好不要伤心。” 贺之洲受伤地捂着胸口,走向门边,弯腰穿好鞋子。 黄霞这才松开闺女的手,“不吃早饭就走?” 贺之洲推开门,回过头,做伤心欲绝状:“伤心过度,吃不下。” “哥哥好矫情。” 门关上之前,软软糯糯又能气死人的声音再次传来。 这小鬼胆子越来越肥了! 贺之洲无奈一笑,而后翻出手机,给中介拨了个电话。 他和中介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需求,强调只考虑医院附近的房子,最好是财富世家那个小区的,就差指名道姓楼层号了。 中介第一次遇见需求如此“具体”的客户,当即表示,找到合适的会第一时间联系他。 打完电话,贺之洲将手机揣回裤兜,抬头望向站在街道两旁茂密的梧桐,第一次觉得生活如此令人期待。 二十出头的少年,笑起来总是格外有感染力,似鸟雀跳跃在夏日林间,光看着就觉轻快明亮。 5. 第五章 贺之洲来到心外科,人还没来得及坐下,就看见邱鸿飞给他使了个眼色。 “曾医生说,你到了去她办公室一趟。” “哦,好。” 贺之洲将黑色双肩包搁在桌上,转身就要往里间走,却被邱鸿飞着急拦住。 他朝里面掠了眼,压低了声音,眉间稍显忧虑。 “你是不是惹到曾医生了?她今天看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满脸风雪欲来!” 贺之洲眉心一跳,有点莫名:“没有啊。” “那你进去之后,说话小心一点,曾医生平时面无表情的时候,已经够冷了,现在黑着脸,更吓人。” 邱鸿飞拍了拍他的肩,给他做了个加油的手势,满脸写着“你自求多福”。 贺之洲被他说得差点自我怀疑,但他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昨晚和曾巧兮的谈话,一切正常啊! ......除了那句放马过来。 他推门而入,曾巧兮一身白色雪纺衬衣,端坐在办公桌前,正低头看CT单。 表情一如既往的淡漠,可周身散发的气息却比平时冷了几度。 寒气逼人。 一副生人勿进的形容。 听见动静,她轻轻掀了下眼皮,睨他一眼,接近零度的话音钻进贺之洲耳朵。 “等会儿的手术你就不用跟了,下午科里要给实习生举行拜师会,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我没到的话你就找老孙。” 为了帮助实习医生今早熟悉业务,医院会给每个人指派一位资历较深的前辈当师傅。 所谓的拜师会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仪式,实习生要给带自己的医生敬茶,以示尊敬。 前辈接受后辈递过来的茶,就意味着承担了教育培养的职责。 这是仁和一直以来的传统。 师傅不仅要传授医术,还要关照徒弟的生活。当然徒弟最后能不能顺利通过考核,留在仁和,师傅的意见举足轻重。 贺之洲长睫轻颤,“手术顺利的话,几点能结束?” 曾巧兮静默一秒,看他一眼:“顺利的话,三点前应该可以结束,不顺利的话.....” 她话没说完,可贺之洲知道,上了手术台,很多事情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 “知道了。” 曾巧兮点头,目光再次投向CT单。 贺之洲转身,正准备离开,身后忽的有声音传来。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贺之洲扭头,不解地望向正垂眸的女人,一度怀疑刚刚是自己的幻觉。 “我知道,是主任硬将你塞给我的,你要是不愿意,现在还来得及。” 曾巧兮想起今早在楼梯口听到的对话,眉心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她一向来得早,也不喜欢和大家挤电梯。 反正心外科就在五楼,不高,她索性绕过众人走楼梯。 今早,她像往常一样正准备推开防火门进入五楼,就听见里面值班护士的窃窃私语。 “你说,这贺医生怎么这么倒霉,明明这么帅一个人,偏偏被划到了曾医生名下,那可是灭绝师太啊!” “可不是嘛!据说是主任觉得,这贺医生情商高,会说话,所以才特地将他塞给了曾医生,美名其曰——互补。” “就灭绝那个性格,谁来怕是都补不上。” “是啊,我也觉得,可怜这贺医生,多好一个小伙,从此每天都要面对灭绝那张冰块脸,你说,万一他承受不住可怎么办?” “那你多去关心关心他啊!” 哄笑声在安静的医院里格外清晰。 曾巧兮很想冲出去震慑她们一番,但临了,还是缩回了手。 无谓的争辩,只会浪费她的时间。 “是我自己向主任申请的。” 男人低沉的嗓音如流水潺潺,淌过曾巧兮心间。 “什么?” 她明显有点不信。 贺之洲盯着她,目光没有丝毫的闪躲,拔高了音量,一字一句重复道:“是我自己向主任申请的。” 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曾巧兮默了默,缓缓垂下眼帘,唇角轻抿,声音很轻:“知道了。” 贺之洲:......?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这个时候就算不感动得泪流直下三千尺,也该说两句鼓励的话......吧? “下午的拜师礼,我会尽量参加的。” 贺之洲一愣,旋即勾起嘴角,满面春风地回到工位。 邱鸿飞一脸八卦地凑到他跟前,急切切追问:“灭绝——喔不是,曾医生和你说了什么?” 贺之洲将刚刚的谈话简单复述了一遍。 邱鸿飞摸着下巴揣测:“莫非是曾医生也听到了那些传言,也觉得你是被迫划到她名下的,觉得面子挂不住,才不高兴。” 贺之洲心思敏感,一下子抓住了重点。 “也?” 邱鸿飞扫他一眼,一副“你竟然不知道”的惊诧形容。 “咱们科室的人,除了你和我,基本都这么想。我还是因为你和我说了,我才知道是你主动选的曾医生。” 难怪,他感觉在他说完那话之后,曾巧兮周身的冷气消散不少。 原来她是因为自己才被非议。 “你知道这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吗?” 邱鸿飞老老实实地摇头,谣言哪里能查到根源。 贺之洲唇线拉直,眸光暗了暗,越过面前的挡板,望向里间那抹单薄却挺拔的身影,愧疚似泉水,汩汩地往外涌。 “飞哥,帮我个忙。” 邱鸿飞受宠若惊,不对,他是真的很惊。平时都是他管贺之洲叫哥,什么时候轮得到他叫自己哥。 不过,他还是很高兴,贺之洲能找他帮忙。 “贺哥,有何吩咐?小的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贺之洲朝他招招手,邱鸿飞一脸虔诚,附耳过去,听完,瞪大眼睛,“就这事儿啊,我还以为你要我帮你值班呢!” 贺之洲勾住他的脖颈,神色认真:“这对我来说就是大事。” 邱鸿飞细细琢磨片刻,觉得他所言在理,当即拍着胸脯保证。 “这事儿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下午三点,仁和为所有实习医生举办的拜师会正式开始。 连带着贺之洲在内的十个实习生坐在自己师傅身边,正聆听着钱主任堪比老太太裹脚布的讲话。 二十个座位满满当当,只有贺之洲前面的位置空空如也。 曾巧兮还没来。 坐在贺之洲旁边的邱鸿飞瞥了眼右前方的空位和贺之洲抿紧的唇线,安慰:“曾医生肯定是被手术耽误了,你想太多。” 贺之洲当然知道,只是知道是一回事,失望是是一回事。 “这主任怎么还没说完啊!我还赶着去接闺女下课呢!” 老孙扫了眼手表,神情明显不耐。 其他人也差不多,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每个人都在期盼钱上好赶紧结束他又臭又长的讲话,进入正题。 除了贺之洲。 他隔一秒就往门口看一眼,在心里期待老钱继续废话。 然而,老钱很懂得适可而止,觉察到了大家焦躁的情绪,他笑眯眯地终结了这个环节。 众人长舒一口气。 “那下面就是大家最期待的拜师环节了,麻烦各位实习医生起身,站到各自的师傅面前。” 坐在后排的实习医生拉开椅子,倾巢出动,阵仗颇大。 师傅们个个正襟危坐。 贺之洲慢腾腾地挪到那张空椅子面前,一张脸耷拉下来,像个无人认领的孩子,可怜兮兮的。 这场景不经让贺之洲想起小时候,那时候父母的生意刚刚起步,每天都很忙,经常早出晚归。 幼儿园散学之时,他站在人群中,望着身旁的同学一个个被接走,只有他始终孤零零站在那里,无人认领。 “哎?这曾医生怎么不在?” 钱上好眼瞅着贺之洲面前没人,蹙眉问道。 贺之洲侧过身,刚想开口为曾巧兮解释,门口忽的传来一道清亮的嗓音。 似一道光,将他的世界点亮。 “我来了。” 在众人的注目中,曾巧兮大步走到贺之洲面前,她大概是从手术室跑过来的,因为耳边散落着几缕碎发,额头有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不让我坐下?” 贺之洲从她出现就有点懵,被她这么一问,方才回过神,赶忙侧身,给曾巧兮腾出位置。 曾巧兮浅浅一笑,落座。 “既然人齐了,那我们的敬茶仪式正式开始。来人,上茶。” 一旁的工作人员立即端着茶水递到各位实习医生手里。 贺之洲盯着手中清澈的茶汤,闻着茉莉的淡淡香气,余光瞥见曾巧兮白皙的侧脸。 这茶倒是配她。 “敬茶。” 随着孙主任一声高呼,十几个实习生纷纷躬下身,一脸恭敬,双手将茶奉上。 曾巧兮微微抬头,看见贺之洲眉眼弯弯,唇边是压不住的笑意,像夏日的池水就要满溢而出。 这人怎么那么爱笑?曾巧兮不理解。 不过今日难得,就让他笑吧。 “师傅喝了徒弟敬的茶,从此就要尽心尽力教导徒弟,师徒二人从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曾巧兮在心底默念了一遍,望着男人骨节分明的大手,心底突然冒出一丝退却。 其余师傅先后接下茶杯,象征性地喝了口,正笑着对徒弟叮嘱几句要好好学习之类的勉励之词。 曾巧兮迟迟没有动作。 度秒如年。 贺之洲唇边的笑意渐淡,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望向发怔的女人。 似小鹿般干净无害的眸子里盛满不解、焦急、担忧、惶恐,但他始终没有出声催促,像个乖巧的孩子,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认领。 曾巧兮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从那双修长的大手中接过白瓷盏,轻轻呡了一口。 曾巧兮:“我的要求很严格。” 贺之洲:“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曾巧兮点头,贺之洲离家出走的笑意再次挂上眉梢。 周围闹哄哄的,贺之洲垂眸望着女人清浅的眸色,唇角飞扬。 “师傅。” 曾巧兮一愣,随后轻点了一下头。 一句师傅,半生羁绊。 6. 第六章 第二天中午,贺之洲就接到了中介的电话,约他去看房。 其实他早有搬出来住的想法,只是这个想法在遇见曾巧兮之后尤为强烈。 自从有了贺如悠那个小鬼,他的家庭地位可谓一落千丈,常年位于食物链底端,处境艰难。 也不是没幻想过翻身农奴把歌唱,可惜每次都只是——幻想! 他尚未有所行动,就被多方暴力镇压。 前几日他偷偷送曾巧兮回家,恰巧看到租房广告。那里离医院近,上下班方便,是他最好的选择。 就算被问起,理由也正当。 趁着午休,贺之洲跟着中介去看了眼房子。 小区不错,是近几年新建的楼盘,虽处于闹市之中,但隔音、绿化,甚至物业都做得很好。 上次来是晚上,如今正值晌午,风景不变,心境却截然不同。 中介带他去看的房子正好在曾巧兮家楼下,一室两厅,还算崭新,月租六千。 中介还在边上倒豆子般地细数着房子的优点,贺之洲表面点头敷衍,其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中介介绍到一半,见他迟迟没回应,以为他对房子不满意,当即提议:“如果您看不上这套,后面还有,就在这栋旁边,您要不要——” “就这套了。” 去看看..... 被打断的中介小哥默默咽下后面的三个字,神情有刹那的呆愣,约莫是没遇见过如此爽快的客户。 后续签约事宜贺之洲全程交由中介小哥代劳。 匆匆赶回医院,正值午休结束。 曾巧兮打水归来,与他在走廊不期而遇。她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表情有点呆:“出去了?” 贺之洲抹了抹额角的薄汗,笑着点头:“看房去了。” “你要买房?” “......”,未免太看得起他了,“租房。” 曾巧兮了然,轻点了一下头,静默两秒,突然掀起眼帘看向贺之洲:“我记得——你好像是本地人?” 贺之洲勾了勾唇边,推开门,抵着门边,给她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但我家离医院太远了,路上耽误时间,我想在医院附近租个房子,方便上下班。” 曾巧兮哦了一声,端着装满水的白瓷杯进门。脚步在木门边稍显迟疑,嘴唇貌似动了动,却没有任何声响发出。 一言不发进了里间。 贺之洲望着那道白色的背影,怀疑刚刚那刻,她其实是想推荐自己住的地方。 因为这个想法,他整个下午的心情都不错,做事效率也很高,把曾巧兮给他的病例全过了一遍。 做完这些他下意识瞟向桌面,却没有看见那团熟悉的绿色。 他转动着手中的水笔,琢磨着什么时候回学校一趟。 “你看什么呢?”赵景随口问道。 贺之洲这才收回怔怔的目光,“没什么,就是发会呆儿。” “你这工位确实......朴素。” 赵景斟酌了一下措辞,还是把简陋二字换成了朴素。 “你可以买点绿植什么的,放在桌面,没事看看还能舒缓视力疲劳,你看隔壁邱鸿飞,才来没几天,桌上又是鱼又是虾的,还有各种手办,就差把他家搬过来了!” 赵景扫了眼邱鸿飞的工位,吐槽道。 贺之洲默默打量了一眼比自己脸还干净的桌面,赵景不说,他还真没注意,跟隔壁豪宅一比,他这堪比贫民窟。 偌大的一张桌子上除了医院配置的电脑和曾巧兮给他的资料,就只剩下手里这只水笔。 而隔壁邱鸿飞的桌面上放着一个置物架,一排一排摆满各种卡通游戏手办,将他宅男的本质暴露得一览无余。 电脑两侧各放置了两个简易鱼缸。 一个养鱼,一个养虾。 鱼比指甲盖大点,虾......原谅他二点零的视力都愣是没找到...... “虾在哪呢?” 贺之洲凑近了鱼缸,满脸疑惑地看向赵景。 赵景嗤笑,没好气道:“那小子养的透明的虾,找得见才怪。” 赵景不经想起他第一次询问邱鸿飞“他养的什么”的场面,那小子一脸认真地回了一句:“虾(瞎)啊!” 他以为是在骂自己,当即垮了脸,心道现在的实习生都敢这么横了! 空气凝滞两秒,邱鸿飞像是也意识到了自己话里的歧义,但他天生嘴笨,越描越黑。 赵景至今都还记得他手舞足蹈解释的委屈模样:“是真的瞎啊!瞎啊!” 他估计自己当时的脸色都黑成锅底了,心道这小子骂他一句还不够,还变本加厉地骂。 “我养的虾是透明的,我说的是鱼虾的虾!” “......” 这特么谁能想到! 贺之洲屏气凝神找了半天,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茂密的水草后面发现几只“虾隐士”。 全身通透,在白炽灯下几乎与缸里的水融为一体,只有长须处带着淡淡的褐色。 贺之洲乐了,心道这邱鸿飞是什么趣味? 有邱鸿飞打头阵,他觉得自己无论再搬什么过来都不会惹人非议。 此时手机震了一下。 他拿起一看,是中介小哥发来的租房协议。贺之洲略略扫了眼,见没什么大问题,当即签好字给他发了回去。 中介小哥立即表示,钥匙明天就可以给到他,他随时可以搬进去。 贺之洲回了句辛苦,将手机倒扣在桌上,刚想喘口气。三秒后,震动再次响起。 这口气半道崩卒。 “你业务挺繁忙啊!” 身旁的赵景挑眉看他一眼,语气中带着点调侃和些许埋怨。 贺之洲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赶忙抓起手机转身出了办公室,来电显示是室友钱弘亮。 贺之洲刚刚按下通话键,对面就贱兮兮递过来一句“儿子儿?”。 他呵呵一笑,顺嘴接道:“找你爸爸什么事?” 那边不甘示弱,阴阳怪气地吊起了嗓子:“这话你敢当着钱主任的面说吗?” 贺之洲:...... 他还真不敢,毕竟这孙子的亲生父亲现在是他的顶头上司。 他不敢妄想取代钱主任的位置。 “什么事?” 钱弘亮恢复正色,静默片刻,吞吞吐吐道:“那个.....你做心理准备啊.....” 贺之洲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一手揣兜,一手拿着手机,耐着性子继续听。 “之前你让我帮忙照看的花......我一个没注意.....它就.......就病倒了.....” 贺之洲眉心一皱,语调骤降。 “我的仙人掌怎么了?!” “那个,也不是啥大问题,就是脸色由绿变黄了,大概是——营养不良?” 贺之洲在心里骂了一句靠! “我等会儿就回去,给我开门。”硬邦邦的语气。 要是换做平时,钱弘亮多少要怼他几句,但此时由于心虚,他什么也没说,一一应下。 整个宿舍都知道贺之洲有多宝贝这盆貌不惊人的仙人掌。 他可不想火上浇油,引火自焚。 挂了电话,贺之洲看了眼时间,还有十分钟就是下班点。 “怎么了,有急事?” 刚刚查完房的曾巧兮一抬眼,就看见了站在走廊尽头的贺之洲。 他神情难得严肃,眉眼绷得紧紧的,唇线拉直,没有一丝笑意,看上去有点冷。 贺之洲见是她,冷峻的面容陡然柔和几分。 男人静静看她几秒,一双鹿眼湿漉漉的,像街上走失的孩子,焦急之余还带着那么点手足无措。 “我养了很多年的绿植出了点问题。” 曾巧兮有些莫名,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不就是一束盆栽,至于这般在意? 贺之洲:“是很重要的人送的。” 曾巧兮了然,轻点了下头,垂眸扫了眼腕间的指针:“反正也快到下班时间了,你要是着急,可以先回去。” “真的?” 男人眼中划过一丝惊喜,曾巧兮紧了紧怀中的文件夹,一本正经地看过去:“别被钱主任看见。” 贺之洲低落的情绪因为她这句话稍稍明朗了一些,把腿就去收拾东西,临了不忘回头望向曾巧兮,浅浅一笑:“师傅你人真好。” 斜阳透过窗柩洒落在走廊尽头,地板闪烁出橘红色的光晕,如滤镜般柔化了头顶刺眼的冷光。 曾巧兮愣在原地,神情僵得有些许微妙。 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她好..... 做贼一样溜出医院后,贺之洲即刻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学校而去。 宿舍,只有钱弘亮在驻守。 这个时间点,大家都在忙着实习找工作,很少回宿舍。钱弘亮作为他们宿舍唯一的准研究生,悠闲得着实令人牙痒痒。 “我的仙人掌怎么了?” 门被打开的那一瞬,贺之洲一个健步冲到自己的座位,捧起那盆蔫头耷脑的仙人掌,拧眉看向钱弘亮。 钱弘亮垂下脑袋,避开贺之洲凌厉的视线,咕哝:“我也不知道啊......” 贺之洲将手中的“病人”仔仔细细打量一遍,目光如炬,质问:“你是不是没按我说的给它浇水?” 被戳中心事的钱弘亮面色一干,眼神飘忽,伸出食指挤眉弄眼道:“那个.....也许......可能......就多了一点点......” 贺侦探指着花盆底部的水迹,冷哼一声:“这特么叫一点点?” 钱弘亮呵呵干笑,笑得比哭还难看,见挣扎无望,索性低头认错。 “小人有罪,还望陛下开恩。” 贺之洲气笑了,瞪他一眼,“要是它有事,寡人要你偿命。” “......” 钱弘亮着实不敢相信,自己活得还不如一植株,对此,他深受打击。 贺之洲简单收拾了几件贴身衣物就准备出门。 “哥们,这就走啊?真把宿舍当旅店了?” 贺之洲轻飘飘斜他一眼,唇边勾出一抹坏笑:“要我帮你传达,对你父亲大人的问候吗?” 钱弘亮的表情一僵,如遭雷劈,当即摆手,骂道:“滚滚滚。” 贺之洲背着双肩包,手里抱着绿植出门,一本正经地回头补刀:“记得关好门窗,我怕你这个样子出来,会吓到同学。” 孙弘亮最烦别人取笑他的长相,当即炸了,然而不等他发作,门砰的一声被拉上。 所有的怒气被门隔绝在另一侧,无处发泄,憋屈至极。 7. 第七章 得逞的贺之洲捧着他的宝贝疙瘩走出校门,也顾不上吃晚饭,就急哄哄去找花店。 已是晚上八点,还在营业的花店寥寥无几。 他辗转了几家才遇到一间还亮着灯的店铺,面积不大,装修简陋,藏着小巷深处,显出几分落魄却又古老的神秘感。 丽人花店——他心里奇怪,一个花店怎么取了个理发店的名字? 贺之洲本以为店主必定是个大叔或者阿姨级别的人物,可万万没想到,端坐在前台的却是个年轻小伙子。 蓝白条校服,面容清秀,棱角分明,一副高中生的模样。 听到动静,少年抬头望过来。额前的碎发下是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眸,一如夏夜的星子。 “有事吗?” 他问完又低下了头,手里还握着黑色水笔,像是在做题。 冰冰凉凉的声音带着青春期男生专属的公鸭嗓。不耐的神情让贺之洲深刻怀疑自己私闯了民宅。 贺大少犹疑地退后几步,抬眼扫过那泛着白光的招牌。 还好没走错! “你好,这盆仙人掌,可以帮忙看看吗?” 少年从书本中抬眸,面无表情地扫他一眼,指了指门口的木质挂牌:“本店已打烊,明天请早。” 贺之洲拧眉,这么做生意真的不会倒闭吗? “我真的很急,这盆仙人掌对我很重要,麻烦通融一下。” 少年手中的笔一顿,而后拉开椅子站起身。椅子腿磕碰到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给我看看。” 贺之洲默默打量一眼少年,并没有听话地递过花盆,而是装作不经意地朝里间掠了眼,陪笑:“要不让店主来?” “不要拉倒。” 感受到不信任的少年脸色一干,满脸瞬间写上四个字——不识好歹。转身就要坐回前台。 贺之洲呆愣两秒,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仙人掌,在心中天人交战,最终还是妥协道:“那麻烦你了。” 少年稍稍缓和了神情,双手接过,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细打量一遍,突然朝他看过来,语气稍显吃惊:“这是在我家买的?” 贺之洲:...... 如果说不是,会不会就不给看了? 事出从权,他当即点了点头,反正仙人掌长得都大差不差,他不信这个小子认得出来。 顾硕颀点了点头,丝毫没有怀疑贺之洲话语的真实性。 贺之洲在心底默默长舒一口气,心道小孩就是好骗。 “你这是典型的浇水浇多了,已经造成了根部腐烂。” 贺之洲点头,他养了这多年,自然知道症结出在哪里,可他现在不想知道造成问题的原因,只想知道解决问题的办法。 “那还有救吗?” 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轻颤。 顾硕颀还是第一次遇见如此紧张一盆花的客人,忍不住掀起眼皮多看了他两眼,默默将“没救了”三个字咽回肚子。 “我可以试试,但不保证一定能救活。” “只要有一线生机,我都愿意一试。” 顾硕颀总觉得这话怪怪的,但细想却又找不到什么漏洞,只得摇摇头不再深究。 少年带上特质的手套,用小铲子松了松仙人掌周边的土壤,然后用镊子夹住仙人掌的尖刺,准备将其连根拔出。 “你轻点啊!”在一旁的贺之洲眉头紧皱,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顾硕颀斜他一眼:“你当它是你孩子,还怕疼?” 贺之洲:...... 不知道为什么,贺之洲觉得眼前这个寡言少语的少年有点眼熟,虽然他说话能气死个人。 顾硕颀嘴上不服软,动作却有所放缓,轻轻将仙人掌与其“巢穴”分离,而后将其腐烂的根须一一剪掉,最后将完好的部分浸入盛满白色溶液的器皿。 “这是什么?确定不会把它淹死?” 贺之洲打量着眼前浑浊的白色液体,有点不放心将自己的宝贝疙瘩交给面前的少年。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着急给孩子看病却遇到了庸医,不知道该不该信,但又不得不信。 顾硕颀看傻子似的看他一眼,“这是多菌灵溶液,有消毒的作用。” “那要泡多久啊?” 贺之洲探头望了眼天色,心道贺如悠那个小鬼估计已经睡下了,不知道睡觉前有没有吵着找他。 顾硕颀回到前台,慢悠悠坐下,低头继续看桌上的练习册,头也不抬道:“一个小时。” 贺之洲倚着收银台,盯着顾硕颀的发顶发怔。人家都说头顶有两个旋的人聪明,不知道这家伙是不是? “小孩,这么晚了,你爸妈呢?怎么让你一个人看店?” 顾硕颀:“我今年十七。” 贺之洲:“哥哥我二十三了。” 嘚瑟的语气似滔滔江水,奔流不息。 顾硕颀拖长尾音哦了一声,像是懒得和他争辩,面无表情地落下堤坝:“那确实比我老。” 声音平静寡淡,却又极具侮辱性。 贺之洲噎了一下,静默两秒,继续碎碎念:“十七岁?那你今年高二啦,不对,马上升高三了应该。” 顾硕颀点头,嗯了一声,再没动静。 贺之洲见他如此好学,也不再自讨没趣,干脆找了个椅子坐下开始安静玩手机。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 一个小时后,闹钟的滴滴声在寂静的小店炸开。 昏昏欲睡的贺之洲猛地睁开眼,从椅子上弹起,望向稳如泰山的少年:“快快快,时间到了。” 顾硕颀无语地扫他一眼,默默叹了口气,放下手中做到一半的物理题,懒懒站起身。 “闹钟关了。”他顿了顿,“老房子隔音不好,这边住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 贺之洲一怔,随即果断掐灭了闹铃,世界重回安静。 等顾硕颀将处理好的仙人掌递还给贺子洲时,已是晚上九点半。 “谢谢。” “不用谢。”顾硕颀面不改色地坐回前台,亮出收款二维码,“二十元。” “......” 贺之洲嘴角一抽,默默掏出手机付款,付完抬眼看向顾硕颀:“你这做生意跟谁学的?” 顾硕颀听到收款到账的语音,低下头继续做题,漫不经心地回了句:“自学成才。” “哦,难怪......” “难怪什么?”这回换顾硕颀追问。 “没什么,祝你生意兴隆。” 贺之洲笑道,一脸诚挚。然而笑脸维持一秒不到,在他转身的刹那,垮了。 就这服务态度,要是能兴隆他就把“贺之洲”三个字倒过来写。 贺之洲回到家,已是十点多。 他轻手轻脚地换鞋准备上楼,黄霞却突然从沙发上坐起身,睡眼惺忪地走过来。 “小洲,怎么今天又回来这么晚?” 贺之洲指了指怀中的仙人掌,“给它看病去了,妈,你以后就别等我了,我这么大个人,会照顾好自己的。” “吃饭没?给了留了粥。” 贺之洲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但又不想让黄霞知道,“吃了,我今天回了学校一趟,在食堂吃的。” “咕——” 饥饿咆哮出声,将他的脸打得啪啪作响。 贺大少毕竟是贺大少,见过世面,尬了两秒之后,还能摸着肚皮慢条斯理道:“肚子不争气,饿得太快。” 黄霞掩嘴偷笑,倒也不揭穿他,只是自顾自走向厨房,将微波炉里的粥端出来递到他手上。 “小洲,以前是我和你爸爸没把你照顾好......” 黄霞说着就红了眼眶,声音也跟着哽咽起来。 贺之洲盯着手里的皮蛋瘦肉粥,温度正好,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妈,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你们为了这个家打拼已经那么辛苦了,我怎么会怪你们。再说我这不是健健康康长这么大了,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不用总觉得愧疚。” 黄霞这才抹了抹眼角的泪,欣慰一笑。 “妈,我想搬出去住。” 刚止住的眼泪刹那间又绝了提,“小洲,看来你还是在怪我们,不然你好端端的保不住家里,为什么要出去住?” 贺之洲一手拿粥一手拿花盆,再腾不出手去安慰黄霞,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妈,我搬出去是因为医院离家实在有点远,来回一趟打车都要一个半小时,还没算上堵车,我打算在医院附近租个房子,这样可以减少通勤时间,免得来回跑,您也不想我这么辛苦奔波吧?” 黄霞眼睫上还挂着泪珠,但被儿子这么一解释,又觉得在理。 “那你吃饭怎么办?你从小就挑食,医院的饭吃得惯?你现在工作那么忙,再不吃好,身体怎么受得住!” 贺之洲将仙人掌和粥放在餐桌上,拍了拍黄霞的肩,笑道:“妈,我都二十三了,你放心,我会把自己照顾好的。我保证每周都抽空回来看你们一次,您就答应我嘛。” 贺之洲摇晃着黄霞的胳膊,用脑袋蹭着她的脖子,死皮赖脸纠缠。 黄霞叹了口气,自家儿子的性子她在了解不过,他想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 估计房子都租好了,这才来告诉他们。 “行行行,房子选好了吗?要不要妈明天去帮你参谋参谋?” 贺之洲当即卖乖:“不用,您好生歇着,这点小事,儿子我早已解决。” 说完当即撒开爪子,专心喝粥。 黄霞望着狼吞虎咽的小兔崽子,抽了抽嘴角,果然如她所料。 真是儿大不由娘啊! 这万一哪天再有了媳妇,还能记得她这个当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