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无恙》 1. 暗流 之初遇 又下雨了。 安然百无聊赖,脑袋垫在桌上,望着窗外的雨发呆。 上山快一个月了,几乎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雨,像这样,每天呆在房间,或瘫在木板床上听风,或窝在藤条椅上看雨。 耳边,晨钟暮鼓,眼前,山高雾重。 感觉自己真就成了位隐居世外的得道高人。 安然胳膊支起脑袋,食指无意识的在桌上画圈。 她永远都不可能得道,更成不了高人,她来这里,不为修道,只求渡己。 突然想下山走走,顺便买包烟,一个月没抽,早就想了。 这么想着,便起身,活动了下发酸的肩膀。窗户旁边就是床,安然胳膊搭着凳子,探身去拿床上的外套。 一件大到几乎能把她装进去的黑色冲锋衣,安然走哪都穿着它,这是她唯一的行李。 大也有大的好处,刚好可以罩住她身上这件,不算得体的连衣裙。 裙子从前面看,倒还好,一字领露肩设计,并没什么不妥,不妥的是后面,整个大露背。 腰臀的曲线,以及那两处漂亮的美人窝,在红色蕾丝扣下,若隐若现。 裙子长度原本是到脚踝的,来的路上,安然嫌它绊脚,硬生生给扯掉一截。 撕口不整齐,显得有些凌乱。 安然穿上衣服,直接将拉链拉到头,戴上帽子,帽檐往下一压,瞬间将自己遮了个严实。 除了两条纤细嫩白的腿,露在外边,避无可避。 雨下的并不大,但山高雾凉,安然一出门,腿上立马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院里,正蹲坐在地上,忙着给小苗儿搭棚的小僧徒看到安然出来,先是一愣,拧着身子,将她上下一打量,问: “你要下去?” “嗯,遛遛。” 安然小幅度的踱着步,过来,在旁边站着看了会儿。 连续阴雨天,小苗刚吐芽,估计怕得涝死。 小僧徒拽着雨布一角,要把它往立在一旁的细竹竿上捆。一双小手沾满了泥,紧着忙也没忙出个名堂。 结打了又松,松了再绑,反复几次,还是松松垮垮的一团。 塑料布太短了,扽了这边漏那边。 安然有心帮忙,但一想到马上就要下去了,就站着没动。 回头粘一手泥,还得翻回去洗,怪麻烦的。 种子是上个礼拜,方丈领他下去采买时带回来的,说是要还她刚到这儿时,给的那颗糖果。 一颗糖,换一地瓜,怎么看都像是赚了。 不过,安然瞧着那两颗才刚吐芽的嫩苗苗,心想,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吃上。 安然又看了会儿,才起身离开。 小僧徒似乎想到什么,扭头看了看屋里的挂钟,又转回来,对着安然的方向,说: “快吃饭了。” “不用等我。” 于是,小僧徒再没说什么,继续撅着屁股,摆楞他那两颗,不知道是什么瓜的苗。 说话的时候,安然已经出了院门,长长的石阶上布满了绿色的苔藓。 新长出来的?安然弯腰,凑近看了看,也没看出啥名堂。 青苔还能长成草那么高? 安然一边琢磨,一边避着它们走,怕不小心在打一出溜滑。 站在阶梯的最顶端,安然闭眼,仰头深吸一口气。 一个月了。 鼻息间,草香混着湿泥,丝丝绕绕。 是自由的味道。 -------- 其实,安然并不知道哪里有超市,甚至连下山都是凭感觉走的,和她那天上来时一样。 纯属误打误撞。 那天,走到这里的时候,天都已经黑透了,安然身上一个能照亮的东西都没有,她是沿盘山路两侧的灯带上来的。 十几米一个光点,忽明忽暗,像遮天蔽日里的灯塔。 深更半夜,神疲力乏,看见有光的地方,也不管是哪儿,有没有危险,奔着就去了。 等走近了一瞧,才发现竟然是座寺院。 安然打量了下周围的环境,密密层层的树林,低矮破旧的院墙,有些地方甚至都脱了泥。 木门上的铜环也已经变了色,孤零零的垂挂在上面,显得毫无生气。 确切的说,是一座根本没人来的—寺院。 上来时,本想借住一晚就走的,可看到眼前的光景,她突然又改了主意。 人少,又僻静,不正是她想要的。 于是,安然慷慨解囊,给了足够多的香火钱,就这么住下了。 至于那个一心种瓜给她吃的小僧徒。刚来那天,正是他给安然开的门。 门从里面打开,垂眼便是一个溜圆的小脑袋。 安然还是头回见不大点的和尚,没忍住好奇,于是,问他,这么小的年纪不上学,干吗跑来当和尚。 小僧徒看见生人倒也不怯,仰着头一脸认真,说:方丈在门口捡的我,不当和尚没地方去。 安然抬手,在光溜儿的脑门上摸了摸,然后,从兜里掏出一颗糖来,递给他。 小僧徒没跟她客气,说了声谢谢,打开就嗦咯上了。 除了上厕所,安然几乎不出门,就连吃饭都是小僧徒送。 到了饭点,小僧徒把饭放在窗沿上,要是窗户没开,就敲敲知会一声,安然回了,就把饭就留下,没回,再端走,过会儿再来。 好在她早上起不来,也就中晚两顿。 安然倒乐得自在,没曾想,一颗糖竟给自己换来个小苦力。 雨虽然不大,但等她从山上摸下来,还是淋湿了,尤其两条腿,跟刚从水里趟出来似的。 安然分不清方向,只凭感觉往前走。 经过一片工地时,安然停下,想找个人来问问,总这些瞎走也不是办法。 工程量并不大,四周零散着几把生了锈的铁锹和一个大水泥搅拌罐,在外边没看到人,于是,安然又往里走了走。 隐约听到说话声。 安然循着声音望去,大概七八米远,有一处蓝色铁皮简易房,里头坐着几个人,手里端着饭盆,像是在吃饭。 “请问,这附近有超市吗”安然走过去,站在距门口两米左右的距离,问。 安然口音很杂,但还是一下就能听出来不是本地人。 顿时,七八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她。 安然站定,同样回看着他们,帽檐下,卷翘的睫毛几不可查的颤了颤。 “超市?有啊。” 两秒钟后,坐在最外边,胡子拉碴,头发炸毛,身穿迷彩服的男人回答。 “不过,可远。” “有多远。”安然问。 “多远?也就七八里路吧。”男人往嘴里扒拉一口饭,边嚼边想,最后点头肯定道。 安然垂眼,脑子快速计算了下来回需要的时间,犹豫还要不要去。 “黄毛每天都去,你可以搭他车。”迷彩服说完,不等安然回答,便仰头喊到:“黄毛,黄毛呢。” 这时,有声音从身后传来。 “哎,哎,喊几把啥喊,放个水都他妈不让放消停。” 安然回头,只见一个骨瘦如柴,头上却实顶着几根黄毛的人,正提着裤腰,从她刚经过的一处土坡后出来。 安然快速眨了眨眼,移开视线。 被喊黄毛的人,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干啥!” 迷彩服冲安然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你不是要去镇上,当回雷锋,给人捎着呗。” 黄毛转头,这才注意到她身后的安然,两人视线相接。 安然迎着他视线,一脸平静。 黄毛盯着她看了会儿,点头说: “行啊,等我换身衣服的。” 安然正要拒绝,这时,另外一个声音,从蓝色铁皮房里面传出来。 “我这会儿就走,你坐我车吧。” 声音不大,但浑厚有力。 安然抬头,一位光着膀子,只穿了条黑色工装长裤的男人,从地上站起来。也不看她,将手里的饭盆往桌上一撇,抓起放在电缆上的同色系外套,一边穿,一边往过走。 贴头皮的青茬,棱角分明的脸。 外套拉链只到一半,里面什么都没穿,结实硬朗的肌肉线条,半遮半掩,彰显出男人最原始的野性。 安然视线定了格。 看他过来时,挺直的后背,尤其,脚踩在地面上,坚定有力的声响。 安然左眼莫名跳动了几下。 左眼?安然忍住没去摸。 她并不迷信,但尤其相信直觉。 这种毫无征兆的跳动,不管出于什么,就是让她感到安全又踏实。 男人过来,经过她身旁,安然仰头,对上那双深沉黑亮的眼。 男人低声说了句什么。 刚才想拒绝的话就没说出来,安然,转身跟了上去。 男人说:“跟我走,以后别来这儿。” —————— 男人个高腿长,一步顶她两步远,安然跟在后头,一路小跑才不至于落下。 沿着来时的路又走到了一会儿,接着翻过一座小石桥,清澈的溪流是从山上流下来的,安然跟在后头,眼睛顺着蜿蜒的溪流往上,高山密林,寺院隐在其中,藏形匿影。 “等着”。 男人脚下没停,沉声说道。 安然停下,视线随他往前。 男人又走了几步,在一块儿用黑色雨布遮住,分辨不出是什么的东西前停住,接着抬手一掀。 安然眼前瞬间一亮。 竟然是辆摩托车! 安然欣喜的跑过去,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安然想摸摸,可袖子太长,半个手掌都隐在里头,只有细弱如骨的指头,爱怜的,从头抚到尾。 “摩托车。”安然抑制不住的兴奋,甚至乐出了声。 “敢坐吗?” “有什么不敢的。”安然眼睛盯着车,语气透着迫不及待。 “上来” 男人先跨坐上去,拧了钥匙,接连两声轰鸣,像是催促。 “可是我没头盔” 安然嘴里这么说着,人却已经在车上了。 男人没接她话,拿出自己的头盔戴上,拉下前风镜,倏地,摩托车一个后仰,便窜了出去。 “酷!” 安然惊呼一声,也不管头盔了,两条胳膊下意识圈住人。 摩托车带起的风,吹落了帽子,墨色的卷发如绸带,被风带着往后。眼前没了遮挡,视线便也跟着宽了。 狂飙的肾上腺素,使她忘了时间,甚至于忘了自己,好久没这么肆意痛快了。 安然兴奋的像个孩子。 脚踩着踏板,竟然站了起来。 黑色冲锋衣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为保持平衡,她整个重心之得往前。 男人的后背坚实有力,安然双手扶着他肩,半趴在上面,情绪直白又热烈。 “车开的太牛了!” 男人扭头说了句什么。 风把声音带到了别处,安然没听清,于是,又往前凑了凑。 这下,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了一处。 程野喉结滑动,头往旁边一侧,躲开了。 与此同时,摩托车的速度也跟着降了下来,程野把刚刚的话重复一遍。 “坐好了,这样不安全” 程野语气不重,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安然最会看脸色,于是,便乖巧坐回去。这样一来,反倒是显得程野有些不近人情了。 在这之后,安然表现的都很安静,像刚才闹腾的人不是她。 话说重了? 程野扫了眼后视镜,见她眼睛盯着路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停车!快停下!” 突然,安然两手拍他肩,说着又要往起站。 程野眉头一竖,立马停住,连带刚才的那点内疚也没了。 不等他停稳,安然便急着跳了下去。 “你能不能...”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安然人就已经冲到路边,双手撑地,半蹲着,下雨积的泥水浸湿了裙角,也丝毫不觉,眼睛盯着草丛,嘴里念念有词。 程野双腿撑着车,透过挡风镜看她。 琢磨这到底是个什么物种。 安然伸手进去,在草丛里摸了会儿,竟然提溜出一个白团子来。 程野掀开头盔。 是一只小猫。 “看!”安然捧着,转身,递到他面前。 “白团儿,可不可爱。” 程野扫了眼她托在手上的小玩意儿,巴掌大的东西,眼睛都还没睁开,缩成一团,也不知是淋得,还是吓得,整个身子都在抖。 程野视线从猫身上离开,扫过那双满是泥的手,落到正滴水的裙角,最后定格在不知怎的弄脏的额角上。 刚才带着帽子,程野没注意看,而且,也没想往仔细了瞧。可这会儿,人就站在他面前,坦坦荡荡,想不看都不行。 安然很白,被雨打湿的头发,有几绺贴在额角,与那处污迹一起,将她衬的更白了。 程野面色不改,心却随之一紧,正了正神色,含糊道: “嗯,可爱。” “是吧!”安然点头附和,眼睛盯着猫,怜惜的不得了。 “来,帮忙”安然往前一步,跟着挺了挺肚子,冲程野说。 “干,干吗?”程野身子后倾,问她。 “帮我把拉链拉开,我没手。” “什么?”程野皱眉,一脸的不可思议。 “拉链,拉开!”安然看他,“把团子放进去。” 程野盯着她,面露犹豫。 “快点!淋湿了该。”安然又上前一步,支着两条胳膊,怕挡害。 于是,程野将头撇向一侧,抬手摸到拉链,往下一拉。 “不行,太小了”安然说。 程野又拽一下。 “哎,你这费劲呢,全...” 安然话没说完,只听“嗖”的一声,拉链到底了。 “哎,这下好了。” 安然将猫揣进一侧内兜,然后,将拉链往上提了点,怕憋着团子,只拉到一半。 等她摆弄好,程野才将头转回来。 安然斜眼瞧他,俩人对上视线。 程野满脸写着不自在,安然轻嗤一声,要笑不笑的。 “我都没怎么着,你倒还不好意思上了,就拉个拉链,至于吗。” 程野没理她,沉着脸,眼神示意她赶紧上车。 ---------------- 程野带她来的是一处农贸市场,大的超市没有,就零散着几家私人开的小卖店,门脸窄小陈旧,看就知道没她想要的东西。 程野停好车下来,转身发现安然还坐着不动。 “不是要买东西。”程野把头盔挂在车把上,问她。 “你帮我买吧。” 程野眉毛一挑,站着没动,也没说话。 “我给钱” 说着,一把拽开拉链,这回程野没躲,没来及的。 其实,安然就是故意的,故意看他不好意思的样儿。 程锋看她从敞开的衣服内兜里,掏出挺厚一叠钱,全是新钞,拿在手里刷刷响的那种。程野抬头,见她一点防备之心都没有,十分坦然的从里面抽出两张,其他又原样揣回去。 这个年代,用现金的还真不多见。 带这么多现金到处跑的,那就更少了。 而且,还是个女的! 不是真有钱,那就只能是傻了。 程野看了看眼前的人,寻思最后一种可能性大。 “给我买包烟,剩下的你看着随便买点零食。” 程野没接,而是继续盯着她看。 “不够吗?”说着,又要去拿。 程野抬手,从她手中抽出一张,剩下的那张没动。 “我意思是,我去给你买,你干啥。” “我?” 安然卷翘的睫毛上下一颤,一脸无辜样儿。 “看猫啊。” 程野不跟她争,只在心里念了句,活该! 认命似的,转身走了。 2. 暗流 交锋 程野很快回来了,将手里的塑料袋朝她身上一扔,安然整个人后仰,“啧”的一声,伸胳膊赶紧接住,怕砸到猫。 安然将袋子放在车座上,先找烟,拿出来后,继续在里头翻了会儿。 没翻着! 于是,仰头看站在身边,一脸不耐烦的男人。 程野知道她在找什么,打火机,因为他自己身上有,所以,就没想起来也给她买一个。 是真忘了,但又懒得再折回去,所以,只能装看不见。 程野眼睛看向别处,不跟她对视。 安然追着他视线,见他还不看自己,只能抬手去晃胳膊。 “哎”程野将胳膊抽走,学她刚才,也“啧”一声。 什么臭毛病,姑娘家家的,一点都不矜持,总动手动脚算怎么回事。 程野皱眉,眼神有点凶。 “没打火机啊。” 安然倒也不恼,只是收回手,眼巴巴的瞅着他,轻声说了句。 程野去买东西的时候,安然又把帽子戴上了,现下坐在车上,仰头看着你,那眼神竟让他想到了小七。 小七,是程野养过的一条哈巴狗。 每次想要出去玩,或者馋了要零食的时候,就这种眼神。 真挚中还透点不容忽视的小可怜。 程野被她盯得没办法,将头撇向一侧,从兜里把自己的掏出来,递过去。 “藏起来干吗。” 安然不知道这是他自己的,于是,一把抓过,迫不及待的拆开烟盒,从里面拿出一根儿,紧着点上。 狠狠抽了两口,先过了烟瘾。 烟瘾过完,下一秒,便从嘴巴里冒出个烟圈来,然后,一个接着一个,像小鱼吐泡泡,动作潇洒又熟稔。 看着年龄不大,烟龄倒不小,抽个烟,还能玩出花儿来。 程野蹙眉,站旁边看她。 安然全然不觉,像是玩上了瘾,嘴巴微张,半仰着头,流里流气中还带点不通人事的傻气。 也不知道是嫌弃还是想乐,程野现在的表情和看一个傻子差不多。 既同情又带点无奈。 因为惦记着猫,抽完烟,安然就嚷着要回去。程野早就等烦了,本来就是随口应下的事儿。这边一说走,人半点没犹豫,上车,拧了钥匙,就将车开了出去。 一秒都不耽误,生怕晚了,再有人反悔。 刚停车的地方,只剩满地烟头,裹着泥,积在水汪里。背着竹篓过来,想占摊卖菜的阿姨,人都骂到祖宗八代去了。 可能兜里揣着猫,不方便,回去的路上安然一直很安静,也不圈着人了,两条胳膊嘘嘘的搭在他腰间,中间空下的位置,再装个人都有富余。 程野放慢车速,不像来时候开那么快了。 单程不到四公里路,开再慢,来回都用不了二十分钟,加上捡猫,买东西,还有进山时那截泥汤子路,全都算上,也就一个小时。 程野将车停回原来的地方,熄了火,从裤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他也该上工了。 “行,下来吧”程野双腿支车,扭头对后座的人说。 安然像是没听见,车都停了,还坐着不下来,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哎,睡着了。”程野晃了晃车身。 两秒钟后,安然抬头,半眯着眼睛,指了指车把上的塑料袋。 程野下来,将袋子解开,递给她。 “真睡着了?” “啊,困觉。”安然含糊道。 神奇啊! 程野看她一副没睡醒的样儿,突然就乐了,心想,这得亏是开的慢,不然半道还得停车捡人。 就这还不够神奇,就在程野以为她要下车的时候,安然竟然将手里的袋子打开,慢斯条理的分起东西来。 一件一件的往外捡,摆在他刚坐的位置上。 座位能有多大?不够放就往兜里揣。 程野当场愣住。 有什么好分的,他就两块香皂,拿出来,剩下的全都提溜走就行了。 可安然偏不,香皂留里边,除此之外的东西全都拿出来,也不知道依照的是个什么标准,凡是跟肉沾边的,全都揣里兜,里面又是猫,又是钱,这会儿又是零食。 杂货铺都没它热闹! 程野看着这一大兜子,不知道分到啥前儿的东西,索性不催了,点一颗烟,单手揣兜,身体斜靠在树上,看她搁那儿磨洋工。 活了二十六年,今天总算是开了眼。 主要还是后悔,早知道这么麻烦,当初就随便拿点,意思意思得了,干嘛非得照钱花。 又过了十几分钟,程野腿都站麻了,看着终于空了的塑料袋,没忍住好奇。 “干吗非得分开放,想吃什么直接拿不就行?” “那可不行!”安然扫他一眼,把最后两包鸭脖塞进去,顺势一拍,说,“里面这些得偷着吃。” 偷着吃? 程野眉毛一挑,“哦”了声作为回应。 现在从她嘴里说出任何话,哪怕下一秒说她自己是杀人犯,程野都不觉得奇怪。 惊讶大发了,说什么都正常。 “寺院不让吃肉。”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问,安然又接了句。 程野拿烟的手一顿,抬眼看她。表情分明是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还是咽回去了。 竟好奇些没用的,别人住哪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闲事还是没管够。 安然从车上下来,之前挺薄的姑娘,现在被零食揣的鼓鼓囊囊,像只笨拙的企鹅。 “我走了,回见。” 安然冲他摆手,不等程野回,便转身离开了。 程野又点了根儿烟,后背贴着树,眼睛半眯,看向那个逐渐变小,直至完全消失在树林里的身影,感觉自己像做了场梦。 梦很鲜活,让污糟阴郁的生活,突然新鲜了一下。 抽完烟,程野活动了下腿,过去,提起只剩两盒香皂的塑料袋,还有...剩下的半盒烟。 程野抬头,只见山,不见人。 哦,庙里也不让抽烟。 ———— 程野提着东西回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开工,他屋都没回,脱了外套,和烟一起,扔在旁边的水泥板上。 光着膀子,从地上捡起一把铁锨,跳进上午挖的坑里,接着干。 垃圾处理厂,工程量不大,都是些挖坑儿,塑水泥板的体力活,没什么技术含量。但由于位置偏,年轻人不爱来,所以工资给的高,还日结。 工地总共八个人,不是年龄太大就是太小,程野跟他们聊不到一块儿,好不容易有个年龄相仿,能说上话的吧,还是个结巴。 吭哧半天,不够费劲的。 程野在这呆够够的,要不是家里人介绍,就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工资给的再高,他都不来。 所以,程野多半时间是沉默的,但架不住会来事,仗着年轻,脏活累活总抢着干,即便是后来的,也没人外系他,相互处的还行。 “野...野哥回来了。” 程野刚下去,旁边坑就露出半拉脑袋。说话的人个头不高,得踮起脚,才能看到程野。 两人坑挨着,面对面。 “嗯,回来了”程野冲他一乐,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扔了过去。 “接着,给你的” “哎,谢...谢...野哥”小结巴双手接住,爱惜往怀里揣。 程野看他动作,眼神不由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眉毛一挑,表情要笑不笑的。 “野哥”。 小结巴凑过来,扫了眼不远处的搅拌机,压着嗓子他。 程野抬头。 “你...小心...小心点黄....黄毛,你领那...姑....姑娘走,他...他”小结巴脸憋得通红,咽了口唾沫,继续道,“他把那...一...一碗水,全...全...全倒你床...床上了。” 程野眉心一拧,眼神带刀,朝正弯腰搬水泥的人看。 “别,别打架,他...他混...混道...道上的。” “哪个道?”程野眼睛盯着人,话不走心。 “反...反正,不是好...好道。你...你来...来的晚,别...别招他。” “行,我知道了”程野收回视线,冲小结巴抬了抬下巴,“干你活。” 哪个道都不好使,谁都不惯着。 何况人都欺负到头上了,还缩头装乌龟,没这毛病。 老刘喊下工的声音还没落地,程野胳膊撑着地,纵身一跃,就从坑里翻了出来。 “野...”小结巴抬头,哥还没喊出来。 只见程野直冲黄毛就去了。 黄毛正撅着腚搁那儿收拾家伙,没防备,程野上去一脚,人就在坑里了。 这一脚正好踹在后腰上,黄毛脸瞬间就白了,躺在地上,蜷缩着身子,半天都没起来。 黄毛左撇子,程野跳下去,半垂头,抬脚踩在他左手上,碾了两下。 “是不是这只手招欠儿了,啊。” 程野眼睛盯着人,脸上看不出喜怒,语气像和人打商量。 黄毛表情逐渐狰狞,疼的。 程野又碾一下,黄毛顿时一声惨叫。 “知道疼就管住喽,再有下回,老子就把它拧下来喂狗!” 程野说完,抬手撩了把脑门上的汗,胳膊撑着坑沿,像刚才那样,纵身一跃,跳了出来,弯腰拍了拍裤子上的土。 老刘和其他工友听见动静,往这边跑,老刘头边跑边嚷嚷。 “我就说得干起来吧,饥汉子堆里来女人,就没个好。” 程野和他走了个照面,停下喊了声刘叔,老刘朝他一指,气的胳膊直哆嗦。 “想女人,哪不能找,非得挨一个抢。” 程野挑眉一乐,没接话,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和袋子,往肩上一甩,走了。 整个混不吝痞子样儿。 床肯定睡不成了,程野站在床边,心想,这得多大的碗,才能浇成这德行,盆还差不多。 从床头到床尾,一块儿干爽地方没给留。 狗操的玩意儿,报复心还挺强,程野低声骂了句。骂完,转头看看外边,又沿着屋里扫了圈,抬手抹了把脸。 就这他妈破天,外头屋里一个样儿,晒都没个地方。 逼崽子就是成心的。 程野想着,抓住被角,连褥子一起,掫起来扔旁边线缆上了。 大老爷们,没那些讲究,别说是硬床板,就是没遮挡的大野地他都睡过。 程野拿过外套,往床板上一铺,直接闭眼睡觉。 老刘头回来的时候,程野将要睡着,听见有人进来,就又醒了,不过没睁眼。 黄毛没跟着回来,程野没问,是老刘头自己说的,人还没进来,在门口就开始嚷嚷,说腰疼去县城看病了,没准还得住院。 还能走,看来还是揣轻了! 程野抱臂,平躺着,在心里和自己说小话。 他知道老刘头的话是说给他听得,听见也不吭声,装睡着。 他使了几成力,心里清楚,疼肯定是疼,不疼不痒,不叫打架,那是逗孩子玩儿。 可也只是疼,踹不出大毛病,收着劲儿呢,真要用了全力,就黄毛那小身板,一脚下去能给踹折了。 这会儿还不能折,程野翻了个身,没到时候,顶多发发怨气,散散心火。 老刘头知道他没睡着,本来想数落他几句,进门看他光着膀子,囫囵躺在床板上,太重的话就没说出来,只说让他手里有点数,回头真给人踹坏了,这点工钱都不够给人看病使的。 老刘头也是好心,程野不装了,抬手做了个ok的手势,表示知道了。 老刘叹了口气,再没说别的。从兜里掏出那套解乏用的家伙事儿,想卷带烟抽,可纸太潮,捻两次都没成功。程野听着动静,侧身,抬了抬屁股,从裤兜里摸出半盒烟,扔他身上。 老刘头捡起来,抽出一根,掐掉烟屁,打火,点上。 天渐黑了,放眼看去,周围全是山,一座挨着一座,他们像被围困在井底的青蛙,抬头,除了天上那轮白月,什么也看不见。 白天黑夜一个样,地图上,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地儿,里外里就这么几个人,别说是女人,连只母牲口都少见。 穷地方,消磨人。 在好的人呆久了,也能给憋出二两坏水来。 不对,老刘头抽了口烟,隔着烟雾瞧,哪有什么好人,好人谁上这儿来。 跟他妈流放似的。 3. 第三章 六月梅雨季,太阳闷在云层中不肯出来,空气总透着潮热。 上午一下工,程野便冲到厨房,先拧开龙头,冲了把脸,连头一起,冲完也不擦,甩两下,奔饭筐就去了。 送饭的也刚到,俩人前后脚。担子还在肩上没往下放,程野便急着过去,嘴里喊着嬢嬢,那边手就已经伸出去了,将近一米九的大个,两条胳膊伸开,比挑饭的扁担还要长。 程野弯腰将两边盖帘一掀,菜的那边再盖上,从另一边抓出仨馒头来,边吃边往外走。 “不吃菜啦。” “有馒头就行。” 程野北方人,爱吃面食,面食里边儿又独爱馒头。可这里是南方,轻易吃不着,就这还是老刘头看面,给开的小灶,每周一次,多了人嫌麻烦,不给蒸,主要其他人也不干。 虽然蒸不出北方馒头的筋道劲儿,但也比吃不上强。 程野不挑。 也就今天急着出门,不然,就这样的“一抓没”,他一顿能吃五个。 程野啃着馒头回屋换衣裳,老刘头进来的时候,他裤子刚套进一条腿,看他收拾这么利整儿,还以为去医院看黄毛。 虽说是黄毛小心眼儿在前,但毕竟挨了打,属于占理儿一方,老刘头怕俩人因为看病的钱再打起来,于是,上前叮嘱。 “好好跟人说,别动手。” 程野龇牙一乐,站起来之前,将最后一块儿馒头塞嘴里,“我就去买个被子,动什么手”。程野换好裤子,又从背包里拽了条背心穿上。 老刘头哦了声,出门前,眼睛又往他身上溜了两圈。 就买个被子,用得着倒腾这么利索? 程野被他看的一愣,也低头瞧了瞧自己。 心说,怎么的,不就换了身衣裳,有啥新鲜的? 老刘头没说话,拿上饭盆出去了。 确实没啥新鲜的,人本来长的就精神,泥巴坑里滚一遭,光是换身衣裳,洗把脸,立马就瞧出来不一样了。 底子在呢,没办法。觉得新鲜,那是看的少了。 问题就出在看的少了,人倒是想看呢,可平时也不这样啊。成天光个大膀子,裤子沾身上就是一天,不到泥巴坠的往下掉,都不带换的。 从糙老爷们到精神小伙儿,这转变也太突然了。 老刘头从屋里出来,抬头望了望天,寻思,又不是二八月,这闹得哪门子妖。 程野单手揣兜,食指圈着车钥匙,摇头晃脑往外走,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浪荡样儿,丝毫没领会老刘头眼神中的意思。 主要人真没想别的,确实是出去买被子,床板太硬,睡一夜起来,浑身哪哪都疼,比干一天活还要累。 ———— 刚从工地拐出来,还没等走到石桥,程野就瞧见车上坐了一个人,那人背对着他,身体半趴,跨坐在车上,两条腿荡来荡去,别提有多自在。 一点擅自动别人东西的不好意思都看不出来。 程野停住,瞧着人,不知怎的,脑子里就冒出小结巴说他重色轻友的话来。 昨天回去后,小结巴脸红脖子粗,吭哧半天,就为他白天骑车载姑娘出去的事儿。心里不平衡,说平时想摸一下都不让,怕把漆给蹭掉了,载姑娘咋就不掉漆了。 程野斜了他一眼,“废话么不是,你个糙老爷们能和姑娘比。” “咋...咋...不能比,不都是....肉....肉长的。” “肉...跟肉...能一样?”程野故意学他,朝人手一指,接着说,“你管这叫肉,抻平了都能当搓板使。” “你...你...就是重色轻友,惦...惦记人家...细...细皮嫩肉。” 小结巴气不过,不跟他争,最后梗着脖子来这么一句。 细皮嫩肉? 程野眼睛半眯,视线重新落在那两条腿上。 确实挺细,也....白,尤其脚踝那截,太瘦了,凸出来的踝骨,好像轻轻一握,就能坏掉似的。 坏掉... 程野视线下移,扫过那些轻浅不一的痕迹,他对伤口并不陌生,打眼一瞧就知道怎么回事。除了,小腿后侧的几处刮痕,剩下的全是鞭伤。 尽管有些已经淡到几乎看不出,但时间累积的痕迹还是能想象的到当时施暴者力气有多大,不抽到皮开肉绽的程度,成不了这样。 落魄又狼狈,这是他当时第一反应。 所以,才让他在不经意一瞥间,心头一软,管了这闲事。至于,他小结巴说他惦记人家细皮嫩肉什么的,他是真没往那处想。 至少,当时没想。 程野忽然想起钱包夹层中,那串朱红色的帝王砂链来。来的时候,家里人给的,说能挡灾辟邪,他不信这个,所以一直没带。 红色,珠圆玉润... 倏地,程野心头一麻,竟然勾出些湿痒的骚动来。 程野抬手抹了把脸,男人堆里混久了是不行,看条腿就不淡定了。 风吹着脚步声,连着他这点丝丝绕绕,半点没剩,全落车上人耳朵里了。 超出常人的警觉性,是安然从小养出来的傍身本事。想活命,少挨打,那就不能将自己看做是人,可以不聪明,但绝对不能傻。 安然胳膊拄着后备箱,听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 果然,有人抬脚踢了下车撑,车身随之一晃。 “看够了?”安然没动,依然半趴在车上,说,“别我一回头,再跟昨天似的,有人再不好意思。” 程野撵人的话都已经到了嘴边,硬生生又给堵了回去。 安然扭头,对他笑,好像并不在意。 程野就没那么坦荡了,像被抓了现行的偷窥狂,表情鲜有的不自在,于是,清了清嗓子,将视线移开,落到被雨打湿的车座上。 顿时,眉心一竖,想发火。 安然见他拧眉,还以为自己掀了雨布,淋湿了座位,于是,立马伸手,盖住被雨打湿的位置,左右来回一胡噜。 “哎呀,掀大发了。” 程野垂眼,帽檐太宽,几乎将她整张脸罩住,就这么仰头看人时,眼神又柔又乖。 沉下去的骚动又来了... 如果不是成心的,那就是天生自带诱惑人的本事。 可诱惑本身,就与危险并存。家里人说,诱惑不分大小,催出的罪恶都是一样的。 于是,程野不跟她对视,弯腰把垂在地上的雨布,捡起来,抬手搭在一旁树枝上。 如何抵抗诱惑,并将危险拒之门外,是他到这儿来之前,反复训练的科目。 对这种未列入风险等级“危险”,只需要无视。 “不跟你说别来这儿吗?” 程野挂好雨布,眼神微侧,示意她下来。 “你说的是别去工地,我没去。” 安然追着他眼睛,表情同样乖巧,少了蛊惑人心的东西,人看起来反倒更纯粹了。 程野犹豫了下,还是开了口。 “找我干吗?” “救命!” 安然说的正经,程野面色一紧,再开口语气变得严肃。 “救谁的命,把话说清楚!” 程野长相并不柔和,浓眉大眼,眼睛又黑又沉,就这么面无表情看着人的时候,就显得有些凶。 虽然也才第二次见,彼此谈不上了解,但就这种程度的“凶”,还是头一回,于是,没再卖关子,直接说。 “团子,从昨天到现在,不吃不喝,快要饿死了”。 程野本身就高,眼下还站着,安然想看他,只能仰头,天上,雨雾连绵,落在眼睛上,湿哒哒的,好像一眨眼,真就能掉下泪来。 程野愣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嘴里的团子是谁,眼见松了口气。 “它不吃饭,你找我做什么。” “那不是咱俩一起捡的么。” 一起? 程野眼神嗖的看向她,想问,是不是对“一起”有什么误会,可嘴巴张开,却成了别的。 “然后呢。” “你出去买点奶粉回来吧,顺便再带个奶瓶。”安然说。 “哦,我买,你呢?” “我?” “嗯,你。” 安然手指搓了搓衣角,大眼珠子一转,立马反应过来,试探道。 “我给钱?” 难不成我给?这话程野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抱臂站着。 没拒绝那就是答应。 安然龇牙一乐,放在拉链上的手正要往下拽,突然想起什么,于是侧了侧身,这才往外拿钱。 “我看这边物价不贵,一百块钱能买那老些东西,奶粉要贵一些,二百应该够了吧。” 安然说着,把钱递给程野。 程野哪买过那玩意儿,不知道多少钱,索性全都接了。 “剩下了就当是车钱,要是不够你就先垫上,回来补给你。” 程野插上钥匙,眼神示意她下来。 安然像是没坐够,下来的时候还稀罕的在上满拍了拍。 “你叫什么名字?”程野拧了钥匙,转动车把,突然问了句。 安然一愣。 程野在这短暂怔愣中,回过神儿,问的什么屁话,人叫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于是,不等安然回,便开车冲了出去。 “安然”,轰鸣声中,安然提高嗓门,“安之若命,顺其自然的意思。” 安然,程野默念,名字还挺好听。 其实,除了无视,还可以,留作待观。 —————— 程野提着东西往山上走的时候,天都已经黑透了。 他没想上来,在停车的地方没等到人,本打算直接回了,可走一半儿,越琢磨越觉得不是个事儿, 贵贱都是一条命,心里惦记着团儿,于是,就又折回来了。 折回来也没报希望,他知道山上有座寺院,但不知道具体位置在哪,从没上去过,站山脚上斟酌半天,最终选了条相对宽,看上去有那么点“路”的意思的道儿往上走。 程野终于知道她腿上那些刮痕怎么来的了,这哪里是路?遍地荆棘丛不说,底下还是深浅不一的沟壑,他又高,被根深叶茂的老树枝压得根本抬不起头。 程野将手机电筒开到最大,才勉强看清,不至于被刮伤或者掉进去。 还是缺心眼,刮成那样,也不知道穿条裤子。 就这样走了二十分钟,终于在手机电量和本就不多的耐心快要耗光前,“找”到了人。 说找并不准确,捡还差不多。 程野停的位置,往上大概五十米左右,有一条河,河床很宽,但并不深,水流也不急。程野听着水声上前,拨开眼前的遮挡,正好看到在岸边石头上坐着的安然。 水月相映间,一袭红裙似火,将美人半遮半掩,安然背对着他,程野可以清楚的看到那如水流般柔润的腰背曲线,如凝脂白玉,将一路走来的燥热与烦闷置于一片惬意的冰凉之中。 程野有些恍惚,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很久之前见过的一片罂粟花田。 于此同时,心倏的一颤,某些东西破碎,接着,一种名为怜惜的情绪来势汹汹。 安然安静的坐在石头上,手指无意识的缠着裙边的线头,一圈又一圈,等转到了头,再猛地一扥。程野垂头,眼角含笑,原来那些龇牙咧嘴的痕迹,是被这么揪出来的。 眼花了吧,他竟然还从中觉出别样的美感来。 就没别的衣服么。 程野看不见她表情,只能通过无意识的重复动作,大概猜出她可能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情。 风吹来一丝凉意,夹杂陌生的声响。 “谁”,安然猛地转身,眼睛瞪向某处。 程野条件反射,立马朝她看的方向转身,手习惯性往腰后摸。手下一空,才反应过来,于是,晃了晃手机,怕晃她眼,特意将角度放低。 “我,程野。”说着,便从林中出来。 “啊,吓我一跳,一点动静没有。” 安然松了口气,程野关掉手机灯,低头的时候,安然按在外套上的那只手,从侧兜缓缓抽出,那把瑞士军刀,悄无声息,重新落回到口袋。 “我以为你不来了。”安然重新坐回去,侧身看着他说。 “那还等?” 程野过来,将买的东西递给她,安然示意他放地上,地上都是水,程野没找到地方,于是继续搁手提着。 “你肯定得来”,安然瞥他一眼,语气笃定,“因为你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程野短暂沉默后,问她。 安然捡起地上的外套,从里面拿出一个保温杯,接着,又从另一个兜儿里把团子掏出来,这才回他。 “团子啊,你舍不得它死,因为你是好人。” 程野瞧了眼缩在掌心,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饿晕过去的肉团,没说话。 “会冲奶粉吗?”安然把杯子递给他,程野一愣,摇了摇头。 “那你抱着团儿”。 安然没跟他商量,程野站着,够不到,于是,直接放他脚上。 程野被这肉乎乎的团子一贴,下意识就要往后退,这一退不要紧,肉团险些掉下去,程野赶紧蹲下,大手一捞,小东西才免遭一劫。程野学安然的样子,将它捧在手心。 小心翼翼的劲儿,真跟捧条命似的。 安然冲好奶粉,在手背上试了试温度,重新把团拿回去,放在臂弯,声音轻的像是哄孩子,“来,我们吃饭饭。” “你有弟弟,或者妹妹吗?” 安然一顿,睫毛快速颤了颤,像对受惊翅膀。 程野不知是什么时候坐下的,一块石头,两人挨着肩膀,竟然没觉出挤来。 程野侧头看着他,看团儿在她怀里安逸的嘬着奶嘴。 怕是饿坏了,嘬的有些急,时不时还会发出几声委屈的哼哼声。 一瓶奶很快见了底,团子喝饱了,便开始推人,小爪子还没生利,挠人身上软哒哒的。 风吹来一阵湿气,又要下雨了。 程野抬头看了看天,起身要走,安然伸手拽住他胳膊,程野垂头,两人对上视线。 “有,”安然看着他眼睛,语气笃定,“但不是亲的。” 在正常不过的回答,可程野却在她短暂的停顿中,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与那些另他心头一软的东西一样,毫无缘由,却真实存在。 安然眼睛很亮,就这么仰头看着人时,仿佛能看到心里去。 而她想要的,也全都写在里面,直白又坦荡。 程野垂眼,短暂沉默后,抬手捂住,撇头转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