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腰藏春》 1. 001 大宣景和十二年,十月初七。 秋浓露重,陡峭的寒气凝结成雾,金粉色的霞光连成一片,映衬着院落的喜色。 姜泠坐在妆台前,明明是宜嫁娶的好日子,她身上这一件喜服,却红得瘆人。 “小姐,这都酉时了,迎亲的仪仗怎么还不来啊。” 耳边传来婢女绿芜带着哭腔的埋怨声: “他步家若是不想娶,便提早同圣上将两家的婚事解了。如今婚事传出去,您不但名声尽毁,还与老爷、夫人闹翻了。 “他步府倒好,我们等到傍晚,竟连个接亲的人影都见不着!这么远的路,小姐您总不能自个儿穿个嫁衣走过去……” 在大宣,新人嫁娶讲究个“晨迎昏行”,即早晨接亲、黄昏拜堂。 眼看天色渐晚。 “虽说他步家只手遮天,可小姐您好歹也是太傅千金,天生凤命——” 听到“凤命”二字,姜泠倏尔睁眼。 见其面色有异,绿芜自知失言,赶忙伏身跪下。大红色的衣摆拂过她的脸颊,婢女心中苦涩,片刻,小心翼翼地抬眼。 小姐并没有生气,反倒是格外平静地坐在妆台前。 珠钿累累,璎珞垂旒。黄铜镜映着满室的红,更映照出这样一副好颜色。 她生得极美,皮肤极白,一颦一笑,皆是柔美端庄。 在这之前,旁人也说,她的命是极好的。 “说起来这太傅府大小姐,出生时真是天降奇观。姜夫人刚抬进了产房,姜府上空就出现了凤凰祥云,这一凤一凰,金光闪闪,盘旋许久。直到院中响起婴孩啼哭声,凤凰祥云忽然散去,只余金光笼罩着整个京都……” 彼时大宣动荡,叛军四起,江山飘零。 消息传入皇宫,先帝大悦,登即下旨: 此乃上苍庇佑,天赐凤命,无论日后哪位皇子荣登大宝,姜家大小姐都是大宣唯一的皇后! 故此,自姜泠记事起,她的一举一动,都备受注视。 宫里头派了最严苛的嬷嬷,指导她礼仪规矩。 到了学龄,她作为皇子们的伴读,被接入宫中。白日里研读诗书经传,夜里学习针织女工,旁人休息时,她还要练画、弹琴、学插花。若是有哪点做的不好了,立马会有嬷嬷带着戒尺前来责罚。 在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教诫”下,姜泠成为大宣所有女子的表率。她静美端庄,守节整齐,知书达理,六艺兼备。 她……像个漂亮的死物。 而姜泠几乎也默认了,自己以后要嫁的,不是三皇子,便是六皇子。 直到两个月前—— 先皇突然暴毙。 奸相步瞻只手遮天,将年仅六岁的十八皇子捧上皇位。 就当姜泠准备嫁给小自己整整九岁的幼帝时,突然一道圣旨传入姜府。 夏秋之交,院落内光影躁动。 姜泠跪在地上,大太监扯着尖细的嗓音: “姜闻淮长女姜泠,品貌出众,端静恭淑,与左丞相步瞻实乃良配。朕为成佳人之美,特将姜氏女赐婚于步左相,择良辰完婚。钦此——” 步左相。 那个人面兽心的奸贼。 听到这三个字,在场之人皆是一愣。 紧接着,无边的寒意自心底油然而生。 “赐婚给步家?” 父亲率先反应过来,气得面色铁青,“我们阿泠天生凤命,怎可嫁给此人!姜家世代忠良,将女儿嫁与他,岂不是变相拥簇那佞贼称帝?我姜闻淮即便是死,也不会与步贼沆瀣一气!还请孙公公进宫秉明圣上,这道圣旨,我姜家接不得。” 孙德庆哼了声,拍拍手。 立马有人端着酒盏上前。 “你们要做甚?!” “太傅莫急,此酒乃七步鸩。圣上言,如此佳偶天成,自然要以鸩酒助兴。” 孙德庆冷笑着,瞧向一旁敛目垂容的姜泠。 “不知姜姑娘是接圣旨,还是接毒酒呢?” 午风极燥,于少女的细颈蒙上一层薄薄的汗。姜泠低垂着眼睫,能感受到众人投来的、六神无主的目光。 这哪里是什么圣旨。 分明是步瞻要挟天子,赐与姜氏的索命符。 她若接了,以凤命嫁与步瞻,那姜家便是背主叛君的贼子。 可她若是不接…… 步瞻此人,姜泠略有耳闻。 年纪轻轻,官至左相。权倾朝野,只手遮天。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满足。 竟贪婪地将手伸到了龙椅之前。 他先是假意于六皇子联手,除掉三皇子,而后又背弃六皇子,将年仅六岁的傀儡皇子推上皇位,以此把持朝纲。 甚至有传言,先帝暴毙,便是他步瞻的手笔。 姜泠相信,只要自己敢说半个“不”字,这个眼中只有权势的疯子,会立马血洗太傅府。 豆大的汗珠自脸颊滚落,午风飒飒,吹得绿影婆娑。姜泠站在一片光影交接处,半张脸被阴影笼罩。 明明是干热的风,她却觉得身上极冷。 那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叫她的指尖一阵颤栗。父亲、母亲、兄妹与妯娌都在看她,姜泠渐渐看不见他们面上的神色,甚至看不清院门前那棵百年老树。风在耳边窸窸窣窣地转,吹得她鸦睫忽闪。 片刻。 似乎做足了斗争,也似乎接受了某种命运。 姜泠走上前,于众目睽睽之下接过圣旨。 “阿泠?!” “表妹!!” “大姑娘——” 众人面色各异。 只有孙公公笑逐颜开,对着她点头哈腰: “姜姑娘,恭喜了。” 恭喜。 自她接过这一纸“皇命” ,父亲脸上再也没有过喜色。 为保清名,姜家与她断了干系。 成婚时,周遭也分外冷清。 花轿迟迟不来。 姜家也不会派马车送她。 她离开姜家那天,母亲哭得很厉害。她身后的庶妹、表兄也跟着落泪。但姜泠知道,除了母亲,其他人都是惺惺作态,他们巴不得看她的笑话,巴不得她死。 姜泠掩去眼底情绪,仰头看了眼窗外天色。灰蒙蒙的一层光影,将孤僻的院落衬得愈发寂寥。半晌,她终于站起身。 “走罢。” “走?” 绿芜下意识去扶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瞪圆了眼,“小姐,您真要徒步走去步府?这可万万使不得!且不说路途遥远,这一路上人多眼杂的,若是您再遇上些什么不干净的——” 说到这儿,这小丫头忽然一噤声。 “不干净的什么?” “不干净的人和话。” 绿芜顿了顿,“小姐,外头都在骂您。” 果不其然。 当她提着裙角穿过街巷,谩骂声铺天盖地般袭来。 “活了这么久,我还是头一次见新娘子徒步走去新郎官家的。怎么,姜大小姐要嫁的那位大人,竟连花轿都不愿给你备么?” “那奸贼哪里是想娶她这个人,娶的分明是她身上的凤命。像她这种女人,出身于名门望族,却不知廉耻,自甘委身于那佞臣。亏得我们先前还以她为京都女子表率。姜家的清名都被她辱尽了,也不知她还有何脸面活于世间。” “我要是她,还不如死了算了!” “对,干脆死了算了!!” 绿芜闻言,急得快要哭出来。 “小姐,那些话您莫往心里去。不过都是些下九流的腌臜人,不明不白地跟着旁人骂上几句,就显得他们多清高多了不起似的。等您入了步府,那可是名正言顺的相爷夫人,是要受封诰命的。到时候这些人还不得巴巴地跪在小姐您脚边,指望着您多提携他们呢。” 忽然一颗白菜,砸在姜泠的嫁衣上。 背上传来钝痛,姜泠步子一顿,闭着眼睛蹙眉。 那白菜叶子很脏,黄蔫蔫的,还带着泥。齐整的红嫁衣上立马多了个泥巴印儿,又是“扑通”一下,烂白菜掉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往另一头滚了滚。 周围一时寂寥无声。 半晌,人群中传来低语: “我、我们会不会太过分了……” 少女站在道路中央,身形单薄,衣衫火红似血。 “过分什么,分明是她自己作践自己。” …… 听着人声,姜泠垂下眼,默不作声地将衣衫上的菜叶拂净。 这嫁衣是她自己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她的女工比皇宫里一等绣娘还要精进,嫁衣针脚精致细密,衣摆处以丝线绣了一对鸳鸯。 菜叶上的泥巴正粘在鸳鸯图案上,黄黢黢地染成一团。见状,绿芜忙不迭掏出手帕,替她擦拭。 擦得越用力,那泥巴便渗得越深。她摆手止住绿芜,声音很轻:“算了,就这般罢。” 本以为他们会就此作罢,谁知没走两步,后背又被人猛地一砸。对方的力气比上一回大上许多,砸得姜泠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 再抬头时,她眼眶全红了。 有人得意洋洋地朝她吹起了口哨。 姜泠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哪里受过这般委屈?她咬着下唇,佯作镇定地回头。 还未出声,身侧的婢女抢先一步,怒斥: “我们小姐好歹也是丞相夫人,你们怎敢这般无礼——” “哪里有丞相夫人走着嫁去丞相府的,大婚当日便是如此,你还指望着婚后,那奸相如何待见你家小姐?哈哈……” “步瞻是什么样的人,你我都清楚,也可惜了你家小姐,要将此生蹉跎在这样一个自私无情的人身上,真是可怜至极。” 正起着哄,忽然一阵马蹄声。 与此同时,一道厉斥破空而来:“何人在此造次!” “是步府的马车!” 有人一眼认出那车帷,不过顷刻,人群一哄而散。 白马率先,马背上高坐着一年轻男子。他生得高大,长袍猎猎英姿勃发。见了姜泠,谈钊一勒缰绳,尔后翻身下马朝她一拜。 “夫人,谈钊奉相爷之命,前来接迎夫人入府。” 隔得近些,对方才看清她身上的泥印。 男人不由得一愣。 见她徒步走来,谈钊十分震惊,如今又见嫁衣上泥斑点点,他已猜到适才众人欺辱这位新夫人的场景。想到这里,男人面色动了动,忍不住再望向她。 天色彻底黑下来。 月色莹白,将姜泠的眼圈照得红红的。 她明明满腹委屈,却强撑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少女眉目秾丽,乌眸清亮纯净,如今更是盈满了雾气。 谈钊常年跟着相爷,风里来血里去,无一天不是在刀光剑影中渡过,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何为柔情万种。他抿了抿唇,俯首:“请夫人上轿。” 姜泠依旧站着没动。 对方还以为她是吓傻了,于是又走上前些。 “夫人,请上轿。” 她依旧未动身。 “夫人?” 谈钊疑惑。 冷风扬起少女宽大的袖纱,月色流连而下。不知是不是受了惊,她面色发白,唯有一双乌眸倔强,蓄着粼粼的水光。 她想知道。 “今日相爷大婚,他为何不来?” 2. 002 晚霞明处,暮云千重。 眼前少女眼眶微湿,鸦睫扑朔间似有泪光闪烁。可待人定神细看时,眼眶中竟未有一滴泪落下。她抬着乌眸,嘴唇紧抿成一条线,像是竭力抑制着什么情绪,不让它爆发出来。 前十五岁,姜泠最擅长的,便是抑制情绪。 她顺从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顺从地去学习那些繁杂的、将人压得喘不过气的东西。三皇子病弱,六皇子好.色,可即便如此,她也从未过问一句自己的婚事。 在外人看来,身为姜家大小姐,她应当是没有感情的,她温和、乖巧、识大体,对于任何事,她不会有任何的反抗。 包括与步瞻的这一纸婚书。 这婚书,表面上乃圣上钦赐,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步瞻的不臣之心,这桩婚事恐不是圣上的意思。 谈钊垂下眼,平淡应答:“相爷政事繁忙,一时间难以脱身,特命属下前来接夫人回府。” 坐上了步府的马车,再无百姓敢贸然上前。寒风朔吹,卷起车帘,姜泠侧首望去,入目的是曛曛红云,道路两侧一片狼藉。 姜家清节不可没,可若她不遂了步瞻的意,将会给整个太傅府带来灭顶之灾。 如此想着,她搭在双膝上的手指愈发熨帖。 她曾于宴席上见过步瞻一次。 雨帘水榭外,对方撑着伞,花影于他袖摆间穿梭而过,留下一阵淡淡的旃檀香。 他穿着湛蓝色的官袍,与周遭臣子相同,却似乎又大有不同。 姜泠没有看清楚步瞻的脸。 只觉得他长身鹤立,飘然若仙。 单看那背影,姜泠觉得他的模样差不到哪里去,既来之则安之,只要步府不生出什么大乱子,这日子总归还能过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缓缓停落。 她双脚刚一踩实,立马有人迎上前来。对方是一位上了些年纪的姑子,正招呼人端着火盆,摆在她面前的空地上。 秋风呼啦啦地吹,盆中炭火发出“滋滋”的声响。 姜泠不解,微微颦眉。 芳姑姑同那火盆往大门口一横,登即截去了她的去路,对方面上堆着假笑,将姜泠打量了一番。 许是多年的好教养,她的身段极正,蛾眉虽轻蹙着,面上却写满了端庄与乖顺。 迎上这样一双温柔干净的眼。 芳姑姑心想,这位大夫人应当是极好拿捏的。 于是她更加肆无忌惮,指着面前的火盆,扬声道:“大夫人莫慌,听闻您近来遭遇变故,步府便特意为夫人准备了这火盆、将过去的晦气去一去,莫要将这些晦气带到新房之中。” 姜泠垂眸,看了看火盆,又看了眼嫁衣上的泥点,犹豫片刻,还是配合地点了点头。 就在她欲抬脚时,忽然有人钻上前,往火盆里头扔了把松香粉。 火焰“噌”地一声,蹿得老高。 “小姐当心——” 姜泠面色微白,被绿芜扶着,险险往后退了半步。 差一点……就差一点,这火苗便要烧到她的衣裙!! 她怕火。 姜泠幼时曾经历过一场大火,无人的后厨房里,干柴不知怎的就烧了起来。一瞬间的愣神后,年仅六岁的她拔腿就往外跑。可大门竟被人从外锁住,冲天的火光里,小姑娘绝望地拍打着房门。 “救命——救救我——” 身后的房梁轰然倒塌,她身子一震,星子扑簌簌地掉下来。 她不知哭了多久。 哭得她声音沙哑,浑身没了力气。 她以为,自己要被烧死了。 漫无边际的黑夜里,终于有人冲破重重废墟,一把捞起昏迷不醒的她。从那以后,姜泠变得极为畏惧明火。 而面前这一盆火燃烧得正旺,火舌漫过她的小腿肚,直逼她的膝盖。 秋风吹起滚滚浓烟,烧焦的气味与记忆中别无二致。一瞬间,姜泠眼前仿若出现了那堵被火烧得摇摇欲坠的墙,她紧紧攥着裙边,指尖一片青白。 芳姑姑不满,催促:“大夫人,吉时已误,为何还不跨过来?” 星星火光扑面,掺杂着呛人的烟尘,熏得眼前发昏。 刚走近几步,无边的恐惧之感,登时席卷了姜泠全身。 绿芜心疼不已,一句“小姐”还未喊出口,只听那婆子又道: “夫人身子娇贵,当心烫着了。” “不过这火烧得越旺啊,您身上的晦气便除得越干净。只要您跨了这火盆、迈过这门槛,您便要与放下旧事,全心全意做我步家的人。大夫人,您可知晓?” 姜泠嘴唇微白,声音很轻:“我知晓。” “既然成了我步家人,便是万事以相爷为先。我家相爷日理万机,今日抽不开身,于是便免了酒宴与拜堂。如今时辰已误,待您跨过这火盆,奴婢会送您去洞房。大夫人,你可有怨?” “无怨。” 对方满意莞尔。 忽而一道冷风,将火盆烧得又旺了些。新娘子试探性地抬了抬腿,绿芜赶忙弯下身来替她抬着衣摆。闻见那烧焦味儿时,她双腿一软、险些一个趔趄栽到火盆里。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耳边响起一句恭贺: “恭迎大夫人——” 她迈过了那火盆。 姜泠闭上眼,睫羽轻颤。 她的双手彻凉,仿若死物。 …… 听云阁,喜房内。 坐在床榻上,姜泠的手指仍然发冷。 红烛燃泪,一侧的绿芜心疼得也快要哭了。要知道她家小姐最怕的便是火,为此姜老爷还下了禁令,除了庖舍,姜府其他地方都不允许生明火。 正想着,这小丫头忍住泪,递上去一块素帕。 “小姐擦擦汗,一会儿您还要与相爷洞房,莫要失了态。” 话刚说出口,她连忙又一噤声。 这天底下,恐怕没有再比小姐更懂规矩的女子了。 姜泠接过手帕,神色自若地吩咐:“绿芜,你去接一小盆清水来,我的嫁衣上还有泥点未擦拭干净,恐会冒犯到相爷。” 对方未察觉任何异样,应了声“是”,端着手盆出门打水了。 听到这一声门响,姜泠强撑着的力气终于散尽。腹中痉.挛不止,竟疼得她额上冒出细汗。方才她咬破了下嘴唇,口齿间一股血腥气息,窗外风声呼啦啦地吹刮着,她扶着床,艰难地喘.息。 小臂一阵颤抖。 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让她腹中一阵恶寒,几欲作呕。 清澈的菱镜,映出新娘子惨白的一张脸。 绿芜端着手盆回来时,姜泠正坐在镜前补妆。 她的手艺精巧,将一双眉描得极细致。绿芜也蹲下身,以清水轻轻拭去小姐裙上的污渍。 擦着擦着,绿芜愈发觉得委屈,“小姐,恕奴婢多嘴,这步家也太欺负人了。明明是大婚,不来接亲也就算了,怎么还有连堂都不拜的。还有府门口那几个喽啰,也根本不把您当回事儿……哎,小姐——” 姜泠:“去取我的桃花粉来。” 绿芜站起身:“步相都这般对小姐您了,您也不必为了他,如此精心打扮。” 姜泠放下黛条,认真道:“正色端操,以事夫主。妆容不整去服侍夫君,是为不敬。” 绿芜一时语结。 自家小姐温柔、乖顺、好脾气,但她却小肚鸡肠,一想到小姐受的委屈,便感到十分不平。见状,姜泠无奈地笑了笑,伸出手,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 “别多想了,快去罢。” 烛光昏黄,衬得新娘子愈发温柔娴美。 绿芜瘪了瘪嘴。 明明是小姐受了委屈,到最后,竟成对方来安慰自己了。 步府的人说步瞻公事缠身,很少回府。这一等,就等到了后半夜。 绿芜昏昏欲睡,却见小姐身量端正,坐在新床边儿。她双手交叠,熨帖地覆于大腿面上,夜风徐徐,少女眼睫乖顺而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院内终于传来声响。 那是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对方不知从何处来的,来回在院落里踱步,却迟迟不推门而入。姜泠耐心等了少时,绿芜先按捺不住了:“小姐,奴婢去看看。” 姜泠未拦着,余光目送婢女绕过屏风,走至窗边。 小丫头蹑手蹑脚,将窗户推开了一个口儿。 夜风倒灌进来。 脚步声近了,又在门口顿住,须臾,隔壁传来门响声。 “是相爷回来了吗?” “不是,是隔壁屋子的人。” 姜泠垂下眼,淡淡地“哦”了声。 她神色也很淡,被莹白的月光笼着,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隔壁屋子里住着的,是个女子。” 说这话时,绿芜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主子的神情。只见对方也是一愣,紧接着低垂下眼睫。 她面容平静,没有再多问一句。 “小姐,那女子与您年纪相仿,会不会……是相爷养的妾室?” 在大宣,男子须得先娶妻,后纳妾,以表对正妻的尊重。妾室更不可与正室同住一间院子里,那些媵妾只能居于后院或外院,见了正妻更得毕恭毕敬,不能有半分唐突与造次。 绿芜话音刚落,隔壁传来尖锐的嬉笑声。 不知是不是故意让她们听见,对方笑声极大、极吵闹。叮铃桄榔的杯盏交错声,似乎在讽刺她新婚之夜独守空房。 听云阁主卧内一片死寂,只余朱漆八角薰笼里的香炭冒着些热气。余烟袅袅,沿着新娘子的裙摆攀延至她双膝之上,再一寸寸漫她缄默不语的双唇、安静沉寂的眉梢…… 大半夜过去了。 隔壁终于消停下来。 床帐被烟雾熏得湿漉漉的,“啪嗒”一声,红烛燃尽最后一寸。 “小姐,五更天了。” 五更天了。 她等了步瞻一整夜。 3. 003 按着规矩,新妇第二日要去给公婆敬茶。步瞻无父无母,也就免去了姜泠这一环。 但她却没有躲懒的机会,天刚蒙蒙亮,便有下人端着手盆、新衣入内,来替这位新夫人梳洗打扮。 听云阁里,婢子鱼贯而入。 为首的叫青菊,是步家的掌事仆妇,为人稳重,惯会察言观色。 她一走进来,只见婚床整洁如新,新娘子的嫁衣亦是妥帖地穿在身上,便料想新夫人一整宿未合眼。于是其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兀自走上前,替夫人梳起头来。 左右下人将东西放下后,也被青菊遣退了。 偌大的主卧,只剩下这一主两仆三人。 青菊执着梳子,余光落在菱镜上。她早就听闻新夫人生得极美,方才进屋一瞧,她顿时感到一阵惊艳。 京城乱花迷人眼,她见过不少姿容出众的女子,眼下是头一次因为一个姑娘的容貌而失神。 只见其一袭红衣,宝髻松松挽就。云鬓浸墨,珠钗钿钿,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目光再往下移,该纤细的地方纤细,该丰腴的地方,更是令人口干舌燥的丰腴。 青菊微低下头,忍不住多瞧了两眼,忽尔嗅到一道暗香。 那香气是从少女脖颈间传来的。 极淡的一缕香,不似脂粉那般黏腻,也不比山泉那般清冷。香气幽缓,其间夹杂着些暖意,让人只闻一下,竟觉得心情无比舒畅。 青菊梳着她的头发,忍不住多问了句:“夫人用的是什么香料子,好闻得很。” “这可不是什么香料。” 一侧的绿芜得意洋洋道:“我们小姐天生丽质,生下来身上便自有暗香。” “原来如此。” 青菊笑言:“夫人这香不仅好闻,似乎还有某些奇效。奴婢将才只闻了一下,便觉得心情舒畅,整个人轻松愉悦了不少。” 对方言语里,明显有对她这个新主子的恭维之意。 然,姜泠仅是轻轻抿了抿唇,一时间,又想起昨日的事来。 寂寥无人的空房,还有……盈满欢声笑语的隔壁。 似乎瞧出了她的心事,青菊放下梳子,“夫人可是在思虑相爷?夫人放心,相爷并非刻意冷落夫人,只是如今京城动荡,相爷位高权重,自然也是公务繁重、一时间抽离不开身,昨日定然也是去忙公事去了。” 这厢正说着,院子外恰巧传来下人的议论声。 “你们听说了吗,昨天夜里咱们相爷带人将卢家给抄了。不过一个晚上,卢家那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收缴了不少银子,死了好多人呐……” “卢家,可是先前一直与相爷在朝堂上作对的卢家?” “不然呢,京城还有几个卢家值得咱们相爷亲自动手……” 难怪大婚之夜迟迟不见人,原来是去铲除异党了。 “不过话说回来,昨夜可是相爷的大婚。新婚之夜,相爷全然不顾着新夫人,到现在连新房都没踏进去半步。这不,刚抄完卢家,现下又进宫复命了。” “唉,咱们这位新夫人,当真是可怜。” “……” 听到后几句话时,姜泠目光微顿。 澄澈的棱镜,倒映出少女一张清丽无暇的脸。 见状,青菊慌忙道: “这些碎嘴子,净喜欢在背后嚼主子舌根,一会儿奴婢便去好好责罚她们,夫人千万莫要将那些话往心里去。奴婢便是相爷差人遣至听云阁,特来照顾夫人的日常起居的。夫人在步家若是有什么不适应的,都可以同奴婢说。” 听她这么说,姜泠有些好奇,“那青菊可知晓,我隔壁所住的是何人?” 妇人观她神色,小心翼翼地答: “夫人隔壁屋子住着的……是冯姑娘。” “冯姑娘?” 不等姜泠反应,绿芜先跳了脚,“你们相爷还未娶正妻,就偷偷养起妾室了么?” “夫人莫要误会,冯姑娘与我家相爷没有旁的瓜葛。她原是名医女,早些时候救了我家相爷一命,相爷为了报恩,又觉得她可怜,才将冯姑娘留在步府。如若大夫人不喜欢她,奴婢去跟相爷知会一声,让她搬到别的院子去。” 青菊早就听闻这位新夫人脾气好、性子软,料想她不会让冯茵茵搬到别出去,故此也是随口一说。谁知,大夫人闻言,稍一思索后,竟点点头:“好。” 青菊一怔,显然没想到新夫人会是这个反应。 姜泠也不是不喜欢冯茵茵。 她自幼受诫,身为一家主母不可善妒,姜泠也并非是要与那冯姑娘争风吃醋。只是规诫有云,妾室不可与正房同居一院。 无论对方先前与步瞻有没有什么,姜泠都不是很在乎,她甚至在想,若步瞻与冯茵茵相互有意,倒不如收了那姑娘做妾室,不明不白地在步府里养着,总归是不合规矩的。 当天下午,冯茵茵就搬出了听云阁。 姜泠坐在主卧,手里捧着碗小米绿豆羹,听着隔壁闹出的响声。 对方动静极大,夹杂着不加掩饰的埋怨声,似乎在表达着什么不满。 “小姐,凭什么她刚一来,就要我们腾地方。这听云阁明明是我们先住进来的,现下却还要我们收拾东西搬到昙香院去,这凡事也得讲个先来后到。” 冯茵茵身侧的丫头刚一说完,一转身,就看见站在院门口的绿芜。 她还穿着姜府的装束,一身青绿色的对襟襦裙,头发盘成一对灵动活泼的髻。绿芜也是在正院被隔壁吵得心烦,方一迈入侧院,便听到了这几句话。 她顿时觉得十分好笑: “冯姑娘,奴婢虽是姜家人,但也知晓步府之中,向来讲的不是什么先来后到。” 屋子里,软木梨花雕椅之上,一双懒懒地望了过来。 冯茵茵一袭水粉色浣花轻衫,周遭萦绕着八角薰笼冒出的雾气,水雾弥散,缓缓攀上少女眉梢,令其好奇地扬了扬眉,轻声慢语: “哦?那你说,应当同我讲什么?” 绿芜看着她,一字一字,郑重道:“礼仪尊卑。” 闻言,冯茵茵以袖掩唇,“噗嗤”一笑。 “大婚之夜,夫君连看都不看一眼的新夫人,当真是尊贵得很呢。” 她丝毫不遮掩言语中的讥讽。 诚然,昨夜之事,在步府上下传了开。 或者说,不止是步府里,姜泠甚至成了全京城茶余饭后的笑柄。大家都知道这位新夫人压根儿不受相爷的待见,步家主母的位置更是形同虚设。 府中惯有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不过三天时间,姜泠愈发感受到了人心之凶险。 用绿芜的话说,如今小姐被欺压得,就连相府的狗路过听云阁,都得朝门里头叫上两声。 秋霜愈浓,黄昏时分寒气更重,青菊拢了拢衣领,忧心忡忡地朝这位新主子望去。 这些天,跟着大夫人,她也受了不少气。 相较于大夫人的不争不抢,青菊却是心急如焚。她捧了碗甜粥,缓步走至桌案前。桌上灯盏正亮,衬得少女轮廓愈发柔美动人。 姜泠于桌前捧着一卷诗集,读得认真。 “夜深了,夫人注意着眼睛。奴婢差人做了碗甜汤,夫人尝尝。” 这厢话音刚落,院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声,人还未来得及细问,绿芜已提着裙角,飞快地跑进院。 “怎么了?” “小姐,相爷回来了!” 姜泠执着书卷的手微顿。 “小姐,您发什么呆啊,是相爷、相爷回府了,”这可是二人成婚后,步瞻第一次回府,绿芜着急道,“您快些收拾收拾,相爷用完膳,保不准儿就往咱们听云阁来了!” 不等姜泠反应,她已被绿芜、青菊二人按到妆台前。绿芜慌忙解开她的外衫,青菊招呼着下人备水沐浴。 水雾升起,浴桶里少女身形窈窕,如花苞饱满的春桃。 一勺牛乳浇下去,撒上半桶玫瑰花瓣,愈发衬得水面下颜色明媚。单是隔着这一层花瓣往下看,青菊便觉得浑身发热、难以自制,更罔论他们血气方刚的相爷。 水气袭来,蒸得少女白皙的面容上一片微红的晕。姜泠轻咬着下唇,湿润的头发披在浴桶边缘,耳边响着青菊姑姑的话,待会儿见了相爷要如何伺候。 如何,伺候。 姜泠第一次听到这般孟浪的话。 青菊将她的身子摁着,乳白色的牛奶自脖颈一路淋下,湿答答地滑过她的锁骨。再往下去些,姜泠羞于那一寸感知,红着脸别过头。 她有些不敢再往下听了。 可青菊偏偏要在“火上浇油”,嘴唇一张一合,雾气缭绕得愈发灼热。姜泠垂下湿漉漉的睫羽,鬓发也沾了些牛乳印迹,绿芜忙递上手帕,一寸寸替她擦拭干净。 “夫人莫要惊惶,奴婢们特意为您备了药。此为滑润丸,兑温水将其外衣揉搓开即可使用。夫人在同房前轻轻塞上一粒,便可免受许多疼痛。” “不、不必了。” 青菊摇头,“夫人尚是处子之身,相爷又年少气盛,夫人千万要注意护好自己的身子。” 闻言,姜泠这才妥协,将药丸接过来,对左右道:“我自己来便好。” 绿芜、青菊听话地转过身,不去看她。 药丸的外衣极薄,置于温水里,几乎是一撮即破。姜泠红着脸,将那玩意儿一点点塞进去,不过顷刻,便觉得体内流窜起一股无端的热火。 灼气一路攀上她的脖颈,姜泠整个人如熟透了的红薯。 沐浴罢,又是好一番打扮,青菊和绿芜终于放过她。前院传来相爷用罢晚膳的消息,听云阁与峥嵘阁紧紧相连,相爷要是回屋,势必会途径这里。 听云阁里掌了灯,院门虚掩。 绿芜与青菊紧张地候在身侧,此番情景,竟让姜泠有几分坐立不安。 又一阵喧闹,她听到脚步声。 少女下意识地扬起下巴,朝院门口望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步、两步、三步…… 姜泠十指收紧,捏住手帕。 四步、五步…… 那人步子微顿。 不过一瞬之间。 ——他从院门口经过,未朝这边多看一眼。 …… 峥嵘阁。 窗牖未掩,晚来风急。 盛京的秋天总是来得很早,薄薄的一层霜积在寒枝之上,月色清幽透过纱窗,静静漫至桌脚边。 案前,端正坐了名男子。 他方脱下官袍,换上一身梨花雪衣,如今正衣冠整洁地捧着本卷宗。 于他身侧,恭敬地站着那名叫谈钊的侍卫,许是深夜里的百无聊赖,谈钊定定地瞧着他,有些出神。 有风拂过,轻轻吹起男人腰间的玉坠流苏穗子。步瞻浓睫垂下,伴月提笔,依稀见其风骨。 凡是第一次见到他家相爷的,都以为他是个斯文而矜贵的文人。 他喜欢着白衣,喜欢佩纯白无暇的玉,平日里亦是一副谦和温润的模样。甚至那样一双漂亮的、黑白分明的眼里,时常还让人察觉到几分大爱无疆的悲悯。 他像是山巅的雪,清冷,圣洁,纯良,净化这人世间。 唯有相处久了才知晓,这张圣父一般的脸下,是何等凉薄无情的心。 佛香阵阵,谈钊回过神,上前为他添了盏灯。 “相爷,三更天了,相爷注意歇息。” 见其身形未动,谈钊又劝道: “卢家风波已平,张、郭等人失了主心骨,也是群龙无首,断不敢再与相爷您叫板。明日您还要进宫面圣,切莫熬坏了身子。” 闻言,步瞻才缓缓搁笔。 他揉了揉太阳穴,将手边一份名单递给谈钊,后者立马会意。吩咐完这一切后,男人抬眸朝窗外望去,却发觉听云阁灯火通明,仿若在等待着什么。 见状,谈钊微微躬身,提醒道:“相爷,您要不要去听云阁看看?如今听云阁里住着的,是您的新夫人。” 夫人。 听见这两个字,步瞻面色未动分毫。 “就是您两个月前,进宫在圣上面前要的那桩婚事,四天前是您与新夫人大婚。” 四天前。 步瞻想了想,正是查抄卢家那日。 他将袖摆理了理,眸光冷淡。 放眼望去,听云阁中灯火明白如昼,竟比月光还要明亮。京中规矩一贯如此,家主还未就寝,各间院落须得明灯高悬。直到家主喊了熄灯,或是在哪间院落歇下、哪间院子的灯才可以暗下来。 谈钊看着那灯火,片刻,试探道: “相爷,您……今夜要不要过去?” 话音刚落,谈钊自知失言。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听到不带有任何感情的一句: “熄灯。” 4. 004 姜泠守着灯,不知何时竟昏睡了过去。 来到步府的第五个晚上,她睡得不是很好。 姜泠梦见自己在相府被人欺负,爹爹不要她,阿娘也不管她。那些人往她身上泼冰冷的脏水,喂她吃难以下咽的残羹冷炙,将她的被褥从床上扔到冰天雪地里。 她梦见步瞻——她那未曾谋面的夫君。 那些人所作所为,不是他授意的,但看见自己的妻子受难,他也没有阻止。 对方一袭氅衣,立在雪地之中,像一只白鹤。 他身后是寂寂飞雪,簌簌而下。 看着如此狼狈不堪的姜泠,步瞻的脸上甚至没有嫌弃的表情。 他只是冷漠。 …… 盛京的秋天总是很短,一觉醒来,天意渐寒。陡峭的冷风穿过窗牖,吹得八角熏笼里的烟雾消散了几分。 这几日下来,熏笼里的香料快用尽了,入秋的厚衣裳、被褥也迟迟不送过来。冷得绿芜喷嚏打得昏天黑地,站在门边一个劲儿地打哆嗦。 “小姐,这步府也太欺负人了罢,那些下人都狗眼看人低的,压根儿不把您这个大夫人放在眼里。眼看着天要冷下来,咱们又不能出府置备厚衣裳,等到了冬天,这日子该怎么熬过去啊。” 莫说是寒冬腊月,近来夜深露重,府中换厚被褥时,“无意地”掠过了听云阁。 听绿芜讲,步府的那些下人见了冯茵茵,热络恭维得跟见了亲娘似的。什么好东西好宝贝都往昙香院里搬,甚至连那里的丫鬟都过得比姜泠这个“大夫人”自在。 不止是绿芜,青菊也急了眼。 她原本以为跟了大夫人,在相府的日子会过得十分顺风顺水,谁知这位新夫人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青菊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好几番,越想越觉得不应该。 莫说新夫人这样貌了,单论这身段,就连她一个女子看了都觉得口干舌燥,更罔论相爷这般血气方刚的男人。思来想去,青菊单独将大夫人带到一个角落,决定传授她一些“手段”。 姜泠从小受着规诫,何曾听过这样的话? 她听得面红耳赤,别过脸,“我……我不大会。” 青菊苦口婆心:“夫人莫要觉得轻浮,您如今入了相府,相爷就是您的夫君,夫妻之间阴阳调和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夫人这般貌美,只要您肯使些手段,留住相爷的心,哪里还用看府里这些下人的脸色?” “到时候您成了步家真正的主母,那些个见风使舵的,还不巴巴地跑过来给夫人您提鞋?还有那个嚣张跋扈的冯氏……” 青菊滔滔不绝。 姜泠双唇微微干涩。 她自幼读书识字,也学过如何与夫君相处。于她而言,夫妻之间应当相敬相重,青菊姑姑如此孟.浪之言,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 青菊说,她要去讨好、取悦步瞻。 如何讨好? ——房.事。 她要去勾.引步瞻。 “勾.引”二字,落在姜泠耳中,如同炸了锅的沸水,烫得她浑身难受。她听着青菊的话,句句宛若凌迟,羞愧之余,还让她感到了莫大的侵.犯与耻辱。 姜泠往后退了一步,摇头说:“我做不好。” 青菊恨铁不成钢地叹气。 “那夫人情愿被下人折辱,情愿冻死、饿死,也不愿这般么?” 姜泠垂下眼,默不吭声。 日影闪烁,金灿灿的一层光晕透过窗纱,轻轻落在她浓密纤长的鸦睫上。光影翕动间,少女浓睫颤动,粼粼的日光将她的皮肤衬得煞白。 她未应答,不置可否。 听云阁的灯亮了好几日了。 桌案前的步瞻每一抬头,便瞧见听云阁灯火如昼。那一盏灯从黄昏时分一直亮到鸡鸣报晓,对方似乎极为固执,也十分愚笨。 男人目光移开,放下狼毫,揉了揉太阳穴。 近日来,他头疼得愈发厉害。 谈钊立在桌案一侧,见状,便道:“相爷可是头疾又发作了?” 步瞻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嗯。” 积劳多年,步瞻有十分严重的头疾,每每发作之时犹如万虫吸髓。 为了治好相爷的头疾,谈钊跑遍了各地,重金请了许多名医,皆不见成效。 只有医女冯氏的针灸之术,可以稍微缓解他的头痛。 这也是步瞻将她留在相府的原因。 秋霜愈重。 谈钊问:“那要不要唤冯姑娘?” “不必。” 步瞻想了想,披衣起身。 …… 他很少在相府闲逛。 步瞻不喜掌灯,周遭只余月色清寂。薄薄的莹光散落,于林径上铺就一层粼粼的光影。吹着夜风,他的头疾好似舒缓了些,男人缓淡抬眸,朝不远处那一道光点望去。 她叫姜泠,天生凤命,是他名义上的妻。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 他对姜泠的印象很少,只知道她是太傅长女,自幼被接入皇宫中管束,想来应该乖顺规矩。如若没有他这一出,她以后会嫁给三皇子或是六皇子。现如今那两人被他所囚,皆成了阶下奴。 且说听云阁这边。 这些天以来,姜泠已经习惯了步瞻的冷漠,故此当她听到对方走进听云阁时,第一反应是自己还未睡醒。 那人的脚步声极沉稳。 “相爷?!” 见了步瞻,青菊又喜又惊。周围女使见了他,也忙不迭跪了一地。 步瞻平淡移开目光,只见内卧灯火通明,那一点孤灯笼着薄纱,夜色分外寂静。 姜泠迷迷糊糊地被绿芜从床上拖起来,方欲出声,忽尔嗅见一缕极淡的旃檀香。 紧接着,是一个高大的身形。 周围佣人在顷刻间退散。 偌大的主卧一时只剩下两个人。 姜泠嗅着那佛香,怔怔地仰头,恰见男人垂下浓黑的眸。对方比她想象中要年轻些,身上竟带着几分清雅的文人气质,这般气韵高洁,让人很难将他与那杀伐果断的奸贼联系起来。 步瞻凤眸狭长,眸光分明格外冷淡,却带着一种压迫感。 片刻,“嘎吱”一声,窗外树枝被风霜压断,打断了二人的对视。 姜泠惊觉自己的失态,慌忙往后倒退了半步,向他行礼。 “相爷。” 不过匆匆一眼,她竟有些脸热。 少女敛目垂容,看不见对方面上神色,只听见他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紧接着,又有目光落在她身上。 男人眼神中似乎带着几分打量。 姜泠不敢抬头。 她抿了抿双唇,将脸垂得很低。这些规矩她在宫里学过,她温和、乖顺,像一只纯良无害的小鹿。 夜风拂面,带起她的衣裙,因要入睡,姜泠穿得很少。 然,步瞻仅乜斜她了一眼,目光在她身上停都没停。 他望向那盏快要燃尽的灯。 这灯燃了整整三个夜晚。 灯尽油枯,灯光也十分微弱,她却还一直守着。 一瞬间,姜泠似乎看到步瞻眼里的轻嘲。 她明白,步瞻虽未多说什么,但他从未将自己当过步府的新夫人。姜泠更知晓,步瞻此人阴晴不定冷血无情,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身负凤命的她娶过门,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她。 想到这里,她暗暗打了个寒颤,不再敢出任何差错。 庭月清圆,夜色寂寥。 姜泠还以为他要在听云阁宿下,便道:“妾身伺候相爷更衣。” 他本想拒绝,忽然嗅到一阵暗香。那香气有些奇怪,撑不上是纯粹的冷香或暖香。冷暖交杂间,犹如拂面而来一阵温和舒缓的风,只闻了一下,竟让他的头痛舒缓了些。 眼前微微清明。 步瞻低垂下浓睫。 宫里教会她了规矩,却没有教她怎么解开男人的衣带子。 姜泠手忙脚乱,急切地咬着唇角,竟将唇上方凝固的伤口咬破。 从唇齿间流溢出淡淡的血腥气味,是咸的。 步瞻眼睫浓黑,无声地审视着她。姜泠硬着头皮,装作没注意到对方的目光。她能感觉出来,男人的耐心与兴致逐渐在消磨殆尽,似乎在无形之间,有一把刀横在了她的脖子上。 忽然—— 步瞻捉住了她的手。 他的血是冷的。 掌心也是冷的。 男人的手掌宽大,掌心处有厚厚的茧,那是常年学武练剑留下的痕迹。姜泠身子随之一颤,却见着对方握住她的手,将那繁琐的衣带一步步解下。 步瞻声音很淡:“会了?” 少女面色一窘,乖顺地点了点头:“……学会了。” 吐息之间,从她身上再度传来那道暗香。 香气随着晚风,轻悠悠地扑至鼻息下,步瞻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到头脑里那沉疴多年的阵痛,在一点点消散。这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畅快感,舒爽、惬意、酣畅淋漓……他不动声色地垂眸,望向身前那一张涨红的小脸。 姜泠自然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 她只知道,自己手背上残存的温度、男人身上的旃檀香,还有窗外清冷又旖旎的夜色……周遭的种种,都让她坐立难安。 即使此刻,她要做什么? 她应该做什么? 她耳边响起青菊姑姑的话。 “相爷年轻气盛,自然难捺夫人美艳动人。到时您只需稍稍用些手段,留住了相爷的心,日后咱们听云阁就不用再受那些窝囊气,您也不会沦落到看府里下人们的脸色。” “奴婢还听闻姜夫人十分疼爱您,只要您得了相爷青睐,还怕不能回相府与家里人团聚么?” …… 那时候青菊边说边教。 但她学得并不是很好。 坐在床边的男人微垂眼帘,平静地瞧着姜泠。 她像是想要引诱他。 但这个女人的手指实在是笨拙。 既不会解他的衣带,更不敢去捉他的手腕。 她甚至,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半晌,他忍不住了,问:“你要做什么?” 有幽幽香气,自少女颈间传来。 姜泠闻声抬眼,恰对上男人清冷自持的一双眸——他实在是太冷静、太镇定了,以至于姜泠先前蹩脚的小伎俩一览无遗,只让她剩下令人面红耳赤的羞耻心。 步瞻似笑非笑,“怎么停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姜泠竟感觉,奸相的目光在此刻变得有几分灼热。 他目光缓缓游走,寸寸漫过她柔软的细腰、腰身上的千堆雪、纤长的细颈、惴惴不安的双眸。 还有,她额上的细汗。 明明是秋日,明明夜风寒冷。 她却紧张得出了汗。 姜泠低下头,“妾身唐突,还望相爷责罚。” 步瞻视线从她面上移开,瞧向那一盏灯,淡声道: “大婚那日我政事繁忙,未曾去姜家接亲,也未曾与你圆.房。” 姜泠的眼皮突突一跳。 似乎预料到他接下来的话,少女启唇: “相爷——唔……” 她还未喊出声。 他的吻就这样落下来。 5. 005 步瞻捏着她的下巴,这一个吻由浅入深。 松软的榻微微陷落,床帘轻扫地面,月色拂过素净的纱。 唇上微痛,姜泠低哼一声,不敢造次。 她仰着头闭上眼睛,像个死物般丝毫不敢动弹,只余浓密纤长的鸦睫轻轻颤抖着,暴露出她的局促与心慌。 男人浑身上下充斥着一种侵.略感与压迫感。 不过少时,姜泠的额上又覆了一层黏黏糊糊的汗。 晚风穿过窗牖,灯火被吹得明灭恍惚,映出二人交缠的影。 有淡淡的香气,从她的唇齿间传来。 又是那股香。 那股令人心旷神怡,浑身舒畅的香。 步瞻鼻息加重,伸手探向少女腰际的衣带。 腰间一沉,她几乎是本能地往后一缩。 刚缩完,姜泠便后悔了——自己如今已是步瞻的妻,与他同.房是身为妻子应尽的义务,这般畏畏缩缩的,她会不会触怒步瞻? 他会不会觉得她太过于矫情? 然而,对方根本不容她细想,他的身形伴着清淡的旃檀香倾压下来,将姜泠的全身包裹。 他身上的香气也很淡。 这个吻却炽热得——让姜泠确信,他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 灯火虽黯,却仍旧能映照出两个人的身形,姜泠看着男人模糊的轮廓,捏着被褥的手稍稍收紧。她呼吸不稳,指尖也颤抖着,能瞧见步瞻一贯稳重的神色上,多出几分风.流与轻.薄。 半晌,似乎察觉到她的异样,步瞻动作微顿。 “怎么了?” 姜泠深吸了一口气,道:“相爷,妾身……想将灯熄了。” 说这话时,昏黄的灯火忽尔一晃,恰巧落在姜泠身上。薄被微低,露出她白皙圆润的肩头。少女娇小的身躯窝在被褥里,清丽精致的脸蛋上满是惊慌与惶恐,下巴上的细汗顺着细长的颈滑下,滴落在锁骨窝里。 她的楚腰纤纤,正被步瞻的大手握着,整个人在他掌心轻轻颤抖。 她又娇又怯,难耐这样的光,杏眸里水光盈盈,好似下一刻便要被他欺负得哭出来。 步瞻低下头看了她一眼,喉结微不可查地耸动。 “啪嗒”一声,灯盏熄灭,周遭归于一片沉寂。 陷入黑暗的那一瞬,姜泠紧张地攥住男人所剩无几的里衣。 步瞻的手指覆上来,将她细软的指头拨开。簌簌然一阵衣料坠地之声,窗外的风声愈发汹涌。 她整个人都是抖的。 “害怕?” 这一声并不是关怀,倒像是惊异。 闻言,姜泠没有撒谎,轻轻“嗯”了一声。 说不心慌是假的。 浓稠的黑夜里,她看不清男人面上的神情。只觉得他的身量高大,像是一头凶恶的狼。 男人眼底暗色沉沉,像是一团雾,姜泠捉摸不清。 步瞻咬破了她的唇。 血腥味夹杂着他身上淡淡的旃檀香气,顷刻涌入姜泠断断续续的吐息,一下让她回想起来——大婚那日,跨完火盆之后,她也是这般浑身无力地跌在新房内,硬生生咬破了自己的唇角。 天旋地转。 同样的天旋地转。 令姜泠未想到的是,步瞻虽然性子无情,但在这种事情上竟还有些温.存。他冰冷的唇毫无感情地亲吻过她的鬓发,舔了舔姜泠破了的唇角。 只听轻轻一声“嘶”,她香甜的鼻息再度扑过来。 淡淡的血腥。 细细的呜咽声。 像小猫儿。 步瞻本是头疼欲裂,乍一闻到这馨香,竟觉得似有一道舒爽的风自昏昏沉沉的头脑间穿过。他吮吸着少女脖颈间的香气,听着她如啜泣般微哑的声息,不自觉掐紧了她的腰。 沉疴多年的顽疾,似乎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良药。 …… 良久。 夜色深深。 步瞻支起身,叫了水。 如云似雾的一层床帐被人掀了开,明晃晃的月光逶迤进来,姜泠抱着被子窝在床尾,不知是不是疼的,她的眼眶微微泛红,像一只可怜的兔子。 步瞻不咸不淡地扫了她一眼,面上并没有过多表情。相反于他的冷淡,姜泠觉得自己整个身子像是放在火上炙烤过一般,又焦又躁,难受得不成样子。 她难受了一整夜。 第二日醒来时,步府上下变了天。 步瞻昨夜宿在听云阁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相府,一时间,眼巴巴赶着恭维这名新夫人的下人络绎不绝。与之相对应的,是昙香院的一片死寂。 青菊接过府中送来的香炭和被褥,乐得合不拢嘴。倒是绿芜先发现了自家主子的不对劲,担忧上前道: “小姐,您是身体不舒服么,面色怎么这么差?” 姜泠咬着牙:“我有些……难受。” 她忍了一上午。 起初,她本以为是正常的反应,可后来那处的灼意越来越烫,竟有几分炙烤感,疼得她颦颦蹙眉,又因为羞臊而难以启齿。 下人慌忙去给她找药。 姜泠接过青菊的药膏,屏退众人,细细探查伤处。那地方竟比昨日还要红,还肿了一大块,她忍痛咬牙,敷了一层冰冰凉凉的白玉膏。 这才稍微好受些。 见她半天没动静,青菊姑姑终于急了,隔着一层屏风,道:“夫人,要不要奴婢来帮您?也都怪奴婢,昨夜忘了提醒您。相爷一个大男人不知道轻重,夫人定要自己注意着自己的身子,若是留下了什么病根,那就大事不妙了。” 她站在屏风后头,红了脸,诺诺点头:“下次我会留意。” 正说着,庭院外忽然来了一批人。为首的那个是步家的管事,姓孙,手里捧了一大堆东西。 “夫人,这是相爷吩咐奴才们送过来的。有珠钗、衣料、脂粉,还有些调补身子的名贵药材。” 姜泠让青菊和绿芜谢了礼。 待对方走后,姜泠绕过那一面素雅的屏风,因为疼痛,她踉跄了一下,所幸被绿芜扶住,这才没有跌倒。 彼时已至正午,明晃晃的日光洒落进来,于少女面庞上投落一层薄薄的影。姜泠并未施粉黛,反而更加耐看,宛若芙蕖出水,清丽可人。 青菊瞧着她,心中愈发感慨,这位新夫人当真是个尤物。 也难怪相爷出手这般阔绰,眼前这些珠钗衣料,皆是稀罕宝贝。 青菊爱不释手,姜泠却神色缓淡,似乎并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 这些东西,她在太傅府、在宫中,见过太多太多。 直到青菊姑姑恭维出那句:“大夫人,相爷还是把你放在心上的,特意派人送了这么多宝贝,相爷对夫人您可真好。” 姜泠回想昨夜,响起男人辗转时的温存,忽然抿唇笑了。 她的笑容很轻,很浅,带着几分寻求安稳的恬适。 世人都说奸相步瞻乃恶煞化身,阴狠狡诈,不近人情。 他冷得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 姜泠看着满屋子的东西,心想。 这位臭名昭著的步大人,似乎也没有外界传闻所说的那么糟糕。 …… 她让绿芜将步瞻送来的东西收下。 这小丫头神经兮兮地将她叫到墙角,从袖中取出一物。 一封家书,家书里还夹着几张银票。 姜泠面带疑色,将书信打开,其上字迹与口吻,皆出自她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姜家小公子姜衍之手。 信中写满了对她的关切与忧虑。 绿芜道:“小姐,这是三少爷偷偷差人送来的。许是料想您在这边过得不太好,小少爷还偷偷塞了几张银票。老爷说,不准家里人给您送姜家的钱,这些银票全是少爷替丹青楼抄书换来的,他让小姐放心了用。” 姜衍小她三岁,虽未成年,可行为处事十分成熟,甚至很会照顾姜泠。 “小少爷托人来说,不光是他自己,老夫人也很担心小姐。只不过因为老爷的原因,他们都不敢来看您,老夫人说,小姐您在这边要好生照顾着自己。等这阵子风头过了,他们再想办法来见您。” 姜泠将家书边角压平,叠得方方正正的,小心收回匣中。 刚一收回手,便听到一阵骚动声。 冯茵茵正身后跟着两名女使,摇着小扇,朝这边走了过来。 “大夫人。” 对方看上极恭顺,袅袅向她一福身。 姜泠一转头,便对上一张笑吟吟的脸。 即便对方满面和煦,但不知为何,总让姜泠觉得有几分不自在。冯茵茵穿着一身烟霞色的对襟纱衣,衣尾险险坠地,自是一番妩媚娇柔。 “奴婢冯氏,问大夫人安。” 她的声音很是娇俏,带着小女儿独有的娇憨可爱。姜泠淡淡颔首,还未来得及开口,冯茵茵已绕着听云阁内,转了一大圈。 “相爷果然送了夫人您不少好宝贝,真是叫奴婢羡慕得很。” 少女语气真挚,看似天真无邪。 绿芜见了,忍不住哂笑:“明明是相爷送给小姐的,冯小姐倒比我家小姐还要欢喜。” “夫人与相爷喜结连理,奴婢自是欢喜。毕竟按着规矩,相爷娶了您为正妻,便也可以迎奴婢过门了……” 话说到一半儿,冯茵茵忽然以袖掩唇,惊恐道: “奴婢多嘴!夫人莫要记挂在心上。相爷虽待茵茵不薄,但从未向茵茵许诺过要迎我入门,夫人莫要误会了相爷。” 姜泠抓着杯柄,淡淡应了声:“嗯。” 院子外的风,好似更寒了些。 冷风呼啦啦地刮着,枝条上簌簌落下干突突的黄叶子。姜泠端正地坐在正座之上,比这深秋还要清冷寂静。而面前的少女宛若生机勃勃的初春,兴奋,雀跃,她的身上带着一种姜泠从未有过的野性。 讲起步瞻,冯茵茵滔滔不绝。 “相爷寡欲,喜欢的东西不多,忌讳的却也不少。相爷喜欢清静,若无正事不喜欢下人跟着,相爷不喜甜辣之物,尤其讨厌甜食……” 她每多说一分,绿芜的脸便黑上一分。倒是姜泠,稳如泰山地坐在那里,安静地听着。 冯茵茵离去时,已是黄昏。 她几乎用了一整个下午,讲了步瞻的不少习惯与喜好,话语里炫耀着她与相爷有何等亲近。姜泠让下人将她送出院门,继而面色平静地坐回到桌前。不知为何,方才听着冯氏讲出那些话,她的内心深处竟隐隐生出几分酸涩感。 步瞻对冯茵茵很好,每次回相府都要找她。 甚至在政务繁忙时,特意抽开身回相府来陪她。 霞光烧了半边天,姜泠垂下浓睫,面上笼了些影。 多年来的教诲让她很明白,身为主母,需得宽容与大度。若步瞻真的喜欢冯茵茵,她要亲手操持冯氏的过门礼。她要笑着将对方迎入府,亲手将两人送入婚房。 亲手将妾室,送到丈夫的房间中。 就连对方过门所穿的新服,都需得正妻在其上绣一朵百合花,以表达“百年好合”的美好祝愿。 这不止是步府的规矩,更是大宣的规矩。 是姜泠从小到大奉为圭臬,必须遵循、不得出任何差错的规矩。 她将杯盏放下,转过头,望了一眼窗外的霞天。 小小的一笼窗,将她束缚在这深院里。红霞翻涌,云雾渐浓,她心底的沉闷愈发浓烈。半晌,衣着妥帖的少女站起身,从匣中抽出两张银票。 “买些衣裳首饰,送到昙香院去。” 若相爷真喜欢。 她没有理由拒绝这个女人。 …… 且说另一边—— 刚一听到消息,冯茵茵便有些坐不住了,拉上婢女去听云阁打探虚实。 走出院落,她仍心有余悸。 ——那个女人,情绪太稳定,太不动声色了。 无论冯茵茵再怎么刺激,对方总是神色平淡,像是一潭死水,不生任何波澜。 想到这里,冯茵茵的眼皮跳了又跳,跨过昙香院时,见其神思不定,婢女小心扶了她一把。 “小姐,当心石阶。” 冯茵茵突然发了火,推开她。 “下手这么重,我还没摔死,就被你给掐死了!” 婢女惶恐,“扑通”一声跪下。 冯茵茵瞪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走进院。 相爷头疾严重,每旬都会回府来找她医治。眼看着距离上一次施针已过了大半个月,不出三天,相爷一定会来昙香园找她。 她确信。 6. 006 步瞻是第二日晌午,办完公事回府的。 姜泠听下人说相爷政务繁琐,忙起来几乎是不要命,也鲜少得空回府一趟。而如今,相爷光三天就回来了两次,定然是为了大夫人。相爷面冷心热,他虽嘴上不提,但心里肯定是记挂着夫人的。 听到这些话时,姜泠正坐在软塌边,安静地绣着一只鸳鸯荷包。闻声,她面上无悲无喜,只抿唇浅浅一笑。 她所求甚少,能在相府安稳度日已是万幸。 可身侧的女使却怂恿她:“夫人,眼看着天色渐晚,相爷如今身在书房,尚未用晚膳。相爷喜清淡,您不若此时熬一碗绿豆羹送去书房,这深夜寂寂,红袖添香……” 眼下夜幕降临,夜风轻轻,为周遭渲染上了一层旖旎的气氛。 一看见窗外残破的红霞,她就想起与步瞻的那一夜。 男人身上温热的气息,还有他身上极具有压迫性的侵.略感……姜泠闭上眼,那一幕幕犹在眼前,竟让她的双腿有几分酸软。 做完这碗粥,天彻底暗了下来。 姜泠屏退周围侍人,只喊上绿芜掌灯,朝峥嵘阁而去。 听云阁离峥嵘阁极近,走在甬道上,姜泠小心翼翼护着汤粥。从小径两侧穿来微寒的风,拂动少女的鬓发与裙角。眼看着将要拐入院,她深吸了一口气,紧张地攥紧手里头的东西。 谈钊未守在院门外。 隔着老远,她能看见书房里亮起的灯盏,以及灯火投落在于窗牖之上时,映出的影影绰绰的人形。 等等。 姜泠脚步一顿。 只因她看见了,那一层窗纱上的人影,不是一道,而是一双。 除了步瞻。 还有另一名女子。 对方穿着轻.薄的纱衣,袅袅立于桌案一侧。她的身段极窈窕,纤柔得仿若无骨,有意无意地往男人身上靠去。 桌案前,那人披着宽大的氅,正读着一卷书,坐得极端。 时而有夜风袭来,拂动步瞻的衣摆。 对于身侧的女人,步瞻似乎不为所动,无论她再怎么造次,他始终连看都不看对方一眼。晚风徐徐,渐渐将二人的衣袖交织缠绕。见自己一直被无视,冯茵茵也有了小情绪,扭着腰肢凑得更近了些。 “相爷,奴婢再为您添一盏热茶。” 她刻意探去一双莹白细腻的手。 冯茵茵来书房前精心打点了一番,又在袖间熏了香,故而探出手时,隐隐有香气拂面。那是一种极勾人的味道,花香与脂粉混合着,甜腻可人。 步瞻未看她,只淡淡应了声:“嗯。” 冯茵茵端过杯盏。 她抬眸的一瞬,忽尔见到院落中立着的人形。 寒风萧瑟,姜泠一袭素衫站在夜色里,与之对视。 看到她,冯氏明显怔了一下,下一刻,似乎某种挑衅,女人朝着姜泠得意地勾起唇角。 许是隔着一层窗纱,书房内的灯火有些昏暗,更衬得室内气氛暧昧撩人。 冯氏这一身,也打扮得分外撩人。 十六七岁的姑娘,腰肢跟柳条一样细,那面容清丽,不施粉黛便足以令人怜惜,更罔论这般精心打点。 灯火落在冯茵茵的面颊上,她不光妆容漂亮,穿得更是大胆而诱人。她的领口极低,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少女频频俯身,诱.人的身形一览无遗。 俯下身时,那一缕带着香气的青丝扫落到男人肩膀上。 步瞻未抬眸,凝视着书卷,手指素净,无声翻过一页。 绿芜瞪大了眼,气得声音发抖:“小姐,冯氏这是在……勾.引相爷。” 诚然,夜风旖旎,灯火昏暗,不大不小的静室内活.色.生香。 姜泠只瞧一眼,便觉得面热。 她羞躁难耐,捏紧了手里的东西,决定不打扰他们。 谁知,她刚准备转身,书房内忽然传来异响。许是冯氏的动作太过大胆,步瞻微微蹙眉,吓得女人一惊,慌忙跪了下来。 “相爷……” 冯茵茵胸前的衣衫微低,露出那一大片的雪白。 然而步瞻的眼神却没有落在她身上,男人抬眼时,忽然看到了站在院中的姜泠。姜泠恰恰转过头与之对视,只见对方的眼神缓淡,带着几分探寻。 一时之间,姜泠进去问安也不是,突然离去也不是。 她咬了咬下唇,尴尬地站在那里。 她要怎么说? 说她什么都没看到,也不是故意打扰他们的? 被如此唐突打扰,还是在如此令人浮想联翩的情形下,任何人都会觉得扫兴罢…… 然而,步瞻面上并没有愠意,男人目光清淡,落在她身上。 他在示意——让她进来。 犹豫片刻,姜泠硬着头皮,推开门走进去。 刚一推门而入,她就闻到冯茵茵身上浓郁的脂粉香。 很甜,也很闷,熏得人脑袋有些发晕。 见姜泠走进来,冯氏面上闪过一丝不悦,不过转瞬,那满是敌意的情绪又被她很好的掩藏下去。女人披散着头发,乖顺地跪在桌案边。书案前,步瞻身量端直,面不改色。 有清风拂过,稍稍卷起他的衣摆。 风平浪静的书房内,气氛变得十分微妙。 灯火笼着姜泠素净的衣衫,只于她眼睑处投落一层淡淡的影。即便见着夫君与其他女子共处一室,她也是十分温和从容。没有嫉妒,没有质询,更没有愤怒。她就像一个不带情绪的死物,让人无法从她的神色上窥看出任何波澜。 步瞻目光不咸不淡,从她身上掠过。 “大夫人。” 冯茵茵跪在一侧,不知是不是装的,双肩轻轻颤。 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料想哪个怜香惜玉的男人都会心软。然而,下一刻便听见步瞻冷淡道: “穿好衣裳,出去。” 冯氏身子一抖,面色十分难看。 步瞻提起笔,未再看她一眼。 “吱呀”一声,书房的门被人从内推开,又从外合上。 冯茵茵身影狼狈,隐没于这一袭空旷寂寥的夜色里。 偌大的书房中只剩下她与步瞻两个人。 他在认真地批阅卷宗,姜泠不敢打搅他,只将汤羹轻放在一边。夜色与灯火交织着,于男人颊侧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影。 步瞻未说话,姜泠自然不知晓——自己走进来的那一瞬,书房内忽然飘至一道暗香。那香气并不是脂粉味那般甜腻,与墨香交织着,冲上男人的脑海。 他攥着书页的手指稍稍松动。 轻缓的香气如同一只柔和的手,拂去了头脑间的阵痛,令人万分舒适、神清气爽。 步瞻手握狼毫,唤来她磨墨。 少女走上前,柔荑纤纤,不轻不重地捏着墨条。她距离步瞻极近,近到能嗅见对方身上的旃檀香气。那味道极淡,正如同步瞻的性情,带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 冷香中,残存着些脂粉味。 是冯茵茵遗留下来的味道。 姜泠低着头,安静地研磨墨汁,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适才书房内的情形。她不知自己该不该生气,只觉得浑身燥热得发紧。 如此想着,她竟有些心不在焉,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只听“砰”地一声轻响,让她骤然回过神思。 ——墨汁轻溅,自砚台上洒了出来。 步瞻察觉异样,抬眸看了她一眼。 姜泠双手一抖,慌忙认错:“相爷,妾身手拙。还望……相爷责罚。” 一滴墨水正溅到他方落笔之处,豆大的墨迹见了纸,登时氤氲开来。他所誊抄的是要交递给大理寺的卷宗,容不得半分唐突与马虎,如今被墨迹侵染,这一整面,算是彻底废掉了。 步瞻眉睫轻动,将此一面撕去。 姜泠自知惹祸,不知所措地跪倒在案前,敛目垂容,未敢言语。 她低着脸,看不见对方面上的神色,隐隐觉得似乎有一道冰冷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似乎在思索,该如何惩罚她。 周遭寂静了半晌,就在姜泠一整颗心提到嗓子眼时,男人忽然冷淡开口: “起来。” 少女纤弱的双肩微动,少时,从地上缓缓站直身。 步瞻垂眸,不动声色地瞧着她。 她似乎慌张极了,手上的墨水都来不及擦,那一颗墨珠正挂在指尖,将坠未坠。 灯火昏暗不明,反倒将她的皮肤映衬得极白。她模样温顺,腰肢纤细,体态丰盈,乌黑的发正披垂着,些许青丝落在雪白的颈窝上。 那颈窝也不尽然是雪色。 少女低下身时,领口险险坠下,露出锁骨上令人遐想连篇的红痕——那痕迹是一个男人留下来的,如今颜色有些发淡,却能让人联想到初日前那一场凶狠的鏖战。那时候他还未记牢她的名,将唇贴上去时,清楚地听到她一声声发抖的声息。 她唤他,相爷,丞相,大人。 唯独没有唤他夫君。 二人之间,也并非寻常夫妻你来我往的寻.欢。那天夜里,更多的是他一个人的尽兴。 徐徐夜风,送得香气拂面,唤回二人飘逸的神思。 瞧着眼前乖顺的女子,步瞻喉舌微热,轻声命令:“过来。” 许是那声音微涩。 姜泠有些许迟疑。 抬眼间,却见身前之人神色平淡如常。他的衣衫极干净,像是一片圣洁的雪,对方的面色亦是极冷淡,让姜泠还以为自己方才出现了幻觉。 她不加防备地靠近。 一道香风拂面,男人眸底微沉。 指尖那一滴墨珠骤然滚落。 姜泠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腰身已被人伸手握住,浓黑的墨珠无声坠在男人素净的衣摆上,下一刻已染黑了他素白的袖摆。 …… 一面院墙之隔。 墙院那一端,冯氏不死心地站在那里。她只听着自己刚离去没多久,书房内忽然发出一阵奇怪的声响,那似是桌案发出的撞击,紧接着,房中传来女子断断续续的呜咽。她像是在哭,那声音柔软脆弱,仿若被人稍稍一掐,就会立马咽了气。 诚然,那女人的气息也越来越弱,逐渐不支。 又是一阵叮铃桄榔,桌案上的东西被人不耐烦地扫落在地。 听到步瞻的声音,冯茵茵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她步子一个踉跄,整个身子瘫靠在墙壁上。 她跟了相爷数年,见过不少投怀送抱的女子,从未见相爷对何人能有这般亲近。 她从未见过相爷这般。 这般放肆……又这般冷静。 寒风拂面,夜色旖旎。 冯氏双手冰冷,身子靠着墙壁滑下,听着书房内的声音,两只眼睛红得吓人。 7. 007 步瞻身上的气息灼热,手指却很冷。 姜泠闭上眼,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他的力气很大,姜泠根本无法反抗,只能乖顺地躺在那里,感受着四周包裹着的燥热气息。那气息灼热而压抑,如同一只凶恶的、不带感情的大手,将她所有的声息掐断。 她脖颈生疼,根本说不出来话,也不敢看步瞻。 ……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男人拂袖抽身。 姜泠喘息一声,发髻凌乱,瘫坐在一侧。 夜色更深了些,周遭骤然冷了下来。借着灯火,她小心翼翼地整理着衣裳。方才她险些溺死过去,如今也是神色恹恹,身形孱弱不堪。 她浑身上下都失了力气。 相较于她,步瞻显得格外冷静淡漠。 男人稍微整理了下衣衫,又重新坐回案前。他极为守时重信,说的是明日将这份卷宗呈交给大理寺,那便一日都不能推迟。 姜泠平复了呼吸,抬眸望向桌案前那一袭人影。月色皎洁,逶迤在他披散的氅衣与乌发上。 步瞻神色平淡如水,根本无法瞧见任何欢愉放纵之后的模样。 反倒是她。 眸光混沌,双颊飞红。 神思迷乱得不成样子。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步瞻坐回桌案前,继续誊抄着先前那份卷宗。 男人气息平稳,神色清冷。只有氅衣微散,乌发轻披。 见状,姜泠反应过来先前那份卷宗被自己所毁,心中不免有些惭愧,便起身走到案台前替步瞻研墨。这一次她磨得分外小心,生怕再出一丝一毫的岔子。 月色缓淡,少女抬眸望去,只见那人正襟危坐,面色清冷,仿若天人。 夜风袭来,拂动男子宽大的袖摆。 姜泠顺着那袖摆上的云纹望去,目光忽然一顿。 步瞻身后那一方书架后,正挂着一幅画。从她这个位置,只能看见卷轴一角。那是一幅泼墨山水图,画上绿影葳蕤,水气浩荡,山川连绵不绝。 即便落款被书架遮挡住,姜泠还是一眼认出——此乃闻名遐迩的季扶声所绘。 季徵,字扶声,丹青楼楼主。 善琴棋书画,为人风流不羁,是京中赫赫有名的才子。 更是她最喜欢的画师。 姜泠曾在爹爹的书房中见过季扶声的画,只一眼,便惊为天人。 他的笔锋走势潇洒,画风恣意,不受拘束。 却因为太过于旷达不羁,不被任何一门正派所接受,甚至经常被所谓的“名门大家”唾弃鄙夷。 但季扶声丝毫不在乎。 他依旧我行我素,画自己想画的东西,甚至还在京城中开起了丹青楼。 许是姜泠自顾自看得太过于入神,引得步瞻停下笔。 半晌,耳边忽然传来清冷一声:“你懂画?” 对方的神色有些讶异。 姜泠回过神,藏拙道:“妾只是觉得好看,一时不免入迷了些。” 步瞻淡淡颔首,继续誊抄卷宗,未再言语。 令她始料未及的是,第二日,这幅画就被人以锦匣装好,送来了听云阁。 孙管事在一侧笑得十分谄媚。 “大夫人,相爷听说您喜欢这幅画,便托小的将其给您送过来。此乃京城第一才子季徵所绘,名叫《水波山色》,请夫人笑纳。” “不仅如此,相爷还说了,夫人若是在听云阁憋得闷得慌,大可以在相府内外走动。您虽嫁进了咱们相府,府中规矩森严,但也不限制着夫人您的自由。只要您莫在外面玩得太晚,一切都可以遂着您的意来。” 姜泠闻言,愣了一瞬。 要知道,她从小在府邸、宫中备受管制,莫说是出门赶集市了,就连出一趟院门都要同爹爹和母亲请示。 孙管事说完后,留下卷轴便离开了。姜泠兀自将装着《水波山色》的锦匣带回屋中,她与步瞻一样喜静,平日里内卧不留女使,眼看着四下无人,她便将画轴小心翼翼地平铺开。 春水登时溢于桌案之上。 流水放纵,不受拘束,洋洋洒洒了满桌。姜泠瞧着画上笔触,一时间竟完全被这画面感染。她手指轻探,想要触摸又怕将画卷弄脏,只能收回手,屏住呼吸。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欣赏季扶声的画作。 姜泠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季徵的,许是在爹爹书房中匆匆一瞥的第一眼。当时那幅画被父亲藏在柜几最里侧,似乎收藏季徵的画是一件极丢脸的事。 她还记得有一年元宵,太傅府中设宴,宴请了不少名门画师。 宴席进行到一半时,在场之人开始切磋画技。姜泠被父亲推着上前,一幅春雪寒梅图引得众人交口称赞。当旁人问及她最欣赏的画师时,她刚说出一个“季”字,父亲登即变了面色。 当晚,她被罚跪在书房外。 庭院雨雪纷纷,身为太傅的父亲狠狠地掌了她三十手板。 那年元宵夜风雪极大,姜泠浑身发冷,掌心处却是一片火辣。她从未见过父亲发这么大的火,周围人也不敢上前求情。雪珠子坠在小姑娘纤密的睫羽上,她眼眶通红,却不敢哭出声。 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只知道自那夜之后,她再也没在书房里见到过那幅画。 直到如今—— 少女垂眼,端详着桌案上铺展开来的、那幅出自季扶声之手的画卷,竟觉得心底又什么东西在隐隐挣脱桎梏。她张了张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息,只觉得心跳得很快。它仿若要跳脱出这一具行尸走肉的骨架,跳入到这一片跃动着的汪洋大海中。 画面上,万水泼洒,千山巍峨。 姜泠闭上眼睛。 下一瞬,她仿若看到呼啸而至的山河卷起层层浪花。看到这些从不循规蹈矩的水珠,它们并未汇入被命运规划好的河流,看到它们汹涌着,奔跑着,跃入天地的每一处。 “吱呀”一声门响,侍女青菊走了进来。 姜泠莫名心虚,慌忙将卷轴阖上。 对方怀里端着件素净的衣裳,“夫人,三日后便是礼佛的日子,您要作为步家主母去金善寺上香礼佛。这是那日要穿的衣裳,这些天您还得茹素,小厨房那边都已经打点好了。” 少女温婉应道:“我知晓了。” 礼佛那日,她特意起了一大早。 金善寺离相府并不远,马车行驶到一半,看着喧闹的街市,姜泠忽然将马车叫停。周围侍人见着大夫人走下马车,提着裙角好奇地望向四周。她从未来过街市,也从未见过这般熙熙攘攘的人潮。 如此热闹的景象,她只在枯燥的书卷中见过。 绿芜扶着她:“小姐,怎么了?” 姜泠目光汇聚在一处,“我想买那个糖人。” “可是……您一会儿便要去金善寺礼佛,况且老爷先前也说过了,不要奴婢给您带集市上的东西,那些都不干净的。” 少女的眸光黯了几分。 她垂下眼,抑制住心中欲念,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绿芜这才满意,莞尔一笑。 越往金善寺走,人潮越发稀落。道路两旁堆满了落叶,秋风穿过,发出簌簌的声响。 “小姐在找什么?” 萧瑟的秋风掀起她的裙角。 姜泠将碎发别至耳后,问:“我记得,这里原本全是流浪的灾民,如今怎么一个人影都见不着了?” 不等绿芜答,立马有知情者迎上前,骄傲道: “夫人您还不知道吧,这可都是我们相爷的功劳。前阵子相爷接手了卢家贪污一案,将卢氏抄家后,用抄来的钱银于京城东南角设立了棚户区,安置了许多灾民流民呢。” 姜泠闻言,微微有些讶异。 她原本以为步瞻如传闻中所言,是个心狠手辣,虚伪自私,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小人,却未想到他竟还有这样一面。 他虽然漠然,但也并未过分苛待她,甚至还准许她自由出入庭院书房;他心狠,心冷,追求权力,但又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过分精细,过分无懈可击。 想到这里,姜泠竟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在金善寺敬香时,她特意替步瞻多求了一炷香。跪坐于观音宝座前,她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双眼。 自幼抄诵经文,许是心诚则灵,走下山时她竟感觉身上轻松许多。 只是刚一到山脚,眼前停落一辆马车,淡青色的车帘,其上一个板正的“姜”字。姜泠右眼皮一跳,下一刻爹爹和阿娘已互相搀扶着走下马车。 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不等喊出声,父亲也转过头看到了她。对方肉眼可见地一愣神,紧接着竟像是避嫌似的,移开双眼。 后一辆马车,走下来庶妹与阿衍。 庶妹见了她,如同见了什么极肮脏之物,满脸嫌恶地拉住向她走来的姜衍。 “不要跟她说话,阿爹都说了,姜家从未养过这个女儿。” “可是——” 阿衍朝姜泠的方向望过来,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你想被爹爹罚跪祠堂吗。别忘了上次你偷跑去步府看她,回来挨了好一顿手板。怎么,姜衍,那顿板子还不够让你长记性么?!” …… 8. 008 走下山时,姜泠神思不定,不慎扭伤了脚踝。 睁眼闭眼,都是将才所看到的场景——形同陌路的父亲,支支吾吾的母亲,还有满脸思念的阿衍…… 她回到马车里,脚腕疼痛不止。 姜泠本就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肌肤被滋养得又娇又嫩,极易留下印痕。绿芜扶着她于马车内坐下,刚将鞋袜一脱,立马露出脚踝处令人触目惊心的红肿。 只一眼,面前这小丫头就担忧地快要哭出来。 “小姐,您莫要难过了。当下正在风口浪尖的,老爷和老夫人只是一时不敢见您,但心总是向着小姐您的。更莫说小公子了,整个太傅府就属小公子与您最亲近……” 绿芜眼泪盈盈地安慰她。 “一会儿回府后,奴婢去找青菊姑姑,她那里有许多宝贝药材,只要涂抹上一两次,小姐您的脚便好了。” 正说着,马车穿过喧嚣的闹市。 轻风掀开车帘,少女目光一凝,下一刻竟叫停了马车。 “哎,小姐——您又要去哪儿?” 姜泠穿好鞋袜,提着裙角忍痛走下去。 遒劲奔放的大字逸于牌匾之上,她一眼便识得,此乃季扶声的手笔: ——丹青楼。 季扶声的字同他的画作一般,放.荡到毫无章法。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不规矩”,却能让人窥见其笔墨风骨间疾风知劲草般的韧劲。 “小姐!”绿芜慌张拦住她,“您、您真的要进去吗,这里面都是男子……” 姜泠顿步,朝楼内观望一番,果然没见到半个女子的身形。 诚然,丹青楼乃男子设立,平日里招待的几乎也是男客,就连这里打杂之人,也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 见她这样一个姑娘家走进来,不少人朝她投来异样的目光。 诧异,质疑……甚至不乏有两眼放光之人,轻.浮地上下打量起她的容貌与身材来。 那些目光赤.裸,甚至充斥着几分与周遭氛围格格不入的蔑视与欲望。就在姜泠欲打退堂鼓之时,一侧的店小厮满面春风地迎上前来。 他似乎没有接待过女客,客气地朝她躬了躬身,“这位姑娘,您是想买字呢,还是看画呢?” 此言一出,周围看客愈发多了。 站在男人堆里,姜泠感到几分局促,压低了声音道: “我……随便看看。” 谁知,对方竟没有因为她是名女子而轻视她,反倒十分热情地将她迎至前堂。这里四处挂满了字画卷轴。姜泠抬起头,一幅幅望过去,只见这些字画笔法多变,风格不一,鲜少有大家之笔,反倒是充满了江湖之风。 在最里侧,姜泠看到了季扶声最新的画作。 一如既往的别具一格,一如既往地在卷轴右下角,以水波为界,存有大量留白。 一侧小厮笑道:“姑娘真是好眼力,这是我们楼主的画作。姑娘若是喜欢我们公子的画,不妨跟我上二楼,二楼雅阁间全是他的书画,姑娘可以好好品鉴一番。” 姜泠虽心驰神往,但越往里走,周遭男子越多。 他们大多打扮考究,或执小扇,或执酒觞,说着些文绉绉的话语,锦衣玉带,矜贵得不成样子。 见她迟疑,对方言:“我们丹青楼以文画会友,楼主特意吩咐过了,诗文书画本无性别之分,只要是感兴趣之人,不论男女老少,一律奉为座上宾,所以姑娘无须拘束。” 姜泠顿了顿,“可我出来的着急,身上并未带多少银两。” “姑娘莫要误会,我们楼主的画只送不卖。这幅画,不知楼主又要赠与哪位有缘人,”店小厮道,“再者,您若是想赚些银子,亦可来丹青楼以文画换钱银……” 不等他说完,跟在身后一言不发的绿芜惊异道: “以文画换取钱银?这样岂不是很……丢人。” “非偷非抢,非奸非盗,有何丢人?前阵子,太傅府里的小公子还专门来我们丹青楼用抄书来换取银票呢。” 绿芜:“可我们小姐毕竟是个女子……” 姜泠扯住她。 所幸,对方只是看了姜泠身后的小丫头一眼,并未再多说什么。 男人摇头笑了笑,引着她步入雅阁间。浓郁厚重的墨香气息扑面而来,比墨香更具有冲击力的,是画卷上鲜活恣肆的线条。 …… 回到相府,已是黄昏。 在丹青楼逛了一下午,姜泠脚踝处疼痛更甚。她被绿芜扶着迈过门槛,意外地看见立在院门外的谈钊。 听云阁的灯盏亮着,步瞻正坐在案前,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一卷书,似乎已等候她多时。 秋时的天黑得很快。 夜色似是一片薄雾,笼在他素净的衣衫上。明月映衣,撒下一片清寒的光,听见声响,男人抬起眼睫。 姜泠赶忙走上前去。 步瞻乌眸瞑黑,眸光却清平似水。 他明明并未开口说话,面上的神色甚至没有半分变化,却无端让她感到压迫。 姜泠忍住脚上的痛意,迎上男人目光,乖顺地袅袅一福。 “相爷。” 步瞻将书反扣于桌案上,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他今日来时,并未束发。如今又有书香作伴,倒衬得他十分斯文。 借着月色,姜泠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身前之人。 对方并没有因她的晚归而愠怒,面上写满了清淡与寡欲。见她出神,男人又伸了伸手,让她如一只小猫儿般乖顺地走到身前。 走进些,姜泠才看清楚,他所读的是一本治理官员的书。上至中央,下至地方,皆有疏通之法。 姜泠微微一凛。 她一直知道步瞻的心思,却未想到,他竟这般不遮掩自己的野心。 似乎读得累了,步瞻揉了揉太阳穴。他的浓睫纤长,慵懒地垂耷下来,遮住眼底的光。 对方向来话少,缄默不言时,姜泠就只敢站在一侧,规矩地候着。 白日里上上下下逛了一整天,她又累又困,脚踝处还疼痛不止。步瞻刚一掀开上眼皮,便看见她难看的面色,当真是白里发青,青中透白。 他的目光中带了几分审视。 她的一颗心“咯噔”一跳。 姜泠心虚,还以为他会查究自己为何回来这般晚。却未料想男人仅是淡淡瞥了她一眼,继而抬起下巴,隔空向着她点了点。 什么? 姜泠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 步瞻淡声:“发簪歪了。” 规诫有言,姿容不整,以面夫主,是为不敬。 她慌忙抬手,欲将发簪拨正。 少女抬袖时,忽而送来一股暗香。香气清幽,引得男人眸光沉了沉。下一刻,姜泠只觉手腕上一重,步瞻已握住她细白似藕节的皓腕,抽去她手上的簪。 “相、相爷?” 青丝如瀑,逶迤散下。 她惊慌失措地于步瞻怀中扬起一张脸,对上他晦暗不明的眼眸。他手指纤长干净,攥着那根银簪,簪头的梅花抵住少女的脸廓,将姜泠披散的乌发挑至耳后。 巴掌大的一张脸,柳条般的一束腰,在他掌心颤抖着。 当真是……我见犹怜。 被抱上床时,姜泠脚踝处仍疼痛不堪。 不止是脚踝。 那阵痛与倦意在四肢百骸处蔓延,登时将她浑身包裹。在外奔波了一天,她已经很累了,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多余的力气。 当步瞻吻下来时,她的声息更弱,姜泠感觉自己小臂在轻轻发着颤,整个人将要溺死过去。 她双手动了动,想要推开他。 然而,当姜泠望入步瞻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时,心中立马浮上一层惧意。 他的眼眸精细,幽深。 于不见边际的黑夜中,显得愈发清冷寂静。 他虽未开口说话,身上却尽是压迫感,压制得姜泠喘不上气,面色愈发苍白。 似乎察觉到什么,步瞻敏锐地低垂下眼睫,看她。 “怎么了?” 屋内的灯盏熄了,窗帘又被人掩住,姜泠知道,对方看不清楚自己的面色,更看不见她额头上密密麻麻的细汗。她疼,小腿肚的肉隐隐弹跳着,听到他的询问时,她又咬了咬牙。 男人冷幽幽的声音,像是清冽的泉。 汗珠顺着脖颈滑下,滴到锁骨上。 9. 009 姜泠闭上眼:“我无事,相爷。” 熟悉的旃檀香拂面。 她下意识抱紧了步瞻的背。 夜色无声,窗外的林叶发出呼呼啦啦的声响。这一场风雨来得很急,周遭的气温又寒冷了些,姜泠缩了缩身子,发出一声吐息。 是夜,步瞻难得地在听云阁入寝。 叫完水后已是后半夜,姜泠想,或许两个人都累了。 步瞻睡得很安静,她却怎么都睡不着,汗水将后背的床被溽湿,让她无法安寝。她想支起身去抹药,又担心惊吵到身侧之人,便将整个身子缩回被子里,蒙着下巴,兀自忍耐着。 右脚有些抽筋。 她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待最疼的时候过了,痛处便只剩下一层软酥酥的麻意。 小时候,她被繁苛的学业压得喘不过气。 母亲通常安慰她说,阿泠,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姜泠躺在榻上,汗流浃背。 忽尔一阵清风,轻轻吹拂起床帷,也将冰凉皎洁的月光送入屋内。 姜泠侧过头去,只见月色清凉似水,将周遭映照得敞亮干净。 他闭着眼,只留给她一个侧脸。 皎皎辉光,也被他衬得黯然失色。 姜泠屏住呼吸,一时间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男人的鼻尖。 凉的。 细腻冰冷的触感,在她指尖轻轻弥散开来。 姜泠忽然想起白日遇见的事。 “前阵子相爷接手了卢家贪污一案,将卢氏抄家后,用抄来的钱银于京城东南角设立了棚户区,安置了许多灾民流民呢。” …… 姜泠心想,他或许与旁人口中的“奸相”不大一样。 他虽冷血,却为流民建立了庇护所。 他虽冷淡,却给予她步府的锦衣玉食。 他虽以凤命要挟自己嫁入相府,却也未苛待她的家人。 她既已嫁入步府,便是步瞻的妻子,自己自幼学习规诫,为女从父,为妻从夫君,女子后半生的依靠则是自己的夫婿。倘若……倘若她够听话,够规矩,倘若她本本分分地做好这个步家大夫人,那自己的后半生,会不会比想象中要更加安稳? 大宣风雨飘摇了这么多年,迟早是要亡的。 以步瞻的能力和手腕,跟着他绝对不会吃苦。 若是自己再讨他欢心些……说不定他还会庇护自己的家人。 姜泠的眼皮跳了一跳。 她悄悄凝望着步瞻,瞧着他的侧脸,忍受住身上的疼痛。半晌,像是某种憧憬,她用嘴唇无声唤了句: “夫君。” …… 这一宿,姜泠睡得并不是很好。 翌日,她却意外醒得很早。睁开眼时,步瞻已不在身侧,她四肢愈发疼痛,酸软得没有任何力气。 绿芜走进来时,被她吓了一大跳。 “小姐,您……您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床边的黄铜镜,倒映出少女一张脸。 她嘴唇极白,几乎看不见血色,脸颊两侧却红得骇人。吓得小丫头忙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好烫。 绿芜忍不住道:“小姐昨夜可是与相爷……” 她还未问完,凌乱的床褥与姜泠脖颈处的红痕已昭示着昨夜发生的事。 姜泠低下头,短促地咳嗽了两声。 她的身子骨本就娇弱,如今更像是一朵经受过风雨摧残的花,看得绿芜既心疼又心急。她唤人熬了药,又屏退周围人,兀自端上前来一盆温水。 “小姐怎可这般胡闹,您昨夜,何不与相爷说您身子不适?” 姜泠有些面热,别开脸轻声道: “昨夜相爷兴致正浓,我不好扫了他的兴致。” “可您……您也不该随便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绿芜从袖中取出药膏,涂抹在她的脚踝上,“小姐身子本就娇弱,相爷又是个年轻气盛的,倘若真将小姐折腾坏了怎么办?小姐您切莫要逞强,女子的身子最是宝贝不得,要是落下了什么病根,您日后生孩子时,怕是要遭一趟罪了。” 这些她都知道的。 可昨晚,夜色深邃,步瞻的眼眸更是幽深晦涩,她不敢拒绝,甚至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 长久以来,宫里的嬷嬷教诫她,成婚后女子须以夫君为天,向来都没有妻子忤逆丈夫的道理。 姜泠垂下眼睫,声音轻缓温和:“妻子侍奉夫主,本就是分内之事。” “可是小姐——” “绿芜,莫要再说了,”她打断了对方的话,转过头问道,“相爷呢?” 小丫头撇了撇嘴,不情愿道:“今日一大早相府来了贵客,相爷如今还在会客堂呢。” 近些天,步瞻愈显忙碌。 即便身处内宅,姜泠也能窥见几分外界的动荡。步瞻一边安置流民,一边铲除异党,龙椅上的小皇帝俨然成了他的傀儡。每日上早朝时,他也是象征性地敬拜一下幼帝,整个大宣,几乎成了他一个人的大宣。 除去朝堂上那一位右丞相。 他与右相萧齐清愈发不合,意欲断其臂膀。 萧齐清年迈,却不乏有拥簇者,他的存在,亦是步瞻追名逐利这条路上最大的阻碍。 先前被步瞻铲除的卢氏,亦是萧齐清的同党。 对于萧齐清,姜泠并不关心。 她唯一担忧的是自己的父亲,当朝太傅姜闻淮。 这些天,父亲一直称病,已经接连好些日子未曾上朝。 如此想着,姜泠愈发惴惴不安,生怕父亲此举触怒到步瞻,引来杀身之祸。 有忧心之事,她胸口烦闷,便喊上绿芜扶着自己去院子外透气。因是脚上有伤,她走得极慢,到了水榭边,她缓缓沿着石凳缓缓坐下来。 秋意渐晚,取而代之的是东风初寒。 感受着拂面的寒风,姜泠闭上眼睛。步府的风似乎比府邸外要凉上许多,四周都是高高的墙,暖煦煦的阳光很难照射进来。 正闭目冥想,身后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有人带起凉风,腰间环佩叮当,朝这边而来。 姜泠下意识地站起身,转过头行礼: “相爷——” 映入眼帘的却是个完全陌生的男子。 他一袭紫衣落拓,手里执着把鎏金小扇,乌发高束,风度翩翩。 见姜泠突然福身行礼,对方似乎也被吓到了,男人往后倒退上半步,拱手朝她一揖。 “步夫人。” 他的声音清润,很是好听。 姜泠心想,这位大人应该就是今日前来相府的贵客。 身为闺中妇人,本就不宜面见外男,眼下周遭又寂寥无人,姜泠唯恐此事传出去有辱自己与步家名声,在行礼后便欲告退离去。 对方也是彬彬有礼,侧身给她让开一道路。 然,就在擦肩而过之时—— 许是将才起身太急,姜泠眼前猛地黑了黑,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已双膝一软、毫无征兆地仰后摔了过去。 …… 醒来时,已回到听云阁。 绿芜紧张地候床边,见自家主子醒来,欢喜地唤了句小姐。姜泠含糊应了声,刚一抬眼,便透过床幔看见方才在水榭前遇见的那名男子。 他正提笔,低着头,不知在桌案边写些什么。 听见她转醒,男人与绿芜一道望了过来。 姜泠蹙眉,下意识往床幔后躲了躲。 他怎么在这儿? 女子主卧,岂能容外男踏入?若是再传到相爷的耳朵里…… 似乎瞧出来她的紧张与戒备,绿芜解释道: “小姐,您身子太虚,方才在池子边晕了过去。奴婢正准备唤大夫,恰巧这位季公子精通医术,通报了相爷后,便请他来为您医治。喏,如今公子正在开药方呢。” 闻言,姜泠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 绿芜言罢,只见那人搁下笔。此时正值午后,窗外日光正好,清澈明媚的一层光影透过窗纱,险险落在男人肩头。 不知是不是光线的缘故,姜泠觉得他着实太过晃眼。 他虽未过分打扮,可言行举止,无处不透露着一种儒雅贵气。这种矜贵与步瞻身上的大不相同,相较于步瞻的清冷与沉静,他更为潇洒,更为不拘一格。 姜泠支起身,言了声谢。 刚坐直些,却发觉不远处的桌案上正摊开着一幅画,画卷上山水交错,正是步瞻赏给她的那幅《水波山色》。 见她目光凝在那幅画上,对方似乎漫不经心地开口: “夫人喜欢季徵的画?” 季徵。 从前太傅府里,让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绿芜忙不迭替她应答:“没有没有,公子您误会了,我们小姐并不喜欢他的画,奴婢这就将它收起来。” 说话的虽是绿芜,那人却并没有看她,反倒饶有兴致地瞧着姜泠,看着后者的脸一点点涨红。 她不会骗人,更难以掩饰自己的说谎。 “嗯,季公子是我最喜欢的画师。” 他惊讶地挑了挑眉。 “听闻夫人乃太傅长女,自幼入宫受诫,画工上师承宁、孙两位大家,为何会喜欢季徵?” 季扶声的画,实在是太不入流了。 姜泠抿了抿唇,静想了片刻。 “因为……被吸引。” “被吸引?” “嗯,”她点点头,“我虽自幼入宫受诫,拜入宁、孙两位老师门下,旁人也经常同我讲,两位老师的画技是最好的。但我跟着老师们学画,虽完成了先帝、完成了父亲交给我的任务,却也只能窥其皮而不见骨。只有站在季扶声的画前,我才能真正体会到赏画的乐趣。” “季扶声的画,观其皮而见其骨,观其画而见其心。” 闻言,对方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 “公子,您笑什么?” 他笑起来时,唇角边露出一对若隐若现的小梨涡。姜泠就这样坐在床边看着他,须臾,紫衫之人收住笑,朝她正色一揖。 字字清晰: “鄙人季徵,见过大夫人。” 10. 010 姜泠登即愣在原地。 他说什么? 眼、眼前之人,竟是季扶声? 竟是她自幼便喜欢的、闻名遐迩的京城第一才子,季扶声?! 少女震愕地抬眸,迎着光望去。 她想起来自己方才那一大段话,恨不得立马找个树洞钻进去。 反倒是季扶声,唇角噙着笑,大大方方地与她对视。 “季某承蒙夫人厚爱。” 姜泠别开脸,短促地咳嗽了几声。 她忍住没告诉季徵,我小时候因为你,挨了父亲好一顿毒打。 八角薰笼内暖香徐徐,轻纱似的一层水雾,飘拂至姜泠面上。缓回神思,她愈发觉得面热,紧张地攥了攥衣袖,支支吾吾地将话题岔开。 “季……公子,您方才替我把脉,可有探出异样?” 季扶声缓声:“夫人放心,您的身子并无大碍。方才在水榭边晕过去,也只是劳累所致。不过方才探夫人脉象时,夫人心胸之中积攒有郁结之气。您平日须得多注意出门散心、排解郁结之气,否则恐怕会积郁成疾。” 姜泠眼睫微垂,婉婉道:“妾身知晓了,多谢季公子。”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仿若一道风,低垂的睫羽掩藏住眸底的情绪。 季徵看了一眼周围。 轻风拂动床幔,映出少女单薄的身影。下一刻,姜泠只听对方道: “步左相在你昏睡时候,曾来听云阁看过你。” 季扶声的声音亦很轻,不辨真假。 她的手指蜷了蜷。 “季公子。” “嗯。” “您与我夫君,私交甚好么?” “不算私交甚好,”季扶声如实答道,“步大人喜欢我的字画,是丹青楼的大主顾。” 姜泠低低“喔”了声。 季扶声弯了弯眉,温和问她:“夫人,怎么了?” 少女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开了口: “季公子,我想问您……在您眼里,相爷他是个怎样的人?” 步瞻是个怎样的人? 季徵思绪放远。 他与步瞻,算不上太熟络。 当初步、姜两家大婚,新娘一袭嫁衣、徒步穿过闹市之事传遍了整个京都,他也有所耳闻。 季徵素来只问风月不问世事,只知晓步瞻此人,心思极为深沉。 听闻,步瞻起初不过是一个连父亲都不知道是谁的私生子,步姓也是随母而姓。许是年幼饱受欺辱,他对于权力有着近乎于病态的追求。 短短数年,他从籍籍无名之辈,到如今的位极人臣。生父齐氏又在他得势之后刻意攀附他,欲带其重新认祖归宗。 众人本以为,这会是一场父子团聚,阖家美满的喜事。 谁也料想不到,一个月后,这位年纪轻轻的步大人,手里执着父族抄家的诏书,将齐氏上上下下杀了个干净。 那天夜里,宣京下了大雪。血水与雨雪交混着,蜿蜒至步瞻脚下。 他身披雪氅,撑着伞,于漫天大雪中冷漠地发令: 齐家男女老少,就地处决,一个不留。 齐家的人,那些曾与他同在一个屋檐下吃住的人,一个个的被拖到他的面前。 他们哭泣着,哀求着。 生父被官军押着,红着眼睛,怒骂他: “步幸知!你就是个畜.生,你今夜所杀的,那都是你的亲人,是你的嫡母,你的兄弟姐妹!” “老天爷,我齐家如今遭此劫难,皆因齐某一人,当年不该生下这等无情无义之辈。当年我就该将你于襁褓之中掐死,也不至于留下你这等无情无义之辈,弑杀亲父!畜.生,畜.生啊!” 齐氏跪在地上,气得浑身抽搐,激动不已。 一片纯白的雪花,无声落于步瞻鸦睫之上。 他垂下眸,睨着这位将自己带到世上的男人——老者两鬓竟已发白,眼底猩红一片,一双赤瞳里满是怒意与恨意。 步瞻身形微低,迎上对方双目。 相较于老者的激动,他神情冷漠而平淡,须臾,似乎某种忠告,又似乎某种惋惜。 他开口,道: “若是当年您管好您自己的下.半.身,便不会生下我这样的畜.生。” 遂拔剑,一剑将其封喉。 生父登即咽气,殷红的血溅在年轻男子雪白的氅袍上。寒冬腊月的天,他将身上的氅衣褪去,随手递给下人,声音里不夹杂一丝一毫的感情。 “烧了。” …… 季徵自是没有告诉她,步瞻传闻中的那些过往。 只见这位新夫人生得极为年轻,她敛目垂容,正坐于床幔之后。隔着薄薄的一层纱帐,季扶声能窥看对方仪态的规矩与端庄。 她是太傅姜闻淮的长女,而姜闻淮正是六皇子的老师。姜太傅乃大宣忠义之士,性子又颇为保守顽固。如今自己的学生被步瞻所囚,姜家自然不愿给步瞻什么好脸色。 步、姜两家不和,处境最艰难的则是眼前这位步大夫人。想清楚其中利害关系,季扶声不由得对她多了几分同情。 可她却没有半分怨言。 她很安静,坐在薄雾似的纱幔中,像一朵美丽又脆弱的花。 可即便姜泠不说,季扶声也知晓她在思虑什么。 前半生,她是姜家人,姜家满门忠义,世代效忠朝廷。但现在她入了步家,成为了“奸相”之妻。步瞻野心勃勃,不臣之心人尽皆知,她这是在害怕,步瞻不满足于左丞相之位,将爪牙贪婪地伸向那座代表着至高权力的龙椅…… 想到这里,他略一沉吟。 见季徵这般,姜泠心中亦有些不安。她方欲开口言歉,忽然听到对方发问: “夫人可曾发觉,近来京都较先前安定上许多了么?” 闻言,姜泠一愣神。 她在姜府时虽然很少上街,却时常听闻父亲训诫阿衍,天黑之后勿要在外游荡。即便他是名男子,即便有家仆在左右陪同,日落后在街上走也是件十分危险的事。 莫说是偷盗抢劫者,时不时还有贼人起义,叛军入城。 不仅如此。 不少流民涌入京都,有些事因战火纷争而逃难,有些则是因南方水灾频起而背井离乡。随着一批批难民涌入,京都之人与异乡人矛盾愈发尖锐,街上经常有暴.乱发生。 姜泠抬眸,望入对方那一双清明似水的眼。 她似乎明白了季扶声想要同她说什么。 男人瞧着她,声音很淡: “割据势力膨胀,各地起义频频,百姓民不聊生。我虽不问世事,却也知晓大宣早已名存实亡,分崩离析。” “天下分久必合,日暮途穷自有英杰逐鹿。大夫人,您自幼入宫受诫,习的是忠义理智信。但依季某所见,忠于一姓乃是愚忠。天下存亡,本就是以智力相雄长。与其看着天下百姓水深火热,何不让推举真正的彪炳千秋的智者。这不单单是大宣的朝廷,而是百姓的朝廷。” 他的情绪明明很轻,很平淡。 后半句话,竟是十分掷地有声。 “在下拙见,让夫人见笑了。” 言罢,对方拱手朝她一揖。 “况且我与步兄只谈诗论画,不洽政事。方才之言,皆乃季某鼠目寸光之见,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就在此时,忽而有人叩了叩门,打断了二人的话。 姜泠尚未从季徵方才的话语里缓回神,魂不守舍地应道:“进。” 有光映照而入,打在少女清丽的面庞上。 青菊毕恭毕敬:“夫人,相爷知道您身子不舒服,特意吩咐奴婢为您煎了药。” 正说着,她一边端着那碗药粥,一边走到姜泠床边。 床幔被人从外抬起,纱帐钩悬于帐角边,她也看清了碗里的东西——那是一碗看上去极为苦涩的药粥,黑黢黢、热悠悠的。碗边升腾着白茫茫的雾气,扑进姜泠眼睛里。 她抿了抿唇,温声道了句: “妾身谢过相爷。” 她知道眼前这药看起来苦,却未想到竟这般苦。 只略微含了一口,姜泠便觉得整个舌头渗满了又麻又涩之意,让她匆匆弯下身,竟将那一口药呛了出来! “小姐——” 绿芜微惊,上前替她抚背。 少女弓着身形,双眉紧紧蹙起。那苦意自舌尖一路滑下,几乎是刺进喉咙里。 “这、这里头加的是什么东西?” “夫人身子娇弱,气血不足,奴婢问过了芳姑姑,以芥灵草熬制成水,再辅以黄芪阿胶的等大补之物,可帮助夫人恢复血气。” 闻言,绿芜立马反应过来,“芥灵草最是苦涩,平日用上一两,便要以二两方糖来去其苦味。青菊姐姐,你没有往里面放糖吗?” 青菊摇了摇头,“若是放了糖,药效要折损十之六七。更何况奴婢还往里头加了根上好的人参,可千万别浪费了。” “芥灵草这么苦,不放方糖如何能喝下去?怕不是连嗓子都要苦哑了!”绿芜回过头,望着自家小姐,着急道,“小姐,要是实在苦得受不了,咱们就不喝了……” “不行,”青菊正色,“相爷说过了,要奴婢看着夫人您喝下。” 绿芜还欲上前辩驳,袖子忽然被人轻轻一扯。只见床榻上的少女再度坐直了身子,朝青菊探了探手。 “把药给我罢。” 许是方转醒,又许是被药粥呛了一遭,她的面色发白,愈显娇弱之态。远远望过去,她就像是被冷水洗涤过的脆弱的宣纸,手指轻轻一戳,整个人就要碎掉了。 就在她欲动勺之际—— 季扶声蹙着眉,唤了声: “等等。” 姜泠捏着勺子,疑惑地望向他。 男人瞧着她泛白的唇,心中有些不忍。 “你只是过度劳累,身子并无碍,若是不想喝,其实可以不必喝的。” 果不其然,少女干净的眸光悄然动了动。 “夫人方转醒,突然喝了这么大补的东西,不但不会见其成效,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 季扶声言语真挚,触动到了她。 日光穿过门缝与窗牖,将屋内照得更敞亮了些。光影跳动在少女鸦睫之上,她皮肤瓷白,眉目乖顺,看上去万分听话干净。 就在季徵以为她要将这碗药粥倒掉时。 姜泠想了想,低下头,将碗里黑黢黢的药粥一点点喝干净。 “你——” 季徵喉舌一梗。 他通晓医术,自然深知芥灵草之苦涩。莫说是眼前这孱弱不堪的女子,就连他自己平日配药,也不愿以芥灵草为引。两倍量的方糖都无法抵消其中的苦意,更何况这碗药粥里竟是一颗糖都未放。 她着实……太能忍了。 就这么一瞬间,让他忽然觉得她活得很可怜。 季扶声心中叹息。 如此貌美的女子,可惜是个死物。 11. 011 姜泠自然不知季徵心中所想,她放下碗,声音微哑同青菊温和道:“妾喝完了。” 后者应了声,尴尬地摸摸鼻尖,捧着空碗复命而去。 一时间,不大不小的内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姜泠以帕拭了拭嘴,仰起脸,朝着案边的男人真挚地道了句:“多谢。” 她的声音虽轻,目光里却饱含着真诚的感激。 季扶声一怔,被她逗笑了。 “夫人谢我什么?” 他微低下头,唇角边的小梨涡若隐若现。这笑容着实太具有感染力,姜泠也忍不住跟着笑了笑。 少女抿着唇,笑容却不敢太大,唇角边只翘起一尾浅浅的弧度。 季徵忽然站起身,走过来。 他的步子不缓不急,恰恰带起一阵极轻的风。他腰间的环佩玉坠发出清脆的响声,轻轻敲在姜泠耳膜之上。 她用袖掩了掩下半张脸,慌乱移开视线。 “季公子,您……您为何这般看我?” 她被季徵这般赤.裸.裸注视着,十分不自在。 谁知,相反于她的拘谨,对方倒是神色自若。他稍微弯下身,声音清润。 “我只是觉得,夫人明明是性情中人,却为何连笑,都是这般畏手畏脚。” “畏手畏脚,”姜泠不解,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依公子之言,人应当如何笑?” 季徵“唰”地一声,打开手中那把鎏金小扇。 这是姜泠第一次看到这般精致的扇面,扇子虽以金纹金线勾勒,扇面上却是文雅至极的青山绿水。 只瞧上一眼,她便知此乃季扶声本人的画作。能在这般小的扇面上绘出此等意境,姜泠心中忍不住一阵感慨。 “就是这样笑,”季扶声掂了掂扇柄,及时捕捉道,“谁说女子应当笑不露齿,夫人笑时不掩面,反而更加好看。” “季公子,莫要调笑我们小姐!” “绿芜,休要无礼。” 姜泠拉住身侧婢女的手,眼神却停在季徵身上。 季扶声于她而言,像是一位先行的老师,她欣赏他,亦敬仰他。故此对方的话落入姜泠耳中,也凭空多了几分重量。 可他将才所说的话,俨然与自己前十五年所学的背道而驰。 姜泠眼睫微动。 “季公子,可是宫里的嬷嬷教导过,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1) “难道宫里的规矩,就一定是对的么?” 他忽然一句话,令姜泠身子一震。 少女抬眸,瞪圆了眼睛。 不止是她,就连她身侧的绿芜也惊得愣在原地。 “季公子您——” 姜泠本欲说“不要这般胡言”,开口时却又不小心咬到了舌头。从舌尖上传来的阵痛感令她清醒了几分,驱之不散的却是她眸底氤氲的雾气。 她似乎在震愕,震愕于季扶声的言语。 ——难道宫里的规矩,就一定是对的么? ——难道约定俗成的,就不能去打破么? 光晕在她眼中打圈。 她从未听过……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 这些话若是传了出去、别旁人听到了,连砍头都算是从轻论处。 坐在床帘后的女子匆匆埋下头去。 明明是男人在说话,她却不敢去直视他。 好半晌,她低低一句:“季公子,这些话,您千万莫要再说了。” 早已料到姜泠的反应,季扶声仅是淡淡笑了笑。他手指修长,阖上小扇,朝床幔后拱手一礼。 “时辰不早了,夫人早些歇息,季某告退了。” 姜泠未应声,抿着唇,心跳忽然变得很快。 她余光见着,男人将桌上的纸笔慢慢收拾好。 他的动作轻缓,窗外的日光涌入,金灿灿的一层光晕跳跃在他的手指与衣袂间。轻风穿过,他的衣袂格外飘逸,不知是不是错觉,姜泠竟觉着他周遭的一切竟也被风吹得悦动起来。 点点金芒,寸寸光影,于他手指上活跃着、跳动着,它们仿若有生命力一般,环绕在季徵的身侧,那般的生动,那般的机勃勃。 相比之下,她的四周沉寂,安静得过分。 薰笼的烟烧尽了,最后一缕薄雾徐徐盘绕,缠上少女一双眉梢。 见她望过来,季徵将手中纸笔一收,开始卷那幅《水波山色》。 许是那光芒太过于耀眼,竟让姜泠心思一动,脑子还未反应过来,嘴上就已经先开了口。 “公子画技高超,可有收过什么高徒?” “不曾收过。” 他将画轴卷好,解释道,“我的画较为随心所欲,不入什么流派,也不收什么门下徒。” 听了这话,姜泠轻轻“噢”了声,失落地垂下眼帘。 她也分不清自己有什么好失落的。 哪怕是季徵说,他乐意收徒,可自己已嫁为人妻,怎可与外男流连于书房之间?更何况自从那年元宵宴会上,自她说出那个“季”字后,她就再也没有提笔作过画。 她只能将这份喜好,深深掩藏于心底,不敢再与任何人提及。 但面前的人却不一样。 他是她从小追随的、最崇拜的画师。 听见姜泠的声音,季扶声转头望了过来。 紧接着,她听到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 季徵与步瞻一样,走路几乎是不带什么声音。姜泠只嗅到些书卷香气,对方已然来到她身侧。这般近的距离,即便绿芜不去拦,她也感到几分不自在。对方却勾唇笑笑,紧接着弯下身形。 “不过——” 她听到对方拖长的尾音,抬起脸。 “若是大夫人开口,”季扶声眨了眨眼睛,“我可以破例。” 姜泠先是一愣神,继而慌忙摇头,“季公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我是这个意思。” 他站直了身,语气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夫人右手指腹有薄茧,乃握笔留下的痕迹。您既然喜欢书画,为何又将其荒废?夫人既然喜欢,又为何不去做?” “我……” 为什么不去做? 她能感受到,身侧之人灼灼的目光。 他的神色温和,目光却真诚而炽热。他仿若天生便自带着光芒,一种无拘无束、根本不在意旁人如何评头论足的光芒。 姜泠别开脸,不敢与之对视。 她成为不了季徵。 她根本无法像季徵这般任性,这般胆大妄为。 先前身在姜府,如今嫁入步家,十五年来,她身披凤命,在所有人的目光里不敢走错半步。 从以前的姜家大小姐,到现在的步家夫人。自古以来,女子都是母家、夫家的附属品。在母家,她们被冠以父姓,嫁入夫家后,又要再于父姓前冠以夫姓。没有人在乎她们是谁,没有人在意她们喜欢什么。 那她呢,她自己喜欢什么呢? 姜泠已有许久未想过这个问题。 上一次被旁人问及喜欢何物,还是那年元宵宴上。自那以后,她便明白了,旁人在乎的向来都不是她喜欢什么,而是她应该喜欢什么。 身为大宣未来的皇后,她应当知书达理,应当温雅贤淑,应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应当成为所有人预想中、大宣皇后的样子。 可从未有人问过她,姜泠喜欢什么。 姜泠喜欢什么呢? 她喜欢制香,喜欢画画,喜欢描摹季徵的画,还喜欢吃街市上被捏成各种形状的小糖人儿。 少女的目光放远了些。 若是可以,她不愿从小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深宫里,学那些繁琐的、无趣的规矩。 若是可以…… 姜泠身子忽然一凛。 她后知后觉——自己居然有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 季扶声走到她床边,透过这一层轻幔,垂眼望向床帐中的少女。她不知在想着什么,唇线抿得极紧。 轻纱将日影笼得乌蒙蒙的,更衬得她面容极为白皙。 她就像是一朵花。 一朵脆弱的,惹人怜惜的花。 从她转醒的第一眼,季徵便有些心疼她。 见她还在犹豫不决。 男人忽然勾唇笑了。 他的声音很慢,语调懒洋洋的,竟有种别致的温柔。 “夫人喜欢我的画,自然也知晓我不喜画人,而喜欢画静物。山、水、树、木……没有任何一朵花,可以被画卷所拘束,再狭小的卷轴里,也能开出绚烂的春意。” 季徵看着她。 “人也当如此。” …… 12. 012 自从那日季扶声走后,姜泠一个人沉思了许久。 当天夜里,她鼓起勇气同步瞻讲了自己想跟着季徵学画一事。 男人仅是讶异了一下,竟点头同意。 这是姜泠完全没有想到的反应。 她心中忐忑,忍不住望向自己的夫君。清辉披落,笼在他寒衣之上,他近来格外忙碌,目光只从卷宗上移开了一瞬,紧接着面不改色地提笔批注起来。 他好像……并不是很在乎自己的妻子,与外男相处。 在姜泠印象里,好似没有什么事能牵动步瞻的情绪。他眉眼总是淡淡的,从那份缓淡间,能让人窥看到几分漠然的冷意。他整个人像一块浸在水底的玉,冷漠而干净。更像是坠入湖泊的月色,任凭她如何打捞,都捞不上来。 无端地,少女眸色微黯。 也只是片刻,她掩住眼底神思,乖顺地走到桌案边,替他研磨起浓墨。 步瞻很喜欢在处理公务时,唤她在身侧陪着。 她通常也无事可做,磨完墨后便百无聊赖地站在桌案边,时不时给他端端水、递递茶,偶尔替他整理整理文书。 步瞻知道她识字,誊抄卷宗时却也不避讳着她。 他也不需要避讳着她。 “还有何事?” 见她杵在原地出神,步瞻眼皮略抬,问。 姜泠紧张地咬了咬嘴唇:“没、没有了。” 男人的目光极为幽深,在她身上落了一瞬。紧接着,他微微挺直身,将笔墨收了。 “这几日我公务缠身,不回相府,你也不必等我。” 姜泠低下头,婉婉道:“好。” …… 翌日,她如约来到了丹青楼。 店里的小厮还认得她,热情地将她迎上楼。推门而入,扑面一阵茶香。季徵正坐在矮几边温茶,等了她有些时候。 见她如约而至,男人唇角边也浮上一抹欣慰的笑意。 第二次见面,姜泠尚还有些拘谨。 季扶声却没有半分拘束,大大方方地替她倒了满杯茶,而后将宣纸缓缓铺开。 姜泠已有些时日未用过画笔。 再动笔时,她竟未有半分生疏,笔尖蘸了弄墨,一笔落下去,墨迹流淌,极为顺畅。 坐在对侧的季徵微抬起下巴。 被对方这般盯着,她不免有些紧张,控笔的手抖了一抖,倏然滴下一颗墨豆。与此同时,头顶传来一道极有耐心的:“不急。” 他声音温柔,缓缓道: “夫人有些时日未用画笔,先熟悉一下控笔,找回先前用笔的感觉。” 姜泠捏紧了笔杆,郑重其事地点头。 季扶声擅长画山水,尤其对川河水流情有独钟,姜泠今日要画的,便是一张泼墨山水图。她闭上眼,感受着胸中山水的形貌,落笔。 刚绘了几笔,她忽然听见一声: “你先前可是师从宁恒山?” 闻言,姜泠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正是。” 不过寥寥数笔,他怎么一眼就认出自己先前师从何人? 见她满脸震愕,季扶声得意地勾了勾唇。 “宁恒山那老头天天跟我叫板,批驳我是旁门左道,大街上见到我都恨不得把我给撕了。不过话说回来,那老头虽然天天骂我,但画功还是很不错的。就是他上了年纪,有些东西画得太过于死板,譬如这里的运笔……” 不过一个上午,姜泠收获了许多新奇的东西。 季徵授课与宁、孙等老师大不相同,她幼时在宫中听课时,那些老师通常都会讲一大堆理论知识,而在季徵这里,没有那么繁杂的理论要点,就只剩下画画这样一件简单的事。 下午,季扶声出去了一趟。 回来时,她笔下的这幅画已完成了十之七八。 她本以为会得到些对方的评判,谁知,他仅是拿起画仔细端详一番后,继而又放回桌案边。 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他让姜泠跟随自己的内心。 不知不觉,已然暮色沉沉。 京都的秋日将暮,天际很早便是灰蒙蒙的一大片。姜泠意犹未尽地收好纸笔,起身朝着男人恭敬一福身。 就在她欲离去时,突然听见对方道:“等等。” 少女步子顿住,转身望了过来。 季扶声想了想,还是从袖间取出一物。 “喏,这个送给你。” 她好奇接过,发现竟是一盒胭脂。 姜泠忙不迭往后退了半步。 方欲开口拒绝,便听对方笑道:“夫人不必惊惶,我并没有旁的意思。只是见夫人面上妆容虽是好看,但似乎是早些年宫廷中的妆面。此乃京都最新一批的胭脂,在京中极为流行,夫人要不要试试?” 季徵言语诚恳。 若对方所送的是旁的东西,姜泠断不会拒绝他的好意,可面前的却是一盒胭脂。 男子送女子胭脂,多为示好求.爱之意,她虽然知晓季徵的光明磊落,但却断不敢收下如此暧昧之物。 正在纠结之时,只闻对方缓缓言: “夫人面上所涂的是正红,虽以桃花粉打散,颜色仍有些暗沉。倒不如用偏粉一些的胭脂,更衬夫人的肤色。不但如此,你身上这件衣裳也是早些年流行的款式。衣裳面料虽是上乘,样式却有些老旧,还有这发髻……” 季扶声口若悬河,姜泠目瞪口呆。 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咽了咽口水。 “想不到您还会挑选这些。” 他笑笑,丝毫不遮掩,“从前给人挑过。” “那她呢,那位姑娘在何处,怎未见与你一起?” 对方忽然一默。 只这一瞬,姜泠在他的眼眸里看到极为悲痛的情绪。须臾,他垂下浓密的眼睫,声音很轻: “她亡故了。” 姜泠愣了愣,面露歉意。 季扶声摆了摆手,强扯出一个微笑。他唇角边漾起一对梨涡,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往事不再提了,这胭脂您收着,明日还是老时辰,老地方。” “多谢,季公子。” 对方用扇子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 “怎么还唤我季公子。” 姜泠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后,粲然一笑。 小姑娘的语调是从未有过的活泼: “多谢啦,季老师。” …… 接下来的日子里,姜泠一睁开眼,就朝丹青楼而去。 季徵同她说,流水不会被画卷所拘束,人的生性也应如是。 最开始几日,她还不太明白季徵的意思。 第三日开始,她便会从丹青楼提早出来半个时辰,去街市上转转。 第四日,她尝试着用季徵送给她的那盒胭脂。 第六日,她换上了京都最新样式的衣裙。 第八日,她学习着梳京城内,姑娘们最流行的发髻。 第十日。 她终于完成了一幅较为满意的画作,在丹青楼以画换银。 拿着银票,姜泠先是买了两壶好酒赠与季扶声,尔后又让绿芜偷偷给阿衍送了些银钱。她虽经常来丹青楼,却不敢与阿衍直接碰面,生怕自己会牵连到他,又引来父亲的责骂。 带着剩下的银票,姜泠去了一个地方。 距金善寺不远的街道内,被人改建成了灾民居住的棚户区。她用剩下的银两买了许多肉包子和热粥,分发给这里的难民。 将所有的粮食分发出去后,天色尚早,抬眸便见半山腰处若隐若现的金善寺。姜泠略一思量,决定沿着山路而行。 绿芜扶着她,两个人走得都很小心。 观音像前,她点了三炷高香。 第一炷香,她替父母,替阿衍祈福。祈愿家人无忧无虑,无灾无难。 第二炷香,她为自己祈福。她所求甚少,能在相府安稳度日、了却余生已足够。 第三炷…… 姜泠刚一闭上眼,面前闪过步瞻的脸。 ——他那饱受唾弃的奸相夫君。 近些天,他有接连解决了两部分敌对党羽。办事狠绝,雷厉风行。甚至有了“活阎王”之称。 而他不在相府的这些日子,姜泠每日都会给他写信,她的字迹跟她的人一般工整秀丽,温顺的梅花小楷,提笔落笔皆是谨慎小心。 她不敢日日去打搅步瞻,每隔上几天,再将积攒的信件交给绿芜,让她转交到谈钊大人手上。 金善寺的佛堂里。 姜泠跪坐在观音像前,双手合十,乞求神灵宽恕他的罪孽。 …… 金善寺另一边。 申时未过,坐落在半山腰处的院落中寒气却甚,袅袅轻烟绕着枫红的林木,寂寥的钟声衬得周遭愈发庄严肃穆。不过少时,从院中走出两名男子,年轻的一身月白色衣衫,步履缓缓,气度矜贵不凡。 他明明很是年轻,身侧的中年男人却对他十分尊敬。 “相爷今日所言,袁某全都记下了。容在下回去思量几日,再给相爷一个准确的答复。” 步瞻淡淡颔首,神色从容:“不急。” 对方再度朝他恭敬作了一揖,而后拂袖告退。 时辰不是很晚,天际边已泛起了金粉色烟霞。待袁禄离开后,身侧的谈钊走上前,迟疑道: “相爷,您当真放心袁禄?” 此人乃右丞相萧齐清的堂弟,两人虽有血缘关系,关系却一直不睦。萧齐清肃穆严苛,袁禄却是个花天酒地、放荡不羁的,他满肚子的花花肠子,经常出没于烟花柳巷之地。 贪财,好色,油嘴滑舌,见风使舵。 闻言,步瞻仅是抬了抬下巴,他袖间云纹被冷风吹起,卷起眼底晦暗深沉的思量。 “派人跟着,不要打草惊蛇。” 谈钊点头:“属下明白。” 正往寺庙外走,忽然,一个靓丽娇憨的人影闯入视线中。 谈钊眼尖,微讶: “相爷,那是……夫人?” 他话音还未落,只见自家相爷的目光已凝在那人身上。 少女一身俏丽的衣裙,发髻上别了支别致的簪。她身侧只跟了绿芜,青菊不见踪迹。 许是她身上衣衫颜色较为艳丽,谈钊竟觉得大夫人较先前活泼开朗了些。 他恍然反应过来——自己已有许久未见到大夫人了。 金善寺左院,乃是求姻缘之地。院落中有一棵号称存活了千年的姻缘树,树枝上系满了红绸带。风乍一吹,便是红云飘飘。 而姜泠正站在这棵姻缘树下,郑重其事地接过一缕红绸。 见状,谈钊转过头,悄悄打量了步瞻一眼。 他面色未动,只是安静地瞧着姜泠。 霞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小姑娘低下头,笔画认真。 片刻后,她珍惜地吹了吹红绸上的墨迹,双手将其交给住持。 对方看了眼笔迹,“施主,您只写了您一人的生辰八字。” 姜泠面色微窘,诚实道: “我……不知晓他的生辰八字。” 对方便笑:“施主,若无八字,这姻缘树兴许就不灵验了。您还是回去问问您家那位郎君。只有将两个人的生辰八字都写上去,姻缘树才会保佑你们一生一世一双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 听到这一句话,姜泠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脸。一瞬之间,有什么情绪自她眼眸中一闪而过,她目光微黯,声音压得很低: “那……劳烦您先将这绸带挂上,我回去再问问我家夫君。” 住持无奈,只好点了头。 少女唇角边终于扬起一抹明媚的笑,朝着对方感激道:“多谢您。” 姜泠走后,步瞻才从暗处走出来。 熟悉的旃檀香拂面,温雅而清冷。住持见了他,恭敬走上前来行礼。 步瞻目光落在那一条刚系好的红绸带上。 绸带很新,颜色很鲜艳,其上字迹工整,并排写着二人的名字。 只是本该属于他生辰八字的地方,却是一片苍凉的空白。 见其,谈钊试探道:“相爷,可否要属下将其取下来?” 此乃姻缘树,两人一旦系绑在一起,便是心契神齐,不离不弃。 步瞻未语,目光放远了些,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他眼前闪过适才的画面—— 硕大的姻缘树下,少女满怀期冀地扬着脸,为了将红绸系得更高一些,她拼命地踮着脚,一边挂,一边喃喃自语: “挂高些,以后的路就更顺一些……” 步瞻向来不信什么神灵庇佑。 他更不相信所谓的善恶有报,因果轮回。 对于这些说法,他当然是不屑一顾,甚至有些嗤之以鼻的。若世间当真有恶果,他弑父、犯上、叛君,早应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了。 就在他准备移开目光时,脑海中无端闪过那一双眼。 那双眼,乖顺,纯净,清澈。 是那个有些愚笨的女人。 步瞻微微蹙眉。 她当真是蠢笨极了,连他的八字都不知晓,就信了这些唬人的鬼话。 他的太阳穴忽然有些痛。 男人轻阖上眼,浓睫如小扇一般轻垂下,片刻后,风中响起极淡一声: “不必,留着罢。” 他的声音里,多了分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情绪,却不过转瞬,便消散在烟云里。 013 府里的人都说大夫人变了。 她似乎比刚进府时活泼了许多,平日里穿的衣服更鲜艳,整个人也更有精神气儿了。 听见这些话时,姜泠正坐在案台前,手里头捏着笔杆,临摹着季徵的画。 闻言,她抿抿唇,笑容轻轻漾开。 一侧的绿芜忍不住感慨:“小姐,奴婢觉着,您现在笑起来真好看。” “真的吗,”姜泠扶了扶发髻,有些忐忑,“绿芜,你说……相爷会喜欢我这般吗?” “相爷肯定会喜欢的,”小丫头欢喜地点头,“小姐,您如今高兴,奴婢心里头也高兴,您总归不是刚嫁进步家时那副如履薄冰的样子了,要是老夫人和小公子能看见您这般,那该有多好……” 正说着,昙香院突然传来一阵呵斥声。 有人“哐当”杂碎了什么东西,破口大骂: “你这不要脸的狐媚子,成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想着勾.引谁呢!看看你这脸,你这身子,真是不知羞耻,淫.荡至极!” 姜泠执着画笔的手微顿。 绿芜赶忙叫人门窗关了,安慰道: “小姐不必理会她,自您嫁进来后,相爷就再未去昙香院看那冯氏一眼。她如今失了宠,满肚子脾气没处撒呢,就只能拿屋里头那几个丫头出出气。小姐,您千万别跟那疯婆子一般见识。” “嗯,”姜泠面色温和地点头,“我不会跟她一般见识。” 言罢,她看了眼天色,收起画笔。 这幅画临摹已完,她约着午后将其送去丹青楼。 如此想着,少女抱着画轴起身而去,前脚刚迈过门槛,后脚便有一辆马车停在相府前。 步家的马车比姜家宽敞许多,也更为豪奢气派。车帘上暗纹所绣的一个“步”字,昭示着车内之人身份的尊贵。 “相爷,回府了。” 步瞻懒懒地掀了掀眼皮,恰有微风穿过,吹拂起车帘。 只一眼,透过车帘的缝隙,他看见匆匆离开相府的姜泠。 她怀里不知抱着什么东西,满面春风,却走得很急。 马车另一头,谈钊仍说着袁禄的事。近些日子,朝堂之势愈发紧张,他几乎是大半个月未回府,头疾也愈发严重。 许是头疼难忍,他竟没怎么听进去谈钊的话,直到对方唤了他一声,男人才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应道:“将卷宗送去书房罢。” 谈钊点头:“是。” 见其走下马车,门口的下人们立马来迎。 为首的是孙管家,平日里惯会阿谀奉承,点头哈腰,“相爷您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大夫人将全府上下打点得井井有条,您看,这院子里的花儿摆得多好看。相爷您是不知道,夫人这段时间活泼了不少,也与下人们玩闹到一块儿去了,这若是搁了以前——” 步瞻冷幽幽地乜斜他一眼。 孙管家立马自觉多嘴,噤了声。 男人拢了拢氅衣,朝峥嵘阁而去。 只是在路过听云阁时,余光见着阁楼里一片昏黑之色,院门紧闭,不留半盏灯。瞧见其步履微顿,孙管家如实道:“相爷,在您回府之前,夫人刚刚出府了。” 步瞻面色未动,日光洒落在他面颊上,衬得他皮肤白得像一块冷玉。 旁人看不出来,谈钊却能敏锐地察觉出自家相爷的情绪,闻言,他便问孙管家: “夫人去哪儿了?” 中年男人惴惴不安地打量了步瞻一眼。 “回相爷,夫人她去了……季公子的丹青楼。” …… 在日落之前,姜泠早早地走出丹青楼。 这些天所临摹的画受到了季扶声的赞扬,她自是心花怒放。路过熙熙攘攘的闹市时,思量着将要入冬,她走进成衣阁,准备用置换的银票买几件新衣裳。 虽说相府也会发新衣,但料子与款式与宫里头的大差不差,颜色也很单一,不是水青便是月白。她想着,若是过年穿的衣裳,颜色定要喜庆鲜艳些,这样才有过年的味道。 姜泠先是替自己挑了两件,又替步瞻挑了两件。 她从未见过步瞻穿红色。 “绿芜,你觉着……这颜色相爷会喜欢吗?” 会不会太鲜艳,太张扬了? 瞧见她面上忧虑,随侍的小丫鬟扶了扶她的小臂。 “小姐莫要忧心,就连成衣铺的王掌柜都说,小姐您的眼光是一等一的好,相爷定然也会欢喜。” 虽知晓她是在阿谀,姜泠还是羞涩地抿唇笑笑。少女的手臂极细,袖口露出来一小截,极为雪白惹眼。 东西甚多,她抱着相爷的新衣,让绿芜抱好自己的衣裳。 方一走出成衣铺,姜泠双眸一亮。 金粉色的霞光落入她澄澈的瞳仁中,少女一双眼明灿灿的,流溢着明媚的光泽。 ——小糖人! 她塞给绿芜两枚铜钱,指着其中一个糖人儿:“我还要那只兔子,你瞧瞧,你想吃什么,也一并买回来。” 绿芜拗不过她,索性也不管先前老爷吩咐的话了,买了只小兔买了只小猫,与她一起吃得自在。 她踩在粉扑扑的霞光上,裙裾像朵莲花轻轻荡漾开。越往回走,道路越发宽敞齐整,到了相府门外,只见眼前大道敞开,牌匾上工整气派地落了两个大字——步府。 只看这一个“步”字,足以令人心生一片肃穆之意。 姜泠整了整衣衫,抱稳身前的衣裳。 “先莫同相爷说我买了这些新衣,等我将衣裳的针脚改了,再给相爷送过去。” 她叮嘱得认真,绿芜郑重其事地点头:“放心吧小姐,奴婢不会说漏嘴的。” 姜泠莞尔。 主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太过投神,以至于都未发觉迎面走来的冯茵茵。只听一声“哎哟”,迎面扑来一道甜腻的脂粉香气,姜泠还来不及躲藏,怀里的东西就被对方看了去。 “大夫人手里抱着什么宝贝,稀罕得还不让人看呢。” 瞧这方向,冯茵茵似乎刚从峥嵘阁走出来。 似乎提前知道今日相爷要回府,她刻意打扮得十分艳丽。一身水粉色的挑纱对襟外衫,愈发衬得她身姿曼妙,玲珑动人。 见姜泠往后躲闪,冯茵茵更来了兴致,挑了挑细长的眉毛,扭着腰肢凑近。 “大夫人,您手里拿的是什么?” 对方虽语气和善,眼神中却带着锐利的审视之意,像是将要捉住她的什么把柄一般,神色中带着掩藏不住的兴奋。 冯茵茵早就听闻,相爷不在相府的这些日子里,姜泠不知与什么人厮混在了一起,几乎是天天往丹青楼里跑。 要知道,常常出没于丹青楼的,往往是非富即贵的公子哥儿,步家大夫人频频出没此处,不禁引得人浮想联翩。 面对冯茵茵的追问,姜泠只挽了挽耳边碎发,从容道:“方才去集市上买了些东西,预备着过冬用。” 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破绽。 女子话音刚落,只见不远处廊檐下走来一行人。为首之人一身清淡的白衣,正侧着耳,与身后之人交谈。 冯氏勾勾唇,故意拔高声音:“哦?府里头什么东西没有,还要大夫人亲自去集市上采买?” “我们夫人身子娇弱,初次在相府过冬,自然要置备些东西。怎么,我们大夫人上街采买过冬之物,也要同你报备吗?” “那倒不是,”冯茵茵余光瞧着廊檐那一头,声音又缓又慢,“我只是近来听见了些不大好的传闻,为了咱们相府的声誉,还准备去听云阁找夫人您呢。这不赶巧了,正好在这里碰见夫人,也不知您是打哪儿回来的,还带了这么多东西——” 她面上挂着假笑,贴过来。 也不知对方身上用了什么香料子,味道浓重,竟熏得人睁不开眼。 姜泠往后退了退,胳膊上猛地一道力,冯氏佯作没看到门槛,忽然拉了她一把。 那力道说重不重,不足以将她拉摔倒,说轻也不轻,让姜泠手里的东西“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绿芜微惊,下意识一句“小姐”,吸引了周遭目光。 包囊散开,露出里面一片片艳如烟霞的锦缎。 锦缎的颜色异常鲜艳,惹人注目的大红色,宛若鲜红艳丽的花瓣,施施然铺了一地。 姜泠回过神,看着散落在地的新衣。 所幸……所幸有布囊在外头包着,里头的衣裳没弄得太脏。 想也不想的,她弯下身,刚准备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就听到一阵脚步声。 “相、相爷。” 冯茵茵惊惶地转过头,声音里尽是手足无措。 “我不是有意的……” 步瞻并未看她一眼,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陡然一阵轻风,落在姜泠身上。 微微泛冷的风,带着些熟悉的旃檀香气,一下子冲淡了周遭脂粉的甜腻。那人的脚步悄无声息,只余腰间环佩发出清脆的声响,皎如明月的玉坠子莹白无懈,泛着泠泠寒光。 让人只看一眼,便无端感到一阵胆寒。 地上一片狼藉,谈钊面色微疑,亦跟着自家相爷走了过来。 只见冯氏一脸委屈地立在大夫人身侧,后者弯着腰,正拾着东西——地面上散落着许多颜色艳丽的新衣裳,如此喜庆的颜色,倒是很适合过年穿,只是…… 果不其然,下一刻,步瞻冷淡出声: “丢掉。” 周遭空气忽然一凝。 姜泠惊愕地仰起脸,看着他光洁如玉的下颌,以及那一双平淡到淡漠的眼。 她似乎没听懂,清澈的瞳眸里带着些茫然。 步瞻垂下眼睫,与她对视。 他的眼睫浓黑,微微透出清冷的光。狭长的一双凤眸,此时看竟还有几分摄人心魂的昳丽。 眼下姜泠却没有什么心思,一心只想着,他方才说了什么话。 他说了什么? 冯茵茵扬起又尖又白的下巴,睥睨着地上纤弱的女郎——她依旧是那般温顺无害的样子,虚假到令人作呕。 于是她便道:“相爷说,要将这些东西都丢出去。” 姜泠攥着新衣的手指微僵。 她并没有看冯氏。 少女眼底写满了愕然与探究,目光纯净,死死地盯着步瞻。 半晌,她听到自己发颤的声音: “为何?” 这一声并不大,在空旷的庭院里,甚至显得有些虚弱,却让男人微微蹙眉。 他垂下眼睫,与她对视。 她的双肩似乎在颤抖,双唇也变得微白,或许是紧张,或许是害怕,少女咬住下唇,眼眶里忽然蓄了委屈不解的泪水。 即便如此,她却仰脸,与他直视。 男人眼神微冷。 ——她……这是在反抗他么? 冷风严寒,姜泠呼吸凝滞,片刻,她听到冯氏的冷笑声。 “大夫人刚来相府,兴许是不知道,相爷一看见大红色的东西,便会犯头疾呢。” 014 女人声音尖利,与凄冷的风声一道席卷而来。 姜泠却像是听不见冯氏的话,死死凝望步瞻,对方亦是轻垂下眼帘。相较于她情绪的起伏不平,男人的眼底却没有什么温度,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里,竟带着几分慈悲。 片刻,姜泠反应过来——那并不是慈悲。 是上位者与生俱来的高傲,是面对下位者的审视,是他万千种情绪中,轻拿轻放的怜悯。 他像是在看着一个死物,一个精致美丽的、不听话的死物。 一股无形的惊惧感在周遭凝结,冷冰冰的寒意顿时从姜泠的脊椎蔓延至四肢百骸。她仰着脸,清丽的面庞上笼罩着一层阴影。 这是她第一次,同步瞻叫板。 似乎有什么情绪横亘在二人之间,暗潮汹涌。 不知过了多久,姜泠只觉得自己后背的衣裳被冷汗溽湿,从身后刮来寒冷的风,她脊背上一阵凉意。 步瞻居高临下,与她对视了少时。 对方从身边掠过的那一瞬,姜泠的身体彻底垮下来。 …… 步瞻并未直接处置那摊衣裳。 他明面上虽未说,可自其离开后,冯氏立马耀武扬威地吆喝着人将那一叠新衣扔进火盆里。火焰“蹭”地一下蹿得老高,姜泠面色白了白,惊惧地退后。 绿芜直到她怕火。 小丫鬟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火光,扶着自家小姐回屋。 听云阁未燃灯,从外面看上去死气沉沉的。只一进屋,绿芜便看着姜泠坐到那一张梨木雕花椅上,她微垂着眼,面上是死一般的雪白。 青菊走进来,用眼神问绿芜,发生了何事。 后者悄悄摇了摇头,并未出声。 周遭一片沉寂,愈发让姜泠感觉疲惫,她抬了抬手,示意周围婢女退下,偌大的内卧只剩下她与萧瑟的秋风。 时值秋末。 她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到喉舌里轻微的涩意。 回想起刚刚,她仍心有余悸。 令她惊惧的不止是那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还有步瞻的眼神——当她终于鼓起勇气问那一句“为何”时,对方眼底忽然涌上一阵极淡的情绪。 疑惑,审视,冰冷,压迫。 禁锢。 迎着男人的目光,她方兴起的反抗的快.感,顿时全无。 姜泠回过神,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坐回到妆台前。略显灰蒙蒙的黄铜镜子,倒映出她微微出神的一张脸。 她低下头,取出骨梳。 梳柄冰冷细腻,颇有质感。姜泠刚准备拔下发簪,忽然听到院门口的通报声,引得她右手一抖,顷即便闻到一阵旃檀香气。 他的步子轻缓,几乎是不带什么声儿的。 姜泠僵硬地执着梳子,一动也不敢动。 通过黄铜镜,她看见步瞻缓步走了过来。冷风稍稍带起他宽大的衣袂,琳琅环佩清脆作响。 愣了片刻,姜泠才想起来要起身行礼,可此时此刻,她的双脚像是粘在地面上般,根本移动不开。 她的手腕被人从后捉住,对方力道不是很大,抽掉她的梳子。 姜泠声音微抖:“相爷怎么来了。” 步瞻并未说话,唇线紧抿,手指凉得像是一块冷玉。 他的头痛欲裂,自走进这件屋子,嗅见她身上的香气后,疼痛才稍稍舒缓了些。面前少女嘴唇一张一合,送出清甜的吐息,让男人垂下眼睛,眸光顿在她的口脂之上。 口脂的颜色很鲜亮,是艳丽的红。 姜泠感觉自己的腰身被人搂住,紧接着,整个人被他从凳子上面拽起来。她还未防备,便被人转过身,抵在妆台之上。 他不知怎的,呼吸忽然有些发急。 她原以为步瞻是来责罚自己的。 却未曾想,他大手将抽开的小屉推进去,又搂住她的腰身,将她按在镜子边深.吻下来。 她下意识想躲。 可对方根本不容她反抗。 他的手握住她的脖颈,如同掐着一根纤细的藤蔓,手背上隐隐爆出青筋。姜泠被禁锢地动弹不得,只能绝望地闭上眼,任由他造次。 他的吻很深。 像是着了蛊的病人贪婪寻找着解药。 她被步瞻掐得太痛了。 痛得她眼角滑落两颗滚烫的泪珠,“啪嗒”一声滴在男人手背上,顺着他结实有力的小臂慢慢往下滑。 姜泠彻底被他钳制住,几欲窒息。 少女的吐息渐渐变得孱弱,就在晕倒的前一瞬,忽然感受到一阵珍贵的、清新的气流。步瞻虽然松开了她,眼神却凝在她的脸颊上,不知是不是错觉,姜泠竟看见他的目光闪了闪。 她四肢散了力,疲惫不堪地倚着妆台。看着步瞻只扫了她一眼,便缓步走至另一边。 身前的阴影散开,先前被他遮挡住的光,终于落在了姜泠身上。 不过片刻,步瞻端着一盆净水走过来。 他少言,眼下更是一言不发。男人的双唇轻抿成一条不带弧度的线,些许霞光罩在他面上,衬得他面容愈发冷白。 见他走近,姜泠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他低下头,拿着毛巾在手盆里头摆了摆,继而抬眼朝她望了过来。 姜泠不知他要做什么,双眸微圆,惊恐地看着他。 “相爷……” 步瞻手指有力,捏住她白皙的下巴,抬起来。 她脸上的妆容,着实太过惹眼。 他虽对女子装束不感兴趣,却也能一眼看出来,她与前些日子大有不同。冯氏说,大夫人近来与丹青楼的季徵走得很近,她的发簪、她的胭脂、她的口红……全是那一人所挑。 步瞻知道冯茵茵的话半真半假,但也能瞧出季徵在姜泠身上留下的痕迹。 男人不悦地蹙眉。 姜泠被他抬着下巴,被迫与之对视。她咬着下唇,望入那一双幽深冷寂的瞳眸,对方的手从下巴滑到她脖颈,锁着她的脖子,将她的脸抵到妆镜旁。 冷冰冰的毛巾覆上来。 “相爷,相爷,不可。” 她闭上眼,双肩颤了颤,声音脆弱得好似要哭出声来,“妆容不整,不可…事夫……主……” 步瞻的动作并未因这一句哭腔而停止,反而将毛巾从她的眼睛移到左侧脸颊,沉声问道: “谁是你的夫主?” “您,”她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您是……我的夫主……” 她咬着下唇,唇瓣上残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牙印。听到这一句话,步瞻将毛巾随意扔到水盆里,吻下来。 她面上的妆,只剩下口脂未擦拭。 似乎是为了彻底清理掉季徵留下的痕迹,他的动作几乎变成了啮咬,男人的力道里仿若带了些愠意,还夹杂着几分宣示主.权的占.有欲。 姜泠唇上一痛,顷刻便嗅到一阵血腥味儿。步瞻咬破了她的唇,殷红的血将她原先的妆容染花。 原本艳丽的唇脂上,覆盖一层触目惊心的影。 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步瞻垂下眼,冷静地看着身前女郎——她无辜乖顺,却长了一双清澈倔强的眼。她似乎想哭,红通通的眼眶中蓄满了泪,却强忍着,不哭出声音来。 她知道,步瞻生气了。 她整个人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抱起来,扔到榻上。 窗外天色彻底暗下来,灰蒙蒙的天,好似将要落雨。 姜泠仰起脸,纤细白皙的脖颈上积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她亦知道,步瞻是在惩罚她。 一如先前爹爹在雪夜里罚跪她那一般,惩罚她的自以为是,惩罚她的不受管教,惩罚她的大逆不道。 那一晚,她在书房外跪了许久,大雪倾盆,积压在小姑娘单薄的身形上,她的双膝冻得通红。 她想跟父亲说,她好冷,她的膝盖好疼。 她错了,她真的知道错了。 姜泠忍不住,终于哭出声来,她边抽泣,边抓住身侧的床帘,一个不禁,只听“唰啦”一声,她竟硬生生将床帘扯下来!! 大雾之中,她看得见步瞻冷静自持的审视。 他如同高高在上的造物主,俯瞰着一只不自量力的蚂蚁,虽有灼热的呼吸落下,也不见他眼底分毫情绪。 也许是他的眸光太幽深,太晦涩,姜泠看不真切。 她好疼,跟那年冬天一样疼。 少女的手指绞过纱帘,一声声,啜泣着哀求: “夫主,夫主,妾知错了。” “妾不该顶撞您,妾不该自以为是,妾不该不知您不喜红衣。” “求求您,放过妾,妾不该妄想其他……妾……不该……” 许是这哭声太凄惨,竟清晰地落在房门外绿芜的耳朵里。她听着自家主子哭得发抖的声音,好几次咬牙切齿地想冲进去。她不知自己冲进去要做什么,也不知自己此举会不会彻底惹恼步瞻,但此时此刻,绿芜只有一个想法: ——她要带小姐逃! 逃出步府,逃到季公子那里去! 为您提供大神 韫枝 的《细腰藏春》最快更新 014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015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所幸有青菊站在一侧,将她拦住。 隔着一扇门,绿芜听见自房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哭声,颤抖的啜泣声亦让她瑟瑟发抖。先前她只是听说步左相的冷漠无情,这是她第一次感受这般压抑。 风声呼啸不止,夹杂着少女脆弱的声息,不绝如缕。 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房门被人从内推开。 绿芜身子一凛,赶忙朝房门望去,只见步瞻面色冷淡地走了出来,独留姜泠一人在主卧之内。 小姐的哭声也停止了。 一见步瞻,守在院子里的女使纷纷低下头,紧张地大气不敢出。 只听见一道极轻的脚步声,那人踏出院门槛。 绿芜抹了把眼泪,终于狂奔入主卧。 主卧未燃灯,推门而入时,满室皆是灰蒙蒙的一片。八角薰笼的香也燃尽了,薄薄的一层云雾缠绕着,漫过破乱的床帐。 姜泠仰头瘫倒在床上,右臂自床沿无力地垂下来,像一幅凄美的画。 她身上只蒙着薄薄一层白纱,脖颈上红通通的,锁骨上也布满凌乱的痕迹。看得人心一悸,忍不住落下两行泪。 “小…小姐……” 绿芜忍住哭声,上前。 姜泠似乎很累了,麻木地抬起眸,只看了那丫头一眼后又将眼皮轻轻阖上。她细长的双眉紧蹙着,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绿芜来到床边,掀开凌乱的帘帐,又匆忙从一侧抱起被褥,搭在她身上。 “小姐,您……疼吗?” “奴婢去叫人打盆温水,再去问青菊姑姑要药膏,您等一下奴婢,奴婢——” 绿芜的手腕忽然被握住。 姜泠的力气很小,她像是一朵经历了风雨拍打后的花,得借着对方的力气才能从床上坐起来。见状,绿芜再也忍不住,抱着她嚎啕大哭。 “小姐,奴婢不明白,相爷他为何要这般对您。不就是买了件红色衣裳吗,您也不知道相爷不喜欢红色,再说了,咱们下次不买、不买就是了……” 绿芜正哭着,感觉到自家主子怔怔地转过头。只这一瞬,姜泠忽然伸出手,捂住了绿芜的嘴巴。 “绿芜,莫要这样说。” 她的嗓音很沙哑,“都是我的错,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小姐……” 姜泠忍着身上的痛,用手撑着墙慢慢站起来。 “小姐,您这是要去哪儿?” 姜泠拢了拢衣裳,指向一侧的桌案,轻声道: “把画都拿过来。” 绿芜虽不明所以,却也只能顺着她的意思,将桌上厚厚一沓画取过来。 这些都是小姐平日所做的画,因是练习之作,故而未曾装裱起来,而只将这些画纸堆在一起。 “还有那一幅,”姜泠嘴唇干涩,“水波山色。” 绿芜将画纸放在她手边,又绕到书桌后,踮脚将《水波山色》从墙上摘下来。 “喏,小姐。” “把炭盆端过来。” “什么?” 姜泠尽量平静地重复:“炭盆。” 因为幼时经历,她很害怕明火。绿芜也怕炭盆伤到她,犹犹豫豫地端着那东西,摆放到离姜泠不远处。 谁知,下一瞬,站在床边的女子竟将手里的画纸丢了进去! “腾”地一下,火焰兴奋地往上冒。 绿芜先是一怔,尔后反应过来,哭着拦她: “小姐,您这是在做甚,这些都是您的心血,您辛辛苦苦一笔一画画出来的东西,不能烧啊!小姐,您不能烧啊!” “今日之事,根本错不在您。您根本不知晓相爷不喜红色,咱们下次不买艳色衣裙便好了。您没有错,千万别烧这些画啊!!” 姜泠每往火盆里扔一张,火焰便往上蹿几分,滚滚浓烟扑在少女面上,让她面色一白,微微颤栗。 无边的惊惧感如潮水般涌来,她额上再度冒出冷汗。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垂着眼,将手里的画一幅幅丢进去。 绿芜哭泣不止:“您这么喜欢这些画,要是烧了,真的……真的就什么都不剩了……” 画卷上鲜活的春意被大火吞噬,留下焦黑的渣滓。 最后一幅, 《水波山色》。 姜泠攥着画轴的手指发僵,她抿着唇,克制着身体的颤抖,最后一次打开这幅画。 绿芜瞪圆了眼,惊呼:“不要——” 可为时已晚! 只见少女苍白着一张脸,决绝地将画轴掷入火中,熊熊燃烧的焰火,更衬得她面上血色全无。 松手的那一刻,姜泠浑身散了力气,失魂落魄地往后退了半步。 她有罪。 错的都是她。 是她非要拜季徵为师,是她天天跑去丹青楼,是她不知避嫌与外男相处,是她辱没了步家的名声。 是她自以为是,以下犯上。 她不该顶撞步瞻,就如同她不该喜欢上季扶声,她不该在集市里买下那一只兔子小糖人…… 姜泠闭上眼。 滋啦啦的火焰声,落入耳中,如同凌迟。 窗外下起了大雨,轰隆隆的雷声如鼓点般砸落,“刺啦”一道闪电劈在她瘆白的脸庞上。 忽然,姜泠睁开眼,她猛地站起身子,竟伸手探向那火盆—— 绿芜吓得一哆嗦。 “小姐,小姐!!” 姜泠忍着莫大的惧意与痛意,将火盆里的卷轴捞起来。所幸画卷材质甚好,这幅《水波山色》没有被火焰烧毁,只烧焦了一部分。 “小姐——” 身侧的小丫头扑上来,赶忙替她检查手上的伤势。她一边握住自家主子的手腕,一边哭,“您这又是做甚,您明明是最怕火的……” 是啊,她明明怕火怕得要死,一看见明火,便颤栗不止。 姜泠无力地低垂下眼睫,看着对方慌慌张张地打来冷水,用湿毛巾敷着她的手指。 主卧内一时静默,只余院落内大雨倾盆之声,不知过了多久,绿芜终于听到极低哑一声唤: “绿芜。” “小姐,我在。” “以后……莫再叫我小姐了。” 少女清亮的眸光在黑夜中化为灰烬。 “改叫我,步夫人罢。” …… 自从那一夜过后,步瞻即便留宿在相府里,也不曾来过听云阁。 偌大的庭院又恢复了先前的冷寂,许是冷风愈显,姜泠竟感觉听云阁比她刚来步府时还要寂寥。这里的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灰蒙蒙的天、干突突的树,还有沉闷的、不敢再多说一句话的下人们。 大宣景和十二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来。 之前每年初雪,阿衍都会与邻近的儿郎嬉笑着出去踏雪,庶妹也会陪着姨娘上街采买过冬之物。只有她一人被关在门窗紧闭的庭院里,或读书,或调琴,或是学习着女工、制香,时不时会有进宫的马车停在太傅府外,接她入宫学习各种规矩。 她虽然觉得枯燥,但也不得不乖乖地顺从。 姜泠内心里,是不想学习这些东西的。她也想上街,也想踏雪,也想跟着阿衍一起在院子里玩。 阿衍很喜欢玩鞭炮。 当她轻推开窗牖时,只见一个裹得跟粽子似的少年站在雪地里,拼命朝她招手。 “阿姊,阿姊!看这儿!!” 砰地一声,鞭炮在雪地里面炸开。 因有白雪裹挟,鞭炮声很沉闷,可即便如此,姜衍还是被崩了一脸的雪。坐在窗边的姜泠再也忍不住,用书掩着下半张脸,轻笑出声。 见她笑了,小小少年也露出小虎牙,朝她做着嘴型:“阿姊,好——玩——吗——” 她笑着摇头,也朝他道:“你小心些。” 砰砰砰,又是三声。 阿衍被雪团子炸得直往后跑,一边跑,一边用冻得红通通的手捂住耳朵。姜泠倚着窗,被他逗得忍俊不禁。可没过一会儿鞭炮声便引来了爹爹,无一例外地,他会被怒气冲冲的阿爹提着耳朵赶出庭院。 “爹,爹!别打这儿,打屁.股,疼!” 临走时,阿衍还龇牙咧嘴地朝她挤眉弄眼,丝毫没有即将要挨打的觉悟。 每每这时候,她会顺着少年的目光望去,定会一个小雪人荫蔽地藏在角落处,默默地陪她读着书。 听云阁的雪下大了。 厚厚的一层雪铺下来,地上像是堆满了沉甸甸的鹅毛,姜泠情不自禁地走到窗户边,推开窗。 冷风呼啦啦地倒灌进来,涌入她的衣领,登时便有雪粒子落在她的眼睫上。 她缩了缩脖子,也不知在期盼着什么,等了少时。 四周空寂,雪地一片干净。 没有鞭炮声。 也没有藏在角落里,偷偷陪伴她的小雪人。 有这么一瞬间,她忽然很想阿衍。 她好想回家。 为您提供大神 韫枝 的《细腰藏春》最快更新 015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016 盛京的雪下了整整七日。 绿芜也眼看着,自家夫人独倚在窗牖边,看了整整三日的雪。 第八日,终于有暖阳照耀进来。 姜泠终于坐回案台前,将经书平铺开,一笔一划地抄诵经文。 灯火与星月交织着,淡淡一层光笼在少女面上,衬得她恬淡清雅。绿芜不知她在为何人祈福,只觉得她眉眼温顺,似乎较先前更……平和了些。 她一双瞳眸冷寂,不起任何波澜。 府院内外都在传,盛京要变天了。 这名位高权重的步左相,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近来行事愈发雷厉风行。一夜之间,数名皇亲贵胄被抄家,整个大宣京都,几乎要成了他一个人的天下。 听着前院传来的消息,姜泠手上动作未停,平静地起笔落笔。 “今夜又不知谁家糟了难,外头的乌鸦都聚成一团,吱吱哇哇的,真是好生吓人。” “这几天街上的流民也多了,这南方水灾当真有这般严重?也不知他们究竟是逃灾过来的难民还是——” “哎,你莫说了!当心这些话被相爷听了去,拔了你的舌头。” …… 听着庭院外的私语声,姜泠只垂下眼帘。桌案上正放着她誊抄好的、作超度之用的经文,少女手指纤白,虔诚地将这厚厚一沓拿起来。 “绿芜,”她唤来婢女,声音很轻,“把这些经文也都烧了罢。” 绿芜袅袅一福身,“……是。” 这些天,她替姜家祈福,替步瞻祈福,替大宣的百姓祈福。 许是佛经使人心思沉静,她听着前院的话,心中竟未生起什么波澜。此时此刻,她不在乎步瞻已有多少天未来过听云阁,也不在乎自己的夫君会不会将她遗弃。她唯一在乎的事,便是姜家可否能避此劫难。 听说父亲已致仕,想来步瞻不会太为难他。 可即便如此,姜泠还是心慌得紧。她的右眼皮一直跳着,心中始终不安。 另一边,峥嵘阁里,谈钊递上一份花名册。 名册上先是列举了满满四排人名,又以黑墨批叉,将其上人名一个个划去。经过这几日,名册上所剩之人寥寥无几,为首的“萧齐清”三个字尤为瞩目。 萧齐清,大宣右相,忠心不二的老臣。 为了彻底铲除他的势力,步瞻不惜拉拢他身侧之人,也就是与他有些过节的、贪财好色的堂弟袁禄。 步瞻略微扫了眼名册。 其上不剩几个人了。 除了萧齐清,还有当朝太傅、六皇子的老师——姜闻淮。 见他的目光凝住,谈钊也不禁望向那个人名。姜闻淮乃大夫人的父亲,念着这一层关系,谈钊平日替相爷做事,遇见姜家时也会刻意放些水。 可现在,名单上赫然写着那三个字。 他太清楚相爷的脾性和手腕,一个月之内,名册上的人必死无疑。 想到这里,谈钊不禁有些犹豫。他抬眼朝桌案前望去,只见男人一袭雪白的氅,端坐在案台之前。清寂的月光笼在他身上,衬得他愈发清冷斯文。不过片刻,步瞻抬了抬手,食指与中指并着,朝太阳穴按去。 见状,谈钊道:“相爷,可是头疾又犯了?” 这是这个月的第三次。 “相爷……可否要请冯姑娘?” 步瞻摇头,“不必。” 谈钊知道相爷与夫人闹了脾气,不敢在他面前提起姜泠,只敢稍微提一上嘴冯氏。大夫人备受冷落,昙香院那边却愈显殷勤,每至深夜之时,冯茵茵总会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粥站在峥嵘阁外,温柔悉心地唤谈钊将汤粥送过去。 但她每次送的汤,步瞻连碰都不碰,转眼便打发给了下人。 不出所料,庭院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谈钊终于忍不住了,道:“相爷,您头疾难耐,不若让冯姑娘进来为您施针。您身子好受些,也不耽误了您的大计。如今天寒地冻的,若是因头疾牵扯了别的什么病,那就不好了。” 步瞻放下卷宗,想了想,觉得也对。 片刻,冯茵茵一袭粉衣走了进来。 女人欢喜地将汤粥搁在桌案上,继而凑近从袖间取出两根银针。 她的声音又甜又腻,在他耳边婉婉道:“相爷,请您闭上眼。” 阖眼之时,步瞻下意识望了望听云阁的方向。 他未喊熄灯,听云阁灯火通明,宛若白昼。不禁让他想起那女人刚入府那会儿,对方顽固而愚笨地守着那一盏孤灯,执意等着他来。 男人眸光微动,闭上眼。 为了不打扰到相爷,谈钊会在冯氏施针时,唤所有人退出房内。 房间内只剩下一男一女、袅袅青烟。 说也奇怪,他平日里向来不喜胭脂俗粉近身,对于女人的印象也是难缠且乏味。他无情无欲,一心只有权势,满腹筹划只盘算着如何站在大宣的最高处。 可面对那个女人时…… 步瞻深吸了一口气。 他本是排斥她的,她乃姜家嫡女,而姜闻淮在朝政上明里暗里与他过不去,甚至还写檄文痛斥他囚禁六皇子之事。 若不是为了凤命,他不会娶姜泠。 那个娇滴滴的、胆小如鼠的女人。 许是她身上的香气太能疗愈人,慢慢的,他竟不排斥那些胭脂味儿。他的快意渐渐地从舒缓头疾,变成了一种奇怪的、贪婪的欲.望。这欲念如同野蛮的困兽,于暗夜之中张开了血盆大口。 步瞻的内心深处,忽然涌起了一种探求之感。 他很想弄明白,自己是只对她例外,还是对所有女人都这样。 如若是前者…… 男人眉心微动。 他向来不喜欢什么特殊的例外,所有人在他面前,皆是上位者的奴役工具。 于是他稳下神思,感受到身侧之人慢慢靠近。女子手指有意无意地搭在他的肩上,夜风徐徐,送来些许清香。 冯氏捻稳了细长的针,解开相爷束发的带。 她刚将男人的鬓发别至耳后,忽然感到周遭生起一阵无边的冷意。女人一低头,恰见对方掀了掀眼皮,不知他在想什么,眸光忽然一冷。 冯氏被他的眼神吓得发怵,手一抖,银针掉落在地。 她的声音也哆哆嗦嗦的:“相、相爷……” 步瞻眼帘微抬,望向那一张发白的小脸儿。 同样的娇滴滴,同样的胆小如鼠。 却无端让他感到十分厌烦。 她身上的脂粉气息还要重些,却不甚好闻,甚至令他觉得烦躁不堪。男人眉心微凝,冷声命令道: “出去。” 冯茵茵一愣。 “可奴婢还未为您施针……” 步瞻忍住头痛,丧失了耐心。 “滚出去。” 他的声音并不大,不带感情的一句话,顿时让冯氏吓得魂飞魄散。她也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了对方,只好颤巍巍地收好银针,灰溜溜地离开主卧。 周遭只余下一盏孤灯。 昏黄的灯火笼着桌前的男人,他衣摆委地,墨发被冷风吹得轻扬。 头疼起来,好似有人从他的天灵盖往下钉着锋利的钉子,头顶被凿开一个小小的洞,有虫蚁从洞壁蠕动进来。 百虫吸髓。 他攥着手边的狼毫,指尖泛起一阵青白。 就刚刚那一刻,他起了杀心。 不是对冯氏,而是对姜泠。 …… 被步瞻从峥嵘阁赶出来后,冯氏越想越觉得生气。 她跟了相爷多少年,每次相爷头疾难耐时,都是自己陪在他身侧替其施针。怎么自姜泠嫁入相府后,一切都变了。 那女人有什么用,除了空有一副皮囊,还会做些什么? 冯氏咬碎了一口小银牙。 胸中实在憋堵得慌,着实无法排解,她攥了攥拳头,耀武扬威地朝听云阁而去。 姜泠已梳洗完,站在妆台前,似乎将要歇下了。 听见下人通传的声音,她虽然怔了怔,但还是放冯氏走了进来。 对方不知在哪里受了气,腮帮子鼓得圆圆的,甩袖进来时,只见听云阁内一片昏黄。而姜泠正执着梳子梳头,面上一副岁月静好之状。 明明是被冷落的弃妇,竟还这般怡然自得!冯茵茵心中愤恨,假笑着道: “奴婢刚从相爷那边出来,心中有些思念夫人,便来看看姐姐。姐姐这是要歇息了吗,妹妹该不会是打扰到您了罢。” 似乎是某种炫耀,她将“相爷”两个字咬得很重。 姜泠将骨梳放下,平静地应道:“未曾打扰。” “那就好。” 冯氏环顾了周遭一圈儿,忽然皱起眉头。 “这听云阁莫不是漏风,怎这般冷。妹妹记得前些日子府中刚来了一批新炭,烧起来暖融融的,还带香气儿呢。怎么,姐姐没有领到这一批新炭吗?” 姜泠眼睫微垂,低下头。 见她不语,冯茵茵心中愈发得意,她凑近了些,在姜泠耳边道: “不过相爷近来公事繁忙,难免会冷落了夫人您。对了,姐姐可曾听闻,相爷最近对好几户人家都动了手,什么张家啊孙家啊陆家啊……妹妹刚刚去峥嵘阁服侍相爷时,可是眼睁睁看到了相爷平铺在桌上的花名册,其中……还有夫人您的母家呢!” 姜泠遽然抬起头,朝她望过来。 步瞻他……要动姜家吗?! 为您提供大神 韫枝 的《细腰藏春》最快更新 016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017 冯氏走后,姜泠久久不能安眠。 近些天,她本就睡得不安稳,又听了冯氏的话,果不其然地熬了一整宿的夜。她睁眼闭眼,满脑子皆是对方那句话——相爷的名册上可是有着姜太傅的名字,这可是要对夫人您的母家动手了呢! 全京都上下,凡是有些势力的名门望族,皆自危不易。 前些日子,步瞻刚查抄了孙家,听说将孙氏余孽全部就地正法,男女老少,一个不留。 姜泠猛地起身,从睡梦中惊醒。 彼时方至卯时,阴沉沉的乌云遮挡住熹微的晨光,少女擦了擦额上的细汗,看了眼窗外阴雨连绵的天。 这场雨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去。 全盛京上下,放眼都是一片死气沉沉的灰色。 左右也是睡不着了,她便坐起了身。绿芜恰好推门而入,她面色紧张地左右张望一番,继而将房门掩上。 “夫人,”生怕隔墙有耳,绿芜的声音压得很低,“您吩咐的事,奴婢都已办妥了,书信会差人送到季公子手上。” 步瞻既是要动姜家,那她便不能坐以待毙。 闻言,姜泠踩着鞋子从床榻上下来。她将桌案边的柜屉一抽,取出一封事先写好的家书。将其从头到尾仔细读罢一遍后,又提笔在书信最后添了一行字。 ——届时丹青楼季徵会前来相助。 书信里,她写明了姜家现在的处境,并透露步瞻会在近日对姜家动手。 母亲是蘅川人,姜家将遭此劫难,姜泠委婉地提出可以赶在步瞻动手之前,举家迁至蘅川去。 从京都到蘅川,需要渡过一条北通河。 为了掩人耳目、顺利渡河南下,姜泠特意求了季徵,季扶声也表示会准备好运送书画的船只,载姜家人渡河。 她将信件叠得方方正正,交给绿芜。 “今夜会有人在南墙外传信,千万莫叫旁人发现。” 绿芜郑重其事地点头:“夫人您放心,奴婢一定会将这封信交出去。” 她与接应之人相约,今夜戌时于姜府南墙的角落处接头。 绿芜原以为姜家会派来个小厮,却未想,竟在这里看到了小公子。对方穿着黑色的斗篷,见了她,边摘下帽衫边左右张望。 “阿姊呢,我阿姊可还好?” 姜衍衣衫清瘦,声音里尽是焦急的关怀。 他时常跑去丹青楼,也听闻阿姊与丹青楼的季公子交好。可不知怎的,最近这些时日阿姊竟一次都未在丹青楼里出现过,姜衍便猜测,她应该是在步家出了什么事,这才着急忙慌地把他从姜府叫了过来。 少年眉头锁着,展开家书。 却未曾想,这一回竟是姜家要出事。 “步瞻他要动姜家?” 姜衍紧攥着信纸,指尖泛白。 “那阿姊呢,我们都走了,阿姊她怎么办?”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发问。 绿芜知道他与自家主子感情甚好,于是压低了声音,安慰道:“小公子放心,小——夫人她在步家过得很好。夫人特意叮嘱过了,五天后也就是这个月的十七,季公子会事先准备好船只先带着老爷夫人们南下,公子切莫记错了时间。” “可万一这件事被捅破,阿姊她——” “小公子!”见他如此“执迷不悟”,绿芜急得跺脚,“先莫要管这么多了,逃命要紧。您难道忘记了卢氏的下场么?我们夫人说了,叫您先带着老爷夫人们离开,等你们在蘅川那边安定下来了,夫人自会去寻你们。” 姜衍紧攥着拳,眼眸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二人浑然不知,在不远之处,自己的行踪早已暴露在那人的眼皮子底下。 “相爷。” 谈钊看着南院墙角的身影,紧张地咳嗽了一声。 这丫鬟乃大夫人心腹,是姜泠从娘家带过来的,名叫绿芜。 “相爷,可要将他们二人捉下?” 按着家规,与外人私授信件之物者,当处三十棍棒,情节严重者,废其手脚。 若是主子教唆奴才行事,也一并受罚。 而如今,听云阁的绿芜与姜家小公子,正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私传信件。京中形势严峻,用脚指头都能想到他们此番碰面是为了何事。 “相爷……” 谈钊提心吊胆,正欲问询。 却见身侧的男人面不改色地移开了眼。 谈钊一愣神。 相爷这是……在装作没看见?? 夜色愈显深沉,灰蒙蒙的一层寒光自天际落下,笼在男人雪白的氅衣上。他方阅罢卷宗,觉得头闷便在府里随便走走。谁知这一走,竟不知不觉地来到距听云阁不远处的步府南后墙。 只一眼,步瞻已看清楚站在阴影处的绿芜。 他眼睫微抬,凝望着那人从袖中取出一封家书,交与那位稚气未脱的姜小公子。 不知绿芜说了什么,姜衍十分激动。他攥紧了手中信件,看上去格外义愤填膺。 男人原本平淡无波的眼底似乎闪过讥笑之色。 空中忽尔飘起了雪。 雪势并不甚大,颗颗雪粒子飞洒下来,坠于步瞻衣肩之上。他缓淡探手,将衣摆上的雪珠拂去,头也不回地迈步。 跟了相爷这么多年,谈钊依旧摸不清楚自家主子的心思。 他望着男人离去的背影,转过头,朝身后的侍者命令:“今日之事,都不许传出去,听见没有!” 左右之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虽不明白此意,却还是规规矩矩地应声:“是。” …… 姜泠原以为,自己将信从步家送出去后,依步瞻的心思,他定会有所察觉。 或将她叫出去盘查审问,或对她以家法处置……她在听云阁等了整整四日,峥嵘阁那边依旧是鸦雀无声。 一切都太过于平静。 平静得令她感到几分心慌。 步府上下,唯一闹腾的便是这位冯茵茵了。 她仿若受用极了姜泠这副不受相爷待见的模样,整日穿梭在听云阁与昙香院间。看得绿芜恨得牙痒痒,隔空朝她的背影打了好几拳。 “这冯氏也太耀武扬威了,念她在京都孤零零的一个人,相爷才好心将她收留下来。虽说她确实有些勾.引相爷的本事,但还没被抬进门呢,始终连个妾室都算不上,怎还敢在您身前如此叫嚣,假惺惺的姐姐来姐姐去,当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青菊站在一侧,亦是满心忧虑。 她不像绿芜,不是姜泠从娘家带过来的丫头,她只想与大夫人同甘,并不能与之共苦。 自从上次大夫人与相爷闹了矛盾,相爷就再未往听云阁这边来过。 青菊喃喃道:“这马上就要过冬了,咱们听云阁可不能一直这般清冷下去……” 姜泠看了一眼天色。 诚然,天空阴沉沉的,又一场雪要落下来。 她满心皆是今天晚上的风雪,不知北通河面有没有结冰,父亲母亲能不能顺利渡河南下。 兀自思量着,不知不觉已至傍晚。 姜泠心跳得愈发快,愈发坐立不安。 听云阁坐不下去了,她便让绿芜扶着自己,在院子门口散散心,转眼间便听到后厨那边传过来的话。 “谈大人说了,今儿相爷的晚膳不必做了,只做听云阁和昙香院的就好了。” “不必做了?相爷今夜要出去么,莫不是又要——” “嘘,主子的事儿,咱们做下人的少打听。” “……” 干柴被掷入烈火之中,发出滋啦啦的声响。姜泠失魂落魄地站在院墙另一头,吓得满脸煞白。 她确认了——步瞻要在今晚对姜家动手! 而为了掩人耳目,渡河的船亦是在今天夜里离开京都,驶向蘅川。 她必须拖住步瞻!! 姜泠拢了拢衣衫,匆忙跑回主卧,因步子太急迈过门槛时还踉跄了一下。她站稳身子,推门而入,满脑子都是今晚该如何拖住步瞻,给姜家更多脱身的时间。 她该怎么办? 该如何将那人留在相府? 忽然,一个大胆的想法涌上脑海。几乎是在同时,她的耳边回荡起青菊先前跟她说过的话。 ——“夫人莫要觉得轻浮,您如今入了相府,相爷就是您的夫君,夫妻之间阴阳调和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夫人这般貌美,只要您肯使些手段,定能留住相爷的人。” ——“可是我、我做不好……” ——“这有何难的?您且听奴婢说,这只要是男人呀,无非躲不过那些事情……” 姜泠闭上眼睛。 夜里风寒,她深吸一口气,感觉一道刀割般的寒意从喉舌一路滑下,几乎要将她整个人从中割开。她想起来自己刚入相府时,听着青菊口中的“讨好”与“取悦”,她难受得坐立不安。 但眼下,她完全顾不得那么多了。 步瞻不喜欢艳红色。 她挑了件粉色的肚.兜,将满头乌发挽起。 曾经所觉得屈辱的、侵.犯的想法,全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她要活下去,也要家人活下去。 做好这一切后,她连伞都未撑,径直跑出听云阁。那一辆马车恰恰停落在相府门口,步瞻方迈过门槛,欲上马。 “夫君——” 她匆匆跑来,朝府门外呼唤。 男人步子微顿,面带疑色地转过头。 只一眼,便看见打扮精致的少女。她身披着雪色裘衣,面上妆容娇艳昳丽,因是跑得过于着急,胸口处微微起伏着,缓缓吐出一口白色的雾气。 谈钊见状,也是一愣,微红着脸别开眼。 “相爷,咳咳。” 该启程了。 见那人未动,姜泠便自己迈开步子。她每小跑一步,头上的玉钗步摇便发出清脆的声响。 雪落了她满肩。 姜泠迎着所有人异样的目光,跑到那人面前。 “夫君。” 这一声,她唤得脆生生的,像夏日里清脆又稚嫩的莓果,分外惹人怜惜。 步瞻不动声色地垂眸。 亦有雪粒子落在男人浓密的眉睫之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比身后的飞雪还要冷淡。 身侧有人在催促,时间将至,该上马了。 “相爷——” 谈钊刚喊一声。 姜泠忽然张开双臂,一下搂住男人的腰。 漫天飞雪,她心跳剧烈。 为您提供大神 韫枝 的《细腰藏春》最快更新 017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018 旃檀香气冲撞入鼻,姜泠紧张得双手颤抖,生怕步瞻会冷冰冰地将自己推开。 她抱得极紧,在外人眼中,她就像是一名不舍得与郎君分别的、娇憨可爱的小娘子。 步瞻身形微顿,低下头。 雪花落入少女颈间,顷刻便融化成晶莹剔透的水。 被步瞻抱回峥嵘阁时,不知是不是冷风吹的,她的身体竟在颤抖。隐约之中,姜泠似乎听见有人在身后问:“相爷,您、您这是不打算出发了吗?” 回答对方的只有满院呼啸的风雪。 晚来风急,这一场飞雪也来得格外急忙。树影被寒风吹打得簌簌,透过窗牖与窗纱,映在姜泠精心的妆容之上。 这是她第一次躺上峥嵘阁的榻。 峥嵘阁比听云阁要暖上一些,周遭游离着丝丝暖雾。步瞻将外氅解了,不由分说地倾压下来。 二人已有许久未见。 姜泠闭着眼,眼睫上的雪珠彻底融化,微不可查的水珠顺着眼角滑下,无声地滴融进她的耳廓。 步瞻摸了摸她的脸颊,吻住她的红唇。 对方几乎是将她按在榻上,不给她任何反悔与反抗的机会。事实上,姜泠压根儿不会像先前那般做无谓的反抗,她只是从未想到,这一切竟进行得如此轻松。 步瞻有没有察觉到她的小心思? 他有没有发觉,她刻意的诱导与迎合? 姜泠想要睁开眼,可内卧未点灯,周遭着实太黑,松松垮垮的帘帐垂搭下来,遮挡住本就不甚明亮的夜光。她根本无法窥看到男人的神色,只能感觉到他冰凉的手指轻车熟路地解开她的衫子,当看见那件诱人的肚.兜时,不知是不是错觉,姜泠竟感觉到他的手指顿了顿。 男人的目光从她的脖颈下寸,移到她的眼帘处,与她对视。 做贼心虚,姜泠生怕被他察觉出异样,赶忙握住他的手指,娇滴滴地唤了声:“夫君。” 她坐起来,乌发如瀑垂下,轻轻勾着男人的指头,温声细语:“妾知错了,妾想您了。” 男人眉梢向上挑了挑。 姜泠深吸了一口气,拨开胸前的发丝,带着对方的手,将其轻轻覆盖在自己身上。 他的掌心处有一层茧。 隔着薄薄的一层纱,那触感尤为清晰。 即便做了准备,她的身子还是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步瞻低下头,看着她明明局促极了,却还是红着脸拼命引.诱着他。她自幼受诫,自然知晓此举的孟浪与不堪,却还要紧咬着发白的唇,朝他挤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她的眼神不安,手背上也渗出一层冷汗。 步瞻目光平淡,两手缓缓滑至她的肩头,游刃有余地将扣带解开。 粉色薄布施施然而落。 她被捏着下巴,被迫靠近。 所幸主卧未燃灯,姜泠看不见自己如今的模样,亦看不清步瞻原本幽深的眼底,闪过一丝精细的光。 这场迷惑人心的把戏自她开始,却完全由那人主导。 她轻哼着,伪装着,一声声唤他:“夫君。” 许是许久未见,窗外的风声较以往更为声势浩大些。盛京多雨雪,这场大雨不知要下到何时。姜泠只觉得廊檐上落雨泠泠,连绵成线,没有尽头。 她尽心费力,也戳不破他身上那份清冷自持。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终于起身。灯盏亮起来的那一瞬间,姜泠下意识攥紧了身上的被褥,紧接着,她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之声。 一个念头从脑海里划过,几乎是一瞬间,她焦急唤了句:“夫君——” 步瞻侧身,余光扫了眼榻上的狼藉。 少女从床榻上半支起身,胸前的被褥微松,露出大片诱人的春色。她双眸含水,眼底隐隐藏着慌张,双唇上的口脂早已干净,张着檀口微微吐息。 “要我留下?” 他逆着光,走过来。 姜泠忙不迭点头。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也不管诉求何其羞耻,满脑子只剩下一个想法——他不能走! 他不能离开相府! 步瞻眼底生起淡淡的情绪。 也仅是一瞬间,这情绪变成了一种兴味,他伸出手,捏住女人的颈,将她的头颅抬起来。 他慢条斯理,问道:“夫人想如何留我?” 屋内灯光很亮,姜泠面前就是一面镜子,映照出她如今的放.浪之姿。 她的眼眶微红,脖颈上也尽是红印,头发披散着,无力地坠在颈窝。 步瞻眼睫垂下,居高临下的睨着她。 见她犹豫不决,男人似乎也丧失了耐心,手上力道不耐烦地收紧,有这么一瞬间几乎要让她窒息。 她咬了咬唇,艰难道: “夫君,妾想…服侍您……” 冰冷的菱镜映照出她那张涨得通红的脸。 少女用下巴蹭了蹭他的虎口,继而从床榻上起身。只是一瞬,她便搂住了男人的脖颈。余光处是干净的菱镜,她的浑身亦是干净。幽幽香气席卷而来,似乎有春日里第一束兰花,自她唇齿间绽放。 她更是处处绽放着娇艳与可怜。 姜泠边吻他,边环着他的颈,问:“夫君,好不好?” 步瞻眸底微暗,竟觉得喉舌之间有什么烫了一烫。 纱帘坠下,这回屋内确实明亮无比。她闭着眼睛,似乎能感受到对方在打量着自己——打量着她的眼,她的唇,她的脖颈,她的…… 她拙劣的把戏,被他尽收眼底。 但步瞻却没有直接戳穿她,反而又遂了她的意。只是这一回,他变得十分凶恶。他像是一头出了笼的巨兽,浑身上下充斥着野性,让姜泠根本无法抵御。 这一回,几近子时。 步瞻撤出身,眼神里似带着淡淡的讥笑,看了眼疲惫不堪的她。 她像是要坏掉了,宛若一只将要碎掉的瓷瓶,又像是一只被人扯来扯去的布娃娃。 就在他欲起身之际—— 手指忽然被人勾了勾。 男人转过头,只见姜泠虽然浑身散了力气,却依旧死死勾着他的手指。 她眼中有泪光,眼底闪着倔强。 这不仅是倔强,更是一种绝处逢生的韧劲。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更清楚对方已明白了她所有的想法,再这样纠缠下去,若是惹恼了步瞻,她也会死。 他不禁冷下声: “姜泠,姜家当真值得你这样做?” “是。” “可他们将你遗弃,眼睛眨都不眨地将你送入虎口狼窝。” “是,”她没有否认,声音虚弱,“可他们是我的亲人,是生我养我的人,我不能看着他们去死。” 步瞻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幅画面。 那亦是一个大雪纷飞之夜,有人跪在血水里、指着他的鼻子痛骂: “步幸知!你就是个畜.生,你今夜所杀的,那都是你的亲人,是你的嫡母,你的兄弟姐妹!还有我,我可是你的生父!你竟要将我就地处死——步幸知,你究竟有没有人性!你究竟……还是不是个人!” 而他正站在生父面前,眼神比这身后的漫漫长夜还要冰冷清寂。 雪影莹白,将月光映得透亮。 听了姜泠的话,他觉得好笑。 “他们遗弃你,也算作亲人么?” “他们没有遗弃我。” 话音方落,她看见对方眼里的讥笑。 “你想好了,”步瞻看着她,瞳眸漆黑,“他们不死,你就要死。” 姜泠手指未松,反而将他抓得愈发牢。 男人余光瞧着,女人细白的手指于自己手腕处一点点加紧。终于,他眸色微动,似有情绪于他眼中一闪而过。 他冷笑一声:“真是蠢笨。” 就在姜泠以为无望之时,手腕上忽然一道力。步瞻俯下身,另一只手握住她残破不堪的腰。 “刺啦”一声,床帘被人从内狠狠带上。 …… 不知是在惩罚何人,这一回,他残酷到了极点,姜泠嗓子都哭哑了。她闭上眼,似乎看到了姜府的哀鸿遍野。雨水、雪水、泪水……好似要将她整个人淹没。 她几近晕厥。 肩窝上一痛,啮咬感刺得她稍微清醒了些,窗外大雨漫天,灰蒙蒙的一层夜光,昭示着离凌晨还有很远。 原本你来我往的切磋,眼下更像是一种酷刑。 她眼睫颤抖着,听到步瞻在耳边落下一声哂笑。 不知多少次过后,姜泠终于没力气了,软绵绵地瘫在哪里,好似化作了一滩水。 她觉得自己要死了。 渐渐地,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眼睁睁看着男人披衣而起,步瞻提起挂在一边的长剑,独留给她一个冷漠的背影。 她蜷缩在破如败絮的床帐内,哭得颤抖。 …… 赶到姜府时,天将亮未亮。 原以为人去楼空,殊不知姜家那边,男女老少皆未动弹。 姜闻淮穿着正气凛然的官袍,面色坦然地站于楼阁之下,他身侧站着妻与妾室两位夫人,除去年纪尚小的幼童,其余满院子的人,皆安详地等待着屠刀的到来。 几天前,曾有一名陌生男子传信过来,说愿意帮助他举家南下。 知道阿衍去过了相府,身为家主的姜闻淮怒不可遏。 “姜衍!你姐姐都嫁出去了,你是非要把她也带到这趟浑水里来么!!” 单纯懵懂的少年一愣,登时瞪大了眼睛,望向人至中年的父亲。 姜老爷两鬓竟有了银丝。 “我姜家满门忠义,绝不事二主。大宣国破之日,便是我姜家灭亡之时。我姜闻淮绝不苟且偷生,至于泠儿……或生或死,全看她日后命数如何。” 大夫人在一侧泪如雨下。 “老爷,您别吓着阿衍。” 姜衍抬起头,愣愣地看着父亲。 这么一瞬间,他忽然全都明白了——父亲为何将阿姊逼走,全家上下为何不认阿姊,甚至……还将阿姊的名字从族谱上剔除。 他想起来,金善寺山脚与阿姊相遇那次。 她如一只莺儿,闯入众人视线。 那时看到她,父亲先是一愣,继而冷着脸,像避嫌一般移开眼。 母亲搀扶父亲的手暗暗颤抖。 “阿衍,你过来。” 姜闻淮面色温和下来,朝他招手,“爹知道你与泠儿感情笃深,你从小便保护着你姐姐。这一回,再跟阿爹最后保护你姐姐一次,好吗?” 正说着,府门外忽然冲起漫天火光,马蹄声踏碎长夜,兵戈铁器泠泠作响。 姜闻淮抱着姜衍,放眼望去。 那人紧勒缰绳,高坐于马背上。风雪呼啸,吹入他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眸。 步瞻声音冰冷,发令:“拿下。” …… 峥嵘阁,姜泠拢好衣裳,从榻上爬起来。 庭院外很吵闹,下人们七嘴八舌,所议论的都是一件事。 “相爷刚刚带了一行人马赶去太傅府,将姜家围了个水泄不通!听说姜家满门,一个都没跑掉。” 她手指紧抠着门边,两眼布满血丝。 “姜府?那不是咱们大夫人的娘家吗?” “是啊,咱们步家与姜家是姻亲,大夫人是姜家人,你说,相爷会不会杀了姜老爷……” 姜泠步子一虚,脚下一踉跄,险些滑到。 所幸她眼疾手快,扶住一侧的桌案。只可惜推倒了桌边的花瓶,精致的瓷器“咣当”一声坠地,碎了满摊。 “哎,咱们相爷可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 叹息顺着夜风,灌入耳。 她满眼悲痛,双手捂住双唇,强忍着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极低的呜咽声。 她的泪已流干,嗓子也哭哑了。 不等她再度哭泣,忽然感到腹部一阵恶寒,未曾防备地,姜泠扶着身侧的墙壁,干呕出来。 为您提供大神 韫枝 的《细腰藏春》最快更新 018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019 姜泠醒来时,是一个下午。 窗外大雪还未止歇,严寒的东风拍打着窗牖,将其震得呼啦啦作响。 她忘记自己是怎么晕过去的,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浑身酸痛无力。 见她醒来,绿芜赶忙回头去喊大夫。 姜泠身体虚弱,被人从榻上缓缓扶起来。 她微微蹙眉,瞧见大夫孙氏紧张着神色,去探她手腕上的脉象。 “我这是怎么了?” 回想起那日夜里,绿芜仍心有余悸。 小丫鬟在她面前哭出声:“夫人您不知道,您真是要吓死奴婢了。那天夜里奴婢去寻您,夫人您昏倒在相爷那儿,下面……下面流了好多的血……奴婢真的要被您吓死了!” 血? 她哪里来的血? “奴婢在门口唤了三声,见您不应便推门而入。白花花的月光照着,地上一片血淋淋的,您就躺在血泊里……幸好您和您肚子里的孩子没什么大碍,不然奴婢当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听了绿芜的话,姜泠身子晃了一晃,愣了良久,才终于缓过神。 她转过头,死死盯着正替自己把脉之人。 见步夫人望过来,孙大夫恭敬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您已经有了不足两个月的身孕。” 姜泠的脸“唰”地一下变得煞白。 对方浑然不觉,自顾自地道:“虽说夫人您不甚晕厥,下面出了血,所幸救护及时,这才保得您与胎儿平安。只是如今夫人的胎象着实不稳固,平日里须得注意身子,否则将有滑胎或难产的风险。” “这是稳胎药方,夫人收好了,按着这药方抓药,早中晚各服用一次。” 她双手攥着被褥,有气无力地应了声:“多谢。”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带上。 屋内只剩下她与绿芜,姜泠的身子彻底垮下来。 她有了步瞻的孩子。 这个节骨眼上,她怎么能有步瞻的孩子。 少女垂下眼,满脑子都是她拼命挽留步瞻,却换得对方一个背影的情景。那日灯火明白如昼,将她的身形映于通亮的菱镜上。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放下了所有尊严,却得不到他的半分触动。 男人的大手冷漠覆下,配合着她。他的眼中有审视,有嘲弄,唯独没有那一份怜惜。 寂寂寒夜,滚烫的只有她,还有她烧灼为灰烬的尊严。 姜泠深吸一口气,从回忆里跋涉出来,艰涩发问:“绿芜,我昏睡了多久?” “夫人您是前儿个晚上晕倒的,昨天夜里相爷又出门捉了一批人,如今正在后院审讯他们。” “姜家如何了?” 她的爹娘,她的阿衍,如何了? 听了这话,绿芜低下头,不敢看她。 “奴婢也不知道,听说相爷将老爷夫人他们关了起来。” 还好,只是关起来。 腹部又是一阵恶寒,令姜泠颦眉弓身,绿芜赶忙上前,一面轻抚着她的后背一面安慰她。 “夫人莫要担心,相爷他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况且咱们家老爷也未与步家撕破脸,看着您的面子上,相爷他……兴许会对姜家留情。” 冬风剧烈地吹着,她的咳嗽声亦是剧烈不止。方干呕罢,姜泠只觉得自己喉舌处一片干涩,满腹心事皆卡在喉咙眼儿里,不敢再说出来。 她原以为自己与步瞻夫妻一场,兴许看在这份薄面上,他可以放过自己的母家。虽说朝堂纷争她并不了解多少,却也明白父亲行为处事一向低调,如今更是致仕归家,丝毫阻挠不到步瞻的勃勃野心。 可即便如此。 他还是对姜家动了手,对于他没有丝毫威胁的姜家动了手。 他就像是一个冰冷无情的屠夫,势必要铲除上位这条道路上所有的异党,只留下甘愿听从他、臣服于他的奴隶。 姜泠感到绝望,闭上眼。 她嫁的这个男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她无法从他身上找到任何一丝有关乎正常人的情感,他没有喜,没有悲,没有爱,更没有情。 他像一座山,一座春风吹拂不到的、冷冰冰的大山。 良久,她颤抖着声音睁开眼。 “步瞻他,可知晓我有了身孕?” 绿芜小心翼翼地答:“自前夜过后,相爷几乎都在外奔波,未曾来过听云阁,也……不知晓夫人您的身孕。” 忽然,一个念头自姜泠脑海里闪过。 她的眸光闪了闪,继而猛地起身,此举吓了身侧的绿芜一跳,她不禁着急唤道:“夫人这是要去哪儿?” 她尚有着身孕,又经历了那样的事,着实不能乱跑。 门外寒风瑟瑟,大雪将停未停,干秃秃的枝干上一片茫茫雪白,风呼啦一吹,便有成堆的雪簌簌坠落。 她跑得急忙,一时竟忘了穿鞋袜,一脚踩在雪里,冻得浑身颤抖。 绿芜在身后焦急地喊:“夫人披件衣裳,当心着了凉——” 一路上,她撞见许多人。 青菊、芳姑姑、孙管事、冯氏身侧的婢女…… 见大夫人这般,众人皆大吃一惊,继而或回避,或以异样的目光悄悄打量她。 看着她红着眼、披散着头发,不顾一切地朝后院跑去。 耳边风声飒飒,姜泠听不清谁在喊自己。 雪越下越大,落在她凌乱的发梢、单薄的衣肩,落在她毫无血色的面庞上。 她不知自己跑了多久。 终于,于一片冰天雪地里,撞上那个人。 他一袭雪色氅衣,从一间牢狱般的房间内推门而出。不知刚审讯罢何人,他手上竟还沾着血。 听见声响,步瞻抬起头,看见那娇小瘦弱的身躯时,他的身形忽然一顿。 几乎是同一瞬间,姜泠地停下脚步。 她呆呆地看着男人手上的血,一滴一滴坠落在地,蜿蜒成刺目的红线。 周遭寂静无声,只余下萧萧而下的白雪,覆盖在她颤抖的鸦睫上。 有人朝他递了把伞,他撑开伞面,朝她走了过来。 冷风拂于男人清冷的面容之上,他身形如松如鹤,矜贵自持。 姜泠红着眼圈,声音很轻。 “步瞻,你刚刚……是杀人了吗?” 步瞻垂下眼帘。 “嗯。” 她声音一哑,不敢再问。 一把伞横在她的头顶,遮挡住簌簌飞雪,她却觉得自己身上比方才还要寒冷。就这么一瞬间,姜泠感觉自己好似也变成了一堆雪,一堆冰冷的、任凭春风无论如何都吹拂不到的雪。 步瞻看着她冻得通红的脸颊和脚趾,眉心微微蹙起。他张了张嘴,似乎想问她为何不穿鞋袜,话语落在嘴唇边时,却只剩冷冰冰的下一句话: “回屋,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姜泠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往前走了两步,眉间蹙意更甚。 “姜泠,你要做什么?” “我怀了你的孩子。” 闻言,男人错愕地转过头。只见对方强装着平静,声音却止不住地发抖: “步瞻,你知不知道……我有了身孕,我怀了你的孩子,你的孩子啊。” “当我躺在床上睁开眼睛,听到大夫说我有了身孕时,我真的好害怕。她们说那天晚上我晕倒在峥嵘阁,流了好多血。步瞻,那天夜里,姜府是不是也流了好多血?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弟弟……好多好多的血……” 步瞻低下头,看着她。 “没有。” “是吗?” 她一愣,继而竟笑了,真难得,竟有人能在步左相手底下活下来。 她的笑容苍白无力,像一朵绚烂的、却又迅速枯萎的话,绽放在寒冷的冰天雪地里。 步瞻移开眼,淡声吩咐左右:“把夫人送回去。” 周围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敢动。 见状,他攥着伞柄的手微收,半晌,竟将伞递给下人,再度走到她面前。 冷风拂起他雪白的衣袂,男人眼中似乎有情绪流动。 下一刻,他竟伸出手,将她从雪地里打横抱起。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去抱一个女人。 就连谈钊也觉得震惊不已,倒吸了一口凉气。 步瞻的手搂住她的腰身,将她稳稳抱在怀里。周围仍是游动的冷风,她闭上眼,闻到了一阵旃檀香气。 还有…… 他身上的血腥味。 那是旃檀香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味道,醒目、刺鼻。 他沾满了鲜血的手,牢牢地抓着她的胳膊,血迹染在她的肩膀处的衣衫上。一想起来这是姜家人的血,姜泠浑身发抖。 步瞻抱着她,没有撑伞。 飞雪簌簌而下,落在她的面容上,迅速融化成水。 他的怀抱很宽大,甚至还带了几分暖意,姜泠却不敢将脸贴进去。二人一路沉默,终于,她听到极低一声: “那天夜里,我是抄了姜家,但没有杀人。方才的我提审的,是旁的门户的人。” “你父亲,你母亲,你的弟弟……还有其他亲人,都还活着。” 他是想杀他们的。 无论姜闻淮是否致仕,对方的名字早已烙在他的名册上。 原因很简单,他的野心昭昭,而姜闻淮却是六皇子的老师。若是日后六皇子余党欲东山再起,势必会联络姜家,与他作对。 所以他必须斩草除根,不留下任何隐患。 但那日—— 他看着绿芜与姜衍传信,脑海里竟凭白生出一个荒诞的想法。 也许是这想法太过于可笑,他仅是念了一瞬,便将其从脑海中打散。 可是前夜,火光冲天,他高坐于马上,怀中束着那柄杀了无数人长剑。 姜闻淮、姜衍、林紫阑…… 他冷冰冰地扫过那些人的脸,那些将死之人的脸。在谈钊惊异的目光下,一句“杀无赦”竟变成“拿下”。 步瞻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觉得这一念之间的踯躅,让他的头忽然疼得厉害。 …… 听了步瞻的话,姜泠也愣了片刻。她仰起脸,看着男人冰冷的下巴。 “你会杀他们吗?” 步瞻垂下眼睫,在萧瑟的寒风里,平淡无波地看了她一眼。 姜泠不敢与之对视,咬着发白的唇,将头埋进他的怀里。 也就是这一瞬,姜泠未捕捉到,男人原本冰冷的眸光终于有了几分松动。 他似乎在犹豫,眼神里第一次有了迷茫。 为您提供大神 韫枝 的《细腰藏春》最快更新 019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020 姜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耳畔的风声很大,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寸寸划过她颊侧的肌肤。 步瞻没说话,步子依旧很稳,大步流行朝听云阁而去。 大雪扑簌而下,纷纷撒撒,坠在二人的衣肩、眉角、发梢。 等不到他的回答,姜泠眸光黯淡下去。 见步瞻抱着她回到听云阁,周围佣人忙不迭跪了一地。他们已有许久未见到相爷,此情此景,各人面色各异。 “恭、恭迎相爷……” 步瞻未理会左右,径直将姜泠平放在榻上,唤来心腹大夫。 周遭气氛格外压抑,让大夫不敢直视步瞻的眼睛,战战兢兢地上前,替她把起脉。 全程,步瞻站在一侧,看着微垂的床帘,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躺在榻上,姜泠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探究他面上是何神色。 暖炉内叫人添了炭,听云阁难得地暖和起来。雾气悠悠,漫过垂纱,大夫小心翼翼地朝步瞻道:“回禀相爷,夫人确实有了身孕。” “胎象如何?” “胎象……不大稳固。” 对方如实说,“大夫人本就体虚,气血不足,如今动了胎气,在临盆之前都得静心休养,否则将有滑胎、难产之风险。除去要用中药补助,在下还观之夫人似乎心胸不快,平日里也要注意排解心绪,以免产后积郁成疾。” 步瞻浅浅“嗯”了一声,算作知晓了。 大夫提笔,又开了副补气血的方子,交给他。 姜泠侧过脸,看着男人站在窗牖边,修长的手指紧攥着药方。窗外雪影薄薄,忽尔一束干净温的柔落在他身上,步瞻微侧着头,仔细地听着大夫讲话。 他的面上,是从她未见过的耐心。 就这么一瞬,姜泠有几分恍惚,竟开始幻想步瞻若是寻常人家夫君,此刻该会是何模样。 如若他们是一对寻常夫妻,面对即将降生到这个世上的孩子,定然十分欢喜。 她会舒舒服服地卧在榻上休养,开开心心喝着夫婿亲手炖的鸡汤,满怀期待地为孩子取个好寓意的名字。 她的针线活很好,会开始绣着小衣裳、虎头帽。 步瞻呢? 他会买上一堆小孩喜欢的玩具,布娃娃、小风车、拨浪鼓……还会添置舒适的婴儿车,将家中所有桌椅锋利的边角用柔软的布层层裹好。 如若他们是一对寻常夫妻。 看着他的身影,姜泠两眼一热,酸涩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恰在此时,似乎某种感应,步瞻转头望了过来。 姜泠将脸别到另一边,不愿去看他。 不知他又低声与大夫说了什么,终于,“吱呀”一声门响。步瞻将左右之人尽数屏退,端着那碗刚熬好的汤药走了过来。 偌大的内卧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还有她微不可查的呼吸声。 对方一手端着汤碗,一手抬起床幔,轻声唤了句:“姜泠。” 少女用被角擦了擦泪,吸着鼻子应了声。 “喝药。” 他这两个字仍说得不带任何感情。 若是平日,姜泠定会乖乖坐起身,从对方手中听话地接过药碗。无论多苦涩的药汤,她都可以不皱眉头地一饮而尽,但现在听着步瞻的话,她的内心深处竟隐隐生了些叛逆感。 步瞻现在对她好,是因为她腹中的孩子。 因为孩子,他才迁就她,才将她从雪地里抱起来,甚至因为孩子,他才愿意主动与她上一句略带关怀的话。 她忽然觉得这样很没劲。 “妾不大想喝。” 步瞻捧着药碗的手稍稍一紧。 少女神色恹恹,淡声道:“妾身累了,相爷您请回罢。” 男人目光兀地一沉。 也不过转瞬,步瞻眼底的情绪消散,他将碗放在床边,声音缓缓:“你可以不喝,但你莫要忘了,姜家所有人都还在本相手上。” 姜泠猛地转过头,双眸微圆,从这双清澈的瞳眸里,步瞻竟看到了一丝愠怒。 冷风吹拂入帐,吹得她眸光剧烈颤抖。 点点光影落入少女眼中,像一只绚烂的蝶,本应流连于明媚的花丛,却被硬生生撕扯去鲜活的翅膀,冻死在春日降临的那个前夜。 她的双手藏于被褥下,尖利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二人对视片刻。 这是姜泠第一次如此大胆地与步瞻对视,相反于她情绪的激动,对方依旧是不动声色。他的眼神冷淡沉静,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刺入她的心窝。 半晌,她咬着发白的唇,还是认了命。 几缕青丝垂下,姜泠有气无力地从榻上支起身子,挣扎着去捧药碗。 一勺,两勺。 一口,两口。 黑黢黢的药汤,冒着腾腾热气,依旧未放方糖。 她的泪珠扑簌而下,落到碗里,被她一口口喝下去。 终于。 她放下汤勺,将碗搁到手边的方桌上,扬着苍白的一张脸,望向床边的男人。 他目光微敛。 不够。 还不够干净。 忽然,他伸手端起汤碗,碗底还蒙了一层浅浅汤汁。 步瞻冷睨着她,手指捏住她的下颌,将最后一点苦涩的药,强硬地灌进她的喉咙里。 她下颌的骨头被攥得生疼,几乎要发出“咯吱”的声响。直到汤汁一滴也不剩,那人才将她缓缓松开。 姜泠猛蹙起眉心,伏在榻上剧烈地咳嗽。 大雪一连下了好几日,终于要停了。暖融融的一道光刺破窗牖,落在她毫无血色的面庞上。 见她此般情态,步瞻目光似乎有些松动。 最终他还是垂下眼,声音平静: “以后每日早中晚都会有人给你送药,你最好都喝干净,不要让我来喂你。” 不等姜泠出声,忽然有人叩响房门。 来者乃是谈钊,他走进屋看见榻上的虚弱不堪的姜泠时,先是一愣神,面上露出几分不忍。 可当他看到床边的步瞻,又立马正色。 “相爷。” 谈钊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后者转头看了姜泠一眼,而后迈步走出听云阁。 阴暗的、仿若牢笼的房间里,关押了一个中年男人。 就在前不久,下人们得了命令,如若相爷一直没来,便将姜氏满门尽数处死。 故此,数着时辰,左右丢给姜闻淮一柄匕首。 “姜大人,您自个儿动手罢,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就不冒犯您了。” 盘坐在地上的男人缓缓睁眼,睨了眼地上的刀具,将其从草蒲上拾起。 “噌”地一声,匕首出鞘,闪过寒光。 姜闻淮抿着唇,看着匕首上倒映出自己一双平静的眼。 顿了半晌,他阖目。 就在刀影划过的一瞬间—— 忽然有什么东西震了震他的手腕,竟让他手上一痛,匕首“咣当”一声坠在地上。 姜闻淮错愕地睁眼,正见一名身披雪氅的男子逆着光,自暗处,缓缓走来。 看见那人时,中年男人原本从容的目光,尽数变成了恨意。 对方却浑然不觉,或者说丝毫不在乎他眼底的痛恨。他歪了歪头,于阴暗潮湿的牢笼中丝毫不恭敬地唤他:“岳父大人。” 随着他走过来,步瞻的面容在姜闻淮面前慢慢变得清晰。 后者气得吹胡子瞪眼。 “竖子焉敢辱我!” 虽被指着鼻子骂了,步瞻面上却没有丝毫愠意。他垂下目光,看着坠在地上的杯盏与匕首,反而轻笑着道: “岳父大人,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您又为何着急着寻死?” 姜闻淮冷笑:“步幸知,事已至此,你何必假惺惺地跑来拦我?我姜某宁愿死,也不会与你这等谋逆犯上之徒沆瀣一气!” 步瞻也笑:“姜家果然满门忠义,令在下钦佩。” “步幸知,你究竟要与我说什么?” “没什么,本相不过是许久未见岳父大人,想与您叙叙旧罢了。” 他从一侧又抄起一个杯盏,置于掌心漫不经心地把玩。 “哦,我还有一事未告知岳父大人,您的女儿姜泠已怀了本相的孩子。作为她的父亲,想必您知晓这一喜事后,也会与我同样高兴罢。” 果不其然,步瞻话音方落。 姜闻淮身子一震,怔怔地转过头。 为您提供大神 韫枝 的《细腰藏春》最快更新 020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021 周遭又潮又闷,似有寒风料峭,随着步瞻的话语一同袭来。 四周是密不透风的墙,回荡着姜闻淮的声音: “步幸知……你是要拿你的亲生骨肉挟持我?!” 盘坐在地上的男人情绪激动,瞪圆了眼眸。他千算万算,始终算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为了保下姜家唯一的血脉,他不得已将女儿嫁给了步瞻,却未算到泠儿竟在这个节骨眼上怀了那奸相的骨血。 姜闻淮更未料到,眼前这个人何其自私无情,竟连那还未出世的孩子都要被他算计。 步瞻面色平淡,对上他的眼。 男人手里捏了盏茶杯,干净的手指修长漂亮,像是在把玩着一枚棋子。灯光幽幽,昏暗不明,他精细的眼神也是同样的阴冷而晦暗。 “岳父大人言重了,”他笑了笑,“我只是忽然记起来,您似乎是京城里最有学问的夫子。无论是诗文,策论,典注,整座皇城无人能出您其右。就连那原本毫无本事的六皇子,也被您教得知书达理、满腹经纶。” 将策反还说得这般义正辞严……姜闻淮气得浑身发抖。 沉闷了片刻,坐在地上的中年男人扭过头去,冷声: “左相大人记错了,老夫已不再教书,您还是另请高明罢。” “是么?” 步瞻挑了挑眉,遗憾道,“那真是可惜了,我只是希望我的孩子能拥有世上最好的老师。” 他的话虽陈恳,态度却不能让人瞧出多少诚意。说这话时,他睨了眼对方脚上的铁链。姜闻淮朝墙壁里侧挪了挪,双拳攥得越发紧。 他宁愿死,也不愿与这逆贼同流合污。 见其态度坚决,步瞻也仅是轻声笑了笑。旋即,他慢悠悠道: “也罢,岳父大人难得来步府,眼下是本相招待不周了。来人,将姜大人的手铐脚链都解开,再准备上好的饭菜茶水。” “岳父大人,我们来日方长。” …… 且说听云阁这边。 在知晓步瞻暂时不会对姜家动手后,姜泠整个人瘫软下来。 她斜斜倚在床边,面上依旧没有多少血色。 听闻她有了身孕,冯茵茵立马跑过来看望她。 二人并没有明面上的争执,相处时也都是假惺惺地做做和气的样子。关上听云阁的院门,绿芜不止一次地跟姜泠哭诉冯氏平日里的行径,对方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俨然不将她这个步家主母放在眼里。 “奴婢听青菊姐姐说,您与相爷置气的那段时日,冯氏成天以步家女眷的身份陪相爷出门会客呢……上次府里来了个姓袁的大人,错将冯氏当作了您,还一口一个夫人,叫得十分热络。奴婢是担心您太过伤心,才没敢告诉您。” 这一回,冯氏送来了些滋补身子的药膳。 姜泠表面应下,待对方走后,让绿芜扶着自己从榻上站起来。 桌上摆着冯茵茵送来的热粥,此刻还正冒着悠悠热气。不等绿芜开口劝阻她饮下,姜泠面无表情地道:“将这碗粥给相爷送过去,便说……是冯氏送的。” 周围女使应声,捧着汤粥往峥嵘阁而去。 当晚,步瞻就下令,夫人待产的这些日子里,冯氏不准再靠近听云阁半步。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之间,已至新春。 这是姜泠在相府过的的一个新年。 院子里的梅花开得很漂亮,粉白色的花瓣连绵成片。她喜欢在雪停时站在梅花树下,看着绿芜在一侧堆起一个小小的雪兔子,再用花瓣将其藏起来。 她已有许久未见到阿衍,也未见到爹娘。 步瞻越来越忙,但也会抽空来听云阁看看她。二人大多时间都是沉默地坐着,他批阅卷宗,她为肚子里即将降生的孩子缝制新衣裳。 有时候,下人会在端上来药汤。 步瞻会罕见地抬起头,目光轻飘飘落在她身上,看着她将那碗药汤慢慢喝完。 时间就这般悄无声息地流淌而过,姜泠头一次在相府感受到了安稳。 令她意外的是,大年三十时,步瞻竟还将季徵请到了府里。 步府的家宴办得十分热闹,山珍海味,美酒美琴,竟比她在宫里所看到的还要纷奢。这一回步府家宴,宴请了诸多朝中大臣,在这其中,姜泠也看到了绿芜口中的那位袁大人。 对方一袭蓝衫,脸颊两侧堆满了横肉,笑起来时几乎找不到眼睛。 其余宾客面上也带着恭维,纷纷朝她身侧的步瞻敬酒,言辞之中尽是奉承之意。 宴席上吵闹,没一会儿就让姜泠觉得头疼。 她向步瞻告了退,朝席外走去。 她很喜欢站在水榭小亭边,感受着自湖面习习吹来的凉风。昨夜一场大雪,湖面上结了层薄薄的冰,像一面澄澈干净的镜子,倒映出她的身形。 正出着神,身后忽然响起一声: “夫人。” 转过身,是季徵。 他一袭水青色的氅,站在姜泠身后,朝着她笑。 看着季扶声,她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神思晃了一瞬,她也朝对方行礼:“季老师。” 许是她生来纤瘦,身上衣裳又穿得很多,腹部隆起得并不是很明显。可即便如此,季徵的目光还是关怀似的在她腹部上停了一瞬,继而隔着几步之距,缓声向她问安。 对方远远看着她,说步瞻已经放了姜衍,叫她莫要担心。 他只软.禁了姜闻淮,其他姜家人,皆安然无恙地回到姜府之中。 姜泠站在水池边,迎着风,朝他道:“谢谢你,季老师。” 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弱,还有几分干涩。 季徵也听了些关乎她的事,步瞻明面上让她在步府养胎,实则与软禁别无二致。他知晓步瞻的无情与强势,也知道步瞻如今对姜泠的态度,多少与自己有些关系。 是他收了姜泠为徒,才让她受了后面的苦。 想到这里,季徵不禁感到些愧疚。 他微垂下眼,目光中带着心疼。 她虽然有孕,看着竟还比先前瘦了些。 整个人也病恹恹的,精气神儿不大好。 于是季扶声便道:“你若是觉得不舒服,我替你开些药。” “没有不舒服,”她摇头,“季老师,我只是有些想不开。” “想不开?” 对方敏锐地蹙眉。 只见少女转过头,很认真地问他: “老师,我有了步瞻的孩子,是不是就要被困在相府里,在这里困一辈子了。” 未料到她会如此发问,季徵一怔,动了动嘴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说这话之前,她眼底似乎还有些微光,细碎的光影忽然被寒风吹得寂灭,姜泠鬓角发丝轻扬,遮挡住她眼底的神色。 季扶声就这样,微蹙着眉头心疼地看了她许久,终于,他缓步走了过来。 “伸手。” 她对季徵不设防,很听话地伸出手。 掌心里忽然多了个药丸。 季徵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得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你若不想被困在这里,便找个机会服下这个罢。这是一枚堕胎药,不会对你的身子造成多大的损害,只是会有些疼。” 姜泠攥紧药丸,仰头对他笑,“季老师,我不怕疼。” 闻言,季徵目光动了动,他终是不忍,转过头去,好久才闷闷地一声: “我也不知把这枚药丸给了你,于你而言是好还是不好。” 姜泠正准备开口,忽然见到不远处那一抹雪白的衣角。有人步履轻缓,朝这边慢慢走来。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将药丸悄悄藏在掌心。 为您提供大神 韫枝 的《细腰藏春》最快更新 021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022 见到步瞻,季徵拱手朝他行了行礼,转身离去。 步瞻也未多说什么,目光仅在那人身上顿了一瞬,继而转过头望向站在水池边的女郎。 冬寒料峭,池面上结了薄薄一层冰。寒风吹拂着,她的身形显得愈发娇小羸弱。 姜泠一心想着药丸的事,有些心神不宁,直到对方走到自己身前,才忽然想起来行礼。 “相爷。” 他在宴席上喝了点酒,走过来时,随风带来些淡淡的酒气,与男人身上的旃檀香气混合着,轻轻扑入姜泠的鼻息。 不知是不是错觉,看着那人走过来,她竟觉得周遭空气变得愈发寒冷。 即便他神色冷淡,面上几乎不带什么表情。 姜泠攥紧了掌心的药丸,不安地咬了咬下唇。 一瞬之间,步瞻捕捉到了她目光之中的躲闪。 男人脚步顿住。 姜泠右眼皮一跳。 凉风徐徐,步瞻忽然朝她伸手。 他一袭雪色氅衣,站在漫漫无边的夜幕中,因是逆着光,她无法揣度对方的神色。 姜泠一阵紧张。 他发现了么? 他发现季徵给她堕胎药了么? 她双手双脚冰冷,紧张又警惕地看着那人。 见她半晌不动,步瞻再度迈步走来。就在她以为对方定是发现了什么端倪时,他忽然解下雪色的氅衣,轻轻披在她身上。 姜泠一愣神,抬起头,怔怔地望向他。 “夜里风大,当心动了胎气。” 他不知喝了多少酒,像是有些醉了。原本清冷自持的眸光里,竟浮现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是她头一次,收到步瞻的关怀。 男人微低下头,看着她身上。 “穿这么少跑出来,不冷么?” 突如其来的温柔,竟让姜泠鼻子一酸,她也低垂下头,闷闷地回道:“冷。” 步瞻“嗯”了一声。 紧接着,周遭又陷入一阵怪异的静默。夜风散去,头顶的月亮愈发明亮。白茫茫一层光雾落下,温柔地笼住二人的身形,半晌,步瞻竟伸出手,将她的左手牵过来。 “相爷?” 姜泠微惊。 他的指尖微凉,指腹却是温热的,将她的手牵过来,用手掌和指腹轻轻摩挲出些热意。 姜泠低下头,看着他手上的动作,那暖流自指尖一路流淌至于心底,她眼眶热了热,别过头去。 他的动作轻缓。 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指,将她的整只手揉搓暖和。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步瞻。 许是宴席上的酒起了效用,许是夜风太过于沉醉,姜泠愣愣地瞧着身前的男子,回想起近日来他少有的温情,有一瞬间恍惚。 下一刻,她悄悄将右手的药丸碾碎。 她的力道并不大,稍用些力气,藏在袖中的药丸登即变了形状。 步瞻道:“另一只手。” 她将已碾碎成粉末的堕胎药悄悄撒在地上,乖乖地将右手递过去。 恰在此时,只听“嘭”的一声响,绚烂的烟花在头顶炸开。五彩斑斓的颜色,将原本彻黑的天幕映照得流光溢彩,她被步瞻牵着手,忽然心思一动。 下一刻,姜泠已踮着脚尖,亲了亲身前男人的下巴。 柔软的触感让步瞻微怔,他低下头,望入一双乌黑的软眸。 她抿着唇,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比烟花还要明亮漂亮。 又是“嘭”地一声。 不远处有人欢喜地喊,今年的烟花比往年都要漂亮。 绚烂的烟火,将周遭渲染得明白如昼,雪地一片莹光,姜泠心想,都说都说瑞雪兆丰年。 今年下过了这般大的雪,明年一定是个好年。 …… 过了新年,天暖得很快。身上厚实的衣裳渐渐换作了单薄的衫,她的肚子也一天天地大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姜泠隐约觉着自从新年过后,自己与步瞻的关系缓和了许多。 他闲下来时会来听云阁,甚至会留在这里过夜。他会在情动之时轻轻撩开她的头发,低下头亲吻她。 炽热的吻从嘴唇一路滑到锁骨,而后他会用牙齿轻轻地啮咬。 直到她羊水破的那日。 步瞻在外处理政事,一连三日未回府。而她正站在庭院里赏花,方提起水壶欲浇水,腹部忽然一阵痛意。 姜泠嘴唇一白,捂着肚子微躬下身。 似乎有什么湿淋淋地往下流。 紧接着,她听见左右下人的惊呼。 “夫人!夫人,您要生了!” “快去喊产婆子,快去找相爷——” 她被人手忙脚乱地抬进屋,因为过于疼痛几乎要晕厥过去。转眼之间便有产婆涌入,门帘被人从内焦急地摔上。 “夫人,兴许有些疼,您忍着些。” 姜泠嘴里塞了块干净的布团,不过顷刻,额上便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 何止是有些疼。 她从来都没有这么疼过。 她想起来姜府被抄那日,她亦是疼得晕厥过去。今日所受的疼痛,比那日疼上十倍百倍。她紧咬着牙关,几乎要将那布团咬烂。眼泪不可控制地自眼角流下,颗颗滴到被褥之上。 姜泠晕了好几次,转而又复醒。 “夫人,快了,看见孩子头了。再加把力。” “夫人,您再使些劲,再用些力气。” 她紧攥着手边的被褥,听着产婆的话,再一次使力。 终于,她听到欣喜一声:“快了快了,夫人,您再加把劲儿——” 一阵天旋地转。 就在此刻,姜泠忽然感到一股不可抑制的热流,她浑身力气在一瞬间散尽,正攥着被褥的手亦松了松。 耳边响起惊惶刺耳的尖叫声。 “不好了!夫人她、她……大出血了!!” 产房内外登时乱做一团。 她的嘴里不知被人灌了什么东西,意识稍稍清醒了些。可眼皮依旧沉重,沉甸甸的抬不起来。 隐约之间,她似乎听到青菊焦急的呼唤,还有绿芜的哭嚎声。 “相爷呢,相爷——” “奴婢还未找到相爷和谈大人……” “夫人现下状况不好,怕是……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一个,相爷不在,这可怎么办啊!” 是啊。 相爷不在,旁人也不知晓他的心思。若保下的那个不合相爷的意,惹得他怫然大怒,整个听云阁可若是晚了,那便是大人小孩都保不住了。 “保夫人,保我家夫人——” 产房外,绿芜“扑通”一声跪下来。 “求求你们了,孩子可以再生,我家夫人只有一个。菩萨姐姐,一定要保下我们夫人……” “夫人身子羸弱,现下又落了病根,日后……恐不能再生育。” 姜泠躺在床上,听着众人的七嘴八舌,只觉得无力。 她四周似乎都是血,黏腻的,温热的,源源不断的,似乎要将她整个人都抽干。 她紧闭着眼睛,听着那一句句“还找不到相爷”、“保什么”、“这可怎么办”……内心深处忽然涌现上一个想法。 也是唯一一个想法。 无论步瞻怎么想,她想要保住孩子。 她在这个世上已经丢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姜泠的手指动了动,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句闷哼。 见她尚有意识,产婆如同找到了主心骨,忙不迭低下头。 “夫人,您说,奴婢们听着。” “保……保……” “孩子”的唇形刚动了动。 产房外,忽然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高呼道: “相爷说弃母保子,务必保住孩子!!” 为您提供大神 韫枝 的《细腰藏春》最快更新 022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3. 她要和离 1+2更 那人声音尖利,从院门外传来。 听了这话,周遭忽然一阵静默,众人皆一愣神。 产婆、青菊、绿芜,甚至一侧的孙管家……各人面上皆带着错愕,怔怔地望向传报之人。 他们知道相爷与夫人感情不大好,却未料到相爷竟是……这般无情。 妻子临盆之日,只叫下人通传一句:务必保住孩子。 姜泠浑身是血的躺在榻上,手脚凉得透彻。 步瞻的话真真切切落入耳中,令她从脊柱后流窜上一阵冷意。即便是寒冬腊月,她也未曾感到这般冷过。不过一瞬之间,摄人的寒意登即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间。 身上疼意不止,姜泠痛苦地紧闭双眼。 她已经很虚弱了,意识亦是模糊,满脑子只剩下那一句: 相爷说,弃母保子。 他只要孩子的命。 务必保住孩子。 姜泠再也忍不住,温热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原以为夫妻一场,步瞻多少会对她有些感情,哪怕只有一丁丁、片刻的温存与怜惜,却未想过对方竟是如此决绝。 步瞻娶她,只是因为她身上的凤命;步瞻对她好,也仅是因为她肚子里怀着对方的孩子。 身上越来越疼,血流不止,她的气息也越来越弱。她从来都没有这么冷过,哪怕是那年元宵,自己被父亲罚跪在书房外,她也没有这般难受与不甘。 像是有一只手直勾勾地穿过她的胸膛,径直捅入她柔软的心脏。那只手硬生生地撕扯着她的心脏,将她撕扯得鲜血淋漓。 姜泠额上大汗不止,疼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恍惚之中,姜泠似乎又回到了那日——热闹的相府里,绚烂的烟花之下,她满眼感动地凝望着身前难得温柔的男人,唯一一次大着胆子、红着脸,主动亲吻了他的下巴。 对方也未料到她的反应,一怔,继而垂眸。 夜风涌动,步瞻眸光幽深,姜泠根本看不清男人眸底的神色,只觉得他身上有着淡淡的酒气,并不难闻。 微醺的气息与旃檀香气混杂在一起,将她的身子裹暖了些。少女轻抬着下巴,目光中带着依恋。 直到如今,她血淋淋地躺在产房里,方知晓自己错得彻头彻尾。 她错了,竟以为步瞻是单纯对她好。 她竟天真地以为,自己能捂热一块顽石。 另一边,萧府中。 约莫一个时辰之前,步瞻带着官军前往萧齐清的宅邸。马车疾行,正行至一半时,忽然有人急匆匆地策马赶来。 马车外的谈钊勒了勒缰绳,一眼看出来者乃相爷安插在府中的眼线。 对方道,夫人破了羊水,快要生了。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谈钊既能听见,车内之人自然也能听见。闻言,马背上的男人转头向马车望了一眼,只见车帘轻阖着,丝毫不见那人动弹。 谈钊握紧了腰侧长剑,朝那人道:“相爷现有要事,脱不开身。你且回去盯着,若再有什么事,前来禀报相爷。” 见他这么说,对方只好拱了拱手,应了声是。 打发了那人,谈钊又侧首往马车望去。 夫人生子是大事,可如今于相爷而言,又另一件更要紧的事。 步瞻手里握着袁禄卖给他的、关乎于萧齐清的“罪证”,正往萧府而去。 眼前有两辆马车,随行的除了他与袁禄,相爷竟还带了医女冯氏。 只不过相爷兀自一人坐着前面的那辆马车,而袁禄与冯茵茵二人共乘后一辆。马车一路颠簸,眼看着就要行至萧齐清宅邸处。 身后又响起了踏踏的马蹄声。 这一回,那人来得愈发急切,谈钊下意识喊了声“吁”,转头问道:“还有何事?” 对方面露难色:“夫人生产困难,孙管家特派小的来请相爷……” 他知道相爷此时有要事,可夫人生产,也并非一件马虎事。这小厮担心夫人若是出了什么事,他当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见来者惊惶之态,谈钊已知晓此时急切,短促地丢下一句:“我去禀告相爷。” 他叫停了马车。 “相爷。” 谈钊抬了抬手,车帘被他轻轻掀起,金粉色的霞光落入昏暗的车厢里,正闭目养神的男人微抬起眼帘。 谈钊将情况一五一十地同他讲述了一遍。 步瞻看了眼马车外。 霞云渐落,明月初升。此去萧府不过两条街巷,他已万事俱备。 短暂地沉默后,他淡声下了命令:“继续走,不要停。” 听了这句话,马车夫甚至将鞭子挥舞得更快,赶在夜幕降临前,步瞻已派人将整个萧府围得水泄不通。男人同夜色一齐走下马车,清冷的光辉笼在他雪白的衣袂上,随着夜风轻扬。 就在他将要踏过萧府门槛的时候—— 快马嘶鸣,划破长夜。 这声响,步瞻听得真切,然,他脚下仅是顿了一瞬,继而迈步朝萧府内阔步走去。 小厮着急下马,只看到对方留给他的一个背影。 “相爷——” 他心中着急,欲呼喊出声,却被人抢先一步拦住。 与袁禄同乘了一路,冯氏心中尽是不满。那男人眼神色眯眯的,一个劲儿地往她身上瞟去。瞟得她满肚子火气无从宣泄,便拦住那下人,叱责道:“你这下人,怎么没一丁点儿眼力见,没看见相爷忙着么!” “冯姑娘。”那人认得她,躬了躬身,“事出急切,还请姑娘放小的去找相爷。” 周围尽是步瞻带来的官兵,各执着长矛铁盾,防守严密得就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什么事?” 冯茵茵扫了一眼他。 因跑得着急,对方额头上都是汗,此刻正顺着脸颊流淌而下。 “冯姑娘,夫人她大出血了,人命关天,还请姑娘放小的进去找相爷。” 一听这话,冯氏先是一愣,紧接着原本堵塞烦闷的心胸中竟涌上一阵快意。 “怎么,相爷是大夫么,竟还能救得了她大出血?” “……不是。” 来者未曾想到她会这样说,着实噎了一下。 “冯姑娘,只是产婆子说,怕是夫人与孩子只能保一个……” 保谁?他须得找到相爷,问个清楚。若是问迟了…… 冯氏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驱散周围佣人,捏着帕子走上前。 “你这后生,当真是没有眼力见的,不妨让我来提点提点——你瞧瞧相爷这般,是打算要保谁?” 对方擦了擦汗,迷茫地摇头。 “小的瞧不出来。” 冯茵茵冷笑:“你跟着相爷这般久,竟连这都看不出来么?相爷若是真念着大夫人,又怎么会轮到你来几次三番地询问。若是我未记错,你这是第三次跑来找相爷了罢。相爷喜不喜欢那女人,你难道一点都不知晓吗?” 那人似乎恍然大悟,眼神逐渐了然。 只听面前衣着精致、长相娇媚的女人道:“虽说咱们府上只有这一位夫人,但她肚子里怀着的毕竟是相爷的嫡长子。这夫人没了还可以再娶,若是嫡长子没了,你这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对方面露感激,赶忙朝她拜了一拜,“多谢冯姑娘,小的这就回去同产婆说。” 冯氏瞧着那人匆匆离去的背影,唇角向上勾了勾。 弃母保子。 只要姜泠死了,自己就是相爷身边唯一的女人,还可以以抚养孩子的名义上位,成为相府唯一的夫人。 …… 姜泠以为自己要死了。 她手脚冰冷,浑身更是僵硬的不成样子。 就在她一脚迈进鬼门关时,忽尔听到一阵孩子的啼哭声。周围响起几道舒气之声,她听到产婆子大喊: “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小公子!” 哭嚎声与激动声混杂在一起,十分嘈杂吵闹。姜泠听不清床边产婆的话,只能听见孩子一声声的啼哭。他的声音尖细,却带着一种可以刺破黑夜的生命力,一瞬之间,竟让气息渐绝的姜泠恢复了几分力气。 她手指紧抓着床板,指甲抠出血来。 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姜泠咬碎了牙。 她要看一眼自己的孩子。 方才半睡半醒之间,姜泠听到院外似乎有人在议论,相爷今天带着冯姑娘出门了。步瞻这般喜欢冯氏,竟连她分娩之日都不舍得回府……如若她死了,步瞻会将她的孩子过继到冯茵茵名下,让她将孩子抚养长大罢。 想到这里,姜泠的心胸之中忽然闷了一团火,火焰炽热,竟将她浑身灼烧得发抖。她闭着眼,面前一片黑暗,唯有婴儿的啼哭声 姜泠一遍遍告诉自己。 她要活着,要活着看一眼孩子,要看着他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长大,要让他逃离出那个绝情的父亲的魔爪。 人生短暂,须臾而过。她可以有很多种死法,病痛、饥饿、战争、天灾……唯独不能死在,给那个绝情男人生孩子这件事上。 姜泠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只觉得昼夜更替,隐约有熹微的晨光透过窗牖,照射了进来。 她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动了怒,产房外的下人跪成一排,连连求饶。 终于,她两眼一闭,彻底晕了过去。 …… 醒来时,是个明媚的午后,暖融融的日光落在人身上,姜泠抬了抬沉甸甸的眼皮,一眼看见守在床榻边的绿芜。 见她醒来了,这小丫头猛地扑上前,哭出声来。 “夫人,您终于醒了。奴婢还以为、以为再也不能服侍您了……” 她哭得很厉害,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像只小兔子。 看着从小就陪伴着自己长大的心腹丫鬟,姜泠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她被对方扶着身子,从榻上坐起来。 有下人端着药碗、毛巾等物,鱼贯而入。 绿芜说,她生了一位小公子,相爷已将小公子的名定了,单名一个“煜”字。 待到周围人退下,绿芜才委屈兮兮地挤过来,吞吞吐吐道:“对了夫人,在您昏睡时,相府还发生了一件事,奴婢不知该如何同您说……” “什么事?” 说这话时,恰有一道冷风灌入喉咙,呛得姜泠俯下身,猛烈地咳嗽起来。她咳得太过于剧烈,引得绿芜又是一阵紧张,慌忙又倒了一杯热水。 “夫人,您先莫坐起来,奴婢去给您找件衣裳披着。” 周遭并不冷,姜泠却觉得掌心冷汗涔涔。绿芜给她披好了件衣裳,终于道: “夫人您莫生气……在您昏睡的时候,奴婢、奴婢看见相爷差人,往昙香院送了大婚的喜服……” 姜泠手上的动作僵了僵。 她正双手捧着茶杯,闻言,两手顿时滞在半空之中。 绿芜在一侧提心吊胆,却又不敢将此事隐瞒下来,见自家夫人这般,小丫鬟赶忙上前去安慰。 却还不等她出声—— 只见床榻上少女乌发披肩,怅然若失地垂下眼睫。 “这样么?” 她还没死透呢,步瞻就着急着把冯氏抬进门了。 她的心彻底冷下去。 说也奇怪,许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如今听着步瞻要迎娶冯氏,她竟未感觉有多少伤心。 姜泠敛目垂容,看着茶杯里平静的水面,倒映出她一双平静的、死气沉沉的眼。 她手指僵硬,放下茶杯。 余光一眼捕捉到,正置于一侧桌案上的红布。 见状,绿芜的目光也放了过去。那是一块方形的、大红色的布,布面很干净,未染半分针脚。看到这儿,姜泠忽然想起来——按着大宣的习俗,她要亲手操持冯氏的过门礼。将这一名与自己争抢夫君的妾室,亲手送入丈夫的房间中。 就连对方过门所穿的婚服,都须得正妻在其上绣一朵百合花,以此表达“百年好合”的美好祝愿。 冯茵茵的婚事定得急,就连嫁衣也是连夜赶制的。 故此,对方未直接送嫁衣,而是将红盖头送过来。如若姜泠死了,对方便名正言顺地上位做了步家的主母,若是姜泠福大命大,那便要她这名正室亲手在其上绣上一朵百合花。 绿芜看见那盖头,气得嘴都歪了。 下一刻,却看见自家主子招了招手,示意她取过那方盖头。 “夫人……” 绿芜错愕,“您当真要替冯氏绣这盖头?” 姜泠将身子坐直了些,取出一根金灿灿的丝线,落针。 她手指恢复了些知觉,虽说没有先前那般灵活,但绣一朵百合花还是游刃有余的。 绿芜再也受不住了,兀自在屋内来回踱步了阵,终于拥上前哭道。 “夫人,奴婢见不得您这般委屈自己。您要不要去问问相爷,您刚诞下小公子,还在坐月子呢,怎么就开始绣起妾室的红盖头……夫人,奴婢心里头真的好难受。” “您大婚那日,相爷连接亲都未接,如今她一个妾室抬入门,竟还要您绣这百合盖头。主子,奴婢心里头真的堵得慌。您那日难产,相爷。咱们不绣了,好不好?” 姜泠低着头,看着搭在膝盖处的红盖头。 她睁眼闭眼,都是产房外那句声音尖细的话——相爷说弃母保子,务必保住孩子!! “也许……他从来都未喜欢我罢。” 他喜欢的人是冯氏,想要娶的也是冯氏。 娶她不过是因为凤命,对她好也不过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他明明是不喜欢红色的,明明看见红色就会犯头疾。可为了迎娶冯茵茵,他竟用了这般鲜红的颜色。 姜泠勾勾唇,自嘲地笑了笑。 只见猝然一阵刺痛,不知不觉间,她将手指扎破。豆大的血珠子沁入手上的方布上,那颜色比大红盖头还要鲜红刺目。 那日在榻上,听到那声“弃母保子”时,她很想冲出去与步瞻对峙。 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要如此轻松地将她抛弃。 如今看来,确实没有这个必要了。 姜泠已经确定—— 他从未爱过她。 醒来后,姜泠一直称病,不见任何人。 而步瞻似乎因为这场婚事,变得十分忙碌。 多半时间里,姜泠会躺在床上一边休养身子,一边哄着煜儿。说也奇怪,煜儿平日里很喜欢哭,可一旦被她抱着了,就立马止住哭泣。这孩子很聪明,每当姜泠唤他名字时他都会咯咯地笑,独独是那一双眼睛,像极了他的父亲。 听云阁的门还是紧紧闭着。 桌案前的男人抬起头,下意识看了眼手边的茶杯。 见状,谈钊识眼色地道: “相爷,这几日夫人都在按时喝药,身子也在一天天调养好。如今已能下床走了。” 茶面清平,倒映出窗外半轮明月,以及他狭长的一双眼。 谈钊继续汇报:“那日假传您话的下人已经处置了,听那人讲,是冯氏让他这样说的。” 步瞻并不意外地“嗯”了声,算作知道了。 “萧氏余党呢?” “回禀相爷,已清剿了十之六七,”谈钊拱了拱手,又想起一件事,“那相爷曾许诺袁禄的……” 美田,美宅,还有美人。 步瞻搁下笔,平淡一声: “随他吧。” 冯茵茵出嫁那日,是个艳阳天。 相府已有许久未曾这般热闹过,特别是昙香院,上上下下皆是一片喜色。喧闹声一路飘至听云阁,担心自家主子伤心,绿芜提前将门窗闭得严严实实。可那喧嚣的声响仍旧是毫不遮掩地传了过来。 绣完那方红盖头,姜泠手指上多了几个针印儿。 听着那些嬉笑声,她低下头,将桌案上散落的针线收拾干净。 另一边,冯茵茵一袭火红嫁衣,走出昙香院。 看见院子里的轿子,她微微一愣。 这一点的路,怎还需要轿子? 然,她只是怔了一瞬,立马反应过来。无论路程多远,过门该有的礼数还是要尽全的。想到这里她羞涩地笑了笑,欢声道: “既是要做全礼数,夫人怎还不来送我?” 她要姜泠亲手将自己送到相爷手上。 那女人虽生得貌美,也沉得住气,但总归太过于死板,讨不得相爷的欢喜。而她最会讨得相爷欢心,日后在这步府定能混的风生水起。 如此想着,冯茵茵又忍不住笑出声来,一时间竟未曾发觉,喜轿早已偏离了原本的路径,往反方向而去! 直到快被抬出步府,她才发觉了不对劲,疑惑道:“这是要把我抬去哪儿?” 伴着一声低笑,轿外有人应声:“袁夫人,您大喜的日子,自然是要将您抬去袁家。” 袁家?? 冯氏惊惶道:“什么袁家?我要嫁的是步家,你们快放我下去!相爷呢?相爷!” 她惊恐地喊了好几句,依旧得不到任何回应。锣鼓敲得越来越响,轿子抬得越来越欢。 “放我下去!你们——大胆!!我是要嫁给相爷的,我是步府未来的妇人!相爷——” 她的声音凄厉,近乎于疯癫。 “我不要嫁给袁禄,我不要嫁入袁家!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我下去。我要见相爷,他不会把我送给袁禄的,我帮他做了那么多的事,让我见见他——” 她想要跳下喜轿,立马有人掀开帘子,只见轿内的新娘子吓破了胆,脸上尽是水渍。 “放我下去,我要去找相爷。他不会忍心把我送出去的,是不是姜泠!是不是她,她趁机报复我,报复我……” “袁夫人,您莫再瞎喊叫了,这是相爷的意思,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也都是奉命行事。您要是再不听话,就别怪小的们得罪了。” 冯茵茵身子一震,不可置信地瞪圆双眼,眸光剧烈颤抖。 什……什么? 是相爷的意思? 泪水在她眼眶中打转。 她忽然明白了。 怪不得。 怪不得每次相爷与袁禄见面,都会特意带上她。怪不得那日捉拿萧齐清,相爷要她与袁禄共乘一车。 她原以为……这是相爷对她的偏爱。 铜锣声敲得愈发响了,眼前的大红盖头垂着,入目皆是一片喜色。 她浑身颤抖,忽然嚎啕出声。 “为何要这般,相爷,您为何要这般对我。您当真是、当真是没有心么……” 听云阁,姜泠坐在桌案前,提笔描着一幅画。 外头的锣鼓声吵得她有些心烦意乱,提笔之时,青菊忽然推开房门。 “夫人,冯氏她被抬出相府了!” “抬出相府?” 绿芜皱眉,“被抬去了哪里?” “好像是……一户姓袁的人家。” 姜泠动作微顿。 一瞬间,她的脑海里,立马闪过那名叫做袁禄的官员。 ——满面横肉,大腹便便,一看便知是贪财好色之辈。 “青菊姐姐,你没看错吧,冯氏被抬去了袁府?” “未看错。” 周围女使多少都受过冯氏的气,闻言,皆道大快人心。唯有姜泠坐在桌边,不语。 她紧攥着狼毫,忽然感到恐怖。 她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步瞻不爱任何人。 无论对她再怎么掏心掏肺,跟着步瞻,只会落得跟冯茵茵一样的下场。 豆大的墨水在宣纸上氤氲开。她叹息一声,本想搁笔。回过神时,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在素纸上落下两个字。 ——和离。:,,. 24. 024 3更 那人声音尖利,从院门外传来。 听了这话,周遭忽然一阵静默,众人皆一愣神。 产婆、青菊、绿芜,甚至一侧的孙管家……各人面上皆带着错愕,怔怔地望向传报之人。 他们知道相爷与夫人感情不大好,却未料到相爷竟是……这般无情。 妻子临盆之日,只叫下人通传一句:务必保住孩子。 姜泠浑身是血的躺在榻上,手脚凉得透彻。 步瞻的话真真切切落入耳中,令她从脊柱后流窜上一阵冷意。即便是寒冬腊月,她也未曾感到这般冷过。不过一瞬之间,摄人的寒意登即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间。 身上疼意不止,姜泠痛苦地紧闭双眼。 她已经很虚弱了,意识亦是模糊,满脑子只剩下那一句: 相爷说,弃母保子。 他只要孩子的命。 务必保住孩子。 姜泠再也忍不住,温热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原以为夫妻一场,步瞻多少会对她有些感情,哪怕只有一丁丁、片刻的温存与怜惜,却未想过对方竟是如此决绝。 步瞻娶她,只是因为她身上的凤命;步瞻对她好,也仅是因为她肚子里怀着对方的孩子。 身上越来越疼,血流不止,她的气息也越来越弱。她从来都没有这么冷过,哪怕是那年元宵,自己被父亲罚跪在书房外,她也没有这般难受与不甘。 像是有一只手直勾勾地穿过她的胸膛,径直捅入她柔软的心脏。那只手硬生生地撕扯着她的心脏,将她撕扯得鲜血淋漓。 姜泠额上大汗不止,疼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恍惚之中,姜泠似乎又回到了那日——热闹的相府里,绚烂的烟花之下,她满眼感动地凝望着身前难得温柔的男人,唯一一次大着胆子、红着脸,主动亲吻了他的下巴。 对方也未料到她的反应,一怔,继而垂眸。 夜风涌动,步瞻眸光幽深,姜泠根本看不清男人眸底的神色,只觉得他身上有着淡淡的酒气,并不难闻。 微醺的气息与旃檀香气混杂在一起,将她的身子裹暖了些。少女轻抬着下巴,目光中带着依恋。 直到如今,她血淋淋地躺在产房里,方知晓自己错得彻头彻尾。 她错了,竟以为步瞻是单纯对她好。 她竟天真地以为,自己能捂热一块顽石。 另一边,萧府中。 约莫一个时辰之前,步瞻带着官军前往萧齐清的宅邸。马车疾行,正行至一半时,忽然有人急匆匆地策马赶来。 马车外的谈钊勒了勒缰绳,一眼看出来者乃相爷安插在府中的眼线。 对方道,夫人破了羊水,快要生了。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谈钊既能听见,车内之人自然也能听见。闻言,马背上的男人转头向马车望了一眼,只见车帘轻阖着,丝毫不见那人动弹。 谈钊握紧了腰侧长剑,朝那人道:“相爷现有要事,脱不开身。你且回去盯着,若再有什么事,前来禀报相爷。” 见他这么说,对方只好拱了拱手,应了声是。 打发了那人,谈钊又侧首往马车望去。 夫人生子是大事,可如今于相爷而言,又另一件更要紧的事。 步瞻手里握着袁禄卖给他的、关乎于萧齐清的“罪证”,正往萧府而去。 眼前有两辆马车,随行的除了他与袁禄,相爷竟还带了医女冯氏。 只不过相爷兀自一人坐着前面的那辆马车,而袁禄与冯茵茵二人共乘后一辆。马车一路颠簸,眼看着就要行至萧齐清宅邸处。 身后又响起了踏踏的马蹄声。 这一回,那人来得愈发急切,谈钊下意识喊了声“吁”,转头问道:“还有何事?” 对方面露难色:“夫人生产困难,孙管家特派小的来请相爷……” 他知道相爷此时有要事,可夫人生产,也并非一件马虎事。这小厮担心夫人若是出了什么事,他当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见来者惊惶之态,谈钊已知晓此时急切,短促地丢下一句:“我去禀告相爷。” 他叫停了马车。 “相爷。” 谈钊抬了抬手,车帘被他轻轻掀起,金粉色的霞光落入昏暗的车厢里,正闭目养神的男人微抬起眼帘。 谈钊将情况一五一十地同他讲述了一遍。 步瞻看了眼马车外。 霞云渐落,明月初升。此去萧府不过两条街巷,他已万事俱备。 短暂地沉默后,他淡声下了命令:“继续走,不要停。” 听了这句话,马车夫甚至将鞭子挥舞得更快,赶在夜幕降临前,步瞻已派人将整个萧府围得水泄不通。男人同夜色一齐走下马车,清冷的光辉笼在他雪白的衣袂上,随着夜风轻扬。 就在他将要踏过萧府门槛的时候—— 快马嘶鸣,划破长夜。 这声响,步瞻听得真切,然,他脚下仅是顿了一瞬,继而迈步朝萧府内阔步走去。 小厮着急下马,只看到对方留给他的一个背影。 “相爷——” 他心中着急,欲呼喊出声,却被人抢先一步拦住。 与袁禄同乘了一路,冯氏心中尽是不满。那男人眼神色眯眯的,一个劲儿地往她身上瞟去。瞟得她满肚子火气无从宣泄,便拦住那下人,叱责道:“你这下人,怎么没一丁点儿眼力见,没看见相爷忙着么!” “冯姑娘。”那人认得她,躬了躬身,“事出急切,还请姑娘放小的去找相爷。” 周围尽是步瞻带来的官兵,各执着长矛铁盾,防守严密得就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什么事?” 冯茵茵扫了一眼他。 因跑得着急,对方额头上都是汗,此刻正顺着脸颊流淌而下。 “冯姑娘,夫人她大出血了,人命关天,还请姑娘放小的进去找相爷。” 一听这话,冯氏先是一愣,紧接着原本堵塞烦闷的心胸中竟涌上一阵快意。 “怎么,相爷是大夫么,竟还能救得了她大出血?” “……不是。” 来者未曾想到她会这样说,着实噎了一下。 “冯姑娘,只是产婆子说,怕是夫人与孩子只能保一个……” 保谁?他须得找到相爷,问个清楚。若是问迟了…… 冯氏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驱散周围佣人,捏着帕子走上前。 “你这后生,当真是没有眼力见的,不妨让我来提点提点——你瞧瞧相爷这般,是打算要保谁?” 对方擦了擦汗,迷茫地摇头。 “小的瞧不出来。” 冯茵茵冷笑:“你跟着相爷这般久,竟连这都看不出来么?相爷若是真念着大夫人,又怎么会轮到你来几次三番地询问。若是我未记错,你这是第三次跑来找相爷了罢。相爷喜不喜欢那女人,你难道一点都不知晓吗?” 那人似乎恍然大悟,眼神逐渐了然。 只听面前衣着精致、长相娇媚的女人道:“虽说咱们府上只有这一位夫人,但她肚子里怀着的毕竟是相爷的嫡长子。这夫人没了还可以再娶,若是嫡长子没了,你这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对方面露感激,赶忙朝她拜了一拜,“多谢冯姑娘,小的这就回去同产婆说。” 冯氏瞧着那人匆匆离去的背影,唇角向上勾了勾。 弃母保子。 只要姜泠死了,自己就是相爷身边唯一的女人,还可以以抚养孩子的名义上位,成为相府唯一的夫人。 …… 姜泠以为自己要死了。 她手脚冰冷,浑身更是僵硬的不成样子。 就在她一脚迈进鬼门关时,忽尔听到一阵孩子的啼哭声。周围响起几道舒气之声,她听到产婆子大喊: “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小公子!” 哭嚎声与激动声混杂在一起,十分嘈杂吵闹。姜泠听不清床边产婆的话,只能听见孩子一声声的啼哭。他的声音尖细,却带着一种可以刺破黑夜的生命力,一瞬之间,竟让气息渐绝的姜泠恢复了几分力气。 她手指紧抓着床板,指甲抠出血来。 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姜泠咬碎了牙。 她要看一眼自己的孩子。 方才半睡半醒之间,姜泠听到院外似乎有人在议论,相爷今天带着冯姑娘出门了。步瞻这般喜欢冯氏,竟连她分娩之日都不舍得回府……如若她死了,步瞻会将她的孩子过继到冯茵茵名下,让她将孩子抚养长大罢。 想到这里,姜泠的心胸之中忽然闷了一团火,火焰炽热,竟将她浑身灼烧得发抖。她闭着眼,面前一片黑暗,唯有婴儿的啼哭声 姜泠一遍遍告诉自己。 她要活着,要活着看一眼孩子,要看着他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长大,要让他逃离出那个绝情的父亲的魔爪。 人生短暂,须臾而过。她可以有很多种死法,病痛、饥饿、战争、天灾……唯独不能死在,给那个绝情男人生孩子这件事上。 姜泠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只觉得昼夜更替,隐约有熹微的晨光透过窗牖,照射了进来。 她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动了怒,产房外的下人跪成一排,连连求饶。 终于,她两眼一闭,彻底晕了过去。 …… 醒来时,是个明媚的午后,暖融融的日光落在人身上,姜泠抬了抬沉甸甸的眼皮,一眼看见守在床榻边的绿芜。 见她醒来了,这小丫头猛地扑上前,哭出声来。 “夫人,您终于醒了。奴婢还以为、以为再也不能服侍您了……” 她哭得很厉害,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像只小兔子。 看着从小就陪伴着自己长大的心腹丫鬟,姜泠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她被对方扶着身子,从榻上坐起来。 有下人端着药碗、毛巾等物,鱼贯而入。 绿芜说,她生了一位小公子,相爷已将小公子的名定了,单名一个“煜”字。 待到周围人退下,绿芜才委屈兮兮地挤过来,吞吞吐吐道:“对了夫人,在您昏睡时,相府还发生了一件事,奴婢不知该如何同您说……” “什么事?” 说这话时,恰有一道冷风灌入喉咙,呛得姜泠俯下身,猛烈地咳嗽起来。她咳得太过于剧烈,引得绿芜又是一阵紧张,慌忙又倒了一杯热水。 “夫人,您先莫坐起来,奴婢去给您找件衣裳披着。” 周遭并不冷,姜泠却觉得掌心冷汗涔涔。绿芜给她披好了件衣裳,终于道: “夫人您莫生气……在您昏睡的时候,奴婢、奴婢看见相爷差人,往昙香院送了大婚的喜服……” 姜泠手上的动作僵了僵。 她正双手捧着茶杯,闻言,两手顿时滞在半空之中。 绿芜在一侧提心吊胆,却又不敢将此事隐瞒下来,见自家夫人这般,小丫鬟赶忙上前去安慰。 却还不等她出声—— 只见床榻上少女乌发披肩,怅然若失地垂下眼睫。 “这样么?” 她还没死透呢,步瞻就着急着把冯氏抬进门了。 她的心彻底冷下去。 说也奇怪,许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如今听着步瞻要迎娶冯氏,她竟未感觉有多少伤心。 姜泠敛目垂容,看着茶杯里平静的水面,倒映出她一双平静的、死气沉沉的眼。 她手指僵硬,放下茶杯。 余光一眼捕捉到,正置于一侧桌案上的红布。 见状,绿芜的目光也放了过去。那是一块方形的、大红色的布,布面很干净,未染半分针脚。看到这儿,姜泠忽然想起来——按着大宣的习俗,她要亲手操持冯氏的过门礼。将这一名与自己争抢夫君的妾室,亲手送入丈夫的房间中。 就连对方过门所穿的婚服,都须得正妻在其上绣一朵百合花,以此表达“百年好合”的美好祝愿。 冯茵茵的婚事定得急,就连嫁衣也是连夜赶制的。 故此,对方未直接送嫁衣,而是将红盖头送过来。如若姜泠死了,对方便名正言顺地上位做了步家的主母,若是姜泠福大命大,那便要她这名正室亲手在其上绣上一朵百合花。 绿芜看见那盖头,气得嘴都歪了。 下一刻,却看见自家主子招了招手,示意她取过那方盖头。 “夫人……” 绿芜错愕,“您当真要替冯氏绣这盖头?” 姜泠将身子坐直了些,取出一根金灿灿的丝线,落针。 她手指恢复了些知觉,虽说没有先前那般灵活,但绣一朵百合花还是游刃有余的。 绿芜再也受不住了,兀自在屋内来回踱步了阵,终于拥上前哭道。 “夫人,奴婢见不得您这般委屈自己。您要不要去问问相爷,您刚诞下小公子,还在坐月子呢,怎么就开始绣起妾室的红盖头……夫人,奴婢心里头真的好难受。” “您大婚那日,相爷连接亲都未接,如今她一个妾室抬入门,竟还要您绣这百合盖头。主子,奴婢心里头真的堵得慌。您那日难产,相爷。咱们不绣了,好不好?” 姜泠低着头,看着搭在膝盖处的红盖头。 她睁眼闭眼,都是产房外那句声音尖细的话——相爷说弃母保子,务必保住孩子!! “也许……他从来都未喜欢我罢。” 他喜欢的人是冯氏,想要娶的也是冯氏。 娶她不过是因为凤命,对她好也不过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他明明是不喜欢红色的,明明看见红色就会犯头疾。可为了迎娶冯茵茵,他竟用了这般鲜红的颜色。 姜泠勾勾唇,自嘲地笑了笑。 只见猝然一阵刺痛,不知不觉间,她将手指扎破。豆大的血珠子沁入手上的方布上,那颜色比大红盖头还要鲜红刺目。 那日在榻上,听到那声“弃母保子”时,她很想冲出去与步瞻对峙。 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要如此轻松地将她抛弃。 如今看来,确实没有这个必要了。 姜泠已经确定—— 他从未爱过她。 醒来后,姜泠一直称病,不见任何人。 而步瞻似乎因为这场婚事,变得十分忙碌。 多半时间里,姜泠会躺在床上一边休养身子,一边哄着煜儿。说也奇怪,煜儿平日里很喜欢哭,可一旦被她抱着了,就立马止住哭泣。这孩子很聪明,每当姜泠唤他名字时他都会咯咯地笑,独独是那一双眼睛,像极了他的父亲。 听云阁的门还是紧紧闭着。 桌案前的男人抬起头,下意识看了眼手边的茶杯。 见状,谈钊识眼色地道: “相爷,这几日夫人都在按时喝药,身子也在一天天调养好。如今已能下床走了。” 茶面清平,倒映出窗外半轮明月,以及他狭长的一双眼。 谈钊继续汇报:“那日假传您话的下人已经处置了,听那人讲,是冯氏让他这样说的。” 步瞻并不意外地“嗯”了声,算作知道了。 “萧氏余党呢?” “回禀相爷,已清剿了十之六七,”谈钊拱了拱手,又想起一件事,“那相爷曾许诺袁禄的……” 美田,美宅,还有美人。 步瞻搁下笔,平淡一声: “随他吧。” 冯茵茵出嫁那日,是个艳阳天。 相府已有许久未曾这般热闹过,特别是昙香院,上上下下皆是一片喜色。喧闹声一路飘至听云阁,担心自家主子伤心,绿芜提前将门窗闭得严严实实。可那喧嚣的声响仍旧是毫不遮掩地传了过来。 绣完那方红盖头,姜泠手指上多了几个针印儿。 听着那些嬉笑声,她低下头,将桌案上散落的针线收拾干净。 另一边,冯茵茵一袭火红嫁衣,走出昙香院。 看见院子里的轿子,她微微一愣。 这一点的路,怎还需要轿子? 然,她只是怔了一瞬,立马反应过来。无论路程多远,过门该有的礼数还是要尽全的。想到这里她羞涩地笑了笑,欢声道: “既是要做全礼数,夫人怎还不来送我?” 她要姜泠亲手将自己送到相爷手上。 那女人虽生得貌美,也沉得住气,但总归太过于死板,讨不得相爷的欢喜。而她最会讨得相爷欢心,日后在这步府定能混的风生水起。 如此想着,冯茵茵又忍不住笑出声来,一时间竟未曾发觉,喜轿早已偏离了原本的路径,往反方向而去! 直到快被抬出步府,她才发觉了不对劲,疑惑道:“这是要把我抬去哪儿?” 伴着一声低笑,轿外有人应声:“袁夫人,您大喜的日子,自然是要将您抬去袁家。” 袁家?? 冯氏惊惶道:“什么袁家?我要嫁的是步家,你们快放我下去!相爷呢?相爷!” 她惊恐地喊了好几句,依旧得不到任何回应。锣鼓敲得越来越响,轿子抬得越来越欢。 “放我下去!你们——大胆!!我是要嫁给相爷的,我是步府未来的妇人!相爷——” 她的声音凄厉,近乎于疯癫。 “我不要嫁给袁禄,我不要嫁入袁家!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我下去。我要见相爷,他不会把我送给袁禄的,我帮他做了那么多的事,让我见见他——” 她想要跳下喜轿,立马有人掀开帘子,只见轿内的新娘子吓破了胆,脸上尽是水渍。 “放我下去,我要去找相爷。他不会忍心把我送出去的,是不是姜泠!是不是她,她趁机报复我,报复我……” “袁夫人,您莫再瞎喊叫了,这是相爷的意思,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也都是奉命行事。您要是再不听话,就别怪小的们得罪了。” 冯茵茵身子一震,不可置信地瞪圆双眼,眸光剧烈颤抖。 什……什么? 是相爷的意思? 泪水在她眼眶中打转。 她忽然明白了。 怪不得。 怪不得每次相爷与袁禄见面,都会特意带上她。怪不得那日捉拿萧齐清,相爷要她与袁禄共乘一车。 她原以为……这是相爷对她的偏爱。 铜锣声敲得愈发响了,眼前的大红盖头垂着,入目皆是一片喜色。 她浑身颤抖,忽然嚎啕出声。 “为何要这般,相爷,您为何要这般对我。您当真是、当真是没有心么……” 听云阁,姜泠坐在桌案前,提笔描着一幅画。 外头的锣鼓声吵得她有些心烦意乱,提笔之时,青菊忽然推开房门。 “夫人,冯氏她被抬出相府了!” “抬出相府?” 绿芜皱眉,“被抬去了哪里?” “好像是……一户姓袁的人家。” 姜泠动作微顿。 一瞬间,她的脑海里,立马闪过那名叫做袁禄的官员。 ——满面横肉,大腹便便,一看便知是贪财好色之辈。 “青菊姐姐,你没看错吧,冯氏被抬去了袁府?” “未看错。” 周围女使多少都受过冯氏的气,闻言,皆道大快人心。唯有姜泠坐在桌边,不语。 她紧攥着狼毫,忽然感到恐怖。 她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步瞻不爱任何人。 无论对她再怎么掏心掏肺,跟着步瞻,只会落得跟冯茵茵一样的下场。 豆大的墨水在宣纸上氤氲开。她叹息一声,本想搁笔。回过神时,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在素纸上落下两个字。 ——和离。:,,. 25. 025 第一次感受到何为失去 姜泠瞪圆了眼。 好半晌,她终于止住了在眼眶中打转的泪,颤抖着声: “你怎可这般残忍。” 她的嘴唇发白,眼中的泪水终于“啪嗒”一声,滴在他的虎口处。 男人的手仍横在她的脖颈之间,那行清泪便顺着他的虎口慢慢往下滑,顺着他的青筋,蜿蜒出一道泪痕。 她檀口微张,呼吸着,脆弱的声息如同一朵将要凋谢的花,好惹人怜。 泪水衬得她原本乌黑的眸愈发清亮,她的眼底藏着坚韧与倔强。步瞻手上动作微顿,转过头不去看她。 “你也说过,本相是无心无情之人。” 既然无心无情,弑父、杀妻、食子,他都可以做。 萧瑟的寒风拍打过男人的衣袂,姜泠面上的惊惶也逐渐转变成认命般的顺从,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松开右手,姜泠身子一斜,无力地瘫坐下去。 是啊,不止是她的命,姜家的命,甚至煜儿的命都在他的手上。 步瞻转过身,从桌上拾起那份和离书。 继而,在她无力的注视之下,将其烧为灰烬。 姜泠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到听云阁,只记得那晚夜色森森,步瞻的话将她吓了个吓了个结实,也彻底让她感到绝望。 ——她逃不出去了。 她要一辈子困在这里,困在步瞻的身边。 若说先前她对那个男人动过心,那么现在她对步瞻只剩下了失望与惧怕。 她怕他。 萱儿依旧每日盯着她喝药,有所改变的是对方从小心翼翼的偷窥,变成了明目张胆的视察。起初,姜泠还会有所反抗,可自从有一日对方抱走煜儿后,她便明白——如若自己不顺着步瞻的心意,她便是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见不到。 多么可笑,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生下的孩子,如今竟成了她无法挣脱的桎梏。 姜泠没有法子,只好在萱儿的注视下,将这一碗碗苦涩的药汤喝干净。 就这样日复一日,她渐渐也想明白了一件事。 既然她什么都争取不到,那就索性什么都不去争取。 自从有了这样的想法,她的心境也开阔了许多。 她每天守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守着煜儿,守着这枯燥乏味的日子。直到一日,一位她叫不上来名的大人前来步府赴宴,步瞻叫上了她。 青菊捧着步瞻赏赐的衣裳,微低下头。 “夫人,相爷吩咐……叫您打扮得好看些。” 妆镜之前,女人目光平淡,分毫未动。 见状,青菊暗叹了口气,执着梳子走上前。 “奴婢替夫人梳妆。” 她已有许久未精心描过眉。 青菊站在她身侧,认真地挑了些搭配衣裳的首饰。夫人肤白,很适合娇艳明媚的颜色,相爷如今又送了这件桃粉色的裙裳。略一思量,她挑出一支俏丽的簪,别在夫人发髻上。 姜泠坐在妆台前,平静地看着对方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 忽然,她问出声:“步瞻他是想将我送给哪位大人么?” 闻言,左右女使都吓了一跳,尤其是青菊,吓得“扑通”跪在地上。 “夫人千万莫这么说,” 这女使攥着簪子,大惊失色,“您是相爷的正妻,步家家宴,相爷自然是要带着您出席的。” 朱漆八角薰笼内的香雾散尽,拂落了姜泠身上最后一分暖。她低垂下眼,温和道:“又没有罚你,你跪什么。” 青菊战战兢兢,捧着发簪站稳了身。 她已有许久未见到步瞻,再相见时,许是久经劳顿,他看上去竟还清瘦了些。氅衣像浸了雪般妥帖地披在男人身上,他侧着身,不知在与拜谒的客人交谈着什么。 听见脚步声,那一行人下意识转过头。 只见女郎身段婀娜,妆容精致,正摇曳着莲裙款款而来。 客人眼底浮现一阵惊艳,痴痴道:“相爷,这便是贵夫人么?这等仙人之姿,下官还以为是嫦娥下凡。” 闻言,周围官员也纷纷应和,恭维起来。步瞻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顿了少时,淡淡应了声:“嗯。” 有了冯氏的前车之鉴,姜泠只觉得那一道道目光蜇得自己浑身难受。那些目光大胆、赤露,带着几分男子之于貌美女性独有的凝视。 姜泠将团扇往上抬了抬,想遮挡住脸。 下一刻,就听到淡淡一声:“坐到这儿来。” 她抬起眼帘,只见步瞻已落座,正座之上只余了一个空位,座位前摆满了玉盘珍馐。 姜泠捏紧扇柄,坐过去。 宴席上他们说的话,姜泠听不懂,她只低下头,一个人闷闷地喝着热粥。她能感受出来,时不时有打量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许是有了冯氏的前车之鉴,让那些色胆包天的小人愈发明目张胆。 他们确信,步瞻只爱权势,女人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件随时都可以丢弃的旧衣服。 宴会进行到一半儿,有人递上来一个锦匣。 步瞻命人将其打开,一朵栩栩如生的玉雕海棠出现在众人眼中。那雕花质地轻盈,每一片花瓣都雕得细若薄冰。在一片惊叹声里,献玉者挺胸抬头,骄傲而道: “相爷,这是下官从南域派人寻到的稀世宝玉,名叫‘流莹月石’,不光质地莹白细腻宛若明月,佩戴在身上更有凝神补气、滋养身子之效。下官将其寻得后,又花重金请了京中手艺最好的匠人,将流莹月石雕刻成海棠花之貌。如此稀世宝物,特来献给相爷,还望相爷笑纳。” 他正说着,恰恰有灯火映在玉雕海棠之上,更衬得其盈盈如月。 那玉实在漂亮,海棠花也雕刻得着实精致,让一向对首饰不怎么感兴趣的姜泠,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步瞻招了招手,示意下人将其送至面前。 男人葱白的手指自匣中取出海棠玉,尔后竟侧了侧脑袋,问她:“喜欢么?” 姜泠微愣。 他是在问自己吗? 见她未反应,步瞻重复道:“夫人,喜欢吗?” 在外人面前,他的语气竟装得十分温柔。下一刻,他已用手揽过她的腰身。 一朵海棠花别在她鬓角边。 男人身上的旃檀香气袭来,一瞬之间,令姜泠神思一晃。她又回响起那个火树银花的新春宴,他不过是云淡风轻地随手一施舍,她便感动得热泪盈眶。 她咬紧牙关,告诉自己,不要沉沦。 鲜花赠美人,步瞻垂下眼端详了片刻,也不知是在打量她,还是在打量那朵玉雕花,只见男人眉眼舒展,竟心情大好道:“赏。” 献玉之人忙不迭跪拜,高呼:“叩谢丞相大人——” 这一个赏字,不光代表了眼下的千金之财,更代表日后步瞻事成,旁人求之不得的高官厚禄。 见步瞻如此宠爱步夫人,旁人的目光再也不敢在她身上乱瞟了。 宴会散后,姜泠拢着氅衣,在峥嵘阁外候着步瞻。 他送走了宾客,一迈入门槛,便看见守在院子里面的姜泠。 就连步瞻自己都未反应,他原本清冷的面色,在看到少女鬓角上那朵海棠花时,不自觉地和缓了几分。 他踩着落叶走过来,还未来得及开口,只见女子忽然取下鬓角的玉雕海棠,双手递给他。 男人微微蹙眉,“你做什么?” 姜泠敛目垂容,声音平静:“相爷厚恩,妾承受不起。” 闻言,他面色稍一顿,似乎没听清楚她说的话。姜泠便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温声开口:“妾说,如此贵重之物,妾承受不起,还请相爷收回厚恩。” 厚恩。 步瞻缓回神思,看着身前表面乖顺的女子,忽尔冷笑:“好,好得很。” 他随意指了个女使,“你,过来。” 而后又将指着玉雕花对谈钊说:“你给她戴上。” 谈钊:“相、相爷?” “戴。” 那二人虽是震惊,却也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一个诚惶诚恐,一个面色微红,终于将那朵海棠花戴上去了。 姜泠看着对方鬓边花,面上竟没有半分波澜。心中的念头也只剩下:这小丫头生得眉清目秀,戴上这朵玉雕海棠还蛮好看。 女使戴上海棠花,“扑通”一声跪在二人脚边。 步瞻未看她一眼,径直道:“既然无福消受,那边什么都不用受了。即日起,大夫人搬出听云阁,移居别院,膳食衣物之类,与女使同享。” 言罢,他一双眼紧盯着姜泠,企图从她的神色中窥看到些慌张。 他等着她后悔与自己作对,等着求饶,等着她示好。 却未曾想,她平静地福身,道:“多谢相爷。” 秋风萧瑟,不知吹拂得何人心中发堵。 姜泠搬出听云阁那日,天空下起了大雪。 这是大宣十三年的第一场雪,比去年来得更早一些。推门步入别院,扑面而来的是冷飕飕的风,和无人打扫的灰尘。 她刚准备收拾,萱儿走进来,将绿芜怀里的煜儿抱走。 姜泠放下包囊,快步走上前去拦。 “为何还要将煜儿带走?!” 萱儿低下头,为难地解释:“夫人,相爷说小公子金枝玉叶,不能陪着您住在这简陋之地。夫人……多有得罪了。” 姜泠两眼红通通的,双手死死抓着包着孩子的棉被。见状,旁边走上几名下人将她钳制住。她抢不过那些野蛮的强盗,眼睁睁看着对方将尚在襁褓的煜儿抱走,浑身哭得失力。 “步瞻把他带走,便是要我去死。” 萱儿脚步微顿,幽幽落下一声叹息。 “相爷不会逼您死的。” 似乎为了监视她,又似乎为了控制她,步瞻将她身侧的婢女全部调走,换了几个面生的下人,在这简陋的别院照顾她的起居。 她就这样像傀儡一般,浑浑噩噩地过了许久。 睁眼闭眼,都是煜儿在哭,哭喊着找娘亲。 外头战事愈发吃紧,萧齐清死后,朝堂上下完全变了天。京中怨声四起,斥责步瞻残害同僚,与此同时,南方水灾问题愈发严峻。 步瞻点着一盏孤灯,坐在桌案前。 似乎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小皇帝奏折都懒得批了。成堆的折子被送到相府,步瞻点着朱砂墨,忽尔感到一阵头痛。 他已忍着头疾许久。 他送走了冯茵茵,又与姜泠不合,谈钊也寻不到旁的能医治他头痛的神医。步瞻就只能硬生生忍着,手指紧攥着狼毫,“啪嗒”一声竟将笔杆从中折断。 见状,周遭下人惊惶,忙不迭跪了一排。 步瞻将断成两截的笔随意一掷,面无表情地站起身。 他本想问水灾之事如何,看见谈钊时,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衣裳。” 对方递来一件雪氅。 院子外头下了大雪,灰蒙蒙的鹅毛倾覆下来,地上积雪经久不化。他系好氅衣,撑着伞,不知不觉竟来到一处破败不堪的庭院里。 院门未阖,透过缝隙,他看见了那一道娇小的影。 对方身形单薄地背对着他,身前是一口枯井。 寒风瑟瑟,雪落潇潇。 她披散着头发,竟穿着刚嫁入相府时那一身火红的嫁衣。 姜泠未发觉他,在枯井前站了许久,不知是在思索着什么。 忽然,她倾身一跃,竟踩着枯井边儿跳了下去—— 步瞻一惊。 他连伞都顾不得撑了,径直将其扔在地,整个人飞扑过去。 “咚!!” 沉闷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井底炸了开。 步瞻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原来是梦。 男人披散着头发,额上落了些汗,两手置在被褥外,如今还保持着那个“抓”的动作。他低垂下眼睫,看着此时此刻无比僵硬的手指,忽然觉得心中一阵钝痛。 那是比头疾发作时,还要尖锐的痛意,那种感觉直扼住他的脖颈,叫他难以呼吸。 平复了半晌呼吸,他唤来谈钊。 对方走进来时,他正坐在榻上。乌黑的发顺着肩头披散下来,男人的身形极有几分清瘦单薄。 相爷近来一直操劳,整个人瘦了许多,几乎是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这午后好不容易休憩一会儿,又将他喊过来问京中之事。 只是这话问着问着,便不由自主地转到了那个女人身上。 反应过来时,步瞻莫名觉得烦躁,刚想挥手屏退谈钊,却听见对方迟疑道: “回禀相爷,夫人她近日……过得不大好。自您将小公子抱走后,萱儿说,她这几日连药也不喝了,整日坐在院内的枯井面前发呆。大夫说,夫人思虑成疾……” 听着谈钊的话,他忽然回想起那个噩梦。 正捧着茶杯的手微抖,滚烫的茶水自杯口倾泻而下,将他的虎口烫得通红。 谈钊微惊:“相爷,您——” 步瞻后知后觉一阵烫意,将杯盏放下,看着桌案上打湿一片奏折。朱红色的墨,未断成两截的笔,茶水就这样湿淋淋地落了一地。:,,. 26. 026 晋江文学城独发 步家别院,雨雪纷纷。 又一场雪落下来,将院子里本就干秃的树压得愈加死气沉沉。白茫茫的雪地里,看不见一丝活人影,时而有叫不上来名的鸟禽停歇在树枝上,跺了跺脚,拍打着翅膀震下一地的雪影。 自从周围人都被步瞻带走后,姜泠觉得这日子变得愈发无趣。 大多数时间,她都是一个人浑浑噩噩地坐在房间里,倚窗望向院子里灰蒙蒙的天。但她总是不知不觉地,从床边、窗边走出房间,站在房门敞开的庭院里,呆呆地看着雨雪落下来。 雪花坠在睫毛上,先融化成模糊的一片,才会变成晶莹剔透的水。 说也奇怪,她先前明明很是怕冷的,如今站在只着件单衣站在雪地里,竟没有旁的异样之感。但是萱儿好像怕极了她这样,每每看到姜泠站在房门外吹冷风时,都会吓得大惊失色。 “夫人——” 她端着药,着急忙慌地走过来。 “这里风大,夫人还是回屋去罢。当心着身子,要是染上了风寒那就不好了。” 姜泠也很乖,不会反抗她,温顺地点点头后,她会随着萱儿一同走回屋喝药。只是每当萱儿稍不注意,她便又会走回到房门前。她不知在看着什么,目光中还带着几分向往。 萱儿终于忍不住,问她。 姜泠抿了抿唇,用手指着远方,声音很轻。 “那里是皇宫,是我自幼受诫的地方,那处是姜府,是我长大的地方。之前每到下雪的时候,我的弟弟姜衍会在我的院子里堆满小雪人,我现在很想他们。” 她很想家,很想父亲母亲,很想阿衍。 她很想……煜儿。 姜泠目光又呆呆地移至另一处。 那是步瞻派人,将煜儿夺走的地方。婴孩尚在襁褓,似乎察觉要与母亲分开,他哇哇哭得很厉害。那哭声一阵接连着一阵,直直飘了好远。姜泠瘫坐在院落中,面如死灰。 步瞻抄了她的家,囚禁了她的父亲,还夺走了她的孩子。 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才让对方对自己这般决绝。 萱儿走后,姜泠兀自一人,愣愣地站在风雪里。雨雪好似又下得大了些,纷纷撒撒地落在少女肩头。她轻阖上眼,耳畔忽然响起煜儿的哭声,这一回她忽然变得很害怕。她捂住耳朵蹲下来,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都是她没用。 她无法护着母族人,无法在父母身前尽孝,甚至都无法看一眼自己的孩子。 她的眼泪与雨珠一同砸下,落在雪地上。 顷刻之间,她滚烫的泪与冰冷的雪融为一体。 姜泠不知哭了多久,眼前终于落下一道人影。 他踩在雪地里,身上的衣裳竟比白雪还要纯白干净。见她这般,男人的身形似乎顿了一瞬,紧接着她被人打横抱起。 淡淡的旃檀香气游走在周遭,她不用抬眼,已分辨出了那人。 “松开我。” 她的声音很冷。 “你松开我,放我下去。” 对方抱着她,不顾怀中之人的打闹,阔步穿过庭院。 她的声息很微弱,却依旧反抗着。 “你放我下去,不要碰我。你要带我去哪儿?你松开我。” 步瞻紧抿着唇线,未应她的话。 姜泠觉得好笑:“不是你将我赶出听云阁、将我关在这里吗,如今又把我带出去做什么?” “步瞻,你放我下去,我不要跟你走——” 她的动作越来越大,步瞻面上浮现几分不耐烦,也冷下脸:“你再乱动,我就把姜闻淮林紫阑姜衍他们全杀了。” 果不其然,听了这话,怀里的女人终于安静下来。 步瞻就这样带她走出破破烂烂的院子,缓步走到正院之前。路过听云阁时他步子未曾停歇,直直地抱着她来到峥嵘阁。 “燃灯。” 他将姜泠放到一侧的榻上,吩咐下人。 “熬药。” 她的整张脸冻得红通通的,好生可怜。 步瞻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止住了话、坐回到案前。他刚一提笔,就听见从床榻那边传来的咳嗽声。她像是染了风寒,咳得很重。 男人攥紧了笔杆,冷漠道:“从今日起,你便不用回那个院子,日日夜夜住在峥嵘阁,我会好好看着你。” 姜泠止住了咳,不解地抬眼看着她。 二人目光交触的那一瞬,他面色终于有所和缓。顷刻之间,萱儿又端着药走进来,步瞻瞥了瞥那汤药,示意萱儿去喂她。 不知是不是错觉,姜泠觉得今日的药粥放了许多方糖,味道竟有些甜。 那可丝甜蜜最终只停留在她的味蕾处,始终化不到她心里。 见她喝完,对方重新拿起笔,低下头去批阅奏折,不再理她。 姜泠始终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将她从那方破院子里放出来,甚至还与她朝夕相处。 她只觉得身在此处,竟比身在别院还要心胸发堵,她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在榻上翻来覆去,头发也是大把大把的掉,时常感到心如死灰。 步瞻为她请了大夫,说是她忧思过重,如若再不注意,甚至会积郁成疾。 过小年那天,他请来了全京城最好的杂耍班子。 前几个杂耍还很寻常,姜泠耷拉着眼皮,看得兴致恹恹,杂耍进行到第四个时,为首的大汉不知往嘴里灌了什么东西,下一刻竟凭空喷出一团火。 姜泠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心脏猝然一阵痛。 那大汉浑然不觉,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兴奋地又喷了好几团火。火焰熊熊燃烧,点燃了一侧的火圈。 姜泠吓得手脚冰凉。 终于,身侧的男人侧了侧头,发觉了她的异样。起初,步瞻还以为她冷,便将身上的雪氅解下来披在她的身上,可她的双肩仍抖得厉害。 女子双唇发白,别开脸去。 “妾不想看了。” 步瞻蹙了蹙眉,对她道:“大夫说你心绪郁结,平日里要多笑笑,高兴些。” “可我不想看这个。” 姜泠顿了顿,还是抬起头,与身前的男人对视。萧瑟的寒风里,他的眼睛很深邃漂亮,微勾的一双凤眸里,似乎写着淡淡的情绪。 她抿唇,继而缓声: “步瞻,我很怕火。” 对方瞧着她,一愕。 她本想解释,童年时那场在记忆中挥之不去的阴影,方动了动嘴唇,却又觉得无甚必要。想到这儿,姜泠站起身,朝着他袅袅一福。 “相爷慢慢看,妾先回屋了。” 侧过身,手腕忽然被人一抓。 步瞻亦站直了身形,攥住她细白的腕。 她能明显感觉到,置于自己腕间的那道力在缓缓收紧。 他先是头也不回地对下人吩咐了声“撤了”,而后垂眸瞧着她,过了好半晌才低低挤出一句:“我不知晓。” 他的声音很低,很轻,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姜泠故作轻松地勾了勾唇,道:“无妨。” 她仍被步瞻禁锢着,只能回峥嵘阁。兀自走进去时,阁内未燃灯。她的步子虚浮,摸着黑走到榻边,一股脑躺上去。 回想起方才那一簇簇火,她仍冷汗不止。 汗珠顺延着脊柱滚落,将她后背的衣裳溽湿。姜泠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微微喘息。 忽然,有人推门而入。 走进来时,屋内一片昏黑,只余些星光洒落在床边。只见少女仍披着他那件雪氅跪伏在床边,乌黑的发如瀑般倾泻而下。 身后响起脚步声,姜泠不想回头。 下一刻,她被人环住腰身,从地上托起。 步瞻从背后抱着她,将脸深埋进她的颈窝。他的怀抱极温暖,就这么一瞬之间,竟让姜泠凭空几分错觉——对方好像贪恋她,就连动作也变得格外小心翼翼,他的唇轻轻蹭在她的脖颈处,慢慢往下滑。 姜泠肌肤白皙柔嫩,极为敏感,滚烫的唇一落,她便缩了缩肩。 男人的吐息落下,她的脖颈发痒,可即便如此,她也未转过头。步瞻用牙齿轻轻啮咬了下她颈间的肌肤,终于,喑哑一声: “那日你难产,我未说过弃母保子。” 姜泠身子微僵。 “那日我在外边,去抄萧齐清的家。有人传来消息,说你要生了。捉拿萧齐清迫在眉睫,我便没有多在意,直到我走入萧府,我的探子传来消息。” “他说你不行了,要在你和孩子之间选一个,消息被冯氏截下,那句话也是不是我传的。” ——相爷说弃母保子,务必保住孩子!! 一想到这句话,她的心就像是被刀子掏过一般,血直淋淋地往下流。 闻言,她深吸了一口气,却发觉对方身上的旃檀香根本无法给自己半分慰藉。她垂下眼睫,皎洁的雪影搀着月光,轻轻笼在她苍白的面颊上。 她顿了许久,步瞻似乎在等她的话,也未言。 良久,她终于问出声:“倘若再回到那日,你会因为我,放弃去抄萧家吗?” 为了她,去放弃这样一个扳倒政敌的绝佳的机会吗? 身后之人一阵静默。 似乎料想到了步瞻的反应,姜泠也并未觉得神伤,她垂眼看着对方顿在自己腰间的手,忽然又问道:“倘若还是回到那日,那条消息传入了萧府,传到了你耳朵里。母子危在旦夕,你又会保谁?” 还会弃她吗? 还会说出那句——弃母保子吗? 姜泠从未感觉深夜有这般寂静过,静得周遭只剩下二人的呼吸与心跳声。 半晌,姜泠意识到——他不会。 他不会为了她放弃捉拿萧齐清,更不会为了她,舍弃他的嫡长子。 前二十余年,他的世界里只有地位,只有权势,只有勃勃野心,只有踩着数不清的皑皑白骨、血淋淋地爬上这座皇城的顶端。 她何曾天真,竟妄想去改变这样一个人。 步瞻沉默了少时,放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姜泠低下头,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无妨,相爷不必想着如何哄骗妾,妾已经不在乎了。” 她走到桌案边,点燃了灯。 火苗吞吐,她看着跳跃的火芯,额上又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轻风拂过男人袖袍,他一贯清冷自持的声音里,终于有了微不可查的波动。 灯火恍惚,地上人影重重。二人的身形融在一起,渐渐交缠不清。 他说,姜泠,只要你听话。 只要她听话,只要她乖乖地待在他身边,他便会给她所有她想要的一切。 荣华,富贵,亲眷,凤位。 哪怕是整座皇城。 闻言,她只是笑笑,当做玩笑话听了去。 夜雨渐深,风满庭楼,春来冬去,日月更天。 大宣十四年夏天,步瞻发动兵变。:,,. 27. 027 二合一 盛京多雨,入了夏,更是一片阴雨连绵。步瞻承诺了她只要乖乖听话,就可以什么都给她。煜儿、父母、绿芜……姜泠认真想了想,觉得这笔买卖还算划算。 毕竟这么多年来,她最擅长的就是隐忍和听话。 于是她回到了听云阁,没过多久,绿芜也抱着孩子跟了过来。姜泠仔细询问一番,听到步瞻并没有虐待绿芜,心里头想着,步瞻还算是半个人。 那丫头一见到她,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哭得厉害,怀里的婴孩却笑开了花,直张开胖乎乎的小胳膊要姜泠抱他。 煜儿和她很亲。 这孩子聪慧,抓周时径直越过一排排诱人的小东西,稳稳抓住了她亲手缝制的虎头帽。每当姜泠凑近时,他都会咧一咧小嘴,看着她咯咯地笑。 说也奇怪,她先前总觉着这日子过得无甚盼头,但一看到煜儿,她好像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她将全身心都投入到这个孩子身上,看着他每天吃饭、睡觉,看着他一点点长大。 被变相软禁的这些天,也有几件高兴的事。 相府的桃花开了,粉扑扑的一大团,风一吹便有桃花雨簌簌而落。姜泠很喜欢这些花花草草,却又不舍得将其折断,于是就远远地站在一边,瞧着眼前的花团锦簇、绿影葳蕤。 丹青楼里又出了几幅新的字画,大多都出自季扶声之手。只是字画刚一现世,便被人以重金买下。姜泠方欲喟叹,第二日那些字画都会出现在她房中。季老师的风格依旧没变,挥洒的水,奔放的山,耸动的、鲜活的生命…… 唯有看见这些生机勃勃的东西,她才觉得心脏还在跳动着。 日子就这般波澜不惊地流淌而过,步瞻也与她再未有过摩擦。 事实上他也很忙,整日神龙不见首尾的,姜泠见不着他,也乐得个自在。这是她在步府度过的最安稳的时光,但她也知道,平静的只是表象,外界早已风雨飘摇。 她哄着煜儿和绿芜,平静地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姜泠很清楚,步瞻事成,她的囚笼不过是从相府变成了皇宫,若是步瞻事败,等待自己的将是奸相之妻遗臭万年的骂名。 大宣十四年,六月十三。 这一天京城下了很大的雨,淅淅沥沥的雨水淌个不停。姜泠刚一睁眼,便敏锐地发觉周遭气氛不甚对劲。步府周围防守的兵马重重多了好几道,整个相府上下都充斥着紧张而危险的气息。 临近黄昏,她隐约听见遥远传来的兵器交接声。 她正执着筷子的手一抖,“啪嗒”一声,一颗圆滚滚的牛肉丸子掉在地上。 绿芜面色微疑,走上前将地上的汤渍收拾干净,关怀道:“夫人,怎么了?” 姜泠的心很慌,右眼皮也突突跳得厉害。 她看了眼窗外的天,密密麻麻的乌云倾压下来,让人有几分喘不过气。 “今晚要下大雨,把门窗都关好,切记,一定要关牢。” 绿芜不明所以,但还是按着她的意思吩咐下去。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雨珠子砰砰地往窗牖上撞,砸得人心里头发慌。终于,绿芜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惶惶问道:“夫人,外头这是怎么了?” 话音还未落,她们就听到自远方传来的人仰马翻之声。 姜泠抱紧了煜儿,用手轻轻捂住他的耳朵。 不过顷刻,听云阁外响起下人急匆匆的脚步声,有人踩着水,在雨中惊慌失措地奔跑。踏踏的步子与细密而下的雨点交缠在一起,更让人觉得坐立不安。 绿芜面色微白,同姜泠道:“夫人,外边发生了什么,奴婢害怕。” 如若她未猜错,步瞻此刻已经反了。 姜泠神色微凛,同绿芜说明了原委。眼下整个京城虽是步瞻一人独大,朝堂上却也还有对大宣忠心耿耿的臣子。他要起兵,不可能没有人为之掣肘。见绿芜吓得魂飞魄散,她便温声安慰:“不要慌,相府有重兵把守,他们一时间打不进来。” 她这说的是实话。 步瞻还算有点良心,临走之前,在相府留下了一大批人马,如今府里头还算安全。 绿芜却道:“夫人,要不我们还是逃吧!万一、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我们岂不是要活活在此处困死。” “不可,外头兵荒马乱,又无人接应,我们带着煜儿跑不远的。” 姜泠按住了她的手,用温热的手掌向她传递了些力量,“听我的,不要动。” 就在此时,院门外传来凄厉一声喊叫: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朝着咱们步府打过来了!” 听云阁里,乱得不止是绿芜一个人,同样还有吓得面色发白的青菊。后者强装着镇定,双手双脚却止不住地颤抖。 说不紧张也是假的,姜泠不知步瞻留下的那些兵马能撑的几日。便匆匆提笔,修了一封家书。 她让绿芜从后院偷偷溜出去,与阿衍接头。 步府上下,人心惶惶。 青菊终于也坐不住了,扑着跪倒在姜泠脚边。 “夫人,相爷不在,我们要怎么办啊,若是那些人真的打进来了,我们该如何自保……” 不等她说完,即便是隔着一道门窗,姜泠也听到了箭羽破空之声。 她本想说,步瞻留下的兵马足以他们抵抗三日,届时他事成,相府自然会化险为夷。却不料下一句,对方竟道: “交出步瞻妻儿,本官便放过步府,否则本官直捣黄龙,清剿步狗老巢!!” 嗖嗖嗖三声,又是箭羽穿空之声。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大水冲刷,将整个相府淹得死气沉沉。明明是夏日,姜泠后背却止不住地冒冷汗。她坐在榻上,告诉自己必须沉着冷静。 她本以为此番动静,定会将襁褓中的煜儿吓哭,却不想这孩子竟比她还要镇定。夜色汹涌,他眨巴着一双眼睛,似乎察觉到娘亲的目光,小孩子朝她嘿嘿地笑了笑。 看着煜儿,姜泠一下子安下心。 铁器交接,乒乓之声响了一整天。就在大家神思惶惶之际,突然有人拍了拍后院的门。青菊紧张地走过去,对面是位面熟却叫不上来名的下人。 他手里攥着姜家的回信,压下声息:“夫人,姜小公子传信过来,已率车马在相府外接应夫人,还请夫人带着小公子跟属下离开相府。” 言罢,他让青菊将回信递给姜泠。 姜泠攥着信纸,其上正是阿衍的字迹,见状,她心中不免一阵欣喜。可就在她站起身时,忽然又有几分犹豫。见其停住脚步,青菊不免催促:“夫人,怎么不走了?” 接应的马车不就停在姜府后门么? 姜泠捏了捏信纸:“我始终不大放心。” 青菊道:“夫人,这信是姜公子写的吗?” “是。” “这信既是姜公子送过来的,那还能有什么岔子?夫人,我们如今是逃命,容不得半分耽搁的。” 姜泠望了望那人身后,看着漆黑的夜幕与连绵不断的雨帘,警惕道:“绿芜呢?” 对方回答得很快。 “绿芜她将消息送过来后,姜公子便找了一处让她休息下了。” 书信并未有肉眼可见的破绽,他的话亦是无懈可击。可不知怎的,姜泠心里头总觉得不甚踏实。见她一直踯躅不前,对方便问道: “夫人,难道您不想带着小公子离开相府吗?” 果不其然,一听到这句话,她的神色微微一变。 细碎的光影自夜空撒下,冷风将雨珠拂入庭院。听着那人的话,她眸光晃动的厉害——是,她太想离开这座繁丽的牢笼了,却又无法真正带着煜儿逃出去。如今步瞻不在,阿衍又在外接应,这是她逃脱步瞻魔爪的绝佳机会。 这个机会太诱人,太令人忍不住去尝试了。 只要她坐上阿衍准备好的马车,再一路南下,逃到蘅川投奔族亲,她和煜儿就都自由了。 女子眼底生起向往的光。 她的眸光清澈,很是干净漂亮,这般思索过后,她让青菊将煜儿抱着,又从屋里头顺手抱出来一个装着珠宝金银的包裹。 对方终于松了口气:“夫人且随小的来,抄这条道儿,没人。” 姜泠点点头,方迈了几步,忽然顿住身。 “等一下。” “怎么了?” 她将右手置于耳后,别了别碎发,声音很淡:“母亲呢,母亲也会与我和阿衍一同去俑州吗?” 闻言,那人愣了一瞬,继而点头笑道:“是的。夫人,姜小公子说,先带着您去俑州,而后再接上老夫人。” 姜泠的心跳了跳,平淡地应了声:“好。” 哐当一声,她手里的包囊掉在地上,砸进一片水洼之中。 “我没有力气了,拿不动。” 对方未生疑,淌着水弯下身,将地上的东西拾起。只是他刚站直了身子,脖颈间忽然闪过一道寒光,身前羸弱不堪的女子猛地拔下发上的银簪,以锋利的簪头抵住他的咽喉! 青菊大惊:“夫人?!” 这是在做甚?? 姜泠未理她,一双眼直直盯着比自己高了半个头不止的男人,声音清寒: “说,绿芜现在在哪儿?” 男人装着傻:“夫人为何这般,绿芜……她就在姜公子那儿啊……” “我这簪上涂抹了剧毒,只要稍微划破你一点儿皮,你便会当场毒发,七窍流血而死。把手举起来!只要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便放你走。” 闻言,他果然面露胆怯,连连打着哆嗦:“夫人饶命!小的只是拿钱办事,绿芜、绿芜被我们老大劫走了,还有这封信……也是我们老大,按着姜公子素日在丹青楼抄的书,模仿姜小公子的字迹……” “步府包围重重,不过一日,你是怎么偷溜进来的?” “是……有人出卖了夫人您。” “谁?” 男子还未应答,只见不远处闪过一道寒光,细密的雨帘里,有人大喊: “她们在那儿——” 见同伙及时赶到,眼前的男人便要去捉她。姜泠迅速一抬脚,先是重重一踢那人的胯,而后又将发簪猛地刺入对方的眼球! 一声惨痛的嚎叫,青菊吓呆了。 她未想过一向柔弱无力的夫人,竟能如此狠绝。 姜泠满手是血地抓住她的胳膊:“跑!” 她们边跑,边试图求救。可遍地都是“救命”之类的哭嚎声,根本没有人能注意到她们。直到二人跑到了路的尽头,围追者才终于慢下步子,他们脸上堆满了笑,看着浑身湿透的她与青菊。 青菊怀里,煜儿受了惊,哇哇大哭。 那哭声听得姜泠心头一揪,也不知从哪儿来了力量,让她攥着银簪对准缓缓靠近的人,喊道: “别过来!!” “我不知道谁要抓我,你们既要捉我与孩子,定然是为了威胁步瞻。那这样你们就大错特错了!步瞻根本不在乎我和孩子,否则我们也不会这般着急忙慌地逃出来。” 她的头发都跑散了,凌乱的发丝黏在鬓角,整个人在雨中暗暗发抖。 却还是强装从容,高声道: “你们肯定都知晓,我与步瞻成婚那天,他连亲都未迎过,成婚之后更是对他的妻子不闻不问。他根本没有心的!被说是拿我威胁他了,就算我死在他面前,他的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你们与其在这里白费力气捉我,倒不如去他屋中好好搜刮一下,可否有什么兵符虎符、名册军情之类的重要之物。” 她的吐字清晰,声音镇定,竟让围堵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就在这时,一名男子捂着正淌着血的眼睛走了过来。 “他娘的有个屁的剧毒!这女人伶牙俐齿得很,休要听她妖言惑众,快给我拿下她!” 喊罢,便有人朝她冲来。 姜泠直往后退,但身后早已退无可退。她很清楚,自己一旦被对方捉了去,步瞻是万万不会将她赎回来。她会成为一具尸.体,一个牌位,成为一捧灰。 她颤抖着腿,不想就此认命,她还有诸多事未完成,她还想看着煜儿一天天长大,看着他成为一个活泼、健康、知书达理的好孩子。 身后忽然响起婴孩的啼哭声。 便是这声啼哭,让她竟浑身上下再度充满了力气,蹭地一下丢了银簪,从脚边尸.体一侧提起一把寒光摄人的剑! 为首之人未曾防备,刀尖刺入肉身,姜泠掌中传来一阵钝意,再抬眼时,才发觉竟直直砍掉了一个人的胳膊!! 血肉模糊的断臂飞出去,殷红的鲜血喷薄而出,溅射在少女苍白的面颊上。 这是她第一次用剑。 未曾想过,剑刃竟这般锋利。 割肉挫骨的钝意仍在掌心打转,让她眼前又黑了黑,直觉一阵胆寒。她这般行为,彻底惹恼了那一行人,众人欲上前捉她,却见大雨瓢泼之下,浑身湿透的女子正红着一双眼,拼命举着剑挥舞。 这把剑并不重,足以御敌,也足以成全她的清节。 看着乌泱泱的人群袭来,姜泠闭上眼—— 回想起这一生,她觉得自己过得太辛苦。从小到大,好像从来都没有什么事是她自己选择的,但最起码,她可以决定自己的死。 她欲挥剑,眼眶溢出热泪。 就在此时,周遭忽然响起烈马嘶鸣声,紧接着便是无数道箭矢破空而来。姜泠错愕抬眼,看见步瞻的那一刻,身子骨彻底瘫软下来。 他高坐在马背上,仍是天之骄子,纵马扬鞭而来。 他有些行色匆匆,身上落了些雨,看到浑身湿透的姜泠时,眼底紧张的神色终于消散。下一瞬,男人翻身下马,只朝身后落了个“杀”字,继而阔步朝她走过来。 步瞻让人先将煜儿抱回去,撑着伞,遮挡住她头顶的雨。 姜泠后背贴着冷冰冰的墙,两眼通红,死死盯着他。 她浑身都湿透了。 衣裳湿了,头发也湿了,整张脸,睁双眼睛都是湿漉漉的。看见步瞻,她几乎是无法抑制地流泪,这种流泪并非来源于惊惧,而是一种心如死灰的绝望。 兜兜转转,她又来到了他身前。 雨线倾覆,些许雨丝拂在男人面上,他低下头,眼中有着隐隐的心疼。她像是崩溃到了极点,只张着嘴看着他,久久说不出来话。 她的身侧,尸.首、断臂……散落一地。 步瞻眼底墨色翻涌,好半晌,才轻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想用手擦一擦她脸上的泪。 可他方也用过剑,手指上全是血,男人右手抬了抬,又僵硬地顿在半空中。姜泠偏过头去,哽咽一声: “你成功了吗?” 他低垂下眼睫,从嗓子眼里低低挤出一声。 “嗯。” 闻言,姜泠虚弱地扯了扯唇,抬起血淋淋的手。 “恭喜相爷,如愿以偿。” 许是这话说得太过平静,步瞻怔了一怔。旋即他又低下头,将袖口翻了翻,用干净的那一面去擦她脸上的血迹。 旃檀香,混着血腥气,涌上姜泠的脑海。 不知是不是夜色作祟,或是风雨声小了些,男人面上神色竟格外温柔。他先是擦干净了她脸上的血,又轻轻捏住她细软的手指,一点点,将其上的血渍拂净。 她有些不大认得眼前的步瞻。 血渍一点点冲落,好似过往的一切、她所承受过的悲痛,都可以被这场雨洗刷掉,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姜泠再也抑制不住,嚎啕大哭。 她想,明明是劫后余生,步瞻一定不知道她为什么哭。 只有她自己知道,他成功了,他夺位了,他将是天下的新君,是万人朝拜的君主。 而她……再也逃不掉了。:,,. 28. 028 “我的吻,恶心吗?” 她哭得颤抖,声音格外酸楚,令步瞻身后的谈钊不忍,别开脸去。 大雨淅淅沥沥地下,地上的血水怎样都冲刷不干净。 她头顶虽有一把伞,可身上却全被雨水浸湿,雨水从她的发梢、衣肩滚落,无声坠落在地。 她被步瞻抱上马车。 车壁外溅着些血,马车里却是一片整洁干净。姜泠衣上的水渍拖了一地,殷红的、水淋淋的,好生惨不忍赌。 步瞻在马车外吩咐了几句后,坐上马车来陪她。车轮骨碌碌地转动着,时不时便是一阵颠簸,姜泠知道,这是车轮踩过了人的尸身,整个大宣皇城,俨然变成了战火喧天的地狱。 不,眼前这不是大宣。 这已是步瞻一个人的皇城。 目光所及之处、悠悠天宇之内、天涯海角之地,都是他的天下。 步瞻不知她为何哭,还单纯以为她是害怕。只见浑身湿透的女子缩在马车一角,身形羸弱不堪,整张脸毫无半分生色。 男人目光微敛,将身上的氅衣解下,轻轻披在她身上。 几乎是同时,姜泠下意识地一缩。 步瞻的手登时顿住,男人白皙的指尖还挂着将干未干的血迹,煞是刺眼醒目。 就在此时,车轮碾过白骨,姜泠未曾防备,险些跌了一跌。 步瞻伸出右手,将她腰身揽住。 女郎腰身纤细,如弱柳扶风,根本不堪一握。步瞻只觉得掌心微烫,她纤柔的身子便倒了过来。她虽经历了这样一遭的血雨,身上的味道却仍是温和而干净。一时间,从少女身上送来些馨香,冲淡了步瞻心中的烦躁之意。 或许是她身上的香气能治疗他的头疾。 他心中竟想着,想再抱紧她一点。 姜泠却不这么想。 即便是闭着眼,只要一嗅见那道熟悉的旃檀香,她的眼前便会浮现出那样一张冷漠的脸。 几乎是不受控制的,她的身子抖了一抖。 步瞻微微错愕,看着身前之人神色恹恹,将自己推开。 漆黑一片的马车里,男人微微蹙眉。 “怎么了?” 少女面上挂着疲惫,偏过头去,手指刚一抬起车帘,立马便有冷风侵入。明明是炎热的夏日,姜泠竟觉得这夜风吹得人身上发冷,她的目光眺去,瓢泼大雨,夜色汹涌迷离。 道路两旁,是无数的尸骨,堆积成小小的山丘。 战死的士卒,被无辜卷入的百姓,飞过的鸟禽,乌鸦啃食的尸.体…… 身侧有人拉了一把她,声音微哑:“别看。” 正说着,他伸过手来,便要捂住她的眼睛。 姜泠躲开他,两眼死死盯着眼前的景象,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人间炼狱。 她的心猝然一揪,竟比那日难产时还要疼痛。 这不仅仅是一种濒死的绝望,更是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悲恸。她红着眼,看着马车缓缓穿过原本喧闹的集市,驶过萧府、袁府、卢府……所及之处,无一不是一片哀鸿遍野。 见她眼底哀痛,步瞻也用胳膊环住她,试图将她的手指从车帘子上拽下来。他缓声,安慰着她的情绪:“我未动姜家,你的家里人,如今都安然无恙地在姜府里。” “步幸知,”姜泠却不理会他的话,紧紧攥着车帘,颤抖着声息,“你知不知晓,我曾经还妄图跪在神佛之前为你祈祷,乞求神灵在上,宽恕你曾经犯下的恶行。” “步幸知,你看看眼前——这些都是你做的孽。” 这一声,她几乎是咬牙切齿。 引得男人一怔神。 “做的孽?” 步瞻回过神思,忍不住发笑,“姜泠,从古自今,罔论江山更替,只要是战争,你见过哪里有不死人的?以这些人的死,换得朝代的新生,他们也算是死得其所。至于身后如何,我向来是不信神佛之说,若这世间当真有地狱阎罗,那我早已身在第十八层。” 听着身前之人的义正辞严,姜泠觉得一阵无力,不再想与他辩驳。 谁知,对方却忽然倾身,“蹭”地一声将车帘掀得更开了。雨水扑打在姜泠面上,冷丝丝的。 他道:“你看看这些街巷,这些尸.首。倘若我心软上一寸,我便是这皑皑白骨中的一员。” 他的眼里、语气中,尽是上.位者的漠然与无情。 姜泠不再说话。 马车未停,继续朝着皇宫驰骋,踩着森森白骨驶过那一扇朱红色的大门。终于,马车停落在一座宫殿门口,步瞻将她抱下马车,阔步走入藏春宫。 这是离长明殿最近的宫殿,也是皇后的寝宫。 步瞻将她放在凤椅上,转身又命宫女端着干净的衣裳走进来。凤椅豪奢,把手上镶满了珠钻。 男人吩咐了几句,而后又朝她走过来。不知是不是错觉,姜泠竟觉得对方与自己说话时,他原本冷冰冰的声音竟放软了几分。 他道:“我还有要事未处理,你先洗个澡,换件干净衣服,我忙完便来看你。” 末了,他唇线微抿,低低落下声:“听话。” 姜泠浑浑噩噩地抬起头,看着他素白的衣衫被血迹晕染得鲜红。他凤眸狭长,容貌昳丽,清冷出尘的气质像是一片飘在天际的、圣洁的云。 步瞻走后,周围有宫人迎上来。 她们不知应唤姜泠什么,便战战兢兢地喊了句:“主子。” 诚然,她们也未曾见过这般狼狈的主子。 血水、雨水,还有脸上蜿蜒的泪痕……重重水渍混杂在一起,让姜泠只觉得身子万分疲惫。她被人伺候着沐浴、梳发、更衣,最后一个人坐在那张冷冰冰的榻上。 此时已近三更天,廊檐雨水倾覆,孤灯摇晃。 是夜,姜泠果然失眠。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眼闭眼都是那些死尸。除却那一层悲悯,她腹中甚至还有恶寒之意。 姜泠知道,国运衰微,所伴随的是民生凋敝。 她也想过,步瞻一旦起兵,定会有生灵涂炭。 她却未曾想,就会是这般……惨绝人寰。 尸骨堆积成巨大的冲击感,隐隐的胃疼让她无法安寝,只将双腿蜷着,与被褥中暗暗打着颤。 寂静的黑夜里,门口传来一声: “主子已经歇下了。” 步瞻声音压得很低:“不必叫醒她。” 须臾便是一道极轻微的推门声,有人悄悄走了进来。 一阵窸窣,那人似乎在褪衣。继而床榻微微一陷,他轻躺了上来。 紧接着,一只胳膊温柔环住了姜泠的腰身。 步瞻环着她,慢慢挪了过来,他将脸埋于少女的脖颈处,浅浅吮吸一口。 男人的薄唇若有若无蹭过她细嫩白皙的颈,如此微不可查的触感,还是让姜泠没忍住缩脖子。 “没睡么?” 姜泠侧身背对着他,没说话。 见她还醒着,步瞻便将她的身形扳过,低下头来亲吻她。 他吻得很深,带着些许掠.夺,登时将她席卷。对方的唇辗转到她的脖颈,轻轻啮咬着她的锁骨,在其上留下一道鲜明的红痕。 终于,步瞻半撑起身,于一片昏黑的夜色中看着她的眼。 不知何时,少女面上一片泪痕。 “怎么哭了?” 他的声音里有些竟有几分关怀。 姜泠平躺在榻上,清亮的月色涌入,在她面上薄薄铺了一层。她别开脸,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的神色,他向来不懂她眼底的哀痛,只会嘲笑她的矫揉与造作。 片刻,他思索了一阵,低下头道:“方才我已让人开始清理道路两侧的尸.首,将他们统一安葬在金峦山下,他们的肉.身不会被鸟兽啃食。” “我挑了一个吉日,就在这个月二十五。届时我会荣登大宝,你也会成为我的皇后,成为整座皇城最尊贵的女人。” 她也会与他一样,站在这座皇城的最高处,享受至高的权力,和那数不清的富贵荣华。 步瞻一五一十地,将方才在外下达的命令都与她说了一遍。姜泠看着步瞻的眼睛,竟觉得他似乎在为他们的未来做打算。 煜儿、阿衍、她的父母亲人、京城中的流民…… 听他说着说着,姜泠忽然想到了一些事。 “三皇子和六皇子呢?” 闻言,步瞻顿了顿,毫不掩饰:“赐死。” 即便知晓会是这样的结局,她还是忍不住心头微悸。 其实她与那两名皇子并不甚熟络。 她只记得三皇子总是色眯眯地看着她,自己每每见到对方,都要绕开道。 而六皇子虽病弱,待她却是温和有礼,因为父亲是他的老师,在皇宫中他还会对她照拂一二。 他会喊她泠儿妹妹,会替她赶走欺负她的宫人,还会为她折春树上的小花。 他也是那样一个鲜活的人。 她也是那样一个,多么渴望鲜活的人。 …… 步瞻目光落下,仔细地打量着她面上每一寸神色。 “你难过了?” 姜泠未言。 “你在为他们哭?” 她仍未应答。 她没有为他们哭,她只是感到一阵悲哀。 步瞻的手缓缓从她的胳膊,移到她的下颌处,将她的脸颊再度扳正,用手指拂去她面上的泪痕。 “怎么了?” “是嫌我狠心吗?” “姜泠,你是不是觉得我手上沾了这么多的血,是不是觉得我恶心?” 寂静长夜里,他的声音像是被雨水浸过一般,散发着阵阵寒意。 他倾下身,凑近了些,逼问她。 “我的拥抱,恶心吗?” “我的吻,恶心吗?” 步瞻的声音慢慢发冷。 “姜泠,在我身.下,恶心吗?” 他的双唇落下,几乎要咬住她的耳朵。拂面而来温热的气息,令她后背有生了一层湿冷的汗。听到那两个令人不齿的字眼,少女双眸圆瞪,她的眸光颤栗着,似乎因为这样一句话而羞耻到了极点。 姜泠难以忍耐,深吸一口气:“你不要再说了。” “做都做得,又有何说不得?” 冷白的光落在男人面上,他歪头笑了笑。 “在你的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恶心卑劣的小人,对吗?” 她紧咬着牙关,看着对方慢慢压下身,碎发拂在她苍白的面颊上。 步瞻看着她,冷笑:“是啊,我就是这样一个恶心的人,我冷血,我无情,我算计,我卑劣,我的每一根手指都沾满了血。可这又怎么样呢,姜泠,我已是这座皇城的主人,所有人都要匍匐在我脚下。”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的目光直直与她对视,似乎在说——包括你。 即使卑劣如他,那晚他要查抄姜家时,她还不是求饶似的勾住他的手指,苦苦哀求他留下? 他低下头,鼻尖轻蹭着她的发丝,吮吸着她身上的馨香。夜风徐徐,与汹涌澎湃的夜色一道,送来他的声息: “姜泠,那就与我这样一个让你恶心的人,一起来做让你恶心的事吧。”:,,. 29. 029 补偿她 他的大手撕开迷蒙的夜色。 夜色汹涌,雨声添烦。呼啸的风声涌入窗牖,将床帷拂得凌乱。姜泠吞咽着呼吸,只觉自己的手腕被人紧紧掐住。对方掐得极狠,每一寸声息都充斥着强硬的占.有欲。 眼前的帷帐仿若天牢地网,将她牢牢束缚住,挣不脱,逃不掉。 她听见对方道:“从今日起,朕会教导你,如何做好这藏春宫的主人,如何做好朕的皇后。” 不知步瞻今夜是不是高兴坏了,一向少言的他话竟变得有些多。姜泠颤抖着呼吸睁开双眼,望入那一双满带着审视的凤眸。 他是这座皇城的主人,亦是她的主人。 普天之下,四海之内,任何人、任何事,都要顺从他的心意。 从见到步瞻第一眼开始,姜泠便知晓他是一个优异的上.位者。他足够冷静,也足够无情。但今天夜里,在这风雨飘摇之间,姜泠竟看到男人眼中乍起的情绪。 他的情绪很淡。 这些情绪,并不属于从前的步瞻。 姜泠向来读不懂他的心思,此时此刻,她更不明白步瞻究竟想要做什么。他如今已是这天下之主,待他荣登大宝后,完全可以将她弃如敝履,却为何还要这般折磨她? 步瞻要她温顺,要她守礼,要她一直待在他的身边,与他共赴一场场场欢.愉。 梦死醉生,他要将她牢牢禁锢住。 步瞻很喜欢紧攥着她的手腕,每用一分力,男人手臂上便会隐隐凸出些青筋。这让他看起来格外有力量,也让姜泠无力去反抗。终于,在她精疲力尽之时,男人缓缓松开了她的手。 这一夜,姜泠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金善寺,梦见自己独自一人去挂那红绸。明明知道不加八字是不准的,可听到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时,她还是忍不住心中生喜。与步瞻在一起这么久,她哪能不生出几分感情?她将自己的一切都交予他,不求常常欢乐,只求静守白头。 而如今,姜泠格外庆幸自己没留下步瞻的八字。 她不再想与那个人绑在一起了。 迷迷糊糊之间,她的身体好像被人从身后抱住。那人的动作很轻缓,片刻之后又将脸埋入她的脖颈之间。姜泠本想下意识推开对方,可她实在是太累了。她的眼皮沉甸甸的,四肢分外乏力。 她梦见有人抱着自己。 那人沉默良久,耳畔终于落下他的声息。 他似乎在唤她的乳名。 …… 翌日,她醒来得很晚。 步瞻不知干什么去了,并不在藏春宫。 这里的宫人像怕步瞻一样畏惧她,服侍她时,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地低下头,生怕惹得姜泠不快。有几个认得姜泠的宫人,也不敢贸然上前与她招呼,全皇宫上下人心惶惶,所有人大气儿都不敢出。 第一日,步瞻叫人将绿芜送入宫。 那丫头一见姜泠,“扑通”一声跪倒于她裙角边。她看上去分外自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起当日之事。 那日她拿着姜泠求救的家书,刚走出相府没多久,就被人截了下来。 对方将她打晕,模仿姜衍的字迹,写了一封回信。 这些姜泠都知道。 绿芜跪在地上,哭得万分愧疚。讲到这儿,她恨得直抬手,登即扇了自己两个耳光。 “夫人,奴婢有罪,奴婢罪该万死……” 姜泠低下头,却在对方抬手之际皱了皱眉头。她捉住绿芜的手,却见那丫鬟胳膊一缩,匆匆将袖口压下去。 即便如此,她还是敏锐地捕捉到绿芜胳膊上的伤痕。 “无、无碍,”对方故作轻松地摇摇头,“不过只是擦破了些皮,不碍事的。” 姜泠抿了抿唇,叫宫人取了药,又将绿芜拽着,坐到桌案前。 藏春阁的采光极好,四面有三面都是窗户。流动的风驱散了屋内的燥热,亦将明媚的日影笼罩在姜泠面庞上。 少女手指纤细,耐心地垂下眼睫,给她敷药。 绿芜稍一抬头,便看见自家主子温柔的神色,顿时一阵感动。小丫头吸了吸鼻子,道: “夫人,那天夜里,出卖您的人是芳姑姑。” 姜泠手指微顿,抬了抬眼,并不意外。 “相爷已责令,将其杖毙。” 正说到这里,姜泠已替她敷好了药。听到那“杖毙”一字,她神色并未有什么波动。反倒是绿芜,她将袖子往下拽了拽,面上一片担忧。 “您如今……当真打算要留在这皇宫中么?” 绿芜记得,夫人幼时说过,她并不喜欢皇宫。 姜府有管束,皇宫之中亦有管束。但相较而言,后者实在是太令人压抑了。姜泠每每随着马车步入皇宫,总觉得心口处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她不敢呼吸,整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并不喜欢学习宫中这些规矩,却也不得不遵循。 闻言,姜泠将脸别至另一处。 宫门外恰恰响起传报之声,几名宫人端着一物,恭恭敬敬地躬身走了进门。 定睛一看,正是一顶凤冠。 对方面上写满了恭维,对着姜泠点头哈腰。他道:这是今日主上忙完政事、回到长明殿后,特意叫奴才们将这顶凤冠送过来。主上还说,让奴才们量一量娘娘您的身子,要为您做一件新嫁衣呢。 新嫁衣? 姜泠微怔:“什么新嫁衣?” 她不是已嫁过步瞻一次了么? 见她面上不解,那太监捂着嘴直笑。 “主上疼您,心里头惦记您。特意吩咐了尚衣宫,在主上登基那日,为您补办一场声势浩大的婚宴。阿兰,玉香,快来给娘娘量身子。” 姜泠的双臂张开,立马有小宫娥迎上前,拿着软尺在她身上比划。 不少人知晓当初步姜两家的婚事,那时主上还是大宣左相,大婚之夜未前去迎亲,竟让新娘子徒步走至夫家。大婚当晚,主上也未入洞房……或许这对主上和娘娘来说,都是一件憾事罢。 左右宫人忍不住这般想。 众人小心翼翼抬眼,却见姜泠并没有因为主上要补办婚宴而欢喜,反倒是面色平淡,波澜不惊。 六月一十五,步瞻即位,改年号为明懿。 嫁衣是在前两天赶制出来的,颜色和样式亦由步瞻钦定。那件衣裳被宫人送入藏春宫时,姜泠着实吃了一惊。 这件嫁衣,竟是大红色的。 那样红的颜色,半分喜庆,半分摄人。 不仅是她不解,就连一侧的绿芜也十分诧异。她们明明记得,步瞻不喜欢红色,尤其是这般深的殷红色。 绿芜侧过头,心有余悸地问:“玉香姐姐,这嫁衣的颜色是不是弄错了……” 那名叫玉香的宫娥听了便笑:“怎么会弄错呢,嫁衣不是红色,还是什么颜色?这衣裳款式都是新君钦定的,尚衣宫那么多双眼睛督看着呢,是不会有错的。” “可是——” 绿芜还欲与之言论。 姜泠轻轻唤声,打断了绿芜的话。 她侧过首,看着玉香。 “新君可是想要补偿妾?” “娘娘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若新君当真想要补偿妾,不若将那年的婚宴一五一十地补偿一遍。从迎亲,到入轿,再到拜堂合卺……妾还有一个要求,既是补偿,婚宴便不可设在藏春宫。” “娘娘的意思是?” “设在步府。” 姜泠的话引得玉香微微一愣神,对方从未想过她会提这般要求,短暂的沉吟后,恭敬道: “容奴婢回去禀报新君。” 姜泠点点头:“去罢。” 待这一行人离开后,她才缓缓收回目光,走至一侧的桌台前,拨开掩于其上的两卷书。 书卷底下,压着一封书信,和一包迷.药。 女郎手指素白干净,轻拂过那一封家书。见状,身侧的绿芜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步瞻起兵那日,她的家书未传出去,而这一次,她是真真切切收到了阿衍亲笔写的信。 信上说,他的武艺得到了步瞻的“赏识”,被派去驻守边疆。 下个月初,阿衍便要离开京都。 在临行之前,他仍放心不下以身饲虎的姜泠,想尽办法要带她走。 姜衍问季徵要了迷.药,藏在家书之间,暗传给姜泠。 她拇指与食指并着,轻轻捻起那包只用一丁点剂量,便能使人昏迷不醒的迷.药。 步瞻啊步瞻,你以为我为何要将婚宴设在步府?你当真以为我是走不出那一方小小宅院的痴心女郎么? 她垂下眼睫,细微的光影落在少女眼中,轻轻晃动。 不知不觉,便来到步瞻登基那日。 万里无云,天地之间一片清朗。无数人跪拜,齐声唤着:“参拜圣上——” 姜泠坐在摇摇晃晃的花轿里,听着自远处传来的杳杳钟声——肃穆的钟声宣告着一个朝代的落幕。 还有属于步瞻的朝代的开始。 姜泠已下决心,他的时代不会有她。 她曾经畏惧过步瞻,害怕过步瞻。 也曾在漫天飘扬的红绸里对他心动,在火树银花的一片璀璨里对他心软。 听着钟声,姜泠闭上眼。 怀中的煜儿睡得安稳,丝毫没有被喧天的跪拜声吵醒。姜泠很清楚,皇宫之内警戒森严,这也许是她逃离步瞻的最后的机会。 她坐在喜房里,看着面前的喜酒,毫不犹豫地将藏在指甲中的粉末撒进去。 为了让步瞻睡得更沉些,她用了不少的药量。所幸这粉末无色无味,旁人看不出什么异样。 做完这一切,她又将煜儿哄睡着,而后坐在床榻边,盖着大红色的盖头,安静等待那人。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响起一阵喧闹声。 她深吸一口气,下一刻,有人推开婚房的门。 那人似乎喝得有些醉了,脚步略微带了些轻浮。一看见这满室的红,他的步子又是一顿。他不喜欢红色,甚至可以说十分厌恶红色,这般艳丽的、汹涌着的鲜红,令他感到一阵头痛。 姜泠敛目垂容,十指熨帖地置于双膝上,如同第一次在喜房内等待步瞻一般,看上去乖顺规矩。 大红色的双袖,只露出那一双雪白的手。 一红一白,分外惹眼。 她又听见脚步声,嗅见旃檀香。 还有他身上淡淡的酒气。 男人腰间佩着玉坠,每走一步,便是叮啷一阵轻响。自迈过喜房门槛,他走了八步,停在她身侧。 姜泠抿了抿唇。 面前忽尔一道极轻的风。 她的盖头被人摘去,入目的是满室的喜色,还有那摇曳着的烛影。 步瞻站在床榻边,面上微醺,垂下眼与她对视。 一人目光相触的那一瞬间。 姜泠清清楚楚地看见—— 玉面郎君的原本烦躁不堪的眉眼里,终于浮上几分干净温柔的笑意。:,m..,. 30. 030 “即日起,囚于藏春宫。”…… 步瞻眼底的笑极淡。 他的眼尾微勾着,那笑意似乎蔓延不到眼底,姜泠无法猜测对方此时的心绪——诚然,他的眸光着实幽深,神情着实晦涩莫辨。若换作从前,她或许会千方百计地去探寻步瞻的心思、去讨得步瞻的欢心,但如今…… 她抑住眼底神思,看着身前一袭绯衣之人。 步瞻明明讨厌红色,今日竟也穿了件大红色的喜服。 如此艳丽的红,让她也有几分头疼。 步瞻将红盖头放置一侧,坐下来。 松软的榻稍稍一陷,登即便有酒气拂面。他身上的酒气很淡,却并不难闻。灼热的酒气与清淡的旃檀香交织着,将姜泠的身子裹挟。 她低下声,唤了句:“陛下。” 姜泠坐在花轿里,已然听见四方百姓的跪拜声,身前此人已是大魏的新帝,是她的夫君,更是她的君主。 听见这两个字,步瞻手上动作微顿。他未想过姜泠会这般唤自己,面上不免有几分讶然。却也不过是片刻,男人的神色又恢复如常,他垂下目光,停落在少女那张温顺清丽的面庞上。 步瞻向来不喜欢带着佣人,此时此刻,左右也没有下人。 他从一侧的妆台上取过一把鸾剪,“咔嚓”一声,剪下自己的一缕发。 见状,姜泠立马明白——他是想与自己结发。 成亲、结发、合卺……他似乎想要将那日未完成之事,从头到尾地与她再做一遍。 “新娘子”目光微动,从“新郎官”手里头接过那一把锋利的鸾剪。 姜泠本是盘着发,发髻精致而华贵,取过剪刀后,她用小拇指轻勾下一缕乌黑柔顺的发丝。这几缕发丝愈发衬托得她柔美可人,引得身前男子眸光又是一软,温和地看着她剪下那一缕秀发。 不知是不是夜色与灯火的原因,姜泠竟觉得身前之人的目光十分温柔。 “陛下。” 她将青丝递给他。 男人手指白皙修长,将二人发丝打成一个漂亮的结,结发便算是完成了。 下一步,便到了合卺。 看见那两杯合卺酒,姜泠忽然一紧张,她抿了抿唇,手指暗暗攥住衣袖。所幸步瞻并未察觉出异样,径直走到桌案之前,将那两个盛满了合卺酒的瓠瓜拿过来。 他一袭红衣,身形修长笔挺,步子亦是迈得极稳。 所谓合卺,便是成婚时新郎新娘在洞房之前,以瓠瓜盛酒。倒酒时先将瓠瓜一分为二,再于瓢中倒满喜酒。因喜酒以苦涩的瓠瓜作容器,合卺酒中便会掺杂着淡淡的苦味。这也寓意着新婚之后,夫妻二人同甘共苦、荣辱与共。 姜泠死死盯着那个被自己掺了药的瓜瓢,见对方递来另一瓢时,才将一颗心缓缓放下。 她手指纤细,接过那一瓢酒。 担心被对方察觉出异样,她敛目垂容,不敢多看步瞻一眼。 交杯时,她攥紧酒器,仰头一饮而尽。 酒液顺着喉舌一路滑下,辛辣间带着苦涩之意,令姜泠忍不住蹙眉,下一刻已弯下身形,猛烈地咳嗽起来。 这酒好辣。 辣得她满脸涨红,喉咙如同刀割般难受。 步瞻低垂下眼,看着她咳嗽完,尔后递来一方干净的帕。姜泠道了声谢,将唇角边的酒渍拭净。方一抬起头,便看见对方若有所思的一双眼。 没来由的,她的眼皮突突一跳。 夜色浓稠如墨,男人的眸子亦是一片漆黑。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目光中竟带了几分审视。这般冷冰冰的、如刀片一般锐利的眼神,让本就心虚的姜泠愈发受不住。她将方帕攥紧了,又放下。 就在这时候,耳边冷不丁响起一声: “酒太辣吗?” 不知为何,步瞻的声音忽然冷淡下来。 姜泠只得小心应答道:“回陛下,臣妾……不大会饮酒。” 说这话时,少女眸光扑朔了几分。引得男人目光再度垂下,于她面上缓缓打量。 他的目光精细而锐利。 原本漆黑幽深的眸子,在黑黝黝夜色的衬托之下,愈显得深沉而逼仄。他轻轻挑了挑眉,看着她,慢条斯理道:“你方才喝得有些急。” 姜泠赶忙低下头: “臣妾失态,还望陛下责罚。” 几颗酒珠从瓢中洒落,慌慌张张地坠于她火红的裙面之上。不等她拂手,晶莹剔透的珠子便顺着裙摆险险坠下,有声无声地,摔落在二人衣角边。 步瞻一直在审视她,未说话。 他未言,姜泠也不敢抬起头,但她能感觉到一直有一道锐利的目光,横亘在她身上。他似乎想要看穿她,看穿她全部的心思。须臾,男人轻笑了声。 “罢了,还要共饮合卺。” 步瞻的声音很淡,握着瓠瓜,欲饮。 姜泠刚松了一口气,却见对方右手忽然一顿。他将容器停在唇边,嘴角勾起一抹笑。 “你希望我喝吗,姜泠。” 她一怔,望向他。 “你希望朕喝吗,皇后?” 他如一只等待着猎物上钩的鹰,微眯起双眼,与她对视。 一望入那深不可测的眼底,她便感到一阵心慌。但在此刻,她于心中默默告诉自己,步瞻越这样,她就越要镇定。 于是她努力抑制住情绪,缓声道:“但凭陛下心意。” “朕的心意……” 男人略一沉吟,忽然朝她勾了勾手。 “过来。” 姜泠不明所以,将身子挪近了些。 本来二人离得不甚远,短短的一段空隙,登时被二人的身形填满。可即便如此,步瞻似乎还不满足,他声音冷了冷,命令道:“再凑近些。” 再凑近些? 如何凑近? 不等姜泠反应,对方忽然伸出手,她腰上一紧,已被步瞻牢牢揽入怀中。 “皇后是不是忘了,新婚之夜,共饮合卺酒的规矩。” 男人的目光落下来。 “要不要朕教你,怎么饮这合卺酒。” 二位新人各执一瓢,由新郎官先饮,尔后新娘再饮。 一想到这里,姜泠一颗心“咯噔”一跳。 步瞻已命令:“抓住。” “抓牢。” 他将盛满了合卺酒的瓠瓜递在她手上。 酒面清平,倒映出二人绯红艳丽的衣影。她不光手腕被人钳制着,整个身子亦是被那人牢牢禁锢着。对方眼睫垂下,一点一寸地打量着她的神色,须臾缓声道:“喝。” 瓢中,是她原本下了迷.药的合卺酒。 “陛下……” “喝。” 她惊惶地抬起眼,腰上力道又是一重。那人掐得她极疼,几乎要将她整个身子就此掐断。少女蹙紧眉头,额上、后背上渗起一层细密的冷汗。 步瞻握紧了她纤细白皙的手腕,将酒器送到她唇下,抵住了她的嘴巴。 他眼中短暂的温情稍纵即逝,转而只剩下冷冰冰的一层寒霜。这样的眼神姜泠也曾在步府看见过——那日自己端着大红色的新衣回府,刚迈过门槛,便与对方这般对视。 而今日,他怒意更甚。 步瞻一手握住她的腰身,另一只手攥紧了她的手腕,逼着她,将面前这瓢酒喝下去。 看见姜泠如此反抗,步瞻愈发笃定——这合卺酒里头就是有东西。 男人冷笑一声。 他并不知晓酒里究竟放了什么药,是迷.药,或是毒药?是为了迷倒他,还是为了让他死? 他用酒器,强硬地撬开她的牙齿。 男人的力道极大,姜泠只觉自己的牙齿被抵得咯吱作响,终于,再一道苦意从口齿缝隙中蹿流进来。她“唔唔”地反抗了几声,愈发引得对方眸色一沉。 步瞻掐住她的下颌骨,把她狠狠抵在墙上。 他垂下眼,手上力道更甚,直到将她的嘴唇全部撬开。苦涩的酒水顺着喉舌一路沿下,她整个肺腑就要烧起来! 又苦又辣,身子骨更是被他掐得难受。 绝望、疼痛、窒息……种种痛觉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地涌来,将她整个人尽数包裹。她说不出来话,酒水顺着嘴角流下,淌湿了她衣裙下摆。 步瞻还不放过她。 他冷漠地钳制着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在瓢里的酒水喝光后,又命令她:“舔干净。” 即便酒中是毒药。 即便是无解的、令人暴毙而死的毒药。 他也要她一点点,将每一滴为他下了毒药的酒珠,舔干净。 她喝完,男人随意将瓠瓜瓢扔至一边,压下身来。 “是迷.药还是毒药?” 他几乎是扼着她的喉咙,逼问。 姜泠斜靠在榻上,浑身散了力气。 见她不答,步瞻眸色愈发沉,他没有唤任何大夫,似乎也在等待着,她或是迷晕过去,或是中毒而死。 夜色深深,新婚帐内一片旖旎。 残烛吞泪,烈酒狼藉。 终于,在她僵死过去的前一瞬间,男人将她软绵绵的身形捞起。这一回,他的眼中带了几分恨意,对方咬牙切齿地看着她,冷笑: “姜泠,你就这么想要离开我?” “在我身边,就这般让你难受,就这般让你生不如死?” “亏得朕还想着,朕还想着……” 他还想着,自己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女子生了几分好感。 他还想着,尝试着好好去待一个人,让她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他甚至还想着,去金善寺,将缺失的那生辰八字填补上去。 步瞻哂笑一声,将后半句话吞咽了下去。 姜泠未答,实际上,她也没有任何力气去回答他。 她只觉自己的意识在一寸寸,慢慢消散。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姜泠迷迷蒙蒙地感觉到,身侧之人伸出手,似乎探了探她的鼻息。确认她并未死去,步瞻又一挥袖,唤来下人。 “来人,传召。” “皇后姜氏,怀执怨怼,德行有亏……即今日起囚于藏春宫,非诏——” 他顿了顿,夜色汹涌,男人面上神色清平。 片刻,新君冷声,道: “非诏——永不得出。”:,,. 31. 明懿三年 时隔三年,与他第一次见面 淫雨连绵,不知春去。 第一束天光落入皇城,街市早早地热闹起来。晴云轻漾,熏风万里无浪,自从年前那一场政变,新君改国号为“魏”后,整个国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新帝上位,首先是治理南方水患,安置京城的流民。 尔后又减赋征兵,加强边关戍守。 就在半年之前,为了推广夜市,皇城自内而外逐步打破坊市制度,如今的皇城,已然比年前繁华上太多。 比街市还要热闹的,是今日的皇宫。 新帝即位年来,头一次选秀纳妃。 明懿年初夏,魏宫。 御花池的荷花开得正好,满池嫩色,一片清香。比接天莲叶还要清香娇艳的,是这一批进宫选秀的秀女。据说这是满朝文武大臣上谏,苦苦劝说了年有余,圣上才准了这次选秀。圣上一心忙于政事,无心于儿女情长,可开枝散、传宗接代的大事还是要做的。虽说如今青行宫已有一位太子煜,可皇室人丁稀落,终究不是件好事。 趁着此次皇帝松口,各朝中大臣纷纷挑选了族中优秀的适龄女子,送于魏宫之中。心中皆企盼着族中女郎能独得圣上青眼,也带着整个氏族一荣俱荣。 莺莺燕燕,自打宫门前经过。 这些都是各氏族精挑细选出来的姑娘,无论是样貌,或是气质都极为出挑,左右宫人已有许久未见到这般盛况,看着花儿一般的姑娘们,心中是既尊敬,又欢喜。几个管事嬷嬷引着她们,穿过一道道朱红色的宫门。少女们声音清脆悦耳,好奇地张望着宫中各处。 嬷嬷和善,边带着路,边给她们一一介绍。 “这是钟毓宫,这是灵华宫,这是静清宫,这……” 正说着,嬷嬷的话语忽然一顿。 周围的秀女们不禁疑惑侧首,问道:“许嬷嬷,怎么不接着讲了?” 众人正停在一处宫门前。 方才许嬷嬷道,再往前走不久,便是圣上的长明殿,眼前这座宫殿紧挨着长明宫,想来必是哪位独受恩宠的娘娘的寝宫。这明明是件称得上炫耀的事,许嬷嬷却是一脸为难,欲言又止。 见状,一名身穿着水青色衫子的秀女走上前,看见宫内一点灯光,她惊讶道:“这宫殿里头,似乎还住着人哎。” 她这一语,引来不少秀女的目光,她们都是第一次步入这皇宫,又正是十五六七岁天真烂漫的年纪,虽说面上都作出一副沉稳之状,打心眼里还是对皇宫充满了好奇与向往。 为首的几个不免问道:“许嬷嬷,这里面住的何人?” 不是说皇上从未选秀,也从未纳妃子吗? 踯躅片刻,许嬷嬷终于道:“此乃藏春宫。” “藏春宫……” 秀女交头接耳,压下声音议论。 “藏春宫里住着的,不正是姜皇后么?” 对于这位姜皇后,众人略有耳闻。 她是前朝太傅姜闻淮之女,定西将军姜衍的亲生姐姐。在圣上还未即位称帝时,这位姜皇后便一直陪侍在圣上左右。看上去伉俪情深的一对夫妻,不知为何却在新君登基那日闹翻了脸。姜皇后在圣上合卺酒中下了药,惹得新君龙颜大怒…… “她在圣上酒中下毒,圣上为何未赐死她?” “不是毒,是迷药。” 有人纠正道,“圣上宽厚,念着夫妻一场的恩情,未将她处死。而姜氏身上背有凤命,圣上也未将她废去,只囚禁在这藏春宫内,永远不能踏出宫门半步。” 闻言,人群中传来唏嘘之声。 “永远被囚.禁在藏春宫中,姜皇后真是可怜……” “可怜什么,”水青色衫子冷哼了声,“她这分明就是自作自受,竟还敢在圣上酒水中下.药。” 此人是殷家女,名叫殷绫儿。她家底殷实,父亲是朝中右相,素日行为做事乖张,但无人敢上前置喙她。殷绫儿正说着,却有人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见状,前者不免撇撇嘴,道: “一个被圣上厌弃的女子罢了,有什么好怕的。” 藕花珠缀,将秀女们唧唧喳喳的话语送于风中,四下飘散。 秀女们正集结于御花池畔,长明殿内仍是一片不紧不慢。夏日炎热,宫殿内摆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冰块,有宫人执着扇,将冷气送往桌案边。 桌案前,正坐着一名男子。 龙袍加身,乃九五之尊。 “报——” 边关战事传来。 “姜小将军大破东厥,连连收复丁渠、霞关、幽城座城池。” 闻言,一侧的谈钊大喜,侧首却见主上神色平淡,似乎对这场胜利早有预感。下人将军情呈递上来,步瞻垂眸快速扫了其上字迹一眼,紧接着蘸了丹墨,批了一字。 “圣上——” 又有人叩了叩殿门。 这回走进来的,是青行宫的萱儿。她见到步瞻,恭敬地一叩首,继而着急地禀报:“圣上,今日太子殿下不知怎的,劝了一早上都不肯去念书,如今正在青行宫闹了脾气,还摔了不少东西……” 要知晓,太子煜虽然年纪甚小,却极为聪慧懂事,尤其是在学业这一项上,从未让旁人多操心过。他今日突然闹脾气……想也不想,定然是跟今日新入宫的那一批秀女有关。 太子煜与圣上关系并不融洽。 明明是父子,二人却鲜少见面,见面时也俨然没有父子之间的亲昵。步瞻性子清冷,步煜甚至比他的性子还要冷上几分。太子煜知书达理,知礼守节,待所有人都很和善,唯独待他——那位囚禁了他母后的“父亲”。 小时候,他每每哭着要母亲,左右宫人支支吾吾地说,他的母后已经过世了。 直到一日,他无意间撞见几名下人的谈论。 他们说,是他最敬重的父皇,亲手掐着他母后的脖子,把她关在了藏春宫。 闻言,太子煜先是不相信,自己一贯敬爱的父皇,怎么会赶出这等冷酷无情之事?直到他亲眼看见父皇下令处死那几名多嘴的宫人。 他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惨白着一张小脸,问那名身着龙袍的男人:“父皇……儿臣、儿臣的母后,如今身在何处?” 小孩子牙齿还未张全,说话奶声奶气的,身子也刚到他的大腿处,小身板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站不太稳。 步瞻垂下眼。 “她死了。” 不可能! 小皇子身形又是一晃。 他明明看见,明明看见藏春宫住了人,明明听见那些下人说他的母后就关在那里。他的母后怎么可能死了呢? 步煜还欲询问,却见身前的男人目光一冷。 “送太子回青行宫。” 他着急了,挥舞着一双小手,央求道:“父皇,儿臣不要回青行宫,儿臣想见母后!儿臣求您了,让儿子见一见母亲,就见她一面……” 照顾他的乳母经常说,太子殿下都不让人操心的,自记事起他就从未哭过。无论是背不出来书、被太傅批评,或是被同龄的小孩子开玩笑捉弄…… 他从来都没有哭过。 这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哭得这般伤心。 可无论他再怎么哭,再怎么央求,始终换不得父皇的一次回头。那一袭明黄色的衣影就站在窗边,他冷漠,决绝,不容人反抗,只留给他一个冷冰冰的背影。 从那以后,小太子也不允许青行宫的任何一个人提起他的母后。 他与步瞻之间,也有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小太子头一次发了脾气,将平日里视若珍宝的花瓶砸得稀碎。只因今日早晨,他路过御花池,看见一排排衣着艳丽的年轻女郎。旁边有下人逗弄他:“太子殿下要有新母后咯!” 太子煜一下沉下脸。 他冷声,命左右将那名多嘴的宫人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宫人连连求饶,素日里一向温和的小太子却冷着脸看他被拖下去。左右宫人被他吓坏了,皆不敢吭声。 看着这群莺莺燕燕,步煜忽然很烦躁。 摔碎了花瓶,他也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出气,小小少年无力地瘫坐在一边,两眼空洞。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吱呀”一声门响,另一个少年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太子殿下。” 这是他的伴读,名叫戚卞玉,与他年龄相仿,也是整个皇宫里与他最亲近的人。 听见声音,太子转过头,看着她。 小姑娘生得圆乎乎的,像个糯米白团子,她知道太子不开心,硬生生地从另一边挤到他身侧,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脸。 “殿下不高兴,卞玉过来陪着殿下。” 她的声音软软的,“殿下为什么不高兴,是因为有新娘娘要进宫了吗?” 太子没说话。 他低垂着眼睫,兀自沉默了良久,忽然说了一声: “我恨他。” “殿下恨谁?” “恨……我的生父。” “殿下为何恨他?” “他囚禁了我的母亲,使我们母子分离。” 说到这儿,少年攥紧了拳头,“我明明只与母后有一墙之隔,却不能在她身前尽孝,还要看着她日夜饱受折磨。卞玉,我不是一个好儿子,可他也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看着身侧少年微红的眼眶,戚卞玉也觉得难受。她伸出手,轻轻扶了扶太子微斜的发冠,温声道:“殿下不要难过,您与娘娘会见面的。您要努力变得更厉害,以后才可以保护娘娘,保护殿下想要保护的人。” 两个小孩子靠在一起,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新封的妃嫔名册已下达各宫。 听闻圣上并未面见那些秀女,单看着画像与家世随意圈了十二名女子。刚入宫的女子,大多都封了美人良人之类,位分最高的也就封个容华,唯有一个人—— 步瞻听到“殷绫儿”个字时,朱批的手忽然一顿。 见状,宫人赶忙念起殷绫儿的身世。 谁知,圣上却全然不在乎这些,他甚至看都未看那女子的画像一眼,单单听着名字,一个“昭仪”便落了下来。 入宫后,绫昭仪也是格外会讨圣上欢心的。 不过短短两个月,又被加封成了淑媛。 只是在选封号时,殷绫儿本想挑个称心如意的封号,步瞻却垂眼,只淡淡道了句:绫这个字好,不必换。 绫这个字好在哪里? 殷氏不知道。 “可臣妾却觉得,这个绫字有些小家子气。” 皇帝忽然抬眼。 他的眼神虽是平淡,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反抗的威慑力,殷氏吓破了胆,忙不迭道:“臣妾也觉得绫这个字好。” 往后的日子,皇帝依旧待她很好,珠宝、绫罗、奇花异草……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格外耐心。但也只有殷绫儿知道,皇帝从不在她内寝过夜。 莫说是过夜了。 皇帝碰都未碰她一下。 他很忙,整日忙得不见首尾,有时候忙起来时,还喜欢叫她站在一侧研墨。 可殷绫儿不喜欢读书,也不会研墨。见她笨手笨脚的样子,步瞻也不恼,他轻搁下笔,坐在那里教她。 殷绫儿原以为,皇帝是喜欢自己的。 直到一日,她偶尔听见,藏春宫关着的那位如同废后的女人,单名一个泠。 殷绫儿慌了神,拼命翻找姜氏先前存在的踪迹。可宫里人都说没见过这位姜皇后,她在进宫那天,就被皇帝关在了藏春宫。 未经允许,谁都不许去藏春宫看望她,包括她的亲生儿子。 殷氏思前想后,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 她小心翼翼地跟步瞻说,听闻藏春宫有一棵很大的桃花树,她想去看一眼。 本以为男人会冷声拒绝,却未曾想,他正执着狼毫的手微顿,片刻淡声应道:“如今是秋日,没有什么桃花。” “可臣妾就是想要嘛,臣妾等不及了,就想看一看这后宫中最大、最美的一棵桃花树,臣妾想将那棵树移栽过来。” 步瞻眼中神色微动。 令殷绫儿意外的是,他仅是顿了一瞬,竟应了她的请求。 这天夜里下了一场秋雨,整座皇城在一夜之间冷下来。 藏春宫里本就没有多少暖炭,薰笼里的香也燃尽了,周遭愈发寒冷。 桌案前,稳坐这一名身形瘦弱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素色的衫,虽是被囚禁,面上却写满了安适。她手边已堆积了满满一沓画纸,如今她正将窗门敞开着,描画着院子里唯一那棵桃花树。 到了秋天,桃花都谢了。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很喜欢画那棵树,很喜欢画停在树上的鸟,停在鸟边的云。 若是不想再作画了,她便会抄一抄诗书,抄一抄佛经。虽说是闷在这密不透风的宫墙之内,但她也是从小被关习惯了,一个人也乐得个怡然自得。 姜泠垂眼,方欲落笔,门外罕见地响起一阵喧闹声。 起初,她还以为自己被关久了,耳朵出现了什么毛病。 姜泠转过头,问身侧的宫人。 “回娘娘,好像……是有声音。” 小宫人还未前去探察,绿芜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娘娘,不好了!皇上他……他带着绫淑媛来了,说是要移栽咱们宫中的那棵桃花树。” 移栽桃花树? 姜泠微微蹙眉。 这年,步瞻莫不是脑子出现了什么问题? 他已是九五之尊,要什么有什么,别说是桃花树了,就算是金树银树元宝树,他也是想要多少棵,就有多少棵。 正疑惑着,尘封已久的宫门,终于被人从外推开。 姜泠攥着笔,不禁站起身。 年了。 她被步瞻囚禁了整整年。 谁想年之后,她再与那人见面。 竟是他带着新欢,来砍她宫中唯一的一棵桃花树。:,m..,. 32. 032 “你今日去过藏春宫了?”…… 藏春宫大门被人推开。 细细蒙蒙的一层灰扑簌簌地落下来,眨眼间被风吹得不见。周围宫人亦未想到皇帝竟还会来藏春宫,短暂的惊愕后又赶忙跪成一排。 藏春宫常年冷落,在宫里侍奉姜泠的宫人也极少。 除去绿芜、青菊,只剩下寥寥几个叫不上来姓名的宫女太监。 殷绫儿一踏入门,便迫不及待去搜寻那名叫姜泠的女子,以至于并没有怎么留意身侧皇帝的神色。 院中果然有一棵桃花树,只不过并没有殷绫儿想象中那么大、那么漂亮,树上的桃花也都凋谢了,只余下残枝败叶在萧瑟的寒风中摇曳盘旋。 片刻后,从房里走出来一名女子。 时值秋日,对方穿得并不多,一袭素衣愈发衬得她身形单薄。明明久居这不见天日的深院之中,她也未曾刻意地精心打扮,这衣裳、妆容皆是干净而妥帖。一看到那女郎,殷绫儿忍不住在心底暗暗惊叹。这等绝色美人,果真是凡夫俗子不能与之相比。 她忽然明白,皇帝为什么想让她多读点书了。 腹有诗书气自华,前人所说的话果然不假。 秋风瑟瑟,姜泠安静地站在那里,淡雅得像是一幅水墨画。 绿芜扯了扯自家主子的衣袖,后者才缓缓福身,声音平淡:“见过皇上。” 她敛目垂容,未看那名素未谋面的妃嫔,也未望向一袭龙袍的步瞻。 清风穿过庭院,拂起她鬓角青丝。下一瞬,姜泠听见身前响起女子娇俏一声: “皇上,臣妾想要这棵树。” 这是一棵很普通很平常的树。 也是藏春宫唯一的一棵桃花树。 姜泠抬起头,微微蹙眉。 对方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小姐,被养得十分娇纵。她穿着一身藕粉色的裙衫,髻上珠翠钿玉,光影一落,晃出一阵流光溢彩。 她已有许久未见过这般豪奢的首饰,耀目的光微微有几分晃眼。 殷绫儿乍一开口,立马便有宫人上前。他们事先准备好了移栽的工具,齐轰轰地走向那棵桃花树。 人群将她与步瞻的身形遮挡住。 隐约之间,姜泠似乎感觉到正有一道目光,轻轻落在她身上。 三年未见,她愈发消瘦,身形只有轻扑扑一层,好似冷风一吹便要倾倒。可这瘦小的身形里,偏偏又有一根铁钉般深深根种的韧劲,见步瞻要砍树,她并没有质问,甚至都没有阻拦。 殷绫儿原以为,面前这个女人会生气的。 因为自己的闯入,凭空夺走了她喜爱的东西,换作任何一个人,多少总该有些情绪的。 可她好似没有。 她的神色很淡,好像在看一件极平常的事。姜泠看着铁锹一点点挖出被刨得松软的土,忽然觉得很无趣,朝人缓缓一福身后,便离开前院。 藏春宫并不大,却也不甚小。整整三年,姜泠已然能够闭着眼睛将整个宫殿横着走一遍。 她听着前院的挖树声,只觉得胸口闷得堵堵的。也是可惜了这么漂亮的树,陪了她这么久,人挪活树挪死,也不知在另一个地方能不能活下去。 如此想着,她方欲叹息一声,猝不及防地撞上一个人。 姜泠正低着头,撞入眼帘的率先是一抹明黄色的衣角。衣角上以金线绣着游龙与云纹,无一不昭示着衣裳主人的尊贵与威严。她的右眼皮突突一跳,下意识抬头时,恰恰与那人对视。 他垂下浓黑的眸,目光似是清淡,静静地落在她素净瘦削的面容上。 三年未见。 这是姜泠第一次看见步瞻穿龙袍,在她的记忆里,对方还是一身雪白广袖素袍的模样。他时常喜欢用一根极简易的发带将乌黑的发束起,如今却是金冠玉带,看上去愈发高傲,也愈发高不可攀。 她再度福下身,按着规矩唤平淡无波地唤道:“陛下。” 女子脖颈白皙细长,迎风送来些淡淡的馨香。步瞻看着她规矩极了的身段,也平淡无波地应了声:“嗯。” 除此以外,二人再无任何多余的话。 事实上,姜泠也有些倦了。再过些天是母亲的生辰,她昨夜抄写经文为母亲祈福,故此熬得很晚,如今眼下有着淡淡的乌青。步瞻的目光正顺着她的眼睫滑下,落在她的眼睑处时,神色顿了一顿。 然而,他也仅是神色微顿。 两个人之间仍横亘着良久的沉默。 冷风萧瑟不止,庭院内百草凋敝,枯萎成一片昏黄。 姜泠只觉得这沉默无端令人窒息,也无端让人感到一阵烦闷。她并不想让步瞻看见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早知他今日突然过来,自己昨夜就早睡一些,也不至于满脸疲惫。 ——像个弃妇。 像个面黄肌瘦、满心怨恨,因为一个男人吃不饱睡不好的弃妇。 姜泠忽然有些郁闷。 步瞻神色微不可查地动了动,继而别开眼去——他似乎并不想看她,目光有意无意地环顾了四周一圈。就在此时,前院响起颇为谨慎的一声: “陛下,这桃花树还挖吗?” 还挖吗? 见皇帝突然离去,正在挖树宫人有些不知所措。 几乎是下意识的,男人的眼神再度扫过来。 步瞻未言,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身上。 他似乎在等着她开口。 见后院迟迟未有动静,有小太监忍不住了,循着路小跑了过来,只一眼就看见对峙着的一双男女。 姜泠也抬眸,盯着他。 半晌,她轻轻一笑:“不过是一棵树罢了,陛下喜欢,那便挖了去。这皇宫之内、普天之下,没有一物不是陛下的东西,陛下想要什么,臣妾怎敢置喙。” 言罢,她转过身,朝跑过来的小太监吩咐:“挖罢。” 一群宫人又重新动工。 铁锹叮铃咣当,吵得姜泠有些许头疼,她径直与皇帝擦肩而过,兀自回到寝殿,又叫宫人将门窗关着。 那些人忙了一下午,终于将树挖了个干净。 放眼望过去,天地之间一片茫茫,真是什么也不剩了。 姜泠心中觉得可惜,叹息了声,将正在描绘的桃树图放下,递给下人命其烧了。 院落清净了,她却未落得个清净。第二天,殷绫儿就登门造访。 姜泠听绿芜讲,对方进宫短短几月,却已被步瞻封为了淑媛。一问家世,右相嫡女——她便不觉得意外了。 她太了解步瞻,他总是能够兵不血刃,用最龌龊的手段,成就他那勃勃野心。 殷绫儿果然是被娇宠惯了,一走进藏春宫,便带了一阵嚣张跋扈的风。她简单地朝姜泠行了一礼,又扫了眼宫殿内简陋的陈设,不免说起来风凉话。 字字张扬,句句挑衅。 绿芜听得十分生气。 她欲上前,却被自家主子轻扯住了袖子。相较于她的愤懑,姜泠的面色却很平淡。她抬眸轻扫了那女子一眼,却并未理会对方带着尖刺儿的话,只唤宫女去沏茶。 殷绫儿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她径直将宫人递来的茶推了推,讽刺道:“本宫从来不喝这种茶。” 姜泠便笑:“那真是可惜,我这里怕是没有你想喝的茶,若你想喝名贵些的茶叶,应当去长明殿,陛下定会叫人沏上好的茶给你喝。” “你也知道陛下宠爱本宫。” 姜泠诚实摇摇头:“我并不知晓。” “那你现在知晓了。” 殷绫儿扬了扬头,故意露出手腕上的镯子。 “这些都是陛下赏赐给本宫的,珠宝、玉镯、上好的丝帛……你、你何故笑本宫?” 对方一袭素衣,面容沉静如水。姜泠似乎并不想开口,思忖片刻,还是温声道: “没什么,我并不是在笑你。我只是想说,这些东西我曾经也都拥有过。金银、珠宝、玉镯……甚至还有一株十分名贵的玉雕海棠。但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要炫耀,金银珠宝虽珍贵,但这些对于他来说只是心血来潮的施舍,并不是爱。” 莫说是爱了。 这甚至算不上是喜欢。 姜泠顿了顿,望向她,似乎透过对方那张年轻靓丽的面容上,看到几分从前的影: “若我未记错,殷家原先是江南第一富商,直到你父亲那一辈,才转为从政。可即便如此,殷家祖上家产殷实,富可敌国。” 闻言,殷绫儿一愣。 下一刻,她听见对方似为叹息的一声: “妹妹,不要寄希望于那样一个男人身上,他根本没有心的。” 不知为何,姜泠的话竟让她有几分慌神。 “陛下他、他只是对你没有心,他对本宫好得很!” 她本欲打击姜泠,让对方心灰意冷,于这深宫之中了却残生,却未想反倒是自己憋了一肚子的气、根本无处发泄。 走出藏春宫时,殷氏跺了跺脚。 轿子慢悠悠地在钟毓宫停落,殷绫儿在宫人的搀扶下走下轿,踏入宫门时,却见钟毓宫内一片肃穆。直到走进院,她看见停在院子里的龙辇,不由得一讶。 她入宫这么久,圣上从未踏入过钟毓宫。 今日……怎么来了。 殷绫儿想也未想,匆忙整了整装束,受宠若惊地迈进殿。 寝殿内,只燃了一盏灯。 灯火昏黄,室内幽暗得让人有些看不太清。 而那一袭龙袍之人正坐在雕木梨花椅上,手里捻了串佛珠,珠串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未料到皇帝会来,提了提衣裙,小心迈过门槛。 不等她开口,步瞻已察觉到那脚步声。坐在椅上的男人抬眸,朝殷氏望了过来。 “皇上,您今日怎么来了?” 皇帝径直望向她,手中佛珠骤地一转,清脆的珠子碰撞声竟引得女子耸了耸肩,一时有些紧张。 男人看着她,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锐利与冰冷。 他并未答她的话,幽幽问道: “你今日去过藏春宫了?” 殷绫儿一愣。 不知为何,一向对自己温和的皇帝,此时此刻,声音竟冷得瘆人。 而他的目光阴冷,似乎……生出几分杀意。 想也不想的,殷氏瑟缩着身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33. 033 太子煜拖着一把铁剑,朝龙椅走…… 殷氏颤声,道:“皇上何故、何故问起这个?” 钟毓宫的门虚掩着,从外透进来些幽幽的夜光,无端叫人胆寒。 皇帝显然不怎么满意这个回答。 他坐在那里,轻微的夜风将明黄色的袖摆拂了一拂,男人的周遭如有肃穆的光影环绕。殷绫儿自知无法将此事糊弄过去,身形微欠,小声道: “是……臣妾今日是去了皇后娘娘那里。” 步瞻眸光微沉,凝望着她。 只见身前女子低下头,不知是不是被他惊吓到,纤瘦的身子骨竟还暗暗发着抖。她的眼眶红了一圈,尽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回皇上,臣妾今日看院里头这棵桃花树有些病恹恹的,便去藏春宫请教了皇后一番。未能通报皇上,还望皇上……责罚。” 殷绫儿的声音结巴,话语之中漏洞百出。 她的话刚一说完,不知是不是错觉,殷氏感觉周遭又冷了几分。 殿内明明燃着上好的香炭,暖融融、雾蒙蒙的一层香气弥散,轻拂上人的眉梢,将那人的眼神浸得更阴寒了些。 “皇……皇上。” 殷氏看不懂他的眼神,只觉得他的心情极不好,那一道无声的、阴沉沉的目光,似乎在警告着她什么。 在警告什么? 皇帝在警告她什么? 是不准去藏春宫,还是不准去见藏春宫里的那个女人? 殷绫儿搞不懂。 可皇上分明是不在乎她的,他将那女人不闻不问地关了整整三年,如若不是对方身上还有着那一层凤命,皇帝早该将她休弃。可如今皇帝这种眼神,分明是在警醒着她——藏春宫,不是她可以踏足的地方。 殷绫儿趴在地上,吓得快要哭了。 她哭起来,柔顺的乌发披下,双肩一抖一抖的。好生梨花带雨的场景,皇帝却只是居高临下地睨了她一眼。他站起身,殷氏面前出现了一双华靴,龙袍的衣角险险坠着,轻悠悠拂于他的靴面之上。 片刻,她清楚地听到皇帝的话: “殷淑媛身边的宫人不懂规矩,尽数打入役者宫,新调一批宫人到钟毓宫来,好生照顾殷淑媛。” 闻言,殷氏愕然抬首。 ——皇帝刚刚说什么? 要将她身侧的宫女调走?!! 钟毓宫里,有不少她从殷家带来的心腹婢女,甚至有许多婢女是跟着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不等她反应,周围已响起一片哭声。一声声“陛下”夹杂着“娘娘”,在殷氏耳边喧嚣地炸开。 殷氏想哭,却又不敢哭。这是她进宫以来第一次见一贯清冷自持的皇帝闹脾气,吓得她浑身瘫软,双臂止不住地发抖。 他抬了抬脚尖,勾着殷氏的下巴。 “没有下次。” “臣妾……恭送皇上。” 直到那一抹身影消逝在转角,殷绫儿才稍稍恢复了神志。院外的风声更喧嚣吵闹,刚移栽过来的那棵桃花树在冷风中摇曳着,好像下一刻就会枯死。 张公公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便往钟毓宫调来了一批新的宫女太监。 为首的宫女叫萱儿,容貌清秀,身段高挑。对方对她的态度也是不冷不热的,俨然没有其余宫人那般赶凑着上前献殷勤。 殷绫儿惊魂未定,宫殿门口又响起一阵喧闹声,有人不顾阻拦,一脚将宫门踢了开。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不能进去——” 殷淑媛从贵妃椅上站起身,只见一孩童率着乌泱泱的人马破门而入。他虽是年幼,身上却带着几分并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稚气,小皇子锦衣玉冠,没一会儿身后的人便将整个庭院围起来。 “太子,你要做甚?” 殷绫儿大惊失色,“擅闯本宫内院,太子煜,你这是要造.反吗?” 小皇子与他的父亲果然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冷着脸时的神态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相对于步瞻的冷淡,他的眼中更有几分果敢与坚毅。 步煜连看都未看殷氏一眼,目光环顾了前院一圈。 见对方突然闯出,更是目中无人地未向自己行礼。不等她开口质问,只听身前太子指着刚从藏春宫移栽的那棵桃花树道: “来人,给孤把这棵树砍了。” 此言一出,殷氏左右都骇了一骇。 殷绫儿甩开宫人的手,气极:“这可是你父皇送给本宫的桃花树,你敢!” 步煜根本不理会她,径直施令:“砍。” 他带来的那群宫人也根本不怕殷淑媛,得了太子殿下的令,嚯嚯地动起土来。 “住手!” 殷氏气得鼻子都歪了,匆匆跑到那棵桃花树面前,企图阻拦,“大胆,太子殿下,本宫是你的母妃!” 太子煜抬头与她对视。 “孤向来只有母后,没有什么母妃。” 言罢,他转过头,“给孤砍得干干净净,一片叶子都不要留下。” 此番大动干戈,想来势必会传入长明宫,可殷氏等了许久,也未听到皇帝的消息。她想派人去通传,却又有几分后怕。 “太子,你知不知今日之事,若是传到你父皇的耳朵里……” “休要在孤面前提他!” 小皇子忽然厉声,斥道:“殷淑媛,孤并不知皇帝待你如何,也不想知道皇帝如何待你。但你给孤记住了,孤的母后,是大魏的皇后,是这后宫之主。你不过小小一个淑媛,胆敢以下犯上。即便皇帝不责罚你,孤也要罚你。” “卞玉。” “臣在。” “按大魏律,目无尊卑以下犯上者,该当何处?” 戚卞玉走上前:“杖三十,罚跪宗祠。” 步煜冷声:“那就杖三十。” 面前的桃花树已被砍了一半儿,他看得心中烦躁,索性移开了眼。长夜萧索,宫灯更是寥落,夜空中送来清冷的风,小皇子步步走到殷氏身前。 他看着满面苍白的女子,一字一字: “你若不服,大可去皇帝面前告孤的状。” 对方明明是个孩童。 他的眼神却格外锐利逼仄,俨然有了上.位者的影子。 这般阴狠的眼神,终于让殷绫儿明白了——他的母亲即使身在冷宫,不受皇帝待见,可他是皇帝的嫡长子,更是整个大魏的太子殿下。等若干年以后他大权在握,藏春宫那女人即便是废后,也会一跃成为大魏的太后娘娘。 走出钟毓宫,杖责声仍不断,那女人还在哭嚎,但步煜却没有什么心思去看她受罚。他厌恶这个地方,更厌恶那个跑去藏春宫打扰他母亲的女人,千恨万恨,他心头最恨的,还是他的生父。 迈过钟毓宫宫阶,他强撑的强硬之姿,登即软下来。 “殿下,殿下。” 戚卞玉满脸担忧,去牵他的手。 太子的手很冷,小姑娘的手却又软又暖和,她小心翼翼地牵住了殿下的手指,叹息道: “您又莽撞了。” 他掌心有薄薄的汗,闻言,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卞玉,我又莽撞了。” 凉风袭来,小皇子顿了顿。 “但我忍不住。” “我不是他,我不能容忍有人当着我的面,欺负我的母亲。” 说到这里,太子煜的声音很低,他的声音湿漉漉的,带了几分委屈。 小姑娘又攥紧了他的手,奶声奶气地安慰。 “殿下莫要难过,日后待殿下长大了,定会将皇后娘娘接出藏春宫。” “可是我等不及了,”步煜转过头,眼睛里水光闪闪,“等我长大,还要好久好久。我一想起我的母亲还要遭这么久的罪,我就心如刀绞。卞玉,我好想见见她,好想亲口告诉她,您一定要等儿子长大。可是长大真的太久、太难了……” 小皇子低垂下脸,吸了吸鼻子。 “卞玉,我做梦都想长大。” 见他这般伤心,戚卞玉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跟在殿下身侧,默默地陪伴他往青行宫而去。他今日责罚了殷氏,明日定要受步瞻的责骂。想到这里,小皇子耸了耸肩,自嘲一笑: “被他责骂无所谓,只是我又要被先生骂了。” 头一回被太傅骂,是他在课上学习诗文,诵读到父母之爱时,小步煜执拗地用笔将其上的一个“父”字涂去。 太傅很凶,是个胡须发白的老头子。 但对方学识渊博,步煜很尊敬他。 “罢了,被先生骂就被先生骂吧,但我还想再莽撞一次。” 闻言,戚卞玉微惊,抬了抬首。 “殿下还要做什么?” 步煜垂下眼,短暂沉默。尔后如打定了什么主意,将身侧小姑娘的手松开。 “卞玉,你现在回去,不要跟着我,我要去做一件事。” “殿下要做什么事?” 太子不答她。 冷夜凄风,他身形单薄,固执地走入这片长灯之中。 太子煜的突然出现,引起了长明殿不小的惊惶。时至深夜,桌案前的男人仍未歇息,他面前堆满了奏折,手边还放了一杯完全凉透了的茶水。 谈钊刚将药汤端进来,宫门前就传来一阵骚动。 步瞻头疼难遏,见到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下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 下一刻,便听见宫人惊惶一声:“皇上,不好了!小殿下他、他突然闯入长明宫了。奴婢们说什么也拦不住他,殿下的手上还……还……” 宫人不敢再往下说。 即便对方不说,步瞻也大致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他将手中奏折放下,目光清淡,朝窗外眺望一眼。 夜色浓稠,如同黑墨,乌沉沉的云倾压下来,叫人的呼吸有几分不畅快。 他看着跪在案前、身形瑟缩不止的宫人,声音平静:“不必拦,让太子进来。” 宫人:“……是。” 步瞻一个眼神,谈钊亦识眼色地退出长明殿。偌大的宫殿内只剩他一人,守着满桌的奏折与摇晃的孤灯。 没过多久。 太子煜拖着一把沉重的铁剑,朝那龙椅步步走了过来。:,,. 34. 034 一更 铁剑很重,被拖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小皇子的脚步声亦被这铁器带得沉重,他步履微沉,却十分坚定地朝着长明殿而来。 殿内宫人尽数散去,昏黄的宫灯很暗,将桌案前男人的身形投在身后的墙壁上,落下灰蒙蒙的一层阴影。 步煜稚嫩白皙的下巴上,亦落了一层影。 见他提剑而来,步瞻似乎并不意外,他的脸上甚至没有过多的反应。桌案前的奏折堆积着,苦涩的汤药向上腾腾冒着热气,遮挡住他幽暗晦涩的一双眼。 隔着一层雾,两人对视。 父子俩的眼睛生得极像,同样是幽深的、狭长的凤眸,一个满眼愤懑,另一个却是云淡风轻。 长剑锃亮,在夜空中划过一道寒冷的光。 太子煜虽然跟着师父习武,但单手举起一把铁剑,对他还说还是件困难的事。小皇子正拖着长剑的手紧了紧,两只手捧着剑柄,摇摇晃晃地将铁剑举起来。 长剑锋利,直指那一袭龙袍之人。 步瞻正坐在龙椅上,见状,连眼皮都不抬一下,随手捻起一本奏折,朝小皇子的手腕掷去。 男人的力道并不大,却也不小,正中对方手筋。 一阵痛意自手腕处袭来,震得他整个手臂俱是一麻,险些将手中剑器丢了。 步煜微惊,着急地握住剑柄,踉跄了两步,这才未跌倒。 他调整呼吸,重新举起剑,对向步瞻。 “你前日,可是去见了我母后?” 他的嗓音里带了些孩童稚气,眼神却十分坚韧,抬头望着那男人。 步瞻未答,径直又抄过一本奏折,砸向他另一只手。 太子的身形晃了晃,咬着牙,将剑柄握住。 可手腕实在是又麻又疼,他努力控着力,仍止不住剑身的颤抖。见状,坐在龙椅上的男人似乎轻嗤了下,继续扔了第三本奏折—— “哐当”一声,小太子终于坚持不住,铁剑摔落在地,发出沉重的声响。 长剑震得地面好似一晃。 步煜面色微白,额上已冒出细细密密的汗。 而他那无情无义的父皇,正面不改色地坐在龙椅上,淡声道: “这点能耐,如何救的了你母后?” 步煜的眸子兀地一沉。 他咬了咬牙,右手用力攥住左手手腕,拼命抑制着双手的颤抖。可他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太微弱了,身前之人不过轻飘飘地扔了几本奏折,便将他身上的力气打得溃散。 “就凭你这点本事,莫说是再过五年,就算再过十年、二十年,你都救不了她。” 身前男人的话轻幽幽的,顺着淡淡的旃檀香气,飘到步煜的耳畔,引得他身形一僵。 不行。 他不能就这样认输。 步煜再度攥紧了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下一瞬,他躬下身,艰难地拾起地上长剑。 步瞻缓淡抬眸。 他眼瞧着,面前的孩童咬紧牙关,双臂打着颤,眼中带着恨意,将那把剑举向他。 夜风徐徐,吹不散殿内盘绕着的薄雾。 他的眸光动了动,紧接着执起搁置在一侧的笔,“唰”地丢出去。 这一回,小皇子学聪明了些,他知道对方要往自己的手上打,便眼疾手快地一侧。毛笔“啪嗒”一声打在剑刃上,溅起浓黑的墨珠。步煜闭了闭眼,墨水刚好挂在他的眼睫上,顺着眼尾,墨痕缓缓向下蜿蜒。 可他着实没有什么力气了。 二人无声对峙良久,终于,男孩子的双臂弯了下去。 这一回剑柄磕落在地,竟比上一次发出的声响还要沉重,太子满面苍白,面上亦是一片狼藉。月色涌入窗牖,他眼中眸光剧烈颤抖着,须臾,一直坐在桌案前的男人站起身、朝他走过来。 他的身量高大,走来时,太子煜瘦小的身形笼罩上了一层硕大的影。 男人靴底轻轻叩地,走到太子身前,居高临下地睨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声音泛冷: “连剑都握不住,便要来行刺朕,朕给你请的老师,真是教出来了个莽撞的废物。” 步煜瞪圆了眼睛,眼睁睁看着对方的靴子踩在剑柄上, 步瞻低下头。 他的眸极黑,眸底极深,根本让人无法从中瞧见他的半分情绪。相反的是,身前之人眸光中情绪汹涌,对方恨恨地看着他,眼中的杀意一览无遗。 步瞻眸光微凝。 这杀意,若干年前,也曾浮现在他的脸庞上。 那时候他还是个私生子,一个卑贱的、令人感到恶心的私生子。 每当他走到齐府大门,他的生父便会让人像驱逐野狗般将他乱棍打出去。那时候他还不明白,为什么都是齐家的孩子,有人锦衣玉食,有人却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生母病逝那天,京都下起了小雪,他抱着冻得僵硬的母亲蜷缩在墙角,一墙之隔,听到从院墙另一端传来的欢声笑语。 其实他的生母也不怎么爱他。 她生下他,养着他,却又怨恨他。她将自己所有的不幸,尽数归结在尚是孩童的步瞻身上。她生了很严重的病,要步瞻去齐府求齐老爷,看着他被打得遍体鳞伤,母亲并没有安慰他,反而以一种怨毒的眼神狠狠地剜他的心窝。 他站在床边,低着头,母亲拿着一根藤条,边打边骂他是丧门星。 母亲病逝了,这世上独剩他一个人,支撑步瞻活下去的,唯有这恨意。 他变得自私、卑劣、不再相信任何人,也不再为任何人做付出。伴随他的,只有漫天的恨意,和对权势病态般痴狂地追随,终于,他踩着皑皑白骨,站在整座皇城的最顶端,俯瞰着脚下芸芸众生。 他低垂下眼睫,静静打量着身前孩童眼底的情绪,须臾,如同灌输着某种思想,语气淡漠道: “你记住,你的母后已经死了。为人君者,当学会无情无欲。” “倘若我学不会呢?” 小孩子抬起头,满眼都是倔强,“倘若我不想与你一样,做个没有感情的怪物呢?” 步瞻神色微顿。 稀疏的冷风吹来,将他浓密纤长的眼睫拂得动了一动。男人面上表情未变,他淡淡地扫了地上横置着的那把铁剑,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只平淡无波地留下一句: “再好好练练。” 回到青行宫,已是深夜。 戚卞玉在寝宫内等了太子许久。 步煜自幼没有母亲陪在身侧,也不愿喊奶娘伴着,故此卞玉时常留在青行宫里,在太子需要自己的时候静静陪伴着他。听见脚步声,正守着宫灯的小姑娘揉了揉眼睛,她从桌案边站起身,轻声唤了句:“殿下。” 太子看上去失魂落魄的,不知经历了什么。 戚卞玉十分担心,走上前。 “殿下,您怎么了?” 步煜低下头,沉默少时,忽然闷闷道: “卞玉,你打我吧。” “什么?” 戚卞玉不明所以,“太子殿下,您在说什么?” “我没有说胡话,”小皇子抬起脸,道,“目无尊卑,以下犯上者,杖三十,罚跪宗祠。卞玉,我今日目无尊卑、以下犯上,你责罚我罢,被你杖责,我起码会好受些。” 戚卞玉微惊:“殿下,您……您做什么了?” 小皇子抿着唇,似乎不愿再多说一句话。见状,她也不好再过问。不过顷刻,步煜便让人在院子里准备好了长椅、棍棒之物。他走到长椅之前,面色自若地趴了上去。 “卞玉,来罢。” “殿下,臣、臣不敢……” “不要怕,犯错的是我,不是你。” 戚卞玉接过比她手腕还粗的棍棒,发着抖,吓得快要哭出来。 “殿下,您到底做了什么啊!何必要领受如此责罚……您去同皇上说,您是他的皇长子,是大魏的太子殿下,平日里又从未犯过什么错,若是无心之失,皇上定然会网开一面、从轻责罚您……” 她苦口婆心,道。可步煜根本不听她的劝,他抱紧了身子前的东西,发了令:“打,不要留情。” 对方没法儿,只好动手。 卞玉虽是一个小姑娘,却从小伴着太子一起读书习武,手上力气也比极大。这一棍棒落下,只听极沉闷的一声响,小太子彻底趴了下去,痛苦地喷出一口鲜血。 “殿下——” 太子煜:“卞玉,继续打,我受得住。” 又是两下棍棒。 戚卞玉彻底慌了神。 她是跟着殿下一起长大的,最了解太子殿下的秉性。他虽还比自己年幼上两岁,却极为懂事,从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今天晚上……究竟发生什么了? 周围有宫人看着,见状,亦不敢轻易上前。戚卞玉又打了七下,即便后面几下故意放了水,可殿下总归是个孩童,挨了这十棍棒,已是气息将绝。 她生怕这样打下去会出事,赶忙停手,眼泪汪汪地道:“殿下,不能再打了,您的身子熬不住的。这剩下二十棍子,臣先给您记着,待日后您养好了身子再打也不迟。” “您贵为大魏太子,金枝玉叶,可千万不能出一丁点儿的差错。” 戚卞玉声音里带着些哭腔,劝说了良久,终于劝得对方抬了抬手,示意她止住。见状,周围宫人一拥上前,手忙脚乱地把他抬到床榻上,又赶忙去喊太医。 小姑娘坐在太子榻前,擦着眼泪。 步煜本来是身上痛,一见她哭,心口处不禁也隐隐泛着疼。他忍痛伸出手,将小姑娘的手指勾住,气息很轻:“你莫哭了,我没事的。” 言罢,他顿了顿,转念间想起一事。 “对了,去传孤的指令。将近年关,天气转寒,让内务府往各宫多送上一个月的炭量,就从孤的私库里扣——记得,定要给每所宫殿都送到,一个都不准落下。” …… 另一边,藏春宫。 自从院内的那棵桃花树被移栽走后,整个庭院又清净了许多。东风萧瑟,今年冬天似乎比往年还要冷上几分。就在绿芜正为今年该怎么过冬而发愁时,内务府忽然送来了暖炭。 “公公,您确定……并未送错?” 往年内务府也会送来炭火,但都是些很难烧的粗炭,今日送的,竟是香炭,不止是绿芜,就连姜泠也有些意外。 公公命人将香炭放下来,对着庭院里头笑:“是,奴才并未送错。” 绿芜青菊大喜过望,捧着炭筐欢喜地走进屋。一进门,却见姜泠满面愁容,坐在桌子边。 “娘娘,怎么了。” 绿芜将炭放下,走过来,“发生了何事?” 闻言,姜泠微微回过神思,抿了抿唇。 就在不久前,她刚听闻煜儿昨日在长明殿闹了很大的动静,似乎还惹恼了步瞻。她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问那宫女,对方也支支吾吾地不肯说。 自从被关入藏春宫,她就没再见过煜儿,在她的印象里,煜儿还是一岁多孩童的模样。 姜泠等啊等啊,终于在大年三十这一夜,等来了一个机会。:,m..,. 35. 035 二更 这一天是大年三十。 每年这时候,步瞻都会在宫中举办宫宴,藏春宫周围的侍从会松懈一些,这也是姜泠极少数能踏出藏春宫的机会。 姜泠垂下眼,看着手边的各种小东西——三年来,她因是思念煜儿,闲下来时会为煜儿缝制许多小东西。从虎头帽,到平安符,再到小衣裳小裤子……姜泠为煜儿做了许许多多,却只能一直珍藏在藏春宫,到头来什么都没有送出去。 故此,即便知晓此举十分危险,她还是想放手一搏。 她实在太想念自己的孩子了。 绿芜事先给她准备了小宫女所穿的宫服。 青菊也提早踩了点,大约在黄昏日落,会有不少大臣进宫入宴,藏春宫的侍卫会被调到宴会那边。青菊为她准备好了麻绳,姜泠踩着墙阶一点点爬上去,她并不会翻墙,落地时候还险险摔了一跤。 这一跤,她摔得并不轻,所幸并未伤到筋骨,只是稍微蹭破了些皮。 她有些狼狈,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朝外眺望了一眼,这一眼,顿时让她感慨良多。 她已有整整三年未出过藏春宫。 翻过这一堵墙,看着外头的天一点点阴沉下来,姜泠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冬天的夜晚降临得很快,没一会儿,夜色便将她娇小的身形包裹住,成为姜泠天然的荫蔽。 为了不使人认出来,姜泠特意让绿芜在自己的脸上动了些手脚。 她将脸涂得蜡黄,又将眉毛描粗了些,未涂抹桃花粉与口脂,小心翼翼地避开行人,朝青行宫而去。 她只想着,远远地看上煜儿一眼,只看看他如今是什么样子,长了多高。 她听闻那一夜之后,煜儿受了罚。他自请跪了宗祠,还抄诵了不少经文。一想到这里,姜泠心中隐隐作痛。母子连心,煜儿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他在外头受了罚,姜泠被关在藏春宫里头,比他还要难受。 她本想去青行宫,远远地望上他一眼。 可青行宫门外围着重重侍从,姜泠根本溜不进去。她躲在一棵粗壮的树干后头,想了想,还是觉得先去宫宴上看看。 入宴的大臣很多,宫人亦有许多。 姜泠混在人堆里,低下头。 就在此时,一声又尖又细的“皇上驾到——”响彻整个宴席,众人闻此,恭敬起身遥拜,姜泠右眼皮跟之一跳,也随着众人福下身形,朝着那人拜了一拜。 步瞻坐在龙辇上,一袭明黄色的龙袍,神色依旧不冷不淡。 擦肩而过的一瞬,姜泠一整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所幸人群乌泱泱的,对方并未察觉到什么。 她躲在人群之后,等了片刻,也不见太子的辇车。 没有看到煜儿,姜泠却意外地看见了另一个熟人。季徵竟也被步瞻请入宫,在宴席上作画。她已有许久未见到季老师,对方仍是那一袭青衣雪氅,只不过似乎比先前还要清瘦些,也愈发有几分文人风骨。 姜泠站在原地,兀自看了会儿季老师作画,方一转过头,就听见宫人压低了声议论。 “太子殿下今年又未参宴?” “是啊,平日大大小小的宫宴殿下不来也就罢了,竟连迎新春的除岁宴也都不参加。不过我听闻太子前些日子受了责罚,许是在青行宫养伤身子……” 步煜向来都不喜欢除岁宴。 他并不是不喜欢春节,只是单纯不想与那个人面兽心的父亲打照面。故此每年大年三十,他都是与卞玉在青行宫守岁。今年是步瞻登基的第三年,宫宴也办得十分热闹,听着从宴席那头传来的欢歌笑舞之声,太子垂下眼睫,不动声色地夹起一个饺子。 步煜不喜铺张,青行宫的除岁宴也办得比较简单。 他简单吃了几口,忽然觉得胸口处闷闷的、憋得十分难受,便放下碗筷,朝窗牖外眺望。见状,戚卞玉也顺着太子的目光望去,只见他所望的是藏春宫的方向,便知晓太子殿下这又是在思念母亲。 周遭沉默少时,太子煜忽然站起身。 戚卞玉微惊:“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我胸闷,卞玉,你陪我出去散散心。” 小姑娘撑了一盏灯,伴着太子,顺着甬道深处缓缓走去。 步煜性子清冷,平日散步时,也不喜欢有其余人陪侍左右,只叫上了卞玉。一人一路默默无言,只是走着走着,竟不知不觉走到了通往藏春宫的禁道,待太子反应过来时,已又另一人冲撞入他的目光。 那人从甬道另一侧而来,身上穿着宫娥的衣裳,走得很急。 太子煜不禁厉声呵斥:“站住!” 姜泠步子微微一顿,登时僵在原地。 只见一名男童冷着脸,自月下走来。他穿着锦衣玉带,头顶金冠,虽是年幼,却颇有老成之气。方才那一声虽是嗓音稚嫩,但却带着几分让人不敢抗拒的威严。 月色里,小皇子目光中带着审视,冷冰冰地打量着她。 “你来这里做什么?” “奴婢……走错路了。” 自从那日殷绫儿耀武扬威地跑去藏春宫后,皇帝便下了令,通往藏春宫的甬道成了禁道,不允许外人随意踏足。 “这是禁道,”步煜看着她,一字一字,“擅闯禁道,当杖毙。” 他虽年幼,言谈却十分清晰,甚至还颇有条理。他的目光里俨然是上.位者之姿,让姜泠有些恍惚。 她没有听煜儿的话,径直抬眼,与他对视。 太子煜微微蹙眉,他不知对方为何要这般看自己,只觉那眼神中饱含了太多情愫,竟让他也跟着一愣神。一人目光交触的那一瞬间门,步煜只觉得一颗心猝然一痛,一时连带着呼吸亦停滞。 她的目光柔软,温和,还……带着一种莫名的哀色。 戚卞玉提着灯走过来,见太子面上异样,忍不住问了声。步煜回过神思,可心中酸楚亦未停止。他偏过头,不再敢去看姜泠,只道: “罢了,你离开这里罢。今日是大年三十,孤不罚你。” 姜泠拢了拢衣裳,朝太子一福身。 “等等——” 她刚走出几步,身后孩童忽然唤住她。姜泠回过头去,只见对方的袖袍在风中摇摆着,看上去十分孤单可怜。 太子煜扬声,稚气的声音随着冷风传来。 “皇宫中有两条禁道,一条通往藏春宫,另一条是青行宫旁边的小山林,因为这条小道连通着通往宫外的护城河。你……下次莫要再走错了。” 闻言,姜泠微微瞪圆了眼睛。 她显然未曾料到煜儿会说出这种话,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猜对对方的意思。连通宫外的护城河……煜儿这是想要她…… 她没有敢往下想,用余光扫了眼站在太子身侧的女孩,收敛回神色,循着规矩低声道:“多谢太子殿下。” 冷风渐近。 女子的身形却愈行愈远,渐渐消散在这寒风之中。 小皇子站在原地,凝望着那道身形呆愣良久,久到卞玉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袖子,他这才收回目光。卞玉不知他在想什么,却能察觉到身侧之人的情绪变得有几分奇怪。太子沉吟片刻,忽尔道: “卞玉,她是我的母亲吗?” 戚卞玉不可思议地抬眸。 “您说什么?” “没什么。” 步煜低垂下眼,“我们回宫吃饺子罢。” …… 甬道两侧都是干突突的树,将风声送得很急。姜泠踩着月光走在甬道里,心跳得亦是飞快。 方才煜儿身侧有外人站着,她不敢与之相认,亦不敢径直走回藏春宫。如今回想起来,她后知后觉到一阵酸楚。离煜儿远了些,姜泠放缓了步子,抚着胸口,停在甬道一侧轻微喘.息。 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她的眼眶中陡然蓄了泪。整个眼眶红红的,水光在眼睛里面打转。 在藏春宫里,她也时常能听见煜儿的消息。 宫人们说,煜儿早慧,步瞻更是将他教得很好。不过五岁,他就十分懂事听话。 他识大体,辨善恶,通诗书。 而且他不像他的父亲,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想到这里,姜泠感到一阵欣慰。她扶了扶手边的树干,方欲往回折返,忽然听到一声:“谁在那里?” 这声音十分熟悉。 是谈钊。 姜泠赶忙捂住嘴巴,往后撤了几步,企图用粗壮的树干遮挡住自己的身形。 她蹲下身,可对方十分眼尖,依旧不依不饶:“是谁?” 紧接着,便是一阵脚步声。 谈钊发现了她,右手叩住了腰际长剑,朝她走过来。 他的身后似乎还跟着人。 横竖都是被他抓出去,姜泠心想,自己反正已经都是这副模样了,自然也不怕再被步瞻责罚什么。见她从树干后走出来,谈钊正欲拔剑的手一顿,旋即尴尬道:“皇后娘娘,是您。” 对方扫了眼她身上的装束。 “您怎么从藏春宫出来了?” 不等她回答。 从谈钊身后,缓缓走出一名男子。 他一身明黄色的龙袍,站在一片光与影的交界处,眼神淡漠,凝望着她。 时隔三年。 再度看见步瞻这种眼神,她仍会无端瑟缩。 “你想逃?” 他的声音很淡,叫人听不出来有几分情绪。 见他走来,姜泠下意识往后退,她抿了抿唇,下巴忽然被人握住。那人眸子漆黑,垂下眼,似乎想把她的心思看穿。 “时隔三年了,你还是这么想要逃走?” 姜泠呼吸微滞。 下一刻,男人已然松了手,面不改色地吩咐: “抓回去。” 闻言,谈钊一时犹豫: “陛下,抓、抓到哪儿?” 是藏春宫,还是……? “长明殿。”:,,. 36. 036 你不要逼死我 姜泠被人“押送”到了长明殿。 正值大年三十,宫中长灯未歇,照得长明宫上下一片灯火通明。她被宫人强.硬地押着,先换掉先前那一身宫服,又被带到玉池沐浴了一番,而后又有小宫人鱼贯而入,替她梳妆打扮起来。 三年的关押,让她的身子骨有些纤瘦,被宫娥这一打扮,愈发显得她娇柔而可怜。只见她花容月貌,冰肌雪肤,除了纤瘦,哪里看得出来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周围宫人一边替她描眉,一边在心中暗暗感叹。 皇帝登基这么久,虽说一直关着娘娘,却从未动过废后的心思。宫里人大多未见过皇后,但听闻她生得极美,乃世间尤物。今日一见,果真不假。 宫娥低下头去,又嗅见一道异香,自皇后脖颈间幽幽传来。 这香气有些奇怪,称不上来是纯粹的冷香或暖香,却让人只嗅一口,竟觉得心旷神怡。 被人如此按着,姜泠心中有几分抗拒。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终于停了手。为首的宫娥朝她恭敬一福身,一行人终于退了出去。 周遭寂静下来,姜泠坐在镜前,凝望自己这一张脸。 她已有许久未这般精致地打扮过。 正出着神,宫殿外的灯火忽然晃了一晃,殿门口立马响起迎拜之声,她知道是步瞻回来了。 对方的步子很轻。 走到寝殿内,他先是瞥了眼坐在床边的姜泠,而后解下身上明黄色的外氅。宫人低着头接过他的衣裳,扑了扑其上的雪,摆挂好后又识眼色地退了下去。 偌大的寝殿,只剩下她与步瞻二人。 她已有许久再未与那人共处一室,也很明白步瞻接下来要做什么。从那人身上传来淡淡的旃檀香气与薄薄的酒气,将姜泠微垂的眼睫拂了一拂。 她低下头,只一眼,便看见地上那道狰狞的裂缝。 见她目光垂落,步瞻也轻扫了裂痕一眼,须臾,男人声音清冷,道: “看见了没有,这是你那好儿子劈的。” 姜泠微愕,抬起头望向他。 她一双瞳眸柔软干净,似乎写满了疑惑与探寻,见状,步瞻又走近些,低下头与她对视。 “姜泠,你生了一个好儿子。” 说这话时,男人的目光极其锐利。他的眸极黑,目光幽深晦暗,让人无法从中窥看到他的情绪。 闻言,姜泠显然不解,蹙眉道:“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地上那条裂缝,显然是用剑劈出来的。 步瞻的身量极高,走过来时,遮挡住姜泠面前的光。这一层黑影落将她的身形牢牢笼住,只一瞬间,仿若让她回到了四年之前。 同样的居高临下,同样的压迫感。 步瞻道:“你生的好儿子,为了你,竟敢提着剑来长明殿行刺朕。姜泠,你生了这样一个好儿子,难道不想与他见上一见吗?” 听到那句“行刺”,她一下子愣住,眼中闪过错愕的光。他说什么?煜儿为了她,提着剑……闯了长明殿? 他才五岁。 姜泠看着地上那道不深不浅的裂痕,似乎已想象出来,一个孩童拼命用力举起铁剑,对准他那淡漠寡情的父亲。 一颗心猝然一痛,一道无可名状的情绪游走在周身,让她仰起脸,眸光剧烈颤抖着。 “你方才说什么,可以让我与煜儿相见?” 殿内的香炭燃着,散发出悠悠一层雾气。步瞻低下头,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今日是除岁宴,宴席上他饮了些酒。不知是不是喝醉了的缘故,他的神色竟放软了些。轻微的夜风穿过窗牖的缝隙,将女子身上的暗香送至他鼻息下,步瞻本是头疼欲裂,一嗅见这道香气,如同犯了某些瘾,竟耐下性子解释。 “朕是说,如若你想与他相见,如若,” 男人顿了顿,“如若你愿意当好这个皇后。” 他凑上前,黑影彻底笼下来,将姜泠本就孱弱的身形完全罩住。她只觉得自己下巴上的力道缓缓收紧,下一刻,对方竟俯下身,要来吻她。 “你……你莫碰我!” 她无端觉得一阵抗拒,拼命用手护着身子,狠狠推了步瞻一把。对方不备,步子往后撤了撤,皱起眉头。 白蒙蒙的一层雾,轻轻扑打在男人白皙的面容上。 他站稳了身,似乎某种低叹,话语之中,那情绪极轻:“姜泠,你还是这么不听话。” 夜色汹涌,在他后背处发寒。 步瞻冷下眸,眼底似乎带了几分惋惜。 “也只有你能不听朕的话,若换作旁人,早就被朕杀了。” 姜泠别开脸去,无言。 这么多年的爱恨交缠,她早已对这份感情感到厌倦。她深知,面前此人阴晴不定,极为薄情。他能上一刻甜言蜜语地为你摘下星星月亮,亦能下一刻毫不留情地将你转手送于他人。 她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帘,“皇上已将臣妾囚在藏春宫,如今臣妾该回去了。” “站住。” 她刚走几步,步瞻骤然冷下声。对方亦迈开步子,他的脚步轻缓,徐徐行至她身后。 从身后,传来熟悉的旃檀香气。夜风轻拂着姜泠的衣摆与发尾,将她的身形愈发衬得羸弱不堪。相比之下,男人身量高大,那力气亦是容不得人半分反抗,对方伸出手,径直将她的身子扳正。 他低着头,似乎在打量着她。 姜泠今日被宫人好一番收拾,唇上的颜色越发娇艳欲滴。乍一抬眼垂眸,都是楚楚动人之姿,看得男人眸光微动,再度钳制着她的下巴,逼迫她仰起头。 时隔三年,这个吻带着许多强.迫,就这般落下来。 她欲挣脱,可对方的力道大到令人恐惧,她方挥舞的双手一下被他反手握住,男人抵着她、迫使她不断往后退。 后背“嘭”地一声,紧贴在墙壁上。 步瞻开始脱她的外衫。 大手拂上,令她刹那间皱起眉头。她不想再与他这般,更不想被迫着与他做那种事。对方凶猛,她更如同一头露出锋利牙齿的小兽,恶狠狠地咬住他的嘴唇。 鲜血破土而出。 毫不意外地,她先是嗅到一阵血腥味儿,紧接着殷红的血珠子顺着他的嘴唇滴落。他唇上染红,眼中也浮现一层薄薄的愠意,男人亦是皱眉,似乎惊讶于她的反抗。 即便过去了三四年,她还是害怕步瞻的。 对方用手背擦拭了下嘴角,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登时也染了红印。他却全然不顾手上的血迹,看着她,冷笑:“姜泠,这三年,你当真是长本事了,竟还学会了反抗朕。” 他的声音极冷,姜泠忍着惧意,倔强地抬起一双明亮的眼睛。 她望入对方双眸,几乎是咬着牙道:“我只恨我未能早些认清你,未能早些做出反抗。” “是么?” 步瞻扬眉,又笑了一声。下一刻,对方忽然扯住她。她如柳条般瘦弱的腰身攥在他的掌心,不过一瞬之间,那人就将她带到一面落了地的镜子前。 “姜泠,你忘记了六年前你是怎么勾着朕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求.欢?朕记得,当时那里就有这样的一面镜子,你好好看看。” 他嘴唇边挂着殷红的血,和残忍的笑。 “你好好看看,或许能记得更清楚些。” 似乎预料到他将要做什么,她瞪大了眼,开始卖力地反抗。她的两只手腕被人用一只手捉住,步瞻摔了龙冠,用另一只空出来的手径直解下绑着头发的发带。 男人的乌发如瀑,在夜色中散开。 姜泠喊了句“不要”,双手已被那发带紧紧缠住,那根绳子勒人,她手腕憋痛得厉害。可此时此刻,她却全然顾不了这些事,她惊惶地看着步瞻将她的双手高举过她的头顶,直接朝镜面抵了过来。 她开始怕了,开始后悔与这样一个疯子对峙。对方抵着她,却偏偏又不让她紧贴着镜面。步瞻就是要让她看清,让她亲眼看着他眼底的愠意,看着他手臂上的青筋,看着她自己的衣裳被一件件脱掉。 她的一句哭声卡在喉咙里,又被他硬生生碾碎。女子摇晃着,身形在迷蒙的夜色中愈发迷人。 步瞻眼底也渐渐染上情.动,他的喉舌烫了一烫,又将姜泠带得离镜子更近了些。直到她的脚腕处堆满了小山包似的衣裳,男人再度扼住她的喉咙,用虎口抵住她的下颌,逼迫着她仰起一张挂满了泪痕的脸。 梨花碎雨,零落成泥。 起初她还忍着泪,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可视觉上的冲击与感觉上的痛楚,让她在顷刻间落下泪来。每当她闭眼之际,步瞻便会狠狠地把她掐住,直到她慌张地抬起头,睁着眼、张着嘴唇轻轻喘.息。 男人紧紧贴着她的脸颊,声音低在她耳畔:“你好好看看,你今日淫.荡的模样,与六年前又有何异?” 姜泠身子一震。 她的头发全散开了,发丝上黏着汗,湿哒哒地披垂在肩窝处,浑身上下一片雪白。 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 “步瞻,都四年了,你快将我关了四年……就能不能放过我。” 今日一过,已是第四年了。 男人深吸一口气,长达四年的忍耐,到达了极点。让他闭上眼,从喉舌里挤出一声:“不能。” 夜雨声烦,窗外风雪愈大。 在大宣十二年的冬天,姜泠原以为,今年一场大雪,明年就会是一整个好年。可自从她嫁给步瞻,每一年的雪都比前一年的雪势更大,她从期盼,到失落,再到绝望。 直到……心如死灰。 姜泠忍痛,闭上眼。 “你莫碰我,莫再逼我……你这样逼我,我宁愿去死。” 男人手上动作忽然顿住。 他低下头,只见女子身上布满痕迹,她哭着,发抖着,在他松手之时蜷缩成一团。 她说。 她宁愿去死。 镜子嘭地一声,别人打碎。 姜泠骇了一骇,整个人不禁往后退。只见鲜血自男人手背上汩汩流出,而她破碎不堪的身子,亦在镜子里面四分五裂。 步瞻抿着唇,眼神一寸寸发冷。 片刻,他忽尔冷笑。 “好啊,姜泠。那你就去死啊。” 冷风汹涌,让她确信,今年的冬天,比先前每一年都要寒冷。 都要令人绝望。 他完全没了兴致,穿好衣裳,拂袖朝殿外走去。就在他将要迈下殿的一瞬间,忽然听见身后响起细微的响动声,不禁转过头—— 姜泠弯下身形,从地上拾起一块带了血的碎片。 男人呼吸一紧,脚下步子竟怎么也不停使唤,飞快朝她冲过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只差一瞬…… 只差一瞬之间。 女人的手被他紧紧握着,这一回,竟是他的右手在颤抖。 步瞻眉心紧皱,看着她,面上第一次有了慌张之色。 碎片划过皮肉,分不清是谁的鲜血,一点点滴在地面上,蜿蜒了一大片。:,,. 37. 037 她的右手手腕被步瞻紧紧握住 她的右手手腕被步瞻紧紧握住。 手腕之上,还有一道鲜明的勒痕。 周遭一时无声,只剩下夜风呼啸,姜泠只觉得自己的手被对方攥得极紧、极痛。那痛意不知是从哪里发出来的——被绳子勒红的手腕、被划破的肌肤,还有男人手上的力。 步瞻紧紧攥着她,呼吸微动。 这是姜泠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紧张的情绪。 地上,铜镜碎了一地,七零八落地倒映出二人的身影。她颤抖着,面上泪痕未干,红着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 “步瞻,你不要逼我。” 说这话时,她止住了哭腔。 那一层柔软的情绪碎掉,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决绝。 闻言,步瞻一怔。 她竟是想要……自戕! 姜泠手腕处的力愈发沉重,一种无声的对峙横亘在两人之间。她收起了泪,一双眼倔强又明亮,男人微垂下眼睫,正对上她这一双眼。 这一双乌黑的、万分凄美的眼。 姜泠的眼中写满了痛楚,被冷风吹刮着,愈发沉重。多少年的压抑在这一刻到达了极点,让她终于宣泄出来。 就差一刻……就差一点点。 步瞻移开目光,沉默着脱下身上的龙袍,将她的身形包住。只一下,姜泠便被那人打横抱起,抱到龙床上。 他转身,叫了太医。 太医赶到时,姜泠已穿好了衣裳,对方简单地将二人的伤口清理包扎,看着地上碎了一地的黄铜镜,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太医处理完,识眼色地退出去。 不一会儿,又有宫人进来,打扫收拾。 待一切处理好之后,已是深夜。 大魏明懿四年,就在这样一个大雪纷飞之夜悄然而至。 姜泠披散着头发,安静地坐在龙床上。步瞻就站在一侧不远之处,男人无言了少时,忽然道:“外头雪大,你今夜就宿在这里。” 他顿了顿,又补充:“朕不碰你。” 凌冽的一道东风,吹得窗外飞雪簌簌,雪粒与雨珠混杂着,扑扑地拍打着窗牖。姜泠转过头,只见男人坐回到桌案之前,他执起笔,开始批阅起案上堆成小山的奏折。 到了年关,奏折愈发多。 窗牖紧阖着,可姜泠却似乎能感受到,院落外的冷风也将她的整个身子裹挟。她躺下去,背对着步瞻,一颗心仍是惴惴不安,两眼看着投映在墙面上的灯火,映照出那人身形微微摇晃。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感觉到困了,眼皮疲惫地耷拉下来,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另一侧,步瞻批阅着奏折,几乎坐了一整夜。 殿外的欢声笑语已经歇止,长夜漫漫,归于一片沉寂。唯一有生气的是庭院内的飞雪之声,雨雪泠泠,化作素白的飞花。 桌角,案台前。 静放着一块沾了血的碎片。 碎片上分不清是何人的血,斑驳的血迹也已经凝固。看着那一点殷红色,步瞻忽然头疼得很厉害。 他身患头疾数年之久,这是他生平头一次感到头疼欲死。成千上百只的虫蚁繁衍了一倍又一倍,它们肆意钻入他的大脑,一口口啃食着他的头颅。 疼。 疼痛。 他额上爆出青筋,豆大的汗珠从鬓角落下来。 这是他难以抑制的疼痛。 男人紧咬着颤栗的牙关,他的脑海中,一遍遍回荡着: 不要逼我。 你不要逼我。 步瞻,你不要逼死我。 “啪嗒”一声,他握断了掌心的笔。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忽然自他心头生起,登时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 这是什么情绪? 是什么感觉? 是……害怕吗? 他怎么会惊惧,怎么会害怕,怎么会凭空生出这等只属于懦夫的情绪? 他怎么会?? 步瞻抓紧了剩下半截笔。 夜色汹涌,殿内的暖雾袭来,徐徐攀延上人的眉梢。不知不觉间,他竟浅眠。他做了一个很短的梦,梦的周遭是一片昏黑,她就从那一片无尽的黑夜之中,哭着走过来。 她的身子很瘦,很羸弱。 像是一张轻飘飘的纸,风一吹,便不知飘散到何处去了。 她边哭,边问他。 “你为何要这般,为何要这般对我。步瞻,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尝试着爱过你,信任你,尝试着去依赖你。可你为何还要这样逼我……” “步瞻,你非要把我逼死才高兴吗?” 她的声音凄厉,宛若一把锐利的尖刀,听得人心头一颤,猛地从桌案前惊醒。 一睁开眼,殿内仍是一片昏黑。 桌案前的灯不知何时燃尽了,剩下一缕青烟,淡淡缭绕。步瞻微微抬眼,殿内只余微弱的月光。月色如水般倾覆进来,地面铺上银白色的一层。 她睡得不是很安分,不知梦到了什么,竟在床上挣扎。 脚一蹬,被褥自床边踢落,坠在地上。 他站起身,缓缓走过去。 夜色冷淡,步瞻的步子亦是极轻。他慢慢行至床榻边,弯下身拾起掉在地上的被褥。转过头时,女子正侧身背对着自己。她的耳后、脖颈侧,尽是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她梦到了什么。 是这四年来,一直困扰着的梦魇吗? 步瞻捏紧了被褥,垂下眼。 她的身子比他想象中还要纤瘦,他将被子搭上去时,甚至能摸到她的骨头。淡淡一层暗香自女子脖颈间袭来,男人低下头,看着她苍白的一张脸。 在梦里,她的表情仍十分痛苦。 紧皱着的眉头,颤抖着的鸦睫,还有发白的双唇。 他未说话,也未喊醒她,只将手上的被褥搭上去,将被角细心地掖好。 回到桌案前,灯火已尽,星月铺撒,让他看见了最上方的那一本奏折。 这三年来,他大刀阔斧,以至于国库亏虚。如今财政跟不上,折子一本本如雪花般飞至他的桌子上。步瞻揉了揉太阳穴,从一侧抽出一个小本子。 这是萱儿给他的。 其上,写着她监视殷氏时,套出来的一些话。 殷家家产雄厚,富可敌国。 …… 这一晚,姜泠睡得不甚好。 她一闭眼,梦中尽是那道旃檀香气,她一嗅见那香气,就好像步瞻一直跟在她的身侧。她梦里都是步瞻的身影——刚嫁入相府时,与步瞻花前月下时,为他诞下煜儿时…… 还有被关入藏春宫的那一夜。 她被步瞻逼着,饮下那一碗撒了药的合卺酒。 翌日一醒来,她被人用轿子抬回了藏春宫。 许是这声势太过于浩大,一路上,她撞见了不少生面孔。灵华宫的,清静宫的,倚兰殿的,还有……钟毓宫的。 殷绫儿似乎生了一场大病,气色不大好,整张小脸儿更是白得可怕。见了姜泠,对方的目光里充满了怨毒,却不得不福身,朝她的轿子恭恭敬敬地一礼。 弯下腰时,她不知伤到了哪儿,惨叫了声。 姜泠未理会她,转过头,望着正前方的路。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觉得这次所见的殷氏,与上一次的殷淑媛截然不同。对方对她的态度似乎恭敬许多,目光里除了怨恨,还有一层无法抑制的恐惧。 姜泠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她如今这副模样,殷氏又恐惧她什么呢? 轿子缓缓在藏春宫停落,姜泠被人扶着走下轿辇。令她意外的是,院子里竟齐齐站了好几排宫人,一见着她来,众人忙不迭俯下身,朝她恭敬地跪拜。 “奴婢(奴才)参拜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绿芜面上带着久违的笑,欢天喜地地横穿过人群,来到她身侧。 “娘娘,您还不知道吧,皇上今日一早解了您的禁足,还调了许多宫女太监过来。娘娘您看,这是花名册,您挑些您喜欢的。” 正说着,对方递上一份名单。 闻言,姜泠微微蹙眉。她心中生疑——昨日自己在长明宫那样闹了一番,本以为会惹恼步瞻,却未想到对方竟然一反常态。 解了她的禁足,还给她调来了那么多宫人。 藏春宫的庭院内,人头攒动,乌泱泱站满了好几排。 她本就喜欢清净,又向来过惯了没多少人伺候的日子,一看见这么多张脸,一时竟犯了头疼。她接过名册,随意勾画了几个人的名字,紧接着大步迈向内殿。 昨天晚上姜泠睡得并不是很好,现在她还有些困,想要再补补觉。 她这前脚刚迈过内殿门槛,后脚又有人跟着走了进来。 “皇后娘娘,这是皇上差奴才给藏春宫送来的绿植。” “皇后娘娘,这是皇上差奴才们给您送来的夜明珠。” “还有这些,都是新一批上好的布匹,娘娘您选一选。” “还有珠宝簪钗,金银首饰……” 通传声一道接着一道儿,姜泠听得有些头疼。 她乍一抬起头,只见院子外又乌泱泱站满了一批人。太监们满脸喜色,皆知这位被禁足了整整三年的皇后终于翻了身。 他们翘首以盼,等着恭维这位后宫的新主子。 却不料,对方却神色恹恹,只挑了几个喜欢的叫人放下,剩下的都被她退了回来。 周围人虽欲上前拍须溜马,却也预想到皇后不冷不淡的神色,只好朝她躬了躬身,继而退出了藏春宫。 院子里终于清净了。 姜泠拢了拢身上的衫子,方一转身。 “报——” 前院又传来声响。 她微微蹙眉,方欲喊人将其驱散,却听到对方的下半句话。 “皇后娘娘,太子煜求见——” 姜泠步子一顿,在一片雪影里,转过身。:,,. 38. 038 “步瞻,再见了。”(已修)…… 一辆辇车停在藏春宫宫门前。 姜泠刚一回首,只见一名孩童自辇车上跳了下来。他一身红花金条纱衣,头戴着紫金发冠,犀金玉带上佩了块月牙形的白玉,朝藏春宫匆匆赶了来。 周围宫人恭敬跪下:“参拜皇长子。” 步煜不理那些人,径直朝院内走去,他走得极快,那步子迫切,宛若生风。在他身后跟了名与他年纪相仿的女童,正踩着太子的步子,急匆匆地赶过来。 二人腰际皆有佩玉,每走一步,便是一阵环佩叮当作响。 太子明明走得很急切,却在看见院内那一抹纤瘦的身形时,忽然顿住脚步。 再抬眼,太子煜目光中已蓄满了泪。 姜泠站在一片微风中,与他对视。 只一眼,她的身子便忍不住地颤抖。 泪水在她眼眶中打转,让她霎时间红了眼眶。相较于除夕夜的夜黑风高,如今的姜泠,更能真切地看到自己孩子的容貌。他生得很漂亮,那样一双昳丽的凤眸,与他父亲的一模一样。小皇子正站在宫阶之下,愣了少时,才朝她跪拜。 “儿臣步煜,参拜母后。” 他的声音很稚嫩。 “咚”地一声,双膝已落了地。 姜泠赶忙用手指擦了擦眼角的泪,上前来扶他。当她的手指触碰到煜儿的胳膊时,忽而感到一股无名的情绪从心头滋生,再度涌向她的眼眶。 她咬着颤抖的唇,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她被困在藏春宫的这几年,外界早已改变了太多太多。她的煜儿长大了,已然不是当初那个身在襁褓、天天哭喊着找她的婴孩。如今的他虽然年幼,面上却带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早熟。姜泠听宫人说,太子殿下很懂事,无论功课、武艺,或是旁的事,几乎从未让人操过心。 他早熟得可怕。 更是成熟得令人心疼。 姜泠扶着他,从地上站起来。 已到了用午膳的时刻,步瞻今早下令,恢复她的皇后身份。登时便有宫人端着菜品佳肴鱼贯而入,她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低下头问小皇子: “煜儿要不要一同用膳?” 小太子连忙点头如捣蒜。 姜泠莞尔一笑,与他一道入席。 许是多年未见,二人之间竟有些生分,在饭桌上,煜儿也很乖巧。他很好地贯彻了食不言寝不语,也不用宫人伺候着,兀自一人攥着筷子乖乖吃饭。他好像不喜欢吃辣,手边挑出来的辣椒堆成了一个小山包。见状,她便转过头,唤宫人将饭菜中的辣椒择去。 煜儿慌忙拦住:“无妨,母后,儿臣不挑的。” 看着他辣得通红的一张小脸,姜泠只感到一阵自责。 用完膳,饭菜撤下。 就在姜泠思索着再如何与他开口时,小皇子忽然跳下椅子,迈着小步子走到她身前。 他的声音很轻,软乎乎的,带着几分忐忑不安。 “母后,儿臣……可以牵您的手吗?” 姜泠一愣神,忙伸出手。 小男孩登即笑花了脸,欢天喜地地牵过她的手。煜儿的小手胖乎乎的,手指还很软。对方捏了捏她的手指,忽然往她的怀里蹭。 “母后母后,儿臣可以抱抱您吗?” 这一回,他的声音里竟带着孩童面对母亲时,该有的撒娇。 不等姜泠答,小皇子张开双臂朝她扑了过来。他像一只糯米团子般软软地窝在姜泠怀里,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她。 书中说,娘亲的怀抱向来都是暖的,步煜想,书里头的话果然不假。 他的娘亲,怀抱不光是暖的,还很香。 接下来的几天,煜儿成日赖在她宫中不肯走,二人之间的也愈发亲密。煜儿喜欢窝在她怀里,给她奶声奶气地念书,喜欢在她休憩之时安静地待在旁边守着她,喜欢在她画画、抄诵经书时从背后扑上去,小胳膊将她牢牢抱住。 他同姜泠说,一直跟着他的那个小姑娘,名叫戚卞玉。 当初选太子伴读时,各大世家送来了不少同龄男童。步煜闷着头抱着书,一个都不想选。在他的记忆里,自己从小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写字看书。 他不喜欢有人陪在自己旁边,像是监视。 直到卞玉走过来,用胖乎乎的小手揪住他的衣袖。 她说她也没有娘亲,从小娘亲就病死了,只有一个妹妹。 她说,她看见他偷偷哭了,他是不是想娘亲了?太子殿下不要一个人闷着偷偷地哭,会把身子憋坏的。 想到这儿,奶娃娃将脸埋在姜泠怀里,忽然问: “娘亲,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彼时姜泠正捧着一本书,给他念上面的故事,闻言,捧书的手一滞,笑容凝固在唇角边。 她低垂着眼,一阵沉默。 见她这般,孩童眼底闪过一瞬的失落,他的睫羽极长,掩住瞳眸中转瞬即逝的情绪。片刻,他扬起一张小脸,一字字认真道: “娘亲,我并不想你与他在一起。” 姜泠微愕,低下头。 “他会伤身边所有人的心。” 小皇子的语气很平静,“娘亲,我不想让您伤心。” 姜泠忽然想起来,除夕夜与他相见时,对方的那一句“宫中还有另一条禁道”…… 她浑身一震。 原来在那个时候,煜儿就已经认出她了么? 她动了动嘴唇,看着如此听话懂事的孩子,胸口处堵堵的像是闷了一块大石。不等她开口,孩童将目光移到别处,声音亦是闷闷的: “娘亲,先前我捉了一只很漂亮的小鸟,我很喜欢它。可自从它被我捉住、关在笼子里后,便开始不吃不喝。我想欣赏它光鲜亮丽的羽毛,想让它为我唱歌。可是一天、两天、三天……许多天过去了,它的羽毛渐渐掉落,美妙的歌喉也变成生命垂危时奄奄一息的哀鸣。” “后来我放走了它,可它再也恢复不到从前那般活泼漂亮了。” 煜儿的话,让思想挣扎的姜泠沉默了良久。 久到,待她回过神来,小皇子已趴在她怀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不知梦到了什么,竟喃喃,声音里带着几分微不可查的委屈。 “娘亲,你这只算是丢下他,不算丢下我。” …… 另一边,自从那夜过后,步瞻像是换了个人般,竟开始关心起她的生活起居。 不知是不是某种“补偿”,步瞻待她越发温和。 他似乎也害怕她再做出什么冲动的事,又往藏春宫增派了不少宫人。 姜泠在后宫的日子过得也很清闲,名义上她虽然是六宫之主,但却不用多管什么内务。步瞻在处理前朝事务之余也能将后院打点得很好,根本不需要她再多操心。 冰雪渐融,转眼便是明懿四年的春日。 今年的春天格外明媚,宫里的桃花开得很好。 步瞻命人往她宫中种满了桃花树,春风一吹,便是一片花香簌簌。 这一天是三月十七。 姜泠醒得很早,一醒来,院子里又多了许多步瞻赏赐的东西。对于这些奇珍异宝,她早已司空见惯,只留下一两件喜欢的,其余都让人退了回去。 今日步瞻未来藏春宫。 姜泠坐在寝殿内,将画像的最后一笔,细细描好。 画像上有一名女子和一名孩童,“姜泠”抱着“步煜”,两人正读着一本书。窗外阳光明媚,桃枝亦是娇俏,温和的光影投落在二人身上,自是一片岁月静好。 这也是她留给煜儿最后的礼物。 她让煜儿传话给季老师,做好了一切准备。 火折子、禁道、离开皇宫的小船。 其实她大可以一走了之,但她总觉得,不想再给步瞻留下些什么。最好这天地之间,不再留下属于姜泠的身影,所幸便一把火烧个干净。 与季老师约定的日子,也是三月十七。 她不知自己为何要约定到这一天,只是在与季徵写信时,还未反应过来,便落笔定了这个日期。姜泠想,这也许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只是她记不得了。 自从被关入藏春宫,她的记忆似乎退化了许多。 她选择性地忘记了许多事,若是可以,她也想选择性地忘掉一个人。 就在一切都准备好的时候,步瞻竟过来了。 他未穿那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只穿了件雪白色的袍子。在姜泠的印象里,他很喜欢这般素净的颜色。男人双手负着,似乎拿了什么东西,驱散了众人后,缓缓朝她走了过来。 自从她被解除禁足后,步瞻时常来藏春宫看她。 他似乎喜欢与她一起待着,即便二人相处时,大多是无言。 步瞻会将折子带到藏春宫,坐在桌案前认真仔细地批阅。此时姜泠便会在另一侧,或画画,或制香。 除了画画这个爱好,姜泠另一个爱好便是制香。先前在相府时她的材料不甚完备,又在藏春宫被关了整整三年。前些日子,步瞻刚送她了许多香料子,姜泠闲来无事,便自己一个人调着玩儿。 制香时,他会偶尔抬起头,有意无意地问一句:“这是什么香?” 步瞻的声音很轻,她也答得随意,将料子原原本本地与他说了一遍。对方听完后,只是淡淡颔首,而后低下头继续看他的折子。 有时候,她也会对着对方的身影发呆。 她也不干什么,脑袋里面更是一片空白,只是单纯地对着步瞻的身影出神。她时常会想,这般漂亮的一个人,怎就生出这样的蛇蝎心肠。 而今日,步瞻竟比往常早来了半个时辰。 他的面上仍没有过多神色,坐在桌前安静地陪她用了晚膳。不知是不是错觉,今日的晚膳似乎丰盛了许多,桌子上摆得也都是她爱吃的菜。 正疑惑时,对方忽然轻声道:“姜泠,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闻言,她浑身僵了僵,下意识往后缩,以为步瞻发现了他们的计划。 见她沉默,步瞻只是动了动筷子。他安静了半晌,忽然道:“今日是你的生辰。” 姜泠瞪圆了眼睛。 今日……竟是她的生辰吗? 她已有许久未过过生辰。 步瞻说完这句话,便垂下眼。 他的神色很淡,幽深的瞳眸中并没有多余情绪。姜泠抬头看着他,有一瞬间还以为方才那句话是从旁人口中说出来的。 她轻轻“噢”了一声,低下头,夹了一块丸子。 一想起来这是她在皇宫中吃得最后一顿饭,姜泠的胃口不禁大了些。今日的菜很合她的胃口,见她吃得开心,一侧的步瞻放下筷子,坐直了身、看着她。 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要同她说。 姜泠只低着头,未曾看他。 或许是将要分别,她心底里忽然浮现出几分感慨——有朝一日自己竟能如此安适地与步瞻坐在一起吃饭,桌案上还都是她爱吃的菜品。只可惜,这样平和的日子发生在她将要离开之日。 想着想着,她的眸底平添了几分情绪,桌案前的女子扬起脸,轻声唤了句:“步瞻。” 今夜的月亮很圆,落入身前之人的瞳眸中,她抑制住眼底情绪,忽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步瞻没有躲掉,只是垂眼,平静地看着她。 只听她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第一次过生辰。” 从步府,到皇宫;从步家夫人,到他的皇后。 “步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与你纠缠了这么多年。你可曾有一刻……对我动心过,你可曾真正的喜欢过我?” 并非情.欲的宣.泄,并非本能的占有。 是真真正正的、打心底的,那一份纯澈干净的喜欢。 寂静的夜色里,她微抬着下巴,问他。 步瞻的眸光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就在他欲开口之际,院门外突然响起谈钊一声: “报——” 他声音微沉,让对方进来。 谈钊一脸严肃地走到他耳边,低声不知说了些什么,男人转过身,看着她。 “忽然有急事要处理。” 他顿了顿,“等朕回来。” 姜泠坐在原地,朝他笑笑:“好,你去罢。” 就在他刚迈出步子时,身后忽然响起一声。 “步瞻——” 对方脚步顿住,转身,面上神色似乎在问“怎么了”。 姜泠扬了扬唇,“没事,你……小心些。” 夜色尽头,她看见男人眉头似乎点了点头。他面上的情绪很浅,于这暗夜之中,让人瞧不真切。 “好。” 她坐在床榻边,看着那一袭雪白,渐渐融入一片风雨中。 下一刻,有宫人捧着一盒珠宝走上前。 “娘娘,今日是您的生辰,这些都是陛下赏赐给娘娘的。” 她打开锦盒,珠宝首饰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姜泠点点头,温和道:“放在这里罢。” 有月光倾洒入殿,衬得珠玉琳琅,愈发光彩夺目。 她抬起眸,珠宝般的黑眸子里闪过一丝哀痛,须臾,她瞧着男人离去的方向,在心底默默道: “步瞻,再见了。”:,,. 39. 039 “娘娘……烧得面目全非了。”…… 步瞻走后,姜泠驱散了周围人,兀自坐在寝殿里。 与星月一同发光的,还有那一盒熠熠生辉的珠宝。 姜泠也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小姐,自然能分辨珠宝的品次。眼前这一盒珠宝,颗颗皆是价值连城之物。她伸手捻起一颗圆滚滚的玉珠,举起来看了看。 再珍贵,再富贵的东西。 似乎也不过如此。 姜泠将玉珠重新放回锦盒内,取出火折子。 点燃这玩意儿的时候,姜泠的手难以抑制地抖了一抖。 若说她前半生最怕的,一个是步瞻,另一个便是明火。 幼年那一场大火过后,姜泠就留下了心病。自此见了明火,便颤栗不止。 她忍着心中惧意,尝试着去点它。 火折子还未点燃,姜泠额头上就已经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她咬着牙,手指微抖着,火焰燃起的前一瞬,她似乎能感受到烧至指尖的烈火,面色“唰”地一白。 手上的火折子无力坠落,摔在地上。 未点燃。 还是未点燃。 她垂下眼,地上那东西与她的神色一般静默。就在这么一瞬间,姜泠几乎生起了一种名为“放弃”的念头。无论是熊熊燃烧的烈火,或是地上还未燃起的火苗——这一切在暗夜之中,显得尤为恐怖。时隔这么多年,她仍是逃不出儿时那间快要倾倒的后厨房。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是步瞻的脸。 他第一次踏进听云阁。 他低垂着眼帘,漫不经心地问出那句:“伺候人,不会?” 他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抵在榻上、桌案上。 她在他的掌心颤抖着、哭泣着,被他冷声训斥,一遍又一遍勾住他的手指,再被他冷冰冰甩开。 想着想着,她不禁流下泪来。 这种眼泪,是她根本无法抑制的,正如同她对于明火的惧意,都同样让她颤栗不止。她非草木,那人的心却硬如顽石。一场场失望过后,即便如今他尝试着待她和善,但姜泠也知晓—— 她如一只被他饲养在笼中的雀儿。 他的温和,只是心血来潮的喜欢。 眼下传来光亮,她点燃了手上的火折子。 今夜的风有些大,吹入窗牖,将火势送得更大了些。眼前火焰兴奋跳跃着,姜泠忍着怕,亲手点燃床边的帷帐。 这帐子,是步瞻前日命人刚送过来的。 好似是西域进贡的珍贵的丝帛品,她记不太清了。 如若可以,她也多希望这场大火将“姜泠”烧干净的同时,也将她脑海中的那个人一并抹去,但她根本做不到。她睁眼闭眼,满脑子都是那个人的身影。他亲手赠她予爱意,又在她孱弱不堪的身子上写满了疼痛。 姜泠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火势渐起。 火焰顺着床帷缓缓向上攀延,一点点,将床帐烧成一片焦黑。 她原以为自己不会再为那个人男人流一滴眼泪,可看着眼前这一幕,她还是忍不住哭出声。 她站在火海里,忍着惧意,与过去那个畏惧明火的姜泠告别。 夜色汹涌,夜风呼啸而过,吹得林间桃花簌簌而下,落了满庭。 在大火彻底燃起之前,太子煜站在藏春宫后门,命心腹借着夜色,将一具早已换好姜泠衣裳的女尸偷偷搬运进去。 这具尸.体的主人,与他的母后年纪、身量相近,乃是一名犯了死罪的宫娥。 不过半晌,他听到一阵惊慌失措声。 “走水了!藏春宫走水了——” 有宫人匆忙提着水桶,慌张地大喊着。 “皇后娘娘还在里面,快救皇后娘娘!快去禀报皇上,藏春宫走水了!!” “快去救娘娘——” 不过短短片刻,火光已冲天。 当藏春宫走水的消息传入长明殿时,步瞻正站在桌案前。他眉头微锁,批着一份紧急呈上来的卷宗。 “走水了?” 谈钊微惊,转过头看着传报消息的小太监。 “哪里走水了?” 对方哆哆嗦嗦,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回皇上……是、是藏春宫。” 步瞻捏着卷宗的手忽然一顿。 他抬起眼,只见殿外夜色连绵,唯有一处火光冲天。前来通传消息的小太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皇上,娘娘找不到了!奴婢们冲进去,藏春宫内殿已是一片废墟。娘娘她、她……出不来了!!” 此话听得谈钊心口处一紧,他忙转过头,只见案前之人面色亦是一白。后者微微瞪圆了眼睛,似乎听到了一件极为可怖的事。谈钊跟了步瞻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在主上看到这般慌乱的神色。步瞻眉头紧蹙着,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万只虫蚁啃食着他的脑髓,让他听不太清周围人的话。只看着谈钊满脸担忧地冲上前,一把扶住他的手臂。 “皇上,皇上!” 对方嘴唇一张一合。 “什么叫出不来!宫里的禁卫军呢?皇上,卑职这就去——” 不等谈钊说完,那小太监颤抖着哭腔,道: “出不来了,皇上,娘娘……烧得面目全非了。” 这一回,不止是步瞻,就连谈钊的身形亦是一震。 面目全非。 谈钊忙望向主上,男人似乎已经听不清周遭的话语,蹙着眉,亦看着他。 “说什么?” “皇上,”谈钊努力平复着声息,重复道,“他说,娘娘她……葬身火海了。” 他似乎不解,望着身前之人的唇形。 “再说一遍。” 就这么一瞬间,步瞻看见谈钊眼底浮现的悲痛。对方似乎忍耐了少时,声音骤然在他耳边放大,只一瞬间,那话语如沸水般轰然炸开。 他悲恸道:“皇上,娘娘葬身火海,已被烧得面目全非了!!” 忽尔再一阵天旋地转。 “皇上,” 谈钊忍住哀痛,着急走上前来,“您可是又犯头疾了?” 步瞻将卷宗搁在案上,右手掌心撑着桌案,另一只手摆了摆。 “无碍。” 谈钊:“太医——” “不必唤。” 他的声音微哑,面色亦有些发白。 以往唤了太医,都不能缓解他的啮骨之痛,今日这道痛意更不是从他的头脑间发出的。那样细密如流水般的阵痛,如今却从他的心口处缓缓渗出来。流到他的指尖、窜上他的头脑,寸寸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 心脏骤缩,每刺痛一阵,他的额上便会多一道薄汗。 不可能。 她畏惧明火,藏春宫上下对于与火种有关之物都十分防备,藏春宫……怎么会走水? 他撑着桌案,将掌中早已断成两截的毛笔丢了,便要走出去。 “皇上……” 不等谈钊唤出声,忽然有人拖着一柄铁剑,撞破这漆黑的夜色。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这是要做什么?!” 是步煜。 小皇子拖着先前那把铁剑,不顾众人阻拦,冲进长明殿。 步瞻步子顿住。 垂下眼,凝望着自己的亲生儿子。 步煜的情绪很是激动,攥着剑的手颤抖着,站在距他只有一臂的地方,忽然抬起手。 谈钊一愕,也抽出腰际宝剑,将步煜往后震了一震。 小皇子往后跌倒,整只右臂发麻。但仍是倔强地扬起一张脸,望向谈钊身后的男人。 谈钊道:“殿下,您这是弑君!” “可他害死了我的母亲!!” 步煜厉声,从地上爬起来。 “你害死了我母后,是你亲手逼死了她。你明明不爱她,为何要娶她?你明明可以放过她,为何偏偏要将她困于这牢笼之中?!你知不知晓……就是你亲手逼死了她。藏春宫的那把火,就是她自己放的!!” 果不其然。 闻言,男人的眼底终于激起一阵明烈的颤意。 “不可能。” 步瞻低下头,与之对视,也不知是在逃避,或是在否认某种事实,苍白道: “她怕火。” 小皇子眼睛通红。 “你倘若不信,可以问问在场的宫人,这火是从寝殿燃起来的。火源之处来自内寝,而非灶房,若非人为,岂能将寝殿烧得这般干净?这火就是母后放的,她亲手点燃了藏春宫,是你!你将她逼死了!是你害死了我的母亲!” 这一声,如同惊雷,令男人面上一阵怔忡。他眼底的情绪遽然一颤,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他的右手扶着桌子,指节一阵青白。 不可能。 他的面色僵硬。 怎么可能是她亲手放的火。 她明明那么怕火。 月色透过窗牖,笼罩在步瞻脸上,将他的面色映衬得极惨白。 所以……她宁愿是死,还是要离开他么? 他不明白。 他养了一只鸟,这只鸟比别的鸟都要漂亮,但除了漂亮以外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他多看了这只鸟两眼,却被她啄伤。 他勃然大怒,却又觉得把这只鸟杀死太过可惜。于是他把她关起来,去驯化她身上的野性,等着她低头认错,等来等去,却看着她日渐消瘦,奄奄一息。 有人告诉他,不能这样养鸟。 她会死的。 他要给她温暖的住所,精致的食物,只有这样,她才能重新讨他欢心。 于是他开始呵护她,照料她,他听了宫人的话,将她关进了另一间更精致漂亮的鸟笼。他原以为这样她就会听话,却未想到自己再次打开鸟笼时,她却死在了里面。 她不屑于他的爱与施舍。 步瞻置于桌角上的手指再度用力,眼底情绪翻涌——不解,迷茫,震愕,还有…… 一丝难以察觉的哀痛。 她为什么要离开他。 为什么,宁愿死,也要离开他? 步瞻想起那日,他站在黄铜镜前,冷静而轻蔑地对她道: “好啊,姜泠。那你就去死啊。” 她在犹如冷宫般的藏春宫苟活了三年,他笃定,她不会死。 她想要活下去,不会如此自寻短见。 但似乎…… 步瞻闭上眼,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少女那一双明亮的瞳眸。 她怯懦不安地站在床榻前,小心翼翼地勾他的手指。 她满脸期待地站在姻缘树下,踮着脚尖,喃喃道再将红绸挂高些。 她站在一片火树银花里,仰着脸,娇羞地吻他。 她唤他,相爷,步大人,夫君。 就在此时,夜空中忽尔闪过一道寒光,紧接着,便是一阵刀剑刺入肉身之声。 这一下,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包括步煜自己。 他们都未曾想到,步瞻不会去躲。 男人胸口一阵刺痛,睁开眼,只见小皇子慌张丢了剑,仓皇往后退了好几步。 周围人回过神,忙不迭唤着皇上,高喊着太医。 步瞻孑然一人站在原地。 他好似听不见周围的声息,也好似感受不到什么疼痛。 汩汩的鲜血自他的胸口处流淌而出。:,,. 40. 040 “我以鲜血为引,望她地下瞑目…… 长明殿登时乱作一团。 扶着步瞻坐下的、慌张制止小太子的、着急去唤太医的……只一瞬间,皇帝的面色变得极为白。他面上失了血色,被人扶着缓缓坐下来。 铁剑径直捅入了他的胸口。 步瞻今日未穿龙袍,只着了件素色的衣,这一身雪白,愈显得他胸口处血迹骇人。当太医赶来、一见眼前情形时,也险些吓得丢了魂儿。 男人将衣衫解开,胸口起伏着,呼吸不甚稳定。 龙椅之前,小皇子已被谈钊带人制服住。他满脸泪痕,此时正呆呆地望向龙椅上奄奄一息的男子。 小太子从未见过这样的步瞻。 男人无力地耷拉着眼睫,浑身上下透露着一种脆弱的气息。血腥气夹杂着淡淡的旃檀香,顺着夜风一道拂来。 太医匆匆赶来,见殿内情形,皆是骇然。 所幸小孩子力道不大,那剑伤并不深,没有伤及心脉。 处理伤口时,步瞻将手置于桌案之上。他低垂着眼,细密的睫羽如小扇一般垂下,遮挡住眸底的情绪。他忍得很好,无论从额上流了多少汗,仍不吭半声,唯有那手指关节用力地泛白,手臂上亦有青筋隐隐爆出。 那一把沾着血的长剑横置在地上,无人敢擅自上前将其拾起。 处理好伤口,步瞻抬起眼。 铁剑分明伤得是他肋骨往下的位置,他却觉得一颗心隐隐发痛。这痛意比他所历经过的头疾更令人难耐,数以万计的虫蚁从他的头脑缓缓爬去,啮咬着他的心头。 步瞻的脑海里,一遍遍重复着太子煜那句: ——这火是她亲手放的,你害死了母后!是你害死了她! ——是你将她亲手逼死…… 见他沉默不语,周遭宫人亦不敢吭声。藏春宫大火已止,取而代之的是漫漫长夜该有的死寂。不过少时,有宫人从殿外走过来,对方走到谈钊身前,轻语。 后者转过头,望向坐在龙椅上的男子。 夜风拂动他的衣角,步瞻的脊背挺得极直。 似乎能料到谈钊要问什么,男子未抬眼。窗外长夜森森,幽幽一层月影蒙在他身上。他看着案上断成两截的狼毫,忽然记起来今日该是她的生辰,这是自姜泠嫁入步府后,他第一次为她过生辰。 他命人搜集了许多珠宝,颗颗皆乃价值连城之物。 他令人在她的庭院里种满了桃花树。 她今日,应当是开心的。 就如同当年在相府中,他亲眼看见季徵送她了一枚药丸。少女接过药丸时,面上带着犹豫与忧愁。一见她与季徵的面色,他差不多猜到了那枚药丸的功效——姜泠在犹豫着,要不要打掉他们两个人的孩子。 见状,他眸光微冷。 片刻后,他掩住眼底情绪,走上前。 步瞻想,这女人果真是极好哄的。 夜风之中,她的身形冻得瑟瑟,他便解下沾满了旃檀香气的雪氅,轻轻披在少女单薄的双肩上。他稍稍用些手段,姜泠便感动得热泪盈眶,她红着脸颊、踮着脚,在一片烟花声中亲吻他的下巴。 她这么好哄,今日是她的生辰,她也应当开心。 可为何,偏偏为何…… 步瞻闭上眼,耳畔响起的是方才在藏春宫里,对方摸着他的脸颊说的那句:“步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与你纠缠了这么多年。你可曾有一刻……对我动心过,你可曾真正的喜欢过我?” 喜欢吗? 喜欢过吗? 动过心吗? 男人心口忽地生疼。 步瞻一睁开眼,只见谈钊一脸担忧地站在龙椅之侧。对方犹豫了半晌,问道: “皇上,那皇后娘娘的尸.身……” 沉默片刻。 他道:“以皇后之礼,下葬罢。” 谈钊低下头,应了声是。 言罢,谈钊却未径直离开。他顿了半晌,终于试探般地问道:“那太子煜……” 太子煜又该如何处置? 步瞻目光轻扫过步煜。 无论他是不是大魏的君主,一个弑杀父亲的儿子,无论如何都留不得。 他应当斩草除根。 可当步瞻的视线落在这孩子身上时,脑海中却倏尔闪过他母亲的脸。 步煜生得好看,除了眼睛像他,其他地方都很像他的母亲。 ——包括他的脾气。 看上去温和纯良,温顺无害,可若真做起什么大事来,也不曾会手软。 他是一个合格的太子,更是一名优秀的储君。 步瞻未说话,连药也不喝便径直从龙椅上站起身。见他往外走去,谈钊忙跟住主上的步子。 “皇上,您要去何处?您的伤还未好——” 清冷的风拂过男人雪白的衣角。 他踩着地上的影,一步步朝藏春宫走去。 大火已经扑灭,空气中残存着烧焦的味道,有些呛人。 内寝已经完全被烧毁了,庭院里的桃花树也烧得不剩下几棵。步瞻走上前,那些所剩无几的树几乎都是半死不活,也许明日,也许后日,它们都会变成一堆枯萎的枝干,再也等不到下一个春天的到来。 宫人与他说,娘娘的尸身,就停在后院里。 他想走上前,掀开白布再看她一面,忽然又想起那句——娘娘她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了。 他的双腿失了力气,不再敢上前。 步瞻坐在后院里,距尸身不远处,安静地待了一整夜。 母亲死时他未难过,弑杀亲父时他也未曾落泪,包括现在,他更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但他却能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他的心口在泛着疼。 这是步瞻头一次,感受到何为哀痛。 他陪着姜泠,在后院又坐了三天。 这三天,他没有上朝,没有批折子,更没有处理其他政务。 直到有宫人忐忑地走上来,跟他说,娘娘该下葬了。 她是被烧死的,身上本就有股焦臭味,眼下更是春夏之交,尸身若是放得久了,那味道愈发便会浓烈。 宫人跪在他脚边,流着泪劝道: “皇上,您也希望娘娘能干干净净地下葬,不是吗?” 她生来身上便带有异香。 那样干净的、好闻的香气,如今却被这烧焦味、尸臭味掩盖。 闻言,男人面色微白,垂了垂手,终于无力地点头。 “皇后”下葬那日,也是姜泠离开盛京的日子。 她坐在马车里,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哭嚎声,还是没有抬手掀开车帘。 正发着愣,季徵卷起车帷坐上来。 他一袭水青色的袍子,依旧那般潇洒恣意。 季扶声坐在她身侧,问她:“想去哪儿?” 姜泠想了想:“江南。” 江南风景秀美,那里的女子也喜欢香料,她或许可以在江南开一家制香铺子。 季徵点点头,同马车夫道:“去江南。” 临行前,季徵同她道,“姜皇后”的柩车将路过此地,步瞻为她准备了冥礼,她不去看看吗? 所谓冥礼,便是在人下葬之前,请巫师做法,为亡者超度。一来抚慰亡灵,盼其灵魂早日脱离苦难;二来便是企盼亡者其来生顺遂、平安喜乐。 听他这么说,姜泠有些惊讶。在她的印象里,步瞻向来不信鬼神之说,怎会亲自为她举办冥礼? 不光她心中有疑,季扶声说完后亦耸了耸肩,表示讶然。 冥礼的其中一环,便是以亡者此生最恨之人的鲜血做引。 冷风乍起,雪衣之人走下辇车,接过巫师递来的匕首。 大巫师有些惶惶,试图劝道:“皇上,您乃天子,是真龙之身。其实……也可免去放血这一环。” 步瞻未戴金冠,乌发随意以一根发带束着。风扬起男人的发尾,与他宽大的袖摆。 “无妨。” 他拔开匕首,缓声问,“取何处的血?” 大巫师颤声:“左右手腕各两处,还有靠近心头的一处……分别装入这五个罐子里。” 对方话音刚落,步瞻不假思索地出手,划破了左手手腕。 一处、两处。 紧接着,是右手手腕。 步瞻换了只手拿匕首,平静地割破右手手腕。待到装最后一个罐子时,一侧的谈钊不忍,走上前。 “皇上,您的伤就在胸口处,您千万要注意龙体。” 步瞻罔若未闻,将外衫解下。 谈钊劝阻:“皇上,龙体为重。” 大巫师说,要靠近心口处的鲜血。 太子煜先前那一剑,正贴着他的心口擦过。如今伤势方愈,才结了一层浅浅的痂。 他将上半身的衣褪去。 匕首锐利,闪着铮铮寒光,刀尖出血液仍未凝固,正顺着刀身缓缓淌下。男人缓缓吸了一口气,下一刻—— 谈钊微惊:“皇上——” 他竟又用匕首,剜向先前的伤口! 原本结了痂的伤口再度被人捅破,锋利的刀尖剜入带了血丝的肉,再一睁眼,那处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罐子。” 大巫师这才缓过神,颤抖着双手捧住陶罐。 男人将匕首递给随侍,额上冒出汗珠,面色已是失血之后的苍白。 大巫师接住那汩汩流下的心口血,哆哆嗦嗦地问道:“皇上,可否要做法,为皇后娘娘定下来世羁绊。” 来世二人再相见,再做一世夫妻。 闻言,步瞻神色顿了顿。他似乎想应下,转瞬却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一片萧瑟的冷风里,他沉默了少时,终于,哑着声音道: “我以鲜血为引,望她地下瞑目。” “来生……不必见我了。” 冷风卷起雪色衣摆,天地上下,一片净白。唯有桃叶簌簌而下,落在人的发尾与衣肩。 不远处,丛林间。 一辆马车疾行,正朝着江南方向而去。 她要离开这里,去江南开一家制香铺子,开始新的生活。 开始新的,没有步瞻的生活。:,m..,. 41. 041 开始新的生活 江南,青衣巷。 入了秋,雨水愈是连绵不绝,淅淅沥沥的小雨细如银线,将断桥上空笼起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白雾。轻雾缭绕这整条街巷,即便是下雨天,琳琅居门前亦是络绎不绝。 “阿怀姐姐,你今日也来青衣巷啦。” “是呀,这琳琅居一连闭门了十余日,终于出了新的香料子。这不,姐姐妹妹一听说琳琅居开了门,都冒着雨过来排队呢。妹妹身上这是什么香,真好闻。” “这是琳琅居的‘洛神花衣’,我还有一小瓶未用完,阿怀姐姐若是喜欢,我回去拿些送给你。” “那真是多谢妹妹啦!” 淡淡的香气夹杂着空气间门清新的雨水味道,充斥着整条小巷。 琳琅居是两年半前,在青衣巷开起来的。 起初,大家还以为这是家不起眼的小店,可随着时间门的推移,这家店的生意越来越红火。琳琅居中的香料,不但味道好闻,更有宁心养神之效。可无论生意如何红火,那店家却从不招收人手,春来秋去,琳琅居始终只有一名女子。故此,琳琅居一个月开不了三回门,每一次都是人满为患。 也正是这个原因,让不少人对这名善制香女子产生了好奇。 每每迎客,她都是戴面纱示人。 薄薄的一层轻纱,恰恰挡住了女郎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澈美艳的眸。即便只能看见对方的眼睛,但也不难推量出来——这位琳琅居的小娘子,定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 “听闻,她并不是这里的东家,琳琅居的东家是个男人。” “是个男人,那男人可会制香?” “不知道……不过那男人好像是从京城来的,每年就来琳琅居一两次,基本上待待就走。” 姜泠微垂着眼,手上打包着香料,对外界的谈论充耳不闻。 这是她来到江南的第三个年头。 刚来到江南,她身无分文,季徵便资助了她银两,在青衣巷开起了这间门香料铺子。季徵出钱,她出力,虽说名义上她是在替季徵做工,可对方根本不在乎她琳琅居的这点利润,每年只是捎带意思来上一两次,边游山玩水,边与她谈论皇城的大事。 她假死那天夜里,煜儿提着剑,又闯了一次长明殿。 步瞻未躲开,被煜儿手中铁剑所伤,在安葬完“她”后,去行宫休养了半月有余。 回来后,他没有对煜儿动怒,反倒像是忘记了这回事,又为太子煜请来天下名师。 自行宫回来后,步瞻似乎也养好了心病,依旧雷打不动地上朝,表面上云淡风轻。 他将前朝之事处理得很好。 他动了殷家,查抄了殷家全部的家产,数不清的真金白银尽数进了国库。听闻他查抄殷家的那天,殷氏发了疯般从钟毓宫跑到长明殿,她跪在长明殿外,哭得肝肠寸断。她的额头磕得尽是血印,一声声哀求着,坐在殿内的天子始终未曾打开过殿门。 直到第二日,他上朝时,看到几乎要哭晕过去的殷淑媛。 她未束发,头发披散着,看见他人,挣扎着上前去抓他的衣角。 步瞻神色平淡无波,走下宫阶,漠然地看了她一眼。 殷绫儿哭得眼睛红红的,整个身子亦颤抖不止,对方质问着他,为何要将萱儿送到她身侧。 就这一眼,男人脑海中登即闪过另一张脸。他眼中情绪变了变,令人将其拖下去。 殷氏再像她,却始终不是她。 他看似平淡地接受了永远失去她的事实,依旧上朝、批折子、处理着各种政务。 他未流过一滴泪。 只是偶尔,路过藏春宫时,他会看着满院子破败的桃花树,微微出神。 他命人往藏春宫种了许多桃花树。 可无论宫人再怎么努力,那些树依旧不能在藏春宫发芽开花。 春去秋来,四季更迭。他不知换了多少批桃花树,却无一棵树能在藏春宫的土壤里活下去。 他知道,这些桃花,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开了。 宫里的桃花相继凋亡,整座皇城,竟再无一朵桃花。之后,皇上命人封锁了藏春宫,自此藏春宫外,又多了许多条禁道。 钟毓宫通往藏春宫的、青行宫通往藏春宫的、灵华宫通往藏春宫的、清静宫通往藏春宫的…… 还有, 长明殿通往藏春宫的那条路。 他不再敢踏上那条路。 …… 除了步瞻,还有阿衍的消息。 他驻守边关,屡战屡胜,成了人人闻之胆寒的姜小将军。听到这儿,姜泠十分欣慰,季徵的话语顿了顿,却和她说: “去年,我曾见过姜小将军一次。” “他说,四年之前,他之所以愿意驻守边疆,是因为皇上答应过他,只要他能够收复北关,便放你离开皇宫。” 彼时她正被步瞻囚禁在藏春宫内,暗无天日。 正说着,院子外传来敲门声。姜泠放下茶杯,起身去开门。 来者正是青衣巷的教书先生,他叫薛才瑾,估摸着二十出头,模样清秀,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 他手里抱着一筐鱼。 见了姜泠,薛才瑾立马将怀里的鱼筐递上去,二人对视的那一瞬间门,男人面上浮现出一道可疑的红晕。他轻轻咳嗽了两声,有些不自然地道: “这是……我今日与友人垂钓,钓来的一筐鱼。上次姑娘提到过想吃这边的鲈鱼,我便挑了几条个头大的鲈鱼,来、来送给姑娘。” 闻言,她想了想,自己与邻家大婶闲聊时,确实提过一嘴这边的鲈鱼好吃。 未曾想,这雨刚一停,薛才瑾便钓了满满一大筐鲈鱼送上门了。 对方无意瞟了眼她身后,发现院内还有人,便立马道:“季公子,您又来了,好久不见。” 季徵认得薛才瑾。 对方是个温和老实的读书人,书读得很多,字画也都不错。季徵曾提点过他几句,薛才瑾立马对他肃然起敬,他很憨厚,也很良善,对姜泠还有种不一样的情愫。 季徵拱手,也朝薛才瑾作了个揖。 似乎怕被姜泠拒绝,薛才瑾将鱼筐放下便跑。 新鲜的鲈鱼,在筐篓里活蹦乱跳着。姜泠追不上那人背影,只好无奈地弯下身,将这筐鱼抱到院子里。 季徵坐在院内的石桌旁,有意无意地评价道: “他人不错。” 她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将鱼筐放好,低低应了声“嗯”。 季徵懒懒地掀了掀眼皮,“不考虑?” 姜泠诚实地摇摇头。 见她这般,季徵也只是笑笑,他轻呷了一口温茶,说起正事来。 “姜泠,我准备在江南开一家画馆。” “画馆,是像丹青楼那样的画馆吗?” 季扶声点头,道:“不必那么大,开间门小一些。江南风景秀美,山水皆可入画,我想在这里多待一阵,顺便开一间门画馆。只不过我并非在江南久居,日后回到京城,还需要你帮衬着打点。所以我想来问问你的意思,如若你愿意再经营一家画馆,我愿让你做这画馆的东家。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的声音平缓,眼神十分真诚,看着她道。 若说她开这件琳琅居,是为了维持生计,那么再开一家画馆,则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闻言,姜泠只是思索了片刻,继而郑重其事地点头。 见她同意了,季扶声眼中也露出欣喜的光,他将茶杯放下,快意道: “好,那我们明日便去看看地盘。” 翌日。 南金街。 此处乃江南最繁华之地,著名的伊君楼和十三酒馆便坐落在此处,人来人往,繁盛无比。 为了使看盘更方便,姜泠特意换上了男装。 她跟在季老师身侧,朝南金街走去。方看了没多久,迎面撞上季徵的好友。 季徵名扬四方,在江南也不乏有诸多画友酒友,其中大多都是江南的贵公子,家缠万贯,风流纨绔。 被拐去伊君楼的那一刻,姜泠无比心慌。 她从未踏足这等烟花柳巷之地,更何况,还是跟着这样一群男子。 季徵在她身侧,压低了声,安抚道:“这名钱公子是江南有名的富家子弟,手底下有南金街的不少地盘,等我今日把他喝倒了,骗上一块地过来。” 姜泠无奈,只好低下头,默默跟着这一行人走了进去。 乍一走进楼,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胭脂俗粉味。 成日制香,她对这些香料极为敏感,刺鼻的脂粉呛得她咳嗽了几声,季徵转过头,递过来一块干净的素帕。 还未走进包间门,姜泠忽然嗅到了一阵熟悉的清香。 这香味,正是出自她之手。 一侧有人议论道。 “杏儿姐姐昨日可是去琳琅居了,今日便换了香,真是好生清甜。” “正是琳琅居的‘洛神花衣’,怎么样,好闻罢。昨儿个我用着这香上街,可是迷倒了一位好生俊俏的公子。” 闻及,便有人止不住地笑。 “我们在伊君楼,什么样的俊俏公子没见过,大街上随便一个路人,竟还能让我们的杏儿姐姐这般痴迷。” “那可不是随便一个路人,那公子一身雪衣,仙气飘飘的,身后还跟了名侍从。我戴着帷帽与他擦肩而过,忽然被他拦了下来。待我摘下帷帽,他问我身上这香料出自何人之手。你们可不知晓,姐姐我在伊君楼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般俊俏矜贵的公子。那眉眼,那气度,还有那腰间门佩的那玉……只一眼,便瞧出是价值连城之物呢。” “咱们江南还有杏儿姐姐未见过的公子哥儿?” “听那口音,他不像是江南人,似乎是京都人士……” 姜泠未听见她们的话,与季徵一起上了二楼。:,,. 42. 042 人死不能复生 相较于大堂,伊君楼二楼皆是雅间,也更为私密与安静。 姜泠跟在季徵身后,与众人一道走入二楼最里侧的那间包间。 乍一进门,便是一道香气缭绕,姜泠放眼望去,只见四周挂满了帷帘。如水般的轻纱从房梁上倾泻而下,将整个房间分隔成了大大小小好几个区域。唯有房间正中央空出来一片空地,摆放着玉笛琵琶等物。 她跟紧了季扶声,抬手掀开那一方纱帐。 刚坐定,便有姑娘前来,替众宾客斟酒。 这是姜泠第一次出没这等风花雪月之所,周围又坐满了男子,不免十分忐忑紧张。季徵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她不用惊慌。 “先喝酒,后谈事。我让人将你面前那壶酒换成了温水,你只管跟着喝便是。” 闻言,姜泠点点头,抿着唇听话地应下。 刚喝到第二杯酒,便有衣着轻便的姑娘们鱼贯而入。 或奏乐、或吟唱、或起舞。其余的姑娘们掀开那轻如蝉翼的薄纱,面上挂着娇俏的笑,纷纷朝帘子后头的恩客们迎了来。 见状,她下意识攥紧了手边的酒杯,生怕那些女子围上前来。所幸在其中一人挑起纱帐的那一刻,季扶声及时伸出手,将对方制止。 那人步子微顿,立马尴尬地愣在原地。 见状,钱公子便笑。他俨然是喝得半醉,声音醉醺醺的,举着杯子道:“我的这位季老弟,平日里不近女色,每每上这青楼来啊,都只是干巴巴地喝这些美酒。罢了,杏儿,你上本公子这边来。” 闻言,那名身穿烟霞色齐胸衫子的姑娘才稍稍缓回神色,她面上重新凝了凝笑,扭动着纤细的腰肢朝钱永元走去。 斟了酒,姑娘的纤纤玉手顺着恩客的肩头一路滑下,一声娇呼,杏儿姑娘已被钱公子揽入怀中。 “季老弟不解风情,不懂得温香软玉,本公子好好心疼你。” 又是一阵嬉笑声,已然酒过三巡。 眼前的景象让姜泠面色,幸好面前还有一道垂帘隔着,才未显露出她的窘迫。 杏儿坐在钱永元怀里,娇嗔道:“公子嘴上说得好听,都有多少时日未来看奴家了。从上个月十八号,到这个月二十五号,您是对奴家腻了还是烦了。” “杏儿姑娘,这是哪里的话。小爷我每次来伊君楼,哪次不是奔着我们大头牌而来。瞧你这小嘴撅得,哟哟哟,都可以挂酒壶了。” 雅间琴音渐歇,琴娘换了支曲子,这使得那些调笑声一字不落地入了姜泠的耳朵。 “什么大头牌,这伊君楼头牌,哪里能轮得上奴家。自从十七娘子身子好了,那些官人老爷们点着名道着姓、回回要十七娘作陪。钱公子,您可得多照顾照顾杏儿的生意啊。” 提到此,周围不少人立马两眼放光:“十七娘的身子好了?” “可不是嘛,”杏儿作出一副娇滴滴的可怜模样,捧着胸口道,“前阵子刚好,今日官人们前来伊君楼,正巧赶上了。” 又是一声娇唤,不过少时,房门口立马多了几个人。为首的弓着腰,对雅间内赔着笑:“各位公子老爷,今儿十七娘子刚被隔间的官人们要走,若是恩客们指定要十七娘子作陪,还需得——加点这个。” 对方做了个“加钱”的手势。 要知晓,在座的各位,皆是家底殷实的纨绔之辈,平日里最喜欢的,便是用银子买快活。再加价了好几次之后,雅间门口彻底安静下来,所有人——除了季徵,皆屏息凝神,朝房门外望去。 千金一面,也让姜泠十分好奇,她亦轻抬起下巴,乍一抬眸,便见一女子以团扇掩面,随着琴乐之声缓缓而至。 她一袭水青色的衣,裙摆如轻缓的流水在地上迤逦开来,女郎身段窈窕,体态柔美,莲足轻点,步步生花。 这是姜泠从未见过的“媚”。 她在京都、在皇宫,也见过不少美丽的女子,但她们大多是被无数条规矩教养出来的,举手投足间流露着官家女子的端庄与娴美。而面前这位“十七娘子”,此刻虽是以团扇掩面,可即便看不见她的面容,那身段、那莲步、那摇曳着的窈窕楚腰,无一不向众人展示着她的媚色动人。 姜泠端着杯子,一时间,右手竟顿在半空中。 许是她看得太过于入神,以至于全然未曾发觉,当那女子迈入雅间时,季徵忽然变化的神色。 十七娘子边起舞,边却扇。 袅袅乐声随着水雾翩然起舞,荡漾在女郎的裙角。待姜泠转过头,才发现自己身侧面色异样的季扶声。 她放下水杯,问:“季老师,怎么了?” “无、无事。” 季徵抿着唇线,面色极不自然。 见他神色,起初,姜泠还以为自己多心。直到十七娘子一舞作罢,在敬酒之时被一名纨绔子弟缠上。 对方举止轻.佻,一边用言语逗弄着十七娘,一边伸了手、不怀好意地往她身上摸去。 这等行径,在伊君楼里早已见怪不怪,十七娘欲迎还拒地躲了躲,下一刻便被那男子搂入怀中。她还未喊出声音,正对面的帘帐内忽然传出一道瓶盏碎裂之声。 姜泠还未反应过来,惊愕地看到季徵已捏碎了杯盏。 酒水洒落一地,杯器四分五裂,一片狼藉。 十七娘微微眯眼,朝帘帐后望去。 四下一时静默,过了半晌,轻纱被人从内轻掀开。 一名同样身着水青衣衫的男子,从帘内缓步走了出来。 水青色相融,二人目光亦是相触,女郎微微蹙眉,看着他掌心处被酒器所伤而流出的鲜血。 “你是何人?” 季徵用帕子拭了拭虎口,走到她面前。 男人垂下眼,不答她的话,只道: “跟我走。” “我为你赎身。” 闻言,不光是姜泠,在场之人皆是一惊。 此乃伊君楼,是江南赫赫有名的烟花柳巷之地,无论二人在榻上有多么如胶似漆,可这里的女子毕竟都是些过不了门的青楼女子。无论她是不是头牌,无论她样貌有多勾人,也鲜少会有恩客一掷千金、替这里的姑娘赎身。 更何况,如今想要替十七娘赎身的,不是旁人,而是季徵。 一向只问琴棋书画,不问软玉温香的季扶声。 周遭又一时静默。 十七娘以袖掩唇,“扑哧”笑出声。她一双美目微挑,潋滟着勾人的水光,只一瞬间,让季徵脑海中浮现出一名少女清丽的影。 盈盈水边,她一身青色粗衣,娇俏唤他:“季哥哥——” “季哥哥,你别画这只鸟儿,快画我。” “季哥哥,你可要去京都考取功名?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娘亲说,我翻过年便十五了,你……你回来后,会迎娶我过门吗?” “季哥哥,盈盈喜欢你,我想成为你的妻子。” …… 记忆与冷风一同呼啸着,将人席卷。 季徵从记忆中跋涉,只见面前女郎轻轻一勾唇,眼底写满了质疑之色。 “公子,是想替奴家赎身?” “是。” “公子可知,想要为我赎身,须得准备多少金银?” “无论多少,”季徵道,“我都赎。” 如此之果断,十七娘子神色顿了顿,她微扬起白皙的下巴,道:“公子想好了,你与我不过一面之缘,萍水相逢,便要为我一掷千金、散尽家产。如若你日后——” “没有如若,”季徵径直打断她的话,他的目光坚定,始终停在她身上,“在下在京都、江南皆有资产,不会亏待姑娘,也不会后悔今日所做之事。如若姑娘愿意,今日我便可签字画押,将姑娘赎出这伊君楼。” 闻言,姜泠生怕他是被美色冲昏了头脑,忙不迭掀了帘帐,跑出来。 “季老师。” 她轻轻扯了扯男人的衣角,压低了声,“莫要冲动。” 季徵定定地凝望着身前的女郎。 “深思熟虑,未曾冲动。” 十七娘子渐渐收住了面上的笑。 她抬起眼,凝视着身前同样一袭青衣的男人,终于道:“为何?” 为何? 如此一掷千金,买下她这样一个烟花柳巷之人? 季徵仍然不答她,只道:“姑娘愿不愿意与在下走?” “我……” “两倍赎金。” “你……” “三倍。” 十七娘子面色微动。 季徵伸了四根手指:“四倍。” “……” “五倍。” 女子终于上前,忽然握住他的手指,勾唇一笑: “成交。” …… 季扶声在南金街又找了家客栈,将十七娘子安置下。 令姜泠意外的是,季老师当晚并未与那名青楼女子宿在一起,他赎下她,似乎并未为了男女之欢,接下来的日子里,对方依旧带着她看地盘、对那日赎下十七娘子的事只字不提。 他不提,姜泠也不好直接去问。 虽是心中疑惑,但她想,每个人总该有些属于自己的心事。 自从那日开门迎客之后,琳琅居又歇了整整五日。 另一边,青湖之上,一艘小船泛于湖心,拂起一阵水波微澜。 谈钊佩着长剑,立于雪衣男子身后。 他们是在七日前来到江南的。 此番主上带着他从京都下江南,一方面是为了殷氏余党一事微服私访,另一方面,则是来这山清水秀之地散散心。可自从前些日子在南金街拦下了一位姑娘后,主上似乎一直魂不守舍,就连泛舟时,也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谈钊心中微微叹息。 正想着,忽然有探子迎上前,对方先是警惕地观望了下周遭,继而恭敬道: “主上。” 步瞻放下杯盏。 “这是您让属下所查的琳琅居。” 闻言,男人眉心稍动,他微微侧过身,听着下属禀报。 琳琅居是三年前在青衣巷里开起来的,铺子的主人是一名男子,不知姓甚名谁,旁人也鲜少见到这位东家的影子。 步瞻垂下眼,瞧着湖面。水面平整,像是一面澄澈的明镜,倒映出他的一双眸。 三年前。 怎么这么巧。 谈钊小心翼翼打量了自家主上一眼。 他跟了步瞻这么多年,自然知晓主上在想什么,可这几日,他们去了好几次琳琅居,一直未等到那家铺子开门。 “主上,听周围人说,琳琅居每个月只开两三次门,上一次开门是在五日之前,我们是回京,还是等到琳琅居下一次开门迎客……”如若一直等下去,怕是会耽搁前朝政事。 谈钊刚说完。 男人缓回神思,顿了片刻,沉吟道:“不必等,回京罢。” 他知道。 她已经死了。 人死不能复生,即便那香气的味道极像,也不是她。:,m..,. 43. 043 二合一 水面清平,湖上泛起微风,驱散了男人心中无端生起的期待感。 湖面上水雾弥漫,将周遭的一切衬得格外飘渺虚无。白蒙蒙的树,阴虚虚的水,以及水波上倒映出来的朦胧衣影。一时间门,澄澈的水镜上似乎多了几朵桃花,一支接着一支,簇放着新芽。 那花朵太过于美艳娇嫩,引得人下意识弯了弯身,不等他探出手去,湖面上忽尔刮来一道冷风。不过须臾,原本平静的水镜被冷风吹得打皱,其上桃花枯萎,幻化成泡影。 步瞻回过神,看着空无一物的水面,刚探出去的手指顿了顿,继而微蜷。 风声渐止,湖上只余寥寥轻舟,见状,他不禁自嘲地笑了声。 他在期待什么? 他到底是在期待着什么? 男人低垂下眼睫,看着逐渐清平的湖面,凤眸中情绪淡去,晦暗的眸光复而清明。 回京的马车就停在断桥边。 见主上走下船,周围侍从立马正色。 谈钊重新走回他身边,恭敬道: “主上,车马已备好,是否要立刻归京?” 步瞻眸光平缓,淡淡“嗯”了声。 就在抬手掀开车帘的那一瞬,他的头忽然疼得厉害。眼前是一片天旋地转,让他猝然攥住了帘帐,险些将其撕扯下来。 男人眉心紧蹙,指节泛起一片青白。 见他身形顿在原地,谈钊赶忙上前。 “主上,可是头疾又犯了?” 这些年,他头痛愈发厉害。 自从步瞻即位之后,便广寻天下名医。刚开始时,有人能用与冯茵茵一样的针法缓解他的头痛,可随着时间门的推移,此法越来越不管用。 无论他再怎么休养,再怎么扎针、喝药,依然没有能治愈他头疾之法。 莫说是根治了。 那些法子,就连缓解都不能缓解。 知道喝药、施针无用,是在姜泠离开他之后。 自她离开,皇宫的桃花便不开了,他更是日复一日地忍受着那难耐的头疾,名医寻了一批又一批。 始终无甚效用。 有时候头疾发作,会疼上一整晚。 他躺在床上,整宿整宿地睡不着。长夜孤寂,从房檐上落下滴滴细雨,他听着那雨声,承受着蚀骨钻心之痛。 阖上眼,面前忽然闪过一张熟悉的脸。 痛意登即从头脑处传来,一路滑下,直到心房。 他的整颗心疼得颤抖,额上冒出大滴大滴的汗珠,汗水黏湿了鬓角,他后背处更是一片湿润。 步瞻无意间门的翻来覆去惊到了下人,宫人提心吊胆,守在门外。 “皇上,您……可是要传唤太医?” 雨珠子“啪嗒”一声,砸在宫阶之上。 好半晌,寝殿内才传来极压抑的一句:“无妨。” 第二日,步瞻掩去眼下一片乌青之色,若无其事地去上早朝。 自她走后,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断桥边,谈钊满脸担忧地迎上前,却见自家主上摆了摆手。他忍着痛,双唇早已发白。片刻之后,他强迫自己凝神,掀开车帘地走上马车。 马车内一片昏黑,帘帐微掩着,光亮透不进来。 车轱辘开始转动,摇晃感让他的头疾愈发剧烈。步瞻攥紧了手边的玉佩,马车驶过南金街,行至一处时,不知是不是错觉,车马竟放缓了些。 车内的男人轻抬起车窗帘,问: “到哪里了?” 谈钊顿了顿,回道:“主上,前面就是青衣巷。” 步瞻放下车帘,淡淡应了声。 青衣巷。 琳琅居所在之地。 马车行至巷口,忽尔有暗香飘入车帘。轻风将帘子的缝隙吹得更开了些,整条小巷充斥着一道若有若无的清香。谈钊笔直坐于马背之上,微微勒紧缰绳,朝马车看了一眼。 车帘微动,坐在马车内的男人阖着一双眼,养着神。 就在转角处,马车忽一颠簸,步瞻的身子跟之轻微晃了晃,前方响起一阵喧闹声。 “哎——对不住,这位官人,一时冲撞,还、还望海涵。” 马车停住,喧闹声中夹杂着一人略带慌张的道歉声。 原来是方才将近拐角之处,迎面撞上了个男子。 这本是一件小事,见车内主上未言,谈钊也未曾计较,他挥了挥手,示意对方站起身。 薛才瑾虽出身于普通人家,单看着马车的车帘子,也知晓马车里所坐之人非富即贵。他赶忙又朝车内之人恭敬地哈了哈腰,继而闪到道路一旁去。 就在马车再度行驶时—— 有妇人看见他怀中的鱼篓。 “哎,这不是薛先生吗,怎么,又给你家姜姑娘捉鱼去了呀。” “莫、莫要乱说,”闻言,薛才瑾羞得整张脸通红,赧然道,“还不是我家的。” “她爱吃鱼,我想着多给她钓一些回来。她一个人在青衣巷孤苦伶仃的,平日里没有个照应,又不喜欢赶集市,连新鲜的鲈鱼都不曾买到……” 薛才瑾正说着,刚一转过头,忽然见身侧的马车停住。他心下紧张,赶忙转过身,再度朝那马车弓了弓腰。 “这位官人,还……还有何事?” 他的态度温和谦卑,小心翼翼。 冷风拂过车窗,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将车帘轻轻掀开。 看见车内男人那双眼时,薛才瑾有些被慑住。他在江南见过不少有钱有势的官人,从未有这样一双眼能让人感到一股无名的压迫感,竟让他情不自禁地将脊背又弯下几寸。 步瞻垂眸,乜斜他怀中鱼篓一眼。 见状,谈钊便问:“公子可是想吃鲈鱼了?” 谁知,还不等步瞻开口,面前的布衣男子急忙出了声。他双手将胸前的鱼篓护住,忙不迭地摇头:“这位官人,这是给邻家那户小娘子钓的鲈鱼,不卖的。公子若是想吃新鲜的鲈鱼,南金街有一整条铺子都是卖鱼卖肉的,就顺着这条道儿往南走,离、离青衣巷不远的……” 薛才瑾护紧了怀中的鲈鱼,急得面红耳赤。这是他花了一整天为姜姑娘钓的鱼,又精挑细选、挑了好些个个头大、看上去肥美的,准备去给她送过去。 却未曾想,半道上杀出个爱吃鱼的程咬金。 “程咬金”目光微沉,正定定地盯着他。 “姜什么?” 薛才瑾不解,“啊”了一声。 “她叫姜什么?” 步瞻垂下浓黑的眼睫,光影坠在他细长的睫羽上,男人眸底有细碎的情绪摇晃。 念出这一个久违的“姜”字,他竟觉得有些生涩拗口。 对方摇摇头:“我……我也不知晓。” 见他眼中的质疑,薛才瑾又被那可怖的眼神吓了一大跳,他微微瑟缩着,如实道:“我真不知晓,官人,小的只知晓……那姑娘姓姜,她不是本地人,是三年前来的江南,至于她的本名,也未和其他人提起过,邻里乡亲都唤她姜姑娘。” 姜氏,三年前,并非江南人士。 步瞻呼吸微促,心中忽然紧张。 会是她吗? 还是又一个与她有几分相似的人? 他攥了攥手中的玉佩,耳畔传来谈钊压抑着的声息。 “公子,不过是一个相同的姓……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出城了。” 闻言,步瞻微微抬眸,看了眼天色。 微沉的天,似乎又要落雨。 也是。 只是一个姓相同罢了。 步瞻轻扫了马车前那男人一眼,对方一身布衣,抖得像是个筛子。听一侧妇人的话,那名姜姑娘似乎是他的意中人。 她是娇生惯养的官家小姐,若还在世,怎会在街边抛头露面地开一家铺子,怎会如此辛劳勤勉只为了维持生计。 如若她还在世,又怎会看上这样低贱的男子。 步瞻面色冷淡,阖上车帘。 坐在马车上,他想了想,企图从记忆里搜寻出她同样也喜欢吃鱼的痕迹。 可他想了半天,忽然发现——自己竟从来都不知晓她喜欢什么。 她喜欢吃什么,喜欢甜的还是咸的,有没有什么忌口。 就连那年她过生辰,自己也是随意向小厨房吩咐了声,多做些皇后爱吃的菜品。 马车缓缓,行至一处,谈钊在车外轻声:“主上,琳琅居到了。” 是过,还是停。 车内之人未言,喧嚣的街道里,唯有此一处静默。那年一场大火,也让谈钊看出了姜皇后在主上心中的分量。但他什么都不说,只将那份情愫压抑在心底,不让任何外人察觉。 谈钊等了许久。 那马车夫也瞧着谈大人的眼色,不敢再驭马。 终于,就在所有人都要放弃的时候,天上忽然落了小雨。雨珠子一颗颗连成线,整条青衣巷再度弥漫上一层朦胧的雾,步瞻的声音亦在这一层雨雾中朦胧地响起。 他说,停车,下马。 谈钊赶忙递上一柄骨伞。 …… 薛才瑾抱着鱼篓,再度于琳琅居外撞上那一辆马车。 马车的主人撑开一柄骨伞,自车厢内施施然走了下来。他一身雪衣,站在一袭淅淅沥沥的雨帘里,有风轻扬,拂起他宽大的袖摆。 他侧脸昳丽,气度矜贵,鹤立在朦胧的水雾里,犹如仙人。 薛才瑾很想上前,说琳琅居今日不开门。 但转念一想,对方今日差点儿将自己替姜姑娘钓的鱼抢走,他不免生了些报复心理,抱稳了怀里的鱼篓,偷偷从另一侧离去。 还好姜姑娘平日不住在琳琅居。 姜泠刚捧了两壶酒、欲往另一间门屋子里走,就听到一阵敲门声。她将桂花酿放下,撑着伞开门,又是住在隔壁的薛才瑾。 对方依旧抱着一箩筐的鱼,依旧一见了她就脸红。 雨水自廊檐上滴落,他未带伞,所幸雨势不大,他自己又住在隔壁。男人将鱼筐放下,害羞地摸了摸后脑勺。 “今日钓的鲈鱼,我一个人吃不完,来给姑娘送几条……姜姑娘,上次我钓的鱼你可都吃完了,那鱼儿肉质可鲜美?” 薛才瑾淋着雨,眨巴着一双清澈温和的眼睛,眼中满是期冀。 姜泠赶忙将手中雨伞朝对方斜了斜,遮挡住他头顶上方落下的雨。自从她来了青衣巷,薛大哥就对她百般照顾。无论她再怎么回避对方眼底的感情,他始终像是只打不死的小强、不依不饶地对她好。即便姜泠直言自己生过孩子嫁过人,薛才瑾也只是一愣,继而笑呵呵地说他不在乎。 他说,每个人都会有过去。既然她从过去的阴影里走了出来,那他就应该替她高兴。 姜泠没法儿,赶又赶不走他,心底怀有愧疚,只好平日里也多帮衬帮衬他。 薛才瑾是个五大三粗的男子,家里面有什么针线活儿,她也会帮着他做。 如今对方又抱来一大筐的鲈鱼,姜泠轻叹了声,无可奈何道:“薛大哥,您真的不必再送了,如今家中的鱼多得吃不完。我今日有客人要招待,改日再请你吃饭。” 男人又摸了摸后脑勺,嘿嘿笑了两声: “好,好。” 薛才瑾下意识地再朝院子里望去,庭院内下着雨,厢房的灯微亮着,他不禁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是……季公子吗?” 姜泠点了点头。 薛才瑾面上浮现过一道失落之色。 今日季扶声来,还是与她说开办画馆的事。就在昨日,他刚在南金街低价买下了一处楼馆,二人今日便是要庆祝此事。 这些话,姜泠自然不会与薛才瑾这样一个外人说。 见对方要走,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唤了句“等等”,转身跑回房间门。待折返回来时,姜泠手里头已然多了一个小香囊。 “薛大哥,这个你收下。” 见状,薛才瑾喜不自胜:“姜姑娘,这是……” 姜泠道:“前些日子你说家中有蚊虫,这个香囊,可作驱蚊之用,你平日挂在身上,可防蚊虫叮咬。” 香囊里传出些香气,似乎是草药,却比草药更清冽好闻。 薛才瑾嘴角咧到了耳根,连忙将其收好,道了声谢后便离开了。 姜泠将他送出庭院,转身回到屋内。 桌子上,已摆了好酒好菜。 季徵一见了她,微微扬唇。男人依旧一袭青衣,唇角边挂着温和的笑意。 “姜老板,吃菜。” 姜泠不会喝酒。 只抿了一口,便辣得说不出来话。 季徵浅笑着,给她倒了杯水,话语中带着责备,声音却依旧儒雅温和:“不会喝便不要喝,还非说为了庆祝画馆开业。若是喝醉了怎么办,女孩子还是少喝些酒为好。” 姜泠辣得双颊飞红,连连道。 “季老师说得是,季老师教训得是。” 季徵无奈,摇了摇头。 酒过三巡,姜泠差不多也吃饱了。二人规划了下日后画馆的发展,正说着,对方忽然提起一个人来。 上次在伊君楼赎回的青楼女子,十七娘。 姜泠右手微顿,抬起头。 正见着对方微垂下眼,他似乎犹豫了片刻,还是道:“我行走江湖,不便时常带着她,如若她想留在江南,还要劳烦你帮我照顾照顾她。不过你无须担心,我会留下充足的银两,她的脾气也很好,你应该会喜欢她。” 姜泠与季扶声认识了这么多年,在她的印象里,对方从未求过自己什么事。 他更不像是因为色相,在秦楼楚馆一掷千金的人。 姜泠依稀觉得,季老师与这位十七娘子之间门,似乎有什么故事。 她回想起来,很久很久之前,季徵曾为她挑选过胭脂。那个时候自己曾问过他,对方无意提起过,他也曾有喜欢的女子。 说起这名女子,他的声音很淡,语气中隐约有哀伤的情绪。 季徵说:“她亡故了。” 看出了姜泠眼底的疑惑,男人却再未言语,他斟满了酒觞,又将其间门的酒水一饮而尽。 姜泠想要去拦:“季老师,您少喝些。”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季徵。 在姜泠的印象里,季老师一直都是温温柔柔的。 他像是江南的一道雾,温和,缥缈,清淡,面上鲜少看出来什么情绪。 而如今—— 他微垂着湿漉漉的眼睫,兀自喝着闷酒。 她想要去抢过剩下的酒水,对方竟一下子将酒壶抱住。姜泠没了办法,只好坐在原地,不等她再度劝出声,耳畔传来极轻一道叹息。 季徵抱着酒壶,坐在她的正对面,声音忽然放远。 “在很久之前,我曾喜欢过一名女子。” 认识这么久以来,季徵头一次与她提起过往之事。 提起往事,他的声音也是轻轻的,淡淡的。有轻风拂过窗牖,将他的衣袍吹鼓了些。 男子道: “她叫水盈盈,比我小上三岁,与我一起在一个小渔村里长大。” 她是他见过最善良、最天真烂漫的女孩子。 他性子安静,喜欢写诗,喜欢读书,喜欢画画。可对方却是个闲不住的,她性子活泼,向来不喜欢这些,却也能按捺着好动的性子,在他读书画画的时候陪着他。 “季哥哥,这个字念什么?” “季哥哥,我的名字怎么写呀?” “你教了我三遍,我还是不会……可不可以再教我一遍嘛……” 小姑娘很喜欢围着他转,很喜欢跟在他身后,奶声奶气地撒着娇。 “季哥哥,你别画这只鸟儿了,它不好看,你快画我。” “季哥哥,你怎么这么喜欢画水呀。我也姓水,你画画我,好不好?” 水盈盈捧着脸,坐在他的对面,笑弯了一双眼睛。 每当这时,季徵都会轻轻咳嗽两声,不自然地别过脸去。 “季哥哥,你脸红了哎。” 小姑娘忽然凑上前,少年鼻尖顿时拂至一道清香,一转过头,唇角与她的鼻尖擦过。 季徵犹如雷击,僵硬地坐在原地。 却不曾想,面前的小姑娘竟心一横,一闭眼吻了上去。 她的声音很软,唇角……更是香软。 少年紧攥着画笔,忽尔一下,手里的笔断成两截。 水盈盈轻轻舔舐着他的唇角,柔软的声息落在他的唇齿上,她亲着亲着,竟还将自己亲哭了。一边哭,一边道: “阿徵,我喜欢你,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 渔村多雨,与春雨一同滋生的,还有少男少女野草般疯狂滋长的心事。 季徵虽是正人君子,除了亲吻,不曾在做过其他事。可那天过后,每次画笔落下时,满脑子都是她的名字。 他越发迷恋画水,也愈发迷恋画她。 他说,要进京,考取功名,要带她走出这小渔村,带她去看京都的富贵人间门景。 那日,小渔村又下起了大雨,水盈盈撑着伞,边哭边送他。 他读书很用功,似乎也颇具慧根,入了京都,高中功名。 当他欢天喜地地重返故地,乡里人却告诉他,他的姑娘病逝了。 她死了,死在冰天雪地里,没有等到他说的盛京人间门景。 原本春风得意的少年痛失所爱,消沉良久后,决意不入京做官,而是重拾画笔,重新描摹这人间门的每一条溪,每一道河。 …… 说着说着,季徵就醉倒了过去。 明明说的是十七娘,他满心满眼却是另一名叫水盈盈的女子,姜泠不知道这二者之间门有什么关系,一见他醉倒,慌忙上前欲将他从桌子上扶起来。 他醉得太厉害了。 男人眼尾红红的,手中的酒杯“哐当”一声,无力砸在地上。 再这样昏睡下去也不是什么办法,姜泠无奈,只好撑了伞,出门去给他买醒酒药。 外头雨势大了些,她一边走,一边心想着那名叫水盈盈的女子,眸光之中不觉也多了几分哀婉。 浑然没有注意到,就在不远之处,琳琅居外—— 一名男子敲了许久的门,依旧等不到任何回应。 谈钊道:“主上,琳琅居一个月才开两三次门,兴许……此刻是真的没有人。” 步瞻撑着伞,神色未动。 他凝望牌匾上那“琳琅”二字良久,终于,侧身退了出来。 不远处,就是一家药铺。 小娘子的声音掺在朦胧的水雾里。 “没有醒酒药了吗?可否再替我找一找,我家官人醉得很厉害,敢问何处还有这醒酒药?” “什么,向南两条街?” 姜泠垂下眼,轻轻“噢”了声。 她前脚刚迈出去。 店家又一番搜寻,忽然惊喜道:“小娘子,先莫走,我这儿还有些,快给你家郎君拿过去——” 她欣喜回头,将醒酒药取过,清点了钱两,刚撑开伞。 豆大的雨珠子自伞面上扫落,溅到她衣裳下摆处,姜泠微微俯身,将裙角处的雨水拂去。 她一手撑着伞,一手攥着醒酒药,脸上还带着一层薄薄的面纱。 刚一转身—— 药铺门口,忽尔撞上一人。 对方亦撑着伞,一袭雪衣,站在朦胧的水雾里,目光定在她身上。 他身后跟着一名侍卫,锦袍宝剑。 二人俨然都听到了,她方才与店家说的话。 姜泠步子一顿,抬起脸。 那两人的面容,顿然映入眼帘。:,m..,. 44. 044 万物蓦然没了声息 即便隔着半条街,隔着这细细密密的雨帘,姜泠还是一眼看见了那为首之人。 他着实太过于惹眼。 对方撑着一柄伞,周遭是一帘又一帘的秋雨。水珠子串联成银线,淅淅沥沥地落在那一方伞面之上。男人像是微服私访,穿了一身梨花白衣,清瘦矜贵的身形迎风站着,肩上落了几片梧桐树影。 见她转身,对方微微敛起一双眸,两人目光倏尔撞在一处。 雨影打着树叶影,在他面上映照得斑驳。 一时之间,万物蓦然没了声息。 姜泠不知这后颈处的凉汗是怎么生起来的,待回过神思,背后竟无端湿润了一大片。她在心中暗想,兴许是适才走得太急、才叫雨水湿淋淋地落了一整个后背。 她的一颗心,也跟着跳得飞快。 房檐上的雨不停落着,身前之人的瞳眸里也倒映出潋滟的水影。 他只身站在雨帘里,眸光清淡,与她直视。 姜泠正攥着醒酒药的手一抖,险些将药粉洒落。 她顿了片刻,才想起自己还戴着面纱。粗布衣裳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在面纱之上露出一双眼。 她低下头,大着胆子,从那人身侧走过。 步瞻微垂下眼帘。 江南空气总是无比湿润,空气中时常带着水雾的清香,从她身上传来熟悉的味道,不冷不热的,格外好闻。 就在姜泠方欲松一口气时,身后突然传来店家的呼喊声。 “小娘子,小娘子——” 那店家是个热心肠的,随意撑开了一把伞,竟跟着她的身影追过来。 对方停在她与步瞻之间,浑然不觉这气氛的不对劲,大着嗓门儿道: “小娘子,我适才又找了些醒酒药,这一批醒酒药总归快卖完了,便将剩下的一些都送给你。对了,这药偏苦,你给你家小郎君熬药时记得放点方糖,不用多,稍微放些便好。” 姜泠压下脸,尴尬地干咳了声:“……好,多谢了。” 她不敢去看步瞻的眼神,也怕对方察觉出自己的异样,将剩下的药揣了就走。 她的身后,是一阵阴雨霏霏,掺杂着店家乐呵呵的感叹声:“也不知哪家郎君这般有福气,能娶到这样水灵的小娘子,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拐至一侧巷角,雨势似乎更大了些,冷冰冰的水不要命地从天上往下灌,姜泠来不及顾上溅至裙摆处的泥点子,紧攥着手里的药包,失魂落魄地躲到墙角处。 脚边雨水积累成一个浅浅的小水洼,倒映出她煞白的一张脸。 ——是他。 怎么会是他。 他怎么来了江南。 与他对视的那一瞬,姜泠内心深处闪过许多念头——这是不是他,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怎么会来江南。 可面前这一双凤眸,明是在告诉姜泠,这世上除了步瞻,何人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女郎的呼吸颤栗着。 方才她一直在强撑。 重逢的那一瞬,过往那些痛苦不堪的回忆,也在她的脑海中慢慢苏醒,相府、听云阁、峥嵘阁、长明殿。 还有……熊熊燃烧的藏春宫。 姜泠原以为,随着那场大火逝去,这些记忆也会烟消云散,她在江南的新生活,也逐渐步上正轨。 琳琅居蒸蒸日上,眼看着她就要与季老师共同创办江南画馆,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还要让她再遇上那个人? 雨水冰冷,剧烈的秋风呼啸而过,宛如一把锐利的尖刀,将她的记忆再度捅得千疮百孔。 “姜泠,姜家当真值得你这样做?他们遗弃你,也算作你的亲人么?” “你想好了,他们不死,你就要死。” “相爷说弃母保子——务必保住孩子!” “这是迷药,还是毒药。姜泠,在我身边,就这般让你难受,就这般让你生不如死?” “好啊,姜泠,那你就去死啊。” 她终于忍不住,后背贴着冷冰冰的墙面,瘫软的身子一寸寸滑下来。 骤然又是一道冷风。 江南从未下过这般大的雨,也未吹过这般大的风。姜泠一个不备,手上一下失了力道,骨伞就这样被冷风吹掀,呼啦啦地飞到道路另一边。 她从弯曲的臂弯中抬起一双眼。 看着越飘越远的雨伞,姜泠只感到一阵无力。大雨顷刻间将她单薄的身子淋湿,她已分不清面上的是雨水或是泪水。 忽然,一把伞横在她头上,遮挡住倾盆而下的大雨。 她微眯着眼睛仰起脸,面前落下一道身形。他的雪衣上也沾了些雨珠,发尾微湿,正低下头,静静地凝视着她。 谈钊并未跟上来。 寂静得只剩下雨声的巷尾,只剩下她与步瞻两个人。 一嗅到那道旃檀香,姜泠下意识地退缩。她别开脸,踉跄着上前去找伞。眼看着女子要摔倒,身侧之人上前轻扶了她一把,姜泠挥挥胳膊,避开他。 伞飘得很远,伞面卡在石头的缝隙间。 身后传来男子清冽的嗓音。 “姑娘如若不嫌弃,可以用在下这一把伞。” “不必。” 她冒着雨,将骨伞从地上拾起来。伞面有些打皱,但也能勉强挡住些雨水。姜泠只庆幸,还好今日出门时她穿得够严实,否则这一场雨淋下来,她当真是从头到脚都湿透了。 步瞻声音依旧很淡:“我的马车就停在前面,可以送姑娘回家。” “多谢公子好意,”她平声道,“敝舍离此地不远,不麻烦公子了。” “站住。” 姜泠方迈开半步,后背处忽然响起不咸不淡的一声。他这一声命令并不疾厉,却带着几分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威严,竟让她的身子无端顿了顿。下一刻,男人已阔步,横至她身前。 步瞻身形高大,遮挡住了她所有的光与去路。 她紧攥着伞柄,敛目垂容,能感受到那一道目光正落在她身上,顺着她的脸庞、一寸寸地往下移动。 须臾,那人看着她,道:“姑娘的面纱湿透了。” “多谢公子提醒。” 姜泠别开脸,用伞遮挡住脸颊,他的眼神却紧跟上来。步瞻亦动了动伞柄,将她手中的伞推至另一边。见状,她不免有些恼怒,瞪圆了眼睛。 “公子再这般,我便要报官了。” 谁知,对方根本不听她的话,低垂着眼帘,将她往身后的墙壁逼去。 “为何要躲我。” 她的伞彻底被人支开,对方逼迫着她,往后退了半步。 “为何要避我。” 男人目光灼灼,顿了顿,继续沉声。 “为何要骗我。” 几乎是同一瞬,面前吹刮过一阵冷幽幽的风,步瞻将她抵在墙壁上,“撕拉”一声,扯下她那一层湿漉漉的面纱。 过往所有的痛楚,在顷刻之间,无处遁形。 姜泠看见男人眼底生起的情绪,他像是极为愠怒,眸光剧烈地晃动着。正攥着面纱的手指亦发出了“咯咯”之声,他原本修长的指节泛起一阵青白。 步瞻抵着她,冷笑。 “是你,果然是你。我早该想到的,姜氏,琳琅居,京都人,我早该想到那是你。” “公子认错人了。” 她余光睨着飘在水洼上方的面纱,目光平静。 时隔三年,她的面容未怎么改变。只不过原先的满头珠钿换成了一根极简易的木钗,将那乌黑的青丝随意挽成了斜斜的发髻。 她道:“我一介布衣,不认识公子这般大富大贵之人,也不敢高攀公子,还望您让一条道,奴家急着归家。” 女子的声音很清冷,也很冷静。 像是她真与身前之人未曾认识过,也不曾有什么纠葛。 她道,劳烦高抬贵手,放她归家。 她的神色,她的言语,她不经意间露出的、已然不在乎的神情……一切的一切,都让步瞻感到十分陌生。但她的面容,从她身上传来的香气,无一不在告诉他自己——面前这个人,就是“死而复生”的姜泠。 他的脑海里,忽然又浮现出药铺门前,她与店家的对话。 ——“没有醒酒药了吗?可否再替我找一找,我家官人醉得很厉害,敢问何处还有这醒酒药?……向南两条街?” ——“小娘子,先莫走,我这儿还有些,快给你家郎君拿过去——” 步瞻目光沉沉,定定地看着她手里的醒酒药,“哪个官人?” 见其面上疑惑,他抿了抿唇,压抑着声息冷声重复道:“是哪个郎君?” 姜泠反应过来。 即便知晓这是一场误会,她也无心再多与面前此人解释。趁着步瞻松开手的空隙,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一侧身,便要离去。 这场雨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她的裙角全湿了。也不知在路上耽搁了这么久,季老师的酒醒了没有。 她小心翼翼捧着醒酒药,决意不再理会身后那个人。 却不料,下一刻—— 步瞻冷笑道: “你费尽心思地离开我,就是为了跟那样的人在一起?” “哪样的人?” 姜泠登即顿住步子,转过头。 雨丝拂于女郎面上。 她望向步瞻,时隔三年,头一次大胆地迎上对方目光。 这一回,姜泠彻底看清楚了。 轻蔑。 他的眼底一片,尽是轻蔑。 明明是阴雨连绵,姜泠竟觉得,身前此人的目光,比这冰冷的雨水还让人觉得心冷。他是上位者,是天之骄子,但这般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态度,着实让她觉得反胃。 另一边,步瞻也沉下眸光。 她躲了他这么久,回避了他这么久。 就连适才被他逼至墙角时,她的情绪亦是十分平静,不露出任何破绽。 直到他问到她如今的“郎君”。 令步瞻也未想到的是,她竟能一下顿住步子,转过身。 女子双眸微红,瞪圆了眼。 步瞻神色顿住。 他不可置信。 在官家长大的姜泠,竟然为了那样一个浑身沾满了鱼腥味的穷秀才,冷声质问他:哪样的人?:,,. 45. 045 内心翻涌上一阵酸意 男人的面色冷下去。 他冷着脸,身后是霏霏阴雨,他的面色比这秋雨还要寒冷冰凉。一股无名的情绪就这般横亘在二人之间,雨水“啪嗒啪嗒”地打着伞面,无声地坠在腿脚边。 步瞻凝望着她。 眼底是冰冷的寒霜。 下一刻,他撑着伞走上前。 姜泠的胳膊被他一下拽住,那人的力道极狠,拉得她一个趔趄。雨线再度撞入伞下,她被萧瑟的秋风拥了个满怀。步瞻正抓着她的胳膊,就要将她往另一个方向带去。 大雨瓢泼,骨伞倾斜。 姜泠浑身狼狈,反抗着: “你放手。” “你松手!你放开我——你再这般我就要喊人了!” 步瞻咬着牙,冷笑: “喊人,报官?姜泠,你是不是忘记了,当今这是何人的天下?” 对方根本不管她的反抗,拖拽着她,往巷子外的马车那边走。 男人本就生得高大,步瞻又是常年习武,力道更是大得吓人。姜泠只觉得自己的骨头被捏得嘎吱嘎吱作响,整个手腕几乎都要被对方捏碎。 “你松开我!” “你莫碰我,我不会跟你走!!” “步瞻——” 一声凄厉的叫喊声,夹杂着愠怒与决绝,终于,男人身形微滞,顿住脚步。 时隔三年,步瞻久违地听见她喊出自己的名字。 他是天子,直呼天子名,乃杀头的大不敬之罪。这世上也只有她一个人,敢这样连名带姓地直呼他的名字。 但他并未感到冒犯,甚至未感到丝毫的唐突。他转过身,凝望着眼前满眼通红的女子——对方眼底的情绪,他在很久之前,也曾见到过。 长明殿,碎了一地的铜镜前。 他的发带掉在地上,冷风一吹,登即飘至别处去。男人衣着妥帖,女子却满身狼藉。她站在原地颤抖着,她颤抖着,面上泪痕未干。 她红着眼,说:“步瞻,你不要逼我。” 不要逼我。 你不要逼我。 步瞻,你不要逼死我。 男人的手一松,忽然往后退了半步。 姜泠显然也未料到对方会松手,不可置信地朝放眼望去。这一袭淅淅沥沥的雨帘,彻底淋湿了步瞻身上的雪衣。他的发尾濡湿,紧紧贴在后背,面上忽然闪过一寸慌乱的情绪。 她揉了揉手腕。 这道情绪来得很莫名,却十分来势汹汹。 下一刻,步瞻反应过来——适才那道情绪,是害怕。 他在慌张,在害怕,害怕她不跟自己走,更害怕自己会再度逼死她。 他面前是七零八落的碎镜,和藏春宫的熊熊烈火。 碎片、腕上划痕、燃烧的宫殿、枯萎的桃花…… 步瞻不知道,究竟哪个才是真的。他忽然头疼得十分厉害,天旋地转之间,他的眼前兀地一黑,正执着伞柄的手亦是一抖。 雨伞险些从手中滑落。 他紧攥着伞柄,回过神思。身前之人已拾起地上的面纱。姜泠将湿透了的面纱叠起来,继而抖了抖伞面上的水珠。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她并未看他一眼。 女子冷漠地撑着伞,不管他发作的头疾,更不管他忽然探出的右手。 她就像是从来都不认识他一般。 整理好衣裳,撑稳了伞,攥紧了手中的醒酒药。 风雨飘摇。 江南的风很是湿润,空气中时常也弥漫着清新的水气。自女子身上传来熟悉的味道,却又在转瞬之际,不知飘散到何处去了。 空留一道清淡的旃檀香。 步瞻的右手顿在半空中,直到整片袖子被雨水淋透,才慢慢缓回神。 …… 他没有回京都。 而是命人在青衣巷的巷子口租了一间客栈。 他选了最高的一层,窗户恰好正对着琳琅居,只要他一推开窗,便能看见琳琅居外的情形。 谈钊也租了间房,就住在他隔壁。 “主上,您……真要陪着娘娘在江南住下来?” 他已是天子,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的随便一句话都是皇命,任何人都不能违抗。 他明明可以直接命人将她带走,或是稍微使些手段,就能将她逼回京都。 窗牖未阖,廊檐上还积着些水。步瞻立于窗前,安静地看着这积水一滴滴落下。听了谈钊的话,男人面色微动,只垂下眼。 谈钊道:“前朝政务紧急,主上,我们应当尽快归京。” 见只他瞧着琳琅居的方向,不语。谈钊顿了顿声,又道: “不若主上先归京,属下守在这里,届时再使些法子,将娘娘带回京都。” 软磨硬泡。 或是,强制带走。 再不济,也可以她身边之人为威胁,迫使她离开青衣巷、回到京城。 日影微斜,天际翻了一片红云。绯色的霞光笼了一整片天,薄薄的光影衬得他面色愈发白皙。 步瞻一身清淡,右手抬了抬窗,再度朝那一方向睨去。 琳琅居今日仍未开门。 见主上这般,谈钊更是忧心忡忡。他又开口说了一大堆,始终希望主上立马返回京都,可不等他说完,身前之人径直转过身,对方像是根本未听他的话,命他去买一床柔软些的新被褥。 谈钊没法儿,只好领命而去。 他派了下人,将整间屋子收拾得焕然一新、舒服至极。 一切收拾妥当,谈钊再上前:“主上,要不……卑职今天晚上偷偷溜进去,把娘娘给您绑回来。” 步瞻冷幽幽扫了他一眼。 谈钊立马正色,“可京都那边……” 步瞻直接打断他:“再等等。” 谈钊微愣。 他从未料到,一向强势的、雷厉风行的主上,为了一个女人,竟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他明明是天子。 明明可以直接将娘娘带回宫。 谈钊眼瞧着,主上微侧过头,看了眼床上的被褥。夜幕渐落,城门已关,主上始终未曾有过半分离去的意思。 他坐回桌案边,倒了一杯茶,攥着杯身冷声道: “朕是不信,她真能一直待在这里。” 真的能一直与那个酸秀才待在一起。 她是娇生惯养的官家小姐,自幼习惯了下人伺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怎得真能为了这几枚铜钱以笑示人。 更何况,她自幼接触的,都是非富即贵的公子哥,各个乃人中龙凤,非寻常人可以媲之一二。 步瞻躺在床上,睁眼闭眼,满脑子竟是那个身上有鱼腥味的穷酸秀才。 对方抱着那一篓筐的鱼,朝他弯腰赔笑,一口一个官老爷喊得小心翼翼。 兴许是被晒的,那人的皮肤有些黑,身上穿着粗布麻衣,真是那儿哪儿都上不了什么台面。 想着想着,他的头又有些痛,不知不觉昏昏睡去。 每日醒来,步瞻都会走到窗边,凝望着琳琅居。 他等啊等啊,终于,在一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琳琅居开了门。 那日遇见步瞻后,姜泠便一直提心吊胆。 在季徵酒醒过来之后,她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同对方说了一遍,并说出自己的担忧: 步瞻此人,心眼极小,占有欲又极强。她怕对方会故技重施,将自己强掳回宫去,也怕对方会对季老师做出什么不利之事。 出乎意料的是,自从那一日过后,步瞻似乎放弃了带她回京的想法,竟未曾在她眼前出现过。 想来也是,对方如今是一国之君,日理万机,哪里有什么闲工夫在她身上干耗着。 歇了四五天,她又开开心心地打开琳琅居的大门。 季徵将十七娘送到她这里来,帮衬着她打理着琳琅居。姜泠虽与十七娘不甚熟络,但也十分相信季老师的眼光,于是也连带着,对眼前这名女子十分信任。 教她制香有些急功近利,姜泠先开始教她认会每一种香料,帮衬着为客人装点。 十七娘性子清冷,不是很爱笑。 对方也不喜欢说话,大多时候都是抿着嘴,冷幽幽地瞧着她。 只是偶尔会突然出声,过问一两句关于季徵的话。 “他叫什么名字,为何花大价钱将我买下?” “你与他这般亲络,你是他的夫人么?” “不是夫人,那你心仪他?也不是?那便是他喜欢你……” 姜泠一边挑拣着香料,一边不厌其烦地向她解释着自己与季老师之间的关系。 十七娘问完了话,又不出声了,像只慵懒的贵妇猫儿,懒散地瘫坐在一边,边磕着瓜子,边用另一只手轻敲着桌面,哼起一首不着调的小曲儿。 哼曲儿时,对方的声音很柔,很软。女子的眼神也忽然放远了些,目光柔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泠没有上前打扰她,听着她哼的曲儿,两个人相处得也较为安适平和。 琳琅居开门迎客。 门前早早地排起了长队,众人翘首以盼,等着买琳琅居新一批的香料。 步瞻也走下楼,不过片刻,摊位面前已站满了人。 谈钊在他身侧压下声息,认真道:“主子,要不要卑职将前面这些人全都赶走。” 步瞻轻咳了两声:“不必。” 谈钊:“可是您日理万机,平日那些大臣们都很难见上您一面,怎可为了这等小事亲自排队——不行,卑职还是将他们全都打走。” 步瞻:“……回来。” 见他心意已决,谈钊也没了办法,蔫了吧唧地陪在他身侧,一同排起这长队。 来琳琅居采买的,大多都是女子。步瞻一出现,登即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怎么有这般俊俏的小郎君,是来为他的夫人买香料的罢。” “哎,说不准还未成婚,是心上人买的。” “咱们江南,何时竟有这般俊美的郎君……” 那一声声窃窃私语,还有那一道道移到他身上的、贪婪的目光,让步瞻感到无比厌烦。 他一抬头,便看见琳琅居面前,姜泠忙碌的身影。 步瞻从未见她这般操劳忙碌过。 他排着队,静静观察她许久,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在忙前忙后,一边笑着迎接客人,一边装点手里头的东西,未曾有片刻的歇息。 女子额头上,冒出些细微的汗。 她匆匆抬手擦了擦,继而又笑道:“您收好。下一位——” 步瞻不懂,她为何甘愿这般辛苦。 为何明明这般辛苦,还不愿意回到他身边。 她分明可以锦衣玉食地过完后半生,享受数不尽的荣华富贵,稍一抬手便有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 只要她想,他亦可以将世上的宝贝都搜罗起来,送给她。 何必还要如此起早贪黑,如此辛苦地与这些平民百姓打交道,忙前忙后地笑脸相迎。 男人微微蹙眉。 更令他未想到的是。 队伍排到一半儿,忽然有人拨开人群,拥上前。 “姜姑娘,我今日无事,来帮你打点打点店铺。” 说话的正是薛才瑾。 步瞻眉心蹙意更甚,忍住冲上前的冲动。 下一瞬,即便隔着重重人群,他清楚地看见。摊位前的女郎轻轻扬唇,竟朝那秀才温婉一笑。 她的口型,似乎是:“多谢薛大哥。” 步瞻的心骤然一痛。 姜泠面上挂着,是他许久未见过的、如此明媚的笑意。 他已有许久未曾见她这般对着自己笑,如今这笑容,竟为了另一个人盛开。 他的内心不可遏制地翻涌上一阵酸意,叫他攥紧了手边的玉佩,指节泛得青白。:,m..,. 46. 046 她必须喜欢我 薛才瑾挤进琳琅居。 今日学堂下得很早,他无所事事,便来此处帮着姜泠看店。姜泠微微侧身,给他让出一条道儿,轻声细语地唤了句:“多谢薛大哥。” 适才他走得急,手指上的墨水还未抹去。 一探手,便瞧见那一点醒目的墨色,薛才瑾尴尬地挠了挠头,道了句:“我先去后院净手。”他虽然有些呆头呆脑的,但心地良善,为人也真诚。与这种人相处,姜泠非但不觉得厌烦,反而觉得十分舒心与惬意。 特别是,与那个城府极深的人相比。 姜泠只顾着清点手上的东西,殊不知自己面上轻松的笑意,已被那人尽收眼底。 谈钊小心翼翼:“主子,要不……属下将那个姓薛的给您绑过来?” 不让绑娘娘,那绑薛秀才,总可以了吧。 他右手叩着腰间长剑,打量着身侧主上的面色。今日虽是个大晴天,步瞻面上却笼了些影。听了谈钊的话,男人并未出声,他睫羽轻动,微锁着眉,两眼凝望向摊位前的女子。 不止是步瞻。就连谈钊也搞不明白,娘娘为何放弃这锦衣玉食,非要跟一名穷秀才在一起,过着起早贪黑、辛劳穷苦的日子。 他左看右看,也不知这秀才究竟有哪点好。 遥望着娘娘来回招呼客人的身影,除了荒唐之外,谈钊还觉得十分心疼。 只要娘娘一句话,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东西,是主上给不了的?何必要如此…… 他不由得暗暗叹息。 琳琅居内,薛才瑾净了手。 “姜姑娘,季公子呢,今日未跟你一起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就在他小心翼翼问出那句话时,姜泠余光竟瞥见着,一侧的十七娘也小心翼翼地望了过来。 姜泠快速将手底下的东西打了包,道:“他今日去钱公子那里看商铺了。” 十七娘垂下眼,抿了抿唇。 琳琅居生意红火,这些香料更是供不应求,还没过多久,这香料已卖了将近一半儿。姜泠收了铜钱,笑吟吟地将手里东西递给客人,温声慢语: “下一位——” 一道旃檀香撞入鼻息。 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笑容也在一瞬之间凝固。 抬起头,面前落下一袭雪衣。步瞻眉眼清淡,站在摊位前注视着她。 察觉她的异样,薛才瑾也转过头来,他一下子就认出面前此人,乃是前些日子在青衣巷口无意冲撞的那名官人。 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雪衣之人也不咸不淡地睨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薛才瑾竟下意识地一瑟缩。 对方的眸光极冷,甚至……带了几分杀意。 薛才瑾骇了一骇,只见对方仅是冷幽幽地瞟了自己一下,紧接着朝姜姑娘望过去。 姜泠忍住情绪,道:“客官想买什么?” 她的神色平静,声音平和,真像是将他当成了寻常客人。 步瞻无端感到一阵失落。 他漫不经心地垂眸,轻扫了下摊位前还剩着的香料。方才他便一直在外面打量,差不多一个半时辰,她卖掉了这里近一半的香料。如若要卖完剩下的,还需要两个时辰左右。 于是他缓声,道:“这里剩下的,我全都要了。” 姜泠蹙起眉。 她正准备打包香料的手一顿,似乎没太听懂对方的话,道:“你说什么?” 她的面上并没有想象中的欣喜。 反而皱着眉头,凝望着他。 廊檐上雨水未干,盛了些树影,滴滴坠在步瞻脚边。 男人抿了抿唇,重复道:“我说,这里剩下的香料,你全都卖给我罢。还有以后,每当你制完香,就卖给谈钊,你不必如此起早贪黑、笑脸迎人。” 说这话时,恰有一道秋风穿过,徐徐扬起二人的衣角与发尾。姜泠抬起眸,冷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对方眼底闪过疑色。 姜泠迎上他眼底的轻蔑,声音很冷静:“你觉得这样捉弄我,很有意思是吗?” “我——” 不等他开口。 队伍后面立马响起一阵骚动。 “他是谁啊?” “不是,他在干什么啊,是想收购琳琅居吗?” “这哪里是收购琳琅居,他要买下琳琅居全部的货,这不就等同于不让姜娘子卖货给我们吗?喂,你到底想干什么,买不买啊?!” 不满之声,此起彼伏。 “你到底买不买,你不买,也别拦着我们买啊。大家伙儿都是排了一早上的队,你可别找骂啊。” 正说着,不少人朝他挤过来。 谈钊立马张开双臂,护住身后的主子。 “住手!你们要做什么——” 虽说谈钊常年都是风里来雨里去,可他经历的毕竟都是些刀光剑影,通常也都是与男人舞刀弄枪,从未有人教过他该如何与一群女人吵架。 一群人蜂拥而上。 步瞻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他眉心微蹙,抬起衣袖。冷风扬起男人宽大的袖摆,男人一身矜贵清冷的气息,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姜泠站在原地,冷眼看着她们“驱逐”他,始终不为所动。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场闹剧终于停歇。 她敛回目光,不管已被驱逐在另一边的步瞻,认真做起自己的事来。 挑拣香料、打包香料、收钱两…… 步瞻站在人群之外,拂了拂衣摆上的灰。 “啪嗒”一声,水珠子又坠落在他脚边。清风绿影,旃檀香气被这一层迷迷蒙蒙的水雾吹散。 他心中困惑。 自己明明可以买下她所制的全部香料,她也明明可以不用再这般辛苦。 为何回应他的,却是对方的冷眼与驱逐? 她在对每一个人笑。 无论是前来买香料的客人、她身侧的那名女人,甚至是薛才瑾。 除了他。 已入深秋,风中带了些寒意。步瞻走上客栈三楼,推开窗,终于看着她将最后一批香料卖完。 这一回关了门,不知下一次再见到她,又是什么时候。 其间谈钊一直催促他归京。 毕竟见一次娘娘要耗费上十来天,他们着实等不起。 有下人恭敬上前,递来一封从京都传来的密信。步瞻手指夹过信件,目光落下。 就在此时,他余光见着,窗外的巷道里,正有人缓步路过。 步瞻将信纸攥紧,唇线轻抿。 截住薛才瑾时,他的目光落下,一眼便看见对方腰间所佩戴的香囊。 看见步瞻,薛才瑾也吓了一大跳,他伸出手指:“你、你怎么还阴魂不散。姜姑娘都说了,她不喜欢你,你……莫再纠缠姜姑娘了!” 男人的目光冷了冷。 他的神色极寒,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人腰际的香囊,见状,对方赶忙伸出手去护,却还是被他抢了先。手指一抽,直接将香囊夺了去。 香囊针脚细密,其上传来淡淡的清香。 薛才瑾着急道:“你……你还给我!这是我的东西!!” 步瞻冷飕飕睨了他一眼,将掌心的香囊握紧。 下一刻,丢下一句不带任何感情的命令: “带走。” …… 幽暗、潮湿的房间内。 四周环绕着腰佩银刀的侍从,屋内的火盆燃得正旺,“滋滋”地发出炙烤的声息。 屋内未燃灯,只余那一个火盆散发着火黄的光。 薛才瑾被人架着,瘫坐在一张椅上。 他本就是一介书生,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刚一被抓进屋,就吓得双腿直打哆嗦。豆大的汗珠自他额上滑落,薛才瑾一张脸更是吓得毫无血色。他抖了抖肩膀,大着胆子道: “你、你们这般关押我,就不怕我报官吗?这普天之下,还……还是有王法的!” “你们别动我!杀人偿命,杀了我,官府的那帮包青天老爷们也会替我讨回公道!你们、你们快放了我——” 聒噪。 步瞻微微蹙眉,谈钊立马会意,往薛才瑾嘴里胡乱塞了个布团。 书生惊恐地瞪大了眼,“唔唔”了好几声,愤愤地瞪着正坐在另一张雕花椅上的人。 男人一袭素衣,纤尘不染,干净得像天上雪。 见薛才瑾还在乱动,谈钊“唰”地一声拔出腰际长剑,前者面色又是一白,立马噤了声。 谈钊转过头,问道:“主上,是废了,还是杀了。” 步瞻懒懒掀起眼皮,朝那书生望过来。 一听谈钊的话,书生愈发惊惶,他怒目瞪着,眼底却散发出求生的本能。 男人用手撑了撑太阳穴,冷淡道:“摘了。” 那团布又被摘下来。 “你们真不怕我报官——” 谈钊:“闭嘴!” 薛才瑾咽了咽口水。 他抬着眼,胆战心惊地看着面前那一袭梨花雪衣的男人,片刻后,对方命人抬上来一个沉甸甸的箱子。薛才瑾不解,微微蹙眉,左右侍从打开后,他震愕地看着——这箱子里竟装满了金灿灿的元宝!!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薛才瑾从震惊中回过神,再度望向步瞻。 “你、你这是何意?” 座上男子翘了翘腿,语气散漫:“离开她,这些都是你的。” 书生拧眉。 步瞻:“不够么?” 他抬了抬手,立马又有人抬着另一个沉甸甸的箱子走进来。 “这回够了么?” 男人迎着火光,打量着他。 只见薛才瑾一愕,半晌,缓回神思后,面上忽然浮现出一道冷笑。 步瞻看着,这个低贱的布衣,竟不屑一顾地朝他嗤道:“你想用这些,衡量我对姜姑娘的感情?” 他懒散地抬了抬眼,冷淡道:“你不配这些。” “呸!” 薛才瑾朝他狠狠地啐了一口,“莫拿这些来羞辱我!也莫拿这些东西去羞辱她!” “是,你是有钱,是有权,是我等高攀不起的大贵人!但你以为给我这些,给了她这些,她就会跟着你走么?真正的爱是无法用任何东西衡量的,你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爱!” 步瞻压下声:“你说什么?” “我说,你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爱!” 薛才瑾从椅子上站起来,“你以为给了她足够的银钱,给了她价值连城的珠宝,那就是爱她吗?不,这只是占有,是掠夺,是你的私心在作祟,是你自以为的对她好!大贵人,我不知道你之前与她有过怎样的过往,不过你用金钱、用权势相逼迫,我非但不会离开她,而她——姜姑娘更不会爱上你!” 面前一道冷风,那人已来到他面前,右手扼住了他的脖子。 步瞻的力道极大。 扼得薛才瑾说不出来话,只能艰难地发出几个单音。 男子目光压下,一瞬之间,眼神里尽是冷意。适才那一番话像是彻底激怒了他,更像是狠狠地戳到了他的痛处,男人手臂青筋爆出,死死掐着书生的脖子,眼尾微红。 “你再说一遍。” 你再敢,说一遍。 薛才瑾张了张嘴巴,声息微弱:“姜姑娘……她……不会喜欢你……” 她……不会……喜欢上……你…… 一声裂响。 他几乎要将身前之人的脖子掐断。 步瞻红着眼,紧咬牙关,他几近喘.息着,艰涩地说出那句话:“她必须喜欢。” 无论如何,她必须喜欢他,她必须只喜欢他,她只能喜欢他。 如若她多看什么东西一眼,他会将那宝贝双手奉上已讨她欢喜,可如若她再多看什么人一眼,他就将那人从这世上抹去,不留下分毫痕迹。 让她的眼里自此只有他。 他要将她这辈子都捆在身边,只有他能对她好,能让她衣食无忧、平安喜乐。 步瞻闭上眼,呼吸剧烈颤抖着,连带着他的手指竟也开始打颤。 她必须有他。 她只能有他。 她只可以喜欢他。 “……她只能,喜欢我。” 她姜泠这辈子,只能喜欢步瞻一个。:,,. 47. 047 二合一 薛才瑾气息渐弱。 他被步瞻掐着脖子,面上已是一片乌青。他的吐息很艰难了,令人意外的是,这秀才面上却带着一股不认输的劲儿,赤红着眼瞪向身前之人。 眼前,一盆热炭,“滋滋”冒着火光。 薛才瑾呼吸颤抖着。 他一边瞪着步瞻,一边努力深处手去拨对方的手臂,可那人实在是太有力气了,他一介书生,对方却是常年练武之人,自己根本撼动不了他分毫。 薛才瑾眼睁睁看着,步瞻右臂爆出的青筋。男人微抬起下巴,垂眼睥睨他。 这一寸寸力道下去,步瞻能感受到身前之人渐绝的气息。 那孱弱的气息,轻扑至于他的手臂处,薛氏痛苦地张着嘴巴,“杀……杀人偿命……” 男人冷笑一声。 火盆火光更甚,那窜天的火焰,几乎要将薛才瑾目光所及之处全部烧成灰烬。他艰难地昂着头,迎上那人的视线。 对方压根儿不怕他报官。 或者说,对方压根不屑于他口中那所谓的强权富贵。 步瞻冷眼瞧着他。 他的眼里没有怜惜,没有同情,没有可怜,甚至……没有任何感情。 这般冷幽幽的一双眼,如同至高无上的造物主,睥睨着一只弱小至极的蚁虫。 对方甚至,都懒得去讽刺他的不自量力。 薛才瑾眼前出现点点星子。 他知道,自己是要死了。 他兢兢业业了二十余年,刻苦读书,宽以待人,从未做过什么坏事。却要因为这份在那人看来、低贱卑微的爱意,惨死在这不见天日的暗室之中。 书生眼底浮现上恨意。 他颤抖着声音: “即便……你杀了……我,她也不会……喜欢……你……” “她不会……喜欢上你……这种人……” “你这种……自私……贪婪……妄图以权势压人……你这种满脑子只有征服和占有……你根本不懂……” 薛才瑾的声音,让步瞻眼中愠意更甚。他冷笑着,乜斜那不自量力的穷酸书生。无论素日他有多么冷静从容,此时此刻,步瞻的脑海里就只剩下这一个声音: 掐死他。 杀了他。 杀了她身边所有的男人,让她只能乖乖地回到自己身侧。 步瞻闭上眼,手指发出“咯咯”的声响。 就在此时,忽然一道冷风传入窗牖,将盆中烈火吹拂得摇摆。他的面色也“唰地”一白。 看着将要被自己掐死过去的男子,步瞻内心深处忽然涌上一阵骇意。 这无端的惧怕,不知从何处生起,竟让他在顷刻间松了手,往后倒退了半步。 薛才瑾也未想到对方会放过自己。 他扑下去,伏在地上咳出一口殷红的血。 一时之间,周遭静默。一侧的谈钊亦是转过头,面上带着疑色。 步瞻不可思议地垂下眼,望向自己莫名松开的右手。 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此时却无端失了力道,无力地垂在身侧、轻轻颤抖着。 他……在做什么? 为何要松手,为何要放过他,为何……竟感到害怕? 步瞻眉心微蹙,一贯清明自持的瞳眸中,竟浮现上一层茫然之色。 就在适才,就在他即将要掐死这穷秀才的前一刻——他的心口处忽然一痛,脑海里也闪过一个令人意外的想法。 他竟是——害怕真将这人杀死!! 他为何会感到害怕?! 这么多年,他踩着无数尸骨上.位,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能手刃,如今怎会变得这般畏首畏尾? 不等男人回过神。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之声,步瞻转过头,一下便听出来姜泠的声音。她的语气很焦急,前来找他要人。 门口守着两名侍卫,正与她做着纠缠。 他扫了眼正瘫坐在地上的薛才瑾,淡声道:“让她进来。” “哐当”一声,房门被人匆匆从外推开,看见地上的火盆时,姜泠下意识用手臂挡住了眼睛。见状,屋内的男子微微侧身,同左右吩咐道:“火灭了,把灯打开。” 屋内终于敞亮了些。 炭火全部熄灭,姜泠这才走进去,只一眼,便看见瘫倒在地上、面如土灰的薛才瑾。 对方也看见了她,面上露出焦急之色。 “姜姑娘?你……你快走,离开这儿,莫要管我!” 薛才瑾着急过来推她。 可他的力道很弱,还没有碰到姜泠,就被谈钊拦下。 步瞻就坐在屋子正中央,身上的氅衣去掉了,一袭雪白的薄衣,衬得他分外斯文。 幽幽的光笼在男人身上,他目光阴冷,端详着刚闯入房间的她。 步瞻的眼神也是冷幽幽的。 似乎想将她面上的每一分情绪,都窥看干净。 薛才瑾一个不备,身子被谈钊拉住,整个人向一侧摔去。只听沉闷的一声响,他捂着脑袋瘫倒在地上,原本就不好看的面色愈发苍白。 姜泠下意识去扶他。 她刚弯下身,就听到耳边响起冷飕飕的一句: “松手。” 姜泠无视那人的话,握住薛才瑾的小臂,让他借着自己的力道,慢慢站起来。 “小心些,慢一点。” 薛才瑾面色微红,撑住了她的手,整个身子瘫软得像是一滩泥,软绵绵地靠在姜泠身上。 步瞻从椅上站起来,声音愈冷了一寸: “松开手。” 姜泠亦站直了身子,与他对视。 那人身量高大,比她要高上不止一个头,这使得姜泠不得不仰起脸,去凝望他。可即便如此,她却不卑不亢,扬声道:“他犯了什么错,你为何要将他押在这里?” 步瞻掀了掀眼皮。 他看着薛才瑾放在她臂弯的那只手,眸光又沉下去。不过片刻,男人的唇角勾了勾,他迎上女子眼中的质询,哂笑了声: “即便他未犯错,我便不能关押他了么?” 步瞻的语气很淡,灯火映照着他冷淡的眉眼,男人面上神色似乎在警告着姜泠——无论薛才瑾何其无辜,无论他有没有犯错,只要是他想,便可以关押、审讯,甚至杀死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如捏死一只最不起眼的虫蚁。 这便是权势。 任何人都得仰望的、俯首跪拜的权势。 包括她,也不能例外。 姜泠仰着脸,手臂微微颤抖。 一瞬之间,她的眼中闪过诸多情绪,姜泠握紧了薛才瑾的手臂,一双眼却紧紧盯着面前这一袭雪衣的男子。她眉心微蹙着,努力地想要从对方眼里发掘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步瞻也垂下眼睫,与她对视。 他的眼神,冷漠,无情,高傲。 他一直都是这般高傲。 好像他有了权势,便可以拥有这天底下任何东西。 便可以对一个人的感情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姜泠眼底闪过一寸失望。 她低下头,问薛才瑾,还可以走吗?后者点了点头,又反握住她的小臂,姜泠不假思索地搀住他,欲往门外走。 步瞻:“站住。” 这一声,仍是冷冰冰的命令。 见姜泠不理会他,周围的侍从一拥而上,彻底挡住了二人前行的路。步瞻站在她的身后,冷声道: “你们两个人,只能离开一个。” 他绕到姜泠面前,垂下浓黑纤长的睫,似乎也好奇她的反应。半晌,他沉声道: “要么你留下,要么他死。” 姜泠再度抬起头。 步瞻注视着她,幽深的眸底,似乎有情绪暗暗涌动。 冷风穿过窗牖,拂动她鬓角碎发,亦拂起她唇角边的冷笑。姜泠瞧着面前这个曾经爱过的男人,如今却是心如止水。 “你又来威胁我了。” 对方微愣,道:“我——” 不等他开口,姜泠道:“若我都不选呢?” 若她非要,执意带着薛才瑾走呢? 她声音平静:“兴许你是误会了什么,我与薛公子,并非你想象中那般关系,我也并非是因为他才与你作对。步瞻,你可以也把我关起来,你甚至可以把我们两个一起杀死。但你要知道,过去的姜泠已经死了。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留在你身边,再任由你摆布。” “不是摆布,”男人拉住她的手腕,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向她压低了声音,“我带你回去,金银、珠宝、权势,我都可以给你。” “可是我受够了,”姜泠道,“步瞻,无论是金银珠宝,或是权势权力,这些对你来说或许很重要,但在我眼里,这些都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她攥紧了薛才瑾的胳膊,似乎要借着某种力道,才能有条不紊地说出接下来的话。 “你追逐钱财、地位、权力,可你现在为什么又愿意将这些分给我了呢,步瞻,你该不会是对我动心了吧?” 说到最后半句话时,她似乎将自己也逗笑了,自嘲般地勾了勾唇。 闻言,步瞻亦是一怔。 一个“是”字卡在他的喉咙里,半天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站在原地,冷风萧瑟,轻扬起他宽大的衣摆,也将她的话送至耳边。 她抿了抿唇,觉得好笑: “罢了,我在说什么。步幸知,你没有心,自然也不懂什么是爱。 “但这不怪你,步瞻,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你也是个可怜人。” “我只是希望,从今往后,你追逐你想要的,莫再牵扯上我了。我不过是个目光短浅的普通人,受够了这样胆战心惊的日子。无论是你的爱,或是你的恨,我都消受不起,求求你,步幸知,放过我好吗?” 秋风吹得周遭生起一股冷意,更吹得桌案上灯火明灭恍惚。说完这些话,姜泠也不等他反应,抓住薛才瑾的胳膊便往外走。 见步瞻未拦,周围人自然也不敢挡着,只好微侧过身,给二人让出一条道。 就在姜泠将要迈过门槛的那一瞬—— 一直静默着的男人忽然回过神,抓住她的手腕。 她腕间力道微沉,抬眸。 “我今日很累,无力与你周旋,求求你,放过我。” 她的声息很弱,面色也有几分憔悴,如一朵将要枯萎的花,看得步瞻心口微痛。他手上动作顿了顿,终于,哑声声音道: “好。” 他不逼她了。 他下定决心,从此以后,再也不逼她了。 见他这般,姜泠不禁感到意外,但不容她再细想,女子下意识地抽回手。步瞻低垂着眉睫,看着对方将手冷冷抽走,外间天色已晚,天际盘旋着朵朵乌云。 好似又要落雨了。 周遭的清香被冷风吹散,空气中残存着点点火焦味。他挥散了众人,站在窗牖边。 透过窗户,他能看到那两人相携离去的身影。 步瞻的耳边仍回荡着那些话: ——步幸知,你没有心,自然也不知晓什么是爱。 即便是在死亡面前,薛才瑾仍拼死反抗着: “是,你是有钱,是有权,是我等高攀不起的大贵人!但你以为给我这些,给了她这些,她就会跟着你走么?真正的爱是无法用任何东西衡量的——” “你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吗?” “你不懂!” 男人手中的珠串突然断了,佛珠颗颗自线上坠落,掉在地上。 听见声响,他也低下头,只看着珠子各自奔逃,衣角边、桌腿边、床榻下……叮叮当当的,像是细密的雨点敲打在窗牖上。 他盯着那散落一地的佛珠,发愣。 什么是爱? 他沉思。 那好像是他一直都未曾拥有过的东西。 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在冰冷中、黑暗里兀自前行。所有人都讨厌他,所有人都可以欺负他。他的生父、他的嫡兄、府中的那些下人,甚至是他的生母。 没有人喜欢他,没有人给过他片刻的温暖,久而久之,他也知道了——那些喜欢、那些爱,都是属于弱者的情感。 被生父赶出府时,他未曾难过。 被下人当野狗一样驱逐时,他未曾恐惧。 就连生母在他怀中离世时,他也未流下一滴泪。 他向来对这种只属于弱者的感情不屑一顾。 但在刚刚,就在刚刚。 有那么一瞬之间…… 他紧捏着手中仅存的断线。 就在这么一瞬间,他忽然对这种感情,有种热烈的渴望了。 他甚至能感觉自己的心在跳动着,在有血有肉地跳动着,这种感觉,几近要让他疯狂。 …… 从那以后,步瞻似乎想明白了些什么,不再来打扰她。 姜泠将薛才瑾送回屋,对方满眼真诚地问她关于步瞻的事,她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是什么人,我们可不可以报官?这普天之下皆是王法,姜姑娘,包青天老爷定会为我们做主。” 姜泠抿了抿唇,实在没办法告诉他,不好意思,那混蛋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王法。 琳琅居的门开了又关,她提心吊胆了许久,可从那日之后,步瞻再未打扰过她。姜泠想,他总归是一国之君,平日里有忙不完的政事,兴许他已经回了京。 想到这儿,她下意识地停下手中动作,朝京都的方向望去。 她离开京都三年,也不知煜儿孑然一人在京都过得如何。 且说另一边。 谈钊跟在自家主子后面,心中止不住地叹息。 自从那日过后,主上便不敢在娘娘面前贸然出现,大多时候,他都是悄悄跟在娘娘身后。看着她开门迎客、上街采买、起早贪黑。令他意外的是,即便姜泠过得如此辛劳,但她却没有半分不开心。每当琳琅居开门迎客时,她的面上总是挂着和善而由衷的微笑,她笑得很开心,比之前在皇宫时笑得愈发开怀。 步瞻也未见过这样的姜泠。 在“跟踪”她的这些时日,他还遇上了季扶声。 看见季徵时,步瞻下意识蹙紧了眉头。他知道姜泠一向欣赏季徵的才华,看见二人如此惺惺相惜,他的内心深处也不可遏制地翻涌上一股酸意。 两个人在南金街开了一家画馆,名叫四宝坊。听闻她做了四宝坊的二掌柜,旁人对她的称呼,也从“姜姑娘”变成了“姜老板”。 她面上的笑容愈发轻松开怀。 自从四宝坊开张,姜泠愈发勤勉,一边打理着画馆,一边又不忘记张罗着琳琅居。步瞻找到了她的住所,那是一间清净的小院,她与另一名叫十七娘的女子一起居住着,两个人平日的话都不怎么多,关系还算是融洽。 平日闲下来时,姜泠会教十七娘画画。 十七娘乃青楼出身,似乎却在画画这一事上极有天赋。季徵喜欢画山画水,姜泠也跟教着十七娘画山画水。对方的进步极快,没过多久,就交出了一幅完成度还算高的山水图。 画馆刚刚开张,虽小有名气,但还不似京都丹青楼那般红火。 步瞻遥望着四宝坊,唤来谈钊,以商贾之名买下四宝坊的第一批画作。 收钱的那一日,姜泠笑得分外开心。 他站在远处,看着她面上开怀的笑意,嘴角竟也不自觉地勾了勾。 似乎那日受了某种刺激,他开始去书馆,希望通过古人的言论,找到究竟何为“爱”。 他正站在一排排书架前,手指无意间拂动之时。 忽然有二人结伴,踏入书馆。 嗅见那一缕清香,步瞻下意识往后退了退,侧身躲进那一排书架后。 “季老师,我先去那边看看,有没有我想要的书。” 季徵逆着光,身姿颀长,朝她点点头。 刚开了画馆,她想买一批相关的书籍,平日闲下来多多学习。 姜泠绕过一排又一排的书架,凝望着一本又一本的书名,眉头微微蹙起。 似乎察觉异样,季徵缓步走过来,温声问:“没找到吗?” 不等姜泠开口,他立马也察觉到了其中的异样。 只因她面前这一排书架上摆放的,全都是《女戒》《女德》《女训》之类。 姜泠抿了抿唇,声音微沉,道:“罢了,我们去另一边看看。” “好。” 步瞻再往另一侧躲了躲,透过书架的缝隙,小心地凝望着她。 女郎步子又顿住。 不止是方才那一排,还有眼前这一排书架,上面也都摆满了类似的书籍。 她的眸光黯下去。 “怎么了?” 听着身侧季老师的声音,姜泠鼻腔中无端涌上一道酸涩之意,她随手抄起来一本书,其上的内容她再熟悉不过。 一字一句,皆是规劝女子,该如何事父事夫,该如何“本本分分”、“贤良淑德”。 她紧攥着书卷,手指泛起一阵青白之色。 良久,她缓声,不解道: “季老师,我不是很明白。明明这世上,大多都是男子识字,他们剥夺了女子识字的权利,甚至许多女孩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可为何这些书都在劝诫女子该如何行事,该如何照顾自己的父亲与丈夫。” “这世上为什么没有一本书,教导男子该如何敬爱自己的妻子?”:,,. 48. 048 “季徵,你抓疼我了。”…… 这世上,明明识字的大多是男子,读书的也大多都是男子。 甚至剥夺女子认字读书权利的,也都是男子。 可那些规诫的书,却大多都是为女子而著。 姜泠读过太多这一类的书籍。 在姜府、在皇宫,甚至在她嫁入步府之后,都将这些书籍上的话奉为圭臬。而如今,她站在成堆的书海里,凝望着眼前的书籍, 季扶声也抬起头,凝望着她,神色有些复杂。 灯火摇曳,却又被眼前这一排书架遮挡住。昏黄的光透不过这成堆的书卷,书架之后是一片沉闷之色。季徵站在这一段昏黑的影里,微垂下眼睫,他抿了抿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他温声,同姜泠道:“走罢,不看这些了。” 只听这一阵脚步声远去,步瞻侧了侧身,看着姜泠的背影。 她的身形单薄,穿得也很少。 一身素色的衣衫,轻轻将她的身子包裹住。她很瘦,在冷风的侵袭下愈显羸弱之态。步瞻站在这一排书架后远远看着她,女子娇小瘦弱的身形,却有种莫名的力量。 她方才的话语,依稀盘桓在耳侧。引得男人低下头,看着手边的书卷。 《女戒》、《女德》、《女训》…… 他探出手,随便抽了一卷书,摊开。 “女子贞洁,慎身以功夫。”(1) “女子从父,师亲之言。”(2) …… 冷风吹入窗牖,穿过重重叠叠的,那些生硬的小字,兀地与他记忆中的某段身形重叠。 姜泠坐在听云阁、站在相府内、躺在他身侧…… 少女敛目垂容,乖顺地侍奉着他,完全不敢穿任何颜色鲜艳的衣裳。 她的态度恭敬,忍耐着他的一切脾气,从不敢有半分声张。 那时候,她只敢唤他,相爷,夫主。 她的神色总是怯生生的,即便一双眉眼鲜活干净,可行为动作却始终套在某种桎梏之内。她如一朵本该艳丽生长的娇花,却又被这一方贫瘠的土壤狠狠束缚住。杂草搀住她的脖颈,泥土埋住她的花瓣,周遭的一切都生生缠覆住她,不让她再生长。 那时候的她…… 好像个死物。 步瞻神色微动,将书卷放下。 …… 姜泠买了些关于绘画的书籍。 走出书馆,她抬起头,望了眼灰蒙蒙的天色,忽然觉得整颗心闷得发堵。她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哪里不舒服,季扶声似乎看出来她的异样,说要带她去醉春风上喝上两杯。 她摇头,拒绝。 季徵在江南又认识了许多贵公子,他们这些“文人骚客”的事,姜泠向来不喜欢掺和。季徵将书卷全丢到她怀里,扬了扬袖袍,兀自上了这醉春风。 不是他非要与这群人“厮混”。 季老师说,凡是有生意的地方,都离不开酒局,这酒喝完了,生意基本上也都谈成了。 正午方过,天空上方便开始落了雨。 江南多雨,整个青衣巷时常都笼在一片清淡的水雾里。清净的庭院内,雨声响得愈发淅沥。听见雨声愈发大了,坐在桌边的十七娘忍不住起身推开窗,顷刻间门凉风倒灌进来,吹得廊檐上的风铃一阵叮铃铃作响。 雨越下大了。 十七娘抬了抬头,望向天际密布的乌云。 被季徵托付给姜泠后,她的话变得愈发少。 此地不比伊君楼,她不必天天出去迎客,日子变得清闲也无聊。十七娘便开始跟着姜泠学起了画,对方也喜欢画山画水,每当做起画时,面前的女人神采奕奕,整个人都在散发着光芒。 她很优秀。 季徵身边的人,似乎都很优秀。 十七娘正兀自出着神,忽然听到一阵砰砰地拍门声。院子外有人高喊着:“有人吗,有人在吗?” 她回了一声,撑着伞,赶忙开了门。 扑面而来的是一道刺鼻的酒气。 季徵被一名小厮架着,醉得不省人事。大雨倾盆,即便是打着伞,二人身上的衣服也都湿透了。看见有人开门,那小厮终于有了主心骨,朝着十七娘道: “这里便是季公子的住处罢,季公子喝醉了,张公子要小的将季公子送到这里来。姑娘,您与我小心扶着季公子,千万莫摔了他。” 十七娘还未反应过来,那人已架着季徵,往屋内走去。 大雨衬得院落昏黑,光线幽暗不明。十七娘的屋内也只燃了一盏灯,即便有灯罩笼着,那灯火依旧被冷风吹得摇曳不止。张氏的小厮将季徵平放到榻上,而后揩了揩额头上的汗。 不用她,对方也知道——季公子前些日子在伊君楼一掷千金买下了头牌十七娘子,瞧着模样,面前此人应当就是那位十七娘。 小厮将季徵放下,连身子都懒得朝她弯,便撑开伞离去了。 独独给她留下眼前这个烂摊子。 “哎——你别走……” 十七娘想要拦住他,可那人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嘭”地一声,大门从外被人重重关上。秋风吹拂,男人身上的酒气登时弥散了整间门屋子。她微蹙着眉,低下头。 “喂。” 十七娘摇了摇男人的胳膊。 他今日像被灌得很多,紧闭着一双眼,看上去没有多少意识。如若是平常,十七娘定是不想管眼前这一摊子烂事,可如今姜泠还在四宝坊,整间门院落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抿了抿唇,略一思忖,还是不太想照顾榻上这个醉鬼。 就将他兀自扔在这里待一下午,应当是死不了人的,嗯。 如此想着,十七娘转过身,欲往外走。 就在她推开门的那一瞬,床榻上的人忽然翻了翻身,他似乎很难受,嘴里不知稀里糊涂地说些什么,让她停下步子。 女子转过头。 季徵脸色微白,双眉紧皱着,看上去不大舒服。 罢了。 他毕竟也是花了大价钱,将自己从伊君楼赎了出来。 先将就将就,照顾他一下午罢。 纠结片刻之后,她还是端起一侧的水盆,出去打了盆净水,又找了块干净的毛巾。 不是知不知屋内太闷热,男人额上出了一道细细密密的汗。 十七娘低下头,将毛巾摆了摆,坐到床榻边。 她方探出手,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反手将她手腕握住。女子腕间门一沉,亦是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她皱着眉头低下头,才发觉男人还是醉倒着。 他双眼依然紧闭,眉心蹙意不减分毫。 他手上力道很大,抓得很紧。 不过顷刻之间门,十七娘莹白赛雪的手腕间门已然多了一道醒目的红痕。 男人掌心……还很热烫。 她眸间门闪过一寸情绪,不过须臾,女子深处另一只手,企图将对方的手掌从自己腕间门扯下去。可他的力道实在是太大了,她根本无法将其扯下来,只好耐着性子,欲将他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慢慢掰开。 她方碰到季徵指尖。 他忽然闷闷哼了声,一个简单的单音自男人鼻息间门逸出——听这感觉,他似乎在抗拒。 “莫动。” “不要……不要推开我。” 他的声音含含糊糊的,让人根本听不真切。 十七娘疑惑地低下头,“你说什么?” 她的耳朵贴着对方的鼻息,这一头昳丽的乌发垂下去,发尾带着茉莉清香,在男人眼皮上拂了一拂。季徵的睫羽颤了颤,紧接着,竟心满意足地勾了勾唇。他并未回答十七娘的话,手上力道反而愈发紧。 她被这醉鬼攥得很痛。 忍不住低下头,嗔怒道:“季徵,你抓疼我了。” 这一声,不知对方是不是真的听懂了她的话,手指竟“啪嗒”一松。十七娘这才觉得手腕好受了些,低下头去找掉在地上的毛巾。 可不等她弯下身。 对方竟忽然张开双臂,一下将她抱住。 女子不备,惊呼了声。 “季徵,你做甚?” 刚唤出声,她又觉得自己太过于矫情。 她本就是青楼出身,见过太多太多的男人,自然也知晓一个男人花大价钱将自己从伊君楼赎出来,无非也就是为了那档子的事。自己这般大呼小叫的,倒像是个干干净净的小娘子。如此想着,她只抿着唇,任由着身后之人造次。 出人意外的事,季徵并未对她动手动脚。 他只将脑袋埋入她的脖颈,须臾,深吸了一口气。 她身上好香。 淡淡的茉莉清香,有种致命的吸引力。 季徵抱了她许久。 久到十七娘的胳膊发麻了,那人依旧不肯放开她。 女子身体僵硬。 愣了半晌,她终于问出那句,一直都没有机会开口的话。 “季徵,你……那天为何要买下我?” 再度开口时,十七娘竟发现,自己的声音不知在何时,竟暗暗发了抖。 不知是声息发抖,她的身子也无比僵硬,一颗心被带动得怦怦直跳,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她头一次感到紧张。 对方呼吸一顿。 片刻,男人似乎勾了勾唇,声音里竟带了几分笑意。 他的声音很轻,呢喃道:“因为我……喜欢你啊……” “我好喜欢好喜欢你……” 忽尔有风拂过窗牖,外间门的雨淅淅沥沥的,都敲打在窗柩上。 说出这一句话,他似乎用尽全身力气。 话音刚落—— 就在十七娘还在愣神之际,身后的男人忽然松开了手,“扑通”一头朝后栽了下去。 她转过头。 男人唇角勾着,闷闷笑了声。他的笑声本是清冽,此时此刻却又带了些醉酒后的浊气。十七娘呆愣在原地,迎着吹拂入户的秋风,耳畔仍是男子那句温柔的呢喃。 像暖阳,若春风。 她弯下腰,捡起毛巾,眼中兀地闪过一寸情绪,手指一点一点收紧。:,m..,. 49. 049 放心不下的人 季徵已彻底昏睡过去。 床帘未阖,熹微的光影穿过素色的纱帐,在他的眼睫处投落下一道轻柔的影。季徵睡得很熟,呼吸很是均匀,男人的胸膛有节奏地起伏着,十七娘回过神,凝望向他安静的眉眼。 他睡着时,乖得像个小孩子。 十七娘抿了抿唇,垂下如小扇一般的鸦睫。雨水敲打着窗棂,风声呼啸之间,她耳畔一直回荡着季徵适才的话语。 说那些话时,他的声音醉醺醺的,原本清澈温和的瞳眸,忽然浮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水雾。男人靠着她,原本绑着乌发的发带忽然松掉,这一袭青丝如瀑般倾泻而下,愈发衬得他有几分落寞与脆弱。 她忽然感到心头某处,竟隐隐泛着疼。 算了。 十七娘将毛巾放下,将头发与衣衫整了整,出门去给这个醉鬼买醒酒药。 外间雨水未曾止歇,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话说今年的江南很是奇怪,连续这么多天都下着倾盆大雨。闷闷的乌云倾压下来,将人的心口也压得堵得慌,十七娘回头不放心地看了季徵一眼,继而撑伞走出这一袭雨帘。 她走得急。 雨水淅沥沥的,溅起些泥点子,将她的裙摆打湿。 女子却浑然不觉,手里攥着铜钱,自顾自地朝前走着。眼看着就要到走到摊铺,迎面忽然撞上了一群人。她认得为首那名男子,他是青衣巷里小有名气的纨绔,姓石,在伊君楼时曾捧过她的场子。 他的身后,还跟了一群纨绔子弟。 见着他们,十七娘下意识地低下头,她本欲不作声张地从这群人身边路过,却不料石氏还是眼尖,一下便认出了她。 “哟,这不是伊君楼的十七娘子吗,怎么,刘妈妈今日让你到青衣巷迎客来了?” 嬉笑声传入耳中,她压低了伞面,可仍是躲不过对方不怀好意的目光。要知晓,先前十七娘在伊君楼里,那可是千金难买一面的存在,如今在这一条暗巷内撞见,这一群纨绔如见了绵羊的饿狼,两眼立马放着绿光。 “石兄怕是有所不知,这朵名动江南的花儿啊,如今是被人摘下了。” “摘下了?” 石宽眯了眯眼,视线止不住地在她身上打量。 片刻,他走上前,吊儿郎当地将她的伞面往后推了推。 十七娘一抬眸,便撞上对方那满脸横肉。 石宽离她极近,挑眉问她:“跟了哪位爷?” 不等她开口,石宽身后立马响起一道起哄声:“石兄这还不知道吗?整个江南都知晓,她跟了四宝坊的季扶声!” “季扶声?”对方笑了,“你跟了那个破画画的啊。十七娘子,不是我说,那破画画的能有几个钱,你与其跟着他,倒不如跟着本公子……” 十七娘皱着眉,大力挥开对方的手: “石公子,请慎言!” 冷冰冰的雨帘里,女子神色亦是清冷严肃。许是她方才太过于用力,石宽未曾防备,被她推得往后退了好几步,险些磕在一侧的石壁上。 她的反应惹恼了对方,男人站稳了身,再度朝她走过来。 这一回,石宽面上布满阴霾。 “臭.婊.子,在谁面前装贞洁呢?整个江南,谁不知道你那点儿烂事儿,怎么,当婊.子还要立牌坊啊?!” 一行人拥上前,直将女子逼入墙角! 她的雨伞被人猛地打掉,雨水就这般直唰唰地淋在她身上。不过顷刻之间,十七娘这一袭素衫尽数被大雨淋湿,她怒目圆瞪,厉声道: “你们要做甚?!” 她如今已被季徵赎身,已不是伊君楼里卖笑的十七娘。 “你们莫过来,再这般,我就要报官了!!” 她急得直往后退,可身后便是一条死胡同。冰凉的雨水拍打在墙壁上,无力地倾泻下来。 石宽大腹便便,横肉勉强拼凑成了狞笑,看她的眼神更是要流油。十七娘被他们逼到了墙角,只听一声冷笑,那些纨绔完全不管此时正在青天白日之下,一扑而上—— 包青天老爷护的是清白人家的姑娘。 即便她被季徵赎了身,被伊君楼除了名,可那又怎样?在众人眼里,她始终是那个靠出卖色.相换取金银的妓.子,她卑劣、淫.荡、下.贱,她不是个好姑娘。 她这样的女子,是不配得到任何人的尊重与喜欢。 更不配得到那样风光霁月的人。 自从被卖入伊君楼、认了命,她就很少哭。她很清楚自己的宿命是什么,也漠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她曾经历过数不尽的羞辱,原以为已造就了这般坚若磐石的心,可如今看着面前这群如强盗般一拥而上的纨绔,十七娘的眼前蓦然闪过一道身形。 他站在断桥边,手里捧着一幅画卷,似乎听到脚步声,男子转过头来。花香,风香,衣衫香,他眉眼浅笑着,温和地唤她的名字。 风轻轻,送来一道清雅的兰花香气。 十七娘颤抖着眼睫,在哭出声的前一刻,空中忽然穿过一道重物之声,下一刻,一柄伞已直直打向了石宽的后背。 后者背上猝然一痛,浑身力气被打得涣散,整个人“咣当”一声倒了下去。 她惊恐地抬眼。 烟雨朦胧,水雾缓缓升腾而上,就在这一片水烟缭绕之间,有人逆着光,出现在巷口之处。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不知为何,待看清楚来者不是那人时,十七娘竟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身后带着一群侍从,各配了长刀银剑,整齐地朝巷口这边走来。 来者俨然并非善类,以至于那群人一见了他,面上竟露出惊惶之色。男人面色冰冷,朝瘫倒在地上的纨绔道: “欺压民女,石宽,你真是长本事了!” 石宽还想还嘴:“她又算不上民女——” “住嘴。” 对方看了眼缩在墙角、被雨淋湿的十七娘,抿了抿唇,他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顿了半晌后还是转过头,朝石宽厉声道: “还不快滚。” 一群人连滚带爬,灰溜溜地离开了这条暗巷。 巷子乌沉沉的,一行侍从将巷口遮挡住,让人看不见明澈的光。 纪旻赶走了石宽等人,撑着一把伞,朝地上的女子弯了弯身。 “姑娘。” 一道清润好听的声音,骤然落在耳边。 十七娘满脸狼狈,扬起一张煞白的小脸。 四目相触,纪旻温和地笑了笑,似乎怕自己吓到她,竟将声音又放缓放慢了些。 “姑娘莫怕,如今已没事了。” 正说着,他探出一双手。 男人衣摆宽大,其上竟以水青色的线,绣了一朵清雅的兰花。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十七娘愣了愣,竟将他与记忆深处的某道身影重叠起来。 他声音温和,眉目之间,蓄满了似水柔情。 “姑娘,我扶你起来。” 十七娘回过神思,没有迎上对方的手,而是扶着凹凸不平的墙壁慢慢站起来。 见她躲开,纪旻竟也不恼。他眉眼弯了弯,朝女子轻缓一笑。继而,他转身命令下人将她的伞拾起来,接过伞柄的那一瞬,她忍不住唤了声:“等等。” “敢问公子,姓甚名谁?” 纪旻站直了身,朝她道:“辽东纪氏,单名一个旻。” 纪旻。 对于此人,她有些印象。 他是纪家画馆的大当家,父辈在京都做官,算是当地颇有名气的矜贵公子。 为表感激,十七娘站直了身,朝他拜了一拜。 他笑起来时,唇角带了一对浅浅的梨涡。送完伞后,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事,低头朝她道: “姑娘便是那名动江南的十七娘子?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女子低下头,抿了抿唇,未答他。 见她不语,纪旻自顾自地道:“听闻姑娘,如今是季公子的人。” 十七娘掩去眼中落寞,声音很低:“我算不上是他的人。” 纪旻一愣:“姑娘,怎么了?” “没、没什么。” 她别开脸,“啪嗒”一滴豆大的水珠落在她颤抖的眉睫上,女郎的睫羽颤了颤,继而又压下视线。 她算是季徵的人么? 即便被季徵赎下身,对方也不曾碰过她。 他甚至,都未怎么与她单独相处过。 好似那日的一掷千金,不过是酒后的临时起意,他这样名誉京都的才子,似乎很是在乎自己的声誉。他看不起她,甚至有些嫌弃她,嫌弃她的出身,嫌弃她……是不干净的姑娘。 季徵虽然嘴上不说,但她也是知道的。 他这样好的男子,身侧应当是门当户对的世家小姐,不该是她。 这躯残花败柳,会辱他的清节。 如此想着,十七娘再度低下头去。 面前忽然多了一方干净的素帕。 她抬起头,纪旻正将帕子递过来,他面上似乎写着不忍,眼底有着淡淡的心疼。 “多、多谢……” 她未接过帕子,而是撑着伞转身,走入这一袭风雨之中。 …… 姜泠回到住处,一眼便看见烂醉如泥的季徵。而十七娘子不知去了何处,此时不在院子里。 她正疑惑着,只听一声门响,忽然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十七娘浑身被大雨淋湿,头发也乱糟糟的,不知经历了什么。 姜泠微惊,赶忙走上前,欲将她的身子扶住。可对方只扫了她一眼,如同避嫌般,竟躲开身形。 “你……” 不等她过问,对方已将伞收了,推门走进另一间房屋。 …… 姜泠能感觉出来,十七娘近日似乎藏了什么心事,整个人变得很奇怪。 也不知她遇见了什么事,整天将自己关在屋内,不准任何人走进去。姜泠心想着,对方总归也是季老师的人,爱屋及乌,自己先前似乎对她缺少了些关怀。 于是趁着一个晴天,她决定去南金街,去给十七娘子买些胭脂首饰,来哄一哄她。 集市上人群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当她走出院落时,浑然不觉,不远处已有两道目光,正定定地落在她身上。 其中一道便是谈钊。 他匆忙跑回客栈,只一推门,便嗅到一阵清淡的旃檀香气。男人正背对着他,伏案看着一封密件。听着门响声,对方放下手中之物。 谈钊躬身,道:“主上,娘娘她出门了,正往南金街而去。” 男人身形未动。 谈钊:“主上?” 他又唤了一声,步瞻这才缓回神思,他放下手中密件,顺着窗户缝隙朝外眺望而去。 屋内燃着暖香,云雾缓缓,拂于男子眉间。 见他双眉微凝,谈钊道:“主上,发生了何事?可是……要赶回京都了?” 后半句话,谈钊猜得果真没错。 他们离开京都太久太久,此地不能再久留了。 步瞻将密件对折起,微垂下眼,对着灯火将其烧烬。 火光映在男人双眉间,他瞧着被烧焦成灰烬的密信,眼底有了思量。 京都那边生了变故,他必须要回京了。 可这里,还有他根本放心不下的人。 他要带她回去么? 他还要如同当年一般,逼着她,与自己一同回京都么?:,n..,. 50. 050 魂牵梦萦,求之不得。 南金街。 自从四宝坊开了张,姜泠变得愈发忙碌。一边是琳琅居的香料铺子,另一边是四宝坊的声音,忙碌之际她有时甚至连饭都顾不上吃。不过这样的日子虽是辛苦,却让她过得十分满足。 这一声声“姜老板”,将她彻底与过往那个胆小怯懦、畏手畏脚的女孩子分剥开来。她坐在画馆里,盘算着四宝坊的账目,一瞬之间,忽然感觉曾经那个姜泠距离自己好远好远。 那个曾经被关在深宫中,被迫学习繁文缛节的姜泠。 那个大雪天不能踏出房门,只能在窗户边偷偷看小雪人的姜泠。 那个遭夫君冷视,连大气都不敢出的姜泠。 …… 回想起这些往事,姜泠有几分恍惚。 有些事明明隔得不算太久,她回忆起来,竟发觉这些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与季老师在书馆里的对话。 “季老师,这世上为什么没有一本书,教导男子该如何敬爱自己的妻子?” “过去的我爱君、爱主、爱父、爱夫,现在我只想爱自己。” 当她说出这些话时,一缕熹微的光恰恰穿过书海的缝隙,落在她身上。 女子站在一片阴影里,扬起脸。 季扶声缓缓垂眸,他的目光清浅,温和地落在姜泠面上。片刻之后,他温声道: “会有的。” 这样的书,这样的日子,总会有的。 “或许这很艰难,但我曾看一本书提到过,在很久很久以后,会有一个全新的国度。那里的女子可以读书写字,可以抛头露面地经商。她们不再受困于父族与夫家。在那里,女子可以与男子同窗、共事,她们也有自主选择婚事的权利……阿泠,总会有一天的。” 冷飕飕一道凉风,将她带回了现实。 姜泠抬起头,望向这熙熙攘攘的闹市。 她有些日子没来南金街了,街道两侧又多了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她刚走没几步,就被一个簪子吸引了目光。 店家一见她,立马眉开眼笑地上前招呼。姜泠目光定格在那根石榴红翡翠玉簪上,心中思量着。 ——十七娘这般好颜色,就适应戴鲜艳些、华丽些的发簪。 “店家,这支发簪多少两银子?” 姜泠翘首问着,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已多了一行人影。 清风拂面,淡淡的旃檀香气隐没在这一层水雾里。步瞻站在树干之后,一双眼凝望着摊位前的女子。她半挽着发,青丝松松挽就成个简约大方的髻。 说也奇怪,她明明成日忙前忙后的,如今看着竟比先前在京都明媚活泼了许多。薄薄一层光影落在姜泠肩上,她侧着脸颊,眉眼弯成一对小月牙儿。 瞧着她的笑颜,男人唇角微微动了动。 他的神色很淡,光影与雾气一同浮动,在步瞻衣肩上落了些树影。 步瞻遥望着,女郎微微弯身,与掌柜交谈。 “哟,这位客官好真是眼力,您看中的这一支簪子啊,可是我们的镇店之宝,只抽不卖,一百文钱一次。” 正说着,店家取出一个装满了竹签的签筒。 见状,不远处地谈钊微微蹙眉,同身前的男人道:“主上,娘娘这是——” 他转过头,却见步瞻目光沉静,似乎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一双眼全在那女郎身上。 第一次,未中。 第二次,还未中。 姜泠咬了咬牙,摊开掌心的铜钱,又望了望那支翡翠玉簪,又付了一百文钱。 最后一次了,就再抽这最后一次。 拜托拜托,这只簪子真的很适合十七娘子。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着眼,虔诚地抽出一小节竹签。顿了少食,才缓缓睁开眼。 目光往下移—— 仍是未中。 步瞻远远望着。 在看见竹签上的字后,女子眼中闪过一寸的失落。她双手将竹签还给店家,恋恋不舍地看了眼摆在一边的翡翠玉簪。 罢了,终究是有缘无分。 她将钱袋子收好,决定再去别处逛逛。浑然不知就在自己刚离开片刻,摊铺之前又落了一道身影。 步瞻走到那摊位前,店家甫一迎上来,便听见轻幽幽的一声: “她方才看中的,是哪个?” 许是他的话太过于突兀,对方愣了一愣。抬头时,店家恰恰撞上男人的视线。只见他一袭雪衣,锦袍玉冠,那一双瞑黑清冽的眸子,冷得让人不敢直视。 他回过神,指了指摊位前的簪子。 “一百文抽一次……” 不等他取出签筒。 谈钊立马从怀里掏出一锭沉甸甸的钱囊,甩到那人怀里。 店家手忙脚乱地接过,方一打开,立马傻了眼。 他以为,这里面不过是些碎银,却未料想,钱囊里头金灿灿的,竟是好几块金元宝! 他登即犯了结巴:“客官,您这是……” 步瞻声音冷淡:“够了么?” 对方忙不迭地连连点头,“够了、够了。” 只见男人侧过脸,微抬起下巴,朝不远处点了点。 “去给她。” 店家循着他的目光,朝东南方向望去—— 只见粉衣女郎正歪着脑袋,左看看,右往往。她脚步轻缓,差一点便要拐至另一处。 “哎——姑娘止步!” 身后忽然响起极尖的一声。 姜泠步子微顿,转过头。发觉正是先前那名店家,他跑得很急,额头上甚至还冒了些汗。 她疑惑,问道:“店家,还有什么事?” 对方取出那根翡翠玉簪,微微喘着气:“客官,方才是我眼花、看错了。恭喜您,抽中了小店的镇店之宝,这是石榴红翡翠玉簪,给您送过来。” 正说着,对方将那根簪子往她手中一塞,不等她反应,身侧又是一尾风,店家已不知到何处去了。 周遭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姜泠攥着那根簪子,在原地站了好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思。 她垂眸,瞧着掌心的簪子。 极纯正的石榴红,这玉的质地,绝不是三百文钱就可以轻易买下的。 她方才明明记得,自己抽到的……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荒唐的念头自脑海中一闪而过,竟让她下意识踮起脚,朝四周望了望。 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正与自己擦肩而过。 她眸光微敛,立马否决了心中的想法。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是那人。 估摸着日子,他怕是已回了京都,继续安安稳稳地做他那大魏皇帝罢。 她怎么又想到了他。 姜泠摆摆头,将那一道身形自脑海中驱散,欢喜地攥着手中的玉簪,朝青衣巷口走去。 越往青衣巷走,周遭人群便愈发稀落。 轻幽幽的风穿过巷道,扑在姜泠身上。转眼间便到了秋冬之交,巷风也变得愈发冷冽。她缩了缩身子,将衣裳拢紧了些。 不知是不是错觉。 姜泠总觉得,方才这一路上,似乎有人一直跟着自己。 不知对方是谁。 她加快步子,那人也加快步子;她步子慢下来,对方也将步履放缓。 何人? 她的一颗心怦怦,跳得飞快。 是谁在跟着她? 姜泠握紧了玉簪,看着眼前幽深的巷道,一咬牙,猛地冲了出去。 身后似乎传来急匆匆地脚步声。 她大口喘.息着,丝毫不敢回头。她不知那些人是谁,是惦记了她方才买下的玉簪,或是她生意上的劲敌,再或者…… 是步瞻派来捉她回京的人? 姜泠不敢再多想,只顾着往前跑着,冲破着黑熏熏的暗巷。 忽然一声闷响,身后的步子愈乱了,那些人似乎被什么挡住了脚步,巷口传来一阵喧嚣之声。 她不敢回头看,攥着玉簪拼命朝外跑,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来到庭院门前,回头看了一眼。 空荡荡的巷道,寂寥无人。 仿若方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她双腿发软,“哐当”一声推开大门,又将庭院死死反锁上。 …… 回到屋内,姜泠缓了许久。 方才跑得太急,她额上尽是冷汗,细细密密的一层,将自己的鬓角边的发黏湿。 是谁在追她? 听那步子,来势汹汹,似乎……是一群凶猛的男人。 桌案上,摆着她还未完成的一幅画。十七娘不知所踪,许是去四宝坊找季老师了。她紧张地攥着簪子,好半晌,才颤抖着双手,将其放入一侧的锦匣内。 桌案上那一幅,是还差几笔的寒梅图。 她右手发着抖,提笔蘸了墨,欲再添之几笔。 萧瑟的冷风拂入窗牖,将八角薰笼内的暗香吹熄了些。她打了个哈欠,从未想到这困意竟来得如此之快。不知不觉,姜泠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摔在桌案上,她的身形也软绵绵地,顺着桌子瘫下去。 须臾,房门被人“吱呀”一声,从外推开。 步瞻雪白的衣上沾了些血迹。 血迹是新鲜的,血珠子尚未凝固,顺着衣摆洇开,染就了一朵艳丽的花。 他随意用擦了擦手指上的血迹,走进屋看见案上趴着的女郎时,男人原本冷厉的瞳眸,终于浮上一丝不易察觉地轻柔之色。 她像是累坏了,睡得很熟。 步瞻垂下眼,看着她单薄的身子,用干净的那只手,从一侧取来一件褙子。 他蹑手蹑脚,捏着褙子一端,将其轻轻覆在女子身形之上。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姜泠忽然颤了颤身,竟轻唤了声:“莫过来——” 步瞻左手一顿。 低下头,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在说梦话。 他眸中情绪动了动,手指轻抚着女郎的后背,将褙子压严实。 轻柔的目光,忍不住顺着她的眼睫,往下缓缓滑动。 最终,落在她粉嫩的双唇上。 他已有许久,未尝过那双唇的滋味。 整整三年,叫他魂牵梦萦,求之不得。:,,. 51. 回宫 “姜泠,你这是弑君。”…… 她的身上很香。 步瞻轻俯下身时,恰有一道轻风从窗牖间门穿过,将女郎身上的气息带至他的鼻息之下。男人眸色微动,浓密的眉睫亦是轻轻颤了颤。他低下头,目光凝在那双娇艳欲滴的唇瓣上。 似乎梦到了什么,姜泠檀口微张着,轻轻发出一道嘤咛。 “莫……莫过来……” 她梦到什么了? 是梦到他了么? 步瞻再将身子弯下。 女郎鬓角微湿,精致小巧的耳垂下,是白皙赛雪的颈。那细颈纤长,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清澈干净的气息拂面,徐徐冲缓了他头脑间门的阵痛。 男人喉结动了动,想亲吻她。 适才只看见她这双粉嫩的唇时,步瞻喉舌间门便滚起一阵热烫。欲.望再度如热浪般袭来,登即将他的浑身裹挟住。这种感觉已有整整三年未曾出现过,却比三年之前来得更为凶猛与热烈。让他如着了魇一般地低下头,想要含住那双朝思暮想的唇。 就在唇瓣相接的前一瞬—— 似乎想到了什么,步瞻身形忽然顿住。 他垂下眼睫,再度凝望向身前熟睡的女子。 就在姜泠刚进屋的时候,透过窗户,他悄悄往里面放了迷.药。 迷.药的剂量并不多,细微的光影落在姜泠眉睫上,她的睫羽颤了一颤,似乎要转醒。 他立马侧身,想要躲至一边。所幸她只是颦了颦眉,没有察觉什么异样。对方只是轻微的一个表情,他竟觉得心中一下警铃大作。半晌之后,步瞻地低垂下眼睫。 他站在一片光影交接之处,悄悄凝望着她。 心口处似是有什么怦怦跳动着,让他的心潮澎湃,荡漾不止。 他忽然明白,前些日子他路过集市,随手翻阅到的一个话本子。 其上说——原来爱一个人,是会变得小心翼翼、畏首畏尾。 他的心又开始重新跳动了。 …… 炉内香风不止,蒙蒙一层水雾升腾而上,拂过男子缓淡的眉眼。 就在此时,窗户外忽然闪过一道衣影,步瞻敏锐地抬眸,来者正是谈钊。 对方将才处理了青衣巷的那一行人,身上还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儿,见了步瞻,男子恭敬一拜。 “主上,已经全部处理干净了。” “都是什么人?” “属下无能,暂时还未能查清那一行人的身份,只知他们腰间门都佩戴了这种翡翠绿色的令牌,其上字迹……确实未分辨清楚。” 正说着,他递来一块沾了血的翡翠令牌,步瞻轻幽幽地扫了令牌一眼,道了句:“知晓了。” 谈钊显然还有其他话要说。 甫一进屋,他便看见伏在案上的姜泠,她这并非自己昏睡了过去,而是中了某种迷.药。 谈钊微讶:“主子,您这是……” 男人微抬起下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时辰还早,城门还未关。 他轻扬起袖,道:“回京。” 马车已在庭院外备好。 步瞻将桌前的女郎打横抱起,迎着停在庭院里的马车。谈钊见状,赶忙上前轻抬起车帘。 “主上,当心。” 车内很宽敞,车帘放下来,彻底隔绝了外间门的光。 步瞻将她放在腿上,朝外淡淡吩咐了声,登即便是一声扬鞭,马蹄踏踏,穿过这幽深狭窄的小巷。 他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带她一同回宫。 虽然并不想逼迫她,但眼下此地已是龙潭虎穴,京城急报连连,待他真独自回了京都、放任她独自一个人留在江南,怕是会出事。 因是有些着急,马鞭挥得很快,马车有些颠簸。步瞻低垂下眼睫,双眸凝望着正躺在自己腿上熟睡的女子。不知不觉间门,一贯清冷淡漠的眸竟放软了下来。 他手指纤长素净,轻抚过女郎眉眼,双目之间门,也多了几分怜爱之色。 “主上——” 谈钊在马车外,喊,“前方便是断青崖,地势陡峭,您小心着些。” 车内之人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他的手轻覆在姜泠的发上,忽然,腿上女子双睫动了动,一道冷风刮过,将霞光送至姜泠面上。 突如其来的光晕,晃了晃她的眼。 眼前本是一片天旋地转的昏黑,不知何时,忽尔有一道微光闯进来。姜泠下意识皱紧了眉,抬手时摸到的却不是冰冷冷的桌面。正疑惑间门,她的身子忽然颠了颠,让她抬起一双朦胧的睡眼。 映入眼帘的,并非未燃灯盏的屋舍,而是一双眼。 那双过分熟悉、过分沉静的眼。 姜泠身子一顿,还以为自己出现了什么幻觉。 似乎提前预料到她醒来,步瞻面上并未有什么过多的情绪,他只压下目光,与她对视。 车壁周遭昏黑,他面上太过于沉稳的神色让姜泠愣了一瞬,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 ——自己这是……被步瞻绑到了马车上?! 这也并非是“绑”。 对方并未束缚住她的手脚,反而优哉游哉地正坐在那里,看上去十分的怡然自得。 她惊恐地四下观望,下意识问了句:“这是哪儿?” 步瞻掀起眼皮,回了句废话:“马车。” “你们要去哪儿?” 他又抬了抬眼皮,声音很平静:“回京。” 听到这两个字,她立马转过身,一双眼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男子。他未束发,也未佩戴金冠,满头乌发只用一根带束着,整个人有种说不上来的矜贵风流。 她未想到这么快会再次遇上步瞻。 更未想到,他依旧不放过自己。 姜泠冷下声,皱着眉头问:“步瞻,你要带我回京?” “嗯。” “我不会回京,你停下马车,放我下去。” 正说着,她便伸手,抬了抬随风微扬的车帘。可马车夫根本不听她的话,扬着鞭子,继续驱驰着马车。 她厉声,高喊道:“停下车!” “停下马车——” 马车夫背对着她,未动。唯有一侧的谈钊心有不忍,偏了偏头。 只一眼,便见女子探出窗,即便有霞光映衬,也难掩她面上的煞白之色。 此处像是山地,再往前走,便是断青崖。 她喊了许久,久到嗓子有些难受,步瞻这才慢悠悠抬起眼,同她道:“莫喊了,他们不会听你的。” 她“唰”地一声低下头。 男人面容清俊,坐在马车里,身形随着车身微微摇晃着,唯有那一双眼,是一如既往地清冷自持。 她咬住下唇,声音微微发抖:“你何故将我再接回京?” 对方不答。 “步瞻,你早已知晓,你我相看两厌,与其互相折磨,倒不若相忘于江湖。你做你的大魏皇帝,我做我的琳琅娘子。” “没有相看两厌,”他顿了顿,接住了她的话,“我……并没有厌你。” “可你厌弃过我,”霞光刺破窗帘,姜泠面上落了些影,声音也变得有几分凄厉,“整整三年,藏春宫的整整三年,这还不够么?” 一想到这些回忆,她眼中忽地浮现上几分痛楚。整整三年,她被囚禁在藏春宫,听着外间门的消息,刚开始几乎是以泪洗面。她名义上虽为大魏的皇后,可实则吃穿用度与宫中下人无异。如若不是她下定了决心从宫中逃走,此时此刻,自己不知还在宫中受怎样的苦。 “不会了,”步瞻道,“以后都不会了。” 闻言,她忍不住冷笑:“步瞻,你甚至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男人坐在马车里,微微蹙眉,凝望着她。 就在他欲再度开口之际,眼前骤然寒光一闪,女子已从发上拔出那根银簪,以簪尖抵上他的脖颈! 步瞻不备,脖上一道刺痛,已有殷红的血珠子汩汩渗出。 “啪嗒”一声,滴在马车里。 虽被她刺伤,男人面上却没有愠怒之意,反而低垂着眼,无奈叹息: “姜泠,你这是弑君。” 她冷眸,道:“你莫过来,告诉他们,我要下马车。” 见他坐着半晌未动,姜泠又以簪尖对准自己,重复道:“告诉他们,我要下马车!” 步瞻未管脖颈上的伤,亦蹙眉道:“姜泠,你真以为朕不会治你得罪么?” “你莫要过来!” 她看着男人逐渐逼近的身形,又回过头,顺着翻飞的车帘看了眼愈行愈远的江南,愈发感到绝望。 三年了,又是一个三年,她逃了这么久,好不容易与季老师一同在那里开了四宝坊。 却又遇到了步瞻。 又是他。 又是因为他。 他为何紧紧逼着自己,从不肯放手。 姜泠眼眶通红。 不知不觉,她的眼中竟蓄满了泪,见她哭了,步瞻的眸光似乎软了一软,他伸手,尽量以温和的语气道:“你过来,莫冲动。朕发誓,不会再像从前那般逼着你。” 女郎攥着银簪的手紧了一紧。 就在他再欲出声之际,眼前骤然闪过一道寒光。姜泠径直将手中的发簪,对着男子的心口狠狠抛了去!步瞻眸光遽然一闪,眼疾手快地一侧身,她已趁着这空隙跳下马车,朝外卖力奔跑而去。 她跑不了多远。 她一介女子,本就羸弱,又是徒步,根本跑步了多远。 但这也够了。 只因她并非朝着回路而跑,而是循着山路而上。 没一会儿,她便来到了断崖之前。 从山的那头拂来自由的声息。 飒飒风声,吹鼓了她的青丝与衣袍。 她刚踩上那微微松动的石头,身后便立马有人追赶上来。 为首的正是一袭雪衣的步瞻,他看见眼前情形,呼吸兀地一滞。 紧接着,男人眼中竟浮现前所未有的慌乱。 “姜泠!” 他先是难以控制地朝她吼了声,反应过来后,又压下声息。步瞻伸了伸手,冷风亦吹鼓他的衣摆,一贯清冷自持的年轻君王,面上竟头一次有了哀求之色。 他声音微哑,朝站在悬崖边的女子,低声道: “……回来。”:,,. 第 52 章 052 料峭的山风将他的话送至耳边。 步瞻朝她伸着手,素净的袖摆被风吹得凌乱。男人雪衣上的金纹线乱成一团,面色也是她从未见过的紧张。那一双幽深的瞳眸,此刻闪过几分慌乱的情绪,他吸了一口气,声音微哑。 姜泠脚下的石头松了松。 “嘎嘣”一声,似乎有什么断了,再低下头时,拳头大小的碎石如失了力般遽然从断崖壁上脱落,坠入那看不见底的深渊。 女子的身形晃了一晃,身前响起惊呼之声。 侍卫立在步瞻身后,单是瞧着,已吓出了一身冷汗。谈钊也与他们一般不敢上前,生怕激恼了姜泠。 唯有步瞻探着手,步履极慢,朝着断崖一点点试探。 冷风亦吹乱了他鬓角边的发。 姜泠站在这断崖之上,冷风将她裹挟着,她的身体微微发抖。 看着步瞻的步子,女子红着眼:“你莫过来!” “好,我不过来。姜泠,你听我说。” 他的声音顿了顿,一双眼紧紧锁在她身上,好似只要他稍一不留意,身前之人便要从这悬崖边坠下去。 “我不是要逼你回京,我也不想再向从前那般逼你。只是你一个人留在青衣巷,真的十分凶险。就在你刚离开南金街的时候,你可否发觉你身后的异样?有一行人一直跟着你,姜泠,他们都是冲着你来的。” 说到这儿,他的声音冷静了些。姜泠迎风望去,只见对方墨发连同着衣袂一齐飘舞。那风声太大,让她听不大懂他的话,一双软眸里掺杂着疑色。 步瞻声音放缓了些,企图与她解释: “京都有急事,我不得不立马返京。青衣巷已是龙潭虎穴,叫我着实放心不下你。” “所以你就迷.晕了我,然后将我绑上马车。” 闻言,男人面色微顿,没有否认:“是。” 她的声音穿过寒冷的风。 听了步瞻的话,姜泠心中觉得十分好笑,她忍不住讥讽般地勾了勾唇——三年了,他一直都是这般,一直都是这般冷漠、高傲、目中无人。 整整三年,从来都没有变过。 诚然,他也有足够的实力去高傲。 但现在的姜泠,不想再做他的掌中雀。 她往后又退了半步。 这一回,步瞻面色愈发紧张。姜泠只觉得自己的脚后跟几欲悬空,她明明也有些怕高,但这令人惊心动魄的万丈悬崖与身前之人相比,竟没有这般凶穷极恶了。 她不想再回到京都。 不想再回到步瞻身边,不想再被他掐住脖子、一遍又一遍地去做她不想做的事。 她只要一想到京都,便觉得整个喉咙如同被人扼住,呼吸发难。 她甚至想跳下去,换得解脱。 但这个世界上,实在有太多太多值得她留恋的东西—— 她苦心经营的琳琅居,她刚开张的四宝坊,她 的那三两知己好友。 还有……她的煜儿。 步瞻的面色被冷风吹得苍白,伸出手,低声下气的语气近乎于一种哀求。只一瞬间,他似乎已预料到接下来的痛楚,眸光被霞影映照得碎裂。他站在原地,右手已举得僵硬,一字一字,恳求道: “姜泠,不要跳。” “……?[(” “求你。” 他身后的侍从皆大惊失色,抬头望向身前的主上。 他那高傲的、不可一世的,从未向何人低过头的主上。 这么多年了,他踩着无数尸骨,淌过无数鲜血,终于坐在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这么多年,他从未对任何人心慈手软过,甚至就连手刃生父那日,他的眉头也未曾皱过一下。 而如今。 冷风涔涔。 高傲了半辈子的男子,竟低下声息,朝着那羸弱不堪的女郎,屏着气求道: “姜泠,朕求你……不要跳,好不好?” 姜泠显然也未想到步瞻会这般。 她愣了愣,继而缓过神,看着面前这一袭素衫。不知为何,他一贯干净的衣袍上落了点血迹,殷红的斑斑血迹,在男人的衣摆上洇成一朵艳丽的花。 她站在悬崖边,问: “你如何求我?” 如何求? 谈钊率先回过神,抢道:“娘娘,请您慎言!” 他的主上乃是九五之尊,如何能这般低三下四?然,步瞻却似乎未听到谈钊的话。 只是片刻,男人回过神。 下一瞬,悬崖边的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见——竟将双膝弯了弯。 “皇上——” 谈钊急得也红了眼,忙不迭吼出声: “不可!” 虽然他也不想看到娘娘坠崖,但他更不想看见自己追随了半辈子的主上卑躬屈膝。这半辈子,谈钊是亲眼看着他如何从籍籍无名之辈,一步步成为这大魏的君主,谈钊也深知—— 主上太清高,太骄傲。 他这辈子,从未求过任何人。 “主上,不可跪!您是真龙天子,您不跪天不跪地,更不可跪他人啊!主上,您千万不能跪——” 不止如此,谈钊身后的侍从,也跟着着急道: “主上,莫跪——” “这样求,”步瞻浑不觉身后的话语,一双眼紧紧凝在她身上,声音忽尔又低下去,“可以么?” 这样求,可以么? 不要跳,好不好? 她愣在原地,好久未缓过神。 就在此时,身前的男人忽然轻喊了句她的名字,唤回了她的神色。 “姜泠。” 他抬起右手,一把撩起衣袍的下摆。 冷风吹醺,步瞻的衣摆亦随风被吹得摇晃。那双清冷的凤眸,如今眼底弥漫上一层柔软的雾气。他就这样站在一片殷红似血的霞光里,面色苍白地看着她。他的眼中写 满了赤诚、恳请、哀求。 ?韫枝的作品《细腰藏春》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求人。 冷风飒飒,料峭而萧瑟。 就在男人膝盖即将点地的前一瞬间—— 周遭忽然扬起沙雾,谈钊趁着姜泠微愣,猛地扑上前,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小臂。 “娘娘,主上——” 他转过头,朝着身后吼道: “快,快带娘娘上马车!!” 姜泠小臂一痛,紧接着,一道猛力已将她从断崖边拽了回去。顷刻之间,她被人带到马车旁,一阵熟悉的旃檀香拂面,步瞻已颤抖着眸光,将她一把拖回了马车上! 她不备,身子摔在马车里。对方“唰啦”一下,粗.暴地甩开马车的帷帘。 霞光短暂涌入马车,又登时被男人高大的身形阻挡。 步瞻压下来,几乎失去了理智。 “姜泠,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你可是你方才在做什么?! 失而复得,叫男人眼睫剧烈地打着颤,他隐忍着情绪,胸膛却起伏不平。这间马车极为宽敞,足以让她整个人躺下去,姜泠刚用手臂撑了撑身、想要坐稳,对方又再度倾压下来。 他真像是受了某种刺激。 理智几乎在崩溃的边缘。 她的肩膀被步瞻用力握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男人的力道极大,且手劲越来越重,叫姜泠也忍不住喊出声: “你放开我,你放手!!步瞻,你弄疼我了!” 马车再度行驶。 她重新回到了马车里,踏上了这趟进宫的路。 不同的是,姜泠似乎彻底激怒了身前之人,她乍一抬眸,便对上对方满是愠意的目光。男人原本的清冷自持早已一扫而空,他的雪衣与车帘一道拂动着,随着马车的颠簸,愈发将她牢牢钳制住。 他狠狠掐着她。 好似只要稍微一个不留神,她就会从眼前彻底消失。 方才那么一遭,步瞻的发带也散开,二人的乌发交缠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女郎亦是抬眸,想要冷声开口,却不等她发出任何声音,登时听到他的咬牙之声。 “姜泠,我知道你厌恶我,知道你恨我入骨。但你可知,方才那可是万丈悬崖!稍一不注意,失.足跌落下去,那便是粉身碎骨!姜泠,你能不能惜命!” 他的手掌往上,掌心捏住了她的锁骨之处,整个人微.喘着,气息起伏不平。 她挣扎着想要支起身,方逃脱了一寸,又被那人恶狠狠摁下来。 她忍不住道:“你要做甚?” “姜泠,我知道,你厌恶我,不想与我一起回京。” 步瞻眸光颤动着,深吸了一口气。继而,竟俯下身,将她轻轻抱住。 他气息低掩着,贪恋地吮吸着女子身上的馨香,声音喑哑: “阿泠,你可以厌我,憎我,恨我,但你莫要再用这种方式惩罚你自己。你这样……我会疯的。” 正说着,男人的话语忽然软了一软,连带着他细长的眼尾泛起微红。一瞬之间,他的眼中竟也浮上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 雾丝丝的水气,让人看得不是很真切。 步瞻的手指松了松,情绪一寸寸地恢复平静。 可即便如此,适才的心悸仍未止,就在刚刚,他的头疼忽然加剧,整个人好似回到了三年之前,宫人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带着丧讯,哭着来到长明殿前。 他头疼欲裂。 额上冒出豆大的汗,手臂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姜泠扬起一张脸,与他对视。 片刻后,女子唇角竟勾起了一抹残忍的笑。 “步瞻,可是我早已经被你逼疯了。” 她这一声,似乎是叹息,极低的一声感叹,引得男人愣了愣。 山风再度吹拂入帷帘,将金粉色的霞光洒落在二人面上。步瞻的神色有半分恍惚,紧接着,他如同一个做了错事的孩童,低垂下眼。 “对不起。”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亲吻着她的鬓角,如同亲吻着一个精致易碎的瓷器,“阿泠,对不起……” 马车摇摇晃晃,顺着山路,驶往京都。! 第 53 章 053 “对不起,阿泠。对不起。” 姜泠被他怀抱着,压在马车里,不得动弹。 “跟着朕回宫,朕不会再关着你,也不会像从前那般管着你。只要你跟着朕回宫,朕什么都依你。煜儿还在京都等你回来,他时常说,他很想娘亲……” 步瞻的吻一路沿下。 从她的鬓角,到她的鼻尖、脸颊……却唯独避开了那双朝思暮想的唇。姜泠只感觉脸上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滑过,再回过神时,男人已将头深埋下去。 “他很想……” 姜泠的锁骨处热了一热。 一瞬之间,她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孩童的身影。 他一身红花金条纱衣,头戴着紫金发冠,犀金玉带上佩了块月牙形的白玉,忐忑不安地朝着她仰了仰脸。 “娘亲,我……可以牵您的手吗?” 他的声音很软,一双眼里,写满了眷恋。 “娘亲,您这只算是丢下他,不算是丢弃了我。” 姜泠鼻子忽然一酸。 是啊,她已有许久未见到她的煜儿。 步瞻用力抱着她,仿若她是这世上唯一的至宝,他将脸埋入姜泠颈窝处,用力地吮吸了一口。就在方才,他头痛欲裂,整个人眼前一片昏黑、几乎要昏死过去。嗅着这道馨香,步瞻才觉得自己堪堪好受了些,眼前的景象也一点一点复而清明。 她的身上,藏着他的命脉。 步瞻不知自己从何时起,情绪竟也会变得这般剧烈,他看着怀中失而复得的女人——姜泠的颈窝上多了一道浅浅的牙印儿,此时正面色清冷,坐在马车里平静地看着他。 看着眼中逐渐染上情动的他。 胆战心惊之后,他的面上俨然写着了心有余悸。 霞光映在一人的脸颊上,步瞻低下头,还要来亲吻她。 他的目光顿在女子唇瓣之上,问:“可以么?” 姜泠下意识偏过脸,“你的手按疼我了。” 说完,步瞻的手指稍微松了松。 男人的手指极修长,霞光映衬着,他原本青白色的指尖泛起了一道淡淡的光芒。姜泠得到了喘.息,后背朝车壁靠去,离他更远了些。 步瞻问:“现在呢,可以么?” 不可以。 她右手扶了扶摇晃的车壁。 她的余光里,男人正着身面对着她。她与步瞻的青丝交缠在一起,无论山风如何料峭也一直吹不散开。他的眸光与天际的云霞翻涌着,薄薄一层影笼罩在男子白皙的面庞上,不等她反应,忽然,一道异响破空而来。 “嗖”地一声,似乎有什么刺穿了霞光。 漫天的红云登时破了一个口子,一瞬之间,周遭竟吹掀起刺骨的风。步瞻原本柔缓的眸光敏锐地凛了凛,下一刻,已透过车帘的缝隙,看见那飞速刺来的箭羽! 箭羽直直对准了马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唰”地刺破 车帘。 ?韫枝提醒您《细腰藏春》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待她转过头,才发现步瞻掌心的箭。 来势汹汹的暗箭,若不是他空手接住,只差一瞬便要刺穿她的头颅! 周遭响起惊惶声:“有刺客!保护陛下和娘娘——” 唰唰又是箭羽破空之声,只不过这次众人有了防备,纷纷拔剑将箭矢打断。失了手,身在暗处的刺客唯恐再暴露自己的位置,只能趁着眼下的慌乱,赶忙逃离了此处。 幽寂的崖谷,终于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见刺客散去,谈钊急匆匆下马,掀开车帘,“主上!” 天色昏昏,马车内更是一片昏暗不明。掀开帘时,幽幽的夜光照射进来,步瞻正襟危坐于马车上,微蹙着眉,一张脸上血色尽失。 在他身侧,姜泠也是吓得不敢出声,她呆呆地看着他掌心的箭羽,以及从男人手指尖滴下的血。 汩汩血水,蜿蜒在一人脚边,醒目又骇人。 直到光影落入马车,众人才惊觉——地上这血迹,颜色居然如此怪异! 血水再度染湿了男子的衣袍。 步瞻煞白干涩的唇角动了动,继而低下头,将右手慢慢摊开。 一支穿了手掌的箭,掌心是一滩黑血。 许是失血过多,他手臂上的颜色比平时更加惨白。那是一种不健康的白色,衬得他手腕处的血管愈发清晰可见。 谈钊大惊失色。 “主、主上……” 就在他愣神之际,地上又流了一滩血。 一时之间,周遭安静地只剩下流水的滴答声。 姜泠缓过神。 她抿了抿下唇,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步瞻就坐在血泊里,他似乎不在乎自己的伤势,反倒是先抬起眸,先看了她一眼。 见她平安无恙后,男人才将右掌缓缓摊平。 箭羽已穿破了他的手掌,如若不将其拔出,怕是会出大事。 对于眼前的场景,步瞻显然已是司空见惯。他若无其事地垂下眼,欲将其拔出。 “主上——” 见状,谈钊心有不忍,欲上前去阻拦。 可步瞻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一道钝器脱离血肉的之声,男人伤口处血流更甚。浓烈的血腥味儿扑鼻而来,与旃檀香气混合着,涌入姜泠的鼻息。 “主上,”谈钊接过箭矢,仔细查看,忽尔紧张道,“箭口上有毒。” 不用他说,就连一侧的姜泠都看出来,这箭身上被人涂抹了毒药。片刻,谈钊又补充道:“好像是西巫人用的毒。” 西巫人善巫术,善用蛊,更善制毒。 闻言,步瞻并未感到惊讶,他朝谈钊招了招手,对方立马会意。不过顷刻之间,谈钊再度走上马车,从一个深灰色的小包裹里掏出来一个青色的药瓶。 步瞻未 兑水,直接将药丸咬碎,咽了下去。 姜泠坐在一边,看着谈钊熟练地走上前,给他处理着伤口。他先是将浓黑的血放出来,直到血迹一点点变得鲜红。整个过程,她都一言不发地坐在步瞻对面,像个局外人。 说也奇怪,如若是换作回到相府的那些时日,她看见步瞻受了这般严重的伤、流了这么多的血,定然会十分心疼。但如今她看着眼前这情形,心中竟未有半分波澜。 反倒是步瞻一直抬着眸,无视谈钊手上的动作,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一直静静地凝视着她。 对视的一瞬间,姜泠下意识地扭过头,别开视线。 她的余光只瞧着,对方的一双眼似乎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马车摇摇晃晃,他似乎很是疲惫,如小扇一般的浓睫垂耷着,面色苍白如纸,嘴唇上也几乎看不见什么血色。 他像是很累了。 连呼吸也变得十分微弱。 如若不是那双还在睁着的眼眸,姜泠甚至以为他因为失血过多已经死掉了。 今夜的月亮也是煞白,宛若一张死人的脸。 冷峻峻的月色拂开车帷,落在一人的面庞之上。姜泠懒懒地掀了掀眼皮,眼见着,步瞻的睫羽轻轻一颤。 他像是在忍耐着什么,微蹙着眉,似乎有些痛苦。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男人亦是抬起眼。只一须臾,一人的目光便如此撞在一起。 姜泠抿了抿唇。 相较于她面上的不自然,步瞻的很轻很淡。在月光的映照下,他的面色显得愈发冷白,迎上女子的目光,他的唇角微微向上扯了扯,似乎某种安慰。 姜泠未理他,将脸兀自偏至窗外。 …… 不知过了多少天,马车驶入京都。 这是姜泠时隔三年后,头一次踏上这片熟悉的故土。京都依旧是繁华富贵,每条大街小巷都是熙熙攘攘的,挤满了人影。 她坐在马车上,一路穿过喧嚣的闹事,再往前走,便是姜府。 再往前一些…… 空落落的宅院,大门前立了一块牌匾,其上一个“步” 字,似乎是出自步瞻的手笔。 终于,马车缓缓停落,眼前是一扇朱红色的宫门,站在宫门之前,姜泠还是觉得有几分不真实感。 三年了,兜兜转转,无论她如何逃,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 这个金灿灿的、抑制得人喘不上气的牢笼。 宫人迎上前,朝着步瞻恭恭敬敬地跪拜,当众人看见他身后的姜泠时,皆愣在原地。 步瞻命人唤来太医。 继而,他转过头瞟了眼面无表情的姜泠,吩咐左右,将她带回去。 “皇上……将她带到哪儿?” 步瞻略一抬眸,轻声:“长明殿。” 此刻正是午时,她还未吃过午膳,被带到长明殿后,成群的宫人端着丰盛的午膳鱼贯而入。其中她看见许多熟悉的面孔,那些人见了她,如同见了鬼一般,赶忙将饭菜放下,继而苍白着脸退出宫殿。 真是见了鬼。 以故去整整三年的姜皇后竟死而复生! 听着殿外的“窃窃私语”,姜泠面上并没有过多情绪。她执着筷子,看着满桌的玉盘珍馐,竟没有一丁点儿的胃口。匆匆扒拉了几口,她便将筷子搁置下,百无聊赖地走到窗边。 她想看看窗外开的花。 还未推开窗,余光便扫见一侧,桌案上的瓶瓶罐罐。 姜泠歪了歪头,走过去。 桌案一侧,摆满了各种瓶子罐子——大的小的,方的圆的,黑的灰的白的红的……她手乍一碰,便是一阵碰撞之声。 罐子里装的是什么? 她心中有疑,方欲打开其中一个罐子,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姜泠回过头,来者是她熟悉的人,名叫萱儿,是步瞻的心腹。 见姜泠“死而复生”,萱儿面上并没有过多讶异,对方先是朝她袅袅一福,而后看着那些罐子,朝她解释道: “娘娘,自您走后,皇上身体每况愈下,这些瓶瓶罐罐装着的,都是皇上的药。”! 第 54 章 054 萱儿L的声音很轻,顺着殿内水雾缭绕的轻风,扑面而至。 香云袅袅,炉内正燃着某种香料,适才姜泠一进屋,便嗅到了殿内弥散的香气。这香气的味道很熟悉,不冷不暖的,似乎还带着几分安稳人心神的功效。 香气直从鼻息,缓缓攀延至头脑之处。 听着身后宫女的话,姜泠微垂下眼。 午时过了,日头依旧很烈,金灿灿的光晕穿过窗棂,落在面前再一排瓷器上。她手边的便是一排天青色的药瓶,日影洒落,在瓶身边缘镀了一层光。 萱儿L又上前半步,上半身微微躬着,替自家主上说着话。 “娘娘,皇上本就患有头疾,自您离开皇宫后,皇上头痛愈发严重,甚至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这么多年来,谈大人广寻天下名医,一直无法缓解皇上的头痛。您手边那青瓶子里装着的是镇痛药,还有安神的、催眠的……” 正说着,宫女微微抬起一双眼,似乎想要从身前之人的面容上窥看到分毫神色的松动。然,女子一袭素衫立于桌台边,听了她的话,神色依旧清冷如常。 萱儿L道:“皇后娘娘,皇上他是真的在乎您。” 闻言,姜泠不由得微怔。 真的在乎么?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步瞻到底在不在乎他,不知道这三年步瞻是怎么过来的,更不知道他可否有恨,可否知悔。她只自己被关在藏春阁的那段时间,她日日皆是度日如年。她已经不在乎步瞻的其他情绪,不在乎对方对自己是爱是恨,她只想好好活着。 只想在这个世上,开开心心地活着。 在乎她,又有什么用呢? 她已经不在乎那些所谓的风月与情爱了。 姜泠的手指拂过那一件件瓶器,瓶身冰冷,让她的指尖浸染上几分寒意。 见她面色微沉,萱儿L便开口,试图安慰道:“娘娘一会儿L可要去看看藏春宫,自从那年过后,皇上每年开春都会让人往藏春宫中栽满桃花树。只不过……或许是那一场大火的缘故,藏春宫的庭院里,再未开过桃花。” “可即便如此,圣上依旧不肯放弃在那庭院内植树,一批又一批的树苗运过去,成群成群的桃树枯死。春去秋来,四季更迭,皇上不知派人种了多少批桃花树,却无一棵树能在藏春宫的土壤里活下去。” “不止如此,宫里其他地方的桃花也相继凋亡。有人说这是冤魂作祟,还有人说是皇宫中怨气太重。后来,皇上便命人封锁了藏春宫。” 说到这儿L,萱儿L抬起头,目光凝在姜泠身上。 “藏春宫外多了许多条禁道,皇上也不允许任何人再提起您。” “可其他人不知道,奴婢乃皇上的心腹,怎会不知晓皇上的心思?娘娘,皇上是真心在乎您。您走后,皇上再未踏入过后宫,更是一门心思都扑在朝政之上。繁杂的政务透支了他的身子,奴婢甚至时常见着……夜过三更,皇上会一 个人从床上爬起来到桌案前翻找药吃。” ?韫枝的作品《细腰藏春》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他的身后,是大朵大朵凋谢的桃花。 她将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心中告诉自己要冷静,莫要中了对方的苦肉计。 步瞻所受过的痛苦,远远不及她的十分之一。 说着说着,这小宫女竟泪眼涟涟。萱儿L说话本就温声细语的,如今掺杂了些哭声,听得姜泠莫名感到心烦。她无心于对方的苦情戏,心想着既然眼下回了宫,她最想见到的还是自己的孩子。 她想去青行宫,看看她的煜儿L,如今已长成怎般模样。 见姜泠心不在焉,萱儿L眸光愈发哀婉。 她本还欲开口,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道极为尖利的传报之声。步瞻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过来。见状,萱儿L微微收敛起神色,乖巧地站至另一边。 众人跪拜:“恭迎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唯有姜泠只身站在原地,转过头,面无表情地凝望着身前之人。 见她不拜,步瞻竟也不恼。他像是刚刚传罢太医,原本煞白的一张脸上终于稍稍恢复了些血色。走过来时,他的目光一直凝在姜泠身上,随风带来一阵淡淡的旃檀香。 姜泠抿了抿唇,立在原地,未曾动。 只一个眼神,下人立马会意,将奏折放到桌案上,继而纷纷退了下去。 一时之间,偌大的长明殿只剩下她与步瞻二人。 步瞻看了她一眼,坐到桌案前。他的冕旒轻轻晃了一晃,在眼睑处投下一片乌黑的影。 半晌,他从成堆的奏折里,取出其中一道。 男人的手指修长,手臂上还泛着不甚健康的白色。他捻着那道奏折,递到姜泠眼下。 步瞻的声音很轻:“这是你弟弟的捷报。” 说这话时,他的情绪亦是淡淡的,可一双眼却静静地凝在她的面容上。片刻,姜泠才反应过来—— 他似乎在哄她开心。 果不其然,听到姜衍,她面上的冷色稍稍和缓了些。 姜泠接过折子,低垂下眼帘。 她离京的这些日子,阿衍成了边关战功赫赫的姜小将军。父亲虽是文官,却养出了他这般骁勇善战的大将。步瞻将阿衍的战报递给她,看着其上令人振奋人心的战绩,她的眸光终于动了动。 见她欢喜,步瞻的唇角也无意间向上弯了弯。他道,姜衍屡建奇功,他欲封其为大将。 说这话时,不知是不是姜泠的错觉,身前之人的眸光亮亮的,正满怀期冀地看着她。 他这是在做什么? 在讨好她,在讨她的欢心么? 姜泠放下捷报,道:“但凭圣上心意。” 她无力与步瞻再斡旋。 步瞻又说了几件看上去能让她高兴的事。 就在他们回宫之前,他提前命人往宫中传信,宫人们已将藏春宫重新收拾得焕然一新。她曾经的心腹绿芜与青菊听闻她还在世,非但没有感到惊恐,反而十分欢喜地守在藏春宫内,等着她再度回宫。 说着说着,步瞻走上前。 男人身量高大,走过来时,姜泠面前落下了一道影。他微低下头,眼中蓄着难以抑制的情绪,似乎想要亲吻她。 窗外光影摇晃,透过浅色的纱帐,落在柳绿花红的屏风上。 步瞻抱着她,将她放在龙床上。 三年来的思念让他再难遏制自己的情动,男人倾压下身。他的眸中写满了柔色,结实的喉结亦不由自主地滚了一滚。 姜泠躺在床上,看着对方压下来。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吻了吻她的额头,继而低哑着声息,问她,好么? 好么,可以么? 她抬了抬手,露出右手小指上的那只银色尾戒。 见状,男人眸光黯了一黯,松开她。 他的唇轻轻落在她的眉眼处,继而又吻了吻她的鼻梁。 宫中女子承欢,都由内务府记录着月事。若是皇帝亲临某个宫殿,娘娘们则以银色尾戒为暗示,向皇帝表明自己不便承宠。见她这般,步瞻也未强求,他只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脸颊,继而从榻上撤开。 他坐回到桌案前,认真地批阅起奏折来。 当晚,姜泠便回到了藏春宫。 绿芜见了她,喜极而泣得几乎要哭晕过去。 对方与青菊立在宫门前的烈日之下,眸光剧烈颤动着,随着身后宫人一道,朝着那一袭靓影缓缓一拜。 “皇后娘娘。” 绿芜眼中水光摇晃,难以置信地走上前,喃喃着,“您……当真是我家娘娘吗?” 当年她决定逃离皇宫,为了掩人耳目,她没有将此事告诉除了煜儿L的任何人,甚至连绿芜与青菊都未告诉。 如今看着哭成泪人的小丫头,姜泠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她掩下眸中的愧疚,轻轻点了点头。 不知过了多久,对方终于止住了哭腔。绿芜迎上前,颤抖着双手扶稳了自家主子的左臂,带着她重新跨过藏春宫的门槛。 此地已被布置得格外富丽堂皇,俨然看不出当年破败的影。雕梁画栋,锦绣宝瓶……唯有门前那处空地十分荒芜,不见半分绿影。 绿芜扶着她坐下,见她还四下张望着,猜出她是在寻太子煜,便温声解释道:“娘娘,太子殿下如今人不在皇宫,而在行宫,须得过些时日才能与您相见。” 姜泠有些失落,抿了抿唇,“嗯。” 谁知,话音刚一落,这小丫头又忍不住哭了。 姜泠哄了好一会儿L,才哄得她破涕为笑。绿芜扶着她坐回到妆镜前,开开心心地替她打扮起来。 “这些都是皇上前些日子派人送的,翡翠珊瑚珍珠、红玛瑙梅花簪、镶金凤纹对钗……娘娘,您看,这钗子好不好看?” 正说着,绿芜眸光一瞥,落在姜泠小指处的银色尾戒上。 见状,她赶忙道:“娘娘正值月事么?奴婢这就唤人去打热水,再吩咐小厨房为娘娘熬些红枣银耳热羹。” “不必了,” 姜泠将尾戒卸下来,“我并没有来月事。” “那您这是……” 绿芜不解。 她歪了歪头,看着刚被娘娘卸下来、放在妆台前的银色尾戒,再望向姜泠略微有些疲惫的面色。片刻,她执着钗子的手猛地一顿,忽然之间好似明白了什么。 娘娘并未来癸水,却戴着尾戒从长明殿回来。 这是,这是…… 绿芜登时吓得面如死灰。 “娘娘,您这是……欺君啊!”! 第 55 章 055 正说着,绿芜的右手抖了一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姜泠乍一垂眼,便看见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宫人。不过顷刻之间,这丫头吓得满脸煞白,双肩止不住地颤抖着,似乎害怕到了极点。 没有人不畏惧步瞻。 没有人不畏惧那龙椅之上的权力。 闻言,姜泠却只是淡淡笑了笑。欺君?她甚至连“弑君”之事都做过,还惧怕什么欺君之罪。 妆台之上,那一枚银色尾戒被灯火映照着,闪着泠泠光亮。 她以这个理由,回避了不知多少天的承宠。 小厨房的红枣银耳羹一日不差地供着,宫中关于她“死而复生”的传闻在一夜之间忽然都不见了。不用想,定是步瞻下了禁令,不准宫人再议论此事。 姜泠坐在藏春宫的软椅上,看着一排排宫人鱼贯而入。她们都恭恭敬敬地唤她皇后娘娘,好似她从未离开过皇宫,一切都恢复如常。 好似那整整三年,从未丢失过。 只是有时候她坐在轿辇上,在宫中瞎转悠时,时不时会有些好奇心重的小宫人悄悄抬起头,飞快地瞟她一眼。她们似乎都很惊惶,明明大家都亲眼目睹了那一场大火,目睹着姜皇后出殡、下葬,那如今轿辇上坐着的女人又是何人? 她的模样、身量、声音,都与三年前的姜皇后别无二致,如若她真的是当年的姜皇后…… 宫墙那头,传来小宫人窃窃私语之声。 “阿月姐姐,你可是看清楚了皇后娘娘的样貌,当真是三年前的姜皇后?你说……莫不是这世上当真有神灵,可使人死而复生?” “我才不信什么死而复生的鬼神之说,这人死后都会变成灵魂,而后再转世轮回。我可从未听说过什么人死之后,还能重新活过来的。” 那些人的声音并不甚大,却能顺着萧瑟的秋风,传到姜泠的耳边。一侧的绿芜显然也听见了这些话,忍不住抬起头,忧心忡忡地朝轿辇上望了一眼。 女郎一袭华衣,端坐于辇车之上,她的发髻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珠钿,光影徐徐洒落,于碧玉珠钗上折射出一道耀眼的光。 姜泠虽听到那些议论,面色却依旧平淡如常,似乎根本不在乎旁人的言语。 宫墙那边传来声轻微的感叹。 “死而复生……那这皇后娘娘,究竟是人还是鬼啊。皇上会不会请道士来捉她?” 说到这儿,对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另一名宫人忙不迭打住她的话头:“莫要乱说!圣上英明,定不会放任恶鬼入宫。眼下就只有一个可能……当年皇后娘娘,乃是假死。” “假死?!” 姜泠右手叩在辇车的把手上,纤细的手指百无聊赖地敲了敲。 “那这可不是欺君之罪……皇上他……他如何能忍得?!” 正说着,宫墙那一头突然传来一道疾厉的斥责声: “你们几l个碎嘴 子, 在这里乱嚼舌什么舌根呢!做奴才的还敢私下议论娘娘, 真是不想活了!” 转角,迎面走上来一个姿容出众的女子。 只见她穿着一身芙蓉色的对襟薄罗纱衣,外披了件雍美人贵的牡丹大氅,高束着髻,发上插满了珠钗钿玉。对方见了姜泠,循着规矩朝她福身拜了拜,继而抬起一双含了秋水的眸子。 姜泠只觉得她面熟,却记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她。 绿芜在她耳边轻声道:“娘娘,这是张美人。” 张美人声音平稳:“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相较于那些个一惊一乍的宫人,眼前此人显得十分沉稳而大气,可即便如此,姜泠仍能感受到对方那一双眼里的惊异之色。张氏微微抬着下颌,同她婉声道: “恭迎皇后娘娘回宫,臣妾还未来得及到藏春宫给娘娘请安,还望皇后娘娘责罚。” 姜泠着实懒得与她斡旋,只将眼皮子掀了掀,随意道了句:“无妨。” 张美人同她道:“方才那些嚼舌根的,都是灵华宫的宫人,臣妾这就去责罚她们一番,叫这几l个碎嘴子好生长长记性!” 姜泠又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张美人一直拍须溜马,明里暗里,皆是对她的巴结之意。诚然,这深宫寂寞,皇帝又无心后宫之事,若再不找一个照应,怕是等到晚年,会十分寂寞孤苦。 姜泠坐在轿辇上,任由张氏在身侧跟着,一边往前走,一边同她讲近些年后宫的变化。 自她走后,皇帝再未选过秀,也再未纳过妃。 他甚至不再踏入后宫。 这番出来,姜泠并未跟下人说自己要哪儿,抬轿子的宫人也漫无目的地胡乱走着。京都的秋风比江南要萧瑟上许多,吹刮在人脸颊两侧,愈发拍打得人面颊生寒。 轿辇往前走着,忽然,面前闯入一条破败的小道儿。说也奇怪,这条甬道明明并非偏僻之地,眼前景象却十分清冷寂静。 此处没有宫人出没,道路两侧墙壁树木皆是残败,处处透露着一种阴森森的死气,让人打眼一望,直感叹道——此地竟比当年的藏春宫,还要阴气沉沉。 张美人小心翼翼地抬首,道:“皇后娘娘,莫再往前走了,娘娘……要不还是改道儿罢。” “怎么了?” 见状,姜泠心中生起疑惑。 “娘娘,再往前走,是钟毓宫。” 钟毓宫。 姜泠想起来了。 先前在钟毓宫里住着的,是那名叫殷绫儿的妃嫔。 姜泠的记性并不算太好,一想到殷氏,她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藏春宫庭院里的那棵桃花树。被囚禁在深宫的这三年,除了周围不离不弃的宫人,唯一陪着她的便是那棵树。闲下来时,她会执着画笔,一笔一笔地描摹那郁郁葱葱的树枝,和停在枝头上的鸟与云。 直到一日,一名飞扬跋扈地女子闯进来,她站在步瞻身侧,扬着下巴朝男人撒娇: “皇上, 臣妾想要这棵树。” 不过是一棵树, 砍了就砍了。可对方的模样似乎十分得意,像是拿捏住了姜泠的命脉般,嚣张地朝她扬起下巴。 可是,当年殷绫儿不是最得圣宠吗? 如今这钟毓宫,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似乎预料到她心中的疑惑,张美人解释道:“皇后娘娘,您有所不知。自您离宫没有多久,圣上便派人查抄了殷家。殷氏乃江南首富,被抄家后,家产尽数都充了国库。臣妾听闻,殷家被抄的把柄正是从殷氏口中出来的,从那以后,她便疯了。” 听到这儿,姜泠并不感到奇怪。唯一令她有些惊讶的是,殷家灭族的把柄竟然是殷氏祸从口出。 她忽然想起来,步瞻曾将萱儿安插在殷淑媛身边。 “她疯疯癫癫的,皇帝也懒得再管她,将她关在钟毓宫,任由她自生自灭。如今算着,已关了整整三年。” 三年,又是三年。 步瞻将这同样的招数,用在冯茵茵身上,用在她身上,如今又用在殷绫儿身上。 兵不血刃。 姜泠勾起唇,自嘲般地笑了笑。 她回想起来,那名嚣张跋扈的妃嫔,也曾耀武扬威地单独来到她的藏春宫。那时候对方穿戴得艳丽而华贵,看着殷氏,姜泠似乎在她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面对殷绫儿的挑衅,她非但不感到生气,反而是好脾气地劝诫她:“妹妹,不要寄希望于那样一个男人身上,他根本没有心的。” “莫要挑拨离间了!陛下他只是对你没有心,他对本宫好得很!” 冷风袭来,吹得人身上布满了寒意,姜泠也拢了拢衣衫,命下人调转轿头。 逛着逛着,她又迎上一行人。 明黄色的龙辇上,正端坐着一名男子。他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十二流苏冕旒微微遮挡住他的凤眸。 一瞧见谈钊,姜泠赶忙低下头,欲唤宫人避开步瞻。 然,为时已晚。 周围人低下身段,朝着那龙袍恭恭敬敬地跪拜,齐声恭迎。 姜泠的轿辇落了地,对方也转过头,眼里噙着和煦的笑,凝望向她。 这几l日,姜泠一直都在刻意避着他。 即便二人共处一室,她也以来了癸水为由,不曾与步瞻同房。 如此算来,自她进宫,已有数十日。 她避着步瞻,对方也未曾深究。步瞻离京数天,繁杂的政务令他忙得抽不开身。如今在宫道上遇见她,男人眼中生起几l分欢喜。 见状,张美人极识眼色,只朝着步瞻袅袅一福身,而后转身离开。 她身侧的莹儿不免好奇道:“娘娘,您何故避着皇上。咱们灵华宫一年都见不着皇上一次面,何不好好把握此次的机会……” 莹儿正说着,身侧主子朝她扫来一记眼刀。 “以后这种话莫再乱说了。” 张美人压下声音,“花无百日红,你瞧瞧先前风 头无两的殷氏,如今落得个怎般下场?” 果不其然,一想到殷淑媛,莹儿的面色陡然一变。 只闻张氏语重心长道: “伴君如伴虎,本宫与其倚靠着皇帝,倒不若给自己另寻条出路。皇后假死,犯了这等欺君之罪,皇帝都不曾恼过她,足以见得圣上对皇后娘娘的偏爱。再者,皇后膝下又育有皇长子,太子煜聪慧良善、文武双全,足以成为大魏的储君,皇后的地位便愈发屹立不倒。” 她无心争宠,只求在这波诡云谲的深宫中,寻得一座可靠的靠山。 张氏低着声音,说了好一番话。闻言,莹儿恍然大悟,忍不住感叹道:“娘娘英明。” …… 且说这边。 姜泠迎上步瞻。 对方似乎处理了一整天的政务,面色略微有些疲惫。这些天他一直都是连轴转,很少安眠。见到她后,男人掩了掩眼底的疲色,走下龙辇过来牵她的手。 一道旃檀香至,姜泠的右手已被人轻轻握住。 他的手指微凉,掌心却很宽大暖和。他走过来,温柔地将女子鬓角边的碎发别至耳后,继而缓声道: “边关又传来捷报,姜衍大胜西巫人,朕已为他加官进爵。阿泠,依你之见,朕还要给他什么赏赐?” 此时正是午后,日头微斜。 光影在他眸中轻柔地涌动,流溢出一片温和的色彩,须臾又缓缓垂下,忽闪于男人泛着乌青之色的眼睑处。 听了他的话,姜泠内心并无甚波动。她任由皇帝牵着自己的手,漫不经心道:“但凭君上心意。” 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已令步瞻习以为常。 对方并不恼,只抿了抿唇,反而将她的手牵得更紧了些。 无论她要什么赏赐,无论她为姜衍要什么赏赐,他都会满足她。 这些天,在处理政务之余,步瞻还会变着法子哄她开心。什么奇珍异宝都往她的藏春宫里送,无论价值如何,只为博得她开心。 但自从她回宫后,好似就再未同他笑过。 二人正并肩奏折,忽然,步瞻摸到了姜泠小拇指处凸起的东西。 男人微疑,低下头。 日光落在她的小指上,一道寒光闪过,只一瞬间,便让他微蹙起眉。 不为旁的—— 只因为在姜泠的小拇指处,正佩戴着一枚尾戒,这枚银色的尾戒与十天之前的别无二致,此时正泛着泠泠寒光。 十天了。 步瞻忽然想起来,就在十日之前,自己曾将她抱上榻。彼时殿内正燃着香,雾蒙蒙的水雾遮挡住他眼中的情动。男人喉舌热烫,手上的动作却因为碰到她小指处的尾戒而戛然而止。 她戴着尾戒,说自己来了癸水,正值月事,不便承欢。 但如今—— 她手上戴着的,仍是这枚银色的尾戒。 起初,步瞻还以为她戴错了,便低下头,等她自己将手上的戒指摘掉。他等了须臾,却不见姜泠有任何动静,她反而一脸坦然,玉立在他眼前。 他忽然明白过来。 ——她这是故意戴的! 顷即,男人的眼底翻涌起情绪,他站在烈日之下,秋风扬起其明黄色的衣摆。只一刻间,姜泠看见对方眸中生起的情绪——顿悟、惊异、错愕,还有…… 愠怒。 他虽恼,却深吸了一口气,拼命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它发作出来。 步瞻站在原地,一双眼凝望着她,耐心地等着她开口,似乎想要听她作解释。 他想听,听她讲,这是一场误会,是她自己戴错了。 或是听她开口,向他道歉,自己是一时冲动。 然而,见他此副模样,面前女子神色却未动分毫。她就这般站在步瞻面前,面容平静,一双眼眸清冷自持。 日影施施然而落,将她的身形衬得愈发柔美。 她乌眸婉婉,缓缓勾了勾唇,一双眼紧盯着身前的皇帝,一字一字,道:“是,皇上没有猜错,臣妾就是不想承宠,怎么办,您杀了我吧。”! 第 56 章 056 姜泠声音清婉。 话说完,她果不其然地看见,身前男人的面色遽然一变。 不止是步瞻。 她的声音并不小,甚至没有刻意控制着声量,不仅是他,就连一旁的宫人都将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姜泠言罢,周遭宫人皆是一骇,继而诚惶诚恐、扑通扑通地齐齐跪了一地。 绿芜登时愣住,反应过来后,也忙不迭伏了地,慌慌张张地朝那身着龙袍的男人磕起头来。 “皇上、皇上息怒——娘娘她……绝不是这个意思,娘娘……” 皇后娘娘方才所说的,可是诛九族的大不敬之言!! 小宫女跪在姜泠脚边,着急地伸手扯了扯她的裙角。绿芜企图让她向皇上低头认错,可后者面色平静,丝毫没有悔过之心。 姜泠就这样看着步瞻,看着他眼中的愠怒转变成震愕,震愕再化作如丝雾般若有若无的阵痛,一点点淬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中。 他也许从未想到过,从前那样唯唯诺诺、老实本分的女子,当下竟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竟能轻飘飘的一句话,说得他心口处骤然一疼,紧接着,无边的痛意如潮水般涌上脑海,让他一下子攥紧了手边的玉佩。 莹白如月的玉坠子,被他捏得“嘎吱嘎吱”响。 午后日光极耀眼,落在姜泠唇角边,竟也变得十分凉薄。 片刻,步瞻回过神,逆着光,朝她逼近。 若是换了先前,他定会狠狠地捏住她的下巴,再冷笑着添上一句:“姜泠,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么?” 但如今,他看着身前的女子,却只敢捏碎了手边的玉坠,冰冷冷的狠话放在唇角边,又被他硬生生咬着咽入腹中。 姜泠知道他是生气了的。 跟在步瞻身边这么多年,她成了最了解他的女人,知道每个微小的动作、神色所代表的含义。他这明显是动了怒,十二珠冕旒随风轻轻在他眼前晃荡着,将男人眼底的眸光微微掩住。 步瞻一双凤眸沉沉,立在她身前。 见状,跪在一边的绿芜吓得直哆嗦。她再度扯了扯姜泠的裙角,似乎在说:主子,快服软,快认错,快给皇上说好话啊! 姜泠什么也没说。 她扬起下巴,抬起一双乌眸,不卑不亢地与他对视。 目光交触的一瞬之间,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察觉到身前男人的眸光里忽然染上几分哀痛。不等她去细细探究,那哀色宛若一道极轻的风,转瞬即逝。 步瞻似乎并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眼中的情绪。 冷风阵阵,秋寒愈重,树枝上飘落几片枯败颓唐的叶,步瞻定睛凝望了她许久。 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开口。 如此一个微小的动作,又吓得绿芜一瑟缩。她忙不迭地朝着步瞻连连磕头,想抢在皇帝出声之前开口替姜泠求情。 然,男人往前又迈了两步,径直掠过了她。 姜泠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离自己愈发近。每靠近一些,她便嗅到那道清冷的旃檀香。香气愈近,男人头上的冕旒轻轻摇晃。 ?想看韫枝的《细腰藏春》吗?请记住[]的域名[( 片刻,男人轻轻甩袖,微抬着下巴冷着脸,从姜泠身边擦肩而过。 周围宫人吓得不敢出声。 待步瞻走得稍远了,左右下人才敢直起身子,朝那道明黄色的身形怯怯道:“恭送圣上……” 步瞻俨然是生了她的气。 男人虽是没有动怒,但自那天过后,他再也没踏入过后宫,更是没有来她的藏春宫。 对于此,姜泠并未有多难受,反而觉得眼不见心不烦,一个人也乐得十分自在。 就在此时,绿芜告诉她另一件令她高兴的事。 小太子从行宫回来了。 为了专心习武,太子煜特意去了行宫,避暑闭关苦练了三个月的剑术,直到今日才回宫。 步煜回到青行宫时,天已昏昏。 彼时已到暮秋,天色总是黑得很早,一转眼便到了用晚膳的时间。听闻姜皇后回宫,小太子自然迫不及待地想要来藏春宫。可一看这天色,又唯恐会打搅到姜泠休息,便打算明日再来拜见她。 母子两人分别整整三年,自然十分迫切地想要重逢。 姜泠坐在妆镜前,满心怀喜地想着明日相见的场景,嘴角也忍不住向上扬了扬。此番回京,煜儿是她心中唯一的支撑,也是她身处在这幽幽深宫之中的唯一念想。 她顺手执起了案台前的骨梳。 梳子周身光滑细腻,攥得她忍不住放下了乌发,随意捏了一绺于手边梳着玩儿。 窗牖微掩着,窗外的天转眼从一片红霞变做了满天黑色。不知为何,今夜的月光极暗,天边的星子竟也不见,黯淡的一层月光灰蒙蒙的铺撒进来,将殿内更是映衬得昏昏沉沉。 殿内未燃灯,不一会儿,她就觉得周遭很暗。 也许是一个人待惯了,姜泠不喜欢左右一直有下人服侍,也不喜欢随意使唤宫人。见周围一片昏暗,她便欲放下骨梳去开灯,谁知刚一起身,就听到殿外的一道传报之声。 传报人是青菊,她刚说了“恭迎”二字,话头便被来者止住。 对方未说是谁。 姜泠心中微疑,难不成是煜儿来了? 她直起身,一边摸索着去寻灯盏,一边转过头朝门边望去。那一盏灯恰恰就搁在殿门旁的圆桌上,她绕开小凳,转过身去拿。 右手还未碰到那一盏灯。 寝殿的门忽然“嘭”地一声,被人从外推了开。 姜泠微怔,还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猛地被拉入到一个宽大的怀抱中。 扑面而来的是浓烈的酒气,还有男人无比坚实的胸膛。 姜泠一惊,想要去推开他,可对方似乎预料到了她的反应,伸手径直将她的手腕捉住。只一瞬间,她的 两只手便动弹不得,整个人倒在他的怀里,闻着那浓郁的烈酒气息。 是步瞻。 不知为何,他喝得烂醉如泥。 姜泠转过头,望入对方那一双眉眼。他的眼里全是醉意,眸光中原本的清冷与自持俨然消逝不见,独留那道晦涩不明的月色。 她的手腕被步瞻攥得有些疼。 女子忍不住,喊出声:“步瞻,你做什么?你放开我!” 他不知喝了多少酒,身上的酒气很浓,整个人几乎可以用“烂醉如泥”来形容。浓烈的酒气遮掩住男人身上的旃檀香,他的步子也有些摇摇晃晃的,一双手却死死攥住了姜泠的手腕。 她道:“你松开我,你抓得我疼了!” 步瞻未松。 他倚着门边儿,头上的冕旒早已不见,整个人醉醺醺的,微微耷拉下眼皮。 忽然,男人手上猛地用了些力,单独捏住了她的右手手腕。 即便喝醉了酒,他仍然很有力量。 姜泠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 从未见过一贯清冷自持的他,喝得不省人事。 她的身子被人拽得一斜,差点儿也与他一起倒在门边儿。 醉鬼。 真就是个醉鬼! 月色昏暗,几度入户,仍驱不散这满屋子的昏黑。不过须臾,姜泠感觉整间屋子也都充斥上了他身上的酒气。见她躲闪,男人皱了皱眉,紧接着他不顾姜泠的阻拦与推搡,固执地将她的手抓过来。 “你做甚--” 步瞻醉醺醺地捉过她的右手,一双眼死死盯着其上的银色尾戒,将戒指摘下来。 这一枚尾戒。 一枚象征着来了癸水、不愿意承宠的尾戒。 他忽然低哑着声,喃喃:“不要戴它,不要再戴着它。” 她的乌发未束,就这般随意披散着,与对方明黄色的衣袖交织在一起。步瞻摘了她的尾戒,像个赌气的小孩子一般将其掷在地上,又一脚将其踢了开。 姜泠眼睁睁看着,清脆的一声响,那枚银色光亮被人扔在地上后,又灰扑扑地滚到墙角。只一瞬间,微弱的银光暗了下去。 步瞻的眸光却亮了亮,腾出手来抱她。 “这样就好了。” 他扬了扬唇,心满意足地一笑。 被他无故丢了尾戒,姜泠本就有些生气,如今看着身前醉得不省人事的男人,她心中躲避之意更甚。 月色冷淡,她亦是蹙眉想要推开他,冷声:“步瞻,你要做什么?” 见她侧着身子想躲,男人的眸光闪了一闪,紧接着,他整个人又贴上来。 “朕不想做什么,” 他的声音微湿,语气也发软,“朕不想……不想你戴着那枚戒指,朕不想再看见它,朕——” 他忽然深吸了一口气。 “朕不想见到它,朕不想你避着朕。阿泠,你不要再避着我了,好不好?” 他紧闭着眼,眉睫颤抖着,将脸深深埋入她的脖颈中。 “不要避着朕,不要推开朕。” “不要……离开朕。” 也不知是不是醉语,他的声音很轻。姜泠被他紧抱着,身体勒得僵硬难受。 她动了动胳膊,冰冷道:“步瞻,你松开我。” “朕不松。” 他像个小孩子般摇了摇头,声音微哑,“朕不松,朕好难受。姜泠,你知道我有多难受么?我看着你躲着我,避着我,不愿意与我一起,躲避与我的接触。姜泠,我好难受,我的心口好疼。” 说着说着,他紧攥着女人的手,左臂上隐隐爆出些青筋。 “我的心口好疼,姜泠,我好想你,我念你念得睡不着吃不好。姜泠,我好想与你一起,我好想抱着你,好想好想……” 夜色微沉,他眼中涌起情动。幽冷的风将男人的话语吹乱,步瞻收紧双臂,在她颈肩喃喃着: “姜泠……我好想拥有你。”! 第 57 章 057 他喃喃着。 男人的声息与夜风一道袭来,落在姜泠的耳畔。 他说得很动情。 他说他很想她,很爱她。 说也奇怪,若是在先前,姜泠听到这些话时,定会欢喜得不成样子。她会感动,会跟着他一起落泪,会情不自禁地去拥抱他、吻上他的唇角。 但如今。 看着身前的男子,看着他眼中逐渐沾染上的情愫,姜泠心中竟没有半分欢喜。 非但没有欢喜。 她只觉得好笑。 忽尔一道晚风,吹掀了男人眼底的墨色。姜泠眼见着,身前之人眸中蓦地染上几分雾气,紧接着她的腰间一沉,柳枝般的细腰已被牢牢握住。那酒气在顷刻间如决了堤的潮水,直朝着姜泠涌来。 “你要干什么?” 她微微凝眉。 步瞻不再出声,只粗粗地喘了一口气,继而将她抵在殿门上,开始亲吻她。 这个吻太突如其来。 姜泠一愣,反应过来时,后背已抵着微掩的殿门。她的背部死死地压在上面,身后的乌发也被身形压得不得动弹。 她的手指掰着对方的指节,企图将他的双手掰开。步瞻低下头,吻得很深,似乎那满腹情绪都融化在这浓烈的酒水里,让他逐渐失了理智。 步瞻闭着眼,边吻她,边说好想她。 他想她,他好想她,他想她想了整整三年,每次想起她时,便头痛得要发疯! 他头痛欲裂。 男人的吻辗转落在她的脸颊上,姜泠的左颊处湿漉漉的,分不清是不是泪。他低哑着声息,说着动人的情话。在姜泠的印象里,步瞻一向话少,更是从未主动用言语表达过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愫,但现在他却一声声的,唤着她,哄着她,向她哀求着,不要推开他。 不要推开朕。 不要不理朕。 不要故意冷落朕。 求求你。 步瞻的力道很大。 姜泠手腕被死死禁锢着,根本挣脱不开。 她想甩开,对方却将她攥得愈发牢,男人的醉意顷刻将她的周身裹挟,令她登即感到一阵抵触。 “步瞻,你……做甚!” 她如一只牙齿锋利的小兽,咬破了步瞻的唇。 刺痛似乎令眼前的男人清醒了些,他稍稍蹙眉,微回过神。只见月色倾洒入户,女子发丝凌乱地站在自己面前,那的面色极冷。 姜泠的眼底,根本没有丝毫的情动。 莫说是情动,她甚至没有半分触动。银色尾戒在墙角处闪着微弱的光,步瞻顷即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愠意。 他也愣在原地,眼里闪着光,看了她良久。 许是烈酒作祟,他感觉自己的情绪变得十分不可控制。 姜泠还来不及惊呼,身子已被身前之人打横抱起。对方的气息很急,不由分说地抱着她走到榻边, “唰”地一声拉开床帘。 “步瞻,步瞻!” 似乎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的声音也有些急。 “你放开我,你要做什么,你莫——” 对方根本顾不得她的话,将她再往床里头拉了一拉。 松软的榻兀地一陷,姜泠想要撑起上半身,又被人死死摁了下去。 夜风,酒气,旃檀香。 还有他的鼻息。 与三年前不同的是,这一回,他一贯的清冷自持俨然消逝不见。 她想推开步瞻,可根本无济于事。 她的力道太小了,与三年前的同样渺小,同样微不足道。无论是在相府或是在藏春宫,她一直都没有办法彻底反抗身前这个男人。一瞬之间,姜泠仿佛又陷入到许多年前那场令人窒息的梦境里——步瞻掐住她的脖子,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然后任由漆黑的光影将她一寸寸吞没。 她躲不开。 她逃不掉。 姜泠不知用了多少年,想要去去逃脱那场如同牢笼版一直困缚她的梦境。 她放火烧了燃春宫,她远离了京都,她在江南开了香料铺子,她甚至还成了四宝坊的二掌柜。 她学书,学画,学着经营店铺,学着与生意人打交道。 她学着去忘记姜小姐,忘记步夫人,忘记姜皇后。 可即便这样,她依旧是躲不开他。 她有什么错? 她为什么无论如何努力,还是无法从他身侧逃掉? 思及此,一阵绝望从脑海深处袭来,游走在四肢百骸。 姜泠抬起一双眼,望入的却是对方满是情动的乌眸。他醉得很厉害,却喃喃念着她的名字。 接下来,面前是大片大片的空白。 姜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晕过去的,她只记得当天晚上步瞻似乎发了很大的火。 只知道他的眼底,逐渐染上汹涌澎湃的爱意。 在这一瞬间,姜泠确信——他爱她。 她从未见过步瞻如此动情的模样。 月色倾洒,窗外的夜色拂不进寝殿,屋内的灯盏也未燃。周遭一片昏黑,姜泠只看见男人坚实的、挂着汗珠的胸膛。 夜色隐隐,步瞻抬头时,鼻尖上的汗“啪嗒”一声,滴在他坚实的喉结上。 汗水顺着他的脖颈流淌,蜿蜒了一路。 忽然,姜泠腾出手,“啪”地扇了他一巴掌。 登时,男人面上便多了一道鲜明的五指印。 步瞻愣了一愣,低下头,看着发丝凌乱的女子。她的巴掌并未将他拍清醒,也并未驱散他眸底的酒意与情动,只这一刻,男人眼底竟浮上一道哀痛。 他低下头,闭着眼。 “你打吧,你打我吧。” “你再怎么打我,再怎么推开我。朕……也不会再放手。” 只要她不离开自己,只要她一直都待在自己身边。 只要 ……她是他的。 他什么都可以做,只要她愿意留在自己身侧。 步瞻闭着眼,吞下她的全部声息。 姜泠难以呼吸,大地一片净白。 半晌,姜泠知道,她的反抗根本无用,反而会让步瞻愈发愠怒。 他要的向来就是掌控,是占有。 就如同她身在相府里,男人明明不爱她,却限制着她的喜怒哀乐。 他是天生的上.位者,在他的认知里,自己应当掌控着所有人的情绪。 姜泠冷静地看着,步瞻身后那大片大片的昏黑。漆黑的夜色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直将人所有的理智尽数抽走。 她看着他的眼里,慢慢染上无法抑制的爱意。 此时此刻,只有他一个人沉沦。 …… 翌日。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姜泠下意识看了眼身侧,步瞻果然早已消失不见。 他许是去上朝了,这些日子他都格外忙碌,除去上早朝,桌子上还有批不完的奏折,平日里很难抽开身。 抽不开身也好。 她抿了抿唇,从榻上撑起上本身,绸被随着她的动作柔顺地滑下来,登即让她看清楚自己身上的红痕。 有些暧昧,还有些可怖。 姜泠抬起沉重的眼皮。 似乎受了步瞻的吩咐,绿芜与青菊特意没有前来打扰她休息。这让她一觉睡到了很晚,却依旧不能缓解驱之不散的困意。 姜泠只觉得自己身上很痛,双手双脚更是软绵绵的、没有分毫力气。她兀自坐在榻上缓了好一会儿,勉强才找回些力道去穿衣裳。 身前是一面黄铜镜。 镜面清澈,令姜泠清楚的看见,那些红痕不仅分布在她的身上,更有甚者,爬到了她的锁骨与脖颈处。看见那些红痕,她眸光并未有任何波动,女子冷静地走下榻,拖着险险及地衣摆,缓缓走至妆镜前。 她从妆奁内取出一盒精致的桃花粉。 蘸了些粉,开始往脖子上、锁骨上涂抹。 步瞻很喜欢掐着她的脖子,故而她的脖颈处,有一道不深不浅的指印儿。 见状,她又多蘸了些粉末,往自己脖子上扑。 正涂着粉,殿外突然响起一阵传报声。 “娘娘,太子殿下来给您请安了——” 姜泠放下手上东西,转过头,让绿芜先带着他候着,自己梳妆罢便来。 心里头惦念着煜儿,她手上动作愈发迫不及待。 她已有整整三年没见到煜儿。 不知他现在长得如何高?样貌可有变化? 不过少时,姜泠便收拾妥帖,往庭院中走时,嘴角也忍不住挂了一抹笑。 方一走出殿,她便看见正站在院子中、侧身对着自己的少年。 他穿着深紫色的华袍,领口与袖摆皆绣着飞鹰云纹刺绣,他这像是在方听罢先生讲学后急匆匆地赶来,额头上还有些汗 。听到脚步声,少年转身望去,只一眼,便与那方从殿内走出来的女子对视。 和煦的日影洒落,温柔地倾洒在姜泠身上。 步煜先是一怔神,继而攥紧了腰际别着的剑柄,朝姜泠深深一拜。 “儿臣步煜……参拜母后!” 三年未见。 他的身量高了许多,眉眼长开,身上稚气虽然仍未褪去,但他身上俨然又多了几分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成熟。 小孩子立在庭院里,即便是跪着,他的身形极为挺拔。 微风穿过,吹动他宽大的袖摆,拂过他那一双俊美而坚毅的眉眼。 时隔三年。 她终于再次见到了她的孩子,再次听见了他的声音。 姜泠眼眶微湿。 不光是她,小太子的眼圈也红红的。他右手紧扣着剑柄,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此番情景,竟看得一侧绿芜红了眼,她用帕子掩着面,呜呜地哭泣起来。 见状,青菊忍不住拉了她一把。 “大喜的日子,哭丧什么!” 绿芜抽噎了一下,“没有哭丧,没有哭丧。奴婢是高兴,为娘娘与小殿下高兴……” 小丫头的声音脆生生的,与庭院的风一道传来,落在姜泠的耳畔。听着这哭声,她也险些忍不住落泪。片刻之后,她迈起步子,走到煜儿身前。 双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暖醺醺的日光铺洒在二人身上,将姜泠的面色映衬得愈发柔和。 步煜直起身,望着眼前的娘亲,眼神中也染上几分眷恋。即便二人并未有多少相处的机会,但姜泠能感受出来,这孩子十分依赖她。对方的目光轻缓地落在她面容上,就在往下移动之时—— 小太子目光顿在一处,忽然一冷。 这双眸间的寒意来得太猝不及防,引得姜泠微微一愣神。在她的记忆里,煜儿一直都是小孩子的模样,她从未见过他这般令人忍不住胆寒的眼神。 于是她忍不住问道:“煜儿,怎么了?” 小太子抿了抿唇。 日影渐落,映照在他稚嫩的面庞上,将他的脸衬得极为冷白,片刻之后,步煜轻轻唤了她一声:“母后。” 太子煜眼眶微红,直勾勾地盯着她脖子上的掐痕,他似乎忍耐力许久,顿了半晌,才沉着声道。 “他这是又欺负您了么?”! 第 58 章 058 听到这句话,姜泠一怔神。 她微低下脸,看着面前的小孩子。对方仰着头,眼底写满了探究与心疼,与她直直地对视。 “母后,他可是又欺负您了?” 冷风猎猎,吹鼓他暗紫色的衣袍。见姜泠沉默半晌,步煜眼底竟闪过一丝愤懑与杀意,看到那冷冰冰的杀意时,她心中微微一惊。 他恨他的父亲。 姜泠想起来,当年自己出事时,年幼的煜儿L拖着一把铁剑,径直闯入了长明宫。 似乎害怕他会莽撞行事,一侧的青菊连忙出声:“小殿下,您误会了。圣上如今待皇后娘娘好得很,不曾欺负过娘娘。您……莫要误会。”也莫要莽撞。 步煜没有理会青菊。 他未搭理青菊,也未开口说话。小小少年紧抿着唇线,立在宫阶之下凝望她。那一双与他父亲极为相像的凤眸落在她身上,小太子眼中带着探寻,似乎在问她“是这样么”。 姜泠别开脸。 她不想让煜儿L知道太多自己与步瞻的事。 他是一个优秀的储君, 却不是一个幸福的小孩。 见姜泠面上神色,步煜还以为是自己惹得她不开心,三步化作两步走上前,赶忙问道: “母后,儿L臣……可是惹您伤心了?” 从少年身上传来淡淡的兰花香气。 姜泠抬起眼,牵了牵他的小手,摇头:“没有。” 他虽面上佯作得很成熟,可那一只手仍是小小的、软软的,这分明是一个小孩子的手。一想起煜儿L的童年遭遇,姜泠便忍不住鼻尖泛酸——他自幼没有感受到母爱,更是没有一个合格的父亲,可即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依旧长成了一名勇敢良善的小孩。他独立,聪慧,明善恶,辨是非。 “母后放心,儿L臣已经长大了,先生教导我要三思而后行,儿L臣不会再做出那等莽撞之事。” 步煜忍了忍,道,“他冷落您,儿L臣便陪着您,他不爱惜您,儿L臣便宠着您。” 他已经长大了,不仅是言行举止比同龄人成熟,就连身量也比与他同岁的孩子高上许多。 “儿L臣会用功读书,会刻苦习武。儿L臣……会让母后等到那一天。” 哪一天? 步煜虽然并未明说,可一听到这句话,周遭的绿芜与青菊皆变了脸色。她们吓得汗流浃背、颤栗不止,所幸周围没有旁的人,太子的声音又刻意压得极低、并未让其他人听了去。 “煜儿L,”姜泠亦是一惊,捏了捏他的手指,同样压下声音,“慎言。” “儿L臣知晓。” 步煜低下头,将脸深埋入房檐下的那一袭阴影里。 片刻后,他委屈道: “可儿L臣忍不住。” 小太子一下扑到她怀里。 他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扑入母亲的怀抱中,一边委屈兮兮地吸着鼻子 ,一边用脸颊轻轻蹭着她。 “LL” ?本作者韫枝提醒您《细腰藏春》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他湿漉漉的话语听得姜泠心头一软,她不禁弯下身,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今年京都的秋天格外寒冷,萧瑟的秋风吹刮至姜泠耳边,又轻轻送来身前孩子的话。 “母后。” 他道,“儿L臣教您用剑罢。” …… 自从那一夜过后,姜泠知道自己再逃不出皇宫,便索性不再去想其他事。 她不再想步瞻,不再想自己身处在六宫之主的位置,更不再理会周围宫人的通传。她想明白了,现如今,无论自己做出何等大不敬的事,步瞻都不会对她动手。如今他深爱着她,这便是她当下最大的筹码。 想通了这一点,姜泠觉得在藏春宫的这些日子也没有那么难熬。 她开始重新学着制香,学着画画,开始听煜儿L的话,学习握剑。 她没有习武的底子,一开始,剑拿得并不是很稳。 再加之她的身形本就羸弱,一握起剑来,反而被那沉重的铁剑带着歪了歪。 每当她想要放弃时,小太子都会在一侧一脸严肃地同她讲,自己不能无时无刻地保护着她,母后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说这句话时,太子煜眼底分明有着对那个薄情男人的恨意。 秋风扫落枯叶,不知不觉,冬日来临。 内务府往各宫送来了暖炭,送至藏春宫时,大公公刻意对姜泠笑得十分谄媚。姜泠懒得与这些人斡旋,也懒得过问步瞻近日的情况,只叫绿芜将香炭收下后,便转头迈入寝殿。 看见暖炭时,青菊喜不自胜,连连感叹。 “奴婢入宫这么久,还从未见过这般好、这般多的炭呢!” 闻言,绿芜也抱着那一筐炭,笑得十分欢喜。 她们都道,娘娘的好日子要来临了。 姜泠低下眉眼,心想,她如今过得确实是好日子——只要不见到那个让人糟心的男人。 这些天,似乎意识到那日行为的不妥,步瞻接连好几l日未来过藏春宫。 只不过他会每日派人往姜泠这边送东西,大到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小至精致可口的饭菜佳肴。他似乎在低头认错,想要得到姜泠的原谅。 一日,外间下了些雪,步瞻一身雪氅,终于推开了藏春宫的殿门。 似乎怕打扰到她,对方刻意掩住了宫人们的通传声,可即便如此,那一道淡淡的旃檀香气还是暴露了他,让正坐在桌案前看书的姜泠抬起头。 她一袭淡紫色的袄,坐在桌案边,微微有光影倾洒而下,将她的面色映衬得极为从容自在。女子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优雅的书卷气息,但当她看见身前的男人时,双眸间的温婉忽然一敛,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敬而远之的冰冷与漠然。 步瞻稍稍一抬手,示意身后的谈钊出去。 外头风雪有些大,呼啦啦的风声吹拍着窗棂,姜泠这才看见,对 方的衣服上沾了些雪。 见了殿内的炭香,雪珠子缓缓消融,幻化为晶莹剔透的水,顺着他的氅袍缓缓滑下来。 姜泠不想见到他。 她将书卷一掩,抬了抬眸。 她未站起身,更为循着规矩向他行礼,这般不守规矩,倒是吓坏了一侧站着的绿芜。小宫女提心吊胆地朝着皇帝望去,却见他面上并没有半分愠色,反而抿了抿唇,好脾气地提着几l样东西走过来。 周围宫人胆战心惊,朝他行礼。 步瞻未管她们,径直走至姜泠身前。拂面而来的是淡淡的香气,男人垂下浓睫。 “朕今日……想来看你。” 这一句话,他竟说得有些忐忑,似乎在害怕对方的拒绝,不等她反应,男人又道: “朕想起来,从前在相府,你很喜欢吃城南邹记桃花铺子家的桂花糕,便给你买了一些。” 他将被纸包着的糕点放在桌子上,说这句话时,眼底竟隐隐生出几l分期冀。 姜泠这才看见,步瞻的鼻尖被冻得红通通的,原本俊美白皙的面颊上,也染了些不健康的绯色。 他看上去,精气神并不好。 姜泠将胳膊往回撤了撤,道:“皇上记错了,我早就不喜欢吃这些糕点了。” 闻言,他似乎有些失落,轻轻“喔”了一声。 淡淡的光影,轻轻落在男人眉睫上。 姜泠扫了眼桌案上的糕点,又扫了眼他落着雨雪的衣肩,忽然抬起手,驱散了周围宫人。 步瞻不明所以,看着绿芜、青菊等人朝他一福后,便听话地离开寝殿。 一时间,偌大的内殿,只剩下他们二人。 男人立在原地,微微凝眸,看着女子忽然从案前站起身,缓步朝他走来。 他准备了许多话,很多他坚信这辈子都不会开口、去低三下四地哄她请求她原谅的话。 然,女郎步履缓缓,行至他身侧。姜泠比步瞻低了一个头不止,这使得她轻轻抬起光洁如玉的下巴,一双媚眼如丝,与之对视。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步瞻往后退了半步。 姜泠跟上来,一双素手开始解自己的衣裳。 她的动作、神色,皆是麻木,不带有任何感情。 见状,步瞻愣了愣。 冷风徐徐,穿过窗牖,将身后的素帐吹得摇晃。 下一刻男人已走上前,一把握住她正在解衣裳的手。 男人凤眸里的神色亦是汹涌。 他颤抖着鸦睫,顿了许久,终于压下声息,忍耐道: “姜泠,你以为朕来看你,就是为了这个?” 他的右手紧紧抓着女子的手腕,手臂上隐隐凸出青筋。 二人之间横亘着一种无形的对峙。 片刻,姜泠率先伸出另一只手,将对方的手甩开,笑得妩媚。 “不然呢?” 她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心满意足地看着男人眸底,逐渐染上些情绪。 震愕,愠怒,还有…… 日影下,他的右手轻轻颤抖着。 “难道不是么?” 她婉婉一笑。 “皇上,别假惺惺了。”! 第 59 章 059 相较于身前男人波动的面色,姜泠显得十分平静。 窗外雨雪纷纷,日光被雪影映衬得十分稀薄。呼啦啦的冷风吹着,冷邦邦的冰渣子直往人心头上敲。 她甩开了步瞻的手,开始解第二颗扣子。 藏春宫虽燃着暖炭,但姜泠生来畏寒,故此穿得很多。厚实的外袄险险坠了地,她将头发往后捋了捋,欲解开下一件衣衫。 “别解了。” 男人沉下声,见她手上动作仍未停,又重复道: “朕说别解了。” 忽尔,身侧拂起一尾风,旃檀香气扑鼻,步瞻再度攥牢了她的手腕。姜泠手上动作被打断,冷风将她的衣领子往外掀了掀,露出一小截白皙精致的锁骨。 她本就生得极美。 一袭淡紫色的衫,宝髻松挽着,那云鬓如同浸了墨一般乌黑昳丽,珠钗钿玉也交衬出迷人的光泽。在这之前,步瞻一直知道她是个尤物,那纤细的腰身,动人的眼眸,还有丰腴的、令人欲罢不能的身段……女郎身上传来迷人的幽香,那脖颈间大片的雪白色愈发让人遐想。 她本就是这世间难得一遇的尤物。 步瞻忍住情绪,攥牢了她的手,阻止她接下来的动作。 姜泠缓缓抬眸,美艳的一双桃花眼,丝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 她目光里未有躲闪,更未有往先的那些惊惶与失措,她十分平静,看着男人眼底的情绪,半晌,竟抬了抬眉。 她似乎……在挑衅他。 来藏春宫不就是为了做这些事么? 他来看她,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在藏春宫时如是,先前在听云阁中亦如是。 看着姜泠眼中的戏谑,步瞻的右手又紧了一紧。 片刻,他咬着牙,道:“好,好得很。” 说这句话时,他的气息几乎是从胸腔,闷闷地挤到牙缝。他的喉舌微烫,面上也浮现出愠怒之意。姜泠的手腕被对方捏得“咯吱咯吱”响,步瞻沉着双目,深深望入她那一泓波澜不惊的眸波。 他的手指捏得极紧,指尖泛起一阵青白之色。 就在此时,猛地一道冷风刮来,直侵.袭入男人的肺腑。步瞻不备,忍不住低俯下身形,喉舌一片干涩疼痛,令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见状,姜泠想起萱儿曾与她说的话: “自娘娘离开皇宫后,圣上的身子变得很不好,这些瓶瓶罐罐装着的,都是圣上要服用的药。” 果不其然,步瞻微蹙着眉头,没一会儿,便咳得面色煞白。 姜泠冷眼看着他,面上逐渐消逝了血色。这是她第二次见到步瞻此番模样,第一次是在回京的马车里,对方替她接过那涂了毒的箭矢。 彼时天色昏昏,余晖透过车帘落在男人苍白的面庞上,他靠着车壁,气息极为虚弱。 如今的步瞻同样气息不稳。 可他却不肯松手,依旧死死攥着她的手 腕。冷风拂过他腰间的芙蕖玉坠子,男人另一只手搭在桌案上,死死扣着桌角。 那一包邹记桃花铺子的糕点就在手边,看着面前女人冷冰冰的面色,他气极,甚至想摔了这一包桃花糕。 然,这个念头只在步瞻脑海里闪了一瞬,下一刻,他收敛住情绪,将其又重新放了回去。见他没有摔东西,姜泠有些意外,她微掀起眼皮,再度与之对视。 他是生气了的。 姜泠能察觉出来,步瞻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良久,他才从喉咙里低低喊出一声:“姜泠。”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道: “你就这么讨厌朕,就这么憎恶朕。” “你就这样对朕避之不及,就这样想着离开朕的身边。” “你就这样……视朕为洪水猛兽。”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步瞻的声息稍稍颤了颤。他并未松开姜泠的手,青白的手指反而将她攥得愈发紧。他似乎在期盼着女人的否认,但她冷冰冰的面色却让人感到一阵无名的绝望。姜泠就这般站在他身前,衣领的第二颗扣子敞着,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臂。 “为什么。” 他问。 “为什么要离开朕,当年为什么要放火离开藏春宫。” “你明明怕火……明明最怕火的。” 步瞻记得,她一见到火便吓得浑身颤抖,腹部痉.挛不止。她是一丁点儿明火都见不得,可这样惧怕火的她,却愿意亲手点燃宫殿,在一片大火中与他作别。 “朕比这熊熊燃烧的大火,还让你避之不及么?” 他给了她自由,将她放出了藏春宫。她思念孩子,他便准许煜儿过来陪她。她宫内东西不齐备,他便往藏春宫里头送了一批又一批的物什,赏赐了一件又一件的金银珠宝。 只要是他想到的、他能给到的,无论是何等价值连城的珍宝,他都愿意给她。 他待她不好么? 可为什么即便是这样,她还要离开皇宫,还要从他身侧逃走?? 姜泠未开口说话,忽尔身前一道力,直将她抵在身后的墙壁上。男人埋下头,贪恋般咬了一口她的颈窝。她只觉得脖颈一疼,紧接着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从她的颈项流到锁骨。 她分不清那东西是血还是泪。 湿漉漉,黏腻腻,顺着她白皙的肌肤往下滑,于她的锁骨处凝结成一颗颗水珠。 她的锁骨处也泛着疼。 终于,她忍受不住那痛意,使着十二分力气恶狠狠推了他一把。 男人不备,被她推得险险往后退了半步,抬起一双微微泛着红的眼眸。 他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眼眶微红,看着她,似乎有些迷茫。 姜泠捂了一把自己的脖颈。 步瞻咬得她极痛,她用掌心抚了一抚,还好流的不是鲜血。可即便如此,她也能想象得到自己脖子上的牙印儿,那有那一片片斑斑红痕。 她也深吸 一口气,平静回道:“是,我一直想逃离你,我想立马离开你,恨不得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你。” “?_[(” 他从前虽然待她那般,可后面他也想过好好补偿。 “朕如今待你这般,不好么?” 她要什么,他便给她什么。至高的恩宠,无上的荣华,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只要她想,只要他能给,这世上的任何东西,他都可以给她。 他现在待她,还不够好么? 姜泠捂着脖子,再度往后退了半步。 她退至墙边,目光凛了一凛,同身前的男人扬声道: “对我好,步瞻,你可知怎样才算对我好?” 为她精心编就这样一个繁丽的牢笼,便是对她好么? 她用另一只手指着自己,声音微颤: “步瞻,你看好了——我叫姜泠,我是人,是活生生的人。” “我有我自己的情绪,有我自己的喜怒哀乐,有我自己的欲念与肖想。我不是你随手养在笼子里的一只金丝雀,你高兴了便施舍我几口吃食,不高兴了便将我晾在一旁,让我自生自灭、了却残生。” “从前的姜泠已经死了,如今的姜泠,她不是你召之即来的消遣,更不是你占有欲作祟时的玩物。” “步瞻,我不是你的附属品,你心血来潮的喜欢,我承受不起。” 日头渐落,窗外的红霞染翻了天。这一片鲜艳醒目的殷红色里,忽然有束亮白的光将天际扯破了一个口子。步瞻的面色晃了晃,微怔之后,走上前。 “倘若不是心血来潮呢?” 他眼底挟着涌动的情绪,重复道: “倘若我不是心血来潮呢?” “倘若……是爱呢?” 说到后三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似乎是刻意放轻了些,如此听上去,竟还有几分小心翼翼。姜泠凝了凝眉,瞧着面前面色微白的男人,平声道:“步幸知,可我已经不爱你了。你将我的爱意已经消磨干净了。” 她的一颗心,早已随着当年那场大火烧得一干二净。 闻言,他眼中的情绪又是一晃。 旋即,男人压低下声,哑着声音道了句:“不成。” “姜泠,你必须爱朕,你只能爱朕,你的眼里必须是朕。”必须是他,必须只能是他一个人。 “你这种人,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爱。” “是这样么?” 他忽然走上前,捧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地轻吻了她一下。 这一回,他亲得极轻,动作、神色皆是小心翼翼。嘴唇移开时,他有几分期待地抬眼朝她望去,换回的却是她冰冷依旧的面色。 姜泠面无表情地推开他。 忽尔间,步瞻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无边的情绪骤然在他脑海中炸了开,与女子冰冷的面庞交织在一起,四分五裂成无数块碎片,每一块碎片都在狠狠扎着他那颗湿漉漉的心,他的耳边只剩下那一句——你不懂爱,你不明白爱。 步瞻,你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爱。 什么是爱? 究竟什么才是爱? 他好像……从未拥有过。 越想探索,他头疼欲裂。下一瞬间,原本殷红的霞光骤然变成一片空洞的白,“咚”地一声闷响,他听到极惊惶的惊呼声: “皇上——” 有宫人涌了进来,手忙脚乱地将他抬至一侧的软塌上。 他晕倒在了藏春宫。 再醒来时,他已身处在长明殿,谈钊立在床边,忧心忡忡地望着他。在龙榻之侧,已跪满了一排太医。为首的正低着头,欲言又止。 不止是太医。 就连一侧的谈钊,似乎也心事重重,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 察觉到异样,步瞻微微凝眉。 他这是,怎么又晕过去了? 犹豫片刻,为首的张太医终于抖了抖肩膀,如实道: “皇上,恕微臣多言。就在您昏迷之时,微臣……在您的身体里查出使人身子疲软的香料。此香料,正是出自藏春宫。短期使用此香料,则会令人萎靡不振,没有精力同床,如若长期用此香料,便会使人……使人丧失生育能力……” 言罢,周围下人皆是一惊,扑通通地跪了一地。! 第 60 章 060 谈钊朝张太医望过来。 宫灯微恍,映在众人面上,照得人脸一片煞白。为首的身形瑟瑟,伏身长跪于地,整个人抖得很是厉害。 根本未料到他的话,步瞻在榻上怔了少时,半晌,才后知后觉——自己今日去藏春宫时,似乎嗅到了什么异样的香气。 那香味并不浓烈,混在香炭里,令人很难察觉。 谈钊看了看张太医,又朝自家主上望去。只见着他坐在原地,不知是不是风吹的,一张脸也发着白。 他走上前,厉了厉声,替步瞻问: “你说什么?” “微臣句句属实,无半句虚言,还望圣上——明察!” 这一回,所有太医皆将身形伏了下去。 各人以面贴地,将头埋得极低。步瞻脑海里一直回荡着张太医方才的话:此香料损害人身体,短期使用此香料,则会令人萎靡不振,没有精力同床,如若长期用此香料,便会使人丧失生育能力。 是她么? 是她用的香料么? 忽尔一道冷风袭来,寒冷的东风似乎幻化成了尖利的刀,直往人心胸上剜。步瞻用右掌微微撑着龙榻,闷闷地咳嗽了几声。他虽然极力压抑着咳嗽声,可那一道道声息似乎直直连通着肺腑,让人几乎以为下一瞬他便要将心肺尽数咳出来。 “此事不准外传。” 面前这些医师都是他的人,尤其是那名张太医,更是他重用了多年的心腹。步瞻看中他,不仅是因为对方的医术高超,还有一点便是——对方的嘴极为牢实。 左右太医忙不迭连连叩首。 皇上像是有些累了。 他懒懒地挥了挥手,示意众医师退下去。 待那些人都退出了长明殿,谈钊才端着那一碗药羹走上来。他将汤勺递给皇帝,后者面色清平,攥着勺子一口又一口地喝着。终于,谈钊忍不住了,不解问道: “皇上,您何不彻查此事?那种香料,可是有损您的龙体……” 他不光不彻查,反而命太医将此事给压了下去。 谈钊面上写满了疑色。 闻言,步瞻手上动作并未停歇。过了半晌,待他将碗中的药都喝净了,才慵懒地抬起一双眼。他的眸子黑白分明,微微闪着精细的光泽,下一刻,男人低垂下鸦睫,平静道: “不必查。” 是她。 只有她敢制出这样的香料。 也只有她,敢在他周围用这样的香。 谈钊拧眉,“为何?” 步瞻也想知道为何。 于是当晚,他又去了一次藏春宫。 彼时夜色低垂,就连宫灯也变得极为黯淡。她似乎是歇下了,内寝并没有燃灯。内寝之外,只有两名小宫女守着夜,见了步瞻,那二人都是一惊,忙不迭朝他跪了下去。 他踏着满地的雪色,披着一件明黄色的氅衣。 男 人抬了抬手,示意她们不要声张,那两人也立马会意,没有出声打扰到姜泠休息。借着月色,步瞻立在殿门外沉思了片刻,终是推门走了进去。 殿内燃着香。 暖醺醺的一尾风,好似与下午时大有不同。 听见脚步声,姜泠还以为是绿芜走进来了,她未侧过身,连眼皮子都未抬,慵懒道:“何事?” “绿芜” 未说话。 她的语调懒洋洋的,带着几分半梦半醒时的惬意。 见她这般,步瞻心口堵得愈发厉害,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她为何这样做。 为何要这样做? 终于,女子转过头。 借着月色,姜泠看见了这样一双极美的凤眸。他立在一片雪影与月影里,眼底流动着悲喜莫辨的情绪。见状,她还以为是自己梦到了步瞻,恍惚了好半晌,才分辨出梦境或是现实。 女子微微撑着手臂,支起上半身。 “皇上怎么来了?” 她微微拖长了尾音,语气却十分冰冷。 步瞻沉眸,看着她。他并未应答姜泠的话,一直沉默着,期盼着她先开口解释。然,女子仅是揉了揉眼睛,继而一脸平静地与他对视。 窗外风声呼啸,来时一片宁静,此时好似又突然要落雪。 风雨将窗牖敲击得“砰砰”,他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晃荡着,万分不平静。 终于,他忍不住,低低地挤出两个字: “为何?” “什么为何?” 步瞻的目光移开,落至一侧的香炉上。 只一瞬间,姜泠面上浮现出了然的神色。她反应过来,却没有反应得如步瞻所愿。她的面色极淡,声音也极淡,凝望着他,缓声而道: “皇上都知道了?” 他当然都知道了。 给他下.药,轻则神思萎靡,重则终身不育。 男人目光紧紧盯着她。 这一回,他甚至都不生气了,他的一双眼里尽是探索之意。 他只想知道为什么。 姜泠坐直了身子。 床帘被风吹得掀开,薄蒙蒙的一层雾倾洒下来,将女郎的身姿镀得十分柔和。 “没有为什么。” “皇上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因为我不愿再假意承宠,不愿与你接触亲密,因为我不愿再虚与委蛇。” 许是她还半梦半醒,如此冷冰冰的话语,竟被她说得有几分温柔与软糯。在这一瞬,步瞻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温柔的钝刀。 刀刀毙命。 他的头忽然疼的厉害。 似乎有人用钝器将他的天灵盖敲开,恶狠狠地往其中倾灌着凉风。步瞻只觉得有一股不可遏制的冷意,正在游走于他的四肢百骸。 姜泠缓缓从床上站起,走到他脚边,忽然跪下来。 她道:“臣妾知罪,自愿入冷宫,以数自身罪责。” 步瞻面色一晃, 往后倒退了半步。 她虽说是入冷宫, 可面色、言语,皆十分平静。好似被打入冷宫是一件值得让人高兴的事,女子的唇角边竟多了几分安适的笑意。 那笑意似利刃,若尖刀。 直直朝着他的心胸刺来。 步瞻扶着手边的桌角,咬着牙,深吸了一口气。 半晌,瞑黑的夜色之中,传来男子极忍耐的一声: “不可能。” 宫灯未明,长风袭入,将人衣袍吹刮得猎猎。冷雪呼啦啦地下着,窗牖之上是一片狼藉之色。同样狼狈的,是姜泠身前的男子,他的一张脸被雪影映衬得极惨败,唯有那一双俊美漂亮的凤眸极黑,正定定地凝视着她。 步瞻声音低哑缱绻: “朕不准。” 他不准许她入冷宫,他的面容上,甚至没有半分愠怒之意。 一如先前在长明殿,听到张太医的话后,他心中登时便有了答案。 但奇怪的是,他并不生气,一点也不。 他的心中只有疑惑,只有探寻。 还有……如潮水般涌来的、不可遏制的哀痛。 步瞻的眸光闪了闪。 夜色悄然而落,坠在他明黄色的衣角边。男人的衣袍拂了一拂,来到她的身前,忽然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 步瞻垂着眼睛,看她。 这样的动作她很熟悉——自从在步府、在听云阁,她经常被对方这样捏着下巴。那时候他的手劲会极大,他会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让那只修长有力的大手缓缓滑落。 他会无情地扼住她的脖子,指挥她、命令她。 那时候的他,眸底没有怜香惜玉,眼中甚至不带有任何感情。 夜风瑟瑟,不知将何人吹醒。 步瞻缓缓闭上眼。 他的眉睫极长,垂搭下来时,完全遮挡住了眼中的思量。 幽冷的风拂动他的衣袂,萧瑟的寒意浸入他的袍。恍惚之间,男人的袖上似乎沾染了一层薄薄的霜。 不知过了多久。 男人终于睁开眼。 他依旧捏着姜泠的下巴,依旧将她的下颌攥得极紧。 凉风徐徐,她的下巴被人抬着,被迫扬起一张脸。 这一张花容月貌,眉眼昳丽,真是好生令人心颤,好生令人……目眩神迷。 她着实长了一张,任何男人看见都忍不住心软的脸。 往日的心若顽石,竟也能变化成柔肠百转。步瞻凝视着她,又缓缓吸了一口凉气。 “姜泠,你给朕听好了。” “朕不会再将你打入冷宫,这藏春宫也不会再是无人问津的冷宫。” “无论你如何讨厌朕,如何憎恶朕——” 说到这里,步瞻话语一顿。他似乎也有些难以往下去继续说,缓了片刻,才接着道: “无论你如何憎恶朕,无论如何恨朕,无论你做出怎样 的事——” “朕都不会再将你打入冷宫。” “你会一直是这一国之母, 是这六宫之主, 是煜儿的母后。你会一直是朕的妻子,是受尽宠爱、与朕恩爱和睦举案齐眉的大魏皇后。” 他的声音融于夜风,拂过藏春宫的每一处。 “别想着远离朕,别想着逃离朕。” 缱绻的话语融于风,又化作温柔的风。 男人俯低下身段,亲吻着她的鬓角。 他说。 无论她做任何事,无论她如何去报复他,他都不会再松开手。 “别妄想着做任何事逼着朕将你打入冷宫。” “这辈子,休想。” …… 自从那日过后,步瞻像是从未遇见过那件事一般,依旧偏宠着她。 对方的脾气甚至变得极好,极为百依百顺。 无论姜泠如何冷眼对他,他好像完全没有了脾气,任由她推搡训斥,都不曾对她说一句重话。 他会经常带着成堆的折子来到藏春宫,然后再轻柔地揽着她的腰身入眠。 他也不会再随意碰她,只会在每日上早朝之前弯下身形,轻吻一下她的额头。 他像是陡然间换了一个人。 这样的步瞻,令姜泠意外,也令她感到陌生。 日子就这样奇怪、且波澜不惊地过着。 直到一日,在宫宴之上,姜泠撞见了一个内侍。 一个眉眼、身段,都极像步瞻的内侍。! 第 61 章 061 魏宫已有许久未操办过如此盛重的宫宴。 自从姜泠假死之后,步瞻便将一门心思都扑在了政事之上。他除了上早朝便是批阅折子,不肯给自己片刻停歇喘.息的机会。他似乎在用繁杂的政务麻.痹自己,即便是一年一次的除岁宴,也让宫人置办得十分简单。 似乎是为了哄姜泠开心,这一回的宫宴办得极为隆重。 她已有许久未曾参加过这等繁盛的宴会。 酒桌之上,玉盘珍馐,酒桌之侧,乐姬美琴。舞娘们舞动着长长的袖子,腰肢纤瘦如柳,直将那丝竹紧紧缠绕住。 这支曲子,名为霓裳,是姜泠很喜欢的一支乐曲。 舞娘们也舞动得十分卖力,与乐声交相呼应着,让人连连拍手赞叹。 这样一道令人惊艳的风景,步瞻却无心去欣赏。他的目光尽数凝在身侧的女子身上。姜泠正侧着脸对着他,鬓发被冷风吹得轻扬。也不知有没有察觉到他的眼神,女人面色平静,波澜不惊。 又是一阵细细密密的鼓点,舞娘们的衣袖遽然幻化成五彩斑斓的云丝,又跟着乐声汇聚成大朵大朵的云团。先前在相府,每逢家宴她都很喜欢看这支舞, 一舞作罢,舞姬们额上挂着汗,朝席上袅袅一福。 就在此时,宴席外忽尔响起一道传报之声: “太子殿下驾到——” 闻言,在场不少人皆一愣神。 要知晓,过往每次举办宫宴,太子煜都是雷打不动的不曾出席。他与圣上关系闹得极僵,二人平时几乎都不打什么照面。如今皇帝设宴,太子煜竟然也来了…… 除了步瞻与姜泠,左右之人又惊又异。 只见小太子一袭紫色蟒袍,头戴着金珠冠冕,正从轿辇上缓步走下,微抿着唇,朝宴席这边走了过来。 他尚还是个孩子,身量并不高,身上却有一种与他这个年纪完全不相符合的成熟之感。 步煜走过来,迎着殿上,撩了撩袍,跪拜。 “儿臣步煜,见过……父皇,见过母后。” 今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金光倾洒,落在步煜面上,小孩子低垂着眼,面上不冷不热。步瞻目光垂下,神色亦是很淡。 男人点了点头,轻轻“嗯”了声,示意他入座。 立马有宫人拥簇着他,于一侧坐下。 姜泠面前摆放的,都是她爱吃的菜品。 她执着筷,心不在焉地朝一侧的煜儿望去,小太子恰好也抬起头,清浅的眸光与她对视。只这一眼,步煜的眼神立马柔和下来,他拿起筷子,用嘴唇隔空朝她喊了句: “母亲。” 她的一颗心立马跟掺了蜜似的一样甜。 许是她的目光一直落在煜儿身上,根本没注意步瞻给她夹的菜已堆成了一个小小的山包。半晌之后,男人轻轻掐了一把她的手,姜泠这才回过神。 原本面前的空碗,俨然堆满了 她所有爱吃的菜品。 而一侧, 步瞻的碗中仍是空空如也, 他搁下筷子,轻声道:“吃菜。” 这一整场宴席,他都表现得格外温柔,对姜泠格外百依百顺。 小太子攥着筷子,坐在殿下,一双眼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这一瞬间,好似全部的佳肴美人悉数不见,步煜的眼前只剩下他的母后,和他那名义上的父皇。当他的视线落在那明黄色的龙袍之上时,左右侍奉太子的宫人立马能感受到,太子殿下的目色变得十分阴郁。可当步煜看见步瞻对他母后温柔体贴时,他的内心深处又涌现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的心底里竟然有一个声音,在一遍遍重复着: 就这样,就像现在这样,像现在这样一直在一起。 就像现在这般恩爱和睦,举案齐眉。 与此同时,又有另一个声音冷飕飕地在脑海中响着: 步煜,你清醒些,莫再让那个男人靠近你的母亲,莫再给他任何可以辜负她的机会,莫让他与母后在一起。 毕竟,那个薄情的男人只会一直伤害她。 姜泠自然不知晓煜儿心中所想,她只觉得这孩子今日似乎有些奇怪,除去刚开始抬头与她对视的那一眼,小太子一直低着头,看上去心事重重的。 酒过三巡。 姜泠也喝了一点酒,胸口处闷闷的,有些醉了。 她醉得也不是很厉害,只是胸口处堵塞的慌,便让绿芜扶着自己,去御花园里面散散心。步瞻正与一人谈论着他事,并没有跟上来,叫她一个人也落得个清闲与自在。 姜泠就这样,迎着风,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忽然,于转角之处,冷不丁地撞上一个人。 那是个穿着青蓝色衫子的内侍。 不知为何,对方见了她竟极为慌张,整个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吓得直不起腰来。 见状,姜泠心中狐疑,微皱着眉低下头,只见此人身形颤抖着,不过顷刻之间,身上的手镯耳饰便叮铃咣当地掉下来。 原来是偷了东西。 思及此,姜泠的目光冷了一冷,不等她开口命令左右将其拿下,那内侍忽然抱住了她的腿,哭喊道: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才真的只是一时间叫鬼迷了心窍。奴才的同胞妹妹正患者恶疾,奴才实在是没办法了……” 说这话时,小太监仍瑟缩不止。 “哪个宫里头偷的?” “灵…灵华宫。” 张美人那里。 姜泠与那张氏有过一面之缘,记不大清楚她的样子,只记得对方极为和善。闻言,她便叫绿芜弯腰将地上的金银首饰捡起来,欲命人领着这内侍往灵华宫中送。 吩咐完后,她便欲转角往外走,恰在此时,那奴才忽然抬起头,朝她重重地叩了叩首。就在对方起身的一瞬间,姜泠恰低下头去。只这一眼,姜泠身形微顿。 她眸光中中带着探寻,一双 眼朝着那内侍望去。 他…… 他的眉眼…… 除了眉毛要更细、更淡些,那一双狭长而美艳的凤眸,竟有六七分步瞻的感觉。 她一时愣在原地。 不止是她,就连一侧的绿芜见了,也忍不住怔了一怔。他虽然那双眼与步瞻极为相似,可二人的气质却大有不同。他平日里做惯了奴才,身上的气质与步瞻实乃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即便如此,对方还是令姜泠忍不住一恍惚。 雍容华贵的女子步子靠近,命令道: “脸抬高些。” 那内侍极为听话,乖巧地将下巴抬了一抬,却不敢看她。 他低垂下浓黑的睫,许是因为不安,他的眼睫轻颤着,细闪的光影在其上晃动。 姜泠道:“看着本宫。” 对方犹豫了片刻,心想着不能违抗凤命,终是掀了掀上眼皮。 更像了。 姜泠往后撤了半步,忽然间,脑海里闪过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 她微微屏息,轻声问道: “你妹妹生病,要多少银子?” 那内侍不明所以,只敢老老实实地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数。 她递给绿芜一个眼神。 这小丫头立马会意,低下头同跪在地上的内侍道:“你妹妹的病先不要着急,你先同我将这些首饰还与灵华宫,至于其他的,我家娘娘自然会帮你。” 内侍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真、真的?” “怎么,你连我们娘娘的话都不信了么?” “信信!自然是信的!” 对方眼中闪过一丝劫后余生的欣喜,一双眼连忙讨好地望向姜泠。只见皇后微垂下眼帘,看着眼前这名对自己百般谄媚的男子,淡声问道: “你叫什么名儿?” “奴才仰青,愿为娘娘肝脑涂地。” …… 藏春宫里,调进来一名内侍。 步瞻先前曾下令,后宫大小事宜皆放手给皇后去打点。要将仰青调进来,自然是件极容易的事。仰青同她道,自己先前是杂役间里最低等的太监,平日里做的也都是些上不了什么体面的活儿,一年到头都难以走出院子、去见一见宫里的各位贵人。 说这话时,仰青小心翼翼地抬起一双眼。 他说,皇后娘娘就是他的贵人。 自打姜泠将他带回藏春宫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对方惯会花言巧语。 他很会说话,也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来到藏春宫不过短短几天,他便摸清楚了姜泠的喜好与脾气。 他是个极合格的下人,一双手极能干得了任何脏活累活儿,也能很好地伺候主子。平日里,姜泠很喜欢倚在贵妃椅上,让他站在一侧替自己按捏头皮。他的按摩手法极好,从姜泠的太阳穴一路向上按压过去,不过顷刻间,便令人浑身舒畅、心旷神怡。 殿内燃着暖香,丝雾拂面。 仰青手指修长,插.入姜泠的发缝。 乌黑昳丽的发将他的手指没入,仰青边哄着她,边替她按摩着头部。偌大的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清风送来阵阵幽香,让他忍不住靠近了些。 先前在杂役间,仰青听说过关于皇后娘娘的事。 他们说,皇后娘娘是皇帝的发妻,二人之间似乎有些矛盾,感情极为不和。 他们说,皇后娘娘生得极美。 女子闭着眼,后背靠着椅背。跟着那内侍的动作,姜泠微微仰起脖颈。微光落在她细长白皙的脖颈上,那雪一般的肌肤,令仰青目眩神迷,也让他生平头一次,竟有了一种独属于男人的渴望。 就在他沉醉之时,忽然察觉到一道目光。 仰青抬起眼,正巧迎上皇后娘娘抬眸,一双精明平静的眼与他对视。 内侍心尖儿猛地一颤,自觉失态,面色煞白跪下来。 “娘、娘娘……” 姜泠没有责罚他。 她按了按太阳穴,说自己有些倦了,示意对方退出去。 仰青哆哆嗦嗦,赶忙福身而退。 走出藏春宫,他仍然哆嗦得很厉害。以至于整个身形都佝偻着,看上去极为可疑。 他边回想着方才的事,边想着与皇后重逢时,她的那句“抬起头来” 。 在那之前,皇后对他根本不感兴趣。 她为何要留下自己?她将自己留在藏春宫,究竟有何用意? 仰青不解。 如此想着,他愈发心不在焉,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脚下的路。脚边的石头将他绊了一跤,幸好他及时反应过来,这才没有摔了个狗吃屎。 他站稳身子,就在此时,身后忽然冷不丁响起一声: “在这里做甚?” 那是一个孩童的声音。 仰青心下一凛,忙不迭转过头,一眼便见着小太子也立在这藏春宫之外,一双眼正打量着他。 太子煜的目光极为锐利。 可下一瞬间,他就看见了内侍的那一双眉眼。 步煜面色微顿,眼底浮现出片刻的恍惚,声音也不禁放轻了些。 “你是何人?” 仰青有些结巴: “奴才仰青……见过太子殿下。” 正说着,他匆忙弯下身去,欲向太子煜行礼。恰恰就在此时,有什么东西从他腰间坠了下来,不等仰青去拦,那物已瘫在地上,完完整整地铺散开。 那是一方女子的帕。 步煜抢先走上前,将其拾起来。! 第 62 章 062 待反应过来时,仰青还是慢了半步。 太子煜只一弯身,便捡起来那一方小帕。这俨然是一名女子的手帕,帕子的颜色极为素净,其上用淡粉色的线绣了支开得正好的桃花。见状,小内侍的面色一白,整颗心也随着太子的动作,止不住地摇晃颤抖着。 这是…… 他偷偷藏的、皇后娘娘的帕子。 雪影煞白,仰青哆嗦着嘴唇,不敢看这位皇长子。 起初,步煜刚看见那帕子时,本想厉声训斥这名内侍。虽说在这深宫之中,太监与宫女结为对食的也不算少数,但他却极为反感这种私相授受,更罔论此人还鬼鬼祟祟地在藏春宫门口徘徊。 步煜念着,也不知此人勾结上了藏春宫的那名宫女,这等龌龊之事,定要与母后揭发才好。 想到这儿L,小太子面色愈发冷厉,他拾起“物证”,手指刚一捻过那方素帕,忽然嗅见其上的幽香。 这是一道极为熟悉的香气。 那不算是纯粹的冷香或暖香,叫人只嗅上一口,竟觉得头脑舒适、十分的心旷神怡。淡淡的香气驱散了他一整日练武的疲惫,也引得步煜手指一顿,微微蹙起眉头。 这香气,这质地…… 仰青心惊胆战地见着,小太子低下头。 太子身侧并未带着过多的侍从,反而只带了一名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女孩子一袭淡粉色的衫子,倒是与那帕子上的桃花极为相配。见太子殿下面色微变,那女孩歪了歪脑袋,好奇问道:“殿下,怎么了?” 步煜白净纤细的手指攥紧了帕子。 他凝视素帕半晌,才沉沉道:“无事。” 他的话虽是这样说。 言罢,他却将素帕攒成团、紧紧握在掌心,迈步缓缓走到那内侍身前。 步煜走得越近,那内侍便将头埋得愈发低。 小太监耳背微红,一张脸却是煞白如纸。他似乎是在紧张,又似乎是在害怕,双肩暗暗打着哆嗦。 忽尔一道冷风至,吹来太子殿下身上的兰花香气。 小内侍抖得更厉害了。 半晌,他听见极为冰冷的一句: “你叫仰青?” “……是。” 那内侍畏畏缩缩的,一声“是”也回答得分外小心而迎合。见状,步煜心中生起厌烦——他虽没有那么厌恶阉人,但看着眼前这名仅有一面之缘的内侍,他的内心不可遏制地生出一阵反感。这反感比他憎恶步瞻来得还要猛烈,甚至还有几分莫名其妙。一场大雪过后,暖融融的日光倾洒下来,落在对方灰扑扑的衣衫上,内侍眼睫颤抖着,根本不敢抬眼望向身前之人。 片刻,太子煜冷着一张小脸,沉声道: “孤的母后,很喜欢你?” 闻言,仰青忽然“扑通”一声,竟径直跪倒在他脚边。 “奴才不敢!” 他抖得更加厉害,整个人几乎是趴在 地上,没有任何的风骨与气节。步煜垂眼睨着,看着对方就像是一滩软绵绵的烂泥。那烂肉腐臭,令人作呕的气味却埋藏不住更为冲鼻的欲.望。令小太子再度往前迈了半步,随着这步子,他腰间莹白耀眼的玉坠子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听着玉坠之声,仰青感觉出来对方的靠近。 他将脸伏得更低,屏息:“太子殿下……” 太子冷声:“抬起头。” 他咬了咬嘴唇,小心翼翼地将下巴再度望上抬了抬。 只一眼,望入一双冷淡成熟的瞳眸。 太子年纪虽小,眸光却极为锐利。在他身上,有种独属于上.位者的、与生俱来的压迫感,竟令仰青微微感到窒息。 太子煜问: “你是什么身份。” “藏春宫……内侍。” 太子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又冷冰冰重复了一遍:“身份。” 男孩的目光宛若尖刀。 仰青只觉得,对方口中的那两个字,直将他身体外包裹的那一层虚荣感尽数刺破、剥落,他虚伪的尊严如同脆弱的碎渣,迎着太子的目光一点点抖落下来。小太监的面上白了一白,紧接着,他的眼皮上竟浮现出青白色的血管,片刻,他阖上眼,无力道: “阉、阉人。” 是了,他是阉人,是奴才,无论皇后娘娘如何喜欢他,他始终都是一个低贱的下人。 仰青面色灰败。 烈日灼灼,几乎要将他的眼睛刺瞎。太子一袭紫衫,立于烈日之下。 “记住你的身份。如若你敢有丁点儿L不恭之心,孤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 步煜没有将他捉去藏春宫。 看着那内侍踉跄离去的背影,一侧的戚卞玉不免有几分疑惑。一直跟在太子殿下身侧,她能敏锐地察觉出殿下的情绪有些奇怪。可究竟是哪里奇怪?卞玉也说不上来。 不等她走上前,太子已将手里的帕子递给她。 戚卞玉嗅到一阵淡淡的幽香。 这是一个女人的帕子。 戚卞玉接过手帕,捏着其上的桃花。 这质地,这触感,这等细密精致的针脚。 不像是小宫女的帕子,反倒…… 戚卞玉不解:“殿下?” 太子侧对着她,冷淡丢下一句:“烧了。” 烧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不要留。 …… 自从那日在藏春宫外撞见了太子煜,仰青一直心有余悸。 他生怕自己对皇后娘娘的心思从中暴露,更怕太子将他偷藏皇后手帕的事捉住、带着他去娘娘那里对峙。 毕竟自己心怀不轨,且对方不是旁人,而是太子煜的生母,是当今的大魏皇后。 一连好几天,仰青都战战兢兢,不敢去见皇后。 正在后院发着呆,他忽然听见一声唤。绿芜似乎找了他许久,终于看见石柱子后他的身 影,急匆匆地跑过来: “你这几日躲到哪里去了?皇后娘娘传唤你,一直都见不着人。快去内殿,娘娘还未歇息下呢。” 仰青结结巴巴,闷闷地应了句:“喔。” 绿芜催促道:“快去快去。” 仰青不光按摩的手艺极好,先前也识过字、会念一些书。姜泠喜欢在入睡前将他唤到内寝里,先令对方替自己按捏头部,而后又命对方为自己读书。 自从回了皇宫,她经常睡不了一个踏实觉,时常会在梦里梦到先前所发生的事,而后冒着一整个后背的冷汗惊醒过来。 可自从她将仰青带回藏春宫后。 对方很温柔细致,乖巧听话,对她说一不二。 他会在睡前轻柔地按摩她的头部,会温声细语地哄着她。每当姜泠入寝前,仰青都会捧着一本书,坐在床帘前面慢声替她读。 她什么样的书都爱看。 从佛经,到诗文集注,再到市面上流通的那些话本子。可仰青读不懂佛经与诗文,每每念起来都觉得十分拗口。姜泠便命人买了一大堆话本子摆在桌子边,让仰青为自己读。 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魅女书生…… 仰青的声音有些尖细,为她念书时,会刻意放缓声息。姜泠眯着眼,听着那些缱绻旖旎的爱情故事,只觉得十分舒适与惬意,没一会儿L便沉沉陷入了梦境。 她睡得很沉,也睡得很香。 仰青陪着她,与步瞻陪着她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虽然对方只是一个阉人,虽然她能看出那阉人眼中费力的讨好,但与他相处时,姜泠感觉自己起码是自我的、是轻松愉快的。对方会哄她,会用尽一切心思让她过得更开心舒适,有这一点就够了。 更重要的是。 他的眼睛,真的像极了步瞻。 姜泠开始教他,抬起头与自己说话。 温水湿漉漉的,白雾沸腾。 屏风柳绿花红,是一幅好生明媚美艳的风景。 姜泠坐在偌大的浴桶里,任由下人在水面上铺撒了满满好几层的玫瑰花瓣。这些都是上好的花瓣,新鲜而美丽,铺了这厚厚好几层之后,一片绯红色的花影将她的身形遮挡得严严实实。 水面之上,只露出女子细长的脖颈。 仰青很会哄人。 更精确一点地说,他很会哄女人。 自从入了藏春宫,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仿若精心设计过一般,无一不是为了让姜泠更加舒适与开心。姜泠也很喜欢养着这样一只能讨得自己欢心的雀儿L,一只眉眼像极了步瞻的雀儿L。 看着屏风后的热雾,仰青执着骨梳,缓缓走上前。 感觉到身后之人的脚步声,姜泠微微一怔。紧接着,那内侍跪在浴桶边,从姜泠后背挑起一缕黏腻的发。 “奴才仰青,前来伺候皇后娘娘。” 他的声音轻柔,动作亦是很温柔。 姜泠轻阖着眼, 仰头靠在浴桶边缘上,料想着对方什么也不敢做,于是也没有阻拦。 果不其然,那奴才一直乖顺地跪在浴桶边,低着头,用灵活白皙的手指,一点点为她梳着青丝。 水雾升腾而上。 她的脖颈纤细白皙,宛若天鹅的颈。 姜泠半眯着眼。 细蒙蒙的水雾凝结成晶莹剔透的水珠,覆在她的脖颈处,又顺着那细腻的肌肤,慢慢滑下来。 仰青将她的头发梳整齐,又将骨梳放下,伸出手去给她捏肩。 姜泠将头发聚成一束,尽数搭在左肩之上。 仰青便跪在她的右边,手里头抹了些细腻的香膏,先是将其揉搓开、于掌心处铺满,而后又将沾着香膏的手心,在女子肩颈处细细揉捏。 双肩、脖子,再到她的太阳穴。 从女郎脖颈间,传来幽幽暗香。 这不是香膏的香气,更不是那花瓣的馥郁,而是独属于姜泠的、令人有几分痴迷的体.香。仰青将眼睫低垂下几分,不太敢看皇后娘娘。 片刻,他红着脸,温声问:“娘娘,力道如何?” “?[(” 了声,算作肯定。 仰青这才放下心。 屏风前香云袅袅。 屏风后水雾弥漫。 姜泠正闭目养神,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那声音正是从院子里面传过来的,似乎某种做贼心虚,原本跪在浴桶边的仰青伸长了脖子。 下一瞬,便听到绿芜的声音: “皇上,您怎么来了?” 不知是不是为了故意让姜泠听见,绿芜的声音刻意扬得极高。 一听到“皇上”那两个字,仰青果然慌了神。他的身子兀地僵了僵,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情形。 这眼前的景象,着实太暧昧,太……容易让人浮想联翩了。 他着急忙慌地抬眸,朝皇后娘娘望去。 相反于他的惊惶,皇后竟是很淡定,竟还有几分气定神闲的感觉。她似乎根本不在意皇帝一会儿L会走进来,更不在乎皇帝看见他们二人在一起、又会起什么疑心。 脚步声越来越近。 仰青吓得满脸煞白,那脚步声愈发催促着他心跳砰砰。男人“腾”地一下从地上窜起来,紧接着朝一侧躲去。 哪儿L能躲? 屏风后?不行。 浴桶后?更不行。 这间内殿,更是没有什么后门,若是想要跳窗,十有八九会被外面的人发现。 怎么办? 仰青急了一身的冷汗。 守在寝殿外的小宫女,轻轻传来一句:“恭迎圣上——” 就在皇帝踏进内殿的前一瞬,仰青按着姜泠的指引,“唰”地一声掀开床帘,躲在了床榻下。 就在他躲好的那一刻。 殿门被人从外推开,寝殿之 内,飘来一缕熟悉的旃檀香。 步瞻一眼便望见那道屏风。 屏风之上,是柳绿花红的好春意,硕大的屏风,将那头的景象遮挡得严严实实。走进来时,步瞻听到些水声,料想着她许是在沐浴,于是站在屏风外低低喊了句: “姜泠。” 姜泠未应答。 反倒是躲在床榻下的仰青,吓得抖了抖身子。 那床榻下面的空隙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他拼命地将身子攒成一团,努力朝墙角边挤过去。 莫看见他、莫看见他…… 要不然他这十个脑袋,都不够皇帝砍的。 仰青眼瞧着,皇帝先是推门而入,停在殿门口唤了一声。而后迈开步子,朝这边走了过来。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那一道明黄色的衣摆,几乎要横亘在他眼前。 仰青的一颗心,几乎要飞出来。 就在对方即将要走过来的那一瞬,忽然,屏风后的女子轻轻咳嗽了声。 皇帝步子一转,绕至屏风之后。 仰青松了一口气。 湿哒哒的水滴声若有若无,浴桶边的水流了一地,蜿蜒成一条浅浅的渠。步瞻绕过屏风,只一眼,便看见那铺满了整个水面的花瓣,以及花瓣之上,女子伸出来的那纤细白皙的颈。 绯红的花瓣,衬得她肤色愈发凝白。 步瞻步子微顿。 他走近些,能嗅见那馥郁的花香,以及花香之下女子身上独有的、令人心驰神往的清香。那香气很淡,却极让人敏感。男人重新迈步,走到浴桶边。 姜泠的乌发昳丽,靠着浴桶,轻轻垂搭下来。 几许青丝沾了水,正黏在她的肩窝处,弯成一个小小的旋儿L。步瞻喉舌烫了一烫,伸出手,将她肩窝处的发丝捻起来。 来之前,他似乎喝了药,身上还有一道淡淡的草药香。 姜泠只觉得颈窝处一凉。 她扬起光洁的下巴。 许是方才太过于惬意,这让她的眸光带了几分慵懒之感。日光透过窗牖,暖融融地倾洒下来,映在女子双瞳之上,愈发将她衬得宛若一只懒洋洋的猫儿L。 一只慵懒的、浑身上下散发着诱人气息的小猫。 她发丝上、脖颈上挂着水露。 姜泠坐在浴桶里,能清楚地看见,男人的眼中沾染上薄薄一层情动。他似乎在竭力克制着什么,眼底的眸光轻轻晃荡。片刻后,步瞻手指有意无意地拨开一片花瓣,将那点殷红色捏在两指之间。 “要起来么?” 她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他又问:“朕抱着你?” 姜泠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不等她开口说话,步瞻已从屏风上扯下那薄如蝉翼的轻纱。女子身形极轻,纤细的腰身被他一把捞起来。水雾弥散着,寸寸染上轻纱一角。步瞻用纱衣将她的身形包裹着,抱到一 侧的软塌上。 躲在下面的仰青明显感觉到,有人压上了床榻。 软塌先是微微一陷,紧接着,更重的一道力又压了上来。 姜泠仰起脸。 她眸光清冷,眼看着男人眼底全是情动,他的喉结滚了一滚,低下头问她:“可以么?” 男人压了上来。 周遭流动着暧昧的情愫,令人寸寸升温。 姜泠偏过头,朝那一扇殿门望去,见状,步瞻的眸色微微一黯,他的头发轻扫下来,拂过姜泠的鼻尖。 他低下声息,说,他今日忙完后,天色很早。 他说,他很想念她。 说这话时,姜泠能明显感觉到男人话语的诚恳,亦能感受到他眼底的真诚之色。对方的手掌爱怜般轻抚过她的脸颊,这一举一动,皆是疼惜。 日影透过窗牖,透过床帘。 轻轻落在步瞻面容上,将他的一双眼映衬得愈发温和。 软塌上,女郎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与水雾一同缭绕着,十分诱人。 他再也忍不住,低下头,轻轻吻了她一口。 这一道轻吻,先是落在她的眉心,继而又轻轻滑下来,蜻蜓点水般停落在她的鼻尖处。他越吻越动情,声息也不知不觉地放重了些,最后,他将脸埋在女子脖颈处,深深吸了一口气。 姜泠能感觉出来,他的珍重,与他的渴望。 片刻后,步瞻抬起头。 看着她的红唇,如同小孩子在渴求着最美味的糖果,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这里,可以吗?” 可以吻吗? 锁骨处的一滴水珠,“啪嗒”一声坠下来,落在她身侧的被褥上,而后又洇成一团。 那水珠似乎也渗了软塌,滴在仰青的额头处,变成了豆大的冷汗,簌簌地落了一地。! 第 63 章 063 步瞻低垂着眼睫。 他的一双眼生得极漂亮。 男人的鸦睫如一把翕动的小扇,轻轻耷拉下来时,些许遮挡住眼底的情动。精致狭长的凤眸凝落,目光触及到那饱满鲜艳的红唇时,又闪过一道微光。 她着实太过于勾.人。 令人心驰神往的暗香,白皙圆润的肩头、黏腻乌黑的发,还有轻纱之下若隐若现的身形。步瞻觉得自己若真能忍耐下去,恐怕就不是个男人了。 无论步瞻如何去克制,可独属于男人的本性却令他十分难耐。姜泠平躺在软塌上,眼看着对方倾下身,朝她的唇上吻去。 他吻得很轻。 似乎竭力抑制着某种念想,男人只蜻蜓点水般,于她双唇上啄了一啄。她的身上很香,唇上的味道更人令人着迷与沉醉。 步瞻的身形彻底沉下去,松软的榻微微一陷,男人已伸出手,捧住了她的脸颊。 他一手抚摸着她的侧脸,另一只手将床榻撑了一撑。 仰青感觉拿床板贴得离自己越发紧。 他躲在床板之下,拼命抑制着声息。周遭静得离开,只剩下簌簌的布料摩擦声,和他竭力遏制的心跳声。 光影很暗,灯火与月色皆落不进来,仰青眼前一片漆黑,感觉自己身侧多了把熊熊燃烧的火把,将他浑身炙烤得焦热。 他已经不敢去想接下来发生的事。 即便仰青是一名阉人,但也知晓男女之事,更是知道此时此刻,那二人即将要发生什么。眼下天色渐晚,这就意味着皇帝将在藏春宫待上一整夜,同样的,他也要在床榻底下藏上一整夜。 这才没过多久呢,仰青的腿就麻了。 他待的时间越久,被发现的风险就越大。这要是让皇帝知道了他藏在皇后娘娘的床板底下…… 他不敢往下去想。 步瞻的目光愈发缱绻。 就在他低下头,欲再度亲吻下来时,殿门外忽然响起下人的通传声: “皇上,太子殿下有要事求见——” 闻言,步瞻与姜泠皆一愣神。 要知道,煜儿与他这个名义上的“父皇”一向不睦,两人私底下几乎都不怎么碰面,更罔论煜儿主动求见步瞻。 男人松开正捏着她肩头的手,眸光动了一动。 姜泠看着,步瞻的面上浮现过片刻柔软的情绪。那情绪一闪而过,令她看得并不是很真切。紧接着,他将冠冕戴正,低下头轻吻了下女子的眼皮,算作告别。 深夜求见,想必定有急事。 姜泠看着对方那一袭明黄色的衣角,逐渐隐匿在这无边的夜色中。 她心中狐疑。 如此千钧一发之际,煜儿怎么突然就求见步瞻了?她从未见煜儿主动求见过步瞻,如此看来,这不像是某种巧合,反倒像是……一种解围。 待她穿好衣裳,仰青大汗淋漓,从床板底下爬出来。 冷汗将他的全身浇得湿漉漉的, 这内侍面上也尽是狼狈之色。方才那样一出, 似乎叫他吓破了胆,小后生瘫倒在地上,身子软软的站不起来。 “娘、娘娘……” 姜泠目光从窗外收回,平淡无波地睨了仰青一眼。 对方面色灰白,脸上、嘴唇上,毫无半分血色。可即便如此,看见帐后女郎曼妙的身形时,他的眼中还是燃起一阵渴望。 姜泠低下头,微微抬起下巴。 仰青立马会意,爬到她的脚边。 “娘娘。” 女子右手手臂上,正套着一只翡翠玉镯子。这是西域进贡的上好的翡翠,莹莹一道绿色,衬得她素腕愈发白皙赛雪。见仰青的目光又落在那只玉镯上,姜泠将其取下、随意丢给他。 小内侍大喜过望,连忙接过玉镯,小心翼翼地将其捧在手心。 对于这种东西,姜泠向来都不在乎,看着对方喜悦的面色,她的心中愈发平静。冷风拂过素色的帷帐,她漫不经心地问:“你妹妹病情如何了?” “回娘娘的话,已经大好了。” 闻言,她稍稍放下心。 “转过头,再去问绿芜领一些银子。你妹妹大病初愈,捎些银子过去让她买些补身子的东西。” 对方一愣,紧接着于她脚边连连叩首:“仰青叩谢娘娘!娘娘真是菩萨再世,大恩大德,仰青没齿难忘!” 这后生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听得姜泠有几分厌烦。她懒懒的低垂下眼,看着匍匐在自己裙角边的男人。 就刚刚,在软塌之上,她忽然有那么一个瞬间,竟有些希望步瞻发现她床底下还藏了这么一个人。他会怎样呢?会将她打入冷宫吗,或是会将她处死吗? 姜泠摇了摇脚。 “你可知晓,跟着本宫,便是在这刀尖上走步。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奴才自然是知道。” 可如若没有皇后,那日他于灵华宫行窃被抓,早就应该被乱棍打死了。 是皇后给了他第二条命。 也是皇后将他从杂役间调到藏春宫,让他从最低等的宫人,成了皇后娘娘最亲近的内侍。 是皇后给了他无上的恩宠与荣华。 想到这里,仰青再度俯下身去。他伏于床边,两掌紧贴着地面,扬声道:“娘娘大恩大德,仰青永世不忘。仰青愿为娘娘肝脑涂地,罔论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即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是夜。 姜泠沉沉做了一个梦。 这梦境很真实,她梦见仰青伺候她的时候被步瞻捉住,对方俨然恼羞成怒,往日里一张波澜不惊的脸涨得通红。他咬牙切齿着,逼问她为何要与一个下人沆瀣一气。与其同时,仰青恰恰抬起一张脸,当步瞻看见这内侍的眉眼时,浑身猛地一顿。 他身子微僵,凝视仰青良久,转身朝姜泠望来。 一瞬之间,男人面色的神色十分复杂。 愠怒,惊讶 ,震愕,还有…… ?韫枝提醒您《细腰藏春》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他命人,将仰青的下巴抬起来。 那内侍的眉眼,太像他了。 若是单纯捂着脸、只露出眼睛,二人之间,简直相似得可怕。 一些陈旧的记忆忽然涌入脑海。 他将她关在藏春宫整整三年,三年来,唯一一次踏入宫门,还是带着那名叫殷绫儿的新欢。 她叫姜泠,那人叫殷绫儿。 步瞻似乎喜欢极了殷氏名字里的那个“绫”字,就连封号,也独独用了那个字。 姜泠,殷绫儿。 步瞻,仰青。 …… 另一头,长明殿里。 步瞻也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明懿三年,他终于有借口,踏入那许久未曾踏进去过的藏春宫。 殷氏说,她想要藏春宫的那棵桃花树。说这话时,少女的声音娇俏而清脆,似乎在刻意撒着娇。闻言,步瞻正执着笔的手一顿,紧接着,淡声道:“好。” 殷绫儿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地答应,一怔。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答应得这般干脆,只知道当时听见殷氏的话,自己心中竟有几分欢喜。他一直不肯低头,一直在等着那个人服软认错。终于,眼前终于有个正当的理由与借口,让他去见她一面。 当天,他刻意收拾得很精致干净。 那时正值秋日,藏春宫本应该没有什么桃花,可院子正中央的那棵桃花树却开得正好。似乎萧瑟的秋风无法摧残绿影的葳蕤,即便是在这破败的宫墙之内,入目的仍是一片生机与盎然。 而那人站在桃花树后,身形孱弱,面容微白。 见了他来,姜泠一双眼中似乎带着疑色,凝望向他,与他身侧的“新欢”。 步瞻抿了抿唇,掩住眼底的情绪,冷冰冰的发令。 也就是那一天,他亲手斩断了与她的桃花。! 第 64 章 064 醒来时,步瞻胸口钝疼。 这一觉,姜泠却睡得十分惬意。 自从再度入宫,她已许久未曾这般舒适过,仰青的手艺很好,对方会在她每晚入睡前跪在榻边,轻柔地替她按头。这小后生是有些野心的,但又没有太大的胆子。夜深人静时,他只敢本本分分地跪在那里,动也不敢动。 醒来,她方梳洗毕,绿芜便说,灵华宫的张美人来了。 姜泠一贯不喜欢与后宫这些妃嫔打交道,那些妃子们也知道她的习性,平日里根本不敢来打扰她。这么多年过去,后宫大多女子早已习惯了这种无人问津的日子。皇帝不踏入后宫,她们也慢慢落得个自在,该吃吃该喝喝,反正总归有皇帝养着。 张美人来,姜泠有些意外。 她没让绿芜拦着。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对方是个很温婉精致的女子,一袭水蓝色的衫,衬得其面上气色很好。姜泠对她尚还有些好感,闻言,捧着茶杯,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张氏是来给她送礼的。 过几日便是年关了,这新春将至,想必藏春宫会十分忙碌,她便赶着在新年前来给皇后送贺礼。张美人的手极巧,替她绣了幅观音莲花图。卷轴展开,其上观音慈眉善目,朵朵莲花簇然,栩栩如生。 观音宝座,莲花盛开。 寓意吉祥意。 张氏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很是会讨人欢喜。姜泠淡淡颔首,让绿芜将其收下。 见皇后未拒绝,张美人抿唇笑笑。她笑起来时眉眼弯弯的,煞是清纯好看。旋即她又转过身去,从下人手里头接过一个小餐盒子,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羹又被她捧上来。 “臣妾亲手做的燕窝红枣羹,这天气愈发寒了,娘娘定要注意护好身子。” 一碗热乎乎的汤羹,在这寒冬腊月显得愈发诱人和暖心。对方又说了几句吉祥话,见姜泠并没有多大兴致,便识眼色地离开了。全程,张美人态度十分恭敬,一举一动皆是对皇后的尊重与恭维,只可惜皇后娘娘是个冷性子,并未怎么回应她。 出了藏春宫,张氏并不恼。 反倒是一侧的莹儿有些心急,忍不住问道:“主子,您何必如此恭维着皇后娘娘?” 昨夜一场大雪,将满地铺撒得银白,人的脚一踩上去,厚厚一层雪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闻言,张美人只是平淡地笑笑,未曾言语。 莹儿扶着她,想了想,又道:“主子,您可有发觉,方才在藏春宫时,皇后娘娘身后的那名小内侍有些奇怪?” 听她这么一说,张美人记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个小太监。 自打她走进了藏春殿,那太监便紧低着头,一直不敢正眼看任何人。这内侍的身形佝偻着,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他将帽檐压得很低。 似乎……在怕别人认出来他。 “他似乎……与皇后娘娘的关系不太一般。奴婢听闻,皇后每日入 睡前,都会唤那小太监进内殿伺候着,也不知是做什么……” —— ?想看韫枝的《细腰藏春》吗?请记住[]的域名[( 她隐约记得,那人叫仰青,是皇后从杂役间调到身边的内侍,近日来,好似极得宠爱。 正想着,女人面色忽然一变。 她也紧张地抓了一把莹儿的手。 冬风透凉,将张氏的面上吹得极白,过了好半晌,她才终于缓过些神思。莹儿眼见着,不知为何,自家主子的脸上竟浮现出一道惊恐的情绪,她抿了抿微微发涩的唇,颤抖着声息: “方才那话……切莫再说了。” 莹儿不解:“主子,为何,我们为何不禀报圣上?” 张美人深吸了一口气。 她不知自己的猜想是否能得到证实,也不知该如何去同莹儿解释。此时此刻,她的内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便是祸从口出。 皇后娘娘有圣上宠着,有小太子庇护着,皇后的事,她不能管,也不应该去管。 张氏正色,又压低了声音,严肃道:“总之,不要再胡说了,方才那些话也莫让外人听见,知道了么?” 见自家主子神色如此之严肃,莹儿也深知此事的严重性,随着她将声音放低了些,点了点头:“奴婢知晓了。” 张氏这才放心。 她理了理袖摆,将那名叫仰青的内侍从自己脑海中驱散。彼时还未到正午,日光暖融融的倾洒下来。二人就这般踩着即将融化的雪,慢慢向前走着,殊不知就隔着一道宫墙,那些话语已清楚地落入一人耳中。 宫墙另一侧。 墙檐之上,些许雪水融化,顺着朱红色的墙壁蜿蜒而下。墙壁边就是一棵硕大的榕树,如今那枝干也是干秃秃的,只落着摇摇欲坠的白雪。 “啪嗒”一声,有风吹过,枝头白雪簌簌,坠在男人明黄色的衣肩处。 谈钊站在步瞻身侧,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后者的面色,不敢言语。 好半晌,谈大人才上前,轻轻唤了句:“主上。张美人兴许不是这个意思……” 一国之母,与一名内侍纠缠在一起,这说出去,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莫说是这般了解皇后娘娘的主上了,就连谈钊自己听了,都觉得十分荒唐。 日光穿过枝条的缝隙,落在男人面容之上。步瞻冕旒被风吹得微晃,乌黑的影也倾落于他的瞳眸中,让他的眸底染上一道茫然与疑惑。 他是听闻了,前些日子,她将一名内侍调到自己宫里。 他也听说了,那内侍似乎极得她的欢心,可即便如此,步瞻也未曾多想,更未曾往那方面去想。 可那些流言四起,实在太让人无法忽视。 尤其是适才隔着一道宫墙,宫墙之后的那些话语…… 祸乱后宫,按着宫律,极刑处死。 位分越高,所要承受的刑罚便越严重。作为六宫之主,皇后若是祸乱宫.闱,则 要承受七七四十九道极刑。 每一道极刑,都在她奄奄一息之时戛然而止,那刑罚能要人命,却又偏偏不能完全索了她的命去,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直到四十九道刑罚受尽,才会下令,将其彻底处死。 想到这里,步瞻心口处忽然一痛,仿若有一把锐利的尖刀,恶狠狠捅在他的心胸之处。他疼得牙关颤栗,额上也冒出豆大的冷汗。见状,谈钊赶忙上前,扶了他一把。 “主上,”谈钊扶起他的身子,“当心。” 步瞻眼前微微有些模糊。 这些天,他的身子越发不好,他能明显感受出来,那箭矢上的毒药正在发作。这药是西巫的毒,与其说这是一种毒,倒不若说这是一种蛊。 西巫人善巫术,善制毒,善用蛊。 太医们也替他把过好几次脉。 每每把脉,那些太医皆面露疑色,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毒药,明明是毒,却不至于要人性命,甚至……他们连脉象的异样都无法探出来。 刚开始,步瞻也不知道这毒药的异处。 可渐渐的,他总是出现头晕目眩、眼前发晕的症状。 他还以为是自己近日操劳过重,所导致的身体欠佳,可直到昨天夜里,他从梦中惊醒时,竟发觉眼前居然还会出现幻觉。 他睁开眼,看见尚是少女的姜泠站在一棵积了雪的桃花树下,似乎听见声响,对方转过头,朝他笑得灿烂。 黑夜里,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摸一摸她的脸。 可不等他摸到那女孩的脸颊,忽然有人将她的胳膊拽住,定睛一看,正是绿芜。 绿芜尚是年幼的模样,着急地扶住她的胳膊,声音里带了些惊惶: “小姐,您怎么又跑出来了,这要是让老爷见到了,您又要挨罚了。” “可是外头下雪了,下了好大的雪,我想出来看看。” “小姐,您的经文抄了么,还有今早老爷新发给您的那本诗集,您都背会了么?” 小姜泠眸光黯了一黯:“未曾……” “小姐,快回屋罢,老爷吩咐过了,您若是今日不能将那诗集背上一半儿,今天晚上就不能用膳。” “还有,三日后会有马车接您入宫,老夫人也吩咐了,您在入宫之前,须得将那幅莲花刺绣图绣好,以送给皇后娘娘,您千万莫要忘了。还有入宫时的那些礼仪……” 姜泠声音很低落,轻轻“噢”了声。 当晚,她被关在闺阁,小小的身子趴在桌案上,背诵着那些枯燥的诗文。院子外,传来阿衍与庶妹玩闹的声音,听见那嬉笑声,少女忍不住仰起头、朝窗外望去。 黑黑的天,银白色的地。 她的目光穿过“步瞻”,除了一片孤寂,她什么都看不见。 步瞻忍不住走上前,很想将那本诗集撕了,很想牵住她的手,带她去院子里面玩雪。 就在这时,画面忽然转了转。 少女跪在一片冰天雪地里,忏悔着自己的“罪过”。 “我不该喜欢季徵,我不该喜欢季扶声。” “女儿有罪,求父亲责罚。” 她的眼泪“啪嗒”一声滴下来,坠在地上,融于一片冰雪之中。 步瞻的心又软了一软。 她跪了一整夜,双腿冻得几乎没有知觉,是大夫人将她抱回房里,那晚过后,她高烧不止。 即便是双颊烧红,即便是无甚知觉。女孩子仍平躺在床榻上,喃喃着: “女儿不孝,女儿有罪。女儿罪该万死。” “女儿不该喜欢季扶声……” 就这么一瞬间,他很想冲上前,将她孱弱的身形抱住。 然而他什么都碰不到,他只能触到那无边的、渗着凉意的黑夜,漆黑的夜色,将他的周身一点点吞噬。 步瞻眉睫一颤,终于,落下一滴滚烫的热泪。 原来他的姑娘在幼时……竟也过得这么苦。! 第 65 章 065 梦境到这里就结束了,可他心口处的痛意仍未止歇。 冷风乍一吹拂,便是落雪纷纷而下,凝碎的雪粒子轻覆于男人眉睫之上,步瞻低垂下眼睫,想要将方才听到的那一席话从脑海中驱散。 他不相信她能做出那样的事。 这样一个明礼克己的女子,怎会做出这等逆反之事?他睁眼闭眼,全是年幼的姜泠软绵绵地趴在案台上,一脸向往地凝望向院子里的积雪。她似乎很沉闷,整个人被压抑得不成样子,孤零零地趴在那里,却连哭都不敢哭。 他本欲今日中午去一趟藏春宫,陪着她用午膳。 谈钊眼见着,主上的步子顿了一顿。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半晌,终于转身往另一处走去。 皇帝未上辇车,他的步子不急不缓。就这样走到长明殿殿门口,忽然,他猛地扶了一把大殿的门边儿。 “主上——” 谈钊惊呼出声。 步瞻的手指紧扣着门边儿,指尖泛起一阵青白之色。他似乎将门扣得极紧,甚至连指甲都要深深地陷入那缝隙之中。片刻之后,他面色微白,低哑着声息道: “传张御医。” 当天下午,传来的不止是张御医,还有美人张氏。 张美人身形瑟瑟,跪于珠帘之外,一双惊惶的眼低垂着,根本不敢望向皇帝。 她的身后站着宫女莹儿。 张美人还稍能镇定些,那莹儿一见了圣上,竟吓得直接哭出了声。夜色宛若迷离的黑雾,将帘后男人身形包裹的严实。萧瑟的寒风里,男人的目色比这夜色还要幽冷、瞑黑,还要深不可测。 少女声音细弱,边哭边道,将近些天后宫四起的流言,与在藏春宫所看到的一切,都一五一十地与皇帝说了个遍。 周围一时沉寂,只剩下莹儿战战兢兢的声息。 夜色与珠帘遮挡着,众人看不太清皇帝面上的神色,只觉得他周遭流动的风极冷,让人身子一凛,登时噤若寒蝉。 莹儿身体僵硬,所有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都说了个干净。 她小心翼翼地抬眼,只见夜风轻拂着珠帘,吹起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皇帝叩了叩玉扳指,忽尔朝她一侧的张氏望来。 见状,谈钊识眼色地问:“张美人,这宫女所说的可曾有假?” 自打进了长明殿,张氏秉持着言多必失、祸从口出的原则,一直未曾开口。如今被谈大人问住,女子单薄的肩头颤了一颤,紧接着伏地下身去。 “……臣妾不敢。” 珠帘后的步瞻懒懒地瞥了她一眼。 男人抬起明黄色的衣袖,示意谈钊将这二人带下去。长夜寂寥,树枝上的残雪时不时坠在宫阶上,步瞻的面色比这孤冷的月还要瘆白。 谈钊重新回到长明殿内。 他立在珠帘外,恭敬望向帘子里那一袭明黄色的衣。顿了半晌,才问道:“主上,可否要传唤娘娘?” 当面对峙, 或是兴师问罪? 按着律法, 皇后私.通,是要受七七四十九道极刑。 步瞻双唇微微发白。 他抿了抿唇,一手紧紧叩着那只玉扳指。没来由的,他竟感到一阵畏缩。男人将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妄图找回片刻的理智,他不愿意相信张氏身侧那名宫女的话,可对方说,皇后宠爱一名内侍的事,已在后宫之中传得沸沸扬扬。 他眸光黯了黯,败下阵。 “不必。” 步瞻忽然感到很疲惫。 他垂下眼,将掌心摊了摊。虎口往里一点的位置,那箭伤仍然在目。闻言,谈钊也愣了愣神,他未料到主上会是这种反应,却还是顺从地低下头,轻轻言了句:“是。属下退下了。” 谈钊本就生得高大,明灭恍惚的宫灯笼罩下来,更将他地上的身形拖得极长。步瞻看着地上那道人影,就在刚刚,他的脑子里面居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居然在想,莫说是七七四十九道酷刑,就连其中半道酷刑他都不愿意让她受。只要自己装作未曾察觉,只要这件事未曾“东窗事发”…… 夜潮汹涌。 男人猛地回过神。 ——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冷风将他的乌眸吹冷,也将他眼底的眸光吹得愈发清明自持。看着谈钊的背影,他出声: “等等。” 步瞻沉下眼,声音亦是一冷。 “备轿,去藏春宫。” …… 走出长明殿时,这一场雪刚好下下来。 飒飒的风声在耳畔响彻,将人的衣袍吹得猎猎。兴许是走得急,步瞻并未披外氅,只着了件明黄色的长袍,这使得他看上去有几分消瘦与斯文。 周围宫人也是极会看主子脸色的,见他情绪阴沉,皆是大气也不敢出,只顾着埋头往前走着。 快到藏春宫的时候,步瞻叫停了辇车,兀自下了轿。 他没有带上人,甚至都没有让谈钊跟着。 皇帝突然亲临,守门的宫人始料未及,正欲传报时,又被步瞻一下拦住。 此时正值酉时,天黑黢黢的。 冬日的天色总是黑得很早,还未到入寝时,整个天空已然暗沉下来。守门的宫人未曾传报,院子里的绿芜见到步瞻时,也惊了一惊。 “皇——” 她张了张嘴唇,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皇帝的眼神慑住。 院子里落了一层雪。 窗牖上亦是凝了一层薄薄的霜。白霜将整面窗牖盖着,让人看不清另一面的动静。 姜泠听着簌簌的落雪声,半梦半醒。 京都的雨雪极多,尤其是在深夜,这一场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啪嗒”一声,似乎有雪粒子自廊檐摇摇晃晃地坠落,砸在那一排莹白的宫阶之上。 风吹飞雪,令人倦意愈烈。 步瞻便是在这时候推门而入的。 床头边未 摆屏风,这使得入殿之人稍一侧身,便能看清楚内殿的情形——女子正仰面平躺在软榻上,那一袭乌黑的发披散着,从床边像瀑布一般悬垂下来。 而床榻外侧,正跪着一名内侍,他穿着灰蓝色的袄,正背对着殿门。 听见“吱呀”的推门声。 仰青下意识转过头,只一眼,便看见那明黄色的袖袍。 内侍正停在她太阳穴处的手一顿。 似乎察觉出他的异样,姜泠下意识地掀了掀眼皮。不等她抬起头朝门外望去,幽幽的冷风中裹挟着淡淡的旃檀香气,直朝她鼻息处拂来。 仰青的双肩一抖,正搁在床边的药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皇、皇上……” “皇上,皇上。奴才参见皇上——” 这内侍满脸煞白,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他只见着皇帝微微逆着些光,满院子的月色落不到男人的脸上。 步瞻一双乌眸沉沉,未看地上的仰青,死死盯着软榻之上的姜泠。 女子缓缓撑起上半身。 门口一阵惊呼,绿芜慌张地跑入殿内,一眼便看见屋内几人的对峙。见状,她忙不迭跪至皇帝脚边,企图同他解释。 根本不是他想的那般。 真的只是娘娘身子不爽,仰青过来哄娘娘入睡而已。 步瞻也未理会绿芜。 姜泠微微抬眸,眼皮轻掀之际,纯白的雪色清然落入她那一双慵懒美艳的瞳眸中。被人打扰清梦,她似是有些不耐烦,凝望着面前的男子,懒洋洋地道: “臣妾见过皇上。仰青,你先退下罢。” 她的声音很平静。 就连面色,也是格外从容不迫。 步瞻就立在门边,他身后是冰凉的夜色,顺着敞开的门框,悉数朝殿内奔涌而来。 与之一同奔涌的,还有他眼底晃动的情绪。 “好,姜泠,好得很。” 好得很。 他的皇后,竟与一名低贱的内侍共处一室,那内侍还如此暧昧地跪倒在她的床榻边。 “你真是让朕大开眼界。身为一国之后,与一个阉人眉来眼去,祸乱宫闱。”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几句话。于无人见到的暗处,他笼于袖袍中的手狠狠收紧,只见几乎要刺入掌心! 掌心之处,是一块愈合了没有多久的疤。 绿芜求情道:“皇上,您莫要误会了娘娘……” 步瞻根本不看她。 他凝视了姜泠许久,企图从她的眼中看到几分悔过与解释。良久之后,他有些失望地扭过头,对地上的内侍冷声道: “滚过来。” 仰青立马爬着,伏在皇帝脚边。 “皇、皇上……” 面对这阉人,步瞻恢复了一贯的强势与冰冷。 下人爬到他脚边,整张脸几乎要贴在他的靴面上。 步瞻只觉得胸口处燃了一团火,让他忍不住立刻将此人千刀万剐。但在姜泠面前,他还是努力收敛着情绪,命令道:“抬起头来。” 他倒是想要看看,究竟是这样一张脸,才能让她如此宠爱、如此喜欢。 月色倾落下来。 仰青战战兢兢,抬起一双写满了惧意的眼。 那月光极为轻柔,拂在人面上,将那内侍的面庞映照得极为清晰。姜泠正坐在榻上,也顺着月色望过去,果不其然,步瞻一下顿在原地。 他的身子一僵,眉头不受控制地皱起来。 这一双眼。 这样……一双眼。 只一瞬间,男人面上变得煞白。 他神色恍惚,往后倒退了半步。 单单遮住那内侍的脸、只露出这一双眼……竟与他的双眼有几分想象。 冷风吹得落雪簌簌,亦将男人的发丝拂乱。步瞻眼中闪过一寸哀痛,好半晌,深吸了一口气,转头朝床榻这边望来。 他尽量以平静的、不带任何愠怒的语气,问她: “为何?” 为何要……找这样一个与他眉眼极为相似的内侍。 看着他面上的恍惚,姜泠忽然觉得很好笑。她的唇角忍不住勾起一抹冷笑,凝望着男人,赤着脚走下软榻。! 第 66 章 066 步瞻一双乌眸沉沉。 他与仰青虽然一双眼长得相似,但顺着夜色望去,二人身上的气度却大相径庭。前者即便没有那一身龙袍,步瞻仍是身姿笔挺,面上俨然是上.位者的清冷与矜贵。后者身形佝偻着,因为过度畏惧,整个身子止不住地瑟缩。 他们两个人,完全不一样。 即便是眉眼极相似,可外人一眼便能看出来,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女子的脚踝极细,月色轻幽幽坠落,愈发衬得她脚腕凝白赛雪。步瞻微垂下眼帘,看着姜泠走到自己身前。冷风送来她身上轻柔的香气,女郎轻抬起下巴。 “什么为何?” 她毫不避讳地望向他的眼睛。 疑惑,不解,还有……愠怒。 姜泠如愿以偿地,在他眼底看见那一份愠意。 不等身前的男人开口,她转过头,淡声吩咐道: “你们都先下去。” 绿芜与仰青交换了个眼神,见皇帝并没有拦着,赶忙胆战心惊地退出寝殿。 一时间,偌大的内寝就剩下她与步瞻二人。 周遭更安静了。 夜色寥落,将簌簌的雪影吹入人的瞳眸中。 男人似乎忍耐许久,太阳穴突突跳着。他睁眼闭眼都是方才那一暧昧无比的画面,还有身前姜泠,那冰冷淡漠的神色。 “他与朕……” 步瞻忽然不愿往下去说了。 那内侍与他怎么?与他长得像吗? 他是一国之主,是这大魏的君王,而那人,甚至只是一个低贱的阉人。他怎可自降身份与一个阉人争风吃醋?与一个内侍相比较,着实是一件极令人不齿之事。 男人像是有些生气,在月光的照耀下,面上泛起一片青白。 他的手指紧握着,指甲触到那伤口,似乎又挑破了些愈合的皮。隐约之间,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自伤口处渗出,他却并未感觉到手掌间的疼痛。 他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堵得发疼。 “他与皇上怎么?” 姜泠看着他,说出了他未说出的话,“他与皇上长得很像,对么?” “不光是眉眼,还有那身量,都与您极像。”简直像是皇上您的孪生兄弟,不是么? 她在侮辱他。 将一个阉人,与之相比。 步瞻眼睫微动,却未愠怒,而是自心底里生起一种奇怪的情绪。听着姜泠的话,他忽然回想起殷氏。正是恍惚之间,男人忽然又听到一声笑。 “步瞻。” 姜泠道。 “其实你与他一点儿也不像。” “只是我不懂,为何这世间,只允许男子朝三暮四,而勒令女人必须恪守妇道,必须从一而终。” 她并非抨击所谓的“妇道”,也并非想要去寻找方圆规矩之外片刻的欢愉。 她只是不明白。 为何 这世间有那么多的不公。 只一瞬间,步瞻脑海里忽然回响起先前在江南听到的、她所说的话。 ——“季老师,这书店的客人明明大多都是男子,可为何这些书架上都摆满了女德女戒之书?明明大多女孩子都不会读书识字,她们甚至都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为什么总有这么多规诫女子的书籍,他们制定着所谓的规矩,要求姑娘们必须本本分分、必须贤良淑德。” ——“她们必须以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夫君为天。” ——“季老师,这世上为什么没有一本书,教导男人该如何敬爱自己的妻子?” …… 听到那些话时,步瞻正躲在那一排排书架之后。 他还记得那天的阳光极为耀眼灿烂。 可即便如此,日光能透过窗牖,却透不过层层书架的遮掩,落在姜泠身侧的那一排排书籍之上。 如今,雨雪倾盆,乌云密布。黑黢黢的夜空里,只有些许月光与宫灯掺杂着,落进这藏春宫里来。 “你与他不一样。我知他待我并非真心,我也知晓如此伺候我也不过是有利可图。但他不会像你这般残忍冷血,不会像你这般冷漠无情。” “步瞻,他不会像你一般——利用我,掌控我,抛弃我。” 男人的面色晃了一晃。 即便是单纯的利用,即便在步府那时他的心中根本没有她。 可姜泠依旧摆脱不了被利用、被掌控、被禁锢的命运。 他根本不爱她。 却要强硬地掌控着她的每一寸情感,他要她的每一分笑与泪,都要与他自己有关。 这是他的冷漠残忍,更是他一贯拥有的掌控欲和征服欲。 “姜泠,你莫说了。” 过往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与冷寂的夜风交织着,将二人的身形包裹。 他似乎有些躲避,不愿回忆曾经对她的伤害,将脸偏至一边。 不知是不是冷风吹的,步瞻嘴唇有些发白。 他的嘴唇轻轻颤抖着,乌黑的鸦睫下,情绪亦是剧烈流动。 姜泠也侧首,凝望向他的眉眼,忍不住笑了。 “我为什么不能说。” “步瞻,你都能做得,我又有何说不得?” 男人并未径直答她。 “为了一己私欲,你将我娶回步府。作为你的结发妻子,新婚当天我几乎是徒步走到相府。你说你讨厌红色,不喜欢喜服那般殷红的颜色,好,我可以自认倒霉。那么后来呢?你不喜欢我,为何又要招惹我,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与我亲密?为何又在与我亲密之后,将我狠狠抛弃?” “你拿我的家人威胁我,你拿我的孩子逼迫我。我是你饲养在牢笼里只为讨得你片刻欢心的雀儿,我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可我已经成这样了,我已经被你囚禁了三年,你已经有了后宫那么多妃嫔。步瞻,你为何还不愿放过我?我避着 你、躲着你,我逃你逃得远远的。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她像是一朵疲惫的、将要枯萎的花,被冷风吹打着,孱弱的身形晃了一晃。 “即便如此,我为何还是摆脱不了你。步幸知,你可知……我有多难过,你可知我有多痛苦?” 女子呼吸有些急促,胸口之处亦是起伏不平。看得男人怔了怔,他很想开口,很想去安抚她的情绪。却又不知应当说些什么,只能轻轻低垂下如小扇一般的浓睫。 下一刻,他听见姜泠道: “我宁愿你能像七年前那样,将我打入冷宫,此生不再相见。” 步瞻身形一顿。 紧接着,他的面上浮现出片刻的错愕与慌张。 姜泠站在一片月色里,目光清澈地颤动。 “所以你将那个阉人带回藏春宫,是在报复朕么?” 回过神来,他低下头,皱着眉凝望着比自己低了不止一个头的女人。夜潮汹涌着,将她的身形衬得愈发单薄,步瞻努力抑制着语调的起伏,问她: “姜泠,你是想要报复我么?” “报复,”闻言,她嘴角无力地勾了勾,忍不住自嘲道,“您贵为天子,我又怎敢报复您。” “我身边的所有人都在劝着我、都在同我说着你的好。说皇帝有多宠爱我,好似我……当真能享受你带给我的莫大的恩赐与荣光。她们说你想着我、念着我,说你诚意悔过,说你想要给我补偿。” 说到这儿,姜泠忍不住耸肩笑了笑,道,“悔过,补偿?想要求得我的原谅?步幸知,你根本未受过我这样的苦,你心中的悔恨,根本不及我伤痛的百分之一。” 她的眼圈红红的,像是一直委屈的白兔子,又强忍着泪水,告诉自己必须要坚强。 步瞻站在离她不远之处,见状,眼里写满了心疼。 她这是在报复他,是在逼迫着他将她再度打入冷宫。她宁愿吃不饱穿不暖、宁愿过得连个下人都不如,却依旧视他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步瞻不知道,自己竟变得这般惹得她厌恶,他原以为将她接回宫,将她视若珍宝地宠爱着,原以为时间会改变一切、会抚平她所有的伤痛。 她还是这般憎恶他,还是想要这般避着他。 可这一次,他已下定决心,不会再松开手了。 他不会让她遭受那七七四十九道酷刑,更不会再将她打入冷宫。方才来之前,他已命人封锁了全部的风声,他会将此事压下去——无论她做了什么事。 可姜泠根本不领他的情。 她仰了仰脸,抬起白皙如玉的下颌。就在这时候,有风将床帷拂入眼帘。她瞧着那床帐,忽然又想起了一些往事,让她歪了歪头,凝望着那一方崭新的软榻。 她的思绪放远,声音也慢悠悠的。 “就在这儿,当年就是在这里——我亲手点燃了藏春宫的床帐。步瞻,你可知我有多怕火么?” 步幸知的眸光闪了闪,声音微哑:“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 “还有么?” “还有什么?”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些许艰难道:“疤。” “没有了,”姜泠道,“我该庆幸,我遇见了季老师。他将我手上的疤痕除去,带我迎来了新生。” 说到这儿,她又耸了耸肩,心中不由得生起几分感叹。就在这时,一直寡言的男人忽然启唇,没来由地说了句:“若我愿意呢?” “什么?” 步瞻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继而,男人迈步走到床榻边,看着桌案上摆放的那一盏明灯,忽然伸手取下了灯罩。 姜泠微微蹙眉,他要做甚? 男人右手执着灯盏,将灯身歪了一歪,一滴滚烫的油从火舌中滴落,砸在他素白的手腕上。 登时,他的手腕上多了一道鲜明刺目的红痕。 “我说,如若我愿意,承担过去我为你所带来的一切痛苦。” 火油汇连成串,滴滴落下。 他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径直凝望着她。 姜泠蹙着眉,双唇紧抿。 片刻,男人忽然又抓住了床边的帷帐,只一瞬间,素白色的纱帐便被灯盏点燃。他死死攥着燃烧了一般的纱幔,额上冒出豆大的汗。 姜泠有些被吓到,往后退了半步。 “如若我说,我愿意承担你曾遭受过的十倍、百倍的痛苦。直到你能够重新接受我。我愿意与你一起,带着你重新走向新生。” 说道这儿,他顿了顿。夜风袭来,他似乎闻到了什么烧焦的味道。 深夜之中,火焰燃烧得欲烈,不过顷刻之间,地上便多了一团烧焦的灰烬。男人的手腕被烧得通红,他牙关颤栗着,忍着痛,固执地看着面露惊愕的女子。 夜风里,他的声音很轻,隐约带着些忏悔。 “如若我说……我爱你呢。”! 第 67 章 067 067章 步瞻一双眼凝望着她。 火势愈演愈烈,冲天的火光倒映入姜泠的瞳眸中,只这一瞬,让她忽尔回想起亲手点燃藏春宫的那个晚上。那也是一个孤寂的夜,长风汹涌着,吹得火焰燃烧得愈发旺盛。 也就是在那一天,姜泠恍然发现——这世上原来有比明火还让她畏惧的东西。 她没有先前那样怕火了。 可看着这燃烧的火苗,姜泠还是忍不住往后倒退了半步。她乌发未束,青丝就闸板随意地披散着,只一抬眼,便看见面前令人胆战心惊的景象。 他身姿颀长,立在那里。 熊熊火焰与窗外的雪影映照着,悉数落在他俊美而瘆白的面庞上。男人额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正顺着他的鬓角、脸廓缓缓流淌而下。夜潮汹涌,步瞻的掌心没入火焰之中,发出“滋滋”的炙烤声,让人只听一下,便觉得无端难受。 滚烫的火,烧红的光。 还有男人凝望过来的一双眸。 他忍着那烧灼的烫意,眸光定定凝在姜泠身上。即便看着她往后倒退,男人的手仍未从火堆里撤开半分。他像感受不到什么痛苦,似乎是真诚地悔过,想要乞求她的宽恕与原谅。 火光也落在姜泠的素净的面容上。 她紧咬着下唇,双肩微微颤栗。 就在此时,藏春宫的殿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 “主上!!” 察觉异样,谈钊径直闯入殿,只一眼便看见内寝中的情形。来者吓得大惊失色,忙不迭上前将步瞻拦下,继而又赶紧招呼着宫人灭火。 所幸火势并不大,几盆水下去,火焰彻底熄灭。 只可惜床帷被烧毁,彻底不能用了。 烧焦的帷帐燃成灰烬,狼狈地散落在地上,坠在步瞻明黄色的衣袍边。 男人面色亦是灰白。 谈钊将他的身子扶住,看着自对方掌心处滴落的、殷红的血,忍不住痛心道: “主上,您这是做甚?!” 言罢,他又猛一转头,问姜泠: “娘娘,您为何不拦着皇上?” 怎能如此眼睁睁地看着皇上被火烧成这样? 步瞻嘴唇动了动,声音很低:“是朕执意,不怪她。” 他掌心的皮早已被烧烂,露出里面大片大片的红肉。殷红的血顺着他手腕湿淋淋地滑下来,滴在地上那一滩灰烬上。他的手腕上尽是一片焦黑色,看得人万分触目惊心,不一会儿L,有太医匆匆赶到。张太医忙得连背后的药箱都未背正,见皇帝这般,也是骇了一骇,紧接着回过神,替皇帝紧急处理起来。 这一晚,整个皇宫注定不甚太平。 也就是这一晚,姜泠与一名内侍“苟且”之事不胫而走。 这消息不知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仅在一夜之间,闹得沸沸扬扬。不止是后宫,就连前朝大臣也都知晓了此等令祖宗蒙羞之 事。步瞻方从龙榻上苏醒, 抬眼间便看见正在榻前跪得笔直的谈钊。 步瞻昏睡了一整个晚上, 此刻已过了上早朝的时辰。 见谈钊跪在这里,他右眼皮微微一跳,隐约觉得不妙。 果然,看见步瞻醒来,谈钊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头。 “主上,属下无能,未能……压下皇后娘娘与那内侍的事。属下办事不力,还望主上重罚!” 步瞻的左手攥紧了手边的被褥。 他伤得是右手,从掌心一路烧伤到了手腕,如今也只有左手能动。闻言,步瞻眉心微微一蹙,问道:“消息都传到哪里了?” 谈钊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后宫……与前朝都知晓了。” 若无例外,不出多久,整个皇城怕是都要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 一国皇后,与一个低贱的阉人私相授受、暗通款曲! 外间大雪未停,鹅毛纷纷撒撒,自天际簌簌落下。男人眼中闪过一道寒光,紧接着,披衣起身。 “主上,您、您这是要去哪儿L?” 他的伤势未愈,如今正十分虚弱。 步瞻走下床,一侧的宫女立刻会意,取过他那庄严肃穆的龙袍。男人戴好了冠冕,十一珠冕旒微微遮挡着他双眸间精细而清冷的光芒。 出了这么大的事,众臣子都未离开议政堂。听到那一声“皇上驾到”时,大臣们皆纷纷回头,朝那道明黄色遥遥一拜。 步瞻目光平淡,轻轻掠过众人。 待他步步走至大殿之上,坐于那九龙宝座时,原本七嘴八舌的议政堂一下变得鸦雀无声。 谈钊立于龙椅之侧,腰束尚方宝剑,神色肃穆。目光落下,殿下众文武翘首以盼,似乎在等着皇帝给他们一个说法。 一个皇后私通内侍、罪当何处的说法。 见皇帝一直未开口,少时,率先有文臣打破寂静,走上前。 “皇上,皇后娘娘与一名叫仰青的内侍私相授受。此事已传遍了前朝,不知您……可否知晓?” 只见皇帝高坐于九龙宝座之上,闻言,十一珠冕旒低了一低,他的目光亦缓缓垂下。 许是那眼神太过于骇人,文臣双手紧了一紧,强稳着心神站住了脚跟。 皇上对皇后娘娘的偏爱,众人都看在眼里。 当年皇后假死,皇上亲自为其置办巫礼。前段时间姜皇后突然又“死而复生”,此等欺君罔上之罪,众人原以为她定是难逃此劫。谁料皇帝竟一点儿L也不追究,甚至对她百般宠爱。 有人说,姜皇后是皇帝的发妻,一人感情甚笃。 也有人说,皇帝不过是看中了姜氏身上的“凤命”,故而对她百般纵容。 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能看出皇帝对姜氏的溺爱,故而当那文臣上前请皇帝发落姜皇后时,殿下众人也在手心里暗暗捏了一把汗。 臣子言罢,大殿一时静默。谈钊微微侧首,只见主上微 垂着眼帘,那眼神极清冷。 “皇上,李大人所言极是。如今姜皇后与一内侍的传闻,已闹得满城风雨。还望皇上明鉴!” 又一人走上前。 这一回,那人引得众臣子“扑通通”地屈膝,轰然跪了一地: “还望圣上明鉴!” “圣上明鉴——” 议政殿的大门未阖。 昨夜一场大雪,纷纷然下到了今日清晨。直到如今,那雪才终于有了停歇之势。灰蒙蒙的云层之中,终于有光影刺破那乌黑色,沉闷的天际被扯破了一个口子,暖醺醺的日光就这般落下来。 穿过议政殿,落在那九龙宝座之上。 步瞻紧握着把手上那沉甸甸的龙头,凝眸望向众人,沉沉出声: “依爱卿们所言,朕该如何处置皇后?” “皇后娘娘德行有亏,不配为后!理应立刻废其凤位,并将她与那名内侍一同打入牢狱听审!” 此人刚一说完,立马又有臣子迎上前,道: “常大人所言极是。皇上,按着大魏律法,身为后妃,与他人私相授受者,当处以极刑。后妃位分越高者,受到的责罚当越严重。身为皇后,与他人私通,当——处七七四十九道极刑!臣恳请皇上处死姜氏!” “臣等恳请圣上处死皇后姜氏!!” “恳请圣上,处死妖后姜氏——” 议政殿上,一呼百应。众人皆义愤填膺,纷纷恳求皇帝下旨,处死姜泠与那内侍仰青。 见状,谈钊有些着急,他转过头又望了主上一眼。只见步瞻左手搭在龙椅上,素白的手指将那颗龙头攥得极紧。 他指尖青白,手臂上隐隐冒出些青筋。 半晌,他凝视着殿下跪了一地的众臣,冷冷发笑: “怎么,你们这是要逼着朕处死她么?” “微臣不敢。只是姜氏这种女子,堪称妖后,理当受极刑。圣上大义,还望您切莫徇私,立刻处死姜氏,换大魏一个说法。” “什么说法?” 步瞻歪了歪脑袋,忽尔勾唇轻笑了声,“倘若朕不愿废后呢?” 闻言,诸臣子大惊:“皇上,您这是要偏袒那妖后?!” “众爱卿莫要忘了,她身上背着的,可是大魏的凤命。” 明懿帝登基那么多年,一贯杀伐果断、雷厉风行,将大魏江山更是治理得清明而太平。他坐在那九龙宝座之上,提笔朱批之间,向来不动声色地肃清朝堂上下政务。他一贯是冷静、清明、波澜不惊的,诸位文武大臣从未见到他在大殿上动怒的样子。 “啪嗒”一声,他摔了一名臣子递上来的折子。 明黄色的衣摆在众人眼前扬了一扬,听着那声响,臣子们头一次感到一阵压迫。为首的李大人身形更是一瑟缩,稍一抬眸,便望入皇帝那双乌黑的、凝着冷霜的眼。 他的一双眸,着实美艳,也……着实吓人。 李大人的双肩抖了抖,跪在正殿上,不敢言语,生怕皇帝降祸。 片刻,步瞻唤来谈钊。 “大魏典书上,有哪一条,写明了皇后私通,理应受四十九道极刑?” 谈钊转过头,望了望史官。后者颤颤巍巍,好半天才说了一句:“《魏律法》。” 步瞻扬声:“取《魏律法》来。” 闻言,众人微怔,不明白皇帝这是何意。 “取《魏律法》来。”皇帝重复道。 这一回,他的声音更响亮了些,也更为严肃,让人根本无法违抗,只得去取了那本书。 片刻,史官双手微颤,捧过那一本沉甸甸的《魏律法》,呈至皇帝眼下。 “圣上,此乃大魏律令,还望圣上过目。其中关于皇后之罪的量刑在第四卷第一十八页第三百五十一条,还望圣上过目。” 步瞻微微垂眼,看着那厚厚的典书,连接都未曾接过,淡声吩咐道: “烧了。”! 第 68 章 068 闻言,众人大惊失色。 尤其是将《魏律法》呈至皇帝面前的那名史官,更是吓得身子发软,一双腿打着哆嗦几乎站不起来。 “烧。” 冷冰冰的语调,不带有任何感情。 他垂眸睨着那史官,略带审视的目光如同冷漠无情的造物者,他要将世间原有的规范尽数撕碎,让这全天下的臣民,都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掌控。 火焰冲天,律法被他亲手烧烬。 男人一袭龙袍,立于大殿之上,冷风吹鼓他的袖袍,他的衣袂随风孑然摇晃。 听着群臣的抗议,步瞻头疼得厉害。 又一次的,他的眼前迷迷糊糊地出现一道人影。女子衣衫半披着,露出雪白圆润的肩头。她诱人的身段被轻纱裹着,转过头对他含羞笑了声。这样一张盈盈笑靥,步瞻只觉得自己的喉舌烫得厉害。他的头脑晕晕乎乎的,想要伸出手,将她的身形轻轻搂住。 然而,女郎莲步微迈,径直掠过他。 下一刻,她投入另一人的怀抱。 那人的面容,步瞻看不真切。 步瞻的脑海中却闪过许多道人影,季扶声,薛才瑾,甚至是那名叫仰青的内侍。他忽然感到一阵慌乱,即便知晓这不过是他臆想出来的幻觉,他仍然感觉一颗心绞痛的厉害。那笑声落入他的耳中,如同某种凌迟。他咬了咬牙,努力将这幻觉从眼前驱散。 耳边,仍是大臣们的群起抗议之声。 他们一道道细数着她的罪行——从大婚之夜往合卺酒中下.药,到先前的放火假死脱身,再到如今的与一内侍苟且私通……九龙宝座之上,步瞻将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殷红的血珠子,一点点染红了纱布,无声滴落在地。 他眼前稍稍恢复了清明。 痛意刺得他清醒了些,空气中残存着书籍烧烬的味道。残渣被风一吹,不知飘散到何处。 大魏明懿八年,大雪纷飞。 群臣联名上书,请求皇帝处死德行有亏的皇后姜氏。 当这些消息传入藏春宫时,姜泠正坐在那张雕木梨花软椅上。周围宫人皆是满脸慌乱,各个心惊胆战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唯有那“始作俑者”安适地倚在椅上,手里捧着一个热烫的手炉儿,垂眸凝视着一幅铺展在桌案上的山水画。 绿芜在耳边哭哭啼啼。 说满朝文武又闹起来了,联名上书,逼着皇帝将她处死。皇上虽一直压着风声,但这消息还是传入了后宫,甚至闹得满城风雨。 百姓们也联名,要求皇帝废黜皇后,赐死姜氏。 一时之间,民怨滔天。 “娘娘,奴婢听说前朝那些大臣们将皇上逼得极紧,近来每日上朝,也都是逼着皇帝将您废黜,奴婢只怕皇上那边会撑不住了……再这样下去,皇上即便不忍心赐死娘娘,也不得不废了您的后位。娘娘,这可怎么办才好……” 听着绿芜的哭声,还有青菊的焦急 声, ?_[(, 废了她。 她太想摆脱这“凤命”的桎梏。 既然她主动逃不掉,那就让步瞻亲手,将她废黜。 是报复么? 也不尽然。 她只想离开那个男人,那个一次又一次,将锋利的匕首插在她心口处的男人。 他给她带来的伤害,已不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弥补”所能偿还。姜泠甚至再每每看到他时,都会忍不住回想起先前那些沉痛的往事。她原以为那场大火会将过往的一切都烧个干干净净,原以为远离了京都就会忘记过去。 午夜梦回,那些伤痛还是会被撕扯开,流出新鲜的血液。 唯有远离,才能让她暂时忘却那一身伤疤。 见皇帝迟迟不作为,有不长脑子的大臣提议,将此事捅到太子殿下面前。一听说有人要废了自己母后,太子煜勃然大怒。众臣从未想过,有其父必有其子。于皇后娘娘一事上,皇帝没有原则,这太子更是没有任何原则。 太子在青行宫下了禁令,日后若是有人再敢在他面前乱嚼皇后的舌根,当场杖毙。 还是先拔了舌头再乱棍打死的那种。 可即便如此,整个前朝、整个京都,形势依旧十分紧迫。 甚至有不少臣子以辞官致仕,逼迫步瞻处理皇后姜氏。 这些天,步瞻一直没有来藏春宫。 姜泠自然也未前去长明殿找他。 长明殿的宫灯亮了整整三个夜晚,灯火微黯,与星光相互映衬着,无声攀爬上人的心头。谈钊腰间别着尚方宝剑,恭敬站在自家主上身后。那一身龙袍的男人正端坐在九龙宝座之上,手里捧着自西巫送来的战报,读得认真。 这是他无眠的第三个夜晚。 压力,逼迫,群臣的上书,百姓的抗议……谈钊自知他的烦恼,却不能替他分忧分毫。这几天,主上不止一次地传唤了张太医,可头痛却愈演愈烈。 他原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实力。 可真正坐上这九龙宝座,他才发觉,自己要考虑的着实太多太多。 于这口诛笔伐的风口浪尖,他不知要如何安安稳稳地保下她。 如若不赐死,那便只能是废后。 将她废黜,再打入冷宫,此后生死不再相见。 想到这儿,步瞻心口处又是一阵止不住的阵痛。 谈钊将灯点得更亮了下,只一垂眼,便看见主上眼下的乌青之色。见状,他不免心疼道:“主上,您已有好几天未曾歇息了,再这样下去,身子会吃不消的。政务虽是繁忙,但您还是要以龙体为重,去床上歇息歇息罢。” 冷风吹得他衣袍边的芙蕖玉坠子拂了一拂。 幽幽长风,穿过寂寂长夜,这一场雪不知何时又落了下来。雪花洋洋洒洒,一片覆盖着一片,逐渐变成硕大的雪球,倾压在人的脊柱之上。 那些飘零的雪花,变成一句又一 句的质询。 “” ?本作者韫枝提醒您最全的《细腰藏春》尽在[],域名[( “身为一国之后,此般举止,当真是令祖宗蒙羞,连佛祖都不能原谅!” “臣等恳请皇上赐死妖后!” “臣等恳请皇上罢黜妖后,赐死此妇!” 他立在一片风雪声中,张了张嘴唇,发不出任何声息。 就在这时,眼前陡然出现了一道身影。 姜泠衣着单薄,被人押在刑架之上。她披散着头发,脚下是成堆的干柴。冷风吹得她面上极白,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女子疲惫地掀了掀眼皮。 她的嘴唇干涩,眉睫在寒风中轻轻颤抖着。 “步幸知,”她哭着哀求他,“你赐死我吧,求求你,让我解脱吧。” 她的声音哀痛,理智似乎已游走在崩溃的边缘。 “求求你,赐死我,步瞻,步幸知。” “求求你让我解脱……” 他站在原地,看着女子脚下燃起的烈火,欲飞奔上前。可他的双脚双腿如同牢牢被绑住一般,僵硬得根本无法动弹。他只能无助地站在原地…… 不,不要。 步瞻猛地从床上坐起身,后背冒出一身冷汗。 那梦境仍未停歇。 他分不清这是梦,或是真实,亦或是他清醒时眼前忽然浮现的幻觉。眼前是大片大片的雾气,他的眸光颤抖着,眼睁睁看着那冲天的火光,将女子单薄的身形一点点吞噬。 不要。 不要。 不—— “咣当”一声,床边的花瓶碎了。 清脆的响声在耳畔响起,步瞻的手指蜷了蜷,终于从那令人痛苦绝望的梦境中跋涉出来。 待他回过神,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走下了床榻,月色清莹,他只身立在床边,左手正执着一块花瓶的碎片。 有血从他腕间滑落,刺痛感让他甚至愈发清醒。 听到这边的动静,萱儿在殿外忧心地唤道:“皇上,怎么了?” “无事。” 他的嗓音微哑,看着流了一地的血。 殷红的血自他素白的腕间落下,蜿蜒得万分可怖。 那梦境……不,理应说是那幻想,也万分可怖,万分真实。 他唤来谈钊。 后者走进殿,看着地上的狼藉,显然怔了一怔神。下一刻,他听见主上漠然的声音: “内侍仰青,行为卑劣,赐凌迟,明日行刑。” “皇后姜氏——” 他忽然顿了一顿。 短暂的沉默过后,步瞻抿了抿唇,须臾,他用下巴点了点挂在一侧的外袍,披衣起身。 他未让谈钊跟着。 他未让任何人跟着。 男人耳边,回荡起方才在“梦境”中听到的话语: ——“身为一国之后,此般举止,当真是令祖宗蒙羞,连佛祖都不能原谅!” 今夜的风雪亦是很大,鹅毛絮絮,飘落在步瞻肩头。 他披着氅衣,撑着伞,孑然一人推开佛堂的门。 前半生,他从未信过佛祖,敬过神灵。 大门被人从外推开,夜色涌入佛堂,照亮了大殿前的观音神像。 菩萨低眉,似乎在无声凝视着他,又像是迎接他的到来。 夜风吹拂着他的衣袍,将他宽大的衣袂鼓起。 天子仰面,注视着殿上的观音菩萨,无声凝望良久。 只一瞬间,他忽然回想起若干年前,金善寺里。 硕大的姻缘树下,小姑娘满怀期冀地扬着脸,为了将红绸系得更高一些,她拼命地踮着脚,一边挂,一边喃喃自语: “挂高些,以后的路就更顺一些……” 步瞻向来不信什么神灵庇佑。 他更不相信所谓的善恶有报,因果轮回。 对于这些说法,他当然是不屑一顾,甚至有些嗤之以鼻的。若世间当真有恶果,他弑父、犯上、叛君,早应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了。 听着少女的话,那时候的他只是轻嗤了声,嘲笑她的愚笨。 只有如此蠢笨之人,才会寄执念,于此等缥缈之物。 而如今长夜寂寂。 落雪纷纷而下,他屈膝,于神佛面前长跪不起。! 第 69 章 069 另一边,皇城之外。 飞骑轻踏,卷起阵阵尘烟。 年轻将军勒紧缰绳,微弓着身坐于马上,右手将绳子攥得极紧。 于他身后,有另一骑,望着他的背影止不住地喊: “将军!大将军,您骑、骑慢些——咱们在天黑之前定能进城!” 姜衍浑然不顾那人的话,右臂上青筋隐隐,将马驭得愈发快。 三日前,群臣逼着皇帝处死皇后姜氏的消息传到了西疆。 闻询,大将军姜衍毫不犹豫地飞身上马,轻骑赶往京城。 这世间,唯有两把尚方宝剑,乃明懿帝钦赐,可先斩后奏、处决任何奸佞谋逆之徒。 一把是谈钊那里,另一把,则佩于姜衍腰间。 年轻将军身上军装未褪,衣袍猎猎,腰际的长剑扑朔出摄骨的寒光。他驻守边疆多年,俨然从当初青涩稚嫩的少年蜕变成一个顶天立地、杀伐果断的男人。经过风沙的洗礼,他坚实的小臂是一片健康而结实的小麦色。男人眉眼坚毅,攥着缰绳又是振臂一挥。 姜衍在心中默念。 快一些,再快一些。 阿姊还在皇都等着他。 身为步瞻的部下,姜衍常年听候他的调遣,深知此人的心狠手辣。 姜衍相信他的阿姊,但也相信步瞻冷漠无情。三年多前,阿姊的“死讯”传入西疆,于军营里一向滴酒不沾的少年将军醉倒了整整七日。他听说阿姊是被火烧死的,她明明那样怕火,从前在姜府时,她的屋内甚至都不会有明火。 藏春宫为何会走水? 皇都波诡云谲,他一直想探查此案,却又无从探寻。 快马飞驰,少年将军心急如焚,踏着簌簌飞雪,迫不及待地驭马奔向那宫墙深深的皇城。 日月更替,清晨第一缕阳光落下来,融化了昨夜的冰雪。 薄薄一层雪纱覆于佛堂外的宫阶上,遇见了温暖的日光,化成一道浅浅的水印儿。谈钊找了步瞻良久,终于在佛堂里找到自家主上。 轻幽幽的晨风吹拂起他单薄的衣角。 他在佛堂里跪了一整夜。 谈钊找到步瞻时,他面色有些疲惫。男人的乌发未束,落在身后随意地披散着。他微垂着眼睫,眼睑下是一片乌青之色,听见谈钊的声音,他缓淡抬起双眸。 一双凤眸狭长,其间裹挟着思量。 谈钊也从未想过,主上会在佛堂。 在他的印象里,主上向来不信奉神明,唯一一次也是信了那巫师的巫蛊之术,以心口血换得“皇后娘娘”安息。 这是他第二次,向神明低下高傲的头颅。 他要神明保下她。 第一缕日光,也送着这一道皇诏传入了藏春宫。 “皇后姜氏听旨——” 整个藏春宫连同姜泠一同,朝那明黄色的诏书齐齐跪下。 来者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何公公 , 对方双手将皇诏展开, 拖着尖利细长的声音。 “皇后姜氏,污泥圣心,触怒龙颜,即日起送入金善寺静修,面壁思过,非诏不得回宫。” 未褫夺其凤冠,未废黜其后位,只将其送入金善寺静修。 姜泠有些意外。 看样子,步瞻已下定了决心,先将她送去个清净之地暂时避一避风头。至于前朝与后宫的事,待日后再慢慢解决。 姜泠低垂着眼,平淡无波地接过圣旨。 对于她来说,金善寺也算是一个好去处。 她刚接下皇诏,殿门后忽然响起一阵喧闹声。姜泠闻声抬眸,只见那人一袭玄青色的短袍,大步流星地迈过藏春宫的宫阶。 来者生得浓眉大眼,十分英俊。望向那张万分熟悉、又有些许陌生的脸,姜泠一时竟有些恍惚。 她已有许久未见到姜衍。 对阿衍的记忆,仍停留在七年之前。 那时阿衍还未去西疆,她还未假死脱身,更未被步瞻软禁于藏春宫。 姜衍说,他此番回京都,也是听闻了前朝之事,生怕步瞻降祸于她。 说这话之前,他忍住了唤她为“阿姊”的冲动,而是轻撩起衣袍一角,恭恭敬敬地唤她:皇后娘娘。 也是他受了步瞻的诏命,护送姜泠去金善寺。 对于藏春宫乃至整个皇宫,姜泠都没有什么留恋,她带上了绿芜和青菊这两个丫头。 她原以为这一路上风尘仆仆,却不想步瞻竟给她准备了辆宽大舒适的马车。 姜衍高高坐于马背上,护送着马车缓缓前行。 “皇后娘娘放心,皇上已同微臣说过,此番将您送入金善寺,不过是暂避风头。待外头那些风声消停了,皇上自然会将您接回皇宫。” 闻言,姜泠在心中暗自嘀咕: 步瞻自然不会如此轻易地放她离开皇宫。 他恨不得直接将她锁在皇宫里,将她从头到尾地束缚在宛若牢笼的藏春宫内。 她也不愿再回到皇宫。 一路上,姜衍又与她说了许多心事。 譬如当年,他去西疆,也是为了她。 步瞻同他承诺,只要他守在西疆建功立业,对方便会放了他的阿姊。 闻言,姜泠只是抿唇笑笑,并未多说。 不过是步瞻玩弄人心的把戏罢了,轻而易举地得到一名大将,且是一位不求功名利禄,便可于战场上为他拼命的大将。 马车不疾不徐,在日落之前,来到金善寺。 金善寺乃佛家圣地,与姜泠先前也有过一段缘。她还记得在若干年前,自己曾痴心妄想地于金善寺大院里那棵红绸树上,亲手绑了一根只属于她与步瞻的红绸带。 ——“施主,您只写了您一人的生辰八字。” ——“我……不知晓他的生辰八字。” ——“施主,若无八字,这姻缘树兴许就不灵验了。您还是回去问问您家那位郎君。 只有将两个人的生辰八字都写上去,姻缘树才会保佑你们一生一世一双人。” “……?[(” 那住持笑吟吟,遂了她的话。 如今再踏至金善寺,姜泠还是一眼看见了院子里的那棵挂满红绸的姻缘树。 殊不知,于不远的暗处,有两道目光正定定地凝望着这边,落在姜泠身上。 只见她简单地收拾了下行囊,便来到姻缘树之前。 相比于多年之前,这里的红绸似乎变多了,冷风乍一吹拂,绯红鲜艳的绸带便随风飘舞。 姜泠拢了拢身上的外衫,扬起头,踮起脚尖,兀自于这一排排红绸里搜寻。 不远处,谈钊转过头望了望身前的男子。 自打这马车出了皇宫,明面上是姜衍护送,实际上,他们已偷偷跟了一路,这一路主上都默默行于暗处。佛堂那一夜,步瞻似乎也在一夜之间,竟信了世上的神明之说。他将姜泠送到此处,也是希望她能得到神灵的庇护。 待此事风波平息,再将她带回皇宫。 不止是姜泠。 就连谈钊,也隐约记得她曾在姻缘树上绑过红绸一事。 那时候,他也与主上躲在暗处,看着她踮起脚尖,一脸欢喜地将那红绸挂至最高处。 小姑娘一张脸被冻得红扑扑的,嘴里却不住地念叨着:“挂高些,以后走得路便更顺一些……” 那时候,谈钊转过头,问步瞻:“可否要将那红绸解下来。” 男人本欲点头。 不知为何,动作却忽然一顿。 他垂下眼眸,沉吟片刻,懒散地道:“不必了。” 也是因为步瞻这片刻的犹豫,姜泠于这棵树的最高一枝,顺利地找到了当年自己亲手挂上的红绸带。 挂在最高的树枝上,日夜受着风雨的洗礼,这红绸看上去十分陈旧。姜泠看着其上的一个“瞻”字,将绸带缓缓摘了下来。 展开,铺平。 忽然,她眸光一顿,不解凝眉。 这红绸上…… 什么时候竟多了步瞻的生辰八字??! 冷风拂过,她眉头紧锁着,心中盘算着,自己的记忆是否出现了偏差。 ——不可能。 她绝对不可能记错。 直到如今,她都不记得步瞻的生辰八字,也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当初绝对没有将那人的八字填补上去。 她甚至还在日后兀自庆幸过,还好当年未将步瞻的八字补上,总好过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姜泠右手紧紧攥着那陈旧的绸带一角。 那这八字……究竟是何人补得? 只一瞬间,姜泠脑海中忽尔闪过一张熟悉的面容。 不过片刻,她将那人从头脑中驱散。 他都不知这树上有过二人的红绸,怎可能偷偷一个人跑过来,在其上补全他的生辰八字?这着实是太不可思议。 姜泠手指微僵,回过神,自嘲般地笑了一笑。 她眉睫微动着,回过神思,忽然转过头,问住持要了一把小剪。 当那人将小剪递过来时,恰恰一道日光落在那剪刀之上。如此和煦的暖阳,竟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寒光! 步瞻身形动了动,似乎想上前将她拦住。 女子手握剪刀,“咔嚓”一声,毫不犹豫地将红绸剪为两截。 一截是她。 一截是步瞻。 姜泠目色无波,看着于空中飘为两截的红绸带,忽尔有什么情绪自心胸中汹涌而出。 这么多年。 过往这么多年的情愫。 谈钊下意识地去看他,“主上……” 步瞻看着于空中飘扬的两截红绸,声息忽然哑了一哑。 这么多年,他一贯骄傲了这么多年,一贯目中无人了这么多年,终于相信了这世上还有神佛。 可从此以后。 他们的爱情再也没有神灵的庇佑。! 第 70 章 070 是夜,深宫寂寥。 回宫时,已是傍晚时分。 冬季的天总是黑得很早,赶回皇宫时,已是黑云压天。这一路上的气氛很是沉闷,谈钊策着马,大气不敢出一声。 今夜的雪停了,不知明日还会不会下雪。 步瞻走下马车时,不知是不是今夜月光太过于瘆白,竟照得他面上没有多少血色。见状,谈钊担心地张了张嘴唇,却被男人挥手止住。 他说,不必唤张太医。 马车停落,干秃秃的树枝上有积雪扑簌簌坠下来,坠在男人的衣袍上,登时化成晶莹剔透的水珠。 步瞻缓缓伸手,将其自衣摆上拂去。 谈钊看着他,欲言又止。 虽然主上嘴上不说,但跟着他这么多年,谈钊能清楚地察觉到他的情绪。自娘娘剪断那红绸之后,主上的面色骤然变了一变。这一路颠簸,他坐在马车似乎在静思着什么,沉默良久,一路无言。 他似乎在发怔,又似乎是在忍耐着什么情绪。 方才回宫时,马车驶过朱红色的宫门,恰好听见宫墙另一头小宫人的窃窃私语之声。她们正在谈论近些天发生的事,听到那一声“姜皇后”时,皇帝的目光兀地冷了一冷。 一侧的谈钊立马会意。 劲装男人一个眼神,不过少时,宫墙后便传来宫女们凄切地求饶声。 皇帝下令,日后,任何人都不允许提起皇后,更不允许妄议皇后。 又是一道冷风,吹得男人衣袍簌簌。 步瞻微低着眼睫,平静地下达了旨意。 男人声音、神色皆是缓淡,这般不咸不淡的情绪,令谈钊感到一阵心慌——谈钊知晓主上素日喜怒不形于色,但如今的他,实在太过于淡定、太过于平静了。 自从看着娘娘将那红绸剪断后,主上就未再说过一句话。 彻骨的寒风寸寸拂过他清冷的眉眼。 步瞻略略抬眸,凝望向不远处的长明殿。他的神色很淡,满心情愫像是被那一把锋利的剪刀尽数剪断了一般,直将他的情绪剪落,一整颗心也变得坚不可摧。 谈钊道:“主上,还有何吩咐?要不要传唤陆大人和李大人?” 步瞻淡声:“明日再传。” 闻言,谈钊只得应了声是,随着主上步步迈向那灯火通明的长明殿。 步瞻未让其他人跟着,只身走入这一片漆黑的夜色里。他的脚步并不沉重,甚至有几分轻缓,像是彻底放下了那些纠缠不清的往事一般。就在谈钊稍稍放下心来的后一瞬间,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沉闷地倒地声。 “皇上!!” 那一袭梨花白衣轰然坠了地。 周围宫人赶忙上前,凑近些,才惊觉,皇上不知何时已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面上毫无血色,嘴唇更是变得煞白无比。男人安静地闭着眼,若不仔细探查,还以为他已没了声息。 这一片冰天雪地。 他亦像是一片脆弱的雪,差一点就要融化在这寂静的冬夜之中。 …… ?本作者韫枝提醒您最全的《细腰藏春》尽在[],域名[( 这大半个月,姜泠在金善寺过得有些惬意。 似乎受了步瞻的吩咐,也似乎怕互相侵扰,住持并未将她带到金善寺主院里,还是将她安置在一处清幽的偏院。 院子很大,四下却无人,十分安静而自在。 最中间是两间厢房,姜泠一间,绿芜与青菊一起住一间。再往东南边的那一间是个小小的灶房,里头物品齐全,不愁吃喝。 在青衣巷的三年,姜泠学着会做了许多糕点饭菜,手艺丝毫不比宫里头的那些厨娘差。她生性喜静,素日里也是一个人待惯了、不是什么享清福的命,故而来到金善寺后,她竟觉得这里反而比藏春宫惬意。 不对,是比藏春宫惬意许多。 在这里的日子就这般波澜不惊地流淌而过。 她原以为自己的生活会这样一直平淡下去,直至一日深夜,一名男子忽然闯入。 那是个极奇怪的男子,一身玄黑色的袍子,突然倒在她的门口。 那日门外头下了极大的雪,鹅毛倾天,浩浩荡荡地铺撒下来。如若不是绿芜发现有一个人晕倒在院子外头,他甚至会就这样冻死过去。 当他被抬入屋时,正坐在房间里蹲下身子烧炭的姜泠吓了一大跳。 “这是何人?” 她缓缓站起身,面上写满了疑色。 “奴婢、奴婢也不知,他就这样倒在院子门口。奴婢方才探了一下,他还有些气儿,外头这么冷的天,便和青菊将他抬了回来。” 她们如今身处在金善寺,受佛祖庇佑,总不能见死不救。 姜泠将手里头的炭放至一边儿,走过来看他。 那人阖着目,眼睫未动,只一眼,姜泠便直觉——这个男人十分危险。 她为何会下这样的定论? 只因他的身形,与记忆中那个极危险的人极为相似。 姜泠走近了些。 忽尔,空中拂来一道有些熟悉的香气,引得她心头微微一颤。她忍不住凝眉,这是…… 旃檀香? 也不是。 她低下头,又嗅了几下。旋即,放下心来。 这并不是旃檀香,面前此人,也并不是步瞻。 这香气虽然闻上去有些像,身量虽然看上去极为相似,可那眉眼、那面容,这分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面前这名男子生得浓眉大眼,明显不是步瞻。 就在她准备将此事告知住持时,男人忽然睁开眼。 他的眼神极清冽。 那清冷、锐利的目光,竟让姜泠有片刻的失神。 外间雪大,他被抬进来时,整个身子冻得发僵。姜泠便随意将自己的一件衣裳披在他身上,男人半撑起身时,那件素净的衣裳正顺着他的身形,缓缓往下滑。 见到姜泠,对方也怔了一怔,旋即眼疾 手快地将衣裳拉了拉,这才未让其掉落在地。 “你是——” “你是……” 二人异口同声。 姜泠看着他,片刻之后,移开眼。 “你倒在我院门口了。”她声音清淡,将事情原委同他讲了一遍。闻言,那男人微微颔首,片刻之后,道了句:“多谢。” 不知她是不是疑心过重,姜泠隐约觉得,这男人的声音有几分不正常。 他的声音微低,微哑。 似乎……在刻意掩饰着什么。 姜泠心中存疑,往后倒退了半步。 见她这般,男人主动自报家门,似乎想要表达对她的救命之恩,又似乎是为了打消她的疑虑。 男人说,他原本是京城的一名普通百姓,因前些日子在街上无意冲撞了权贵,故而被人追杀,一路逃亡至此。正说着,见姜泠眼底疑色,他甚至就要解开衣袍,像她展示自己的伤口。 姜泠慌忙摆手,制止住他的动作。 她心善,本就信佛,相信善有善报,更相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见他这般可怜,便转过身唤绿芜去取一些草药熬热羹来。那男人似乎满脸感激,乖顺地坐在一侧的桌案边,先烤着炉火将身子暖热,而后又将一整碗苦涩的药羹一饮而尽。 此药极苦。 绿芜更是忘记放了方糖。 姜泠头一次见喝药如喝水之人,如此苦涩的汤药,他竟眉头都不眨地将其喝了个干净,见状,她不免有些佩服。 “你看着身强体壮,喝这等药却不眨眼,倒像是个经常喝药的药罐子。” 不知是不是错觉,姜泠似乎看见,男人正捧着药碗的手微微一顿。片刻,他也偏过头,咳嗽了两声: “也不……太苦。” 正说着,青菊奉了姜泠的命,端了两盘饭菜走进来。 姜泠坐在一边:“快吃,这日头不早了,吃了便早些离开罢。” 眼看着日渐黄昏,她本想在日落之前将此人送走,谁曾想,对方吃饱了饭竟还赖上了她,说什么也不肯走。 他说外头有仇家,他身无分文,一个人孑然无助,想住在姑娘这里,只为保全自己的一条小命。 他说自己身强体壮,可以为姑娘做一些粗活累活儿,他不挑吃不挑穿,极好养活。 说这些话时,他的语气之中,竟还有了几分央求的意味。 若是换作个身娇体弱的姑娘,姜泠定然毫不犹豫地留下她,或是换做个身形与他没有这般想象的,她也不会有这么防备。 一连好几天,那人都守在院门外,说什么都不肯走。 这一回,就连绿芜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小丫头跪坐于她的膝侧,不忍道:“娘娘,咱们院子里正好缺个打杂活儿的男子,不若就跟住持说一声,将他留下来。这外头风雪这么大,他一个人又无家可归、真是怪可怜的。” 青菊也在一侧,连连点头:“是啊娘娘,那人已经在外头站了 好几天了, 咱们好不容易刚救下他, 莫又让他给冻死了。” 姜泠往外眺了眺,正看着那道身形立于微掩着的院门之侧,他的身量极高,月影将他地上的身形拖得极长。 他着实,太像那人。 比仰青还像那个人。 不止是他的身形,他身上的味道,甚至是……他的眼神。 姜泠未应她们的话。 夜幕彻底落下来。 今夜是难得的一个月圆之夜,院中没有落雪,姜泠斜斜倚在窗户边,看着天上的月亮。 忽然,耳边冷不丁地响起一声。 “你在看什么?” 她被吓了一跳,别开脸。 “没、没什么。” 对方目光却紧跟着她,半晌,他道: “那边是皇城。” “嗯,”姜泠声音微顿,纠正道,“是皇宫。” 那边是皇宫。 四下一时静默。良久,那男人率先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姑娘看上去并不像是出家人,为何要住在此地?” “为了躲一个人。” “什么人?” “我……曾经的夫君。” 冷风沉沉,拂至人的面颊之上,男人的目光闪了一闪。 须臾,姜泠听见他道: “我曾经也有个妻子。” 不等她开口,那人又兀自道: “她聪慧,可爱,端庄,温柔。她值得这世间的一切美好之物,但我却对她不好。” “你做什么了?” 这一句,姜泠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她分毫没有注意,就在自己这句话方说完的时候,对方忽然转过头,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他做什么了? 男人的面色晃了一晃。 “我……我狂傲,自大,自以为是。我轻视爱,未曾尊重过她,未曾好好珍惜她。可以说她与我相处时,从未真正开心过。”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哑。月色之下,神像之前,他低垂下眉眼,如同虔诚的信徒在忏悔自己的罪恶。 “我……从没有好好珍惜她。我一直令她难过,让她落泪。” “我做了许许多多的错事。” 他说,他叫恕行。 恕罪的恕,罪行的行。! 第 71 章 071 今夜的月色分外皎洁。 不知是不是某种共鸣,对方言罢,姜泠忍不住转过头与他对视。男人正侧首,只朝她露出半张侧脸。月光倾落,他纤长的鸦睫轻轻忽闪着,浓密的眼帘之下,似乎藏满了心事。 他与步瞻太像。 有那么一个瞬间,姜泠竟将柳恕行当作了那个人。 但她知道,二人完全不一样。 步瞻喜素白色,而身前之人却是一身玄黑色的衣。 他身上的味道与旃檀香虽然相似,却又十分不同。 更重要的是,步瞻绝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他骄傲而自满,从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兴许是某种共鸣,姜泠竟短暂地从眼前这个陌生人身上,得到了短暂的慰藉。她偏过头去,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灶房,道:“你会劈柴么,那里还有些柴火,你得了空,记得将那些柴都劈了。” 男人的眼神忽尔一亮,“你这是……愿意留下我了么?” 姜泠淡声,未置可否:“我明日还要秉明住持。” 他虽是个人高马大的男子,做起那些粗活起来,却并没有很得心应手。姜泠倚着窗,在不远处瞧着,皎洁的月色落入灶房,那房门微掩着,房门边是男人忙碌的身形。 他的力气很大。 看上去倒像是常年练武。 住持终是同意了柳恕行留在此处,只不过院子里再没有旁的房间供他住宿,但他也不挑,于灶房环视了一周居然径直躺了下来。见状,姜泠也撇了撇嘴,不好再说什么。 自从他住在灶房后,绿芜青菊平日里不愿做的活儿,就尽数落在了他身上。 他倒也不恼,一个人竟做得十分自在。只是每当姜泠来到灶房、看见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总是忍不住地打趣道: “劈个柴烧个火,你都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之前莫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富公子。” 闻言,男人有些局促,似乎在刻意掩饰什么,微低着声音: “手脚向来笨拙。” 见他半天还没有点燃灶火,姜泠在一边看不下去了。 她走上前,从男人手里取过干柴,往那柴火堆上一扔,火焰“噌”地一下窜上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当那火焰燃烧起来的时,姜泠竟看见柳恕行的身子朝她这边倾了一倾,做了一个“护”的动作。 冬日里冷飕飕的冰霜,忽然被屋内的火舌融尽了。 柳恕行转过头来,眉眼中似乎凝结着什么情绪,那情愫很淡,在一刻之间又转瞬即逝。他眼看着,姜泠径直绕开他的身形,平静地朝灶火边走去。 他下意识想要去拦。 对方已抢先一步,同他道,“这添柴之前呀,要先将里头的炉灰都清理干净,而后再往里面添干柴火。先用软柴引火,之后再一根根地往里面添置新柴。若是火势小了,你先别急着添柴,用蒲扇对着这风口扇一扇……” 她一心一意地教着他生灶火,丝毫没有注意到男人面上的异样。 说也奇怪,姜泠如今竟觉得,自己没有先前那般畏惧明火了。 过往的她一看见明火便直冒冷汗、瑟缩不止,双腿酸软到甚至都走不动路。但是现在的她,竟能直面那明火,甚至还可以给一个陌生男子教着如何生灶火。 她示范了许久。 柳恕行站在一侧,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好半晌,她转过头,问:“可是学会了?” 男人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轮到他上手,姜泠好整以暇地退至一边,没一会儿,他就熏了一脸的黑灰。 姜泠忍俊不禁。 柳恕行虽然有时候看上去很是笨拙,但几日的相处下来,她却发现对方了的真诚与良善。大多数时间,他都十分沉默地独守在暗处,安静得让人几乎发现不了他的存在。 狭小清幽的偏院里,几人生活得也还是算惬意。 直到一日,清晨醒来,柳恕行不见了踪迹。 另一边,长明殿中。 桌案之前,男人从脸上缓缓扯下一张□□。 极逼真的面具下,露出一张昳丽俊美的脸。紧接着,步瞻又低下头去,将他覆在掌心处的假皮撕掉。 “人皮”扯去,右手掌心蔓延至手腕处的疤痕,便在日光下暴露无遗。 谈钊端着一碗药羹,走了进来。 只一眼,便看见立在龙椅之侧的男子。 步瞻身姿颀长,正侧对着殿门。案台之上,许多道折子堆积成小小的山丘。男人兴味索然,将其略略翻阅了眼,随后便命下人将折子搬至一边儿。 谈钊忧心忡忡:“主上,您有三日未曾用药了。” 那药羹极苦,比他在金善寺时喝到的还要苦。 男人眉头皱也不皱,将其一饮而尽。 收拾药碗时,谈钊这才注意到,主上的手边,还放了一个小包囊。 他不知道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也不敢询问。 步瞻将剩下的政务都处理完毕,随后便让周围伺候的宫人尽数退下。此时已至晌午,他坐在桌案边,打开包囊。 里面赫然是许多块漂亮的布料。 这料子,是他于集市上买的。 都是今年京城里最流行的款式。 无一例外的,料子都是漂亮的大红色。 看见那殷红色的第一眼,步瞻便无端觉得一阵头痛欲裂。他右手取过针线,竭力稳住心神,另一只手捻起其中的一块布匹。 泛着青白之色的指尖,蓦地被那红色烫了一烫。 烫意自手指,一路往上蔓延,一瞬之间,他的眼前忽然出现这样一个场景。 相府,新春之际,落了一地的绸缎,和正弯腰捡拾着新衣裳的少女。 薄薄的一层光落在她细长白皙的脖颈上。 忽尔,他走上前,脚底碾过那鲜艳的红绸缎,与此 同时,她抬起一双写满了愕然与探究的眼。少女目光纯净,微蹙着眉心,死死盯着身前的男人。 自己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漠然道:“扔出去。” 姜泠攥着新衣的手指微僵。 那样鲜艳的红,就这般施施然落了一整地,与这铺满了银雪的冰天雪地倒是极为相称。那时候的他冰冷且高傲,浑然不顾她颤抖的双肩,更不顾她的眼眶溢满了委屈与不解的泪水。 当天夜里,他狠狠地伤害了她。 过往的记忆在眼前串联成线,逐渐变成一朵初具雏形的桃花。步瞻忍着头疾,一针一线地绣着桃枝上的纹路。忽然,有什么在眼前晃了一晃,让他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细细密密的血珠子已从他的指尖渗出来。 “啪嗒” 一声,血珠自手指滴落,滚在那一方红布上。 不一会儿,殷红的血完全渗透布匹,与之融为一体。 他的眼前已出现重影。 虚影叠叠,与眼前这一盏宫灯交汇,他紧咬着颤栗的牙关,垂眸凝望着帕上方绣了一半的桃花。花瓣柔嫩,他的手指却僵硬得不成样子,就在此时,一道陡峭的冷风吹刮而过,让他的右手一抖。 针线无声,坠落于地。 步瞻回过神,弯腰去捡。 红色,鲜明的红色,刺目的红色。 血液,森森白骨,将他按在地上的小厮,唾骂他是私生子的嫡兄。 白茫茫一片天,他的右腿险些被人打断。 他流了一地的血。 当他拖着软绵绵的右腿几乎是爬回母亲那里,他的生母非但没有心疼他受到的这些委屈,反而冷漠地垂眸,开始怒骂他的无用。 他无用,是个废物,是个肮脏下.贱的私生子。 肮脏,下.贱,腥臭的血,令人头疼欲裂的红色。 他捏着短短的一根针,伏于案上,痛苦地喘.息。 他不愿再去想了。 不愿再去想那些事,那些噩梦。 抬起一双疲惫的眼,鲜红的布匹上,却开出一支娇嫩的桃花。看着那桃花,步瞻眼前忽尔又浮现出少女的一张脸。她站在一棵桃花树下,唇角微勾,朝他甜甜地笑着,一声声轻柔地唤他:相爷。 步瞻掌心撑着桌案,抿着薄唇,支起身。 如此凉的天,冷汗竟浸湿了他的衣袍。 他的头发也尽数被汗水溽湿。 不知不觉,已是长夜。 他忍着巨痛,一点一点,将生命中那唯一一支鲜活的桃花,绣得栩栩如生。 …… 金善寺。 当第一缕晨光落下,姜泠下意识地叫绿芜去看一眼灶房。 那人仍未出现。 她微微垂眸,心中想,他许是养好了身子,这才离去的罢。 正思量着他的不告而别,一道叩门声忽尔自院子外响起。姜泠的眼皮跳了一跳,一打开门,竟是已失踪了一天一夜的柳恕行。 她微怔。 柳恕行背上背了个小包囊,看上去面色并不太好。他眼睫低垂着,面上依稀有着疲惫之色。 “你——” 不等她开口去询问,昨日他去了哪里。男人已解下包囊,将其双手递了过来。 “我昨日,去了趟集市。” 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很哑,只不过今天他的声息,似乎比以往稍弱些,“这些东西,是送给你的。” “送给我的?” 姜泠瞪圆了眼睛,有些惊讶。 男人低低“嗯”了一声。 她心中有疑,打开包囊。 眼前一大片红云落下来。 “这是……” 定睛一看,包裹里居然装满了大红色的绸缎。一匹又一匹的布料,都是今年京都最流行的款式。 姜泠微惊,抬起头,似乎想起了某件事,原本清冽的眸光忽然开始颤抖。 柳恕行亦垂下浓黑的睫。 四目相触的一刹那,她抿了抿唇,移开双目。 对方却没有移开眼。 男人目光落下,凝视着她,声音里忽尔多了几分缱绻。 “大红色好看,”他顿了顿,继续道,“很衬你。”! 第 72 章 072 姜泠已有许久未穿过这般亮眼的红色。 上一次穿这种颜色的衣裳,还是在与步瞻第二次大婚那日。她穿着大红色的嫁衣,惴惴不安地等待那人推门而入。 记忆里,不光是步瞻,阿娘也不允许她穿此等亮色。 阿娘总是说,身处大家,无论是衣裳或是妆容都得以淡雅为宜,不得过分鲜艳,更不可过分张扬。 她总是很听话。 直到如今,竟有一人踩着清晨的朝露,给她送来一件鲜艳的红衣。 姜泠微怔,将其接过。 那衣裳殷红,艳丽而夺目,仔细翻看,她竟还看见其上绣了一朵桃花。 她最喜欢的便是桃花与兰花。 桃花一枝,娇俏跃于大红色的布料上,将这漫天春意徐徐铺展、蔓延开来。姜泠低垂下眼,指腹于其上摩挲少时。那桃花的针脚有些粗糙,不像是经由有经验的绣娘之手,姜泠看着这成色、质地上好的衣料,忽尔间,一个念头自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旋即,她又立马否认了这一念头。 他这样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在上面绣一朵桃花。 姜泠没有再往下想。 针脚虽粗糙,但她却很喜欢。见她唇角翘起浅浅的弧度,柳恕行也心生欢喜。 柳恕行道,他去集市上买了这些衣裳布料,也是为了感谢姜姑娘这段时间的收留。 集市,她已有许久未去过集市。 好在步瞻只将她送到金善寺,却没有让住持限制她的人身自由。听见对方这么说,姜泠一下子来了兴致。外间风雪止歇,天气是难得的晴朗。 她扬声,忽然想去集市上逛逛。 说这话时,她的目光穿过微冷的晨风,轻轻落在面前男人身上。 似乎从未料到她会这样“请”他随行,柳恕行微微一怔神。还不等他开口,姜泠又自顾自地道: “不成,你还在被仇家追杀,若是在大街上被人认出来了——” “无妨,”男人反应过来,轻松地笑笑,“我以面巾将下半张脸蒙住便好。” 不知是不是姜泠的错觉,她竟觉得对方有那么一瞬间,神情格外像步瞻。 京都的街市比南金街还要繁华上许多。 金善寺虽然清闲,但一直待着难免有些憋闷,姜泠走至集市之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一时畅快许多。 有风吹来,将淡淡的香气拂于面上。 那香气很淡,不温不冷的,像是旃檀香,却又不是旃檀香气。这些天,姜泠一直都想开口询问,却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她侧过头,轻飘飘地扫了身侧之人一眼,假装不经意问:“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好香。” “有么?” 柳恕行抬起袖子闻了闻,一脸茫然。 许是那目光太过于真挚,姜泠打消了疑虑,将脸转向另一边,淡声:“无事,兴许是我闻错了。” 柳恕行的神色很自然,不禁更让姜泠觉得,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多。 那样骄傲自大的一个人,那样讨厌红色的一个人,怎会费尽心机地扮演成另一个人的模样,来跟她做这种无聊的游戏? 如此想着,她放下心来。方一转过头,不远处的一个小摊位立马便吸引了她的注意。 柳恕行的目光也随着她望了过去。 “糖人,卖糖人喽——各式各样的小糖人,卖糖人喽——” 男人瞧着她眼底的亮色,温和问:“想要么?” 姜泠回过神,摇摇头,“那些东西,小孩子才想要。” 见状,柳恕行只抿唇笑笑。 二人一前一后,相距极近,就在路过那卖糖人的摊铺时,男人忽然侧身取下了一根兔子形状的小糖人。 姜泠微愕,“哎——” 她下意识想要去拦,可对方已先将钱付给了那小贩。于她一片讶异的目光中,柳恕行微微弯下身,唇角噙着浅笑,将“小兔子”塞进了她的手里。 “喏,小孩子。” 他的语气很轻柔。 冷风送着他的话语飘至耳畔,簌簌地吹拂起女郎鬓角边的碎发,姜泠微微恍神,凝视着身前的男人——他面上蒙着一片乌黑的布,只露出那一双温柔而昳丽的眉眼。有日光倾泻而下,碎碎地洒落在他的瞳眸中,这般熟悉的、温柔的感觉,竟让她的心尖儿没来由地一颤。 姜泠目光微晃,往后倒退半步。 她分不清这是不是害怕。 她攥紧了手里头的小签子,转过身,有些僵硬地往前走。见状,对方也不恼,几步并为一步地迈上前,于她身后跟着。 日头出来了,冬日风雪过后,那暖阳竟还有几分毒辣。姜泠自顾自地往前走上,浑不觉手里头那只小兔子糖人。终于,柳恕行忍不住了,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肩,提醒道: “再不吃就要化了,糖汁黏在手上了。” 姜泠低下头,取过帕子拭了拭,轻声道了句“多谢”。 柳恕行微垂着眼,神色竟有些复杂。 走着走着,他们路过丹青楼。重游故地,里面的小厮像是换了一批人,都十分面生。 她同那店小厮提起来季老师。 一侧的柳恕行有意无意地瞟了她一眼。 对方说,他家公子如今不在京都,而是去了江南,正在打理一家名为“四宝坊”的画馆。不过约摸着等到春夏之交,季公子便要回京了。 等到那时候,京城会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百花宴,其中便有我们季公子的比赛。他将与各地各家画艺高超之人切磋画技,那场面,别提有多惊心动魄了。 姜泠又简单地问了下关于季徵的情况。 每当她说出那一句“季扶声”时,一侧的柳恕行面色便微微一青。 走出丹青楼,已至晌午,二人找了间酒楼坐下。 柳恕行说,他在外头找了件打杂的活儿,平日白天要 在外面出工, 直到黄昏时分才回到金善寺休息。闻言, 姜泠只点了点头。在外面找了件活儿做也是个好事,她只是有些害怕,柳恕行在外头会被仇家认出来。 不知何时,她竟开始担心那人的安危了。 大多时候,对方都踩着落日的余晖回院。 每每回来时,他都会带上一些讨她欢心的小东西。譬如一根钗子,一盒胭脂,一方做工精致的帕子,一本她未看过的诗集或话本。有时候他甚至会想着金善寺的饭菜过于清淡,给她偷带着一只烤鸡烤鸭。 姜泠不敢于佛门圣地食用荤腥,又馋着那烤鸡烤鸭的香味儿,便偷偷带着其下山,于山脚下将鸡鸭鱼肉啃了个干净。 她坐在山脚处的一块大石头上。 日光穿过树枝的缝隙,轻悠悠地落下来,坠于一侧男子的衣肩上。她每每吃那些东西时,柳恕行总是站于一侧,他的身姿颀长,浓密纤细的睫羽垂搭下来。许是受了日光的影响,他的眼神很是温柔。 柳恕行一袭玄黑色长袍,立于一侧,低着头看着她笑。 姜泠竟从他的眼神中,看出几分淡淡的宠溺。 奇怪,简直太奇怪了。 姜泠揉了揉眼睛。 冬去春来,万物消融。 久而久之,姜泠也习惯了柳恕行的存在。他在金善寺时,通常都是安静得悄无声息,但奇怪的是,姜泠总能感知到他在某一处。这么多天下来,二人几乎没有什么摩擦与磨合,她甚至能感觉出来,更多的时候,对方总是在无声地迁就她。 他好像知道她的一切习惯。 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样的钗子和首饰,喜欢她什么时候入睡,甚至知道她入睡前喜欢点什么味道的香。 天气一天天转暖,春雨一场接着一场,酥软地落下来。 万物开始生根,抽芽。 白茫茫的冰雪消融,不知不觉,天地之间已是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色。 这么多天,不管她或热情,或冷淡,那人依旧日复一日地给她带着各种小东西,坚持不懈,从未有一日落下。 直到一日—— 柳恕行出门之前,曾说今日要给她带一样跟往日都不一样的东西。 闻言,她心中竟凭空生起了几分期待。 可是她从早晨等到下午,从白天等到黄昏,直至夜幕降临,她仍未等到那个人的身影。 姜泠望向孤零零的灶房,心中愈发惴惴不安。 今夜的风极为寒冷,呼啦啦的冷风吹刮着,将门窗拍打得砰砰只响。 好几次,姜泠都以为那风打门窗声,是柳恕行回来了。 她坐在屋内,桌案上的灯火被冷风吹得剧烈摇曳,将她孱弱的身形投至冷冰冰的墙面上,恍惚不宁。 雨声渐大。 从外头赶回来,要沿着山脚往上爬,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雨,外头还时不时有电闪雷鸣。 “轰隆”一道雷声,与白花花的闪电一同劈下,将姜泠的一张脸劈打得煞白。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院门外的嘈杂声,绿芜尖叫着,与青菊一起手忙脚乱地将一个人抬了进来。 他浑身湿透了。 头发、衣襟、袍角…… 他的面色煞白,像是一张死人的脸,声息也极弱,看得姜泠眼皮兀地跳了跳,赶忙将他抬进屋。 这是怎么了? 这是……去了哪里,竟弄成这一副模样? 她刚碰到男人的手指。 柳恕行抿着唇,睁开眼。 看见她,男人眼底亮了一亮,忽然伸出手,怜爱般地摸了摸她的脸颊。 他的掌心有水,还有泥。 不知为何,她竟没有躲。 男人看着她,目光之中,多了几分眷恋与惋惜。片刻,他轻声,低哑道: “外面……桃花都开了。” 正说着,一支春桃从他的怀里无力地坠了下来。 一瞬之间,让她想起大魏明懿三年的深秋。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一支桃花。! 第 73 章 073 柳恕行方一言罢,她这才反应过来——山脚下的桃花都开了。 她很喜欢桃花。 然,自从那年秋天,步瞻带着殷绫儿将她院子里那仅存的一棵桃花树移栽走后,她就再也没有看过那等鲜艳、娇嫩、生机盎然的桃花。 院子里大雨倾盆。 她也有许久未见过这般大的雨。 风声,雨声,雷声……齐齐呼啸着,窗外的闪电直挺挺地劈进来,将屋内映照得明白如昼。 柳恕行的一张脸更是惨白如纸,没有多少生气。 姜泠微怔,看着掉在地上的桃花,弯下身。 即便是这般大的雨,这一支春桃却被他护得极好。见她将花枝捡起来,男人眸光似乎柔了一柔。这花瓣娇嫩,像是刚被人采下不久,春桃的花瓣与枝干处,还残存着他身上的温度。 地上落了些雨渍。 将其捡起来时,桃花花瓣上也多了点泥印与水珠。见状,姜泠伸出手,将其上的痕渍拂去。 绿芜拍了拍门,送来一碗热汤与一套干净的衣裳。 方一开门,便见院内大雨倾盆,光是瞧着就让人觉得心慌,更罔论在这电闪雷鸣之中爬了这么远的山路。柳恕行不光是浑身湿透了,就连鞋子上也沾满了泥泞。他整个人斜靠在床榻边,眸光浅淡,身上的气息十分脆弱。 姜泠让绿芜将汤碗放在桌上,接过新衣,让周围人退下去。 这是件素白色的袍衫,布料柔软,款式精致而简单。 她先取来一方干净的素帕,欲将男人额上的水渍擦拭干净,刚一倾下身,便望入这样一双幽深昳丽的眼。 柳恕行抬着下巴,仰面看着她。 雨水湿漉漉的,黏在他鬓角处,他身上的气息很清淡,清冷泥泞的夜雨与温热的鼻息交织着,轻轻扑于姜泠面上。 她的眼皮无端一跳,紧接着,下意识地往后撤了一撤。 看着她面上的局促,柳恕行反倒是气定神闲,他瞥了眼女子手上的素帕,平缓着气息:“我自己来。” 男人微扬着下巴,说这话时姜泠清楚地看见,他的喉结稍稍动了一下。 周遭忽然变得十分暧昧起来。 姜泠退至一侧,看着对方手指修长,将干净的素帕捻着,一点点擦拭着鬓角处的水渍。 他的动作极缓,没有多少力气,看上去竟像是个病人。 见状,她抿了抿唇,走上前,夺走对方手中的帕子。 “我帮你。” “轰隆”又是一道雷声。 姜泠轻咬着下唇,擦拭得极仔细。 不知为何,她瞧着身前之人,闻着他身上酷似旃檀香的香气,脑海中取之不散的竟是另一个人的身形。雨帘水榭外,那人撑着伞,花影于他袖摆间穿梭而过,留下一阵淡淡的旃檀香。 那是二人的初遇。 步瞻穿着湛蓝色的官袍,乌发高高束着,与周遭臣子相 同, 却似乎又大有不同。 柳恕行垂眸, 看了眼她久久未曾移动的、僵硬的右手,轻咳了一声。 姜泠这才回过神,捏了捏素帕,有些尴尬地将脸偏至别处。 柳恕行鬓角水痕虽已被擦干,可那头发依旧是被溽湿的,见状,她忍不住询问,他今日历经了何事,竟弄成了这般。 “山上泥泞,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说得很是云淡风轻。 姜泠心中存疑。 她见过柳恕行在灶房拿刀的样子,虽然他的动作有些许生涩,可举起长刀来还是轻轻松松。他的小臂结实有力,不像是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倒像是习武之人。 姜泠看着他,慢吞吞地将热汤喝干净,紧接着,他一边撑起身子,一边伸手去拿搭放在一侧的衣裳。 他的手指很修长,同时也很苍白。 尤其是那指尖,竟透露着一种极不健康的青白色。 手中攥着那一支桃花,花瓣娇嫩,传来阵阵清香。姜泠没有选择坐视不管,而是走上前,抢先一步拾起那件新衣裳。 “我帮你。” 柳恕行微微凝眉,压住了她的手。 “不可。” 他的气息莫名有些粗.重,落在姜泠的手背上。 男人的掌心却是极凉,像冰一样,不见任何热意。那冷冰冰的触感令她莫名抖了抖手,趁着她出神,柳恕行再度撑起身—— 她手中的衣料子一滑。 对方于榻上坐直,背过身去。 见状,姜泠也背过身,面朝这那一方窄窄的窗牖。风雨声极大,砰砰地拍打着窗柩,电闪雷鸣,似乎要将整间屋子都掀翻。 呼啸的风声间,姜泠听见那人窸窸窣窣的更衣之声。 半晌,他安静下来,微低着声:“好了。” 姜泠转过头,微弱的光影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身前之人素净的衣袍上。 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时,姜泠顿在原地。 颀长的身形,素白的、干净的长袍,还有那有几分熟悉的旃檀香气……姜泠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竟有刹那间的恍神。然,她仅是恍惚了片刻,生怕对方察觉出自己的异样,赶忙攥着那一支桃花,往后又倒退了几步。 她已退至墙角边。 那一支沾了水珠的桃花,被她下意识藏在身后。 柳恕行朝她这边轻瞟了眼,并未开口吱声。他的头发彻底散下来,乖顺地披在周遭,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愈发脆弱而清冷。 疏离。 他的周遭亦游走着几分淡淡的疏离感。 姜泠已经不太相信,他先前是寻常人家的平民百姓了。 外头雨大,二人只能在屋内干坐着。一时之间,四下皆是百无聊赖。姜泠更是坐在一侧的硬椅上,用手指摩挲着手中那一朵桃花花瓣上的纹路。 见状,他有意无意地开口,淡声询问: “你这么喜欢桃花么?” 姜泠浑然不觉对方的试探,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嗯。” …… “” 地一声,冷风竟将窗牖吹掀开! 屋内二人微微一惊,回过神,大片的雨水已朝着屋内汹涌,唰唰地将窗台边的案台淋湿。 姜泠赶忙起身,去关窗。 幸好她眼疾手快,快速将窗牖关严实,可即便如此,她的双袖还是淋湿了一片。见状,她也不觉得麻烦,兀自将袖口掀翻起,原本素净的衣袖边,露出两截如玉似的凝白的皓腕。 屋中无趣且烦闷。 姜泠忽然想起,自己藏在床下的那两瓶桃花酿。 元宵之夜,柳恕行自山下给她带了两瓶桃花酒酿,二人本欲美酒配佳节,可后来二人跑到山上看着孔明灯、转念便将这两瓶酒抛至九霄云外去了。 如今正愁着无事,她便将那两瓶酒从床底下抱出来,又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盘花生米,将其齐齐摆在小桌上,唤着柳恕行坐过来。 对方似是有些无奈,摆了摆头,到底还是听着她的话,乖顺地坐在她对面。 姜泠将鬓发别至耳后,给二人倒酒。 风雨飘摇,春寒料峭。经了方才冷风入户,周遭忽然变得冷飕飕的。如今这几杯淡酒下肚,竟喝得人身上暖意融融、十分舒服。 这桃花酒酿并非市面上寻常的烈酒,其中酒意很淡,品尝上去,像是有一朵朵桃花在口齿间盛放开来。姜泠微微歪了歪头,看着对方也执着杯盏,将酒酿一饮而尽。一尾春风忽尔吹拂而至,竟送来他身上清淡的桃花香。 还有……那熟悉的旃檀香气。 即便是如此清淡的酒,她还是有些醉了。 喝着喝着,姜泠眼眸中明显染上几分混沌之色。见状,柳恕行也有所察觉,不禁伸过手,将她的酒杯拦了一拦。 “莫喝了,”他的声音很轻,语气之中,似乎还夹杂着淡淡的宠溺,“再喝真就要醉了。” 姜泠眯了眯眼,脸颊红红的,反驳道:“你当初不是说,这酒喝不醉么?” 柳恕行愈发无奈,将她杯盏取过,手指方一碰到她的手背,女人的身子忽然软了下去。 他赶忙又手忙脚乱地去抱她。 她明显是喝醉了。 那绯意一路,自她的双颊,蔓延至她的耳根。 一时间,姜泠眼前之景也晃了晃,面前的蜡烛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面前的人也慢慢地,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三个…… 白衣,墨发……她仰着脸,目光往上移,忽尔望入那一双凤眸。 “步瞻。” 闻言,柳恕行的身子一僵。 风雨袭来,她的声音丝丝雾雾地,随着轻风一道拂来。 女郎声息微弱,不知是不是酒水的缘故,她的声音中竟带了几分潮意。 她的声音迷迷糊糊的,紧攥着他的衣角,微声: “是你么,步瞻?”! 第 74 章 074 她的声音极低。 轻幽幽的,像是一道风落了过来,让人听得并不是很真切。 男人没有吭声。 姜泠掀了掀眼皮,望向那一袭素白色的衣袍。 “你怎么又跟过来了。” “你又要将我捉回去,重新关回到牢笼里么?” 她微颤着声,双肩竟还有些发抖。 见她此番模样,男人呼吸微顿。 “别带我走,”她迷蒙着一双眼,道,“别带我回去,我不想再被你关着了。” 说这话时,自她身上扑闪来些酒气。那酒气并不浓郁,反倒是带着些许桃花的清香。 听见她的声息,柳恕行眼底似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却是转瞬即逝。 恍惚之中,他似乎从嗓子眼里,低哑地挤出一声:“好。” 姜泠掀了掀眼皮。 放下酒杯时,已将近黄昏,外间风雨倾盆,使得天地间一片昏黑,不甚宽敞的屋内光影亦是不甚明晰。 她的酒量并不是很好。 她自幼受着管束,滴酒不沾。如今只喝这几盏淡酒,竟也将自个儿给喝得醉意醺醺。见状,柳恕行贴心地扶了她一把,姜泠身子斜靠着桌椅,兀自站稳。 眼前一片朦胧,她不知道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只觉得面前之人忽然于她身前顿住,那身姿颀长,素白色的衣袍被风轻轻吹鼓着,送来一道不冷不暖的香气。 香气极似旃檀,流连于姜泠鼻息之间,令她神思微恍。 她竟又将柳恕行,错当成了那个人。 他并不是步瞻。 他们二人极像。 身段,味道,神色……就连如今,他身上的那件素袍。 但姜泠清楚地知道,他是柳恕行,不是步瞻。 步瞻高傲,自大,是天之骄子,与生俱来的上.位者。 他不会去睡灶房。 不会日复一日地给她带山脚下的东西。 不会为她去摘半山腰处开得正好的花枝。 更不会为她绣红布料上的桃花。 二人极像,却又极不像。 他们好似两个完全相反的人。 好半晌,男人微僵的手指动了一动,回过神。 “屋内昏黑,我去燃灯。” 姜泠乖巧地点了点头。 灯火被人点燃,光影却被人高大的身形遮挡着,窗牖私是透风,将他的影吹得摇晃。姜泠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那灯火于他周身镀了一层淡淡的光芒,一瞬之间,竟让她鼻子微微一酸。 她忽然想起来,从前在步府时,自己曾在心中期冀着,与那个人做一对寻常夫妻。 她那时总是小心翼翼,却期盼着、渴望着,得到那个人的爱。 那怕只是一小部分,只是一点点的关爱。 柳恕行转过身。 借着灯火,他愈发看清 楚女子面上的异样,见她泛红的眼眶,男人不由得又是一顿,问: “怎么了?” “没怎么。” 姜泠别开脸。 “我就是忽然觉得……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故人?” “嗯。” 她微微低垂着眼睫,余光似乎见着,对方认真地朝她望了过来。 柳恕行的眸光之中,隐约多了几分探寻。 “什么样的故人?” 什么样的故人? 姜泠也被他问住了。 他们之前,好像称不上是夫妻,更算不上是什么爱人。 她忽然头痛得很厉害。 姜泠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处很闷,头脑间也昏昏沉沉的,好似有人在她的脑袋里打翻了酒坛子,那令人沉醉的烈酒就这般洒落一地,令人晕晕乎乎的,有些站不起来。 “一个……” “一个,与我纠缠了半辈子的故人。” 她知道自己的酒量差,但从来都不知晓自己的酒量竟差到这个地步。 灯影摇曳,绯裙女子扬起一张清丽的小脸儿。 “我方才,是说胡话了吗?” 柳恕行摇摇头,“也不算是胡话。” 她扬着下巴,望向身前之人。烈酒染得她乌眸朦胧,面前那人的身形亦是朦胧而迷离。不知何故,姜泠凝望着那身段,竟咧嘴干干地笑了声。 她攥着那支春桃,道: “柳恕行,你与他很像。无论是声音、身形、眼神,甚至连身上的味道,都很像他。” 对方沉默,少时,低声道: “你可以……把我当成他。” “不,”姜泠摇了摇头,“若是我将你当成他,怕是你连着灶房都睡不得了。” “为何?” “因为我恨他。” 她用手掌托了一把桌角,使得自己站稳了身,浑不顾对方面上的神色,自嘲般地笑笑: “我恨他,我好想从未见到过他,好想从未与他有过那么多的纠葛。你知道吗,我其实很害怕见到他。我怕的不是他将要会如何对待我,而是害怕见到他后,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过往。我一见到他,就忍不住地一遍遍去想。想我先前是如何的可怜而可笑,想他是如何将我这一颗心扔在地上、毫不在意地蹂.躏、践踏。” 姜泠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 “刚开始我甚至都不敢去恨他,我只会一遍又一遍地怀疑自己。我怨恨我为何会爱上他,我怨恨自己的不争气……你知道吗,这种感觉真的很折磨,压得人根本喘不上来气。我的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闪过那个可怕的念头,我心如死灰,但我必须要活着。” “我还有家人,有父母,有弟弟,还有我的孩子。” 柳恕行微垂下眼帘。 他的鸦睫浓密纤长,遮挡住眼底晦涩的情绪。 男人微微屏息,声音中竟多了几分试 探般的小心翼翼。 他问道:“那你现在呢,你现在是爱他,还是恨他。” “” 于柳恕行的目光中,姜泠摇摇头。 “我从未想过,但无论还爱或不爱,我都不敢再爱了。” 夜色汹涌而至,随着穿堂而过的冷风,吹拂入男人的瞳眸中。 他眼睫轻颤着,听着眼前身形孱弱的女子的声息:“柳恕行,说实话,如今那些情爱之事于我而言,已成了某种奢侈的赌注。我没有胜券在握的能力,与那个人相比,我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我也曾想过、尝试过去爱他,可那无异于蜉蝣撼树、螳臂当车。” 姜泠仰了仰脸,苦笑道: “我已经遍体鳞伤,再输不起了。” 顷而有漫天的大风,吹刮入他翕动的眼睫。不等柳恕行反应,姜泠立马抽出神思,反问他: “那你呢,你与你的夫人呢。她如今是不在世了么?我记得你好像说过你愧对于她,若你还喜欢她,为何不去找她?” 闻言,柳恕行默了默。见他沉默,姜泠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忙不迭地补救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已经——” 对方无奈地打断她。 “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姜泠攥着酒壶,闷闷地“噢”了声。 不知为何,她竟也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闷得很厉害。 胸腔堵堵的、憋憋的,好似有什么情绪将要跳出来。 柳恕行径直按住她的手:“莫再喝了。” 这一回,他的掌心是实打实地触到了她的手背,肌肤相贴,男人的手掌轻按下去。 “就剩下一口了,” 她摇了摇酒壶,刻意忽视自己手背上的烫意,将剩下的一点点酒水一饮而尽。 “没有了,嘿嘿。” 喝完,她不负众望地醉倒了。 窗外风雨倾盆。 步瞻双手沉稳,将她抱上榻。 他的印象中,她很少喝酒,更未曾醉得这般厉害过。如今怀中的女孩子紧闭着眼,一张小脸也涨得红通通的。男人抑制住心中的情绪,将她平稳地放至榻上。 一低头,便清楚地看见她细长的浓睫 。 他的眼中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步瞻伸出手, _[(, 又坐下来安静地凝望着她。 就在他站起身的那一瞬,榻上的女人忽然伸出手,将他的手指勾住。 男人低下头,瞧着姜泠那一截干净素白的手指,微怔。 犹豫了片刻。 他终究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将她的手指回握住。 …… 自那一夜过后,二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愈发奇怪起来。 姜泠也总觉得,柳恕行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奇怪,甚至还有几分……暧昧。 即便得不到她的任何回应,对方依旧每日给她带着从山脚下买回来的小玩意儿,依旧无微不至地照料她。经过这些天,他的劈柴手艺日渐熟稔,做的饭菜也是越来越可口美味。 然,姜泠每每一看见他,总会想起自己喝醉了的那一夜,对方手掌覆于自己手背时清晰的触感。 她与柳恕行似乎达成了某一种默契,对那一晚闭口不谈。 只是京都再未下过那么大的雨。 再过几日便是百花宴,百花节在京都是个极隆重的节,届时皇帝与太子将会亲临百花盛宴,与百姓们一同祈福今年运势。 身在金善寺的姜泠也想看一看今年的百花盛宴。 主要是,她着实太过思念她的煜儿。 故而在百花节的这一日,姜泠起了个大早,彼时天色将亮未亮,她刚一推开门,便瞧见同样正欲出门的柳恕行。 思忖少时,她扬声,唤住男人。 “柳恕行——”! 第 75 章 075 姜泠知道他每日日升之前都会出门,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对方清晨时的模样。他穿着妥帖干净的衣裳,满头乌发高高地束着,留给她一个颀长挺拔的背影。 听见呼唤声,男人脚步顿住。 百花佳节,万花盛开。 那春意亦从山脚下蔓延至于金善寺,庭院内的花都开了,粉嫩的花瓣与葳蕤的枝叶交衬着,姜泠提着裙角,从台阶上走下来。 “柳恕行,你今日也要去上工么?” 百花节乃京城极为盛大的节日,在这一天,百姓们都会带着装满鲜花的花篮,于道路两侧夹道,迎接春神的到来。 百花节这一天,许多百姓也都不必上工。 见姜泠眼中疑惑,他声音平稳,道:“早起习惯了,我下山走走。” 姜泠了然地点头。 旋即,她瞧着对方的身形,一个念头忽然从脑海中生起。不等她自己反应,那嘴巴已抢先头脑一步、出了声: “今天金善寺外面有百花宴,你……要不要与我一同去?” 百花宴会,百姓夹道,皇帝与太子皆会亲临宴会,与京中百姓一道祈福。 闻言,柳恕行眼中闪过一寸的思量。 他本想推脱,可一抬眼,却望入那一双柔软的乌眸。 姜泠径直看着她,目光之中,似乎隐隐带着几分期冀。 下一刻,柳恕行点点头: “好。” 今日山脚下果然分外热闹。 还未到街市呢,便远远瞧着大街上挤满了人。京中的花树比金善寺开得还要绚烂热闹,街道上溢满了花朵的馨香,风乍一吹,便是花香阵阵,拂面而来。 百花宴还未开始,道路两侧已井然有序地围了一圈人。 不少姑娘们头戴花环、手挽花篮,立在道路边,纷纷翘首以盼。 姜泠目光被那些花环吸引了去。 柳恕行微低下头,问她:“喜欢么?” 她一向喜欢花,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见状,对方便道:“方才我来时,似乎瞧见有贩售花环的小贩,你等我少时。” 姜泠点了点头。 柳恕行拨开人群,朝外走去了。 不过片刻,姜泠感觉似乎有人在轻轻扯她的袖子,继而耳边响起奶声奶气的一声: “漂亮姐姐,漂亮姐姐。” 对方唤了好几声,她这才微低下头,诧异地用手指了指自己:“你是在喊我么?” 那是个极乖巧的小女孩。 小姑娘“嗯”了声,将手中的花环递过去。这是用桃花编制的花环,粉嫩粉嫩的,无比喜人。 “漂亮姐姐,这是一个漂亮哥哥让我给你的,喏——” 言罢,小姑娘一把将花环塞入她怀中。 不等姜泠反应,对方已跑远,隐没于这一片人潮中。 独留她一人拿着手中的桃花环,怔 怔地站在原地。 这花环,是柳恕行送给她的? 柳恕行为何不亲自送给她? 他是遇到了什么事,是他被捉去继续打苦工了么? 姜泠不禁有些开始心疼那人。 不等她思忖完,忽尔听见一阵悠扬的钟声,紧接着道路两侧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众人齐齐迎着,那华贵气派的仪仗自远处而来。听见那声响,姜泠也要踮脚往前张望,纤瘦的身子却被人挤至一旁。 “恭迎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姜泠与周围百姓一道,跪下身来。 只看着眼前似有金辉洒落,春风拂动着辇车上的金纹盘龙,一时之间,九龙随风翻飞,栩栩如生。入目的率先是一辆极豪奢的马车,帐是明黄色的帐,彰显着车内之人的无上尊贵。一看见那明黄色,周围人皆神色恭敬,根本不敢再抬起头、多望向那一眼。 马车的帘帐垂搭着,就连那车窗也是帷帐紧闭,让人根本看不清其中的景象。姜泠的目光仅在那玉龙上顿了一顿,旋即望向他马车之后的那一辆辇车。 步煜高高地坐于辇车之上,紫衣冕旒,神色肃穆。 即便他年纪不大,却生得少年老成,与生俱来着一种清冷矜贵的气质。听见百姓的高呼,少年略略颔首,只见他凤眸清澈而昳丽,不咸不淡地掠过周围百姓。 姜泠听见人群中隐隐有人议论道: “太子殿下如此成熟稳重,丝毫不像个孩子。还有他身侧的那名女侍卫,也与他同样早慧机敏,那可是戚家的大姑娘?” “咱们太子殿下知书达理,明辨是非,小小年纪便修得个文武双全,真是位百年难得一遇的储君。” “是啊是啊,果真是皇室养大的孩子,就是与咱们这些凡夫俗子不一样……” 有风吹过,拂得周遭一片花影簌簌。 似乎想到什么,辇车上一袭紫衣的少年将背挺得愈发直了些,他微微抬起下巴,不知于四周张望着些什么。 “太子殿下在做甚?” “像是……在找什么人。” “唉,说起来这位小太子也是可怜,年纪轻轻便与生母分离,被宫里的乳娘下人抚养长大,从小未感受过半分亲情。如今姜氏更是被关在金善寺内,母子俩终不得相见……” 闻言,姜泠鼻腔微微酸涩,眼眶也不由得跟之一红。 春风亦拂动得步煜冕旒微晃,珠玉摇摆,于他双目前映射出一道略微有几分刺眼的光芒。可即便如此,紫衣少年依旧没有放弃搜寻她的身影。他似乎执著地惦念着,今日是百花节,他的母亲定会前来看他。 他的母亲,定是在这重重人群中。 可眼前却是一片人山人海。 一张张脸贴着脸,一道道身形紧挨着另一道身形。无数的人影在面前重重叠叠,让步煜看得并不是很真切。 一侧的戚卞玉察觉出 他的异样,小声问了句:“殿下,怎么了?” “无事。” 他失落地收回目光。 步煜知道,他的母亲一定在下面,一定在这百姓之中。 一定在某处,同样无声地注视着他,一如他为她祈福那般,在春神面前,坚定地为他祈祷。 少时,随着司仪高扬的声音,百花宴正式开始。 第一项,便是游街洒水,以迎春神。 因是要绕着偌大的主道走上一整圈,辇车的速度缓缓加快,清风轻掀起九龙马车的帘帐,姜泠看不太清车内之人的衣衫、容貌,只能隐约看见其中那一个漆黑的人影。 仪仗先游走过街市。 姜泠扬着脸,望向辇车之上的煜儿,不由得也跟着仪仗车马往前走而去。可那人群着实是太拥挤了,让她根本挪动不开来。姜泠想要拨开人群,可周遭摩肩接踵,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袭紫衣远去。 忽然,前面响起一道惊呼声,紧接着,眼前原本聚集成堆的百姓竟抱头流窜开来。 “有刺客!保护圣上,保护太子殿下——” 姜泠听到谈钊高昂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几道箭羽穿空之声,不等她反应过来,面前已围满了随从官兵。她孱弱的身子也被如潮水一般的人群冲走,根本回不了头。 “保护圣上!” “保护太子殿下——” …… 原本热热闹闹的百花节,如今是四处惊惶,一地狼藉。 她还记得,原本在百花宴之后,还有季老师的比赛,如今亦闹得不欢而散。 姜泠走在街上,失魂落魄。 她满心、满脑子都是煜儿。 躁动响起时,煜儿正高坐于辇车之上,他会不会有事?那箭有没有射伤到他? 还有,柳恕行呢,他人到哪里去了,为何只让人将花环送给她,而不见他其人? 她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腿脚也有些站不大稳。 一回想起适才听见的骚动声息,她便胆寒,便为煜儿提心吊胆。 就在此时,隐约听见身侧有知情人道:“好好的一个百花节,还没来得及迎春神呢,就被人搅黄了。季公子的画艺也没来得及展示呢……唉,不过听说那刺客是西巫人,听闻咱们魏都有百花宴,便早早的蛰伏于百姓之中,幸好那些人都被抓住了,不然不知道后面又会惹出什么乱子。” “西巫人?便是那善巫蛊之术的西边小国?” “正是。虽说咱们有姜衍姜大将军,可那些个小国仗着自己有些制毒制蛊的本领,对我大魏虎视眈眈。如今姜衍将军回都,西巫那边更是蠢蠢欲动,竟还派遣刺客到百花宴中来。” “那……圣上与太子殿下可有被伤到?” “嘘,方才我离辇车极近,那箭矢全是朝着马车来的,正巧与太子殿下的轿辇擦肩而过。小殿下已被人护着回宫去了,只是圣上他……” 正说着,那人忽然顿住,噤若寒蝉。 “圣上他怎么了?” 周围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姜泠也忍不住顿住脚步,朝那人望去。 “是啊,圣上他怎么了?” 不乏有人着急问道。 要知道,圣上可是国之龙体,容不得有半分闪失。 “圣上……” 先前顿声之人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终于颤抖着声息,道,“我亲眼看着,有好几根箭矢不偏不倚地射入了那马车之内,不一会儿,便有鲜血自马车里流出来。圣上也不知是中了多少箭,那么多的血,流了一地啊……”! 第 76 章 076 姜泠回到金善寺,已是下午。 百花佳宴,圣上遇刺,这件事在京城引起了不小的恐慌。见她愁眉不展,一侧的绿芜捧了杯热茶,走上前。 “娘娘莫要忧虑,奴婢听闻那些西巫人已被小公子制服,其余余孽也皆数伏法。太子殿下平安无事,已被护送回宫去了,娘娘且喝些热茶。” 姜泠垂下眼,看着冒着热气的茶面。茶叶上下翻打着,她的心事也同这飘荡的碎叶一般起起伏伏。 除了担忧煜儿,她心中还为另一个人提心吊胆。 柳恕行。 他怎么突然不见了,怎么让另一个人给自己送花环。 他……到底去了哪里? 正是疑虑,庭院的大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 姜泠抬起头,恰恰见那人一袭玄黑色的长衫,踩着满庭的落花走了进来。 柳恕行手里还攥着一样东西。 姜泠定睛,竟是一个花环。 见她望了过来,柳恕行稍稍顿足。他的身姿颀长,落在庭院里,像是一幅颇有风骨的水墨画。 不知是不是错觉,姜泠隐约觉着,他的面色看上去有些不大好。 “你去哪里了?” 她的声音里,竟带了几分急切。 听出姜泠的担忧,柳恕行怔了一怔,继而缓声道:“我本在被你买花环,在街上突然被人认了出来。我还来不及同你讲,只得一路逃窜,方才刚甩开他们。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正说着,他将另一只花环递过去。 “这是在山下买的,那一只我未能亲手送给你。这一个……希望你喜欢。” 这是由桃花编织的花环,粉粉嫩嫩的,还残存些花朵的馥郁清香。 见姜泠一时间并未接过,柳恕行兀自沉吟了下,又道:“今日的事我都听说了,那些人可曾有伤到你?” 姜泠摇摇头:“未曾。” 见她面上担忧,柳恕行低下头。 “我听闻那些都是西巫人,你放心,官兵已将他们一网打尽,那些人不会再在京城作恶、伤及百姓。你不必害怕,那些人也不会偷袭到金善寺来。” 姜泠道:“我并不是害怕。” “那是什么?” 她总觉得身前这个男人的动作、神情,甚至是面上那一个极微小的情绪,都有些奇怪。 半晌,她听见柳恕行问:“你是在担心,可否有人被伤到么?” 他的声音很淡,似乎在刻意隐藏着什么情绪:“你是说皇上与太子殿下么?听闻那些箭矢与太子擦肩而过,太子殿下毫发无损,如今已被人护送着回了宫——” 说到这里,男人的话忽然一顿。 紧接着,他微抬起眼帘。 姜泠攥了攥手里的花环。 惦念着煜儿无事,她心中的一块大石也落了下来。她眉头稍稍舒平,方一抬眼,忽尔看见对方眼中似乎闪过一瞬的期冀 。 那一双幽深的桃花眼, 眸底微亮, 似乎在期待着她继续问些什么。 正在此时,庭院内吹刮起一阵凉飕飕的风,将些许花瓣吹拂至窗牖之上。她的目光凝于那一抹亮色之上,就连声息也缓缓顿住。 她没有继续往下去问。 没有问关于步瞻的一切事。 柳恕行眸光微黯下去。 许是亲眼目睹了箭羽朝着煜儿飞射过去,姜泠仍是心有余悸。她的嘴唇微微发白,嫩绿的叶映入眼帘之中,她忽然感到一阵无力。 她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去保护自己的孩子。 “且说着小皇子,当真是可怜。年纪轻轻便与生母分离,被宫里的乳娘下人抚养长大,从小未感受过半分亲情。如今姜氏更是被关在金善寺内,母子俩终不得相见……” 那句话在耳畔回荡着,与冷风一道吹刮而来,经久不散。 她忽然走上前,忍不住抱住身前的男人。 柳恕行身形一滞,浑身变得僵硬。 他能感觉到,女子孱弱娇小的身形无力地靠了过来。她像是疲惫到了极点,身子骨又软又散,浑身上下没有了一点力气。她的双唇微白,眼睫轻轻颤抖着,终于,姜泠忍不住,一滴泪从眼眶里无声坠于他肩头。 明明冬天已经过去,明明仰头便是明媚的春日。 她却觉得身上极冷极冷。 男人双手稍顿,回过神,终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她回抱住。 他搂住女人细薄的腰身,动作十分珍惜谨慎。 她的身形微微倾压下来,恰恰压到了他身上的伤口处,步瞻微微蹙眉,忍住那阵痛意,不忍将双手撒开。 他将她抱得越紧,她靠得越近,那伤口便越痛。 那五根箭矢刺入马车,被他躲掉了三根,其中两根却是直直地插入到他的身体里。一根刺入心口左旁的肋骨处,另一根稳稳地扎入了他的大.腿,他还未感觉到疼痛,登即便看见那血流了一地。 血水湿哒哒的,从马车里流溢出来。 步瞻微微凝眉。 眼前女子虽是身形单薄,可倾靠过来时,依旧有些分量。他几乎能感受出来,自己方被包扎好的伤口处又被人压得轻轻撕裂开来,皮肉溃烂之际,似乎有鲜血自伤口处溢出,将他整件黑袍浸湿。 所幸他穿的是件黑色的袍子。 他微蹙着眉,掩去眼底的情绪,将手平放在女子后肩处,轻轻安抚着她。姜泠只嗅到一阵极像旃檀香的味道,紧接着,便是对方微重的声息。闻及,她惊觉二人的越界,后知后觉地撒开手、往后险险倒退了好几步。 柳恕行抬起一双乌黑昳丽的眸。 撞入那双眼,姜泠莫名感觉眼皮跳得厉害。不等她再开口,对方不咸不淡地扫了她一眼,继而退出了房门。 他来到灶房边,安静地推门走了进去。 风声呼啸而过,她的心跳声怦怦不止。 在金善寺的这些时 日里, 他们二人好似……太过于亲密。 …… 步瞻方一走进灶房, 便将门微抵着,褪下那一袭玄黑色的长袍。 恰在此时,窗棂上闪过一道人影,下一刻那人已停至窗台边,低低喊了句:“主上。” 是谈钊。 他手里还拿着一些干净的纱布,和上好的金疮药。 男人平静地将其接过。 方才被姜泠这么一压,他的伤口尽数溃烂,将整片纱布被血染得透湿。见状,窗外的谈钊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只瞧了那伤口一眼,便匆匆别开脸、不忍再去看。 对于这种场景,屋内之人俨然是司空见惯。 他熟稔地取下纱布,清理、上药,最后将其仔细地包扎好。 “主上,”谈钊不禁道,“主上何故要这般,一直待在此处,岂不是同自己找罪受?主上若是念着娘娘,不若直接将娘娘接回宫中。皇宫雕梁画栋、锦衣玉食,哪里比不上这里?” 更罔论他如今正带着伤,却还要躲在此处,自己给自己上药,更莫说还没有御医、宫人侍奉在侧了。 然,主上换好了纱布,一边摇头,一边将缓缓穿起来衣裳。 谈钊还欲问询。 院内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是姜泠。 不等步瞻吩咐,他已敏锐地撤至另一边去了。 姜泠敲了两下灶房的门,才等到柳恕行开门。 门方一被推开,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血腥味儿,她蹙起秀眉,甚至看见了滴在地上的血迹。见状,男人只淡声,波澜不惊地道:“在杀鸡。” “杀……鸡么?” 姜泠瞠目结舌。 却见柳恕行神色平静,没有一丁点儿心虚和不自然。 过了一会儿,柳恕行果然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母鸡汤。 姜泠坐在桌案边,看着他不甚健康的面色,心中思忖着他也许是被东家压榨得太过惨烈,于是便将盛着母鸡汤的小碗往他面前一推。 “我不喝,没有胃口,你喝。” 柳恕行的手指顿了顿,淡声:“好。” 他执着勺子,将其一勺勺喝干净。 也许是面前这一帘湿腾腾的雾气,也许是片刻的错觉,姜泠觉得面前之人的唇色终于红润了些,她自己也稍稍安下心来。 不知何时,她竟也开始关注、关心眼前这个男人了。 她甚至还在百无聊赖之时,给他亲手绣了个小荷包。 玄黑色的荷包,其上一只大雁,栩栩如生。 她还记得当自己将这只荷包送给柳恕行时,对方眼里忽尔闪过一道明亮的光芒。 姜泠知道,他很欢喜,也很喜欢。 她开始京城跟着柳恕行下山。 山下比金善寺热闹繁华许多,她时常下山走走,也不觉得胸中烦闷了。 一日,就在二人打街市走过,忽然被一名算卦先生叫住。 “这位公子,可否要与你的夫人共算上一卦?” 柳恕行脚步顿住,转过头解释道:“大师,我们……不是夫妻。” 见状,那两鬓花白的老者疑惑地抚了抚胡须,目光里尽是探究,朝二人再度望了过来。 “不是夫妻?” 那人的目光有些锐利,落在姜泠身上,让她无端往后退了半步。 那算卦的就这般来来回回打量了他们许久,自顾自地嘀咕道:“古怪,真是古怪,怎么不是夫妻呢。这明明,明明……”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让人逐渐听不真切。 见他这般神神叨叨,姜泠扯了扯柳恕行的袖子,压低声音道:“要不我们还是走罢,这个人好生奇怪。一张口就是胡说八道,竟还说你我是夫妻,这一看就是骗人的。” 柳恕行身形却未动。 他一袭玄黑色的长衫,身形颀长,凝望向老者。恰在此时,后者也转眼望了过来。 算卦先生眼中依稀凝结着不解,正在纠结自己到底是哪一步算错了。对视的一瞬间,他下意识说了声:“两枚铜钱算一次,公子可算上一卦?” 柳恕行拉着姜泠的袖子坐下来,往桌子上放了一块银子: “算。”! 第 77 章 077 整个过程快速得根本不容姜泠反应。 她跟着柳恕行一道坐下来,满腹狐疑地瞧着那算卦先生。他看上去上了些年纪,整个胡子灰白如银雪。老者一边捋着胡子,一边有模有样地掐起手指来。 姜泠在一侧,只觉得颇为无聊。 她先前还曾信过这些,譬如当年于金善寺系下的那一条红绸带,也曾写满了她的期冀与渴求。可后来她逐渐明白,这世上哪有什么神明,多的只是将期望寄托于神明之上的不甘。 至于这种街边摆摊算命的,她更觉得十分不靠谱。 与她截然相反的,柳恕行似乎对这很感兴趣。二人等了片刻,只见卜算完卦象的老者蓦地一抬头。 “二位不是夫妻?” “不是夫妻。” “那更奇怪了。” “怎么了?” 算卦先生拧起眉头,瞧着桌子上的卦象,瓮声瓮气的:“从这卦象上来看,您二位……属实是命中注定、天作之合啊!” 听到那句“天作之合”,姜泠的一颗心忽然颤了一下。 紧接着,她的左眼皮也随之剧烈跳动起来。 她与柳恕行乃命中注定、天作之合? 姜泠不太敢往下去想。 她抿了抿唇,或许因为紧张,或许又因为其他某种情绪,她的下唇瓣被牙齿咬出了一个浅浅的牙印儿。正在思量间,姜泠忽然感觉有道目光正定定地落在自己身上,她不由得抬起头,恰恰望入这一双深邃的凤眸。 柳恕行眼底似有情绪。 她不太敢去看,兀自将衣袖从那男人手指里抽出来,迈步朝前面的街巷走去。 柳恕行转过头,不知又与那老者说了些什么,继而快步追上来。 “姜姑娘。” 她步子未停。 “姜姑娘——” 她仍未停下来。 “阿泠!” 眼前横亘下一道身形,那人墨发玄衣,站在她面前。 姜泠嗅到了一阵淡淡的旃檀香,混杂着些许青草的味道。 柳恕行弯下身,微微遮挡住她眼前的光。春光明媚,暖意融融地落在女郎肩头,嗅着他身上的味道,看着他愈发逼近的面庞与声息,姜泠竟感到有几l分心思不宁。 不及她偏过头、别开脸。 柳恕行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脸颊,低低笑道: “你的脸红了。” …… 姜泠也不知晓自己为何突然会脸红。 听了柳恕行的话,她愈发觉得羞愧难耐,一时间竟有种颜面扫地之感。 她为何会脸红,她怎么会脸红呢,她都是孩子他娘亲了,这都多大个人了怎么还会因为一句话突然脸红呢。 姜泠啊姜泠,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冷静。 定下心。 稳住神。 深呼吸。 正就在此时,柳恕行推门而入。 他走进来时,带了一地的月影,银白色的月光落在女郎面容上,令其忍不住多看了姜泠一眼。也就只是这一样,姜泠的耳根子倏地一下红了,她有些支吾,接过对方做的饭菜羹汤。 取小勺时,二人的手指无意间蹭碰了下。 姜泠快速攥稳汤勺,收回手。 见状,柳恕行轻轻笑了一下。 二人周遭流动着莫名暧昧的气息。 夜潮将那气息拂至姜泠面上,不等她作出任何反应,忽然有人从外轻轻叩响了房门。 是绿芜。 姜泠唤她进来。 这小丫头也未曾料到柳恕行还在屋内,见了他,微微一愣神,继而走至姜泠耳边低声言语。绿芜道,就在适才,有两名称是她故友的人上了山,来到金善寺内,想要见她一见。 “那来者是何人?” “住持并未明说,只道是一男一女。” 闻言,她心中大抵有了些思量。 姜泠喝了两口热汤,继而走出房门。还未来到寺院里,她便远远地看见那一双人影。二人皆一身水青色的衣衫,从背影看上去极为相称,叫人直道是天作良配,养眼得很。 果不其然,是季老师与十七娘。 他们也是前阵子从江南回到京都的。 他原是想参加今年的百花宴上的百画展,谁知竟闹出了那样的动静,之后的百画展也几l经推迟。二人便一直在京城里待着,忽然想到金善寺,便过来拜一拜。 季扶声同她说,四宝坊打点得很好,让她不用太担心。 闻言,姜泠点点头。 当年她一声不吭地离开江南,季徵也将其中缘由猜了个大概。对此,对方也未曾责怪、甚至未曾埋怨上她半分。如今四宝坊正是蒸蒸日上,如若姜泠还愿意回江南,她会一直是四宝坊的二掌柜。 季徵同她说这些话时,姜泠余光见着,一侧的十七娘子时不时地转过头,有意无意地朝她瞟来。 “大约再过上几l日,便是百画展的比赛了。我要潜心准备画展,不便再来看望你。你如今一人在这金善寺,可有什么难处?若是需要我帮衬的地方,可以尽管同我说。” 听着季老师的话,姜泠又下意识回望了十七娘一眼。 对方美艳的小脸上似乎闪过一丝嫉妒与怨恨。 他们二人看上去十分亲密,形影不离。 见状,姜泠极识眼色地往后倒退了半步。她知道十七娘子的眼神是在同她宣誓主权,又不想让季老师担心自己,于是便同他讲了柳恕行的事。 听了她的话,季徵也觉得柳恕行此人有些奇怪。 他低垂下眼,同她悉心地叮嘱了几l句,忽尔又从袖中取出一样平安符。 “这是我同大师求得的平安符,适才经由大师开过光的,送给你。” 正说着,对方将平安符递过来。 就在姜泠思索着要不 要接此符时,一侧的十七娘亦凑上前。青衫女郎唇角微勾,荡漾起一抹妩媚动人的笑容。 “” ?想看韫枝写的《细腰藏春》第 77 章 077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十七娘子不愧是伊君楼的头牌,单单是只唤了三个字,便将人的身子叫酥了半边。 “这是妹妹的平安符,我平日里总跟着季公子,总归也用不上这玩意儿。既然如此,也将此符送给姜姐姐,保佑姐姐平安顺遂。” 言罢,根本不等姜泠反应,十七娘不由分说地,将平安符径直塞进她手里。 “哎——” 姜泠回过神,方唤出声,对方已送来一个明媚的笑容。 送二人离开时,已是夕阳西下。 姜泠手里头捏着那两个平安符,回想起十七娘的眼神,总觉得她的神色有些尖锐而凌厉。她站在一个小山坡上,看着二人相携而去的身影。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季老师,他平日里话少,与人相处时他的神色与举止皆是淡漠而疏离。他是矜贵的,同样也是清冷的,但当他今日与十七娘站在一处时,那目光却时刻顿在青衫女子身上,原本清淡的眸底里裹挟的,是如同掺了蜜一般、怎么也化不开的柔情。 她攥着平安符,心中微生感慨。 低垂下眼,恰有和煦的春风拂过,送来些许香气。 佛香,花香,还有…… 姜泠微微蹙眉,低下头,瞧着手中的平安符。 这味道,好生奇怪,莫不是…… 一个念头自她脑海中生起,不过转瞬,又被她果断打消。 应当是不可能的。 姜泠攥着平安符,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彼时夕阳渐落,放眼天际处是一片绯红的霞光。金粉色的霞影落在姜泠脸上,为她原本白皙的面庞也镀上了一层旖旎的影。她越走越发觉得脚步轻悠悠的,双腿竟也软了一软。眼前红云密布,她的头脑愈发昏昏沉沉。 她这是怎么了? 她只想迫切地回到屋中躺下。 如此想着,姜泠的脚步不由得又急切了些。听见院门被人推开,正站在灶房外的柳恕行下意识朝这边望了过来。 只一眼,他便看到双颊生红的女子,不由得惊了一惊。 “姜泠,”男人蹙起眉头,“你怎么了?” 姜泠脚步悬浮,身子松松软软地走过来。 她的脸颊不光绯红,就连那身子也是极烫。她像是完全失去了意识,整个人望柳恕行身上一靠。男人身形一僵,忙不迭伸手将她纤细的腰身搂住。 她的腰肢亦是极烫。 滚烫的热意蔓延至步瞻指尖,他垂下一双乌黑的眸。 女郎身形窈窕,身肢如同蛇舞,一寸寸缠绕上他的身形。 见状,男人立马明白过来,无奈地叹息一声。 “你莫动,我抱你回去。” 她这是被人下了药。 夜风送来他的声息,姜泠只觉得自己面上烫了一烫,紧接着,那热意如同浪潮将她浑身包裹。她的手脚烫得厉害,一颗心更是如同被放在火上炙烤那般、烧得不成样子。听见他的话语,女子轻轻嘤咛了声,伸手将他抱得愈发牢实。 “莫乱动。” 柳恕行按住她的手,轻声哄着她,“乖。” 她却一点都不乖。 手指在他身上一寸寸地探索着。 每探索一寸,男人的眼神便不可遏制地往下沉了一寸,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将她平放在床榻上。 榻边是一方素白色的纱帐,他伸手将垂帘放下来,继而转过头不再去看她。 却在即将离开榻边的一瞬—— 纱帐内的女子发出一声嘤咛。 “……莫走。” 莫要走。 她身上很烫,此时此刻,很需要有人陪着她。 闻声,柳恕行步子一滞。 夜风轻拂起他的长衫,吹鼓他的墨发与袖袍。 男人的身形顿了几l时,听着她愈发急促的声息,只觉得喉舌烫了一烫。 胸腔之中,似乎亦有什么火热之物在疯狂跳动。 须臾,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凉风涌入喉舌,热意仍是滚烫不止,男人转过身,只一眼,便看见素帐中的女郎。 那素白的垂纱形同虚设。 星火映入他情绪翻涌的瞳眸中。 在这深夜之中,她着实太过于迷人。! 第 78 章 078 无边的眷恋忽尔在这一刻,与心潮齐齐涌动,到达了极点。 春风拂至女郎窈窕诱人的身体上。 姜泠只觉得眼前一片白蒙蒙的雾气,将周遭的一切掩盖得不甚真切。恍恍惚惚之间,似乎有人用手轻轻拨开白雾,朝她这边走了过来。 那是一袭幽深的玄黑色。 迎面吹拂来一阵缓淡的旃檀香。 嗅见那香气,姜泠仿若觉得周遭燥热消缓了些,取而代之的,她竟能感受到自对方身上传来的温度。垂帘被人轻轻抬起,素白的白纱垂搭在那一袭墨衣之后,男人低下头,与她对视。 四目相触。 呼吸交缠。 他的声息,似有一种魔力,分外诱人,令她不由得伸出双臂,将男人的身形拉得更近了些。 步瞻眸光垂落,凝在她颤抖的声息上,一寸寸往下移。 那药劲极烈。 女子鼻翼两侧尽是薄薄一层细汗。 忽然,趁着他微怔,眼前的女子快速支起上半身,环住他的脖颈,于他嘴唇处飞快一吻。 蜻蜓点水,电光火石。 颤意直从嘴唇,一路蔓延至人的心尖处,不过顷刻之间,仿若有野火燎原,烧得人四肢百骸一片燥热,整个身子也变得无比僵硬。 她双眼迷蒙,像是上了瘾。 更像是一条漂亮又黏腻的蛇,寸寸攀附上他的腰身。 千钧一发之际。 窗牖外一道极冷的风,吹得人眼底混沌消散,男人原本沾满了情.欲的凤眸,在这刻忽尔变得清明。 借着昏黄的灯火,步瞻凝望向她。 口齿生烫,喉间涩意不止,就连那唇角也变得极为干裂、极为渴望得到春雨的滋养。 他凝望向女子微蹙的眉心,忍住心底情绪,终于伸出手掌,轻轻按住她的手。 “不可。” 他哄道,“我去给你拿解药。” 帐子之中的女郎嘤咛了阵,将近后半夜时,终于无声。 月色轻幽幽落下,他后背湿透,整个人滚烫得不成样子。 …… 姜泠是第二日晌午转醒的。 一抬眼,入目的便是素净的纱帐,她头脑间昏昏沉沉,浑身亦松软得不成样子。 她这是…… 猛地,脑海中窜上些零碎的片段。 平安符、奇怪的香气、还有…… 昨夜。 她勾住了柳恕行的手指。 想到这里,姜泠脑子里“唰”地一片空白,紧接着,又回想起昨夜双唇上那冰凉又温柔的触感。 轻轻三道叩门声,有人端着热汤推门而入。 一见到那人,姜泠的面色又是一红。 “我与你……” 不等她询问出声,柳恕行已将热汤放至床边的桌案上,又用手指轻轻敲了敲她的小脑袋。 “在想什么?” 明知故问。 见她面上的局促与惊惶, 柳恕行抿唇笑了下, 低声道:“昨夜你中了药,意识不甚清晰,我便唤了那两名丫头打了好几盆清水、过来照顾你,又熬了些下火的汤羹。不知你如今感觉如何,若还是难受,便将这碗热汤也喝了。” 他的声音平稳,目光看上去更是十分沉静。 闻言,姜泠松开正护着自己的被褥,放下心来。 可即便如此,她心中仍是费解。中药,自己昨夜为何会中药?这春.药是沾在平安符上的,而给她送过平安符的只有两个人。 ——季老师和十七娘。 她越想越出神,越想越觉得头痛。 见她呆愣着,男人于她面前坐下来,用勺子轻轻敲了敲白瓷碗,“喝药。” 姜泠低下头,别了别耳边的碎发,低低“噢”了声。 时光一晃而过,转眼已到了百画展推迟的日子。 姜泠带着柳恕行走下山。 此次下山,她不光要去围观季老师的比赛,更重要的是,她想弄清楚这平安符上的迷情香究竟是何人所下,那个人为何要给她下药。 金善寺离闹市并不算近,况且她还要走下山,方一步入街市,百画展已开始了将近半个时辰。姜泠带着柳恕行坐至一边,看着一幅幅画卷在眼前铺展开来,忽尔,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姜泠眉心微蹙。 此人的面容极为熟悉,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此时此刻,她却想不起来对方的姓名。 就在此时,有人拖着长长的尾音,介绍道:“纪家二公子纪旻,献上画作一幅——” 纪旻。 纪家画馆的大当家。 江南颇有些名气的纪二公子。 听着声音,立马有小厮走上台,将长轴徐徐铺展开。 此画方一铺展,台下立马便响起一道道喝彩之声,不少围观之人齐齐拍手称好。 唯有姜泠颦眉——这幅画作……看上去怎么有些熟悉呢? 不等她反应,台上立马又有人高昂地扬声,道:“丹青楼季公子季徵,献上《山居图》——” 一听到季徵的名字,台下百姓更为兴奋雀跃了。 周遭一时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望着台上那幅《山居图》,不为旁的,只因为季徵的这幅画与纪旻方才所展示的那幅画,简直一模一样。 无论是从画面的内容、构图,甚至是其中的笔触……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是谁在模仿谁的?” “什么模仿,依我看啊,这分明就是抄袭,这世上哪有两幅完全相同的画,就连这笔触竟也十分相似。” “一位是名动京都的季公子,另一位又是纪家二公子,这无论是谁,传出去都不好听罢。何故为了这样一个百画展,搭进去自己的名声。” “就是,就是。” …… 台下一时议 论纷纷。 见状,姜泠也有些急切。以她对季老师的了解,深知对方一定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 不等她上前去为季扶声正名,纪旻已缓声道:“诸位莫慌,至于我与季公子究竟是何人在舞弊,相信张大人定会给大家一个说法。也望张大人莫要看在我们纪、季任何一家的面子上,还请大人您明察。” 这名张大人,正是掌管此次百画展之人。闻言,那一身官袍的中年男人走上前,将两幅画看了又看。 “确实有抄袭的成分。” 此言一出,台下又是一阵交头接耳之声。 张氏道:“至于这两幅画是何人抄了何人,还得查明清楚二位画师作画的时间。按着落款时间来看,纪二公子是先于季徵季公子。不过这落款皆是人为,可以从中作梗,如若需要查清楚此画作落笔及完成的具体时间,还需要相应的人证。” “人证?”纪旻沉吟片刻,忽尔将手中折扇一收,“我倒是真有一位人证。” 张氏:“何人?” 纪旻目光缓缓移至一侧的季扶声身上。 “季徵公子身侧的那名十七娘子。” 闻言,就连站在人群中的姜泠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莫名感到紧张起来。 纪旻让十七娘为其作证? 要知晓,在江南,纪家画馆与四宝坊可以称得上是死对头,在这样的情形下,十七娘如何与纪旻结交,甚至还可以为其出面、与季徵作对? 姜泠看得出来,十七娘明显心悦于季扶声,又怎会为了纪旻,公然站在季老师的对立面上? 她不由得转过头,望向身侧的男人。 却见他神色极为缓淡,目光中并无半分惊愕,不知是对这一切早有预料,还是根本不在乎其中错综复杂的情爱纷争。 张大人:“敢问那十七娘如今在何处,可否愿意上台来为你作证?” 纪旻:“她就在台下。” 正说着,纪旻掂了掂手中折扇,扇柄就这么遥遥一指,一名女子的身形登时暴露无遗。 只见她一袭水青色的纱衣,裙身窈窕,姿容昳丽,气质更是妩媚动人。见众人朝她投来目光,十七娘似乎有些惊惶。她往后搭哦退了半步,紧接着抬起一双潋滟着春水的明眸。 季扶声长身鹤立,于台上波澜不惊地看着她。 “十七娘,纪旻公子说你曾见过他做此画,你可愿为他做人证?” 一时间,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十七娘身上。 “我……” 只见她面上微露出些难色,须臾,咬着下唇,有几分忐忑不安地道: “我确实看到过。” 纪旻的唇角勾起一抹极不被察觉的弧度。 张大人追问:“于何时所见?” “是在深秋时分。” 深秋时分。 而季徵落款所提,此画的创作时间,是在冬日。 “如此一来,便是季徵抄了 纪二公子的画作。” 姜泠拧起眉头,只闻身后众人七嘴八舌道: “怎会是季徵抄的?亏得我先前喜欢极了他的画作,还以为他出淤泥而不染,是京中难得的品性高洁之士。” “是啊,枉我也以为他乃世间难得一遇的高雅才子,谁能料到他竟是如此品行不端之人……真是、真是令人反胃,恨不得立马去砸了他的丹青楼!” 百姓义愤填膺,一呼百应。 “就是,这种人还好意思在京都卖字画,我们去砸了他的丹青楼!” “砸了他的丹青楼!砸了他的丹青楼——” 见状,姜泠欲起身去拦,衣袖却被一侧的柳恕行拽住。男子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冲动。 “我与季老师相识多年,他绝不会去抄袭旁人的画作,更何况这笔锋……”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忽然顿住。 对啊,笔锋。 一个人的画作内容、构图思路可以抄袭套作,但是落笔时的笔锋、绘画时的习惯,是怎么模仿都模仿不出来的。 姜泠稳住心神,凝望向台上。 为了让百姓更直观地观看到这两幅处处雷同的画作,二人的卷轴都被人铺展、横挂于高台之上。 面对台下众人的口诛笔伐,季扶声却显得十分的从容不迫。他先是根本不在乎这些人、这些话,一双眼只凝望着站在纪旻身侧的十七娘,目光安静而沉稳。 姜泠原以为季老师会动怒。 然,他的面色十分平淡,凝望向十七娘子的眼神里,竟还多了几分纵容。 “如此便是季徵季公子抄袭在先,本官宣布——” “等等!” 一道清亮的女声自台下响起。 百姓回首望去,只见一名面带白纱的女子站起身,直直朝着台前走了过来。 “我愿为季徵作证!” “这是何人?” “不知……方才一直坐在这里的。” 众人不自觉地为她让开了一条道。 看见姜泠,十七娘的目光闪了一闪,不过一瞬之际,姜泠竟看清楚她眼底生起的好几种情绪——愕然、震惊,还有…… 妒忌。 那是一种近乎于怨恨的妒忌。 姜泠无视十七娘的眼神,大步走到季徵身前,准确地说,是大步走到那两幅画面前。她先是用手指了指其中一幅画上的寥寥数笔,问纪旻: “我可不可以问纪二公子几个问题。” “但问无妨。” “这几笔,公子所绘的是何物?” “云。” “那这几笔呢?” “春风。” “这些呢?” “是……花草树木。” 有些奇形怪状的花草树木。 闻言,姜泠“噗嗤”一下,笑了出声。 “你笑什么?” 纪旻有些慌乱了,“你到底 想说什么?” “我想说, 这并不是云, 也并不是风,更不是什么奇形怪状的花草树木。” “那依你所言,这应该是什么?” “是水。” 水? 周遭传来些许倒吸凉气之声。 姜泠冷静地看着纪旻,道:“依纪二公子所言,这云比山低,尚还情有可原。风吹而草不动、水潭面不生任何波澜,着实有些奇怪。更罔论您将这些水渍误以为是如此奇形怪状的花花草草。但凡了解过季徵画作的人都知道,季徵酷爱水,极喜欢画水。这幅画卷上所谓的云、风、花草等物,皆是水的另一番模样。纪二公子仅仿其形貌而不见其风骨,甚至还买通了对手身边亲近之人一同构陷他人。其心如何,谁人才是道貌岸然之辈,相信诸位心中已有了决断。” 她气息平稳地说完这一大段话。 言罢,又转身,凝望向台下。 “你们都说了解季徵,喜欢季徵。那定然也知道季徵的习惯,如若有不信,不妨去对比他先前的画作,去看看,这幅画上的内容,究竟是不是水。” 台下静默了少时。 人群中迸发出一声: “是水,果真是水,你们看那纹路,不可能是纪二公子口中所言的风与云,更罔论什么花草树木。” “我先前也看过不少季徵季公子的画作,其上确实是水无疑。” 众人的口诛笔伐转移到纪旻身上。 “纪旻何故要构陷季徵公子?” “听闻二人在江南是对家,可能想趁机打压季公子罢。” “当真是阴险小人!令人唾弃!” 更有人将目光转移到一侧面色惊恐的十七娘子身上。 “我听闻季徵公子待她不薄,她为何要与纪旻一共诬陷季徵公子?” “这种女人,当真是蛇蝎心肠啊……不过也好,总归是让季徵公子看清了她的真实面目……” 有人拥上前,欲将其推倒在地,狠狠唾弃。就在人群即将涌到十七娘身前的前一瞬,只见一袭水青色的影,女子眼前已落下一道身形,将她稳稳当当地护住。 季徵目光中带着纵容与些许心疼,轻轻落在她身上。 见状,姜泠忍不住劝道:“季老师。” 经由这一件事,她几乎可以笃定,便是十七娘给她下的药。 她不光给自己下.药,甚至还伙同纪旻,构陷一直对她十分照顾的季扶声。 却不想,季徵面上并无半分愠怒。 他弯下身,将地上一脸惊恐的女子抱起来,紧接着,他无奈地低叹了声: “小白眼狼,我不怪你。其实你做的这些事,我都知晓。” 所有事,他都知晓。 十七娘愕然抬头。 季徵将她打横抱起。 “回家了,盈盈。”! 第 79 章 079 盈盈。 听到这两个字,不光是姜泠,就连季徵怀中的十七娘亦震愕地抬起一双眸。 他在叫什么? 他是在唤……何人的名字? 十七娘眸光颤抖着。 只见男人轻垂下那一帘浓密纤长的睫,原本清淡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微不可查的深情。 他没有叫她十七娘子,而是温声,轻柔地唤她,盈盈。 十七娘抖着双肩,似乎想要推开他。右手方一落及男人胸口处,却又被他伸出手轻轻按压了下去。 他知道,季徵一直都知道是她偷盗了自己的画稿,再将其泄露给竞争对手纪旻。 不知从何时起,十七娘看他的眼神就完全变了。 季扶声能看出来,对方那人畜无害的、纯净的目光下,掩藏着怎样的痴迷与占有欲。 她想占有他。 想独占他一个人。 这种近乎于毁灭性的占有欲,在她与姜泠重逢的那一瞬到达了极点。 她自卑,敏感,好妒。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更知晓他是京都赫赫有名的才子,是人人交口称赞的季公子。 看着她眼底的偏执,季徵只觉得胸口堵得发紧,他不由得捏住了对方的手指。恰在此时,忽然有人义愤填膺地朝台上扔了一块烂白菜,季扶声眼疾手快地侧身,替她将那菜叶子挡住。 水盈盈闭上眼,眼角滑出一滴晶莹剔透的泪。 “你是从何时知道是我的。” 季徵抱紧了她的腰,低下头,“一开始。” 伊君楼的第一面。 他便认出,这是当年小渔村里的那名小姑娘。 是跟在他身后,一声声唤他季哥哥的小姑娘。 水盈盈一愣,眼底汹涌起无边的情绪。 当年她听了季徵的话,乖乖在渔村中等他考取功名后、迎娶自己过门。谁料季徵前脚刚走,没过多久母亲便病逝了。她被父亲卖到一户人家做了小妾,却因为生得过于貌美,引来正室的嫉妒,好端端的一张脸就这样被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毁了容。 见她容貌尽毁,那户人家便愈发虐待她。她被人呵斥、打骂,身上布满了伤痕与淤青。每当她坐在寂寥的月光下清理身上的伤口时,眼前总会浮现出那翩翩少年郎君的面容。她很想季徵,每天来来回回地盼望着,他何时考取上功名、从京都赶回来救她。 她等啊等啊。 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漫无边际的长夜。 终于,她彻底熬不住了,她毒死了那个男人,欲一路逃亡到京都去寻他。谁知却被人意外拐进了伊君楼,一番易容之后,这世上少的是当初那个单纯善良的少女水盈盈,而多了位妩媚动人、名动江南的花魁十七娘。 在伊君楼里,她也能听到关于季徵的消息。 他确实考中了功名,却不顾所有人反对毅然决然地致仕,决意不再为官,而是在京都开了 一家画馆。 她原以为他们不再会有交际。 直到伊君楼里,她站在垂帘之外,看着他举着酒觞同友人说笑。用妈妈的话来说,那东边包厢里所坐着的都是贵客,是她们拼了命都要去攀附的恩公。 那一天,看着他与友人谈笑的侧脸,水盈盈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变得极冷。 而如今,她扬起一张素白的小脸儿,凝望向身前清风霁月般的男子,和他身后那名与他极为相配的女郎。 姜泠立在原地,察觉到水盈盈的目光,也与她对视。 水盈盈哀婉的眼神中,竟掺杂着几分怨气。 她想拉着季徵一同下地狱。 她……想亲手毁了他。 那眼神太过于凄厉,看得姜泠右眼皮突突跳动了两下。转瞬她的衣袖被人轻轻扯住,回过头,正是柳恕行走了上来。 他道,时候不早了,这百画展已结束,他们该回金善寺了。 姜泠点点头,说了声好。 她同季老师道了别,离开时,心中仍放心不下,走几步便连连回头。适才水盈盈的眼神就像是一根针,直直地戳进她柔软的心窝内。她很担心季老师,担心他这样一个温柔的人,会被那根刺所伤。 回眸时,却见季徵面不改色地抱着水盈盈,他的动作轻柔且珍重,不论女子嘴上说什么,不论她说了何等带满了情绪的话,季扶声依旧十分温柔地垂眸,清润温和的眼神之中,似乎流溢着淡淡的心疼。 行至转角,姜泠收回目光,低低叹息了声。 “怎么了?” “没怎么。” 耳畔传来柳恕行的关怀声,她摇摇头,一时间竟不知是应当心疼季老师,还是应当去心疼水盈盈。 “我就是觉着……胸中堵闷得慌。柳恕行,我想吃点甜的。” 闻言,对方立马会意,点头道:“我去给你买些甜的来。” 眼前是一条狭窄的深巷,日影渐斜,她听着柳恕行的话守在原地。略一垂首,姜泠便看见自己落在地上的那一道单薄的影,有风拂过她的衣衫,轻扬起她鬓角边的青丝。 回想起方才水盈盈的眼神,她忽尔明白对方为何要给自己下药了。 她一直跟在季老师身侧,与他关系甚密,水盈盈俨然是将她当成了假想敌。故而在听闻山上还有外男住在她院中后,一时心生了歹念。 姜泠自顾自地思忖着,浑然不觉身后跟上来的、那几道强壮的人影。待她察觉到异样、回首之际,已有人抢先一步,将她的口鼻死死捂住! “何人——唔……” 眼前套下一个漆黑之物。 姜泠知道,那是麻袋。 那是几名人高马大的成年男子,不光人长得结实,力道更是大得吓人。姜泠根本来不及反抗,便听见麻袋外极凶恶的一声:“老实点!” 她登时吓得不敢出声。 “把她给我抬走!” 几人抬着那麻袋,准备抄一条 小道而去,就在姜泠思索着该如何脱身的时候,她感觉到那些人步子忽然一顿,带头的高喝:“你是何人,别挡你爷爷的路。” “?[(” 地一声拔出腰间长剑。 一道刀剑刺入血肉的钝声。 姜泠心跳骤停,眼睫轻颤。 一滴汗自眉睫扑簌而下,“啪嗒”一声,融于一片黑暗中。 周遭一时寂静,各人皆瞠目结舌。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颤抖着声音,结结巴巴道: “二公子只说要我们给这娘们儿个教训,没、没说要咱们闹出人命来啊……老大,这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跑啊! 姜泠听着那些人离散的脚步声,拼命去挣脱套在自己身上的麻袋。天光破土而出,只一眼,她便看见了眼前的景象。 男人倒在一侧的台阶上,于他身下,是汩汩流动的血。 “柳恕行——” 她心头一悸,慌张上前将他抱住:“柳恕行,你伤到哪儿了,严不严重?你不要吓我,我带你去找医馆。你醒醒。” 他似乎很是疲惫,听见女孩的哭声,还是掀了掀沉重的眼皮。他那双凤眸生得很是精致漂亮,此时此刻,又蓄着几分晦涩难辨的光。见到她落泪,男人竟也有些慌乱地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上她的脸颊,替她一寸寸拂去眼下的泪珠。 “我无事,是小伤。” “你胡说。流了那么多的血,哪里算得上是小伤。” 柳恕行虚弱地扯了扯唇角,“真不打紧。我身上有止血药,一会儿找个医馆包扎包扎便好了。” 姜泠听了他的话,果真于他衣裳里面摸索出两个小药瓶,逐一为他敷上。 所幸伤口不及心脉,也未伤及要处,于医馆内简单处理了一下,他立马便恢复了勃勃生机。这愈合速度快得令姜泠瞠目结舌,不由得怀疑受伤是不是他的家常便饭。 要不然,怎会有人随时在自己身上装着止血药和止痛药呢? 踩着月色,二人上山。回想起白日在小巷中的经历,她仍心有余悸,不由得兀自喃喃道:“那些人……” 柳恕行:“是纪旻的人。” 她猜到了。 她替季扶声解围,戳穿了纪旻的小伎俩,故而遭到了那个人的报复。 一提到纪旻,他忽然想起来,先前在青衣巷里,跟踪过她并试图对她下手的人,亦是那纪旻。 “你在想什么?” 姜泠看见柳恕行眼底骤然闪过的寒光。 极冷,极凉,甚至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没什么。” 男人敛了敛眸,面色平淡,好似方才那一瞬间的狠厉都是姜泠眼花时出现的幻觉。瞧着面前的山路,柳恕行极自然地牵起她的手,不顾她怦怦的心跳声,径直朝山上走去。 到了院子里,他转身便要朝着灶房走。 姜泠于他身后将他唤住。 她不知自己是怎样完整地说出这样一段话的: “你是因为我而受伤,又伤得这般严重。你今日……就不要睡灶房了罢。” “我不睡灶房,”闻言,柳恕行转过身,似笑非笑,“那睡哪里呀?” “我让住持给你在外面重新腾一间房——” “不要。” 他走过来,行至她身前,低下头,“我不要睡外面。” 月色拂过,他的眸光软了软,片刻,微哑着声息,低声道: “我只想与你一起。” 男人的语气里竟多了几分憧憬与哀求。 “阿泠,好不好?”! 第 80 章 080 夜雾迷蒙。 姜泠忘记自己是怎么准许他进来的,只记得方才答应他时,自己的心跳声极为剧烈。她的一颗心怦怦直跳着,跳得她整个人变得轻松而鲜活。她已有许久未曾拥有过这种感觉,这种心脏重新跳动、焕发出勃勃生机的感觉。这种感觉令她兴奋,亦令她沉醉。 她像是在沙漠中孤独行走、忽然看见了一大汪甘泉的旅人。 那泉水不光解渴,还甚是可口诱人。她闭上眼,感受着周围的生气,感受着柳恕行摸着她的脸颊,微微喘.息,动情地说喜欢她。 男人的手掌轻抚上她的面容,一寸一寸,皆是克制而小心。得到姜泠的首肯,对方终于低下头、轻轻吻下去。 似乎害怕会引来她的反感,柳恕行吻得近乎于谨慎。 他的双唇落下,宛若一道春风,登即唤醒了姜泠唇齿间的春意。夜色雾蒙蒙落下,身前男人的目光却是格外明亮而温柔。她也不仅伸出胳膊,环绕上那人的脖颈,在微喘之时回吻上去。 双唇交触的那一瞬,姜泠的内心深处忽尔升起一种奇怪的情绪。她明明与柳恕行相识不过数月,竟与他有种异样的熟悉之感。 他的身形,他的眸光,他身上的味道。 虽然他像极了另外一个人,但姜泠知晓,他们两个人完全不一样。 虽然自己与柳恕行才相识不过数月,但这是她第一次在一个男人身上感觉到尊重、关心、呵护,感受到平等的、全心全意的爱。 她被对方抵住,双脚一点点往后退,直到脚后跟抵在那墙壁之处。见她退无可退,男人低下头吻得愈发深。他一点点撬开她香甜的唇齿,这一场春雨就这般酥酥麻麻地落下来。 从舌尖,浇落至于人的心尖处。 将她的一整颗心也浇淋得酥酥麻麻。 男人的双唇辗转到他处。 额头、眉梢、眼角、鼻梁……顺着她细长的脖颈,沿着她精致的锁骨。终于,他大手将那腰身一握,径直将女郎抱上榻。 那如云似雾般的帘帐登时被人扯拽下来。 她也像是躺在了一片云雾里,浑身轻飘飘的,好似要乘风浮起来。 不过少时,窗台外便落满了雨。水潮升起,于月下氤氲了一整片。让人的目光愈发潮湿、不甚真切。 原本被大火烧毁、荒芜一片的桃花,在春水的轻拂之下,终于抽出了新芽。 吐息之间,她抬起一双乌黑柔软的眸,望向身前之人。他的乌发微垂下来,就这般旖旎地落在她的胸口之处,月色与雾气淡淡迤逦,让他的整张脸显得熟悉又陌生。 姜泠眼前兀地闪过另一张脸。 她曾见过这世上眉眼极为相像的两个人,故而,对于柳恕行与步瞻二人的相似之处也见怪不怪。但如今她一想到那男人,从身后竟不自禁地扑涌上一股涔涔冷意。 时至今日,面前闪过那张脸时她仍感到些后怕,她畏惧他的面容,畏惧他淡漠的神情 ,畏惧他每一个冷冰冰的话语,畏惧他那让人根本无从挣脱的掌控欲。她想起仰青的下场,望向面前的柳恕行时,一颗心忽然颤了颤,竟让她微抬起上半身,扑入男人的怀里。 “怎么了?” 柳恕行有些被她的反应惊到,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安抚她的后背。 姜泠双手死死攥着他的胳膊,于他怀中抬起眼。 “你带我走吧。” “什么?” 柳恕行显然怔了一怔。 她的呼吸短促,声音也有些急切: “柳恕行,你带我跑,带我离开这里,好不好?” 离开这里,离开金善寺,离开京都。 离开那个人的身边。 思及此,她的眼眶竟不由得泛红。女子的声音里淬着柔柔的泪,轻声轻语的,如同一朵柔软的云朵于人心尖儿处融化了开。对方显然也未曾料到她这般反应,眉头微微蹙起: “去哪儿?” 闻言,姜泠只摇摇头,道:“不知道。我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柳恕行,我们私.奔吧,好不好?” 私.奔。 还是皇后与一个匹夫于寺庙中私.奔。 这是多么荒诞且大不韪之事。 果不其然,听见那两个字,柳恕行的目光微微一变,他眼中的神色让姜泠看不真切,也看不太懂。 她慢慢支起上半身,罩着身子的薄褥柔顺地滑下,露出圆润白皙的肩头。 带她走罢。 带着她逃罢。 逃离此处,逃离金善寺,逃离朝堂上的那些纷争,逃离那乱花渐欲迷人眼的京城。 逃离他处心积虑、苦心孤诣了前半生,才换得的富贵繁荣。 逃离他那足以俯瞰茫茫众生的无上宝座。 步瞻低垂下浓黑的睫。 他的身形隐于这一片漫无边际的夜色里,只余些许银白的月光投落于他面上。方才那一场大雨,已将男人的头发溽湿,些许青丝黏腻地覆在他的脸颊处,从他额上滚落一颗豆大的水珠。 胸腔之中那颗火热之物止不住地跳动着,他的喉结更是在此刻变得坚实无比。那浓密纤细的睫羽上淬了些水,不知是热汗还是雾气,让他的眸光在这一瞬间骤然变得极为恍惚。 眼前如有浓雾徐徐燃起,于一片白茫茫的色彩之间,他看见了自己脚下的皑皑白骨。 那不止是堆积成山的白骨,还有汇聚成溪流的血液,还有一道又一道、数之不尽的、刺入他肉.体的刀痕剑影。他顶着无数人的冷眼、谩骂、嘲讽、嗤笑,算计了一个又一个人……他的眼前忽尔浮现出那一张金碧辉煌的九龙宝座,于这一片皎洁的月色之下,正闪着夺目而诱人的金光。 他伸了伸手。 骨肉分明的手指刺破迷雾,穿过黑暗,顿在女子纤细的手腕上。 他的身形倾压下去,以炽热的吻回应她: “好。” 那就抛下这富 贵荣华,与她一道,逃离出京都,做一对神仙眷侣,逍遥快活。 …… 姜泠第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她已有许久未曾这般累过,以至于一觉睡昏了头。外面的绿芜与青菊也未曾叫醒她,任由她这般睡到了这般晚。 姜泠揉了揉发软的小腿肚,继而又拍了拍肩膀。 即便如此深睡,她身上仍十分困乏。扶着墙站起身来,目光恰恰掠过一侧的黄铜镜。 她的眼神只在其上顿了一顿,登即便被吓到。 自己与柳恕行,昨夜这般……激.动么? 她揉了揉眼,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走到镜台前,姜泠能够清楚地看见铜镜之中的、自己的身形。因是适才转醒,她只穿了一身极薄极透的纱衣,那素纱微垂着,堪堪只到她的锁骨之下。 而锁骨之上—— 姜泠呼吸微滞。 她的肤色本就纤嫩莹白,宛若上好的牛乳,而如今那一片雪白之上,赫然布满了鲜红色的印痕——从脖子、到颈窝,再到那一双精致的锁骨,甚至锁骨之下……都尽是斑斑红痕。 她赶忙拉开抽屉,取出桃花粉,想盖上一盖。 但那红痕着实太过鲜明,太过惹人注目,任由她如何掩盖,总会露出些许“马脚”。 就在姜泠思索着自己应当用什么遮挡一些为好时。 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是绿芜。 “娘娘,您还未起床吗?住持那边来人催了好几声了,您收拾好了么?” 住持那边来人? 姜泠下意识护住脖颈前的痕迹,转过头唤那小丫头进来。 “住持那边来人催什么?” 绿芜着急着给她拿衣裳,浑然没注意她用手护住的脖子,这丫头一边挑选着素衣,一边道:“娘娘,您莫不是忘记了!前些日子住持便派人来通传过,今日是皇上与太子殿下进宫为国祈福的大日子。奴婢前阵子还在您耳边念叨呢。” 正说着,她挑了件颜色极淡的素衣,递过来。 “娘娘您穿这件,这件素雅庄重,又极衬您的气色。保不准儿一会儿皇上见了您,一时心软,就将您接回宫里头去了呢。” 姜泠背对着她,兀自嘀咕道:“我可不想再被他绑回宫。” “娘娘您说什么?” 绿芜没有听清。 姜泠低声道:“我说今日这护国礼,我可不可以不参加?” “那怎么能成?” 一闻言,可将绿芜给急坏了,她取了衣裳着急地转到姜泠身前,苦口婆心道,“娘娘,且不说您如今还是这一国之母,是大魏名正言顺的皇后。这圣上平日里更难踏足这金善寺,您要是这回见不着皇上,怕是要等到年尾去了——这可是您回宫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姜泠看着眼前的镜面,心中暗自思忖。 她可不想要这个机会。 她与步瞻的感情,早就应当消逝在藏春宫的那场大火之中了。 心想着莫要被人看见脖颈上的痕迹,姜泠随口应付下后,便唤着绿芜退出门外了。 所幸,她选的是一件领子微高的对襟衫。 姜泠站在镜台前,又往脖口涂了些粉,而后将身上的衣衫褪下。不知是脖颈,她身上亦留了许多昨晚的痕迹,看得她不由得一阵脸热,匆忙换上衣裳。 她低着头,旁人没太注意到她。 跟着住持的指引,她来到一处,于帘后缓缓坐下。 方一落座。 她便听到寺院外传来一句尾音颇长的:“圣上驾到,太子殿下驾到——” 沉稳的钟声在寺院正中央响起,继而是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姜泠低着头,看着眼前的经卷,于那一袭素白圣洁的帷帐。 忽尔几道身形缓步迈入正殿,她嗅到了那淡淡的旃檀香。 步瞻一袭明黄色的龙袍,昂然鹤立于人群之首,也不知有没有察觉到她,那目光轻飘飘地朝帷帘后瞟了过来。 只一眼,他便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随着住持双手合十,朝菩提神像拜了一拜。! 第 81 章 081 佛香阵阵,逐渐将那旃檀香气隐没。周遭一片肃穆,男人腰间的环佩响了一响,继而抬起头。 步煜站在他身后,玉冠紫袍,目不斜视。 他的身形小小的,举手投足却甚是成熟,简直是缩小版的步瞻。步煜同样随着住持的引导,将小手平合起来,朝着菩萨拜去。 姜泠坐在帷帘之后,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形。 护国礼并不复杂,先是由皇帝与太子上前上香,而后由住持念诵经文礼拜。姜泠的目光先远远落在那一袭明黄色的龙袍之上,见他虔诚遥拜,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冷笑。 步瞻一贯自恃清高,他明明根本不信佛,也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 “太子殿下敬香——” 姜泠的目光凝在煜儿身上。 小太子一袭紫衣,双手接过香柱。 小孩子的身体生长得很快,不过少月未见,煜儿似乎又长高了些。他的目光虔诚,似乎在祷告着些什么。 二人都未曾看见隐于帘帐之后的她。 姜泠也不再敢看那孩子,生怕再多看一眼,自己就会心软。 殷氏护国礼较为简单,礼毕,众人便退出了菩提殿。姜泠这才稍稍放下心,下意识地将领子往上提了提,欲就此脱身。 却未料到,刚行至后院,欲下山时,陡然撞上一行人。 为首的一袭明黄色的龙袍,正微微侧着首,不知与谈钊交谈着什么。 看见姜泠,谈钊一下脚步顿住,下意识看了身侧的男人一眼。 “主上……” 步瞻也朝她望了过来。 男人的眼神极淡,波澜不惊,像是不蕴含任何感情。 目光乜斜的一瞬间,二人四目相触。 既然自己已被那人发现,姜泠也没有什么好躲藏的。她迎上前去,大大方方地福了一礼: “见过圣上。” 女人的声音同样平淡。 步瞻浅浅地“嗯”了一声,身后立马有住持走上来。对方似乎想与皇帝说些什么,又被他抬手止住。今日天色正好,薄薄一层春光落于二人身形之上,空旷的院落之内,泛起一阵沁人心脾的花香。 男人挥手,将众人驱散,只留下姜泠一人。 左右不敢有违。 一时间,偌大的院落中只剩下她与身前那一袭龙袍加身的男人。 人潮退散,姜泠愈发觉得二人相顾无言,对方的目光却定定地落在她身上。步瞻丝毫不掩饰他的眼神,姜泠甚至能感受到那道目光在缓缓往下移动,就在她耐心即将消失的前一瞬,忽尔感觉男人的神色顿了一顿。 姜泠也顺着他的目光,垂眼望去。 只一眼,便看见被风吹开的衣领,以及…… 她的衣领翻开。 素净的衣领下,露出一截细长白皙的颈。她的皮肤极白,像雪一样纤莹,如今其上却布满了斑斑红痕,如同一束束盛开在 雪地的玫瑰花,妖冶而惑人。 依稀有暗香盈盈,拂面而来。 那一道道红痕,不用人明说,也足以引得一阵浮想联翩。见男人眼底神色乍起,姜泠只平静地伸出手,将衣领子重新往上提了提。 “圣上还有何事?” 她像是丝毫不担心,自己与柳恕行的“奸.情”被发现,也丝毫不担心步瞻会恼羞成怒,降罪于她。 果不其然,步瞻的目光只在那红痕上顿了一瞬,继而抬起一双幽深而乌黑的眼。 “前朝风波已歇,那件事朕已经命人摆平,此后不会再有人敢对你评头论足。你,可否愿意随朕回宫?” 后半句话,他的语气中竟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似乎是在试探。 又似乎是在征求她的某种想法与意见。 原来如此。 姜泠摇摇头。 她并不愿。 言罢,她便转过头,也不等步瞻开口,已然转身离去。 她殊不知,这已是对方最后的打算。 看着女人离去的背影,谈钊叹息了声,走上前。 他想要挽回主上的心思。 就在今天清晨,主上自金善寺归来之后,便将他召到长明殿中,说了一件大事。 他要将玉玺传给太子煜。 闻言,谈钊大惊失色。 传国玉玺,传玉玺等同于传皇位,主上这是要…… 他不敢再往下去想。 晨色熹微,谈钊放眼朝那龙椅上望去。他跟了主上十几年,自诩对主上的心思揣摩得一清二楚,但如今,他却突然有些看不太懂面前的这个男人。这么多年来,主上追名逐利,一心追逐权势,可当他下诏将玉玺传给太子煜、并留有心腹暗暗保护太子殿下时,谈钊忽而于他的神色中看出几分即将放手的从容。 男人面色淡淡,眉目之间,依稀有倦意。 这些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特别是中了西巫的蛊毒后,成天几乎都需要泡在药罐子里。他的面容极白,那是一种不甚健康的白,甚至透露着一种病态,谈钊每每凝望向他的面色,都不由得一阵心惊胆寒。 而如今,在晨光的沐浴之下,面前之人脸上的病态更甚。 谈钊犹豫再二,还是忍不住道:“主上,您真的打定主意了吗?” 真的要为了皇后娘娘,放弃这奋斗了半辈子所打下的江山吗? 谈钊不甚明白。 桌案前的黑袍男子抬眼,朝着对方凝望而去。主上未戴冕旒,眼睑处却投落了一片乌黑色的影。他的所有神色都敛于那沉静的眸底之中,又倏尔被这淡淡的春风吹散、吹得不知所踪。 过往的一切,于这一缕悠远的春风面前,好似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 回到住处时,她望向空空如也的灶房。 见不着他,姜泠原本平静的心底泛起一阵莫名的慌张。她回想起适才步瞻望向自己时的眼神, 又回想起被风吹掀开的领口。 不用想, ??[, 他定然是知道了些什么。 她更知道步瞻那恐怖到变.态的占.有欲。 想到这里,姜泠后知后觉一阵胆寒,她又不禁凝望了那灶房一眼。如今正当午后,柳恕行每天几乎在接近黄昏时伴着落日归来,思索及此,姜泠的脑海中忽尔涌现出一个想法。 她回屋,开始收拾东西。 从宫里头带过来的东西并不多。 她虽是在姜府长大的大小姐,却并非娇生惯养坏了的,如今一个人在外,亦能将自己照顾得很好。此番离宫,除了贴身衣物和一些胭脂首饰,其余她都带得很简单,如今收拾起来也较为轻松。 不过少时,她便将一切都收拾完毕,兀自坐在榻上等柳恕行回来。 她想好了,这一次离开京都,她往西疆那边走。 西边地域辽阔,还有阿衍的军.队,听闻那边的风光格外壮美。 姜泠一边盘算着,一边等着对方的归来。 她等啊等啊。 等到日头渐西,金粉色的余晖铺撒向大地,姜泠终于在庭院门口看见那一袭玄黑色的影。 柳恕行也没想到她会在庭院里面候着,见到她时,先愣了愣。 继而,男人一眼看见正放在她脚边的小行囊。 “这是……” 姜泠想也不想,拥上前。 “柳恕行,我们赶紧走吧。” “走?” 对方微微蹙眉,显然不解。 “这是何意?”为何突然这般匆忙? 姜泠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将今日所发生之事全盘托出。 “今日他来过金善寺,于菩提殿中行护国礼,我被他撞见了。” 正说着,她低下头,将衣领子往下拨了拨。 “这个……也被他看到了。” 又经过了这么一整天,原本鲜红醒目的吻.痕逐渐消淡,变成一片暗沉的深紫色,却依旧分外惹眼。 她的手指只将衣领拨开了一下,又立马将其掩上,语气变得紧张。 “你快些收拾东西,趁着他如今还未反应过来,咱们连夜便跑罢。” 姜泠一边说,一边扯了扯他的袖子,却发现男人身形鹤立,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见其,她不由得愈发心急,要知晓步瞻此人心狠手辣至极。 “你不知晓,那个人心狠手辣,残暴至极,杀人不眨眼的。” “……” “他不光杀死一个人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而且还分外记仇,心眼格外萧。” “……” “如若让他知道了你我之事,他肯定会杀了你的。” “……” “如若他杀了你,我就——” 她的话语忽然顿住。 柳恕行的目光跟了过来。 对方显然完整地听清楚了她的话,一双眼中,竟带着浓烈的探究。这是姜泠头一次在他的瞳眸中看到这种情绪,那一双熟悉的眉眼,让她忽尔想起了一个熟悉的人。 柳恕行问: “你就什么?” 她就什么? 余晖渐落,天际边翻起一片火红的云朵。金粉色的光落在她有些干裂的嘴唇上,女子原本娇嫩的唇瓣边儿也泛起了一阵无力的白。她的嘴唇动了动,却发现任何言语皆是匮乏无力,所有的声息都贫瘠得不成样子,让她的一颗心狠狠地坠落下去。 如若他们当真被步瞻发现了去,她就什么? 她能做什么? 姜泠感觉心跳声骤然听了听。 一转过头,迎上对方那一双乌黑的眸。! 第 82 章 082 他的瞳眸格外幽深。 对上那一道眸光,姜泠莫名往后退了半步。她捏了捏手边的小包囊, 又将碎发往耳后捋了捋。此时恰有一道冷风穿过, 将天色吹得愈发浓黑了些,如若此时再不下山,那边要等到明日才能离开金善寺。 她转过头,柳恕行不知是在想什么,有些沉默。 男人眸光间似乎夹杂着某种思量,却又在一瞬之间,用小帘一般的眼睫将眸色掩住,伸手轻轻揪了揪姜泠的袖。 姜泠:“怎么了?” 他沉吟少时,声音很轻:“其实……也不急。我的东家还欠了不少我不少银钱,待他将我的银钱结清,我们再离开也不迟。” 闻言,姜泠正准备劝阻,却见着对方眼底认真的神色。她略一思忖,也不大好让他丢掉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月银,只好点点头,道: “那你每次回来时小心些,如若察觉异样,先不要回金善寺。” 柳恕行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她仍不太放心。 提心吊胆了好几l日,未见步瞻那边的动静,姜泠这才稍稍安了些心。柳恕行也是日复一日地早出晚归,一切看上去都分外平静,分外波澜不惊。 殊不知,这表面的波澜不惊之下,暗藏的却是波涛汹涌、波诡云谲。 盛京,皇城脚下。 一行人停在一家客栈门口,简单地喝着粗茶。 这些人虽然穿着中原服饰,可身形却较左右之人高大上一些,他们似乎喝不惯面前的茶水,只喝了一口便将其放下,一双双眼环顾着四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直通体雪白的鸟闪过窗口,紧接着其中一人立马起身,追了出去。 少时。 先前追出去的人捏着一封密信走了回来。 他将其展开,只扫了一眼,其余人立马会意,往桌子上放了几l块碎银便成群走出客栈。 “大哥,信上怎么说。” 几l人来到杳无人烟的角落,说起一口流利的西巫话。闻言,为首之人稍稍眯眸,压低了声音道:“有探子来报,魏宫近来有异动,那狗皇帝清理了一拨又一拨异党,欲将前朝大换血。” “清理异党?” 另一人不解,也跟着皱了皱眉头。为首的又拆开另一封密信,忽尔,眸光定住。 “信中说,那狗皇帝几l乎每日都要出宫,去金善寺待上一整夜。” “金善寺,他去金善寺做什么?” “那皇后姜氏在金善寺礼佛。” 此言一出,周围人立马露出了然的神色。“我就说那狗皇帝怎么突然信佛了,原来是去金善寺找女人去了。大哥,我们可否要动手?” 皇帝远离魏都,周围又没有禁军,正是下手的大好时机。 他们此番奉命前来魏国,从江南一路跟到京都,几l次刺杀,屡屡失手,还因此损失了好些兄弟。一提到大魏皇帝,所有人 皆义愤填膺。 ?本作者韫枝提醒您最全的《细腰藏春》尽在[],域名[( 虽说他们先前在箭上涂了蛊毒。 但那几l箭堪堪擦着心脉而过,没有当场要了他的性命。也不知那皇帝的身子是用什么做的,竟派人四处搜寻草药、拖延了蛊毒的毒发。但他们西巫的蛊也不是吃素的,岂能由那些草药如此轻易地遏制了去?待蛊毒蔓延至他全身经脉,若如解药,中蛊之人眼前便会出现各种难以自制的幻觉。那些幻觉大多都是对方痛苦不堪的往事、或是他心中最惊惧、最害怕之事,幻觉迷迭,逐渐压迫他的神经,等不到蛊毒真正取了他的性命,他就会成为一个被幻象逼疯的疯子。 有时候,活着,确实比死了更痛苦。 如此想着,那手臂上纹绣了一只四爪利鹰的男人不由得勾唇,嘴角边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意。 他伸出两根手指,并在一起,这是西巫人发号进攻的手势。 天色渐晚。 不知不觉,春意渐浓,一眨眼夏天悄然来临。 姜泠穿着薄薄的衫,一手托着腮撑在桌案前,兀自描着一幅画。 画卷于桌面上铺展开,画面之中,是一个穿着暗紫色衫袍的少年。他左手背着,右手叩着腰间长剑,身形站得格外笔直,斜上方有光影洒落,衬得他愈发精神抖擞、器宇轩昂。 女子目光亦是投落。 她瞧着少年的眉眼,咬了咬下唇,于他发丝上又轻添了几l笔。 前些日子,绿芜曾下山,遇到了阿衍的贴身随从。 对方也是来集市替他们将军买些东西,撞见之后,对方同她说了些关于小太子的事。 无论是从前,或是现在,煜儿都是极省心的。 他是一个听话的小孩,自幼习惯了父母不在身侧,又不喜欢奶娘左右侍奉,自己能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对方同绿芜说,皇上近来又为太子煜新请了一名老师,教他练箭与骑艺。 太子煜前日于御花园中博弈,竟下赢了年过半百的张太师。 南方水涝再发,不少难民涌入京都,太子煜赈灾济民,获得百姓交口称赞。 诸如此类的事,数不胜数。 所有人都似乎忘记了,步煜还是个小孩子。 他已经成熟到能够独当一面,已然是大魏合格的储君,一名优秀的接班人。 闻及此,姜泠眉眼隐隐酸涩。 正执着笔,庭院内响起叩门之声。柳恕行今日回来得有些晚了,不知为何,他的眉眼看上去有些疲惫。 姜泠迎上去,命左右将饭菜重新热好,就在刚转过头时,男人忽然张开双臂,将她抱在怀里。 “怎么了?” 她问。 男人的怀抱极暖,带着淡淡的香气,登时将她整个人裹挟得紧紧实实。 对方没有开口出声。 他只 将她用力抱住,右手放在她的后背处,像是要将她狠狠嵌入自己那一腔火热之物中。姜泠就这样不知所措地被他抱着,感受着男人低下头,将脸深深埋入自己的脖颈。 他的唇齿微凉。 男人低低喘.息了声,温热的吐息登即于她的颈项间流逸开。那股温热的气流,引得姜泠的心跳了一跳。她的浑身忽尔变得燥热,掌心之中也生起一道烫意。就在她正欲将柳恕行推开时,对方忽然张了张嘴唇,轻轻咬了一下她的脖颈。 姜泠身体僵住。 那是她极敏.感的地方。 他咬得很轻,甚至连牙印儿都没留下,像是幼兽方长出那一截的极柔软的齿贝,只于她脖颈处轻慢地磨损了一番。 咬完,他又贪恋般地吮吸了口女人脖颈间的香气,终于抬起头。 一抬眸,便看见姜泠宛若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般、满脸红晕地站在那里,不知是不是过于羞赧,整个身形僵硬得十分笔直,就连眸光也透露着几l分呆滞。 见状,男人闷闷地笑了声,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走,去吃饭。” “??[” 早出晚归的,时常见不到人影。 男人攥着筷子,面不改色地回答:“临走前同东家将一些杂事交接交接,故而忙碌了些。”言罢,他又轻搁下长筷,认真而温柔地看着姜泠:“再等我几l天,最迟到月底,我便带你离开这里,好吗?” 不知为何,姜泠总觉得他的语气有些沉重。 她点点头,方欲说一声“不太着急”,院门口忽然响起一阵异动声。 那声响并不大,夹杂在呼啸的夜风中,让人听得并不甚真切。姜泠刚透过窗牖望向庭院内,那脚步声也跟着停了下来。只一瞬间,让她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夜风涌动,将树叶吹得窸窸窣窣的,燥热的风拍打在窗棂上,敲起轻微的“砰砰”之声。 “怎么了?” 姜泠亲眼瞧着,身前的男人忽然一蹙眉头。他似乎发现了些什么,目光变得极为警惕。 “出什么事了?” 柳恕行突然攥紧了她的手。 “走。” 男人眸底闪过一道幽冷的光,继而牵着女人站起身,直朝后门走去。 “哎——”姜泠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下意识道,“我还未带行囊。” 对方压低了声音:“先走。” 有人上山了。 听脚步声,还是乌泱泱一大批人。 院子里忽然刮起陡峭的寒风,将树影吹打得婆娑。纵横的叶影笼在二人身形上,男人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指,带着她往后院跑去。 半山腰忽然燃起冲天的火光! “是他。” 姜泠一阵心悸,反手握住身侧之人的手,夜幕沉沉,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在自己说出那句是步瞻时,柳恕行的眸光顿了顿。 是步瞻来捉他们了。 她的眼前,忽尔浮现出那一张冷漠而残忍的脸。 一袭梨花雪衣,迎风立于一片沉寂的月影里,男人手指修长,袖口处却沾了些血迹。月色寥落,他整个人矜贵而优雅,只轻飘飘地朝这边睨一眼,便立马有随从上前、将她的脖颈扼住。 “柳恕行”转过头。 他清楚地看见,身侧女人的眼底浮现出几l分恨意。 她恨他。 她一直都恨他。 一想到那人,姜泠只觉得一阵窒息。 他们明明就要逃走了,明明就要离开京都、远走高飞了。 他还是不愿意放过她。 “嘭”地一声,院落的门被人粗.暴地踹开,来者皆蒙着脸、一身黑衣,目光分外凶狠。 为首的不是谈钊,而是一双分外陌生的眼睛。 姜泠被柳恕行带着,躲至一侧的杂草堆里。 那人亦蒙着脸,露出那双凶恶的、充满了杀意的眸子,他敏锐地环顾四周一圈,继而发号手令: ——给我搜。! 韫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83 章 083 透过杂草的缝隙,于清明的月色下, 姜泠看见那为首之人手臂上的四爪利鹰。 他并未说话。 只是动了动右手, 身后众人立马会意,一拥而上。 最东边的房门被人凶巴巴地踹开。 那是绿芜与青菊的房间,所幸,今日金善寺内住持要礼佛,姜泠将二人遣了过去。 另一拨人踹开了西侧的房门。 那些人的蛮力极大,只一下,便将整个门框都踹得摔在地上。火光冲天,看得姜泠有几分心悸,忍不住往柳恕行身后躲了躲。 察觉到她的紧张,男人加重了手上力道,捏住她的左手,往她的手背上传递了些热度与力量。 他似乎在用眼神说:别害怕。 一边是熊熊燃烧的火炬,另一边是乌泱泱的人马。二者都让姜泠心悸,可当她闻到从男人身上传来的清香时,却忽然感觉这一切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柳恕行的眼睛很漂亮,于寂静幽深的夜色之中,莫名让姜泠感到几分心安。 西厢房,无人。 东厢房,无人。 灶房,依旧无人。 即便相隔得很远,姜泠仍能感觉出来那“四爪利鹰”的气焰暴躁。 柳恕行勾了勾她的手指,示意她借着夜色与杂草的掩护,绕着后院走下山。 不能坐以待毙。 她紧张地点点头。 走。 她猫着腰,蹑手蹑脚。 所幸今夜月色不甚明亮,足以将二人的身形很好地遮挡住。他们佝偻着腰身,步步踩在树影之上。似乎怕她跌倒,又似乎担忧她心中惊惧,柳恕行一直贴心地扶着她。男人手指修长干净,紧攥着她藕节似雪白纤细的手臂,慢慢往后院门处挪动。 月色沉寂,恰恰落在那一对鹰眼之上。 姜泠瞧着,众人于那三间房内经过好一番搜寻后,徒劳无获地走至四爪利鹰身前。后者看上去有些气急败坏,他的右手紧攥成拳,转头望着这一方清幽的庭院。 上山之前,他特意命人在山脚处守着,如若那大魏皇帝下山,定会有人向山上传递信号。既然没等到信号,就说明对方一定在这金善山上。 “放火。” 他想也不想,冷漠下令,“烧山。” 因是所隔甚远,姜泠根本听不清四爪利鹰说了些什么,只能看见那人的唇角动了动。紧接着,立马有浓烟自他身侧生起,眼前的房屋已被那人点燃! 她大惊,攥住了柳恕行的衣袖: “他们这是要烧山?!” 她知道步瞻是个疯子,却不曾想他竟疯狂到如此地步。金善寺乃国之圣庙,对方前阵子刚假惺惺地此处行了护国礼,此刻为了逼她出来,竟想着一把火将此地全部烧干净。 她被浓烟呛到,险些咳了出声。 柳恕行捂住了她的嘴,欲往后院撤去,可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摇摇欲坠的火海。看 见火光冲天,姜泠双腿有些发软,她忍不住往男人怀中靠了靠,一张小脸儿登时变得煞白。 步瞻知道她怕火。 却还要用这种方式,逼得她出来。 大火迅速蔓延。 她的双腿直不起来。 “走。” 柳恕行大手捞起她。 “快走。” 她的额上冷汗扑簌,宛若黄豆,颗颗坠落下来。姜泠的脖颈间亦沾满了冷汗,她浑身虚弱无力,被柳恕行搀扶着,才得以艰难地往前走。 “轰”地一声,似有什么东西倒塌。 是灶房。 姜泠转过头,只看见灶房已成一片废墟,紧接着,更有房屋倾斜,朝着这边倒来—— “当心!” 她圆目微瞪,原本清澈的眸底写满了惊恐。 只因她亲眼见着,身前的房屋被烈火烧灼,俨然已不堪重负,只差一瞬便要倾压在她的身上!! 漫天的大火。 如同汹涌的潮水。 火星冲天,溅起焦金色的波点,伴随着浓黑色的雾,涌入人的口鼻。 火光还未压在人身上,姜泠便感到一阵窒息。 她的呼吸好似被人夺走,浑身变得僵硬不堪,额上、脖颈上、后背处……都冒出涔涔冷汗。 “人在那儿!” “给我捉住他们!!” 她已听不太清周围的声音。 只能感受到于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堪堪用身体将她整个身子庇护住。她孱弱的身形被人牢牢握在手中,整个人被他的胳膊带了带,欲扑出那一片火海。 房梁轰然倒塌。 有什么东西砸在他的背上,男人面色登即白了一瞬,模糊的血肉在眼前炸开。 她听到带着喘.息的一声:“……姜泠。” …… 她想伸手抱住他。 回忆却如同潮水涌入脑海,幼时被关的小厨房、新婚时的火盆、藏春宫的灰烬……痛苦的回忆让她难以呼吸,眼前一片黑暗,姜泠努力地想要伸手去抱住柳恕行。 她什么也抱不住。 天旋地转之间,这一片绵连的大火之中,似有什么东西自桌上掉落。 那是一份手稿。 一份字迹遒劲、写得密密麻麻的手稿。 ——“季老师,这书店的客人明明大多都是男子,可为何这些书架上都摆满了女德女戒之书?明明大多女孩子都不会读书识字,她们甚至都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为什么总有这么多规诫女子的书籍,他们制定着所谓的规矩,要求姑娘们必须本本分分、必须贤良淑德。” ——“这世上,为何没有一本书教男人该如何敬爱自己的妻子?” 如何知她,敬她,爱她。 字迹渗透纸背,落地生痕。 这是他来到金善寺这么久、以柳恕行的身份陪她这么久,所写的 第一份手稿。 从平等的爱, 到相互的爱。每一笔、每一行字, 皆是力拔千钧。 大火飘摇,忽尔有风将其吹入火海中,狂卷的火舌兴奋地冒着热气,将手稿吞噬。 漫天大火,这份爱意化为灰烬。 …… 姜泠忘记自己是怎么昏睡过去的。 只记得眼前砸下来了个什么东西,紧接着,有人稳稳当当地抱住了自己。一阵天旋地转过后,倒下的房梁砸在了那人背上。 他好像伤得很严重。 血止不住地往下流。 姜泠深吸了一口气,从榻上惊醒。 周遭无人,面前并不是那宛若囚笼的皇宫,而是一间格外素净的屋子。房间中的菩提佛像在告诉姜泠——她还在金善寺中。 “……柳、柳恕行?” 屋内杳无一人。 “柳恕行?!” 得不到回应,姜泠心中愈发慌张。她浑不顾自己喑哑的嗓音与疲惫的双腿,走下床。 “柳恕行,你在哪里?” 眼前并非他们先前所居住的庭院,而是山寺上的另一间屋子。她扶着墙壁推开门,只听“吱呀”一声,院落中的景象在眼前铺展开来。 没有柳恕行。 也没有绿芜与青菊。 更没有那一间熟悉的灶房。 姜泠弯腰咳嗽了两声,苍白着脸往前走。 等等。 她敏锐地蹙起眉头,凭着对火烟味的敏感,于转角处发现一缕若有若无的烟雾。 心想着步瞻或许还在此处,她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自从那日护国礼后,姜泠心中时常忧虑不定,总觉得那人会上山,将她再度抓回去。为了挣脱,也是为了自保,她特意在买了一把小匕首,藏于袖中以此来防身。 果不其然,于转角之处,她嗅到一阵淡淡的旃檀香。 那人一袭素衣,背对着她,面前是一捧火焰,正在烧着什么东西。 姜泠定睛,旋即大惊失色! 那火焰中徐徐燃烧的,居然是……柳恕行的衣服!! 步瞻背对着她,伸出修长干净的手指,将又一件沾满了斑斑血迹的衣袍往火堆里面扔去。 姜泠太阳穴突突直跳。 当她看见那件满是鲜血的玄黑色袍衫时,脑海中直冲上一个想法,紧接着,她悲从中来,整个人颤抖得不成样子。 她的双腿发软,无力地张了张嘴巴,却惊觉自己发不出来任何声息,就连同呜咽声也与眼泪一同被吞没,整个嗓音喑哑得吓人。 步瞻手里的、火堆里燃烧的,那是柳恕行的衣衫。 那是柳恕行的、带血的衣衫。 步瞻杀了柳恕行。 冷风吹落,淡淡的光影坠在男人衣肩处,他只身一人玉立在火堆前,只看着那矜贵淡漠的背影,姜泠悲愤欲绝,胸腔之中的那颗火热之物怦怦不止、在往下渗着鲜血!! 是他,是步瞻。 是步瞻杀了柳恕行。 是步瞻,残忍地杀害了他。 女人撑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 她的衣袖间寒光一闪。 紧接着,一把锐利的匕首捅入血肉。 步瞻不备,下意识一拧眉,低下头时,那匕首竟已经刺穿了他的身体。男人登时喷出一口鲜血,血迹四溅,更瘆人的是他胸口处的血印。见状,四周响起一道道惊呼声。 “皇上!” “有人刺杀皇上——” 守在一侧的谈钊亦大惊。 “主上——快保护主上!!!” 步瞻眼睁睁看着那匕首刺破胸膛,先是一怔,而后嗅着从后传来的那道熟悉的香气,愣愣转过头。 他看见一双鲜红的、极为漂亮的眼睛。 是他的阿泠。 他赶忙抬起手,制止住欲拥上前的下人。 只见女人披散着头发,颤抖着眉睫与双手,将匕首狠狠地刺入他的胸膛,一双眼里尽是恨意与绝望。 风影重重,扑面而至,吹掀了她眸中的清醒与理智。女人孱弱的身形在寒风中颤抖着,无助而可怜。 她的一双眼红通通的,泪却流不下来。 姜泠举着双手。 她颤抖着双肩,沙哑着声音,抬眼恨恨地看着他,看着他嘴角的血迹蜿蜒而下。 “为什么。” 她声音绝望,于庭院中显得万分尖利。 “步瞻,你为什么……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韫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84 章 084 她的声音凄厉。 宛若泣血的莺儿,于残春中发出最后一声哀鸣。 鲜血汩汩,自男人胸膛前喷涌而出,那一柄匕首仍插在步瞻的胸前,没有人敢上前将其拔出来。 柳恕行的衣物还未烧干净。 地上残存一片焦黑色,冷风乍一吹过,焦黑的灰烬便与烟云一同消散。 此情此景,姜泠只觉得心底一阵刺痛。 那痛意让她难以呼吸。 她看着面前的步瞻。 “你杀了他吗?” “是你杀了他吗?” 熹微的日影洒落,落于男人胸膛处的匕首上,折射出一道骇人的寒光。 步瞻也浑不顾身上的伤口,听了面前女人的话,嘴唇动了动。 “我……” 他似乎想说什么。 那刀刃几乎是擦着他的心脏过去,巨大的痛意令他双唇颤栗,口齿之间刚一发出简单的声息,唇色便“唰”地一下变得煞白。 他的身形单薄,月白色的袍宛若乌蒙蒙的雾,毫无生气地套在他身上。 男人的身形摇摇欲坠。 他伸出手,反手握住那只插在自己胸膛处的匕首。 面前之人赤红着一双眼,原本柔软的乌眸之中也都写满了恨意。姜泠紧咬着同样颤栗的牙关,眼泪“啪嗒”一声,滴在锁骨之上。 “主上!” 谈钊欲带着左右侍卫上前。 却见皇帝再度抬起手,制止住欲拥上前的人,示意他们不要伤害到皇后。另一只手用力,一把将那沾满血的匕首拔出。 “皇上您——” 左右错愕。 有血蜿蜒,顺着他的虎口之处,沿着他的右臂,滴在地面上。 他在冷风中失了力,被风一吹,,面色惨败地倾倒下去。 …… 姜泠被谈钊带回了皇宫。 与她一同回宫的,还有柳恕行残存无几的衣物。 她并未与步瞻坐在一起,而是兀自一人坐了后一辆马车。马车摇摇晃晃,她的面上却无过多神色,只抱着怀中柳恕行的“遗物”,整个人心如死灰。 她像是被抽干了灵魂,看上去毫无生气。 谈钊照应完步瞻那边,又转过来望向坐在马车内的姜泠,见她这般,男人抿了抿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一直欲言又止。 姜泠没有注意到他。 换言之,她的目光十分空洞,直愣愣望着前方,没有注意到任何人。冷风吹起车帘,坐于马背上的男人频频侧首、朝车窗内望去,终于还是未敢说出只言片语。 藏春宫依旧是从前那般模样。 宫中似乎经常有下人洒扫,院内、屋内都十分干净整洁,不见一丁点儿灰尘。见了皇后,周围有面熟的小宫人赶忙下跪,朝着她摇摇一拜。 几个月不见,她像是换了一个人。 身上穿着朴素的衫子,一双眼中不见任何情绪。 她安静地坐回到藏春宫的榻上,将怀中的衣裳放在一侧。这件袍子几乎都已经烧烂了,只剩下些零零碎碎的边角,以及边角上发黑的血印子。 她悲从中来,忽然掩面啜泣。 女子声音幽咽,穿过雕梁画栋,徐徐飘至庭院之内。 院子里的宫人只觉得她哭得伤心,却不敢贸然走上前去,只任凭皇后娘娘在屋子里头哭着。 “皇后娘娘……与皇上这是怎么了,何故哭得这般伤心?” “不知晓,这么多年,奴婢都未见着娘娘这般伤心过……总归是主子的事,咱们做奴婢的还是不要再多过问了。” 宫墙另一头,传来下人的窃窃私语之声。 “方才我去长明殿,那边是发生什么事了,殿门口围了好多太医,都忧心忡忡的。” “皇上回宫时面色好像就不大好,好像是受了很严重的伤,昨儿个晚上长明灯宫灯一整夜未曾歇息过。我听阿纯姐姐说,好像、好像是……” “好像是什么?” “好像……是皇后娘娘刺杀了皇上。” 姜泠缓缓睁开眼。 一觉醒来,天色渐明。光影透过窗牖,落于眼前素白的床帐上。她懒懒地抬了抬眼睫,浑不在意宫墙另一端的声息。窗外绿影葳蕤,一寸寸漫上窗牖这一头,姜泠只眼瞧着窗棂处的那一点绿影,还在发着冷呢寝殿的门忽然被人敲了敲。 她回过神,便看见绿芜满眼通红地走了进殿。 不知为何,殿内的气氛莫名有些压抑。 “娘娘。” 对方手上端着早膳,皆是她爱吃的糕点。 也不知她有没有听闻姜泠“刺杀”皇帝一事,这小丫头放下早膳后,赶忙过来掀帘、拉起自家主子的手。她的声音里带着颤音,像是刚刚哭过,又强忍着不在姜泠面前落下泪来。 “娘娘,您的身子可有被伤到。奴婢听闻金善寺那边起火了,和青菊都好担心您呢。” 她只字不提步瞻受伤的事。 正说这句话时,绿芜余光瞟见一侧被烧焦的衫袍。只需要这一眼,绿芜立马认出来此乃柳恕行的贴身衣物。 她跟了自家主子多年,一颗心早就跟主子连在一块儿,自然也知晓姜泠的心思。见状,绿芜的眸光暗了暗,嘴上话语也是一默、小心翼翼地朝着床榻上的女子望去。 姜泠披散着头发,身形分外单薄。 绿芜不忍:“娘娘……” 女人如同被抽去了魂儿的牵线木偶,呆滞地转过头。 “他死了吗?” 绿芜一愣。 紧接着,姜泠又重复了一声:“他是死了吗?” 谁? 娘娘所问的,是何人? 一面是那场大火里的柳恕行,另一面是如今还躺在长明殿的皇上。绿芜着实不知姜泠所问的是何人,犹豫之际,殿门口忽然传来青菊的一声 : “娘娘,皇上来了。” 明黄色的龙辇停落在庭院里。 周围宫人见状,忙不迭起身去迎,绿芜亦从床榻边站直了身子,朝着院门摇摇一拜。不过登时,随风便传来一阵旃檀香气。与以往不同的是,香气中带有很浓的草药味道,与冷风一道扑面而来。 龙辇停落,男人病恹恹地抬眸,从辇车上走下来。 暖煦煦的日光照得他面色极白。 “奴婢恭迎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面色看上去并不好,整个人也像是刚转醒,身形万分孱弱。见了绿芜,步瞻却好脾气地低下头,哑着嗓子问了句:“她呢?” 绿芜跪着,应答道:“回圣上,娘娘方才才转醒,如今还在寝殿内歇着。” 绿芜的话随风飘入内寝,紧接着,姜泠听见极低一声: “朕进去看看她,不必通传了。” “是。” 那人屏退了周围宫人,抬起手,掀开玄关处的珠帘。 那是一方八十八颗玉串珠帘,其上每一颗玉珠,皆是晶莹剔透、价值连城。日影洒落,映照于其上,玉珠会随着日光散发出各色光芒,从远处望过去,只觉那玄关处流光溢彩,宛若仙境。 步瞻伸出手,抬起这一方珠帘。珠玉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她虽不喜奢华,却也喜欢玄关处的这些玉珠。若换了往日,姜泠定会觉得这玉珠碰撞之声分外好听,但现在她只觉得万分嘈杂。 男人极轻、极稳重的脚步声,也分外嘈杂,惹人心烦。 她伸出手,下意识去护桌案上柳恕行的衣物。见状,步瞻的步子似乎滞了一滞,紧接着男人垂下一双浓密的黑睫。 他的睫羽纤长,如小扇一般垂耷下来,恰恰遮挡住了眸底的神色,让人看不真切那眼中的思量。 姜泠攥紧了胸前的衣裳,抬起一双眼。 看见步瞻那张惨白的面容时,她似乎有些失望。 “你还活着。” 步瞻抿了抿唇,声音极低:“嗯,我还活着。” 刚一说完,迎面便是一道极冷的风。说也奇怪,这明明将至夏日,黄昏的风却依旧冷得令人瑟缩。刺骨的风倒灌入人的咽喉,如同一把极锋利的利刃,刺得男人弯下身形,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的身子一贯不好。 听太医说,那匕首只差一寸,便能伤及他的心脉,只要稍微偏离那么一点点,便能使他当场毙命。 可惜了,还是差那么一点。 女人眼底闪过一道极冷的光。 不止是那眸中的寒意,以及她眼底的悲恸也引得步瞻愣了愣。他似乎还不甚明白,不过短短数月,她怎么能对另一个人情深至此,更何况另一个人、那个并不存在的“柳恕行”,还是由他自己假扮的。 明明都是同一个人。 一个令她如此情动,另一个却让她恨之入骨。 步瞻的嘴唇动 了动。 就在他欲言明真相的那一瞬间, 忽尔看见对方面上愈发明显的恨意。这让他愣了少时, 不由得问道: “那个男人……当真能让你这般对朕,能让你愿意拿着匕首刺杀朕,他当真就……那么好?” 姜泠抬起头,望向他的眼。 他有一双极动人的眼,也也有一双极凉薄的眼。 他冷漠,自私,无情无义,残忍不仁。 而柳恕行呢?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最温柔的人了。 他陈恳,朴实,温柔,良善。 他懂得平等的爱,懂得去呵护、珍视自己的爱人。他会哄她开心,会冒着大雨给她摘喜欢的桃花,会笨拙地为她编织她想要的花环,会用行动说爱她。 虽然只是短短数月,姜泠却觉得从他身上感受出来的爱意,比先前那么多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那样温柔、那样良善、那样美好的一个人,却因为她自己,惨死在那佛光笼罩的金善寺中。 她鼻腔之中,又涌上一阵酸涩之意。 不等她回过神,忽然听见耳边传来极低的一声: “那如若,朕也能像他一般呢?” 似乎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姜泠再度抬起头,不等她冷笑出声,却见着对方一字一字,认真道: “姜泠,我说如果。如果我能像他爱你那样爱你,甚至……我可去慢慢学、去慢慢做得比他更好,你可否还愿意接受我?可否……愿意原谅之前的我?”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伸出手去,怜爱般地将她的一缕碎发别至耳后。不等他说完,也不等他的手指去触碰到她的碎发,床榻上的女子宛若受了惊的兔,猛地一下伸出双手,用力将他推了一把。 “……你、你不要过来。” 姜泠微红着眼,眸底隐约有戒备之意。 步瞻不备,被她推得往后退了半步,后背重重地摔在冷冰冰的墙壁上,登即渗出一片洇红的鲜血。 他蹙眉,痛苦令其微微张开发白的双唇,低低地发出一声极轻的声息。 他的胸膛前,是他身为步瞻、被匕首所伤的血。 他的后背之处,是他身为柳恕行、被火海危梁焚烧的伤。! 韫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85 章 085 时值夏日,二人身上所穿衣服甚薄甚少。 男人后背重重地撞在墙壁上,还未愈合的伤口登时皲裂,殷红的血自骨肉中洇出。 步瞻正对着姜泠,后背之处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说也奇怪,他平日都喜欢穿素衣,今日来藏春宫时,却穿了一件颜色极重的、玄黑色的衫子。这使得血色渗透,只将后背衣料的颜色染得微暗了些,却不及一身素色时那血迹的骇人。 汗水自男人的额头上渗出,徐徐滑至他的鼻梁处。 床榻上,隔着一层极薄的纱,她像一头受了惊的小鹿,于软榻之上发着抖。 姜泠努力镇定着。 可即便她再想如何镇定,一闭眼,满脑子都是那漫天的大火,以及房梁坠落时、柳恕行奋不顾身地护住自己的身影。 浓烟呛鼻。 她眼前是一片血色。 身前的男人站定,继而又缓缓垂眸、朝着床榻这边望了过来。不知为何,他的面色看上去比方才还要差劲,整张脸毫无半分血色。姜泠亦是抬起眸子,眼神空洞地与他对视,四目相触的那一瞬间,似乎某种后怕,她的身子情不自禁地往后缩了一缩。 步瞻伸出手,似乎想要抬一抬这床帘。 他的指尖泛起一阵青白色。 见姜泠这般,男人的手又僵硬地顿在原地。 她是在害怕他么? 姜泠也说不上来,这种感觉究竟是不是畏惧。她心中想,自己应当是不怕他的,但面对着步瞻伸出手时,她还是下意识地去抵抗、去防范。 下意识的去躲避与他的接触。 于无人发觉之处,男人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方才他欲离开长明殿、来到藏春宫时,谈钊就在一侧叮嘱他。太医说,皇后娘娘身子并无大碍,只是受到了一些惊吓与刺激,这才晕了过去。娘娘如今的情绪不甚稳定,切不可再刺激皇后娘娘。 “更何况娘娘一直视主上您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如若此时您告诉她柳恕行的真实身份,怕是娘娘会怪罪您如此欺骗她。主上,恕属下多嘴,您倒不若待过些时日、娘娘情绪稳定下来了,再告诉她先前的一切。” 谈钊苦口婆心、与他说这些话时,步瞻方才转醒。光影叠叠,一寸寸穿过窗牖,轻.薄地在男人苍白的面颊上落了一层。男人微垂下眼睫,仔细想了想谈钊所说的话,还是否定: “不成。” 如今在姜泠眼里,柳恕行已经死了,已经被他杀死了。 此时她正是伤心欲绝,悲痛万分。 如若这时候他不去开口解释,金善寺那些过往的记忆便会连绵成锋利的刺,直往她本就破碎不堪的心口扎去。 可是方才,就在这藏春殿中,对方却说,他根本不及柳恕行的万分之一。 他肮脏、污秽、残忍、无情无义,说出这种话,便是玷污了她心中的那一份纯洁与美好。 他配不上那个名 字。 闻言,男人明显一愣,一瞬之间,似乎有什么情绪自从他眼底闪过。 寝殿内燃着暖香,雾气拂来,萦绕于那一层薄薄的素纱之上。因是背上伤口溃烂,步瞻疼痛不止。他咬了咬牙关,“啪嗒” “?_[(” 地一下从枕头下取出一柄匕首。 她的面上皆是防范之意。 “你莫要过来!” 莫过来,莫碰我,不要靠近我。 步瞻,你不要碰我! 眼前忽然多了一方落地的黄铜镜,镜面之上,是女人赤.裸的身形。她的手腕处紧紧缠着一根发带,被人扼住手腕,死死抵在那黄铜镜之上。 男人龙袍金冠,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 她的眼尾通红,不知是不是寒风冻得,身上同样也红得不成样子。少女看上去屈辱到了极点,紧咬着颤栗的牙关,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他。 “你莫过来,真是恶心!” 他的大手一寸寸拂过那红白交织之处。 女人仰着头,拼命抗拒着,泪水自眼尾处滑落、流满了面颊。即便她如此,男人却依旧不依不饶,他死死握住少女的下巴,虎口自她的下颌一路滑至那脖颈之处。 “嘭”地一声,有人将镜子打破。 她挣脱束缚,利刃幻化成匕首,被她一下从地上捡起来。 “你莫要再碰我。” 一片迷蒙的白雾中,少女以匕首死死抵着自己的脖颈,双目赤红,“步瞻,你不要再逼我。” 你不要逼死我。 他忽然感觉呼吸发难。 眼前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的口鼻遮掩住,又忽然落入他的脖颈间,连同他的声息也一道扼住。 ——步瞻,你莫碰我,莫逼我。 ——你莫要逼死我。 ——你…… 眼前骤然闪过一道寒光。 姜泠眼看着,面前的男人如同着了魇一般,忽然伸出手攥住面前的帐帘。只听着这“刺啦”一声,素帐如同一片白云般倾泻而下。 他不知怎么了,面上看起来竟有些痛苦。 亦……有些吓人。 姜泠也紧攥着手掌中的匕首,往床榻里侧躲了躲。 她殊不知晓,就在另一边,男人眼前的光景。 是毒蛊发作了。 他眼前皆是重重幻觉。 步瞻亦知道,如今自己眼前的,是虚拟的假象,而绝非真实。可即便如此,他仍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姜泠”将匕首刺入她的脖颈处。窗外月色莹白,将偌大的寝殿映照得通明,男人瞳眸间却是一片混沌,只见这一片令人头疼欲裂的混沌中,又有什么寒光闪了一闪。 不要。 他攥紧了手中的帘布。 姜泠眼 见着, 面前男人的呼吸猛地放急促, 他的小臂上青筋爆出,紧接着竟伸出手、朝她捞了一捞。 她的胳膊就这般被对方捞住,连带着那一把锋利的匕首横亘在男人胸膛前。他的掌心很烫,力道也很大。 不要。 他想走出这幻境。 这让他的理智几近于崩溃的幻境。 发带散落了一地,少女的衣帛亦徐徐滑落、坠在那一双素白的脚踝处。她捏着地上的碎镜,对准了自己脖颈上的肌肤—— “姜泠。” 他紧攥着女人的胳膊,右手剧烈颤抖起来。 “姜泠!” 住手。 停下。 给我停下! 月光与刀光碰撞,折射出一道极刺目的影。 姜泠从未见过这样的步瞻。 在她的印象里,他通常都是清高的、孤冷的、淡漠的,他从不在旁人面前暴露自己的一丁点儿情绪,那双漂亮的凤眸总是万分矜贵而疏离。 但如今。 她却瞧见了对方着了魔般的样子。 他好像疯了。 右手害了痉挛,将她死死握住,原本死寂的眼神里忽然露出惊惧之色。他像是困于一场看不到头的幻境,又像是困在过往的记忆里,他紧咬着牙关,竟将下唇堪堪咬出鲜血来!! 姜泠的右手被人死死握住。 下一瞬—— 她震愕地低下头,看见对方毫不犹豫,竟握住她的手腕将那匕首往他的胸膛处捅去! 锋利的匕首刺入肉.身,男人原本混沌的眸光,终于稍微变得清明。 似有光影穿透迷雾,将眼前那赤.裸的身形照得几分透明。 少女身形缥缈,踉跄了一下,却仍未放下手中的“凶器”,一点点割着自己的脖颈。 鲜血从脖颈处喷薄而出,下一刻,溅在姜泠脸上。 她的脸颊上是步瞻温热的血。 她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 不等她去擦拭那鲜血,对方又兀地一皱眉头,死死攥住她的手腕,再度朝着自己的胸口处捅去! 他……他在做什么?! 姜泠满眼震愕。 刀口每刺入一寸,步瞻身体上的痛意便增加一分,眼前也就清醒一分。 他低低喘息着,试图将眼前的幻象驱散。 姜泠被他吓得不敢动弹。 她呆滞地愣在原地,右手更是变得十分僵硬,任由他死死抓着自己的手腕,第三次对准自己的心口—— 这一回,姜泠率先反应过来,用另一只手快速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紧接着攥着刀柄侧身。 她本欲往后退。 却未料到,对方竟径直跟上来。 他痛苦地闭着眼睛,双唇微微打着颤,狠狠撞向那刀尖。 迷雾驱散,这一回他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精疲力竭地倒在姜泠身上,胸膛紧紧贴着她、也紧贴着那匕 首。 他满脸煞白, 姜泠想不到他会这般, 唇色亦白了一白。她想收回手,可对方却将全部力道尽数压在她身上,如同一张牢牢的大网将她束缚住,令她根本动弹不得。 步瞻未移开身。 那匕首也没有从他的身体中脱离出来。 姜泠的手指、小臂,还有脸颊上,尽是斑斑血痕。 她颤抖着眼睫,方一垂眸,恰恰对上男人那一双昳丽的凤眸。他的眸底幽深,如今却带着几分脆弱的情绪,连同他的声息也变得十分脆弱而疲惫。 “不要这样,” 他倚在她的身上,有气无力地伸出右手。 “……不要这般惩罚我。” 方才那一番折腾,步瞻的掌心同样满是血痕,对方刚一触碰到她的脸颊,便遗留下一串骇人的血迹。时至如今,男人却无心去顾及那些残存的血迹了,只垂着一双眼,颤抖着声息,道: “不要再这样惩罚我,好不好?”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某种央求。 姜泠并未应声。 她并不知晓对方是在说什么,只能察觉到,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沉默,男人眼底又闪过一寸极淡的情绪。他亦抿了抿唇,紧接着,用带了些茧的手掌缓缓摩挲过她的脸颊。男人的动作轻柔,目光也十分小心,混不顾自己还未拔出的匕首,也不顾得自己那已然溃烂的伤口。 他的语气很虚弱。 姜泠眼看着,他的身形一寸寸压下来,连带着那脆弱的呼吸声一同拂面,他的头发全部散开,如瀑一般披散在身后,男人伸着手,抚摸着她的脸颊,怜惜的目光缓缓落下。 就在刚刚,就只差一刻。 她又要死在他面前了。 男人闭上眼,发出痛苦的一声喘.息。紧接着他又抬起颤抖的眸光,将脸颊埋于她的脖颈之处。 她身上的味道很香,那沁人心脾的香味,从多年前开始就一直是他的良药。 但现在,他将脸埋于那脖颈间,全然不是因为自己头痛,而是真真切切地想抱着她、想与她亲近。 想将她的血肉,揉入到自己的骨血里。 轻轻的鼻息拂于女人脖颈处。 趁着姜泠愣神,步瞻伸出手指,温柔地将她鬓角边的碎发别至耳后。 “阿泠——” 他方低哑出声,却听闻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下人惊慌失措地呼唤: “小殿下,小殿下,皇上如今在里面,您不能进去——” “太子殿下——” 众人根本无法拦住步煜。 “嘭”地一声,小太子踹开房门,满身煞气地朝着寝殿这边冲过来。 “你放开我母后!” 人未至,声先出,待步煜看见床榻上的那一片血渍时,先明显地愣了愣,紧接着咬牙切齿地走上前。 “你放开她——” 他虽还是个孩童,却常年跟着师父习武,手上 的力道比同龄的孩子大上许多。步煜伸出手,将榻上步瞻的身形拨开,男人也未躲着,身形软绵绵地,往一侧一倒。 待将二人分离开后,步煜这才看清楚眼前的场景。 他的身后,跟着急匆匆赶过来的宫人。 见着满室血痕,左右宫人皆是一骇,更令他们大惊失色的,是主上胸膛处赫然插着的那一柄匕首! 步瞻被太子煜推得倒在一边,懒懒地掀了掀眼皮,平淡地看了他一眼。 谈钊拨开人群,匆匆换人将皇上护送回宫。 离开藏春宫时,谈大人回过头,铁青着脸朝榻上的女子道:“娘娘,您这是弑君。罔论您先前与主上有过什么恩怨,但他总归是太子殿下的生父,还望您日后在做任何事情之前,先三思而后行。” “?_[(” 谈钊被步煜说得一噎,又不敢顶嘴,只好硬生生憋着气,离开藏春宫了。 见众人离去,小太子面色缓和下来,急忙走到塌边,牵起女人的手。 “母后。” 他眼底湿漉漉的,一片柔软,“您的手受伤了。” 闻言,姜泠这才恍然发觉,自己的虎口处不知何时多了一条不深不浅的伤痕。 步煜唤来下人,取过来药。 而后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为母后敷起药来。 月色倾落,将少年面上照得一片白皙温柔。姜泠亦无声坐在榻上,垂眼。 半晌,她低低唤了声:“煜儿。” “儿臣在。” 她抿了抿唇,终于将心中一直未道明的话问出来:“你怨母后吗?” 闻言,少年正涂抹着药的手微微一滞。 “母后给了儿臣生命,若无母后,儿臣便不会来到这个世上,儿臣又岂敢怨恨母后。” 步煜顿了顿,继而又道:“虽然旁人都说,是您一意孤行、伤了那个男人,但在儿臣看来,这都只不过是那个凉薄的男人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赎罪罢了。儿臣只恨我年幼力薄,无法替母后出气,如若儿臣再——” 不等他说完。 姜泠大惊,赶忙上前捂住了他的嘴巴。少年被她捂得一噎,话语尽数被吞入腹中。她左右环顾了好几圈,确认无人之后,才心有余悸地将手放下来。 “煜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她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惊惶。 只因姜泠看见了,少年那原本清澈的瞳眸中,多了些本不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早熟与野心。 步煜闷声:“儿臣知晓。”! 第 86 章 086 太子煜在藏春宫留着用了膳。 他的口味与姜泠一样,喜欢吃甜一点的食物。姜泠所有喜欢吃的饭菜,都让他吃得津津有味。用完膳,小太子又缠着她讲了些宫中的奇闻佚事,直到天色完全暗沉下来,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戚卞玉一直在藏春殿外候着。 适才院内下起了小雨,连绵的雨水将女孩儿的鞋面打湿了些。她却浑然不觉,兀自撑着一把伞,于宫殿外安静地候着自家主子。 看见太子煜,卞玉面上登即扬起一抹明媚的笑容。她唇角弯弯,眉眼亦弯弯,迎上前。 “太子殿下,下雨了。” 她的声音柔柔的,满是体贴。 “您穿得少,可否要添一件袍子?” 虽是夏雨,可不知为何,今夜的风格外料峭。闻言,少年只摇摇头,他薄唇微抿着,转身走上那一辆金紫色的轿辇。 藏春宫离青行宫不甚远。 自从皇后娘娘“死而复生”、回宫之后,青行宫通往藏春宫的禁道也被废止了。藏春宫俨然从一座无人问津的冷宫,变成整个后宫最得宠、最繁华奢丽的地方。轿辇微晃,少年额上十二冕旒亦轻轻摇动,这让些许幽暗的月色垂落,于他清澈的瞳眸间遗留下一片乌黑深邃的影。 他走到青行宫,驱散众人,只留下戚卞玉。 少女收了伞,安静地立在一侧。经了这么多年,卞玉的眉眼长开了些,也愈发亭亭玉立。大魏向来都有男女之防,更何况是如此年龄的少男少女,可即便如此,戚卞玉也不愿意离开青行宫,甚至愿意用一生去陪伴眼前的这个紫衣少年。 她与太子煜心意相通,只用一个眼神,便知晓对方心底所想。 譬如,此时此刻,她看见少年的目光落在一侧的暗屉之上。 暗屉设计得很巧妙,需要重重机关,才能将其解开。除了步煜,这世上知道此机关之人,只有戚卞玉。 太子丝毫不避讳着她,微垂着眼将机关解开,只见一个小屉缓缓从墙壁后抽出来,完完整整地露出一个精致的锦匣。 金紫色的锦匣,戚卞玉知道,里面所装的,是传国玉玺。 这是他安插在步瞻身边的暗卫,为他偷来的传国玉玺。 那暗卫是步瞻身侧谈钊的心腹,素日里极得谈钊信任,也就是前些日子,暗卫突然对他说已知晓皇帝身侧的玉玺藏在何处。自从玉玺被盗,对方又以一赝品将其替代,直到如今步瞻还未发觉。 只看锦匣一眼,戚卞玉心中便生起敬畏之意,她福身跪在地上,低低唤了句:“殿下。” 少年手指纤白,轻轻触到锦匣。还不等他将其打开,便听见身侧卞玉的声音。 戚卞玉声音微微颤抖着,似乎是在劝诫着些什么: “陛下,三思。” “我知晓。” 他的声音平淡。 于戚卞玉面前,即便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步煜也向来不自称“孤 ”,而是与她平起平坐、自称为“我”。 他并未觉得有半分不自在,倒是卞玉,一直觉得此举不妥。 少女微微仰面,只见对方手指轻拂过匣身,太子煜右手食指蜷了蜷,终于还是未将那锦匣打开。 见状,戚卞玉暗暗松了一口气。 其实她很想说,如今皇上只有他一个皇子,更何况他早已是板上钉钉的大魏储君,何必要做出这种铤而走险之事?根据她对太子殿下的了解,殿下绝非那种贪权慕势之人,他这样做,无非是—— 卞玉还未思量。 却见少年眸光动了动,转瞬之际,将小盒子重新推了回去。 他垂下眼,额前的十二珠串冕旒耷垂下来,将些许月光遮挡住,亦遮掩住了他眼底的思量。月色倾落,珠光轻轻晃荡着,映衬着他眼底纠结的情绪,与夜色里恍了一恍。 他不知是在暗暗挣扎着什么。 片刻,少年只低下气息,语气微哑潮湿: “卞玉,我倦了,早些歇息罢。” …… 长明殿中。 游龙金纹八角薰笼内燃着熏香,暖气徐徐,拂过那一方微垂着的帘帐。 明黄色的帐影内,一男子身形颀长,正坐在那里。 他的一侧,站着名同样身姿颀长的男子。对方一身水青色的衫,方从一侧的座上起身,将手里字迹还未干透的药方交给一侧的下人。 左右宫人见状,识眼色地将其接过。 明黄色的帘帐微垂着,皇帝慵懒抬眸,平淡望向帐前的季扶声。 季徵将药方移交罢,又平声多叮嘱了几句。方子上的药需要研磨成粉后,再将其外敷至后背处,每日早中晚各一次,方可将背上的伤疤全部清除干净。 宫女萱儿手里攥着药方子,仔细记着季徵的话,小心地点了点头。 青衣之人回望了帘后的男人一眼。 季徵虽以画技高超闻名于世,但与之画技可以相媲美的,乃是他高超的医术。几年前姜泠放火烧了藏春宫时,曾不慎将右手烫伤、遗留下了些疤痕,这也是季徵用自己的药方,将其手上的疤痕清除干净,不留下任何痕迹。 对于步瞻忽然传唤他入宫,季扶声是有些意外的。 即便做了些心理准备,但看见男人后背处的烧痕时,他还是不由得骇了一骇。 如此严重的烧伤…… 本就很严重的伤口,似乎又像是经了些什么打击,使得原本的伤痕变得愈发溃烂不堪。季徵微微屏息,凝神朝下望去,旋即收回目光,先替步瞻探了探脉象。 季徵从未听过皇帝受伤的讯息。 也不知晓皇帝是如何知道自己会治愈烧痕的。 他也是聪明人,知道不应该问的,就连一个字都不要多问。 留完药,帘帐后的男人将袍衫拢了拢,眸光微抬之际,季徵已躬身退去。周围只剩下心腹谈钊与萱儿,听着窗外淅沥沥的雨声,步瞻忽尔觉得心中烦闷, 便抬了抬手,驱散左右二人。 一时间,偌大的长明殿寂静得骇人。 步瞻微敛双目,朝窗外望去。 自从姜泠回了宫,他的头疾虽然得以缓解,可他却能明显感觉出来,自己身体的其他方面也出现了些问题。他的精神变得有些恍惚,时常做出一些自己都难以理解的事,正如此发着愣,步瞻忽尔看见一点星星火光,不由得侧首望去。 目光透过帘帐。 明黄色的帘帐之外,是焦黄色的烟火。 男人披衣起身。 他未穿龙袍,只随意披了件外衫,头发也如此披散于身后。乍有夜风一吹,男人的乌发便与冷风一道扬起,于一片空洞的夜色里,二者纠缠不明,看上去万分妖冶而诡异。 有人在一片密林里生火。 步瞻先前下了禁令,于宫殿外生起明火,乃是死罪。此人不仅是在殿外生火,还是在如此危险的密林中点燃火光。男人微微蹙眉,朝前走去。 一女子一身素衣,跪在地上,往面前的火堆里不知扔着什么东西。 她的身形孱弱,双肩颤抖着,像是在哭。 夜色于她身后汹涌,亦带起她披散的青丝,还有素白一片的衣袖。 步瞻眉心蹙意更甚。 然而,下一刻,当他看见那女人的面容时,却是结结实实地愣在了原地。 那女人……不是旁人,正是姜泠。 风声呼啸,她没有听见脚步声,也没有看见步瞻。 女子跪坐在地上,面前所放的,竟是一沓沓纸钱!她低着头,一边哭,一边将纸钱扔入火堆。见状,步瞻屏息凝神,又走近了些,才发觉姜泠面前所立的竟是一樽灵位!!! 小小的土包上,同样立了一个小小的木牌,其上赫然写着——吾夫柳恕行之位。 步瞻大惊。 他往后险险倒退了半步,想要再度上前去唤起来她,可不等他高唤出声,姜泠又低下头,用右手摸了摸身侧。 纸钱已经全部烧完了。 女子用手摸了摸,空荡荡的。 她呆滞地转过头,望向空无一物的右侧,短暂地呆愣过后,她竟伸出手往火堆中捞去! 见状,步瞻面色骇然一变,他惊叫了声“姜泠” ,可对方就像是听不见他的话一般,继续做着手上的动作。男人快速冲上前,想要将她的行为制止住。就在他伸手之际,女人忽然一回头。 她手里拿着的,是正在燃烧的纸钱。 火焰熊熊燃烧,步瞻能感受到热气正在朝自己扑来。 姜泠回过头,漆黑的瞳眸中出现他的倒影,她扯了扯唇角,继而诡异一笑。 步瞻瞪大了眼睛。 他看见女人扯着嘴角,将手中的纸钱举起来,烈火徐徐,被她一下子贴在脸上! 那浓烟,那烈火,直往她的脸上烧去—— 不。 不要。 步瞻呼吸一滞,迅速伸出手。 心中刚有一阵痛意。 另一阵烫意自指尖蔓延到掌心。 巨大的烧灼之意让他感到疼痛,忽尔一阵冷风,将他眼前的场景吹散。“啪嗒” 一声,身侧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推倒,他的神志也终于从那虚无缥缈的幻想中,被这痛意硬生生拉扯回来。 男人低下头,看着手上的烫伤。 就在刚刚,于一片幻象之中,他伸出手,径直放入了一侧的火炉。 血滴滴答答,顺着掌心落下,于地面上蜿蜒成一条可怖的线。他心中遽痛,心潮与呼吸一同起伏着,波澜不平。 就在刚刚,他感受到了比这烧伤痛苦上千倍百倍的东西。 夜色沉沉,被风一吹,又缭绕成迷雾萦绕在人的心头。雾气重重迷迭,宛若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任由人如何拨弄都无法将其拨弄开,只能沉溺其中,一点点抽干呼吸、窒息到死亡。! 韫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87 章 087 痛意将幻境打散,步瞻终于恢复了神思。 他的身体出现了问题。 或许是疲惫所致,或许是前段时间中的蛊毒,步瞻能清楚地感觉出来,他的眼前总是会出现一些很奇怪的幻觉。令人隐隐感到后怕的是,那些幻象竟格外的真实。他总是能在其中看到另一张脸,一张熟悉的、能牵动他所有情绪的脸。 他时常能梦见姜泠的过去。 那梦境中全是一片逼仄的黑,压抑到令人几欲窒息。他亲眼目睹着,年幼的少女是如何一寸寸被人扼杀天性,是如何像一只美丽的莺儿被困在这精致而狭窄的囚笼。她一直被人提着后颈,不住地往前走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始终不敢胡乱踏错任何一步。即便知晓这是幻境,步瞻的呼吸仍是忍不住为之而凝滞。然而,最让他感同身受的,是在姜泠嫁入步家之后。 他的冷淡,他的漠然,他的无情。 他的残忍。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自以为是地垂下淡漠的睫,眼底带着一片冷淡与疏离,将自己的妻子一寸寸伤得体无完肤。 那是他的妻,是他的孩子。 幻象的尽头,是她一遍遍“求死”。 她坐在藏春宫里,她站在听云阁前,她立在悬崖边……一道又一道人影在面前交汇着,唯一不变的是那张哀伤凄切的脸。 她在梦中落泪,抚摸着他的脸颊,问他为何要如此伤害她。 男人的眼睫随着她的情绪颤抖,他伸出手,想要去抓住那人的身形,抓住的却是一把把锋利的匕首、一团团燃烧的火焰、一条条素色的白绫。 万变的幻象,唯一不变的,是看见那人求死之时,步瞻心中再一次升起的痛意。 那痛意来得剧烈。 从心底生成,一寸寸蔓延,攀附上他的四肢百骸。 他几近于窒息。 为了保持清醒,他做了很多事。 手腕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新出现的伤口。 只要他的身体是痛的,那心口处的阵痛便会和缓上几寸。只有他一遍遍地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才不会陷入到那一场场痛彻心扉的幻象之中。 当谈钊推开门、看见眼前的情景时,面色大变。 “主上!” 来者丝毫未曾料到屋内会是此番光景,显然惊了一惊。他失措地高唤了声,紧接着快步迈至于寝殿之中。适才他方一推门而入,便嗅到一道极浓烈的血腥味。 八角薰笼内的香气燃尽了,周遭却仍是湿漉漉一片。“咣当”一声,似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谈钊冲进去,正看见月色落于那柄匕首上,轻轻晃了一晃。 床边、地上,都是血。 湿哒哒的、血淋淋的,还有浸在被褥、床单里的,透湿一片。 谈钊匆忙去唤张太医。 男人微昂着头靠在床栏上,头发披垂着,月色也湿漉漉地淋下来,勾勒出他坚实的喉结、胸膛、小腹。 似乎方才转“醒”, 步瞻的呼吸稍有些急促。他蹙着眉, 双唇微微张着,发出几声极微弱的声息。 有殷红的血顺着他苍白的指尖,一点点滴落下来,于床边汇成一个浅浅的水洼。 “主上,”谈钊忍住心中情绪,不禁道,“您这又是何苦?” 步瞻只将眼皮轻轻阖上,未曾言语。 月色莹白,如绸缎一般顺滑地涌入窗牖。此间夏意已晚,空气中多了几许秋风独有的寒意。谈钊只站在那里,便觉得身形被冷风吹得瑟缩,不过多久,张太医匆匆赶到,见到长明殿的情形时,果不其然地也一愣神。 这种情形,这个月已出现了很多次。 可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当这情形再度于眼前铺展开来时,周围人还是忍不住一阵心惊胆战。 谈钊立在帷帘之后,透过那明黄色的帐,凝望向榻上的男子。终于,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他右手叩了叩腰际的尚方宝剑,夺门而出。 耳侧是猎猎的风声。 他快步,抄了近道从长明殿来到了藏春宫。此时天色已晚,想也不想皇后娘娘已歇息下来。可即便如此,他胸中仍闷闷地提着一口气,甫一来到宫殿门前,他便伸手一叩门。等了少时,一张熟悉的面孔打开殿门。 “谈大人?” 见了谈钊,绿芜心有疑惑。 不知为何,谈钊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着急:“你们娘娘歇下了么?” 绿芜微怔,继而点头应道:“回大人的话,娘娘在一刻钟前已歇息下了,若您还有什么事儿——” 不等她说完。 谈钊急切截断道:“属下如今找娘娘有急事,还望姑娘通传一声。” 于皎洁月色下,男人腰际的尚方宝剑闪出逼仄夺目的冷光。 这世间,拥有御赐尚方宝剑的,就只有两个人。 她们姜家的姜衍公子,以及眼前的这位谈大人。 绿芜不敢有违,只好复命。所幸娘娘还未入梦,绿芜推门而入时,正瞧见姜泠坐在榻上。 女郎方放下如瀑的青丝,听见殿门响动,侧身望了过来。 绿芜先是朝她福了福身,继而将谈钊适才的请求,一五一十地同姜泠说了一遍。 谈大人说,陛下如今的情形很是不好,希望皇后娘娘能去长明殿,看一眼陛下。 至于为何看,长明殿发生了什么事情,谈钊并未明说,绿芜也不敢多嘴去问。 月色清明,落入女子平静的一双眸中,听了绿芜的话,姜泠眼底也并未生起任何波澜。 片刻后,殿门“嘎吱”一声,被人从内推了开。 谈钊上前一步,道:“娘娘说如何?” “回谈大人的话,我家娘娘身子乏了,如今已歇下了,不便去长明殿面圣。” 闻言,谈钊面上露出急切之意。 “可有跟娘娘说,长明殿那边有急事?” “您让奴婢说的,奴婢……都说了。” 谈钊叩着宝剑的手紧了紧。 下一刻,他往前的步伐将绿芜吓了一大跳,小宫女急忙去拦他:“谈大人,不可。” “娘娘,”谈钊高声,朝殿内道,“娘娘可是在为柳公子一事忧心?只要娘娘此时愿意去长明殿,属下可以告知柳公子的下落。” “柳公子他并没有死,他——” 谈钊话音还未落。 殿门再度“吱呀”一声。 女子一袭素衣,出现在房门口。 她微沉着乌眸,一双眼紧紧凝视着面前一袭黑衣的男子。见了姜泠,谈钊抿了抿唇,继而道:“柳公子他并没有死,他——自你离开皇宫后,主上日夜思念您,故而出此下策,假扮成一名男子前往金善寺与您接触。那金善寺中,日日夜夜一直陪着您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主上啊,皇后娘娘!”! 第 88 章 088 谈钊的声音并不大。 却刚刚好让在场的二人都听见。 最先感到惊讶的不是姜泠,反而是一侧的绿芜,她惊得瞪圆了眼睛,满脸震愕,似乎并不能将皇上与“柳恕行”这三个字联系起来。 小宫女张大了嘴巴。 要知晓,先前金善寺里,那柳公子向来睡的可都是灶房,而圣上金枝玉叶,乃九龙护体之身,岂可屈居于那等肮脏污秽之地? 皇上……皇上怎么可能会是柳恕行?!! 见姜泠没有相信,谈钊深吸了一口气,继而从身后取出一样东西。 姜泠微微凝眸。 那是一张人.皮.面.具。 谈钊甫一将面具取出来,姜泠与绿芜的目光便不约而同地凝在那面具之上。 后者大惊失色。 “这……这是……” 此乃柳恕行的“人.皮”! 绿芜的双腿登即软了下去。 她回想起先前在金善寺发生的一切——自己与青菊是如何让“柳恕行”睡那一间灶房,指使着他做各种杂事……此乃大不敬之罪,若是圣上要追究,可是要诛灭九族的!! 谈钊根本未理会一旁的绿芜。 他的一双眼悉数落在正立在寝殿门前的姜泠身上,企图从女人面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心软与动情。对方面上浮现过一抹疑色,紧接着,她紧盯住谈钊手中的面具、怔怔走上前。 周遭寒风萧瑟,秋意更甚。 这一场花季仿若还没盛开,便要结束了。 谈钊低下头。 只见女子接过他手上的人.皮.面.具,原本平静的眸光终于恍了一恍。 男人在她耳边低低唤了句:“娘娘。” 不知步瞻是找何人做的这张面皮,从外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张分外真实的人脸。姜泠将手指置于其上,如同触摸到真实的肌肤。她低下头,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其上本属于皮肤的一条条纹路。 一切都太过于逼真,一切都看不出来什么端倪。 她的眼睫随风翕动,眸底亦有情绪游走。 下一瞬,姜泠紧攥着那张人.皮,夺门而出。 “娘娘——” 谈钊在身后边唤她,边追上来。 或许是并不想拦着她前往长明殿,对方刻意放缓了脚步,只在她身后跟着。只看着女子步伐匆匆,迈过不高不低的门槛,她的裙摆飞扬着,于她的身后,有猎猎的风声呼啸。 今夜的天色极阴沉,乌云黑压压的,好似将要有一场大雨倾压下来。 压得人胸口处闷闷的,喘不过气。 她走得极快,甚至用上了跑。闯入长明宫时,昏黄的宫灯正巧黯淡下来,即便是已熄了灯,周围宫人却不敢拦着她,任由姜泠朝着长明殿跑去。 只是在闯入寝殿之前,她看见了守在门口的萱儿。 对方俨然也未料到姜泠会来,一愣 ,轻声唤了句:“皇后娘娘。” 言罢,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下意识想要阻止她:“皇上他——” 姜泠根本不听萱儿的话。 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 漆黑夜潮扑面,夹杂着淡淡的旃檀香气,涌入姜泠的鼻息中。因是跑得太快,女子微微喘.息着,气息并不甚平稳。 面前是一扇硕大的屏风。 将寝殿内的景象遮挡得严严实实。 那开门声似乎惊扰到了殿内休憩之人,屏风后传来轻微的响动声。紧接着,似乎有什么东西落了地,不等萱儿反应,姜泠已抢先一步转入屏风后。 一道明黄色的帘帐。 砸落在地上的茶杯,以及那蜿蜒了一地的温水。 步瞻半倚在榻上,只着了件极薄极素的衫。有风自宫门外吹拂进来,带起那床帘的一角,露出他微微疲惫的一张脸。 他的右手轻轻颤抖着,似乎拿不太稳东西。 见状,萱儿低着头走进来,默不作声地清理着地上这一摊水渍。 她的动作熟稔,好似对面前这件事已然司空见惯。 姜泠没有理会步瞻,更没有理会正打扫着水渍的萱儿,走上前,将那一张人.皮.面.具呈至男人面前。 步瞻的目光闪了闪。 他抬了抬手,示意左右退散下去。 殿门“吱呀”一响,忽尔又有冷风自殿门缝隙间穿过。姜泠走近些,这才注意到,男人素白的面容上竟覆了层细密密的汗。他的乌眸极黑,正在浓稠的夜色中与她对视着,片刻后,男人微垂下眼帘,声音微低: “你都知道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并不意外。 好像被她发现真相,是迟早要经历的一件事。 姜泠攥着面具,右手也暗暗发抖。 她的情绪看上去有些激动,一双眼紧盯着倚在床榻上的男子——她凝望着男人的眉眼,望向那双漆黑的、幽深的,分外勾人魂魄的乌眸。他的眸尾微长,眼尾向上轻挑着,便是这双眼,极为昳丽幽深,也极为迷惑人心。 这双世间独一无二的眼。 她怎未发现,怎能未发觉。 极相似的眉眼,与旃檀香极相像的味道,二人同样的身量,还有那刻意压低的嗓音…… 他与柳恕行明明那么像,他明明并未刻意掩饰着“步瞻”的痕迹,明明漏洞百出。 她竟还天真地以为,柳恕行与步瞻,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 一个冷漠自私, 一个温和良善。 一个目中无人,残忍不仁,一心只想着控制她, 一个理解她,善待她,愿意认同平等的爱意。 一个为了讨好新欢,砍掉她院内唯一一棵桃花树, 一个为了摘下春日里那朵娇嫩的桃花,冒着倾盆大雨,甚至还为此丢了半条性命。 …… 他们明明那么像, 却又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 姜泠右手颤意更甚。 她回想起, 自己曾在金善寺与“柳恕行”做的一切, 想起那场大雨倾落时二人的亲昵。想起他的大手游走过她的面容,她居然还天真地以为,这世上真有一双手能够抚平她伤痕累累的伤疤。 她竟然心怀侥幸,她为何心存侥幸。 姜泠深吸一口气,亦沉下声:“好玩么?” “步瞻,如此耍我、戏弄我,好玩么?” “看着我像个跳梁小丑一样,一次次落入你的陷阱、陷入你的圈套,看着我一次又一次因你动情、为你着迷。看着我为你一遍遍地伤心落泪……步瞻,如此戏弄我,很让你有成就感么?” 榻上的男人微微挺直后背,道: “我并没有想戏弄你。” 姜泠没有听他的话。 她将那张人.皮.面.具扔在床榻边,转过头只看了步瞻一眼。一想起柳恕行那个名字,她的心忽然痛得很厉害。就在她即将转身离去的前一瞬,身后之人忽然唤了一声: “姜泠。”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急。 那一声,带着些促音,似乎是某种挽留。 姜泠脚步未停驻。 “咚”地一声,似有重物砸地,再度惊到了正守着门的萱儿。对方惊叫了声“主上”,又慌忙去扶他。 姜泠这才发现,自从踏入长明殿,他就从未从床榻上站起来过。 他倒在床榻边,面色灰白,一双昳丽的乌眸中闪着疲惫的光。整个人如一只断了线的木偶,任由宫女萱儿手忙脚乱地走上前,替他整理着双膝上的被褥。于一片汹涌的夜色中,男人嘴唇动了动,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无力出声。过往的一切宛若一把锋利的匕首,将他的声息全部割灭。 二人就这样无声对峙了许久,终于,在姜泠不耐的前一瞬,只听见一声极哑的: “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是想要戏弄你。我只是……想陪着你。” 他一边说,一边摆了摆手,推开萱儿。 “张太医说……我或许没有多少时日了。” “姜泠,陪陪我,就当做——”他顿了顿,微垂下眼,“就当做是可怜可怜我。” 他身后乌发垂下,无力地坠在地上,须臾,抬起光洁如玉的下巴,小心翼翼地凝望向她。 “好不好?”! 韫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89 章 089 月色朦胧一层,薄薄地落在男人面颊上。 许是今夜月色太过于莹白,或是男人病体缠绵,如今这打眼望过去,更觉得步瞻原本白皙的面颊愈发苍白如纸。原本的天之骄子,如今身上却少了当初那一层灼灼气焰,他披散着乌发,仰脸望向姜泠。 可以么? 陪陪我。 就当做是……可怜可怜我。 姜泠脚步顿住。 她微微蹙眉,似乎还不太明白那句“张太医说我没有多少时日了”。待转过头时,男人面上的苍白之色忽尔将她的眼睛刺了一刺。她从未见过这样子的步瞻,在她的印象里,那个男人一贯都是孤冷、清高、目中无人,他从未如此低下身段,去这样求一个人。 姜泠立在原地,看见一侧的萱儿上前,似乎想要去扶他。 小宫女也在听见皇帝那句话后,面上露出几分不忍之色。 萱儿凝望向姜泠,嘴唇微张,似乎想劝说些什么。只是她还未出声,立马又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多言,只好将嘴唇顿了顿,只硬生生地挤出两个字:““娘娘……” 姜泠的目光自步瞻的面容,移到他的双腿上。 他好像站不太稳。 适才追上前时甚至还踉跄了一下,所幸有萱儿扶着,这才没有摔倒。 冷风入户,微微拂起男人明黄色的衣摆。 周遭一时无声,万籁俱寂之际,姜泠只听见萱儿有些焦灼的呼吸声,以及步瞻时不时的低低咳嗽。 男人一双眼也顺着晚风望了过来。 他的乌眸幽深,其间似是夹杂着什么情绪,那情绪融于一片月色里,亦是细碎一片,让人看得不甚真切。须臾,男人探了探手,似乎想要摸一摸她的脸颊,却又被宫女萱儿小心搀扶着、拦住了前进的脚步。 “娘娘,”见姜泠的目光一直凝在皇帝双腿上,萱儿声音微颤,道,“恕奴婢多言,张太医前几日来替主上把过脉,说主上的脉象很是不好……” 正言道,萱儿又转过头小心翼翼地望了一侧的男人一眼,见其并未出声,她便继续道:“张太医言,现如今的草药已抑制不住西巫的蛊毒了,当下那蛊毒正一步步地自四肢百骸向内蔓延,一旦扩散至全身经脉,则、则……” 萱儿低下声,不敢再往下去说了。 不用萱儿说,姜泠自然也知晓,那蛊毒若是扩散至心脉,中蛊之人将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 先是如今的双腿僵硬,一步步变至四肢皆不得动弹。浑身发冷发僵,宛若一具死尸傀儡。再然后,然后…… 姜泠想起来,先前曾在江南书局里看到过一本记载了西巫情蛊的书籍。 西巫人善制蛊,其中情蛊一蛊,效用最甚。 也是最蛊惑人心,致人生不如死。 情蛊一开始可用草药缓解其效用,但只要未根除,那蛊毒便会一寸寸顺着血液扩散。若此蛊一直未解,中蛊之人则会七窍流血、浑身血液流尽而 亡。 姜泠望了望那龙袍男人。 他薄唇轻轻抿着,看上去病恹恹的,没有多少生气。 唯有那一双美艳的乌眸之中,蕴藏着几分情动与光芒。 她转过头,问萱儿:“张太医可有说过,还有多久此蛊会毒发?” 萱儿犹豫片刻,还是实话实说道:回娘娘,还有……三个月。?_[(” 三个月,那便是快要入冬的时候。 入了冬,百花枯萎,一切生机勃勃之物,也将被这漫天的素白杀死,罔论一颗鲜活的、跳动的心。 …… 长明殿内。 自姜泠走后,偌大的长明殿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萱儿默不作声地将地上那一滩水渍收拾干净,一边抬眼,望向重新立于皇帝身侧的谈大人。 谈钊仍是那一袭黑衫,眉心微微蹙着。他的眼神落在适才离去的、那一身水青色衫子的女人身上。继而又将目光收回,小心地朝榻上望去。 望向步瞻时,谈钊欲言又止。 季徵对他说的话、张太医与他说的话,甚至皇后娘娘与他说的话,谈钊都听见了。 他方才所言……只剩下三个月,着实不假。 每每想到这里,谈钊都忍不住替步瞻扼腕叹息。季徵同主上说,此毒名叫情蛊,顾名思义,便是以情作为蛊毒,使缓缓扩散至全身经脉。 “那此毒可有什么解法?” “暂且……不知。” 季徵也并非那百晓生,他虽然涉猎甚广,但并不通晓那种毒蛊之术。至于张御医,对此更是一筹莫展了。他世代从医,向来不懂什么巫蛊之说,只摸着胡须颤颤巍巍地说了句——解铃还须……系铃人。 谈钊知道张太医所说的是什么。 他更知晓,即便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主上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他让宫人扶着自己来到桌案前,坐正:“唤姜衍来。” 即便面上依稀有着疲惫,可当月色落下来时,仍能让人从他清瘦的衣袍间看到几分皎若明月的风骨。少时,紫衣少年在宫人的指引下走了进来,他抬手微掀帘帐,只一眼便看见静坐在桌案前的龙袍之人。 姜衍身量微低,腰际宝剑寒光泠泠,低声唤了句:“皇上。” 男人转眼望了过来。 他的眸极黑。 许是君臣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步瞻只睨了他一眼,姜衍便知晓对方是在问自己什么。少年抬手,从袖间取出一份卷宗,呈至步瞻眼皮底下。 男人微垂下眼睫。 这是姜泠这么多年以来,在西疆与西巫对峙时,所获取的有关西巫的战报。 步瞻懒懒地探出两根手指,随意将其翻了翻。他并未仔细看,但也知晓其上定没有“情蛊”一毒的解法。姜衍立在桌案之侧,他虽不知晓圣上如今在想什么,但能依稀看出对方眼中的杀意。那种眼神姜衍太过于熟悉,其中蕴藏的勃勃野心,姜衍再清楚不过。 这些年来,西疆那边战况频频,多为西巫撺掇周遭毗邻小国,向大魏发起战乱。步瞻垂眸,凝向卷宗其上的文字,西巫狼子野心不言而喻,着实该清理那些小门小户了。 即便没有那情蛊,他也应该早些清理那些外患。更罔论谈次次派去西巫打探蛊毒解药的探子都无功而返。 同年十月,步瞻下诏,御驾亲征。 第二道诏文,皇后姜氏随同,一齐前往西巫。 坐上马车时,姜泠已披上了一层薄薄的氅衣。 黄叶飘零,秋枝上落了厚厚一道白霜。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荒芜一片,没有半点生机。 绿芜扶着自家娘娘,小心翼翼地走上马车。 因是长途跋涉,姜泠穿得很是轻便,氅衣内着了件样式简便朴素的白裙。她提了提裙摆,从霜枝上收回目光。刚一掀帘走上马车,一眼便看见马车内稳稳正坐着的男子。 不知为何,他今日也未曾穿龙袍,反倒同样也穿了一件白色的衫,外披着件不薄也不厚的氅衣。 感觉到有人出走进马车,男人微微抬眼,他目光清淡,只瞥了她一眼,颔首算作致意,继而又闭上眼、阖目养神。 姜泠这才注意到,步瞻的腿上盖了厚厚的一层褥子。 少时,谈钊在外唤道:“圣上,是否可以行军?” 步瞻淡淡应:“嗯。” 乌泱泱的大军,直从西侧宫门驶出,连绵成巍峨的群山,令人望而生畏。 谈钊立马一勒缰绳,发号施令。他高昂坐于马背之上,雄姿英发,却浑然不知另一侧,青行宫中的场景。 小太子只身立在青行殿的书窗边,于他面前,稳稳当当地摆着一方锦匣。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并没有让戚卞玉跟在身后,反倒是兀自于窗边站着,不知是在思索着些什么。 他凝眸许久,时不时朝宫门的方向望去。今日那个男人出军,御驾亲征西巫。除去随从谈钊的那一批禁军,京中还有不少军.队也随之前往西巫。不用旁人说步煜也知晓,此时正是皇宫中防守薄弱的时候。 正思量间,院中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 听那腰间环佩的声响,以及那漂浮不定的步履声,步煜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来者是何人。不过须臾,对方叩了叩门,径直朝正殿内走了过来。 “殿下。” 黑衣男人恭敬作揖,朝着书窗前一拜,环顾周遭一圈后见四下无人,便又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压低了声息道:“圣上那边,已经离开宫门了。” 步煜背对着他,没有应声。 对方耐心候了许久,却见殿下似乎一直犹豫踯躅,便又扬了扬声音,再度唤了句:“殿下。”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身后之人名叫李溟,乃是步煜的心腹,也是从小看着太子殿下一步步长大的。 他自诩极为通晓小殿下的心思,甚至还有些看不惯殿下身侧那名叫戚卞玉的少女。那女孩心思极为细腻,却也常常使得殿下也变得优柔寡断。李溟能明白殿下对皇帝的感情——对于那个无情无义的男人,小殿下心中尽是恨意。他想杀了那人,将那人的骨灰呈至皇后娘娘面前。 “李溟。”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李溟再度开口劝说的前一瞬,忽尔见对方从腰间扯下一张刻有“煜”字的令牌。 小太子侧过身,面色冷白。 “拿着孤的令牌,率一队精锐兵卒,随着皇帝的车马前去。” 闻言,李溟的眼睛亮了亮。 不等他欣喜地接过令牌,然,下一瞬,他却听见太子殿下成稳又稚嫩的声音: “保护好皇后娘娘,否则,孤拿你是问。” 他只说了保护皇后。 至于其他的话,他一句多余的吩咐都没有。 李溟抬首,望向窗前鹤立的少年。秋风扬动他暗紫色的衣摆,淡淡的光影落于他衣肩处。步煜微抿着唇,一双眼朝着宫门外望去,原本冷峻的眸光中不知何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黑衣之人眸子微黯,只得规矩应道: “……是。”! 韫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90 章 090 此去西巫,风尘仆仆。 临走之前,姜泠还去了一趟青行宫。 煜儿正在温书,她没有上前去打扰,只将亲手缝绣的袄子递给一侧的女孩。那女孩儿姜泠记得,她是戚家的丫头,名叫卞玉,与煜儿一起长大、二人关系甚好。 姜泠不知道自己要离开京都多久。 再过些时日即要入了冬,天气将会一寸寸寒冷下来。念及此,姜泠便为小皇子缝制了一件厚实的短袄。袄是少年最喜欢的暗紫色,其上针脚十分细密,比宫里一等一的绣娘所绣的还要好。 戚卞玉立在原地,恭敬地接过皇后手中的袄子。 小丫头生得唇红齿白,像个漂亮的瓷娃娃,让人看着喜欢得很。姜泠虽与这戚家小姑娘未有多少交情,但是单单看着,竟也凭空对其多了几分欢喜。那丫头看上去格外懂事伶俐,似乎也与煜儿一般早熟。她接过了袄,先是规规矩矩地朝皇后福了一福身,微敛目光时,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姜泠隐约觉着,卞玉仿若想要同她说些什么。 小姑娘嘴唇微动,方一张了张嘴唇,又将双唇紧抿起来。她心中有所顾忌,姜泠也只是淡淡笑笑,叮嘱她将袄子交到太子手上。 一听见要照顾太子殿下,戚卞玉郑重其事地点头,将袄紧攥住。就在姜泠目光再度落下之际,她清楚地看见,小姑娘的颊上忽然浮现出一片十分可疑的红晕。 都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此等少女心事,姜泠又怎会不知。然,她却什么话都没多说,转过身形,在宫人的搀扶下步步走上那奢丽的轿辇。 发上步摇一步三晃。 车马颠簸,缓缓驶出魏都。 虽是与步瞻面对面坐着,一路上,二人却是无言。 惦念着长途无趣,姜泠提前叫人买了好几本话本子,以在马车上打发时间。她捧着话本自顾自地看着,起初还觉得这一本两本甚是新奇,可再往下读时,却觉得其中故事有些俗套,倒不如她宫里头的那本诗集。 而步瞻大多时间都在闭目养神,他看上去仍是病恹恹的,那一层厚厚的被子,将他的双.腿包裹得严严实实。 偶尔他会抬起车窗的帘,朝外眺望几眼,大抵知晓如今行军在何处了,再与一侧的谈钊谈论上几声。 他们所说的话,姜泠听不甚懂,也不大想听。 在她的视角里,那两人都是一肚子坏水,无论是军事还是政事,她都无甚兴趣,也不想参与那些令人身心俱疲的纷争。临走前绿芜曾这般安慰她,娘娘一直待在宫中也甚是无趣,权当是出门散散心,换个地方游山玩水罢了。 她认真地想了想,西巫那种地方,好似也无甚好玩的山与水。 倒不若江南,山清水秀,烟雨朦胧。 正在她攥着话本兀自出神间,车轱辘不知是压到了什么东西,马车忽然上下颠簸了一下。她不备,整个身子望前一倾,赶忙下意识去扶车壁。 姜泠甫一伸出手,不等手 指触碰到车壁,面前原本正闭目养神的男人微微一抬眸,眼疾手快地攥住她的手腕。 他的力道不轻不重。 恰恰扶住了她的胳膊,让她坐稳身形。 手上的话本子“啪嗒”一声落了地,面前之人眼帘微掀,细密的眼睫扇起极轻微的风。他的眸光极沉稳,淡淡地落在姜泠微促的呼吸上,不过一瞬,又缓缓收回了手。 这一颠簸,让月色吹入了车帘,落在那修长白皙的手指上。 这一场“大病”,虽让他看上去略显消瘦与疲惫,可夜风迎面拂过,愈见其清冷矜贵的风骨。男人手指骨肉匀称,每一寸皮肉都生得恰到好处,姜泠坐直后,目光也不禁被其吸引了去,眼神定定,瞧着那手指出了神。 就在此时,马车外的谈钊呈上一道军报。 姜泠立马回神,眼神从男人的手指上移开。 步瞻显然是察觉到她带着异样的眼神。 男人只轻扫了她一眼,并未多说什么,把军报接过,目光不咸不淡地垂下。 远处依稀有群山,山风重重,吹打入车帘。 谈钊道:“主上,再往前走便要到东葛山了。” 姜泠知道,他们已经出了京城。 除去京都与江南,她几乎从未去过其他地方,也不知这东葛山乃何处。她听着马车轱辘的转动声,感受着迎面吹过来的夜风,只觉得身上瑟瑟发冷。 她的指尖微僵,余光见着,谈钊又将车帘稍稍抬了抬。 “主上,您的毛毯。” 步瞻的腿不好,不能受冻,时不时还要施针。 姜泠侧了侧身子,不去看谈钊。 却见正坐着看军报的男人轻抬起下巴,用下颌点了点她所在的方向: “给她。” 步瞻的声音很轻。 他的目光明明并未转过来,可姜泠却莫名觉得,对方就是在看她。 “山里夜间冷,娘娘注意身子。” 见步瞻这么说,谈钊只好也将毛毯递过去。姜泠将其披在身上,转过头,望向车窗外那一轮明月。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山间的月亮似乎比宫里头的要明亮上一些。 远远的一轮弯月,残缺了个破破的口子。月亮周遭是孤寂的幽黑的天幕,放眼望去,辽阔的夜幕中看不见星子,只余下大片大片乌压压的云,带着冷风一同倾压下来。 看这天色,好似又要落雨。 姜泠偏着头,目光尽数落至车窗外。 阴光沉沉,隐约之间,似有一道目光落在女子面颊上。对方的眼神十分温和,凝在她颊侧良久。 那目光分明无声,却宛若一炬灼灼燃烧的火把。火焰于原本清冷的黑夜中点燃,冒着“滋滋”的热气,十分烫人。 姜泠思忖少时,转过头。 却见步瞻握着手里的军报,垂眼坐得端直。 他的眼睫如小扇一般垂搭下来,腿上盖着厚厚的褥子,看上去分外安静。 察觉到她的视线,男人亦转眼望了过来。 二人目光相触的一瞬,周遭恍若刮起徐徐微风,拂得人眸光不由得颤了一颤。姜泠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地再度别开脸。 她似乎听到了步瞻那一声极轻的叹息。 缥缈的旃檀香气,混合着淡淡的草药味,将她的周身一寸寸裹挟。 …… 从京都到西疆,要走很长一段路。 最起初,姜泠还能适应这等长途跋涉,可随着马车越往西行驶,她腹中的不适感越发强烈。 绿芜同她说,她这是水土不服。 姜泠的身子本就孱弱,这一路又十分辛苦,身体感到不适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可随着这马车一步步往西行驶,她的不适感愈发强烈,甚至到了几近作呕的程度。 察觉到她的异样,步瞻叫停了行军的步伐。 姜泠连忙走下马车,扶着道路一侧的一棵大树,兀自干呕起来。 将至冬季,可今日的太阳却莫名毒辣。火辣辣的一层透过干秃秃的枝干,落在姜泠白净的皮肤上。不过少时,她的额头、脖颈处已然蒙上了薄薄一层汗。 “娘娘,娘娘……” 绿芜这丫头也忧心忡忡地跟过来。 “娘娘,您的身子可还打紧?” 对方递来一块干净的素帕,姜泠接过,虽未吐出来什么东西,可还是用其拭了拭唇角。 再抬头时,绿芜察觉到,自家娘娘的脸色都变了。 “西疆那边战事吃紧,这一路走得急,竟连片刻都不曾歇上一歇。唉,娘娘,您要不要喝口水?可还有哪里不舒服?您……” 绿芜正在这头说着。 忽见谈钊跳下马,他一身黑色劲装,同将士们高声昂然道:“主上传令,各将士下马,就地歇息。” 此言一出,立马有不少将士感到十分诧异。 他们都是跟着谈大人、姜小将军一路东征西战打过来的,深知二位大人的行军风格。谈钊与姜衍一样,行军打仗都讲究个“快、准、狠”,这种还没走多久便停下来歇一歇的场景,几乎是前所未有。 谈钊言罢,有意无意地朝着姜泠这边瞟了眼,又瞬时收回目光,前去鼓舞安抚将士了。 就这样,重重军队越过东葛山后,又历经了好些时日,终于来到西葛山。 翻过西葛山,便算是来到了西疆。 这边山路崎岖,山风较东边冷峻上许多。狂风呼啦啦地吹刮着,粗.暴地掀开车帘。 姜泠方一探出头,便吃到了满嘴的沙子,为此,她很是郁闷。 “戴上这个。” 她转过头,步瞻递来一张素白色的面纱。 这一路上,他很是少言。似乎猜想到姜泠不愿同他有过多言语,大多数时候二人都是十分沉默。车马一路向西行驶,不光姜泠感到水土不服,她也能看出来步瞻同样也感到有几分不适。这种情况随着车马越往西,而愈演愈烈。 行至西葛山下,姜泠生了一场大病。 从先前的上吐下泻,到如今的高烧不止。 ★本作者韫枝提醒您最全的《细腰藏春》尽在[],域名[( 她躺在马车里,耳畔是绿芜焦急的声息。 “娘娘,娘娘……您能听见奴婢说话吗?” “娘娘您千万莫要吓奴婢,您……呜呜……” 周遭并未有床榻,姜泠闭着眼,能感受到有人正在往自己身上一层层地加厚那被褥。她浑身极冷,冷得四肢僵硬,甚至都打不了抖。恍惚之中,面上高烧的女人只能稍稍张唇,发出一声极微弱的吐息。 行军中,虽有随行的军医,可这里的医疗条件定然不及宫中的十分之一。行军中因不甚染病而撒手人寰的,也大有人在。 她听见有人紧张地握着自己的手,尽量冷静地唤她,姜泠。 疼。 她的头好晕,身子好疼。 姜泠平躺在那里,紧闭着眼。她的眉心紧蹙,乌黑色的睫羽亦不由自主地打着颤。 她好疼。 不知为何,明明是发烧,她竟感觉不到一丁点儿热烫之意。许是那疼痛更甚,姜泠甚至觉得自己的皮肉都开始抽搐。她咬着唇,能感受到周遭一寸寸暗下来。 夜幕降临。 行军的大夫替她把了把脉象,道她是水土不服加上风寒侵体,才导致如此高烧不退。大夫给她开了服退烧用药,叮铃桄榔的一阵器皿碰撞声,有人舀了勺热气腾腾的汤羹。 “娘娘,喝药。” 她疼得张不开嘴。 姜泠死死咬着下唇,原本干裂的唇瓣上已然多了道不深不浅的牙印儿。恍恍惚惚之间,似有人用温热的汤勺压了压她的嘴唇,想要将她的牙齿打开。 “娘娘好像在说话。” 绿芜捧着药碗回头,焦急地望了望一侧的步瞻,继而又赶忙弯下身。 “娘娘,您在说什么?” “我疼。” 姜泠嘴唇微动,只发出几道极简单、极微弱的声息。 “好疼……” 她浑身上下、五脏六腑都疼。 好似有一把火在她肺腑之间烤着,将她整个人烧痛得厉害。 要止痛药丸。 收到步瞻的眼神,谈钊立马起身,从一侧的医匣子内取出一个棕黑色的小药瓶。主上常年受头疾侵扰,如今又中了西巫的蛊毒,尤其是那双腿,是不是会感到疼痛。这药瓶中乃是上好的镇痛药丸,谈钊想也不想,立马将其打开。 看着轻飘飘的药瓶,步瞻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他眼看着谈钊刚一将药瓶打开,手上动作忽然一顿。 “主上。” 黑衣男子面上隐隐露出难色,朝着这边回望过来。 “这瓶子里面,没剩多少药丸了。” 谈钊回想起这一路走过来。 自从主上双腿染疾,每至更深露重之时,他的双腿便会开始发痛。那痛意甚至会从其双腿上蔓延至于全身,不过顷刻,便使人疼痛不止、痛不欲生。 唯有这一枚小小的镇痛药丸,可以缓解他那蚀骨钻心的痛意。 如今他们正在西葛山,距离最近的城都还有些距离,而瓶中的药丸却所剩无几。 不用想,今夜定然是一个极难熬的夜晚。 “还有多少?”步瞻问,于夜色中掀起一帘眼睫。 “回主上,”谈钊应道,“还有……最后两粒。” 还剩下最后两粒阵痛药丸。 一面是每逢深夜时腿上的剧疼,一面是现下高烧不退的灼痛。 谈钊只庆幸,如今这瓶中所剩的是两枚药丸,而并非仅剩下一枚。 只是不知道挺过今夜,明日娘娘会不会醒来,她还会不会喊疼。 明日夜里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谈钊攥了攥瓶身。 不等他转过身,命下人给皇后娘娘喂药,却见面前的男人略一沉吟。他的面色冷白,声音十分平稳,那声息落在秋霜弥漫的夜色之中,显得分外清晰可闻。 步瞻一字一字,平淡无波道: “都给她。”! 韫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91 章 091 闻言,谈钊大惊失色: “主上,不可!” 他见过主上疼痛到几近晕厥的样子,为此仍心有余悸。但他更了解主上,深知自己根本无法劝动他分毫。 娘娘服了镇痛药,没一会儿,便停止了闹腾。 见状,谈钊与绿芜皆松了一口气。 下人们忙前忙后,扎针、换水、喂药……直到后半夜,皇后娘娘终于降了温。她平躺在支起的一方小榻上,安静地闭着眼睛,看上去分外乖巧听话。 月色朦胧一层,轻柔地落在她均匀的呼吸声上。姜泠只觉得自己周遭温度在慢慢变得和缓,原先胸口处的那一炬熊熊燃烧的烈火也终于被人扑灭。 醒来时,天正黑着。 见她动静,绿芜忙不迭跑过来。这小丫头不知怎么了,脸上挂满了水渍,两只眼睛也红肿得像一对大桃子。 绿芜告诉她,她发了一场高烧,昏睡了一天一夜。 此时正值她昏睡的第二日。 “娘娘,您可终于醒了。您昨日烧得好厉害,可真是吓坏奴婢了……怎么样,娘娘您还觉得烧不烧,可还疼不疼?” 姜泠被她扶着,从榻上坐起来。 “我昏睡了一天一夜?” 闻言,她尚有些吃惊。 不过烧灼与疼痛她确实是真真切切感受到的。姜泠低垂下眼帘,揉了揉尚还有些发胀发酸的手臂。不知是不是步瞻唤人往她嘴里喂了什么东西,她只觉得嘴唇里面发涩的紧。那味道有些苦,令她连忙起身,喝了好一杯热水。 绿芜同她说,是皇帝喂她喝了止痛的药。 “您昨日躺在榻上,直说您的身子疼得慌。皇上便让谈大人给您喂了颗镇痛药,您这才终于消停了一会儿。今日早上您又喊疼,所幸谈大人那边还剩下最后一颗药丸,也一并给您喂了去。只不过,只不过……” 这小丫头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 姜泠微微蹙眉:“只不过什么?” 绿芜两眼忽然含了些泪,望向她:“那药原本是谈大人为皇上准备的,昨日皇上把药都留给了您,夜里犯了疾,同您一样也疼得发了高烧,我们和谈大人都急坏了。” 说这些话时,绿芜仍心有戚戚。 二人正谈论就间,忽尔有人抬手掀起车帘。窗外夜色森森,有人踏着满地的月光走了进来。姜泠捧着药碗抬起头,正见着来者一袭梨花白衣。他裹着厚厚的氅,面色看起来是同样的泛白。 绿芜赶忙低身:“恭迎圣上。” 步瞻未束发,乌黑的青丝随意披散着,眼睑处亦有一片淡淡的乌青色。 站在一侧的绿芜眼尖,一下子看出来皇帝额头上那一层极薄的汗。 步瞻走进来,行至姜泠床边。 他的步履极轻,走过来时,衣袍带起一阵极微弱的冷风。夜风拂面,吹拂得他低低咳嗽了几声。姜泠抿了抿唇,将手里头的东西攥得愈发紧。 因是双腿不便,男人走得有些慢。 他眉心微蹙着,似乎是在忍着疼。 绿芜在宫里头待久了,是个极会识眼色的。见状,这小丫头立马福下身,同男人道:“皇上,娘娘的烧已经完全退了。大夫也说,将这碗药喝了,娘娘的身子差不多也就好了。” 榻边微微一陷,步瞻坐下来。 迎面扑来一道熟悉的旃檀香气。 他微微苍白着脸,眉目却是分外温和。清冷的月色坠下,于男人周遭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步瞻的眉眼中带着些关切之色,目光落在女子面容上的那一瞬,他伸出手,似乎想探一探她的额头。 这一切动作行云流水,十分自然。 姜泠攥着杯身,来不及去躲避。 他的指尖也泛着凉意,冷冷的,像一块冷玉。 烧终于降下来了。 姜泠看见他的唇角似乎扬了扬,翘出一抹浅浅的弧度。 男人的衣袖拂过她的眉眼。 姜泠下意识一闭眼眸,如云朵似洁白的衣袖于眼前拂了一拂。旃檀香气似从远山之巅传来,带着月光清冽的味道,牵动着她一整颗心没来由跳了一跳。 步瞻从绿芜手里端过来药碗,极有耐心地一勺勺给她喂药。 似乎怕她嫌苦,药碗中还放了一块甜甜的方糖。 姜泠正坐在榻上,低着头,毫无感情地一口口喝那温热的药汤。 有药渍顺着唇角滑下来。 见状,步瞻的眸光软了一软,男人抿了抿唇,似乎想笑,却未笑出声。 他探出手,想拭一拭身前之人的唇角,姜泠眸光一闪,下意识偏头躲过。 冷风徐来,男人的手一下顿在原地。 他的手指青白,须臾,指尖一点点蜷紧。 姜泠没有看他。 月光透过马车窗帘,男人面色平和,只将碗递给下人,神色并未有何波动。 他们离西疆更近了。 群山延绵,姜泠第一次看见如此巍峨的高山,也是第一次感受到黄沙漠漠的波澜壮阔。 因是二人都生了一场大病,姜泠在昏迷时被下人抬上另一辆马车。步瞻只在马车内坐了一会儿,见她神色恹恹,便兀自走了下去。 周遭一时间变得清净许多。 姜泠浑然不知,就在男人走下马车的那一瞬,他的面色陡然变了一变。 迎面扑来一阵冷风,裹挟着黄沙,风口锐利得像一把冰冷的尖刀。步瞻面色一白,走远些扶着一棵粗壮的树干,呕出一大口血。 “主上,主上——” 谈钊赶忙大步跟来,满眼忧虑。 只见那一袭树影之下,一身梨花氅衣的男人微微弯身。不知是不是月色映衬着,他的面色极为白皙。 听见声响,步瞻紧蹙着眉摆了摆手,示意谈钊自己并无大碍。 可他已经吐成这般,身子骨又怎能无碍? 走近些,谈钊才猛然 发现,皇帝的额头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他一手扶着树,用掌心将那树干撑着。他的指尖泛着青白色,手臂上隐隐凸出青筋。 他的手指在发抖。 谈钊也忍不住心疼地皱起眉头。 昨日夜里,主上将最后两粒镇痛药全让给娘娘后,一时疼得竟害了痉挛。谈钊深知那痛意的迅猛与剧烈,他甚至能预想得到,不过顷刻之间,那疼痛是如何侵袭至主上的全身。即便如此,主上却并未叫疼上一句。 他紧闭着双眼,月色在浓密的眼睑处投下一片乌黑,谈钊屏息凝神站在一侧,隔着幽深一道夜幕,仍是能看清主上双睫的细微颤动。 谈钊忍住了上前的冲动。 他立定,听着那一道道声息,几欲将剩下的那一枚药丸重新递给主上。 后半夜,由于过于疼痛,主上发起了高烧。 谈钊被吓坏了。 他赶忙叫来随行的大夫,忙前忙后,折腾了一整夜,这才终于救回主上的半条命。 彼时男人躺在支起来的那一方软榻上,那汗水湿淋淋的,几乎将整个褥子溽湿润。 大夫颤颤巍巍,道,皇上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鬼门关。 醒来时,男人的面色很是疲惫。他的面容极白,整张脸唯有那一双凤眸还带了些颜色。听了谈钊的话,步瞻只是淡淡颔首,从萱儿手中接过热烫的药。 他右手攥着汤勺,一口一口平淡地喝着,步瞻动作轻缓,满口问的却是皇后的事,仿若昨夜一脚踏入鬼门关的人,不是他。 听见姜泠无碍,他才放心。 而如今,月光透过山峦,于他的背上铺满了一层。男人掌心撑着树,指甲几乎是死死抠着那干巴巴的树皮。他疼得手指发抖,一瞬之间,面前竟不禁又出现了些幻觉。 他看见自己站在一间庭院里,周遭都是高高的墙,灰白色的瓦片片压下来,让人憋闷得有些喘不过气。 于一片大雾弥漫的夜色中,他抬起头。步瞻知晓这是在步府,却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所处在听云阁,或是峥嵘阁。 他看见新婚时的那一盏孤灯,发着茕茕莹光。 他看见书房中自己将她压在身下,一味地索取。 他看见自己走出那间潮湿的暗屋,一片雪影里扑来一个瘦小的身形。 “你杀了他们吗?步瞻,你……是杀了他们吗?” 少女的声音哆嗦。 寒风极为凌冽,呼啸着,怒号着。干突突的树皮被人抠得直往下掉落,男人双腿一软,靠着树干直直跪下去。 膝盖处传来重击,沉闷的声响让他来不及反应。步瞻阖着眼,痛苦地发出一声极低的喘.息。 他没有杀他们。 他没有动他们。 姜闻淮,林紫阑,姜衍…… 那柄杀了无数人、染了无数血的长剑,平生第一次犹豫。 就这么一个瞬间,他好想回到从前。 …… 越过西葛山,终于来到了西疆。 入目皆是漠漠黄沙,尘土连绵。 姜泠被安置在了一处军帐。 步瞻时常要处理军务,便没有与她共处一间帐子,这样她倒也能落得个清闲。这是她第一次踏上西疆,阿衍带她在四处走了走,告诉她什么地方能去、什么地方不能去。 不仅是群山,这里的战马也比京都里拉车的马要高大上一些。 姜泠侧首,正与阿衍谈论,一旁的战马忽然打了个响鼻。她没有防备,被吓了一跳。 见状,姜衍一边安抚她,一边便笑。 “阿姊当心些。这匹马叫红缨,不会伤人。” 他的声音微低,有种成熟男人独有的沉稳感。 看着面前的阿衍,姜泠不禁有些恍惚——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跟在她身后、追着喊她阿姊的少年,俨然成长成了一名成熟的、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将军。 阿衍说,人在西疆,要学会骑马。他们常年都是和马儿打交道,战马成了他们最好的朋友。 “来,阿姊,摸摸红缨的头。” 姜衍带着她上前。 对方轻攥着她的手腕,朝红缨身上抚摸去。在阿衍的引导下,她没有先前那么怕了。她虽然一直乘坐马车,却是第一次抚摸这等高大的战马。红缨的马髯很长很顺滑,姜泠手掌覆在马的侧颊上,忽然能从其中感受到一种久经沙场的沧桑与生命的壮美感。这感觉不禁引得她一阵情绪澎湃,心潮汹涌不止。 阿衍说,如果她想,可以教她骑马。 想学吗? 姜泠的眼睛亮亮的,闪着耀眼的光芒。 她换上了一身劲装,将头发挽成一个高高的发髻,连同发上的头饰也全都摘走。姜衍同样换了身湛蓝色的劲装,扶着她上马。 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骑马。 “哎,等等——我、我感觉还没坐稳。” “阿姊,不着急。” 今日阳光甚好,她也适应了西疆这边的水土。暖融融的阳光打在马背上,金灿灿的光彩将她整个人裹挟。 “阿姊坐好了吗?” 他有松手之势。 不等姜泠开口,空气中忽尔飘来一阵淡淡的旃檀香。她一抬头,果不其然看见一袭月白色的衣。离了宫,步瞻愈发喜欢穿白色,他目光清润,从远处看颇有儒士之风。 姜衍与周遭将士赶忙低身:“皇上。” 不知为何,姜泠总是觉得,阿衍望向步瞻时,与周围士卒的眼神不大一样。 那目光中虽有着敬畏,却又多了一道旁的情绪。 这究竟是什么情绪,姜泠也不大能说上来。 步瞻淡淡点头,目光落在正坐于马背的女人身上。 见他走过来,姜衍往后退了一退。 周围将士也都对他又敬又畏,自觉地让出一条道儿。姜泠睨下眼,眼看着步瞻伸出手,从阿衍手中接过牵绳。 姜 衍道:“臣想起还有军务未曾处理,先行告退。” 步瞻:嗯。” 临走时,姜衍没忍住回过头,朝姜泠这边回望了一眼,他眼中隐隐带着些不安之色。 步瞻唤来下人,取来一根调马索。 见着姜泠还在兀自出神,他微微蹙眉,严肃道:“抓紧缰绳。” 许是那语气过于严肃,姜泠右眼皮突突跳了跳。缰绳缠绕在她手指间,稍微有些发潮。 “你……” 她望着一袭梨花白衣的步瞻,一时无言。 然,对方却不恼,驱散了周围的下人,兀自执着调马索,开始教起她骑马来。 初坐于马背之上,从上往下看,那高度有些吓人。 见状,步瞻轻声开口,尝试着去教她: “不要抓马鞍,腿放松,如若你还紧张,可以尝试着前倾身子去摸摸马耳朵。” 不抓马鞍,腿放松。 深呼吸。 姜泠手指将缰绳捏得更紧了,听着步瞻的话,将上半身往前倾了倾。 马耳朵毛茸茸的,很好摸。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呼吸,红缨又打了个响鼻。那无端的一声响,令姜泠的手指抖了一抖。见她有些被惊吓到,步瞻攥着调马索又走近些,扶住了她轻颤的小臂。 她的手臂极纤细,雪白得宛若干净细嫩的藕节。 步瞻的手掌将她扶得极稳,从他的掌心处缓缓传来温度,带着几分安稳人心的力量。 “不要害怕马,你越害怕,他就越不会被你驯服。” 他的语气明明和善,眼神明明十分温柔。 姜泠抬起眸,望向男人的侧脸,竟有一瞬之间的恍惚。 他的面容微白,看上去虽有些疲色与病态,可那双锐利的凤眸中,却有一种逼迫着人臣服的压迫感和驯服一切的野性。男人微抬着光洁的下巴,日光就这般耀眼地流淌下来,山风吹鼓起他的袖摆,这世间的风与光尽数落在他周遭,闪耀得不成样子。 服从,命令。 在他的认知里,这世间的一切,都该由他去驯服。 姜泠的手指忽然变得有些僵硬。 “莫紧张,注意腰背、双腿,以及缰绳之间的配合。” “……” “身子不要往后倒,向前倾斜一点,再直一些。” 他伸出手,扶了扶姜泠的背。 即便她隔着厚厚的衣裳,姜泠却莫名觉得,自己后背微微有些出汗。 她抿了抿唇,并未接上步瞻的话,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面前这一条缰绳之上。 “也不要一直趴着,慢慢坐起来,四肢放松。” 姜泠循着步瞻的话,逐渐适应了坐在马背上的感觉。 正如阿衍所说,红缨虽然看上去高大凶猛,实则很是听话。她也不知与红缨磨合了多久,只记得步瞻一直在她身侧跟着,手里攥着调马索,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慢慢 的,她感觉马背上的身体越来越轻盈,甚至还可以控制着红缨变换慢步与快步。 风声飒飒,从耳畔穿过,万分自由。 她鬓角边的发被风吹散,与颊侧飞扬着,步瞻将调马索递给左右随从,掀了掀袍角。 “朕上来了。” 马背微微一陷。 后背立马贴上一个温热的身形。 姜泠的身体被人包裹住,周遭拂动旃檀香气的风。步瞻用长长的手臂环住她,低下头问:“还要再快一些吗?” “嗯。” 快一些。 让她体验整个身体飞出去的放纵感觉。 步瞻并不感到意外,他低低笑了声,姜泠只听高昂一声喝,红缨立马扬起高高的马蹄,朝前狂奔而去。 “驾!” 他的声音响彻山谷。 “驾——” 鞭声嗒嗒。 红缨飞奔得极快,宛若一根离了弦的箭,不顾一切地朝前冲去。冷风呼啸,迎面拍打过来,吹得她衣领掀飞,连同那满头青丝亦在风中吹散。 “啪嗒”一声,盘发的簪子掉落在地。 姜泠紧抱着身前之物,感受迎面吹来的风,并未喊步瞻停歇。 “驾!!” 箭矢飞快! 她感觉自己整个人甚至要从马背上甩出去!! 她更能感受到,身后之人将自己护得极紧。因是借着对方的力道,即便是如此狂奔,她仍然能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背之上。 马蹄踏动,空中飞扬起黄沙,女子半眯着眼,忽尔觉得过往的、沉闷的一切,都消逝在这一场狂风呼啸之中。 她从未感受过如此畅快。 仿若所有枷锁都从身上脱落,她飞扬在这光与尘土的交界之中。 步瞻带着她往前狂奔着。 不知过了多久,红缨终于缓缓慢了下来。她伏在马背上,也跟着轻轻喘着气。反倒是身后的步瞻,气定神闲地高坐在那里,他垂下鸦睫凝望向女子面上薄薄的一层红晕,将缰绳递给她。 “你要来自己试试吗?” 姜泠点头。 马缰重新回到她的手里,这一回,她的掌心处都是一层黏腻的汗。她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摸了摸红缨毛茸茸的耳朵。见其迟迟不敢下手,步瞻重新握住了她的手腕。 “不要怕。” 男人将她的掌心一点点合拢。 “驯服他。” 日影微斜,云彩翻红。金粉色的光影落在女郎脖颈上,她的双眸中似乎夹杂了些不解的疑色。 “没有什么驯服不了的野马,他若是凶狠,那你就要比他还要凶。记住了,千万不能露怯。” 姜泠,不能露怯。 他的声息落在她耳边,像是某种教导。 “鞭子抽狠些。” 她微微蹙眉,总觉得步瞻话里有话。 “姜泠,不要心软。”! 第 92 章 092 西疆很少下雨,每下一场雨,天气便会冷上许多。 在步瞻与阿衍的指导下,姜泠学会了骑马。 阿衍将自己的战马红缨送给了她。 红缨看上去凶猛,实际上却很是亲人。这么多天下来,姜泠与这匹马儿的关系愈发亲密。 她原本以为会很不适应在西疆的生活。 实际上,除去这漫天的黄沙,姜泠过得倒还适应。西疆的生活比在后宫时清闲上许多,步瞻与阿衍忙着军事,素日里也没有旁人前来打扰她。除了思念煜儿,她一个人在这军帐里也算过得逍遥自在。 与姜泠的清闲相反,步瞻总是十分忙碌。 两个人的军帐离得不远。 处理完营中事务,步瞻喜欢让下人将卷宗单独送至她的帐中。偶尔有空闲时间,对方会坐在她帐子里边看卷宗边陪着她。这时姜泠也会安静地坐于一旁,或是捧着一本书卷,或是专心致志地刺绣。长夜森森,二人总是无言。 即便是不说话,步瞻却喜欢极了与她这样默不作声地坐着。每当夜风拂过,总会送来淡淡的旃檀香气。只不过这时候的旃檀香中,总是混杂着一股草药的气息。 有时候读累了,姜泠会抬头。 案前一盏明灯,将军帐照得极亮。 明白的光影中带了些昏黄,落在男人安静的侧脸上。他低着头,右手执了支狼毫,认真批阅着桌案上的东西。 姜泠虽是无意关心军政之事,但人在军帐中,总是会听到些关于前线交战的话题。 他们说,自从圣上亲临西疆,极大程度地振奋了西疆将士们的军心。最近这几场与西巫的交战,打得那叫一个畅快淋漓,大挫敌方锐气。 “那何止是挫了敌方锐气,都快打得那群西巫人哭爹喊娘了。老子在西疆打了这么多年,从未打过如此痛快的仗,咱们圣上真乃神人也。” “要我看,莫说是三年歼灭西巫,按照这样的势头,三个月歼灭西巫都不算是一件难事。说不定等这翻过年,咱哥儿几个都可以回乡娶媳妇儿去喽!” 深夜寂寥,任何声息都会被成倍地放大。姜泠正坐在桌案前,侧对着帐子口。她听着军帐外将士们的谈论声,忍不住攥紧手中书卷、下意识朝着案台另一边望去。 步瞻正低垂着眼,看着一本卷宗,也不知有没有听见那些话,连头也不曾抬起过一下,看上去丝毫不受帐外之人的影响。 “主上。” 谈钊站在帘外,唤。 黑衣男人走上前,弯身于步瞻耳边轻语几声。后者只将手中卷宗一掩,继而轻轻颔首。 他们派去西巫的探子,依旧未找到情蛊的解药。 对此,步瞻并没有感到意外。 “主上,您的身子……” 谈钊忧心忡忡地望向男人的双腿。 自从中了蛊毒,主上的双腿也落了疾。谈钊广寻神医,在针灸与草药的结合治疗之下,平日里 只要多加注意,日常行动便无甚大碍。 但谈钊不曾想,就在前几日,主上竟跑出去骑马。 回来后,他腿上痛疾更甚。 只不过不等谈钊问询,他刚一开口,正坐在桌案前的男人便扫来一记眼神。前者会意,立马噤了声。 萱儿也走进帐,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羹。 全程,姜泠只坐在一边,鲜少抬头望过来。 谈钊走出帐时,帐外忽然下了一场大雨。不知不觉,冬天已悄然来临。 入冬这一天,军中难得摆起了宴席。 姜泠作为一国之后,自然是跟着步瞻一同出席。因是在军营中,她没有过多打扮,只着这一件厚厚的氅衣。 军中的宴席比宫中要热闹上许多,气氛也是姜泠从未想象过的亲和。 她站在步瞻身侧,一路走过去,不少将士朝她躬身,带着笑向她行礼。 “拜见皇上、皇后娘娘。” 除了酒水,这一场宴席几乎是按着宫宴的标准举办的。桌上牛羊鸡鸭依次摆开,看上去十分丰盛。 将士们驻守西疆多年,就连过年时的年夜饭也从未吃得这般丰盛过。一看见满桌子的大鱼大肉,席间不禁传来不少惊叹之声,就连一侧的姜衍见了,都不禁大吃一惊。 这一场宴席,是步瞻以她的名义举办的。 听见这个消息时,除去吃惊以外,姜泠还有几分不解。 既是为西疆将士们置办的犒劳宴,步瞻为何偏偏以她的名义去举办?似乎看出来她眼中的疑惑,对方只是笑笑,并未多说什么。 只是这一夜过后,姜泠明显感觉到,自己在军中的威望大增。 那些西疆将士都是真心实意地唤她皇后娘娘。 隐约之中,姜泠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却又不想再去多想。 除了这一场犒赏宴,步瞻还以她的名义做了许多事。 譬如,以姜皇后之名,向营中拨资购买了一批冬衣。 将士们穿上严实的冬衣,盖上厚厚的被子。在营中见了姜泠,如同见了再生父母般,连连朝她行礼。 走在军帐外,她有几分不自在。 然,步瞻却并未多说上任何话,依旧是波澜不惊地坐在案台前批阅着卷宗。每当前线军情传入帐,他只是轻轻地揉揉太阳穴,继而唤来谈钊与姜衍。 无论是多惊险的军情,他都十分淡定。 他是个合格的上.位者,更是名天生的野心家。 只是当东风吹来只是,不止是姜泠,就连一侧的绿芜也能看出来,皇帝的身子每况愈下。 她不禁回想起谈钊所说的——主上只剩下三个月了。 只剩下三个月,他又会做什么? 收复西疆失地、吞并西巫、帮她在军营中树立威望。 或是……能找到那情蛊的解药? 听着帐外传来的消息,姜泠亦平静地坐在桌案前,埋首读着一本诗集。 忽尔有冷风灌入军帐,引得姜泠抬起头℅℅[,正见着步瞻一袭梨花白衣,踏着帐外的风雪走进来。 见打扰到她,男人面色微微一动,紧接着转过身,将军帐盖得严实。 姜泠的右眼皮莫名跳了跳。 她将目光从步瞻身上移开。 驱之不散的是他身上的旃檀香,这一回,对方身上还有另一种香气。 步瞻走进,递来一物。 香气扑鼻,是她爱吃的烤鱼。 她的眼底闪过一抹惊喜之色,又在瞬时间被她压制下去。 西疆并无大河,更罔论这天寒地冻的,即便有河水也早就结了冰,步瞻是从哪里搞来的这条鱼?不等姜泠细想,男人已坐至她身侧,垂眼看着她。 这一条鱼烤得极好,两面都是诱人的金黄色,看得人胃口大开。 姜泠攥了攥串鱼的杆子。 步瞻今日未束发,也未披盔甲。那一袭氅衣微微敞开着,看上去十分温和而斯文。 他歪着头,看她一口一口地吃鱼。 昏黄的灯影笼在姜泠的脸颊处落了薄薄一层,衬得她面色愈发白皙。看着她的侧脸,男人的目光中亦游动着柔软的情愫。 他一手撑着头,鸦睫低垂着,像一把小扇。 姜泠不去看他。 那目光却是温柔而灼热,与他的气息一般,将她整个人裹挟。 片刻后,他忽然小声道: “与我说说话,好不好?” 姜泠微怔。 “我们已经有四天又三个时辰没有说过一句话了。” 说这话时,男人的声音很低。他的双目敛着,气息与眼睫一同落下来。灯火于那香喷喷的鱼肉上晃了一晃,姜泠忽然咬到了一根极细的刺。 鱼刺卡着喉咙,吐不出来。 扎扎的,有些难受。 姜泠低下头去挑刺。 灯火恍惚,落在二人的空隙之间。 还好那根刺没有扎入喉咙。 她取出鱼刺,咳嗽了两声,越咳嗓子越干,见状,步瞻递来一杯温水。 水面湿漉漉的,他方才的声音也微潮,似乎还带了些委屈。 姜泠喝完水,有些不自然地回了句:“谢谢。” 步瞻忽然扬唇笑了笑。 他笑起来时,唇角翘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很是好看。这是这四天又三个时辰后姜泠同他说的第一句话,男人目光落向那吃了一半的烤鱼,心情大好地问道:“好吃么?” 不等姜泠回答。 步瞻又望向桌案上正摊开的书卷。 这些书卷是与她一同离开京都,辗转来到了西疆。过了这么些天,那些书卷早已被姜泠来来回回翻看了无数遍,她甚至对其中有些内容倒背如流。 步瞻问道: “姜泠,你想看别的书吗?” 没来由的这么一句话,令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姜泠侧了侧身,微微蹙眉。 看别的书? “什么书?” 莫说又是那些规劝女子该如何事君事夫之书。 她从小被逼迫着啃读那些书,早已经受够了。 步瞻站起身,缓缓走至另一侧。 不过少时,他从一沓卷宗下面取出一卷薄薄的“书”。 待他走近些,姜泠这才发现,对方手里的根本不是什么书,而是他从四天之前,就开始着手抄写的东西。 她一直认得步瞻的字,他的字体遒劲有力,十分漂亮。 姜泠接过那一卷“书”,只将其稍微展开、看了一眼其上内容之后,立马愣在原地。 这、这是…… 相较于她的震愕,步瞻步履轻缓,从容走了过来。 他立定在姜泠身侧,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其上内容同她解释:“这是朝中每名重臣的家族宗禄,前一半是文官,后一半是武臣。你若平日无事,可以将其翻阅一番,消遣消遣。” 除去家族三代亲谱关系,姜泠惊讶地发现,步瞻还十分贴心地在每名重臣的姓名之后,标注了一行小字。 ——他们的喜好、习性,还有…… 把柄。 或者说,这卷书上的、朝堂之上的、所有文武重臣的弱点,步瞻都掌握得很好。 这哪里是消遣。 姜泠不知他是如何在这短短四天里写完这样一卷资料,只觉得此人心思缜密,令人不寒而栗。 一个又一个姓名在她的眼前徐徐铺展开,有些名字她很是眼熟,吏部、工部、兵部尚书,京中禁军统领,御史台的诸位大人们……每个人的习性喜好,他都摸得清清楚楚。 现在,步瞻将这一切,都交给她。 自古以来,无论是多得圣心的宠妃,都不得妄议前朝政事。前朝是前朝,后宫是后宫,后宫妃子参政是一件极令人忌讳的事。姜家虽有人在朝为官,但姜泠从来不去过问这些,身为六宫之主,她连后宫都没有太多精力去打理,更罔论去顾及前朝之事。 这样一本花名册,犹如一个杀手锏,更像是一张最后的底牌。 姜泠愣愣地站在原地,有些不明白步瞻的意思。 这本名册,是步瞻专门为她写的。 他在这时候将其交给自己,到底是何用意? 姜泠忽然心跳怦怦。 冷风侵袭入帐,将帐口吹得呼啦啦直响,她的右眼皮也剧烈跳动得厉害。就在这么一瞬间,姜泠内心深处忽尔涌现出一个不可遏制的想法,不禁令她抬眸,望向身侧之人。 步瞻一袭氅衣,身形笼在昏黄的灯影里,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清瘦斯文。 姜泠隐隐料想到,似乎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也不知有没有察觉到她的目光,步瞻并未转过头,他依旧用手指着名册,极有耐心地给她一条条解释着其上的内容。哪些人好色,哪些人贪财,哪些是忠信之人,哪些又怀有二心。 那些野心勃勃的, 被他用朱红色的墨单独圈画了出来。 “这些人交给谈钊,待回到京都,他会慢慢处理。” 步瞻的声音很淡。 落入姜泠耳中,竟……有些像是在交代后事。 她的手指蜷了蜷,下意识伸出手,攥住男人衣袖。 感受到那一份力气,步瞻转过头,“嗯?” 他的声音很轻,语调微微向上扬起,二人目光交触的一瞬,姜泠收回手。 她抿了抿唇,也不去看那本写得万分细致的花名册,将手里的鱼递给他。 “我不想吃了。” 这一条烤鱼正吃了一半,金黄的两面,中间露出嫩白的鱼肉。闻言,男人也未恼,他淡淡应了声,从她手里头接过那一串烤鱼。 下一刻,步瞻将那份花名册塞到她怀里,塞得极紧极紧。 …… 姜泠第一次在西疆看到雪。 西疆的雪势比魏都大上许多,片片雪花,犹如鹅毛纷纷然落下,没一会儿便在帐外堆积了极厚实的一层。姜泠还记得先前在太傅府,每当下起这般大的雪,阿衍总会叫上一帮孩子出门玩雪。姜衍是街巷里出了名的孩子王,彼时姜泠会独自一人坐在闺阁中,听着院门外的嬉笑声,心中只觉得万分羡慕。 她眼巴巴地坐在屋子里。 阿衍总会在院子里,偷偷为她堆一个漂亮可爱的小雪人。 就在姜泠走出军帐时,竟意外地发现,军帐一角一个不甚起眼的地方,正站立着一个长鼻子的小雪人。她走近些,瞧着那模样可爱的小雪人,缓缓蹲下身。 有士卒自不远处走过。 他们面上欢喜,纷纷道着,昨天夜里又打了一场胜仗。 “昨夜咱们偷袭西巫,那群西巫人着急忙慌的样子,可把弟兄们乐坏了。估摸着那群西巫人也猜不到,咱们会冒着那么大的雪去偷打他们家的老巢。听说这一仗可气坏了那个什么西巫大王子,他们已经派使臣前来,到咱们陛下面前求和去了呢!” “求和?我呸,他们西巫人先前是怎么欺负我们的,一个人闹腾也就算了,还撺掇着旁的小国一同进攻咱们西疆,还真当我们好欺负了,还敢来派使臣前来求和,真是晦气!” “就是,我们当然要乘胜追击,将那些个小国一齐吞并!!” …… 将士们七嘴八舌,即便是站在这冷气森森的大雪里,也个个都振奋不已。 姜泠听说,昨夜那一场偷袭大挫西巫锐气,西巫大王子连忙派着使臣前来求和,还送来了十二名姿容出众的绝色美人。 “那西巫使臣已经在面见圣上,连同那十二名西巫来的美人,也一同在圣上的军帐里。娘娘……” 绿芜常在军帐子外面跑,是个消息灵通的。她一边说,一边忧心忡忡地凝望向自家娘娘。 却见姜泠面不改色,眼中情绪并无任何波澜。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 风声呼啸,席卷而过。 绿芜生怕她受了冻,赶忙劝她回屋。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军帐忽然被人从内掀开,谈钊引着一名面色铁青的西巫人从帐子里面走了出来。 “娘娘,那就是西巫大王子的心腹。”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群亭亭玉立的绝色美人儿。 绿芜数了数,正是十二个。 虽是寒冬,那些西巫女子却都穿得极少。或是露胳膊或是露大腿,让人远远望去,只觉得凉快到让人瑟缩。有些个未佩戴面纱的,看上去面色亦是十分不和善,俨然一副被人拒绝之后的恼怒之姿。 姜泠与绿芜只在外看着,并不知晓就在方才,军帐中的谈钊授了步瞻的意,是怎样同这些西巫人冷嘲热讽。 谈钊道,除去割地与赔钱,还需要一份情蛊的解药。 闻言,那西巫使臣便摇头,说根本不知什么情蛊解药。 在下这边虽未有什么情蛊之解,却有我们大王子为您精挑细选的十二位绝色美人。各个面若芙蕖腰如细柳,还望陛下——过目。?[(” 有女子谄媚上前,送来一道甜腻极了的脂粉香。 香气盈盈,顺着那茶面上的雾气,朝着座上男人的面容拂来。 步瞻轻轻吹了口茶面,连看都未看她们一眼,淡声同谈钊吩咐: “送客。” 谈钊走至那西巫使臣面前,嗅着那些脂粉香。许是那味道太过于甜腻,引得他腹里头一阵隐隐作呕。于是他也没给对方太好的脸色,微微垂睫,冷冷地伸出右臂: “请。” 谈钊的态度,即表示着那座上男人的态度。 使臣抬眸,却见自己身前那人高马大的男子正低着头,面上懒洋洋的,摆明了一副“不交出解药老子就不退兵”的姿态。 他气急,回到西巫帐中。 大王子正立在军帐里,背对着帐口,抬头盯着一副舆图。听见身后声响,他赶忙转身望去。 “大王子。” 来者的面色看起来并不大好。 冷风吹得案上烛火摇晃,摆动不止。大王子坐在桌案之前,听心腹将白日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那大魏皇帝甚是目中无人,将咱们那十二名圣女统统都退了回来。那狗皇帝身侧的侍卫还扬言道,如若不交出情蛊的解药,便会一路直捣黄龙。大王子,那群中原人的口气未免也太大了些,不过打胜了几场仗就嚣张成这副模样。依属下看,我们就不应该给那些魏人什么好脸色。” 西巫人大多豪迈,这名西巫大王子也是个急性子。一听手下心腹受了这等委屈,气得勃然大怒,险些摔了手里头的茶杯。 “竖子辱我!” “大王子您莫急,此次去那大魏皇帝帐中,属下还打听到了一些事。”此次去魏营,他还是有一些收获的。 “何事?” 那人道:“属下听闻,那大魏皇帝与魏国皇后感情甚笃,虽说属下这次并未见着皇后姜氏,但听魏营中的士卒说,大魏 皇帝极为宠爱姜皇后,甚至还为了她将后宫虚置。 此番大王子派他前往敌营,除了讲和之外,还有另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打探已中蛊的、大魏皇帝的情况。 虽然步瞻神色镇定,表现得十分安然自得,但自幼习蛊的他仍能看出来,此人日夜饱受情蛊侵蚀,已到了亟需解药的时刻。 解药? 西巫大王子勾唇,冷笑了声。 他知道那魏人一直在打探情蛊解药的消息,为此还特意封锁了风声。如今听来者这么一说,他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那情蛊,哪有那么容易解。 正如使臣所说,他们确实没有情蛊的解药。 情蛊情蛊,顾名思义,以情作蛊。 情愈深,蛊毒便愈发烈,发作时也会愈发疼痛不止。 情蛊一开始可用草药缓解其效用,但只要未根除,那蛊毒便会一寸寸顺着血液扩散。若此蛊一直未解,中蛊之人则会七窍流血、浑身血液流尽而亡。 而要想制出情蛊的解药,需要三味药材。 灵山上的花,灵泉中的水。 以及—— 心爱之人的心头血。 三者,缺一不可。 步瞻啊步瞻,纵你如何料事如神,定然也不会算到情蛊的药引为何物。 雪风吹掀起帐角,隐隐冷风涌入军帐中。偌大的帐子里,男人唇角微勾,眼底多了一抹得意洋洋的笑。 如今他们虽然不敌魏军,可那又如何? 魏国皇帝中了情蛊,待他蛊毒发作,身死之后,魏都便只剩下那个乳臭未干的太子小儿。 大王子摩拳擦掌,迫不及待。 他真是想快点到那一点,想亲眼去看看——待情蛊发作之时,那个清高至极的男人究竟会作何选择。 大王子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去看看,看看究竟是他死,或是他心爱的女人死。! 第 93 章 093 谈钊送走了西巫使臣。 那十二名少女走后,军帐中仍残存着许多脂粉香气。见状,步瞻让谈钊打开帐帘⒒[(,将帐子中的味道散出去。 甜腻腻的香味,着实闷得人头脑发晕发疼。 谈钊先是走到皇帝坐的桌案边,将热烘烘的暖炉点燃后,这才冒着冷风将帘帐掀开。 帐子外还在下雪。 鹅毛大雪扑簌簌的,衬得人甲胄愈发寒冷冰凉。 帐帘掀开,冷风呼啦啦地倒灌进来。 谈钊折腾了好一会儿,终于觉着闻不见什么味道了。他刚想将帐帘子掩上,却听见身后轻轻一声:“还有点。” 还有点味道没有驱散干净。 闻言,谈钊吸了吸鼻子——这也闻不见什么啊。 他转过头,正欲询问,却见主上微微蹙起眉头。对方面上除了嫌恶之外,还有另一种谈钊看不大懂的表情。 还、有、味、道。 谈钊苦着脸: “主上,您这也太为难属下了。” 冷风吹刮而过,一扫适才的黏腻,即便是有心者再去闻,也只能嗅见军帐中那一阵淡淡的旃檀香气。黑衣之人不免有些不知所措,他乍一抬起头,待再望入主上那一双乌眸时,忽然又明白了些什么。 步瞻坐在那里,一双乌眸沉沉。 面上就差着写那句——“她会闻出来”。 谈钊这才反应过来,皇后娘娘善制香,对香气极为敏感。而如今这空气里面残存着的,依稀有女人的香气。 待明白主上用意后,谈钊不禁“噗嗤”一笑。他望向重新坐回桌案边的男子,对方全然无视了他方才的笑声,低垂着眼睫,安静地看着一本卷宗。 不过少时,萱儿掀开帐子走进来。 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放在桌上。步瞻眉头动也不动,将其一饮而尽。 喝完药,对方又端着药碗走出军帐。 偌大的帐里只剩下他与谈钊,后者于案边立定了少时,忽然道: “主上,再过几日便是小年了。” 步瞻淡淡“嗯”了一声。 谈钊偷偷看了皇帝一眼,自顾自地说着: “长金城离西疆极近,听闻每到小年,长金城的集市总是很热闹。什么衣服首饰啊、胭脂水粉啊……” 步瞻忽然抬起头。 他手里的狼毫微顿,凤眸闪着精细的光泽:“是谁让你来跟朕说这些的?” 见被戳破,谈钊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回主上,是……姜小将军。” 姜衍。 她的弟弟。 一想起那道靓丽轻柔的身影,步瞻的眸光柔了一柔。他放下狼毫,挥了挥手,“朕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谈钊:“……是。” 一提起姜衍,步瞻想起来许多往事。 当年他“查抄”姜家,虽说没有动姜家的人,却 与姜老爷结下了不小的梁子。他登基之后,姜闻淮更是以身体不适为由告老还乡。姜衍作为姜府的小公子,自然是要跟着姜闻淮一同离开京都。 姜老爷同姜衍说,姜家世代忠良,绝不事二主,更不事步瞻这样的奸佞小人。 就在姜衍随着家人踏上离开魏京的船时,看着静静流淌的河流,他却犹豫了。 他的姐姐,姜泠,她还在皇宫里。 还在步瞻那个恶魔手上。 少年垂眼,凝望着水镜上的另一个“自己”,忽尔有冷风吹刮而过,水面上泛起层层波纹。 也就在这一刻,姜衍不顾众人阻拦,义无反顾地跳下船。 他的阿姊还在京都,他不能丢下她! 阿爹阿娘在身后唤:“衍儿,衍儿。快回来——” 一提到阿姊,年迈的父亲老泪纵横。阿爹流着泪,望着站在岸上的紫衫少年。 “衍儿,莫回去,救不了她,我、我们都救不了她……” “我可以救!” 少年姜衍紧紧攥着拳头,朝着河岸那边怒吼,“我要回去!她是我的阿姊,我一定要救她!!” 他请求面见步瞻,步入了长明殿。 长明殿内,男人一袭龙袍倚靠在龙椅上,也就是在这里,姜衍听到了阿姊欲毒杀新帝的消息。 他跪在地上,求步瞻,放过她。 姜衍记得那天下着小雨,长明殿未燃灯,偌大的宫殿内一片昏暗。那男人就倚在殿上,不知为何,他的面色有些灰白,眼睑处也落下一片略显疲惫的乌青色。 步瞻说,朕可以不杀姜泠,要求是姜衍去西疆,替他永远镇守在那里。 对方要他,做这皇权的一把刀,一把锋利的、忠心耿耿的尖刀。 少年伏跪在地上,双肩微颤,良久,对着那至高无上的皇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也就是自那以后,那样温柔懂事的阿姊,被眼前这样一个奸恶狡诈之人,永远关在了暗无天日的宫墙之内。 步瞻知道,姜衍虽然听命于他、甚至不会背叛于他,但对方对于自己,始终是有怨恨在的。即便姜衍表面上表现的有何等敬重,即便每次打完胜仗后步瞻都会按着惯例给他加官进爵,可姜衍依旧怨他。 从谈钊口中听到姜衍的名字时,步瞻有一瞬的恍惚。 帐外。 谈钊刚走出军帐,扑面而来便是一道极冷的风。 风口子宛若一把尖刀,就这般迎面横刺过来。即便身上穿着厚厚的衣,谈钊还是忍不住一瑟缩。他刚提了剑准备去大营,余光却瞥见一侧一道娇小的身影,不禁眉开眼笑。 “萱儿姑娘!” 萱儿方才清洗完药碗,看见谈钊,恭恭敬敬地一福身。 “谈大人。” 对方小跑过来,亦带来一阵风。 他比萱儿要高大上许多,男人低下头,温柔地垂眼看着她。 明明是如此寒冬,他面上竟染了一层红 晕,就连说话也犯了些结巴: “萱萱儿姑娘,不知姑娘在西疆可还住得习惯,过几日就是小年,你……还缺不缺什么东西?” 末了,他又红着脸,小声补充道: 诸、诸如衣裳首饰之类的。▉[(” 萱儿一双手拢在厚厚的衣袖里,闻言,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许是那眸光太过于单纯清澈,谈钊只觉得自己的想法万分罪恶。 不等他再开口,对方已再次朝他福了福身。少女的身形柔软,腰肢如柳条一般,好似冷风一吹便要弯折。 她道:“多谢谈大人,奴婢没什么想要的,灶房那边还有皇上的药在煎。若是没有旁的事,奴婢先行告退了。” “……好、好。” 谈钊摸了摸鼻子,掩去眼底失落,“你去罢。” 小年这一天,长金城异常热闹。 姜泠坐在马车上,听着街巷里热热闹闹的吆喝声,忍不住掀开帘子朝外望去。 在西疆待得太久,重新回到集市上,姜泠满脸新奇。 步瞻坐在一侧,看着她好奇地从车窗内探出小脑袋,忍不住宠溺一笑。 他笑得无声,身子微倚在车壁上,面色微白,像是一个透明人。 这次从西疆出来,除了马车夫,只有她和步瞻两个人。 长金城乃西疆毗邻的一个小城镇,来之前,她也从未想过这里的小年居然有这般热闹。集市上大大小小的摊位看得人眼花缭乱,衣裳、首饰、胭脂、水粉……还有各式各样新奇的小玩意儿,看得人目不暇接。 她已有许久未逛过集市。 走下马车,踏上这片土地,姜泠有一种久违的轻松与畅快感。她拢了拢衣裳,小心翼翼地踩在融化了一大半儿的雪地上。 “这位公子,要不要给你家小娘子买件衣裳?” “这小娘子生得真是水灵,公子要不要再给她买盒胭脂?” “小娘子,来看看我们家的手串珠子……” 姜泠站在一家卖手串的摊位旁,正兀自挑选着手串儿,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极轻的脚步声。 一转过头,步瞻手里拿着一根小糖人,步步走了过来。 姜泠眼睛亮了亮。 兔子形状的小糖人,尾巴圆乎乎的、做成了很大的一个球。对方将糖人塞在她的掌心里,又将面前这一排珠子结清了账,接着极为自然地牵过姜泠的手。 “多谢客官,客官慢走嘞——” 姜泠像个孩子般,被步瞻牵着往前走。 穿过重重闹市,每当她多看一眼什么东西,步瞻都会毫不犹豫地给她买下来。 到最后,他的手上、马车夫的手上,都提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裹。 “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将这些东西放回马车上。” 闻言,姜泠点点头。 刚一侧身,她的目光便被一侧卖平安锁的摊位吸引了目光。 彼时已到了这条街巷的尽头,又加之天色渐晚,行人稀少了下来。这摊位正处于巷尾拐角之处,这使得它的周遭愈发清冷寂寥。 “这位客官,可是要买把平安锁,可在锁上面刻字,祈求平安、保佑长命百岁。” 姜泠走过去,挑了一把精致的锁,对店家道: “店家,我要一个‘煜’字。” 对方登即笑逐颜开:“好嘞!” 因是要一笔一笔仔细刻字,姜泠站在一侧细致地看着。正出神间,鼻息处忽然被人从身后蒙上了一块刺鼻的布。不等她反应,无法遏制的困意铺天盖地地袭来,登时间,姜泠陷入了一片黑暗。 …… 一片黑暗里,她隐约听见自耳畔传来的声息。她只觉得自己像是平躺在一张床榻上,周遭围了些人,他们的口音很是奇怪,说的话姜泠听不清楚。 她想睁开眼睛。 眼皮却沉甸甸的,四肢百骸都失去了力气。 姜泠的嘴巴被人撬开。 于一片恍惚之中,有人往她嘴里灌了什么东西。 稀稀的,有点苦,还有点咸。 在这种地方,她一个人被绑架,又被人关在这里喂东西…… 她心中警铃大作。! 韫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94 章 094 半梦半醒。 自从被灌了那一碗药后,姜泠的意识愈发不清晰。她不知道那一碗药是什么东西,只隐隐约约听着门外传来些许女子的欢声笑语声。她们声音娇媚,口口唤着一句句“官人”,不少时,门外又传来男人们兴奋的回应。 即便是再愚钝,姜泠也能料想到,自己如今身处何地。 青.楼。 那世人寻欢作乐、纸醉金迷的风月之处,青.楼。 她被人拐到了这种地方。 既然是在青.楼,那也着实不难想象,那些人往她嘴里灌了什么药。那等催.情的、令人浑身燥热、心旌荡漾的药粥,只用不了多少剂量,便能使人丧失理智、沦为情.欲的奴隶。 她不敢去想。 姜泠努力张大嘴巴,想要喊出声,更想将那脏东西从嘴里呕出来。她费力了许久,可全身却再没有一丁点儿力气,更喊不出任何声息。她的嗓子好似被人用一块坚硬的大石死死堵住,孱弱的声音如同一条快要干涸的溪流。她伸了伸手指,只抓到一条薄如羽翼的轻纱,纱帐被风一吹,轻轻拂垂而下。 她想喊,想要逃。 可什么声音都喊不出来,也根本逃不掉。 姜泠虽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姑娘,但也十分清楚被拐到这等风月之处的下场。尤其是这等模样俊俏的,那可真是尤物中的尤物。她双眉紧蹙着,心里只有一个声音。 ——她完蛋了。 …… 步瞻和谈钊是在醉君楼找到姜泠的。 起初,听说姜泠被拐到醉君楼,步瞻明显慌了神。醉君楼醉君楼,单听名字便知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谈钊登即带了一行精锐随圣上一同前去,当他们将此地围堵起来,在一间屋内看到平躺在床榻上的姜泠时,他与圣上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谈钊及左右侍卫识眼色地退下。 一时间,偌大的屋内只剩下步瞻与榻上的姜泠二人。 失而复得,他能清楚地听见自己一寸寸放缓的呼吸与心跳声。 适才一路上赶过来,他的心跳声怦怦,叩于长剑上的手也攥得发紧。他根本无法料想、若是自己晚来一步会是怎样的场景。屋内的四角香炉正燃着,暖煦煦的风带起些湿漉漉的雾气,扑面而至。 白蒙蒙的雾一寸寸,拂上男子月华色的衣袍。 步瞻平复了呼吸,沿着床边坐下来。 床榻边,他垂下浓密的眼睫。 冬季的天黑得及早。 夕阳刚一西落,夜幕便悄然降临。房间的窗帘未阖着,皎洁的一层月光透过窗柩、轻轻蒙在女子安静的面颊上。也唯有在此一刻,步瞻才得以如此放肆、如此肆无忌惮地凝视着她。 她生得好看。 与她的弟弟姜衍一般,都是令人望而生羡的美人。 步瞻呼吸微秉。 他低垂着眼,目光一寸寸滑过她的双眉、眼睫、鼻尖,最后落在她 那双娇艳欲滴的红唇之上。忽然,男人眉头一皱,伸出手。 她的唇角边,残存着一道极不明显的印渍。 他伸出一根手指,探了探。 是……药渍? 步瞻眉间蹙意更甚。 她被人灌了药?!! 烟花柳巷如此危险,被人在此处灌药,更是危险至极。他忙不迭低下身,摸了摸女子的脸颊。奇怪的是,她的脸上根本没有任何发烫的痕迹,甚至连半点奇怪的红晕都没有。 奇怪。 真是好生奇怪。 步瞻心中生疑。 想也不想的,他召来谈钊,命他将张太医唤过来。 他唤得匆忙,谈钊也知晓此事的严重性,自然不敢怠慢。不过顷刻之间,张太医便背着他的医匣迈入此地。这兴许也是他第一次来青.楼,年过百半的老者脸上写满了不自在,但当他一看见正平躺在床榻上的皇后娘娘时,又立马严肃起来。 步瞻乌眸沉沉,眼底闪着骇人的寒光,看得张太医双肩一抖,吓得“扑通”一声跪下来。 “回、回圣上的话,娘娘她并没有中春.药。” 闻言,谈钊稍稍松了一口气。他刚放下心,却见地上那老者仍皱着眉头,面色凝重。 张太医:“而是——” 谈钊:“是什么?” “是……” 老者顿了顿声,战战兢兢地说出了两个字: “情蛊。” …… “轰隆”一声,天际响起惊雷。 又一场雨哗啦啦落下,将漆黑的夜洗刷得愈发孤寂而单薄。 谈钊久久回味着张太医的话: “回主上,娘娘被人灌了情蛊,正是……西巫的情蛊。” 与他身上一模一样的情蛊。 听到这句话,不止是一侧的主上,就连谈钊也呆愣在了原地。回过神来,他仍是神色怔怔地扭过头、望了一侧那一袭月白色软袍的男人一眼。对方正立在窗边,身形被月光沐浴着,原本清冷自持的凤眸里忽尔涌现上一层震愕与慌张。 给她灌药的那一群人,不是青楼、而正是西巫的人。 他们明显知道姜泠的身份。 不过让步瞻震愕与不解的是,从始至终,西巫人的目标都只是他一个。更何况如今他还没有解药、已然命不久矣,对方又为何对姜泠这样一个弱女子下手? 他来不及思索。 只觉得无边的惊惧感如同潮水扑涌过来,只在这顷刻之间,将他仅存的理智全部吞噬。 “主上、主上——” 谈钊抢先一步上前,接过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只一瞬间,谈钊的面色“唰”地一下变得极白。他紧抿着毫无血色的薄唇,眼神中倏尔闪过一寸凉意。 那是谈钊从未见过的杀意。 就连一贯跟着步瞻的谈钊望着,都不禁心生一层畏惧。 他转过脸,望向沐浴在月色下的 女子。 此时此刻,步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 这是整个西疆过得最难熬的一个小年。 西疆与西巫民宿相近,两个地方都将小年夜看得极重,其重要程度已然快要赶上新年。而在这一日,皇帝却下令强.攻西巫,他的命令之强硬,令人不容拒绝。 他一整夜围坐在舆图之前,整宿未曾合眼。 如若是以往,谈钊定然会上前,劝说他多注意身子。但今夜,他守在主上身侧,却不敢开口多说一句话。黑衣男人只身立在那里,只敢在静夜之中默默守着,听着窗外的风雨呼啸之声,根本不敢断然走上前。 军帐外的风雨声势极大。 来西疆之后,谈钊头一次见这么大的雪。 京都虽也下雪,可大多都是蒙蒙小雪,小小的、晶莹剔透的雪粒子,会在宫阶上这么落下一层。那些雪大多都坚持不到第二日晌午,即便是有囤积的,但也都是化了大多半,而西疆的雪却大有不同了。那等山呼海啸般的风雪之声,呼啦啦地朝军帐扑过来,衬得这帐子万分脆弱,也将人扑打得心思万分不宁。 今夜不甚宁静。 军帐之内,皇后娘娘仍旧昏迷不醒。 莫说是张太医了,随行的医师们来来回回,于帐中诊治了好几拨,仍是唤不醒昏睡在床榻上的姜泠。他们只说皇后中了一种很奇怪的蛊,除此之外,她的身子并无什么大碍。 至于她为何迟迟不肯醒来。 张太医说,许是娘娘的身体还在与情蛊做抗争。 听了这话,绿芜在一侧已哭成了泪人。 小丫头眼中水光涟涟,泪珠子扑簌簌地往下落着,却不敢哭出来任何声息。长夜漫漫,她守着风雪呼啸声,乖顺规矩地伺候着昏睡不醒的姜泠。也就是在这一夜,步瞻对西巫多次发起了进攻。 他的指令下得快准狠。 将西巫打得落花流水、节节败退。 西巫营帐中—— 随侍闯入,同大王子递上一份军报。 彼时大王子正背着双手,同样查看着一份舆图。舆图之上,用小旗子做了许多处标记。一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西巫大王子忙不迭转过身,方一回头,便看见双手颤抖的下人。 一瞧那动作、那神色。 大王子顿感不妙。 他接过军报,果不其然,其上一连串败迹,看得他头脑发晕、双眼直冒金星。 “啪”地一声,他怒击,直将军报摔在地上。 此举吓坏了左右侍从,他们赶忙下跪,瑟缩不止。 王子息怒!?_[(” 连连败退,连连败绩,如何让他息得了怒?! 就在这时,一人掀开掀开军帐、走了进来。 正是他的心腹,莫鹰。 他显然知晓了军情,同样也面色沉沉。 “你们先退下罢。” 周围侍人忙不迭应是。 屋内仅 剩下他们二人,西巫大王子面色不改。这一主一仆无声沉默良久,后者弯下身,将地上的军报捡起来。 大王子。 本作者韫枝提醒您最全的《细腰藏春》尽在[],域名[( 对方猛地一抬头: “那步瞻简直就是疯了!” 他一双湛蓝色的眸子中情绪涌动: “本王不过是动了他一个女人,何至于他变成这样一条疯.狗!本王看他就是色迷心窍,为了区区一个女人疯成这样子。” 他的气息不稳,声音之中,尽是波澜。 “真是与本王那个废物王弟一模一样!!” “王子息怒,”莫鹰安稳他,道,“按照王子您的计划,步瞻此时越恼怒,王子应当越发欣喜才对。” “为何?”大王子皱眉道,“再按着他这般打下去,本王定会受到父王斥责,这又有何欣喜?” “王子您想,当初步瞻他自己中蛊,也未曾第一时间亲临西疆。如今那皇后姜氏中了情蛊,却激得他如此恼怒、近乎于失了神智,这足以见得那女人在他心中的地位。主上应当高兴才对。” 听莫鹰这么一说,他冷静了下来。 是啊。 他应当高兴才对。 那步瞻如此珍视那女人,为她疯狂到了这等地步。 即便是说,那女人中了情蛊,他或许,也愿意为她挖了自己的心肝作为解药。 如此想着,大王子唇角边不禁勾起一抹笑。 明月沉沉。 浓雾散去,姜泠从榻上醒来。 没有青.楼的雕梁画栋,更没有那些腻人极了的欢声笑语,姜泠一睁开眼,入目的是昏黄的孤灯,以及那被风吹得呼啦啦直响的军帐子。不等她反应,一侧的绿芜已然发现她转醒,忙不迭地迎上前。 “娘娘,娘娘您终于醒了。” 她眼睛红肿,端来一杯热水。 姜泠的头很疼。 她的眼皮也沉甸甸的,双手双脚、都有些抬不起来。 这是怎么了?她怎么又回到了军帐中?这还是小年夜吗? 她…… 她记得自己被人绑到了青.楼,还被人强行灌入了一碗奇怪的药汤。 见她面上狐疑,绿芜别开脸,她并不敢说太多,只道:“是皇上将您带回来的,旁的奴婢也不知晓。娘娘您先喝一喝水、润一润嗓子罢。” 也好。 她觉得嗓子干得发紧。 一杯温水入喉,姜泠才觉得意识稍稍清醒了些。恰在此时,有冷风忽尔倒灌入军帐内,原是有人掀开帘子、缓步走了进来。 只闻那道旃檀香气,姜泠便知来者是何人。 步瞻端过下人手上的热烫,让左右之人都先出去。 身前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香气,不冷不暖,却莫名让人感到几分安心。 姜泠从床上坐起来,身后垫了个柔软的枕头,任凭步瞻往自己嘴里喂着药。 她问起小年那天发生的事情来。 对此,她心中有许多疑惑,可步瞻却只说,她被人灌的是春.药。自己刚一被人灌药,步瞻与谈钊便赶了过来,所幸那时青楼的那帮人还未给她灌太多,那丁点汤药根本起不了什么效用。 说这话时,他面不改色,声音分外平静。 姜泠心中原本仍有狐疑,可一抬头,却看见对方十分从容而平淡的一双眼。他的声音很轻,眸光中未有任何波澜,这让她虽然不大信对方的说辞,却又无法从其中窥看到半分破绽。 她去问谈钊。 谈钊也是同样的说辞,同样地让她无法找到任何破绽。 姜泠虽是有心查证,却也无可奈何。 自从那天小年夜过后,步瞻又增派了一拨精锐守在姜泠附近、专门保护她的安危。除此之外,周遭一切也并未发生过什么改变,日子同先前一样,一步步一天天、按部就班地往下过。 她发现,步瞻近日出征似乎愈发频繁。 除此以外。 姜泠披上厚厚的氅衣,掀开帘帐。 就在抬手的那一瞬,她忽然觉得眼前晃了一晃,身侧绿芜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近日来,她总是会莫名发晕。 双腿有时也会无力,甚至有些站不起来。 她隐约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出现了什么问题。 军帐外仍下着大雪,风雪呼啸着,却未挡住风雪里那一点人影。 是步瞻。 对方也看见了她,朝她缓步走过来。 “步瞻,”她仰起头,于一片风雪之中,问,“我是怎么了?”! 第 95 章 095 她的神色很认真。 不知是不是错觉,姜泠竟觉得,当自己问出这句话后,对方的眼神有片刻的躲闪。 但那也只是一瞬之间。 步瞻将伞撑在她头上,隔绝了漫天风雪。他垂下眸,目光凝在她的脸颊处。 “怎么了?” 他反问。 步瞻的神色看上去很平和,还很无辜。 但这么些天,身体的上的异常反应却是真真切切地告诉她——自己的身体很不对劲。 她也凝视着对方的眼睛,企图从中窥看到几分端倪:“近日来,我总是昏昏沉沉精神萎靡。时常会眼前发晕、四肢无力的症状。” 她唤了张太医,对方也支支吾吾,说她只是水土不服、再加上近来休息不足所致。身体上并无其他问题。 但姜泠也知道。 张太医是步瞻的人,如若步瞻有意隐瞒,对方根本不会同她说什么实话。 只可惜季老师不在身边。 步瞻与张太医是同一套说辞,也说她是水土不服加上过度劳累。说这话时,男人的神色淡淡的,却不动声色地将伞撑得离她更近了些。 雨雪扑簌簌坠落,些许落在步瞻衣肩上。 姜泠仰了仰脸,只看见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伞面,以及男人光洁如玉的下颌。 他抿着唇,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一时缄默无言。 近些天,姜泠发觉不光自己的身体变得很奇怪,步瞻同样也变得很是奇怪。 他总是给自己看一些奇奇怪怪的、却有关军政的书籍。 后宫不得议政,但步瞻却从不避讳着她,如今甚至与她分享朝堂之事。而姜泠记事又极快,不过短短几日,便将前朝关系摸得一清二楚。 步瞻同她说,她乃一国之后,是太子的生母。虽然他明面上不允许后宫参政,但她也可以适当地为自己培养一些势力。 比如……谈钊与他的禁卫军。 闻言,姜泠大吃一惊。 他却说得平淡,但姜泠明白,步瞻看似平静的话语之中,是在寄托着他自己的身后事。谈钊跟着步瞻许久,定是忠心耿耿的,步瞻说,到未来某一日,谈钊与他的禁卫军会竭尽所能、站在太子煜这边。 这些,都是可以相信之人。 可以相信,但又并非完全亲信。 她从未摄政,听起来稍有些吃力,但领悟力却又极强,大致能将步瞻所说的话参透个七七八八。 他攻打西巫愈发频繁,大多数时间,军帐内就只剩下她与绿芜二人。除去看诗集、织绣东西,姜泠闲下来还会翻一翻步瞻先前留给自己的花名册。只是每当她没看一会儿,便会觉得头脑发晕,一双眼酸胀得厉害。 灯盏明亮,姜泠放下书,停歇下来。 就在此时,绿芜走上前,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羹。 自从来到了西疆,这边天气严寒,姜泠每晚都会吩咐小灶房做上一 碗热汤驱寒。 热烫的汤羹冒着雾气,徐徐往上攀延,拂过姜泠的眉眼。 她一心全在手中书卷上,不疑有他,径直取过汤勺,舀了满满一勺子。 方入口,姜泠眉头忽然一皱。 这是什么? 怎么这么苦。 见她皱眉,绿芜一颗心一凛,右眼皮也跳了跳。果不其然,在姜泠将心中疑惑问出声后,她半福下身,颤颤巍巍道:“许是……许是今日小灶房并未放方糖,这群马虎的,奴婢这就让他们去放。” 不知是不是错觉,一向嘴皮子颇为利索的绿芜竟犯起了结巴。 “等等。” 姜泠唤住她。 她也喝过没有放方糖的汤药,这汤羹中的苦味儿,并非是没放方糖所造成的,而是另外一种苦味。 另外一种陌生的、奇怪的苦味。 有人将药汤换了! 她端着汤药站起身。 “这要是何人熬的?” 见被戳穿,绿芜“扑通”一声跪下来,哭道:“奴婢不知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这药是皇上吩咐奴婢端过来的,说是对娘娘您的身子好,要奴婢瞒着不告诉您……” 皇命难违,步瞻再三吩咐过,这件事不能让皇后知道。 绿芜虽然犹豫,但是想着皇上总归不会害娘娘,只好应了下来。 “背叛”了娘娘,绿芜心中万分不安,但更多的还是对将来的愧疚。姜泠也并未为难她,将那药碗一放,走出军帐。 军帐之外,风雪正盛。 姜泠撑着一把伞,踩在堆得厚实的雪地之上。每走一步,雪地便发出“嘎吱”的声响。那雪堆得极高,些许雪水渗入姜泠的鞋袜中,她却浑然不觉。 姜泠往前小跑着,伞被风吹得微斜。 步瞻不在帐中。 身后,绿芜同样撑了一把伞小跑过来,见自家娘娘冒着风雪守在外面,她顿时心疼得要命。 “娘娘,陛下如今不在军营中,您还是回帐子里吧,切莫着了凉。” “娘娘,陛下是不会害您的,那碗汤药也是为了您好。” “娘娘……” 姜泠很想知道。 步瞻到底给她灌得是什么药,自己的身体究竟出现了什么毛病。 这不仅仅是简单的水土不服,步瞻究竟在瞒着她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能让她知道? 雪花扑簌簌,随着冷风扑在姜泠脸上。 没一会儿,她的脸就被冻得红扑扑的。 帐帘子紧掩着,见自家娘娘在帐外守着,绿芜你只好跟在一块儿守着她。西疆的冬天极寒,姜泠微微瑟缩,隐约觉得有一股冷气正顺着脚底板往心尖上窜。 方才来时,她便觉得四肢有些发虚。 不过少时,竟有冷汗自后背冒了出来,微微浸湿了那一层厚厚的衣。 她紧紧抓着伞柄,指节青白,却隐约感觉自己逐渐脱力。 陡然一阵天旋地转。 无边的困意夹杂着晕厥之感,如潮水般再次汹涌而来。姜泠已经数不清这是她近日来第几次出现这等反应,只觉得这次的反应较以往更为剧烈,也更让人难以抵御。 ?韫枝提醒您《细腰藏春》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娘娘,皇后娘娘您怎么了?” 耳畔传来绿芜担忧而惊惧的声息。 “娘娘——” 身着雪氅的女子眼前一黑。 在意识消散的前一瞬,她的耳边只剩下飒飒的飞雪之声。狂风怒号着,将她的意识一寸寸湮灭。 她陷入这一片无边的黑暗。 …… 是夜,姜泠发起了高烧。 当步瞻回到军营时,姜泠正高烧不退。 周遭下人们忙前忙后,俨然都吓的丢了魂儿。张太医更是往她的嘴里灌了各种汤汤水水,却都不见任何成效。 步瞻回来时,下人们在地上跪了一排。 为首的那个正是绿芜。 相较于其他人面上的惊惧,她一双眼写满了忧虑,将下午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同步瞻说了一遍。说着说着,她的声音里不觉有了哭腔,只因张太医说,皇后娘娘的情况很是不好。 他是唯一一个对情蛊有所了解的太医。 军帐紧阖,军帐外飞雪连绵,军帐内汤水不断。 就这样过了一整夜。 几乎所有人都一整夜未合眼。 翌日的曙光铺满了整个西疆,步瞻同样在床边坐了一整个晚上。他眼下一片乌黑,两眼布满血丝,俨然没有了昔日清冷自持的风采。 一整夜过去了。 她没有醒,她还没有醒来。 他没有出声,整间屋子更是寂静的可怕。终于,张太医再也按捺不住,老泪纵横道:“启禀圣上,娘娘她…她已病入膏肓,恕老臣愚钝,已然、已然无力回天!” 步瞻手中的玉扳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两半。 男人低下头,怅然若失地看着地上破碎的玉扳指。 就在此时,前去西巫搜寻解药的探子也回到了军营。 一回营帐,那人便立马来找步瞻。为了伪装下去,对方正穿着西巫那边的服饰,走进帐时,朝着那一袭梨花白氅衣的男子跪了下去。 “启禀主上,属下无能,未能找到解药……” 晴天霹雳。 床榻之上,少女面色酡红,声息愈发微弱。 军帐之外,传来侍人们断断续续的哭声。 没有解药,没有良药,娘娘病入膏肓,还不肯醒来。 娘娘怕是……危在旦夕了。 一道明白的闪电劈下,强光透过军帐,将男子的一张脸映照得煞白如纸。 “不过,陛下,”跪在地上的探子道,“属下虽未能找到情蛊的解药,但从西巫人那里套得一条消息——西巫人信奉神明,常常去一个名为问机台之地祈福问机。不少蛊毒之术皆出自此处,如若能去问机台……” 问机问机,参拜神灵,乞求上苍,问询天机。 谈钊太了解步瞻。 他知道自家主上太过于自信,从不做那参拜神灵之事,先前前去金善寺行护国礼也全都是因为皇后娘娘在此处。 于主上而言,他不信奉神明,只信奉自己。 他足够自信,也足够骄傲。 但如今…… 谈钊转过头,朝身侧的男人凝望而去。 军帐之外,仍是风雪未歇。 飘飘雪花中夹杂着丝丝雨线,不要命地从天上往下砸落。轰隆又是一道雷声,竟将枝干上的积雪震落。积雪连同着新雪簌簌然坠下,又于地面上重新铺了极厚实的一层。晨光熹微,被飞雪冻得冒着冷气,艰难地穿透那一层军帐,险险投落进来。 即便是没有光影,于军帐内,步瞻面容依旧白皙。 那是一道冷白。 他未束发,满头青丝披垂着,低下头望了正躺在床榻上的女子一眼。 她的情况很是不好。 不过顷刻之间,正鹤立于床榻之侧的男人抬起光洁的下颌,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问那探子: “那问机台在何处?” 不过是参拜神灵,乞求上苍。 无论要什么,他都给得起。! 第 96 章 096 探子同他汇报了地点。 所幸,问机台并不甚远,就在西巫与西疆的接壤之处。闻此,男人几乎想也不想的,转身命下人备马。 外间风雪正大。 西疆的气候本就比京都冷上许多,今夜更是出奇的严寒。军帐外飞雪呼啦啦地刮着,宛若一把锐利的尖刀,直往人身上劈打而去。 走出军帐的那一瞬,就连谈钊都忍不住一瑟缩。却不等他反应的,一侧的男人却浑不觉这漫天的飞雪,阔步走上马车。 马蹄阵阵,踏过积雪。 所到之处,皆是鞭笞狂风之声。 常身在京都,他从未见过这般大的雪,这般冷的天。飞雪中甚至夹杂了雹点子,拼命地往马车上砸。 砰、砰、砰…… 他的心跳声亦是怦怦。 马蹄踏碎莹白的月色。 下马时,迎面而来一道狂风,吹得人衣袂翻飞。谈钊亦勒马“吁”了一声,他的鼻子、脸颊都冻得红扑扑的,一双眼却紧盯着走下马车的男人。 “主上……” 谈钊满心忧虑,却深知根本劝不住他。 众人站在山脚下往上望去,只看见漫天飞雪和白茫茫的天。步瞻裹着厚厚的氅衣,方走下马车,便有一名光头小和尚迎上前来。即便冒着这么大的雪,小和尚也穿得极单薄。见了步瞻,对方双手合十,迎上前来。 小和尚说的是西巫话。 随行有懂西巫话的侍者,他得了步瞻一个眼神走上前,与小和尚交谈起来。 不过少时,侍者重新走到主上面前,将与那和尚的话一五一十地同步瞻说了一遍。 那和尚说,此地确实有一座问机台。不过那问机台极高,如今又下着鹅毛大雪,怕是不便登台。 闻言,步瞻转过头,望向那和尚。 对方微微佝偻着身子,却是一脸真诚。 这一番话,左右侍者其实很想同皇帝说了。 尤其是谈钊,他知晓主上一贯不相信这等鬼神之说,同样自己也被他连带着不相信什么所谓的神灵。如此大雪纷飞,地面上本就冷得不成样子,更罔论山上的高台了。 谈钊侧首,望向立在正前方的男人。 他一袭雪白的氅衣,身形单薄,似乎要与这纯净的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周遭皆有山林,干秃秃的枝干遮挡住月光,男人就站在这一片昏暗的夜色里,面色被昏暗的月光照得极白皙。 他不顾这风雪。 只想登上这高台,哪怕山有万丈。 侍者道:“陛下,还请您三思。这问机台一共有七百二十九阶,这一路冒着雪走上去,难如登山啊!” 岂止是难如登山。 谈钊再度抬起头,只见雪山连绵,望不见任何边际。天空辽远,被雪对满的枝干遮挡着视野,让人根本无法窥看到山上的光景。 “这位施主,怕不是西巫人罢。” 那和尚看出端倪,朝他双手合十,问。 他竟能说出一口流利的中原话。 步瞻微敛神色,也学着他合掌,未曾反驳。 西巫与大魏不和是人尽皆知的事,而只看其湛蓝的瞳色,步瞻便知晓这名和尚乃是西巫人。如今被对方看出他乃中原人士,一侧的谈钊心中担忧,生怕对方会不让主上上山。 谁曾料,看出他们是魏人后,那和尚面色并未有几分变化。他微微垂下眼睫,神色严肃又温和。 和尚道:“施主莫慌,贫僧虽是西巫人,但山寺却不拒外来者。神灵的爱向来不分种族、不分高低贵贱,只要心诚则灵,就会得到上苍的帮助。” 闻言,谈钊得了眼神,走上前去,询问起西巫蛊术。那和尚果然知晓,在听完他的描述后,点头道: “贫僧知晓,此蛊乃是情蛊。” 谈钊心急追问:“敢问高僧,情蛊可有解?” 那和尚诚恳摇头,“高僧不敢。贫僧修为太低,只知其蛊,并不知其解。” 言罢,他又抬起头,目光沿着山峰朝上望去。 “施主若是想知晓情蛊之解,还请上问机台。” 那风雪呼啸,高有七百二十九阶的问机台。 步瞻双手合十:“多谢高僧。” 擦肩而过一道极清淡的风,鼻息间扑来栴檀香气。 谈钊往前追了一步: “主上——” 风雪染在男子眉间。 “七百二十九阶,还请施主跪行。” 以膝点地,朝拜神灵,足见赤诚之心。 众人屏息,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朝那一袭雪衣的男人望去。 大地白茫茫一片,他衣衫分外干净。 “主上!!” “圣上——” 风雪吹鼓男人的衣袍,步瞻微弯膝盖,朝地上点去。 谈钊涨红了一双眼。 他眼中蓄满了泪,眼睁睁看着那单薄的身形缓缓下坠。那一片雪白轻飘飘的,好似被冷风一吹便要散架。他从未见过主上这般模样,那样无何畏惧的男子,竟在这漫山风雪中被逼得弯膝、低下身段来。 咚地一声,似有寺庙院内的钟声被人撞响。 直撞入心坎里,直撞到人眼睫上。 一片雪花坠于步瞻的鸦睫。 雪粒子被风吹得颤了颤,他的面色却未有任何波动。男人紧抿着薄唇,两眼坚定地凝望向前方。 凝望向那被山林遮挡着的高台之处。 天地寂静。 方一跪实,便有雪水渗透过布料。他本就穿得不多,双腿更是带了伤。就这么跪下去,冷冰冰的碴子就像是一把锐利的尖刀,狠狠地刺往人关节之处,让他不禁微微蹙起眉头。 谈钊也察觉出他的异样。 “主上……” 男人抬手,将他上前的步子止住。 就在刚刚,这一跪下来时,不 知是不是情蛊发作,步瞻的眼前忽然闪过许多片段。在峥嵘阁中,在听云阁里,在长明殿,在藏春宫,在那如诗如画的江南……他的面前也闪过一张又一张脸。 身着大红色嫁衣、令他感到头疼的她。 ?韫枝提醒您《细腰藏春》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被握住细腰、面色赤红的她。 踮脚站在姻缘树下、满脸期冀的她。 被囚于藏春宫、无人问津的她。 站在琳琅居里、自信张扬的她。 …… 日月更迭,寒来暑往。 原来他们这一段孽缘,竟纠缠了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每逢月落之时都会如潮水般扑涌而来,沉重地压在人心头处、呼吸上,令人无法喘息,近乎于溺亡。 他闭上眼。 堆积的记忆如山,一寸一寸,随着飞雪坠落在他的衣肩。 左右侍人低下头,皆被风雪吞没了声息。 步瞻轻垂下眼。 雪水渗得越透。 就在他欲挪动左膝时,身后似有人急急出声,高呼了句:“主上——” 这一声,让身后如有沸水炸了锅。众人也跟着那道身形齐齐俯身,“扑通通”跪了下来。 “主上……” “主上!” “圣上——” “主上,不可——” 谈钊一双眼蓄满了泪,眼眶红通通的,却又忍着不落下泪来。 山谷孤寂,雪色将整座山蒙成了白。 呼啦啦一阵风,扬起地上男人衣袂,步瞻的发尾随着衣袍翻飞。他微微仰首,望向那一片天,心中惦念着那一道娇弱的身影,面上尽是虔诚。 他跪在地上,洗去一身骄傲与矜贵,如同朝圣的信徒。 第一阶。 第二阶。 积水在他膝下溶成一条浅浅的溪。 第三阶。 第四阶…… 他的眉梢上积了薄薄一层霜雪。 不过这几步,步瞻腿上的布料已然被这雪水浸湿、浸透。刺骨的寒意侵蚀进来,让他的双腿遽痛不止。男人抿了抿薄唇,身后立马有人撑伞追上前,将伞面横置于他的头顶。 是谈钊。 他不忍道:“主上,慢些……当心身子。” 伞面微倾,谈钊将其尽数笼在步瞻头上,自己却湿了半边肩膀。但对于此,谈钊却毫无半分怨言,他低下头凝望向跪在地上的男人——步瞻的眼睫上落满了雪,稍一扇动睫羽,便有簌簌雪絮轻飘飘地坠落下来。 他呵了呵气,面前一片白雾。 白蒙蒙的雾,将眼前遮挡住。 疼痛难忍,步瞻稍稍闭眼。 月色穿破层层树枝,将男人的面色映衬得愈发白皙。那是一种不自然的、甚至有些瘆人的白,让人打眼一望去,瞧不见分毫血色。 让人觉得心慌,觉得心悸。 他像是一个死人。 更像是一 个假人。 步瞻仰首,抬起下颌。 ?想看韫枝的《细腰藏春》吗?请记住[]的域名[( 第五阶、第六阶、第七…… 似有锋利的树枝,划过他单薄的衣衫,刺破他的膝盖。 男人的身形晃了一晃。 谈钊眸光遽然一凝,撑着伞迎上前去。 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他伸出手,欲搀扶起地上的男人。 后者不着痕迹地移开胳膊。 前路漫漫。 冰凉的月色打在雪地上,逐渐让他看不大清楚前行的路。一片白蒙蒙的雾气中,他眼前忽然出现一道孱弱却依旧靓丽的身形。 是她。 她披着雪,站在不远处的小山坡上,于一片明亮的月色之中,转过头。 回眸之际,女子也看见了正跪在地上的步瞻,被月色掩着,步瞻看不清对方面上的神色,只看见片刻之后,“姜泠”朝他伸出手。 似乎是某种呼唤。 她唇边带着一抹温柔的笑意。 带着某种魔力,让他情不自禁地再往前。 往前,再往前一些。 再触摸到她纤细的手指,她温热的肌肤。 荆棘似的枝条、锋利的石头…… 他的膝下划了一片湿淋淋的血水。 男人浑然不觉,朝前而行。 一片银光迤逦中,他心想着那和尚所说的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以膝点地,朝拜神灵,足见赤诚之心。 他站起身来,将谈钊的伞打掉,独往那问机台而去。 一跪一叩,七百二十九阶。 狂风汹涌,天地雪白,万物澄澈干净。! 第 97 章 097 风呼啦啦地刮着。 吹坠枝上簌簌飞雪,湿淋淋地落了一地。 高望不见圣台,唯见一点被水溽湿的白影缓缓前行。漉漉白雪融化,步瞻的头发亦被淋湿。如此远眺,那青丝上所蒙的一层白雪竟如同苍白的华发,看得人有几l分触目惊心。 谈钊不再敢追上前,站在步瞻身后的两阶台阶之下,无声望向他。 看着他站起身,先迈起左步、而后右步也一同登上一道台阶,再缓缓跪下…… 一步,一跪,一叩首。 步瞻弯下身形,以头叩地。 茫茫天地,一时无声,只剩下那迈步叩首的声响,如同虔诚的教徒撞响寺院内沉重而肃穆的大钟,悠远的佛钟于天地之间回荡。 一步,一跪,一叩。 再步,再跪,再…… 他混不顾身躯之劳累。 更不顾脚边血水流淌。 “步瞻敬拜上苍。苍冥在上,吾肆逆滔天,恐惧修省。千秋罪愆,万般因果,望神官降罪吾身,佛灵解厄吾妻。赖天地降佑,惟零涕叩仰!” 从膝上传来刺痛。 不过少时,那阵痛意便席卷了步瞻的全身,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 唯有那刺痛,能让他稍微清醒些,能让他看清楚前行的路。 那是一条月光铺满的山林道。 明月无声,雪地无色,他却似乎能看见其上的字,能看见自己的一桩桩罪恶。 ——自私,贪婪,心狠手辣,狂妄自大,目中无人。 是他有罪。 他罪不该,背主叛君,罪不该弑杀生父。 他罪不该为了一己私欲,将她强娶回步家。 他罪不该如此冷漠无情,苛待自己的结发妻子。 他罪不该残忍自私,辜负了她的一片真心。 他还有罪,还有悔。 男人以头抢地,额上已有斑斑血痕。 当他开始珍惜时,方知何为情爱。 渐渐的,站在山脚处的随从已看不见步瞻的身形,只瞧见着雪山叠叠,遥远得仿若没有尽头。于一片纯净的白里,就这般突兀地出现点点腥红刺目的红,顺着山峦层层攀延上去。 第十五阶,第十六阶…… 第二十八阶,第二十九阶。 “步瞻敬拜上苍,苍冥在上——” 第九十七阶,第九十八阶…… 第一百二十阶,第一百二十一阶。 “吾肆逆滔天,恐惧修省。千秋罪愆,万般因果——” 第二百一十三阶,第二百一十四阶…… “望神官降罪吾身,佛灵解厄吾妻。赖天地降佑,惟零涕叩仰!” “步瞻敬拜上苍!” …… “苍冥在上,吾肆逆滔天!” …… 越往山顶上走,周遭气温愈发寒冷。那飞雪飘飘,冻得人 身体僵硬、甚至根本无法瑟缩。他就这样拖着一寸寸变得沉重步子,一步一步地往上走。 高高的山,茫茫的夜。 素白的堆雪望不见边际。 二百一十五,二百一十六,二百一十七…… 三百九十九,四百,四百零一,四百零二…… 谈钊攥紧了止痛药和金疮药,跟在步瞻两步之后,片刻不离地跟着他。 主上未打伞,他也不敢打伞。雪越下越大,宛若鹅毛堆积在男人肩头,亦将谈钊玄黑色的衣裳浸湿。 方行至一半儿,莫说是一步一跪的步瞻,就连徒步走上来的谈钊都感觉有些累了。 他的手指冻得僵硬,一张脸更是涨得通红。 与他不一般,主上的面色雪白,宛若一名死人。 似有浓墨泼天,夜色愈深。明月与雪色互相映照着,是这浩浩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五百六十三,五百六十四,五百六十五…… 第……五百六……十……六…… 忽然间,有令一道亮色刺破夜雾,那亮色不甚耀眼,只是灰蒙蒙的一层,将天空笼罩着。让人从远处望去,只见一层厚厚的云将天际掩着,晦暗的光晕冲不破黑夜的束缚。 五百六十七。 六百二十一。 六百五十二。 七百…… 步瞻膝上的衣衫破败如絮,一条条,一带带,黏着腥红的血。 那鲜血被冷风冻得,甚至结成了一块块的痂。 男人却浑然不觉,自顾自地往山上一步步走去。他每一步都迈得极扎实,叩首时的力道更是没有半分虚浮。不知何时,同样有鲜血自他的额上溢出,顺着他白皙的脸庞往下流淌。 这一红一白,互相衬着,甚是骇人。 越往山顶处走,周遭愈发寒冷。 这不仅仅是让人瑟缩的冷了,那道冷风侵袭而来、拍打在人身上时,甚至能让人四肢发疼。温热的血方一从伤口处淌下来,几l乎要变成扎人的冰溜子。步瞻的眼睫上同样也结了一层厚厚的霜,将他的眼皮扯得愈发沉重。 他抿着冻得发紫的唇,眼神之中,是万千风雪侵蚀不散的、坚毅的光芒。 他一步一步,拖着愈显沉重的脚步。 “望神官……降罪……吾身,佛灵……解厄吾妻……吾妻……姜泠……” 万丈高台,近在咫尺。 就在他将要迈过那第七百二十八阶台阶时,原本那一道晦暗的光影终于冲破这灰蒙蒙的天。众人在山脚下仰首看着,天际远远地被扯破一个口子,骤然一道金光降落,直直打在问机高台上! 高台之上,同样静坐了一整晚的老者站起身,朝着那一滩血迹走了过去。 他面有不忍,低下头,握住步瞻冰冷的、血淋淋的左手。 “步瞻……敬拜上苍……” 男人气息将绝,颤抖着被白雪蒙了厚厚一层的眼睫,扑簌几l珠晶莹剔透的雪 粒下来。 唯有金光洒落,打在他光洁如玉的下颌处,是这冰天雪地之中,唯一一抹耀眼的亮色。 “步瞻。” 他听见有人在耳边喊他的名字。 那声音悠远,像是从天际边而来,却又近在耳畔。 那声音庄严肃穆,又带了几l分和善与仁慈。 “步瞻。” 老者再度唤他。 男人眼睫微垂。 经过这么一整晚,他的嘴唇被冻得发紫,双唇僵硬地,难以发出什么声息。台上老者就这般极有耐心地握住他的手,终于,只听步瞻唇齿间,发出那一道极虚弱的声音: “解……解厄……吾妻……吾妻姜泠……” 步瞻只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轻叹。 那叹息声极低,轻微地让人难以分辨其中情绪。对方垂下眼,看着他膝盖上、额头处、身上那些血肉模糊的伤痕,终是缓缓道: “如何解厄?你所问的,是什么天机?” 恰在此时,谈钊也跟上前。他看见地上的主上,忍住上前的冲动,只顿足在高台之侧,朝台上那樽菩萨神像恭敬地拜了一拜。 什么天机? 步瞻从唇齿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情……蛊。” 日光、佛光一同撒下,男人整个身体沐浴在这一道道金光之中,却显得愈发虚弱而疲惫。听到那两个字,两鬓斑白的老者面上露出了然的神色,他摸了摸长长的胡须,抬眸望了眼这整整七百二十九层高阶。 七百二十九层,他爬了一整晚,一步一跪,每一层台阶上都沾了他的血。 “老僧确实知晓情蛊之解,不知施主愿用何物来换?” 老者低下头,只看着地上的男人在听到那句情蛊有解之后,倏尔抬眸,与他对视。 男人的眼底涌动着欣喜的光芒。 那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僧人见过太多次,并不陌生。 几l乎是毫不犹豫的,面前气息虚弱的男人坚定道:“以我的所有。”换得情蛊之解。 “比如呢?” 比如? 步瞻微微蹙眉,眼底升起一道淡淡的茫然之色。 “所谓情蛊,便是以情作蛊。情愈深,蛊毒愈重,发作起来也就愈疼痛难忍。这情蛊虽然磨人,但也并非是并无解药。想要制出情蛊的解药其实很简单,只需要三味药材。” 老者松开步瞻的手,站直身子,又捋了捋胡须。 一时间,步瞻与谈钊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二人只闻,那僧人缓声,道:“自问机台往西,有一座仙山,名叫灵山,山中有泉,名叫灵泉。而能解情蛊的三味药材便是——灵山上的花,灵泉中的水,以及……” 老者再度低下头。 他直视上步瞻的眼。 “以及,所爱之人的心头之血。” 果不其然,不出老者所料,他看见步瞻原本坚毅的眼神中出现几l分松动。 谈钊抢先一步:“主上!” 呵。 僧人不由得在心中暗笑。 果然啊果然,现在的年轻人,一听闻要取心头血,便害怕、便退缩了。要取这心头血何等容易,即便是请这世上医术最高明的医师前来,也不能保证在取血之后,取血之人还安然无恙。 也就是说,情蛊并非是难解之物,只是要解这情蛊,免不了的便是以一命换一命。 以他之命,换他口中那位“爱妻”之命。 凝望着步瞻面上的犹豫与松动,老僧人只是摇摇头,心中多了几l分叹惋。方才自己静坐高台之上、看见步瞻这一路爬上来时,老者也曾为步瞻的坚毅与情深所打动。他也曾想过,眼前的这位年轻人或许是个与旁人不一样的。他或许真能解了这世间最难解的情蛊。 未曾想,却未曾想。 老者悠悠一叹。 他落下目光,恰有一道金光同样降落在男子那一双昳丽动人的乌眸上,见状,僧人不免好奇询问道: “施主,您在想什么?” 天色彻底大白。 步瞻仰起头。 他面颊发白,鬓角边发须微微垂着,眼底隐约有情绪涌动。 “敢问住持,除去所爱之人心头之血,这情蛊可否……还有他解?” 对方摇摇头,盯着他的眼睛,反问:“施主害怕了。” 步瞻也摇头。 片刻,他低垂下眼帘,又轻轻点头。 “我怕。” 他顿了顿,轻声道: “我怕她所爱之人……并非是我。”! 第 98 章 尾声 姜泠醒来时,这场雪刚好停了下来。 帐外雨雪渐停,风声却未曾歇。外间天色虽然放晴,可周围冷气并没有因这道日光而消散。她醒来时,帐子里面空落落的,帐外也没有什么人的身影,这里里外外,安静得都有几分瘆人。 她朝外,唤绿芜。 方一出声,惊觉自己声音的沙哑。 姜泠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只记得自己发了很严重的高烧。彼时她跑到步瞻军帐外,想要询问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可不等她探究清楚,她的身体已然受不了这般折腾,两眼一黑直直地朝着前面倒了下来。 她怎么了? 她的身体怎么了? 她爬起来,刚穿好衣裳准备掀帘出帐,恰恰撞上迎面而来的绿芜。这小丫头手里正端着东西,二人就这般毫无征兆地撞了个满怀。 “娘——娘娘……” 绿芜吓坏了。 她手里还端着汤羹,幸好反应快,这才没让那热气腾腾的汤药撒在自家娘娘身上。药碗咣当?_[(”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两瓣。 有雾白色的热气“滋啦”一声,从地面升腾而上。 姜泠往后退了半步。 对方吓得面色惨白,反应过来后,又赶忙上前询问:“娘娘,没烫到您吧。奴婢该死!奴婢罪该万死,奴婢……” 却不料,娘娘并没有责罚之意,回过神后反而又走上前,将小宫女的双手翻着看了看。见绿芜也没有受伤后,姜泠强撑着本就发软的身子,重新坐回到床榻边。 她整个身体绵软得不成样子。 瞧着姜泠无碍,绿芜诚惶诚恐,忙不迭低下头去处理地上那一滩药渍。姜泠的目光也顺着对方的动作凝望过去,忽然,敏锐地蹙起眉头。 “等等。” 她唤住绿芜。 后者肩头耸了耸,略微有些僵硬地转过上半身:“娘……娘娘?” 姜泠扶着桌角走下床榻,蹲下身,从那一滩水渍中用指甲挑起一物,问: “这是什么?” 那不是寻常的药渣。 与其说这是中药的渣滓,倒不若说这像是某种叫不上来名的、花朵的叶片。她挑近了看,甚至能看见其上毛茸茸的叶絮。 这不是她平日里该喝的药。 步瞻又往她的药里面放了什么? 她拈着那一片“叶絮”,眼中闪过一道精细光。 迎上那道目光,绿芜支支吾吾,不敢透露任何只言片语。姜泠也知晓她是受步瞻所迫,并不打算为难绿芜。就在她方准备走出军帐时,忽然有人掀开那一层厚厚的帘帐,紧接着扑面而来一阵熟悉的旃檀香。 步瞻身后跟着谈钊,缓步走了进来。 一看见皇帝,绿芜立马噤声。她极识眼色地将地上碎碗收拾好,继而跟着左右侍人一同走了出去。 姜泠微微抬眼。 男人步履极缓,不知为何,他今日头上竟还 戴了片抹额。雪白的抹额,其上用金线绣着精致的龙纹祥云,将他的额头遮挡得严严实实。 他今日未束发。 满头的青丝,就这般柔顺地披垂下来,他的额发更是恣肆,冷风一吹,发须便随意拂动着,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魏晋风度。 不知为何,姜泠明明本欲探究,可一见到步瞻这般,心底里竟有一种颇为奇妙的感觉——面前此人实在是太过虚弱、太过憔悴了,即便他强打着精神,姜泠依旧能窥看到对方眼睑下的那一点乌青之色。便是那一点乌青,竟牵动着她心尖出一揪,从心底里平白生出几分柔软的情绪。 她按了按自己的虎口,掐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印痕。 见她这般,步瞻也只是轻轻抿了抿唇。继而男人轻抬起右手,示意身后的谈钊走出去。 后者显然有些不大放心,低声:“主上……” “我无碍。” 谈钊看了眼步瞻的腿,又望了望坐在床榻边的姜泠。感受到他的目光,姜泠下意识地转过头,恰恰对上那侍从的一双眼。 谈钊眼神中依稀有情绪涌动,似乎想与她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终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听着步瞻的话,将手里东西放下转身走出军帐。 姜泠这才注意到,谈钊来时,手里面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羹。 看那颜色,似乎就是先前打碎了的那一碗。 步瞻随意摆了摆汤勺,问她:“没喝药?” 看着反应,就是没喝了。 “为什么不喝呢?” 男人垂下眼,捏了捏手里头的勺子,见她依旧不语,便笑了声,“怕朕毒害你?” 不是。 她在心里摇头。 “那是怎么了呢?” 步瞻的声音愈发温柔,竟有那么一瞬间,竟让姜泠回想起金善寺柴房内那名叫柳恕行的男子。那时候,对方的声音同样也温温柔柔的,眉眼中的柔情,无论怎么化都融化不开。 她不知该与步瞻说什么,只能沉默。 姜泠也不知道,曾几何时,二人之间的关系竟变得这般尴尬。先前,被重新带回藏春宫后,她几乎就此认命——她知晓自己这辈子再也绕不开步瞻这个人,是上天注定让他们这般纠缠,这是她此生无法挣脱的命数。 但谈钊却告诉了她,步瞻身中情蛊,命不久矣。 他只有短短三个月。 如今算来,还有一个月出头。 而今看着面前的男人,姜泠心思有些微妙。她竟也开始劝说自己,不要与面前这名将死之人一般计较。只要对方不做出什么太过分的事来,她也可以忍一忍,与他相安无事地走完这最后一程。 正愣神间,步瞻已用勺子舀了满满一勺汤药,往她唇下递了过来。 “没有毒,对你身子好。” 他的目光很清淡,与她对视上,眼底流动着温柔的光晕。 “信朕这一次。” 将死之人,其言也善。 鬼使神差地_[(,姜泠张了张嘴唇。 这果真与她平日里所喝的药完全不一样。 汤药里面没有放方糖,却也没有那么苦,反而有种泉水似的清冽的甜香。她每喝一口,步瞻便舀一勺,不知不觉,这一整碗汤药就入了肚。 见她这般乖巧,男人没忍住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垂眸之际,恰见姜泠抬起头,她的下巴很光洁小巧,像玉一样精致。 “这是什么药?” 喝完了,她平静地问: “步瞻,我是得了什么病吗?” 步瞻右手微微顿住,摇了摇头:“没有。” “没有?” “嗯。” 男人瞳眸幽深清澈,直视着她,郑重其事道: “姜泠,你没有得什么病,你只是身体比较虚弱,发了一场高烧。这是张太医给你开的药方,里面都是对你身子有益处的方子。” 言罢,似乎又怕她不信,步瞻接着道:“你与季徵交好,朕记得他也精通医术,如若你不信,可以去问张太医要一份方子给季徵看,他不会骗你。” 听了步瞻的话,姜泠仍有些将信将疑,却见其一脸认真,那眉目之中的温情几乎要流溢出来。 这些天,步瞻待她出奇地温柔。 他也一改平日里的忙碌,更多的则是静下心来陪伴她。就在姜泠喝完那一碗药正拿着帕子擦拭唇角时,男人忽然站起身,朝外望了一眼。 “外面雪停了,”他的声音斯文,温声道,“陪朕走一走吧。” 姜泠放下汤勺,想了想,没有拒绝。 外间风雪正歇,时值正午,外间却不见暖融融的阳光,天地之间灰蒙蒙一片,阴郁暗沉,令人望之发冷。 二人穿得极厚,披着雪白的狐氅,并肩立在这一片冰天雪地之间。 “这些雪堆积的如此之厚,”步瞻眺望着这素白的雪地,微微感叹,“比京都的雪大许多,也不知这些雪堆,何时才能融化干净。” 正说着,他转过头,忽尔伸出右手朝她的双眉处探去。 步瞻的手指很冰。 像是死人的手指,冰冷,微僵,没有多少温度。 他的手指就这样,轻轻抚过她的眉眼、鼻梁、脸颊。 “怎么了,”姜泠先是下意识一闭眼,而后眨眨眼睛,微蹙着眉头询问道,“是雪粒子飘过来了吗?” 男人目色微凝,吞了吞声息,低低应了句:“嗯。” 他的手滞留了片刻,而后被其不咸不淡地收手,那一尾雪白的衣袂在姜泠面上拂了拂,留下一道极淡的旃檀香。 可……明明没有雪粒。 她连半分水渍都未感受到。 不等她再度出声,步瞻已正了正衣襟,温声道: “那日你昏睡,在梦里喊朕的名字。” “张太医说,这是你的心魔。” 闻言,姜泠一怔。 回过神,正见他侧首,眼底有剧烈的情绪涌动。 “姜泠,对不起。原来我的存在会让你这般痛苦。” 正说着,恰于此时一道金光刺破灰蒙蒙的云层,不过顷刻之间,天际边跳出一轮金日,将人的周遭映照得暖意融融。 少时,那金光将大地都铺满。 兴许是感觉话头有些沉重,姜泠别开脸,声音微扬道:太阳出来了。?_[(” “嗯。” 太阳出来了,雪要化了。 无论如何厚实的雪堆,遇见炽热的暖阳,总会慢慢化为一滩清水,逐渐消殆在这天地之间。 步瞻也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看着不远处那片雪一点点融化,成为一滩将要消逝的水。 “如果……” 她听着步瞻忽然道: “我是说如果,姜泠,如果有一天朕也消失了,你……还会记得朕多久?” 姜泠不知道他为何这样说,只举得对方的语气很轻,很缓。他的声音、他雪白的身形就像是一道虚无缥缈的风,柔肠百转地拂过她的耳畔,温柔地带起几根鬓发。 她的右眼皮莫名跳了几跳。 姜泠转过头,正巧对上对方那一双昳丽的凤眸。暖煦煦的风将他眸中的杂物拂去,男人的眼底只剩下一片澄澈的、炽热的爱意。 还有几分……她无论如何,都看不大懂的情绪。 那是什么? 她怎么还窥看出几分哀色? 忽有大风至,吹刮地树枝上一片飞雪簌簌。二人不远处就有一棵枝干盘虬的大树,这使得姜泠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不等那雪堆落下来,她已被人拉入到一个宽大的怀抱中。男人的双手冰凉,怀抱却格外温暖,那道温热之感自他胸前传来,莫名其妙地竟让姜泠的心跳声漏了一拍。 步瞻紧紧抱着她,微弯着身子,那一滩雪就这般砸在他的脊柱之上。 男人低下头,轻轻吻住她冻得有些发红的耳朵,迎着这呼啦啦的风声,姜泠没大听清步瞻在自己耳边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在这狂风结束的前一瞬,听见些许残存在耳畔的低语。 “不要忘记朕。” “还有……” “我爱你。” …… 临近年关,西疆这边的战势愈发焦灼。 即便是对行军打仗之事不甚明白的姜泠也能看出来,这些天,步瞻又重新对西巫下了狠手。这一回他几乎是没有给西巫留什么退路,同样的,也没有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姜泠坐在军帐中,听着帐外传来声息。 将士们都在讨论着,主上这次势必有将西巫一举歼灭之势。 就在此时,有人高声,兴奋道:“朝廷又派人过来了!快去看看!” 姜泠原以为是步瞻从京都调来的将军,却未曾想到,当她掀开帘子看清对方的面容时,却意外怔住。 是季老师。 他怎么来西疆了? 季徵一袭水青色的狐氅,自马车上缓缓走下来。这么久未曾见,对方依旧是仪容矜贵、气度不凡,他衣肩上的流苏被吹得轻轻晃动,于这一片琳琅声里,男人抬眸望了过来。 “阿泠,”他唇边噙着笑,朝她道,“别来无恙。”! 韫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99 章 大结局(上) 季徵说,他是被步瞻调到西疆来陪伴她的。 西疆远阔,而步瞻又整日忙于军政,恐无暇陪她,于是便特意将季扶声从京都调了过来,来军营里面陪陪她。 绿芜将他迎至军帐里。 姜泠往他身后望了望,并没有预想一般瞧见那抹靓丽的身影,便好奇问:“盈盈姑娘呢?” 对方眸光稍稍一顿,紧接着不动声色地道:“她前几日落了疾,身子出了病,不便来西疆。” 原来如此。 姜泠“噢”了声,不疑有他。 说到这儿,她忽然想起来前些日张太医重新给自己开的药方子。正巧绿芜刚将那一碗汤药端过来,姜泠心想着季老师也精通医术,便将其拿给他看看。 那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羹,汤面正朝上徐徐冒着白花花的热气。季徵将其端过,用小勺舀了一点。 “这些都是对不身子有补益的药。” 他细细端详一番,道,“西巫有一座仙台,名叫问机台,问机台以西,有一座灵山,山中有泉,名为灵泉。这碗药便是以灵泉中的水与灵山上的花熬制而成。” 言罢,季徵似乎又担心她仍不放心,将药碗往她身前推了推, “你放心喝,这碗药没有问题。” 季老师从不对她说谎。 此乃泉水熬成的汤药,喝起来果真清冽甘甜,尝不到半分苦涩。见她将药粥乖乖喝下,季扶声面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他伸出手摸了摸姜泠的小脑袋,同她说起京都的事来。 姜泠独在西疆无趣,听着季徵的话,眼底升起几分兴趣。 季扶声说的最多的,是关于煜儿的事。 这孩子向来独立,即便她与步瞻都不在京都,他仍能一个人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说着说着,帐外风声不觉大了起来。 绿芜走出去,掀了掀军帐,只听外面传来将士们集结的声音。姜泠的目光也不禁顺着人声朝外望去,从那掀开的帘帐一角,她能看见将士们预备作战的身形。各人手执着武器,整齐有序而又行色匆匆,看来今夜免不了又有一场鏖战。 人在边关,战争是常有之事。姜泠虽然才来西疆并未有多久,却也习惯了这边战火连绵、不曾停歇的景象。但不知为何,今日听着帐外那行军的号角之声,她竟莫名感到心慌起来。 见她站起身,一侧的季徵也跟她一同站起来。男人微抿着双唇,缄默不语,不知是在思索着什么,眸底闪过一道悲喜莫辨的光。 就在姜泠方一转过头时,这道光晕却又突然消逝不见。 此次行军,是圣上御驾亲征。 步瞻会亲自前往战场。 见自家娘娘走过来,绿芜识眼色地往一侧退了退。姜泠探手,将军帐往上掀了掀,于一片浩浩荡荡的人群之中,隐约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高坐在战马之上,衣袍猎猎。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什么,步瞻回过首,似乎朝这边 望了过来。 有光影洒落,坠在他光洁如玉的下颌处,他手中执着长.枪,宛若神祇。 “姜泠。” 季徵在身后温声唤她, “外面风大,当心着凉。” 姜泠松开一直紧攥着的军帐,低低“嗯”了一声,走回来。 季徵极为自然地将先前那一碗还未喝完的汤药递给她。 药粥仍是温热的,但姜泠却隐隐觉得,这一回汤药的味道似乎有些不大一样。 她从来不疑心季老师,心想着许是药搁凉了,毫无戒备地将其一饮而尽。 方饮罢,却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天地间转化成一片昏暗的混沌之色,她听见军帐外传来大魏将士的欢呼声。 他们说,胜了。 这场仗打胜了,他们终于可以回家、陪妻子过年了。 另一边,步瞻军帐里。 男人解下身上沾满了血渍的战袍,只着了那件素白的里衣,坐回到榻边。 帐内肃静,偌大的军帐内,左右侍人悉数退散,只余谈钊、张太医、萱儿。 还有从姜泠帐中赶来的季扶声。 后者是步瞻特地从京都传唤来的。 张太医说,他已年迈,在心口处动刀子这等精细活儿,还是交给年轻人去做。 步瞻端坐在那里,看着季徵走进来。后者一袭青衣落拓,活像个画中仙子,矜贵飘然。 “臣已将皇后娘娘迷晕。” 季扶声走上前,朝着塌边那男子一揖,又忍不住抬起头,多看了步瞻一眼。只见皇帝微微垂目,闭着眼调养着气息,听闻姜泠昏睡过去后,他这才安了些心。 季徵看着他,再度确认: “您确定要臣动手么?” 要他动手,去取皇帝的心头之血。 季徵虽然精通医术,但如今他要取的,却是人心头处的那一碗血。若稍有不慎,便会流血而亡。 他是天子,龙体金贵,根本不容有半分闪失。 “圣上三思!” 张太医忍不住上前劝阻。 却见男人面色未变,眸光中未有任何退缩,甚至没有任何波澜。 他缓声,只道出简单地两个字:“取血。” 以灵山之花,灵泉之水,和所爱之人心头之血,方能解那西巫情蛊。见他心意已决,季徵并未多言,他从一侧医匣中取出银针,置于火焰上消毒。 不过多时,季徵这边已准备妥当。 就在他欲将银针刺入之时,一直掩面不语的谈钊“腾”地一把握住了季徵的手。黑袍男人紧攥着季扶声的手腕,指尖用力到泛起一阵青白之色。他的目光却尽数落在主上身上,半晌,才压低了声息: “主上,那高僧所言,乃是心爱之人的心头之血。您可曾想过,如若此药对娘娘无解……您又何故冒这个险?!”甚至要搭上这半条性命去?! 谈钊比任何人都知道,主上的身体虚弱,已 经经不住这般折腾。而此番取血,却是有两重未知。 其一,主上可否在取血过后安然无恙;其二,这心头血兑于药粥之中,于皇后娘娘的情蛊可有解药之效用? 但他也知道,自己劝不住主上。 银针刺破肌肤的那一瞬间,谈钊再也忍不住,朝向那矮榻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主上!!!” …… 疾风骤来,波澜不歇。 淅淅沥沥的鲜血点滴坠落,流满了一整个银盆。 月色淌过。 姜泠醒来时,绿芜与往常一般,正端着一碗汤药走入军帐。 “绿芜,现在几时了?” “娘娘,快子时了。” 以往子时,绿芜都会唤她起床,饮下这一碗汤药。见她捧着药碗,姜泠也不疑有他,不过须臾,小侍女将药碗端着,走过来。 “奴婢还未唤娘娘,娘娘怎么醒了,是着了凉还是着了魇?” 对方将她从榻上扶起来,先是往她身后垫了个枕头,又往她膝上多叠了一层褙子。 “娘娘将汤药喝了,暖暖身子。” 姜泠接过碗。 “绿芜,我方才似乎听见,帐外有人喊打了胜仗,西巫人降了。” “娘娘听错了,陛、陛下他还未回来呢。” 绿芜小声催促着。 “许是娘娘做的梦,您先将汤药喝了,早些休息罢。” 也许是梦。 姜泠垂下眼睫。 今日的汤药似乎与往日不大一样,汤底不知又添了些什么,看上去浑浊许多。她也习惯了步瞻的自作主张,既然季老师说这汤药并无危害,那她索性便随了步瞻的意,将这些都喝干净。 她曾面对面问过步瞻,在给自己喂什么。 对方面色平静,只道,她日后会知道的。 喝完药,她将汤碗放下,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今日是几号了。” 绿芜不知她为何突然这样问,下意识地回道:“回娘娘,还差两天便是三十了。” 闻言,姜泠的喉舌之中忽然翻涌上一阵黏腻的血腥气,那道血气猛地上窜,令人猝不及防。她半弯下腰,扶着桌角闷闷地咳嗽起来。 绿芜赶忙去抚她的后背。 差两天便是三十。 她想起来,萱儿曾对自己,步瞻仅仅剩下三个月时间,如此算来…… 见她猛地蹙眉,绿芜忙不迭询问: “娘娘,您怎么了?” “我喉咙好疼,好……好像……” 好像用什么东西给黏住了一般。 像是血。 姜泠缓了好些时候,才终于缓过这一阵劲头。军帐未完全掩住,夜风将冷气吹拂进来,见状,绿芜便要走去关。 姜泠抬了抬手,道了句“不必”。 她今夜心很慌,右眼皮莫名跳动得厉害。 她走下床,青丝 迤逦在身后,望向帐外时,眼前竟莫名闪过那一道人影。那是一道雪白色的身影,未束发,也未戴发冠。他的衣摆宽大,被风吹得微微扬起,撒落一地的花影与旃檀香。 “步瞻回来了吗?” 过了子时,她问。 绿芜应道:“还未。” 姜泠心慌得厉害。 又过了少时,她微微支起上半身,问:“他回来了吗?” “娘娘,圣上还未回来。” 她的心怦怦跳着,连带着右眼皮亦是怦怦。闻言,姜泠重新躺会榻边,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心神不宁,意识里觉得今夜会有大事将要发生。 天色微亮,她朝外唤:“绿芜……” 不等姜泠唤出声,军帐外突然响起鼎沸的人声。原是前线传来捷报,西巫人降了!闻言,姜泠心中也充斥着欢喜与雀跃,她让绿芜扶着自己从榻上起身,方一走出帐,便看见正高昂坐在马背上的阿衍。 姜衍银甲红缨,器宇轩昂,端的是衣袍猎猎、英姿飒爽。 周遭皆是伏拜的将士,他转过头,只一眼便看见站在军帐之侧的姜泠。 姜衍立马跳下马,走过来拜她。 “昨日一战,彻底击溃了那群西巫贼人,西巫大王子已差人送来降书,明年开春,将士们便能归家了。” 姜衍声音愉悦,说得高兴。 若说一开始,他确实是因为姜泠才成为了步瞻的一把尖刀,而如今,他是真真正正地因收复疆土而感到高兴与自豪。说这话时,他的眸底闪动着耀眼的光泽,少年将军的嘴角勾着,神采飞扬。 看着眼前的阿衍,姜泠忽然觉得岁月流逝,自从她嫁入步府,已经过了太多太多年。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在与那一人纠缠,其间的爱恨情仇,已经盘不清、算不明了。 外间风大,姜衍知道她畏冷,便唤她回军帐里头坐着。他道,虽然西巫人降了,但他仍是要镇守边关,用自己手中的银.枪,守护好大魏这一片广阔疆土。 至于姜泠,可以在西疆这边过一个从未体验过的新年。 二人一边谈论,一边朝军帐的方向走去。 说着说着,她忽然问起步瞻来。 此番出战,她听闻是步瞻亲征,怎么只见着阿衍一个人回来? 听了姜泠的话,姜衍的步履微微顿住,须臾,他才缓声道:“圣上他受了十分严重的伤,现如今,季公子与张太医还在御前诊治。” 闻言,姜泠的步子也顿住。 即便早有所预料,可当她真正听到步瞻危在旦夕时,心中却又忍不住生起些别样的情绪。 至于步瞻如今的状况,姜衍也不大清楚。 姜泠垂下眼,抿了抿唇。 恰在此时,迎面吹刮来一阵冷风,令她忍不住将脖子缩回衣领。姜衍垂眸看了自家阿姊一眼,她身形单薄地站在这冷风里,整个人愈发孱弱而可怜。 “娘娘,臣送您回帐。” 这厢话音刚落。 忽然有小侍人着急忙慌地从另一间军帐内跑了出来。 瞧那方向,正是步瞻的军帐。 “不好了,不好了!” 对方声音焦急,细细查究,竟还能听出他声音之中的哀色,“圣上、圣上他——” 姜泠步子再度顿住,遽然回头。 圣上他怎么了?!! 一种不好的预感如春雨过后的野草,疯狂滋长,缠绕在她的心头。 不过短短一瞬之间,那野草便尽悉将她整个人包裹住,禁锢得她呼吸开始发难。 不等姜泠唤住那人,询问。 “腾”地一声,有人从内掀开那军帐,定睛一看,正是一直守在步瞻身侧的谈钊谈大人。 他一身黑衣,颇显得庄严而沉重,衣袍猎猎,姜泠耳畔同样生起飒飒的风。 谈钊立在军帐之外,迎着满西疆冰冷刺骨的寒风,不知耗费了多少力气才强忍住面上的悲痛,恸声: “圣上他……宾天了!” …… 天子驾崩,循国礼,鸣九九八十一道钟声。 大魏明懿十年,便是在这样的钟鸣声中开始的。 姜泠乘着马车,兀自回到了京都,煜儿早早便在宫门外守着。看见了她,那一袭紫衫的少年跳下马车,快步上前来迎她。 “母后。” 步煜身着紫衫,额头却戴着素白色的孝带。他的身后跟着同样一袭素衣的戚卞玉,后者朝皇后恭敬一福身后,便不再敢言语。 大魏明懿十年,国丧。开春,新帝即位。 步瞻葬在了金善寺山脚。 说也奇怪,自从知道了他的死讯后,姜泠比预想中的还要平静。她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平静地看着煜儿登基,成为这大魏的新帝。 就在新帝即位前夜,谈钊突然找到她,交给她一份卷宗。 这与其说是卷宗,不如说是一份手札。 一份步瞻亲手写的手札。 他不知是何时写的这样一份东西,将大魏朝堂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写得十分干净。看着姜泠面上惊愕的神色,谈钊微垂下眼,态度恭敬地同她一条条解释。 手札上有些东西,谈钊本人也有些讲不透。 “这是主上给您留下的,他生前说,自己如有不测,便叫属下将这个交给您。” 他说,自己追随了步瞻这么多年,如今主上宾天,他身为一个忠心的下属,不愿再事二主。至于新帝那边,他也留有自己信得过的心腹,再往后的路,便要新帝与太后娘娘自己走了。 谈钊离开时,京都下了一场大雨。 姜泠撑着伞,站在这一袭雨帘之中,怔怔地看着那道身影渐渐远去。 直到大雨倾盆,将她的半边肩膀打湿,身后宫娥才敢提醒道:“太后娘娘,谈大人已经离宫了。” 她回过神,凝望向不远之处。就在那不远处,有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冬 去春来,辞旧迎新,一切换了风貌。 这个皇宫,这座皇城,整场大雨淋落而下。 随着谈钊的离开,雨水终于抹去了属于那个人的最后一丁点儿痕迹。 姜泠心想,自己应该高兴才是。 这么多年,她熬了这么多年,终于彻底逃出了那人的掌心、摆脱了那个恶魔的控制,她与她的终于站在这权力之巅,成为了整个国都的主人。 她应该高兴才对。 于是她开始努力地学习政务,开始垂帘听政、辅佐煜儿处理好朝堂上下大大小小的政务。兴许是经历过步瞻手把手的指导,兴许是有着这样一本手札,姜泠处理这些政务,竟是格外上手。 看着那一本本奏折,姜泠忽然明白了,先前步瞻教自己骑马时,所说的那一席话。 ——“没有什么驯服不了的野马,他若是凶狠,那你就要比他还要凶。姜泠,记住了,千万不能露怯。” ——不能露怯,姜泠,鞭子抽狠些。 大魏顺德四年。 她终于成为历史上,手腕狠辣、雷厉风行的明宜太后。 夜深人静,菩提殿案前还掌着一盏孤灯。桌案前,摆放着一碗提神的热茶。 姜泠从堆积成山的政务中抬起头,望着晚窗外那一轮明月,轻揉太阳穴。就在重新提笔之时,她恍然惊觉——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字迹变得越来越像步瞻。 从原本娟秀的簪花小楷,变成如此遒劲飘逸的行草。 兜兜转转,她竟在不知不觉中,活成了那个人的样子。! 第 100 章 大结局(下) 今年百花节,步煜终于说服了她,出宫去看看。 这一年的百花节与过往每年都一样,先是由皇帝上山,至金善寺敬拜神佛、以求风调雨顺,而后便是那一场声势浩大的百花盛宴。届时百姓夹道,会带着装满各种鲜花的花篮,迎接春神的到来。 每到百花盛宴,那景象总是格外壮观。 譬如此时。 姜泠坐在马车里,身着极低调简朴的一件素色裙衫,迎面而来的是漫漫花香,和那无边葳蕤的春意。绿芜知道自家娘娘自幼便喜欢各种鲜花,特意差人于集市上买了各式各样的花捧与花环。 当那盈盈花香被捧进马车时,却不料,娘娘仅是目光清淡地朝这边瞥了眼,继而兴致恹恹地移开目光。 自从姜泠坐上那个位置后,便愈发喜欢素净与清冷。 绿芜心中暗暗叹息,让下人将花束拿走。 因是不喜被叨扰,这次姜泠并未乘坐宫中的轿辇,也未与皇帝一起,而是改坐了另一辆看上去朴素些的马车,缓缓地往集市那边前行。 京城的集市本就热闹,再赶上这百花节,更是人声鼎沸。摊面上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姜泠方一掀开车帘,便听绿芜欣喜唤道: “娘娘,小糖人儿!” 先前,她最喜欢吃的小糖人儿。 她从前极度嗜甜,就连每次喝药,碗里头都得放上块方糖才肯喝。不等姜泠反应,绿芜已欢喜地跑过去买了只兔子形状的小糖人儿。那是只圆乎乎的小兔子,两眼被人点了一点红,看上去煞是娇憨可爱。 姜泠走下马车,目光却被一侧的另一家摊位吸引住。 与周围的热闹与兴隆不同,这间小摊显得有些清落。姜泠走近一看,原是一家卖书的摊铺。摊位老板是个上了些年纪的男人,身形微微佝偻着,看见有人过来,对方先是一愣,而后朝着这她露出一个和善老实的笑。 “这位客官,想看什么书?” 姜泠知道他刚开始是为何愣神。 女子读书,即便是在京都,也不多见。 姜泠手指拂过摊位上那一排排书籍,其中大多数书她都烂熟于心。就在她准备抽手之际,忽然,于一角落之处,姜泠看见一卷她从未见过的书。 书名很简单,只有两个字——《夫序》。 姜泠心中新奇,不禁多看了两眼,手指翻过一页页书卷,其上文字赫然在目。 ——清闲贞恭,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谓之夫德。 ——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谓之夫容。(1) …… 似有春风拂过,带起姜泠鬓边青丝,那些破碎的陈年往事忽尔鲜活,跃动在她的耳畔。 ——“季老师,这书店的客人明明大多都是男子,可为何这些书架上都摆满了女德女戒之书?明明大多女孩子都不会读书识字,她们甚至都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这世上,明明识字的大多是男子,读书的也大多都是男子。甚至剥夺女子认字读书权利的,也都是男子,可那些规诫的书,却大多都是为女子而著。” ——季老师,这世上为何没有一本书教男人该如何敬爱自己的妻子? ?想看韫枝的《细腰藏春》吗?请记住[]的域名[( 往事如风,自她指间穿过。瞧着书卷上那一个又一个字眼,姜泠满眼皆是愕然。震撼之余,她竟能感受到自己浑身流动的血液变得温热而躁动,连带着那呼吸微滞,心跳声怦怦。 她赶忙将书卷一阖,去找这本书的作者。 意外的事,著书之人根本没有署名。 姜泠低垂下眼睫。 她屏着呼吸,指腹落于那文字之上,说也奇怪,就在她刚拿起这本书时,便莫名感到一阵熟悉之感,竟让她的手指不禁颤了颤。 听她这么问,那摊贩摇了摇头: “噢,你说这本啊。不知道作者是谁,我也不知为何要进这样一本书、对,这书就在那儿放了那么久,唉,卖不出去啊。” “这本书,你们摊位还剩下多少?”姜泠道,“我全要了。” 闻言,那人先是一愣,立马露出欣喜之色:“当、当真。客官稍等,让我数数……哎哟,这儿刚好还剩了三本,您都要的话小的给您打个折儿……” …… 皇宫。 夜色深深。 姜泠带着那三本《夫序》回到菩提殿中。 宫殿灯火未歇,桌案之上,那盏灯盏燃得正亮。自她回了宫,便将自己与这三本书关起来,宫人们也都知道太后娘娘喜欢一个人待着,于是皆退出殿门去,独留她一人。 她挑灯,垂眼读着。 一字一字,一句一句。 她不知这《夫序》的创作者究竟是谁,却又莫名能从他的字里行间,体会到几分异样的熟悉之感。这等行文风格……漆黑的夜里,姜泠面前忽尔多出一道身影,那样干净的梨花白衣,纯洁得像是天上雪、云中月。 她已有许久未想起过那人。 或者说,她已有许久未主动想起过那人。 而如今,摆在她面前的这份《夫序》,却莫名让她联想起那份写得清楚细致的手札。 ——身为男子,需修夫德夫容,不可奢淫无度,倨傲轻慢。敬妻爱子,心洁家盛。 姜泠的手指一寸寸收紧。 无边漆黑的夜里,她紧紧抱着那样一本书卷,忽然失声痛哭。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 强大到足以用冷冰冰的盔甲,将自己那颗心尽数保护,尽数包裹。 却未曾想,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夜晚,在他离开的第四年,因为这样一本书哭到几近晕厥。 月光莹莹,从窗边打落,将她孤寂的身影拉得极长。 她低下头,将脸埋入臂弯,双肩随着哭声发抖。 …… 翌日醒来,她两眼红肿得很厉害。 绿芜走进来时,着实 被她吓了一大跳。 但姜泠却浑然不在意,她坐在贵妃椅上,任由身后宫人替自己梳洗打扮,微微闭目时,想起若干年前曾与季徵的谈话。 那时他们还在江南青衣巷,二人肩并肩,自那家书店走出来。 少女微微昂头,有日光倾落,撒在她俊丽的面庞上,她眼中尽是一片澄澈干净。 那时候,面对她的疑问,季徵沉吟片刻。 继而,男人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柔声道: “会有的,阿泠,会有这样一天的。” 季徵的目光放远,望着不远处那一袭朦朦胧胧的烟雨,视线也变得朦胧而迷离。 他的声音被这光影笼着,穿过时间的重影,徐徐而来。 “我相信,在若干年以后,一定会有这样一个国度。人们生而平等,没有男女阶级之分。女子可以读书、行商、为官,不再因为性别而受到歧视与压迫。” 大魏顺德四年,夏。 明宜太后懿旨,普天之下,所有女子皆可入学堂。 女子学堂先是在京都兴起,加上朝廷的大力扶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广至全大魏。 大魏顺德四年,秋。 明宜太后懿旨,鼓励女子行商,于京都创办女子商行工会。 不过半年时间,全大魏上下,大大小小的女子商行工会已有二十余所。 …… 春去秋来,日月更迭,不知不觉又是一年春天。 今年的春天来得有些晚,京都中桃花久久未开,姜泠裹着稍厚实的一件外衫,依旧觉得有些凉寒。 女子学堂与女子商行工会都推行得很好,姜泠想,再观望些许时日,便不再管那些朝堂政事了。 煜儿也长大了,也是时候该让他独当一面了。 正想着,绿芜带着卞玉走进来。 对方一身淡紫色的衣衫,已经长得亭亭玉立。见了姜泠,戚卞玉先是恭敬一福身,而后将一些饭菜补品摆到桌子上。 姜泠能看出来,这小丫头极敬重她,每每望向姜泠时,她的眼里总会有不加掩饰的敬仰与崇拜。 戚卞玉将手里头东西放下。 她本欲寒暄上几句,可一转眼,却看见这满院子的空寂。太后娘娘不喜纷奢,极爱清净。可眼前这般……难免也有些太清净了。 这不能说是清净。 近乎于说,是清冷。 这偌大的菩提殿,放眼望过去,竟连半分春天的影子都没有。戚卞玉抿了抿唇,重新凝望向眼前的女子,心中莫名觉得难过。 她回去,将这件事同皇帝说。 少年天子放下奏折,于案前沉默良久。 终于,他忍受不住了,同姜泠说,带她去一趟江南。 再次听到“江南”这两个字,姜泠竟有些恍神。她想了想,觉得也好。她本就喜欢江南,这朝堂她总归是要还给煜儿一个人的,倒不如离开这喧嚣的京都,去江南过几年安 稳自在的日子。 朝堂政务繁忙,步煜走不开,便让季徵与她一同去。 马车晃晃悠悠,一路颠簸,终于重新踏上了江南这片土地。姜泠走下马车,看着眼前的湿雾朦胧,一时间感慨颇多。 也不知,他们当初的四宝坊还在不在。 似乎读出了她的心声,季扶声笑了笑,同她道:“你放心,有我在,四宝坊如今生意还兴隆得很。” 言罢,他又勾了勾唇,问她:“要不要去看看?” 姜泠抿唇,点点头,去看看。 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往那条熟悉的巷道走去。这么多年未再来过江南,姜泠对这里的一切仍是十分熟悉。四宝坊,南金街,东仁市…… 还有, 青衣巷。 走到青衣巷里,姜泠意外地发现,琳琅居如今竟还开着。 她大吃一惊,瞪圆双眸,朝身后的季扶声望去。 而对方似乎早已预料到,面上并无任何惊讶。 当年她离开江南,早已关闭了琳琅居,至于她那些曾在江南的老熟人——季扶声与水盈盈这些年都在京都,那如今正打点着琳琅居的,又是何人? “姜泠。” 季徵似是无意间发问,“来时,我好像在你的马车上见到过一本《夫序》。” “怎么了,季老师。” “没什么,”他摇摇头,抬眼凝望向她,“我想,你应当与《夫序》的作者认识。” “我怎么会与他认识……” 姜泠刚笑了声,还未来得及否认,忽然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话音猛地顿住。 《夫序》的作者。 重新开门的琳琅居。 那分外熟悉的行文风格…… 不可能。 这怎么可能。 姜泠扯了扯唇角,刚准备嘲笑自己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抬眸时却见季徵分外严肃的神色。男人一袭青衣,正立在她身前,缓声道: “你认识。” 他取出那一本《夫序》。 “翻开看看,翻到最后一面。” 她这才发现,一直被忽视的最后一面,于一个分外不起眼的角落处,竟有着分外模糊的一个字。 看清楚那个字时,姜泠的双手竟开始颤抖起来。 那是一个很模糊的“行”字。 是罪行的行,更是恕行的行。 “这本《夫序》,是他写的,”季徵也看着那书卷,“你知这是他何时写的么?” 姜泠紧攥着《夫序》,面色煞白。 “在金善寺,”男人道,“金善寺的灶房里,他写下这本《夫序》。因为先前在江南书馆,他听到过你的那句,这世上为何没有一本书教男人该如何敬爱自己的妻子,于是他便写下了这本书。说起来,这其实是《夫序》的第二版,第一版手稿曾在西巫人放火烧山时,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其上的每一字每一句,皆出自他之手。”从 平等的爱,到相互的爱。每一个字眼,皆是力拔千钧。 闻言,姜泠愕然抬首,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日影倾落,于她清澈的瞳眸间剧烈打转。 “后来,他中了情蛊,手臂疼痛难忍,几近不能动笔。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再次写完这卷《夫序》。可不等他拿给你看,你就晕了过去。” “姜泠,你还记得你先前在西疆,经常生病,高烧到晕厥吗?张太医说你只是身体虚弱、水土不服,可那根本不是什么水土不服。你还记不记得你曾被人拐至青.楼?那些人曾往你嘴里面灌了东西,他们所灌的,正是情蛊。” 女子紧攥着手中书卷,险险往后退了半步。 “不可能。” 她连连摇头,生平第一次对季徵的话有了怀疑,颤抖着声音道: “若是情蛊,我怎会……我又怎会活到现在。” “那是因为,有人替你找到了解药。那便是灵山上的花,灵泉中的水,以及——所爱之人的心头之血。” 说到这儿,季扶声面上露出些许不忍,告知了她真相。 所爱之人的心头血。 听到这话,果不其然,姜泠面色一变。她一袭素白色的衫衣,就站在距琳琅居不远处的巷道边。余光之中是那来来往往的人群,或是走进琳琅居,或是自琳琅居走出、打她身边而过。 一瞬之间,她好像听不见那风声了。 一双眼紧紧盯着身前,季扶声那被微风拂动的衣摆。 “你是如何知道这些?” “因为,”季徵的声音顿了顿,须臾,他以一种分外怜惜的目光重新凝望向她,一字一字,“在西疆军帐里,替他取那一碗血的人,就是我。” “轰隆”一声,天际闪过惊雷。 这一场大雨倾盆落下。 姜泠攥着那本书,在一间庭院里等着。 就在刚刚,季徵告诉了她一切。 原是她自己中了情蛊,而唯一解情蛊的办法,便是取她心爱之人的心头血。即便是并不知晓她究竟爱不爱自己,步瞻还是让季徵将自己的心头血取出。 那是个北风呼啸的寒夜,渐渐的,血滴了满银盆。所幸季徵医术高明,几经救治,终于从阎王爷手中抢回来步瞻的这条命。 他并没有死。 他是诈死。 季徵还记得那天步瞻说的话。 那时候,男人倚在床榻边上,面色苍白。有月光倾洒下来,他四肢僵硬,宛若一个死人。 他是在害怕。 “步瞻他……害怕什么?” “他怕你不爱他,害怕他的存在,是你的梦魇。” 季徵声音很轻,回应她。只这一瞬间,忽然让姜泠回想起来,曾经西疆军帐外,自己同那人说的一席话。 那是风雪呼啸,步瞻弯身,将她瘦小的身形抱住。 他忍住话语中的所有情绪,佯作无事般问她。 “太医 说你着了魇,在梦里唤朕的名字。姜泠,原来朕一直都是你的心魔,对吗?” 她躲了他这么久,逃了他这么久。那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步瞻心想,他应当真正地放手。 做出这个决定时,他在军帐内坐了一整夜。 大雨滂沱,将姜泠的思绪拽回。季徵沉默了片刻,又补充道:“他更怕,你还比他想象中更爱他。” 怕她也与他一般,做出取血救人、近乎以命换命的决定。 他不敢去赌。 于是他便选择了诈死,选择了逃离过去,也选择了放她这一条最为稳妥的生路。 至于他身上的情蛊,季徵道,兴许是那次放血将蛊毒驱散了些,他如今在用些草药吊着,也能勉强压制着毒性。只是每至月圆之日,那情蛊便会发作,使人疼痛难耐、几欲求死。 听着听着,她后知后觉——自己不知何时竟落下泪来。 “阿泠,你还是像从前那般爱哭,”季扶声垂眼看着她,温柔笑了笑,“这件事幼帝也知晓,只不过他也不愿告诉你,那个男人至今还活在世上。直到前些日子你看到了这本《夫序》,见你愈发消瘦,他终于托我,带你来一趟江南。” “幼帝他还说,如若你还愿意去见那个男人,他便好好守着这江山。幼帝说他已经长大了,足以独当一面,叫你与那个男人放心。” “他会将这大魏治理得河清海晏,昌盛太平。” 再一帘春雨飘入庭院,方才在琳琅居,她遇见了正在铺子内打杂的下人。 他们说东家如今不在店里,与谈公子一道出门采货去了。 姜泠便循着季徵的指引,在这间庭院内等着。 后者将骨伞递给她后,便起身离开了。一时之间,偌大的庭院内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满院子看得正好的桃花树。 姜泠坐在廊檐下,紧张地攥着《夫序》,眼神数着桃枝。 就在此时,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姜泠一颗心猛地被提起。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打开庭院的门,映入眼帘的却是另一张熟悉的脸。那是个面相憨厚老实的读书人,一身布衣,正牵着一个女童自院门外走过。 薛才瑾看见了姜泠,先是一惊,继而露出几分喜色。 “姜姑娘,真的是你!这是小女素素,过来,素素,快说见过姜姐姐。” 那小女孩生得粉雕玉琢的,见了姜泠,甜甜地唤了声:“见过姜姐姐。” 姜泠缓过神思,应声朝那女童一笑。 老朋友相见,自然是免不了一番叙旧。薛才瑾说,随着女子学堂的推广,他与夫人也在青衣巷创办了一间学堂。如今那学堂里前来读书的都是这条街的女孩子,待素素再长大些,也要将她送到那学堂里念书。 他一边说,一边赞叹,如今这天下女子可以读书,亦可以行商,可是高兴坏了他家里面那位优秀的夫人。现在他们两个人的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别提有多滋润了。 正说着,薛才瑾看了看日头,心中惦念着夫人,赶忙牵着素素拜别了。 姜泠也站起身,走出院送他们。 临别时,对方还送她了两条看上去格外鲜美的大鲈鱼。 她撑着伞,走到院门前,彼时天色微沉,灰蒙蒙的天际泛起了一道暗金色的光晕。看着这暮色,她心中不由得多了几分失落,就在姜泠欲收伞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 “姑娘是在找何人?” 只这一声。 姜泠手中的骨伞“啪嗒”一下,坠落在地。 迎面飘来的是细润的雨丝,和那一道熟悉的旃檀香。旃檀香气极淡,被那草药的味道微微掩着,却还是令她一下分辨出来。 姜泠恍然转过身,看见站在庭院门口的男人。 他撑着一柄骨伞,立在朦胧烟雨里,光影自他雪白的衣袂间穿梭而过,男子长身鹤立,飘然若仙。 对方眉目温缓,柔和的目光落在姜泠清丽的面庞上,看着那两行清泪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自她眼中夺眶而出,不过少时,姜泠面上便是温热一片。 她顾不得弯身捡伞。 迎着雨线,走上前,颤抖着双手抚摸上男人的眉眼。 “是……你吗?” 她的声音里,是止不住的哭腔,“步瞻……是你吗?” 他极为配合,乖巧地阖眼,须臾,从喉咙里发出极低的一道声息。 女子手指温热,一寸一寸,拂过他的双眉、眼睫、鼻梁、脸颊…… 她忽尔想起,先前在西疆军帐外,步瞻与自己告别时,也曾这样抚摸过她的脸庞。 一寸寸,一分分。 每一寸,每一分。 如今姜泠才知道,那时候的他,是在牢牢记住她的样子。 在院中等他时,姜泠曾想过再相见时的所要说的话,她想过会问他,为何这般一声不吭地诈死,想过他近些年一个人在江南过得好不好。可真当她被男人揽入怀中、重新感受那心跳时,千言万语,却是有口无言。 步瞻抱着她,抱得极紧,几乎用尽了毕生力气,想要把她揉入到自己的骨血中。 终于,姜泠抬起下巴,用颤抖的掌心抚摸过男人的心口。 “疼吗?” 她忍住声音的颤抖,问他, “取心头血,很疼吗?” 闻言,男人目光微顿。姜泠这才发现,他的鬓角处竟多了几根不易察觉的银丝。 “疼。” 步瞻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整个掌面摊至他的心口处,眼睫湿润了几分,委屈道, “夫人,好疼。” 银针刺入,流了满满一盆血,真的好疼好疼。 只这一句,让她再度潸然泪下。 从大宣景和十二年欠下的那一句夫人,终于在大魏顺德五年的春天,被他说出了声。 那就回到一切的起点,让他们从这一句夫人开始,从最初开始。 从他们,刚刚相爱时开始。 雨落纷纷,桃花映天。春色葳蕤,风月无边。 . -正文完结- 韫枝/! 韫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01 章 番外01 番外01——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这是姜泠重新回到江南的第二个月。 江南多雨,尤其到了春时,雨水愈发旺盛。然,这边的雨水却与盛京的大有不同,淅淅沥沥的春雨落下来,朦朦胧胧的雾气升上去,将整个青衣巷笼罩得愈发潮湿而干净。 姜泠披了一件雪白的衫子,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药,正往巷子里面走。 还未走到院子门口,她就听到从院内飘来的、孩童们的琅琅读书声。 步瞻一袭白净的长袍,握着一本书立在院中。于他身前,七七八八坐着几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子,他们摇头晃脑的,正跟着步瞻念着一篇诗文。 童声稚嫩清脆,在这其中,姜泠还找到了年纪最小的素素。 步瞻教一个是教,教两个还是教,两家又相隔甚近,薛才瑾索性便将连字都认不得几个的小素素抱过来,让她在角落里听着步先生教书。 步瞻不收他的钱,但对方心里头却有些过意不去了,为了报答,薛才瑾每次来接素素时,都会给他们带上好大一条鲜美的大鲈鱼。 姜泠曾问过薛才瑾,他与夫人也都是读书人,都在学堂里教书,他们夫妻二人为何不亲自教素素读书识字?闻言,那薛书生露出一个老实憨厚的笑容,他嘿嘿地笑着,说他与夫人都管不住素素。 谁人能管住? 薛才瑾摸了摸鼻尖,道,你家那个冷面相公能管住。 说这话时,他面露尴尬,提起步瞻,他的眼神之中甚至还有几分瑟缩。 姜泠想起来,之前步瞻干过的那些“非人之事”,与他的话语中不由得多了些歉意。 所幸对方也没有追究当年的事,将素素交到姜泠手中,笑得十分温和。 薛才瑾与他的夫人张氏,都是和善温婉的人。 素素也生得机灵聪慧,虽是院中年纪最小的,可学起功课来却一点儿都不比其他人费力。姜泠甫一推开院门,恰有道明媚的光影直直劈落,将眼前映照得一片干净敞亮。 满院子的春景,满院子的活泼生气。 步瞻正站在这一片葳蕤绿影里,微微侧着身,侧脸被一片日光笼罩着,分外白皙。 听见推门声,他侧首望过来。 一看见姜泠,男人的面容又柔和了几分。 他将手中书卷一卷,走过来。 去做什么了??_[(” 姜泠答:“买药。” 她的手中提了大大小小几个药包,皆是从陈记药铺抓回来的中药。 “昨日我见屋中小屉不剩多少药了,今日出门便买了些回来,不知买的对不对。” 这是她第一次拿着谈钊给的单子,去替步瞻抓药。 自从她来到江南,谈钊便鲜少出现在步瞻身侧了。也不知他是被步瞻所“驱逐”,还是他有眼力见。总之,这些天,她越来越难觅到谈钊的踪影。 谈钊说,这些年,步瞻一直在用 中药抑制蛊毒。 这药虽能抑制毒发,却也不能根除,每月总会有那么几天,毒发会如期而至,叫他备尝蚀心之痛。 ?韫枝的作品《细腰藏春》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听着姜泠的话,一袭月白色长袍的男人笑了笑。他的目光温柔落于女子身上,唇角边荡漾出一个浅浅的弧度。不知是不是被这书卷的气息熏陶,姜泠竟觉得此时此刻的步瞻较以前似乎柔和了许多。他的神色温柔,谈吐举止之间更多了几分儒生的斯文气,原本眉目之中凌厉的锋芒悄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温和清润。 不等他开口应声,一侧有童子轻轻扯了扯步瞻的衣袖,怯生生地问: “步夫子,这是什么字?” 他的小手指了指书卷。 步瞻弯下身,他今日未束发,青丝就这般迤逦而下,乖顺地垂搭在胸前。姜泠的目光也被这吸引住,微垂下眼,几根银丝骤然出现在她面前。 本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他竟已有了华发。 莫名的,她鼻腔微微酸涩。 步瞻较先前也变了许多。 那等骄傲的、不可一世的人,有一天竟也会为了一个简单的字眼,在不过五六岁的男童面前俯下身段,温和地为他讲字音与字义。 就这么一瞬之间,面前那男童的脸庞,竟与煜儿的重叠。 姜泠站在一侧,手里提着还未放下的药包,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番景象——气质清儒的男人微弯着身段,认真教着那男孩识字读书。模样约摸着有五六岁的小男孩,刚及他的腰身之处,听着“步夫子”的话,若有所思地点头。 待完全理解后,小男孩露出开怀的笑容。 姜泠不禁心想。 煜儿五岁时,也是这样的吧。 不,他似乎比这孩子高一些,瘦一些。 他总是紧抿着唇线,明明年纪轻轻却装成一副早熟的大人模样。他不喜欢笑,好像无论什么事都无法让他真正地开怀。他总是过分懂事,过分独立了些,他不喜欢麻烦旁人,无论是读书写字,或是习武练剑,都很安静。 就连陈太傅也时常说,太子殿下过于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 她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娘亲。 一想到这里,姜泠眼中愈有泪水打转。泪光将她的眼前晕湿,于这一片模糊的光影里,她的面前竟出现了那一道深紫色的身影。 父慈子孝,家庭和顺。 小太子昂着脸,满面钦佩地朝着步瞻望过去,他脸庞稚嫩,却写满了天真与幸福。 正与面前那名男童一般。 姜泠有些见不得眼前这般场景,忍着泪别开脸去。 江南的花开得愈发茂盛,不知京都的桃花谢了没有。 步瞻为那孩童解答完时,已将近黄昏。金粉色的余晖倾洒下来,铺落在每一个孩童们的肩头。临走时,素素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同姜泠与步瞻打招呼。 她低下头,含笑回应。 偌大的庭院清净下来。 二人都喜清净,不喜欢 周遭太过于闹腾,故而所选的院落也是青衣巷中最清净的一条街巷。但待那些孩子们走后,姜泠却觉得满院子的生气好似丢了一大半儿。 正呆呆愣着神,身侧之人忽然轻咳了两声,一下唤回她的神思。 ?想看韫枝的《细腰藏春》吗?请记住[]的域名[( “在想什么?” 姜泠摇摇头,“没什么。” 适才他同赵家那男孩子说话时,余光便见她一直出着神。 那时她的眼神呆愣愣的,直直望着那赵家孩童,目光却穿过那孩子的身体,不知汇集到了哪一处。见此,步瞻似乎也猜到她是在想着什么,沉吟片刻,牵过来她的手。 她的手依旧很白皙,细嫩。 这是一双从未沾过阳春水,无比娇嫩矜贵的手。 步瞻的手指却微凉。 还未走回屋,他的步履顿了顿,忽然俯身咳嗽起来。那咳嗽声很猛烈,一声带着一声,似乎要将人的肺腑尽数咳出来,听得人颇胆战心惊。见状,姜泠赶忙走进去为他倒了杯温水。他咳得面色微红,一口一口慢慢吞咽着温水,姜泠能看到他昂头时喉结的滚动。 见他咳得这般难受,她便起身,要去取药包。 “我去给你熬药。” 还未走几步,她的手腕便被人轻轻拉住。 步瞻摇了摇头,声音微哑:“叫下人去。” 院子里原本没有仆役,谈钊临“离开”时,特意买下了几个聪慧能干的下人。用他的话说,主上原本已习惯了没有仆从服侍,但念着她身子矜贵,又让他买了好几个仆从。闻言,她本想阻止,却又拗不过那人,只好听了对方的话,挑选了几个模样看起来顺眼的仆从。 她来后,整间庭院又有了大大小小的各处改动。 院子里摆满了她喜欢的花,内室也装成她喜欢的模样。她爱读书,爱画画,步瞻在书房内挂满了季扶声的画,又在内卧置了一块春色满溢的屏风。 姜泠往回扯了扯袖子,小声:“我也没有那么矜贵的。” 步瞻微微蹙眉,“有。” 紧接着,她就被人按回到软椅上。 步瞻明明是个带病之人,力道却依旧极大,她根本不由得反抗,只好乖乖地坐回到那椅子之上。见她坐稳了,对方也坐过来,一颗颗替她剥着葡萄。 “如今天色不算晚,要不要去看看四宝坊?” 前几日,步瞻刚从季徵手中买下四宝坊。 季徵道,盈盈喜欢京都,他定是要陪着盈盈留在京中的。与其时常惦念着江南这边的生意,倒不若直接将其转手给能更好经营它的人。 黄昏时分,南金街仍是人声鼎沸,生意兴隆。 四宝坊虽坐落在南金街,但前来买字画的人并不算多,整个正厅挂满了字画,装修风格恰如京都的丹青楼。叫人掀帘而入,只觉春风拂面,山水意趣皆从中来。 这里不求奢华,只求个“风雅”。 见到姜泠与步瞻,记账先生拿着账本前来,对着两名东家鞠了鞠身子。 她接过账本,随意翻了翻。 其实这里的生意也不用她多操心,一来二人并不以此为生,开这间书画馆全凭喜好,其二则是,步瞻已将这里的一切都打点得很好。姜泠总觉得对方仿若有一种很是神奇的魔力,虽然身体抱病,却能将周遭的所有事宜处理得十分妥当——包括四宝坊的每一笔账。 如若有什么真能难倒他的事,姜泠心想,也只剩下晨起时的替她描眉。 他明明字写得很好,画功也不错,可为她描起眉来却有些笨手笨脚的,怎么都画不好。每每至此,他总是微微颦起眉心,神色有些懊恼。 正想着,她忽尔于四宝坊的一处书架上,看到那本令她分外熟悉的书。 ——《夫序》。 是他为她所写的夫序。 见姜泠目光落在上面,步瞻抿了抿唇。恰有一道微冷的风穿过,恰恰拂过他云雪般干净洁白的衣摆。他跟着姜泠走过去,瞧着那本《夫序》,提起当年的事情来。 从江南书店,到金善寺,再到西疆。 他的声音很轻缓,就像是这一道穿堂而过的风,抚动那一点看似并不甚起眼的波澜。 他说,此书他统共写了三版,在金善寺被焚烧干净的是第一版,在西疆和在江南时所著的是第二版,如今摆在她面前的是《夫序》的第三个版本。 这第三版,是在前两版本的基础上修订并完善的,他会将此书送去刊印,以自己的能力,让更多人看到这本书。 看到这本,真正为女子所著的书。 说这话时,姜泠清楚地看见,男人眸底闪烁着温柔的光。那光晕柔和、温缓,看得她心头处微微一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就此柔软地塌陷下去。 步瞻牵着她的手,带她好好逛一逛这春光明媚的江南。 从青衣巷,到南金街;自南金街,到东安道。 姜泠在一间学堂面前驻足。 学堂正门口,正立着一个牌匾,其上四个大字——育青书院,赫然在目。步瞻说这是这条街巷的一间女子学堂,每至清晨,这里面便会传来女童稚嫩的琅琅读书声,清脆悦耳,十分好听。 闻言,姜泠的目光不禁放远,似乎想要通过这一堵不高不矮的墙面,去看到另一头鲜活的春天。 步瞻也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二人并着肩,就立在育青书院之前。不知过了多久,姜泠耳边再度传来男人的声音。 他说,在江南的这些年,一直默默关注着京都那边的动向。 大事小事,风吹草动。 他坐在江南的庭院里,朝北遥望着京都。 他知道她做的所有事情。 知道她是如何执掌那朝政,如何打点着朝堂之中那连男子都觉得有些吃力的政事。他知道她为了大魏做了多少改革,又做了多少的牺牲。知晓她颁布的每一道懿旨、每一条法令,知道她是如何站在这座皇城之巅,为天下百姓做力所能及的事。 这么多年,她经历了太 多风雨。 京城的风雨飘至江南,蒙至人心头处,落了根,生了芽。 步瞻转过头。 他比姜泠要高上一个头不止,于这一片金粉色的余晖之下,男人低下头,直视着她那双乌黑纯澈的瞳眸。 即便是经受过了风雨的侵染,她的瞳眸依旧干净、透亮,像是璀璨而又珍贵的星子,于这漫天的红霞中闪着光亮。 男人认真凝望着她,由衷,道: “姜泠,你做得很好。” “比我当时,要好上太多太多。” 先前他事政,虽是雷霆万钧,却也总是一意孤行。 他太自信,自满,甚至自负与自大,他做惯了那掌管人生死的上.位者,性情变得冷漠寡淡。也正是在姜泠身上,他学到了何为谦卑,学到了何为柔软之物,也能迸发出擎天的力量。 欲往回走时,天空逐渐开始滴雨。 江南多雨,这里的雨水却是柔和而多情的。他并非像是西域那般狂风大作、倾盆瓢泼,这一场春雨慢悠悠地落下来,轻轻坠落在人的衣肩与发梢。步瞻撑开一柄骨伞横在她头上,牵着她往青衣巷的方向走,姜泠的目光放远,忽尔落至一处。 是这里的女子商会。 见她这般神色,步瞻立即会了意,偏头问她:“要不要进去看看?” 商会并不大,从门口往里面看,厅堂内都是女子。似乎是为了避嫌,步瞻只撑了伞,守在门口。 那群姑娘看上去个个精明能干,见了姜泠,也十分热络地围上来。从前堂往里走,是大大小小的好几个包间,隐隐有谈论之声从包间内传来,被那一堵门墙隔着,让人听得不甚真切。 其中有人问姜泠,可否入了商行,是哪家商行的,还是这边的散商。 姜泠一面看着四周,一面随意应答。 那些女子声音虽是细软,听上去却十分有精神。见姜泠一直沉默寡言,对方也不愠怒,只当她本就话少。 她们一边介绍着自家的商行,一边又同姜泠讲着朝廷大力扶持女子商会的政策。 说到后者,受朝廷所惠,众人面上皆是笑容洋溢、神采飞扬。 她们定然想不到,如今眼前所站着的人,正是改变了她们这一生的人。! 韫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02 章 番外01 番外01——江南好,风景旧曾谙(二) 回到庭院,雨下得正大。 江南虽然没有像西域那般吓人的瓢泼大雨,但待到雨势大时,仍能将骨伞淋得噼啪直响。冰凉的雨水敲击着雨伞,如同一排排玉珠零落到那伞面之上,又顺着冰冷如玉的伞骨,似银线般一串串滴答下来。 姜泠先回到房里。 步瞻收了伞,待走进屋时,姜泠才发现他的肩头已湿了半边。 对此,他摆摆手,只道无碍,他换件干净的衣裳便好。 正说着,男人侧首朝窗外唤了唤,不过少时,立马有下人捧着件干净衣裳,走进来。 那小丫头生得颇白净,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睛,此时却只敢低着头,不敢与屋内那二位主子对视。 她叫喜珊,是个哑巴。 当初谈钊只用了半锭银子买下她。 买下喜珊并不是因为她生得好看,除了她说不出话、故而身价便宜,另一个方面便是谈钊居然难得地对这样一个弱女子起了怜悯之心。 他跟了步瞻这么多年,见过了太多腥风血雨,姜泠以为他早就练就了这样一颗铁石心肠,见他买下来喜珊,她不禁觉得十分讶异。 心中虽有疑,但姜泠也并未多问。 所幸喜珊这丫头做事周到细致,姜泠也十分地喜欢。 对方将衣裳放在桌几上。 姜泠将下午买的药递给她,叫她先拿去灶房煎药。 如今天色已晚,谈钊特意叮嘱过,步瞻身子不大好,每晚休息之前都需要服用那一大碗汤药。喜珊乖顺地接过药包退出去,一时间,偌大的内室只剩下姜泠与步瞻二人。 男人将湿哒哒的雨伞放置一边,手指干净细长,去拿那件干净的衣衫。 他将新衣裳拿着,却并未将身上那件被雨水淋湿的衣裳脱下来。见他此般犹豫,姜泠不免有些疑惑,方欲走上前问出声,可那话语还未脱口呢,女子的步子忽然顿住。 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如今她来到江南将近一个满月,二人平日里虽说是睡在同一张床上,但也仅仅是肩并着肩、伴月入眠。这一个月来,她与步瞻都是和衣而睡,从未做过那种事情。关于那件事,步瞻没有去要,她也没有主动去攀附。 前几晚时,她还会去想,今夜要该如何渡过。 他们没有亲吻,没有拥抱,甚至没有一丁点儿本该属于夫妻的面红耳赤之事。想到这里,看着面前犹豫不决的步瞻,姜泠忽然明白过来。她从觉得与步瞻再度相见之后,二人之间的氛围似乎有些不对劲,如今看来,确实是那么好几年未曾见面的时光让二人变得生分了些,让他们皆变得局促、拘谨、不安。 他们中间似乎横亘着一道看不见的鸿沟。 正无声“对峙”间,房门又被人从外敲了敲。喜珊的动作很利索,已端着那碗药汤,走了进来。 见步瞻并未更衣,少女面上同样露出疑惑的神色 。 但她却不敢多有反应,仅愣了一时,立马又低下头,将汤药摆放好,继而恭恭敬敬地离去。 姜泠走上前,端过那碗药。 “我喂你吧。” 步瞻的目光凝在她身上,顿了顿,笑,“好。” 汤药看起来甚苦。 姜泠想了想,将药碗放下来,重新往里面放了一块方糖。 此举将对面逗笑了,他“噗嗤”一声,眉眼愈弯。 “我不是小孩子,不爱吃糖。” 姜泠攥着勺子,闷闷应了声:“可是我想让你吃甜的。” 他不是个爱吃糖的小孩子,却是个肯乖乖喝药的小孩子。每当姜泠舀着满满一勺递过去时,步瞻总是十分配合地张开嘴巴。他的鸦睫浓密纤长,轻轻地垂搭下来,像是两本小扇子,随着光影微微翕动。 忽然间,有风从窗而过,带着几缕幽香,飘至人的鼻息之下。 步瞻浓睫微滞。 见状,姜泠不禁询问,所发生了何事,可是这药太烫太苦了?对方的眼神却变得十分认真,定定地凝在她的身上,须臾,男人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 药已经喝了大半。 步瞻按住她的手。 他的面色白皙,没有多少生气,像是一个死人。他的手也更像是死人的手,冰凉得吓人。姜泠手背上一冰,却没有让手缩回,任由对方如此按着,也抬起一双眼凝望而去。 她的眼神再度询问,怎么了? 步瞻嗅着那沁人心脾的暗香,沉吟少时:“我要……与你坦白一件事。” “何事?” 此事说来话长。 窗外雨声未歇,风声愈发大了,送得那香气愈发扑鼻,直直涌入人的心腔、扑进人的脑海里。 也就是今晚,姜泠知道了步瞻,那不为人知的心事。 他见不得血。 从记事起,他几乎就长在死人堆里,所接触的都是肮脏的血污,以及那森森白骨。或许是为了复仇,或许仅仅只是要活命,他杀了太多太多的人,也因此落下了头疾。 每每发作时,便如同有万虫吸髓,痛苦万分。 直到他遇见了姜泠。 那个身上带有异香的女人。 说到这里,步瞻声音顿了顿,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姜泠瞪大了眼睛。对方也抬起头,再一次直视着她清澈的瞳眸,沉着声息,缓缓道: “你身上的味道,可以缓解我的头疾。” “故此,那时的我才一遍遍接近你,成日去听云阁去看你。” “那时候我卑劣无耻,只将你当作一味可以舒缓我头疾的药引。” 说到这儿,男人的眼神有一些慌乱,声音也明显变得慌张起来。对方似乎在担心着她误会,在说完这些话之后,又忙不迭地补充道: “如今我不会了。姜泠,如今我是真的喜欢你,深爱你。” 说这话时,他就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孩 童,乞求着她的原谅、她的宽恕。 他的眼神赤诚,直落落地,迎上她的目光。 原来如此。 果然如此。 这么多年,这么多异样,对此她也已经猜到了个七七八八。但从他嘴里听到真相时,却又是另一番感受。姜泠将勺子重新攥紧了些,还未喝完的水面倒映出她那一双干净漂亮的眼。见她这般,对方忍不住伸出手,很想将她单薄瘦弱的身子揽入怀中。 可他的胳膊方伸至一半儿,又顿在半空中。 他小心翼翼地,带着几分探求。 “可以吗?” 她将药碗放下,从软椅上站起身子。 步瞻的目光随着她,也将下巴抬高了些。他眼看着,对方将那崭新的衣物放到他面前,问他,为何不敢当着她的面去换? 为何不敢? 是仍有防备,还是仍有芥蒂? 姜泠看不见这沟壑,也触碰不到这沟壑。 不知它有多深,是否还如同先前那般,稍有不慎一失足,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见状,男人顿了一会儿,再望向她时,终于点了点头。 他脱下那一袭月华色的长袍。 素白色的衣,如云朵般片片坠下,跌落在他的脚踝之处,几经波折,终于露出最里面那件样式愈素的里衫。 他欲再往下褪时,身前的姜泠忽然上前一步,攥住他的手。 她的掌心很烫,如此覆在他的手背上,男人眸光动了一动,温声:“怎么了?” 她好像明白了。 就在刚才,她好像明白了,步瞻为何不愿意在她面前脱.衣。 里衣的颜色素白干净,样式更是很简单,从领口开始的一排衣扣,只用手指轻轻一挑,便能如此轻松地解开。 解到第三颗时,姜泠的手指竟开始发抖。 那是一种情不自禁、不能控制的颤抖,唯有那一截小拇指僵硬地蜷缩着,从他胸膛前刮蹭而过。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步瞻浓黑的睫扇了扇,那一袭里衣就这样施施然落了地。 那样一个不甚明显的针.眼,就如此出现在姜泠面前。 靠近心口处的、已经愈合很久的,却依旧能窥见的针.眼。 只一眼,她的鼻腔之中,便泛起一阵酸涩之意。 她眼睛红了。 像是要哭。 看见她微红的眼眶,步瞻赶忙捉住她的双手,哄道:“不看了,莫再看了。” 那伤口并不狰狞,但步瞻知道,这也会吓到她。 男人手指很冰,先是抓稳了她的双手,而后又想过来捂住她的眼睛。 姜泠躲过他的手,吸了吸鼻子,微哑的声道:“我无碍。” 她的性子有些固执,执拗地去拨开男人的手指,去看他心口处的痕迹。 季徵说,这一针,是直直朝着他的心头处扎下去。 与其说这是银针,倒不若说,他所 用的是一把银锥。 锥头锋利,却也极省力气?,让所用之人不消多少力道,便能直直地将其刺入另一人的心胸之处,不过少时,眼前便是一阵血肉模糊。 姜泠再不敢去想,伸出手,将手掌贴了上去。 他的手指很凉,胸腔之处却是温热的。 姜泠的手掌轻轻贴在上面,能感受到掌心之处的跳动。她做这一切时,步瞻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由她将掌心一寸寸往下移、去往他的伤口处移。 “还疼吗?” 那里还疼么? 他摇摇头,露出一个轻松的笑。 “这一点伤,早已不疼了。”言罢,似乎怕她不相信,男人又攥住了她的手腕,往心胸处贴了贴。 “喏,你看,这伤口并不深,只是位置比较吓人罢了。所幸季徵的医术高超,并未让我流多少血。你看我如今不还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吗?” 外间风雨声映衬着他温柔的声息,让姜泠的鼻腔愈发酸涩。 她这般,步瞻愈发慌了神。他忙不迭伸出手去,用手指擦了擦她眼睫处的泪。 “莫哭了,阿泠。我没事,我没事的。” “不疼的,一点儿都不疼的。你莫哭了,我是个笨的,不会哄姑娘。”她这副模样,男人只能心急地在她身前站着,束手束脚,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 闻言,姜泠不禁轻轻推了他一把。 “你先前,当真没有哄过旁的姑娘么?” 他斩钉截铁:“没有。” 见状,姜泠的声音愈发碎了:“你连想也不想,就糊弄我说没有。” “当真是没有,”他也低下身,声息随着丝丝雨声,就这般轻柔地落在她的耳边,“我没有哄过旁的姑娘。姜泠,我只哄过你一个姑娘。” 他声音认真:“我也只喜欢过,只爱过你一个姑娘。” “我步瞻这辈子,只爱姜泠这一个姑娘。” 听着他的声音,一瞬之间,姜泠眼前忽闪过那年深秋。 她跑到金善寺最大的那棵姻缘树下,努力地踮着脚,许下那最诚挚、也最难以成全的愿望。 是神灵听见她的话了吗? 她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了吗? “施主,此乃姻缘树,两人的姓名八字之物一旦写在这红绳之上、系绑在一起,便是心契神齐,不离不弃。” “神灵会保佑施主与您家夫君,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会保佑你们,一生一世一双人。” …… 似有遥远的声音,自记忆深处传来,一下又一下,伴着这雨声滴落在人的心坎上。 那记忆太过于真切,却又历经着岁月的洗礼,一点点变得模糊起来。 窗外,春雨还在下。 这不像是西疆那边的狂风暴雨,而是轻缓的风,和煦的雨,二者交织着,温柔地倾落下来,轻悠悠地蒙在人心头处,将人的一整个心浇灌得酥.麻。 步瞻也随着那淅淅沥沥的雨声,搂住她的腰,吻下来。 他吻得很轻,很小心翼翼。 姜泠柳枝般细弱的身段就这样被男人搂入怀里,与他的怀抱之中,她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体那极轻微的颤抖。有这么多年未见了,两个人的举止竟然都有些生疏,于这生疏之余,还多带了些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 她被步瞻抱上榻。 松软的床榻微微一陷。 雨声淅沥,拍打着窗柩,湿漉漉地落向大滴。 雨水美好,万物生春。 姜泠迎着对方的声息贴上来,没入他怀中时,又缓缓闭上眼。 她就这样紧贴上去,紧贴着步瞻的怀抱,紧贴着他的心口之处,感受着那一份久违的、独属于他的温度与心跳。 唯有这温热感,唯有这怦怦之声,才能让姜泠反应过来,他真的回来了。 他是个活人,活生生的,一个名叫步瞻的人。! 韫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03 章 番外01 番外01——江南好,风景旧曾谙(三) 步瞻的手指抚过她的眉眼。 他的手指甚是冰凉,像是一块干净的美玉,在姜泠的眼皮上拂了一拂。她下意识地闭上眼,嘴唇趁此已被那人轻吻住。唇上柔软的触感送来温热的吐息,令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环搂住男人的脖颈。 她已好久未曾有过这种感觉。 未曾有过这般,令人心旌荡漾的感觉。 这就好像是原本沉寂如一滩死水的湖面上,忽然有人撑着篙泛起了一叶扁舟。小舟摇晃着,在湖心搅动起粼粼波纹。湖边的蓬蒿地里有人轻柔地哼着小曲儿,声纹落在水纹里,金光撒在湖面上。 姜泠有些贪婪地,嗅着对方身上的香气。 还是熟悉的旃檀香。 只是多加了些草药味道。 那香气仍然很是舒服好闻。 她将脸深深地埋进对方的颈窝里。 步瞻掐着她的腰,将她同样也抱得很紧。他的手指葱白,却又十分有力气。又一个吻就这般辗转落下,自她的鬓角,一寸寸落到耳廓、耳垂,最后贴在她细白纤长的脖颈处。 姜泠扬起光洁的下巴。 那吻如同一场春雨落下,酥.酥.麻.麻的,步瞻一边亲吻着她,一边解她的衣衫。今日虽下了场雨,但她穿得本就不多,薄薄的两件素衫子,再往里面走,便是一件藕粉色的小衣。 解开小衣之前,步瞻的手指顿了顿。 他微微喘.息着,问她,可以吗。 藕粉色的衣料发出簌簌的声响,终于坠落在姜泠素白干净的脚踝处。她整个人贴上去,赤诚地、毫无遮掩地全部贴上去。对方亦是赤诚,二人的胸膛就这般贴着,近得能听见彼此怦怦作响的心跳声。唯有那几缕不甚听话的发丝做了逃逸,沾染了些汗珠,湿漉漉地黏在人白里透粉的肌肤上。 姜泠的一张脸也都红透了。 她已有许久未曾这般情怯。 夜雨声经久未歇,满室的好春光,她却有些不大敢低头。夜风涌入,拂得她身上微微泛凉,女子的胸前却是滚烫的、是火热的。那样的一对火热之物,在肌肤相触时再度变得沸腾不止,这一颗心就这样触碰着另一颗心,焦灼的呼吸也触碰着呼吸。 步瞻的动作很轻。 像是方下的一场春雨。 她张了张嘴唇,还未发出声息,又因情怯难以启齿那个令人面红耳赤的单音。姜泠微微扬着头,紧张地咬着下唇,将双眉轻蹙着,云娇雨怯,格外动人。 见她这般,步瞻不免笑了笑。他的笑声很轻,男人掐着她的腰,在她耳边低语:“莫要紧张。” 姜泠的耳根子又“腾”地一红。 胡说,她才没有紧张呢! 话是这么说,但她还是抓紧了步瞻的胳膊。他的皮肤极白皙,不过少时,其上便多了一道红手印。 虽不甚鲜明,却仍能窥看其痕 迹。 步瞻耐心地引导她:“放松些。” 她腰身处十分硬,如一根紧绷的弦。所有的思绪也都紧绷着,听了对方的话,姜泠抬起一双软眸。 乌眸盈盈,像是盛满了水,看得人愈发心软。 步瞻的眸光动了动,压下身。 眼前的粼粼月色被遮挡住,这一衣带了春水,朦胧水雾弥漫。 她眼前亦有一场小雨淋落。 窗外的春雨绵绵下着,雨线拍打窗棂,在人心头敲开了花儿。 在这场久违的春雨里,她的发被淋湿、身体被淋湿,就连那呼吸声也被淋湿。缠缠吐息间带了许多雾气,软绵绵的,怎么也拨弄不开。 与她的轻柔相反。 步瞻的喉结硬得结实。 他就像是一块大石,一块坚硬的、带了些棱角的石。那些棱角将她的柔软碾碎,又一寸寸磨成沙沙的粉。她的声音亦是微沙,又被那坚硬的石头碾碎,融化在这一片春雨里。 雨水将月色衬得不甚明。 姜泠的眸光亦是晦涩,不甚明。 灯火摇晃着,她的手指紧紧攥住一侧的褥子。不过顷刻之间,那层薄薄的褥子便被汗水打湿。姜泠已分不清这是谁的汗,更分不清耳边是谁的心跳、谁的吐息。 “啪嗒”一声。 她摆在床脚边的发簪被人带到地上,摔在一团柔软的衣物上。 月光闪在那珠翠上,跳跃着,似乎想要逃。 男人手臂上青筋隐隐,一把将她抓住,将她的双手高举过头顶。雨珠敲打着,两个人在雨水中融为一体,共同化在这片漫天春光里。 ……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雨终于停下来。 姜泠四肢微酸,绵软无力的倒在男人怀里。 他的怀抱极宽,极温暖,同样也十分的坚硬,只一伸手便将她瘦弱的身体全部裹挟住。见她额头上还有细细密密的汗,男人又从一侧取过来一方干净的帕子,为她仔细擦拭。 旃檀香气拂面。 姜泠微抬起头,看见他浓黑的睫。 “不舒服么?”他问。 先前他们虽有磨合,但都错在他太过于蛮横,而如今他身上那份独属于上.位者的高傲与强势已悄然不见,如今的步瞻,更像是一户寻常百姓家的夫君,在事毕时温柔地抚慰着小娘子的情绪、于她耳边轻声呢喃。 姜泠摇了摇头。 不是不舒服,只是有些……不大习惯。 其一,是不习惯这么多年空档之后的温存;其二,便是不习惯他如今的轻声细语、温柔小意。 她抿了抿唇,还未出声,眼前忽然有银光闪过。 那不是月光,而是他鬓角边那几根既不明显又有些显眼的华发。 姜泠忍不住伸出手,用小拇指将那一缕银丝挑出来。 银发极细,就如此缠绕在她白皙的小拇指上。步瞻的目光也在其上顿了片刻,他并未出声,却将她 的身子抱得更紧了。 姜泠想起来,步瞻如今的华发,有绝大部分原因是来自于他身上那份还未彻底清除干净的情蛊。 一想到这里,她的心口处便不受控制地一痛。这一时间,仿若有人同样用那根宛若锥子的银针扎入她的心头,长针一点点没入,让她越看那些银发,便越觉得心口绞痛。 “你……如今身上的蛊毒如何了?” 几经思量,姜泠还是忍不住,问出声。 果不其然,步瞻原本还是温柔的面色,在听到那“蛊毒”二字时,他的神情忽然顿了顿。姜泠不等他开口,又继续忧心道:“季徵可否说,你如今的蛊毒可是有缓解,或是……可否有蔓延?我听谈钊说你每月便有几天蛊毒发作,这情蛊在你体内虽然不甚致命,可发作起来也宛若万箭穿心、疼痛异常。步瞻,你可否想过——” 男人正搂着她腰身的手松了松。 这一瞬间,他的眸光忽尔变了变,似乎想起来这蛊毒的解法,又似乎是回忆起蛊毒发作时的疼痛。男人抿了抿唇,不过顷刻又重新伸出手,将她一抱。 他的下巴放在女子头顶上,不管她先前的话,声音很轻:“睡觉。” 这一声,他的语气中终于有了命令。 “步瞻!” 姜泠忍不住抬起头。 她的下颌一点如玉,被月光映照得十分白皙,透着莹白的光泽,那一双眸却是纯澈而瞑黑。姜泠直视着他的眼睛,认真道:“这么多年,你可否想过解开身上的情蛊?” 那蛊毒并非并无解药。 ——灵山上的花、灵泉中的水,还有…… 步瞻再度抱紧她。 “天色很晚了,明日还要早起教书,先歇息罢。” 他的性子一向如此,姜泠知道,她根本拗不过他。 言罢,男人小扇般的鸦睫一垂,一双眼安静地阖上,只留下眼睑处那一片淡淡的乌黑。 她没法儿,只得轻叹了声,将脸埋入他的怀里。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甚香甜。 她的四肢酸软无力,虽然周身很疲惫了,但一闻到步瞻身上的那药草气味,她总是不可遏制地惦念起对方身上的情蛊。每至月圆、情蛊发作、生不如死……想着想着,姜泠眼皮终于沉重地耷拉下去,陷入那一片昏沉之中。 翌日,步瞻醒得很早。 他已经不习惯使唤仆从,可喜珊还是为他们准备了一桌早膳。眼前这早膳虽不及宫中那般丰盛,却也是异常可口。似乎想着她昨日睡得晚,步瞻便没有叫醒她,待姜泠坐起床时,已然日上三竿。 庭院内那琅琅的读书声仍吵不醒她。 步瞻推门而入时,恰见姜泠醒来。 见到她,男人的目光柔了一柔。他缓步,日光于他肩头镀上一层温和的光影。便是这样的景象,竟让姜泠回想起从前在步府的日子,那时她便是这样躺在听云阁的床榻上,遥想着,如若她与步瞻是一双寻常人家的夫妻。 原本遥不可及的奢望,落到现在,竟真的变成了现实。 步瞻将温水递过去时,姜泠仍在发着愣。 见状,他不禁伸手于女人面前晃了晃,笑。 “是睡傻了么?” 姜泠咽了咽口水。 她接过对方递来的温水,放在嘴唇边,一口一口地轻轻抿着。她喝完,步瞻又接过杯子,放至一边。 紧接着,男人又走过来。 她这才想起,自己昨日与步瞻弄得太晚,睡得急。 见他含笑过来,姜泠不禁惊恐地瞪大眼睛: “光、光天化日,你的学生还未走,你……你要做甚?” 她抱着被子,圆圆的肩膀却被遗漏在外。 步瞻一怔。 紧接着,他反应过来,不免笑开。日光温柔地倾洒下来,男人唇角边也翘起一尾浅浅的弧度,下一刻,姜泠看见对方手中的黛条。 “夫人美色如此,自然是……为夫人描眉添妆。”! 第 104 章 番外01 也许是那日光轻缓,也许是他声音太过于轻柔,姜泠面颊上一烫,一时之间,竟有了小女儿般的情怯。 不等她开口出声,步瞻已逆着光影走过来。他似乎刚喝完药,身上的草药味儿略浓。 “怎么突然想起来替我描眉了?” 姜泠方睡醒,面上神色依稀带了些懒意,像只慵懒的猫儿。步瞻低下头,替她拉了拉被子,将那圆润的肩头遮盖住。 “今早我教学生读书,读到欧阳修的《南歌子》,忽然想起还从未为你认认真真地描一次眉。” 步瞻的字画很好,描眉的手艺却让人不敢恭维。从前对方每次要替她描眉,总是被她一脸嫌弃地推走开。故而今早在姜泠还沉睡时,他专门唤来喜珊,好好学习了一番。 喜珊虽是个哑巴,但能听懂他说的话。 听步瞻提起欧阳修的《南歌子》,姜泠脑海里也浮现出这样一首词——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1) 步瞻在南金街买了最好的黛条,他先是将其放在黛砚上如磨墨般碾开,待其碾成粉末后又掺入净水。姜泠就在榻上优哉游哉地坐着,不过少时,男人已取过一支黛笔往上沾了沾,用左手轻捧住她的脸颊。 他的呼吸与目光一齐落下来。 笔头微湿,于那双柳眉之上浅浅拂过。 姜泠找了一面镜子。 她看着,这一回步瞻描得很仔细小心,却又将眉尾描粗了些。见状,男人不禁懊恼地取过来一方帕子,看着他面上的表情,姜泠不禁笑出声。 原来这世上还有真能难倒他的事。 她从步瞻手里接过黛笔。 “落笔时眉头轻些,中间过渡,待到眉尾时再稍微带一下。” 她说得温声细语,步瞻也听得认真。待她描完左边这如柳条似的秀眉后,男人微微颔首。 “我会了。” 他再一次接过黛笔。 姜泠看着他的手。 眼前这一双手,拿过玉玺,执过长剑,却依然生得修长而干净。姜泠瞧着那手指,一时之间竟有些痴怔。便是在这发愣之时,对方已然将另一只眉毛描好。 他就像是个认真完成了功课后的小孩子,从一侧拿过镜子横在姜泠面前,等待着她的夸赞。 与前几次相比,这一次确实好看了不少。 最起码她可以出门了。 姜泠抿了抿唇,娇笑着点头:“有待进步。” 说这话时,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摩挲着男人细长的手指。不知为何,眼前这双手在今日对她极具有吸引力,见她如此喜欢,步瞻也低下头来,瞧着女人搭在自己手指上那细嫩的柔荑,轻轻掐了一把。 她的皮肤极白,极嫩,好像只要稍一用力,便立马能掐出水。 方才那一句“有待改进”,明显让他不服气。 步瞻也伸出根手指,于她的虎口处摩挲着,似乎漫不经心地发问:“夫人,为夫还有哪里需要进步?” 还有哪里需要进步? 姜泠认真想了想,究其因:“夫君的手还不够巧。” 这本是一句无心之言。 却不料,对方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原本平静的眸光竟泛起一阵情动的波澜。 还不等姜泠反应,她的手腕立马被步瞻反手握住,下一刻,他像是一个开了.荤的放荡胚子,几乎要咬住她的耳朵。 “巧不巧,试一试?” 直到那温热的气息充斥了她整个耳廓,反应慢了半拍的姜泠忽然明白过来此话的深意。 不过顷刻之间,对方已伸手将她的腰身一环,瞧着她面上后知后觉的烫意,男人忍不住翘起唇角,轻轻笑了声。 他的笑声有几分得逞。 仿若受用极了她如今这般羞涩害臊的模样。 “你……你说什么?” 她一时紧张,竟还犯了结巴,“我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步瞻好像就是这个意思。 男人唇角边弧度不减,眸中颜色愈晦,气息倾压下来。 姜泠眼见着,对方就要掀开她身上的薄被。 等一等!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步瞻即将要掀开那被褥的前一瞬,一直十分安静的房门忽然被人从外轻轻叩了三声。一听这敲门声响,男人眼疾手快地将被子往她身上一笼,待喜珊走进来时,姜泠已裹成了个粽子。 对方虽然能听得见人说话,可较平常人而言,耳朵也不大好。故而她每每进房门时都会事先敲三下房门以作提醒。姜泠没想到喜珊会在这时候突然进来,对方也没想到步瞻此时还在房间内,待看清楚那微乱的床榻时,少女的脸颊“腾”地一红。 她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息。 步瞻身形高大,把姜泠遮挡了个严实。可即便如此,却也让人不难猜想到那身形之后是何等情景。待彻底回过神后,对方颤抖着双肩将手中之物摆放到一侧的桌面上——姜泠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此时已到了晌午。 喜珊端来午膳。 即便是在宫中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她也仍然不喜浪费,平日里也吩咐喜珊做饭简单些,不必太铺张。 姜泠的目光小心翼翼绕开步瞻的身子,肉眼可见到那小丫头的耳朵一路红到了脖子梗。对方匆匆将那些菜品摆放好,继而连头都不敢抬地朝床榻这边福了福,就忙不迭离去了。 真是好生……尴尬。 姜泠心想,幸好喜珊是个哑巴。 被这么一打搅,二人的兴致顿时丧失了一大半儿。而姜泠又未用早膳,一闻见饭菜的香味儿肚子便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步瞻只好为她将衣裳穿好,又小心扶着她走下床、来到饭菜边。 许是太过劳累与饥饿,姜泠这顿饭吃得 很香。 喜珊的手艺也很符合她的心意,甚至比宫里头的那些厨子更和姜泠的胃口。 甫一放下碗,她忽然响起一件事来。 步瞻耳边响起“啪嗒”一声,正见女人叩了筷子。 “怎么了?”他问。 日影金灿灿的一层,落在男人雪白的衣袖上,他今日同样也未束发,看上去十分温柔儒雅。姜泠抬起头,话到嘴边忽然有些羞怯,犹豫少时,才终于道:“一会儿用完午膳后,我……我可能要去药铺一趟。” “什么事?”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紧张起来,“身子哪里不舒服?” 见步瞻这般,姜泠唯恐他担心,赶忙摇头道:“不是身子不舒服,是……是……” 是什么? 她想了想,还是将心中顾虑说了出来。 “步瞻,我想去药铺买一些凉药。” 此凉药并非夏日祛暑之药,而是馋了麝香、藏红花、水银、柿子蒂等物的避.孕之药。一听她要如此,步瞻手里头的筷子果不其然地顿了顿,下一刻,他也放下双筷,朝她凝望过来。 男人目光温缓,没有质询,也没有责怪。 姜泠将身子侧了侧,两只手熨帖地放在双膝上,同他道:“步瞻,我想同你认真讲一讲这件事。你如今,还想与我要一个孩子吗?” 说实话,他并未仔细想过。 见她如此认真,男人亦是正色,开始与她重新思考这件事来。 他很喜欢女孩子。 特别是像素素那样,聪明伶俐、天真可爱的小姑娘。 如若他们再要一个女儿,那容貌、性子、脾气,一定都非常像她。一想到这里,步瞻心中不禁有了几分向往。他抿了抿唇,微风徐徐拂过他浓密纤长的眼睫,思忖片刻之后,他再度抬眸。 姜泠眼见着,他竟摇了摇头。 为何? 只听男人道:“当年你生下煜儿,已半只脚迈入了鬼门关。我不愿意让你再去承受这样的风险,阿泠,如今我不再苛求旁的,只想与你在一起。” 诚然,当年之事,不光在姜泠的身上落了疾,更是在她的心里落了疾。况且当时大夫也曾说过,步夫人伤了身子,今后还需好生调养歇息。 当年之事,责任全都在他。 想到这里,男人眼底隐隐游走着情绪,一阵铺天盖地的自责之感,在瞬时间弥漫上他的心头。 而姜泠所考虑的,却不仅仅是怪罪他。 她想了一晚上。 她与步瞻这般,难免以后会再有身孕,一想起这件事,姜泠就不可避免地想起远在京都之中的煜儿。从前她也曾想过,如若她再有一个孩子,一定要去弥补在煜儿身上所欠缺的她那一份关怀,一定要加倍地,去对这个孩子好。 可转眼,姜泠又将这个念头否决。 ——她亏欠的是煜儿,她对不起的是煜儿。 她为何要将那一份缺失的关怀,加倍地补偿到另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身上? 她对前一个孩子缺少的爱,不应当在另一个孩子身上加以弥补。 她欠了煜儿的,就是只亏欠了他一个人的。她不应当将对第二个孩子加倍的好,去心安理得地当作对煜儿的补偿,去心安理得地、打消自己内心深处,对孩子的那一份愧疚。 这样的她甚至更加自私。 这完全不可以。! 第 105 章 番外01 此时乃是晌午,日头正好,灿烂的一道日光倾洒而下,落于二人衣肩处。 明明是宫中养尊处优惯了,但二人却极喜欢穿那样素白的颜色。昨天晚上那一场春雨,将庭院内浇灌得清新而干净,清风拂来时,阵阵花香扑鼻。 与花香一道而来的,还有步瞻身上的味道。 花香,旃檀香,草药香。 还有空气中那一份,独属于江南雨后的甜香。 听见姜泠如此言语,坐在她正对面的步瞻低垂下眼眸,若有所思。 她说得甚是有理。 正如同她所言,身为父母,他们对不起的是煜儿,如若他们还想再要一个孩子,那么无论他们再对那个孩子多好,那个孩子也不该去替煜儿原谅他们。 一想到这儿,二人眼前里面浮现出那名墨发紫衫的清瘦少年。 也不知,他如今一人在京都过得怎么样,那些臣子可否有与他作对。 似乎瞧出来姜泠的忧虑,步瞻道:“你放心,朝中有许多谈钊的属下,他们都会舍命听命于煜儿。而以他的能力,已经完全可以独当一面。” 他比同龄的孩子要更加早熟,也更加聪慧。 至于先前她所说的,去药铺买凉药。 步瞻陷入思量。 她的身子并不算好。 她本身身体就比较娇弱,当年在步府又经历了那样的事,身子愈发不好。虽说这些年她都有悉心调养着,可凉药中的草药大多都对女子的身体有损害,这喝上一次两次还好,如若是长期服用…… 他定是不愿让她这般。 因为长期服用凉药,而损伤身体。 姜泠坐在软椅上,没出声儿。她一双乌眸柔软,视线落在步瞻身上。适才喜珊走得急,未将房门关进。那扇房门被春风掀开一个不甚明显的口子,暖融融的日影就这般落进来。 落上他的衣肩,落入他的眉眼。 姜泠眼看着,步瞻的眸光闪烁,似乎有了对策。 …… 季徵要在三日后启程,前往京都。 那里有他心爱的女子水盈盈。 在江南有了太多不堪的过往,这让水盈盈对此地分外逃避。盛京富贵繁华,季徵说,盈盈很喜欢。 步瞻是在季徵将要离开江南时找到他的。 彼时他正在收拾行囊,因是一路轻装,季徵的随行之物很是简单轻便。在听完步瞻的诉求后,对方明显一愣。 他想过步瞻做事向来不按照常理。 但也未想过,他会这么不按照常理。 “男子服用的凉药?” 季扶声特意重复了一遍,他微微瞪圆了眼眸,凝望向身前之人。 只见来者神色认真,分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我曾在一本医书上看到过,有一种男子服用的凉药。此药与女子所服用的凉药功效相同,但对男子身体的损害远远小于 对女子身体的损害。此药一经服用,夫妻二人同房后便不再受孕。但你放心,此药并不会对你的身体功能产生任何影响,只是以后你不会再有旁的小孩。” 只是不能受孕,其余一切正常。 ?本作者韫枝提醒您最全的《细腰藏春》尽在[],域名[( 言罢,季徵抬首,同他再度确认道:“你考虑好了。” 却不想,身前的男人竟连犹豫都不犹豫一下,他径直点头,声音很轻:“嗯。” 考虑清楚了。 他与姜泠,不再要第二个孩子。 这倒也并非全因煜儿,姜泠当初生产时受了那么大的苦,如今再要一个孩子于她而言风险着实过高。再者,他已在神佛面前立誓,此生与姜泠一生一世一双人,不会背叛她、不会再有别的孩子。 季徵的动作很快。 在他离开江南的前一天晚上,终于将此凉药熬制了出来。 此药虽名为凉药,熬制出来时却是热气腾腾。季徵过来时,姜泠已经歇下,步瞻披了件衣,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 汤药凉了一半儿,却也是温热。 季扶声看了眼漆黑的窗户,朝里面努了努嘴,“她同意了?” “嗯,”男人将药碗端过去,许是怕惊吵到女子美梦,将声音压得很低,“说了许久,她才同意。” 说起来避.孕,除了喝凉药,还有其他办法。 譬如说,以羊肠、鱼鳔避.孕。 但那些方法,除去复杂之外,还十分不方便。 正想着,从庭院中陡然传来一声蝉鸣,打断了步瞻的思绪。他端起那还冒着些温热气的药碗,看着其中黑糊糊的汤药。就在他欲饮下的时候,季徵突然走上前,拦住他。 对方攥着他的胳膊,力道有些紧。 这碗药一喝下去,那就是没有回头路了。 步瞻唇角微翘起一个弧度,月色莹白,落在他面上,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那眼神也愈发坚定。 没有丝毫犹豫的,男人将他的手从胳膊上推下,而后端着那碗药将其一饮而尽。 他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季徵心中暗暗叹服。 喝下了药,步瞻并未感觉身体有多少变化,除去刚开始前两天的困与乏。再往后些时日,他就完全感受不到自己此前曾服用过凉药,二人平日里依旧如胶似漆,十分和谐。 只是他们不用再考虑那等事,也不用再提着心、吊着胆了。 仲夏时分,步瞻接了一桩生意。 为南金街新开的一家书院题字。 这一天,接到这桩生意后,步瞻便径直走往书房。彼时姜泠还在庭院里教着素素识字,自从打消了再要一个孩子的念头后,她俨然将素素这小姑娘认作了干女儿。小素素也很是喜欢她,整日里黏着她干娘干娘地叫着,十分亲昵。 她很聪慧,与煜儿小时候一般聪慧。 喜珊端了饭菜,走进庭院,看见姜泠。 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喜珊再也不敢轻易踏入姜泠的内 卧。如今步瞻还在书房,她也不敢贸然上前去打扰。见状,姜泠便将她手里的东西接过,温和吩咐道:“我去送饭,你先退下罢。” 喜珊抿着唇,小心地点了点头。 看着她如此小心翼翼,姜泠不免觉得有几分心疼。这丫头不光能干能吃苦,还如此懂事,眼看着快到乞巧节了,她准备过几天带其上街,去挑两件新衣裳。 就在此时,薛才瑾恰好敲响了庭院的大门。素素从姜泠怀中跳出来,又蹦蹦跳跳地朝庭院外小跑而去。 “爹,爹~~” 她的声音甜腻腻的。 姜泠含笑,朝着薛才瑾示意,而后端着饭菜,走向那紧闭着的书房。 此时阳光正好,光影透过窗牖,将书房里照得温暖而明亮。听见推门声,正在提笔的步瞻抬眼望来,正见着女子一袭水青色的纱衣,步履袅袅、迈过门槛。 “你又忙得未用午膳了。” 书房内有两张桌子,一张步瞻正在其上题字,姜泠便将手里头的东西放在另一张干净的桌面上。她走进来时,带了一阵诱人的饭菜香气,男人恰恰落了最后一笔,黑墨就这般顺畅地游走在素白的宣纸之上。 他写得一手好字。 飘逸,遒劲。 “灵、青、苑。” 姜泠一边走过来,一边好奇念出声。 男人将笔墨搁至一边,却并未第一时间走下去用膳,而是又端详了片刻面前那幅大字。从他的表情中姜泠可以看出来——他对自己这幅字明显不甚满意,果不其然,不等她开口询问,对方已伸出手,将这白纸黑字揉作一团。 “若是太累了,不妨先歇一歇,”她走到桌案边,嗅着男人身上的香气,贴心道,“你近日一直在忙四宝坊的事,又要替这灵青苑题字,未免太过操劳了些。喜珊刚做好了一桌子的饭菜,趁着菜还温热着,快写用膳。” 她温声细语的,声音落在耳边分外舒服。 步瞻眼中疲惫就此被驱散了些,将纸团扔掉,轻轻“嗯”了声。 他还未绕开桌椅,忽尔嗅到女人袖间那一缕香,眸光不禁微微一动。 “你今日用的什么香?” 步瞻声音温缓,有意无意发问。 “我新调制出来的香,如今还未取名呢,”姜泠唇角勾起一抹明媚的笑,凑上前,将手腕置于他鼻息下,娇声,“夫君,你闻闻,好不好闻?” “叫我什么?” 反应过来,她的面色微红。 “夫……夫君。” 下一刻,姜泠便看见对方眼中愈发浓烈的笑意。 男人手掌极大,一把揽过她的腰身,只这一下,她整个人几乎要被对方揉溺在这怀抱里。姜泠的身前是步瞻坚实的胸膛,身后又是那方及自己腰身之高的桌案,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兀地握紧了她细白的手腕,声音忽尔变得低哑了些: “让夫君闻闻。” 好香。 香,却不腻。 像是清晨里第一颗晶莹剔透的雨露,悄然坠在那娇嫩无比的花蕊上,露珠清丽,顺着花蕊一点点往下滑落,慢慢地于那俏丽的花瓣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姜泠看见对方眼中乍起的情愫。 这眼神,很危险。 她心中顿然警铃大作。 然,不等她侧过身,男人的大手将她一把抓住。他低下头,于她耳边轻轻笑了声,慢条斯理道:“不要躲,还想闻。” “步、步瞻……” 他这是要做甚?! 她像是一只即将被饿狼吞咽入腹的小白兔,一双眼里写满了惊恐。 男人的声息喷在她耳边,在一瞬间变得热烫,不等姜泠反应,对方又几欲咬着她的耳朵。 “夫人今日不光香甜,眉毛也画得很好看。” 眉、眉毛。 眉毛怎么了? 她想要伸出手,却被对方眼疾手快地禁锢住。 “前些日子,夫人曾嫌弃过,为夫的手不够巧。” 不远处,正有一盆净水。 如今再没有外人打扰。 步瞻眼中噙着笑,歪头。 “至于是灵巧或是笨拙嘛……夫人现下可否愿意一试?”! 第 106 章 番外01 正说这话,男人白皙的手指微动,轻轻叩着她的腰身。 日影徐徐,自窗牖扫落进来,将姜泠脸颊映照得发烫。 起初,她还未明白步瞻的意思,待看到他那双眸光晦涩的双眸时,姜泠又忽然反应过来。她下意识地想往后缩一缩身,却发觉身后是那刚及腰际的桌边,自己已然退无可退! 红通通的一张小脸儿,写满了情怯与不安。 可那一双乌眸却如同盛了水一般,含情脉脉,折射着明媚的光泽。从她瞳眸间那清澈的倒影里,步瞻能窥看到自己身形的逼近。他的呼吸同鬓角边的发一道落下来,这让姜泠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 她似乎有些害怕,又似乎有些期待,就这样闭眼候了许久,她却迟迟没有感觉到男人的那一双手抚过来。 她心中有疑,睁开双眸。 眼帘刚一掀,还未看清楚面前的场景呢,姜泠就听见耳畔那一声轻笑。 “真想试试?” 步瞻的语气中,明显带了几分戏谑。 她的耳根子更红透了。 他这语气,他这神色,他这怡然自得的、等待着鱼儿上钩的态度,真的很……欠揍啊啊啊啊!! 不等姜泠羞恼出声,男人已抢先一步往后退了退。就于一侧的门后,正摆着一盆澄澈的净水。步瞻站直身段,徐徐走至书房门边,姜泠面前终于有了空隙,转过头。 从这个角度,她只能看见对方的侧脸。 白皙清瘦的半张脸,沐浴在和煦的日光之中。 他低下头,将双手放到银盆里。银盆里的水还是温热的,他于其中将是十根手指全部摊开,认真清洗一番后,又自一侧取了块干净的小帕。 这手帕,是几天前她绣给步瞻的。 其上一双鸳.鸯,沐浴在春池里,如今看来,还有几分应景。 见姜泠还在出神,男人宠溺地笑了笑。下一刻,步瞻已用那手帕将自己的手指一根根、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他擦拭地十分认真,莫说是指腹指背,其上每一个地方他都不曾遗漏过。 姜泠就这样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瞧着男人洗完手,走过来。 他的步履缓缓。 日影恰恰落在他指尖,泛起些光芒。 他擦拭着手指,边走过来。来到桌案前,已然将那十根手指全部擦拭干净。 男人将手帕随意放在桌边,扶住她的腰。 “准备好了么,夫人。” “我——哎……” 她不设防。 有春光倒灌入裙下,姜泠的身子就如此被推至那本该放着书卷的桌面上。扑面而来的是一阵墨香,还有些许草药掺杂在一起的味道。女子乌发如墨,就这般于那平整的书桌上迤逦散开,于她的脸颊边有书卷、有画轴,还有正放着毛笔的砚台。 她的余光,见到步瞻曾写过的那一个“苑”字。 说也甚巧,她的腰身与这 桌案一般高。她又自幼练舞,这巴掌大的腰身生得如柳条般纤细柔软。姜泠短促地呼吸了一下,方一张了张嘴,那娇嫩的红唇便被人倾身吻住。 步瞻正立在那桌案边,于一片日光的沐浴里,扶着她的腰身,吻下来。 他吻得很轻。 不带任何的侵.略感,却轻而易举地撬开姜泠的双唇。温热的风送来燥热的吐息,女子双眉微蹙,没一会儿便被他吞噬了全部呼吸。 她的身体娇弱,就连那呼吸声也轻颤着,纤细的双手情不自禁地缠绕上男人的脖颈。 “步、步瞻……” 姜泠显然难以顺畅呼吸。 她的脸颊红透了,眼中也不可遏制地沾染上那令人心旌荡漾的情愫。相反的,他的手指却是分外白皙。日影落下来,男人指尖微微泛着青白两色,那样纤长、骨节分明的手指,于这一片暖意融融的日光里,忽然没入女子裙角之下。 姜泠腿面拂过一阵凉意。 她下意识一瑟缩,很清楚地明白——这并不是风。 他的指尖,也带着些许旃檀香。 那香气不冷不热,幽幽地逼近细嫩的蕊,不一会儿,微风便将香气全部送了进来。姜泠的身子登即变得僵直——此时此刻,她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变成了一根紧绷着的弦。她无法动弹,只能安静地躺在那儿,默不作声地被人置在那一把绿绮琴上,等待着那位抚琴者的拨.弄。 琴者十指探出雪白的衣袖。 这是一双令人心驰神往的手。 干净,白皙,却分外有力。 手指方才浸了水,已被手帕擦干,泛着微弱的光泽。不过少时,那指尖却又浸出些湿意。像是清晨的凝露又顺着花的叶瓣,一滴滴连接成晶莹剔透的水串,缓缓往下流淌。 淌过微.颤的琴音,滑过他细白的手指,水渍于他指腹处蜿蜒出一道印痕。 春光拂面,姜泠咬了咬唇。 不知不觉的,她的声息同那琴声已融为一体,此时此刻她已然完全了该张唇说何种话,一双手只揪着奏琴人的衣领,软声道,慢一些,再弹慢一些。 她的手指缓缓攥紧,气息明显不足。 姜泠揪紧了步瞻的衣衫,然,对方却仅是将身子稍稍往下倾了倾。男人瞧着她面上的酡红,只勾唇笑了笑。不过一瞬间,姜泠脸颊侧的书卷忽尔被人推倒在地,哗啦啦的书本落地之声,男人将指尖没入地愈发深。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这样的声音。 这楚腰盈盈,本就不堪一握,如今她的全部身骨更是如水般融化在琴音里。她遭不了,她受不住了,她的耳边恍若有琴弦拨动的嗡嗡之声,响彻整间书房。 她随着琴音唤着。 与她的凌乱相反,身前之人却是十分的怡然自得。 不,那不仅仅是怡然自得,更是一份游刃有余。就这么一瞬之间,姜泠的眼前忽然又浮现出从前那样高高在上的上.位者。与先前的冷漠高傲截然不同,如今步瞻的眼中 唯有那一份清醒。那是一种不被欲.望所控制的情愫,却又将浓烈的情愫投入到这一片情海泼天之中。他就这样倾着身子,于融融的春意里,低垂下那如小扇一般浓密纤长的眼睫。 他瞧着姜泠,凝视着姜泠。 他审视着姜泠。 瞧着她的每一次声唤,瞧着她的每一次蹙眉,瞧着她面上逐渐烧透的潮.意和那羞赧到极点的情绪。这是他第一次做出这样的事,同样也是姜泠第一次承受这样的事。就这样,一人在书房里,在这漫天的和煦日影之中,在这张有些乱的桌台之上,他只用着那样灵活的手指,轻而易举地将这琴音送上了顶峰。 姜泠再也忍不住,声息破唇。 如汩汩清泉,从浓云密布的山巅上缓缓流淌出来。 这一曲高山流水,自高高的山崖上淌落。春风也随着那琴音,随着那清泉,随着女子的声声颤音,一寸寸拂过广袤的大地。温和春风掠过,将周遭的一切吹拂得春潮涌动,一时之间,万物尽生勃勃之色。 她的手指愈发用力,攥紧了男人雪白的衣领。 “啪嗒”一声,有汗水从她的鼻尖,滴落到她的唇峰。 她的双肩颤抖着。 “步、步瞻……” “……” “夫君……” “……” 就在此时,灶房的门被人从内推开。 两间屋子挨得极近,灶房恰恰紧挨着书房,这使得喜珊的推门声一下落入书房里,分外清晰可闻。听到那声响后姜泠的身体明显一僵,她未想到会在这时候突然闯入这样一位“不速之客”。她的声音就这般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因是过于紧张与羞赧,而无法破土而出。 见她这般,步瞻低低笑了声,似乎在戏谑她面上的促狭。 喜珊不会走进来,一人都很清楚。 但即便如此,姜泠还是不好意思,于这一墙之隔,放出那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来。 “怎么,” 步瞻故意压下身,在她耳边低语,“现在怎么不喊了?” 闻言,姜泠瞪圆了眼睛,作恼怒状。 他们离窗户极近,能听见喜珊正走出灶房,于庭院中勤勉地洒扫起来。昨天夜里那一场大雨,将院中树叶打了满地,这小丫头便微弯着身,认认真真地扫着地上的落叶。 姜泠甚至能听见,自从院中传来的窸窸窣窣声。 见她这般,强忍着不敢发出任何声息,男人眼中戏谑更甚。他仿若受用极了姜泠这副模样,眉眼中含着笑意,忽然又一伸手。 与其说是伸手,不若说,是伸出那几根手指。 那指尖仿若被春雨淋过,湿漉漉地沾了些水。 姜泠始料未及,猛地一蹙眉。 “步瞻你……” 她控制着声音,乌眸瞪得更圆,只做着嘴型。 不等她做完口型,步瞻手上动作更甚。 “你——” 这一声终于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 所幸她眼疾手快地捂住嘴唇,才没让之后的话从自己的手指间流泻出来。她的腰身因平躺在桌案上而酸软得不成样子,一双腿也早已站不直。 姜泠恶狠狠地,掐了步瞻的脖子一把。 对方却不在意,动作又加剧。 “你莫——” 她还未说完。 面前忽然落下一道影。 步瞻低着声音,于她耳边轻悠悠吐着气。迎面拂来这一阵旃檀香,使人的身子不由得躁动了几分。 “别出声。” 他垂下眼睫,声音温缓,慢条斯理。 “喜珊她只是说不出话。”并不是听不见。 是啊,她是个哑巴,耳朵虽然也不甚好,却也并非是什么都听不见。如若姜泠未能及时地止声,如若姜泠弄出的声响剧烈些,再剧烈些…… 怕是会惊扰到院中安静的落叶。! 第 107 章 番外01 姜泠拼命地捂住嘴巴。 她紧咬着下唇,唇瓣儿上已然多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印痕。院内的声响依旧窸窣,姜泠耳边只落下喜珊的洒扫声、自己的心跳声,还有…… 不知是何人落在耳畔的,那一声声极低、极诱人的声息。 罔论她如何拼命去抑制,那声响还是从指缝的禁锢间破土而出。那是道令人心旌荡漾的颤音,轻轻的、低低的,仿佛还掺了些水。姜泠不禁仰面,双眉难受地颦起。 那是一种令人心痒的难受,心里的感觉远远大于身体上的知觉。 心窝里似有千万只蚂蚁在爬。 步瞻居高临下地凝望着她。 相比于姜泠的满面潮红,对方的神色实在是太过于清冷与自然。男人就这般从容不迫地站在那里,唯有那只手在轻轻拨弄着。姜泠的背部微微弓起,一时之间裙摆下如有春水乍泄,温柔的风摇荡起簌簌飞花,葳蕤的花影间,停不住的是旖旎的春意。 她动了动唇形,很想说——可以了,受够了,莫要这般。 可她偏偏却喊不出来。 她的身心也晃荡在这一片山水间。 步瞻低下头,来吻她。 虽是弯下身段,可他的手上动作却并未停下,姜泠心中潮热的没法儿,摇摆着双手一下搂住男人的脖颈。她的力道压着他往下,再慢慢地、再往下些……步瞻眼看着,女人如同一只小兽,拼了命地,将他的双唇啮咬着,不过一阵儿,他的唇齿间盈满了她的闷哼。 她的哼声很轻,仿若带了些哭腔。 让步瞻想起停在春树上的莺儿。 她却不似莺莺燕燕那般小气艳俗,步瞻一手搂着她,搂得她那细腰变成了水。一寸一寸,没过他的手指。 她柔柔喊着,步瞻,轻声唤着,夫君。 那轻微的啮咬声、水渍声、如同被人掐着脖子发出的那道轻颤声。女人的手迫不及待地抚摸向他的脸庞,又在霎时间失了力,也一寸寸顺着他的脸颊往下落。 脸颊、下颌……终了,女人的手指狠狠地掐向他的脖颈。 他的动作越大,她的力道也就越大。大到在那白皙之处留下斑斑红痕,娇嫩的痕迹转化成五指印,这一白一红,十分地扎眼。 终于。 有人从外打开了灶房的门,砰的一声,房门从里面被人关上。 喜珊回屋了。 姜泠终于按捺不住,唤出声来。 ……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整个人要昏死过去。 书房里灯火微昏,正立在书桌前的屏风展开着,其上柳绿花红,春色娇艳欲滴。 姜泠的面上同样娇艳欲滴。 步瞻抽回手,抱着她,重新翻了个面儿。 若她没记错,这展屏风正是季徵送给她的,其上那幅山水图也正出自他季扶声之手。画卷无声,姜泠却仿若能听见那泉水流动的咚咚之响。莺儿 在树上啼叫着,不知疲倦般地喊了个没完没了。在这幅画卷上,永远没有黑夜,只有精力无限的白天。 当第一缕金粉色落下来的时候,姜泠早已化成了那画卷中的一滩水。 她的四肢百骸彻底失了力,柔柔地一团,就此瘫在桌案之上,任凭步瞻怎么扶都扶不起来。 “你……你莫扶我了。” 她红着脸,声音微促,“我自己在上面歇一会儿。” 姜泠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步瞻含笑,道了声,好。 窗外已有霞光,姜泠知道,此时已是黄昏。 太阳还未落,窗外已然有昏昏之色,她的眼前也是乌沉沉的,很乏很困。 他们竟…… 如此折腾了一下午。 她甚至能看见自己身上那令人浮想联翩的印痕。 步瞻看上去却没有多劳累,金粉色的光影落在男人白皙的面庞上,他简单地调整了下呼吸,轻轻拍了拍女子的腰身。 “下来。” 他的声音温缓,并未听见多少呼吸与情绪的波动。闻言,姜泠摇了摇胳膊,软声道: “下不来。” 她真的是下不来。 步瞻便张开双臂,“我抱着你下来。” 她没有穿鞋,身上只被他用一块极薄的纱衣裹着,露出纱衣那端盈盈的身段。见状,男人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紧接着,他将姜泠端正放在一侧的软椅上。 姜泠浑身没了力气。 步瞻将她放得端,她便也坐得正,直愣愣地乖乖坐在那里,眼看着男人侧过身,从一旁又取出先前那块干净的手帕。 他重新回到银盆边,简单摆了摆帕子。 而后又走回来,微垂下眼睫去擦拭桌案上的…… 水渍。 姜泠的脸“腾”地一红。 不用步瞻解释,她也很明白,桌子上那一滩水渍是什么。 她方才还未羞呢,现在却已经怎么都抬不起头来。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儿,才低着声同男人道:“你……你莫擦了,我来……” 步瞻转过头。 姜泠的脸比今天的晚霞还要红。 见状,男人不禁笑出声,见她面上这般,对方不禁生起了调弄的心思。他挑了挑眉,笑道:“怎么,现在开始羞了?” 步瞻的话语中带了几分戏谑。 姜泠脸上更热,将衣裳拉了拉,索性偏过头去不理会他。 …… 一人没有唤下人。 待清理完这边的一切后,天色已经微黑。 太阳落下山,连带着那金粉色的霞光也扑入一片昏黑的夜色中,月亮还未来得及升上来,只在天际落下一层微白的影。 待姜泠发现放在另一张桌上的、本应当属于中午的饭菜时,那些东西早已经凉透了。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她未直接将其倒掉,而是端着将其重新递给了喜珊。 热一热 ,切莫浪费了。 喜珊点点头,应是。 今天夜里很是舒爽。 到了仲夏,天气一分分变得燥热起来,本应躁动的热风,今夜落在树林里却略显凉爽。喜珊回了灶房,步瞻还在书房,如今这院中就剩下了姜泠一个人,她兀自站在庭院里,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晚风。 脸上的灼热被一点点驱散。 微风拂来,带起她雪白的衣袖。 许是被步瞻带着,姜泠越来越喜欢雪白色的衫子,这一袭月白色落在身上,愈显得她气质清逸出尘。这些天在一人的齐心之下,四宝坊的生意越来越好,甚至有赶超京都的丹青楼之势,姜泠想了想,决定去给京都寄一封信,将这边的情况告知季扶声。 再怎么说,他也是四宝坊的前东家,先前对四宝坊也倾注了不少心血。她想,有必要让对方知道这边的情况。 如此想着,她当机立决,欲转回书房。 甫一推开房门,姜泠才发觉,步瞻不知何时已回到了内卧。 偌大的书房内空荡荡的,没有人,只余一盏孤灯,泛着昏黄色的光晕。 她心中无疑,走进去,从一侧取过纸笔。 待将素纸铺展开时,姜泠忽尔又想起今日下午书房内的情景。 握笔的手轻轻一颤,她的面上又生起烫意。 花了许久,她终于将脑海中那些“不正当”的念头打消,稳神静心,于素纸上流溢出一串端正的簪花小楷。 ——见字如晤…… 不等姜泠写完,忽然,一道瓷器碎裂声传入她的耳朵。 姜泠顿时顿笔。 听这声响,好像是……自步瞻的内卧传过来的。 就在她以为自己是不是因过度劳累而出现了幻觉是,“啪”地又是一声,又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她的右眼皮随之一跳,“啪嗒”一下,笔尖的浓墨化为水珠,滴落在素纸上,登即氤氲成极狼狈的一大片。 不好。 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她心中警铃大作。 ——是步瞻出了事。! 第 108 章 番外01 思及此,姜泠一颗心“怦怦”跳了好几下。她完全顾不得手里头那封还未来得及写完的信了,匆忙走出书房,朝步瞻的内卧奔去。 “哐当”一声,房门被她从外推开。 屋内昏黑,并未燃灯,窗牖也紧闭着,院子里的亮色透不过来。 姜泠推门而入时,身后的月色也挤过房门的空隙。那是一道本就不是明亮的月光,方一涌入,又被房门口的屏风遮挡住。这一片昏天黑地,暗得叫人心慌。 她没有第一时间找到步瞻,只闻到自房间里传来的、浓烈的草药气息。 与以往不同,此时那草药味儿L极重,竟生生掩过了男人身上独有的旃檀香气。姜泠有些害怕了,她扶着墙走过去,边寻边唤: “步瞻。” “步瞻,你在吗?” 无人应答她。 夜色无声。 窗外的夏蝉在不要命地叫着,吱呀吱呀,吵得人愈发心慌意乱。她绕过那一面屏风,往房间深处走。 “步瞻,你在里面吗?” “步瞻——” 莫吓她,莫要吓她。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他们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一段安稳日子,好不容易才…… 姜泠的声音中不知不觉竟带了几分哭腔。 “步瞻……” 身前一片漆黑,就在她绝望地将要哭出来时,自房间角落处忽然传来极轻的一声: “阿泠。” 那声音极轻,仿若未带多少力气,于一片空洞的、令人心悸的黑暗之中,幽幽地传来过来。 姜泠立马停下步子,循声望去。 那是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男人的身侧便是床榻与帷帐。榻上微乱,连同那帐帘也一同被人垂搭着放下。月色并未透过那窗帘与屏风,安静的内卧里却隐约有晚风袭来。原本燥热的夜风今日陡然多了几分寒意,透过那窗纱,透过那门帘,透过那屏风之上的柳绿花红。 冷风摆动着素白的帘帐,将步瞻的身形遮挡得愈发结实。 于床榻边,零零散散地铺着些碎瓷片。 借着微弱的光,姜泠隐约能辨认出来——地上摔落的,正是原本放在榻边桌案上的水壶水杯。 如此场景,看得姜泠心头一悸。她不免联想到,就在方才,自己于书房中提笔写信之时,仅有一墙之隔的内卧这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步瞻这是发了病。 谈钊曾与她讲过,步瞻如今虽无生命危险,可体内的蛊毒仍未驱除。那是一种极顽强的蛊毒,这么多年以来,任凭谈钊带人如何寻医问药,始终得不到此蛊的第二种解法。情蛊情蛊,便是以情作蛊,如若是想解开其蛊毒,那也定然是与“情”一字有关。 可谈钊也知道,主上定不会用那种方法,去解除自己身上的情蛊。 如此以来,解蛊之事便就此耽搁着。平日里谈钊会有草药为此毒作缓解,可即便这 般,每月将近月圆之事步瞻体内的蛊毒便会发作。那是一种蚀骨钻心的痛,迎着月光洒落入户,立马便有万虫钻入四肢、心窝、脑髓,伴着那一阵阵痛意,中蛊之人逐渐神志不清…… 情字愈浓,蛊毒愈重。 而眼前,姜泠迈入房门槛时,根本不能发现内卧中的任何声息。他就这样蜷缩在这般不起眼的一个角落处,用屏风挡着、用床帘遮着。他不愿意让姜泠看到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知晓自己蛊毒发作时的钻心之痛。不用细想,姜泠也能猜到,面前这一滩碎盏与水渍,定是对方蛊毒上涌时的所作所为。 可他没有声张。 甚至在她推门而入时,也佯装作不在屋内,不敢第一时间发出任何声息。 姜泠心想,此时此刻蛊毒正发作的步瞻,定然也不希望自己看到他那般狼狈的、神志不清的模样。 他是那样一个高傲的人。 同样的,他也害怕他因为失了神智,而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事。 想到这里,姜泠的声音愈发碎了。她不忍瞧见步瞻此番模样——原本骄恣的天之骄子就这般蜷缩在角落,他的墨发未束、披散在周遭,原本那一袭雪白的素衣衬得他身形愈发单薄。 他很虚弱了。 眉心微微蹙着,抬起光洁如玉的下颌,凝望向闯入内卧的女子。 姜泠的瞳眸间盈满了水光,见到他时,眸光剧烈晃荡着,双眸间的水雾快要盛不住、将要如此流溢出来。 见状,男人似是无奈,又轻轻唤了她一声: “阿泠。” “……不要哭。” 明明是他中了蛊,明明是他身上的毒在发作。反过头,倒成了对方来安慰她了。听见步瞻这么一句温柔的声音,姜泠愈发抑制不住眼眶中的泪,她咬了咬唇,把头往上仰了仰,以此好将眼泪重新逼回眼眶。 女子衣裙落下,在他面前堆成一道清丽的影。那人身上清冷的香气也随之拂来,紧接着,耳畔落下她带着几分心惊的话语。 “步瞻,你……你怎么了?” 她的声音如此柔软,与眸光一同盈满了水雾,却又像是下一刻,就要如此碎掉。 姜泠想走过去,想靠近他,想再靠近一点点。 步瞻并没有躲着她,任由她朝床边走过来。他似乎有些怕光,将窗帘拉得极严实。这使得姜泠即便凑近,却仍然看不大清楚对方面上的表情。她只知男人微微垂着脸,那一双眉也轻轻蹙着,随着身上的痛意,对方眉心所拧就的结愈发明显。 姜泠终于来到他身前。 她终于适应了如此黑暗的夜色,也终于能于这一片漆黑之中看清楚些眼前的场景——步瞻像是一个死人,面色惨白,无力地瘫坐在那里。于他胸前那雪白的衣襟上,赫然氤氲出一片骇人的血渍,原本鲜艳的红色,也在如此幽深空洞的夜里,颜色竟也褪变得如此虚弱而无力。 “步瞻,你……你这是蛊毒发了吗?” 身前的男人只抿着唇,不语。 他越这般,姜泠便越觉得心疼不已。她不禁伸出手,下意识地去攥男人的胳膊。当她的手握及步瞻的手腕处时,姜泠这才惊觉,对方的身子竟在暗暗发抖! 他这是在疼得发抖。 似乎是怕姜泠担心,步瞻努力遏制着身上的反应,可那白得泛紫的唇色还是出卖了他。见状,她愈发着急了,忍不住抓着男人的胳膊道: “你哪里疼,我去唤谈钊,我去唤大夫。我那里还有几颗止痛的药,我现在就给你拿过来——” 不等姜泠站起身。 步瞻反手,一把扯住她欲往门外跑的身子。 姜泠的步子被他扯得顿住,男人面上闪过一丝无奈,缓声道: “没事,不用……这般麻烦。” 不用唤谈钊,也不用找什么大夫。 至于那些止痛镇痛的药物,对此时的他来说根本起不了什么效用。 也不必这般麻烦,这么多年以来,他都是这样挺过来的。 步瞻抿了抿有些发涩的唇。 他本以为这蛊毒发作时没有任何他法,可如今,嗅着姜泠身上的香气,也不知是否是心理上的效用,步瞻竟觉得身上的疼痛被舒缓了些。他的力道并不甚大,却能紧紧攥着女子纤细白皙的手腕,片刻之后,他轻声呼吸: “不要离开我,姜泠。抱抱我就好。” 就这样,抱着他,不要松开手。 “步瞻……” 她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 姜泠知晓蛊毒发作时很痛苦,如今她却是第一次切身地“感受”到如此痛苦。这不是她重回江南后步瞻的第一次毒发,先前两次,对方总是刻意地逼着她,不让她看到自己痛苦不堪的模样。她也选择性地想要忘却那些痛苦。 她不敢去想,不敢去思索,不敢去探究蛊毒发作时候的疼痛。可现如今,他却是真真切切地瘫倒在这里,宛若死人一般瘫倒在这里,身上那每一寸脆弱的气息都在同她说—— 他很疼。 他痛不欲生。 可他又偏偏强忍着那痛意,不想于她的面前表现出来。 “没事的,没事的阿泠。” 男人手指修长,轻拂过她的眉眼。 莹白的指尖染上一道湿意。 步瞻深吸了一口气: “你莫哭,你一哭我的心就更疼了。” 果不其然,一听到那个“疼”字,姜泠赶忙止住了声,可那泪却停不下来,哗啦啦的从眼眶溢出,顺着脸颊往下流。 “好,我不哭。步瞻,你是哪里难受……你方才是想喝水吗?我,我去给你拿——” 步瞻又吸了一口气,伸出手,一把将她抱住。 说也奇怪,他明明身上疼痛不止,明明因为这疼痛而丧失了许多力气。可如今他抱着身前的女人,那力道大的几乎能将她揉入自己这一腔炽热的血肉里。姜泠的声音登即止住,整张脸埋入到他的怀抱之中。他的手很冷,可那 胸膛却是无比坚实而温暖的。 她就这样被步瞻抱着,少时反应过来后,也伸出手揽住男人的腰身。 ▃想看韫枝的《细腰藏春》吗?请记住[]的域名[( “好,我不走。步瞻,我抱着你……” 对方于她脖颈间安心地轻哼了声。 他的呼吸时而重,时而轻,每当疼痛袭来时,姜泠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僵硬。似乎是怕她担忧,那僵意只持续了片刻,又被他强忍着压制下去。 步瞻贪婪地嗅着她脖颈处的味道。 于一片不见边际的黑暗里,姜泠亦闭上眼。 夜潮汹涌而至,她感受不到步瞻身上的痛意,也无法亲身去替他承受、消减那蚀骨钻心之痛。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攥在她腰际的手时而紧收又时而放松。 这一回,她却没有任何询问与安慰。她只是待在那里,静静地待在那里,任由对方如此紧抱着自己,与他感受着同一声呼吸,感受着同一份心跳。 只是在微风再度漫过纱帘的那一瞬,她微抬起脸。 往日里清冷矜贵的男人,如今虚弱得像一个毫无攻击性的孩子。 他脆弱,他痛苦,他面色煞白、浑身僵硬。 也就是在这一时候,姜泠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纠缠了大半辈子的男人,内心深处忽然涌现出一个想法。 一个大胆的、极具有冒险性的想法。 她想,是自己用前半生教会了步瞻,究竟何为平等的爱意。那么接下来,她想则是步瞻教会了她自己,爱是要双向奔赴。 平等的爱才值得去爱。 双向奔赴的爱情,才算有意义。 …… 姜泠就这样与虚弱的步瞻度过了一整晚。 翌日。 当第一缕晨光终于穿透进门窗时,姜泠恰好睁开双眼。正靠在肩膀上的男人还熟睡着,她侧了侧身子,目光正巧对上对方那一张白皙清瘦的侧颜。 他紧闭着双目,浓密纤长的眼睫乖顺地耷拉下来,像昨夜同一般安静。 姜泠知道,他几乎是一宿未眠。 直到快要天亮,那痛意终于缓缓消散。 他们就这般瘫坐在地上,于二人身边,正零零散散摔落了些碎瓷碎盏。昨夜姜泠并未发觉,其中有些碎片上还残存着点点腥红的血痕。姜泠想着他一整夜都没怎么休息,便也不忍心叫醒他,只蹑手蹑脚地伸出手,将他的身子缓缓拨动到墙角的另一侧。 她的动作小心。 所幸没有吵醒到步瞻。 姜泠深吸了一口气。 将面前的一切收拾妥当后,天色恰好大亮。澄白的天际染了些金粉色的光晕,也将庭院映照得明亮而温暖。 院中树影葳蕤,满院子的花开得正好。 但姜泠却无心去欣赏这些红花绿树,满脑子都是步瞻昨夜的场景。她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步瞻,如今回想起昨夜,她仍是觉得心中泛疼。解铃还须系铃人,姜泠想起来曾经季扶声曾告知过她那情蛊的解法,但如今季老师人 在京都…… 正想着,一道极轻微的房门响动,那人一袭素衫,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姜泠忙不迭侧首望去。 男人亦是抬眸,那目光沉静如水,波澜不惊地望了过来。 他仿若有种与生俱来的、可以快速治愈自己的能力。 可即便如此,即便他隐藏得再好,姜泠仍能窥看到他眼睑处的疲惫之色。见到她,步瞻步履微一顿,紧接着晨风穿过他微宽的袖摆,男人带着那一缕旃檀香气,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 今早的膳食看上去甚是美味。 步瞻坐下来,欲动筷。 手指方一触碰到那双对筷,他的脑海中仍不禁闪过昨天夜里的些许片段,沉默片刻后,男人沉吟出声: “我……” 步瞻似乎想问昨夜可否有伤到她。 不等他开口,姜泠已抢先一步,往他的碗里面夹了一块桂花糕。 女孩子捧着脸,笑得明媚: 快吃这个,我方才吃了好几块,喜珊的拿手好菜,可甜啦!⒈[(” 步瞻微怔,旋即点头,笑笑:“好。” 日光攀延上桌角时,桌上只剩下最后一块桂花糕。 姜泠将筷子搁了搁,有意无意地说起一件事来。 “步瞻,在江南待了这么久,我还是有些想念京都。” 她凑上前,朝男人咧了咧嘴,“要不然,再待上几日我们便回去吧!” 回去? “我们回去看一看。我在京都还投了好几间铺子呢,如今我人在江南,也不知那些铺子打点得怎么样。还有京都街市的那家邹记桃花铺子,我叫喜珊再怎么学,也做不出邹老板做出来的那种令人垂涎三尺味道,啧啧……还有,步瞻,我……有些思念煜儿L了。” 后半句话是真的。 也不知这些月,煜儿L一个人在京都,过得到底好不好。 虽有卞玉那丫头陪着,还有步瞻那些忠心耿耿的属下护着,但到底,步煜还是个未长大的孩子,也不知能不能镇压得住朝堂上那群老顽固。 想到这里,姜泠的眸光暗了暗。 她是真的想念煜儿L了。 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坐在正对面的步瞻也放下筷子。他的仪态、气度皆是很好,即便昨夜经受了那样一番磨难,如今的身段亦是十分端直。 树影簌簌,落在男人的袖摆上,他定下神思,温柔地看着姜泠。 “好。” 那就回京都去。 他们简单打点了四宝坊与琳琅居的事宜,第三日,已然上马启程。 这一次回京都,姜泠还带上了喜珊。 喜珊这丫头从未离开过江南,一听说要去那富贵无比的京城,两眼登即便放了光。姜泠看出来她的心驰神往,于是也让谈钊为她准备了一辆马车。就这样,他们一行人轻车简行,踏上了这一条通往魏都的路。 一路上,喜珊东张西望,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她果然是从小没离开过江南,马车方一驶出去,便立马吐了个昏天黑地。 见状,谈钊也没法儿L,只好坐上马车去照顾她。 瞧着谈大人走上来,喜珊忙不迭摆手,直道不好意思。 她是个哑巴,嘴里呜呜啊啊的,谈钊听不懂,只觉得她甚是可怜。他也不知道自己一向冷血无情惯了、为何突然在这样一个女子面前动了恻隐之心,只是看着喜珊如今局促不安的模样,他的脑海中莫名闪过另一个人的影子。 同样的年纪,同样的,为人奴役。 谈钊回过神思,也摆摆手,从一侧取来一方干净的手帕。 “不要怕,若是哪里不舒服,你就同我说。” “我学了些手语,大概能懂你的意思。” 喜珊怯生生抬起一双眼。 谈钊道:“没关系,我一路上也十分无趣,主人那边现下还不需要我,如若你也无趣,可以同我说一说话。” 日影微晃着,不知不觉间,马车内的阳光竟变得温柔和煦起来。 “你说什么?主人是哪里的人。唔……他与夫人确实都是是京都人。京都啊,那里说不上是不是个好地方,不过确实繁华无比,你若是感兴趣,我可以带你逛一逛那里的集市……”! 韫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09 章 番外01 “京都的……集市?” 喜珊瞪圆了眼睛。 她只知江南有南金街,即便并未怎么去过那里,喜珊也知晓那是整个江南最繁华的地方。江南的南金街都如此繁丽,更罔论魏都那等富贵之地……小姑娘一双眼里盈满了期待,日光洒落下来,将那双乌眸照得亮晶晶的。 谈钊的一颗心兀地软下来。 他虽懂些手语,但也并非全部都精通。有些手势他并不明白,喜珊便会红着耳根将那句话用手指写在腿面上。就这样,四人各怀心思,一路朝北而去。 马蹄声踏踏,尘土微扬。 一路上,步瞻出奇的安静。 自从过了那一晚,他的状态明显好了许多,可即便如此,姜泠仍是十分担心他的身子。这一路车马劳顿,男人眼睑处依稀泛了些疲惫的乌青之色,见状姜泠便微微往一侧坐了坐,让对方靠着自己的肩头。 他的面容很沉静,身上的气息同样也很沉静。 淡淡的旃檀香,在姜泠鼻息间悄悄逸散开来。 就在男人正闭目养神之时候。 身侧忽尔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他方一抬眼,便见身侧的女子用手拍了拍他的肩。 “步瞻。”姜泠正掀着车帘一角,朝外望去,“你看,京都——” 京都到了。 这一路兜兜转转,他还是回到了京都,回到了这个载满了爱恨情仇的地方。 他们回到了步家老宅。 即便是许多年未再回来,姜泠仍对宅子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峥嵘阁、琳琅居、昙香院、抚琴楼……宅院中原先的仆役早已被遣散走了,姜泠将行囊放下,与步瞻决定暂且在此处落脚。 出于步瞻已“假死”之故,他们回步府并未声张,而是踩着霞光从后门悄悄走了进去。 姜泠原本以为,步府已有多年无人居住,会是一副破旧之状。却未料,眼前这间宅子仿若经常有人打扫一般,干净整洁地出奇。院门之上、窗台的边角处,姜泠甚至还不见一丁点儿的灰尘,她还未来得及惊愕,甫一回头,便看见喜珊瞪圆的一双眼。 那小丫头满脸震愕地张大嘴巴,似乎是在感叹—— 哇,好气派啊! 她还从未见过这般气派的宅子呢!! 见状,一侧的谈钊不由得轻笑出声。 因是“秘密回京”,几人并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只将偏院又简单收拾了一番。打点好一切后,此时已近傍晚。步瞻牵着她的手,在内宅逛了好大一圈儿。 自抚琴楼,到琳琅居。 自琳琅居,到峥嵘阁…… 每经过一处,便有回忆夹杂着风声呼啸而至。姜泠就这样被他紧紧牵着,眼前闪过一幕幕已然褪了色的场景。似乎也想到了什么,身侧的男人侧身,忽尔将她的身形抱住。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身形依旧如此瘦小纤弱。 峥嵘阁里,步瞻倾身,将她的双唇吻住 。 …… 姜泠此番回京,主要是为了找季扶声。 第二日醒来⒍_[(,她便立刻动身去丹青楼,却不料,掌事的告诉她自家东家如今并非在这铺子中,季徵前些日子刚在城南买了一处宅子,现下东家……许是在那所宅子里。 新买了一处宅子? 姜泠面色微疑。 季徵一贯不喜铺张,原本在京都也有一处旧宅,如今为何却又在城南买了一所私宅?正在她疑惑时,一个念头忽然从脑海中生起。 ——为了那个姑娘。 她循着掌事的话,找到了那处新宅。 宅子坐落在城南一角,地处有几分偏僻。姜泠找到季徵时,府宅的大门正紧闭着。她唤了少时,终于听到自宅门那头传来的脚步声。半晌之后,季徵将大门从内打开。 “姜泠?” 看见她,对方明显一愣,俨然想不到她会找到这里来。温风拂过门槛,簌簌扫落了些花絮,衬得男人气质愈发清润,衣衫也莫名清瘦了些许。 不知是不是错觉,姜泠竟觉得,他今日的面色不大好。 他的状态也不甚好。 花影重重,他迎风见骨。 然,季扶声仅是愣了一瞬,继而侧过身形,温和地迎她入院。 姜泠也报之一笑,微微点头。 这处宅子并不大,却装点得分外雅致,倒是与季徵那一袭清淡的青衣十分相衬。宅院里凿了一方很大的池塘,里面种满了荷花。如今那些荷花虽还未盛开,可微风一吹,仍然有沁人心脾的清香拂来,分外好闻。 池塘边,边设有石桌石椅。姜泠落座,对方耐心询问:“想喝什么茶?” “都可以。” 季扶声的手艺虽好,但她今日是为了步瞻的情蛊而来,并未有多少闲情逸致去品茶。见她如此心不在焉,季徵也没有去苛怪,他仅是朝着她淡淡一笑,不过少时,便端来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水。 “多谢季老师。” 她接过茶杯,道了声谢。 就在这时。 内院忽然传来一阵重物摔落的乒乓之声。 姜泠正执着茶杯的手一顿,登即抬眸,朝那内院深处望去。 没有人,没有人影。自从她方才进门,到如今坐在庭院内这么久,姜泠依旧没有看到水盈盈的影子。 这不应该。 距她对季徵的了解,对方定然是为了水盈盈才在城南埋下来这一处私宅。如今宅院里只见季徵,却不见水姑娘人影…… 就在姜泠正疑惑之时,方安静没多久的内院,又传来一阵乒铃乓啷的砸摔之声。 瓷碗、茶杯、水盆……甚至是房间里摆放的各种奇珍异宝。 闻声,季徵的面色微变,顷即站起身:“稍等,我那边……有些急事。” 姜泠点点头,表示理解。 对方面带歉意,朝她扯了扯唇角。日影微薄,落在男人清瘦的衣肩之处。对方步 履匆匆,转入那一方庭院,“嘭”地一道关门声,庭院内终于安静了下来。 姜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心中隐约觉得,自己不该过问的。 从她看见季徵的那一刻起,对方似乎就在刻意避着她,对水盈盈、对内院里的一切闭口不谈。 冷风拂过,吹掀女子雪白衣袂。 内院深处又传来声音: “你放开我!季扶声,你凭什么绑着我!你凭什么这样对我!!!你松开,你把我松开!!” “季徵,你欺负女人算是什么本事,你放开——你放开我啊!呜呜呜你个王.八.蛋……” “他们欺负我也就算了,就连你也欺负我,你…你跟他们一起欺负我,你与那群王.八.蛋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坏种!都是一群衣冠禽.兽!!” “你放开我呜呜呜……” 内院中原先的摔砸声,已然被女人的嘶吼所取代。只那一声,姜泠便认出来——内院里的女子正是水盈盈,是与季徵青梅竹马的、让他深爱多年的女子水盈盈。 “你松开我,我求求你。季徵,我好疼……” “我被你捆得好疼好疼,我手腕都要断了……” “你为什么也欺负我,你为什么也跟他们一样欺负我。你是我的季徵,是我的季哥哥啊。” “季哥哥,你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要抛下我,为什么……” 良久,也不知是不是她终于喊累了,水盈盈的那一声声嘶吼渐渐变成恸人的哭泣与呜咽。她啜泣着,一声声喊着季徵季哥哥,一句句哀求着,求他放过自己,求他救救她。 求他,不要像当年一样抛弃她。 不知过了多久,姜泠面前的茶盏凉了。 内院传来“吱呀”一声门响,季徵面色疲惫,走了出来。 “抱歉,”他看上去头发微乱,面上带着歉意,“盈盈她今日……身体不大舒服。我今日怕是也不能处理其他事情了。” 姜泠攥紧了茶杯,轻轻点了点头。 “无妨,季老师,您先照顾着她,我就不耽误您了。” 季徵看上去着实有些力不从心。 闻言,男人无力地点了点头。一向在意外表的他,如今衣襟竟也乱了,他垂下眸,看着桌案上那未动的茶盏,轻声叹道:“今日未曾招待好你……” 有花絮落在他眼睫处。 姜泠站起身,“本就是我麻烦您,既然您不方便,我过几日再来便是。还有……水姑娘那边……” 她朝内院望了望。 季徵:“不必你费心,我一个人就好。” 闻言,姜泠又点了点头。走出宅院时,天际忽然下了些小雨,所幸今早她见天色不对,出门前备了把骨伞。伞面撑开,雨珠子簌簌落下来,敲在那伞面上,将人的心情敲击得愈发沉闷。 她不知道水盈盈怎么了。 回想起方才的声音,那嘶吼,那哭泣,那痛骂,她只觉得心中分外难受。 …… 魏宫。 长明殿。 今夜这场雨下得让人猝不及防。 月色微黯,长明殿的宫灯却还亮着。灯火漫上整张桌案,桌案之边,正立这位一身龙袍的少年。 褪去了那一袭紫衫,如今的步煜,看上去愈发沉稳,也愈发沉默寡言。 有时候,就连戚卞玉也会有些害怕他,害怕他的不怒而自威。 少年手中攥着笔,正批阅着一道折子,于他身侧,候着他的心腹内侍德琨。夜虽已深深,但德琨却不敢有分毫怠慢,他恭敬地、百无聊赖地候在一侧,看着幼帝完成那堆积如山的政务。 就在此时。 殿门前忽然跑来一名小太监。 对方不敢惊扰陛下,德琨立马会意,走过去。 小太监于德琨耳边,低语。 后者明显皱了皱眉,继而抬头望向身形忙碌的幼帝。就在此时,步煜恰恰抬眸望来,少年眸光沉静,那眼神分明是在唤着他——过来。 “陛下。” 德琨双肩一缩,赶忙于他脚边跪下。 幼帝搁下笔,“何事。” 思量片刻,德琨仍不敢隐瞒,声音瑟瑟着,如实道:“回陛下,方才有下人来报,说……说步家老宅那边有异动,像是……进贼了。”! 第 110 章 番外01 进贼了? 步煜拧起眉。 不光是他,就连一侧的德琨都觉得疑惑——京都之中何人不知步家老宅是何地方,这世上当真有不长眼的贼人,竟连步宅里面的东西都敢偷? 幼帝虽年幼,可举止行为却完全不像是个还未成熟的孩童。即便是常年跟在幼帝身侧的心腹德琨,有时甚至会惧怕这样一个孩子的眼神。德琨入宫得早,早些时候曾见过先帝几面。德琨打心眼里觉得,如今的幼帝身上很有从前先帝的影子。对方的容貌、举止、神色,甚至是那一个极小极细微的眼神,都不禁令他想起那位已逝的先皇。 那位冰冷无情,令所有人又敬又畏的先帝。 可罔论人再怎么冰冷,这心始终是软的、热乎的,幼帝也不例外。如若说真有什么能令他动容之人,便是那位已离宫而去的太后娘娘。 今年年初,太后突然离宫,只对外宣称,说是去佛庙静修。 至于那步家老宅……步宅离皇宫并不远,幼帝心中思念太后,时常会在处理完公事后前去老宅里面坐坐、散散心。他更是专门命人打扫着步府,将庭院中的一切洒扫得干净如新。 一听说寨子里面进了贼人,心中担忧着母亲旧物被偷,步煜赶忙派人前去捉贼。 今夜月色莫名昏黑。 这几日,京都总是阴雨连绵,黑压压的乌云倾压下来,将人压得有几分难以喘.息。近些天,他的心情也不大好,朝中那些老臣愈发难对付,无论卞玉再怎么安慰他,步煜总是高兴不起来。 阴风将宫灯吹暗了些,将少年的身形投落于桌案之上,轻轻摇曳着。 他坐在龙椅上,重新去握毛笔。 翻开一本折子,却发现怎么都凝不了神。 步煜满脑子都是德琨适才的话, 步府进贼了!! 一瞬之间,少年心中忽尔涌现出许多不安的情绪,竟让他一下搁了笔,站起身唤道:“德琨,备轿。” 去步府。 他倒是要亲眼去看一看,究竟是何人能这等胆大包天,敢来私闯步府。 …… 步煜坐在马车上。 方行至一半儿,天空中忽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雨声伴着车轱辘转动的声音,令他愈发感到烦闷。这一回,步煜没有穿龙袍,也没有叫上戚卞玉,而是兀自一人坐在这马车之上。车帘极厚,将微亮的月色遮得极严实,小皇帝闭着眼,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身上的流苏穗子。 这玉,是在步煜去年生辰时,母后送给他的。 莹白色的玉佩,质地十分清润。步煜自幼见惯了那些稀罕的玉坠子,却对眼前这块玉佩有着独一份的喜欢。他听闻当初母后诞下他时受了不少的罪,还险一些命丧黄泉。思及此,小皇帝愈发攥紧了白玉穗子,瘦削的手指在夜里泛着青白的光色。 如今母亲一人前去了江南,不知她有没有找到那个负心的男人,更不知道她一个人在江南那边 ,究竟过得好不好。 步煜觉得,自己或许这辈子都无法原谅那个男人。 ?本作者韫枝提醒您最全的《细腰藏春》尽在[],域名[( 无论对方是死是活。 马车拐过一条条街巷。 厚实的车帘将马车遮盖得密不透风,步煜掀开窗帘一角,让不甚明亮的月光照落进来。熟悉的场景在眼前一幕幕铺展开,步煜眸光微动,忽然唤停了马车。 “主上。” 德琨疑惑。 “就停在这儿吧,朕自己下来走走。” 德琨应了声是,上前替他撑伞。 少年低下头,理了理自己的衣摆,而后冷声:“”“张岚的人可都撤了?” “回主上的话,按着您的吩咐,张大人所带的那一行禁军方从步宅大门外撤下,还未打草惊蛇。” 就在皇帝出宫时,不知为何竟让那一批前去捉贼的官军门全部撤下,而是改作成了兀自一人前去步宅。德琨微微躬着身子,不禁瞟了眼少年腰际所佩戴的宝剑。 少年身形清瘦,立在一片浓墨似的黑夜里,长剑泠泠,于暗夜中闪着寒气逼人的光泽。 德琨担忧道:“主上,要不要再找几个人护着您……” “不必。” 少年冷声。 他自幼习武,要是连那几个贼人都打不过,可真就是丢人现眼了。 步煜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屏退前一波官兵、独自一人前去步府。一方面他是觉得,步宅乃是母亲曾生活过的地方,那里撑在了母亲太多的泪与笑,不得让那些粗莽之人的血污将此地弄脏了才好。 另一方面…… 步煜心中,竟也莫名生了几分隐隐的期待。 他是在期待什么。 是在期望看着些什么。 少年一手撑着伞,一手扶稳了腰际宝剑。方一转入街巷,从巷角的另一边,忽然迎面走来一名女子。 步煜的眼皮跳了跳。 母亲! 看母亲的步子,正是往步府后门而去。 步煜不由得一愣。 ——德琨口中,那私闯步宅的“贼人”,竟……竟是他那从江南回来的母亲?! 只见姜泠一袭素白色的衣,手里撑了把伞。细细看,步煜还能看见她手中所提的纸包。那纸包的样式步煜记得,是距离此处不过一条街的陈氏烤鸭,母亲明明是一个人,手里却提了好几包看上去分外热乎的烤鸭。 不对啊。 母亲若是回了京都,为何不是先来找他,她为何又要悄悄回到步家老宅,既然是回自己家,为何是偷偷摸摸地走这后门。 手里面还拎了这么多……烤鸭。 步煜蹙眉。 宅子里还有何人? 他正思量着是否要走上前,步府的后门忽然被人从内打开。 若说先前步煜仅仅是惊异。 待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庞时,少年大吃一惊。 是步瞻。 与他的眉眼有几分像 的、他那个冷血无情的父亲,步幸知。 步瞻同样一身雪白的素衣,他先是将后门打开,紧接着低头接过女人手上的东西。扑面而来的是一阵令人心安的旃檀香,姜泠伸出双臂,亲昵地揽上男人的脖颈。 ?本作者韫枝提醒您最全的《细腰藏春》尽在[],域名[( 因是偷偷回京,他们不便在步宅生火,姜泠便提议,自己去另一条街买几只烤鸭回来吃。 而谈钊与喜珊则是留在宅子里,打扫出今日要睡的房间。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打扫的。 出乎姜泠意外的,这宅子虽说是常年未住人,正院却是十分的整洁干净。至于这厢房嘛……姜泠大致看了看,只有她的琳琅居有着时常由人洒扫的痕迹,步瞻曾居住过的峥嵘阁以及其他偏院,该落的尘与灰那是一点儿都没少。 不用想,姜泠也知道,这是煜儿派人来打扫的。 看着步瞻脸上的郁闷,姜泠不由得轻笑出声。 单从峥嵘阁窗台上的灰尘来看,不难瞧见步煜这孩子心怀着多大的怨念。 思绪被风声轻轻拽回来,嗅着男人身上的香气,姜泠不禁将他抱得愈发紧实。夜雨之中夹杂着些冷风,似乎是瞧见她今日穿得有些单薄,步瞻也伸手将她的身形揽住。 他的手掌极大,就如此轻而易举地将女子的细腰攥住,也让姜泠的一整张脸如此深埋入对方胸前的怀抱中。就在她甫一抬头、深吸一口气之时,忽尔感觉身侧似有一道蜇人的目光。 姜泠下意识转过头。 恰恰对上雨夜之中,少年那一双悲喜莫辨的乌眸。 “煜……煜儿?” 她惊愕。 此时此刻,煜儿不应当正在皇宫吗,怎么也来步府了?姜泠微微侧过身,只见那紫衫少年撑着伞,身形清瘦,立于这一袭雨帘之中。 雨声更大了些。 有雨水自伞柄,淅沥沥地落下。 少年乌眸沉沉,闪过一道冰冷的光泽。就这一眼,姜泠竟有些被这个孩子的眼神吓到。夜风将雨线吹得微斜,些许清凉的雨丝就这般轻拂在少年面上,步煜走上前,朝她低低唤了声:“母亲。” 他并未望向步瞻——这个让他从未喊过一句“父亲”的男人。 姜泠能明显感觉出来,煜儿的心情很不好,他的面色不善,似乎不喜欢她与步瞻在一起。 更何况还叫他看见了如此亲密的举动。 步煜虽让姜泠离开京都、去江南找他,可如今那个男人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少年面上还是忍不住浮现出戒备与憎恶的神色。当他亲眼看着母亲与那个男人在一起、亲眼看着母亲钻入对方怀中,步煜还是会忍不住心想着,姜泠被那个男人伤害过后的样子。 那些事、那些回忆、那些不好的点点滴滴,早就陪伴了步煜一整个童年。这让他无论再怎么劝说自己,都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再次羊入虎口、陷入到步瞻的魔爪之中。 他觉得自己或许是病了。 又或许,是沾染上了什么心魔。 那是 一个他无法谅解、更无法去和解的心魔。 “母亲。” 姜泠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少年撑着伞,走上来。 他隐忍着情绪,伸出手,唤她。 “母亲,过来。” “轰隆”一道雷声,照亮了步煜右半张脸。 闻言,姜泠忍不住回过头,望了步瞻一眼。 对方的左脸也被闪电劈得微白,相比与少年面上的清晰,男人的眼神明显沉静许多,他微垂着眼睫,也凝望着这个对自己满是敌意的步家儿郎。 父子相见,分外眼红。 步煜腰际的宝剑被夜色折射着,散发出渗人的幽光。 见姜泠站着未动,少年也不恼,兀自走上前。 他固执地牵过母亲的手。 姜泠左手就这样被他拽了拽,那力道有些大,似乎想要将她从步瞻身侧拽离,却又因担心将她弄摔倒,而克制了些力道与情绪。 少年比她矮一些,姜泠微垂下眼,唤了句:“煜儿。” “母亲,与我一起离开这儿。” “煜儿,你先前不是还准许我,去江南找他吗?” 少年沉默了一下,依旧道:“母亲,请随我回宫。” 姜泠也回握住他的手。 “可我如今还不想回宫,煜儿,你是非要带我走吗?” 步煜愣了愣,低下声:“儿臣不敢。” “我与……他,今日才乘坐马车回到京城,他如今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不能够抛头露面。于是我便先与他回到步家老宅,打算找机会再将此事告诉你。你瞧,这是我刚从陈氏那儿买的,是你最爱吃的烤鸭。你今日可曾在宫中用过晚膳,要不要与我们一起——” 少年摇摇头:“儿臣不要。” 姜泠面露憾色。 步煜扶了扶别在腰际的剑,又看了眼女人身后的步瞻。 因为早产之故,少年生得有几分清瘦,而那一柄长剑却是十分的沉重,如此佩戴在步煜的腰间,愈显得他有几分瘦弱。可即便如此,他却未曾在气场上输过一头。步煜与他的父亲一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上.位者的威严感,这种令人敬畏的威严感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而表现得愈发明显。 譬如现在。 姜泠眼瞧着面前的男孩。 少年天子冷着脸,手叩在宝刀之上,姜泠心惊胆战,生怕一个不留神他就会把步瞻捅个对穿。 幸好他与他的父亲一般,都比较能沉得住气。 步煜冷眼睨了睨步瞻,继而转过头。 “儿臣今日不回回宫了。” 姜泠:“啊?” “儿臣也要留在这里,以防他再欺负你。” 他一本正经,言之凿凿。 闻声,姜泠不禁弯了弯眉眼,“好。” 紧接着,她就被少年牵着手,从步瞻身边掠过。 谈钊正在与喜珊收拾琳琅居,转眼见步煜走了进来,不 由得吃了一惊。 他方欲唤小陛下,却看见身侧的喜珊,赶忙止住声。 因为步瞻的缘故,步煜对谈钊也没有多少好感。他没给谈钊什么好脸色,轻车熟路地在琳琅居内坐下。 看样子,他是没少来琳琅居。 步瞻将烤鸭递给喜珊,小丫头立马弯着身,将烤鸭、茶水、花生米等物于桌上一样样摆开。不过顷刻之间,那肉香便扑满整间屋子,少年也不禁微微侧首,望了过来。 他自幼便喜欢吃这家的烤鸭。 即便是在宫中,也时不时地喊宫人出宫,来这边买上一只。 步瞻与他擦肩而过,净了手,坐在姜泠对面,撕扯掉一只鸭腿。 窗牖并未关严,时而有夜风夹杂着雨线,自窗牖的缝隙间穿过。男人面色未动,抬眸望了望那名与自己有着八九分像的少年。 “要吃吗?” 不吃。⑧⑧[” 步煜没好生气。 “真不吃么?” 少年咽了咽口水。 “不吃。” 步瞻微笑,“好。” 男人大快朵颐。 姜泠就从没见他吃得这么畅快淋漓过。 因为对方身体包养,姜泠每次与他吃饭时,总觉得他病恹恹的,好像吃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姜泠还记得些他爱吃的饭菜,还特意让喜珊按着步瞻的口味做清淡些。只是无论这饭菜有多合胃口、多香甜,他依旧吃得很少,饭桌边一落座、筷子一捻,只教人道岁月静好、与世无争。 为此,姜泠还有些头疼。 他本来就瘦,还不怎么喜欢吃饭,再这样下去岂不要变成皮包骨啦? 而如今,看着面前的男人。 她心中暗道,以后步瞻每次吃饭,她都要叫上煜儿才好。 终于,紫衫少年忍不住了,他假意执起放在面前的筷子,捻了一粒花生米。 只吃一口,他就忍不了了。 这炸花生米,是江南独有的黑暗风味吗?哪有人往花生米上撒糖不撒盐的啊?!! 步瞻:^-^ 步煜:O.x …… 不知过了多久。 步瞻终于放下筷子,朝众人示意,他吃饱了。 在场的五个人,唯有喜珊不明白这场平静之下满是硝烟的战争。她还如同往常一样傻乎乎地走上前,去收拾碗筷。 收拾到步煜这边时,看着少年盘中那一粒孤零零的花生米,她眨巴眨巴眼睛,比划着步煜根本看不懂的手势。 少年转过头,“她在说什么?” 谈钊咳嗽了声,替她解释:“喜珊姑娘问您,真的不再吃些东西吗?” “……” “不了,”步煜叩紧腰际宝剑,咬碎了一口小银牙,“我胃疼。” …… 吃完饭,便到了就寝的时间。 因为煜儿先前的“个人恩怨”,导致偌大个步府 ,唯有琳琅居一个地方可以住人。 所幸琳琅居统共有四间房。 姜泠与步瞻睡一间,步煜独自睡一间,谈钊与喜珊再各睡一间。 如此分配甚是完美,谁料想,步煜却不乐意了。 就在步瞻刚走进姜泠房间时。 少年阴沉着一张脸,跟在男人身后走进来。 “你不能同我母亲睡在一起。” 他的声音冷冰冰的,听上去不带着任何感情。 彼时姜泠正坐在床边叠着衣裳,闻言,不禁侧首,有些为难地问道:“可是这里只有四间房,如若步瞻他不与我睡在一间,那他今晚睡在何处?” 步瞻也转过头,目光中似乎带了些淡淡的笑,温和地看着面前比自己矮了一个头不止的男孩子。 是啊。 琳琅居只有四间房,不仅如此,四间房内都各自只有一张床。 如今天色甚晚,还在落着雨,如若唤下人再收拾一间房间出来定然是来不及了。 而剩下两间房……男女授受不亲,让谈钊与喜珊共处一室,定然是不合适的。 至于让姜泠与喜珊睡一间,或是让步瞻与谈钊睡一间,更或是让步煜与谈钊睡一间…… 步煜摇了摇头。 显然也不行。 哪有主仆共睡一张床的。 犹豫了少时,少年终于牙一咬、心一横,望向身前那名与自己眉眼十分相像的男人。 “你,过来。” 步瞻歪了歪头,用嘴型做了个:哦? 步煜沉着一张小脸,目光也冷飕飕的。 “你今夜,与我睡一起。”! 第 111 章 111 夜雨声烦,叫人难以安寝。 雨珠子串连成线,不要命似的往下落着,雨水淌过月色、落过屋檐、流过窗棂,与窗牖上敲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步煜就是这样沉着脸走进来的,他将伞往门口一搁,望着比自己先前一步走进来的男人,面色不善。 如若不是为了母亲,他才不会与这个碍眼的男人再有任何交际。 更不会与他,共、处、一、室。 少年咬了咬牙。 相较于他的反应,步瞻的面色倒是很平淡。他既没有抵触这个与自己仅有着血缘关系的亲生儿子,更没有因为姜泠而刻意地去讨好他。男人步履轻缓,走到琳琅居的偏室,看着眼前这一面屏风,脱下身上那件素白的外衫。 步煜不愿看他,背过身去。 入寝之前,是要先脱衣服的。 少年瞧着横在自己面前的窗牖,窗牖之外,是一片漆黑的雨帘。身前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身后传来衣衫摩擦时的窸窣声响。就在此时,原本清冽的空气中忽然扑来一阵草药味儿,令原本面色不虞的步煜愈发蹙眉。 这药草味道,正是从那个男人身上传来的。 步煜虽是清瘦,但身体却被锻炼得很是康健,如今更是很少生病。而这种草药味道,他从前也在步瞻身上闻到过——那时还是在皇宫,他还是魏宫的太子殿下。 每每与步瞻相逢,微风迎面,步煜便嗅到这样一阵苦涩的草药香。 只不过那个时候,男人身上的草药味还没有这般浓烈。 那时候的药味,总是被一种旃檀香气遮掩。如若不细闻,让人根本无法察觉。可如今,步煜站在那个男人身侧——对方身上依旧有着那一阵不冷不暖的旃檀香,这香气却怎么都压不住那些药草气息了。 屋内只燃了一盏极暗的灯。 步瞻已褪去外衫,于榻上躺下来。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是他将步瞻喊过来的,即便是万般不愿,步煜也能脱了衣服与他睡在同一张榻上。步瞻侧首瞧着,屋中那少年不情不愿地脱掉了身上那一件紫衫,紧接着,男孩子也掀开被子,躺了过来。 床榻并不算大。 二人极有默契,皆各自躺在床铺的两头,这使得两个人之间恰恰空出来一道可以容纳一人之身的空隙。步煜不愿看他,固执地背过身形去,可那两种香味掺杂的味道却经久不散,顺着夜色飘逸过来。 步煜还记得,自己从前很讨厌步瞻身上的旃檀香。 那个人,明明那样自私自大,明明那般心狠手辣,用的却是这般春风拂面的香料。步煜讨厌他,讨厌他的自私,更讨厌他的虚假与伪善。但如今,他闭着眼轻嗅着那道香气,却觉得似乎是草药的味道更加刺鼻。 就在他出神之际,身后忽然传来幽幽一声:“还不睡?” 步瞻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一道风,一道虚无缥缈的、随时会从指间飞走的风。 步煜腹诽。 与你共睡在一张床上,能睡得着才怪。 他不愿意理会步瞻,便索性装作听不着,装睡起来。 他背对着男人,面前便是那一扇窗牖。窗牖紧紧阖着,窗帘却没有拉。微弱的月光照射进来,悄悄落在少年安静的眉睫之上。窗外阴雨连绵,看这势头,雨水并不甚大,却仿佛要下上整整一夜。步煜瞧着窗外的雨,看那些雨线乒乓落在窗面上,晶莹剔透的雨珠子顺着窗柩,不急不缓地往下流。 他的心事缓缓,从瞳眸中,流淌到心底里。 这是他第一次跟这个他本应称之为父亲的人睡在同一张床上。 步煜内心深处,生起一阵很奇怪的异样感。 他不愿意同那个男人说话,甚至不愿意同他有任何的、有关眼神的接触。步瞻安静地平躺着,步煜便面朝窗户侧卧着,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少年愣愣出神、久久缓不回任何神思之际,身后又突然传来一声。 “雨停了。” 步瞻道。 步煜抬眼。 果然停了。 他原以为这场雨要下上一整夜的。 寂静的夜色里,少年抬起光洁如玉的下颌。 瞧着月色,瞧着天色。明日应当是有一个好天气。 他从被窝里伸出右手,放在右脸下,轻轻压着枕头。 步瞻知道他并没有睡着,声音缓缓的,划过着漫长空洞的夜。 “还不睡,明日不必上早朝么?” 步煜立马扬声:“我来得及。” 步瞻笑了笑,“好。” 少年的声音听起来,同他的面色一样不愉快。 夜雨停了,步煜心头烦闷之绪却未有半分消减。先莫说步瞻回京之事,这些天前朝那些老顽固一个个折腾得他茶饭不思,就连是卞玉也无法安慰他、真正让他开心起来。 他幽幽叹了口气。 甫一叹息,他便闻身后男人问:“叹什么气,是在朝中遇见烦心事了么?” 何止是烦心事。 步煜知道那群老顽固不好对付,但也未曾想过,他们会有这般不好对付。他们思想陈旧迂腐,又似是有几l分瞧不起他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随便拎一件极简单的事出来都能同步煜吵个好半天。即便是只瞧着他那一个背影,步瞻也能猜想到如今少年正经历着何等的事,他抿了抿唇,眼底闪过一抹宠溺的笑。 “是他们在与你作对吗?” “……” “你是做了什么事情,让他们不满了么?” “……” 少年依旧只给他留一个后背,不吱声。 但步瞻知道,他还没有睡着。 男人道:“你年纪轻,朝中那些臣子的年纪怕是能大上你好几l轮,先前又有你母亲一直在你身后垂帘听政,如今你单独处理政事、上手起来难免会有几l分力不从心,他们对你有些意见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那些臣子当中,也许会有人轻视你、不 服你的旨令。但最重要的,你不能看不起你自己。” “你是这魏都的君主,是全天下的王。” “是所有魏国臣子必须跪拜仰望的君王。” 说这些话时,步煜能感觉到,身后男人的语气明显加重了些。 “步煜,你性情良善,若是真处在太平盛世,你将会是一名仁慈的君主。” 太平盛世。 闻言,少年终于忍不住,问道:“可如今的大魏,难道还不太平吗?” 早在前几l年,一直对大魏虎视眈眈的西巫已降,再无外邦来犯,至于大魏疆土之内,更是无其他令步煜头疼困扰的纷争。听了步瞻的话,步煜十分不解——如今的大魏怎么就不是太平盛世了呢? “你既为人君,当居安思危。这天底下没有真正的太平盛世,不杀伐果断、心怀妇人之仁,则无法真正地守好这大魏河山。” 听着这些话,步煜的脑海中忽尔闪过若干年之前,长明殿中那一个画面。 年幼的自己拖着一把与自己身形差不多高的铁剑,晃晃悠悠地迈上宫殿。当他卖力地举起那把剑、逼问步瞻自己的母后身在何处时,身着龙袍的男人只说了一句话: ——你记住,你的母后已经死了。为人君者,当学会无情。 步煜记起来,自己从前喜欢猫,养了许多小猫。 知道有一次,宫里头出现一头看上去有些病恹恹的小白猫。 小男孩登即动了恻隐之心,也想将其收养在青行宫。可宫人们却说,小猫身上染了很严重的病,那病的传染性很强,小猫治不好了。 看着奄奄一息的小白猫,他还是不忍心将其抛弃,于是偷偷将它养在青行宫。 没过多久,宫中其他原本健康的猫咪,一只接一只地染上类似的疾病,那年冬天,青行宫死了数十只小猫。 …… 幼年的冬风穿过窗牖,记忆呼啸着,拂面而来。 步瞻同他讲,身为人君,要果敢、坚毅、杀伐果断。 步煜沉默,不语。 少年不知该如何去回应对方的话,只觉得面上莫名热得厉害。 他侧过头,将身形往外翻了翻,觉得今夜与步瞻同睡在一张榻上,真是个天大的错误。 近些天他本就睡不好觉,适才又听了那样一席话,现下却是怎么都睡不着了。听着少年辗转的翻身之声,步瞻摇头无奈笑了笑。 男人假意闭上眼睛,思量少时,猜测道:“你今日耷拉着个脸,除了重新见到朕,可是还为了湘南水灾之事?” 果不其然,一听到“湘南水灾”这四个字,正侧躺在床榻上的步煜下意识挺直了后背。 步瞻沉吟:“因是地势原因,湘南水灾一直掌权者们的心腹大患。若是没有猜错,近日你应当与朝中不少臣子起了争执。” 月色穿破浓黑的雾,落在少年清俊的面容上。 步煜不知道对方想要说什么,却还是耐着性子,继续往下听着。 “你与他们有所争执是不假,可你是否认真想过,他们与你有异见的并非是湘南水患之事,而是继水患之后、一大批难民涌入京都的问题。……” 他的声音平静。 说这些话时,步煜依旧没转过身,他像是对男人的话语不屑一顾,将被子朝上拉得更高了些。他明面上装作不愿听身后之人的言语,可步瞻侧目望过去,却见那被褥之下的、偷偷提溜着耳朵的少年。 步瞻笑了笑,并没有揭穿。 他刻意将言语放缓。 夜雨声停,屋檐窗柩的滴水之声却仍未停歇。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水珠滑落在浓黑的夜色中,点点光影随着微风拂漫至素净轻盈的纱帐上。步煜的眼睫也被月色晃得微颤,少年屏息凝神,听着自身后传来的声息,第一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月亮出来了。 他掩去面上疲色。 今夜兴许会做一个好梦。! 第 112 章 112 翌日清晨,步煜起了个大早。 从步家老宅朝皇宫的方向赶去,恰恰来得及上早朝。 昨夜那一场大雨?[(,将整个魏京冲刷得一片澄澈干净。天空湛蓝,晨光亦是透彻得不成样子。少年天子一袭龙袍,端坐在那九龙金纹椅座之上,头戴着十二珠玉冕旒,面色沉着冷静,看上去威严得不成样子。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依次排开,朝着殿上齐声高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于一片群臣朝拜中,步煜闭上眼。他双手微微用力,攥住了手边的椅柄。回想着昨日、于步府老宅中听到的那一番话,他屏息凝神,片刻之后,抬眸朝殿下望去。 一瞬之间,所有思绪涌上心头——群臣、湘南、涌入京都的难民、赈灾与收容之地……一个帝王对另一个帝王的肺腑之言立马翻涌上脑海,步煜缓声,条理万分清晰。 …… 今日的早朝,比以往的时长要多上整整两炷香。 两炷香后,德琨才擦了擦额上的汗,执着拂尘走到那龙椅之侧。 一句尖利的“退朝”,步煜心中大石终于落了地。 轿辇在长明殿外徐徐落下,辇车上的少年抬起手,示意要自己下辇车去走一走。 昨日,那个男人给他提的意见果然很有用。 一针见血,令在场那些臣子瞠目结舌。 这样一块棘手的大石落了地,轻松之余,在走出议政殿之时,步煜胸口处忽然又蒙上另一道情绪。 沉沉的,重甸甸的,直在他的胸口处坠着,令少年无法真正高兴起来。 他走下辇车。 脚步不由自主地,竟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迈去。 “吱呀”一声推开了御书房的门,少年屏退左右侍奉的宫人。他的心莫名堵得慌,只想一个人清静清静。就连一向寸步不离的德琨公公也缩了缩脖子,得了幼帝的令,颤颤巍巍退出书殿。 思忖良久,步煜终于明白,这种情绪名为懊恼。 他懊恼,他不甘。 同样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自己怎么能如此之没用。 步煜自幼学习各种君王之术,自他来到这个世上,所接受的便是世上最好的、独一份的教导。他有全天下最好的老师,无论是奏论、军法,或是骑射书画。 而他呢。 步煜的瞳眸中闪过一丝情绪。 是啊,他呢。 那个男人小时候,又接受过这样的教导呢? 他立马挺直后背,朝外唤道:“德琨。” 大太监走进来,恭敬道:“陛下。” 步煜:“去唤张御史来。” 德琨:“嗻。” 正在后者欲领命退去时,少年天子又止住他。 “罢了。你去,找一些有关先帝……生前的记载传记,速速呈至御书房来。” 德琨微疑,小心翼翼地问道:“有关……先帝生 前的记载?” 步煜点头。 “是。” 他要看看,他到底要看看。 自己与那个男人相比,究竟是差在了哪里。 …… 德琨的动作很快。 还不到用午膳的时间,他便带着好几卷书走进御书房。 “陛下。” 太监微微躬着身,心中虽有万分不解,却还是听话地将这些书卷都奉了上来。谁知,当幼帝看见这些书卷后,竟连饭都顾不上吃了,他抬了抬手,再度屏退左右宫人,并让他们带着还未用完的午膳,一同退了下去。 一时间,偌大的御书房,仅剩下步煜一人。 还有那快要堆满了一整个桌子的书籍。 他坐下来,翻阅适才德琨呈上来的那堆东西。 越往下看,步煜忍不住在心中暗骂,那群老东西,果真都是步瞻的狗腿子,这写的都是什么,净是拍须溜马的溢美之词。 他皱皱眉,忍住想要将史书撕了的冲动。 正午已过,日头微斜。薄薄一层光影透过桌案边的窗柩,就如此倾洒在少年浅紫色的衣袍上。步煜不喜欢穿那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在宫中大多数时候,他都穿着那一袭颜色或深或浅的紫衫。 微风涌动,他未高束起的乌发与衣袂一同扬动着。桌案前的少年低下头,手指纤长,翻过其中一页又一页。 先帝,步瞻,步幸知。 步相。 …… 字迹无声。 那过往的一幕幕,原本在历史的长河里褪了色的一幕幕,却在这白纸黑字之间,骤然变得鲜活起来。他垂着眼帘,凝望着书籍上字眼,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样一个人影。 与他一样不喜欢穿龙袍,却喜欢穿雪白色的衣。男人身形高大,面上却因常年的病痛而显得有几分清瘦。 他的话很少,臣子面前,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他的神色总是不咸不淡的,却能给人足够的压迫感。 他…… 步煜继续往下翻阅着。 忽然,少年指尖顿在一处,一时忘了移开。 大宣景和十四年,步瞻夺位称帝。 大宣景和十二年,步瞻与太傅长女姜泠大婚。 大宣景和十一年,步瞻拜左相。 大宣景和九年十一月三日,步瞻拜右相,于京中建步府。 大宣景和…… 大宣景和九年,十二月月十五。 这位年纪轻轻、方拜了右相的步大人,亲手执着父族齐氏的抄家诏书,将齐府上上下下杀了个干净。 那天夜里,宣京下了场大雪。血水与雨水交杂着,蜿蜒至步瞻脚下。 他身披雪氅,撑着一把伞。 月色凄凄,将男人的右半张脸照得极白。 “步、步大人,您当真要动手么……这都是您的父族啊……” “他们之中,有您的 大哥、二哥,有您的嫡母姨娘,还有您的亲生父亲。步大人!!” 长夜寂寂,于这漫天大雪之中,步瞻冷漠地发令。 ——齐家男女老少,就地处决,一个不留。 步煜的手抖了一抖。 自己的生父,自己的亲生父亲步瞻,竟亲手杀了他的亲生父亲。 他本应姓齐,而并非姓步。 他本应叫,齐煜。 步煜的右手微僵。 这一本书,竟让他从正午时分看到了临近傍晚。没有他的吩咐,周围宫人也断不敢前来书房打扰他。日影不知不觉地翻了红,金粉色的霞光徐徐坠落,他瞧着那些字眼,一颗心也骤然发凉。 步瞻为何如此。 他为何要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这世上,当真有这般残忍的人,竟连自己的生父都能下得去手?!! 步煜的一颗心怦怦跳着。 一瞬之间,少年的心底里忽尔翻涌上诸多情绪。 他强忍着心头的不适感,继续往下翻阅着,他想要去探寻,这齐家人究竟是对步瞻做了什么。 紧接着,他就看到了那三个字: 私、生、子。 “你就是个卑贱的私生子!” “齐瞻,你跟你那个不要脸的母亲一样下.贱,一身臭烘烘的腥臭味儿,离小爷我远点儿,滚!” “你那个捡破烂的娘是怎么勾.引我父亲的?不会就凭这一张脸罢。我呸,贱胚子生得一副狐媚样子,真是看了让人倒胃口。” “给我打烂他的脸!” “对,打烂他的脸,打烂他的脸!!” “怎么,前几天被打的时候不是还挺不服气的么,现在怎么跟个丧家之犬一样躺在这里。要什么,要吃的啊?好啊,你趴下来学两声狗叫,小爷我就施舍你一个馒头。哟,原来是那小贱.人生病了,让你这个小杂种来齐府求我爹帮她治病?我呸。齐瞻,你真要脸啊。” “贱.货生的贱.货,还敢出现在我们齐府,给我把他轰出去!!” 他被齐家的人打的遍体鳞伤。 回到家中,迎接他的却不是母亲的安慰。女人一脸怨毒,边拿着一根藤条打他,边骂他是丧门星。 大宣景和九年,十二月十三日。 齐氏受贿案坐实,皇帝下令查抄之。步瞻请缨,亲手查抄齐府。 …… 金粉色的霞光落了一地。 步煜坐在桌案前,看着书中的文字,双手微微颤抖。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去了解步瞻这个人。 眼前的文字有些死板,如此平铺至桌案之上,月色轻柔一层,终于铺撒进来。 待明月高悬之际,戚卞玉端着晚膳,推开了御书房的门。 陛下在书房里待了一整个下午,他午膳就没怎么吃好,现下竟连着晚膳都忘了吃。德琨公公没法儿,又不敢贸然前去打搅皇帝,只好将卞玉姑娘请了过来。 “吱呀”一声门响。 步煜没有抬头,两眼瞧着面前那些书卷,只嗅到迎面拂来的一阵淡淡的花香。 那是卞玉身上的味道。 分不清是什么花的香气,又像是数种花香混杂在一起,甜丝丝的,却不腻人。 少女一袭淡紫色的纱衣,走了进来。 政事再怎么重要,总归还是要在意在意自己的身子的。陛下今日便没怎么用午膳,怎么忙起来连晚膳也顾不得吃了。⒄⒄[”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饭菜于皇帝面前摆开。 “如若不是德琨来喊我,陛下是不是还要饿到明天早上去?” 桌案前的步煜抬起眼,望向她。 只见少年眸光微晃,两眼之中似乎隐藏着什么情绪。见状,正立在桌案另一边的戚卞玉愣了愣,不禁放柔了声音,问道: “怎么了?” 何故以这种眼神看着她? 步煜的眼睫动了动。 他的睫羽如他父亲一般浓密纤长,垂搭下来时,就像是一把小小的扇子。万千心绪皆被他隐藏于心底,片刻之后,他摇摇头,轻声:“卞玉,我无事。” 即便戚卞玉如何尊称他为陛下。 可是在她面前,步煜从未说过那一个“朕”字。 既然他有心事不说,卞玉也不愿强求。紫衫少女笑了笑,端上来一碗甜汤。 “陛下,先喝汤,暖暖身子。” 步煜点头,道了声好。 垂眼的那一瞬间,他又看见书卷上的字眼。 少年咬了咬牙。 正攥着书页一角的手,此时攥得更紧了。 不。 自己不能就此心软,更不能就此原谅那个男人。 诚然,步瞻的童年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苦楚。 但他自己童年的痛苦,绝非是造成别人痛苦的理由。! 韫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13 章 113 步煜并不打算原谅他。 他也不愿再看那些书,将其扔至一边儿,别过头去。 卞玉送来的甜汤很甜,是他一贯喜欢的味道。夜色昏昏,少年天子垂下眼去,看着面前这一碗甜汤,却是怎么都提不起来胃口。 见他兴致恹恹,戚卞玉缓缓走上前。她是在宫中长大的,除了跟着他一同念书,还要与他一同习武练剑。少女虽身形纤瘦,可那一双手却极为有力量。她素手纤纤,捧过搁置在桌案边的汤碗,问道: “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可是又遇见什么烦心事了? 戚卞玉知晓,这些天以来因为湘南水灾的事,君上在前朝与那些老臣们吵得不可开交。她是与君上一同长大的,甚至还比君上年长了几岁。如今看着眼前这个衣衫清瘦的少年,因为苛杂的朝政之事忙得如此焦头烂额,戚卞玉也是说不上来的心急。 她拢了拢衣衫,走上前,舀了一勺甜汤。 步煜本没有什么胃口。 他方欲拒绝,迎面而来的却是卞玉那双素手。少年抬眸望去,正巧望入对方那一双笑意盈盈的双眸。在步煜的印象里,他的卞玉一贯都是这样——她温柔而坚韧,无论自己遇见了什么事、甚至犯了什么错,她都会安静温柔地陪伴着自己,渡过这一道道难关。 看着卞玉的眼睛。 鬼使神差地,他竟张开了嘴巴,将甜汤一口一口地咽了下去。 甜汤是卞玉亲手做的,清甜爽口,并不腻人。不过少时,满满一整碗就这般见了底。回想起今早朝堂上发生的事,他忽然伸出手,将少女纤白的手腕紧紧握住。 “卞玉。” “陛下,臣在。” 他柔声,道:“明日陪朕出宫一趟,朕想去看看宫外的难民。” 戚卞玉点头,“好。” …… 那些难民都是自湘南水灾过后,逃往京都的。 那一场洪灾,令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步煜一袭紫色的常服,走下马车。 他的身侧,亭亭玉立着一名同样身着紫衣的少女。二人甫一下马车,便看见眼前这等令人扼腕叹息的场景。 那些背井离乡的、长途跋涉的难民,男男女女、老老小小,皆是面黄肌瘦、身形嶙峋。 只看一眼,步煜便禁不住掩面。 诚然,眼前场景之凄惨,无论何人见状,都免不了一番动容,更何况自幼在宫中锦衣玉食惯了的步煜。也就是见到眼前这样一幕,步煜忽然明白了,他光想着如何去防洪,却全然忘记了,这些因水灾背井离乡的贫苦百姓们。 少年面上浮现许多愧疚的神色来。 他攥了攥腰际的流苏穗子。 见他这般,一侧的戚卞玉也走上前,轻声唤了句,君上。 她的声音极低,低到唯有这风声,和他们二人才可以听见。金善寺山脚下已搭建了简易的难民棚,一间草棚内,已横 置着两口硕大的铁锅。 左边的锅里满是白花花的大馒头,另一个锅中则是那热气腾腾的汤羹。 接下来的这几天,除了日常处理政务之外,步煜一得了空便来到此处,亲自为难民们施粥。 每每当他施粥之时,身后总会雷打不动地跟着那名衣衫清瘦的少女。日影煦煦而落,山脚下吹涌起阵阵微风。山风就如此穿过二人的袖摆,粥香中和着花香,向着步煜面上拂来。 少男少女,淡紫色的衣衫交织在一起。 步煜为难民们一勺勺舀着热粥,也不知有没有注意到身侧的动静。 戚卞玉半披着乌发,一边替难民分发着干粮,一边微微侧首,朝身侧的男人面上望去。 晚霞翻起红晕,不知落在何人的脸颊上,一片金灿灿的光影里,少女纤长的鸦睫轻轻颤动着,迎风送来适才在马车里,她轻柔的声息。 “陛下,卞玉会在您身后,永远陪着您。” …… 这一回施完粥,天色尚早。 太阳还未落山,抬眼之处天际一碧如洗。步煜思忖少时,让卞玉随着其余人先回宫。 “那陛下呢?” 戚卞玉问。 即便与她分外亲昵,但他还是觉得,不应当将卞玉也牵扯进来。 他没有告诉对方,步瞻还活在世上的消息,只道:“你先回宫,我还有旁的事要处理。” 见他不愿说,戚卞玉也没有追问,点点头,乖巧地应了声是。 步煜理了理衣摆,朝步宅的方向走去。 有了上一回的指引,这一次步煜愈发“轻车熟路”。 甫一推开院门,他便看见庭院之内,那一双相互依偎的身影。 见到煜儿,姜泠喜出望外。 这些天,心中思忖着季徵会因水盈盈的病情忙得不可开交,姜泠也不好意思去那处私宅打搅他们,于是便成日在这老宅子里面腻歪着。她也时常会想,现如今要不要进宫去找煜儿,可一想到煜儿与步瞻之间那尴尬的父子关系,姜泠却有些不敢带着步瞻进宫去了。 她安慰自己,做什么事都要慢慢来,他们父子和解,不急于一时。 谁知,这厢还正为此事发愁呢,煜儿竟主动来找他们了。 少年未穿龙袍,一身紫衫清瘦,腰际佩着昔日姜泠送他的白玉坠子。 他如同往常一般,在老宅用了晚膳。 待入寝时,姜泠走上前,同他道。 不知他今夜回不回宫,若是想住在步宅里……这些天他们已将其他院子都打扫干净,他大可以挑一处喜欢的院子宿下。 姜泠话音方落。 少年竟侧了侧首,指着步瞻道: “母亲,孩儿想与他睡在一起。” 姜泠一愣。 她身后的谈钊一愣。 就连步瞻本人,闻言,也是一怔神。 清风拂于男人清瘦的面容之上,他放下手中茶杯,将 信将疑地用口型比了个:我? 步煜目光笃定:是你。 似乎怕众人误会,少年又放沉了目光,他转过头,同姜泠小声嘀咕道: “我就是……不想看见您与他睡在一起。” 既然无法阻止。 那就只好牺牲自己了!! 小皇帝的神色有几分义愤填膺。 见状,姜泠也不大好去拦,只好由着他来,心里头想着,这总归也一是两个人交流交流感情的机会。 内卧的房门被人从内关上。 “吱呀”一声,隔绝了姜泠满是好奇的目光。 房门虽隔,仍然有日影自门窗的缝隙间投照入户,暖煦的光晕笼罩在男人白皙的面容上,步瞻走上前一步。 “说吧,这次又遇见什么难题了。” “……” 姜泠发觉,近来煜儿愈发奇怪。 他似乎很喜欢在入夜前来到步府,并与步瞻同宿一屋。 她曾忍不住,偷听过二人墙角。 每至入夜之时,他们那间屋的灯虽暗着,可仍旧有絮絮的低语之声自房门另一头传过来。姜泠不禁趴近了些,将整只耳朵都贴在门框上,也只能听见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 譬如,臣子、水患、兵部侍郎、户部尚书…… 姜泠明了:这是步瞻在教煜儿,如何处理那些棘手的朝堂政事。 这等小心思,步瞻又怎能不知? 他看着身前比自己矮上许多、眉眼却与自己十分相似的少年,佯作并未看出对方的想法,自顾自地说起来。 从内廷,到朝堂,再到京城之外。 步煜沉思良久,始终未将那件压在心底里的事说出来。 ——近日朝堂众臣,一直在张罗他选妃立后的事。 先帝子嗣单薄,独有他这一个儿子。为了不“重蹈覆辙”,群臣联名上书,请求幼帝早日选妃立后,为大魏开枝散叶。 可是他…… 也不想要什么妃子。 床榻之上,少年发出一声叹息。 …… 这些天,煜儿一直来步府找步瞻。 姜泠在一边瞧着,心中终于有几分欣慰。 看着男人侧首,温声言语,她头一次感受到一个父亲引导孩子、教他为人处世的感觉。 昨夜一场大雨,下到黄昏才停歇。 步煜是淌着水来步府的。 步瞻正坐在院内那张石桌旁,手里捧着本书,似是已等待许久。姜泠正好端着与喜珊新做好的糕点走过来,甫一迈入庭院,便瞧见男人面上的神色。 期待,欢喜,温柔。 他同样也期待着,每天入夜之时,与自己孩子的见面。 金粉色的霞光落在男人鬓角边的银丝上。 再迈入庭院时,这一双父子已面对面坐在石桌两侧,竟下起围棋起来。 少年执白棋,男人执黑棋。 相比于煜儿面上的紧张与小心,步瞻明显轻松许多。 他游刃有余地落子。 谈钊跟在姜泠身后,走进来。 听着脚步声,她朝后望了望,再欲收回眼神之际忽尔瞥见谈钊眼角的泪花——看着眼前这等“父慈子孝”的场景,身高八尺的大男人竟然还哭了。瞧见姜泠转过头,谈钊又赶忙拭了拭眼角的泪,有些结巴地道: “我、我方才在街上买了只烤鸭,拿过去给陛下吃。” 谈钊也是看着步煜长大的。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中还带了几分宠溺。 姜泠点点头。 也不知是步瞻放了水,还是煜儿的棋艺大有进步,这一局二人竟下到了傍晚。待下完这一局,天色已然黑了下来。煜儿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与母亲谈心。这些天,姜泠能明显感觉到这孩子有心事。 是何事? 他并未明说。 但她隐约觉得,这应该不是朝堂上的政事。 从姜泠房间出来时,已经很晚了。 步煜抬头望了眼天上的星星,循着路,朝另一条路走去。 月光铺满小径。 步煜兀自念着心中的事。 他不想纳妃,不想立后,不想开后宫。 他不想迎娶别的女人。 正思量着,眼前横上一道门,少年想也不想,推门而入。 门内一片幽黑。 忽然,他听到有瓷器摔落的声音。! 韫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14 章 114 步煜的眼皮跳了一跳。 他不是迷信之人,向来不信什么右眼跳灾之说,可当他听见那一道碎裂声时,还是没来由地一阵心惊胆战。庭院外夜色幽深寂静,房间之内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少年摸着黑进去,低低喊了声:“喂?” 人呢? 屋里没有燃灯。 方从月色下走进来,只见眼前这黑黢黢的一片,让人看不大清什么东西,更瞧不见原本那一袭人影。 见状,少年心中疑虑愈重,思忖了片刻,还是决定朝门内走去。 屏风遮挡住外间的月光。 步煜看见正坐在桌边的步瞻,和桌脚之侧,碎了一地的瓷盏。 他不知怎么了,看上去很痛苦,整张脸被黑夜映衬得愈发苍白,让人几乎瞧不见什么血色。步煜还未靠近,便猛地嗅到一阵血腥味儿,那味道腥烈、刺鼻,几乎是完全遮盖住了男人身上原本的旃檀香。 血腥的气息混杂在草药味道之中。 步煜大惊。 桌案上都是血。 殷红的、瘆人的鲜血,自男人唇角边溢出,顺着他光洁的下颌往下淌着——男人显然有些意识不清,见了步煜走进来,他先是一愣神,继而有些无力地抬了抬眼皮。 这一帘眼睫浓密。 恰恰遮挡住男人眼底的疲惫之色。 步煜走过来,回过神。 “你……你这是怎么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步瞻。 男人蹙着眉,唇角边的血迹还未干透。 适才步煜走进来时,那房门并未阖紧,一道狂风涌入,终于将月色送入了漆黑的阁房。见他这般,少年想转身去喊人,却又被他拦了下来。 他这是犯了病。 今夜月圆,窗外的虫儿吱吱叫着,落在人耳边。 “莫去唤人。” 步瞻忍着痛,道。 尤其是莫要让阿泠听到。 这边方欲出手去阻拦,却只听见“咣当”一声。 男人手边的砚台砸落,狠狠摔在地上。 这方砚台跟了他许多年,一直在步府的书桌上,单从外观质地上来看,这定然是一件价值不菲之物。砚台没有摔碎,却磕出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印痕。借着那月色,步煜明白了他的手势。 他想要喝水。 没有任何多余的思量,少年匆匆走到另一侧,为他倒了杯温水。 步瞻像是身上极疼,那痛意不加遏制,甚至能一寸寸蔓延至他的喉咙深处。这使得他连吞一杯水都变得缓慢而小心,温热的水自喉舌间流淌而过,好似有一把锐利的尖刀横亘在那里,迫使着他连同那温热的鲜血,也一同咽入腹中。 步煜很想问,他这是怎么了。 但他也能明显发觉,对方疼痛得已开不了口说话。 豆大的汗珠扑簌簌地,从男人额际鬓角落下来。几颗又顺着他的鬓发,一路淌过 清瘦白皙的面庞。 不过少时,步煜便看见,对方的衣襟湿透了。 也不知是血水打湿的,还是汗水打湿的。 于一片昏黑的夜色里,男人咬着牙关,手上青筋爆出,整个身子在隐隐颤栗。 步煜即便很不想管他的事,可眼前这等景象,却也看得他心头一悸。他走上前,接过男人手里的水杯,有几分焦急地询问他,到底怎么了。 他怎么……突然变成了这副样子。 脆弱得好似下一瞬,就要从自己的眼前消失掉。 步煜无论有多恨步瞻,可他们之间,到底还有那一层父子的血缘关系。他有些看不下去了,“腾”地一下站直了身子,就要往外走。 “我去同母亲说——” 步瞻阻止:“莫要与她说。”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虚弱了。 步煜转过头。 “为何不让我与母亲说,你可知你现在是何等模样?我去帮你喊人,叫上几个大夫过来……” 步瞻抬手,一把扯住了少年浅紫色的袖。 他咬了咬牙,“不必。” 不必喊人,不必去叫大夫。 更不必……让她知道。 只要蛊毒不解,每个月都要经历这么一遭,他早已经习惯。 煜儿被他扯得停下了脚步。 少年与他一样,乌黑的发并未束,就这般随意披散着,几根缠在步瞻泛着青白之色的指头上。见他如此固执,步煜似乎有些恼了,他再度转身,朝着桌案前满身血迹的男人道: “为何不必,何谓不必?步瞻,你当真以为自己能虽掌控一切,你当真以为你不会死吗?!” 话音刚落,步煜一下怔住。 适才心急,他口无遮拦,待语毕,少年才惊觉自己说了怎样一番话。 与他一同愣住的,是正坐在桌案前的白衣男人。 夜风拂过他的眉眼,男人的衣衫被血水和汗水浸湿。 他的手指松了松,不过一瞬,又重新将煜儿的袖袍捏紧。 “不会死。” 这一声轻叹,似乎夹杂着心酸,又似乎夹杂着无奈。 步煜也终于冷静下来。 有许多人说过,他与他的生父很像,都是一样的不漏声色、不辨情绪。明明还是个孩子,他却比同龄人都要成熟许多,他能很好地隐藏自己的全部悲喜,心思深沉得令人害怕。 这是步煜第一次,情绪这般失控。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他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可即便如此,少年的一颗心仍然怦怦跳动得厉害。他有些怕了,看着眼前的男人,步煜心底里竟平白生出一种名为“畏惧”的感觉,这让他的声音也不禁抖了抖,低下头来。 “你说什么。” 少年的声音很轻,像是没有听清楚男人适才所说的话。 看见他眼底的关心与担忧,步瞻先是怔了怔,反应过来后, 唇角不禁翘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男人的唇角边,有一对若隐若现的酒窝。 看得步煜气不打一处来。 ——笑!还笑!流了这么多的血、这人都快要死了,他还能笑得出来?!! 小小少年鼓起一张包子脸。 见状,步瞻正色。他忍着痛,亦轻声开口。 “煜儿。” 他道,话语轻轻,像是某种保证: “我不会死。” …… 这是极漫长的一夜。 置罢气后,步煜也冷静下来——他既不让自己去同母亲说,那便是不想让她担心。步煜本来也不愿让母亲过度在乎这个男人的死活,索性想着,那人如此做,也是甚好。 他才不愿意让母亲因为眼前这个男人,成天心惊胆战呢。 更何况如今天色甚晚,母亲已经睡下。 倒是自己,今日倒了霉,就连袖子上也沾染上那些血腥。 步煜取出来一方干净的帕子。 衣袖上的血迹已干,他用了些力,仍旧擦不下来。少年攥着素白的帕子,借着月色朝座上看去。只见男人身侧荤腥一片,尤其是桌案之上,尽是血腥之气。 他撇了撇嘴,走上前,试图去擦那一片狼藉的桌面。 方擦拭了两下,少年的手腕便被人攥住。 “怎么。” 步煜垂下一双凤眸。 这双眼睛,真是生得像极了他。 步瞻面色有所动容。 可完全不等男人开口,铺天盖地的,一阵痛意就这般刺上心头。步瞻微微蹙眉,手腕随着眸光颤了颤,忽尔松开了手指。 步煜赶忙搀扶住他的身子。 鲜血又不可避免地蹭了一袖子,可这一回,步煜却顾不得去嫌弃其他了,他一手扶稳了男人欲倒下的身体,将他重新按回那把梨花雕木椅上。 有极轻的风,夹杂着月光,自二人身侧穿过。 今夜夜色朦胧。 星子杳然,微微闪着些光。 …… 自从那一晚过后,这一对父子的关系悄然发生了一些转变。至于是哪里发生了转变,众人也说不上来。 而另一边,姜泠听闻,水盈盈的病情似乎也有些好转。 终于,在一个微风和煦的午后,季徵独自一人敲开了步家老宅的门。 多日不见,他仍旧是那一袭青衣。 日影斜斜,落在男人肩头,彼时姜泠刚给步瞻喂完了药,端着药碗从房内走出来。 一看见季扶声,姜泠将碗勺递给身后的喜珊。 “季老师,您今日怎么来了?” 日影熹微,使得他整张脸愈发清俊温润。男人循声侧首,也走上前。 “前些日子一直在忙着照顾盈盈,今日得了空,想起你先前曾有事找我,便不请自来了。” 正说着,他竟抬起手,朝着姜泠礼节似的揖了揖。这一揖,令姜泠感到分外不好意思,明明是自己有求与季徵,反过头来,竟还让他登门上前来陪不是。 她也赶忙回礼。 不过说起步瞻的病……他这几日一直与煜儿在一起,姜泠不知晓他的身体状况如何,这些天蛊毒有没有发作。 反倒是那名水姑娘…… 姜泠回想起来。 自己上次去城南私宅寻季扶声时,曾在庭院里听到的那些十分怪异的声音。 那些…… “季徵,你放开我”、“你松手,你与他们一样都欺负我,你也与他们一样、你们都欺负我一个,季扶声,你个王八蛋”、“你不要绑我,你不要这样绑着我好不好,我的手腕真的好疼,好疼好疼,你放手啊啊啊啊啊”…… 这不禁让她心中发怵。 水盈盈怎么了? 她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印象之中,对方是个十分清高的女子。 那些求饶似的哭腔,那些撕心裂肺的嘶吼……再度涌上姜泠的脑海,令她的眸光颤了颤。 水盈盈的声音中,明显几分病态与颓唐。 姜泠抬起头。日影落在她的面容上,也将那一整张脸衬得分外白皙。须臾,她深吸了一口气,瞧着面前清润儒雅的男子,小心翼翼地发问: “季老师。” “怎么了?” “水姑娘她……她究竟是得了什么病?”! 第 115 章 115 姜泠的声音很轻,也问得很小心。 果不其然,在听见“水姑娘”那三个字后,季扶声的目光忽然变了一变。 浓睫垂下,他眸中情绪掩饰得极好,可即便如此,还是能让姜泠发觉出几分不对劲。见她如此询问,季徵沉吟片刻,也决意不再瞒着她。 水盈盈是病了。 在江南青.楼里,她便被人下了蛊。 提起水姑娘的过去,只叫人扼腕叹息。她本事小渔村里的一名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却在季徵离村进京考取功名时,被父亲卖到当地的一户富贵人家做了小妾。她虽生得貌美,却是个心性极高的,一心一意念着远在京都的竹马季扶声。 她受尽了夫家的虐待,又被善妒的正妻毁了一整张脸。终于,水盈盈忍无可忍,亲手毒死了亲夫。 她一路逃,一路向北走。 可还未来到那令人心驰神往的京都,还未找到她的季哥哥。 水盈盈就被人拐进了伊君楼。 自此,她易容成了十七娘子,成了伊君楼的头牌,流连于这等烟花柳巷之地。 后面的事,姜泠大多都知道了。 可听闻水盈盈曾在伊君楼被人下过蛊,她还是一愣神。 “也是……情蛊吗?” 季徵摇摇头,“不是。” 此蛊名为阿芙蓉,主要以罂.粟制成。它并非情蛊那般、会使人血流不止,而是会让人对其产生依赖,上瘾之后,会一寸寸蚕食人的神志,击垮人的身体。 阿芙蓉。 姜泠有些印象。 这种“蛊毒”,她曾在书上看到过。 如今的水盈盈,便是对其产生了极大的依赖。 甚至于连精神都有几分不正常。 姜泠不知道她发病时候的模样。 只听着季徵的话,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样的情形——她发起病来伤人伤己,季徵迫不得已,只好用绳子将她绑起来,手腕、脚腕,都牢牢地绑在床榻上。女子披头散发,用通红的一双眼死死盯着正朝自己“施.暴”的季徵,破口大骂。 她骂他是畜.生,是王.八.蛋,骂他不是男人。 水盈盈一边骂,一边哭。哭季徵也欺负她,季徵也与那些男人一样欺负她手无缚鸡之力的这样一个弱女子。听着她的哭骂声,季徵的心直在滴血。然,看着水盈盈如今的模样,他却只能隐忍着不语,将攥着绳子的手捏得愈发紧。 他将她绑在床上、守在一边,静静地陪着她,看她发病。 如若可以,他更希望这些痛苦由自己来替她承担。她发起病来口无遮拦,常常说起当年在小渔村、在伊君楼的事。水盈盈哭喊着,大骂他,为什么要抛弃自己,为什么要独自一人前往京城。 为什么要丢下她。 为什么要把她留在那样一个,豺狼环伺的地方。 长夜寂寂,她哭得肝肠寸断,一双眼通红,像是要滴出血来 。 说到这里,男人的神色似乎有几分疲惫,他垂下眼帘,眼睑之下是一片乌青之色。 这些天照顾水盈盈的病,他有几分精疲力尽。 今日终于哄着盈盈早些睡下,得了空,他想起前些日子姜泠曾有事找他。 于是他便赶了过来。 “你前些日子去城南找我,是为何事?” 听他这么问,姜泠略一沉吟,继而将心中想法一五一十地同季徵说了个干净。 闻言,对方面色稍稍一变。庭风穿过男人水青色的袖摆,他皱着眉头走上前。 你也要……为他解那情蛊??[(” 这么多年过去了,情蛊之解仍未改变。依旧是那泉中水、山上花,以及…… 心头之血。 季徵明白了。 姜泠此番找到他,是想要他亲手,去取心尖上的那一碗血。 这等危险之事,若是稍有不慎,便是命赴黄泉!! 姜泠面上却无半分怯意,她斩钉截铁地点头:“嗯。” 这一声,没有丝毫犹豫。 日影斜斜而落,坠在女子的清澈的瞳眸中,闪着粼粼光泽。 “姜泠,”季徵的眸光顿了顿,严肃地唤了她的名,“你想好。” 她已经完全想好了。 见她如此坚决,季徵也知晓自己再不能撼动她的想法,只好轻叹了口气。微风摇了摇他的袖摆,男人方欲再开口言语,忽然眸光一闪,眼神便如此顿在一处。 “怎么了?” 瞧见对方面上神色的变化,姜泠也下意识转头,朝自己身后望去。 枝叶盘虬的古树之下,赫然站着一名少年的身影。 看见那张万分熟悉的脸,姜泠微微一怔神。对方一袭紫衫,眉心微蹙着,显然听见了方才二人的言语。 情蛊,解蛊,取心头之血…… 他整个人呆呆地,愣在原地。 姜泠不知他是何时走进院的。 步煜直立立地杵在原地,好半晌都没有动。日光之下,少年轻抬着白皙的下巴,将目光投过来。 那一道颤抖的目光。 带着惊愕,带着探寻,带着几分痛心的不可思议,直朝姜泠这边望了过来。 他方才……听到了什么? 母亲方才与季扶声,说了些什么? 清风拂着金色的日光,徐徐落在少年眉眼之处,终于,他迈动步子。 步煜今日未佩宝剑,腰际还系着那一枚白玉坠,环佩琳琅相叩着,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季徵走上前,朝步煜恭敬揖了揖。 “陛下。” 少年的目光径直越过季徵。 他朝着姜泠走了过来。 “母亲。” 步煜尽量以平稳的声音道:“您方才,是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明明清润平和,但却令姜泠莫名地,不大敢去看少年的眼睛。 她试图蒙混过关。 可他的眼神,竟同他的父亲一般锐利。 ?韫枝的作品《细腰藏春》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母亲。” 见她半晌不语,步煜面上忽然浮上一道名为哀伤的情绪。是了,自己方才没有听错,母亲今日唤了季徵前来,便是想将自己的心头血用于给那个男人解蛊——那个男人,那个自私自利、冷血薄情的男人。 步煜的目光沉了下去。 他全然忘记了,两天之前的那一个夜晚。 他不愿让母亲这般。 虽不知那心头血究竟是何物、又究竟能做什么,只单单从此物的名字上来看,母亲如此做必定是凶险至极。思及此,少年的眸色又不禁软了几分,他攥住女人的手,声音中竟多了几分恳求。 “母亲,您是要为了那个男人取血吗?” “母亲,不要这般,好不好?” 不要为了那个男人,去做任何铤而走险的事。 姜泠的手被少年死死攥住,对方的指尖青白,在一寸寸地发紧。 日影之下,少年仰面。 微风拂过葳蕤的树丛,于步煜白皙的面庞上落下一层婆娑的树影。姜泠垂眸,目光凝望向煜儿正仰着的脸庞。他的半张脸就这般笼于一片乌黑的阴影里,眸光随着日影微微晃荡着,瞳眸之中的情绪,叫人看得并不甚真切。 姜泠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她与步瞻之间的事情,煜儿知晓得并不算多。 她更没有将这些年的这些事,都讲给煜儿听。 在这个小孩子眼里,他的父亲步瞻,就是那样一个抛弃正妻、丢弃孩子的男人。 …… 二人刚有所缓和的父子关系,如今又变得岌岌可危。 当晚,步煜并未留在步家老宅,而是径直回了宫。 步府离着宫门很近,一路上,步煜只觉自己一颗心堵得发紧。他从未有过这样奇怪的感觉,一方面,他不希望母亲为了那个男人再度铤而走险,另一方面,他却又盼望着步瞻,早日好起来。 那个夜晚,太过于吓人。 他坐在轿辇之内。 今日下午,当听闻母亲要取血救步瞻时,他的心底里不可遏制地翻涌上一阵怒火。那怒火全然是因为那个男人而生,他凭什么、凭什么可以让母亲这样做。 季徵走后,他在母亲房中,温声劝她。 到最后,这一句“不要”,竟显得有几分哀求。 他在害怕。 害怕母亲会伤了自己的身子,更害怕母亲会离开自己,怕自己会成为当年那个,没有娘亲的小孩。 今晚的月光分外冷清。 不知不觉地,轿辇便落了地。大太监德琨在外头候了许久,终于大着胆子走上前。 “陛下,长明宫到了。” 辇车之上,少年睁开眼。 他掩去眸底的情绪,抿着唇,任由宫人掀开那一层厚厚的车帘。月光就如此不加遮掩地倾泻而下,落在 天子面容之上。 他的面色清冷,周遭宫人更不敢吱声,纷纷埋首,生怕触怒到了圣上。 步煜兀自一人走进长明殿。 宫殿无人,但宫灯却一直亮着,长明宫中的每一寸朱甍碧瓦都被月色映照得无处遁形。知晓圣上今日心情不大好,左右侍者皆战战兢兢地退出了宫殿,临走时悉心地掩住殿门,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步煜坐在那里,被孤寂的夜色包围着。 桌前,是堆积如山的奏折。 看着那些奏折,他忽然感到十分无力,满腹情绪在这一刻打到了顶峰,让他几欲攥紧拳头,将折子全都推下书桌去。 他不想当这皇帝了。 他不要当这皇帝了。 他再也不想出身在皇家,不想自幼被圈养在这高高的宫墙之中,不想母子分别,不想不能与骨肉至亲相见。 为什么。 为什么他不能选择。 为什么他又要被抛弃。 为什么。 他攥紧了拳头。 就在此时,殿门“吱呀”一声,皎洁的月光从殿外倾泻入户,徐徐漫过长明殿每一寸黑暗所及的地方。 紧接着,便是一股幽香。 步煜抬头。 少女身子轻盈,端着一碗甜汤走进殿。 她也是方才从德琨公公口中听闻,陛下今日一直心情不好,如今更是只将自己一个人关在长明殿,不知是经历了什么事。 “陛下——” 戚卞玉方将汤碗放在桌案上,还不及她问出声,忽然有一双手臂凭空探出,将她的身形牢牢环住。 她不备,身子被人往前带了一带,紧接着便毫无征兆地跌入到一个宽大的怀抱之中。 她震愕,“陛下您……您……” 少年的面颊蹭在她脖颈间。 不一会儿,她的脖颈便湿漉漉的,像是有什么晶莹剔透的东西落了下来。 戚卞玉掩去面上绯色,赶忙问:“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他的呼吸也湿漉漉的,横亘在少女脖颈间,像是一道雾。 步煜闭上眼,睫羽轻轻颤抖着。他就这般沉默了许久,久到戚卞玉的胳膊被他抱得发了麻,也极有耐心地没有将他推开。 少男少女,身上甜丝丝的味道交织着,充斥了一整个黑夜。 浓黑的夜里,一贯清冷自持的少年如一头脆弱的小兽,将她的身形环抱住。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起头,眼角有几分湿润。 “卞玉……” 他道,声音很轻,就这般顺着夜风飘入了戚卞玉的耳朵。 “卞玉,我好累,我好累好累。” “陪着我,就陪着我一小会儿,好不好?”! 第 116 章 116 夜色微潮,迎风扑来少年身上的香气。 那是一种戚卞玉十分熟悉的味道。 ?想看韫枝写的《细腰藏春》第 116 章 116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分不清是什么香气,她只觉得其中夹杂了许多说不上来的花香味道,很轻,很淡,带了些沁人心脾的清润之感。但如今他整个人却像是被这潮湿的夜雾打湿,周遭游离着一种脆弱不堪的情绪。 他唤她的名字,叫她陪陪自己。 陪在长明殿,陪在这漫无边际又暗潮汹涌的夜色之中。 于公于私,戚卞玉都无法去拒绝皇帝。 小姑娘点了点头,睫羽轻缠着,佯作平静地垂眼。皇帝就这样坐在龙椅上、将她环抱住。他的侧脸蹭了蹭她的身子,薄唇微抿着,不再出声。 四时寂静,殿内杳杳无言。 太阳早就落了,可长明宫的宫灯还未歇息。 明亮的灯火微微晃动,与皎洁的月色一齐,落在少年的眼睫上。他的睫羽如蝶翅般颤了颤,于眼睑处撒下一片乌黑来。 他很安静,很乖巧。 同样……很让人心疼。 戚卞玉被他这样抱着,大气不敢出。 脸颊却不可遏制地,翻上一阵阵红潮。 他们不该这样。 尤其是她,不应该……心存那样的幻想。 她是从小看着陛下长大的。 她比陛下要大上两岁,故而在那些宫人们眼里,她更像是一个大姐姐般的存在。她很乖巧懂事,同样也很会照顾人。毫不夸张地说,在过往这么些年里,她自己是陪伴陛下最久的人。 也是最了解陛下的人。 他的喜、他的忧。 他所有的欢笑,和那些未曾言说的小心思。 她都知道。 见他今日如此,戚卞玉想要伸出手,轻声安抚他。可那只手方伸出去一半,又僵硬地愣在了原地。烧红的面颊令她多年来的那些少女心事无处遁形,她的一颗心怦怦直跳着,因为这从未有过的、暧昧的接触,少女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几欲燃烧起来。 一整张脸,一整颗心。 她无法镇定。 心事喧嚣着,压过那层层夜潮,戚卞玉心想,陛下也与那些宫人一样,只将她当作姐姐,当作玩伴。 她可以做解语花,却不能做枕边人。 这是越界,更是僭越。 戚卞玉也垂下眼帘。 横亘良久的手掌终于落了下来,她将右手轻轻搭在少年肩头。陛下未言,她便轻轻拍打着少年,温声细语。 “陛下,您今日,是出宫去了么?” 她听德琨说了。 几乎每晚,皇上都会乘着马车离宫,至于去了何处,他却有几分支支吾吾。 不知他是说不上来,还是压根儿就不想告诉戚卞玉。 见状,戚卞玉也心知,这件事并不该让她知道得太多。 即便她是与陛下那样亲昵的人,但她终究也还是 个外人。 谁料,皇帝竟全然不避讳着她,在她怀里点点头,从鼻息间轻轻发出一声: “嗯。” 言罢,他又道: “卞玉,我去了步家老宅。” 戚卞玉聪慧,即便是他不说,也能从他与德琨的反应中猜个七七八八。若没有意外,应是太后娘娘回来了。 而陛下今日的心情不佳,应当也是与太后娘娘有关。 对于那样一个女人,戚卞玉一直心存敬佩。 因为她是陛下的生母,而又对她生了一种别样的情愫。 究竟是什么?戚卞玉也不大能说上来。 她不知此时应该说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声。 下一刻,便听见他道:“我看见了我的母亲,还有……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 戚卞玉一愣神。 是哪个男人? 忽然,一个念头自从少女心底里生起,又顿然被她驱散至脑海中。 怎么可能。 先帝早已驾崩…… 她垂眸,恰见少年抬眼,陛下瞳眸乌黑,凤眸狭长,那一双眼中的神色分明是在告诉着戚卞玉——她没有猜错。 “啪嗒”一声,她身侧那一本奏折被碰掉了。 原本正合着的奏折,就如此平摊地摔在地面之上,二人皆没有去看它,漆黑的夜色里,一双双眼神交织在了一起。 戚卞玉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陛下,您是说……先帝?” 步煜点头:“嗯。” 他不想瞒着她,对于眼前这一名少女,他是十二分的信任。 戚卞玉花了许久,才终于缓过神,接受了先帝还在世的这一消息。她了解陛下,知晓陛下之于先帝,与其说是“恨”,倒不若说那是一种“怨念”。他怨先帝,怨先帝从未对他有过分毫陪伴,怨先帝那样苛待太后娘娘,怨先帝让他们母子二人分离。 但他从未想要先帝死。 如今对方“死而复生”,戚卞玉想,即便陛下不说,他心底里也应该高兴才是。 可如今,皇上却看上去心事重重…… 终于,小皇帝再也按捺不住委屈,将下午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同身前的少女说了一遍。 月色流淌在二人指间,步煜松开原本环住她腰身的手,语气中多了几分依恋。 “我听季徵说,若是取血,则生死参半,有一半的危险。若是、若是……” 他不再敢往下去说了。 “卞玉,”少年的声音哑哑的,“我这是又要被抛弃了,对吗?” “没有,”她赶忙安慰道,“太后娘娘并没有抛弃陛下。” “是吗?” 步煜有些迷茫,“可是她会死。” 她会有一半的几率,因为那个男人死掉。 他不想让她死。 她是他的母亲,是他最珍爱的人之一。如若她 真……有不测,对他而言是不是又一种抛弃? 少年瞳眸纯澈干净。 戚卞玉迎着他的眸光望去,一颗心忽然痛了一痛。不等她开口,又听少年道:“我不想让她这般,不愿意让她这般,更不愿看着,那个男人理直气壮地去接受母亲的付出,他凭什么可以让母亲这样做,凭什么……凭什么能让母亲为了他付出生命。” 戚卞玉打断他:“可若是先帝他并不知晓这件事呢?” 步煜神色一顿。 他下意识想要反驳,不,他知道。 可转瞬间,少年眼前忽而又浮现出那日在步府房中的片段。 男人像一个精美而易碎的瓷器,破败不堪地倒在桌案旁。他浑身都是血,腥红的、令人惊惧的血,他的身子更因疼痛而微微颤栗。可即便是如此,就在自己要去喊人时对方仍旧忍痛将他拦住。月色昏昏,步煜只听到一句: 不要告诉你母亲……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少年坐起身。 手边又一本奏折,“啪嗒”一声,再度摔落在地。 二人这才去看早平摊在地上许久的折子。 瞧见皇帝目光落下,戚卞玉下意识便要弯腰去拾。 步煜的眸光闪了闪,抢先一步—— 不知为何,他总是不想让卞玉看见那些折子。 但他失误了。 他的手指并没有拿稳,只赞住了其中一本奏折,下面的那一道折子再度“啪嗒”一声,落在地面上。 月色清漫,折子摊开,其上臣子的字迹清晰可见。 ——恳请陛下选妃立后,为皇室开枝散叶,保佑大魏百年根基! 瞧见那些字,步煜没来由一阵慌乱,竟还在椅子上打了个趔趄。戚卞玉微惊,却看见少年率先一把抓住了地上的奏折,做贼心虚似的将其“啪”地一声阖上。 其动作之快,戚卞玉根本来不及反应。 做完这一切后,他深吸了一口气。 抬眼时,却见身前的少女抿了抿唇。 她的神色很平淡,眸光并未有任何波动,只担心着他方才有没有受伤,应当是……没有看见那些字罢。 于无人看见的地方,戚卞玉的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那样明显的字眼,她又怎会没有看见? 少女抿了抿唇,佯作平静地走上前,悉心问他:“适才陛下动作得急,可有伤到?” 步煜耳根微红,捋顺了呼吸,摇头。 月色莹白,那一双素手纤纤,安静地端上那一碗温热的甜汤。勺子递过来时,小皇帝心中仍有不安,小心翼翼地抬眸朝身前的少女望去。只见在这一片宫灯之下,少女面颊温和莹白,她安静得就像是一幅恬淡的画,让人只看一眼,便就此安下心来。 她没看见。 幸好她没看见。 不然,步煜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向她解释。 他不想纳妃,更不想立劳什子的皇后,不想去 接纳一个陌生女子——罔论对方的出身如何、又有何等的才貌……他只想身侧陪伴的,始终是那一个人。 那样一个温和、良善,弹得一手好琴又练得一手好剑的人。 皇帝抬起眼睫。 不知何时,卞玉的面上竟还落了淡淡的粉。他佯装作提起毛笔,余光却止不住地朝身侧那一道靓影望去。从小到大,他有什么心事都只愿意同卞玉讲,但如今,他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对她说起纳妃之事。 无论她高兴或难过,他都不开心。 …… 她终于将陛下哄睡下了。 即便二人再如何亲密,可始终是男女有别、她不能留宿在长明殿。于是待陛下歇息后,戚卞玉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寝殿。自从陛下登基,竟不顾着众人反对让她成为了那座青行宫的主人。从此她便住在青行宫,宫里头是步煜遣过来的、对她毕恭毕敬的宫女太监,周围人几乎都默认了,陛下还未立后,这位还没有名分的卞玉姑娘,便是这座皇宫的女主人。 走在宫道上,时常有小宫人上前,来巴结卞玉。 她们说这各种好话,只希望日后卞玉姑娘执掌凤印时,能对她们有些提拔。 右脚甫一迈过宫门槛,德琨公公便连忙迎上来。他微躬着身,自少女手中接过甜汤的空碗,恭敬地询问道:“姑娘如今可是要回青行宫了?” 她点了点头。 德琨立马朝身后道:快快,快送卞玉姑娘回宫,姑娘小心些,今儿个宫里新开了路,甬道上兴许有些碎石子,姑娘千万莫摔着了。?_[(” 少女又点头,应了声多谢公公。 青行宫的宫灯不似长明殿那般敞亮。 还未下辇车呢,她便远远地瞧见青行宫那边亮起的灯火。知晓她会回来,贴身宫女段儿一直在宫门口守着她,看见那一架辇车后,欢喜地唤了句:“戚姑娘。” “姑娘您回来啦,可有在陛下那边用过晚膳?肚子还饿不饿,要不要叫小厨房再做些吃的。” 步煜是个极会挑人的。 青行宫上上下下、所有的宫女太监,皆是掏心窝子地对她好。 平日里,卞玉也笑语温和,可今日她却有些心不在焉,竟径直掠过了段儿方才说的话。她抬了抬手,神色恹恹地说了句“我不饿”,之后便屏退了寝殿内的宫娥,兀自一人独留在这偌大的寝卧里。 人潮褪去,青行殿十分寂静。 戚卞玉步履缓缓,走到榻边,坐下来。 此时此刻,夜已经很深了,但她却没有分毫倦意。窗牖未阖,月色就这般轻柔地流淌入户,落在少女微微发白的面颊上。方才这一路夜风吹着,将她的鬓角吹得有几分凌乱,卞玉伸出手去,拨了拨耳鬓边的碎发。 须臾,她垂下眼,自枕头下面去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 那是一方淡紫色的帕子。 其上用细密的针脚,绣了一株精致的兰花草。 君子如兰,心向往之。 月光莹莹,少女指尖亦是莹白如玉◆◆[,她方一伸手欲触碰到这一尾兰草时,忽然“笃笃笃”地响起一阵敲门声。 “戚姑娘。” 听那声音,正是段儿。 戚卞玉正攥着帕子的手指一紧,忙不迭将其重新塞回枕下,坐直了身子。 一声“进”,段儿端着一碗甜汤,走了进来。 适才姑娘回到青行宫时,段儿便发觉姑娘的面色看上去并不大好。 心中担忧着姑娘今日未用晚膳,她便匆匆在小厨房里做了些饭食,给卞玉姑娘端了过来。 嗅见那饭菜香,戚卞玉才后知后觉到几分饿意。 她将枕头往里推了推,同段儿道了句谢,与桌案边坐了下来。见她这般客气,段儿也是有几分不自在。在段儿的印象里,卞玉姑娘向来都没有那些高高在上的架势,对方并不像是她们的主子,反倒像是……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 见她心事重重,段儿也有些替她不开心。 “卞玉姑娘,您今日……是怎么了?” 怎么神色恹恹的。 不止是今日,段儿明显感觉到,这些天姑娘对什么事都不大能提起兴致。反而是宫里头的其他人,兴冲冲地替皇上张罗起这选妃立后的事,皇宫上下,真是好一番热闹。 等等…… 选妃立后。 段儿像是想到了什么,抬眸,小心翼翼地望向身侧的主子。 “姑娘,您可是在想着立后一事。” 卞玉的脊柱直了直,下意识想要摆手。可不等她开口,段儿已然道:“这些天,奴婢在外头也听了些有关乎选妃宴的事。听闻群臣联议,举荐那户部尚书家的大女儿为皇后呢。还有那泊国公府的宋二小姐,听闻也是相貌出众、德才兼备……” 户部尚书长女,沈灵琚。 泊国公府的二小姐,宋紫襄。 卞玉对这两个名字都有几分熟悉。 不过顷刻之间,少女的脑海中便浮现出这样两个窈窕动人的身影。她想了想,也不知陛下会更心仪那一个。 想着想着,她将筷子放下,嘴巴里头觉得有些醋了。 段儿今日怎么放了这么多醋。 见她放下筷子,身侧的婢女赶忙道:“姑娘,怎么了?”少女摇了摇头,凝望着正摆在自己身前的那一碗白米饭,咽下腹中的情绪,重新拾起了筷子。 无论是沈灵琚或是宋紫襄,她们都是好姑娘。 她应当高兴才是。 窗外,不知何时下了朦胧的雨,将月色冲刷得有几分昏暗。卞玉心想着,陛下虽是年幼,可也登基有一段时间了,理应为大魏立一位德才出众的好皇后。他有了心仪的姑娘,自己应当高兴。也不知宋姑娘和沈小姐进宫后,还允不允许自己住在这青行宫。 如若她不能继续住在青行宫里,陛下平日遇见了什么烦心事…… 卞玉垂下眼,须臾,又摇了摇头。 如若可以,她希望陛下永 远不会遇见烦心事。 …… 昨夜一场大雨,将庭院重新洗涤得干净。 不知不觉,夏日里最炎热的那几天已悄然过去。 昨夜雨势有些大,吹落了步府院中的叶子,姜泠端着药欲走进书房时,正见喜珊与谈钊二人在庭院中清扫着积水与落叶。手里头的药粥还热着,她轻轻推开书房的门,只听着“吱呀”一声,正坐在书桌前的男人望了过来。 他今日像是很有雅致,正在书桌前画着一幅画。 看见姜泠,步瞻搁下笔。 女人兴致勃勃地走过来,歪了歪头,“在画什么?” 他这是刚动笔没多久,画面上只见几根简单的线条,从这线条的布局上来看,姜泠隐约看出来两个人形。 不,是三个。 两个身形高一些的,一个身形瘦小些的。 姜泠将药粥放在桌案上。 听见她的声音,步瞻抿唇笑了笑,他的笑容很轻,却并未言语。就在此时,庭院外忽尔又刮起一阵风,强大的风势将院子中的叶吹得簌簌,立马便有绿影扑簌簌地落下来。 他并未答姜泠的话。 目光自那落叶上收回来后,步瞻瞧着画面上的三道人形,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阿泠,” 他问道,“近日,怎么不见着煜儿再来步府了?” 自从那日,煜儿在步府与季徵见过面后,似乎是某种赌气,那孩子再未来过一次步家老宅。 姜泠自然知道煜儿是在为何事而赌气。 姜泠如今不便露面,于是也在这些天,她差人往皇宫中送了些东西去哄他。 但步瞻,显然不知晓那日所发生的事。 他的语气之中,明显有着几分疑惑。! 韫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17 章 117 泠右眼皮“突突”跳了一跳,一颗心也没来由地变得慌张起来。 姜泠不愿让步瞻知晓这件事,以对方的性子,他肯定会拦着。可若是瞒着他……步瞻心思精明,怕是稍有不慎,便会露出马脚、暴露无遗。 庭院间吹刮起燥热的风。 她迟缓道:“兴许……是近来朝中要事繁忙,一直脱不开身罢。” 说这话时,她只觉自己心跳得厉害。 步瞻的目光顺着午后的微风落下来,明明同样轻柔,其中的探寻之意却让她下意识想要躲避。姜泠抿了抿唇,大胆迎上对方视线,面色坦荡,佯作无事道:“怎么了,夫君也开始思念煜儿了么?” 簌簌的影薄薄一层,落在男人雪白的衣袖上。 他毫不遮掩,点了点头。 想。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体察到人情冷暖,更不需要那些所谓的血溶于水、父子连心。 他不会体会到世界那些有血有肉的情感,更不需要去体会这些情感。 高处不胜寒,他只愿意做那个独上高楼、俯瞰众生的人。 但这些天,与煜儿的相处下来…… 婆娑的树影中,男人的眼睫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连他都未发觉的,自己望向步煜的目光越来越宠溺,越来越有一个父亲望向孩子时的模样。 灶房的药还未煎完。 喜珊方才上街去了,此时小灶房正无人,姜泠便寻了这个由头匆匆离开了。好在步瞻并未拦着她,转身之际,她长舒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没叫步瞻发现端倪,否则,她真不知当如何解释才好。 却不料,就在她甫一转身之际,男人眼中闪过一道精明的光。 待她走远,步瞻唤来谈钊。 “主上。” 庭院的风声穿过二人的衣袖,步瞻遥望着女子离去的方向。 “前几l日季徵可是来过步府?” “正是。” 也正是那日过后,煜儿不愿再来老宅。 步瞻道:“你去一趟城南,找到季扶声,问清楚那日发生的事。” 季徵点头,领命前去。 一时之间,偌大的庭院中,只剩下那一袭雪白的衣袂飘扬。即便是派了谈钊前去查看,但这么多天,步瞻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想法。 一个……令他有些害怕的想法。 …… 晌午的风吹到长明宫。 愈至盛夏,宫中愈发酷暑难耐,即便有自冰室送来的冰块,也难消殿中令人燥热的暑意。沉闷的风亦令人心中烦躁不堪,执勤的小太监方立定未有多久,已连连听见好几l声自御书房内传来的轻叹。那叹息声随着酷暑的风传来,却令周围宫人的后背不禁生起了一层冷汗。 圣上这几l日,心情不佳,可吓坏了周遭执勤的宫人。 可宫女太监们思来想去,也不知是何人何事 触怒了圣上。近日来前朝与内廷也并未出过什么岔子,唯说这唯一一件事……便是诸位大臣联名上书,请求陛下选妃立后之事。 陛下虽还年幼。 可登基却有好些时日,皇室血脉单薄,皇后之位一直空悬,始终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正想着,小太监端了一壶热茶,欲奉进御书房去。 正巧内务府的掌事公公端着一盘花名册,佝偻着腰身走进宫。 “圣上如今可歇息下了?” “会公公,圣上正在书房内批阅折子,容奴才前去通传一声。” 殿内的龙涎香燃着,八角薰笼中散发出白腾腾的雾气。香雾轻轻缭绕着,一寸寸漫上少年帝王的袍角。步煜方落下一字,便有宫人恭敬地推门而入,将一本名册呈至于他眼下。 这是这些天,前朝一直闹着的选妃立后之事。 他还未说什么,反倒是那些臣子个个跟屁.股着火似的,着急忙慌地替他整理了一份名册,呈至御前来了。 步煜神色恹恹,显然提不起什么兴趣。 只闻那太监道:“启禀圣上,七夕佳节将至,左丞相大人思及圣上后宫虚置,连同诸位大人为您呈上这花名册一道,还望圣上过目。” 步煜淡淡垂下眼睫。 他并未言语,目光轻悠悠地,掠过名册其上字名。为首的自然是那左丞相之嫡女,再往下些,便是太师之女、国公府小姐、户部尚书之女…… 少年心中只感到烦躁。 看着折子上那一个接连着一个的名字,他只想将手中之物撕毁个干净。就在往下翻着,步煜脑海中又莫名浮现出另一道身影。 她一袭紫衣,自宫中的甬道间穿过。甬道两侧绿影葳蕤,婆娑的绿意落下来,坠在少女衣肩之处。 她撑了一把伞,身后跟着那名面熟的小宫人,自宫道间穿过。 熹微一道月光,落在她素白的面庞上。 周遭是宫人们嬉笑打闹声,笑声阵阵,攀附上人的衣角。 与周围的聒噪吵闹不同,她恬淡而宁静,宛若一幅不融于这宫廷间的水墨画。 安静,精美,雅致。 步煜微微阖眼。 一瞬之间,周遭所有声息尽数不见,光影摇晃着,在他的脑海中徒留下一道极轻的花香。 …… 花名册呈入长明殿的消息,没过多久便传入了青行宫。 少女一袭紫衫,安静地坐在那张梨花雕木软椅上,低下眼睫思量了少时,轻轻开口驱散身侧众宫人。 一时间,偌大的青行宫内殿,彻底清冷下来。 卞玉喜静,即便皇上往这边拨了诸多干事得力的宫人,往日青行宫内仍是十分清净的。但如今,随着那道消息与灰扑扑的日影洒落进来,良久之后,戚卞玉才警觉——这青行宫竟是安静得可怕。 周遭只剩下少女怦怦的心跳声。 宫人们看出来她心情不佳,故而撤得很远,不敢去打搅她 ,这使得整个青行宫愈发孤寂,好似要独立于这一整座皇宫之外。 独立于这喧嚣而又欢喜的世间。 卍韫枝的作品《细腰藏春》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卞玉终于忍不住,她将脸颊埋入曲起的双臂里,失声痛哭起来。 …… 宫外敞亮的颜色转了昏黄。 昏暗不明的一层阴影,轻轻落在少女浅紫色的肩上,像是一道山,不辨重量。 卞玉的哭声很压抑。 她不敢太大声,那哭泣声只断断续续的,宛若一根极脆弱的线,像是轻轻一扯便要被扯断。 渐渐的,她的手臂被压麻了。 她的哭声喑哑,逐渐说不上来话。 她的头发也乱糟糟的,颗颗眼泪扑簌,落在衣襟里,将那一片浅紫色晕湿。 颜色变深,那湿意也愈发明显。 她感觉两眼乌压压、阴沉沉的,甚至有些神思恍惚。 就在此时,“吱呀”一声响,有人从外推开了门。 戚卞玉嗅到了一阵极淡的兰花香气。 还不等卞玉去反应,下一刻,她的身子已腾空,有一双手正横亘在少女腰间。 她一抬头,映入一张分外熟悉的脸。 步煜低下头,微微皱着眉,望着怀中的女孩子。 她的眼睛肿肿的,哭得很伤心。 步煜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 在众人眼里,她年长于陛下几l岁,是无求无欲的戚姑娘。 是陛下的臣。 他是君,她是臣。 永远是他的臣。 步煜的心皱痛。 看着少女红通通的一双眼,步煜的心痛得几l乎要滴血。 他抱着少女的手一紧,接着,他将卞玉抱得愈发牢实。 少女在他的怀中,似乎不愿再让他看自己那一双眼,不敢抬头。 兰花香气却将她整个人萦绕,扑至她的鼻息之下。 下一刻,她听到落在耳畔的、那无比坚定的话。 “卞玉,莫哭,我不会纳妃,更不会立旁人为后。” “如若……我是说如若……如若你愿意的话,你……” 他忽然话语一顿。 有风轻拂进来,穿过二人的脸颊,带动人鬓角边的碎发。 二人的乌发就这般交织在一起,互相缠绵。 少年的目光在沐浴在这金灿灿的日光底下,显得分外温柔。 卞玉的呼吸一滞,呆呆地抬起头,看着面前那一张分外熟悉的脸。 似乎预料到了他将要说什么,却又不敢相信他将要说什么。 戚卞玉紧紧咬着唇,不敢出声。 她的双唇轻轻颤抖,哆嗦着,那目光也哆嗦着,在这一袭金光之中轻轻打着颤。 他要说什么。 他在说什么。 他…… 砰、砰、砰。 卞玉已分不清,耳畔是何人的心跳声。只觉得那声音 越来越大,越来越剧烈,剧烈得令人面红耳赤,令人无比心慌。 就在这日影与眸影交织之中。 卞玉怔怔地看着,面前那张脸,那双唇。 少年启唇,在她的耳畔落下那一句,令她心跳再度发颤的话语。 “如若你可以,卞玉,我想立你为后。” 轻和,温柔,却掷地有声。 如若她愿意, 如若她愿意。 她会成为他的皇后,成为这大魏天下,唯一的皇后。 …… 戚卞玉不知道,陛下在前朝上是如何为了她力排众议的。 她只知,十日之后,德昆往青行宫送来了封后大典时要穿的制服。 鲜艳的大红色,其上用金线绣着一对凤凰。 见状,一侧的宫女笑盈盈的恭贺她:“恭喜姑娘,贺喜姑娘。这吉服还是皇上亲自挑订的款式,想来定是姑娘最喜欢的。如今这吉时也都定下了,就在下个月月头。姑娘可得好生准备着,到时候咱们整个青行宫上下都得沾姑娘您的光。” 正说着,她又命左右之人将那件衣服摊开在戚卞玉的眼前。 闻言,戚卞玉抿了抿唇,她并未言语,眼中似有淡淡的笑意。 那笑容恬淡,让人分不清其中情绪。 但大宫女知道,他们家姑娘定是十分高兴的。 这么多年,与陛下这么多年青梅竹马,终于修成了正果。所有的欢喜与心事,都在这一刻,拨云见日。 三日之后。 青行宫的轿辇徐徐落在了长明殿之前。 自从那一张圣旨颁发下去,所有宫人对戚卞玉的态度愈发恭敬,一见了她的轿辇,一旁执勤的太监忙不迭地迎上来,点头哈腰。按着大魏的习俗,每一位皇帝立后之前,都要请上宫里最好的画师为二人提笔画像。故而戚卞玉今日起了个大早,任由宫女攀扯着,为她细心的梳妆打理起来。 她们说,既然是未来的皇后娘娘,那打扮一定要华丽奢贵。 然,就在她们把那一根根沉重的金钗子往她头上戴时,少女的眉心却皱的愈发紧了。 她抬了抬手,止住了众人的动作。 将头上那根沉重的金钗子拔下来,她换了件模样素净简单又不失大方的衣裳。 “姑娘……” 一侧的小宫女欲言又止。 少女目光微斜。 终于,前者开了口,道:“今日画师入宫,为您和陛下作画,乃是姑娘您不容疏忽的大喜日子,姑娘这般打扮,是不是有些太……” 说好听些,那叫朴素。 若是被有心之人看见,往难听的里说,这便是敷衍。 实乃……欺君之罪啊! 小宫女哆嗦的身子,颤颤巍巍的说出这一席话。谁知,听完这一番苦口婆心之言后,戚卞玉却不甚在意。 “就这般,莫再换衣裳了。” 日头跳过云层的隐蔽,细 微一道晨光,就这样施施然落了进来。 少女的唇角边带着笑。 陛下还在那边等着她。 见了这一身紫衣,长明宫外执勤的宫人大惊失色,不等他们疯狂朝着戚卞玉使眼色,只见又是一阵脚步声,那名为皇上皇后今日作画的画师在德昆公公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是季扶声。 见了戚卞玉,男人微微躬身,礼节似地朝她笑了一笑。 他与周围人不一样,似乎并没有看见戚卞玉身上这一袭紫衣。 走进殿—— 引着二人走进殿的宫人震惊地发现——他们陛下身上,竟也穿了这一身紫衣。 自古以来,哪有帝后这般…… 不等周围宫人反应,步煜的目光已然落在戚卞玉身上,少男少女目光相触,登时激荡起一阵潋滟的神色。戚卞玉面色微烫,少年帝王也微微红了耳根子,他抿了抿唇,抬手屏退周围众人。 见德琨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步煜一下子露了少年脾性,恨不得一脚踹过去。 接过皇帝飞来的眼刀,德琨公公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朝着他躬了躬身,踉踉跄跄地走出去了。 “陛下,戚姑娘。” 季徵摊开画布,欲为二人提笔作画。 一时之间,偌大的长明殿中,只剩下他们三人。 说起来,季徵也是亲眼看着步煜长大的。 因为姜泠这一层关系,季徵之于步煜,又多了一份特殊的情感。 而步煜心中,也一直将季扶声当作一个尊敬的叔叔。 他走上前,牵过少女的手。 二人手指初次相触,免不了是好一阵颤栗。戚卞玉面上更红了,那颤意一路顺着指尖,蔓延至二人的四肢百骸,又在二人的心脏中间悄然打了个结。 戚卞玉走上前去,坐定。 此时日光正好,轻悠悠一层橘黄色的阳光,金灿灿地落进来,穿过窗牖、漫过那一道道帷帘,最终落在少男少女微红的面庞之上。步煜攥紧了戚卞玉的手,二人的手指握着,淡紫色的衣袖亦是同样交织着,清风拂起,那两束乌发迤逦,悄然交缠。 当初选定季徵为画师时,步煜已料到,将免不了与前朝那些迂腐不堪的臣子们做一番周旋。 季徵何人? 在京城百姓之中,名声赫赫,可在那些臣子们眼里,他的画风太过于放浪形骸,没有“君子之风”,着实是不入流的。 大臣们举荐的,乃是画工上师承宁恒的孙廖安。 可步煜却不喜欢他的画。 孙廖安画虽好,可走笔之间太过于死板,其笔下的画作,也单单有“形”,而非有“意”。 许是受了姜泠的影响,步煜同样也十分欣赏季扶声,他也知晓,卞玉一定会喜欢季徵画出来的这一幅《帝后图》。 于是他在朝廷之上力排众议,正如同他当初执意迎娶她为这大魏之后一般。 …… 帝后 大婚,当然容不得马虎。 吉时算的是下个月初五,其中还有许多天时间足够准备。这是幼帝登基以来,唯一一次对一个女人动了心,宫里头热热闹闹的,宫外自然也是全城警.戒。 一时之间,整个魏都上上下下,尽是一派喜气洋洋之色。 竟是比这新春之时,还要热闹上十倍百倍。 长明殿中。 戚卞玉身形窈窕,站在帝王身侧。 自从诏书下定,二人愈发如胶似漆,那眼神、那身子,恨不得成日里黏在一块儿,直教人难舍难分。 步煜也是头一次,体会到那种“陷进去”的感觉。 从前,他与卞玉注视时,也会情不自禁地脸红,二人若是不小心有了什么肢体接触,他更是心跳声怦怦。但如今,瞧着面前的少女,他只觉得一颗心跳得愈发快,几l乎要冲破那血肉的禁锢,直直地飞出身体去。 戚卞玉在他身侧站着,看他写着一封喜帖。 原本说,这帝后大婚,自然是不需要什么喜帖的。 戚卞玉心中虽有疑惑,却也是安静地守在帝王身侧,看着少年帝王缓缓提笔,在喜帖上落下三个大字: ——姜闻淮。 戚卞玉虽不知那是何人。 可一看为首的一个“姜”字,心中隐隐有了几l分思量。 她似乎听人说起过,这是陛下的外祖父。 既然宴请了外祖父…… 她的心中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不等戚卞玉思索,该如何与陛下提起这件事时,只见身侧高大的少年略一沉吟,紧接着,他重新拿出一封喜帖,提笔。 似乎预料到了什么,戚卞玉呼吸微微一凝。 只见着少年沉思片刻。 饱满的墨汁坠坠,就快要从那笔尖上滴落,就在她正欲开口之际,幼帝终于落下笔,徐徐写出了那一个“步”字。! 第 118 章 118 这两封喜帖,被人秘密送往了步府老宅。 微风轻柔,拂动少女发丝,唤回了戚卞玉的心绪。 她回过神,下意识地侧首,正见身侧的小皇帝亦侧首垂眸,对方轻轻捏了捏她的虎口。 “在想什么呢?” 这般出神。 戚卞玉摇摇头,朝他微笑。 是了,今日是季公子入宫,为他们二人作画的大喜日子。 戚卞玉坐定,将后背稍稍挺直了些许。 季徵落笔极快,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比起以往宫廷里那些仅为一笔斟酌数时的画师,快了不知有多久。 这《帝后图》作毕,一幅画卷呈上。 步煜与戚卞玉的眸光一同落下。 果不其然,单单瞧上这一眼,二人面上便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就在少年帝王欲招来宫人赐赏时,却见面前一袭青衣的男子稍稍躬身,朝着殿上拜了一拜。 季扶声的神色,欲言又止。 步煜微微蹙眉,不甚明白他的意思。方一凝望而去,却见季徵的目光轻轻落在一侧的戚卞玉身上。 于是少年便道:“不必防着卞玉,季卿若是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季扶声微微颔首。 对于这件事,是否真的要告知陛下,季徵也是思量许久,才做出了这个打算。 他环顾四周,所有宫人皆退至殿外,偌大的长明殿中,只剩他、陛下,与那位陛下极为信任的戚卞玉戚姑娘。 淡青色的衣摆被风吹开了一个角儿,季徵走上前。 往事如风,顺着那些平淡无波的话语,一寸一寸,于众人的眼前铺展开来。 情蛊,西巫。 问机台,七百二十九阶。 一跪一叩…… 步煜从未听说过这样的故事。 天地苍茫,放眼尽是一片白色,使得那点点血迹在这澄澈干净的天地间显得愈发鲜红。 听着季公子的话语,就连一侧的戚卞玉也不禁大惊失色,少女眸光轻颤着,忧心忡忡地凝望向立于身旁的少年帝王。 灵山上的花,灵泉中的水。 还有…… 唯有心爱之人,心尖上的那一碗心头鲜血。 “啪嗒”一声,似有什么坠落,登即碎裂一地。 莹绿色的光于地面上四分五裂,细细一看,这先前竟是一只莹绿色的扳指。戚卞玉的双眉下意识蹙了蹙,紧接着,她看见少年那一双微微泛红的眸。 怎会如此…… 怎……竟会如此! 步煜满目骇然,抬首凝望而去。只见一道熹薄的日影恰恰洒落,摇晃着坠于男子那一袭水青色的衣肩处。季徵立于日影之下,身形颀长落拓。日光晃荡着,他的声音却是坚定地落于这偌大的长明殿内,字字清晰可闻。 那神色,那声音,那举止。 分明是在告诉步煜 ——他所说的一切,都是当年曾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 对方没有骗他,也没有理由去骗他。 春去秋来,因果轮回。步煜原以为,那个男人只是一个薄情寡义、自私自利的小人,却未想过,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 季徵离去,步煜兀自在长明殿坐了一整夜。 他并未唤卞玉,戚卞玉亦知道陛下心中有事、需要静处,便十分识眼色地未去寝殿中打搅他。少年帝王坐在龙榻边,窗帘未掩,一盏孤灯正零落于身前。月色将宫灯的影送至那一面宫墙之上,朱墙昏黑,将他的影子拖得又瘦又长。 步煜轻阖上眼。 他虽年轻,可老师们都说,陛下生得聪慧,温润敦厚,知书达理,乃是世间难得一遇的奇才。 步煜也原以为,自己心思敏捷,能发觉其中端倪的。 却…… 少年眼睫轻垂着,皎洁月色入户,轻扑扑一层落在他的眼睑之下。不知不觉,他竟回想起先前曾在步家老宅时,与那人相处的时光来了。 当年之事,所有人都并未告诉他真相。 他们掩去了其中的来龙去脉,只告诉步煜,步瞻“死”了,他乃是假死——这后半句话,不能让皇后娘娘知晓。 心里头惦念着母亲,思忖着母亲终于可以逃离那个男人的魔爪,步煜也没有去追究那个男人真正的“死因”,一口应承了下来。 那时候,他心里面想的是,无论对方是如何“死”的,只要母亲能远离那个人,只要母亲能开心,那一切都不重要。 可,就在刚刚,季徵落笔之时。 步煜听见那些话语,瞧见卞玉投来的、带着担忧之色的目光。 他想起来,就在昨日一早,即便并未知晓真相,他还是命心腹往步家老宅送了两封喜帖。 宴请母亲,与那个男人。 一时之间,少年帝王心中百感交集。 …… 姜泠收到从宫中送来的婚贴。 煜儿虽然年岁不大,却已是一国之君,卞玉那丫头又与他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姜泠十分放心。令她意外的是,除了给她的这一封,煜儿和卞玉竟还宴请了步瞻参加婚宴。其上那端正的楷字,正是出自步煜的手笔。 见状,姜泠手指微顿,下一刻喜珊已推开了门。 喜珊打着手势同她说,门外有位公子找您。 姜泠想起来,今日她约了季徵,所为的便是取这心头血一事。 如今应是人到了。 三封婚贴,其中两封是给她与步瞻的,另一封,则是给季老师的。 姜泠将婚贴放下,一时间,忽然心跳得很快。 为了顺利取到心头血,也是为了万无一失,姜泠近日来做了许多准备。她按着季扶声的吩咐,趁步瞻不在时,偷偷煎了些补身子的药。又趁着所有人不备,将那些药渣悄无声息地处理干净。 两心相系,她断然再看不得步瞻遭这种罪。 每逢月中便如此,一轮白月皓圆,清辉撒满屋角,取之不散的是他身上的痛意。 万虫吸髓,万箭穿心。 大红色的婚贴,其上依稀有着余温。 姜泠目光也随着那道鲜红的颜色垂下,回响着季扶声的话语,与婚贴之上端正的楷字。 “阿娘,我要阿娘。” “步瞻!你还我母亲来!” “儿臣步煜,见过母后。恭祝母后喜乐吉祥,福寿安康。” …… 稚嫩的声息,随着悠扬的风声,一同入了耳。 她拿定了主意,走出房门。 季徵已在院子里等她许久。 为了不被人打扰、能够顺利取血,他们事先决定去城南的那一处新宅动刀。走出去时,季徵正长身玉立于庭院之中,一袭水青色的长袍,神色有些许复杂。 见了姜泠,男人眸光动了动,他微抿起唇,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究还是将全部话语通通咽进了肚子里。 姜泠走上前。 她今日着了件素白色的纱衣,显得她愈发纤瘦柔弱。不等季徵开口,谁料,女人并未提起那取血之事,而是从袖中取出那一封婚贴来。 帝后大婚,本不该给臣子下婚贴。 煜儿独留了季徵这一封婚贴,是将他也看作自己的长辈。 姜泠启唇,淡声:“季老师,这是煜儿派人从宫里送来的,又托我转交给你。”至于今日本应说的取血一事,她却是只字不提。 季徵心中了然,接过婚贴,朝她拱手道了声谢。 “我前些日子去城南那处宅院,听那里守门的下人说,你要带着水姑娘南下了?季老师,你们要离开京城了么?” 季徵无意隐瞒,闻言,便点头道:“诚也。盈盈的病情愈发严重,她又不甚喜欢京都喧嚣,待将这里的事情都处理完,我便带着盈盈离开京都、四处周游。”边游山玩水,边治疗病情。 说这话时,男人一贯清澈的眸底,隐隐闪烁着细微的光泽。他的眸光无比温和,就连那话语一时之间,也变得十分轻柔起来。 正说着,庭院的大门忽然被人从内推了开。 步瞻有些急,步履仿若生风,正从外走进了内院。他的身后还跟着一身黑衣的谈钊,神色看上去同样紧张凝重。 看见季徵,步瞻神色稍稍一凛。 他走上前,微蹙着眉,牵过了姜泠的手。 此番神态,她不禁一愣神,疑惑问道:“怎么了?” 步瞻将她的手牵得极紧。 好像只要一松手、稍一不留神儿,她便要变成一捧沙土,流失在他的指隙之间了。 姜泠也忍不住回攥了些,柔声道:“步瞻,你捏疼我了。” 他的手这才稍稍松了些。 可望向季扶声时,男人这一双眼中,仍写满了戒备。 就好像……是季徵要带着她离开他身边似的。 步瞻扫了眼季扶声, 同谈钊道:“我这边还有些私事未处理,谈钊,先送客。” 姜泠:“哎——” 她来不及唤,便见季徵一脸无奈、被谈钊送出了宅院的门。 步瞻这是怎么了?平日里,他与季徵的相处还算是和善啊,两个人之间也并没有什么矛盾,怎么今日倒…… 姜泠还未思量。 扑面一道旃檀香气,将她的思绪尽数包裹。 同样亦将她的身形挟入怀中。 “步……步瞻?” 她并不知晓发生了何事,只知晓,面前的男人将她抱得极紧。 “你、你……你把我抱得太紧了。” 步瞻深吸了一口气。 他本还在集市上,一听闻季徵独自一人进了府,便立马猜想将要发生何事。这一路而来,他的一颗心跳动得十分厉害。 即便是当下亲眼见着她完好无损,步瞻心中仍是怦怦不止。他的呼吸一寸寸放轻,手臂却又逐渐用力,失去挚爱的感受他不愿再体尝第二次,哪怕这代价,是让他身死。 他抱紧了姜泠。 后者只觉自己的胳膊在一分分发麻,终于,她忍不住了,轻轻推了男人一把。 “你今日是怎么了?” 怎变得如此奇怪? 步瞻回过神。 他微微正色,语气轻缓道:“也没什么,就是方才在集市上看见一个姑娘,生得甚是像你。一时间……忽尔很想你。” 他微凉的一双唇,在姜泠额头上轻轻摩挲。 明明已是老夫老妻,可听见这种话,姜泠的面上还是不禁一热烫。 一吻作罢,她被亲得有些天旋地转,竟忘了正事。待重新站定,姜泠将他牵着往屋内走去,将桌上的两封婚书往他面前一摊,欢喜道: “步瞻,煜儿他要成亲了。”! 韫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19 章 日常番外(完) 成、成亲?! 闻言,步瞻明显一怔。 男人目光落下。 眼前是那两封大红色的婚书,其上的正楷正是出自煜儿之手。从前在宫中时,他虽然对煜儿的关照不多,但也是时常翻看这孩子所写的策论与功课,自是对他的字迹分外熟悉。听了姜泠的话,步瞻不禁一阵恍惚,煜儿要成婚了?是与哪家的姑娘?可是从前那位一直黏在他身侧、形影不离的戚家丫头? 就连步瞻自己都未发觉,想到这里时,他的唇角竟不禁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回忆起从前,在长明殿、在青行宫、在步家老宅时与煜儿相处的一幕幕,步瞻才惊觉——原来不知不觉间,那个孩子竟已经长这么大了。 而他与姜泠之间,也经历了太多、太多事。 步瞻将喜帖收下。 他的鸦睫轻柔,其中仿若蕴藏着几分小心翼翼。见他这般,姜泠同样也将自己的那一份喜帖妥帖地收好。待正过身子,她的手忽然被对方一把抓住,男人的手指冰凉,掌心处却有着微微的烫意。 “步瞻,怎么了?” 自从方才入院,姜泠便隐约感觉,对方有几分不对劲。 他好像……太过于紧张了。 姜泠抿了抿唇,带着些探寻,朝身前的男人凝望而去。 察觉到她的目光,对方也抬眸望了过来。幽幽一道冷风吹掀二人浓密的眼帘,扑面而至那道极淡的旃檀香气。 还有男人身上的草药味道。 姜泠察觉到,步瞻望向自己时的眼神,与以往相比,好像有些不大一样。 面对此等喜事,他不止是在为煜儿感到高兴。 男人手指修长,反而将她自己的手捏得极紧,像是在担心着些什么。 夏夜的雨将落未落,庭院内生起的寒风竟还有几分孤冷。喜珊瞧了眼天色,赶忙用手势招呼着他们回屋。 山雨欲来,风声满楼。 是夜,步瞻一身素白色清瘦的衫,走入她房中。 门窗紧掩着,就连那窗纱也从内严严实实地放下。夜风呼啸不进来,屋内的灯火却在明灭闪烁。偌大的步宅内本就没有几个人,清寒的月色撒下,这使得整个宅邸愈发寂寥无声。姜泠的手指、胳膊、她的整个身形都被人攥得极紧极紧,絮絮声息充斥在耳畔、驱之不去。 那天晚上,京都下了一整夜的雨。 …… 只一转眼,便已到了帝后大婚那日。 皇族嫁娶之事本就不容马虎,更罔论此乃帝后大婚,如此普天同庆之事,京城内自然是好一番热闹。只是这几日雨水下得急,秋意也来得比往年更要早了些。大红色的灯笼高高挂起,整个京都上下,皆是铺天的喜色、满城的红妆。 “娘娘,落轿了。” 大红色的轿辇方一落,立马有宫人上前,牵过那正蒙着大红盖头的新娘子。 婚仪是在坤明宫举办的。 轿辇这一路而来,无处不是敲锣打鼓,贺声喧天。 步煜唯一一次脱下了龙袍、褪去了紫衫,换上了这般喜庆的红色喜服。前些日子,他一直与前朝老臣争论不休,臣子们皆提议道,此番不光是要立后,索性也将选妃之事一同置办了去。步煜在朝堂上与群臣争论良久,终于力挽狂澜、将此事压了下来。 “吉时到——” 少年唇角边挂着笑意,眉眼盈盈,温柔地望向正朝自己走过来的女子。 今日的卞玉,不是他的玩伴,不是他的臣子,更不仅是他的皇后。 她一身嫁衣,是他的妻。 是他唯一的妻。 自幼,步煜便痛恨步瞻选妃纳妾之行径。 在大婚之前,他特意带着卞玉去了一趟金善寺,除去了为请平安符,他当着卞玉的面、在菩萨面前起誓: ——他步煜,此生此世,唯求卞玉一人。 白首相携,不离不弃。 从未料到他会这般,莲花宝座之前,少女流下两行热泪。 她亦合上双手,仰头,向神明许愿。 “我戚卞玉此生此世,唯陛下一人。白首相携,永结同心,不离不弃。” 清风送来薄雾,徐徐拂至二人面上,带着兰花清香。 于这满室的喜红色中,步煜坚定地牵起少女的手。 前来婚仪者,大多都是朝中文武重臣。于那一片片熟悉的面孔中,步煜看到了自己的外祖父。 他是与外祖母一同来的,老人家两鬓斑白,留了很长的胡须,可看上去仍精神矍铄。外祖父的胳膊被外祖母与姜衍一同搀扶着,看着他成婚,老人眼眶湿润,那眼泪亦在眼眶中久久打转。 步煜抿了抿唇。 他微微抬首,环顾四周。 即便是蒙着一层大红盖头,即便是步煜并没有开口言明,但戚卞玉也知道,陛下这是在寻找何人。 少年目光朝席间宾客凝望而去。 他的目光如同一把尖刀,锐利地划开那一个个身位,就如此、不留任何遗漏地搜寻了好一阵,步煜还是没有如愿看到那一对身影。 少年低下头,有些失落。 像是一只被人丢弃了的、可怜巴巴的小狗。 见他如此委屈,戚卞玉瞧着也心疼。 于是她攥紧了身侧少年的手指,以温柔地声音唤道: “陛下,吉时到了。” 吉时已到,接下来便是拜堂。 该拜堂了。 步煜垂眸,在心中想。 该拜堂了,该……拜堂了。 都到拜堂了。 他们……还没有来。 他们不会来了。 这么重要,这么重要的日子,他们两个人——他的父亲母亲,都不会来了。 也不知是这满室红光映照着,还是他的眼角本就泛着红。 戚卞玉只感觉到,身侧少年的手抖得十分厉害。 他紧抿着唇,尽量不在这等场合表露出半分不适当的情绪,可那只手,那紧绷的手指,却又在微微打着颤。他隐忍着,将委屈尽数吞没在腹中,就在其牵着卞玉、欲迈上正殿之时,忽尔嗅到一阵旃檀香。 那极淡的,却极为熟悉的,令他忙不迭抬首的香气。 外间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 魏都与江南一般多雨水,夏秋之交尤甚。步煜眺目望去,目光穿过重重人群。 只见着于那人影重叠交际之处,正相携立着两道极为朴素的人形。那是一对男女,一袭素衣,站在人群最远处,正在安静地看着他。 他的母后,他的父皇。 他的母亲,他的父亲。 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二人唇角似乎翘了翘。不等步煜去察觉,那笑容便就此冲淡在这一袭雨帘之中。 他们并未走进坤明宫。 一双男女撑着伞,站在烟雨朦胧处。有风轻拂,扬起他们的发丝与衣袍。 朦胧,安静,遥远。 一时间,步煜的目光也放远了些。周遭那些喧嚣的铜锣之声转瞬不见,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水,寸寸漫过莹白的宫阶。少年的眼前只剩下那两个人,与这一方明白的、澄澈的天地,目光交触的一瞬间,他竟不自觉地笑了。 雨水漫天,白雾横生。 所有的爱与恨串联成线,都在这一瞬释怀。 司仪们声音高昂,歌颂着吉时。椒花一片片,被雨水冲洗得葳蕤崭新。姜泠揽着身侧男人的胳膊,并没有看完全部的婚仪。就在司仪们再度唱诵之时,一片桃花吹到姜泠衣肩上,素白的衫布洇出一块极淡的水痕。 不等她侧首,已有一只手将那桃花拂去。 “走吧。” 步瞻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太多情绪。 姜泠点了点头,最后看了少年帝王一眼,与身侧之人一同转身,在这一群宾客们的恭维声、赞颂声中远去了。 煜儿长大了,已能独当一面,剩下的路,该轮到他自己走了。 这一袭朦胧烟雨,将地面冲刷得透亮。 今日的雨不及那夜喧嚣,也不及那夜雨势之大,雨水滂沱。 姜泠走在伞下,回想起那日——她将喜帖递给步瞻的那日。 那天夜里,步瞻兀自推开了她的房门。 他坐在床头,灯火将男人本就颀长的身形拉得愈发瘦长。浓黑如墨的夜里,他的眸子依旧瞑黑透亮。 步瞻同她说,已经知晓了她要去制作那情蛊的解药。 听到这句话,姜泠的右眼皮不可控制地跳了一跳。 她掀起眼帘。 一片瓢泼里,步瞻的声音与淅淅沥沥的雨水一同响起。 他道,明天一早,季扶声与水盈盈便会离开京都,自此云游四海。 此话听得姜泠忍不住坐直了身子,忙一攥紧他的衣袖,问:“那你呢,你身上的情蛊怎么办?” 他的目光 落了下来。 轰隆一道惊雷,将本不敞亮的屋子照得明白如昼,男人清俊的脸庞亦被这电闪雷鸣衬得一片白皙。姜泠愣愣地抬起下巴,怔怔地瞧着身前的男子。他只沉默了些许,片刻,竟抿唇笑了。 ?韫枝的作品《细腰藏春》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阿泠,这本就是我该承受的。其中的恶果,不应该由你来承担。” 无论是取血之险,或是钻心之痛。 酥酥软软的雨线徐徐吹落,乍一瞬间,姜泠好像又回到了大宣景和十二年。 那一年她还是豆蔻年华,而如今,她将至而立之年。 不变的是,京城的桃花一年又一年地落,一年又一年地开。 步瞻牵着她的手,声音温缓: “从你嫁入相府那一刻开始,便已跟着我受苦。姜泠,你的前半生因为我受了那么多的苦,我又怎舍得你再受一遭这种罪?” “这情蛊是我本应该承受的,也是我应得的,是我的报应。” 他闭上眼。 眼前仿若又出现了问机台的七百二十九层台阶。 那日他跪在问机台山脚下,冒着风雪、拖着病体,浑心却只有一个想法。 以破败之身承受神官降罪,盼佛灵解厄,他的妻子。 他是幸运的。 幸运地遇见了他这一生的爱人,幸运地得到了上苍的解厄,幸运的……这一切都还不晚。 至于这一身破败如絮,步瞻想,这是他的报应,更是他穷尽一生的追悔与赎罪。 他作的恶,太多,也理应自食恶果。 至于接下来的时间,他也与季徵带着水盈盈一样,带着自己喜欢的姑娘云游四海,做一双人人羡艳的鸳鸯。 去从前未曾去过的地方、说从前未曾言说的爱意,还有那些从前未曾表述过的呵护与关怀…… 她已经完全教会了他,何为爱与付出,更让他明白,什么是贪痴嗔望。 步瞻侧首,望向夜雨中的新月,目光忽尔放远。 前半生,她因为他受了苦,受了那么多那么多的苦。 后半生的神官降罪,就让他一人去承受吧。 大雨淅淅沥沥,人间四季更替。 春声不晚,桃花将来。 -日常番外完-! 韫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20 章 01 if线:假如步瞻与步煜重生 001再一次睁开眼 大宣景和十二年,十月初七。 秋深露重,金霞满天。 一间格外清净的院落里,安静坐了位身着大红嫁衣的姑娘。明明是出嫁的大喜日子,她的面色却看起来不大好看。耳畔还回荡着婢女绿芜的哭声与埋怨声,那抽泣一阵接连着一阵,令人有几分心绪不宁。 姜泠并未应声,只安静地垂下眼睫。 今日,是她嫁入步府的大喜日子,按道理来说,她不该哭。 哪怕对方是那等奸佞之徒,那等面冷心狠、杀人不眨眼的奸佞之徒。 “小姐,奴婢早就听闻那步左相的阴狠,您不能嫁,您万万不能嫁啊……步瞻他是怎样的人,小姐您嫁过去无异于羊入虎口。您若是出了事,可叫奴婢们怎么办啊……” 小丫头哭得肝肠寸断。 可步瞻是何种人,姜泠又岂会不知? 她若是嫁了,除了受辱,还要背负上那等背义求荣的骂名,可若是她不嫁…… 姜泠面色微白,闭上眼。 正执着步摇的手微微颤抖,玉珠子就此碰撞,激荡出清脆的声响。她不敢再往下想,如若她不嫁,那她会如何,整个姜家又会如何。 酉时已过。 前来接亲的轿辇却迟迟未到。 泛着金红色的霞光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天际边那一道暗沉的昏黄。秋风萧瑟,更将庭院衬得无比凄寒冷寂。终于,她掩去眼底情绪,仰头看了眼窗外那灰蒙蒙的天。 “走。” 步家的人不来接。 那她便自己走过去。 绿芜大惊之色! 从古自今,两家成婚向来都有男方派人去女方家接亲,哪里有女子亲自走往夫家的说法?但绿芜又太过了解自家小姐的性子,既已如此,便只好跟在小姐身后,与她一同穿过这街巷。 此去步家,路途甚远。 单靠步行,怕是要走到深夜,误了吉时。 姜泠自幼在姜家受着管束,平日里本就鲜少上街,更罔论穿着这一身鲜艳的大红色。如此“赤.裸.裸”地走在街道上,她不免收到不少人带着审视的目光,其中还夹杂着议论声。 “那是何人,怎么穿成这副模样?” “不知道啊,有些面生。穿成这样,是要去拜堂成亲么?” “我知晓!她便是那姜家的大女儿,与父母断绝关系也硬要嫁进步家的姜家嫡女!” “什么,姜家的大姑娘?她今日与步相成婚,那步家竟连花轿都不愿意给她备的么?” 这些议论,在众人认清楚她乃何人时,逐渐变成了一声声“言辞义正”的指责。 “什么姜家嫡小姐,我呸!明明出身于名门望族,却不知廉耻,甘愿委身于那等佞臣。我要是她,还不如死了算了!” “对!还不如死了算了,不知她还 有什么颜面能苟活于世!” 一句句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仿若一把把锐利的刀刃,越过那重重人群,欲将姜泠剜得千疮百孔。少女抿了抿唇,没有去理会那些声音,正欲往前走时,忽然一颗白菜,重重地砸在她嫁衣之上。 大红色的嫁衣,被她亲手、一针一线所绣的嫁衣,登时便染上了一道鲜明刺目的泥污。 姜泠的步子仅是一顿。 所有人都看着,这位素来以端庄恭淑闻名的姜家大姑娘,面对此事并无任何发作。她垂眼,默不作声地将衣衫上菜叶拂净,紧接着便继续往前走。 此去步家的路太远、太远。 她自幼心性如此,能忍常人不能忍之事,但她从来也没受过这般的委屈。泪水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拼命打着转,姜泠紧咬着下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不能哭。 大婚之日,这大喜的日子,她自然不能哭。 有人得意洋洋地吹起了口哨。 他们浑不顾,这是在聚众欺负一个年不过十六的小姑娘,看着姜泠红透了的眼眶,反而一个个愈发精神抖擞。 “哟,还想着做那丞相夫人呐,这哪儿有丞相夫人在出嫁当日走着去丞相府的,你家那大人,怎么不来接你啊?” “就是啊,步夫人,这大喜的日子,步大人怎么不来接你啊。怕是眼里就没有你这样一个所谓的丞相夫人吧。” “哈哈哈,真是搞笑,背信弃义,卖身求荣,终不得长久——” 那一声还未完。 忽尔,“嗖”地一声,一支利箭刺破长空。 那名正趾高气昂的“义士”顿然一惊,下一刻,箭羽已堪堪顺着他的脸颊擦过,只差一毫、只差一毫……他顿时满脸煞白地跌倒在地上,吓得不再能说出任何话。 有人认出来了:“那是步家的马车!!” 不过顷刻,人群便一哄而散,独独剩下一身泥泞的姜泠,和那一辆突然赶来的马车。 如若姜泠没有看错…… 先前那一支箭,正是自这马车的方向破空而来。 对准了那名咄咄逼人的男人,却又故意偏差一分,不在这新婚之日闹出人命。 深紫色的车帷,被风吹得晃动,姜泠往后倒退了半步,头上的步摇已轻晃着。 不光是那名“义士”,姜泠也被那支箭吓到了,原本涂满了口脂变得煞白。 “民女姜泠,见过步相——” 见有人自车帷中探出手,她吓得一时间竟忘却了身上那件嫁衣,稳稳当当地沉下身子,朝着男人一福…… 然,她还未起身,迎面忽尔拂来一道旃檀香气。一身大红喜服的男人已掀帘而出,不等她去仔细看清对方的容貌,那人已一手揽过她纤细的腰身、将她一把打横抱起! 绿芜大惊:“小姐——” 谈钊:“相爷——” 眼前撞入一道喜庆的红色,那阵旃檀香登即将她浑身包裹得密不透风。姜泠心 中颤栗,再反应过来时已被人抱进马车中。 姜泠知道,这是步家的马车,并非是步家理应前来接亲的马车,而更像是…… 从某地匆匆赶来的马车。 她更知道,身前之人,正是她那名作恶多端的“夫君”,大宣的左相步瞻,步幸知。 那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的步幸知。 因是一路步行,姜泠并没有盖盖头,暗紫色的车帘拂于面上,霞光撞破马车内原本的昏暗之色。下一刻,她已然坐在马车之内,男人平稳地放下车帘,松开正搭在她腰间的手。 姜泠心中惧怕步瞻,下意识往后一缩,后背与车壁重重相撞。 沉闷一声响,步瞻望了过来。 徐徐冷风轻拂过车窗帘,将落日的余晖倾洒进来。即便有这霞光映衬,姜泠却分毫不敢抬眼。少女一袭红衣,敛目垂容,唯有那余光隐约察觉到,同样一身红衣的新郎官正巧垂眸,那眸光就此落在她的身上。 那目光很轻,莫名柔和,似乎还带了……几分探寻。 他说了句很奇怪的话:“是你么?” 姜泠不明所以,片刻又反应过来——他许是在问自己是不是姜家女。 少女的声音轻柔柔的,因是惊惧,还带了几分颤栗。她抿了抿唇,应答:“民女姜泠,见过相爷。” 说这话时,面前的女孩低眉顺目,身上看不见任何一丁点儿锋芒,活像一位从《女德》《女戒》之书中走出来的那等端庄贤淑的女子。 见状,步瞻凝了凝眉。 他的面上露出些许失落的神色。 然,仅这一瞬,男人眼中那失落之色瞬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宽慰与欣喜。 是失而复得的宽慰,更是亡羊补牢的欣喜。 手背上一道轻柔温热的触感,步瞻竟抚了抚她的柔荑,小心问道: “方才他们,有没有弄伤你?” 姜泠不敢多言,只摇摇头,“多谢相爷关心,他们没有弄伤我。” 对方正放在她手背上的手缓缓攥紧。 就在里她手指的不远之处,那鲜红的衣上正残存着一点泥泞。泛了黄的污渍用手帕也擦拭不干净,徒留下那等十分惹眼刺目的印痕。 步瞻眸光微沉,心中泛起一阵痛意。 方才他命谈钊驱车赶来,即便这一路快马加鞭,可还是晚了些时辰,让她受了这等委屈。他明明心想着上苍垂怜,好不容易给了他再来一次的机会,好不容易再来一次…… “你……” 面前一袭大红喜服的男人沉默片刻,忽尔道: “对不起。” 姜泠震惊,不可思议地抬眸。 她方才……方才听到了什么? 那冷面奸相对她说什么?! 对不起?? 不等她回过神,男人已然攥住了她细软的手指。对方明明将她攥得极为牢实,可手上的力道与分寸却是极温柔的。姜泠抬眼望去 ,只见车内一片昏黑。男人飞眉入鬓,一双凤眸精致而勾人。 原本犀利的凤眸间,如今却蓄满了似水般的柔情。 ㈩想看韫枝的《细腰藏春》吗?请记住[]的域名[( 马蹄声阵阵,月色透过车窗的缝隙,男人面上是一片健康的白皙色。 他低下头,道: “阿泠,我一醒来,便是在去卢家的马车上,来不及到这里来接你。对不起,是我来晚了,让你受了这样大的委屈。” 姜泠有些听不懂他所说的话。 什么是“晚了”,什么又是“醒来便是在去卢家的马车上”?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不过受委屈却是真的。 自古以来,大婚之日都是男方派人去女方家里面接亲,即便是再怎么寒掺,好歹连起码一间花轿也是会准备的。而如今,当朝左丞相与太傅之女大婚,却要她一个人徒步走过去……一回想起适才穿过街巷时所经历的那些事,姜泠委屈地红了眼眶。 当然是委屈,当然是这样大的委屈。 也不知自己嫁过去,步家的人会如何待她,京城中的那些碎嘴子又该怎样议论她。 眼中泪光扑簌簌的,眼泪珠子就要流下来。 步瞻将她抱住。 那是一个宽大的怀抱,充斥着淡淡的旃檀香气,将她整个身形裹挟。如此靠在步瞻的怀里,她却并未感到分毫的心安。姜泠将脸埋入男人胸膛中,心中惴惴,泪水却一颗颗将他胸前的衣裳打湿。 鲜艳的颜色,被这泪水洇得有些发沉。 姜泠不敢哭得太大声。 她紧咬着下唇,好不让自己发出什么声音来,可即便如此,步瞻还是能察觉到少女双肩的颤抖。他心中剧痛,怜惜地伸出手去,宽大的手掌抚上她单薄的后背,轻轻拍打着、抚慰她。 谈钊驭马很稳。 姜泠靠在男人怀里,嗅着那旃檀香,终于哭得有些累了。轻轻抽噎了一下,她坐直起身。 她不敢看向步瞻。 对方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一时之间,马车内又恢复了先前的沉默。马车飞快驰往步宅,有凉风从车帘的缝隙间吹刮进来。少女身形单薄,被冷风扑得打了打寒颤。 今年的秋天,似乎比往年的都要冷。 而面前这位年轻的步左相,似乎……与传闻中的不大一样。 传闻里,他应是冰冷无情,甚至十分不近人情的。可适才,就在这辆马车中,就在姜泠的面前,他居然会因为自己的晚到而真诚地同她说“对不起”,更任由姜泠委屈地扑在他怀中哭泣,甚至还会在她哭泣时,温柔地伸出手去安慰她。 是传闻中有误差,还是他笑里藏刀? 姜泠没有再往下想,她只是直觉,面前这位步左相待自己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可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她却说不上来。 她只知道,即便步瞻此刻表现得柔情似水,可那些埋藏在自己心底里的印象却并非这一个小小的举动就能被铲除的。她怕他, 她还是怕他,怕他如传闻般阴狠毒辣的性子,怕他那双看上去格外精明的凤眸。 她掐了一把自己的虎口。 姜泠,清醒一点!不要被一时的温柔所欺骗! 他可是步瞻啊!那以下犯上,敢谋害皇室的步瞻啊!! 他是何等的精明,又是何等的残忍无情,怎会沉溺在温柔乡里。姜泠,你莫要被他给骗了!! 清醒。 清醒。 不过须臾,她的虎口处已然多了好几道指甲印。 终于,一声带着许多尊敬的“相爷到了”,马车在步府门前缓缓停了下来。 身侧的男人转过头,温和地掀开车帘。 “小心些。” 似乎怕姜泠跌倒,男人小心搀扶住她的手臂。 只是这方一下马车,姜泠还没有看清楚步宅外立着的人呢,便远远地嗅到一阵火炭味儿。秋风呼啦啦地吹着,盆中炭火耀武扬威地发出“滋滋”声响,姜泠蹙起眉心,只一瞬,额上便隐隐冒出些冷汗。 是火盆。 滚烫的、冒着乌烟的火盆。 因为幼时那场经历,姜泠变得十分怕火。似乎瞧出来她的畏惧之色,这火盆中的火苗舞动得愈发亢奋,就在芳姑姑欲上前“招呼”她时,一身大红喜服的男人冷眸一扫。 他淡淡道:“火盆撤了。” 闻言,芳姑姑一愣,欲要解释: “相爷,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撤了。” 这一回,步瞻加重了语气,声音中明显带着几分不悦。听得那妇人抖了抖肩,面色“唰”地一下变得煞白。 一直在步家侍奉相爷,左右侍人知晓:一贯不怎么宣泄情绪的相爷,这是动怒了。 他既这般说,无人敢上前忤逆他。芳姑姑也只好低着头,颤颤巍巍地将燃得正旺的火盆子抬走了。 冷风将火炭的气息送远,姜泠这才稍稍回过神。 方才那火燃得剧烈,以至于她来不及反应,径直攥了把身侧男人的衣袖。直到那名妇人走远,姜泠才想起应该松手,赶忙惶恐不安地往后倒退了半步。 男人伸过来一只手,示意她再度牵住。 周围下人不敢犯他,皆规规矩矩地低下头,姜泠就这样被步瞻牵着,步步朝那喜房走去。经过这一路,姜泠不难看出步家人并没有多看重这样一门婚事。明明是他们家相爷娶正妻,整个院子却看不见半分的喜色。这里没有布置,没有宾客宴席,更没有贴任何的喜字。 这里的种种,分明只写着一句话——步家不怎么欢迎她。 姜泠抿了抿唇。 可即便如此,她却不敢表露出半分。 就这般,她循着步瞻的步子,穿过步家那一间间宅院。从前她深居简出,原以为姜府已经足够大了,却未曾想,步宅虽只住了步瞻这一个人,整个府邸却足足有姜府的两倍不止。姜泠来不及感叹,下一刻已站在一所庭院之前,庭院门口正 立了块牌匾,其上二个大字赫然在目。 ——峥嵘阁。 想来应当是步瞻的住所。 走进峥嵘阁,左右仆从散去,就连姜泠带过来的陪嫁丫头也退散至庭院之外。一时间,偌大的阁内只剩下姜泠与步瞻两个人,漆黑的、未掌灯的深夜里,她的呼吸声忽然清晰可闻。 八角薰笼中的香料还燃着,热雾升腾,徐徐拂至二人眉眼之上。姜泠紧张地坐在床榻边,两手紧张地攥着腿面的衣料子,整个人看上去分外局促不安。 步瞻也站在床边,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二人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 终于,姜泠忍不住了,硬着头皮抬首,一句“相爷”方一出声,男人恰恰也抬起手,一个“你”字就此破唇而出。 “你……” 步瞻顿了顿,“今日还是让你受苦了。” “相爷日理万机,一时忙忘了也是应当的。如今天色已晚,妾身……服侍相爷就寝。” 步瞻点点头:“好。” 松软的床榻微微一陷,男人坐下来。 这是姜泠第一次与外男如此亲密地接触,即便对方已是自己名义上的夫君,可她的心依旧很是忐忑。月色拂过窗帷,皎洁的光影徐徐洒落进来,姜泠咬了咬下唇,深吸一口气。 她的双手还未来得及触碰到对方的腰际。 便听见耳畔落下一声笑: “不会解衣带么?” 不会。 她从来没解过男人的衣带,平日里所看的那些书籍,也从未教过她该如何去解男子的衣带。 姜泠本想掩饰一番,可如此赤.裸.裸地被人戳穿,她心中羞赧更甚。就在她双颊通红之际,身前一道裹挟着旃檀香气的轻风,步瞻已稳稳当当地捉住了她的手。 他的掌心微冷。 可那目光灼灼,却是分外滚烫。 步瞻从未想过,上苍垂怜,自己竟还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上一辈子,他与心爱之人寿终正寝,虽说放弃了荣华富贵,可也守得了平安欢喜。虽说结局皆大欢喜,可心中还是有几分追悔之情。他追悔,自己上辈子亏欠了她太多,也亏欠了他们的孩子太多,谁知这再一睁眼,他竟回到与姜泠大婚的那一日。 步瞻清晰地记得,就是在上一世,就是在这时候,他因为一心惦念着查抄卢家,完完全全地忽视了自己的新婚妻子姜泠。 面对正朝卢家飞速驶去的马车,步瞻匆匆叫了停。 他火速回到步府,换上那一身大红色的喜服。他讨厌红色,每每看到这等鲜艳刺目的颜色总会隐隐感觉到一种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 可即便是如此,他还是忍着剧烈的头痛与不适,换上了这件衣裳,去找她。 是个多年,那一张稚嫩青涩的面庞如此生动地出现在面前,步瞻忽然感到十分地不真实。 她的面庞,她的呼吸,她的声音,还有那一双乌眸中隐隐透露出的娇怯之色…… 步瞻心中一动,攥稳了少女的柔荑。 这一次,无论说什么,他都会好好护着她,好好宠着她,好好疼爱她。 这一辈子,他会让她成为全京都……乃至全大宣最自在快乐的女子。 无论如何,无论再说什么,他都不会再让那些在遗憾中遗失的岁月,再一次自他指尖流走。 满堂的月色里,他暗暗立誓。 明月皎皎,他一心亦向明月,不再追名逐利,不再贪慕权势。 ……! 韫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21 章 02 if(02) 姜泠完全不知晓步瞻心中所想。 她只知道自己的右手忽然被人握住,男人的手掌宽大,掌心处有着厚厚的一层茧,那正是对方常年学武练剑所留下的痕迹。她未曾防备,心中唯有对步瞻的惧怕,身子便不禁一颤。下一刻,却见步瞻正握着自己的手,将那繁琐的一带一步步解下。 “会了么?” ……会了。 她吞咽了下口水。 手背上仍旧残存着属于面前那名男人的温度。 温热的气流自手背攀升,一寸一寸,漫至姜泠原本白皙干净的脸颊。 她彻底情难自控。 旃檀香迎风而来,轻悠悠地扑至少女鼻息之下,又与她的发丝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姜泠的脸颊一点点涨了红,只觉自己的全部身心皆在身前男人那一张宽大的手掌中。 步瞻就这般紧握着她的细腰,握着窗外那清冷又旖旎的夜色,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她檀口微张,还未来得及换气,便被对方俯身吻住。 这个吻来得太过于突然,又很是理所当然。 姜泠的鸦睫颤了颤,轻轻“唔”了声,被男人吻得愈发深。 说也奇怪,两个人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姜泠却莫名觉得步瞻这个吻里饱含了太多的情愫。他像是在隐忍着什么情绪,牙齿啮咬过她娇嫩的唇瓣。声息游走之间,那只大手愈发滑下,松软的榻微微陷落,月色拂过素净的纱。 她心想,自己当着是太过于笨拙,分不大清楚步瞻之于她,究竟是“情”还是“欲”。 她只能闭着眼,感受着自唇齿间淌入喉舌的香气。绵绵香雾幻化成雨,窜入她的肺腑,游走在姜泠的四肢百骸。 旃檀香,那是那道旃檀香。 步瞻用手温柔地抚过她的鬓角,宛若她一件精致却又易碎的瓷器。 …… 昨夜这一番折腾,姜泠醒来时,略有些晚。 但好在她没有公婆,也不必循着自古以来的规矩,去给公公婆婆敬茶。 醒来时,步瞻已不在身侧。 婢子们将她迎到听云阁,同她讲,这以后便是她的住所。 听云阁。 听这名字,倒是有几l分意境。 为首的婢子名叫青菊,是步家的掌事仆妇,为人稳重,惯会察言观色。 原本她心中思忖,明明这新妇要入门,府里头却未见半分布置的动静,相爷更是未派接亲的人马,想来也不必将这新过门的夫人太放在心上。可谁料,昨天夜里相爷归来时,竟从车上抱下了这位姜家的嫡女。不光如此,他还呵斥了将火盆摆在府邸门前的芳姑姑,满心满眼都是这位一袭大红嫁衣的新娘子。 相爷不喜红色。 这是全府上下,人尽皆知的事。 可他昨夜不光没有生新夫人的气,甚至还为此准备了一件大红色的喜服。 青菊疑 惑了一整夜,今早说什么也要试探试探,这名新夫人究竟是什么狠角色。 左右一番洗漱打扮,姜泠已换好了件新衣裳。青菊走进来,朝她袅袅一福身。 后者的余光窃窃,落在少女花容雪肤之上,只这一眼,便生出许多惊羡之意来。 不愧是能令相爷为之折服的女子…… 单看这样貌、这身段,就连青菊她一个见惯了无数美人的女子,都不免犯起迷糊来。 她屏住呼吸,遣退左右婢女。 一时之间,这偌大的主卧,只剩下她与新夫人,还有新夫人身侧的那名唤作绿芜的丫头。 “夫人,奴婢来为您梳头。” 姜泠抿了抿唇,轻轻“嗯”了声。 窗外日头正好,暖醺醺的阳光穿透窗牖,落在少女瓷白的肌肤上。就在此时,隔壁院内忽然传来一阵瓷器碎裂之声,紧接着,便是尖利的女子斥责声。 “笨手笨脚的,你这是想烫死本姑娘!” “还有你!长得一副狐媚样子,是打算勾.引谁呢?哭哭哭,犯了事还还有脸哭,不给你们一点教训,真不知道自己的主子究竟是谁了么?!青桑,取鞭子来。” 长鞭划过冷寂的秋风,侍女们凄切的哭声,混杂着噼里啪啦的鞭响。让人不免联想到那等皮开肉绽的凄惨之景。 姜泠并未听说过步瞻府邸中还藏有女眷。 听着隔壁院落中的声音,她不禁蹙了蹙眉,问身侧的青菊:“隔壁住着的,究竟是何人?” 怎么倒有一副步府女主人的架势。 猜想到新夫人会这么问,青菊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她面色一眼,应道:“回夫人,您隔壁屋子住着的……是冯姑娘。” 姜泠的右眼皮“突突”跳了一跳。 “可是步瞻的妾室?” 见她将要误会,青菊忙不迭放下手中的骨梳,同她解释: “夫人莫要误会,那冯姑娘并非我家相爷的妾室,她原本是一名医女,早些时候曾救了相爷一名,又因能治疗相爷的头疾,便留在了相府。” 说到这里,妇人的话语顿了顿,心中思忖着姜泠如今已是步府的女主人,便掂量着道:“如若夫人您不喜欢她,奴婢去跟相爷知会一声,让冯姑娘搬到别的院子里去。” 谁料想,还未等姜泠说话呢,便听见院子内匆匆响起一声“冯姑娘”。姜泠抬眸望去,正见一名十六七岁少女朝这边走了过来。对方一袭烟霞色的对襟纱衣,身后正跟着两三名模样娇俏的少女。见到姜泠时,冯氏并未生怯,她先是趾高气扬地打量了姜泠一番,而后才不紧不慢地一福身。 “奴婢冯氏,问大夫人安。” 她虽一口一个“奴婢”。 可行为做事,处处却摆弄出一副主子的架势,想必应是在步府十分受宠。 想到这里,姜泠心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失落。但自幼所学习的典书告诉她,身为一家主母,万万不可与旁的女子生妒,让家庭和顺、夫妻和睦, 才是她应当做的事。 姜泠忍住心中情绪。 便是在此时,庭院中又响起一阵喧闹声。定睛一瞧,原是步瞻遣人往听云阁送东西来了。 布匹衣裳、金银首饰、奇珍异玩……不过了一会儿L,听云阁的院子内便摆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同样亦乌泱泱地站了一排前来搬箱子的下人。 这些东西,都是姜泠在姜家见惯了的,也并未感到有多稀奇。 倒是冯茵茵,看见那些赏赐之物,两眼立马放了金光,一个劲儿L地往那大大小小的箱匣跟前凑,甚至将绿芜都挤到另一边去。 绿芜气性也高,同样都是做奴婢的,谁都不比谁低上那么一头。 于是这小丫头白了一眼对方,哂笑道: “怎么,这些东西明明是相爷送给我们夫人的,冯姑娘倒是比我家夫人还要欢喜。” 自然是欢喜。?[(” 冯氏也不输气势,道,“夫人与相爷喜结连理,奴婢自然喜不自胜。毕竟按着大宣的规矩,相爷去了夫人您为正妻,便也可以迎奴婢过门了。” 绿芜一噎:“你——” “我怎么,”冯茵茵挑了挑眉,继而又故作惊恐地掩唇,同姜泠道,“夫人莫要误会,奴婢并非那个意思,相爷可并未许诺过要迎茵茵过门。” 假惺惺。 “对了,只顾着同夫人您说话,奴婢险些忘了正事。” 少女转过头,朝身后招了招手。 “夫人与相爷大婚,奴婢想了想,夫人先前在娘家见过的稀罕宝贝也多,自然瞧不上奴婢身边旁的东西。茵茵笨拙,唯有这熬汤的手艺还能上得些台面。也不知夫人有没有用过早膳,茵茵只想着趁着汤还热着、给夫人送到听云阁来,还望大夫人莫要嫌弃茵茵这点心意。” 正说着,她素手纤纤,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羹。 “相爷不喜甜食,奴婢记习惯了,便没有往里面加方糖,不知合不合夫人您的胃口。”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冯茵茵将“相爷”那两个字咬得极重。 一侧的绿芜看不惯她这副样子,冷冷笑了声: “我家夫人身子金贵,喝不了奴婢送的东西。” 果不其然,一听这话,冯氏面色遽变。 还不等她开口的,身侧跟来的、那名叫青桑的婢女终于沉不住气了。从前在步家,相爷虽没有给她们家姑娘名分,可全府上上下下、无一不是将冯姑娘当作未来的步家女主人看待。如今平白冒出来个什么姜大小姐,竟一下抢了姑娘苦心经营多年的名分。 方才绿芜那一句“奴婢”,更是听得青桑面红耳赤。她横眉冷对着绿芜,咬牙切齿: “大胆!你是何人,胆敢对我们姑娘不敬!” “你们姑娘?不就是个医女么,还真把自个儿L当成主子起来了。这都是相爷赏赐给我们夫人的东西,此地更是我们夫人的听云阁,没将你们赶出去就算好的了。你们倒好,我们夫人还未去找你们,竟巴巴 地自个儿L送上门来了。” “你——放肆!!” 青桑气得挥手,一个打猛便要朝着绿芜的脸上扇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青桑巴掌落下的前一瞬,只听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道旃檀香气传入院,那人身后正跟着谈钊,随着这满院子的光影走了进来。 青桑的手一下顿在原地。 “相爷……” 姜泠微惊,走下台阶,也随着众人俯下身。 “妾身见过相爷。” 方才那一场闹剧,姜泠一直都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看着。还不等她开口去阻拦,步瞻已抢先一步走入听云阁。他像是刚刚下朝,身上那件湛蓝色的官袍还未褪去,男人乌发高束着,看上去面色并不大好。 见状,姜泠心中警铃大作。 步瞻的面色如此之阴沉……该不会是因为绿芜讥讽冯茵茵,而生她的气了吧。 她一颗心怦怦直跳。 右眼皮也突突跳动着,见男人步步走来,姜泠不禁埋首。 姜泠本就怕他,如今更是怕极了当下他这一副模样。就在她思索着今日该如何脱身时,只见对方轻瞟了眼正放在石桌上的热汤。 天气渐寒,这使得那碗正冒着悠悠热气的汤羹愈发乍眼。 “这是什么?” “回相爷,这是奴婢今早为大夫人熬的热汤。”冯茵茵看着步瞻,一脸委屈道,“奴婢本想着这天一日比一日寒了,夫人又是金枝玉叶,恐难耐这深秋风寒,便早早地起来为大夫人亲手熬了这一碗。谁承想,奴婢刚一端过来,便被夫人身侧的丫头好生挖苦了一顿,奴婢笨拙,也不知是哪里惹得夫人您不快,还叫一名婢子与奴婢这般计较……如若夫人不喜欢这一碗,奴婢倒掉便是。” 冯氏一口一个“奴婢”,短短一句话硬是被她给说出了花儿L,就差情深意切地哭出声来。 步瞻目光定定,落在一脸柔弱的少女身上,莫名说了一句话: “我竟忘了还有你。” 重活一世,他竟然忘记了步府里的这名冯茵茵。 姜泠就站在男人身侧,这一句话便如此清晰地落到她的耳朵里。她根本不明白步瞻此乃何意,还未回过神呢,便见对方侧首唤了谈钊。 一名黑衣之人上前:“属下在。” 步瞻的目光径直越过冯氏,语气冰冷,毫不留情面。 “带着她去孙管事那里领了这个月的银钱,从今日起,不许她再踏进步府半步。” 谈钊一愣。 冯茵茵一愣。 正缩着脖子等候发落的姜泠亦是一愣:啊? 这这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是说冯氏正得步瞻宠爱,过几l日便要抬她过门吗? 这怎么还给抬出去了? 姜泠抬起头,瞪圆了眼睛。 身前的少女一改适才的娇柔谄媚之态,狼狈地抓了一把身前之人的衣裳。步瞻一抬脚,冯茵茵恰 恰攥住他的裤腿处。日光盈盈,撒落下来,她如同攥紧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说什么也不愿撒手。 “相爷、相爷,茵茵是做错了什么,您为何要赶奴婢走……相爷……” 她哭得两眼通红。 “奴婢跟了相爷这么久,对相爷之忠心天地可鉴。相爷您为何要敢走奴婢,相爷——” 她的声音惊惶。 听得姜泠亦有几l分胆寒。 可无论她如何喊、如何求饶,步瞻面上始终没有丝毫动容。他像是根本不懂得怜香惜玉,见冯氏死死攥着自己的裤脚,顿时厌恶地皱了皱眉。 上辈子的事,他还未与她仔细算上一番帐。 他也懒得去与她一件件、一笔笔算账。 身着官袍的男人烦躁地抬了抬脚,转头递给谈钊一个眼神,后者立马会意地走上前。 下一刻,冯氏柔弱的双肩被谈钊死死按住。 “相爷!奴婢知错了——相爷!!” “求您莫赶走奴婢,奴婢一个人在外面会死的——” “相爷!!” …… 她的人和声音一同被拖远了。 满院吹刮起萧瑟的寒风,姜泠站在原地,望着冯氏被拖走的方向,心有戚戚。 以至于步瞻褪下身上官袍、将外衫披在她双肩上时,她的身形不受控制地一抖。 湛蓝色的衣袍簌簌然坠下,落在她脚踝处。 那是官袍。 圣上赐予的,朝廷命官的官袍。 姜泠反应过来,颤抖着双手,赶忙去捡。 步瞻拧着眉将她拦住:“怎么了?” 少女的身形本就瘦小,如今在这冷风的吹拂下,愈发显得孱弱可怜。见她此番情态,步瞻心有不忍,温柔地低下声: “刚刚……可是将你吓到了。” 诚然。 姜泠没有摇头,也不敢点头,只抿了抿唇。 她的嘴唇有些发干。 步瞻牵过她的手。 男人的手指微凉,掌心却是温热的暖意。她就这样任由对方牵着,步步走回内卧之中。 “我与那冯氏之间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种关系。我有头疾,时常发作,唤了谈钊广寻名医,依旧不能缓解头疾发作时的阵痛。唯有冯氏的针灸之术,可以止住我头疾发作时的痛意。我并不喜欢她,你……千万莫要多想。” 至于他为何要将冯氏赶出相府。 “她身为奴婢,却敢在你面前如此叫嚣,分毫是不把你这个主母放在眼里。姜泠,你记住,你才是步家的女主人。在这步家、京都,甚至是在这整个大宣,都没有人敢欺负你,也没有人能够欺负你。” 步瞻低垂下眼睫,用手碰了捧她的脸颊。 “我只晓你的性子,极会忍耐,不愿多生事端。但如今你入了步府,已是我步瞻的人。谁让你不高兴、受委屈,便是让我不高兴、受委屈。从前你在姜家,或许听过我这个 人,脾气、性子都不好,所以若是再有人欺负你了,你一定要同我说,懂吗?” 我步幸知此生,不会让你再受任何委屈,再吃一丁点的苦。 他说得坚定。 原本清冷的凤眸中,流淌着温柔的光泽。 姜泠似懂非懂,却又被他如此捧着脸,只能怔怔地点头。 见她如此乖巧,男人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眉眼笑开。 “吃饭罢。” 今日朝毕,他又在宫中耽搁了一会儿L。幼帝惧怕他,客套地留他在宫中用早膳。步瞻心中惦念着家中那位方过了门的小丫头,难得地未在皇宫中用膳。如今这满桌子都是姜泠爱吃的菜,见她拿起筷子,男人眼中笑意更甚。 姜泠夹了一块酥饼。 甜口。 又喝了一口粥。 还是甜的。 奇怪,她明明记着青菊与和冯氏都说过,相爷不喜甜食,平日膳食中能不放糖,就尽量不放糖。 心中虽然疑惑,她却自顾自吃得分外开心。 步瞻不喜欢吃甜,她喜欢。 …… 自从那日将冯氏赶出府后,谈钊又将全府所有的下人都叫到了一起。也不知他们究竟是说了些什么话,姜泠只觉得,自那日之后,全步府上下对她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特别是大婚当日,用火盆给她下绊子的芳姑姑。 如今对方见了自己,就如同老鼠见了猫,整个人毕恭毕敬、唯唯诺诺,分明不敢有分毫的造次。而步瞻待她也是令她感到意外的好,都说这步左相冰冷无情、阴晴不定,可姜泠嫁入步府大半个月了,对方硬是没对她说上一句重话。 莫说是重话了。 每每二人相处时,姜泠感觉对方看自己的眼神,温柔地甚至要溢出水来。 谈钊也觉得奇怪,在一侧小声嘀咕,相爷怕不是被夺舍了。 直到一日,姜泠走上街,无意间听到左右百姓们的窃窃私语。 “你们听说了么,就在昨天晚上,城东的卢家被人给抄了。不过一个晚上,卢府那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收缴了不少银子,那可是死了好多人呐……” “这么惨,是何人去抄的?” “那还用说,自然是咱们那位大名鼎鼎的步左相呗。除了他,还有何人敢动那城东卢家。” “什么?他竟连那卢家都敢动……他可是想要造反——” “嘘!张兄,你莫说了,当心这话被人听见……” 自嫁入步府,步瞻并未像爹爹从前那样束缚着她出入府邸。平日里,步瞻忙公务时姜泠便喜欢带上绿芜,去城中的集市上这么转悠一圈。就在她正挑选一支簪子时,那些私语声顺着冷风一同灌入了她的耳朵。姜泠自幼受诫,不光是受皇宫中那些嬷嬷们的教诲,更是受着父亲的教诲。 要忠君、忠父、忠夫。 听着那些议论,姜泠执着簪子的手一紧,忽然有些头重脚轻。! 韫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22 章 03 if(03) 她怀着心事回了步府。 因这一路上忧心忡忡,她集市逛得也不甚尽兴。步瞻方一下衙回来,便看见正坐在屋中闷闷不乐的女子。她不知是在思索着什么,一时竟连桌上的饭菜都忘了吃。见状,男人解下氅衣,坐至饭桌前。 “今日怎么没用晚饭,是饭菜不合胃口么?” 姜泠摇了摇头。 非也。 自从她嫁过来后,步瞻将这里的一切都打点得分外周到,也不知他是从哪里知道的她的口味,听云阁的小厨房,顿顿做的都是她爱吃的饭菜,竟比她从前在姜府所吃的还要合胃口。 姜泠自然是不敢与步瞻说自己的心事的。 她不说,步瞻自然也不会强迫她。只是趁着她不注意,男人将绿芜叫到一边儿L。 那小丫头害怕步瞻,没一会儿L,便将在集市上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同步瞻说了一遍。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 重活一世,他并没有主动去联系袁禄。谁料想这几天,对方竟是主动来找他了。 然而这一辈子,步瞻却没有什么夺位称帝的想法。 上一世,他得到了太多,失去了太多,同样也看透了太多。 所有的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在那一道靓影面前,全然幻化成过眼云烟,一点儿L都不重要了。 他如今只想与姜泠一起,将日子过好。 是夜,他早早地来到听云阁。 姜泠方歇息下,还未入睡呢,便听见“吱呀”一道推门声。她不用回过头,迎风传来的旃檀香气已然暴露了来者的身份。对方见她睡着,也没有点燃一侧的灯盏,借着皎洁的月色将身上的氅衣脱下,轻轻搭在另一边。 松软的床榻微微一陷。 姜泠能感觉到,对方在自己的身侧躺了下来。 今日集市上听到的那些话语让她疲倦的同时,也令她感到几分畏惧。姜泠所幸闭起眼,装睡起来。 她背对着步瞻,却是正对着窗牖。今夜窗纱未掩,月色森森,将少女原本瓷白的一张脸映照得愈发煞白。 片刻之后,自耳畔传来低低一声。 “睡不着么?” 姜泠缩了缩脖子。 既已被步瞻发现,她索性便不再继续往下装。少女咬着唇,轻轻点了点头,下一刻身后的男子已伸出手,将她的身形环抱住。 温和的旃檀香气,连同那皎洁的月色,将姜泠瘦小的身形紧紧裹挟住,有这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呼吸。 不等她开口回应,耳畔又落下来一句。 “明日我们去金善寺吧。” 步瞻问得认真。 听这语气,丝毫不像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金善寺?” 她疑惑。 “去那里做什么?” 步瞻的声音缓缓,在这黑夜之中慢条斯 理地弥散开来。 “听闻金善寺左院,乃是世人求得姻缘的风水宝地。在那里有一棵号称活了前年的姻缘树,树枝上系满了红绸带。若是遇见了心仪之人,只要将两个人的生辰八字全都写上去,姻缘树便会显灵,保佑绸带上的两位,一生一世一双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 姜泠的心忽然跳了一跳。 “姜泠,”步瞻将她抱紧了些,他的声音诚挚而认真,“我想与你一起去那里,将我们的生辰八字挂上去。” 闻言,姜泠又是一愣。 步瞻说什么? 她可是听错了? 在姜泠的印象里,对方一直都是冷酷无情的上.位者,他从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不相信神佛,只相信自己。 而如今,那个男人却柔情脉脉地抱着她,温热的气息游逸在她的后颈处。 他说,想与她一同去金善寺挂红绸带。 他说,他步瞻想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 去金善寺的那日,京都下起了蒙蒙细雨。 金善寺坐落在半山腰,步瞻一手撑着伞,一手小心翼翼地牵稳了姜泠的手,生怕她因不留神而摔倒。 如此一路牵着,不知不觉地,她的掌心已然多了一层细汗。 在住持的引导下,二人于绸带上写下自己的生辰八字。步瞻平日的字迹较为飘逸奔放,似乎是为了与她更相配,男人特地写了一手端正的簪花小楷。又因是怕绸带上未干的墨迹被雨水晕染,二人在一侧候了许久,才唤来住持。 所幸雨下得并不是很大。 淅淅沥沥的雨珠串联成线,迎风拂于人面上。雾丝丝的水帘子,让人体察到隐隐的寒意。 住持冒着雨,将红飘带挂上去。 步瞻在下面撑着伞,同那僧人道:“麻烦住持挂高些。” ——挂高些,以后的路便更顺些。 似乎有清脆的女声顺着微冷的寒风,从记忆中汹涌而来。 挂完了绸带,二人走下山。 从昨日开始,姜泠便一直忧心忡忡的。方才在金善寺中,也没说过几句话。就在他以为会一路无言之时,忽然,身旁的少女侧了侧首,朝他望了过来。 男人立马停顿住步子,与她对视。 片刻的犹豫过后,只见她抿了抿唇,终于将满腹忧心问了出来: “步瞻,你……你会造.反吗?” 问这话时,山中忽尔刮起一阵料峭的寒风,卷起二人素净的衣衫。迎面而来一道温和的旃檀香气,紧接着便是他的话语。 “你想要我造.反吗?” 她愣了愣,没太明白对方的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是想不想要他造.反? 步瞻深吸了一口气。 凉风涌入喉舌,又被他缓缓咽入肺腑之中。须臾,他认真地凝望向身前的少女,望向她干净明澈的、又满是疑虑的 双眸。 “姜泠,你想做皇后吗?” 想做皇后吗,想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吗,想要这全京都的荣华富贵吗? 姜泠的右眼皮跳了跳,大惊。 他他他…… 他这是在说什么大逆不道之言!! 步瞻的表情严肃认真,那一双本该是冰冷的凤眸中,此刻竟还盛满了柔情,这分明是在告诉姜泠——他并没有在开任何玩笑。 她花了好半天,才终于缓过神儿L。 可即便如此,她的一颗心依旧扑通通跳得飞快。此时此刻,她只想问摇着对方的胳膊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知道你方才说的话有多大逆不道吗,你知道这造.反可不是嘴上说说、是真要闹出人命的吗? 为什么一句造.反落在他嘴里,竟跟纠结今天早饭吃什么一样轻松。 姜泠咽了咽口水。 但她不敢问。 她怕步瞻一个不高兴,自己就一命呜呼了。 山风仍未停歇。 风声灌耳,卷挟着细细碎碎的雨珠。而另一侧,步瞻正垂下浓黑的睫,极有耐心地等待着她的答复。 他的眸光精细,闪过一道姜泠根本看不懂的光泽。 良久之后,她抿了抿唇,终于在这满山风雨里,细着声音同他小声道: “我不希望你造.反。” 不希望他造.反,不希望他夺位。 不希望他成为这千古罪人。 更不希望他……死。 曾几何时,她竟对面前这个大奸臣生出了几分别样的情愫。 她竟也开始关心他的安危。 说出这话时,姜泠心有戚戚。 她不敢想步瞻会是什么反应,他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恼怒,会不会因此觉得她太过于不识抬举?姜泠不知道,她只知道今日凄风冷雨,吹得她身上极冷。 一片清寒之中。 步瞻的目光同那雨水一道落下来。 片刻之后,他竟点点头,温声同她道:“好。” 姜泠愣了。 他刚刚说了什么? 他在说——“好。” 好什么? 是答应她不要去造.反么? 姜泠的眼睛又圆了圆。 他他他……他怎么会?! 于这伞面之下,小姑娘扬起一张清丽的脸庞。她生得好看,与前世在藏春宫时相比少了一分妩媚凌厉,而多了许多纯净无暇。她就像是一朵花,一朵方绽放的、未怎经过风雨侵打的娇花。见状,男人心底里忍不住生起许多保护欲,只想将她从此好好呵护在心底里,不再受任何的磨难与委屈。 步瞻伸出手,将她鬓角边的碎发别至耳后。 他的声音温缓,甚至还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宠溺:“你若不想做皇后,那我便不去夺位。这辈子,我与你一起在步家好好过日子,让你安安心心地当这大宣的丞相夫人。” 那他便去好生当这人臣。 那他便去好生辅佐幼帝。 这辈子,没有大魏,没有那乱臣贼子,更没有他一朝谋.反、龙袍加身。 这辈子,只有大宣景和十二年。 还有大宣景和的十三年,十四年,十五年…… 这辈子他会成为这史书上的一代能臣,更会为自己的妻子,去向圣上求得那一品诰命。 即便是做不了皇后。 他也要让自己心爱的姑娘成为全天下那尊贵无比的女人。 …… 自金善寺回来后,姜泠便隐隐觉得,步瞻整个人好似变了许多。 可究竟是哪里变了? 她也不大能说上来。 姜泠心中唯一能确定的是,如今她已经不怕步瞻了。与这位“冷面奸相”这么多天的相处下来,她发觉对方根本不像是传闻中所说的那样冰冷无情、残忍嗜血,甚至还十分好相处。 他的声音温和,目光也柔柔的,无论她再怎么违逆他,对方总是不舍得说一句重话。 在步瞻眼里,她好像是一件精美易碎的瓷器。只要对方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稍稍用力上一分,她整个人便要在他的面前碎掉。 步瞻捧着她,护着她,小心翼翼地宠着她。 姜泠看着听云阁里、步瞻今早刚送来的堆满了一整院的衣裳首饰,忽然在心中暗香,步府的日子似乎也不错。! 韫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23 章 04 if(04) 就这样,在步府的日子一天天的,波澜不惊地过了下去。 唯一与前世不一样的事,这一辈子,步瞻并没有去找袁禄,谁料对方竟还主动送上门来了。 袁禄同他说,相爷若是想成大事,袁某或许可以助相爷一臂之力。 成大事?成什么大事? 他只想着一会儿路过集市时,该买什么新鲜的小东西,能够逗他的阿泠开心。 对了,阿泠喜欢诗书字画,或许他可以去集市上买一些好看的字画送给她。 集市依旧与上辈子的大差不差,步瞻的记忆力甚好,甚至能记清每一条街上每一个铺子的位置。当然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阿泠喜欢的铺子。 步瞻买了些字画,又买了阿泠最爱吃的糕点,上了马车。 一路上,他的心情格外欢喜。 从前他总以为,这个世上除了追逐权力之外,再没有什么能令他真正开心的事情了——不,就算是获得这世上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也并不会感到有几分开怀。过往太多年,他一直将自己捆缚在一个巨大的牢笼里,他不愿走出来,也迟迟走不出来。 重活一世,他反而更看清了一些东西。 如此想着,只听一声“吁——”,马车已在相府门前停落。步瞻衣袍微摆,缓缓走下马车。 方一落地,忽而看见门前一侧,另一辆马车。 单看这马车上的帷帘,步瞻便觉得分外熟悉。 还未等他反应呢,立马有侍人迎上前,同他通传道:相爷,今日您刚离开不久,京中赫赫有名的季公子便来了相府。如今正被夫人迎去了前堂呢。?[(” 闻言,谈钊问道:“是哪个季公子?” 对方应道:“是季徵,季扶声公子。” 除了季徵,还有几个名绝京都的季公子? 听那侍人这么一说,谈钊也想起来了,相爷识才,先前确实与这名季公子有过几面之缘,那时候相爷还夸赞过对方,说季徵不光在书画上颇有造诣,还有一颗十分通透的七窍玲珑心,是一位可以结交的清雅之士。 今日季公子前来,谈钊本以为,自家相爷会十分欣喜。 谁料,听完那侍人的话,步瞻却径直问道:“与夫人一同去了前堂?季徵他是何时来的。” 下人不敢瞒他:“回相爷,就在您前脚刚走的时候……” 他前脚刚走,后脚季徵就来了。 步瞻有些懊恼,自觉失策。 ——是啊,自己既然重活了一辈子。 怎么能把季扶声这个“头号劲敌”给忘了呢!!! …… 步瞻是黑着脸走到前堂的。 前堂的大门微敞着,远远地,他能听见自堂里传来的欢声笑语。不知季徵刚刚同阿泠说了些什么,竟一下逗弄得少女笑出声来。庭院的风轻轻,同样送来男子爽朗的笑声,那笑声清润,落在步瞻的耳朵里,却莫 名变得刺耳起来。 上一辈子,阿泠就喜欢这个成日里只会舞文弄墨的小白脸。 即便提前知晓了二人之间的关系,步瞻的内心深处还是不禁涌上一阵醋意。上一辈子,步家设宴时,他便发觉阿泠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季徵的身上,虽说那道目光并非是爱慕,可仍旧不可避免地让他吃醋。 姜泠正在与季徵说笑着呢,只听“砰”地一声,有人推开了门。 二人不禁朝外望去。 只见步瞻一袭雪白的大氅,正逆着光站在门口处。他的身形颀长,而面上的神色看上去…… 着实不大好看。 几乎是同一瞬间,二人面上皆收住了笑,季徵与姜泠一起站起身,朝门口恭敬地拱手拜了拜。 “步左相。” “相爷……” 步瞻幽幽地看了姜泠一眼,继而解下身上的氅衣,递给身后的侍从。 迎面拂来一阵旃檀香。 姜泠迎上步瞻的目光。 她怎么莫名觉着,今日步瞻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儿呢? 他的目光微冷,望向季徵时,似乎还带着几分……敌意。 适才她与季扶声着实聊得太过投机,也太过开怀。待步瞻走进来时,姜泠下意识地止住了笑,只见对方轻飘飘地睨了季徵一眼,声音很淡: “季公子今日前来,是来找本相呢,还是来找本相的夫人。” 季徵:“自然是来找相爷的。” 步瞻轻轻哼了一声。 二人之间的谈论,步瞻本就没怎么想着避开姜泠,可见眼下此等情形,他却小心眼儿地见不着阿泠与这个男人共处一室了。 “随我去书房来。” 季徵稽首,应了一声。 都说这宰相肚里能撑船,步瞻已经官至左相,却觉得此话着实有待考量。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书房。 房内灯盏微弱,一袭雪氅的男人大步走至书桌前。他想起,眼看着年关就要近了,今日唤季徵前来,是为了给阿泠送一幅画当作新春礼物。听完他的诉求,季徵也很是爽快地答应了,只是在他临走之际,正坐在桌案边的男人忽然唤住他。 “季徵。” 青衣男子转过身,“相爷还有何事?” 步瞻抿了抿唇。 虽将要入冬,可今日的阳光却格外明媚温和。日影穿过窗牖,轻柔地洒落在男子的衣肩处,季徵顿住脚步,凝望着他。 步瞻说过,季扶声有一个旁人所不能比的七窍玲珑心。 自方才一眼,他便隐约觉着,如今身前的这一位步左相,与往日相比,似乎有些不大一样。 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他却有些说不上来了。 步瞻本就生得白皙,让人远远一看,不似那等心狠手辣的奸相,倒像是一位斯文无比的文人。光影薄薄地落在他面上,愈发衬得他面色透白。回想起上一世的遗憾,他忽然问道 : “这么说或许有些冒犯,但步某还是想问,季公子可有心仪之人?” 没想到他会如此发问,季徵面色微顿。 “左相此言为何意?” 步瞻掀了掀眼皮,看似随意地道:“但愿季公子能遵从本心。” 果不其然。 此言一出,季扶声默了一默。他凝望向窗外,不知何时,院中竟飘起了絮絮飞雪。 这是今年京都的第一场雪。 是大宣十二年的第一场雪。 雪粒子来得悄无声息,不过少时,已然在地上堆积了极薄的一层。步瞻顺着男人的目光放眼望去,只见季徵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却不知正投向何处。 但步瞻知道,他在想谁,他在看谁。 上辈子,那个同样命途坎坷的女子。 如若他没有记错的话…… 步瞻的目光也放远了。 二人就这般,不知无声对峙了多久。久到正当步瞻完全陷入先前的回忆中时,耳边忽然传来极低、极轻的一声:“有。” 他明显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步瞻转过头,只这一瞬间,能看见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遽痛。 这种悲痛,他曾经也切身地体会到过。 痛彻心扉,比头疾发作时的万虫吸髓还要痛上十倍、千倍。 甚至万倍。 不,还不止。 失去挚爱的感受,他永远都不想再去体会。 他也相信,这世上不会有人想要去体尝这等滋味。 于是他瞧着季徵,说了一句话: “江南,伊君楼。” 闻言,对方明显一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在与何人说话。 抬眼时,却见对方目光平稳,正是在看着他自己。 步瞻是在与他说话。 季扶声眉心蹙意更甚。 什么江南,什么伊君楼? 窗外飞雪簌簌,雨雪声更大了,就如此扑打在窗牖上,忽然,一个想法从季徵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忙不迭抬眼。 却见步瞻正低下头,他埋首于卷中,似乎不愿再同他往下讲明。 雪珠子砸在窗牖之上。 季徵的心忽然跳得很快。 …… 一场冬雨一场寒。 这场冬雨来得猝不及防。 不等姜泠反应,步瞻早早地为她准备好了过冬的棉衣。说也奇怪,对方并没有派人来量她的身寸,所制的冬衣却无比合她的身子,就连自幼跟着她的绿芜都倍感惊异。 “相爷可真是细致入微,夫人这身衣服做的,真是与您的身量分毫不差呢。” 姜泠也垂下眼帘。 步瞻怎么这般知晓她的身量。 甚至……都快要比她自己都清楚。 想到这儿,她的脸突然一红。 “再过几日便是新春了,夫人, 您可有给咱们相爷准备什么东西?这些天外头集市上正是热闹,咱们要不要出去逛逛? 从前,姜泠总以为,嫁入了夫家,就得一心一意为着夫君,断不能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如今她才发觉,先前在姜家、在宫中所学到的那些,都并非能让她自己感到快乐。 自然也不会让她与夫君的关系变得更加融洽,二人之间变得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听着绿芜的提议,姜泠点点头。 这些天,她没有再见着季徵。 姜泠听旁人说,季公子已经离开了京都。至于去了哪儿……对方想了想,说了两个字: 江南。 姜泠喃喃。 江南。 从前她在诗文中总是读到江南。 江南清丽,水雾剔透,姜泠想,季公子与那里应当是极适合的罢。 她虽并不知晓季公子前去做什么,这么多年的敬仰,她也是希望对方在江南过得好。 正想着,绿芜已将马车备好。一听说是要去逛集市,这小丫头分外兴奋。姜泠远远地便看见对方欢天喜地地候在马车旁边,翘首以待着。 “夫人,这边——” 姜泠含笑应了句,正准备走过去。忽然,腹中一阵难以遏制的翻江倒海,让她不禁扶着墙,干呕起来。 见她这般,绿芜吓得脸色惨白,匆匆忙忙地跑进来。 “夫人您怎么了,您莫要吓唬奴婢……” 这边的动静太大,惊扰到正在峥嵘阁的步瞻。当他赶过来时,婢子正匆匆引着张大夫赶过来。 瞧这情形,瞧这脉象…… 步瞻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两眼一黑。! 韫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24 章 05 if(05) 夫人有了身孕的事,当天便在全相府上下传遍开来。 相爷疼爱夫人,如今年关将近,夫人又有了身孕,可以说是双喜临门、好事连连。一时间,整个步府皆是一片喜色,尤其是姜泠的贴身丫鬟绿芜,更是欢喜得不成样子。 唯有一人。 步瞻立于床榻之侧,看着前来把脉的张大夫,有些忧愁。 这小子,怎么说来就来了呢。 他还没有与阿泠过够二人世界。 回想起上辈子所发生的事,步瞻暗暗叹息,用姜泠的话来说,他与步煜不像是一对父子,而更像是一对冤家。 他用手揉了揉太阳穴,这小兔崽子。 虽说这孩子来得确实早了些时候,甚至早得一时间让步瞻有些难接受,可他到底还是心疼姜泠的身子,四处奔波请了全京城最好的医师,买了一堆上佳的滋补品。起初,姜泠还被这具孕吐的身子折腾得心情不稳,在步瞻日复一日、细致周到的呵护与陪伴之下,她的肚子也一天天大了起来。 冬去春来,夏秋更迭。 一转眼,就到了她临盆的日子。 步瞻早早地唤好了医师与产婆子,这人方一抬进产房,他后脚立马在院中不安地来回踱步起来。听着产房内少女那一声声叫喊,他更是焦急地不成样子。谈钊跟了相爷这么多年,从未见到他如此紧张之状,瞧着对方这般,他也不禁侧首,安慰道: “相爷放心,夫人吉人天相,定会母子平安。” 闻言,步瞻回想起上辈子所发生的事,不禁愈发紧张起来。他抿了抿唇,没有应谈钊的话,就这般不知过了多久,待到天色昏沉下去,终于,婆子欢天喜地掀了门帘,朝外道: “恭喜相爷,贺喜相爷,是一位白白胖胖的小公子呢!” 闻声,左右下人也跟着齐齐跪地,朝着步瞻拜道:“恭贺相爷——” “相爷要给小公子取个什么名儿?” 步瞻想也不想:“单名一个煜字。” 步煜。 婆子莞尔:“是个好名字。” 也不知为何,步煜这孩子与旁的孩子不一样,生下来时,竟连哭都不哭一声。 步瞻正疑惑呢,产婆已将孩子的身子擦拭干净、抱了过来。 “相爷。” 产婆怀中的孩子有些艰难地睁了睁眼睛,下一刻,已然朝着步瞻所在的方向望了过来。 上辈子阿泠常说,煜儿同他长得很像。 尤其是那一双眉眼。 步瞻垂下眼眸。 妇人见状,直在耳畔恭维而道:“小公子一看便是个极聪慧的,将来必成大器。” 步瞻想了想,上辈子他拿着剑对准自己的场景。 点点头,确实能成大器。 姜泠对这个名字也是分外满意的。 煜儿一生下来,便格外与她亲近,几乎是成日成日 地黏着她,非要与她寸步不离。可令人奇怪的是,他却似乎不怎么愿意理会他的父亲,姜泠为此十分头疼。 这孩子明明是两个人的孩子,为什么煜儿就同她一个人亲呢? 无论她怎么将煜儿抱到步瞻面前,小孩子总是一脸不情愿地别开脸,根本不愿意理会步瞻。 到了学说话的时候。 步煜天资聪颖,让人只教了一遍,便已经学会甜甜地喊她“娘亲”。平日里,小步煜总是喜欢黏着她,一边用胖乎乎的小手抱住她的胳膊,一边笑着唤她: 娘亲、娘亲。 然—— 另一边,步瞻耷拉着一张脸,第一百三十一次教他: “唤,阿爹。” 煜儿:#%@……*#~* “阿爹。” 煜儿:*&^%@#~…… “阿——爹——” 煜儿:“娘——亲——亲亲~~” 步瞻沉默了。 他千算万算,怎么也算不到,自己活了两辈子,竟又栽在了步煜这小子手上。 既然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 他伸出手,揪起摇篮里的小崽子,将他白花花的屁.股蛋子翻到外面,眯了眯眼: “叫阿爹,不然阿爹就要揍你了喔~” 不等步瞻的手掌“轻柔”落下。 甚至,还不等他将这句话完整地说完。 摇篮里的混世魔王突然“哇”了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引来了乳娘,还有刚走进院的姜泠。 这一行人急匆匆赶过来。 “怎么了,煜儿?” 姜泠抱起哭得两眼通红的婴孩,万分心疼,“可是饿着了,乖煜儿,不哭不哭……” 也就在此时,怀抱中的小孩子忽然伸出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揪了揪姜泠的衣袖。 女人心有疑惑,低下头。 正见他又用小手挥了挥,指着一侧的步瞻哭得一脸可怜:“娘、娘亲……揍,揍……” 揍? 姜泠的目光登即沉了下去。 当晚,步瞻连人带被褥被姜泠扔了出去。 这一晚,相爷被夫人“驱逐”出屋,二人分房而睡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相府。 “也不知相爷是怎么惹恼了夫人,夫人竟抱着小公子将相爷赶到东厢房去睡了。我原以为咱们夫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没想到竟是这般彪悍,连咱们相爷教训,真是难得一见啊难得一见。” “听说是相爷将小公子逗弄哭了,夫人和乳娘都在场呢。小公子哭得哇哇的,可把咱们夫人心疼坏了。不过咱们小公子也真是的,怎么单单就跟夫人亲、不跟相爷亲呢……” 下人们叹息了两声,想不明白其中缘由。 不光是左右下人想不通,就连姜泠也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煜儿一见到步瞻,就跟见到了冤家似的,不是哭就是闹。 步瞻 在时,她怎么哄都哄不好,可偏偏步瞻一走,煜儿立马就止住了哭声,拉着她的手笑得一脸阳光明媚。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姜泠的目光更是慢慢地自步瞻的身上,转移到了煜儿的身上。 她教煜儿说话,教煜儿念“娘亲”与“阿爹”,教他辨认周围的事物,教他认相府周遭的路。 只是每每抱着煜儿,在府里撞见步瞻时,对方总是一脸幽怨,看着她怀中的婴孩。 活像一个被郎君抛弃了的小媳妇儿。 姜泠反应过来——近些日子,因为煜儿的到来,她确实有些冷落了步瞻。 于是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姜泠勾了勾步瞻的手指,唤他来到了听云阁。 半个时辰前,煜儿已被她哄得歇息下。 这孩子很是乖巧懂事,每每一歇下,便能安稳上整宿,从不需姜泠与乳娘起夜去照顾。 为了安抚步瞻的情绪,姜泠今日特意画了精致的妆容,还换上了最喜欢的裙衫。 果不其然,一见到她,步瞻的眼睛亮了一亮。屋外正下着濛濛细雨,男人适才撑伞而来,他将手里的伞递给身后下人,又唤周围女使退散。 一时之间,偌大的内寝只剩下她与步瞻两个人。 男人解下氅衣,缓步朝她走了过来。 拂面一道淡淡的旃檀香,下一刻,她纤细若柳的腰身已被人牢牢实实地握住。对方的气息倾压下来,登时将她浑身包裹。 月色清莹,坠落在他幽暗晦涩的瞳眸中,只一瞬间,她便看清楚步瞻眼底的情动。 低下头,看着少女娇嫩的唇瓣。 他的喉舌烫了一烫。 “你终于肯理会我了。” 这一声,他的语气中竟带了不少委屈。姜泠忙伸出手环住他的脖颈,二人交换着缱绻的鼻息。 “要生他时并未想过会有这般麻烦,煜儿尚小,不免叫人多操劳了些。你是他的父亲,哪还有父亲吃儿子的醋的?” 女子的唇角噙了一抹笑,亲昵地刮了刮男人的鼻尖。 “步幸知,你都多大的人了,嗯?” 步瞻轻轻捉了她正逗弄自己的手,又将额头贴在对方的额头上,肌肤相触的那一瞬,他微哑着声音道: “我不管,你都与我分房睡了,姜泠,今日你必须好好补偿我。” 闻言,她坐在对方腿上,点头便笑:“好,今日阿泠好好补偿郎君。” 一吻作罢,就在步瞻的手将要解开姜泠衣衫之际,忽尔,一道婴孩的啼哭声破空而来。对方声音尖利,宛若一把锐利的尖刀,登即便划破了这寂静的夜空。一听见这声,姜泠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将身前刚进入状态的男人推了开。 “煜儿在哭,我去看看他是不是饿着了。” “哐当”一声门响,待他反应过来时,身前已空无一人。 身前徒留少女身上的清香,以及耳畔边回荡着的、小孩子的哭喊声: “娘……娘亲……” “我要娘亲,呜呜呜……” 步瞻:…… 月色茕茕,他孤零零地坐在榻上,披散着头发,一点点攥紧了拳头。 这小兔崽子,成心与他作对是吧。! 韫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25 章 06 if(06) 时光荏苒,光阴如梭。 ?想看韫枝写的《细腰藏春》第 125 章 06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一转眼,就到了步煜七岁这一年。 彼时姜泠正坐在窗边,为煜儿织着一件衣裳。 这五年来,每每提到煜儿,她都十分骄傲。 他机敏聪慧,听话懂事,对她十分孝顺。 然,也就是仅仅对她很孝顺。 也不知是不是八字不合,一贯乖巧听话的煜儿,却与他的父亲步瞻关系十分不洽。都说父子连心,姜泠却觉得这一对父子,生得好似是上辈子的仇家,两个人只要同处一室,那不是鸡飞,就是蛋打。 为此,姜泠是十分的头疼。 见自家夫人一直在叹息,一侧的绿芜不禁走上前来。跟着姜泠耳濡目染,这小丫头的手也是很巧。 “夫人在为何事忧心?” 姜泠攥着手中的短上衣,没有应声。 见状,绿芜便斗胆猜测道:“可还是因相爷与小公子的事?相爷与小公子这般闹腾,奴婢倒是有一计。” “说说看。” 绿芜继续道:“相爷与小公子这般合不来,兴许是小公子觉着相爷太过于严厉。平日里,相爷那般苛待小公子的学业,咱们家公子七岁所学的,比旁人十岁学得还要难。夫人不若将小公子送去学堂……” 姜泠织衣裳的手顿了顿,略一思量。 这也不乏是个办法。 虽然平心而论,姜泠先前也去宫中习过书,单从策论与文章上来看,步瞻所写的可比宫里的太傅少师还要好。这么多年来,大宣海清河晏,京中京外一片太平。步瞻也懒得去管那些清闲事,将重心慢慢转移到家庭上面来。 在家中,他是煜儿的老师。 可教着教着,步瞻就发现。 这小子,果然是在装“本地人”。 莫说是诗词文章,就连朝中半数文臣都写不好的典论,他一个七岁小儿竟能写得头头是道。 起初,步煜还在他面前装一装,被看穿后,他所幸也不演了,光明正大地与他对峙起来。 在姜泠面前,步煜喊他:喂。 姜泠不在时,他竟还敢直接喊步瞻的大名。 “步幸知,你这辈子什么时候造反?” “步幸知,这都景和二十年了,你怎么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不是薄情寡欲吗,不是无情无义吗?” 孩童跳下桌,学着他当初的话,拿腔作势,“步煜,记住了。你的母后已经死了,为人君者,当——学会无情。” 步瞻被他吵得头疼。 他从一侧提了把长剑,丢给面前聒噪的小孩儿,指着宫门的方向。 “要是想造反,就自己造去。不想活了就拿剑一抹脖子,别烦你娘和你老子。” 直到这一日。 姜泠打定主意,要送步煜去学堂。 起初,步煜还兴致勃勃,终于可以出 府晃悠几圈儿了。 可当天下午,他就像霜打了的茄子,耷拉着脑袋回到相府。 姜泠笑眯眯地给他夹了块最爱吃的烧乳鸭,问他在学堂里与其他小朋友相处如何。 步煜很想说,他这辈子,不,连同上辈子加在一起,都未上过这般无聊的课。 这哪是上学堂,分明是在蹲牢房。 但在母亲面前,步煜又惯会装乖巧。 小小孩童将胸脯一挺,坐得端正笔直,一字一句道:“甚好,上学堂甚好。先生教得严谨细致,学堂里的小朋友们都亲切活泼,煜儿喜欢上学堂。” 步瞻在桌对面边喝汤边冷笑。 然,上学第二天,步煜就开始绞尽脑汁地想要逃学。 步瞻早就看穿了他的小九九。 他装病,对方下一刻便请来大夫。 他偷藏话本子,对方将他的兜包里里外外抖落个干净。 就连他想趁着去学堂的这段路逃跑,步瞻甚至专门派了谈钊,“护送”他上下学。 前半生跟着相爷闯过腥风血雨、刀山火海的铁血男儿谈钊,在听到自己的新任务是护送小公子上下学堂时,忽然觉得自己的职业受到了极大的不尊重。 准备逃学的步煜,看到送自己上下学堂的“马车夫”谈钊:…… 两个人面面相觑、皆是极不甘愿。 第二天下学,步煜兴致恹恹。 第三天下学,步煜无精打采。 第四天下学,步煜垂头丧气。 第五天…… 就当步瞻正等着,那小子来朝自己低头服软时,府门“咣当”一响,小公子哼着小曲儿,兴高采烈地进了家门。 见状,姜泠都不由得一惊:上个学这般高兴,真是大白天见了鬼。 从那天起,步煜越来越喜欢上学堂。 不仅如此,每次去学堂的时候,他都不忘捎带上一些小东西。 玻璃弹珠、叶子牌、七彩琉璃糖…… 步瞻微微眯眸。 在目睹了步煜一连好几日的反常后,他决定偷偷前去学堂,一探究竟。 方从后门走入学堂的后院,步瞻便远远看见,自家亲儿子、自家那曾做过一国帝君的亲儿子,极为狗腿地从包囊里取出一包孩童最爱吃的七彩琉璃糖,奉给面前那一位与他个头相当的男孩。 那男孩站在树影下,正侧对着步瞻。 微风轻轻,庭院簌簌落了些绿影。 男人目光顿在那孩童面容之上。 这张脸,好生面熟。 他努力回想,终于,脑海中蹦出一个已被遗忘许久的名字。 戚向毓。 戚卞玉的亲哥。 微风将步煜的话送至步瞻耳边。 小男孩甚至还撒着娇,眼巴巴地同戚向毓道: “向毓哥哥,你什么时候带我去你家玩儿啊……” …… 步煜只顾着巴结戚向毓,原以为与卞玉的亲哥哥打好关系后,便能名正言顺地打入戚府,近水楼台先得月。 他却忘了,自己还有个阴险狡诈的爹。 是夜,步瞻修书一封,命谈钊呈至戚府。 收到这封信时,戚老爷正在与夫人用晚膳。 见状,戚夫人不禁惊讶问道:“老爷,您何时与步大人交好了?” 要知晓,那可是京城步家。而步瞻此人,一贯不爱结交政党,是出了名的冷性子。 朝野上,曾有不少想巴结他的政客。 无论他们使了什么法子,千方百计,皆是灰溜溜地无功而返。 戚老爷挠挠头,看着手中的信件,也不明所以。 “并、并未交好过。” 莫说交好了,平日朝政之上,他想要与步左相讲上一句话都难。 戚夫人喃喃:“那真是奇怪了……” 不论这封信有多奇怪,也不论步瞻为何突然找他。 戚老爷心想,这步左相始终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儿,对方的面子,自己肯定是要给的。 于是他提笔,回信: 依左相大人信中所言,三日后,敝府园中设宴,款待左相大人。还望左相大人赏脸,来园中一叙。 ——戚雍寒。! 韫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26 章 07 if(07) 戚父的信回得很快。 当日用晚膳时,瞧着坐在正对面的步煜,步瞻刻意让人将信件展了开。 饭桌之上,饭菜尚有剩余。步瞻的身子稍稍向后靠了靠,轻咳一声:“何人送来的信。” 他装模作样地问起来。 谈钊瞥了他一眼,无奈配合道: “回相爷,是戚老爷。” 待谈钊说完这句话后,步瞻余光果然看见,那正坐在桌对面的小兔崽子偷偷竖起了耳朵。 他不禁在心底里笑了笑。 唯有姜泠不知其中内情,闻言,好奇地问道: “郎君是何时与那戚家老爷交好上的?” 在姜泠的印象里,自家郎君虽在朝为官,却从来不结交政党。家中一年前来拜谒的大人,只用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步瞻余光又瞟了那小子一眼。 步煜紧攥着筷子,面上虽装作不甚在意,可手上的动作却将他的那点小心思都暴露无遗。少年右手虽将那双筷子紧攥着,但迟迟不见他去夹任何一道菜。 哪怕只是提到半个“戚”字,他都完全没有心思再去吃饭了。 步瞻故意放缓了声音:“前些日子,处理政事时有了些交集。戚雍寒此人着实不错,为人正直,性子爽朗,实乃可结交的英才。” 姜泠似懂非懂,给他夹了块糖醋小排。 步瞻摇摇头,将碗中的排骨夹给面前一言不发的步煜,眯了眯眼睛,问道: “煜儿怎么不吃,是胃口不好吗?” 步煜:…… 是夜,步煜一人在房中,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原本想着,先接近卞玉的亲哥,再打入戚家老宅,近水楼台先得月,最好先与卞玉成为无话不说的青梅竹马。 同上一世一般,二人从小交心,一直到长大。 却未料到,他那阴险狡诈的爹会先行一步。 竟直接与卞玉的父亲打好关系了。 步煜隐隐觉得,他与卞玉之间要完蛋。 如此忧虑着,少年不知不觉睡了去。昏昏沉沉之间,他做了一个很真实的梦。 梦中,他爹大步流星地走到戚父跟前,一面与戚父喝着酒,一面细数着他的种种“罪行”。 “犬子最是顽劣不堪,在家上房揭瓦,在外为非作歹。戚兄若是见了他,可得将他赶远点儿。千万莫要吓到了令千金。” 戚父闻言,一脸惊恐,忙不迭应道:“好,好。我定要卞玉离他远远儿的。” 步瞻满意举杯,一饮而尽。 步煜翌日醒来,只觉后背发凉。 这一辈子,担心母亲受苦,他一生下来便想着“棒打鸳鸯”。 却未想过,他那坑儿子的爹不光是个记仇的,更是个实干派。 第二日,戚向毓并未再来学堂。 夫子说,戚小公子生了病,戚 老爷已差人前来告过假。 看着斜前方的空位,步煜提心吊胆了一整日。 ▆想看韫枝写的《细腰藏春》第 126 章 07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下学时,他果不其然,在学堂门口看见了戚家的马车。 他抱着胸前的书本,紧张地埋下头,欲躲闪。 虽已到了春日,可寒风仍是料峭,吹得人衣衫纷乱,心神也不甚安宁。就在步煜与那马车擦肩的一瞬,车帘子忽然被人从内一揭,对方眼尖,已瞧见了目光躲闪的少年。 马车上的人,步煜认得。 是卞玉的父亲,戚雍寒。 嗯,也是他上辈子的老丈人。 戚雍寒两鬓还未花白,声如洪钟地唤他:“步家小公子,步家小公子——” 躲也躲不过去,步煜只好停下脚步,转过身,一双眼天真无邪地望向对方。 日头微斜,天际翻了金粉色。 霞光轻悠悠一层,落在他瓷白的面容之上。 此时此刻,步煜已在心中做了最坏的打算。 他几l乎已经预料到,戚父是如何走下马车,一脸严肃地同他讲。 向毓与卞玉都是乖孩子,让他离他们都远些。 步煜已想好如何去辩解。 然,不等少年先声夺人,他竟亲眼看着,戚雍寒面上笑容荡漾开来。对方笑得眉目慈祥,和蔼地同他道: “小毓今日身子不适,未能来学堂,一直在家中念叨着想你,不知小公子可愿赏脸,莅临敝府?” 闻言,步煜愣了愣神。 戚雍寒在说什么? 他在请自己,去戚府?? 这世上竟还有这等好事。 见他一直不答,戚雍寒还以为他在为旁的事而担忧,便道:“小公子不必忧心,戚某已与令尊招呼过了,左相大人知晓你会来戚府。” 步煜就这样十分轻松,且不明不白地坐上了这辆他朝思暮想的马车。 马车缓缓行,终于,于戚府外停落。 他紧张地理了理衣摆,走下马车时,恰见府邸门外的桃花开了。 碧影娇色,煞是好看。 走进府门。 他意外地,竟在院中看见母亲与步瞻。 庭院中正摆着一张大圆桌,姜泠与步瞻正坐在圆桌旁,与戚夫人说着家常话。 听见脚步声,二人下意识抬起头,朝院门外望去。 只见少年一袭浅紫色的衫,脸上微微写着惊愕,正向他们望了过来。 “煜儿!” 姜泠站起身,牵过他的手。 “今日戚家设宴,你父亲便带着你与我一同来。你若觉得拘谨,可以去偏院看一看,戚家小公子正在那里。” 听着母亲的话,步煜的目光不禁朝她身侧的男人望去。 浅浅一层霞光落下,步瞻正端坐在那里,气定神闲地呷了一口茶。 清风徐徐,他眉眼淡淡,感受到少年目光,波澜不惊地望了过来。 他的眼神,似乎在 说。 不喜欢,不满意? ?本作者韫枝提醒您《细腰藏春》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追姑娘都要你爹我帮你。 步煜的眸光动了动,他微微抿唇,哼了声别开脸去。 偌大的院落内吹拂起微寒的风。 风声簌簌,吹得枝上绿影摇曳。步煜随着那树影望去,忽然,目光顿在桃花间那一抹亮色之上。 是她。 少年的呼吸猛地僵住,心跳声忽然漏了一拍。 那是一个同样身着浅紫色衫子的、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她站在桃树下,仰着脸,像是想要摘那一朵娇艳的桃花。 听见脚步声,小卞玉不禁朝后望了望,只一眼,便看见迎风而来的少年。 对方眸光轻颤着,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 那一双眼,仿佛想要将她牢牢锁住,锁在身边,永生永世都不分离。 桃树后,圆桌旁。 姜泠与戚夫人说笑。 煜儿与卞玉看上去甚是登对,倒不若就此定个娃娃亲。 步瞻未出声,只抿着清淡的茶水,眸光清浅,朝桃树下凝望而去。 微风一拂,花影匆匆。 少年的面上落满了光影,他屏住呼吸,抑制住想要上前将她紧紧抱住的冲动。 小姑娘歪了歪脑袋,用手朝他比划了一下。 “你认识我?” 步煜心慌地摇头:“不、不认识……” 卞玉的声音软软的,像是在水中浸过一番。 她眨了眨眼,天真无邪:“可我好像认识你。” 步煜一怔,“你见过我?” 她点头,怯生生地道: “应是……在路上见过。” 小卞玉紧攥着手中的桃枝,小心翼翼: “你生得好漂亮,我可以送你一朵花吗?” 他点头。 当然可以。 小姑娘唇角荡漾开。 她的袖间带着一缕清香,就这般翩然落至步煜的面颊前。他闭上眼,能感觉到身前的少女踮起脚尖,将那朵看得最漂亮的桃花别在了他的鬓角旁。 少女浅浅的呼吸声落在鼻息间。 步煜睁开眼。 只这一瞬间,他的心跳声,随这花影一同变得纷乱无比。 他凝望着眼前的姑娘,眼前这样一位,曾与自己相濡以沫、携手风雨的姑娘。 步煜忽然明白,老天为什么要让他再重来这一遭了。 他一直与他的父亲一样。 他们都是同样的、被老天眷顾的人。 上一世,或破碎,或圆满,或坎坷,或顺利……一切都已经不甚重要了。 只因在他身前、在他身后。 在这春意葳蕤的庭院里,是大宣二十一年最美的一场桃花雨。 他们上一世相爱。 他们会永远相爱。 桃花簌簌而下。 天地绚烂,万物美丽。 -全文终- (全文发表于)! 韫枝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