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当思》 1. 紫藤(开场) 长黎二十一年,曲陵城郊外。 时值初春,马车刚行至曲陵江口,折皦玉便听见了一阵“鬼哭狼嚎”声。 她好奇的探出头去,便见江中的亭子里有一群文人袒胸露怀,正捧着酒壶对着江面哭喊大叫。 于是竖起耳朵听了几句,大概有“风景依旧,江山可在否”,“抬手可触清风,清风不至京都”此类丧气话。 坐在她身边的阿姐折寰玉听见了,小脸一端,冷哼一声,骂道:“大黎没了北边一半疆土,他们不去保家卫国,只在这里喝酒干嚎,有个鸟用!” 此话一出,便吓得两人的阿娘冯氏赶紧捂住她的嘴巴,“要死!你小小年岁,做什么怪,可别胡说。” 又骂道:“你是个小女娘,哪里能说这种粗鄙之语!是从何学来的?” 折寰玉挺直小腰板:“军营里的叔伯们都能说鸟,我为什么不能说!” 冯氏气得拧她的肉,“都怪那些大老粗带坏了你!” 骂完了大女儿,又去看二女儿折皦玉,只见她依旧不言不语坐在角落里,低头垂眸,看着安安静静,却又少了一份生气。冯氏一阵头疼,大女儿太过于跳脱,二女儿又过于内敛,实在是愁坏了人。 她索性将两个女儿搂在怀里,殷殷教导,“你们一个十岁,一个六岁,虽不大,却该懂些道理了——咱们这回从安平来曲陵,虽然是好事,终于可以跟你们父亲等人团聚,但曲陵如今是皇都,街上掉下一块瓦,能砸中七八个官。人人都是官,咱们家这等泥腿子出身靠着一身蛮力白手起家的,又算个什么呢?便心里要有数,哪些话当说,哪些话不当说。” 她说到这里也有些烦忧,“我这张嘴巴也利害,得理不饶人的,我也要忍着些才是。” 折寰玉就笑了起来:“我脾性本是学着阿娘的,阿娘还说我呢!” 冯氏便又瞪了她一眼,再看二女儿,只见她依旧呆呆闷闷的坐在一边,虽然眸子里面染着笑意,却并不出声,一看就是容易被欺负的,便不免更加担心她往后怎么办。 如今大禹四处起了战乱,三年前就失了北边江山,当今陛下做主南迁,衣冠南渡,自此定居曲陵。但外面依旧在打仗,乱糟糟的,如此乱世,性子太弱了在哪里都活不下去。 且无论是她娘家还是折家,都出身市井,当初是走了大运投了皇帝,这才跟着一路守江山往上面升,得了个将军的位置。这般的身份,在曲陵这种世族林立的地方,根本算不得什么。 于是,还没有到曲陵,冯氏已然担心起性子弱的二女儿受欺负了。她可是听闻曲陵世家女经常欺负她们这些出身草根的新贵女儿家。 一想到这个冯氏就愁,忍不住道:“寰玉啊,你性子强些也好,以后也能护着你二妹妹和三妹妹。” 冯氏嫁到折家之后,一共生了一儿三女。三年前南迁,大儿子和三女儿跟着婆母和丈夫前往曲陵,她因有事耽搁了,带着大女儿跟二女儿守在安平。 安平是她娘家兄长驻守的地方,倒是也安宁,只战乱不断,她想要带着女儿们来曲陵,又担心路上有危险,便一直等着,等到现在安平至曲陵这一路太太平平了,这才敢动身。 她叹息一声,“如今总算到了曲陵,咱们一家子团聚,也是苦尽甘来。” 折寰玉就道:“要是不跟祖母住就好了——” 此话一出,冯氏连忙又捂住她的嘴巴,"小祖宗!让你别乱说话你还乱说!百善孝为先,如今做官的还要举孝廉,你再胡说八道,我可护不住你!" 折寰玉乖巧的眨眨眼,“我就只跟阿娘说,都不跟阿爹说的。只祖母对阿娘和我们都不好,我真不愿意跟她住。” 她将二妹妹抱起来,拉着她的手道:“皦玉,你以后也要离祖母远些。” 折皦玉轻轻点了点头。 折寰玉颇有大姐风范,“你要说知道了,不能只点头,要说话!” 折皦玉就顺从的开口,“阿姐,我知道了。” 冯氏一边笑着看姐妹两个闹一边想着该给京都的哪路话多的菩萨烧烧香,好让二女儿多说几句话。 折皦玉却不知道她的打算,只又坐到窗户边,将窗幔撩起看向了外面。 曲陵江中心亭子里的文人墨客还在哀嚎,跟上辈子蜀王殿下说的“无能之辈”模样颇为相似。 马车渐行渐远,没一会已然看不见听不清无能之辈的样子和哭嚎了,但她却又情不自禁的想起了蜀王殿下。 折皦玉有一个秘密。她活了两辈子了。 上辈子她是个三岁就被人贩子卖到蜀王府的奴婢,还是个不能说话的小哑巴。在蜀王府拿着扫帚扫了三年地后,她被选去伺候蜀王殿下的花花草草。 蜀王殿下爱花,待她很好,赐了名叫阿萝,教了识字,种花,还给她好吃的和好看的衣裳。她很满意这种日子。 但她十六岁那年得风寒死了。 等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成了个三岁的孩子。当时她很惶恐,以为进了别人的身体里。但日子久了,她也算是弄明白这应该是她自己的身子。 她上辈子是三岁的时候被卖掉的——她一直这样认为。毕竟这等乱世,卖个姑娘家实在是太正常了。 但再次变成一个三岁孩子后,她发现自己上辈子很可能是在三岁的时候跟家里人走失后被人贩子拐卖的。 一个是她跟上辈子长得一模一样,一个是她家阿娘那段日子走到哪里都要抱着她说,“皦玉,你可不要乱跑,阿娘最近总梦见你跟我们走散了,我在梦里找了你好久,一直找不到。” 折皦玉那一年里都没有出过院子门。她不敢乱跑。她怕跟阿娘走失后被卖了。 即便卖掉之后,她可能依旧能被卖到蜀王府,熬三年之后就会过上好日子,但能做主子,谁想做奴婢呢? 蜀王殿下对她再好也没有用。 而且她现在能说话了,不是个小哑巴。她躺在床上经常会想自己为什么会在上辈子成为一个哑巴,但总记不起来。 她只知道自己到蜀王府之前就成了哑巴。 自此,从三岁到十六岁,整整十三年里,她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这辈子能重来,能说话,她对佛祖感激不尽。 她托阿娘给佛祖捐了银子,亲自去磕头,烧香,以此报恩——虽然她也不知道到底是哪路神仙帮了自己。 但拜拜总是好的。 可她还是不愿意说话。她刚开始知晓自己能说话的时候激动得身子都是颤抖的,也疯狂说过一阵子。 从赞美阿娘“你好美”到赞美阿姐“你好飒”这种三个字三个字的往外蹦,到最后能赞美出一长串的话不打磕巴。但是试探着说了几个月的话后就不愿意再说了。 不喜欢,累。 她也不愿意出去玩,还是会累。 她发现自己再活一辈子之后,竟然还是喜欢一个人待着伺候花草。只不过这回花花草草都是她自己的了。她想要怎么养就能怎么养。 于是她就成了一个不爱说话,性子娴静,痴爱花草的小女娘。 这于她的名声倒是很好,如今世人对女子总是要求她们能娴静些的。但阿娘和阿姐都怕她受欺负。 折皦玉很爱她们。她们实在对她太好了,发现她爱上吃肉之后就给她做了很多肉,发现她爱上养花之后就给她买了许许多多花。 折皦玉发现自己对她们的喜爱不同于对蜀王殿下的。殿下虽然只比她大十岁,人也温柔,一双眸子看她的时候像是水做的,总是能让她安宁,对她也好,但她每回对上他,总是会想讨好。 这是习惯。她是奴婢,他是主子,这是应当的。 但是阿娘和阿姐的爱不一样,好似有了血缘关系之后,她天生能理直气壮的享受这份好。 她不需要惶恐这份宠爱,不需要担心这份爱会消失不见。 她也理直气壮的爱着她们,不再是讨好。 她好享受这份爱意,她欢欢喜喜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倒是将蜀王殿下给忘记了。 只是偶尔会想,上辈子,殿下只养了她一个人伺候院子里面的花草,她死之后,那些花草怎么办呢? 他可找好了替她的人?她是突感风寒的,死得委实有些急了些。 当然,她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也会想起她临死之前,殿下说的那一句话。 他说:“阿萝,我欢喜你。是男女之情,夫妻之意。” 折皦玉每想起这一句话就会呆呆的看着帘帐。她想,殿下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若是真的,他那样的人,为什么会喜欢她这样的奴婢呢? 真是搞不懂。 搞不懂就不需要懂了。她现在的日子很快活。 她从马车上捏起一块糕点吃,冯氏连忙给她倒了一杯温水,折皦玉吃完糕点喝完水,爬到一边去睡觉。 等她睡着了,冯氏怜惜的抱起她搂进怀里,瞧见她柔弱的脸庞就叹息,“哎,这般的性子,以后怎么办哦!” 折寰玉将一把匕首绑在脚踝:“阿娘,我会护着妹妹的。” 冯氏又忍不住瞪她脚踝处的匕首,瞪完之后更愁了:“哎,你这般的性子,以后怎么办哦!” 天爷,等到了曲陵城安稳下来后,还得去找个性子温和一点的菩萨为寰玉也拜一拜。 2. 紫藤 从曲陵江口走了大概半个时辰,这才到城门口。折皦玉从睡梦中迷迷糊糊的醒来,就听见外头突然多了喧闹。 她无声的看向折寰玉,期待她说说出了什么事。结果证明光用眼神是没用的,小阿姐根本没有看她,咕噜一下爬到车厢口,连马凳也没用,直接往下头一跳,大声尖喊道:“阿爹,阿兄!” 像只飞奔而去的野马。 折皦玉一愣,立马撩开窗幔往外看,便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正举着阿姐在肩头,他的身边还有个十二三岁的男童。 两人都穿着铠甲,面貌有五分相似,眼睛都很深邃,鼻子都很挺拔。 这大概就是她的阿爹和阿兄了。她好奇的仔细看了看,发现其实她跟他们也有几分相似,侧脸有点像。 ——刚醒过来的时候,她也细细看过她和阿娘阿姐的脸,她跟她们也是相似的。 因为有了相似,她便有些欢喜,不由得抿唇笑了笑。折思之正抱着大女儿举高亲近,便见二女儿眼睛亮亮的看了过来,眸子里含着欢喜和希冀,像是两只圆溜溜的葡萄。 是御赐的葡萄……啊不,天赐的葡萄。 她长得可真好看啊!她怎么能长得这般好看呢!他抱着大女儿飞奔过去,一只手扶着肩头的折寰玉,一只手抓住了窗幔,往上一拢,折皦玉整张脸便露了出来。 他咧着牙朝她笑,“是皦玉啊。” 又唰的一下放下窗幔,大手揉了揉她的头,“我是阿爹。你的头发可真像我,茂盛得很,比马毛还好看。” 折皦玉听得很是欢喜。 冯氏却瞪了折思之一眼,“还懂不懂夸人啦!哪里有把姑娘家的头发跟马毛比的。” 再一转头,儿子已经爬上马车来了。她也有三年没见过儿子,连忙搂着喊,“心肝,可想死阿娘了。” 折冠玉已经有十二岁,是家中孩子年岁最大的,面对阿娘的“心肝”之言,委实有些不好意思。 但确实很久没见阿娘了,便由着她喊,只是等折皦玉好奇的看向他时,又瞬间脸红起来。 “阿娘,二妹妹还在呢,你别这样乱叫!” 折皦玉捂着嘴笑起来,快活得很。 一家人都坐到了马车上。折思之就发现折皦玉的毛病了。怎么叫了几句阿爹阿兄之后就不说话了呢? 虽然妻子在信里写过二女儿不怎么说话,但真正见着了就觉得心痛心疼加发愁。 冯氏见他这般模样,马上就凑过去小声道:“我告诉你!皦玉都这般了!母亲要是对她不好,我就要拼命的!” 折思之这才想起家里还有个难缠的母亲。 他更加头疼了,但还是要宽慰妻子,“母亲对琬玉就很好。” 琬玉就是他们的小女儿,今年才四岁,本是要带着一块来接妻女的,结果临行之前母亲死活不愿,说会吹了风会着凉,他便没带来了。 冯氏还不知道他的德行!遂冷笑一声,斜眼看他,不再说话。 折皦玉对这些最是敏锐不过,瞬间就察觉到两人闹了气。她坐在角落里,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里倒是门清。 她家阿娘在别人眼里是个人人羡慕的。出身不高却娘家和夫婿都厉害,年纪轻轻便高升,又得了儿女,实在天赐的福份——阿娘自己也是如此认为的。 但她每每说起自己的好运道就要骂一骂婆母。 折皦玉经常听见她跟舅母历数婆母的罪过。 “那个老虔婆!她脑壳有毛病!我就不说她磋磨我的事情了,只说怀寰玉的时候她生了回病,便说是被寰玉克着了,等寰玉一出生,她就请了和尚来做法事,我气得要死,却念着四子在外面行军打仗不能分心,忍着气不对付她,她却得寸进尺,竟然抱着寰玉去庙里面喝劳什子锅灰汤,害得寰玉病恹恹一两年,我杀了她的心都有了。” 四子就是折思之。 他幼时家贫,没读过什么书,因家中排行第四,便一直四子四子的叫,后来被当今陛下赏识,便被赐了个差不多的名字:思之。 但冯氏不乐意叫那个,老夫老妻的,还是叫四子。 她呸了一声继续骂道:“等到生皦玉,她又摔了回,又说克着了她。我是胆战心惊,生怕她再做出些荒唐的事情来,一直将皦玉带在身边,这才好些。” 她说到这里就气,"但她看寰玉和皦玉的眼神都带着嫌弃,我每每见了,心里都堵得慌。" “倒是生琬玉的时候她做了个神仙送寿果的梦,便尤为欢喜琬玉,日日抱在怀里,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坏了。” 这般的爱是装不出来的。所以当初老虔婆要带着冠玉和琬玉去曲陵她才没有坚持留下她们。 冯氏有自己的道理:“这般的世道,哪里是真安定的呢?让她带着去曲陵也好,万一安平不宁,他们在曲陵也有条活路。” 折皦玉听了几回,便大概知晓了阿娘和那位未曾逢面的祖母之间的恩怨。 这份恩怨是消不了的。 大抵折思之也知道这个道理,于是一直闷不吭声,不敢得罪妻子,也不敢得罪老娘。等带着孩子们上去请安的时候,该是特意把大女儿和二女儿抱在怀里表示自己的重视。 折老太太看了眼,并不理会,只淡淡的笑了笑,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路上可还好?” 冯氏:“好。” 折老太太:“好就多笑笑,你肃着张脸,倒像是我欠着你银子似的。” 冯氏笑不出来。折思之连忙招呼妻女等人回去歇息。 “赶了这么久的路,早就疲惫不堪,还是快去休整休整吧。” 冯氏就顺势抱着三女儿站起来,要带着回去。折老太太刚要叫她留下小孙女,便见儿子已经要发脾气了,只好忍下这口气。 然后一转头,便见折皦玉正盯着她看,那眼神仔仔细细扫着她的脸,好像要剥下她一层皮似的,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她不好朝着个孩子生气,只好扭过脸去。 折皦玉就也转过身走了。 折寰玉过来牵着她的手,“你方才看祖母做什么?” 折皦玉:“她跟我不像。我跟你们像,跟她不像。” 折寰玉高兴的道了一句:“好妹妹!你说得很对!今晚给你加个鸡腿吃。” 折皦玉脚步轻快:“好啊。” 但许是舟车劳顿,路上太累了,一碰床竟然直接就睡了过去,连晚饭也没吃,自然也就没吃着鸡腿。 但却梦见了蜀王殿下。 蜀王殿下的封地在蜀州。她当年就是被卖到蜀州去了。但她从来没有出过蜀王府的门,没见过蜀州的天和地。 梦里的她依旧在那个熟悉的王府花圃里,应当是个春日,院子里的紫藤萝爬满了墙,她折了些下来,做成了一个小背箩。 “阿萝——” 殿下在廊下喊她,“折一支海棠来。” 她就背着小背箩去海棠树下摘花了。 但树好高,她摘不着。 她准备爬树了。 殿下就笑,“那就我来吧。” 殿下的性子慢,站起来慢吞吞,挽袖子慢吞吞,走路慢吞吞,她这般的性子都有些着急了。 她转过身去喊,“殿下,你快来啊——” 然后站在海棠树下愣了愣,她不会说话啊——她怎么会说话了呢? 她不是个哑巴吗? 她惶恐的想去找殿下,但他平日里坐着看书的游廊底下空空无人。 “殿下——” 她眉头紧皱,睡梦中喃喃出声,“殿下——” …… 齐观南做了个噩梦,惊了一身的汗。他起身倒了杯茶喝,还在想刚刚的噩梦。 贴身大太监立马听见了动静,赶紧进来,“王爷?” 齐观南摆了摆手,“无事。” 他是个看起来十分温雅的人,即便相貌阴柔,却因自带着的贵气让人不敢直视。 太监弯腰退了出去。 齐观南继而顿了半响之后,从小箱子里面拿出了一幅画。这是他上个月画的。 将画慢慢展开,画的是他自己。 只是脸庞更加老成些,看起来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模样。 而他今年才十六岁。 画上的他,胸口还插着一把刀。只需看一眼,便知道画上之人已经气绝身亡了。 齐观南深吸一口气。 今夜,他又梦见了画上这一幕。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梦见自己的胸口插着一把刀了。 第一次他只当时自己胡思乱想,但因梦境过于真实,出于好奇,便将梦境画了下来。 等第二次再梦见同样的一幕后,他心里起了嘀咕。 今日是第三回。 这回倒是比起前两回更加清晰了些。至少,他看清了梦里的他穿着的衣裳上画着缠枝牡丹。衣裳不像是京都或者曲陵的样式,反倒是蜀州那边时兴的宽袖。 但他没去过蜀州。倒是喜欢牡丹是真的。 他将这些细节添在画上。 然后闭着眼睛细细想了想,微微一顿,便又凝神在‘他’的手里画了一支小小的紫藤花步摇。 像是女子的头面。 他画完之后,将笔搁置在一边,认认真真看这幅画,皱着眉又将它锁回了箱子里。 他想,也许他该去寺庙里拜拜了。 3. 荷花 从五十年前开始,大黎各处开始兴建寺庙。齐观南并不信佛,但不妨碍他想去拜拜。 第二日进宫的时候还把此事说给皇帝听。 皇帝今年三十五岁,病恹恹一个人,硕大的骨架如今只有皮包着,看起来快要死了。他躺在榻上虚弱的笑,细细剖析,“十九,我病的这些日子你总绷着精神,压力一大,便想着逃避,这才梦见死亡。” 齐观南排行十九。 皇帝倒是觉得没有去寺庙的必要,“那些金光佛像,哪个不是用来自己骗自己的?有这份兴头,不若带着怀瑾出去转转,他早吵着要出宫看看,我却没力气带他去,只好来求你了。” 怀瑾说的是皇帝的儿子,如今的太子,今年尚且六岁,精力旺得很,东奔西跳,招猫惹狗,让人烦得很。 比起陪他,齐观南更愿意陪着皇兄坐在这里说说话。 皇兄比他大整整十九年。因年岁差得多,父皇死后,他就被皇兄带在身边悉心教导,算是被皇兄亲自养大的,两人感情极好。 只可惜皇兄命不好。这十几年里,前前后后,竟去了五六个皇子,如今只剩下太子一根独苗苗。皇兄今日病成皮包骨的模样,未尝没有接连逝子的缘故。 想到这里,齐观南抿唇,握住了皇帝的手,“我背皇兄一块出去看看吧,外头越发太平了,百姓们脸上总是笑。” 皇帝听得欢喜,哈哈大笑起来,没笑两声又气喘吁吁,一口气上不来,咳出了血,屋子里面瞬间乱糟糟的,连忙叫了太医。 太子齐怀瑾听闻此事,放下手里的猫猫狗狗跑来抱着齐观南哭,一口一句:“皇叔,父皇吐血了我们怎么办。” 齐观南听得头疼,甩了甩腿——小太子正抱着他的腿坐在地上哭,没甩开。 他跟个小牛犊子一般,壮实得很,齐观南虽然习武多年,但刚刚皇帝咳出血,他也随着周身发软,脚底也是虚的,于是没甩开小太子,自己反倒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小太子一愣,顿时哭得更加厉害了,“皇叔,皇叔——” 嚎丧一般,好似他已经死了。 齐观南便觉得,六岁的孩子应当是世上最惹人烦的东西。 等重新站起来,让人给小太子打水净脸,皇帝也悠悠转醒了。齐观南坐在榻上,看着病情更重的皇帝道:“我还是去庙里拜拜吧。” 因有所求,不敢不拜。 小太子蹲在旁边听,也想去拜拜,为父皇求个长寿符。 皇帝就笑着拍了拍小太子的手,“我的身子就这样,我这样的人才能长长久久,永远提着一口气,看着可怕,但其实一直用药养着身体,百毒不侵。” 他说得真,小太子半信半疑,但总算没那么伤心了。 齐观南却不会被哄住,一张脸绷着,一点笑意也没有。 皇帝便又拍了拍他的手,“你既担心,那就去拜。带着怀瑾一起去吧?” 齐观南从来都拒绝不了皇兄。他当天就带着小太子出了宫,回了安王府。 “安”是皇帝亲自给他取的封号。他说,“不求你丰功伟业,只求你安平顺遂。” 可是乱世之中,这四个字谈何容易。齐观南叹息一声,转身拿了本书坐在廊下看。 齐怀瑾又满院子跑了。他也不是第一回来,但每来一次便要咋咋呼呼的“探宝”。可惜安王府没什么可探的,空旷的院子,前院还没几个仆从。 齐怀瑾跑了两圈过来认真道:“皇叔,父皇花多,下回我给你带些来吧?你养在院子里吧?这般院子里才能看着满满当当的。” 齐观南不胜其烦,敷衍点头。 齐怀瑾:“父皇说皇叔喜欢牡丹?我给你带几盆牡丹吧?” 牡丹两个字,又让齐观南想起了昨晚的梦。梦里面,他的衣裳上绣着缠枝牡丹花。 他怔怔出神,齐怀瑾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却打着主意出去玩。 齐观南本想让人带着他去,但皇兄只剩下这一根独苗,他总是不放心的,便也跟着一块去。带着太子出去,行头便要备足,光是护卫就带了三十多个,又有丫鬟婆子,太监小厮,前前后后拦着,瞬间让齐怀瑾失去了兴致。 正好走在永安巷子前头,他想了想,道:“咱们去折将军府上看看吧。” 他跟折将军府上的折冠玉玩得还比较好。 齐观南无可无不可,点了点头,“好。” 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永安巷折家。 折思之这几日因妻女回家正好告了假,听闻安王带着小太子来了,还紧张了一会,以为有什么大事,待听小太子说只来玩时,便脸上笑眯眯,心中直呼晦气——大好的日子,他们正在享受天伦之乐,谁愿意跟你玩? 你自己没兄弟姐妹玩吗? 哦,好像是没有。 折思之不多的好心肠软了软,还是心痛他敬崇的陛下唯一的子嗣的,于是亲自带着人去找倒霉儿子。 彼时折皦玉正跟着阿兄上了小舟,穿行在院里的荷花池中。三月里,荷花倒是还没开,但已经长了花苞,折冠玉好久没看见大妹妹和二妹妹了,便想跟她们亲近亲近。 他愿意亲自划船,带着她们摘花苞玩。 可惜折寰玉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如此浪费光阴。她从阿爹的库房里要到了一把宝剑,虽然比她整个人还重,但却让她整个人都容光焕发。她拖着这把比她重的剑在武场上走来走去,犹如一只过冬囤食的仓鼠,好像这般走几次,她就能囤积出挥剑的力量。 拖了几次,她很是满意,转过身对眼巴巴看着她的折冠玉和折皦玉道:“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又叮嘱折冠玉,“阿兄谨慎些,二妹妹身子不好,切不可着凉。且她不爱说话,今日只在晨间叫了家里人几声,远远未达到我给她定的说五十句话的要求,待会你们回来,我要问你她说过什么话的。” 两个本来眼巴巴期许着她跟着一块去划舟采花苞的玉便瞬间犹如被捏住了脖子一般不敢吭声了。 等离练武场远了些,折冠玉才拍拍胸脯,“三年未见,大妹妹越发有派头了。” 折皦玉认同的点点头。 折冠玉:“你应当说一句‘是’。” 折皦玉:“是。” 折冠玉:“……算了,咱们先玩吧。” 两兄妹交流感情,他先问:“你是不是很爱花花草草?” 折皦玉轻轻颔首。 折冠玉:“那我明日出府去给你采办些种子回来。” 折皦玉就柔柔的去看他,郑重的点了点头,那一双明亮的眸子不用她说话,就能让人感知出她在说谢谢。 折冠玉心软软的,心想这也不用说话,她不说话已然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小女娘了。 他要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给她! 于是开始摘摘摘,采采采,还颇有兴致的改诗:“皦玉,荷花塘水深千尺,不及阿兄送你情。” 折皦玉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觉得好快乐。 她开始麻利的整理荷花叶子,准备晚上让厨娘做一顿荷叶饼吃。 “够了,不能再摘了。” 再摘就吃不完啦。 折冠玉乐了,这不是主动说话了么?他记住她说的话,好待会回去报于大妹妹听。 于是转身划着小舟回去。折皦玉坐在船上,将一片最大的荷叶顶在脑袋上。 以前在蜀王府里,蜀王殿下也有一池的荷花。不过在蜀州,荷花又叫莲花,殿下有时候会笑着说,若是他第一眼看见她在莲花池中忙活,估计会给她取名叫小莲或者阿莲。 折皦玉就很庆幸自己当时是在紫藤萝花下。阿萝比阿莲和小莲好听多了。 正想着,船便靠了岸。她正要下船,不经意间抬眸,便看见了站在岸边的蜀王殿下。 最开始,肯定是不相信的。她一直以为蜀王殿下此时在蜀州。毕竟上辈子她就被卖到了蜀州去才见到的殿下。 然后就是头重脚轻起来,什么也想不了了。只知道自己用双手扶着头上的荷叶跑了起来,后头的阿兄喊了一句什么她也听不见,只疾风一般拼命跑过去,气喘吁吁的站在了殿下的面前。 她抬眸,手无力的垂了下去,荷叶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也不理会,只一个劲的看着殿下。 ——是殿下啊。 ——好久不见。 齐观南好奇的看了她一眼,弯腰从地上捡起她掉的荷叶,想了想,柔和的将它又顶在了她的头上。 这个小姑娘,顶着荷叶倒是好看。 她很乖巧。 他低下头,温和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折皦玉情不自禁的用手比划了一下哑语:阿萝。 齐观南不懂哑语。他不解的看了她一眼,轻声疑问:“嗯?” 他看向折思之,折思之也不懂啊。啊这,皦玉这是在比划哑语吗?因为不想说话,连哑语都自学成才了? 他好愁啊。 他的脸生动解释了这个小姑娘为什么在比划而不说话。 齐观南就觉得眼前的小姑娘很是有趣。他温声解释,“你能直接说与我听吗?我看不懂。” 折皦玉就有一股落寞涌上了心头,她怔怔道:“阿萝。” 齐观南:“阿萝?哪个萝?” 折皦玉:“紫藤萝花的萝。” 齐观南的脸色就变了变。他想起了梦里的那一朵紫藤萝花簪子。 他凝眸,问折思之,“这是你的二女儿吧?多大了?” 折思之还在惊讶女儿竟然已经有了小名!妻子竟然不告诉他!哼! 然后才闷闷道:“六岁了。” 齐观南就笑着道了一句:“六岁啊,六岁的小女娘最是乖巧。” 她就很乖。 4. 菖蒲 小太子站在一边,扯着皇叔的衣角偷偷看比他还矮的折皦玉,心里颇为嫉妒。 他也是六岁,皇叔曾说六岁的他最是烦人,人嫌狗憎。怎么一到别人身上就变成最是乖巧呢? 他打量面前的小矮子,发现她小小一只,瘦得很,根本没有自己威武雄壮,手也小得很,嫩得很,软得很,根本抡不起大锤——好无用哦! 他哼了哼,扭过头去争夺皇叔的注意,“咱们去练武场吧!” 让他抡起两个大锤给小矮子瞧瞧厉害! 齐观南轻声嗯了句。虽说紫藤萝花四个字让他怔了怔,但也没想太多。若是他把梦里的光怪陆离和眼前这个才见一次的小姑娘联系起来,那才叫荒诞。 只是小姑娘看他的眸子太亮,带着孩子专有的纯真,不涉利,不涉争,即便是抬头看他,也似乎仅仅是因为看见了世上美好之物一般目不转睛,让他忍不住柔和了许多。 小孩子单纯的欢喜总是让人心软的。他低头看她:“阿萝——我们要去练武场,你去不去?” 折思之不太愿意让闺女去。他总觉得闺女看安王的眼神有些怪。虽说能被安王爷记住是好事,往后说婆家的时候说不得还能封个郡主什么的提提身份,但她如今还是个小丫头呢,倒也不用操心那么多。 于是便要拒绝,但尚未开口,就见安王突然笑了起来。 他顺着安王的眼神看去,只见女儿已经扯住了安王垂下来的袖子! 他就只好讪讪闭了嘴。反倒要跟安王说句抱歉,“她平日里不这样。” 并不是这般亲近人。 他都有些嫉妒了。 折皦玉这才后知后觉的知晓自己不该去抓蜀王殿下的袖子。她刚刚是以为他要走有些急了。 她缓缓松开手,心里有股说不出的难受。 说起来,她也弄不懂自己是什么意思。她已经重活三年了,三年里其实并不经常想起殿下,算得上没良心。但如今见到,反倒因为他不再认识自己而涌起一股落寞。 他们已经不是从前那般了。那段往事,只有她一个人记得。 她想得明白,刚要再往后退一步,就见殿下抬起了手,宽大的袖子从她的头上掠过,她情不自禁抬起了头,看见他从容的整理了下宽袖,然后把它整整齐齐垂到了她的面前,逗弄孩童似的好笑问了一句,“你喜欢抓袖子?” 折皦玉迟疑的点了点头。 她从前没抓过殿下的袖子。尊卑有别,即便殿下待她好,她也守着本分。只是蜀州的袖子做得格外大,她偶尔看见他穿着大袖穿廊而过鼓起一袖风时就会想去抓一抓。 殿下养了一只叫菖蒲的猫。那只猫就喜欢抓东西。看见左右摆动的木棍子都要去握在爪子里。折皦玉当时就怀疑自己是跟菖蒲学的。 这不好。猫可以不守规矩,她不能。所以一直很谨守本分,直到死的那一日都没去抓过殿下的袖子。 而现在,从前不可得之物好似唾手可得。 她听殿下说,“——既然喜欢,那就抓吧。” ——那就抓吧。 她反而不敢抓了。 很惶恐。 她的双手反在后头绞在一起,头也垂了下去,看起来焉头巴脑的。 蜀王殿下跟她印象里的有些不一样了。至少上辈子,他不会说出这句话。也不会如此逗她。 他永远是温和的坐在廊下看花,看书,不喜欢说话,不喜欢散步,永远如同谪仙一般端坐云台,却也无趣得很。 连她都忍不住偶尔追追蝴蝶,他却十年里都是如此。 如今细细想来,她至今仍然不敢相信临死前他说的那句欢喜,便是因为殿下太像个假人。 他现在似乎鲜活一些。 她又忍不住去看他,看他—— ——像小太子养的那只猫。齐观南觉得有些好笑。每回他去东宫,小太子的猫就是如此躲在门槛后看他的。 他兴致来了,摆了摆袖子,就见她又急急后退一步。 不敢抓。 他就垂下手,跟折思之道:“阿萝很听你的话。” 折思之也以为是他刚刚说的话让闺女恐慌了。便安抚一般摸了摸她的头,笑着道:“王爷,咱们去练武场吧,别让太子殿下久等了。” 小太子闻言,喜极而涕,当即决定以后要给折将军升官。他真是等了好久哦!皇叔都不理他的! 他记恨的看了一眼小矮子,重重的扯过皇叔的袖子,得意的朝她看了一眼。 哈,皇叔也给他拉袖子的! 但他很快发现小矮子又吸引了皇叔的注意。 她竟然哒哒哒的走在了皇叔的旁边。像是走了无数次一般,亲昵而自然且不自知,惹得皇叔频频低头看她。 等到了练武场上,她还给皇叔亲自倒了一杯茶。她倒茶的动作熟练得很,递到皇叔手里的时候还说了一句殿下喝茶。 啊,这个可恶的马屁精!竟然如此会讨好人! 小太子立马就先发制人,他跳出来,大声嘲笑她,“你该叫皇叔王爷!殿下是我!” 哪有叫王爷殿下的,这个什么也不懂的小蠢子! 这般一抢白,倒是叫折皦玉愣了半响。她不由得歪头去看蜀王殿下,只见他轻轻点了点头,“是,你该叫我王爷。” 折思之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来得及介绍彼此,他笑着道:“阿萝,这是安王爷。” 他也顺着叫阿萝了。 折皦玉就张大嘴巴,她眨了眨眼睛,有一瞬间竟有一种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的狐疑和恍惚。 安王?殿下不是蜀王吗? 该叫王爷?那她叫了十几年的殿下,是叫错了? 王爷和殿下的哑语也不一样的。殿下没有纠正过她啊? ——不对。蜀王府里其他人也叫殿下的。 她很是不解。正在呆愣之时,她那博闻强识的阿姐来了,拉过自家傻乎乎的妹妹,强行给她挽回尊严,跟太子殿下解释道:“臣女听闻在蜀州和梧州那边,当地的百姓都叫王爷殿下的。” 其实不管是王爷还是皇子,那边都是统一尊称殿下,倒是没有北边那里规矩严,每个称呼都规定得仔仔细细。 曲陵虽然算是南边,却比起蜀州梧州来还算靠北,所以也是依着北边的规矩多。 此话一出,太子狐疑她扯谎,便要辩驳,非要让折寰玉拿出证据,并拉着折冠玉一起加入战场,想要达到两男战两女的平衡,结果折冠玉即便面对小太子的淫威也偷偷摸摸的偏心自家妹妹,太子殿下很快不敌,便委屈的去看皇叔,却见他眼睛微微眯起,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太子就缩了缩脖子,不敢高声喧哗。每回皇叔这般,他要是敢闹事,定然是要被打的。 折思之也看出安王在走神了。十六岁的安王爷还算不得城府颇深,心思是能被人看出的。折思之见他有些魂不守舍的,还以为他想起了什么大事。 他也不敢问,只将孩子们叫去一边玩乐,笑着道:“王爷可要喝茶?” 齐观南摆摆手:“不喝了。” 他已经被蜀州两个字牵动心神。一个巧合是巧合,两个巧合就让他犯嘀咕了。 等带着小太子要回宫时,他发现阿萝很自然的又走到了他的身边行礼送他。 这种自然刚刚就让他觉得奇怪。他心里已经存了疑问,不动声色朝着折思之道,“太子跟你家的孩子倒是投了脾性,下回他出宫来王府,还来你府上逛逛,如何?” 折思之哪里敢说不好,连忙答应,心里还挺高兴的,觉得这是安王在拉拢重视他。 等人走了,他带着三个孩子回主院,正好碰见妻子抱着小女儿哄,便笑着道:“素娘,恐我要升官了。” 冯氏单名一个素字,闻言舒了一口气,“方才我见你没有叫人来唤我,我便没过去,但一直提着心呢。” 然后好奇问,“安王爷亲自带着太子来的么?还有其他的人吗?” 折思之摇头,“没有了,就他们两个,其他的都是仆从。” 他小声道:“我听闻今日陛下又吐血了……哎!刚刚安王魂不守舍的,我觉着可能是因为这个。” 冯氏开始担惊受怕,“太子殿下还小,若是陛下……出个什么事情,那可如何是好?安王爷虽然受陛下信任,但……” 她即便是个妇人也知晓面对那个位置,只要安王心一变,怕是江山又要动荡了。 这番话并没有避讳孩子们。身在曲陵,这些基本的他们都该知晓。 折皦玉坐在一边听着,心里倒是又涌上一股新奇的感觉。 她上辈子并不知晓这些,也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些。她是个小哑巴奴婢,从进蜀王府的那一刻开始,就再也没有出过门。 她也不喜欢出门,也不喜欢外面的事。可能是因为被卖的缘故,所以对外面天然不喜,总觉得有危险。 后来长大了,殿下说外面乱糟糟的,这里打仗那里死人的,她就更不愿意出去了。 她每天一心一意侍弄花草,殿下也随着她。 他说,“不想出去就不出去吧,外面一个世道,你自己有一个世道。若活在自己的世道里能快活,那你就活。” 但如今她不在蜀王府了,殿下也不再是蜀王殿下,而是安王爷。 她想,她的命运变了,殿下的命运可能也变了。他没有在三年前去蜀州,而是待在了曲陵,成了如今的安王。 那他还喜欢养花吗?养过一只叫菖蒲的猫吗? 她怔怔出神,脑子里乱糟糟的,然后就被阿姐一巴掌拍在胳膊上清醒了过来。 折寰玉气势很足,“皦玉,如今正在说大事,不准发呆,否则很容易落下重要的消息。” 又道,“阿爹阿娘已经说完话了,现在我也有话问你。” 折皦玉就紧张起来。虽然她活得比小阿姐长,但做奴婢惯了,气势上还是差上许多,立马乖巧得很,频频点头。 冯氏瞪大女儿一眼,“别吓唬她!她胆子本来就小!” 折寰玉哼了一声,“我且问你,你今日一直看安王,还喜欢围着他,是不是觉得他那样的男子好看?” 折皦玉傻眼了,她以为阿姐会问她为什么说阿萝这个名字,谁知道竟然是这个。 她就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了。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呀。 倒是折寰玉见她如此模样,再次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皦玉!我告诉你多少次!天下好儿郎,都该是能抡起铁锤的猛汉,而不是文文弱弱的书生!你如今的喜好不行,得改!往后长大了找夫婿,可千万不能照着安王爷那般的去,得找咱们阿爹这样的。” 折皦玉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倒是折思之听得高兴,认为折寰玉实在是“慧眼识英雄”,于是当即表示未来夫婿正该抡大锤。 冯氏瞧他们越说越没边,没好气道:“还小呢!说这个做什么!” 折皦玉逃过一劫。正要舒口气,就听折冠玉问起小名的事情,“阿娘,你怎么没跟我们说妹妹小名唤作阿萝啊?” 冯氏惊讶,“没有啊,我没有给她取过这个小名。” 折皦玉马上交代,“我自己取的。” 这可真是一桩稀罕事。冯氏看她一眼,想起她在安平用绒花做成的紫藤萝簪子,狐疑问,“真的就那么喜欢紫藤萝?” 折皦玉点了点头,“很喜欢。” 她有些不安的道,“阿娘,对不起,我该先告诉你的。” 冯氏一颗心顿时就柔肠寸断起来,将小女儿给丈夫抱着,过去将她抱起来,“阿萝就阿萝吧,好听得紧,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你喜欢就好。” 折寰玉也没纠结这个,她觉得这是小事。 “自己给自己起个名字罢了,也算不得什么。” 反而觉得她总算有了自己的一点主见,颇为欢喜——也不知她这性子怎么来的,总是带着点唯唯诺诺,听人吩咐。 折寰玉晚上还要抱着她一块睡,安抚她的心。 “阿娘这一日总抱着琬玉,你没吃醋吧?” 折皦玉本还在想蜀王殿下,闻言立刻摇了摇头,“没有的。” 她对阿娘感激不尽,也知道当时阿娘不肯离开安平,有大半的原因是因为做了那个丢失她的梦。 因为她,阿娘跟三妹妹分开三年之久,如今回来了,即便日后要她多补偿三妹妹一些,她也是愿意的。 折寰玉本是怕她年岁小吃心,结果她非但不吃心还一副愧心的模样,便不由得更加发愁了。 怎么养成这样的性子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5. 送莲春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折皦玉发现自己的头埋在阿姐怀里。她小小一只被阿姐抱着,又睡在里边,实在是很安心。 她很喜欢安心的感觉。于是醒了也不睁开眼睛,高高兴兴的蹭蹭阿姐的脸继续睡,一心一意做一个享受乐趣的妹妹。 奈何小阿姐实在是自律,早间天不亮就要起床去练武,扎马步,射箭,骑马,是不可能睡懒觉的。 折皦玉便跟着一块爬起来。小阿姐挥着长刀,她坐在廊阶上看着,伺候她的丫鬟春草怕她饿,给她塞了一荷包干果。 折寰玉提着长刀过来的时候,她正低头细细嚼着松子吃。瘦瘦小小一个人,平日里懒散得很,吃东西的时候倒是努力,明明没人跟她抢,偏要将一捧松子全嚼进嘴巴里,吃得腮帮子鼓鼓囊囊。 折寰玉有心要训斥训斥她这个坏习惯,刚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便见她抬起头,一双眸子清澈见底,又乖巧的举起了荷包,“阿姐,吃吗?” 折寰玉:“……” 还算敬重长姐,这次就不训了。 她也随之坐下来,吃了几颗松子便将人抱到怀里教导,“往后我出来练刀,你在屋子里睡觉就好,不用跟着出来。” “你人小,就要多睡。多睡就能长高长壮,等你身子好了,我就教你握刀。” 有了刀,将来能杀人就杀人,不能杀人也要能自保。 折皦玉却摇摇头,“我不喜欢练刀——我坐在一边看着阿姐就好了。” 虽然她活得比小阿姐长,但她很喜欢黏人。 可惜她上辈子统共也没见过几个人,也没人能黏,唯一亲近一点的就是蜀王殿下了。但殿下很忙,她有时候大半个月都见不到他一次。不过殿下每次回来,都会给她带些小玩意,像草编绳做成的蚂蚱,城南猪肉铺子的卤猪耳朵,胡商从西域带到蜀州的花种子。 殿下其实对她很好的。想到这里,她微微挣扎了一瞬,还是决定有点良心关心关心他。 便小声问阿姐,“陛下身子不好了么?” 阿爹说昨日里殿下出神是因为陛下吐血,她心里还是有些牵挂的。 因为上辈子,殿下的皇兄陛下就死了。 她虽然不知道他死在哪一年,但肯定是重阳节。因为每年九月九重阳节殿下都会带着她采了菊花,带了雄黄酒在院子里面烧纸钱给他。 折皦玉重活一辈子,一直在努力的过快活的日子,连蜀王殿下都没有多想,自然也没有想到陛下的死。但如今细细想来,彼时她刚从扫地小丫鬟变成种花奴的那一年,殿下就带着她在重阳节烧纸钱了。 那一年,她六岁,殿下十六。 也就是今年。 若是这位陛下没有改变命运,那死期最迟在今年重阳节。 她便叹息一声,“还望陛下能活着,长命百岁。” 不然殿下该伤心了。 折寰玉诧异她竟然还关心这个,她还以为阿萝只会关心她那些花花草草,两耳不闻窗外事呢。 但关心国事是好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她就很积极的问世,所以知晓的还不少。 她沉声道:“是,陛下最近的身子越发不好了,吐血也是常有的事情,有人说陛下活不过三年……” 她说到这里还有些感伤,“陛下是位好陛下,咱们阿爹和舅父都亏他赏识,这才有了今日。否则,这种乱世,咱们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她回忆道:“我曾见过陛下一次,他当时身子骨已然不好,羸弱得很,听闻我很喜欢练武,还说只要我有本事,以后封我一个女将军做做。” 折皦玉歪着头听,听着听着,倒是想起了殿下口中的陛下。彼时殿下十七八岁,还没有像往后那般沉默寡言,虽然依旧不喜说话,但兴致来了,还会跟她说说从前,这位皇兄陛下经常会出现在他的口中。 他常道:“皇兄于我,如兄如父,我这一身本事就是他传授的。传我本事的时候,严苛得很,但也带着我去爬树捉鱼。” 说到动情的时候,他还认真的朝着她道:“阿萝,你替我种一朵送莲春给皇兄吧。” 送莲春是墨兰移木,种出来后有几瓣如莲花一般的红,生于寒冬,能过一春,所以叫做送莲春。 它还有个传闻,说是能让生者安下七魂六窍,延年益寿,很是罕见。 他说这话的时候,应当是情之所至,眼里还含着热泪。但她刚种花没两年,整个身子尚且犹如鸡犬升天,嘴巴能吃得到白米饭了,头发能被热水洗了,皮肉也能睡得暖了,手指头不用生冻疮,也不用担心会冻久了一掰就断,简直是快活。 她还藏了一床小被子和三个馒头在床底下,以待自己种不好花被罚的时候能不饿着。 于是听了殿下的话非但没有感动,反而觉得很惶恐。 她还算不得会种花,何况是种出送莲春呢? 许是她的脸上露出的惶恐惹得殿下怜惜了,他又摆了摆手,“随意吧,种得出还是种不出,左右皇兄已然回不来了。” 她便松了一口气。往后七八年,她果然没种出这种花来,殿下一年比一年大,也再没提过这种看起来不可能的事。 倒是折皦玉因为一直种送莲春,便一直记得此事,直到死的时候还挺遗憾的。 殿下对她很好,唯一一次提的愿望她也没满足。 实在是对不住。 醒来之后,她没有经常想起蜀王殿下,却一直在种送莲春。只依旧种不活。 种不活也没有多着急,只是种送莲春种成了一种习惯。 她坐在廊阶上怔怔出神,又被折寰玉打了一巴掌:“阿萝!总出神!别人说话的时候不能出神!我与你说多少次了。” 折皦玉有些不好意思。她上辈子一个人的时候多,发呆也成了习惯,确实是不好的。便点了点头,认真道:“我记住了。” 折寰玉:“一直认错一直不改!认错倒是快,哪次改过?” 她揪着这个问题一直絮絮叨叨,絮叨吃了早膳,吃了午膳,到下响又要去练武的时候还在絮叨。 冯氏抱着折琬玉在一边听着不敢出声,等人走了才啧了一句,“人不大,脾气倒是很大。” 她看折皦玉,“也只有你能忍得了她。” 折皦玉:“阿姐也是为了我好。” 冯氏笑起来,“我们阿萝最是懂事了。” 她也随着叫起阿萝来。 刚说完,外头就一阵脚步声,是折思之带着折冠玉回来了。今日他去城外练兵,折冠玉非要跟着去,于是两父子一身的汗臭味。 冯氏连忙让婆子丫鬟把阿萝琬玉带出去,亲自给他们倒了热水洗澡。 折思之先问孩子们,“寰玉皦玉琬玉今日怎么样?” 冯氏:“琬玉我带着,很是懂事,跟着我学了半日的字。寰玉练了半日的刀,阿萝跟着寰玉,一直黏着她。” 又叮嘱道:“她鲜少出主意,既然想叫阿萝,咱们就都叫她阿萝。” 折思之点头,有些吃醋,“我还以为她不喜欢亲近人——她就不黏我。” 冯氏:“她确实不太喜欢亲近人,但很喜欢黏我和寰玉。她啊,看着乖,但慢热得很。” 说到这里她也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性子带这些防人的警惕,很少愿意跟外面的人打交道。就是阿兄家的那些表兄弟和表兄妹,她也不太搭理,只一心一意缠着寰玉玩。” 折思之:“昨日她就一直看着安王。” 冯氏笑起来,“安王爷长成那个谪仙的模样,我也愿意盯着看。京都少有姑娘不盯着他看吧?” 折思之就嘀咕,“还是寰玉有眼光!我看还是我这样的好,威武,雄壮,力气大,能吃苦。” 等洗完澡,他乐滋滋的把孩子们拢到一个屋子里带着他们投壶玩,预备享受一番天伦之乐。结果还没投呢,就听人老夫人来了。 折思之悄悄看了一眼妻子,站起来给老娘让位。冯氏低垂眉眼,并不与之相争。折老太太并不是那种农村老妇,一味的只懂得跟儿媳胡搅蛮缠,相反,她很有智慧,至少在儿子面前很会装。 她笑眯眯的道:“你们都在此处,我一个人孤单的很,便来与你们一块说说话。” 又朝着折琬玉伸出手,“我的心肝,快来祖母这里,祖母两日没跟你一块睡,实在是想念得紧。” 冯氏紧张起来,抱着小女儿不松手。她哪里不知道这位婆母的手段,这是明着争人来了。 但三年没陪着小女儿一块长大,即便她再乖巧,也是亲近陪她更多的人。于是挣扎着向折老夫人走去。 冯氏就放了手。折老夫人得意的眯起了眼睛。将小孙女抱起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翠翠的镯子给她戴上,“祖母一看见它就觉得我家琬玉肯定喜欢。” 折琬玉果然欢喜,糯糯的道:“谢谢祖母。” 折寰玉在一边看着,不屑的轻声哼了哼:多少年了,祖母还只用给琬玉一个人东西来蔑视她们。 她都长大了!她又转头去看阿萝,却见阿萝低头正啃饼呢,见她看过来还有些疑惑,根本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又好气又好笑,正要打起精神帮阿娘应对祖母,就听见外头有小厮来报安王又带着小太子来了。 折寰玉:“……” 折思之:“……” 今日真是不太平啊。不仅要应付老娘,还要应付这两位主子。 但心里有怨气也不敢发出来,只好堆着笑脸去迎。 齐观南装作没看见。他昨晚上又做了那一幕梦境,尤其是那一支紫藤萝簪子尤其清晰。 他将那支簪子单独画了出来,拿去给工匠打造,而后思来想去,还是带着小太子来了折家。 蜀州和紫藤萝都能对得上梦境,是目前唯一跟他梦境联系到一块的,万一能从折家探出点什么来呢? 来了之后,先看阿萝。她今日稳重多了,也不站到他身边来,也不给他倒茶叫殿下,只依旧会忍不住抬头看他。 齐观南看在眼里,又受了折家一家子的礼。 一番见礼之后,小太子嚣张的要去练武场跟折冠玉比试,一众人便跟着一块去。 练武场上没有什么主次座位,仆从便拿来了蒲垫。齐观南坐在第一个,折老夫人坐在第二个,折思之和冯氏带着三个闺女坐在后头。 折老夫人激动得很。她还是第一回看见安王。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安王爷如今正含笑看着练武场上的孙子和太子比试。 她不由得自豪。孙儿于武艺上最是有天赋,比他爹更厉害。但还没高兴一会,就见孙子不知道跟太子殿下说了什么,大孙女便上了练武场,跟太子打在一块。 折老夫人老大不高兴。 男人家的比试,一个女娘上去做什么?丢人现眼的玩意。 她也不敢在安王面前胡说八道,这点子大局还是懂的。但又不想让大孙女一个人出风头,想了想,转身把折琬玉一把捞起来坐在了身边。 ——是的,她有点大局观在身上,但不多。 冯氏和折思之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手,目瞪口呆之余,也不敢出声。 折老夫人其实没想做什么。她就坐在安王爷的身后,将琬玉挪到身边来总是有机会让安王爷看见琬玉的。 果然,就见安王爷转过了身子,看向了她身边的琬玉,然后……略过她们祖孙两,看向了后头的折皦玉。 “阿萝——”,他轻声喊。 折皦玉本是跪坐在蒲垫子上的,双手放在腿上,低头垂眸,很是规矩,但听见阿萝这两个字,瞬间抬起头看向他,还站了起来。 齐观南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阿萝,坐到这里来。” 折皦玉顺从的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 齐观南从怀里拿出了一包紫藤萝花的种子。 “今日进宫的时候经过花鸟房,听他们说有紫藤萝的种子,便要了一些。” 折皦玉就抿唇朝着他笑了笑。 齐观南猜测:“这是在说谢谢?” 折皦玉点了点头。 齐观南就笑,“那你也要说话,阿萝。” 6. 花盆 小太子嫉妒疯了。等皇叔和折将军去明堂说话后,他抱着一把刀,用太子的身份把折皦玉从冯氏手里带走,径直走到明堂对面的游廊下对峙,气呼呼的道,“孤有话要跟她说。” 用了孤,冯氏即便再担心也不敢拦,只能屈膝道一句“喏”,站在不远处焦虑的看着。 折寰玉和折冠玉也忧心,一边的折老夫人倒是有些幸灾乐祸,抱着小孙女嘟囔了一句:“该——让她抢风头!” 冯氏气得仰倒,咬碎了牙龈,恨不得立马叉腰跟她打一场。 嫁给折思之千好万好,唯独摊上这个老娘们遭了八辈子的霉。她深吸一口气,又看向对面的太子和阿萝,只见太子已然从阿萝手上拿走了安王给她的紫藤萝花种子。 她便更加焦虑起来,唯恐阿萝会害怕。 折皦玉倒是没害怕。不仅不害怕,她站在那里,眸子里还焕发出一股欢喜。 啊,这就是有底气的滋味吗?真好。 ——她又不是小傻子,自然是明白在折府里面,即便是太子也不敢轻易将她怎么样的。 最多吓唬吓唬她罢了。 她甚至还有些如释重负:终于不用藏馒头和被子了。今日就算是太子怪罪,阿娘和阿姐也不会把她关起来,不用害怕黑漆漆的屋子里有老鼠来啃脚指头了。 所以太子将她的紫藤萝种子抢走,她也没什么大反应,只一味的沉浸在“有底气”的欢喜里不可自拔,倒是让刚刚嚣张抢种子的太子有些懵。 但还是好气!他将荷包里装的种子翻来覆去的看,恶狠狠瞪她一眼,“都是皇叔给你的?” 折皦玉点点头,继续抿唇微笑。 小太子就委屈的朝着明堂里的皇叔看了一眼,如折皦玉所料,到底不敢在折府太过放肆,只敢偷偷的再瞪她一眼,心里酸溜溜的,“那你分点给我吧,皇叔还没送过我花种子呢。” 折皦玉笑着道:“好啊。” 没有半点不愿意。 伸手不打笑脸人。小太子就诧异的看了她一眼,“看不出来,你人还怪好嘞。” 若是皇叔给他东西,他是舍不得送人的。 折皦玉分了他一半紫藤萝种子。小太子又有些不愿意了,“皇叔给你的东西,你为何不珍藏?难道谁要你都给谁吗?” 折皦玉一愣,倒是没想过这些。 然后想了想,道:“应当是我觉得,你为太子,是主,我便听话了。” 小太子顿时满意,觉得此人孺子可教也。便欢喜点了点头,看她也顺眼了一些,甚至念头一瞬间还有了些大转变,殷殷教导道:“皇叔一般不对别人这么好的,我是第一个,你是第二个。咱们两个要交好,不要吵架,免得让他为难,知道吗?” 折皦玉:“……好。” 她想了想,还是带着些忐忑的问,“殿下现在对我真的很好么?” 太子这回没有纠正她的称呼问题了,而是骄傲的挺直小腰板:“那是自然——我最了解皇叔了!天底下没有人比我更懂皇叔。” 折皦玉就有种莫名的欣喜。殿下两辈子都是这般对她好,她也要感激殿下才是。 她说,“我以后有能力了,也会报答殿下的。” 太子便看她更加顺眼,大夸特夸:“阿萝,看不出来你还挺会知恩图报。” 折皦玉便有些心虚。两人感情好的回到了冯氏等人面前,让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还真是小儿玩闹,一时风雨一时晴的。 折寰玉面色缓和了些,直接过去将阿萝牵在手里,想要告辞离去把妹妹带走,免得太子殿下又搭错了哪根筋生气。 但小太子委实难缠,他的筋又扭了扭,认认真真的替自家皇叔讨东西,“阿萝,我皇叔送了种子给你,你也该还礼的。” 他认为折皦玉该把她最好的东西给皇叔。 他问,“你最珍贵的是什么呢?” 折皦玉毫不迟疑:“是花。” 小太子有些嫌弃,“但皇叔不爱花。” 折皦玉闻言怔了怔,失神一瞬,好一会才认真问:“是吗?殿下不爱花吗?” 小太子理所当然的回答:“是啊,我父皇才爱花。皇叔好像只喜欢牡丹。你种牡丹了吗?” 但牡丹有什么稀奇的,宫里好多。 他正嫌弃着,齐观南和折思之出来了。 折思之神情有些低落。方才安王跟他论天下局势,先说失去的北边半壁江山,再说与南蛮临着的蜀州,梧州等地,说得他心里沉甸甸,感慨道:“有时候也能理解那些去曲陵江亭子里哭嚎的文人——臣这胸中之郁,也无法直抒。” 齐观南随意的道:“将军可查过蜀州梧州那边?” 折思之生怕他要自己去领兵蜀州,当即做懊恼状摇头:“可惜臣对蜀州一无所知,之前一直打北边的仗,后来到了曲陵,又一心一意守着皇都,无心顾及蜀州地界。” 齐观南就知道自己问的着急了。他本是想试探试探折将军对蜀州的反应而已。 他拍了拍折思之的肩膀,道:“将军不必烦忧,世道如此,如今休养生息,已然不易,等往后……” 他说到这里,试探之话成了一股郁郁之气,倒是也说不出来了。 世道着实乱得不像话。世家门阀倾轧,百姓流离失所,每每灾情一起,便是卖儿卖女,易子而食。 人间成了炼狱,专熬人寿。 他今年虽然才十六岁,却也有志肃清朝局,收回疆土,守卫边疆,只可惜皇兄病重,只他一个信得过的人,他需留在京都帮着稳住朝纲。 想到这里,他叹息一声。若是梦里的事情是真的,那他魂归泉里之时也不过二十七八岁,还是胸插匕首而亡……这些志向,怕是都没有实现。 于是两人神情都低沉得很。折皦玉瞧了一眼,倒是觉得稀奇。 殿下年少的时候还有这一面呢。他还有如此丧气的时候? 以前的殿下总是柔和的,喜怒不形于色,好像敛下了所有的脾性,成了个端坐莲台的菩萨。 她在心里两相比较,觉得如今的殿下活得更好一些。 即便有郁郁之事,但总是有活气的。 真好。她快活了,殿下也快活了。 她便不由得笑了起来,看得无意间瞧过去的齐观南一愣。 其实说起来,他的梦境都是与阿萝有关系,这让他注意到了阿萝,却在查此事的时候自然而然的先试探了折思之。 毕竟,阿萝还是个孩子,若他之死跟这府里的谁有关联,第一个应是折思之。 但阿萝……好似对他与别人不一样。 就好像方才的笑,他几乎能瞬间看懂她的意思。 她在说:殿下,你要高兴啊。 好像他之前不高兴似的。 齐观南微微出神,心里的狐疑更多了。 他弯腰,低头,轻声问她,“阿萝,送你的紫藤萝花种子喜欢吗?” 折皦玉点了点头。 喜欢的。 齐观南笑道:“方才我见你跟怀瑾还说话了……怎么跟我的时候总不说话呢?” 折皦玉也觉得这样不好。她上辈子习惯性跟殿下用手比划哑语了,这辈子不好比划,所以她一直克制着自己不用手比划,但一心不能二用,便总忽视用嘴说话。 这样不好。 她已经是一个不同的身份了,她要改变的。 她张了张嘴,开口道:“喜欢。” 小太子咳嗽了一声,提醒她还要知恩图报。 折皦玉认认真真,发自肺腑:“殿下,我会报答你的。” 齐观南便觉得忽略那个梦境,逗弄这个小姑娘也有些趣味。 他闷声笑了出来,“好,我等着。” 若是那个梦是真的,若是能从她这里找到破那个梦境里的线索,他倒是愿意将来替她选个好夫婿,封个郡主,给这个可可爱爱的小姑娘一个好前程。 小太子已然等不及了,他大声道:“阿萝,快带皇叔去取你的花。” 折皦玉只好带着一群人去取花。她在安平种了不少花,但路途遥远,所以都没有带来曲陵。又因为刚来曲陵没几天,还没开始种花。所以花是没有的。 不过,她是有珍贵之礼送给殿下的。她捧出种了十几年也没种出来的送莲春,像是捧着上天入地也不可得的宝贝一般对殿下承诺道:“将来我把它种活了,就送给殿下。” 齐观南就看了看只有湿漉漉土壤的光秃秃花盆,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是小太子反应快,不可置信骂道:“阿萝!你就送个盆?你好歹长棵草啊!” 太过分了,竟然敢给皇叔画大饼! 7. 鹤草(捉虫) 小太子和皇叔一块回了宫。小太子憋着气,等着皇叔跟父皇说话。小太子眼巴巴的等着皇叔出宫。 在宫门口跟皇叔分别后,立马就噔噔噔踩着气势汹汹的步子跟皇帝告状。 “阿萝真坏!说好了是最珍贵的东西,结果就送了个花盆!” “她没有良心!皇叔还护着她,回宫的路上也不准我骂她!皇叔根本不懂我对他的好!” “刚才我都生他气了,但我还是送他出了宫门!” “阿萝只会说空话,只有我心疼皇叔!” 皇帝今日气色好了些,但依旧起不来床,坐在榻上听儿子叽叽歪歪的唠叨来唠叨去,总算是听明白了些。 他笑着宽慰,“每个人对珍贵两个字的释义不同,我从你的话里也听得出那个小姑娘是挚爱花的,既然如此,她送出了自己的花,有什么不对的呢?” 太子大声道:“可花没有长出来啊!” 皇帝:“要是普普通通就能长出来的花,也就算不得珍贵了。” 太子就被说得愣了愣,有些被说服了。他想了想,还是纠结,“可谁知道那花能不能长出来呢?长不出来,还不是跟没送一样!” 皇帝笑着抚摸他的头,“怀瑾,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先揣测人家送的花不好,又揣测花长不出来——但万一是极为珍贵的花呢?万一最后长出来了呢?” 太子不信,嘀嘀咕咕还是抱怨。 皇帝笑道:“那你就去查一查嘛。查一查那花是不是极为珍贵的不就好了?” 太子答应了。他一定要让阿萝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皇帝见此,倒是满意,想着磨一磨他的心性也好,而后随口问了一句,“你抱怨许多,倒是没听见你说那花的名字——叫什么名?我喜爱花草,知晓的不少,没准是我知道的。” 太子当然记得!他哼哼一声,“叫什么送莲春,反正我没听说过。” 皇帝刚要去端茶杯的手就顿了顿,就这般横在半空中好半响。太子狐疑,“父皇?你手僵了?” 他贴心的爬上榻去给皇帝锤手。 皇帝却看着他,认真问,“真叫送莲春?” 太子拍胸脯保证,“当然了!我还问了好几遍呢,我怎么会记错,就叫送莲春。” 皇帝就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皇帝陛下今年三十五岁,但单生病就快三十年了。刚开始还是小病不断,后来每病一次,都要在床上躺许久才能好,躺得烦了,也不想看书,更不想看别的,就喜欢闭着眼睛瞎想。 瞎想过自己成了万民敬仰的君主,瞎想自己成了战无不胜的将军,瞎想自己一句话就能让京都的花一夜之间都盛开。 当然,想得最多的,还是自己能有一个好身体。彼时先皇还没去世,见他整日里待在床上无聊,知晓他喜欢花,便给他送来了许多兰花。 他其实不愿意在那时候看兰花。他还记得,彼时是个冬日,外面大雪纷飞,这些花虽然生于暖房,却也活不到春日。 就如同他的命一样,也不知晓能活到什么时候。 但父皇是好意,他也不好露出愁容,只能假装很高兴一般去看那些兰花。看着看着就又开始瞎来了。 他拿出一本写百花的书,在最后一页添上了瞎编的一种兰花。 “送莲春,花红如莲蕊,能活一冬春。其花能入药,食之能安七魂六魄,延年益寿。” 想了想,又添上一笔,“墨兰矮种。” 这样看起来就像是真的一样了。 然后想,世上若是真有这样的花就好了,他一定要吃一瓣活下去。 但等年长之后,他就没想过这种事。这本书也不知道被他放到哪里去了,直到太子说出这个名字。 到底是曾经的希冀,还是记得的。 他的内心就有种荒谬之感。第一个念头感觉便是自己那本书在战乱中丢了,被小姑娘得了去,还将小姑娘害惨了。 世上可没有什么送莲春。 但有个人竟然在种他胡诌出来的花,还要种出来送与他的弟弟,这便让他多了种兴奋之感。 他甚至想,万一她真的能种出来呢?送莲春是假的,但是墨兰矮种却是有可能种出来的。 不管种得出来还是种不出,皇帝陛下都对这位与他有种奇奇怪怪牵连的小姑娘很有好感。 他啧啧称奇,好半响才回过神来,然后喝了杯温水压惊,道:“怀瑾啊——下回你把小阿萝姑娘领到皇宫里来吧。” 太子不解,“为什么呢?” 皇帝:“送莲春我知晓的,实在是珍贵。她愿意把这般珍贵的花送给你皇叔,委实是要感谢感谢她的。” 太子惊呼出声,“真的吗?真的很珍贵吗?” 皇帝一本正经,“自然是真的。” 太子就不怨恨阿萝了。还有些羞愧:原来阿萝真的捧出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第二日皇叔来宫里的时候,他就拉着皇叔的手道:“我不生你的气啦,我也不生阿萝的气啦,皇叔,今天我们还是去找阿萝玩吧。” 齐观南:“……哦。你昨日还生气了啊。” 看不出来。 太子闻言又生气了,皇叔怎么都看不出来他的伤心呢! 齐观南摸摸他的头,“下响再带你去,我去找皇兄有事。” 太子就只好乖乖蹲在廊下生闷气:“那我等皇叔说完正事再生气吧。” 齐观南笑了笑,又拍了拍他的头走了。进了皇帝所住的光世殿,自己拉了张椅子坐在榻前,照例问皇帝的身子。 皇帝点了点头,“今日好多了。” 齐观南:“待会出去晒晒太阳。” 皇帝就瞧了他一眼,发现他气息低沉得很,话也没有往日里的温和,故而笑着问,“是谁得罪了你?” 齐观南还是很愿意跟皇兄说一说的。左右他也没有别处可说去。 他道:“昨日回府的路上,一个乞丐横死在路边。我找人问了问,说是王家的奴仆打死的,缘由也简单得很——乞丐偷钱。” “那路人说到此事,竟在一条人命之前坦然自若,道:偷到王家人的面前,这不是找死吗?” 他说到此处,手紧紧的握在一处,“我当时便有些难堪。也不知道是难堪天子脚下有乞丐,还是难堪打死他的是王家奴仆。” 说着说着深深喟叹一句,“如今命不值钱,百姓的命更加不值钱,咱们的命也许也会不值钱——北边的江山去了一半,南边也不稳,幸而咱们还有皇兄早年看中的几位虎将撑着,否则……齐王还是王齐,倒是也说不定了。” “皇兄,咱们势太弱了,我每每想到便觉得如鲠在喉。” 十六岁的安王爷一想到昨日的乞丐就难受,愤愤的站起来,“即便是乞丐偷钱,也有律法在前——” 说到此处,竟有些说不下去了。 无奈至极。 皇帝闻言,默了半响,这才宽慰道,“如今朝局,此乃百年之祸,不是你我之过,观南,你不用自责。” 又道:“如今世道不稳,你更该稳住才行。这才哪跟哪,你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但又有些疑惑,“仅仅是王家家仆杀人,你总该有法子治他们,你他日碰见此事不会朝我抱怨……怎么今日像是有些气急败坏的?” 齐观南就想到了那个梦。 其实说到底,他对梦半信半疑,但一会儿又十足的信,一会儿又十足的怀疑,但无论如何,一想到他的胸口插着一把刀,他就辗转难眠。 他想,若是此事成真,那王家第一个便是杀他的疑犯。他都死了,皇兄,怀瑾,还有护着他们的将军,护卫,甚至整个大黎还在吗? 有些事情是不能深思的,一旦深思便真要去信神佛了,以求将来大黎稳住,皇兄安康。 齐观南想到这里又升起些戾气。他是个极为温和的人,即便生出些戾气,人也是谪仙般的模样,像是一番气白生了。 只步子踩得更缓更重了些,噔噔噔,噔噔噔,像极了小太子发脾气的模样。 皇帝就好笑的看着他,然后问,“观南,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齐观南选择隐瞒。 皇兄的身子不好,要是他说出接二连三梦见此事,梦境还跟折家的小姑娘有点关联,他便要担心了。 担心他的将来,担心王家,甚至担心……折家。 折家是皇兄的一条臂膀,此时出不得任何差错。 他如今也不是小儿,有些事情是可以自己做主自己查的。他便摇了摇头,“可能是一年又一年,每一年都是如此,我有些着急了。” 皇帝很明白他的感受,他说,“不要急,要稳,咱们能做的就是等,等一个机会。观南,我要是等不到了,你——” 齐观南就扭过头不愿意听。 皇帝无奈的笑,“你瞧瞧你,在外面好歹是个办事的王爷了,可在朕面前还跟个孩子一样。” 齐观南出了光世殿,小太子一直等在外面,瞧见他出来终于松了一口气,哒哒哒跑过来道:“皇叔,你再不出来,我就真的生不出气了。” 就那么一点气,还要人家等到现在再生出来,真烦人。 齐观南本是有些心浮意躁的,听见这话也不由得笑出了声,“怀瑾,你还真是……” 什么还不知道想。 就跟他幼时一样,有皇兄顶着,他也能什么都不想。可皇兄的病一年比一年重,怀瑾又没长大,他便必须要什么都想,什么都多想。 齐观南又觉得气有些闷。小太子一点也没察觉,还拉着皇叔的手道:“咱们去找阿萝吧,我误会她了,总要跟她说一声的。” 又把皇帝知晓送莲春的事情说了一遍,道:“父皇说,送莲春确实很珍贵,也很难种。” 齐观南诧异,倒是没多想,皇兄喜欢花,皇宫里面就养了不少的花,尤其以兰花和牡丹居多,知晓有送莲春这般稀奇的花也是应当的。 他便带着小太子去了折家。 折思之正好下值,刚想把孩子们拢在一个屋子里踢毽子,以便享受天伦之乐,结果仆从又说安王带着太子来了。 折思之:“……呵呵。” 幸好还没叫孩子来。 他一个人迎出去,还没说话呢,就听见太子问,“阿萝呢?” 折思之只好行礼后道:“在她的院子里,听闻在种花。” 小太子:“我去见见她。” 然后想了想,拉着皇叔的手,“皇叔也去。” 他给阿萝道歉也要当着皇叔的面道歉,否则不是白道歉了吗? 哼哼,他可是很有心机的。 折思之点头应是。阿萝才六岁,还没有到男女大妨的时候,且如今这个世道一乱,倒是将女子的束缚放开了些,没有前朝那般的拘着。 他便带着两人去阿萝的小院子。院名还是他亲自写的,虽然字不好,歪歪扭扭的,但也是拳拳父心,叫做鹤草斋。 他有模有样的跟安王和太子解释,“写了三天呢,这是写得最好的一张,便用来做牌匾了。” 太子嘿了一声,嘀咕道,“见了你的字,父皇就不会说我的字丑了。” 折思之:“……” 他当做没听见。 三人进去的时候,折皦玉正在用水泡紫藤萝花的种子。这个她最是熟悉了。上辈子她日日种花,很是熟悉这些小小的种子。 不过她上辈子都是从已经长大的紫藤萝根茎上切一段种下,还没有种过紫藤萝的种子。 紫藤萝花很好种。在蜀州,大多数人家的庭院里都会种一些,所以很是常见。但安平和曲陵好像都没有。 她就准备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种些。墙边要种满,到时候就能有一面花墙。还要请阿娘给她找个人做个花棚架子,架子下面也种些。等到种子发芽,种到土里去长大的时候,便要依着这些花架子长的。 她做这些很稳当,让春草给她找来一个盆,准备先试试这些种子的好坏。正蹲着选种,便见殿下清风明月一般走在最前面进了院子。 他笑着喊了一句,“阿萝,在做什么?” 折皦玉本是蹲着在选种,蹲得久了,头本就有些晕,听得此话,有一瞬间没有回过神来,还以为是若干年前。 彼时殿下从外头回来的时候总会笑着问她一句。 “阿萝,在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人,让她一时之间没有转过脑子来,闻言情不自禁的站起来,含着笑飞快的跑到了他跟前,一如往昔,用手比划了一句。 ——种花呢,殿下。 ——我在为你种花。 8. 降神 齐观南想,他一共见了阿萝三次,她就已经在他的面前用了两次哑语。 一次是初见时,她从小舟而下,应只是匆匆看了他一眼,便已然顶着一片荷叶飞奔而至他的身边,用哑语比划出了她的名字。 第二次便是现在。她也是懵懵懂懂之中,一见了他便飞奔而至左右,眼神清澈又坚定的用她的手在比划着什么——好像他会看得懂一般。 但他依旧看不懂。非但看不懂,还被她头上的紫藤萝簪子而晃了神。 梦里染了些鲜血的紫藤萝簪子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他紧紧盯着阿萝头上的簪子看,细细分辨之下,能瞧得出两只簪子的样式不同,梦里的大一些,阿萝戴在头上的小一些,梦境里的簪子用料好一些,紫藤萝流苏穗长一些,阿萝头上的簪子品相差得多,流苏穗也短得许多。 相似,又不相似,却让他深吸一口气,有一股荒诞的念头在脑海里卷起千层浪,波涛之间,耳边翁鸣,但他的内心却犹如落下了石头一般,静静的承认了一个事实。 不用挣扎了,梦境可能是真的。 真的跟眼前这个小姑娘有关系。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抬头看了看天。 举头三尺有神明,这是哪位神明做的法。 此时此刻,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该感激还是惶恐了。 倒是站在他身边的折思之见安王爷朝着天盯了许久稍有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他犹豫起来,不知道要不要打断这位天潢贵胄的冥思。他便又去看太子殿下,想从他这里问出点什么,结果却见小太子也跟着抬起了头看天。 然后,自家的小闺女也抬起了头。 折思之:“……” 这个头不抬是不行了。于是,他也抬起了头。 但实在是看不出来。他是个武人,也没读过几句书,委实是不能体会这份深意,但他胜在有张嘴,于是直接问,“王爷,天上有什么吗?” 小太子闻言立马跳出来出言指责,“皇叔自有深意,我们只要跟着参悟就行了。” 折皦玉这回颇为认同小太子的话,连连点头。殿下上辈子也是这般,有时候说着话说着话就开始这般出神,有时候是盯着花看,有时候是盯着鱼塘里面的鱼看,如今盯着天看,属实是稀疏平常,不用稀奇。 小太子就又看折皦玉顺眼多了——没错,就该这般跟随皇叔的脚步!皇叔是最厉害的! 他决定以后不升折将军的官了,给阿萝封个女官做做。 折思之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看天,再看看地,最后羞愧道:“哎,陛下常让我多看书,如今看来是对的。” 齐观南:“……“ 他便觉得自己方才那一片惆怅之心随着三人这番话于波涛之间流逝了。 他摆摆手,只低下头去看依旧在盯着他的阿萝。他压下那份疑虑不安,而后定了定神,这才温和的看着她问,“阿萝,我看不懂你刚刚的哑语,还是直接说与我罢。” 折皦玉方才就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做了手势。她见殿下不说话,还以为他不在意呢。谁知道还要特地问一句。 于是心里弯弯绕绕起来,既不敢胡说八道——怕殿下以后万一看得懂哑语了知晓她说谎,又不敢直接说,因为她方才的话放在这辈子,便是说不通的。 她想了想,尽可能的圆谎,道:“殿下,我是说——我在种花。” “我在种你给的紫藤萝花。” 齐观南就看了眼泡在盆里的花种子,笑着道:“你知道种?” 折皦玉有问必答:“知道的,我种过不少花。” 齐观南:“跟人学的?” 折皦玉摇头:“不是,是看书学的。” 折思之趁机插话,掩饰不住的骄傲,“是,阿萝聪慧得很,三岁就认识许多字了。于养花上也如有神助,养什么活什么,实在是厉害。” 而后想了想,还是解释道:“王爷,这丫头您也看出来了,有个不喜欢说话的坏毛病,估摸着为了不说话,自己偷偷摸摸的学了些哑语。” 说着说着还嘚瑟了起来,问闺女,“是不是阿萝,哑语是不是你看书学的?” 折皦玉心虚的点了点头。阿爹如此解释,倒是让她免了借口。 但她确实是看书学的。是殿下买的书。 毕竟,整个蜀王府里只有她一个小哑巴。在殿下给她买书之前,她手比划的动作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只有简单的几个词,还只有熟悉的人看得懂。 但小哑巴嘛,总是没人理会的,熟悉的人也没几个。碰见看不懂她手势的人她就不敢比划了,因为他们看不懂就会很暴躁,对着她大喊大骂,骂她是没人要的小杂种,骂她什么都做不了,简直是个小废物。 她有时候就在想,其实做了小哑巴,再做个小聋子也不错。只要低着头,便眼不见为净,耳不闻为静。 但这种念头只持续到她六岁。殿下给她买了书。殿下也跟着她一块学书上的手势。 殿下都学了,都看得懂她比划的东西了,那些曾经骂她是小废物小杂种的人瞬间变了脸,恨不得马上学会了手势跟她说话。 她当时高兴了好一会,觉得自己终于知晓了什么是狐假虎威。 那种滋味也挺好的,至少后来没人敢骂她了。 所以说,她心里很是感谢殿下的。 尤其是跟殿下重逢这几日,她一点点回忆起之前的事情,便更加良心难安,总觉得对她这般好的殿下,自己应当要为他做些什么。 她便小小的扯了扯殿下垂下来的衣袖,小声问:“殿下,除了我要送你的送莲春,你还想要什么花啊?我可以种出来送给你。” 她想对他好。 齐观南就盯着她的簪子笑了,“紫藤萝吧?” 折皦玉就松了一口气,带着三个人去看自己泡的种子,“紫藤萝很好种,春日里种下,夏日里就能长出来了。” 她认认真真许诺,“头年花期不好,等明年后年它们爬满了院子里,我用它的根茎给殿下做紫香,可以用来降神。” 齐观南倒是知晓降神。他家皇兄也爱花,跟他说过不少的东西。比如说花有花神,便可以用花做成香来请神降临,祈求家宅平安。 他听到这里,再想想这几次见到阿萝的模样,倒是可以大概能猜测她心思单纯,心眼不多,且对自己的心是好的。 如此,他其实能松下一口气——证明他能把这个小姑娘利用起来。 只要利用得好,也许插在胸口的刀便能插进别人的胸膛里。 只是,他现在要弄明白的是阿萝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她对他的亲近,熟悉,又是怎么回事。 因有利用之心,就有了探究之情,他跟着她一块选起了种子。 小太子觉得好玩,也捞起袖子选种。折思之本是想帮忙的,但他确实有些帮倒忙,便退到一边去坐着。 齐观南一边挑种子,一边偶尔跟折皦玉说话。 “你头上的簪子也是紫藤萝的,可见你很喜爱这种花。” 折皦玉就摸了摸头上的簪花,浸泡在水里的手抬起时还沾染了些水珠在穗子上,显得整根簪子也如同真的一般起来。 她道:“是,我很喜欢。” 想了想,还有些显宝一般道:“殿下,这簪子是我自己做的。我还会做些发冠,你要不要?” 若是能用这些小玩意还一些殿下对她的好,实在是划算了。 齐观南应下了。他说,“等你有空的时候给我做吧。” 折皦玉乐滋滋的应下了。觉得自己良心可以安稳几个月。 等殿下要带着小太子走时,她还送了他们出门。 颠颠儿的,快活得很。 齐观南就想,她如此单纯,也幸而被自己利用。若是换个人来,怕是要粉身碎骨了。 等回到王府,他请了会说哑语的人来,把阿萝今日的手势按着记忆大概比划了一遍,低沉着声音问,“这是什么意思?” 他脸上没有笑意,会哑语的人就胆战心惊,生怕自己说错了,好在这手势简单得很,立马道:“小人看明白了。” “这是说——” “——种花呢,殿下。” “——我在为你种花。” 齐观南闻言,眸子里露出些诧异。他记得很清楚,阿萝不是这样说的。 他问,“你确定没说错?” 那人跪在地上头都磕破了,“王爷,小人不敢说谎啊,句句属实!” 齐观南默了半响,突然笑了笑。 好嘛,也不是一个特别单纯的小姑娘,还是会说谎的。 他摆摆手让人下去,而后坐在窗前沉思。 他想,事情到现在,已然明朗起来。若是梦境是灯谜,那阿萝就是谜底,若梦境是一把锁,那阿萝就是钥匙。 所以,当他晚上梦见了一幕新梦境,当他在梦里没有再插着一把刀,而是活生生一个人,穿着蜀州那边样式的衣裳,抱着一只猫站在游廊之下时,他没有再惶恐和不安,而是立马想到了阿萝。 那只梦境里的猫也好找。他第二日醒来,便去宫里抱走了小太子的一只黄色幼崽猫。 他把哭哭啼啼的小太子和猫带到阿萝的面前,笑着道:“阿萝,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而后,他就听见阿萝带着些惊喜的声音道:“叫……就叫菖蒲吧。” 齐观南定睛凝神,而后点了点头,“好,就叫菖蒲了。” ——梦里,他确实听见自己叫了那只苍老的猫一句:菖蒲。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9. 袖子 曲陵有九个岭,岭岭相连,易守难攻。折思之身为皇帝一手提拔的心腹,官称便是九岭提督,位同一品侯,可见皇帝对他的重视。 ——至于为什么是位同而不是直接被封一品侯,则是皇帝一直觉得自己要死了,想把这般封侯拜相的恩典留给太子。 但皇帝是个好皇帝,虽然压了侯爵之位,却给足了里子,折思之平日里的厚赏是独一份,分得的府院也是按照公侯之家的礼制给的,占地极广。 于是,当冯氏领着齐观南和小太子从后院往前院去的时候,便恨不得脚底生风,结束这见不到底的游廊之路。 不知怎么的,安王爷虽然脾气温和,但她总觉得怵得慌。 好在他对阿萝实在是喜爱,前日送了紫藤萝种子,今日又送了猫来。 否则,她也不敢让阿萝与他这般亲近。她想到这里,不由得往后面一看,只见阿萝正抱着猫哒哒的走在安王旁边,一会抬头看看安王,一会低头看看猫,十分欢喜的模样。 好吧,这丫头比她有出息。 冯氏又转身继续带路。 如今还是上午,未到午时,丈夫带着冠玉寰玉在郊外练兵,并未着家,安王一来,自然得她招待——折老夫人本来要撸起袖子来伺候的,被冯氏以失仪会影响丈夫官途给恐吓回去了。 老夫人只好抱着折琬玉待在屋子里不出门。 所以此刻,她要顾着的只有阿萝一个人不出错就好了。 如今阿萝在安王面前得脸,她便也不用绷着神了。 折皦玉倒是不知道她的想法,她此时正抱着菖蒲快活的走在殿下的左边,享受着他乡遇故猫的欢喜。 右边则被眼眶红红的太子占了。 小太子走一会就看一眼猫,心中不舍又难过,这般走了一个游廊,他变本加厉,都要盯着泫泫欲泣了,倒是让折皦玉退了些欢喜,良心开始不安。 她抱着猫,犹豫良久,这才小小的抬头看了一眼殿下,然后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 齐观南一直留有余光看着他,一被拉扯,便停下了脚步,低头温和看她,“怎么了?” 折皦玉小声道:“太子殿下伤心得很,要不,还是把猫还给他吧?” 小太子闻言欣喜点头,“是啊是啊,我也喜欢这只猫的。” 齐观南却笑着对阿萝道:“怀瑾有很多猫,说过送我一只的。我选中了这只,他也答应了。” “如今我送与你,是我的意愿,他不能反悔。” 小太子的眸光就暗淡下去:他只舍得送皇叔,但不舍得送阿萝啊。 他与阿萝,短短相识才几日,根本没有这么好的感情。 但皇叔却对阿萝这般好! 哼!都快比过他了! 他委屈的又要哭了。齐观南就拍拍他的脑袋,“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不过是只允诺出去的猫罢了,哪里能为了这个掉金豆子。” 小太子还是想做大丈夫的,只能不情不愿的点了头。 折皦玉见状,便很听殿下的话,又把手上的猫缩回了怀里抱着,跟小太子郑重保证道:“太子殿下,你放心,我会好好对它的。” 她上辈子跟菖蒲一起待了快十年,也是有感情的,自然会对它好。方才殿下送猫来的时候,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故猫重逢,总是欢喜的。太子点了头给她,她就好好养。 刚要抱着继续往前面走,却听殿下问,“你不喜欢菖蒲吗?舍得将它送出去?” 折皦玉道:“喜欢的,但也不是必须要养。” 她已经养了一辈子了,这一辈子养不养都一样。 她也不是那么的念旧。 齐观南的目光就闪了闪。 等一群人走到前院明堂里坐着,闲聊几句,冯氏看看日头,便起身告退去准备午膳。 齐观南点头,“劳烦夫人了。我在这里等折将军下值回来。左右怀瑾和阿萝能玩到一块去,我便在这里看着他们。” 冯氏笑着应是。 临走之前还把女儿招到身边小声道:“别被欺负了,机灵些。” 折皦玉重重点头。 阿娘对她真好。 冯氏这才离开。等她走了,小太子坐不住,觉得屋子里面闷,便拉着阿萝一块去廊下溜猫。 他细数自己对菖蒲的感情,从菖蒲的母亲怀它起自己对母猫的照料到菖蒲出生时自己对它的喜爱,皆细无巨细的一一倾诉给阿萝,好让她心生愧疚,让她知晓她赚了多大的便宜。 “这是我专门给皇叔选的,却被你捡了便宜!阿萝,你欠我和皇叔一人一个人情。” 一下子欠了两个人情的折皦玉顿时有些压力,迟疑道:“那……要不,我把菖蒲还是还给你吧?” 小太子顿时暴怒,“阿萝,你良心好坏啊!” 皇叔都给你了,竟然还想着退回去,真是不懂事。 他说得这般大声,折皦玉第一个念头就是反身去看高坐明堂的殿下,生怕他怪罪,熟练的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这才乖巧的继续蹲下抱猫,保证道:“那我下回不说不养的话了。” 小太子就觉得自己一团气打在了棉花上,又开始生闷气了。 齐观南耳朵灵,早听见了两人的谈话,心里的疑云更甚。 他坐在椅子上,端端正正,手指头无意识的敲打案桌,一点一点将事情理顺。 如今,他的箱笼里已经锁了两幅画了。一副是胸口插刀图,一副是游廊之下抱猫图。 他昨日细细想过,这两个梦境应当是逆着时间去的。第一次梦见的是消逝之日,第二次梦见的,是在消逝日之前,不然,死了之后如何还能抱着猫呢?必然是在之前的。 然后便开始期待第三个梦境的到来。他想,若是梦境时间往前面逆着去,那说不得能知晓他为什么会胸口插一把刀,凶手又是谁。 这让他有些兴奋。鬼神之说他从来不信,但如今真临到他得了神明恩典,却让他不得不信了,他决定明日就去寺庙里面烧些香。 至于阿萝——齐观南还不确定她到底跟自己有什么因果。 他把两人相遇相处的几日细细推过一遍,想过两种缘由。一是她可能也梦见过梦里的自己,做过这般那般的梦,只是年岁太小了,自己估摸着也不懂,对他有些熟悉的依赖,有些话脱口而出,有些事情做得自然——他倒是不曾怀疑阿萝壳子里住着个“大人”,齐观南自小在皇宫长大,见过的人多了,也有些识人的能力——阿萝的眼神太清澈了,还带着些笨笨的呆,实在像个孩子。 所以他还怀疑另外一种碰巧的可能性。如同怀瑾今日得知他要把猫崽子送给阿萝后,在他面前进的谗言一般,阿萝可能是欢喜他这张脸。 怀瑾的原话是:“阿萝定然如同其他的小女娘一般,瞧了皇叔好模样便想赖着皇叔,即便以后不给皇叔做媳妇,多看看皇叔的脸也好啊!” 这话恶意得很,又实在恶毒,所以被他揍了一顿,这才出宫路上哭得那么惨。 但是怀瑾的话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小姑娘才六七岁,正是知道美丑的时候,觉得他皮相美,便跟他多有亲近,依赖,用她在书上看过的“殿下”,最珍贵的“送莲春”,最喜欢的“紫藤萝”来表示对他的喜爱,也是情有可原的。 至于菖蒲,可能是她觉得这个名字好。 他想,若是这种缘由,那可能正好以后皇兄给他封地是蜀州,他又因为某种原因,带着她取名的菖蒲走了。 以至于后来才会抱着一只叫菖蒲的老猫。 当然,可能还有其他的因果,齐观南却不愿意一个一个的去想了。因为他能预感到,自己很快就能梦见这些需要他去揣测的事情。揣测得越多,反而越耽误他如今的思虑。 而如今唯一需要他做的,便是将阿萝“控制”起来。 这还是很容易的。这小丫头对他并不设防。 ——这让他很高兴。 因为她对他的这种亲近态度,让他冥冥之中梦境出现觉得是件好事。 他站起来,走到门边轻声开口,喊了一句:“阿萝。”,小姑娘就抱着猫来了。 “殿下?” 她仰着头看他,“要我做什么吗?” 齐观南:“我坐得有些闷了,你陪我出去走走?” 折皦玉自然是愿意的。 小太子巴巴的过来跟着一块走。 齐观南先是摸摸他的头,给了他一颗甜枣吃,然后把袖子垂下去,笑着道:“阿萝,要拉着我的袖子走吗?” 折皦玉呆呆的抬头,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但殿下又说了一遍。 他说,“你腿短,刚才又走了那么长的路,我怕你继续走会摔着。拉着我的衣裳总会好些。” 而后不等她说话,继续道:“阿萝,要不要拉着我呢?” 折皦玉愣了好久,然后慢慢的,缓缓的,伸出手握住了殿下的宽大袖子的一角。 她想,老天对她格外的好。上辈子想做没做的事情,这辈子都做了。 她紧紧拽着殿下的袖子,觉得殿下对她可真好。 齐观南低头看她满脸感动,心道这姑娘可真好骗。 他忍不住弯了弯眉眼——明日让人送些衣裳料子珍宝首饰过来给她再感动感动。 清风徐来。他弯腰接过她手上的菖蒲自己抱着,提步往前,步子迈得小,折皦玉不用抱着猫了,一身轻轻,拽着殿下的袖子很能跟得上,心满意足的开始承诺以后给殿下做件宽大的袖子衣裳穿。 齐观南低头朝着她笑了笑,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唯独小太子生着闷气站在原地又等了等,瞧见两人都没有等自己的意思,这才又踩着重重的步子,继续生着闷气跟上去。 ——这一日,只有他受伤害了。 10. 皇太后(捉虫) 折老夫人住的寿安堂里,常年伺候她的仆妇跪在地上小声回话,“二姑娘正跟着安王爷在小花园里闲步呢,太子殿下就在一边,瞧着其乐融融的。” 然后顿了顿道:“安王爷还送了二姑娘一只猫。” 折老夫人就咬碎了牙龈,“这是多大的造化!送花种子送猫的,这心思还不明显吗!” 仆妇不明所以,“老夫人,老奴愚钝,听不懂您的意思。” 折老夫人便恨恨道:“蠢货!我家四儿如今正受重用,位同一品君侯 ,深得陛下器重,如此盛恩,咱们家的女儿便是太子妃也是做得的。” 她急得团团转,“我如今就怕安王爷带着太子三番五次的来家里是为了给太子选妃!” 一想到这里她就气得掉眼泪,“若是给太子挑选太子妃,家里便有三个女儿可选。但寰玉那野丫头跟头蛮牛一般,整日里打打杀杀,哪里有一点东宫储妃的贤良淑德?肯定是选不上的。再者说,她的年岁还比太子殿下大不少呢。” 又道:“接下来按照序齿,便是皦玉——天爷!那就是个闷葫芦,哑巴一样,人也不机灵,见了人就知道抿唇笑,跟个呆瓜一般,哪里能担当起储妃的大任?” “可冯氏却偏心她一个,拼了命的让她去讨好安王和太子,不断地在他们面前露脸!时日久了,太子自然就只记得皦玉。” “可难道家里只剩下皦玉一个人了?还有琬玉呢!” 她抱着小孙女哭得不行,“你那狠心的娘哦,自你生出来就没怎么养你,便也不疼你,有了这般的好事,还一味的阻着你,我看啊,今日她不让我出去见安王爷,就是怕我带着你抢了另外一个风头。” 如此一般思量,这般想那般想,折老夫人一颗心备受煎熬,最终还是气不过,想要给小孙女争取争取,于是视死如归站起来——准备去跟安王和太子吃顿午膳。 她是长辈,她要是想过去,便是畅通无阻的。何况冯氏刚回来,根本没有笼归住院子里的人,她们也不敢为了冯氏得罪常年掌权的老夫人,于是当折老夫人抱着折琬玉到了明堂,一味的朝着安王和太子谄媚笑时,冯氏才在大厨房里知道此事。 但人都来了,还能赶走么?自然是不能的。她忍下这口气,赶过去笑着跟安王道:“早间母亲还头痛有些不舒服,如今看应当是好了些,便马上来给太子殿下和王爷请安了。” 齐观南笑了笑,“老人家的年岁大了,病情确实容易反复。” 而后温和的道:“既然老夫人来了,便也一块用膳吧。” 折老夫人就坐了下来。 因有安王和太子在,她可坐不了主位,但她辈分高,能坐在安王的下首。冯氏是儿媳,只能坐在她的下首。 倒是折皦玉,之前就顺势被齐观南拉着坐在了他和小太子的中间,一直坐在靠近上首的边侧,也就是折老夫人对面。 折老夫人一瞧,心里更加确定这是给折皦玉和太子接触的机会,心里大骂冯氏着实偏心眼,然后心里伤心不已:自家儿子是个耙耳朵,成婚之后就被冯氏管得死死的,如此情形,将来这个家里哪里还有琬玉的容身之所? 她没忍住,偷偷的瞪了折皦玉一眼。 折皦玉上辈子因是个小哑巴,对这种目光极为敏感,正吃着红烧肉呢,不经意间被瞪,还没反应过来是被谁瞪,便情不自禁的就往殿下的身边靠了靠。 小小的一个人,瘦得很,稍稍往齐观南身边贴近一点,便能掩藏在他高大的身躯之下。 她缩了缩身子,做出一副害怕的模样——这是她上辈子最拿手的好戏!只要她这般装作害怕,殿下便会为她做主的。 常言道,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她哭不出声音,又不喜欢掉眼泪,便只能从其他的地方下手了。 比如说像现在这般装害怕。 殿下总是怜惜弱小的,她就很弱小,往往这个时候,殿下还会给她一些奖赏。 果然,殿下夹菜的手便顿了顿,而后往她的碗里亲自夹了几块肉。 折皦玉便欢快的继续埋头吃肉。 这般一番官司,冯氏都看在眼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觉得阿萝确实得了安王的亲眼。 阿萝的右边还坐着生闷气的小太子。但小太子这个人很分得清内敌外敌,此时也不恼她抢走皇叔了,只瞧了上首的折老夫人一眼,小声问她,“阿萝,你祖母是不是不喜欢你啊?” 折皦玉犹豫了一瞬,倒是没有说祖母的坏话,而是道:“不是不喜欢,应该是不熟悉,我才来曲陵嘛。” 小太子就同情的看了她一眼,而后揭破了真相:“她就是不喜欢你。” 他心里有很多话说。等吃完了午膳,专门拉着阿萝去假山后教导,“阿萝,咱们两个好,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 折皦玉有些迟疑,“既然是秘密,还是别说了吧?” 小太子顿时急起来,“你还不想听!是关于皇叔的!” 折皦玉就乖巧的点头,“那我就听听。” 小太子很是满意。他小声道:“我皇祖母……她也不喜欢皇叔。” 然后顿了顿,道:“皇叔的外祖母也不喜欢他。” 折皦玉一点也不知晓这些!她认真问,“为什么呢?殿下那么好。” 小太子终于明白皇叔为什么喜欢阿萝了,他也好喜欢阿萝啊。只要你觉得皇叔最好,那我们就是最好的朋友! 他有些话憋在心里好久了,很愿意跟阿萝说,道:“我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 事关殿下,折皦玉肯定不会说的。她道:“我要是说出去,就叫我……就叫我……” 声音越来越低,气势越来越弱,一时之间,有些对自己下不去手说狠话。 她是个活了两辈子的人,还是很信神明的。 好在小太子急着分享秘密,一点也没在意,道:“我相信你啦。” 两人全神贯注蹲在假山之后说“大事”,倒是没注意假山另外一侧,齐观南已经静静的站在了那里。 小太子迫不及待:“皇叔出生没多久,皇祖父就死了,他的母妃也去世了。然后父皇继位,但是……” 但是接二连三,他的皇兄们竟一个个去世了。 “皇祖母不知道听信了谁的妖言,一口断定这是皇叔命里面带着天煞孤星,将来还要克皇兄,克我——她还要杀了皇兄呢。“ 小太子说的这件事,倒也不是什么秘密,当年皇太后亲自提着一把刀杀到安王住的麒麟殿,要不是皇帝去的快,今日就没有安王这个人了。 但折皦玉不知道这事。她听得深呼吸几口气,眼睛都红了,“那,那后来呢?” 小太子虽然人小,但身处皇宫,见过不少人心,此时见她这呜呜呜的眼睛,便很是满意她的真心。 他惆怅的道:“后来,皇祖母让皇叔当着父皇的面发誓,即便是他死,也不能让我死。” 折皦玉呆呆的看了他一眼,情急之下,倒是说了一句大不韪的话,“那万一呢?” 小太子明白她的意思,忧愁的道:“她要皇叔自戕。” 折皦玉的心都揪成了一团:“殿下答应了吗?” 小太子心里不好受:“答应了。再后来,父皇就不让皇叔去皇祖母面前请安了,也不让皇祖母再出去跟那些妖言惑众的人说话。” 折皦玉愤愤不平,“那些人真该死!” 小太子也是这般觉得的,他说,“父皇让我对皇叔好些,皇叔受了不少委屈的。” 折皦玉就想起了从前。她之前一直不去想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记忆,但是要想的时候,就发现那些记忆十分清晰。 她记得好多事情的,只是这些事情零零散散,她从不去深思。如今细细想来,殿下带着她每年九月九给他的皇兄陛下祭酒,那肯定是去世了的。 他去世了,那继承皇位的是谁呢? 定然是小太子殿下。 她虽然没有出过蜀王府,但是也曾听其他的奴仆们说过,蜀王殿下管着整个蜀州府呢。 蜀州又临南境,那殿下算不算守着边疆? 她想起殿下时不时就要出去十天半月的事——直到这时候,她才开始想,殿下出去做什么了呢? 她懊恼的拍了拍脑袋:她之前为什么不曾关心过这些事情! 她只能现在动脑子了,她想,她在蜀州十三年都没有受过战乱之苦,没听说过南蛮子打进蜀州府来了,定然是殿下在护着蜀州。 便越想越感动,越想越心酸,她对小太子道:“你也要对殿下好些啊。” ——殿下为了你,守了十三年的边境。 ——也不知道我死后,他还守了多少年。 11. 牡丹 折皦玉送齐观南走的时候眼里都带着心疼。她想,原来殿下之前这么惨! 她一点也不知道。她就偷偷的把自己藏在荷包里的松子都给了殿下吃。 阿姐不准她吃那么多松子,她悄悄藏了些,这下子都给殿下了,一颗也没有剩。 等殿下走了之后,她抱着菖蒲发呆,很努力的回想从前,想从往日的记忆里探查出殿下的一些事情,却还是发现自己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殿下十几年来都不曾说从前,她也没问过。没问过他从前是什么样子的,没问过他后来在外面做什么,更没问过他将来要做什么。 她是个奴婢嘛,她从未想过这些,她只要种好花就行了。即便是临死之前殿下说爱慕于她,她重活之后也没认认真真想过为什么,重逢之后更没想过殿下还会不会欢喜她。 她为什么不想呢? 折皦玉自己也不懂。 但她此时此刻摸了摸良心,嗯,还是痛的。她该多关心关心殿下的。 殿下对她多好啊。说句良心话,殿下也没有将她真的当个奴婢看。 ——谁教奴婢读书写字呢? 折皦玉叹息。她六岁那年到殿下身边的时候,便被殿下教着拿笔了。虽然当时她是极为惶恐的在读书——生怕读不好看不懂花谱被赶出去,但后来她也尝到了读书带来的好处。 她的良心又痛了。 折寰玉回来的时候便看见妹妹呆呆的抱着一只猫出神。她大刀阔步的走进屋子里,将她呆呆嫩嫩的脸一捏,眉头一挑,“阿萝!又发呆!” 又问:“不种花改养猫了?” 折皦玉:“这是殿下送我的。” 折寰玉:“安王爷?怎么送你猫了?” 折皦玉摇头,“不知道——说是太子送与他的,他就送了我。” 哎,这件事情她也没想原因。殿下送,她就要了。 她抱着折寰玉蹭,“阿姐,我是不是很笨啊。” 折寰玉哈哈大笑,而后摸着她的头道:“你只是性子单纯些罢了,远远谈不上笨。” 而后安抚她,“估摸着是小太子强送的安王爷,安王爷一个大男人,不愿意养猫猫狗狗的,就顺势送了你。” 而后道:“你瞧着吧,就太子殿下的性子,定然还会送一只狗给殿下。” 折皦玉就捂着嘴巴笑起来,“是哦。但殿下不喜欢猫猫狗狗的。” 上辈子菖蒲就是她养的,殿下一点心都没操过。 折寰玉就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你又知道了?安王爷说的?” 折皦玉心虚道:“我猜的。” 折寰玉立马教训她,“阿萝,我与你说过多少次,做人做事,言行举止,都要有谱才行。” 折皦玉乖巧的不行,“阿姐,我知错了。” 折寰玉眉梢吊起,“你哪次都不诚心反省,就知道说好听的话!” 但也舍不得继续骂,只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回去换件衣裳,待会带你去祖母那里看琬玉。” 折皦玉点头,“好啊,我等阿姐。” 折寰玉一走,她就乖巧的抱着菖蒲对春草道:“阿娘说给我专门找个养猫的小丫头,到时候你去选一个吧?” 春草哎了一声,“是,奴婢一定选个中用的。” 话刚说完,折寰玉已经换好衣裳过来了。她们两个院子挨着的,近得很。但她还是每次都为阿姐换衣裳的速度惊讶。 她拉着阿姐的手往外走,“阿姐,你知道殿下的事情吗?” 折寰玉:“什么事?” 折皦玉:“什么事都可以吧——我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折寰玉笑起来,“就你这个什么都不关心的性子,你怎么可能知道嘛。” 她道:“安王爷……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听闻他出生后,先帝和他的母妃就陆续去世了,所以是陛下养大的,跟儿子一般养,如今你也瞧见了,陛下确实也对他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还没长大之前,谁能跟他比呢?” 所以安王爷对阿萝好,大家都很高兴,至少将来阿萝不用担心受欺负。 她说到这里道了一句。“陛下养安王,是照着温润宽和的儒雅君子去的,如今安王爷看着,也是这般的性子。” 只要他一直是这般的性子,那就还好……要是改了性子,有了贪念,那陛下的身子一败,但凡太子一出事,谁能在礼法上辖制住他? 她叹息,很为国之将来担忧。 折皦玉却没有想到这一层,她只是点头再点头,认可阿姐说的话,“是的,殿下是个真正的谦谦君子。” 如谪仙一般,永远高坐神坛,都不曾下凡过。 他好像还从没发过脾气。每回从外头往家来,皆是柔和的笑着看她。 太小的时候有些事情记不清了,但长大的事情细细想,还是记得起来的。 她就记得她去世的那一年,彼时她刚得了风寒,当时还不知道快死了,只以为是场小风寒,所以并不当回事,殿下让她躺着不准出门她还不太愿意,跟殿下比划着道,“送莲春好像要发芽了,殿下,我想去看看。” 殿下就坐在她的床前,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替她掖了掖被角,轻声道:“阿萝,那不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呢?她可是种了十多年。 殿下便要劝说她。其实殿下平日里不怎么说话,但说话的时候也挺唠叨,她正要想个法子走掉,萧公公就来了。 萧公公是殿下的贴身大太监,跟殿下的好性子不一样,他总是阴森森的,折皦玉很怕他。 于是就闭了嘴,乖乖躺在床上。 她记得萧公公说朝廷来了官,要殿下去接旨。 殿下对朝廷很尊重,立刻就起身过去。可那不知道官有多大的朝廷命官突然就大骂了起来,即便她躺在后院也听见了他的嗓音。 好像在吵架。 他骂了些什么,折皦玉没听清楚,只知道殿下再进来的时候,她小心翼翼问及此事时,殿下也没生气,只道:“他骂他的,我自清白,何必要生气呢。” 折皦玉就觉得殿下的脾气好好。她刚要继续求着殿下让她出门,萧公公又回来了。 她就缩了回去。 殿下便看着她笑了笑,而后问萧公公,“徐大人怎么样了?” 萧公公说,“老奴请他去看牡丹花了。” 殿下点头,“看看花好。” 折皦玉也是这般觉得的。花花草草多好看,总比骂人好。然后就为殿下不值当:那个什么大人都如此胆大妄为骂殿下了,殿下还不生气,真是个好脾性。 想到这里,折皦玉拉拉阿姐的手,“其实殿下养条狗也挺好的。” 要是有人欺负他,放狗出来就能咬。 折寰玉闻言就哈哈笑出声,“谁敢欺负他啊。” 折皦玉抿唇,小声说:“你不知道,他艰难得很呢。” …… 另一边,小太子一回去,就给了皇叔一条狗。他认认真真的道:“你不能给阿萝了。这是我送与皇叔的。” 齐观南点点头,“好。” 小太子还是不放心,“你保证!” 齐观南:“我保证。” 小太子想了想,继续为这份诺言做出圆补,“皇叔,你也不能给别人,不能给任何人。” 齐观南笑起来,“我知晓这是怀瑾的心意,我不会给任何人的。就连你父皇也不给。” 小太子这才满意。他说,“皇叔,你知道我的心意就好。” 全天下没有比他更懂更心痛皇叔了! 两人手拉手的去看皇帝,皇帝一瞧,倒是笑了。他跟齐观南道:“看着你们两,我好似看见了之前的你我。你小时候,我也是这般拉着你四处逛的。” 齐观南端起药喂皇帝,“我比皇兄靠谱,我没带着怀瑾去水里摸鱼,结果被螃蟹咬了。” 小太子一脸期待,“我好想下水啊。被咬也值得的。” 皇帝就哈哈大笑起来,但笑两声就要咳嗽两声,听得人揪心。 而后喝过药,突然嗅了嗅,道:“你身上怎么有松子的味道?” 齐观南低头,摸出袖子里被阿萝藏进去的荷包,掏开一看,果然是松子。 他不爱吃这些,鼻子也不太灵,倒是不知道是松子。 小太子见了,连忙大声道:“肯定是阿萝的。我就看她吃过。” 他撇嘴,“我对她也好,她都不给我吃呢。” 皇帝就笑起来,对齐观南道:“看来是个很喜欢你的小姑娘。” 齐观南嗯了一声。 确实很喜欢他。 他又坐了会,起身道:“皇兄,我先回去了。” 皇帝劝他:“天都晚了,就在宫里睡吧。” 齐观南摇头,“这不合规矩。” 皇帝就叹气,“母后……母后也很久没说过那种话了,你是朕的亲弟弟,在宫里面住一晚怎么了。” 齐观南:“其实太后娘娘说的也没错。按照礼制,我本就不能留宿宫中。” 他笑了笑,“皇兄,我就先回府了。” 小太子溜下床去,“皇叔,我送你!” 皇帝便目送他们离去,又是一阵叹息。 …… 入夜,齐观南看完折子,小太监过来给他宽衣睡觉,自然要摘掉他挂在腰间的荷包。 齐观南看见了,想了想,拿过荷包瞧了瞧,果然发现那上面绣着一朵紫藤萝。 看来小姑娘确实是很喜欢紫藤萝啊。 打开荷包,一股香气喷鼻而出,他手顿了顿,拿出一粒嚼了嚼,意外的发现还不错。 但晚间不易多食,他从不贪念这些,便又放了回去。 他如往常一般躺在床上,本是要睡的,但不知不觉又想起了今日怀瑾跟阿萝蹲在假山后说的话。 他们都觉得他很可怜。尤其是阿萝,送他出折府的时候,眼睛里的心疼都要溢出来了。 他就想,小姑娘实在是好骗,以后有空的时候,他也要教她一教,免得她长大之后还是被人骗,那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了。 乱七八糟的想了很多,又想到了如今的朝局,江山动乱,整个人便又煎熬了起来。 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又开始做梦了。 是一个新的梦境。 他梦见黑漆漆的屋子里,自己身边跟着一个完全不认识的老太监。 老太监说:“殿下,已经将人埋在牡丹花下做养料了。” 梦里的“他”脸色很平静,看不出什么心情,只端着一个秃秃的花盆看得认真,而后轻轻道了一句,“也好,来年的牡丹应当能开得不错。” 两家 安王府里,守夜的小太监急得团团转,从隔壁厢房叫醒了大太监王德贵,哭道:“王爷今日睡过了,小的不知道该不该唤醒他,一迟疑,便耽误了他往日起床的时辰。” 王德贵守了半个月的夜,好不容易轮换着睡一晚,谁知道出了这般的差错。他狠狠瞪了一眼小太监,再轻手轻脚的走到王爷的寝屋前,小声喊了一句:“王爷——” 该去上朝了。 但里头没有声息。王德贵等了等,觉得有些不对劲,便一点儿也不敢迟疑,连忙打开门进去,只见王爷还在床上躺着,分明是睡熟的。 王德贵松口气,却也犯了愁。 他家王爷自小虽然贪玩,但懂事之后就是个勤勉的性子,每日天不亮就醒了,雷打不动起来温书,练武,而后从京都到了曲陵,又小小年岁被陛下唤到朝堂上站着,便添了晨间去上朝的事情。 这些年寒冬酷暑,从来如此,不曾有过一日停歇。可今日不知是怎么了,竟然睡过了头。 他便站在那里犯难,不知是叫醒他还是任由他继续睡。 好在没等他纠结完,王爷已经睁开了眼睛。王德贵赶紧过去伺候他起床,道:“王爷,已经卯时末了。” 今日温书看折子已然来不及,但来得及上朝。 齐观南坐在床上恍惚了一瞬,这才沉着脸嗯了一句。王德贵瞧见了,倒是不害怕。王爷是个十足的好性子,从未对下人打骂,即便是在外头受了气,也不会迁怒府里的奴才,为人极为宽和——所以王爷今日睡过头又低沉沉的脸才稀奇得很。 可他不敢问。即便做主子的宽和,做奴才的也要谨守本分。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揣测应当是王爷昨晚梦见了什么不好的梦。 什么梦值得他这般呢?王德贵摇摇头,实在想不出来。 另一边,齐观南坐在摇摇晃晃的轿子里头疼得很,脑海里一直是昨晚的梦。 梦里的太监他不认识,这是小事,可以画出来去找,至于杀了谁需要埋起来,也不是那般的让他费神。 他虽然还未曾杀过人,但他将来定然是要上阵杀敌的,并不畏惧杀人,也不畏惧死人,更不畏惧自己会死。 他只是有些惶恐。惶恐自己不是在战场上堂堂正正的用长刀砍杀敌军,而是跟一个看起来就沾染了阴暗地狱里的太监一块杀人埋尸。 还埋在了牡丹花下。 所以……将来的他,十几年后的他,是那般的人吗? 非但胸口插着一把刀而亡,抱着一只老猫孤寂看景,还埋尸杀人? 杀的又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让他埋起来? 绝对不是一个普通人。 齐观南想到这里,情不自禁的看向了自己的手。手上的茧子一层又一层,绝不是为了这般去杀人。 他叹息一声,不知道将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他成为这般的人。 上朝的时候,他摒弃这些杂念,心无旁骛的站在第一个位置,听着朝堂上老生常谈那些如今根本解决不了的问题,又开始发愁。 等下了朝,皇兄又把他叫去光世殿,跟他道:“今日李相写了折子来见朕,说要将女儿嫁与你。” 齐观南摇了摇头,“不可,我已经在佛祖前发誓今生不娶了,此生之愿,不能违背。” 皇帝就气急败坏的用鸡毛掸子打了他一下,“你敢!母后当年说的话,我早告诉你不用听,你还偏跟我倔上了。” 想起此事他就后悔,更恨上了母后。当年,母后不仅提着一把刀逼着观南去死,还要他跪在祖宗排位和诸位神佛面前发誓此生不得娶妻生子。 这打的是什么主意,众人都知晓,她就是怕观南夺权。她还怕自己死了之后,怀瑾一个人势弱,观南做了摄政王,便要将怀瑾拉下马。 所以,她打的好算盘,想叫观南断子绝孙,没有妻族,这般才能宽慰宽慰她的疑心。 虽说后来他斥责了母后,也跟观南解释了,但这些年来,观南依旧记得此事,如今到了成婚的年岁,竟真的不愿再成婚了。 皇帝大为头疼又心痛,拉着他的手道:“你如今还听阿兄的话吗?” 齐观南点头,但笑着道:“皇兄,此事不急,等以后再说吧。” 皇帝叹息,却也不愿意逼他,只能宽慰:“观南,你还小呢,之前的事情看开点才好。” 如此一为弟弟焦虑,还没有到正午,皇帝就开始咳嗽,又咳出了血来。 一宫的人都乱了起来。齐观南本是要去折家找阿萝试探试探她会不会知晓梦里的太监是什么人,结果腿还没迈出宫门,又被找了回来,小太子哭唧唧抱着他,就连皇太后也匆匆赶了来。 齐观南坐在角落里,看着病榻上虚弱的皇兄,一颗心沉了又沉。 他当时就在想一个念头:也对,生于乱世,生于皇家,只要皇兄去世,他和怀瑾都弱小得很,那当世家与皇权相争时,当贼寇与江山相轧时,他变成那样也是必然的。 他想,若是如此,那也是值得的。 只要怀瑾坐稳了皇位,只要大黎江山永固,那样也算不得坏。 …… 折思之忙了一天回家,便听闻皇帝又吐了血。他当时就往宫里面跑,但太监说陛下睡了过去,他只好又回了府。 此时天都已经黑了。刚进门,管事的就站在门口迎他,焦灼的道:“将军,老夫人和夫人今日又吵了起来——” 折思之就想溜之大吉。 说起来,母亲对他恩重如山,妻子对他情深义重,他帮了母亲也不好,帮了妻子也不好,两不相帮更不好,于是只好一个个的去哄,这里哄那里哄,这才能相安无事多年,结果生了寰玉后,母亲就变得不可理喻起来,非说寰玉是克星,折思之这才动了狠念头辖制住老母亲,可依旧治根不治本。 他就愁啊,愁到今日还没有想出个办法来。 他叹口气,问管家,“今日又为了什么?” 管家小声道:“老夫人非要将二姑娘也养在寿安堂,夫人不愿意,便吵了起来。” 折思之就拧了眉,道:“你去跟夫人说,我先去母亲那边坐坐。” 然后就去了寿安堂见老母亲。 他去的时候,折老夫人正在一个人抹眼泪。她委实是伤心透顶了,眼睛哭得肿肿的,见了儿子来,第一句话就是:“你那个好媳妇!她竟然把琬玉直接抱走了!你是没瞧见,琬玉哭的那个伤心哦!” 折思之这些年跟自家老母亲打交道还是有些经验的,道:“可儿子听说,是您要抢阿萝啊。” 折老夫人一听,顿时也不哭了,大怒骂人,“你听她胡说八道,小贱人,两眼像只黧鸡似的盯着,我敢从她手底下抢人?” 折思之喝了一口茶,将杯子直接放下,只问,“阿娘,你就说,你有没有想养阿萝吧。” 折老夫人就低了头,手在衣裳上磨蹭,“我老人家了,多大的年岁,膝下寂寞,就想多养一个孩子怎么了?” 折思之就深吸一口气,“阿娘,你儿子我也不是傻子,要是太蠢,我能走到现在?你如今说这话,才是胡说八道,才是把我当傻子看。你想养阿萝,是想把她要过来之后管教着听你的话,以后想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折老夫人一听,眼皮子耷拉下去,眼见是躲不过去了,又理直气壮起来,“那你们也不要太偏心,寰玉和皦玉是你们的女儿,那琬玉呢?琬玉更可怜,自小就没跟阿娘在一块,只有我这个没用的老祖母疼。” 说到这里,又开始掉眼泪,“你们就只知道疼皦玉,可怜我琬玉啊,是什么也没有,将来可怎么办哦。” 一唱一和的,哭得折思之脑袋又疼起来,他无奈的问,“到底是哪里又让你有这种想法了?我们都是一视同仁的。” 折老夫人便立马道:“安王带着太子来,是不是想从咱们家的女儿里选个做太子妃?” 折思之眉眼一跳,“没有的事。” ——当然,不可否认,他其实也很期待。 能做太子妃的娘家人,那就证明折家又可以上一层楼了。折思之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所以安王对阿萝好,太子欢喜阿萝,他也是欢喜的。 只是这事情即便被人看出来了也不能承认,尤其是老母亲这般的人。 不然事情没成还坏了事,那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就冷了脸,吓唬老母亲,“哪里就有这种事情!国之储君,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能够得上?咱们能跟世家大族的女儿比?曲陵多少世族!” 折老夫人将信将疑,“可也不是没有可能吧?” 只要陛下愿意呢? 她虽然没有见识,但活了这么多年,好歹也能分辨些东西。比如陛下要是不愿意要个世族女,只想要新贵的女儿,那他们家就是有可能的。 只是这个念头还没有深思,便听儿子道:“阿娘,儿被陛下赏识已有十几年了,这十几年里,咱们家步步高升,你为什么总是龟缩在家里不愿意出门跟世家老夫人交际?” “那王家李家,跟咱们家住的可不远。” 只这一个问题,就将折老夫人问的满脸通红。这是她的丑事。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缘由,说到底就是世家瞧不起她,不愿意跟她打交道。 折思之就笑了,“世家瞧你不起,就是瞧我不起。阿娘也是懂大道理的人,怎么就不想想,咱们这般的家世跟人家可比吗?陛下在世家和咱们家之间,会选谁?” 老夫人被套进去了,不敢接话。折思之就叹气,“话又说回来,阿娘总说我们偏心寰玉和阿萝而忽视了琬玉,可阿娘摸摸自己的良心,都是你的孙女,你又做什么总是去磋磨寰玉和阿萝呢?” 他站起来,“阿娘下回可千万别这样了,阿萝性子敏感,本就不易近人,您要是吓着她,儿子也会生气的。” 折老夫人就气得要死,站起来就往他身上撞,“你个没良心的孽畜,撞死你得了!” 结果折思之不偏不倚,就给他撞,他一身硬骨头硬肉是在战场上练出来的,折老夫人没把他撞倒,反而把自己的头撞晕了,便痛哭出声,哭音绕梁三日不绝。 冯氏在另一个屋子里都听见了声音,闻言倒是没有痛快,只叹息道:“她必定还要出幺蛾子,我得想个办法治治她才是。” 为您提供大神 枝呦九 的《春日当思》最快更新 两家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家中 正屋里,冯氏和折寰玉一人一句围攻折思之,折皦玉抱着菖蒲坐在一边不敢说话,折冠玉则手里抱着折琬玉,顺便捂住了她的耳朵。 冯氏也不高声吵闹,也不哭哭啼啼,只道:“四儿,咱们自小相识,你我即便不是夫妻,也该是情同兄妹的,可托付子女,可交付后背,所以这些年,即便母亲多次责难,做出些磋磨我的事情,我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没有跟她计较。” 折思之连连点头,先表明立场:“我知道夫人的意思,我也知道今日不是夫人的错,都是母亲胡搅蛮缠。” 冯氏便道:“我回来了,母亲心里不喜,我也能理解,但还是那句话,大人之间可以争吵,别拿孩子出气。琬玉也是我肚子里面出来的,我是想要将她带在身边的,但母亲说舍不得,我便一日日的只去母亲那边看她,跟她待在一块,从没提及过让她回来。” 折思之再次郑重点头,“我知晓你的不容易,我会跟母亲再次说说的。” 冯氏却道:“再说有什么用?我看是没用的,这么多年了,我最是了解你和母亲,你们说了跟没说一样。” 折思之就讪讪闭嘴,冯氏冷笑,“如此,我就直说了吧,不若就请母亲把琬玉还给我,我带在身边,总不会让她跟寰玉和阿萝离心。不然由母亲看顾,怕是琬玉要被说教些其他的东西。” 想到这个她就恨,“若是她叫一家子骨头离心,咱们便分开过日子吧!” 这话就严重了,长辈还在,哪里有分开过的,但她正在怒头上,折思之也不敢说话,只好小声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折寰玉在父母说话的时候不插嘴,等两人这般一来一往之后,这才开口道:“阿爹,祖母的意思,咱们都清楚,这是不愿意阿萝得安王和太子的青眼才想出来的法子。” “她打着天大的主意呢,想叫琬玉去做太子妃。” 折思之就瞪她一眼,“你小声点。” 折寰玉笑着道:“祖母的主意,司马昭之心,我不说,以后自有别人说。” 折思之也担心这点,所以才吓唬老母亲的。折寰玉趁机道:“但是祖母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琬玉总被她看着,不允跟我们一块玩,天长地久的,总有一个亲疏。你瞧她,也是安安静静的,但并不黏我们,胆子也小。” 折思之一看,确实是这般。只见小女儿怯怯的躲在儿子怀里,根本不敢看他们。 阿萝虽然也小小一个,不粘人,胆子也不大,但是她看起来就机灵得多了,在安王和太子面前也不怯场。 折寰玉:“而且,琬玉也该认字了。祖母她……她不识字,是不是也没给琬玉开蒙?” 折思之:“还不大呢,我是准备给你们一块请女先生的,到时候一块教。” 折寰玉:“女先生要请,可日常里也要读书才是,祖母一味的宠爱,倒是并不教她这些。如今咱们到了曲陵,也算是有一席之地了,难道阿爹还要琬玉做个小家子气的女儿家么?” 折思之就瞪了她一眼,“小小年岁,倒是牙尖嘴利的,还看不起你祖母了。” 折寰玉一点也不怕,笑着道,“我很敬重祖母的,你看她往我嘴巴里塞香灰,我也并不曾怨恨她,只怕她有朝一日突然信了个和尚道士的话,说琬玉也克她,最后往琬玉嘴巴里塞香灰,那就难了。” 折思之被大女儿这么一噎,想来想去,还是有些害怕母亲突然发疯,最后道:“琬玉还是晚间睡在你祖母那里,但白日里跟着你和阿萝一块吧?” 冯氏一听,便点头道:“就这般吧,贸然将琬玉抱过来,她也害怕。” 她一开始就没想过能一下子把女儿要回来。 折思之就站起来,先去看阿萝:“今日没被吓着吧?” 折皦玉听了这么一场官司,早就感慨万千,原来家人之间也这么复杂,而后摇了摇头,“我也不是小孩子了,祖母吓不到我的。” 折思之哈哈大笑,捏了捏她的脸,而后又去儿子怀里抱走琬玉,准备抱她回老母亲那里睡觉,再说一说白日里让寰玉和阿萝带着琬玉的事情。 结果还没走呢,就见自己的裤腿被抓住了。他低头一看,小阿萝抱着她的猫拽着他,抬着头问,“阿爹,陛下今日是不是病了?” 折思之点头,“是,听闻吐血了。” 折皦玉:“很严重吗?” 折思之:“倒也不是很严重,实在是这些年来,陛下……经常这样。” 他肃穆道:“陛下万岁之寿,必然会无事的。” 折皦玉就知晓他在骗小孩。哎,可她已经不是孩子了,她知道好多事情的。 陛下要是熬不过去,就要在今年的九月九日重阳节去世了。 她好愁啊。 但她也没有办法。她重活一次,好似很多事情都改变了,但生死之后可以改变吗?她有时候还会想十六岁那年她还会不会因为风寒去世,她这般重活的人都无法保证,何况是其他的人。 折思之见她这般模样,倒是笑起来,“你放心吧,陛下肯定会没事的。” 然后看向妻子和大女儿:阿萝这是怎么了? 冯氏:“应该是怕安王和太子殿下伤心?” 折寰玉骄傲的挺直了腰背,“我教阿萝要思虑天下大事,陛下的事情,自然是天下事。” 折思之就笑起来,问阿萝,“是这样嘛?” 冯氏和折寰玉同时看过去,折皦玉被盯着看,十分有压力,最后还是道了一句,“是,阿姐说的对,是该要想天下事的。” 折思之闷笑一声,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才抱着折琬玉走了。 等到他走,折皦玉想了蛮久,这才又去问小阿姐,“如今北边是舅父大人掌兵,南边的蜀州是谁管啊?” 折寰玉很高兴她问这些,但听到蜀州还是撇了撇嘴巴:“徐钟明徐大人。” 折皦玉好奇,“他是谁?” 折寰玉:“是个会打仗的读书人,很是瞧不起咱们家阿爹。” 折皦玉一点印象也没有。折寰玉很有做先生的派头,道:“徐大人本就是蜀州当地的世族子,他读书好,打仗好,很受人追捧,但他什么都好,却嘴巴不好,曾经见了阿爹一次,就四处败坏阿爹的名声。” 折皦玉听得好奇,连忙问,“怎么败坏的?” 折寰玉:“咱们阿爹是贫家出身嘛,本身没有读过几年书,后来见了他,两人说兵法,阿爹觉得自己说得很好,结果徐钟明当场没有说什么,回到蜀州之后就开始作诗作赋来贬低阿爹是个没有学识的大老粗。” 她越说越气,“你是不知道,他跟人说,跟咱们阿爹说话,只需要说一句话便可以走人了,说他车不停轨,鸾不辍轭。但是拜访王顾知,便可以说上几万年,可谓扫榻相迎,恨不得留宿千年。” “还说王顾知的学问是汪洋大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咱们阿爹肚子里没有一点墨水,将他拧上一拧,只有汗臭,丝毫没有书香。” 折皦玉闻言大惊,“这不是拉着阿爹的脸给别人踩吗?” 折寰玉:“可不是!王顾知我也知晓,整日里去清谈,一点实在的事情也没有做。” 她想了想,道:“咱们来曲陵到时候,经过曲陵江,你可看见江中心的人在那里鬼哭狼嚎的?” 折皦玉点头,“看见了。” 殿下上辈子就说他们是蠹虫。 折寰玉撇嘴,“王顾知就是那样的人。” 折皦玉就道:“阿爹是上阵杀敌的将军,哪里就比不过他们了。” 折寰玉夸她,“我们阿萝很是知晓对错,这就很好。” 很明显,她对徐钟明只是讨厌,但是对王顾知就是厌恶了。 折皦玉受了一顿夸,被夸得飘飘然,等到回去睡觉的时候才记起还有好多事情没有问阿姐,比如说什么样的情况下,陛下才会让殿下去蜀州驻守边疆。 她就叹息一声——她真的好容易被转移话啊。只好眼巴巴的等到第二日才去问。但她昨晚上一直想着此事很晚才睡,第二日睡过了头,等她醒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杆了。 冯氏抱着折琬玉冲着她笑,“你阿姐哪里肯晚起一天,见你没醒,早早的就跟着你阿爹阿兄去郊外练兵去了。” 折皦玉很是佩服阿姐。然后想了想,主动把菖蒲给琬玉摸,“它很乖的。” 折琬玉就腼腆的朝着她笑。慢慢的将菖蒲抱在了怀里。 冯氏看着姐妹两个好很是欢喜,然后就听婆子进来说安王爷遣了太监来。 冯氏连忙去见人,而后回来跟折皦玉道:“安王爷说,陛下身子受损,太子伤心,便想接你哥哥姐姐和还有你进宫里说说话。” 折皦玉诧异,但还是很期待的点了点:“可以的。” 她也想见见殿下。 他这时候肯定很伤心。 她想了想,噔噔噔跑回屋子里,端了一盆还没有成功种出来的送莲春,又抱起了菖蒲,“阿娘,我好了,可以走了。” 冯氏本说完事情要安抚她不要害怕的,见她如此模样,倒是将话又咽了下去。 这左一个右一个抱在怀里,倒不像进宫,怎么像是去走亲戚一般。 皇帝 冯氏忧心忡忡的送阿萝到门口,她小声叮嘱道:“你阿兄阿姐今日在郊外练兵,那边路远,估摸着宣旨的太监还没到呢,等接了旨,又要往城里赶,怕是还要一个时辰,便不跟你同路。” 她为阿萝整理了下发髻,道:“待会你一个人先进宫城,也不要害怕,多跟安王待在一块,若是……若是有人欺负你,你便告诉安王爷。” 折皦玉捧着花盆点头,宽慰道:“好啊,我知晓的,阿娘,你不要担心。” 贴身伺候她的春草在后面站着,手里抱着菖蒲,闻言道:“夫人放心,奴婢会看顾好二姑娘的。” 冯氏轻轻颔首。春草今年已经十六岁了,是她特意挑出来给阿萝的,为人稳重细心,这些年伺候的也得当,她还是信得过的。 便又朝着来接人的太监笑了笑,道:“让公公看笑话了。” 王德贵躬身道:“夫人严重了。” 而后去看折皦玉,却见她正抬着头朝他笑,好像很是欢喜的模样。哎呦,这一笑就将他老人家的心也笑化了。只这一眼,他就知晓为什么王爷和太子殿下把猫送来了。 这便是眼缘了。 他弯腰,慈祥的笑着道:“折二姑娘,这就跟老奴进宫吧。” 又道:“老奴姓王,姑娘叫王公公就好。” 折皦玉点点头,但没有出声。王德贵想起临行前王爷叮嘱过他折二姑娘不愿意说话的性子,便也不多言,亲自扶着她上了马车,他自己乘了小轿子跟在后面。 马车缓缓行出大街,折皦玉偷偷的撩起窗幔,看向了王公公的小轿子。而后又露出了一股快活的笑。 真好,王公公还没有去世。 上辈子,就是王公公将她买进府里的。具体的买卖细节她也记不得了,只知道是王公公带着她进了王府。后来,又是王公公将她带到了蜀王殿下的花院子里,让她往后伺候花草。 王公公平日里对伺候不好的小太监小厮们都严苛得很,但是对小丫鬟们却是笑意盈盈的,极为宽和。 折皦玉就很喜欢王公公。但在她七岁还是八岁那年,他便因病去世了,听闻是南下蜀州的时候路上伤着了身子,早就不好,只强撑着罢了。 他死的时候,折皦玉还挺伤心的。但后来日子太长,一年又一年,她也渐渐忘记了这个人,只记得萧公公了。 萧公公跟王公公年岁相当,但性子完全不一样,整日里阴沉着脸,像是大家都欠了他钱一般,实在是让人害怕,折皦玉在别人面前迫不得已当个小哑巴,但在他面前主动做小聋哑。 好在萧公公也不跟她计较,偶尔出远门回来,还会给她带点花种子。 她也投桃报李,努力打好关系,给他送些盛开的花去。他住的屋子里暗沉沉的,有了花,开了窗,总是看着喜气一些的。 但她还是怕他。 如今殿下没去蜀州,王公公也没去世,萧公公还会来殿下身边吗? 她记得最初,萧公公也不是王府的人,是后来才进府的。 脑子里面事情一多,她的眉头就皱巴巴的了。于是将窗幔放下,顿悟出一个道理——随着自己碰见的故人越来越多,操心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了。 等进了宫,马车先停了一会,而后听见王公公跟守门的侍卫道:“陛下旨意,折二姑娘人小,马车可至棠梨门。” 马车便又动起来,过了好一会后才下马车。本以为就到了,但折皦玉发现还得走不少的路。她带着春草一路跟着王公公穿过一道又一道的游廊,踏过一个又一个拱门,看见了高大的海棠花,种在盆里的牡丹和芍药,还有垂下来的藤蔓。 她看得欢喜,王公公就笑着道:“这都是陛下亲自让人种的,陛下极爱花草。” 折皦玉轻轻点了点头。她如今也回过味来了。上辈子的殿下应该是受了皇帝陛下的影响才爱花草吧。 ——兄终弟及。 这个念头刚闪过去,便已经到了光世殿。小太子眼巴巴的等在门口,一见了折皦玉,便欢喜的冲过来喊阿萝。 折皦玉不曾想自己如此受喜爱,倒是有些受宠若惊,道:“太子殿下。” 想了想,问,“陛下好些了吗?” 小太子忧愁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醒过来了,也无碍了,但父皇的身子一直都不好。皇叔见我不高兴,便叫你们进来陪我说说话。” 但见到阿萝,他确实很高兴。他想跟阿萝说说心里话。自从上回跟阿萝说了皇叔的秘密后,他也想说说父皇的身体。 阿萝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每次听他说话的时候都跟他一块义愤填膺和担忧,她总是能懂他的。 王公公就低声道:“太子殿下,折二姑娘还要进去给陛下和王爷见礼呢。” 小太子在奴才们面前很有威严,“你退下吧,孤带着阿萝去就好。” 王公公笑着哎了一声,恭恭敬敬的退到了一边。小太子就哒哒哒带着阿萝往里面走,一边走一边道:“我父皇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你不要害怕。” 折皦玉点点头,“好。” 小太子就小声先抱怨一句,“阿萝,父皇今日还训斥我了,说我只知道哭,也不知道稳重些。” 折皦玉低声宽慰,“陛下肯定是担心你哭坏了身子,但又要威严的劝解你。” 小太子嘟囔,“我知道,大人都这样。” 两人齐齐进了大殿,里面没了丫鬟太监,只有躺在床上的皇帝和坐在一侧的齐观南。 见了他们来,皇帝陛下最先笑起来,道:“怀瑾,带着阿萝来吃点瓜果。” 折皦玉好奇的看了他一眼,发现这位皇帝陛下竟然比殿下还长得好,跟殿下也很像。 她乖乖下跪,给皇帝和殿下行礼,而后坐在小太子给她搬来的小凳子上——她又悄悄挪了挪,跟殿下坐得近了些。 小太子一点也不介意,他也喜欢挨着皇叔坐。 皇帝就笑起来,“观南,你倒是招小儿欢喜。” 齐观南此时倒是没有兴致跟他说笑,只道:“皇兄,还是别说话了吧,不然又要咳嗽了。” 皇帝摆摆手,“哪里就这般严重了。” 他好奇的看着折皦玉,“阿萝,你手里抱的是还没长出来的花吗?” 怎么花盆光秃秃的。 折皦玉就想,这位皇帝陛下真是宽和,也容易叫人熟悉,毕竟他们才刚刚见面,他已经叫阿萝叫得如此顺了。 果然是能做皇帝的陛下。 她便点点头,开口道:“是。” 想了想,又站起来,跑到了皇帝的身边,将花盆递给他,“陛下,这是臣女要送给殿下的。殿下肯定是想送给您。臣女就带进宫来给陛下看看。” 皇帝陛下心里就冒出了一个念头,顿时觉得惊喜得很,笑着道:“是送莲春吧?” 折皦玉点点头,“对。” 她认真的道:“我……臣女……” 皇帝就道:“不用这般讲礼。” 折皦玉迟疑了一瞬,道:“我想告诉陛下一个秘密。” 皇帝高高起调,“哦?秘密?什么秘密?” 小太子连忙跑过去,“阿萝,我能听吗?” 齐观南就见他家皇兄和侄儿都竖起了耳朵。他叹息一声,摇摇头,但想了想,也走了过去。 折皦玉很习惯待在他的身边,见了他来,很是自然的又贴着他站着。 而后认真道:“送莲春有一句别语,叫做送君一冬春。它开花之际,能安七魂六魄,能让人起死回春。” 小太子张大了嘴巴,“阿萝,原来它这般厉害!你快种出来吧。” 折皦玉就小小的缩了缩,往殿下的腿边挨得更近了,紧紧的贴着他,齐观南瞧出她的恐慌,手顿了顿,垂下去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阿萝,种不出来也没关系。” 折皦玉瞬间就被安慰住了。上辈子殿下也是这般说的。她果真没种出来。 她抬头,先看了看殿下,被他脸上宽和的神色安抚住,而后又看向皇帝陛下,保证道:“总有用一日,我会种出来的。到时候我会给殿下送过去。” 她一字一顿,“殿下很希望陛下能一年又一年,活过一冬春。陛下会万岁万万岁的。” 皇帝一愣,心想,这真是歪打正着了,他多年之前写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便是如此宏愿。没想到多年之后,这个宏愿竟然又是如此出现在他面前。 在这一瞬间,他的心里竟然又升起一丝希望。如此之巧,万一呢? 万一他这副身子能一年又一年的,活过一冬春呢? 他大笑出声,“好啊,好啊,阿萝,朕努力活,你努力种花,将来,要是真种活了,你想要什么,朕便给你什么。” 折皦玉就想,这又是骗小孩的话。但她要的也不多,何况这是皇帝陛下的承诺,她就点了点头,一只手抱着花盆,伸出一只手在空中,“陛下,击掌为誓。” 皇帝一愣,而后伸出手,轻轻的跟小小的巴掌碰了碰,“好,击掌为誓,朕永远记得这个承诺。” 为您提供大神 枝呦九 的《春日当思》最快更新 皇帝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长寿 小太子呜呜的哭个不停,掉下了不稳重的眼泪珠子,直哭得脖颈一梗一梗还不停歇。 真是太感动了!他泪眼朦胧牵着阿萝的手,“我也帮你种吧?我也要父皇身体好起来。” 折皦玉却有些迟疑,“你也不懂种花吧?你不是说你有很多功课吗?你有还有时间吗?这个很难种的。” 小太子被三连问弄得一噎,但还是很有孝心的,他道:“就算不睡觉,我也是要种的。” 折皦玉很同情他:“那我送你一些种子吧,告诉你怎么种。” 两小只就去一边说种花的事情了,皇帝和齐观南则是坐在一边看放在小桌子上面的送莲春。 齐观南其实有些不是很理解皇兄的激动,但人到了这个时候,有个念想也是能理解的,就连他刚刚也很认真的听着阿萝许诺。 何况他现在的“梦境”就玄乎得很 结果他还没说话,皇兄已然感慨起来了,“若是世上这有送莲春便好了。” 齐观南一愣,合着皇兄不曾信。他想了想,宽慰道:“皇兄,阿萝曾说她是在书上看见的这种花,只是书不见了——没准真有奇效也说不定。” 皇帝就哈哈大笑,虽然畅快,但到底多了一丝惆怅,“那朕就等着。” 齐观南心里便又堵得慌。皇兄病得太久了,安慰的话说得太多,再说反而累赘。 他站起来,想去外面透透风。临走之前从小太子那里带走了小阿萝,将还在大谈特谈种花的她带到了庭院里。 小太子委屈的看着,却也不敢跟。皇叔越发喜欢阿萝而不待见他了。 哎,但他也不能吃阿萝的醋,阿萝是个很好的人呢。 他只好委屈自己,坐在一边生闷气。 皇帝瞧见了,招手让他过去,拿出一颗枣子给他,“你皇叔为什么要单独带走阿萝啊?” 要是往常,小太子总要告阿萝一状,但今日他实在喜欢阿萝,便很会为她说话,道:“可能是因为她很好吧,皇叔要谢谢她。” 没错,极有可能是这个原因,他啃着枣肯定道:“必定是阿萝要为父皇种送莲春,皇叔很感激,但大人要对小孩说谢谢的话,总是不好意思的,所以才要找个僻静的地方。” 皇帝就觉得这儿子算是废了。他抬起头看看外面正走到一半的一大一小,突然就叹了一口气。 “你皇叔长大了,有秘密了。” 都不跟他说了,小时候多乖啊,整日里跟在他后面,跟怀瑾一样,放个屁都要跟他说一声。 哎。 …… 齐观南步子迈得很慢,很是照顾小短腿。阿萝拽着他的袖子,好奇的问,“殿下,咱们要去哪里啊?” 齐观南对阿萝并无恶意。他是很喜欢这个小姑娘的。她从眼底透露出来的依赖和对他的欢喜让他也觉得将来也许没有那么遭。 但该要利用的时候也要利用。他弯腰,轻声问,“阿萝,我的贴身太监王公公太老了,近些日子,我便想找个新太监。” 阿萝茫然的哦了一声。 是要找萧公公了吗? 但告诉她做什么呢?她也不能帮着找啊。萧公公是后头去王府的,说不得在蜀州呢。 这番神色实在是过于茫然,落在齐观南的眼里就是她不知晓“新太监”的事情。 他也不气馁,笑着道:“我现在要去选太监,你要跟我一块吗?” 哦哦,是要去选人啊。她点了点头,“好啊。” 她扯着殿下的袖子继续走,小声道:“殿下,有了新的公公,那王公公以后还住在王府吗?” 齐观南:“住的。只是找个人帮他。” 折皦玉很是理解,“我知道,老人家年岁大了,身子也不好。” 但你找的萧公公也不年轻。 真不知道殿下怎么想的。 齐观南就看见她小小叹息一声,顿觉好笑:“小小年岁,如此叹气做什么?” 折皦玉垂头丧气:“我为殿下发愁呢。” 齐观南就笑起来,“发什么愁?” 折皦玉:“要是找不到好的人帮衬怎么办?” 萧公公虽然严苛不爱笑,但他好像很厉害,办事利索得很,殿下很看重他的。 齐观南:“那就慢慢的选。” 总能找到的。 等到了掖庭宫,早得知消息的太监总管早把太监们带来了。齐观南带着阿萝看了一轮又一轮的太监,眼睛都花了,都没有看见梦里那个人。 宫里的太监也就这么多了。难道不在宫里?他看了一眼阿萝,故作惆怅的道:“找不到合适的。” 折皦玉完全为殿下担忧。她抿唇,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忐忑的道:“宫里没有,也许宫外有呢?” 她以为自己这般说也没有出格,其实也确实没有出格,但她面对的是同样好似获得重生的齐观南。 折皦玉掩饰的再好,到底比不过在宫里长大的齐观南。她这句话一说,他的内心便卷起一层风浪。 阿萝肯定知道点什么。他在心里将阿萝凑巧跟蜀州紫藤萝花菖蒲等物件有关的念头给扔掉,只留了心里另外一个想法。 阿萝也许跟他做过同样的梦。 她的梦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还记得多少?会不会因为年岁小而忘光了?那可就遭了。 ——她告诉过别人吗? 这可不行。 他想,他必须要将阿萝带在身边掌控起来才好,趁着她还懵懵懂懂记得些东西,得快点从她脑子里面套些有用的东西出来。 齐观南想明白这个道理,还有些激动。十六岁的少年郎,很能接受这些玄乎的事情,觉得自己应是被天眷顾可能要改变命运了,便欢喜得很。 他弯腰,伸出双手,以示亲近,“阿萝,走了这么久的路,累不累?我抱着你走?” 他笑着道:“我带着你去看花吧,皇兄让人种了很多花草。” 折皦玉就懵了。 殿下这般好的吗?上辈子也没有这般好啊。 她迟疑了一瞬,还是有些摇了摇头。再是单纯,也是活到十六岁的,她知道些男女之别了。 对殿下尤其知晓。 她低着头,有些愧疚的道:“我还是自己走吧。” 殿下如此好意,她却不敢接受。 齐观南也没有想太多,他颔首,轻声说了一句好。 皇宫里的花确实很多,折皦玉看着便觉得欢喜。她委实是喜欢跟花待在一块的。 齐观南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折皦玉乖乖的跟着坐好。 然后……有些坐不住。她小声的问殿下,“好多菊花啊。” 齐观南:“菊花有长寿之名,太后娘娘喜欢,便让人种了。” 他想了想,道:“皇兄喜欢兰花。” 折皦玉听懂了,大家都很希冀陛下能长命。她看向附近的菊花,里面有扶桑菊,万寿菊,孩儿菊,还有西番菊——嗯,种的都没有她的好。 齐观南等她看完了花才继续说话。他道:“如今大黎一直风雨飘摇,北边半壁江山还没有夺回来,南边也不稳固,皇兄很是忧愁这些事情。他的身子本来就不好,如此这般形势,他担忧得很,日夜操劳,这才亏空了身体。” 折皦玉茫然的看了殿下一眼,而后呆呆的哦了一句。 殿下怎么突然跟她说这个啊? 齐观南看她呆呆的脸,想了想,又道:“也不知道将来大黎会怎么样。” 折皦玉虽然不知道大黎将来怎么样了,但她很懂殿下现在担忧的心情,她掏出一些松子来给殿下吃,“吃饱了再想吧。” 齐观南:“……” 他看透了她一无所知的脸庞,好笑的摸了摸她的脑袋,感喟道:“阿萝啊,你怎么什么也不知道。” 到底年岁太小了,怕是梦见了什么也不记得。 倒是折皦玉被他这一句话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坐在地上很是苦恼。 殿下心里肯定是装着家国大事的,想来是无处说了才跟她说上这么一会子话,可她什么也不知道。 她上辈子没见过几个人,没出过蜀王府的门。 她还是个不能说话的小哑巴。 她的头就渐渐的低下去,有些苦恼的道:“是,我什么也不知道。” 哎,好愁啊。 她掏出一把松子嚼,又分了点给殿下,“还是吃饱再说吧。” 倒是齐观南觉得自己说错话了。阿萝到底还是个孩子,他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温和道:“是我胡言,阿萝不用什么都知道。” 他太着急了。 他的人生,大黎的江山,也不是系在一个小姑娘身上的。 他站起来,将袖子垂了垂,“走吧,我带你回去,你阿兄阿姐估摸着已经到了。” 折皦玉便去扯了袖子,两人往光世殿走去。 日光短短,花丛画壁之间,影子长长。 为您提供大神 枝呦九 的《春日当思》最快更新 长寿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萧元礼 折皦玉回去的候,折寰玉和折冠玉确实已经到了。她欢快的放开殿下的袖子奔向阿姐,牢牢的牵住阿姐的手。 在皇宫里,折寰玉还是很规矩的,也不敢高声说话,也不敢训斥阿萝方才跑得不稳重,只牵着她的手,小声的道:“待会咱们就回去了。” 很明显,太子殿下并不需要他们的陪伴,估摸着是只想要阿萝一个人陪,她和阿兄是顺便拉来凑数的。 果然,太子见阿萝回来,神神秘秘一脸紧绷的又拉着阿萝去了一边。 他心里好多话啊。 他问,“阿萝,你和皇叔是不是有了我不知道的小秘密。” 折皦玉否认,“没有啊。” 小太子不高兴了,“你们出去了这么久,没有说秘密?” 折皦玉一一历数:“殿下先带我去了掖庭宫。他身边的王公公老了,身子不好,他想选个新的太监。” “但他没选到自己想要的。后来我们又去看了一会花,跟我说了一会话。殿下很担心陛下的身体,也很担心国事。” 然后仔细想了想,“就这些了。没有说什么秘密。” 她乖巧的脸实在是很有欺骗性,太子马上相信了她,而后拉着她的手郑重的道:“阿萝,我愿意把皇叔分给你一点点,你也要懂得把皇叔还给我多一点。” 折皦玉很懂小太子殿下,她如今唯一能宽慰到的他了,于是很认真的安抚:“殿下会跟我说这些,也许是因为只有我不用想家国大事。否则跟你们说,你们肯定也会多想,多想便多思,晚上就要睡不着了。” 上辈子殿下也很喜欢看她种花,殿下总说,看见她快活在花园里忙活,便会忘记俗世的烦忧。 她很骄傲,她一直是殿下的开心果。 此言很是有理。小太子很是信服。他也觉得是这样。他好喜欢阿萝啊,阿萝总是能宽慰他生闷气的心。 他跟阿萝道:“我送了一条狗给皇叔,你带着菖蒲一块去皇叔府上玩吧?我也带着我的猫猫狗狗去。” 折皦玉想了想,还是想去的。她这辈子还没去过殿下的府上呢。会不会跟蜀州王府差不多? 她迟疑的道:“我先回去问问阿爹阿娘。” 小太子骄傲的道:“你别怕,到时候我直接去找你,你阿爹阿娘肯定会允许的。” 他可是太子啊。 他伸出手,强行跟阿萝拉钩,“那就这么说定了。” 折皦玉还是说:“我先回去问问阿爹阿娘再说吧。” 她很听话的。 时候不早了,她去皇帝陛下面前告辞,在阿兄阿姐诧异的眼神中跑过去跟朝着她亲切笑的陛下道别,而后从他手里接过了自己的送莲春,临行之前还保证道:“陛下,你等我种出来啊。” 皇帝陛下笑着道:“好,朕等着你。” 又让太监拿来一个小盒子,道:“里面有本书,是花鸟房总管太监写给朕的,朕便送给你了。” 折皦玉欢喜的点头,“那我种出花来了,也送些给您。” 小太子眼巴巴看了她一眼,折皦玉犹豫了一瞬,道:“也送给太子殿下一些。” 小太子这才高兴。齐观南站在一边看着,等两人说完话了,这才亲自送他们回去。 他也要出宫,正好顺路。 等到送至折家门口,他下马,又将人亲自送到冯氏的手里,而后笑着低头,“阿萝,怀瑾跟我说,他过两日要在安王府里宴请你和菖蒲,你去吗?” 折皦玉就去看阿娘。 冯氏连忙点了点头。如此当着她的面说,她还能不答应吗?更何况这是好事。 她道:“阿萝真是让王爷操心了。” 齐观南:“阿萝聪颖,秀外慧中,并不需要操心。” 冯氏就笑起来,“多谢王爷称赞。” 有安王爷这句话,以后也没人敢明着说阿萝的坏话。 她欢喜的送了安王走,而后将三个孩子都带到内屋去问话。 折思之快到晚上了才回到家——这还是赶回来的。一进府里就狂奔,进了屋子,见妻子正带着孩子们吃晚膳,便问:“都没受惊吓吧?” 第一次进宫,还不是在父母的陪同之下,他总是有些不放心的。 冯氏摇摇头:“没有,但阿萝胆儿大,倒是得了陛下的一个承诺。” 折思之饭都不吃了,连忙抱起阿萝,“到底怎么回事啊?” 折皦玉只好把刚刚跟冯氏和阿兄阿姐说的话又说了一遍,道:“陛下说,只要我种出来,就答应我一件事,我们还击掌为誓了。” “走的时候,他还送了我一本写花的书,我答应以后送些给他和太子殿下。” 想了想,道:“我肯定还要送些给殿下的。” 她还安抚的拍了拍折思之的手,“我也会给家里人种花的。” 折思之就笑起来,先是小声的笑,而后越笑越大声,越笑越是得意,要是有尾巴,他非得翘起来。 “阿萝,好样的,不愧是我的女儿,就是胆儿大,就是受人喜欢。你阿爹我当年也是如此受陛下赏识,你看看,我现在多威风。” 冯氏:“……” 她赶紧将阿萝抱过来,“你胡说些什么!” 折思之就笑,“我这是得意忘形了。” 他笑完认真道:“陛下最是重承诺了,阿萝这是得了天大的赏赐呢。” 这是可以在关键时候保命的。 折皦玉却有些心虚,她道:“要是我种不出来呢?” 折思之:“也没关系,陛下看重你这个人就行。” 然后跟冯氏道:“咱们家的宴席该办起来了,估摸着阿萝得了陛下和太子殿下以及安王爷青眼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了,正等着看她呢。” 他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得意,“他们不都看不起我,觉得我是大老粗吗?这回我就让他们瞧瞧我闺女!” 折寰玉却道:“阿爹管他们做什么!” 说起这个她就生气,“如今的人不重实务,只一个个知道空谈,再就是钻研什么书法,琴棋书画,探寻些花花草草,更有直接用家世抢了那些有才华之人官印却从不去上值的,简直是国之蠹虫。” 她说到这里,又低头对阿萝道:“阿姐并不是说你钻研花草不好,只是骂那些占了官位却不肯做实事,整日里喝得酩酊大醉骂天下的人。” 折皦玉明白的。她家阿姐时不时就要骂几句那群蠹虫。 她点点头,“将来我长大了,也会做点有用的事情。” 她想了想,道,“我种花出去卖,卖了银子给吃不上饭的人施粥喝。” 折寰玉笑起来,“好,我们阿萝也有大志向。” 折思之晚间就跟冯氏道,“寰玉虽好,却太厉害了些。以后若是天下不明,她要抱憾终身的。” 冯氏也担心这个呢,她道:“那你以后不要带她去练兵了?拘着她开始学绣花?” 折思之:“这不行,她比冠玉厉害多了,教得好了,是员虎将。” 天下又不是没有女将军。如此乱世,有才能者居上,何必要压抑住她的才能呢? 冯氏翻个身,“那就别管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以前还担心阿萝在京都会受欺负,但如今看,她自有她的福气,一进京都来就得了天底下三个最贵重的人青眼,往后还能差了?” 折思之就又忍不住得意,“琬玉虽然不显,却也乖巧,寰玉和阿萝一文一武,实在是好,我以后出去不怕没牛吹了。” 冯氏也忍不住笑起来,期待起将来的日子来。 …… 安王府里,齐观南让人带着梦境里太监的画像下了蜀州。他认真想过了,若不是在曲陵,应该有很大的几率在蜀州。 而后闭着眼睛睡觉,以图能做个新梦。 许是念头太深,还真梦见了。 他梦见自己骑着马,穿着铠甲,上面还沾染着鲜血。他的后头跟着许多人,乌泱泱一片,像是刚打完仗一般。 他一路从城门外往城门里去,一路上哀鸿遍野,有人卖儿有人卖女,有人哭天喊地,有人晕倒在路边上,直到进了城里才好些。 “他”的脸上没有多余的神情,一直肃着脸,好像对这些司空见惯一样。 直到进了府,“他”取下铠甲,换上了一件宽大的青色大袖,这才急匆匆的往小花园里走去。 那个公公又出现了。 他听见自己叫他,“萧元礼,阿萝怎么样了?” 太监低声道:“病还没好,应该是感染了风寒。” “他”就又拔腿往里面走去。 太监叫住他,“殿下,净净手再去吧。” “他”低头一看,手上还有鲜血。 又去净了手,再去的小屋前。 门开了。 一屋子全是花花草草的屋子里,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躺在床上,可怜巴巴的看着他,伸出手比划了一句话。 “他”就过去了,将她的手塞进被子里,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叹息一声,“阿萝,怎么会病了。” 齐观南睁开了眼睛。 他愣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才回过神来。 怎么会是阿萝。 阿萝将来跟着他去蜀州了吗? 深更半夜,他又把那个会手语的奴才提了来,用手比划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那奴才可怜巴巴的跪在地上,道:“是——殿下,你回来啦。” 齐观南闭上了眼睛,他想,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折家才会把阿萝托付给他照料呢? 他叹息一声,总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但也不敢深想,与其深想,不如多睡几个晚上。 他深吸一口气,又在纸上写上了萧元礼三个字。 希望南下蜀州的人能找到他带回来吧。 为您提供大神 枝呦九 的《春日当思》最快更新 萧元礼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争吵 冯氏开始忙活起折家的宴席来。她带着两个女儿来曲陵,本就是要宴请家朋的,只是这个月没有好日子,看了黄历,请了和尚掐算,说是下月十五好,便定在了那日。 因着第一次宴客,也没想请很多人,所以本是不忙的。结果这几日太子和安王来了两三次,孩子们再进宫去一次,怕是有相熟的人家要问了,有些不相熟的人家也要比了。 她是个尽善尽美的性子,势必要将宴席做到毫无遗漏,否则宴席上丢了脸面,得意变失意,那还得了?于是就开始脚不沾地四处指使着还不怎么听话的奴仆们忙东忙西。 她一忙起来,折皦玉便看不见她的人了。阿兄和阿姐又去了郊外,她便带着琬玉在榻上做毽子。 昨晚小阿姐忧心国事,忧着忧着就谈到遇见敌寇后逃跑的事情,然后看着她的小身板叹气,早上便吩咐春草要盯着她踢毽子。 春草笑起来,“要重新做一个,咱们家没有现成的毽子。” 折寰玉:“那就做一个吧,我回来的时候要看见阿萝和琬玉会踢了。” 所以不仅是她要踢毽子,连琬玉也要的。小阿姐做坏事也一碗水端平,从不偏心哪一个。折皦玉叹息一声,觉得她以后肯定能成为人人都害怕的大将军。 等把毽子做好了,她带着琬玉踢。她是会的,琬玉却不会,毕竟人还小呢,歪歪扭扭的踢,一个不小心就坐在了地上,然后歪着头朝折皦玉笑,“啊,二姐姐,我跌倒了。” 折皦玉一颗心就柔化了。琬玉实在是可爱。她过去扶人,学着阿姐的口吻对她说,“跌倒了要自己爬起来。” 如今她竟然也是做阿姐的人了。 结果琬玉半天没爬起来。折皦玉就去扶她,当然没扶起来,两个人还都跌在了地上。 折琬玉呼呼的又笑起来,折皦玉努力翻个身起来,正要去抱她,就见外头传来了尖叫声。 她那位热衷于哭嚎和讥讽人的祖母又来了。 折老夫人一眼就看见了在地上的小孙女!她哭着进门,推开春草,又一把丢开折皦玉,一味的将琬玉抱起来,开始嚎哭不已。 折皦玉被摔在一边,又被惊呼一声的春草抱起,头晕目旋之间,还是下意识的喃喃出声:“我可怜的琬玉啊——” 果然,下一瞬间,折老夫人已经哭喊开了,“我可怜的琬玉啊,可怜祖母没用——” 春草:“……” 她心疼的问自家小主子,“姑娘,可曾摔着?” 折皦玉摇摇头,“不曾。” 就那么轻轻一摔而已,不值当什么。 春草总算松了一口气。老夫人推她,她不敢反抗,只能摔在地上,但谁也不曾料到老夫人竟然还敢摔姑娘。这可是她的亲孙女。 她气得很,又是个奴婢,只能忍着哭意朝外面点点头,就有小丫头去叫冯氏了。 折琬玉被祖母抱在怀里哭,明显是被吓住了。她呆呆的看着折皦玉,有些紧张的憋红了眼睛,又不敢说什么。 折皦玉看在眼里,皱眉想了想,过去扯折老夫人的袖子,“祖母,你眼泪太多,把三妹妹的衣裳都打湿了。” 折老夫人正哭得起劲,甩开她的手,“多事精!” 折皦玉叹息,她觉得祖母也许并不是宠爱琬玉,不然人都吓成这样了,她还只顾自己哭。 她踮起脚,拿出帕子给祖母擦了擦嘴巴,“那你别掉口水在她身上,脏的呀。” 折老夫人怒目而对,“好啊!好啊!本以为是个小哑巴,如今看口齿这般恶臭,还是做个哑巴吧!” 折皦玉一点也不生气。她已经不是哑巴了。但她觉得祖母真是好过分的,她以后长大了也不会孝顺祖母。 种出花来了,也不给祖母送。她还要告状。 冯氏来得很快,立刻就将琬玉抢过去抱在了怀里,叫人拿来衣裳给她换,而后骂道:“母亲何必要为难孩子,见我不顺眼,便叫你儿子与我和离,往后多年,我自有娘家照应。” 又叫贴身婆子,“去,去拿笔墨纸砚来,我要叫我阿兄来接我。” 折皦玉还是第一次见到阿娘这般气势大,都有些看呆了。再去看折老夫人,只见她遇强则弱,很快就败下阵来,弱弱的道:“你胡说些什么,安平将军正在打仗呢,哪里就能来接你了。” 冯氏:“那就让我父亲来,让我二弟来!” 折老夫人就更加不敢吭声了——冯氏的爹和二弟都是将军。 她还是贪念儿媳妇家世的。 她这几年在曲陵闭门不出,不敢出去交际,就是知晓自己的家世出身,若是要给儿子续娶,好门第是看不上她家的,但是差门第的她也不愿意要。 冯氏虽然不合她心意,却家里有权,于儿子是助力。 她便憋着气,干巴巴的想了半天,然后才回过味来,“不对啊——是皦玉先推了琬玉!” 而后又胡搅蛮缠起来。 折琬玉终于吓得大哭起来,冯氏心力交瘁,便顾不得许多了,连忙哄她,折皦玉不吭不声站在一边,也不说话,这官司直等到折思之回来还在吵。 折思之左右为难,折寰玉一拍巴掌,大怒道:“阿萝,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放心,有阿姐在呢!” 折皦玉立马告状,“阿姐,祖母推我!我摔在地上了!好痛!” 她之前也经常跟殿下告状的,很懂得拿捏气势。只是长大后便没人能在蜀王府欺负她了,告状的力度有些拿捏不到位,显得她没有那般的可怜。 但她还是懂告状的,过去握住折思之的手,“阿爹,祖母说我是小哑巴!她让我做哑巴去!” 折寰玉一张脸都气红了,便看向折思之,“阿爹,你不说句话吗?” 折思之头都疼了。这才消停了两日,怎么又开始吵了。他叹息,道:“阿娘,阿萝是你的孙女,你这次属实过分了。” 折老夫人便噗通一声跪下去就喊天,“老天爷,快降道雷下来劈死这群不孝的子孙吧!” 折思之赶紧跟着跪下去讲道理,冯氏看在眼里,并不理会,只放下琬玉又抱着阿萝看,“摔着的地方还痛吗?” 折皦玉小声的道:“不痛的。” 她只是告状而已。 等到殿下来了的时候,她也是如此跟他说的。她觉得殿下在宫里跟她说了烦恼,她也可以跟殿下说说这些。 “祖母跪下喊天之后阿爹就生气了,亲自送了她回院子里,还把琬玉留在阿娘的屋子里养。” “这样也挺好的,阿娘一直想着将琬玉抱回来养,跟阿姐晚间一直在想法子——如今好了,我也算是帮到她们了。” 她小声道:“阿娘晚间还跟我道歉啦,说琬玉当时哭得厉害,她没有立刻过来看我摔倒的地方,实在做得不好,她以后不会这样了,让我原谅她一次。” 齐观南今日来接她和菖蒲过去安王府里做客,两人正坐在马车里,闻言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轻声安抚道:“那阿萝委屈吗?” 不委屈的。 折皦玉摇头道:“我知道阿娘的心意。” 因为做了一个她走失的梦,便说什么都要留在安平,狠下心肠让厌恶自己的婆母带走了儿子和小女儿,她当时心里肯定也很伤心和担忧。 所以她也希望阿娘对琬玉再多好一点。她知道阿娘心里对阿兄和琬玉都很愧疚。 毕竟缺失了三年的时间。 而她因为阿娘的决定,没有再跟家里人走散,也没有变成小哑巴。 她抱着菖蒲,笑着摇摇头,“殿下,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为您提供大神 枝呦九 的《春日当思》最快更新 争吵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栀子 小太子早早的就带着自己的猫猫狗狗出了宫。他也没带多,猫带了两只,狗带了两只,都是他最喜欢的。 折皦玉到的时候,他正带着两猫两狗欺负一只小白狗。见了两人回,连忙跑过来喊,“皇叔,小树说你还没有给狗狗起名字。” 小白狗就是他送给皇叔的那只,小树是养狗的小太监。 齐观南笑着看阿萝,“阿萝给它取个名字吧?” 折皦玉点头,抱着菖蒲蹲下去,小小的手摸在小白狗的身上,想了想,“叫栀子吧?它应该是个姑娘家。” 小树立马点头,“是,是母……是姑娘家。” 齐观南见她取名的时候很是犹豫,似乎是在斟酌名字好听不好听,便大概能猜测出这条狗跟菖蒲不一样,应该是她梦里没有的。 他若有所思看了阿萝一眼,而后从她怀里抱过菖蒲,道:“我带你们在院子里走走吧?” 小太子率先嘟囔,“皇叔的院子我都走了无数次啦。” 折皦玉却有些期待,“那我跟殿下去,太子殿下先跟菖蒲和栀子玩吧?” 小太子自然不愿意。他也要跟这样一块去。 齐观南就带着两人往里走。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折皦玉一边走一边惊奇,然后忍不住道:“这么大的院子里——为什么不种些花呢?” 齐观南:“为什么要种花呢?” 折皦玉有些解释不清楚,她想,殿下如今还没有到喜欢花的年岁。若是陛下能一直活着,他这辈子是不是都不喜欢种花了? 那她能为殿下做些什么呢? 她眼里闪出一些迷茫,好似在算着自己的价值,倒是让齐观南看出些趣味来。但也不舍得小姑娘紧蹙眉头,笑着道:“我是不爱折腾。” “但是……阿萝愿意帮我将院子里面种满花的话,我也是愿意的。” 折皦玉瞬间就高兴起来。她认认真真点头:“殿下,我很厉害的,我一定会种好多花给你。” 她神情又松缓起来,不像是刚刚那样迷茫,而是自信又欢快的扯住他的袖子继续走,指着路上的游廊道:“这里就可以种藤蔓,就种紫……” 本想着就种紫藤萝吧,但话还没说出口,便想到了殿下如今还不喜欢种花呢,哪里会如同以前一般喜欢种紫藤萝花。 好在她实在是经验丰富,马上问,“殿下,你喜欢迎春花还是凌霄花?还有素馨花,茉莉,木香……紫藤萝也是好的。” 齐观南笑起来:“就种紫藤萝吧?” 折皦玉有些欢喜的点了点头。还有些得意。她也是有些小心思的,她都特意把紫藤萝放在最后让殿下选了。 而后又说起其他地方的安排。 “这里可以种合欢花,这里可以种木槿,这里全部种牡丹,殿下喜欢牡丹对吗?姚黄魏紫,细叶寿安,我都能种。” 齐观南听得好笑,只见她说完后又咚咚咚跑到墙边上比划了一下,“这里要种海棠花,这里种桃花,这里种梨花,要把墙边都种满了树,夏日里的时候,殿下就可以来这里乘凉。” 当然是要种竹子的。如今的文人雅士里哪个家里没有竹林呢?她说,“往后殿下就去竹林里面弹琴。” 小太子方才一直插不上话,闻言立刻道:“好啊好啊,皇叔弹琴可好了。” 折皦玉当然知道。殿下可是个雅人。他上辈子就经常在她采花的时候弹琴。 春日里,他还会带着她去采花上的露珠煎茶喝,夏日里搬着棋盘去树下纳凉下棋,秋日里仿古人去用松花酿酒,冬日里拿着扫帚去扫雪。 殿下可雅了。 她这辈子有了自己的家,不能常陪着殿下做这些事情,但也是可以偶尔过来陪陪他的。 她就拉着小太子去一边小声道:“往后我把花种好了,但我不能常来,你便来给殿下摘花吧?” 小太子十分不解,“你为什么不能常来?” 折皦玉:“我是个姑娘家,等我长大了,殿下也更大了,男女有别,当然不能常来。” 她一本正经,小太子被说服了,也觉得确实是这样。他还伸出手指头数了数,“我知道女子一般十六七岁出嫁,那就是十年后,十年后皇叔多大?二十六岁了吧?” 折皦玉点点头,“是啊,二十六岁了。” 小太子就惊讶的发现皇叔十年后竟然这般老了。 他就略带警告意味的道:“阿萝,你不要嫌弃皇叔老,皇叔即便老了也是最厉害的,咱们要敬重他的。” 折皦玉好奇的看了他一眼,“二十六岁很老吗?” 她从来没有这般觉得过。殿下二十六岁的时候正是年轻的时候。 小太子就心有余悸的点了点头,“你就想,皇叔今年生一个孩子,十年后都十岁拉!比咱们都大呢。” 折皦玉瞬间被说服了,两人约定不准说殿下老,这才又走到齐观南的身边坐下。 齐观南虽然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但看见齐怀瑾眼里的同情便知晓不是什么好话。 皇兄常说怀瑾像他年幼的时候,他也是不愿意承认的。 王德贵见缝插针送来了茶水点心,他是个老狐狸了,知晓折皦玉喜欢吃松子,便在果盘里放着不少干果,有已经剥好的核桃仁,松子仁,杏仁,还有榛子,栗果等等,一应皆有。 折皦玉朝着他笑了笑,将手里的松子给了他一把,说了一句王公公吃,而后就欢快的去啃吃的了。小太子也不甘落后,即便不是很喜欢吃这些,也要吃一半。 王公公笑眯眯在一边瞧着,倒是觉得家里有孩子热闹了许多。再去看王爷,只见他正笑着看折皦玉,眸子里露出些打量。 而后听他道:“阿萝,你愿意来我府里住几日吗?” 王公公诧异,但也不敢说什么,只是揣测主子是什么意思。 好生生的,要折二姑娘过来住做什么? 折皦玉也很好奇。但她喝下一口茶水,这才不慌不忙的问,“殿下,是要我做什么吗?” 齐观南点头,“是,刚刚你拉着我一路走一路说这府里种满花的将来,我觉得很好。” 不用他说完话,折皦玉眼睛就亮了起来,她点点头,很是乐意,“我愿意帮殿下做事的。” 但她不愿意住在这里。 她想回去住。 她每天还要跟阿姐和阿娘一块说话,如今又有了阿爹阿兄和妹妹,她不愿意花太多时间在殿下这里。 齐观南就大概知晓了自己在小姑娘心里的地位。倒是没想到能有这般高。除了家人就是他了。 那在她的梦里,两人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今日将人带到家里来,便是想要探知一二。于是等吃了午膳,将小太子哄回了宫,这才带着她在院子里面踱步。 他也不敢直接说自己做了梦,只说自己最近看了些神神鬼鬼的话本子。 如今志怪话本子很多,折皦玉也是知晓的。她上辈子也看过一些,听闻是因为寺庙建得多,佛家总是劝人修来世,于是写来世的最多。 她重活一辈子之后还想,是不是她上辈子做了大功德才能有这辈子呢? 反正是不敢干坏事了。 她便煞有其事的点点头,“我最近识字多了,殿下要是有好书便给我也看看。” 她还知道装一装,毕竟现在的她识字“算不得多”。 齐观南没有怀疑她的话。只又道:“好啊。我前几日还看见了一本有趣的,说是有人能梦见将来,于是抢占先机,做了许多事情。” 他说完这句话后,仔仔细细看阿萝的脸色,却见她一点异色也没有,只佩服极了,“哇,好厉害啊。” 只做个梦就能有这般厉害,她重活一辈子却什么也做不了。 齐观南就低头看她,笑着问:“阿萝可做过什么奇怪的梦没有?” 折皦玉也根本没有他怀疑什么。她怎么可能怀疑殿下在套她的话呢? 她对殿下是敞开心扉的。于是还认真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不过又说了一句:“但有时候我看见什么人和景致,又或者做了什么事情,总觉得在梦里梦见过似的,具体什么时候做的梦又忘记了。但记也记不清楚,只是觉得熟悉罢了。” 她说的是真的。她有时候路过一块石头,偶尔也觉得自己好像梦见过,或者已经路过这块石头了。 但她确实是第一次路过它。而且也不是因为上辈子曾经路过——她上辈子根本没有到曲陵来嘛。 她还问过阿姐和阿娘,阿娘和阿姐说她们偶尔也有这种感觉,很多人都有,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情。 不是什么大事,就能告诉殿下。 但齐观南却误会了。以为她在说“梦”的事情,他便有些失望,却又松了口气,道:“不记得也好,记得太多梦不好。” 而后问,“阿萝经常会做梦吗?” 折皦玉摇摇头,“并不是经常做梦的。” 虽然总梦见上辈子的事情,但她觉得那不算是梦。 齐观南便对她又多了解了几分。大概可以确定这个小姑娘可利用的价值也不是很高。 只还是要笼在自己的身边才是,免得她将来生出变故。 便笑着道:“阿萝,你找好开蒙先生了吗?” 折皦玉摇摇头,“没呢。” 齐观南就摸摸她的头,“不若来我这里学吧?” 他道:“你为我种花,我也没有什么可给你的,还好一手字能拿得出手,便教你读书写字吧?” 折皦玉惊讶的抬起头看他,觉得命运真是奇妙。 她上辈子的字也是殿下教导的。 她重生一次,不敢提笔,便是觉得自己写的字太过于好,太过于像殿下,怕是会露馅。 谁知道船到桥头自然就直了。 她回去之后就跟家里人道:“殿下说要教我读书写字。” 顿了顿道:“作为我以后去殿下府里面种花的酬报。” 折思之一听就乐了,抱起她就夸,“我们家阿萝真是厉害,能认安王做先生。安王那一手字可是师从承恩公老大人,是唯一的弟子。” 折皦玉不知道承恩公是谁,但先摇头,“不是认殿下做先生,他只是教导我写字罢了。” 折思之也不在意:“好好好,不是就不是,反正意思差不多就好了。” 冯氏就道:“那以后是不是专门要套一辆马车给阿萝啊?她往后要往来两府的。” 又道:“给她的婆子还要再准备两个,更有侍卫,丫鬟,小厮……哎哟,我得快些备好。” 折寰玉闻言也道:“是该预备着,再给她买两个会武功的小丫鬟吧?” 冯氏:“我记住了,明日就问问人牙子。” 一家子人都很高兴,唯独折皦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有些后知后觉发现,好像这是一件大事。 她以为是小事呢。 为您提供大神 枝呦九 的《春日当思》最快更新 栀子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毽子 齐观南每天都很忙,说是要教阿萝读书写字,其实每天只能抽出一个时辰。 但即便是一个时辰,他也不敷衍,将此事看得极为重要。过了几日得空了,便亲自去将阿萝接了来,带着她去开库房,让她自己挑书房里面要用的东西。 折皦玉一点也不客气。她跟殿下这辈子再次熟悉之后,上辈子那种不知道跟殿下客气的习惯也带了来,在库房里面给自己挑了一张雕刻着牡丹团纹样式的书案,又选了上好的文房四宝,一座麒麟样式的檀木笔格,一个翡翠笔屏,更有白玉笔船,笔洗,笔掭等。 最后看上的砚台太多了,她不好意思的看了眼殿下,就见他笑着踮起脚往博物架上取下一个砚盒下来。 “都装里面吧?应该能装得下。” 折皦玉很是感动。她一边装一边感激殿下,“我一定会好好种花的。” 齐观南笑起来,终于发现小姑娘很喜欢囤东西的习惯。他便主动拿下一个墨匣,“左边还有很多好墨,你要不要也装起来?” 折皦玉也是会不好意思的。她抱着墨匣仰头看殿下,“可以吗?” 齐观南:“可以的。” 他蹲下来,帮着她装墨,“我的东西也只有怀瑾会拿去,怀瑾是太子,却也不需要从我这里拿,于是便只剩你了。你要是不用,我也不知道用到何年何月去。” 这倒也是,上辈子殿下也是一直都没个朋友,孤孤单单一个人,从不与人送东西,很多东西就被她得了去。折皦玉良心安顺下来,又开始在库房里面挑选起来。 挑的东西需要搬到书房去。王德贵见缝插针,马上跑过去献殷勤,折皦玉却不用他,笑着道:“王公公,我自己来就好啦。” 她小声道:“今日没有踢毽子,阿姐回去会责骂的,我搬搬东西,也算是动了,扯平了踢毽子的账。” 然后笑朝齐观南道:“殿下帮我作证!” 齐观南点头,从她手里接过一把裁刀和镇尺,“走吧。” 王德贵见此,便笑盈盈退了一步,看着前面一大一小往书房去的身影,倒是觉得稀奇。 王爷最近忙得脚不沾地的,怎么还能陪小姑娘过家家呢? 他摇摇头,再认认真真记下折皦玉喜好的笔墨纸砚样式,准备以后让人去买一些回来。 刚转身,就见养狗的小太监小树抱着栀子走了过来,见了他在,笑着问好。 王德贵:“王爷吩咐的?” 小树点头:“是,说让栀子去跟菖蒲玩一会。” 王德贵摆摆手,啧了一声,“那便去吧。” 而后砸吧了下嘴,心道这才是鸡犬升天呢。猫主子得了重视,连狗都要派过去陪猫了。 他想了想,转身让厨房去做些折皦玉爱吃的糕点带回去。 “要热乎的,待会送折二姑娘回去的时候要带着路上吃的。” 这么一用心,齐观南很是满意,他都没有想到阿萝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路上来来回回的也会饿。便朝着王德贵笑了笑,“往后都这般仔细些。” 王德贵哎了一声,心里便有数了。 折皦玉完全不懂这些,她有些小心思,但确实不多,坐在马车上朝着殿下挥手,“我回去啦——明日里,我就给殿下搬几盆花来。” 齐观南颔首,“叫奴仆们搬,花盆重,不用自己动手。” 折皦玉点头,“好啊。” 回到家里她就开始张罗搬花的事情。因现在“认识”的字还不多,所以不能将需要种的花写在纸上,只能在心里盘算着需要哪些种子,明日到了王府的时候好让王公公帮着去采办。 而后觉得好累,又爬起来吃糕点。刚吃了几口,折寰玉就回来了。 她大步走进来,将弓箭往柱子上一挂,将阿萝往手下一夹,便夹着她去外边踢毽子。 折皦玉:“我搬了好多东西,比踢毽子要力气。” 折寰玉:“我没看见!” 折皦玉不敢造次,只好乖乖的踢,从一踢到十,又从十数到一,来来回回好几次,腿都抬不起来了,小阿姐才满意,又夹起腿脚无力的她回去沐浴。 两人坐在一个浴桶里面泡澡,折寰玉这才问起她在安王府里的事情。 折皦玉:“殿下给了好多东西给我,但是我没有带回来。” 折寰玉点头:“这是对的,王爷对你好,那就是只对你好,你拿了他的东西给我们,反而落了下乘。” 又道:“那你以后去王爷家里的时候也不用拘束,现在是什么模样,就是什么模样,我估摸着你的性子是合了他眼缘的。” 她琢磨道:“王爷那般的人,待人温和却疏离,能这般与你亲近,肯定不是咱们阿爹的原因,我在京都打听了一圈,也没听闻他对哪家的姑娘有传闻,也没有什么朋友,是个独来独往看起来清心寡欲的人——你说,他是不是喜欢养小孩啊?” 折皦玉认认真真听着阿姐分析殿下呢,结果就听见阿姐问了这句话。 她想了想,“可能吧?” 折寰玉就道:“不管了,反正是好事。” 而后扯了扯阿萝的脸,“你最近说的话也多了些,更是好事。” 折皦玉惊讶,“真的吗?我说了很多话吗?” 折寰玉点点头,“是啊,活泼多了,看得出,你也是喜欢跟殿下待在一块的,可见他是个好人。” 折皦玉就抱着阿姐,“我最喜欢跟你一块。” 折寰玉就笑起来,“很好,有这么一张会说甜言蜜语的嘴就错不了。” 她也就放心了。 如此几天,折皦玉都往返于王府和折府,已经开始跟着齐观南学了好几句诗了。 她本就识字,如此“装做不认识”,也是需要些功夫的,她怕自己露馅,便认字的时候都低着头,故意认错一些,但也已经很好了。 齐观南惊讶,“阿萝,你颇有天赋。” 更是爱才心喜。 折皦玉一点也不心虚。她上辈子认字就快,殿下也是如此夸她的。 现在想来,要是她当初笨一些,殿下可能就不会对她有那么好的耐心了。 毕竟当时刚跟着殿下,还没有后头的感情。 她喟叹一声,“幸而我聪慧。” 倒是将齐观南惹笑了。 而后又有些发愁。 他已经有好几日没有做梦了。 是以后都不会做梦了吗?他摸了摸阿萝的头,装模作样的套话,“阿萝最近还做梦吗?” 折皦玉:“好久没做梦了。”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太累了。 “倒头就睡,累得很呢。” 读书好累的。种花也好累的。 齐观南若有所思,心道如果不成,便在家里歇息一天,看看晚上能不能做一场梦。 他就送小萝回去。今日送她回家的时候正好碰见折思之带着儿女回来,他便想上前跟折思之说几句话,刚要走,就见阿萝扯住了他的袖子,弱弱道:“殿下——踢毽子也好累的。” 齐观南:“……” 他一本正经的跟折寰玉道:“我亲自盯着阿萝踢了一百个毽子。” 为您提供大神 枝呦九 的《春日当思》最快更新 毽子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萧元礼(捉虫) 折皦玉很无奈。齐观南走了之后,她仰着头讨好的看着阿姐,“殿下为我说谎了。” 折寰玉冷笑连连,“哦?说了什么谎话?” 折皦玉,“他吹牛了!我其实才踢了五十个毽子。” 其实她一个都没踢。 折寰玉倒是信了,阿萝一直都很乖巧。而且她还要种花和读书,也实在辛苦,便饶过她一回,叮嘱她不能让安王为她再“吹牛”,而后拉着她的手回家,“你必须要会点武,即便不会,也要把身子练好了,以后逃跑用。” 又道:“骑马也要学了,这个就在家里学吧,咱们家里有练武场。” 一桩桩一件件,她安排得妥妥当当。折思之和冯氏就在晚间的时候感慨,“寰玉当真是长姐,虽比冠玉年岁小,但却比他厉害。” 折思之:“但阿萝不愿意踢毽子就算了吧?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嘛。” 冯氏却摇头,“你可不要跟寰玉讲这种话,她要生气的。” 她沉声道:“阿萝性子单纯,为人良善,即便对奴仆也是和和气气的,从不高声与他们说话,但奴仆的命哪里是命……这种乱世,死个奴仆她都要伤心,以后怎么办?寰玉早看不惯她这性子,却又不愿意她看见外面那片焦土,选择护着她心里的世外桃源。” “如此,我们一路上从安平来曲陵,但凡外面有卖儿卖女的,她就不让阿萝知晓,若是路过蚀骨之地,的地方,她就会哄阿萝睡下……” “但她自己看得多,想得多,自然又着急,她这才逼着阿萝踢毽子呢,等到日后定然还会让她做更多的。” “至少要有自保的能力。” 折思之闻言沉默了良久,而后叹息,“即便是世家和大儒都活得艰难,不知生死何时何处,何况是她们这些小女子。” 冯氏就道:“便只能求神拜佛保佑她们了。” 折思之不信神佛,但也不制止妻子烧香捐香油钱,于是摆摆手,转身去拿书看。 而后一愣,“我那本蜀州府志呢?” 上次安王说过蜀州之困后,他就开始琢磨蜀州的地形了。 冯氏就笑起来,“阿萝拿去了。” 折思之嘀咕了一句,“幸而她不识字,蜀州那地方的府志可不少白骨,明日我得拿回来才是。” …… 另外一边,蜀州嘉陵江中,一具尸体被打捞了上来。 已然年迈的萧元礼急匆匆上前,颤抖着手将尸体的头发撩开,一张已经在水里泡得浮肿的脸现了出来。 不用再看第二眼,他便知道这是谢华戎。 他顿觉天旋地转,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摔倒在地,他挣扎着爬起来,却无果,以至于整张脸上都是泥沙,花白的胡子不断抖动,像极了他此时苦痛无助的心。 身边不断有人叫他萧老,先生,但却无人敢靠前。 曾经那些他和谢华戎救过的,帮过的人纷纷躲闪他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他抱着谢华戎的尸体觉得这世间如此陌生 尸体沉了水,异常硬邦邦,重如千斤。他已是风烛残年之岁,想要抱着他走回去已然不可能,便转身,努力将尸体背在身上,一步一步的朝着闹市中走去。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想要上前帮他,刚喊了一句萧老,却被身边的人拦住了,小声道:“你不要命了……谢大人这是畏罪自杀。” 那人就愤怒出声,“谢大人若是需要畏罪自杀,这滔滔江水,便要将人世间都卷个底朝天,将那些藏污纳垢之辈浸入江底谢罪。” 他振臂一挥,哭喊道:“皇天在上,若是嘉陵江还洗不掉谢大人身上的冤屈,那这世间还有何清白!” 这一句话,倒是让那些方才还有些躲闪的人纷纷站了出来,少数几个不肯出声迎合的也被痛斥为徐狗。 萧元礼一直背着尸体往前走,无论身边的人是躲闪还是义愤填膺他都没有一丝表情。 一路徐徐而行,深一步浅一步,期间有人上来想要帮他背也被他轻轻摇头拒绝。 他说,“华戎人生最后一程,还是由我这个老友来吧。” 他为谢华戎办了一个简陋的丧礼。也不准备膳食,也不准备礼乐,只坐在一边,有人来了就给他们斟一杯水,没人来了就坐着发呆。 他和华戎今年已然五十岁了。五十岁的年纪,其实也该死了。 下葬那日,他卖了祖宅,用所有的银两购置了一块大的石碑,请人搬了来,从东山边抬到西山边,招摇过市,犹如前几日他背着谢华戎的尸体一般。 所有人都知道谢华戎死了,所有人都知道他买了一块石碑,要为他做墓志铭。 他握着刻刀,趴在石碑之上,一点一点的开始回忆他们的生平。 “出身贫寒,立志高远。” 只第一句话,他就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将石碑淋湿了一角。 他跟华戎,都是穷苦人家出生,一个家里是放牛的,一个家里是卖豆腐的,但却俱都喜欢读书,他们同处一村,彼此扶持,终于获得了读书的机会,寒窗苦读十几年,终于成了有名声的人。 他们的字极好,经常有人上门求字,他们也长得极好,被人合称为蜀州第一。 年轻的他们轻狂得很,以为自己是不得了的人物,于是纷纷立下誓言,要为官,要为百姓做官。 但很快,他们发现自己与官场格格不入,他们想要的清明蜀州根本不存在。 这个官场人人都虚伪的朝堂,这个百姓苦痛已经麻木的年月,这个战乱频发,北边皇权不如世家,兴亡都是百姓苦的世间,他们根本无能为力。 他们辞官归家,开始用自己的名声救助那些寒门学子和穷苦百姓。 他们购置了一处宅院,买了书,买了笔墨纸砚和干粮,他们广邀天下有才之士过来讲学,他们日日坐在那座院子里,为学生们解惑,那十几年里,他们很快活。 但是很快,他们发现这个世间依旧污浊。他们做的事情实在是微不足道。 没有权利,他们根本做不了大事。 谢华戎对他说,“元礼,我还是决定入仕了。” 萧元礼迟疑不定,“我更想在这里教授子弟。” 谢华戎笑着道:“元礼,那你就在这里为我守着草庐,等着我将蜀州的官衙里肃清,到时候你带着学生们来,我应需要你们的帮扶。” 萧元礼点点头,“好,你先走一步,我后面跟上。” 谁知道,他竟真的先走一步了。 萧元礼颤颤巍巍,一笔一划,在石碑上刻道:“为民一生,蒙冤而逝,滚滚江水,何时洗清。” 刻至此处,他泪如雨下,底下看着他刻碑的人也跪地痛哭,有人高声呐喊,“若是谢老要贪污,这么多年来,他贪污的银子在哪里?啊?在哪里?是在我们的肚子里吗?我们吃了他给的粮食,下次要不要我们把肚子剖出来给徐家的人瞧瞧——” 此话一出,有几个血烈的站起来就往徐家的方向跑。 他们都不相信谢华戎会贪污。蜀州的世家当属徐家为第一,如今徐家的人冤枉谢老贪污,逼得他自尽而亡,他们这些人在谢老被冤枉的时候已然做了一次缩头乌龟,但此时此刻,他们不愿意再缩起来了。 一个个人冒着必死的决心而去,萧元礼身边渐渐没了人,只几个学子零零散散坐在当地守着他继续刻碑。 他也对发生的事情充耳不闻,只继续刻写道:“愿君如江水,东流蓬莱。愿君如清风,西去瑶池。” “愿我为山,为君镇风骨。” 他将刻刀一丢,哈哈大笑起来,朝天大笑一声,“天不公允啊,不公允啊!” 底下的弟子皆掩面而泣,跪地痛哭,“先生,都怪我们没有及时没有为谢老鸣冤。” 萧元礼摆摆手,“不是你们的错。” 他笑起来,“是他看清了这个世道,这个改变不了的世道,终其一生,他终其一生的心血啊——” 终其一生的心血,到底比不过世家一句话。他仰头看天,天上烈日炎炎。 他不是为证清白而死,他是执念了一辈子的东西突然成了空,所以看不见前路了。 他喃喃自语,“那我们的出路在哪里呢?” 寒门的出路在哪里,穷苦之家的活路在哪里? 去闹事的学生们又回来了。他们垂头丧气,他们恨不得以头抢地,但这都没有用。 萧元礼摆摆手,看着他们一个个狼狈的模样,突然就笑起来。他拿来一把火,将火把丢在草庐之上,熊熊烈火之下,众人惊呼,却萧元礼站在门口,他们也不敢去救火,只跪地哭求,“先生——你烧的何止是草庐,你烧的事我们的心啊。” 萧元礼静静的看着燃照着火光的草庐,轻轻道:“去吧,各自谋前程去吧,将来无论如何,你们都不是我的学生了。” “我也有……我的路要走。” 学生们不肯,足足跪了好几日,这才有人蹒跚着离去。 一匹快马而至,与人群背道而驰。 马上的人拿着画像问,“请问——萧元礼老先生在家吗?” 为您提供大神 枝呦九 的《春日当思》最快更新 萧元礼(捉虫)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发誓 齐观南等了好几日都没有做梦。他便去沐浴焚香,去寺庙跪拜神佛,但也一无所获。他倒是也没着急,因冥冥之中总有一种“梦境”终究会来的感觉,所以并不担心,又过了几日还没有做梦,索性松缓了心神,不再一味的想着此事。 结果当晚就做梦了。 他梦见自己提着一壶酒,带着十五六岁的阿萝在园子里面摘石榴。石榴树高,是园子里面最高的一棵,阿萝摘不到,她便跳了跳,伸长了手去勾树枝,结果依旧勾不到。 “他”就笑起来,并不过去帮忙,只问:“阿萝,何不去旁边的树摘?” 她就侧头看他一眼,比划了一句话,然后依旧去勾那一截她勾不到的树枝。 “他”这才走过去,高高大大的身姿立刻衬得她小了起来,而后伸出手,轻轻松松的将石榴摘了下来。 “他”将石榴塞给阿萝,“为什么非要这一个呢?” 阿萝就又比划了一句。 “他”就又笑起来,走过去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那就走吧。” “他”走在前头,带着阿萝往另外一处园子里面走,而后那个叫做萧元礼的太监又出现在他们面前。 阿萝明显是有些怕他的,往“他”身后藏了藏。 萧元礼躬身朝着“他”道:“殿下,徐家送了礼来,您要不要去看一看?” “他”就去了。 “他”对阿萝道:“你先去菊园等我。” 阿萝欢欢喜喜的走了。 “他”和萧元礼就一块出了蜀王府,去了另一处宅子。 宅子离蜀王府里也不远,一刻钟便到了。“他”疾步而行,推开了一樘门,一进屋,便见地上跪着三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她们都被绑着,人人都惶恐至极,“他”无视她们,坐了下来,神情冷肃,只问了一句话,“都招了吗?” 萧元礼摇了摇头,“不曾。” “他”就轻声笑起来,“我听闻最近蜀州的刑罚越发文雅起来。” 萧元礼颔首,“是,殿下,有一种叫做美人灯的,极为雅致。” 听见这三个字,地上跪着的三个女人都开始抖身子。 萧元礼道:“殿下,奴才之前就想到了美人灯,便命人将她们穿上了麻衣在油里泡了一晚上,如今除了头,哪里都是被油浸透了的。” “如今一晚上过去,昨日里还视死如归的美人,倒是神色变白了,可见文雅之事,确实惹人伤戚。” “但殿下,蜀州这边向来比外面的刑罚多些花样子,奴才听人说,如今也有将人的脑袋开个小洞,在里面灌上油——” 这话一说,就有一个女子晕了过去。 “他”就指了指那个晕过去的,“先点她吧,让还镇定的两位夫人瞧瞧这雅事。” 萧元礼便颔首,拿来火把,将人拎到了园子里,一把火丢了过去,那个晕过去的女人就烧了起来。 齐观南即便是在做梦,都觉得一股寒意到了骨子里。他甚至忍不住想吐,已然不愿意再继续看下去。 可是梦里的“他”无动于衷,好像看了无数这样残忍的把戏,根本没有任何波澜,只问剩下的两个女人,“徐家把你们送来,便是你们的事情暴露了,既然如此,那就招了吧,何必要拖着呢?” “他”的脸上又露出那种让人不舒服的笑,不邪魅,不猖獗,反而温温柔柔,带着一股宽和,“招吧,不然我就没耐心了。” 两个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敢出声,却也没有一个敢摇头。 萧元礼便随意提起一个就往外面走,一把火丢了上去,瞬间传来了惨烈的叫声。 齐观南立刻醒了过来。他全身已然汗湿透了,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他甚至觉得身子烧了起来,像极了被烧的模样。 他没忍住,下床拿起茶壶就往自己的身上浇下去,却也没有用,他依旧觉得自己如同火烧。 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才冷静下来。 下雨了。 他打开窗户,任由窗外的狂风打在脸上,看着外面深夜暮暮,他将手放在胸口上,感受着心脏的跳动,而后责问自己: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他可以接受自己死于二十六七岁,也可以接受自己跟一个太监相谋,成为一个杀人埋尸的人。 但他不能接受自己成为一个残暴之人。他可以杀人,但应当坦坦荡荡,即便是那些阴私之事之人,大可一刀抹了他们的脖子,而不是…… 而不是将人活活烧死。 那样的刑罚,好似还是司空见惯的,好似在蜀州很是正常,好似在他的手上,还有其他的人以这种残酷的方式死去。 齐观南坐了一夜。 等到天将明的时候,他开始为自己开脱了。 他想,他如今的性子是皇兄一点一点的教导出来的。皇兄教导他城府要深,却不能成为一个拨弄阴私之人,要宽和己人,要体恤百姓,要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将来为将为官,千秋留名。 他也是一直这么去做的。 他辛辛苦苦练武,日日夜夜读书,认认真真的探究这个世道的可解之处,期待着自己有一日成为盖世大英雄,解救苍生。 谁知道十几年之后,他会是如此。 他绝不相信自己本性如此。所以他开始给自己找缘由:在这十几年间,他到底是如何一点一点,变成那样的人? 当日,他就起了高烧。王德贵吓得要死,整个人跪在地上大叫,“快,快,马上去请太医。” 安王府里就有太医。这是皇帝特意给的。 太医姓李,摸了脉象之后就道:“是着凉发热了。” 王德贵一边叫人进宫去跟皇帝报信,一边哭起来:“昨日里下了雨,天凉了一些,怕是王爷开了窗户看雨,沾染了寒气,便就如此冷着了。” 他昨日正好轮值,雨天又睡得沉,根本没有察觉此事。于是出来就将一众小太监发配了,“王爷开窗了你们一个也没有听见吗!” 他一点情分也没有留,全将人弄到了庄子上,而后熬药伺候人,不让其他人插手。 皇帝还没来,王德贵跪在地上拜了又拜,就希望王爷无事,谁知道王爷开始说起了梦呓。 王德贵趴着去听,又听不清,干脆又哭起来。 齐观南却在做梦。 梦里是一片山火。 他带着人赶到的时候,山火还在烧,熊熊烈火燃起来,烧红了半边天。 一个年岁跟他差不多大的将军跪在地上,痛哭道:“殿下,来晚了,咱们来晚了,都烧死了,烧死了啊!” 齐观南醒来到时候,心里更不好受了。 他坐在床上,听着已然带着怀瑾出宫的皇兄唠叨。从这般大了还不老实开窗听雨声到你这般的身子骨竟然还会因为吹了风和晒了雨想来是还需要锻炼。 他家皇兄不断说,不断说,说了半天,茶水都喝了三四杯,这才停嘴。但皇兄刚停下来,小太子就开始哭了,嗷嗷的叫唤,好像他死了一般。 而后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王德贵小声道:“是折二姑娘来了。” 他今日太过于惶恐,竟然忘记了下半响折二姑娘要来种花和读书的。 他拍了拍脑袋,惶恐道:“奴才有罪,忘记去折将军府里报信了。” 齐观南并没有怪罪他。他抬起头,一心一意看见的是王德贵身后的小姑娘。 她捧着菖蒲,背后牵着栀子,正在担忧的看着他。 看见他躺在床上,气色不好,身子虚弱,竟然一瞬间就委屈的哭了起来。 她丢开栀子,抱着菖蒲就咚咚咚跑了过来,同时撞开了哭唧唧想要拉着她一块哭的小太子,无视了在一边口干舌燥喝茶的皇帝陛下。 她扑在他的床边,红着眼睛看他,“殿下,王公公说你得了风寒——” 得了风寒,多可怕啊。 她就是得风寒去世的。 她委屈的道:“你怎么能得风寒呢?” 可不要像她啊。 她呜呜呜的抹眼泪,小手擦在眼睛上,一下又一下,“殿下,你这么好,可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齐观南听了这话,突然之间就散了那股郁气。 他弯下腰,伸出手一捞,就把她连人带猫捞到了床上坐着,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轻声问:“阿萝,我是个好人吗?” 折皦玉抱着猫崽子点头如捣蒜,她伸出三根手指头朝天发誓,“殿下是很好很好的人,阿萝不骗人的。” 齐观南就笑了起来,他伸出手,碰了碰她发誓的手,“那我就放心了。” 为您提供大神 枝呦九 的《春日当思》最快更新 发誓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22 章 小太子被皇帝带回了宫。齐观南告诉阿萝,“陛下出宫自有约束,能出来半日已经很好了。” 折皦玉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自觉聪慧的小声道:“殿下,还是做王爷好。” 齐观南就笑起来,觉得阿萝真是赤子之心。但他确实是这般想的,他没有夺帝之心,皇位在他眼里一文不值,真觉得不如做个王爷。 可惜了,天下至少有一半的人不是这般想,尤其是皇太后,他们理所应当的认为他将来一定会谋反。 皇太后逼他发誓不成婚不生子,便是要他断子绝孙,这般才好辅佐皇兄和怀瑾。 但辅佐皇兄和怀瑾是他自己愿意的。也用不着他们逼。只要皇兄和怀瑾信他,他就敢一路往前走。 齐观南就斜了斜身子,伸出手摸摸阿萝怀里的菖蒲,笑着道:“是,连阿萝都知晓的道理,他们竟然都看不穿。天下人都是蠢货,都不如阿萝聪明。” 刚刚还沾沾自喜的折皦玉:“……” 啊——总觉得这话不是什么好话,但又没有证据。她只能嚼吧嚼吧糕点,咽下去,喝口水道:“殿下,我其实也没有那般聪慧的。” 齐观南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这段日子的郁郁之气荡然无存,将阿萝捞到了自己的身边坐着。 他如今很喜欢跟阿萝说话。 两人坐在榻上,一个身姿颀长,背后靠着靠枕,一个短腿短手,怀里抱着小猫。他们中间隔着一个小案桌,桌子上摆着王德贵刚刚送来的各种瓜果点心,折皦玉正一个个捏起来品尝。 齐观南手里也被她塞了一块。他捏起叫不出名字的糕点吃了一口,而后道:“阿萝,你这般日日来回两府之间很是辛苦,我叫人收拾出王府的屋子,你往后赶不回去就睡一两晚,应当也没什么吧?” 折皦玉就还是很为难。要是往常,她是要拒绝的。但殿下都病了。 她以往病的时候,殿下总是待在她的身边,很少外出。她与殿下那些年里,算不上相依为命,但也算是相互依偎,如此情分,一点点想起来,竟然在此时此刻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犹豫了一瞬,还是道:“那,那我就这两日住下吧。” “殿下,你放心,等你病好了我再走。” 她看得出殿下是想她留下来陪着解闷的。 齐观南又忍不住笑起来。他觉得阿萝很是可爱。揉揉她的头,“等你长大了,我一定给你找个心思单纯的夫君,不然你这般叫人卖了还要帮着他数银子呢。” 他确实是想她陪着解闷的。虽然说两人之间差了十岁,阿萝还是个孩子,但因两人有相同的际遇,他总觉阿萝极为亲近。 他有些话不敢跟外人说,也不敢想得太明白,但阿萝总能让他舒出郁郁之气。她的眼神太清澈了,他总是能在这股清澈中宁静下来。 晚间吃了膳食,派去折府的丫鬟婆子也回来了,她们带来了阿萝的衣裳和日常用的枕头被子,竟然有整整两个箱笼。 齐观南牵着她的手去看屋子,问她想要怎么布置。 “你往后来的时候,总不能还带这么多东西吧?我便给你置办一些吧。” 折皦玉:“置办一套就够了,我也不常住。” 她都有自己的家了,何必还要住在殿下的家里呢? 齐观南也不强求,他又带着她去院子里面消食踱步。一大一小在前面走,菖蒲和栀子在后面跟着,倒是不打架,也不叫唤,是两只安静的猫狗。 安王府里也有一棵石榴树。这是皇兄特意给他挪种的。说起来,皇宫里石榴树也多。 石榴是多子多福的寓意,皇太后喜欢,皇兄也喜欢。皇兄喜欢的东西,总是要给他一份的。 皇兄还希望他生十个八个孩子出来,到时候一块去皇宫里读书。 但皇兄应当是要失望了。他这辈子确实不打算成亲,也不打算生孩子。 若是将来怀瑾孝顺,便为他收一收尸骨就好。 齐观南走到树下的时候,还想起了昨晚那个梦。 梦里,阿萝摘了石榴要跟他去一个地方,但他跟萧元礼去点美人灯了,也没个后续。 所以后来他去见阿萝了吗? 他们是要去哪里? 他站在石榴树下,小声问阿萝,“什么样子的石榴最好呢?” 折皦玉毫不犹豫,“要最大的。” 她也仰起头,眯起眼睛,但夜色已经来临,便什么也看不见,她就只好扯扯殿下的袖子,“我能看看这树上的叶子吗?” 石榴好不好,石榴树很重要! 她一本正经的道:“树叶子就是一棵树的命,石榴甜不甜,还没结果的时候,便可以从它的叶子命上看出来了。” 齐观南不太懂这个,反问了一句:“是吗?叶子竟然是它的命?” 自然是的。折皦玉就后头跟着的春草拿了灯笼来,繁华的六角宫灯先照上树根,根部琼琼,想来树也是壮实的。 她头将灯往上举,灯光笼在树干上,树叶子明明晦晦,影影绰绰,看的不尽不实。 齐观南先跟着低头看树根,再跟着抬头看树叶,见她小人脸上有了大人一般的忧愁:想要快点长高,便忍不住笑起来,心情大好,弯腰伸手将人托举到了肩膀上坐着。 他说,“阿萝,凑近了去看看。” 折皦玉有些不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呢?她还从未想过能坐到殿下的肩膀上来。 但坐都坐了,还是赶紧做点实事出来吧。她赶紧提着灯笼往山上照,天压压而下只有月悬,六角宫灯便犹如第二个月亮一般,将树叶子照得分明。 她看得不住点头:“是好树,将来九月里结了石榴,殿下匀我一箩筐吧。” 九月结石榴…… 他顺着话问,“九月什么摘呢?” 折皦玉可没他那么多心思,随意道:“熟了就行吧。” 她想了想,道:“但是九月九那日吃最好了。” 上辈子,殿下在九月九重阳节那日,总会带着她去摘石榴给他的皇兄陛下。 每年墓碑之前,总有一个最大的石榴王。 只是她死前的那一年,殿下缺席了。两人本是摘好了石榴的,她还摘了最大的那个,但萧公公中途叫了殿下走,说是有人送礼来。 她就一直等啊等,但殿下一天都没回来。她只好替殿下将石榴放在了墓碑前,替殿下为他的皇兄陛下倒了一杯酒。 第二年,她死在春日里,便没法子陪着他去祭奠了。 也不知道后来替殿下折石榴的人会是谁。 为您提供大神 枝呦九 的《春日当思》最快更新 第 22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验草 折皦玉晚间就留在了安王府里。齐观南将人留下陪自己的,自然想要照顾仔细。王德贵拎来热水,他亲自拧了手帕给阿萝净脸,擦手。 只他到底是天潢贵胄,这种伺候人的事情做得不太仔细,春草就见自家主子一会儿被擦得抿唇受痛,一会儿早早预见一般闭上眼睛免得被手帕擦到眼睛。 春草就赶紧去看王德贵,却见这个老狐狸笑吟吟看着,一脸“我家王爷真是宠你家主子”的模样,她就不敢说话了。 确实,在安王爷眼里,估摸着他是宠爱主子的——谁会承认自己笨手笨脚呢? 她便深吸一口气等着,终于等到安王爷忙活完净脸净手了,赶紧上前一步道:“王爷,奴婢已经拎了洗脚水来。” 洗脚这种事情可不能让王爷动手。齐观南便坐到一边去笑着问阿萝,“可还饿?要不要吃些东西?” 折皦玉摇摇头,“不吃了。” 她今天晚上吃得可多。 春草端来洗脚木盆放在一边,折皦玉脱了鞋袜一边泡脚一边问齐观南,“殿下,你不泡脚吗?” 齐观南本也无事,闻言坐下来:“那就泡泡。” 王德贵早准备好了,洗脚盆和热水全部伺候着,为他家从不泡脚的主子脱去鞋袜,问了一句:“王爷,可要撒些花?” 齐观南:“……撒花?” 王德贵笑吟吟的,“是,阿萝姑娘待会再加热水的时候会撒些花瓣进去。” 齐观南不算活得糙,却也算不得精致,他笑着问:“阿萝会撒花瓣进水里?” 折皦玉理所应当的点点头,“会啊。这两日买了好多花,花多,掉落的花瓣就也多,那么多花瓣丢掉可惜了,便要用做别处。” 比如泡澡泡脚洗脸洗头,把自己洗得香喷喷。比如做指甲,染布料,做书笺,做出些有用的东西来——她上辈子用花瓣给殿下做了不少东西呢。 时人最好雅致,齐观南之前不在意,但也愿意尝尝新鲜,便颔首,“我也试试。” 王德贵马上就捧来了花瓣,生怕王爷后悔。他家王爷每日里要做的事情很固定——早间起床看书习武,然后去朝堂做事,晚间回来温书看折子,日日如此,从来不曾改变。 他也不喜欢改变。比如说,家里的宅子住了这么久,却依旧空落落的,庭院里一点增添也没有。他的小书房里只寥寥一把椅子,一张案桌,一架博古架和无数的书,便再没有其他的东西。 以前王德贵总觉得他是不愿意改变的,便也不敢动王府里面的一草一木,谁知这段日子瞧过来,他家王爷兴致来了,也是愿意让人来改府里的草木,愿意尝试一些新的东西,连给小姑娘擦脸和用花瓣泡脚都愿意了。 可见王爷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然悄然改变了许多。 齐观南倒是不知道王德贵在想什么,他只觉得家里多了个小姑娘也不错,有趣得紧。 等泡完脚,他看看时辰,便从案桌上拿起一卷古籍看。 折皦玉穿好鞋子走过去,好奇的问,“殿下,这是什么书?” 齐观南笑了笑,“圣贤之书。” 折皦玉空耳一瞬:“神仙之书啊——那还是殿下看吧。” 她一本正经的道:“殿下跟神仙一样,应该看得懂吧?” 齐观南就忍不住闷笑起来。王德贵没忍住,也笑得肩膀抖,唯有春草有些骄傲:她家的主子很懂拍马屁嘛。 折皦玉这才发觉自己听错了,不过还是认真道:“殿下也是圣贤。” 他守了蜀州十几年呢。 被夸赞实在是件美妙的事,尤其是被阿萝如此夸赞。齐观南笑得欢快,少年的眉头展开,就有了精神。他将书卷展开,笑着看向阿萝。 阿萝本就站在他的身边,见他这个模样顿时就有些不好的预感,果然,只见殿下指着书卷上的一个字问:“阿萝,还识得这是什么字吗?” 折皦玉:“……” 幸而她不是个孩子了。 “宴,宴席的宴。” 齐观南:“阿萝真聪慧。” 折皦玉颇为心虚,而后岔开话题,“殿下,今日我瞧陛下的脸色好了许多,他最近身子好了吗?” 她很关心此事的。 齐观南摸摸她的头,“好了……会好的。” 他就没有心情看书卷了。两人分而散去,各睡一屋,第二日他起床的时候折皦玉还没醒,齐观南也没有让人唤醒她,只跟春草道:“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吃早膳吧,不用唤她。” 春草哎了一声。其实王爷不说她们也是不叫二姑娘的。 在家里,夫人溺爱二姑娘,总是随她而去。只有大姑娘会受不了二姑娘赖床——但二姑娘喜欢念着大姑娘,总是早早爬起来跟她一块坐在廊下看大姑娘耍大刀。 果然,她家姑娘日上三竿才起来。春草进屋子,一边给她穿衣裳一边笑着道:“奴婢还以为您会认床,谁知道您昨晚睡得很好。” 折皦玉想了想,“我好像没有认床过?” 春草:“好像确实没有过。” 这是好事。 两人今日也是不回折府的。折皦玉一个人吃了早饭,一个人吃了午膳,而后才开始布置院子。 她今日是要做一件大事的。她准备在王府小角落里弄一块验草。 古籍上对验草有一个小故事。说是皇帝问师旷:“我想知晓当年的年景是苦还是乐,是好还是坏,要如何才能得知呢?” 师旷就说:“若是丰收,先长荠菜,若是歉收,先长葶苈,若是不好,先长水藻,若是干旱,先长蒺藜,若是洪水,先长藕,若是疫病,先长艾草,若是流离失所,先长蓬草。” 再者,取了芦苇的芯是甜的,便会发生水灾,若是味道酸臭,便会发生旱灾。 当年殿下跟她说这个典故的时候,她就为殿下做出过一块验草地。 虽然后面从没灵验过,但她还是私心里想再做一个。 毕竟她活了两辈子呢,谁知道举头三尺之上有没有神明呢? 她就忙活起来。先叫人去买种子,而后拿出笔墨纸砚在纸上写写画画,努力将这空空荡荡的院子变成花鸟人间。 等大概画完图纸之后,她就有些想家了,犹豫着要不要回去。 春草劝道:“左不过一日就回去了,姑娘再待一日吧,不然王爷怪罪。” 折皦玉倒是不怕殿下会怪罪她,而是她寻了一处凉亭坐下来的时候,看着尚且还空荡的院子突然有了些感慨,“殿下一个人住在这里不寂寞吗?” 然后顿了顿,好奇问:“王爷来曲陵后就一直住在安王府吗?” 养狗的小太监小树闻言立马接话,“是的。” 折皦玉:“那他当时才十三岁吧?” 小树:“是……其实在京都的时候,我们王爷也是一个人住在宫外的。他十岁那年就出宫开府了。” 折皦玉本来想走的,这时候也不好意思迈开腿了。 她现在还离不开阿娘阿姐呢,殿下小小年岁就开始自己住了。 然后怔怔出神,呆呆的想:若是殿下愿意的话,她也是愿意时不时过来住住的。 她就又有了活力,吭哧吭哧的开始泡花种子——若是她不能过来,就让花朵儿陪他吧。 推开窗,便有万万朵花朝着他张扬,风过之处,尽是花香,他应当会高兴吧? 她这般一忙活,就忙活到了黄昏。但黄昏一刻,殿下也没有回来。 她伸长了脖子,“殿下是有事情耽搁了吗?” 春草就去问了,回来道,“我去问了,正好碰见王爷差小太监来报信,说朝中事多,他晚点回。” 好叭。 折皦玉就自己吃了晚膳。 饭后,她抱着菖蒲到大门口等人,可天都黑了,人还没有回,她就不由得感慨:这就跟之前在蜀州一般了。 殿下外出不定归期的时候,她也是如此等他回家的。 于是等齐观南回去的时候,便见着小姑娘团成一团,抱着只猫崽子坐在石阶上伸长了脖子瞧门口。 见着他回,她猫也不要了,咚咚咚跑过来扯着他的袖子抱怨,“殿下,你好晚回哦!” 齐观南眼睛柔和起来,“阿萝,以后我不在你就早点睡,不用等我。” 折皦玉:“你昨日还病着,今日怎么就去上朝了?” 齐观南:“病好了。” 折皦玉就觉得他吹牛。她说,“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啊。” “而且好像不太高兴。” 王德贵就稀奇的看了一眼折二姑娘,觉得她人小,但看得却细微。 王爷今日确实受了罪,心情很不好。 他想起今日的事情就有些生气——今日王爷去宫里看陛下,却碰见了皇太后。 太后娘娘看见王爷还是会露出那般厌恶的神情,而后又罚了王爷跪一个时辰。 缘由便是他昨日病了,惹得陛下担忧,以至于陛下昨晚回宫之后咳嗽了几声。 王德贵当时眼泪都快下来了。但他也不敢出声,出声的后果便是王爷跪得越久。 他们被管束着,也请不了陛下,好在宫里自有人会去跟陛下说,但陛下来了,王爷不起,气得陛下又咳嗽了几声。 太后娘娘就开始骂人了,什么天煞孤星,什么狼子野心,将王爷骂得神色越来越沉。 跪足了时辰一群人往府里回,谁也不敢提刚刚的事情,谁知道折二姑娘竟然这般直接说了出来。 王德贵就有些不安,但还没有开口岔开话题呢,就见折二姑娘从袖子里面掏出了一张画纸。 她显宝一般展开,“殿下,既然如此,你就看看你以后的家高兴高兴吧。” 齐观南就低头看去,只见上面花是花,水是水,宅子被花水相绕,她还提了一句歪歪扭扭的诗。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一听,就让人的心安宁了下来。 为您提供大神 枝呦九 的《春日当思》最快更新 验草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忘年 齐观南虽然之前听阿萝说过她对宅子里面的归置,大概知道哪里该种海棠哪里该种桃树哪里又该种牡丹芍药——彼时他还觉得阿萝实在是个孩子。 只有孩子才恨不得把天下的花花草草都给他搬来放在一个府里。他当时还想,若是所有的花当真都种出,那王府里估摸着就“眼花缭乱”了。 但他委实不在意这些,又想拉拢她在身边,便随她去了。 可当他今日看见这张图纸的时候,心里又升起了一股由衷的诧异。 ——不需要其他,仅凭这张图他就能想象得出往后他的院子该有多么人间仙境。 她需要种的花很多,但每一片都错落有致,有些甚至种在了房顶上,标注着“铺盖屋檐,垂行风随”的字样。 她还考虑到了早间晨雾与花朵儿萦绕相缠,特意在湖泊那里布置了假山和凉亭,四周种各种扶疏花木,栽藤萝牡丹。 然后就笑起来,小姑娘还是有点小心思的,她喜欢的紫藤萝占了府里藤蔓的一半。 真是聪慧。 齐观南牵着她的手往回走:“这些花花树树全部长大要多久?” 折皦玉:“最少要一两年吧?有些树要长十年才能长大呢。” 齐观南就道:“等院子里面的花种完了,你就来这里常住吧——也可以带你的姐妹们来。” 折皦玉脚步就停住了,仰起头看他:“殿下要出远门吗?” 齐观南诧异:“阿萝这般聪慧啊,我只说了一句,你就猜到了。” 折皦玉骄傲得很:“我还能猜到殿下想要去打仗对不对?” 齐观南就点了点头,“是,我想出去打仗,但是皇兄不同意。但我总要出去的。” 他说完这话,就低头看阿萝,却见她茫然得很,好像想不通他为什么非要出去。 想来是没有梦见过。 折皦玉却已经在肯定他的念头了:“那殿下就去吧,世道不平,如我这般的人只能种花,但殿下和我阿兄阿姐却是能平定天下的。” 她只是不懂为什么皇帝陛下不准殿下出去打仗——上辈子不是把他派去蜀州了吗? 殿下很厉害的,在蜀州可是守城十几年。 她说到这里很是直白的羡慕,“要是我像阿姐和殿下这么厉害就好了。” 齐观南就拍拍她的小脑袋,“阿萝也很厉害的。单单这一份图纸便是多少人不可得的。” 折皦玉郑重点头,“阿萝以后也会是一个有用的人。” 齐观南总是在她一本正经的时候忍不住笑。小姑娘怎么可以这般可爱呢? 他轻轻嗯了一句,“阿萝肯定能成为有用的人。” 而后突然顿了顿,认真道:“我也一直想做个有用的人。我想要做征战沙场的大将军。” 是想要做,而不是需要去做。 也许是今日在太阳底下跪太久了,也许是今日太后骂的那些话有一句两句还是戳中了他的痛处,所以跪在地上,当地板上的灼热之气萦绕至全身的时候,他突然更加坚定了要出去行兵打仗的念头。 他想要骑烈马,挽弯弓,挥大刀,斩敌寇,而不是一直困在皇室里被人说天煞孤星,也不是成为梦里那个藏于阴司地狱里点人灯埋花尸的疯子。 十六岁的安王殿下突然就想通了。无论如何,他都要出去。 即便战死在沙场也比困在曲陵好。 他跪着的时候戾气其实有些重,当时就想过一件事情——皇兄的病一直不好,但也一直没有坏下去,总是好好坏坏的,虽说也有可能损害性命,但也许能长命百岁呢? 那他出去打仗就是好的。他可以做皇兄和怀瑾手里的一把刀,做驰骋疆场的英雄。 可这份念头升起,又有一股惶恐的念头出来。 他怕。他怕他执意要走,皇兄肯定也会放他走的,这般一放,一走,若是皇兄一个不好,那怀瑾怎么办,齐家的江山怎么办? 两相迟疑,于是迟疑得脚步都挺住了,牵着阿萝在游廊之下驻足,他低头,认真问,“阿萝,你说皇兄会活着吗?” 王德贵跟在后头一听,差点就害怕得要跪下去了。 王爷怎么能说这种话呢!这可是大逆不道的。 但好在这位折二姑娘也是个不知道世事的,竟然很快就接上了话,“能的!” 折皦玉坚定的道:“肯定可以的。” 哦!菩萨!她说谎了。 但殿下可能是如今年岁小,可能是实在是太闷了没有同龄的朋友,所以总问她这种能不能的问题——他好像很信任她,也很期待她的答案,那她只能说好的了。 良药苦口,但也可以抹蜂蜜在上面嘛。做什么要破坏人家的兴致呢? 反正将来的事情谁知道?她死了都能活,何况是没死的。 而且她发现啦!年少的殿下竟然如此多愁善感,纠结犹豫,又踌躇满志。 越是相处得久,她便越觉得如今的殿下跟上辈子完全不一样。 折皦玉就苦恼起来,道:“殿下,你刚刚不高兴是不是因为此事啊?” 齐观南点了点头。折皦玉就拉着他的手坐到一边的廊凳上面去,小小的手试探一般拍在他的肩膀上,“那殿下细细说与我听听吧,说出来总比憋着好。” 齐观南:“……” 他又忍不住笑了。但这般笑很是不尊重如此认真小人装大人宽慰他的阿萝,便憋笑憋得很辛苦。 突然就不悲伤了。 但阿萝如此主动,他也有意想从她的话里“窥视天机”,便颔首,“好啊,那我说与你听听。” 说起来,他对跟阿萝的相处其实一直带有别扭感。比如,他心里明白她是个孩子,但因她也有奇遇,所以总是情不自禁的把她当做自己的一个“知己”。 当然,肯定也是有利用的。但他从一开始就秉承着“施恩”之心,君子之举,利用爱护和拉拢来利用,他也不敢直接问阿萝是不是梦见了将来,因为他不愿意阿萝在这么小的年纪里,就明白太多,觉得自己是个特殊的人。 她还小呢,小姑娘就该有小姑娘的样子,种种花,养养猫,按照她正常的成长去,而不是被他逼问将来和梦境,被拔苗助长。 这样反而不美了。 ——所以说,他这般的君子之风到底为什么会成为梦里那样的人呢? 他叹息一声,道:“皇兄喜欢花,但我喜欢马。” “皇兄身子病着,我就不敢出去,不然,怀瑾该怎么办呢?” 折皦玉听得认真,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齐观南:“我也不愿意成亲——毕竟跟太后发过誓——” 他说到这里,又去看阿萝,想要看出点什么来,却见她依旧其实点头如捣蒜,“是啊是啊。” 齐观南:“……” 他就闷笑了一声,而后突然大笑起来。 折皦玉有些懵——殿下笑什么啊? 他现在好爱笑哦! 齐观南倒是找到了乐趣,“阿萝,将来大黎是不是会收复失地?” 这下子,折皦玉马上反应过来了,知道他想要什么,马上点头,“是啊是啊。” 于是两个人就开始一个问一个是啊是啊的点头了。 这看起来十分怪异,王德贵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仔细想想,碰见折二姑娘以来王爷做出的事情也不只是这么一件怪异,便又安下心去,静静的等在游廊之外的青石板路上。 天下怪事诸多,皆由人心多变,王爷估摸着是之前太闷了,很多事情跟陛下和太子殿下都不能说,如今找到一个懵懂的孩子,还如此乖巧,听话,软软糯糯,可可爱爱——就是王德贵也忍不住想要对着她说说心里话。 何况折二姑娘的嘴巴还那么甜。 王德贵这般一想,心里就想通了。 ——原来王爷要的是一个听不懂世事的傻子解语花。 很好,很特别的喜好,他王德贵聪明了一辈子,这份喜好是不能满足王爷了,不然争得这一份恩宠,也不用怕年老恩少。 而后等了一会,端了瓜果点心过去,听见王爷道:“你觉得我以后能做将军吗?” 王德贵手一抖,差点没忍住笑起来:果然,再是装得像稳重之人,也还是个少年人呢。 而后就听见折二姑娘郑重的道:“会的!殿下一定会的!” …… 折二姑娘很心累。她头点得晕晕乎乎,终于有些生气了,觉得殿下一个问题来来回回问好几遍真是好过分哦。 她抿唇,殿下再问的时候就不说话了,也不点头了,只一双眼睛瞪着他,齐观南一瞧,马上道:“吃夜宵吗?” 吃的。 两人站起来往回走,王德贵赶紧跟上,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引路。 吃完饭,齐观南又拉着她读简单的文章,被“天资聪颖”的她用一刻钟就背完了,而后痛痛快快放她去睡觉。 第二天起来,折皦玉就迫不及待要回去了。两天不着家她好想的。 一回去,小阿姐今天果然没有去郊外练兵而是在家里等着她,于是马上道:“我就知道阿姐今天会等我,所以我吃了早膳就回来了!” 折寰玉可不会被这点花言巧语蒙蔽,拎着她去凳子上坐下,细细问她在安王府做了什么。 她把能说的说了,大概是种花泡种子,哦,昨天晚上还跟殿下说了一会话。 折寰玉也不问她说了什么,只问她说的时候觉得心情怎么样。 折皦玉:“很好呀,就是吧……” 她小声道:“我觉得殿下把我当成朋友了。” “忘年之交!” 折寰玉:“……不至于,王爷也没有那么老。你可千万别对他这么说,男人还是很在乎年岁的。” 她倒是觉得因为阿萝不怎么说话,所以王爷在逗她。 王爷辛苦了,如此看来是个好人, 折皦玉完全不知道小阿姐心里怎么想的,只听话的点点头,“嗯!我当面没有说他老的。” 为您提供大神 枝呦九 的《春日当思》最快更新 忘年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外面 折皦玉回到家里又睡了一觉。起太早了,困。折寰玉等她睡着了才又把春草叫出去细细询问。 从妹妹的衣食住行问到在王府里做的事情,当春草说的跟妹妹说的完全一致后才松了一口气。 春草就笑着道:“大姑娘,您放心,王爷很是喜爱咱们家二姑娘,什么都是给最好的。枕头被褥都是宫里的贡品,书房里的笔筒都有三四个,竹雕的,玉琢的,各个都是上品。” 折寰玉就放心了:“阿萝确实招大人喜欢。” 她站起来,又去看阿娘屋子里面的琬玉,见她正抱着一个甜瓜啃,便笑着过去逗了逗,“我们琬玉是不是很喜欢吃甜食啊?” 折琬玉点头,“喜欢的。” 折寰玉:“真乖。” 冯氏正好忙完了进来,一屁股坐下去,端起杯茶一饮而尽,这才问:“阿萝睡了?” 折寰玉点头,“睡得很香。” 冯氏:“那就好,我今日忙得很,等她睡醒了再去看她吧。” 而后抱起琬玉,将身子倾向折寰玉那边,小声道:“寰玉,方才傅家两个糟心的送了帖子来,说是咱们家宴席那日会来。” 折寰玉眉头便深深拧起来,“真恶心人!咱们都没有送宴贴过去。” 傅家就是折老夫人的娘家。跟折家和冯家军功起家不同,傅家是以文起家,且家里就两个人,傅老太爷和他唯一的儿子傅鸣塘。 但就这两个人,便已经让冯氏和折寰玉两人厌恶一辈子了。 折寰玉说起这一家子两个男人都要骂上一个时辰,“舅祖母早早逝去,舅祖父虽然一直不娶,但却为老不尊,现在都六十多了,前几日还纳了个十五岁的妾室,我一听就气得要死,根本不愿意跟他做亲戚。” “好在他有报应,鸣塘表叔幼年学着他玩女人玩出了不举的病,导致现在也没有生出个一儿半女的,这才绝了后,真是老天长眼。” “他们家就活该断子绝孙!” 冯氏就瞪了她一眼,“姑娘家家的,什么不举不举的,多难听。” 折寰玉一点也不怕她,只继续道:“ 这也就罢了,他们要是老老实实的,我也就眼不见为净,可他们两个也没个生计,所有的银子都是从祖母那里拿的。这般拿了咱们家的银子才能去买那些刚长大的小丫鬟——我真是恶心至极,每每想起来,便觉得罪孽深重,更是不愿意跟他们家走亲戚的,阿娘,我真想一刀抹了他们的脖子。” 这两个人都没有娶媳,却荒唐得很,宅子里面除了他们都是女人,真真是让人说之欲吐。 冯氏也是不耻的,她恨恨道:“这个世道未免不公,这般的人也能被人捧着。” 可能是菩萨没有开眼,给了傅老太爷一手的好字,后来生下儿子,儿子也有一手好字,渐渐的就传出了傅氏双绝的名声,引得人追捧,于是便连这种荒唐行径也只得一个“好女色”的名声过去了。 冯氏之前也说过他们一两次,但人家依旧我行我素,直接自封一个“行房居士”,而后大笑着道:“侄儿媳妇,你是没看破尘世,俗尘多可扰,唯有天人之交可以忘却世道。” 一派悟道的隐者居士模样。 冯氏:“……” 就很恶心,如同咽了无数只苍蝇。 平日里她拒绝两父子上门,但这般的宴席他们要是想上门也是躲不掉的。人家上门了,不要脸的闹,你还能怎么办? 她叹息,“咱们没有送贴子过去,他们倒是送了来,明日要是来了闹事,你便请他们去屋子里喝茶,下点蒙汗药算了。” 折寰玉气得一锤子锤在桌子上,“阿爹呢?阿爹怎么说?” 冯氏:“你阿爹还没回来,还不知道此事。” 于是,等折皦玉起床的时候,便见着小阿姐挥着刀砍啊砍,一刀刀砍在草把子上,刀刀砍出一个深深的伤口。 她就悄悄的问春草,“谁惹阿姐了吗?” 春草:“奴婢不知,但大姑娘跟夫人凑在一块说了一会话后就这般了。” 折皦玉哦了一句。而后歪着脑袋想了一会缘由——想不出。她干脆直接去问了,“阿姐,你怎么了啊?” 折寰玉一把刀抵在地上,“无事,你去盯着门口,要是阿爹回来了你就跟我说。” 好啊!折皦玉就去做守门神了。 不一会儿,折思之就带着折冠玉到了家,见着二女儿搬了张小凳子坐在门口等他,好笑的道:“阿萝,是想阿爹了吗?” 折皦玉老实的摇摇头,只指着练武场那边说,“阿姐将草把子都砍断了!” 折冠玉好奇,“谁惹她了?” 折思之:“她今日没出门——在家里的话,是你祖母又生事了?” 折皦玉摇摇头,“不知道啊。反正阿姐说,你回来了要告诉她。阿爹,你先回屋吧,我要去告诉阿姐了。” 折思之就大笑起来,“原来是个告状的。” 他弯腰一把抱起她,“不要紧,阿爹不怕你阿姐。” 折冠玉胆战心惊的,“我怕啊,我就不过去了。” 他握着长枪转身溜了,折思之就摸摸下巴,顿了顿脚步,“很严重?” 折皦玉点点头,“阿姐杀气很重。” 折思之就叹气,“你祖母真是不省心啊。” 他就抱着阿萝过去了,也不让阿萝走,将她放在椅子上,“有你在,你阿姐还是要给我面子的。” 果然,折寰玉收敛了很多,但说出话的还是很激烈,“舅祖父和表叔两个人狼狈为奸,糟蹋了多少好姑娘,我真是提起他们就没有脸面,再这般下去,我第一个砍了他们的脑袋。” 折思之就叹息,“寰玉,世道如此,你这般以后怎么办啊。” 他低声道:“你舅祖父和你表叔两个人并不娶妻,便没人约束,他们也不出门调戏良家妇女,名门贵女,他们所有的女人一是青楼妓院里的,二是花银子买回去的奴婢,买的还都是卖身契,外人便连说也说不了他们。” 且在男人之间,他们这般行径称不算荒唐,在整个曲陵,他们也算不上坏人。 这是实话。 他轻声道:“玉州的庞得海杀了美妾蒸成人肉包子给人吃,梧州的许家人一家子好男色,还只好幼童,家里一卷席子抬出去的孩子何干多。” “寰玉,我并不是要给你舅祖父和表叔脱罪,你们不喜欢他们,我便也同意不跟他们往来,但是……在世人眼里,他们是无罪的。你这般厌恶他们,将来吃亏的是你自己。” 折寰玉就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阿爹,难道世道错了,我就要容忍这个世道吗!难道我就要认为舅祖父和表叔是好人吗!难道有人比他更加穷凶极恶,我就要说一句他们的罪行微不足道吗!” 折思之便认真看向这个刚烈的大女儿,“寰玉,在家里可以如此,在外面还能如此吗?我们不过是刚起步的新贵罢了,即便得陛下看重,但无论是你我,出去面对世家的时候,他们都是不屑一顾的。” “咱们家里马上就要宴客了,到时候也有几个世家赏脸过来,你便与他们家里的姑娘说说话,你看看她们眼里的你是什么样子的,你看看她们搭不搭理你。” 折寰玉大声道:“阿爹!你是在想让我低头吗?” 折思之摇摇头,“不是逼你低头,只是想让你看看天有多高。” 折寰玉被气得眼泪都出来了,站起来抱着阿萝就往屋子里面冲,而后倒在床上就哭。 折皦玉一直坐在凳子上面听,自然也听见了阿爹和阿姐的争吵以及那对没见过面的舅祖父和表叔的荒唐。 她一边安慰阿姐,一边却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上辈子。 她恍惚还记得有一回殿下从外头回来,那日烈日炎炎,他出了一身的汗,她拿了衣裳来给他换,他笑着从袖子里面掏出一根糖葫芦给她。 “听闻小女娘都爱吃。” 折皦玉好奇的问,“殿下,这是外面卖的吗?” 殿下颔首,“是。” 折皦玉:“我可以去外面看看吗?” 殿下便身子顿了顿,而后转身摸了摸她的头,“阿萝乖,外面没什么好的,阿萝还是在家里种花吧。” 她便没了去外头的心思,因为没有执念,后头也没有提起过,日子久了,便也忘记了自己还想过去外头的世界看看。 她上辈子直到死都在殿下的花苑里面。 她没见过人肉包子,也没见过尸体。 那外面呢? 殿下经常奔走的外面——他见过人肉包子和尸体吗? 她的心,就在那一瞬间酸了起来。 肯定是有的,只是殿下不让她看见罢了。 为您提供大神 枝呦九 的《春日当思》最快更新 外面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桃树 折皦玉知道这是一个乱世,也知道外面的世道很不好。一直打仗怎么能好呢?但她好像从来不去关心那些事情。 她只关心她的花。她不会像阿姐这般义愤填膺,也不会想着去砍傅家父子的脑袋。 上辈子是殿下护着她,给了她一个花苑,现在是家里人护着她,不让她看外面的惨烈。 这让她有些愧疚,又十足的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她不用去面对这些。 她坐在阿姐身边,还是有些内疚的:“我是不是没有心啊?” 折寰玉本在伤戚,闻言也不悲痛了,麻溜的从床上爬起来将她抱到怀里去哄,“不是,阿萝很好,只是每个人的性子不一样,要做的事情也不一样罢了。” 而后又忍不住坚定的道:“等我长大了,我就肃清这个乱世,为君分忧,为民请命,阿萝,你等着,我一定会做到的。” 折皦玉重重点头,“我相信阿姐,阿姐这么厉害!” 折寰玉就噗嗤一声笑出来,捏捏她的脸,“也许将来咱们家里,反而是你的人缘最好。” 听阿萝说说话总是会高兴的。 这么说了一番话,事情就算是过去了,折寰玉就又牵着阿萝去给折思之道歉。 她去的时候,折思之正跟冯氏说傅家父子的事情,见了她来,笑着道:“可恨我说了你?” 折寰玉摇摇头,“阿爹是为我好。” 折皦玉自己坐到椅子上去,好奇问,“我们回来这段日子,舅祖父和表叔也没来过,怎么突然要来吃宴席了?” 冯氏也不懂,她刚刚就是跟折思之在揣测此事,“难道是你祖母送信去给他们说在家里受委屈了?” 这也是极有可能的。傅老太爷虽然不着调,却也愿意为妹妹出头——之前在京都就出过不少头。 折思之闻言摇头,“我去问过阿娘了,她说没有。” 冯氏撇嘴,“ 那是为了什么?” 折思之叹气,“不论是为什么,到底是我的舅舅和表弟,也不能拒绝,还是多提防着点吧。” 平日里没闹出事情来还好,闹出来了,凭着孝道两个字他就占不着便宜。 这杀也不好杀,打又不好打,只能是捏着鼻子认了。他摇摇头,“我记得小时候,舅父还是很好的,家里没饭吃的时候,他也给我们送吃食来,谁知道后面就变成了这样。” 冯氏性子里带着烈,不然也教导不出来折寰玉这般的脾气,闻言便道:“那是你吃了他的饭,我可没吃,要报恩也轮不到我!” 折思之陪笑,“我也没想着让你们去报恩,娘子息怒,息怒。” 冯氏出了一口气,但还是很担心这对父子不走寻常路,到时候在宴席上惹出些事情来。便又连忙差遣人去打听了。 折皦玉第二日去安王府的时候一边泡种子一边问齐观南,“殿下,你知道我表叔和舅祖父吗?” 齐观南坐在一边看战报,闻言抬头,“知道一二。” 傅家父子在他眼里都是籍籍无名之辈,还是他去查阿萝的时候顺带查了一遍,便也知晓傅家的毛病。 他问:“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折皦玉点点头,告状:“他们家之前不与我们往来,昨日里突然送了拜帖来,说是要来我们家吃宴!” 齐观南就懂了她的意思:“事出反常必有妖,我让王德贵去查查。” 折皦玉满意的给殿下用小锤子锤了个核桃吃,而后安心的去种送莲春了。她今日将送莲春带了来种,准备换种新思绪,之前都是琢磨种子和土的问题,今日她准备琢磨琢磨浇什么水。 齐观南见她埋头挖土去了,好似将事情完全交给他的模样,好笑道:“就这般信任我?交给我查之后不管了?” 折皦玉忙碌中诧异抬头,“啊?殿下都查不出吗?” 齐观南:“查是能查出来,但是你不想想后面要怎么办?” 折皦玉只好认真想了想,道:“我还小呢,查出来当然是告诉阿爹阿娘让他们去管。” 齐观南一愣,而后笑起来,“是,你还是个小人。” 短胳膊短腿,跟梦里那个已经长大的姑娘还不一样。他便又记起了昨日的梦境。 那个梦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但很美。 梦里,长大的她背着个紫藤萝编织成的藤萝在采花,里面装着她折下来的好几个桃子。有桃子,应该是六七月的模样。烈日之下,她勤劳得很,一个劲的去勾桃树,他应当是劝她歇一歇的,她偏倔得很,一定要去摘。 他没有办法,只好从萧元礼手里接过一把伞走了过去,替她遮阳。 梦境就在戛然而止,他醒来的时候便敢笃定这般为她撑伞摘桃应当在他“疯魔”的日子里算得上是美好又安宁了。 说起来,阿萝无论是在梦境里还是现在,都带着一股岁月静好的气息,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保护起来,好像这样就能证明乱世之也有桃花园一般。 他又不由自主想到了阿萝的以后。梦是从他死的那一刻开始的,那他死后,阿萝怎么样了呢? 他仔细想了想自己的性子,觉得按照自己的习惯,应该会给阿萝提前找好去处的,除非他的死猝不及防。 若是没有找到去处,那般的乱世,连他都去死了,她一个哑女怎么办? 折家还在吗?冯家还在吗? 她这般的性子,要是不护着些,怕是不好过。 他又低头看战报,战报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安平将军冯期之往北又打回了一座城池。 这无疑是振奋人心的,看见这份战报,齐观南都能想得到皇兄应该能几晚上兴奋得睡不着了。 他笑意盈盈的将战报收起来,提着木头做的水壶去帮着阿萝浇花,菖蒲和栀子从他面前追闹而过,倒是有了一点梦里的那种安乐。 折皦玉忙完了抬头的时候就见殿下很是高兴,她好奇问,“是有什么欢喜的事吗?” 齐观南:“你舅舅安平将军打了胜仗,将安平以北的笋岗,歧坪都夺了回来。” 折皦玉便也高兴起来,“舅舅好厉害!” 她道:“我也没见过他几面,但我知道他以一己之力护住了安平,被人称颂。” 晚间回去的时候她跟冯氏道:“舅舅打了大胜仗,咱们是不是要写信去恭贺呀?晚间吃点好的庆祝庆祝?” 此时折思之还没带着寰玉冠玉回来,冯氏也没有别的路子打听到这种事,闻言又惊又喜,抱着阿萝道:“你怎么知道的?” 折皦玉:“殿下说的——应该能说吧?殿下都能告诉我,应当马上就能知晓。” 这确实算不上什么秘密,可也有先一步后一步知道的优缺。冯氏更加觉得阿萝得了安王的眼是多么重要一件事情。 她道:“往后安王跟你说什么,你别去外面说,只回来告诉我们就好。” 折皦玉点头。折思之回来的时候,冯氏还把此事跟他说了,“你知道了吧?” 折思之自然是知道的。他大笑起来,“七子果然有我真传,这场战打的真是痛快。” 冯氏的弟弟在家里排行第七,人称七子。当年皇帝按照给折思之改名的思路也给他改了名,化七为期,成了冯期之。 而后笑完了又道:“此事刚到京都,估计就陛下和安王爷手里有消息,我这份还是陛下专门让人传的,其他人估摸着要等明日早朝。谁知道咱们家阿萝倒是厉害,竟然也知道了。” 冯氏:“这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折思之点点头,顿了顿才道:“舅舅和表弟的事情,我还没查清楚,他们府里看着一切都是如常,没什么其他的变化。” 冯氏:“那估计就是皮痒了,想着出来现一现。” 折思之:“约莫如此。” 但第二天,折皦玉却努力用小短腿跑着进门,气喘吁吁,“阿娘!” 冯氏正教琬玉写字,闻言赶紧过去将人拎了进来,“小祖宗,怎么跑成这样!” 折皦玉咕噜咕噜喝下一杯水,这才道:“傅家表叔认了十八个儿子,十八个女儿呢!” 冯氏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折皦玉:“殿下说,前段日子他们买回去些三到十一二岁的孤儿,别人都以为他们是想要那些孩子做奴才,谁知道他们是认了儿女。” 冯氏当即连着数十息没有回过神,等回神后,嘴巴也半天没合拢,“不是——他们认这么多儿女做什么?” 有病啊! 折皦玉摇摇头,“不知道,但是殿下说,他们死死瞒着此事,是想着一举成名,到咱们家来吃席的时候亮相呢。” 皇天菩萨! 冯氏两眼一抹黑,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他敢!” 为您提供大神 枝呦九 的《春日当思》最快更新 桃树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龙傲天姐姐 别说是冯氏了,就是折老夫人也觉得不可思议。 当折思之和冯氏去她房里说此事的时候,便眼珠子瞪得宛若石狮子嘴里的石头一般凸出来,骂道:“佛祖在上!我只叫他们要子嗣,但没让他们要这么多啊!” 十八个儿子十八个女儿,加起来就是三十六个。若是自己生的那是喜事,毕竟是子嗣昌盛,但这都是从那群下贱奴仆里面买来的,都是下贱的胚子! 真是丢脸死了。 折老夫人立马觉得脸上无光,“不行,我得去劝劝他们。” 冯氏就阴□□:“所以还是母亲给他们出的主意。” 折老夫人这回是真的冤枉,她吼道:“瞎了你的眼睛!丧你的良心!我叫他们有个子嗣难道有错?这话我说了几十年了!” 而后马上让人套马车去傅家,折思之想要陪着上门她也不让,“你也丧良心,看不起你舅舅,还是我自己去吧。” 折思之摸摸鼻子,确实有些心虚,便也不说去的话。结果三个时辰后老夫人笑盈盈回来了,道:“你们都误会你舅舅了,他虽然给你表叔选了十八个儿子和十八个女儿,但最后也准备只要三个儿子三个女儿,有三十个是要发卖出去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折皦玉也在堂庭里,闻言手里的糕点都惊得要掉下去。还是小阿姐心直口快,嫉恶如仇,“所以舅祖父和表叔是在养蛊吗!从三十六个里面选六个聪明听话的?” 就连折思之也觉得有些过分了,“实在是荒唐……” 但这年头荒唐的事情多了,他只能叹息,“我们也管不了舅祖父这么做,可是过几日就要开宴了,他总不能带着三十六个人过来吧?” 折老夫人一脸聪慧之相的得意:“他要丢那个丑我可丢不起!我只让他带十二个过来。” 而后道:“这已经是你舅祖父的退步了,你们也不要想着推辞,他如今一个老人家,还有几年活?这些年我们也够依着你们的脾气,你们说不往来就没怎么来往,可他今日也说了,往年只当是文人和武人不合,脾性不对,少些交情,但到底打断骨头连着筋,将来孩子们还是要走亲的,他带十二个孩子来一点也不过分——” 说到这里还阴阳怪气起来,“谁家像我们这样,三个女儿一个儿子的!儿子就该要十七八个才好!” 冯氏憋着气,却也不想吵架,便只问折思之,“你如何说?” 折思之就迟疑道:“虽然说荒唐了些,但是舅舅说的也没错,到底是一家子人,不可能完全断开的。如今舅舅已然年老,若是有孩子,还是好的,将来孩子们往来也是好事。” 冯氏听他说了这话,就知道大势已定了,也不多废话,只冷笑:“是呀,谁家不要十七八个儿子,明日里我就去给你买十七个回来。” 折思之赶紧去哄,折老夫人恨铁不成钢气得心口痛,连忙叫大夫,大人们乱糟糟的,折寰玉冷哼一声,带着兄长妹妹们回了她的院子。 她怒火冲冲,嫉恶如仇,认真叮嘱底下坐着的一位兄长两位妹妹,“舅祖父和表叔一共买了三十六个孩子,最后只能剩下六个,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折冠玉:“知道,意味着最后角逐出来的都是有心机的。” 折皦玉:“听说舅祖父和表叔字写得极好,他们也会选在这上面有天分的吧?” 折琬玉小人一个有些不明白,但大概也知道这不是一件好事,弱弱的道:“坏?” 折寰玉深吸一口气,“无论他们是有心机有天赋的坏人还是不得已的可怜好人,咱们都不要管——这种事情,大人没有开口,咱们管不了,只记得不要怠慢了他们,别人若是嘲笑,咱们也微微护着些。但也仅此而已了,别跟他们有所牵扯。” 折皦玉就点了点头,而后见小阿姐暴躁的锤了锤桌子,“这世上最怕的就是亲戚不着调,若是外人,我也不会如此难受。” 这话极对。 但等到了那一日看见十二个孩子排着队走来时,还是有些回不过神。 折皦玉也见到了传闻中的舅祖父和表叔。 两人穿着宽大的衣裳,一个胡子花白,一个脸色惨白——后者明显是敷粉了。 但都很美。 折皦玉当时就想,时人好美,这两位即便荒唐成这样也有好名声,怕是脸也占去了一半。 自然,他们选的十二个男男女女也是极美的,各有各的长处。光是那六个姑娘便有的妩媚有的飒爽有的温婉贤淑——反正没有丑的。 冯氏脸上笑着,心里骂娘,觉得世上美人虽多,但一时半会儿要找到这么多可不容易,肯定是他们跟人牙子早就说好了! 她皮笑肉不笑领着两人去男宾那边,十二个孩子便交给了折寰玉。 折寰玉是打定主意了的,对他们不亲近也不打压,便道:“请随我来。” 折皦玉跟在她身后哒哒哒走,努力目不斜视,但还是被一个极为妖冶的七八岁左右男童吸引去了目光。 实在是没见过如此妖媚的男人。 那男童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便朝着她笑了笑。他一笑,折皦玉就觉得路上的花也妖冶起来了。 但还没挪回眼神,就被小阿姐一声厉喝回了神,“阿萝!认真走路!” 然后一双眸子泛着冷意看向身边的男童,“十一郎,你也好好走路。” 那位脸庞妖冶的男童就笑盈盈的低了头,“是,大姐姐。” 折寰玉:“……” 她很看不惯这个人! 她忍着气,端着主家的气度继续往前去,只把阿萝看得越发紧,免得她被狐狸精勾了去。 又走了一会,便到了男女分席的地方,自有小厮领着六个男童去男宾那边,折寰玉则领着六个小姑娘去另外一侧。 等将人领到了地方,她就立马带着阿萝去招待客人。 她们目前在水榭边的竹居里,今日来的姑娘们都被领到了此处。 她们一进来,便有好几个武将家的姑娘们围过来,笑着道:“这就是你舅祖父家的那几个女儿吗?我听闻有十八个,今日怎么只来了六个?” 折寰玉脾气不好,刚刚受了一番气已经很不痛快了,闻言便笑着道:“那我领你问问我舅祖父和表叔?” “你这般问我,我如何知道。” 问话的姑娘就红了脸,“不说就不说,何必这样让我难堪。” 傅家父子是什么人她也知道,而且她还知道这两父子很喜欢画避火图! 她哪里敢去见他们,若是被说几句便要丢脸死的。 折寰玉笑着拍拍她的肩膀,一脸真诚:“谷雨,你我姐妹,又是自小相识的,我便心直口快了,你若是介怀,下回我不说就好。” 叫谷雨的姑娘好哄,瞬间又软起来,讪讪道:“算了算了,你确实是个直性子。” 然后顿了顿,指着对面围坐在一块的人道:“今日李相家的二姑娘也来了——寰玉,你看她端着个主人相。” 折皦玉诧异的看她,“你怎么……” 你怎么还直接挑拨起来了? 然后就听小阿姐真诚的道:“谷雨,你我姐妹,我家就是你家,你过去替我斥责她几句,让她别做主人模样吧?” 谷雨:“啊……你家的事情,我怎么好插手……” 话刚落地,折寰玉就冷了脸,“那你就别唧唧歪歪的。” 然后拉着阿萝的手就走,半点颜面也不给。 折皦玉还担心呢,“这样好吗?” 折寰玉,“谷将军是阿爹的同僚,咱们也不差什么。” 但她的底气也仅仅是面对谷家姑娘,当那位李二姑娘带着人笑意盈盈的拦着她们说话时,折寰玉还是不敢太过的。 人家笑意盈盈,她也笑,李二姑娘来势明确,闲聊几句之后就弯腰问折皦玉,“折二姑娘,听闻你如今跟着安王爷学字?” 折皦玉点头,“是啊。” 李二姑娘:“我仰慕安王爷的字,不知道可否引荐一二?” 折皦玉就眨眨眼:如今都这般直白的吗? 她想了想,“我要先问问殿……问问王爷,若是他同意了便给你送信。” 李二姑娘却强势得很,“你直接带我去就行,用不着先问的。若是王爷不喜,我再走就好。” 折皦玉还是第一回碰见这般的情况,不由自主的看阿姐,折寰玉却想练练她的口舌,只笑着看她,并不接话。 折皦玉就知道只能自己解决了,认认真真道:“不行的,那样就陷我于不义了。李二姐姐,你还是等我信吧。” 李二姑娘倒是不生气,但被驳了面子很是不乐意,皱眉正要继续说,就听有人道了一句,“安王爷和太子殿下来了。” 李二姑娘就勾起嘴角,道:“既然你不肯,那我自己去说。” 折皦玉点头,“哦,那李二姐姐去吧。” 李二姑娘就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倒是有趣。” 但觉得有趣是一回事,被拒绝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她带着些恶意道:“今日来的还有明相家的女儿,听闻她家有意让她做太子妃的。” 折皦玉点点头:“哦,挺好的。” 李二姑娘:“……” 算了,一个乡下来的傻丫头哪里懂这些,估摸着是个傻的。 所以说,世家不屑结交这般泥腿子里面出来的人果真是有缘由的。 不过……安王和太子殿下据说很是喜爱她,难道这叔侄两个都喜欢蠢的? 自觉聪明过人的李二姑娘在想要不要换个人嫁了。 她可装不了傻子。 她忧心忡忡的走了,折皦玉拉着阿姐的手问,“她是不是看不起我们?” 一点都不遮掩的。 折寰玉点点头,“是。这院子里面有一半的人瞧不起我们,还有一半的人跟我们一样是刚起来的,一样被人瞧不起。” 她目光深深,“但王侯将相,世家门第,哪里又是一蹴而成的?” 她的心意越发坚定,“阿萝,总有一日,我让他们不敢斜眼看我。” 折皦玉努力拍手鼓励,“阿姐一定会成功的。” 折寰玉:“……” 小短手一拍,一点气势也没有了呢! 为您提供大神 枝呦九 的《春日当思》最快更新 龙傲天姐姐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入v提示 小阿姐壮志未酬而先弱了气势,便只能瞪了小短手一眼,拎着她去拜见安王和太子。 时人用宴守规矩,也不守规矩。守规矩如方才主家引着客来的时候分男客女客,不守规矩便同现在一般,男男女女又凑在了一块给太子和安王请安,并再未分开。 可见规矩不规矩,都是人做出来的。 折皦玉来的时候,人群已然见过一次礼了,纷纷落座,各自说话。折皦玉还专门看了李二姑娘一眼,见她端庄稳重的坐在席面上,跟方才在她们面前的模样截然不同,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真厉害! 她钦佩的收回眼神,跟着阿姐上前跟太子和殿下打招呼,好奇问,“你们怎么来了?” 小太子一脸得意:“我们是挚友,你家办宴席,我自然是来的,怎么样,有面子吧?” 他可是太子!他还把皇叔带来了!更有面子了。 齐观南就笑着解释:“怀瑾想要来,皇兄便让我跟着。” 他指着一边的蒲墩道:“你们两就坐在这边吧,阿萝和怀瑾说说话,他这两日憋坏了。” 折皦玉却有些犹豫。即便是她这般不懂事的,也知晓这是高位。 折寰玉见她不动,便捏了捏她的手,“坐下吧。” 折寰玉倒是很高兴,她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安王这是特意给阿萝抬脸呢。 当然,她跟着坐下自然也是有脸面的,道:“阿萝,安王爷有赐,不敢推却的。” 折皦玉就跟着坐下。 小太子早有话要说!他马上低声道:“皇叔那日在宫里被罚的事情你知晓了吗?” 折皦玉懵懵摇头,“不知道啊。” 小太子便用谴责的目光看着她,“你怎么这样!你都不关心皇叔的吗?我以为这个世上除了我和父皇,就只有你关心皇叔了。” 他好伤心啊。 折皦玉却想了想,“好像是有那么一日,殿下回来得很晚,脸上也很不高兴,但我给他画了一张院子里面的花草图,他就笑了。” 小太子一腔怒火和委屈就散了去,呆呆的哦一声,“这样啊?你哄高兴了?” “是啊,哄高兴了,殿下很好哄的。” 小太子很羡慕,他就不如阿萝会讨皇叔喜欢。他撒娇,“阿萝,你教教我吧。” 折皦玉很是大方,她对付殿下很有一套的。 两个人就凑到一块小声的说起秘密来,底下的人瞧了,各有心思。 明相夫人笑着低头,给身边的小女儿夹了一块羊肉,“先吃肉——你慌什么,不过是个刚从泥腿子里面出来的姑娘,即便是入太子府,也是个侧室。” 明七姑娘就点了点头,明明才五六岁的模样,却已经有了十几岁孩子的稳重。 这就是世家女了。她抬头笑了笑,“是,母亲,女儿知晓了。” 明夫人见她面色如常,很快就恢复了冷静,这才高兴些:“就该如此,别学得些不入流的模样。女子娴静稳重才是正经。” 世家女都是自小教导起来的,她们一言一行都有约束,即便是日常走路都是自带气势,等宴席酒行一半,安王跟着折思之等人去练武场上厮杀助兴,姑娘们也自行散开,明七姑娘被明夫人教导着上前去给太子请安。 明相正有意给自家女儿谋划太子妃一位,明七姑娘身为明家唯一适龄的女儿,自然是知晓自己身上肩负的重任。 她自小聪慧,很是懂礼,一言一行皆挑不出错处,落落大方走到太子和折皦玉身边,轻笑道:“殿下,折二姑娘。” 不卑不亢,雍容闲雅,让人瞧了就很舒服——至少,折皦玉是这般认为的。 但太子殿下这个人委实有些奇怪,他一点也不喜欢这样克己守礼的姑娘,就喜欢阿萝。 他威严着一张脸,点了点头,跟往常的模样也不一样,故意肃穆的回了一句,“明七姑娘有事?” 明七姑娘,“跟殿下也有些日子没见了,方才人多,便过来见个礼。” 小太子心想我跟你又不熟! 他端着身子,正襟危坐,“嗯。” 然后想了想,想起了明相是他父皇口中还不错的贤臣,便又道了一句,“坐吧。” 明七姑娘并不以太子的肃穆而忐忑,也不以太子的亲近而欢喜,她只是静静的坐下,而后开始看向折皦玉,很是和气。 “折二姑娘是哪年生的?” 折皦玉眨眨眼,“长黎十六年,九月里的。” 明七姑娘:“那我比二姑娘大。” 折皦玉嗯嗯点头。 明七姑娘等了一瞬也没听见她叫自己姐姐,便主动叫了一声妹妹。 她道:“我听太子殿下叫你阿萝,往后我叫你阿萝妹妹可好?” 折皦玉继续点头。 好啊。 就是不说话。 明七姑娘瞧她一眼,瞬间就觉得她不堪为敌,甚至还可以收为己用。 她是个很会说话的姑娘,便马上为折皦玉说起了京都的景色,哪里的茶水好吃,哪里的诗书最多,哪里的弓箭做得最好,连哪家的厨司最能干都知道。 折皦玉听得连连叫好,很快就被明七姑娘给折服了。她跟太子道:“明七姐姐真厉害,她才六岁啊!” 自己真是比不上。她活了两辈子,今日才见识到什么是六七岁就能顶事了。 小太子却烦得不行,他还要跟阿萝说皇叔的事情呢,便冷着脸点头,站起来道:“阿萝,不要耽误明七姑娘,咱们去别处吧。” 折皦玉就歉意的朝着明七姑娘笑了笑,而后跟着小太子走了。 但显然,他们今日是不能再单独说哄殿下的一百种法子了,才刚走到一个角落里,傅十三娘就过来了。 这位十三娘跟傅十一郎一般,是个长得极好极好的人,但跟十一郎的妖冶不同,十三娘却是个温婉的。 她弱弱的,糯糯的,人畜无害的模样,小声道:“我,我能跟着表姐吗?” 折皦玉还没说话呢,小太子就受不了了,哼了一声,“不行!” 傅十三娘吓得都要哭了。 折皦玉有些犹豫,她自己也是做过奴婢的,很是知晓十三娘方才话里的讨好和祈求,但阿姐叮嘱过不可跟她们有牵扯,便也摇了摇头,“十三娘,我叫丫鬟送你回宴席去吧?我确实还有事情。” 傅十三娘低下了头,失望极了。 等她走了,小太子也没了说话的心思,“等明天你去皇叔的府上我们再说吧。” 折皦玉:“好啊。” 等到宴席散了,客人们散去,折家人全部坐在一块复查自己今日所说所做。 折思之率先道:“王家没来,意料之中,李相家明相家来了,却是意外之喜,我以为他们只会送礼来。” 朝廷上四个宰相今日来了两家,可见自家昌盛模样。 “再者,今日太子殿下和安王爷来了之后,咱们家来的那些武将可是都一个个开始奉承我了,我总觉得陛下可能要重用我。” 冯氏却没有他那么好待遇,今日可谓是受尽了冷眼。 “呵呵,但凡祖宗有个排位,便高人一等的模样,咱们家祖宗上不了桌,今日被指桑骂槐了好一会。” 折皦玉不明所以,看向折寰玉,小声道:“为什么啊?今日不来了很多跟咱们家一样的人家吗?” 世家里除了明家李家,今日来的其实没多少拿得出手的。 折寰玉就叹息,“男人家虽是新贵,却是大部分另娶了高门大户。” 如此乱世,世家再想要体面也得先要命,很多人选择跟新贵联姻,最开始也没多少人死老婆,联姻少,后来第一批人吃了好处,“死老婆”的人就多了,有时候战乱一来,“妻女死绝”的也有。 但这些话不能跟阿萝说,只能道:“当然,他们也娶不了如同王李之家的姑娘,只能娶些旁支庶出,这些人坐在一块,为了彰显身份,便喜欢讨论祖宗,阿娘就只好受白眼了。” 折冯两家往上三代穷鬼。 折皦玉便明白了。她也说了说自己碰见的事情,“阿姐离开之后,明七姑娘就来了。她好厉害!后来傅十三娘也来找我们,她有些可怜,但长得很好看,我看见她低头伤心,心里还不忍呢。” 这话一说,折寰玉脾气就上来了,怒声道:“你这个憨憨!人家明七把你当妾室看,你还佩服人家呢!傅十三娘则是把自己当做妾室看,想搭上你做个太子府侍妾!” 两个都没安好心,偏偏她还跟个糊涂蛋一般。 折寰玉都要气死了! 但折皦玉却被骂得半天没有回神,好半响才道:“……什么太子府侍妾?我吗?我要嫁给太子?” 她没想过啊。 但看了一圈,发现阿爹阿娘阿兄阿姐都是这么认为的。 她就更加迷茫了。 所以就她不知道吗? 她这么笨的吗! 哎,她一直以为自己很聪明。 ——但也怪不得她,她应该上辈子没出过门没见过人被养废了,这辈子年纪又小,还没意识到自己要成婚。 没关系,现在意识到了,以后又是个聪明的人! 如此安慰自己一番后,她不得不第一次直视自己的婚娶问题。 好可怕,竟然现在就要想嫁人的事情了! 为您提供大神 枝呦九 的《春日当思》最快更新 入v提示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