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羊娃的春天》 1. 第 1 章 第1章阿青与阿青 【中元四年】 上巳节,晴日方好。 河东郡平阳侯国,野地。 阿青骑在羊背上,腰里兜着一包石子,正在数羊。 “一只、两只、三只……十一,十二……十七。不对。” 主母让他来放羊,一头公羊,十四头母羊,还有六只小羊羔。 一共二十一只,少了四只。 公羊在野地里悠闲地吃草,一点都不为丢了的羊羔着急。 阿青又数了一遍,这次是十九只。大羊都在,一头母羊肚子底下钻出来两只羊羔。 还少两个。 羊羔年幼顽皮,说不定是趁阿母没注意,跑到了灌木丛里藏起来,留神看看,哪里的灌木丛和往常不一样。 二十步外的灌木丛动了动,似乎有乳白色的动物在里面活动。 阿青掏出一枚石子。 柳条编织的包里是他精心挑选过的鹅卵石,又圆又扁,非常趁手,打水漂能飞到河对岸。 瞄准羊羔活动的灌木丛,屏息静气,丢出石头。 又圆又扁光滑溜溜的鹅卵石咻的一声飞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弧,穿过枝叶的空隙,精准地砸中了。 “哎唷,好痛!” 羊羔大叫一声,站了起来。 阿青暗道不好。 是一个梳着总角、穿鹅黄丝衣的小童,比他高半头,攥着那块惹祸的石头,正在怒气冲冲地找肇事者。 一眼锁定阿青。 阿青眼尖,看出小童的丝履,连阿母都没有这样鲜亮光滑的料子,一定是贵人。 贵人脾气多数不好,他今天要么会被贵人处死,要么弄丢羊群被主母打死,这一生好短暂啊。 小童拨开灌木丛,绕过挡路的母羊和羊羔,上来就把阿青拉下羊背。 力气特别小,阿青做错事了心虚,又害怕反抗招来大人毒打,顺着小童的力道,滑下来趴在地上。 小童骑到他腰上,对他肩背一通乱打。 ……软手软脚,一点都不疼。比主母的孩子们下手轻多了。 阿青一点反抗都没有,小童打了十几下,手疼,停下来,戳戳他的后脑勺,他没动。 小童跳起来惊呼: “你没死吧?我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阿青苦笑,爬起来跪伏致歉: “我无恙。羊羔走失,看见灌木丛晃动,以为是羊羔,丢石头让它们回来,不慎伤及贵人贵体,万死莫赎。” 万一这位贵人性情柔和,他就能逃得一命了。 小童接受了他的道歉,也跪坐回了个空首拜礼,还很惊讶: “丢石头就能让羊羔回来呀,怎么做到的?” 正好有一头母羊脱队,阿青演示了一遍,投出石子击中母羊的角,母羊改变前进方向,再一枚石子,母羊原路返回羊群中。 小童眼里闪烁着惊艳的光,绕着阿青拍拍手,又跑去看母羊的角,被羊身上的气味熏到,捂着鼻子奔回阿青身边,忽然发现他赤着足。 高兴地踢掉丝履和绣着云纹的足衣,光着脚在细密的草地上蹦了两下,拉着阿青的手说: “你也不喜欢穿履是不是?我也不喜欢,可是傅母看到我不穿履总是不高兴,她一不高兴就很能啰嗦,一句话来回来去念叨整日都不嫌累。” 阿青很是局促。 小童的赤足白皙得发光,手和羊脂一样又软又滑,他看都不敢多看,被拉着手就像被一团云朵握住,简直是什么青天白日下的美梦。 他不想惹怒贵人,也不想说谎,涨红了脸地解释道: “我没有履,不知道喜不喜欢穿。你还是快穿上罢。草地里有很多碎石头和树枝,踩到了会很痛。” 他赤足放牧习惯了,风里来雨里去,足底生趼,不怕这些。贵人皮肉那样嫩,被土块硌到恐怕都会痛。 小童不信,又蹦了两下,打算向他证明不会有事。 结果第二次落地时,脚后跟磕到了石头子,痛呼一声,泪花冒了出来。 阿青一阵手忙脚乱,不知道先检查伤情还是先去擦眼泪,一边把伤腿搬到膝上,一边抬手向上比划。 还是小童发现他比自己还忙,破涕为笑,才缓解了他的紧张。 被阿青搬到膝上检查的雪足有着香膏浸染过的幽幽香气,在阿青的破衣烂衫衬托下,简直明珠蒙尘。 小童足尖点点他,理直气壮地吩咐道: “你说得对,草里有石头。我不会穿足衣,给我穿上。” 明明比他高半头,怎么连这个都不会? 阿青默不作声地遵从了吩咐,只觉握住的哪里是两只足,分明是盈盈冰雪,又白又冷。 却见小童转眼忘了疼,兴致勃勃地跟他聊天: “我才走了两步,就被石头硌得好痛,你每天不穿履,都不会痛的吗?好厉害呀。” ……倒也没什么好厉害的。 “你这人真不爱说话,怎么跟松柏似的。理理我呀——我叫阿青,今年五岁了,随阿母来平阳探亲。你是平阳人吗?叫什么,多大了?” 咦,这个人也叫阿青。 阿青有点不想说自己的名字,和这位贵人同名,让他有点兴奋,也有点说不上来的,与丢石头惹祸不一样的心虚。 两只脚的鞋袜都穿好了,另一个阿青跪坐在他膝上,搂着他的脖子摇晃身体: “理理我嘛,理理我嘛~别不和我说话,好无聊——” 头发和衣服都有很贵重很贵重的熏香味,处处都在彰显这是个很贵的贵人。 阿青被摇得头晕,只好一一作答: “我是平阳人,也叫阿青,今年多大不知道……只记得阿母说过生我那年太后死了,皇后也没了。” 另一个阿青噗嗤一笑,动作夸张地捂住他的嘴: “诶诶,不能这么说话呀。皇后没死,是被‘废’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废’,傅母说得不清不楚的。太后还在世,崩的是太皇太后,太后太后死了不能说‘死’,要说‘嘣!’才对。” “‘嘣!’是什么?”阿青重复了一遍,满眼不解。 另一个阿青手舞足蹈地讲解: “就是你有一个陶埙,手一滑,没拿稳,就……‘嘣!’了。” 两个小孩子研究了一会儿“死”“崩”“废”的意思,又引出了“轰!”“嘟!”“卟噜!”。 成功地从一个人闹不明白,变成了两个人闹不明白。 最后你来我往地,学起了鱼吐泡泡的“卟噜”声,比谁学得更像。 “那就是六年前,你今年应该是六岁,比我大一岁。不对呀,你比我大应该比我高,怎么这么矮?” 玩了一会儿,另一个阿青算出来了薄太后崩逝、薄皇后被废的时间,察觉到哪里不对,拉着阿青站来,比了比两人身高。 手划出来的线越来越歪,比划出来的阿青只到露出三层丝绸衣领的胸口。 这显然不对。 阿青也比了一下,应该是只矮半头,没矮一头半。 按照另一个阿青比划出来的高度,他简直和羊羔一样大。 羊羔。 他想起被他忘掉的两只羊羔,赶紧重新数了一遍。 一头公羊,十四头母羊,还有五只小羊羔。一共二十一只,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一个,还少一个。 他要去找丢的那只,另一个阿青却又有新的发现: “脸上怎么这么多伤?痛不痛呀?是我刚才打的?对不住……” 阿青简短地解释“并不是”,就去找羊了。 就那么几下软绵绵的锤击,给他捶背还差不多。 脸上身上的伤,都是主母和主母孩子们给他的“教训”。 阿父常在府中做事,回家时要么吃喝,要么索要衣衫鞋袜,要么倒头就睡,不管这些琐事。 另一个阿青被丢下,觉得很没意思,也帮忙去找。 羊群并不老实,吃草会刨地,还总乱跑,喜欢在沟沟坎坎的地方跳来跳去。 阿青总得分神回头看羊群有没有走散,时不时丢出一块石头调整头羊的行进方向,别的羊一般都会跟头羊走。 找到了,就在另一个阿青藏身的灌木丛不远的地方,一只被藤蔓缠住蹄子的乳白色羊羔细声细气地咩咩叫。 而羊羔不远的地方,有一丛芬芳馥郁的浓红色重瓣大花,阿青不认识,觉得和另一个阿青很搭,搬石头垫着脚,摘了一朵最好看的半开的花,插在另一个阿青发顶。 另一个阿青笑嘻嘻地到小溪旁边照了照,高兴地摘了满捧,乱七八糟地插了阿青满头,左看右看,满意地点点头,似乎很喜欢自己的作品。 阿青问这是什么花。 另一个阿青家里养了,可是没记住名字,努力回忆半天,斩钉截铁地说: “是桃花。” ……怎么可能是桃花!桃花明明开在桃树上,这种花开在灌木丛里。 另一个阿青为难地重新想,不是很确定地重新回答: “是……梨花?” 梨花是白色的,不是红色,也没有这么大朵。 “……是梅花。” 梅花冬天开的,如今三月上巳,已经是季春,没有梅花了。 “蒹葭呢?” 开始胡搅蛮缠。 蒹葭生在水泽之中,而且头顶那丛白色也不是一朵大花,是很多很多很多攒在一起的小花。 “我知道了,是阿青花!你也叫阿青,我也叫阿青,这是我们发现的花,所以是阿青花!” 这个答案万万想不到,阿青怔怔地望着笑逐颜开的同名之人,不知不觉地,也露出一个灿若春花的笑容。 他虽然年幼,生得着实好颜色,满头艳艳红花,居然没能盖住他的昳丽。 另一个阿青喜欢美丽的东西,看看他又看看花,黑白分明的目珠忙得转不过来,一时间都不知道看哪个好。 远远的,有呼唤之声传来。 另一个阿青不满地踢脚,踢飞好几颗石子以后,依依不舍地和阿青约定明天还在这里见面,钻过灌木丛离去。 阿青摸了摸发顶的花,满头鲜花一朵都不如他摘的那朵好看,可是最好看的那朵也不如另一个阿青好看。 明天还能见面吗? 2. 第 2 章 第2章 “不许欺负我的郎君!” 明天还能见面吗? 能。 不但能,还得到一个惊得他下巴差点掉到地上的通知: “我们得成婚。” 换了一身朱红襦裙,与配套的红色丝履,另一个阿青揪着系头发的红丝带,信誓旦旦地说。 “为什么?” 她好像昨天的艳艳红花化作人形,好看得他讲不清究竟多好看。 无数话语在脑内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阿青再三收敛心神也没用,只问出来这么一句。 另一个阿青手里用力,理所当然地讲道: “昨天我们交换的‘阿青花’,傅母说叫‘芍药’。我问阿母‘芍药是什么药’,阿母笑了半晌,舅舅告诉我,芍药不是药,是……” 忘词了,跳过去,说还记得的部分: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互相赠送过芍药就得成婚,不然……不然会‘卟噜’!” 一不小心,把红丝带的结揪开拽下来了。她一怔,胡乱地在头上一通乱缠,把另一边的总角都绑得乱七八糟。 乌黑油亮的发丝与丝带和手缠在一起,她挣不脱,开始用蛮力拔出手。没拔出来,疼得嘶嘶抽气。 阿青看不下去。今天他有用溪水好好地洗干净手和脸,好让他唯一的朋友看见的不是个脏小孩。 这会儿过问一声,让另一个阿青坐在石头上,他来解。 他的手很灵巧,几下就重新分区头发,叼着丝带一端,轻轻松松地单手绾起形状,另一只手一圈圈缠绕发结交叉点,固定发式。缠完打结,两只丱发梳成。 自然不如侍女梳得齐整,至少比另一个阿青自己胡来好多了。 少了点什么。 想到了。 他赶着羊来的路上,看到一丛开得晚的辛夷花,很衬她。折了一枝藏在衣襟里,正好给她簪上。 她就算人在安静坐着不能动,嘴也片刻闲不住,絮絮地给他解说: “‘卟噜’就是死掉,死掉就是像祭神的猪牛羊一样会被人吃掉,很恐怖。” 两个孩子都不想“卟噜”,尽管不知道“成婚”又是什么意思,总不会比被人吃掉更恐怖。 阿青赶紧答应下来,在另一个阿青的要求下,收下了绣着“青”字的香囊,回赠了装着石头的柳条包。 另一个阿青开心地玩起了叠石头。 阿青精心挑选的石头全都又圆又扁,光滑平整,能叠很高。 两个小孩子玩了半天,阿青没能教会另一个阿青投石子敲羊角引导羊的走向,又约定明天继续。 阿青还有个问题,纠结好久,临别之际,不得不提出: “可是成婚得是‘士’与‘女’呀,我们没有士也没有女,应该没事罢?” 另一个阿青瞪圆了本来就圆滚滚的大眼睛,捋起袖子把他揍了一顿。一边揍一边发脾气,很生气很生气地指责道: “你怎么和傅母一样,动不动就说我不像个淑女!我哪里不像了!” 依然是软手软脚软绵绵。 捶打数下,被打的没感觉,打人的眼圈红成一片,泪珠一滴一滴往下掉,委屈极了。 “你是女郎!?” 阿青大为震惊,昨天今天两个人一起上树下河地找羊,他还以为另一个阿青和他一样也是男子。 女郎阿青受不了这委屈,汪的一下哭出声,一头撞向阿青。 撞偏了,擦着阿青撞到了头羊。头羊连晃都没晃一下,继续安然吃草。 她气成这样,阿青更不敢还手了,被她追得绕着羊群奔逃如飞,还不能跑太快,以免她穿着不跟脚的丝履绊倒了受伤。 这场攸关性别尊严的追逐战,以阿青逃上了树、女郎阿青追上树、阿青跳下来、女郎阿青不敢跳卡在树上,最后阿青把她背下来,两个人重归于好,宣告结束。 为了哄她开心,阿青请她骑羊。头羊高,还会动,她爬不上去。 阿青引逗头羊跪卧,她顺利骑着头羊在山坡上跑了一圈,心情极好,乱七八糟地唱起了歌。 词不成词,调不成调。似是在讴歌花卉,又似孩童撒欢时信口编的小调,音律甚平,不见起伏,时不时以鼻音含糊掉还忘记了或没编好的词句。 阿青细细品了品,觉得歌就算了,她人着实可爱。听了几遍之后,决定给她也唱一曲。 他还在阿母膝下时,从阿母和姊妹们那里听到过许多诗歌,选一首轻快活泼又短小的,唱道: “东门之杨,……明星煌煌。”* 女郎阿青听罢激动抚掌,拍得指掌通红,盛赞他的歌声是“天籁之音”,缠着他要跟他学这曲歌。 玩得尽兴的小孩子们重新约定明天的见面,女郎阿青还说,她要把她走到哪里带到哪里的黄狸“鼎食”带来给他看看。 时过午后,阿青赶着羊群去河边饮水。 女郎阿青看着好玩,想学羊喝水的姿势趴在地上舔水。 她的红色丝裙沾了水会褪色,穿着褪色的衣服回家,不会挨打吗?她那么怕痛,还是别了罢。 为了让小伙伴不挨打,阿青提醒她: “不行,不能这样。” 女郎阿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了上游一群臭小子,正撩开衣摆,朝河里放水。 她惊奇地大笑道: “他们的膝盖不能打弯吗?怎么站着尿尿啊?好可怜,这么小腿就坏了。” 阿青的一个兄长呼朋引伴地来到这边,发现放羊的阿青,有意给他添乱。 没想到被人嘲笑了,大怒,组团过来找阿青讨个说法。 阿青以“兄”呼之,反而被他嘲笑“没人要的野种,也配当我家兄弟?欠收拾!” “就是就是,阿郑说得对。正经人都有父有母,没有阿母的是什么东西?” “是豚!” “是豕!” “是野狗! 其他孩子凑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各种难听的话,并被自己人的刻薄话逗得哈哈大笑。 阿青听惯了这些折辱,一开始反抗过,每次都会招来变本加厉的惩治,后来学会了无动于衷。 旁听的女郎阿青气炸了肺,摸着装了好些鹅卵石的腰包,没舍得动用。抓起脚边的乱石,狠狠砸向领头的阿郑。 “不许——” 小小的一团红云穿过人群,咚的一声撞翻了捂着脑门发怔的阿郑。 “——欺负——” 曲裾深衣的布料在阳光下反射上等丝绢的柔光,齐地的绮丽纹绣花钱买都买不到,满身玉饰更是无声地诉说着她的身份。 “——我的——” 一群平阳侯国的小吏之子,虽然三五成群横冲直撞,可他们不像奴隶之子那么没有眼力,分辨不出这位稚龄贵女定然是高不可攀的侯府千金。 “——郎君!!” 和阿郑一起羞辱那只小野狗也就罢了,撕打这样穿金戴玉的贵女,他们回家还不得被父母打破头? 红云舞动,小贵女对阿郑一通乱打,拳落如雨,砸得他晕头转向。 但是不疼。 她打人的动作特别认真,使出来的力气特别小。 阿郑十岁,已经懂事了。 看她的装扮,不敢打她,把她掀翻推开,骂骂咧咧地说: “奴隶生的野种,做我的兄弟都不配,也配做郎君?郎君都是天生的贵人,女郎一定是被这个满口谎言的坏家伙骗了!” “有些人怎么长着眼睛,里面却没有眼珠?条侯三子,没有一个扔石头比阿青准,所以阿青以后一定能当将军!当太尉!等到他封候拜将,你就知道,不配当他兄弟也不配做郎君的,是你才对!” 条侯周亚夫,当将军时治细柳营,当太尉时平定七国之乱,连平阳的小吏之子都知道。 臭小子们才不信阿青能当将军,将军的儿子才能当将军呢! 阿郑给小伙伴使眼色,他控制住这个讲不通道理的女郎,他们去揍一顿乱说话骗贵人的阿青。 没想到他刚一抓住小贵女的手臂,她尖声大叫,放声大哭,尖利的童音刺破云霄,撞得他头脑混沌,耳中嗡嗡作响: “傅母!傅母!国相!国相!救我!有人杀我!手臂断了!痛!!!!救我呀啊啊啊!!!!!” 列侯国相,相当于县令县长,比孩子头阿郑的父亲郑季秩俸高几个级别,出现在郑季与妻子的对话中时,总是伴随着仰望羡慕的语气。 熊孩子们一哄而散。她还追了几步,扔出去好多块石头。 气势汹汹的,没砸中几下,还摔倒了。磕破了膝盖和手掌、前臂,丝绢红裙沾染泥土与污物,总角上簪的辛夷花都掉在地上。 刚才熊孩子们听到她的咆哮,就丢下阿青四散逃跑了。 可他还是中了不知道谁踢的黑脚,肚子疼缓过来些,立刻来看望她。 她居然没有哭,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他以为她也要骂他了,没想到她抓住他的衣袖,凶狠地说: “他们敢欺负你?打回去!阿父说他和阿兄爱我,永远给我撑腰,谁敢欺负我就打谁。” 她撒开手,手上火辣辣地疼,眼里含着一汪要掉不掉的泪,眼神里没有乞怜,只有愤怒。 阿青赶紧低下头给她吹吹。 吹吹就不疼了。 她还在生气,红着眼睛发狠: “你是我的!我的郎君,也不许有人损坏!” 到底年幼,根本不知道“成婚”是甚么意思,也不懂“郎君”不是顽器猫狗,但是已经知道要维护自己的东西了。 阿青的眼圈比她还红,小声啜喏道: “他说的是真的,我是人奴所生,阿母养不起我,把我送到阿父家,好歹有一口饭吃。你与我不同,我……” 暴躁起来的贵女才不管这个,跺跺脚,又因为膝上的伤疼得面目扭曲,声音也变形了,揪着他的衣角喊道: “你投石子最厉害,比条侯家的阿周厉害多了,我还等你替我揍阿周呢。阿周说以后娶了我就要把我藏在箱箧里不给别人看。呸,我把他关在箱箧里还差不多!” 她不知道什么是“娶”,只知道想把她关起来的都是坏人,要打回去。打不过就喊帮手。 “阿周的阿父条侯是将军和太尉,你以后得当比将军和太尉还厉害的将军和太尉!不然我就要让人关起来,你见不着啦!” 她说的人阿青全不认识,也听不懂,唯一明白的是有人欺负她,而她打不过。 待他这么好的人,从来没有过。 一定要回报她。 “唯。我现在太小,力气也小,等再过几年长大一些,力气大了,你让我揍谁我就揍谁。” 她手掌上的破皮渗出血来,犹如白雪红梅,可是沾在阿青的麻衣短褐上并不显眼。 阿青蹲下去,撩起她的裙裾与胫衣,看她血色渗出裙外的伤口多深。 伤口不深,血已经止了。这样的伤出现在阿青身上简直家常便饭,却不该出现在她这样的贵女身上。 另一个阿青没有流出的泪水,被他滴落。 “笨蛋。” 她举起精致华美的衣袖,擦拭他的眼泪,有些不知所措,最后小小地,嘟哝了一句。 “阿青是个笨蛋!……你生得那么好看,别哭啊,哭了会变丑,变丑了就打不过阿周了。” 打败阿周对她来说好像很重要。 阿青听话地想要不哭,可是越被她擦脸,越控制不住眼泪,从默默掉泪,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嚎啕大哭。 吓得另一个阿青也跟着哭起来。 两个阿青抱成一团哭,直到被她称呼为“傅母”的贵妇人寻来这里。 第二天,他没有出去放羊。 昨日归家得知,“府里”回来的阿父动了大怒,以杖捶楚阿兄。 主母不敢劝说,以免进一步触怒阿父。 亲儿子因为野种被打成这样,她怒不可遏,寻了错处,加倍捶打阿青。 打得阿青爬不起来,说他“贱婢之子惯会装可怜”,把他丢出门外,不给吃食。 夏日多雨,他淋了雨起了烧,浑浑噩噩地呼唤阿母。 阿父和主母吵了好几次。 他被搬到这里,又被搬到那里,最后睁开眼睛,看到了熬得眼睛都眍瞜下去的阿母。 ……好思念阿母啊,思念得阿母都入梦了。要是女郎阿青也在,才完美。 梦中的阿母说: “子夫,你青弟醒了,快拿粥来!” 阿青病愈以后,终于解脱于始终不肯承认他、不予他姓氏、也不许他序齿、还饱以虐打的生父与主母。 回去在平阳侯府当婢妾的阿母身边,冒认阿母的卫姓,成为侯府的家人子。 卫青年幼,平阳侯府对他的约束不严。 有时间有机会,他就会去那丛芍药花枝附近看看,她有没有来。 想要向她解释,他不是故意爽约的。 她没有出现。 下一次,还是没有出现。 芍药花从只有几朵,到花开满枝,再到纷纷凋零,她始终没有出现。 夏树葳蕤,秋风萧瑟,冬日飘雪。 年复一年。 卫青再也没见到,还不知道姓什么的,另一个阿青。 他的小女郎。 3. 第 3 章 第3章蹋鞠大师级高手 【后元三年】 后元三年正月,山陵崩。大行皇帝谥为孝景皇帝,葬于阳陵。 二月,皇太子刘彻登基为新皇,封赏王太后娘家的王氏、田氏外戚。 孝景皇帝在位时,被要求随夫就国的王太后所出三位公主,相继回到长安城中来。 卫青也随着平阳公主夫妇的返京,从河东平阳,来到国都。 他十一岁了,因为容貌清秀、办事利索,被选为侯府的骑奴,充当门面,为主人外出时牵马坠镫地随侍。 平阳侯曹寿体弱多病,不爱出门。 公主因服丧,悲痛不已,除了出入宫掖安慰同样悲痛的王太后,不曾走访亲友。 所以客人们需要自己来府上拜访,才能见到他们。 这天卫青刚收拾完马厩,准备回住处吃饭。 拍拍他最喜欢的一头赤红大马骅骝,跟它道别。 骅骝亲昵地蹭蹭他,顺便咬住他一绺头发,嚼嚼嚼。 他赶紧从骅骝嘴里解救头发,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十分悦耳。 这个声音好久没听见了,循声望去,他看到的是…… ……一个罩着整匹丝绢的白色怪物。 他没敢认。 白色怪物蠕动着滚过来,发出“嗷呜嗷呜”的、似是在模仿老虎咆哮的声响。 肯定是她没错了。 卫青手忙脚乱地遮挡被骅骝弄脏弄湿的头发,用袖子尽量擦干净脸,给她一个灿烂明媚的大大笑容: “小女郎,好久不见了!” 白色怪物笑嘻嘻地撞他一下,隔着布套抓住他的手,笑道: “什么女郎不女郎的,这么见外作甚?叫我名字就行。阿青你变得更好看了,不愧是我看上的郎君!噫,这里好臭,我们去别的地方玩罢。” 十一岁的卫青不再像六岁时那样,不懂甚么是“成婚”与“郎君”。 阿青敢叫,他不敢应,羞得小脸通红,想从她手里抽回自己刚刷完马、脏兮兮的手。 抽出来了。 哦对,她的力气很小。 五年过去了,个子长了些,力气好像没怎么长。 察觉到她略远不善想咬人的眼神,卫青赶紧把手在身上随便蹭蹭,重新递给她。 她这才高兴起来,隔着布套牵着他的手,熟门熟路地往后院小门的方向走。 同等级别的爵位,府邸构造大同小异,她随便看看就知道哪里有方便溜出去的小门。 卫青早晨的活干完了,朝食还没有进。本来确实想陪她玩一会儿,没想到肚子不同意,很响地咕咕叫了两声。 阿青听到声音,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她这种一天正餐三顿,还有零食和水果的贵族子弟,打生下来就没见过很多人一天只进食两餐,又只有粗茶淡饭容易饿的情况。 等到意识到卫青的窘迫,她没多想,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包蜜饯,分享给他一半。 卫青没伸手去接,为难地小声说道: “我手脏。” 阿青直接把她最喜欢的蜜饯塞进他嘴里。 卫青红潮消退的脸又红了,说不清是因为在许久未见的童年玩伴面前丢了脸,还是这么大了还被人喂食。 他想回家洗手,阿青好奇,也要跟着去。 卫青家在侯府边缘建筑下人房的中间,平时只有阿母和他的小兄弟住在这里。兄长和他在侯府当骑奴,姊妹们都在侯府做侍女。 他阿母原来也是侯府婢妾,人称“卫女”。如今老平阳侯过世已久,她又年过三旬,容色已衰,早就沦为仆妇一流。 从“卫女”也变成了“卫媪”,不当班时在家纺织带孩子。现在的“卫女”是他的三位阿姊。 二姊从平阳来了以后不久发现怀有身孕,阿母说他的第一个外甥差不多会在新皇改元后出生。 卫青领着阿青回家时,卫媪正在哄三子卫步午睡。哄着了小儿子以后,好消消停停地干点缝补浆洗的活计,补贴家用。 没想到次子带着个白布套进屋,吓了一跳。 卫青赶紧给她解释,这就是给他香囊的那个阿青。 卫媪热情地招待了阿青。 阿青摘掉本来想拿来装神弄鬼吓唬人的布套,礼貌地问候卫媪,摘下裙裾上佩戴的禁步,作为登门拜访的礼物。 卫媪笑着拒绝了她的礼物,告诉这个学礼仪学得一知半解的小贵女: 做客拜访,只需要送一次礼。 她的家长是不是来拜访长公主、已经交换过礼物了?那么她就不用了。 阿青不懂。她觉得阿嫂和长公主舅母交换礼物,又不是她和卫青交换礼物,不能混为一谈。 卫媪没想到她这么重视卫青,心内熨帖。到底不敢僭越,含笑换了个说法: 小孩子还没有成家立业,上别人家玩是不需要备礼的。 这次她说服了阿青。 阿青觉得卫媪很温柔好说话,告诉卫媪,她坐车来的时候,看到某处有什么好玩的,想带卫青去玩。 卫媪没有直言拒绝,请她和卫青一起吃饭。 她推辞不过,尝了一口给卫青留的普通黍米饭,粗粝冷硬,难以下咽。 十岁到底比五岁懂事一些。 她看到卫青吃得津津有味,就没直接吐出去,勉为其难地生吞掉入口的那些,眼巴巴地等卫青也吃完。 卫媪上了织布机,拿起梭子,一边织布,一边引阿青聊天。 阿青家里也有织布机,她阿母教过她纺线织布。 她没耐心学,学烦了就去找阿父撒娇。 阿父这时就会劝她阿母“她还小呢”,于是到现在她也没学会。 看到梭子在一排排整齐细密的纬线之间穿梭,编成经线,一毫一厘地积成一寸,她惊叹于卫媪的速度,却对自己上手试试兴趣缺缺。 卫媪轻笑着谢过她的赞美,问她出去玩有没有告秉亲长。 当然没有。 带她来的又不是阿母,区区阿嫂哪里拦得住她? 阿嫂和长公主舅母聊天太沉闷没意思,她决定找点乐子。 取了冰纨的布套折叠起来塞在袖子里,借口午睡休息,遮蔽自己,悄悄溜出府去,就是她想到的绝妙脱身之计。 卫媪不是卫青这样的小孩子。 五年前她看到卫青贴身藏着的香囊的材质,担心孩子在父亲家学会了偷窃,问明前因后果,就猜到过阿青的身份。 当时能够“随阿母来平阳”的贵人,只有平阳侯府的大姑子曹娥带回来的女儿。 曹娥嫁去武遂侯府十余年,听闻弟弟平阳侯曹寿生病,心中忧虑,来信让弟弟派人接她来探病。 她膝下仅有一女,正是五六岁的年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要是小姑娘真的和阿青同名,那就是郦青。 贵女不便指名道姓,她又年幼无夫无封号,就称一句“小女郎”罢。 做母亲的不想打击年幼的孩子。 阿青与小女郎俱是不知事的岁数,她也就没管过孩子们的约定,也没管过阿青小时候总去野地守着看小女郎会不会再来的傻事。 反正列侯无职者就国,平阳侯和武遂侯都在就国之列。 平阳侯国在河东郡平阳县,武遂侯国在河东郡武遂县,相去三百里,除非以后小女郎嫁回平阳侯府,否则二人再无相见之期。 侯府至今无子,小女郎年岁渐长,现生一个,也比她小十岁,恐怕不般配。两府的儿女婚姻绝无可能,阿青与她相会亦无可能。 小孩子做的傻事多了,长大了就慢慢忘掉了,不要紧的。 没想到先帝崩逝,太子继位,平阳侯因为尚了公主的缘故,得以返京。 数位不在中枢任职的勋贵之子,也被选为侍中,来到长安。 武遂侯之子郦勃就在侍中之列,他还带上了比他儿子还小的幼妹。 刚入京安顿好,他夫人就带着小女郎,来拜访天子同母所出的长姊平阳公主。 以前在平阳县时听说,不知真假,武遂侯年迈,诸事不理。 家中长子主事,有意将幼妹许给条侯幼子。 不意后元元年,条侯坏了事,身死国除,家也败了,这门婚事就没有后文。 平阳侯与公主尚无子嗣,想来武遂侯长子不是来给公主推荐儿媳妇的。 公主无子没人催促,公主弟妇则不然。 如今椒房亦无子。 皇太子年十五而冠,娶太子妃陈氏。 如今天子践祚,陈氏为皇后,宫室空虚,数年无婴啼。 只是这家人也不想想! 大长公主是什么脾气?皇后殿下又是什么脾气?什么人才能在她们眼皮底下讨生活? 小女郎十岁了,依然一团孩子气,天真烂漫,是能充实宫掖的性子么? 贵人的事,她管不了也不想管。 她家公主最是知机,纵然效窦太主故事,为天子献美,也不会献上列侯之女、懵懂稚童。 小女郎应当不会常来平阳侯府,来找阿青玩就由着他们去,以后各走各路谁也不挨着谁。 ****** 小小的女郎没有这些复杂的心事。 阿青带着卫青,来到了她乘坐马车来的路上,看到的“好玩”的地方。 是一处蹋鞠场,不知道谁家修的。 场地外的围墙周边有几颗老李树,个个歪七扭八,高过院墙。 往年结的李子又酸又苦,烂在地里都没人去捡。现在花期刚过,根本没人往这边来。 阿青轻而易举地攀上树冠,招呼卫青也上来。 她本来觉得卫青是上不来的,这样她就可以炫耀自己无论表皮多么光滑、树身怎样又粗又直没有分叉的树,都能像飞一样轻松爬上的技艺。 卫青爬得和她一样轻松。 有点惊讶,不过还行,给他往旁边让了让位置。 两个孩子一起坐下,阿青再次掏出蜜饯,投喂卫青,并给他介绍蹋鞠的规则。 过了一会儿,卫青也能看得懂了,和她小声讨论: 正在比赛的几个人谁的技术水平更高,谁是滥竽充数的,谁在浑水摸鱼,谁的发挥总在微妙的地方有偏差,很是奇怪。 不奇怪,那是收钱打假赛的。 比赛结束,阿青一开始就看好的那队,果然拿到了优胜,心情很好地邀请卫青去河边叉鱼。 卫青刚发现蹋鞠这种东西,很喜欢,央着阿青陪他玩这个。 阿青痛快地答应了——她能连着颠球一百多下,傅母和侍女加一块还不到她的零头。 五年前卫青掷石子的速度、力度和准头,和她的表现相比,简直虐菜。 五年后的今天,是时候让她表演一下,真正的蹋鞠大师级高手,应有的水平了。 不过她的蹋鞠放在家里,没带到长公主舅母府上,回家去取肯定会被阿嫂吩咐的侍女们扣下,不许再出来玩。 下了树,四处寻找长得像蹋鞠的物什。 也不知道路边土坑里刨出来的一只个头颇不小的蛋,能不能代替。 4. 第 4 章 第4章坐在树上时不要伸懒腰 卫青背着阿青疯狂逃窜。 阿青踢了两下那颗蛋,蛋壳碎裂,掉出来黏黏糊糊的一团,不是鸟,是似蛇非蛇的怪物。 她吓了一跳,觉得那团蠕动的物什非常恶心,拉起卫青就跑。 卫青跑出去几步就发现,她跑步的速度,简直闲庭散步。 这么说吧,给她二十头羊让她放,她也就能和落草不足七日的羊羔比拼脚力。 两人差一岁,一个是侯府千金,一个是侯府骑奴,一饮一啄都不在一个档次。年纪小的阿青比卫青高了大半头,也更重一些。 结果卫青扛起她和扛起小猪秧子一样容易。 大孩子帮阿母带小孩子是常有的事,卫青没少抱过他弟弟卫步。 阿青体型体重都和步弟很不一样,没办法像抱步弟一样,捧着她让她坐在手臂上,坐肩头应该没问题。 所以是把她顶在右边肩膀上,抱着她两条腿,拔步飞奔。 跑快了以后,阿青往卫青身后打了个出溜,就变成头下脚上天地颠倒的姿势。 其实这时候已经看不见恶心的怪物了,可是那种黏糊糊的感觉仿佛还残留。她颠得胃里恶心,双手乱挥,让卫青把她放下来。 卫青停步,本来想把在他的设想中,好端端坐在他肩头的阿青扶好,抱着平稳落地。 只有一双穿着绣花足衣的腿脚还在他身前。 阿青整个人都折到了他身后,正在拼命拍打他引起他的注意。 ……抱歉,实在是太没有感觉了,居然没发现。 抓着她的腿,像拔芦菔一样把她拔到前面来,没多想地放在地上。 鲁缟所制的素白足衣沾染泥土,看得卫青好生心疼,没多想又把她抱起来了。 阿青:? 卫青:? 卫青又把她放下了。 两个孩子都没当回事,阿青的重点抱怨对象还是刚才那颗蛋,碎在丝履上,履都不能要了。那双履头上的云纹最好看,别的履都不如它。 越说越烦,揪下足衣乱扔。 平阳侯府没有小主人,奴仆的孩子们都是各种野生野长不讲究。 卫青没学过“十岁贵族女子不应该赤足上街”之类的礼仪,只是看到阿青那双雪团似的足,踏在黄土路上,如同明珠蒙尘,本能地觉得可惜。 他把阿青的足衣捡回来,蹲下去给她穿上,跟她商量: “回府有段路程呢,你记得出来时看到有小孩子比赛冲着街上撒尿比远吗?我背你回去罢。” 阿青皱起了眉。脏得很。她不但记得,还记得带阿青绕路之前,对那些小泥猴扔过石头。 有没有扔到泥猴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没有砸到自己的脚。 从小门悄悄溜回平阳侯府也没人发现,卫媪翻找半天,也没有阿青穿得下的履。 她家的女孩子们好衣服好鞋都是在府里做活的时候穿的,没有多余的放在家里。 麻履草鞋材质太过粗糙,倒不是不舍得给这位小小贵客穿,可是凭小女郎的细皮嫩肉,穿上去走不到公主的燕居之所,就得磨出燎泡。 卫媪没有办法,出去片刻,辗转找人联系到了武遂侯长子妇带过来的侍女,委婉地说明情况。 侍女带着阿青的傅母来,把她接走。 傅母给了卫媪一包赤金,让她看好孩子,不要乱说。 从平阳侯府回武遂侯府的路上,阿青的阿嫂看着在安车里丝毫不肯安坐的小姑子,愁得不行。 她入宫拜见过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后,馆陶大长公主侍坐在太皇太后身侧,皇后得到太皇太后特许,同席而坐。 皇后的婆母皇太后,座次反倒在其下,在场诸人就没有觉得不合理的。 对待婆母尚且如此,对待妃嫔又会怎么样呢? 而且列侯的女儿又不是身份低微的良家子,个个心高气傲,很有一些酷烈手段。 谁家的孩子不是寻个门当户对的郎君嫁了,阿青是给人伏低做小的料子么? 阿青的阿嫂,是受阿青的兄长交代,来平阳侯府打听风声,看看能不能把阿青送到宫里去的,万一下一位天子出自幼妹腹中呢? 这就是她兄长琢磨出来的家族振兴之路。 阿青的母亲在武遂照顾老迈的父亲,父亲不理事,离长安又远,京中大小事宜多由兄长直接决定。 阿嫂没得到平阳长公主一句准话,猜到这件事多半要黄。 平阳侯曹寿对这个长得像他长姊的外甥女颇为惦念,隔三岔五请公主把她邀来府上住两天。 公主还没有孩子,阿青孩子气重,逗一逗很好玩,也很愿意接。 阿青因此得到许多能跟卫青一起玩的机会。 有一次两个孩子甚至骑了一匹马跑出府外,去潏水周边转了一大圈。 十月新年改元,天子摩拳擦掌地想要正式掌握先帝留给他的偌大国家,太皇太后却不认可他改弦更张的大动作,祖孙二人嫌隙渐生。 皇后居中调停,连皇太后都要让她三分。 帝国的主人不是宫掖的主人。 年轻的天子对迎娶多年的皇后新鲜感淡去,皇后却不许他尝鲜,皇太后还让他对皇后低头。 郁闷不满的心情,除了借着姊夫的名义出城打猎、出宫游玩发散,也就是跟长姊略作倾诉。 次数多了,难免赶上阿青正好在平阳长公主家的时候。 公主摸着阿青的丱发,和天子开玩笑,要不要把武遂侯家的女儿领回去。 武遂侯郦疥是高帝谋主郦生之子,他们家的女儿想必也忠肝义胆足智多谋,娶回宫里气一气家里的…… ……不是,这孩子就是郦食其之孙?怎么这么呆? 十一岁的阿青比十岁时又高了许多,快赶上公主的成年女子身量了。 但是她吃下去的珍馐膏腴,仿佛全都用在长个子方面,半点没分给脑子。 说话做事,分明还是个不谙世事的童女子,而不是她这个年纪应有的半个大人样。 想想宫里横行霸道的皇后,再看看这个回答“你郎君看上别的长安好女如何”时,毫不在乎地讲出“那我也要看上别的长安男儿,比一比谁看上的更好看”的笨蛋。 算了。 一个皇后已经很够他受的了,不需要双倍暴击。 笨蛋在跟她的小伙伴兴致勃勃地讲起这次和天子的意外邂逅。 “天子让我管他叫‘舅舅’,还让我把这件事学给阿兄和曲周侯府的叔父。我学给阿兄以后,阿嫂笑出声,还说‘早听我的,何来这一顿挖苦!’被脸色很难看的阿兄打了。然后他们打成一团,侍女们拉都拉不开。” 她也去拉架,但她力气太小,她阿兄盛怒之下把她打飞了。 阿嫂气得回了娘家,想把她也带过去,她不想去。 去了以后就没办法再来找卫青玩了。 卫青紧张地问她有没有受伤。 那倒没有。侍女护住了她,没撞上墙。 没事就好。又问她为什么她阿兄生气。 阿青挽着裙带,在手指上绕啊绕,乐道: “曲周侯府的叔父,和我阿父,是同一个祖父的堂兄弟。这位叔父在中元三年,向先帝请求,与平原君成婚。先帝大怒,着有司议罪,最后判决是夺爵除国。改封和他同父的另一位叔父为缪侯。” 卫青缓慢地眨眨眼睛,阿青金色与红色的裙带绕着白皙的手指,好像天边的霓霞,绮艳得不可方物。 她说的人他不认识,人物关系他听懂了,笑点在哪里没听懂。 晚风轻轻吹起阿青的额发,她的额发也长长了些,却还没长到能够梳进丱发里,有一小撮竖了起来,迎着风左右摇摆。 “平原君就是天子的外祖母啦。臧王荼之孙,天子继位后新封的平原君。先嫁槐里王氏,育一子二女,二女就是王太后和先帝的王夫人。” 卫青忍耐好久了,那一绺飘来飘去的额发,好想拨一下! 阿青谈兴正浓,拨一下她不会发现吧? 她果然没在意,继续讲道: “王氏死,平原君再适长陵田氏,育二子。武安侯、太尉你知道是谁吗?就是他们家的田蚡。太尉是最大的……嗯……是扔石头最厉害的人!所以你以后肯定会是太尉,信我的,准没错。” 卫青歪着头,怀疑的眼神看着她。 六岁时她这么说他也就信了,现在他都十二岁了,怎么可能还被这种鬼话蒙过去? 她还是那么容易被激怒,干净利落地撞向他胸口,撞得他差点掉下树干,赶紧死死地抱住她,免得她再来第二下。 阿青上半身动不了,不意味着她没有别的挣扎的办法,直接张嘴开咬。 也不知道咬到了个什么东西,又软又硬,还会动。 卫青僵住了。 她洁白整齐如编贝的牙齿,含住了他刚刚有了凸起弧度的喉结,虽然不疼,可是感觉好奇怪。身体在发热。 阿青没有这种感觉。 她咬到了两三根飘到他身上的马的绒毛,黏在舌头上不舒服,呸的一声吐出去,压低了声音威胁道: “讨厌,不许捣乱。还要不要听了?” 卫青脸色通红,赶紧坐正,大力点头,还稍稍和她拉开距离,平息刚才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阿青以为他在认错,哥俩好地搂着他脖子,好笑道: “中元年间,田氏也死了。我那个叔父和平原君打得火热,正好先帝有一次病重,他做着给皇太子当外祖父的美梦,赶在那种时候去提亲。哈哈,偷鸡不成蚀把米。阿兄学谁不好,非要学他,被天子揶揄了罢?” 卫青头脑一片空白,发热发烫,什么话都想不出来,只能附和她,跟着笑起来。 阿青另一只手也上去搂着他的脖子,两手把他圈在其中,吐息吹在他耳畔,笃定地说: “这些年我都没看到过第二个比你好看的小郎君,天子也不如你好看。除非再有更好看的人,不然我才不会要别人当我郎君。” 卫青一动都不敢动,脑子也转不动,连连点头称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给什么玩意儿点头。 阿青大为满意,松手伸个懒腰打算站起来。 忘了自己坐在树的横枝上,掉下去了。 没摔痛,卫青发现来不及拉住她的第一时间,跟着跳下去,抱着她空中转体,给她做了肉垫。 不知怎么糊掉了的头脑终于痛清醒了,卫青听到哭声,睁开眼睛,发现阿青正拉着他的手,清澈见底的明眸大雨倾盆,河流决口。 离地才四五尺,十一二岁的孩童能有多少分量?摔得不重。 可是怎么安慰她都不肯听,她的眼泪冲垮了他的堤坝,一直有意克制的动作终于控制不住。 他抬起手,压下她又翘起来的额发。那绺细碎的青丝蹭在他的掌心,蹭得他心里也痒得很。 5. 第 5 章 第5章公主与公主 孝景皇帝的时代,随着他葬身山陵之下而落下帷幕。 此时的主流学说是黄老之术。 儒家不算显学,守孝三年不是所有学说约定俗成的规定。 治丧时期过去,平阳长公主没那么悲伤了,很快发现怀孕。 孕中无聊,又念及弟弟的抱怨,在长安周边采选十几位良家子,根据天子的喜好进行培训和修饰。 阿青对这种扭扭捏捏的活动没兴趣。 她喜欢跑马。 说来也巧,公主府里的名驹宝马个个都喜欢她。 跑得不快,跳得不高,不偏偏上马下马很灵活,马也愿意听她的。 有次外出踏青,她甚至表演了一个纵马摘花,将满树繁花最绮艳的一枝,撷来给她的长公主舅母。 周边贵妇们奉承公主,公主笑骂道: “我家这只猴儿,淘气!让你们见笑了。” 贵妇们纷纷夸奖阿青天真烂漫,活泼可爱,孝顺长辈云云。 阿青还喜欢种花养花,各种花。大的、小的、红的、绿的、香的、不香的都喜欢。 公主专门给这个长不大的外甥女,在府里辟出来一块地给她玩。 园丁花匠,都由侍女充当。 天底下有的奇花异卉,随便她挑,看上哪个想养哪个,都可以养。 武遂侯府不许阿青跑马,也没有阿青的花园。 阿兄连黄狸鼎食都不许她从武遂侯国带来,还授意阿嫂拘着她些,别整天胡淘傻玩,都到了快嫁人的岁数了,也该学着点眉眼高低了。 她学会的: 如何应对虎视眈眈的仆妇监视。 关禁闭时的密室逃脱使用技巧。 被罚禁食时巧妙地获取食物的一百种方法。 凡此种种。 阿兄的教养倒也算得上卓有成效,成功培养出一位夹缝生存小能手。 ****** 卫青肖似其母,生得越来越好,拿来充门面很有面子。 最近他总被公主派出去,主要正在盖成宫室的建章做事。有时也去更远的甘泉宫,难得回来一趟。 不过他记得她喜欢漂亮的花。 每次都能给她带不同的花,讲好多新鲜事,可好玩了。 这次他带来一枝茉莉,芬芳扑鼻。 讲的新鲜事是,有个戴着铐镣的囚徒给他相面,预言他以后能封侯。 卫青是当笑话说给她听的。 他一个生父不认只能从母的奴隶,上哪里去封侯?不被人朝打暮骂就是很理想的生活了。 如果说,在此之外,他有什么愿望…… 阿母和阿兄身体健康,大姊不要受人欺侮,二姊体弱不敢取名的孩子能够成活,三姊学讴歌时少挨些打,步弟好好活到长大成人。 ……要是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的愿望…… ……阿青能够晚些嫁人就好了。 虽说一般是女孩子长得更快、开窍更早,可是阿青实在是……只有个子长得快。 依然天真,依然心悦他。 她的心悦与他不同。她对偶尔惦念的黄狸鼎食,对赤马骅骝,对公主,对他,都是一般的喜欢。 在府上为骑奴日久,又常被派到各处做事,各种村言俚语荤话怪话听得多了,有的事自然而然就懂了。 譬如他和阿青之间,那种看到她就欢喜不尽的感觉,与时时刻刻的惦念,便是三姊子夫歌中所唱的“思慕”。 也懂了他们之间的身份相差悬殊。 阿青不知何为思慕,她只是喜欢漂亮的人与物,把他当做最重要的玩伴。 不敢奢望她不成婚,也不敢奢望能与她结缡。 只希望日子过得慢一些,相伴的时间更久一些。 他们并肩坐在黄昏时分的小坡上,一棵朽了的老樗树不知怎么横在溪边,阿青正在踢水。 年岁渐长,不爱穿鞋袜的习惯一点都没变。 变得耐心多了些,能忍到荒郊野外,无人在旁,再赤足戏乐。 阿青并不是位很安静的贵女,她的小脑袋瓜中总能冒出无穷无尽的奇思妙想。 就算他不搭腔,她也能一个人自得其乐地说上两三个时辰。 永远有事做,永远轻松欢愉。 今天很奇怪,她话很少。 也不能这么说。时不时地,她还是会侧过头来跟他说话。听他讲那些新鲜事时,也是兴味十足。 只不过比起往日的喋喋不休,这种程度就显得异常沉默。 卫青忽然想到,自在无忧的阿青,是不是也到了有心事的岁数? ……会不会,她心悦别的郎君了? 傍晚的晴空忽然有些气闷。他不解何故,茫然呆坐。 他曾经见过两位年长的阿姊悲秋伤春,也见过三姊子夫怎么也学不会一首琴曲时的愁容,阿青和她们难过的样子都不一样。 她静静地沉浸在心事里,连他停止了讲述都没发现。 卫青也就静静地坐在她身边,仰望金乌坠地,晚霞漫天,偶尔伸手帮她挥退蚊蚋。 暮色深沉,她惊呼一声。卫青赶紧去看,原来是藏在石头缝里的螃蟹,把她洁白晶莹的足趾,夹出一道殷红的血痕。 还没等他怎么样,阿青发狠,跳下去捏起螃蟹。 放在大石头上,找了块小石头,砸了个稀烂。 还不解气,又搬了一块双手合抱的石头,吃力地一次又一次砸向螃蟹泥。 她做不惯力气活。无多时,香汗淋漓,细细喘息,手臂都要抬不起来了。 卫青想要拦她,看到她眼中扭曲的光芒与掩饰不住的难过时,不知怎么迟疑了,转身给她捡了几块圆圆的、又扁又轻的鹅卵石,兜在前襟,随她取用。 阿青累得不自觉颤抖的手指抓起一枚,狠狠地丢进水里。 咚的一声,捡起硕大的水花。 水花落下,涟漪阵阵起伏,随着溪水的流向,消泯无闻。 纤细的手指抓起一枚又一枚石子,水花四溅,仍不解气。 如果可以,她看上去甚至想把自己噗通一下,也扔进水里。 这不是她往日的性子。 她不是忍气吞声的懦弱脾气。 冤有头债有主,谁惹她生气了就硬顶回去。 从来不靠打骂奴婢犬马出气,也从来不会忍到人后,无人知晓,才流露一二。 最后,扔石头扔得精疲力竭的阿青,对又一次给她挑拣石头的卫青,露出一个很不阿青的笑容。 是了,她总是很粗心,不够精细,这才发现卫青在担忧她。 性情暴烈与为人良善与否,从来不是一回事。 她笑得没有一点笑意,像无缘无故被人踢了一脚的小狗,迷茫又仓惶,十分不知所措。 卫青不忍见她强颜欢笑,拉过她控制不住震颤的手臂,给她按揉发散。 他用的力气不大,阿青却红了眼圈,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 卫青先不揉了,牵着她的衣袖,领着她在老樗树上坐好。 蹲下去仰望她,仔仔细细地看顾她的面容,猜度她的苦恼来源。 “窦太主是坏人!” 她到底没忍住,泄出一句。 憋着那口气也跟着泄了出来,哽咽着扑进卫青怀里,呜呜汪汪学老虎的咆哮,学得不太像。 间或抽泣着强调几句“我没哭”。 声噎气堵,哑着嗓子,什么都说不出清楚。 卫青紧紧地搂住她,抚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 她把牙咬得格格响,不肯示弱哭出声。 卫青怕她把牙咬坏,哄着她抬起头,她不听。 扳着她的肩膀,强行把她从怀里撕开,手指按在她唇上,让她咬这个。 阿青哭得脸都花了,在他衣服上蹭得加倍花,当真张嘴,把他的手指含进去。 却没舍得下死力气咬,轻轻嚼了两下,呸的一声吐掉,嫌弃道: “吃肉也是吃她的肉,你又没惹我,凑什么热闹!” 声音犹带哭腔,难过劲儿却已经过去了,终于天晴雨霁。 天色已晚,卫青因为是经常出入主人车架前的骑奴,饮食中常有肉食,视力还好。 发现阿青明眸微带血丝,眼周略有红胀,心疼不已,牵着阿青去溪边洗脸净面。 她毫无心事似的撒起娇,闹着眼睛肿了不想见人。 卫青刚才见着了消肿的草药,重新把她抱到老樗树上,采来揉碎,给她敷在眼周。 阿青一开始还不肯松口讲出究竟受了什么委屈,卫青说他要去刺杀窦太主,为她复仇。 她万料不到他能说出这种话,本来就圆的杏眼瞪得滚圆,活似一匹受惊的宝驹。 眼睛周围刚糊上去的草药掉下来好几块,斑斑驳驳,又有些像翠鸟。 窦太主。 卫青已经不再是平阳侯国的无知乡下牧童,他知道窦太主是谁。 窦太主也是公主。 是他们府上的平阳长公主的姑姑,皇后的母亲,馆陶大长公主,太皇太后唯一的女儿。 太皇太后临朝称制,地位非凡。天子登基后,十分孝顺敬爱祖母,馆陶大长公主也得到尊号“窦太主”。“窦”是太皇太后的姓氏。 他不知道窦太主怎么惹恼了阿青。 阿青从来不会无事生非,所以一定是窦太主不好。 坐在她身边,继续给她揉手臂。 比之前用的力气轻了好些,她犹嫌疼痛,纤眉微蹙,合着刚哭过,水光尚存的盈盈秋瞳,颇有些西子捧心的不胜娇柔之态。 想来西子应当不会一言不合来个头槌。 被她怒吼着“犯不着以卵击石啊你这个笨蛋!”并一头撞下树的卫青,重新爬回去以后,终于顺利得知了阿青气成这样却没当场发作的前因后果。 事情的经过不复杂。 长公主为天子弟弟献美,还是窦太主昔年肇始的“美谈”。 孝景皇帝栗姬因此与她交恶,王夫人却与她交好,又约定儿女婚姻。 后来那些美人全都不成气候。栗姬为窦太主构陷,见疑于孝景皇帝,又屡屡犯错,失宠忧死,栗太子亦废。 窦太主的青睐,使王夫人母子乘上栗姬母子失利、陛下在余下诸子中重选继承人的东风。 栗姬前鉴不远,王夫人不需要窦太主做什么,只要她什么都不做就行。 窦太主却很愿意为她多做点什么。 王夫人成为新皇后,王夫人之子成为太子,窦太主之女陈氏成为太子妃,姑嫂感情愈发和睦。 如今太子妃陈氏为皇后,平阳长公主欲效姑母故事,陈皇后恰似昔日王皇后。王皇后的宫闱生涯中,从来没有过“嫉妒”恶评呢。 想来窦太主的心情,应是十分微妙。 平阳府收集采选良家子之事,不算秘而不宣。为人所知,尚且情有可原。 郦勃托天子长姊献美之事,公主并未应允,天子撞见阿青实属意外。 ……她弟弟看不上阿青是个不懂事的稚童,倒是不意外。 事后公主喝令在场仆婢禁言,免得有损阿青名声,此事本不该外泄。 不知道哪里走漏了风声,天子的姑母兼岳母,同时也是平阳长公主的姑母,窦太主,忽然大驾光临,来平阳府做客。 6. 第 6 章 第6章阿青外甥的名字 大汉以孝治天下,公主自然不敢对宗室近亲长辈窦太主无礼,何况窦太主身后还站着公主母亲王太后的舅姑窦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是个场面人,无论什么时候,总能镇得住场子。就算以舅姑身份压制王太后,也有对王太后生育当今天子的功劳的敬重。 窦太主却比她阿母性子暴烈急切,对平阳长公主她们这些小辈随意得多。 互相的寒暄的场面话还没讲完,便叫出了正在花园和橘子树幼苗较劲的阿青。 很是无礼地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用非常讨厌的眼神,逼视她的脸。 她的脸色着实不善。 阿青才十一岁,年齿尚幼,个子虽高,五官还没长开,又一团孩子气,怎么看都是个稚童。 可她生得未免太好了些。 一年小,两年小,窦太主那位天子侄儿兼女婿看不上眼原是寻常。再过几年,到她豆蔻初开、风华正茂的岁数,阿娇却要容色衰减了! “你就是郦家的青女、曹娥的女儿?生得倒是不错,比你阿母这么大时差得不多。” 不,她的语气分明是“你比你阿母丑好多”。 对着子女直呼父母姓名,是非常不尊重的行为。 窦太主只是宗室中的长者,不是她家的亲长,不是天子,也不是阿青家的封君,她们之间没有直接的君臣关系。 在阿青面前提到她阿母,直接喊“曹娥”,而不是“武遂侯曹夫人”这样的官方称号,“曹礼曹”这样的姓字,甚至“我们平阳公主的大姑”这样的亲戚身份,和捏着阿青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一样,也很是失礼。 阿青不喜欢这样被人对待,不喜欢被人直呼母名,更不喜欢被人嫌丑,但是。 但是公主把她拉到身边,摸着她的丱发,很自然地接过窦太主的话头,温婉笑道: “姑母这样说,小心吓到了她,阿娇找您闹——陛下才让她认作舅舅,阿娇自然是舅母,姑母也就是她的大母了。第一次见着孩子,见面礼没有,还来吓唬她。这孩子素来胆小,您瞧,都说不出话了。” 窦太主没太买账,哼了一声,拿眼去斜被公主按在肩头,挣扎怕打到公主孕肚,完全不敢动的阿青。 公主又说了一车好话,太皇太后宽仁慈爱、窦太主驻颜有术、阿娇越来越有皇后的气度之类,不一而足,总算哄得姑母开颜,眼神不再飞刀子。 等到窦太主终于高兴了,赐给阿青几样给小孩子的礼物,公主让阿青谢过大母。 舅父舅母一直对阿青特别好,比阿兄阿嫂好多了。 阿青也就更愿意听公主的话,尽管不太情愿,还是拜谢了窦太主。 窦太主告辞离去,临别之际,对送别的公主,意有所指地笑道: “这孩子很好,笨是笨了些,胜在听话懂事。人生在世,总得明白自己的分量,听话懂事才是。没有小鹰隼刚学会飞,就要急匆匆叼碎老鹰隼的喙的道理,阿妠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阿妠是公主的幼名。 她年过二旬,有字,有封号,有食邑,又已经出嫁多年,夫婿亦是列侯,都能作为她的称呼。 亲长呼唤小辈的幼名确实亲近,可是亲长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宾客奴仆的面,像喊一个垂髫小儿一样的语气,喊她的乳名呢? 王太后与窦太皇太后在众人之前,提起天子同母的姊妹三人,喊的都是“平阳”“隆虑”“南宫”,而不是“阿妠”“阿嬐”“阿妸”。 公主笑得有些勉强,还是柔顺有礼地送窦太主登上马车,点头称是。 排揎了令爱女阿娇不满的阿青,隔空喊话了越来越不听话的侄子刘彻,窦太主兴尽而归。 留下的主人家可能没那么高兴。 公主受了窦太主临行前的狠话,忧虑弟弟刘彻的帝位是否稳固,想着和母亲王太后去通个气,不意腹中胎儿闹她,有些晕眩。 阿青看出公主额头沁出的冷汗,悄悄地站到公主身边,挽住公主的手臂,支撑了她一大半的身体重量。 公主又把体重往阿青身上压了些,尽量表现出与往日无异的样貌。 步伐到底比往日略慢和不稳,拄着阿青回去内室,说肚子大了精神短少,需得小睡片刻,让阿青自去玩耍。 早有侍女铺好了席榻被衾,取来枕头,拉下帐慢。 阿青不肯走,跪坐在一旁,任冷汗涔涔的公主攥着她的手,给公主打扇。 过了不长的时间,胎儿睡着了,公主就平静下来。松开阿青的手,看着被她攥出来的红红白白痕迹,不免心疼,抱怨了一句: “你这猴头!我是你舅母,长辈疼孩子天经地义,什么时候轮到你担心我了?” 阿青迷茫地望着公主高高隆起的肚腹,不解道: “窦太主也是舅母的姑母,却来欺负舅母,欺负我。她……” 公主捂住她的嘴,轻斥一声: “噤声!阿青,她是宗室长辈,我是小辈,你是外臣。你不能对她品头论足!” 阿青闭了嘴,眼睛里满是不服。 公主望向未央宫和长乐宫的方向,摇了摇头,忽然闷哼一声,抚着腹部。 阿青顺着公主的手,看到她腹部鼓出一块。 好奇地伸手轻轻摸了一下,掌心被什么东西撞了撞。 公主跟她说过,这叫“胎动”,是她的小表弟在跟她打招呼。 “呀,他又在动。舅母,他什么时候才能出来陪我玩呀?” 公主戳她额头,眼里流淌着温柔又期待的光: “快了,快了。” “——所以‘快了’到底是什么时候嘛!” “就是‘快了’,哈哈。” 对卫青吐槽了窦太主有多么讨厌,阿青又讲起她有多期待公主的孩子出来一起玩。 卫青察觉到了阿青的体贴,这是在让他别担心,她的心情好起来了。 可提起被捏脸的事时,她还是怏怏不乐。 要是她想让他为她复仇,他会去的,没有哄她,不是开玩笑。 她的不许也真真切切。 怎么才能让她高兴起来呢? 卫青想了想,教她一首他也新从三姊子夫那里学来的乐府诗: “……思念故乡,郁郁累累……心思不能言……”* 明明是思乡之情,却被两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人,唱成了对母亲的思念。 阿青跟他学了几遍,曲调已经似模似样,歌谣却总忘词,胡乱编一些糊弄过去。 每唱一遍,都是一曲新歌。 唱到后来,卫青干脆收了声,想听她还能自由发挥出多少版本。 三遍之后,《悲歌》变成了《阿青歌》,她把卫青编了进去,一边唱一边乐不可支,笑到绝倒。 她从小就这样,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被窦太主那样嘲讽,却不能还口,还百年难遇地记得体贴公主的为难,着实辛苦了她。 卫青扳着阿青的头,放倒在自己腿上,让她躺下,方便他继续给她揉另一只手臂。 她已经不再哼哼唧唧地吵闹了,大概是适应了按摩时的力度。 月亮升了起来,只有一半,却显得满天星辰黯然失色,看不出之前的群星璀璨。 阿青枕着卫青的腿,仰望群星与明月,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说道: “好想念阿母啊。许久没见到阿母了。” 卫青想起他小时候,因为阿母养不起那么多孩子,想让他生父养他,可他在生父家过得不好,也是日日思念阿母。 还是托了阿青的福,他才得以回到阿母身边。 尽管很是无稽,他还是少见地提出了不靠谱的提议: 带阿青一起去他家见他阿母。 他阿母很喜欢阿青,或许可以一解她的思念之情。 ****** 卫媪确实很喜欢阿青。 这位小女郎心思单纯,虽有执著别扭之处,却不是拎不清的糊涂孩子,也没有纨绔习气。 与她相交,如误入繁花之中,使人心旷神怡,别离后且还沾染一身馥郁芬芳。 卫青家里还有个小婴儿,是他二姊生的。生来多病,怕他夭折,还没有取名字。 因不甚康健,每有不适,常常啼哭。 卫家人怜悯他,又是卫媪孙辈里第一个降生的,平日有时间,舅父姨母都会悉心关照,为他祈福,期盼他能顺利活下来。 阿青没见过这么小的婴儿,想着舅母也“快了”,好奇地打量他,把卫青都忘在一边。 婴儿的眼睛又黑又亮,看着阿青头上的红丝带,伸出手咿咿呀呀地叫。 阿青解下一边发束,丝带绑了叮叮咚咚的耳坠,提起来逗婴儿。 婴儿坐在草席上,圆溜溜的眼睛盯着耳坠,大声“啊啊”。发现它还在眼前摇晃,伸手去抓,抓了几次没抓到,坐着闭上眼,不动了。 阿青以为他睡着了,放下丝带,低头看他。 他忽然出手,使出吃奶的劲儿,揪住了她头上的另一根丝带,拽向嘴里。 阿青试着抢救自己的头发,忘了手里还攥着一根红线。 卫青也来帮她,不知怎么一通手忙脚乱,两个人的手居然被阿青的头发、红丝带和耳坠绑在了一起。 婴儿看不懂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凭本能要那个色彩明丽鲜艳、还会晃动的东西。 一派眼花缭乱很热闹,还啃到了想要的红丝带,他高兴地啪啪抚掌,吸引来在外面织布的卫少儿。 卫少儿腰肢已经恢复纤细,脸上的妊娠斑也淡了不少。 看明白怎么回事,一边给阿青他们俩松绑,一边言说笑得腹痛。 卫青的阿兄卫长君听二妹说笑,怕小女郎面上过不去,在外间数落她一句,给阿青挽尊。 阿青倒是没在意,她捏捏婴儿的小爪子,被婴儿攥住往嘴里送。 怎么什么都要吃呀? 没名字不好称呼,阿青想了想,说道: “他这么淘气,叫‘小猴’怎么样?” 这么大的婴儿骨头还软,坐不久,咕咚一声躺下,哇哇大哭,挥动着小手小脚,像是在与天地搏斗。 小小的身躯,大大的声音,好神奇。 卫媪在外面喊两个儿子去搬东西。 卫少儿赶紧解开胸口衣服,给他喂奶。 阿青失望地发现,小猴不喜欢这个名字,换了一个: “历来体弱多病的孩子,求得都是平安长生。去疾、去病、延寿、彭祖……” 念到“去病”的时候,婴儿吃上了奶,全神贯注忙这一件事,顾不得哭。 卫媪端着果子进来给她吃,吃完她的傅母和侍女就差不多该到了,接她回去。 她把婴儿自己选了名字的事告诉卫媪。 卫媪笑着夸了她,卫少儿也叫好,她们甚至找出了“当了三十多年的丞相列侯申屠嘉,孙子也叫去病”的例子,证明这个名字好。 阿青有点遗憾,她还是觉得“小猴”更好听。 可惜婴儿自己、他的阿母和大母都更喜欢“去病”。 她出去找卫青,跟他商量: “我不要你去找窦太主。我要一个像去病一样好看的小郎,快给我拿来一个!” 卫青:? 问清了“去病”是谁以后,他哭笑不得。 给不了,这个真的给不了。 “小猴”确实很可爱,她可以留着以后…… ……可惜不会是他们的孩子。 7. 第 7 章 第7章小女郎惊魂一日 平阳长公主诞育的孩子,皱皱巴巴红彤彤的一小只。 阿青对比卫家的去病,觉得他长得可真是丑。 悄悄跟舅舅念叨,舅母人特别特别好,舅舅也很好,所以就算小表弟长得像个起了皱褶的红李子,也不许出言抱怨、让舅母难过。 平阳侯曹寿年近三旬才得此一子,欢喜还来不及,哪里会嫌弃。何况再过几天长开了,就是白白胖胖的大胖小子。新生儿都不好看。 他又不是阿青这样的稚童,没见过刚出生的小儿,少见多怪。 阿青是未婚女郎,他是男子,都不许进产房,以免被污秽不洁沾染,导致病痛灾难。 新生的小郎君有仆妇抱出来给他看看,接下来自然有乳母傅母侍女看顾,没有什么用得到他的地方。 侯府主母新添了麟儿,主母又是天家公主,自然不免各处报喜祝贺。 他家做主的通常是公主,公主产后疲惫,沉沉睡去。 曹寿没打理过府中人情往来事宜,原本回公主的事都来回他,忙得晕头转向。也顾不得阿青,让她自去玩耍,不给大人添乱干什么都行。 公主嫌阿青的兄长没担当不晓事,原本打算临盆前旬日再把阿青送回家,没想到预产期提前了半个多月,没来得及。 公主府到处忙乱,人多事杂。 阿青在哪里好像都挺碍事,琢磨琢磨,想起好像听说过鱼汤对产妇有好处,决定溜出去摸鱼。 卫青被派出去送信了,不在家。 算了不带他。 卫媪也去做工了,卫家只有五岁的卫步带着正在从爬行动物向直立行走转化的去病,两个小孩子相伴。 太小了,抓鱼帮不上忙。 自己去应该也行。 她贪玩,天性又不喜拘束,这次静悄悄地牵匹马,到府外不是特别远、渭水一条不知名的支流,竟然没惊动府里的人。 怀里揣着小匕首,削尖一根树枝,站在岸边,观察鱼的游向。 不知名的小河水流很缓,清澈得仿佛一眼就能看见底。 阿青除了鞋袜,摘下首饰,包起来挂在树上。 把自制的简易鱼叉放在岸上,抓扶着河岸的零星灌木,试探水深。 看起来顶多到她腰的河水,她踩着岸边土石向下走,水都没到了颈部,还没踩到河床。 比她想的深了不少。 她会游泳,不过深处的水好凉,还是不要直接摸鱼了,上去岸边叉鱼吧。 浸在水里走路,和在岸上走路不一样,说不好身子是变沉了还是变重了,总之步伐非常不稳当,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摇摆感。 深一脚浅一脚地循着下来的路,抓着灌木往上爬。 有什么滑溜溜的东西碰了她的脚踝一下。 她以为是水蛇,用力一揪灌木,借力上跳。 没想到岸边的灌木扎根不够深,一整蓬都被她拽断了,她也无法控制地后退半步,踩了个空。 空坑不算深,但是淹没一个十来岁的小女郎还是没问题的。 活人落水这么大的动静,水波激荡,掀起了河水中的水草、泥沙、杂物乱飘。 阿青呛了好几口水,才屏息闭嘴,不让河水继续灌入口鼻。 四面八方都是水。水下睁眼,什么都看不清。 沉了沉心,才分辨清楚哪个方向有光,应当是水面。 放松身体,脸孔朝上,缓缓躺平。 如同雏鸟破壳而出,口鼻破水而出,带着水汽的空气徐徐吸入胸膺,拍水蹬腿,成功靠岸。 上去以后呸呸吐了好几口泥沙俱下的河水,发现缠在小腿上的是水草。 皱着眉寻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上去解开发束,充当个人形衣架,晾晒沥沥的头发和衣服。 可恶。 在水里挣扎时没注意,手脚都被划伤了,小腿的伤口还嵌着河沙,好痛。 落水的时间不长,刚浮上来时没觉得,现在越坐越冷,腹中也隐隐作痛。 鱼还没抓到。 这么灰头土脸地空手回去,好不甘心。 正忧愁着,忽然听到雷声——好端端的万里晴空,乌云都没看到一朵,哪里来的雷? 雷声方罢,骤雨忽至。 阿青气恼得跳脚,赶紧寻个有遮挡的地方避雨。 谁知道刚迈出三五十步,在树冠茂密的不知道什么树底下歇息不到一刻,这场来去匆匆的太阳雨就停了。 更气了。 下雨时没觉得如何,雨停了反倒蒸腾起一股土腥味,又热又闷。 阿青回河边捡她削的鱼叉,发现另一丛灌木的阴凉底下,聚着好多条鱼。 没报什么希望地瞄准其中最大的一条,下方一两寸的位置,狠狠扎下。 鱼太多,瞄准的那条游走了,扎到了别的。 两条一拃多长的鲤鱼,一前一后,贯穿在了树枝上。 青黑色的鱼脊,银鳞红鳍,口旁长须。 真丑。 比舅母刚生的小表弟还丑。 丑得腹痛愈发厉害。 “阿青?” 马蹄声响,阿青听到了卫青的声音,抬眼去找,发现他骑着马,背着装有简牍的包裹,正在向她跑来。 腹下疼得痉挛抽搐,阿青抽了口气,蹲下蜷成一团。 卫青策马赶来,飞快下马,抱起她离开岸边,问她受了什么伤,能不能上马。 阿青疼得脸色煞白,他体温高,下意识往他怀里贴,揽住了他的头颈,迷迷糊糊地回答伤在腿脚。 腿脚受伤不好骑马。 卫青找了块平整的地方,放下她,矮身跪坐,捧着她的腿脚检查。 有些细碎划痕,没有大的伤口,不应该这么疼。 莫非伤到了骨头? 他告罪一声,把着她的足踝,摸她双腿胫骨,由下到上,一直到膝盖,也都好端端的。 那怎么会流这许多血? 他送信回来,远远就看到了阿青,才要凑近些和她打招呼,却发现她裙衫湿透,形容憔悴。 本以为橘红色的下摆分明是鹅黄色,水渍晕染淡化的粉红血水淋漓而下,她面容亦十分痛楚。 那一刻他恨不能胁下生翼,直直飞到她身边。 腹中疼痛稍微好些,阿青歪着头看卫青,疑惑道: “我疼在五脏,你掰我膝腿摸甚么?” 她问的时候没多想,卫青原是急着看她哪里受伤,也没多想。 两个没多想凑在一起,引得卫青记起此前情急之下的轻浮孟浪,头颈涨得通红,讷讷不得言: “阿青……我……” 又想对适才的冒犯致歉,又想细问她哪里难受,又想追究她身下仍在随水流洇开的血迹来源,千思万绪,不一而足。 阿青见他笨得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好笑,念及傅母说过“吃饭咬到面颊就是馋肉了”,大方地把腿伸给他,哂道: “可怜阿青,多久没吃着烤羊腿了,拿人腿解眼馋。给你,摸罢。回去烤一只分予你。” 卫青红得头顶都要冒烟了,哪里敢再上手! 倒是阿青发现了她的腿颜色不对——她在水里泡得不久,伤口沾了些细碎泥沙,就算干了也该是泥土色,腿后面哪里来的殷红淡粉? 这才看见腿底下的裙裾,湿淋淋流着的,不是河水,是血水。 一惊之下,腹痛卷土重来。 蜷缩起来时痛得没那么厉害,她又把自己卷起来,急得卫青不知所措。 卫青没来时,她也是又疼又冷,可是好像没那么厉害,咬紧牙关抗一抗就过去了。 卫青在身边,腹内疼痛与身上寒冷,都变作狰狞魔怪缠绕着她,须得他抱一抱才好。 她咬着嘴唇,将苍白的唇咬出几分血色,杏眼含露,委委屈屈地叫唤: “河水有毒!我吃了几口,腹痛难忍,不是要死了罢?” 卫青脱口而出: “不是!” 他看见了因天气闷热,聚在水边,扑腾上岸的几条鲤鱼。 鱼日日吃这些河水尚且无事,阿青吃了几口定然也不会中毒。 她的衣料裹上来的水流干了,身下裙摆的血色却越来越浓,越来越刺目。 把她抱在怀里,握着她冰凉的手,给她取暖。 她身上半干不干的水,浸湿了他的衣服,带着她的体温,好像随时会冷下来。 想要把她抱上马,回府里喊人,她却不许。 她眼周红了一圈,眼里也有血丝,水光盈然,不知道是哭出来的还是疼出来的,专注地望着他,说道: “阿青,我好舍不得你。” 卫青用力抹了一把脸,柔声哄她: “不会有事的,阿青。你还是小女郎呢,还没长大。日后嫁个诸侯王当夫人,福大命大,百子千孙。我呀,无论什么时候都惦念着你,你都说了舍不得我,舍得让我惦念你却找不到你么?” 阿青又是疼,又是怕,被他一哄,撑不住哭道: “舅母在产房内,看不到她,也听不到她的声音。我爬在树上,只看到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端!我也流了好多血,可我又没有小孩,是不是五脏六腑的血都流出来、流干了,就要死了?” 卫青十二岁,弘毅沉静,处变不惊。 被她描述的场景吓到,想象着阿青躺在她自己的血泊里,全身的血流干的样子。 再也不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不能尾音上扬地唤一声“阿青”,有无数的话要与他说,无尽的欢喜要与他分享,理直气壮地对他好。 一座枯坟埋着她的雪肤花貌,他只能年年祭奠时,给她带些她喜欢的花,讲些她爱听的新鲜事。 却再见不到她。 几乎也要控制不住地与她抱头痛哭。 到底不是六岁,遇事难以决定,只会嚎啕。 他压下情绪,不顾阿青的反对,带她上马,狂奔回府里,先回家给她找件干净的衣服遮一遮满身的血渍。 二姊少儿正在给去病喂奶,看到慌得不行的两个阿青,听完卫青充满悲痛的讲述,无语片刻。 让这两个笨蛋先别忙着生离死别。 来个人替她抱着去病哄睡。 她去烧水煮一碗姜汤。 顺便裁布做一条月事带子。 8. 第 8 章 第8章嫁娶之事 淋了一场雨,落了一次水,摸了一回鱼。 又逢天癸初至,信期不稳。 居然没生病。 卫少儿一碗姜汤给她灌下去,热得她发了一身汗。 轰弟弟卫青去找阿青的侍女报信,折腾一路还没死透的鲤鱼也一并带过去。 给阿青擦干重梳头发,附耳细细说了几句女子天癸须得注意之事,听得她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她追问道: “舅母也流了好多血呢,表弟又红又皱,是从癸水里捡来的娃娃吗?” 卫少儿笑得绝倒,故作严肃地颔首道: “是极,是极。小女郎所言甚是。” 卫青的二姊少儿活泼恣意,爱开玩笑。 阿青听她语气就知道她在哄自己,略一思索,猜测道: “不对。去病就不是红的,他又粉又白,难道是从荷花里开出来的?” 卫少儿大笑,满口称是,手里活计却一点都不耽误,不消片刻,打理完了阿青。 阿青换了身卫子夫的衣裙,裹着被子,露出一张热得发红的小脸,猜不出来卫少儿在笑什么。 因为阿青常来,又淘气,溜出去玩总弄得脏了湿了,不便直接回府上。 卫子夫在平阳府的讴者中亦属佼佼者,她的裙衫材质是卫家人中最好的,特意留了一两身给阿青应急。 两人差了三岁,身高仿佛,身量略差些许,凑合到阿青的侍女拿来新衣服倒是还行。 热得难受,阿青想掀开被子。 卫少儿刚跟她讲完不能受凉,拘着她不让她赤足在地上行走。 她挂在树上的鞋袜首饰,卫青带她回来时也拿了来,可她不想穿。 磨磨唧唧地磨着卫少儿让她出去,卫少儿笑着嘘她,让她不要大声,免得吵醒刚睡着的去病。 阿青收声,吹出轻飘飘的气流音: “好姊姊~亲姊姊~我不闹他。热得很,让我去阴凉处缓缓罢~” 卫少儿把她的湿衣和头绳打包,准备等她侍女来了一齐交给侍女。 翻箱倒柜,找出来子夫留在家里的足衣与丝履,招呼阿青在被子里老实呆着,只把足伸出来,穿上鞋袜。 阿青不想穿,抱着她的肩膀摇晃身体。 圆滚滚的杏眼写满祈求,气声甚软,吹得她一个女子都要心软。 子夫和青弟都是一般的沉稳性子,自幼懂事,不爱撒娇,何时有过这样惹人爱怜的小儿女情态?怪不得小女郎招人疼呢。 可小女郎时不时还有腹痛,再贪凉哪能落下好? 没办法,拿激将法激她: “欸,这两件都是备着子夫歌舞时穿的,略轻浮,不配小女郎人品贵重是不是?” 阿青不爱听这样的话,扁着嘴,吊起眼角斜她。 卫少儿对处理顽皮的小孩子经验丰富,三弟卫步和幼子去病都不像子夫和青弟幼时那样乖巧。 小女郎只有个头高,心性还是顽童,很好对付。 拿被子把她裹紧,再用衣带捆紧被子,绑成一只三角粽子。 挠她脚心痒痒,掏出她的腿,夹在自己两膝之间固定,强行穿上足衣,系带系紧些,多打两重复杂的结,她就解不开脱不掉了。 阿青的侍女跟着卫青来接她时,阿青已经是一只装扮齐整、干燥干净的好粽子了。 青粽子不太开心地试图摩擦两脚,蹭掉丝履。 卫子夫的丝履为了起舞而做,丝带又多又长,一直绑到小腿,根本踢不掉。 第二日,平阳长公主移驾到了卧房,传唤阿青来见她。 阿青还有出血,不过不腹痛了。 列侯之女的月事带子自然比府中奴婢的高级。洁白的素缣重重叠起,癸水染脏便要更替,根本不待污了襦裙。 公主知道了她去摸鱼,和回来因为淘气贪凉,被人捆成粽子的事,看她活蹦乱跳不知愁苦的模样,笑她: “我家猴儿可真皮实,好一通折腾,半点事都没有。” 阿青瞅了瞅公主红亮圆润的脸庞,和依然隆起的肚腹,奇道: “表弟已经出来了,舅母肚皮底下是不是还有一个?” 公主抬手戳她额头: “一个还不够我受的,你这孩子又说呆话。” 说她呆,却喜欢她开朗明快,看见她就高兴。 忍不住想,要是她小个六七岁,或是自家儿子大个六七岁,讨回来当新妇多好。 可惜了。 十岁,到底差得多了些。 阿青眼尖,发现公主留得长长的、染着蔻丹的指甲齐根断了数枚。 惊讶地抓起公主的手,来回来去看,研究怎么断的。 公主不给她看,抽回手,还用手指戳她的腮,戳得她脸都红了,她还不肯放弃。 其实公主的生产十分顺利。 她子女缘晚,生育这一子的岁数,正合五五梅信之年,比寻常妇人晚了十年。 又怀了不足九个月就降生,从发动到胎儿娩出,总共不到三个时辰,没遭多少罪。 孩子胎发过耳,指甲长出甲床,啼哭响亮,未有不足。 她的指甲正是胎儿娩出前后,痛得不知道痛的时候,抓着床单用力太过,抓断的。 这些事没必要拿来说嘴,吓唬阿青这样天真的小女郎。 有女医端来公主的药。 回乳、下恶露、固本培元、调养身体,有的是苦药在前面等着。 公主心中腻烦,却见阿青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转了两圈,不知道在憋什么憨主意。 想来必是劝她好好吃药,不要讳疾忌医。 这孩子。 知冷知热,贴心贴意,要是亲生的多好。 还小呢。 心念单纯,不解情思,满心满眼都是找玩伴一起玩,还要挑顶顶漂亮才愿意。 卫女讴歌也喜欢,楚女吹笙也喜欢,赵女舞蹈也喜欢,燕女舞剑也喜欢。 出水芙蓉也喜欢,笼烟芍药也喜欢,含露桃华也喜欢。 骏马也喜欢,灵狸也喜欢,好犬也喜欢。 再大点,不等她心思活络,就把卫女的弟弟,叫什么来着那个,派到平阳侯国去罢。 待到阿青嫁人生子懂了事,用不着他当玩伴了再说。 届时还记得他,再把他叫回来继续在府里做事。 小孩子记性都差,过几年,有了鲜嫩漂亮的新侍从臣仆奴婢,旧的也就忘在脑后了。 平阳长公主和卫媪都不知道,她们对两个阿青的交情,看法如出一辙。 阿青和阿青也不知道,他们的未来仿佛已经随着公主的决意,尘埃落定。 过了两天,阿青原地满血复活,满院子撒欢,要把奄奄一息的三日里攒着的精力全都释放出来。 她去找卫青跑马,公主夸了她的鲤鱼,她这次要去渭水干流捞个大的!要和她一样高的! 卫青不觉得她的力气能钓到这么大的鱼。 他还是默默准备了钓竿抄网等渔具,打算劝她换个小点的目标,比上次一拃多长的鱼翻个倍,一尺来长的大鱼,就很不小了。 两个孩子正说得热闹,阿青的出行计划无疾而终。 公主府来客了。 需要阿青出场的那种。 平阳长公主要坐月子,阿青的长嫂来送礼、道恼兼接自家简直长在了平阳府的小姑子回家。 阿青不想走。 她阿嫂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许愿承诺了花园、顽器、狸犬,她偏生无动于衷。 哼,说得好听,最后没有一个兑现的。 每次回家阿兄都要念上好几遍的“眼看就要及笄许人,是大女了,怎生这般不晓事”,她再提兄嫂承诺的器物,总要挨骂。 谁闲来无事喜欢挨骂? 她阿嫂也无奈,奉命出面哄人的是她,出发时夫婿好话说尽,满口从权,把人接回来了又翻脸,带累得她在小姑子那里也失去了信誉。 这次说什么都不管用,阿青端庄正坐,充耳不闻,闭口不言。 饶是她口舌便给,对着这样的木雕泥塑,也好似狗咬刺猬,无从下嘴。 列侯府第又不是养不起女儿,哪有长年累月住在舅舅家的道理? 阿青头上父母双全,外祖父母早已不在人间,谈不上代母侍奉严慈,以尽孝心。 她舅舅舅母虽疼她,如今有了新生的小郎君要教养,哪里顾得上她? 一年大似一年了,还是这般孩子气。 不敢挑剔平阳长公主的教养,只是哪有十几岁的女郎,德容功言一概不会的? 不图她织素裁衣补贴家用,不指望她烹饪酿酒做诸妇事,至少心里要有数,婚嫁之后不能被下人蒙蔽。 什么都不懂,府里四时裁衣,管织作的管事回她,裁一件曲裾要七匹绢帛,她就信了,可怎么办? 今年十一,翻过年十二,再过两三年出门为妇,总不能让夫家嫌弃休回来罢! 阿青在心底反复回想卫青三姊子夫的歌声,来抵抗阿嫂絮絮叨叨的念经。 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 这一套车轱辘话,从去年舅母频频接她长住,就开始了。 多住两日,阿兄就要把她接回去,“代父庭训”。 训了两回,舅母不耐烦了,遣人询问: 是不是对天家教养出来的公主颇有疑虑,觉得她作为天子长姊不堪为甥女言传身教? 阿兄态度登时一变,再不敢表演长兄如父,改为派夫人三不五时去表演长嫂如母。 阿嫂几次对她的满口承诺,都因阿兄落空,也不耐烦起来。 每每转述阿兄的话,脸上写着“例行公事”,声音里拖着“快点说完”,巴不得早点结束和她的互相折磨。 今天不行,今天她态度非常坚决要接她走。 阿青还想去跑马呢,盼着快点出个什么事,打发阿嫂自己回家才好。 确实有事。 太皇太后降旨到平阳侯府,慰问平阳侯、长公主,表达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祖母,对孙女夫妇的关爱。 顺便让天使把住在平阳府上的武遂侯女捎进宫里,陪老太太聊聊天,让不方便出宫的老祖母,能够听到孙女身边的第一手消息。 公主帮阿青推拒,说阿青是外臣之女,“见姅变不得侍祠”。 这是汉律的一条,经期女子被视作身怀不洁,不被允许参与祭祀活动,以免玷污祖先神灵。 君主某种意义上算是人间神灵,太皇太后是天子的祖母,信期的阿青犯了忌讳,不能去拜见她。 天使的随从里有一位高挑英俊、貌若好男的宫女,硬邦邦地把公主的话顶了回去。 大意说两宫皇太后都有祖先神灵庇佑,又有巫觋侍奉,武遂侯女年少未有夫,冲撞不到谁。 武遂侯长子妇也在,那更好了一起捎上吧。 公主还想再推,忽然认出了那名宫女是谁—— 她是个楚地的女巫,唤作楚服,巫觋传家的女儿,不是良家子,不知怎么运作进了宫。 楚服的主人决定了什么事,连天子弟弟都难以改变。 她吩咐侍女,给阿青姑嫂重新换衣梳妆。 心腹侍女领到了她的眼色,着意把阿青的妆造往年幼稚童的方向打扮。 效果不太好。 阿青五官确实还没完全长开,是个半大孩童的模样。可她生得好,个子高,眉眼间自有一股傲气,再怎么扮成幼童,也不像个真的幼童。 悄悄转达公主的嘱托,让阿青入宫以后谨慎小心,少说两句,不要闹脾气,受了什么委屈回来公主自有补偿。 阿青答应了。 列侯之女觐见太皇太后自有礼仪,天使回长信宫复命,可是阿青和阿嫂并没被天使带去长信宫。 天使分了两队,一队往长乐宫,一队裹着她们往未央宫。 她们小跑着入殿、谒者唱名拜见的宫室,分明是椒房殿。 椒房殿,皇后所居之宫室。 雕栾镂楶,青琐丹墀。 列侯就国的规定时松时紧。 阿青小时候在长安住过一段时间,也进过宫,当时椒房殿的主人是先帝的薄皇后。 后来王皇后正位中宫,她没见着。 现在王皇后成了王太后,椒房殿的新主是陈皇后。 阿青的阿嫂似乎知道得比阿青多,脸色不太好看。 阿青想起了数月前,陈皇后的阿母窦太主,对她和她阿母明晃晃的不喜。 想起公主派心腹侍女对她的嘱托。 今日大概不会很好过。 她垂首下拜,没像小时候拜薄皇后一样,偷偷抬起头来看看“皇后”到底是什么。 皇后啊。 在她模糊不清的记忆里,是一座高高在上、金碧辉煌的神妃仙子塑像。 端坐于宫室之中,正殿主位之上,五官掩藏在明暗光影之中。 与无法辨认的面容相反的,是珠翠华服,头上身上的金宝之物,煜煜生辉。 阿嫂在毕恭毕敬地答陈皇后的问话。 椒泥的芬芳混着名贵香料合出来的熏香气味,香得让阿青觉得自己简直失去了嗅觉。 香风阵阵,细乐隐隐,宫娥采女,萦绕左右。 无论椒房殿的主人是谁,天下女子里,唯一与天子有着敌体之义的尊贵。 宫女楚服念出了她的名字,喊她离席,到殿前,皇后殿下要看看她。 阿青行礼,遵命,膝行,跪伏于皇后尊位之前。 金尊玉贵的皇后殿下果然不是遥不可及的神像。 她离了坐席,屈尊纡贵地行至阿青身前,伸手捏着阿青的下巴,大力抬起。 阿青垂下眼帘,不去看她。 有点好笑,在这种奇妙的时候,她仿佛突然看到了活生生的“母女天性”。 窦太主与陈皇后唯一的区别,恐怕就是,年事已高,手指上的肉枯槁许多,皮肤松弛许多。 但是陈皇后用的力气更大,这对母女的手给她带来的刺痛程度无甚区别。 陈皇后的声音正如同一位皇后应有的高贵倨傲,她松开阿青的下巴,拍了两下她的左边侧颊,捏了捏她尚未褪去的婴儿肥,冷笑道: “郦女,你今年多大了?” 阿青面颊火辣辣的疼,她很想暴起推开皇后,再三念及公主临行前的嘱托,俯身再拜,回复道: “禀殿下,妾青年十一。” 陈皇后缓慢悠长地“哦”了一声,在阿青身前踱步两个来回,忽然劈手揪着她一边丱发,将她的头提了起来。 阿青个头高,陈皇后不能像拽一个真正的小童一样把她举到半空,悻悻然松手。 膝骨与涂成朱色的地板相撞,好痛。 谨慎小心,少说两句,不要闹脾气。 陈皇后似乎对她失去了兴趣,回到尊位之上,训诫道: “听说你和周家三郎议过亲?他阖家已殁,节哀顺变。就算难过也不能随便乱认郎君,尤其不要乱认别人的郎君。十一岁的童女子怎么可能想男人呢?必是你家记混了。楚服,郦女多高?” 宫女楚服回答她的话时,语气仿佛要把太阳和月亮都捧到她面前,语速虽快,吐字却清晰: “殿下,武遂侯季女与宫女某氏齐高,某氏身长七尺二寸,想来这位女郎身长亦是七尺二寸。” 陈皇后沉吟片刻,又问楚服: “想不起来了,汉律多少是‘大女子’?” 大女就是成年女子。楚服依然答得又快又稳: “以‘六尺二寸’为限,不足的是‘小’。武遂侯季女既已七尺,便是大女子。按律,宜成婚许嫁。” 陈皇后对手下的回答感到满意,笑了起来,音如珠玉落盘,清脆悦耳,曼声道: “武遂长妇,你小姑这样大了,该尽早许字嫁人,才不辜负上天予她的好身量。” 阿青的长嫂诚惶诚恐地拜谢陈皇后。 阿青攥紧拳头,她不想忍了,她现在就想揍上皇后那张有倾国之丽色的得意笑脸。 满殿充作背景的宫娥采女,视线像钉子一样,交错纵横地将她钉在地上。 宫女楚服趋炎附势,竟然为阿青测算起了适配的方位: 辽东、辽西、蜀中、豫章、会稽、零陵…… 要不是东瓯、西域无有首领求娶和亲,她恐怕能把阿青的夫家算到大汉疆域之外去。 单说一个地名,阿青姑嫂还不知道在哪里,多说几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天有多高滚多高,地有多远滚多远。 天高地远,万望此生不复相见。 阿青在没有席子的地面跪得腿脚酸麻胀痛,怒意勃发: 天子也好皇后也罢,她都毫无兴趣。 谁的郎君谁自己看好了,她不负责托管。 一个跑到她舅舅家嫌她呆,一个乱吃无根无据的飞醋。 竟然还要因此把她打发到天涯海角,你们夫妇怎么回事? 陈皇后还在那里称赞楚服术算愈发得道,阿青忍无可忍,遂暴起—— 一头撞向最近的宫装女子。 9. 第 9 章 第9章媒妁之言 离阿青最近的宫装女子自然不是陈皇后。 皇后殿下高坐在上,阿娇怒极,就算气得失去理性,想要冲过去顶撞撕打,也得先穿过七八宫娥、四五健妇的防线。 她连一头公羊的防线都冲不过。 楚服没意料到这位惹怒皇后殿下的武遂郦女胆子这么肥,猝不及防之下,被她撞了个趔趄。 受伤倒是没受伤,就是在同僚与皇后殿下面前丢人了,十分恼怒。 抬手揪着阿青的衣领,就把她提到了空中。 阿青够不着地,又羞又气,呼吸不畅,面色通红。 她性情执拗倔强,不忍欺人,也不肯被人欺负。 双手下意识扣在衣领之前,想要夺回对身体的控制。 两只着了罗袜的足乱踢乱蹬,踢到了楚服好几下,可是力气太小,楚服根本没觉得疼。 就这副撒泼的野猴子样也配气得殿下一夜没睡好! 陈皇后昨天才知道,总在她面前笑得像亲姊妹一样的平阳长公主,居然在私下里养了许多妖童媛女,准备献给天子为妃、给她添堵! 还是堂堂长公主呢!天子长姊,什么荣华富贵能少得了她的?为了讨好皇帝,能这么不要脸! 更可气的是,阿母和楚服都不让她对平阳发作。 一千个理由,一万个理由,个个理由都有道理,都没人在乎她受了这么大的气。 宫女三千,阿彻偷吃过嘴没擦干净、永巷里住着的的还少了么?她嫉妒哪个了?用得着大姑子在府里再备一个宫外宫么?还不是图献美有好处! 她阿母出宫前还说了重话,告诉她平阳刚生完孩子,去闹她不吉利。呸。 闹她不行,教育教育小辈总行了罢? 正好大母派人去平阳府上,她也让楚服跟着去,把那个阿母说的“一个童女子而已,阿彻已认下作外甥女,比前头的栗姬还笨,不足为虑”的野猴子也拎进来。 不是随便哪只野猴子都配当一国之母的外甥女的,她得亲自过目,看看究竟什么样,才能放心。 他们老刘家也是,自好立贱! 明媒正娶、毓出名门、同甘共苦的正头妻子,一个两个都嫌弃不喜欢,就喜欢些宫人野女。 亲生的外甥女都拦不住他们娶,空口认的又算什么了! 见着郦女了,更不高兴。 都快赶上她高了,怎么可能还是阿母口中的童女子。 脾气还坏,丝毫不懂上下尊卑,当着她的面就敢伤她的人,那副一言不合就要与人厮打的泼妇样,她倒是信了阿母的话,不足为虑。 阿彻肯定不喜欢这样的。 长得……长得怪怪的,不好看!不过是年轻,还没她在这个岁数时容色好。 阿彻肯定不会喜欢郦女的。 所以她原本可以大度些,轻轻放过这件事的。 陈皇后看着楚服把乱踢的郦女倒过来打,打得她嗷嗷乱叫,确实打算就这么算了。 没想到郦女凌乱涣散的视线忽然抓住了她,那眼神甚是无礼,一下就激怒了她。 就好像她才是个不懂事的野猴子似的,郦女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嘲笑她。 就按楚服说的办!告诉阿母!让她嫁人,远远嫁走! 她在心里盘算,哪里的诸侯王诸子还没娶妃,又与郦女年龄相仿。 淮南王太子似是未婚,他阿姊淮南翁主刘陵是个精明人,处处占便宜还能落下好,连大母都赞过的聪慧。 这般聪慧美丽的女子,正合该给野猴子当大姑子呢。 就该有人教教郦女。教她懂点人情世故,学些上下尊卑。 算得很好的陈皇后把阿青放回去,还对阿青的阿嫂说了要他们家准备好嫁妆,她意图做媒,给阿青说一门贵亲。 窦氏一门何其显贵,皇后之尊更在天下妇人之上。 窦太主的女儿、当今的皇后这么说了,武遂侯长子妇难以拒绝,只推脱嫂子不能对小姑子的婚事多话,要回去听她夫婿的意思。 这时候的儒家礼教尚未推行开,皇室权威在贵族心中不那么崇高无上。列侯是贵族,儿女婚姻自有媒妁联络、父母做主。 “天家越过父母直接给贵族赐婚是天恩浩荡”的思路不是主流想法,但是天潢贵胄愿意保媒拉纤,多半是件好事。 这是“拉走强制配种”和“给你介绍个对象”的区别。 孝文皇帝以来,天子屡屡颁布“列侯就国”的诏书,目的就是为了防止那些掌握私军部曲的列侯们,都在中央供职,又通过婚姻串连成整体,重演高皇帝、孝惠皇帝年间的尾大不掉恶事。 楚服长壮有力,收拾阿青,就像卷起席子、折叠被褥一样容易。 阿青竭尽全力地反抗她,也被她轻轻松松地揉扁搓圆,连咬住她咬下来一块肉出出气都做不到,还被她倒拎着打屁股。 从小到大,她何时受到过这般委屈?! 一时之间怒不可遏,头下脚上血液逆流,扭动间瞧见了看笑话的陈皇后,满脑子都是以后也要这么对待她。 这就是女子长大成人后的样子么?欺负别人家小孩子,真有出息、有本事! 楚服打她不重,意在“惩戒此女不敬皇后”而不是“打死那个贱婢”,但羞辱意味太强了。 陈皇后还高高在上地笑着问她阿嫂: “养了子女须好好教养,小时候小错不纠正,养成坏习惯,长大了犯大事,带累亲长,岂不冤枉?你舅姑都不在长安,兄嫂便要上心。实在不听话的,狠心打一顿,总能长点记性。你看,这不是服帖多了?” 阿嫂唯唯诺诺。 要是平阳长公主也在场,早就反应过来了: 皇后这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出了气又给了大大的补偿,手腕比以前进步多了。 越俎代庖教训“别人家的孩子”,十分不妥。但是亲长教训“自己家的孩子”,打死不论。 阿青不仅是郦食其与曹参的女孙,还是天子长姊夫家的外甥女,如果说成了淮南王太子,就是宗室之妻,刘氏皇家的自己人。 天子是宗子,皇后是冢妇,总领约束合族男女。 那样的话,皇后今天拿阿青撒脾气、杀鸡儆猴给平阳长公主看的事,就抹平洗白了。 舅母说外甥女两句扎人的话、冢妇教谕小宗妇人明晓事理,有问题么? 阿青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她阿嫂懂一些,不过觉得阿青嫁给淮南王太子是好事。 她的长子郦平与淮南王之弟衡山王刘赐有些交情。只是列侯之女嫁入诸侯王家总有些说道,皇后亲自做媒,自然千好万好。 至于阿青有没有受到委屈……什么,还有这种事?谁看见了?皇后之尊也能随便诬蔑么? 阿青心思单纯澄澈,平阳长公主喜欢她,高门贵妇应当通晓的事项,一项一项都在教她。 却不敢现在就教她一些阴私之事,以免她藏不住话,不懂事说出去,反而不美。 横竖离她及笄还有四年,等她再大一些,慢慢教,有的是时间。 阿青恼火没问题,恼火的方向就有些不太符合世风时俗,是一种孩童式的、无关利益、受了欺负的愤恚。 皇后直接指责鉴定“外臣之女”阿青缺乏教养、蛊惑君王,是非常严重的指控,严重到出了这个门回到家,阿青但凡有点节烈,就该自尽来证明“我不是我没有”。 同时负有她的养育之责的父母,与教养她两年的平阳长公主,都要盖上个“养女不教”的戳。 ……皇后其实没想逼死阿青,甚至可以说,她没想那么多。 她就是单纯想发泄婚后尚且无子、天子召幸永巷宫人、韩嫣效法邓通旧事、诸公主宗室不知多少人都在暗中准备献美……压在她头上的无数烦恼累积而成的怒火。 没想过阿青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也不是出身卑微的宫人。没想过她背靠的平阳武遂二府,都关联着不少尚在人间的开国功臣后人。 没想过她的话骂的不止是阿青一个女郎,更有其父母与王太后长女。没想过要是阿青真的受辱自尽了,她会遇到多大的麻烦。 连言刀杀人诛心、阿青捍卫臣节去死的可能性都没想过。 窦太主在孝景皇帝执政晚期,因为太皇太后渐渐老迈,幼子薨逝,愈发倚重长女的缘故,十分活跃。 不说能不能影响朝政,起码在后宫里,她是一尊不能得罪的大神。 这位尊神的二子一女,两个纨绔,一个皇后。 皇后作为窦太主的女儿,只会比阿青从小到大更没受过气。走到哪里,都只有夸她的声音。无论和谁玩,都不会有人敢让她半分委屈,一点难看。 心境上没受过挫折,唯我独尊惯了,认知里身份地位比她更高贵的,寥寥无几。因此气性很大,皇帝的面子都可以不给。 夫君临幸他人,与中宫无子,是她人生中最大的苦闷与挫折了。 听说了大姑子给她添堵却没派人去申斥,已经在宫廷生涯中,成长成熟许多了。 她是皇后,还不能教训个后生晚辈的女子吗?生气了说话难听点,怎么啦? 骂完以后消了气,她也觉得可能骂狠了。哪怕郦女眼神桀骜,让她不快,还是盘算着许给郦女一个未来的淮南王妃之位。 两郡之地呢,淮南王太子刘迁又一表人才,给这只野猴子作为补偿绰绰有余。 想好了这些,皇后心安理得地享受起了武遂侯长子妇的奉承。 贵妇们的阿谀讨好才是她的日常,郦女的野性难驯以后自有人约束,眼不见心不烦。 回来告诉大母和阿母,必然都会赞她“又进益了”。 阿青脸红得如欲滴血,这次沉住了气,没有再次动手。 她实在打不过楚服。 看着阿嫂与皇后相谈甚欢,念着入宫前舅母的叮咛,想着若是阿母在长安,又会如何。 阿母又严厉,又慈爱,又有威仪。比阿嫂可好多了。 她遭此无妄之灾,阿母的本事,定能一日走遍长安,遍访宗室长辈及列侯中有名望的太夫人。 尔后舍下脸面,脱簪去珥,素衣步行到两宫皇太后那里请罪: 将皇后是怎么越过别人父母,训诫别人女儿没教养的行事分别叙述几遍,把娘家夫家家族里前辈女性贤良淑德事例概括一下。 自陈养女不教惹怒皇后,这便责令不肖女自裁,并向两宫皇太后与窦太主请求赐死。 宗室们和贵族们都看着呢,太皇太后再偏爱外孙,也不可能因此真的赐死郦食其有美名而无过错的儿妇。 顶多不痛不痒地拉个偏架,说些阿青年幼,阿娇也还小,大了就好了的话。 不管皇后会不会受到实质性惩罚,威严扫地、丢脸丢出宗室、沦为笑柄是肯定的。 小孩子的眼中的世界非黑即白,阿青靠着想象皇后沦为笑柄后无能狂怒的样子,撑过了在椒房殿度日如年的时刻,终于到了拜别和送客环节。 诸侯王与列侯家的荒唐事多了去了,不过是只有被揭破的风流逸事,和谁都能踩一脚的软柿子,才会让大家一起嘲笑。 皇后不能直接对即将给她添堵的大姑子动手,选了个软柿子,就希望这个柿子足够软罢。 三宫贵为九重宫阙,不是谁都有资格乘舆坐车的。 阿青姑嫂都没这个资格。 她们离开椒房殿一段距离,受了生平未有之委屈的阿青,嚎啕大哭。 这一哭惊动了正在附近不高兴的天子。 天子礼贤下士,好不容易征辟来的鲁地申公,却不给他面子,出工不出力,问点什么政策都拖拖拉拉地不给出建设性建议。 最近天子一门心思地想要设立明堂,完善汉初草定的礼制,规定官员制服,让以各种理由在长安当钉子户、不去就国的列侯快滚。 最重要的,让嚣张得快要超过他这个皇帝的诸窦宗室赶紧消停下来,不消停的全都削了。 宫中无故哭泣有罪,惊扰圣驾也有罪,不过这些口袋罪定不定罪、怎么处理,都看天子的心情。 阿青的哭法不是永巷妃嫔邀宠时的楚楚可怜,声音好听占了便宜,天子听着耳熟,但他没有这么大的女儿,不知道是谁家小女郎在哭。 有个由头换换脑子换换心情也好。他没有发怒,使身边黄门去看看什么情况。 黄门跟着天子去过平阳侯府,就把阿青带过来了。阿青之嫂份属臣妻,不方便一起带过来,找个地方临时安置。 阿青面圣之前净过面,可眼睛的红肿还没消,眼中血丝消了些,瞧起来还是红红的。 天子看见她的样子就好笑,问黄门: “哟,哪里捉来的兔子?” 天子与平阳长公主容貌甚像,阿青差点一句“舅母”唤出声。按照礼节拜完天子,还是没忍住说了他和公主有多么相像。 天子大乐: “我与大姊,是一母同胞再近不过的兄弟,如何会不像?怎么不叫‘舅舅’?许久不见,你这孩子还那么呆。” 他笑了,周边侍从都跟着笑,阿青不明所以,思考要不要也笑一个。 思考的表情太明显了,天子叫他身边一个正在出神的人: “王孙你看,这就是我上次去大姊家看到的那个,是不是比我说的还漂亮?你说她长大了以后,是会长成宓妃呢,还是山鬼呢?” 那个人踌躇许久,似是刚做出了一个慎重至极的决定,草草看了阿青一眼,没参与天子一时兴起的二选一,附耳说了句什么。 天子神色大变。 距离远,阿青隐约听到了“……不是……大姊……另有其人……”几个字,就被天子吩咐送出宫去。 阿兄不许她再出门,安排了八名健妇,日夜轮班看守。阿嫂又开始念一些无趣的经了,不想听。 过了几日,她听说天子找到一个新的大姊,不是舅母,是比舅母还大的大姊,封了“修成君”。 又过了好些时日,天渐渐冷了。 换冬装不久,来了一群莫名其妙的人,专门特意看她,为首的妇人还送她一柄长簪,和别的贵重礼物。 她梳的发式还是童女,无处插戴,阿嫂代她收下。 阿嫂给她道喜,说皇后为她说了一门好亲事: 现成的列侯,食邑六百户的乐平侯卫侈。 知道她喜欢美姿仪的郎君,卫侈在孝景皇帝后元三年继任其父乐平恭侯卫胜的侯位,比阿青略大一些。相貌堂堂,无有子嗣,十分般配,列侯里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阿青不知怎么留意到一个细节,问道: “略大一些是多少?” 阿嫂喜气洋洋,还在跟她讲,她阿兄已经应下了,并给武遂侯国去了信,给阿青准备了多少多少名贵珍稀的嫁妆,皇后如何如何精心挑选,这门婚事又是怎么怎么的好,并不回答。 阿青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 阿嫂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插了一句答案: “……才比你大了十二岁,阿翁比阿姑,大了二十岁不止……” “我还小呢,不能嫁人。” 阿嫂顿了一下,不足一息,目中似有喟叹,随即片刻不停地继续念起无聊的经。 阿青没再说“我不愿意”之类的话。 和阿嫂说了没用,阿兄又是个没长耳朵只长了嘴的人。 得想个办法。 10. 第 10 章 第10章 “好久不见,想不想我?” 陈皇后最近颇为得意。 阿彻喜新厌旧,对她本已渐渐不耐烦了,还从平阳府上带回来些阿猫阿狗。 结果阿猫阿狗到底不如她好,阿彻带回来了就放在一边。 永巷里那么多宫人也都没勾住他的魂,他回心转意,总算回到她身边。 整日里除了出去叫上狐朋狗友殿门集合,出城打猎,就是在她身边甜言蜜语。 不枉她每天在大母面前为他极尽美言,想方设法让这对失和祖孙重归于好,费尽心思。 至于说亲不成,刘陵告诉她,刘迁已经定下了修成君女为妇,让她下了面子的事,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反正阿母告诉她,已经给平阳侯的外甥女另择佳婿,也是一位青年俊彦,不会让她丢脸的。 还是趁着阿彻对她热乎,抓紧时间生个皇长子要紧,旁的都是细枝末节,无关紧要。 阿母说得对,是这个道理。 天子改元的元年,急切地想把整个帝国掌握在手里的种种政策,第二年,在太皇太后的盛怒之下,化作齑粉,随风扬沙。 先帝预感到大限将至,提前让十余岁的天子加冠元服,娶姑表姊妹为妇,助他早日羽翼丰满。 汉初七十年,治政采用黄老之术,与民休息,让秦末以来疮痍满目的大地上苟延残喘的生民,免了许多苛捐杂税与兵燹之灾。 与之相对的,皇室主动放权之下,地方的诸侯王与列侯手中有着不少地盘兵力。 历代执政者都在想办法削弱地方、加强中央。 天子元年新政的设明堂、推儒术、任酷吏、就国除关、节制诸窦宗室,目的也是如此。 所以这位不足双十之龄的少年天子,登基第一年,就得罪了修习显学黄老之术的大半公卿、因为娶公主的缘故与皇室亲近的列侯、通过内部关卡聚敛钱财的诸侯王、太皇太后母族窦氏,还有刘氏宗亲。 十八岁的一国之君,在老臣们眼里,与婴儿也无甚区别了。 天子尚未做出实事使人相信他的本事,威信未立。年岁又轻,任何政令一出,都要被人审视反驳。 有些谕令甚至再正确不过,但还是能被挑出“操之过急”“史无前例”“过于苛刻”“不近人情”等无数错处,自丞相以下无数只手阻挠推行。 他要收回君权,既得利益者们肯定不想被削。 前代对抗动作大的,有妄动兵戈的七国之乱。 到他这时候,诸侯王们的势力弱了不少,明着造反的还没有,他们纠结起同样被元年新政抢了碗里的鸡腿、乃至于抢了饭碗的宗亲贵戚,一起去太皇太后面前哭诉。 就算贵为皇帝,也不能是六亲无靠的光棍一条——宗室、外戚、相权三驾马车互相牵制,全都惹急眼了罢工了,皇帝的政令还出得了未央宫么?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幼子去世本就大受打击,长子过身以后愈发老态龙钟。 她一生操心的,无非儿女子孙与母家尊荣。 诸窦封侯加官,荣华富贵,好。长女成了长公主,很好。长子当了皇帝,很好很好。幼子远去梁国,不好,最好叫回来在身边时时能够听到他的声音。 长子在时,她还没那么老,还有心思折腾废立之事。大儿子也是儿子,小儿子也是儿子,谁当了皇帝都是她的儿子。小儿子给大儿子当继承人,三个孩子都在身边,再好不过。 转眼之前,两个儿子都没了,天子已经换成了长子的幼子。不是亲自养大的,没那么亲近,到底是亲孙子。 别的宗室再讨好她,又算什么呢?刘安是刘长的儿子,不是她的儿子,她一个瞎老婆子,看得见什么啊。听笑话罢了。 当年操作改立梁王为太子之事,如果说她存有甚么不能对人言说的心思,也就是梁王上位,兄终弟及,终究比父死子继略差一分。 这差的一分,对她来说却是好处。立身不正的新天子,站稳脚跟之前,自然要加倍奉承太后母亲。 如今的刘彻再不好,也是她孙子。他刘安是吗? 心里缓缓盘算阶下告状的人群成分: 诸窦宗室、诸侯列侯、黄老之臣。 小孩子做事急躁,不要紧的,吃些教训,只要不死,就长大了。 她是楚汉之争余波里活过来的老人,哪里懂彻儿心热力捧的儒生儒术是好是坏。 只知道黄老之道行了七十年,好处都是现成的。儒家却要把人都塞进小格子里框起来,天子之下人人都是囚犯。 儿孙都在力主以儒代道,或许确实有哪里好罢。 那么彻儿和他的儒生,哪怕真的想起来,也得等他再大些个,不这么毛手毛脚急功近利,也不再头脑一热听风就是雨,能控制住儒生而不是儒生控制他的时候,再起来。 追名逐利,编造弥天大谎蛊惑帝王,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酒色财气个个不落,这些儒生,又有哪个不是新垣平了。 启儿的儿子还是太小,经过的事少。 她这个瞎老婆子死之前,回护他几分罢。 阿嫖急躁,阿娇比她还急躁,跟启儿这个舅舅比都不遑多让。 窦氏这一代最出色的子弟窦婴,却是个分不清远近亲疏的大傻子。 不知道在她闭眼之前能不能扶得起来。不然窦氏早晚死在他手里。 活了一辈子,临到老了,管不了那许多。最惦念的,还是硕果仅存的女儿。 好在护住彻儿,就是护住了阿娇和阿嫖,满堂子孙,总有几个,能得以善终。 那几个新垣平,就当是文皇帝的贾谊、启儿的晁错,推出去给跪在下面这些真哭假哭的满堂公卿,宣泄怒火罢。 这样彻儿也能有个梯子下台,不至于让他们这些老脸架起来,两脚沾不着地,甚么都做不成。 于是作为朝堂称制的太皇太后,她以宗室大家长的身份,对天子很是发了一次大怒。 痛骂、罢免元年新政里,靠引诱刘彻迈开太大的步子扯着了蛋的赵绾、王臧,废明堂、驱逐了他们两个的老师鲁地申公,废除天子过于激进的诏令,重启长信听政,继续黄老治国。 年轻的天子遭遇了有生以来最重大的挫折,很受了一番打击。 他消沉了一阵,无心朝政,带着一群期门郎,每日在长安内外游玩,干坏事时就冒用一下姊夫平阳侯的名义。 上巳节从路过平阳侯府,进去探望阿姊。 阿姊一如既往的关爱他,给他献上十几个调教好了的良家子。 一个两个,都很没意思。 倒是席间的讴者有点野趣,声音也好听。 临幸了,音色确实绝佳,人嘛,怯生生的,像只兔子。不错,打包打走。 回宫以后王太后找他,随手把带回来的宫人塞在永巷。佳丽美色多了去了,跟正事比,也就那么回事。人忙事多,把她忘得干干净净。 阿母是来为阿娇说好话的。 仔细一听,也不完全是,主要是明说阿娇与窦太主,暗说太皇太后。 “一家子骨肉,打断骨头连着筋,哪有隔夜的仇呢?她什么岁数、你什么岁数?过了这几年,你想见她也是不能了!” 在母亲王太后的劝说下,由阿娇牵线,与年岁越老,心思越难以捉摸的老祖母重修于好。 也是为了表态诚心悔过,太皇太后对政事安于现状、一潭死水的主张,他不再过问干涉。 翻过年来,更是带着六郡良家子出身、擅长骑射的玩伴们,跑得离长安越来越远。一去四五天,到了朝见长信宫的日子才回来,如常请安问候尊长。 四月初,有一次去长姊家,把猎来的獐子给她两只。听她提了一句,他们家的外甥女五月成婚。 天子随口祝贺,许了几样贺礼。发现长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才略想一想,记起来是谁: “哦,是阿姊家的猴儿。昨日还只有我一半高,如今都长这么大,能许字归家了。士子仕女一转眼长大成人了,咱们这些人,还觉得他们是不知事的孩童呢!” 也就在阿母和长姊面前,能这么自在,指桑骂槐地开个嘲讽。 他没想起来问一问“嫁到了哪家”,平阳长公主也就没再提,免得让他心情愈发不好。闲话家常,聊起了别的事,这一桩平平淡淡地过去了,没有后文。 其实是有的。 天子改元的三年五月盛夏,离阿青的婚礼不到三天。 正在还没建成宫室的建章宫做事的卫青,听说有人找他。 他到的时候,好友骑郎公孙敖正在太液池边的亭子陪客。 报信的人说那人身量不高,是个年岁不大的小郎君。 公孙敖说他在建章的趣事,那位小郎君坐姿端正,不时点点头,听得仿佛很认真。 待看到那人正脸,卫青不觉一呆。 公孙敖刚才说话的时候拿着根棍子在比划,这会儿攥着棍子抚掌大笑道: “就说您气度不凡。您看这厮,成天装得像个不近美色的圣人,结果见着郎君您,都看得呆了!” 时值仲夏,太液池畔景色极好,奇花异卉竞相绽放,草木繁茂生机盎然。 结发戴冠的小郎君跟着笑起来,公孙敖以为他年幼,连声音都还没有变,是雌雄莫辨的尖细童音: “好久不见,阿青,想不想我?” 岂止是想。 音讯断绝的一年有余,日日惦念,夜夜入梦。 真的见到了,反倒不敢信是真。 他的小女郎五官略长开了些,稚气犹存,声音有点走调,有点哑。 她跳过来,抓着他的手,笑得没心没肺,第二句话就是: “我们私奔罢!” 咚的一声,公孙敖手里的棍子掉在地上。 11. 第 11 章 第11章 “我不要嫁给他,我只要嫁给你!” 卫青下意识看了一眼公孙敖。 公孙敖狼狈得棍子都顾不得捡,匆匆叫着“我去望风!”火速溜走。 阿青见他不动,有些着急,撞进他怀里。 他在建章养马,身上有马的气味,又是夏天,天气热气味重,可她素来爱洁。 怕她嫌弃,退了两步,免得熏到她。 也怕摸到一场空,坐实了这又是他一次无端的幻梦妄想而已。 她追了两步,再次扑进他怀里,眸中燃烧着夏日烈阳般的火焰,语速亦如野火燎原,急急说道: “不是我不想找你去,阿兄看我太严了。去年我被许给了乐平侯,也姓卫,叫什么尺啊规的,有两个我大!为了这么个老男,平白在家里受了一年磋磨,可恨。装作听话,他们才慢慢撤了看管我的人手,这次趁着婚期将近,他们忙乱,跑出来的。没想到你在长安城外,过来费了好一番功夫!” 卫青知道她的婚讯。 公主惋惜过,觉得封邑只有六百户,又在快到天涯海角的偏僻地方,年岁还比阿青大了一旬,着实太大了些。 平阳侯是开国功臣之后,食邑万户。她头一次议亲的周家,也是开国功臣,食邑八千一百户,周勃长子、周亚夫之兄周胜,娶过窦太主的妹妹。 阿青家门第略低一些。她父郦疥在楚汉之争时年齿尚幼,无甚功劳。郦生功劳虽大,死得太早。受郦生遗泽,国朝建立后,高皇帝给他们家赠封食邑九百户。 后元元年条侯坏事,她兄长紧赶着撇清关系,等到天子避开周亚夫一脉,改立周勃的其他子嗣,他还后悔过没有择这一支为妹婿。 这群王孙公子,不成器的可太多了。卫侈没有什么能够值得大书特书的劣迹,人品性情就可以算中等以上。 介绍这么个人给阿青,跟淮南王太子当然不能比,但总好过皇后的两位亲兄弟。 卫媪打听来了乐平侯的情况,目的是让卫青死心,别想多余的事。 且不论六百户是多是少,同样姓卫,他们家还是平阳侯府的家奴呢,连良家子都不是,大可不必妄言日后。 她一年没来平阳侯府,卫青一年没见到她。公主从来没派过他去武遂侯府送信,他没有其他事由登门。 多少相思,珍藏密敛,放在心底,唯恐丝毫泄露,成为别人对付她的把柄。 没想到她居然这样大胆,赶在出嫁的节骨眼上出逃,口口声声,和他私奔。 当然是答应她! 两情相悦,两心相许,和她一样,奋不顾身,管甚么身份地位、今时明日? 心绪激荡之下,他几乎将应许之语脱口而出。 但是不行。 世间男儿,要重义气。思慕淑女,得其厚爱,对她的报答,难道是让她身败名裂、她的子女沦为臣妾奴仆么? 卫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被阿青衣襟带起的风,吹成了一尊石塑。 不敢回抱她,唯恐抱住了她,就要把她揉进心里血里,骨肉融合,舍不得再撒手。 侯府千金适配的自然是侯门公子。 骑奴算什么呢? 王孙公子调戏长姊君孺之事,司空见惯。 二姊少儿和曲逆侯府上的公子陈掌好成一个人,才免受欺侮。 三姊子夫入宫一年有余,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生死不知,说不定早就像许多宫人一般,无声无息地没了。 阿母年近四旬,想要结一门亲事帮扶照顾子女,结果只是又生了一个随她姓卫的幼子。 他信阿青愿意舍下富贵绮罗里养出来的千娇百宠,为了心头一点热爱,不顾一切。 他不信自己能保住阿青的天真快乐。 侯府婢妾、骑奴之妻,人人得而欺之。 阿青有着还没长开就能显出殊色的好容颜,失了身份作为保障,那还得了。 若是这朵比最艳丽的灼灼芍药更美三分的琪花瑶草,因为爱他的缘故,枯萎凋零,他绝不能饶恕自己。 再心悦于她,再感怀于她此刻烈火般的情意,亦不应将她拉入泥淖之下共沉沦。 十余年来母姊身上屡屡重演的悲欢,他看得足够多了,却无力解脱。 若是不幸遇到哪位王孙公子有龙阳之好,他连自己都不能保全。 努力做事,想要出人头地,不过是希望自己家人,不至于人前欢笑,人后饮泣。 不需要阿青加入她们。 虽然只差一岁,可是阿青不懂事,他懂。 他不能纵着私欲,冷眼旁观她跌落云端,再来以“好好待她”作为补偿。 阿青最好的归宿,就是按照父兄安排,嫁给那位身份与他天差地别的卫氏列侯。 恼他也好,恨他也罢,得让她打消私奔的念头,绝了对他的懵懂情意。 待她日后绿叶成荫子满枝,再回首前尘,说不定早就忘了他是谁了。 驳回了她,惹她发怒,让她难过,只须难过这一时。好过贫贱夫妻百事哀,他拼了性命也无法维护她不受人欺侮,让她流一世的泪。 卫青平静地、平静到近于无动于衷,冷漠无情地施礼道: “青不堪为配,贵人自去。日后若方便时,不妨念在旧情面上,略为关照一二,不胜感激。” 阿青怔住了。 她来之前想到过,卫青一向谨慎,肯定不会一说就答应。厉色疾言、严词拒绝也不大可能,他素来和柔。 最大可能是怀柔,先应下,再摆事实,讲道理,哄她听话,让她回去。 她坚决些,强硬些,他必然松口。 往来那么多年,她胡闹的时候多了,脾气上来不管不顾也是有的,他从来没成功拒绝过她。 没想到他还有新手段,装陌路人来激她。 尽管这样想着给自己壮胆,有两人多年的交情和了解铺垫,她还是有些怕了。 怕她被关起来的一年多,卫青一个人偷偷长大了,把她当做长不大的孩童,放在过去的记忆里,不肯带到今后。 她揽着卫青的脖颈,踮起脚尖,没头没脑地贴上去乱拱,脸埋在他的肩窝,大声道: “阿青,我不要嫁给他,我只要嫁给你!” 她不知道自己整个人都在发抖。 也不知道卫青在逼回眼泪,克制住不能拍拍她的背让她平静下来,更说不出第二句伤人的话。 一阵令她难堪得,几乎想要跳下附近崭新的、不知名池子的沉默。 沉默持续越来越久,阿青抖得越来越厉害。 最终她到底还是退出了他的怀抱,眼中光芒扭曲,火星失控四迸,对着看不出喜怒表情的卫青尖叫: “我知道你的手段,别拿‘不出声’搪塞我!不用你赌咒发誓,给我一句准话,你亲口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对我并无半分情谊,过往七年相处,全是我在自作多情!今日说开了挑明了告诉我,以后别再烦你,免得我再自找无趣!” 说这么一句话似乎没有任何难度。 可是卫青再怎么竭尽全力,却连嘴都张不开,更别提吐出一个字。 阿青眼里的火焰燃烧愈发盛大,炽热加剧到某一刻,焰色的红光转为纯青。她笑着颔首总结道: “好啊,好啊。你说不出来。那我来说罢。” 他们一起长大,卫青当然知道她想要刺人的时候,言语有多锋利。 眼睁睁地看着她嬉笑怒骂,做好了被她跳着脚喷个狗血淋头的心理准备,知道她即将说出比他所言更加伤人百倍的话语。 垂头静待,洗耳恭听。无论她说什么,都是他咎由自取。 “你们都爱说我不淑女,不懂事,我听得见,又不是没长耳朵,不乐意听而已。” 她先自嘲一句,接着承认道: “阿青,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前面的额发刚长到眉毛,后面的短发还不及肩,那时认你做郎君,还不懂郎君是我甚么人,想你长久陪我玩罢了,是孩子话没错。” 卫青也想起了那时,撞向阿郑的一团小小红云,心头揪得越发紧了。从小到大,她一直在维护他,从未改变。 “先帝崩逝,天子登基,改元后我们在舅母府上重逢,你十二,我十一。我们去盖侯府外的苦李树上看蹋鞠,我不小心掉了下来,你怎么做的还记得么?” 卫青努力回忆,只记得他扛着阿青在穿街过巷地跑。她最喜欢的鞋履跑丢了,为此难过来着。因此他求了三姊子夫,帮他重新做一双绣云纹的丝履。 三姊笑话他一通,说他知晓讨小女郎欢心了。做了极好看的一双,但是礼物没送出去,阿母不让。 阿青观他神色,见着他脸上浮出又甜蜜又心酸的表情,不知怎的,一直绷着的那根弦松了,继续说道: “你果然记得。我掉下去,你想都不想,就扑过来垫在我身子底下。那时我只觉得你很好,很好很好。年岁越大,见到的人越多,才越发笃定,不会再有第二个‘想都不想’的呆子,会为了陪我跳下去。” 她咬着唇,声音哽咽,望着卫青的眼神,柔情似水,又像即将把两个人点燃,烧成同一堆灰烬的无形劫火。 “阿青,那时我还没想好,现在我想好了。为了这份情谊,天上地下,风里雨里,水里火里,你往哪里,我往哪里。” 剖肝沥胆,话说都到这份上了,她不再激动,声音宁静安恬,轻轻地把手伸给他。 他没动。 于是阿青的声音里,带出些许真实的伤感: “金银细软我裹了些,能维持一段时日的生活。我们走后,躲一躲风头。我阿兄是个浑人,不用管他。阿父向来偏爱我,气不了多久,定会给你寻个正经出身,到时候你阿母和你兄弟姊妹,还有去病,也都有着落。” 卫青心乱如麻。 阿青的真情流露,让他发现,他竟然那么看低了她。 论情,他动心在先,平时事事都以年长懂事自诩,却不及她情深。 论义,她连两人在一起后,他的家人安置都想到了,并不是他想当然的一时冲动万事不理。 可她的懂事,只懂一半。 给他出身对武遂侯或许不难,但还有更简单易行的办法: 把他乃至于他全家打死了账,女儿接走,仍嫁给高门大户,结一门贵亲。 各府死得无声无息的家奴,不比宫里横着抬出来的少。不报官、不闹大,谁知道了?公主会为了几名家奴,与大姑子家决裂么? 贵女年少,顽皮些不是大事,一时荒唐也是有的,全看她父兄怎么对待她。 阿青总以为有父母遮风挡雨,什么都不怕。 可他在各处做事时早听说了,武遂侯老病,人事不知,妻子儿女都认不出了。武遂侯府诸事已经全由长子决定。阿青还不知道呢。 有她那个见风使舵,给她议亲三次,次次非富即贵,败落了立刻当做无事发生,连让她入宫为侍都舍得的兄长做主,她真的私奔,生活大不如前不说,很有可能连性命都保不住。 阿青冲动,他就得谨慎。 若是他是那位卫氏列侯,早在阿青开口第一句他就什么都应承下了。 齐纨鲁缟、金玉珠宝,世间有的珍奇之物全都捧在她眼前。她喜欢的花木扶疏,大江南北大河东西各种品类,也全都为她寻来。 这般昳丽的品貌,这般高洁的心性,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才配她。 他不配。 阿青伸着手等他。 女儿家的矜持全撂在地上,一生中最大的勇气都拿来乔装离家投他,依旧久等不到他的回应。 她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最后一次努力,逼问道: “做什么惺惺之态!黏皮带骨,蝎蝎螫螫。痛快点!卫青,别让我瞧不起你!” 卫青也做好了最后的决定: 如若不能封妻荫子,让她过配得上她的好日子,就不要玷污她的人生,把好好的芝兰玉树,淹没在泥水沼泽里。 长跪,向她拜别。 古礼女家不贺新婚,男家不举灯,成就好事三月,再告知天下。今日不是古时,他祝贺了阿青的新婚。 阿青安静地听完了他的祝词。 她眼中的火焰熄灭了。 两人相对沉默数息。 阿青忽然发狠,全身如同滚在了熊熊烈焰之中,张牙舞爪,一头把他撞下太液池,怒不可遏地在亭子里跳脚叱道: “不当人子!不当人子!卫青!你好狠的心!今后不及黄泉,你我永无复见之日!往后未有云霓铺路,不许你这个不当人子的恶人,登我家门!!” 还摘下两只略大了些的靴子,丢到浮出水面的卫青身上,赤足奔到骑来的骏马旁边,纵马疾驰而去。 这一去,就走出了卫青的人生。 四月中旬,天子放出宫中老弱、多病、无用的宫人。 一年多未曾得见天颜的卫子夫涕泣请出,天子怜爱她,再次宠幸了她。 五月上旬,武遂郦女成婚,随夫就国。 据闻随嫁媵妾三十人,时人皆称赞她有太姒的美德。 乐平侯国远在极南的九江郡,与长安相距听说少也有四五千里,此生再不能相见。 六月下旬,卫姬在御前侍奉时呕吐,太医诊出她有妊两月余,御极数载、成婚多年,终于有宫人传出喜讯。 天子大喜。 卫氏一门由此幸贵。 第 12 章 第12章山水之间重相逢 建元五年秋八月,天子的两位兄弟,先帝与王皇后妹妹王夫人所生的广川王刘越、清河王刘乘,相继去世。 乐平侯夫人郦氏的死讯,夹在两位诸侯王的讣闻之中,就像春末的残花自枝头零落,轻飘飘地掉在湍流不息的河面上,连一朵涟漪都没能激起。 这则消息是卫媪讲给卫青的。 卫媪在长子卫长君早逝后,仿佛老了十岁。 如今她已经是开府的卫家老封君,却嫌府里寂寞,得了空就去寻些老街坊聊天解闷。 伏天最热时消停些日子,出伏没几天,她就带回来了这条消息。 列侯本人的生死与爵位继承,才能上达天听,侯夫人没什么特殊的事迹,寂寂无闻。 卫媪是从卫青长姊君孺那里听说的,卫君孺又是听丈夫公孙贺说的。 公孙贺送病重的曹寿独自前去平阳侯国,听到曹寿念起门庭寥落,子息不蕃,他阿姊先病逝,他又病重,乐平侯国还送来甥女亡于产育的讣告。 他回来跟妻子感慨了一番这件事,卫君孺却难过得落泪——公孙贺不认识小女郎,小女郎小时候常常去她家找青弟玩,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年纪轻轻就没了,多可惜。 卫青听说此事,岂止“可惜”二次能描述他的心情,晴天霹雳亦不为过。 当即天旋地转,勉励支撑自己不要吓到阿母,却见到阿母也伤感垂泣时,再也忍耐不住。 卫青身为侍中,不能御前失仪,托同僚告假一日收拾心情。 从书房里静坐一日,出来时憔悴得像个鬼,真当像大病一场。 他没有为阿青服丧的身份与资格。 只是悄悄地在朝服里贴身围了一圈粗麻布,细麻绳固定,聊表心意。 知道他和阿青过往的有数几个人,都不再提阿青的名字。 他恨自己昔日拒绝了她,让她短暂的一生中,向他提出的最后一点要求,都化作泡影。 自她走后数日,他就因窦太主绑架一案,得到天子青睐,与兄长俱为侍中,数日赏赐千金。长姊被陛下说给陛下的太子舍人公孙贺,二姊与陈掌成婚,陈掌都因此有了官身。 那时若阿青未嫁,他在陛下垂询心愿时,求一求陛下,好事岂有不成之理? 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 她人没了。 他不配再提她的名字。 小团小小的红云似的小女郎,应是与她出嫁前思念的阿母一同,在另一个世界,得道升仙去了罢。 转过年的建元六年五月,孝文窦皇后崩逝。 葬礼过后,天子派太中大夫卫青远赴淮南王国公干,归途中路过一座不知名的山丘。 有歌声悠扬。 卫青不觉心中一悸。 距离甚远,听得不甚真切,似是一曲卫风小调,唱的是思妇顾念远征夫婿的《有狐》。 那女子唱得不伦不类,卫风缠绵悱恻,硬是让她唱出了肃杀萧瑟之意。 自小女郎适于乐平侯,卫青就再没对人动过心。 受恩于上,自当尽忠,整日勤于王事,闲时又有许多经纶军事尚待修习,无暇他顾。 他不知是那曲歌还是那道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只觉若是小女郎长大,她的性格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声音定然不会这般萧索。 《有狐》唱罢,又是一曲山中隐士歌以咏志的《考槃》,这次干脆连词句都没记清,鼻音嗯嗯啊啊地含混过去一半,萧杀之意有增无减。 ……和小女郎年幼时唱歌忘词一样。 他忽然想看一眼,就看一眼,远远地看一眼,声音的主人在何处歌唱,将那道与景色融为一体的影子,绘入脑海,填补不曾见过的、小女郎长大后模样的空白。 吩咐随从在远处不要跟过来,卫青解了甲胄,悄悄上前。 溪边石上,遍身罗绮、头戴金翠的青年妇人,正在拆解发髻,一件件拔下簪环佩饰,放在身边。 青丝散落极长,垂在湿冷的青石之上,发尾浸入水中。 她丝毫不以为意,胡乱以发绳将首饰串成一串,继续哼着荒腔走板的乐府歌,唱得杀气铮铮: “公无渡河。” 她的赤足踢出水花,水中藻荇随之飞起,复又落下。 “公竟渡河。” 她一拂袖,身周珠玉之串坠入水中,或清脆或沉闷,和着她的清越歌声,无端令人颤栗。 “渡河而死。” 丝履罗袜顺水而下,卫青拾得一只履,惊疑不定。 “其奈公何!” 她长声大笑,笑声凄绝,一大蓬水华盛放如莲。 青丝在水中蜿蜒散开,她横卧于清溪之上,双手合捧一只小匣于胸膺,阖眸唱道: “东门之杨,……昏以为期,……明星晢晢。” 藻荇交横,蒹葭丛丛,她惬意地随波逐流,清静自在,歌声不复萧杀,天真欢快,宛若孩童。 卫青再不迟疑,放下掌中之物,解剑除履,看清水波流向,纵身一跃。 不爱穿足衣的贵女他只识得一位。 但她如今已不在人世,岂能黄昏时分,独自现身于荒郊野外? 听闻有人踏波逐浪而来的动静,卫青见不着的角度,那妇人睁开眼睛,探手入怀,杀机毕露。 情况紧急,卫青不及多想,抓她衣领,把她拉近,不意胁间一痛。 他听说过溺水之人容易抽筋,或是失却神智,乱抓乱挠,连累救援者一起溺亡,以为她亦如是。 顾不得痛楚,半拖半抱地带她上了岸,摸她心跳,探她鼻息。 却见她怒容满面,呵斥“登徒子无礼”,握着一把只配当礼器的短小匕首,当胸刺来。 他这才意识到刚才是因着何事刺痛。 苦笑着擒住她的皓腕,也不管她是人是鬼,是仙是神,话语不经思考,脱口而出: “这次总不是窦太主惹了你罢,阿青?” 青年妇人打扮的阿青怔在原地,良久,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仔细审视着他,忽而又是一剑刺来。 她眼中的恨意与悲哀冻住了卫青。 卫青不躲不闪,跪坐在她身畔,任她来刺。 匕首气势汹汹地冲着他的心口扎去,中途力劲懈怠,最终只划开了他的衣带,锵啷一声,落在溪畔碎石堆里。 阿青直身坐起,不声不响地散挽乌云,轻解罗裳。 浸透了水的衣料黏在她的肌肤之上,闷热难受,索性一齐解开。 卫青大骇,匆匆拢住被她不慎砍作两截的衣带,别过头去不拿眼睛瞧她,以免冒犯。 此时不是她生命垂危、事急从权的时候,他们也不再是不须避忌的孩童。 阿青辞世之前已经嫁为人妇,于他这等弱冠男子面前宽衣解带,有碍她的名声。 更重要的是,若他人得知此事,质问于他,他并不能…… 并不能问心无愧。 背后衣料窸窣作响,他好似一只上了蒸笼的河虾,浑身上下冒出腾腾蒸汽,不敢想她究竟在做什么。 他在军中能与士卒同甘共苦,当天子近臣时与人为善,说话做事全凭一片公心,少有优柔寡断无法裁决之刻。 唯独少年时的感激与恋慕糅合成的一点私心,让他没办法告辞离去。 他又听到了那曲《东门之杨》,再起的歌声掩盖了破空之声,有小而圆钝的物什撞到了他的肩头。 下意识伸手去捞,捞到一枚又圆又扁、泛着光泽、显然被人时时拿在手里把玩的鹅卵石。 这是甚么? 啪的一下,又是一枚。 和它大小相仿、形状相似,是被人精心挑选出来的,适合打水漂的石头。 ……他记起来了。 霍地转身,想要看她手里是不是拿着他六岁时编织并赠送给她的柳条包,却见她躲在青石之后,只露出半颗头。 青丝滴滴答答仍在滴水,衣衫搭在青石上沥水晾晒,眉目宛然如画。 他瞠目结舌,转回去背对她,想好要说的话忘了个干净,一颗心跳成千百个般,在胸腔内横冲直撞。 她在说话。 他模模糊糊地听到她的声音,如听仙乐,耳中心跳声如雷动,遮掩了她的话语,丝毫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她在笑。 一笑就把时间拉回十年前,他们还是自在无忧的孩童。 他道不出“多年不见”,问不出“君无恙否”。 最后一次见面的决绝历历在目。 她应许了他的请求,自去归家嫁人,爱恨交织,弃情如履,立誓再无相见。 后来他在《春秋》看到了这则典故,才知道她气急之下,乱用了武姜与郑庄公母子之间的誓言。 当时又心酸又好笑,此时只剩下心酸—— 谁知一语成谶,她到了黄泉仍恋栈不去,莫不是在等待与他的重逢? “……你不愿意?” 分心走神,结果只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 噗通一声,想来惹她生气了,她又扎进水里。 “我没有不愿意,阿青!阿青!” 卫青赶紧放下石头,观察哪里波浪大,看她投到何方。 水下一团黑漆漆的轮廓,应当是她。 他跳下去捞她,结果和浮上来的她撞了个满怀。 没想到她连亵衣都不曾穿,抱着一串金灿灿明晃晃的珠玉之物,像一只衔了银鳞鱼上岸的仙鹤,气咻咻地骂道: “让你帮我捞,又不肯,我自己下去,还捣乱!你是故意的罢?” 卫青这才知道她水性不错。 生死危机过去,别的情绪抬头,他头脸红得如欲滴血,不敢看她,更不敢碰她,灰溜溜地低头认错,想要游回岸上。 清凉的溪水中,温软的臂膀自身后环住他的腰,激发他腹内的火焰暴起,几乎克制不住地想要反身抱她。 金玉相击,清脆悦耳。 头上湿漉漉地落下来一串叮叮咚咚的首饰,像仲春二月青年男女互相赠送的柳编花环。 “……阿青……别……” 不知道他的力气都去了哪里,居然挣不开软手软脚的她。 阿青笑嘻嘻地拖着他沉到水面之下。 她吐出的气泡骨碌碌地弹过他的耳珠,带着她的气息和温度,怎么也看不出和生者有甚么不同。 突如其来的,有那么一个瞬间,卫青竟然觉得,就这样和她一起,慢慢沉下清溪之底,也好。 与此同时,她的手臂松开他的腰,灵巧得像一尾水蛇,钻到他上方,捧着他的面孔,冰冷的口唇覆在他的唇上,吐息给他。 流水从四面八方包裹着他们,水草与岸边树影交映,隔绝天地,断开与尘世的联系,摒除他人的视线与言语。 阿青体温比他低,心却热得像一团不能浇熄的石炭,就算被泼了冷水也要冒出热腾腾的烟,滚出浮在水面上继续灼灼燃烧的油,不与她的猎物一同焚成灰烬,决不罢休。 再克己复礼,再爱重珍视,也难敌她比昔日诀别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焚天烈火。 他心甘情愿地,含入这团热炭,被她点燃,化作烟,化作尘,化作砂砾,沉入不知名的山,不知名的水,不为人知的山水之间。 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了她背脊上,纵横交错的疤痕。 鞭痕与刀疤。 他曾经无数次受过的伤,形状和触感再熟悉不过。 第 13 章 第13章刬袜步香阶 阿青身上有伤。 这个发现令他悚然一惊,无法放任自己沉浸在她极力塑造的温柔乡中。 阿青此时没有衣领衣袖给他抓,卫青只有放空思绪,推着她的腰,想去光亮好的地方,细看她的伤势。 她的腰有痒痒肉,不给人碰,笑着躲开他的手,绕着他打转,比泥鳅还滑不留手。 玩心还是这样重,半点不像寻常贵妇。 水中带人本来就困难,她还钻来滑去地捣乱,卫青无奈,圈着她身前夹住,半强迫地托抱还要继续戏水的她上岸。 破水而出后,她用力一甩满头满脸的水,一绺湿发打在猝不及防的卫青脸上,抽出一道红印。 有体温,有呼吸,就是他太思念阿青而生出的幻影,还是她根本就没死? 卫青移开她晾在青石上的衣裙,把她放上去。 透过树叶的日光,与溪水反映的天光,将她的胴体照得纤毫毕现。 两人一起长大,面目早就熟悉得描述不出,他日日所见又都是有颜色的美人或是有仪容的朝臣,并不能分辨阿青眼下的容色,究竟何其殊丽。 无论如何,阿青总是他心里最美最美的女子。 这样的心上人,在与世隔绝的山水之间,玉体横陈。 卫青却生不出半分绮思,他大惑不解—— 除了背后,臂膀、身前、腰际、两股,凡是平日里隐藏在衣裳下面的肌肤,零零散散,都有新旧不一的伤。 有轻有重,有深有浅,最重的是大约有两年的那些,刀疤集中在她心口,几乎能够断送她的性命。 不止是人害的,还有磕碰跌打、蛇虫咬伤和毒藤刺荆等混迹于郊野才会有的损伤。 她贵为列侯夫人,哪里来的这些伤? 阿青任凭他看,眸光闪烁,冷意森森,笑容反倒越发粲然,甚至原地转了一圈,给他展示她的身体。 卫青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她似乎毫无察觉,歪头笑道: “阿青,我嫁人了,你欢喜么?哦对了,我有字了,唤作‘季姎’,婚后三月,阿母所取。希望我一生顺遂,自由自在,永远当个‘我’。可惜随家书而至的,是我失恃的悲报。” 阿青伸手摸着他的脸,摸到了他颌下细密的绒毛,刮过几次,已经成了短短的胡渣子,摸着扎手。 她的手向下,摸到了他的喉结,拇指与食中二指钳住,感受着他吞咽津液时,凸起之物的上下滚动。指尖稍稍加大了些力气,继而感受到了他颈侧血脉的搏动。 卫青心头无数疑惑,被她的神来一手悉数打散,呼吸带着惊人的热度,却因为要害被她钳制,连转头回避都做不到。 他闭上眼睛。 看不见她的粲然笑颜,耳中听闻的她的欢声笑语,陡然间透出了无尽的荒凉与愤怒: “你又不说话了,还不看我。阿青,你每次闭嘴不说话,愿意听我的,就会看着我的眼睛。不看我时,都是不愿意听我的,却不肯直言拒绝。这样,不管好赖话,都是我自说自话,不管好坏事,都是我首倡,你随同。” 她乐意拿话刺人的时候,可以不带半分烟火气地,吐出像刀子一样锋利的言语,直扎人心最软的肉。 从小到大,卫青确实总是更沉稳冷静的那个,可他从来不曾推卸责任。 阿青的心愿,阿青的想法,他全都尽力实现,哪怕是跟她调皮捣蛋胡淘傻闹,他也只有顶锅扛祸的担当,没有推锅给她的懦弱。 唯一一次拒绝她,就是她出嫁前找她私奔。 就这一次拒绝,让她沦落到如此痛苦的境地。 被她骂两句不会伤筋动骨,能让她消消气也好。 他不擅长吵架,在她面前更是笨口拙舌容易说错。 就算善意维护,她在盛怒之下,有时也会错解出其他意思。 小时候还能带她抓个兔子射个獐子摘个果子转移注意力,此时她的意图那么明显,怎么可能会错意? 她的手揉搓着他的喉结,另一只手摩挲着他的唇,声音甜如蜜,柔如丝,浓如墨,黏如漆。 一声接一声地轻呼他的名字,蜜里裹着爱,柔里藏着针,墨里滚着恨,漆里含着嗔。 她的面颊凑过来,贴上他的脸。 湿发随之而来,流着水,滴滴答答的液滴溅在青石上、乱草间,弹起微微的凉意。 他的身体擅自起了反应。 把持不住令他难堪,又唾弃自己对她不够爱重,一把攥住她两只手腕,哀求道: “……阿青……荒郊野地,无媒无妁,我不能玷污你……你别……” 她到底心软了,没再坚持,坐回青石上,窸窸窣窣地披上半干的衣料,哂笑一声: “不当人子!行了,过来罢,陪我坐一会儿。好长时间没看见活人了,都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 二人这才叙起别情。 她让卫青先挑着要紧的讲了她离京以后长安的新鲜事,他和他家人的近况,大人物谁生谁死,朝堂风云变换等等。 提起她的死讯,她有些诧异,想了想,猜着说: “那时候我已经不在乐平了,许是让王甑顶替了我的身份吧,我出走时她正怀着身子。” 听到“出走”这个词,卫青终于敢问她的伤了,她不以为意,随口道: “我出嫁时还小,心里不情愿,带了媵妾三十人陪嫁,有族妹,有良家子,也有家奴,多是些在家过得不好的,都愿意跟我走。去了以后给我为侍也好,跟他度日也罢,各居各所,无事不见面。” “乐平太远,水土不服病死六个,跟我的八个,跟他的十六个,分了无数阵营,彼此勾心斗角。还以为这样就不需要我陪他过活,谁知才一年半,冬日无聊,我和阿戴几个玩六博,吃了些酒,炭火烧得热,解了襟口。” “不知怎地,他突然没使人通报,就无礼擅入我的院子,看见了我,眼神恶心得很。我不高兴,掀了桌案让他滚,他满口没一句好话,还要打我,阿戴几个拦住了。” “没几日,跟他的媵妾里颜色最好的王甑报给我,他让年十七以上的婢女出去婚配。我身边的八个,又去了四个。剩下的要么比我还小,要么个子小没力气。” “又过了些时日,什么节来着,他饮酒大醉,带着许多人,强闯我的院子,阿戴拦他,他竟敢当着我的面强迫了阿戴,还说既是夫妻,没有不合房的道理。我怒极,持刀刺他,解救阿戴。没打过,王甑她们帮他按着我。” 她说着说着,语调越来越平,声气越来越事不关己,仿佛在敷衍潦草地讲述一个志怪故事: “他借着酒劲打我泄愤。匕首是我的陪嫁,马鞭是我的陪嫁,席案是我的陪嫁,王甑是我的陪嫁,她就那么看着我流了好多血……我也是我的陪嫁。好痛啊……我看着屋顶井字格的承尘,那个也是我的陪嫁。他还骂我无趣。这厮着实不堪!” “后来我被关起来了,他想起我的时候,还有几次,打又打不过,恼人得很。阿戴说替他劝我懂事,把我的匕首偷渡给我。他再来时我学乖了,他也忒看得起自己!竟当作真。” “可让我逮着机会,给了他一刀。可惜匕首太短,割不断他的脖子,又没时间慢慢磨蹭。” 她的笑意真切了些,比划着一刀切下的动作,靠在卫青身上,眼神里的恨意褪去,快意涌上: “天下大乱!我趁乱捅了王甑她们几个几下,其他欺负过我的,没来得及挨个报复回去。阿戴三人收拾了东西,我们逃出来了!差不多是建元五年五月后,入伏前的事罢。” “我不识路,李增秩识得方向,她指路,我们北上乱走,走了不知道多久,伏里暑热已极,野外又有蛇虫猛兽,她们三个相继没了,我还在继续往北走。这事我跟他卫侈没完!我和他必须死一个,我没死,死的就要是他!” 卫青听完她的经历,心中大恸,恨自己当日理所当然地以为让她嫁人才是对她好。 他们重逢的地点在淮南王都以北,肥陵山一带,与乐平侯国相去千里,驰道快马十日即至,阿青磕磕绊绊地走了一年。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阿青的话却说完了,支着下巴瞧着他,黑白分明的瞳眸中既没有泪,唯有秋水盈盈,情意绵绵。 卫青忽然明白了,他没能改变阿青的主意,她就是要在这里和他好,说什么都没用。 她跳下去,捡起掉在乱石堆里的匕首,扔在卫青腿边,坐进他怀里,纤细的手指比划过颈部,揽着他的臂膀,凑在他耳边嬉笑: “你是不是嫌我风吹日晒没有以前好看了?还是嫌我身上的疤痕太丑?为什么不看我?看着我!哦,我们分别了这么久,你是不是心悦于别个女子,不喜欢我了?” 卫青苦苦压抑,与本能斗争,闻言一怔,十分委屈,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把柄,大声嘲笑: “都这样了还能忍?你是不是不行啊卫青?快点承认,我就放过你!上次让你选,我吃了好大的苦头。这次还让你选,是承认你不行呢,还是拿这把刀,割开我的喉咙,放干我的血,免得玷污了我们尊贵的太中大夫!” 卫青吃力地弯腰,怀里坐着这么个馨香诱人的大宝贝,理智的最后一根弦摇摇欲坠,勉强记得捡起那把匕首,扔远些,免得她气急了伤到自己。 阿青大力推倒他——力气还是不大——他却抵抗不得,顺势倒下,喘息着迷茫地看她。 她随意地披在肩头的布料滑落,眸中亮起的水光,似乎染了血色: “你不情愿,大可以把我推下去。把我推回河里,也没人知道我在这里,我还活着。正好和你没来过一样!” “正好和你没来过我的人生一样。” “也就不会有个让我惦念的人,支撑着我从乐平向着长安去。千里万步,万水千山,阿母没了,阿父不理我了,要不是念着路的尽头总有个人会等我,这么长的路,我可怎么走到尽头啊……” 卫青抬手,拭去她腮边将坠未坠的泪滴,徒劳而无力地解释道: “莫哭,莫哭。阿青,好阿青,不要哭,都过去了。我没有嫌弃,更没有不喜欢!不在这里和你……实实地是因着爱惜珍重你!你既与他义绝,我们便能成婚……等我为你铺设了配得起你的婚房,再……” 他愿意承受她的憎恨嫌恶,只是想等他们婚后再行周公之礼,而不是荒郊野外这么随便地对待她。 出身使然,他小时候见过太多被随意对待和被辜负的女子。 民间男女之事向来自由,克制欲望、以礼相待因此才难得。 他敬惜阿青,不想让她受一点委屈,名节与身体上的委屈都不想。 时隔多年,阿青任性起来,本事有增无减,他和以前一样,完全招架不住。 她不知怎么练出来的手上功夫,没几下他就缴械投降,羞愧懊恼得无法自容。 这样的反应却取悦了她。 他们的童稚之时,卫青曾经教阿青投石子打羊角,控制头羊,间接控制羊群。 如今教学相长的二人换了位置,阿青手把手教起卫青,用什么样的力度和角度,去碰撞那具虚空中的羊角,让头羊感受到她的意志,按照他的想法,带领漫山遍野散开的羊群,向着指定的目标聚拢。 卫青学起来,比阿青当年上手快多了。 阿青到最后也没能学会放羊,卫青在她的引导下,直接成功。再一次甚至无师自通了按捺自己的急切,优先考虑阿青的感受。 天光渐暗,红日西斜,阿青在溪水里倚靠着他,任由他清洗身体。 两人头发纠缠在一起,她的声音喑哑又愉快: “出嫁好有三四年,今日才知道以前都白活了。这种事居然也有快乐,怪不得她们会那么喜欢。” 卫青面红耳赤,不知如何作答。 她踩在他的脚上,足趾屈起抓他脚面,一抓一放,软绵绵得如同落入人间的云朵,自问自答道: “我喜欢吗?以前很讨厌,和阿青在一起就很喜欢。喜欢阿青。” 卫青会心一笑,低头轻啄她的面颊,她吊起眼角斜他,粗声粗气,恶形恶状,叱道: “登徒子作甚?小心我告了情郎来拿你!” 卫青笑出声,抱她重回岸上,擦掉水渍,拧干头发,慢了无数拍地接住她的笑话: “小人不敢,小人冒犯,敢问小女郎,会穿足衣了么?” 她五岁时不会打足衣系带的结,也不爱穿,头一次见面,就让卫青给她穿过。 被揶揄了她也不恼,伸足踢他,被捉住一只再伸另一只,都被他捧在怀里,才掐着嗓子,假哭两声,嘤嘤嘤道: “找不到我的足了,可怎么办?” 卫青捡起晾晒干了的足衣,单膝跪下,一左一右给她穿好系紧,去稍远一点的地方把她乱丢的丝履也捡回来,她不想穿,找出无数理由,卫青一票否决,给她套上: “小女郎找不到的足在我这里,以后归我管。” 阿青着履以后,就不舍得使劲蹬他了,呸了一口,笑骂: “归你管?你管得了几时?别明日又有个喜平侯啦,乐不平侯啦,又自轻自贱,觉得谁都比你好,又把我推出去。” 卫青这次毫无犹疑,望着她的眼睛,笃定道: “再不会了。” 原本他觉得,阿青配得上世间最好的郎君,而他不配。 可是兜兜转转,几经生死,阿青始终认定了他,再有任何多余的心思,都是对她的拳拳之心殷殷之情的亵渎。 或许他还是不配,但他这次要竭尽全力,把她护持在自己的羽翼下,不让她再受风雨侵袭惊扰。 她掌握着许多乐平侯不法之行的指控,陛下正欲削减那些尸位素餐的列侯。 由他人控告,阿青作为妻子,还要受那厮连累。出头首告,能免去连坐,义绝请去,正是与那卫氏贱人断绝关系的好时机。 只是带她回京,不能不明不白地把她藏匿在府里。她父兄无靠,舅父远在平阳,不知道她舅母公主,愿不愿意在他登门求娶之前,念在旧日情分上,庇护于她。 他与阿青商议这些事,阿青此前的想法居然和他差不多,她原本想的也是,如果能活着走到长安,就去投奔舅父舅母。 提到他还有些随从在山谷外等着他,阿青瞠目结舌,恼羞成怒,追着打他,总算让他看到了些世俗的烟火气,而不是山鬼宓妃等山精水怪。 等他再问到阿青怎么走到这里的,前面的认知又要推翻了—— 她嘬起嘴唇,吹了几声口哨,高呼“阿母”。 一头从未见过的纯白猛兽,脸周一圈长长的鬃毛,白得发光。从山林之间钻出,亲昵地嗅了嗅阿青,湛蓝色的大眼睛警觉地扫视卫青。 阿青大笑,熟门熟路地骑到猛兽背上,抚掌道: “阿戴她们全都没了,我山穷水尽,闭目待死时,它来了。定是我阿母魂灵所化,解救我于危难之间!阿母,这是你女婿,看着满意就点点头,不满意就一口吃了他,我再给你寻个新的来。” 猛兽咆哮一声,声振林樾,百鸟惊飞。 卫青的随从们闻声赶来,见着山水之间凭空出现的骑珍奇异兽的殊丽佳人,又是熙熙攘攘,好一通热闹。 第 14 章 第14章东门之杨 阿青回到长安,引起了轰动。 她的故事,比她本人,更早一步传遍五陵。 在离长安还有一段距离的周边县市,阿青编了首又短又顺口的歌谣,教给沿途遇到的孩童: “敬其妃,舟连桥成履于渭;恶文母,梁断楫折艇不渡。” “妃”和“配”通用,是一样的意思,指配偶。 这首歌大致唱的是周文王之妻、周武王之母太姒,引用渭水无桥,周文王以舟为梁的典故,歌颂夫妇恩爱。 但是后半句衍生出的诅咒,才是阿青的重点。 她没死,就绝不会放过折辱她的人。 何为夫妇?何为恩爱? 嫁了人又不会一日之间从女郎变作牲畜,埋首陇中架犁耕作,挨打挨骂无知无觉,受了侵犯唾面自干。 如何不怒?如何不恨? 托了她出嫁时的天真想法的福,一口气带上三十位媵妾之举,居然让她有了太姒的美名。 美名好啊。 好就好在,与她素不相识的人,亲自见到她、结识她、熟悉她之前,都会先认定她是一位无愆无瑕的贤德妇人。 她抚摸着阿母所化的白色瑞兽的鬃毛,看向前方骑马的卫青的背影。 良骐骏马都畏惧阿母,她又不想与阿母分别,遂不曾与他并辔而行,远远地缀在车队之后。 拉开距离,就有心思想些旁的不要紧的事。 ——阿青知不知道她长大了、也有了这些复杂的心思?他什么时候才会知道呢? 童谣像野火一样蔓延开去。 卫青不知道。 也没敢告诉她,他不齿卫侈为人,憎恶卫侈带给阿青诸多苦厄,打定主意,着实做好准备,根据阿青提供的罪名,仔细搜集罪证,从重从严收拾那厮。 他只和阿青交流了合法操作的前半部分,隐去了后半部分将卫侈打落凡尘后,除恶务尽的心思。 ——阿青乐天知命,安分随时,人又天真,煞气太重太血腥的一面让她看见,恐怕会吓到她。 他选择性地遗忘了,逃亡中途,戏水休息的阿青,在猝不及防地被他当做投河救援时,警惕而果断的当胸一刀。 也选择性地遗忘了,阿青讲述的逃亡之前,把乐平侯变成乐工侯的临别礼物。 说不定就算他亲眼看到阿青爬到屋脊,向下张弩,射杀无耻败类,也只会担心,会不会有梁上的蜘蛛落到她裙摆,惊着了她。 看不见张弩部分。 阿青自幼不曾欺凌弱小,平素与人为善,恩怨分明。她会发火,一定是激怒她的人不好,难道还能责怪她么? 白色瑞兽十分凶猛,沿途猎杀不少大小猎物,还会给阿青分享一些血淋淋的生食。 阿青也不嫌弃,她没说她是怎么在山林之间转了一年的。 小时候黍饭麦饭都觉粗粝,难以下咽,如今连生食血肉也吃得,想也知道她究竟受了多少苦。 金玉不易坏,布料不然。 她出逃时同伴背了些食粮细软衣物,到后来只剩一人,拿不了多少东西。 要不是瑞兽现身,既能捕猎饲喂她,又能充作脚力,说不定她真的早就化作一抔黄土。 溪水之畔,卫青所见的完好裙履其实已经陈旧破损,他不期然邂逅“已故”的阿青,太过震惊,当时没留意到许多细节。 阿青坚持瑞兽是她阿母所化,卫青看着没那么像——他和他的随员都没见过这种猛兽,但他们见过三牲六畜。 瑞兽尾巴根底下,那么大的两颗铃铛,无视还是有难度的。 最后他们也没讨论出瑞兽到底是什么,还是回到长安以后,有博士引用《穆天子传》,说是狻猊,另有博士认为是白泽。 狻猊是普通瑞兽,白泽出世则证明有明君贤臣,瑞兽又是通体白色,没有一根杂毛,天子认可了“白泽”的说法。 童谣流传得比人走得快,天子把它挪用给故去不久的孝文窦皇后,用以安抚宗室,稳住窦太主母女免得她们闹事,打压争权夺势越来越不像话的窦氏、田氏外戚。 白泽之说则称为再开求贤令的由头。 中宫无子,其他宫人亦无出,唯有卫夫人时隔多年再次有妊,产下皇次女。 阿青被她前夫注销了户口,法律上是个死人,给她恢复户口不过是天子一句话的事,她的婚事怎么想都该随着前夫杀妻而告吹。 却有儒生提起异议,认为她没死又没被出,自然还是卫氏妇。 犯了众怒,被喷得挺惨。 这时候儒家还不够显学,这个儒生的主张哪怕在当时的儒家里,也算得上刻板道学非主流。 阿青公开出来的经历,当然不会是原汁原味的全部细节,稍微进行了一些魔改。 每个人在传播的过程中,又会加入自己的想象,最后长安的大众版本故事,差不多是这样: 德比太姒的新妇来归,在暴如桀纣的夫家坚持守礼,上事舅姑,下抚子女,无辜受戮而死,暴徒以婢李代桃僵,恩义断绝。 新妇慈妣已在西王母座下升仙,化作白泽,告秉此事。西王母爱其德行,悯其孤苦,遣白泽送药,使其死而复生,重归人间,待寿终之日再入黄泉。 和真相的联系已经不大了。 阿青的兄长这几年混得不怎么样,失去在中央的工作,回去武遂老家呆着了,房子空出来。 舅母平阳长公主还很喜欢她,把她接来府里生活,当女儿养着,派人代她打理空置的武遂侯府。 白泽挺喜欢每天有新鲜肉食送到嘴边的长安生活,它不怕人,可以不打猎就获取食物,也没坚持非得拿活人打打牙祭。 不过它更喜欢上林苑。占山为王,据水源为居,没事吼两嗓子,欺负欺负上林苑的各种野兽,没有天敌,只有小弟,巴适得很。 建元六年八月,东方划过一颗彗星,长长的彗尾扫过天空,被太常属官灵台丞记录下来,作为不好的天象示警。 乐平侯卫侈因为强买强卖超越他的封邑等级的田宅、淫-虐、怨望、擅置甲盾、贿赂办案官员,数罪并罚,国除,押解回京。 过桥时桥塌了,守卫没及时找到船救他,落水而亡。 童谣回收。 阿青听到这个消息,置办了十车爆竹,打了个“辟邪除秽”的旗号,散给长安周边的小孩子们。 噼里啪啦热闹了一天,一时之间,竟然有些过年的气氛。 按照汉律,丈夫死去,妻子有义务承办丧事,要等死人葬礼流程全部结束,才能改嫁。 阿青不去淹死她前夫的水边立个表彰碑祭个神、不去她前夫掉下去的桥上锣鼓齐鸣欢歌纵舞,已经算她宽宏大量了。 对杀她的人表达哀思?这么没事干不如去多织一匹素呢。 卫青身为侍中,天子近臣。除了休沐日回家,多在宫中衙署居住,不常有机会来寻阿青。 柔婉的平阳长公主难得强硬,让阿青燕居府内,哪儿也不许去,养好了伤再外出。 侍女给阿青换衣服时,发现了阿青早就不在乎的满身旧伤,报给公主。 公主听到口述就已经胆战心惊,亲眼看见以后怒不可遏,也为卫侈的倒台很是出了一把力。此外搜罗了无数祛疤养颜的秘法,凡是证实有效的,一一让阿青试过。 阿青天不怕地不怕,刀山火海都不能让她屈服,毒蛇猛兽都不能让她退缩,没想到居然会怕公主的泪眼。 可她生性活泼,喜欢跑马赏景,关在府里着实难熬。 如果非要在乐平找个让她留恋的点,大概就是那里水草丰美,她养的花卉更容易成活。 就是人去了不太容易成活。 随她出生入死的阿戴她们几个,都是从小被买卖的侍女,父母家乡全不记得。阿青逃出生天后就算想慰劳她们的亲人,也没亲人可以替她们受领酬谢。 王甑也是。想找王甑等害过她的媵妾之流家族寻仇,这些人多数也没有亲人可以替她们受咎。 她出嫁前要阿嫂准备的陪嫁,一厢情愿的天真想法,多带些过活不下去、随她一起去远方说不定会更好、至少不会更坏的女子。 结果一样水养百样人,有帮她的,有叛她的,有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敢得罪家主也不敢得罪主母的,还有从了家主却为主母出逃行些顺水方便的。 乐平侯府一夕倾覆,满府上下只会树倒猢狲散。 与阿青颇有情谊,让她愿意不怕招惹麻烦伸出援手的,剩下的人里一个也没有。 恩不得尽报,仇不得尽复,真没意思。 巫医为她熏蒸草药,满口念念有词,念得她昏昏欲睡。 确实有用,确实很不舒服。 突如其来地想起卫青。 经月不见,卫青也不想她,不来看她,着实可恼。 可恶,可恶。 明天还不来,再来就往他领口里塞一把苍耳球,让他知道知道甚么叫作“百爪挠心”。 侍女在门外请示,有客馈赠女郎双鲤鱼,问烹不烹。 剖开的鱼型信匣内,有一尺长的帛书,写着《东门之杨》。 黄昏时分,换作男仆打扮的阿青溜到以前卫家住的下人房附近,看中一株最高最直的枣树,噌噌几下,灵活地爬到树冠之中,观察信主有没有来。 不来的话,就把他当鲤鱼烹了,再没有别个下次,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