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水》
1. 壹 好时光
太和四年,正是一年好春光,夕阳将一切都笼上了柔和的金色光芒。
巷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一辆牛车缓缓驶入小巷。
正值踏青的好时节,也不知是哪家士族出行归来,把两侧院墙上停着的几只小鸟都惊得飞走了。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注1】
牛车上,一个杏眼小姑娘惬意地依偎在母亲怀里,瞧着不过三四岁的样貌,却流利地诵着诗句,手里还欢快地甩着一截嫩绿的柳枝。
巷子里一户人家的门开了,走出个白玉般可爱标致的小男孩。
那小姑娘一瞧见,立马从母亲怀里坐直了,用甜糯的声音叫住他:“张洛!”
小男孩回头,见是平日里要好的玩伴,隔壁杜家的阿烨,得意地举起手里的钓竿:“你瞧我的新钓竿,我阿翁新给我买的。”
“同去同去,你等等我!”
小姑娘一双杏眼倏地亮了,就要从牛车上跳下去,被母亲眼疾手快地抓住了。
严氏是个年轻妇人,原本笑吟吟的面上带着无奈。
“你呀,刚在外面疯玩了一天,不回家好好歇着,还有出去玩的劲头啊?”
小姑娘见母亲不松口,只拉着她的衣袖撒娇,也不说话,泪眼汪汪的模样让严氏忍不住笑着摇头。
得了母亲同意的小姑娘还不等牛车停稳,也不等家仆来扶,就轻巧地跳了下来,又惹来母亲一顿埋怨。
她看着张洛手里的新钓竿,心生羡慕,可随即又不甘示弱地从腰间取下一个草编的小蚱蜢,捧到他面前,语气很是骄傲。
“瞧,我阿兄给我编的呢。”
两个小人儿头对头叽叽喳喳,各自炫耀完毕,就手牵手兴冲冲地玩耍去了。
杜家小女烨,张家小郎洛。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严氏拉着一言不发、只捧着书本的儿子下了牛车,宠溺地望着巷口一对携手飞奔的小儿女,吩咐家仆跟上去,转身和儿子进了家门。
两进的小院子,虽不奢华,却处处精致雅致。
他们各自回房换洗梳妆。妇人穿过咯吱作响的木质外廊,进了东厢的书房。
一个苍白瘦削的男子正斜倚在案几上,仔细看着手里的书卷。
外面夕阳正好,风和日暖,书房里还燃着两个小火炉,男子却丝毫不觉得热,身披厚袄,时不时低咳几声。
“夫主,身子可好些了?”严氏上前关切地问道。
男子抬头,见是妻子来了,笑道:“还好,你和孩子们游玩地可舒心?怎不闻阿烨的声音?”
“今日春光正盛,孩子们玩得都很是舒心,你的宝贝女儿门口碰到了张家小阿洛,两人又不知哪儿淘气去了。”严氏在丈夫身旁跽坐下来,一摸案几上的茶水都凉了,埋怨道,“你这几日身子不好,怎还喝凉茶?一看起书来就什么也顾不得了,又不是阿烨那般的小孩子,好叫人担心。”
男子自知理亏,放下书卷,冲妻子讨好地笑了笑:“娘子莫生气了,都是我的错,下次不会了。”
男子生得极为俊朗,一笑起来便好似消融的冰雪,冲散了满室的闷热。
不愧是京兆闻名的杜氏玉郎。
虽已成婚数载,养育了一双儿女,严氏仍然抵挡不了丈夫的美色,顿时气也消了,也不抱怨了,夫妇两人一起说起今日出游的趣事来。
再说那对呼朋唤友在外面疯玩的小人儿,傍晚回到家门口还恋恋不舍不想分开。两人又头抵头说了会悄悄话,也不知说了什么好笑的,杏眼小姑娘小手捂着嘴咯咯笑起来,眉眼弯弯,开心极了。
直到被严氏催了几次,才终于肯进门。
小姑娘趴在母亲肩头,方才还精神十足,进了房门,不过一扭头的工夫就睡着了。
严氏和仆妇给她擦洗脏兮兮的脸蛋和手,换掉衣裙,都没能把她弄醒。
夜晚,小姑娘睡得极不踏实。
在梦里,她仿佛进入了仙界。或者说,比道士们描绘得更为奇幻和震撼。
人们坐着巨大的法器,翱翔于九天之上。
手里小小的一个法器,就能相互通讯。
高耸入云的建筑在夜空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宽大的道路上,许多长方形法器来来往往,好似银河流光,川流不息。
她被这一切深深吸引了,贪婪地想要看更多,却差点被那些法器撞到,惊叫一声,醒了过来。
她将梦里见到的光怪陆离讲给父亲听,父女俩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热烈,一个冰雪可爱,一个俊美疏朗,衬得整个院子都活泼生动起来。
小阿烨想,果然只有父亲懂自己,要是换了母亲,肯定没耐心听自己说这些疯话呢,她最最最喜欢阿父啦。
此后,她常常能梦到仙界,可惜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海市蜃楼,只能当一个旁观者,无法触及。
梦中的一切都远远超乎了一个三四岁小儿的想象,无比真实,却又令人无法置信。
她心里痒痒的,很想把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分享给别人。可除了讲给父亲听,她也找不到会认真倾听的人。
刚开始,她不顾父亲的告诫,偷偷讲给自己最好的小伙伴张洛听,可惜那个家伙,听了就嘲笑自己异想天开,气得她再也不想同他玩耍了。
可是小孩子之间的别扭来得快,去得更快,没一会儿,两人又手牵手开开心心地玩到一处了。
一日,杜烨练完了三篇字,觉得胳膊酸痛,看兄长杜晏还在认真习字,就把原本想说出口的牢骚咽了下去。
阿兄认真读书习字的时候可万万不能打扰,否则要吃白眼的。
这时,院墙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小姑娘一双杏眼滴溜溜转了转,蹑手蹑脚地朝门外走去。
她悄悄在廊下穿好了鞋,刚走出几步,就发现母亲站在内院门口,正又好气又好笑地注视自己。
哎呦,又被抓包了。
杜烨心虚地吐了吐舌头,和母亲撒了好半天娇,才换得半日假期,出门找自己的小伙伴们去了。
等在外面的是张洛,见杜烨出来,忙拉着她的手往巷子外跑。
“你再晚点咱们就赶不上婚礼啦。”
原来今日前面巷子里有户人家嫁女儿,新郎正要来迎亲。小孩子们哪会错过这样的热闹,三三两两地都要去往跟前凑。
两人闷头往前跑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个抱着书简的小郎君。书简散落了一地,两人也差点摔了个屁股墩。
闯了祸的二人连忙道歉,帮忙去拾地上的书简。
那小郎君约莫十三四岁,生得玉面红唇,好生清俊。他见是两个小童,也没了火气,温声道:“你们没有碰疼吧,真是对不住。”
杜烨觉得眼前这个大哥哥真是好脾气,明明是他们两个撞了人家,还先道歉,心生好感:“我们没事,都是我们不好,没有看路,害你的书简都散了,抱歉抱歉。”
“无事,你们还小,这里我来收拾,你们玩去罢。”小郎君摆摆手。
张洛也道了歉,见对方不在意的态度不似作伪,就拉着杜烨去婚礼了。
杜烨之前没在附近见过他,有些好奇,就问万事通张洛。
张洛回答:“这是前几日刚搬来的姓郑的人家,据说出身北地郑氏,他父祖皆是北地丰郡的太守。可惜去岁大旱,胡人掠边,丰郡都成了空城。他随父一路逃难至京兆,刚刚搬来此地,我也只是听阿翁说起,今日还是头一次见。”
张洛边跑边说,语速又快,杜烨听得一知半解,又听他自言自语:“你看他还抱着那么多竹简,现在京兆不是都用书卷了吗,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用。”
杜烨心想,书卷又贵又稀少,除了富裕的士族,其他人想要读书,可不都是用竹简,就连自己家里,拢共也不过七八卷书,阿父和阿兄都视若珍宝,时常捧在手里研读,其余书都是竹简所作。不过她到底没把这话说出口。
在京兆城东这块住的都是士族,可士族也分三六九等。他们住的城西北角,都是些小士族聚集的地方。
张家豪富,但多年没有出过什么出色的人物,别人眼里珍贵的书卷,他家为了供子弟读书,竟是也用金钱开路,趁机收购了很多落魄士族家的珍藏。为了方便阅读,还都请人誊抄在纸册上。张家的藏书连自己阿父都会眼馋,常在家中念叨。
杜家虽有高官,但底蕴不够,自家阿翁少时家贫,靠着临朝以孝治天下的祖训和察举制的官吏选拔之法,以孝子之名步入仕途。若论起家底来,又远远比不上张家。
郑家这个避难的小郎君,能住在这里,已经算得上幸运了,若是住在城西,既无财富权势,又失了士族清贵,时间久了可是要被士族除名的。
不过,在临朝,孝子做官的机会是比别人多的,出了名的孝子,还是士族出身,做官就更容易。看郑家小郎君的品行,即便现在还用不起书卷,以后可未必不能。
2. 贰 再聚首
杜烨虽然年岁尚小,可身为士族女,这些门道都是打小就明白的。
她听过阿翁讲自己年轻时贫寒的家境,和养家、读书的艰辛,对于郑家小郎君,她还是很看好的。
希望那个大哥哥,能快点撑起门户呀。
小阿烨在心里为他鼓劲,转头就把这事给忘了。
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见了热闹的婚礼现场,一心和其他小孩子们一起玩耍,哪有功夫思量其他的事。
后来听张洛说,那位郑家小郎君的父亲,在搬来不到半年就病逝了,家里日子过得极为贫寒。闲谈中还将此事告诉了母亲,对那位长得既好看、脾气又温和的小郎君很是同情。
这时的她,尚且年幼,对于父亲的久病还很乐观,只是见母亲谈兴不高,也就再也不提了。
又过了一年,小阿烨一直缠绵病榻的父亲终于在妻子儿女的眼泪中撒手人寰。
从此,她再也没有了能耐心同她谈话的阿父,竟是同郑家小郎君处在了相似的境遇。
母亲一如往日般温柔,可却没了笑容,也再没有踏进过丈夫的书房一步。
向来沉默寡言的阿兄更加沉默了,只是埋头读书,更加刻苦。
她也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在梦中,她无意中寻到一处有很多石碑的地方。
在观赏过这些或古朴、或优雅、或飘逸的文字后,一个新的世界仿佛为她打开了一扇门。
那些文字仿佛拥有生命,引人入胜。
她深深地为这些石碑着迷,并开始不知疲倦地模仿那些字迹。
沉浸其中,用心感受着一笔一画的走向,不用再时刻感受阿父离世的悲痛,伤心的情绪也飘散了许多。
不过,阿父的告诫言犹在耳,她知道,梦里见过仙界的事,不可说与任何人听。
阿父去世后,阿翁悲痛于爱子的离世,不久之后也病逝了。
京兆杜氏,原本就靠着身为尚书仆射的祖父而兴。没了祖父和父亲,杜氏唯一为官的只剩远在绎州的大伯父。杜氏一族沉寂下来,关门闭户,家中子弟们都在极用功地读书。
若无权力,在这个年代,唯有才名,才是能让杜氏重新扬名最快的捷径。
她将所有的秘密和热情开朗一同深埋心底,按照母亲的教导,努力学习成为一个高贵、冷静的士族女郎。
每日,她都和阿兄一同读书习字,隔壁的张洛来寻过她几次,邀她一起去玩耍,她没有理会。
在心里,她仍然喜爱那个最要好的玩伴,可阿父和阿翁都不在了,再不用功,等杜氏没落了,他二人迟早会分道扬镳,又有什么用呢。
过了一段时间,张洛也被家里抓去读书了。
巷子里再也听不见张洛模仿的惟妙惟肖的清脆鸟鸣,也没了杜烨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热闹终会归于平静。
渐渐地,这一对玩伴也不再像幼时那样亲密,时间仿佛抹平了一切美好,将之深埋心底。
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
持续的旱灾席卷了大半个临朝,朝廷却拿不出多少钱粮用来赈灾。
西边的胡人三不五时地扰边,东面的天师教信徒遍布临朝。
朝堂之上,士族们忙着争权夺利;朱门之中,名士们热衷于清谈;九州之内,穷苦庶民饿殍遍野。
京兆杜氏的坞堡这些年没有受到旱灾和战乱的影响,充裕的粮食和累积起来的财富供养着整个京兆杜氏,又得益于杜氏一族出了名士,原本无人问津的门户,也重新热闹起来。
杜烨的三叔父杜清,原本就笃志博学,在父兄尚在时,他隐居山林,绝于世务。家族式微之时,又挺身而出,与当今名士多有相交,才名大显。
当年那个杏眼的小姑娘杜家阿烨,也长到了豆蔻之年。
自梦中见到了那些从未在人世间出现过的奇观,她沉迷书法之道,日夜练习不辍,书法连叔父杜清都赞叹不已。
作为杜氏这一辈唯一的女郎,杜烨身上关注的目光逐渐多了起来。
就连许久未曾谋面的张家阿洛,都邀请杜烨在上元节那天一同赏灯游玩。
一灯能破千年暗。
上元节原本是佛教里正月十五僧人观佛舍利,点灯敬佛的做法,由于皇家提倡佛教,命令这一天夜晚在皇宫和寺庙里点灯敬佛,令士族庶民都挂灯,佛教礼仪节日逐渐形成民间盛大的节日。
灯火可以破人世黑暗,现佛之光明,去除众生烦恼。
这或许是现在风雨飘摇的临朝上下,最真切的祈盼。
杜烨已经数年没有在上元节时外出赏灯了,就连张洛的样貌也有些记不清了。
这些年她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于张洛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相貌出众、生性活泼好动的年幼小郎上。
张洛站在门外,虽眉眼尚显青涩,却已然有了皎如玉树临风的翩翩君子之态。
杜烨只看一眼,刻意忘却的幼时记忆就涌上了心头。
她的阿父,曾因过于俊美被赞为杜氏玉郎,张洛的风姿竟也有三分相似。
透过张洛,她仿佛看见阿父站在门口,本以为岁月已经抚平的伤疤,又再次被揭开。
直至这时,她才明白,自己对阿父的思念和眷恋,其实从未停止。只不过曾经鲜血淋漓的伤口,变成了无法愈合的狰狞疤痕,蜿蜒在心口。
她不由得上前一步,想要再看清楚一点,正巧和张洛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这些年,张洛未曾再见过以前那个总是和自己手牵手的小娘子。
若不是近来杜氏重回大家的视线,他阿翁也不会让自己前来相邀。
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是杜氏又有了兴起的迹象,自己和杜氏女郎又有一同长大的情谊,阿翁起了些心思。
他到了该说亲的年纪,可士族结亲往往以门第和人才论。他张家,已三代未曾出过什么出彩的人物,若不是他阿翁善于经营,早就无法混迹于士族之中了。
高门的女郎,凭他空有一张脸却无甚才名,半分也够不着。
门第相当的吧,嘴上不说,私下里瞧不起张氏的也有许多,认为张家俗不可耐,嫌弃他们家满斥着铜臭味,就连阿翁半夜三更摆开筹码算账的事也被拿出来当做笑谈。
其他小氏族的女郎,他阿翁又觉得家世、相貌、才华不够出挑,配不上自家琼林玉树般的孙儿。
而杜氏二房就正正好,两家是邻居,杜氏向来家风好,人皆有才,虽短暂沉寂,但现下声名更胜往昔。
杜宴杜烨兄妹,一个醉心经学,一个善书法。小小年纪,已经显露出过人的才学。
张家阿翁觉得自己替孙儿选了个好人选,可张洛自己,在见到杜烨时,却觉得有些许失望。
他犹记得,当时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姑娘爱笑爱叫,一双杏眼生得极为灵动,笑起来眉眼弯弯,十分可爱。所以,在阿翁和自己明明白白说清了权衡利弊后,他自己也是同意了的。
可眼前这个高挑秀美的女郎,姿态优雅端庄,但再无半点幼时的影子,让他觉得很是陌生。
最重要的是,他自己生得美,更喜欢妩媚娇小的美人。杜家的阿烨,虽也美,但个头同自己一般高,五官又稍显寡淡,实在是无法令人心动。
两人的目光对视一眼后,又转开了,十分客气。杜烨因此未看见张洛眼中的失望,张洛也没注意到杜烨微红的眼角。
因为杜烨快要及笄,严氏本就提前做了许多准备。这次恰巧有小郎君来约女儿出去游玩,严氏别提多欢喜了,早早就指挥婢女们忙活起来。
杜烨已经许久没怎么出过门了,在应下张洛的邀约后,她让婢女将自己衣柜里所有的衣裙挂出来,却发现一套更比一套素净,不由得有些气恼。
这时严氏进屋,看女儿皱眉的样子,清了清嗓。
杜烨发现母亲来了,转身行礼:“母亲。”
严氏扶起女儿,拍拍她的手,命人抬进来几个木箱。
“打开看看吧。”
婢女依次打开,里面是各色衣裙、帛带、锦履和首饰,都是十分鲜嫩、适合小娘子穿的颜色。
“母亲都提前为你备好了,你许久不曾出去游玩了,去上元节,怎能不好好装扮,别让人看轻了我杜氏。”
说着,严氏拿起一条印染蓝、粉二色间色裙,在女儿身上比划,觉得稍显平淡,又拿起一条红白二色的间色裙。
“现在京兆的士族女郎们都时兴穿这样的裙子,你快去试试,不合适阿母再让人改。”
许久没见过母亲这般有兴致,杜烨也乖顺地按照她的指挥,把衣服试了个遍。
严氏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儿,心里不由得感叹时光易逝。
丈夫离世已近十年,一开始,她兀自悲痛心碎,忽略了年幼的儿女,等她走出丧夫的阴影,发现自己这一双儿女,也像自己一样把内心封锁起来。
儿子还好说,原本就是寡言的性子。可她活泼的女儿,却再也不复往日的好动,原本常常想方设法溜出去玩耍,现在一年到头,除了新年与祭拜,再也不愿出门,一天的时间几乎全用来习字。让严氏十分头疼。
3. 叁 上元夜
上元节那日,看着张洛和杜烨并肩远去,宛如一对璧人,严氏终于欣慰地笑了。笑着笑着,又想起早逝的丈夫此前每每坐在廊下,看女儿在院中嬉笑玩闹,常会落下泪来。
问为何落泪。他感叹,我女儿生得如此冰雪可爱,一想到她往后不知要被哪家小郎君骗了去,就心如刀绞。
当时,她觉得好笑,将丈夫好一顿嘲笑。现在忆起,只觉得满心怅然。
严氏又呆立了好一会儿,方才回屋歇息。
杜烨看着身旁打扮比自己还精致的小郎君,原本出门时还嫌弃他身上的香粉和香囊味有些呛鼻,等到了街上,才发现自己真是太久没出门,满街的士族郎君,皆是如此,不由得在心里自嘲。
两人并肩走在一起,各自勉强找些话题来说,可都如嚼蜡般,气氛十分尴尬。好在街市人流涌动,热闹非凡,借着看灯,两人间的生疏才淡了些。
临朝风气开放,不管外面情势如何糟糕,京兆作为临朝的都城,这些年未曾受到多少影响。难得有个节日可以结伴外出游玩,高门士族小郎君和小娘子可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各色精致华贵的牛车行驶在道路中央,奴仆们大声驱赶着周围的人群,趾高气昂。
庶民们偷瞧着这些装扮精致、神情高傲的士族队伍,敬畏、羡慕、愤愤,各种情绪都在面上显露出来。
杜烨在梦中见惯了仙界里的景象,此时只觉得有些别扭,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小心!”
张洛见杜烨只顾着好奇,没注意到迎面快步走来一个高大的胡人,眼疾手快地拉了下她的胳膊,将她护在身侧。
杜烨差点被撞到,她扭头瞧着那个肌肉鼓鼓、面相凶恶的胡人,心里不免有些害怕。
“不是正和胡人开战吗,怎么这些胡人还能在街上乱窜!”
一个没躲开不小心被胡人撞倒在地的男子气得涨红了脸。周围的人扶他起来,看着已经消失在人群中的胡人,都七嘴八舌替他打抱不平。
看出了杜烨的好奇,张洛轻声道:“看样子应该是胡人的使臣,听闻朝廷有意与胡人和亲呢。”
见杜烨满脸惊奇,张洛起了卖弄的心思,把自己从阿翁那里听来的消息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前段时间,朝廷原本想集中兵力彻底打垮胡人的力量,从游州和邴州出发,结果战败了,现在消息还没传开,没多少人知道。我阿翁因为有商队在游州,才清楚些内情。”
杜烨这些年足不出户,自然不知道这些消息,听闻朝廷战败,不由得心下惴惴。
“那胡人不会打过来吧。”
“怎会,虽然朝廷战败了,但胡人也就在边境扰乱边民而已,打不进来的,你且放宽心。”张洛拿起路边一个小摊上的六角形小花灯,举起仔细端详后,付钱从摊主那里买下。
他将这盏小花灯递给杜烨。
“这花灯看着简朴,上面的剪纸倒是极精巧。”
杜烨接过来,和张洛轻声道谢。
胡人的这段插曲就此揭过。毕竟今日是难得的节日,战争的话题,士族们向来不屑提及,说得多了,都仿佛会污了一身的清贵。况且边境离京兆还有很远的距离,确实没什么好担忧的。
两人边走边赏灯,杜烨很久没出来,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张洛又能说会道,气氛倒是融洽了不少。
路过一家酒家,倏地一条锦帕飘飘荡荡,落在正口若悬河的张洛手里。
“呀!”酒家二楼敞开的窗口,一个女郎惊慌地朝下看了一眼,就消失在了窗口。
只一眼,张洛便呆住了。
片刻,一个婢女客气地出来致歉,讨要刚才自家女郎不慎掉落的锦帕。
张洛面红耳赤,将手里的锦帕还给婢女。下意识抬头,就见那女郎又倚在窗口,明眸转盼,如瀑青丝在四周灯光的映衬下泛着夺目的光芒。待从婢女手中拿回锦帕,那女郎颔首示意,冲他莞尔一笑,那笑容似是能让人沉沦的漩涡,在少年的心里荡起层层涟漪后,就从窗口离开了。
张洛久久凝视着早已无人的窗口,呼吸急促,面上满是难以掩饰的失落,杜烨连声唤他,他也充耳不闻。
杜烨在一旁瞧着,不免觉得好笑。若是换了旁的女郎,经历这样的事,定会气得跺脚。
可她不同,在一笔一划的不断锤炼中,心性早已比同龄人更加洒脱。
况且答应张洛的邀请,不过是他风姿与阿父有几分相似,且是儿时玩伴,有亲近之心,却并无甚旁的心思。
等张洛回过神来,就看见杜烨戏谑地打量着自己,不免有些尴尬。
“孟氏女婉。”杜烨好心地告诉他。
张洛没反应过来,傻傻地问:“你说什么?”
“刚刚那位,就是现如今京兆第一美人,孟氏女婉。”杜烨又重复了一遍,这是她刚刚听一旁围观的人讲的。
“原来是她。”张洛低声自言自语,“尝听闻孟氏女瑰姿艳逸,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他早就听说现下京兆里新来了位姿容绝美的孟氏女郎,见过之人无不惊叹于她的美貌。一直无缘得见,原本以为那些赞美不过是吹捧,可今日惊鸿一瞥,才发现,自己能想到的所有描述美人的辞藻,都无法描摹出她万分之一的风情。
可怜他平日里自持容貌甚美,相比之下,竟是起了自卑之心,患得患失起来。
“可我觉得郎君你身边这位娘子更加姿貌绝伦啊。”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出现。
张洛和杜烨对视一眼,扭头看了看,周围并无人说话。
“我在这里呀。”张洛感觉自己的长衫被人扯了一下,低头一看,发现说话的竟是个三四岁的小童。
两人不由得哑然失笑。
杜烨见这小童粉雕玉琢,眉眼间却有股英气,顿时起了逗弄之心,弯腰掐了下他嫩乎乎的脸颊。
“为什么你觉得我能胜过京兆第一美人?我自己都觉得孟氏女美得惊心动魄,很是喜欢呢,自认是万万比不上的。”
小童嘴巴似抹了蜜,冲杜烨甜甜地笑:“可我就是觉得姐姐最美呀,而且你身上有好闻的墨香,和我爹爹一样。”
杜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还从未被如此称赞过,不由得被童言童语给逗乐了。
见张洛和杜烨都有些忍俊不禁,小童觉得他们都不相信自己的话,有几分生气。
“有什么好笑的!我就喜欢姐姐这样清雅飘逸的女郎,姐姐你等我长大了就去你家提亲好不好?”
话音刚落,张洛和杜烨笑得更大声了。
杜烨这些年没怎么出过门,杜氏一族人丁不算多,还从未见过这么可爱还疯狂输出甜言蜜语的小童,心里对他更加有好感了。
“那姐姐等你呀。”
小童这才开心了,正想再和这个姐姐亲近亲近,就被人拎住了后衣领。
“阿咸!”
小童听出是父亲的声音,原本张牙舞爪想挣脱的手脚都乖乖地垂了下来。
“我家小儿惯会胡言乱语,如有冒犯,还请二位海涵,恕在下管教不严之责。”
拎住小童的是个身材高大的士族男子,他衣着朴素,面色刚毅,剑眉星目,好一个俊朗的郎君!
杜烨有些羞赧,双手搅着衣角,只觉得自己一不注意就出了丑,刚刚的对话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他听去,这位看样子是个很方正的君子,应该不至于把那些话当真吧。
她本就不善言辞,这时更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双颊不禁泛起了几片嫣红。
好在张洛解了围,带着她和男子客气地告别,继续朝前走去。
刚走没几步,就听见身后那小童喊:“阿父,我还没问到姐姐是哪家女郎呢,你捂我嘴做甚!”
杜烨回头,就见小童捂着屁股,发现中意的美人姐姐回头瞧见了自己的窘态,更是满脸委屈,朝着阿父张牙舞爪,又惹来屁股上的一击,好一副父慈子孝鸡飞狗跳的景象。
今年的上元节灯会,二人都各自怀着心事,逛得心不在焉,没多久,张洛就将杜烨送回了家。
严氏见他们回来的早,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可看女儿的模样,又不像是起了争执。想问问清楚,杜烨就推脱自己有些疲惫,回房休息了。
梦里,杜烨依旧梦到了仙界,只不过路边平日那闪动着仙人的画布,上面居然出现了今日那个男子的脸,吓得杜烨从梦中惊醒,心脏砰砰作响,再无睡意。
4. 肆 遇杀机
上元节后,虽然有些心事,但杜烨还是日日和兄长在书房读书习字,只不过她近日有些懈怠,总是静不下心来习字。
抬眼一看,兄长杜晏居然也没有捧着经书,一反常态地拿着一卷竹简在默诵,不由得好奇。
她蹑手蹑脚凑到跟前,发现竹简上是一首诗:
青云固非青,当云奈白云。骥从西北驰来,吾何意。
骥来对我悲鸣,举头气凌青云。当奈此骥正龙形,踠足蹉跎长坡下。
蹇驴慷忾,敢与我争驰。踯躅盐车之中,流汗两耳尽下垂。
虽怀千里之逸志,当时一得施。
白云飘飘,舍我高翔。
青云徘徊,戢我愁啼。
上眄增崖,下临清池。
日欲西移,既来归君。
君不一顾,仰天太息。
当用生为青云乎,飞时悲当奈何耶。
青云飞乎!【注1】
杜烨在心中默念完后,不由得被诗中的悲愤愁苦所感动。
本该驰骋千里的龙骥怎能与踟蹰盐车中的蹇驴一样,供人任意驱使?一首白杨行,道尽小人当道,有志难申的辛酸。
“阿兄,这是你写的吗,写的也太好了!”
杜晏吓了一跳,见是自己妹妹,责怪的话又咽回了肚中。
“我怎么写得出这样气势的诗篇,此乃好友所作,我私下里借阅来欣赏的。”
杜烨刚只顾着读诗,没注意到竹简上确实不是兄长的字迹,这时才发现不仅诗句出众,连这字迹也刚劲有力,不禁赞叹起来。
杜晏虽然平日里沉默寡言,但论起自己引以为傲的好友,和他新作的诗句,也来了兴致。
兄妹俩品论诗句和书法,一时间书房里很是热闹。
“说了这么久,阿兄你这位好友是?”杜烨很好奇。
“郑植郑休奕。”怕妹妹没听说过,杜晏又补充,“他家就住在附近,祖上是大名鼎鼎斩杀楼兰王的名将郑介,后来避难至京兆。他博学能文,精通书法,在政事上也颇有见地,就是性子太过刚直,得罪了权贵,现在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听完兄长的话,杜烨有种熟悉的感觉,但一时想不起来,就央着兄长求更多的诗来赏读。
杜晏想起自己曾在好友那里誊抄过一篇,就翻出来拿给妹妹。
危哉鸿门会,沛公几不还。轻装入人军,投身汤火间。
两雄不俱立,亚父见此权。项庄奋剑起,白刃何翩翩。
伯身虽为蔽,事促不及旋。张良慑坐侧,高祖变龙颜。
赖得樊将军,虎叱项王前。嗔目骇三军,磨牙咀豚肩。
空卮让霸主,临急吐奇言。威凌万乘主,指顾回泰山。
神龙困鼎镬,非哙岂得全。狗屠登上将,功业信不原。
健儿实可慕,腐儒安足叹。【注2】
杜烨读了几遍,越读越钦佩。
“健儿实可慕,腐儒安足叹。好!能写出这样诗篇的郎君,定然是大才。”
临朝初期,也曾四夷臣服,强盛一时,也不知怎得,现在的郎君们,提起武事,都仿佛要受了惊,一个个比女郎们还要柔弱,杜烨很不喜欢。
她自幼爱好读史,最是偏爱临朝初立时的那种尚武之风,和万事争先的澎湃活力。现如今那种崇文抑武,做起诗来玄之又玄的名士们,她可瞧不上。
难得能有这样的诗篇,去赞美勇武机智、万死不辞的义士,去歌颂临难赴义的勇武之气。
杜晏叹气,低声道:“休奕兄就是脾气直,驸马都尉何魏原本就是权贵,现在又和大将军亲近友好,私下里大家都传言,台中有三狗,二狗崖柴不可当,一狗凭默作疽囊。说的就是何魏、丁晋那群小人,谁都知道不能去招惹他们。可他偏偏当着何魏的面,指着鼻子骂。你说说,他好端端一个史官,修他的史也就得了,非要去招惹权贵,连性命差点都丢了,唉!”
杜烨见向来话少的阿兄愤愤不平,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心中对他口中的休奕兄更加仰慕了。敢去招惹大将军那伙人,该是怎样的义士呀。
现在朝中,新皇登基不久,大将军和太尉共同辅政。可大将军仗着自己是新皇的叔父,深得先皇和今上的倚重,向来跋扈,连军功卓绝的太尉也要打压。
杜烨的大伯父是太尉的女婿,因着为人正直,再加上和太尉的这层关系,明明从不结党营私,一心办公事,却屡屡得不到升迁,一直外放为官。
大将军那些人,旱灾处理不好,连派兵打仗也输给了胡人,在朝中作威作福,有忠良直谏就要打击报复,搞得乌烟瘴气。连潜心在家读书的杜家兄妹,也曾有所耳闻。
兄妹俩在这里议论纷纷,严氏却闲不下来。杜烨这几日的心不在焉,做母亲的都瞧见眼里,不由得暗自思量起来。
上元节的事严氏不知内情,还以为女儿是看中了张洛。正巧,隔壁张洛的母亲见张洛整日茶饭不思,也以为儿子心悦杜家的阿烨。
两位夫人彼此都知晓了这对小儿女的异样,以为他们郎有情妾有意。张家原本就有意求娶杜氏女,严氏对于张洛,虽然不甚满意,但只要自己女儿喜欢,也不打算阻拦。
不过严氏知道女儿素来极有主见,于是也没有一口应下来,而是想先问问女儿。
杜烨从书房出来,就见母亲候在自己房中,悠闲地喝着茶。
“母亲,您怎么来啦。”杜烨行了礼,就跪坐在严氏身侧。
严氏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犹豫了下,还是开了口,问的很是直白。
“阿烨,你也快到及笄了,对自己的婚事,你可有什么想法?”
杜烨听到母亲的话,愣怔了一瞬。
她还从来未曾想过要嫁人的事,不过母亲问起时,自己却莫名其妙想起上元夜遇见的那位英武的郎君,刚才读过的诗句也浮现眼前,不由得暗恼,自己怎会成了这样轻浮的女郎。
严氏见女儿沉默不语,又问:“你觉得张氏阿洛如何?”
“啊?”杜烨听到母亲居然问起张洛,面上浮起一丝困惑。张洛那家伙不是心悦孟婉吗,和自己有什么瓜葛?
杜烨心生疑惑,可她现在不知张洛那边是何种情况,不好直接告诉母亲,只好含糊地说:“阿洛人品自然是出色的,不过女儿只将他视作好友,并无其他想法。”
“那这几日你怎得像有心事,能说与阿母听听吗?”严氏见女儿拒绝,又问道。
杜烨清楚母亲素来聪慧过人,怕多说多错,就想装作害羞的模样搪塞过去。
严氏见女儿支支吾吾,料想女儿现在不会吐真言,心里暗暗叹气,只好转移话题:“明日你随我回严家坞堡一趟,去看望你外祖父他们。”
京兆郊外的一处小山坡上,陈大和陈二正蹲在草丛里。
陈二嘴里嚼着草根,随手在胸口摸出一个虱子,啪叽一声捏爆,不耐烦地扭头和兄长抱怨:“怎么还不来啊,等得老子都快睡着了。”
陈大清楚自己兄弟这没谱的性子,没吭声,懒得理他。
咕噜咕噜——
陈二突然感觉腹中雷鸣阵阵,疼痛难忍。
“阿兄,我去屙泡屎。”
陈大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快去快去,真是人穷屎尿多。”
陈二不服气:“都是早上那顿饭油水太大,我多久没吃过饱饭了,不就吃得多了些,现在坏了肚子能怪我?”
就在陈二去解手的时候,陈大发现,远处黄土路尽头晃悠悠来了一辆驴车。
他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着。
“你屙完没?人来了!”见兄弟还没过来,陈大压低声音冲后面吼道。
“来了来了!”
陈二提着裤子,慌慌张张地边走边系裤腰带,刚过来就被陈大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
“就你磨蹭,快抄家伙!”陈大握紧了手里的刀,示意陈二拉弓。
这对兄弟原是戍边的兵士,因边塞环境实在恶劣,两人在一次例行巡边途中遇上大风暴,在遮云蔽日的沙尘之下,二人迷失了方向。等到风暴结束,早已延误了归队时间,两人一合计,与其回去受军法被处死,不如索性当了逃兵。
回家乡是不敢的,一旦逃兵的信息被传回了郡县,地方上会根据逃亡者最后现身时的形象准备通缉令,将他们捉拿归案。
因此陈大就带着弟弟到京兆附近,投了一个响马寨子。因这兄弟二人胆大,杀人越货的勾当也做了几起,越发得寨主倚重。
昨日寨子里来了个神秘的客人,和寨主单独谈了一会,被恭敬地送走后,寨主就招来陈家兄弟,交给他们这个截杀任务,早上出发前还给二人美美吃了一顿饱饭,承诺事成后还能有银钱拿。
陈大只隐隐约约觉得有些异样,从候在这里时起就一直很警惕。陈二却不以为然,觉得不过是要杀个拖家带口的文士,哪里用得着这么在乎,到时候举着刀一冲下去,估计那一家子都要被吓得尿了裤子。
待得车走近了,陈大见驴车的模样和寨主交待的一样,就让陈二张弓,一箭射穿了车夫的脖子。又趁车上的人惊慌失措时,和陈二举着刀冲下了小山坡,准备开始计划之中的杀戮。
5. 伍 至坞堡
可计划终归是计划,陈家兄弟二人没料到那文士居然从车上抽出一柄长剑,冲着他们杀了过来。
哪来的这样的文士啊!陈家兄弟之前跟着寨主截杀过几个小士族的车队,那些平日里高傲的士族,无一不是在见到他们举刀时就被吓尿了,痛哭流涕、瑟瑟发抖地缩成一团,怎会有胆子反击?
而且车上一个黄毛小童,居然还不知死活,兴奋地跳脚拍手,大声叫嚷着为那文士助威:“阿父威武!冲啊!”
他们本想着出其不意,可那文士高大的身形和熟稔提剑的样子,倒让他俩有些迟疑,冲击的步伐也乱了起来。
两军交战勇者胜。
陈家兄弟的迟疑给了文士一个绝好的时机,冲在最前面的陈二甫一照面,举刀劈砍时,就被文士用剑格挡开,胸口被划了一剑,疼得他哇哇乱叫起来。
这时陈大欲趁文士攻击陈二时从侧面突袭,没料到那文士竟无视他的进攻,矮身转手朝左一刺,就将他的大腿刺穿。
陈大跪倒在地,捂着鲜血汩汩的右腿,心下大骇。
“阿弟小心!”
陈大看弟弟再次举刀,却发现那文士嘴角暗翘,顿觉不好。
可惜陈二被这硬茬子激怒了,用尽全力劈砍的一刀,被文士轻松躲开,顺势一剑划开了他的脖子。
陈大看弟弟不甘地瞪大了眼睛,捂着脖子嗬嗬了几声,颓然倒在了地上,不由得目呲欲裂,他不顾自己腿上的伤口,强忍着疼痛站起来。
“呔!纳命来!”
陈大无比愤怒之下的一刀,带着沉重的风声,朝着文士头上斜着砍去。
就在即将砍中的的一瞬间,预想中人头落地的场面没有出现。
他没料到那人背后像是有眼睛一样,文士干脆利落地俯身一滚,躲开了他的致命一击。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刺穿自己胸口的剑,抽搐了几下,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就和自己兄弟一起黄泉路上去相见了。
“阿父威武!阿父最厉害啦!”
围观了这血腥的场景,小童见自己父亲几息之间连杀二人,没有一丝害怕,反而更加兴奋了。
文士抽出插在陈大胸口的长剑,顺手在他身上抹了几下,擦去剑上的鲜血,仔细观察了下四周,见再没有什么埋伏和异样了,才放下心来。
他走到驴车旁,看着倒在地上的车夫,叹了口气,伸手将他的眼睛闭上。半点不似刚才杀人时的果决,双手微微颤抖,内心翻山倒海般极不平静。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牛车的铃铛声响。
他顿时浑身肌肉紧绷,起身快步走到驴车后,警惕地看向后方,待发现好友杜晏的身影时,才略微放松下来。
“休奕兄!”
杜晏今日带着母亲和妹妹前往外祖父家的坞堡做客,没想到路上遇到自己好友郑植,刚想打招呼,却发现驴车旁横着一具尸体,而自己的好友手持长剑,衣服上还有血迹,不由得愣住了。
杜烨从牛车里探出来头来,发现手持长剑的郑植,居然就是上元夜遇到的那位郎君。
郑植对上杜家人惊恐疑惑的眼光,浑身上下每一处都觉得不自在,他对着好友简要解释了下刚才的事。
“现在还不清楚有没有援兵,此处不宜停留,我们边走边说吧。”
杜晏看着不远处地上的两具尸体,机械地点头。
他让郑植的母亲和幼子上了自家的牛车,又吩咐仆人帮着郑植将车夫的尸体放在驴车上,让车夫驾着驴车跟在牛车后面。
郑植和杜晏坐在牛车车辕上,驱使着牛车朝严家坞堡驶去。
此时杜晏缓过劲来,还以为好友一家是遇上了强盗。
“不像是强盗,应是寻仇。”郑植看着好友不解的目光,解释道,“若是抢劫,你家的牛车就跟在后面,他们不会看得上我这寒酸的驴车。”
杜晏觉得有道理,可新的困惑又来了:“你素日里不都在家读书修史,怎会有仇家……”
说着,杜晏打了个激灵。
“你一个史官,无权无利,能让人杀你,该不会真的是……”
郑植轻轻点头:“若我所料不错,应该是我前几日的谏言又刺了他们的眼,他们怕是容不下我了。不过动手的,未必是何、邓二人,他们位高权重,我这个蝼蚁应该还不值得他们大动干戈。倒是他们周围,多得是想以我项上人头讨他们欢心的小人。”
杜烨看着前面和阿兄坐在一起的人,目光忍不住盯着他的背影。
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胡思乱想过的上元节那个英武的郎君,和她无比欣赏的两篇诗作的作者,居然是同一个人。
而且就在刚才,他在面对强盗时,居然临危不惧,真不愧是写得出那样诗篇的郎君。虽然她并没有看见
杜烨不由得又开始心猿意马起来。
“姐姐姐姐!”杜烨身边那个扭来扭去,一直往她身边蹭的小童,悄悄揪了下她的衣袖。
杜烨回过神来,低头发现那个小童,正热切地冲自己使眼色。
“哎呦!祖母,你拉我作甚。”小童被自己祖母扯着腰带往后拉了下,不满地嚷嚷。
范氏瞪了自己孙儿一眼,不好意思地向严氏和杜烨解释道:“我家这孙儿向来调皮,唐突了女郎,还请见谅。”
严氏曾听过郑家的事迹。
郑植的祖父郑夑,是一代名将,在胡人反叛攻打北地时,坚决不降,率领残兵出城迎战,战死沙场。
郑植的父亲郑幹,官至丰郡太守,聪慧有才干,丰郡被破,实非他一人之力所能挽回。
后来郑家迁至京兆,虽然家贫,可却极有风骨,郑植更是博学多识,文采出众,小小年纪,就开始著书。
郑植得罪权贵之事,她也略有耳闻。不过,严氏倒认为,有这样的家风和才华,遇挫不过是一时之事,那些现在威风的权贵,骄慢奢侈,不知何时便会毁了自己,郑家必将平安无事。
所以在儿子和郑植成为好友后,她十分支持。所以这次遇见,更是有意相交,怎会在意小童的举动。
“夫人多虑了,您家的孙儿有千里驹之姿,我一瞧便欢喜得紧。”
严氏和范氏聊得火热,郑咸看着没人注意自己,又凑上去,闻着女郎身上清幽的香味,开心得嘴巴根本停不下来。
“姐姐姐姐,我终于又见到你啦!你都不知道,上元节一别,我有多么思念你。原来你是杜郎君的妹妹呀,要是早知道,我就登门拜访啦。”
杜烨好笑地看着他,纤纤玉指点了下他的脑门。
“那以后你不就可以来了。”
“姐姐姐姐,你能不能悄悄告诉我你的名字呀,我保证不说给任何人。”
小童得寸进尺,趴在杜烨身上撒娇,却突然觉得后背一凉,抬头发现父亲警告的目光,瑟缩了一下,乖巧地闭了嘴。
杜烨抬眼,和郑植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杜烨的心仿佛被烫了下,慌忙将头扭到一边,未语一言,面上却有些发热。
这一刻,风中飘过花香,开在心上。
郑植看着故作镇定的女郎,想起好友曾多次夸耀过的妹妹,和上元节那日才貌俱佳的一对年轻男女的身影,警告完儿子后,就极快地收回目光,继续和好友低声说话。
杜烨等了一会,见郑植毫无反应,不由得为自己的失态暗自气恼。
因为刚才的刺杀,杜晏认为现在形势未明,极力邀请好友一起去外祖父家的坞堡。
由于连年大旱,加之四边动荡不安,流民甚多。京兆周围,富豪之家为求自保,纷纷构筑坞堡营壁。严氏坞堡便由此而来。
严家本就是当地豪强,现任家主严明,也就是杜烨的外祖父,有识人之明,他五个女儿,都高嫁给了京兆的士族为妻。再加上流民涌向京兆时,严氏坞堡从流民中招徕身强力壮者,并收留他们的家眷,势力进一步膨胀。
这样的坞堡,就算是大将军想要招惹也着实不易。所以杜晏认为只要在坞堡之内,他们的安全便全无问题。
郑植因为自己招惹了权贵,怕连累别人,素来是独来独往。可杜晏为人正直好学,一次偶遇后二人志趣相投,成为知己。为了不给好友带去麻烦,平日里都不主动去亲近他。
今日郑家一行原本是要前去东岩寺,谁料到会在路上遇到截杀。若是往常自己孤身一人也就罢了,但带着母亲和幼子,想想刚才那精准的一箭,他不由得有些后怕,摇摆片刻后,还是答应了下来。
严氏坞堡内,坞主严明看着自己最喜爱的大女儿和一双外孙子女,高兴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但在听完郑家刚才遇到的刺杀后,他面沉如水,派人前去查看。
“敢在我严家堡附近干这种杀人的勾当,摆明了是不把我严家放在眼里,老夫倒要看看,是哪家的魑魅魍魉在作祟。小郑郎君,我可是仰慕你祖父许久,不愧是郑家儿郎,颇有乃祖之风,你且放宽心在我严家堡住下。”
严明经营此地许久,最是厌恶只会空谈的文弱书生,听得郑植连杀两人,又听外孙极为推崇他的学问,更是看重这样能文能武的人才,恨不能把他一直留在堡内。
“多谢严坞主。”郑植和母亲向严明行了一礼。
6. 陆 初接触
坞堡是一个坚实的避风港,守卫着本乡本土的百姓。
杜烨的外祖父严明仗义疏财,颇有才学,为乡人所爱,经过数十年的经营,偌大的堡内应有尽有。
可以说,除了不能产盐这一项,其他几乎都可以自给自足,俨然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杜烨每年都要随着母亲来一两回,她儿时最爱的就是在坞堡里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
不是绕着长长的走廊里追逐打闹,就是躲在巨大的坞堡内玩捉迷藏。
玩累了,他们就去看妇人们织布、腌肉、做酱,或是蹲在地上观察蚂蚁,有时候还会围观壮丁们操练,看着有人出错便肆无忌惮地笑成一团。
在小孩子的眼中,大大的坞堡就是全世界最有意思的地方。
只不过后来杜烨的阿父去世,她的性格也愈发沉默,幼时的玩伴也都懂事了,意识到她是坞主的外孙女,见面时会拘谨地向她行礼,然后低头快步走开。
之后再来这里便是独自习字。
那时,她有感于在梦中见到的石碑,先是用清水在墙上写,等书法小有所成,被外祖父的称赞夸得飘飘然,就蘸了墨写在墙上。
那时,坞堡内除了有人住的房间,其余墙面上都写满了杜烨的大作。过了许久,有些字迹竟还在墙上清晰可见。
外祖父每每在遇到有客来访时,都会特意带着他们从写得最好的那些墙旁边走过,得到询问后便会笑得很是得意。并且遇上夸得越多越好的客人,原本粗犷不好打交道的外祖父,往往也都会对他们另眼相看。
等到杜烨再来,外祖父便会将这些夸奖转述给她,久而久之,她也就没那么孤僻了。毕竟,她是得到了很多宠爱的女郎呀。
以往,被夸奖惯了的杜烨是没有在意这些的,可当她发现楼梯边有个孤身而立的身影,正静静盯着墙面上熟悉的字迹时,一种名为尴尬的情绪,瞬间在心口炸裂开来,让她忍不住想立刻转身逃走,恨不得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杜氏女郎,且慢。”听到脚步声,那个身影转过来,他的声音低沉稳重,听得人十分舒服。
杜烨停住脚步,调节好表情,端庄地转身行礼。
“郑郎君,可有事?”
“我在这坞堡之内迷路了,烦请女郎替在下指路,我想去寻你兄长。”郑植目光下敛,面上丝毫不见慌乱之色。
……
她还以为这位文武兼备的郎君无所不能呢,原来竟是迷路了。
其实坞堡虽大,但结构很简单,不过是每间房屋外观长得一样,所以外人来了往往无所适从。
杜晏就在下一层左拐的那个房间,杜烨应下,在前面带路。
可没想到,杜烨在走下楼梯的瞬间,一脚踩空。眼见着就要摔下去时,一双大手将她稳稳拉住。
“女郎小心!”
“嘶——”
脚腕处传来的剧痛让杜烨面目狰狞,疼得说不出话来,坐倒在地。
杜烨摸到脚腕,碰一下都疼得要命,眼泪都要飞出来了。
“女郎,请恕在下失礼。我曾随父在军中,学了些粗浅的医术,容我一试。”
郑植看杜烨像是崴了脚,此处僻静,找不到人来帮忙,虽有些失礼,但还是开了口。
杜烨点头,脸上却烧得通红,一半是疼痛,一半是羞恼。任谁在有点好感的异性面前,出了这样的糗,都会恨不得把头埋进土里再也不出来。
郑植摸了下杜烨的脚踝,发现还好只是扭伤,没有伤到骨头,松了口气,提出送她回房间。
郑植小心地搀扶起杜烨,可看着高高的楼梯又犯了难。
杜烨的房间就在杜晏旁边,要下去势必要走这条楼梯。可她脚踝受伤不能触地,楼梯台阶过高,单脚跳更是怕出意外。
“女郎若是不介意,在下背你下去吧。”郑植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一时间也没想到更好的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开口。
杜烨头一次被男子背着下楼,双手尴尬得不知道在哪里放才合适,想支在他肩上,又怕他重心不稳踩空。咬了咬牙,还是轻轻拢住了他的脖子。
眼前这位郎君,与她见过的所有士族郎君都有不同。
杜烨见过的异性,有如自己阿父那样温柔和蔼的,有如阿兄那样沉默寡言的,有如祖父那样忠君为国的,有如外祖父那样急公好义的,有如伯父那样不拘小节的,有如叔父那样志在山林的,也有如张家阿洛那样柔美俊朗的,可唯独没有这样刚劲英武、质朴正直的。
现在的临朝,一心只躺在往日的荣光之上,士族们为了凸显自己高贵的血统和清纯的品格,试图从各个方面都特立独行。
他们将认真做事的官员视为异类,却称在山林间长啸的行为十分有风度。
他们打压保卫疆土、冲锋陷阵的武人,认为他们是祸乱的根源,不屑提及,却对梳妆敷粉、穿着女人服饰的男人推崇至极。
现在的郎君们,美则美矣,却士风颓靡,要是和郑郎君一样遇到强盗,怕是只会吓得坐倒在地上,真是没用极了。
母亲想要为自己筹谋婚事,她可不想选个只会夸夸其谈,却毫无胆气和见识的人。要是能像郑郎君这般就好了,可惜他早有妻子,真是可惜……
她脑海里百转千回,心思早不知飘去了哪里。
郑植耳边感受到温热清幽的气息,浑身都不自在。
他自小就性格淡漠,极少与人亲近。就算是按照母亲安排娶妻生子,也和妻子相敬如宾,未能体会情爱的滋味。
尤其是他最见不得别人犯蠢,遇到人出错,总是控制不住自己,要直言指出错误。尽管年纪渐长,又经历过战乱、颠沛流离和人情冷暖,独来独往他倒是学会了,可闭嘴,有时却实在难以做到。他之所以得罪了许多人,也是因为看不惯玄学空谈误国,更看不惯权贵们阿谀奉承、带坏了年青的天子。
这一层楼梯仿佛被拉长了距离,两人都十分煎熬。
在杜晏门口,郑植放下杜烨,杜烨正红着脸,想开口道谢,谁知这高大的郎君竟转身,很是认真地指出她那首诗中有个错别字。
他说得委婉又恳切,没有一丝嘲笑和指责,可听在杜烨耳中,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哗啦一声,碎了一地。
7. 柒 细盘问
杜烨木着一张小脸,僵硬地被阿兄扶进了房间。
看严氏急匆匆地赶来,忙前忙后,请医士,还亲手替自己上药,心疼得眼角都红了。杜烨才缓过劲来,温言安慰着母亲。
“母亲,我真的无事,医士都说了,静养几日便好了。”
严氏闻言瞪了她一眼。
“肿了这样大的包,怎能不好生将养着,左右也无事,你就好好歇着,万不许再淘气了!”
这样看似威胁实则安慰的话,杜烨这几日听得头皮都要发麻了。
借着这个由头,坞堡里沾亲带故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络绎不绝。
严氏坐在案几旁,案上摆着一个圆滚滚的窄口陶瓶,憨态可掬,旁边摆着婢女们一大早采摘来的各色花枝。
杜烨现在脚上的肿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严氏也放下心来,悠闲地插花游戏。
她将花材穿过叶子插置在瓶中,枝叶向斜上方伸展,粉白的花朵鲜嫩可人,椭圆的翠绿叶子散落在瓶口,与陶瓶相映衬。
严氏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抬头发现女儿正把书页翻得哗哗响,满脸的不耐烦,就想逗逗她。
“你可知她们为何如此热情?”
杜烨嘟起嘴,心不在焉地回答:“不外乎为了严家和杜家呗。”
“你漏了一点。”严氏见成功勾起了女儿的好奇,嘴角带笑,“你的婚事呀。你当她们只是想来示好?那你可小瞧了人家,都指着在我们面前多露露脸,好娶了你光耀门楣呢。”
杜烨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让严氏忍不住笑出了声。
谁让这几天来的坞堡里有头有脸的夫人们,都带着自家长相或周正或俊俏的子侄,也就是瞧着自家女儿情窦初开的年纪,想着美事呢。
临朝婚制虽然遵循古代礼法,尤其看重门第,但自由之风仍然盛行。
严氏心疼女儿,自然是想在礼法之内为女儿寻一位她自己心仪的如意郎君。可坞堡里这些郎君,要么出身不够,要么人才不够出众,严氏自己瞧不上眼,女儿肯定也不会喜欢,自然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不过,阿烨,前几日问你的婚事,你支支吾吾地不说实话。这次你可得好好说。”
杜烨听到母亲催婚,不由得羞赧起来。她放下书,走到母亲身边,倚在母亲身侧,红着脸不肯说话。
严氏又正色道:“男十六可娶,女十四可嫁。你的婚事也得赶紧操办起来。不然好郎君都被挑走了,你可怎么办?而且你自己不言语,万一母亲挑选的不合你心意可如何是好。”
那日,严氏见女儿受伤,慌乱过后,她仔细盘问,才知女儿崴脚后,是被郑家郎君背下楼梯的。再看看女儿那副小呆瓜的模样,心里已经有了些计较。
果然,话问出口,就看女儿脸色变了几变。
都说少女怀春,按照女儿的喜好,郑家郎君才华出众,为人正直,更难得是文武兼备,算得上是个不错的夫婿对象。
可惜有家贫、年纪稍长、之前娶过妻这几条缺点,她倒是有些拿不准。
女儿应该是对郑郎君有好感的吧。
“母亲,你属意的人选呢?只要不是那些柔弱的,只会空谈的郎君,都可以考虑。”
严氏见女儿终于肯与自己商议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可没听到预想中的名字,倒很是诧异。
她仔细把所有人选都在脑海里比较了一番,按照女儿的要求,她又觉得,也只能是那个人。
大族之间相互通婚,以维护家族的利益。像杜、严这样底蕴不够的小士族,能选择的范围本也就不大,优秀的适婚郎君更是少之又少。否则,她此前也不会觉得张家虽几代无什么出色的人才,但看在张洛俊美和张家豪富的份上,就有意与之结亲了。
“你觉得郑家郎君如何?”严氏决定不绕弯子了。
杜烨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母亲,郑郎君可是有妻室的呀!”
母女二人面面相觑,心中不约而同飘过一句话:你居然不知道吗?
片刻,严氏艰难开口:“郑郎君的妻子在生子之时难产而亡,之后他再未续弦。”
没有妻室的话,那倒是可以考虑……
不对不对,自己明明只是敬仰郑家郎君的才能,又不是心悦于他,怎么就说到自己的婚事上去了呢?
杜烨摇摇头,努力把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可心里却怎么也安定不下来……
吱呀——
郑植在小书童的引导下,走了进来。
大厅正中,坞主严明坐于榻上,膝前拥绕隐几,双臂凭于其上。榻后的屏风上贴金绘彩,甚是华贵。一个侍仆正在榻前的食案上布着各色食物。
左下首一个干练的瘦小男子正拘谨地跪坐着。
“贤侄,请你过来,是那日你遇刺一事有了些眉目。”严明轻抚着胡须,示意郑植坐下。
郑植走到那男子对面,在满置食物的漆案前正襟危坐。
严明看郑植不慌不忙的样子,满意地点点头,让那男子将探查到的事说出来。
原来,那日郑植在两名匪徒身上,并未搜到任何有标识的东西,又因事发突然,仅来得及将车夫的尸体带回,只能将两名匪徒弃尸荒野。
不过好在事发之地距离严家堡不远,严明又及时派这人前去查探,正巧看到了几个山匪在尸体旁鬼鬼祟祟,背起尸体准备逃窜。
这人没有打草惊蛇,而是机警地跟在其后,才发现原来带走尸体的,就是附近的一伙山匪。他们平日横行乡里,连官府都不敢清剿。
“据我所知,这伙山匪的头目,其实是临昭孙氏的宾客。”这个瘦小男子说完了最后一句,就识趣地告退了。
郑植心中轻叹,果然如他所料,既然能派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杀,必是提前就甩掉了所有干系。
临昭孙氏他也略有耳闻,据他们自称是春秋孙武之后,是豢养着大量宾客的豪强。说是宾客,实则背地里都赶着杀人越货的强盗勾当。
孙氏发家,也是靠着劫掠商队和往来士族的财富。只要抓不住把柄,就很难将他们抓捕归案。
这些盗贼有恃无恐,为祸乡里。官府要抓,那就要承受来自这些大族的威胁,所以屡禁不止。
可他与临昭孙氏向来没有交集,幕后之人必不是他们。不过是孙家看他势单力薄,想讨个顺水人情罢了。
现在即便知道了他们派人刺杀,也无可奈何。
严明看郑植皱眉,面上却无愤懑之色,又对他高看了一眼。
“说来,我与那孙氏的族长倒也有几分交情,若是你想继续查下去,倒是可以助你一二。”
郑植闻言起身,对着严明深深行了一礼。
“在下得坞主庇护和相助,已是无以为报。再查下去恐怕会牵连到坞主和杜家,对我自己也无甚益处,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罢,今后我会小心护住家人。”
“好。”严明赞赏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果然是名门之后,果然聪慧过人。”
“不过放任这些盗贼,只会让民心更加不稳,将来有机会我定要上疏皇帝陛下,谏言诛杀盗贼,以解蓄怨。若是能有幸领兵,必然要还民众一个朗朗乾坤。”
郑植掷地有声的话,让严明很是惊讶。
他早就从女儿那里得知,这个自幼专心诵学、现在在东观修史的年轻人颇有见识和才干,又听得外孙女对其也颇有好感,于是今日这一番是告知,也是试探。
果然,这个年轻人懂分寸、知进退,又有底线,和那些只会谈玄求名或是颓靡放逸的狂生半点也不同,是个好人选。
严明和女儿讲了昨天这一幕,听得严氏连声赞叹。
严明问女儿:“你真要替阿烨选了那小子做夫婿吗?我可是又打听过了,据说他还是个小小史官,就敢当面指责驸马都尉何魏。何魏那可是个心胸狭隘的小人,现下又权势滔天,怕是不会轻饶了那小子。阿烨若是嫁过去,不会……”
严氏淡定地为父亲斟酒:“阿父只看到那何魏权势滔天,可我却看到他们骄奢淫逸,必不能长久。到时这匹千里驹,许能一飞冲天呢。”
“好!好!”严明思忖片刻,豪爽地笑了起来,“那我可得把那些打探消息的人推走了,不然都盯着我家阿烨,可别坏了这桩好姻缘。”
严氏问父亲都有哪些人来打听,严明冷笑一声,道:“有几个尚且还过得去,只不过实在配不上阿烨,其他的不提也罢。就连几个庶族也恬不知耻地凑过来,我是老了,可还没老糊涂。士庶天隔,他们也不想想,我们两家又不是王元那等唯利是图的,不会卖女求荣的。”
严明说的王元,出身显贵却家道中落,于是将女儿嫁给了阜阳满氏,得了5万钱的彩礼,结果被当朝弹劾,说满氏没有明确的士族证明。结果婚事作罢,王元也被免官。
“阿父不用心急,阿烨还小呢,咱们做长辈的,只管替他们把好关,其余的,还得看她自己喜不喜欢。”严氏点头,又轻轻叹了口气,“毕竟郑家郎君年纪长阿烨许多,嫁过去做续弦,又要做继母,我也很是犹豫。而且看她的样子,估计自己也没想明白。”
8. 捌 表姊妹
严氏口中还没想明白的杜烨,此时正百无聊赖地与兄长对弈。
在坞堡养伤的日子非常难捱,这些时日不能四处走动,再加上脚伤不宜跪坐,杜烨一天到晚,不是坐着发呆,就是躺着发呆。
她既不想被那些夫人们虚伪客套地关心,又不想真的只靠书来打发时间。
那个嘴甜的小阿咸倒是来了一次,乳燕般围着杜烨转了又转,叽叽喳喳十分有趣。可惜待了没多久,就被郑植拎走,理由是怕碰到杜烨的脚伤。
临走时小包子可怜兮兮地搅着衣角,殷红的双眼里一汪晶莹似掉非掉,时不时还吸吸鼻子,让杜烨很是不舍。可郑植容色冷肃,她只好讪讪闭嘴,眼睁睁看着小包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好在还有阿兄在,只是棋艺平平的兄妹二人,对弈起来,十分无趣。
杜烨双手支着脸,又打了个哈欠,模样慵懒。
“阿宴表兄、阿烨妹妹——”
杜烨在这个声音响起的时候,后背瞬间挺直。蓦然回首,发现果然是那个讨厌鬼!
要问杜烨平生最不想见的人,表姊崔氏淑华绝对排头名。
杜烨和崔淑华之间的恩怨,最早要追溯到两人刚出生时。
严明的五个女儿中,杜烨的母亲严宪行一,崔淑华的母亲严宜行二,这两姊妹自从幼时起就很不对付。
严宪是长女,又聪慧过人,深得宠爱,严宜便处处和长姊较着劲。
严宪先嫁了京兆闻名的杜氏玉郎,高官之子,又容色出众。
严宜后脚就嫁了身份贵重的北陵崔氏子弟,一时风头无二。
彼时,两人同时怀孕,严宜是初次有孕,而严宪早已经生下了长子杜晏。
严宜的孕相,不管如何看,都是生男胎。结果,两人最后都在同一时间生了女儿。
严宜十分失望,又开始和长姊争夺到底是谁先生产的,为了女儿的行序争了起来。
两人几乎同一时间生产,很难判断出谁长谁幼。最后还是身为长姊的严宪让了一步,这才罢休。
等到杜烨和崔淑华逐渐长大,崔淑华最爱做的,就是哄着杜烨叫自己姊姊,好像如此便能压杜烨一头。每次见面,都要妹妹妹妹叫个不停,让杜烨烦恼不已。
而且,崔淑华极爱炫耀,不管得了什么华贵的衣衫、首饰,参加了何种宴会,结识了怎样的高门贵女,都要来炫耀一番,扰得杜烨无法静心读书习字。
没想到,自己这次都回外祖父家了,崔淑华也能跟着来。
杜烨和杜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无奈和烦躁。
一阵香风袭来。
平日里最爱用各种香料熏染衣衫的崔淑华,穿着珍珠装饰的金缕裙,头梳高髻,极有气势地走了进来。
她在两人旁边坐下,看着棋盘上无聊的棋局,掩口嗤笑。
“我还当你俩在玩什么好玩的呢,这棋——不下也罢。”
杜烨善书法,相貌秀丽,崔淑华却未能继承母亲的花容月貌,她在才气和容色两项上比不过杜烨,就想方设法要从其他方面压杜烨一头。
比如,明明同一时间出生,崔淑华偏要争着当姊姊。
又比如崔家家世远高于杜家,崔淑华就喜欢撺掇母亲,邀杜烨一同参加士族贵女们的聚会。只有在这个时候,崔淑华才觉得自己受到的关注和尊敬,要远远高过家世普通的表妹杜烨。
杜烨对这种没什么意义的攀比不厌其烦,可偏偏崔淑华乐此不疲,只要见面,就免不了炫耀一番。
若是碰到杜烨不擅长的,那崔淑华就更加来劲了。不管自己擅不擅长,只要杜烨不擅长,就必定先要不管不顾地嘲笑一番,仿佛在言语上挤兑了杜烨,自己就能赢似的。
杜烨没想到崔淑华也来了外祖父家。
“你怎得来了?”杜烨问。
崔淑华先是露出了得意的神色,刚想开口,又咬牙忍了忍,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梗着脖子道:“我想来自然就来了呀,外祖父这里我最喜欢了。”
杜烨可不信她的话。
眼前这位生活奢靡、最爱游园聚宴的女郎,能忍着一路颠簸来这里,必定是有什么要紧事的。
不过杜烨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说什么。
她这位表姊,最爱耍的就是嘴上功夫,你说一句,她能回十句,没理还要抢三分。还是不要接茬为妙。
于是,杜烨扭头继续下棋。虽然棋局无趣,可与崔淑华斗嘴更无趣。两相比较,还是下棋有趣些。
崔淑华今日本不想随母亲来的,可当知道杜烨也在的时候,就忍不住要跟来了,为的就是想在她面前炫耀自己的婚事。
是的,崔淑华有了一门极好的亲事,她母亲严宜就是来与外祖父商议的。
北陵崔氏是目前一流士族,崔淑华的曾祖父曾任吏部尚书、大司农,他有四个儿子,各个都极有才华,身居高位。这样的家族,是没有理由不兴盛的。所以即便崔淑华祖父早逝,她父亲还能在家族的扶持下,任西河太守。
当年,若不是严明恰巧有恩于崔淑华的祖父,严宜又生得着实貌美,以严家的门第,是远不够与北陵崔氏结亲的。
即便是士族内部,也要分出个三六九等。
庶族和寒门出身的人,在那些大士族子弟看来,都属于“小人”,是万万不够格与自己结亲的。
所以庶族和小士族之女嫁入高门,尚且可以忍受,但士族女郎们,若是下嫁,必然要为人耻笑。所有士庶婚姻,都需要门第相当,否则后果十分严重。
这也是那些人敢觊觎杜烨的婚事,可却不敢在严宜面前放肆的原因。
因此崔淑华的婚事,用脚指头想,也定然是极好的。
果然,崔淑华扭扭捏捏了片刻,还是没能忍住炫耀的念头,得意地说自己将要和范阳卢氏家的郎君定亲了。
范阳卢氏也是现在一流的士族,崔淑华能与之联姻,确实是门好亲事,怪不得急着要来炫耀。
杜烨是没有什么羡慕的,她和崔淑华之间并无什么仇怨,她能得这样好的亲事,杜烨是真心替她高兴的。
可崔淑华只得了祝福自然是不够的,杜烨也快到了适婚的年纪,她急迫地想知道,杜烨能定下什么样的婚事。
崔淑华这次非常有自信能牢牢压杜烨一头。
再如何杜烨也不可能越过她去。这世上,还能有比卢崔王谢这些一流士族还高的门第吗?绝对不可能。
杜烨虽有才貌,可却算不上一流,生性又孤僻,连宴会都很少去,一天窝在家里,外人根本不怎么知道杜氏女的名号。所以她笃定,杜烨的婚事一定极其普通,她已经快要等不及看看杜烨的夫主会是怎么样普通不起眼的人了。
杜烨见崔淑华眼里闪烁的光芒,就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于是抢先开口问自己好友崔徽华的现状。
杜烨和崔淑华不对付,却也跟着崔淑华参加了几次宴会。在宴会上,她结识了崔淑华的堂姊崔徽华。
崔徽华是崔氏二房的长女,她自幼聪明贤惠有才名,可惜儿时一场大病,让她瞎了一只眼睛。所以尽管她早已及笄,可是并无人主动上门提亲。
徽华的母亲郑氏非常疼爱女儿,认为女儿如此好的才貌人品,怎能轻易下嫁,因此一直蹉跎至今。
崔徽华虽然身有残疾,可她并未自怨自艾,而是性格开朗,才华横溢,让杜烨十分仰慕。每每与之谈论,都会觉得如沐春风,能驱散心中阴霾。
可崔淑华懒得谈论堂姊的事,见杜烨岔开话题,只说郑氏仍不肯松口,婚事还未定下。还笑她这位堂姊一点也不着急,每日开心快活得很。
杜烨这才放了心,心里暗暗想着,等回了京兆,定要去拜访徽华。
崔淑华仍不肯罢休,追问杜烨是否现在有意中人。
不过,还没等杜烨开口,一直在旁沉默不言的杜晏开始赶人了。
“崔表妹,阿烨还小,这样的事不是女郎之间应该议论的。”
杜晏的话说得不留情面,换了旁人,崔淑华定是要讥讽回去的。可这个古板严肃的表兄,她从小就有点怕。
刚才说得一时兴起,忘了这位表兄还在一边,怕他要开始板着脸说教,乖乖地闭上了嘴,找了个由头就溜走了。
杜烨以为兄长只是懒得听崔淑华炫耀,找理由赶走她罢了,谁知,杜晏见四下无人,竟然一本正经地给杜烨介绍起了郑植。
“休奕兄的人品才华我是极为敬佩的。”杜晏的第一句话就让杜烨有些坐立不安。
“阿兄——”
杜晏抬手,示意杜烨听自己说完。
“阿烨,女子在这世上,本就活得极其艰难。你是我和阿母最亲近之人,阿兄只希望,你能和自己心悦之人白首偕老,不为纷乱侵扰。”
“咱们杜家虽比不过崔氏,但阿翁能在家贫之时,一路做到尚书仆射,为大临朝立下汗马功劳,我也有信心支撑起门户,做你和阿母的倚仗……”
9. 玖 回京兆
“当下浮竞之风盛行,这些清贵士族,在外把持官员选拔,在内彼此联姻。攫取权利,贪婪无比又虚伪做作。他们置国家于不顾,视百姓为蝼蚁。家族子弟养尊处优,又厌恶实务。热衷饮酒、玩乐,却不能认真治理国家、处理政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总有一天,这些高贵的士族,不过是待宰的羔羊,无根的柳絮。一切都如过眼云烟。阿兄不希望你嫁入这样的家族,随他们一起沉沦。”
“大临朝,早已不复往昔的强盛。胡人敢任意掠边,杀我百姓,盗贼遍野,为祸乡里却无人敢剿……阿兄只怕一朝逢变,我该如何护得住你和阿母?”
“若是你嫁给寻常士族,若你的夫婿只会涂脂抹粉,出门坐车轿,走路还要人扶着,碰上了战乱,路也走不得,凉也受不得,难道你要陪着他们在路边等着饿死不成?”
“我与休奕兄相识数载,他的人品和才华自无需多言,单凭他只是史官,就能多次上疏,陈当务之急,比起那些崇尚虚无的谈玄之士,他远见卓识更高一筹。”
“若是只有这些,我也不会起这样的念头。那日他遇刺杀,能挥剑将贼人杀得落花流水。换了旁人,必不会似他那般沉着冷静。有这样的胆气和能力,才可能在纷乱中护你周全……”
夜深了,杜烨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白日里阿兄说的话不断在自己耳边回响。
她一直生活在家族的庇佑之下,却从未去认真看一眼这现实的世界。
生活会一直平静吗?
她能一直躲在那光怪陆离的梦里,和家族的羽翼之下,做自己喜欢的事,安稳度日吗?
杜烨又想起上元夜那个嚣张跋扈的胡人使者,以及连年天灾之下城外路边无助的流民,她这才想起了那些被自己刻意忽略的现实。
那日手持长剑的英武郎君的身影,不可抑制地出现在了眼前。
杜烨想,或许阿兄和母亲所言非虚,郑家郎君,尽管在外人看来,深陷危机,又无强大的家族助力和丰厚的家资,还带着拖油瓶,但在这风雨欲来之际,何尝不是个夫婿的好人选呢……
一大早,严宜就带着崔淑华到了杜烨房中。
杜烨原本没有睡好,只能强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着。
她拉着杜烨嘘寒问暖了许久,又略带得意地同坐在一旁的长姊严宪说:“长姊,我和淑华本想多住几日的,可兰陵长公主过几日要举办宴会,我们还得赶回去参加。听闻长姊来时只驾了一辆车,不如和我们一起回京兆罢。”
严宜在崔家与夫婿恩爱,一直养尊处优,处处被人追捧。每次回来,都带着排场极大的车队,这次也不例外。
杜烨刚想拒绝,可严宪却点头同意了,没有显露出一丝窘迫。
等严宜和崔淑华离开,杜烨问母亲:“阿母,我们又不需要去公主的宴会,干嘛要与姨母她们一起回京兆?”
严氏知道女儿的心思,可来时路上的那场刺杀,到底是让她心里有了疙瘩。虽不是冲着她们来的,可也说明现在世道并太平,有些人肆无忌惮,连士族也能说杀就杀,还是和崔氏的车队一起回京才更加稳妥。
已经在严家堡待了数日的郑植,其实早就准备离开,不过在杜晏的极力劝说下,才一起跟着崔氏车队回京。
他带着母亲和幼子,郑重谢过严明这几日的庇护,就坦然地驾着驴车,跟在华贵的崔氏车队后面。
这种反差惹得崔淑华看了好几眼。
她可早就打听清楚了,这个郑氏郎君之前是和杜烨一起来的。虽说是表兄杜晏的好友,可她总觉得杜烨和那个郎君之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一路平安无事。
进城之后,崔氏的车队先离开了。
杜郑两家距离不远,杜家的牛车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郑植驾着驴车静静地跟在后面。
杜烨睡了一路,现在醒来觉得浑身都要散架了。她偷偷掀开帘缦,好奇地看着车外。
突然,牛车停了下来。
杜晏让车夫去看看,过了一会,车夫回来了。
原来不远处是天师道设的一处“义舍”,现在正巧是放饭的时间,来往的人非常多,把路都给堵住了,想要过去还得等一会儿。
“阿兄,什么是义舍?”杜烨只听过天师道。
“义舍是天师道设的饭堂,里面有米面和肉,路过的人如果需要,可以自己进去拿,吃多少就拿,不需要付钱。”
杜烨深吸了一口气:“怪不得人这样多,可自由拿取的话,不会哄抢吗?而且办这样的义舍,钱粮从何而来?”
“具体如何运作我也不知,不过听说维持义舍靠的是天师道信徒们上缴的财物,天师道信徒遍布大临,士族豪门都跟风信奉,想必钱粮是不缺的。”杜晏想到车夫刚说的话,皱眉道,“如果有人贪心,那么就会收到鬼神的诅咒,所以据说进去的人都很老实。”
杜烨觉得这听上去多少有点可疑。人性本就贪婪,尤其大临这些年旱灾频发,庶族百姓生活异常艰难,有免费的食物可以随意拿取,饥饿面前,鬼神的惩戒算得了什么?
还有,这种赤裸裸收买人心的举动,朝廷难道不管不顾吗?
杜晏的一位好友就信奉天师道,因此对天师道还算得上了解。他为杜烨解惑。
“朝廷现在除了征税,还会做什么?天师道就不一样了,他们组织严密,不仅能提供救济,还会给教徒免费看病治疗。单凭这几点,就能让庶族平民们趋之若鹜了。”
杜烨记得三十年前天师道曾在汉中附近作乱,结果被朝廷讨伐,彻底瓦解。现在又卷土重来,真是不可思议。
杜晏嗤笑:“现在朝廷和三十年前不同,哪有余力去管天师道。更何况三十年前其实朝廷只是打散了那些聚集起来的教徒而已,并未真正伤及天师道的根本。现在各地都有天师道,处处流派都有不同。京兆里的天师道办义舍救济平民,还有众多士族追随者,朝廷并无理由去禁止。倒是沿海一带的天师道,经常愚弄百姓、为祸乡里,可惜朝廷又无力去管……”
就在杜烨兄妹谈论天师道时,并未注意到一旁的酒楼上,两个在临街的窗口旁坐着的人。
其中一人看起来是男子,却身着女装,姿容甚美,皮肤雪白,没有一丝血色。吃完热汤饼后,他优雅地掏出手巾擦汗,面色没有丝毫变化,可见这雪白的肤色丽质天生,并不是现下那些只能靠涂脂抹粉来的郎君们能比拟的。
他从窗口看着楼下,那个即便坐在驴车上,也显得鹤立鸡群的高大身影,面色不虞。
“不知是谁夸下海口,现在这人不是还好好的?”
他对面的男子其貌不扬,咬牙道:“都怪那个孙家办事不力,连个小小文士都奈何不得。孙家的人说,本来是想再出手的,谁知他进了严家堡,又跟着崔氏的车队一起回城,没寻到下手的时机。”
“我可不管什么严家崔家的,你自己夸的口,最好还是不要食言罢。”那着女装的郎君讥讽道,“邓县令,你若还想更进一步,还得拿出点真本事来,否则,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怎么在大将军面前替你说话呢?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那人慢悠悠地起身离去,留下那位被称作邓县令的男子,他咬牙切齿,恨毒地站在窗口处俯视着那辆刺眼的驴车,慢慢地,心中又浮出了一个新的计划。
10. 拾 春日宴
从严家堡回来后,因着这些时日未能有机会习字,杜烨自觉落下了许多日课,准备趁这几日补上。
可刚提笔写了几个字,就觉得用笔生涩。越是强迫自己静心,就越无法写出合心意的字来。
杜烨只好起身,走出书房,坐于廊下。
阶下石子,漫成甬路,延伸到院门外。
院墙一角,几块山石,几本芭蕉,一株海棠尚未到花期,正生机勃勃。
微凉的空气,令人松弛的风景,让她的心逐渐平静了下来。
婢女见杜烨坐在廊下风口,急忙自里屋取出披风,轻轻盖在杜烨身上。
杜烨闭上眼,仔细回忆着梦中看到的那块名为《多宝塔碑》的石碑,虽已不记得到底临摹了多少遍,但现在忆起,仍能被那种秀美刚劲、字字珠玑的绝妙所震撼。
一笔一划,渐入佳境。
等她回到案前再次起笔时,凝滞的感觉已经消散了。
如果能一直这样宁静,该有多好……
“阿烨——”
严氏带着婢女走进来,神情古怪地将一封香气扑鼻的华贵信笺递给杜烨。
杜烨好奇地打开,发现是兰陵长公主邀请她参加三日后举办的宴会请帖。
自从祖父去世后,杜家门庭紧闭。除了崔淑华硬拉着她去过几次之外,从未如此正式受邀参加这样的宴会。何况兰陵长公主与自己从无交集,怎会突然下请帖呢?
“不管如何,长公主的宴会是非去不可了,我派人去你崔姨母那里打听打听,到时你跟着淑华一起,她和那些贵女们都有交情,这样稳妥些。”严氏说完,就急忙去准备参加宴会需要的衣裙和首饰去了。
杜烨再次翻开那封请帖,心头却蓦然萦绕起一种不详的感觉。但思来想去,也没有丝毫头绪。
不过再如何心有疑虑,她现在也没有拒绝的权力,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宴会前一日,严氏让杜晏陪杜烨去银楼挑选首饰。快要回到家的时候,牛车却突然被张洛拦了下来。
他再三拜托杜晏回避,杜晏皱眉,看妹妹点头,就先下了牛车走到一边。
见巷内四周再无他人,张洛从衣袖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香囊,递向杜烨。
“听说兰陵长公主要举办宴会,我昨日恰好看到公主府来人给你下请帖……我有件重要的事,实在想不到该如何办,只能请你帮我。”
杜烨没有伸手接过香囊,只挑眉看他。
“你还记得上元节那日,我们遇到的孟氏女郎吗?我、我有次陪母亲去永宁寺,又遇到了她……我看到她似是与人起了争执,等我过去,就发现这个香囊被遗落在地上,上面绣着婉字,想必是她不小心遗落的……可我一个男子,直接去送还,恐又引起什么误会……我思来想去,这个香囊在留我这里总是不妥……”
张洛的脸涨得通红,神情恳切:“我想长公主宴请士族贵女,她也可能去,所以想拜托你,若是见到她,请替我将香囊还给她。”
“那你为何不直接毁去,或是请媒人前去提亲呢?”
听到杜烨的话,张洛愣在原地。
“若是你真想了结此事,就应该将香囊毁去,从此便再无隐患。若是你真的倾慕佳人,就应该勇敢去追求,去提亲,去偶遇都好过你如此纠结。”
张洛也在心里问自己。
自从上元节惊鸿一瞥,他便再也无法忘记佳人的容颜。他像是害上了相思病,又患得患失,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不敢同任何人说自己的心事。
直到过了好几天,他才终于鼓起勇气告诉阿翁,自己想娶的人是谁。
可他至今忘不了阿翁那深深拧起的眉头和冰冷残酷的话语。
“孟氏的门第连我张家都不如,更何况那个孟婉连我都曾听说过。你知人人称她是京兆第一美人,可明面上有哪一个正经郎君去提过亲……据说她曾被强盗掳走,过了好几天才找回来,而且现在她整日里出门宴饮作乐,全然不顾名声……你是我全族的希望,怎可娶那样的女郎为妻!”
他失魂落魄,脑子始终如浆糊般混沌。直到在永宁寺那日,看见她的那一瞬间,他发现自己不在乎,自己还是爱慕她的。她被强盗掳走又怎样,那又不是她的错!
可与她对峙的女郎说的话如当头一棒,狠狠敲在他头上。
“你这个周游在男人间,人尽可夫的□□!贱货!竟偷人偷到了寺院里,你也不怕天打五雷轰,死后永坠地狱不得往生!”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在被打了一巴掌后,仍然不发一言的佳人。
不!这不可能是真的!如此神仙之姿的女子,怎可能……
可他终究还是迟疑了。
他没有迈出一步,等回过神来,那里已然空无一人。
留下的,只有地上静静躺着的一个香囊……
杜烨的问题直击要害,让他觉得难堪。
他无法说出一切,因为这让他觉得自己既虚伪又懦弱。
张洛低着头,杜烨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见他颓然垂下手,颤抖着将香囊塞回袖袋,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转身离开了。
杜烨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想喊住他,可他竟充耳不闻,只耷拉着肩膀毫无精神,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巷口。
宴会当日,风和日丽。
杜烨坐在崔家华贵的车上,和崔淑华两人大眼瞪小眼,彼此心里都不怎么爽利。
杜烨是一想到等会儿宴会上,崔淑华无处不在的炫耀就头痛。而崔淑华是想不通公主举办的宴会,怎么连杜烨都能接到请帖。
不过她转念一想,这也正好是个可以尽情展现自己的交往甚广和博学多才的好机会,很快又高兴起来,还好心拉着杜烨讲了许多应该注意的事项,听得杜烨对这样的宴会更加恐惧。
今日的宴会在兰陵长公主府南园举办。
兰陵长公主是先帝和当今太后的女儿,行二,很是受宠。
因此她的府邸占地极广,楼台金粉,点缀湖山,繁华绮丽。
尤其这南园,是兰陵长公主着人精心打造的,是京兆数一数二的名园。
园内假山缭绕深邃,曲径回复,林木掩映,浓荫蔽道。
若不是有婢女指引,初次来的人连南北都分不清。
前来参加宴会的都是高门士族的女郎,她们发髻高耸,脸上画着最流行的妆容,穿着华丽的各色织锦衣裙,刺绣花纹壮丽鲜明,一看就不知道耗费了多少织女绣娘的心血而成。
杜烨原本也是被严氏精心打扮过的,可杜家到底底蕴不深,和这些女郎们坐在一起,显得很是朴素寡淡。
那些女郎们各个眼睛长在头上一般,看也不看杜烨一眼。
杜烨完全不在意,只低眉顺眼、静静坐在崔淑华身旁,心里想着碑文,手指藏在宽大的袖子里写着字。
崔淑华笑得春风得意,和贵女们说得起劲,时不时还要冲杜烨使眼色,见杜烨呆呆坐着,不禁有些恨铁不成钢。
果然是个书呆子,参加宴会又不与人交际,那还有什么意思。
等宴会开始,一众高门贵女们陆续入座,兰陵长公主挽着清河长公主坐在平肩舆上缓缓而来,舆上薄纱笼罩,极有皇家气派。
众人起身,等待两位长公主入席,坐在主位上,齐齐行礼之后,才各自坐下。
这次兰陵长公主举办宴会,是因为她的妹妹清河长公主。
清河长公主和兰陵长公主一母同胞,小名阿五。她性情温婉,知书达理,非常得先皇的宠爱。可她出嫁还不足一年,驸马都尉王丰就病逝了。
原本先皇心疼女儿年纪尚小,不舍得她为驸马守孝三年,打算让她除服,并重新为她挑选驸马,却被清河长公主拒绝了。
现如今公主为驸马守孝三年,已经可以除服了。而且先皇驾崩也近一年,自皇室到民间,各种禁令早已放开。
虽说作为亲女,不好宴饮娱乐。可毕竟妹妹这些年过得不易,所以这次她没有大张旗鼓,只少少邀请些女郎赏春色,小聚而已,也算是为妹妹排解一下心情,无伤大雅。
兰陵长公主的同胞亲妹只这一个,她心疼阿五年纪轻轻就孤守空房,寒灯孤影好不凄惨。就想了各种办法让阿五走出房门,重新活泼起来。好不容易才借着为驸马除服的名义,办了这次宴会。不然这死脑筋的妹妹,还要恪守礼制,为先皇再守孝三年呢。
兰陵长公主看着妹妹年轻的面容,心疼不已。她准备等两年后,请求太后和陛下,为妹妹重新定一个好亲事。
宴会再热闹,也和杜烨无关,她一心只想着快点结束,平安无事,可怕什么就来什么。一个侍女端着盘子路过时,不慎将蜜水洒在了杜烨的裙子上。
侍女惊慌失措,见公主没有注意这边,急忙向杜烨赔罪。
杜烨也没有生气,只在心中暗叹运气太差。
崔淑华看杜烨的衣裙被黏糊糊的蜜水弄的一团糟,就让侍女带她去自家车上取备用的衣物。
可当侍女带着杜烨绕来绕去的时候,杜烨却察觉有些不对。
11. 拾壹 暗算
虽然这南园曲径回复,道路难辨,可却一步一景,处处不同。侍女带着杜烨走的路,明显不是刚才她们进来时的路。
思及此,杜烨瞬间绷紧了后背,汗毛直立。
她瞬间记起了在那个绚丽的梦中,自己流连于碑林时,曾听到过几位年轻的仙子闲聊。
一个仙子捧着个小黑盒子,气哼哼地道:“这个小说也太扯了吧,这个女主刚开始还能蠢到被侍女借口换衣服带走下药,重生以后就立马大聪明了?”
“吃一堑长一智呗。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咱们穿越了,遇到这种套路,就记住宴会时候被弄脏衣服,千万小心那些侍女。否则不是要带走打晕就是下药,我啊,可是会立马出手,一个打俩,把那些想暗算我的人拉出来一百遍!”另一个回答道。
“就是就是,女孩子就是要刚,不服就干,那些想害人的都得尝尝我们的拳头,哈哈哈……”
梦中她躲在柱子后面,偷偷听着几位仙子讨论得热火朝天。尽管听不太懂,可仙子的话,她都牢牢记在心里。
现在的这个情况,就和那位仙子说过的话如出一辙。
自己可千万不能慌!
她握紧袖中的笔,四下打量着,果然发现侍女带着她越走越偏。
她身上这支笔是兄长送自己的礼物。外表看起来是一截短笔,可若是按住机关,就会自侧面伸出一截利刃。
兄长让她带着防身,顺便还可以随时随地习字,她非常喜欢,走到哪里都会带着这支笔,此刻正好用来防身。
杜烨盯着前面侍女袅袅娜娜的背影,大脑飞速运转,思索着脱身的办法。
还没等她想出办法,侍女带她穿过一道游廊后,停在一间厢房门口门口,一个八九岁的小侍女正等在门前。
侍女转过身来,恭敬地请杜烨进去。
“女郎,这里是专门备好的房间,供客人们更衣使用。您先小坐片刻,我为您去取衣裙。”
“不是说让你带我出去吗?”杜烨看四周再无动静,眼前只这一大一小两个侍女,堵住了自己的前后路,不免有些烦躁,语气也很是不善。
“女郎,这里毕竟是长公主府邸,宴会尚未结束,您也未向公主辞行,不告而别,这不合礼数。”
侍女没有抬头,可杜烨却分明瞧见她翘起的嘴角。
一对二,杜烨觉得自己如果现在就反抗,毫无胜算,只好先进去后再寻机会。
杜烨坐在榻上,不漏痕迹地观察着屋里的陈设。
小侍女不知从哪儿端来茶水和果子,殷勤地请杜烨品尝。
杜烨端起茶,佯装要喝,眼睛余光却盯着两人的神情。
侍女见杜烨微仰起头,似是将茶水喝下,轻轻舒了口气。
这茶果然是有问题的。
杜烨没有入口,而是借着衣袖遮挡,将茶倒了一些在衣服上,放下杯子。
“我先去更衣,你快去替我将衣裙取来。”杜烨示意侍女出去,又朝那个小侍女道,“你在门外守着,莫要离开。”
两人颔首屈膝,朝外退去。
杜烨见两人关上门出去,起身从坐塌旁的案几上,拿起早就看好的一个细口长颈陶瓶,躲在屏风后。
为了确认自己的判断,她双手握紧陶瓶,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又等了一会儿,没听到脚步声,就用手肘碰倒了一旁架子上的摆件。
哗啦——
一声清脆的响声,惊动了门外的人。
脚步声由远而近。
“女郎,你没事……”
侍女刚拐过屏风,最后一个字还未出口,就被抡起的陶瓶狠狠砸中了脑袋,倒在地上。
随后跟进来的小侍女,被吓得呆在原地。
杜烨在用陶瓶砸倒那个侍女后,并没有犹豫,反手就将陶瓶朝小侍女扔了过去。
小侍女下意识地尖叫一声,抱头避开陶瓶,摔倒在地上。然后,她就感觉一丝细细的凉意横在脖子上。
“别出声!不然,便杀了你!”
刹那间,小侍女就感觉自己脖颈剧痛,用手一摸,手上刺眼粘腻的殷红让她快要晕过去了。
杜烨在扔出陶瓶后,就马上按动笔上的机关,弹出利刃,快步上前抵住小侍女的脖子。
她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胆气,在几息之间做下这一切。
如果茶水没有问题,是她自己看错了,那在自己安排侍女去取衣裙后,等待的那些时间,早就足够侍女走出一段距离了。根本不会在听到动静后,就如此快地走进来。除非,她笃定自己喝完茶就会有什么反应,才一直守在门口未曾离开。
所以,幸好自己做过那样的梦,听仙子们议论过同样的事。
杜烨感到一阵后怕。
杜烨一手按着小侍女,一手将笔刀又往她脖子里深了一分:“你们究竟想对我做什么,嗯?”
小侍女生怕自己被割破了喉咙,抽抽噎噎地回答:“我什么都不知道,都是阿珠让我守在这里,我、我不知道呜呜呜……”
“那她都和你说了什么,你仔细想,不许漏一个字,再哭我就杀了你!”杜烨焦急万分,她知道的还是太少了,要尽快问清楚。
“阿珠说,说要我守在这里,等你们来以后给你端茶……她还说,等你喝了茶晕倒,就让我去请驸马过来……她还说,等今天结束了,她就让我出府探望我娘,还给我钱,我娘病了,没钱治,我……”小侍女不敢再哭,强忍着疼痛,一股脑儿把阿珠交代给自己的事全说了出来。
杜烨听了又气又急。
这个阿珠简直恶毒,她们无冤无仇,为何要害自己?
杜烨不敢再耽搁了,刚才来时,她就仔细记住了路,这个小侍女她是不敢带着的,她的话有几分真假也说不准。
仗着自己力气和身形都比这个小侍女大许多,杜烨把小侍女按在身下,狠狠扯下一旁的帷幔,将她捆了起来。
再去看那个叫阿珠的侍女,虽然被砸破了脑袋晕过去了,气息却还很平稳,于是也用帷幔将她捆起来。
做完这一切,杜烨拿好自己的笔刀,顺着记忆中的路线,准备先回到宴会上去找崔淑华。
回去的路上杜烨走得很是小心,幸好再未遇到什么人。
走到一处假山旁,杜烨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连忙躲在假山后面,等脚步声远去,她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望了一眼,发现是个衣着华贵的男子,不知是谁。
杜烨看他前行的方向,正是自己来时的那条路,眼神一暗。
这该不会就是驸马吧……
要赶快离开!
她瞬间紧张起来,加快了速度向宴会的方向跑去,跑得跌跌撞撞,发髻都快散开了。
终于,在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后,她浑身放松下来,差点坐倒在地上。
崔淑华远远就看见自己那个平日里总是安静的表妹,像被什么东西追赶一样,朝自己跑过来。
她正和相熟的几个女郎说笑,看到杜烨的模样,心里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太好的猜测。恰好这里只有她们几个,其他人都背对着,没有注意到杜烨。杜烨看见自己注意到了,还算聪明,找了个角落躲着。
崔淑华笑着站起来,借口自己要去更衣,先离开一会儿。
她走到杜烨藏起来的地方,看着杜烨狼狈的样子,语气很嫌弃。
“你这是怎么了,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杜烨看到平日里最不耐烦相处的堂姊,不知怎的鼻头一酸,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崔淑华越听越气。自己虽爱和杜烨比高低,可轻重还是辨得清的,在公主宴会上发生这种事,绝对非同小可。
她本来想发火,可又正了脸色,让杜烨不要声张。
她取出身上带的发梳,替杜烨整理好发髻,衣裙也重新收拾整齐,虽能看得出有污渍,但好在杜烨今日一点也不显眼。
别人问起就说没发现,失礼总也好过被嚼舌头。这种事传开来,众口铄金,还不知道要被传成什么样子。
现在正好公主也不在宴会上,其余贵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这边没多少人注意。
崔淑华带着杜烨坐在游廊上,假装看风景,却低声交谈,推测事情真相到底如何。
杜烨平日里不爱出门交际,认识的人不多,又是头一次来兰陵长公主府,与驸马也从未见过。按理说,是不会结下什么仇怨的。
更何况,杜烨美是美的,气质也清冷,可今天来的女郎们,哪一个看起来都比杜烨貌美可人。莫非是……驸马就好这一口?
崔淑华思来想去,都不明白,只能把问题归于杜烨今天霉运当头。
可杜烨现在冷静下来,却觉得从接到公主府的请帖开始,就透着一股违和的味道。
今日公主邀请的女郎并不算多,据崔淑华说都是活泼爱闹、年纪小的,都出身高门士族,只自己一个,身份明显不够。
她也没有忽略在宴会上,公主目光扫过自己时的疑惑。
所以,可能邀请自己来的,并不是兰陵长公主。若是驸马,那倒也有几分可能,但为什么呢?
拾贰 宴散
不似杜烨那般心思细腻敏感,崔淑华的人生向来顺风顺水,她并未多想,只当是驸马挑软柿子欺负。
这次她答应姨母照应杜烨,却出了这样大的纰漏,这让她以后还怎么有底气在她们面前得意。
兰陵长公主虽然是皇亲国戚,地位尊崇,可崔氏也不是好惹的。人是自己带来的,公主府这样欺负人,等她带着杜烨回去找母亲把事情分说清楚,可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算了,定要公主府给个交代。
正想着,却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声。
正在游玩的女郎们都被惊动了,纷纷起身四处张望,有的还喊来侍女询问。可侍女们都是一问三不知,这些女郎们见没什么危险,就交头接耳,暗自揣测,不一会儿各种离谱的猜测都冒了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兰陵长公主府的女官出来,恭敬地向女郎们告罪,说公主府现在有些内务要处理,今日宴会到此为止,改日再请诸位相聚。
女郎们哗然。
没见过宴会开到一半,主人家突然赶客的。
可结合刚才的事,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否则也不会这么生硬地撵人。
杜烨松了口气,低头跟着崔淑华往出走,心里不断祈祷。
刚才听那一声惨叫,她就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幸亏她谨慎,没有被人发现异常,否则,今天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今日参加宴会前,严氏带着杜烨到妹妹严宜那里,送走两人后,就一直心神不定地等着女儿回来。
果然出了事。
杜烨见到母亲,眼睛一酸,满腹委屈汹涌而出,扑在严氏怀里,像小兽般呜呜咽咽。
崔淑华将今天发生的事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听得严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她心疼地抚摸着杜烨的后背,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
“简直欺人太甚!”严宜气得差点掀翻了案几,“姊姊你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他们如此欺辱阿烨,我定要给阿烨讨个公道!”
严氏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她抬眼一字一句道:“这件事事关阿烨名誉,暂且不要声张,刚淑华讲长公主府不知出了什么事,等我们探听清楚,再做打算。”
回到家,严氏没有再追问女儿事情的经过,而是亲自替她梳洗,又陪着一起休息。
夜里,杜烨睡得极不安稳。
她梦到自己并没有像白天一样幸运逃脱,而是在被那个叫阿珠的侍女带到房间后,喝下了那杯被下过药的茶水,晕了过去。
就像个魂魄一样,在旁围观着发生的一切。
杜烨喝完茶,感觉浑身烧得难受,可两个侍女进来,不顾她的呼救,将她抬到榻上。
小侍女被打发去叫驸马过来,阿珠就在一旁看着。
门吱呀一声开了。
阿珠瞬间变了脸色,娇媚地上前行礼:“驸马——”
她声音甜得发腻,还未下拜,就被人扶起。
进屋的那个男人相貌周正,看起来温文尔雅。
他看了一眼榻上神志不清的杜烨,没有理会,反而问起了阿珠:“你感觉如何,胎像还稳固吧。”
阿珠闻言更加羞涩了,她温柔地抚摸着肚子,轻轻点头。
“行了,你先赶紧离开吧,等会儿公主就来了,别让她发现了。等此间事了,就送你出府养胎。”
阿珠抬头看这个男人。
兰陵长公主的驸马刘会,她的男主人。早在长公主成婚那日,她就已经心动了。
驸马待人温和,从不会像长公主一样脾气骄纵,还数次替自己解围,免去了长公主的责罚。
她心中是极仰慕他的,长公主这么多年都没能替驸马生下一儿半女,驸马的苦闷旁人一看便知,偏长公主占着茅坑还不拉屎。
自己又不求什么名分,只想排解他的忧愁,抚平他紧聚的眉头。于是一夜春风,珠胎暗结,已四月有余。
长公主那个善妒的性子,若是知道自己怀了驸马的骨肉,定不会轻易罢休,她舍不得离开公主府,可不离开,她的身子已经快要遮掩不住了。
阿珠瞥了一眼榻上的杜烨,又心生醋意:“您可别真动了这位女郎呀——”
刘会笑了,轻轻推着她往外走。
“我若是真在公主眼皮子底下动了他,那估计连我也要受挂落。”
阿珠这才放下心来,朝外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兰陵长公主带着人匆匆赶来。
当她看到衣衫凌乱、正拉住驸马不放的杜烨,眼睛里的火都要喷出来了。
当下就命人给杜烨泼了一盆冷水,一个字也不听杜烨的辩解和呼救,就下令将杜烨扔出公主府。
杜烨看着自己浑身湿透,无助地倒在大街上,凄惨无比的模样,一下子就从梦中惊醒。
严氏抱住瑟瑟发抖的女儿,听女儿惊魂未定地讲着梦中所见,觉得这个梦太过真实,很可能就是真相,心中不免对始作俑者恨之入骨。
崔氏二房里,几房的妯娌聚在一起商议崔徽华的婚事。
崔徽华因眼疾,迟迟无人来提亲,早就成了她母亲郑氏的一块心病。
她今日请妯娌们过来,也是终于打算妥协,想请她们帮忙相看人选。既然高门士族的郎君们不愿来提亲,那低一等的士族也可,只是这人品才貌都必须是上选。
严宜心不在焉地听着,心里还盘算着长公主府宴会的事。她今日本想去派人打听消息,可又不好拂了姒妇的面,只好过来。
今日除了崔氏的几房新妇,二房已经出嫁的女儿、崔徽华的姑母也过来了。
她听郑氏说完,见众人都默认同意崔徽华低嫁,啜泣道:“徽华除了有眼疾,若论家世品貌,哪样不比人强。我兄长若是还在世,怎会眼睁睁看着女儿委屈地下嫁!”
这话一出,众人都很尴尬。可大家也是没有办法,崔徽华有眼疾是事实,她们也心疼,但总不能强迫自家子侄来娶这样的女郎。
崔徽华的姑母嫁的是陇郡太守李胤,家世不俗。她见众人都讪讪不语,就拭去眼泪,对着郑氏说道:“我的次子李益尚未娶亲,他品行端正,今天我就为他求娶二房长女崔徽华。”
郑氏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李益她也见过,确实是非常出众的郎君,性情温和,女儿嫁过去有姑母照看,定不会受委屈。
她握住小姑的手,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这下子众人都来祝贺。为了调节气氛,大家热热闹闹地闲聊起来,仿佛之前所有的悲伤烦恼都一扫而空。
妯娌们聚在一起,免不了谈论些家长里短、是是非非。
有人得知了些秘闻,实在按捺不住,就神神秘秘地问大家可曾听过兰陵长公主的事。
严宜本来还在神游,一听顿时来了精神。
“我家淑华昨日去了兰陵长公主的宴会,她说开了一半,就被送客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正好奇呢。”
“哎呀,幸好淑华没见着那等可怖的场面。我听到的消息是……”
原来,昨日在兰陵长公主的宴会上,发生了一件丑事。
兰陵长公主带着清河长公主,并几位贵女们游园,却遇到个慌慌张张的小侍女跑出来惊扰了众人。
兰陵长公主见自家的侍女如此没有规矩,觉得丢了面子,当下就要让人带下去打。
小侍女吓得连忙呼救,说自己是被驸马派出去找大夫的。
兰陵长公主和驸马成婚多年,感情很好,还以为是驸马出了什么事,也顾不得其他人,没来得及问清楚,就让人赶紧去请医士,还让小侍女带着自己过去。
等到了以后,才发现西园一处厢房里,驸马刘会正抱着地上一个昏迷的侍女,神情焦急。
兰陵长公主顿时就要发火。
驸马刘会见公主来了,知道刚才那幕全被公主看在了眼里,可他却无法放下怀里的女子。
刚才他一进来,就发现事情并未如计划的那样。
这件屋子里,并没有被骗来的杜氏女郎。
反倒阿珠和小侍女都被捆了起来,阿珠还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小侍女不知道阿珠有孕,可刘会看着却心惊胆跳。
他是内廷重臣侍中刘常的次子,哥哥弟弟都早逝,只剩他一个独苗,因此被刘常溺爱。
刘会担负着家族传承的重任,可偏偏成婚多年都没有子嗣。尽管他与公主感情很好,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压力,一直压在他心头,让他苦闷不已,又不能对人言说。
阿珠腹中,可是有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万万不能有闪失。于是他顾不得自己的计划,让小侍女偷偷去请医士,谁知却被长公主碰上了。
刘会脑子飞快转着,想着该用什么办法搪塞过去。可还没想出要说什么,医士就气喘吁吁提着医箱赶来。
兰陵长公主这时仿佛已经窥见了事情的真相,可她并不愿意去相信。
她按捺住愤怒,让医士给阿珠诊脉。
医士仔细查看了阿珠的伤势,却诊出了喜脉。
作为公主府的医士,看看这修罗场,就知道事情不会小。他额头渗出细汗,实在不愿说出来。可他知道这府里是谁做主,还是开口。
“启禀长公主,这位已有四月的身孕。”
拾叁 人彘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将兰陵长公主的理智劈了个粉碎。
原来多年的夫妻情深,不过是场笑话。
兰陵长公主发疯般地冲过去揪住刘会的衣领。
“为什么!你与你不好么,你居然要和这样低贱的女子苟合!你们还有了孩子!你简直让我觉得恶心!”
刘会想屏退众人,冷静地和公主说明白。他并不爱阿珠,只是在意她腹中的孩子。阿珠不过是一夜情后的产物,原本想找机会处理掉她,但她却有了身孕。
他一直以来的打算都是留子去母,兰陵长公主才是自己唯一的妻子。
虽然她强势,性格骄纵,可他们少年夫妻,情深义重,这么多年,他都洁身自好,从未有过二意。
他只不过要一个孩子维系家族啊。
这么多年,公主吃了那么多药,想了那么多办法,都生不出来,这让他能怎么办?
刘会的这些解释,听在兰陵长公主耳中,更是刺耳。
鬼话!全都是骗人的鬼话!
她居然被这么个东西骗了这么多年,真是讽刺。
她可是最为风光的兰陵长公主,这一切简直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她失了理智。
兰陵长公主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个男人背叛了她!这个低贱的侍女居然敢肖想她的夫主,还妄图给他生儿育女!
“来人,将这个女人给我拖下去打!”
刘会好不容易有了孩子,怎会允许阿珠现在就被打死,于是两人拉扯起来。
清河长公主见这对夫妻闹得实在不成样子,就赶紧让跟来的几位女郎回去,叮嘱她们不要乱说,又安排人将府里其他的女郎们都送走,以免再让外人看了笑话。
皇家的脸面不能丢。
可谁知清河长公主千防万防,也没防住姊姊发疯。
兰陵长公主虽然当下被刘会拉住,没能打死阿珠。可谁知兰陵长公主只是表面平静了,她送走清河长公主,表现得如平常一般。
晚上,她就命人将阿珠活活打死,斩去四肢,剖腹取出胎儿,回填草料,将人做成了人彘送到了刘会的床上。就连刘会派去保护阿珠的人,也全被鞭打得不成人形后扔出了公主府。
刘会沐浴完,本想再去找长公主求和,就发现自己床榻上躺着形状凄惨、死不瞑目的阿珠,和一个小小的浑身血污的胎儿。
他先是骇得瘫倒在地,后又涕泪横流,恸得不能自已。
刘会呆坐了一夜,眼泪都要流干了。
他很愤怒,却又不敢拿公主如何。这件事,终归是自己有错在先。公主的暴虐脾气也不是一两天了,只是没想到居然会惨烈到如此地步。
为了家族前程,为了两人的情谊,他打算忍。
可公主不肯罢休。
天一亮,她就进宫找到太后,要求和驸马离婚。太后本就最宠这个女儿,听了也非常生气,同意他们离婚。
皇家出了这样的事,人人都难掩兴奋地背后嚼舌头,马上就闹得沸沸扬扬。
皇家自然是要脸面的,可兰陵长公主骄纵惯了,万事只随自己心意,爱得轰轰烈烈,恨自然也不会藏着掖着,区区皇家脸面又算得了什么?
相反,兰陵长公主对自己的行为全无后悔之意,她是瞧不上那些一边为夫主宠幸其他女人黯然神伤,一边又假装大度的女人的。身为女郎,便应如她这般敢爱敢恨,若是唯唯诺诺,委屈自己,那还不如拿刀砍了她!
严宜听得双眼发光,全然不顾平日里悉心维持的高贵模样,好在这件事足够轰动,其他夫人们也是如此。
这些名门贵妇们嚼起舌头来,并不会比市井妇人们相差多少。
二房的事了后,严宜迫不及待地去找了姊姊,把今日的听闻细细道来。
可严氏听完却并未展颜,女儿那个梦,如沉重的石头般压在她心口。
兰陵长公主府尽管闹得这样难堪,可自家与此并无相关,驸马为何要如此陷害自己女儿,还想借公主之手毁掉女儿?
严宜的兴奋劲儿过去,也冷静下来,两人相对无言,百思不得其解。
一旁的杜家兄妹愤怒,却只能沉默。
杜晏是今早才从母亲口中得知妹妹的遭遇,他当下就恨不能找刘会问个清楚,现在看着面色苍白憔悴的妹妹,心中更是悲愤。
可母亲和姨母都没有太好的办法,虽然驸马刘会遭到太后和长公主的厌弃,但他毕竟还是重臣之子,贸然行事,怕是会有损杜烨的清誉,很多办法都不能使用。
他只得握紧拳头,强压下内心的愤怒,决心用自己的办法去探查真相。
自从皇室这一次史无前例的离婚案开始,刘会就离开了长公主府,回到自己父亲那里闭门不出。
侍中刘常的府邸守卫森严,想要探听消息并不容易。
杜晏派了几个家中忠心的仆从隐蔽地守在刘府前后门,自己则找了个往来刘府必经之路上的一个酒楼,坐在靠窗位置上静静饮酒,紧盯着是否有什么异常。
只可惜,一连好几天,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发现。
因为这件事,刘常十分心疼自己的儿子,他腹诽完兰陵长公主暴虐,可却又不能真让儿子被公主休弃。
自古只有男子休掉妻子,哪有男子被休的,这要是两人真的一拍两散,先不说自己家没了公主这个靠山,儿子的名声也要全毁了。
刘常开始频繁进出,联络朝中其他大臣,打算从太后那里着手使力。说到底,不过是小两口闹别扭,死了个侍女而已,有什么必要闹成这样。
杜晏将此都看在眼里,也约莫清楚刘常的算盘。
不过,这其中,有个人的行踪引起了杜晏的注意。
那就是京兆县令,邓尚。
邓尚此人,向来跟着何魏兴风作浪,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他为人其貌不扬,形容举止猥琐,又贪财好色,偏偏靠着一手溜须拍马、善于揣摩上意的好手段当上了官。
这样的人,向来被人瞧不起,哪会入得了刘常的眼。既然不是刘常的客,就必定是与刘会有关。
杜晏直觉此事有蹊跷,可却始终没想明白。
等他回家途中,经过好友郑植家门口,突然一道白光划过眼前,大脑瞬间清明。
拾肆 决心
杜晏敲门,进了郑植家中,可看着郑植清澈的双眸,责备的话却又不好出口。毕竟杜烨虽是无辜被牵连,可郑植也是受害者。
郑植见杜晏面色古怪,还以为他有事寻自己,就将他请进屋坐下。
“休奕兄,你可知邓尚?”
杜晏沉默了半晌,还是问了出来。
郑植听到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京兆邓县令我自然是听过的。”
“那他和休奕兄,可曾有过什么过节?”
“过节?”郑植冷哼了一声,“我与此等媚上欺下的小人素无交往,谈不上什么过节,不过是参过他几本罢了。”
杜晏心中微微叹息。他并不后悔帮好友到外祖父家避祸,可若因此牵连到自己的妹妹,却是万万不能的,尤其是自己之前还想撮合两人,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应对。
郑植见杜晏摇头叹气,先是奇怪,不过再仔细思量,不由变了脸色。
“可是那小人找你麻烦?”
杜晏苦笑:“若是找我麻烦,我也不用如此忧虑。”
他原本并不想言明妹妹遇到的事,可转念一想,还是决定把事情和盘托出。
作为自己这一房唯一的男丁,自父亲病逝后,杜晏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妹妹聪慧,可心思却细腻单纯,若是选错了良人,还不知要受怎样的煎熬。
自己虽尚未及冠,但却早早就做好了替妹妹考察夫婿的准备。
郑植光明磊落,有古君子之风,定不会四处乱说败坏了妹妹的名誉。况且,通过观他如何处理此事,也能见微知著。
郑植听完杜烨的遭遇,内心翻江倒海般极不平静。
年少时经历过颠沛流离,他惟愿家国安宁永固。
自己的祖父被叛军围困,却未曾动摇过必死的决心,终在大义面前杀身成仁。
自己的父亲苦守边城多年,即使被朝廷放弃,也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自己上书劝谏皇帝,当面指责朝中奸佞小人,皆是出于公心,怀抱着有益时事的一腔热血行事,从未考虑过个人得失。
可眼下的大临朝,早就不是那个大临了。
他虽然为人耿直,却并不是愣头青。先帝在位时,曾对他忠于职守、勤于政事的的行事风格颇为赏识。可先帝驾崩,现如今皇帝年少,亲近奸佞,朝政一塌糊涂。
他的劝谏,换来的是毫无底线的打击报复。
他是毫不吝啬用自己的生命去报效国家,所有这些都是自己的选择。可自己的家人和无辜被牵连的杜氏女郎,她们却没有这个义务和责任,更不应沦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这个朝廷,会变好吗……
父祖以身作则传下来的家风,年少失怙和辗转千里的险恶难测,早就让郑植心坚如铁。可他第一次对自己的选择,有了犹豫退缩之意。
祸不及家人,是他自以为的士族之风。
可他早该想到,奸佞之所以为奸佞,即便披着温文尔雅的高贵皮囊,也早就失了做人的准则和良心。
从遭到刺杀开始,他就一直在后怕。若是那两个贼人第一箭就射杀了自己,那阿母和幼子,岂不是要任人摆布,谁又会来保护他们呢?所以他才会接受了杜晏的好意。可他没有想到,那些人竟然如此没有下限,连自己好友的妹妹都要牵连进来。
那个如水般清澈的小女郎,不应该因为自己受到这样的欺辱。
郑植的眼神冷冽起来。
既然那伙人下手如此狠毒,还要牵连无辜,那他也不能心慈手软。他还从未有过如此渴望权力和实力的时候。
何魏不就是仗着大将军的势,才如此肆无忌惮。可一手遮天的大将军,根基当真牢靠吗?
大将军是新皇的叔父,何魏是金乡大长公主的驸马,这伙小人里地位最高的不过就是这两人而已。他们一无军功,二无治国理政的本领,不过是凭着皇亲国戚的身份,架空太尉专政,糊弄小皇帝。
若说群臣中威望最高的,唯有称病在家的太尉。
同是先帝的托孤大臣,人人都道大将军跋扈,逼得太尉称病在家,谁人不替太尉鸣不平。太尉军功卓绝,替大临立下汗马功劳,岂是大将军这样的空壳草包能比得上的。
当今大临的形势,若任由大将军和那伙只会使阴谋诡计的小人败坏下去,是万万不行的。太尉称病,可他并不相信太尉当真就此消沉。若是自己能有幸为太尉出谋划策,定要叫这些奸佞好看。
只几息之间,郑植就下定了决心。
“听闻令伯父即将回京述职,不知能否替我引荐?”
杜晏没想到郑植竟然会说这个,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杜晏的伯父绎州刺史杜述,一直外放为官,声名并不显,而他的叔父杜清,才是如今交际甚广的名士。之前杜晏想要替他引荐的,一直是杜清而非杜述。
郑植垂着眼眸,侧脸的轮廓瘦削而锋利。
“贤弟莫非认为,当今之际,些许名声和声望可能护住家人?”
杜晏瞪大了眼睛,有些愣怔,却突然明白了郑植的选择。
“其一,杜刺史是太尉的女婿,明明从不结党营私,一心为公,却因为过于正直,一再被寻了由头外放。其二,令妹有这层关系,他们下手却毫无顾忌。这都说明大将军那伙人认为太尉是没了牙的老虎,肆意设计。我想,太尉功勋卓著,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架空,他如此隐忍,所谋者必定非同小可。我郑植不才,却愿为太尉手中之刀。”
郑植的声音低沉嘶哑,正值黄昏,温暖的光映在他身上,他的一半身体被光芒掩去,看不清神色。
杜晏看着陌生又熟悉的好友,心中却被他的言语触动。
他一直想的都是如何通过才学重现家族荣光,却从未真正做好准备,去面对纷繁复杂的形势。
大将军和太尉之间,终有一战。而他们,不过是棋子。
棋子便要有棋子的觉悟,只有冲锋陷阵在先,才有运筹帷幄的机会在后。
他们俩一个是小小史官,一个尚是白身,想要保护家人,不过是妄想。身为大丈夫,只有一朝权在手,才能凭实力说话。
而现在他们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只有太尉。
两人并未多言,可却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熊熊燃烧的野心。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伯父回京,我定为休奕兄引荐。”
拾伍 试探
杜晏回家后,将这几日的事向母亲和妹妹和盘托出。
听到阿兄为了自己的事奔波,杜烨很是感动,又难免有些担忧。
“这次之事敌在暗,我们在明。阿兄千万不要以身涉险,这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不想阿兄也遇到危险。要报仇,我们再等机会便是。”
“你俩现在都要多加小心。”严氏也附和,“不过也无需太过忧虑,之前在你们外祖父那里,我就说过,不要看这些人现在权势滔天,但他们如此嚣张跋扈,必定不能长久,我们且等着看他们自有报应。倒是这个郑郎君,如此果决,知进退,能屈能伸,实在是人才难得。”
杜晏点头:“是啊,本以为他是个孤傲的君子,谁知竟能如此快就决定要投入太尉麾下。”
“你以为他只是现在才想到?”严氏笑道,“在他与之相抗时,怕是就已经看透朝中形势了。”
杜烨好奇:“阿母怎么知道的?”
严氏摸摸女儿的头发,嘴角弯出了然的弧度。
“他父亲郑幹郑彦材当年仅十三岁,就能对其父说出‘国家混乱,遂令大人不容于朝。今天下已叛,而兵不足自守,乡里羌胡先被恩德,欲令弃郡而归,愿必许之。徐至乡里,率厉义徒,见有道而辅之,以济天下。(注1)’这段话,有理有据,洞悉世事,才智和见识之非凡,可见一斑。郑彦材亲自教养长大的孩子,怎可能只凭着一腔孤勇对抗权臣?怕是他早就权衡好了利弊,准备站在太尉这一边了。”
严氏见儿子震惊的眼神,又说道:“在你们外祖父家,我曾与他母亲范夫人聊了许多,否则也不会起了结亲的念头。你们俩呀,年纪尚小,都太过单纯直爽,这结亲之事,不能只顾着家世和品貌,更得看能否相互成就。我精心教养你们长大,可也无法助你们一辈子,以后啊,你们凡事都要自己面对承担,阿宴我是不担心的,可阿烨——”
说到这里,严氏有些哽咽,她清了清嗓子,停顿了一下,拉起女儿的手轻轻拍着。
“这世道,对女子苛求太过,我只愿能替你择一老成持重,品行高洁,能爱你敬你的夫婿。这郑郎君,虽是其他条件皆不如人,譬如你崔表姊许的那家。可阿母能看得出来,你若是嫁过去,定不会受了委屈,阿烨你无需与人比一时长短,尽管放心,阿母定为你筹谋好。”
杜烨知道母亲素来相人极准,又颇有见识,况且自己对这件事也没什么抵触的心思,于是轻轻点头,又觉得有些羞赧,就伏进严氏的怀里不肯说话了。
若是郑植之前不知杜氏女郎受了自己牵连也就罢了,现在既然知道了,总不能视若无睹。虽现在暂时还做不了什么,但登门致歉,还是必须的。
于是,郑植和母亲范氏来时,严氏左看右看,都觉得这门婚事极为合适,只不过这种事,总不好女方家先提起,也要看看对方是什么打算。
严氏让女儿出来陪范氏一起说话,郑植则被杜晏带去了书房。
严氏和范氏两人,上次就相谈甚欢。这次,范氏知道杜烨受了儿子的牵连,看向杜烨的眼神里全是怜惜和歉意。
她一直揪心儿子的婚事,可相看了很多家,不是嫌弃有个拖油瓶,就是嫌弃自家家贫,再就是惧怕自家儿子得罪了权贵。后来郑植明确说自己不想再谈婚事,范氏还低落了许久。
这次她看见杜烨,又习惯性地替儿子操心起来,她实在喜欢这位举止优雅又灵动的女郎。
可想到杜烨还未及笄,年纪尚小,品貌才华俱出众,万不会看上自家那个榆木脑袋的儿子,面色难掩遗憾。
严氏见范氏黏在自家女儿的眼神,貌似不经意间提起:“怎还不见夫人替郑郎君求娶新妇?操持家务,照拂稚子,全靠夫人一人,也实在辛苦了些。”
范氏被严氏说中了心事,叹息道:“若有女郎愿意嫁过来,我欢喜都来不及。可每次相看,以我家的状况,唉,实在是艰难。”
“怎么会?郑郎君的人品才华万里挑一,不过是他们不能慧眼识珠,夫人无需挂怀。”
范氏出身旁支,与郑植的父亲相识于微末,感情很是深厚。她在夫主去世后,只顾着自己伤心,忽略了当时还只是少年的郑植,连他的婚事也只是潦草成就。后来新妇产子后就病逝了,等她看着和郑植刚出生时一模一样,猫儿叫般微弱哭泣的孙儿,这才彻底放下对亡夫的思念,专心照顾起郑咸来。
可对郑植的忽略,她再愧疚,也终是无法弥补。
她很想替郑植续娶,但每次相看都无疾而终,到底去哪里寻能慧眼识珠的女郎呢。
范氏深深叹了口气,羡慕地看向严氏:“还是夫人好福气,儿女皆人品出众,怕是求亲的都要把门槛给踏破啦。”
严氏对自己的一双儿女是极为自豪的,但又作苦恼的样子:“儿女啊都是债,我家这两个是不省心的。大的说自己尚未立业,绝不成家。小的也是不开窍,整日里就想着读书习字。夫人你说,哪家女郎似这般,这让我可是操碎了心。我啊,什么都不求,就指望着能替她寻个家风清正,能好好待她的郎君,就心满意足了。”
尽管严氏说的要求不高,但实际上家有好女百家求,想和杜氏结亲的大有人在。但范氏仍是眼前一亮,觉得自家儿子还是有几分机会的,就想好好替他筹划。
严氏见范氏果然有意,笑着打发杜烨去书房送点果子。有些事,自然是不便还未出嫁的女郎参与的。
杜烨端着一碟果子往书房走去,哪会不清楚母亲的用意,心中不免有些微妙的情绪蔓延。
等到了书房门口,就看见郑植正站在自己挂在墙上的一副字前,背着手静静伫立。
杜烨下意识地慌了神,想起在严家堡,被郑植指出的那个错字后,自己的尴尬和无所适从。
她急忙把这幅字过了一遍,仔细检查是否有错字。等检查完了,才反应过来根本不是什么有无错字的问题,而在于这幅字,正是仿写的郑植的那两首诗。
原本是赞叹诗写的磅礴大气,一时兴起之作。只是这段时间自己经历了太多事,忘了把这幅字收起,还偏偏还让正主看见了,他不会误会吧。
一刹那,杜烨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在郑植回头的那瞬间,她的心提到了胸口,低下头不敢看他。
拾陆 榜样
郑植在进书房后就看到了墙上这幅字,原本以为是好友杜晏写的,可杜晏却说是出自其妹杜烨之手。
他的两首诗,被分别用隶书和草书书写。隶书雄阔严整,而又舒展灵动,草书则状似连珠,绝而不离。
他还记得在严家堡时看到的那副字,字迹虽柔美却仍能看出笔力略有不足。
而现在的字,自成一家,极有筋骨,且将自己诗中的气魄展现得淋漓尽致,诗与字相得益彰。
要知道书法一道,天赋与勤奋缺一不可。豆蔻年华就能有如此深厚功底,世所罕见。
“原来是女郎所书,真是好字。”郑植听见杜烨进来,转身向她行礼致意。
杜烨见郑植表情平静淡漠,没有挑自己的毛病,暗自松了口气,连忙转移话题。
“这是阿母让我送来的果子,请郎君品尝。”
不过几日不见,杜烨觉得郑植身上的气势比之前更强,若说之前斩杀盗匪后的郑植如开刃的利剑,那现在就如同宝剑入鞘,虽表面不见锋芒,可暗藏的气势却更能震慑他人。
于是不由自主地端正坐好,眼睛盯着案几,余光却悄悄注意着他的举动。
而对于杜烨,郑植心中始终怀着愧疚。他知道这位女郎,刚刚经历了怎样的险境,如不是她机智勇敢,怕还不知道要被自己牵连成何种模样,看向她的眼神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关心。
“不知休奕兄最近可有诗作?”
杜晏见两人都拘谨地不出声,知道妹妹一直欣赏郑植的才华,上次得的两首诗就曾反复赏析。如今郑植也很是赞赏妹妹的书法,正好借此让两人熟悉。
郑植不经意瞥见杜烨亮晶晶的期待的眼神,心思一动,问:“最近传扬的赵娥的事迹,不知二位可曾听闻?”
“可是那位替父报仇的赵娥?”
杜晏曾听过,远在凉州,有位叫赵娥的妇人,她的父亲被县里的豪强李寿杀害,她三个弟弟虽立志为父报仇雪恨,却相继死于瘟疫。李寿因此对人戏言,说赵家青壮都死绝了,剩下的都是弱女子,还谈什么报仇。
这话被赵娥的儿子听到,告诉了母亲。赵娥暗怀愤恨,常夜间磨刀,扼腕切齿,悲涕长叹。
别人都笑话她杀不了李寿,可赵娥却不服气,说自己定要斩下李寿的头颅,血染此刀刃。
李寿知道以后,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暗自加强了防备,让赵娥等了十余年都没能等到手刃仇人的机会。
终于,一日清晨,赵娥在都亭前与李寿相遇。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赵娥当即就叱责李寿,并抽刀要去砍李寿的马。李寿猝不及防,摔倒在道路旁的小沟里,伤到了腿。
赵娥想要砍死李寿,可却用力过猛,刀插入树杆折断了,就又想夺下李寿的佩刀。
李寿自然不甘心,他强忍着腿伤,抽出刀欲反抗,却被赵娥一手按住刀鞘,一手掐住他抽刀的手,狠狠压倒在地。李寿本想反杀,却不料赵娥的力气如此之大,竟然被她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僵持之下,由于赵娥压在李寿胸口,让他喘不过气,使不上力,倒被赵娥寻到了机会抢走佩刀。赵娥顺势砍下李寿的头颅,拿到亭长面前,认罪伏法。
亭长宁愿自己辞官,也不忍心给她判罪。可赵娥却说:“我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可依法定罪,却是国法。如今我大仇已报,犯下了杀人之罪,请论罪惩处,这就是我的愿望。”
众人都被赵娥的烈义行为所感动,她的磊落,竟然使得官府都不忍加罪与她。又不能强迫她逃走或是归家,只好收她入狱,后来遇到大赦,赵娥获释。
郑植颔首:“正是,海内闻之者,莫不赞赏。凉州刺史上表朝廷,禀奏赵娥的烈义行为,刻石立碑显其赵家门户。我也有感于此,作了一首诗,以表钦敬之情。”
说罢,便向杜晏借了纸笔,缓缓在纸上写下:
庞氏有烈妇,义声驰雍凉。
父母家有重怨,仇人暴且强。
虽有男兄弟,志弱不能当。
烈女念此痛,丹心为寸伤。
外若无意者,内潜思无方。
白日入都市,怨家如平常。
匿剑藏白刃,一奋寻身僵。
身首为之异处,伏尸列肆旁。
肉与土合成泥,洒血溅飞梁。
猛气上干云霓,仇党失守为披攘。
一市称烈义,观者收泪并慨慷:
“百男何当益,不如一女良!”
烈女直造县门,云“父不幸遭祸殃。
今仇身以分裂,虽死情益扬。
杀人当伏法,义不苟活隳旧章。”
县令解印绶:“令我伤心不忍听!”
刑部垂头塞耳:“令我吏举不能成!”
烈著希代之绩,义立无穷之名。
夫家同受其祚,子子孙孙咸享其荣。
今我作歌咏高风,激扬壮发悲且清。 [注1]
杜烨不动声色地靠近观赏。
随着郑植的笔画口中默诵,一个以弱抗暴、为父报仇的烈女形象呼之欲出,叙事生动鲜明,让这则悲壮动人的故事读之如身临其境,音节激扬,古质健劲,越读越要忍不住击掌赞叹。
杜烨看完,再联想到自身的经历,又更生出不一样的情绪。
在兰陵长公主府的那日,一直以来都如同梦魇般,沉甸甸地压在她胸口。
她不断祈祷,自己能平安无事。可在知道幕后真凶仍然逍遥时,还是无法抑制自己的恐惧。
这些时日,她不敢在夜晚入睡,更不敢离开家门。只有把阿兄送的那只笔放在枕下,才能有些许安心。
她不知道自己当时哪里来的勇气,制住了那两个欲陷害自己的侍女,也很幸运,侍女很快便被公主所杀,没机会说出自己的事。
可如果再有这样的状况,她还能否幸运逃脱?
但赵娥的英烈,自郑植笔下喷薄而出,让杜烨仿佛看见了一个新的世界。
原来,真有女子能如此不让须眉,以弱女子之身,面对残暴之徒,毫不畏惧,提刀砍下仇敌的头颅,为父报仇雪耻!
近古以来,未之有也。
所以,她为何要惧怕呢?难不成要因为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就被吓得惶惶不可终日?
百男何当益,不如一女良。
身为女子,自应当学习赵娥的胆气和英勇!
拾柒 拖延
郑植今日初见杜烨,还能看出她的妆容掩不住憔悴,身上也失了之前的朝气与灵动。可在自己写完这首《秦女休行》后,再看杜烨,就发现她像是逐渐迸发了勇气,双眼透出坚毅的光芒,与往日大不相同。
见杜烨听懂了自己想说的话,郑植甚感欣慰。杜氏女郎果然聪慧,一点就透,他喜欢和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
当今之际,权贵视人命为草芥,民间游民无赖杀人劫掠之事,本不少见。若因此消沉,实在不值。他就想到,用赵娥的事迹来激一激她,现在看来,成效甚好。
少女清亮而热烈的目光,如夏日暖风般拂过郑植的心头,酥酥痒痒的,不禁让他有些恍惚。
这是他似乎从未曾体会过的感受。
杜烨回眸,见郑植正看向自己,他漆黑的双眸里,似乎含着某种异样的情绪,只对视了一眼,心口就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眼前这位郎君,每次见时,都会让自己心神俱动。杜烨不想自己这样,可也无法控制,也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
杜晏并未注意到两人之间的目光纠缠,还沉浸在诗中,惊叹:“休奕兄的这首《秦休女行》,语语生色,叙赞两工,情生于文,文生于情,妙也!”
这丝若有若无的暧昧被他的话打断。
杜烨赶紧别开目光,竭力稳住心神,才不至于失态。又深吸一口气,找了个借口,就起身告辞,落荒而逃。
“哎,阿烨——”杜晏见妹妹走了,没明白妹妹怎么突然就要离开,伸手欲唤,却只见妹妹越走越快,很快消失在院门口。
郑植凝视着杜烨远去的身影,一抹笑意自眼底掠过,又低下头,掩饰住心口的那一点悸动。
自杜家离开时,范氏满面喜色,她看着身边沉默不语的郑植,本想立即把这天大的好消息说出来,可还是忍住了。
毕竟是在外面,这样的喜事,只能回家了再好好与儿子商量。
刚推开门,小郑咸就呼喊着冲过来,扑进了祖母怀里。
他委委屈屈地抱怨:“祖母,阿父,你们去哪儿了呀,怎去了这样久,都不带上我——”
范氏怜爱地摸着孙儿头上的小髻子,差点儿就要告诉他,他最喜爱的姊姊,极有可能要嫁过来了。
不过好在范氏还有点理智,她哄着郑咸进了屋,拿了几块饴糖,让他自去玩耍。
范氏把今天和严氏的谈话都告诉了郑植,忍不住眉飞色舞地盘算起来:“今日严夫人可是对你大为赞赏,言语中都透露出结亲之意。等再过些时日,杜氏女郎的及笄礼后,事情就该操办起来了,现在要好好想想咱们应该请谁前去提亲。”
郑植愕然,他没有想到母亲竟然有如此想法,下意识就要拒绝:“阿母,我现在还不想考虑婚事,更何况杜氏女郎与我年岁相差许多——”
“怎能这样说!”范氏立马变了脸色,狠狠剜了他一眼,“杜氏女郎与你不过相差十岁,哪里就有许多了?这么好的婚事,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现在人家属意你,你怎还往后缩……”
郑植见范氏越说越气,知道自己若再多说一个字,怕是要引得母亲更加恼怒,只好闭了嘴,乖乖听母亲的训斥和说教。
他对男女之情向来冷淡。即便成婚,又有了孩子,可他沉迷读书著作,与妻子并无什么话可讲,从来都只是相敬如宾。
对于杜烨,也只是欣赏她的才华和勇气。他始终觉得自己是配不上她的,毕竟她年岁尚小,而自己又麻烦重重,能否平安活下去都未可知,心中那丝悸动早已被他刻意忽略。
等听得范氏絮絮叨叨,已经开始考量该如何提亲,准备聘礼的事。
郑植见状,忙见缝插针,将自己现在的麻烦,和对后续的打算说了出来。
“阿母,现在我们贸然去提亲,要是害了杜家该如何是好。杜氏女郎年岁尚小,若我真心求娶,也总该将现在的麻烦去了才妥当。”
范氏眉头紧锁,喃喃自语:“你说得也有理,可万一有别人求娶,错过了又待如何。”
“若真如此,那也只能说明我们有缘无分,平常心便好。”郑植正色道。
范氏摇头,想开口,又无法反驳。毕竟自家儿子得罪了权贵,现在看起来,权贵们的气势尚如日中天,真要去求娶,确实如儿子所说,万一连累了杜家,心里也总是过不去的。
范氏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之中。
郑植舒了口气,又想起自己之前曾在巷口看到的,那个失魂落魄的背影。
今年上元夜,是他第一次遇到杜烨,那时他尚不知这位女郎,正是好友杜晏时常挂在嘴边夸耀的妹妹。而当时她的身边,有一位俊秀的郎君相伴。
后来,他无意中发现,两人在巷中说话,也不知杜烨说了什么,那位郎君就如同遭遇了打击一般后离开了。
他不知道两人间的关系,可上元夜相伴出游,又非亲族,关系应该非同一般。
但不论有什么,也不是他可以置喙的。
他不知道母亲是否病急乱投医,误会了严夫人的意思,但也只能用这个方法,先拖延一二,等有机会了,再私下里问清楚。若是杜烨真的有意中人,也免得坏了她的打算和名誉。
杜烨的及笄礼,在两个月后举行。
而在这段时间,杜晏一直关注着洛阳县令邓尚的动向,可见他除了去过一次刘府外,便再无其他异常,毕竟邓尚是朝廷命官,他又没有太多可用之人,只好作罢。
兰陵长公主和驸马刘会的爱恨情仇,也还在不断发酵。
几乎所有人都在兴致勃勃地等着第一手的消息。
严宜崔淑华母女更是如此。因为要替杜烨筹备及笄礼,她们来过好几次,也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一开始兰陵长公主仍宿在太后宫中,不肯回去。太后让皇帝下令剥去刘会一切官职,让其在家反省。
而刘常的串联也见了成效,不断有重臣进言太后,言此事有损皇家声誉,希望两人不要再僵持下去,尽快复合。太后禁不住这反复劝说,又开始动摇。
刘会不知是被父亲逼迫,还是真的开了窍,进宫后跪在地上赌咒发誓,一番唱念做打后,竟然哄得兰陵长公主忘记了之前发的誓言,原谅了他。
于是,短短一个多月后,兰陵长公主和刘会都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公主府。
可没过多久,兰陵长公主就被诊出喜脉。
这原是件天大的好事,刘会却不这么想。
他看着面色一如往昔娇艳的兰陵长公主,心中惊疑不定。这么多年没怀上,在宫里不到两个月却有了孩子。
这合理吗?
拾捌 及笄
怀疑如吐信的毒蛇,深深刺进了刘会的心口。
他心灰意冷、破罐子破摔,又私通了两名侍女,不料东窗事发,与兰陵长公主再起争执。
为了延续香火,这次他并没有退缩,惹怒了兰陵长公主,更激起了狂风暴雨。
争执之中,刘会把兰陵长公主推下床。结果公主流产身亡,一尸两命。
闯下祸事的刘会匆匆逃走。
太后赶来,抱着爱女的尸首痛哭流涕,后悔不已。她下令抓捕驸马刘会,严惩了与刘会有私情的两名侍女及其家人,又让皇帝剥去刘常的官职,可人死不能复生,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崔淑华幸灾乐祸,附在杜烨耳边小声说道:“现在宫里可是乱成了一锅粥,据说太后都病倒了,还拉着陛下的手,令他定要抓驸马回来千刀万剐呢。”
杜烨梦中的遭遇,和现实不断交缠,让她心中五味杂陈。
兰陵长公主说到底只是个被宠坏了的、又被爱冲昏了头脑的妇人,她的一生都在自己的爱恨里兜兜转转,可恨、可悲又可叹。
这件事,自己阴差阳错,幸运从漩涡中心逃脱。却让兰陵长公主与驸马多年夫妻反目,酿成惨剧。
杜烨摇摇头,将这些无谓的同情都从脑子里甩出去。
自己也是无辜的,即便没有自己,这两人最终也会落得一样的结局。说到底,不过是两人所求不同,又不是真正相爱、信任彼此。
若换了自己,定要一开始就要辨清楚,夫妻二人定要志趣相投,情意相通,才可能共白首。
崔淑华的及笄礼已经办过了,严宜很有经验,帮衬着严氏准备。
而崔淑华则是杜烨及笄礼的赞者。
她满心都沉浸在待嫁的喜悦中,看杜烨的亲事还未敲定,又办起了及笄礼,认为杜烨已经定下了人家,就拐弯抹角地想打听消息。
杜烨这里打听不出来,严氏口风更紧,崔淑华颇感无趣。聊完了兰陵长公主的事,又开始给杜烨讲其他的新鲜事。
“你知道京兆第一美人孟婉吗?”崔淑华神秘兮兮地问杜烨。
杜烨想起兰陵长公主宴会前遇到张洛的事,问:“听过,她怎么了吗?”
“她呀,据说曾被强盗掳走,失了清白。本来她家是要让她自尽的,可她实在美貌,明明也是正经的士族女郎,却被当做家伎般,强迫去陪那些权贵们宴饮作乐。”
杜烨听得不禁皱眉:“她家里也太令人作呕了吧,怎能做如此卖女求荣之事?”
“谁说不是呢,正经人家如何能做得出来。”崔淑华拍手道,“她家觉得这位美人奇货可居,能用她攀上权贵呢。前些日子,她又被送给驸马都尉何魏。”
听到何魏的名字,杜烨就觉得孟氏女郎要遭殃。
何魏的事迹,现在无人不知。他父亲早逝,母亲因容貌出众被收入宫中,他也因此在宫中长大。少年时才能出众,娶了先帝的妹妹金乡公主。
等先帝驾崩,他攀上了大将军,因为帮大将军出谋划策,架空了太尉,得到大将军的信赖,还被委以选拔官员的重任。他仗着大将军的势,对迎合的人升官进职,违抗的人罢黜斥退,朝廷内外都看其风向行事,不敢违抗。
他这人容貌俊美,喜欢修饰打扮,尤其喜着女装。又淫奢无度,酒色是酖。当初就是因此,先帝才没有重用他。
孟婉若是落入了他的手里,怕是要备受折磨,恐再无机会翻身。
崔淑华叹息道:“她到了何魏府上的第一晚,据说就有何魏的姬妾,嫉妒她的容貌,当场划伤了她的脸。最后被金乡大长公主送去了影福寺,做了女尼。”
“祸福相依,出家为尼,倒也是个好去处。”
这位美人,因着自己的容貌,遭到了无数的恶意,实在令人唏嘘。相比继续被当做货物般送来送去,佛门反倒是一片净土,或能容她栖身。
想起上元夜那日,见到的绝世容颜,杜烨不由得替她深深惋惜。
只是不知道张洛会如何了。
杜烨的及笄礼,在一片看似平静中开始了。
及笄是所有女郎的大事,意义重大自无需多言。繁琐的礼仪之下,暗示着人生的脱胎换骨。
严氏作为杜烨的母亲,主行笄礼。杜烨的大伯母,太尉之女王氏,为正宾。
严氏替女儿梳头,杜烨心中如漂浮在云端,又如置身花丛。纵使她向来性子清冷,此刻也是欣喜期待的。
母亲定会给自己梳一个很美的发髻。
杜烨美滋滋地想着,却从铜镜中看见,一滴泪,从阿母眼角边落下来,滴在她的青丝中,消失不见。
“母亲,你怎哭了?”杜烨仰头。
严氏忙用帕子拭去泪水:“阿母只是一时感触,我的阿烨,好似昨日还是蹒跚学步的小童,现在已经长大了。”
杜烨眼角也有些发酸。
这些年,虽然衣食无忧,可母亲悉心教导自己和阿兄,又要维持二房的体面,着实不易。
这一日,杜烨的发髻、行动举止皆无可挑剔。她身形高挑,虽不是现下最让人怜爱的娇小,但却风姿出众。
张洛的母亲也来观礼了,不知为何,她看向杜烨的眼神十分火热,礼成后又在一众女宾前活跃异常,颇有些喧宾夺主的意思,不禁让人侧目。
严氏黑着脸,忍了又忍,好悬没让将她赶出去,不过心里已经决定,日后定不会再与张家来往。
明明已经拒绝了张家,也不知道这人是何居心,不请自来不说,还要在自己女儿最为重要的及笄礼上挑事。还好之前没有答应,否则有了这样的姻亲,在人前都要抬不起头来。
张母也知道自己此事做的不妥当,可她实在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自己最疼爱的儿子阿洛,也不知道被什么迷了心窍,放着好端端的杜氏女郎不要,非要追在那个声名狼藉的孟氏女身后,放言自己非她不娶。
把舅姑气病了不说,自己也缠绵病榻。
让她急得手足无措,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才假装不懂严氏的拒绝,想着用青梅竹马的情谊,强迫杜家同意。
反正她豁出去了,儿子不懂事,可杜烨瞧着就是自己理想中的新妇模样。如果杜烨和张洛的情谊传得人尽皆知,不就只能嫁过来了嘛。
张母的如意算盘打得震天响,就连崔淑华都瞧出了不对劲。
她问杜烨:“这个人是谁啊,不会就是你要定亲的人家吧。”
杜烨瞧着崔淑华眼中的探究和明显的同情之意,十分无语。
这张洛到底是怎么回事,本来自己还十分同情他的坎坷情路,可若是莫名其妙将自己牵扯进来,那她定要找他好好算算这笔账。
然而,杜烨及笄礼上的这一场小风波,最终被所有人遗忘。
因为,就在杜烨及笄礼的第二天,京兆就发生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惊慌失措的状况。
拾玖 叛乱
正始二年,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被后世称为“正始之乱”。
许多有识之士都明白,现在的大临,必将有一乱。但谁都无法预知,这祸事居然来得如此突然。
经由大临南方一个不起眼的海岛上点燃的火把,战火迅速蔓延至沿海各郡,各地天师道信徒们纷纷起事,这把火,便烧到了京兆。
天师道此次叛乱,源自于一次反逆案。
不久之前,有人举报天师道密谋作乱,意图谋反。
这样的举报自然得到了官府的重视。
上虞县令按照线索,抓捕了孙氏一家几十口人,但罪首孙芳却在信徒们的掩护下逃走。
他的几个儿子和亲族,都在这时被砍掉了脑袋。
只有孙芳一人侥幸逃脱,跑到了一个海岛上。
孙芳的信徒们愤怒了。
他们认为心目中的神仙遭到了官府的羞辱,愤而起事,继续围绕在孙芳身边。
如今的大临,佛教虽盛行。但作为本土宗教的道教,声势也同样浩大。
道教现在主要派系有三,上清派和灵宝派都算是名门正道,他们追求长生,沉迷修炼。
天师道虽然自诩正道,实际上并不被认可。
天师道的创建人是一个姓张的太学生,他放弃了儒学,转而学习道教方术时,在鹤鸣山隐居修炼。
他是个极有天赋之人,不久就对外声称自己在山中遇到了太上老君,教他学会了种种仙术和神通。本要立即成仙,可自己不忍心世间妖魔鬼怪盛行,而是要带着大家一起降妖除魔,还世间一方净土后,再一起吞仙丹飞升。
当时,这套理论吸引了很多人,于是,他一手创立了天师道,并在各地传教,据说直到100多岁才飞升成仙。
天师道传入他儿子张鲁手中。
张鲁是个更有才能和野心的人,在他的手中,天师道进一步发展成为了一个组织严密、规模极大的“小王国”。
朝廷忌惮,于是出兵讨伐。天师道溃不成军,彻底瓦解。
然而,这次平叛,却导致原先只在一地盛行的教义,随着天师道的溃败传遍全国各地,渗透入民间,广泛流行。
不过,各地信奉的天师道支派之间却各有不同。
比如现在京兆附近盛行的天师道,还如百多年前,教义理性有序,办义舍救济平民,就连士族豪门也跟风信奉。
而在沿海一带,由于本身就天灾频发,百姓又多信奉巫术,在这里的天师道,也带上了浓厚的巫术色彩。信徒们狂热地信奉着天师道,甚至愿意将自己的一切献上,包括生命。
这种力量太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了。
孙芳,就是这样的人。
他出身低等士族。当时,沿海有个天师道的首领,据说能施展不少法术,十分有名。
孙芳虽极有野心,但苦于家族势弱,无法出人头地。于是他拜这个首领为师,学会了全套法术。
相比于那个平民出身的首领,士族出身的孙芳更具有人格魅力。他形象气质都很出众,相当符合民众心中对于神仙的想象,加之他“法力无边”,所到之地,百姓无不信从。甚至连一些士族,也拜倒在他门下。
在传教过程中,很多人将他视作神明,以至于变卖家产来侍奉他。
他的名声越来越大,号召力也越来越强。
孙芳逐渐发现,民心至此,不用诚为可惜。
于是他筹谋起事,但还未准备周全,就被人告发,仓皇而逃。
若以正常思维,如果真是法力无边的神仙,怎会如此狼狈地逃窜。可他狂热的信徒们却不会这样想。
大临治下,处处有天师道。而在孙芳起事后,不乏有有心人借机起事。
京兆及其周围,也多有孙芳的信徒。
他们打着替孙神仙复仇的旗号,四处作乱。而跟随者甚多。
人类的愚昧与疯狂,在这一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而此时的京兆,人们还浑然不知天师道叛乱的消息。
夜晚,人们还在酣睡中,就纷纷被“走水了”的喊声和更夫们慌乱的敲锣声惊醒。
京兆城内,四处都燃起了火光。
很快,人们就发现,起火只是一个开始。
起火点的周围,往往有成群结队的暴徒,他们残忍地杀死赶来灭火的人,打砸周围的一切。
凡是被他们闯入的民居,反抗者都被他们拿着刀枪棍棒砍死,连妇孺孩童也不肯放过。若是无法闯入的,就被他们扔进了浸了油的火把,造成了极大的混乱。
承平已久的京兆,在这场混乱面前毫无招架之力,根本没能反应过来。
这场大火,迅速演变成一场惨剧。
京兆历来“东贵西富”,城东城西情况还没有那么糟糕。但城南和城北,早已经是火光连天,人间炼狱了。
杜烨一家,住在城西北角,这里是小士族聚集的地方。虽不比权贵居住的地方守卫森严,但有暴徒闯入纵火,也很快就被家仆发现遏止。
她和母亲兄长,裹着披风站在院内,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着远处漫天的火光和呼喊声,就心惊肉跳。
严氏观察了一会,便果断开始有条不紊地指挥家仆防范贼人,又让婢女收拾细软。
现在正是春末夏初,接连好几个月没有下雨了,天干物燥,若是火势蔓延过来,那后果不堪设想。而且听家仆回报,这次可是有贼人纵火,意图劫掠,还是要早做打算。
严氏让杜晏兄妹都拿着防身的武器,衣着穿戴尽量朴素,跟在自己身边。
若一旦势不可控,她们就只能放弃这里了。
很快,火势没有蔓延过来,却惹来了更为严峻的祸事。
这次京兆之乱,起因虽是天师道信徒有预谋的纵火,可其后的全城混乱,却并不只有天师道信徒参与。
杜家隔壁的张家,素有豪富之名,也因此成了暴徒们的首选目标。
虽然张家仆从甚多,一开始就将那些想从门外攻进来的贼人打退。
但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张家就被四处扔进去的火把弄乱了手脚。
连带着杜家也遭了殃。
严氏见自家的房顶上也燃起了火光,再看周遭全是乱糟糟的叫喊声,就感觉情况不妙。
她带着杜晏兄妹,打算从后门离开。
一个家仆在前探路,打开后门,刚探出头,就被人发现了。
“这里有一家!”
贰拾 遇险
家仆听到喊声,骇得一把将门关上。
跟在后面的众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有机灵的赶紧上前帮着将门叉住。
可那喊声之后,随之而来的是粗重的脚步声。
“开门!开门!”
木门被砸得哐哐作响。
几个家仆用力顶着门,生怕外面的贼人冲进来。
一个胆小的婢女见门被撞得摇摇欲坠,惊恐地抱头尖叫一声,蹲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撞门的节奏一顿,随即从门外传来兴奋的怪叫。
“里面有小娘子!大伙儿使把力啊——”
杜烨握着匕首的手已经湿淋淋的,她仿佛又回到了在长公主府的那日。
这般危急之下,她并没有像周围的婢女一样,被吓得哆哆嗦嗦,而是完全听不见周遭的声响,她死死盯着门的方向,内心极度冷静。
在木门被撞开后的那一瞬间,杜烨就做好了与贼人同归于尽的准备。
之前看到过的那首诗似又浮现眼前:
匿剑藏白刃,一奋寻身僵。身首为之异处,伏尸列肆旁。肉与土合成泥,洒血溅飞梁。
赵娥能手刃仇人,她虽不敢比肩,可在死之前,也要奋力一搏,让这些贼人见识见识她们女子的胆气!
四五个怪模怪样的贼人,举着棍棒和火把冲了进来,见院子中央被家仆护着的几人,肆无忌惮地咧着嘴大笑起来。
他们身上披挂着色泽鲜亮的绫罗,看样子像是女子衣物。还各个背着凌乱的包袱,手里拿的棍棒上面溅着点点血色,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尤为瘆人。
杜家三人身边除了几个忠心的家仆,其余人都尖叫着四散奔逃。
两个贼人狞笑着,专挑逃跑的婢女们去捉。其余人则朝着杜家三人合围而来。
杜晏一咬牙,举着长剑向为首的贼人刺去。
母亲和妹妹就在他身后,他是这家中的顶梁柱,必不能漏了怯,一定要——
可他刺出的长剑还未完全伸出,就被一旁的棍棒打得偏离了方向。随后又是一棍,狠狠敲在了他的手臂上。
哐啷一声,长剑掉在了地上。
杜晏捂着手臂,一个踉跄,差点要摔倒在地。
一个家仆见主人遇险,将将扑上前把杜晏护住,脑袋上就被打了一闷棍,软软倒在了地上。
这几个贼人配合有素,下手极狠,根本不给杜晏反应的时间,一人举起木棍,就要朝他头上敲去。
“阿兄——”
杜烨见兄长有难,急得一把推开护在身前的家仆,握着匕首就朝那人冲去。
那贼人见一个小女郎自投罗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嘿嘿笑了几声,刚想说几句怪话,就觉得腹中剧痛。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那个身形单薄,个头还不到他下巴的小女郎,正咬牙切齿地握着匕首,朝自己的下腹,疯狂地捅进去又拔出来,一下又一下。
那柄匕首并不长,被女郎双手握着,更是不易发觉。
一旁的人都没反应过来,就见这个粗壮的贼人,张着嘴大口地喘气,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轰然倒地。
杜烨看着倒在地上的贼人,贼人的鲜血喷溅在她脸上、身上、手上,温温热热、黏黏糊糊的,浓重的铁锈味让她几欲作呕。
她杀人了!
杜烨脑子浑浑噩噩的,手里却还紧紧握着匕首,保持着刚才捅刺的姿势。
旁边的一个贼人觉察到了不对劲,举着棍子就要向杜烨背上敲去,却不料被杜晏一个踏步冲过来,撞得趔趄了几步。
“阿烨快跑!”杜晏不知道刚刚妹妹做了什么,但他手臂受伤,无法用力,又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妹妹被打,只能用尽力气将人撞开。
为首的那个贼人原本悠闲地站着,眼前这些负隅顽抗的人在他眼中,都好似砧板上的鱼,蹦跶不了多久。
可同伙被杀,却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他们几个,原本是城里游手好闲的泼皮。今夜火光一起,他们就自觉寻到了机会。
浑水摸鱼,正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反正活着也是艰难,混过一天算一天,这么好的机会,怎能不抓住爽快一回。
他们学着那些人的方式,捡了几个火把和棍棒,踹开了几户庶民的屋子想要抢些钱粮。可那些人,几乎都是穷鬼,比他们好不到哪儿去。
于是,他们在□□了这几户人家的妇人后,又打起了那些看着就很气派的士族府邸的主意。
但是这些地方都不好下手,他们试了几次,险些被反杀。
路过这附近时,见一户府邸的门开着,像是主人家要出门,他们趁机冲了进去。那户人家的家仆,在见到他们凶恶的样子之后,就逃走了,只留下主人家,毫无还手之力,竟然被他们得手了。
最妙的是,这户人家估计是见势不妙想要逃走,金银细软和女眷全都在一起。
他们把男人全都敲晕,不顾女眷们的连声哀求,将她们糟蹋了个遍,连头发花白的老妇和年幼的孩童也没放过,最后还搜刮走了好些财宝。
他们抢得上瘾,徘徊在这几条巷子里,还想要再来一回。没想到,却在这里遇上了硬茬子。
死在女人手里,老四这个孬货可真是没用!
他直起身,恶狠狠地盯着杜烨,心里已经想了好几个炮制她的法子。
杜晏见为首的那个贼人盯着妹妹的眼神凶恶,心里急得要命,刚想冲过去,就被他刚撞开的那人抓住了右臂。
那人大手一伸,将杜晏的双手反在背后,紧紧捏住。
杜晏只觉得双臂剧痛,挣脱不得,他狼狈地抬头,却被眼前这一幕给惊得呆住了。
杜烨在贼人转向自己的时候,就已经回过神来了。
这个贼人看起来,比自己杀掉的那个,要高大得多,也更警觉。自己小小的匕首,是排不上用场的。
短短几息之间,杜烨脑中已经转过了好些念头。
可都无解!
她看着大踏步冲过来的贼人,下意识想躲开。
但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还是败下阵来。
杜烨被那个贼人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掐住了脖子。
贰拾壹 起
被掐住脖颈的杜烨感觉自己无法呼吸,眼冒金星,脑子嗡嗡作响,整个头都要炸裂似的。
她拼命想挣脱,可如蜉蝣撼树,根本无法掰开那只大手。手里紧握着的匕首,刚刺了几下那人的手臂,就被一把夺走扔到了远处。
意识越来越模糊了,她强忍着疼痛,无意识地双脚乱踢。
砰——
掐住杜烨脖子的大手松开了。
那个贼人捂着裆部,哀嚎着,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杜烨捂着脖子,被掐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来之不易的空气,感觉在阎王面前走了一遭。
趁他病要他命!
杜烨的脑子没来由得响起了这句话。
阿兄还被贼人挟持,阿母那里只剩下三个家仆还在,她捅死了一个,但还有四个贼人,必须趁着那两个贼人没回来之前,干掉这个领头的,否则毫无胜算。
只一刹那,杜烨的眼神就死死锁住了两步之外,那个还缩成一团的贼人。
杀!
杜烨眼疾手快地捡起地上贼人掉落的木棒,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朝那人头上砸去。
木棒狠狠敲在贼人头上,打得他摔坐在地上,抬头看向原本快要被自己掐死的柔弱女郎,满是不可置信,下意识抬起胳膊挡在头上。
杜烨没有迟疑,举着木棒如击鼓一般,一下又一下地砸在贼人头上、胳膊上、背上、腿上,硬生生打得贼人毫无招架之力,满地打滚,血花四溅。
被打的贼人想要反抗。
他这辈子,还从未被女人打得如此狼狈过。但敲在他身上的木棒,每一下都打得他剧痛无比,护得住头,护不住背,护了这里,那里又像被敲断了似的。他感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没多久就抽搐着倒在地上,不动了。
挟持着杜晏的贼人慌了神,眼见得两个同伴都要被这女郎杀了,他哆哆嗦嗦地松开了手,刚要举着木棒上前,却看见杜烨停下了挥舞木棒的动作,侧过脑袋定定看着自己。
那眼神阴沉,在月光下,仍能清晰地看到其中跳动的凶光。
他吓得连连后退,然后哀嚎一声,扔掉了手中的木棒,像见到了什么可怖的事物一样,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院落。
所有人都被这一变故惊呆了。
严氏原本见自己一双儿女都被制住,惊骇莫名,就要冲上去帮忙。可随即发生的事,却让她像被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这辈子都忘不了。
杜晏也是,他以为妹妹要丧生贼人手下,正目眦欲裂地死命挣扎,但却眼看着妹妹狠狠一脚踢倒了贼人,又用木棍把人活生生打死。
咕咚——
他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丝畏惧。
这一次对上贼人,杜烨用匕首捅死了一个,用木棒打死了一个,又吓跑了一个。算起来,进来的贼人还剩两个。
杜烨举着木棒,看向身后通向内院的门。
那两个贼人,就是从这扇门往里走了。在噼里啪啦的火把声中,内院传来的婢女的惨叫和求饶声,极其清晰。
严氏回过神来,看着女儿满身血污,心疼地走上前,正要说话,却见她开口道:“还有两个,随我来!”
说完,杜烨就举起木棒,示意家仆们跟上,朝着内院走去。
家仆们看着自家如天神下凡勇猛的小主人,刚才的恐惧一扫而空。
现在的大临虽崇尚文雅,以谈论武事为耻,但都只限于上层。
人类的本性便是崇拜强者,即便她是女子。
杜烨刚才的表现已经完全折服了几个家仆,他们急于在小主人面前表现,证明自己并没有被贼人吓倒。
几个箭步,他们就冲在杜烨前面,进了内院,发现一个贼人正将一个婢女按在地上行不轨之事。
这还了得,如此污秽之事怎可让小主人看见?
家仆们一哄而上,在贼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就乱刀将他砍死。
不远处还有个贼人,正抱了一堆东西从屋内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见举着刀的家仆冲过来,神情凶狠,已经被吓破了胆,想要逃跑,又舍不得刚搜刮的财物。只犹豫了一瞬,就家仆一刀砍在了脖子上。
至此,闯入杜家的贼人们,除了一个见势不妙逃走了,其余都被结果。
杜烨没有说话,静静站着。
院内惊魂未定的婢女们低声哭泣着,院外不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杜家和张家相邻的屋顶上,火势不断蔓延,木头和瓦片被烧得啪啪作响,在夜色中格外刺耳。
严氏顾不得说其他,这里待不得了。这么久了,张家的火势还没有丝毫好转,也没多少人来救火,怕是都还在与贼人缠斗,若是继续待下去,怕就不是刚才那几个贼人会闯进来了。
只可惜了这个院子。
这个院子里有太多的回忆,她留恋地看了看四周,最终还是咬牙示意剩下的人都跟着自己走。
再往东走几条街,就是杜家老宅。
前不久,杜晏兄妹的伯父绎州刺史杜述回京述职,此时正在家中。
刺史虽从官制上来说品级不高,只是拥有能够直接想皇帝面呈事务的权利。但现在社会秩序混乱,无论是四散分布的盗贼,到处迁徙的流民,还是漫长边境线上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争,都让朝廷手忙脚乱。
为了维持和平,朝廷不得不给予地方一定的军政权力,这就导致如今的刺史常常处于一种越权的状态,远超其本身的监察之职,有领兵打仗的权力。不仅可以向地方太守调兵,还可以自行组织军队来平乱,成为了一州之地真正的掌权者。
因此,此次杜述回京,是带了亲兵的。
贼人如此猖狂,其他地方去不得,可投奔杜述,现在看来却是他们一家唯一的生路。
这一次,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出巷子,所幸再未遇到如刚才那样的险境。
混乱仍在继续。
谁也不知道这次骚乱因何而起,又会何时结束。
越走,就越是惊心。
路边到处是燃烧的火堆和倒毙的尸身。
偶有落单的,或是三三两两的暴徒,见杜家一行都手持武器,气势昂扬,就识趣地不敢来招惹。
他们转过一条巷口,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清脆的童声。
“阿父,上啊,砍死他!”
众人扭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正手持长剑,一剑就捅穿了对面那人的喉咙。
如此干脆利落的杀人招式,让众人不由得想起了刚才的场景,齐齐看向了杜烨。
贰拾贰 退
这些贼人们不过是乌合之众,见这人真敢杀人,还如此干脆,哪还敢正面硬抗,丢下同伴的尸体,落荒而逃。
那男子持剑而立,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回头看过来,正是杜晏的好友郑植。
两队人马汇合。
杜晏从郑植口中得知了他们的遭遇。
原来,在骚乱开始之时,郑植就觉得这乱来得不同寻常。他让母亲和幼子收拾了家中重要物件,紧跟在自己身后,又指挥家中的两个仆人紧闭门窗,静观其变。
郑植家所在的这条巷子,院墙不高,在一开始就被贼人闯了进来。
他当即斩杀了擅入的贼人。外面的贼人不敢再进来,就朝院内和屋顶上扔了火把。
郑植家中人口不多,面对熊熊燃烧的火焰,也难免手忙脚乱。没有太好的对策,他只好护着家人逃了出来。
所幸这些四处纵火劫掠的贼人,只是凭着低劣的手段,出其不意才占了先机,面对武力强悍的郑植,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杜晏隐去了刚才发生的事和妹妹的表现,只说自己家也被人纵火,要去伯父家避难,并盛情邀请郑植一同前去。
在出门之前,杜晏就和严氏达成了共识,将斩杀贼人的功劳全都推到了家仆身上,并再三告诫这些目击了杜烨杀人的家仆,让他们务必要咬死了这件事。
这时节,敢于杀人的女郎本就寥寥无几,虽然是杀贼,可传到别人口中,还不知要把自己妹妹给说成什么样子。
多少年来,大临也就出了一个为父报仇的赵娥,才得了些许赞扬,由此可见,女子杀人,会招来多少异样的眼光。
家仆原本就忠心耿耿,又被杜烨的凶狠给镇住了,现在还要白领了功劳。这几个当时留下来保护主人的家仆,当下就拍胸脯赌咒发誓,定不会乱说。
郑植本就有意通过杜刺史投入太尉门下,没有犹豫,就应了下来。
郑植的儿子郑咸,素来是个极为胆大的孩子。
遇到今晚这样大的事,他看起来也没有丝毫畏惧瑟缩,见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姊姊,反而欢快地像泥鳅一般钻了过来,黏在杜烨腿边。
“姊姊,你还好吗,刚刚你有没有看见我阿父用剑的样子,可威武啦……”
这小童也不知哪来那么多话,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郑植注意到郑咸又跑去黏在杜烨身边,无奈地叹了口气。
虽然刚才杜晏并没有说他们是如何走到这里的,可单看自己这一路上遇到的贼人,就知道他们走到这里的过程,并不会多么平顺。
杜家几个持刀的家仆,身上多少都有些血迹,不用想都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
而杜晏和严氏,身上都是干干净净的,只杜烨,与以往大不相同。
如果说以前的杜烨如小溪般清澈,穿着打扮处处似不加修饰,细看却又处处精巧,周身上下都透着士族女郎的从容和雅致。
那这次,明明天气不算冷,她却突兀地在脖颈里围了条项帕。整个人低头沉静不语,却有了利剑出鞘般的气质。
也不知道刚才都发生了什么。
杜烨敏锐察觉到郑植在打量自己。两人对视一眼,又彼此别开了目光。
杜烨一直在走神,刚才的经历止不住地在脑海中涌动。
十几年来,她一直都被家人保护的很好,除了兰陵长公主府那次,再未遇到过什么险境。
原本在贼人闯进来的时候,她很害怕,可在看到阿兄有危险时,还是将理智抛在了脑后。
匕首捅进人体内,棍棒打在人身上,四处喷溅的血液……她只记得当时自己脑子一片空白,唯有一个念头,就是杀掉那些贼人,自己和家人才能活。
杀人有罪,但她现在并不后悔当时的所作所为。
只是,她也是普通人。
天知道她用了多大的毅力,才能在人前忍住想要作呕的感觉。
杜烨看向那双紧紧握着自己手的小手。
上次见他,还奇怪他为何见了那样血腥的场面,半点都无害怕之意。
可若真的不害怕,怎么现在手心里汗津津的,眼睛也避过那些尸体不看。
杜烨心里有些了然。
哪里有小童遇到这样的危险还会淡定如斯呢。
她现在回过神来,也是后怕得紧。
她顾不得自己被贼人大力掐住脖子后嘶哑的嗓音,弯下腰,边走边和郑咸说:“小阿咸,你要是害怕,就握紧姊姊的手,我会保护你的。”
郑咸其实是害怕的,不过,在自己最在意的姊姊面前,他还是嘴硬:“我才不害怕呢。”
可随即又小小声嘀咕:“阿父说了,男子汉大丈夫,越是遇到害怕的事,越是要勇敢。我、我就是……”
杜烨听见了小童的话,不免有些心疼。
他用兴奋、大声拍手说话来掩饰自己的恐惧,可这些并没有真正治愈他。
那自己呢?又有谁可以来治愈自己呢?
杜烨看向几步外那个挺直的背影,思绪又不知飘到了哪里。
等到了杜述府邸,所有人才松了口气。
杜述从绎州带回来的亲兵正在巷子里来回巡逻,见到有欲作乱的贼人,便三人一组,上前斩杀或是驱赶。因此,想劫掠纵火的贼人,都很有默契地绕开了这里,显得格外平静。
杜述和夫人王氏,听了严氏的遭遇后,都后怕不已。
杜述的三弟杜清住在城外,现在情况未明,也鞭长莫及。但他学生众多,常年隐居山林,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二弟杜务的容貌曾名动京兆,又少而机察精要,却早早病逝,只留下妻严氏和这双儿女。若这次真有什么闪失,他百年后哪儿来的脸面去见父亲和弟弟。
王氏生了三个儿子,唯独没有女儿,对杜烨向来疼爱有加。昨天又刚刚参加了杜烨的及笄礼,这时更是泪眼婆娑,拉着杜烨的手不肯松开。
虽听严氏说的平常,可看杜烨刻意遮挡的脖颈,还有说话时异常的嗓音,却已经有了几分猜测,只不过她们不说,王氏也当做不知。
杜家自己家人叙完,杜述见还有郑家几个,静静端坐,仪态从容,不由得好奇。
杜晏见状,忙将好友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讲给了伯父。
杜述其实早就听说过郑家这位郎君,听闻他直言善谏,很是得先皇看重,不过因为得罪了驸马都尉何魏,才在史官的位置上一坐就近十年。
又听杜晏描述,这郑郎君能文能武,当下就起了爱才之心。
贰拾叁 平
杜述在绎州已有三年,最发愁的便是麾下无人可用。
这次回京,虽是打着述职的名头,可实际却是妻子王氏放心不下父亲,才回来探望。他也顺带着想找王老太尉借些人才。
谁知刚一回京,就遇到贼人作乱。
虽不知现在具体情况如何,可据亲兵回报,外面那些贼人也不是什么人物,不过是趁着夜色才敢作乱的宵小之辈,想来等到天亮,京兆形势就会有所好转。
现在,家里亲人都毫发无损,又给自己送过来一个能人。
杜述捋着胡子,十分自得。
果然,天亮之后,京兆城中就平定了下来。
但仅仅一夜的肆虐,原本大临最为繁华的京兆城,就有数千人被杀死、烧死、□□,满目疮痍。
而一切,却还只是开始。
这场动乱很快就被查明是天师道的信徒,借着为孙神仙复仇的旗号挑起的。
被擒住的天师道信徒,一个个被五花大绑着按倒在高台之上,但他们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毫无畏惧之心,还在高喊着“大天师兴!孙教主王!”。
在他们眼里,为了孙神仙而死,是可以上仙堂的。
他们周围围满了在这次动乱中失去亲人或家园的平民。
面对众人怒火中烧的愤恨的目光以及无情的唾弃,他们没有半点忏悔,反而相互祝贺着:“祝贺你先去了仙堂,请你在那里等候我,我很快也会赶去的。”
那一日,鲜血洒满了刑场,也无法平息京兆百姓们的愤怒。虽人人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但逝去的亲人却再也无法复生。
杜述以探病的名义,带着郑植和杜晏,去了好几次王老太尉府上,南方的消息不断传来,但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孙芳的亲族在那场反逆案中被斩杀。他虽然狼狈逃到了一个小海岛上,可身边却仍然聚集着大量的信徒。
孙芳自信地认为,人心可用,于是便趁着夜色,带了百十来个手下登陆。
信徒们纷纷口念着孙天师教的护身咒,身上挂着护身符,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出其不意一举攻破上虞县,抓住了上虞县令。
上虞县令,就是当初斩杀孙氏一族的官员。他出身贫寒,历经艰难,政绩卓著才做到了这富裕之地的县令。
面对孙芳的质问,他先是仰天大笑,又不屑地看着孙芳:“哼!你这个妖贼,若你问心无愧,还逃什么?”
孙芳无言以对,命人乱刀砍死上虞县令,仍不解气。又派人将上虞县令的家人抓来,强迫他们眼睁睁看着上虞县令被剁成肉酱,命令他的家人吃下去,但有不从者,就被肢解。
最后,上虞县令的全家都被孙芳残忍地杀死。
孙芳首战告捷,占领了上虞县,他在城楼上向民众们展示了自己的法力,还声泪俱下地诉说了自己是如何被冤枉,被逼而反的。
不仅如此,孙芳还慷慨陈词,言道现如今天灾频繁,正是君王身边有妖魔作祟,他要助君王清君侧,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不得不说,孙芳嘴上功夫了得,一番说辞下来,百姓本来就对朝廷怨气冲天,人人无不响应。
再加上这里本就是天师道的大本营,不出半日,孙芳的队伍就膨胀到数千人。
这令孙芳更为志得意满,他向周围的天师道信徒发出号召后,当下云集响应,纷纷杀死地方官,听从孙芳号令。十几天之内,孙芳的部众就扩充到了二十多万人。
孙芳的信徒们自称为“长生者”。在孙芳的带领下,无情地四处杀戮。他们认为自己的杀戮是给人“赐福”,是助人成仙,毫无愧疚之意。
而心中的野蛮火焰一旦被点燃,便无法再停止。
他们肆无忌惮地掠夺财物,焚烧房屋,杀戮他人,但凡不肯跟从他们的,都被杀死,连无知孩童都不肯放过。所经之处,无不成为一片废墟。
接下来孙天师的目标就是会稽郡。
只不过,会稽是大郡,想要攻占也绝非易事,孙芳首先要做的,就是先将这二十多万人的队伍给集结好。
虽然这次叛乱声势浩大,从者众,可信徒们分散在各地,又都没有经过训练,孙芳想要集结队伍,都费了老大的工夫。
而此时,京兆城内得到的消息,就是孙芳裹挟着人马正浩浩荡荡直奔会稽。这消息,让朝廷上下都惊惶不已。
这些日子,郑植十分得杜述的看重,连王老太尉见了他,都赞了几句后生可畏。
杜述还对妻子戏言,可惜自家没有女儿,否则便要招这郎君为婿。
“夫主可是忘了,咱俩虽没有女儿,不是还有阿烨。”王氏笑着提醒。
她从那日二房带着郑植一家一同前来避难,就看出两家关系不同寻常,又从严氏口中听出了些端倪。虽觉得以杜烨的才貌,嫁入高门士族也是绰绰有余,若是杜烨许给郑植,未免有些许可惜。但自己父亲和夫主都赞不绝口的郎君,真论起来,这桩婚事倒也做得。
杜述一拍大腿:“对啊,瞧我这脑子,之前一直觉得阿烨年纪还小,倒忘了她刚刚及笄,可以嫁人了。”
“只是,这郑郎君,当真能配得上阿烨?”
“夫人有所不知,这郑休奕,仪表堂堂,气骨非凡,家世、才华、品性、能力都不缺,缺的不过是一个机会,就可一飞冲天。”
“那您就是那个有识人之能的伯乐咯?”王氏见杜述振振有词,不禁掩口而笑。
杜家这边意见统一,郑母范氏经历了这些天奔波,自然知道若是娶了杜烨,儿子的靠山也会更加牢固,两家长辈谈笑间,已经将两人的婚事定下。
眼看着京兆形势已经平静下来,两家被烧毁的房屋也快修葺好了。
朝廷也在大臣们的争吵中,终于下了派人带军前往南方平叛的决定。
郑植被悄无声息地塞进了军中。
太尉称病、大将军掌权的情况下,郑植想要出头,就不能困在京兆。
努力一搏,才有出头的可能。
这场叛乱,就是最好的机遇。
出征前,郑植被范氏打发去了花园,让他帮自己折几枝花来。
在看到凉亭里那个秀美的身影后,郑植才意识到原来母亲的吩咐别有用意。
贰拾肆 见
杜述府上的花园内,四处郁郁葱葱,伴鸟语清鸣,花影婆娑。杜烨正坐在凉亭里读书,有凉风拂面,十分惬意。
经过数天的休养,她的嗓子终于恢复得七七八八,脖子上的淤青也看不太出来了,这才得到严氏的允许出来透透气。
凉亭内,少女鬓边一缕青丝落在唇边,她神情专注,握着书卷的手指洁白修长。郑植站在亭外,不禁有些恍惚。
前几日,他抽空回自己家中,路上无意中看到了那个曾与杜烨同游的郎君张洛。
张洛形容狼狈,带着一个幂篱遮面身姿婀娜的女郎,进了张家。却又在不久之后,就被人赶了出来,匆匆离去。
该不该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呢?
似有所感,杜烨回过头来。
两人眼神碰触,杜烨看出了郑植的踟躇,便起身向他行礼示意。
郑植只好站了出来。
严氏已经告诉杜烨两人将要订婚的消息,可郑植忙于差事,范氏还未曾来得及挑明。
范氏知道儿子素来孝顺,之前不同意,只是怕连累佳人,但现在既然已经上了太尉这条船,杜家也并不在意,那就不必再担忧什么。
今日花园相遇,不过是两家商量好了,让郑植在出征前,让两人私下里再见一面。
不知为何,在连着经历了两次险境后,杜烨觉得自己的心境已然平和了许多。
之前见到郑植时,自己仰慕他的才华和英武,常会觉得忐忑。不是怕自己的举止不够优雅,就是担心哪里出了什么错。
那时,她如同这世间绝大多数的女郎般,都认为自己应该要做的足够好,才能获得郎君们的垂爱。
可现在,她的内心仿佛充满了力量。
女子,并非只有成为男子附庸这一条路可以走。
眼下忐忑的人倒换了对象。
郑植生平头一次觉得自己口拙。他没有注意到杜烨的变化,还在纠结是否要将张洛的消息告诉她。
在他心里,仍把杜烨看成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郎。以为她与张洛情投意合,又经历了这么大的叛乱,心神不定,若是此时将这事告诉她,未免过于残忍……
杜烨看郑植的表情变了又变,与平日里那个总是一脸坚毅的人判若两样,只好主动挑起话题。
“郑郎君来此可是有事?”
郑植闻言倏地抬头,支吾道:“呃,在下是想替母亲折几枝花。”
严氏善花道,连带着杜烨也精通此道。她环顾四周,指着不远处的几处花枝,指挥起了郑植。
郑植下意识就按照杜烨的指挥,顺从地四处折着花枝。
不一会,郑植就抱着一大把各色花枝,站在杜烨面前,不免有些茫然。
他自父亲去世后,就承担起了家中责任,向来都是我行我素,即便是在官场,也很少愿意听从别人的指挥,是出了名的刺头。虽现在有所收敛,可也绝不是会轻易听人指挥的性子。
但,他好像一点儿也不排斥听杜烨的指挥。
她声音轻柔,却语气坚定,莫名有种让人信服和安定的感觉。
杜烨看郑植额头上已经浸出了薄汗,就请他在凉亭坐下休息片刻。
郑植没有拒绝。
“观郑郎君似是有话要与我说,不妨请讲。”
杜烨边说,边将茶膏捣碎,与茱萸一起煎煮。
郑植犹豫了片刻,见杜烨举止从容,终于还是决定对她直言相告。
杜烨听罢,已经猜到那个戴着幂篱的女郎,应该就是孟婉了。
自己及笄前,崔淑华曾将她的消息当做笑谈与她讲。那个经历悲惨的女郎,按理说此时应该在影福寺出家为尼,怎又和张洛走到了一起?而且在进入张家后又被赶出来,不知去了何处,看来张洛还是没有处理好家里的态度。
孟婉的人生已经非常坎坷了,经此一遭,又是个沉重的打击,张洛这人,怎还没有多少长进……
郑植小心翼翼观察着杜烨的神态,见她拧起眉头,以为是在为这件事着恼,就开口劝道:“女郎也不必太过忧虑,许是在下看错了也说不定……”
“我又为何忧虑?”杜烨见郑植的神色,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郑植欲开口,却又觉得在这种情况之下,说什么都不合适,深深叹了口气,冥思苦想该用何种方式说出来。
突然,他想到了一首乐府诗《有所思》。思忖片刻,就仿写了一首,低声吟诵出来:
所思兮何在?乃在西长安。
何用存问妾?香?双珠环。
何用重存问?羽爵翠琅玕。
今我兮闻君,更有兮异心。
香亦不可烧,环亦不可沉。
香烧日有歇,环沉日自深。 [注]
杜烨听完,若有所思。
这首诗的前半部分基本上仿写了乐府诗《有所思》,描写女子对所思男子的一片痴心。后半部分则写女子在知道对方有异心后,并没有采取断然决绝的行动,而是报有一丝希望的侥幸心理,痛苦而又情不忍绝。与《有所思》中女子那种爱之深恨之切的刚强之举,恰成鲜明对比。
他不会是以为自己在为张洛神伤吧。
杜烨有些哭笑不得,知道郑植是误会了什么,于是正色道:“郎君却是误会了,我与张洛之间,并没有什么男女之情。所以,你诗中所说,女子内心对传闻不无侥幸,男子或有回心转意,我未曾有过这样的纠结。”
郑植见自己绕了一大圈,绞尽脑汁才想出的话,居然全没说在点子上,不由在心里暗自唾弃自己愚蠢。
杜烨接着又朝郑植心口补了一刀:“更何况,按着我的性子,也不会闻君有异心后,还不可烧、不可沉。定要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再不复相见才是正理。”
郑植既知道自己错了,随即起身致歉:“女郎果敢豁达,是在下迂腐了。”
杜烨没料到郑植居然会向自己道歉,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郑植好心告诉自己这个消息,还费尽心思替自己转圜,他又没有做错什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反应如此强烈,急于将自己内心所想说给他听,只好岔开话题,问起他天师道的消息。
“听阿兄说,郎君即将前往平叛,现在形势紧迫,郎君此行还需多多注意安全。”
郑植谢过过杜烨关心,坐下向她讲起了现在传来的最新消息。
贰拾伍 别
上虞县令被虐杀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大临,所有人都震惊于孙芳的残忍。
但这并没有引起同样信奉天师教的士族们的警惕。
毕竟,上虞县令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个庶族出身,更不用说他还全力绞杀信奉天师道的士族孙氏。
衣冠士族与寒门百姓,就如同大树与杂草,杀了一个士族,好比砍倒了一颗俊秀之木,让人觉得十分难过。可要是杀掉一个庶族,就算杀错了,也不过是拔掉了一根杂草,没有人会在意。
孙芳杀了再多人,也与士族无关。
用他的死,让孙天师出了这口恶气,也就罢了。难不成,孙芳还会对自己这些高贵的士族做出什么事来吗?
因此,孙芳在带领人马向会稽出发时,会稽太守王凝,面对这浩荡的声势,没有做任何准备。
同是天师教中之人,王凝笃定孙芳必不会拿自己怎样,因此既不出兵也不设防,就待在道室里不停祷告。
他还信誓旦旦地对着手下说,自己已经做法请来了天师道祖师爷张真人,张真人又派了数万鬼兵驻守会稽各个要塞,让手下不用担心反贼。
等到孙芳兵临会稽城下,马上就要攻进城内,王凝才慌了神,想要坐车逃命,结果给孙芳追上,连带着自己的儿子们,都被孙芳杀死。
这下可是天下震动。会稽周边州郡官员纷纷弃城而逃,生怕自己被孙芳砍了脑袋。
东南八郡的主官们都逃跑了,自然人心大乱,信徒们攻占了官衙,纷起响应。
这也让孙芳信心倍增。他整军备马,剑锋直指京兆。
大临朝廷上下形势十分危急。
于是这才做出了派前将军刘坚带军前往南方平叛的决定。
郑植就被转入前将军刘坚麾下,担任参军。
郑植的消息远比杜晏说的详细。
杜烨听完只觉得无比荒唐。东南八郡历来是朝廷赋税重地,居然如此轻易就落入了天师道叛军手中,这些朝廷官员都在做什么?
“做什么?”郑植摇头苦笑,“东南八郡的这些官员,大多出身高贵,他们养尊处优,成天里不是执麈尾清谈,就是酗酒作乐,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持这些膏腴之地的主官之职,又怎会在政事上下功夫?这样的人,能抵得了什么事?”
看着杜烨一言难尽的眼神,郑植又说:“孙芳短时间内拉起这么多人的部众,根本无法约束军纪。他们抢劫财物,滥杀无辜,已经有很多士族官员丧生于他们之手,这些官员们害怕,在叛军来时望风而逃,也不足为奇。”
“可也不该不顾守土职责,弃城而逃呀。”杜烨拧起秀气的眉头,轻声说道。
郑植赞同杜烨的观点,他也很是瞧不上那些自比为“秀木”却又愚蠢无能的人,可他突然想起了少时跟随父亲离开丰郡时的情景。
他的阿父,也是一郡主官,尽管当时丰郡已然是座空城,但,他们还是离开了,也是弃城而逃。
他从未觉得父亲做的有错。
但面对杜烨的质问,他又不禁想,若是换做自己,是否该如阿翁那般,宁死不退、为国尽忠才是正理。
……
凉亭中,两人都各自想着事情,一时间只能听见微风拂过枝叶的沙沙声。
杜烨回过神来,见郑植沉默不语,以为他是在为南方的局势担忧,出声安慰:“郎君也不必过于担忧,向来叛军不过仓促云集,遇到朝廷大军,定会迅速土崩瓦解,不足为惧。”
郑植看着杜烨,也没有提及自己的纠结。向来淡漠的眼底,泛起了自己未觉察的一丝温柔。
“多谢女郎好意,我既投军,定会尽我所能。”
这日一别之后,杜烨便只能从兄长口中听到郑植的消息了。
郑植随着大军出发。
一月之后,大军已经抵达前线,与孙芳率领的叛军相遇。
此时孙芳军心正是强盛之际,给自己封了个征东将军的名头,又为了鼓舞军心,从各地赶来的忠实信徒中精挑细选了一些头目加封了各种官职。
他还对手下说大临朝廷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来的那些土鸡瓦狗怎能敌得过经过自己法力加持过的大军。
在孙芳的巧舌如簧下,加上在各地官员们的无能表现,这些叛军当真摩拳擦掌,并未对朝廷派来大军有所惧怕。
而前将军刘坚,也认为这些叛军虽然人数远多于自己的军队,却不过是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杀杀官员百姓行,对上自己只有临阵而逃的份。于是他跃跃欲试,还未交战,连向朝廷告捷的文书都已经写好了。
刘坚有如此自信也不奇怪,因为他生于武将世家,性格深沉刚毅,为人足智多谋,曾带军平定过多处叛乱,自然不会将这些百姓组成的叛军放在眼里。
而事实也确实如刘坚所料。在孙芳的派出的小股叛军接连被朝廷军队击败后,军心已经有了明显的浮动。
孙芳迫切需要一场胜利来稳固自己的部众。
郑植的第一次机会,就这么来临了。
刘坚虽然表面上站在大将军这一边,但实际上却和大将军眼前的当红“智囊”何魏不对付。
何魏认为刘坚只是一个会打仗的武夫而已,连正眼都懒得瞧他。刘坚又自负军功,心中自然对此生了怨恨。
因此,对太尉往大军里塞人的举动,他也只当做不知,反而还十分看重这位据说得罪了何魏的参军,乐得给他送点功劳,让何魏吃瘪。
他派出郑植当先锋,去探探孙芳的主力动向。
此时,因为接连的胜利,刘坚已经有些轻敌了。郑植领命带着四五十人出发后,就不巧碰上了一千多人的叛军。
这数千人是孙芳派出来的。
两方抱着相同的目的,人数却及其悬殊。
若是换了旁人,早就逃之夭夭了。毕竟数十人对数千人,还不够叛军塞牙缝的。
但郑植在最开始倒吸一口凉气后,马上就下令整队,率众迎战,主动出击。
两军对垒,最是考验为将者胆魄。
郑植赌的,就是自己这边训练有素的兵士,对方都是些才上阵不久的平民。
狭路相逢勇者胜!
贰拾陆 战
郑植很庆幸。
自己在领着这些兵士出征前,曾与他们短暂相处过几日。
这些兵士,原是刘坚之子刘宣的亲兵,因为要保护被塞过来“镀金”的参军的安全,所以被刘宣派来。他们各个身经百战,对郑植这样一个毫无身份背景的文士要来统领他们颇有微词。有的甚至叫嚣着要比划比划,看看参军的本领。
郑植不动声色,顺着几个刺头的话,应下了挑战。
他能有自信赢过这些兵士,仰仗的就是家传的剑法和那些兵士的轻敌。
结果,自然是郑植胜了。
等郑植再不经意间,透露自己的祖上曾是大名鼎鼎斩杀楼兰王的名将郑介,以及自己被叛军围困也死战不退的祖父。这些兵士的态度立马有了极大的转变。
身怀绝技,又家世渊源。这样的人,兵士们岂敢有所轻慢。
于是,这次郑植下令冲锋,这些兵士并未质疑,而是坚定地听从郑植的命令,纷纷抽出刀枪,跟随在郑植身后。
在郑植一马当先,领着兵士呈燕翎阵冲击时,马蹄仰起阵阵尘土,虽人数不多,可众人一心的剽悍气势却完完全全震住了这些天师道信徒。
这些人,让他们靠着人多势众抢抢东西,残杀一下手无寸铁的百姓可以,但面对这样的冲击,哪见过这样的阵势。
就连领兵的头目也未曾想到,以少对多,这些朝廷兵士居然不管不顾就发动了进攻。
对面来的是疯子吗!
可没等他有所动作,他手下的一些人就已经开始悄悄后退了。
这些大多是心思活络的,有好处的事冲在先,现在明显对方气势汹汹地进攻了,己方这边连弓箭也没有,此时不跑还待何时?
站在后面的人不知道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得马蹄阵阵,前面的又不断往后退,还以为对面来了大军,索性扔下兵器转身就逃。
当郑植冲到敌军阵前时,叛军头目还在声嘶力竭地整顿部众,他身边所谓的亲兵,早就跑没了影。
噗——
手起刀落,一颗人头咕噜噜在地上滚了几圈,正是死不瞑目的叛军头目。
郑植命人挑起人头大喊“敌将已死!”,更吓得周围的叛军不敢抵抗,开始溃败奔逃。
在郑植等人的猛冲之下,刀起人头落,叛军凡有胆敢抵抗者,尽数被斩杀。剩余试图负隅顽抗的,也开始溃逃了。
如果从战场上方看去,叛军就好比在漫山遍野奔跑的绵羊,而郑植率领的数十人,就如同牧羊犬一般,驱赶着羊群朝后方去。
等到刘宣带着援军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让他们永生难忘的一幕。
刘宣来时,郑植正带人挥舞着长刀长枪驱赶着一千多人追杀。而郑植这边,仅有四五个人伤亡,其余都起了杀性,满身血污,见之令人胆寒。
“壮哉!”
刘宣跟着父亲在战场拼杀多年,不是没有见识,可这样的场面也很是少见。
他赶紧带人冲上去,换下已经疲惫不堪的郑植等人,并将这些已经被吓破了胆的叛军全部俘虏。
郑植坐在马上,喘着粗气,看向远处。鲜血一滴滴从他下垂的刀尖滴落在地面上,洇成一个小小的坑。
今日,在发起冲锋的那短短的路上,他脑海中浮现过很多画面。
临行前,他将自己的母亲和幼子托付给好友杜晏。
战场刀剑无影,他不能确认自己是否有机会可以活着回去。万一命陨,以杜晏方正的品性,自可以护家人无忧。
他不是个喜欢欠别人人情的人。但杜家,他们一次次救助自己于危难,却知道现在,都还没有找到报答的机会。
若自己死了……
想到临行前,那个认真叮嘱自己注意安全的女郎,郑植苦笑一声,眼底划过一丝黯然和后悔。
但随即,他又燃起了斗志。
今日以少对多,他都能活下来还取得胜利,岂不是上天都在保佑他!又何苦患得患失。
得益于这场两方谁都未曾预见的交战,刘坚拍着大腿连声叫好,孙芳则独自在军帐中失魂落魄。
这次胜利,对战事影响极大。
两军虽未正式交手,可数十对数千的胜利实在过于骇人听闻。
天师道的军队凑起来快,散的也更快。
逃回来的逃兵带回来的消息,都是朝廷大军如天神下凡一样勇猛。虽然很快这些逃兵都被抓回去,以动摇军心的名义被斩首。但他们的话,却像瘟疫一样在叛军中蔓延。
每天都有人借着各种机会悄悄逃离。
等到孙芳反应过来,他辛苦聚集的军队,已经完全军心涣散,无心应战,连人数都少了数万。
不过孙芳是个能屈能伸的人,既然没有胜利的机会,那就应该及时止损。
他当机立断,趁刘坚还未布置好,就带着掠夺的财物,还有剩余的十余万人口逃回了那个他起事的小海岛。
甚至为了延缓刘坚的大军追击,孙芳还命令亲信,把部分掠夺来的金银财宝边走边撒,自己才能安稳逃命。
而刘坚的军队,也确实不负孙天师所望,一路上忙着捡金银财宝,军官们根本无法约束部下,所以迟滞了行动,让孙芳安然离去。
虽然没有彻底消灭孙芳,但麾下兵士几乎没有什么伤亡,这功劳非常亮眼。
郑植以文士之身,却堪比武将的骁勇,深深折服了上下。
而郑植,却主动找到刘坚,向他递交了自己写的请功文书。
上面,这场战斗,变成了是刘宣策划在前,主动率领数十人以少对多冲锋,又命埋伏的大军生擒叛军,并逼退了叛军大部队,吓得孙芳连夜逃窜。
刘坚看完沉默了。他征战多年,从未贪墨过部下的军功。郑植此举,却是小人之心了。
郑植看出刘坚的不悦,解释道如果没有刘坚派自己出战,又派刘宣支援,这场胜利也不会来得如此酣畅淋漓。况且,自己与何魏有龌龊,即便如实上报,以那人睚眦必报的性子,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倒不如让刘宣出来领首功,自己跟着分润些功劳,皆大欢喜。
一番话下来,刘坚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看法又高了一层。
有才的人很多,但大多恃才傲物,或不知变通。可眼前这个年轻人,远超他的想象。如果说以前只是出于要给何魏添堵的念头才对他委以重任,现在则是发自内心的赞赏。
郑植走后,他又叫来刘宣,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讲给了他,吩咐他务必交好郑植。
刘宣原本就在见到郑植浴血冲锋那幕后对他十分钦佩,忙不迭应下,出去找郑植饮酒去了。
贰拾柒 订
孙芳败退的消息传来时,多日以来笼罩在京兆上空的阴霾一扫而空。
随着捷报而来的还有刘坚的密信与郑植的家书。
太尉塞进来的人,明明是此战首功,但报功时却将其功隐去,这可不是小事。为免太尉误会,总得要将事情前因后果解释一二。不过作为大将军一方的将领,直接写信给太尉怕落人口舌,就借用了郑植的名义。
于是,郑家、杜家、太尉府,都得知了此次胜利真正的原因。
各家反应截然不同。
范氏先是欣喜,又是后怕,拿着郑植的信独自坐在灯前垂泪。她早年随丈夫在北地坚守,又颠沛流离,跋涉千里才到了京兆安居,可没多久,丈夫撒手人寰。若不是有儿子陪在身边,她早就坚持不下去了。儿行千里母担忧,她不求郑植闻达于天下,只愿他平安归来。
太尉府上,幕僚们纷纷恭喜太尉又得一员文武全才的猛将。
严氏则喜气洋洋地对杜晏兄妹说:“这郑氏郎君果然了得,头一次出征就立下如此大的功劳,日后封狼居胥也不在话下。”
可有人就未必为这个消息欢欣鼓舞了。
何魏当着邓尚的面掀翻了案几。
他如玉般洁白俊美的脸上,满是阴鸷之气。
“这个郑植,怎么总是阴魂不散?”
面对何魏的质问,邓尚冷汗淋漓。
他的计划每次遇到郑植,就仿佛失了效。
第一次,他找到临昭孙氏,让他们派豢养的宾客,刺杀郑植。结果人没杀成,反而让郑植有所警惕。
他的计划失败,就怨上了帮助郑植的严家和杜家。严家这样的地方豪强,他暂时找不到什么把柄和软肋。可郑植的好友杜晏一家就容易操纵多了。谁叫他要多管闲事呢,就拿他的妹妹开刀好了。
于是第二次,他找到兰陵长公主的驸马刘会。
刘会是内廷重臣侍中刘常的次子。他的哥哥弟弟都早逝,只剩他一个独苗,因此被刘常溺爱。刘会担负着家族传承的重任,可偏偏他与兰陵长公主成婚多年都没有子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压力,一直压在他心头,让他苦闷不已,又不能对人言说。
邓县令这人最会察言观色,他和刘会相识,常在一处饮酒作乐。这次,他想对杜家下手,恰好从刘会口中知道公主举办宴会,就让刘会加一封请帖,打算在宴会上,让人暗中对杜烨下手,污蔑她勾引驸马,再引公主出现。公主极爱驸马,盛怒之下,肯定会对杜烨动手。这件事情闹大,杜烨的名声毁了,性命估计也难留。这样就能一解心头之狠。
谁知,不知发生了什么,杜家女郎安然无恙,刘会却和公主闹翻了。他去打探消息,刘会只埋怨他出的馊主意,害自己与公主决裂,将他赶了出来。最后,虽然公主和驸马复合,可很快公主就死了,刘会也慌忙逃走。
每想到这事,邓尚就一脸晦气。刘会能从重重包围中逃走,还是他帮的忙。当时刘会威胁他,说是要是不帮他逃走,他就把邓尚的计划说出去。害的邓尚现在还在忐忑,只盼着太后和皇帝的怒气赶紧过去,否则查出来,他的官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何魏看邓尚沉默不语,更加生恼,大骂道:“你这无能的蠢材,若是你再想不出办法,这辈子就在县令的职务上蹉跎吧!”
邓尚很委屈,他为了何魏个人的这么一点小事,承担了如此大的风险,何魏还不满意,简直可恶。
可他并不敢反驳。
何魏是大将军的红人,又是皇亲国戚,远不是他能比的。
因此,他只好推说自己还未想到办法,但日后定要让郑植好看,低声下气,费尽了口舌,才好不容易哄得何魏冷静下来。
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让何魏不要一直在这种微末小事上纠缠。邓尚拿出了自己早就想好的计策。
这个计策可是他数夜不眠才琢磨出来的,既能帮助大将军巩固权势,又能避免自己被刘会那蠢货牵连,可谓一石二鸟。
丁晋此前出的计策架空太尉后,深得大将军信任。现在自己出了这计策让大将军大权独揽,怕是也能再进一步。
何魏听邓尚权衡完利弊,思量了一会,决定再信邓尚一回,将此计献给大将军。
至于郑植,何魏自有眼线知道内情。他与刘坚素来不和,刘坚给他上眼药的用意,他也揣摩出一二。刘坚治军严谨,郑植又躲在军中不好下手。
但若是等他得胜回来,却不是何魏愿意看到的。
何魏逼着邓尚想办法,务必让郑植再也不能回来。邓尚虽不情愿,但迫于何魏的威胁,只好应了下来。
得知郑植平安,前方叛乱已定,杜郑两家长辈们关心的事也该操办起来了。
范氏没有忽略,郑植临行前与杜烨会面完回来时,那难得一见的温柔面容。她知道儿子只不过是嘴硬,实际是十分中意杜烨的。于是,就一刻也等不及地替儿子操办起来。
她请了媒人前去杜家提亲。
严氏原本就看重郑植,当即爽快应下。
纳采、问名和纳吉之礼已成。
只待郑植回来,往杜家送聘礼,而后婚约便能成立了。
崔淑华知道了严氏答应郑家求娶杜烨的请求后,不顾自己也是待嫁之身,忍不住要跑来和杜烨问个清楚。
此时,京兆众人都只知在前方立下大功的是刘坚之子刘宣,郑植在崔淑华眼里,只不过是落魄士族家的小小史官,丧妻又带个拖油瓶,据说还将驸马都尉何魏得罪的死死的。她怎么也想不通,姨母怎会将杜烨许配给这样一个人。
严宜也很担忧,于是急匆匆带着崔淑华过来。
“姊姊,你怎得这样糊涂,那何魏是怎样的人,朝野上下谁人不知。他倚仗大将军势力用事,迎合他的人升官晋职,违抗他的人罢黜斥退。黄门侍郎傅兰石,只不过背后议论了一下何魏,就被他怀恨在心,因为一些小事免去他的官职。郑家那个郎君,还不知何时就会像傅侍郎一样。为什么还要与他结亲?”
贰拾捌 摘
早在去严家堡那次时,严明也曾有过同样的担心。
严氏现在又不好对妹妹说太多,就把当时和父亲讲的话又说了一遍。
严宜不像严明和郑植打过交道,看好郑植的为人。看严氏油盐不进,铁了心要把杜烨嫁给郑植,心中的担忧并未减少,唉声叹气道:“阿烨的品貌才华都没得说,姊姊你要是别这么心急,我那里有大把的好人选。别的不说,就说我家淑华定下的姻亲,范阳卢氏家的夫人,有日在我这里见过阿烨的书法,喜欢得紧,还和我说要见见阿烨。她家那个小郎君,卢丰,你听说过的吧,真是可惜了。”
范阳卢氏,家族繁茂,“代代出名士”,连皇族也争着找范阳卢氏结亲,严宜给女儿崔淑华定下了卢家的亲事,一直都极为自豪。
卢丰那个郎君,严氏也听说过。他从小就聪慧过人,尤其擅长书法和诗文。据说他十岁出头,听一位僧人讲解《毗昙经》,听到一半,就已经领悟,跑去给其他僧人讲解,居然也没有太大差错,一时传为美谈。
他的母亲看好杜烨,倘若严氏也有意,确实是极好的亲事。毕竟杜烨也喜好书法诗文,两人成婚,定能琴瑟和谐。
可惜卢丰这人,好是极好的,就是为人温柔却又多情。
严氏不愿女儿嫁过去。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样的人严氏再清楚不过。杜烨表面看着和和气气的,实则倔强又单纯。若是动了心,夫婿的心里又不止她一人,成日里要在女人堆里辩是非,难免伤神又伤心。再加上卢家家大规矩也大,自家这算是高嫁,杜烨去了日子肯定不会过得很自在。
倒不如郑家,人口简单,杜烨可以自在地读书习字,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严氏向来是很开明的,只可惜这些理由都不能对人言。
所以家族内外,反对担忧的人不止严宜一个。
还有人以为是严氏没有好好为女儿挑选婚事,要给杜烨说其他的亲事。
杜家二房原本清净的日子,很快就不太平了。
首先是卢家。原本严氏以为那位卢夫人只是随口恭维,谁知,卢丰竟然找了过来。他大喇喇地来拜访杜晏,杜晏不知原委,还以为这位大名鼎鼎的卢郎君真的只是来和自己讨论学问的。
结果,这位郎君环顾书房四周,一眼就认出了母亲曾和自己形容过的书法。
他摇着从不离手的麈尾,伫立在杜烨所书的那副《长歌行》面前,静静欣赏。
这首乐府诗是杜烨自小就反复练习的,其中“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劝学之意,正是杜晏兄妹激励自己勤学苦练的诗句。
原本这里挂着的,是杜烨仿写的郑植的两首诗。自从上次郑植造访后,杜烨为了避免尴尬,就撤了下来,换上了这首《长歌行》。
卢丰自己精于行书,杜烨这幅字也正好是用行书写就。其中的精妙之处,卢丰一眼就能看出。怪不得自己阿母会一眼就看中了这位杜氏女郎。
他自觉两人志趣相投,很是般配,又提出要与杜烨切磋技艺。
杜晏看着这位行事全然没有章法、一看就是被惯坏了的郎君,头痛不已。他推说自己妹妹现在身体不适,总算是把卢丰打发走了。可转眼,卢丰就将自己的作品送了过来,指名要送给杜烨。令严氏极为恼火。
其次是张家。
京兆动乱的那天,张家因豪富之名,成了很多贼人的首选目标,损失惨重。而张洛和孟婉的事,不知怎的也被人传了开来。又因为杜烨及笄礼上张洛之母的表现,有些不知情的还以为杜张两家结亲,特地跑来神神秘秘地和严氏说张洛正金屋藏娇,和声名狼藉的孟氏女厮混。害严氏气得几天都吃不下饭。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郑植浑然不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也不知道自己未婚妻被人盯上,他还在思考着平叛的事。
孙芳败退海岛后,刘坚并没有因此志得意满。
因为大军并未交战,孙芳的实力也没有遭到太大的打击。小小海岛根本无法撑起十余万人的吃穿所用,用脚指头想,孙芳都会卷土重来。
在其后的日子里,刘坚有条不紊地派部下出击,陆续击败了未随着孙芳撤退、据守各处的手下。朝廷军队屡战屡胜,不断收复城池。又计划加强沿海各处要塞的防守,严防孙芳偷袭。
本来形势大好,但何魏将了刘坚一军。
原本,因为刘坚的请功文书,朝廷是要下令嘉奖刘宣的。刘宣是刘坚最为看重的儿子,也是要定好接替自己的人选。刘坚打算让刘宣领会稽内史、都督五郡军事的事也在运作中,就等大将军拍板,这事就能水到渠成。
谁知,何魏横插一脚,向大将军进言,让在这次平叛中未立寸功的前任会稽太守谢瑗再次出山,都督五郡军事,分了刘坚的权。
谢瑗此前因为父守丧,丧期刚刚结束还未任官。他出身名门,以忠贞干练见称,无论资历和名望都在远在刘宣之上,因此,这个任命,任谁也无法挑出什么毛病来。
这让刘坚气得暴跳如雷。
郑植凭借自己英勇的表现赢得了刘坚父子的信任和看重,这次任命下来,刘坚的军帐内,只刘坚父子和他三人。
他见刘坚生气,就劝他:“何魏这人只顾自己恩怨,没有把握战局的眼光。既然他以为孙芳如此轻易就退了,就能撇过将军来摘桃子,那将军也无需动怒,不妨就让他们试试,看看到底这仗好不好打,孙芳好不好对付。”
刘宣向来心态很好,面对马上就要到手的晋升飞了,也没有多沮丧,反而跟着郑植一起劝父亲:“是啊将军,咱们打了多少次仗,哪有这么轻易就结束的,且等着看谢太守如何应敌吧。”
刘坚气头过了,也冷静下来。他扫了一眼案几上撇着的的嘉奖诏书,上面洋洋洒洒一大篇,却统统给了些虚头巴脑的奖赏,冷笑一声,把即将脱口而出大不敬的话咽回去,冷笑一声,再未多说什么。
贰拾玖 怨
谢瑗自诩有统军治国之才,从未将刘坚这样的武夫放在眼里。果然,因为第一次逼退孙芳赢得太过轻易,就连谢瑗也有些轻敌。
他丝毫没有思考过,若是孙芳真的无能,为何能这么轻易就裹挟了如此多的人口,还迅速占领了大片城池。
他上任后,既不安抚士民,亦不修整武备。
有幕僚劝谏,说孙芳部下甚众,很有可能再次席卷而来,应该早做布置。
可谢瑗不以为然,反而自信地说:“孙芳仓皇逃至海上,能保住地盘就不错了,怎么可能东山再起?如果他真的来了,尔等也正好瞧瞧老夫的手段。”
没过几个月,孙芳就率领部众从海上来,沿着老路一路攻破上虞,抵达会稽北面。
谢瑗毫无防备,仓促之下,不得已下令调刘宣出战。
刘宣也不负众望,迅速击退了孙芳的先头军队。
但孙芳从来不缺少信徒,这次的失败依旧没有伤筋动骨。
没过多久,他又率兵进犯,向着会稽进发。这次孙芳的势头凶猛,会稽上下人心惊骇,都认为应该赶紧调兵遣将,严密防备。
但接二连三如此轻松的胜利,让谢瑗觉得他们小题大做,并没有听从建议。
等到孙芳再次兵临会稽,谢瑗率领部众出战。
原本他派出的前锋杀敌甚多,可当他领着大军在河道边行军时,却不知这一切都是孙芳诱敌深入的计策。孙芳抓住了谢瑗轻敌、未作防备的机会,驶着船队从河面上射箭攻击。谢瑗的军队因此大乱。
混乱中,谢瑗麾下一个将领张猛突然无征兆地反水。他从后面袭击了谢瑗的马,谢瑗掉下马来,被张猛一□□死。谢瑗的两个儿子冲过来要就救父亲,也被张猛杀死。
消息传到京兆,谢瑗的战死让朝廷大为吃惊。
战事糜烂至此,何魏依旧不愿让刘坚再立战功。他说服大将军派遣驻守在附近的其他将领前往镇压,可都失败了。
刘坚领军默默在一旁看着,只觉得一切都如同闹剧。明明只要一道诏令就能解决的问题,被何魏这样的小人胡乱搅和,东南八郡也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安宁。
不久之后,刘坚看着朝廷让自己都督会稽等五郡,率军征讨孙芳的命令,得意地对刘宣和郑植说:“大将军这是终于明白其他人都不顶用,只能靠我们了吧。”
“为将军贺!”
刘宣和郑植深深一揖,齐声颂道。
面对曾打的自己落花流水的刘坚,孙芳自然无法应付,望风而逃,再次流窜回了海岛。
这一次,为了防止孙芳又出来作乱。刘坚没有返回原来的驻扎地,而是在上虞驻扎下来。郑植主动请命,戍守句章城。
句章城,是直面孙芳占领海岛的港口海防要塞,但城墙矮小,只能容纳不到数百名的兵士,前几次孙芳都是从这里登陆,是战事最为激烈危险之地。
可郑植自从戍守在这里,每每身先士卒,冲锋在前,接连吃了亏的孙芳无法攻破这里,只能转向另一个登陆地——海盐城。
但令孙芳没想到的是,他的打算被郑植识破。
眼看着孙芳对句章城的攻势越来越疲软,郑植就知道孙芳或许是有了新的进攻方向。他仔细研究了周围适合登陆的地方,又派人四处侦查,判断孙芳有很大可能会在海盐城登陆。
他将情况报告给刘坚,刘坚也同意郑植的看法,派人协助郑植,连夜在海盐县城旧址上加固了城墙,并增派了守城的人手。
孙芳果然率领大军进攻海盐城。
由于提前有了防备,孙芳并未能一举攻下海盐,可他不甘心失败,于是每日都驱赶着大量信徒们攻城,意图消耗海盐城内的兵力。
郑植看出了孙芳的意图,挑选了一百多精锐,跟随自己趁着夜色出城袭击孙芳的营帐。
骤然遇袭,孙芳被吓破了胆,铠甲都没穿好,就狂奔逃命去了。
他的手下们见孙天师逃了,也跟着丢盔弃甲逃散。
只不过天色未亮,人数相差悬殊,没有取得像上一次一样全胜的战果,但却大大挫败了孙芳部众的锐气。
孙芳在经过这次失败后,痛定思痛,决定不再和刘坚麾下这个难缠的疯子纠缠,他和手下商议了好几天,正在一筹莫展之时,突然手下传来消息,有人偷偷将刘坚的排兵布阵详情和一封书信送来。
孙芳看过之后仰天大笑,随后就拿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案。
那就是绕过刘坚的大军,另辟蹊径从丹徒登陆,从陆路直指京兆。
此时,虽然经过数次大败,可孙芳手下仍有部众十余万,楼船千余艘,看起来势力十分强大。
朝廷得知孙芳突袭丹徒得手、正在朝着京兆全速前进的消息后,十分恐慌,大将军下令京兆内外戒严,又派人传令刘坚,令他火速出兵拦截孙芳。
就在郑植带着人日夜兼程追赶孙芳时,京兆城内气氛紧张,人人都暗中收拾着细软行李,只看着情势不对,就要逃离。
杜烨的三叔母,名士杜清的夫人高氏,正面色阴沉地坐在严氏旁边。这次过来,她满腹牢骚,起因便是杜烨的婚事。
按照严氏的看法,高氏这人,本性不坏,只是自诩有才华,就十分瞧不上其他妯娌,觉得她们都是俗人,往日里也不爱和别人来往。
高氏原本随着杜清在山林隐居,日子过得自在逍遥。自从京兆形势紧张后,杜清就带着妻子儿女从城外搬了回来。以前在城外还不明显,回来以后,杜清和高氏立马感到了杜家现在的处境。
杜述是太尉的女婿,现在又多了个杜烨的未婚夫郑植,一个两个全是大将军那方的眼中钉肉中刺。
大房这边她不能说什么,矛头就全指向了二房。话里话外,全都是反对杜烨这门亲事的意思。
尤其这次孙芳绕过刘坚大军进攻京兆,朝中对于刘坚等人的攻讦就没有停止过。
高氏知道郑植就在刘坚麾下效力,这时又旧话重提,埋怨起来。
“我就说这门亲事不合适,城中才俊倾慕阿烨的那么多,二嫂还是考虑一下吧,免得那郑家郎君回来被治了罪,让阿烨可怎么办?”
叁拾 归来
此时距离郑植随军出征已有两年,这期间战事胶着,山高水远,书信不通。除了第一次郑植以少胜多那次外,其余很少能听到郑植的消息。即便偶有家书,对于战事进展,郑植都很谨慎地绝口不提,只是向家人报个平安。
因此这次孙芳来袭,面对高氏的质疑,严氏心中也很是惴惴不安,真有些担心被高氏的乌鸦嘴说中。
虽然孙芳进攻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但情势未明,她总不能一惊一乍,就因为这个要去和郑家退亲。
高氏走后,严氏看着安静坐在一旁一声不吭的女儿,安慰她道:“你三叔母只是被现在这消息吓着了,咱们再等等看。”
“阿母也不必忧心,单从上次郑郎君的大胜看,孙芳之流不足为虑。”看出了严氏眉眼间的担忧,杜烨反过来宽慰她道。
这两年里,发生了很多事,但总体来说一切都很平静。杜烨沉迷于练习书法,与兄长讨论学问。
表姊崔淑华和好友崔徽华陆续出嫁,看着她们或幸福或喜悦的模样,杜烨偶尔也在幻想,如果自己出嫁了,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和感受。
郑植临行前,曾将自己所著的《郑子》和一些诗作交给了杜晏。郑植博学能文,将自己评论诸家学说及三史旧事的文章编撰为《郑子》,洋洋洒洒数十万言。
杜晏读后深深感叹。他又转交给妹妹杜烨,说:“休奕兄所著之书,言辞宏富,道理齐备,充实儒家教化,为国计民生出谋划策,与古之荀况、孟轲相比也毫不逊色。旁人都只看到他现在地位低微,不受重用,却少有人能知,他不过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杜烨闲暇时就会读一读郑植的文章和诗篇,每读一遍都有新的感触。虽已许久未曾谋面,记忆里那个总是一脸正气的郎君的形象却逐渐从字里行间浮现。他的思想,他的情感,都让杜烨坚定了决心,也从未觉得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
所以,即便听见了叔母高氏的话,她也没有当面反驳。与不知郑植为人的人说再多也是白费口舌,不如让时间和事实来证明一切。
不久之后,京兆的戒严解除,气势汹汹而来的孙芳被朝廷大军打败了。
又过了数月,据传大军再次取得胜利,打散了孙芳的大部队。孙芳害怕被朝廷俘获,投海自尽,数百名他的妓妾和数千信徒皆随之投海而死。
孙芳之乱,自此终于平定。
而郑植,已在外征战三年有余。
他从书信中,早早得知了母亲为自己与杜烨定亲的消息。
而杜烨也曾来过一封信。信中,她落落大方,并没有因为与他定亲感到羞涩。而是如多年好友一般,闲叙家常,让他倍感温馨。
郑植这三年,与底层兵士同吃同睡同磨炼,完全放下了自己的高傲自得,也学会了收敛起自己的一身臭脾气,与以往比更加沉稳内敛。
而且,在东南被孙芳祸害过后,亲眼目睹过尸横遍野,家破人亡,他心中愈加思念和珍惜家人。
夜晚,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常常捧着杜烨的来信,思绪万千。
他从未如此思念过一个女子。他,想见她。
平定了叛乱、大获全胜的刘坚率领大军回京兆复命。
在大军进城时,京兆热闹的如同要过年一般。人们笼罩在战争的阴影里已经太久了,大临朝廷迫切地需要一场这样的胜利来安抚臣民。
杜烨坐在临街的酒楼上,看着那个骑在马上而来的郎君,心跳如鼓。如果说以前的郑植,还是翩翩的文士,只在偶尔会露出自己的锋芒,那么现在的他,经过战火的淬炼,原本的书生气已全然不见,此时的他如同翱翔于苍穹之上的雄鹰,行走于暗夜的孤狼,有着及其迫人的气势。
她发现自己,没法再像以前一样冷静自持了。
已经等了他三年,现在,只等他上门送聘礼了。
数日后,严氏带着杜晏兄妹到永宁寺祈福。
永宁寺内树木繁盛,刺眼的日光被枝叶挡住,不时传来清脆的鸟叫声。走在路上,微风拂过,十分凉爽怡人。
拐过一座木塔,正巧范氏也带着郑植父子也朝这边走来。
杜烨本不明白为什么阿母非要大热天带着自己在寺里闲逛。看到那个挺拔的身影,这才了然。怪不得出门前,阿母嫌自己打扮的素淡,非要拉着自己拾掇了半晌才满意。
“姊姊姊姊——”已经六岁多的郑咸见到杜烨,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兴,他飞快地奔过来,摇着杜烨的手,问,“姊姊,你是不是马上就要当我的阿母了呀?”
这话一出,除了两个当事人,其余人都忍不住嗤嗤笑了起来。
杜烨觉得阿母非给自己涂的胭脂真是多余,现在她整张脸,应该都红透了。
“阿咸,快回来!”范氏看杜烨羞恼的神情,憋着笑意训了郑咸一通,见他还要不服气地还嘴,忙一把捂住他的嘴,硬把他拉走了。
严氏和杜晏也笑着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只剩下杜烨和郑植二人。
好不容易平缓了情绪,杜烨抬眼,就对上了郑植深邃的双眸。
“好久不见。”郑植对着杜烨深深作揖。
杜烨原本有许多话想同他讲,可千言万语却像是堵在嗓子里,也只默默地行了一礼。
不远处,正在偷瞧的几人中,郑咸疑惑地问:“祖母,阿父和姊姊这是在做什么呀,拜堂成亲吗?”
范氏刚将郑咸松开,不料他又开始“口出狂言”,还声音大的让郑植和杜烨都听见了,转头朝她们这里看过来。
范氏气得一把扯起郑咸的衣领,不顾他的挣扎,拉着他躲到更远一点的地方去了。
偷看的几人走远了些,郑植扭头望着杜烨小脸通红的模样,心底忍不住柔软了起来。
三年未见,当时身形还只到自己胸口的女郎,已经快能和自己平视了。
两人相对站了片刻,明明都有满腹的话要讲,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最后,还是杜烨开口化解了初见的尴尬,她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凉亭。
“我走的有些累了,若郎君不介意,不妨去那里稍坐片刻,休息一下。”
叁拾壹 诉说
两人对坐在凉亭里,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调皮的郑咸。
不过,郑植在心中默默下了决定,郑咸平日功课还是太松懈了,先翻一倍好了。
可怜的小阿咸浑然不知自己未来要哭着赶功课了。
几人藏在不远处偷偷注意这凉亭内的动静,看这对未婚夫妇只是守礼地对坐着,都有点没瞧上热闹的失望。
范氏暗骂儿子这个榆木疙瘩,看郑咸又想说话,连忙扯了他一下,对严氏小声说:“我这孙儿,就是太过调皮,他阿父现在回来了,定会好好管教他。”
严氏知道范氏的意思,不过她很是喜欢这个活泼的小童,家里太久没有新生命的降临,儿子杜晏迟迟不肯成家,也就女儿能指望一二。但作为母亲,女儿向来是她的掌上明珠,生儿育女是何等艰辛危险之事,她可舍不得女儿去吃这份苦。当初选定郑植,也未尝没有这方面的考虑。郑咸年纪小,看着品性却很不错,和女儿又亲近。这样日后就算没有自己的亲生子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夫人可不要太过拘着阿咸,我就觉得这孩子又聪明又讨喜,将来定有一番大成就。我的兄长有个孙女,家世样貌都很不错,和阿咸年纪相仿。我实在喜爱阿咸这个孩子,就想着给他牵这个线,夫人若是有意,咱们不妨边走边聊。”
范氏闻言大喜。之前去严家堡,她就觉得严氏治家严谨,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士族,可在这乱世,却是数得上的地方豪强。郑家势弱,若是孙儿能娶严家的女郎,真是再好不过的婚事。
她亲热地挽着严氏的手臂:“那可是阿咸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亲事,走走走,夫人我们细细说说。”
郑咸听着大人们的话,困惑地挠着头,不明白怎么回事就要给自己说亲了。他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杜晏拉起手要带着他离开。
郑咸其实一点儿也不想走,可拉他的人是总板着一张脸的杜晏,他见了就有点怵,只能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跟着走了。
周围终于没人再搅局了。
杜烨注意到郑植的脖颈侧面,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郑植被杜烨认真的目光烫着了似的,他低咳了一声,将衣领往上提了提。
“这几年,战事看来也不是一帆风顺的。”杜烨仔细一瞧,眼前的郎君皮肤粗糙,手上也布满了老茧和伤口,轻声感叹道,“多赖郎君在外冲锋陷阵,我们在京兆才能安心度日。”
郑植呼吸一窒,眼睛有些酸涩,心中却涌起了一股暖流。
这三年,但看战报,他每次打孙芳,都赢得很是容易,可只有自己知道,为了能活下来建功立业,他都经历了什么。这其中的艰难困苦,原本从未想过要对谁说,可现在却都想倾诉给她听。因为,她都懂,还会心疼自己。
郑植从随军后的历次战役开始讲起,讲完第一次险胜后,杜烨问:“如此悬殊的兵力,郎君不怕吗?”
“第一次冲锋,我紧张极了。以前从未想过,会直面那么多敌军。但退即败,败,那我就退无可退了,我只能向前。不过幸好,我的运气还算不错。兵士们都肯跟着我冲锋,等到数百人的马蹄声齐声向前,居然也如同千军万马奔腾,心中,自然也就不怕了。”
郑植眼神有一瞬的迷离,似是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
战场之上他每每冲锋在前,已经习惯了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除了第一次后怕不已外,之后都已经不再多想了。这时被杜烨一问,战场上的金戈铁马声又在耳边响起。
杜烨又问起孙芳是如何败的。
此次孙芳意图攻击京兆,又被打败,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人刻意掩盖,这其中的内情并无太多人知道。大家都只知道孙芳莫名其妙就败了。
郑植作为亲历者,自然是清楚知道这中间牵扯了多少利益和政治倾轧。可现在他刚刚回来,有些还只是猜测。因此,他只挑了战场上的一些故事讲给杜烨听。
郑植本来还怕杜烨不耐烦听这些,可看杜烨紧紧攥住的双手,和晶晶亮的双眸,心底忍不住温软。面对女郎崇拜的目光,没忍住说的更加详细了,言语之间是自己都没察觉出来的卖弄炫耀之意。
原来,孙芳也不知怎么就穿过了刘坚大军的防守,急速行军朝着京兆出发。等刘坚反应过来,早就已经追不上了。
刘坚等人都明白,如果拦不住孙芳,那大临就要遭受一次极大的劫难,他们也必死无疑。
于是,眼看着陆路追击不成,刘坚就让郑植带人从海上出发,终于在丹徒以北的蒜山赶上了孙芳。
当时孙芳率兵数万,而郑植这边只有不到两千人,形势十分危急。
这次,郑植没有直接发动进攻。如果只是要打败孙芳,那很容易,但郑植想做的,是消灭孙芳的主力。他已经等得太久,不想再拖下去了。
他挑选了数百精锐,随自己冲锋,又命剩余人马在一处山谷中埋伏。
郑植依旧冲锋在前,孙芳的部队一看这个疯子又来了,原本就因急行军而不稳的军心瞬间乱了。
当郑植在冲破敌阵杀了个几进几出后,假意陷入围攻,体力不支,往那处埋伏的山谷撤退。
孙芳大喜,觉得这次终于能一雪前耻,就快速整顿好部众,跟着郑植屁股后面追击。孙芳还下令,凡有能擒拿郑植者,赏金百两。
孙芳的军队原本就没有经过训练,一听有赏金,前面逃跑的那个疯子看着又是强弩之末,只顾着撤退,一下子又兴奋了起来,嗷嗷乱叫着一窝蜂往前冲。
等郑植顺利跑进山谷,孙芳的部众们就一头撞了进来。
郑植说的简略,可这仗打得实在精彩。
杜烨以前从史书上也读过类似的故事,可史书不过简略几笔带过。不像听当事人娓娓道来,就好似战场的画卷在眼前铺陈开来,让人紧张不已。
叁拾贰 情敌
这次伏击异常成功,孙芳不仅没有捉住郑植,还损失了将近四分之一的部众,气得孙芳不顾孙神仙的风范,破口大骂。
虽然遭遇惨败,但孙芳还是不准备放弃,他仍自恃人多,不想再和郑植纠缠,重整兵力,扭头按照原计划直攻京兆。
可这时,由于这场战役的拖延,刘坚也终于率兵追了上来。
面对大军,孙芳自然不敢应战,只顾着催促部众连夜赶路,而兵士们长途急行军十分疲惫,士气大丧。
为了截住孙芳,刘坚将部队分成三队,刘坚自率一军,刘宣领一军,又让郑植率水军自水路出发。三支军队紧紧咬在孙芳军队身后,趁有不备就轮流发起进攻,日夜骚扰,孙芳的大军连停下来歇息都不成,逃兵一开始还是单个落跑,等之后就是整队逃跑。
孙芳实力锐减,果断放弃进攻京兆的计划,开始沿海南逃。他又打算缩回海岛,以图保存精锐实力,东山再起。
郑植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继续紧随其后追击,孙芳的水军船只不断被击沉,投水而死者甚众,一路将孙芳打得元气大伤,最后逃回海岛的,仅余数千人。
此次天师道之乱,孙芳是首犯,如若不能彻底消灭孙芳,就不能算真正平定了战乱。
郑植率水军继续追讨孙芳,孙芳每每遇上郑植都会失败,这次看郑植是下了决心要围攻海岛,全然没了勇气应战。他知道自己若是被抓住,还不知道要受多少活罪,畏惧之下,投海而死。
孙芳的数百名姬妾和信奉他的忠实部众皆随之投海自尽,其余部众则丢掉武器,跪地向郑植投降。
孙芳之乱,自此终于平定。
等郑植讲完这三年的经历,已是半个多时辰后了。
他口干舌燥,这才发现这半个多月时辰说的话,比他过去几个月讲的还要多。
杜烨将一个斟满热茶的粗陶杯放在他手边。
“永宁寺的茶水,只加了茶叶冲泡,虽无甚滋味,却能润口舌,郎君不妨一试。”
郑植顺从地端起一饮而下,粗制的茶叶初入口时略有苦涩,可吞咽几口后,却唇齿生香,格外爽口,别有一番滋味。
杜烨见郑植喝完,又为了他斟满了一杯。
大临人饮茶,从来都是将茶膏捣碎,同茱萸、檄子等一同煎煮饮用。永宁寺的这种清茶,少有人知是因杜烨而起。
当时传言因刘坚大军阻拦不力,孙芳将要进攻京兆、屠尽百姓,闹得人心惶惶,就连自家的亲友,也多有来指责严氏将女儿许配给郑植的。
严氏虽说也有信心,可在连番指责下,也有些忐忑。杜烨看出了母亲的担心,又不知如何劝解,只好说服母亲同自己到永宁寺祈福。
在永宁寺,杜烨见院里有几株茶树,想起自己在梦中,曾见过有不少仙人提着玲珑剔透的水晶杯,有的杯中就盛着类似的整片茶叶。她亲眼见过有仙人将干枯的茶叶放入如玉的白瓷杯里,用热水冲泡,喝得一脸享受。连仙人都是这样饮茶,那她也想试试。
于是她经过寺内僧人同意后,采下茶树上的嫩叶,本想在太阳下晒干,可花费的时间又多,还连着几日都不见晴日。她索性让婢女在大锅中放入竹筒,竹筒内装着茶树的嫩叶。等烘干了水分,再将茶叶取出,赫然就同梦中仙人所饮之茶大同小异。
她试着用热水冲泡了一些,刚入口确实苦涩,但口中却逐渐回味起竹子的清香和茶叶别样的回甘滋味。
杜烨没有藏私,而是将这法子给了永宁寺,只是请主持大师为自己供奉的佛灯开光,祈愿自己家人健康长寿,祈愿郑植平安归来。
只不过,这些她都不打算同郑植讲。见郑植也喜爱自己冲泡的茶水,杜烨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安定喜悦。
杜烨问:“孙芳之乱已经平定,那是不是就可天下太平了?”
郑植闻言苦笑。
在转战东南的三年里,他屡充先锋,每战每胜,俘虏叛军数以万计。可他心里清楚,这些被裹挟的叛军里,真正孙芳的狂热信徒连一成也不到。不过是些没有活路的无辜百姓而已,所以自己才有勇气以少对多,并且取得胜利。
而为何这些百姓会没有了活路,前有不通政务行事荒谬的会稽太守王凝,后有刚愎自用的谢瑗,这些一地主官,都出身高门士族,才华横溢,却半点都不曾将庶民放在心上。
在他们治下,盗匪横行,政务荒废,若是平常年份还好,可天不遂人愿,这些年天灾频发,官府连赈灾的粮食也拿不出来。
天灾人祸之下,天师道就成了庶民们救命的稻草。
虽然孙芳死了,可天师道仍然存在。孙芳的堂弟孙训,还聚拢了一些天师道的死忠信徒,意图扰乱沿海各郡县。只不过他们已成不了什么气候,疥癣之疾而已,不足为虑。
最重要是朝廷的表现。
郑植心中暗自叹息。他担忧的,是朝廷对这些都无力也无心改变,这天下,迟早还会生乱。
杜烨未曾经历过太多离乱和杀戮,还天真地以为能天下太平。
郑植不忍打破她的幻想,可他还是硬着头皮,将自己的推测说了出来。
“女郎可能未曾见过现如今东南八郡的景象。”
刘坚虽对郑植很是器重信任,可郑植明白,他和刘坚并非同一路人。
郑植带兵,有自己的坚持。他能和兵士同吃同睡,打成一片,可治军整肃,法纪严明,其中颇有些不服气的被他砍掉了脑袋以儆效尤。
但因为郑植屡战屡胜,缴获颇多,兵士跟着他,能得军功,也能有财物入账,自然可以做到令行禁止。
反观刘坚的军队,军纪可算不上好。大军吃穿嚼用,供给往往不足。而且刘坚对下宽容,麾下诸将偶有纵兵劫掠,刘坚也往往坐视不理。因此到后来,祸乱东南八郡的,已经从天师道狂信徒变成了刘坚的军队。
这次得胜回京,朝中对于刘坚的封赏迟迟未定,也有这方面的考量。至于自己,虽作战勇猛,屡建奇功。可大将军此时,早已大权独揽。何魏借着大将军的势,必定不让自己得到什么好处。无非是看他们的底线到底有多低而已。
“因此,这平叛,好似以水灭油锅之火,虽瞬间平静,但马上就会有更大的灾祸。”
郑植在军中,见东南八郡的惨烈,有此预言。而杜烨在京兆,道听途说的各种消息,也都不是太妙。
西边的胡人,得了和亲的公主和大量财物仍不满意,在边境虎视眈眈,只等哪里有空虚懈怠,便发兵劫掠。
东边的天师道叛军余孽,也不时从海上骚扰各郡县。
西南边也没有多太平,听说那里出了个新的蛮人首领,成日里和朝廷讨价还价,讨要赏赐。稍有不从,就有官员被杀,官衙被焚的事发生。凶手往那十万大山里一逃,根本捉不回来。
更别提什么天灾人祸,能活下来,就已经是极幸运的事了。
两人面色都有些不好,只是刚从凉亭里走出来,迎面就遇上了一个身着白衣的翩翩君子。
杜烨看卢丰盯着郑植的不善眼色,暗道有些不好。
叁拾叁 交锋
郑植不知眼前这位郎君是何人,以为是自己二人挡了路,还礼貌地侧身为他让开。
卢丰却知道眼前这个男子就是杜氏阿烨的未婚夫婿。
杜氏女郎素来深居简出,即便是他,也没机会能见几面。他知道今日杜家来了永宁寺的消息,急匆匆赶来,没想到却看见心中的佳人和一个男子堂而皇之地并排而行。那这男子,必定就是郑植无疑了。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心中不屑之意渐起。
原来这就是那个家贫的郑休奕。好端端一个士族郎君,居然自甘堕落跑去从军,弄得这一副粗俗的模样。况且听闻朝廷封赏名单中也无他的名字,想来随军三年却寸功未立,杜氏阿烨怎会看得上这样的草包?似自己这般风度翩翩的文人雅士,才配得上一手好字的杜烨,两人志趣相投、琴瑟和鸣,岂不美哉……
郑植见自己已经让了路,眼前这郎君脸上神色却变来变去,不知在想什么。他有些不耐烦,于是就想离开,不料被那人拦住了。
“阁下可是郑参军?”
郑植起了戒心,他眯起眼,身上浴血多年、杀人无数的气势瞬间散发出来。
卢丰被压迫地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不过随即反应过来,有些暗恼这厮好生无礼,居然一点礼数也无,可怜杜氏阿烨这样文雅的才女,竟然要碍于亲长之命,委屈自己与这样的人相处,自己定要好好与他理论一番,让他知难而退。
他挺直了腰背,清了清嗓子:“在下范阳卢丰,卢季琰。有事想请教阁下。”
杜烨不知卢丰找郑植是做什么,不过,自从他见过自己的书法后,就常借着切磋技艺或是讨论学问的旗号拜访杜家,想赶人吧,可这位卢郎君摆明了装糊涂听不懂。因着算是姻亲,他又家世显赫,还不好翻脸,惹得杜家上下不胜其烦。
今天他居然堵到了永宁寺,想必没什么好事。
杜烨还没开口,郑植却明白了过来,于是对杜烨说:“请女郎先行一步,某随后就来。”
杜烨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看了看,一时竟有些好奇郑植要如何应对这执着的卢氏郎君,于是就假意离开,实则在二人进入凉亭后找了个偷听的好地方藏了起来。
郑植在听到那人自报家门后,就清楚今天这一出所为何事。
他回京兆后,母亲范氏先是抱着他大哭了一场,见他全须全尾好端端的,就放下心来。还没等他开口,就忙不迭地催着他赶快往杜家送聘礼。
“你再不紧着点,新妇都要被人抢走了。”
范氏没头没脑、噼里啪啦一通埋怨,才让郑植明白,自从郑杜两家定亲后,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于是,卢丰的名字也被他深深记在了心里。没想到,他今天居然这么急不可耐,那就让他好好来会一会。
两人回到凉亭内坐下。
卢丰见桌上的残茶,示意跟在自己身后的仆从将这里收拾干净,又摆上一幅自己的行书。
“在下此前曾见杜氏女郎手书,顿觉月明天净,如和煦之细风,又如美人之双目。女郎于书法一道,可谓大成。”卢丰先夸了一番杜烨,接着又道,“在下自幼也曾勤习书法,略有心得,昨夜手书一幅,请郑参军指教一二。”
范阳卢氏“代代出名士”,乃天下一流高门 ,卢丰面对郑植,天然就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而且他的书法,曾被名士们盛赞“宛若蟠螭之仰势,翼若翔鸾之舒翮”。他知郑植修史近十载,不过一小小史官,未曾听闻郑植在书法上有什么名声。等他看过自己的字,想必定会心生惭愧知难而退。自己再好言相劝,替他重新寻一门好亲,应该就能得偿所愿了。
卢丰的字确实值得称道,在这一点上,郑植并没有否认。
不过,这婚事又不是两人斗技,谁赢了就是谁。
郑植一时竟没有跟上卢丰的思路,搞不清他想做什么。
卢丰见郑植只是面露赞赏却没有说话,以为他已经被自己折服,自惭形秽,只不过碍于面子才不肯承认,于是主动开口。
“此次郑参军随军出征三年有余,朝廷却并无封赏。唉,怎可如此对待劳苦功高的将士,实在令人气愤。在下听闻是参军是无意间得罪了何尚书,才——”卢丰向郑植抛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又道,“在下家中也有些人脉,不如替参军转圜一二。”
卢丰自觉已经为郑植考虑到了方方面面,可听在郑植耳中,却是好笑。
卢丰这人本性不坏,不过却带着高门士族独有的自以为是的天真。他与何魏的恩怨,岂是如此轻易就能解除的。
看到郑植嘴角的嘲笑之意,卢丰面色也冷了下来。
“参军不信?我祖父曾任丞相,与大将军有师生之谊,这等微末小事,参军笑我办不到吗?”
郑植起身,先谢过卢丰的好意,又说:“卢郎君误会在下了。卢公名著海内,士之楷模,国之桢干。在下仰慕许久,并无轻慢之意。在下不过一小小参军,还入不了大将军的眼。只因政见不同,与何尚书有过几次争执,谈不上什么得罪不得罪。”
郑植虽久不在京兆,可他回来之后曾被杜述拉着彻夜长谈,对现如今京兆的形势都有了解。
他知道何魏被大将军任命为吏部尚书、侍中,权势滔天,没有官员敢违抗他的命令,算起来也只有大将军才能压他一头。如果卢丰真能用他祖父卢公的名义去压一压何魏,并不是没有可能,但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做法。
若真能解这个症结,他又何必将生死置之度外,自愿从军呢?
话不投机,郑植就要告辞。
卢丰见他不知好歹,也没了好气,站起来发问:“参军难道不知自己处境危险?”
“自然。”
“既然知道,就不应去连累杜氏女郎。”卢丰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目的。
郑植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卢丰看他对自己的话仍不置可否,语气也生硬了起来:“你可知,如她这般登峰造极的书法,沉静娴雅的品貌,为何到现在都还声名不显,连士族女郎们的聚会都得不到邀请,成日里深居简出,如苦行僧一般。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叁拾肆 筹备
杜烨听卢丰的话,一时之间竟分不清他口中所说的是不是自己。
外人觉得她连聚会都不参加很是可怜,可一听到聚宴二字就想起自己曾经历过的险境,她才不要去呢。这和郑植有什么关系?
卢丰继续指责道:“你自命清高,得罪了何尚书,然后转身就投了军,三年不见人影,却又向杜家求亲,让杜氏女郎苦等三年。大丈夫岂可如此……”
郑植的脸色变了。杜烨被排挤是他所不知的,若真如卢丰所说,那确实是他的罪过。
看方才杜烨的表现,并无半点怨愤的迹象,反而说多亏有他在外辛苦征战,才能让她们安稳度日。可笑他也认为自己劳苦功高,却原来是杜烨替他承受了这许多。
郑植看着还在喋喋不休、义愤填膺的卢丰,突然没了和他周旋的心情。
卢丰有句话说的不错。他已经错过了三年,也耽误了三年,难道还要继续耽搁下去?人生苦短,是经不起太多等待的。
卢丰错愕地看着骤然起身的郑植,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眼前的光线。
“卢郎君,多说无益。是我对不住杜氏女郎,但我会用一生去补偿她。”郑植转身,回头看着卢丰,“无论她选择如何,我都尊重。”
郑植大步向外走去,留下卢丰独坐亭内,面黑如炭。
杜烨见无人注意她这里,悄悄出来跟在郑植身后。
郑植听到身后的动静,停下来,见是杜烨,不禁有些疑惑。
“我刚才听了你们的谈话。郑郎君,我并未曾像卢郎君说的那样,为被排挤而伤心。相比于参加热闹的宴会,在家中读书习字更让我觉得自在。所以郎君不必自责。”
杜烨一口气说完,没有看郑植的神色,飞快从他身边走过。
头一次面对这样的事,杜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把自己想说的说完,就逃也似的去找母亲和兄长了。
也不知是不是卢丰歪打正着的“推波助澜”,郑植这次的动作格外迅速。
范氏原本早就压上几乎全部家底,准备好了丰厚的聘礼,郑植却仍觉得不足。他从自己三年的缴获中挑了又挑,最后的聘礼单子让严氏都咂舌不已。
“这郑家郎君也太过实诚了。”严氏将单子递给杜烨,又感叹,“都说郑家家贫,可现在看,当真是他们看走了眼。就这样的聘礼,可没多少人家拿得出。”
杜晏也凑过来瞧,啧啧道:“这休奕兄哪儿是去平叛了,原来是去备聘礼的。”
“既如此,咱们给阿烨准备的嫁妆,还是单薄了些。”感叹归感叹,严氏却有些坐立不安。
杜晏道:“不能让阿烨输了面子。阿母,您给我留的那些,都给阿烨吧。”
杜烨闻言摇头:“那可不行,阿兄你也要娶新妇的,怎能都给我?郑家不是看重这些的人家,我猜定是那卢家郎君胡言乱语,让郑郎君以为我这三年受了委屈,才添了这许多。否则,郑家平白无故拿这么多出来,咱们也不好做。”
“原来如此。”听杜烨说了那天在永宁寺的事,严氏也明白过来,“这郑郎君原来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怪不得聘礼如此惊人。不过,虽说人家是这样想,但咱们也不能心安理得受了。阿烨,你外祖也想给你添妆,被我拦下了,现在嘛,倒是可以让你外祖如愿了。”
严氏说完,立马就起身,也不顾杜烨的阻拦,让人去严家堡送信。自己出嫁多年,从未从父亲那里拿过什么,可严家也是借着这些女儿们的婚事,得了不少好处。以前什么也不要是真没需要,现在需要了,那她也不会和父亲客气。左右父亲最疼阿烨,不让添妆还和自己赌气了好久,这次可算是能让他开心一回了。
杜烨的婚期定在三个月后,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日子。
不过,刘坚因纵兵劫掠被多次弹劾,郑植的封赏也迟迟未下,各种闲言碎语又起。杜烨的婚事只有亲近的几家人上心,看起来十分可怜凄惨。
杜烨的好友崔徽华早已出嫁,她的夫婿是姑母的儿子,自己的表兄,婚后有姑母庇护,夫婿也十分爱重她,日子过得极为舒心。她听到消息,挺着大肚子也要来宽慰杜烨。
她本以为杜烨会伤心,没想到杜烨一脸淡然,并没有因为外界的纷扰难过,这才放下心来。
“阿烨,我就知道,你才不会因为这些自伤呢。”
杜烨好奇地看着她圆润凸起的肚子,笑道:“那当然,嘴巴长在人家身上,想说什么都可以,我只管过好我自己的日子便是。徽华,你肚子都这么大了,应该在家里好好养胎。都怪我,让你辛苦跑这样一趟。”
崔徽华慈爱地摸着肚子:“本就该多走动走动的,整天窝在家里也怪闷得慌,不如来找你说说话。不然可有好长时间都不能见你了。”
两人又亲热地在一起嘀咕了一会儿,崔徽华见杜烨实在好奇自己,取笑道:“你问我这么多问题,这可是为以后准备?”
“我是关心你,你怎得还笑话我?”杜烨羞红了脸,扭过头不理她。
“阿烨也要当新妇了,这么害羞可不成,不如姊姊给你传授些心得罢。”崔徽华本就性子开朗,见杜烨害羞的样子,起了逗弄之心,气得杜烨开始撵人。
“罢罢罢,我不取笑你了。倒是有个消息告诉你。”见杜烨好奇,崔徽华继续说道,“之前老是追着你的那个卢家郎君,听说也定亲了,是吴兴汪家的女郎,同你一样,极善书法。”
杜烨兴致缺缺;“我还以为是什么消息呢,卢家郎君再如何,也与我无关。”
“那是自然,不过啊,我就是觉得,幸好你没改主意。否则这卢郎君看似痴情,实则都是骗人的。这么快就见异思迁,哼!”崔徽华对这样的男子很是不屑。
只是杜烨不放在心上的消息,郑植听了却暗自松了口气。虽然他嘴上大度,其实心里却并不是表现出来的那样。
卢丰这人不管从哪方面,确实都要比他强出许多。若杜烨改了主意,他也一点都不奇怪。所以他才如此慎重,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婚事,其实也是怕被半路截胡,好在一个大敌已除,他也能放下心来。
目前来看,是再也没有比婚礼更加重要的事了。
叁拾伍 成亲
按照大临的婚礼习俗,迎亲是在黄昏。
郑植身穿爵弁服,坐在墨车之上,去杜家迎娶他的新妇。
玄色的冠帽和丝衣衬得他的气势尤其威严,但若有人细看,就能从他压抑不住翘起的嘴角,看出他内心的喜悦之情。
这三个月,他默默地筹备着婚礼,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想要给杜烨一个不逊于任何女郎的婚礼。
就婚礼一事,先是聘礼与嫁妆。
如今的大临,尽管民不聊生,可丝毫不影响上层士族们的奢靡生活。
男女双方家庭几乎需要倾家荡产来准备聘礼与嫁妆,连有些士族都负担甚重,贫困之家就更加不敢娶妻生子了。
范氏之前想为郑植续弦,除了他自身前途难测,拿不出太多资财也是一大阻碍。
因此,征战回来的郑植拿出的缴获让范氏很是惊喜,最后定下的聘礼无论在哪里都能算得上极为体面了。
再说婚礼仪式上。
“乃闻同牢之费,华泰尤甚。膳羞方丈,有过王侯。”(注1)
同牢,是婚礼中新婚夫妇们同食一牲的仪式,寓意从此夫妻同甘共苦,白首不相离。
在士族郎君女郎们举办的婚礼中,仅这一项仪式,美食毕设、合卺则金银玉器盈前的奢华景象,让皇帝都为之咂舌,以致下诏禁止婚嫁奢华。
可士族们为彰显自己的地位,哪会理会,照样相互攀比,争相将婚礼举办地愈发奢靡。
郑植当然也想将婚礼办的盛大热闹,可就在筹备婚礼的这些时日里,朝廷对于此次平叛的封赏终于定了下来。
有何魏在其中作梗,加上刘坚纵兵劫掠确属事实,此次参与平叛的军队,得到的封赏大大缩水。
不仅如此,还借着青州不稳的名义,将刘坚一脚踢出了京兆。
至于奋勇当先,立下累累战功的郑植,像是被所有人刻意遗忘了一般,没有得到任何封赏。
一个无权无势又得罪了权贵的郎君,又怎能办一个热闹奢华的婚礼呢?
此时的郑植坐在车上,墨车随路况颠簸起伏,一如他的心情。
他既为自己即将迎娶杜烨而展颜,又担心婚礼过于冷清会让杜家不满。
就这样患得患失了一路,车队到了杜家门外停下。
内室中,严氏为杜烨束好衣带,结上佩巾,哽咽道:“勤勉谨慎,家内之事,从早到晚,不违夫命。”
这些都是婚礼的流程,严氏说完后,又附在杜烨耳边:“若有事,无需管其他,回来告知阿母,定不会让你受委屈。”
杜烨强忍着泪水,狠狠点头,若不是顾忌妆面,早就要扑在母亲怀中好好哭一场。但很快,侍女来报,郑植已经进门,严氏再舍不得女儿,也只能松开手。
杜家庭院内,绿树交错间,遍布着纱幔嫣红。众人满脸都洋溢着欢快,让人看了也心生欢喜。
摈者问事。
郑植恭敬地回答:“依照您家之命,在今天黄昏时举行婚礼,遣在下前来迎娶,请予准允。”
得到允许后,郑植执雁入门,三揖后到达堂下阶前。
郑植把雁放置于地,两拜,叩头至地。再抬首,穿着饰有浅绛色衣缘的玄色丝衣、用扇子挡脸的杜烨,就出现在堂上。
盛装的杜烨乌发纤腰,皓腕玉指,虽举着小扇,但仍能想象得到那清丽的姿容。
他起身时,感觉自己心神激荡,双手都在微微发抖。
杜烨跟在郑植身后,含泪拜别了自己的母亲和兄长。在一步一步离开家的过程中,她才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即将离开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要开启一段新的生活了。隐在扇子后的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泪水。
就在迈出大门时,杜烨回头恋恋不舍。
郑植见状,借着亲自为她驾车,交予引车绳之时,轻声向她保证:“今后我会陪你多回来的。”
周围锣鼓喧嚣,郑植的声音却清晰可闻,让杜烨安心了许多。
车队到了郑家。
郑家经过这几年的修缮,比天师道之乱前的屋舍更为精巧,虽不比高门士族,但也绝不寒酸。
郑植对杜烨作揖请她入对面筵席,然后一起坐下进行祭祀。
两人就着肉汁和酱进食,取食三次进食,漱口后行祭酒之礼,而后进门答拜。夫妇交拜后,这场婚礼便算是礼成。
郑植与杜烨正式结为夫妻。
礼成后已是深夜,褪去喧嚣后,夜色如水,更深人静。
两人褪去礼服,郑植亲自为杜烨解缨。
灯光之下,他垂眸凝望着盛装打扮的杜烨,唇角笑意分明,心里一片温柔缱绻。
连日的忙碌,数年的奔波,仿佛都只为了此刻。
佳人在旁,空气中弥漫着甜香,郑植有些心猿意马,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杜烨心里还想着之前阿母给的册子,手指紧张地搅着衣角,低垂的双颊浮上一层霞红。顷刻,便被郑植扑倒在床榻之上。
虽然两人之前见过数面,可从未离得如此之近。
郑植小心翼翼地吻向他念了数年、现在已是自己明媒正娶之妻的杜烨。
“阿烨——”
自此,再也不用客气地称她为杜氏女郎,而是会在梦中低声呢喃的名字……
杜烨双手下意识撑在郑植的胸膛,隔着薄薄的亵衣,还能感受到他蓬勃的心跳和身上密布的疤痕。
他宽厚的臂膀,让杜烨感到了一阵难以言明的危险。
说到底,她仰慕他的才华和胆气,也有了要与他共度余生的决心,却在两人交缠的呼吸中败下阵来。
郑植看出了杜烨的紧张和抗拒,强压住自己的欲望,坐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对散发着奇香,小巧的木制比目鱼配饰,拉起杜烨的手,放在她手心。
“尔雅中有言,东方有比目鱼焉,不比不行,其名谓之蝶。此鱼一目,须两两相并始能游走。”郑植见杜烨好奇地摩挲着这个木雕,声音低沉,目光灼热,“这是我在东南时,从偶然得到的一颗沉香木中选了一块自己雕刻的,有些粗糙,只那时念着你,就雕了这个……”
杜烨鼓起勇气抬头,看着郑植,却差点被他眉目间流转无数情丝勾去了魂。
郑植的声音还在她耳边:“今后道阻且长,望与君携手,白首同心,共看夕阳。”
杜烨将这小小的鱼儿放在枕下,冲郑植莞尔一笑,眸中泛起涟漪阵阵,让郑植的呼吸都停顿了,不觉心醉神迷。
注:1.《全齐文·卷三》
叁拾陆 礼成
次日,等杜烨睁开眼,身边传来的轻微呼吸声和灼热的温度让她有一瞬的恍惚。
就在昨晚,感觉到郑植刚欲解开自己亵衣时,她害怕了。好在郑植及时察觉,又是送信物,又是安抚,才让她安了心。
她心中明白,这不过是迟早的事,只是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尤其是在兰陵长公主府那次之后,连夜的噩梦让她很久都没有缓过劲来。
因此两人靠着一起说话,直到很晚,才沉沉睡去……
不过,好在现在成为自己夫婿的,是郑植这样的方正君子。从他平日的诗作和举止,都能看得出他十分尊重女子,并不会强迫自己,这样就很好。等日后相处得多了,自然就好了。
趁他未醒,杜烨侧过头,仔细打量着自己新婚夫婿近在咫尺的睡颜。
大临对男女的容貌极为看重,士族的这些郎君女郎们,鲜有难看的。可杜烨向来不喜欢那些涂脂傅粉的娇弱郎君,似郑植这般,就格外好。
虽然数年征战让他皮肤被晒得既黑又粗糙,身上疤痕密布,掌心也全是老茧。
可这种粗犷的气质,却让他显得比之前还要俊美诱人。
可能是杜烨的注视过于直白,他倏地睁眼,吓得杜烨赶紧翻身,将脸埋进手里。
身后传来男人低沉的轻笑,随即,杜烨就被搂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郑植贴在那绸缎般芳香顺滑的发间,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耳边。
杜烨缩了缩脖子,不由自主地颤了颤,白玉般圆润的耳垂逐渐染上绯红。
方寸之间暧昧的气息弥漫开来。
“要起来了呀~”
杜烨的尾音带了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娇俏,更让郑植心猿意马。
温香软玉在怀,他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隔着薄薄的亵衣,温度滚烫。不过怕她害怕,不能更进一步,只好握住她白嫩的手,平复了下心情,好一会儿才舍得放开。
两人起身,侍女已经烧好了热水,伺候杜烨沐浴。
郑植听着隔间传来的水声,沉默地自己换着衣服。
杜烨梳洗完,已经穿好了玄色礼服,满头青丝用簪子和头巾束起,看着温婉大气。靠近时,还带着满身温热的香气。
郑植定定看她,强忍住把人按进怀里的冲动,带着她一起去拜见范氏。
自看见杜烨进门,范氏脸上的笑容就没有下去过。
这几年她一直担心着儿子的婚事,如今总算尘埃落定,欢喜都来不及。
见杜烨在席前向自己一拜,范氏忙不迭地唤她起身。
杜烨按照礼仪将一笲枣栗放置于席上。
范氏用手抚摸枣栗笲,表示已接受新妇所献的礼物,并与她答拜。
接下来便是繁琐的祭醴等各种礼仪,等到款待完送亲者,又是一个多时辰。
杜烨原本昨晚就没有睡好,现在已经累得面色都有些苍白了,看的郑植一阵心疼。
范氏也看出杜烨眼底遮不住的乌青,狠狠瞪了儿子一眼,趁人不注意低声教训他:“阿烨年纪还小,你到底节制些,要心疼人。”
郑植没敢回嘴,昨晚明明自己什么也没做。不过这话倒不能和母亲说,只好连声应是,心中却觉得这烦恼也带着甜蜜。
只有小郑咸看着自己父亲脸上的喜气,心里老大不是滋味。明明是自己喜欢阿烨姊姊,却被阿父抢了先,只恨自己还小,当即决定就是挨揍,也要多多缠着姊姊……
范氏让杜烨回去好好歇着。杜烨谢过范氏,也没有拒绝,被郑植扶着回到了自己院内。
回到房里后,杜烨让侍女为自己除去头饰和礼服,简单梳洗了一下,便自顾自去歇着了。
她这几日实在累得狠了,不管现在是谁都顾不上了,只想好好睡一觉。
等她再次醒来,天色都黑了,屋里只郑植案几前亮着一盏灯。
郑植听到动静,放下手中的书卷,举着灯向她走过来。
“醒了?我让人给你热些麦饭来。”
杜烨半靠半卧着,身姿纤瘦柔美。听到郑植的话,慵懒地点点头。
她一头青丝垂落下来,睡饱之后,在灯光下,美目半睁,泛着迷离,脸色愈发莹白如玉,别有一种奇异的魅惑。郑植不敢再看下去,别开了眼。
很快,侍女就将两碗热乎乎的麦饭,以及几碟菜蔬端了过来。现在天色已晚,怕吃了积食,因此饭食份量不多,但闻着香气扑鼻,让人食指大动。
郑植下午也没怎么吃,这会正好两人一起用饭。饭食虽简单,此时吃起来竟是格外香甜。
吃完了麦饭,又吃了些果子,杜烨腹中舒服,才来了精神。
两人梳洗完躺在床上,都没什么睡意。
她将头倚在郑植肩上,昏暗的灯光洒落下来,郑植犹豫了一会儿,将她拢进怀里。
郑植的怀里温暖又让人安心,她舒服地蹭了蹭,和郑植说起话来。
“我之前听阿兄说,刘将军想带你一起去荆州?”
杜晏曾告诉她,刘坚在离京前,曾与郑植谈了许久。他本想带着郑植一起,可郑植以自己要成亲为由拒绝了。现在他们已经成婚,刘坚才刚刚出发。
她看得出,郑植其实并不排斥武事,反而出了京兆,才大有可为。憋在京兆,何魏连封赏都敢压下,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我拒绝了,这次他去荆州,不比去平乱,时局尚不明朗,不能轻举妄动。”
郑植的声音从胸腔里传到杜烨耳中,酥酥痒痒的。杜烨抬头,只看得到他半眯起的眼睛,乌黑深邃。
刘坚这次平叛,按理说立了相当大的功劳。纵兵劫掠?现在有哪个军队不这样。完全就是何魏那个小人在大将军耳边进谗言,才导致自己又被踢离权力中心。
那日,刘坚的酒一杯又一杯,他将郑植完全当成了自己人,肆意发泄着心中不满。
不过郑植明白,他这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而是说给太尉听的。
“刘将军心里明白,这次去荆州,弊大于利。”
郑植认真地给杜烨分析时局。
谁都清楚,所谓的青州不稳,实际不过是个托词。
叁拾柒 算盘
“大将军倒是真心担心青州的局势,所以才会同意派刘将军到青州附近的荆州。刘将军那天发了很多牢骚,都是说何魏进谗言所致,半点都没提青州王刺史的事。他出京前,大将军肯定给他交待了什么,只不过他不愿意对我说而已。”
“但这些我也能猜到一些。大将军和王刺史之间,积怨由来已久。他们之间的矛盾,也根本无法化解。我听说王刺史甚至写信给大将军,让他采纳忠言,远离邪声,放逐奸佞小人。”
杜烨倒是没听过这些,好奇地问:“这小人是指何魏、丁晋那些人吗?”
郑植点头:“所以何魏向大将军进言,让刘坚到荆州,打的是一石二鸟的主意。不过,他的这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大将军忌惮的,其实是青州刺史王宁,可郑植却觉得王宁并不会掀起多少水花。
“为何?”
杜烨对青州刺史王宁并没有多少了解,只是听说他为官清廉,颇有才华,深受先帝器重。想到刘坚被派去荆州,可他却在临行前暗中示好太尉,那他心怀怨愤出京,王宁若能趁机收服这员猛将,岂不是如虎添翼。
“王宁极为自负,却无用兵之能,他若想对抗大将军,何其困难。”郑植并不觉得王宁能收服刘坚,继续说道,“刘坚此人军事上颇有才干,可在政治上却没有多少眼光,为人猜而不忍,怨而好叛。若是王刺史能折节下交还罢,我恐怕又会像大将军一样,觉得他只不过一员猛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那样刘将军可不会真心真意地投靠。”
“况且,他将自己对大将军的不满说给我听,只不过想借着我的口,向太尉示好。他手中有兵,知道人人都想用他,可他谁也不想得罪,哪来那么多能左右逢源的美事。”
“也是,若是要下注,就不能朝秦暮楚,那卿呢?现在可都觉得太尉廉颇老矣呢。”杜烨打趣道。
郑植摆摆手,放低声音:“非也非也,虽然太尉一直称病在家,但老虎再老,也是老虎。虎啸山林之时,就快要到了。”
“你是说,太尉在等这个机会?”听到郑植的判断,杜烨突然灵光一闪。
郑植讶异地看着杜烨,她果然聪慧,竟能明白这其中的关联。
“是,大将军本人和王刺史一样,并无统军之能,他能逼得太尉称病在家,不过是靠着先皇托孤和皇叔的身份,但这只是一层,还有一层便是刘坚和他手中的大军。若非忌惮于此,太尉也不会因为丁晋小小计谋便退让。这也是我这几年才想明白的事。”
自先皇薨后,朝廷上下的平静被打破。先皇虽雄才大略,可离世太过突然,将一大堆矛盾留在身后,引起了争夺最高权力的激烈火并。
按理说,有先皇临终前的安排,太子即位后,权力的更迭不会发生大的动荡,可小皇帝年少,贪恋玩乐享受,便给这风雨飘摇中的王朝种下了动乱的种子。
原本,先皇遗诏由大将军与太尉共辅朝政,先皇意图让身为皇族却无才的弟弟,与威望累累的太尉相互制衡。可谁知大将军却利用自己的皇叔身份,将小皇帝身边围得滴水不漏,又聚集了一堆小人,引诱得小皇帝不思进取。又采用丁晋的计策将太尉排挤架空。
大将军既无威望,又不善于协调各方势力,只会一简单的升官加爵取悦众心。将一大批只会溜须拍马的小人提拔至高位,树立私党,刚愎自用,这就引起了宗室与朝臣的不服和怨愤。
“这积怨日深,太尉手中可用的力量也就越多。王刺史深受先皇器重,但因他与大将军素有嫌隙,于是先皇为了制衡,就让王宁出外作外藩,以州府武力作外援。王宁对朝廷大权被大将军掌握十分不满,常直言指斥,大将军亦深深忌惮和怨恨王宁。这两虎相争,渔翁就能得利。”
“那为何太尉不直接联合王刺史呢?”杜烨没有明白,既有共同的敌人,为何不能联手。
郑植嘴角弯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王宁出身显贵,自负甚高,会不会同意与太尉联手还是其次。关键若是王宁掌权,和太尉又会有一番相争,不若等待大将军和王刺史闹翻,岂不是一石二鸟。为了最终的目的,暂时忍耐也是必要的。”
“什么最终的目的?”
郑植没有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这个目的现在还没有多少人知道,或者说只敢想,却不敢说出口。
他看着杜烨一双眸子在灯光下盈盈若秋水,笑着将话题岔过去。
如此良辰,何必说那些煞风景的话。身为丈夫,总要为妻儿遮风避雨,谋划未来。在自己现如今的处境下,有什么比从龙之功更合适的呢?
杜烨对时局了解不多,只是隐隐有些想法,但她也不喜欢这些,郑植岔过话题,她也就顺着他了。郑植对她向来坦诚,等他愿意说了,自然会知道。
自己只要知道,短期内他不会离开京兆就够了。
大丈夫自当建功立业,可太过有野心,也会让人觉得心里不踏实。
没什么睡意,那就应该要做些什么了。
光线隐隐绰绰,气氛恰到好处,杜烨被郑植拥在怀里,一阵窸窸窣窣后,她呼吸逐渐急促起来,浑身也热了起来……
等到了回门的日子,郑植陪着杜烨坐在车上。
杜烨明亮的双眸里满是期待,嘴角的笑意盎然。不过三日,她就已经开始想家了。
虽郑家上下对她都很好,可这种好,还没有熟悉到上升为家人的感情。或许,等在郑家久了,自己就会有两个家了。
很快,马车驶过熟悉的巷子,杜烨不经意看见了一个正匆匆走在路上的人,正是许久没有听过消息的张洛。
因为杜烨及笄礼上张洛之母的表现,让不少人以为杜张两家结亲,害严氏很是生气。她也没了张洛的消息,没想到却在这里碰到了。
叁拾捌 归宁
郑植顺着杜烨探究的目光看过去,也发现了张洛的身影。
不过几息之间,两人心思已经来回转了许多。
杜烨不太喜欢张家,毕竟在杜烨的及笄礼上,经张母那么一遭,张母打的小算盘事关杜烨的清誉,两家原本的来往就全断了。后来京兆动乱时,张洛和孟婉的事也传了开来,让杜烨很是受了一番牵连。若非张家事情没有做得太出格,严氏早就要和他们好好算一算账了。只不过忆起两个青梅竹马的玩伴,各自有了不同的际遇,实在令人唏嘘。
而对于郑植来说,他自打回京兆筹备婚事时,就打听清楚了张洛的事。见杜烨略有几分恍惚的神色,就主动提起来。
“张洛的事我倒是略知一二,等到了家里我与你细说。”
杜烨如水的眼波望向他:“你怎知张洛的事?我记得之前与你说过,我们俩并没有什么。”
郑植离开京兆从军前,两人曾在杜述府上对坐闲谈,提起过张洛与孟婉的事,当时杜烨就否认过。不过要说他完全不在意,那肯定也是假的。毕竟两人曾是青梅竹马,他心里难免有些醋意。
杜烨见他一时讷讷,不由得唇角微扬,正想再逗逗他,车停了下来,却是已经到家了。
郑植先身手敏捷地跳下车,继而转过去小心翼翼扶着杜烨下来。这举动让一早就等在门口的杜晏见了,满意地点头。
但他随即就肃了面容,端起了架子,见两人过来,并没有先开口。
杜烨见状,差点笑了出来。阿兄,你想要装矜持摆架子,好歹把嘴角的笑意给压下去呀。
“见过兄长。”到底是好友,他心中所想,郑植怎能不知,但毕竟现在身份变了,还是得先低头。
杜晏矜持地点头致意,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里乐开了花。占了便宜后,杜晏没有理会郑植,而是关切地对杜烨说:“阿母等了你许久,还为你准备了许多你爱吃的饭食和点心,快进去吧。”
杜烨闻言鼻头一酸,眼睛了红了,急急地朝院内奔去。
郑植刚想跟着进去,却被杜晏拦住,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你莫不是欺负阿烨了吧。”
郑植百口莫辩,连连否认。他疼惜杜烨还来不及,怎么会欺负她?不过转念想到杜烨曾锤着自己胸口,眼波流转地嗔怒的场面,心神荡漾之间又不由得怀疑起来……
杜晏本是随口一说,没想到郑植脸色变了又变,还以为是他真欺负了自己的宝贝妹妹,当下就生了怒气,暗自咬牙,准备等会就要给他好看,让他见识见识自己辛勤习武的本事。
严氏原本焦急地等着女儿女婿回门,明明时辰尚早,却觉得时间过得格外漫长。
正吩咐侍女们忙活,就听见来报说女儿已经到门口了,刚走到廊下,就见女儿飞奔而来,一头扑进了自己怀里。
“都是为人新妇的人了,怎么还这般毛躁?”严氏话虽如此说,可还是扯过她上下摸索,见一切都好,心里的担忧才放下了大半。
见了母亲,杜烨才想起自己不稳重的举动,红了脸向母亲请安问候。
“我都好,就是你,快和母亲好好说说。”
见杜晏陪着郑植进来,严氏只客套了几句,就拉着女儿去了内室。待听得女儿连三保证一切都好,可算是放了心。
按照习俗,回门的新妇今天是要宿在娘家的,但需要分开居住,不可同房。因此天色渐晚了,杜晏就要拉着郑植彻夜长谈。
郑植自然不太情愿。这两天习惯了和杜烨腻在一起,要说和杜烨在一起彻夜长谈,那自然是极好的,可要换了杜晏,他突然就没了什么兴致。
见好友如此“色令智昏”,杜晏消下去的怒气又升了上来。
想当初两人志趣相投,经常对谈几个时辰也不见疲惫,怎得今日就推说自己要去休息。
他忿忿不平,只好安顿好郑植,气哼哼地送妹妹回了内院,只是却没瞧见分别时,背后那两人彼此的眼神都要拉出丝来了。
阿兄如此没有眼色,杜烨也很无奈,郑植也是头一次觉得好友如此不顺眼。有情饮水饱的两人,丝毫没想到杜晏尚是孤家寡人一个,只是眼神交流,就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等院内安静下来,只听得虫鸣鸟叫。
今晚的月色很美,婆娑的树影下,悄悄溜进杜烨院中的郑植,一眼就瞧见了比月色更美的女郎。他握住了杜烨的手,神情温柔。
两人坐在廊下,望着皎洁的月光,自然地依偎在一起。郑植不动声色调整了下自己的姿势,让杜烨倚得更舒服。
无需多言,杜烨知道身旁的这个即将陪伴自己一生的男人,强大而可靠,细致而温柔。两人迅速消除了陌生感后,就如同相识多年的好友,相处融洽。
“记得那年上元夜,遇到你和张洛同游,那是我第一次见你。”郑植主动提起了张洛的事。
那年郑植还是个别扭严肃的人,经历过逃难、失怙、丧妻,又仕途受挫,理想信念得不到施展,重重磨难之下,看到正值青春年少的少男少女同游,心境已如同垂暮老翁,只觉得时光易逝,人生殊为不易。却未曾想到,那个明媚的女郎,会在此刻与自己相拥。
听到这个,杜烨倒是想起了自己儿时的事:“我三四岁时,某天与张洛贪玩,曾在巷口不小心撞倒了个抱着书简的小郎君,他还好脾气地没有和我们计较。张洛说,那位小郎君姓郑。”
郑植愣怔了片刻,没反应过来,待见杜烨得意洋洋的神情,细细回忆了一番,才拍手道:“啊,想起来了。”
“我那时就觉得那位小郎君好生清俊,脾气又温和。却没想到数年不见,竟变得那般凶,还要在上元节打小阿咸的屁股。”想到那时的场景,虽然那时还不知道是同一个人,可前后对比,杜烨依然觉得忍俊不禁,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
也是奇怪,怎么那么久远的事,却依旧如发生在昨日般清晰。
“缘分妙不可言。”郑植感叹。他一直自觉配不上杜烨,尤其他已近而立,杜烨却还未到桃李,两人相差近十岁,难免会有些患得患失。不过有此时此景,些许往日也就不足挂齿了。
两人说说笑笑了一会儿,杜烨问起了他打探到的关于张洛的消息。
叁拾玖 旧事
“正始之乱前,张洛与孟氏女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他祖父一直不肯接受孟氏女。不过张家在贼人作乱时,家中死伤数人,还被烧光了大半的房屋,损失极为惨重。张洛原本与孟氏女住在别处,得知消息匆匆回来探望,却被赶了出去。之后,张洛就未曾再回去过,而是和孟婉一起,靠教孩童启蒙为生,清贫度日。只是不知,他今日为何会出现在这附近。”
郑植回忆起自己曾亲眼目睹的一幕,生了感慨。
“原本我以为张洛只是贪慕孟氏女的容貌,谁知他竟是能忍受租住在一间破屋中,还在有人意图调戏孟氏女时挺身而出,拿着木棍将那几个混混打得鬼哭狼嚎。而且面对左邻右舍的风言风语,他也没有丝毫动容,对孟氏女始终如一。我打听过了,说是二人感情很好,孟氏也有了身孕。”
杜烨没有说话,她想起曾在张洛想要请自己帮忙给孟婉归还香囊时,问他为何不直接去请媒人提亲。当时自己不清楚前因后果,只以为张洛不够有勇气。
可后来知道孟婉曾经历的事,才知道,自己只是无比幸运,有着真心疼爱自己的家人,也有不理会闲言碎语的夫婿。
正始之乱那日,郑植分明注意到了自己脖颈的伤痕,可他从未提及过一句,也没有因此对自己有另眼相看。
可孟婉被强盗掳走后,她家里根本无人问过她真相究竟如何,认定她必定失了清白,要她自尽不成,就把她当做家伎般,强迫去陪那些权贵们宴饮作乐。
所有人都觉得,她既能承受如此不堪都不肯去死,必是一个不检点的浪□□子。所以关于她的传闻才会漫天飞,张家也始终不肯接纳她。
多么令人窒息。
难不成女子的命还不比所谓的清白重要?
杜烨抬头看向郑植,他高挺的鼻梁下薄唇紧闭,那双总是坚毅严肃的眼中,满是看透世事的平和。
“你从未问过我,还有兄长,正始之乱那日,我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人眼神对视,郑植的神色没有半点异样:“遭了贼人而已,我家也是如此。”
“不止如此,我还亲手杀了想要对我行不轨之事的两个贼人。”杜烨直起身,直视着他,“那日,你分明注意到了,我脖子上有掐痕,身上还有血迹。”
她的背挺得笔直,那日的回忆是自己始终想要忘记的,可却怎么也忘不掉的梦魇。若是郑植有丝毫的在意,她也不会作小女儿态……
还没等她胡思乱想,就被郑植重新搂进了怀中。
郑植轻抚着她的头发和后背,不发一言,只这样温柔地让她听着自己的心跳。
“你是这世间最为勇敢的女郎,也是我将要携手一生的妻子。”郑植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带起一阵酥痒。
“我自小经历离乱,见过太多人世间的惨剧,孟氏女的遭遇,只是其中之一,比她遭遇更加悲惨的,不知凡几。至少她勇敢地活了下来,而且与真心爱她之人过地很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而你——”
郑植将她扳过来迎面抱着,让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
“你不在意我曾成亲生子,现在又是个武夫,我又为何会在乎所谓的清白和你曾杀过人?我从未将那些不重要的事放在眼里。相反,我很庆幸,你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你有着莫大的勇气,能与我一同面对风浪。”
“若我疑你,辱你,负你,你尽可以一刀结果了我,那样的我,根本不配再做你的夫婿。”
杜烨一阵恍惚,又为自己的紧张觉得好笑。
“可郑参军曾一马当先,杀得叛军闻风丧胆,我怎么敌得过你?”
月色映在她眸中,光华氤氲。
郑植看得有些痴了,脱口而出:“那我教你武艺。”
“教我如何杀你吗?”杜烨粲然一笑,眼中盛满骄傲和挑衅。
郑植叹了口气,抬手摩挲着她细腻的脸颊,轻轻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已经把命都给你了,随你如何处置都可以。”
廊下一地旖旎……
再怀念这里,也还是要离开了。
第二日,被郑植扶上车的那刻,杜烨又像是回到了出嫁那日,哭得泪如雨下。
严氏拉着她的手连声抚慰,好不容易才劝好。
等车在巷口转了头,杜烨鼻头一酸,只觉得又不想离开,委屈极了。
郑植见她心里难受,但也没了办法,正发愁时,却见路边有人在叫卖新鲜的鲈鱼,立时叫车夫停下来。
大临东南沿海水产丰盛,可京兆中贩卖新鲜鲈鱼的可不多见,得赶紧买一些回去,说不定吃到了鲜美的食物,杜烨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卿卿稍坐,我去买些鲈鱼回来。”郑植说完,就身手敏捷地跳下车,直奔小贩而去。
那摊贩刚过来坐下叫卖,周围便围上来一堆人,若不是郑植眼尖,想必就错过了。
杜烨眼看着郑植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身份,还凭借自己身高体壮,挤进去提了四五条还活蹦乱跳的鱼儿,得意洋洋地出来,早把自己刚才的委屈和惆怅抛在了脑后。
郑植将鱼儿让一旁还愣怔着的小厮提着,正想上车,就听见身后有人说话。
“请问这位郎君,可否将这鲈鱼转售在下一条?”
郑植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转头却发现竟是昨晚刚刚谈起的张洛本人。
他一袭洗得发白的旧衣,神色温和有礼,手中还握着一把五颜六色的野花。
“张郎君?”
张洛讶异地抬头,没想到对方竟是认识自己。
杜烨听到声音后,也从车里探出了头。
张洛看见许久未见的杜烨,目光在他二人身上转了几个来回,这才明白自己叫住的是谁。
故人相见,都没料到会是在这种场合之下。
张洛对杜烨实则一直都有内疚之情,毕竟因为自己的任性,或多或少牵连到了她,于是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还是杜烨开口解了围。
“你刚刚说要买鱼?”
张洛闻言有些羞赧,挠头道:“对,我刚刚过来得迟了,见郑郎君手中鱼多,就想着过来碰碰运气,说不得愿意转给我一条。内人刚刚生产完,我想买条鱼替她补一补。”
张洛原来家中豪富,连郑植看的竹简都瞧不上,现在竟然能拉下脸来求人买鱼。
杜烨有些感叹,与郑植对视一眼后,对张洛说:“如此,你便拿两条去,我们之间倒也不必客气。”
张洛摇头,就要从怀里取银钱:“鲈鱼难得,怎能白拿你的。”
郑植拉下脸来:“这就是郎君不对了,鱼是送给尊夫人的,是我们夫妇一片心意。”
张洛连声道歉,看了看身上别无他物,就只有手上的一捧野花。本来是今日路过一片野地,看这花儿长得好,就想摘了回家送给阿婉,现在白白拿了鱼,总归是不好意思。
他将花束递给郑植:“这是今日我摘的花儿,不值什么,就是觉得颇有野趣,这鱼我替内人谢过二位,望郎君不要嫌弃。”
郑植怕他不好意思拿鱼,就接过花,三人客气地道别。
闻着淡雅的花香,杜烨突然笑了出来。
“张洛现如今看起来,倒是顺眼了不少。”
看郑植挑起的眉头,杜烨笑道:“他以前家中富有,万事都不看在眼里。现在连这样的野花,都珍重地摘了包起,应是要回家送给夫人的,真是时过境迁,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肆拾 力拔山
就在这对新婚夫妇闲聊时,宫中金乡大长公主也在和自己的母亲抱怨。
“何魏现在一天比一天恶劣了,前几日醉了酒,竟同我说他瞧上了皇帝宫中一名新进的才人。如此猖狂,这么下去灾祸就在眼前了,这可怎么办呢?”
太妃眼中含着冷冷的笑意:“那这样至少你就用不着嫉妒了呀。何魏这人,若不是他母尹氏狐媚,迷惑了你父皇,非要抢了你做新妇,我才不会同意你找那么一个混账做夫婿。”
金乡大长公主闻言,也极后悔当年没有听从母亲的话,反而被何魏那一副臭皮囊骗得神魂颠倒,现在后悔都来不及。
太妃看着女儿咬牙,低声道:“既如此,你也管不了那么多,何魏品行败坏,喜好美色,坏事做尽。你就算是做寡妇也好过在深闺里蹉跎伤神。你瞧我,放下心结,即便是无人问津的太妃又如何?吃穿不愁,也不会跟太后一样被人看作眼中钉,给迁到永宁宫软禁,好人都要给活生生逼疯了。”
太妃在宫中,虽平日里深居简出,并不引人注目,但女婿何魏跟着大将军做下的那些事,连她都多有耳闻,可想而知有多么胡作非为。
大将军不仅在饮食、车马、服饰、住所上都有僭越,还私下里将小皇帝宫里的美人带走了七八个当做自己的姬妾,多次与何魏等人在自己华丽的府邸上,一同饮酒作乐,极尽奢华之能事。
自己的儿子看不过去,想要劝谏,可大将军和何魏都对劝告不予理睬。这样下去,迟早会招来祸患。
“我自己倒是不担心,就是怕阿平被他父牵连,那该如何是好?”金乡大长公主抹着眼泪,哽咽道。
想到自己那个冰雪可爱的孙儿,太妃也是唏嘘不已。女婿何魏是个混账,可孙儿却是无辜的,万一被牵连,那可是能要了女儿的命。
“不如这样,若你察觉事有不对,就立即把阿平送来我这里,或是你阿兄那里都行。稚子无辜,我就算豁出去了,也要保阿平无虞。”
太妃出身显贵,为人聪慧又乐善好施,她历经三朝,深知在大将军的权势滔天下,还有一个看上去垂垂老矣,却极为危险的人。若真有什么灾祸,也是和那个人有关。
只可惜,大将军试探过无数次,都觉得他衰老病重,是个将死之人,逐渐丧失了戒心。
太妃抬眼望着空旷的宫室,心中暗暗叹气,也不知这大临,何时就要改朝换代。
金乡大长公主和母亲谈完,虽得了承诺,可她心中还是如压了块巨石一般沉甸甸的。她坐在平肩舆上,缓缓走过宫城中,只觉得未来一片渺茫。
何魏那个混账做下的罪孽,凭什么要让她母子来承担?
自打他们成婚后,何魏好色的本性就显露无疑。先皇厌恶他的虚浮不实,根本没有重用他,他就把怨气全都撒在了自己身上。
若不是她意外生下孩子,她才懒得管他的一堆腌臜事。
成日里光后院那群莺莺燕燕就够她受了。
哪个公主如她这般憋屈?
想到她那下场凄惨的侄女兰陵,好端端的公主,竟被驸马打到流产而亡,简直屈辱。
何魏他不仁,就莫怪她无义。堂堂一个公主,和离不成,还不能丧夫吗?
她的脸色逐渐转冷,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了。
打定了主意,她心中想到了一个好人选,当下就派人去打探消息。
杜烨近日以来的日子过得很是惬意。除了时常想家,几乎没有什么烦恼。
她与郑植两人,看书习字,兴致来了两人还要比划比划。
也是这时,杜烨才发现自己仿佛有种天赋,那就是力气奇大。
说来也奇怪,杜烨自小从未注意过,也许是她平日里吃穿都有人伺候,根本没有什么是需要她亲自动手的。
只除了那次杀贼时,她有些许察觉,可过后就把此事抛在了脑后。
于是,在她轻轻挥下一刀,就砍断练功用的木头人的胳膊时,连郑植都惊呼了出来。
他上前仔细查看了杜烨用的刀。
这是把再普通不过的刀,为了防止误伤,他还特意选了把未开刃的,没想到杜烨竟一刀就砍断了木头。
他让杜烨再试着劈砍另一边,结果又是咔嚓一声,如同人手臂粗细的木头应声而断。杜烨砍得起劲,又是一下,把木头人的头也给砍了一半下来。
一次可能是偶然,两次三次就是真本事了。
用未开刃的刀去砍木头,那得有足够的速度和力量才能做到,就连他自己,也未必能像杜烨这般轻松。
“你搬搬这块石头试试。”
郑植的话让杜烨撅起了嘴,她还是头回听到这么荒唐的要求,自己好端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郎,怎可能做到呢——
结果,她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出口,就发现自己竟然轻轻松松就搬起了那块面盆一般大的石头。
两人都诡异地沉默了。
郑植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嘴巴仿佛被钳住了了一样。
杜烨也没想到自己真能把这块大石头给搬起来。呵呵,很好,自己果然做得到。
她将石头抛在地上,激起一阵尘土,摆摆手,又清了清嗓子。
“啊,我原来有这般神力。”
郑植盯着那块石头良久,也终于回过神来,他不信邪地上前也想尝试。
可这石头却不像他想的那般,尽管也能搬起来,但连他都觉得有些许吃力。
“夫人厉害!”郑植憋了半天,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杜烨哼了一声,不满地瞪他:“怎么,你怕了不成?”
郑植连忙作揖:“我怎么会呢,夫人有如此神力,我欣喜还来不及。”
在短暂的错愕后,郑植开始认真考虑该如何帮她将自己的这项优势发挥到极致了。毕竟若杜烨能有这样的能力,那他也能放心许多。
力量没问题,那缺的就是技艺了。
郑植将自己祖传的剑法和对战的经验倾囊相授,没有一丝隐瞒。
杜烨学得很快,没几日,就连郑植对上她时也觉得颇为吃力。
每日这样练武,虽然身体疲累,可逐渐杜烨就发现自己的精力愈发好了,就连原先因伏案读书习字带来的腰酸背痛也缓解了许多,于是更加努力。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
突然,朝廷宣布京兆内外戒严。
一时间风雨欲来。
肆拾壹 不舒服
杜烨记得上一次戒严还是传言孙芳就要打进京兆的时候。
那时郑植还领兵在外,幸好有他将孙芳引进埋伏圈,拌住了叛军前进的脚步,才给了刘坚时间追赶上来将他打败。不然,按照孙芳气势汹汹的进攻速度,京兆城还不知要遭什么灾祸。
那这一次,又是因为什么呢?
郑植这几日早出晚归,忙得焦头烂额。回来时杜烨看得出他处理事务很是费神,强撑着洗漱完倒头就睡,连和自己说话的精神都没了。
这天,郑植回来时又到傍晚。
杜烨知他烦忧,本是不想打扰他的。可范氏今日不知听说了什么,急得坐立不安,晚饭都没有用。
杜烨知道自己怎么安慰也很是苍白,虽见郑植眉眼间满是疲惫,还是催他先去给范氏宽宽心:“君姑这几日心神不宁,又怕打扰了你的正事,可到底情势如何,你还是应该去解释一二,既有不便说的,也该宽一宽老人家的心。”
郑植忙碌起来确实疏忽了母亲那边,听杜烨这样说,就强撑着去同范氏解释了。
杜烨早早让人备好了饭食,就先梳洗好歇下了。
等郑植回来时,闻见饭菜的香味,顿时感觉腹中饥饿难耐,也顾不得解释,就坐下来狼吞虎咽。等到洗漱后躺在杜烨身边,已经快要三更了。
见杜烨还没有入睡,他歉意地说道:“这几日事情繁多,幸好有你顾着家里。”
杜烨转过来,靠进他怀里:“家中一切都好,只是现在突然戒严,是不是与青州有关。”
成亲之后郑植曾向她解释过现在的时局,所以按她的推测,现在最有可能的就是青州出事了。
果然,郑植闭上眼,疲惫地捏了捏眉头。
“据说王刺史先前给大将军写了信,里面引经据典,含沙射影,说执政之重任,即使是伊尹、周公那样的贤人也不曾轻松,可大将军如今骄淫奢侈过度,将会产生祸败,还要他采纳忠言,放逐奸佞小人,矛头直指何魏这些人。”
“当时大将军收到信后大怒,王刺史见没有动静,就开始准备士兵及军需品,公开上表,陈述何魏的罪行,起兵讨伐。大将军但求息事宁人,已经将何魏等人解职并下狱了。”
这消息如惊雷般,砸得杜烨有些恍神。何魏横行了这么久,居然一个刺史起兵讨伐,就被拉下了马,怎么想都透着蹊跷。
“何魏这么容易就伏法了?”
“怎会?恐怕都是做戏给王刺史看的。我打探过消息,收捕何魏只不过做做样子,他们在狱中依旧好吃好喝,还送了歌姬舞姬进去供他们享乐。”
“这也太猖狂了。他们就不怕王刺史知道真正的情况吗?”杜烨很是不解。
郑植的脸上满是嘲讽:“所以京兆戒严了。”
他这几日找人打听消息,知道狱中真实的情况后,也很是困惑,不过后来就有点想明白了。现在几方势力角斗,王宁看着厉害,可他远在朝廷中心之外,虽手握重兵,实则并无统兵之能,在京兆也缺少可靠的耳目,京兆一戒严,消息很难传出去,还不是大将军说什么就是什么。
杜烨瞪大眼睛,觉得很是荒谬:“怎可拿此军国重事当作儿戏?”
“成王败寇而已。王刺史此时自以为大将军怕了他,正是趾高气扬之时。殊不知他自以为收服的刘坚,实际上还与大将军勾结,大将军早已经暗中许诺,等刘坚杀死了王刺史,事成后就以王宁位号授之。当初刘坚看起来是被踢出京兆,实际上背地里还有玄机。”
“所以如此机密,你怎会知道?”
杜烨沉默了,她早就知道郑植投靠了太尉,只不过以前大都是通过伯父杜恕传话,还未曾真正进入过太尉的核心圈子。那么,现在呢?
“我这几天,有去过太尉府上。所以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刺史在上表前,就多次联络过太尉,想要里应外合,不过太尉都没有回应过。而且刘坚也在暗中同太尉有书信往来。”郑植没有避讳,略一迟疑,就道,“太尉并没有偏信,这些时日都命我通过以前在刘坚军中的关系,打探青、荆二地的消息。”
杜烨说不清自己现在是如何想的,觉得有些意外,却也觉得果然如此。
郑植的脸在灯光的跳动中辨不清神色。
杜烨被家人保护得很好,看待世事总有几分天真和清高。可政治向来龌龊,他既已趟进了这摊浑水,就再无反悔的可能。
被何魏针对了这么多年,原本他也有报效家国的热血,哪怕被针对、排挤、打压也是无悔的。
可再热的血也会逐渐冷下来。
他不是不清楚太尉的目的。然而放眼大临的皇族,从上到下,不是大将军这样自私自利、胆大妄为的,就是明哲保身、不问世事的闲散皇亲,竟是无一人有雄才大略。
长此下去,国将不国,生灵涂炭,那才是惨剧。
他效忠这个朝廷,不过是求家国永固。只要有能力治理好国家,既换了人坐在龙椅之上,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自己早就和太尉牢牢绑在了一起,又用战绩证明了自己的价值,成了能自由出入太尉府的一员。
而且,希望就在眼前:只等王宁一死,趁何魏等人还在牢中,那便是最好的时机……
杜烨眸光一掠,见郑植没有再说下去,眼底不禁有些黯然。
有些事他虽不便说出口,可他眼中熊熊燃烧的野心是遮不住的。
于是便推说自己有些困了,翻了身,背朝着他睡下。
两人没有再说话。屋里的温度也渐渐冷了下来。
郑植没有动,只静静盯着她婀娜的背影,神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但眼眸深处,似乎翻滚着什么情绪,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眼下并不是说那些的时候,等到一直以来悬在他们头顶的祸患一除,她终归会明白自己此刻的挣扎和选择。
杜烨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等她醒来,天色已经大亮。身边的床铺冰凉,可见郑植早就离开了。
她没有急着起身,又睁着眼躺了好一会儿,才唤来侍女伺候自己梳洗。
早上的空气带着沁人的凉。
到了范氏的院中,郑咸正向范氏撒娇,说自己想去街上玩耍。
范氏为难地道:“阿咸乖,外面现在正戒严呢,咱们哪儿都不去,就在家里玩,如何?”
郑咸刚要咧开嘴哭,瞥见杜烨来了,立时收了情绪,乖乖站起来请安。
“见过母亲。”
原本刚成亲那会儿,郑咸时时都想和漂亮的阿烨姊姊腻在一起,在被阿父和祖母分别收拾过后,才不情不愿地认清了现实。
那就是以后再也不能将杜烨叫做姊姊了,而是要规规矩矩地喊母亲。
不过能让固执的小郑咸乖乖认清这个事实,只靠收拾是没有用的。
眼见为实,就在他瞧见杜烨和郑植练武后,这个目的就达成了。
那日杜烨一剑轻轻松松打落郑植手中的剑,又一脚踢断了练功的木桩,这飒爽的英姿吓得郑咸愣是好几日都没敢在杜烨面前晃悠。
等到再见面时,他浑身的礼仪举止没有一处能挑出毛病来的,极为规矩。
杜烨笑着在范氏身旁坐下。
“阿咸想出去玩是不成了,你阿父也不在,不如用完早膳,我陪你练练功。”
郑咸闻言,脑海里又想起那个被咔嚓一声踢断的粗木桩,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又摆摆手,肉嘟嘟的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不了不了,母亲,我想起来今日还有许多功课要做,可能没时间练功了。”
“哦——”杜烨一眼就看出这个小滑头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不过也并不打算揭穿他,又转头问候范氏。
为您提供大神 临风浩歌 的《饮水》最快更新
肆拾壹 不舒服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肆拾贰 勤练习
范氏昨日得了儿子的宽慰,心里的焦虑早就去了大半,见杜烨眼下乌青,很有些心疼,关切地问:“昨日可是没睡好?啊呀,这几日阿植忙于公事,你也跟着受累了。昨日阿植都和我说了,你关心我才让他过去,不然他都没注意到。你说说,我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才得了你这样贴心的新妇……”
范氏把杜烨夸了又夸,直羞得她红了脸,又插不上嘴。
好不容易等范氏说得尽兴了,早饭也用完了,她才如释重负地牵着郑咸一同告退。
小郑咸瞅着杜烨偷偷松了口气,只觉得自己终于有了知音。等走出院门,他拉拉杜烨的手,让她低下头来,得意地叉腰:“祖母总是这样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以前阿父在家,总是关起门来读书,祖母找不到人说话,只有对着我说。母亲你来了,祖母就有伴了,不会总是念叨我了。”
“那这样你不得好好感谢我。”杜烨笑眯眯地用手刮了下他的小鼻子,“这样吧,为了奖励你,我今天带你去练练功。”
郑咸瞬间蔫吧了。
他知道阿父曾说过要好好教自己练武,今天她提了两次,看来高低是躲不过了,不过相比自己上手练习,他还是更愿意去读书,以后要像阿父那样博学多才。
郑咸有这样的想法,都是范氏成天唠叨后的结果。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
可读书也要有强健的体魄。
郑咸虽活泼好动,可有范氏护着,根本不像郑植那样自小就习武,是一点儿苦都吃不得。吃得多,动得少,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这可不是长久之计。
杜烨试了很多种办法,可不管是以理服人,还是威逼利诱,这个小家伙总能想到各种对策耍赖。
果然,他眼睛转了转,拉着杜烨的手撒娇:“阿母,阿父说过您精通书法,今日不如您教我写字吧。”
在郑咸想来,若是能跟着杜烨练习书法,又能逃过功课,还不用扎马步,不就又可以逃过一天,真是美滋滋。
可杜烨不吃这套,她故作狐疑地上下打量着郑咸:“跟我学自然是可以,不过就怕你觉得累。”
郑咸心说练字能有什么累的,总不能比练武还费劲,连忙满口应了下来。
于是杜烨带着他回了院子,让侍女拿来纸笔,要他写几个字给自己看看。
郑咸信心满满地拿起笔,刚写了几个字,杜烨就皱了眉。
几年前郑咸刚要启蒙时,郑植就随军出征了,那时京兆情势复杂,所以根本没有太好的老师。
范氏没有太多精力放在他身上,加之是唯一的孙儿,难免溺爱,郑咸也逐渐懒散了起来。
就拿启蒙来说,范氏在教他识字、知识与德行上,因郑咸聪明机灵,一点就通。可需要大量沉下心来的练习——习字,就很头痛了。
郑咸根本坐不住。
他机灵是机灵,可专注力却很不好。往往写了几个字,前面还像样子,越写到后面就越浮躁,导致他现在写字仍是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等郑植回来,看见儿子的一手烂字,气得头痛。
可他事情繁忙,也没功夫看着郑咸认真练字。
所以杜烨早就打算好好教他了,谁知他今日一头撞过来,那就怪不得谁了。
她脸上都是不满,重重哼了一声,吓得郑咸一哆嗦,笔尖斜了出去,好嘛,又写坏了一个字。
郑咸停下笔抬头,很是茫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
“腰挺直。”
“沉肩坠肘。”
“颈要扣。”
杜烨一边说,一边拍在郑咸的身上。
真疼啊。
郑咸龇牙咧嘴地嘟囔着。这些最基本的道理他不是不知道,只不过写着写着就忘记了。
杜烨纠正完他的坐姿,又去掰他执笔的姿势。
“指实、掌虚、腕平。”
接着又指着他刚写下的字说:“你的基础并不牢固,所以对字形的把握不太准确,对笔画的排布也做不到照顾周全,这些都可以靠练习弥补。但看看你只几个字,都还有随意涂抹,这样漫不经心甚至玩世不恭,不是治学应有的态度。”
郑咸没想到看起来温柔可亲的杜烨竟然如此严厉。
他知道自己字写得不好,可也从未放在心上。即便被阿父斥责,也没觉得有什么,总想着自己这般聪明,随便练练就好了。
可被杜烨这样点明了,他羞愧莫名,鼻头酸酸,脸也涨得通红。
看到自己的话起了效果,杜烨又放软了语调:“我知你素日里读书很是勤奋。可只有学问是不够的,别人一看你写的字不好,就会先入为主认为你这个人虚而不实。习字是逐渐积累的过程,只有积年累月的练习,才能有所得。你年纪还小,从现在开始也不算晚。你想不想写好看的字?”
郑咸抹了抹眼泪,重重点头。
可当杜烨给他布置了功课后,他才有些后悔自己答应的太早了。
“想要写好字,强健的体魄不可少。今日的练习,就是要锻炼你手腕的力量。”
说着,杜烨一藤条轻轻抽在郑咸的胳膊上。
郑咸站在地上蹲着马步,两手直直向前伸出,手腕上还各吊着一块石头。
汗水如雨滴落下,流过他的额头、眉毛和眼睛。
被藤条抽一点儿也不疼,就是腿好酸,胳膊也好酸。
他闭上眼,悔恨的泪水留在心里。
祖母,阿父,你们快来救救我啊……
或许是听到了他的心声,郑植今日回来的时辰比平时要早上许多。
但等他回来的时候,郑咸已经被迫练习了整整一个时辰。
看着在院子里乖巧练武的儿子,他眼中闪过欣喜的光芒,感激地看向杜烨,心中歉意徒生。
杜烨错开眼没有看郑植,亲手解开郑咸手腕上的石头,对他柔声说:“今日的练习就到这里了,以后每天你都要这样练习至少一个时辰,先练半个月吧。”
有父亲在旁虎视眈眈,郑咸不敢叫苦,只好愁眉苦脸地点点头。
请安过后,他就想立马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但他双腿双手都累得发抖,好不容易才凭借着逃走。
“卿卿辛苦了。”郑植注视着儿子一瘸一拐离开后,走到杜烨身前,将她搂进怀中,柔声说道。
杜烨头埋在郑植肩上,心里还是涩涩的。
她并不反对大丈夫有建功立业的野心。她真正在意的,是在现在这纷繁的时局中,他是否做了违背良心之事。
世人所求,不过名利二字。
就连自己,也一直希望能用自己鄙薄的才能,为家人得一二分筹码,也做好了为家族牺牲自己幸福的准备。
但母亲和兄长替自己做的选择,并非一味追求高嫁,而是选了一个能真心待她的郎君。
所以,她也不希望郑植为了权力丧失了操守和理智。
郑植明白杜烨未说出担忧,因此他亲昵地拥着杜烨往屋内走。
“卿卿猜我今日见了谁?这桩趣闻一定要说与你听。”
为您提供大神 临风浩歌 的《饮水》最快更新
肆拾贰 勤练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肆拾叁 名术士
杜烨打起精神,顺着他的话问:“是谁?”
“关路关平原。”
郑植说的这个名字才真正勾起了杜烨的兴趣。
关路是非常有名的术士,为人卜筮,从无差错,人人都传说他能够通神。这样的能人异士自然是大将军等人的座上宾。可这两人怎么会有交集呢?
看着杜烨倏地亮起的双眸,郑植倒是不急着说明来龙去脉了。
“你知道的,关平原精通周易,天文地理,占卜看相,风水堪舆,无不精微,称得上算无遗策。这些年来,他备受大将军宠信。有些人以此说大将军命格贵重,前途无量,才能让关平原这样的人都投靠他。”
杜烨点头,她也曾听过这样的传言。而且这样的议论,在贵妇人之间很是流行。
她之前与郑植定亲,杜烨的三叔母,名士杜清的夫人高氏,就曾表示过明确的反对。反对的原因,自然是担心郑植的前途,认为他若是被治罪,会连累杜家。当时孙芳进攻京兆的情势危急,有此担心也实属正常。
可高氏为何会如此笃定大将军的富贵权势能长久呢?毕竟严氏就相信自己的判断,虽有犹豫,却还是坚持没有退亲。
其实很可能就是因为关平原是大将军的座上宾。
连这样能通神的人都投靠了大将军,与之对抗的小小郑植能蹦跶几天?
因此高氏已经很久没有和自家来往了。就连杜烨的婚礼,高氏也推脱没有来参加。
至于杜烨本人,她自那些奇异的梦中获益是实实在在的,所以对于关平原这样的术士,她一直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只不过她对待命运的看法,并不是觉得一切都不会改变。
事在人为。这是她一直以来相信的。
郑植继续说道:“我没想到他会主动找上我。”
原本太尉交代的事都办的差不多了,他今日是不想出去的。
可许多事还未有结果,他又不好和杜烨说明,昨晚看她心情不好,知道她是在担心自己,但自己也不过是棋盘上一粒小小棋子,身不由己。
于是早起只好先躲了出去,在一家偏僻的酒楼中,要了一壶浊酒,自斟自饮。
就在他正思忖该如何和杜烨解释的时候,对面坐下了一个大腹便便、相貌粗陋的男子。
郑植抬头,认出了眼前之人,居然是鼎鼎有名的关路关平原,刹那间脑海里转过了无数念头。
看他十分警惕,关平原没有在意,笑眯眯地问:“这酒闻起来香极,郑郎君可否请某共饮?”
郑植知道他素来爱酒,好开玩笑,不过他可不会真的认为,这样一个名满天下的术士,会和自己在这个小酒馆里偶遇,还要同自己共饮。但他既如此说了,郑植也就顺着他的话往下寒暄。
外人看起来两人相谈甚欢,可只有郑植知道自己的冷汗都快要浸湿衣襟了。
关平原看着如临大敌的郑植,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就开门见山地说道:“郑郎君可知某昨日去了何处?”
见他摇头,又自顾自地说道:“某昨日去见了被下狱的那位。他当时让某为他卜一卦,看看他的官位会不会到三公。他又问,说近日常常梦见十几只苍蝇落在鼻子上,怎么挥赶都不肯飞走,是什么征兆?郑郎君,某知你博学多才,不知有何高见?”
关平原说的,正是因为青州刺史王宁起兵讨伐,剑锋直指的那个奸佞小人,何魏。
他被大将军下狱,但实则除了不能出来,和其他时候并无二致。他请关平原去,关平原也不能不去。
既然关平原问郑植的看法,郑植不知他是否真心想问,还是其中自有陷阱,便有些迟疑。
“某听闻郑郎君生性刚劲亮直,抗辞正色,怎么在太尉身边久了,却失了直言敢说的天性?”
“若换做我,我定会说,苍蝇喜好脏臭之物,说明祸患即将来到。尚书掌握重权,身居高位,但德政不修,百姓生活困苦,你不听劝谏,结纳贞良之士,挽救祸败,反而想不让人说话,还指望自己的官位更进一步,岂不荒谬。”
“果然还是郑郎君。”关平原爽朗地笑个不停,直笑到眼角有泪流出,才缓缓拭去泪水,神色平静下来,“我与郑郎君倒是所见略同。”
“我当时为他解卦。鼻子是天庭中的高山,高而不危,富贵才能长久,而今青蝇臭恶都云集其上。可见位越高,跌得也越狠。所以希望他小心谨慎,多行仁义,这样就可以做官到三公,青蝇也可以驱散了。”
看到郑植讶异的眼光,关平原知道他想说什么:“郑郎君是想问我为何要说这些老生常谈的话,还说得如此直白?”
郑植颔首:“何尚书虽然下狱,但威势仍在,君如此说话,会得罪于他。”
关平原喝了一口酒,满意地咂咂嘴。
“和死人说话,有什么可怕的呢?”
此话一出,郑植顿时觉得心跳如鼓。关平原这话,究竟是他真推算出了什么,还是在试探自己!
“郑郎君何必惊讶,这事,你不也在局中?”关平原放下酒杯,静静地盯着郑植。
郑植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自己替太尉做了许多事,但这事,前提是有益天下万民,但凡事都有因果,有些时候并不能真的清楚自己的推波助澜,实际上带来的是善还是恶。所以他面对杜烨清澈的眼眸,沉默,纠结。
现在种子都已经撒下,只看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
所有人都在等。
良久,郑植低声问:“天下会太平吗?”
面对郑植的问题,关平原低声回答:“而今四九天飞,利见大人,神武升建,王道文明。怎么能忧虑不平呢?”(注1)
听着这其中大有深意的话,郑植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关平原看起来倒是没有再和郑植对饮下去的兴趣了。他喝完了桌上的酒,毫不在意地用袖子抹了下嘴。就在他转身要离去时,被郑植叫住。
“先生不是和大将军交往甚密吗,为何要与在下说这些?”
关平原回头,长叹道:“天予某聪明才智,却不让某长寿。天命有自有规律,我也不能幸免。今日某与你说的这些,郎君心领神会便是。只怕这天下能海晏河清的那一日,某不能亲眼看到了。”
“郎君是能做实事的人,希望能一直记得自己为国为民的初心。”
说罢,关平原深深看了一眼郑植,就离开了。
肆拾肆 风浪平
如果连关平原都说何魏要完蛋了,那他的死期也不远了,毕竟关平原推算人的寿数,从无失手。
郑植借关平原之口,想要告诉杜烨的话,她也听懂了。
原本总是哽在胸口的一口浊气,也逐渐清明。
郑植既然一直记得自己的初心,那就不会因为权力铤而走险,作出什么违背良心的事来。
“何魏如果倒台,大将军能全身而退吗?”杜烨好奇地发问。
郑植意味深长:“如何退?他曾权倾天下,如何能安心做个富家翁。即便他想,也没人能安心。”
杜烨一想到这些年大将军身边不知聚集了多少人,未来又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不由得沉默了。
郑植也并非不清楚,但若想医治顽疾,就需下重手。这个国家已经病得太久,长痛不如短痛。他现在能力还太过有限,一切,都需要忍耐和等待。
思索了片刻,杜烨问:“你曾说刘将军离开前,通过你向太尉表忠心,关平原也是如此?”
郑植摇头:“刘将军与我,并肩作战,自有一段香火情。但我与关平原并不相识,我只见过他一次,不知他为何会找到我。”
郑植自己心里也很困惑,不过若是关平原推算他命不久矣,何魏又将倒台,那向自己示好倒也说得通。只是他成名已久,想要与之结识的人不知凡几,不知找上自己又是为何?
而另一边,关平原的弟弟也在问他这个问题。
关平原道:“那郑植,气度不凡,是人中豪杰,但他的面相我却看不透。”
“居然有兄长也不能相看的吗?”他弟弟满脸疑惑。
关平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叹道:“我道术神妙,占候无错,却无家人子弟随之,这倒也是好事。这些年所得的财物,将会分给你们,算是对得起家族。只怕我看不见女儿出嫁就死了,要保妻女平安,还得看那位郑郎君。”
“阿兄的意思是?”
关平原闭上眼不再说话。他弟弟知道兄长每次如此,都是在卜卦,大气也不敢出,怕打扰了他。
须臾,关平原睁开眼,让弟弟附耳过来,说了一个地名,让他派亲信守在那里,准备接一个人。
戒严还未过多久,青州就有消息传来。
王宁兵败被捕。
“是刘坚反水了。”
郑植早就同杜烨谈论过这次戒严背后的玄机。
王宁知道何魏下狱,大将军行事也有收敛后,志得意满,觉得自己也达到了目的。
他性格刚直不屈,深存节义,自认为是大临的忠臣,起兵并非要造反,而是忠于国家社稷,要力挽狂澜,让国家走向正道。
出发点是好的,但他犯了一个高门士族子弟的通病。
就是自以为矜贵,与在下者却总有着隔阂。
刘坚这人摇摆不定,他自视甚高,为人既自傲又自卑。严格来说他并不是任何人的属下,只是看谁有权势便倒向谁。王宁认为刘坚是个武夫就轻视于他,待他如同部曲将般,让他心生愤恨。
早在郑植跟随刘坚平叛时,就敏锐地发现了这个问题。
当时刘坚明明打算让刘宣领会稽内史、都督五郡军事,就等大将军拍板,这事就能水到渠成。结果被同样瞧不起刘坚的何魏横插一脚,启用在这次平叛中未立寸功的前任会稽太守谢瑗,把刘坚气得够呛。
尔后出身显贵的谢瑗也未将刘坚这样的武夫放在眼里,结果中了孙芳的诱敌深入之计,混乱中,被突然反水的部下张猛杀死,就连他两个儿子也没有放过。
当时的乱局中,没人思考那个小小的部将为何会突然反水,只以为他是天师道的信徒,是早就埋伏下的奸细。
郑植看着在一旁围观的刘坚,只觉得他如此平静,定有蹊跷。等送别刘坚离开京兆时,发现他队伍里一个不起眼的身影时,才浑身发冷。
那个人,他在谢瑗军中曾见过,正是张猛。
若不是他记忆超群,差点就忘记这个所有人都忽略了的人。
看不起刘坚的谢瑗死了。王宁倚仗刘坚却瞧不起他,岂不更是自寻死路。
退一步讲,即便刘坚不反水,只看王宁身边被布了无数探子,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掌握之中,他的覆灭也是早晚的事。
果然,消息陆续传来,整个事件的全貌已经浮现。
刘坚派儿子刘宣进攻王宁。
当时王宁正出城打算阅兵,被刘宣截击,部众溃败。打算返回城内时,又发现城门已被关上,唯有骑马逃奔曲阿,但因不习惯骑马,大腿内侧长了疮,碰巧遇着故吏殷确,就以船打算出逃。逃至长塘湖时,被人告发而被捕,大将军下令将其押送京兆。
王宁到京兆的那日,郑植带着杜烨提前订好了一家临街酒楼的位置。
虽为阶下囚,可王宁的风姿仍然出众。他坐在囚车之中,神情十分坦然。
“濯濯如春月柳,真是神仙中人。”杜烨评价道。
虽然郑植也承认这点,可杜烨欣赏的眼光,还是有些扎他的心。
但对于自己的相貌,他还是很有信心,毕竟杜烨看向自己羞涩的眼神不是作伪。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无需在意。
郑植很快略过这茬,说起了自己知道的消息。
“据说大将军即将下令,要将他的子弟和党众都处死,还派人去抄他的家,才发现王宁家中无钱财布帛,惟有书籍而已。”
不论如何,王宁的私德都无可置疑。
据说他的一个友人,见他坐着一块长六尺的竹席,看起来很不错,于是请求赠自己一块,王宁欣然同意。但不久之后,友人就见他再未用竹席,而是坐到了十分简陋的草席垫上,这才知道原来王宁送自己的,正是他用的那块。友人向他致歉,说以为他有多的,才会向他求席。王宁则回答,他从来身无长物,不会有多余的东西,足可见其简朴直率。
“可惜了。”杜烨感伤道,“王刺史其实是个忠臣。”
“但忠臣未必是能臣。”郑植佩服王宁,却不认为若他掌权,会比大将军好上多少。
王宁出身显贵,却有身无长物的清廉之名。可他只因自己信佛,任刺史时便调动百姓修建佛寺,建造时务求壮丽,让众人怨愤嗟叹。
“所以他个人再清廉,若换了他掌权,对国家又有什么益处呢?”
这就是现在所谓的名士。
他们的品行道德大多无可指摘,可治理国家,需要的是不仅是清廉,还有能力。靠这些名士来治国,是不现实的,他们也不屑于做这样的俗务。
杜烨无法反驳郑植的问题,但她问:“可若是既无清廉之名,也无治国理政之能,岂不是更加糟糕?”
更多的名人雅士们宽袍大袖,神态淡雅,但内心深处却有着最龌龊最势利最不可理喻的傲慢。他们贪婪地握住利益不放手,却又虚伪做作。就比如现在的大将军那些人。
何魏早就找了借口出狱,重新聚集在大将军身边,嚣张跋扈。
青州之事,早就被他们定性为叛乱。王宁起兵的原因,上表的奏章,全都绝口不提。
而他为何会在恰好出城时就遭到截击,想要回城,城门就恰好被关闭,这其中环环相扣,全都秘而不宣。
郑植的目光看向远处,那里是大将军华丽的府邸。
此时此刻,他们怕是正在为政敌的覆灭而庆贺。
可他们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覆灭也即将到来了……
王宁被押送京兆后,没几日就被下令处斩。
他临受刑时,还吟诵佛经,毫无惧色。
监斩官问他有可遗言。
他理顺胡须鬓发,说:“有今日败局,是我过于相信他人。但我忠于国家社稷,百代之后,人们是知道我王宁这个人的。”
说完,便坦然受刑而死。
王宁既死,戒严解除,京兆百姓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郑植打算陪同杜烨,到永宁寺祈福游玩。
郑咸本也想跟着来,结果被范氏揪着耳朵带走了。
杜烨听范氏絮絮叨叨教训着郑咸,知道她是想让自己多些时间与郑植共处,本来一次平常的游玩,倒是让她耳朵发烫了起来。
虽然眼下京兆风平浪静,可郑植却更加早出晚归,今日也是好不容易才寻了个时间休息。他对新婚妻子深有歉意,扶她上车,又取出果子和茶饮,殷勤备至。
杜烨知道他在讨好自己,刚想与他打趣几句。
车子就突然停了下来。
郑植探出头去,只见张洛带着孟婉,正站在车前。
自自己归宁时遇见张洛,据如今已有三四月。记得那时张洛说孟婉刚刚生产完,还向自己买了新鲜的鲈鱼。本以为不会再有什么交集,现如今这又是为何?
“好巧,郑郎君,又见面了。”张洛嘴角噙着笑,温和地向郑植行礼。
杜烨直觉觉得张洛肯定不会真这么巧,就和自己夫妇偶遇。
记得小时候张洛最是淘气,每次他越想使坏,就笑得越是乖巧。
她暗暗扯了下郑植的衣袖,提醒他要小心。
其实不用杜烨提醒,郑植自己也明白,在如今这个关键时刻,张洛突然找上门来,必定是有蹊跷的。
他回礼以后,见张洛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就知道今天是去不了永宁寺了。
肆拾伍 往日情
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aishu55.cc] 最快更新!
这次会面,气氛要比张洛预料中要冷得多。不过他心中也很是清楚,任是谁被暗中窥测行踪都是大忌。
只自己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才会关注郑家的动向,今日好不容易看见他们夫妇出门,这才急匆匆带着孟婉赶过来。
“今日前来,实非我们本意,只是曾受人恩惠,有一事相求。”他知道自己用偶遇的借口骗不过二人,抢先开口说明来意。
他的妻子孟婉,之前被家族拿来在权贵之间游走,奇货可居。孟家从中获益,孟婉却伤痕累累,声名狼藉,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诬陷、唾弃。
后来,孟婉被榨干了利用价值,孟家又寻到机会将她送与何魏。刚进府的第一天,就让人划伤了脸,被送去了影福寺做了女尼。
外界都传闻是金乡大长公主嫉妒孟婉的绝世容颜和狐媚,才会作出如此之举。可只有孟婉心里清楚,事实并非如此。
是她,在进府的初始,就冲破重重阻碍,去求了公主,请她送自己去出家。
她已经受够了被当作玩物,也受够了这肮脏的人世间。
若不是顾忌着自己软弱又无主见的母亲,她早就想一根麻绳自我了断。
她听过何魏的好色之名和种种手段。
之前辗转于权贵之间,她还能靠着手段和世家女的最后一点尊严,勉强求生。可何魏,他那混不吝和记仇的性子,若她敢有半点不从,定会遭受百般羞辱,到那个地步,不仅保不住自己,还会牵连母亲。
她知道自己的请求过于荒谬,可这是她唯一的生路。
还记得那日,金乡大长公主坐在重重帷幔之后,高高在上,面无表情,只问她这般举动又是为何。
她没有一丝犹豫,就选择将自己的血淋淋的伤疤掀开给公主看,将所有一切的无奈和无助和盘托出。
良久,公主才深深叹息:“你也是个苦命人,但你要知道,驸马势大,我虽为公主,但却与皇帝并不亲厚,很多事也无能为力。”
她将头深深叩在地上,泣不成声,为自己这悲惨无望的人生。
上天赐予她美貌,这美貌却成了砍向自己的那柄不见血的刀。倒不如将自己的容貌毁了,是不是就会一了百了,再不会经受这些腌臜之事。
当她将自己的想说陈述出来,连公主也震惊于她的决绝。
“罢了,我便豁出去这名声,成全你。”
于是,在金乡大长公主的安排和授意下,一切水到渠成。
她获得了真正的自由,而公主,也借机除掉了对她不敬的姬妾。
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但她终究是欠了公主的恩惠。
这恩惠,也终归是要还的。
所以即便再不愿,她也只能向张洛说的明明白白。
这是她世上最亲近的人了,也是唯一能理解并帮助自己的人了。
张洛自从明白自己的真心,就一心一意地对待孟婉,孟婉欠的人情,也只能他硬着头皮来还了。
杜烨和郑植对视一眼,都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们夫妻费这么大劲找过来,肯定是很难办的事。但既已开口,也只能先听他们说完。
张洛也看见了他们的犹豫,但还是诚实地将情况说了出来。想要请人帮忙,求人办事,就不能遮遮掩掩。
一日,金乡大长公主乔装打扮,亲自到了孟婉家里。
转眼数年,原本高高在上的公主,现在却满面憔悴。
原本卑微伏在地上的姬妾,现如今被夫主捧在手心,万般疼爱。
金乡大长公主满心复杂地看着孟婉,眼前的女郎虽然脸上依然有着刺眼的刀疤,整个人因为生产也有些发福。
但看起来就是比之前要美得多,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让人挪不开眼的光芒。
一看就是生活顺心,夫妻恩爱。
不像自己,活生生成了深闺怨妇,没有沾到何魏的半点好处,还要成天为自己和孩子担心未来的命运。
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有些忐忑不安的孟婉,挤出一个微笑。
“我有事要请你帮忙。”
堂堂公主用上了请字,事情肯定不会小。
孟婉小声说:“奴卑贱之身,当不得公主殿下一个请字。受公主恩惠,无以为报,可公主所托,奴未必能做到,还请公主莫怪罪。”
她涨红了脸,往日周游在各个权贵之间的游刃有余早已不复见。多年安逸的生活,早让她刻意遗忘了这项技能。
她仔细斟酌着语言,生怕让公主觉得自己在推脱,惹她发怒。
金乡大长公主自己也难为情,她知道自己做法有些过分,但为了孩子的安全,她也是想尽了办法,虽然母亲叫自己把孩子送到她宫里或是兄长那里,可那里就一定保险吗?
想着自己无意间见过的太尉那阴鸷隐忍的眼神,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公主知道驸马与郑郎君有间隙,但她认为已到了危急之时。迫不得已,只能将孩子托付给郑郎君。望郑郎君看在稚子无辜的份上,保他一命。”
张洛的话说完,郑植内心翻江倒海。往日的种种又浮现眼前。
从被打压数年不得升迁,到与家人遭遇刺杀;从杜烨参加宴会险些被害,到自己为了自保抛下一切入伍随军厮杀……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公主这话好生没有道理,她的孩子的命金贵,别人家的孩子就得任人宰割吗?
没等杜烨反应过来,郑植猛然起身,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此事恕难从命,还请二位回吧。公主殿下金尊玉贵,哪会护不住自己的孩子,在下不过一白身,怎担得起如此重任?”
张洛和孟婉也知道自己二人不应该来。
他们欠了公主的情,可郑植夫妇又不欠他们什么,相反,张家还曾让杜家很是难堪,哪里来的脸登门。
所以张洛垂头丧气,忙安抚郑植,连声道歉。
但他们也不是贸然登门的。
这里面的缘由,孟婉早就与公主说过。
可公主拿出了一封密信。
张洛将密信递上:“公主言,只要君一看便会同意。所以我们夫妇才敢登门,若公主所言不实,我们立即离开,绝不让君为难。”
杜烨见张洛神色不似作伪,安抚地拉了下郑植的衣袖,示意他看一看密信,既公主有如此把握,看了再拒绝也不迟。
郑植只好顺势坐下,拆开封口,从里面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
为您提供大神 临风浩歌 的《饮水》最快更新
肆拾伍 往日情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肆拾陆 天助也
信纸很薄,不过寥寥数语,但若是泄露出去,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如果信上写的是真,金乡大长公主这次可算得上孤注一掷了。
天助也。
郑植挑眉,慢条斯理地将信纸折好,塞进信封内,然后放在桌上,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压在上面,指尖一下一下地点着这封薄薄的信。
对面张洛夫妇二人的目光跟随着他手指的动作,愈发局促不安。
张洛原本在递出信时还略微有些自信,现在却在郑植锐利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如坐针毡。
他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
拿到信时,金乡大长公主就曾威胁过他,倘若敢起别的心思,那张家满门的命可就不好说了。
虽阿翁将自己赶出门,可毕竟是他有错在先,使家族蒙羞。这次自己万死也不能让他们再受牵连,哪来的胆子去拆开信。
张洛胡思乱想着,心里转过了无数念头,寒意逐渐自脊背而上,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
“这信——我收下了。”
仿佛过了许久,郑植终于开了口,张洛已经提到嗓子眼里的一口气也吐了出来。
“既如此,就不打扰贤伉俪了,告辞。”
趁眼前人还没有说别的,张洛扶起孟婉,可还没等他们溜之大吉,就被拦了下来。
郑植眼里满是探究,他是真上过战场的,通身迫人的气势藏也藏不住。
金乡大长公主用出卖驸马的条件,换她的孩子平安。
此事他作不了主,需得禀报太尉定夺。
但作为称职的下属,他还得提前想好两套方案。
若太尉不置可否,那也就作罢。若太尉有意,他就能当即给出实施方案。
既然公主敢将此事托付给眼前的夫妇,那他们就不能只传个信就能脱身。这杀头的罪,谁也别想逃。
郑植拉着张洛商量事情,杜烨陪着孟婉走到一边。
孟婉心不在焉,没心思应付杜烨。她远远瞧着张洛满脸菜色,也焦急了起来。
杜烨虽没看过那封信,但也约莫明白他们在商量大事,为了安抚孟婉,便主动挑起了话题和她攀谈。
孟婉无奈,眼前的女郎态度温和,但却有着和那位郑郎君一样令人不容拒绝的气度。
不禁想起了多年前的那惊鸿一瞥。
那件事她深深埋在心底,谁也没告诉。
只因那条勾起少年心弦的锦帕,并非不小心遗失的。
那年上元夜,她头一次见到张洛和杜烨,任谁也想不到,自己这三人的生活就有了交集。
被强盗掳走□□后,她凭着自己的才智逃了出来。谁知刚出狼窝,又遭了自家人的刁难。
她靠着心中的一股气,不肯自尽。只有自己清楚,她那软弱却美貌的母亲,若是没了自己,还不知道要经历多少比自己遇到的更加不堪的事。
她好歹算是孟家女,孟家虽然行事荒唐无所顾忌,可还没有送她直接去当了娼妓。
但她母亲呢?
外祖家早已没落,无人替她撑腰。她自己又完全没个主见,除了任人宰割,还能怎么办。
所以在察觉到自己的命运后,她反倒放软了姿态,逆来顺受起来,凭着自己的美貌周旋在不同男子之间,让他们为自己争风吃醋,替自己争取些筹码。
她当时正面对一个权贵子弟的纠缠,那人原本温和有礼,是自己最中意的能助自己脱离苦海的人选。
可谁知他送那些阿堵物、献殷勤倒是起劲,一听要娶自己,就立马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呸,白瞎了她挑在上元夜答应他出游,真是孬种!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些臭男人,一个两个,全都只想玩弄自己,竟无一人有担当的。
她觉得百般无趣,知道那人不愿娶声名狼藉的自己,也举止轻佻起来,冲那人说,你瞧,我的姿色万里挑一,随便就能迷倒一片人,从街上捡个夫婿回来。
说罢,远远瞧着一对极般配的少男少女走来,她就将自己的锦帕扔了出去,谁也没想到,这一扔,还真让自己捡了个夫婿回来。
后来,那人还不肯放弃,纠缠自己到了寺里。他的新婚妻子赶来捉奸,不分青红皂白就给自己冠了个偷人的名头。
她瞧的真真的,角落里那探头探脑的傻小子,可不就是上元夜那个被自己迷住的小郎君。
他肯定是听到了吧。
又是自己生命里的一个过客。这样低贱到尘埃里的女子,是不配拥有爱情的。
她苦涩地想着。
可谁也没想到,不久之后,他竟拼着要和家族决裂,也要护着自己。
怎么会不动心呢?这是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温暖和安全。
在被所有人唾弃鄙夷时,她没有害怕。
在两人过着清苦日子时,她没有害怕。
可在金乡大长公主找上门来的时候,她怕了。
和这些权贵们沾上的事,就没一件是干净的。原本以为自己能安心和夫婿度过下半生,却身不由己,又卷入了这些肮脏的漩涡。
何时能真正脱身呢?
杜烨见孟婉眼神涣散,知她根本没有听进去自己的话,也没气恼。
眼前这个可怜的女子,已经够凄惨了,若轮私心,是完全不忍将他们牵扯进来的。
郑植和张洛没说太久,这次并不怎么愉快的会面就结束了。
张洛逃也似的带着孟婉离开,仿佛身后有什么猛兽。
杜烨看郑植嘴角弯起的弧度,就知道他肚子里肯定没想好事。
果然,他没说什么,只将信纸递给了杜烨。
只见上面文字的大意是大将军会在十日后与皇帝前往高平陵拜祭先帝,金乡大长公主会设计将何魏等人留在公主府,下药将他们迷晕,同时宫中也会有人联络劝服太后下诏罢黜大将军。
杜烨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这才明白郑植这些天的忙碌是在做什么。
他们竟是要准备政变!
郑植轻声却坚定地说道:“非雷霆之击不能解决这个国家的顽疾,大将军一日不除,就一日不能改变现状。所有的事情就快要结束了。”
“太尉在面对一些有志之士的抱怨时曾言,且止,忍不可忍。此刻,有里应外合,无内外之患,便是最好的时机。”
杜烨喃喃自语:“若是太尉来治理天下,国家就能变好吗?”
郑植垂眸。
成与不成,总要试试才知道。在大将军这条注定无法改变的路上,才是毫无希望可言。
太尉已年近七旬,又隐忍多年,这次本就势在必得。金乡大长公主的举动,会让这次政变更加稳妥,成算更高,太尉知晓后,肯定不会放过这绝佳的机会。
果然,十日后,大将军同皇帝的车队,浩浩荡荡离开京城。金乡大长公主府内,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太尉入宫向素来与大将军不睦的太后上奏,细数大将军等人败乱国典、擅权营私的罪状,得到太后之名上奏天子请求罢废大将军。
而金乡大长公主府内,也浓烟滚滚,恰巧只那一处正在聚宴的屋舍走了水,死伤惨重。
京兆城门关闭,太尉的长子王施接管禁军,将京兆和皇宫围得水泄不通。
大将军接到弹劾表后,一时惊慌失措,找不到人商议,更不敢告知小皇帝,只匆匆征发屯兵数千人自守,与京兆守兵对峙。
决定国家和无数人命运的时刻,就只在那几人的一念之间。
为您提供大神 临风浩歌 的《饮水》最快更新
肆拾陆 天助也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肆拾柒 尘埃定
上层的风云变幻,于升斗小民而言,只不过是骤然紧绷的神经和四处蔓延着的不安气息。
他们于门后听着街道上传来的一队队军士的脚步声,还有远处燃起的阵阵浓烟,跪在地上默默祈祷漫天神佛保佑自家平安。
杜烨也在家中陪范氏焦急地等待着。
郑咸和一个差不多大的男童并排睡着,在一旁快乐地打着小呼噜,对正在发生的政变一无所知。
身在局中,范氏倒还好,郑植并未将一些机密告知她,她只知现在又是戒严,郑植正跟着太尉做事,为了保险起见,才将家人聚集在一起。
杜烨知道的更多,所以此刻更是焦虑。
她早早便劝母亲和兄长去外祖父家的坞堡里暂住。
若不是还要完成金乡大长公主的要求,郑植也想让家人随杜家一起去坞堡暂避。
成王败寇的事,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火烧过后,仍旧冒着浓烟的屋舍内,金乡大长公主看着被五花大绑、昏睡过去的驸马何魏,眼里满是复杂的神色。
二人夫妻多年,她也不想闹得如此地步,可她的孩子是无辜的。
他才五岁啊。
想到这里,金乡大长公主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她挥挥手,身后的死士一拥而上,将里面这些平日里跟着大将军狐假虎威、给他出谋划策的众人套上黑布,一股脑地扛出了公主府。
伊水之南,无人可用的大将军在营帐内坐立不安。小皇帝派内侍一趟趟来请他,他哪里敢去。
他揪着胡子,烦躁无比。
究竟要不要以皇帝之名号召全国兵马反击太尉,他完全下不了决定。
太尉一直都是他权臣路上的心腹大患。当他刚出生,太尉已经带兵胜绩无数;当他以宗室身份出入宫廷,受先帝宠爱时,太尉已经是名满天下的老臣。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只是靠着皇亲身份窃居高位,根本没有相匹配的才智。
五年前,为了替自己建立威望,有人建议他征伐南蛮。
那时的他将太尉逼得称病在家,大权独揽,正是志得意满之时,自然不顾满朝劝阻,执意发兵。结果蛮荒之地,物资都无法满足行军所需。直到进无可进,兵士死伤甚多,粮草几乎耗尽,各地怨声载道,他才不情不愿地退兵。
经此一战,他的名声大大受损,信心也极为受挫。
号召天下兵马与太尉对抗?他根本没有这样的勇气和能力。
太尉府内灯火辉煌,来往众人皆步履匆匆。
一道道命令自此向外发出,高官名士们往来频繁,似乎此处变成了大临的政治中心。
其实这次太尉兵行险着,是冒了极大风险的。
但他已经等不及了。
年过七旬,疾病缠身,日渐衰老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太久了。
他是太尉,他的儿子们别说再成为太尉,就连性命能否保住都不一定。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为了稳住大将军,他先后请侍中许昀、尚书王泰以及大将军所亲信的殿中校尉尹沐等人前往京兆城外,诱劝大将军放弃权力,并允诺只要大将军肯交出兵权,便可保留爵位,做个富贵闲人。称自己不会伤害他,引起朝廷动荡。
大将军一夜未眠,仔细权衡着利弊,最终不顾账外亲信们的哭号劝阻,认定自己并未真正对太尉做过什么结下死仇之事,不过是权力之争而已,犯不上以命相搏。
他想要结下印绶,同意回京兆,主簿李综扑上前,抱着他的大腿,劝道:“大将军万万不可啊!您受天子倚重,手握大权,难道要放弃所有回去等着被砍头吗?”
大将军嫌他说话难听,一脚把他踢开,另一边从京兆里逃出的大司农何范举起自己的印绶,继续劝他。
“你无需将上次起兵出征失败的事放在心上,老夫乃大司农,你有兵权,我可调天下粮草,太尉即便再如何厉害,也万万坚持不了几天的。”
何范是三朝老臣,因为与大将军之父是好友,所以受到特别礼待,但何范以清廉节俭见称,自然看不惯大将军的骄奢淫逸,经常劝谏,让大将军躲都来不及,更别提关系有多亲密。
在此之前,大将军常出城狩猎游玩,就被何范劝阻过。
“大将军总揽天下大权,不宜出城,万一有人关闭城门作乱该如何应对?”
大将军觉得何范是个老古董、死脑筋,说的话也是异想天开,始终没有将他的劝阻放在心上,反而更加疏远他。
谁知竟一语成箴!
听了何范的话,大将军也并没有意动,还是避开眼睛不看他,执意要罢官投降。
何范见他以为顺从交出权力,就可以继续富裕奢华的侯爵生活,保存家族,气得花白胡子都在颤抖,指着他的鼻子大骂:“竖子无能!你父是英雄,怎生下你这么个猪羊一般懦弱无能的儿子,老夫万没想到,今日会受你的牵连要被灭族了!”
说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这场政变以太尉一方的胜利为终点而结束。
就连郑植也未想到大将军居然连一丝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就老老实实交出权力,以侯爵的身份回到京兆。
他早就按照太尉的命令,率领一队精锐死士埋伏在大将军营帐附近,只等他要起兵,便冲击他的营帐,擒贼擒王。
这是他在平定天师道之乱时打下的名号,就连领兵多年的太尉都惊叹他的勇气和武力,于是指派了这个任务给他。
他原本担心自己这次有去无回,但幸好,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大将军回到京兆后,太尉命人日夜监视他的府邸。他在府内不知外面情况如何,只见自己要求送来美食、美人时均被满足,还十分高兴,以为太尉信守承诺,不会对自己赶尽杀绝。
殊不知那个他甚为倚重的左膀右臂何魏,正卖力替他掘着坟墓。
那日何魏等人被死士捉来后,除何魏之外的其余人等皆被严刑拷问。何魏在一旁瞧着血肉横飞,两股战战,几欲作呕。
在即将吓得晕死过去时,他被人拖到太尉面前。
太尉歪靠在隐几上,只翻动着手里的案卷,不发一言。
何魏见状,哪里还有不懂的,当即跪伏在地上,痛哭流涕,表示要弃暗投明,帮助太尉查案,想以此获得赦免。
太尉只挥挥手,示意让人盯着他去查案。
等他把大将军的党羽查了个底朝天,忐忑地将证据递给太尉时。
太尉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不是有八族吗?还没完。”
何魏自认早就将党羽七姓都查完了,苦思冥想之下,灵光一闪,惊恐地问:“您、您难道是指我?”
太尉笑而不答,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笑看在何魏眼里,宛如地狱的恶鬼,要将自己吞噬殆尽,吓得瘫坐在地上,晕了过去。
几日后,大将军、何魏等人,被以谋逆罪诛灭三族。
金乡大长公主府内,公主抱着自己多日不见的儿子,哭得不能自已。
“终于平安了。”
郑家,杜烨伸手抚摸着郑植憔悴的脸颊,也说着同样的话。
这段时日,郑植比往昔更加忙碌,今日他秘密将藏在家里多日的何魏之子送还给金乡大长公主,回来后,只觉得浑身疲惫不堪。
他将杜烨拢进怀里,眷恋地抚着她绸缎般的乌发,笑容徐徐绽放。
下一秒,他将她抱了起来,大踏步朝屋内走去。
为您提供大神 临风浩歌 的《饮水》最快更新
肆拾柒 尘埃定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肆拾捌 生弟弟
夜已深,月色微凉,婆娑的树影在风中窸窸窣窣地摇曳。
屋内衣裳散落一地,昏黄的烛光与喘息声交织出一派意乱情迷。
两人新婚燕尔,就遇上多事之秋,从相敬如宾到相互交心,此时才似新婚。
郑植眯眼盯着眼前人亵衣领口那里露出的一抹雪白,口干舌燥,正欲亲下去,没成想被她捂着鼻子一把推开。
他带兵在外,多日未曾沐浴净身。身上的汗味带着让人躁动不安的气息,让杜烨有些慌乱。
“快去沐浴吧,我已经让人备好了热水。”
郑植不情不愿,伏在她发间,磨磨蹭蹭地,杜烨竟从里面读到了撒娇的意味,不由得有些好笑,伸手轻捶着他胸口。
杜烨的力气郑植是见识过的,这几捶下去,硬生生捶得他回过神来,忍住欲念,在她光洁的额头落下一吻。
“等我,很快。”
等他带着水气出来时,杜烨还正跪坐着,慢条斯理地梳着头发。
轻薄的亵衣之下,是她纤细曼妙的身姿,跪坐的姿态让曲线更为突显。露在外的一双玉足,莹润细嫩,像他在东南时吃过的荔枝肉般,那甜蜜的香味霸道地充斥在口中,又涌上心头。
杜烨抬头,便看见他裹着亵衣,衣带也没有系好,麦色的肌肤自脖颈沿至腰间,结实紧绷的胸膛上满是尚未擦干的水珠。
他背着烛光而来,她并未看清他眼中翻腾的欲望,放下木梳,还冲他羞涩一笑。
郑植耳边轰隆作响,喉结滚动,上前拢她入怀……
一夜春宵之后,两人搂在一起睡得香甜。
长久以来压在头上的阴霾散去,便是放纵几日也无妨。
可谁知一大早,就听得门被拍响。
郑植深吸一口气,心中的不耐上升到了极点。
开门就见自己儿子郑咸用衣袖抹着眼泪。
“阿父,弟弟丢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他,呜呜呜……”
自金乡大长公主向太尉投诚,她的儿子何平就一直被藏在郑植家中。郑咸一直跟着祖母长大,自家情况不甚如意,常深居简出,周围少有同龄孩童一起玩耍。见一个生得唇红齿白又极其听话乖巧的小男童来了,简直要开心得飞起来,内心早就决定要好好保护弟弟。
昨晚,他明明和弟弟一起睡着,谁知一大早醒来,一旁的弟弟就不翼而飞。
周围的侍从早就被郑植严令不得走漏风声,面对郑咸的追问,全都一脸难色,支支吾吾不肯明说。
于是郑咸就打算找阿父认错,求他赶紧把自己的弟弟找回来。
郑植听了儿子的哭诉,以手扶额,无言以对。
金乡大长公主数日未见自己的孩子,要是现在上门,肯定要被赶出来。这让他去哪里再给郑咸找个弟弟回来?
这个年纪的孩子,讲道理是听不进去的,他正打算摆出严父的架势,就有侍从来报,名术士关平原的弟弟关晨来访。
在见到关晨前,郑植还在想着之前王宁起兵时,关平原故意找到自己,说何魏死期将近,又说自己寿命不长,望自己能记得为国为民的初心。当时他不明白为何关平原要演这么一出,于是就将这些话转述给太尉。
太尉听完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让他记着若关平原有事相求,能帮就帮,帮不了的,再来回禀。
之后他才略微想清楚这其中的用意。
关平原受大将军倚重,却在大将军如日中天时选择告诉太尉一系何魏将死,不是试探太尉有无政变之意,就是要给太尉一颗定心丸。
大将军向来忌惮太尉,派人试探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从之后事态发展来看,关平原显然不是前者。那他就是要倒向太尉,并借自己的口,希望太尉不要急于政变,稳妥行事,不要使山河动荡。
太尉是听懂了的,所以才如此吩咐郑植。
等见到关晨,看见他满面憔悴,抱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小童,郑植心里莫名其妙蹦出了两个字:托孤。
关晨见郑植屏退左右,才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原来,这小童竟是故青州刺史王宁的庶子,王昙。
“王刺史被捕前,曾遇着故吏殷确,知道自己满门危矣,只一个庶子正在乳母家中,就托他将孩子送给以前的同僚湖孰县令戴启,但殷确因为帮助王刺史出逃,不就之后被捕。兄长曾与王刺史有旧,怕殷确会供出这件事来,就让我派人去拜见湖孰县令,接回藏匿在他那里的王刺史庶子。这些日子,兄长重病在床,他言道自己命不久矣,希望能看在他的薄面上,请郎君帮这个忙。”
怎么一个两个都把孩子送过来,难道都觉得自己是开善堂的不成。
似是看出了郑植的想法,关晨拱手道:“兄长曾言,郎君气度不凡,是人中豪杰,又心怀忧国忧民之心,是有风骨之人。这孩子是有运道的人,命格对郎君颇有助力,万望郎君救他一命。”
关晨这话,一听就是关平原教的。郑植并不太相信他这一番说辞,可王宁的确死得冤枉,这其中自己也多少推了几把,心中本就有愧,即使不说这些,面对一个无辜的孩童,任谁也很难违背良心见死不救。
他仔细思量,答应了下来,打算和关晨去探望关平原。
关晨拒绝了。
“兄长昨日已出城回平原去了,他说自己要葬在故乡,再不踏入这纷扰的世俗之中了,还要我们全家都离开京兆,命我将他的藏书赠与郎君。”
说罢,他便落下泪来,忍着悲恸命人将一个木箱抬进来。
打开后,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书卷,全都是关平原一生心血,有《周易通灵诀》《破躁经》《占箕》《周易林》《算占书》等,平日里等闲人不得见,现如今却堆积在一起送给郑植,可见他心意已决。
郑植见状,又看着自己怀里还懵懵懂懂万事不知的小儿,深深叹了口气。
等他抱着王昙回到内院,杜烨已经起身,正和低眉臊眼的郑咸对练。
郑咸哪是杜烨的对手,被逼着慌乱后退,看阿父回来,像是见了救星,抱着头就朝他奔去,嘴里还喊着“阿父救我!”
郑植见了又好气又好笑。这孩子读书倒是极为用功,可偏偏不爱武事,每次让他练功都要费好大的功夫,也就杜烨能治一治他。
郑咸躲到郑植身边,这才发现他怀里抱了个小奶娃。
和王昙大眼对小眼了一阵,郑咸兴奋地跳起来:“阿父,你果真又给我生了个弟弟!”
为您提供大神 临风浩歌 的《饮水》最快更新
肆拾捌 生弟弟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肆拾玖 任县令
这孩子的来历现在还不能让太多人知道,于是郑植赶走了大呼小叫的儿子,才向杜烨细细解释了一番。
郑植怀里的小童生得软软糯糯,更像个女孩子。被郑植粗手粗脚抱得难受,竟也乖巧地一声不吭。
杜烨接过来,轻轻用手指戳了下他肉乎乎的小手,他也不怕生,反手就抓住了杜烨的食指,还咧开嘴甜甜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小米牙,很是讨人喜欢。
想王宁当年风姿卓绝,被称作神仙中人,却落得满门不得善终,实在唏嘘。
只是这孩子,却是个烫手山芋。
太尉倒不会害了这孩子,为王宁平反也指日可待,可这都需要时间。
“这事肯定要让太尉知晓,但在此之前,还要多劳卿卿费心了。”
郑植眼睛却盯着比花娇嫩的杜烨,心都化成了一汪春水。
本以为太尉掌权后,郑植就不用早出晚归了,谁知忙碌更胜往昔,一连数天都没有回来。
郑咸也不怕□□练了,赖在杜烨院子里不肯离开,铁了心围着王昙转悠。
他坚定认为上一个是大弟,这一个是二弟,后面自己还会有很多弟弟妹妹,想想一长串小家伙们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喊阿兄,就觉得美滋滋。
傍晚,杜烨用小木勺一口一口喂王昙喝粥,郑咸见了心热,嚷嚷着自己也要喂小弟弟。
范氏瞪了他一眼:“你自己的饭食还没吃几口呢。”
郑咸不高兴了,耷拉着脸埋头吃饭。
范氏没理他,转头见王昙喝得乖巧,又对杜烨说:“都怪阿植惹来的这些事,让你整日里跟着受累。”
她这么说,也是怕杜烨对郑植不满。原本好好一个世家贵女,下嫁给自己儿子当续弦就已经很委屈了,还要面对一个接一个的麻烦,任谁都不会乐意。
杜烨笑道:“君姑,这哪里是麻烦,稚子无辜,咱们这也是积攒功德。”
范氏平日里礼佛很是恭敬,见她为人大气不计较,心就放下了一半,且转念一想觉得这个说法对极。
只是这整日里担惊受怕的,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看王昙喝完了整一小碗粥,杜烨伸手摸摸了他的小肚子。
嗯,圆鼓鼓的,看来是吃饱了。
她放下木勺,让侍女伺候王昙用清水漱口,又用帕子替他擦干嘴。
范氏笑眯眯看着,见杜烨照顾孩子细心熟练,不由得期待起来。
她掰着手指算算,两人成婚已经小半年了,可郑植早出晚归忙个不停,她要什么时候才能再抱上孙子孙女。
等捉到那不孝子,定要好好耳提面命,一天到晚都往回带别人的孩子,倒是赶紧和新妇生一堆孩子,让家里好好热闹热闹。
范氏暗自打定了主意。
正想着,几日未归的郑植终于回来了。
“你还知道有个家啊。”范氏气不打一处来,可见他疲惫地捏着眉头,又心软了,吩咐侍女们给他热些饭菜。
郑植连忙告罪,又在案几下悄悄握住杜烨的手,一脸歉意地看着她。
“母亲,阿烨,我被任命为温县县令,不日即将上任。”
“温县?”范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杜烨脑子转得快,意识到太尉就出自温县,这个任命足可见太尉对郑植的信任和看重。
范氏听懂后也喜不自禁。
郑植少年聪慧,却因得罪权贵数十年不得升迁,以至于为了保全家人,要冒险投笔从戎,今日总算是拨云见日,是大喜事啊。
不过转眼她就意识到,郑植要外出任职,那岂不是要夫妻分隔两地?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她的一群孙子孙女要什么时候才能见到!
“你带阿烨一起去。”
郑植还正犹豫,没想到母亲却先开了口。
“君姑,还是我留下来照顾您和阿咸吧。”
“就这么决定了,温县路途遥远,你们快去收拾行囊。不用顾忌家里,早日让我抱上孙子孙女才是正理。”
入夜,杜烨惬意地缩在郑植怀里,手不安分地摸来摸去,到处拱火。
郑植浑身又热了起来,只是担心她身子受不住,无奈地捉住那只作乱的玉手,放在自己心口。
“阿烨,这次我外出任职,原本是想你留在京兆的。”郑植顿了顿,见杜烨轻哼了一声,接着解释道,“你从未出过京兆,不知道外面如何混乱。东南已是大临难得的富庶之地,但天师道一场叛乱后,几乎沦为人间地狱。温县此去,并非一路坦途,我恐怕不会太平,万一遇到危险,我怕……”
杜烨抬头盯着他,眼中满是不服气:“你担心我拖后腿吗?”
“自然不是。”
郑植怎会如此轻视她,只是觉得外面不太平,一路又车马劳顿极为辛苦,才想让她留下。
可杜烨才不领情。
“正是因为我没有离开过京兆,才更想去见识这广阔河山。”
她见识过仙人们的世界,那里是难以想象的奇观异景。但现实里,她却从未踏出过京兆。
不论如何,她都很想用眼睛和脚步丈量这个世界。
况且,整日里困于内宅,自己的书法已经很久没有进益了,她想要去东临碣石,以观沧海,也想观赏高山峨峨,河水泱泱。
尽管自己有义务照顾君姑和继子,但从内心而言,她并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临行前,杜烨去向已从坞堡回来的母亲和兄长辞别。
严氏很是不舍,自己娇娇弱弱的女儿,怎经得起这样的长途跋涉,拉着杜烨的手,眼泪不停地落下来。
杜晏倒是不怎么担心,有郑植陪着,妹妹的安全是有保障的,就拉着郑植去书房,给她们母女独处的空间。
两人许久未见,杜晏见郑植更加稳重沉默,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可想必都事关机密,不便询问,就说起了自己伯父的病情。
杜述已年过五旬,这几年身体一直不怎么好。
郑植也很是担忧他的身体,打算明日就和杜烨去探望。
谈到这个,郑植又想起太尉的身体,已经年过七旬的老人了,尽管此前对外称病来迷惑大将军,可一身的伤病也决不是作假。
他强拖着病体,扫除不安分的宗室,为自己的长子王施开路。
王施为人刚毅隐忍,做事铁腕而果决,确实不愧为太尉都看重的接班人。但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眼睛上有瘤疾,经常流脓,常被病痛折磨。
看来以后,免不了权力相争,这一团乱麻,还是出去积累地方为政经验清静自在。
为您提供大神 临风浩歌 的《饮水》最快更新
肆拾玖 任县令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伍拾 出行
出远门在大临可称得上是一件大事,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未曾离开过自己的家乡。
只因道路又少,盗贼又多,行路十分艰难。
郑植原本就担心杜烨无法忍受跋山涉水中的种种不便,带上王昙,都很是勉强,怕他小身板受不了,若是再加个郑咸,那几乎可以想象一路上的鸡飞狗跳手忙脚乱。当即就拉下脸,把郑咸揪出去进行“爱的教育”了。
郑咸毕竟能听得懂的道理了,被拉出去教训了一通后,也就消停了下来,懂事地表示要留下来照顾祖母。
他搀扶着祖母,看着车队远去,挥手告别,心里却兀自呐喊着:“阿父你一定要争气啊,给我多生些弟弟妹妹!”
看着京兆的城门在身后一点一点变小,杜烨难免生出些惆怅的心思来。
但想想即将看到的广阔天地,又好奇又期待。
怀里的王昙在车上也仍然不肯离开她半步,郑植数次试图把他抱走,可都在咧嘴大哭中败下阵来。
两岁多的小童,手里紧握着杜烨的一角衣袖,小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笑容。
郑植生生从里面读出了炫耀二字。
“真是欠了他父子的。”他无奈地闭上眼,从唇间迸出这句话。
杜烨知他在想什么,不由得笑道:“佛家说万事皆有因果,便是如此了。”
说来这世间百态环环相扣,颇为奇妙。
自关晨将孩子送了过来,郑植就将王宁这个庶子的事情原原本本回禀了太尉。
对外,王昙被改名郑云,被郑植收做义子,只待有朝一日时机到来,就替他父平反。
要想在太尉这般老谋深算的厉害人物那里做个合格的下属,便是对上毫无隐瞒。太尉也很是欣赏他这点,温县的任命,未尝没有这个原因。
所以杜烨才说因果循环。
郑植也明白其中的道理,可真带着这么个固执的小奶娃上路,他又担心杜烨照顾孩子过于辛苦。
“这孩子先是母亲病逝,被带回乳母家养育,紧接着满门被处斩,只留这么一根独苗,辗转多地,才来到我们这里,还健健康康,已经殊为不易了。他心里把我当母亲一样依赖,不愿意分离,害怕再次被抛下,也是人之常情。”杜烨看着王昙的睡颜,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小手,“反正具体的事不用我动手,也谈不上多辛苦。”
说完,就把已经被哄睡着的王昙轻轻放在郑植怀里。
“这孩子现在得称你一声义父,你也多和他亲近亲近。”
郑植见她巧笑嫣然,无奈回道:“这个道理我也懂,只是京兆离温县有数百里远,路上快则四、五天,若只是道路恶劣也就罢了,最怕的就是遇上盗匪横行或是流民迁徙。万一有事,我只怕……”
杜烨此生见过最为惊骇的事,也不过是天师道信徒在京兆作乱的那次,对于他话里的盗匪横行或是流民迁徙并未有直观的认识。
郑植见她不以为然,就示意她看看道路两边。
杜烨方才只顾着哄王昙,未曾注意,此刻往车外一看,瞬间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她知道大临的路难走,一路上的颠簸便是明证。
可却从不知道,这其中的“难”,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们的车队后面扬起阵阵尘土,三三两两行走在路上的寻常百姓,见这车队有数十带着刀剑的壮汉护卫,便诚惶诚恐躲在道路两边。
这年头,出门能凑得齐旅费就已经是富庶人家了,更多的则身无分文,只能自己扛着金贵的粮食行李徒步跋涉。
他们沉默、低着头,被人忽视轻贱,却有着如同脚下道路一般坚实的臂膀,顽强地支撑起了整个大临。
只是原本他们还麻木冷漠地观望这支剽悍的车队,现在竟都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现如今这世道,若非结伴而行,独身上路十有八九会遭遇不测。见我们人多,他们就打算跟在后面,万一遇到贼盗,也能求一线生机。”郑植轻声说道。
杜烨久居京兆,从未真正面对过这些。出过最远的门,无非是去外祖父家的坞堡。
这次临行前,严明送来了十位训练有素且忠心耿耿的青壮,护送他们一行前去温县。
一是现在外面并不太平,他担心外孙女的安危。二是为郑植上任提供助力,毕竟为官者不能没有属于自己的人手,否则处处受制于人,做点什么事情也不方便。
“此次多亏有外祖父的深谋远虑,我也才敢带上你们,否则你现在见到的这些可怜人,转头可能就做了强盗。人心险恶,我在东南八郡已见识得多了。所以这一路,顾好自己便是。”
郑植讲了自己曾亲眼见过有发了善心的,将粮食施舍给快要饿死的人,却被一拥而上的流民劫掠而空。当时他带着兵,尚且无法。更何况他现在拖家带口,更不能去冒险。
杜烨望着路旁处处可见的累累白骨,以及衣衫褴褛、面容麻木的流民,沉默了。
以前,她和郑植觉得权贵们可以肆意践踏自己的生死,但现如今的自己,对于这些百姓而言,又何尝不是能决定他们生死的人。
那些看着他们车队过来便畏畏缩缩的寻常百姓,那些倒伏在地的惨破人体,才是大临真正的世间百态,也是一切天灾人祸的见证。
谈论这些太过沉重,郑植见杜烨情绪有些低落,便主动说起了温县的情况。
河内郡温县因境内有温泉而得名,在夏时被称温国,境内地势平坦,历来富庶,只要没有大的天灾人祸,便是极为理想的仕途起点。
更为重要的是,这里是太尉一族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太尉的曾祖父、祖父卸甲归田后,都回到家乡安享晚年,并安葬于此地。
可杜烨瞧着一路以来的景象,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京兆附近都如此破败,河内郡又离京兆不远,那温县的状况会好很多吗?”
郑植此去温县,自己也明白前途还未可知。
他并未料到自己会被任命为温县县令,还以为只会在军中得到一个职位,所以对温县的了解,也仅限于只言片语,心中不免有些踌躇,更无法回答杜烨的问题。
走一路看一路,越近温县,众人的心情就越发低落。
杜烨抱着王昙坐在车内,都已经有些承受不住。
以防万一,郑植下了车,骑着马走在外面。
一声突如其来的呼哨声让他警觉起来。
为您提供大神 临风浩歌 的《饮水》最快更新
伍拾 出行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伍拾壹 山匪
军中平叛那几年,在枕戈待旦中磨炼出的警觉,此时发挥了作用。
尽管只是一声极易被忽略的呼哨,直觉还是告诉郑植,这里看着不太对。
他鹰一般锐利的眼神扫视着周围,一眼就锁定了右前方一个小山包那里的异样。
藏在山包后都不老实,露出个头鬼鬼祟祟,这些山匪,当他是瞎子不成?
还有车队附近,几个身形明显比其他流民魁梧的男人,眼睛时不时瞥着车上的包袱和女人,如果他再看不出这里有埋伏,那还不如早点打道回府,窝在京兆一辈子好了。
早已经设好了天罗地网,自以为得计的山匪们,看着这只阔绰的车队,满心贪婪,哈喇子都流了三尺长。
遇上肥羊了。
而郑植和他带着的护卫队队长,也在心里默默想着:来得正好。
他对于严明送来的这些青壮期望很高。出发之前,就把他们集中起来操练。
高树靡阴,独木不林。就像他在最初对上孙芳的军队时,若不是有身后那些老兵们,可能早就被剁成了肉泥。
所以,这些人都是他以后建功立业的基底,刘坚军中的老兵们他带不走,但他可以从零开始。
这些埋伏的山匪,就是最好的训练场,该是到了新刀见血的时候了。
严明送来的人,都是在坞堡里精挑细选出来的良家子,只一个,是逃难的流民,姓刘,因为缺了一只耳朵,大家都戏称他刘只耳。
他那时正带着老母逃荒,饿得快要死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把找到的东西都给母亲吃,实在孝心可嘉。对这样的孝子,任谁都会高看一眼,也因此他们才被带回了坞堡。
刘只耳原本瘦骨嶙峋的,身量又高,被救回来时大家差点以为是个骷髅架子。等将养了一阵,吃得饱了,才发现这人看着瘦弱,实则力气很大,打起架来等闲三两人无法近身。
在严明放出风要给外出为官的外孙女婿挑选护卫时,坞堡里的青壮们多是没什么兴趣的。
在坞堡里有家人,又安全富足,对于他们而言,是坚实无比的避风港,谁愿意冒着那么大风险去外面谋个前程呢?
可刘只耳不一样。在严明仿佛不经意间提起了自己的外孙女婿剽悍的战绩后,他眼中就有了光。那种光芒,叫野心。
人总是有追求的,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在坞堡里躲一辈子。
说来也奇怪,不知道他是如何做的,当下就煽动了许多青壮要跟着自己一起去讨个前程。
原本还凑不齐一个巴掌,现在报名的倒是有四五十号人,这让严明既喜又愁。
最后还是请来郑植一锤定音。他只能备得起十人的马匹和吃穿嚼用,再多了也养不起。但选人最后一条便是要会骑马。
大临马匹很稀少,会骑马的更是凤毛麟角。郑植还是靠着刘坚军中结下的关系,才能出得起十匹马。也是想着若能有十人骑兵的队伍,才敢带着妻儿一起出门。
郑植牵来几匹马,让通过初选的青壮们试骑。
没骑过马的人,对这种高大的动物都有种天然的畏惧。很多人哆哆嗦嗦爬上去,却在马儿一开跑时就被吓得大叫,摔下马来。
刘只耳也不会骑马,但他没有被吓退,反而跃跃欲试。虽然费了好大劲才爬上去,但他紧紧抓着缰绳和马鬃,不管马儿如何吃痛想把他甩下去都不撒手,始终牢牢夹着马腹。最终马儿驯服地安静下来,他骑着马儿转了几圈,就完全掌握了要领。
不仅如此,他掌握技巧后还教其他人学会骑马通过考核。在他的帮助下,只一天功夫,就又有几人学会了。
人才!
郑植和严明在一旁看着,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人厉害。
简单的数日训练后,郑植让刘只耳当上了护卫队队长,并给他改名叫刘志。
刘志本就是流民出身,这些山匪的计俩他比谁都清楚。
在看见郑植的手势之前,他就已经察觉了周围的异样。
几个骑术好的护卫慢慢朝着郑植靠拢,准备出击。他的任务,则是解决掉车队周围的麻烦,保护好车队的安全。
他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向那几个可疑的人靠近。
而那几个乔装成流民模样的山匪,还在看着车队流口水。
他们不是没注意到这车队有骑手护卫,只是也不知道京兆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往来的车马商队都少了许多,寨子里连着数日都没有开张,害得他们都快要饿死了。
寨子人多,光靠抢路上走的那些穷鬼能顶什么用?要做就要做眼前这种大买卖。不说别的,就车上那几个细皮嫩肉的女人,看着就眼馋。
他们天马行空地想着,丝毫没有注意到,或者说根本不在意车队的人已经察觉了他们的举动。
反正他们人多,眼前这些护卫一看就是青瓜蛋子,没见过血的。等他们出其不意,定能一举拿下!
又一声呼哨声传来,这是动手的信号。
形势一触即发。
刘志这边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一路上他的刀始终露在外面,用来震慑周围的流民和不怀好意的人,这时,那几个车队附近的山匪才将将抽出武器,就被他驱马赶来,一刀毙命。
他的刀是郑植从军中找来的上好宝刀,哪是山匪那种破破烂烂的刀枪可比的,更何况他骑在马上,占据了天时地利,一刀下去,人头和断掉的刀尖掉在地上,把周围人吓个半死。
近处的山匪被抹了脖子,远处小山包那里嗷嗷怪叫冲下来的山匪都还没有发现。他们举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有零星的刀枪,也有不知从哪里捡的木棍,虽然穿着破烂,气势却还是挺足的。但在郑植眼里,就完全跟儿戏似的。
他示意青壮们结阵,马术最好的四人跟在他身后,其余人在刘志的带领下护着车。虽说刘志率先出手解决了近处乔装的山匪,把其余人都吓得趴在地上,但保不齐里面还有漏网的山匪,一切小心为上。
冲!
郑植带着人策马朝着山匪进攻。
这是伙很穷的山匪,从武器上就能看出来。
之前何魏那伙人买凶找人刺杀他,用的可都是弓箭,而这伙山匪穷得连一张弓都没有,在带刀的骑兵面前,还不是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
五人成阵,整齐的马蹄声在他们身后扬起尘土。虽人不多,可在奔跑中的山匪听来,却像是来自地狱的鼓点,不由得胆战心惊,连脚步都犹犹豫豫慢了下来。
这些人疯了不成,自己这边可是有一百多号人,就五个人,怎么敢正面冲过来呢?
这伙山匪现在的头目叫王二,他兄长王大原本才是山寨的老大,可是出去办事了,许久未归。那王二自然就接替他的位置做了当家的。
不似王大那般,王二是个粗汉,平日里没甚谋略,只靠着兄长留下的底子挥霍。寨子里这么多张嘴,吃穿都是大问题,老本吃完了,好久没开张,这才盯上了这只肥羊。
他们拿出了百分百的认真,先是找人跟着探听情况,又做好了埋伏。在王二想来,可真是思虑周全,就是他兄长来了,也挑不出什么错的。
可王二错就错在,他没有看人的眼光。
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用多和少来判断强弱,若是如此,死去的孙芳孙天师早就要从坟里跳出来骂娘了。
想当初孙天师用尽全力,甚至和何魏等人勾结,想要置郑植于死地,都无可奈何,更何况是他们这些散沙一般的山匪。
就在何魏死前,他和邓尚等人的密谋也被挖了出来。就连太尉都没有想到这些人竟然大胆如斯,拿着朝廷社稷当做私人恩怨的筹码。
太尉将罪状给了郑植,他也才知道何魏的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究竟可怕到了怎么样的地步:为了对付他这么一个小人物,居然连孙芳这样的叛军都敢勾结。
原来那年孙芳突然北上进攻京兆,全赖何魏的通风报信。何魏命令自己安插在刘坚军中的细作,将刘坚的布置全部报与孙芳知晓,孙芳才能如鱼得水地跳出刘坚的包围圈,朝着京兆进发。
当时何魏觉得邓尚这个计策,听起来胆大包天,可实际却颇有胜算。
若是孙芳胜了,就能把刘坚和郑植这些讨人厌的家伙一网打尽,起了推荐作用的杜述乃至太尉都吃不了兜着走。而他们早有准备,京兆不可能被天师道攻下,还可以调集周围勤王的军队逼着孙芳退兵立下大功,一箭双雕。
若是孙芳败了,那也能让刘坚和郑植戴上平叛不力的帽子,治罪下狱。
只是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郑植居然将孙芳打得连连败退,还借着这个机会将叛乱一举平定。
连何魏都没能杀得了郑植,这些山匪被郑植杀地连滚带爬的时候,也没什么稀奇。
郑植带着人在山匪中间冲了几个来回,杀神一般。跟在他身后的几个护卫,都是平日里打猎的好手,可杀人和猎杀动物,完全是不同的体验。
刀尖没入人体的感觉,飞起的残肢,喷溅的血液,在经历过最初的后,这些青壮们也从一开始的犹豫和瑟缩,变为了兴奋,再逐渐冷静。
这就算是练成了。
郑植浑身都是被溅上的血,在车队前面停了下来,盯着周围的异动。
这些山匪,各个手上都有血债,被杀死了一点都不冤。
这次一战,没死的山匪们都浑身发抖,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护卫车队的几人看着同伴们大发神威,有些羡慕,又有些庆幸。
杜烨让乳母抱着王昙,自己下了车。
郑植见她下车,怔了一下。
“你回车上去吧,这里还没处理好。”他关切地下马,想走过来,又怕自己身上的血气熏到了杜烨。
杜烨没有回应,这里的场面让她想起了天师道之乱的那天晚上。
虽然很久再没有做过噩梦了,可她还是想亲眼看看。
几步开外有个衣衫褴褛的女人,似乎是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吓到了,她拼命搂着一个破烂的襁褓,浑身发抖,涕泪交流,满脸都是惊恐。
杜烨觉得她实在可怜,想开口让她不要害怕,下意识就向前走了两步。却没注意到那女人身旁,一个从一开始就趴伏在地上,毫无存在感的少年,一下子向前跃起,朝着杜烨扑了过来。
两人之间隔得不远,那少年几个大跨步,转瞬就到了杜烨跟前。
郑植离得远,见此吓得几乎要魂飞魄散。
为您提供大神 临风浩歌 的《饮水》最快更新
伍拾壹 山匪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伍拾贰 名声
周围的人被那吓傻了似的女人吸引了注意,丝毫没有注意到她身边那个少年。
等到杜烨被那人挟持着,怕他真的下手伤人,都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放了他们!”那少年手握一把破烂的匕首,刀尖抵在杜烨白嫩的脖颈上,恶狠狠地吼道,那嗓子公鸭一般,听在耳朵里只觉得聒噪。
杜烨稀里糊涂就被人挟持了,身后传来一股土腥味和浓烈的臭味,熏得她只想咳嗽打喷嚏。
但刀尖扎在皮肤上,她只能强忍住嗓子里的痒意,眼泪却忍不住,看在旁人眼里,简直是可怜极了。
郑植怕惊动了那少年,不敢驱马上前,他跳下马,扔掉手里的刀,平举起双手,慢慢靠了过去。
那少年见这个杀神过来,连连后退:“你别动!再动我就杀了她!”
郑植竭力安抚着:“你要做什么,快放了她!有什么都可以商量。”
“你让你的人,把我二兄他们放了,再把你们的马都给我们!”
也不知道身后这少年多久没有刷牙了,一说话就有阵阵腥臭气从耳后飘来,杜烨整个人都起了鸡皮疙瘩,实在太恶心,她忍不了!
见郑植吸引了他的注意,杜烨早在被挟持的第一时间就下意识握住了他的手,这时趁其不备,紧紧捏住了他的手腕,阻止匕首戳到自己,另一只胳膊肘向后直捣他的胸膛。
这两下杜烨用上了全力,正中那少年的肋骨,肋骨是人很脆弱的地方,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应该是他的肋骨断了。那少年痛得松开手,匕首掉在地上,闷哼着像煮熟的虾子一样蜷缩起来,倒在地上。
匕首的刀刃有些卷起,刀鞘也很破烂,用看不出颜色的布条包着刀柄,泛着脏污的油光。
杜烨没有犹豫,一脚将匕首踢向车队,转身就朝那少年的腰间狠狠踢了一脚。
敢利用她的同情心挟持自己,简直罪不可恕!
凭着她的力气,这一脚能把人踢成重伤,却没成想却被他翻了身躲了过去。
杜烨眼里露出惊讶,这时郑植冲过来,一拳重重砸在他脸上,这次那少年没能躲开,嘴里喷出鲜血,还混着几颗牙齿,含糊着发出惨叫,连眼睛也被血糊住了。他不敢再动,也不敢挣扎,僵在地上捂着脸,只是呜呜咽咽地呼痛。
杜烨拉住还想再打的郑植,知他气急了,劝道:“我没事了,这里不安全,别浪费时间。”
郑植真是怕极了,这是他头一次眼睁睁看着杜烨遇到危险。他喘着粗气,瞪着双眼,心里后悔地几乎要去撞墙,恨不得把这伙胆大包天的山匪全都打死了事。
但他也知道杜烨说得有道理。这里人多,谁知会不会又跳出一个这样的疯子来,还是赶路要紧。
自己这边也就十来人,虽然刚才杀了不少,可剩下的山匪还有很多,更别提附近还有个山匪窝。
好在这里已经是温县地界,当务之急是先把家眷安顿下来。这账,可以慢慢和他们算。
郑植让杜烨先上车,又下令将周围的山匪和流民全都用绳子绑起来。
刚才有些想逃跑的,都被郑植下令用弓箭射死,他手下这些护卫各个都是顶出色的猎手,拉起弓来箭无虚发,立即就震慑住了众人。
这时候宁可错杀一起,也不能放过一个。若真是无辜,他也自会补偿。
于是等温县一众官员得到新县令即将到任,出城迎接时,看着车队后面被绑着手串成一串、垂头丧气的数百山匪,各个都张大了嘴巴。
盘踞在温县的这个山匪窝已经有好几年了,温县上至县令,下至平民,对此都无可奈何。
官府不是不想剿的,这种没什么背景的流民结的山匪寨子,就像一件闪闪发光的大功劳摆在那里,诱惑极大。
可也不知这伙山匪是怎么搞的,很不好对付,官府剿了几次都铩羽而归,最后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假装看不见。
至少这伙山匪极有眼色,那些世家大族的车队他们是不敢碰的,其余的商队若是交了钱,也不会被刁难。遭殃的,就是走单帮的商贩和没有什么自保能力的普通人。若真是他们不长眼,覆灭也就是一眨眼的事。
这次他们果然踢到了铁板。
这新县令,果真厉害啊……
等郑植进了城安顿好,提审王二等人,这才知道事情原委。
这些山匪原本的头目叫王大,他的家乡遭了灾,逃荒路上只他和两个弟弟活了下来。单个的流民,很容易成为同类的牺牲品,或者被贼盗劫掠,所以为了自保,王大把遇到的流民组织起来,这样即便遇到危险,也能有和别人一拼到底的实力。
等到了后来,聚集在王大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慢慢地,很多人都知道跟着他能有条活路,王大也成了气候。
只不过,王大并不是个善良的人,或者说能在乱世自保的人,没几个是善茬。他对于可用的青壮极为欢迎,但对待老弱病残幼,那就不是很友好了。
随着王二倒豆子一样把这些年做的那些事抖落出来,郑植的脸色也越发难看。
这些山匪,仗着自己人多劲悍,做了很多让人不齿的事。起初只是为了自保,可这些人后来做的事,和那些天师道作乱时的趁火打劫的贼人有什么区别?
乱世么,王二瞪着牛眼梗着脖子辩解,他们不做,也有别的人会做。只不过他们技不如人,碰上了硬茬子,要杀要剐,随便!
郑植挥手,让人把他押进牢里,将那少年带了上来。
这个挟持了杜烨的少年王六,是王大王二最小的弟弟。他母亲生了六个孩子,除了这三个,其余都夭折了。等王大聚集起了流民,当起了自以为的流民帅。家里仅存的这个小弟,平日里在两个兄长的羽翼下,活得极为滋润。
他身边的女人果然也有问题。
那女人是被王六抢来的,当初她挺着大肚子跟随丈夫逃难,没吃没喝,孩子也早产夭折了,一直悲伤不已。王六觉得她长得漂亮,就把她带在身边。
怀里的襁褓,里面除了一堆破布什么也没有。只不过她思念孩子,就时时抱着,王六也把这事放在了心上。
王六见车队里有个小童,就突然想到了个绝妙的点子。他带着女人假装流民跟在车队后面,本是想看完自家杀光这车队的护卫,替她抢个孩子。谁成想,竟然反被杀的血流成河。
这车队,邪门得很。明明一个柔弱的女人,怎么力气如此大?
王六呆呆看着屋顶。
他知道自己和二兄死定了。只是可惜了,自己还没杀过人呢,也不知道大兄去了哪里,能不能替他们报仇了……
郑植的动作很快,杜烨才带着人把官舍收拾出来,安顿好,就得到消息,郑植已经带人把那个山匪窝给一锅端了。
这可了不得。
哪听说县令还没上任,就带人打掉了一个山匪窝的。
温县里人人传言,传着传着,郑植就被说成了是一个身长八尺,腰也八尺的壮汉,他手握狼牙棒,把山匪打得鬼哭狼嚎……
这传言,笑得杜烨直不起腰来。
看着面黑如锅底的郑植,笑得花枝乱颤,眼角都红了,还伸出手一比划:腰八尺哈哈哈哈……
郑植无奈叹口气。
出名是好事,可这种名声,他宁愿不要。
为您提供大神 临风浩歌 的《饮水》最快更新
伍拾贰 名声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伍拾叁 密谋
身长八尺,腰也八尺的壮汉?哈哈哈哈哈……
温县一家酒肆之中,有人也在谈论着这个话题。
一个方脸的男子看着眼前笑得前仰后合的白面文士,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悲愤,压低声音怒道:“你笑什么?我打听到的消息就是如此!”
白面文士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坐正了身子,忍着笑意解释:“那你打听到的这个消息,不过是市井传言,不可信啊。”
见方脸男子还想再说,他伸手阻止,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虽然在此间避祸,但消息倒比你灵通些。你那两个好弟弟并一众手下,被这位新上任的县令抓了个精光,据说连县衙的牢里都挤得满满当当。要我看,你找机会救出你弟弟,再把人都给放出来,闹得温县大乱,才是正该谋划的事。你管那县令是否有三头六臂作甚?”
方脸男子脸涨得通红,一拳锤在桌上。
“我数年心血都毁在那劳什子的县令手里,不报此仇,我心不甘!”
“报仇?”白面文士嗤笑一声,“你倒想得美,你是山匪,人家是县令,剿匪天经地义,怪只怪你那好弟弟瞎了眼,非要在太岁头上动土。杀官形同造反,你不要命,我还要呢!”
方脸男子见他作势要走,忙起身作揖安抚。
他的诸多计划还要落在眼前这人身上,要不是当初听他的劝,自己的寨子肯定做不起来。他说得有理,这次还是以救人为重,其他事以后再说。仇不报就不报呗,有句话不是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可记得清清楚楚呢。
合作这么久,白面文士知道这厮是个心狠手辣的,现下里只是过过嘴瘾,敲打一下让他不要满嘴胡吣,也就罢了,逼急了他对谁都没好处。
“行了,闲话少叙。这新县令的底细我倒是略知一二,说来也和我有些渊源,只不过这些你都无需知晓,我只给你出些主意,具体做与不做,怎么做,全凭你心意。只一点,这次之后,我也要去往他处安身,咱们之间也就有缘再见了。”
“先生在这里待得好好的,怎也要走?”方脸男子挠挠头,一不小心把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
明知故问!真是烂泥糊不上墙,要不是自己蛟龙失水,何至于沦落到要与这种粗鄙之人交往的份上。
白面文士在心里骂了句憨货,瞪了他一眼。
顿了顿,方脸男子才有些回过味来,自知理亏,晓得不该问出口,立马起身郑重地向他行了礼。
“我那两个弟弟蛮干,招来如此祸患,温县这里也待不下去了,这次看在多年交情上,无论如何还请先生替我出出主意。”
“你能如此想就对了,这几年我也多得你照看,这次替你出个主意,说不得以后还要仰仗你呢。”
有个台阶下,还算没蠢到家。白面文士也放缓了态度,把自己知道的情况说了出来。
“你那两个弟弟,一个是想要攻击朝廷命官,一个则是挟持官员家眷,两个人都死罪难逃。这县衙牢头我是认识的,现在他们应该都被提审过了,县令也知道你的存在,关于你的通缉告示很快就要贴出来了。依我看,你动作一定要快,尽快把人劫走,离开温县!”
“这新县令,当初得罪了大人物,我离开京兆多年,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只不过他能到这里当县令,必定是攀附上了太尉。现在太尉可是掌朝中之大权,你最好不要动什么歪心思去找他报仇。能躲则躲,惹急了人家,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一听这新县令居然是太尉的亲信,方脸男子顿时泄了气。
温县最大的豪强是谁?不就是太尉所在的王家嘛。都是他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居然没有想到这其中的关联。
太尉那是谁啊,三朝元老,战功赫赫,这里又是王氏的发家之地,他连王家来个小管事都要卑躬屈膝诚惶诚恐伺候着,拿什么去和人家的亲信斗?这两个小兔崽子,惹谁不好偏要去招惹县令,真是瞎了眼!
白面文士见他脸上露出追悔莫及的神情,继续趁热打铁:“不过你也无需束手束脚,他刚刚上任,你趁着这段时间赶紧走,他也不会非要和你过不去。只不过发些通缉令,温县这里还能当回事,到了其他地方,还不是跟废纸一样。”
似是想起了自己的经历,白面文士不屑地哼了一声,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方脸男子连连点头,殷勤地给他斟满酒。
说完这些,两人又开始细细谋划劫狱救人的细节……
****
眼下京兆城内,因为争权夺利带来的风浪还未停止,虽然表面一派风平浪静,可私底下却暗流涌动。
被迎回京兆的皇帝任命太尉为丞相,但太尉固辞丞相之职不受。
既已重掌了大权,做太尉还是丞相又有什么区别,不过些许虚名而已。
老奸巨猾的王太尉对长子王施细细分说着其中厉害。
当下最要紧的,一是尽快将自己看中的人选安插在各个关键位置上,让朝政回归正常。二是扫除一切前进道路上的障碍,为将来做好准备。
一道道任命被签发下去。
有人喜也有人愁。
但太尉是不怎么在乎的。
他已经老了,有些坏人必须他来当,一切危险都必须被扼杀在摇篮里。筹谋多年,最后关头,他决不允许功亏一篑。
至于那些或心怀怨愤,或左右摇摆,或淡泊名利的,都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完全不足为惧。
太尉信心满满,而在温县的郑植,也同样信心满满。
他初上任,就以雷霆之击将一个盘踞数年的山匪窝连根拔起,足以震慑宵小之辈。
虽说因为大将军和刻意打压,太尉在朝堂之上不得不称病避其锋芒,可在温县,王氏的话比县令更管用。更别提现在太尉已经重新掌权,更加没人敢于跟他们对着干。
在郑植前来赴任时,温县王氏就接到了消息:这位新县令是太尉看中的人选,在东南平叛时曾立过大功劳的,而且他的夫人杜氏,更是太尉女婿的侄女。
这层关系一出,郑植在温县,那就算得上王氏自家人,只要不出格,政令绝对畅通无阻。
除了一开始跟随郑植去拜访王氏,其他人情往来杜烨向来是不管的。她不爱交际,加之到温县途中又经历了山匪,更是以此为借口在县衙内躲清闲。
可王昙却不答应。这个小家伙从一开始到郑家的乖巧沉默,到现在的活泼好动,也不过才几个月。他成日里拉着杜烨的手撒娇,指着外面嘟嘟囔囔,一心想要出去玩耍。
杜烨被缠得没法子,只能挑了个晴朗的好天气,带着他去街上逛逛。
郑植今日有公务在身,不能陪着同去,就叮嘱刘志带足人手,务必要护夫人安全。
刘志是见识过杜烨身手的,他瞅着郑植紧张的样子,满口应承下来,心里却默默吐槽:就看夫人这样的,要是遇上不长眼的,到底谁有事还说不准,上一个这么做的山匪,现在还躺在牢里浑身是伤动弹不了呢……
****
温县物产丰富,重民行商,生活富裕,街上很是热闹。
王昙看见什么都觉得好奇,小手四处乱指,兴奋地快要从乳母怀里挣脱出来。
乳母只手忙脚乱顾着这个小祖宗别摔下来,没成想就一头撞在一个路人身上。
还没等她致歉,那人也没计较,就兴冲冲地走开了。
刘志和几个护卫看出情形有些不对,就将女眷护在身后,并朝街道一侧靠拢,避开不停挤过来的人群。
一个护卫拉住人问发生了什么。
那人红光满面大声道:“快去瞧热闹啊,据说前面要处斩那些被县令捉来的山匪呢。”
原来郑植今日的公务就是这个,早知便不出门凑这个热闹了。
杜烨紧握着王昙的小手,有些哭笑不得。
也不知怎的,今日街上的人格外多,周围都是喊着要去看行刑的,乱糟糟的。
她心里有些不安,刚想吩咐刘志带着她们回县衙,就见刘志猛然转身,示意她们赶紧躲进身后的店铺里。
为您提供大神 临风浩歌 的《饮水》最快更新
伍拾叁 密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伍拾肆 混乱
有行刑可看,再加之上街的人原本就多,人流从各处小溪汇向了大河,把这条温县最热闹的长街挤得满满当当。
有女眷和小郎君在,刘志反应很快,带着她们躲进了身后这家书铺,并且守在门口,以防有人冲撞。
这家铺子里只有零星几个文士在挑选书卷,暂时看起来是安全的。
外面的人还在往刑场方向挤,一时半会应该是出不去了,王昙没有被刚才的场面吓到,见铺子里架子上放着书卷,又伸出小手想摸摸看。
杜烨见他想伸手够架子上的一本《论语》,便为他取下来,轻声叮嘱道:“阿云,要乖乖看哦。”
她常拿着书教王昙读,知道这孩子聪慧好学,从来不毁坏书页,这才放心让他翻看。否则书籍宝贵,随便拿给无知孩童,这里面的文士们怕是要怒目而视了。
杜烨虽然压低了声音,可还是有几道视线隔着帷帽落在她身上。但这时在铺子里的几位郎君看起来都是极有礼的,只一瞥就都转了身避嫌。
唯一人看的久了些,杜烨抬头,见是个面白无须的男子,便轻轻行一礼后就背对着他,也就没有注意到那人若有所思的目光。
温县境内,作如此熟悉的京兆女郎们打扮的,又带着凶悍护卫。她的身份,简直呼之欲出。
那人眼神晦涩,低头佯装读书,心里却极不平静。
自己沦落到如此地步,一切的源头,就是从眼前这个女郎开始走向了不可控。
后来无数次回忆过去,却怎么都不明白,明明万无一失、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计划,居然会失手。
这个看似不起眼,却幸运躲过了算计的女郎,真的只是靠运气吗?
只不过现在还不能轻举妄动,总有一天……
他望向门口几个身材魁梧的护卫,按捺着心中的滔天恨意。
****
“劫狱啦!闪开!”
“快跑呀!”
“踩到人了!让开!让开啊!”
突然外面传来阵阵哭嚎,杜烨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从外面有人拼命要挤进店里来。
刘志和另外三个护卫虽然试图将门关上,但人实在太多了,他们也有些抵挡不住,
王昙听着动静,立马就有些慌了,可他乖巧地没有出声,只是瘪着嘴,眼泪汪汪地朝杜烨伸手要抱。
杜烨从乳母怀里接过他,几人迅速缩到墙角,乳母和侍女把她二人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周围的动静。
刘志他们抗不住了,见杜烨已经带着人缩到墙角,也就放弃了顶门,连连后退,把女眷们围了起来护着。
没了刘志几个守着门,不断有人尖叫着逃进这个铺子里,店里很快就挤满了。
好在人们对书铺这样的地方总是心存敬畏的,在经历过最初的慌乱过后,铺子里也暂时安全,很快就束手束脚起来,不敢有什么别的举动,生怕碰坏了书。
能逃进铺子里的人,受伤的不多,有些磕碰的,回去养几日也就罢了。
可等外面逐渐平静了下来,出了书铺,才发现长街之上,七零八落躺在地上呼痛的,还有一动不动的,情况实在糟糕。
杜烨抱着王昙,看着眼前的惨状,眉头紧锁。
应该是有人把要行刑的山匪劫走,百姓们慌乱之下才发生了拥挤踩踏。
刚才的人流涌动,其中必定有人推波助澜,否则在郑植的周密安排下,怎可能如此顺利,只是不知道现在他那边情况如何了……
温县虽然繁华,但这条正对着县衙的大路倒也没有多长,不断有人从两旁的小巷和店铺里出来救助伤者。
她想让刘志几人也去救人,可刘志却不听命。
这种混乱的时候,安全为上。前不久才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劫持了杜夫人,这让视严明为救命恩人的刘志暗恨不已。现在情况不明,为保万无一失,他劝杜烨先回官舍等候,自己几人再出来去郑郎君那边听候调遣。
杜烨明白他的顾虑,只好同意。
等她回到官舍,将王昙哄睡,自己坐在廊下,手里握着书卷,心思却半点都不在书上。
这次的事可大可小,无论结果如何,对刚刚上任的郑植都是个极大的打击。
想到他前几日的踌躇满志,杜烨就满心忧愁……
一直等到傍晚,郑植才回到官舍,神情疲惫,脸上布满了忧虑之色。
他回来的很晚了,王昙早已经让乳母抱去睡下了,只有杜烨还在等他。
简单换洗过后,两人对坐在苇席上,灯光柔和晕黄,郑植烦躁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面前的食案上摆着豆腐、薯蓣、芹菜做成的小菜,还有浓稠的麦粥,都是家常的简单饭食,但味道却格外让人安心。
遭遇今日的意外,他到现在还滴米未进,闻见饭菜的香味才觉得饿狠了,一连吃了两碗粥,又把菜全部吃完,这才意犹未尽地放下了筷子。
杜烨今日和王昙在街上尝了许多美食,现在吃不下太多,只用了半碗麦粥,又夹了些薯蓣,其它的都让给了郑植。
“晚上用太多容易积食,我已经吃好了,这些请郎君替我吃完吧。”
郑植见她没有在客气,默默将剩下的饭菜吃完。
他以前日子过得清贫,虽然平叛后有了不菲的缴获,可还是习惯节俭,从不浪费食物。
等两人梳洗完躺下,郑植低声叮嘱:“这几日外面不大太平,你和阿云先不要出门了。”
“人还没有捉住吗?”
郑植点头,叹道:“当时来观刑的百姓太多,派去的人都说跟丢了踪迹。刘志正带着人搜,现在还没有消息。最开始便让人传令锁了城门,不知现在人是否还在城内。”
“依我看,这些人早有预谋,而且有内应,才能这么快逃走,很可能早就逃之夭夭了。”杜烨又问,“今日有伤亡吗?”
山匪跑了也就跑了,只逃脱了匪首,问题还不算严重,百姓若有伤亡,那可就是大事了。
“今日一直忙着救助百姓。受伤的居多,有几个伤得重,情况不大好,已经送去医馆了,尽人事听天命吧,若能挺过来,就是万幸。”
杜烨被郑植揽在怀中,两人都心事重重,没有再说话。
一片寂静之中,唯有烛火噼里啪啦作响。
过了片刻,杜烨半梦半醒之中,听见有人在外面说话,睁眼就发现郑植离去的背影,知到必定有什么要事,转身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
听到外面有人禀报,郑植小心地把她放在枕上,给她掖好被子,披上衣服就离开了。
浓重的夜色像潜伏在暗处的巨兽,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郑植才感觉昏昏沉沉的脑子有了几分清明。
刚才听到动静,他就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来人禀报的三件事,各个都是坏消息:
因踩踏伤重不治身亡的百姓已有5人。
刘志带人搜查劫走囚犯线索,却在城东突然失去了踪影。
狱中关押的几个女犯,杀死了意图不轨的狱卒,借机逃走了。
为您提供大神 临风浩歌 的《饮水》最快更新
伍拾肆 混乱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伍拾伍 羯胡
“咚——咚,咚!平安无事——”
更夫打着梆子从街上走过,一下又一下的梆声敲得人心烦意乱。
王大扭头看着低垂着脑袋一声不吭的弟弟,就恨不得再扇他几个巴掌。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费尽心机救他俩出来,只管逃命便是,还要招惹是非,是嫌死的不够快吗?
现在可好,城门关上,想要再逃出去,可就全凭运气了。
王大越想越气,又一巴掌打在王二后脑勺。
王二闷哼一声捂住头,抬眼偷瞄盛怒的兄长,他自知理亏,也不敢辩解。
可一旁的王六看不下去了,他最受两个兄长宠爱,脾气又冲,见二兄替自己受了一顿揍,心里不大痛快。
“大兄,你打死我算了,都是我撺掇的,不关二兄的事!”
王大深吸一口气,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怕自己忍不住连他一起揍:“我看你俩打死我算了!整日里替你们擦屁股还不够,生死关头还要惹事,真以为我有三头六臂不成?”
他努力平复情绪,左右看了看,把两个不成器的弟弟拢到一起,蒲扇一样的手掌使劲按着他们的头,低头用极低的声音吼道:“你俩听好了,这些羯胡可不是善茬。等出了城,你们想干什么都行,但现在你们都给我老实点,要是再出了岔子,自己抹脖子!别连累我!”
王二和王六见长兄是真的动怒了,虽然心里仍不服气,但还是点头听话。
王大看他俩的神情就知道这两个憨货还没有意识到处境,但怕隔墙有耳,也不敢掰碎了讲给他们听。万一真惹得这些羯胡发火,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趁自己还有几分用处,谋划着如何安全出城才是头等大事……
****
王大口中不是善茬的羯胡,此刻都已经睡下了。
只不过他们临睡前,做了十分细致谨慎的准备。不仅安排人值夜,其余人都没有脱外袍,还将各种武器放在随时能摸到的位置,又在门口墙头各处都做了布置,但凡有人来,很容易弄出响动。
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收留了几个大临的逃犯,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只商队走南闯北,什么阵仗没见过,等城门一开,还不是和往常一样。这个新县令还没那么大的本事和底气,敢一直锁着城门。
更深夜重,除了天上一弯月牙洒下的些许光芒,其他各处还是漆黑一片。
守夜的羯胡人蹲在树上,和茂密的大树几乎融为一体。
守夜是很难熬的,他又冷又困,无精打采,但也不敢打盹。
首领可是郑重交待过的,商队里来了几个生人,今天可能不太平,他又怎么敢懈怠。
更夫走过之后,街头巷尾再无什么动静。
还是大临好。
静悄悄的夜里,他脑子里不由得开起了小差。
在塞外,夜晚有狼嚎,经常觉也睡不安稳,更可怕的是还有别的部落偷偷夜袭,杀光成年男人,抢走女人和牛羊。相比之下,这些柔弱似羔羊的大临人,凭什么能安安稳稳地躲在坚固的城池里睡大觉呢,真是不公平。
而且大临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自己这样的相貌丑陋,背地里喊自己“丑胡”,明明他可是部落里最英俊的小伙子。
今日那几个大临女人,虽然披头散发脸都脏兮兮的,但他可是瞧见了,那脖子的皮肉很是白嫩的紧,要是能有个这样的女人服侍自己,可真是太美了……
突然,不远处墙根里一闪而过的一道银光让他心底凉意升起,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没有动,只是死死盯着那处。
可惜他眼睛都瞪疼了,那里也始终没有其他的动静。
不,他没有看错,那里绝对有问题!
又过了一会儿,那里隐约传来一阵极轻的说话声,若不是他事先就已经察觉,很可能是注意不到的。
他脸上浮起阴狠的笑容,握紧了手里的弓,对准那处墙根,悄无声息地慢慢拉开。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出现在墙头。
再等等,等把猎物放进来,等他放松警惕,一个都跑不掉……
****
屋漏偏逢连夜雨,太棘手了。
听完这几个消息之后,郑植扶额,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这是他头一次任主官。
之前的踌躇满志和满腔热血,现在却在一股小小的山匪身上栽了个大跟头。
一县之令要管理的俗务太多,手中可用的人太少。
虽然刘坚有着这样那样的问题,但不可否认,他带兵的本事确属一流。若是自己能有一队那样令行禁止的老兵,或是再给他一些时间,怎会遇上现在的窘境。
他叹了口气,吩咐人传令,安排县丞去安抚死伤者亲属和救济事宜,县尉去查明女犯越狱之事,自己则带护卫悄悄去往刘志失踪的地方。
刘志护送杜烨回官舍后,便赶到郑植身边,和县衙的小吏们一同去搜查逃脱的山匪。
但从天亮搜到天黑,全城被翻了个遍,也毫无消息。
刘志不信邪,他坚信人还在城内,为了不打草惊蛇,只带了两个护卫继续暗中搜查。
据回来的那个护卫讲,刘志好似已经有了发现,但时间紧迫来不及多说,刘志自己带着一个人往城东去了,让他回来多带些人前去。可等他带着增援到了约定的地方,却发现根本找不到人,也没有任何标记或是线索,仿佛刘志二人凭空消失了一般。
郑植哼了一声。
必定是有问题的,人果然还在县城内。
否则两个大活人就莫名其妙不见,总不可能是见鬼了。
他提着灯笼,在刘志最后出现的地方仔细查看,除了墙角处用刀划出的一个箭头,再没有别的发现。
顺着这个箭头的指向,他带着人朝这个巷子里走去。
走到巷子尽头,又发现了一处极为隐蔽的箭头,可一连拐过了两处巷子,在一个十字路口,却再也没有了箭头的标记。
既然刘志已经不见,那就证明这里有问题。可这里有三条巷子,便有三处可能。
郑植又仔细端详巷口两旁的墙面,这次他看得很仔细,还真是发现了问题。
有一处墙面像是用什么东西乱划过,乍看像是孩童的恶作剧,但怎会如此凑巧,应该是有人故意为之。
刘志留下了线索,可却被人发现后擦去了痕迹。
郑植的心沉了下来。
来回耽搁的时间太久了,刘志怕是已经……
为您提供大神 临风浩歌 的《饮水》最快更新
伍拾伍 羯胡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伍拾陆 困境
刘志带着人追到一处废弃的民宅。
据白天在这附近的几个乞儿说,他们看着几个人鬼鬼祟祟进了那个院子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刘志让人拿出几块饼给他们,小乞儿们欢欢喜喜地拿着饼一哄而散。
这个小院已经荒废很久了,左邻右舍都说晚上里面经常发出奇怪的动静,有胆大的进去想瞧个究竟,却再也不见了踪影。于是大家都说这房子闹鬼,慢慢地也就没人敢再进去。
此“鬼”非彼“鬼”,几个大活人,不可能在里面消失不见,一定是有别的出口。
刘志细细在这个布满蛛网和灰尘的屋子里搜,可是却没有什么发现。
周围树上的老鸹叫声嘶哑凄凉,一个长着圆脸的护卫觉得这里越来越瘆得慌:“该不会是真的有鬼吧?”
刘志嫌弃地瞪了他一眼:“就你话多!”
圆脸护卫缩了缩脖子,刚想朝旁边走一步,就不小心拌了一下,朝前跌了过去。
前面是口枯井,他手中的火把掉进井里,自己也险些一头栽进去,还好刘志眼疾手快,拉住了他后衣襟,才免得这个院子又传出不好的传闻。
可他却呆呆地趴在枯井边上没有动弹,刘志以为他磕碰到了,凑过去看,就见他抖抖索索指着井底。
“这里面有个洞!”
火把在井底熊熊燃烧,照出了旁边一个圆形洞口的轮廓。
刘志他们小心翼翼跳下枯井,发现洞口里是一条地道。这条地道又窄又弯曲,爬出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像是在土里打了几个滚。
谁会吃撑了在废弃的民宅里挖地道,这个消息得报给郎君知晓。刘志让那个圆脸护卫回官舍报信,自己则带着另一个护卫沿着地上的痕迹向前追去。
所有的痕迹都指向一处小院。为了不打草惊蛇,刘志决定先进去看看。
结果他刚刚翻过墙,转身想接应同伴,就听见一道划破空气的声音,同伴捂着胸口从墙上跌落下来。
危险!刘志的瞳孔因为恐惧猛然缩小,紧接着又是一道破空声,随即右肩处便传来一阵剧痛。
若不是他刚有防备避开了半步,此时射中的怕就是胸口了。
“终日打雁,却叫雁啄了眼。”
此时此刻,他半跪在地上,手捂着被箭射中的右肩,被人用匕首抵住脖子,这句话最能形容他当下的处境。
万幸的是,箭头卡在了皮护肩里没有穿透过去,还不至于太致命。只是若没有及时止血,他就要变成废人了。
刘志刚想扭头,身后的人就低声喝止:“别乱动,再动就宰了你!”
这人的大临话并不标准,听起来像是胡人,不,从身上浓重的膻味就能闻出来,是羯胡!
刘志手里的刀早就掉在了地上,靴筒里还藏着把匕首,这是他仅剩的能够脱身的武器了。要在被搜身发现之前,想办法拖延时间,再找机会逃出去。
“你们是谁?我是郑县令的护卫队长,追踪嫌犯误闯入贵宝地,无意冒犯,还请……”
“闭嘴!”似是懒得与他多费口舌,身后那人一掌便劈晕了他。
****
羯胡商队租住的小院里,喧嚣热闹。
有的聚在一起饮酒猜拳,有的给马匹刷毛喂草料,也有的拿帽子挡着脸躺着晒太阳,若有人进来,也不会觉得有任何异样。
而院子里一间不起眼的房间,却门窗紧锁。
自糊窗户的纸里透过些许亮光,均匀地洒在地面上,照亮了整个屋子。
屋子中央躺着一个人,被黑布袋子蒙住了头,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
离他几步远,正对着房门,坐着个慢条斯理用匕首割肉吃的胡人。
他高鼻深目,长着杂乱的须髯,正是大临人最鄙夷的胡人样貌。
片刻之后,他放下匕首,用湿布细细擦拭着沾满油污的手指,又端起杯中热茶一饮而尽,擦干滴落在胡须上的水珠。
“先生,现在还不肯醒来吗?”
听着怪腔怪调的大临话,地上那人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却还是选择继续装晕。
胡人不满地哼了一声,挥挥手,就有立在一旁的虬髯大汉上前抓着衣襟将那人拉了起来,粗鲁地取下黑头套。
头套下赫然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孔,若是杜烨在此处,定能认出这就是在书铺里盯着自己看的那个白面文士。
他乍一见光亮,五官都缩在了一起,再一睁眼,就发现案首坐着个面无表情的胡人,旁边立着满脸愧色的王大,心里就暗叫糟糕。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是叫人给卖了!
大临人和胡人向来瞧不上彼此。
一个称对方是临羊。意思是软弱可欺,时不时就能去薅点羊毛顺便吃肉。
一个称对方是羯胡,丑胡。反正鄙视人的称呼多的是,让被骂的都不知道自己被骂了,向来是大临人最喜欢干的事。毕竟战场上,打仗是要死人的,过过嘴瘾也很不错。
就这样两边相互鄙夷,冲突不断。
放在大临以前那些雄主身上,能打得胡人不敢南下牧马,可这几十年大临内部动乱,边境被劫掠了也无人关心。
反正等胡人抢够了自然会退回去,边军找机会再打劫些老弱胡人,拿着人头回来领功,两边你杀我我杀你,也不耽误真正有背景的商队们做生意。
眼前这支羯胡商队就是这样,大大咧咧在大临做着生意,还是很多人的座上宾。他们带来的牛羊马匹,可都是紧俏货。
只是这位首领他是没见过的,在睡梦中被绑来的白面文士大呼倒霉,不知道这该死的王大卖了自己,到底是要做什么。
“听说先生想要离开温县,不知可否有幸请先生同行啊?”
听着这个胡人阴森森的问话,文士知道自己再不回答,怕是要遭。
“在下只是一个普通的……”
可话还未说完,就被那胡人打断,
“普通?先生可一点都不普通啊。”胡人站起来,绕过案几走到他跟前,弯腰上下打量着他,又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当朝驸马,这个身份,先生当真以为人人都不知道吗?”
“你、你、你怎么知道?”白面文士心底隐藏极深的隐秘被人一语道破,浑身都抖了起来。
刘会扭头瞪向灰头土脸的王大。
难道是他告密?不不,自己的身份温县没有人知道,一个没用的山匪更不可能,那到底是哪里暴露了?
刘会绞尽脑汁想自己怎么暴露了身份。
自从他失手杀死兰陵长公主潜逃以来,已经有很多年了。这些年他隐姓埋名,四处躲藏,时间久到他已经快忘记了这个称呼。
他避到温县已经好几年了,这里是他躲藏过最为安静清净的地方。太尉病重,王氏一族也很是低调,大将军那边的人也不会到温县来惹是生非,温县几乎无人会注意到自己。
因为从邓尚那里学来了一些易容术,又剃掉了胡须,简单改变容貌后,就再也无人认得自己是那个被通缉的驸马。
靠着不俗的面孔和花言巧语的嘴上功夫,他勾搭上了一个寡居的妇人。这位王氏女,算起来还是太尉的堂妹。有这层关系,两人过着露水夫妻的生活,格外逍遥。
谁知,今日却阴沟里翻船,一切计划都泡了汤。
胡人见他脸上青白不定,笑道:“你一定好奇我是如何得知的,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需要先生你,若你不知趣,那大临朝廷抓不到的人,我可以。我给先生一炷香的时间考虑,如何?”
刘会瘫坐在地上,心里天人交战。
大临人虽然打不过胡人,但从上到下,都觉得胡人野蛮,是还没有开化的蛮夷,从未有过投靠胡人的士族。
身败名裂,遗臭万年,难道要自他开始吗?
“哟,骨头还挺硬啊。把这位县令的护卫,剁了喂狗吧。”
门外隐约传来胡人的声音。
轻飘飘两句话,就听见刀没入皮肉的扑哧声,和压抑不住痛苦的闷哼声。
刘会打了个冷颤。
若是真的不怕死,他何苦东躲西藏这么些年?
心中的天平自然倾斜。
****
杜烨读书习字时,王昙从来不吵闹,乖乖坐在一旁,要么盯着杜烨瞧,要么就起身趴在案几旁,瞪大眼睛注视着毛笔的起转承合,一副敬佩的模样。
若不是他父兄蒙难,此时就应教他启蒙。只可惜……
杜烨叹口气,将他抱过来,指着刚刚写下的字,一个字一个字的给他讲解。
王昙虽然只识得几十个字,但读起书来却像模像样,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嘟嘟囔囔,十分可爱。
早晨的空气格外清新,深吸一口气,满满都是鲜嫩的花香和绿意。
陪着杜烨练习完早课,王昙迈着小短腿,兴奋地在院子里乱跑,一点都不觉得困。
杜烨没有心思逗他玩耍。
昨夜郑植带人急匆匆出去,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听人禀报,逃脱的山匪头目依旧没有被捉到;刘志和一个护卫失踪……
杜烨沉着脸,对自己深居内院的生活头一次有了别的想法。
以前她觉得男主外女主内理所当然,可她现在很想替郑植分忧解难,却无从下手,什么忙也帮不上。
难道她的余生,就只能待在家里,等着夫主回来,然后服侍他,当一朵解语花,这样就足够了吗?
不应该是这样的。
夫妻就应该像并肩生长的树木,相互扶持,彼此依靠。
她得要做点什么,与郑植共同面对这次困境才是。
为您提供大神 临风浩歌 的《饮水》最快更新
伍拾陆 困境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伍拾柒 遇袭
温县县城不可能一直封锁。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别说商贾们受不了,就连一直低调的王氏和逆来顺受的庶民们也不会同意。
郑植带着人在附近像犁地一样搜寻。可一切看起来都再正常不过:走南闯北的商队、经营多年的店铺、民居,搜查一无所获。
但能很早之前就挖通地道,懂得隐匿踪迹,事后又将一切痕迹抹除得如此干净,仅凭几个山匪是做不到的,他们后面必定还有别的人。
“据我所知,这伙山匪的头目,其实是临昭孙氏的宾客。”很久之前在严氏坞堡听到的那句话又回响在他耳边。
当时他遭遇刺杀,就是何魏授意临昭孙氏豢养的山匪所为。
那这次呢?会是谁在背后主使这一切呢?
清晨的空气带着丝丝寒意侵入口鼻,郑植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但都一一排除……
温县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
郑植在城门外设置了关卡,将身边最得用的护卫安插在里面,严密监视和搜查出城的人和队伍。
可一连三天,还是一无所获。
****
天边一抹绯红的晚霞,鲜艳瑰丽,像是染了血般动人心魄。
杜烨受王氏一位长辈的邀请前去赴宴,此时还没有回来。
郑植有些坐立不安。
尽管他打开城门,可严苛的搜查还是让有些人怨声载道。
今日他本不想让杜烨去的,可她微笑着仰头看着自己,全身都仿佛散发着光芒,美得让人无法直视。
“我知道这几日你焦头烂额,但帮不上你什么忙。我与王氏也算是沾亲带故,那位夫人在王氏族中说话很有分量,我必须要去。如果她愿意为你转圜,你就不用承受那么大的压力了。”
他的阿烨,明明最不喜想谁低头,也不爱交际,可却因自己无能,要被迫去做不喜欢的事,偏偏他无法阻拦。
她说得有理。这个时候,来自王家的支持极为重要。
可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
杜烨早就打算要做点什么了,接到那位夫人的帖子,正中下怀。
这位夫人与自己有过数面之缘,早年她的夫主去世,便回了王家并未再嫁。
她年纪轻,辈分却高。在宴会上多次表现出对杜烨的喜爱,称赞她娴静聪慧,她递来的帖子,杜烨不能、也不想拒绝。
郑植的焦头烂额,和温县内外的紧张气氛,并没有影响这位夫人举办宴会的兴致。
容色娇嫩的女郎们聚在一起玩乐,时间过得飞快。
宴会结束后,她迫不及待想要赶回家,告诉郑植今日的收获。
却在一条必经之路上,被堵住了去路。
好似有人在酒肆里为了唱曲的小娘子争风吃醋,又有妻子带着娘家兄弟前来捉奸,总之这一出闹剧太过精彩,诱得人里三层外三层围观,把条长街堵得满满当当。
车夫无奈,只好赶着车拐进了一条小巷。
刚行了没多久,就听见外面几声钝器击打的声音,接着车厢前后遮着的布帘被粗暴地扯下。
杜烨和侍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用用喷了药的布巾狠狠捂住口鼻。然后,便觉得天旋地转,浑身乏力,失去了知觉。
等她悠悠转醒,就发现自己的侍女并车夫和护卫,都被绑住了手脚,人事不知地倒在地上。
她自己也同样被反绑住双手双脚,斜躺在地上。
她想要大声呼救,可嗓子就像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半点声音。
头痛得厉害,像是倒满了粘稠的浆糊一般无法思考。
她将脸贴在冰冷的地面上,试图让自己清醒,就见一只有手指那么长、很多条腿的虫子,耀武扬威地从面前爬过。
吓得她不敢再动弹,凝声屏气,生怕引起虫子的注意。
这里是哪里,是那几个逃脱的山匪绑架了自己吗……
杜烨几乎可以肯定这糟糕的处境必定是针对自己来的,必须要赶快逃离这里!
屋子空无一物,门窗紧闭,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积年累月没有清理过的难闻气味。
被绑住的双手双脚,动弹不得,又痛又涨。
杜烨刚想挣扎着崩开绳子,就听门嘎吱一声开了。
瞬间涌进来的光芒刺地她看不清来人是谁。
“唷,醒了?”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等门重新关上,进来的那人蹲下,用手轻佻地挑起杜烨的下巴,“你打断我弟弟的肋骨,害他现在还起不了身,今天就好好尝尝我的手段!”
糟了!是那个山匪!
杜烨的瞳孔陡然缩小。
真是冤家路窄,落在他手里,自己怕是要不好。想起孟婉曾经的遭遇,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王二见杜烨脸色不好,得意地桀桀怪笑起来。
“是不是害怕啦?别怕小美人,我会好好待你的……”
“行了,别废话了。”跟着进来的王大不耐烦地打断弟弟,“你尽管动手,只要别弄死了就行,搞快点。”
王二搓搓手,围着杜烨转了几圈,似乎是在想应该先从哪里下手,脸上表情既兴奋又猥琐,看得人心惊胆战。
杜烨脑子里飞速想着脱身的办法。
她与郑植仔细分析过,这伙山匪在温县盘踞数年,却从未引得官府围剿,又在寨子被攻破的情况下,还能被人救走,说明他们另有倚仗。
况且一连三天的搜查都没有结果,说明他们隐藏得极深。
这处地方看起来荒废许久,官府不可能没有搜查过这里。可他们竟然敢将自己绑来放在这里,已经猖狂到如此地步。
杜烨越想越觉得心惊。
王二以为她吓坏了,更加得意。
之前他临时起意抢劫肥羊,却被郑植打得满地找牙,寨子也被攻破,他早就视此为毕生耻辱,发誓一定要报复,今天可算是找到机会了。
谁知他刚想去撕杜烨的衣领,就被杜烨猛一抬头撞到下巴,还差点咬断舌头,气得他伸手要去扇她一巴掌。
杜烨侧身躲过,却被王大恶狠狠按在地上,后脑撞在地上,传来一阵剧痛。
“臭婆娘,是不是找死?看我不好好收拾你!”缓过劲来的王二歪头呸一声吐出口血沫,捂着吃痛的下巴咬牙切齿,恨不得活吞了她。
为您提供大神 临风浩歌 的《饮水》最快更新
伍拾柒 遇袭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伍拾捌 野望
现如今杜烨的处境,但凡她敢有半点软弱或是放弃的念头,那遭遇绝对比孟婉要悲惨得多。
这两个山匪想给自己的弟弟报仇,可却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人。
细数过往,她识破诡计从兰陵长公主府逃脱,又在天师道作乱那夜连杀两人。
绝对的力量,加上郑植指点过的武技,麻绳或许能缚住其他人,但对她而言是形同虚设。
想报仇?痴人说梦!
王二扯住了杜烨的衣襟,一张凶狠狰狞的大脸正在逼近。
杜烨双手握拳,屏住气一使力,麻绳就崩开了,瞬息之间她抽出手抓住王二的胳膊狠狠一折,王二吃痛,直起腰举着双手大叫起来。
还有一个!
杜烨猛然出手,抓住王大按在自己肩膀的手腕处狠狠一捏。这一捏用上了自己的全部力气,都能听见咔嚓骨碎的声音。
王大兄弟二人猝不及防下,被杜烨硬生生折断、捏碎手腕,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得以脱身后,杜烨迅速翻起身,抓住还跪在地上的王大的发髻,用力将他的头砸在地上,一下又一下,砸得尘土飞扬,直到他头上鲜血淋漓才住了手。
王大之前听王六说他挟持这女人后被逃脱,还痛骂他没用,连个女人都挟持不住,可轮到自己身上,却只有眼冒金星,缩在地上呼痛的份。
哪里来这么凶悍的婆娘!
王二见兄长受辱,立马就要冲上前,却在杜烨靠近时被吓得连连后退。
“废物!”
借由屋内一处谁也没有注意到的小孔,一双眼睛观察着刚才屋内发生的一切。乔装过后的羯胡商队首领匐勒,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他此次率领商队来到大临,表面上用经商做掩护,暗地里做了很多布置。
王大所在的山寨就是其中一环。
可谁知阴差阳错,王大前去见他,却害得山寨群龙无首,在王二那个蠢货的带领下,不查探清楚情况,就去招惹新任县令。王六更蠢,还妄图挟持县令夫人企图翻盘。
如今山寨没了,自己数年来在温县的布置也毁于一旦,这几人竟然还有脸来求自己收留。
好在情况没有那么糟糕,还有挽回的余地。
王大还算聪明,发挥了他最后一点用处——抓来了逃亡温县的前驸马刘会。
草原人直来直去,是塞外的狼群,不像大临人,狡猾似狐,打仗的本事不行,内斗却是在行家。
他需要这样的人才为自己出谋划策。
而且大临的文士若是投靠了自己,那就离完成自己一统草原的愿望不远了。
草原人与大临人,自古以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若是数年前他有足够的力量,何必还要像现在这种辛苦布置。
匐勒鹰般锐利的眼睛看向屋内,这几个被女人打得毫无招架之力的无能废物,暂且让他们再为自己的大业贡献一点用处好了。
失败的棋子是没有资格待在棋盘上的。
自己可是仁至义尽,给过他们机会了,谁叫他们自己把握不住呢?
他回头看向身后温顺跪坐在地上的身影,使了个眼色,那人就会意地起身去了。
幸好他是草原上智计无双的头狼,凡事习惯两手准备,这不就排上用场了。
只是可惜了自己培养多年的人,居然要在一个小小县令的身上用掉,着实可惜……
****
屋内,杜烨的拳头夹着劲风,正欲打得王二鼻青脸肿。忽然从门外飞进一人,砰的一声砸倒了门板,狠狠砸在王大身上。
“阿兄!”
王二顾不得和杜烨缠斗,忙抢上前去扶王大。
可他掀翻从门外飞进来的那个人,却发现竟然是本该卧床休养的王六,当即就吓得大叫起来。
王二忍着手腕处传来的疼痛,抬起弟弟塌陷了一半的头颅,只见他双目圆睁,满脸的不可置信,口鼻中早已经没有了气息。
王二骇得浑身发抖,又颤颤巍巍掀开破碎的门板,把王大扒拉出来。
“阿、阿兄,你醒醒啊,我们被人耍——”王二话音未落,就被从刚才的变故中缓过劲来的杜烨,偷偷捡起一块碎木板,狠狠砸在脑袋上。
趁他病要他命!
杜烨没有放过王大,给他头上也来了一下,见两人都晕死过去没了动静,看着满屋狼藉,倚着墙平复心情。
屋里其他人应该是中了迷药还没有醒过来,她一一给他们解开绳子后才出了门。
目之所及是个很小且破败的院子,她刚想去推门,便听见堂屋里传来一阵响动。
难道还有山匪?
杜烨忍住立马跑出门求救的冲动,从墙边堆放的柴火里捡了根手腕粗细的木棒,谨慎地一步一步向堂屋挪去。
不解决了这个,那些还没醒过来的人就可能会有危险。
她推开虚掩的门,这间屋子比刚才那间大不了多少,空荡荡家徒四壁。
角落的草席上,赫然躺着个衣衫凌乱披头散发的女人,她双臂举过头顶被绑在一起,嘴里塞着块破布堵着,□□的双腿上伤痕密布,看见杜烨进来,就激动地冲着她呜呜咽咽地叫。
杜烨几息之间就想明白了,一定是刚才那几个山匪干的,这几个畜生!
但她刚刚走近了几步,却起了警惕之心。
现在自己孤身一人,这女人虽然遭遇不堪,但看起来并无性命之忧。刚才从门外莫名其妙飞进来的山匪,出现得实在诡异,不可不防。
“我去叫人,小娘子你别怕,我等会就会来救你。”
安抚完她的情绪,杜烨迅速转身朝外奔去。
****
见杜烨许久未归,郑植带着人去了王氏那位夫人的住所,可却被告知杜夫人宴会结束后就离开了。
这怎么可能,温县虽然繁华,杜烨初来乍到,在本就暗潮涌动的形势下,她怎会到别的地方去?
最后的一丝侥幸,在看见那辆熟悉的牛车孤零零被遗弃在一处小巷口后,也破灭了。
牛车内外空无一人,凌乱不堪。
郑植觉得眼前一阵晕眩,像是被扼住了喉咙,脑袋里一下一下的钝痛,模糊而沉重。
都是他的错!
他深恨自己的无能,让杜烨要为了自己去奔波,还要陷入险境。
他用力喘气呼吸,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慌张,他的阿烨还在等着自己,她那么勇敢,一定不会束手就擒,要快快想办法找到她,他绝对不能失去她……
嘎吱——
寂静的小巷深处传来木门被打开的声音,郑植抬头,就发现从里面出来的那一抹倩影,正是杜烨!
两人都看见了彼此,郑植看着失而复得、飞奔向自己的杜烨,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他紧紧将杜烨温软、颤抖的身体搂进怀里,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天知道他刚才有多么害怕和懊悔……
杜烨本以为逃脱这里需要大费周折,谁知一出门就见到了郑植,短暂的温存后,她顾不上说明情况,拉着郑植到那个院子救人。
侍女、护卫和车夫都中了过量的迷药,还在昏迷中没有醒来。
那个被□□的女子平日里以给人洗衣维生,就住在这小院里,周围的邻居都能作证。只是她受惊过度,害怕地说不出话来。她受了大罪,也不能逼迫过甚,只能接回官舍里好好调理,等平静下来,再询问当时的情况。
除此之外,失踪的刘志也找到了,就在这座小院隔壁废弃院子的枯井里。他肩膀中箭,不吃不喝坚持了好几天还气息尚存。只是另一个护卫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他被射中要害,尸首被扔在刘志身下。
而三个山匪,却因伤势过重已经没了气息,再也无法获知什么信息。
杜烨有些懊悔自己下手过重,郑植却只是温柔地捧起她的双手,细细亲吻着勒痕。
绳子在她手上勒出了深深的红印,映着雪白的皮肤,格外触目惊心。
他只恨没有亲手剐了那几个作恶的山匪,至于背后的事,总有一天会图穷匕见……
****
山匪既已覆灭,似乎是件皆大欢喜的事。
只是郑植和杜烨,心情都有些沉重。
表面看起来,山匪为了泄愤绑架杜烨,可他们死的时机实在蹊跷,背后的势力始终没有浮出水面。一切都如同迷雾笼罩,让人摸不清真相如何。
清晨,杜烨依偎在郑植怀中,两人沉默地看着檐下微风夹着丝丝细雨,飘落进屋檐下,渐渐打湿了地面。
若有似无的凉意轻拂过两人,又不知飘去了哪里。
同一时间,一支羯胡商队驼铃叮当,悠然离开了温县。
匐勒惬意地摇晃着杯中甜腻的米酒,喝了几口便觉得不合口味,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入口热辣的烧酒。
怀中衣衫不整的女人媚眼如丝,他却没有注意。
细雨中逐渐模糊的温县县城,比之前他见过的地方都有趣。
想起那个狡黠又出手果敢狠辣的女人,匐勒眼神幽深,嘴角浮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
迟早有一天,她和这天下,都将属于自己……
为您提供大神 临风浩歌 的《饮水》最快更新
伍拾捌 野望 免费阅读.[.aishu55.cc]
伍拾玖 升迁
太尉王宣自从重新掌握权柄后,曾经亲近大将军而疏远太尉的皇帝十分恐慌。他本就没什么才干和主见,之前跟着大将军如何放肆,现在就有多懊悔。
该如何挽回呢?
皇帝身边无人可用,只能自己想办法。
他先是任命太尉王宣为丞相,王宣固辞丞相之职不受。过了数月,又诏命加九锡之礼,朝会不拜,王宣又固辞九锡。
升官加爵都被王宣推辞不受,皇帝命他在京兆立庙,每当有大事,还亲自到他府中去征询意见。
换作其他人,早就被这礼贤下士锲而不舍的精神打动了。可王宣是谁,他官场沉浮多年,什么风浪没有见过,早就修成了千年的狐狸。
礼贤下士,那也得是能力地位都远高于自己的人用才有效果。这黄口小儿,妄想拿皇权来约束自己,何等可笑。他会忠于先皇,可现在嘛,这皇位,也该换人来做了……
王宣一面大胆从寒门提拔人才,又奏请罢修宫室,节用务农,使朝堂为之一清,博得天下人的好感。但一面又以剿杀、□□的方式削弱宗室力量,为日后篡位打基础。
这些暗潮涌动,并没有影响到在温县的郑植。
在经历了最初的挫折后,他一心扑在了公务上。
因他做事向来拼命,样样都要做到自己的极限。不论是之前读书、带兵,或是现在为官,在其位谋其政,他不允许自己得过且过。
王宣私德如何,他不在乎,当初除了把何魏得罪死无路可走,王宣的政绩军功都让他心服口服。
譬如屯田。王宣在地方上兴屯田、冶铁,穿成国渠、广槽渠、筑临晋坡,大有建树,使得一时务农积谷,国用丰赡。
郑植也很赞同。
民以食为天。粮食的事是最大的事,百姓若是能丰衣足食,很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不攻自破。
而他认为,要使天下享足食之利,需要有全盘规划,看看到底“若干人为士,足以付在官之吏,若干人为农,三年足有一年之储;若千人为工,足其器用;若干人为商贾,足以通货而已(注1)”,其余的人都应该去种地,不让一人游手好闲。这对于在天灾人祸频发的情况下恢复和发展农业生产,无疑十分有建设性。
而在如何耕作上,他主张精耕细作,少种多收,并且还很强调农田水利,认为只有兴修河渠、引水灌溉,来摆脱靠天吃饭的命运,才能真正提高农田产量。
他思考问题,既有主张,又有具体方法,自从来到温县这个块宝地,就四处开辟荒地,粮食产量不断增加,赢得了很高的声望,政绩斐然。
郑植忙着公务,杜烨也没闲着。
自从经历过被挟持的事后,她觉得自己的心境又得到了更进一步的磨炼,久未有所进益的书法也有所突破。
如果说以前杜烨的字写得好,是因为有梦中见到的碑林作为参照,集采众长。而如今,她的字风骨凛然,妩媚与险峻并存,可以说已颇具气象,凡见过之人莫不称赞。
但杜烨却仍以一颗平常心过着悠闲的生活。
王昙与她隔案对坐。小人儿笨拙地拿着笔在纸上涂写,杜烨则笑眯眯地指点着他的运笔,心里满满当当都是要培养出一个神童的成就感。
明亮的日光透过窗棂,在苇席上勾勒出菱形的光斑,将两人映在其中。郑植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温馨的场面,只觉得满身的疲惫都消失殆尽。
王昙见父亲进来,起来请安。
对于王昙的教养,郑植也很是重视,与杜烨的分工便是一个教学问,一个教书法。
他认为学问不在于背了多少文章,而在于是否有坚定的意志,干一番于国家有利的事业。
但王昙年纪还小,所以今日便给他讲了唐尧、虞舜、伯夷等人的故事,希望他能有远大的抱负和高尚的情操。
“立德之本,莫尚乎正心。心正而后身正,身正而后左右正,左右正而后朝廷正。(注2)”
王昙听得一知半解,但还是努力记下父亲的教诲。
单就记性这一点上,王昙好似遗传了其生父的天赋,只说一遍便能牢牢记住。
可明明王昙与与郑咸并非亲兄弟,两人喜文厌武的毛病却如出一辙。
王昙只会读书写字还远远不够,若想替父平反,首先这瘦弱的身板就要持之以恒地加以锻炼。
“阿云,累了吧,随为父去院子里休息一会儿。”
听了郑植的话,王昙知道又要锻炼,颇有些不情愿,他还是喜欢跟着阿母习字的。
郑植一眼就瞧出这孩子的小心思,又道:“你母亲也累了,好歹让她也休息休息。”
王昙这才乖乖跟着郑植去了院子,先是绕着圈散步,接着又在树下跳跃摸高。
王昙年纪小,这样的强度就刚刚好。
等两人都出了一身汗,杜烨早就让人张罗好了热汤,让他们沐浴。
今日杜烨让人在水里放了晒干的艾草,热气腾腾的浴桶里,王昙咯咯乱叫,玩得开心了,还淘气地撩起水,泼在伺候他沐浴的乳母和侍女身上,很是快活。
而郑植这边,由于常常奔波在乡野田间,脸上脖颈被晒得黝黑,和身上俨然二色,杜烨看着不免有些心疼。
沐浴完,杜烨给郑植腰间系上了一个用五色丝线缠成的香囊,里面装了避虫的香料。
赠香囊向来是表示爱慕之情,这是郑植成婚以来第一次收到这样的定情之物,一颗心都像是漂浮在水里,浸满了甜蜜。
可等王昙沐浴完出来,杜烨也给他手腕上系了一个小小的香囊。
他抱起王昙,看着明显比自己更加精致的香囊,醋意大发,控诉地盯着杜烨。
杜烨有些羞赧:“熟能生巧嘛,你这是我第一次编的。”说完,就扭过头不看他。
郑植原本也没真想和她发牢骚,不过是夫妻间打闹说笑而已。
只有王昙肉乎乎的小胳膊甩来甩去,喜欢得紧,一直都不肯摘下来。
郑植将王昙递给乳母,自己则和杜烨坐下闲谈。
今日他回来的早,不是因为无事,而是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他被拔为弘农太守,领典农校尉。
“这么快?”杜烨很是惊喜。
他已非吴下阿蒙,不仅本职工作做得出众,还将平日里对国事的思考仔细整理,写成奏疏,这些都很得太尉青眼。
得益于朝中有靠山,他所做的一切成绩都不会被埋没。
只是刚在温县有了起色,又要升去别的地方,杜烨心里难免有几分忐忑。
注1:《全晋文》卷四十六《上疏陈要务》
注2:《全晋文》卷四十八《正心》
为您提供大神 临风浩歌 的《饮水》最快更新
伍拾玖 升迁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60 章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饮水最新章节、饮水临风浩歌、饮水全文阅读、饮水免费阅读、饮水 临风浩歌
《饮水临风浩歌
为您提供大神 临风浩歌 的《饮水》最快更新
第 60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61 章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饮水最新章节、饮水临风浩歌、饮水全文阅读、饮水免费阅读、饮水 临风浩歌
《饮水临风浩歌
为您提供大神 临风浩歌 的《饮水》最快更新
第 61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